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劉震雲:一地雞毛

(2009-04-27 16:41:52) 下一個
  序:脫掉外衣——作者的話
  劉震雲
  這本集子中的作品,許多篇目在我過去的集子中出現過。本來不該再重複出版了,那等於欺人和自欺。但我到書店去,我過去出的集子一本也沒有了。一開始我以為自己的書很暢銷,後來才知道,中國的出版社大部分是狗熊掰棒子,出完書就不管了,隻管一時,不管終身。害得我想買一本自己的書送人,卻到處找不著。
  但這不是我重新出這本集子的主要目的。而是在我猶豫是否出這本集子的時候,使我有了重新看自己過去作品的機會。這一看不要緊,我看到了自己身體變化的曲線。
  從發表第一篇作品起,我的寫作已經有二十多個年頭了。與周圍的朋友相比,我是一個愚笨的人。我從來沒有靈光閃現,寫作的提高和變化,是在寫作過程中一點一滴頓悟的結果。我一開始以為寫作是一條河,後來才知道是一個海。但笨就笨在,在海裏遊了四十多公裏才知道,我身上穿著幾層厚厚的外衣。外衣經過海水的浸泡,比我本身的體重分量還大。這些外衣有些是我自己穿上的,有些是我從小別人給我穿上的。時代的,社會的,民族的,哪一件都是東北羊皮襖,海水中拖得我好累呀。這時我才知道,我的寫作過程是什麽就是在海水的浸泡中,一件件掙紮著脫下外衣。麻煩在於,外衣本身也是有生命的,脫下一件,它還會再長出一件。脫了穿,穿了脫,麻煩死了。
  這本身也是一種頓悟,這種頓悟促使我像一個疲憊的將軍一樣,決定重新集結自己的舊部。這時的集結就和過去的揭竿而起不一樣了,它有了一個新的角度,那就是讓大家和我一起檢討過去。大家看了這個集子,就能明白我二十多年中,是怎樣在槍林彈雨中掙紮,怎樣在海水中不斷脫掉外衣的過程。
  這本集子中篇目的順序,就是按照這個過程來編排的。
  檢討昨天是為了明天。當一個人隻剩下背心和褲頭的時候,他就可以和人坦誠相見了。我惟一惶恐的是,這本身是不是另一層外衣。
  我希望我能在海水中遊得更遠。謝謝每一個在岸上支持我的朋友。
  二〇〇四年二月

  第一節
  小林家一斤豆腐變餿了。
  一斤豆腐有五塊,二兩一塊,這是公家副食店賣的。個體戶的豆腐一斤一塊,水分大,發稀,鍋裏炒不成團。小林每天清早六點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門口排隊買豆腐。排隊也不一定每天都能買到豆腐,要麽排隊的人多,趕排到了,豆腐也賣完了;要麽還沒排到,已經七點了,小林得離開豆腐隊去趕單位的班車。最近單位辦公室新到一個處長老關,新官上任三把
  火,對遲到早退抓得挺緊。最使人感到喪氣的是,隊眼看排到了,上班的時間也到了。離開豆腐隊,小林就要對長長的豆腐隊咒罵一聲:
  “媽拉個×,天底下窮人家多了真不是好事!”
  但今天小林把豆腐買到了。不過他今天排到七點十五,把單位的班車給誤了。不過今天誤了也就誤了,辦公室處長老關今天到部裏聽會,副處長老何到外地出差去了,辦公室管考勤的臨時變成了一個新來的大學生,這就不怕了,於是放心排隊買豆腐。豆腐拿回家,因急著趕公共汽車上班,忘記把豆腐放到了冰箱裏,晚上回來,豆腐仍在門廳塑料兜裏藏著,大熱的天,哪有不餿的道理
  豆腐變餿了,老婆又先於他下班回家,這就使問題複雜化了。老婆一開始是責備看孩子的保姆,怪她不打開塑料袋,把豆腐放到冰箱裏。誰知保姆一點不買賬。保姆因嫌小林家工資低,家裏飯菜差,早就鬧著罷工,要換人家,還是小林和小林老婆好哄歹哄,才把人家留下;現在保姆看著餿豆腐,一點不心疼,還一股腦把責任推給了小林,說小林早上上班走時,根本沒有交代要放豆腐。小林下班回來,老婆就把怒氣對準了小林,說你不買豆腐也就罷了,買回來怎麽還讓它在塑料袋裏變餿你這存的是什麽心小林今天在單位很不愉快,他以為今天買豆腐晚點上班沒什麽,誰知道新來的大學生很認真,看他八點沒到,就自作主張給他劃了一個“遲到”。雖然小林氣鼓鼓上去自己又改成“準時”,但一天心裏很不愉快,還不知明天大學生會不會匯報他。現在下班回家,見豆腐餿了,他也很喪氣,一方麵怪保姆太斤斤計較,走時沒給你交代,就不能往冰箱裏放一放了放幾塊豆腐能把你累死一方麵怪老婆小題大做,一斤豆腐,餿了也就餿了,誰也不是故意的,何必說個沒完,大家一天上班都很累,接著還要做飯弄孩子,這不是有意製造疲勞空氣於是說:
  “算了算了,怪我不對,一斤豆腐,大不了今天晚上不吃,以後買東西注意放就是了!”如果話到此為止,事情也就過去了,可惜小林憋不住氣,又補了一句:
  “一斤豆腐就上綱上線個沒完了,一斤豆腐才值幾個錢上次你失手打碎一個暖水壺,七八塊錢,誰又責備你了”
  老婆一聽暖水壺,馬上又來了火,說:“動不動就提暖水壺,上次暖水壺怪我嗎本來那暖水壺就沒放好,誰碰到都會碎!咱們別說暖水壺,說花瓶吧!上個月花瓶是怎麽回事花瓶可是好端端地在大立櫃上邊放著,你抹灰塵給抹碎了,你倒有資格說我了!”
  接著就戧到了小林跟前,眼裏噙著淚,胸部一挺一挺的,臉變得沒有血色。根據小林的經驗,老婆的臉一無血色,就證明她今天在單位也很不順。老婆所在的單位,和小林的單位差不多,讓人愉快的時候不多。可你在單位不愉快,把這不愉快帶回來發泄就道德了小林就又氣鼓鼓地想跟她理論花瓶。照此理論下去,一定又會盤盤碟碟牽扯個沒完,陷入惡性循環,最後老婆會把那包餿豆腐摔到小林頭上。保姆看到小林和小林老婆吵架,已經習慣了,就像沒看見一樣,在旁邊若無其事地剪指甲。這更激起了兩個人的憤怒。小林已做好破碗破摔的準備,幸好這時有人敲門,大家便都不吱聲了。老婆趕緊去抹臉上的眼淚,小林也壓抑住自己的怒氣,保姆把門打開,原來是查水表的老頭來了。
  查水表的老頭是個瘸子,每月來查一次水表。老頭子腿瘸,爬樓很不方便,到每一個人家都累得滿頭大汗,先喘一陣氣,再查水表。但老頭工作積極性很高,有時不該查水表也來,說來看看水表是否運轉正常。但今天是該查水表的日子,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暫時收住氣,讓保姆領他去查水表。老頭查完水表,並沒有走的意思,而是自作主張在小林家床上坐下了。老頭一坐下,小林心裏就發涼,因為老頭一在誰家坐下,就要高談闊論一番,說說他年輕時候的事。他說他年輕時曾給某位死去的大領導喂過馬。小林初次聽他講,還有些興趣,問了他一些細節,看他一副瘸樣,年輕時竟還和大領導接觸過,但後來聽得多了,心裏就不耐煩,你年輕時喂過馬,現在不照樣是個查水表的大領導已經死了,還說他幹什麽但因為他是查水表的,你還不能得罪他。他一不高興,就敢給你整個門洞停水。老頭子手裏就提著管水閘門的扳手。看著他手裏的扳手,你就得聽他講喂馬。不過今天小林實在不歡迎他講馬,人家家裏正鬧著氣,你也不看一看家庭氣氛,就擅自坐下,於是就板著臉沒過去,沒像過去一樣跟他打招呼。
  但查水表的老頭不管這個,自己從口袋裏已經掏出了煙。劃火點著煙,屋裏就飄起了老頭鼻腔的味道。小林知道老頭接著就要講馬,但小林猜錯了,這次老頭沒有講馬,而是一臉
  嚴肅地說,他要談些正事。他說,據群眾反映,這個門洞有人偷水,晚上不把水管龍頭關死,故意讓水往下滴,下邊放個水桶接著;滴水水表不轉,桶裏的水不成偷的了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大家都偷水,自來水廠如何受得了
  聽了老頭的話,小林與小林老婆臉都一赤一白的。說來慚愧,因為上個禮拜小林家就偷過幾次水,是小林老婆在單位閑聊中聽到的辦法,回來指使保姆試驗。後來小林看不上,覺得這事太委瑣,一噸水才幾分錢,何必幹這個一夜水管嘀嘀嗒嗒個沒完,大家也難心安理得睡覺。於是在第三天就停止了。但這事老頭子怎麽會知道是誰匯報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約而同想到了對門。對門住著一對胖子,女主人自稱長得像印度人,眉心常點著一個紅豆。他們家也有一個孩子,大小與小林家孩子差不多,兩家孩子常在一起玩,也常打架;為了孩子,小林老婆與印度女人有些麵和心不和。兩家主人不和,兩家保姆卻很要好,雖然不是一個省來的,卻常在一起共同商討對付主人的辦法。準是兩家保姆亂串,印度女人得知小林家滴過兩回水,就匯報了老頭子,現在有了老頭子一番話。但這種事如何上得了台麵,如何說得出口說出口以後在人前怎麽站小林趕緊到老頭子跟前,正色聲明,這門洞有沒有人偷水他不知道,但他家是決不幹這種事,他家雖然窮,但窮有窮的骨氣!小林老婆也上去說,誰反映的這事,就證明誰偷水,不然他怎麽會知道偷水的方法,這不是賊喊捉賊是什麽老頭子聽了他們的話,彈了一下煙灰:
  “行了,這事就到這裏為止了。以前大家偷沒有偷,就既往不咎了,以後注意不偷就行了!”
  說完,站起來,做出寬懷大量的樣子,一瘸一瘸走了,留下小林和小林老婆在那裏發尷。
  由於有偷水這件事的介入,使豆腐發餿事件變得不那麽重要了。小林心裏還責備老婆,一個大學生,什麽時候學得這麽市民氣,偷了兩桶水,值不了幾分錢,丟人現眼讓人數落了一頓。小林老婆也自感慚愧,就不好意思再追究餿豆腐一事,隻是瞪了小林一眼,自己就下廚房做飯了。因為這件事的介入,使本來要爆發戰爭的家庭平靜下來,小林又有些感激老頭子。

  第二節
  晚飯一個炒豆角,一個炒豆芽,一碟子小泥腸,一碗昨天剩下的雜燴菜。小泥腸主要是讓孩子吃的,其他三個菜是讓小林、小林老婆和保姆吃的。但保姆不吃剩菜,說她一吃剩菜就鬧肚子。為此小林老婆還和保姆吵過一架,說你倒成貴族了,我還吃剩菜,你倒鬧肚子,過去你在農村吃什麽來著保姆便又哭又鬧,鬧罷工,要換人家。最後還是小林從中斡旋,才又把她留下。把人留下人家就有了資本,從此更不吃剩菜。小林老婆也沒辦法,吃飯時隻好和小林先吃剩菜,剩菜吃完再吃新的。吃飯時孩子很鬧,抓東抓西的,看樣子有些想流鼻涕,小林老婆懷疑她是否要感冒。好歹把飯吃完,已經快八點半了。按照慣例,這時保姆洗碗,小林給孩子洗澡,老婆應該上床睡覺。因老婆上班比小林遠,清早上班要早起,早點上床睡覺理所當然。但今天老婆沒有早睡,腳也沒洗,坐在床前想心思。老婆一想心思,小林心裏就有些發毛,不知老婆心思想過以後,會不會又提出什麽新的話題。不過今天老婆不錯,心思想過以後,沒有說什麽,草草洗完腳就上床睡覺了。老婆睡覺有這點好處,平時嘴嘮叨,一上床就不嘮叨了,三分鍾就能入睡,響起輕微的鼾聲,比孩子入睡還快。前幾年剛結婚,小林對這點很不滿意,哪能上床就入睡問:
  “你怎麽躺倒就著,長此以往,可讓人受不了!”
  老婆不好意思地解釋:
  “累了一天,跟豬似的,哪有不躺倒就著的道理!”
  後來有了孩子,生活越來越複雜,幾次折騰搬家,上班下班,弄吃喝拉撒,弄大人小孩,大家都很疲勞,老婆也變得愛嘮叨了,這時小林倒覺得老婆上床就入睡是個優點,大家鬧矛盾有個盼頭,隻要頭一挨枕頭,戰爭就停止了。所以小林覺得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優點缺點,優點缺點是可以轉化的。
  老婆入睡,孩子入睡,保姆入睡,三個人都響起鼾聲,小林檢查了一下屋裏的燈火水電,也上床睡覺。過去臨睡覺之前,小林有看書看報的習慣,動不動還爬起來記筆記。現在一天家務處理完,兩個眼皮早在打架,於是這一切過程都省略了。能早睡就早睡,第二天清早還要起床排隊買豆腐。想起買豆腐,小林突然又想起今天那一斤變餿的豆腐,現在仍在門廳裏扔著,沒有處理。這是導火索。明天清早老婆起來再看到它,說不定又會節外生枝。於是又從床上爬起來,到門廳打開燈,去處理那包餿豆腐。
  小林的老婆叫小李,沒結婚之前,是一個文靜的、眉目清秀的姑娘。別看個頭小,小顯得小巧玲瓏,眼小顯得聚光,讓人見了從心裏憐愛。那時她言語不多。打扮不時髦,卻很幹淨。頭發長長的。通過同學介紹,小林與她戀愛。她見人有些靦腆。與她在一起,讓人感到輕鬆、安靜,甚至還有一點淡淡的詩意。那時連小林都開始注意言語、注意身體衛生了。哪裏想到幾年之後,這位安靜的富有詩意的姑娘,會變成一個愛嘮叨、不梳頭、還學會夜裏滴水偷水的家庭婦女呢兩人都是大學生,誰也不是沒有事業心,大家都奮鬥過,發憤過,挑燈
  夜讀過,有過一番宏偉的理想,單位的處長局長,社會上的大大小小機關,都不在眼裏,哪裏會想到幾年之後,他們也跟大家一樣,很快淹沒到黑鴉鴉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麵的人群之中呢你也無非是買豆腐、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洗衣服、對付保姆弄孩子,到了晚上你一頁書也不想翻,什麽宏圖大誌,什麽事業理想,狗屁,那是年輕時候的事,大家都這麽混,不也活了一輩子有宏圖大誌怎麽了有事業理想怎麽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一輩子下來誰還知道誰!有時小林想想又感到心滿意足,雖然在單位經過幾番折騰,但折騰之後就是成熟,現在不就對各種事情應付自如了隻要有耐心,能等,不急躁,不反常,別人能得到的東西,你最終也能得到。譬如房子,幾年下來,通過與人合居,搬到牛街貧民窟;貧民窟要拆遷,搬到周轉房;幾經折騰,現在不也終於混上了一個一居室的單元別人家一開始有冰箱彩電,小林家沒有,讓小林感到慚愧,後來省著攢著,現在不也買了當然現在還沒有組合家具和音響,但物質追求哪裏有個完。一切不要急,耐心就能等到共產主義。倒是使人不耐心的,是些餿豆腐之類的日常生活瑣事。過去總說,老婆孩子熱炕頭,是農民意識,但你不弄老婆孩子弄什麽你把老婆孩子熱炕頭弄好是容易的老婆變了樣,孩子不懂事,工作量經常持久,誰能保證炕頭天天是熱的過去老說單位如何複雜不好弄,老婆孩子炕頭就是好弄的過去你有過宏偉理想,可以原諒,但那是幼稚不成熟,不懂得事物的發展規律。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小林,一切還是從餿豆腐開始吧。第二天早上六點,小林照例爬起來,去公家副食店前排隊買豆腐。這時老婆已經睡醒,大睜著兩眼在看天花板。老婆入睡快,醒來腦子清醒得也快,不像小林,睡覺起來頭半天是木的,得半個小時才緩過勁兒來,老婆隻要五分鍾就可以清醒,續上入睡前的思路。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如果兩個人正鬧矛盾,老婆早晨醒來,又會迅速續上昨天的事情,繼續補課。看今天老婆發呆的樣子,又回到了昨天入睡前坐在床沿上想心思的模樣,小林心裏就有些打鼓,不知老婆又要搞什麽名堂。但老婆見他起床,並沒有搭理他。小林就有些放心,趕忙刷牙洗臉,拿上塑料袋悄悄出門。但等小林剛要去拉門,老婆在床上發了言:
  “我說你,今天的豆腐就別買了!”
  原來老婆並沒有放過他,仍要續昨天的豆腐事件。小林心裏就“嘟嘟”地冒火,一斤餿豆腐,已經扔了,又過了一夜,還真糾纏個沒完了於是說:
  “餿了一斤豆腐,還至於今後不買了今天買回放到冰箱裏不就結了!你還要糾纏多少年!”
  老婆向他擺擺手:
  “我不是跟你說豆腐,昨天我想了一夜,我再也不想在這個單位呆了,我一定得調,你得跟我來商量商量這事!你不能對我的事漠不關心!”
  原來並不是豆腐事件,小林有些放心。但老婆說的是調工作,調工作也是個讓人窩心煩躁的事,比餿豆腐事件還複雜。本來老婆的工作單位不錯,大學畢業坐辦公室,每天也就是摘摘文件,寫寫工作總結,餘下的時間是喝茶看報紙。但老婆性格很直,像小林初到單位一樣,各方麵關係一開始沒處理好,留下後遺症。後來覺悟了,改正了,但以前總留下傷疤,免不了有磕磕碰碰的時候。在單位不愉快,回來就向小林嘮叨。說要換個單位。小林就拿自己現身說法,說隻要將幼稚不懂事的毛病改掉,時間長了自然會適應,換什麽單位,天下單位都一樣。再說換個單位是容易的我們都無權無勢,兩眼一抹黑,哪個單位會要你老婆就說小林沒本領,看著老婆在水深火熱之中,一點幫不上忙。小林說,外邊幫不上忙,內裏不也幫了不也向你解釋了解釋不也是幫忙就把老婆勸下了。老婆嘮叨一頓,怨氣出了,第二天就不說了,仍照常上班。如果這樣下去,老婆慢慢也會適應,沒有單位非換不可的煩惱。但小林家搬了幾次,搬來搬去,住得離小林老婆單位越來越遠。當初搬家時,因房子越搬越好,老婆很高興,說咱們終於也在北京有個房子,把主要精力花在布置房子上,怎麽裝窗簾,怎麽布局,怎麽擺冰箱和電視,還差什麽東西,苦惱主要在這個方麵。等家收拾得差不多了,老婆就不滿意了,怪這個地方離她單位太遠,因她的單位在這條線上沒有班車,她得擠公共汽車上班,往返一趟,得三四個小時。清早六點起床,晚上七八點回來,頂著星星出去,戴著月亮回來,天天如此,車又擠,老婆就受不了,覺得是非換單位不可了。小林看著老婆每天下班疲憊不堪的樣子,也覺得這和在單位不愉快不同,在單位不愉快可以忍耐、改正,離單位太遠無法人為縮短距離,是得換個離家近一點的單位。真要決定換單位,兩人才感到麵前的困難像山一樣,因為換不換單位,並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能決定的。瞎貓撞老鼠,小林和小林老婆找了幾個單位,人家都是一口回絕,連個商量的餘地都不留,弄得小林和小林的老婆挺喪氣。小林說:
  “算了算了,別跑了,再跑也是瞎跑,你湊合著吧,北京還有比你上班更遠的呢!別光想路程,想想紡織女工,人家上一天班,站著幹一天活,你上班是喝茶看報紙,還不知足嗎”小林老婆發了火:
  “你沒有本事,就讓我湊合。你天天有班車坐,我擠四個小時車的滋味你哪裏有體驗我非換單位不可,要不換單位,我明天就不上班,你掙錢養活我們娘倆!”

  第三節
  第二天就真不去上班,把小林急壞了。急了一次真管用,小林開動腦筋,真想出一個辦法。前三門有一個單位。聽有人說,那單位管人事的頭頭,和小林單位的副局長老張是同學。小林幫老張搬過家,十分賣力,老張對小林看法不錯。老張自與女老喬犯過作風問題以後,夾著尾巴做人,對下邊的同誌特別關心,肯幫助人,隻要有事去求他,他都認真幫忙。小林覺得這事如去找老張,老張不至於一口回絕。通過老張介紹說不定前三門那個單位倒有些希望。前三門那個單位雖離小林家也很遠,如坐公共汽車,也得兩個小時,但前三門那裏和小林家連地鐵,地鐵跑得快,四十分鍾就夠了,況且地鐵不像公共汽車那麽擠,有時上車還有座位。小林將這想法向老婆說了,老婆也很高興,同意去那個單位,讓小林去找老張。小林找到老張,將老婆的困難擺出來,又提出前三門那個單位,聽說老領導在那裏有熟人,想請老領導幫幫忙。老張果然痛快,說:
  “可以,可以,單位那麽遠,是應該換一換!”
  又說:
  “前三門那個單位,我也不熟,但管人事的同誌,是我的同學,我給他寫一封信,你找他,看他能不能給辦!”
  小林又大著膽子說:
  “最好老領導再給他打一個電話!”
  老張摸著胖腦袋“哈哈”笑了,照小林頭上打了一巴掌:
  “現在的年輕人,比我們那時精明多了!好,好,我給你打一個電話!”
  老張打了一個電話,又給小林寫了一封信。小林捧到這封信,如同捧到聖旨一樣高興。小林老婆看到信,也很高興。小林拿著這信到前三門的單位去,果然管用。管人事的頭頭接見了他,看了那封信說:
  “老張是我的老同學,當年在大學,我們兩個都愛搞田徑!”
  小林斜欠著身子坐在頭頭辦公桌前,忙接上去說:
  “現在老張也愛鍛煉!”
  頭頭看他一眼,突然又問起老張前一段出事的事,讓小林講一講細節。小林感到有些為難,講不好,不講也不好,於是隻揀些重要的講了講,說老張也隻是和女老喬在辦公室坐了一坐,並沒有真正在一起,其他一切都是謠傳。那頭頭聽後“哈哈”笑了,說:
  “這個老張,還是那麽可愛!”
  最後才談起小林老婆調動的事。那頭頭情緒正好,說:
  “行,行,老張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看看下邊哪個單位缺人!”
  這不等於答應了小林回來向老婆一匯報,老婆馬上抱著他在臉上亂親。兩人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如果就這樣等著,小林老婆一定能調成,能每天坐著地鐵到前三門那個單位上班,但這時小林和小林老婆聰明反被聰明誤,自己把事情辦壞了。本來人家管人事的頭頭正在努力,小林和小林老婆仍不放心,小林老婆打聽出一個熟人的丈夫,也在前三門那個單位工作,而且是一個處長,就同小林商量,單是一個管人事的頭頭是否太單薄,是否也找一找這個處長當時小林也沒犯考慮,覺得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找一找總沒什麽壞處。於是就又找了這個處長。誰知這一找不要緊,讓人家管人事的頭頭知道了,管人事的頭頭馬上停止了努力。小林再去找他,他比以前冷淡了,說:
  “你不是也找某某了,讓他給辦辦看吧!”
  小林這才著了急,知道自己犯了路線性錯誤。找人辦事,如同在單位混事,隻能投靠一個主子,人家才死力給你辦;找的人多了,大家都不會出力;何況你找多了,證明你認識的人多,顯得你很高明,既然你高明能再找人,何必再找我這時除了不幫忙不說,還容易產生抵觸心理,說不定背後再給你幫點倒忙,看你不依靠我依靠別人這事能辦成!小林和小林老婆認識到這個道理,明白過來,事情已經晚了。兩人一開始是互相埋怨,埋怨以後,又共同想補救的方法。但這時能想出什麽補救辦法小林隻能再找老張,讓他給同學再打電話。但老張又不是你的親兄弟,人家是單位的副局長,老找人家也不好。於是小林老婆調工作的事,就這樣不上不下地放著。時間一長,小林事情一忙就暫時把這件事給忘記了,但小林老婆忘不了,時常一個人坐在那裏想心思。昨天發生了餿豆腐事件,餿豆腐事件過去以後,她沒洗腳坐在床邊想的,就是這件事,今天早上起來,她將這話題又重新向小林提出。小林一開始以為老婆又讓他找老張,但再找老張小林已很怵頭,於是說:
  “事情已經讓咱們辦壞了,光讓我找老張有什麽用”
  小林老婆說:
  “這次不讓你找老張,還讓你找前三門單位那個管人事的頭頭。”
  再找管人事的頭頭,比讓他找老張還怵頭,小林說:
  “因為找你那個熟人的丈夫,人家態度都冷淡了,如何有臉麵再找人家再找作用也不大!”
  小林老婆說:
  “為什麽作用不大,這事我想了,你也別光怪我那個熟人的丈夫,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還是功夫下得不夠。現在在社會上辦事,光動嘴皮子如何行我考慮,咱得給他上個供。現在蒼蠅沒有不見血的,你不出血,他能給你來真的還是得出血!”
  小林說:
  “隻和人家見過幾次麵,熟都不熟,連人家家在哪裏住都不知道,這供如何上”
  小林老婆發了火:
  “看你說話的口氣,就是對我的事情漠不關心!上次你要入黨,給女老喬送了什麽那時咱家那麽困難,孩子吃奶都沒有錢,我不照樣讓你送了輪到我的事,你怎麽就這麽推三擋四的,你這存的是什麽心!”
  說著說著臉就變白了。小林見她越說話越多,真生氣了,忙說:
  “好,好,咱送,咱送,看送了能起什麽作用!”

  第四節
  話說到這裏就算完了。白天兩個照常上班,等晚上回來,兩人匆匆吃完飯,交代保姆看好孩子,就一起到前三門單位管人事頭頭家裏去上供。但真到上供,供上些什麽,兩人都犯了難。兩人來到商店,逛了半個小時,拿不定主意。禮太小了送不出去,禮太大了又心疼錢。最後小林老婆相中了一個工藝品,一個玻璃匣子裏鑲嵌了幾個花鳥和小魚,美觀大方,四十多元,可以買。但兩人商量半天,覺得這個禮品也不合適,管人事的頭頭能會喜歡花鳥別以為是隨便十幾塊錢買的賤價貨搪塞他,那樣作用更不好。最後又轉,轉到食品冷飲櫃,小林突然眼睛一亮,說:
  “有了!”
  小林老婆問:
  “什麽有了”
  小林便向老婆指了指一箱一箱的“可口可樂”,上邊掛著一塊牌子:“大減價,一塊九一聽”,而“可口可樂”的正常價格,卻是三塊五。“可口可樂”拿得出手,一聽一塊九,一箱二十四聽,也就四十多塊,看著體積大,又是名牌飲料,拿出來實用大方,管人事的頭頭肯定喜歡。隻是不知它為何減價。小林老婆說:
  “別是過期了吧,那樣就不好了!”
  問了問售貨員,也不過期,實在是奇怪,好像是單為今天他們送禮準備的。小林說:
  “看這樣子,今天順利,這事肯定能成!”
  老婆興致也高了,馬上掏錢買了一箱,由小林扛著,兩人擠上公共汽車去送禮。興高采烈到了管人事頭頭家的樓下,已是晚上八點半,時間也合適。但等兩人進樓道剛要上樓,從樓上走下來一個人,正是前三門單位管人事的頭頭。小林忙向他打招呼,倒讓正下樓的頭頭吃了一驚,等看清是小林,因在家門口,倒比在辦公室客氣,忙止住腳步笑著說:
  “你們來了”
  小林說:
  “王叔叔,這是我愛人,為她工作的事,老張讓我們再來找您一次!”
  頭頭說:
  “我知道了,那個工作的事,我這裏沒有問題,關鍵是下邊接收單位不好辦,你們如能找到哪個處室可以接收,讓他們再來找我就行了!今天晚上我出去還有點事,車子在下邊等著,恕不能接待你們了!”
  小林和小林老婆心裏都涼了半截。這不等於回絕了等頭頭走到了樓外,小林才意識到自己肩上還扛著一箱“可口可樂”,忙向樓外喊:
  “王叔叔,我還給您帶了一箱飲料!”
  頭頭在樓外笑著答:
  “我這裏還缺幾筒飲料扛回去自己喝吧!”
  接著,車子發動開走了。把小林和小林老婆尷到了樓道裏。尷了半天,兩人才緩過勁兒來。小林將箱子摔到樓梯上:
  “操他媽的,送禮人家都不要!”
  又埋怨老婆:
  “我說不要送吧,你非要送,看這禮送的,丟人不丟人!”
  小林老婆也說:
  “這個人怎麽這麽惡劣,這個人怎麽這麽小心眼!”
  兩人便重新扛著飲料回家。因為禮沒有送出去,回家以後兩人又為買禮心疼了半天,四十多塊錢買一箱“可口可樂”放到家裏,這不是吃飽撐的一箱“可口可樂”怎麽處理退回商店,入口的東西人家一律不退,自己喝了吧,哪能關起門沒事喝“可口可樂”過了兩天,還是老婆聰明,把“可口可樂”打開,時常拿出一筒讓孩子到院子裏去喝。過去從來沒買過飲料,也沒買過帶魚,孩子穿得破爛,在院子裏窮出了名。一次倒是買了一次帶魚,是賤價處理的,有些發臭,臭味跑到了樓道裏,讓對門印度女人到處宣揚,現在讓小女兒拿著“可口可樂”到處喝,也起一個正麵宣揚的作用,也算這箱“可口可樂”買得沒有白費。隻是工作的事仍沒有著落,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繼續窩心的問題。
  家裏來了客人。小林晚上下班回來,一進樓道,就知道家裏來了客人。因為他家的門大開著,裏邊傳出外地老家人的咳嗽聲。等小林回到家,果然,裏間床上正坐著兩個皮膚曬得焦黑,頭上暴著青筋的老家人,腳邊放著幾個七十年代的帆布包,提包上還印著毛主席語錄。兩個人正在不住地抽煙,咳嗽,毫不猶豫地將煙灰和痰彈吐了一地。小林的小女兒也被煙嗆得不住地咳嗽,在煙霧裏亂跑。小林本來今天心情不錯,辦公室新到處長老關,別看平時一臉嚴肅,原來對人卻沒有壞心眼,季度評獎,給小林評了個頭獎,多發給他五十塊錢。雖
  然五十塊錢不算什麽,但多五十總比少五十強,拿回來總能買老婆個高興。誰知興衝衝回家,老婆還沒下班,家裏卻來了兩個老家人。小林像被兜頭澆了一桶涼水,一天的好興致,立即跑得無影無蹤。本來老家來人應該高興,多年不見的鄉親,見了敘敘舊也沒什麽不可,但老家經常來人,就高興敘舊不起來,反過來倒成了一種負擔。家裏來人不得招待招待一次就得幾十塊錢。經常來人,家庭就受不了。老家來人和別的同學朋友來還不一樣,別看老家來的人焦黑,頭上暴著青筋,是農村人,但農村比城裏人禮還多,同學朋友招待不好人家可以原諒,這些農村人招待不好他反倒不高興,回到老家說你。他們認為你在北京,來到北京理應該你招待,全不知小林在北京也是社會的最底層,也整天清早排隊買豆腐,隻是客人來了,才多加兩個菜。有時小林看老家人那故作傲慢的樣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你們在家才吃什麽!老家人來,如果單是吃一頓飯,還好應付,往往吃過飯,他們還要交代許多事讓小林辦。搞物資,搞化肥,買汽車,打官司,走時還讓小林給買火車票。小林哪裏有那麽強的辦事能力!自己老婆的工作都辦不了,送禮人家都不收,還能給別人打官司買汽車買火車票小林照樣得去北京站排隊。一開始小林愛麵子,總覺得如說自己什麽都不能辦,也讓家鄉人看不起,就答應試一試,但往往試一試也是白試,雖然有些同學分到了不同的單位,但都是剛到單位不久,還沒到掌權的地步,哪裏辦得成免不了回頭還是尷尬。後來漸漸學聰明了,學會了說:“不,這事我辦不了!”當然說這話人家會看不起,但看不起是早晚的事,早看不起倒可以省下麻煩。但老家仍是源源不斷來人,來了起碼吃你一頓飯。問題的複雜性還在於,小林老婆是城市人,城市到底比農村關係簡單,來的人很少。人家家老不來人,自己家老來人,來了就要吃飯,農村人又不講究,到處彈煙灰吐痰,也讓小林不好意思。按說小林老婆在這方麵還算開通,一開始來人不說什麽,後來多了,成了常事,成了日常工作,人家就受不了,來了客人臉色不好,也不去買菜,也不去下廚房。小林雖然怪老婆不給自己麵子,但人家生氣得也有道理,兩人如倒個個兒,小林也會不高興。於是除了責備妻子,也怪自己老家不爭氣,捎帶自己讓人也看不起。老家如同一個大尾巴,時不時要掀開讓人看看羞處,讓人不忘記你仍是一個農村人。對門印度女人就說過,看他們家那土樣,一家子農村人。弄得小林老婆很不高興。所以小林時常提心吊膽,一到下班,就擔心今天老家是否來人了有時在家裏坐,一聽院子裏有人說外地口音,他就心驚膽戰,忙跑到陽台上看,看這外地口音是否進了自家的門洞,如不是進這門洞,才鬆一口氣。雖然小林不盼望自己老家來人,卻盼望老婆那邊來人。

  第五節
  那邊如也來人,小林故意熱情些,也可抵消一些自己這邊來人,讓老婆心裏平衡一些。但人家來人少,讓小林時刻虧著心。老家的父母也不懂小林心情,覺得自己兒子在北京,是個可炫耀的事情,時常說:“我兒子在北京,你們找他去!”人家來了,小林就不能不熱情。後來時間長了,小林發覺你越熱情,來的人越多,小林學聰明了,就不再熱情。不熱情,怠慢人家,人家就不高興,回去說你忘本。但忘本也就忘本,這個本有什麽可留戀的!小林也給自己父母寫信,說我這裏也很忙,經濟很難,以後不要圖你們麵子好看,故意往這裏介紹人。信寫好以後,小林還故意讓老婆看了看,老婆沒領他這個情,照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早知道你家是這樣,當初我就不會嫁你!”
  小林馬上火了,指著老婆說:
  “當初我也把家庭情況向你說了,你說不在乎,照你這麽說,好像我欺騙你!”
  但鬥氣歸鬥氣,家裏還是照常來人。因人照常來,久而久之小林老婆也習慣了。習慣了就自然了。無非是臉色不高興。這就使小林很滿意。小林也自覺,客人來了,吃飯隻加兩個大路菜,無非是一條魚,或一隻雞,沒有酒水。老家人不滿意,隻好讓他不滿意,總比讓老婆不滿意要好。
  但今天來的兩個客人,使小林覺得隻加兩個菜絕對說不過去。這兩個人一個老頭子,一個年輕人,一開始小林沒有認出來,上去問他們是哪個村的,聽那老頭子一說話,小林認出來了,是自己小學時的老師。這老師姓杜,小林上小學時,跟他學了五年,杜老師既教數學,又教語文。一年冬天小林搗蛋,上自習跑出去玩冰,冰炸了,小林掉到了冰窟窿裏。被救上來,老師也沒吵他,還忙將濕衣裳給他脫下來,將自己的大棉襖給他披上。這樣的老師,十幾年沒見,現在到了自己門上,如何使小林不激動小林上去握住他的手:
  “老師!”
  老師見他激動,也激動起來,拉住小林說:
  “小林!街上遇到你,肯定我認不出來!”
  又忙把年輕人向他介紹,說是自己的兒子。
  大家激動過,小林問老師來北京的意思。老師把意思一說,小林又有些膽戰心驚,原來老師得了肺氣腫,到底發展沒發展成肺癌,老家醫院水平低,診斷不出來,這時老師想起他培養的學生,還就數小林混得高,混到了北京,於是帶兒子來投奔他,想讓他找個醫院給確診確診。如果是癌症,最好能住院治療;如果不是癌症是肺氣腫,也望能做一下手術。小林一邊說:
  “咱慢慢商量,咱慢慢商量!”
  一邊轉動腦筋。可北京哪裏有他熟悉的醫院這時門開了,小林老婆下班回來。小林一看表,已是晚上七點半。小林見了老婆又是一番膽戰心驚,一邊看老婆的臉色,一邊向老婆介紹,這是自己的老師和老師的兒子,這是自己的愛人。老婆見又來了一屋人,屋裏煙氣衝天,痰跡遍地,當然不會有好臉色,隻是點點頭,就進了廚房。一會兒,廚房就傳來吵聲,老婆在責備保姆,都七點半了,怎麽還沒給孩子弄飯小林知道那責備是衝著自己,也怪自己大意,隻顧跟老師聊天,忘了交代保姆先給孩子弄飯。何況來了兩個客人,加上小林、小林老婆、保姆、孩子,一下成了六口人,這飯還沒準備呢。於是就讓老師先坐著,自己去廚房給老婆解釋。解釋之前,他先掏出今天單位發的五十塊錢,作為晉見禮;然後又解釋說,實在沒辦法,這是自己小學時的老師,不同別人,好歹給弄頓飯,招待過去就完。誰知老婆一把將五張人民幣打飛了,說:
  “去你媽的,誰沒有老師!我孩子還沒吃飯,哪裏管得上老師了!”
  小林拉她:
  “你小聲點,讓人聽見!”
  小林老婆更大聲說:
  “聽見怎麽了,三天兩頭來人,我這裏不是旅館!再這樣下去,我實在受不了了!”
  就坐在廚房的水池上落淚。
  小林怒火一股股往頭上衝。但現在生氣也不是辦法,客人還在裏間坐著,隻好先退出去,又去陪老師。但看老師的樣子,已經聽見他們的爭吵。老師到底有文化,不比別的老家人,招待不好故意傲慢,馬上大聲說:
  “小林你不必忙,俺已經在外麵吃過飯了,俺住在勁鬆地下旅館,也就是來看看你,給你帶了點老家土產,喝了這杯水,俺就該走了,晚了怕坐不上車!”
  接著拉開了帆布提包,讓兒子把兩桶香油送到了廚房。
  小林感到心中更加不忍。他知道老師肯定沒有吃飯,隻是怕他為難,故意說這話給他老婆聽。也許是兩桶香油起了作用,也許是老婆覺悟過來,飯到底還是做了,做得還不錯,四個菜,把孩子吃的蝦仁都炒了一盤。好歹吃完飯,小林將老師和他兒子送出門。路上老師一個勁兒地說:
  “我一來,給你添了麻煩。本來我不想來,可你師母老勸我來看看你,就來了!”
  小林看著老師的滿頭白發,蹣跚的步子,臉上皺褶裏都是土,自己也沒有讓他在家洗洗臉,心裏不禁一陣辛酸,說:
  “老師身體有病,該來北京看看。我先給你們找個便宜旅館住下,明天我就給老師找醫院!”
  老頭子忙用手止住小林:
  “你忙你的,我還有辦法!”
  接著摘下帽子,從裏邊拿出一張紙條:
  “來時怕找不到你,我找了縣教育局李科長。李科長有一個同學,在某大機關當司長,看,都給我寫了信!我投奔他,他那麽大的幹部,肯定有辦法!”

  第六節
  老師話說到這裏,小林就不再堅持。因讓他找醫院,他也肯定找不出什麽好醫院,是瞎耽誤老師的時間,還不如讓人家去找司長。於是就隻好將老師和他兒子送到公共汽車上,和他們再見。看著公共汽車開遠,老師還在車上微笑著向他揮手,車猛地一停一開,老頭子身子前後亂晃,仍不忘向他揮手,小林的淚刷刷地湧了出來。自己小時上學,老師不就是這麽笑等公共汽車開得看不見了,小林一個人往回走,這時感到身上沉重極了,像有座山在身上背著,走不了幾步,隨時都有被壓垮的危險。第二天上班,小林在辦公室看報紙,看到一篇悼念文章,悼念一位已經死去好多年的大人物,說大人物生前如何尊師愛教,曾把他過去少年時僅存的兩個老師接到北京,住在最好的地方,逛了整個北京。小林本來對這位死去的大人物印象不錯,現在也禁不住罵道:
  “誰不想尊師重教我也想讓老師住最好的地方,逛整個北京,可得有這條件!”
  就把這張報紙扔到了廢紙簍裏。
  孩子病了。流鼻涕,咳嗽。老婆說:
  “你老師有肺氣腫,上次他來咱們家一次,是不是把孩子給傳染上了”
  孩子有病,小林也很著急。孩子一病,和不病時大不一樣,小林和小林老婆,起碼得一個人請假在家照顧。這時單靠保姆是不行的。但老婆胡亂聯係,又責備他的老師,使小林心
  裏很憤怒。上次老師走後,小林兩天沒理老婆,怪她破壞他的情感,當著老師的麵讓他下不來台。人家吃了你一頓飯,卻給你提來兩桶香油,兩桶香油有十斤,現在北京自由市場一斤香油賣八塊,十斤就是八十多塊,你一頓飯值八十嗎兩天來吃著老師的香油,老婆也麵有愧色,也覺自己做得太過分。但現在孩子病了,她有氣無處撒,又想反攻倒算,拿小林的老師
  做碼子,小林就有些不客氣,說:
  “孩子有病,還是先檢查。如檢查出不是肺氣腫傳染,你提前這麽責備人家,不就不道德了嗎”
  於是兩人都請假,帶孩子去醫院檢查。但檢查是好檢查的說來說去還是一個字:錢。現在給孩子看一次病,出手就要二三十;不該化驗的化驗,不該開的藥亂開。小林覺得,別人不誠實可以,連醫生都這麽不誠實了,這還叫人怎麽活一次孩子拉稀,看下來硬是要了七十五。小林老婆又好氣又好笑,抖著雙手向小林說:
  “一泡屎值七十五”
  每次給孩子看完病,小林和小林老婆都覺得是來上當。但孩子一病,這個當你還非上不可。你別無選擇。譬如現在,路上孩子又有些發燒,溫度還挺高,這時兩人都忘記了相互指責,忘記了是去上當,精力都集中到孩子身上,於是加快步伐擠車去醫院。到醫院一檢查,原來也無非是感冒。但拿著藥單子到藥房窗口一劃價:四十五塊五毛八。小林老婆抖著單子說:
  “看,又宰人了吧!你說,這藥還拿不拿!”
  小林沒“說”,也沒理她。剛才小林有些著急,小孩發燒那麽高,不知出了什麽問題,不知是不是老師給傳染了,現在診斷出是感冒,小林就放了心。放心之後,小林又開始憤怒,剛才你斷定是我的老師傳染,現在經過醫院診斷,不成感冒了小林本想跟她先理論理論這事,再說宰人不宰人的事,但看到藥房前邊排隊的人很多,來往的人也很多,這個場合理論不對,就沒有理她,隻是沒好氣地向老婆說:
  “怕宰人就別來呀,人家誰請你非拿藥不可了”
  老婆馬上抱起孩子:
  “照這麽說,我就真不拿藥了!”
  抱起孩子就走。看著老婆賭氣不拿藥,小林倒著了急。他知道老婆的脾氣,賭上氣九牛拉不回來。賭氣不拿藥,回家孩子怎麽辦忙又攆出去,攔住老婆:
  “哎,哎,這事你還能真賭氣呀,把藥單子給我!”
  誰知老婆這次不是賭氣,她看著小林說:
  “這藥不拿了,不就是感冒嗎上次我感冒從單位拿的藥還沒吃完,讓她吃點不就行了大不了就是‘先鋒’、‘衝劑’、退燒片之類,再花錢不也是這個!”
  小林說:
  “那是大人藥,大人小孩子不一樣!”
  小林老婆說:
  “怎麽不一樣,少吃一點就是了。這事你別管。不花四十五塊,我也能讓孩子三天好了。藥吃完我再到單位要!”
  小林覺得老婆說得也有道理。他用手摸了摸女兒的頭,不知是孩子剛剛睡醒的緣故,還是嗅到了醫院的味道,燒突然又退了下去。眼睛也有神了,指著醫院對麵的“哈密瓜”要吃。看情況有些緩解,小林覺得老婆的辦法也可試一試。於是就跟老婆一塊出醫院,給孩子買了一塊“哈密瓜”。吃了一塊“哈密瓜”,孩子更加活潑,連咳嗽一時也不咳了,跳到地上拉著小林的手玩。小林高興,老婆也高興。大家一高興,心胸也就開闊了,小林也不再追究老婆說過老師傳染不傳染的話了,那都是著急時沒有辦法亂發的火,不足為憑。既然不追究了,孩子的病也確診了,老婆想出辦法,看病又省下四十五塊錢,這不等於白白收入大家心情更開朗。小林對老婆也關心了。路過小吃街,小林對老婆說:
  “你不是愛吃炒肝吃一碗吧!”
  小林老婆咂吧咂吧嘴說:
  “一塊五一碗,也就吃著玩,多不劃算!”
  小林馬上掏出一塊五,遞給攤主:
  “來一碗炒肝!”

  第七節
  炒肝端上來,小林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了小林一眼,就坐下吃起來。看她吃的愛惜樣子,這炒肝她是真愛吃。她撿了兩節腸子給孩子吃,孩子嚼不動又吐出來,她忙又扔到自己嘴裏吃了。她一定讓小林嚐嚐湯兒,小林害怕腸,以為腸湯一定不好喝,但禁不住老婆一次一次勸,老婆的聲音並且變得很溫柔,眼神很多情,像回到了當初沒結婚正談戀愛的時候,小林隻好嚐了一口。湯裏有香菜,熱騰騰的,湯的味道果然不錯。老婆問他味道怎麽樣,他說味道不錯,老婆又多情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一碗炒肝,使兩人重溫了過去的溫暖。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晚上。因孩子病得不重,回家後老婆讓她吃了藥,她就自己玩去了。晚上也不咳了,睡得很死。等外間保姆傳來鼾聲,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很有激情。事情像新婚時一樣好。事情過去以後,兩人又相互撫摸著談起了天,重新總結今天孩子病的原因。小林老婆主動承認錯誤,說今天一時性急,錯怪了小林的老師。小林說既然不怪老師,就怪我們夜裏沒看好,讓孩子踹了被子。老婆說也不怪夜裏沒看好,就怪一個人。小林心裏“咯噔”,問是誰,老婆用手指了指外間門廳。這是指保姆。接著老婆說了保姆一大堆不是,說保姆斤斤計較,幹活不主動,交代的任務故意磨蹭,愛在保姆間亂串,愛泄露家中的機密;對孩子也不是真心實意,兩人上班不在家,她讓孩子一個人玩水,自己睡覺或看電視,還有個不感冒的等今年九月份,一定送孩子入托,把她辭出去。她一個人工資四十元,吃喝費用得六十元,還用小林老婆的衛生巾、化妝品,再加上水果雜用,一月一百多,占一個人的工資,家裏哪會不窮等孩子入托,辭了保姆,一個月省下這麽多錢,家裏生活肯定能改善,前途還是光明的。小林也受了鼓舞,加上他平時對保姆印象也不好,也跟著老婆說了一陣子話。說完感到氣都出了,心裏很暢快。兩人又親了一下,才分開身子睡覺。老婆一轉身三分鍾睡著了,小林沒睡著,想了想剛才的一番議論,又感到有些羞愧。兩人溫暖一天,最後把罪過歸到保姆身上,未免有些小氣。人家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出門幾千裏在外,整天看你臉色說話,就是容易的小林感到自己也變得跟個娘兒們差不多了,不由感歎一聲。但接著疲倦也上來了,兩個眼皮一合,也就睡著了,不再想那麽多。
  但等第二天早晨,小林又感到昨天對保姆的指責沒有錯。清早老婆上班,小林照常出去排豆腐。排完豆腐,小林本來應該去上班,但今天下著蒙蒙小雨,來排豆腐的人少,豆腐買得順利,看看表,還有富裕時間,因惦著孩子感冒,就又回家看了一趟。回家後,發現保姆床也沒疊,孩子的飯也沒做,藥也沒喂,給了孩子一盆洗臉水讓她玩,她呢,正在給自己鼓搗吃的。清早起來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吃的剩飯,把昨天的剩飯泡了泡,就著鹹菜吃下了肚。保姆不吃剩飯,你再熬點新粥也就罷了,誰知她正在用給女兒做飯的小鍋下掛麵,進屋一股香氣,她加了香菜,加了豆腐幹,還臥了一個雞蛋。保姆見他突然回來,也有些吃驚,忙用筷子把雞蛋往麵條底下捺。但不管怎麽捺,還是讓小林發現了。小林怒火一股股往腦門衝,這不是故意敗壞人嗎起床孩子不弄,自己倒先偷著做好的吃。大家都不容易,我們背後議論你、把一切罪過歸到你身上固然不對,但你也忒不自覺,忒不值得尊重和體諒。但小林沒有再指責保姆。按說現在抓住了罪證,當麵指責一頓十分痛快,但保姆是這種樣子,你指責她一頓,豈敢保證你走了以後,她會不把氣撒到孩子身上孩子還不懂事,能讓她再替你承擔罪過於是隻是把孩子正在玩的保姆的洗臉水,氣鼓鼓地奪過來傾到馬桶裏。孩子一玩水,又開始流鼻涕;水被奪走,便坐在地上擰著屁股哭。小林沒理,摔上門就上班去了。邊匆忙下樓邊心裏罵:
  “媽的,九月份一定讓你滾蛋!”
  晚上下班回家,孩子的感冒似乎又加重了,鼻子??的,一個勁咳嗽;摸摸頭,燒也有點升上來。小林知道,這和保姆一天搗蛋肯定有關係。但他又不敢把清早保姆搗蛋的事告訴老婆,那樣肯定會引起另一場軒然大波。不過,不知老婆今天怎麽了,一臉喜色,對孩子病情加重也不在意,喜滋滋地自己坐在床前想心思。老婆一有這種臉色,肯定有好事。來廚房看看,果然,老婆買回來一節香腸。買了香腸不說,還買回來一瓶“燕京”啤酒。這肯定是給小林買的。過去單身漢時,小林最愛喝啤酒。自結婚以後,這種愛好漸漸就根除了。一瓶一塊多,喝它幹嗎,就是不說錢,平時誰有喝啤酒的心思!小林摸不透老婆今天的心思,忙進裏間問:
  “喂,你今天怎麽了”
  老婆“吃吃”地笑。
  小林感到有些奇怪:
  “你笑什麽說出來我聽聽!”
  老婆說:
  “小林,我告訴你,我的工作問題解決了!”
  小林吃了一驚:
  “什麽解決了你去前三門單位了管人事的頭頭答應了”
  老婆搖搖頭。
  小林問:
  “找到新的單位了”
  老婆搖搖頭。
  小林禁不住泄氣:
  “那解決什麽”
  老婆說:
  “這工作我不調了!”
  小林說:
  “怎麽不調了,你對單位又有感情了你不怕擠公共汽車了”
  小林老婆說:
  “感情談不上,但以後不擠公共汽車了。我們單位的頭頭說,從九月份開始,往咱們這條線發一趟班車!你想,有了班車,我就不用擠公共汽車,四十分鍾也到了。自己單位的班車,上車還有座位,這不比擠地鐵去前三門單位還好小林,我想通了,隻要九月份通班車,我工作就不調了。這單位固然不好,人事關係複雜,但前三門那個單位就不複雜了看那管人事頭頭的嘴臉!我信了你的話,天下的老鴉一般黑。隻要有班車,我就不調了,睜隻眼閉隻眼混算了。這不是工作問題解決了!”

  第八節
  小林聽了老婆一番話,也很高興。家中的一件大事,過去天天苦惱,時常為此鬧矛盾,現在終於有了著落。雖然工作問題的解決實際上是以不解決為解決,但不管怎樣,解決了,老婆就安心了,就沒有煩惱了,就不會情緒激動了,家裏就不會再為此鬧矛盾了。說來問題解決也簡單,靠小林和小林老婆自己去求人,去送東西到處碰壁,最終解決無非是單位發了一趟班車。但不管怎麽解決,小林也馬上和老婆一樣高興起來,說:
  “好,好,這不以後不存在這問題了你就不再跟我鬧了”
  老婆說:
  “是不存在呀!”
  又嬌嗔道:
  “誰跟你鬧了你沒有本事解決,還怪我跟你鬧!最後不還是靠我自己解決!就等九月份了!”
  小林說:
  “是呀,是呀,是靠你自己解決,就等九月份!”
  大家情緒很好。孩子的病也壓過去了。吃飯時大家喝了啤酒。晚上孩子保姆入睡,兩人又歡樂了一次。歡樂時兩人很有激情。歡樂以後,兩人都很不好意思。昨天歡樂,今天又歡樂,很長時間沒這麽勤了。接著兩人又撫摸著談心,說九月份。九月份真是個好日子,老婆工作問題解決,孩子入托辭退保姆,家裏可省一大筆開支。兩人又展望未來,憧憬九月份的幸福日子,討論節省下的開支如何使用。後來老婆又說,現在孩子還小,要不再讓孩子在家
  呆一年,再用一年保姆,等明年再送孩子入托。小林想起早晨保姆的事,馬上惡狠狠地說:
  “不,就今年,不為孩子,也為保姆,馬上讓她滾蛋!”
  老婆與保姆矛盾很深,聽小林這麽說,也很高興,又親了他一下,翻過身就睡著了。
  九月份了。九月份有兩件事,一、老婆通班車;二、孩子入托辭退保姆。老婆通班車這一條比較順,到了九月一號,老婆單位果然在這條線通了班車。老婆馬上顯得輕鬆許多。早上不用再頂星星。過去都是早六點起床,晚一點兒就要遲到;現在七點起床就可以了,可以多睡一個小時。七點起床梳洗完畢,吃點飯,七點二十輕輕鬆鬆出門,到門口上班車;上了班車還有座位,一直開到單位院內,一點不累。晚上回來也很早,過去要戴月亮,七點多才能到家,現在不用戴了;單位五點下班,她五點四十就到了家,還可以休息一會兒再做飯。老婆
  很高興。不過她這高興與剛聽到通班車時的高興不同,她現在的高興有些打折扣。本來聽說這條線通班車,老婆以為是單位頭頭對大家的關心,後來打聽清楚,原來單位頭頭並不是考慮大家,而是單位頭頭的一個小姨子最近搬家搬到了這一塊地方,單位頭頭的老婆跟單位頭頭鬧,單位頭頭才讓往這裏加一線班車。老婆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就有些沮喪,感到這班車通得有些貶值,自己高興得有些盲目。回來與小林嘮叨,小林聽到心裏也挺別扭,感到似乎是受了汙辱。但這汙辱比起前三門單位管人事的頭頭拒不收禮的汙辱算什麽!於是向老婆解釋,管他娘嫁給誰,管是因為什麽通的班車,咱隻要跟著能坐就行了。老婆說:
  “原來以為坐班車是公平合理,單位頭頭的關心,誰知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以後每天坐車,不都得想起小姨子!”
  小林說:
  “那有什麽辦法。現在看,沒有人家小姨子,你還坐不上班車!”
  小林老婆說:
  “我坐車心裏總感到有些別扭,感到自己是二等公民!”
  小林說:
  “你還像大學剛畢業那麽天真,什麽二等三等,有個班車給你坐就不錯了。我隻問你,就算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總比擠公共汽車強吧”
  小林老婆說:
  “那倒是!”
  小林又說:
  “再說,沾她光的又不是你自己,我隻問你,是不是每天一班車人”
  老婆說:
  “可不是一班車人,大家都不爭氣!”
  小林說:
  “人家不爭氣,這時你倒長了誌氣。你長誌氣,你以後再去坐公共汽車,沒人拉你非坐班車!你調工作不也照樣求人巴結人給人送東西,還讓晾到了樓道裏!”

  第九節
  老婆這時“撲哧”笑了:
  “我也就是說說,你倒說個沒完了。不過你說得對,到了這時候,還說什麽誌氣不誌氣!誰有誌氣有誌氣頂他媽屁用,管他媽嫁給誰,咱隻管每天有班車坐就是了!”
  小林拍巴掌:
  “這不結了!”
  所以老婆每天顯得很愉快。但小孩入托一事,碰到了困難。小林單位
  沒有幼兒園,老婆單位有幼兒園,但離家太遠,每天跟著老婆來回坐車也不合適,這就隻能在家門口附近找幼兒園。門口倒是有幾個幼兒園,有外單位辦的,有區裏辦的,有街道辦的,有居委會辦的,有個體老太太辦的。這裏邊最好的是外單位辦的,裏邊有幼師畢業的阿姨,可以教孩子些東西;區以下就比較差些,隻會讓孩子排隊拉圈在街頭走;最差的是居委會或個體辦的,無非是幾個老太太合夥領著孩子玩,賺個零用錢花花。因孩子教育牽扯到下一代,老婆對這事看得比她調工作還重。就攛掇小林去爭取外單位辦的幼兒園,次之隻能是區裏辦的,街道以下不予考慮。小林一開始有些輕敵,以為不就給孩子找個幼兒園嗎臨時呆兩年,很快就出去了,估計困難不會太大,但他接受以前一開始說話腔太滿,後來被老婆找後賬的教訓,說:
  “我找人家說說看吧,我也不是什麽領導人,誰知人家會不會買我的賬,你也不能限製得太死!”
  對門印度女人家也有一個孩子,大小跟小林家孩子差不多,也該入托,小林老婆聽說,她家的孩子就找到了幼兒園,就是外單位辦的那個。小林老婆說話有了根據,對小林說:
  “怎麽不限製死,就得限製死,就是外單位那個,她家的孩子上那個,咱孩子就得上那個,區裏辦的也不用考慮了!”
  任務就這樣給小林布置下了。等小林去落實時,小林才感到給孩子找個幼兒園,原來比給老婆調工作困難還大。小林首先摸了一下情況,外單位這個幼兒園辦得果真不錯,年年在市裏得先進。一些區一級的領導,自己區裏辦的有幼兒園,卻把孩子送到這個幼兒園。但人家名額限製得也很死,沒有過硬的關係,想進去比登天還難。進幼兒園的表格,都在園長手裏,連副園長都沒權力收孩子。而要這個園長發表格,必須有這個單位局長以上的批條。小林絞盡腦汁想人,把京城裏的同學想遍,沒想出與這個單位有關係的人。也是急病亂投醫,小林想不出同學,卻突然想起門口一個修自行車的老頭。小林常在老頭那裏修車,“大爺”“大爺”地叫,兩人混得很熟。平時帶錢沒帶錢,都可以修了車子推上先走。一次在閑談中,聽老頭說他女兒在附近的幼兒園當阿姨,不知是不是外單位這個想到這個茬兒,小林興奮起來,立即騎上車去找修車老頭。如果他女兒是在外單位這個,雖然隻是一個阿姨,說話不一定頂用,但起碼打開一個突破口,可以讓她牽內線提供關係。找到修車老頭,老頭很熱情,也很豪爽,聽完小林的訴說,馬上代他女兒答應下來,說隻要小林的孩子想入他女兒的托,他隻要說一句話,沒有個進不去的。隻是他女兒的幼兒園,不是外單位那個,而是本地居委會辦的。小林聽後十分喪氣。回來將情況向老婆作了匯報。老婆先是責備他無能,想不出關係,後又說:
  “咱們給園長備份厚禮送去,花個七十八十的,看能不能打動她!對門那個印度孩子怎麽能進去也沒見她丈夫有什麽特別的本事,肯定也是送了禮!”
  小林擺擺手說:
  “連認識都不認識,兩眼一抹黑,這禮怎麽送得出去上次給前三門單位管人事的頭頭送禮,沒放著樣子”
  老婆火了:
  “關係你沒關係,禮又送不出,你說怎麽辦?”
  小林說:
  “幹脆入修車老頭女兒那個幼兒園算了!一個三歲的孩子,什麽教育不教育,韶山衝一個窮溝溝,不也出了毛主席!還是看孩子自己!”
  老婆馬上憤怒,說小林不能這樣對孩子不負責任;跟修車的女兒在一起,長大不修車才怪;到目前為止,你連外單位的幼兒園的園長見都沒見一麵,怎麽就料定人家不收你的孩子有了老婆這番話,小林就決定鬥膽直接去見一下幼兒園園長。不通過任何介紹,去時也不帶禮,直接把困難向人家說一下,看能否引起人家的同情。路上小林安慰自己,中國的事情很複雜,別看素不相識,別看不送禮,說不定事情倒能辦成;有時認識、有關係,倒容易關係複雜,相互嫉妒,事情倒不大好辦。不認識怎麽了不認識說不定倒能引起同情。世上就沒好人了說不定這裏就能碰上一個。但等小林在幼兒園見到園長,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幼稚天真。幼兒園園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人倒挺和藹,說她這個幼兒園不招收外單位的孩子;本單位孩子都收不了,招外單位的大家會沒有意見不過情況也有例外,現在幼兒園想搞一項基建,一直沒有指標,看小林在國家機關工作,如能幫他們搞到一個基建指標,就可以收下小林的孩子。小林一聽就泄了氣,自己連自己都顧不住,哪能幫人家搞什麽基建指標如有本事搞基建指標,孩子哪個幼兒園不能進,何必非進你這個幼兒園他垂頭喪氣回到家,準備向老婆匯報,誰知家裏又起了軒然大波,正在鬧另一種矛盾。原來保姆已經聞知他們在給孩子找幼兒園;給孩子找到幼兒園,不馬上要辭退她她不能束手待斃,也怪小林老婆不事先跟她打招呼,於是就先發製人,主動提出要馬上辭退工作。小林老婆覺得保姆很沒道理,我自己的孩子,找不找幼兒園還用跟你商量現在幼兒園還沒找到,你就辭工作,不是故意給人出難題兩人就吵起來。到了這時候,小林老婆不想再給保姆說好話,說,要辭馬上辭,立即就走。保姆也不服軟,馬上就去收拾東西。小林回到家,保姆已將東西收拾好,正要出門。小林幼兒園聯係得不順利,覺得保姆現在走措手不及,忙上前去勸,但被老婆攔住:
  “不用勸她,讓她走,看她走了,天能塌下來不成!”
  小林也無奈。可到保姆真要走,孩子不幹了。孩子跟她混熟了,見她要走,便哭著在地上打滾;保姆對孩子也有了感情,忙上前又去抱起孩子。最後保姆終於放下嗷嗷哭的孩子,跑著下樓走了。保姆一走,小林老婆又哭了,覺得保姆在這幹了兩年多,把孩子看大,現在就這麽走了也很不好,趕忙讓小林到陽台上,給保姆再扔下一個月的工資。
  保姆走後,家裏亂了套。幼兒園沒找著,兩人就得輪流請假在家看孩子。這時老婆又開始惡狠狠地責罵保姆,怪她給出了這麽個難題,又責怪小林無能,連個幼兒園都找不到。小林說:
  “人家要基建指標,別說我,換我們的處長也不一定能搞到!”
  又說:
  “依我說,咱也別故意把事情搞複雜,承認咱沒本事,進不了那個幼兒園,幹脆,進修車老頭女兒的幼兒園算了!這個幼兒園不也孩子滿滿當當的!”
  事到如今,小林老婆的思想也有些活動。整天這麽請假也不是個事。第二天又與小林到修車老頭女兒的幼兒園看了看,印象還不錯,當然比外單位那個幼兒園差遠了,但裏麵還幹淨,幾個房間裏圈著幾十個孩子,一個屋子角上還放著一架鋼琴。幼兒園離馬路也遠。小林見老婆不說話,知道她基本答應了,心裏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第十節
  回來,開始給孩子做入托的準備。收拾衣服、枕頭、吃飯的碗和勺子、喝水的杯子、揩鼻涕的手絹,像送兒出征一樣。小林老婆又落了淚:
  “爹娘沒本事,送你到居委會幼兒園,你以後就好自為之吧!”
  但等孩子體檢完身體,第二天要去居委會幼兒園時,事情又發生了轉機,外單位那個幼兒園,又同意接收小林的孩子。當然,這並不是小林的功勞,而是對門那個印度女人的丈夫意外給幫了忙。這天晚上有人敲門,小林打開門,是印度女人的丈夫。印度女人的丈夫具體是幹什麽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清楚,反正整天穿得筆挺,打著領帶,騎摩托上班。由於人家家裏富,家裏擺設好,自家比較窮,家裏擺設差,小林和小林老
  婆都有些自卑,與他們家來往不多。隻是小林老婆與印度女人有些接觸,還麵和心不和。現在印度女人的丈夫突然出現,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提高了警惕:他來幹什麽誰知人家很大方,坐在床沿上說:
  “聽說你們家孩子入托遇到困難?”
  小林馬上感到有些臉紅。人家問題解決了,自己沒有解決,這不顯得自己無能就有些支吾。印度女人丈夫說:
  “我來跟你們商量個事,如果你們想上外單位那個幼兒園,我這裏還有一個名額。原來搞了兩個名額,我孩子一個,我姐姐孩子一個,後來我姐姐孩子不去了,如果你們不嫌這個幼兒園差,這個名額可以讓給你們,大家對門住著!”
  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感到一陣驚喜。看印度女人丈夫的神情,也沒有惡意。小林老婆馬上高興地答:
  “那太好了,那太感謝你了!那幼兒園我們努力半天,都沒有進去,正準備去居委會的呢!”
  這時小林臉上卻有些掛不住。自己無能,回過頭還得靠人家幫助解決,不太讓人看不起了!所以倒沒像老婆那樣喜形於色。印度女人丈夫又體諒地說:
  “本來我也沒什麽辦法,隻是我單位一個同事的爸爸,正好是那個單位的局長,通過求他,才搞到了名額。現在這年頭兒,還不是這麽回事!”
  這倒叫小林心裏有些安慰。別看印度女人愛攪是非,印度女人的丈夫卻是個男子漢。小林忙拿出煙,讓他一支。煙不是什麽好煙,也就是“長樂”,放了好多天,有些幹燥了,但人家也沒嫌棄,很大方地點著,與小林一人一支,抽了起來。
  孩子順利地入了托。小林和小林老婆都鬆了一口氣。從此小林家和印度女人家的家庭關係也融洽許多。兩家孩子一同上幼兒園。但等上了幾天,小林老婆的臉又沉了下來。小林問她怎麽回事,她說:
  “咱們上當了!咱們不該讓孩子上外單位幼兒園!”
  小林問:
  “怎麽上當怎麽不該去?”
  小林老婆說:
  “表麵看,印度家庭幫了咱的忙,通過觀察,我發現這裏頭不對,他們並不是要幫咱們,他們是為了他們自己。原來他們孩子哭鬧,去幼兒園不順利,這才拉上咱們孩子給他陪讀。兩個孩子以前在一起玩,現在一塊上
  幼兒園,當然好上了。我也打聽了,那個印度丈夫根本沒有姐姐!咱們自己沒本事,孩子也跟著受欺負!我坐班車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沒想到孩子進幼兒園,也是為了給人家陪讀!”
  接著開始小聲哭起來。聽了老婆的話,小林也感到後背冷颼颼的。媽的,原來印度家庭沒安好心。可這事又擺不上桌麵,不好找人理論。但小林心裏像吃了馬糞一樣感到齷齪。事情齷齪在於:老婆哭後,小林安慰一番,第二天孩子照樣得去給人家當“陪讀”;在好的幼兒園當陪讀,也比在差的幼兒園胡混強啊!就像蹭人家小姨子的班車,也比擠公共汽車強一樣。當天夜裏,老婆孩子入睡,小林第一次流下了淚,還在漆黑的夜裏扇了自己一耳光:
  “你怎麽這麽沒本事,你怎麽這麽不會混!”
  但他扇的聲音不大,怕把老婆弄醒。
  今年大白菜豐收。
  小林站在市民排起的長隊裏,嘴裏哈著寒氣,開始購買冬貯大白菜。大家一人手裏捏著一個紙片。天冷了,有人頭上已經扣上了棉帽子。大家排隊時間一長,相互混熟了,前邊一個中年人讓給小林一支煙,兩人燃著,說些閑話。一到購買冬貯大白菜,小林的心情是既焦急又矛盾。看著別人用自行車、三輪車、大筐往家裏弄大白菜,留下一路菜幫子,他很焦急
  ;生怕大白菜一下賣完,他落了空,冬天裏沒有菜吃。等到擠到人群裏去買,他心裏又覺得是上當。年年買大白菜,年年上當。買上幾十棵便宜菜,不夠伺候它的,天天得擺、晾、翻,天天夜裏得收到一起碼著。這樣晾好,白菜已經脫了幾層皮。一開始是舍不得吃,寧肯再到外麵買;等到舍得吃,白菜已經開始發幹,萎縮,一個個變成了小棍棍,一層層揭下去,就剩一個小白菜心,弄不好還凍了,煮出一股酸味。每到第二年春天,麵對著剩下的幾根小棍棍,小林和小林老婆都發誓,等秋天再不買大白菜。可一到秋天,看著一堆堆白菜那麽便宜,政府在裏邊有補貼,別人家一車一車推,自己不買又感到吃虧。這樣矛盾焦急心理,小林感到是一種折磨,其心理損耗遠遠超過了白菜的價值。所以今年一到秋天小林便下定決心:堅決不買大白菜。與老婆商量,老婆也同意,說把冬貯菜的虧爛刨去,也不見得便宜到哪裏去。於是他們今年真沒有買大白菜。但這樣僅堅持了三天,小林又扣上棉帽子排到了買冬貯菜的行列。這並不是今年小林的意誌不堅強,而是今年北京大白菜過剩,單位號召大家買“愛國菜”,誰買了“愛國菜”可以到單位報銷。這樣,不買白不買,小林和小林老婆馬上又改變了最初的決定,決定馬上去買“愛國菜”,而且單位能報銷多少,就買多少。小林單位可以報銷三百斤,小林老婆單位可以報銷二百斤,於是兩人決定買五百斤。這比往年自己決定買大白菜的量還多。小林專門借了辦公室副處長老何家的三輪車。小林說:
  “原來說不買大白菜了,誰知單位又要報銷,逼著你非再麻煩一次!”

  第十一節
  由於這麻煩是報銷引起的而不是自己決定的,所以小林一邊排隊買菜,一邊又感到委屈,歎了一口氣,用腳踢了踢“愛國菜”,漫不經心地看前邊稱菜。但小林很快又克服了漫不經心。因大家買菜都不花錢,競爭都挺激烈,生怕排到自己“愛國菜”脫銷,眼珠子瞪得都挺大。小林也不由緊張起來,將棉帽子的帽翅卷了起來,露出耳朵。
  五百斤大白菜買回家,家裏便充滿了大白菜的氣味。小林心情不好。但由於這大白菜不花錢,老婆的積極性倒挺高,在那裏晾曬。不過結果小林仍然知道,無非變成七八十個小棍棍。看著它堆積那麽高,一個冬天要吃掉它,也叫人倒胃口。不過老婆心情開朗,小林也跟著心情好起來,家裏氣氛倒是比以前輕鬆。大白菜拉回家的第二天,小林老家又來了人,一共來了六個,小林心裏一陣緊張,小林老婆的臉也變了顏色。不過這六個客人並沒有吃飯,坐了一會就走了,說是去東北出差。小林才放下心來。小林老婆臉上的顏色也轉了過來,送客人時顯得很熱情,弄得大家都很滿意。
  這天,小林下班早,到菜市場去轉。先買了一堆柿子椒,又用糧票換了二斤雞蛋(保姆走後,糧食寬裕許多,可以騰出些糧票換雞蛋),正準備回家,突然看到市場上新添了一個賣安徽板鴨的個體食品車,許多人站隊在那裏買。小林過去看了看,鴨子太貴,四塊多一斤;但鴨雜便宜,才三塊錢一斤。小林女兒愛吃動物雜碎,小林就也排到了隊伍中,準備買半斤鴨雜。攤主有兩個人,一個操安徽口音的在剁鴨子,另一個老板模樣的人在收錢。可等排到小林,小林要把錢交給老板時,老板看他一眼,兩人眼睛一對,禁不住都叫道:
  “小林!”
  “小李白!”
  兩人都丟下鴨雜和錢,笑著摟抱在一起。這個“小李白”是小林的大學同學,當年在學校時,兩人關係很好,都喜歡寫詩,一塊加入了學校的文學社。那時大家都講奮鬥,一股子開天辟地的勁頭。“小李白”很有才,又勤奮,平均一天寫三首詩,詩在一些報刊還發表過,豪放灑脫,上下幾千年,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都不在話下,人稱“小李白”。惹得許多女同學追他。畢業以後,大家煙消雲散。“小李白”也分到一個國家機關。後來聽說他坐不了辦公室,自己辭職跑到一個公司去了,現在怎麽又賣起了板鴨“小李白”見到小林,生意也不做了,一切交給剁鴨子的安徽人,拉小林到旁邊樹下聊天。兩人抽著煙,小林問:
  “你不是在公司嗎怎麽又賣起了板鴨”
  “小李白”一笑:
  “媽拉個×,公司倒閉了,就當上了個體戶,賣起了板鴨!不過賣板鴨也不錯,跟自己開公司差不多,一天也弄個百兒八十的!”
  小林嚇了一跳,又問:
  “你還寫詩嗎”
  “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
  “狗屁!那是年輕時不懂事!詩是什麽,詩是搔首弄姿混扯淡!如果現在還寫詩,不得餓死混唄。你結婚了嗎”
  小林說:
  “孩子都三歲了!”
  “小李白”拍了一巴掌:
  “看,還說寫詩,寫姥姥!我可算看透了,不要異想天開,不要總想著出人頭地,就在人堆裏混,什麽都不想,最舒服,你說呢”
  小林深有同感,於是點點頭。又問:
  “你有孩子嗎”
  “小李白”伸出了三個手指頭。小林吃了一驚:
  “你敢不計劃生育”
  “小李白”一笑:
  “結了三個,離了三個,現在又結了一個。結一個下一個果,離婚人家不要孩子,我可不就落了三個!不賣鴨子成嗎家裏五六張嘴等著吃食哩!”
  小林也一笑,覺得“小李白”到底是“小李白”,詩雖然不寫了,但那股
  灑脫勁兒還沒褪下。兩人又談了半天,天快黑了,“小李白”突然想起什麽,照小林肩上拍了一掌:
  “有了!”
  小林嚇了一跳:
  “什麽有了”
  “小李白”說:
  “我得出去十來天,去外地弄鴨子,這裏沒人收賬,我正愁找不到人,你以後每天下班,來替我收收賬算了!”
  小林忙擺手:
  “別,別,我還得上班。再說,我也不會賣鴨子!”
  “小李白”說:
  “我知道你是愛那個麵子!你還是天真幼稚,現在普天下誰還要麵子要麵子一股子窮酸,不要麵子享榮華富貴。就你小林清高看你的穿戴神情,也是改不掉的窮酸受罪模樣。你下班來替我收賬,幫我十天,我每天給你二十塊錢!”
  然後,不由分說,將一個大鴨子塞到小林手裏,把小林推走了。
  小林邊搖頭邊笑提著鴨子回到家,老婆正不高興他這麽晚才回來,孩子也沒準時接;又看他手裏提鴨子,以為是花錢買的,叫道:
  “你成貴族了,吃這麽大的鴨子!”
  小林將鴨子扔到飯桌上,瞪了老婆一眼:
  “人家送的!”

  第十二節
  小林老婆吃了一驚:
  “你當官了也有人給你送東西!”
  小林便將菜市場的巧遇原原本本給老婆說了。最後把“小李白”讓他看鴨子收賬的事也說了。沒想到老婆一聽這事倒高興,同意他去賣鴨子,說:
  “一天兩個小時,也不耽誤上班,兩個小時給你二十塊錢,比給資本家端盤子掙得還多,怎麽不可以!從明天起孩子我接,你賣鴨子吧,這事你能幹得下來!”
  小林倒在床上,手扣住後腦勺說:
  “幹是幹得下來,隻是麵子上掛不住,賣鴨子!”
  小林老婆說:
  “管他呢!講麵子不是窮了這麽多年你又不找老婆,我不怕你丟麵子,你還怕什麽!”
  於是,從第二天起,小林每天下午下班,就坐在板鴨車後邊賣鴨子收款。一開始還真有些不好意思,穿上白圍裙,就不敢抬眼睛,不敢看買鴨子的是誰,生怕碰到熟人。回家一身鴨子味,趕緊洗澡。可幹了兩天,每天能捏兩張人民幣,眼睛、臉就敢抬了,碰到熟人也不怕了。回來澡也不洗了。習慣了就自然了。小林感到就好像當娼妓,頭一次接客總是害怕,害臊,時間一長,態度就大方了,接誰都一樣。這時小林覺得長期這樣賣鴨子也不錯,每月可多六百元的收入,一年下來不就富了可惜“小李白”隻出去十天,十天回來,小林就幹不成了。如果自己早一點見到“小李白”就好了。
  鴨子賣到第九天,這天小林正在車後賣鴨子,又碰到一個熟人。本來現在小林已經不怕熟人了,但這個熟人不同別的熟人,小林還是有些害怕,他是小林辦公室的處長老關。老關家住別處,本來不逛這個菜市場,怎麽他今天逛到這裏來了當老關看到板鴨車後坐的是自己的部下,吃驚得眼睛瞪得溜圓。小林也感到不好意思。小林第二天上班,就準備老關找他談話。果然,老關找他單獨“通氣”。不過這時小林一點不怕老關,大家都在社會上混,又不是在單位賣鴨子,下班掙個零錢有什麽不可以有錢到底過得愉快,九天掙了一百八,給老婆添了一件風衣,給女兒買了一個五斤重的大哈密瓜,大家都喜笑顏開。這與麵子、與挨領導兩句批評相比,麵子和批評實在不算什麽。當然小林在單位混了這麽多年,已不像剛來單位時那麽天真,盡說大實話;在單位就要真真假假,真亦假來假亦真,說假話者升官發財,說真話倒黴受罰。於是在老關要求他解釋昨天的事時,小林故作天真地一笑,說賣板鴨的是他的同學,他覺得好玩,就穿上同學的圍裙坐那裏試了一試,喊了兩嗓子,純粹是鬧著玩,正好被領導碰上,他並沒有真的賣鴨子,給單位丟名譽。老關聽到情況是這樣,就鬆了一口氣,說:“我說呢,堂堂一個國家幹部,你也不至於賣鴨子!既然是鬧著玩,這事就算了,以後別這麽鬧就是了!”
  小林忙答應一聲,兩人便分了手。等老關走遠,小林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怎麽不至於賣鴨子,老子就是賣了九天鴨子!可惜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如果能長期這樣,我這個鴨子還真要長期賣下去。
  可惜,這天下午,“小李白”準時從外地回來了,小林就告別了板鴨車。臨別時“小李白”把最後二十塊錢交給小林,交代他以後想吃鴨子就
  來拿;以後他到外地去弄鴨子,還請他來看攤。小林這時一點也沒不好意思,聲音很大地答應:
  “以後需要我幫忙,你盡管言聲!”
  孩子上幼兒園已經三個月了。小林或小林老婆每天接送。平心而論,孩子上幼兒園以後,家務比以前多了,家裏沒有保姆,刷碗、擦地、洗衣洗單子,都要自己動手;孩子每天清早送、晚上接,都要準時;不像過去家裏有保姆擔著,回去得早晚沒關係。家務雖然重了,但因為家裏沒有保姆,孩子一天不在家,讓人心理上輕鬆許多;孩子接回來,關起門也是自己一家人,沒有外人。保姆一走,每月省下一百多元錢,扣除孩子的入托費,還剩五六十,經濟上也顯得寬裕了,老婆也舍得吃了,時不時買根香腸,有時還買隻燒雞。兩人在一起討論起
  來,都說沒有保姆好處多,接著說了用保姆的一連串毛病。但現在人家已經走了,兩人還邊啃燒雞邊聲討人家,未免顯得有些小氣。不說她也罷。以後兩人說保姆少了。
  孩子入托好是好,但小林和小林老婆一直有一個心理問題還沒有解決。因為孩子入托是沾了印度家庭的光,是為了給人家孩子當陪讀。清早一送孩子,晚上一接孩子,就想起這檔子事,讓人心理上不愉快。接送過程中,常碰到印度女人或她的丈夫,招呼還是要打,但打過招呼就有一種羞愧和不自然。不過孩子不懂事,有時從幼兒園出來,還和印度女人的孩子拉著手,玩得很愉快。但什麽事情都有一個過程,時間一長,小林和小林老婆就把這事看得輕了。有時又一想什麽陪讀不陪讀,隻要能進幼兒園,隻要孩子愉快就行了。就好像幫人家賣鴨子,麵子是不好看,領導也批評,但二百塊錢總是到手了。隻是有時見了印度家的人依然憤怒,憤怒起來心裏要罵一句:
  “幫我聯係幼兒園,我也不承你的情!”
  孩子在幼兒園也有一個習慣過程。開始幾天,孩子哭著不去。送時哭,接時也哭。這是年幼不懂事,大人隻要堅持下來,孩子也沒辦法。堅持一段孩子就習慣了。等孩子熟悉了新的環境,老師、別的孩子,她都認識了,於是也就不哭了。小林有時覺得那麽小的孩子,在無奈中也會漸漸適
  應環境,想起來有些心酸。可老放在身邊怎麽成,她就不長大了嗎長大混世界,不更得適應於是也就不把這辛酸放到心上。這時有了世界杯足球賽,小林前幾年愛看足球,看得臉紅心跳,覺得過癮,世界級的明星,都能說出口。那時覺得人生的一大目的就是看足球,世界杯四年一次,人生才有幾個四年但後來參加工作、結婚以後,足球賽漸漸不看了。看它有什麽用人家球踢得再好,也不解決小林身邊任何問題。小林的問題是房子、孩子、蜂窩煤和保姆、老家來人。所以對熱鬧的世界杯充耳不聞。現在孩子入了幼兒園,小林心裏輕鬆一些,想到今天晚上要決賽,也禁不住心裏癢癢起來;由於轉播是半夜,他想跟老婆通融通融,半夜起來看一次轉播。於是下班接孩子回來,猛幹家務。老婆看他有些反常,問他有什麽事,他就?著臉把這件事說了,並說今天晚上上場的有馬拉多納。誰知老婆仍是那麽不通情達理,她的思路仍沒有轉過彎來,竟將圍裙摔到桌子上:
  “家裏蜂窩煤都沒有了,你還要半夜起來看足球,還是累得輕!你要能讓馬拉多納給咱家拉蜂窩煤,我就讓你半夜起來看他!”
  小林一陣掃興,連忙擺手:
  “算了,算了,你別說了,我不看了,明天我去拉蜂窩煤不就行了!”

  第十三節
  於是也不再幹家務,坐在床頭犯傻,像老婆有時在單位不順心回到家坐床邊犯傻的樣子。這天夜裏,小林一夜沒睡著。老婆半夜醒來,見小林仍睜眼在那裏犯傻,倒有些害怕,說:
  “你要真想看,你看去吧!明天不誤拉蜂窩煤就行了!”
  這時小林一點興致都沒有了,一點不承老婆的情,厭惡地說:
  “我說看了不看足球,還不讓我想想事情了!”
  第二天早起,小林就請了一上午假,去拉蜂窩煤。拉完蜂窩煤下午到單位,新來的大學生便來征求他對昨晚足球的意見。小林惡狠狠地說:
  “一個雞巴足球,有什麽看的!我從來不看足球!”
  接著就自己去翻報紙。倒把大學生嚇了一跳。晚上下班回來,老婆見他仍在鬧情緒,蜂窩煤也拉來了,倒覺得有點對不住他,自己忙裏忙外弄孩子,還看著他的臉色說話。這倒叫小林有些過意不去,心裏的惡氣才稍稍出了一些。
  這天晚上,小林和小林老婆正準備吃飯,查水表的瘸腿老頭來了。本來今天不該查水表,但查水表的老頭來了,就不敢不讓他查。小林和小林老婆停止弄飯,讓他查。這次老頭除了拿著關水的扳手,身上還背著一個大背包,背包似乎還很重,累得老頭一臉的汗。小林看著大背包,心裏嚇
  了一跳,不知老頭又要搞什麽名堂。果然,老頭查完水表,又理所當然地坐到了小林家的床上。小林站在他跟前,不知他想說年輕時喂馬,還是繼續說上次偷水的事。但老頭這兩件事都沒有說,而是突然笑嘻嘻的,對小林說:
  “小林,我得求你一件事!”
  小林吃了一驚,說:
  “大爺,您說哪兒去了,都是我有事求您,您哪裏會有事求我”
  老頭說:
  “這次真有事求你。你不是在×部×局×處工作嗎”
  小林點點頭。
  老頭說:
  “×省×地區×縣的一件批文,是不是壓在你們處裏”
  小林想了想,想起似乎是有這麽一個文,壓在處裏,似乎是壓在女小彭手上;女小彭這些天忙著去日壇公園學氣功,就把這事給壓下了。於是說:
  “好像是有這件事!”
  老頭拍著巴掌說:
  “這就對了!×省×縣是我的老家呀!老家為這件事著急得不得了,縣長書記都來了,找到我,讓我想辦法!”
  小林吃一驚,縣長書記進京,竟求到一個查水表的老頭身上但又想起他年輕時曾給大領導喂過馬,於是就想通了。
  老頭繼續說:
  “我能想什麽辦法我讓他們打聽一下批文壓在哪個部哪個局哪個處,他們打聽出來,我一聽真是湊巧,這個處正好是你在的處,我忽然想咱們倆認識,於是今天就求到你頭上了!這
  事情好辦嗎”
  小林在機關呆了五六年,機關那一套還不熟悉這事情說好辦就好辦,明天他給女小彭說一句話,女小彭抹口紅的工夫,這批件就從她手裏出去了;說不好辦也不好辦,如果陌生人公事公辦去找女小彭,如果女小彭正在做氣功你打擾了她,或者因為別的事她正心情不好,這批件就難說了;她會給你找出批件的好多毛病,找出國家的種種規定,不能審批的原因,最後還弄得你口服心服,以為是批件本身有毛病而不是別的什麽其他原因。瘸老頭說的這批件,就看小林幫忙不幫忙,如果幫忙,明天就可以批;如果不幫忙,這批件就仍然得壓一些日子。但瘸老頭不是一般的
  老頭,管著給他們查水表,這個忙看樣子得幫。但小林已不是過去的小林,小林成熟了。如果放在過去,隻要能幫忙,他會立即滿口答應,但那是幼稚。能幫忙先說不能幫忙,好辦先說不好辦,這才是成熟。不幫忙不好辦最後幫忙辦成了,人家才感激你。一開始就滿口答應,如果中間出了岔子沒辦成,本來答應人家,最後沒辦成,反倒落人家埋怨。所以小林將手搭在後腦勺上,將身子仰到被子垛上說:
  “這事情不好辦哪!批文是有這麽一個批文,但我聽說裏邊有好多毛病呢,不是說批就能批的!”
  瘸老頭雖然以前給大領導喂過馬,但畢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現在已淪落成一個查水表的,不懂其中奧妙,已經多年矣,所以趕忙迎著小林笑:
  “是呀是呀,我也給老家的縣長書記說,北京中央不比地方,各項規定嚴著哩。不過小林你還是得幫幫忙!”
  小林老婆這時也聽出了什麽意思,湊過來說:
  “大爺,他就會偷水,哪裏會幫您這大忙!”
  瘸老頭一臉尷尬,說:
  “那是誤會,那是誤會,怪我亂聽反映,一噸水才幾分錢,誰會偷水!”
  接著又忙把他的背包拉開,掏出一個大紙匣子,說:
  “這是老家人的一點心意,你們收下吧!”
  然後不再多留,對小林眨眨眼,瘸著腿走了。老頭一走,小林老婆說:
  “看來以後生活會有轉變!”
  小林問:
  “怎麽有轉變”
  小林老婆指著紙盒子說:
  “看,都有人開始送禮了!”
  接著將紙盒子打開,掏出禮物一看,兩人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個小型的微波爐,在市場上要七八百元一台。小林說:
  “這多不合適,如果是一個布娃娃,可以收下,七八百元的東西,如何敢收!明天給他送回去!”
  老婆也覺得是。晚上吃飯,兩人都心事重重的。到了晚上,老婆突然問他:
  “我隻問你,那個批文好辦嗎”

  第十四節
  小林說:
  “批文倒好辦,我明天給女小彭說一下,馬上就可以批!”
  小林老婆拍了一下巴掌:
  “那這微波爐我收下了!”
  小林擔心地說:
  “這不合適吧幫批個文,收個微波爐,這不太假公濟私了再說,也給瘸腿老頭留下話柄了呀!”
  小林老婆說:
  “給他把事情辦了,還有什麽話柄什麽假公濟私,人家幾千幾萬地倒騰,不照樣做著大官!一個微波爐算什麽!”
  小林想想也是,就不再說什麽。小林老婆馬上將微波爐電源插上,揀了幾塊白薯放到裏邊試烤。幾分鍾之後,滿屋的白薯香。打開爐子,白薯焦黃滾燙,小林老婆、小林、孩子三人,一人捧一塊“稀溜稀溜”吃。小林老婆高興地說,微波爐用處多,除了烤白薯,還可以烤蛋糕,烤饃片,烤雞烤鴨。小林吃著白薯也很高興,這時也得到一個啟示,看來改變生活也不是沒有可能,隻要加入其中就行了。這天晚上,他與老婆又親熱了一回。由於有微波爐的刺激,老婆也很有激情。昨天發生的足球事件,這時也顯得無足輕重了。
  第二天上班,小林找到了女小彭。果然,談笑之間,兩人就把那個批件給處理了。
  微波爐用了兩個星期,孩子突然出了毛病。本來去幼兒園她已經習慣了,接送都不哭了,有時還一蹦一跳地進幼兒園。但這兩天突然反常,每天早上都哭,哭著不去幼兒園,或說肚子疼,或說要拉屎;真給她便盆,什麽也拉不出來。嗬斥她一頓,強著送去,路上倒不哭了,但怔怔的,犯愣,像傻了一樣。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有些害怕,斷定她在幼兒園出了毛病,要麽是小朋友欺負了她,使她見了這個小朋友就害怕;要麽問題出在阿姨身上,阿姨不喜歡她,罰她站了牆根或是讓她當眾出醜,傷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害怕再見阿姨。小林和小林老婆便問孩子因為什麽,孩子倒哭著說:
  “我沒有什麽呀,我沒有什麽呀!”
  於是小林老婆隻好接孩子時在其他家長中進行調查。調查的結果,原來毛病出在小林和小林老婆身上。他們大意了。大意之中過了元旦;元旦之前,別的家長都向阿姨們送東西,或多或少,意思意思,惟獨小林家沒有意思,於是跡象就出現在孩子身上。老婆埋怨小林:
  “你也真是,孩子進了幼兒園,你連個元旦都記不住!幼兒園阿姨背地裏不知嘲笑咱多少回,肯定說咱摳門、寒酸!”
  小林也說:
  “大意了大意了,過去送禮被人家推出去,就害怕送禮,誰知該送禮的時候,又把這件事給忘了!”
  於是就跟老婆商量補救措施,看補送一些什麽合適。真要說送什麽,兩人又犯了愁。送個賀年卡、掛曆,顯得太小氣,何況新年已過去了;送毯子、衣服又太大,害怕人家不收。小林說:
  “要不問問孩子”
  小林老婆說:
  “問她幹什麽,她懂個屁!”
  小林還是將孩子叫過來,問孩子知不知道其他孩子給老師送了什麽,沒想到孩子竟然知道,答:
  “炭火!”
  小林倒吃一驚:
  “炭火為什麽送炭火給老師送炭火幹什麽”
  於是讓老婆第二天再調查。果然,孩子說對了,有許多家長在元旦給老師送了“炭火”。因為現在冬天了,冬天北京時興吃涮羊肉,大家便給老師送“炭火”。小林說:
  “這還不好辦別人送炭火,咱也送炭火!”
  但等真要買炭火,炭火在北京已經脫銷了。小林感到發愁,與老婆商量送點別的算了,何況別人家已經送了炭火,咱再送也是多餘,不如送點別的。但孩子記住了“炭火”,每天清早爬起來第一句話便是:
  “爸爸,你給老師買炭火了嗎”
  看著一個三歲孩子這麽頑固地要送“炭火”,小林又好氣又好笑,拍了一下床說:
  “不就是一個炭火嗎,我全城跑遍,也一定要買到它!”
  果然,最後在郊區一個旮旯小店裏買到了炭火。不過是高價的。高價能買到也不錯。小林讓老婆把炭火送到幼兒園。第二天,女兒就恢複了常態,高興去幼兒園。女兒一高興,全家情緒又都好起來。這天晚上吃飯,老婆用微波爐烤了半隻雞,又讓小林喝了一瓶啤酒。啤酒喝下,小林頭有些發暈,滿身變大。這時小林對老婆說,其實世界上事情也很簡單,隻要弄明白一個道理,按道理辦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過下去,也蠻舒服。舒
  服世界,環球同此涼熱。老婆見他喝多了,瞪了他一眼,一把將啤酒瓶給奪了過來。啤酒雖然奪了過去,但小林腦袋已經發懵,這天夜裏睡得很死。半夜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睡覺,上邊蓋著一堆雞毛,下邊鋪著許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軟舒服,度年如日。又夢見黑鴉鴉無邊無際的人群向前湧動,又變成一隊隊祈雨的螞蟻。一覺醒來,已是天亮,小林搖頭回憶夢境,夢境已是一片模糊。這時老婆醒來,見他在那裏發傻,便催他去買豆腐。這時小林頭腦清醒過來,不再管夢,趕忙爬起來去排隊買豆腐。買完豆腐上班,在辦公室收到一封信,是上次來北京看病的小學老師他兒子寫的,說自上次父親在北京看了病,回來停了三個月,現已去世了;臨去世前,曾囑咐他給小林寫封信,說上次到北京受到小林的招待,讓代他表示感謝。小林讀了這封信,難受一天。現在老師已埋入黃土,上次老師來看病,也沒能給他找個醫院。到家裏也沒讓他洗個臉。小時候自己掉到冰窟窿裏,老師把棉襖都給他穿。但傷心一天,等一坐上班車,想著家裏的大白菜堆到一起有些發熱,等他回去拆堆散熱,就把老師的事給放到一邊了。死的已經死了,再想也沒有用,活著的還是先考慮大白菜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爐再給他烤點雞,讓他喝瓶啤酒,他就沒有什麽不滿足的了。
  一九九〇年十月北京十裏堡

  第一節
  一九四二年,河南發生大災荒。一位我所敬重的朋友,用一盤黃豆芽和兩隻豬蹄,把我打發回了一九四二年。當然,這頓壯行的飯,如果放到一九四二年,可能是一頓美味佳肴;同時就是放到一九四二年,也不見得多麽可觀。一九四三年二月,美國《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英國《泰晤士》報記者哈裏遜福爾曼去河南考察災情,在母親煮食自己嬰兒的地方,我故鄉的省政府官員,宴請兩位外國友人的菜單是:蓮子羹、胡椒辣子雞、栗子燉牛肉、豆腐、魚、炸春卷、熱饅頭、米飯、兩道湯、外加三個撒滿了白糖的餡餅。這飯就是放到今天,
  我們這些庸俗的市民,也隻能在書中和大飯店的菜本上看到。白修德說:這是他所吃過的最好的筵席之一。我說:這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筵席之一。但他又說:他不忍心吃下去。我相信我故鄉的省政府官員,決不會像白修德這麽扭扭捏捏。說到底,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我故鄉發生了吃的問題。但吃的問題應該僅限在我們這些普通的百姓身上。我估計在我們這個東方文明古國,無論發生什麽情況,縣以上的官員,都不會發生這種問題。不但不存在吃的問題,性的問題也不會匱乏。
  還有一個問題,當我順著枯燥泛出黴尿味的隧道回到一九四二年時,我發現五十年後我朋友把他交給我的任務的重要性,人為地誇大了。吃完豆芽和豬蹄,他是用一種上校的口氣,來說明一九四二年的。
  一九四二年夏到一九四三年春,河南發生大旱災,景象令人觸目驚心。全省夏秋兩季大部絕收。大旱之後,又遇蝗災。災民五百萬,占全省人口的百分之二十。“水旱蝗湯”,襲擊全省一百一十個縣。
  災民吃草根樹皮,餓殍遍野。婦女售價累跌至過去的十分之一,壯丁售價也跌了三分之一。寥寥中原,赤地千裏,河南餓死三百萬人之多。
  死了三百萬。他嚴肅地看著我。我心裏也有些發毛。但當我回到一九四二年時,我不禁啞然失笑。三百萬人是不錯,但放在當時的曆史環境中去考察,無非是小事一樁。在死三百萬的同時,曆史上還發生著這樣一些事:宋美齡訪美、甘地絕食、斯大林格勒大血戰、邱吉爾感冒。這些事件中的任何一樁,放到一九四二年的世界環境中,都比三百萬要重要。五十年之後,我們知道當年有邱吉爾、甘地、儀態萬方的宋美齡、斯大林格勒大血戰,有誰知道我的故鄉還因為旱災死過三百萬人呢當時中國國內形勢,國民黨、共產黨、日軍、美國人、英國人、東南亞戰場、國內正麵戰場、陝甘寧邊區,政治環境錯綜複雜,如一盆雜拌粥相互攪和,擺在國家最高元首蔣介石委員長的桌前。別說是委員長,換任何一個人,處在那樣的位置,三百萬人肯定不是他首先考慮的問題。三百萬是三百萬人自己的事。所以,朋友交給我的任務是小節而不是大局,是芝麻而不是西瓜。當時世界最重要的部分是白宮、唐寧街十號、克裏姆林宮、希特勒的地下掩體指揮部、日本東京,中國最重要的部分是重慶黃山官邸。這些富麗堂皇地方中的衣著幹淨、可以喝咖啡洗熱水澡的少數人,將注定要決定世界上大多數人的命運。但這些世界的軸心我將遠離,我要蓬頭垢麵地回到赤野千裏、遍地餓殍的河南災區。這不能說明別的,隻能說明我從一九四二年起,就注定是這些慌亂下賤的災民的後裔。最後一個問題是,朋友在為我壯行時,花錢買了兩隻豬蹄,匆忙之中,他竟忘記拔下盤中豬蹄的蹄甲;我吃了帶蹄甲的豬蹄,就匆匆上路;可見雙方是多麽大意。
  我姥娘將五十年前餓死人的大旱災,已經忘得一幹二淨。我說:
  “姥娘,五十年前,大旱,餓死許多人!”
  姥娘:
  “餓死人的年頭多得很,到底指的哪一年”
  我姥娘今年九十二歲。與這個世紀同命運。這位普通的中國鄉村婦女,解放前是地主的雇工,解放後是人民公社社員。在她身上,已經承受了九十二年的中國曆史。沒有千千萬萬這些普通的肮髒的中國百姓,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和反革命曆史都是白扯。他們是最終的災難和成功的承受者和付出者。但曆史曆來與他們無緣,曆史隻漫步在富麗堂皇的大廳。所以俺姥娘忘記曆史一點沒有慚愧的臉色。不過這次旱災餓死的是我們身邊的父老鄉親,是自己人,姥娘的忘記還是稍稍有些不對。姥娘是我的救命恩人。這牽涉到另一場中國災難———一九六〇年。老人家性情溫和,雖不識字,卻深明大義。我總覺中國所以能發展到今天,仍給人以信心,是因為有這些性情溫和、深明大義的人的存在而不是那些心懷叵測、並不善良的人的生存。值得我欣慰的是,仗著一位鄉村醫生,現在姥娘身體很好,記憶力健全,我母親及我及我弟弟妹妹小時候的一舉一動,仍完整地保存在她的記憶裏。我相信她對一九四二年的忘卻,並不是一九四二年不觸目驚心,而是在老人家的曆史上,死人的事確是發生得太頻繁了。指責九十二年許許多多的執政者毫無用處,但在哪位先生的執政下他的黎民百姓經常、到處被活活餓死,這位先生確應比我姥娘更感到慚愧。這個理應慚愧的前提是:他的家族和子孫,決沒有發生饑餓。當我們被這樣的人統治著時,我們不也感到不放心和感到後怕嗎但姥娘平淡無奇的語調,也使我的激動和憤怒平淡起來,露出自嘲的微笑。曆史從來是大而化之的。曆史總是被篩選和被遺忘的。誰是執掌篩選粗眼大筐的人呢最後我提起了蝗蟲。一九四二年的大旱之後,發生了遮天蔽日的蝗蟲。這一特定的標誌,勾起了姥娘並沒忘卻的蝗蟲與死人的聯係。她馬上說:
  “這我知道了。原來是飛螞蚱那一年。那一年死人不少。螞蚱把地裏的莊稼都吃光了。牛進寶他姑姑,在大油坊設香壇,我還到那裏燒過香!”
  我說:
  “螞蚱前頭,是不是大旱”
  她點著頭:
  “是大旱,是大旱,不大旱還出不了螞蚱。”
  我問:
  “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她想了想:
  “有個幾十口吧。”
  這就對了。一個村幾十口,全省算起來,也就三百萬了。我問:
  “沒死的呢”
  姥娘:

  第二節
  “還不是逃荒。你二姥娘一股人,三姥娘一股人,都去山西逃荒了。”
  現在我二姥娘、三姥娘早已經不在了。二姥娘死時我依稀記得,一個黑漆棺材;三姥娘死時我已二十多歲,記得是一顆蒼白的頭,眼瞎了,像狗一樣蜷縮在灶房的草鋪上。他的兒子我該叫花爪舅舅的,在村裏當過二十四年支書,從一九四八年當到一九七二年,竟沒有置下一座像樣的房子,被村裏人嘲笑不已。放下二姥娘、三姥娘我問:
  “姥娘,你呢”
  姥娘:
  “我沒有逃荒。東家對我好,我又去給東家種地了。”
  我:
  “那年旱得厲害嗎”
  姥娘比著:
  “怎麽不厲害,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往地上澆一瓢水,‘滋滋’冒煙。”
  這就是了。核對過姥娘,我又去找花爪舅舅。花爪舅舅到底當過支書,大事清楚,我一問到一九四二年,他馬上說:
  “四二年大旱!”
  我:
  “旱成甚樣”
  他吸著我的“阿詩瑪”煙說:
  “一入春就沒下過雨,麥收不足三成,有的地塊顆粒無收;秧苗下種後,成活不多,活的也長尺把高,結不成籽。”
  我:
  “餓死人了嗎”
  他點頭:
  “餓死幾十口。”
  我:
  “不是麥收還有三成嗎怎麽就讓餓死了”
  他瞪著我:
  “那你不交租子了不交軍糧了不交稅賦了賣了田地不夠納糧,不餓死也得讓縣衙門打死!”
  我明白了。我問:
  “你當時有多大”
  他眨眨眼:
  “也就十五六歲吧。”
  我:
  “當時你幹什麽去了”
  他:
  “怕餓死,隨俺娘到山西逃荒去了。”
  撇下花爪舅舅,我又去找範克儉舅舅。一九四二年,範克儉舅舅家在我們當地是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我姥爺姥娘就是在他家扛的長工。東家與長工,過從甚密;範克儉舅舅幾個月時,便認我姥娘為幹娘。俺姥娘說,一到吃飯時候,範克儉他娘就把範克儉交給我姥娘,俺姥娘就把他放到褲腰裏。一九四九年以後,主子長工的身份為之一變。俺姥娘家成了貧農,範克儉舅舅的爹在鎮反中讓槍斃了;範克儉舅舅成了地主分子,一直被管製到一九七八年。他的妻子、我的金銀花舅母曾向我抱怨,說她嫁到範家一天福沒享,就跟著受了幾十年罪,圖個啥呢因為她與範克儉舅舅結婚於一九四八年底。但在幾十年中,我家與範家仍過從甚密。範克儉舅舅見了俺姥娘就“娘、娘”地喊。我親眼見俺姥娘拿一塊月餅,像過去的東家對她一樣,大度地將月餅賞給叫“娘”的範克儉舅舅。範克儉舅舅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我與範克儉舅舅,坐在他家院中一棵枯死的大槐樹下(這棵槐樹,怕是一九四二年就存在吧),共同回憶一九四二年。一開始範克儉舅舅不知一九四二年為何物,“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二年是哪一年”這時我想起他是前朝貴族,不該提一九四九年以後實行的公元製,便說是民國三十一年。誰知不提民國三十一年還好些,一提民國三十一年範克儉舅舅暴跳如雷:
  “別提民國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壞得很。”
  我吃驚:
  “三十一年為什麽壞”
  範克儉舅舅:
  “三十一年俺家燒了一座小樓!”
  我不明白:
  “為什麽三十一年燒小樓”
  範克儉舅舅:
  “三十一年不是大旱嗎”
  我答:
  “是呀,是大旱!”
  範克儉舅舅:
  “大旱後起螞蚱!”
  我:
  “是起了螞蚱!”
  範克儉舅舅:
  “餓死許多人!”
  我:
  “是餓死許多人!”
  範克儉舅舅將手中的“阿詩瑪”煙扔了一丈多遠:
  “餓死許多人,剩下沒餓死的窮小子就滋了事。挑頭的是毋得安,拿著幾把大鍘刀、紅纓槍,占了俺家一座小樓,殺豬宰羊,說要起兵,一時來俺家吃白飯的有上千人!”

  第三節
  我為窮人辯護:
  “他們也是餓得沒辦法!”
  範克儉舅舅:
  “餓得沒辦法,也不能搶明火呀!”
  我點頭:
  “搶明火也不對。後來呢”
  範克儉舅舅詭秘地一笑:
  “後來,後來小樓起了大火,麻稈浸著油。毋得安一幫子都活活燒死了,其他就作鳥獸散!”
  “唔。”
  是這樣。大旱。大饑。餓死人。盜賊蜂起。
  與範克儉舅舅分手,我又與縣政協委員、一九四九年之前的縣書記坐在一起。這是一個高大的、衰敗的、患有不住擺頭症的老頭。雖然是縣政協委員,但衣服破舊,上衣前襟上到處是飯點和一片一片的油漬。雖是四合院,但房子破舊,瓦簷上長滿了枯黃的雜草。還沒問一九四二年,他對他目前的境況發了一通牢騷。不過我並不覺得這牢騷多麽有理,因為他的鼎盛時期,是一九四九年之前當縣書記的時候。不過那時的縣書記,不能等同於現在的縣委書記,現在的縣委書記是全縣上百萬人的父母官,那時的縣書記隻是縣長的一個筆錄,何況那時全縣僅二十多萬人。不過當我問起一九四二年,他馬上不發牢騷了,立即回到了年輕力壯的鼎盛時期,眼裏發出光彩,頭竟然也不搖了。說:
  “那時方圓幾個縣,我是最年輕的書記,僅僅十八歲!”
  我點頭。說:
  “韓老,據說一九四二年大旱很厲害”
  他堅持不搖頭說:
  “是的,當時有一場常香玉的賑災義演,就是我主持的。”
  我點頭。對他佩服。因為在一九九一年,中國南方發水災,我從電視上見過賑災義演。我總覺得把那麽多魚龍混雜的演藝人集合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沒想到當年的賑災義演,竟是他主持的。接著老人家開始敘述當時的義演盛況及他的種種臨時抱佛腳的解決辦法。邊說邊發出爽朗開心的笑聲。等他說完,笑完,我問:
  “當時旱象如何”
  他:
  “旱當然旱,不旱能義演”
  我繞過義演,問:
  “聽說餓死不少人,咱縣有多少人”
  他開始搖頭,左右頻繁而有節奏地搖擺。擺了半天說:
  “總有個幾萬人吧。”
  看來他也記不清了。幾萬人對於當時的筆錄書記,似也沒有深刻的記憶。我告別他及義演,不禁長出一口氣,也像他一樣搖起頭來。
  這是在我故鄉河南延津縣所進行的旱情采訪。據河南省誌載,延津也是當時旱災最嚴重的縣份之一。但我這些采訪都是零碎的、不完全、不準確的,五十年後,肯定夾雜了許多當事人的記憶錯亂和本能的按個人興趣的添枝或減葉。這不必認真。需要認真的,是當時《大公報》重慶版派駐河南的戰地記者張高峰的一篇報道。這篇報道采訪於當年,發表於當年,真實可靠性起碼比我同鄉的記憶更真實可靠一些。這篇報道的標題是:《豫災實錄》。裏邊不但描寫了旱災與饑餓,還寫到饑餓的人們在災難裏吃的是什麽。這使我深深體會到,翻閱陳舊的報紙比到民間采訪陳舊的年頭便當多了。我既能遠離災難,又能吃飽穿暖居高臨下地對災難中的鄉親給予同情。
  這篇報道寫於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七日。
  △記者首先告訴讀者,今日的河南已有成千成萬的人正以樹皮(樹葉吃光了)與野草維持著那可憐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榮再沒有人提起,“哀鴻遍野”不過是吃飽穿暖了的人們形容豫災的淒楚字眼。
  △河南今年(指舊曆,乃是一九四二年)大旱,已用不著我再說。“救濟豫災”這偉大的同情,不但中國報紙,就是同盟國家的報紙也印上了大字標題。我曾為這四個字“欣慰”,三千萬同胞也引頸翹望,絕望了的眼睛又發出了希望的光。希望究竟是希望,時間久了,他們那餓陷了的眼眶又葬埋了所有的希望。
  △河南一百十縣(連淪陷縣份在內),遭災的就是這個數目,不過災區有輕重而已,茲以河流來別:臨黃河與伏牛山地帶為最重,洪河汝河及洛河流域次之,唐河淮河流域又次之。△河南是地瘠民貧的省份,抗戰以來三麵臨敵,人民加倍艱苦,偏在這抗戰進入最艱難階段,又遭天災。今春(指舊曆)三四月間,豫西遭雹災,遭霜災,豫南豫中有風災,豫東有的地方遭蝗災。入夏以來,全省三月不雨,秋交有雨,入秋又不雨,大旱成災。豫西一帶秋收之蕎麥尚有希望,將收之際竟一場大霜,麥粒未能灌漿,全體凍死。八九月臨河各縣黃水溢堤,汪洋泛濫,大旱之後複遭水淹,災情更重,河南就這樣變成人間地獄了。
  △現在樹葉吃光了,村口的杵臼,每天有人在那裏搗花生皮與榆樹皮(隻有榆樹皮能吃),然後蒸著吃。在葉縣,一位小朋友對我說:“先生,這家夥刺嗓子!”
  △每天我們吃飯的時候,總有十幾二十幾個災民在門口鵠候號叫求乞。那些菜綠的臉色,無神的眼睛,叫你不忍心去看,你也沒有那些剩飯給他們。
  △今天小四饑死了,明天又聽說友來吃野草中毒不起,後天又看見小寶死在寨外。可憐那些還活潑亂跳的下一代,如今都陸續地離開了人間。
  △最近我更發現災民每人的臉都浮腫起來,鼻孔與眼角發黑。起初我以為是因餓而得的病症。後來才知是因為吃了一種名叫“黴花”的野草中毒而腫起來。這種草沒有一點水分,磨出來是綠色,我曾嚐試過,一股土腥味,據說豬吃了都要四肢麻痹,人怎能吃下去!災民明知是毒物,他們還說:“先生,就這還沒有呢!我們的牙臉手腳都是吃得麻痛!”現在葉縣一帶災民真的沒有“黴花”吃,他們正在吃一種幹柴,一種無法用杵臼搗碎的幹柴,所好的是吃了不腫臉不麻手腳。一位老夫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吃柴火!真不如早死。”
  △牛早就快殺光了,豬盡是骨頭,雞的眼睛都餓得睜不開。
  △一斤麥子可以換二斤豬肉,三斤半牛肉。

  第四節
  △在河南已恢複了原始的物物交換時代。賣子女無人要,自己的年輕老婆或十五六歲的女兒,都馱到驢上到豫東馱河、周家口、界首那些販人的市場賣為娼妓。賣一口人,買不回四鬥糧食。麥子一鬥九百元,高粱一鬥六百四十九元,玉米一鬥七百元,小米十元一斤,蒸饃八元一斤,鹽十五元一斤,香油也十五元。沒有救災辦法,糧價不會跌落的,災民根本也沒有吃糧食的念頭。老弱婦孺終日等死,年輕力壯者不得不鋌而走險,這樣下去,河南就不需要救災了,而需要清鄉防匪,維持地方的治安。
  △嚴冬到了,雪花飄落,災民無柴無米無衣無食,凍餒交迫。那薄命的雪花正象征著他們的命運。救災刻不容緩了。
  重慶黃山官邸。這裏生機盎然,空氣清新,一到春天就是滿山的桃紅和火焰般的山茶花。自南京陷落以後,國民政府遷都重慶,這裏是蔣介石委員長的住處。當時蔣在重慶有四處官邸,這是其中之一。領袖的官邸,與國家淪陷、國家強弱沒有關係;這裏既不比南京的幾處官邸差,也不比美國的白宮、英國的唐寧街十號遜色。領袖總是領袖,隻要能當上領袖,不管當上什麽膚色、民族的領袖,都可以享受到世界一流的衣、食、住、行。雖然所統治的民眾大相徑庭。所以,我曆來讚成各國領袖之間握手言歡,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階級兄弟;各
  國民眾之間,既不必聯合,也沒什麽可說的。即使發生戰爭,也不可怕,世界上最後一顆炮彈,才落在領袖的頭上。如果發生世界性的核戰爭,最後剩下的,就是各國的幾位領袖,因為他們這時住在風景優美的地球上空,掌握著核按鈕。掌握按鈕的人,曆來是不會受傷害的。黃山官邸以雲岫樓和鬆廳為中心結構,蔣住雲岫樓,儀態萬方的宋美齡住鬆廳。當然,夜間就難說了,如果兩人有興致的話。在兩處住宅之間的低穀裏,專門挖有防空洞,供蔣、宋躲他們階級兄弟日本天皇陛下的飛機。至於蔣、宋的日常生活,這不是我們所能想像的,反正整日的吃喝,比五十年後我們十二億人中的十一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人還要好,還要不可想像。雖然蔣隻喝白水,不飲酒、不抽煙,安假牙,信基督,但他也肯定知道,榆樹皮和“黴花”,是不可吃的,可吃的是西餐和中餐中的各種菜係。一九四二年,蔣與他的參謀長、美國人史迪威發生矛盾,在黃山官邸吵嘴,即要不歡而散,宋美齡挽狂瀾於既倒,美麗地笑著說:
  “將軍,都是老朋友了,犯不著這樣慪氣。要是將軍能賞光到我的鬆廳別墅去坐一坐,將會喝到可口的咖啡!”
  這是我在一本書上讀到的。讀到這裏,我對他們吵不吵嘴並不感興趣,反正吵嘴的雙方都已經去球了,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注意到:一九四二年,中國還是有“可口的咖啡”,雖然我故鄉的人民在吃樹皮、柴火、稻草和使人身體中毒發腫的“黴花”,最後餓死三百萬人。當然,這樣來故意對比,說明我這個人無聊,把什麽事情都弄得庸俗化。我也知道,對一個泱泱大國政府首腦的要求,不在他的夫人有無有咖啡,隻要他們每天不喝人血(據說中非的皇帝就每天喝人血),無論喝什麽,吃什麽,隻要能把國家治理好,就是一個民族英雄和曆史偉人。我在另一本書上看到,蔣為了拉攏一部地方武裝,對戴笠說:“你去辦一辦。記住,多花幾個錢沒關係。”這錢從何而來呢我隻是想說,一九四二年,當我故鄉發生大旱災、大饑餓的消息傳到黃山官邸時,蔣委員長對這消息不該不相信。當然,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全信,他說:可能有旱災,但情況不會這麽嚴重。他甚至懷疑是地方官員虛報災情,像軍隊虛報兵員為了吃空額一樣,想多得一些救濟糧和救濟款。蔣委員長的這種態度,在幾十年後的今天,受到許多書籍的指責。他們認為委員長不體察民情、不愛民如子、固執等。他們這種愛民如子、橫眉冷對民賊獨夫的態度,也感染了我的情緒。但當我冷靜下來,我又是輕輕一笑。這時我突然明白,該受指責的不是委員長,而是幾十年後這些書的自作聰明的作者。是侍從在夢中,還是丞相在夢中侍從在夢中。不設身處地,不身居高位,怎麽能理解委員長的心思書籍的作者,不都是些百無一用的書生嗎委員長是委員長都當上了,頭腦不比一個書生聰明是書生領導委員長,還是委員長領導書生是委員長見多識廣,還是書生見多識廣一切全在委員長———萬般世界,五萬萬百姓,皆在委員長心中。隻是,當時的委員長的所思所想,高邈深遠,錯綜複雜,並不被我們所理解。委員長真不相信河南有大旱災、旱災會餓死人嗎非也。因為從委員長的出身考察,相對於宋美齡小姐來說,委員長還算是苦出身。委員長自己寫道:
  我九歲喪父……當時家裏的悲慘情況實在難以形容。我家無依無靠,沒有勢力,很快成了大家汙辱和虐待的對象。
  這樣一個出身的人,不會不知道下層大眾所遭受的苦難。在一個省的全部範圍內發生了大旱災,情況嚴重到什麽程度,他心裏不會沒底。但他認為:可能有旱災,但不會這麽嚴重。於是書生們上了當,以為委員長是官僚主義。其實在夢中的是書生,清醒的是委員長。那麽為什麽心裏清楚說不清楚呢明白情況嚴重而故意說不嚴重呢這是因為擺在他麵前的,有更多的,比這個旱災還嚴重的混沌不清需要他理清楚處理妥當以致不犯曆史錯誤的重大問題。須知,在東方餓死三百萬人不會影響曆史。這時的委員長,已不是一個鄉巴佬,而是一個領袖。站在領袖的位置上,他知道輕重緩急。當時能導致曆史向不同方向發展的事情大致有:一、中國的同盟國地位問題。當時同盟國有美、英、法、蘇、中等。蔣雖是中國的領袖,但同盟國的領袖們坐在一起開會,如開羅會議,蔣就成了一個普通人,成了一個小弟兄,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大家在一起,似乎羅斯福、邱吉爾、斯大林,都不把蔣放在眼裏。不把蔣放眼裏,就是不把中國放到眼裏。由此以來,在世界戰局的分布上,中國就常常是戰略的受害者。而中國最窮,必須在有外援的情況下才能打這場戰爭,所以常常受製於人,吃啞巴虧;帶給蔣個人的,就是仍受“侮辱和虐待”。這是他個人心理上暗自痛恨的。二、對日戰爭問題。在中國正麵戰場,蔣的軍隊吸引了大部分在華日軍;雖然不斷丟失土地,但從國際戰略上講,這種牽製本身,就給其他同盟國帶來莫大的利益;但同盟國其他領袖並沒認清這一點或是認清了這一點而故意欺辱人,所給的戰爭物資,與國民黨部隊所擔負的牽製任務,距離相差非常大;從國內講,國民黨部隊在正麵戰場牽製日軍,使得共產黨在他的根據地得到休養生息,這是蔣的心腹大患,於是牽涉到了對共產黨的方針。蔣有一著名的理論,“攘外必先安內”。這口號從民族利益上講,是狹隘的,容易激起民憤的;如果從蔣的統治利益出發,又未嚐不是一個統治者必須采取的態度。如隻是攘外,後方的敵人發展起來,不是比前方的敵人更能直搗心髒嗎關於這一方針,他承受著巨大的國際、國內壓力。三、國民黨內部、國民政府內部各派係的鬥爭。蔣曾很後悔地說:北伐戰爭之後,我不該接受那麽多軍閥部隊;一九四九年後說:我不是被共產黨打倒的,我是被國民黨打倒的;可見平日心情。四、他與他的參謀長———美軍上將史迪威將軍,發生了嚴重的戰略上和個人間的矛盾,這牽涉到對華援助和蔣個人在美國的威信問題。史迪威已開始在背後不體麵地稱這位中華民族的領袖為“花生米”———以上所有這些問題,包括一些我們還沒覺察到而蔣在他的位置上已經覺察到的問題,都有可能改變曆史的方向和寫法,這時,出現了一個地方省(當時全國三十多個省)的旱災,顯得多麽無足輕重。死掉一些本就無用、是社會負擔的老百姓,不會改變曆史的方向;而他在上層政治的重大問題上處理稍有不慎,曆史就可能向不利於他的方向發展,後來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就證明了這一點。上述哪一個重大問題,對於一個領袖來講,都比三百萬人對他及他的統治地位影響更直接,更利益交關。從曆史地位上說,三百萬人確沒有一粒“花生米”重要。所以,他心裏清楚旱災,仍然要說:可能有旱災,但不會那麽嚴重。

  第五節
  於是他厭惡那些把他當傻瓜當官僚以為他不明真相而不厭其煩向他提供真情況的人,特別是那些愛管閑事、愛幹涉他國內政的外國人。這就是蔣委員長此時此刻的心境。當然,這是站在蔣的立場上考察問題;如果換一個角度,當我們站在幾千萬災民的立場上去考察,就覺得蔣無疑是獨夫民賊,置人民的生死於不顧了。世界有這樣一條真理:一旦與領袖相處,我們這些普通的百姓就非倒黴不可。蔣的這種態度,使受災的幾千萬人隻有吃樹皮、稻草、幹柴和“黴花”,而得不到一個政府所應承擔的救濟、調劑和幫助義務。於是,人口在大麵積死亡。但這不是事情最重要的部分,事情最重要的部分是:
  在大麵積受災和餓死人的情況下,政府向這個地區所征的實物稅和軍糧任務不變。
  陳布雷說:
  委員長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災,說是省政府虛報災情。李主席(培基,河南省政府主席)的報災電,說什麽“赤地千裏”,“哀鴻遍地”,“嗷嗷待哺”等等,委員長就罵是謊報濫調,並且嚴令河南的征實不能緩免。
  這實際等於政府又拿了一把刀子,與災害為伍,在直接宰殺那些牲口一樣的兩眼灰蒙蒙、東倒西歪的災民。於是,死的死了;沒死的,發生大麵積背井離鄉的逃荒。五十年後的今天,我們也會像蔣委員長那樣說:情況不會那麽嚴重吧這是一種事物的慣性,事物後特別過很長一段時間後再來想事物,我們總是寬宏大量地想:事情不會那麽嚴重吧但在當時,可知曆史是一點不寬容的。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又得引用資料。我認為這種在曆史中打撈事件的報告式的文字,引用資料比作者胡編亂造要更科學一些。後者雖然能使讀者身臨其境,但其境是虛假的;資料也可能虛假,但五十年前的資料,總比五十年後的想像更真實一些。一九四二年,美國駐華外交官約翰S謝偉思在給美國政府的報告中寫道:
  河南災民最大的負擔是不斷加重的實物稅和征收軍糧。由於在中條山失陷之前,該省還要向駐守山西南部的軍隊和駐守在比較窮困的陝西省的軍隊提供給養,因而,負擔也就更加沉重了。在陝西省的四十萬駐軍的主要任務是“警戒”共產黨。
  我從很多人士那裏得到的估計是:全部所征糧稅占農民總收獲的30—50%,其中包括地方政府的征稅,全國性的實物土地稅(通過省政府征收)以及形形色色、無法估計的軍事方麵的需求。稅率是按正常的年景定,而不是按當年的實際收成定。因此,收成越壞,從農民征收的比例就越大。征糧要繳納小麥,因此,他們所收獲的小麥更大一部分要用於納糧。
  有很可靠的證據表明,向農民征收的軍糧是超過實際需要的。中國軍官的一個由來已久的,仍然盛行不衰的慣例,就是向上級報告的部隊人數超過實際所有的人數。這樣他們就可以吃空額,謀私利。洛陽公開市場上的很大一批糧食,就是來自這個方麵……
  人們還普遍抱怨,征糧征稅負擔分配不公平。這些事是通過保甲長來辦,他們自己就是鄉紳、地主。他們通常都是要使自己和他們的親朋好友不要納糧納稅太多。勢力還是以財富和財產為基礎:窮苦農民的糧食,往往被更多地征去了,這就正像是他們的兒子,而不是甲長和地主的兒子,被拉去當兵一樣。
  河南的情況是如此之糟,以致在好幾年中都有人逃荒到陝西、甘肅和川北……結果是河南的人口相對減少,而留下來的,人和賦稅負擔相對加重了。在前線地區,農民的日子最苦,那裏受災也最重。因此,來自那裏的人口流動也最多。來自鄭州的一位傳教士說,早在當年的饑荒襲來
  之前,那個地區的許多田園就已荒無人煙了。
  這種情況今年發展到了頂點。最盲目的政府官員也認識到,在小麥欠收後,早春將發生嚴重缺糧。早在七月間,每天就有約一千名難民逃離河南,但是,征糧計劃不變。在很多地區,全部收成不夠納糧的需要。在農村發生了一些抗議,但都是無力的,分散的,沒有效果的。在少數地方,顯然使用了軍隊對付人民。吃著榆樹皮和幹樹葉的災民,被迫把他們最後一點糧食種子交給稅收機關。身體虛弱得幾乎走不動路的農民還必須給軍隊交納軍馬飼料。這些飼料比起他塞進自己嘴裏的東西,其營養價值要高得多。
  以上是謝偉思的報告。為什麽我引用謝的文字而不引證別的書籍呢因為謝是外國人,不身在複雜的其中,也許能更客觀一些。但謝偉思所說的,還不是最嚴重的,即:在災難中的災民,並不被免除賦稅,而是嚴令其仍按正常年景稅賦征收因而實際上稅賦已超過正常年景還不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統治這些災民的一些官員,還借災民的災難去投機發財。據美國記者白修德親眼目睹,有些部隊的司令把部隊的餘糧賣給災民,發了大財。來自西安和鄭州的商人,政府的小官吏、軍官以及仍然儲蓄著糧食在手的地主,拚命以罪惡的低價收買農民祖輩留下來的田地。土地的集中和喪失同時進行,其激烈程度與饑餓的程度成正比。
  當我們被這麽一些從委員長一直到小官吏、地主所統治的時候,我們的命運操縱在他們手裏,我們對他們的操縱能十分放心嗎
  後來,就必然出現了大批的脫離了土地的災民,出現一個由東向西的大規模的流民圖。這流民中,就包括河南延津縣王樓鄉老莊村的俺二姥娘、俺三姥娘全家,包括村裏其他許多父老鄉親。他們雖然一輩子沒有見過委員長,許多青壯年一聽委員長還自覺立正,但是,委員長在富麗堂皇的黃山別墅的態度,一顰一笑,都將直接決定他們的生死和命運。委員長思索:中國向何處去世界向何處去他們思索:我們向哪裏去逃荒
  花爪舅舅直到現在還有些後悔。當初在洛陽被抓了壯丁,後來為什
  麽要逃跑,沒有在部隊堅持下來呢我問:
  “當時抓你的是哪個部隊”
  花爪舅舅:
  “國軍。”
  我:
  “我知道是國軍,國軍的哪一部分”

  第六節
  花爪舅舅:
  “班長叫個李狗剩,排長叫個閆之棟。”
  我:
  “再往上呢”
  花爪舅舅:
  “再往上就不知道了。”
  我事後查了查資料,當時占據洛陽一帶的國民黨部隊,隸屬胡宗南。我問:
  “被抓壯丁後幹什麽去了”
  花爪舅舅:
  “當時就上了中條山,派到了前線。日本人的迫擊炮,‘啾啾’地在頭上飛。打仗頭一天,班副和兩個弟兄就被炸死了。我害怕了,當晚就開溜了。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悔。”
  我:
  “是呀,大敵當前,民族矛盾,別的弟兄犧牲了,你開溜了,是不大像話,該後悔。”花爪舅舅瞪我一眼:
  “我不是後悔這個。”
  我一愣:
  “那你後悔什麽”
  花爪舅舅:
  “當初不開溜,後來跑到台灣,現在也成台胞了。像通村的王明芹,小名強驢,抓壯丁比我還晚兩年,後來到了台灣,現在成了台胞,去年回來了,帶著小老婆,戴著金殼手表,鑲著大金牙,縣長都用小轎車接他,是玩的不是這不能怪別的,隻能怪你舅眼圈子太小,年輕不懂事。當時我才十五六歲,隻知道活命了。”
  我明白了花爪舅舅的意思。我安慰他:
  “現在後悔是對的,當初逃跑也是對的。你想,一九四三年,離抗日戰爭結束還有兩年,以後解放戰爭還有五年,誰也難保證你在諸多的戰鬥中不像你們班副一樣被打死。當然,如果不打死,就像強驢一樣成了台胞;如果萬一打死,不連現在也沒有了。”
  花爪舅舅想了想:
  “那倒是,子彈沒長眼睛;我就是這個命,咱沒當台胞那個命。”
  我說:
  “你雖然沒當台胞,但在咱們這邊,你也當了支書,總起說混得還算不錯。”
  花爪舅舅立即來了精神:
  “那倒是,支書我一口氣當了二十四年!”
  但馬上又頹然歎口氣:
  “但是十個支書,加起來也不頂一個台胞呀。現在又下了台,縣長認咱是誰呀。”
  我安慰他:
  “認識縣長也沒什麽了不起,不就是一個強驢嗎舅舅,咱們不說強驢了,咱們說說,俺二姥娘一家、三姥娘一家,當初是怎麽逃荒的,你身在其中,肯定有許多親身經曆。”
  一說到正題,花爪舅舅的態度倒是變得無所謂,敘述得也簡單和枯燥了。兩手相互抓著說:
  “逃荒就逃荒唄。”
  我:
  “怎麽逃荒,荒怎麽逃法”
  他:
  “俺爹推著獨輪車,俺二大爺挑著籮筐,獨輪車上裝些鍋碗瓢盆,籮筐裏挑些小孩。路上拉棍要飯,吃樹皮,吃雜草。後來到了洛陽,我就被抓了兵。”
  我不禁埋怨:
  “你也說得太簡單了,路上就沒有什麽現在還記得的事情”
  他眨眨眼:
  “記得路邊躺著睡覺特冷,半夜就凍醒了。見俺爹俺娘還在睡,也不敢說話。”
  我:
  “後來怎麽抓的兵”
  他:
  “洛陽有天主教辦的粥場,我去擠著打粥,回來路上,就被抓了兵。”
  我:
  “抓兵俺三姥爺三姥娘知道不”
  他搖搖頭:
  “他們哪裏知道認為我被人拐跑了。再見麵就是幾年之後了。”
  我點點頭。又問:
  “你被抓兵他們怎麽辦”
  他:
  “幾年後我才聽俺娘說,他們扒火車去陝西。扒火車時,俺爹差點讓火車軋著。”
  我:
  “俺二姥娘家一股呢”

  第七節
  他:
  “你二姥爺家扒火車時,扒著扒著,火車就開了,把個沒扒上來的小妹妹———你該叫小姨,也給弄失散了,直到現在沒找見。”
  我點點頭。又問:
  “路上死人多嗎”
  他:
  “怎麽不多,到處是墳包,到處是死人。扒火車還軋死許多。”
  我:
  “咱家沒有餓死的”
  他:
  “怎麽沒有餓死的,你二姥爺,你三妗,不都是餓死在道兒上”
  我:
  “就沒有一些細節”
  這時花爪舅舅有些不耐煩了,憤怒地瞪我一眼:
  “人家人都餓死了,你還要細節!”
  說完,丟下我,獨自蹶蹶地走了,把我扔在一片尷尬之中。這時我才覺得朋友把我打發回一九四二年真是居心不良,我在揭親人和父老的已經愈合五十年的傷疤,讓他們重新露出血淋淋的創麵;何況這疤癤也結得太厚,被歲月和灰塵風幹成了盔甲,搬動它像搬動大山一樣艱難費勁。沒有風,太陽直射在一大溜麥秸垛上。麥秸垛旁顯得很溫暖。我蹲在麥秸垛旁,正費力地與一個既聾又瞎話語已經說不清楚且流鼻涕水的八十多歲的老人說話。老人叫郭有運。據縣政協委員韓給我介紹,他是一九四三年大逃荒中家中受損失最重的一個。老婆、老娘、三個孩子,全丟在了路上。五年後他從陝西回來,已是孤身一人。現在的家庭,屬於重起爐灶。但看麥秸垛後他重搭的又經營四十多年的新爐灶,證明他作為人的能力,還屬上乘。因為那是我故鄉鄉村中目前還不常見的一幢不中不西的二層小樓。但如果從他年齡過大而房子很新的角度來考察,這不應算是他的能力,成績應歸功於坐在我們中間當翻譯的留著分頭戴著“戈爾巴喬夫”頭像手表的四十歲的兒子。他的兒子一開始對我的到來並不歡迎,隻是聽說我與這個鄉派出所的副所長是光屁股同學,才對我另眼相看。但聽到我的到來與現實與現實中的他沒有任何關聯,而是為了讓他爹和我共同回到五十年前,而五十年前他還在風裏雲裏飄,就又有些不耐煩。老人家的嘴漏風,嗚裏嗚啦,翻譯不耐煩,所得的五十年前的情況既生硬又零碎。我又一次深深體會到,在活人中打撈曆史,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郭有運在一九四三年逃荒中的大致情況是:一上路,他娘就病了;為了給他娘治病,賣掉一個小女;為賣這個小女,跟老婆打了一架。打架的原因不單純是賣女心疼,而是老婆與婆婆過去積怨甚深,不願為治婆婆的病賣掉自己的骨肉。賣了小女,娘的病也沒治好,死在黃河邊,軟埋(沒有棺材)在一個土窯裏。走到洛陽,大女患天花,病死在慈善院裏。扒火車去潼關,兒子沒扒好,掉到火車輪下給軋死了。剩下老婆與他,來到陝西,給人攔地放羊。老婆嫌跟他生活苦,跟一個人拐子逃跑了。剩下他自己。麥秸垛前,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攤著手:
  “我逃荒為了啥我逃荒為圖大家有個活命,誰知逃來逃去剩下我自己,我還逃荒幹什麽早知這樣,這荒不如不逃了,全家死還能死到一塊,這死得七零八落的。”
  這段話他兒子翻得很完全。我聽了以後也感到是一個怪圈。我弄不明白的還有,現在不逃荒了,郭有運的新家有兩層小樓,為什麽還穿得這麽破衣爛衫,仍像個逃荒的樣子呢如果不是老人家節儉的習慣,就是現實中的一切都不屬於他。這個物質幸福的家庭,看來精神上並不愉快。這個家庭的家庭關係沒有或永遠沒法理順。我轉過頭對他兒子說:
  “老人家也不易,當年逃荒那個樣子!”
  誰知他兒子說:
  “那怪他窩囊。要讓我逃荒,我決不會那麽逃!”
  我吃了一驚:
  “要讓你逃,你怎麽逃”
  他兒子:
  “我根本不去陝西!”
  我:
  “你去哪兒”
  他兒子:
  “我肯定下關東!關東不比陝西好過”
  我點頭。關東肯定比陝西富庶,易於人活命。但我考察曆史,我故鄉沒有向關東逃荒的習慣:闖關東是山東、河北人的事。我故鄉遇災遇難,流民路線皆是向西而不是往北。雖然西邊也像他的故鄉一樣貧瘠。當然,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還有一個特殊情況,就是東北三省已被日本人占了,去了是去當亡國奴。我把這後一條理由向他兒子談了,誰知他一揮手上的“戈爾巴喬夫”,發出驚人論調:
  “命都顧不住了,還管地方讓誰占了向西不當亡國奴,但他把你餓死了。換你,你是當亡國奴好呢,還是讓餓死呢不當亡國奴,不也沒人疼沒人管嗎”
  我默然,一笑。他提出的問題我解答不了。我想這是蔣委員長的失算,及他一九四九年逃到台灣的深刻原因。假如我處在一九四二年,我是找不管不聞不理不疼不愛我的委員長呢,還是找還能活命的東北關外呢
  告別郭有運和他的兒子,我又找到十李莊一位姓蔡的老婆婆。但這次采訪更不順利,還沒等我與老婆婆說上話,就差點遭到他兒子的一頓毒打。姓蔡的婆婆今年七十歲,五十年前,也就二十歲。在隨爹娘與兩個弟弟向西逃荒時,路上夜裏睡覺,全家的包袱、細軟、盤纏、糧食,全部被人席卷一空。醒後發現,全家人隻好張著傻嘴大哭。再向西逃沒有活路。她的爹娘隻好把她賣掉,保全兩個弟弟。一開始以為賣給了人家,但人販子將她領走,轉手又倒買給窯子,從此做了五年皮肉生涯。直到一九四八年,國共兩黨的軍隊交戰,隆隆炮聲中,她逃出妓院,逃回家鄉,像郭有運老漢一樣,她現在的家庭、兒子、女兒一大家人,都是重起爐灶另建立的。她五年的肮髒非人生活,一直埋藏在她自己和大家的心底,除非鄰裏吵架時,被別的街坊娘們重新抖落一遍。但到了八十年代後期,她的這段生活,突然又顯示出它特有的價值。本地的、外地的一些寫暢銷書的人,都覺得她這五年曆史有特殊的現實意義,紛紛來采訪她,要以她五年接客的種種情形,寫出一本“我的妓女生涯”的自傳體暢銷書。從這題目看,暢銷是必然的。眾多寫字的來采訪,一開始使這個家庭很興奮,原來母親的經曆還有價值,值得這些衣著幹淨人的關心。大家甚至感到很榮耀。但時間一長,當兒女們意識到寫字的關心他們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關心他們自身,而是為了拿母親的肮髒經曆去為自己賺錢,於是她的兒女們,這些普普通通的莊稼人,突然感到自己受了騙,受了汙辱。於是對再來采訪的人,就怒目而視。為此,他們洋洋自得仍興奮地沉浸在當年情形中的母親,受到了她的兒女們的嚴厲斥責。母親從此對五十年前的事情又守口如瓶;已經說過的,也斷然反悔。這使已經寫下許多文字的人很尷尬。“我的妓女生涯”也因此夭折。這樁公案已經過去好幾年了,現在我到這裏來,又被她的兒子認為是來拿他母親的肮髒經曆賺錢的,要把已經夭折的“妓女生涯”再搭救起來。因此,我還沒能與老婆婆說上話,他兒子的大棒,已差點落到我的頭上。我不是一個多麽勇敢的人,隻好知難而退。而且我認為為了寫這篇文章,去到處揭別人傷疤,特別是一個老女人肮髒的膿瘡時,確實不怎麽體麵。我回去告訴了在鄉派出所當副所長的我的小學同學,沒想到他不這麽認為,他怪我隻是方式不對。他甩了甩手裏的皮帶說:
  “這事你本來就應該找我!”

  第八節
  我:
  “怎麽,你對這人的經曆很清楚”
  他:
  “我倒也不清楚,但你要清楚什麽,我把她提來審一下不就完了”
  我吃一驚,忙擺手:
  “不采訪也罷,用不著大動幹戈。再說,她也沒犯罪,你怎麽能說提審就提審!”
  他瞪大眼珠:
  “她是妓女,正歸我打擊,我怎麽不可以提審”
  我擺手:
  “就是妓女,也是五十年前,提審也該那時的國民黨警察局提審,也輪不到五十年後的你!”
  他還不服氣:
  “五十年前我也管得著,看我把她抓過來!”
  我忙攔住他,用話岔開,半天,才將氣呼呼的他勸下。離開他時,我想,同學畢竟是同學呀。
  為了把這次大逃荒記述下去,我們隻好再次借助於《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文章寫到這裏,我已清楚地意識到,白修德,必將成為這篇文章的主角。這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一九四二年的河南大災荒,已經沒有人關心。當時的領袖不關心,政府不關心,各級官員在倒賣糧食發災難財,災民自己在大批死去,沒死的留下的五十年後的老災民,也對當年處以漠然的態度。這時,惟有一個外國人,《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倒在關心著這片饑荒的土地和三百萬餓死的人。自己的事情,自己這樣的態度,自己的事情讓別人關心、同情,說起來讓五十年後的我都感到臉紅。當然,白修德最初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關心我們的民眾,他是出於一個新聞記者的敏感,要在大災荒裏找些可寫的東西。無非是在找新聞的時候,悲慘的現實打動了他,震撼了他,於是產生了一個正常人的同情心,正義感,要為之一呼。這就有了以後他與蔣介石的正麵衝突。說也是呀,一個美國人可以見委員長,有幾個中國人,可以見到自己的委員長呢怕是連政府的部長,也得事先預約吧。我們這些無依無靠的災民,像自己父母一樣的各級官員我們依靠不得,隻好依靠一個其他力量並不強大的外國記者了。特別是後來,這種依靠竟也起了作用,這讓五十年後的我深受震動、目瞪口呆。
  白修德在一本《探索曆史》的書中,描述了他一九四三年二月的河南之行。同行者是英國《泰晤士報》記者哈裏遜福爾曼。在這篇文字開頭我曾說到,在他們到達鄭州時,曾在我的家鄉吃過一頓“他能吃過的最好的筵席之一”。他們當時的行走路線是,從重慶飛抵寶雞,乘隴海線火車從寶雞到西安,到黃河,到潼關,然後進入河南。為防日本人炮擊,從潼關換乘手搖的巡道車,整整一天,到達洛陽。所走的正是難民逃難的反方向。到達河南後,騎馬到鄭州,然後由鄭州搭乘郵車返回重慶。從這行走路線看,是走馬觀花,隻是沿途看到一些情形。記下的,都是沿途隨時的所見所聞。這些所見是零碎的,所談的見解帶有很大的個人見識性。何況中美國情不同,這種個人見解離實際事務所包含的真正意蘊,也許會有一段距離。但我們可以拋開這些見識,進入他的所見,進入細節;他肉眼看到的路邊事實,總是真實的。我們可以根據這些真實的事實,去自己見識一九四三年的河南災民大逃荒。我試圖將他這些零碎的見聞能歸納得條理一些:
  一、災民的穿戴和攜帶。災民逃出來時,穿的都是他們最好的衣服,中年婦女穿著紅顏綠色的舊嫁衣,雖然衣服上已是汙跡斑斑;帶的是他們家中最有價值的東西,燒飯鐵鍋、鋪蓋,有的還有一座老式座鍾。這證明災民對自己的故鄉已徹底失去信心,沒有留戀,決心離開家鄉熱土;連時間———座鍾都帶走了。白修德與他的夥伴在潼關車站睡了一夜。他說,那裏到處是尿臊味、屎臭味和人身上的臭味。為了禦寒,許多人頭上裹著毛巾,有帽子的把帽耳朵放下來。他們在這裏的目的,是為了等待往西去的火車,雖然這種等待是十分盲目的。
  二、逃荒方式。不外是扒火車和行走。扒火車很不安全。白修德說,他沿途見到許多血跡斑斑的死者。一種是扒上了火車,因列車被日本人的炮彈炸毀而喪命;有的是扒上了車廂頂,因夜裏手指凍僵,失去握力,自己從車廂頂摔下摔死的;還有的是火車沒扒上,便被行走的火車軋死的。軋死還好些,慘的是那些軋上又沒軋死的。白見到一個人躺在鐵軌旁,還活著,不停地喊叫,他的小腿被軋斷,腿骨像一段白色的玉米稈那樣露在外麵。他還見到一個把臀部軋得血肉模糊還沒死去的人。白修德說,流血並不使他難過,難過的是弄不明白這些景象究竟是怎麽回事。這麽無組織無紀律的遷徙,他們各級政府哪裏去了———這證明白修德太不了解中國國情了。
  扒不上火車或對火車失望的,便是依靠自己的雙腿,無目的無意識地向西移動。白修德說,整整一天,沿著鐵路線,“我見到的便是這些由單一的、一家一戶所組成的成群結隊一眼望不到頭的行列”。這種成群結隊是自發的、無組織的,隻是因為饑荒和求生的欲望,才使他們自動地組成了災民的行列。可以想像,他們的表情是漠然的,他們也不知道,前邊等待他們的是什麽。惟一留在心中的信心,便是他們自己心中對前方未來的希望。也許能好一些,也許熬過這一站就好了。這是中國人的哲學,這又是白修德所不能理解的。災民的隊伍在寒冷的氣候中行走。不論到哪裏,隻要他們由於饑寒或筋疲力盡而倒下,他們就再也起不來了。獨輪車裝著他們的全部家當,當爹的推著,當娘的拉著,孩子們跟著。纏足的老年婦女蹣跚而行。有的當兒的背著他們的母親。在路軌兩旁艱難行走在行列中,沒有人停頓下來。如果有孩子伏在他的父親或母親的屍體上痛哭,他們會不聲不響地從他身旁走過。沒有人敢收留這啼哭的孩子。
  三、賣人情況。逃荒途中,逃荒者所帶的不多的糧食很快就會被吃光。接著就吃樹皮、雜草和幹柴。白邊走邊看到,許多人在用刀子、鐮刀和菜刀剝樹皮。
  這些樹據說都是由愛好樹木的軍閥吳佩孚栽種的。榆樹剝皮後就會枯死。當樹皮、雜草、幹柴也沒得吃時,人們開始賣兒賣女,由那些在家庭中處於支配地位的人,去賣那些在家庭中處於被支配地位的人。這時同情心、家屬關係、習俗和道德都已蕩然無存,人們惟一的想法是要吃飯,饑餓主宰了世界上的一切。九歲男孩賣四百元,四歲男孩賣兩百元,姑娘賣到妓院,小夥子往往被抓丁。抓丁是小夥子所歡迎的,因為那裏有飯吃。如我的花爪舅舅。
  四、狗吃人情況。由於沿途死人過多,天氣又冷,人饑餓無力氣挖坑,大批屍體暴屍野外,這給饑餓的狗提供了食品。可以說,在一九四三年的河南災區,狗比人舒服,這裏是狗的世界。白修德親眼看到,出洛陽往東,不到一個小時,有一具躺在雪地的女屍,女屍似乎還很年輕,野狗和飛鷹,正準備瓜分她的屍體。沿途有許許多多像災民一樣多的野狗,都逐漸恢複了狼的本性,它們吃得膘肥肉厚。野地裏到處是屍體,為它們的生存與繁殖提供了食物場。有的屍體已被埋葬了,野狗還能從沙土堆裏把屍體扒出來。狗可能還對屍體挑挑揀揀。挑那些年輕的、口嫩的、女性溫柔的。有的屍體已被吃掉一半,有的腦袋上的頭肉也被啃得一幹二淨,隻剩下一個骷髏。白將這種情況,拍了不少照片。這些照片,對日後的沒被狗吃仍活著的災民,倒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第九節
  五、人吃人情況。人也恢複了狼的本性。當世界上再無什麽可吃的時候,人就像狗一樣會去吃人。白說,在此之前,他從未看到過任何人為了吃肉而殺死另一個人,這次河南之行,使他大開眼界,從此相信人吃人在世界上確有其事。如果人肉是從死人身上取下的倒可以理解,反正狗吃是吃,人吃也是吃;但情況往往是活人吃活人,親人吃親人,人自我凶殘到什麽程度白見到,一個母親把她兩歲的孩子煮吃了;一個父親為了自己活命,把他兩個孩子勒死,然後將肉煮吃了。一個八歲的男孩,逃荒路上死了爹娘,碰到湯恩伯的部隊,部隊硬要一家農民收容棄兒。後來這個孩子不見了。經調查,在那家農戶的茅屋旁邊的大壇子裏,發現了這孩子的骨頭;骨頭上的肉,被啃得幹幹淨淨。還有易子而食的,易妻而食的。———寫到這裏,我覺得這些人不去當土匪,不去合夥謀殺,不去組成三K黨,不去成立恐怖組織,實在辜負了他們吃人吃親人吃孩子的勇氣。從這點出發,我對地主分子範克儉舅舅氣憤敘述的一幫沒有逃荒的災民揭竿而起,占據他家小樓,招兵買馬,整日殺豬宰羊的情形,感到由衷地歡欣和敬佩。一個不會揭竿而起隻會在親人間相互殘食的民族,是沒有任何希望的。雖然這些土匪,被人用浸油的高粱稈給燒死了。他們的領頭人叫毋得安。這是民族的脊梁和希望。
  《大公報》被停刊三天。《大公報》停刊不怪《大公報》,全怪我故鄉三千萬災民不爭氣。這些災民中間,當然包括我姥娘一家,我二姥娘一家,我三姥娘一家,逃難的和留下的,餓死的和造反的,被狗吃的或被人吃的。雖然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大公報》。《大公報》重慶版於一九四三年二月一日刊載了他們在災難中的各種遭遇。這激怒了委員長,於是下令停刊三天。當然,《大公報》這麽做,一半是為了捕捉新聞,一半是出自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的被統治地位所帶來的對勞苦大眾的同情感。也許還有上層政治鬥爭牽涉到裏麵這就不得
  而知了。他們派往災區的記者叫張高峰。張高峰其人的個人曆史、遭遇、悲歡,他的性格、為人及社會關係,雖然我很感興趣,但根據我手頭的資料,已無從考察,不過從文章中所反映出的個人品格,不失為一個素質優良、大概人到中年的男性。他在河南跑了許多地方,寫了一篇前邊曾引述過的《豫災實錄》。這篇稿子共六千字左右。沒想到這六千字的文章,竟在偌大一個中國引起麻煩。麻煩的根本原因,是因為這六千字裏寫了三千萬人的真實情況。其實三千萬人每個人的遭遇都可以寫上幾萬字、幾十萬字,他隻寫了六千字,六千字除以三千萬,每人才平均0.0002個字,這接近於0,等於沒寫。這竟引起了幾億人的委員長大發肝火。大發肝火的原因,許多人把其歸罪於蔣的官僚主義。但如前所述,蔣絕不是不相信,而是他手頭還有許多比這重大得多的國際國內政治問題。他不願讓三千萬災民這樣一件小事去影響他的頭腦。三千萬災民不會影響他的統治,而重大問題的任何一個細枝末節處理不當,他都可能地位不穩甚至下台;輕重緩急,他心中自有掂量,絕不是我們這些書生和草民所能理解的。三千萬裏死了三百萬,十個裏邊才死了一個,死了還會生,生生死死,無法窮盡,何必操心這是蔣委員長對《大公報》不滿的根本點,也是這起新聞事件的症結。悲劇在於,雙方仍存在誤會。寫文章的仍認為是委員長不了解實情,不實事求是;委員長一腔怒火,又不好明發出來,於是隻好把複雜的事情簡單處理:下令停刊。
  《豫災實錄》裏除了描述災區人民的苦難,還同樣如《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那樣,寫了逃出災區的災民的路上情況。兩相對照,我們就可以相信這場災難與災民逃難是真實的了。他寫道,順著隴海線逃往陝西的災民成千上萬,扒上火車的男男女女像人山一樣。沿途遺棄子女者日有所聞,失足斃命者是家常便飯。因為扒火車,父子姑嫂常被截為兩夥,又遭到骨肉分離之苦。人人成了一副生理骨骼掛圖。沒扒火車步行逃難的,扶老攜幼,獨輪車父推子拉,六七十歲的老夫妻喘喘地負荷而行。“老爺,五天沒吃東西啦!”他寫道:
  我緊閉起眼睛,靜聽著路旁吱吱的獨輪車聲,像壓在我的身上一樣。
  他還寫到狗吃人、人吃人的情形。
  情形當然都是真實的。如果隻是真實的情況,《大公報》也不會停刊。要命的是在二月一日刊載了這篇“實錄”之後,二月二日,《大公報》主編王芸生,又根據這篇“實錄”,結合政府對災區的態度,寫了一篇述評刊出,題目是《看重慶,念中原》,這才徹底打亂了蔣的思路,或者說,戳到了他的痛處,於是發火。
  這篇評價說:
  △昨日本報登載一篇《豫災實錄》,想讀者都已看到了。讀了那篇通訊,任何硬漢都得下淚。河南災情之重,人民遭遇之慘,大家差不多都已知道;但畢竟重到什麽程度,慘到什麽情形,大家就很模糊了。誰知道那三千萬同胞,大都已深陷在饑餓死亡的地獄。餓死的暴骨失肉;逃亡的扶老攜幼,妻離子散,擠人叢,挨棍打,未必能夠得到賑濟委員會的登記證。吃雜草的毒發而死,啃幹樹皮的忍不住刺喉絞腸之苦。把妻女馱運到遙遠的人肉市場,未必能夠換到幾鬥糧食。這慘絕人寰的描寫,實在令人不忍卒讀。
  △尤其令人不忍的,災荒如此,糧課依然。縣衙門捉人逼捐,餓著肚皮納糧,賣了田納糧。憶舊時讀杜甫所詠歎的《石壕吏》輒為之掩卷歎息,乃不意竟依稀見到今日的事實。今天報載中央社魯山電,謂“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糧征購,雖在災情嚴重下,進行亦頗順利”。所謂:“據省田管處負責人談,征購情形極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貢獻國家”。這“罄其所有”四個字,實出諸血淚之筆。
  文章接下去描寫重慶物價跳漲,市場搶購,限價無限,而闊人豪奢的情況。然後說:
  △河南的災民賣田賣人甚至餓死,還照納國課,為什麽政府就不可以征發豪商巨富的資產並限製一般富有者“滿不在乎”的購買力看重慶,念中原,實在令人感慨萬千。
  這篇社評發表的當天,委員長就看到了。當晚,新聞檢查所派人送來了國民黨政府軍事委員會限令《大會報》停刊三天的命令。《大公報》於是二月三、四、五日停刊了三天。
  對於王芸生其人,我也像對張高峰一樣不甚了了。但從現有資料看,其人在當時與當局似過從甚密,與蔣的貼身人物陳布雷甚至蔣本人都有交往。但可以肯定,他畢竟隻是一個辦報的,並不理解委員長的處境和內心。不過對他寫社評的這種稍含幼稚的勇氣,就是放到今天,也不能不佩服。要命的是,《大公報》被停刊,王芸生感到很不理解,他認為,這篇文章不過盡寫實任務之百一,為什麽竟觸怒委員長了呢委員長提倡“民主”和“自由”,這不和他的口號相違背、公開壓迫輿論了嗎為此,王芸生向陳布雷詢問究竟,陳說了一段我們前邊曾引述過的話。由於陳是蔣的貼身人物(侍衛室二組組長),這段話值得再引述一遍,由此可看出蔣的孤獨和為難:
  委員長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災,說是省政府虛報災情。李主席(培基)的報災電,說什麽“赤地千裏”,“哀鴻遍野”,“嗷嗷待哺”等等,委員長就罵是謊報濫調,並且嚴令河南的征實不得緩免。

  第十節
  可見連陳布雷也蒙在鼓裏,陳的一番話,說得王芸生直眨巴眼。就像螺絲與螺母不但型號不同,連形狀都不同所以根本無法對接一樣,王芸生怪委員長不恤民命,其實責任不在蔣一方,而是王芸生不懂委員長的心。反過來,蔣心裏對王肯定是極大的蔑視與看不起,怪他幼稚,不懂事,出門做事不令人放心。因此,在這篇社評發表之前,一九四二年末,美國國務院戰時情報局曾約定邀請王芸生訪美。經政府同意,發了護照,買了外匯,蔣介石宋美齡還為王芸生餞了行。飛機行期已定,這時王讀到張高峰的報道,寫了《看重慶,念中原》這篇文章。距出發的前兩天,王芸生接到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張道藩的電話,說:
  “委員長叫我通知你,請你不要到美國去了。”
  於是,王芸生的美國之行就作罷了。王、蔣之間,雙方在不同層次、不同水平、不同想法之下,打了一場外人看來還很熱鬧、令人很義憤其實非常好笑和不得要領的交手仗。
  可以肯定地說,《大公報》的災區報道和社評,並沒有改變蔣對災區的已定的深思熟慮的看法和態度。采取的辦法就是打板子、停報。知道這是從古到今對付文人的最好辦法。文人的骨頭是容易打斷的。板子打了也就打了,報停了也就停了,美國之行不準也就不準了,接下去不會產生什麽後果,惟一的效果是他們該老實了。所以,我與我故鄉的三千萬災民,並不對張高峰的報道和王芸生的社評與呼喊表示任何感謝。因為他們這種呼喊並不起任何作用;惹怒委員長,甚至還起反麵作用。我們可以拋開他們,我們應該感謝的是洋人,是那個美國《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他在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的大災荒中,真給我們這些窮人幫了忙。所謂幫忙,是因為這些幫忙起了作用,不起作用的幫忙隻會給我們增加由希望再到失望的一個新的折磨過程。這也是委員長對待不同人所采取的不同態度。這說明蔣也不是一個過於固執的人,他也是可以變通的。對待國人,大家是他的治下,全國有幾萬萬治下,得罪一個兩個,槍斃一個兩個,都不影響大局;書生總認為自己比災民地位高,其實在一國之尊委員長心中,即使高,也高不到哪裏去。但對待洋人就不同,洋人是一個頂一個的人,開罪一個洋人,就可能跟著開罪這個洋人的政府,所以得小心對待———這是在人與政府關係上,中國與外國的區別。白修德作為一個美國知識分子,看到“哀鴻遍野”,也激起了和中國知識分子相同的同情心與憤怒,也發了文章,不過不是發在中國,而是發到美國。文章發在美國,與發在中國就又有所不同。發在中國,委員長可以停刊;發在《時代》周刊,委員長如何讓《時代》周刊停刊呢白修德明確地說,如果不是美國新聞界行動起來,河南仍作為無政府狀態繼續存在。美國人幫了我們大忙。當我們後來高呼“打倒美帝國主義”時,我想不應該忘記曆史,起碼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三年這兩年不要打倒。白修德在災區跑了一圈後,就迫不及待地想把災區的消息發出去。所以在歸途中的第一個電報局———洛陽電報局———就草草地發了電稿。按照當時重慶政府的規定,新聞報道是要通過中宣部檢查的。如果一經檢查,這篇報道肯定會被扣壓;然而,這封電報卻從洛陽通過成都的商業電台迅速發往了紐約。或者是因為這個電台的製度不嚴(對於一個專製國家來說,製度不嚴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或者是因為洛陽電報局某一位報務員良心發現,這篇報道不經檢查就到達了紐約。於是,消息就通過《時代》雜誌傳開了。宋美齡女士當時正在美進行那次出名的訪問。當她看到這篇英文報道後,十分惱火;也是一時心急疏忽,竟在美國用起了中國的辦法,要求《時代》周刊的發行人亨利盧斯把白修德解職。當然,她的這種中國式的要求,理所當然地被亨利盧斯拒絕了。那裏畢竟是個新聞自由的國度啊。別說宋美齡,就是揭了羅斯福的醜聞,羅斯福夫人要求解雇記者的做法,也不一定會被《時代》周刊當回事。須知,羅當總統才幾年《時代》周刊發行多少年了當然,我想羅夫人也不會這麽蠢,也不會產生這麽動不動就用行政幹涉的思路和念頭。
  一夜之間,白修德在重慶成了一個引起爭論的人物。一些官員指責他逃避新聞檢查;另一些官員指控他與電報局裏的共產黨員密謀。但不管怎樣,他們都對白修德奈何不得,這是問題的關鍵。這時,白修德已通過美國陸軍情報機構把情況報告了史迪威。也報告了美國駐華大使館。還報告了中國的國防部長。還見到了中國的立法院院長,四川省主席,孫中山博士的遺孀宋慶齡———白修德這樣廣泛地動員社會力量,是任何一個中國記者或報紙主編都難以辦到的。
  中國國防部長的態度是:
  “白修德先生,如果不是你在說謊,就是別人在對你說謊!”
  立法院長、四川省主席都告誡白修德,找他們這些人是白找,隻有蔣介石說話,才能起作用,中國大地上才能看到行動。
  但見蔣是不容易的。通過宋慶齡的幫助,花了五天時間,白修德才見到蔣。如果沒有孫的夫人、蔣的親屬幫忙,一切就要拉吹(所以,在專製製度下,裙帶關係也不一定全是不正之風,有時也是為民請命之風)。據白修德印象,孫夫人風姿優雅、秀麗。她說:
  “據悉,他(蔣介石)在長時間單調的外出視察後非常疲倦,需要休息幾天。但我堅持說,此事關係到幾百萬的生命問題……我建議你向他報告情況時要像你向我報告時那樣坦率無畏。如果說一定要有人人頭落地的話,也不要畏縮。……否則,情況就不會有所改變。”蔣介石在他那間陰暗的辦公室接見了白修德,見麵時直挺著瘦長的
  身子,麵色嚴峻,呆板地與白修德握了握手,然後坐在高靠背的椅子上,聽白修德談話。白修德記載,蔣在聽白修德申訴時,帶著明顯的厭惡神情。白修德把這理解成蔣的不願相信,這說明白修德與中國文人犯了同樣的錯誤。他們沒有站在同一層次上對話。他們把蔣理解得膚淺得多。蔣怎麽會不相信呢蔣肯定比白更早更詳細地知道河南災區的情況,無非,這並不是他手頭的重要事情。現在一些低等官員、中國文人、外國記者,硬要把他們認為重要其實並不重要的事情當做重要的事情強加在他頭上,或者說把局部重要的事情當成全局重要的事情強加在他頭上,不答應就不罷休,還把文章從國內登到國外,造成了世界輿論,把不重要的局部的事情真鬧成了重要的全局的事情,使得他把對他來講更重要的事情放到一邊,來聽一個愛管閑事的外國人向他講述中國的情況,真是荒唐,讓人又好氣又好笑;好比一個大鵬,看蓬間雀在那裏折騰,而且真把自己折騰進去,扯到一堆垛草和亂麻之中時的心情。他不知為什麽這麽多雙不同形狀、不同膚色的手,都要插到這狗屎堆裏。這才是他臉上所露出的厭惡表情的真正含義。這含義是白修德所不理解的,一直誤會了五十年。人與人之間,是多麽難以溝通啊。蔣聽得無聊,隻好沒話找話,對他的一個助手說:
  “他們(指災區老百姓)看到外國人,什麽話都會講。”

  第十一節
  白修德接下去寫道:
  顯然,他並不知道正在發生的這些事情。
  這就是白修德的自作聰明和誤會之處了。不過中國的事情也很有意思。如果不誤會,白修德就沒有這麽大的義憤;沒有這麽大的義憤,就不會直逼蔣介石;而這種誤會和直逼,還真把這麽大智慧大聰明整天考慮大事的蔣給逼到了牆角。因為問題在於:蔣一切明白,但他身有大事;可他作為一國之君,又不能把三千萬這個小事當做小事說出來;如果說出來,他成了什麽形象這是蔣的難言之隱。而白修德的直逼,正逼在蔣的難言之隱上,所以蔣也是哭笑不得,而白也真把蔣當做不了解情況。白找到這樣一個談話的突破口,即說河南災區正在發生人吃人的情況。蔣聽到這個消息,也以為白修德這樣的美國人不會親自吃苦到災區跑那麽多地方,見那麽多事情,估計也是走馬觀花,胡亂聽了幾耳朵,於是趕忙否認,說:
  “白修德先生,人吃人的事在中國是不可能的!”
  白修德說:
  “我親眼看到狗吃人!”
  蔣又趕忙否認:
  “這是不可能的!”
  這時白修德便將等候在接待室的英國《泰晤士》報記者福爾曼叫了進來,將他們在河南災區拍的照片,攤到了委員長麵前。幾張照片清楚地表明,一些野狗正站在沙土堆裏扒出來的屍體上。這下將蔣委員長震住了。白修德寫道,“他看到委員長的兩膝輕微地哆嗦起來,那是一種神經性的痙攣”。我想,這時的委員長首先是惱怒,對白修德及福爾曼的惱怒,對災區的惱怒,對各級官員的惱怒,對這不重要事情的惱怒,對世界上重要事情的惱怒;正是那些重要事情的存在,才把這些本來也重要的事情,逼得不重要了;如果不是另外有更重要的事情存在,他也可以動員全國人民一起抗災,到災區視察、慰問,落下一個愛民如子的好印象。但他又不能把這一切惱怒發泄出來,特別不能當著外國記者發泄出來。於是隻好對著真被外國人搞到的狗吃人的照片痙攣、哆嗦,像所有的中國統治者一樣,一到這時候,出於戰略考慮,態度馬上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做出嚴肅的樣子,做出以前不了解情況現在終於了解情況還對提供情況人有些感激終於使他了解真相的樣子,馬上拿出小紙簿和毛筆,開始做記錄,讓白修德和福爾曼提供一些治災不力的官員的名字———這也是中國統治者對付事情的慣例,首先從組織措施上動刀子,接著還要求提供另一些人的名字;要他們再寫一份完整的報告。然後,正式向他們表示感謝,說,他們是比政府“派出去的任何調查員”都要好的調查員。接著,二十分鍾的會見就結束了,白修德和福爾曼被客客氣氣地送出去了。
  我想,白、福二人走後,蔣一定摔了一隻杯子,罵了一句現在電影上常見的話:“娘希匹!”
  很快,由於一張狗吃人的照片,人頭開始像宋慶齡預料的那樣落地了。不過是從給白修德提供方便向美國傳稿的洛陽電報局那些不幸的人開始的。因為他們讓河南餓死人那樣令人難堪的消息泄露到了美國。但是,也有許多生命得救了。白修德寫道:是美國報界的力量救了他們。白寫這句話時,一定洋洋自得;我引述這句話時,心裏卻感到好笑。不過,別管什麽力量,到底把委員長說服了,委員長動作了;委員長一動作,許多生命就得救了。誰是我們的救星呢誰是農民的救星呢說到底,還是一國之尊的委員長啊。雖然這種動作是陰差陽錯、萬般誤會導致的。但白修德由於不通中國國情,仍把一切功勞攬到自己身上。他不明白,即使美國報界厲害,但那隻是誘因,不是結果;對於中國,美國報界畢竟抵不過委員長啊。但白洋洋自得,包括那些在華的外國主教。白修德這時在重慶收到美國主教托馬斯梅甘從洛陽發來的一封信:
  你回去發了電報以後,突然從陝西運來了幾列車糧食。在洛陽,他們簡直來不及很快地把糧食卸下來。這是頭等的成績,至少說是棒球本壘打出的那種頭等成績。省政府忙了起來,在鄉間各處設立了粥站。他們真的在工作,並且做了一些事情。軍隊從大量的餘糧中拿出一部分,倒也幫了不少忙。全國的確在忙著為災民募捐,現款源源不斷地送往河南。
  在我看來,上述四點是很大的成功,並且證實了我以前的看法,即災荒完全是人為的,如果當局願意的話,他們隨時都有能力對災荒進行控製。你的訪問和對他們的責備,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使他們驚醒過來,開始履行職責,後來也確實做了一些事情。總之,祝願《時代》和《生活》雜誌發揮更大的影響,祝願《幸福》雜誌長壽、和平!這是了不起的!……在河南,老百姓將永遠把你銘記在心。有些人憎愛分明十分舒暢地懷念你,但也有一些人咬牙
  切齒,他們這樣做是不奇怪的。
  河南開始救災。因為委員長動作了。委員長說要救災,當然就救災了。不過,在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首起救災民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仍然是外國人。雖然我們討厭外國人,不想總感謝他們,但一到關鍵時候,他們還真來幫我們,讓我們怎麽辦呢這時救災的概念,已不是整體的、宏觀的、從精神到物質的,僅僅是能填一下快餓死過去人的肚子,把人從生命死亡線上往回拉一把。外國主教們———本來是來對我們進行精神侵略———在委員長動作之前,已經開始自我行動了。這個行動不牽涉任何政治動機,不包含任何政府旨意,而純粹
  是從宗教教義出發。他們是受基督委派前來中國傳教的牧師,幹的是慈善事業。這裏有美國人,也有歐洲人;有天主教徒,也有新教徒。盡管美國人和意大利人正在歐洲互相殘食,但他們的神父在我的故鄉卻攜手共進,共同從事著慈善事業,在盡力救著我多得不可數計的鄉親的命。人在戰場上是對立的,但在我一批批倒下的鄉親麵前,他們的心卻相通了。從這一點上說,我的鄉親們也不能說餓死得全無價值。教會一般是設粥場;而有教會的地方,一般在城市如鄭州、洛陽等。我的幾個親戚,如二姥娘一家、三姥娘一家,都喝過美國、歐洲人在大鍋裏熬製的粥。我的花爪舅舅,就是在洛陽到粥場領粥的路上,被胡宗南將軍抓了壯丁的。慈善機構從哪裏來的糧食熬粥呢因為美國政府對蔣也不信任了,外來的救濟物資都是通過傳教士實行發放的;而這些逃竄的中國災民,雖然大字不識,但也從本能出發,對本國政府失去信任,感到惟一的救星就是外國人、白人。白修德記載:
  教士們隻是在必要時才離開他們的院子。因為惟有在大街上走著的一個白人才能給難民們帶來希望。他會突然被消瘦的男子、虛弱的婦女和兒童圍住。他們跪在地上,匍匐著,磕著頭,同時淒聲呼喊:“可憐可憐吧!”但他們懇求的實際上不過是一點食物。

  第十二節
  讀到這裏,我一點不為我的鄉親臉紅。如果換了我,處在當時那樣的處境,我也寧願給洋人磕頭。教會院子周圍,到處是逃難的人群。傳教士一出院子,就被圍得水泄不通。鄉親們都聚集到外國人周圍了。我想這時如外國人振臂一呼,鄉親們肯定會跟他們揭竿而起,奮勇前進,視死如歸,再不會發生八國聯軍時抵抗外國人的情形了。兒童和婦女們,每日坐在教會門口;每天早晨,傳教士們必須把遺棄在教會門前的嬰兒送進臨時設立的孤兒院去撫養———連後代也托付給洋人了。惟有這些少數外國人,才使我的鄉親意識到生命是可貴的。我從發黃的五十年前的報紙上看到,一個外國天主教神父在談到設立粥場的動機時說:
  至少要讓他們像人一樣死去。
  教會還開辦了教會醫院。教會醫院裏擠滿了可怕的腸胃病患者。疾病的起因是:他們都食用了汙穢不堪的東西。許多難民在饑餓難當時,都拚命把泥士塞進嘴裏,以此來裝填他們的肚子。醫院要救活這些人,必須首先想辦法把泥土從這些人的肚子裏掏出來。
  教會還設立了孤兒院,用來收留父母餓死後留下的孩子。但這收留
  必須是秘密的。因為如大張旗鼓說要收留孩子,那天下的孤兒太多了;有些父母不死的,也把自己的孩子丟棄或倒賣了。外國人太少,中國孤兒太多;換言之,中國孩子想認外國人做爹的太多,外國人做爹也做不過來。一個資料這樣記載:
  饑餓甚至毀滅了人類最起碼的感情:一對瘋狂的夫婦,為了不讓孩子們跟他們一起出去,在他們外出尋找食物時,把他們的六個孩子全都捆綁在樹上;一位母親帶著一個嬰兒和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外出討飯,艱難的長途跋涉使她們非常疲倦,母親坐在地上照料嬰兒,叫兩個大一些的孩子再走一個村子去尋找食物,等到兩個孩子回來,母親已經死了,嬰兒卻還在吸吮著死人的乳頭;有一對父母殺死了他們的兩個孩子,因為他們寧願這樣做也不願再聽到孩子乞求食物的哭叫聲。傳教士們盡力沿途收撿棄兒,但他們必須偷偷地做,因為這消息一經傳揚出去,立刻就會有無數孩子被丟棄在他們的門口,使他們無法招架。
  兒童是一個國家或一個政府的晴雨表。就像如果兒童的書包過重、人為規定的作業帶到家裏還做不完壓得兒童喘不過氣,證明這個國家步履蹣跚一樣,如果一個政府在兒童一批批餓死它也聽任不管而推給外國人的話,這個政府到底還能存在多長時間,就值得懷疑了。連外國人都認為,如果身體健康,中國的兒童是非常漂亮的,他們的頭發有著非常好看的自然光澤,他們那杏仁一樣的眼珠閃動著機靈的光芒。但是,現在這些幹瘦、萎縮得就像稻草人似的孩子,在長眼睛的地方卻隻有兩個充滿了膿液的裂口,饑餓使得他們腹部腫脹,寒冷幹燥的氣候使得他們的皮膚幹裂,他們的聲音枯竭,隻能發出乞討食物的微弱哀鳴———這隻代表兒童本身嗎不,也代表著國民政府。如果坐在黃山別墅的蔣委員長,是坐在這樣一群兒童的國民頭上,他的自信心難道不受影響嗎他到羅斯福和邱吉爾麵前,羅、邱能夠看得起他嗎
  畢竟,蔣還是人———說到誰還是個人這句話,每當我聽到這句話,譬如,一個妻子說丈夫或丈夫說妻子:“你也算個人!”我心裏就感到莫大的悲哀。這是多麽輕蔑的話語!這是世界的末日!但蔣還是個人,當外國記者把一張狗吃人的照片擺在他麵前時(多麽小的動因),他畢竟也要在外國人之後關心我故鄉三千萬災民了。他在一批人頭落地後,也要救災了。即:中國也要救災了。但中國的救災與外國人的救災也有不同。外國人救
  災是出於作為人的同情心、基督教義,不是羅斯福、邱吉爾、墨索裏尼發怒後發的命令;中國沒有同情心,沒有宗教教義(蔣為什麽信基督教呢純粹為了結婚和性交或政治聯姻嗎),有的隻是蔣的一個命令———這是中西方的又一區別。
  那麽中國政府又是怎麽救災的呢我再引用幾段資料。也許讀者對我不厭其煩地引征資料已經厭煩了,但沒有辦法,為了保持曆史的真實性,就必須這麽做,煩也沒辦法,煩也不是我的責任,這不是寫小說,這是朋友交給我的任務與我日常任務的最大區別。我也不想引用資料,資料束縛得我毫無自由,如縛著繩索。但我的朋友給我送了一大捆資料。我當時有些發怵:
  “得看這麽多資料嗎”
  朋友:
  “為了防止你信馬由韁和瞎編!”
  所以,我隻好引用這些資料。至於這些資料因為朋友的原因過多地出現在我的文字裏,請大家因為我暗含委屈而能夠原諒我。
  中國政府在一九四三年救災的資料:
  △委員長下達了救災的命令。
  △但是,愚蠢和效率低下是救濟工作的特點。由於各地地方官員的行為惡劣,可怕的悲劇甚至進一步惡化。
  △本來,陝西省與河南省相毗鄰,陝西的糧食儲存較為豐富,作為一個強有力的政府,就應該下令立刻把糧食從陝西運到河南以避免災禍。然而,這樣一來便有利於河南而損害了陝西,就會破壞政府認為必不可少的微妙的權勢平衡,而政府是不會答應的。(中國曆來政治高於人,政治是誰創造的呢創造政治為了什麽呢)此外,還可以從湖北運送糧食到河南,但是湖北的戰區司令長官不允許這樣做。
  △救濟款送到河南的速度很慢。(紙幣有什麽用,當那裏再無食物可以購買的話,款能吃嗎)經過幾個月,中央政府撥給的兩億元救濟款中隻有八千萬元運到了這裏。
  甚至這些已經運到的錢也沒有發揮出救災作用。政府官員們把這筆錢存入省銀行,讓它生利息;同時又為怎樣最有效地使用這筆錢爭吵不休。在一些地區,救濟款分配給了鬧饑荒的村莊。地方官員收到救濟款後,從中扣除農民所欠的稅款,農民實際能得到的沒有多少。就連國家銀行也從中漁利。中央政府撥出的救濟款都是麵額為
  一百元的鈔票。這樣的票麵已經夠小的了,因為每磅小麥售價達十元至十八元。但是,當時的糧食囤積者拒絕人們以百元票麵的鈔票購買糧食。要購買糧食的農民不得不把這鈔票兌換成五元和十元的鈔票,這就必須去中央銀行。國家銀行在兌換時大打折扣,大鈔票兌換小鈔要抽取百分之十七的手續費。河南人民所需要的是糧食,然而直到三月份為止,政府隻供應了大約一萬袋大米和兩萬袋雜糧。從秋天起一直在挨餓的三千萬河南人民,平均每人大約隻有一磅糧食。

  第十三節
  △(救災之時),農民們仍處在死亡之中,他們死在大路上、死在山區裏、死在火車站旁、死在自己的泥棚內、死在荒蕪的田野中。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政府官員都這麽黑心爛肺,看著人民死亡還在盤剝人民。也有良心發現,想為人民辦些好事或者想為自己樹碑立傳的人。我曆來認為,作為我們這些普通百姓,隻要能為我們辦些或大或小的好事,官員的動機我們是不追究的,僅是為了為人民服務也好,或是為了創造政績升官也好,或是為了向某個情人證明什麽也好,我們都不管,隻要為我們做好事。仁慈心腸的湯恩伯將軍就在這時站了出來,步洋人的後塵,學洋人的樣子,開辦了一個孤兒院,用來收留洋人收剩餘的孤兒。這是好事。湯將軍是好人。但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孤兒院呢白修德寫道:
  在我的記憶中,中央政府湯恩伯將軍辦的孤兒院是一個臭氣熏天的地方。連陪同我們參觀的軍官也受不了這種惡臭,隻好抱歉地掏出手絹捂住鼻子,請原諒。孤兒院所收容的都是被丟棄的嬰兒,四個一起放在搖籃裏。放不進搖籃的幹脆就放在稻草上。我記不得他們吃些什麽了。但是他們身上散發著嘔吐出來的汙物和屎尿的臭氣。孩子死了,就抬出去埋掉。
  就是這樣,我們仍說湯將軍好。因為湯將軍已是許多政府官員和將軍中最好的了。就是這樣的孤兒院,也比沒有孤兒院要好哇。
  還有的好人在進行募捐和義演。所謂募捐和義演,就是在民間募捐,由演員義演,募得義演的錢,交給政府,由政府再去發放給災民。一九四二年的《河南民國日報》,在十一月份的報紙上,充斥了救災義演、救災音樂會、書畫義賣、某某捐款的報道。我所在家鄉縣的縣政府韓書記,就曾主持過一場義演。我相信,參加募捐和義演的人,心都是誠的,血都是熱的,血濃於水,流下不少同情我們的眼淚。但問題是,募捐和義演所得,並不能直接交到我們手中,而是要有組織地交給政府,由政府再有組織地分發給災民。這樣,中間就經過許多道政府機構———由省到縣,由縣到鄉,由鄉到村———的中間環節,這麽多道中間環節,就使我們很不放心了。中央政府的救濟款,還層層盤剝,放到銀行生利息,到了手中又讓大票兌小票,收取百分之十七的手續費;這募捐和幾個演員賺得的錢,當經過他們手時,能安全迅速通達到我們這裏嗎我們不放心哩。
  這些就不說了。政府是爹娘,打罵克扣我們,就如同打掉我們的牙我們可以咽下;問題嚴重還在於,我們民間一些誌人誌怪、有特殊才能的人,這時也站了出來。不過不是站到我們災民一邊———站在我們一邊對他有什麽用呢而是站在政府一邊,替政府研究對付饑餓的辦法。如《河南民國日報》一九四三年二月十四日載:
  財政科員劉道基,目前已發明配製出救荒食品,複雜的吃一次七天不餓,簡易的吃一次一天不餓。
  任何一個中國人,五十年後,在讀到這條簡短消息時,我想情感都是很複雜的。看來不但政府依靠不得,連一個科員,我們自己的下層兄弟,也指望不得了。如這種發明是真實的,可行的,當然好;政府歡迎,不用再救災;我們也歡迎,不用再死人。不但當時的政府歡迎,在以後幾十年的中國曆史上,餓死人的事也是不斷發生的,如有這種人工配製吃一次七天不餓的東西,中國千秋萬代可保太平。但這種配製沒有流傳到今天,可見當時它也隻是起了宣傳作用、穩定人心作用,並沒有救活我們一個人。也許劉道基先生是出於好心、同情心、耐心和細心,也許想借此升官,但不管他個人出於什麽動機,這配製也對我們無用。我們照常一天一天在餓死,死在大路上、田野中和火車站旁。
  ———這就是一九四三年在蔣介石先生領導下的救災運動。如果用總結性的話說,這是一場鬧劇,一場隻起宣傳作用或者隻是做給世界看做給大家看做給洋人洋人政府看的一出鬧劇。委員長下令救災,但並無救災之心,他心裏仍在考慮世界和國家大事,各種政治勢力的平衡。這是出演鬧劇的症結。鬧劇中的角色林林總總,鬧劇的承受者仍是我們災民。這使我不禁想起了毛澤東的一句話: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我說:我們死不死,有誰來管作為我們即將死去的災民,態度又是如何呢《大公報》
  記者張高峰記載:
  河南人是好漢子,眼看自己要餓死,還放出豪語來:“早死晚不死,早死早托生!”
  娘啊,多麽偉大的字眼!誰說我們的民族沒有宗教誰說我們的民族沒有向心力,是一盤散沙我想就是佛祖麵臨這種情況,也不過說出這句話了。委員長為什麽信基督呢基督教幫過你什麽就幫助你找了一個老婆;而深入中國人靈魂深處的佛家教義,卻在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三年,幫了你政治的大忙。
  當然,在這場災難中,三千萬河南人,並不是全餓死了,死的還是少數:三百萬。十分之一。逃荒逃了三百萬。剩下的河南人還有兩千多萬。這不死的兩千多萬人,在指望什麽呢政府指望不得,人指望不得,隻有盼望大旱後的土地,當然,土地上也充滿了苛捐雜稅和壓榨。但這畢竟是惟一可以指望的東西。據記載,大旱過後的一九四三年冬天(指年初的冬天),河南下了大雪;七月份又下了大雨。這是好兆頭。我們盼望在老天的關照下,夏秋兩季能有一個好收成。隻要有了可以果腹的糧食,一切都好說,哪怕是一個充滿黑暗、醜惡、汙穢和盤剝的政府,我們也可以容忍。我們相信,當時的國民政府,在這一點上,倒能與我們心心相通,希望老天開眼,大災過去,風調雨順,能有一個好收成。不然情況繼續下去,把人一批批全餓死了,政府建在哪裏呢誰給政府中的首腦和各級官員提供溫暖的住處和可口的食物然後由他們的頭腦去想對付百姓的製度和辦法也就是政治呢人都沒有了,它又去統治誰呢但老天沒有買從政府到民眾兩千多萬人的賬,一九四三年禍不單行,大旱之後,又來了蝗災。這更使我們這些災民的命運雪上加霜。
   蝗災發生於一九四三年秋天。關於蝗災的描寫,我知道主編《百年災害史》的朋友另有安排,我這篇《溫故一九四二》,重點不在蝗蟲。關於蝗蟲,中國曆史上有更大規模的陣仗;另一位我所敬重的朋友,正在描寫它
  們。但這並不影響我對它們的提及,因為我們分別描寫的是不同年代的蝗蟲。他寫的是一九二七年的山東的蝗蟲,我寫的是一九四三年生活在我故鄉的蝗蟲,蝗災相似,蝗蟲不同。
  據俺姥娘說,一九四三年的蝗蟲個大,有綠色的(我想是年輕的),有黃色的(我想是長輩),成群結隊,遮天蔽日,像後來發生的太平洋戰爭或諾曼底登陸時的轟炸機機群一樣,老遠就聽到“嗡嗡”的聲音,說俯衝,大家都俯衝,覆蓋了一塊莊稼地;一個時辰,這塊莊稼地就沒有了。一九四三年的春天,風打麥,顆粒無收;秋天又遇到蝗蟲,災民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蝗蟲來了,人死了,正在繼續一批一批地死去。據俺爹俺姥娘講,蝗蟲不吃綠豆,不吃紅薯,不吃花生,不吃豇豆,吃豆子、玉米、高粱。為了維護自己的生命,我故鄉還無死光的難民,與蝗蟲展開了大戰。政府我們沒辦法,它的盤剝和壓榨往往通過一架瘋狂運轉的機器,何況他們有槍;但蝗蟲我們可以麵對麵地與它作戰,且沒有謀反暴動的嫌疑。這是蝗蟲與政府的區別。怎麽搏鬥三種辦法:一、把床單子綁在竹竿上揮舞,驅趕螞蚱。但這是損人利己的做法,你把螞蚱趕走,螞蚱不在你這塊田裏,就跑到了別人田裏;何況你今天趕走,明天就又來了。二、田與田之間挖大溝,阻擋螞蚱的前進。螞蚱吃完這塊地,向另一塊轉移時,要經過大溝,這時就用舂米的碓子砸螞蚱,把它們砸成爛泥;或用火燒;這種做法有些殘忍,但消滅蝗蟲較徹底;我想被鄉親們杵死的螞蚱,也一定像當年餓死的鄉親一樣多。三、求神。我姥娘就到牛進寶的姑姑所設的香壇去燒過香,求神保護她的東家的土地不受螞蚱的侵害。但據資料表明,鄉親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白費。螞蚱太多,靠布單子,靠溝,靠神,都沒有解決問題,蝗蟲照樣吃了他們的大部分莊稼。災民在一九四二年是災民,到一九四三年仍是災民。

  第十四節
  自然的暴君,又開始搖撼河南農民的生命線,旱災燒死了他們的麥子,蝗蟲吃了他們的高粱,冰雹打死了他們的蕎麥,最後的希望又隨著一棵棵垂斃的秋苗枯焦,把他們趕上死亡的路途。那時的河南人,十之八九困於饑餓中。
  照此下去,我想我故鄉的河南人,總有一天會被餓死光。這是我們和我們的政府不願意看到的。後來事實證明,河南人沒有全部被餓死,很多人還流傳下來,繁衍生息,五十年後,儼然又是在人口上的中國第二大省。當時為什麽沒有死絕呢是政府又采取什麽措施了嗎不是。是蝗蟲
  又自動飛走了嗎不是。那是什麽是日本人來了———一九四三年,日本人開進了河南災區,這救了我的鄉親們的命。日本人在中國犯了滔天罪行,殺人如麻,血流成河,我們與他們不共戴天;但在一九四三年冬至一九四四年春的河南災區,卻是這些殺人如麻的侵略者,救了我不少鄉親們的命。他們給我們發放了不少軍糧。我們吃了皇軍的軍糧,生命得以維持和壯大。當然,日本發軍糧的動機絕對是壞的,心不是好心,有戰略意圖,有政治陰謀,為了收買民心,為了占我們的土地,淪落我們河山,奸淫我們的妻女,但他們救了我們的命;話說回來,我們自己的政府,對待我們的災民,就沒有戰略意圖和政治陰謀嗎他們對我們撒手不管。在這種情況下,為了生存,有奶就是娘,吃了日本的糧,是賣國,是漢奸,這個國又有什麽不可以賣的呢有什麽可以留戀的呢你們為了同日軍作戰,為了同共產黨作戰,為了同盟國,為了東南亞戰爭,為了史迪威,對我們橫征暴斂,我們回過頭就支持日軍,支持侵略者侵略我們。所以,當時我的鄉親們,我的親戚朋友,為日軍帶路的,給日軍支前的,抬擔架的,甚至加入隊伍、幫助日軍去解除中國軍隊武裝的,不計其數。五十年後,就是追查漢奸,漢奸那麽多,遍地都是,我們都是漢奸的後代,你如何追查呢據資料記載,在河南戰役的幾個星期中,大約有五萬名中國士兵被自己的同胞繳了械。我們完整地看一下資料:
  一九四四年春天,日軍決定在河南省進行大掃蕩,以此為他們在南方進行一次更大規模的攻勢做準備。河南戰區名義上的司令官是一位目光炯炯的人物,名叫蔣鼎文。在河南省內,他最拿手的好戲是在他的轄區內恐嚇行政官員。他曾責罵河南省主席,使這位主席在恐慌之中與他合作製定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剝奪了農民手中最後一點糧食。日軍進攻河南時使用的兵力大約為六萬人。日軍於四月中旬發起攻擊,勢如破竹地突破了中國軍隊的防線。這些在災荒之年蹂躪糟蹋農民的中國軍隊,由於多年的懶散,它本身也處於病態,而且士氣非常低落。由於前線的需要,也是為了軍官們自己的私利,軍隊開始強行征用農民的耕牛以補充運輸工具。河南是小麥種植區,耕牛是農民的主要生產資料,強行征牛是農民不堪忍受的。
  農民們一直等待著這個時機。連續幾個月以來,他們在災荒和軍隊殘忍的敲詐勒索之下,忍著痛苦的折磨。現在,他們不再忍受了。他們用獵槍、大刀和鐵耙把自己武裝起來。開始時他們隻是繳單個士兵的武器,最後發展到整連整連地解除軍隊的武裝。據估計,在河南戰役的幾個星期中,大約有五萬名中國士兵被自己的同胞繳械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中國軍隊能維持三個月,那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整個農村處於武裝暴動的狀態,抵抗毫無希望。三個星期內,日軍就占領了他們的全部目標,通往南方的鐵路也落入日軍之手,三十萬中國軍隊被殲滅了。
  日本為什麽用六萬軍隊,就可以一舉殲滅三十萬中國軍隊在於他們發放軍糧,依靠了民眾。民眾是廣大而存在的。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四年春,我們就是幫助了日本侵略者。漢奸乎人民乎白修德在戰役之前采訪一位中國軍官,指責他們橫征暴斂時,這位軍官說:“老百姓死了,土地還是中國人的;可是如果當兵的餓死了,日本人就會接管這個國家。”這話我想對委員長的心思。當這問題擺在我們這些行將餓死的災民麵前時,問題就變成:是寧肯餓死當中國鬼呢還是不餓死當亡國奴呢我們選擇了後者。
  這是我溫故一九四二,所得到的最後結論。

附錄
  劉震雲
  溫故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時,除了這場大災荒,使我感興趣的,還有這些年代所發生的一些雜事。這些雜事中,最感興趣的,是從當時的《河南民國日報》上,看到兩則離異聲明。這證明大災荒隻是當年的主旋律,主旋律之下,仍有百花齊放的正常複雜的情感糾紛和日常生活。我們不能以偏概全,一葉知秋,瞎子摸象,讓巴掌山擋住眼。這就不全麵了。我們不能隻看到大災荒,看不到人的全貌。從這一點說,我們對委員長的指責,也有些偏激了。另外,我們從這兩則離異聲明中,也可以看到時代的進步。下邊是全文:
  緊要啟事
  緣鄙人與馮氏結婚以來感情不和難以偕老刻經雙方同意自即日起業已離異從此男婚女嫁
  各聽自便此啟
  張蔭萍馮氏啟
  聲明啟事
  敝人舊曆十二月初六日赴洛陽送貨敝妻劉化許昌人該晚逃走將衣服被褥零碎物件完全帶走至今數日音信全無如此人在外發生意外不明之事與敝人無幹自此以後脫離夫妻關係恐親友不明特此登報鄭重聲明偃師槐廟村中正西街門牌五號田光寅啟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北京十裏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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