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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兒(三)

(2009-04-29 12:23:49) 下一個

  第一章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改天換日】
  當年的囚犯朱祁鎮終於回到了他的宮殿,八年前他從這裏出發,淪為人質和囚徒,八年後他回到了這裏,繼續做他的皇帝。
  中國的史書是很神奇的,再狼狽不堪的事情也能說得冠冕堂皇,朱祁鎮先生先後當過俘虜、人質、囚徒,吃盡了苦,受盡了累,史書上卻說他是“北狩”、“靜養”,用今天的話來描述也可以說是出去體察民情,下放邊疆體驗生活與民同樂,協調民族關係。
  當然了,自己吃的虧自己知道,朱祁鎮先生也隻能打落門牙往肚裏吞。但無論如何,這一次他也算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但這位胡漢三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並不是國家大政方針,而是要安撫他的“還鄉團”。
  朱祁鎮確實是個很夠意思的人,在登基後的第二天,他就給了“還鄉團”的成員們優厚的回報:
  “還鄉團”一號成員徐有貞:入閣,兵部尚書。
  “還鄉團”二號成員石亨:封忠國公(爵)。
  “還鄉團”三號成員張軏:封太平侯(爵)。
  “還鄉團”四號成員曹吉祥:司禮太監,總督三大營。
  功德圓滿,善莫大焉。
  根據我們以往的常識,既然是“還鄉團”,就一定會幹點殺人放火、傷天害理的事情,這也難免,畢竟人家不是旅遊團、探親團,而徐有貞等人也牢記“還鄉團”的宗旨,雷厲風行地幹了幾件壞事。
  就在同一天,徐有貞便下令逮捕了於謙和王文等人,把他們關進了監獄,對於徐有貞而言,他已經忍得太久了,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然後就是內閣大換血,陳循、江淵、商輅、蕭等人統統被炒魷魚趕了出去,而徐有貞也很夠意思,他唯恐自己的對頭陳循和江淵失業後找不到工作,特別找人關照他們,給他們安排了一份工作讓他們繼續報效國家(充軍遼東)。
  當然了,某些受到處罰的人也是罪有應得,比如那個金刀案件中的盧忠,這位仁兄出賣朋友後沒有撈到什麽好處,此刻卻得到了報應——斬首。
  還有那個建議朱祁鈺砍樹、讓朱祁鎮曬太陽的高平,當年他一時興起,拿朱祁鎮開涮,此時也被砍掉了腦袋,其實他除了濫伐樹木外,倒也沒幹什麽其他的事情。
  看來破壞環境者還真是沒有什麽好下場。
  內閣被“還鄉團”掃蕩之後,隻剩下了高穀,於是徐有貞又安排了自己的親信許彬、薛瑄入閣,至此他完全控製了內閣和朝政大權。
  此時的內閣加上徐有貞共有四人,可能是徐有貞嫌人太少,在二月,他又召另一個“自己人”吏部右侍郎李賢入閣。
  可是徐有貞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賢的人其實並不是他的親信,在徐有貞、石亨、曹吉祥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默默地觀察著這些奪門之變“還鄉團”的一舉一動,尋找著他們的弱點和矛盾,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無論後來如何,至少在當時,徐有貞等人確實是威風無比,特別是徐有貞,他不遺餘力地打擊誣陷所有與自己為敵的人,而他導演的最大一起冤案就是著名的於謙案。
  徐有貞曾經認為,隻要自己掌權,殺掉於謙易如反掌,但現在他才發現,想除掉於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原因在於,他沒有殺掉於謙的理由。
  於謙為人清廉,威望極高,又沒有什麽劣跡,實在找不到啥借口,既沒有經濟問題,也沒有生活作風問題(這在當年也算不上是什麽問題),要把他搞倒談何容易!
  但最終,對於謙的刻骨仇恨讓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於謙是推立朱祁鈺的主要大臣,也是朱祁鈺的親信,而朱祁鎮最為痛恨的人就是他的弟弟朱祁鈺,徐有貞決定利用這一點加深朱祁鎮對於謙的反感,同時徐有貞還編造了一個謊言,說於謙有意請外地藩王到京城接替皇位,並堅決反對朱見深繼位。
  做好了這些準備之後,他去見朱祁鎮,在他看來朱祁鎮一定會同意殺掉於謙。
  可是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他所料。
  徐有貞在朱祁鎮麵前慷慨陳詞,說於謙不願和談、擁立新君,是想置太上皇於死地,如此之人,應該殺之後快等等等等。
  可是朱祁鎮卻隻是笑著搖了搖頭,對徐有貞說道:“於謙是有功的。”(謙實有功)
  徐有貞傻眼了。
  他把朱祁鎮看得太簡單了,這位太上皇飽經風雨,深通人心,對徐有貞的動機一清二楚,他知道徐有貞這樣做是為了報私仇,卻想借刀殺人,讓他背一個殺功臣的惡名,這種虧本買賣,他怎麽肯幹?
  徐有貞急了,如果留著於謙,將來一旦複起,自己必將性命不保,情急之下,他想出了另一個殺於謙的理由。
  他相信,隻要把這個理由說出來,於謙就必死無疑!
  於謙非死不可!
  徐有貞昂頭大聲說道:“不殺於謙,此舉無名!”
  朱祁鎮被驚醒了,他突然意識到,徐有貞是對的。
  所謂“奪門之變”是一場政變,並沒有正當的名義,而照徐有貞所說,於謙等大臣都是準備立外藩王為帝的,是反對自己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殺掉於謙,樹立一個陰謀集團的典型,向舉國上下表明自己行為的被迫性和正義性,“奪門之變”的合法性就不複存在。
  沒辦法了,這個惡名不背也得背了。
  於謙,你非死不可!
  徐有貞笑了,他知道皇帝已經動了殺機,但這位皇上絕想不到的是,他其實是中了自己的圈套,因為所謂於謙非死不可,不過是一個複雜的邏輯陷阱,而這個陷阱之所以能奏效,則完全是建立在那個於謙準備立藩王為帝的謊言基礎上。
  這確實是一個複雜的邏輯陷阱,直到兩年後,另一個聰明人李賢才最終為朱祁鎮揭開了其中的奧妙。
  不久之後,牢中的王文和於謙都知道了自己的罪名——迎立外藩。這是極為嚴重的罪行,不但要殺頭,還要滅族。王文一聽就急了,他跳了起來,準備為自己申辯。
  王文很有自信,他有充足的辯解理由,因為所謂迎立藩王,必須先使用金牌召藩王入京,而他和於謙都沒有動過金牌,所以在他看來,這個罪名是很容易駁倒的。
  可是於謙卻絲毫不動,隻是笑著對王文說道:“這是石亨他們指使的,申辯有什麽用!”
  事情確實如於謙所料的那樣,此案主審官最終查無實據,沒有辦法,隻好向徐有貞請示如何辦理這個難題。
  徐有貞到底是政治老流氓,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一句話,解決了這個問題,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句話會成為千古名句,為後人唾棄不已。
  他的這句話是:“雖無顯跡,意有之。”
  官員們濃縮了他的意思,將其提煉為更傳神的兩個字——“意欲”,並最後以此定罪。
  在中國曆史上,臭名昭著的程度足以與此句匹敵的隻有那句“莫須有”。
  “莫須有”殺掉了嶽飛,“意欲”殺掉了於謙。
  好一幕精彩的醜劇!
  而徐有貞也憑借此句入選史上最無恥之輩排行榜,堪與秦檜並稱,遺臭萬年。
  【一個偉大的人】
  正月二十三日,於謙被押往崇文門外,就在這座他曾拚死保衛的城池前,得到了他最後的結局——斬決。
  史載:天下冤之。
  於謙被殺之後,按例應該抄家,可當抄家的官員到於謙家裏時,才發現這是一項十分容易完成的工作,因為於謙家裏什麽也沒有,除了生活必需品外,根本就沒有多餘的錢(家無餘財)。
  抄家的官員萬沒料到,一個從一品的大官家裏竟然如此窮困,他們不甘心,到處翻箱倒櫃,希望能夠找出於謙貪汙的證據。
  不久之後,他們終於發現於謙家中有一間房子門鎖森嚴,無人進出,大為興奮,認定這是藏匿財寶的地方,便打開了門。
  房子裏沒有金銀財寶,隻陳設著兩樣東西——蟒袍和寶劍。這是朱祁鈺為表彰於謙的功績,特意賞賜給他的,於謙奉命收下,卻把它們鎖了起來,從未拿去示人以顯榮耀。
  抄家的人最終收斂了自己一貫囂張的態度,安靜地離開了於謙的家,因為他們眼見的一切都明白無疑地告訴了他們:這個被他們抄家的對象,是一個人品高尚的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朱祁鎮事後不久也十分後悔,特別是在徐有貞陰謀敗露後,他曾反複責問另兩個當事人石亨和曹吉祥,為何要編造謊言誣陷於謙,石亨沒有辦法,隻好把責任推給徐有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這都是徐有貞讓我這麽說的。”
  朱祁鎮聽到這句話,目瞪口呆,隻是不斷搖頭歎氣。
  但皇帝是不能認錯的,朱祁鎮便將這一任務交給了他的兒子,八年後,太子朱見深剛剛繼位,便下了一道詔書,為於謙平反,並召回了於謙的兒子於冕。到萬曆年間,懶得出奇的明神宗也對於謙敬仰有加,授予諡號“忠肅”,以肯定他一生的功績。
  其實於謙並不需要皇帝的所謂嘉許,因為這些所謂的天子似乎並沒有評價於謙的資格。明英宗之前有過無數的皇帝,在他之後還會有很多,而於謙是獨一無二的。
  人們不會忘記,正是這個人在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保衛京城和大明的半壁江山,拯救了無數平民百姓的生命。
  他從小滿懷以身許國的誌向,經曆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從一個孤燈下苦讀的學子成長為國家的棟梁。
  他身居高位,卻清廉正直,在他幾十年的官場生涯中沒有貪過汙、受過賄,雖然生活並不寬裕,卻從未濫用手中的權力,在貧寒中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操守。
  他不畏懼困難和風險,在國家最為危難之時挺身而出,承擔天下興亡。
  他是光明磊落地走完自己一生的。
  在這個汙濁的世界上,能夠幹幹淨淨度過自己一生的人,是值得欽佩的。
  而如果他還能做出一些成就,那麽我們就可以說,這是一個偉大的人。
  於謙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他的偉大不需要任何人去肯定,也不需要任何證明,因為他的一生就如同他的那首詩一樣,坦坦蕩蕩,堪與日月同輝。
  〖石灰吟
  千錘百煉出深山,
  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渾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這正是他一生的寫照。
  我曾往杭州一遊,並專程去拜祭這位英雄人物,但我到於謙祠時,所見之景象實在讓我大吃一驚,當時正值黃金周,杭城遊人無數,可於謙祠卻是遊人寥寥,極為冷清,倒是遇到幾位外國留學生正在向於謙像鞠躬,驚訝之餘上前攀談,這才得知他們是在大學讀書時看到這段曆史,對這位英雄十分仰慕,特意趕來瞻仰。
  聽完他們的話,我無言以對。
  神台之上,於謙先生依然保持著他那從容的神態,想來他在臨刑前也是如此吧。
  五百多年過去了,於謙似乎從來都沒有離去過,他始終站在這裏,俯瞰著這片他曾用生命和熱血澆灌過的土地,俯瞰著那些他曾拚死保衛的芸芸眾生。
  我釋然了,不管這裏是否門庭冷落,無人問津,也不管這裏有沒有仰慕者前來頂禮膜拜,都與這座祠堂的主人於謙無關。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即使再過五百年,無數浮華散去,於謙依然會站立在這裏,依然會因他的正直無私、勇敢無畏被世代傳誦。
  因為他是一個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的英雄,是真正的英雄。而真正的英雄是不會被人們忘卻的。
  我堅信這一點。
  明代有很多厲害的人物,我曾給這些人物做過一個排行榜,而於謙在我看來,應該排在第二名,雖然明代有一些人物的豐功偉績不下於甚至超過了於謙,但他們的排名也在於謙之後,這是因為評定的標準有兩項:品行、才能。雖然某些人的才能確實勝過於謙,但他們的品行是有缺憾的。比如朱元璋同誌的政治問題和張居正同誌的經濟問題。
  而於謙不但才能過人,品德上也幾乎無可挑剔,所謂德才兼備者,千古又有幾人!
  如無例外,於謙本應排在第一,可惜的是,在他之後,還有另一位高人橫空出世,此人不但文武兼備、智勇雙全,而且五花八門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一不曉,且善始善終,堪稱不世出之奇才。對這位仁兄,英雄的稱呼似乎已不適用了,因為在很多人看來,有一個更適合他的稱呼——聖賢。
  這位仁兄也將是我們後麵文章中的主角,這裏就不多說了。
  最後提一句,於謙死後,他的兒子於冕被罰充軍,而充軍的地點叫做龍門,後來的係列電影《龍門客棧》就是以此為故事模板的,而那位大反派太監的生活原型就是司禮監曹吉祥同誌。
  雖然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但閑來無事調侃一下曹吉祥等人,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過河拆橋】
  殺了一批,換了一批,做新龍袍,修宮殿,改年號(景泰改為天順),足足折騰了一個多月,朱祁鎮終於消停了,這也難怪,平常人搬個家都累死累活的,何況是換皇帝。
  按說事情也算順利完成了,可朱祁鎮怎麽也沒有想到,雖然他已經思慮周密,事必躬親,卻還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而這個錯誤將造就一個中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的現象,讓朱祁鎮成為曆史的笑柄。
  朱祁鎮到底犯了什麽錯誤呢,我們前麵提過,朱祁鎮於正月十七日奪門成功,隨即登基為帝,他什麽都考慮到了,卻忘記了那個被他趕下皇位的人——朱祁鈺!
  當時朱祁鈺已經奄奄一息,所以朱祁鎮也沒有去理會他,直接就坐上了皇位,可他沒有料到,自己的這個弟弟生命力還很頑強,過了一個多月才死,這還不打緊,要命的是,他忘記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廢黜朱祁鈺的皇帝身份!
  這位老兄風風火火地幹了十幾天,才猛然想起自己那個隻剩半條命的弟弟仍然是皇帝,哭笑不得的朱祁鎮立刻用皇太後的名義宣布廢黜朱祁鈺,但是已經太遲了。
  此時已經是二月初一,也就是說在這十幾天裏,大明王朝同時有兩個皇帝,而且這兩位皇帝都是現任皇帝,外麵坐著一個,裏麵還躺著一位。此真可謂千古難得一見之奇觀。
  朱祁鎮雖然鬧了笑話,但畢竟還是坐穩了皇位,並從此開始了他的第二代統治——天順。
  而那些“還鄉團”成員們在冤殺了於謙之後,前景似乎也是一片光明,如果用童話的語言就此結尾,可以表述為:“他們四個人手牽著手,從此開始了幸福的生活”。
  但是很可惜,在具有悠久的優秀曆史文化傳統(比如權謀鬥爭、厚黑學)的我國,童話是沒有市場的,類似他們這種陰謀集團,結局總是逃不開兩句話。
  一句叫“攘外必先安內”;另一句叫“過河拆橋”。而從後來的情況發展看,“還鄉團”大致適用於第二句。
  
  第二章 隱藏的敵人
  解決外敵,即刻內鬥也算是華夏文明的光榮傳統之一,很快,“還鄉團”的成員們便十分自覺地依照這一傳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內部鬥爭。
  說來有點滑稽,鬥爭的起因並非分贓不均,而是性格不合。因為徐有貞是一個有理想、沒道德、有文化、沒紀律的複合型人才,雖然他心黑手狠臉皮極厚,但還是想做事的,是有追求的。
  可是石亨和曹吉祥這兩位仁兄,除了有野心和貪欲外,啥也沒有,如果壞人也分檔次的話,徐有貞就是一個有品位的壞人,而石亨和曹吉祥就是壞人中的渣滓。
  夫妻之間性格不合可以離婚,而政治家性格不合最終卻隻有一個結局——你死我活。
  於是,壞人之間的鬥爭就此開始。
  【你的素質太低!】
  徐有貞和石亨、曹吉祥的矛盾從“奪門之變”後不久就開始了,他們原本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關係很好,但功成名就之後,徐有貞才發現,他的這兩個同夥素質實在太低。
  徐有貞入閣之後,開始操持國家大事,每日忙於辦理各種事務,畢竟他還是一個有追求的人,可石亨和曹吉祥卻截然不同,他們發達之後,隻熱衷於幹一件事——貪汙受賄,不但如此,他們還不斷在朝廷中安插自己的人,混亂朝綱。
  比如石亨同誌先後打過多次報告給朱祁鎮,要求封賞奪門有功人員,前後竟多達四千人!真是天曉得這些人都是哪裏來的,估計他連那天晚上在自己家廚房做飯的老媽子(應該是有力地保障了後勤補給)也算了進去。
  曹吉祥也不甘人後,他的養子、侄子乃至於七姑八婆之類的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也都封了官,令人歎為觀止。
  徐有貞每次看到這種烏煙瘴氣的情景,都會不由得羞愧有加:
  當年我怎麽和這幫人搞到一起了?什麽素質啊?
  自己雖然是一個陰謀家,可那二位仁兄充其量卻隻能算是兩個混混,如果繼續跟他們混下去,實在太丟人。
  打定了主意,徐有貞開始和曹、石二人保持距離,見麵了也不打招呼,他要樹立自己的光輝形象。
  石亨和曹吉祥終於發現,這位高學曆的仁兄想洗手下船,和自己決裂。
  決裂就決裂吧,怕你不成!
  天順元年(1457)五月,“還鄉團”第一次內鬥正式開幕。
  這天,徐有貞、曹吉祥等人正在朝堂之上議事,朱祁鎮突然拿出一份奏折,當眾宣讀,內容是這樣的:曹吉祥、石亨等人貪汙受賄、專橫霸道、欺上瞞下、排除異己,應予懲戒。
  曹吉祥先生當時就懵了,他手足無措,張嘴想要辯解,卻不知說什麽好。
  朱祁鎮卻沒有看他,而是微笑著對徐有貞說:“禦史敢於直言,是國家的福分啊。”
  徐有貞看了尷尬的曹吉祥一眼,也笑了。
  這封奏折的作者是都察院禦史楊瑄,是個小人物,而根據厚黑政治學第一定律,小人物敢彈劾大領導,排除個人精神失常的因素,唯一的結論就是有人指使。
  指使他的人我不說大家也能知道,就是徐有貞。
  【徐有貞的沒落】
  徐有貞沒有理會無地自容的曹吉祥,洋洋得意地走出了大殿。他有充分的理由得意,作為內閣首輔,他能夠調動文官集團的所有資源去對抗他的敵人,他有無數的打手(言官),在他看來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
  可是他錯了。
  因為他的對手是明代曆史上唯一可以與文官集團對抗的死敵——宦官集團。
  話雖如此,但當時的宦官集團並沒有太大的權力,司禮監曹吉祥是很難與內閣首輔徐有貞對抗的。
  為了解決徐有貞,曹吉祥整日冥思苦想,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長時間的業務(厚黑)鑽研,他終於發現了徐有貞的破綻,並由此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不久後的一天,曹吉祥進宮見朱祁鎮,君臣二人聊天,氣氛和洽,突然曹吉祥話題一轉,貌似輕鬆地說起了宮內的一件事情,且談得津津有味,可他的談話對象朱祁鎮卻臉色突變,大驚失色。
  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一幕呢?
  因為朱祁鎮十分清楚,這件事情他隻告訴過一個人——徐有貞。
  於是他急切地打斷曹吉祥,問他是怎麽知道的。
  “是徐有貞告訴我的。”(受之有貞)
  然後曹吉祥帶著疑問的表情加了一句:
  “皇上還不清楚嗎,外麵的人全都知道了!”
  這句話同時也宣布了徐有貞的結局:他徹底完了。
  背叛和泄密是皇帝絕對無法忍受的。自此之後,朱祁鎮漸漸遠離了徐有貞,不再將他看作是自己的親信。
  徐有貞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想來想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皇帝,受到如此冷遇。麵對著朱祁鎮那冷淡的眼神,他無從申辯也無法申辯。
  曹吉祥贏了,他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給了徐有貞一次漂亮的回擊。徐有貞當然不會將那些隱秘的事情告訴他,那他是怎麽知道談話內容的呢?
  這個詭計的秘密在於,徐有貞進宮見朱祁鎮時,交談的確實隻有他們兩個人,但聽見的卻有三個人,而那個多出來的旁聽者就是太監。
  這些皇帝的貼身太監受到曹吉祥的指使,將每次談話的內容告訴他,然後曹吉祥會在不經意間說出這些原本隻有天地你我方知的事情,將徐有貞塑造成一個口不把門的奸臣。
  曹吉祥十分得意,和石亨彈冠相慶,從此更加飛揚跋扈。這也難怪,也該輪到他了,但曹吉祥想不到的是,他並不是這次勝利唯一的得意者,還有一個人正在暗地裏慶祝著自己的勝利。
  【隱藏者的圖謀】
  曹吉祥和石亨所不知道的是,五月的那次彈劾,策劃者並非隻有徐有貞一個人,這次攻擊的實際組織者是另一個人——李賢。
  在徐有貞看來,這個叫李賢的人是他一手提拔的,絕對忠實於他,事實上,這個人也確實極為精明強幹,很能幫得上徐有貞的忙(史載:頗得其力)。所以他與李賢共同策劃了對曹、石等人的攻擊行動,並收到了一定的效果,這也讓徐有貞更加認定,李賢是一個極為可靠的人。
  可是徐有貞不知道的是,這位李賢先生除了是自己的下屬和親信外,還是一個卓越的社會活動家,喜歡廣交朋友,而他的朋友中有一個人叫石亨。
  早在徐有貞拉攏之前,李賢和石亨的關係已經十分融洽,石亨曾經勸說李賢參加奪門陰謀,但被李賢拒絕,後來吏部尚書王直退休,繼任尚書王翱也是個很有背景的人,根本不買石亨的賬,石亨十分不滿,便對當時任吏部侍郎的李賢私下表示,準備趕走現在這個不聽話的尚書,由他接任。
  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尚書被稱為天官,地位顯赫,石亨竟肯把這個位置交給李賢,可見在石亨眼裏,李賢也是“自己人”。
  然而出乎石亨意料之外的是,李賢竟然拒絕了,他謙恭地表示自己還沒有能力擔當此大任,還是讓原尚書留任的好。
  李賢的這一舉動讓石亨大為感慨,在他看來,李賢這個人與旁人不同,非但不爭名奪利,連到手的大官都不要,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不禁對李賢又多了幾分好感。
  可是石亨絕對想不到的是,李賢之所以拒絕自己的好意,是因為他有著更深的圖謀,為了實現這一圖謀,他已經製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並在暗中窺視著自己的獵物,隨時準備打出那致命的一擊。
  而在他的獵物名單上,有著這樣三個名字:徐有貞、石亨、曹吉祥。
  徐有貞已經被皇帝疏遠了,但他對自己的處境卻並不了解,每日依然以首輔自居,不把曹吉祥和石亨放在眼裏,這也使得他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而上次指使禦史彈劾也讓徐有貞嚐到了甜頭,所以他決定再來一次。
  這次他找到了禦史張鵬,並搜集了大量石亨、曹吉祥不法的證據,準備向朱祁鎮提出彈劾,和以前一樣,他還是找李賢一起商議,並具體安排行動步驟。
  徐有貞的聰明終於到了頭,皇帝已經不再信任他,他卻沒有自知之明,可是奇怪的是,雖然徐有貞並不通曉其中玄機,李賢卻是知道的,但他非但不阻止徐有貞的行為,反而積極參與籌劃,這一舉動也讓徐有貞倍感親切。
  因為李賢知道,他計劃的第一步即將實現,不久之後,他將把一個人的名字從他的名單上劃去。
  徐有貞開始行動了,他命令張鵬向皇帝上書彈劾石亨,這個時機很好,因為石亨此刻出征在外,正好可以對曹、石兩人分別擊破,這個算盤打得確實不錯,然而他沒有料到,自己的計劃還沒有等到實施,就已經破產了。
  石亨並不是笨蛋,他早已在言官中安排了自己的眼線,就在張鵬準備上書的前一天,他已經得到了消息,便連夜趕了回來,找到了曹吉祥商量對策。
  曹吉祥告訴石亨,告狀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變不了了,但隻要你跟我進宮幹一件事,保管你我明日太平無事。
  然後他領著石亨進宮覲見了朱祁鎮,還沒等皇帝大人緩過神來,曹吉祥便向石亨使了個眼色,開始做他們預先商量好的那件事——痛哭。
  看著眼前這二位鼻涕眼淚一起下來,朱祁鎮手足無措,連忙追問出了什麽事情,曹吉祥這才悲痛地說道:“禦史張鵬受人指使,想置我們二人於死地,我們沒有辦法,隻有請皇上為我們做主!”
  朱祁鎮聽了倒也沒有什麽大的反應,畢竟這是大臣之間的矛盾,與他沒有多大關係。所以他表現得十分平淡。
  然而石亨接著說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觸動了他,最終決定了徐有貞的結局:
  “一個禦史怎麽敢這樣做(安敢爾),現在內閣專權,容不下我們啊!”
  專權?
  對,就是專權。
  石亨的似乎無心之語擊中了朱祁鎮的死穴,他或許是一個好人,或許是一個寬厚的人,但如果有人敢於觸動他的權力,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沒商量!
  朱祁鎮決定動手了,他要用實際行動去顯示他的權威,告訴所有的人,他才是這個帝國的統治者。
  第二天一早,朱祁鎮便下令關押了張鵬和之前曾經上書的楊瑄,矛頭直指徐有貞。
  此時,石亨已經得知,李賢也是攻擊他的策劃者之一,他十分驚訝,也非常憤怒,決定要把李賢和徐有貞一起整死。之後他不斷地在皇帝麵前攻擊二人,最終促使朱祁鎮下定決心,把徐有貞和李賢關進了監獄。
  徐有貞徹底完了,他被關進了當年於謙待過的地方——詔獄,整日唉聲歎氣,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裏反思著自己,一切都宛如夢幻,他用盡心思技巧,膽大包天,最終鬥垮了於謙,卻也隻高興了四個月,就淪為了囚犯。人生對於他而言,已經落幕了。
  可是同樣身在牢獄的李賢卻心如明鏡,其實在這場鬥爭中,他才是唯一的勝利者,他盡力協助徐有貞,利用徐有貞的力量去打擊石亨、曹吉祥。此外,他還充分發揮了徐有貞的盾牌作用,避過了石亨等人的反擊。
  不過現在看來,他似乎還是失算了,畢竟他也被關進了監獄,等待著他的是不可知的命運,殺頭、充軍,或是流放?
  但李賢卻絲毫不見慌亂,這一天的到來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為此,他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不久之後,處罰決定下來了,總算是皇帝開恩,徐有貞被降為廣東參政,李賢被降為福建參政,這兩個地方在當時都是偏遠地區,也算是一種體麵的發配。
  走出牢房的徐有貞抬頭看著久違的天空,鬆了一口氣,不管怎樣,這條命還是保住了,而在他的心底,卻對一個人始終感到過意不去,這個人就是李賢。
  在徐有貞看來,李賢是自己的親密戰友,也是因為自己才到此地步,所以在臨行前,他特意找到了李賢,滿懷歉意地對他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實在沒有料到,如今就要各自上路,離開京城,隻好自己保重了。
  李賢的反應卻出乎意料,他一點也不沮喪,而是十分客氣地與徐有貞交談,表示自己並不在意,談完後還親自將他送出門外。
  徐有貞懷著愧疚走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李賢露出了笑容。
  “徐有貞,要走的隻有你而已。”
  【李賢的真麵目】
  徐有貞老老實實地去了廣東,李賢卻沒有,因為就在出發前的一刻,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出來說話了。
  這個人正是那位差點被罷官的吏部尚書王翱,在這關鍵的時刻,他挺身而出,為即將出行的李賢說情,在他的大力遊說下,朱祁鎮終於辦了人情案,將李賢留在了京城,並在不久之後恢複了他吏部侍郎的職位。
  答案最終揭曉了。
  李賢不排擠王翱,不擔任吏部尚書,就是為了迎候這一天的到來。因為他需要王翱的幫助。
  徐有貞聰明絕頂,認定李賢是他的親信,可是他錯了。
  石亨位高權重,對李賢許以官位,以為可以拉攏他,可是他也錯了。
  他們都認為這個叫李賢的人會乖乖地聽他們的話,為他們辦事,卻絕不會想到,在李賢的眼裏,他們不過是獵物而已。
  他原本可以投靠“還鄉團”,做大官,拿厚祿,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在“還鄉團”肆虐的日子裏,他默默地隱藏著自己,從那些陰謀家身上學習權謀和詭計,並最終用這些武器打倒他們。但他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麽呢?
  從他後來的言行中,我們可以找到答案:公道。
  徐有貞不是李賢的朋友,石亨也不是李賢的朋友,甚至於王翱也不是他的朋友,李賢周旋於這幾個人之間,似乎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人,但在我看來,他也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這位朋友的名字叫做於謙。
  事實上,李賢和於謙的交往並不緊密,而且他們之間也有政治分歧,在繼位問題上,李賢主張朱祁鎮複位,而於謙似乎對這位太上皇並不感冒,卻主張由他的兒子朱見深繼位。
  因為有著不同的政治見解,兩人關係一度比較冷淡,但在那場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中,李賢徹底被這個挺身而出、拯救國家危亡的人所折服,他的勇氣和頑強、清正與廉潔給李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混跡官場多年的李賢被打動了,他第一次認識到,在這個汙穢的地方,還有像於謙這樣勇於任事、剛直不阿的人。
  但轉瞬之間,風雲突變,那群不知所謂的投機者——“還鄉團”一下子冒了出來,把朝政搞得烏煙瘴氣,還冤殺了為國家耗盡心力的於謙。
  在於謙被殺的那一天,李賢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決定,他要為這個為國家付出一切、鞠躬盡瘁的人討回公道。
  他並沒有站出來公開反對那些人的惡行,因為他知道,這是沒有用的,要想戰勝那些奸邪小人,必須比他們更狡詐,更有權謀,他靜靜地隱藏了自己,細心觀察著對手的動向,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將他們一一擊破。
  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他逐漸變得成熟、機敏,雖然也曾曆經艱險、身陷不測之地,但他始終沒有放棄過自己的信念。
  現在他終於除掉了徐有貞,下麵該輪到第二個人了。
  【徐有貞的最後結局】
  俗話說:風水輪流轉,明年到你家。對這句話,徐有貞應該深有體會,就在四個月前,他得勢之時,把於謙關進監獄卻仍不罷休,一定要置其於死地。但他絕沒有料到,現在這一情況竟然原封不動地套用在他的身上。
  他已經萬念俱灰,隻想去廣東當一個扶貧幹部,可是石亨卻堅持認為,囚犯的身份更適合這位仁兄。於是又發動言官彈劾徐有貞,而且每天都到朱祁鎮麵前去鬧,朱祁鎮被他煩得不行,加上他本人也確實討厭徐有貞,便連夜派人把正在路上的徐有貞抓了回來。
  二進宮的徐有貞苦不堪言,他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錦衣衛詔獄,並傾情出演了《監獄風雲》第二部。在這裏,他與那些態度“和藹”的看守們重逢了,每天住在潮濕的房間裏,吃著黴變的牢飯,估計還吃了不少悶棍(錦衣衛指揮門達是石亨的人),整日以淚洗麵。
  可是對於石亨而言,這些還不夠,他一定要殺掉徐有貞,朱祁鎮最終也答應了他的要求,準備選個黃道吉日給徐有貞放血。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京城發生的一件事情最終救了徐有貞的命。
  就在劊子手在家磨刀霍霍之際,京城突然迎來了一場大雷雨,很多建築被大風破壞,石亨家也被水淹了。古人辦事都講個吉利,婚喪嫁娶都要查查皇曆,殺人也不例外,出了這麽大的天災,大家都人心惶惶,認為此時殺人不吉利,徐有貞就此撿了一條命。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精神,石亨體貼地將已經五十多歲的徐有貞安排到雲南參軍,發揮餘熱,實現了老有所為。
  這也算是個不錯的安排,如果把徐有貞發配到遼東參軍,他很有可能在那裏遇到三個月前被自己安排充軍的江淵,成為他的戰友。而按照新兵老兵的排列順序,沒準徐有貞還要幫江淵洗襪子。
  之後,徐有貞在那個風景如畫的旅遊勝地扛了四年長矛,天順四年(1460)被放回老家蘇州,苟且偷生十餘年,最後死去。
  徐有貞,宣德八年(1433)進士,混跡官場十六年,毫無成就,正統十四年(1449)因為說錯一句話,被人取笑嘲弄,隱姓埋名七年,天順元年(1457)元月投機成功,飛揚跋扈,冤殺於謙。四個月後被關入監獄,免死充軍雲南,最後回到故鄉,在人們的鄙視和謾罵中死去。
  對於這個人,我已無話可說。
  
  第三章 公道
  【石亨的智商】
  有一句話用來形容石亨是再合適不過了——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他的智商和武力似乎是成反比的,恰似三國遊戲裏設定的呂布,武力很高,智力很低。
  他能夠奪門成功,靠的是徐有貞,能夠打倒徐有貞,靠的是曹吉祥,現在於謙沒了,徐有貞也沒有了,他終於露出了自己那原本啥也不明白的愚蠢麵目。
  愚蠢表現之一:
  一次,石亨帶著自己手下的兩個小軍官大搖大擺地去見朱祁鎮,言談極為隨意,朱祁鎮見狀,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畢竟這裏是皇帝的地方,不是菜市場,什麽阿貓阿狗的都進來成何體統!
  他生氣地問道:“這兩個是什麽人?進來幹什麽?”
  石亨卻毫不在意地說道:“是我的心腹手下,希望皇上提拔他們。”
  朱祁鎮的忍耐幾乎快到極限了,卻還是耐著性子說:“這事情不急,改日再說吧。”
  石亨卻不依不饒:“請皇上今天就批準了吧。”
  朱祁鎮冷冷地看了石亨一眼,最終答應了他的要求。但憤怒的種子已經深深地埋下。
  愚蠢表現之二:
  石亨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有一次帶兵出去巡視,遇到一群瓦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砍,結果殺死對方幾十人。回來後他靈機一動,向上報成大同大捷,而石亨也以此為資本,反複吹噓。
  事實上,當時的邊患已經十分嚴重,瓦剌不斷與明朝為敵,發動攻擊,朱祁鎮看到這份邊報,哭笑不得,隻好順著意思給了點賞賜算是討個吉利,回頭卻找來了恭順侯吳瑾詢問相關對策。
  “邊關吃緊,如何是好?”
  吳瑾隻說了一句話:
  “如果於謙還在,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朱祁鎮沉默了,麵對這樣的控訴,他也隻能保持沉默。
  偏偏石彪派的報功使者是個二百五,看著石亨吹牛,他也跟著吹,說什麽斬獲無數,俘虜無數。內閣學士嶽正是個喜歡調侃的人,便問他:
  “你說俘虜無數,可是人在哪裏啊?”
  “人數太多,沒法帶回來,都在樹林裏殺掉了。”
  按說這句話應該能搪塞過去,可使者沒有想到,這次嶽正卻想把玩笑開到底。
  他拿出了當地的地圖,笑著對使者說:
  “這附近都是沙漠啊,哪來的樹林?”
  石亨的拙劣表演遠不止如此,可這位老兄的腦袋似乎進了水,就是不明白他不過是個打工的,皇帝才是真正的老板。而不久之後發生的一件事情也徹底斷送了他的錦繡前程。
  在這一年,朱祁鎮在自己的宮殿裏會見了一個特別的客人,正是這次會見解開了一直以來纏繞著朱祁鎮的一個疑團,並最終將“還鄉團”送上絕路。
  這位特別的客人叫朱瞻墡,是朱祁鎮的叔叔,他正是當年傳言中要來京城接任皇位的人,也就是“還鄉團”所說的於謙準備擁立的那個人。
  為了打消朱祁鎮心中的疑慮,以免有朝一日被不明不白地幹掉,他特意來到京城說明情況。賓主雙方舉行了會談,會談在熱情洋溢的氣氛中舉行,雙方回顧了多年來的傳統友誼,並就共同感興趣的問題交換了意見,朱瞻墡重申了皇位是朱祁鎮不可分割的財產,表示將來會堅定不移地主張這一原則。朱祁鎮則高度評價了朱瞻墡所做的貢獻,希望雙方在各個方麵有更進一步的合作。
  會議結束了,朱瞻墡滿意地走了,朱祁鎮卻憤怒了。
  事實最終證明了於謙的清白,石亨等人不但飛揚跋扈,不把自己放在眼裏,還借自己的手殺死了於謙,這個冤大頭當得實在窩囊。
  朱祁鎮立刻跑去責問石亨,石亨啞口無言,隻能把責任推給徐有貞,可是這些托詞更讓朱祁鎮不滿,他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在一旁靜靜觀察的李賢這才驚奇地發現,石亨實在是“還鄉團”中最蠢、最差勁的一個,和徐有貞相比,他的檔次實在太低,對付這樣的人,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他遲早會自取滅亡。
  話雖如此,但李賢仍然不敢輕敵,因為在石亨的背後,還有一個曹吉祥。
  這個世界上最為殘酷的遊戲就是政治遊戲,因為在這場遊戲中從來都沒有亞軍,亞軍就是失敗者,隻有冠軍才能生存下去。李賢明白,在保證能夠完全擊倒對手前,他必須忍耐,接受無數次考驗,等待時機的到來。
  可是朱祁鎮卻沒有這樣的耐心,有一次,他私下單獨找到李賢,問了他一個問題:
  “這些人(此輩)幹預政事,搞得來報告事情的人不來找我,卻先去找他們,該怎麽辦呢?”
  李賢慌了,他知道,這位皇帝陛下的不滿已經到達了頂點,想發泄一下,才問出了這個問題,可是自己卻不能實話實說,因為時機還不成熟。
  他想了一下,講出了一個堪稱絕妙的答案:
  “陛下你自己看著辦吧。”
  有人可能會納悶,這句話不是推卸責任嗎,到底妙在何處呢?
  要分析這句話,必須和問題聯係起來,這句話絕就絕在一語雙關,聽起來好似是讓皇帝自己看著辦,實際上,它的意思是讓皇帝看著“自己辦”,收攬大權。
  這樣說話確實繞了太多彎子,有這個必要嗎?
  很有必要,因為李賢的高明之處恰恰就體現在此處。
  李賢比徐有貞聰明得多,他之所以這樣說話,是因為他知道,也許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雙耳朵正在傾聽他們的談話!他無時無刻都始終記得,自己的敵人絕不僅僅是沒有大腦的石亨,還有一個管太監的曹吉祥。
  朱祁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停止了問話,他已經明白了李賢的意思。對於這幾個“還鄉團”成員,他已厭惡到了極點。但已經發生的事情還不足以讓他最終下定決心,與“還鄉團”決裂,直到翔鳳樓上的那次簡短的談話。
  這年冬天,朱祁鎮帶著恭順侯吳瑾和幾個大臣內監登上翔鳳樓,登高望遠,很是愜意,突然朱祁鎮指著城區中心黃金地帶的一座豪華別墅問吳瑾:
  “你知道那是誰的房子嗎?”
  吳瑾不但知道這是誰的房子,還知道朱祁鎮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作為李賢的同道中人、於謙的同情者,他決定趁此機會下一劑猛藥,讓那些人徹底完蛋。
  “那一定是王府(此必王府)!”吳瑾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在聽到答案的瞬間,一絲殺意掠過朱祁鎮的臉龐,他冷笑著說道:
  “那不是王府,你猜錯了。”
  朱祁鎮回頭冷冷地看著那些跟隨而來的大臣們,拋下了一句話,飄然而去:
  “石亨居然強橫到這個地步,竟沒有人敢揭發他的奸惡!”
  石亨,你的末日到了!
  【石亨的覆滅】
  對於皇帝的反感,石亨並不是沒有感覺的,相應的,他也準備了自己的應對,埋伏在皇帝周圍的大臣自不必說,他還特意安插了自己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自己則統帥京城駐軍,隻要一有動靜,便可裏應外合,這是個相當厲害的安排,進可攻,退可守,確實有水平。
  陣勢擺好了,朱祁鎮你放馬過來吧,看你敢動我一手指頭!
  石亨太天真了,事實證明,朱祁鎮確實解決了他——用一種他絕對想不到的方式。
  在石亨看來,朱祁鎮不過是個任他擺布的老實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敢如此專橫跋扈,現在他已經羽翼豐滿,自然更沒有什麽可怕的。
  事實似乎確實如石亨想象的那樣,朱祁鎮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委托自己最為信任的心腹錦衣衛指揮逯杲四處打探消息,得到的結果是宮內無事,天下太平,看來事情似乎就這麽過去了,然而就在他洋洋自得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
  石彪被抓了。
  天順三年(1459)八月,一直默不作聲的朱祁鎮突然發飆,將鎮守大同的石彪逮捕下獄。這一舉動大大出乎了石亨的預料,讓他目瞪口呆。
  石彪被抓,意味著自己的所有外援已經被切斷,單憑現在手上這些人,別說造反,搞個遊行示威都不夠數,他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這位皇帝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忠厚老實的朱祁鎮了,經過這麽多年的曆練,那個懵懂無知的年輕人已經成為久經考驗的政治老手。
  但後悔也太晚了,石亨打起精神,準備迎接朱祁鎮的下一次衝擊。
  可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自石彪入獄後,朱祁鎮又沒有了動靜,石亨搞不清楚對方到底想幹什麽,便上書表示自己對侄子犯罪負有領導責任,要求罷官辭職回家種田。
  朱祁鎮卻和顏悅色地告訴他,你不用擔心,你侄子的事情與你無關,放心大膽地過你的日子吧。
  石亨相信了他的話,便不再堅持,放棄了辭職的打算,同時也放棄了他的最後一絲生存的希望。
  真正的政治老手是不同於常人的,他們炒菜時從來不用大火爆炒,隻用小火慢燉,打仗時從不中央突破,總是旁敲側擊。
  從朱祁鎮決定除掉石亨的那一天開始,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為了掌握石亨的第一手資料,他策反了石亨身邊的一個人,這個人正是錦衣衛指揮逯杲。
  說起這位逯杲,也算是個奇人,錦衣衛出身,人送綽號“隨風倒”,但凡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反應極其之快,北京保衛戰有他,奪門之變有他,整徐有貞有他,現在對付石亨,他又毅然站在了第一線。著實讓人佩服。
  於是石亨的罪證通過逯杲源源不斷地送到了朱祁鎮的手中,而石亨得到的卻隻是每日平安無事的安慰。
  在逯杲的幫助下,朱祁鎮料理了石彪和石亨的其他部下,逐步完成了掃清外圍的工作,現在石亨已經是孤家寡人了,可謂不堪一擊。但出乎意料的是,在這關鍵時刻,朱祁鎮卻停住了進攻的腳步,遲遲不向石亨下手。
  逯杲對此十分不解,他不明白,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麽不幹脆解決石亨呢?
  但李賢卻是明白的,朱祁鎮這奇怪的舉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李賢十分了解朱祁鎮,這位皇上雖然曆經政治風波,但歸根到底還是個比較忠厚、念及舊情的人,他連擁立自己弟弟的於謙都不忍殺害,更何況是曾經有過奪門之功的石亨?
  李賢很清楚,要想破解朱祁鎮那最後的慈悲,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揭開奪門之變的真相!隻有這樣,才能將這些“還鄉團”徹底一網打盡!
  於謙,屬於你的公道,我一定會替你拿回來!
  時機終於到了,他們已經走到了懸崖的邊緣,很快就將墜入萬丈深淵,永不超生。
  現在,隻需要輕輕的一推。
  【最後致命的一擊】
  “石亨已然如此了,可是他奪門有功,全部革去未免太過了吧!”
  當李賢奉詔進宮議事,從朱祁鎮口中聽到這句話時,他立刻意識到,完成最後一擊的時刻來到了。
  他突然故作神秘地說道:“不瞞陛下,當初也曾有人勸我參與奪門,可是我拒絕了。”
  “什麽!”朱祁鎮頓時大為意外,他馬上厲聲追問,“那你為何不參加呢?”
  李賢不慌不忙地說道:“因為即使不奪門,皇位依然是陛下的(天位陛下固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奪呢?”
  朱祁鎮糊塗了,這是什麽意思?不奪門我又怎麽會有今天的皇位呢?
  他滿腹狐疑地看著李賢,等待著他的答案。
  其實從奪門之變發生的那一天起,李賢就已看穿了這場所謂的政變的真相,他很清楚,這其實隻是一個投機者的騙局,但當時由於一個關鍵問題尚未解決,他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現在時候到了。
  因為解決那個關鍵問題的,就是朱祁鎮與襄王的那一次會麵。
  正是在這次會麵中,朱祁鎮知道了所謂藩王進京繼位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他十分生氣,卻沒有意識奪門之變的偽裝已因為這件事情的發生被徹底揭去,直到李賢為他解開這個謎團。
  李賢帶著狡黠的笑容說出了他的謎底:“陛下難道還不明白嗎,如果景泰(朱祁鈺)一病不起,陛下即使身處南宮,天下也必然為陛下所有啊!”
  朱祁鎮沉思良久,這才恍然大悟!
  他終於知道了其中的奧妙。
  如果諸位還不明白,那麽就讓我來解釋一下這個謎團的開始和結束,下麵探案開始:
  開端就是徐有貞的那句“不殺於謙,此舉無名”,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這句話很不簡單,徐有貞之所以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基於兩個前提。
  前提一:朱祁鈺已經一病不起,可能很快就會駕崩,他也沒有兒子,到時皇位必然空缺。(此為事實)
  前提二:於謙準備擁立外地藩王進京繼位。(此為徐有貞編造)
  於是徐有貞就此得出了一個理所應當的結論:奪門有功,謀反無罪。
  當年如果不是我們奪門,讓你繼承皇位,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涼快呢!
  當年的朱祁鎮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於謙才會被認定為反麵典型,而“還鄉團”卻大受重用。
  然而兩年之後的李賢卻用事實戳破了這個看似合理的邏輯陷阱。
  前提一依然存在:朱祁鈺沒有兒子,死後皇位必然空缺。
  但事情到這裏發生了變化,因為前提二已經被事實駁倒了,那麽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便浮出了水麵——皇位到底會屬於誰呢?
  而當你列出所有的可能性後,就會發現,李賢的話是對的,天下非朱祁鎮莫屬!
  首先由於朱祁鈺沒有兒子,他這一支已經不可能繼承皇位,其次皇族的其他成員(如襄王)繼位也已被證明是子虛烏有,那麽就隻剩下了兩個可能性:
  一、朱祁鎮複位。這對於朱祁鎮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結局。
  二、沂王朱見深繼位,他是朱祁鎮的兒子,原本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子,更為重要的是,他當年(1457)隻有十歲,而維護朱祁鎮的孫太後也還在世,所以皇位傳給了朱見深,也就是給了朱祁鎮。
  謎團終於解開了,朱祁鎮這才明白,這場所謂的奪門之變真正的受益者並不是他,而是那些“還鄉團”。
  李賢看見朱祁鎮已經醒悟,便趁勢又點了一把火:
  “石亨那些人說是迎駕還勉強可以,怎麽能說是奪門呢?!天下本就是陛下的,何必要奪!幸好事情成功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事情失敗了,他們那幾條爛命沒了也就算了,可陛下怎麽辦呢(朱祁鈺還活著呢)?”
  “如果景泰就此去世,陛下順利繼位,石亨等人便沒有絲毫功勞,他們拿陛下冒險,隻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啊!”
  真正是豈有此理!
  被忽悠了幾年的朱祁鎮頓時火冒三丈,他立刻召集群臣,下達詔令:今後但凡奏折一律不準出現“奪門”二字,違者嚴懲不貸!那些冒功領賞的人,趁早自己出來承認領罰,不要等我親自動手!
  石亨終於活到頭了。
  天順四年(1460)正月,時值奪門之變四周年紀念日,石亨光榮入獄,一個月後淒慘地死於獄中。
  可他在地府還沒住滿一個月,就在閻王那裏見到了一個熟人——他的侄子石彪也於同月被押赴刑場斬決。
  這位正統年間第一勇將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從名將到奸臣,貪婪和私欲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人各有誌,無須多說,隻是不知他黃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當年的親密戰友於謙。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李賢卻似乎是一個熱愛生命、珍惜時間的人,解決徐有貞和石亨,他隻用了四年,現在他的獵物還剩下最後一個人:曹吉祥。
  徐有貞足智多謀,石亨兵權在握,這兩位仁兄都不是善類,與他們相比,曹吉祥實在算不上啥,要學曆沒學曆,要武藝沒武藝。現在“還鄉團”的兩位主力已經被罰下了場,隻剩下了他。對李賢來說,解決這個碩果僅存的小醜應該是他計劃中最為輕鬆的一步,可他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曹吉祥不但是最難對付的一個,還差點要了他的命。
  【曹吉祥的雄心壯誌】
  石亨死了,曹吉祥慌了,這也難怪,不用細想,光扳指頭算就能明白,下一個也該輪到他了。
  在如此險峻的時刻,一般人考慮的應該是低調為人,苟且偷生,能混個自然死亡就謝天謝地了,可這位仁兄的思維卻著實異於常人,他不但毫不退讓,還積極要求進步,他還有著更高的精神追求——當皇帝。
  曹吉祥有個養子叫曹欽,他和曹吉祥一樣,有著遠大的理想,並對此充滿信心,但要真的動手,他還需要一樣東西。為此,他私下找到自己的門客馮益,問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
  “自古以來,有宦官子弟當皇帝的嗎?”
  馮益心知不妙,但畢竟自己在人家裏混飯吃,便順口答了一句:
  “曹操。”
  對於這個答案,我們有必要說明兩點,首先,這個答案不能算對,因為曹操先生是死後才被追認為皇帝的,其次,估計馮益也沒有想到,為了這句話,他賠上了自己的老命。
  找到了理論依據的曹欽大喜過望,他立刻在曹操的光輝形象指引下,大張旗鼓地幹了起來。
  書生造反,三年不成,而曹吉祥和曹欽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文化有限,不是書生,他們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準備造反了,昔日司禮太監王振預備幾天,就敢出征打仗,而曹吉祥緊隨其後,籌劃一個多月就動手了。
  曹吉祥和曹欽經過“仔細”籌劃,製定了一個簡便易行的計劃(簡單到隻有一句話):
  曹欽帶兵殺進宮,曹吉祥在內接應,殺掉朱祁鎮,自己當皇帝。
  以上,計劃完畢。
  製定人:曹吉祥、曹欽。
  人才,真是高效率的人才啊!
  雖然這是一個漏洞百出、不知所謂的計劃,但曹欽敢造反,還是有一定資本的。
  他的資本就是手下的韃官。
  所謂韃官,就是投降的蒙古兵,從朱棣時代的朵顏三衛開始,蒙古官兵就已經成為明軍中最精銳的部隊,曹吉祥曾經鎮守邊關,深知這些蒙古兵好勇鬥狠,便私下招募拉攏蒙古士兵,為自己效力。
  實事求是地講,曹欽手下的這些韃官確實相當厲害,其戰鬥力要高於明軍,可那也要看是由誰指揮,放在曹欽手裏,也隻能是風蕭蕭兮易水寒了。
  但對曹欽有利的一點在於,宮內的駐軍不多,而明代為防止武將造反,調兵手續十分複雜,身為主將,如無兵符,一兵一卒也難以調動。等到大軍齊集,大事已定。所以,成功的真正關鍵在於時間。
  隻要能夠在城外駐軍調動之前攻入宮城,抓住朱祁鎮,勝利就必定屬於我!
  一切就緒後,曹欽開始了他造反前的最後一項準備工作:選定造反日期。
  選一個黃道吉日謀反,是古往今來所有陰謀家的必備工作,曹欽也不例外,而他在這個問題上還表現出了一定的科學精神,曹欽並沒有迷信皇曆,而是抱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去詢問他的同黨——掌管欽天監的天文學家、專業人士湯序。
  湯序接受了這個任務,他仰頭望天,認真觀察許久,然後麵目嚴肅地告訴了曹欽那個起兵的黃道吉日。
  天順五年(1461)七月庚子日,大吉,利動刀兵。
  曹欽千恩萬謝地走了,他相信這一天是起兵的最好時機,因為他相信科學。
  如果他知道湯序為他挑的這個日子到底多“好”的話,隻怕他在造反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刀砍死這位仁兄。
  【混亂的夜晚】
  庚子日,夜。
  曹欽在自己的家中設宴招待即將參與謀反的韃官們,在宴會上,他十分興奮,對所有的人封官許願,希望在座人等努力放火,認真砍人,造反成功,前途無量!
  曹欽造反前請客並不僅僅是請這些人吃一頓,他還有更深的目的。因為這些所謂的韃官都是為錢賣命的雇傭軍,他們能夠背叛自己的國家為大明效力,誰能保證他們不會為了更多的錢出賣自己呢?
  所以他雖談笑風生,同時卻用警惕的眼睛盯著在座的人,並囑咐親信看好大門,謹防人員出入。
  曹欽思慮確實十分周密,但隨著酒宴的進行,會場氣氛活躍起來,他也開始有些麻痹,然而,就在此時,一個早有準備的人趁機溜了出去。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馬亮,平日並不起眼,曹欽隻知道他是蒙古人,卻不知道他有一個叫吳瑾的朋友。
  馬亮溜出來後,一路狂奔,直奔吳瑾所住的朝房,此時已經是夜晚二更,吳瑾被上氣不接下氣的馬亮吵醒,聞聽此事,頓時大驚失色。
  可是吳瑾驚慌之後,才發現自己也是無能為力,因為他此刻孤身一人,手頭無兵。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還有一個人也住在朝房,便立刻起身去找這個人。
  此人就是十二年前北京保衛戰中那個“力戰不支,欲入城”的孫鏜。
  他即將成為這個夜晚的主角。
  吳瑾實在應該感到慶幸,因為事實證明,在這個混亂的夜裏,正是這位孫鏜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作用,奇怪的是,孫鏜平日並不住在朝房裏,可為什麽偏偏在這個夜晚,他會待在這個地方呢?
  事情就有這麽巧,原來就在一天前,朱祁鎮召見孫鏜,命令他第二天領軍西征,孫鏜收拾妥當,今夜本應該在家休息,可偏偏他身體不適,為了方便第二天出征,便睡在了朝房裏。
  估計這種情況幾年也難得遇見一次,可是那位偉大的天文學家湯序經過仔細研究,偏偏就挑中了這一天,找了這麽個蹩腳的家夥當同黨,曹欽的水準也著實讓人汗顏。
  孫鏜從吳瑾口中得知了正在發生的一切,當即做出了決定:立刻報告朱祁鎮。
  可是此刻已是深夜,皇帝也已經下班回家睡覺了,而皇宮的門直到白天上朝才能開啟,所以當兩人趕到緊閉的長安門時,他們隻剩下了一種選擇——急變。
  所謂急變,是明代宮廷在最為緊急的情況下使用的聯係方法,一旦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發生,必須在夜間驚動皇帝時,上奏人應立即將緊急情況寫成文書,由長安門的門縫中塞入。而守門人則應在接到文書的第一時刻送皇帝親閱,不得有任何延誤,否則格殺勿論!
  可這一次出現了意外,孫鏜和吳瑾在長安門外急得團團轉,卻始終沒有把文書投進去。
  因為這二位仁兄事到臨頭,才發現他們麵臨著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吳瑾攤開紙筆準備寫上奏,卻遲遲不動手,隻是眼巴巴地看著孫鏜,原因很簡單——他認字不多,寫不出來。
  孫鏜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禁不住吼道:“你看我做甚?我要是寫得出來,還用得著幹武將這行?”
  於是,這兩個職業文盲圍著那張白紙抓耳撓腮,上蹦下跳,卻無從下筆。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情急之下,他們也顧不得什麽文書格式,問安禮儀,便大筆一揮,寫下了中國曆史上最短的一篇奏折,隻有六個大字:
  曹欽反!曹欽反!
  這二位也是真沒辦法了,如此看來,普及義務教育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這封上奏立刻被送呈給了朱祁鎮,危急之中,這位皇帝表現得很鎮定,他當機立斷,下令關閉各大城門,嚴防死守,並立刻逮捕了尚在宮中的曹吉祥。
  這項重要工作完成了,但吳瑾和孫鏜明白,真正的戰鬥才剛剛開始,在這個驚心動魄的夜裏,他們兩個人都將麵臨生死存亡的考驗。
  要知道,曹欽雖然兵力不多,但對付皇宮守軍仍綽綽有餘,如果在天亮援軍尚未到來之前,謀反者已然攻破皇宮,那一切就全完了。麵對著前途未卜的茫茫黑夜,吳瑾和孫鏜沒有選擇退縮,雖然他們都是孤身一人,卻毅然決定承擔起平叛的重任。
  兩人決定各自去尋找援兵,平定叛亂,穩定局勢,商討完畢後,他們就此分別,並約定來日再見。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長安門前一別,他們再也未能見麵。
  當吳瑾和孫鏜在宮外四處亂竄的時候,喝得頭暈眼花的曹欽終於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馬亮去了哪裏?”
  深更半夜,謀反前夕,他又能去哪裏呢?一個清晰的結論立刻浮現在他的腦海裏:計劃已經泄露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反也活不成了,瞬息之間,曹欽做出了決斷:
  反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曹欽帶著他的雇傭軍們出發了,曹氏之亂正式拉開序幕。
  然而,也正是從這一刻起,曹欽開始了他讓人難以理解、不可思議的表演。
  根據原先的計劃,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皇宮,可是曹欽卻擅自改變了方向,他要先去殺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錦衣衛指揮逯杲,他也是曹欽最為痛恨的人,逯杲原先曾經是曹欽的朋友,但後來因為“還鄉團”失勢,逯杲翻臉不認人,成了曹家的敵人。所以曹欽第一個就準備幹掉他。
  此刻,消息靈通的逯杲已經聽到風聲,正準備出門跑路,卻恰好撞到趕過來的叛軍,曹欽二話不說,當頭就是一刀,砍掉了逯杲的腦袋。
  與此同時,曹欽還派出另一路叛軍進攻東朝房,因為在那裏有著另一個重要人物——李賢。
  李賢正在朝房裏睡大覺,突然聽見外麵人聲鼎沸,心知不妙,準備起身逃跑,卻被一擁而入的叛軍堵了個正著。
  叛軍也不跟他講客氣,揮刀就砍,李賢躲閃不及被砍傷了背部,而其他叛軍也紛紛拔出刀劍,準備把李賢砍成肉醬。
  如無意外情況,李賢同誌為國捐軀的名分應該是拿定了,可在這關鍵時刻,一聲大喝救了他的性命:
  “住手!”
  李賢想不到的是,喊出這一聲的人竟然是曹欽。
  曹欽剛剛從逯杲家回來,他喝住眾人,一手拿著血刀,一手提著逯杲的人頭,走到李賢的麵前,笑著說道:
  “李學士(李賢是內閣學士),有勞你了,幫我一個忙吧。”
  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手持人頭、身上沾滿鮮血的曹欽對眼前的獵物展開笑容,從他後來的行為看,由於原定計劃的泄露,此時的曹欽似乎已經有些不知所措,行為失常。
  李賢終於迎來了他一生中最為危險的時刻,幾年來,他曆經風雨,披荊斬棘,除掉了一個又一個的對手,卻沒有想到,這最後的敵人竟然會狗急跳牆,拚死一搏。現在他已經身負刀傷,還成為了對方手中的玩偶。更要命的是,他麵對著的是一個不太正常的人。
  慌張是沒有用的,鎮定下來,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李賢恢複了他泰然自若的神情,他強忍住傷口的疼痛,歎息一聲,說道:
  “事情怎麽會到這個地步啊。”
  曹欽用一種十分形象的方式回答了他的問題,他把逯杲那血淋淋的頭提到李賢的眼前,一字一句地說道:
  “是這個人逼我的!”(杲激我也)
  李賢強壓心中的恐懼,深吸了一口氣。
  “需要我做什麽嗎?”
  曹欽笑了,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李賢的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是我的原意,請先生幫我代寫一封解釋的奏折呈交給皇上吧。”
  李賢萬沒想到,這位仁兄提出的竟然是如此的一個要求,可這位仁兄如此凶神惡煞,沒準寫完後等著自己的就是鬼頭刀,為了爭取時間,他故作為難地說道:
  “我寫是可以的,但此地沒有紙筆啊。”
  曹欽的臉上又一次浮現出了詭異的笑容,他指向了門外正嚇得哆嗦的一個人:
  “不要緊,他有。”
  那位被叛軍抓住的第二個人質,就是李賢的死黨——吏部尚書王翱。
  與此同時,分頭行動的吳瑾和孫鏜正在黑夜中尋求支援,但情況卻讓他們大失所望,長安門外住著很多文武百官,此刻聽見動靜,卻沒人出頭,看來該出手時就出手在某些時候隻是梁山強盜的行為準則。
  吳瑾沒有辦法,隻好回家找來自己的堂兄吳琮和幾個家丁,向東安門方向奔去,他深通兵法,知道曹欽今夜必反無疑,而叛軍要想抓住皇帝,控製局勢,進攻的目標必然是內城的城門,所以他準備去那個方向打探動靜。
  可他這一去就沒能再回來。
  而另一邊的孫鏜也是一頭霧水,他四處尋找沒有結果,情急之下,竟然摸到了太平侯張瑾的家裏,要求他帶領家丁幫助作戰。
  張瑾是一位武將,家裏養著很多的家丁,如果他能站出來,確是不錯的辦法,可孫鏜在這個時候去找這位仁兄,隻能說他是暈了頭了。
  因為這位張瑾就是“還鄉團”成員張軏的兒子!
  雖然張軏在奪門後不久就死掉了,但他的兒子卻還沒有打倒自己老子的覺悟,所以對跑上門的孫鏜置之不理,孫鏜也隻好無奈離去。
  有人可能會注意到這樣一件奇怪的事情:孫鏜不是準備帶兵出征嗎,為什麽不去調那些兵呢?
  孫鏜當然不是白癡,明明有兵還要到處跑,真正的原因在於那些兵隻有等到他第二天拿到兵符,奉命出征後才能調得動!
  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幫手找不到,城外駐軍也指望不著,眼看就要陷入絕境,孫鏜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辦法。
  此刻,李賢和王翱已經在曹欽的威逼下寫好了請罪奏折,並塞入了宮門,他們曾以為曹欽準備就此罷手,卻萬萬沒有料到此時的曹欽已經完全失去了控製。
  看見那封文書被塞進了門裏,曹欽長出了一口氣,似乎事情已經了結,但轉瞬之間,他改變了主意,突然厲聲喝道:
  “眾軍集結,即刻攻擊長安門!”
  這是一道讓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命令,曹欽的叛亂計劃已經被揭破,相信他自己也知道,這封請罪文書糊弄不了朱祁鎮,騙不開城門,而且老兄你都請罪了,幹嗎還要打呢?
  無論如何,他還是動手了,可他手下的韃官雖然勇猛,卻一直無法打敗長安門的守軍,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曹欽放火燒城門,可守軍也早有準備,他們用磚頭塞住城門,還兼具了防火功能。曹欽在門前急得轉了幾圈,反複調兵攻打,就是進不去。
  曹欽徹底失去了控製,他突然丟下了韃官,自己一個人跑回來找李賢和王翱。
  這兩位仁兄奉命寫完了文書,心裏正七上八下,突然看見曹欽風風火火地提著刀跑了進來。
  李賢心知不妙,當即站了起來,大聲對曹欽喊道:
  “你想幹什麽?!”
  曹欽也不說話,用他的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舉起了帶血的鋼刀。
  到了這個份兒上,也沒辦法了。
  可是李賢等了很久,才發現這一刀始終沒有砍下來。
  曹欽先生似乎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惡狠狠地告訴李賢小心點,然後又急匆匆地走了。
  被嚇出一身汗的李賢和王翱這才鬆了一口氣,落到這個麽精神不正常的家夥手裏,他們也隻有認命了。
  就在幾乎同一時刻,孫鏜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來到了軍營駐地,麵對巡哨,他沒有亮出兵符,卻運足中氣,氣沉丹田,大呼一聲:
  “刑部大牢有人逃跑了!大家快去抓啊,抓住了有重賞!(最後這句話很重要)。”
  正在睡覺的士兵被他喊醒,許多人都不予理會,但有些士兵卻聞聲而起,抄起家夥就跟著孫鏜走了(賺錢的機會怎能放過),後經統計,孫鏜這一嗓子喊來了兩千人,正是這兩千人最終穩定了局勢,平定叛亂。
  孫鏜帶著兩千位想發財的誌願者來到長安門附近,這才說出了他的真正目的:
  “你們看見長安門的火光了嗎,那是曹欽在造反!大家要奮力殺敵,必有重賞!”
  原本想來砍囚犯的士兵們這才知道自己上了當,但既然來了也不能空著手回去,叛軍也是人,打誰不是打啊,反正有錢拿就行。於是大家紛紛卷起袖子憋足力氣,向長安門衝去。
  然而當孫鏜到達長安門時,才發現曹欽等人已經撤走,他立刻列隊,隨著叛軍的蹤跡追擊而去。
  原來曹欽眼看長安門無法攻下,天卻已經快亮了,於是他決定立刻改變方向,進攻東安門。
  然而在行軍的路上,他遇見了另一個往東安門趕的人——吳瑾。
  大家都攜帶武器,殺氣騰騰,不用自我介紹也知道是來幹什麽的,於是二話不說,開始對打。此時吳瑾身邊隻有五六個人,根本不是叛軍的對手,但他毫無懼意,與叛軍拚死相搏,力盡而亡。
  這位於謙的昔日戰友最終死在了“還鄉團”覆滅的前夕,他沒有能夠看到最後的勝利。
  曹欽殺掉了吳瑾,帶領著叛軍到達了東安門,開始了新一輪攻擊行動,和長安門一樣,他這次又用上了火攻,燒毀了東安城門。
  曹欽原本以為東安門易攻,這才繞了個大圈跑過來,可他實在沒有想到,實際情況恰恰相反。
  東安門的守將沒有用磚頭塞門,卻想了一個更絕的方法。曹欽在外麵放火,他也沒閑著,自己竟然找來木頭,在裏麵又放一把火!這樣一來火勢越來越大,形成了一片火海,別說叛軍了,兔子也鑽不進來。
  曹欽又一次陷入困境,正在此時,尾隨而來的孫鏜趕到了,看見這群深更半夜還在開篝火晚會的仁兄們,他立刻趁勢發動了進攻。
  按說到了這個地步,這場叛亂應該很快就能夠結束,可曹欽手下的韃官的戰鬥力實在讓孫鏜大吃了一驚,這些蒙古人在山窮水盡之際仍然十分勇猛,雖然人少卻能以一當十,孫鏜仗著人多,曹欽仗著人猛,戰鬥從東安門一直打到長安門,從淩晨打到了中午,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直沒止息。
  這是奇怪的一天,大臣們早就得到了消息,躲在了家裏不去上朝,老百姓也不上街溜達,都待在家裏打開窗戶看街上的這場熱鬧。
  最苦的是曹欽,他已經沒有出路了,為了突出重圍,他集中了一百多騎兵,向著包圍圈發動了最後的衝鋒。
  可是曹欽的這點把戲在久經戰陣的孫鏜麵前實在太小兒科了,他立刻安排了大批弓箭手站在隊伍前列,對縱馬衝鋒者一律射殺,雙方又一次陷入僵局。
  這場讓人哭笑不得的造反行動已經持續了十二個小時了,搞成現在這個樣子,是曹欽萬萬沒有想到的,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曹欽發現韃官們的戰鬥力越來越弱,這也難怪,畢竟造反也算是體力活,韃官們為造反已誤了中午的正餐,這麽鬧下去誰能受得了?
  萬般無奈之下,曹欽逃回了自己的家,跟隨而來的孫鏜隨即領兵包圍了曹家,發動了總攻擊,眼見大勢已去,曹欽投井自盡,結束了他的一生。可攻進曹家的官兵們似乎還沒過癮,順帶著把曹家上下不論大小殺了個一幹二淨(估計是因為帶走了不少東西,順便滅個口)。
  這就是權傾一時的曹家最終的下場。
  最後補充幾個人的處理結果:當夜,朱祁鎮在午門召開大會,宣布判處曹吉祥死刑(注:淩遲處死),與他一同被處決的還有在曹家混飯吃的馮益(多說了一句話),業務不精的天文學家湯序(其實我認為他應該算是有功之臣)。
  至此,經過曆時五年,驚心動魄的激烈鬥爭,“還鄉團”的成員們全軍覆沒,正義最終得到了伸張。
  “於謙,公道還是存在於世上的啊!”
  在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李賢露出了笑容。
  李賢,立朝三十餘年,雖曆經坎坷,卻能百折不撓不改其誌,終成大業。官至少保、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成化二年(1466)病逝,名留青史。
  〖史讚:
  偉哉!宰相才也!〗
  李賢的故事已告一段落,但其身後事卻更為精彩。話說這位學士大人招了一個叫程敏政的女婿,而在他去世三十四年後,他的女婿主持了一次科考,別出心裁出了一道考題,難倒了幾乎全天下所有的應試舉人,在那一年,隻有兩個人答出了這道題。
  可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兩個答出了考題的人不但沒有飛黃騰達,反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在曆史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痕跡。而在那兩個人中,有一個叫做唐寅,我們通常稱其為唐伯虎。
  
  第四章 不倫之戀
  【朱祁鎮的遺願】
  經曆了無數的刀光劍影,權謀爭鬥,朱祁鎮終於迎來了安寧穩定的生活,就在這片寧靜中,他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終點。
  天順八年(1464),朱祁鎮三十八歲,應該說這是個並不算大的年齡,但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患重疾,奄奄一息,大漠的烽煙、宮廷的爭鬥,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現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待,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這位皇帝的一生並不算光彩,他寵信過奸邪小人,打過敗仗,當過俘虜,做過囚犯,殺過忠臣,要說他是好皇帝,真是鬼都不信。
  但他是一個好人。
  他幾乎信任了在他身邊的每一個人,從王振到徐有貞、再到石亨、李賢,無論這些人是忠是奸,不管在什麽樣的環境下,他都能夠和善待人,鎮定自若,搶劫的蒙古兵、看守、伯顏帖木爾、阮浪,最後都成為了他的朋友。
  可是事實證明,好人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這年正月,朱祁鎮在病榻之上,召見了他的兒子、同樣飽經風波的朱見深,將帝國的重任交給了他。
  然後,這位即將離世的皇帝思慮良久,對朱見深說出了他最後的遺願,正是這個遺願,給他的人生添加了最為亮麗的一抹色彩。
  “自高皇帝以來,但逢帝崩,總要後宮多人殉葬,我不忍心這樣做,我死後不要殉葬,你要記住,今後也不能再有這樣的事情!”
  “我一定會照辦的。”
  跪在床前的朱見深鄭重地許下了他的允諾。
  自朱元璋起,明朝皇帝製定了一項極為殘酷的規定,每逢皇帝去世,後宮都要找人殉葬,朱重八和朱老四自不必說,連老實巴交的朱高熾、寬厚仁道的朱瞻基也沒有例外,現在這一毫無人性的製度終於被這位曆史上有名的差勁皇帝廢除了,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朱元璋統一天下,建立帝國,留名青史;朱棣橫掃殘元,縱橫大漠,威名留存至今,他們都是我們今天口中津津樂道的傳奇。他們的功績將永遠為人們牢記。
  但在他們豐功偉績的背後,是無數戰場上的白骨,家中哀嚎的寡婦和幼子,還有深宮中不為人知的哭泣,一帝功成,何止萬骨枯!
  朱祁鎮最終做成了他的先輩們沒有做的事情,這並不是偶然的,他沒有他的先輩們有名,也沒有他們那麽偉大的成就,但朱祁鎮有一種他的先輩們所不具備(或不願意具備)的能力——理解別人的痛苦。
  自古以來,皇帝們一直很少去理解那些所謂草民的生存環境,隻要這些人不起來造反,別的問題似乎都是可以忽略的,更不要說什麽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但朱祁鎮做到了,至少在廢除殉葬這件事情上,他理解了後宮那些無辜者的痛苦。八年前,他從一個作威作福的皇帝變成了俘虜,之後又成為囚犯,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衣食不繼、相擁取暖,這一慘痛的經曆讓他深刻地了解了身處困境、寄人籬下的悲哀,也知道了身為弱者要生存下去有多麽的艱難。
  所以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決定違背祖製,去解救那些無辜的人。
  應該承認,這是一個勇敢而偉大的行為。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無故去奪取別人的生命和尊嚴的權力。
  雖然他一生中幹過很多蠢事、錯事,但在我看來,他比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們更像一個“人”。
  我們可以用一句話來評價朱祁鎮的一生:
  他是一個好人,卻不是個好皇帝。
  天順八年(1464)正月,明英宗朱祁鎮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終年三十八歲,太子朱見深繼位,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朝代就此拉開序幕。
  【明憲宗朱見深】
  曾經有一個朋友讓我幫他解決一個難題:他和他的女友關係很好,但是由於他的女友比他大兩歲,家裏人反對,他拿不定主意,想問問我的意見。
  我想了一下,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朱見深的故事。
  【悲慘的童年】
  一般說來,皇帝的童年或許不會快樂,卻絕不會悲慘,明代皇帝也是如此,當然了,首任創業者朱重八同誌例外。
  但朱見深先生的童年似乎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客觀地講,這位仁兄確實受盡了累,吃夠了苦,雖然他後來終於成功繼位,當上了皇帝,但如果你研究過他的發展史,相信你也會由衷地說一句:
  兄弟你實在不容易啊!
  正統十二年(1447),朱見深出生了,他是皇位未來的繼承者,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可是沒有人會想到,僅僅兩年之後,他的人生悲劇就將開始。
  正統十四年(1449),父親朱祁鎮帶兵出征,卻成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在大明王朝的最關鍵時刻,朱見深毛遂他薦,被挺而出,在牙還沒長全的情況下被光榮任命為皇太子,時年兩歲。
  兩歲的朱見深自然不會知道,他之所以在這個時候被立為皇太子,有著極為複雜的政治背景。
  當時,朱祁鎮戰敗被俘,朱祁鈺即將頂替他哥哥的位置,老謀深算的孫太後早已料到這個弟弟是不會就此罷手的,為防止皇位旁落,她急忙擁立朱見深為太子,並以此作為支持朱祁鈺登基的交換條件。
  雖然孫太後成功地將朱見深立為太子,但她深知深宮之中,人心險惡,保不準朱祁鈺先生什麽時候來一個斬草除根之類的把戲,而她自己也不可能時刻與寶貝孫子在一起,為確保安全,她做出了一個決定:派出自己的一個親信去保護朱見深。
  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正是這個不經意的決定,改變了朱見深的一生。
  她派出的親信是一個姓萬的宮女,從此這位宮女開始無微不至地照料幼童朱見深。
  那一年,她十九歲,他兩歲。
  事實證明,孫太後的政治感覺是很準確的,朱祁鈺坐穩皇位之後,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不但自己追求連任,還想讓自己的兒子也能連任。於是在景泰三年(1452),他買通了大臣,廢除了朱見深的太子地位,改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對於這一變動,孫太後雖然極不服氣,卻也無可奈何。
  這些政治人物為了自己的利益爭來鬥去,卻沒有人意識到,他們的舉動,已經為一場悲劇拉開了序幕。
  此時已經五歲的朱見深自然不知道大人們的事情,他每日隻是在深宮中閑逛,由於他身處險境,且地位不穩,大家都認為他被廢掉是遲早的事情,所以沒有多少人願意接近這位所謂的皇太子,對他十分冷淡。
  從兩歲時起,孤獨和寂寞就不斷纏繞著這個幼童,對他而言,童年是灰暗色的。而在這灰暗的生活中,唯一可以給他帶來安慰的就是那位萬姑姑。
  無論周圍的人對他如何冷淡,也無論人們如何排斥他,不陪他玩耍,這位萬姑姑卻總是一直陪伴著他,安慰著他,照料他的生活,雖然他的母親周貴妃也常常來探望他,但宮中到處都是朱祁鈺的耳目,為了不惹麻煩,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在他那幼小的心靈中,這個日夜守候在他身邊的人才是他可信賴的依靠。
  就這樣,朱見深和他的萬姑姑相依為命,過著這種冷清而又平靜的生活,可有一天,這種生活被打破了,一群人突然闖進了朱見深的宮殿,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不可以再用太子的稱謂,從此以後,你的稱呼是沂王。
  然後這些人告訴他,沂王是沒有權利繼續住在這裏的,你要馬上滾出宮去,因為你的堂兄朱見濟將很快搬進來,成為這裏的主人,新的太子。
  接下來要處理的就是原任太子,現任沂王身邊太監宮女的下崗分流遣散問題,而從使用價值方麵來講,廢太子還不如廢舊輪胎。這是因為廢舊輪胎還能回收利用,而根據曆史經驗,廢太子往往會一廢到底,永久報廢。
  人們很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所以這種時刻經常出現的景象就是樹倒猢猻散,身邊的人紛紛收拾行李,離開朱見深,另尋光明的前途。
  麵對著這一突變,那位姓萬的宮女的表現卻異於常人,她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那些離去的人,默默地為朱見深準備著出宮的行裝。
  五歲的朱見深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隻知道他很快就要搬出這裏,而那些熟悉的麵孔也即將離他而去,在他的腦海中沒有答案,隻有疑惑和憂慮。
  “你也會走嗎?”
  “不會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著你。”
  這句話,她最終做到了。
  景泰三年,朱見深被廢為沂王,搬出宮外。
  這一年,她二十二歲,他五歲。
  朱見深的沂王生活開始了,事實證明,這是他人生中最為黑暗的一個時期,雖然他的父親已經從蒙古載譽歸來,但立刻又被委以囚犯的重任,關進南宮努力工作,由於事務繁忙,無法與他見麵,而由於他已經搬出了宮外,他的母親周貴妃也無法出宮來看他。此外,他身邊布滿了朱祁鈺的手下,無時無刻都在監視著他的舉動,如果被人抓住把柄,沒準就要從廢太子更進一步,變成童年早逝的廢太子。
  五歲的朱見深,沒有父母的照料和寵愛,沒有老師的耐心教導,身處不測之地,過著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他隨時都可能被拉出去砍掉腦袋,或者在某一次用餐之後突然食物中毒,暴病不治而亡。對他而言,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終點,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掙紮,而這樣的生活持續了整整五年。
  在這讓人絕望的環境中,隻有她始終守在他的身邊,照顧他,安慰他,無論遇到什麽困難,也從未動搖過。
  對朱見深而言,這個人已經成為了他的母親,他的朋友,他的依靠,是他不可分離的一部分。在那黑暗的日子裏,這個人支撐著他,和他一起熬過了最困難的時刻。
  五年後(1457),朱見深的父親又一次得到了皇位,他的苦日子終於熬到了頭,風水輪流轉,他又一次搬回了宮中,恢複了太子的身份。自然,她仍陪伴在他的身邊。
  這一年,她二十七歲,他十歲。
  在擔任東宮太子的日子裏,日漸成熟的朱見深逐漸對這位大他十七歲的女人產生了微妙的感情,相信就在這段時間之內,他們的關係發生了特殊的變化。
  對於這些情況,他的父親朱祁鎮和母親周貴妃都有所察覺,但他們並沒有阻止,而是為朱見深挑選了三個女子作為皇後的候選人,等待他登基之後挑選冊封。因為他們相信,這個姓萬的宮女絕不可能成為皇後,等到朱見深長大懂事後,自然會離開她的。
  天順八年(1464),朱祁鎮病死,朱見深繼位,從此這位萬宮女正式成為了皇帝的妃子。
  這一年,她三十五歲,他十八歲。
  皇後又如何!
  雖然明代的宮廷政治十分複雜,王公貴族、文臣武將個個粉墨登場,卷起袖子你來我往,鬥得不亦樂乎,不過在我看來,要論鬥爭水平,後宮的諸位佳麗們也層次甚高,顧盼一笑,舉手投足之間,足以致人死命,可謂巾幗不讓須眉。
  對於這個問題,其實很早以前,親愛的花木蘭同誌就曾經教導過我們:
  誰說女子不如男!
  太子朱見深成了皇帝,萬宮女也變成了萬妃,大致可以算是功德圓滿,此時的萬妃曆經風波,已經年近不惑之年,但讓眾人驚異的是,這個女人竟然得到了皇帝朱見深的大部分寵愛,很多人都不理解。
  而這一情況的出現,對後宮那些正值妙齡的女子們來說就不僅僅是一個理解的問題了,她們十分憤怒,也很不服氣:這樣的一個女人憑什麽得到專寵?
  在那些不服氣的女人中,級別最高的是皇後吳氏。
  要說這位吳小姐,那可是大大的有來頭,有背景,想當初競選皇後的時候,評委(朱祁鎮)最先定的是一位王小姐,可是這位吳小姐憑著自己出身官宦,而且交際甚廣,竟然找人搞定了評委,搞了暗箱操作,把王小姐擠了下去,最終當上了皇後。
  要知道,皇後的人選是朱祁鎮親自定的,那這位吳小姐到底有什麽神通,能夠改變朱祁鎮的決定呢?
  這是因為她認識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牛玉。
  關於這個人我們不用介紹太多,隻用說兩點就夠了:一、他是朱祁鎮的親信太監;二、朱祁鎮臨死前召見了兩個人,一個是朱見深,另一個就是他。
  有這樣的一個人關照,吳小姐當上皇後自然不在話下,實在不用搞什麽潛規則。
  有這樣的後台和關係網,年輕貌美的吳小姐自然不把三十五歲的萬阿姨放在眼裏,她絕對無法忍受自己被朱見深冷落,於是她想了一個辦法去整治萬阿姨。
  可是不幸的是,事實證明,這不是一個好的方法。
  可能畢竟是太年輕了,吳小姐絲毫不考慮後果,竟然直接找到萬阿姨,把她拉回來打了一頓板子。
  這個方法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簡單粗暴。當然了,她打這頓板子還是有理論基礎的,她到底是皇後,所以對此美其名曰——整頓後宮紀律。這一頓板子打得萬阿姨差點丟了命,也幫很多後宮的妃子出了一口氣,此時的吳小姐可謂是威風凜凜,風頭甚猛。
  據說最猛的風是十二級的暴風,這位吳小姐的舉動也真可謂是暴風驟雨,但事實證明,在曆史中,最猛烈的風不是暴風,而是枕頭風。
  萬妃挨了打,回去就向朱見深告了狀,在這場爭鬥中,吳皇後靠的是家世和身份,而萬妃靠的是寵信,那麽結果如何呢?
  自然是萬妃贏了。(還是皇帝說了算)
  朱見深聽說萬妃被打之後,十分生氣,當即做出了處理。
  他廢掉了吳小姐的皇後名分,而此時她剛當皇後一個月。除此之外,吳小姐的父親也被免官充軍,而吳家的老朋友牛玉也被牽連在內,這位原先的司禮監竟然被發配去孝陵種菜,做了菜農。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位曾挺身而出、平定叛亂的孫鏜也被免了職,原因竟然是據說他和牛玉有親戚關係。
  皇後隻幹了一個月就被廢掉,這可謂是前所未聞,而且此事竟然牽涉進去那麽多無關的人,影響實在太壞,內閣成員李賢、彭時向朱見深進言,希望皇帝能夠三思,收回成命。
  朱見深隻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也沒有解釋,隻是一如既往地寵愛萬妃。
  一年後(成化二年1466),萬妃迎來了她人生的轉折點,這一年正月,她為朱見深生下了一個兒子,朱見深聞訊大喜過望,立刻封她為貴妃,還為此去宗社祭天,感謝祖宗保佑。
  如無意外,萬貴妃的這個兒子必定會成為將來帝國的繼承者,可是遺憾的是,這一幕最終並沒有出現。
  第二年,這位皇子就患病夭折了,而這一年萬貴妃已經三十八歲,她幾乎不可能再生育兒女了。
  這一事件嚴重地打擊了朱見深,卻並沒有影響到朱見深對萬貴妃的喜愛,此時的朱見深年僅二十一歲,正是少年風流的時候,可他卻一反常態,日夜守在這個大齡女人的身邊,似乎永遠也不會厭倦。
  朱見深不急,下麵的大臣們可急了,內閣成員彭時估計是分管婦聯工作的,眼看朱見深如此專寵萬貴妃,而這位中年婦女很明顯已經過了生育年齡,擔憂皇帝無後,於是便發揮了文官集團以天下為己任、無論大事小事都要管的居委會工作精神,給皇帝上了一封十分特別的奏折。
  這封奏折可算奇文,具體內容就不寫了,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您的後宮有很多妃子,可是到現在卻還沒有兒子,臣想這應該是陛下過於寵愛某一個人所致吧,所以希望陛下能夠將寵愛分給其他的妃子,這是國家大計啊。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位彭時先生竟然幹涉起皇帝的私生活來,公然上書勸皇帝平時多找其他老婆聯絡感情(文言“雨露均沾”),按說一般的皇帝看到這樣的文書早就跳起來罵了:“我睡老婆,還要你管嗎?”
  可這位朱見深先生的反應更加出人意料,他一點也不生氣,隻是淡淡地說道:
  “這是我的私事,你讓我自己做主吧。”
  然後他依然故我。
  大臣們的疑惑已經到了極點,他們不明白,這個萬貴妃容貌並不突出,年齡也大了,為什麽皇帝陛下竟然可以忽略那麽多年輕貌美的女子,專寵她一個人呢?
  朱見深明白大臣們的疑慮,但他並不想解釋什麽,因為他知道,這些人是不會理解的。
  在那孤獨無助的歲月裏,隻有她守護在我的身邊,陪伴著我,走過無數的風雨,始終如一,不離不棄。
  是的,你們永遠也不會明白。
  在這世上,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從來都不需要。
  【意外的收獲】
  對於朱見深而言,萬貴妃是他的妻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可信的人,但可惜他不知道,這位萬貴妃還有另外一副隱藏的麵孔。
  要知道,雖然朱見深是一個很專情的人,可他畢竟是皇帝,絕不可能隻寵信萬貴妃一個人,他也會時常找後宮的其他妃子或是宮女,萬貴妃也從未反對過,雙方似乎相安無事,但朱見深似乎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疑點:為什麽這麽久過去了,他還沒有任何子女呢?
  朱見深萬萬想不到,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所有懷上他孩子的妃子或宮女都被人逼迫墮胎了!而幹這件缺德事的正是那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萬貴妃。
  但從來就沒有人告訴過朱見深這些事情,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敢。
  如果就這樣搞下去,也許下一任皇帝朱祐樘先生就得另找地方投胎了。但也就在此時,萬貴妃真正的敵人出現了,正是這個人徹底打破了萬貴妃的如意算盤。
  說來滑稽,萬貴妃的這位敵手並不是選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
  成化初年(1465),廣西,大藤峽。
  都察院都禦史、遠征軍指揮官韓雍正站在峽穀的入口,仰望著上方的懸崖絕壁,為了平定兩廣土官叛亂,他帶兵千裏行軍趕到這裏,卻發現山勢險惡,方向難尋,常年的帶兵經驗告訴他,這裏是最好的伏擊地點。
  正當他為找不到一條安全的出山之路發愁的時候,手下興奮地向他報告,他們在前方找到了十幾個當地的儒生和裏長,熟悉附近地形,願意為大軍帶路。
  韓雍說:帶我去看看。
  他緩步走到那些當地人的麵前,並沒有迎上前去和他們熱情握手,感謝他們即將為祖國做出的貢獻,卻出人意料地大笑起來:
  “就憑你們這幾個人,也敢來行刺!都給我抓起來!”
  儒生裏長們大驚失色,左右人卻都是莫名其妙,士兵們隨即上前搜身,果然在他們身上發現了行刺的利器。
  部下們十分驚奇:你怎麽就知道這些人是叛軍派來的呢?
  韓雍笑著說道:“你們還不明白嗎,此地荒郊野嶺,道路難行,鬼才來閑逛,而且附近都是叛軍,怎麽會有儒生裏長四處活動?不是奸細刺客還能是誰?”
  這件事情傳到了叛軍那裏,沒文化的土官們十分驚訝,以為韓雍有特異功能,驚為天神,士氣受到了嚴重打擊,不久之後韓雍分兵五路進攻大藤峽叛軍營地,叛軍不堪一擊,被全部殲滅。
  得勝功成的韓雍站在山頂之上,俯視著山間的那條大藤,所謂大藤峽即因此藤而得名,曆來被土官們視為聖物,頂禮膜拜。
  韓雍笑著問被俘土官:“這藤是幹什麽用的?”
  土官對他的調侃態度十分不滿,一臉嚴肅地回答:“此藤橫跨山崖,白天不見蹤影,夜晚方現,是此地天賜神物。”
  韓雍的臉上閃過一絲壞笑,對身邊士兵說道:“拿斧頭來!”
  沒等土官們反應過來,韓雍突然舉起大斧,朝那藤全力砍去,於是神物就此一斧兩斷,成了廢物。
  這下子土官們一下子炸開了鍋,個個目瞪口呆、驚慌失措地看著韓雍,而韓雍卻隻是輕鬆地笑了笑:
  “諸位不要激動,藤斷了也沒什麽,改個名字就行,我拿主意,今後此地就叫斷藤峽吧。”
  這就是明代曆史上著名的成化兩廣叛亂和斷藤峽之戰,要說這事也算是個大事,但因為如果和由此事引發的後續事件比起來,那可就隻能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說來讓人難以相信,後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活劇竟是由這樣一件小事引起的:
  平定了叛亂後,韓雍準備班師回朝,這時他的一個部下向他請示了一件事:
  “我們俘獲了很多當地土民,如何處理?”
  韓雍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這還不簡單,交當地官衙放歸鄉裏嚴加管束就是了。”
  說到這裏,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便補充了一句:
  “去挑一些年輕的,男女都要,我要帶回京去。”
  這裏有必要說明一下,韓雍的舉動也算是老習慣了,明朝每逢邊界打仗抓到俘虜,總會挑一些男男女女到京城,送進王府或是宮裏各有不同用場。
  一般說來,女的會被安排做宮女,而男的就比較慘,他們的新職業比較統一——太監。偉大的鄭和同誌就是這樣進入宮廷的。
  韓雍做夢也想不到,他的這一舉動將給大明帝國帶來深遠的影響,並導致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八年心驚肉跳的亂世,十八年國泰民安的盛世。
  因為在那批進宮的人中,有這樣一男一女,男的叫汪直,女的姓紀,名字不詳。
  男的還沒到出場的時候,讓他先等等吧,而那個姓紀的女孩,將成為風光無限的萬貴妃最為可怕的敵人。
  【最強大的武器】
  吳小姐的下場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個常識:這個不起眼的萬姓中年婦女是皇帝最為寵信的人,如果要得罪了她,隻有死路一條。
  接替皇後位置的王小姐也是膽戰心驚,經常串門,主動問安,就怕這位無冕之後什麽時候心血來潮,閑來無事整她一下,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這也難怪,吳皇後有容貌有權勢有名分,來勢洶洶,萬貴妃卻隻用一個小報告就結束了她的皇後任期,殺人於無形之中,著實厲害得緊。
  此時的萬貴妃儼然已經成為了後宮真正的統治者,呼東喝西,指南罵北,但凡有後宮妃嬪宮女懷孕,她便立刻指使手下的人去逼迫墮胎,好不威風,自己生不出來就不讓別人生,真可謂是斷子絕孫、一統江湖。
  也就在這個時候,廣西來的紀姑娘進入了深宮,此時的她背井離鄉,孤苦一人,怯生生地注視著周圍陌生的一切,沒有人會想到(包括她自己),就在不久之後,這個羞澀膽怯的小姑娘將會撼動萬貴妃那看似穩如泰山的權勢與地位。
  紀姑娘被分配入宮,做了一名普通的宮女,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這位宮女一進宮就得到了宮中幾乎所有人的喜愛,因為很快人們就發現,她是一個十分容易相處的人,她原先是廣西土官的女兒,養尊處優,還能夠識文斷字,卻從不因由官宦之家的小姐淪為宮女而怨天尤人,即使人家欺負她,交給她很多髒活累活,她也並不在意,隻是一個人默默地做完。
  她雖然沒有權勢,沒有背景,甚至於沒有過人的容貌,卻有著一樣女人最為強大的武器——善良。
  她真心誠意地對待每一個人,從不去計較什麽,隻是一心一意地完成分派給自己的工作,由於她的出色表現,上級派給了她一個重要的職務——倉庫管理員。
  一般來說,這管倉庫實在不能算是個體麵的差事,但紀姑娘這個倉管員當得卻是十分風光,這是因為她管的那個倉庫比較特別——錢庫。
  更為重要的是,她管的這個錢庫並非國庫,而是內藏庫,這裏有必要解釋一下,國庫裏存放的就是國家的錢,是由戶部管的,而所謂內藏庫裏存的是皇帝的私房錢,由他自己掌管,並不用交給後宮的老婆們(不容易啊)。這也為後來發生的一切打下了伏筆。
  成化五年(1469)的一天,紀姑娘正如往常一樣認真清點著倉庫,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位仁兄就是朱見深同誌,不知他是不是閑來無事,想去自己的錢庫數錢玩,便一路進了倉庫,正遇上倉庫管理員紀姑娘。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相遇。
  朱見深對這個管倉庫的小姑娘起初並不在意,他關心的隻是倉庫裏的錢,四處巡視之後,他開始詢問倉庫的收支情況。
  可是問著問著,朱見深突然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後宮中女子眾多,許多人幾年也難得見皇帝一麵,所以每當真正見麵時,往往都是“激動的心,顫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對這一場景朱見深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可這一次,通常的那一幕卻並沒有發生。
  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十分特別,雖然初次見麵,卻應答如流,而且神情自然,不卑不亢,回答問題條理清楚,井然有序,毫不緊張,好像並沒有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眾多妃嬪爭奪的對象、君臨天下的皇帝。
  後宮的那些你爭我奪、勾心鬥角的是是非非似乎與她毫不相幹,回答完朱見深的問題,她便退後靜立一旁,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不問一個多餘的問題。在她的眼中,管理倉庫才是自己唯一的工作。她不想去獲取什麽,也不想去爭奪什麽。
  〖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道德經》〗
  朱見深被深深地打動了,這個看倉庫的小姑娘沒有矯揉造作的儀態,也沒有心思機敏的試探,她的身上隻有如清風流水一般平淡的隨和與友善,但這已經足夠了。
  他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當然了,由於他是皇帝,自然不用經過加深了解、互致問候、拜見雙方父母之類的複雜過程,直接就“臨幸”了。
  這以後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平淡,倉庫管理員紀姑娘並沒有如諸多後宮小說中描述的那樣飛黃騰達,這並不奇怪,因為以她的性格,是不會主動向朱見深要求些什麽的。
  此後,她依然如往常一樣管理著她的倉庫,也從未對人談論過這件事情,對她而言,這件事情似乎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上天偏偏要給她一個不平凡的命運,就在不久之後,她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
  按照常理,在古代,要是哪位女子懷上了皇帝的孩子,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地方政府要到該女子的家中敲鑼打鼓,燃放鞭炮,洽談將來的合作事宜,家中父母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給祖宗上炷香,而那些風水先生們也會跑到這家的祖墳上去搞理論研究,總而言之兩個字——風光。
  可當時紀姑娘麵臨的環境則應該用另外兩個字來形容——危險。
  因為當時的後宮正處於萬貴妃的管轄之下,而這位萬貴妃最不能忍受的聲音就是嬰兒的啼哭,對於她而言,這無異於喪鍾的轟鳴。為了她的地位,她必須除掉所有可能對她造成威脅的新生命——包括那些即將誕生的。
  出於母親的天性,紀姑娘很想保住她即將出生的孩子,所以她多方隱瞞,可是很不幸,她懷孕的事情最終還是被萬貴妃知道了,於是這位後宮的統治者決定派她身邊的一位親信宮女去處理此事——墮掉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
  奪走她孩子的人就要來了,紀姑娘卻沒有任何對策,她身處後宮,無處可逃,更無處伸冤,她很清楚,之前很多妃嬪的孩子都是這樣被處理掉的,而她作為一個小小的倉庫管理員,又能夠做些什麽呢?
  上天無路,遁地無門。
  萬貴妃的親信終於還是來了,她走進紀姑娘那所簡陋的住所,目無表情地看著她挺起的肚子和驚慌的眼神,沒有說一句話,轉身走了。
  然後她回到萬貴妃的寢宮,回複了她的答案:
  “她的身體有病,但並未懷孕。”
  “你肯定嗎?”
  “我肯定。”
  我沒有能夠在史書中找到這個宮女的名字,這並不奇怪,因為在後世史家的眼中,她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不過在我看來,在王侯將相的曆史中,她也有著屬於自己的稱呼——一個有良心的人。
  萬貴妃被瞞了過去,而紀姑娘肚子裏的孩子終於保住了性命,後宮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但在這平靜的外表下,事情才剛剛開始。
  成化六年(1470),七月,己卯。
  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經曆了痛苦分娩的紀姑娘終於生下了一個男孩,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她欣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看著這個剛剛誕生的生命,緊緊地將他擁入懷中。她已經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兄弟姐妹,因為即使他們沒有在戰亂中死去,也注定永遠不能再見麵。
  現在她終於有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兒子。
  這是幸福的一刻,她孤獨的生命終於有了寄托,有了希望。
  可是她的幸福並沒有延續多久,因為這一聲啼哭也驚動了後宮中的另一個人,一個滿懷失落和仇恨的女人。
  她終歸還是知道了這個孩子的誕生,嫉妒的火焰在她的心中燃燒起來,為什麽她有孩子,而我沒有?!我才是後宮的統治者,是皇帝最為寵信的女人,任何人都不能將這一切從我身邊奪走!
  她下達了命令:
  “溺死那個孩子!”
  接受命令的人叫張敏,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宦官,但希望大家能夠記住這個名字。
  他奉命來到紀姑娘的住所,推開房門,看見了紀姑娘和她懷中正在吃奶的孩子。
  這一次,紀姑娘不再驚慌了,曆經這麽多的風風雨雨,她很清楚即將發生些什麽。
  她從容地說道:
  “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張敏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對母子,一動也不動,過了很久,他走了進去,從紀姑娘手中小心翼翼接過了孩子。
  “孩子在這裏不安全,還是交給我吧,過段時間你再來看他。”
  他沒有再看紀姑娘那驚愕的表情,抱著孩子徑自走了出去。
  張敏抱走了孩子,找了宮中一間空置的房子,安頓了這個孩子,他還和宮中的其他太監商議,從他們那少得可憐的收入中擠出一些錢,買來乳糕裹著蜜糖喂養這個沒奶吃的孩子。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紀姑娘也會經常來看望她的孩子。
  從此,這個孩子就成為了後宮中宮女太監們那枯燥生活的最大樂趣。他們都很喜歡這個孩子,原因很簡單,作為這座冷酷的後宮中的普通一員,他們永遠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隨著這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張敏等人逐漸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他們養不活這個孩子。
  張敏是一個普通的宦官,並非司禮監,而他的同事和那些知情的宮女們都隻是這座金碧輝煌的後宮中的最底層,沒有額外的收入,除了自己花銷外,每月根本剩不下什麽錢,雖然這個孩子不用上托兒所,也不用交什麽擇所費,更不用上那些各種各樣的輔導班,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無法承擔養育他的費用。
  對於這個問題,紀姑娘也沒有更多的辦法,她隻是一個小小的倉庫管理員,也沒有額外收入,養不起自己的孩子。
  大家都養不起,難道要拿去送給萬貴妃?正當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另一個人說話了。
  “那就交給我來養吧。”
  講這句話的正是前任皇後吳小姐。
  雖然是前任皇後,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吳小姐家有錢有勢,養一個孩子自然不在話下,當然了,她的動機估計沒有那麽單純,打倒萬阿姨仍然是她的最終目的,無論如何,這個孩子能夠活下來了。
  這之後的五年,紀姑娘的這個孩子一直在宮中生活,雖然他不能出去玩,但在她母親、吳阿姨、張叔叔以及無數叫不出名字的內監宮女的照料下,他一直幸福地成長著——至少比他的父親幸福。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孩子一天天地長大,而這些生活在後宮最底層的人們卻沒有發現,他們已經創造了一個奇跡。
  從成化六年到成化十一年(1475),整整五年時間,緊密森嚴的後宮中多了一個孩子,這一點,幾乎所有的宦官、宮女、妃嬪們都知道,但他們卻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守住了這個秘密。
  隻有一個人不知道——萬貴妃。
  這不是一個故事,而是真實的史實,是發生在以爭寵奪名、勾心鬥角聞名於世的後宮中的史實。在這裏,人們放棄了私欲和陰謀,保守了這個秘密,證明了善良的力量。
  讀史多年,唯一的發現是:幾千年來我們似乎在重複著同一種遊戲——權力與利益的遊戲,整日都是永遠也上演不完的權力鬥爭、陰謀詭計,令人厭倦到了極點。但這件事似乎是個例外,它真正地打動了我。
  我們這個古老國度有著漫長的曆史,長得似乎看不到盡頭,但我卻始終保持著對這些故紙堆的熱情。
  因為我始終相信,在那些充斥著流血、屠殺、成王敗寇、爾虞我詐的文字後麵,人性的光輝與偉大將永遠存在。
  【最後的抉擇】
  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就這樣在後宮中快樂地生活著,對他而言,有母親的陪伴,還有那麽多叔叔阿姨寵愛著他,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幸福的,但紀姑娘明白,這種日子是不會長久的,她和她的孩子最終還是要麵對命運的最後裁決。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成化十一年,五月,丁卯。
  朱見深坐在鏡子麵前,一個宦官正站在他的身後為他梳頭,端詳著鏡中自己那憔悴的容貌,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雖然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未老先衰,這倒也罷了,他真正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沒有兒子啊!”
  當朱見深為自己的不育問題而煩惱時,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也正在痛苦中思索著自己的抉擇——說,還是不說?
  這個梳頭的宦官正是張敏。
  五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奉命去除掉一個孩子,麵對著那對孤苦的母子,他最終違背了冷酷的命令,選擇了自己的良知。五年之中,他和這個孩子朝夕相處,看著他一天天地長大,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日子,可他很清楚,這件事情總會有一個了結。這個孩子必須獲得他父親的承認,才能活下去,並成為這個帝國的繼承者。
  現在時機到了。
  但他也很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宦官,無權無勢,如果說出真相,以萬貴妃的權勢,他將必死無疑。
  真相大白之日,即是死期來臨之時。
  這是張敏一生中最為痛苦的時刻,要讓這個孩子活下去,他就必須舍棄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一生低聲下氣、地位卑微、終日帶著討好笑容的張敏終於做出了他人生最後的抉擇——一個偉大的抉擇。
  “陛下,您已經有兒子了。”
  【離別】
  朱見深驚詫地回過頭,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這個為他梳頭的宦官。
  “你剛才說什麽?”
  “陛下,您已經有兒子了。”
  朱見深一動不動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張敏,確定他並非精神錯亂之後,方才半信半疑地問道:
  “在哪裏?”
  但這一次,張敏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選擇了沉默。
  朱見深疑心頓起,厲聲追問道:
  “為什麽不答話?!”
  跪在地上、半輩子卑躬屈膝的張敏抬起了頭,無畏地看著朱見深,提出了一個條件:
  “我自知說出此事必死無疑,但隻要皇上能為皇子做主,死亦無憾。”
  就這樣吧,我相信我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朱見深被眼前的這個小人物震懾住了,他知道,一個有膽量說出這句話的人是不會說謊的。
  “我答應你,告訴我在哪裏吧。”
  然後他得知自己有一個已經五歲多的兒子,正在後宮的安樂堂內玩耍。
  此時的朱見深什麽也顧不上了,他喜形於色地奔向了後宮,並立刻派人去安樂堂接他的兒子——大明皇位未來的繼承者。
  此時的後宮已經亂成一團,大家都已知道皇帝派人來接孩子的消息,宦官宮女們都十分高興,而妃嬪們也紛紛來到紀姑娘的住處,向她道賀。
  這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自古以來母以子貴,紀姑娘保住了孩子,很快就能成為紀貴妃甚至紀皇後,甚至有可能取代萬貴妃成為後宮的統治者。
  紀姑娘微笑著送走了前來祝賀的人們,然後她關上了房門,向她的兒子做了最後的道別。
  她在戰爭中永別了自己的親人,被俘獲進宮,在孤苦中延續著自己的生命,直到這個孩子的出現。六年的含辛茹苦,九死一生,她和自己的孩子最終熬到了出頭的這一天。
  但此刻的紀姑娘並沒有絲毫的喜悅,因為她十分清楚,雖然皇位正向她的兒子招手,但死亡卻離她自己越來越近。
  萬貴妃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所有與她為敵的人,在這座皇宮中,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護她的安全,即使她是皇子的母親。而孩子的父親,軟弱的朱見深對此也無能為力。
  她看著自己的孩子,這個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最後一次親手為他穿上了衣服,最後一次緊緊地將他擁入懷中,哭泣著向他告別:
  “孩子,你走後,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去到那裏,看見一個穿著黃色衣服,有胡子的人,那就是你的父親啊,今後一切千萬小心,母親再也不能陪伴你了。”
  年幼的皇子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周圍的人今天表現得如此奇怪,為什麽母親會痛哭失聲。他隻知道,自己就要離開這裏,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去找一個有胡子的人。
  離開了哭泣的母親,這個孩子在他出生五年後第一次走出了自己居住的地方,離開了母親,坐上了迎接他的小轎,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很快,他到達了這次旅行的終點,他的父親正在那裏等待著他。
  由於深居簡出,這位皇子快到六歲了還未理發,頭發一直垂到了地上,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向那個穿著黃色衣服、坐在椅子上正凝視著他的人走去。
  朱見深看著這個向自己走來的孩子,激動的心情再也無法抑製,他立刻迎上前去,抱住了這個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仔細地端詳著他。
  很快,他哭了,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緊緊地抱著孩子大聲說道:
  “這是我的兒子,這是我的兒子啊,他像我!”
  不用親子鑒定,不用指認,不用證據,這就是我的兒子,毫無疑問。
  他牽著這個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寢宮,並告知母親周太後和所有的大臣們,自己有兒子了。
  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周太後更是興奮異常,抱著她這個來之不易的孫子絲毫不肯撒手,大家都在為大明帝國後繼有人而高興,隻有一個人例外。
  後宮中的那個女人已經憤怒得幾乎喪失了理智,派去墮胎的人敷衍了她,派去謀殺的人隱瞞了她,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卻沒有一個人告訴她。
  “你們都欺騙了我!”
  複仇的欲望在她心中猛烈地膨脹。
  讓那個孩子和她的母親消失,讓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點,敢於欺瞞我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那個在宮中躲藏了多年的孩子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下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寢宮,自己的宮女宦官,自己的從屬,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朱祐樘。
  紀姑娘也變成了紀妃,正式成為了朱見深的合法妻子,這個廣西來的小姑娘似乎已經迎來了人生的轉折。但事實證明,她對自己命運的判斷十分準確。
  朱祐樘進宮一個月後(成化十一年六月),紀妃死於後宮住所,死因不詳。
  關於她的死亡方式,最終並沒有一個定論,有的說她是被逼自盡,有的說是突發重病身亡。但她的死因卻似乎並沒有引起什麽爭論,後世那些特別熱衷於挖人隱私的曆史學家們,出人意料地對這件事情也沒有產生太大的興趣。
  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凶手的名字以及行凶的動機。
  這位從廣西來的小姑娘就此結束了她的一生,直到現在,我們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家庭成員,甚至於她的準確年齡。因為她不善言談,入宮之後大多數時間,她隻是靜靜地幹著自己的工作,接受著別人交給她的任務,從未向人談起她的故鄉和親人。
  十二年後,她的兒子、已經成為皇帝的朱祐樘曾發動無數人去尋問他母親的家世和親人,廣西各級官員自發動員起來,從布政使到縣令,甚至包括當年曾經出征廣西的韓雍手下的將領們,紛紛赤膊上陣,改行當了戶口緝查員。他們挖地三尺,曆時近十年,把廣西全境翻了個底朝天,鬧得四處雞犬不寧,最終卻隻找到幾個想借機發財的騙子。無奈之下,朱祐樘唯有在當地樹立祠堂,冊立封號,以緬懷對這位偉大母親的哀思。
  在曆史上,她最終也隻是一個曇花一現、連名字也未能夠留下的女子。
  但我仍然記下了她的名字——一個盡力保護自己孩子的母親,一個善良的女人。
  聽到紀妃去世的消息,宦官張敏苦笑著歎了一口氣:
  “這一天遲早是會來的。”
  幾天之後,他在後宮中吞金自盡。
  當一個人不得不走向死亡時,自殺代表著尊嚴和抗爭。
  就在給朱見深梳頭的那一天,張敏對天許下了一個承諾,用他的死亡去換取這個孩子的生存。上天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很公平,他履行了義務,給了這個孩子快樂的生活,也行使了權利,把張敏送上了不歸之路。
  我查了一下史料才發現,從仕途上講,這位叫張敏的宦官混得實在很失敗,從頭到尾,他隻是一個門監,在今天這一職務又被稱為“門衛”或是“看大門的”。
  可就是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看大門的宦官,卻做出了無數名臣名相也未必能夠做到的事情。麵對死亡的威脅,他選擇了良知。
  舍棄生命,堅持信念,去履行自己的承諾。這種行為,我們稱為舍生取義。
  張敏,是一個舍生取義的人。
  【幸存者】
  紀妃和張敏都死了,短短一個月間,朱祐樘就失去了他最為親近的兩個人,此時的他還不懂得什麽是哀傷,隻是偶爾會奇怪為什麽母親再也不來看他。
  而與此同時,死亡的陰影也正悄悄地籠罩著這個孩子,對於後宮的萬貴妃來說,這個孩子是個極為危險的人物,他會奪走朱見深的寵愛。於是另一場謀殺的陰謀即將實施。
  可能有人會奇怪,如此惡行,難道沒有人管嗎?
  要知道,萬阿姨雖然年紀大了,卻並不是傻瓜,她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地除掉每一個她厭惡的人,其中自有原因。
  她看著朱見深長大,十分了解這位皇帝,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朱見深的性格,那就是懦弱。公正地講,朱見深並不糊塗,智商也不低,算是一個正常孩子,可童年的陰影使他的性格十分軟弱,並且有極強的戀母情結(關於這個問題,可以參照四百年後弗洛伊德先生的理論),因而極度依賴萬貴妃。
  這樣的一個家夥,有啥好怕?
  眼看朱祐樘就要英年早逝,另一個女人站出來挽救了一切。萬貴妃雖然統領後宮,但這個女人,她無論如何也是惹不起的。
  此人就是朱見深的母親周太後,按照輩分,萬貴妃還要叫她一聲娘親。要說這位周太後,那可是見過大世麵的,想當年,正統土木之變,景泰金刀疑案,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周太後都挺住了,萬貴妃搞的這點名堂,隻能算是和風細雨的小場麵。
  “把孩子交給我,看誰敢動他一指頭!”
  一聲令下,朱祐樘住進了太後的仁壽宮,這下萬貴妃徹底沒戲了。
  可是曆史告訴我們,階級敵人是不會甘心失敗的,不久之後,朱祐樘就接到了萬貴妃的熱情邀請,希望皇太子(此時已冊立)殿下大駕光臨。
  朱祐樘也沒想太多,鬆一鬆腰帶就準備上路,此時周太後卻站了出來,鄭重其事地告訴他:
  “去到那裏,什麽也不能吃!千萬記住了!”
  “要是一定讓我吃呢?”
  “就說你吃飽了!”
  到了地方,萬貴妃果然拿出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和顏悅色地對朱祐樘說:
  “吃點吧。”
  朱祐樘收住了口水,說出了違心的答案:
  “吃飽了。”
  按說事情到這裏就算結束了,可是朱祐樘小朋友,世事難料啊。
  “那就喝點湯吧。”
  完了,這句沒教過啊!
  他低下頭開始思考標準答案,一旁的萬貴妃卻仍在不停地催促著,要說這孩子心眼還真是實在,憋半天憋得臉通紅,終於蹦出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
  “我怕有毒!”
  萬貴妃目瞪口呆,看著一臉無辜的朱祐樘,幾乎當場暈倒在地:你小子也太直接了吧。
  陰謀被搞成了陽謀,這下徹底沒戲唱了,那湯裏到底有沒有毒也不重要了,太子殿下過了一回眼癮,就此打道回府。
  萬貴妃暈倒前最後留言:
  “這小子現在就敢這麽幹,將來還不得吃了我!”
  自此之後,萬貴妃就如同鬥敗的公雞,徹底失去了往日的威風,不敢再墮掉別人的孩子,而朱見深同誌也趁開放的大好形勢,越發神勇,又生下了他的第四個兒子(前兩個夭折了,朱祐樘是第三個),此後他又接連生了十餘個兒子,一舉徹底洗刷了不育的惡名。可他怎麽都不會想到,除了太子之外,那位第四個出生的皇子在經曆了無數風波之後,最終竟然也成了皇帝。
  這些事情得等到四五十年後了,還是先安排成化年間的諸位大人們出場吧,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第五章 武林大會
  要說這成化年間的朝政,用一個詞就可以完美地概括和形容——一塌糊塗。
  這一點也不奇怪,朱見深同誌的領導水平實在對不起人,他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怎麽管得住身邊的秘書們?
  在這種情況下,成化年間的政治頓時變得異彩紛呈,黑暗無比,而湧現出的各個政治流派更是多姿多彩,百花齊放,聚集在這個混亂的江湖中,召開了一場花招層出不窮、犯規屢禁不止的武林大會。
  下麵我們開始介紹參加武林大會的各大門派(排名不分先後)。
  春派
  全稱:春藥研究派。
  掌門:梁芳。
  門下弟子構成:術士、番僧。
  獨門絕技:化學物品研究(春藥,現俗稱偉哥)、生理衛生知識研究。
  仙派
  全稱:修道成仙派。
  掌門:李孜省。
  門下弟子構成:和尚、道士。
  獨門絕技:煉丹(屬化學門類)、修道。
  監派
  全稱:內監宦官派。
  掌門:汪直、尚銘。
  門下弟子構成:太監。
  獨門絕技:地下工作(特務)、打小報告。
  後派
  全稱:後宮老婆派。
  掌門:萬貴妃。
  門下弟子構成:宮女、太監、外戚。
  獨門絕技:一哭二鬧三上吊(此絕技經過長期演變,現已普及使用)。
  混派
  全稱:混日子派。
  掌門:萬安。
  門下弟子構成:文官集團。
  獨門絕技:混日子、彈劾(告狀)。
  這就是當時縱橫江湖的五大門派,要訴說他們的來曆瓜葛,您且上坐,聽我慢慢道來:
  什麽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話說兩千多年前絕世高手嬴政一統武林,榮任第一任武林盟主之後,江湖便陷入了眾派林立、腥風血雨的光輝歲月。
  在眾多的門派中,資格最老、水平最高的是兩大門派——監派和後派。
  這兩派的地位大致相當於少林和武當。其中後派的曆史學名叫做外戚,監派的曆史學名叫權閹。
  兩派雖然都服從武林盟主(皇帝)的調遣,但從掛牌子成立那天起,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敵,此消彼長,你死我活,幾千年來就沒消停過,而兩派門中也都是高手輩出。
  比如監派的趙高、單超、李輔國、魚朝恩以及後派的呂後、楊堅、韋後等人,全部都是縱橫一時的高人,為本派爭得了極大的榮譽。兩派在鬥爭之餘,偶爾也會攜手合作,一旦這種情況出現,武林盟主便會趁機混水摸魚,不斷在兩派間挑起是非,以維護自己的盟主地位。
  當然了,有時候如果盟主武功不高,也有可能被這兩派的高手取而代之,如楊堅就成功地脫離後派,成為新的武林盟主。
  到了成化年間,這一情況並沒有改變,後派和監派仍然水火不容,而其他門派也趁此機會,開張的開張,壯大的壯大,這就是我們之前介紹過的另外三派。
  春派是後派的附屬門派,春派掌門人梁芳原先是後派掌門萬貴妃的物品采購員,由於膽大心黑,敢於中飽私囊、貪汙公款,工作幹得十分出色,被提拔為春派掌門,自立門戶。
  這裏還要表揚一下梁芳同誌的刻苦認真態度,大家知道他是研究春藥的,但他幹這行也真不容易,因為他本人是個宦官,在看得見吃不著且理論脫離實際的情況下,能夠如此賣力工作,著實體現了卓越的鑽研精神和職業素養。
  這是春派,下麵我們說仙派。
  仙派也是一個曆史悠久的派別,該門派最出名的人物應該就是秦朝那個據說去了日本留學的徐福,而到了成化朝,仙派也出人頭地了,該派掌門李孜省原先在江西衙門裏當小公務員,後來改行去京城北漂,順便也幹點詐騙的活兒。
  後來他在行騙過程中遇見了春派掌門梁芳,就當了梁掌門的隨從,而梁掌門對他也甚是欣賞,支持他另立門戶,發揮特長,為盟主朱見深煉丹修道,從而一舉打響了仙派的威名。
  接著是鼎鼎大名的監派,此派在明代極為興盛,前有鄭和、王振,後有劉瑾、魏忠賢,可謂人才濟濟,而在成化朝,這一派卻出現了分裂。
  如同華山派有氣宗和劍宗一樣,監派也分裂成了東監派和西監派,兩大掌門各行其是,彼此之間鬥爭激烈,東監派掌門尚銘根基深厚,秉承傳統,不斷壯大本派的傳統附屬企業——東廠,腳踏實地做好刺探情報、誣陷忠良的特務工作。
  而西監派掌門汪直,自從被韓雍大軍帶到京城,挨了一刀變成宦官之後,奮發圖強,打破傳統發展模式,積極進取(拍馬屁),努力爭取盟主朱見深的信任,並以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創新精神在西安門開辦了西廠,他的辦廠準則可以用一句話概括——“沒有最壞,隻有更壞”。
  後派就不用多介紹了,成化年間的萬貴妃可謂一女當關,萬夫莫敵,她不但是後派掌門,還是武林盟主朱見深的老婆兼保姆,獨門招式枕頭風和枕頭狀橫掃武林,無人能擋。
  最後是混派,此派原叫臣派,本是與監派、後派齊名的大派,門下出過無數如李斯、霍光、房玄齡、王安石、三楊之類的絕頂高手,可是到了此任掌門萬安的手中,門庭冷清,萬掌門武藝稀鬆,除了堅持練習磕頭功和拍馬功之外,沒有什麽其他的本事,逐漸成為了後派和監派的附庸,直到十幾年後,這種情況才得到了改觀。
  綜上所述,成化年間的武林形勢是這樣的,後派和春派、仙派是同盟關係,可稱之為泛後陣營。監派內部存在矛盾,對外則與後派同盟敵對,最窩囊的是混派,無論監派後派它都不敢得罪,派如其名,隻能乖乖地混日子。
  以上就是武林五大門派的情況,相信你已看得出,這些都是所謂的邪派,如果你還在等待著名門正派的出現,恐怕就隻能失望而歸了,因為此時江湖的情形完全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這年頭,沒有好人了。
  【五派風雲錄】
  各派都到齊了,好戲也就該上演了。
  春派掌門梁芳,卓越的藥品批發商,物品采購商,他的發家之路主要有兩條,其一是送禮給萬貴妃,此外就是製造春藥送給皇帝,兩麵討好,大家都喜歡他,所以在一段時間裏他十分得勢。
  他雖身為宦官,卻並非監派成員,當時的宦官首領司禮太監尚銘和懷恩都曾試圖收編他,梁芳的回答卻是:你算老幾?一邊涼快去吧。
  他仗著有人撐腰,大肆侵吞財物,朱見深同誌的內藏原本有很多私房錢,可沒過幾年,就被這位仁兄用得幹幹淨淨,氣得盟主大人幾天吃不下飯。
  但梁掌門也有一個好處,由於他本人讀書少,沒什麽見識,和王振、魏忠賢等人比起來,檔次差得太遠,除了撈錢之外,也就是幫萬貴妃去後宮墮個胎,更大的壞事他也幹不出來(不是不想,實在是水平不高),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做過的最有影響的事情竟然是招募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後來的仙派掌門李孜省。
  如果要問五派中誰最受朱見深的寵信,估計很多人會回答是後派或者監派,但實際上,朱見深最看重的恰恰是這個不起眼的仙派掌門李孜省。
  對這一點,實在不必吃驚,朱見深的心聲可以明確地告訴我們原因:
  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春藥也好,耳目也好,老婆也好,隻要有這條命在,隨時都可以再找。
  生命是最寶貴的,朱見深明智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號稱可以長生不老的李孜省自然成了朱見深的寵臣,而他本人也可謂再接再厲,不滿足於用修道成仙糊弄盟主,在煉丹的同時還在生產線上加入了副產品——春藥,開始搶自己老領導梁掌門的生意。
  這樣一來,多麵手李孜省就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混派的掌門萬安和大弟子劉吉、二弟子彭華都是靠他的關係才進入內閣,做大官的。
  可這位掌門並不滿足,他還打算跨行業發展,竟然把手伸到了特務工作上,自己組織人員為盟主大人探聽消息,這下子可算是捅了馬蜂窩,東廠西廠的眾多特務們都眼巴巴地靠著這行吃飯呢,你李孜省算是個什麽東西?!竟然敢打破壟斷,搞競爭!
  監派掌門尚銘、汪直卷起褲腿,抄起家夥,準備向這個無名小卒發動進攻。
  可是鬥爭的結果是他們意想不到的。
  李孜省和太監的鬥爭就放到後麵吧,先說其他兩個門派。
  後派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萬貴妃仍然過著她的日子,三天兩頭巡視後宮,然後心有不甘地凝視著太子東宮的方向,僅此而已。
  下麵輪到混派出場了,我個人認為,這是最有趣的一個門派。
  在成化五年(1469)之前,內閣是一個莊嚴神聖的地方,那時的內閣成員是商輅和彭時。
  商輅也算是老熟人了,早在北京保衛戰時,他就露了一次臉,站出來支持於謙的主張,但他更出名的還是他的考試成績——連中三元。想當初鄉試發榜的時候,榜剛剛貼出來,人家還在瞪大眼睛找名字,他隨便看了一眼,就打道回府睡覺去了。同鄉問他怎麽不找自己的名字,他若無其事地指著榜單說道:
  “費那功夫幹啥,排最上麵那個不就是我嘛!”
  除去靖難時被朱棣打擊報複、刪去名字的黃觀,他是明代唯一一個完成這一高難度動作的人,事實證明,他的為官也十分優秀,而彭時也是狀元出身,為官清正,在他們的帶領下,大明帝國有條不紊地向前行進。
  就在這個時候,萬安進入了內閣。
  萬安,四川眉州人,正統十三年(1448)進士,這位仁兄書讀得很好,當年高考全國第四名,位居二甲第一,可惜從他後來的表現看,他實在是應試教育的犧牲品,高分低能的典型代表。
  他入閣後,不理政務,隻是一門心思地幹成了一件事——拉關係。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姓氏資源,竟然和萬貴妃拉上了親戚。
  什麽親戚呢?
  據萬安同誌自己講,萬貴妃的弟弟的老婆的母親的妹妹是他的妾,這可是了不得的近親啊!
  於是他跑到萬貴妃的弟弟家,聲淚俱下地認了這門親事,並光榮地宣布:我萬安終於找到親人了!
  無論親戚是真是假,萬安確實獲得了提升的機會,成化十四年(1478),商輅退休回家,萬安成為了內閣首輔。
  從此,在他的“英明”領導下,文官團體的曆史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混派時代。
  【外號黨】
  混派與別派不同,承蒙江湖各位人物看得起,混派的許多精英都被賦予了外號。叫起來甚是響亮,不可不仔細談談。
  混派掌門萬安,江湖人送外號“萬歲閣老”。
  成化七年(1471),萬安和內閣其他兩名成員商輅、彭時前去拜見朱見深,商討國家大事,彭時開口剛談了幾件事,正說到興頭上,突然聽見旁邊大呼一聲:
  “萬歲!”
  回頭一看,萬掌門已經跪在地上磕頭了。
  商輅、彭時瞠目結舌,呆了一會兒,無奈地歎了口氣,也跪了下來,磕頭叫道:
  “萬歲!”
  這奇怪的一幕之所以會發生,完全是因為萬安的那一聲萬歲,這關係到一個嚴肅的禮儀問題。
  在清代,官員之間商談事情,若端起茶杯,就意味著本人不想再談,請你走人,即所謂端茶送客。
  而明代麵聖也有著一套禮儀,朝見完畢,口呼萬歲,這意思就是皇上再見,俺們下次再來。
  萬掌門不知是不是急著上茅房,沒等談幾句,匆匆忙忙地喊了再見,搞得內閣極為尷尬,成為了滿朝文武的笑柄,故而有了這個光榮的稱號“萬歲閣老”。
  混派大弟子劉吉江湖人送外號“劉棉花”。
  劉吉,河北人,正統十三年(1448)進士,是萬掌門的同期同學,成化十一年(1475)成為內閣成員,這人品行和萬安差不多,但還有一點要強於萬安——臉皮更厚。
  明代彈劾成風,言官也喜歡管閑事,劉吉這種人自然成為了言官們的主要攻擊對象,可這位仁兄心理承受力好,言官說了什麽權當沒有聽見,所以江湖朋友送他一個雅號“劉棉花”。
  何意?
  棉花者,不怕彈也!
  混派跟班小弟倪進賢江湖人送外號“洗鳥禦史”。
  倪進賢,安徽人,半文盲,拜入萬掌門門下,係關門弟子,身無長物,卻有著一個祖傳秘方,據說配成藥粉溶於水後,可以治療ED(學名),萬掌門估計親身試驗過,所以一喜之下,讓這位兄台幹了個禦史。
  要是換在今天,他大可不必去幹什麽禦史,投身醫藥界,必定能興旺同類行業,勝過輝瑞公司,為國爭光。
  考慮到他對萬掌門的巨大貢獻,江湖朋友十分尊敬地送給他一個外號“洗鳥禦史”。
  內閣中碩果僅存的劉翊,基本上也是每天混日子,至於下麵的六部尚書,著實不愧為混派的優秀弟子,秉承門派章程,每日坐在衙門裏喝茶聊天,啥事也不幹,嚴格遵守門規。
  由於成化內閣及各部官員的優異表現,人民大眾特別授予他們集體榮譽稱號:
  內閣三成員集體獲得“紙糊三閣老”光榮稱號。
  六部尚書集體獲得“泥塑六尚書”光榮稱號。
  這是群眾給予他們的肯定。
  歎服,歎服,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下麵我們講最後一個門派——監派,之所以把它留在最後講,是因為成化年間最大的黑幕、最狠毒的人物都由此派而起,卻也由此派而滅。
  【汪直的奮鬥史】
  在韓雍帶回來的那一大群俘虜中,汪直並不是一個顯眼的人,也沒什麽特長,哢嚓之後老老實實地做了宦官,不過他的運氣很好,在宦官培訓完畢分配時,他有幸被分到了後宮侍候皇帝的一位妃嬪——萬貴妃。
  事實證明,雖然汪直沒有啥才藝技術,但他的服務態度是十分端正的,服務水平也很高,哄得萬貴妃十分開心,一來二去,萬貴妃就推薦汪直到朱見深那裏繼續培養深造,而汪直也著實不負眾望,步步高升,最終成為了禦馬監的太監。
  我們曾經介紹過,禦馬監是僅次於司禮監的重要部門,能爬到這個位置,可以說已經是宦官中的成功人士了,可是汪直並不滿足,他又把手伸向了皇宮內最為神秘的太監管理機構——東廠。
  汪直自發組織人外出打探消息,匯報京城及各地的一舉一動,表現自己的情報收集能力,就是希望朱見深能夠把東廠的控製權交給他。一時之間,京城內外四處都是汪直的便衣密探,沒日沒夜地打探消息,抓人關人,勢頭非常之猛。
  有了這些“政績”,汪直便得意洋洋地去向朱見深匯報,準備接手東廠這個明朝最大的特務組織,幹一把地下工作。
  盟主大人聽取了他的報告,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並表示希望他繼續努力,可盟主似乎講上了癮,在上麵長篇大論,講得頭頭是道,就是不說關鍵問題,汪直跪得腿發麻,終於忍不住插話:
  “皇上,東廠的事情應如何辦理?”
  盟主被打斷了發言,卻並不生氣,隻是笑著擺擺手說道:
  “那個人幹得還不錯,就這樣吧。”
  汪直的東廠夢想就此破滅。
  盟主口中的“那個人”就是現任東廠掌印太監尚銘,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尚銘入宮很早,辦事十分利落,性格極其謹慎(注意這個特點),東廠在他的手下搞得有聲有色,為了擴大財源,他還幹起了副業——綁票敲詐。
  尚掌門有一個公認的閃光點——對待工作認真負責,對他的副業也是如此,他一上任,就搞了一個花名冊,上麵一五一十地記載了京城各大富戶的地址、家庭環境,並就財富多少列出了排行榜。
  同時他還有著紮實的哲學功底,始終堅信世界是一個聯係的整體,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聯係的,每當東廠有了案件,他都會把這些富戶和案件聯係起來,並且逐個上門抓人,關進大牢,讓家人拿贖金來才放人。
  這實在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情,但出人意料的是,雖然他一直這樣幹,名聲卻還不錯,許多人談到他還時有誇獎,著實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這是因為尚掌門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講究誠信。他雖然綁票,卻從不虐待人質,而且錢到放人,從不撕票,和他打過交道的人質家屬也不禁如此感歎:收錢就辦事,是個實誠人啊。
  此外他雖然劫富不濟貧,卻也不害貧,從來都隻在富戶身上動手,不惹普通百姓,在中下層群眾中間很有口碑。他資曆很高,卻從不欺負後輩,人緣很好,還經常給盟主大人和後宮萬掌門送禮,群眾關係也不錯。
  這樣的一個人,汪直自然是扳不動的。
  可是汪直實在是一個很執著的人,他下定決心要打破尚銘的壟斷,開創特務工作的新局麵。禁不住他的反複要求,成化十三年(1477),朱見深終於特批汪直開辦新型企業——西廠。
  新官上任的汪直對此傾注了全部的心力,他立刻頒布了廠規和指導方針,大致可以概括為:
  東廠害不了的,我們害;東廠整不死的,我們整;東廠做不到的,我們做!
  此後,西廠特務就成為了死亡的代名詞,他們比東廠手段更為狠毒,一般百姓進了西廠幾乎就等同於進了鬼門關,壓根兒就別想活著出來。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談虎色變。
  西廠日以繼夜辛勤工作,可不久之後,汪直卻鬱悶地發現,無論業績還是名聲,他的西廠始終趕不上東廠。這是很自然的,畢竟東廠有著悠久的曆史和特務文化積澱,短時間內西廠確實望塵莫及。
  汪直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他不願意屈居在尚銘之下,也不願意等待,為改變這一局麵,他發動下屬提合理化建議,並虛心采納意見。
  很快,一個下屬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要想快點壓過東廠,就得解決幾個重量級的人物,這樣才能短時間內打出威信,打響西廠品牌。
  事後證明,這是個餿主意。
  可是汪直卻覺得這個建議十分好,立刻準備付諸實施。
  方針已經確定,那麽拿誰開刀呢?
  汪直冥思苦想,終於找到了一個當時誰也不敢惹的人物,他決定首開先例,用來樹立自己的威信。
  這位即將倒黴的仁兄叫覃力鵬,也是個太監,他雖然不在京城,卻是除汪直外,地位僅次於司禮太監懷恩和東廠太監尚銘的第三號人物,時任南京鎮守太監。
  明代雖然遷都北京,但南京依然是明朝都城,南京鎮守太監向來就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職位,而且覃力鵬背景深厚,和許多皇親國戚都有私人關係,雖然經常違法,卻從來沒有人敢找他的麻煩。
  可是這次汪直決定麻煩一下他,雖然同是太監,但為了西廠的品牌,隻好犧牲老兄你了。
  他打定主意,馬上動起手來,收集了很多覃力鵬的罪證(那是相當容易),東扯西拉的,竟然搞出一個罪當斬首的結論。
  覃力鵬萬沒想到,汪直竟敢拿他開刀,可這位仁兄也實在不是好欺負的,他連夜派人入京,做了一番工作,結果大事化小,被批評了兩句也就算了。
  汪直沒有打垮覃力鵬,卻也得到了朱見深的表揚,被授予敢於辦事、公正無私的稱號,受到領導稱讚的汪直頓時精神煥發,接連搞出了幾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首先是幾個刑部官員,剛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一進京城就被西廠的人逮捕,放進牢裏猛打了一頓,也不說他們犯了什麽法,就又被釋放出獄。搞得這幾個人稀裏糊塗,還以為是在做夢。
  之後是一個外地的布政使進京辦事,還沒等找地方住下,也被西廠的人拉去打了一頓,吃了幾天牢飯。
  這當然都是汪直指使的,他的行為看似很難理解,其實隻是想證明一點:
  他能夠在任何時間,以任何理由,解決任何人。
  此時的汪直內有皇帝的寵信,外有西廠的爪牙,在很多人看來,他已經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太監。
  可是汪直並不這樣認為:
  成功?我才剛上路哎。
  他沒有滿足於目前的業績,謙虛地認為還需要不斷地進步,為了更好地確定自己的權威,他決定尋找第二個重點打擊的目標。不久後,他找到了。
  這次被盯上的人叫做楊曄。他本人雖然隻是個小官,名氣不大,卻也不是等閑之輩,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楊”中的楊榮。由於在家惹了麻煩,他和他的父親楊泰一同來到京城暫住。
  對汪直來說,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這一次,他準備大幹一場。
  當然,他不會想到,這件事情最終也解決了他自己。
  汪直派人逮捕了楊曄和他的父親楊泰,關進了大牢。
  在牢裏,汪直耍起了流氓。他下達命令,給楊曄表演了東廠樂隊的拿手節目“彈琵琶”。
  所謂“彈琵琶”,並不是演奏音樂,而是一種獨特的行為藝術。具體說來,是用利刃去剃人的肋骨,據說行刑之時痛苦萬分,足可以讓你後悔生出來。這一招當年開國時老朱也沒想出來,是東廠的獨立發明創造。
  可憐楊曄先生,足足被彈了三次,體力不支,竟然就死在了監獄裏。
  汪直卻並不肯善罷甘休,一定要把事情做絕,他接著安插罪名,判處楊曄的父親楊泰死刑,斬首。
  此時的西廠也已經囂張到了頂點,比如楊曄的叔父楊仕偉,時任兵部主事(正處級),西廠沒有辦理任何法律手續,逮捕證也沒一張,就跑到他家裏去抓人,半夜三更,搞得雞飛狗跳,住在旁邊的翰林侍講陳音聽見動靜,十分惱火,拿出官老爺的派頭,隔著牆大喝一聲:
  “你們這樣胡作非為,不怕王法嗎?!”
  可對麵的西廠特務倒頗有點幽默感,也隔牆答了一句:
  “你又是什麽人,不怕西廠嗎?!”
  事情鬧大了,汪直卻滿不在乎,畢竟楊曄本人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可後來事情的發展徹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沒有想到,雖然楊榮已經死去多年,但威信很高,是文官集團的楷模,他的子孫出了事,大臣們怎肯甘休!
  第一個做出反應的是內閣首輔商輅,他派人查明了楊曄的冤情,召集內閣開會,痛斥汪直的罪行,並寫了一封奏折給朱見深,要求廢除西廠,罷免汪直,其中有一句非常厲害的話:
  “不驅逐汪直,天下遲早大亂!”
  朱見深發怒了,他雖然脾氣溫和,看到這句話也氣得不行,大叫道:
  “用一個太監,也會天下大亂嗎?!”
  他十分激動,立刻叫來身邊的人,傳達了他的口諭:
  “讓商輅明白回話,到底是誰指使他的!主謀是誰!”
  朱見深很少發火,但發起火來絕不善罷甘休,按照常理,商輅要吃大苦頭了。
  但他這次的運氣實在不錯,因為奉命傳旨的人,是司禮太監懷恩。
  懷恩,山東人,本姓戴,宣德年間,因父親涉罪抄家,他被逼入宮成為宦官,改名懷恩,曆經三朝,最終成為了手握重權的司禮太監。
  這是一個十分關鍵的人物,正是他多次挽救了時局,並在最後時刻力挽狂瀾,將朱祐樘送上了皇位。
  懷恩奉旨出發了,他剛剛領教了朱見深的怒火,卻沒有想到,在內閣等待著他的,是另一個更為憤怒的人。
  懷恩來到內閣,剛好商輅、劉吉、萬安等人都在,他便二話不說,傳達了朱見深的口諭:
  “奏折是誰寫的,何人指使?!”
  這是兩句十分嚴厲的問話,說明皇帝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可商輅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但沒有絲毫畏懼,反而拍案而起,大聲說道:
  “奏折是我寫的,也是我主使的,那又如何!你就這樣回複皇上好了!”
  “汪直不過是個太監,竟然敢私自關押處死朝廷官員,擅自調動邊關將領和內宮人員,讓他這樣放肆下去,天下必定大亂!不除汪直,王法何在!”
  商輅這一激動,內閣的全體成員也跟著激動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大有鬧事的苗頭。
  關鍵時刻,懷恩保持了鎮定,他安撫了商輅等人,即刻緊急回複朱見深,轉述了商輅的回複,希望朱見深認真考慮。
  聽完了懷恩的匯報,朱見深感到了一絲恐懼,他意識到,商輅是對的,汪直已經成為了一個有威脅的人,必須采取行動了。
  不久之後,朱見深下諭,罷免了西廠,將汪直逐回禦馬監。
  對於內閣來說,這是一次了不起的勝利,商輅等人彈冠相慶,高興萬分。
  但與此同時,禦馬監太監汪直卻並不沮喪,因為他十分清楚,軟弱的朱見深不會堅持多久,他仍然需要自己,不久之後,他就能回到原來的位置。
  【汪直的疏忽】
  汪直是對的。
  對於朱見深而言,正確還是錯誤、忠臣或是奸臣,都並不是那麽重要,童年時候的經曆給朱見深打下了深刻的烙印——過得舒舒服服就好。
  所以他需要的並不是在背上刻字的武將,也不是在朝廷上罵人的文官,他隻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
  汪直是一個聽話的人,不但老老實實地伺候朱見深,還能夠提供各種娛樂服務,這樣的人上級自然不會讓他閑太久。
  於是不久之後,西廠重新開張,汪直也成為了新任廠長。
  汪直又一次達到了他太監生涯的頂峰。
  然而不久之後,他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他的先輩曾經犯過的錯誤。
  和王振一樣,汪直也有著一個橫刀立馬的夢想。
  既然是個太監,就應該踏踏實實地幹好這份有前途的工作,可汪直先生偏偏要出風頭,但問題是當時邊界比較平靜,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汪直貫徹了新的邊防方針:人不犯我,我也犯人。
  事實證明,汪直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孬種,他所謂的進攻不過是殺掉人家進貢使者,或是趁人家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去騷擾一下老少婦孺。等人家來報複了,他又成了和平主義者,一溜煙地就逃了,可經過他這麽三下兩下胡搞,韃靼和遼東各部落真的被惹火了,不斷地到明朝邊界找麻煩。
  朱見深納悶了,原本平安無事的邊境突然四處傳來戰報,他沒有相信汪直的鬼話,而是自己派人出去打聽,這才發現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汪直惹出來的,這下他火大了。
  朱見深同誌要求不高,隻想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兩天安逸日子,沒事研究一下金丹春藥之類的化學製造,可是汪直偏偏不讓他消停,他開始對汪直不滿了。
  這種情緒很快被兩個人察覺到了,他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把汪直徹底打垮。這兩個人一個是李孜省,另一個是尚銘。
  他們兩個人決定拋棄以往的成見,精誠合作,尚銘尋找汪直的罪證,而李孜省則串通萬安上書告狀,雙方各司其職,準備著最後的攻擊。
  成化十七年(1481),機會來了。
  這一年,韃靼部落開始進攻邊境,朱見深接到消息十分不滿,立刻找汪直進見,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你自己惹出的麻煩,自己去解決!”
  汪直大氣也不敢喘就連夜去了宣府,可當他到達那裏的時候,人家已經搶完東西走了。汪直便急忙向皇帝打報告,說這邊已經完事了,我準備回去。
  朱見深同誌回複:
  那裏非常需要你,多待幾天吧。
  尚銘和李孜省敏銳地感覺到,汪直快要完了,他們立刻按照計劃發動了最後攻勢。一時之間,彈劾滿天飛,原本的優秀太監、先進模範突然變成了卑鄙小人、後進典型。朱見深立刻下令,關閉西廠,將汪直貶為南京禦馬監。
  出來時還風光無限的汪直灰溜溜地去了南京,沿途風餐露宿,以往笑臉相迎的地方官們此時早已不見了蹤影,汪直已經沒有別的野心,隻希望能夠安心到南京做個太監。
  可是我國向來都有痛打落水狗的習慣,尚銘還嫌他不夠慘,又告了一狀,這下子汪直的南京禦馬監也做不成了,隻能當一個小小的奉禦,他又操起了當年剛進宮時候打掃衛生的工具,在上級太監的欺壓下,幹起了雜務。
  成化初年進京成為奉禦,成化十九年又被免為奉禦,十餘年從默默無聞到權傾天下再到打回原形,一切如同夢幻一般。
  明史沒有記載汪直這位風雲人物的死亡年份,這充分說明,此人已經不值一提。
  汪直的離去,最為高興的自然是尚銘了,東西監派終於可以統一了。可他沒有想到,下一個倒黴的人就輪到自己了。
  要說仙派掌門李孜省也實在不夠朋友,當年彈劾汪直的時候,他就給尚銘準備了另外一份備用本,沒等過河,他已經準備拆橋了。
  很快言官們就把矛頭對準了尚銘,紛紛上書彈劾他的罪行,於是尚銘掌門終於也被盟主大人廢了武功——去明孝陵掃地。
  仙派和後派打倒了顯赫一時的監派,成為了武林的主宰,當然了,這兩派也不是啥好東西,江湖還是那個江湖,但就在一片黑暗之中,光明的種子開始萌芽。
  說來可笑,親自播下這種子的居然是李孜省,因為正是拜他所賜,尚銘和汪直才被趕走,從而使得另一個人登上了掌門之位,這個人就是司禮監懷恩。
  懷恩敏銳地抓住了時機,安排自己的親信陳準登上了東廠廠公的位置,全麵掌握了監派的大權,小心地保護著光明的火種,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堅持到底】
  我一直認為,好人和壞人是不能用職業以及讀書多少來概括的,飽讀詩書的大臣有很多壞人,而以文盲居多的太監裏也有很多好人,鄭和自不必說,而成化年間的懷恩也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他本來出生於官宦之家,衣食無憂,卻飛來橫禍,父親罷官,家被抄,他自己被送進宮內,強行安排做了宦官,最缺德的是,皇帝陛下竟然還要他感激涕零,賜了個叫“懷恩”的名字。
  在這樣的境遇下成長起來的懷恩,如果盡幹壞事,那實在是不稀奇的,可怪就怪在,這位仁兄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在鬼哭狼嚎、妖風陣陣的成化年間,他和商輅努力支撐著大局。但懷恩要比商輅聰明得多,他早就看出了這黑暗時局的真正始作俑者不是梁芳,不是李孜省,甚至也不是萬貴妃,而是軟弱的朱見深。
  因為這亂七八糟的五派都是為皇帝服務的,春派給他提供化學藥品,仙派為他求神拜佛,監派為他打探消息,後派照顧他的生活,混派拍他的馬屁。隻要朱見深還活著,這出醜劇將一直演下去。
  所以當商輅心灰意冷、退休回家時,懷恩依然堅持了下來,因為此時的他已經找到了破解這片黑幕的唯一方法——朱祐樘。
  他曾與後宮的人們一起保守過那個秘密,也經常去看望這個可憐的孩子,在張敏說出實情的時候,他主動站了出來,為此作證,他見證了朱祐樘的成長,並且堅信這個飽經苦難的少年一定能夠成為他心目中的明君英主。
  他最終沒有失望。
  但此時,上天似乎認為朱祐樘受的磨難還不夠,於是,它為這個孩子安排了最後一次,也是最為致命的一次考驗。
  事情是由一次談話開始的:
  成化二十一年(1485),三月。
  朱見深又一次來到後宮的內藏庫查看他的私房錢。由於忙於煉丹等重要工作,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可當他打開庫門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他立刻下令:
  “把梁芳叫來!”
  梁芳來了,朱見深沒有說話,隻是讓他自己往庫門裏看。
  裏麵空空如也。
  十餘年之前,這裏還曾堆滿金銀財寶,一個質樸的小姑娘在這裏默默地工作。如今已經是人去樓空。
  朱見深指著庫房,冷冷地說道:這些都是你花的吧。
  按說盟主發怒了,梁掌門就應該低頭認罪了,可這位仁兄竟然回了一句:
  “這些錢我可是拿去修宮殿祠堂,給皇上祈福了。”
  花了錢還不認賬,把皇帝當冤大頭!
  這下盟主大人火大了,氣得滿臉通紅,可他憋了半天,卻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我不管你,將來自然有人跟你算賬!”
  這句話大概類似現在小學生打架時候的常用語:你等著,我回家叫人來打你!
  盟主混到這個份兒上,也真算是窩囊到了極點。
  朱見深忿忿不平地走了,可是在梁芳的耳中,這句話的意思發生了變化:
  “我管不了你,將來我的兒子會來對付你!”
  好吧,既然這樣,就先解決你的兒子。
  梁芳明白,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得到一個人的幫助,於是他跑到後宮,找到了萬貴妃。
  自從十年前的那次失敗之後,萬貴妃已沉默了很久,但她對朱祐樘的仇恨卻一點也沒有消散,梁芳的建議又一次點燃了她複仇的火焰。更重要的是,她殺死了朱祐樘的母親,一旦朱祐樘登基,她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不能再等了,趁這個機會徹底打倒他吧,否則將來我們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年,她五十五歲,他三十八歲,朱祐樘十五歲。
  雖然已經年過半百,萬貴妃的枕頭風依然風力強勁,在她的反複鼓吹下,朱見深終於下定了決心。
  在做出決定的前夕,朱見深做出了一個關鍵的決定,他找到了懷恩,想找他商量一下執行問題。
  “我想廢掉太子,你看怎麽做才好。”
  跪在地上的懷恩聽見了這句話,卻沒有說話,隻是脫下了自己的帽子,向朱見深叩首。
  朱見深等了很久,也沒有回音。
  “為什麽不說話?”
  “請陛下殺了我吧。”一個低沉的聲音這樣回複。
  “為什麽?”朱見深驚訝了。
  “因為陛下的這道諭令,我不會遵從。”
  “你不要命了嗎?”朱見深憤怒了。
  懷恩抬起頭,大聲說道:
  “今日我若不為,陛下殺我,但我若為之,將來天下人皆要殺我!”
  “是以雖萬死,亦不為。”
  朱見深驚呆了,這個平日恭恭敬敬的老太監竟然來了這麽一手,他以更為凶狠的眼神盯著懷恩,卻發現毫無效果。懷恩那平靜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慌亂。
  朱見深突然發現,雖然他是皇帝,主宰著千萬人的生死,卻戰勝不了眼前的這個人。
  一個人要是不怕死,也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他萬般無奈之下,隻好對懷恩說:
  “這裏不用你了,回中都守靈吧!”
  所謂中都,就是老朱的老家鳳陽,當時已經比較荒涼了。懷恩絲毫不動聲色,也沒有求饒,隻是磕了個頭,謝恩之後飄然而去,隻留下了無計可施的朱見深。
  但是懷恩的執著並沒有能夠打動朱見深,在萬貴妃的不斷鼓吹下,他仍然決定廢掉太子。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真算是無計可施了,朱祐樘先生唯一能做的也隻能是對天大呼一句:
  “天要亡我!”
  沒準他還真的喊過,因為不久之後,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進來摻和了一把。
  成化二十一年,四月,泰山地震。
  古代雖然沒有地震局普及科學知識,但地震也算是司空見慣的常事了,沒有啥稀奇的,可這次地震實在不一般。
  要知道,這次地震的可是泰山,那是古代帝王封禪的地方,秦皇漢武才夠資格上去,光武帝同誌鬥膽上去了一次,還被人罵了幾句。朱元璋一窮二白打天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沒敢去幹這項工作。用現在的話來說,這座山有著重要的政治意義。
  朱見深有點慌,他立刻派人去算卦,看看到底哪裏出了問題,結果那位算卦的鼓搗了半天,得出了一個結論:
  “應在東宮。”
  這意思就是,泰山之所以地震,是因為東宮不穩,老天爺發怒了。
  朱見深一聽這話,馬上停止了他的行動,他還打算長生不老呢,老婆可以得罪,老天爺不能得罪。
  就這樣,朱祐樘在上天的幫助下,邁過了最後一道難關。
  但此時的朝政之黑暗,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朱見深雖不廢太子,也不怎麽管理朝政了,梁芳肆無忌憚地貪汙受賄,李孜省肆無忌憚地安插親信,混亂朝綱,萬安則是肆無忌憚地混日子。
  五大派失去了所有的管製,開始了任意妄為的瘋狂,但這一切不過是黎明前的最後黑暗,因為光明即將到來。
  成化二十三年(1487)春,朱見深終於遭受了他一生中的最大打擊,萬貴妃在後宮去世了。
  這個陪伴了他三十八年的女人終於離開了,無論風吹雨打,她始終守護在這個人的旁邊,看著他從兩歲的孩童成長為四十歲的中年人,從未間斷,也從未背叛。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著你。”
  整整三十八年,她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她並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人,隻是嫉妒的火焰徹底地毀滅了她的理智,對她而言,朱見深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把他搶走。
  卑劣、殘忍、惡毒不是她的本性,卻是她必須付出的代價——為了她的愛情。
  朱見深徹底崩潰了,幾十年過去了,春藥、仙丹早已毀壞了他的身體,萬貴妃的死卻更為致命地摧毀了他的精神,他登上了皇位,成為了統治帝國的皇帝,但他的心靈仍然屬於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孤獨無助的孩子,需要她的照顧。
  謝幕的時候終於到了,你雖然先走一步,但你不會寂寞太久的,很快我就會來陪伴你。幾十年後宮的你爭我奪,其實你並不明白,即使你沒有孩子,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皇位和權勢對我而言並不重要,我也不感興趣,我所要的隻是你的陪伴,僅此而已。
  結束吧,讓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點。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隻有你和我。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朱見深病倒,十日後,不治而亡,年四十一。
  朱見深是一個奇特的皇帝,在他統治下的帝國妖邪橫行,昏暗無比,但他本人卻並不殘忍,也不昏庸,恰恰相反,他性格溫和,能夠明白事理,辨別忠奸,出現如此怪狀,隻因為他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點:軟弱。
  他不處罰貪汙他錢財的小人,也不責罵痛斥他的大臣,因為他畏懼權力,畏懼懲罰,畏懼所有的一切,歸根結底,他隻是一個想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人。
  他應該做一個老老實實的農夫,或者是本分的小生意人,被迫選擇皇帝這個職業,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
  朱見深不是一個好皇帝,也不是一個好人,他是一個懦弱的人,僅此而已。
  
  第六章 明君
  【明孝宗朱祐樘】
  【寬恕】
  朱祐樘終於登上了最高皇位,從險被墮胎的嬰孩,到安樂堂中的幼童、幾乎被廢的太子,還不到二十歲的朱祐樘已曆盡人生艱險,他不會忘記他含冤死去的母親、舍生取義的張敏、剛正不阿的懷恩,以及所有那些為了讓他能夠活到現在付出沉重代價的人們。
  他雖然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他的母親永遠也看不到兒子的榮耀了,而那些為自己犧牲的人也是無法回報的。
  做一個好皇帝吧,就此開始,改正父親的所有錯誤,讓這個帝國在我手中再一次興盛起來!要讓所有逝去的人都知道,他們的付出是有價值的。
  朱祐樘準備動手了,對象就是五大門派,他早已判定,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垃圾。
  第一個被解決的就是仙派掌門李孜省,這位仁兄還想裝神弄鬼地混下去,朱祐樘卻根本不同他廢話,繼位第六天就把他送去勞動改造,而對他手下那一大堆門徒,什麽法王、國師、禪師、真人,朱祐樘幹淨利落地用一個詞統統打發了——滾蛋。
  仙派的弟子們全部失業回家種地了,掌門李仙人卻還撈到了一份工作——充軍,可是這位仁兄當年鬥爭手段過於狠毒,仇人滿天下,光榮參軍沒幾天,就被人活活整死。至此終於飛升圓滿了。
  然後是春派掌門梁芳,朱祐樘十分麻利地給他安置了新的住所——牢房,這位太監最終受到了應得的懲罰。
  最為緊張的人叫萬喜,作為萬貴妃的弟弟、後派的繼任掌門,他十分清楚,朱祐樘絕對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況且萬貴妃殺死了他的母親,此仇不共戴天,不是吃頓飯認個錯可以解決的。他收拾好了東西,準備了後事,隻希望皇帝陛下能夠給他來一個痛快的,不要搞什麽淩遲之類的把戲,割他三千多刀。
  事情的發展似乎符合他的預料,不久之後,家被抄了,官被免了,自己也被關進了監獄,但那最後一刀就是遲遲不到,萬喜心裏沒底,可更讓他吃驚的是,過了一段時間,他竟然被釋放出獄了!
  萬喜想破腦袋也搞不明白,莫非這位皇帝喜歡玩貓抓老鼠的遊戲?
  朱祐樘十分清楚是誰殺死了自己母親,很多大臣也接連上書,要求對萬家滿門抄斬,報仇雪恨。但是朱祐樘的反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退回了要求嚴懲的奏折,用一句話給這件事下了定論:
  “到此為止吧。”
  六歲的朱祐樘還沒有記清自己母親的容貌,就永遠地失去了她。之後他一直孤單地生活著,還時不時被萬貴妃排擠陷害。對於他而言,萬貴妃這個名字就意味著仇恨。
  可是當他大權在握之時,麵對仇恨,他選擇了寬恕。
  他寬恕了那些傷害過他的人,並不是軟弱,而是因為他懂得很多萬貴妃不明白的道理。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之後,他召回了還在鳳陽喝風的懷恩,親自迎候他入宮恢複原職,懷恩不敢受此大禮,嚇得手搖腳顫,推辭再三,可是朱祐樘堅持這樣做。
  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個老太監曾經冒著生命危險,無畏地保護了自己。這是他應得的榮耀。
  還有那位曾經養育過他的前任吳皇後,這位心高氣傲的小姐隻當了幾個月的皇後,就被冷落在深宮許多年,此時已經是年華逝去,人老珠黃。朱祐樘也把她請了出來,當作自己的母親來奉養。
  被遺棄二十多年的吳廢後感動得老淚橫流,也許她當年的動機並不是那麽單純,但對於朱祐樘而言,養育之恩是必須報答的,其他的事情並不重要。
  朱祐樘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一個了不起的人,他不複仇,隻報恩。他比朱棣更有自信,因為他不需要用暴力來維護自己的權威,他比朱瞻基更為明智,因為他不但清楚種田老農的痛苦,也了解自己敵人的悲哀。他比朱厚熜(不好意思,這仁兄還沒出場,先客串一下)更聰明,因為他不需要權謀,隻用仁厚就能征服人心。
  在他的統領下,大明王朝將迎來一個輝煌繁華的盛世。
  恩仇兩清了,但還有一派沒有解決,這就是混派,這一派十分特別,因為萬安、劉吉等人雖然消極怠工,安插自己的親信,卻也沒幹過多少了不得的壞事,朱祐樘暫時沒有解決這一幫子廢物,因為就算要讓他們下崗,也得找個充分的理由。
  日子如果就這麽過下去,估計萬安等人就算不能光榮退休,至少也能體麵地拿一份養老金辭職,可混派的諸位兄弟們實在不爭氣,雖然他們夾緊尾巴做人,卻還是被朱祐樘抓住了把柄,最終一網打盡,一起完蛋。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祐樘在整理自己老爹遺物的時候偶然發現了一個精致的小抽屜,裏麵放著一本包裝十分精美的手抄本,收藏得如此小心隱秘,朱祐樘還以為是啥重要指示,鄭重其事地準備禦覽一下,可這一看差點沒把他氣得跳起來。
  據記載,此書圖文並茂,語言生動,且有很強的實用性。當然了,唯一的缺點在於這是一本講述生理衛生知識的限製級圖書。
  朱祐樘比他爹正派得多,很反感這類玩意兒,這種書居然成了他老爹的遺物,也實在丟不起這個人,他開始追查此書的來源。
  偏巧這本手抄本的作者十分高調,做了壞事也要留名,在這部大作的封底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臣安進。
  這就沒錯了,朱祐樘立刻召懷恩晉見,把這本黃書和一大堆彈劾萬安的文書交給了他,隻表達了一個意思:讓他快滾!
  懷恩找到了萬安,先把他的大作交給了他,並轉達了朱祐樘的書評:“這是一個大臣應該做的事情嗎!?”
  萬安嚇得渾身發抖,跪在地上不斷地說:“臣有罪!臣悔過!”然後施展出了看家絕技磕頭功,聲音又脆又響,響徹天籟。
  懷恩原本估計這麽一來,萬掌門就會羞愧難當,自己提出辭職,可他等了半天,除了那兩句“臣有罪,臣悔過”外,萬兄壓根兒就沒有提過這事。
  沒辦法了,隻好出第二招,他拿出了大臣們罵萬安的奏折,當著他的麵一封封讀給他聽,這麽一來,就算臉皮厚過城牆拐彎的人也頂不住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萬掌門的臉皮是橡皮製成,具有防彈功能,讓他實打實地領略了無恥的最高境界,萬掌門一邊聽著這些奏折,一邊磕頭,天籟之音傳遍內外,但就是不提退休回家的事情。
  懷恩氣得七竅冒煙,他看著地上的這個活寶,終於忍無可忍,上前一把扯掉了萬安的牙牌(進宮通行證),給了他最後的忠告:快滾。
  這位混派領軍人物終於混不下去了,他這才收拾行李,離職滾蛋了。他這一走,混派的弟子們如尹直等人也紛紛開路,混派大勢已去。
  最後隻剩下了一個劉吉,這位劉棉花實在名不虛傳,他眼看情況不妙,立刻見風使舵,換了一副麵孔,主動批評起朝政來,甚至對朱祐樘也是直言進諫,朱祐樘要封自己老婆的弟弟當官,他故意找茬兒,說應該先封太後的親戚,不能偏私,頗有點正直為公的風範。
  劉吉自以為這樣就可以接著混下去,可他實在是小看了朱祐樘,這位皇帝自小在鬥爭中長大,什麽沒見過,他早就打探過劉吉的言行,知道這位棉花兄的本性,隻是不愛搭理他,可他現在竟然主動出來惹事找抽,那就不客氣了。
  他派了個太監到劉吉的家裏,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最好還是早點退休,不然就要你好看。
  劉棉花再也不裝了,他跑得比萬掌門還要快,立刻卷起鋪蓋回了老家。
  五大派終於全軍覆沒,趕走了這些垃圾,朱祐樘終於可以大展身手了,他召集了兩個關鍵人物進京,準備開創屬於自己的盛世。
  這兩個人一個叫王恕,另一個叫馬文升。
  先說這位王恕兄,在當時他可是像雷鋒一樣的偶像派人物,成化年間,混派官員們天天坐機關喝茶聊天,隻有這位仁兄我行我素,認真幹活,俗語說: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可見他的威望之高。
  而且此人還有一個特長——敢罵人。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達官顯貴,隻要幹了壞事,被他盯上了一準兒跑不掉,一天連上幾封奏折,罵到改正錯誤為止。
  而且此人每次上朝都會提出很多意見,別人根本插不上話,到後來大家養成了習慣,上朝都不說話,先看著他,等他老人家說完了再開口。有幾天不知道這位老兄是不是得了咽喉炎,上朝不講話了,結果出現奇跡,整個朝堂鴉雀無聲,大家都盯著王恕,提出了一個共同的疑問:
  “王大人,你咋還不說話呢?”
  朱見深算被煩透了,他每天都呆呆地看著這位王大人在下麵滔滔不絕,唾沫橫飛,搞得他不得安生。他想讓王恕退休,可這位仁兄十分敬業,從成化初年(1465)一直說到了成化十二年(1476),朱見深受不了了,把王大人打發到雲南出差,後來又派到南京當兵部尚書,可就是這樣,他也沒消停過。
  王大人時刻不忘國事,雖然離得遠了點,也堅持每天寫奏折,有時一天幾封,隻要看到這些奏折,那個喋喋不休的老頭子的身影就會立刻浮現在朱見深的眼前。
  就這樣,王大人堅持寫作,一直寫到了成化二十二年(1486),七十大壽過了,可習慣一點沒改,朱見深總是能夠及時收到他的問候。
  當年又沒有強製退休製度,忍無可忍之下,朱見深竟然使出了陰招,正巧南京兵部侍郎馬顯上書要求退休,朱見深照例批準,卻在上麵加上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王恕也老了,就讓他退休吧。”
  聽到這句話,大家都目瞪口呆,馬顯退休,關王恕什麽事?可朱見深也有一肚子苦水沒處倒:
  “我是個不願意幹活的懶人,可也實在經不起嘮叨,不得以出此下策,這都是被王老頭逼的啊!”
  王恕啥也沒說,幹淨利落收拾東西回了家,這一年他七十一歲。
  朱見深是個得過且過的人,他在世上最怕的隻有兩個字——麻煩。王恕這種人自然不對他的胃口,可是朱祐樘與他的父親不同,他十分清楚王恕的價值。
  於是在弘治元年(1488),七十三歲高齡的王恕被重新任命為六部第一重臣——吏部尚書。這位老兄估計經常參加體育鍛煉,雖然年紀大了,卻幹勁十足,上班沒幾天就開始考核幹部,搞得朝廷內外人心惶惶。可這還沒完,不久之後,他向皇帝開刀了。
  王恕表示,每日早朝時間過短,很多事情說不完(符合他的特點),為了能夠暢所欲言,建議皇帝陛下犧牲中午的休息時間,搞一個午朝。
  這事要擱到朱見深身上,那簡直就算晴天霹靂,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但朱祐樘同意了。
  這就是明君的氣度。
  王恕做了吏部尚書,開始折騰那些偷懶的官員,與此同時,另一個實權部門兵部也迎來了他們的新上司——馬文升。
  說來滑稽,這位馬文升大概還能算是汪直的恩人,他資格很老,成化十一年就當上了兵部侍郎,此後一直在遼東守邊界,當時汪直的手下在遼東經常惹事生非,挑起國際爭端,可每次鬧了事就拍拍屁股走人,幫他收拾殘局的就是這位馬文升,到頭來領功的還是汪直。
  時間一長,汪直也不好意思了,曾找到馬文升,表示要把自己的軍功(挑釁鬧事)分給他一部分,馬文升卻笑著搖搖頭,隻是拉著汪直的手,深情地說道:“廠公,這就不必了,但望你下次立功前先提前告知一聲,我好早做準備。”
  汪直十分難堪,懷恨在心,就找了個機會整了馬文升一下,降了他的官,直到汪直死後,馬文升才回到遼東,依舊守他的邊界。
  朱祐樘是個明白人,他了解馬文升的能力,便召他入京擔任兵部尚書,這位新任的國防部長隻比人事部長王恕小十歲,也是個老頭子。可他的手段比王恕還厲害,一上任就開除了三十多個貪汙的軍官,一時之間兵部哭天搶地,風雨飄搖。
  這下馬文升算是捅了馬蜂窩,要知道,兵部的這幫丘八們可都是粗人,人家不來虛的,有的下崗當天就回家抄起弓箭,埋伏在他家門口,準備等他晚上回家時射他一箭。
  馬文升也是個機靈人,從他的耳目那裏得知了這個消息,便躲了過去,可這幫人還不甘休,竟然寫了詆毀他的匿名信用箭射進了長安門,這下子連朱祐樘也發火了,他立刻下令錦衣衛限期破案,還給馬文升派了保鏢,事情才算了結。
  這兩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雖然頭發都白了,卻精神頭十足,他們官齡也長,想當年他們中進士的時候,有些官員還在穿開襠褲呢,論資排輩,見麵都要恭恭敬敬叫他們一聲前輩,而且這兩人經曆大風大浪,精於權謀,當年汪直都沒能奈何他們,何況這些後生小輩的小把戲?
  就這樣,二位老前輩上台之後一陣猛搞,沒過多久就把成化年間的垃圾廢物一掃而空,盛世大局就此一舉而定。
  當老幹部大展神威的時候,新的力量也在這盛世中悄悄萌芽。
  弘治二年(1489),學士丘浚接受了一個特別的任務——編寫《憲宗實錄》,這也是老習慣了,每次等到皇帝去世,他的兒子就必須整理其父執政時期的史官記載,製作成實錄,這些實錄都是第一手材料,真實性強,史料價值極高,我們今天看到的明實錄就是這麽來的,但由於這部史書長達上千萬字,且極其枯燥,所以流傳不廣。
  這是一項十分重要但卻十分繁瑣的工作,恰好擔任副總裁官的邱浚有個不太好的習慣——懶散。他比較自負,不想幹查詢資料這類基礎工作,就以老前輩的身份把這份工作交給編寫組裏一個剛進翰林院不久的新人來幹。這位新人倒也老實,十分高興地接受了任務。
  可過了一段時間,邱浚心裏一琢磨,感覺不對勁了:這要幹不好,可是個掉腦袋的事情啊。
  他連忙跑去找人,一問才知道這位新科翰林絲毫不敢馬虎,竟然已經完稿了,邱浚哭笑不得,拿著寫好的草稿準備修改。
  可是他仔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因為這篇文稿他竟然改不動一個字!
  一向自負的邱浚對這篇完美的文稿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驚奇地問道:
  “這是你自己寫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仔細地看了看這位新人,歎了口氣,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小子好好幹吧,將來你一定會有出息的。”
  這位翰林不安地點了點頭,此時的他並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事實證明,邱浚雖然是個懶人,眼光卻相當獨到,這位寫草稿的青年就是後來曆經三朝不倒、權傾天下、敢拿劉瑾開涮、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裏的楊廷和。
  【輝煌盛世】
  父親統治下的那些驚心動魄、朝不保夕的日子,朱祐樘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不想效仿自己那軟弱的父親,也不會容許那些暗無天日的景象再次出現,為了建立屬於自己的盛世,他付出了全部心力。
  這位仁兄自從登上皇位那一刻起就沒有休息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勞碌命,為了實現盛世理想,他豁了出去,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批閱奏章,還要不停地開會,早上天剛亮就起床開晨會(早朝),中午吃飯時間開午會(午朝),此外他每天都要聽大臣的各種講座(日講),隔段時間還召集一堆人舉行大型論壇(經筵)。
  他的這份工作實在沒啥意思,除了做事就是做事,累得半死不活還時不時被言官們罵上幾句,也沒有人保障他的勞動權益,天下都是你的,你不幹誰幹?
  朱祐樘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確實創造出了屬於自己的時代。
  這是一個輝煌的時代,大明帝國在曆史的軌道上不斷散發著奪目的光彩,國力強盛,天下太平,人才鼎盛。
  在王恕、馬文升的支持下,有三個人相繼進入內閣,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劉健、李東陽、謝遷。
  這是三個非同一般的人,正是他們支撐著大明的政局,最終成就了朱祐樘的理想。這三個人堪稱治世之能臣,他們具有非凡的能力,並靠著這種能力在這個風雲際會的年代建立了自己的功勳,有趣的是,他們三個人的能力並不相同,而這種能力上的差異也最終決定了他們迥異的結局。
  劉健,河南人,弘治元年入閣,資格最老,脾氣最暴,這人是個急性子,十分容易著急上火,但他卻有著一項獨特的能力——斷。這位內閣第一號人物有著極強的判斷能力,能夠預知事情的走向,並提前做出應對。正是這種能力幫助他成為弘治年間的第一重臣。
  李東陽,湖南人,弘治八年入閣,他是弘治三閣臣中的第二號人物,也是最厲害的一個。
  他的性格和劉健剛好相反,是個慢性子,平日總是不慌不忙,天塌下來就當被子蓋。他也有著自己獨有的能力——謀,此人十分善於謀略,凡事總要考慮再三之後才做出決斷,思慮十分嚴密,內閣的大多數決策都出自於他的策劃。
  謝遷,浙江餘姚人,弘治八年入閣,三閣臣中排行最後。這位仁兄雖然資曆最低,學曆卻最高,他是成化十一年(1475)高考第一名狀元,這人不但書讀得多,還能言善辯,這也使他具有了一種和內閣中另外兩個人截然不同的能力——侃。
  侃,俗稱侃大山,又名忽悠,謝遷先生兼任內閣新聞發言人,他飽讀詩書,口才也好,拉東扯西,經常把人搞得暈頭轉向,隻要他一開口,連靠說話罵人混飯吃的言官也自愧不如,主動退避三舍。
  當時朝廷內外對這個獨特的三人團有一個十分貼切的評語: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此三人通力合作,發揮各自所長,他們組成的內閣極有效率,辦事牢靠,其地位在明代曆史上僅次於“三楊”內閣,如果不是朱祐樘即位,任用了這三位能臣,按照朱見深那個搞法,大明王朝的曆史估計一百多年也就打住了。
  當然了,李東陽、劉健、謝遷之所以能靠著謀、斷、侃大展拳腳,安撫天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朱老板的好領導。而十多年後,朱老板就退休去向老祖宗朱元璋匯報工作情況了,在這之後不久,他們三個人將麵臨一次生死攸關的抉擇,而這次抉擇的結果最終給他們的能力下達了一張成績單:
  忽悠(侃)是不行的,拍板(斷)是不夠的,謀略才是真正的王道。
  這也是一個文才輩出的時代,傳承上千年的中華文化在這裏放射出了更加璀璨奪目的光芒。
  之所以說李東陽要勝過劉健和謝遷,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謀略過人,李先生不但是政壇的領袖,也是文壇的魁首,他的書法和詩集都十分有名,據說他還活著的時候,親筆簽名字畫就可以掛在文物店裏賣,價錢也不低。
  由於名望太大,他每次出門後麵總是跟著一大群粉絲和崇拜者,搞得他經常要奪路而逃,這些追隨者還仿照他的詩文風格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流派,這就是文學史上名聲顯赫的茶陵派(李東陽是茶陵人)。
  而與此同時,一個姓名與李東陽極為類似的人的文章也在京城廣為流傳,並出現了很多擁護者,這個人的名字叫李夢陽。
  應該說明,這位李夢陽並不是類似金庸新、古龍新那樣的垃圾人物,事實上,要論對後世文壇的影響和名氣,李東陽還得叫他一聲前輩。
  李夢陽,甘肅人,時任戶部郎中,用現在的話說,這人應該算是個文壇憤青。他鄉試考了陝西省第一名,是八股文的高手,卻極為厭惡明代的文風。他認為當時的很多文章都是垃圾、廢物。
  他的這種說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你算老幾?有幾把刷子,敢說別人不行!
  李夢陽此時卻表現出了極為反常的謙虛,他表示:諸位說得不錯,其實我也不行,你們也不可能服我,但我知道有幾個厲害的人,這幾個人你們不服都不行。
  然後他列出了這幾個人的名字,還別說,真是不服都不行。
  誰呢?
  秦朝的李斯,漢朝的司馬相如、賈誼,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
  這幾個人你們敢叫板嗎?
  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李夢陽終於亮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和文學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對現在的文體不滿,但也承認自己才疏學淺,沒資格反對,但這些猛人是有資格的,大家一起向他們學習就是了。
  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裏程碑式的事件——複古運動,經曆了唐詩的揮灑、宋詞的豪邁、元曲的清新後,明代詩文又一次回到了起點。
  他的主張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其中有六個人名氣極大,後人便將他們與李夢陽合稱七才子,史稱“前七子”。
  當李東陽、李夢陽在文壇各領風騷的時候,江蘇吳縣的一個年輕人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上京趕考,博取功名,雖然他並沒有成功,但他的名聲卻勝過了同時代的所有人,他的名字最終成為了大明王朝的驕傲,並傳揚千古,流芳百世。
  這個人叫唐寅,字伯虎。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奇特的人,他們似乎不需要懸梁刺股、鑿壁借光就能學富五車、縱橫古今,唐寅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唐寅是一個天才,從小時候起,周圍的人就這樣形容他,他確實很聰明,讀書悟性很高,似乎做什麽事情都不必付出太多努力,而眾人的誇耀使得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信以為真,便不再上學,整日飲酒作樂,連考取功名做官也不放在眼裏。
  在這位天才即將被荒廢的關鍵時刻,他的朋友祝枝山前來拜訪他,承認了他的天分,卻也告訴他,若無十年寒窗,妄想金榜題名。
  祝枝山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雖然他自己淡泊功名,卻真心期望他的朋友唐伯虎能夠幹出一番事業。
  唐伯虎聽從了他的勸告,謝絕了來客,閉門苦讀,終悟學業之道。
  弘治十一年(1498),南京應天府舉行鄉試,十八歲的唐伯虎準備參加這次考試,考試前,他聚集了平生關係最好的三個朋友一起吃飯,在這次酒宴上,成竹在胸的他放出狂言:
  今科解元舍我唐寅,更有何人!
  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狂言,但他的三個朋友卻沒有絲毫異議,因為他們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參加唐寅酒宴的這三位朋友分別是祝枝山、文征明、徐禎卿,他們四人被合稱為“吳中四才子”,也有人稱他們為江南四大才子。
  事實證明,唐寅沒有吹牛,在這次的鄉試中,唐寅考得第一名,成為應天府的解元。可能是他的文章寫得實在太好,當時的主考官梁儲還特意把卷子留下,給了另一個人看。但他不會想到,自己的這一舉動將給後來發生的事情布下重重疑團。
  看卷子的人就是程敏政,他和唐寅一樣,小時候也是個神童,後來做了李賢的女婿,平步青雲,他看過卷子後也十分欣賞,並在心中牢牢地記下了唐寅這個名字。
  不久之後,他們將在京城相聚,因為第二年,唐寅即將麵對的主考官就是程敏政。
  弘治十二年(1499),唐寅準備進京趕考,當時的他已經名動天下,所有的人都認為,在前方等待著這個年輕人的將是無比壯麗的錦繡前程。
  唐寅也毫不掩飾他的得意,他的目標已不再是考中一個小小的進士,他將挑戰自古以來讀書人的最高榮譽——連中三元!
  他已經成為了解元,以他的才學,會元和狀元絕不是遙不可及的,如果一切順利,他將成為繼商輅之後的又一個傳奇!
  信心十足的唐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征途,他將在那裏獲取屬於自己的榮譽。
  可是唐寅兄,命運有時候是十分殘酷的。
  在進京趕考的路上,唐寅遇見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徐經。
  徐經,江陰人,是唐寅的同科舉人,他在趕考途中與唐寅偶遇,此時的唐寅已經是偶像級的人物,徐經對他十分崇拜,當即表示願意報銷唐寅的所有路上費用,隻求能夠與偶像同行。
  白吃白住誰不幹?唐寅答應了。
  徐經這個人並不出名,他雖不是才子,卻是財子,家裏有的是錢。才財不分家,這兩個人就這麽一路逍遙快活到了京城。
  進京之後,兩人開始了各自的忙碌,從他們進京到開考之間的這段時間,是一個空白,而事情正是從這裏開始變得撲朔迷離。
  唐寅注定到哪裏都是明星人物,他在萬眾矚目之下進了考場,然後帶著輕鬆的微笑離開。和他同樣信心十足離開考場的,還有徐經。
  從考完的那一天起,唐寅就開始為最後的殿試做準備,因為考卷中的一道題目讓他相信,自己考上進士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隻不過是名次前後不同罷了。
  可不久之後,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唐寅落榜了!
  還沒等唐寅從驚詫中反應過來,手持鐐銬的差役就來到了他的麵前,把他當作犯人關進了大獄。
  金榜題名的夢還沒有做醒,卻突然被一悶棍打醒成了階下囚,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唐寅所不知道的是,這次倒黴的並不隻他一個人,他的同期獄友還有徐經和程敏政。他們的入獄罪名是合謀作弊。
  唐寅的人生悲劇就是從這裏開始的,而罪魁禍首就是考卷中的那一道題目。
  在這一年的考試中,考官出了一道讓人十分費解的題目,據說當年幾乎所有的考生都沒能找到題目的出處,還有人隻好交了白卷,隻有兩份卷子寫出了完美的答案。
  主考官程敏政當即表示,他將在這兩個考生中選出今科的會元。
  這兩份卷子的作者一個是唐伯虎,另一個就是徐經。
  其實事情到了這裏,似乎並沒有什麽問題,答出來了說明你有本事,誰也說不了什麽,可事情壞就壞在唐伯虎的那張嘴上。
  這位仁兄考完之後參加宴會,估計是喝多了,又被人捧了兩句,愛發狂言的老毛病又犯了,當時大家正在猜誰能夠奪得會元,唐伯虎意氣風發之下說出了一句話:
  “諸位不要爭了,我必是今科會元!”
  唐寅兄,你的好運到此為止了。
  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句話,很多人沒有在意,但更多的人卻把它記在了心裏。
  這是一句讓唐寅追悔終身的話,因為它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首先這裏不是吳縣,說話對象也不是他的朋友祝枝山、文征明,而是他的對手和敵人。
  更為重要的是,當唐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此次考試的成績單還沒發下來(發榜)。
  這裏有必要說明一下,當年的考生們對考試名次是十分關注的,由於進士錄取率太低,即使是才華橫溢,名滿天下,也萬萬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考上,更何況是考第一名?
  你唐寅雖有才學,也自信得過了頭吧!
  所以當酒宴上的唐寅還在眉飛色舞的時候,無數沉默的人已經形成了一個共識:這個人的自信裏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黑狀從來都是讀書人的專長,很快就有人向政府反映這一情況,主考官們不敢怠慢,立刻匯報了李東陽。李東陽到底經驗豐富,當時就已估計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馬上報告了皇帝陛下。
  朱祐樘當即下令核查試卷,事實果然如傳言那樣,唐寅確實是今科會元的不二人選。而選定唐寅的人正是程敏政。
  事態嚴重了,成績單還沒有發布,你唐寅怎麽就能提前預知呢?當年那個時候,特異功能似乎還不能成為這一問題的答案。
  此時這件事情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整日探頭探腦的言官們也不失時機跳了出來,政治嗅覺敏銳的給事中華眿把矛頭直接指向了程敏政,認為他事先出賣了考題,因此唐伯虎和徐經兩人才能答出考題高中。
  華眿這一狀告得實在太狠,本來李東陽還想拉兄弟一把,讓徐經和唐伯虎回家三年之後再考,把這件事壓下去,可是這樣一來,事情就搞成了政治陰謀、考場黑幕,隻好公事公辦,把這三位仁兄一股腦兒抓了進來。
  經過審理,案件內部判決如下:
  禮部右侍郎程敏政:合謀作弊查無實據,但其仆人確係出賣考題給徐經,失察行為成立。結論:勒令退休。
  江陰舉人徐經:購買考題查實,作弊行為成立。結論:貶為小吏,不得為官。
  吳縣舉人唐寅:……。結論:貶為小吏,不得為官。
  當然了,這些都是內部結論,除處罰結果外,具體情況並未向社會公開。
  對了,還漏了一個:
  給事中華眿:胡亂告狀,所言不實。結論:貶官。
  【事實的真相】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徐經買了考題,程敏政的仆人賣了考題,程敏政負領導責任,而本著黑鍋人人有份的原則,唐寅算是連坐。
  這是一起曆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案情十分複雜,各種史料都有記載,眾說紛紜,難分真偽,但隻要我們以客觀的態度仔細分析案件細節,抽絲剝繭逐步深入,就會發現這起案件實際上——比想象中更為複雜!
  事實上,這起所謂的科場舞弊案曆經幾百年,不但沒弄明白,反而越來越糊塗,成了不折不扣的懸案。
  此案到底複雜在哪裏,我來演示一下:目前我們要尋找的答案共有三個:一、徐經是否買了考題作弊;二、唐寅是否參與了作弊;三、程敏政是否知情。
  要找到答案,我們必須回到案件的起點,此案的起因就是那道難倒天下才子的題目,遺憾的是,我也沒有看到過那道題,不過這並不重要,像我這樣連三字經都背不全的廢才,即使事先知道題目估計也要交白卷。
  但我們從中可以知道關鍵的一點:這是一道超級難題,天下沒有幾個人能做出來。
  那麽徐經和唐寅能做出來嗎?
  隻要考量一下這二位仁兄的實力,就能夠得出如下結論:
  唐寅是比較可能做出來的,徐經是比較不可能做出來的。
  唐寅是全國知名的才子,學習成績優秀,是公認的優等生,就好比拿到了奧林匹克競賽金牌的高中生,要進北大清華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而徐經雖然是個土財主,也考中了舉人,在全國範圍內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指望他的腦筋開竅,智商突然爆發,那是不現實的。
  所以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徐經很有可能確實買了考題。
  第二個問題,相信很多人都認為不是個問題,以唐寅的實力,還需要作弊嗎?
  其實我也這樣認為,但分析後就會發現,具體情況並非那麽簡單。
  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梁儲把唐寅的卷子交給了程敏政,之所以前麵專門提到這件事情,是因為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極有可能蘊含著一種特殊的含義——潛規則。
  而這種潛規則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約定門生。
  在明代,如果要評選最令人羨慕的官職,答案並不是尚書、侍郎,而是考官。今天的考官們主要工作不過是在教室裏來回巡視監考,然後拿點監考費走人,可在當時,這實在是個搶破頭的位置。
  原因很簡單,所有由這位考官點中的考生都將成為他的門生。
  明代的官場網絡大致由兩種關係組成,一種是同學(同年),另一種是師生(門生),官場風雲變幻莫測,新陳代謝速度很快,今天還是正部級,鬼知道明天是不是就到閻王那兒報到了。要想長盛不衰,就得搞好關係。
  如果你混得不好,那也不要緊,隻要混到個考官,點中幾個人才,到考試結束,你就是這幾個人的座師了,這幾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碼頭,先說幾句廢話,談幾句天氣,最後亮底牌:從今以後,俺們就是您的人了,多多關照吧。
  你也得客氣客氣,說幾句話,比如什麽同舟共濟,同吃一碗飯,同穿一套褲子等等等等,然後表明態度:今後就由老夫罩著你們,放心吧。
  有一句時髦的詞可以形容這一場景——雙贏。
  新官根基不穩,先要摸清楚行情,找個靠山接著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關係網,抓幾個新人,將來就算出了事還有個指望,實在不行也能拉幾個墊背的一起上路。要知道,在官場裏,養兒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著退休,隻能靠門生。
  這就是所謂的門生體製,而這一體製有時會出現一種特例——約定門生。
  這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現象,因為在科舉前,可能會出現某位名震全國的天才,大家都認為這個人將來一定能夠飛黃騰達。在這種情況下,某些考官就會私下與這位考生聯係,透露題目給他,互相約為師生,這樣無論將來是誰點中了此人的卷子,都不會影響事先已經確定的關係。
  這是一種風險很大的交易,所以考官們輕易不敢冒這個險,隻有當真正眾望所歸的人出現時,這筆買賣才有可能成交。
  介紹完背景,再來看看關鍵問題:唐寅和程敏政之間有這種關係嗎?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是其中卻仍然有蛛絲馬跡可循。
  首先,程敏政已經在這兩份卷子裏選定了會元,而唐寅則在外麵發話,說自己就是會元。更為關鍵的一點在於,當時所有的卷子都是密封的!也就是說按照規定,即使是程敏政本人,也不會知道他選中的會元到底是誰。
  所以這個疑問最終隻能指向兩個可能:一、唐寅做出了那道題,並且認為別人做不出來,因而口出狂言,不幸命中;二、程敏政事先與唐寅會麵,並給了他考試的題目。
  這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題,大家自己做主吧。
  注:不要問我,題目雖然是我出的,但我沒有標準答案。
  不管有多複雜,這件案子總歸結案了,案中的兩個倒黴鬼和一個幸運兒就此各奔東西。
  倒黴的是程敏政和唐寅,一個好好的考官,三品大員,被迫拿了養老金退休回家;另一個才華橫溢的天才,閉著眼睛寫也能中進士的人,得了個不得為官的處分。
  而那個幸運兒就是徐經,這位仁兄雖然也背了個處分,卻實在是個走運的人。同誌們要知道,今天高考考場上作弊被抓到,最嚴重的結果也就是成績作廢,回家待考。可在明代,這事可就大了去了,作弊的處罰一般是充軍,若情節嚴重,沒準還要殺頭。
  事情到這裏就算結了,程敏政被這個黑鍋砸得七竅冒煙,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唐寅一聲歎息之後,對前途心灰意冷,四處逛妓院,開始了他的浪子生涯。
  而徐經功虧一簣,對科舉也是恨之入骨,回家就開始燒四書五經,還告誡他的子孫,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一句屁話,還不如學點有用的好。
  他的家教收到了良好效果,八十八年後,他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愛讀書,隻喜歡旅遊,別號徐霞客。
  一番折騰下來,大明王朝少了兩個官僚,卻多了一個浪蕩才子和一個地理學家,倒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說到這裏,差點又漏了一個人,還是那位告狀的給事中華眿,他也名留青史了,後來有人根據傳說寫了一出廣為流傳的戲,此戲俗名《三笑》,又稱《唐伯虎點秋香》,由於這位仁兄當年多管閑事,編劇為了調侃他,便以他為原型創作了華太師這個經典角色,不但硬塞給他幾個傻兒子,還安排唐伯虎拐走了他府裏最漂亮的丫環,也算是給伯虎兄報了仇。
  這場文壇風雲最終還是平息了,可已經倒黴到家的唐伯虎不會想到,他的厄運才剛剛開始,更大的麻煩還在未來的路上等待著他。
  【唯一的遺漏】
  朱祐樘是個很實在的人。
  他從小飽經憂患,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立為太子後又幾經飄搖,差點被人廢了,能熬到登基那天,實在是上天保佑,阿彌陀佛。
  這個少年經曆了太多的苦難,所以他憎惡黑暗和邪惡,他不顧身體日以繼夜工作,驅逐無用的僧人和道士,遠離奸人,任用賢臣,為大明帝國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過大的工作強度也徹底拖垮了他的身體,二十多歲腦袋就禿了一大半,麵孔十分蒼老,看上去活像街邊掃地的大叔,連大他好幾輪的王恕和馬文升都不如,馬文升活到了八十五歲,而王恕更是創造了紀錄,這位老大爺一直活到九十三歲才死,據說死的當天還吃了好幾碗飯,吃完打了幾個飽嗝兒後才自然死亡。
  朱祐樘沒有那樣的運氣,三十多歲的他已經重病纏身,奄奄一息,卻仍然一如既往地拚命幹活,身體自然越來越差,但他全不在乎。
  在這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背後,他似乎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危險。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
  此時王恕已經退休回家,吏部尚書幾經變更,空了出來,朱祐樘想讓馬文升接替,但兵部也離不開這個老頭子,一個人不能分成兩個用,無奈之下馬文升隻好就任了,他推薦一個叫劉大夏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馬文升的眼光很準,劉大夏是一個十分稱職的國防部長,在他的統領下,大明帝國的邊界變得堅不可摧。
  但事實證明,這位國防部長最大的貢獻並不是搞好了邊界的防務,而是推薦了一個十分關鍵的人。
  弘治十五年(1502),兵部奏報,由於疏於管理,軍中馬匹不足,邊防軍騎兵戰鬥力銳減,急需管理。
  這是個大事,朱祐樘立刻找來劉大夏,讓他拿主意。劉大夏想了一下,回複了朱祐樘:
  “我推舉一人,若此人去管,三年之內,必可見功。”
  “誰?”
  “楊一清。”
  朱祐樘很快就在腦海中找到了對象,因為這實在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楊一清,一個快到五十歲的老頭,不苟言笑,整日板著嚴肅的麵孔,而且相貌出眾——比較醜。
  反正是去管馬,又不是派去出使,就是他了!
  於是幹了二十多年文官的楊一清離開了京城,來到了陝西(養馬之地),他將在這裏的瑟瑟寒風中接受新的錘煉,等待著考驗的到來。
  此時的三人內閣能謀善斷,馬文升坐鎮吏部,劉大夏統管兵部,一切似乎已經無懈可擊,弘治盛世終於到達了頂點。但朱祐樘的身體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告別的時刻終於到了。
  年僅三十六歲的朱祐鏜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在這最後的時刻,麵對著跪在地上哭泣的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他回顧了自己幾乎毫無缺憾的人生,終於意識到了他此生唯一的遺漏: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隻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太子是很聰明的,但年紀太小,喜歡玩,希望諸位先生勸他多讀書,做一個賢明的人。”
  閣臣們回應了他的擔憂:
  “誓不辱命!”
  看著這三個治世能臣,朱祐樘笑著閉上了眼,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這一輩子沒有享過什麽福,卻遭了很多罪,受過無數惡毒的傷害,卻選擇了無私的寬恕,他很少體驗皇帝的尊榮,卻承擔了皇帝的全部責任。
  從黑暗和邪惡中走出來的朱祐樘,是一個光明正直的人。
  所以我給了他一個評價,是他的祖先和後輩都無法得到的最高評價:
  朱祐樘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好人。
  
  第七章 鬥爭,還是隱忍?
  【明武宗朱厚照】
  現在讓我們調整一下呼吸,明代三百年中最能鬧的一位兄弟終於要出場了。
  據說清朝的皇子們在讀書時如果不專心,師傅就會馬上怒斥一句:
  “你想學朱厚照嗎?!”
  被幾百年後的人們當作反麵典型的朱厚照並不冤枉,單從學習態度上講,他實在是太過差勁。
  朱祐樘這輩子什麽都忙到了,什麽都惦記到了,就是漏了他的這個寶貝兒子。朱祐樘命不好,隻生了兩個兒子,還病死了一個,唯一剩下來的就是朱厚照,自然當成命根子來看待,加上他老兄幼年不幸,便唯恐自己的兒子受苦,無論什麽事情都依著他,很少責罰,更別提打了。
  這大概是世上所有父親的通病。
  朱厚照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天不怕地不怕,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也沒有人管他,這很自然,連他爹都不管,誰敢管?
  無數的敗家子就是這樣煉成的。
  但朱厚照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敗家子,據史料記載,他的智商過人,十分聰明,也懂得是非好歹,隻是這位大哥有一個終身不改的愛好——玩。
  玩,怎麽好玩怎麽玩,翻過來覆過去,天翻地覆,鬼哭神嚎,也隻是為了一個字——玩。
  請諸位千萬記住這個前提,隻有理解了這些,你才能對下麵發生的事情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朱厚照就這麽昏天黑地玩到了十五歲,突然一天宮中哭聲震天,他被告知父親就要不行了,而他朱厚照將成為下一任的皇帝。
  朱厚照先生並不十分清楚這句話的含義,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加了個名譽頭銜,該怎麽活還怎麽活,沒什麽變化。
  可是不久之後,麻煩就來了,內閣首輔大學士劉健再也看不下去了,便上書希望朱厚照兄不要再玩下去,要好好的做皇帝,並且他還在書中列明了朱厚照的幾條罪狀,比如不在正殿坐著,卻四處閑逛看熱鬧,擅自騎馬劃船,隨便亂吃東西等等。
  這些是罪狀嗎?
  應該說對於朱厚照而言,這些確實是罪狀,劉健可是有著充足的理由的:
  在家待著多好,幹嗎四處亂跑,萬一被天上掉下的磚瓦砸到,那是很危險的,有個三長兩短,大明江山怎麽辦?
  騎馬也不安全,摔下來怎麽辦?劃船更不用說了,那年頭還沒有救生圈,掉進水裏就不好了,為了大明江山,最好就不要隨便幹這些危險活動了。
  東西更是不要亂吃,雖然毒大米、爛花生之類的還沒有普及,萬一吃壞肚子的話,大明江山……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劉健苦口婆心地說了很長時間,可朱厚照對此隻有一個想法:
  全是廢話!
  老子當太子的時候就沒人敢管,現在做了皇帝,這個老頭子竟然還敢來多管閑事!
  但這個老頭子畢竟是老爹留下來的頭號人物,是不能得罪的。
  於是朱厚照搬出了一副忠厚淳樸的表情,老老實實地說道:
  “我明白了,今後一定改正。”
  可是天真的劉健並不知道,如果相信了朱厚照先生的話,那是連春節都要過錯的。
  這之後,非但沒有看見朱厚照兄懸梁刺股,勤奮努力,反而連早朝都不上了,更不要說什麽午朝,整天連這位老兄的影子也找不著。
  這下輪到人事部長馬文升和國防部長劉大夏出馬了,他們早就感覺到不對勁了,為了能夠及早限製住這位少年皇帝的行為,把他往正道上引,他們準備奮力一搏。
  很快,兩人先後上書勸說朱厚照,並且表示如果皇帝不采納他們的意見,他們會繼續上書直到皇帝改正為止。
  朱厚照終於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考驗,十六歲的他畢竟沒見過二位部長這種不要命的架勢,他第一次產生了畏懼感。
  然而這時耳旁一個聲音對他說:
  陛下,你不需要聽命於他們,你有命令他們的權力!
  朱厚照高興地接受了這個意見,他當即對二位部長表示,你們也不用再上書了,因為我現在就不讓你們幹了,你們下崗了,收拾東西回家養老吧!
  馬文升和劉大夏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不但沒嚇唬住,還被反咬了一口。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傷心之下,他們各自離職回家。
  發出那個聲音的人,叫做劉瑾。
  劉瑾,陝西人,出生年月日不詳,這也是個正常現象,家裏有識字認數記得生日的,一般不會去做太監。
  這位劉先生原本姓談,是個很堅強而且膽子很大的人,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他是自宮的。
  當然了,他自宮的動機並不是因為撿到了葵花寶典之類的武功秘笈,之所以走上這條路,隻是因為他想找個工作。為了求職就拿刀子割自己,這樣的人自然很堅強。
  更懸的是,自宮也不一定有工作,當時想當太監的人多了去了,沒點門路你還進不去,萬一進不了宮,割掉的又長不回來,那可就虧大了。敢搞這種風險投資的人,是很有幾分膽量的。
  這位預備宦官還算運氣好,一個姓劉的太監看中了他,便安排他進了宮,此後他就改姓劉了。
  公正地講,劉瑾是一個很有追求的太監,他進宮之後勤奮學習,發憤用功,很快具備了初級文化水平,這在宮裏已經是很難得了,於是他被選為朱厚照的侍從。
  從王振到劉瑾,他們的發家之路提醒我們,無論何時何地,即使當了太監,也應該堅持學習。還是俗話說得好:知識改變命運。
  當劉瑾看到不愛讀書、整日到處閑逛的朱厚照時,他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出現了。隻要能夠哄住這個愛玩的少年,讓他隨心所欲地玩樂,滿足他的需求,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當然了,劉瑾並不是唯一的聰明人,還有七個人也發現了這條飛黃騰達的捷徑。他們八人也因此被授予了一個極為威風的稱號——八虎。
  朱厚照很快發現,與那些整日板著臉訓人的老頭子們相比,身邊這些百依百順的太監更讓他感到舒服。於是他給予這些人充分的信任,將宮中大權交給了他們,還允許他們參與朝政,掌握國家大權。
  有了皇帝的支持,劉瑾開始擴張自己的勢力,這位劉先生實在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充分吸取了前幾任太監的經驗教訓,將自己的手伸向了一個新的領域——文官集團。
  劉先生很清楚,自己雖然得寵,歸根結底也隻是個太監,要想長治久安,穩定發展,就必須拉攏幾個大臣,劉健、李東陽這些人自然不買他的賬,但他知道,要在讀書人中間找幾個軟骨頭的敗類並不困難。
  經過仔細觀察,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吏部侍郎焦芳。接觸一段時間後,雙方加深了了解,形成了共識,決定從今以後狼狽為奸,共同作惡。
  焦芳,河南泌陽人,進士出身,還是個翰林,但你要是把他當成文弱書生,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想當年,萬安在內閣管事的時候,大學士彭華推薦晉升學士人選,漏了焦芳,這位兄台聽到消息,當即表示,我要是當不上學士,就拿刀在長安道上等彭華下班,不捅死他不算完。
  彭華聽到消息,嚇得不行,把焦芳的名字加了上去,事情這才了結。
  這位焦兄弟如此剽悍,在中進士之前估計也是在道上混的,被拉入夥實在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焦芳就這樣成為了劉瑾犯罪集團的骨幹成員,考慮到投靠太監畢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焦芳並沒有公開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著。
  劉瑾的行動終於引起了文官集團的警覺,馬文升和劉大夏的離去也讓他們徹底認識了即將到來的危險,必須動手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不同的選擇】
  劉健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政治家,多年在官場滾打的經驗告訴他,如果再不收拾局麵,後果不堪設想,而想要除掉“八虎”,單靠內閣是絕對不夠的。
  要獲得最後的勝利,必須發動文官集團的全部力量,發動一次足以致命的攻擊。
  基於這個認識,他找到了戶部尚書韓文,布置了一個周密的計劃。
  第二天,進攻開始。
  這一天,朱厚照收到了一份奏折,他並不在意地翻閱了一下內容,卻立刻被嚇得膽戰心驚!
  這份奏折不但像賬本一樣,列舉了他登基以來的種種不當行為,還第一次大膽地把矛頭直接對準劉瑾等人,表示再也無法容忍,必須立刻殺掉“八虎”,如果朱厚照不執行,他們絕不甘休。
  此奏折的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壇領袖李夢陽,要說他也確實名不虛傳,寫作水平極高,引經據典,短短的幾千字就把劉瑾等人罵成了千古罪人、社會垃圾。
  但是朱厚照害怕的並不是這份奏折的內容,也不是奏折的作者,類似這種東西他已經見過很多次,習以為常了,真正讓他畏懼的,是這份奏折的落款——六部九卿。
  六部大家都知道了,而所謂九卿,就是六部的最高長官六位尚書,加上都察院最高長官、通政司最高長官和大理寺最高長官,共計九人,合稱九卿。
  這一舉動通俗地說,就是政府內閣全體成員發動彈劾,威脅皇帝答應他們的條件和要求。
  劉健不愧是老江湖,他一眼看穿了劉瑾等人的虛實,根本不與他們糾纏,而是發動內閣各部,直接威逼皇帝。他早已打好了算盤,雖然這位皇帝鬧騰得厲害,畢竟隻是個小孩子,禁不住大人嚇唬,隻要擺出拚命的架勢,他是會服從的。
  劉健的想法是對的,他這一招把朱厚照徹底嚇住了,剛上台沒多久,下麵的這幫人就集體鬧事了,要是不答應他們的要求,萬一再來個集體罷工,這場戲一個人怎麽唱?
  他準備屈服了。
  劉瑾等人得知消息,嚇得魂不附體,他們怎麽也沒想到,劉健竟然這麽狠,一出手就要人命。八個人馬上湊在一堆開會想對策,可是由於智商有限,談了半天也沒辦法,隻得抱頭痛哭。
  朱厚照的環境也好不了多少,和劉健相比,他還太年輕,麵對威脅,他隻好派出司禮監王嶽去內閣見幾位大人,以確定一個問題——“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
  王嶽急匆匆地跑到內閣拜見三位大人,卻意外地看到了兩種不同的反應。
  他小心翼翼地開始詢問幾位閣臣的意見,還沒等他問完,劉健就拍案而起,說出了他的意見:
  “沒什麽可說的,把那八個奴才抓起來殺掉就是了!”
  本來就很能侃的謝遷也毫不客氣,厲聲說道:
  “為國為民,隻能殺了他們!”
  然而剩下的李東陽卻保持了沉默,麵對劉健和謝遷驚異的目光,他這才緩緩地表示,應該嚴懲違法的太監。
  李東陽此時的奇怪表現並沒有引起劉健和謝遷的重視,他們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王嶽的身上,等待著這位司禮監的表態。
  也算劉瑾運氣不好,因為王嶽最討厭的人正是他,大家要知道,太監行業的競爭是很激烈的,對這位搶飯碗的同行,王嶽自然沒有什麽好感。
  他對三位閣臣的意見表示完全接受,並立刻回到宮中向朱厚照轉達了內閣的意見。
  朱厚照想不到內閣竟然如此不留情麵,但他並不想趕走這幾個聽話的宦官,便另派一人再去內閣談判,這次他降低了自己的底線:同意趕走八人,但希望能夠寬限一段時間執行。
  內閣的答複很簡單——不行。
  同時更正了朱厚照的說法——不是趕走,是殺掉。
  朱厚照真正是無計可施了,他隻能繼續派出司禮監前去內閣談判。
  此時“八虎”已經知道了情況的嚴重性,他們驚恐萬分,竟然主動找到了內閣,表示他們願意自己離開這裏前往南京,永不幹涉朝政。
  內閣壓根兒就不搭理他們。
  劉瑾和其餘七個人都哭了,他們是被急哭的。
  這是匆忙混亂的一天,宮中的司禮監急匆匆地趕到內閣,又急匆匆地趕回宮裏,朱厚照也無可奈何,“八虎”完全喪失了以往的威風,隻是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命運的裁決。
  出人意料的是,與此同時,內閣裏卻發生了一場爭論。
  計劃的發起人劉健眼看勝利在望,便召集內閣和各部官員開會商討下一步的對策。
  劉健的急性子果然名不虛傳,會議一開始,他就拍起了桌子,恨不得吃了劉瑾等人,謝遷、韓文也十分激動,一定要殺了“八虎”。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東陽終於開了口,但他說出的話卻著實讓在座的人吃了一驚。
  李東陽表示,隻要皇帝能夠疏遠、趕走“八虎”就行了,沒有必要一定把他們殺掉,否則事情可能會起變化。
  他的建議引起了劉健和許多人的不滿,與會的人眾口一辭地認為他過於軟弱,對他的建議毫不理會。
  李東陽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在他看來,這些憤怒的人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但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就這樣,內閣商定了最後的方針:除掉“八虎”,決不讓步。
  但劉健很清楚,要讓這一方針得到朱厚照的批準是不容易的,為了達到目的,他決定尋求一個人的幫助——王嶽。
  在談判的時候,劉健就敏銳地感受到了王嶽對劉瑾的敵意,這樣的細節自然逃不過閱曆豐富的劉健的眼睛。他隨即派人與王嶽聯係,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這一提議正中王嶽下懷,他立刻發動其餘的司禮監,對朱厚照展開遊說。
  整整一天的折騰已經讓朱厚照筋疲力盡,十六歲的他完全不是這些官場混跡多年的老狐狸的對手,所以當王嶽等人向他進言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就這樣吧,把他們抓起來,我同意。”
  朱厚照終於妥協了,王嶽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派人通知劉健,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動手,徹底清除“八虎”。
  緊張了整整一天的劉健終於輕鬆了,因為明天所有的問題都將得到解決,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小學的時候,老師曾經反複教導過我們這樣一句話:今天的事情要今天做完。
  劉健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次會議上,除去情緒激動的多數派和猶豫的少數派外,還有著一個別有企圖、冷眼旁觀的人。這個人就是焦芳。
  【潛伏】
  劉瑾的工作終於有了效果,得到消息的焦芳連夜把內閣製定的計劃告訴了“八虎”。
  人被逼到了絕路上,即使沒有辦法也會想出辦法的。
  明天一早就會有人來抓了,而逃跑是不可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能跑到哪裏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豁出去了!
  劉瑾明白,現在隻有一個方法可以挽救他們。於是,他和其餘七人連夜進宮,去拜會他們最後的希望——朱厚照。
  一見到朱厚照,八個人立刻振作提神,氣沉丹田,痛哭失聲。生死關頭,八個人都哭得十分認真敬業,朱厚照被他們搞得莫名其妙,隻得讓他們先停一停,把話說完。
  劉瑾這才開口說話,他把矛頭指向了王嶽,說王嶽與文官們勾結一氣,要置他們於死地。
  劉瑾實在是一個聰明人,他沒有直接指責攻擊他們的文官,因為他十分清楚朱厚照的心理,對於這個少年而言,文官從來都不是他的朋友,他最信任的是身邊的太監,因而具有深厚根基的王嶽才是他們最可怕的敵人,隻要把王嶽歸於文官一夥,朱厚照自然就會和他們站在一起。
  朱厚照被打動了,他本來就極其討厭那些文官,隻不過是迫於形勢,才屈服於他們的脅迫,聽了劉瑾的話,他才發現自己是如此的危險,連王嶽也聽從文官的指揮,將來的日子怎麽過?
  可我又能怎麽辦呢?
  劉瑾看穿了他的心思,加上了關鍵的一句話:
  “天下乃陛下所有,陛下所決,誰敢不從!”
  朱厚照終於醒悟了,原來最終的解釋權一直都在他的手中,做皇帝和做太子其實並沒有任何不同之處,隻要他願意,就可以一直玩下去。
  他即刻下令,免除王嶽等人的司禮監職務,由劉瑾接任,而東廠及宮中軍務則由“八虎”中的穀大用和張永統領。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劉瑾完成了逆轉,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
  劉瑾充分領會了時間寶貴的精神,他沒有等到第二天,而是連夜逮捕了王嶽等人,把他們發往了南京。
  然後他穿好了司禮監的衣服,靜靜地等待著清晨的到來。
  第二天。
  興奮的劉健和謝遷興衝衝地趕來上朝,有了皇帝的首肯和王嶽的接應,他們信心百倍,準備聽這幾個太監的終審結果。
  可他們最終聽到的卻是幾份出人意料的人事調令,然後就看到了得意洋洋的司禮監劉大人。
  強打精神回到家中的劉健再也支撐不住了,他立刻向朱厚照提出了辭職申請,與他一同提出辭呈的還有李東陽和謝遷。
  很快,劉健和謝遷的辭職要求得到了批準,而李東陽卻被挽留了下來。
  那天晚上,焦芳將會議時的一切都告訴了劉瑾,包括劉健、謝遷的決斷和李東陽的猶豫不決。
  劉瑾根據這一點做出了判斷,在他看來,猶豫的李東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就這樣,弘治年間的三人內閣終於走到了終點,“斷”和“侃”離開了,“謀”留了下來。
  離別的日子到了,李東陽在京城郊外為他的兩個老搭檔設宴送行,在這最後的宴會上,李東陽悲從心起,不禁痛哭起來。可是另兩個人卻沒有他這樣的感觸。
  劉健終於忍不住了,他站了起來,嚴肅地對李東陽說:
  “你為什麽哭!不要哭!如果當時你態度堅決,今天就可以和我們一起走了!”
  李東陽無言以對。
  謝遷也站起身,用鄙夷的目光注視著李東陽,然後和劉健一同離席而去,不再看他一眼。
  沉默的李東陽看著兩人的背影,舉起了杯中的殘酒,灑之於地。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有時候,屈辱地活著比悲壯地死去更需要勇氣。
  
  第八章 傳奇就此開始
  【一號人物登場】
  李東陽決不是劉瑾的同情者,他之所以會猶豫,恰恰是因為他注意到了被其他大臣忽視的因素——朱厚照的性格。
  焦芳的背叛隻不過是個偶然因素,劉瑾之所以能夠成功,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朱厚照,這位玩主是不會殺掉自己的玩伴的,而“八虎”也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李東陽是一個深思熟慮的人,他思維縝密,看得比劉健和謝遷更遠,也更多,他很清楚要解決劉瑾,並沒有那麽容易。
  劉瑾是一個可怕的對手,遠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要打倒這個強大的敵人,必須等待更好的時機。
  是的,現在還不是時候。
  但是其他官員們似乎不這麽想,他們為劉健、謝遷的離去痛惜不已,紛紛上書挽留,第一批上書的官員包括監察院禦史薄彥征、南京給事中戴銑等二十多人,劉瑾對這件事情的處理十分果斷——廷杖。
  二十多人全部廷杖,上書一個打一個,一個都不能少!
  最慘的是南京給事中戴銑,他居然被活活打死了,而為了救戴銑,又有很多人第二批上書,劉瑾對這些人一視同仁,全部處以了廷杖。
  在這一批被拉出去打屁股的人中,有一個叫王守仁的小官,與同期被打的人相比,他一點也不起眼。但此次廷杖對他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位三十四歲的小京官即將踏上曆史舞台的中央,傳奇的經曆就此開始。
  兵部武選司主事、六品芝麻官王守仁,他的光芒將冠絕當代,映照千古。
  【傳奇】
  1905年,日本海軍大將東鄉平八郎回到了本土,作為日本軍事史上少有的天才將領,他率領裝備處於劣勢的日本艦隊在日俄戰爭中全殲俄國太平洋艦隊和波羅的海艦隊,成為了日本家喻戶曉的人物。
  由於他在戰爭中的優異表現,日本天皇任命他為海軍軍令部部長,將他召回日本,並為他舉行了慶功宴會。
  在這次宴會上,麵對著與會眾人的一片誇讚之聲,東鄉平八郎默不作聲,隻是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示與眾人,上麵隻有七個大字:
  一生伏首拜陽明。
  王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
  成化八年(1472),王守仁出生在浙江餘姚,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貧寒,小小年紀就要上山砍柴,下海撈魚,家裏還有幾個生病的親屬,每日以淚洗麵。這差不多也是慣例了。可惜王守仁先生的情況恰好完全相反。
  王守仁家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十分有錢,而且他還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先——王羲之。是否屬實不知道,但以他家的條件,就算是也不奇怪。
  王家的先輩們大都曾經做過官,據說先祖王綱曾經給劉伯溫當過跟班的,最高混到了四品官,後世子孫雖然差點,但也還湊合。而到了王守仁父親王華這裏,事情發生了變化。
  成化十七年(1481),十歲的王守仁離開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因為他家的墳頭冒了青煙,父親王華考中了這一年的狀元。
  這下王家更是了不得,王華的責任感也大大增強,畢竟老子英雄兒好漢,自己已經是狀元了,兒子將來就算不能超過自己做個好漢,也不能當笨蛋。於是他請了很多老師來教王守仁讀書。
  十歲的王守仁開始讀四書五經了,他領悟很快,能舉一反三,其聰明程度讓老先生們也倍感驚訝,可是不久之後,老師們就發現了不好的苗頭。
  據老師們向王狀元反映,王守仁不是個好學生,不在私塾裏坐著,卻喜歡舞槍弄棍,讀兵書,還喜歡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有詩為證: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在先生們看來,這是一首荒謬不經的打油詩,王華看過之後卻思索良久,叫來了王守仁,問了他一個問題:
  “書房很悶嗎?”
  王守仁點了點頭。
  “跟我去關外轉轉吧。”
  王華所說的關外就是居庸關,敏銳的他從這首詩中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玄妙,他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這個兒子非同尋常,書房容不下他,王華便決定帶他出關去開開眼界。
  這首詩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時年十二歲。這也是他第一首流傳千古的詩作。
  此詩看似言辭幼稚,很有打油詩的神韻,但其中卻奧妙無窮。山和月到底哪個更大,這個十二歲的少年用他獨特的思考觀察方式,給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的這種思維模式,後世有人稱之為辯證法。
  王華做出了一個不尋常的承諾。當時的居庸關外早已不是朱棣時代的樣子,蒙古騎兵經常出沒,帶著十幾歲的兒子出關,是一件極其冒險的事情。但王華經過考慮,最終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不久之後,他就為自己的這個決定追悔莫及。
  在居庸關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遼闊的草原和大漠,領略了縱馬奔騰的豪情快意,洪武年間的偉績,永樂大帝的神武,那些曾經的風雲歲月,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中。
  一顆種子開始在他的心中萌芽。
  王華原本隻是想帶著兒子出來轉轉,踩個點而已,可王守仁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大吃一驚。
  不久之後的一天,王守仁一反常態,莊重地走到王華麵前,嚴肅地對他爹說:
  “我已經寫好了給皇上的上書,隻要給我幾萬人馬,我願出關為國靖難,討平韃靼!”
  據查,發言者王守仁,此時十五歲。
  王華沉默了,過了很久,才如夢初醒,終於做出了反應。
  他十分激動地順手拿起手邊的書(一時找不到稱手的家夥),劈頭蓋臉地向王守仁打去,一邊打還一邊說:
  “讓你小子狂!讓你小子狂!”
  王守仁先生第一次為國效力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但他並沒有喪氣,不久之後他就有了新的人生計劃,一個更為宏大的計劃。
  王華的腸子都悔青了,他萬想不到,自己這個寶貝兒子還真是啥都敢想敢幹。
  也許過段時候,他就會忘記這些愚蠢的念頭。王華曾經天真地這樣想。
  也許是他的祈禱產生了效果,過了不久,王守仁又來找他,這次是來認錯的。
  王守仁平靜地說道:
  “我上次的想法不切實際,多謝父親教誨。”
  王華十分欣慰,笑著說道:
  “不要緊,有誌向是好的,隻要你將來努力讀書,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用了,出兵打仗我就不去了,現在我已有了新的誌向。”
  “喔,你想幹什麽?”
  “做聖賢!”
  這次王華沒有再沉默,他迅速做出了回複——一個響亮的耳光。
  完了,完了,一世英名就要毀在這小子手裏了。
  王華終於和老師們達成共識,如果再不管這小子,將來全家都要敗在他的手裏,經過仔細考慮,他決定給兒子談一門親事。他認為,隻要這小子結了婚,有老婆管著,就不會再做什麽出格的事情了。
  王華是狀元,還曾經給皇帝當過講師,位高權重,王守仁雖然喜歡鬧事,但小夥子長相還是比較帥的(我看過畫像,可以作證),所以王家要結親的消息傳出後,很多人家擠破頭來應征。
  出於穩妥考慮,也是不想這小子繼續留在京城惹事,王華挑選了江西洪都(南昌)的一個官家小姐,然後叫來了剛滿十七歲的王守仁,告訴他馬上收拾行李,去江西結婚,少在自己跟前晃悠。
  王華給王守仁安排這麽個包辦婚姻,無非是想圖個清靜,可他沒有料到,他的這一舉動將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
  愣頭愣腦的王守仁就這麽被趕出家門,跑到了江西洪都,萬幸,他的禮儀學得還算不錯,嶽父大人對他也十分滿意。一來二去,親事訂了下來,結婚的日期也確定了。
  這位嶽父大人估計不常上京城,沒聽過王守仁先生的事跡,不過不要緊,因為很快,他就會領略到自己女婿的厲害。
  結婚的日子到了,官家結婚,新郎又是王狀元的兒子,自然要熱鬧隆重一點,嶽父大人家裏忙碌非凡,可是等大家都忙完了,準備行禮的時候,才發現少了一個關鍵的人——新郎。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結不成婚還在其次,把人弄丟了怎麽跟王華交代?
  嶽父大人滿頭冒汗,打發手下的所有人出去尋找,可怎麽找也找不到,全家人急得連尋死的心都有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們才在城郊的一所道觀裏找到了王守仁,大家都十分激動。
  可是失蹤一天的王守仁卻一點都不激動,他驚訝地看著那些滿身大汗的人們,說出了他的疑問:
  “找我幹啥?”
  原來這位兄弟結婚那天出來閑逛,看見一個道觀,便進去和道士聊天,越聊越起勁,就開始學道士打坐,這一打就是一天。直到來人提醒,他才想起昨天還有件事情沒有做。
  無論如何,王守仁還是成功地結了婚,討了老婆成了家,他的逸事也由此傳遍了洪都,大家都認為他是一個怪人。
  王守仁不是一個怪人,那些嘲笑他的人並不知道,這個看似怪異的少年是一個意誌堅定,說到做到的人,四書五經早已讓他感到厭倦,科舉做官他也不在乎,十七歲的他就這樣為自己的人生定下了唯一的目標——做聖賢。
  有理想是好的,可是王兄弟挑的這個理想可操作性實在不高,畢竟之前除若幹瘋子精神病自稱實現了該理想之外,大家公認的也就那麽兩三個人,如孔某、孟某等。
  王守仁自己也摸不著頭腦,所以他出沒於佛寺道院,希望從和尚道士身上尋找成為聖賢的靈感。但除了學會念經打坐之外,連聖賢的影子也沒看到。他沒有灰心喪氣,仍然不斷地追尋著聖賢之道。
  終歸是會找到方法的,王守仁堅信這一點。
  或許是他的誠意終於打動了上天,不久之後,它就給王守仁指出了那條唯一正確的道路。
  弘治二年(1489),十八歲的王守仁離開江西,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餘姚,在旅途之中,他認識了一個書生,便結伴而行,閑聊解悶。
  交談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怎樣才能成為聖賢呢?”
  這位書生思慮良久,說出了四個字的答案:
  “格物窮理。”
  “何意?”
  書生笑了:
  “你回去看朱聖人的書,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欣喜若狂,他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了答案。
  【聖賢之路】
  朱聖人就是朱熹,要說起這位仁兄,那可真算得上是地球人都知道,知名度無與倫比,連高祖朱元璋都想改家譜,給他當孫子。
  可關於他的爭論也幾百年都沒消停過,罵他的人說他是敗類,捧他的人說他是聖賢,但無論如何,雙方都承認這樣一點:他是一個影響了曆史的人。
  朱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支持者認為,他是宋明理學的標誌性人物,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
  反對者認為,他是宋明理學的標誌性人物,是禁錮思想的罪魁禍首。
  其實朱熹先生遠沒有人們所說得那麽複雜,在我看來,他隻是一個有追求的人,不過是他的目標有些特殊罷了。
  他追求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為深邃的秘密。
  (提示:下麵的內容將敘述一些比較難以理解的哲學問題,相信按本人的講述方式,大家是能夠理解的,如果實在不行的話,就去翻書吧。)
  自古以來,有這樣一群僧人,他們遵守戒律,不吃肉,不喝酒,整日誦經念佛,而與其他和尚不同的是,他們往往幾十年坐著不動,甚至有的鞭打折磨自己的身體,痛苦不堪卻依然故我。
  有這樣一群習武者,經過多年磨煉,武藝已十分高強,但他們卻更為努力地練習,堅持不輟。
  有這樣一群讀書人,他們有的已經學富五車,甚至功成名就,卻依然日夜苦讀,不論寒暑。
  他們並不是精神錯亂、平白無故給自己找麻煩的白癡,如此苦心苦行,隻是為了尋找一樣東西。
  傳說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神奇的東西,它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輕若無物,卻又重如泰山,如果能夠獲知這一樣東西,就能夠了解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的奧秘,看透所有偽裝,通曉所有知識,天下萬物皆可歸於掌握!
  這並不是傳說,而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這樣東西的名字叫做“道”。
  所謂道,是天下所有規律的總和,是最根本的法則,隻要能夠了解道,就可以明了世間所有的一切。
  這實在是一個太大的誘惑,所以幾千年來,它一直吸引著無數人前仆後繼地追尋。更為重要的是,事實證明,道不但是存在的,也是可以為人所掌握的。
  對於不同種類的追尋者而言,道有著不同的表現方式,對於和尚們來說,道的名字叫做“悟”,對於朱熹這類讀書人而言,它的名字叫“理”。
  和尚們夢寐以求追尋的“悟”,並不是虛無縹緲的,事實上,它是一種極為玄妙的快感,遠遠勝過世間所有的歡悅和一切精神藥品,到此境界者,視萬物如無物,無憂無慮,無喜無悲,愉悅之情常駐於心。佛法謂之“開悟”。
  最著名的“開悟”者就是“六祖”慧能,之後的德山和尚與臨濟和尚也聞名於世。
  窮諸玄辨,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
  此即所謂佛者之道。
  而關於武者的道,大致可以用這樣一個故事來說明:
  按照武術中的說法,兵器是越長越好,即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但據說五代年間,有一位高手用劍,卻是越用越短,到後來他五六十歲了,劍法出神入化之時,居然不用劍了,每逢打架都是光膀子上陣,卻從未打敗過。
  當我看到這個故事時,才真正開始相信一句小說中的常用語:
  “手中無劍,心中有劍。”
  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開悟,也不是練習武術,這玩意兒是從書中讀出來的,而且還是能夠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盡知天下萬物萬事,胸懷寬廣,寵辱不驚,無懼無畏,可修身,可齊家,可治國,可平天下!
  唯天下至誠,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讚天下之化育;可以讚天下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此即儒家之道。
  上麵大致解釋了道的意思,如果某些文言看不大懂的話,也不用去找翻譯了,概括起來,隻要你懂得三點就夠了:
  一、道是個稀罕玩意兒,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
  二、無論什麽職業什麽工種,悟道之後都是有很多好處的。
  三、悟道是很難的,能夠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也就這樣了,能看明白就行。
  說了這麽多,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沒有解決,既然道這麽好,那怎樣才能悟道呢?
  還是按照職業來劃分,如果你去問一個已經開悟的和尚,得到的回答會十分有趣。
  對於這個問題,守初和尚的答案是:麻三斤。
  丹霞禪師的答案是:把佛像燒掉取暖。
  清峰和尚的答案是:火神來求火。
  德山和尚的答案是:文殊和普賢是挑糞的。(罪過罪過)
  他們並不是在說胡話,如果你有足夠的悟性,就能從中體會到“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頭坐”的真意。所謂目中無佛,心中有佛,正是佛法的最精髓之處。
  而佛家悟道的唯一途徑,也正隱藏在這些看似荒謬的語言中,簡單說來就是三個字——靠自己。
  他們以各種聳人聽聞的話來回答問題,隻是想要告訴你,悟道這件事情,不能教也是教不會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沒有人可以幫你。
  可是高僧們的答案可操作性實在不強,一般人幹不了,很難讓我們滿意,我們再來看看武者。
  對於練武的人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更加簡單,丟給你一把劍,你就慢慢練吧,至於要練多久才能到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最高境界,不要問師傅,也不要問你自己,鬼才知道。
  畢竟一本幾十萬字的長篇武俠小說裏絕頂高手一般也就一兩個人,如果兄弟你沒有練出來,那也是很正常的,所以諸位一定要端正心態。
  現在我們的期盼都寄托在儒家的朱聖人身上,希望這裏有通往聖賢之路的鑰匙。
  朱聖人確實不負眾望,用四個字給我們指出了一條金光大道:格物窮理。
  好,現在我們終於回到了起點,和王守仁先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那麽這四個字到底有什麽魔力,又是什麽意思呢?
  朱聖人還是很耐心的,他告訴我們,“理”雖然很難悟到,卻普遍存在於世間萬事萬物之中,你家耕地的那頭黃牛是有理的,後院的幾口破箱子是有理的,你藏在床頭的那幾貫私房錢也是有理的。
  理無處不在,而要領會它,就必須“格”。
  至於到底怎麽格,那就不管你了,發呆也好,動手也好,願意怎麽格就怎麽格,朱聖人不收你學費就夠意思了,還能幫你包打天下?
  那麽“格”到什麽時候能夠“格”出理呢?
  問得好!關於這個問題,宋明理學的另一位偉大導師程頤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貫通,終知天理。”
  看明白了吧,隻要你不停地“格”,用心地“格”,聚精會神地“格”,加班加點地“格”,是會“豁然貫通”的。
  那麽什麽時候才能“豁然貫通”呢?
  不好意思,這個問題導師們沒有說過,我也不知道,但兄弟你隻管放心大膽地去“格”吧,請你相信,到了“豁然貫通”的時候,你就能“豁然貫通”了。
  好了,我們的哲學課到此結束,課上討論了關於佛學、禪宗、儒學、宋明理學的一些基本概念,相信這種講述方式大家能夠理解。
  其實我並不願講這些東西,但如果不講,諸位就很難理解王守仁後來的種種怪異行為,也無法體會他那冠絕千古的勇氣與智慧。
  聖賢之路是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它有起點,卻似乎永遠看不到終點。它神秘、詭異,又深不可測,它比名將之路更加艱辛,在這條道路上,沒有幫手,沒有導師,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成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失敗,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應該放棄。
  然而十八歲的王守仁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道路,他最終成功了,在十九年後的那個地方,那個夜晚,那個載入曆史的瞬間。
  
  第九章 悟道
  【躊躇】
  在外麵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終於帶著老婆回了北京。剛一回來,父親王華就用警惕的眼睛審視著他,唯恐他繼續幹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自己的兒子變了,回家之後除了看書還是看書。
  他十分滿意,終於放下了心頭的大石。
  王華犯了一個天真的錯誤,因為王守仁讀的隻是朱熹的書,他讀書的動機也一如以往——做聖賢。
  不久之後,另一件怪事發生了。
  王華突然發現,王守仁從書房失蹤了,他怕出事,連忙派人去找,結果發現這位怪人正待在自家的花園裏,看著一枝竹子發呆,一動不動。
  他走上前去,奇怪地問道:
  “你又想幹什麽?”
  王守仁壓根就沒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著那根竹子,隻是揮了揮手,輕聲說道:
  “不要吵,我在參悟聖人之道。”
  王華氣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視著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隻剩下了他和這根不知名的竹子。
  王華不理解王守仁的行為,但是大家應該理解,有了前麵的哲學課打底,我們已經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進在聖賢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實在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顧風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著這個有“理”的玩意兒。
  “理”就在其中,但怎麽才能知道呢?
  懷著成為聖賢的熱誠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麵前守了幾天幾夜,沒有得到“理”,卻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產生了疑問:朱聖人的話是對的嗎?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故事,在故事背後,還有著一個人對未知的執著和探索。
  王華受夠了自己兒子的怪異行為,他下達了最後通牒,你想研究什麽我都不管,但你必須考中進士,此後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華沒辦法,畢竟他自己是狀元,如果兒子連進士都不是,也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王守仁考慮了一下,認為這個條件還不錯,便答應了,從此他重新撿起了四書五經,開始備考。
  聰明人就是聰明人,王守仁確實繼承了王華的優良遺傳基因,他二十一歲第一次參加鄉試,就中了舉人。老爹終於露出了笑臉,打發了前來祝賀的人們之後,他高興地拍著兒子的肩膀說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題名!”
  可是事實證明,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畢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幹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臨考前惡補隻能糊弄省級考官,到了中央,這一招就不靈了。
  之後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兩次參加會試,卻都落了榜,铩羽而歸。
  父親王華十分著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喪,他沒有料到,自己想當聖賢,卻連會試都考不過,心裏十分難過。
  換了一般人,此刻的舉動估計是在書房堆上一大堆幹糧,在房梁上吊一根繩子,再備上一把利器,然後拚命讀書備考。
  可惜王守仁不是普通人,他經過痛苦的思索,終於有所感悟,並做出了一個決定。
  為了得到父親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親談話。
  “我確實錯了。”
  聽到這句話,王華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將來必成大業,落榜之事無須掛懷,今後用功讀書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發完了感慨的王華高興地看著自己的好兒子,按照通常邏輯,王守仁應該謝禮,然後去書房讀書,可是意外出現了。
  王守仁不但沒有走,反而向父親鞠了一躬說道:
  “父親大人誤會了,我想了很久,適才明白,落榜之事本來無關緊要,而我卻為之輾轉反側,憂心忡忡,為此無關緊要之事煩惱不已,實在是大錯。”
  王華又一次發懵了,可是王守仁卻毫不理會,繼續說道:
  “我以為,書房苦讀並無用處,學習兵法,熟習韜略才是真正的報國之道,今後我會多讀兵書,將來報效國家。”
  說完這幾句話後,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個禮,飄然而去。
  麵對著王守仁離去的背影,剛剛反應過來的王華發出了最後的怒吼:
  “你要氣死老子啊!”
  王守仁沒有開玩笑,在二十六歲這年,他開始學習兵法和謀略,甚至開始練習武藝,學習騎射。
  當然了,最終他還是給了自己老爹幾分麵子,四書五經仍舊照讀,也算是對父親的些許安慰。
  就在這日複一日的學習中,王守仁逐漸掌握了軍事的奧秘和非凡的武藝,此時武裝他頭腦的,再不僅僅是四書五經、聖人之言。文武兼備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對於他們而言,王守仁已經變得過於強大。
  就這麽過了兩年,半工半讀的王守仁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三次會試,這一年他二十八歲。
  要說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給的,他這麽瞎糊弄三年,竟然還是中了榜,而且據他父親調查,原先他的卷子本來被評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後門(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擠到了二甲。
  不過這也無所謂了,王守仁總算是當了官,沒給他老爹丟臉,可惜他沒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設部),但根據工作日誌記載,王守仁不算是個積極的官員,他從來都不提什麽合理化建議,也不當崗位能手,卻認識了李夢陽,整天一起研究文學問題。
  這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但在光鮮的外表下,王守仁的痛苦卻在不斷地加深。
  他的痛苦來源於他的追求,因為他逐漸感到,朱聖人所說的那些對他似乎並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狽不堪,卻毫無收獲。
  而一個偶然的事件讓他發現,在朱聖人的理論中,存在著某些重大的問題。
  這裏先提一下朱聖人理論中最為重要的一個觀點,說起來真可謂是家喻戶曉,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欲”,這句話在實際生活中的運用則更為著名——“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句話曾經被無數人無數次批倒批臭,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但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句話的真實意思,因為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這也是一個深奧的哲學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聖人的世界和我們的是不同的,這位哲學家的世界是分裂成兩塊的,一塊叫做“理”,另一塊叫做“欲”。
  朱聖人認為“理”是存在於萬物中的,但卻有著一個大敵,那就是“欲”,所謂“理”,是宇宙萬物的根本規律和準則,隻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來了,那好處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協調了。換在今天,這玩意兒還能降低犯罪率,穩定社會,那些翻牆入室的、飛車搶包的、調戲婦女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會統統地消失。最終實現和諧社會。
  可是“欲”出來搗亂了,人心不古啊,人類偏偏就是有那麽多的欲望,吃飽了不好好待著,就開始思考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搞得社會不得安寧。
  所以朱聖人的結論是,要用客觀世界的“理”,去對抗主觀人心的“欲”,而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說就是,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犧牲人的所有欲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
  這是一個對後世產生了極大(或者說極壞)影響的理論,到了明代,這套理論已經成為了各級教育機構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級官僚們的行為法則和指導思想,在那個時候,朱聖人的話就是真理,沒有多少人敢於質疑這套理論。
  可是王守仁開始懷疑了,這源於一件事情的發生。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調到了刑部(司法部),當時全國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頻發,他便從此遠離了辦公室的坐班生活,開始到全國各地出差審案。
  但是審案之餘,王大人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四處登山逛廟找和尚道士聊天,因為他“格”來“格”去,總是“格”不出名堂,隻好改讀佛經道書,想找點靈感。
  不久之後,他到了杭州,在這裏的一所寺廟中,他見到了一位禪師。
  據廟中的人介紹,這位禪師長期參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經悟透生死,看破紅塵,是各方僧人爭相請教的對象。
  王守仁即刻拜見了禪師,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啟示。
  可是他失望了,這位禪師似乎沒有什麽特別,隻是與他談論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經禪理,他慢慢地失去了興趣。而禪師也漸漸無言,雙方陷入了沉默。
  在這漫長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個念頭。
  他開口發問,打破了沉寂。
  “有家嗎?”
  禪師睜開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親尚在。”
  “你想她嗎?”
  這個問題並沒有得到即刻的回應,空蕩蕩的廟堂又恢複了寂靜,隻剩下了窗外淩厲的風聲。
  良久之後,一聲感歎終於響起:
  “怎能不想啊!”
  然後禪師緩緩地低下了頭,在他看來,自己的這個回答並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
  王守仁站了起來,看著眼前這個慚愧的人,嚴肅地說道:
  “想念自己的母親,沒有什麽好羞愧的,這是人的本性啊!”
  聽到這句話的禪師並沒有回應,卻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他莊重地向王守仁行禮,告辭而去。第二天,他收拾行裝,舍棄禪師的身份,還俗回家去探望自己的母親。
  寺廟的主持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上門求佛的人竟然把自己的禪師勸回了家,要讓他再待上幾天,隻怕自己這裏就要關門了,便連忙把王大人請出了廟門。
  王守仁並不生氣,因為在這裏,他終於領悟了一條人世間的真理:
  無論何時,何地,有何種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會被泯滅的,它將永遠屹立於天地之間。
  【轉折】
  正是從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識到:朱熹可能是錯的。
  他開始明白,將天理和人心分開是不對的,人雖然有著種種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強行用所謂的天理來壓製絕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並不知道,經過十幾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經在無意識中突破了朱聖人的體係,正向著自己那宏偉光輝的目標大踏步地前進。
  可要想走到這條聖賢之路的終點,他還必須找到最後,也是最為關鍵的疑團的答案——“理”。
  雖然他不讚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也不認可人心和天理的分離,但“理”畢竟還是存在的,隻有找到這個神秘的“理”,他才能徹底擊潰朱熹的體係,成就自己的聖賢之路。
  可是“理”在哪裏呢?
  這又不是豬肉排骨,上對門王屠戶那裏花幾文錢就能買到,奇珍異寶之類的雖然不容易搞到,但畢竟還有個盼頭。可這個“理”看不見摸不著,連個奮鬥方向都沒有,上哪兒找去?
  於是唯一的方法隻剩下了“格”。王守仁隻能相信程頤老師的話了,今天“格”一個,明天“格”一個,相信總有一天能“格”出個結果的。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過去,啥都沒有“格”出來,王守仁十分苦惱,他開始意識到可能是方法不對,可他也沒有別的法子,隻能整日冥思苦想,但無論如何,他依然堅定地相信,隻要堅持下去,是能夠成功的。
  因為他隱約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接近了那個最終疑團的謎底。
  成功確實就要到來了,可是老天爺偏偏不做虧本買賣,在將真相透露給王守仁之前,它還要給他一次沉重的打擊,考驗他的承受能力,以確認他是否有足夠的資格來獲知這個最大的秘密。
  這就是之前提到過的六部九卿上書事件,事實證明,哲學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個隻會整日空想漫談的人,他有著強烈的正義感和勇氣。南京的言官戴銑上書被廷杖,大家都上書去救,由於劉瑾過於強勢,很多人的奏折上都隻談從寬處理,唯獨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還在奏章中頗有新意地給了這位司禮監一個響亮的稱呼——權奸。
  劉瑾氣壞了,在當時眾多的上書者中,他特別關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還把他貶為貴州龍場驛的驛丞。
  這個職位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貴州龍場招待所的所長。龍場就在今天的貴州省修文縣(貴陽市管轄)境內,在改革開放的二十一世紀,那地方都還算不發達地區,在明代就更不用說了,壓根就沒什麽人,那裏的招待所別說人,連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個六品主事,結果一下子變成了王所長,那麽龍場招待所所長是幾品呢?
  答案是沒品。也就是說大明國的官員等級序列裏根本就沒這一號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級公務員隊伍了。
  於是,天資聰慧、進士出身的王哲學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穀,可這還沒完,還有一場更為嚴峻的生死考驗在等待著他。
  劉瑾是一個辦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絕的人,他罷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卻並不肯就此甘休,為了一解心頭之恨,他特地找來了殺手,準備在王守仁離開京城赴任途中幹掉他。
  這一招確實出人意料,一般說來很難防備,可惜劉瑾並不真正了解王守仁。這位兄台雖然平日研究哲學,每天“格”物,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他還有著另外不為人知的一麵。
  王守仁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應該算是個人精,連他那考上狀元的爹都被折騰得無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劉瑾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
  他早就料到劉瑾不會放過他,便在經過杭州時玩了一個把戲,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丟進了錢塘江,為了達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目的,王哲學家做戲也做了全套,還留了封遺書,大意是我因為被人整得很慘,精神壓力太大,所以投江自盡了。
  這一招很絕,殺手們聽說這人已經自盡,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連杭州的官員們也信以為真,還專門派人在江邊給他招魂。
  而與此同時,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經流竄到了福建,他雖然保住了命,卻麵臨著一個更為麻煩的問題——下一步怎麽辦?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貴州,想來想去也沒出路,看來隻能繼續流竄當盲流了。
  可盲目流動也得有個流動方向才行,往南走,還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因為在這裏他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他鄉遇故知,王守仁高興之餘,便向對方請教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辦。
  他的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給了他一個天才的建議:
  “還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識)
  於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誌參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緊張的注視下,算卦的結果出來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別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願意去貴州,便選定了另一目的地——南京。
  此時他的父親王華正在南京做官,而且還是高級幹部——吏部尚書。但王守仁此去並非是投奔父親,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為他已經在中央掛了號,稍有不慎,可能會把父親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隻是因為還有一件事情沒有了結。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傳統古板的讀書人,他並沒有什麽偉大的夢想,隻希望兒子能夠追隨自己的足跡,好好讀書做人,將來混個功名,可現實是殘酷的,自己從小胡思亂想就不說了,十幾年都沒讓他消停過,好不容易考中了個進士,現在還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經沒有了,要想避禍,看來也隻能去深山老林隱居,但在這之前,必須給父親一個交代。
  於是他連夜啟程趕往南京,見到了他的父親。
  父親老了。
  經過二十多年的歲月磨礪,當年那個一本正經板著臉訓人的中年人已經變成了白發蒼蒼、滿麵風霜的老人。
  見到兒子的王華十分激動,他先前以為兒子真的死了,悲痛萬分,現在見到活人,高興得老淚縱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隻是不斷地抹著眼淚。
  王守仁則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語氣向父親致歉:
  “我意氣用事,把功名丟了,對不起父親大人。”
  可是他聽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意外的答案:
  “不,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對。”
  王守仁詫異地抬起頭,看著欣慰頷首的父親,他這才明白,那個小時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親,是一個善良寬容的人。
  經過與“劣子”長達十餘年的不懈“鬥爭”,王華終於了解了兒子的本性和追求,他開始相信,這個“劣子”會成就比自己更為偉大的事業,他的未來不可限量。
  父子交談之後,王華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王守仁歎了口氣:
  “我在這裏隻會連累父親,京城也已回不去,隻能找個地方隱居。”
  這看來已經是唯一的方法,但王華卻搖了搖頭。
  “你還是去上任吧。”
  上任?到哪裏上任?去當所長?
  “畢竟你還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於你,你就有責任在身,還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就這樣,拜別了父親,王守仁帶領著隨從,踏上了前往貴州龍場驛站的道路。在那裏,他將經受有生以來最沉重的痛苦,並最終獲知那個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長向著他的就職地前進了,由於他的父親是高級幹部,所以多少還給了他幾個隨從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這些人並不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隻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兒子去就任官職。
  這麽好的差事大家積極性自然很高,一路上歡歌笑語不斷,隻有王守仁不動聲色,因為隻有他知道要去哪裏,去幹什麽。
  走著走著,隨從們發現不對勁了,好地方都走過了,越走越偏,越走越遠,老兄你到底要去哪裏啊?
  王守仁還是比較實誠的,他說了實話:
  “我們要去貴州龍場。”
  隨從們的臉立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義了,那裏平時可是發配犯人的地方啊!
  麵對著隨從們的竊竊私語,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們不願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著猶豫不決的隨從,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陽之下,王守仁那孤獨的身影越來越遠,突然,遠處傳來了王守仁的大聲吟誦:
  〖客行日日萬鋒頭,山水南來亦勝遊。
  布穀鳥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蠻煙喜過青揚瘴,鄉思愁經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萬裏,五雲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雖離家萬裏,何處不可往!何事不可為!”王守仁大笑著。
  在這振聾發聵的笑聲中,隨從們開始收拾行裝,快步上前,趕上了王守仁的腳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是值得欽佩的,可是真正說了算的還是革命現實主義。當他來到自己的就職地時,才真正明白了為什麽這個地方叫做龍場——龍才能住的場所。
  此地窮山惡水,荊棘叢生,方圓數裏還是無人區,龍場龍場,是不是龍住過的場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不久之後,王守仁就發現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驛站。
  當他來到此地,準備接任驛站職位的時候,隻看到了一個老弱不堪的老頭,他十分奇怪,便開始問話:
  “此地可是龍場?”
  “回王大人,這裏確是龍場。”
  “驛丞在哪裏?”
  “就是我。”
  “那驛卒(工作人員)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沒有其他人了,隻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麽會隻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規定,這裏應該是有驛卒的!”
  老頭雙手一攤:
  “王大人,按規定這裏應該是有的,可是這裏確實沒有啊。”
  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無辜的老頭,王守仁無可奈何地癱坐在地上。
  想到過慘,沒想到會這麽慘。
  要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老頭交接完走後沒多久,又折轉了回來:
  “王大人,如果你在這裏碰到了漢人,那可千萬要小心!”
  “為什麽?”
  “這裏地勢險惡,要不是流竄犯,或是窮凶極惡之徒,誰肯跑到這裏來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這個就不用操心了,他們除了時不時鬧點事,燒個房子外,其餘時間是不會來打擾王大人的,他們的問題基本都是內部解決。”
  “為什麽?”
  “因為他們不懂漢話啊!”
  王守仁快暈過去了,他終於明白自己麵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局麵。
  老頭走了,臨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溫暖人心”的話: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麽事,記得找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會想法給大人家裏報信的。”
  好了,王所長,這就是你現在的處境,沒有下屬,沒有官服,沒有編製,甚至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你沒有師爺,也沒翻譯,這裏的人聽不懂你說的話,能聽懂你說話的人都不是什麽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終於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穀,所有曾經的富貴與美夢都已經破滅,現在他麵對著的是一個人生的關口。
  堅持,還是退卻?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隨從們,開始尋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長住在這裏,必須修一所房子。
  然後他親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當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語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得到他們的認同,讓他們住在自己的周圍,開設書院,教他們讀書寫字,告訴他們世間的道理。
  當隨從們苦悶不堪、思鄉心切的時候,他主動去安慰他們,分擔他們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動做出了選擇。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麵對著一切的困難和痛苦,仍然堅定前行,泰然處之的人,才有資格被人們稱為聖賢。
  王守仁已經具備了這種資格。
  但是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沒有找到答案——“理”。
  必須找到,並且領悟這個“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裏呢?十餘年不間斷地尋找,沉思,不斷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卻始終不見它的蹤影!
  為了衝破這最後的難關,他製造了一個特別的石槨,每天除了幹活吃飯之外,就坐在裏麵,沉思入定,苦苦尋找“理”的下落。
  格物窮理!格物窮理!可是事實讓他失望了,怎麽“格”,這個理就是不出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他逐漸變得急躁、憤怒,脾氣越來越差,隨從們看見他都要繞路走。
  終於,在那個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滿達到了頂點。
  黑暗已經籠罩了寂靜的山穀,看著破爛的房舍和荒蕪的窮山峻嶺,還有年近中年、一事無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來支撐著他的信念終於崩潰了,他已經三十七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風華少年,他曾經有著輝煌的仕途、光榮的出身、眾人的誇耀和羨慕。
  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離他而去。
  最讓人痛苦和絕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賜予,然後再一一拿走。
  十幾年來,唯一支撐著他的隻有成為聖賢的願望。但事實是殘酷的,多年的努力看來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漸稀少的頭發,他什麽也沒有得到。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呢?
  矢誌不移,追尋聖賢,錯了嗎?
  仗義執言,挺身而出,錯了嗎?
  沒有錯,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
  那上天為何要奪走我的榮華,羞辱我的尊嚴,使我至此山窮水盡之地步?
  既然你決意奪去我的一切,當時為何又給予我所有?
  奪走你的一切,隻因為我要給你的更多。
  給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隻為讓你知曉世間百態。
  使你困窘潦倒,身處絕境,隻為讓你通明人生冷暖。
  隻有奪走你所擁有的一切,你才能擺脫人世間之一切浮躁與誘惑,經受千錘百煉,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為我即將給你的並非富甲一方的財富,也不是號令天下的權勢,卻是這世間最為珍貴神秘的寶物——終極的智慧。
  王守仁在痛苦中掙紮著,一切都已失去,“理”卻依然不見蹤影。
  竹子裏沒有,花園裏沒有,名山大川裏沒有,南京沒有,北京沒有,杭州沒有,貴州也沒有!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人欲!
  理!欲!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處?“理”在何處?!
  王守仁陷入了極度的焦慮與狂躁,在這片荒涼的山穀中,在這個死一般寧靜的夜晚,外表平靜的他,內心正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隻差一步!隻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聲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間山穀的寧靜,聲震寰宇,久久不絕。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終於在他人生最為痛苦的一瞬獲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此一瞬已是永恒。
  我曆經千辛萬苦,虛度十九年光陰,尋遍天涯海角,卻始終找不到那個神秘的“理”。
  現在我終於明白,原來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如此明了,如此簡單,它從未離開過我,隻是靜靜地等待著我,等待著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鈍啊,天地聖賢之道並非存於萬物,也無須存於萬物,天人本是一體,何時可分?又何必分?
  隨心而動,隨意而行,萬法自然,便是聖賢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這是載入史冊的一瞬,幾乎所有的史書都用了相同的詞語來描述這一瞬——“頓悟”,中華文明史上一門偉大的哲學“心學”就此誕生。
  它在這個幽靜的夜晚,誕生於僻靜而不為人知的山穀,悄無聲息,但它的光芒終將照耀整個世界,它的智慧將成為無數人前進的向導。
  王守仁成功了,曆史最終承認了他,他的名字將超越所有的帝王,與孔子、孟子、朱子並列,永垂不朽。
  
  第十章 機會終於到來
  【預謀】
  恭喜你,王守仁先生,可是也就到此為止了,生活是很現實的,悟道讓人興奮,但你還是早點洗了睡吧,因為明天一早,你還要拿起鋤頭去耕你那兩塊破地,哲學是偉大的,是重要的,但你應該清楚,吃飽飯才是最大的哲學。
  根據曆史導演的安排,王守仁先生還要在這裏待段時間,直到一件事情的發生改變他的命運,這中間還有幾年,我們就不陪王聖人開荒了。因為與此同時,一場好戲正在北京開演。
  王守仁在荒山耕地受累,吃了苦頭,可李東陽比他還苦,自從謝遷和劉健走後,他一個人留了下來,但劉瑾畢竟是一個警惕性很高的人,他懷疑李東陽別有企圖,便不斷安排人時不時整他一下。
  比如李東陽先生編了本叫《通鑒纂要》的書,這事情讓劉瑾知道了,就讓人去書裏挑毛病,想搞點文字獄玩玩,可是李東陽早有防備,一篇文章寫得密不透風,沒有什麽把柄可以抓。
  劉瑾聽到匯報,反而產生了更加濃厚的興趣(這是他的性格特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要整一下李東陽,為此目的,他找來許多人,日夜翻查,終於找到了破綻。
  什麽破綻呢?原來李東陽先生在書中寫了幾個別字,劉瑾據此認為他的工作態度不認真(邏輯相當嚴密),準備借機會好好地消遣他一下。
  李東陽得知了這個消息,他立刻準備了應對的措施。
  正當劉瑾準備下手時,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焦芳竟跑來為李東陽說情,原來李東陽給他送了禮,和他稱兄道弟,兩人關係一直不錯,礙於麵子,劉瑾就放了李東陽一馬,事情就算了了。
  在這個回合裏,初中生劉瑾兄到底還是沒有玩過老謀深算的李東陽博士,可見多讀書還是很有用的。
  在展開艱苦鬥爭的同時,李東陽的地下工作也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戰果如下:
  正德二年(1507),劉瑾打算整死劉健和謝遷,一了百了,李東陽出麵營救。
  同年,禦史姚祥、主事張偉被誣陷,李東陽出麵營救。
  正德三年(1508),禦史方奎罵了劉瑾,劉瑾準備安排他去閻王那裏工作,李東陽出麵營救。
  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可是李東陽萬萬沒有想到,他的這些行為卻換來了一個十分尷尬的結局。
  有一天,李東陽上朝途中,正好遇見了自己的門生羅玘,李東陽很是高興,連忙上去打招呼,可是羅玘竟然不理他,扭頭就走,唯恐和他多說一句話。李東陽十分奇怪,想找個機會問個究竟。
  可還沒等到他去拉攏感情,晚上就收到了羅玘的一封信,李東陽看完之後,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
  這封信的大致意思是:人家(劉健、謝遷)都走了,你留下來有什麽意思呢,拜托你還是早點退休吧,不要在這裏丟人了,今後我也不再是你的門生,就當咱倆沒認識過,也不要和我打招呼了,實在沒空搭理你。
  李東陽氣得吐了血。
  可是李東陽先生,吐完之後擦擦嘴你還得接著幹啊,要知道,忍辱負重、臥薪嚐膽從來就不是個輕鬆的工作。
  在這樣的環境下,李東陽仍然堅持著自己的信念,他堅信勝利終會到來。
  劉瑾是一個狡猾的人,他有皇帝的支持,還有一個消息靈通的焦芳,而自己這邊,除了幾個隻會空談氣節的白癡外,並沒有智勇雙全、千裏決勝的人物。
  忍耐吧,忍耐吧,在適當的人選出現之前,必須忍耐。
  相比而言,劉瑾可就風光得多了,自從重新改組內閣之後,他的派頭是一天大過一天,當時的大臣送奏章都要準備兩份,一份給皇帝,一份給劉瑾。
  當然了,給皇帝的那份是沒有回音的,這是相當明智的,你要指望朱厚照先生按時上班批奏章,那就是白日做夢。大家隻能指望劉瑾努力幹活,畢竟有人管總比沒人管要好。
  換句話說,在那幾年裏,大明王朝的皇帝基本姓劉,朱厚照本人都沒意見,誰還願意管閑事?
  可問題在於劉瑾先生讀書不多,水平不高,處理不好國家大事,時不時還搞點貪汙受賄,搞得朝政烏煙瘴氣。
  但這些都是小兒科,之前的很多太監先輩都幹過,劉瑾先生之所以惡名遠揚,其實是因為他的記性好。
  所謂記性好,就是但凡罵過他的,就算過幾年他也記得一清二楚,比如罵過他的劉健、謝遷,已經回家養老了,他還打算把他們抓回來遊遊街。尚書韓文曾經彈劾過他,被免職後劉瑾還不放過他,明知他家裏窮,還要罰款,一直罰到他傾家蕩產方肯罷休。
  同時他還是一個在整人方麵很有創意的人,明代有一種刑罰叫枷刑,和什麽扒人皮、殺千刀之類的比起來,這玩意兒也就算是個口頭警告,最多就是戴著枷站在城門口或是去街上遊兩圈,雖然挺丟人的,但總算皮肉不吃虧。所以這一刑罰十分受大臣們的歡迎。
  但如果你得罪了劉瑾,聽到枷刑判決後就先別高興了,還是馬上讓家裏趕著買一口棺材吧,因為當行刑的時候,你會驚奇地發現,給你配發的那個枷具相當特別。
  特別在哪裏呢?
  根據史料記載,劉瑾兄為了達到用小刑、辦大事的目的,靈機一動,把枷具改造成了重達一百多斤的大家夥,這就好比在你身上掛了一個超大的啞鈴,讓你舉著這麽個寶貝四處練舉重,不壓死你不算完。
  此外,劉公公還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他連自己手下的特務也信不過,別出心裁,設置了一個內行廠,這個廠連老牌特務組織東廠也不放過,經常跑去東廠上演特務抓特務的好戲。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劉瑾還實行了一條潛規則,所有大小官員,隻要你進出北京城,外省到中央匯報的也好,中央去下麵扶貧的也好,甭管辦什麽事,走了多遠,都得去給他送禮。
  要是沒錢送禮,那你就麻煩了,後果可是很嚴重的。比如一個叫周鑰的言官,有一天出差辦事,也沒走多遠,回來的時候按規矩要送禮,可他家裏窮,沒錢。
  沒錢?沒錢就把命留下吧。
  這位窮官迫於無奈,最後竟然被逼自殺。
  劉瑾就這麽無法無天地搞了幾年,越來越囂張,皇帝老大,他老二,可是老大不管事,所以基本上是他說了算,投靠他的大臣越來越多,勢力也越來越大,而反對他的則是殺頭的殺頭,充軍的充軍,幾乎都被他幹淨利落地解決掉了,李東陽也隻能苟且偷生。
  天下之大,劉太監當家!
  但請注意,上麵我說反對劉瑾的大臣是“幾乎”被解決了,並不是“全部”,這是由於有兩個人例外。
  事實上,這兩個人劉瑾不是不想解決,而是不能解決,因為這兩個人,一個他搞不定,另一個他整不死。
  社會是殘酷的,競爭是激烈的,既然劉瑾先生搞不定,整不死,他最後的結果也隻能是被這兩位仁兄搞定,整死。
  先說說這個搞不定,這位“搞不定”兄的真名叫做楊廷和。
  我們之前提到過他,現在也該輪到這位猛人上場了,他已經在後台站了很久。
  我們經常把很小就會讀書寫字、聰明機靈的小孩稱為神童,要是按照這個標準,楊廷和就是一個超級神童。
  楊廷和,四川新都人,生於官宦之家,如果你翻開他的履曆表,就會發現楊廷和先生保持著一項驚人的紀錄——考試紀錄。
  楊廷和小時候實在太過聰明,八歲就通讀四書五經,吟詩作對,搞得人盡皆知,當地的教育局長認為讓他去當童生、讀縣學實在是多此一舉,浪費國家紙張資源,於是大筆一揮直接讓他去考舉人。
  中國考試史上的一個奇跡就此誕生。
  成化七年(1471),楊廷和第一次參加四川省鄉試,就中了舉人,這年他十二歲。要是範進先生知道了這件事情,隻怕是要去撞牆自盡的。
  第二年,十三歲的楊廷和牽著他爹的手,到北京參加了會試,同期考試的人看到這一景象,倒也不怎麽奇怪,隻是聊天的時候經常會問他爹:
  “你考試怎麽把兒子也帶來了?”
  事實證明,中國到底是藏龍臥虎、浪大水深,在四川省出了名的楊廷和到了全國就吃不開了,這次考試名落孫山。可這位楊兄實在很有性格,他不信邪,居然就不走了,就地進了國子監讀書,放話說,不考上就不回去。
  楊廷和就這樣待在北京,成為了一名北漂,但他漂得很有成就,六年後他中了進士,讀書期間還順便勾走了他的老師、國子監監丞黃明的女兒。
  六年時間不但解決了工作問題,連老婆都手到擒來,真是不服都不行啊。
  之後楊廷和的經曆更是讓人瞠目結舌,他二十歲被選為翰林,二十一歲翰林院畢業,三十二歲開始給皇帝講課(經筵講官),四十三歲就成為了大學士。他升官的速度用今天的話說,簡直就是坐上了直升機。
  到了正德二年(1507),劉健和謝遷被趕走後,他正式進入了內閣,幫整天玩得不見人影的皇帝代寫文書,當時的聖旨大都出自於他的手筆。
  楊廷和不但腦筋靈活,人品也還不錯,他很看不慣劉瑾那幫人,但又不方便明講,有一次給皇帝講課時,他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句話:
  “皇上應該學習先帝,遠離小人,親近賢臣,國家才能興盛。”
  朱厚照哪有心思聽課,嗯嗯兩句就過去了。
  這句話從朱厚照的左耳朵進去,從右耳朵飛走了,卻掉進了劉瑾的心裏。
  小人不就是我,賢臣不就是你嗎?
  這就是劉瑾先生的對號入座邏輯。
  他勃然大怒,連夜寫好調令,把楊廷和調到南京當戶部侍郎,南京戶部哪有什麽事情做,隻是整天坐著喝茶,這種調動其實就是一種發配、打擊報複。
  可是楊廷和的反應卻大大出乎劉瑾的意料。
  這位仁兄接到調令後,一點也不生氣,樂嗬嗬地收拾東西就去了南京。這下子劉瑾納悶了:這楊廷和貶了官還高興,到底盤算啥呢?
  肯定有陰謀!
  劉瑾又用上了當年對付王守仁那一招,派人暗中跟著楊廷和,看他到底玩什麽花樣!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加讓人摸不著頭腦,跟蹤的人發現,楊廷和一路去南京,不但沒幹啥事,連一句怨言都沒有。劉瑾聽到匯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沒有再找楊廷和的麻煩。
  劉瑾同誌,你的道行還是太淺了點啊。
  答案終於揭曉了,不久之後的一天,朱厚照先生退朝時,突然問了劉瑾一句話:
  “楊學士人呢?”
  劉瑾懵了,連忙回答:
  “在南京!”
  朱厚照一聽就火了:
  “他不是入閣了嗎?!怎麽又跑去南京了,趕緊把他給我叫回來!”
  於是沒過幾天,楊廷和又回到了北京,繼續當他的內閣大臣,還是和以往一樣,啥也沒說,也就當是公費旅遊了一趟。
  楊廷和得意了,劉瑾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劉先生應該調查過楊廷和,可他看檔案不仔細啊,這位仁兄哪裏知道,楊廷和曾經當過一個重要的官——詹事府的詹事。
  大家要知道,詹事府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它的主要工作是輔導皇子讀書,當年朱厚照做太子的時候,對楊廷和的稱呼是“楊師傅”。
  人家“楊師傅”根基牢固,還有皇帝撐腰,劉公公連河有多深都不知道,就敢往裏蹚渾水。失策,失策!
  此後劉瑾對這位“楊師傅”敬而遠之,再也沒敢難為他。而經曆了這件事情後,楊廷和與劉瑾徹底撕破了臉,他轉向了李東陽一邊,開始籌備計劃,解決劉瑾。
  這個“搞不定”的楊廷和已經讓劉瑾丟了麵子,可下一個“整不死”卻更為生猛,也更加厲害,劉瑾的這條老命就斷送在他的手上。
  這位“整不死”兄也在後台等了很久了(沒辦法,演員太多),他就是之前被派去陝西養馬的楊一清。
  說來讓人難以理解,養馬的楊一清怎麽會和劉瑾鬧矛盾呢,他倆前世無冤,楊一清也沒跟劉瑾借過高利貸,怎麽就鬧得不可開交呢?
  這事,要怪就隻能怪劉瑾,因為他太有理想和追求了。
  大家知道,養馬在一般人看來不是個好工作,就連在天上這也是個下賤活,學名“弼馬溫”,連不讀書的孫猴子都不願意幹。
  但在明代,這卻是一個重要的職位,道理很簡單,沒有馬,難道你想騎驢去跟蒙古兵打仗?
  千萬不要小看楊一清,這位兄弟的級別是很高的,他當年可是帶著都察院副都禦史(三品)的頭銜來養馬的,這位副部級幹部沒準之前還幹過畜牧業,他在這裏幹得很好,不久之後,朝廷決定提升他為右都禦史(正二品)。
  更重要的是,朝廷還給了他個前所未有的職務——三邊總製。
  請各位注意,這個官實在不同尋常,可以說是超級大官,它管理的並非一個省份,而是甘肅、寧夏、延綏三個地方,連當地巡撫都要乖乖聽話,可謂位高權重。
  雖然楊一清十分厲害,但畢竟他還是守邊界的,和劉瑾應該搭不上線,問題在於劉瑾這個人與以往的太監不同,他除了貪汙受賄、殘害人命外,倒也想幹點事情。
  可他自己又沒文化,所以為了吸引人才,他也會用一些手段去拉攏人心,比如寫奏折罵他的那個李夢陽,劉瑾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此人名氣太大,為了博一個愛才的名聲,人都關進牢裏了,硬是忍著沒動手,最後還請他吃了頓飯,光榮釋放。
  因為他老底太濫,這招沒能騙到多少人,卻也吸引了一個十分厲害的人前來投奔,這個人後來成為了劉瑾的軍師,也是李東陽、楊一清等人的強力敵手,他的名字叫做張彩。
  在劉瑾犯罪集團中,焦芳雖然地位很高,但能力一般,最多也就算個大混混,但張彩卻不同凡響,此人工於心計,城府很深,而且飽讀詩書,學問很好,連當年雄霸一時的馬文升、劉大夏也對他推崇備至,有了他的幫助,劉瑾真正有了一個靠得住的謀士,他的犯罪集團也不斷壯大發展。
  但劉瑾並不知足,他很快把目標對準了楊一清。
  劉瑾希望能夠把楊一清拉過來,當自己的人,可楊一清哪裏瞧得起這個太監,嚴辭拒絕了他,劉瑾十分惱火,想要整他一下,不久之後,機會到了。
  當時楊一清一邊養馬,一邊幹著一項重要的工程——修長城,這並不是開玩笑,今天寧夏一帶的長城就是當年他老人家修的,楊一清擔任包工頭,兼任監工。
  楊一清是個靠得住的包工頭,從不偷工減料,但意想不到的是,當時天氣突變,天降大雪,幾個帶頭的建築工商量好了準備鬧事逃跑。楊一清當機立斷,平定了這件事,劉瑾卻抓住機會,狠狠告了他一狀。
  這下子楊一清倒黴了,隻能自動提出辭職。可是劉瑾沒有想到的是,準備走人的楊一清卻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請讓張彩接替我的職位吧。”
  劉瑾鬱悶了,他想破了腦袋也沒有弄明白,楊一清葫蘆裏麵到底賣的什麽藥,是出於公心?還是他和張彩關係非同尋常?
  劉瑾對張彩產生了懷疑。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沒有放過楊一清,一年後(正德三年),劉瑾借口楊一清貪汙軍餉,把他關進了監獄,這一次,他決心把楊一清徹底整死。
  可是劉瑾並不清楚,看似單純的楊一清和楊廷和一樣,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也有著深厚的背景。
  四十年前,十五歲的楊一清被地方推薦,來到京城做了著名學者黎淳的學生,在這裏他遇到了一位才華橫溢的師兄,兩人惺惺相惜,相約共同發奮努力,為國盡忠。在後來的幾十年中,他們一直私下保持著緊密的聯係。
  他的這位師兄就是李東陽。
  所以當楊一清被關進監獄後,李東陽立刻找到了劉瑾和焦芳,希望能夠通融一下,罰點款了事,劉瑾開始還不肯,但禁不住李東陽多次懇求,加上楊一清是帶過兵的,手下有很多亡命之徒,沒準哪天上班路上自己就不明不白地被人給黑了,思前想後,劉瑾決定釋放這個人。
  走出牢獄的楊一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前來接他的李東陽,會意地點了點頭。
  “你有什麽打算?”
  “先在京城待著,看看再說吧。”
  “不,”李東陽突然嚴肅起來,“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裏,不要回家,找個地方隱居起來。”
  然後他停了下來,意味深長地看著楊一清:
  “等到需要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去找你的。”
  楊一清笑了,幾十年過去了,當年那兩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早已不見蹤影,但這位深謀遠慮的師兄卻似乎從未變過。
  “好吧,我去鎮江隱居,時候到了,你就來找我吧。”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誤解了你,我也理解你的言行,明了你的用心,我知道,你一直在屈辱中等待著。
  【變數】
  劉瑾打算做幾件好事。
  這倒也不稀奇,因為他壞事做的太多,自然就想幹點好事了,一個人幹一件壞事不難,但要一輩子隻幹壞事,真的很難很難。
  更重要的是,他逐漸發現自己的名聲越來越臭,而張彩和他的一次談話也堅定了他的決心。
  “劉公公,你不要再收常例了。”
  所謂常例,是劉瑾的一個特殊規定,每一個進京的省級官員,匯報工作完畢後必須向他繳納上萬兩銀子,如果有沒交的,等他回家時,沒準撤職文書已經先到了。
  進京匯報工作的各位高官們雖然很有錢,但幾萬兩銀子一時之間到哪裏去弄呢?可是劉公公是不能得罪的,無奈之下,很多人隻有向京城的人借高利貸,回去再用國庫的錢來還。
  可是張彩直截了當地告訴劉瑾,這是一個極其愚蠢的撈錢方法。
  劉瑾又懵了,用此方法,每次都可以收很多錢,而且簡單快捷,怎麽能說愚蠢呢?
  看著這個不開竅的家夥,張彩氣不打一處來,他明確地指出,你收每個官員幾萬兩,似乎很多,可你要知道,這些家夥都是貪汙老手,他們不會自己出這筆錢,卻可以借機在自己的省裏收幾倍的錢,當然了,都是打著你的名號,說是給你進貢,這樣劉公公你的惡劣聲名很快就會傳遍全國。
  劉瑾這才恍然大悟。
  “這幫混蛋,打著我的名號四處撈錢,真是豈有此理!”
  劉公公的憤怒是有道理的,小貪官們借用了他這個大貪官的名譽權,卻不交使用費和專利費,應該憤怒,確實應該好好地憤怒一下。
  憤怒之餘的劉公公立刻下令,取消常例,並且追查地方貪汙官員。
  這算是劉公公幹的第一件“好事”。
  不久之後,劉公公決定搞點創新,他分析了一下國家經濟狀況,意外地找到了一個漏洞,他靈機一動,決定再幹一件“好事”。
  也許是對這件事情太有把握,他決定直接上奏皇帝,不再如往常那樣,先聽聽張彩的意見。
  於是他最終死在了這件事上。
  第二天,他獨自上朝,在文武百官麵前向朱厚照提出了這件事情:
  “陛下,應該整理軍屯了。”
  一切就此開始。
  所謂軍屯,是明代的一種特殊政策,通俗點說就是當兵的自己養活自己,打仗的時候當兵,沒事幹的時候當農民,自己種菜種糧,還時不時養幾頭豬改善夥食,剩餘的糧食還能交給國家。
  這個製度是當年老朱費盡心思想出來的,可到了如今,已經很難維持下去了。
  因為要想讓軍屯開展下去,必須保證有土地,雖說地主惡霸不敢占軍隊的地,但軍隊的高級腐敗幹部是不會客氣的,一百多年下來,土地越來越少,糧食也越來越少,很多士兵都填不飽肚子。
  劉瑾發現了這個問題,便公開表示,要清查土地,重新劃分,增加國家糧食收入,改善士兵生活。
  劉瑾這麽幹,自然不是為士兵著想,無非是要搞點政績工程而已,大臣們心知肚明,鴉雀無聲。
  朱厚照卻聽得連連點頭,手一揮,發了話:
  “好主意,你就去辦吧!”
  然而站在一邊的楊廷和準備出來講話了,經驗豐富的他已經發現了這個所謂計劃的致命漏洞。
  可就在他準備站出來的時候,一隻手從背後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襟。
  楊廷和回過頭,看到了沉默的李東陽。
  他又站了回去。
  散朝了,劉瑾急匆匆地趕回了家,他準備開始自己的計劃。
  楊廷和卻留了下來,他還拉住了想開路的李東陽,因為他的心中有一個疑問:
  “你剛才為什麽要拉住我?”
  李東陽看著他,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你剛才為什麽要說話?”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第十一章 必殺劉瑾
  【禍福由命】
  回到家中的劉瑾見到了滿臉怒氣的張彩,聽到了他的責問:
  “這件事為什麽不先商量一下?”
  “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辦成了足可百世流芳!還商量什麽?”
  然而張彩皺起了眉頭:
  “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有點問題。”
  可是有什麽問題,他一時也說不出來,於是他向劉瑾提出了另一個警告:
  “楊一清這個人不簡單,你要小心。”
  “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不用擔心。”
  張彩看著自信的劉瑾,輕蔑地笑了:
  “我與他同朝為官十餘年,深知此人權謀老到,工於心計,且為人剛正,絕不可能加入我們,你教訓他又有何用?”
  劉瑾憤怒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種蔑視的態度。
  “我已經把他削職為民,即使有心作亂,又能如何?!”
  可他等來的,卻是張彩更為激烈的反應:
  “楊一清此人,要麽絲毫不動,要麽就把他整死,其胸懷大誌,若放任不管,必成大患!”
  劉瑾終於爆發,他拍著桌子吼道:
  “為何當年他要推舉你為三邊總製?!我還沒問你呢!你好自為之吧!”
  張彩愣住了,他坐回了椅子,呆呆地看著劉瑾離去的背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禍福各由天命,就這麽著吧!
  【微光】
  正德五年(1510)四月,寧夏。
  “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周東如此胡來,我們已經沒有活路了,絕不能束手待斃,就這樣吧!”
  “那就好,何指揮,現在動手吧!”
  正德五年五月,鎮江。
  土財主楊一清正坐在大堂看書,屋外斜陽夕照,微風習習,這種清閑的日子他已經過了一年,但所有的平靜都將在今天被打破。
  屋外突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楊一清立刻抬起頭,緊張地向外望去。
  他看見了一個急匆匆走進來的人,而此人身上穿著的飛魚服也已告知了他的身份——錦衣衛。
  在那年頭,錦衣衛上門,基本都沒有什麽好事,楊一清立刻站了起來,腦海中緊張地思考著應對的方法。
  可這位錦衣衛看來是見過世麵的,他沒有給楊一清思考的時間,也不廢話,直接走到楊一清的麵前,嚴厲地高喊一聲:
  “上諭,楊一清聽旨!”
  楊一清慌忙跪倒,等待著判決的到來。
  “欽命!楊一清,起複三邊總製!”
  魂都走了一半的楊一清定下了神,腦袋是保住了,還成了二品大員。
  而宣旨的錦衣衛此刻已經變了一副嘴臉,滿麵春風地向楊一清鞠躬:
  “楊大人,恭喜官複原職,如有不敬,請多包涵。”
  要知道,幹特務工作、專橫跋扈的錦衣衛有時也是很講禮貌的,至少在高級別的領導麵前總是如此。
  楊一清拍拍身上的塵土,他已經意識到了這一任命隱含的意義。
  李東陽,我們約定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他轉進內室,準備收拾行裝。
  可是笑臉相迎的錦衣衛卻突然站了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楊大人,就不用收拾行李了,即刻出發吧,軍情十分緊急!”
  楊一清呆住了:
  “軍情!?”
  “是的,楊大人,安化王叛亂了。”
  安化王朱寘鐇,外係藩王,世代鎮守寧夏,這個人其實並不起眼,因為他祖宗的運氣不好,當年隻攤到了這麽一片地方,要錢沒錢,要物沒物,連水都少得可憐。
  樹挪死,人挪活,待在這鬼地方,天天吃沙子,他早就想換塊地方,可誰也不肯跟他換,他也想到北京去,但朱厚照先生雖然愛玩,卻還不傻,虧本的買賣是不做的。
  急於改變命運的朱寘鐇不能選擇讀書,隻能選擇造反,可他的實力太差,造反就是自尋死路。關鍵時刻一個人幫了他的忙,給他送來了生力軍,這個人就是劉瑾。
  劉瑾又犯了老毛病,由於文化水平低,他總是把問題想得太簡單,整理軍屯雖然看上去簡單,實際上卻根本實行不了。要知道,那些占據土地的可不是一般土財主,他們都是手上有兵有槍的軍事地主。
  這種人我們現在稱之為軍閥,接到指令的地方官隻有幾個打板子的衙役,又沒有武鬆那樣的厲害都頭,除非是喝多了神誌不清,否則誰也不敢去摸這個老虎屁股。
  地是收不回來了,但是按照規定整頓土地後,應該多收上來的糧食卻是一顆也不能少。百般無奈之下,官員們隻好揀軟柿子捏。
  軍閥欺負我們,我們就欺負小兵。就這樣,那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公糧壓在了苦大兵的身上。
  而大理寺的周東就是欺負士兵的官員中,最為狠毒的一個,他不但責罵士兵,還打士兵們的老婆。
  這就太過分了,寧夏都指揮使何錦義憤填膺,準備反抗,正好朱寘鐇也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發動了叛亂。
  由於這件事情是劉瑾挑起來的,加上劉瑾本身名聲也不好,他們便順水推舟,充分使用資源,定下了自己的造反理由——殺死劉瑾,為民除害(這個口號倒沒錯)。
  事情出來後,劉瑾急得不行,畢竟事情是他鬧出來的,責任很大,人家還指明要他的腦袋,他立刻派人封鎖消息,並找來李東陽、楊廷和商量。
  李東陽和楊廷和先對事情的發生表示了同情和震驚,然後明確告訴劉瑾,要想平定寧夏叛亂,隻要一個人出馬就可以了。
  不用說,這個人隻能是楊一清。
  “那就是他了,快派人去叫他即刻上任!”關鍵時刻,啥恩怨也顧不上了。
  楊一清就此結束了閉關修煉,重新出山。
  按照明代規定,但凡軍隊出征必須有一個監軍,而這次擔任監軍的人叫做張永。
  張永成為了楊一清的監軍,對此,我一直有個疑問——這個天才的主意到底是誰提出來的?為此我還專門在史料中找過,可惜一直未能如願。
  劉瑾將在這對黃金搭檔的幫助下一步步走向黃泉之路。
  張永,保定人,原先是“八虎”之一,此人脾氣暴躁,而且專橫跋扈,有時候比劉瑾還要囂張。
  但張永還是比較有良心的,他覺得劉瑾幹的事情太過分了,經常會提出反對意見。
  對於這種非我族類,劉瑾自然是不會放過的,他決定安排張永去南京養老。可惜這事幹得不利落,被張永知道了。
  下麵發生的事情就很能體現他的性格了,張永先生二話不說,做了會兒熱身運動就進了宮,直接找到朱厚照,表達了他的觀點:劉瑾這個人不地道,想要坑我,大哥你看著辦吧。
  朱厚照一聽這話,便拿出了黑社會老大的氣勢,叫劉瑾馬上進宮和張永談判,劉瑾得到消息,連忙趕到,也不管旁邊的張永,開始為自己辯解。
  劉瑾說得唾沫橫飛,朱厚照聽得聚精會神,但他們都沒發現,張永兄正在卷袖子。
  當劉瑾剛說到情緒激動的時候,突然一記拳頭落在了他的臉上,耳邊還傳來幾句真人配音——“打不死你!”
  要知道,張永兄沒有讀過多少書,自然也不喜歡讀書人的解決方法,他索性拿出了當混混時的處世哲學——打。
  他脾氣不好,也不管朱厚照在不在場,掄起拳頭來就打,打起來就不停,可要說劉瑾也不愧是在道上混過的,反應十分快,挨了一下後,連忙護住了要害部位,開始反擊。
  朱厚照雖然喜歡玩,可看見這兩位兄台竟然在自己的地盤開打,也實在是不給麵子,立馬大喝一聲:住手!
  老大的話還是要聽的,兩位怒發衝冠的小弟停了手,卻握緊了拳頭,怒視著對方。
  朱厚照看到兩個手下矛盾太深,便叫來了“八虎”中的穀大用,擺了一桌酒席,讓兩個人同時參加,算是往事一筆勾銷(這一幕在黑社會電影中經常出現)。
  兩人迫於無奈,吃了一頓不得已的飯,說了一些不得已的話,什麽你好我好大家好,叫幾聲哥哥,流幾滴眼淚,然後緊握拳頭告別,明槍暗箭,濤聲依舊。
  沒辦法,感情破裂了。
  懷著刻骨的仇恨,張永踏上了前往寧夏的道路。在那裏,他將找到一個同路人,一個為自己報仇雪恨的幫手。
  【試探】
  楊一清並不喜歡張永。
  他知道這個人也是“八虎”之一,是劉瑾的同黨。所以他先期出發,日夜兼程,隻是不想和這位仁兄打交道。
  可是當他趕到寧夏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叛亂竟然已經被平定了!
  原來他的老部下仇鉞聽到消息,第一時間帶兵打了過去,朱寘鐇也真是太差,完全不是對手,一下子就全軍覆沒了。
  楊一清沒事做了,他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等待著張永的到來,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麵對這個人的。
  不久之後,張永的先鋒軍進了城,但張永還在路上,楊一清實在閑得無聊,隻好上街散步,然而就在他閑逛的時候,卻發現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他看見張永的部隊分成數股,正在城內四處貼告示,而告示的內容竟然是頒布軍令,嚴禁搶劫。很明顯,士兵們也確實遵守了這個規定。
  這件事情十分的有趣。
  這是楊一清的第一個感覺,這個臭名昭著的太監為什麽要發安民告示,嚴肅軍紀呢?他開始對張永產生了好奇。
  應該見一見這個太監。
  很快,他就如願見到了張永,出人意料的是,張永完全沒有架子,對他也十分客氣,楊一清很是吃驚,隨即有了這樣一個念頭:此人是可以爭取的。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收回了這個念頭。
  很快,他們談到了這次叛亂,此時,張永突然拍案而起,聲色俱厲地大聲說道:
  “這都是劉瑾這個混蛋搞出來的,國家就壞在他的手裏!”
  然後他轉過了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楊一清。
  話說到這份上,老兄你也表個態吧。
  然而楊一清沒有表態,他隻是不慌不忙地拿起了茶杯,低頭不語,獨自喝起茶來。
  初次會麵,就發此狂言,此人不可輕信。
  張永沒有等到回應,失望地走了,但臨走時仍向楊一清行禮告別。
  看著張永消失在門外,楊一清立刻收起了微笑的送別麵孔,皺緊了眉頭,他意識到,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一個機會,或是陷阱。
  正當楊一清遲疑不定的時候,他的隨從告訴了他一條看似不起眼的新聞。
  原來張永進城時,給他的左右隨從發了一百兩銀子,這筆錢每人都可以拿,隻是有一個條件——不允許以任何名義再拿老百姓一分錢。
  這件被隨從們引為笑談的事情,卻真正觸動了楊一清,他開始認識到,張永可能確實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好人。
  而不久之後發生的事情,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張永又來拜訪楊一清了,這次他不是空手來的,手裏還拿著幾張告示。
  他一點也不客氣,怒氣衝衝地把告示往桌上狠狠地一甩,徑自坐了下來。
  “你看看吧!”
  從張永進來到坐下,楊一清一直端坐著紋絲不動,幾十年的閱曆讓他變得深沉穩重。
  他瞥了一眼告示,便放下了:
  “這是朱寘鐇的反叛文書,我早已經看過了。”
  然而楊一清的平淡口氣激起了張永的不滿:
  “他之所以反叛,隻是因為劉瑾,上麵列舉的劉瑾罪狀,句句是實!你也十分清楚,劉瑾此人,實在是罪惡滔天!”
  楊一清終於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踱到張永的麵前,突然冷笑一聲:
  “那麽張公公,你又能如何呢?”
  張永愣住了,他轉念一想,有了主意:
  “朱寘鐇的告示就是證據,隻要拿回去向皇上告狀,說明他造反的原因,劉瑾罪責必定難逃!”
  楊一清又笑了,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張公公,你還是想清楚的好。”
  “楊先生,難道你以為我會怕他嗎?”
  楊一清看著憤怒的張永,頓住了笑容,他把手指向地圖上京城的方向,做了一個動作。
  他畫出了一條直線,在寧夏和北京之間。
  張永明白了,他在寧夏,劉瑾在北京,他離皇帝很遠,劉瑾離皇帝很近,他是告不倒劉瑾的。
  他抬頭看著楊一清,會意地點點頭。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會談,張永又一次失意而去。
  但是張永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已經在楊一清的心中播下了火種,他已下定了決心。
  【殺機】
  楊一清已經連續幾晚睡不好覺了。
  他一直在苦苦思考著對策,現在的局勢十分明了,張永確實對劉瑾不滿,而朱寘的告示無疑也是一個極好的契機,但問題在於,張永不一定會聽自己的話,去和劉瑾玩命,更重要的是,即使張永答應了,又怎樣才能說服皇帝,除掉劉瑾呢?
  事到如今,隻有用最後一招了。
  正德五年(1510)七月,寧夏。
  楊一清將所有的犯人交給了張永,並親自押送出境,他將在省界為張永餞行,並就此分手,返回駐地。
  最後的宴會將在晚上舉行,最後的機會也將在此時出現。
  楊一清發出了邀請,張永欣然赴宴,經過兩個多月的接觸,他們已經成為了朋友。
  雙方按照常例,喝酒聊天,一直鬧到很晚,此時,楊一清突然做了個手勢,讓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張永看見了這個手勢,卻裝作不知道,他已經預感到,楊一清要和他說一些極為重要的話。看似若無其事的外表下,他的手已經緊緊地握住了衣襟。
  楊一清十分緊張,經過兩個多月的試探和交往,事情到了這一步,雖然很多事還沒有計劃完備,但機不可失,今晚已是最後的機會。
  攤牌的時候到了,亮牌吧!
  “張公公,我有話要跟你說。”
  慢慢來,暫時不要急。
  “這次多虧了您的幫助,叛亂才能平定,如今外部藩王作亂已經平息,可是朝廷的內賊才是社稷江山的大患啊。”
  張永渾身一震,他很清楚這個“大患”是誰,隻是他沒有想到,眼前這位沉默了兩個月的人,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提出此事,看來還是知識分子厲害,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看來是要動真格的了,但還不能大意,要幹,也要讓他說出口!
  “楊先生,你說的是誰?”
  好樣的,不愧是“八虎”中人,真是精明到了極點,但事到如今,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小心,千萬小心,不能讓他抓住把柄。
  楊一清用手指蘸了酒水,攤開自己的手掌,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一個字——“瑾”。
  既然已經圖窮匕見了,索性就攤開講吧!
  “楊先生,這個人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的同黨遍布朝野,不容易對付吧。”
  看著疑惑的張永,楊一清自信地笑了:
  “這件事天下人都做不成,但張公公可以做,您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此次出征立下大功,皇上必定召見,到時將朱寘造反的緣由告知皇上,劉瑾必死無疑!”
  但張永仍然猶豫不決。
  已經動心了,再加上一句就成了,這個誘惑他絕對無法拒絕!
  “劉瑾一死,宮中大權必然全歸您所有,斬殺此奸惡之徒,除舊布新,鏟除奸黨,公公必能名留千古!”
  至此,張永終於把賬算明白了,這筆生意有風險,但做成了就前途無量。他決定冒這個險,但行動之前,他還有最後一個疑惑。
  “如果皇上不信我的話,那該怎麽辦?”
  沒錯,這就是最關鍵,最重要的問題所在——怎樣說服皇帝?但沒有關係,對於這個難題,我已經找到了答案。
  “別人的話,皇上是不會相信的,但張公公你是唯一例外的人,皇上一定會信你。萬一到時情況緊急,皇上不信,請張公公一定記住,決不可後退,必須以死相爭!”
  “公公切記,皇上一旦同意,則立刻派兵行動,絕對不可遲疑,如按此行事,大事必成!”
  楊一清終於說完了,他靜靜地等待著張永的回答。
  在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後,枯坐沉思的張永突然站了起來,發出了一聲怒吼:
  “豁出去了!我幹!這條命老子不要了!”
  此時,京城的劉瑾正洋洋自得,他沒有想到,叛亂竟然如此快就被平定,當然了,在報功的奏折上,隻有他的名字。而為了紀念這次勝利,他打算順便走個後門,給自己的哥哥封個官,就給他個都督同知吧。
  可惜的是,他哥哥沒福氣當官,幹了兩天就死了。
  劉瑾十分悲痛,他決定為哥哥辦一個規模宏大的葬禮,安排文武百官都來參加,為自己的哥哥送葬。
  這一舉動用俗話來講,就是死了還要再威風一把!
  為了保證葬禮順利進行,劉瑾反複考慮了舉行儀式的日期,終於選定了一個他理想中的黃道吉日:正德五年八月十五日。
  這確實是一個黃道吉日,但並不適合出喪,而是除奸!
  這之後的日子,劉瑾和他的部下日夜勞碌,為葬禮的順利舉行做好了準備,隻等待著約定日子的到來。
  八月十五日,晴。
  天氣是如此的適宜,劉瑾正感歎著上天的眷顧,一群騎馬的人卻已來到了德勝門。
  張永到了,他從寧夏出發,日夜兼程,終於趕到京城,在這個關鍵的日子。
  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疑慮和顧忌,因為就在密謀後的那個清晨,臨走時,楊一清向他交出了所有的底牌。
  “楊先生,我此去即使能夠說服皇上,你有把握一定能致劉瑾於死地嗎?”
  這意思很明白,我豁出命去幹,但你也要把你的後台說清楚,萬一你是皮包公司,個體經營,兄弟我就算犧牲了也是無濟於事的。
  楊一清笑了:
  “張公公盡管放心,劉瑾一旦失勢,到時自然有人找你,十日內必殺劉瑾!”
  張永鬆了口氣,拍馬準備走人,楊一清卻攔住了他。
  “張公公準備如何向皇上告狀?”
  “朱寘的反叛告示足夠了。”
  楊一清卻搖了搖頭,從自己的衣袖裏拿出一份文書:
  “那個是不行的,用我這個吧。”
  張永好奇地打開了文書,一看之下不禁目瞪口呆。這份文書上不但列明了劉瑾的所有罪狀,還有各種證據列舉,細細一數,竟然有十七條!而且文筆流暢,邏輯清晰,語言生動,實在是一篇難得的好文章。
  他倒抽一口涼氣,看著泰然自若的楊一清,不再多言,收好了文書,掉轉馬頭就此上路。
  娘的,讀書人真是惹不起啊!
  【夜宴(晚飯)】
  張永準備進城,聞訊趕來的一幫人卻攔住了他,原來劉瑾得知此事,十分慌張,對危險即將到來的預感幫助了他,他立刻下令,張永改日入城,今天的葬禮如期舉行。
  可他太小看張永了,對這些阻攔者,張永的答複非常簡單明了——馬鞭。
  “劉瑾老子都不放在眼裏,你們算是什麽東西,竟敢擋路!?”
  張公公一邊打一邊罵,就這麽堂而皇之地進了城。沒人再敢上前阻攔。
  劉瑾聽說之後,對此也無可奈何,隻好垂頭喪氣地告訴手下人,葬禮延期舉行,改在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日。
  其實劉瑾大可不必鋪張浪費,他也就隻能混到八月十五了,為節約起見,他的喪事可以和他兄弟一起辦。
  張永將捷報上奏給了皇帝,朱厚照十分高興,立刻吩咐手下準備酒宴,晚上他要請張永吃飯,當然了,劉瑾也要在一旁作陪。
  張永得知了這個消息,他沒有去找朱老大閑聊,卻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靜靜地坐在床上,閉目養神,等待著夜晚的來臨。
  今晚,就是今晚,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
  一股不祥的預感纏繞著劉瑾,他雖然文化不高,卻也是個聰明人,張永早不來遲不來,偏偏今天來,一定有問題。
  但他能幹什麽呢?
  向皇帝告狀?還是派人暗算?
  劉瑾想了很久,對這兩個可能出現的情況,做出了自己的準備,他相信這樣就可以萬無一失。
  然後他自信十足地去參加了晚宴。
  較量正式拉開序幕。
  晚宴開始,由朱厚照宣讀嘉獎令,他表揚了張永無私為國的精神,誇獎了他的顯赫戰功,當然,他也不忘誇獎劉瑾先生的後勤工作做得好。
  兩邊誇完,話也說完了,開始幹正事——吃飯。
  朱厚照隻管喝酒,劉瑾心神不寧地看著張永,張永卻不看他,隻顧著低頭大吃。
  不久更為奇怪的一幕出現了,眾人歌舞升平,你來我往,很快就有人不省人事,張永似乎情緒很高,也喝了很多酒,而劉瑾卻滴酒不沾,他似乎對宴會沒有任何興趣,隻是死死盯著張永。
  宴會進行到深夜,朱厚照還沒有盡興,這位仁兄還要接著喝酒作樂,張永似乎也很高興,陪著朱厚照喝,劉瑾不喝酒,卻也不走。
  這正是他的策略,隻要看住張永,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就能暫時控製局勢。
  但很快劉瑾就發現,自己不能不走了。
  我明天還要去送葬啊!
  看這樣子,一時半會兒是散不了了,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裏,陪著這二位兄弟玩通宵吧。
  於是他終於起身告辭,征得朱厚照的同意後,劉瑾看著喝得爛醉的張永,放心地離開了這裏。
  但在走之前,他吩咐手下辦了一件事情:加派兵力,全城宵禁,嚴禁任何部隊調動!
  這就是劉瑾的萬全之策,堵住張永的嘴,看住張永的兵,過兩天,就收拾張永本人。
  可是劉瑾失算了,他不知道,其實在這場混亂的酒宴上,張永也一直暗中注視著他。因為在這個夜晚,有一場真正的好戲,從他離開宴會的那一刻起,才剛剛開演。
  張永等待了很久,當他發現劉瑾不吃不喝,隻是呆呆看著自己時,就已經明白了這位老兄的打算——今天跟你耗上了。
  那就耗吧,看看到底誰怕誰!
  在酒宴上行為失態的他,終於麻痹了劉瑾的神經,當他看見劉瑾走出大門後,那醉眼惺忪的神態立刻蕩然無存,所有的智慧和勇氣一瞬間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動手的機會到了!
  “陛下,我有機密奏報!”
  拚死一搏!
  喝得七葷八素的朱厚照被這聲大喊嚇了一跳,他好奇地看著跪倒在地的張永,打開了那封楊一清起草的文書。
  文書上的罪名大致包括企圖謀反、私養武士、私藏兵器、激起兵變等等,反正是哪條死得快往哪條上靠。
  看見朱厚照認真地看著文書,跪在下麵的張永頓時感到一陣狂喜,如此罪名,還怕整不倒你!
  可他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任何回音。
  張永納悶地抬起頭,發現那封文書已經被放在一旁,朱厚照的手中又端起了酒杯。
  朱厚照發現張永看著自己,便笑了笑,說了幾句話,也算給了張永一個答複。
  這是一個載入史書的答複,也是一個讓張永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答複。
  “這些事情不去管它了,改天再說,接著喝酒吧!”
  事前,張永已經對朱厚照的反應預想了很久,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等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答複!
  張永懷疑自己聽錯了,可當他看見自斟自飲的朱厚照時,才確知自己麵對的是一個怎樣的處境!
  話已經說出口了,宮中到處都是劉瑾的耳目,明天一早,這番話就會傳到劉瑾的耳朵裏,到時必定死無葬身之所!
  怎麽辦?!怎麽辦?!
  張永終於慌亂了,他渾身都開始顫抖,然而就在這關鍵時刻,他想起了半個月前密謀時聽到的那句話。
  “決不可後退!以死相爭!”
  都到這份兒上了,拚了吧!
  他突然脫掉帽子,用力向朱厚照磕頭,大聲說道:
  “今日一別,臣再也見不到皇上,望陛下保重!”
  朱厚照終於收起了玩鬧的麵容,他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你到底想說什麽?”
  “劉瑾有罪!”
  “有何罪?”
  “奪取大明天下!”
  好了,話已經說到頭了,這就夠了。
  然而張永又一次吃驚了,因為他聽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天下任他去奪!”
  這下徹底完了,這世上竟然有如此沒有心肝的人啊!
  張永絕望了,一切看來已經不可挽回,一個連江山社稷都不放在心上的人,還有什麽是不可割舍的呢?
  不!還有一樣東西!
  霎時,渾身所有的血液都衝進了張永的大腦,有一個回答,可以挽救所有的一切!
  “天下歸了劉瑾,陛下準備去哪裏?!”
  朱厚照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這才意識到了一樣自己決不能不要的東西——性命。
  劉瑾奪了天下,自己要去哪裏?能去哪裏?!
  玩了五年、整日都沒有正經的朱厚照終於現出了原形,他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殺氣:
  “去抓他,現在就去!”
  其實那天晚上,劉瑾並沒有回家,他就近睡在了內值房,為的也是能夠隨時對可能出現的情況做出應對。
  應該說,他的這一舉措還是收到了一定效果——起碼方便了抓他的人。
  正當他睡得安穩之時,忽然聽見外麵喧囂一片,他立刻起身,大聲責問道:
  “誰在吵鬧?”
  劉公公確實威風,外麵頓時安靜下來,隻聽見一個聲音回答道:
  “有旨意!劉瑾速接!”
  劉瑾這才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打開了門。
  然後他看見了麵帶笑容的張永。
  第二天,權傾天下的劉瑾被抄家,共計抄出白銀五百多萬兩,奇珍異寶文人書畫不計其數,連朱厚照也聞訊特意趕來,一開眼界。
  但朱厚照並未因為劉瑾貪汙的事實而憤怒,恰恰相反,過了一個晚上,他倒是有點同情劉瑾了,畢竟這個人伺候了他這麽久,又沒有謀反的行動,就這麽關進牢裏,實在有點不夠意思。
  於是他特意下令,給在牢中的劉瑾送幾件衣服。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張永開始忐忑不安起來,萬一劉瑾死魚翻身,自己就完了。
  可是隻過了一天,他就徹底的放心了,因為有一個人如約前來拜會了他——李東陽。
  張永總算知道了楊一清的厲害,他不但說動了自己,料定了皇帝的猶豫與對策,還安排了最後的殺招。
  李東陽辦事很有效率,他告訴張永,其實要解決劉瑾,方法十分簡單。
  第二天,六部六科(吏、兵、禮、工、刑、戶)、十三道禦史(全國十三布政司)同時上書,眾口一辭彈劾劉瑾,罪名共計十九條,內容包括貪汙受賄、教育司法腐敗、控製言論等等,瞬息之間,朱厚照的辦公桌被鋪天蓋地的紙張淹沒。
  更為致命的是,有關部門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重新審查了劉瑾的家,他們極其意外地發現了上千副盔甲武器(上次是疏忽了),同時還發現,原來在劉瑾經常使用的一把扇子的背後,有暗藏的兵器(上次也疏忽了),這麽看來劉瑾應該是一個絕世武林高手,隨時準備親自刺殺皇帝陛下,過一把荊軻的癮。
  看著滿桌的文書和罪狀,還有那把扇子,朱厚照斷絕了所有的慈念:
  “狗奴才,你真的要造反啊!”
  可是劉瑾就是劉瑾,即使是到如此地步,他還是做出了令人驚訝的行動。
  刑部按照朱厚照的指示,召集眾官會審,劉瑾上堂之後,不但不行禮,反而看著周圍的官員們冷笑,突然大喝一聲:
  “你們這些人,都是我推舉的,現在竟然敢審我?!”
  這句話一出口,周圍的官員們頓時鴉雀無聲,連坐在堂上的刑部尚書(司法部部長)都不敢出聲。
  劉瑾這下子來勁了,他輕蔑地看著周圍的官員,又發出了一句狂言:
  “滿朝文武,何人敢審我?!”
  劉瑾兄,以後說話前還是先想想的好。
  話音剛落,一個人就走了上去,站在劉瑾麵前大吼一聲:
  “我敢!”
  還沒等劉瑾反應過來,他又一揮手,叫來兩個手下:
  “扇他耳光!”
  劉瑾就這麽結結實實地挨了兩下,被打得眼冒金星,本來火冒三丈的他睜眼一看,立刻沒有了言語。
  因為這個人確實敢打他,此人名叫蔡震,官雖然不大,卻有一個特殊的身份——駙馬。
  而且這位駙馬等級實在太高,他的老婆是明英宗朱祁鎮的女兒,朱祁鎮是朱厚照的曾祖父,朱厚照該怎麽稱呼老先生,這個輩份大家自己去算。
  這就沒啥說的了,劉瑾收起了囂張的勢頭,老老實實地被蔡震審了一回。
  經過會審(其實也就他一個人審),最後得出結論:
  劉瑾,欲行不軌,謀反罪名成立。
  朱厚照批示處理意見:淩遲。
  劉瑾先生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以前有很多人罵他殺千刀的,現在終於實現了,據說還不止,因為淩遲的標準刀數是三千多刀,劉兄弟不但還了本,還付了利息。
  我一直認為淩遲是中國曆史上最不人道、最黑暗的刑罰,但用在曾害得無數人家破人亡的劉瑾身上,我認為並不為過。
  因為正義最終得到了伸張。
  此後,劉瑾的同黨也一一得到清算,足智多謀的張彩先生也很不幸,陪著劉瑾先生去了陰曹地府,繼續去當他的謀士。朝堂上下的劉黨一掃而空。
  一個月後,楊一清被調入中央,擔任戶部尚書,之後不久又接任吏部尚書,成為朝中的重量級人物。焦芳等人被趕出內閣,劉忠、梁儲成為新的內閣大臣。
  經過殊死拚爭,正直的力量終於占據了上風,大明王朝再次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李東陽終於解脫了,他挨了太多的罵,受了太多的委屈,吃了太多的苦,等了太久太久。在那些艱苦的歲月裏,所有人都指責他的動搖,沒有人理會他的痛苦。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李東陽完成了他的事業,實現了他的心願,用一種合適的方式。與劉健和謝遷相比,他付出了更多,他的一切行為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天地良心。
  李東陽,難為你了,真是難為你了。
  正德七年(1512),李東陽申請退休,獲得批準,他的位置由楊廷和接替。
  四年後,他於家鄉安然去世,年七十。
  
  第十二章 皇帝的幸福生活
  【玩是最重要的】
  其實對於朱厚照而言,劉瑾先生是死是活倒也不怎麽重要,隻不過是換了一個玩伴而已,找誰玩不是玩啊?
  之後不久,他就挑上了一個叫錢寧的人,關於這個人,就不說什麽了,他身世不詳,是一路拍馬屁拍上來的,大家隻要記住他是個壞人就行了。
  劉瑾是個老頭子,除了百依百順之外,也沒有什麽長處,錢寧可就不同了,他那時年紀還不老,能夠緊跟時代潮流,什麽新鮮就玩什麽。
  在他的幫助下,朱厚照玩得是相當的厲害,野史上對這位仁兄的記載很多,也有很多駭人聽聞的事情,這裏就不多說了,畢竟此文是以正史為主體的,不敢隨便誤人子弟,而對於朱厚照兄這麽一位有性格的兄弟,還是很有必要把他的傳奇事跡傳揚一下的。
  以下事件大都為朱厚照先生的真人真事,請諸位批判吸收,慎勿模仿,出了事本人付不起責任。
  首先說說那個聞名中外的“豹房”,一般人聽到這個名字就會產生類似兒童不宜之類的感覺,事實上,這個豹房,也確實是有點兒童不宜。
  先說明,豹房,並不是包房,而是朱厚照修的一座宮殿,就在西華門附近,這位老兄每天就泡在這裏,所謂三千佳麗雲集的後宮也不去,那麽豹房裏到底有什麽東西能夠吸引這位老兄呢?
  因為這座豹房裏不但養了很多朱厚照從全國各地找來的美女和樂工,還是他的野生動物園,裏麵養了各種各樣的動物,最多的是豹子。
  為什麽養豹子呢,要知道這可是朱厚照先生經過千挑萬選,反複試驗才決定的,他經常把野獸養在地牢裏,然後把肉吊在竹竿上,讓野獸來咬,久而久之,許多野獸也被他玩殘了。通過仔細觀察和科學實踐,他發現隻有豹子的積極性最高,撲咬動作最凶狠,所以他最喜歡養豹子。
  有這麽個好地方,可以玩音樂、玩人、玩動物,朱厚照自然不願離開了。
  再說說這個女人問題,他在這方麵,名聲是很不好的(或者說是很好)。經多方史料反映,朱厚照先生確有可能是逛過妓院的。當然,他是換掉那套上班的黃色製服才去的,而且他也確實比較守規矩,據說從來沒有賴過賬。
  而對於“家花不如野花香”這個法則,朱厚照也是頗有心得,他有他的皇後,也有數不清的妃嬪宮女,可奇怪的是,朱厚照對這些似乎並不滿意。對此,我也比較納悶,可能是那幾年入宮的妃嬪素質不好,或者說是朱厚照厭倦了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
  於是他做出了一些讓理學家們瞠目,老頭子們歎氣,甚至是他的祖輩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不喜歡年方二八、剛選入宮的少女,卻喜歡結過婚的女人,漢族的看厭了,就挑少數民族的。總之,跟別人不一樣就是了。
  比如當時的延綏總兵馬昂,他因為在任時候出了點事,官被免了,這位仁兄是個比較無恥的人,他靈機一動,把自己的妹妹送進了宮,這本來沒有什麽奇怪的,可是問題在於他的這個妹妹是結過婚的,而且丈夫還健在!
  朱厚照非但不感到有什麽問題,反而照單全收,十分高興。
  沒過多久,他又找來了馬昂:
  “聽說你的小老婆很漂亮?”
  馬昂大喜(確實無恥):
  “皇上喜歡就好。”
  於是馬昂的小老婆進了宮,這件事情被楊廷和知道了,據說氣得差點用頭去撞牆。
  看來楊先生的心理素質還是太差,因為下麵發生的事情才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不久之後,楊廷和聽到了一個傳聞:有一個孕婦被朱厚照召進了宮。
  他定了定神,然後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一定是謠傳,一定是謠傳!
  可當他來到朱厚照的麵前,看見這位小祖宗漫不經心地點頭時,他徹底崩潰了。
  這算是哪門子事兒啊!孕婦進宮,要是真生下個孩子來,那可怎麽辦?算誰的?想想這位大爺一向幹事情沒譜,他自己又不喜歡後宮那些有名分的女人,現在也沒有孩子,萬一心血來潮,把這個孩子收歸己有,沒準兒到時候大明王朝就會由這個來曆不明的孩子來繼承!這可怎麽得了!
  楊廷和越想越怕,隻得吩咐手下人日夜盯緊這位小祖宗,生怕他幹出更加過分的事情。
  還好,在女人方麵,這位大爺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楊廷和沒高興多久,因為精力充沛的朱厚照真的幹出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
  根據《水滸傳》的記載,在古代,要想一舉成名,有條最快的捷徑——上山打老虎。成功人士如武鬆、李逵等都是光榮的好榜樣,而朱厚照先生雖然已很有名,倒也想過一把打老虎的癮。
  有一天,他專門叫人弄來了一隻老虎,本想自己製服它,想了想又沒膽子幹,於是他朝錢寧揮了揮手,讓他代勞一下。
  錢寧快瘋了。
  他雖然一直帶著朱厚照玩,可也沒想到他真的玩得那麽過分,連老虎都玩!
  要知道,老弟我混碗飯吃也不容易,拍馬屁陪著玩,那也是為了討生活,現在竟然要豁出性命去逗老虎!不幹!打死也不幹!
  他搖了搖頭。
  朱厚照看見了,他又向錢寧揮手,錢寧接著搖頭。
  錢寧不夠意思,老虎卻很夠意思,它對朱厚照的揮手做出了友好的反應——猛撲過來。
  朱厚照也立刻做出了反應——逃跑,但他自然是跑不過老虎的,在這關鍵時刻,一個武官站了出來,擋住了老虎,眾人這才上前,控製住了老虎。
  這要放在一般人身上,估計嚇得不輕,可站在一邊的朱厚照卻毫不慌張,笑著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自己就夠了,不用你們。”
  這次楊廷和沒有做出過激的反應,因為他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刺激。
  這就是朱厚照先生的私生活,從以上種種表現來看,我們似乎可以給他定上一個荒淫無恥的帽子,但我們不得不說,這種結論未必是正確的。
  如果仔細分析這位先生的舉動,就能發現,在他的種種反常行為背後似乎隱藏著一種獨特的動機。
  這種動機的名字叫反叛。
  朱厚照不是一個適合做皇帝的人,因為皇帝這份工作,是個苦差事,要想幹好,必須日以繼夜地幹活,必須學會對付大臣、太監和自己身邊的親人,要守太多的規矩,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
  朱厚照做不到,因為他隻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他就如同現在所謂的反叛一代,你越讓他幹什麽,他越不幹,他不殘暴,不殺戮,做出種種怪異的行為,其實隻是想表達一個願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一個合格的皇帝是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所以朱厚照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他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這才是那種種曆史怪狀背後的真相,朱厚照,不過是一個投錯了胎、找錯了工作的可憐人。
  朱厚照窮盡自己的一生去爭,想要的無非是四個字——自由自在。
  他一直在努力。
  【夜奔】
  正德十二年(1517),八月甲辰,夜。
  朱厚照努力控製住自己顫抖的雙手,他很少這麽緊張,因為很快,他將要做一件極為冒險刺激的事情,人們都將被他蒙在鼓裏,包括那些不開竅的老頭子。
  一個武官來到他的身邊,提醒他準備出發,這個陪同者的名字叫做江彬,他就是當年那個為朱厚照擋住老虎的人。今晚的這件事情,正是他提議的。
  在夜幕中,朱厚照縱馬飛奔,衝出德勝門。
  一場偉大的冒險即將開始,再也無人能夠阻攔我!
  朱厚照對老頭子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這些古板的人總是阻攔他的行動,也不讓他自由活動,然而他也明白,治理國家不能離開這些人,所以他一直在妥協與反叛之間搖擺。
  但他之所以下定決心,要私自跑出來,卻與一個人的離去有著莫大的關係。這個人就是楊廷和。
  正德九年(1514),楊廷和的父親去世了,他是個孝子,所以請求回家守孝。但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竟然不放他走。
  朱厚照和楊廷和一直以來都保持著奇特的關係,他很反感楊廷和,因為他經常會管著自己,但他更尊重楊廷和,兩人有著深厚的感情,因為楊廷和不但是他的老師,還是一個得力的助手,每當他不知道如何辦理國家大事的時候,都會哀歎:
  “如果楊先生在就沒有問題了。”
  但楊廷和實在是一個孝子,他堅持一定要回家守孝三年,朱厚照不得已同意了。
  楊廷和的離去讓朱厚照失去了最後一個束縛,之後的日子他經常換上老百姓的衣服,到京城附近閑逛,隨著活動範圍的擴大,他的膽子也越來越大。
  終於,在這個夜晚,他決定去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方,以證明他的勇氣。
  他選擇的目的地是關外。
  第二天一早,內閣大臣梁儲、蔣冕準備進宮見朱厚照,被告知皇帝今日不辦公,但很快他們就得到了宮中的可靠消息:皇帝昨天晚上已經跑了!
  跑了?!
  梁儲的腦筋徹底亂了,他呆呆地看著蔣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皇帝也會跑?跑到哪裏去?去幹什麽?
  片刻,他終於反應過來,猛拍了同樣呆住的蔣冕一巴掌,大喊一聲:
  “愣著幹什麽!快吩咐備馬,我們馬上去追!”
  祖宗!你可千萬別出事,有啥意外,剮了我也承擔不起啊!
  這兩個老頭子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叫上幾個隨從,快馬加鞭去追朱厚照。
  那邊急得要死,這邊朱厚照卻是心情愉快,一路高歌,他終於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很快,他們到達了北京郊區的昌平,在這裏,朱厚照停了下來,發布了一道命令。
  他的這道命令是發給居庸關巡守禦史張欽的,意思隻有一個:開關放我出去。
  這位張欽實在不是個普通人,他接到命令後,不予回複,卻找到了守關大將孫璽,問他對這道命令的看法。
  孫璽同樣無可奈何。
  “既然皇上發話,那就開門讓他出去吧。”
  張欽聽後沉默不語,孫璽鬆了口氣,正準備去照辦時,卻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喝斥:
  “絕對不行!”
  此時的張欽突然換了一副凶狠的麵孔,抓住了孫璽的衣襟:
  “老兄你還不明白嗎,我倆的性命就快保不住了!如果不開關,就是抗命,要殺頭,開了關,萬一碰上蒙古兵,再搞出個土木之變,我和你要被千刀萬剮!”
  孫璽的汗立馬就下來了。
  “那你說該怎辦啊?”
  張欽堅定地答複道:
  “絕不開關!死就死,死而不朽!”
  事到如今,就照你說的辦吧。
  在昌平的朱厚照等到花兒也謝了,也沒有等到開關的答複,他派人去找孫璽,孫璽裝糊塗,回複說禦史(張欽)在這裏,我不敢走開。他無可奈何,去找張欽,張欽就當不知道,什麽答複也不給他。
  朱厚照沒辦法了,隻能叫鎮守太監劉嵩,劉嵩倒是很聽話,趁人不備就抽了個空子想偷偷去接,他順利到了關口無人阻攔,正暗自慶幸,卻看見門口坐著個人,手裏還拿著一把亮閃閃的劍。
  “張欽兄,你還沒休息啊?”
  張欽笑了,他揚了揚手裏的劍,隻說了一句話:
  “回去!出關者格殺勿論!”
  朱厚照百般無奈,又派出了一個使者,以他的名義向張欽傳達旨意:皇帝下令,立即開關放行!
  張欽也很直接,他拔出了劍,指著使者大吼:
  “這是假的(此詐也)!”
  聽到使者的哭訴,朱厚照也隻有苦笑著歎氣了,他不過是喜歡玩,不要人管,可守門的這位仁兄卻真是不要命。
  正在此時,上氣不接下氣的梁儲和蔣冕終於趕到了,上下打量一下朱厚照,看看這位仁兄身上沒有少啥部件,這才放了心。於是又是下跪,又是磕頭,說我們兩個老家夥再也折騰不起了,大哥您就跟我們回去吧。
  前有圍堵,後有追兵,朱厚照感覺不好玩了,他悶悶不樂地答應了。
  所有的人都徹底解脫了,守關的回去守關,辦公的回去辦公,玩的回去接著玩。
  【再奔】
  梁儲和蔣冕都是由李東陽推薦的,也算是曆經宦海,閱曆豐富了,一般的主他們都能伺候得了,但這回他們就隻有自認倒黴了,因為要論搗亂鬧事,朱厚照先生實在可以說是五百年難得一遇的混世魔王。
  這二位兄弟畢竟年紀大,經驗多,他們估計到朱厚照不會就這麽罷休,派人緊盯著他,可幾天過去了,這位頑童倒也沒什麽行動。他們這才稍微放鬆了點。
  其實朱厚照這幾天不鬧事,隻是因為他在等待著一個消息。
  很快,江彬帶來了他想要的訊息——張欽出關巡視了。
  就在那個夜晚,他又一次騎馬衝出了德勝門。
  第二天,蔣冕進宮,正準備去見皇帝,卻看見一個人影朝自己飛奔過來,他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梁儲。
  這老頭也顧不上他,隻是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地喊:
  “又跑了,又跑了!”
  真是倒了血黴,怎麽就攤上了這麽個主。啥也別說了,兄弟一起去追吧。
  抱著上輩子欠過朱厚照的錢的覺悟,梁儲和蔣冕再次發動了追擊。可是這一次,他們沒有追上。
  朱厚照吃一塹長一智,到了居庸關,並沒有貿然行動,卻躲在民房裏,確定張欽不在關卡裏,這才一舉衝了出去,為防止有人追來,他還特意安排貼身太監穀大用守住關口,不允許任何人追來。
  張欽和大臣們事後趕來,卻隻能望關興歎。
  至此,朱厚照鬥智鬥勇,曆經千難萬險,終於成功越獄。
  這是一次曆史上有名的出奔,其聞名程度足可與當年伍子胥出奔相比,在很多人看來,這充分反映了朱厚照的昏庸無能、不務正業、吃飽了沒事幹等等,總之一句話,他是個不可救藥的昏君。
  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這樣一個細節:他躲避了張欽。
  怎樣才能出關?答案很簡單,殺掉張欽就能出關。
  其實以他的權力,殺掉一個禦史十分簡單,而曾驅逐大臣、殺掉太監的他也早已意識到了自己手中的權力,但他卻沒有這樣做,而是選擇了躲避。
  為什麽?
  因為他是明白事理的,他知道張欽沒有錯,追他的梁儲、蔣冕也沒有錯,錯的隻是他自己而已。
  他懂得做皇帝的規則,並且也基本接受這個規則,但他實在無法按照這個規則去做,他隻想自由自在地玩。
  於是他選擇了鑽空子,和大臣們捉迷藏。
  【關外】
  一望無垠的平原,蕭瑟肅殺的天空,耳邊不斷傳來呼嘯的風聲,陌生的環境和景物提醒著他,這裏已經是居庸關外,是蒙古士兵經常出沒的地方,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方。
  然而朱厚照興奮了,因為這正是他所要的,一個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願望將在這裏實現。
  事實上,朱厚照之所以如此執著,鍥而不舍地堅持出居庸關,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做一件事,見一個人。
  這個人在《明史》中的稱謂叫小王子。
  
  第十三章 無人知曉的勝利
  【小王子】
  下麵我們介紹一下這位小王子兄弟的豐功偉績,不用報戶口,列一下他幹過的事就行了:
  正德六年(1511)三月,小王子率部五萬人入侵河套,擊敗邊軍而去。
  十月,小王子率部六萬入侵陝西,搶奪人口牲畜萬餘。
  十二月,小王子率部五萬人進攻宣府,殺守備趙瑛、都指揮王繼。
  正德七年(1512)五月,小王子率部進攻大同,攻陷白羊口,守軍難以抵擋,搶劫財物離去。
  正德九年(1514)九月,小王子率部五萬進攻宣府,攻破懷安、蔚州、縱橫百裏,肆意搶掠,無人可擋。
  鄭重聲明,這隻是隨便摘出來的,在曆史中,很多人的名字都隻是出現個一兩次,可這位兄弟出鏡率實在不是一般的高,每年他都要露好幾次臉,不是搶人就是搶東西,再不就是殺某某指揮,某某守將,實在是威風得緊。
  這位小王子是從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呢?那還要從也先說起。
  也先自從在土木堡占了便宜,在北京吃了虧後,勢力大不如前,最終被手下殺死,他死後,瓦剌的實力消退,而另一個部落韃靼卻不斷壯大。
  小王子就是韃靼部落最為卓越的人才,一位優異的軍事指揮官。在他的指揮下,蒙古軍隊不斷入侵明朝邊境,把當時的明朝名將打了個遍(王守仁還沒出來),從未逢敵手。
  後來情況越來越嚴重,正德十年(1515)八月,小王子竟然發動十萬大軍,大舉進攻邊境,他興致還不錯,竟敢在明軍地盤上連營過夜,長度達到七十多裏!他一路走,一路搶,一路殺,未遇抵抗,而明軍隻能堅壁清野,龜縮不出。
  如果仔細查閱史料,就會發現,明軍倒也不是沒打過勝仗,不過這勝仗有點問題。
  比如正德七年八月,平定安化王叛亂的名將仇鉞曾經打過一個祝捷報告,大意是,小王子近日帶大軍攻擊沙河邊境,我帶著軍隊進行了頑強反擊,一舉擊潰敵軍。
  如此勝利,實在值得慶賀,接下來我們看看戰果——斬首三級。
  最後報損失——死亡二十餘人,傷者不計其數,被搶走馬匹一百四十匹。
  接到報告後,朝中的一個大臣立刻做出了真實的現場還原:一小群蒙古兵來搶馬,成功搶走了馬,還殺了很多人,仇鉞避過風頭,解決了幾個落單沒跑掉的人。
  從此,這個小王子就成為了大臣最為頭疼的人物,說起這位大哥沒人不搖頭歎氣,隻有一個人例外。
  朱厚照和他的父親朱祐樘不同,朱祐樘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不喜歡惹事,而朱厚照則恰恰相反,他最喜歡的就是無事生非,無風起浪,還愛舞槍弄棍,熱衷於軍事。聽說有這麽個勁敵,他十分高興,一直就想出去和這位仁兄較量一下。
  可大臣們一想到土木堡這三個字,就斷然、堅決以及決然地否定了他的提議。
  但他血液中那難以言喻的興奮是不可抑製的,天王老子,也要去鬥上一鬥!
  於是,在手下的幫助下,他終於邁出了第一步——出居庸關。
  【勁敵】
  朱厚照知道敵人就在身邊,但他並不害怕,卻還有著期待,期待著敵人的出現,特別是那個讓人談虎色變的小王子。
  在這種情緒的鼓舞下,他一路快馬趕到了邊防重鎮宣府,可他在宣府鬧了幾天後才發現,這裏竟然十分太平,蒙古人也不見蹤影。
  於是他決定再一次前進,前進到真正的軍事前線——陽和。
  陽和就這樣成為了他的新駐地,他就此成為了邊境的臨時最高指揮官。
  不久之後,大同總兵王勳收到了一封奇怪的書信,信中讓他好好守衛城池,安心練兵,落款很長——“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
  王勳納悶了,他雖然讀書不多,官員級別多少還是知道的,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玩意兒?他連忙去看最近的朝廷公文,可找來找去也沒弄清楚這官是咋回事。
  他又翻來覆去地看這封信,口氣很大,也不像是開玩笑,後經多方打聽,才知道這封號就是皇帝大人自己的。
  原來朱厚照先生還是十分認真負責的,他認為作為一個軍事主帥,沒有一個稱號畢竟是不行的,所以他就給自己封了這麽一個官,還規定了工資和福利,反正是自己發給自己,也不費事兒。
  邊境的將領們被他這麽一搞,都暈頭轉向,不知所雲,希望他早點走人,可朱厚照卻打定了主意,住下就不動了。
  一定要等到那個人,一定。
  他最終沒有失望。
  正德十二年十月,大同總兵王勳接到邊關急報,蒙古韃靼小王子率軍進攻,人數五萬。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大規模的進攻,他連忙急報皇帝大人,希望他早點走人,自己死了也無所謂,萬一皇帝出了什麽問題,自己全家都要遭殃了。
  然而朱厚照告訴他,自己不走。
  不但不走,他還指示王勳,必須立刻集結部隊北上主動迎擊韃靼軍。
  王勳接到命令,隻是苦笑,他認為,這位不懂軍事也沒有上過戰場的皇帝是在瞎指揮,自己這麽點兵力,能守住就不錯了,還主動進攻?
  他歎了口氣,還是率部出發了,皇帝的命令你能不聽嗎?據說臨走時還預訂了棺材,安置了子女問題。在他看來,這次是凶多吉少。
  陽和的朱厚照卻正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他盼望已久的時機終於到來了。
  他聽到小王子來到的消息後,當即命令王勳迎擊,江彬提出反對,雖然這位仁兄著實不是個好人,卻具備很強的軍事能力。他認為,以王勳的兵力是無法進攻的。
  朱厚照沒有理會他,而是繼續著他的命令:
  “遼東參將蕭滓、宣府遊擊時春,率軍駐守聚落堡、天城。”
  “延綏參將杭雄、副總兵朱巒、遊擊周政,率軍駐守陽和、平虜、威武。”
  “以上部隊務必於十日內集結完畢,隨時聽候調遣,此令!”
  江彬目瞪口呆,此刻,那個嬉戲玩鬧的少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久經沙場,沉穩鎮定的指揮官。
  朱厚照沒有理會旁邊的江彬,發布命令後,他揮了揮手,趕走了所有的人。
  在遇到那個人之前,必須充分休息,養精蓄銳。
  百裏之外,率軍入侵的小王子似乎也感到了什麽,他一反常態,舍棄了以往的進軍路線,改行向南,向王勳的駐紮地前進,在那裏,他將麵對一場前所未有的挑戰。
  朱厚照敏銳地感覺到了對手的變化,他立即調整了部署:
  “遼東參將蕭滓、宣府遊擊時春,離開駐地,火速前往增援王勳。”
  “副總兵朱巒、遊擊周政即日啟程,尾隨韃靼軍,不得擅自進攻。”
  “宣府總兵朱振、參將左欽即刻動兵,駐守陽和,不得作戰。”
  然後他閉上了眼睛,開始了漫長的沉默。
  江彬在一邊站著,絲毫不敢吱聲,但在退下之前,他還是忍不住咕嚕了一句:這樣的兵力還是不夠的。
  看似已經睡著的朱厚照突然睜開眼睛,他笑了:
  “不要著急,現在才剛剛開始。”
  王勳感覺自己快要完蛋了,他剛剛得知,小王子的大隊人馬已經朝自己開了過來,就自己手下這麽點兵,不被人砍死也被人踩死了。誰讓自己幹了這麽一份工作呢?看來隻能是為國捐軀了。
  然而就在此時,他突然得知遼東參將蕭滓、宣府遊擊時春已經率軍前來增援自己,大喜過望之下,他下令全軍動員,務必英勇抗敵,與韃靼軍決一死戰,堅持到援軍到來。
  正德十二年十月,甲辰。
  戰爭在山西應州打響,應州之戰正式開始。
  小王子率軍長途跋涉,終於找到了明軍的主力(至少他認為如此),十分高興,畢竟帶五萬人出來不容易,不撈夠本錢也實在不好意思回去。二話不說就發動了進攻。
  王勳十分勇猛,他知道自己兵力不多,為了不讓對方看出破綻,一出手就竭盡全力去打,發動全軍衝鋒,這種不要命的打法也確實迷惑了小王子,他做出了錯誤的判斷,沒有敢於立刻發動總攻,給了王勳活命的時間。
  雙方在應州城外五裏寨激戰,打了整整一天,到了黃昏,小王子發現自己上當了。
  對方轉來轉去就那麽些人,自己居然被忽悠了這麽久,他十分憤怒,但已經快到夜晚,為了防止意外情況出現,他命令部隊包圍明軍,等到第二天,再把王勳大卸八塊。
  然而情況總是不斷變化的。
  第二天,大霧。
  王勳樂壞了,他借著這個機會,堅持好漢不吃眼前虧的真理,溜進了應州城,讓人啼笑皆非的是,等到大霧散開,他才發現,負責跟蹤任務的副總兵朱巒,竟然超越了蒙古軍,也跑到了自己這邊。
  小王子氣得不行,明軍非但沒有被打垮,反而越打越多起來,他失去了耐心,開始集結部隊,準備攻城。可還沒等他準備好,麻煩又來了。
  城內的守軍似乎比他們還不耐煩,竟然主動出城發動攻擊,小王子急忙迎敵,而他很快就發現,城內軍隊的自信是有原因的。
  遼東參將蕭滓、宣府遊擊時春終於率部趕到了,來得正是時候,王勳得知後立刻下令前後夾擊韃靼軍,到了現在,他終於看到了一絲勝利的曙光。
  不過很可惜,隻不過是曙光而已,因為他的敵人是五萬精銳蒙古騎兵,而統帥是卓越的軍事將領小王子。
  小王子的名聲不是白得的,他沒有被這種氣勢嚇倒,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已經做出了準確的判斷:敵軍兵力仍然不足。
  他冷靜地發布命令,將軍隊分成兩部,分別應敵,並保持相當距離,防止敵軍再次合流。
  他的這幾招獲得了奇效,一貫投機取巧的王勳再也沒能忽悠過去,反複衝擊之後,他們再次被分割包圍。
  王勳終於無計可施了,想來想去再也沒啥指望了。
  也就在此時,朱厚照叫來了江彬。
  “立刻集合軍隊,出征作戰!”
  江彬疑惑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但他的問題是很明顯的:
  哪裏還有軍隊呢?
  朱厚照知道他的疑問,直接說出了答案:
  “我之前已暗中命令張永、魏彬、張忠率軍前來會戰,他們已經按時到達。”
  江彬終於明白了,在那些日子裏,朱厚照到底在等待些什麽。
  朱厚照站了起來,他一改往日的調笑,滿麵殺氣,大聲對還在發呆的江彬說道:
  “該輪到我了,出兵吧!”
  【謎團】
  綜合看來,朱厚照的策略是這樣的,首先派出少量部隊吸引敵軍前來會戰,之後采用添油戰術不斷增加兵力,拖住敵軍,並集結大股部隊,進行最後的決戰。
  事實證明,他的計劃成功了。
  丁未,朱厚照親率大軍,自陽和出發,向應州挺進。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包圍圈內的王勳也算是久經戰陣了,可他這次也被折騰得夠嗆,從絕望到希望再到失望,一日三變,不厭其煩。事到如今,援軍也到了,接應也到了,仍然無濟於事,他扳著指頭數,也沒有發現還有哪支部隊能來救他。
  當然了,他是不敢指望朱厚照的,因為這位皇帝陛下是個不靠譜的人。
  天亮了,蒙古兵發動了總攻,王勳率部拚死抵抗,但仍然難以退敵,就在他即將支持不住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蒙古兵突然開始潰退!
  朱厚照終於趕到了,他實在很夠意思,命令部隊日夜不停地向應州發動奔襲,正好看到王勳被人圍著打,當機立斷命令部隊發起衝鋒,蒙古軍沒有防備,又一次被打散,三路大軍就此會合。
  朱厚照見好就收,沒有發動追擊,而是命令全軍就地紮營,現在他手上已經有了五六萬人馬,足以和對手好好較量一番,他相信,那個敵人是不會就此退走的。
  小王子算是被徹底打悶了,先打王勳,沒打下來,還多打出了兩支部隊,現在又冒出了這麽個大家夥,派頭不小,也不知是什麽來頭。
  無論如何,不能就這麽算數,就看看這個新來的有什麽本事!
  從當時的史料分析,小王子確有可能並不知道與他對陣者的身份,但無論如何,他仍然集結了自己的所有兵力,準備與這位神秘的對手決一雌雄。
  第二天,仍然是大霧籠罩,小王子抓緊時間,布好陣形,準備發動最後的衝擊。不久之後,霧漸漸散去,他這才驚奇地發現,明軍列著整齊的隊形,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等待著他。
  朱厚照十分緊張,雖然自小他就曾向往過金戈鐵馬的生活,也聽過那些偉大祖先的傳奇故事,但當剽悍的蒙古騎兵真正出現在他的麵前,叫囂聲不絕於耳,閃亮的刀鋒映成一片反光,晃花了他的眼睛時,他這才清晰地意識到,打仗實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了,難道要縮著頭退回去?
  這不就是我一直等待的時刻嗎?他用力握緊了手。橫掃天下,縱橫無敵!先祖曾經做到的事情,我為什麽不可以?
  尚武的精神在他的身體裏複蘇,勇氣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在所有士兵的注視下,他拔出了佩劍,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呐喊:
  “衝鋒!”
  戰鬥就此開始。
  看見明軍出人意料地發動了進攻,小王子也拚了老命,他發起了總攻令,總計十萬餘人在應州城外反複廝殺,你來我往,據史料記載,雙方來回交戰百餘合,相持不下。
  事實證明,朱厚照是一個優秀的指揮官,在戰亂之中,他保持了鎮定,還在陣中來回縱馬狂奔,鼓舞士氣。他這一無畏的舉動大大鼓舞了明軍的士氣,士兵們英勇奮戰,向蒙古軍發動了無數次潮水般的攻擊。
  戰爭就這樣進行了一天,雙方也不講什麽策略詭計了,就是拿刀互砍,誰更能玩命誰就能贏!就這麽折騰到了下午,看著無數如狼似虎、渾似打了興奮劑的明軍,蒙古軍隊頂不住了,小王子也撐不住了,他本來隻是想來搶點東西就算數,卻碰上了這麽個冤家,結果賠了大本錢,無奈之下,隻能發出那道丟人的命令:
  “退兵!退兵!”
  朱厚照不讀書,也不講什麽戰爭禮儀,看到蒙古兵退卻,他便下令全軍追擊,可惜天公不作美,一路趕到了朔州,突然又起了霧,隻能打道回府。
  這是一場沒有詳寫的戰爭,並非我偷懶,實在是史料記載太少,因為朱厚照兄是偷偷出來的,身邊沒有史官,文人也很少,他自己是半文盲,江彬、張永、王勳都是比他還粗的粗人,總不能指望他們吧。
  值得一提的是此戰的戰果,史書記載明軍死亡五十二人,蒙古軍死亡十六人,然後還有朱厚照先生的口述曆史——“我親手殺了一個!”僅此而已。
  我之前曾多次對史書上的記載提出過質疑,但這次我卻可以肯定地說,這個記載的的確確是有問題的。因為這是一個違背了常識的結論。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十萬人是個什麽概念,換在今天,那就是十個師,別說打仗,就是搞個軍事演習,也經常死那麽十來個人,即使雙方拿的都是板磚,互拍幾下也不止這個數。
  事實上,雙方是真刀真槍地互砍,而且是足足砍了一天,參戰的雙方既不是慈悲為懷的和尚,也不是練過氣功的義和團,而金鍾罩鐵布衫之類的高級貨,至少蒙古人那裏肯定是沒有普及的。
  再談談朱厚照講的那句話——“我親手殺了一個!”這句話經常被後人拿來嘲笑他吹牛,其實仔細分析一下就會發現,他說的很有可能是實話。
  要知道,朱厚照先生在戰場上是很顯眼的,很多人無時無刻都在盯著他,眾目睽睽之下,他又是貴為皇帝,當眾扯謊是很掉價的,而且要吹牛也不用說隻殺了一個,隨口說說十幾個,幾十個不也就出來了嗎?
  然而朱厚照堅持了他的說法:“我親手殺了一個!”
  隻有一個。
  所以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而據記載,這場應州之戰蒙古軍總共才死了十六個人,這樣看來,朱厚照運氣很好,因為他手下的五萬人一共才殺了十五個人。按照這個幾率,他買彩票是肯定能夠抽到一等獎的。
  所以結論是:朱厚照被抹黑了,應州之戰也被人為抹黑了。
  抹黑他的人我們不好猜測,卻也不難猜測。
  可笑的是,抹黑的證據竟然是如此的確鑿,甚至連史書的記載者也留下了破綻——“是後歲犯邊,然不敢深入”。
  原來隻是死了十六個人,赫赫有名的小王子就“不敢深入”,這樣看來,他真是名不符實,虛有其表。
  在明代的所有戰役中,被故意忽視的應州之戰本就不顯眼,但這場被忽視的戰役,卻是朱厚照勇猛無畏的唯一證明。
  誰曾憶,萬軍叢中,縱橫馳奔,所向披靡!
  隻記下,豹房後宮,昏庸無道,荒淫無恥!
  殘陽如血,大風卷起了黃色的帥旗,注視著敵人倉皇退走的方向,得意地調轉馬頭,班師回朝。
  那一刻無上的光輝和榮耀,你知道,也隻有你知道。
  【激化】
  仗也打完了,癮也過完了,朱厚照卻還不打算回去,他還沒有玩夠,足足在外邊晃蕩了幾個月才回去,到了正德十三年正月,他又準備出去了,可這次出了點問題,他的祖母去世了,不得已回家待了幾天。
  可沒過多久,他就強忍悲痛,擦幹眼淚(如果有的話),再次出去旅遊,就這樣,從正德十三年(1518)二月,到正德十四年(1519)二月,一年之中,他出巡四次,行程上千裏,最後回到京城。
  這中途,他還突發奇想,正式任命自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本著娛樂到底的精神,他還給自己取了個名字——朱壽。
  當然了,這個名字剛出來的時候是引起過混亂的,慢慢地大家也習慣了,認定了朱壽就是朱厚照,反正名字就是個符號,你叫朱頭三我們大家也認了,隻要別再繼續改來改去就行。
  大臣和皇帝之間的這場鬥爭就這麽不斷地維持著,雙方你進我退,盡量不撕破臉,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可是到了這年二月二十五日,平衡被打破了。
  這一天,朱厚照突然下詔書,表示自己北方玩膩了,想去南方玩,可他沒有想到,這道詔書竟然成了導火線。
  大臣們已經忍無可忍了,楊廷和率先發難,主動上書,要求他休息兩天,不要再出去了。
  可是朱厚照的心已經玩野了,北方這片地方他不願意待了,想去江南一帶轉轉,因此對此置之不理。
  可是大臣們忍耐已久的憤怒開始井噴了,很快,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禦史,南京六科言官、十三道禦史、六部高級官員,甚至地方駐京官吏也紛紛上書,要求不要出行。一天到晚,朱厚照的耳邊不斷響起的隻有相同的兩個字:
  “不行!不行!”
  還有很多官員也趁機會攻擊他的其他行為,比如出外旅遊、擅自出戰等等,話說得十分難聽,甚至連亡國滅種之類的話都說出了口。
  朱厚照真的生氣了。
  竟然如此囂張,你們要造反嗎!?
  他的耐心到頭了。
  三月二十日,雷霆之怒終於爆發。
  這一天,午門外密密麻麻地跪了一百零七個人,這些人都是上書勸誡的大臣,朱厚照特意把他們挑了出來,給了他們一個光榮的任務——罰跪。
  具體實行方法是,這一百多人白天起來不用上班,就跪在這裏,跪滿六個時辰(十二個小時)下班。起止日期:自即日起五天內有效。
  附注:成功跪完可領取驚喜紀念品——廷杖三十。
  這是一次十分嚴重的政治事件,上書的大臣們被狠狠地打了一頓,後經統計被打死者有十餘人,但他們卻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
  因為當朱厚照看到那些受傷的大臣後,他猶豫了,他明白這些人是為了他好,於是他當眾表示,不再去南方遊玩了。
  這次旅遊風波就此停息,大臣們被打了屁股,受了皮肉之苦,卻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朱厚照出了氣,卻留下了惡名。
  所以這一次爭鬥,沒有真正的獲益者。
  出現這樣悲慘的一幕,要怪就隻能怪朱厚照先生早生了幾百年,要知道,他如果晚點投胎,那可就風光了去了,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旅遊,也沒有那麽多的文官來管他,曆史上還能留個好名聲。
  到那個時候,也不用叫什麽南遊了,這名字太土,應該叫微服私訪,叫下江南,也不用偷偷摸摸地一個人去,可以帶上太監、宮女、侍衛、大臣,如果有雅興,還可以帶和尚,沿路探訪民情,懲治貪官,或者是帶個上千人,一路吃過去,反正不用自己出錢,也沒什麽人反對。
  根據一般劇情規律,通常走到半路上還能遇見幾個美女,你來我往,你情我願,留下一段風流天子的佳話。就此傳揚千古,萬人羨慕。
  唉,誰讓你生的不是時候呢?朱厚照先生,你認命吧。
  就這麽鬧來鬧去,到了六月,大家卻都不鬧了,因為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到了京城:寧王叛亂了。
  
  第十四章 東山再起
  【仇恨】
  一百一十九年前,寧王朱權遇到了前來拜會他的燕王朱棣,由於一時大意,這位所有皇子中最為善戰的仁兄上了哥哥的當,被綁票到了北京,幫著打天下靖難。
  為了讓寧王賣命,朱棣還許諾,一旦成功取得天下,就來個中分,大家一人一半。
  當然了,事後他很自然地把這件事情忘得幹幹淨淨了,寧王沒有計較,隻是要求去杭州,過幾天舒服日子,他不許。寧王還是不計較,希望能去武昌,他不許。
  最後他下令寧王去南昌。寧王沒有反抗,沒有非議,收拾東西乖乖地去了。
  寧王不是沒有脾氣的,隻是他十分清楚,發脾氣或是抗議沒有任何用處,因為他沒有講條件的實力。
  但他的憤怒是無法平息的,他囑咐子子孫孫,不要忘記自己曾經受過的恥辱。
  仇恨的種子代代相傳,終於在這個時刻開花結果,而將其化為果實的那個人,叫做朱宸濠。
  朱宸濠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作為寧王的子孫,他繼承了祖先的仇恨和好勇鬥狠的性格,同時也看透了朱厚照不是一個安心做皇帝的人,經過長時間的觀察和考量,他決定采取行動。
  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沒兵。
  因為燕王朱棣本人是造反起家,特別防備藩王們起兵造反。所以他當皇帝的時候實行了大裁軍,當然了,裁的都是藩王的護衛。
  到了朱宸濠這裏,幾乎就是個光杆司令,一批下人親軍,還有一堆破槍爛刀,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抓個小偷都還夠嗆,想要造反?那也真是太逗了。
  請示招兵也不可能,那相當於是在額頭上寫明“造反”兩個字,無奈之下,他想起了中華文化中一條古老的智慧法則——走後門。
  他的第一個後門就是劉瑾,送了一大堆錢後,請求恢複護衛,劉公公大筆一揮,給他批了。朱宸濠高興得不行。
  可惜過了沒多久,劉公公就被剮了,接任的人沒收過好處不買賬,大筆一揮,又把他的護衛給裁了。
  朱宸濠連眼淚都哭不出來,這錢算是白送了,他一邊咒罵那些收錢不辦事的惡人,一邊繼續籌錢送禮。這次他的目標是錢寧。
  錢寧和清廉這兩個字簡直就是不共戴天,他二話不說就收下了,還明白地表示,如果有什麽困難,兄弟你隻管開口。
  在他的幫助下,寧王的護衛再次建立,他又有了招兵的指標。可他發現,光憑這些兵還不夠,思前慮後,他居然產生了一個天才的構想——招聘。
  他招聘的範圍主要包括:強盜、小偷、水賊、流氓地痞、社會閑散人員等等,反正一句話——影響社會和諧的不安定因素。而且學曆不限,性別不限、年齡不限,能鬧事就行。
  這些被招聘來的各犯罪團夥頭目的名字也很有特點,比如什麽淩十一、吳十三,和當年的貧農朱八八,走私犯張九四一對比,就知道這都是些什麽貨色。
  這種兵匪一體的模式也決定了他手下部隊的作戰方式——邊打邊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由於長期從事特殊職業,他們早已養成了良好的工作習慣。
  甭管怎麽七拚八湊,反正人是湊得差不多了,就這麽著吧。
  除了兵力外,朱宸濠遇到的另一個難題是關係,要想好好地成功地造反,必須有一個良好的關係網,於是他利用當時的江西駐京衙門(相當於江西省駐京辦事處)結交了很多大臣,並且廣拉關係,四處請人吃吃喝喝,聲勢很大。
  朝中大臣對他的這一舉動都有所察覺,也有人上書報警,但奇怪的是,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卻對此不聞不問。
  原因很簡單,楊廷和收了朱宸濠的錢。
  請諸位不要吃驚,這在史料上是有記載的,朱宸濠先生花錢拉關係,對這位第一把手當然不會放過,好吃好住,搞好娛樂,楊廷和先生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當然了,楊廷和並不支持、也不知道朱宸濠決心造反,他認為這個人不過想拉拉關係而已。當時的物價已經漲了,可是工資沒有漲,所以楊廷和兄似乎認為收點黑錢也不是啥新鮮事。
  生活是艱難的,工資是不夠的,當時另一位重臣忠臣楊一清也幹過額外創收的事情,不過他主要是幫人寫字和墓誌銘,再收人家的潤筆費,也算是按勞取酬,生財有道。
  無論如何,朱宸濠靠著錢財鋪路,打開了關係網,為自己即將開創的事業奠定了基礎。從當時的時局看,朱厚照本人不太願意做皇帝,奸臣小人如錢寧、江彬等人也十分猖獗,文官集團似乎也對朱厚照失望了。
  而自己不但占據了地利,還有人在朝中接應,勝利應該很有把握。
  於是他終於下定決心,決心打破和平的環境,決心用無數無辜百姓和士兵的性命去實現他的野心,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他確實有可能成功,隻是要實現這個“成功”,還要加上一個假設條件:
  如果沒有王守仁。
  悟道之後的王守仁老老實實地在山區耕了兩年地,在耕地期間,他發展了自己的哲學,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山區哲學家,當時貴州教育局的官員們經常請他去講課,還有人專門從湖南跑來聽他的課。
  可這些並未改變他的環境,直到劉瑾的死亡。
  王守仁終於等到了出頭的一天,正德五年(1510),他被任命為廬陵知縣,即將上路赴任。
  整整三年,這是王守仁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三年,在這裏,他獲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擁有了無盡的力量和智慧。
  他向這個給他一生最重要啟示的地方投下了最後一瞥,然後跨過重重山隘,走出了關口,重見天日。
  再起之時,天下已無人可與匹敵。
  王所長變成了王縣令,終於可以大張旗鼓地幹活了,可剛過了七個月,他就奉命去南京報到,成為了刑部主事。刑部的椅子沒有坐熱,他又被調到了北京,這次是吏部主事,然後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鴻臚寺卿。
  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當上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僉都禦史,奉命巡撫江西南部。
  翻身了,這回徹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從沒有品的編外人員一晃成為了三品大員,實在是官場上的奇跡。
  可是官場上是不存在奇跡的,他能夠在仕途上如此順利,是因為有兩個人在暗中支持他。
  這兩人一個是楊一清,另一個是兵部尚書王瓊。
  楊一清曾經見過王守仁,多年江湖打滾的經驗告訴他,這個人是難得的奇才,是可以挑大梁的,所以他對此人一直十分關注,刻意提拔。
  而另一個王瓊就更有意思了,這個人名聲很差,擅長拍馬屁,拉關係,他和錢寧、江彬的關係都很好(錢寧和江彬是死對頭),常常為正人君子所不恥。
  然而他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
  壞人拍馬屁是為了做壞事,好人拍馬屁是為了幹實事。所以在王瓊那裏,馬屁隻是一種技術手段,和人品問題沒有關係。
  王瓊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權,頒布了很多有利於國家的政策,並廢除了許多不合理的製度,而他每次提出建議,總是能夠獲得批準。
  因為管事的錢寧和江彬都是他的哥們,兄弟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時間簽字蓋章的。
  而他第一次看到王守仁的時候,就用一句話表達了自己的感想:
  “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
  他充分運用了權力,破天荒地連續破格提拔王守仁,不理會別人的嘲諷和猜測,因為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達江西,開始履行巡撫的職責。可到了這裏他才發現,情況和想象的有很大不同。
  原來王瓊任命他的時候,私下說是安排下基層鍛煉,轉轉就行了,然而王守仁到地方一看,才發現他的轄區當時正盛產一種特產——土匪。
  王守仁終於醒悟了,臨走時王瓊那老奸巨滑的麵孔和奇怪的笑容立刻浮現在他的眼前。
  尚書大人,你真不夠意思啊。
  但是哲學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難的,當年在貴州種田扶貧都不怕,還怕打土匪麽?
  可慢慢他才發覺,這幫土匪絕不是那麽簡單的。
  他們不但人多勢眾,而且作戰勇猛,消息靈通,更為可怕的是,在他們的背後,似乎有一股強大勢力在暗中支持。
  王守仁看出了這一點,他沒有倉促出兵,而是仔細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戰例,終於發現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擊,不是撲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夠展開作戰。
  土匪怎麽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動?答案隻有一個——臥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臥底。
  王守仁決定解決這些人。
  不久之後,他突然發布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滅土匪,來一次突然行動,要各軍營做好準備。
  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卻沒有得到開戰的命令,與此同時,身邊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蹤,之後又被放了回來,而且個個神色慌張,怎麽問也不開口。
  這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先放出消息,然後派人盯住衙門裏的各級官吏,發現去通風報信的就記下,回來後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於,這些人他一個也不殺,而是先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再問清楚他們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員,聊幾句諸如“希望你的母親、子女保重身體,我們會經常去探望”之類的威脅性語言。
  軟硬兼施之下,這些人乖乖答應當官府的臥底,成為了雙麵間諜。這下子土匪們就抓瞎了,很多頭目就此被一網打盡。
  王巡撫卻意猶未盡,他決心把這場“江西剿匪記”演到底,拿出了絕招——十家牌法。
  所謂“十家牌法”,通俗點說就是保甲連坐,十家為一個單位,每天輪流巡邏,如果出了什麽事情,大家就一起完蛋。這一招實在太狠了,搞得本地土匪過年都不敢回家,隻能躲在深山裏一邊啃樹皮一邊痛罵王守仁。
  土匪也是有尊嚴的,他們再也無法忍受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與其被王大人玩死,還不如起來拚一拚。
  可惜王大人實在是一個軟硬不吃的人。
  可憐的土匪們不會知道,王守仁先生通常被後世人稱為“四家”:偉大的哲學家、軍事家、政治家、文學家。
  這四個稱謂他都當之無愧。
  所謂軍事天才,就是不用上軍校,拿一本盜版孫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王守仁就屬於這一類型,他不但會打仗,還打出了花樣。
  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兩個字形容——詭異。
  別人打仗無非是敵進我退,敵退我追,兵多就打,兵少就跑。王哲學家卻大大不同,他從來不與敵人正麵交鋒,從來都是聲東擊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經常搞得敵人暈頭轉向。
  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罷了,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還有個不合常理的習慣,即使兵力再少,他也敢出戰,士兵不夠他就玩陰的,什麽挖坑打埋伏,那是家常便飯,更為奇怪的是,即使他占據絕對優勢,把對手圍得如鐵桶一般,也從不輕易發動進攻,如果時間允許,總要餓他們個半死不活,誘使對方突圍,鑽入伏擊圈,才開始發動總攻。
  基本上這幾招一路下來,神仙也會被他整死的。
  公正地講,在日常生活中,王巡撫確實是一個正直忠厚的老實人,可到了戰場上,他就會立馬變得比最奸的奸商還奸,比最惡的惡霸還惡。
  江西的土匪們很快就要麵對這位王大人了,真是一群苦命的人啊。
  土匪們很快結成了同盟,集合兵力準備和王大人拚命,王守仁的手下有些擔心,勸他早作準備,王守仁卻滿不在乎:
  “一起來就一起收拾好了,也省得我去找他們,有啥可準備的?”
  土匪們也聽說了這句話,他們雖感覺自己的人格尊嚴沒得到承認,比較生氣,但這也同時說明王守仁輕視他們,暫時不會動手。對他們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準備時機。
  其實土匪朋友們應該記住一個真理,在戰爭時期,王守仁先生說的話,是要反過來理解的,否則你被他賣了還要幫著數錢。
  就在他們躲在深山中休養生息的時候,王守仁突然調集軍隊主力大舉進攻,土匪們措手不及,被堵在了贛南山區,全部都被包了餃子。
  王守仁包圍了他們之後,卻突然不動彈了,一直置之不理,仿佛這事就不是他幹的,土匪們急得不行,糧食也不夠吃了,是打是抓您表個態啊!
  沒辦法了,逼上絕路的土匪們準備突圍了。
  可他們剛向包圍圈發起衝鋒,後路卻突然出現大批人馬,退路隨即被切斷,他們又一次掉進了王守仁設置已久的陷阱,很快被打得潰不成軍。大部投降,小部逃竄。
  經過這一仗,王守仁真出了大名了,那些逃回去的人又大肆宣傳,說王巡撫長了八個腦袋,九條胳膊,厲害得沒了邊,於是剩下的土匪們一合計,這個閻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個軟,暫時招安,反正你老王總是要走的,到時候再鬧也不遲。
  就這樣,土匪頭們手牽手、肩並肩地到了巡撫衙門,表示願意服從政府管理,改當良民。
  其實這一招倒也不壞,可到王大人那裏,實在是過不了關的。
  因為王大人有一個好習慣——查檔案。在剿匪之前,這些人的老底他早摸得一清二楚,真心假意他心裏有數。
  土匪們看到王大人以禮相待,都十分高興,以為糊弄過去了,可是沒過兩天,王大人突然發難,殺掉了其中幾個人,而這幾個人都是曾經受過朝廷招安的,這種老痞子,王守仁是不感興趣的。(這一條如果推廣使用,張獻忠早就沒命了)。
  殺雞給猴看,這一招用出來,就沒什麽人敢動了,於是假投降就變成了真投降。
  就這樣,煩了朝廷十幾年,屢招不安,屢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徹底掃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幾個月的時間裏,連打帶拉,連蒙代騙,終於解決問題。
  江西剿匪記在明代曆史上並不起眼,但對於王守仁而言,卻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要知道大凡曆史上幹哲學這行的,一般都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智商要過剩,弱智白癡是禁止入內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須是吃飽了沒事幹(飯都吃不飽還搞啥哲學)。
  哲學有這麽高的門檻,是因為它是世間一切科學的基礎,如果你夠厲害,理論上是什麽學科都可以搞得定的。比如錢學森先生曾經反複說,他之所以能夠搞導彈衛星,不斷出科研成果,是他長年累月學習馬列主義的結果。
  別人我不敢說,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哲學家,而這幫贛南土匪們正好為他提供了另一個機會——突破的機會。
  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王守仁終於發現光懂得哲學是不夠的,整天談論“心學”並沒有什麽效果,“心學”並不能打跑土匪,他隱約地感覺到,要想理論聯係實際,成功立業處事,還需要另一樣神秘的工具。
  經曆了荒山野嶺的荒涼,無人問津的落寞、曾經悟道的喜悅後,王守仁又一次來到了關口,在江西的兩年,由於遍地土匪,他隻能四處出差專職剿匪,沒有時間去研究他的哲學。
  上天沒有虧待王守仁,正是在這金戈鐵馬、烽火連天的兩年中,王守仁逐漸找到了這樣工具,並且熟練地掌握了它。
  有了這件工具,他才能超越眾多的前輩,成為理學的聖賢。
  有了這件工具,他才能成就輝煌武功,為後人敬仰。
  有了這件工具,他的哲學方為萬人信服,遠流海外,千古不朽。
  而後世的名臣徐階、張居正也正是借助了這件工具,建立不世功勳,名留千古。
  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關於知和行的關係,是一個中國哲學史上的根本問題,這個麻煩從諸子百家開始,一直到後來的孫中山,曆時幾千年,罵了無數次,吵了無數次,始終無法解決。
  我也不能解決,但我可以解釋。
  其實這個問題說穿了,就是一個理論和實踐的問題,有人認為知易行難,懂得理論是容易的,實踐是很難的,有人認為知難行易,領悟道理很難,實踐很容易。
  比如朱聖人(朱熹)就主張知難行易,這也好理解,按照他那個格法,悟道是很難的,但執行似乎是很容易的。
  大家可能很難想象,但就是這麽個玩意,折騰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都沒停過。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來,他大聲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實際運用也是重要的!
  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實現崇高偉大的誌向,必須有符合實際、腳踏實地的方法。
  這絕不僅僅是一句話,而是一種高深的處事和生活智慧,足以使人受用終身,所以它看起來很容易明白,實際上很不容易明白。
  二十多年後,有兩個人先後讀了他的書,卻都看到了“知行合一”這句話,一個人看懂了,另一個人沒有看懂。
  看懂的那個人叫張居正,沒有看懂的那個人叫海瑞。
  四百年後,有一個年輕人看到了這句話,佩服得五體投地,以此作為自己的終身行為準則,並據此改名——陶行知。
  【不祥的預兆】
  領悟了“知行合一”的王守仁不再空談理論和哲學,因為殘酷的現實讓他明白,光憑說教和四書五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要讓土匪放下手中的刀,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槍。
  懷揣著這種理念,王守仁即將迎來自己人生中最為艱難的考驗。
  對這些土匪,他一直十分納悶,既不經看,也不經打,如此的一群廢物,怎麽就敢如此囂張搞規模經營呢,而在訊問土匪時,他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寧王朱宸濠。
  毫無疑問,這些土匪的背後或多或少地有著朱宸濠的影子,身為一個藩王,卻去和強盜打成一片,總不能理解為深入群眾吧。
  知縣拉關係是想升知府,侍郎拉關係是想當尚書,藩王拉關係是想……
  於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唯一的可能的答案。
  問題嚴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孫燧。
  孫燧,時任江西巡撫,浙江餘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鄉,也是他同朝為官最好的朋友。
  當時的王守仁隻是江西南部(贛南)巡撫,且主要任務就是剿匪,這麽大的事情,他沒法拍板當家,隻能找孫燧。
  然而當他跑到巡撫衙門,找到孫燧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這件事情後,卻隻換來了一個奇怪的反應。
  孫燧是苦笑著聽他說完的,然後他歎了一口氣,隻說了一句話:
  “兄台你現在才知道?”
  這下輪到王守仁傻眼了。
  正德十年(1515)十月,河南布政史孫燧接到了一份命令,中央決定提升他為都察院右副都禦史,這本是一件好事,但孫燧卻高興不起來。
  因為後麵還有一個任命——派江西巡撫。
  江西,對當時的朝中官員來說,是一個死亡之地。
  就在幾年前,江西巡撫王哲光榮上任,可沒多久,他竟突然離奇死亡了,朝廷派董傑接替他的位置,才過了八個月,董傑兄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後任的兩位巡撫還沒幹到一年,就自動收拾包裹回來了,寧可不做官,也不在那裏住。
  其中奧妙朝廷的高級官員都心知肚明,卻不出聲。
  收了人家的錢,自然不好出聲。
  可是江西不能沒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孫燧有仇,竟然推薦了他。孫燧就這樣被推到了懸崖邊上。
  然而孫燧回答:“我去!”
  他叫來了自己的妻子,跟他交待自己的後事,妻子嚇得不行,問他是怎麽回事。孫燧隻是歎氣說道:
  “這次我要死在那裏了。”
  “既然如此,那咱不當這個官,不去還不行嗎?”
  “國家有難,自應挺身而出,以死報國,怎能推辭!”孫燧義正言辭地這樣回答。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安置好家人,告別妻子,帶著兩個書童,就此踏上不歸路。
  到江西後,他卻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寧王的熱烈歡迎,送錢送物不說,還時常上門探訪,可謂熱情之至。
  但孫燧拒絕了,他還了禮物,謝絕探訪。這是因為他很明白,拿了人家的東西,就要給人家辦事。而寧王要辦的事情叫做謀反,現在收了東西,將來是要拿腦袋去還的。
  然而之後不久,他就發現身邊的人都在監視著自己,無論他幹什麽事情,寧王總是會預先知道,有時還會故意將他在某些秘密場合說過的話透露出來。甚至他的住處也時常有可疑人員出沒。
  麵對這一切,孫燧並沒有屈服,他依然毫無畏懼地留在了這裏。
  因為留在這裏,是他的職責。
  看著這麽個軟硬不吃的家夥,寧王十分頭疼,無奈之下隻能出暗招,他派人給孫燧送去了四件東西——棗、梨、薑、芥。
  看到這些東西的孫燧笑了,他知道了寧王的意思——早離疆界。
  之後的事情就出乎寧王的意料了,孫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這些特殊的“禮品”,卻一點也不動窩。
  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孫燧獨自堅持了四年,而現在,他終於有了一個戰友——王守仁。
  可這二位一合計,才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勝算,說起來兩人都是巡撫,卻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沒有兵,因為明代規定,巡撫並無兵權,需經過中央審批,方可動用,王大人平日手下隻有幾個民兵組織,抓扒手維持治安也還湊合,哪裏能去打仗?
  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組織,可組織也沒辦法,二位同鄉又陷入了無言的彷徨中。
  孫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時候,寧王卻正幹得起勁。
  【天才的悲劇】
  從寧王朱宸濠的行動來看,他始終遵循著這樣一條人生格言:謀反大業,人才為本。
  從史料分析,這位仁兄雖有野心,但智商並不很高,很多事情都解決不了,為了彌補自己的弱點,他掛出高薪招聘的牌子,在社會上廣泛招募人才。
  因此上門的人不少,可是經過麵試,朱宸濠發現混吃混喝的居多,有才能的幾乎沒有,隻有一個叫劉養正的還勉強湊和,便就此拍板,任命他為造反行動總助理。
  之後又有一個叫李士實的,先前做過侍郎,後來辭官回家,朱宸濠感覺他也不錯,就一起招了回來,安排他再就業。
  但這兩個人並不能讓朱宸濠滿意,他十分納悶,人才都去了哪裏?
  這個問題我來回答:都去考試做官了。
  朱宸濠同誌生不逢時啊,要知道,人才這種稀缺資源,隻有在朱元璋那天下大亂的年頭,才會四處亂跑去混飯吃。太平盛世,誰肯提著腦袋跟你造反?還不如好好讀書,混個功名,這才是真正的正道。
  再看看他手下這兩個人才,一個劉養正,舉人出身,進士考不上,仗著讀了幾本兵書就敢說自己熟讀兵法,運籌帷幄,除了能侃啥用都沒有。
  還有那個李士實,朝廷混不下去了,回家到寧王這裏吃閑飯,據說除了點頭舉手同意,就沒有幹過什麽事情。
  就是這麽兩個貨,居然被他當作臥龍、鳳雛養著,也算別有眼光。
  其實朱宸濠知道自己缺人才,但他也沒有辦法,正當他為此愁眉苦臉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已經在蘇州找到一個真正的人才,若此人加入,大業必成。
  朱宸濠大喜,準備親自派人去請這個人。
  說來慚愧,此人已經被我們丟到後台整整二十年了,現在是時候請出來了。
  伯虎兄,上場吧!
  二十年前,唐伯虎上京趕考,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好歹出了獄,他本想振作精神,回家過點平靜的日子。可當他返鄉後,才發現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預料。
  原先笑臉相迎的鄉親已經換了麵孔,除了藐視還是藐視,他的書童下人也不再崇敬他,有時竟然還敢反客為主,大聲訓斥他。他的老婆非但不體諒他,還時常惡語相向。
  更讓他痛苦的是,連在家門口看門的旺財看見他也是汪汪大叫,追著他來咬。
  這並非玩笑,以上描述出自唐伯虎給朋友的書信,每一個字都是殘酷的事實。
  在殘酷的事實麵前,唐伯虎徹底絕望了,他不再相信聖賢之言,也不再寒窗苦讀,他已經失去了做官的資格,讀書還有什麽意義!
  從千尺高台跌落下來,遭受無盡的歧視和侮辱,從此他沒有夢想,沒有追求,他隻需要一樣東西——醉生夢死的快樂。
  從此他開始在全國多個地方的著名妓院流竄,由於他文采出眾,迷倒了很多風塵女子,甚至許多人主動來找他,還願意倒貼,也算是個奇跡。
  所謂風流才子的稱號也正是從此刻開始傳揚的,畢竟風流倜儻,縱意花叢是許多人所夢想的,但他們不知道,在唐伯虎那縱情的笑容背後,是無盡的酸楚。
  就在唐伯虎人生最低穀的時候,朱宸濠來到了他的身邊,伸出了手——將他推向了更低穀。
  接到朱宸濠的邀請,唐伯虎一度十分高興,就算當不了官,給王爺當個師爺倒也不錯,而朱宸濠對他的禮遇也讓他感到自己終於找到了明主。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朱宸濠這個領導不太地道,他總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土匪流氓接觸,而且囤積了很多糧草、兵器,還經常看著全國地圖唉聲歎氣,作義憤填膺握緊拳頭狀。
  怕不是要造反吧?
  逛妓院雖然名聲不好,也就是玩玩而已,這可是個掉腦袋的事情啊,還是快點溜號吧。
  有飯吃、有妓院逛的唐伯虎沒有朱重八那樣的革命覺悟和革命需求,他不過是想混碗飯吃。
  問題是,你想走,就能走嗎?
  讓你看了那麽多的機密,知道了內情,不把腦袋留下,怎麽舍得讓你走呢?
  四十九歲的唐伯虎麵對著生命威脅,又一次迸發了智慧的火花,他決定學習前輩的經驗——裝瘋。
  隻有裝瘋,才能讓朱宸濠相信,他什麽也沒有看見,即使看見了也不會說話,即使說話也不會有人信。
  唐伯虎到底是才子,裝瘋也裝得很有風格,比當年吃狗屎的袁凱厲害得多,因為他想出了一個絕招——裸奔。
  真是舍得下本錢啊。
  從此,伯虎兄摒棄了傳統觀念,堅決一脫到底,光著身子四處走,看見大姑娘就上去傻笑,還經常高呼口號:“我是寧王的貴客!”
  他這一搞,整個南昌城都不得安寧,許多人紛紛出來看熱鬧,朱宸濠的麵子算是給丟光了,他氣急敗壞,連忙下令趕緊把這位大爺送回蘇州,別在這裏丟人現眼。
  終於虎口脫險的唐伯虎鬆了一口氣,但在慶祝劫後餘生的同時,他對人生也已經徹底絕望。
  他此後的生活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徹底墮落。
  日以繼夜的飲酒作樂,縱情聲色,摧垮了他的身體,卻也成就了他的藝術,他的詩詞書畫都不拘泥於規則,特別是他的人物畫,被認為三百年中無人可望項背。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四年後(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這位中國文化史上的天才結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永遠歸於沉寂。
  有時,我也曾看過電視上那些以唐伯虎為原型的電視劇,看著他如何智鬥奸臣,看著他如何娶得美人歸,這些情節大都十分搞笑,但無論如何,每次我都笑不出來。
  因為在我的腦海裏,始終浮現著的,是那個真實的唐伯虎,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那個懷才不遇的中年人,那個心灰意冷的老人。是那個在無奈中痛苦掙紮、無比絕望的靈魂。
  隻有那首桃花歌仍舊在訴說著他的心聲,縈繞千載,從未散去。
  〖別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
  無花無酒鋤作田。〗
  
  第十五章 孤軍
  【訣別】
  送走了唐伯虎的朱宸濠卻沒有絲毫的憂傷愁緒,他正鼓足精神,準備著自己的造反事業。
  王守仁與孫燧的曖昧關係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對這兩個人,他一直十分頭疼,孫燧就不說了,王守仁他也是久聞大名,將來一旦動手,此二人將是最強大的敵手。
  應該想個辦法解決他們了。
  但目前是造反的最關鍵階段,畢竟是兩個巡撫,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們,恐怕要出亂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當。
  此時,劉養正卻提出了一個疑慮,打斷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們把這裏的情況上奏朝廷怎麽辦?”
  朱宸濠看著擔憂的劉養正,突然笑了:
  “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
  說話之間,他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孫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們見一麵。”
  孫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著對策,在對目前態勢進行仔細分析後,王守仁得出了一個我方前景的科學預測——死路一條。
  孫燧十分同意這個觀點。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沒工夫搭理這些事情,能給皇帝遞話的那幾個寵臣,如果沒有錢是打不通關係的。而根據最新消息,擁有兵權的江西鎮守太監也已經被朱宸濠收買。
  現在是徹底的“三沒有”狀態,沒有兵,沒有將,也沒有人管。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羅地網,無所遁形。
  這種情形在兵法裏有一個特定的稱呼——“絕地”。
  “那就向朝廷內閣直接上書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議。
  然而孫燧搖了搖頭,反問了一句:
  “有用嗎?”
  自從朱宸濠招兵買馬以來,從言官、禦史到各級地方官員,告他的人數不勝數,可沒一個人能夠告倒他。
  為什麽?
  除了有寵臣錢寧保他之外,內閣中的那個人和他也有著扯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對於那個人,王守仁並不陌生,他明白孫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條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個想法:
  “還是寫封書信送到朝廷去吧。”
  孫燧有點不耐煩了:
  “不是告訴過你沒用嗎?”
  “你誤會了,不是給內閣,而是送給另一個人的。”
  王守仁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隻是要一樣東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兩人,朱宸濠邀請他們吃飯,務必賞光。
  王守仁和孫燧對視一眼,立刻答應了。
  這次宴會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間,距離最後日期的到來已經很近了,雙方將在這場宴會上展開撕破臉前的最後一場交鋒。
  出人意料的是,宴會是在和睦的氣氛中開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談其它問題,隻是關心地問王守仁是否習慣這裏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等,王守仁作了得體的答複,但他並沒有放鬆警惕,因為他知道,這場宴會絕不會如此簡單。
  果然,不久之後,朱宸濠還是發難了。
  他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說道:
  “皇上總是出巡,國事也不怎麽理,如此下去怎麽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這是一句很犯忌諱的話,朱宸濠竟然公開說出來,莫非是想攤牌?
  可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旁邊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厲聲說道:
  “世上難道沒有湯武嗎?”
  這句話實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轉身,尋找發言人,然後他發現了滿麵怒氣的退休侍郎李士實。
  話說到這個份上,不能不還擊了。
  王守仁紋絲不動地坐著,平靜地接了句:
  “湯武再世也需要伊呂。”
  幕後人物終於出場了,朱宸濠接著回答:
  “湯武再世,必定有伊呂!”
  王守仁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
  “有伊呂,還怕沒有伯夷叔齊嗎?”
  聽到這句話,朱宸濠漲紅了脖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對話,我來解釋一下,他們談論的湯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這裏就不一一介紹了。這段話用我的語言來翻譯,大概是這個樣子。
  “世上沒有敢造反的人嗎?!”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此處意思是你李士實沒有什麽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會有得力的幫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幫手,但國家一定會有忠臣!”
  大意翻譯完畢,換到今天,這樣說話的人應該被拉出去修理一頓。
  宴會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雙方都不發一言,以沉默互相對抗。
  此時,孫燧突然站了起來,對朱宸濠的熱情款待道謝。
  大家都如釋重負,王守仁趁機提出道別,這場劍拔弩張的宴會就此結束。
  朱宸濠本想借著這次宴會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達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孫燧卻在宴會上感受到了濃厚的殺意,他們已經感到,反叛的刀鋒正向他們不斷迫近。
  之後環境變得更為惡劣,來曆不明的人開始在街頭成群結隊地出現,拿著刀劍招搖過市,地方官員都睜一眼閉一眼,誰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孫燧則成為了重點保護對象,他們的住所周圍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嚴密監視。
  就在這日漸恐怖的環境中,王守仁終於等到了他要的東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內的接收人並不是內閣,而是兵部尚書王瓊。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級隻要了一樣東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種製度規定,這裏就不多說了,我們隻介紹一下它的作用——調兵。
  王守仁之前征討土匪時曾經拿過旗牌,之後又還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還,但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實他老兄不想還,可是又不得不還。
  因為明代的朝廷絕不允許地方擁有軍事力量,所有的軍隊都要統一聽從國家中央指揮。
  但眼下這個環境,寧王造反隻是個時間問題罷了,一旦事發,沒有準備,大家隻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瓊破例給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權力,寧王實在太可怕了,寵臣中有人,內閣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過他的錢。而王守仁和孫燧什麽都沒有。
  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幫助,剩下的一切隻能靠你自己。
  得到許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興,他興奮地跑去找孫燧。
  可當他來到巡撫衙門時,告訴孫燧這個消息時,他的這位同鄉不但沒有絲毫喜悅,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說出了一句王守仁做夢也想不到的話:
  “你還是離開這裏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說點什麽,孫燧卻擺了擺手,說出了他必須離去的緣由。
  “那樣東西(旗牌)現在還沒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們不過是兩個小小的巡撫,對方卻是藩王,總不能自己先動手吧,所以現在這玩意還不能用。
  現在不能用,那什麽時候能用呢?
  很簡單,寧王謀反的時候就能用了。
  謀反不是搭台唱戲,到了那個時候,不肯屈服的孫燧必定是第一個被害者。
  王守仁徹底明白了,孫燧的意思是,他將在這裏留守,直到寧王殺掉他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時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將拿起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亂。
  孫燧抱著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給了王守仁,因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夠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隻是從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這似乎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國家委派的江西巡撫,這裏就是我的職責所在,死也要死在這裏!”
  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麽,他理解,也尊重孫燧的這種選擇。
  他整好衣冠,鄭重地向孫燧作揖行禮,然後大步離去。
  對著王守仁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孫燧大聲說出了他此生最後的祝願: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聽到了這句話,卻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要報答這個勇敢無畏的人,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驚變】
  孫燧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朝中發生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最終讓朱宸濠的陰謀敗露了。
  寧王朱宸濠一度很自信,因為他已經買通了錢寧、楊廷和等朝中位高權重的人,自認為後台夠硬,可他沒有想到,他的這番動作卻得罪了一個更為強勢的人。
  這個人就是江彬。
  江彬是武將出身,陪同朱厚照出巡北方,還參加了多次戰鬥,很受朱厚照的信任,紅得發紫,這下子錢寧就不高興了,因為他的特長隻是拍馬屁,而江彬則比他多了一門技術,不但能拍馬屁,還能陪著皇帝打仗。
  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成了冤家,互相尋找對方的破綻。江彬先下手為強,決定在寧王的身上做文章。
  這個消息不徑而走,經過路邊社的報道,越傳越廣,很多對錢寧不滿的人也準備借這個機會下一劑猛藥。
  恰好此時,一貫善於隨機應變的楊廷和也感覺到不對了。照這麽個搞法,寧王那邊要出大問題,到時自己也跑不掉。他決定解決這個難題。
  於是在眾人合力之下,朱厚照決定派人去警告一下寧王,讓他老實一點。
  事實證明,楊廷和先生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還是很夠意思的,他特意跟使者交待,隻要把意思傳達到就行了,沒有必要把事情搞大。
  為解決這件事情,楊廷和費盡了心機,用盡了腦筋,四處周旋,本以為能天衣無縫地做到功德圓滿,可惜,他還是疏忽了致命的一點:
  朱宸濠先生的心理素質不過關啊。
  當皇帝使者前來的消息傳到南昌的時候,朱宸濠正在舉辦他的生日宴會,聽到這件事情,他十分吃驚,當即停止宴會,找來了劉養正商量對策。
  麵對著朱宸濠期待的目光,劉養正十分鎮定,不慌不忙地對這件事情作出了客觀科學的分析:朝廷中的關係都已經打通,而且一直無人通報此事,現在卻突然派出使者前來,一定是有了大的變故。必須立刻行動,否則可能性命不保。
  “事情緊急,刻不容緩,應該動手了!”
  劉養正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家夥,讀書沒心得,進士也考不中,卻整天目空一切,楊廷和先生神童出身,考試成績優秀,在官場混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想了個轍,準備大事化小,卻被這位仁兄插了一杠子,非要捅破天不可。
  這麽看來,科舉還真算是個好製度。
  朱宸濠緊張了,他相信了劉養正的說法,這是很正常的,以他的資質也就能和劉養正這一類人混了。
  他決心造反了。
  但在此之前,必須先解決孫燧這個令人頭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選定了謀反的日期——明天。
  明天是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這一天孫燧和巡撫衙門的官員將要到王府祝賀他的壽辰。而那時,將是動手的最好時機。
  第二天。
  孫燧帶著他的巡撫班子來到了寧王府,然而一進府內,他就大吃一驚。
  因為在祝壽的會場,除了來賓外,竟然還有另一群不該出現的人——幾百個身穿閃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撲麵而來的殺氣讓孫燧打了個寒顫,他意識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會的主角寧王出場了,他的臉上沒有過生日的喜悅,卻似乎有著無盡的悲痛。
  他哭喪著臉,向在座的人開始訴說他痛苦的原因:
  “告訴大家,孝宗皇帝(朱祐樘)抱錯了兒子啊!”
  大家都傻了,這種八卦猛料您是怎麽知道的?
  寧王兄看見大家都被鎮住了,越發得意:
  “好在太後發現了,現在她已經下詔,讓我起兵討伐朱厚照,就是這麽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著忽悠吧。
  孫燧最先反應了過來,事到如今,他也不講什麽禮數了,兩步跑到寧王麵前,伸出了手:
  “太後詔書呢?!”
  朱宸濠把眼一橫,風度也不要了:
  “你少廢話!我現在要去南京,你識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孫燧終於發火了:
  “你嫌命長啊!還想讓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夢!”
  孫巡撫的反應很快,說完後立刻朝門外奔去,可又被侍衛攔了回來。
  朱宸濠被孫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間他已恢複了平靜,慢慢地走到孫燧麵前,冷笑地表達了他的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麵對這一切,隨同官員們的反應卻著實讓人難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許逵挺身而出,大罵朱宸濠外,其餘的人都保持了驚人一致的態度——沉默。
  朱宸濠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發布了命令:
  “把他們兩個帶到城門外,斬首示眾!”
  然後他輕蔑地看著那些剩下的官員,親切地詢問:
  “還有誰?”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脅麵前,沉默的永遠是大多數。
  孫燧和許逵就這樣被拉了出去,而孫燧實在是一條硬漢,即使被繩子捆住,依然罵不絕口,殘忍的叛軍打斷了他的左手,也沒有讓他屈服。
  他們就此被帶到了惠民門外,這裏是行刑的地點。
  孫燧沒有絲毫地慌亂,隻是平靜對許逵說道:
  “事已至此,真是連累你了。”
  許逵肅然回答:
  “為國盡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孫燧欣慰地笑了,他麵對著幾天前那個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說出了最後的話:
  “全靠你了。”
  殺掉了孫燧和許逵,朱宸濠開始處理善後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機占領了巡撫衙門,接管了南昌城內的所有防務,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然後他充分發揚了民主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撫衙門的官員處一一登記,搞民意調查,內容隻有一項:是否跟我一起造反。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賞,回答否的人關進牢房。
  最後結果是四六開,大部分人拒絕跟著他幹,當然了,並非因為他們有多麽的愛國,隻是覺得跟著這位仁兄造反沒什麽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決了,劉養正去找到朱宸濠,向他報告人員的招募情況。
  朱宸濠看完了人員名單,卻皺起了眉頭。
  劉養正剛準備請示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朱宸濠揮手製止了他:
  “還缺了一個人。”
  “他應該還沒走遠,現在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後,格殺勿論!”
  【孤軍】
  王守仁確實還沒有走遠,他跟兩個隨從剛剛沿水路走到了豐城,就獲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寧王叛亂了。
  隨從們十分慌亂,王守仁卻並不吃驚,他早就知道這一天必定會來臨。
  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還是顯得那麽殘酷。
  孫燧,想必你已經以身殉國了吧。
  王守仁仰望著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位同鄉好友了。
  但還沒等悲痛發泄完,他就意識到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達了命令。
  隨從以為他要去辦事,便緊跟著他上了岸。
  可是他們跟著這位仁兄轉了好幾個彎子,也沒見他去衙門,卻又繞回了江邊,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繼續由水路前進。
  這是演的哪一出?
  “寧王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過來了,陸路太危險,是不能走的,剛才我們上岸,不久後我們走陸路的消息就會傳開,足以引開追兵,而我們的船是官船,目標太大,換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隨從們呆若木雞地看著平靜的王守仁。
  真是個老狐狸啊!
  玩了一招調虎離山計的王守仁並沒能高興多久,因為他麵臨的,是真正的絕境。
  寧王叛亂了,孫燧等人應該已經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軍之手,而且這位王爺想造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整個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勢力,許多地方隨同反叛,情況已完全失去控製。
  雖然有巡撫頭銜,旗牌在手,但就目前這個狀況,坐著小船在江裏麵四處晃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外麵治安又亂,一上岸沒準就被哪個劫道的給黑了,那還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義”,好歹還能追認個“忠烈”之類的頭銜。
  那還有誰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瓊是老上級,應該會來的,不過等到地方上報兵部,兵部上報內閣,內閣上報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計等到出兵,寧王已經在南京登基了。
  內閣也不能指望,且不說那個和寧王有貓膩的人會如何反應,自己好歹也在機關混了這麽對多年,按照他們那個效率,趕來時也就能幫自己收個屍。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算了吧。
  沒有指望、沒有援兵、沒有希望。
  滿懷悲憤的王守仁終於發現,除了腳下的這條破船外,他已經一無所有。
  黑夜降臨了,整個江麵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籠罩,除了船上的那一點燈火外,四周已經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頭,直視著這一片陰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孫燧已經死了,寧王已經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樣!
  心學再高深,韜略再精通,沒有兵,沒有武器,我什麽都做不了。
  事情就這樣了嗎,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說?
  那孫燧呢,就這樣白死了嗎?
  王守仁並不喜歡朱厚照,也不喜歡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歡那個以此為名,造反作亂的寧王。
  他痛恨踐踏人命的暴力,因為在他的哲學體係裏,人性是最為根本的一切,是這個世界的本原,而這位打著正義旗號的寧王起兵謀反,犧牲無數人的生命,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不過是為了他的野心,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當權者的寧王,將是另一個當權者。唯一的犧牲品,隻是那些無辜的老百姓。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何人當政,他們都將是永遠的受害者。
  好吧,就這樣決定了。
  “去拿紙墨來。”王守仁大聲說道。
  隨從們從行李中拿出了筆墨,遞到了他的麵前。
  那一夜,王守仁沒有睡覺,他伏在書案前,徹夜奮筆疾書,他要寫盡他的悲痛和憤怒。
  第二天一早,隨從們發現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所有的紙上都隻寫下了四個醒目大字:
  誓死報國。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頭,對他的隨從們下達了最後的指令:
  “等到船隻靠岸時,你們就各自離去吧,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就是了。”
  隨從們對視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臨江府。”
  臨江府,位於洪都下遊,依江而建,距離洪都僅有二百餘裏,時刻可能被寧王攻陷,是極為凶險的地方。
  “王大人,臨江很危險,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們走吧,我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隨從們不是白癡,他們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於是他們發出了最後的忠告:
  “王大人,你隻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嚴肅地看著他們:
  “我一個人就夠了。”
  【預備】
  船很快到了臨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趕往臨江知府衙門。
  雖然他早有思想準備,可是路上的景象還是讓他大吃一驚,無數的百姓聽說戰亂即將開始,紛紛攜家帶口,準備逃離,痛哭聲哀嚎聲交織一片,搞得混亂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順手從逃難的人中拉出了一個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裏?”
  臨江知府戴德孺正準備收拾包裹,他已經得知了寧王叛亂的消息,雖然他並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也還舍不得死,合計一下之後,他還是決定先當一回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這一走,衙門裏的人紛紛都準備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亂成一片。
  關鍵時刻,有人進來通報:贛南巡撫王守仁到了。
  從級別上說,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時是要搞個儀式,擺個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這要人命的時候,他來這裏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響亮的聲音回答了他的疑問:
  “都不要走了,留在這裏隨我平叛!”
  要說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種,聽到這句話,他十分興奮,當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願意一同為朝廷效力,平定叛亂。”
  當然了,實際問題還是要問的。
  “不知道王大人帶了多少人馬?”
  然後他才得知,這位巡撫大人也是剛逃出來,無一兵一卒,是個徹底的光杆。
  可就是這位光杆巡撫,孤身一人竟然敢來平叛!
  大敵當前,戴德孺也顧不得什麽官場禮儀了,他看著王守仁,略帶諷刺地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話:
  “王大人,現在就我們這幾個人,你憑什麽認定能夠平叛呢?”
  是的,沒有朝廷支持,對手又是藩王,你有什麽理由如此自信,能夠平定叛亂呢。
  眾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這個關鍵的回答。現場變得鴉雀無聲,因為他們將根據這個回答,決定他們的去留。
  “因為我在這裏。”
  王守仁環顧四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聲重複道:
  “因為我在這裏!”
  孤軍,也要奮戰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內的大多數人都留了下來,因為他們從這個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覺到了某種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條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隨即下令,召集所屬的少量軍隊,準備在城內布防。
  “寧王敢來,就與他巷戰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讚了他的勇氣,便對在場的人發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傳令下去,全軍集結,準備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嗎?現在又搞什麽名堂?
  麵對戴德孺那驚訝的臉孔,王守仁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們的兵力不夠,這裏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須馬上撤離。”
  那麽哪裏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裏,我們將擁有戰勝叛軍的實力。”
  當年司馬遷在史記中曾經說過,飛將軍李廣的外形很像一個普通的農民,無獨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會覺得他是一個呆子,活像個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塗的外表下,卻有著無盡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個很絕的人,他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見,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後卻都被證實是正確的。
  他的這種可怕的智慧來源於他的哲學,因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來的所有哲學家都不同,他的哲學十分特別,就如同吃飯的筷子和挖地的鋤頭,隨時都可以用,隨時都有用處。
  他痛恨殺害孫燧,發動戰爭的寧王,卻從未被憤怒衝昏頭腦,他十分清楚憑借目前的兵力,絕對無法戰勝對手,眼下他隻能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的到來。
  有著平叛的誌向,也要有切合實際的平叛策略,這就是“知行合一”,這就是王守仁無往不勝的哲學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後的史可法似乎並不了解這一點。
  
  第十六章 奮戰
  吉安,位於江西中部,易守難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將在這裏舉起平叛的大旗,準備最後的決戰。
  算王大人運氣好,當時鎮守吉安的知府是一個非常強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於官宦世家,這也是一個不安分的主,雖然自幼讀書,卻不像個書生,長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彪悍,他的工作經曆也很特別,早年在江蘇做過推官(主管司法),長期接觸社會陰暗麵,和黑社會流氓地痞打交道,對付惡人時手段十分凶殘,犯罪分子聞風喪膽。
  這位伍知府即將成為王巡撫最為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帶著臨江府的那幫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趕,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幾百名來曆不明的士兵圍住了,一群人嚇得魂不附體,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一個表情凶狠的人就站了出來:
  “王巡撫請出來說話!”
  王守仁畢竟見過世麵,也不怎麽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來:
  “我是王守仁,你是誰?”
  那位仁兄這才自報家門:
  “王大人好,屬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說這位伍知府也算是厲害,叛亂一起,鄰居衙門的官員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卻紋絲不動,不但他不跑,也不準別人跑,有幾個膽子小的準備溜,竟然被他親手拿刀幹掉了。
  經過這麽一鬧,吉安的官員們達成了一個共識:寧王再凶殘,和伍文定比起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見,還是留下來的好。
  不久之後伍文定聽說贛南巡撫王守仁跑了出來,準備平叛,他這人性子急,也顧不了那麽多,帶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見了王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氣,一開口就說主題:
  “王大人是否準備平叛?”
  “不錯。”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這次輪到王守仁納悶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地聲音作了解釋:
  “那家夥(此賊,指寧王)一向名聲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眾望所歸,且有兵權在手,建功立業,必定在此一舉!”
  這句誇獎的話卻讓王守仁吃了一驚:
  “你怎知道我兵權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一個可以派上用場的聰明人。這就是伍文定留給王守仁的第一印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揮部,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由於當時到會的都是知府、知縣之類的小官,王巡撫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平叛軍總司令。
  王司令隨即作了敵情通報:根據情報,寧王兵力共計八萬人,精銳主力為王府護衛,其餘成分為土匪、強盜、搶劫犯、黑社會流氓地痞、反動會道門組織、對社會不滿者等等。
  這支所謂的叛軍,實在是支名副其實的雜牌軍。這麽看來,形勢還不算太壞,但問題在於,此時的王司令是個光杆司令。他沒有八萬人,連八千都沒有。
  雖說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軍隊,但這需要時間。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斷寧王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對於這個問題,王守仁已經有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圖上的一個地方——南京。
  “他必定會進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進行了詳盡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寧王雖然不是什麽聰明人,腦袋倒也沒進水,北上攻擊京城這種蠢事他還幹不出來。
  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順流南下攻擊南京。
  更為重要的是,此時各地還沒有接到統一平叛的指令,防備不足,如果寧王趁亂發動進攻,一舉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軍之手。
  這番話說得下麵的諸位六七品芝麻官們聳然動容,既然形勢如此嚴重,那就別廢話了,趕緊進攻寧王吧。
  於是王司令又一次發話了:
  “我的兵力不足,難以與叛軍抗衡。必須等待各地援軍趕來。”
  那麽王司令,你需要多長時間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須讓寧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與會官員們徹底炸了鍋,王司令的玩笑開得也太大了吧,寧王又不是你兒子,你說等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辦法。”
  【詭計】
  不久之後,寧王駐地的街道牆壁上出現了很多亂貼亂畫的告示,當然了,不是辦證發票之類的廣告,具體內容大致如下:
  都督許泰等率邊軍、劉暉等率京軍各四萬,另命贛南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所部,共計十六萬人,分進合擊,平定叛軍,沿途務必妥善接應,延誤者軍法從事!
  這封文書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對寧王說我有十六萬人,很快就要來打你,希望你好好準備。
  必須說明的是,這封文書上的人名全部屬實,但情節全屬虛構,除王守仁外,其餘人等壓根就不知道這回事。
  這就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偽造了文書,並派人四處散發,以打亂寧王的部署,王司令員做事情一向周到,為了讓寧王安心上當,他還安排了更為厲害的一招。
  洪都城內的寧王知道了所謂大軍來攻的消息,正在將信將疑之際,手下突然密報,說從進城的人身上發現了幾個特殊的蠟丸,內有機密信件。
  寧王打開書信,卻著實嚇了一大跳。
  書信內容是這樣的:李士實、劉養正兩位先生,你們幹得很好,朝廷一定會好好嘉獎你們,現在希望你們配合行動,勸說寧王離開洪都,進攻南京,事不宜遲!
  兩位難得的“人才”竟然投敵,寧王還算是個明白人,也不怎麽相信。偏巧就在這個時候,手下通報,李士實、劉養正來訪。
  李士實先生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應立即帶兵攻擊南京!”
  王守仁的台詞實在寫得太好,李士實也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這下子不由得寧王兄不信了。
  自信滿滿,前來邀功的兩位軍師本以為會得到一個激情澎湃的答複,最終卻隻看到了一雙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們失望地走了,寧王朱宸濠卻就此確定了他的戰略:
  留在洪都,哪裏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這樣的對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王守仁的計謀獲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發出緊急文書,集結兵力。
  王司令真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沒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臨時草擬,沒有正規軍,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喚下,附近的袁州、臨江、贛州等地紛紛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殘的,隻要是個人,能走得動,他就統統招過來。畢竟就算不能打仗,壯壯聲勢,揮揮旗幟,呐喊兩句口號也是好的。
  就這麽七弄八弄,短短十餘天,他就召集了七八萬人,雖然質量不怎麽樣,但總算還是湊夠了數。
  眼前的招兵盛況讓江西的這些知府知縣們開始頭腦發熱了,平時隻能管幾個都頭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這麽大的派頭,這麽多手下,他們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寧王決一死戰。
  可是王司令讓他們失望了。
  【兵法】
  原本爭分奪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坐擁數萬手下,士氣也極盛,無論怎麽看,此刻都應是出兵的最好時機,然而王大人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在這裏常住,四處派人修房子安置家具,就差辦一張吉安暫住證了。
  他下屬的那些知府知縣們全都不知所措,十幾天之前風急火燎的是他,現在安閑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麽名堂,可他們素知這位王司令不是個善茬,也不怎麽敢問,直到伍文定忍無可忍的那一天,這個謎底才徹底揭開。
  伍知府脾氣比較急,看見王守仁不動窩,索性直接找上門去質問:
  “軍隊已經集結,為何不動?!”
  王守仁看著這個氣急敗壞的知府,卻並不生氣,隻是淡淡地回複:
  “以你之見,眼下該如何行動?”
  “我軍士氣正盛,應趁敵軍尚未行動,立刻發起進攻,必可一舉大破敵軍!”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讀過兵法嗎?”
  這句話把伍文定氣得差點沒暈過去,他大聲答道:
  “屬下雖是文官,自幼飽讀兵書,也甚知韜略,所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此時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斷然無誤!”
  然後他挑釁地看著對方,等待著他的回複。
  王守仁收斂了笑容,鄭重地回答道:
  “你所說的固然不錯,卻並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謂兵法之奧秘,在我看來,隻有八個字而已。”
  “此心不動,隨機而行。”
  綜合看來,這八個字確實概括了王哲學家兼王司令員的軍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則大都符合這八字方針。
  王守仁隨即對此做出了解釋:
  平叛之戰確實應該速戰速決,但此時情況已然不同,起初敵強我弱,需要拖延敵軍,爭取時間。如今我軍實力大增,可以與敵人抗衡,叛軍也已知道我軍強盛,必不敢輕動,況且寧王經營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軍貿然出擊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時間越久,禍患越大。此舉決不可行。
  現我軍龜縮不出,示弱於叛軍,使其主力出擊,然後看準時機,一舉圍殲,必取全勝!
  一貫好勇鬥狠的伍文定服氣了,他帶著敬畏的神情看著麵前的這個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王大人會有那個出名的評價——“狡詐專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幾天之後,決戰序幕就將正式拉開。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幾天的寧王終於覺悟了,日子過了這麽久,別說十六萬人,十六頭豬也沒看到,等到王守仁招兵買馬的消息傳來後,他才確實一個事實——上當了。
  但在悔恨驚慌之餘,他意外地發現,王守仁並沒有發起進攻,他隨即判定敵軍兵力不足,僅能自保,於是開始履行預定軍事計劃——攻取南京。
  應該說,寧王的行動完全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但事實證明,王司令還是錯誤估計了一點,正是這個疏忽差點讓他徹底完蛋。
  因為寧王朱宸濠雖然不是一個聰明人,卻是一個動作很快的人。
  朱宸濠同誌說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萬主力軍親征,這幫雜牌軍也真不白給,僅一天時間便攻陷了九江,七月初發兵,幾天之內便已經軍臨兵家要地——安慶。
  最大的危險到來了。
  安慶,位處南京上遊門戶,自古沿長江而下用兵者,若攻取安慶,南京必是囊中之物。後世太平天國時,曾國藩之弟曾國荃猛攻安慶城,雖損兵折將,曠日持久,卻是死也不走,直至轟塌城牆,占據城池,方才仰天狂呼:“賊破矣!”
  不久之後,他率軍順流而下,一舉攻陷了南京,太平天國覆滅。
  朱宸濠雖然不認識曾國藩和洪秀全,卻也懂得這個地理學常識,大軍抵達安慶城之日,他便下達了總攻命令,數萬軍隊將安慶圍得水泄不通,日夜攻打。
  天時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沒有人和。
  說來朱宸濠的運氣真是不好,他的造反之路上總是碰到一些很麻煩的人,在江西有孫燧和王守仁,到了安慶,又遇見了楊銳和張文錦。
  楊銳是都督,張文錦是安慶知府,他們對不請自來的寧王采用了統一的招待方式——火槍弓箭。關於這兩個人,就不細說了,單單介紹一下這二位幹過的一件事情,諸位對其為人就可以有大致的了解。
  寧王連日進攻安慶城不利,便找來了一個叫潘鵬的投降官員進城勸降,此人是安慶人,所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寧王兄估摸著看在老鄉份上,城內的守軍應該會給兩分麵子。
  這是個比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軍隊堵在人家城門口了,還指望老鄉感情?
  潘鵬兄可不蠢,他還想多活兩天,可是領導的意思也是不能違背的,無奈之下他派了一個親戚進城招降,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聳人聽聞了。
  楊銳兄實在是個不搞客套的人,勸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鄉的親戚砍了,砍了人還不肯罷休,竟然還極有耐心地碎了屍,把手腳分別砍斷,一樣樣地丟下城樓示眾,如此可怕之場景在今日恐怖片中也不多見。
  砍人碎屍之類的事情確實有點駭人聽聞,但楊銳兄畢竟是個武官,殺人也不是頭一次,有點心理問題不奇怪,所以這事放他身上也算基本正常。
  可另一位張文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讀書文官出身,凶狠毒辣卻也不落人後,楊銳在前麵殺人,他已經繞到城內,把潘老鄉在城內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都翻了出來,砍了個幹幹淨淨。潘老鄉聽說之後,當即吐血暈倒。
  看見兩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內守軍都毛骨悚然,心驚膽戰,紛紛表示願意拚死守城,一時之間士氣大振。
  城外的寧王搞不清狀況,也不明白為什麽勸降還勸出了反效果,沒有辦法,他隻好自己親自出馬督戰,鼓舞士氣。可城內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脅下(主要來自楊、張兩位大人),拚命地抵抗,叛軍進展不大。
  十幾天過去了,寧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慶,急得他團團轉,隻能把劉養正找來破口大罵:
  “你們這幫廢物!安慶都攻不下,還說什麽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別無他途,所以罵完了的寧王還是要接著督戰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權為什麽當年被人欺負到了家,卻還是忍氣吞聲——造反實在是個苦差事啊。
  正當寧王在安慶城啃磚頭的時候,王守仁先生那裏卻已經亂成一團。
  寧王兵臨安慶城下的消息傳來時,王司令慌得不行,跳下床顧不上穿鞋,光著腳跑去看地圖,他雖然已經估計到了對方的計劃,卻沒想到寧王動作竟如此迅速。情急之下,立即下令軍隊集結,準備出發。
  但在短暫的慌亂之後,王司令員突然恢複了平靜,他撤回了出兵的命令,卻增派了打探消息的人,還別有興致地和那些額頭冒汗,驚慌失措的下屬們拉起了家常。
  礙於之前的教訓,王司令的部下不敢自作聰明,也沒人詢問原由,而不久之後傳來的消息也驗證了司令大人的英明決策——安慶依然在堅守之中,暫時無憂。
  這下大家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地,紛紛回家磨刀擦槍,隻等王司令一聲召喚,指向哪裏,就打到哪裏。
  可王守仁這輩子似乎就不打算讓人消停,一貫專兵的他竟然表示要開會聽取群眾意見。
  既然王司令要開會,大家也隻好跟著去湊熱鬧了。
  這是寧王之亂中最為重要的一次軍事會議,王守仁分析了局勢,表示目前有兩個目標,一個是救援安慶,另一個是攻擊敵軍老巢南昌,要求與會人等發表意見。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開會竟然沒有發生任何爭論,因為大家一致認為,前往安慶是唯一的選擇。
  理由很充分:寧王造反準備多年,南昌的守備十分嚴密,如果貿然攻城,一時很難攻得下,而他進擊安慶失利,士氣很低,我軍抄他後路,與安慶守軍前後夾擊,必然一舉擊潰,到時候南昌不攻自破。
  實在是條理清晰,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無論怎麽看,這個結論都是對的。
  最後王司令總結發言:
  “不對。”
  【判斷】
  “隻能攻擊南昌。”
  這就是王司令的判斷,鑒於他一貫和別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麽吃驚,隻是睜大眼睛,想看看王司令這次又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你們的看法不對,南昌在安慶的上遊,如果我軍越過南昌直接攻擊安慶,則南昌守敵必然會攻擊我軍後部,斷我軍糧道,腹背受敵,失敗必在所難免,而安慶守軍隻能自保,怎麽可能與我軍前後夾擊敵軍呢?”
  當然了,聽眾的疑問還是有的:
  “南昌城池堅固,一時之間如何攻下?”
  對於這個問題,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
  “諸位沒有分析過軍情嗎,此次寧王率全軍精銳進攻安慶,南昌必然十分空虛,此時進攻,自然十拿九穩!”
  “南昌一破,寧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顧,無需時日,叛軍必敗!”
  王守仁有才,太有才了。
  因為他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在明代的最高軍事決策機構兵部衙門裏,有這樣一句嚇唬人的話——“敢鬧事,就發配你去職方司!”
  這句話但凡說出來,一般的兵部小官就會立馬服氣,老老實實地幹活。這其中可謂大有奧妙:兵部下設四個司,類似於今天中央部委的司局級單位,而職方司之所以如此著名,是由於它在明朝官場中有一個十分特別的評價——最窮最忙。
  但就是這個最窮最忙的衙門,卻在軍事戰爭中起著最為重要的作用。
  因為這個所謂的職方司,主要職責是根據軍事態勢作出判斷,擬定軍事計劃,進行軍事統籌。大致就相當於今天的總參謀部,職方司最高長官是郎中,相當於總參謀長。
  這職位聽起來很威風,很多人卻打死也不去,躲都躲不及。原因很簡單,可以用六個字概括——沒油水,背黑鍋。
  千裏做官隻為錢,撈不到錢誰有動力豁出命去幹?更要命的是,這個職位收益極小,風險極大,比如王守仁曾經當過主事(相當於處長)的武選司,就是兵部下屬的著名肥衙門,專門負責武將人事選拔調動工作,下去調研有好酒好肉好娛樂招待,提拔個把人上來就能收錢,就算這人不能打仗,歸根結底也是他自己的問題,不至於追究到人事部門來。
  職方司就不同了,它不但沒有油水可撈,靠死工資過日子,還要作出正確的軍事判斷,並據此擬定計劃,一旦統籌出了問題,打了敗仗追究責任,那是一抓一個準,根本跑不掉。
  可偏偏戰爭中最有趣也最殘酷的,就是判斷。
  《三國演義》裏麵的諸位名將們是不用擔心判斷的,因為他們的勝負都是天注定,比如曹操兄看到大風刮倒了自己營帳裏的帥旗,就能斷定劉備先生晚上來劫營。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有誌報國的各位青年就不用再讀兵書了,可惜的是,在時間機器尚未發明之前,戰場上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預知對手的策略和戰爭的結局,將領們隻能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和戰場經驗來作出預測,當然了,根據史料記載,某些實在拿不定主意的將領們,會使用最後的絕招——算命。
  但無論你有多麽精明或是愚蠢,最後你總會搞出一個自己的戰場判斷,該打哪裏,何時打,該守何處,怎麽守。
  於是最能體現戰爭藝術奧妙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一千個指揮官可能有一千個判斷,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戰爭結局揭曉之前,這一千個判斷似乎都是正確的,都有著確鑿的理由和證據。
  可是戰爭這道完美的數學題,隻有一個正確的答案。
  王守仁放棄了看似無比正確的安慶,決定進攻南昌,後來的形勢發展證明,他的抉擇是正確的。
  但得到眾人認同的王守仁心中仍然是不安的,因為他知道,這個計劃還存在著一個極大的變數——攻取南昌之後,寧王卻不回兵救援,而是全力攻下安慶,直取南京,該怎麽辦?
  管不了那麽多了,先攻擊南昌!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戍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西全境發布勤王軍令,並率領直屬軍隊日夜進軍,很快抵達臨江府,在那裏,他再次會合了臨江、贛州、袁州各地趕來的“義軍”(成分極其複雜,大都是流氓強盜),總兵力達到八萬餘人。王守仁馬不停蹄,命令軍隊加快速度,逼近那最後的目標。
  南昌,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站在城外,眺望著這座堅固的城池。
  一個月前,他從這裏逃走,滿懷悲憤,孤身奔命。
  一個月後,他回到了這裏,兵強馬壯,銳氣逼人。
  無論如何,了結的時刻終於還是到了。
  【夜戰】
  按說到了這個份上,就應該動手打了,可大家別忘了,這支軍隊的指揮官是王守仁先生,王司令帶兵自然有王司令的打法,但凡打仗之前,他如果不搞點自己的特色(陰謀詭計),是不會罷休的。
  首先他派人四處傳揚,大張旗鼓,說自己手下有三十萬人(敢吹),還特別說明這都是從福建和廣東調來的精銳部隊,絕非傳言中的烏合之眾(傳言是真的)。
  搞得守軍人心惶惶之後,他又派遣大量間諜,趁人不備,躲過城管監察,摸黑在南昌城內大肆非法張貼廣告告示,勸誡南昌市民不要多管閑事,關好自家房門,安心睡覺,聽見街上有響動,不要多管閑事。
  他的這一連串動作不但讓敵人驚慌失措,連自己人也是霧裏看花,要打你就打,又不是沒有士兵裝備,有必要耍陰招嗎?
  王守仁認為很有必要。
  他的兵法就是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兵不厭詐正是他的兵法哲學,除了使用上述計謀外,他還選定了一個特別的進攻時間——深夜。
  因為他壓根就沒有想過硬拚,早在行軍途中,他就已準備了大量的攻城雲梯,隻等夜深人靜時,派出精幹人員用雲梯突襲城牆,奪取城池。為了保證登城的成功,王守仁還同時派人預備攻城器械,潛進到城門附近,準備吸引守軍注意,配合登城士兵。
  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他召集所有部下,開了一次別開生麵的動員會。
  王守仁雖然機智過人,平日卻也待人和氣,所以大家經常背地稱呼他為老王。
  可是在會上,一貫慈眉善目的老王突然變成了閻王,滿臉殺氣地下達了最後的命令:
  “此次攻城,由我親自督戰,誌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殺軍!四鼓令下未登城,殺將!”
  會場鴉雀無聲,大家都麵無人色,就此達成共識——王司令著實不是善類。
  該準備的準備了,該玩詭計的也玩了,王守仁正襟危坐,等待著夜晚的進攻。但連他也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這些戰前熱身運動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深夜,夜襲正式開始。
  王守仁一聲令下,潛伏在城下和城門口的士兵即刻發動,攻城門的攻城門,爬城牆的爬城牆。
  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登城的軍隊竟然未遇阻擋,很多人十分順利地到了城頭,爬牆的人正納悶,城門這邊卻發生了一件更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幾個士兵小心翼翼地摸到城門,仔細打探後頓時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朝那些正在爬牆的兄弟們大喊了一嗓子:
  “別費勁爬了,下來吧!這門沒關!”
  遠處的王守仁也是一頭霧水,什麽預備隊,救援隊壓根都沒用上,城池就占了,這打的是個什麽仗?
  他還怕有埋伏,可後來發現,守軍早就逃了個一幹二淨,找個人問問才知道,因為他老兄之前的宣傳工作幹得太出色,城內的人早就打定主意逃跑。還沒等到進攻,就紛紛溜之大吉。
  所以當王守仁進城的時候,他所遇到的麻煩已經不是叛軍,卻是自己的手下。
  由於時間緊,招兵任務重,他的部下中也有很多流氓強盜,這些人一貫擅長打家劫舍,到了南昌城內一點不客氣,動手就幹,四處放火打劫,還順手燒了寧王宮殿。
  這還了得!王司令大發雷霆,抓了幾個帶頭的(搶劫的人太多),斬首示眾,這才穩住了陣腳。
  南昌到手了。但王守仁卻表現出了一絲與目前勝利不符的緊張,他還有一件最為擔心的事情。
  兩天之後,王守仁的探子回報,寧王已經率領所有主力撤回,準備前來決戰,不日即將到達南昌。
  消息傳來,屬下們都十分擔憂,雖然占領了南昌,但根基不穩,如與叛軍主力交戰,勝負難以預料。
  王守仁卻笑了,因為困擾他的最後一個心頭之患終於解決了。
  寧王聽到南昌失守的消息時,正在戰場督戰,當時就差點暈倒,急火攻心之下,他立刻下令全軍準備撤退,回擊南昌。
  關鍵時刻,劉養正和李士實終於體現了自己的價值,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反對,並提出了那個讓王守仁最為擔心的方案——不理會南昌,死攻安慶,直取南京!
  這條路雖然未必行得通,卻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如果寧王采納了這個方案,就算他最後當不成皇帝,起碼也能鬧騰得長一點。
  可惜以他的能力,對這條合理化建議實在沒法子接受吸收,所以他最終隻能在鄱陽湖上迎接自己的宿命。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三日,寧王朱宸濠率軍自安慶撤退,抵達鄱陽湖西邊的黃家渡,他將在這裏第一次麵對那個曾從自己手中溜走的對手——王守仁。
  寧王就要來了,自己部隊那兩把刷子,別人不知道,屬下們卻心知肚明,於是紛紛建議挑土壘石加固城防。然而王守仁卻似乎並不擔心城牆厚度的問題,因為他並不打算防守。
  “敵軍雖眾,但攻城不利,士氣不振,我軍已斷其後路,且以大義之軍討不義之敵,天亦助我!望諸位同心,以銳兵破敵,必可一舉蕩平!”
  到此為止吧,朱宸濠,為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你已經殺死了太多無辜的人,這一切應該結束了。
  【流氓兵團】
  就在寧王抵達鄱陽湖黃家渡的同日,王守仁也帶領軍隊主力趕到這裏,於對岸紮營,準備最後的戰鬥。
  至正二十三年(1363),朱元璋與平生最大宿敵陳友諒在鄱陽湖決一死戰,大獲全勝,掃清了奪取天下之路上的最大障礙。
  一百五十二年後,當年曾激戰三十六天,火光滔天,陳屍無數的鄱陽湖又一次即將成為決戰的舞台。一百年前兩個人的那次大戰最終決定了天下的歸屬和無數人的命運。這一次似乎也一樣。
  但與之前那次不同的是,這確實是一場正義和邪惡的戰爭。
  因為交戰的雙方抱持著不同的目的和意誌——一個為了權勢和地位,另一個,是為了挽救無數無辜者的生命。
  決戰即將開始,我們先來介紹一下雙方的主要出場隊員,因為這實在是兩套十分有意思的陣容。
  朱宸濠方
  總司令:朱宸濠
  先鋒:淩十一(強盜)
  中軍:閔二十四(海匪)等
  後軍接應:吳十三(強盜)王綸(降官)等
  參謀:李士實、劉養正
  王守仁方
  總司令:王守仁
  先鋒:伍文定(吉安知府)
  中軍:戴德孺(臨江知府)、邢珣(贛州知府)等
  後軍:胡堯元(通判)、徐文英(推官)、王冕(知縣)等
  如果你還在等待名將出場的話,那就要失望了。一百多年前奮戰於此的徐達、常遇春、張定邊等人早已成為傳說中的人物。參加這次戰役的除了王守仁外,其餘大多沒有啥名氣。
  再說明一下,以上列出的這些名字你全都不用記,因為他們大多數人都沒啥露臉機會,隻是擺個造型,亮亮身份而已。
  總結雙方“將領”的身份陣型,對陣形勢大致可以概括為——流氓強盜vs書生文官。
  這也沒辦法,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雙方都是倉促上陣,能拿出手的人才實在不多,隻能湊合著用了,請大家多多原諒。
  但這場鄱陽湖之戰雖然沒有一百年前的將星雲集,波瀾壯闊,卻更有意思。
  因為除了雙方陣容比較搞笑之外,兩方的軍隊也包含著一個共同的特點——流氓眾多。其實,這也是中國曆史中一個十分值得研究的問題。
  之前介紹過,由於時間過於緊張,雙方招兵時都沒有經過政審,軍隊中都有大量的流氓強盜,但這絕不僅僅是他們這兩支軍隊的特色。如果認真分析一下史料,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曆史普遍現象——軍隊流氓化(或是流氓軍隊化)。
  在春秋時期,參軍打仗曾經是貴族的專利,那年頭將領還要自備武器裝備,打得起仗的人也不多,所以士兵的素質比較高。
  可隨著戰爭規模越來越大,死人的速度也快了起來,靠自願已經不行了,平民甚至囚犯也被編入軍隊,之後又出現了常備軍、雇傭軍。
  到了唐宋時期,國家常備軍製度日益完善,比如宋朝,長期養兵花費大量財物,卻經常被打得落花流水,原因之一就是軍隊體製問題。那時也沒有什麽參軍光榮、軍屬優待的政策,一旦參了軍那幾乎就是終身職業,也沒有轉業退伍這一說。君不見《水滸傳》中犯人犯了罪,動不動就是刺字充軍幾百裏。可見那時候當兵實在不是個好工作。
  出於前途考慮,當時的有誌青年們基本都去讀書當官了,軍隊裏遊手好閑、想混碗飯吃的流氓地痞卻是越來越多。這幫人打仗不咋地,欺負老百姓卻是個頂個的強,而且還不聽指揮,這樣的軍隊,戰鬥力自然是很難指望。
  比如有一次,宋朝禁軍(中央軍)的一位高級將領奉命出征,可分到手裏的都是這麽一幫子不聽話不賣命的二流子,政治工作愛國教育也不頂用,這幫人也不怕他,無奈之下,他竟然出下策,請來一幫流氓老千來自己軍營開賭局,並指使這幫人出千騙手下那幫流氓兵痞的錢。
  一來二去,士兵們的錢都輸得精光,還欠了賭債,要知道,流氓也是要還賭債的,此時他才光輝出場,鼓動大家奮勇作戰,回來之後他重重有賞,幫大家把債還了。
  就這麽一拉二騙,才算是把這幫大爺請上了戰場。
  其實我們大可不必歧視流氓強盜,這幫兄弟的戰鬥力還是很強的,某些成功人士人還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在這些人中,最有名的一個叫常遇春。
  當然了,軍隊裏的流氓兵雖然很多,但良民兵還是存在的,如果說常遇春是流氓兵的典範的話,那麽第一名將徐達就是良民兵的代表。
  這都是有檔案可查的,比如徐達,史載“世業農”,革命前是個老實的農民。再看常遇春:“初從劉聚為盜”,強盜出身,確實不同凡響。
  這兩個人的戰鬥力都很強,就不說了,但不同的出身似乎也決定了他們的某種表現,徐達是“婦女無所愛,財寶無所取”,高風亮節,佩服佩服。
  可常遇春先生卻是“好殺降,屢教不改”,連投降的人都要殺,實在不講信用,體現了其流氓習氣之本色。
  所以綜合以上,可以看出,流氓當兵是當時的一個普遍趨勢和特點,大凡開國之時良民兵居多(迫於無奈造反),但隨著社會發展,流氓兵的比重會越來越大(那年頭當兵不光榮),這倒也不見得是壞事,畢竟流氓強盜們好勇鬥狠,戰鬥力總歸要比老百姓強。
  而到了明代中期,隨著社會流動性加大,地痞強盜二流子也日漸增多,於是在情況緊急,時間急迫的情況下,大量吸收流氓強盜參軍就成了作戰雙方共同的必然選擇。
  現在,王守仁和寧王將駕馭這幫特殊的將領,指揮這群特殊的士兵,去進行殊死的決戰。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二日,雙方集結完畢。
  二十二日夜,王守仁決定先攻,時間是第二天。
  二十三日到來了,可令人詫異的是,整整一天,王守仁軍竟然沒有任何動靜,士兵們也沒有要去打仗的意思,湖岸一帶寂靜無聲,一片太平景象。
  這其實也不奇怪,按照王司令的習慣,你想要他白天正大光明地幹一仗,那是很困難的,晚上發動夜襲才是他的個人風格,這次也不例外。
  深夜,進攻開始。
  王守仁親自指揮戰鬥,伍文定一馬當先擔任先鋒,率領數千精兵,在黑夜的掩護下摸黑向寧王軍營前進,可他剛走到半道,卻驚奇地遇到了打著火把,排著整齊隊列的寧王軍,很明顯,他們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沒辦法,王司令出陰招的次數實在太多,大家都知道他老兄奸詐狡猾,寧王也不是白癡,他估計到王司令又要夜襲,所以早就做好了準備。
  看著對麵黑壓壓的敵人,伍文定十分鎮定,他果斷地下達了命令——逃跑。寧王軍自然不肯放過這塊送上門的肥肉,朱宸濠當即命令全軍總攻,數萬士兵沿鄱陽湖西岸向王守仁軍帳猛撲過去。
  王守仁軍節節敗退,無法抵擋,眼看自己這邊就要大獲全勝,朱宸濠先生開始洋洋得意了,可就在一瞬之間,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軍隊開始陷入混亂!
  伍文定的退卻是一個圈套。
  王守仁分析了當前的局勢,認定叛軍實力較強,不可力敵,所以他故意派出伍文定率軍夜襲,目的隻有一個——吸引叛軍離開本軍營帳。
  而在叛軍發動進攻的必經之路上,他已經準備了一份出人意表的禮物。
  這份禮物就是瑞州通判胡堯元帶領的五百伏兵,他早已埋伏在道路兩旁,伍文定的軍隊逃來,他不接應,叛軍的追兵到了,他也不截擊,等到叛軍全部通過後,他才命令軍隊從後麵發動突然襲擊。
  叛軍正追在興頭上,屁股後頭卻狠狠挨了一腳,突然殺出一幫莫名其妙的人,連劈帶砍,黑燈瞎火的夜裏,誰也搞不清是怎麽回事,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此時前麵的伍文定也不跑了,他重整陣營,又殺了回來,前後夾擊之下,叛軍人心惶惶,隻能分兵抵抗。
  可是他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前後這兩個冤家還沒應付了,突然從軍隊兩翼又傳來一片殺聲!
  這大致可以算是王司令附送的紀念品,他唯恐叛軍死不幹淨,又命令臨江知府戴德孺和袁州知府徐璉各帶上千士兵埋伏在敵軍兩翼,看準時機同時發動進攻。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被人團團圍住,前後左右一頓暴打,叛軍兄弟們實在撐不住了,跑得快的就逃,實在逃不了就往湖裏跳,叛軍一敗塗地,初戰失利。
  事後戰果合計,叛軍陣亡兩千餘人,傷者不計其數,還沒有統計跳水失蹤人員。
  寧王失敗了,他率領軍隊退守鄱陽湖東岸的八字腦。
  自詡聰明過人的劉養正和李士實兩位先生終於領教了王司令的厲害,頓感大事不妙,主動跑去找朱宸濠,開動腦筋獻計獻策,這次他們提出的建議是撤退。
  然而一貫對這二位蹩腳軍師言聽計從的朱宸濠拒絕了。
  “我不會逃走的。”他平靜地回答道。
  “起兵之時,已無退路!而今到如此田地,戰死則已,絕不後撤!”
  這位能力一般、智商平平的藩王終於找回了祖先留存在血液中的尊嚴。
  軍師們沉默了,他們也懂得這個道理,隻是他們麵對的敵人太可怕了。
  王守仁善用兵法,詭計多端,在那個時代,他的智慧幾乎無人可望其項背。他意誌堅定、心如止水,無法收買也決不妥協,這似乎是一個沒有任何弱點的人。
  朱宸濠冷冷地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低頭不語的廢物,終於開口說話:
  “我有辦法。”
  劉養正和李士實霍然抬起了頭。
  “因為我有一樣王守仁沒有的東西。”
  朱宸濠所說的那樣東西,就是錢。
  王守仁招兵的秘訣是開空頭支票,所謂平叛之後高官厚祿,僅此而已。朱宸濠卻大不相同,他給的是現金,是真金白銀。
  他拿出了自己積聚多年的財寶,並召集了那些見錢眼開的強盜土匪。他很明白,對這些人,仁義道德、舍生取義之類的訓詞都是屁話,隻要給錢,他們就賣命!
  麵對著那些貪戀的目光和滿地的金銀,朱宸濠大聲宣布:
  “明日決戰,諸位要全力殺敵!”
  下麵說實惠的。
  “帶頭衝鋒之人,賞千金!”
  “但凡負傷者,皆賞百金!”
  於是屬下們立即群情激奮、鬥誌昂揚起來,紛紛表示願意拚死作戰。(錢是硬道理)
  朱宸濠同時還下達了一道命令:
  “九江、南康的守城部隊撤防,立刻趕來增援!”
  失去南昌之後,九江和南康已經是他唯一的根據地,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這些也顧不上了。
  棺材本全拿出來,王守仁,跟你拚了!
  【最後的惡戰】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二十四日,第二次戰鬥開始。
  朱宸濠先攻。
  王守仁站在遠處的箭樓上觀戰,前日大勝後,對這場戰爭的結局,他已經有了充分的把握。
  所以當敵軍來襲時,他沒有絲毫慌亂,仍然命令伍文定率前鋒迎敵。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進攻,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可是交戰的士兵卻驚奇地發現,這批敵人確實特別,他們個個渾似刀槍不入,許多人赤膊上身,提著刀毫不躲閃,就猛衝過來,眼裏似乎還放著光(金光),麵孔露出瘋狂的表情,就差在臉上寫下“快來砍我”這幾個字了。
  再正常不過了,衝鋒賞千金,負傷也有百金,比醫療保險牢靠多了,穩賺不賠的買賣誰不做?
  事實證明,空頭支票、精忠報國最終還是幹不過真金白銀、榮華富貴,幾次衝鋒後,王守仁前軍全線崩潰,死傷數十人,中軍也開始混亂起來。
  遠處的王守仁屁股還沒坐熱,就看到了這混亂的一幕,他當即大呼道:
  “伍文定何在!”
  伍文定就在前軍不遠的位置,前方抵擋不住,他卻並不慌張,隻是拿起了佩劍,迎著敗退的士兵,疾步走到了交戰前線。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他拔出了寶劍,指劍於地,突然間大喝一聲:
  “此地為界,越過者立斬不赦!”
  說是這麽說,可在戰場上,保命是最重要的,有些士兵不知道伍知府的厲害,依然越界逃跑。
  可是一貫以凶狠聞名的伍知府著實不是浪得虛名,他不但嗓門粗膽子大,劍法也相當了得,連殺了七八名逃跑士卒。
  前有叛軍,後有伍知府,左思右想之下,士兵們還是決定去打叛軍,畢竟戰死沙場朝廷多少還能追認個名分,給幾文撫恤金,死在伍知府劍下啥也撈不著。
  於是士兵們就此抖擻精神,重新投入戰場,局勢終於穩定下來,王守仁軍逐漸占據上風,並開始發動反擊,然而就在此時,湖中突然傳來巨響!無數石塊鐵彈隨即從天而降,前軍防備不及,損失慘重。
  要說朱宸濠先生倒不全是窩囊廢,他也在遠處觀戰,眼見情況不妙,隨即命令停泊在鄱陽湖的水師艦隊向岸上開炮,實行火力壓製。
  這種海陸軍配合的立體作戰法效果實在不錯,不但大量殺傷士兵,還有極強的心理威懾作用,畢竟天上時不時掉鐵球石塊也著實讓人膽寒。
  戰局又一次陷入膠著狀態,關鍵時刻,一位超級英雄出現了。
  當許多士兵喪失鬥誌、心懷恐懼準備後退時,他們驚奇地發現,在這弓箭石塊滿天飛的惡劣環境中,一個人卻依然手握寶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絲毫不退,巍然如山。
  那個人正是伍文定。
  在箭石橫飛的環境中,人們的通常動作是手忙腳亂地爬來滾去,相對而言,伍知府的這種造型確是相當的瀟灑,用今天的話說是“酷”。
  可是在戰場上,耍“酷”是要付出代價的,很快伍知府就吃到了苦頭,敵船打出的一炮正好落在他的附近,火藥點燃了他的胡須(易燃物),極其狼狽。
  可是英雄就是英雄,所謂男人就該對自己狠一點,伍知府那是相當地狠,據史料記載,他胡子著火後毫不慌亂,仍然紋絲不動(火燎須,不為動),繼續指揮戰鬥。
  這裏插一句,雖然史書上為了保持伍文定先生的形象,沒有交代著火之後的事情,但我堅持認為伍先生還是及時地滅了火,畢竟隻是為了擺造型,任由大火燒光胡子也實在沒有必要。要知道,伍先生雖然狠,卻也不傻。
  榜樣的力量確實是無窮的,伍文定的英勇舉動大大鼓舞了士兵們的士氣,他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奮勇前進,擋住了敵軍進攻,局勢再次穩定下來。
  一方有名將壓陣指揮,士氣旺,另一邊有醫療補助,不怕砍,兩軍在鄱陽湖邊僵持不下,竭力廝殺,你來我往,死傷都極其慘重。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仗打到這個份上,雙方都已經精疲力竭,勝負成敗隻在一線之間,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朱宸濠已經用盡全力了,但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對麵的王守仁也快支持不住了,畢竟自己兵更多,還有水軍艦船,隻要能夠挺住,必能大獲全勝。
  可是就在他眺望對岸湖麵的時候,才猛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王守仁也是有水軍炮艦的!
  奇怪了,為何之前艦炮射擊的時候他不還擊呢?
  還沒有等他想出所以然來,對岸戰船突然同時發出轟鳴,王司令的親切問候便夾雜著炮石從天而降,一舉擊沉了朱宸濠的副艦,他的旗艦也被擊傷。
  答案揭曉:1、王司令喜歡玩陰的,很少去搞直接對抗;2、他的艦船和彈藥不多,必須觀察敵艦主力的位置。
  徹底沒指望了。
  所謂“行不義者,天亦厭之”,大致可以作為當前局麵的注解。朱宸濠呆呆地看著他的士兵節節敗退,毫無鬥誌地開始四散逃跑,毫無反應。
  大炮也用了,錢也花了,辦法用完了,結局如此,他已無能為力。
  戰鬥結束,此戰朱宸濠戰敗,陣斬二千餘人,跳河逃生淹死者過萬。
  【不長記性啊】
  到了現在,我才不得不開始佩服朱宸濠先生了,因為雖然敗局已定,他卻並不打算逃走,趁著天色已晚,他將所有的艦船集結起來,成功地退卻到了鄱陽湖岸的樵舍。
  他決定在那裏重整旗鼓。
  下麵發生的情節可能非常眼熟,請諸位不要介意。
  由於陸地已經被王守仁軍占據,為保證有一塊平穩的立足之地,朱宸濠當機立斷,無比英明地決定——把船隻用鐵索連在一起(連舟為方陣)。
  當然了,他對自己的決定是很得意的,因為這樣做好處很多,可以方便步兵轉移、可以預防風浪等等等等。
  這是正德年間的事情,距離明初已過去了一百多年,《三國演義》已經公開出版了,而且估計已風行多年。
  我十分不解,朱宸濠先生既然那麽有錢,為什麽不去買一本回來好好看看?要麽他沒買,要麽買了沒細看。
  朱宸濠先生,這輩子你是沒指望了,希望下輩子能夠好好學習,用心讀書。
  這些事情忙活完了,朱宸濠總算鬆了口氣,他活動活動了筋骨,回去睡覺。
  王守仁沒有睡覺,朱宸濠前半夜忙活時,他派人看,等朱宸濠完事了,他開始在後半夜活動,整整活動了一宿,搞定。
  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王守仁是應該看過《三國演義》的,而且還比較熟。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六日晨。
  朱宸濠起得很早,因為今天他決定殺幾個人。
  在旗艦上,朱宸濠召開了戰情總結會,他十分激動地痛斥那些貪生怕死、不顧友軍的敗類,還特別點了幾個人的名,那意思是要拿這幾位拿錢不辦事的兄弟開刀。
  可還沒等他喊出“推出斬首”這句頗為威風的話,就聽見外麵的驚呼:
  “火!大火!”
  昨天晚上,王守仁作了明確的分工,將艦隊分成幾部分,戴德孺率左翼,徐璉率右翼,胡堯元等人壓後,預備發起最後的攻擊。
  得力幹將伍文定負責準備柴火和船隻。
  下麵的情節實在太老套了,不用我說相信大家也能背出來,具體工藝流程是——點燃船隻發動火攻——風助火勢——引燃敵艦——發動總攻——敵軍潰退。
  結局有點不同,朱宸濠沒有找到屬於他的華容道,看到漫天火光的他徹底喪失了抵抗的勇氣,乖乖地做了王守仁軍隊的俘虜,與他同期被俘的還有丞相李士實一幹人等,以及那幾個數字(閔二十四、淩十一、吳十三)家族出身的強盜。
  不讀書或者說不長記性的朱宸濠終於失敗了,並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他有當年朱棣的野心,卻沒有他的能力。
  所以他也隻能到此為止。
  一般來說,奸惡之徒就算死到臨頭,也是要耍一把威風的,劉瑾算一個,朱宸濠也算一個。
  被押解下船的朱宸濠獲得了高級囚犯的待遇——騎馬,他渾然不似囚犯,仍然擺著王爺的架子,輕飄飄地進入了軍營,看見了王守仁,微笑著與對方打起了招呼:
  “這些都是我的家事,何必勞煩你如此費心?”(此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
  王守仁卻沒有笑,他怒視著朱宸濠,命令士兵把他拉下馬,捆綁了起來。
  王守仁不會忘記,這個談笑風生的人為了權勢和皇位,殺死了孫燧,發動了不義的戰爭,害死了許多無辜者,他是不值得同情的。
  捆綁的繩索終於讓朱宸濠慌張了,他現在才開始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不是藩王,而是死囚。
  於是他開始求饒。
  “王先生,我願意削除所有護衛,做一個老百姓,可以嗎?”
  回答十分幹脆:
  “有國法在!”
  朱宸濠低下了頭,他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什麽。
  不見棺材不掉淚啊,朱宸濠先生,悔晚了點吧!
  七月二十七日,寧王之亂正式平定,朱宸濠準備十年,在南昌起兵叛亂,後為贛南巡撫王守仁一舉剿滅,前後曆時共三十五日。
  一個月前的王守仁先生手無寸鐵,孤身夜奔,他不等不靠,不要中央援助(也沒有),甚至不要中央政策(沒人給),轉瞬間已然小米變大米,鳥槍換大炮,就此平定了叛亂,名垂千古。
  此等空手套白狼之奇跡,可謂絕無僅有,堪稱不世之奇功。
  在我看來,支撐他一路走來,建立絕代功勳的,除了無比的智慧外,還有他那永不動搖的信念——報國救民、堅持到底的信念。
  事情終於辦完了,叛亂平定了,人抓住了,隨從大臣三百多人愣是一個都沒溜掉(打水戰呢,人家咋逃),連通緝令都不用貼,更別說費事印啥撲克牌了,也算給國家節省了資源,多少為戰後重建打個基礎。
  一切都結束了。王守仁曾經這樣認為。
  然而一貫正確的王大人錯了,恰恰相反,其實一切才剛剛開始。
  一場真正致命的考驗正在前麵等待著他。
  
  第十七章 死亡的陰謀
  【最後的征途】
  雖然時間晚了一點,可是寧王叛亂的消息還是傳到了宮裏,雖然此時王守仁已經跑到了吉安,準備反擊,京城裏的官員們卻並不知道這一點。
  他們隻知道寧王在過去的很多年裏,送了他們很多錢,這麽看來,他的這次反叛一定計劃嚴密,難以平定。於是乎京城中一片慌亂,收拾行李準備溜走的大有人在。
  隻有兩個人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態度,一個是自信,另一個是高興。
  自信的是兵部尚書王瓊,他自拍著胸脯撫慰大家那脆弱的心靈:
  “大家不要慌,我當年派王伯安(守仁字)鎮守贛南,就是為了今天!有他在,數日之內,反賊必然被擒!”
  說得輕巧,有這麽容易嗎?
  至少在當時,王尚書的話是沒有幾個人信的。
  高興的那個人是朱厚照,他高興壞了,高興得手舞足蹈。
  朱宸濠,你居然敢造反,好,太好了,看我親自去收拾你!
  對於永不安分的朱厚照來說,這實在是一個天賜良機,不用出關走那麽遠打蒙古人了,現成的就有一個,真是太方便了。
  他很快下達了命令——親征!
  大臣們可以忽視王瓊的話,卻不能不管這位大爺,於是之前的那一幕又出現了,無數大臣拚命上書,還推出了楊廷和,希望這位楊師傅帶頭說話,阻止朱厚照的冒險行動。
  可是這一次,朱厚照沒有退讓。
  他已經忍受得太久了,這幫老頭子已管了他十幾年,看這樣子是想要管到他進棺材才肯罷休。
  還有這個“楊師傅”,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又不是你兒子,憑什麽多管閑事?!
  麵對著朱厚照那堅定的目光和決然的口吻,楊廷和明白,這次他們是阻止不了這位大爺了。
  由他去吧!
  楊廷和無可奈何地擔任了留守的工作,看著朱厚照收拾行裝,穿戴盔甲,準備光榮出征。
  當時朝中的官員們對朱厚照的親征幾乎都持反對意見,隻有一個人除外,這個人就是朱厚照的第一寵臣江彬。
  他極力地鼓勵朱厚照親自出戰,並積極做好各種籌備工作,這種賣力的表現也贏得了朱厚照的讚賞。
  然而朱厚照並不知道,這個看似聽話的奴才,在他唯唯諾諾讚成出征的背後,卻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陰謀。
  在江彬的幫助下,朱厚照很快召集了所有京軍的精銳,定於正德十四年(1519)八月正式出征。
  然而就在一切俱備,隻等開路的時候,幾匹快馬奔入京城,帶來了一封加急奏報。
  奏報是王守仁發來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告訴大家,不用急了,也不用調兵,我王守仁已經解決了問題,諸位在家歇著吧。
  這是一封捷報,按照常理,應該立刻交給皇帝陛下,然後普天同慶,天下太平。
  然而江彬卻一反常態,將這封捷報藏了起來。
  這是一個十分怪異的舉動,他這樣做,絕不僅僅是為了滿足朱厚照南下遊玩的興趣,真正的原因是,隻有把這位皇帝陛下請出京城,他才有可能實現自己的計劃。
  身著閃亮鎧甲,風光無限的朱厚照終於如期踏出了正陽門,自由的感覺又一次充斥於他的全身,秀麗的江南正在召喚著他,對身後這座宏大的都城,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興趣。對他而言,離開這裏就意味著一種解脫。
  然而朱厚照絕不會想到,這是他的最後一次遠征,也是他的最後一次冒險,在這次旅途中,他將遇到一個真正致命的死亡陷阱,並被死神的陰影所籠罩,留下一個千古之謎。
  當然,這也將是他傳奇一生的終點,不久之後,他就將得到真正、徹底的解脫。
  遠征隊出發了,在這支隊伍中,除了興高采烈的朱厚照外,還有著兩個另有打算的人,一個是心懷叵測的江彬,另一個是心緒不寧的錢寧。
  江彬正在盤算著他的事情,就先不說了,錢寧兄之所以心慌意亂,原因我們之前已經說過了:他是朱宸濠的人,是安插在皇帝身邊的內奸。
  他已然得知,朱宸濠戰敗了,行賄的人已經落入法網,他這個受賄的該怎麽辦呢?指望朱宸濠講義氣,不把他供出來,那是不大現實的。這哥們犯的可是死罪啊!
  沒準在牢裏供詞都寫了幾萬字了,連哪年哪月哪日,送的什麽送了多少,左手還是右手接的都寫得一清二楚。
  他一路走一路想,怎麽解決這個問題,明知前途險惡,卻還要被迫走下去,這實在是一種煎熬。
  幸運的是,他的這種煎熬很快就要結束了,因為江彬決定要他的命,幫他徹底解除痛苦。
  大隊走了不遠,他就接到了皇帝的指令,讓他回京幫忙料理生意(朱厚照先生也做點買賣),他頓感不妙,皇帝都走了,還有什麽生意需要料理呢?
  但他也沒辦法,隻好乖乖打道回府。
  這是江彬的調虎離山計,畢竟大家都是熟人,當麵不好下手,他一邊建議朱厚照安排錢寧回京,同時派人快馬加鞭趕到江西,尋找錢寧勾結藩王的證據。
  錢寧兄收錢收得手軟,這證據自然是一找一籮筐,使者回來報告江彬,江彬報告朱厚照,朱厚照發言:
  “狗奴才,我早就懷疑他了!”
  和殺劉瑾時那句話差不多,既然早就懷疑,早幹嘛去了。
  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很快,錢寧人被抓了,家也被抄了,事情幹得相當利落,這個自劉瑾時代之後的第二大權奸就此垮台(第一名是江彬同誌),被關進了監獄。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位階下囚竟然比關他的朱厚照和江彬活得還要長,也真算是老天閉眼。
  【陰影的威脅】
  料理了錢寧,朱厚照繼續前進,他的行程是這樣的,由京城出發,途經保定進入山東,過濟寧抵達揚州,然後由南京、杭州一路南下,到達江西。
  可以看出,這是一條凝結朱厚照先生智慧結晶的出行路線,既有人文景觀(揚州產美女),又有自然風光,他雖已經得知朱宸濠兵敗的消息,卻並未打消出遊的樂趣,正相反,他準備借此機會好好地玩一玩,放鬆放鬆。
  按說皇帝出遊,到下麵調研視察,地方官員應該高興才對,可這條旅遊路線一傳開,沿途的官員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因為他們有著一個普遍的共識:皇帝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呆在京城裏,哪裏都不要去了,你幹嘛要四處鬧騰呢?又管吃又管住,大家沒工夫伺候你,就別惹麻煩了。
  這麽看來,明代的官員們實在是覺悟不高,要知道,兩百多年後的盛世下江南,各地官員都是巴不得皇帝陛下光臨寒地,不但可以借機攤派搞點油水,如果伺候得好,還能給皇帝留下點深刻印象,升官發財,不亦樂乎?
  可是想讓皇帝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你得付錢,這也是著名的貪汙犯和紳先生的一條重要的生財之道,誰給的錢多,他就安排皇帝去哪玩。這要是在正德年間,估計他會虧本的。
  就這樣,官員們拿著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去孝敬皇帝,得到皇帝陛下的幾句嘉獎,然後幹淨利落地跪在地上,熟練地磕幾個頭,發出響亮有節奏的聲音,流幾滴眼淚,口中同時大呼固定台詞:“折殺奴才!”
  我對明代的文官們感覺一般,這幫人總是喜歡嘰嘰喳喳,拉幫結派,有時候還胡亂告狀,排除異己。但他們仍然是值得讚賞的,畢竟敢於堅持原則、敢冒砍頭打屁股的風險,敢罵皇帝、敢罵權奸宦官、敢於抗命,並不是那麽容易做到的。
  在我看來,父母生養多年,似乎不是為了讓自家孩子天天自稱“奴才我”,四處給人磕頭下跪的。在人的身上,多少還應該有一樣東西——骨氣。
  當時的地方官們似乎還是有點骨氣的,他們無一例外地對這位出行的皇帝表達了不同意見,朱厚照才走到通州,保定府的禦史奏折就來了,大意是路上危險,一路不便,您還是回去吧。
  朱厚照不理。
  過了保定,還沒進山東,山東禦史的奏折也來了,還是勸他回去。
  朱厚照回去了。
  但他老人家願意回去,決不是從諫如流,而是因為他丟了一樣東西。
  然後他脫離大隊,一路狂奔幾百裏,帶著幾個隨從,一口氣從山東邊境跑回了京城,隻為了對一個女人說一句話:
  “我來接你了。”
  這個女人姓劉,史書上稱“劉姬”,是朱厚照十分喜愛的一個女人,出發之前,他本來打算帶著劉姬一起走,但考慮到戰場十分危險,朱厚照憐香惜玉,決定把她安置在京城近郊,看情況再說。
  臨走之前,劉姬給了朱厚照一根玉簪,約定如無意外,以此為信物相見。
  可是意外偏偏發生了,過盧溝橋(偏偏就在這地方)的時候,他一時激動,衝得太快,把玉簪給弄丟了。
  雖然那年頭沒有環衛工人天天打掃,但畢竟後麵跟著十萬大軍,幾十萬雙腳下去,別說玉簪,玉棒槌也踩沒了。
  當時朱厚照也沒在意,到了山東,聽說朱宸濠已經完蛋,他便派人去接劉姬。
  可這位劉姬雖然是個弱女子,卻是個認死理的家夥,她見來人沒有信物,打死也不肯走。
  使者回去報告了朱厚照,說這事情很難辦,她不肯來。
  確實難辦,又不能因此就班師回朝,為了這個女人,皇帝陛下親自跑一趟?
  一百個皇帝中間會有一百個都說不,朱厚照是第一百零一個。
  為了自己喜歡的女人跑一趟,他認為很值得。
  於是,在極度的驚喜之後,劉姬坐上了朱厚照的船,一同向山東進發。
  這件事情再次考驗了文官們的忍耐極限,你玩也就玩了,現在還擅自脫離群眾一個人獨自行動,太過分了!
  沒等到京城的言官們動手,山東的一位熊禦史就近上了一封奏折。
  看得出來這位禦史還是動了一番腦筋的,他的奏折可謂奇文,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帶著幾個隨從,穿著便衣,露宿野外,這太不對了!如果出了什麽事情,國家怎麽辦?你媽怎麽辦(如太後何)?”
  朱厚照涵養很好,沒有收拾他,這是不太容易的。
  人接到了,繼續往前走,進了山東,過了德州,過了濟寧,向揚州前進。
  在山東境內可謂麻煩不斷,史書中記載的惡行一大堆,什麽耀武揚威,欺負地方官,搜羅財物之類,朱厚照也因此背上了一個很不好的名聲。
  但如果細看就會發現,大部分惡行的前麵都有一個主語——彬。
  彬責之、彬索之、彬矯旨(假傳旨意),之類種種,不勝枚舉。
  江彬仗著朱厚照對他的信任,任意胡為,朱厚照坐擁天下,啥也不缺,出來惡作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玩。
  江彬不同,他本來隻是個小武官,啥也沒有,不借此機會撈一把,更待何時?
  他幹得相當過分,到了一個地方,立馬就向地方要錢,如果不給他就任意安插一個罪名,甚至把繩索直接套到地方官的脖子上,不把人當人。還派出士兵,四處搜羅百姓財物,敢抵抗的就拳腳相向,搞得地方雞犬不寧。他的架子也越來越大,狐假虎威,竟然連成國公朱輔見到他都要下跪!
  朱輔就是追隨朱棣作戰的靖難功臣朱能的後代,當年真定之戰,朱能敢帶幾十人追幾萬敵軍,老人家在天有靈,看見自己的後代如此窩囊,沒準能氣得活過來。
  雖然朱厚照自己也幹過一些類似不太地道的事情,但總的來說,他本人做事還是比較有分寸的,連指著鼻子罵他的言官都能容得下,還容不下老百姓嗎?
  但他對發生的這一切是要負責任的,江彬是一條惡狗,他卻是惡狗的主人。
  可是朱厚照沒有意識到,由於他無盡的放縱,這條惡狗已經變成了惡狼,即將調轉他鋒利的牙齒,對準他的主人。
  江彬是一個武將,他以打仗起家,作戰很是勇猛,據說有一次在戰場上,他的臉半邊臉被冷箭射穿,這位粗人二話不說,立馬就拔了出來,臉上鮮血直冒也不管,繼續作戰,嚇得敵人魂不附體。此情此景,足可比擬當年的夏侯敦同誌。
  但除了好勇鬥狠之外,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棍,貪汙受賄、敲詐勒索無所不為,對於這些事情,朱厚照知道,卻不願意多管,在他看來,這個人不過是想撈點錢,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可惜他錯了。
  江彬的胃口很大,不但打算要他的錢,還想要他的命,他的江山。
  為此,他設定了圈套,準備借此出征的機會除掉朱厚照。而對於這一切,朱厚照還蒙在鼓裏,在他的眼裏,江彬是一個十分可靠聽話的人,說到底,他還隻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缺乏社會經驗的年輕人。
  朱厚照這輩子也算是多姿多彩,短短的十幾年,他就遇上了三次謀反,劉瑾(存在爭議)、朱寘鐇、還有最近的朱宸濠。
  或許是上天保佑吧,這三次謀反竟連他的一根汗毛都沒有傷到,但這一次不同,致命的威脅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
  陰謀的黑手正慢慢地伸向毫無察覺的朱厚照,很快,它將扼住皇帝陛下的喉嚨,置之於死地。
  【最後的敵人】
  可是生活就如同電視劇一樣,總會有點波瀾起伏,當江彬看到那封要命的奏折時,他那自以為聰明絕頂、運籌帷幄的腦袋終於懵了。
  這封奏折比較長,精選內容如下:
  “先於沿途伏有奸黨,期為博浪、荊軻之謀。”
  “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或有意外之虞,臣死有遺憾矣!”
  這幾句話應該比較好理解,就不解釋了。最後介紹一下落款作者——贛南王守仁。
  順便說兩句,這封奏折朱厚照看了,卻並未理會。
  在這之前,江彬和王守仁也算某種程度上的戰友,畢竟當時他們有朱宸濠這個共同的敵人。
  但王守仁的顯赫戰功讓江彬憤怒了,他沒有想到,這個一沒錢二沒兵的家夥竟然平定了叛亂,搶了自己的風頭。而這份奏折上的每一個字,在江彬看來,都是在說自己。
  紅眼病外加做賊心虛,江彬決定先拿王守仁開刀。
  有一份雜誌曾經評過人類有史以來最不應該犯的戰略錯誤,經過投票選舉,一個結果以超高票數當選——武力進攻俄國。這個結果比較靠譜,連拿破侖、希特勒這樣的猛人,千裏迢迢去啃了幾口西伯利亞的雪,最後也隻能灰溜溜地跑回來。
  如果要評選正德年間最不應該犯的錯誤,翻翻史書,不用投票大概也能得出一個結論——和王守仁先生叫板。
  其實王守仁寫的這份奏折並非指向江彬,他說的主要是朱宸濠的餘黨,當然了,其間是否有隱含的意思,也是值得研究的。
  要知道,雖然王守仁先生看起來像個二愣子,實際上不但精通兵法,還擅長權謀。他很會做人,在官場也算是個老油條了,經常和人稱兄道弟,他和兵部尚書王瓊(此時即將調任吏部尚書)的關係一直很好,他的群眾基礎也是相當不錯的。
  當然了,內閣中也有一個人不喜歡他——楊廷和,不過這似乎也無關緊要。
  有了這些人際關係,王守仁先生自然消息靈通,從半年後他采取的那些緊急行動看,他對於江彬的陰謀應該早有察覺。
  於是,繼朱宸濠之後,江彬成為了王守仁的新敵人,事實證明,他是一個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對手。
  江彬想出了一個很惡心人的方法,他在等待一個機會,要像貓捉老鼠一樣,先慢慢整治王守仁,然後再除掉他。
  這個機會很快就出現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守仁再次上奏,這次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夠將朱宸濠送到南京,在那裏舉行獻俘儀式。
  王守仁的這個意見看似簡單,背後卻隱藏著極為深遠的考慮。
  按照朱厚照的計劃,是要到南昌與朱宸濠作戰,而朱宸濠雖然現在已經被捕,朱厚照卻似乎並不罷休,準備一路走下去,搞個轟轟烈烈的武裝遊行。
  從京城到山東,已經惹出了那麽多的事情,十幾萬大軍和那群奸邪小人要真的進了江西,吃吃喝喝加上打家劫舍撈點外快,老百姓估計就不用活了。
  所以南京是最好的地點,反正皇帝陛下也玩了很久了,到南京後就別動了,免得四處折騰,況且南京也是帝都、特大城市,在這裏搞儀式也算有了麵子,快點完事您就快點回去吧,大家都方便。
  朱厚照在行軍路上收到奏折,看後沒多想,就交給了旁邊的江彬,詢問他的意見。
  江彬看懂了,他完全領會了王守仁的良苦用心,知道他為了百姓安寧,不願再起事端。
  然後他對朱厚照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絕對不可!”
  “千裏迢迢帶領大軍到此,怎麽能夠空手而歸!”
  但是朱宸濠都被抓了,還能打誰呢?
  “把他放回鄱陽湖,陛下再抓一次!”
  如此缺心眼的主意都能想出來,也算壞得隻剩渣了。
  朱厚照十分高興,他同意了江彬的提議。
  這是個十分陰毒的建議,其中包含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旦皇帝和十萬大軍進入了江西,以戰後的混亂局麵,其給養必然無法供應。養兵要管飯,沒飯吃了就會去搶,到時局勢必然混亂不堪。
  而最為混亂的時候,也就是最好的時機。
  這個處理意見很快傳到了王守仁的耳朵裏,他驚呆了。
  他很清楚,這個方案極其凶險,如果照此執行,一場新的浩劫必然興起,那些好不容易躲過戰亂,生存下來的無辜百姓終將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可是怎麽辦呢?
  江彬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你能和皇帝講道理嗎?
  王守仁似乎再次走到了窮途末路,在初露寒意的秋夜,孤燈之下,他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大軍就要來了,局勢已經無法控製,時間所剩無幾,必須想出辦法,必須想出辦法!
  但這次王守仁的智慧似乎沒有任何用處,他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方法。
  看來隻剩下那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這也是他唯一的選擇——抗命。
  違抗聖命者,大逆!
  王守仁很清楚這一點,但他依然決定這樣做,去換取那些無辜百姓的生命。
  不能再等待了,帶上朱宸濠去南京,絕不能讓他們進入江西一步!
  我確信這樣做是正確的。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壬寅。
  王守仁帶領隨從,押解著朱宸濠,向著自己未知的命運踏出了第一步。
  【覺悟】
  懷著揣測不安的心情,王守仁上路了,應該說,他做出了一個勇敢的決定,但很快,王守仁就意識到,自己的這次無畏舉動可能並不能改變什麽。
  他突然發現,即使自己抗命離開地方,主動交出朱宸濠,也未必能夠保全江西百姓,萬一那幫孫子不依不饒,朱宸濠到手之後還是要去江西鬧事,那該怎麽辦?
  答案是沒辦法。
  可沒辦法的王守仁也隻能繼續往前走,然而剛走到半路,他卻得到了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消息: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隊,日夜兼程向江西進發,已經抵達杭州。
  應該說,這事和王守仁關係不大,管它什麽先遣隊、遊擊隊,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之後回家往床上一躺,要殺要剮看著辦。
  可當王守仁聽見先遣隊負責人的名字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他決定去見一見這個人。
  這個關鍵的決定最終挽救了他,挽救了無數的無辜百姓。
  先遣隊的負責人是張永。
  對於這個人,我們並不陌生,他雖然經常幹點壞事,不能算是個好人,卻也講道理、通情理,十年前和楊一清通力合作,除掉了劉瑾。
  正是基於他的這些優良表現,王守仁相信張永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他希望能夠爭取這個人,畢竟現在已經沒有別的指望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丁末,王守仁帶著朱宸濠抵達杭州,立刻前往府邸拜會張永。
  據說當時王守仁沒帶任何禮物,是空著手去的,這倒也比較明智,按張永的級別和送禮檔次,王先生就算當了褲子也是送不起的。
  他沒權也沒錢,卻準備爭取權宦張永的支持——憑借他的勇氣和執著。
  畢竟是個巡撫,看門的也不敢大意,立刻通報了張永。
  正當他在門口考慮見麵措辭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答複:不見!
  張永不是傻瓜,他知道王守仁來幹什麽,想幹什麽,這麽大的一個黑鍋,他是不會背的。
  看門的二話不說,立馬把大門關上了。
  麵對著緊閉的大門,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麽,但他並沒有退縮。
  他不再接著敲門,卻退後了幾步,大聲喊出了他的憤怒:
  “我是王守仁,為黎民百姓而來!開門見我!”
  飽含悲憤與力量的聲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門,回蕩在空曠的庭院中,震動著院中每一個人。
  大門打開了。
  張永終於出現在王守仁的眼前。但他似乎並不打算和這位王先生交朋友,隻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王巡撫來幹什麽?”
  王守仁並不在意對方的冷淡態度,他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出了發自肺腑的話:
  “江西的百姓久經朱宸濠的壓榨,又經曆了叛亂,還遇上了天災(兵亂繼以天旱),而今大軍執意要去江西,兵餉糧草絕難供應,到時民變再起,天下必將大亂!蒼生何辜!”
  “張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望能勸聖駕返京,則江西幸甚,百姓幸甚!”
  然而王守仁這番飽含深情的話卻並沒有能夠打動張永,對久經宦海的張太監來說,這些所謂的悲劇似乎並不重要。
  他仔細想了一會,麵無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進言自然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張永用手指了指,試探地問道:“必須把那個人交給我,你願意嗎?”
  他口中所說的“那個人”,就是朱宸濠。因為對他而言,這都是一件可以用來邀功的珍貴禮物。
  王守仁愣住了,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在這陣突如其來的笑聲中,張永憤怒了,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
  於是他用飽含殺氣的口吻問道:
  “敢問王巡撫,有何可笑?”
  王守仁停住了笑聲,正色地回答道:
  “那個人自然是要交給張公公的,我要此人何用?”
  何用?你不知道可以請功領賞嗎?
  從張永那不解的眼神中,王守仁明白了他的疑惑。
  “在下起兵平叛,本為蒼生百姓,天下太平,如此而已。”
  王守仁十分真誠地作出了解釋,然後他低下頭,等待著張永的答複。
  然而這個答案卻讓張永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這個人孤身起兵,平定叛亂,事成之後卻不計功勞,不求富貴,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這對於張永來說,是一個很難理解的問題,當年他與楊一清合作鏟除劉瑾,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劉瑾大權在握,與他水火不容,殺掉劉瑾,他才能夠獨掌宮中監權。沒有好處的事情,誰又會去做?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是個例外,他以一人之力建立不世奇功,卻心甘情願地將手中最大的戰利品拱手讓出,隻是為了那些與他並不相識的普通百姓?
  張永閉上了眼睛,開始認真地思考,他想解開這個難解之謎,想了解眼前的這個奇怪的人,想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許久之後,他睜開了眼睛,因為他已經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在爾虞我詐的一生中,他第一次開始相信: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品質叫正直,有一種人叫義士。
  “好吧,我來幫你。”
  【盟友的力量】
  王守仁略感意外地起身走出了張永的住處,但興奮已經湧滿他的身體,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朋友,一個足可信賴的盟友。
  這個朋友交得確實十分及時,因為不久之後,江彬就又來找麻煩了。
  他也得知,王守仁已經帶著朱宸濠到了杭州,這麽大塊肥肉放在嘴邊,他立刻活泛起來。
  隻要把朱宸濠搞到手,平叛之功就手到擒來!
  但顧及身份,總不能自己去找王守仁,考慮再三,他決定派一個錦衣衛去杭州要人。
  江彬充滿了期待,而接到命令的錦衣衛也十分高興,因為在衙門差事裏,這種奉命找下級官員要人要物的工作最有油水可撈,不但可以耍威風,還能趁機敲一筆,如果要求得不到滿足,就故意找茬,回去再狠狠告上一狀,讓你哭都沒眼淚。
  可是找王守仁先生要錢,那是相當艱難的。
  王守仁聽說有錦衣衛來要人,便推辭不見,表示人已經送到了張永那裏,你有種就自己去要人吧。
  錦衣衛先生自然不敢去找張永,人要不到,他卻也不走,那意思很明白,你得表示表示才行。
  王守仁沒有錢,即使有錢他也不想給。
  但是礙於麵子,他還是給了點錢——五兩銀子。
  沒錯,就是五兩。錦衣衛看著這點銀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極為憤怒,把銀子砸在地上,揚長而去。
  這下王守仁先生有大麻煩了,得罪了這位仁兄,他回去之後自然會顛倒黑白,極盡能力攻擊詆毀,必欲除之而後快。
  可是事到如今,已經很難挽回了,即使送錢賠禮也未必有用。
  手下人十分擔心,王守仁卻怡然自得地告訴他們,他自有辦法讓這位錦衣衛不告黑狀。
  但他似乎並不打算送錢,也不想賠禮,隻是安安心心地一覺睡到天亮,悠閑地洗漱完畢,等著那位錦衣衛上門。
  不久,這位仁兄果然來了,他雖是錦衣衛,但按照品級,他是王守仁的下級,按照官場規矩,他應該來辭行。
  王守仁正站在庭院裏等待著他,看著這個不懂規矩的鐵公雞,錦衣衛先生正想說兩句難聽的話,卻見王守仁先生三步並兩步,走到了自己跟前。
  王守仁真誠地拉著他的手,深情地說道:
  “我當年曾經蹲過貴部門的監獄(即正德五年那一次),老兄的同仁也見過不少,卻是第一次見到老兄你這樣的好人啊!”
  這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徹底打懵了錦衣衛,他呆呆地看著王守仁,啞口無言。
  “我怕閣下來去辛苦,特備薄禮(確實夠薄),沒想到閣下竟如此廉潔,居然分文不取!我這個人沒有別的用處,就是會寫文章,今後必定為閣下寫一篇文章,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閣下的高風亮節!”
  錦衣衛踉踉蹌蹌地走了,唯恐在這裏多呆一分鍾,這次他是徹底服了,心服口服。
  其實錦衣衛大人也不是笨蛋,他十分清楚,王守仁是在拿他開涮,但他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得脾氣!因為在王守仁的那幾句話中,也隱含著殺機。
  所謂“閣下如此廉潔”,是給他台階下,顧及他的麵子,這是軟的。
  所謂“我沒有別的長處就是會寫文章”雲雲,是在警告他,你要敢亂來,就寫一篇罵你的文字,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惡行。這是硬的。
  軟硬兼施之下,豈有不畏懼者?
  王守仁清正廉潔,不願送禮,但麻煩一樣會自動找上門。麵對著要麽送禮,要麽挨整的困局,王守仁用一種近乎完美的方法解決了問題。他堅持了原則,也躲過了麻煩。
  如果你還不理解什麽是“知行合一”,那麽我來告訴你,這個故事就是“知行合一”。
  錦衣衛先生哭喪著臉,給江彬帶回了那個讓他失望的消息——人已經被張永搶走了。
  江彬氣急敗壞,但他很明白,張永先生惹不得,要是撕破了臉,自己也沒好果子吃,想來想去,隻能拿王守仁出氣。
  於是這個小人開始編造謠言,說什麽王守仁與朱宸濠本來是一夥的,因為王守仁怕事情不成功,才臨時起兵之類的鬼話,還派人四處傳播,混淆視聽。
  這話雖然荒誕不經,但要是傳到朱厚照的耳朵裏,王守仁先生還是很麻煩的,關鍵時刻,張永挺身而出。
  他向朱厚照說明了來龍去脈,並氣憤地說道:
  “王守仁如此忠臣,國之棟梁,為何要受到如此中傷?天理何在!”
  朱厚照雖然喜歡玩,不服管,卻也是懂道理的。
  所以當江彬來到朱厚照麵前,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王守仁的“罪行”後,隻得到了一句回答:
  “你給我記住,這種話今後少講!”
  還沒等江彬反應過來,朱厚照又給了他一悶棍:
  “王守仁立刻複命,即日起為江西巡撫,按時到任,不得有誤。”
  被領導罵得狗血淋頭的江彬退了出去,估計他這輩子也不會再打小報告了。
  【以德服人】
  其實江彬一直是個運氣不錯的人,他大字不識幾個,從小所學專業是打架鬥毆,偏偏跟對了老板,頓時飛黃騰達,一發不可收拾。楊廷和對他客客氣氣,張永不敢招惹他,錢寧被他關進牢房,混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到頭了。
  直到他碰見了王守仁。
  費盡心思想奪人功勞,卻是竹籃打水,打小報告挖坑設圈套,最後自己掉了進去。
  失敗,極其失敗。
  到了這個地步,也該知難而退了吧,可是江彬同誌偏不,他一定要和王守仁鬥到底。考慮到皇帝麵前有張永護著他,江彬決定轉移戰場,到江西去整王守仁。
  惡人做到江彬這個程度,也算到頭了。不過這一次,他確實占據了先機。
  當王守仁接到旨意,準備回到南昌就任的時候,江彬已經派遣他的同黨張忠等人率領部分京軍進入了江西。
  這位張忠剛到南昌,就做了一件很惡毒的事情,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把他捆了起來,要他交待所謂罪行。
  可伍文定豈是好欺負的?他也不講客套,剛被綁住就跳起來大罵:
  “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為國家平叛,有什麽罪?!你們這幫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飯吃的,竟然冤枉忠良,想給朱宸濠報仇嗎?如此看來,你們也是反賊同黨,該殺!”
  這句話那是相當厲害,反賊的黑鍋誰敢背,張忠嚇得不行,最終也沒敢把伍文定怎麽樣。
  看著從伍文定這裏撈不到什麽東西,他們靈機一動,開始詢問朱宸濠的同黨,希望從他們那裏得到王守仁協同叛亂的口供。
  事實證明,反賊也比這幫人渣有道德,無論他們怎麽問,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冤枉王守仁。
  同時,張忠還鼓動手下的京軍,天天在南昌街頭尋釁鬧事,希望挑起事端,本地官員雖然盡力維護,但情況仍然很糟,人心日漸不穩,眼看要失去控製,釀成大亂。
  在這關鍵時刻,王守仁回來了。
  張忠終於找到了目標,他找來了上百士兵,分成三班倒,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門口,隻幹一件事情——罵人。
  這幫京城來的丘八都是老兵痞,罵人極其難聽,而且還指名道姓,汙穢到了極點。
  王守仁的隨從和下屬們每每聽到這些話,都極為憤怒,準備找人收拾張忠。
  然而王守仁反對,他明白張忠的企圖就是挑起是非,現在必須保持冷靜。
  他采取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處理方法,非但不跟京軍計較,還善待他們,病了給藥,死了給棺材,也從來不排擠歧視他們,本地人吃什麽,就給他們吃什麽。
  沒有人給京軍們上思想教育課,但他們親身經曆的一切都在不斷地告訴他們:王守仁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而轉變正是從這裏開始的。
  慢慢地,沒有人再去搗亂胡說八道,也沒有人再去尋釁滋事,張忠催促多次,鼓動挑撥,卻始終無人響應。
  王守仁又用他那無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發生的災難。
  京軍們大多沒有讀過什麽書,很多人原先還是流氓地痞出身,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動證明,這些準流氓們也是講道理,有人性的。
  可是張忠先生是不講道理,沒有人性的,他連流氓都不如,為了陷害王守仁,他挖空了心思四處尋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終於有一天,他覺得自己找到了。
  於是他立刻找來了王守仁。
  “朱宸濠在南昌經營多年,家產應該很多吧?”張忠得意地發問。
  王守仁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
  “既然如此,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錢都到哪裏去了?!”
  麵對表情凶惡的張忠,王守仁開始做認真思考狀,然後擺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張公公(張忠是太監),實在對不住,正好這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朱宸濠那裏找出來一本帳,上麵有這些財物的去向記載,還列有很多收錢的人名,張公公要不要看一看?”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張忠渾身打了個哆嗦,立刻就不言語了。
  因為他知道,這本帳本上必然有一個名字叫張忠。
  說起這本帳,實在是朱宸濠人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以前他曾多次到京城,四處送錢送物,十分之大方,李士實看著都覺得心疼,曾勸他,即使有錢也不能這麽花,應該省著點。
  朱宸濠卻得意地笑了:
  “你知道什麽,我不過是給錢臨時找個倉庫而已(寄之庫耳),到時候自然會拿回來的。”
  朱宸濠實在是個黑吃黑的高手,他的意思很簡單,等到將來他奪了江山做皇帝,就可以把這些行賄的錢再收回來。連造反都打算要做無本生意,真可謂是官場中的極品,流氓中的流氓。
  為了到時候要錢方便,他每送一筆錢,就會記下詳細的時間地點人物,久而久之,就有了這一本帳本。
  後來這本要命的賬本就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裏,成為了他的日常讀物之一。
  張忠看著王守仁臉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哭笑不得,手足無措,過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說道:
  “不必了,我信得過王先生。”
  “真的不用嗎?”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誠懇。
  “不用,不用,我就是隨便問問而已。”
  張忠從此陷入了長期的抑鬱狀態,作為宮中的高級太監,江彬的死黨,他還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虧。
  一定要報仇!
  
  第十八章 沉默的較量
  中國流傳上千年的整人學告訴我們,要整一個人,如果工作上找不到漏洞,那就找他本人的弱點,從他的私生活著手,張忠認為,隻要是人,就一定會有弱點,可是王守仁先生實在是個奇跡,他很少喝酒,還不逛妓院,不打麻將,不搞封建迷信,完全是一個守法的好公民。
  張忠十分頭疼,他絞盡腦汁,苦苦思索,終於從王守人身上發現了一個他認為可以利用的弱點——瘦。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優秀的軍事家王守仁先生,卻不是一個身強體壯的人,一直以來他的身體都不好,據史料記載,他還一直患有肺病,身體比較瘦弱。
  張忠看著瘦得像竹竿的王守仁,想出了一個整治他的主意,當然了,這件事情的後果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一月的一天,張忠突然來請王守仁觀看京軍訓練,迫於無奈,王守仁隻好答應了。
  去到地方一看,京軍正在練習射箭。王大人剛準備坐下看,張忠卻突然走了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的手中,拿著一張弓。
  張忠要王守仁射箭,王守仁說射得不好,不射。
  張忠說不射不行,王守仁說那好吧,我射。
  用射箭來難為文人,這就是張忠搜腸刮肚想出的好主意,真不知他的腦袋是怎麽長的。
  京軍們停止了練習,他們準備看弱不禁風的王大人出醜。
  在放肆的談笑聲和輕視的目光中,王守仁走上了箭場。
  他摒住呼吸,搭箭,拉弓,弓滿,箭出。
  十環(中紅心)。
  四周鴉雀無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箭筒裏抽出第二支箭。
  拉弓,弓滿,箭出。
  還是十環(次中紅心)。
  張忠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他呆呆地看著這個瘦弱的文人,目瞪口呆。
  王守仁沒有理會張忠,他繼續重複著簡單的動作,在他的世界中,似乎隻剩下了這幾個動作,拉弓,弓滿,箭出。
  依然是十環(三中紅心)。
  然後他回頭,將那張弓還給了張忠,不發一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眼前的這一切和箭靶上的那三支箭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在短暫的沉寂後,圍觀的京軍突然發出了震天的歡呼聲,他們佩服眼前的這個奇人。沒有人會想到,文質彬彬、和顏悅色的王大人竟然還有這一手。
  這些京軍們被王守仁徹底折服了,他們曾經受人指使,窮盡各種方法侮辱他,挑起糾紛為難他,但這場鬥爭的結果是:王守仁贏了,贏得很徹底。不用武力,也不靠強權,以德服人而已。
  在這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中,張忠感到了恐懼,徹頭徹尾的恐懼,他意識到,這些原先的幫手不會幫他作惡了,他們隨時有可能掉轉頭來對付自己。
  於是在這場射箭表演之後兩天,他率領著自己的軍隊撤出了江西,曆時數月的京軍之亂就此結束。
  江西百姓解脫了,但王守仁卻將因此經受更大的考驗。
  【朱厚照的幸福生活】
  看著狼狽歸來的張忠,江彬氣壞了。
  他完全無法理解,位高權重的自己,為什麽奈何不了一個小小的王守仁。
  不能再小打小鬧了,要整就把他整死!
  這一次,他本著刻苦認真的精神,準備策劃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陰謀,一個足以殺掉王守仁的陷阱。
  就在江彬先生刻苦鑽研的時候,朱厚照先生正在釣魚。
  對江彬的種種行為,朱厚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隻知道現在他十分自由,而且還想繼續自由下去。
  出了山東,他到達了南直隸(今江蘇、安徽一帶),這一帶湖多,朱厚照先生雅興大發,每到必釣魚,他還是比較大方的,釣上來的魚都分給了左右的大臣們。
  大臣們當然十分感激,千恩萬謝之後,卻聽見了這樣一句話:
  “錢呢?”
  大家都傻眼了,原來朱厚照先生的魚是不能白要的,還得給錢才行!看來這位皇帝陛下很有現代勞動觀念,付出了勞動就一定要報酬。
  朱厚照並不缺錢,他這樣做也掙不了幾個錢,一句話,不就圖個樂嘛。
  就這麽一路樂過去,到了揚州,惹出了大麻煩。
  當時的揚州是全國最大的城市之一,據說人口最高曾達到一百餘萬,十分繁華,當然了這裏之所以有名,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美女眾多。
  可是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這座著名城市的街頭卻出現了一場中國曆史上可謂絕無僅有的怪象。
  街道一片混亂,到處都站滿了人,但這些人卻幾乎保持著同一個表情和動作——左顧右盼,這些人四處張望,隻為了做一件事——搶人。
  搶人的方式很簡單:一群人上街,碰見男的,二話不說,往家裏拉,拉不動的抬,總之要把人弄回去。
  等被搶的這位哆哆嗦嗦地到了地方,琢磨著這幫人是要錢還是要命時,卻看見了準備已久的鑼鼓隊和盛裝打扮的新娘子。
  然後有人走過來告訴他,你就是新郎。
  之所以會發生這戲劇性的一幕,原因十分簡單——朱厚照喜歡美女。
  皇帝感興趣的事情,自然有人會去代勞,而這位自告奮勇、自行其是的人是個太監,叫做吳經。
  很遺憾,這位吳經也不是個好人,他先行一步到達揚州,搶占了很多民宅,說是皇帝要用,然後他又征集(搶)了很多未婚女人,也說是皇帝要用。
  對於這位吳經的行為,很多史書都用了一個共同的詞語來描述——矯上意。
  矯上意,通俗地說,就是打著皇帝的名號幹壞事,讓皇帝背黑鍋。因為朱厚照並沒有讓他來幹這些缺德事。
  客觀地講,朱厚照確實是幹過很多荒唐的事情,私生活也算豐富多彩,但從他容忍大臣,能辨是非的一貫表現看,這個人還是比較靠譜的,可偏偏他不能容忍一成不變、老氣橫秋的生活,他喜歡自由自在,馳騁遨遊。
  而這種興趣愛好是那些傳統文官讀書人們很難接受的,他也沒興趣和老頭子官僚一起玩,所以搞到最後,陪在他身邊的都是一些不三不四,卻會找樂子的小人。
  這些人沒有什麽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天天伺候這位大爺,無非也是為了錢,借著辦事,趁機自己撈點油水,那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所以在我看來,朱厚照的黑鍋雖然多,卻背得也不冤,畢竟人家陪你玩,也是要拿工錢的。
  吳經就是這樣一個拿工錢的人,他占房子、搶女人之後,故意放出風去,讓人家拿錢來贖,也算是創收的一種方式。
  他這樣一搞,不但搞臭了皇帝的名聲,還搞出了這場讓人哭笑不得,空前絕後的大恐慌。
  鑒於征集對象限於未婚女子,人民群眾立刻想出了對策,無論如何,必須先找一個來頂著,到了這個關口,什麽學曆、文憑、相貌、家世都不重要了,隻要是男的就行。
  於是老光棍們的幸福時光到了,原本找不到老婆,一下子成了緊俏產品,很快被搶光,有一些有老婆的也被搶了,不過這個問題不大,當年娶兩個老婆也是國家允許的。
  而那些平日就出名的風流才子此刻就麻煩了,由於聲名在外,立刻成為了多家搶奪的對象,據說有一位姓金的秀才被三家同時拉住,最後被人多勢眾的一家搶了回去,他本人倒有幾分骨氣,趁人不備就爬牆逃走,可剛落地沒多久,就又被另一家搶了回去。
  相信對於這一景象,很多男同誌都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不過請諸位節哀,在今天這一幕是絕對不會出現的,最新數據顯示,男女比例已經達到117:100,按照這個比例,一百多人中就有十七位先生是注定要將光棍進行到底了。
  據說這個比例還要進一步拉大,相信在不久之後的將來,娶到老婆的仁兄們就可以自豪地拍拍胸脯,喊一聲老天保佑,阿彌陀佛了。
  最後還要告誡大家,這種上街搶人的方式如果用在現代,那是未必能夠行得通的,因為在今天的街頭,憑外表相貌搶人,隻能保證你搶到的是人,卻不一定是個男人。如果你運氣好,沒準還能搶到幾個超女。
  無論如何,揚州算是徹底亂了,如果鬧下去情況會完全失控,大禍將起,萬幸的是,揚州還有一個叫蔣瑤的知府。
  這位蔣知府平日與人為善,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出頭不行了,他跑去找吳經,希望他撈一把就夠了,及早收手。
  吳經哪裏把這個地方官放在眼裏,隻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膽敢抗命,就殺了你!”
  蔣知府說了半天好話,卻得到這個一個答複,氣憤到了極點,他豁了出去:
  “趁早告訴你,我抗命自然該死,但百姓是朝廷的百姓,要是逼反了他們,到時追究責任,你也跑不掉!”
  吳經一盤算,倒也是這麽回事,這才老實了點,局勢終於得到了控製。
  要說這位蔣知府也真是硬漢,經過這麽一番折騰,他也徹底想開了,無非就是一死,還有什麽話不敢講,他打定主意,要讓朱厚照早點滾蛋。
  朱厚照真的來了,他老人家倒還比較老實,隻是拿著魚竿去湖邊釣魚。蔣知府也在一旁陪同,此時江彬已經得到了吳經的報告,說這個蔣瑤妨礙他們發財。於是江彬準備難為一下這位知府。
  正巧此時,朱厚照釣上了一條大魚,他按照老傳統,開玩笑地說:“這條魚可賣五百金!”
  江彬在一旁聽見,立刻說道:
  “蔣知府,這條魚你就買了吧。”
  這明顯是坑人,可出人意料的是,蔣瑤竟然答應了,他不但答應,還馬上趕回家拿錢。
  沒過多久,蔣瑤就捧著一些首飾和一堆衣服回來了。
  朱厚照奇怪了:
  “你這是幹什麽?”
  蔣瑤昂著頭大聲說:
  “國庫沒有錢!我隻有這些東西了。”
  江彬嚇得臉都白了,可是朱厚照卻沒有發火。
  他低頭想了一下,笑了起來,把魚丟給了蔣瑤:
  “你去吧,這條魚送給你了。”
  事情到這裏也算告一段落了,但蔣知府可謂是多年死火山突然爆發,一發不可收拾,打定了主意,就算死也要把朱厚照這尊大佛送出揚州。
  不久之後,朱厚照派人來找他要當地特產——瓊花。
  蔣瑤先生是這樣回答的:
  “瓊花本來是有的,但自從宋徽宗去北方打獵,這花就絕種了,所以沒花送陛下。”
  這是一句十分刻薄的話,前麵曾經說過,所謂去北方打獵,學名是北狩,就是當俘虜的意思,這是明目張膽地把朱厚照先生比作亡國之君。
  傳話的人嚇得目瞪口呆,半天呆著不動。
  蔣瑤隨即大喝一聲:
  “愣著幹什麽,照原話去回就是了,有什麽事我來承擔!”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朱厚照聽到了這句話,隻是歎了口氣,笑了笑,輕鬆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也就這樣了,我們離開這裏吧。”
  在這場皇帝與文官的鬥爭中,執著的蔣瑤勝利了,他準備歡送朱厚照先生早離疆界。
  可是朱厚照先生永遠是出人意料的,就在即將離開揚州的時候,他找來了蔣瑤,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自己不能白來,無論如何,你得搞點本地土特產品給我。
  這就是傳說中黑暗專製、恐怖獨裁的明朝皇帝,如此低聲下氣地要東西,著實體現了其“專製獨裁”的本質。
  朱厚照的態度固然讓人吃驚,但更意外的事情還在後頭。
  對於皇帝的要求,蔣瑤隻回答了一句話:
  “揚州沒有土特產。”
  對此,朱厚照又是一陣苦笑,但皇帝大人就這麽空手開路似乎不太體麵,結果無奈之下,他硬要了五百匹苧白布,也算掙回了點麵子。
  蔣瑤終於鬆了口氣,雖然他不喜歡朱厚照,但基本禮儀還是要的,人都要走了,總得意思意思,於是他命令下屬擺了酒席,請朱厚照吃飯,算給皇帝大人送行。
  可在酒席上發生的事情卻讓這位知府終身難忘。
  朱厚照鄭重其事地接受了邀請,向官員們揮手致意,大家正準備聆聽他的指示,這位仁兄卻突然翻了臉:
  “擺這麽多酒席幹什麽,我也吃不了,你們竟然如此浪費嗎?”
  下麵的蔣瑤捏了捏自己的臉,他怕自己在做夢,一夜之間,朱厚照怎麽就轉了性,成了勤儉持家的模範?
  可皇帝大人似乎越說越氣,發了話:
  “我不吃了!”
  看著皇帝發了火,官員們不知所措,現場氣氛十分尷尬。不過不用急,朱厚照先生的這句話還沒說完。
  沒等官員們反應過來,朱厚照卻又換了一副笑臉,補充了剛才發言的下半句:
  “把這些酒席折成銀兩交給我就是了。”
  現場立刻陷入了寂靜,極度的寂靜。
  怎麽著?吃不了打包帶走也就罷了,您還要折現金?
  這兄弟還真講實惠啊!
  看著發愣發呆的官員們,朱厚照得意了,他放肆地開懷大笑,就此揚長而去。
  皇帝陛下自然不缺錢,更不用說這幾個酒席錢,他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娛樂百官,其樂無窮啊!
  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丙辰,朱厚照終於到達南京,至此,自八月從北京出發,一路走一路遊,足足四個月時間,朱厚照終於達到了他此次旅行的終點。
  在這裏,他將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危機。
  【不祥的預兆】
  當朱厚照得意洋洋地踏入南京城時,他身邊的江彬也被激動的情緒所籠罩。
  但是他激動的原因與朱厚照先生截然不同,經過長期的籌劃和準備,他的計劃已經完成,即將進入實施階段,而實施的最佳地點,就是南京。
  而在這之前,他還必須處理一個心頭大患——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太不容易對付,所以這次他設計了一個極為陰毒的圈套,並指使張忠具體執行。
  不久之後,張忠在朱厚照前轉悠的時候,突然不經意間感歎了一句:
  “王守仁實在不是個忠臣啊。”
  朱厚照問他為什麽。
  “他現在一直在直隸(南)江西一帶,竟這麽久都不來朝見陛下,實在目中無人,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召見他,此人一定不會來的!”
  聽起來是個有意思的事情,朱厚照決定試一試。
  江彬之所以能肯定王守仁不會應召,其中大致包含了“狼來了”的原理。
  以往江彬經常假冒朱厚照的名義矯旨辦事,大家心裏都有數,而王守仁和他矛盾很深,唯恐上當受騙,前來受死。而以王先生的性格,萬萬不會想到,這次的旨意真的是皇帝陛下發布的。
  王巡撫,安心呆著吧,藐視皇帝的罪名你是背定了!
  可沒過多久,他就又懵了,因為有人告訴他,王守仁已經趕到了蕪湖,正準備覲見皇帝。
  讓你來你不來,不讓你來你偏來!江彬想去撞牆了。
  這自然還是要托張永先生的福,他及時通知了王守仁,讓他日夜兼程,快馬趕過來,給了江彬一下馬威。
  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實在不是一句空話。
  朱厚照也知道王守仁到了,他倒真的想見見這位傳奇人物,這下可把江彬、張忠急壞了,他們多方阻撓,準備把王守仁趕回去,絕不讓他與皇帝見麵。
  王守仁已經受夠了,他知道江彬還要繼續整他,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很難有終結的時候,為了給江彬一個教訓,他準備反擊。
  一天後,張忠突然急匆匆地跑來找江彬,告訴了他一個驚人的消息:
  “王守仁不見了!”
  又是一頭霧水。
  “他去哪裏了?”
  “派人去找了,四處都找不到。”
  見鬼了,總不至於成仙了吧,看見他的時候嫌他礙眼,心煩;看不見他的時候怕他搞陰謀,心慌。
  “快去把他給我找出來!”江彬的精神要崩潰了。
  王守仁沒成仙,他脫掉了官服,換上了便裝,去了九華山,在去的路上,他逢人便說,自己已經看破紅塵,不想爭名奪利,準備到山裏麵當道士,了此餘生。
  王巡撫要當道士!這個轟動新聞頓時傳遍了大街小巷,張永不失時機地找到了朱厚照,告訴他,王守仁平定了叛亂,卻不願意當官,隻想好好過日子,所以打算棄官不幹,去修道了此一生。
  朱厚照被感動了。
  他找來江彬,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讓他今後老實點不要再亂來。
  然後他傳令王守仁,不要再當道士了,繼續回來當他的官。
  於是王道士在山裏吃了幾天齋,清了清腸胃,又一次光榮複出。
  江彬決定放棄了,因為他終於清醒意識到,王守仁先生是一個可怕的對手,是絕對無法整倒的。
  而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後他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如果稍有不慎,就會人頭落地,必須集中所有精力,全力以赴。
  正德十五年(1520)一月,行動正式開始。
  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如同往常一樣,召集兵部的官員開會,並討論近期的防務情況,南京雖然也是京城,也有六部都察院等全套中央班子,卻是有名無實,一直以來,這裏是被排擠、養老退休官員們的藏身之處。
  但兵部是一個例外,南京兵部尚書又稱為南京守備,手握兵權,負責南直隸地區的防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
  因此,雖然其他部門的例會經常都會開成茶話會和聊天會,兵部的例會氣氛卻十分緊張,但凡有異常情況,都要及時上報,不然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會議順利進行,在情況通報和形勢分析之後,喬宇正式宣布散會。
  就在他也準備走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名千戶向他使了個眼色。
  喬宇不動聲色,留了下來,等到眾人走散,這位千戶才湊到他跟前,告訴了他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江彬曾經派人去找守門官,想要索取城門的鑰匙。
  喬宇當時就呆了,他很清楚這一舉動的意義。
  城門白天打開,晚上關閉,如有緊急情況開門,必須通報兵部值班人員,獲得許可才能開。這件事情奇怪就奇怪在,如果是皇帝要開門進出,自然會下令開門,而江彬是皇帝的親信,日夜和皇帝呆在一起,要鑰匙幹什麽用?
  答案很簡單:他要幹的那件事,是絕對不會得到皇帝同意的。
  喬宇打了個寒顫,他已經大致估計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你去告訴守門官,自即日起,所有城門鑰匙一律收歸兵部本部保管,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借用,違令者立斬!”
  “如果江指揮(江彬是錦衣衛指揮使)堅持要呢?”
  “讓他來找我!”
  江彬很快得知了喬宇不肯合作的消息,他勃然大怒,雖說喬宇是兵部尚書,堂堂的正部級高幹,他卻並不放在眼裏。
  江彬的狂妄是有根據的,他不但接替錢寧成為了錦衣衛指揮使,還被任命兼管東廠,可謂是天字第一號大特務,向來無人敢惹。但他之所以敢如此囂張,還是因為他曾經獲得過的一個封號——威武副將軍。
  這是個在以往史書中找不到的封號,屬於個人發明創造,發明者就是威武大將軍朱壽,當然了,這個朱壽就是朱厚照同誌本人。
  朱厚照是一把手,他是二把手,他不囂張才是怪事。
  可當江彬氣勢洶洶地找到喬宇時,卻意外地發現,喬宇似乎比他還要囂張,無論他說什麽,喬宇隻是一句話:不借。
  苦勸也好,利誘也好,全然無用。江彬沒辦法了,他惡狠狠地威脅喬宇,暗示會去皇帝那裏告黑狀。
  然而喬宇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去好了,看你能怎麽樣!
  江彬不是沒腦子的人,喬宇這種官場老手竟然不怕他,還如此強硬,其中必定有問題。
  他忍了下來,回去便派特務去監視調查喬宇,結果讓他大吃一驚,慶幸不已,原來這位喬宇不但和朝中很多高官關係良好,竟然和張永也有私交,張永還經常去他家裏串門。
  而喬尚書的履曆也對這一切作了完美的注解——他的老師叫楊一清。
  江彬發現喬宇是對的,他確實不能把此人怎麽樣,他不想得罪張永,更不敢得罪楊一清,劉瑾的榜樣就在前麵,他還想多活個幾年。
  很明顯,這條路是走不通了,必須用別的方法。
  江彬的判斷十分準確,張永確實和喬宇關係緊密,但他並不知道,就在他調查喬宇的同時,張永的眼線也在監視著他。
  根據種種跡象,張永和喬宇已經肯定,江彬有謀反企圖。但此人行動多變,時間和方式無從得知,所以他們隻能靜靜地等待。
  
  第十九章 終結的歸宿
  【失蹤之謎】
  前方迷霧重重。
  這是張永和喬宇的共同感覺,畢竟朱厚照每天都和江彬呆在一起,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隻有天知道。
  雖然他們對即將發生的事情進行過預想,有著充分的思想準備,但當那一天終於到來時,事情的詭異程度仍然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丁已朔,喬宇突然氣喘籲籲地跑到張永的府邸,他的臉上滿是驚恐,一把抓住張永的衣袖,半天隻說出了一句話:“不見了!不見了!”
  張永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沒問誰不見了,因為隻有那個人的失蹤才能讓喬宇如此驚慌。
  就在一天前,朱厚照前往南京附近的牛首山遊覽,當年南宋名將嶽飛曾經在這裏打敗過金軍,朱厚照對此地久已神往,專門跑去玩了一天。
  可是就在天色已晚的時候,有人驚奇地發現,朱厚照失蹤了!
  但是奇怪的是,皇帝不見了,他的隨從和警衛們卻對此並不驚訝,也沒有大張旗鼓地去尋找,似乎很奇怪,卻也算正常——負責護衛工作的人是江彬。
  雖然江彬封鎖了消息,但是喬宇有喬宇的人,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他嚇得魂都快沒了,連忙趕來找張永,並提出了他的意見。
  “情況緊急,為防有變,我這就派兵把江彬抓起來!”
  張永倒是比較鎮定,他告訴喬宇,目前還不能動手,畢竟局勢尚未明朗,而且朱厚照這人比較沒譜,出去玩個露營之類的也算正常,抓了江彬,過兩天朱大爺自己回來了,那就麻煩了,況且如果匆忙動手,還可能會逼反江彬。
  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多派些人出去尋找。
  “先等等吧。”
  這是明代曆史上最為離奇的一次失蹤,讓人費解的是,對於此事,史書上竟然也是諱莫高深,其背後極可能有人暗中操縱,實在是神秘莫測。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十幾天過去了,朱厚照連個影子都沒有。
  “不能再等了!”
  已經近乎瘋狂的喬宇再也無法忍受了,在這些等待的日子裏,他如同生活在地獄裏,萬一朱厚照真的在他的地盤上遇害,別說江彬,連楊廷和這幫人也不會放過他。
  “怎麽辦?”
  他用盼救星的眼光看著張永,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回答:
  “我也不知道。”
  見慣風浪的張永這次終於手足無措了,如此怪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找誰算帳呢?外加這位朱同誌又沒有兒子,連個報案的苦主也沒有,上法院都找不到原告,他也沒了主意。
  突然,一道亮光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定會有辦法的。”
  幾天後,王守仁接到了張永的邀請。
  當他聽完這件離奇事件的詳細介紹後,就立刻意識到,局勢已經極其危險了。
  但與此同時,他也作出了一個重要的判斷——朱厚照還沒有死。
  “何以見得?”張永還是毫無頭緒。
  “團營目前還沒有調動的跡象。”
  所謂團營,是朱厚照自行從京軍及邊軍中挑選訓練的精銳,跟隨他本人作戰,大致可以算是他的私人武裝,但平時調動大都由江彬具體負責。
  “如果陛下已經遭遇不測,江彬必定會有所舉動,而團營則是他唯一可用之兵,但而今團營毫無動靜,想必是陛下受江彬蒙騙,藏身於某地,如此而已。”
  張永和喬宇這才鬆了口氣,既然人還活著,那就好辦了。
  然而王守仁卻並不樂觀,因為他的習慣是先說好消息,再說壞消息。
  他接著告訴這二位彈冠相慶的仁兄,雖然朱厚照沒有死,卻也離死不遠了。
  他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隱藏皇帝是很危險的事情,江彬一向謹慎,也早就過了捉迷藏的年齡,為什麽突然要出此險招呢?
  答案是——他在試探。
  試探謀殺後可能出現的後果,試探文官大臣們的反應,而在試探之後,他將把這一幕變成事實。
  在一層層地抽絲剝繭後,王守仁終於找到了這個謎團的正確答案。
  現在必須阻止江彬,讓他把朱厚照帶出來,可是怎麽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麵對著張永和喬宇那不知所措的目光,王守仁笑了。
  他總是有辦法的。
  第二天,南京守備軍突然開始行動,在南京附近展開搜索,但他們的搜索十分奇怪,雖然人數眾多,規模龐大,卻似乎既沒有固定的對象,也沒有固定的區域。
  而此時,南直隸和江西駐軍也開始緊張操練備戰,氣勢洶洶聲威浩大。
  對於這一切,很多人都是雲裏霧裏,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江彬是知道的,他明白,自己的陰謀已經被人識破了,突然出來這麽大場麵,無非是有人要告訴他,不要癡心妄想惹啥麻煩,最好放老實點。
  於是在失蹤了數十天後,朱厚照終於又一次出現了,對他而言,這次遊玩是一次極為難忘的經曆。至於陰謀問題,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玩也玩夠了,朱宸濠也到手了,朱厚照終於準備回家了。
  但在此之前,他還要演一出好戲。
  正德十五年八月癸巳,南京。
  在一片寬闊的廣場中,朱厚照命令手下放出了朱宸濠,但朱宸濠先生的臉上並沒有任何的喜悅,因為他的四周都是虎視眈眈的士兵。在僅僅獲得了幾秒鍾的自由後,朱厚照一聲令下,他又被抓了起來,重新關進牢房。
  這就是朱厚照的安排,他一定要親自抓一次朱宸濠,哪怕是演戲也好,想來也隻有他才能想出這種耍著人玩的花樣。
  終於平定了“叛亂”,朱厚照心滿意足,帶領全部人馬踏上了歸途。
  在回去的路上,朱厚照也沒有消停,路過鎮江,他還順道去了楊一清先生的家,白吃白住鬧了幾天,搞得老頭子好長時間不得休息,這才高興地拍拍屁股走人。
  鬧也好,玩也好,至少到目前為止,朱厚照的江南之旅還是十分順利的,陰謀似乎並不存在,那些黑暗中蠢蠢欲動的人們對他也毫無辦法。
  皇帝就要回京了,在那裏沒有人再敢打他的主意,江彬的計劃看來要落空了。
  可是朱厚照絕對不會想到,死神的魔爪已經悄悄伸開,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那個改變朱厚照一生的宿命之地,叫做清江浦。
  正德十五年(1520)九月已巳,朱厚照來到了這個地方,這個充滿了迷霧的神秘未知之地。
  這一天,他坐上了一隻小船,來到積水池,準備繼續他的興趣愛好——釣魚。然而不久之後,他卻突然落入了水中。
  另一個千古謎團就此展開。
  隨從們立刻跳下水中,把他救了上來,朱厚照似乎也不怎麽在意,然而這之後的事情卻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
  朱厚照雖然不怎麽讀書,卻是一個體格很好的人,他從小習武,好勇鬥狠,長期參加軍事訓練,身體素質是相當不錯的。
  然而奇怪的是,這次落水之後,他的身體突然變得極為虛弱,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活力和精神,整日呆在家中養病,卻未見好轉。
  對於這次落水,史書上多有爭論,從來都沒有一個定論,我自然也不可能給出一個結論。
  但南京的城門鑰匙、牛首山的突然失蹤,一切的一切似乎並不是單純的巧合。
  還有那一天跟隨他釣魚的隨從和警衛們,我隻知道,在牛首山失蹤事件發生的那一天,他們作為江彬的下屬,也負責著同樣的工作。
  這個謎團似乎永遠也無法解開了,所有的真相都已在那一天被徹底掩埋。
  從此,朱厚照成為了一個病人,那個豪氣淩雲、馳騁千裏的人不複存在,他將在死神的拖拽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乙醜,這一幕精彩離奇的活劇終於演到了盡頭。
  奄奄一息的朱厚照看著四周的侍從護衛,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句話,就此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傳奇一生。
  “我的病已經沒救了,請告訴皇太後,國家大事為重,可以和內閣商議處理,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錯,與旁人無關。”
  對於朱厚照的這段遺言,有人認為是假的,因為在許多人的眼裏,朱厚照永不會有這樣的思想覺悟,他的人生應該是昏庸到底,荒淫到底的。
  其實我也希望這段遺言不是真的,不過動機完全不同。
  如果這段話確實出自朱厚照之口,那將是他妥協的證明,這位個性張狂,追求自我的反叛者,與那些限製他自由的老頭子和規章製度鬥爭了一輩子,卻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放棄了所有的努力,選擇了屈服。
  如果這是真的,那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因為他的傳奇經曆和某些人的故意抹黑,朱厚照成為了中國曆史上知名度極高的一位皇帝,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他比他那位勤政老實的父親要出名得多,如果在辭海裏給他專門開一個詞條,估計注解中有兩個詞是跑不掉的:昏庸、荒唐。
  以皇帝的標準來看,這兩個詞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他實在不是個敬業的勞動者。
  但以人的標準來看,他並沒有做錯什麽,他並不殘忍,也不濫殺無辜,能分清好歹,所以在我看來,他不過是一個希望幹自己想幹的事,自由自在度過一生的人。
  作為人,他是正常的,作為皇帝,他是不正常的。
  所以我就此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
  皇帝這份活兒,真他娘的不是人幹的。
  【傳道】
  朱厚照走到了終點,但正德年間另一位傳奇人物的人生卻還在繼續著,王守仁仍然在續寫著他的輝煌。
  叛亂平定了,俘虜交上去了,閻王小鬼也打發走了,到此應該算是功德圓滿。王大人也終於可以歇歇了,正在這個時候,張永來了,不過這次他是來要一樣東西的。
  他要的,就是寧王的那本賬本。
  張公公在朝廷中是有很多敵人的,平時就打得你死我活,現在天賜良機,拿著這本帳本,還怕整不死人嗎?
  在他看來,王守仁算是他的人,於情於理都會給他的。
  然而王守仁的回答卻實在出人意料:
  “我燒掉了。”
  張永的眼睛當時就直了。
  麵對著怒火中燒的張永,王守仁平靜地說出了他的理由:
  “叛亂已平,無謂再動兵戈,就到此為止吧。”
  張永發現自己很難理解王守仁,他不要錢,不要官,不但不願落井下石,連自己的封賞也不要,為了那些平凡的芸芸眾生,他甘願功成身退,拱手讓人。
  這個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啊!
  一聲歎息之後,張永走了,走得心服口服。
  一切都結束了,世界也清靜了。經曆了人生最大一場風波的王守仁,終於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當然,隻是片刻而已,因為像他這樣的人,不惹麻煩自然有麻煩來找他。
  這次找他麻煩的人,來頭更大。
  嘉靖元年(1522),新登基的皇帝看到王守仁的功績,讚歎有加,決定把他應得的榮譽還給他,還當眾發了脾氣:
  “這樣的人才,為什麽放在外麵,即刻調他入京辦事!”
  然而之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道命令卻遲遲得不到執行,拖到最後,皇帝連催了幾次,吏部才搞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結果——調南京兵部尚書。
  皇帝都說要他入京了,吏部吃了豹子膽,敢不執行?
  吏部確實沒有執行皇帝的命令,但他們也沒有抗命,因為他們執行的,是另一個人的命令。
  在當時的人們看來,這個人比皇帝厲害。
  因為連當時的皇帝,都是這位仁兄一手擁立的。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楊廷和,這次找王守仁麻煩的人正是他。
  楊廷和大致上可以算是個好人(相對而言),雖然他也收收黑錢,徇徇私,但歸根結底他還是努力幹活的,朱厚照在外麵玩的這幾年,沒有他在家拚死拚活地幹,明朝這筆買賣早就歇業關門了。
  但他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心胸狹窄,很難容人。他和王守仁的老上級王瓊有著很深的矛盾,對於王守仁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手下留情。
  對於這樣的一個結果,王守仁卻並不在意,對於一個視榮華為無物,置生死於度外的人來說,這算得上什麽呢?
  他收拾東西,去了南京,接任兵部尚書。
  曆史是神奇的,雖然對於楊廷和的惡整,王守仁並沒有反擊,但正德年間的著名定律——不能得罪王守仁,到了嘉靖年間竟然還是有用的。
  楊廷和先生不會想到,他很快也要倒黴了,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雖然那件讓他倒黴的事王守仁並未參與,卻也與之有著莫大的關係。
  那是以後的事了,楊廷和先生還得等一陣子,可是王守仁的不幸卻已就在眼前。
  嘉靖元年(1522)二月,王守仁剛到南京,就得知他的父親王華去世了。
  這位老先生前半輩子被王守仁折騰得夠嗆,後半輩子卻為他而自豪,含笑而去,也算是死得瞑目。
  這件事情沉重地打擊了王守仁,他離任回家守孝,由於過於悲痛,還大病了一場。
  正是這次打擊和那場大病,最終使他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父親的訓斥,格竹子的執著,劉瑾的廷杖,龍場的悲涼,悟道的喜悅,悲憤的逃亡,平叛的奮戰,如此多的官場風波,刀光劍影,幾起幾落,世上再也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擾亂他的心弦。
  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哲學。
  他雖然已經名滿天下,卻毫無架子,四處遊曆講學,無論是貧是富,隻要前來聽講,他就以誠相待,即使這些人另有目的。
  嘉靖元年(1522),一位泰州的商人來到了王守仁的家,和王守仁比起來,他隻是個無名小卒,但奇怪的是,他卻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因為這位仁兄的打扮實在驚人,據史料記載,他穿著奇裝異服,戴著一頂紙糊的帽子,手裏還拿著笏板,放在今天這打扮也不出奇,但在當時,就算是引領時代潮流了。
  他就穿著這一身去見了王守仁,很多人並不知道,在他狂放的外表後麵,其實隱藏著另一個目的,然而他沒有能夠騙過王守仁。
  王守仁友善地接待了這個人,與他討論問題,招待他吃飯,他對王守仁的學識佩服得五體投地,便想拜入門下,王守仁答應了。
  不久之後,他又換上了那套行頭,準備出去遊曆講學。
  王守仁突然叫住了他,一改往日笑顏,極為冷淡地問他,為何要這種打扮。
  回答依然是老一套,什麽破除理學陋規,講求心學真義之類。
  王守仁靜靜地聽他說完,隻用一句話就揭穿了他的偽裝:
  “你不過是想出名而已。”(欲顯爾)
  這人徹底呆住了,這確實是他的目的,在他出發前,唯恐身份太低,被人家瞧不起,希望利用王守仁來擴大名聲,所以想了這麽個餿主意來炒作自己。
  這位仁兄還是太嫩了,要知道,王守仁先生看起來慈眉善目,卻是耍詐的老手,當年他老哥出來騙人的時候,估計書生同誌還在穿開襠褲。
  眼見花招被拆穿,也不好意思呆下去了,他拿出了自己最後的一絲尊嚴,向王守仁告別,準備回家。
  王守仁卻叫住了他,對他說,他仍然是自己的學生,可以繼續留在這裏,而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此人終於明白,所謂家世和出身,從來都不在王守仁的考慮範圍之內,他要做的,隻是無私的傳道授業而已。
  他收起了自己的所有偽裝,莊重地向王守仁跪拜行禮,就此洗心革麵,一心向學。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王艮,他後來成為了王守仁最優秀的學生,並創建了一個鼎鼎大名的學派——泰州學派。(王艮是泰州人)
  泰州學派是中國曆史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啟蒙學派,它發揚了王守仁的心學思想,反對束縛人性,引領了明朝後期的思想解放潮流。
  此學派影響極大,精英輩出,主要傳人有王棟、徐樾、趙貞吉、何心隱等,這些人身份相差極大,如趙貞吉是朝廷高級官員,何心隱卻是社會不穩定因素,經常鬧事,實在是五花八門,龍蛇混雜。
  但這一派中影響最大的卻是另外兩個人,一個被稱為“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思想啟蒙解放的先鋒”(官方評價),叫做李贄。
  對於這位李贄先生,如果你沒有聽說過,那是不奇怪的,畢竟他不是娛樂圈的人,曝光率確實不高,但他在中國思想哲學史上的名聲實在是大得嚇人,這位仁兄還是一位傳奇人物,關於他的事情後麵還要講,這裏就不多說了。
  而另一個人更為特別,此人不是泰州學派的嫡傳弟子,隻能算個插班生,但如果沒有這個人,明代的曆史將會改寫。
  這個影響了曆史的人的名字,叫做徐階。
  這是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也是後麵的主角人選,目前暫時留任候補休息。
  【光芒】
  王守仁是一個偉大的人。
  他不嫌棄弟子,不挑剔門人,無論貧富貴賤,他都一視同仁,將自己幾十年之所學傾囊傳授,他虛心解答疑問,時刻檢討著自己的不足,沒有門戶之見,也不搞學術紛爭。
  據我所知,能夠這樣做的,似乎隻有兩千年前的那位仁兄——孔子。
  他四處講學,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學識征服了無數的人,心學的風潮逐漸興起,但他的這一舉動也惹來了麻煩。
  官方權威的程朱理學家們終於無法容忍了,在他們看來,王守仁的“異端邪說”就如同洪水猛獸,會蕩滌一切規範與秩序,他們紛紛發起了攻擊。
  寫文章的寫文章,寫奏折的寫奏折(很多人都是官),更絕的是,當時的中央科舉考試的主考官,竟然把影射攻擊王守仁的話,當作考題拿來考試,真可謂空前絕後,舉世奇觀。
  漫天風雨,罵聲不絕,總之一句話,欲除之而後快。
  對於這一“盛況”,他的門人都十分氣憤,但王守仁卻隻笑著說了一句話:
  “四方英傑,各有異同,議論紛紛,多言何益?”
  這不僅僅是一句回答,也是王守仁一生的注解。
  他的這種態度打動了更多的人,因為所有的人都已看到,在狂潮之中,王守仁依然屹立在那裏,泰然自若。
  心如止水者,雖繁華紛擾之世間紅塵,已然空無一物。
  是的,前進的潮流是無法阻擋的,正如同王守仁的光芒,縱然曆經千年,飽經風雨,卻終將光耀於天下萬物之間。
  嘉靖六年(1527)五月,天泉橋。
  王守仁站在橋上,看著站在他眼前的錢德洪與王畿。
  這兩個人是他的嫡傳弟子,也是他的心學傳人。他之所以此時召集他們前來,是因為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
  不久之前,朝廷接到急報,兩廣地區發生了少數民族叛亂,十分棘手,兩廣總督姚鏌急得跳腳,卻又束手無策,萬般無奈之下,皇帝想到了王守仁。
  於是王守仁先生又一次接到了救火隊員的工作,他被委任為左都禦史,前往平叛。
  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很差了,經過長期征戰和常年奔波,他再也經不起折騰了。而且此時他已然成為了知名的哲學家,有很高的學術聲望,完全可以拒絕這個差事。
  可是如果他拒絕,他就不是王守仁了,他的這一生就是為國為民活著的。王哲學家決定再次拿起武器,深入兩廣的深山老林去爬山溝。
  但在此之前,他還有幾句必須要說的話。
  錢德洪和王畿肅穆地看著老師,他們在等待著。
  王守仁打破了沉默:
  “我即將赴任,但此去必定再無返鄉之日,此刻即是永別之時,望你們用心於學,今後我不能再教你們了。”
  錢德洪和王畿當即淚流滿麵,馬上跪倒在地,連聲說道:
  “老師哪裏話!老師哪裏話!”
  王守仁卻笑著搖搖頭:
  “生死之事,上天自有定數,我已五十有六,人生已然如此,別無牽掛,隻是有一件事情還要交代。”
  錢德洪和王畿停止了悲泣,抬起了頭。
  “我死之後,心學必定大盛,我之平生所學,已經全部教給了你們,但心學之精髓,你們卻尚未領悟,我有四句話要傳給你們,畢生所學,皆在於此,你們要用心領會,將之發揚光大,普濟世人。”
  天地竟是如此之寧靜,大風拂過了空曠的天泉橋,在四周傳來的陣陣風聲中,王守仁高聲吟道:
  〖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錢德洪與王畿一言不發,摒氣凝神,記下了這四句話。
  此即為所謂心學四決,流傳千古,至今不衰。
  吟罷,王守仁仰首向天,大笑之間飄然離去:
  “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
  嚎哭而來,歡笑而去,人生本當如此。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天泉論道,王守仁將他畢生的坎坷與智慧傳授給了後人,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但是王守仁先生還不能光榮退休,因為他還要去山區剿匪。
  王先生雖說是哲學家,但某些方麵卻很像湘西的土匪,放下槍就是良民,拿起槍就是悍匪,一旦兵權在手,大軍待發,他就如同凶神惡煞附身,開始整頓所有部隊,嚴格操練。
  這其實並不矛盾,因為王守仁很清楚,對於叛亂者,講解哲學是沒有用的,隻有開展武裝鬥爭,槍杆子才是硬道理。
  這就是智慧,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意。
  不過估計王守仁先生也沒想到,他的到來對這場叛亂會產生怎樣的影響,起碼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到底有多大。
  在聽到王守仁前來征討的消息後,領導叛亂的兩個首領當即達成了共識——投降。
  王先生實在是名聲在外,他的光輝業跡、犯事前科早就街知巷聞,連深山老林裏的少數民族也是聞名已久,叛亂者也就是想混口飯吃,犯不著和王先生作對,所以他們毫不遲疑地決定接受朝廷招安。
  但這二位首領倒還有個擔心,由於王先生之前的名聲不好(喜歡耍詐),他們兩個怕就算投了降,到時候王先生陰他們一下,翻臉不認人怎麽辦?
  但事到如今,投降生死未卜,不投降就必死無疑,還是投降吧。
  其實王守仁先生還是守信用的,隻有對不講信義,玩弄陰謀的人,他才會痛下殺手,見到這二位首領後,他下令拖出去打了頓板子(教訓一下),就履行了諾言。
  就這樣,朝廷折騰了幾年毫無辦法的兩廣之亂,王守仁先生老將出馬,立馬就解決了。
  這件事情給他贏得了更多的榮譽,朝廷上下一片讚揚之聲,但這最後的輝煌也燃盡了王守仁的生命之火,他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
  嘉靖七年(1528)十月,他的肺病發作,在生命垂危之際,他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回家,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吧!
  可是他的病情實在太重了,要等到上級審批,估計墳頭上都長草了,王守仁當機立斷,帶著幾個隨從踏上了回鄉之路。
  但他終究沒有能夠回去。
  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王守仁到達了江西南安,再也走不動了,這裏就是他最後的安息之地。
  在臨終之前,他的門人聚在他的身旁,問他還有什麽遺言。
  王守仁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鳥,我知道它能飛;魚,我知道它能遊;獸,我知道它能走。飛的我可以射,走者我可以網,遊的我可以釣。
  但是龍,我不知該怎麽辦啊!學識淵深莫測,誌趣高妙難知;如蛇般屈伸,如龍般變化,龍乘風雲,可上九天!〗
  對於王守仁先生,我別無他法,隻能用這段兩千多年以前的文字來描述他,這是他應得的稱頌。
  他的心學,是中華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是值得我們每個人為之驕傲的財富,他吹響了人性解放的號角,引領了明代末期的思想解放潮流,他的思想流傳千古,近代的康有為、孫中山等人都從其中受益匪淺。
  除了中國外,他的心學還漂洋過海,深刻影響了日本、韓國等東亞國家,他本人也被奉為神明,日日頂禮膜拜,那位東鄉平八郎大將就是他的忠實粉絲。
  彪炳顯赫,自明之後,唯此一人而已。
  王守仁的一生,是光明的一生,他曆經坎坷,卻意誌堅定,混跡官場,卻心係百姓,他反對暴力和貪欲,堅信正義和良知。
  〖讚:
  王守仁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他是真正的聖賢,當之無愧。〗
  
  第二十章 新的開始
  【聰明的選擇】
  朱厚照死的時候,最忙的人是楊廷和。
  公正地講,王守仁先生雖然是千古難得的聖賢,卻並非一個掌握時局的人物,他長期擔任中央下派幹部,基本不在京城混,這種編外人員實在說不上是朝廷重臣。在那些年中,真正支撐國家大局的人是楊廷和。
  在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的那個深夜,當皇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後,楊廷和並不悲痛,這並非是他對自己的學生毫無感情,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時間悲痛。
  那個風雨欲來的夜裏,他會見了兩個驚慌失措的人,一個是穀大用,另一個是張永。
  他們來的目的很簡單,隻討論一個問題——誰當皇帝?
  朱厚照兄實在是不夠意思,玩夠了拍屁股就走了,您倒是輕鬆了,可是苦了剩下來的兄弟們,這麽大個攤子,您倒是給留個接手的人啊!
  由於玩得太厲害,朱皇上沒生孩子(哪來這工夫),可大明國不能沒有皇帝,這下子張永也慌了,他雖然手握大權,畢竟隻是個太監,到底該怎麽辦,他也沒主意了,隻能跑去找楊廷和。
  相對於他們的慌亂,楊廷和先生卻是穩如泰山,麵對著張永急切地目光,他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兄終弟及,皇位自然有人接任。”
  那麽這個接替皇位的人是誰呢?
  “興獻王之子,憲宗皇帝之孫,孝宗皇帝之從子,大行皇帝之從弟。”
  張永和穀大用這才鬆了口氣。
  請注意,以上說的不是四個人,而是一個人,畢竟人家是皇族,祖宗三代是都要說清楚的,要知道,當年為了查實劉備先生的中山靖王之後的地位,找出來的族譜長度堪與大學論文相比。
  這個背負著四個身份的幸運兒,名叫朱厚熜。他就是明代曆史上統治時間最長的嘉靖皇帝。
  此時的楊廷和自然十分喜歡這位他推舉的皇位繼承人,但在不久之後,他將會改變自己的看法,當然了,這畢竟是之後的事情。
  而現在,看著神情放鬆,放心大膽準備官升一級的張永和穀大用,楊廷和卻板起了麵孔:
  “事情還沒了結。”
  是的,正德年間的這一場大戲,還差最後的一幕才能完成。
  而這最後一幕的主角,就是江彬先生,他解決了錢寧,但沒有能夠搞垮王守仁。
  現在他將麵對自己的新對手——楊廷和。
  很快,楊廷和發布了命令,解散由朱厚照組建,由江彬操縱的團營,解除了他手中的武裝,然後他發布命令,由張永、郭勳等人控製京城防務,嚴禁任何軍隊調動。
  很明顯,這是要動手了,京城很快就陷入了風雨飄搖之中,流言蜚語四處亂飛,一貫驕橫的江彬也頓時亂了馬腳,慌作一團,不知如何是好,無奈之下隻能每天和同夥商量對策。
  湊熱鬧的人似乎也不少,不久之後的一天,京軍都督張洪深夜突然到楊廷和的家裏,通報了一件事情。
  “現在江彬那一幫人正在四處活動,他們可能要造反,首輔不可不防!”張洪用飽含憂慮的語氣提醒著楊廷和。
  然而楊廷和卻不以為然:
  “你不用怕江彬造反,而今天下大定,他以何造反?況且即使他想造反,他的部下也不會跟著他,你多慮了,在我看來,江彬絕不會反!”
  張洪看著態度堅決的楊廷和,歎了口氣,走了。在他背後為他送行的,是楊廷和那道意味深長的眼神。
  他離開了楊廷和的府邸,卻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人的住處——江彬。
  這位張洪是江彬的心腹,他是奉命來打探消息的,得到了暫時無事的保證,江彬終於鬆了口氣。
  與此同時,楊廷和卻叫來了內閣裏的蔣冕和毛紀,準備擬定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很快,江彬接到了一個通知,他獲邀參加一個儀式,原來宮裏要修工程,按照規定,必須先搞一個祭奠儀式(封建迷信害死人),他老兄也在被邀之列。
  這在江彬看來,是一件十分光榮的事情,所以他去了。
  江彬先生這一輩子幹過很多壞事,害過很多人,用惡貫滿盈來形容實在並不過分,現在終於到了還本付息的時候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欠了債兮你要還。
  帶著一大群隨從的江彬出了門,直奔皇宮而去,可是到了宮門口,護衛通知他,參加儀式,隻能讓他單獨進去,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江彬爭了一下,但涉及到程序規定,他也就沒有再說什麽。丟下了所有手下,隻身一人進了宮。
  從這裏也著實可以看出,江彬先生實在不是個讀過書的人,要知道,這一招從古用到今,屢試不爽,是宮廷政變、殺人滅口、報仇雪恨的必備絕招,遠到呂後,近到朱棣,都是這一招的長期穩定用戶。
  現在用戶名單上又多了一個名字——楊廷和。
  江彬進了宮,行完了禮,正準備撤,張永卻突然攔住了他,說想請他吃飯。
  張永的麵子是不能不給的,江彬就跟著他去了,可飯局還沒見到,半路上突然跳出來了一個大臣,對江彬說你先別走,還有一道太後的旨意給你。
  江彬雖然不讀書,卻也不是笨蛋,他看了看不懷好意的張永,然後又看著那位準備宣讀旨意的大臣,立刻做出了準確的判斷。
  江彬畢竟是武將,他掙脫了張永的手,拔腿就跑,張永卻沒有追,隻是冷冷地看著他離去的身影。
  既然喜歡運動,那就讓你多跑會吧。
  於是江彬先生就此開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次長跑。事實證明,江彬先生雖然經常幹壞事,但身體素質還是相當不錯的,他先是跑到了西安門,可是大門早已關閉。估計這位兄弟沒有學過撬鎖,爬牆的技術也不過關,一拍大腿,接著跑吧!
  江彬選手的長跑素質真不是蓋的,全速奔跑之下,他很快就跑到了北安門(順時針方向),到了地方沒人給他掐表遞毛巾,卻有一群看門的太監等著他。
  “江都督,你別再跑了,有旨意給你!”
  江彬倒還頗有幽默感,一邊跑還一邊回了句:
  “今天哪裏還有什麽旨意!”
  於是新的一幕出現了,江彬在前麵跑,一群太監在後麵追,估計江先生也是跑累了,慢慢地被後麵的太監選手們追上,於是大家一擁而上,終結了江彬先生企圖打破明代田徑紀錄的幻想。
  不知道是太監們過於激動還是心理問題,據史料記載,江彬先生被抓後,身體沒受啥苦,胡子卻被人扯了個幹淨。
  正德年間的最後一個權奸就此這種喜劇方式結束了他的一生。總體來說,表現得還是相當不錯的。
  楊廷和終於解決了所有的對手,他確實驗證了當年丘浚的預言,此刻國家已經在他一人的掌握之中。
  在正德皇帝去世的四十餘天裏,大明帝國沒有皇帝,唯一說話算數的就是這位楊先生,他在皇室子孫中千挑萬選,終於找到了那個叫朱厚熜的人。
  選擇這個人的原因有兩個:
  其一,他的血緣很近,而且據說很聰明,非常機靈。
  其二是一個不大方便說出來的原因,這孩子當時隻有十五歲,對於官場老手楊廷和來說,這是一個比較好控製的人。
  楊廷和的前半生是十分順利的,他鬥倒了劉瑾,鬥倒了江彬,王守仁也被他整得夠嗆,老油條老狐狸這樣的詞語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智慧和狡詐。
  但是這次他失算了,誰說年紀小就容易控製?要明白,聖人曾經說過: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今!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二十三日,那個略顯羞澀的少年朱厚熜來到了京城,繼位成為了新的皇帝,改明年為嘉靖元年,是為嘉靖皇帝。
  戰無不勝的楊廷和先生那輝煌的前景和未來就將斷送在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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