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樓雨晴:十年

(2009-04-18 16:55:30) 下一個

  楔子
  十年等待的盡頭是什麽?
  有些人,是擁抱真愛;有些人,是雲淡風輕,盡付笑談中。
  而他——
  守著一段早已死去、埋入黃土的情感,過不去,也醒不來,直到——那道深鏤腦海的倩影,再次出現眼前。
  她身邊那個人,早已不是他,午夜夢回,他卻還記得她說愛他時的姿態、音韻、神情。
  驀然回首,一身寂寥。

  第一章
  清晨,門鈴沒有意外地響起,然後,徐靖軒懷中再度被塞來乳香味十足的小肉球。
  他歎氣。「高以翔,你真的愈來愈不客氣了。」
  「幹麽要客氣?他喊你爹又不是喊我。」高以翔口氣酸得很。
  想到上回來接兒子,小鬼居然甜甜蜜蜜偎在徐靖軒懷抱,口齒不清喊「把拔」,聽得他當場晴天霹靂。
  當老子的做牛做馬養他,結果小鬼頭人生中的第一句爸爸居然是獻給徐靖軒,這一筆絕對記恨到死。
  徐靖軒失笑出聲。「你活該。」再逍遙啊,再把孩子往他這裏丟啊,再過一陣子,昱昱搞不好連抱都不讓他抱!
  高以翔瞄了瞄隔壁,壓低音量說:「你隔壁住了一個正妹,你知道嗎?」剛剛坐電梯上來遇到的。
  徐靖軒輕咳一聲,轉身開冰箱。「紅茶還是果汁?」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有沒有聽到?」
  「你跟湘君結婚還不到兩年吧?這麽快就耐不住寂寞?」
  要死了!「我是建議你去把她,不是我有興趣!」
  徐靖軒動作一頓,斜瞥他一眼。「這麽關心我的感情問題?」
  「早早讓你定下來,免得一天到晚想拐走我老婆!」高以翔哼道。「我是說真的,我家這隻小鬼愈大愈吃裏扒外,需要好好調教一番,以後你連小孩都沒得玩,談個戀愛打發時間有什麽不好?」
  所以這對夫妻偶爾把小孩往他這裏塞,讓他當小孩的幹爹,是擔心他一個人的假期太寂寞,想讓昱昱與他作伴?
  好吧,他承認,他喜歡昱昱的陪伴。
  送走高以翔後,他稍作梳洗,昱昱已經等不及,跟前跟後地繞著他打轉,這表示小家夥在屋裏待不住,想出門了。
  他拿了鑰匙,關好門,牽著昱昱的小手出去吃早餐。
  樓下有間素食早餐店,昱昱頗愛那裏的清粥小菜。
  點了一碗清粥、三碟小菜,喂昱昱吃沒兩口,就不安分地動來動去,他想應該是在家裏吃過了,也就不勉強他,徑自接收沒吃完的食物。
  昱昱看見熟人,跳下椅子,咚咚咚地跑去,扯扯對方衣袖,討好地猛喊:「姨姨……」
  女子低下頭,訝然輕笑。「嗨,小昱昱,又見麵了。」
  「姨……」小家夥咿咿呀呀地扯著她,張宛心推測,那應該是熱情邀她同桌的意思。
  「好好好,你不要拉……」餐盤快被他扯翻了。
  她被拉著過來,對埋頭看報的男人輕聲問了句:「介意我坐下來嗎?」
  「不介意。」徐靖軒頭也沒抬,將報紙翻到下一頁,繼續看。
  「你什麽時候也看影劇版了?」她瞄了一眼,笑問。
  「不然蘋果日報妳要我看什麽?」他視線沒離開過報紙,一心二用,答得流利順暢,完全拜她當年訓練有素……
  「吃東西要專心。」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他動作一頓。
  「吃飯看什麽書,小心消化不良!」許多年前,她總是這麽叨念。
  「別吵,明天要考經濟學。」
  她才不管,挾了口食物喂進他嘴裏。「這什麽?」
  「不想我們兩個明天同時吃鴨蛋,妳最好乖一點。」他嚴正警告。
  但她照鬧不誤。「到底是什麽啦!」
  他無奈。「醃黃瓜。」
  「那這個呢?」
  「白菜。」
  「還有這個?」
  「排骨。」
  「這個?」軟軟唇瓣湊上,舌尖挑弄纏嬉。
  是張氏特產的香軟豆腐,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那時候,總是被她纏鬧得無法專心看書,心房卻暖暖甜甜,怎麽也無法對她生氣……
  他回神,瞥了她一眼,將她的話聽進去,緩慢折好報紙放置一旁。
  打從她踏進店門開始,上頭的文字就一行也進不了他腦海,視線放在報紙上,心思卻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
  很虛偽,他知道這樣的自己超級虛偽,但是若不這樣……他不曉得該如何麵對她。
  隻能假裝忙碌,假裝無視,假裝……無謂。
  他安靜進食,昱昱完全以自己人的大爺姿態,膩在她身邊。失去被她喂食的甜蜜糾纏,現在這個特權由一歲大的小娃娃接收。
  「好不好吃?」她喂了一口麵筋,忒愛在美女麵前賣乖的臭小鬼十足溫馴,喂什麽吃什麽。
  他真的覺得,這小鬼是把妹高手,才一歲大,功力如此之深厚,在附近年滿十八、不超過三十的美女級鄰居當中,非常吃得開。
  昱昱對她並不陌生,自從第一次吃早餐在這裏巧遇,他每個周末固定前來,也固定在同樣的時間遇上她。
  如果他能對自己誠實一點,就該承認根本就不是昱昱喜歡吃這裏的食物,而是……
  他想見她。
  就算隻是見一麵,同桌而食,匆匆聊上兩句,也好。
  他可以暫時忘記,她已是別人的……
  「你要看好昱昱,別讓他亂跑,很危險的。」吃完早餐,她替昱昱擦嘴,一麵說道。
  初見時,這娃兒就一路撞進她懷裏,每次遇到也都橫衝直撞的,他不曉得這年紀的孩子最容易發生意外,要謹慎看牢嗎?
  他瞥她一眼。「讓妳顧一天,妳就知道了。」
  根本就是過動兒,沒一刻靜得下來,他看得住才有鬼。
  她偏頭打量他。
  「為什麽這樣看我?」他不解。
  「沒。隻是疑惑,你們真的不是父子嗎?」感覺很像啊!
  有時路過,看他在社區的遊樂設施裏陪孩子玩耍,與孩子互動明明就耐心十足,見他如此疼愛昱昱,說是父子也不奇怪。
  「那我第三次回答妳,真的不是。」
  「喔。」她看了一下表。「我上班來不及了,改天再聊。」
  「宛心——」他脫口喊道。「我送妳去。」
  她似乎愣了一下,很快便回答:「不用了,謝謝。」
  「昱昱,跟姨再見。」
  昱昱人小鬼大,嘟高小嘴碰了下掌心,拋飛吻——徐靖軒敢打賭,這十足十是他老子教的。
  張宛心笑了,也回他一記飛吻。「Bye!」
  一直到她身影走遠,再也看不見了,他無聲歎息,收回目光。
  這一回,她隻停留了十二分鍾。
  與她的交集,似乎隻剩這些。
  回家的路上相遇,共同走上一段路,聊兩句。
  附近超巿遇到,再聊兩句,然後各自購物,甚至沒一同離去。
  進出家門遇到,也聊兩句——
  「假日妳還要上班?」
  「服務業哪分什麽節日。」
  「辛苦嗎?」
  「還好,生活嘛!」
  ……
  交談言不及義,交集淺得隻比陌生人好上一些,最多,也就加上周末十來分鍾同桌而食的早餐時間。
  是她刻意疏離,還是他情緒隱藏太過?他分不清,對如今的她而言,他似乎——隻是一個曾經認識過的人而已。
  他早已不再奢想其它,隻要能看見她,確知她過得幸福,有人疼她,也就夠了。
  周末夜晚,他數不清第幾次倚靠在陽台邊。五樓不算高,至少看得見街燈下夜歸人的身影。
  留意了下時間,快十二點了,她今天似乎比較晚——
  熟悉的身影走進大門,隨後,一輛高級房車也停在門口,另一道纖細身影下了車,依例吻了吻男人道別,再進入大樓。
  他拿捏了下時間,在門鈴聲響起前,打開大門。
  電梯門同時打開,兩人一前一後走出。
  「在等我啊?」徐曼儒受寵若驚,撲上前熱情擁抱。
  他皺了皺眉,拍開纏抱上來的雙手。「去洗澡,滿身煙味,臭死了。」
  徐曼儒吐吐舌,乖乖進屋。
  他看向後頭的人,對方嘴角掛著淺淺笑意。
  「你一點都沒有變。」行事中規中矩,連對女朋友都這樣,還真是十數年如一日。
  「什麽?」
  「我說,這年頭肯乖乖聽話讓你管的女孩子很難得。」張宛心淺笑道。
  「她不敢不讓我管。」不看緊一點,萬一出了什麽差錯,南部的父母第一個不放過他。
  「你呀,要對她溫柔一點,多說一點好聽的話,不然會把女朋友嚇跑。」
  女朋友?!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領悟過來。「妳不認得她了?」
  「咦?我見過她嗎?」
  有,十年前。
  「忘記就算了,那不重要,晚安。」他反手關上門,抵著門框,沉沉吐出一口氣。
  是不重要了,他身邊的人、事、物,都與她無關了,不怪她忘得一乾二淨,她確實——再也沒有熟悉的必要。
  徐曼儒洗完澡,看他一個人坐在客廳發呆,順口說了句:「哥,你那個鄰居啊,我覺得很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耶。」
  連曼曼也認不出來?
  是他太執著了嗎?為什麽隻有他一個人,記得清清楚楚,每一個微小細節都不曾遺漏……
  「妳研究我的鄰居?我還想調查妳的交友狀況。」他雙手盤胸,擺起兄長架子。「徐曼儒,妳怎麽回事?這陣子身上老是煙味、酒味,看看現在幾點了,一個女孩子混到這麽晚……」
  完了……要開始念經了。
  徐曼儒放軟姿態,挨向他撒嬌。「煙又不是我抽的,男生抽煙難免會沾到一點味道嘛!」
  「妳交男朋友了?」
  不會連交男朋友都不行吧?「哥,我二十二歲,大學都要畢業了耶,你連談戀愛都要管?」
  察覺自己臉部表情太嚴厲,他揉揉眉心。「談戀愛不是不行,隻是——妳年紀還很輕,什麽事情能做,什麽事情不能做,分寸自己要拿捏好,男生如果真的愛妳,就會珍惜妳。」
  又是這句陳年老調。「都什麽年代了,你很老土耶!」總不能叫他們牽牽小手,親親小嘴,再多的話就得告訴對方:「哥哥說結婚以前不能做」吧?!會笑掉人家大牙的。
  「徐曼儒,妳是女孩子,要懂得保護自己,這個道理還要我教嗎?真出了事,妳以為妳有能力承擔嗎?」
  「你自己還不是——」驚覺失言,她趕緊收住話尾,可惜已經來不及,徐靖軒變了臉色。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你自己也沒有好好愛惜人家女孩子。
  你自己……對人家造成的傷害有多大,憑什麽教訓別人?!
  他心髒一痛,疼得發不出聲音。
  這些話,沒有人當著他的麵指責過,可是他比誰都清楚,不敢忘。
  「就因為我犯過錯,所以才不能再讓妳步我的後塵。」好一會兒,他啞聲吐出話來。
  他知道,那有多痛,劃下的傷口,一輩子都愈合不了。
  「哥……」徐曼儒自知失言,語帶歉意地拉拉他的手。「對不起啦。」
  他搖頭,深吸一口氣。「哥隻是要告訴妳,不管妳想做什麽,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無論那個男人有多好、多值得妳付出,都不值得妳傷痕累累地去愛。」
  「嗯。」她小心翼翼審視他的神情,猶豫了許久,還是問了出來。
  「你……還是沒辦法忘記那個女孩子?」
  他神情微僵,抽回手,別開臉。「很晚了,去睡覺。」
  她就知道!
  每次提到這個他就轉移話題,逃避的另一層涵義,不正表示至今仍無法釋懷嗎?
  「她到底有什麽好?功課不好、名聲又差,還害你被爸媽——」
  「曼曼!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亂說。」他沈下臉,低斥。
  「本來就是!」她不服氣地頂回去。「我不懂啊,一個那麽差的女孩子,為什麽可以讓你念念不忘到現在?」
  「我沒有念念不忘,隻是剛好沒遇到合意的——」
  說謊!
  徐曼儒氣不過,反手一抓,迅速抽出他身後的皮夾。
  「曼曼,妳做什——」
  「那這是什麽?」她攤開皮夾,抽出夾層內的相片,湊到他眼前。「如果沒有念念不忘,還留著照片做什麽?」
  「徐曼儒!」他沈下臉,動怒了。「還給我。」
  「你舍不得,我來丟!如果真的無所謂了,一張照片有什麽好在意的?」徐曼儒閃身避過他的動作,作勢要將相片往陽台外丟。
  「曼曼,不要——」
  一進一退間,她一個閃神,相片自指間鬆落,她愣了下,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徐靖軒揚手便是一巴掌揮來。
  打得毫不猶豫,熱辣辣的疼楚自頰邊泛開,氣氛完全凝滯。
  徐靖軒沒有打過她,從她懂事以後,最多隻會口頭訓斥,不曾打過。
  一張照片,破了例。
  還說什麽不在乎了,連一張照片都舍不掉,遑論是人。
  「……徐靖軒,你這個大笨蛋!」徐曼儒眼眶含淚,委屈兮兮地吼完,衝進房裏,鎖門。
  他盯著肇禍的手掌,歎氣。
  無暇多想,他傾身探向陽台外搜尋,發現照片被風吹落到隔壁陽台去了。
  掉到任何地方都好解決,頂多半夜按門鈴擾人清夢,多挨幾個白眼,多道幾次歉,可是隔壁……
  他掙紮了好半晌,仍是妥協,到隔壁按下門鈴。
  她來應門時,發梢還滴著水。
  「抱歉,打擾妳了嗎?」
  「沒,才剛洗完澡,有事?」
  「我……那個……有東西掉在妳的陽台,可不可以……」他表情超不自在。
  「什麽東西?要不要我幫你找?」
  他連忙回拒。「不、不用,妳讓我自己找,可以嗎?」
  張宛心聳聳肩,側身讓他進屋。
  他很快便在盆栽夾縫中發現相片的蹤影。
  「找到了嗎?」她探頭問。
  他下意識裏,將相片往身後藏。「找到了。很謝謝妳,我先回去——」
  「啊,對了,我剛剛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來了,那個人是曼曼嗎?」她突然冒出這一句。
  「……對。」
  她淺笑。「我就想說很眼熟,那個時候她還在讀國小呢!有點人小鬼大,很早熟,愛教訓我——啊,對不起,我是不是太多話了?」他一直沉默地看著她,聽她說,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她很吵。
  他搖搖頭。「不是,隻是很意外妳還記得。」
  「你剛剛是不是在跟她吵架?」隱約聽到好像有人被罵笨蛋。
  「妳聽到了?」
  還真的啊?
  「這倒稀奇了,我記得她很崇拜你,老是覺得哥哥是天底下最優秀的人,沒有女人配得上你。原來你們也會吵架?吵什麽?」真的很好奇。
  「吵婚前性行為,我要她學會保護自己。我告訴她,男人如果真的愛她,就會珍惜她,避免讓她受到傷害。」
  「珍惜啊……」她垂首低喃,不知在想些什麽,低低輕笑。「是這樣沒錯,但她一定聽不進去吧?談起戀愛的女孩子,哪個不是昏了頭勇往直前,一定要撞得頭破血流知道痛了,才會清醒。」
  空氣中一陣窒人的沈凝。「宛心……」
  「啊,很晚了,我明天還得上班——」
  她在下逐客令,很明顯。
  他轉身開門,握住門把,沉默了一陣,低低吐出——
  「對不起。」
  再多的解釋,都挽不回對她的身心所造成的傷害,這句道歉,他遲了好多年才能對她說出口。
  關上門,隔開彼此,沒再回頭,沒去探究,她的反應。
  對不起,宛心。
  徐靖軒隔日清晨醒來,已經不見妹妹身影。
  她並不住這裏,從大一開始就申請學校宿舍,假日與同學出去遊玩,趕不上門禁時間才會來這裏住一晚。她不一定每個禮拜都來,但來的時候大多數是周末居多。
  除此之外,他也規定她每個月起碼得來一趟,父母將她交托給他,他就有責任看顧好妹妹,出了差錯,他擔待不起。
  或許他昨晚的話是說得重了點,要走了連聲再見都沒說,很明顯是在與他賭氣。
  小妹自尊心極強,那一巴掌可能會讓她記恨到下輩子去。
  一整個禮拜,他都在思考該怎麽向她道歉。
  一日下班,經過精品店門口,他想了想,或許可以買個小禮物之類的送她,再哄個兩句,應該就會氣消了吧?
  他腳跟一轉,明亮的玻璃門在眼前滑開,耳邊傳來女店員親切的招呼聲,目光越過迎上前來的店員,在櫃台前意外發現熟悉的身影。
  「宛心。」他毫不猶豫地略過身邊的店員,筆直朝張宛心走去。「妳在這裏上班?」
  「咦?」張宛心停下對帳的手,仰首望去。「你來逛街?」
  「買禮物向曼曼陪罪。」他歎了口氣。「這妮子個性很拗,有時候連我都拿她沒辦法。妳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張宛心愉快輕笑。「原來你也有對女人沒轍的時候。」
  她並沒有嘲笑他太久,很快便領著他來到一個玻璃櫥窗前,挑出幾款手煉、耳飾。
  「這幾款在我們店裏的銷路不錯,還滿受她這個年紀的年輕女孩青睞,你覺得呢?」
  徐靖軒沒有考慮太久,很快便決定買下她挑的那款手煉,而後,目光落在另一方,一條幸運草造型的項鏈,及胸針。
  「你真的很疼曼曼耶!她收到禮物時,想氣也氣不起來了。女孩子嘛,都是喜歡收禮物的,貴不貴重是其次,重點在於心意,享受的是那種被放在心上寵愛的感覺。」
  「是……這樣嗎?」他想起,他似乎從沒正式送過她什麽禮物……
  那時,兩人都是學生,經濟狀況並不寬裕,他務實地隻想到如何讓她的成績單漂亮一點,偶爾自己動手學做些小點心給她,這已經是他最極致的寵愛。
  「妳喜歡哪一個?」他問。
  她想了想,選擇幸運草項鏈,壓低音量告訴他:「不要陷入價格迷思,這款項鏈比較有質感。」
  是嗎?她喜歡?
  「好,就它了。」
  張宛心結完帳,問他:「包在一起嗎?」
  「不,分開。」他回答,在信用卡簽單上利落簽下名字。
  「這次真的是要送喜歡的人了吧?」
  他沉默,不答。
  她徑自接續。「不要老是板著臉啦,送的時候說幾句好聽的話,嘴巴甜一點,身段軟一點,這對女孩子很受用的。」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
  這是她第二次說類似的話,那晚誤會曼曼是他女朋友時,她也這麽說。
  他……是不是一個很差勁的男友?不說甜言蜜語,不夠溫柔寵她?
  「那麽,我該怎麽說?」她,想聽什麽?喜歡聽什麽?
  「嗯……」她沈吟了會兒。「最基本的一句我愛妳雖然老套,但絕對不能少,還有﹃雖然我不說,但是妳一直被放在心裏最珍惜的那個位置。該怎麽寵一個人,我做得或許不是很好,但我很努力在這麽做,除了妳,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值得我如此用心對待……﹄。」
  她思考得專注,唇畔泛起似有若無的淺笑,那是真心的微笑。
  這世上,如果真有個人,真心對她說這些話……那該有多好?
  他凝視她,一字一句,記在心中。
  「對喜歡的人,不要老是一板一眼的,有時候,陪她做一些無厘頭的事,回答她一些很沒營養的對白,玩幾支仙女棒,排幾個小時的隊,就為了買個麥當勞兒童餐換娃娃給她,可能你覺得幼稚、缺乏經濟效益,但是她會很開心,這樣不值得嗎?」
  「值得。」原來,她想要的,他都沒做到。
  他的回應,永遠是叫她乖一點,別胡鬧……
  她專注於包裝,一雙巧手將禮物包飾得美美的,他趁這空檔四處逛逛,看看她工作的環境。
  「妳有沒有看到她剛才的樣子?惡心死了,跟每個男客人都這樣裝熟勾搭,真不知廉恥。」
  「對呀!難怪每個月業績都沒人贏得過她,靠臉蛋、耍做作,那些手段我們差她差遠了。」
  「……」
  靠近轉角處,輕細的對話聲浪傳入他耳中。
  他太清楚話題中的主角是誰。
  那個女孩,從他認識時,就不曾有過好名聲。
  她很美,但是絕美的外貌為她帶來的,不是特權,而是四麵八方湧來的曲解。
  她的表現若好,必是靠美色。
  她交了男朋友,準是耍手段勾搭而來。
  她的對象若正好有點身家,就成了拜金女。
  即使什麽也沒做,加諸在她身上的屈辱從來不曾少過。
  沒有人想過,她真誠不浮誇、設身處地考量顧客需求的貼心,才是她業績永居榜首的原因。
  她總在承受不屬於她的汙名,卻還能笑笑地麵對每一個人,他真的不曉得,她究竟是怎麽做到的,至少,他此刻就非常難容忍。
  「咳!」他清了清喉嚨,適時發出一點聲音。「請問——有鏡子嗎?」
  「啊,有有有,您是要鏡台還是——」
  「我想,妳們非常需要。與其在別人的身上努力找尋缺點,不如在自己身上努力開發優點,微笑、自省,會遠比道人是非美麗很多。」
  沒多研究那兩張僵愣住的臉龐,他轉身回到櫃台,與張宛心打聲招呼後,接過包裝妥當的紙袋,轉身走出店門。
  他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滿肚子鬱悶發泄出來了,沉重的心情卻沒有好轉。
  人真的很奇怪,明明是不熟悉的事物,卻極容易被人群影響,隨流言起舞,這世上,千千萬萬張嘴,如何杜悠悠眾口?
  他仰頭看向灰灰暗暗的天空,雨絲細細飄落。
  「靖軒。」身後,遞來一把傘。「撐著,別淋雨。」
  是她溫柔的嗓音。
  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樣,悠婉清柔的,那麽美好,為什麽,總是沒人看見?
  「剛剛,謝謝你。」她聽見了。
  徐靖軒垂眸。「真諷刺,懂得說別人,自己和那些人又有什麽兩樣?」
  與其說不爽,他其實氣的是自己。他曾經也是那群自以為是的人之一。
  「不,你不是。」她知道他不同,否則,當初她不會愛上他。
  他仰眸,歎了口氣,低低吐實——
  「其實,一開始我也很不欣賞妳,妳知道嗎?」

  第二章
  最初,徐靖軒對這個女孩子的印象相當的差。他們相識於大一,她一入學便吸引多數男性的目光,競相追求,並且穩坐校花寶座。
  她很美,所有見過她的人都不會反駁這一點,他甚至可以說,她是他十九年歲月中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子,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對她沒有一丁點好感。
  新生訓練時她就缺席,他被公推出來當班代,剛開學有許多新生資料要填,她常常找不到人,繳交時永遠缺「張宛心」這個名字,讓他非常頭大。
  她上課很隨興,似乎心情好便上兩堂,心情不好,下一堂課立刻不見人影也是常有的事。他並不欣賞她漫不經心的生活哲學,如果對課業那麽無所謂,何必花這冤枉錢?公立學校的學費也是錢啊。有同學懷疑她的學籍是靠關係弄來的,私底下議論的小道八卦也不少,他多少聽了一點,沒參與討論過。對於不熟悉的事情,他不予置評。
  原本,與她也不會有太多的交集,隻是有時候繳交數據什麽的,免不了會有所接觸。
  「張宛心,妳數據沒填完整。」他指了指親屬欄。
  那麽基本的字段都會漏填,果然有夠散漫。
  她盯著他指的字段,安靜了數秒,才拿起原子筆慢吞吞地寫下「杜明淵」三個字。
  她父親是杜明淵?
  那個在商場名號響當當的鐵腕硬漢,多數人都不陌生。如果她父親是杜明淵,那他一點都不意外她上課看心情的態度了。一紙文憑對出身豪門的千金大小姐確實沒太大作用。
  除此之外,她很愛坐在他旁邊,問東問西借筆記,這些他都可以忍受,連大考小考都騷擾他才令人受不了,對她明顯的反感,就是由此而來。
  她要真那麽不在乎,那就繼續混,何必一邊擺爛一邊借筆記?問什麽重要訊息?
  不爽歸不爽,她開了口,他還是會借,小考訊息、該交的報告日期還是會主動告知,他沒那麽壞心眼。
  「你很討厭我吧?」歸還上一堂課的筆記,她突然問出這一句。
  既然她自己主動提起,他也就不客氣了。「請問― 妳為什麽老是找我,不去問別人?」這句話他早就想問了,不止一次自我反省,自己到底是做了什麽,讓她纏上他?
  「你是班代呀,不就是要服務人群嗎?」她笑嘻嘻地回他。
  「 ……」所以算他倒黴就是了?
  見她收拾物品準備離去,他連忙張口喊住她。
  「喂,下一堂史地通論小考,要不要考完再走?」她聽見了,又一屁股坐回原位,撈出課本,很輕地低喃了一句:「因為你是好人啊……」他側眸瞥了她一眼,某人正埋頭死命苦背重點。
  現在才來臨時抱佛腳,會不會太晚了一點?
  上課鍾響,講師一踏進教室門,二話不說直接發考卷,一點掙紮空間都不留,簡直和斬立決沒兩樣。
  考卷一發下來,很好,無選擇,無是非,無填充,十題問答定生死。
  這種靠實力的考法,有人恐怕要死得很難看了。
  一隻橡皮擦拋到他桌麵上,企圖引起他的注意,他偏頭,看見她可憐兮兮的表情。
  活該!誰理她。
  不理會她的騷擾,他徑自作答。
  今天小考的訊息是上周五上課時公布的,她有一節沒一節地上,有時修的課不同,一直遇不到她,沒能提早通知的問題並不是出在他身上,況且他又不是她的誰,沒義務要提醒她,他真的沒必要為此感到良心不安,可是……這講師一開學就說了,期中不考試,以小考成績論,期末交報告,平時成績靠出席率。她出席率不行,小考一塌糊塗,期末報告再強也過不了關。
  他瞄了眼她慘不忍睹的作答情況,腦中一直迥繞她那句:你是好人……
  嘖,他一點都不想當什麽好人!
  懊惱地瞪她一眼,將橡皮擦丟回去,她小小嚇了一跳,朝他望過來。
  趁老師沒留意,他將試卷往她的方向挪。
  快、一、點!
  她讀出他的唇語,立刻埋頭拚命抄。
  「剛剛……謝啦!」
  「不必。」他板著臉響應不代表對她改觀,幫她,他依然對她沒好感。
  她低低輕笑,不以為意,撐著下巴眺看窗外白雲悠悠,神態悠閑。她剛剛不是急著要走嗎?不走了?怪人。他搖搖頭,無法理解她大小姐的行事作風。
  剛剛考完試,教授提前公布期末報告主題,要同學以二至三人為一小組,分組交上報告,此刻教室內像小型菜市場,熱烈討論分組人選,唯她,不動如山。
  幾個同學過來邀他,他語帶保留。「再看看。」
  瞟了眼窗邊纖影,她孤孤單單,不理人,也沒人理她。
  成績這種事情很現實,做報告時,都會找有實力的,如果連帶點交情的朋友都沒有就會很慘。而她,連課都上成那副德行了,找她擺明了隻會占組員字段,起不了實質貢獻。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想什麽,但看著她清寂的背影,一股側隱之心冒出頭,指尖敲了敲她桌麵。「張宛心,要不要跟我一組?」
  她回眸,似乎有些許訝異,清澈明亮的眼眸直視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菱唇緩緩勾起。「你這個班代會不會當得太稱職了一點?」有夠救苦救難。
  無法與她了然於心的眼瞳對視,他不甚自在地別開眼。「到底要不要?」
  她偏頭凝視他,輕輕笑開。「好啊。」
  「報告要從哪裏著手?」她當時這麽問他。
  「先各自到圖書館查數據,我們分配到漢代刑法及官吏製度。」
  雖然是這麽說,不過也沒指望過連上課都有搭沒一搭的人會乖乖去泡圖書館,趁著沒課的空堂,他自己先去找點資料。
  翻完一本書,他記下待會兒要去影印室影印的頁數,正準備將用不著的書歸回書架,刻意壓低音量的談話聲傳入耳膜―
  你有沒有看到,班代一個人在這裏查資料、忙報告?
  「對呀,張宛心不曉得又到哪逍遙去了,真不曉得班代幹麽要和她一組,自找苦吃。」
  「你不懂啦,人家班代善良,收留孤兒啊,要我,才不理會張宛心那個散仙咧!靠著一張臉蛋漂亮,四處勾搭男生,哪有一點來讀書的樣子?」「我看她那麽不負責任,這報告八成班代得一個人完成了。」
  自己心裏做了這樣的打算是一回事,聽見別人議論又是另一回事,不知為何,他心裏莫名不悅。她名聲是不好,可是劣跡惡名因他而起,絕不是他的本意,那會讓他覺得……
  很對不起她。
  當時,他並未深思,霍地站起身,拿著手機,音量不輕不重地說:「啊,張宛心,妳資料都找好了?真是辛苦妳了,我還在圖書館傷腦筋呢……妳要拿過來給我嗎?好,我馬上過去。」
  沒理會書桌後頭的人是何表情,他收拾書本,轉身離去。
  身後!一片寂靜。
  更後頭,趴在桌上小睡的人兒緩慢坐起。她看了看擱置在左手邊的手機看看迭在右手邊的影印數據,唇瓣抿得死緊,最後仍是抑止不住,緩緩上揚,再低低地、低低地笑出聲來。
  隻不過是找完數據小睡一下而已,沒想到會讓她遇到如此有趣的一幕。
  這個班代,真嚴肅。
  這個班代,連作戲都好認真。
  這個班代、這個班代……真的好可愛。
  他是第一個,幫她說話、出麵為她辟謠、維護她名聲的人。
  徐靖軒―
  舌尖緩慢繞過,無聲吟念,唇畔揚起淺淺笑花。
  晚上十點半,徐靖軒洗完澡正欲就寢,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我在樓下,快點下來。」沒頭沒腦丟出這一句,不待他響應便掛了電話。張宛心?樓下?誰的樓下?他嗎?那她又怎麽會知道他住哪?他一頭霧水,拿了鑰匙下樓,她果然站在樓下,鼻頭被冷風凍得紅通通。
  「咯,給你。」
  他看了看被塞到手中的數據夾,以眼神詢問。
  「史地通論的期末報告,我先做一點了,原始資料都附在裏麵,你看看有什麽問題再跟我說。」
  她做了?!
  徐靖軒不能說不意外,他原本以為得自己獨立完成了。
  「幹麽那麽急?時間還有一個多月。」大致翻了一下,數據完整,而且進度幾乎已經完成八成了,連排版都精致得沒得挑。
  她聳聳肩。「我不早點動手,你大概會連我的工作分量都擔了,我臉皮還沒厚到坐在家裏等分數。」
  一語說得他心虛。原先他確實是這麽想的,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她其實很清楚為與不為的界線,該她擔的責任,她不會推諉,他為自己的誤解感到羞慚。「還有這個,給你當宵夜,就當是答謝。」
  他沒有伸手去接。
  「我並沒有幫妳什麽。」就連報告,她也都先做了。
  「有,很多。」拉起他的手,她強行將餐盒放到他手中。「這是打工的餐廳剩下來的,沒花到我什麽錢。」
  他抬眸,語帶疑惑。「打工?」
  「幹麽一臉意外?學習人生經驗呀!」
  是這樣嗎?
  她將餐盒給他時,指掌滑過他的掌心,算不上細致,那不像是一個千金小姐該有的。
  她家世不是不錯嗎?從她講究的衣著打扮,都看得出來,他從來沒有想過,她的缺課頻頻會是其它原因。以為她任性妄為,她卻能領受別人的好意,再細微都記在心裏,不曾視為理所當然。他心底浮上一個又一個的問號,原本以為的,全在今晚被推翻。
  「呼,冷斃了,你快上去,我也要回家了。」她揮手趕他,看著他轉身走進大樓,忽然張口喊道:「徐靖軒,謝謝!」
  他不解。自己做了什麽,值得她用那麽感動又慎重的口吻道謝?
  她似乎並不打算明說,隻是笑笑地搖頭。
  「其實……」他沈吟了下。「如果真的抽不出時間,報告我來做沒關係。」她不必那麽在意。
  「謝啦!不過這麽無恥的行為,隻有自己人我才做得出來。」她偏頭想了下,似真似假地笑譫道:「要不要當我的男朋友?這樣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賴著你了。」而且一點技術上的困難都沒有喔!
  「啊?」男朋友?就為了幾個學分?幾份報告?是她說錯還是他聽錯?
  他愣得說不出話來,那表情害她好想拿餐盒裏的燒賣來塞他的嘴。
  她失笑出聲,沒等他回神便先行離去,擺擺手充當道別。
  直到人走遠了,他還反應不過來。
  所以,剛剛是開玩笑的?
  「張宛心,學生體檢表,六張兩吋照片。」過了第二節課,見她姍姍來遲,徐靖軒立刻提醒她。全班都交齊了,就剩她。
  張宛心一如既往,直接坐到他左手邊的空位,由包包裏抽出填好的資料和照片遞給他。
  徐靖軒將照片貼到體檢表的相片欄,檢查了下資料填寫無誤後,告訴她:「下個禮拜五第七節課體檢,在學生活動中心,還有微積分老師調課,明天早上不用來。」
  「喔。」她懶懶趴到桌上補眠。
  她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他有股衝動想問她,她上課看心情,老拿教室當補眠地點,是因為打工的關係嗎?還是……有其它原因?至少,不會是他原先以為的我行我素……想歸想,他依然克製住自己,沒唐突問出口。
  「還有一件事,下下禮拜天,我們係上和財金係聯誼,妳要去嗎?」
  她撐開眼皮。「那你去不去?」
  「我是主辦人,當然會去。」班上一直吵著要聯誼,他不辦也不行。
  「喔,好啊,你去的話我就去。」
  這樣的對話邏輯好像怪怪的。
  「妳……」她那晚脫口而出的,應該是玩笑話吧?看她態度坦然自在,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
  算了,當沒這回事。
  他翻開聯誼名單,補上她的名字。
  「你考慮好了沒?要不要當我的男朋友?」
  冷不防竄進耳邊的問句,害他筆尖一滑,岔了筆劃。
  「不要亂開玩笑。」嫌自己名聲還不夠糟?
  他拿修正液塗改,同時瞪她一眼。
  「你看我像在開玩笑嗎?」
  是很像啊,不經大腦就說出來的話,還想要他怎麽看待?「睡妳的覺。」他決定當沒聽到,起身將收齊的數據送交。
  又跑到哪裏去了……視線繞一圈,沒看見張宛心的人,徐靖軒眉心蹙了蹙。他不認為他們交情有特別好,隻是她時常沒來,遇到老師點名,會幫她掩飾一下;班上發講義、填表格,會順便也幫她弄好。下了課,離校門口有一段距離,他騎腳踏車會順道載她去等公交車,就這樣而已。
  這隻是很基本的同窗情誼,要說自己特別關切她,這他絕不承認。
  而現在,也隻是剛好體檢順序按座號排,她的座號剛好在他前麵而已……
  他繞到活動中心外,遠遠瞧見她在樹蔭底下與人談話,隔了段距離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兩人互動親密。他認出,那是她無數八卦流言中的其中一位徘聞男主角,企管係第一才子,俊帥、聰穎、家世好,她名聲會這麽糟,這些人得負一半責任。
  人類的嫉妒心使然吧,同時擁有這麽多條件出眾的男孩子青睞,不是滋味的人,少不了。
  可是,她自己的言行也為人垢病,別人東西送了她便收,一點女孩子的矜持都不懂,自己製造話題給別人,別人能不說她虛榮拜金嗎?
  張宛心與對方談完話,朝這裏走來,見了他意外道:「咦?你怎麽在這裏?」
  見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紙袋,連忙解釋:「我生日快到了,所以― 」
  「快點進去,要輪到妳了。」他口氣冷淡,沒什麽表情地先行進入。
  「……喔。」
  聯誼當天,兩係人馬約在校門口集合。張宛心挨近他,悄聲問:「你鑰匙哪一支?」她想讓他載。徐靖軒撥開她搭在肩上的手,語調平平。「我是主辦人,鑰匙不在其中。」而且他們係上的女生得抽財金係男生的鑰匙。
  她垮下肩,失望低噥。「徐靖軒,我是為你來的。」
  他裝作沒聽到,轉身去找對方係上的召集人確認活動細節。
  不到半個小時,出發前她已經和對方係上的人馬混熟了,他一點也不意外地看見她站在財金係的風雲人物杜非雲身邊,談笑風生。
  這是早先便聽聞過的眾多排聞男主角之一,看到名單上有杜非雲大名,他便心知肚明這個大學三年多不曾參與這類活動的學長是為誰而來。和她沾上邊的,還真個個都是出身豪門的翩翩貴公子。
  其它人已經陸續往目的地前進,徐靖軒殿後,前頭那一對還在蘑菇。
  「你行不行啊你!」張宛心質疑了下。出門開慣了名車的人,到底有沒有騎過機車?
  「應該可以吧,這向朋友借來的……」杜非雲邊研究,一麵低噥。
  她跳開。「我不要給你載,我後悔了,我上有高堂― 」
  杜非雲笑著抓回她。「小沒良心的,也不想想我為什麽會來。」
  「我又沒有叫你來!」
  徐靖軒按了下喇叭。「麻煩快一點!」
  雖然口氣仍是一貫的不慍不火,但張宛心聽得出來,他有些不高興了。
  她乖乖爬上機車後座,兩手抓緊杜非雲腰間的衣服。「你、你給我騎小心一點,聽見沒!」
  為他而來?徐靖軒望住前頭偎在別人身上的身影,略帶諷刺地笑哼。要是把她的話當真,就真的是蠢到有剩了。
  因為耽擱了一些時間,加上他前麵的杜非雲不曉得忙著打情罵俏還是怎樣,騎得超蠡速,與殿後的他是最後才到達,大夥已經生火烤肉玩起來了。
  美女在這個時候能夠享有的特權絕對包含美食,其它烤焦、難以入口的絕不會出現在她們麵前。
  張宛心端了盤烤好的食物,漾著笑走向他。「咯,我看你都沒什麽吃。」
  徐靖軒瞟了眼餐盤。「我不餓,謝謝。」
  被潑上不冷不熱的一盆水,她有些無措地愣在原地。「你……是不是在生氣?」
  「沒有。」
  「那為什麽!」
  「心心!」前頭的杜非雲揚聲喊她,徐靖軒回瞄一眼,接下餐盤。
  「好,我收下,妳可以回去了。」
  張宛心一肚子困惑地走回去。
  「張小姐,敝人能否謙卑請教您一個問題?」杜非雲遞去一支烤得金黃誘人的奶油玉米,問道:「想吃窩邊草,為什麽要搬到兔窩外頭來吃?聲東擊西,掩人耳目嗎?」
  「你想太多了。」她才沒那麽深的城府心計。
  「我看妳對那個主辦人挺有意思的,他知道妳的事嗎?」
  玉米啃沒兩口,她胃口盡失,塞回他手裏。「我沒說。」
  杜非雲不以為意,接手嗑光玉米,優雅地擦擦手。「如果他是衝著妳的家世而來,請妳勸他死心;如果他是受外界風評而退卻,那麽我勸妳死心,你們不適合。」
  「杜非雲,你非得這麽誠實嗎?」她泄氣地瞪人。
  他攤攤手。「我隻是不想看妳受傷。」這兩個人,穩定性不夠,愛情觀也不成熟,現在的她,不適宜談戀愛。
  「他叫你來監視我嗎?請他放心,我不會敗壞他家的門風。」
  杜非雲探手,抓住起身欲走的她。「為什麽要這樣想?妳就不能想成他很關心妳嗎?」
  她手腕一旋,掙脫他。「那我就更承擔不起了。」

  第三章
  聯誼回來後,徐靖軒對她的態度更淡了,除了必要訊息的告知,不會特別與她糾纏不清,每當她問起交往的事,他就立刻當作沒聽見,不響應,不理會。隻是,她表現得實在太明顯,例如!
  「張宛心,係上聚餐要不要去?」
  男同學示好約她,她一概搖頭,但隻要加上一句:「徐靖軒也會去唷!」
  她馬上點頭。「那我去。」
  班上已經流言四起,私底下傳張宛心在倒追他。
  她笑笑不以為意的態度,看得他更是惱火,好似多一樁排聞也隻是餐後點心罷了,無需大驚小怪。
  問題是!他、一、點、都、不、想、成、為、她、的、眾、多、緋、聞、男、主、角、之、一!
  「筆記?」纖纖玉手朝他伸來,他歎氣,再不悅還是會抽出夾在課本中的筆記遞去。
  她下午才來,早上的課沒上到。
  她一麵翻看,一麵自言自語:「字跡真漂亮,要是這一手好字用來寫情書給我,我一定會很珍惜,拿它當傳家寶……」
  徐靖軒充耳不聞,將背包往肩上甩,走出教室。
  「等我啦!」她趕緊拎起包包追上去。
  順路載她到公車站牌下,她抽出一張五百元紙鈔遞給他。「曙。總務說係費是你先幫我墊的。」
  那是因為老遇不到她的人,總務快抓狂了。
  他沉默地將紙鈔收進口袋,轉身欲走。
  「徐靖軒!」她扯扯他袖口。「你真的不考慮跟我交往嗎?我雖然不是什麽完美女友,但是我會很乖巧、很聽你的話,你要不要!」
  「妳公交車來了。」撥開她的手,他淡淡地打斷。這些話,都快變成她的口頭禪了,一時興起便嚷個兩句,他很難再有什麽感覺。
  隔天,他將新學期的選課單收齊,送交課務組,回來的路上經過空教室,聽到裏頭傳來爭執聲。
  「徐靖軒、杜非雲、張維勳、采承均……有差多我一個嗎?」
  「你覺得我斕,我就一定得斕給你看嗎?」
  「我都不在乎了,妳矜持什麽?我條件哪裏比他們差― 」
  「我說我不要!你做什麽,走開!」
  他隱約認出熟悉的音韻,心下一驚,迅速推開教室門。
  當下,他完全沒多想,拉開糾扯中的兩人,將她往身後抓,揚手便朝對方揮出一拳。「人家女孩子說了不要,你聽不懂嗎?」
  「這是我跟她的事,你讓開!」對方吃痛,憤怒回吼。徐靖軒感覺身後的張宛心緊緊抱住他腰際。
  「我不以為,她會願意跟你談。」
  男人諷刺低笑。「真把自己當護花使者了嗎?告訴你,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這麽急著強出頭,未免太抬舉自己。」
  他還來不及回話,將臉埋在他背後的張宛心悶聲低噥:「你這個人更奇怪,既然覺得我很爛,那我為什麽要跟一個覺得我爛的人交往?」
  徐靖軒回瞄她一眼,緩慢接口。「聽清楚了?還是你會比較希望我報上教官室?」
  對方悶悶地吞回話,悻悻然離開。
  而後,教室隻剩兩人,短暫陷入寂靜。
  貼在身後的嬌軀仍牢牢纏抱著,他感覺到輕微的顫抖,有一瞬間,徐靖軒以為她是驚嚇、害怕的,但回過頭,迎接他的是一張燦笑容顏。
  「你剛剛― 很緊張厚?所以你其實是關心我的對吧?」她笑意甜甜,扯著他的手搖晃。「再給你一次機會喔,那要不要!」過於燦爛的笑顏,令他一把無名火瞬間燃起。
  「不要再說什麽交不交往的事了!」簡直死性不改!
  她愣住,笑意僵在唇邊。
  「今天的事究竟是怎麽招惹來的,妳難道不曾檢討過自己嗎?」
  「那是因為!」她急欲解釋。
  「杜非雲、張維勳、宋承均,人家有說錯嗎?還是妳要說他們全都是妳的哥哥?」
  「……不是。」她低低吐出聲音。
  「有任何血緣關係?」
  「……沒有,完全沒有。」
  他惱火。「所以呢?妳要我怎麽想?要那些人怎麽想?對每一個男生,妳老是用這種曖昧態度去挑惹人家,誰不覺得妳隨便?連我都― 」驚覺後麵的話太傷人,他趕緊打住。
  「都怎樣?」反應過來,她輕笑出聲。「你說啊,沒關係,反正我大概也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她還笑得出來!一副完全無所謂,你怎麽想我根本不痛不癢的模樣。
  「妳知道我怎麽想?那妳知道我很討厭妳隨隨便便就說要跟我交往的態度嗎?妳知道我看不慣妳課愛上不上,不是逃課就是遲到嗎?妳知道我多厭煩一天到晚借妳筆記,叮嚀東叮嚀西的,我又不是妳的誰!妳知道我多不喜歡被妳這樣纏著,纏到謠言滿天飛,我!」
  「原來……是這樣啊。」她恍悟地點點頭。
  他愕然,沒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沒跳起來和他對罵,也沒太多情緒反應,就隻是很平靜地理解、並接受。
  「你應該早點說的,做人太好也不用好成這樣。」太勉強自己了。
  「妳!」他反應不過來,一時呆愣地望著她。
  張宛心盯著鞋尖,很安靜、很安靜地沉默片刻。「造成你的困擾,真是抱歉,我原本以為……」以為他沒那麽討厭她,所以才會借她筆記,幫她做那些事情,沒想到,他是在忍耐她。她扯唇,又笑了笑,抬起頭,很鄭重地彎身致意。「總之,對不起。」
  表達完歉意,她轉身輕巧地離開。
  他是不是― 說得太過分了?
  望著她纖細的背影,他莫名地感到一陣後悔。
  最後留在他眼底的那抹笑,不知為何,教他心房抽緊,隱隱地疼。
  複雜的情緒整整糾纏了他一夜,隔天來上課,發現她居然破天荒趕得及早上第一節的課。
  以為經過昨天的事,她多少會介意,可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坐到他左手邊那個位子。
  所以……她並沒有放在心上吧?他其實不是有意要說那些話,也不是真的覺得她有多煩人,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的勉強,剛開始或許有一點,但後來,他真的是很自然地在做那些事情,有些貪懶的老師不點名,直接個人簽到,他甚至做過在簽到名單裏偷偷幫她簽名的事。
  他真的,不討厭她。
  連他都無法理解,當時為什麽會那麽生氣,那麽……口不擇言。
  事後,他一直想向她道歉。
  接連一個禮拜,她每節準時上課,也不再把教室當補眠場所,少了報告、筆記、考試等訊息傳達,他竟不曉得自己還能跟她說什麽。
  下了課,她不會再跟著他、要他載她去等公交車,她另外有人載。
  看杜非雲在教室外等候,兩人相偕離去,他胸口― 說不出來的悶。
  不似從前,偶爾口氣甜甜地賴住他,她沒再開口要他幫任何一個忙,再小都沒有。
  很明顯了,要說她沒生氣、沒把那些話放在心上,那就是自欺欺人了。掙紮了片刻,他輕喊埋頭整理上課重點的她。「張宛心,妳― 需要筆記嗎?」
  她剛剛上課,好像有閃了一下神。她抬眼,似乎頗訝異,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不麻煩你,謝謝。」
  ……看來記恨記很深。
  他在心底偷偷歎氣,很認命地道歉。「那天的事……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說那種傷人的話,可不可以原諒我?」
  「啊?」她眨眨眼,而後輕笑。「你不用道歉啊,我又沒生氣。」
  是這樣嗎?
  在她熟悉的淺淺笑意下,他以為事過境遷。
  上完今天的最後一堂課,他刻意放慢了速度,等著她一如既往,拉著他衣袖,甜甜說聲:「載我一程好不好?」
  然而,她沒有。
  收拾完,她越過他,安安靜靜走開。
  「張宛心!」他忍不住脫口喊她。「需不需要載妳去等公交車?」
  她愣了愣。「啊,不用,我和人約好了。」
  看來,是他過度樂觀了,她並沒有釋懷。隔天,她一整天都沒有來上課。
  再隔天,他上完兩節課,旁邊那個位子仍是空的,一直到第三節上課十分鍾後,她才匆匆趕到,由後門溜進來。
  「一八七頁,銀行往來調節表。」他小小聲告訴她。
  「剛剛遲到偷溜進來的那個,在途存款是多少?」講台上,淩厲的目光直接掃向她。
  基本上我沒有在途存款,連銀行存款都不超過五位數……
  她當然不敢這麽找死,垂眸正欲思索應變對策,瞧見徐靖軒桌底下伸向她的掌心字跡。
  「9870元。」她立即回答。
  坐下來後,她撐住額頭,調整呼吸,忍住暈眩感。
  眼皮好重,她努力撐住不向周公投降……
  徐靖軒偏頭,留意到她臉色不太對勁。她一直不住地輕咳。「怎麽了?」他指指她額頭,那裏一片瘀青。
  她伸手摸了摸,有點腫,不過應該沒關係。於是她仍然笑著回答:「沒事,不小心撞到。」好不容易撐到下課,她站起身。
  「妳去哪?」徐靖軒擰眉。她今天真的怪怪的。
  「買早餐。」
  都第三節下課了還買早餐?
  張口正想叫她坐好,他去幫她買,她突然無預警地雙腳一軟,就在他麵前倒下來。
  徐靖軒出於反射動作,張臂接住她,整個人徹底傻眼。
  「妳到底在逞什麽強?」聽到風聲後趕來醫務室的杜非雲,雙手環胸站在床尾瞪她。
  「回去……不要說。」她輕喃,又垂下眸子。
  「我不說,承均也會說。」
  「那我自己跟表哥說。」
  「杜宛心― 」
  「張。」她由內到外,甚至骨子裏,都擔不起那個姓。
  「OK,張。」杜非雲立即修正。「怕伯父知道,為什麽還要逞強?妳要自己負擔生活費用,我們也不勉強妳,但真的不舒服就在家休息啊,前天才陪妳去看醫生,休息一天又急著抱病跑來上課,真如此好學不倦,怎麽不去看小魚逆流而上當偉人?為了幾堂課把自己搞成這德行,到底是為什麽啊妳!」
  「徐靖軒……不喜歡我這樣。」求學態度散漫,有一節沒一節地上,老是仗著別人幫忙,別人也會厭煩的……
  她記在心上,他說的每一個字,雖然聽得很難過,但是回家之後,一整晚想了又想,他並沒有說錯什麽,她的求學態度是不對,她不可以……再麻煩他了。
  「他說的每一個缺點,我都想改,努力做到他喜歡的樣子……至少,不要讓他討厭……也許一直問、一直問,說不定有一天,他真的會答應讓我當他的女朋友……堂哥,我真的很喜歡他。」
  傻瓜!杜非雲聽得又氣又心疼。
  「值得嗎?單憑表象就批判妳的人,值得妳這麽喜歡?」他無法理解。
  「不是的,他……他不是,他很好……」真的!她知道他不像表麵上說的那麽厭惡她,否則她才沒那麽厚的臉皮去纏他。
  他一直不著痕跡地在幫她辟謠,維護她的名聲,因為關心她,別人道她長短才會讓他心情那麽不好。
  他私底下幫她做了很多事情,係上的權益會替她爭取,瑣瑣碎碎的雜事替她處理,他身邊那個位子不是沒人坐過,是他刻意替她保留下來,這一路以來,他無聲地護著她,她其實都知道。
  她不是一廂情願,是因為感受到他隱晦的溫柔,所以她想,他至少有一點點喜歡自己,才能帶著笑容,一遍遍問:「可不可以讓我當你的女朋友?」
  杜非雲深深凝視她,而後,低低歎出一口氣。「不覺得!很委屈嗎?」她一出生,命運就待她不公平,要顧杜家的麵子,又要扛母親的過失,而她兩者都不能拒絕。
  知道她身家的人,說她千金大小姐,任性得不將上課當一回事。
  不知道她身家的人,說她錦衣華服,愛慕虛榮。
  他在旁邊看,都替她心酸叫屈了。
  原是千金小姐的命,本該被捧在掌心、眾人嗬寵的小公主,怎麽會把自己搞成這樣?就因為連她自己都無法作主的血緣―
  現在,就連喜歡一個人,都無法被了解,愛得那麽委屈。
  他放柔了聲調,憐惜道:「妳要是真的喜歡他,堂哥去跟他說好不好?」
  「不要!」那會把他嚇跑,他還沒那麽喜歡她,她想慢慢來,一點、一點地爭取他的感情。
  杜非雲輕歎,坐到床畔,輕撫細致臉容。
  這張遺傳自母親的美麗容顏,真不知是福是禍。她從小就很堅強,因為知道沒有人可以依靠,早就習慣獨立麵對所有的事情,他一路看著她成長,有時想替她做點什麽,都力不從心。這個女孩子,真的很讓人心疼。
  長指撥開她劉海,杜非雲發現半掩在底下的瘀傷,看起來像是硬物砸出來的。
  「這怎麽來的?」
  「媽媽……」她猶豫了一下。「今天早上,情況有點控製不了。」
  他眉心輕擰。「這樣不行,我看還是送療養院好了,再這樣下去,妳不見得應付得了。」
  「可是!」
  「心心,妳盡力了。這種事,還是要交給專業的醫護人員。」他頓了頓,征詢她的同意。「好嗎?交給堂哥來處理。」他不想再看她這麽累。
  她沉默著,始終不吭聲。
  「為什麽……」聲音微啞,她困惑地逸出聲。「我明明不是,你為什麽……」
  杜非雲輕輕笑了,俯身親了親她額心。「妳是。不管有沒有血緣,都是。」直起身,瞥見門口佇立的身影,杜非雲勾唇淺笑,撫了撫她臉蛋。「我下午沒課,順道送妳回去?」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望見徐靖軒緩步走來,下意識摸了摸額心,嚇得語無倫次。「那個,徐、呃,我……」
  他會不會更生氣?覺得她又不夠端莊矜持了?可那是因為―
  徐靖軒將麵包拆封,放到她手上,再將鮮奶插上吸管,動作沈穩,不疾不徐。
  他還記得她說要去買早餐,所以去幫她買嗎?
  她望向後頭的堂兄,以眼神告訴他:你看、你看!他真的對我不錯啊。
  杜非雲挑挑眉。這樣妳說滿足了?
  她絕對是他見過最不貪心的女人。
  對,這樣她就很開心了。
  咬了一口麵包,他會適時將手中的鮮奶湊到她嘴邊,不讓她噎到,光是這樣體貼的小舉動,就讓她心房好暖好暖。
  她要的,真的沒有很多,這樣就很夠了,她不貪心的。
  「我也可以送妳回去。」過了一會兒,他才緩慢地說出這一句。
  「好啊、好啊!」她立刻點頭熱切響應,完全不理會堂兄的白眼。女大不中留啊!
  「那麽,就交給你了。」杜非雲沈聲道。
  徐靖軒對上他沉沉的目光,恍然明白― 杜非雲什麽時候發現他站在那裏?那些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還是有一點燒。」上完課,一隻手掌伸來,貼上她額際,然後下了這個結論。「我陪妳去看醫生?」
  張宛心搖頭,笑了笑。「藥還有。」
  先後走出教室,她跨了兩個大步追上他,指頭輕輕扯住他衣袖。「載我?」
  徐靖軒沒回答,把她手中的課本接過來。
  今天上經濟學,課本有點重。牽出腳踏車,她快手快腳地爬上去坐好。他家在南部,獨自北上讀書,租屋處離學校很近,平時便以腳踏車代步,她常常賴到後座要他載,省了偌大校園走到腳酸。
  「懶鬼。」他笑斥,口氣裏沒有一絲厭煩。
  於是她也就嘻皮笑臉回他:「對呀。」
  「真的不舒服的話,不要勉強。授課老師那裏我會幫妳請病假。」騎了一小段路,他才開口。
  這裏路麵不太平坦,怕她坐得不舒服,刻意放慢了速度。
  她雙手輕輕拉住他腰間的衣服保持平衡。「你那天真的被我嚇到了吧?」
  「知道就好。」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麵前昏倒,他當時整個人都傻掉了。
  「所以你明明就很擔心我嘛,這樣還說不要當我男朋友,再給你一次機會,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她半嘻笑地纏鬧,從一開始問得認真,到最後根本沒有要他回答,以不造成對方任何壓力的笑鬧口氣在問。
  他低低輕笑,任她去嚷嚷。經過顛簸路麵,她身體晃了一下,他騰出右手抓住她,順勢往腰間擺放,她小小愣了一下。這是第一次,指間輕觸他腰際,感受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襯衫衣料傳到她掌心,她遲疑地、緩慢地收攏雙臂圈抱住,發現他並沒有拒絕。
  「待會兒沒事的話,要不要去我那裏?」
  「啊?」她差點一頭栽下去。
  他、他……這句話,好猛!
  徐靖軒完全不需要回頭就知道她想歪了。
  「經濟學分組報告要做產業分析,妳那天沒來,我就先把分組名單交上去了,妳跟我一組,我資料搜集得差不多了。」經濟學老頭超狠的,當天公布,當天搞定,逾時不受理,分組名單上沒有的直接以零分計,看誰還敢亂逃課!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她輕按住胸口,舒緩嬌弱心髒受到的刺激。
  他住的地方,是很學生式的單人套房,不若一般男孩子的豬窩,他打理得相當幹淨清爽。張宛心第一次踏進他的住處,好奇地四處打量。桌上有台計算機,教科書整排擺放在書架上,床鋪、衣櫃,每一道擺設實用簡潔,沒有多餘的累贅,很符合他沈穩理智的行事風格。
  他開了計算機,點開活頁夾,要她先研究數據,他則動作利落地泡好兩杯速溶咖啡。
  「你不怕我在裏麵發現一堆A 片?」聽說男生計算機裏好像都少不了這些。
  「要真有妳就危險了。」
  他才不會。張宛心有侍無恐地輕笑。
  徐靖軒將衝好的咖啡擺放一旁,抽出書架上的資料夾,彎身與她討論查到的資料,以及報告的初步架構。
  她回身想說點什麽,冷不防與後頭近在咫尺的他撞個正著,不偏不倚湊上他微啟的唇。
  她愣住,他也愣了一下,但是他沒有跳開,她也沒有。他定定凝視她,眸色柔沈,於是她放膽,仰首微傾上前,再一次密密貼合他的唇瓣。他很快便有了回應,搭在桌緣與椅背的雙手移到她身上,輕輕擁抱,掌心貼撫肩背。他們的第一記親吻,不算太火熱,是唇貼著唇,溫柔輕吮的那種,連舌尖都害羞得不敢碰觸、舔舐。
  這是他的初吻,他想,應該也是她的,因為她看起來好生澀、好緊張。
  結束了這個吻,他微微退開,沒有多說什麽,卻悄悄握住了她微微顫抖的手,無聲地十指交握。
  「那個!」開了口,發現聲音有點啞,她清清喉嚨,試圖解釋。「杜非雲、宋承均、還有……我不知道你想的還有誰,可是他們……我不是……」
  努力想說清楚,卻發現那好難。
  要說親人,其實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要說不是,可維係他們的真的就是親人的那種關係……
  她從不對誰解釋這些,可是她不希望他覺得她很輕浮隨便,她不是對誰都這樣的。
  「我知道,妳不用說。」她此刻憂慮、無措的模樣其實比較讓他心疼。至於她難以啟齒的身世問題、與那些男孩子的關係,他不必懂,真的沒有關係,他隻要明白她是什麽樣的人,就夠了。
  她吻他、還有凝視他的神情,一直以來都很專注,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在遊戲。
  而他,也不是。

  第四章
  她是他的初戀,也是目前為止,唯一談過的一段戀情。
  從反感到了解、忍不住產生憐借,再到深深愛戀,一點一滴,他所傾注的每一分感情,都貨真價實。
  可是,他卻忘了問,她― 是否了解?是否感受得到,他真的很愛她。
  一直到後來,分開之後,他常常產生這樣的疑問。徐靖軒將思緒由悠遠的記憶中拉回,望向玄關處擺放的雨傘。
  賠罪求和的禮物送出去了,很容易討好的小妹露出笑容,既往不咎。另一項遲了許多年,該給女友的寵愛禮物,仍擱在口袋中,再也送不出去了。
  他猶豫了一個晚上,在心中模擬過無數說詞,鼓足了勇氣,才拿起那把充當借口用的折迭傘,預備到隔壁按門鈴。但是,他並沒有預期會撞見這樣的場麵―
  一記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女方悲憤,男方惱怒,頂著臉上清晰的五指印拂袖而去。
  他尷尬地僵在原地,不知該上前安慰好,還是退回屋內,假裝沒看見。
  張宛心回身瞧見他,狼狽地拂拭頰畔淚水。
  「呃……妳的傘。」腦袋一片空白,想了一個晚上的台詞,沒有一句說得出口。
  她接過,沒多說什麽,匆匆開門進屋。
  他盯著緊閉的門,良久無法動作。
  她跟情人鬧意見了嗎?那,又是為了什麽事?
  記憶中,她臉上總是帶著笑,他說的話,她隻會說好,交往期間幾乎不曾起過爭執,更別提使用暴力。
  她是那種難過會用笑來掩飾,然後自己躲起來哭的個性,對方究竟說了什麽,讓她如此傷心,連淚都藏不住?目光再度飄向她所在的方向,神情難掩憂慮。
  她― 還好嗎?
  又過了幾天,他晚上出門采買日常用品,電梯遲遲等不來,他想起下班的時候好像看見三樓住戶要搬進來,大概占用到電梯了。五樓不算高,他也不以為意,打開安全門走樓梯。
  踩下第一階時,輕不可聞的吸氣聲飄進耳膜。
  他頓住腳步,認出蹲靠在轉角的身影,纖弱的肩微微顫動,隻有淚水無聲自圈起的雙臂間流淌。
  那種連哭都哭不出聲的模樣,瞬間揪握住他疼痛的心。
  他收住步伐,無聲退回安全門的另一端,聽著她一聲聲淺促不穩的呼吸聲在空曠的樓梯問迥響,也在他心底回蕩,一聲聲,揪扯心扉。
  良久、良久。回到屋內,他腦海一片空白,什麽也不想,雙手卻自有意識地行動,等他回過神來,正站在廚房中央,看著烤箱裏剛出爐的餅幹發呆。
  巧克力可以抗憂鬱,你不知道嗎?我要吃、我要吃!做給人家吃啦……
  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想吃幾片巧克力餅幹。成效如何?他不曉得,但是她說能撫慰悲傷,吃完後總能見她再度露出清燦笑顏。
  他找出密封罐,將所有烤好的餅幹放入,帶著它按下隔壁的門鈴。
  來開門的她,雙眼仍看得出明顯的紅腫,他遞出餅幹罐,再安靜返回自己屋內……
  張宛心在門口站了十分鍾,回到房內,又抱著餅幹罐呆怔了十分鍾。
  最後,她安靜地坐在床上,緩慢地打開瓶罐品嚐。這是他做的,隔了十多年,她仍能一口便嚐出來。她咬了一口,又一口。這餅幹,是苦的。
  她騙了他,吃巧克力餅幹一點也沒有辦法讓心情變好……
  流著眼淚,她吃光了所有苦苦的餅幹。
  在那之後,遇見她時,她臉上又掛回那記他熟悉的淺淺笑容。
  「巧克力餅幹很好吃,謝謝。」她將空罐子還他時,這麽對他說。
  「你們……」他遲疑了下。「沒事了吧?」
  「已經沒事了,謝謝你的關心。」她微笑回答他。
  和好了嗎?那就好。
  他可以安心,品嚐自身的惆悵,在愛情裏,繼續孤獨。
  再隔一天,他下班回來時,半掩的安全門內傳出爭執聲,他停下找鑰匙的動作。
  她不是說沒事了嗎?來不及迥避,失控的音量已傳進他耳裏。
  「我是有其它人,那又怎麽樣?妳自己也幹淨不到哪裏去!」
  「不要拿我跟你比,我沒有你那麽髒!」
  「是嗎?」男人哼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妳二十歲就墮過胎,誰曉得這幾年下來妳為多少男人拿過小孩!」
  心房一陣重擊,徐靖軒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他按住心髒的地方,無法發聲。至今才知道,有一種痛,是說不出來、也無法形容的。
  他步伐僵硬地走上前,推開安全門―
  「我本來不想說的,是妳要自取其辱!早就斕到不行了,有什麽資格要求我!」男人推開她,她沒能站穩腳步,額心撞上樓梯扶手,重重跌坐地麵,他不曾回頭、不曾關切,與徐靖軒擦身而過,獨留下她。她一直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像尊石雕,動也不動。
  徐靖軒上前,扶起她。
  「是不是……錯過一次,這輩子就永無翻身之日了?」她好茫然,抬起幹澀的眼眸。
  這些年下來,類似的話她已經聽得夠多、承受夠多相同的傷害,已經沒有眼淚,也哭不出來了。
  一瞬間的痛楚,穿透心扉。他收緊臂膀,牢牢地、心痛地抱緊她。她流不出的淚,自他眼眸流淌。
  她待在他房裏,木然地坐著。徐靖軒找出醫藥箱。樓梯扶手突出的部分刮傷了她,幸好傷口不深,他先拭去額上的血跡,再仔細替她消毒、上藥、包紮。
  「我要回去。」她麵無表情地說。
  「在這裏,妳同樣可以做任何妳想做的事。」他不要在這個時候,放她一個人在角落,孤獨地流淚。
  「我想砸光所有看得見的東西。」
  「那妳就砸。」他不會阻止。
  「我想揍人。」
  「妳可以揍我。」
  兩行清淚靜靜滑落。「徐靖軒,你是渾蛋。」
  「我是。」他不否認。她是這世上最有資格這麽罵他的人,他對她做的,何止是渾蛋而已。
  他溫柔嗓音的包容,換來她急湧的淚水,她掄拳朝他揍了一記。「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
  「對不起。」他低低道歉。
  第一拳揮出去,就再也停不了,她一拳又一拳,落在他肩膀、胸口。「現在說對不起有什麽用,你知不知道我多努力想談好一場戀愛?每一段戀情,都好用心、全心全意對待對方,但是結果呢?從你到最後這一個,誰又真的珍惜過?我隻是想要有個男人真心愛我而已,有這麽難嗎?我自認自律自愛,但是因為我犯過錯,所以我活該被背叛、被當成玩玩就好不必認真的女人?!人是不是永遠不能犯錯?一次年少無知,一輩子就被否定到底……」說到最後,她趴在他肩膀痛哭失聲。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好抱歉,宛心……」他抱牢她,一遍遍吻去她臉上的淚水,一聲聲歉語。
  「有的時候,我真的好恨你……」她哽咽泣喃。
  他是她付出得最深最重的一個,到頭來,也傷得最深最重,那道傷口,直至今日仍疼痛著,午夜夢回,還會哭著喊他的名字醒來,然後抱著另一邊沒有他的被子無聲哭泣。
  年少時,她不懂,為什麽那麽深地愛一個人,那個人卻沒有辦法同等回報?
  三十歲後的她,還是不懂。
  她永遠隻能得到傷害。
  傷到最後,連她都自我懷疑,她是不是真的那麽差勁?那麽不值得愛?否則為什麽,男人總是不珍借她……她哭了很久,在他懷中一股腦兒地宣泄出積壓多年的傷痛與淚水,他始終沒放開手,牢牢將她圈抱住,陪著她無聲落淚。
  那一夜,她在他懷中入睡,而他,一直沒有鬆開環抱著她的雙手。
  隔日醒來,已看不見她的人。
  後來遇上,她笑著對他說:「那天很抱歉,我有些失態。還有,謝謝你。」
  「妳!我是說,你們……」
  「分手了。」在他無言的凝視下,她笑笑地說:「你放心,又不是第一次失戀,我沒事。」
  所有失控的情緒,收拾得幹幹淨淨,臉上笑容完美得挑不出一絲異樣,彷佛真的雲淡風輕。但是他不相信。她哪一次不是笑著跟他說沒事?可是結果呢?她的笑跟麵具一樣,隨時都可以掛上去,他已經被騙過很多次,再也無法被她的笑容安撫。
  而後,他每晚都來按她住處的門鈴。「去我那裏還是妳要讓我進去?」
  她不隻一次告訴他:「我不會想不開,你不用這樣守著我。」
  「我知道。」他隻是不想在她難過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隻是想陪著妳。」
  「你以為你能陪到什麽時候?」
  「到妳不再需要。」真的,隻要她身邊還有位置容納他,他就不願走,除非!她不要。
  果然……是在贖罪嗎?張宛心苦笑。
  「我那天說的是氣話,你不用放在心上,你沒欠我什麽。」是她挑男人的眼光出問題,與任何人都無關,他不需要背負什麽道義責任。
  「那就當是一個普通朋友的陪伴。我租了DVD,還烤了妳喜歡的小餅幹,一起過來看?」他的提議太誘人,於是她向心裏的渴望屈服了。她真的怕了一個人挨過看不到盡頭的漫漫長夜。
  他們一連看了兩部片子,徐靖軒起身要換片時,察覺她枕在他肩上睡著了。
  她睡得好熟。
  他放柔了眸光,放任壓抑在眸心的深沈情感流泄,指尖輕撫過她細致的眉型、臉蛋,還有他曾吻過無數次的柔唇……
  有多久沒這樣看著她睡著的模樣了?
  她像個孩子似的,睡著時特別缺乏安全感,眉心總是不安地輕蹙,懷裏、手中一定得攀握住什麽,才能安心。
  他探手取來遙控器關閉屏幕電源,動作輕柔地將她移入懷裏,如過去那般挪出一手讓她握著,她這才舒開眉頭,唇畔逸出一縷帶了點孩子氣的笑意,嫩頰朝他胸膛蹭了蹭,依偎著安心陷入更深沈的睡眠中。
  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響起,徐曼儒進門時看見客廳這一幕,呆了呆。對了,今天是周末,徐靖軒想起。懷中人兒蹙了蹙眉心,被鑰匙的聲響驚擾,他噓了妹妹一聲,要她動作輕一點。
  徐曼儒足足發了一分鍾的呆,才回過神來。
  「她、哥,你!」他交女朋友了?什麽時候的事?
  那張半掩在他懷裏的容顏並不陌生,那麽美的女人看過一次就會記得― 啊!
  隔壁那個剛搬來的美麗芳鄰!
  她後來遇到,對方跟她打招呼,喊了一聲「曼曼」,她還在想說!搞什麽,我跟妳有那麽熟嗎?
  然後她說:「想不起來了?我是張宛心。」
  她後來想了很久,終於想起那是哥哥初戀女友的名字……
  徐靖軒看出妹妹有滿肚子疑惑要問,示意她稍安勿躁,輕輕抽出被握住的手,將懷中沈睡的人兒抱進房,拉好被子,這才退出房門。
  幾乎是他一抽身,張宛心就醒了。冰冷空泛的床被,她總是無法睡太久。赤腳踩在地板上,那涼意令她打了個冷顫,她靜悄悄地扭開門把,聽見曼曼的聲音。「你們複合了?」
  「沒有。」他說。「她剛失戀,心情不太好,妳跟她講話溫和一點,不要像以前那樣凶巴巴的。」
  「她失戀關你什麽事啊?又不是你害的。」她回嗆。還要她遷就,現在是失戀最大是吧?
  「真的不是我嗎?」徐靖軒溫溫地回了這一句。「曼曼,妳自己摸著良心說,妳真的不認為,我把她害得多慘?」
  「……」她啞口無言。
  「我有多對不起她,妳不會不曉得,就算是為了我,請妳對她好一點,難道不行嗎?」
  「……你這樣說,好像因為你虧欠她很多,不管她想怎樣,你都會任她予取予求就是了?」她悶聲低噥。
  「我會。」他堅定回答,毫不遲疑。在他回房前,張宛心輕巧地躺回床上,閉上眼睛。不一會兒,開門聲響起,她可以感覺他來到床邊,正凝視著她。
  她側過身,麵向外頭蜷睡,過了一會兒,後方的床位微微下陷,溫暖的熱源由身後貼近,他張臂摟住她,密密將她圈在懷抱之中。
  他沒有忘記,找到她的手,掌心貼著掌心,十指纏握,不教她連在夢裏都慌張找尋、孤單哭泣。
  廚房裏,張宛心正在烹煮晚餐,而外頭的徐靖軒埋頭聚精會神地審稿。
  最近稿量暴增,加上有個同事離職了,多出來的工作量得帶回家來處理才消化得完。
  他明明很忙,還是每天來找她,帶著處理不完的工作來按她的門鈴,看得出來他真的很不放心她。其實,他真的不必這樣,她不是沒受過傷,早就習慣一個人舔舐傷口,可是迎上他溫暖的眼神,她總是沒有辦法把話說出口,寂靜空間裏,有他陪伴的感覺真的很好,即使各做各的事,沒有任何交談,一回過頭能看見他沈穩的身影,便能令她感到踏實。
  這樣的自己好糟糕,她並不想如此過度依戀他的存在。
  「靖軒,先吃飯。」她將最後一道菜端上桌,喊著客廳的他。
  他暫時擱下工作,「妳明天上什麽班?」
  「早班。」他現在每天都去接她下班,同事酸言酸語地說她換男人的速度多快,她早已聽到麻痹。
  「那妳可能要等我一下,還是妳要先回來?」她如果上早班,會比他早一個小時下班,如果是晚班,他會開車去接她。
  她告訴過他不用那麽麻煩,但他總是說,他待的雜誌社離她隻隔兩條街,順路接她回家並不麻煩。
  但是,夜裏專程出門來接她,這樣還算順路嗎?「最近事情比較多,下班時間可能會拖晚一點,妳要先回來嗎?」他又問了次。
  「附近有間咖啡店,我在那裏等你。」掙紮半天,還是向自己投降,她不要一個人回來,她……想和他在一起。
  他輕輕笑了。「好。」
  她一直等到將近六點,徐靖軒才趕來。
  「抱歉,讓妳等那麽久。」結完帳,他牽著她走出咖啡廳。「時間有點晚了,我們先吃完晚餐再回去好了。」
  他帶她到一家新開幕的法式餐廳用餐,他說同事來過,料理不錯吃,而且給他新開幕的優惠券。
  用完餐,他說喝了點酒別馬上開車,先四處走走,吹吹風醒酒。
  他們沿著河堤邊散步,看到有情侶在玩仙女棒,於是他又說:「反正閑著,買幾支來玩玩看好了。」前頭的小情侶,手握同一支仙女棒,在空中比畫,輪流玩猜字遊戲。「我賭他寫了『大笨蛋』。」他悄悄在她耳邊說。
  她笑捶他一記。「人家明明很浪漫地寫了『I LOVE YOU』 !」
  「這麽聰明?那要不要猜猜我寫什麽?」
  他寫得很快,仙女棒餘光在空中劃過又迅速消失。
  她沒說話,盯著手中燃燒到盡頭的仙女棒。燦爛火花減弱,終至消失,陷入黑暗,探尋不著餘溫。
  「沒有了……」她失望低喃。
  一如,燃燒到盡頭的愛情,璀璨過後,隻剩一片殘骸餘燼,麵目全非,一點也不美麗。
  徐靖軒重新點燃,將全新的、美麗的光芒火花放到她手中。「我的給妳。」
  隻要她想要,他會一直替她點燃這片美麗。
  她仰眸凝視他。「你記得,對不對?」
  「什麽?」態度沉著自然。
  「我的生日。你其實記得。」他剛剛― 寫了「Happy Birthday」。所以今晚,他才會用那麽迂回的方式幫她慶生,陪著她一整晚。
  「對。」他記得。
  記得今天是她三十二歲生日。
  記得她說,她喜歡的小浪漫,就算隻是玩幾根仙女棒。
  隻要用心,小小的浪漫就能擁有大大的感動。
  後來,他在回家的路上,順道買了巧克力口味的小蛋糕,趕在十二點以前讓她吹蠟燭許願。
  他們也小酌了幾杯紅酒,背靠著背,她麵色紅暈,微醺。
  「你是不是― 很想補償我?」他這段時間努力地對她好,感覺得出他真的很愧疚。
  「是。」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為她做些什麽?
  「那是不是我要什麽你都會答應?」
  「妳要什麽?」
  「這個。」她回身,探向他外套口袋,取出那隻小小的、精美的包裝紙盒。她知道裏頭是什麽,更知道他挑選的時候,神情有多溫柔、多慎重。
  她想要。
  徐靖軒低低輕歎。「好。」
  她根本不用要求,這本來就是要給她的啊!日日帶在身上,卻苦思不出好藉口,怕她拒絕不肯收。
  那聲歎息,紮痛了她的心。
  這是他為另一個女人選購的,她知道。這是他對另一個女人珍視憐惜的心意,她知道。但是,他從來沒有送過她什麽,用那麽在乎憐惜的心情……
  她很霸道、很無理、很厚顏,但……她真的想要!想奪占他用那樣的心情選購的物品。
  不想看見他勉強為難的神情,她仰首,衝動地吻住他。
  他訝然,愕瞪著她。她假裝沒看見,閉上眼,將唇壓得更深,不理會心頭糾結的疼痛由何而來,任性糾纏。「你不是說,我想要怎樣都可以?」她還想要― 他今晚留下來。
  過重的吻,咬破了他的唇,她蜿蜓的吻落在他喉結、頸際,處處點火。
  「妳醉了嗎?」徐靖軒稍稍拉開她,直視她迷蒙的眼。
  「沒有。」隻是遇上他,好像總清醒不起來。
  他一陣靜默。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隻是一秒,她沒心思注意,隻知道,他再度收攏臂膀,給她一記更濃烈、更窒息的吻,用幾欲吞噬的深沈與她糾纏。
  多年前的第一個吻,由她主動,開啟了兩人情感的序章,多年後的第一個吻,仍是由她主動,開啟的……或許隻是一場無意義的肉欲糾纏。
  她睡著了。一場熱烈燃燒的性愛激纏過後,她倦累地蜷臥在他臂彎沉沉睡去,他卻睜著眼,整夜無法入眠。他想起,十多年前的她,溫柔純情,吻他時含蓄又可愛的神情,會讓他情不自禁,一吻再吻。
  他想起,他們之間第一場性愛,當時好像也喝了點水果酒,但她辯稱她沒有醉,是他太帥了,害她心裏小鹿亂撞。她不曉得,她微醺嬌惑的模樣,才真的令他意亂情迷。
  他想起……他還想起好多,那段純淨無瑕的感情、單單純純去愛的年少青春、她對他說過的每一句情話,往後的歲月裏,怎麽也忘不了……

  第五章
  那一記親吻,開啟兩人隱晦含蓄的感情。第一學期結束,他回南部放寒假,見不到麵的日子裏,總記得偶爾與她通通電話,每晚MSN聊不完。
  小妹覺得奇怪,問他為什麽老對著計算機微笑?他悄悄告訴她:「哥哥有喜歡的人了,妳是第一個知道的。」
  寒假結束,回到台北準備開學,當天晚上便接到她的電話,告訴他,她在他住處樓下。
  她帶著宵夜,笑意甜甜地跑來,等不及明日,隻想看他一眼,一傾思念。
  愛情,在隱晦迷離時最美,那時的她,依然動不動就問他:要不要交往、要不要交往?拿它當口頭禪笑著鬧他。他總是麵帶微笑任她去嚷,有時牽住她的手,有時替她撥開被微風吹亂的長發。
  他身邊的位置永遠隻留給她,在所有人眼中,他們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一對,直到係上籌劃六係聯辦的畢業班送舊晚會的那一天,他們都喝了一點,隻是水果酒,不至於醉。
  他送她回去,一麵打量她。「醉了?妳臉好紅。」她好像才喝一杯半,酒量有這麽差嗎?
  「才不是……」她心跳得好快,他溫熱的掌心熨貼著她,害她瞧著那張清俊容顏就莫名地臉紅緊張,都不能理智思考了。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怎會那麽大膽,沒多想便脫口而出,問她:「要不要去我那裏?」
  「最近……好像沒有報告要做。」她微赧道。
  「不是報告。」他眼神火熱,她再不解人事都不會錯認那樣的涵義。也許是酒精催化了激情,也或許氣氛、感覺都對了,總之,那一晚他沒送她回去,而是在他住處一起過夜。他們都是第一次,陌生、無措之中,探索對方的身體,找尋能讓彼此快樂的方式,共舞出兩性歡愉的節奏。
  過後,她趴在他赤裸的胸前,啃咬他唇瓣,幾乎是習慣性纏鬧。「看吧,當我的男朋友福利真的很多,快說要不要跟我交往,我很乖,又漂亮、還會幫你送宵夜、晚上可以讓你抱著取暖、而且― 」
  「好。」這一次,他認真地回應了她,吻住她錯愕微張的唇。
  那一夜過後,他們的戀情正式浮上台麵,成為班上最早成形的第一對班對。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們,直言他們要不了多久便會分手。
  風風雨雨、流言聽得不少,說她愛玩、心思不定、和多少人搞曖昧,說兩人個性差太多,必難長久……這些他都一笑置之。
  說她愛玩― 誰知道她每晚結束打工工作,就會帶著宵夜來找他?
  說她不定性!誰知道她眼睛裏多專心看著他一個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認真看待。說她和別的男生搞曖昧― 誰知道她和這些男生是什麽關係,不知內情又如何下定論?
  說他們性情迥異!他們一直都在調整步伐配合彼此呀,誰又看見了他們的認真?
  對於不懂她的人,他不打算多費唇舌解釋,他們的愛情,也無須向誰背書說明。
  他永遠記得,醫務室裏她酸楚卻又執著堅定的那一句!
  「我真的很喜歡他。」
  是這一句強烈震動了他的心房,要說不感動是騙人的,早在那之前,他便已不知不覺悄悄動了心,一天又一天,隨著她一顰一笑間,情意點滴加深,無論旁人說了什麽,他堅定地牽著她的手,走這條共同的感情路。
  基本上,張宛心算是相當乖巧的女朋友,隻除了有時候,真的挺散仙的。「徐靖軒、徐靖軒,我跟你說,我的經濟學課本不見了!」那本超厚的經濟學課本很貴耶,上完前半學期的個體經濟學,還有後半學期的總體經濟學要撐啊,六學分超貴的,它不能現在給她搞失蹤啦!
  「在我那裏,它沒有不見。」
  「咦咦咦?」哪時流浪到那裏去?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上個禮拜三晚上,妳拿它來墊便當了,記得嗎?」還沾到醃黃瓜的醬汁,超曆盡滄桑的一本書。
  「呃、嗬嗬!」她幹笑。
  「妳可以忘記課本在我那裏,但是請不要忘記這禮拜要小考。」有人不準他邊吃邊讀書,被她一鬧,害他也沒看到書。
  她比較及時行樂,很多事情總是無所謂,所以他通常是他們之中較為理智的那一個。常常,他會覺得自己像她的老媽子。她對愛情很專注,談起戀愛便全心全意、整個人栽進去,因此他會比較清醒,考慮比較多。當她被愛情衝昏頭時,他會戳破她滿腦子浪漫的粉色夢幻泡泡,適時提醒她:「我叫妳看書,不是看我。」
  當時隻能實際地想到她的成績單,他一點都不想明年當她的「學長」。
  那一陣子,麥當勞推出套餐加價購Hello Kitty娃娃的活動,也不曉得為什麽,造成極大轟動,苦了一堆有女朋友的人,排長長的隊伍耗掉兩個小時,隻為了討女朋友歡心。
  他沒做那種缺乏經濟效益的事,她抗議說:「你都沒有送過我什麽禮物耶,哪有人像你這樣當男朋友的,會不會太輕鬆了一點?」
  當時,他直接抽出順道替她完成、明天得交出去的個人報告,塞到她手上。
  「這個就是我送妳最好的禮物,收到成績單妳就會感謝我了。」
  做人憑良心,他都不曉得幫她挽救了多少岌岌可危的學分,這個男朋友當得一點都不輕鬆好嗎?但是有的時候,他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寵她。她喜歡吃巧克力餅幹,嚷著要他做愛心甜點給她,這個他就會依她。他慎重其事地去問了擅廚藝的學姊,抄來食譜及烘培餅幹的步驟、細節、注意事項,他可不想虐待她的胃。
  她吃進第一口時,吃驚地張大眼,重複確認。「你真的是第一次做點心,沒錯吧?」
  「是的,妳已經問三遍了。」
  她嚷著要他做,其實沒在美味上抱任何的期待,隻是想看他花心思為她張羅、寵愛她的舉動罷了,那能讓她嚐到愛情的滋味。
  可是,他卻用心地研究了每一個步驟,那麽認真地做這件事!
  當下,她感動地上前擁抱,主動獻吻。
  他人生的第一道點心,換來了女友甜蜜的親吻,以及!一個旖旎美麗的夜晚。
  更多時候,他的自製力其實並沒有自以為的好。期末考前,抓她過來K書抱佛腳,他得摸著良心說,她這回真的沒有存心鬧他,洗完澡就乖乖聽話趴在他床上看書,她很安分,隻除了偶爾雙手托腮,依戀的眼神繞著他轉。
  任誰被那樣柔情款款、無盡癡迷的眼神凝望,都很難再專心下去。他又不是死人,自她沐浴過後、隱隱約約的體香便一直在誘惑他、挑戰他的自製力。
  自從初嚐情欲後,欲望成了他脆弱的一環,處於血氣方剛、容易衝動的時期,又是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往往很容易失控。
  最後,他向熱燙的身體欲望投降,上床來擁抱她。
  「咦?」被他出其不意地吻得暈頭轉向,她一時醉眼迷蒙,反應不過來。
  「我想抱妳。」身體親密相貼,讓她感受到因她而起的熾熱。
  「啊?可是― 」
  他已經解開上衣的鈕扣,埋入酥胸吮住那柔嫩的紅點。
  一記呻吟忍不住溜出她唇畔。「你……色狼!」
  他貪欲,他承認。他無法思考太多,亢奮的身體埋入女性特有的柔潤。最後,佛腳沒抱到,他倒是抱了一晚的軟玉溫香。
  隔天,因為選修的課程略有差異,他早上有考試,出門時,他的寶貝女友還縮在被子裏賴床。
  他吻了吻她,叮嚀道:「第四節考經濟學,我十點會再打電話回來叫妳,妳要是醒了就先來學校,聽見了嗎?」
  「唔。」她含糊點了下頭,將臉埋入猶有他氣息的枕被蹭了蹭。
  他在考完試後,撥了電話給她,她沒接。他想她應該已經在路上了,也就不以為意。
  直到接近考試時間,還沒看到她的人,他又撥了她手機,依然沒接。
  搞什麽?
  上課鍾聲已經響了,同學陸續就坐,他又連撥了幾次,眼看考卷發下來了,他隻好先進教室,想辦法替她留後路。「教授,張宛心同學身體不舒服,要我代她請假。」
  「班代,不要再替女朋友找借口了啦!」台下傳來這一句。
  他現場窘得半死!
  教授瞄了他一眼。「交上醫生開的診斷證明,明天中午來找我補考。」
  「是。」他埋頭回座應考。
  一直到考完試,依然不見她的人。
  他後來又撥了一次電話,這回她接了。
  「宛、心,怎麽沒來考試?妳還好吧?」
  「……還好。」
  他等著,遲遲等不到下一句解釋。「然後呢?」關於她缺考的原因。
  「我沒事。」還是隻有這一句。
  「一點事都沒有?」他再次確認。
  「……嗯。」
  「張宛心小姐,今天期末考,不是一般逃課而已。」
  「……我睡過頭,忘了。」很好!她大小姐連期末考也可以忘,他算是服了她了!
  「那妳現在是打算怎麽辦?」
  「應該還可以補考吧?」口氣不是很確定。
  「……隨便妳。」
  張宛心聽出他聲音沈了下來,不安地問:「你!生氣了?」
  「我不應該嗎?」
  「……」
  「明天中午自己去找彭教授,看他願不願意通融讓妳補考。」說完,他切斷通話。
  他現在相當不爽!而且自認絕對有立場生氣!以為她發生什麽意外,結果她居然給他丟來幾個字― 睡過頭、忘了!
  平日愛怎麽逃課他都隨她去了,連期末考都不給它當一回事嗎?明明就千叮嚀萬交代,還是給他當馬耳東風!她究竟是想怎樣?這麽灑脫帥氣,那他一天到晚替她急個半死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很生氣,卻又擔心她岌岌可危的三學分。
  張宛心,妳實在是夠了!
  憋著一腔不滿,晚上回到住處,遠遠便看見她蹲靠在大門旁,模樣看起來可憐兮兮。
  「妳幹麽?」他麵無表情地瞥她。
  知道做錯事了,才來裝無辜博取同情?
  「你!氣還沒消嗎?」知道他不高興,她整個人坐立難安,非得來這一趟,否則怎麽樣都無法安心。
  「妳也知道我會生氣?」所以她存心的就是了?
  「……算了,我還是明天再來好了。」他看起來很不想理她的樣子,還是別惹他心煩好了。她低著頭,識相地站起來。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徐靖軒被打敗,沒好氣地叫住她。「都來了幹麽不上去?」
  「你要讓我上去嗎?」她問得好可憐。
  徐靖軒白她一眼,低頭找鑰匙。
  她很乖巧、很安靜地跟在後麵。
  「腳怎麽了?」他留意到她走路姿態微跛。
  「不小心扭到。」
  「妳不是說沒事?」手伸了過來攙扶她,她乘機賴過去,雙手順勢圈抱住他腰際。
  「妳耍無賴啊?」這樣就想混過去?
  上樓後,徐靖軒找出軟膏替她推揉,她像個等待判刑的犯人,不敢吭聲。
  瞄了她正襟危坐的神態一眼,他輕輕歎氣。
  「張宛心,我能不能拜托妳認真一點?我真的很不想明年升大二時,妳卻被二一,同班我還有辦法幫妳撐過去,要是妳一個人,我根本照應不到。」說到底,他的生氣,是源於擔心。他起身,沒再看她一眼,進浴室洗手。
  洗完手出來,她仍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他猶有餘慍,徑自坐到書桌前,抽出課本不再搭理她。
  「我媽媽……精神狀況不太穩定,今天療養院打電話來,我……很擔心,沒想太多就趕過去了,對不起。」
  他停住翻書的動作,回眸。
  「以前在家裏時,我有替她請看護,可是― 有時候情況還是很難預料,她情緒不穩的時候會想輕生,看護不見得有辦法。」
  所以她之前常常課上到一半就突然離開,是因為這樣?
  她仍是低著頭,徑自說:「後來杜非雲!我堂哥,他替我找了間療養院,讓她接受穩定的治療,情況本來好很多了,但今天也不曉得為什麽,突然哭鬧起來,一直嚷著要找我,所以我!」
  母親都在鬧自殺了,誰還管得了期末考!
  「那妳怎麽不早說?」他明明問了,她一直說沒事。
  「難道你要我說我母親偷人,給丈夫戴綠帽,所以才會離婚,搞到自己精神失常,而我是杜家巴不得抹去的羞恥紀錄?」這又不是多光榮的事,可以四處嚷嚷!
  她自己丟臉無所謂,可是杜明淵的麵子總要顧一下,她總是他名義上的女兒,雖然自己人其實都心知肚明,她不是杜家的種……
  一雙臂膀伸來,她不假思索地纏抱住他,將臉龐埋入。
  杜明淵的第一段婚姻,結束於杜夫人難產辭世,留下獨生女兒。她母親是杜明淵的第二任妻子。
  這樁老夫少妻的婚姻,杜明淵始終傾盡全力地疼寵妻子,隻是,女人有時候被愛情迷惑了眼,會做出一些很錯誤的事情。她為了年輕俊俏的男人,背叛了丈夫,但全心以為的深摯愛情,隻是包裹糖衣的毒,她離婚後才明白,男人要的是財富,而不是懷了三個月身孕、一無所有的她。
  夫家、娘家,再無容身之處。一天又一天,母親的神智從此開始恍惚。年幼時的她,並不清楚真相,知道的隻是外界說法― 夫妻年紀相差太大,因觀念不合、難以相處而離異,而杜明淵也是有情有義,仍關照前妻及女兒。
  但是,當事人不說,不代表她永遠不會知曉,事實就是事實,當她十四歲時從其它親人口中得知真相後,便再也沒喊過杜明淵一聲「爸爸」
  她喊不出口,也沒那個臉喊。
  她想,杜明淵一定很恨她,時時看著那個妻子背叛的鐵證就在自己麵前,他卻什麽也不能說,心裏會有多嘔?
  難怪,他們父女從小就不親,他也甚少理會她,連看都不願多看她一眼,他多怨恨這張幾乎遺傳了母親的美豔容貌啊……
  於是,若無必要,她也幾乎不再踏入杜家大宅,與母親待在那楝他為她們備置的華屋裏,寂寞地生活著。
  「所以,那些東西是他要杜非雲他們轉交的吧?」衣飾、名車,拜金之名不經而走。
  「我不能不收,總要替他撐住麵子啊。」在身分上,她還是杜明淵的女兒,衣著打扮不能讓他丟臉,被熟人笑話。她唯一的堅持是不收生活費。她可以自己打工,若別人問起,說學習經驗還交代得過去。
  「妳替他撐住麵子,自己生活圈裏的名聲卻爛成一團了!」顧父親的顏麵,顧母親的聲譽,她自己呢?外在光鮮亮麗,骨子裏有多苦?
  「沒關係啊。」她笑笑地回道。別讓杜家丟臉就好,她們母女已經夠對不起人家了。
  徐靖軒垂眸凝視她。
  她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存在是錯誤,辱了杜家的顏麵,同時也毀了母親的人生?
  以為她擁有人人稱羨的家境,原來,她竟是如此孤單,處於夾縫之中,僵窘難堪的存在,沒有歸屬感,即便有人真心關懷,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後來,他送她回去,她倚在他臂彎,指著那座華麗屋宇告訴他:「大家都以為我是裏頭的小公主,其實,隻是偷穿了公主衣服的婢女,這一切,都是要還回去的。你想不想娶富家千金少奮鬥三十年?想的話要快點換女朋友,我恐怕無法滿足你這個願望。」她半自嘲半玩笑地說。
  徐靖軒報複地勒緊她的纖腰,重重吻她一記。「張小姐,妳還可以再更瞧不起我一點!」
  「我是說真的,杜家的財產我一毛錢都分不到。」就算分得到她也沒臉拿,就連這棟登記在她名下的房子,早晚她也會還回去。
  「所以妳明天一定要給我準時去補考,沒家產至少要有學曆。」她姓張還是姓杜,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反正小孩是姓徐。他現在隻要求她學期末給他All pass,他就相當感恩了。
  「你還沒忘記這件事啊……」
  「這三學分妳沒拿到,我會記一輩子。」
  「一輩子啊……嗬!」能讓他記一輩子,似乎也不錯。
  「還敢給我嘻皮笑臉……」念歸念,落在她唇際的吻,卻輕輕柔柔、譴譴卷蜷。他永遠忘不掉的,其實不是她險些被當掉的三學分,而是這一晚,她的身世對他造成的衝擊。
  臉上永遠漾著甜甜笑意的女孩,其實不若他以為的幸福快樂,在她堅強的笑臉之下,是一顆脆弱孤單的心。
  沒對她說出口有多麽不舍,但他在心底暗暗打定主意,要一輩子疼惜她,守護那顆心。
  後來,教授還是同意讓她補考,有驚無險地All pass。
  升上大二後,很多事情都沒變,也有某些地方悄悄轉變!
  他變得對她更多包容、更多理解,她的笑容變得更真實,不再隻是掛在臉上的習慣性表情。他依然扮演那個替她看頭顧尾的角色,也適時為她的逃課作掩護,必要時還得在考試時暗渡陳倉。自從認識她之後,他的道德指數完全直線下降。有些同學調侃他:「班代,你這樣不公平啦,張宛心那麽混,你還這樣幫她。」
  「沒辦法,誰叫妳不是人家的女朋友!」
  雖然班上同學你一言我一語地爭相抗議,但他平日人緣算不錯,倒也沒人會不上地道去拆穿他就是了。
  大二上學期即將結束之前,發生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其實也挺嚴重的事件插曲。
  那段時間,她的母親情緒相當不穩定,醒來看不見女兒便嚷著要找她,她不忍心母親成天注射鎮定劑,幾乎是走不開身。
  那時,正逢期末考,她根本沒心思上課,更別提考試。
  於是,在她期末考缺考的那天,他做了件連自己都意外的事情!在應答考卷上寫了她的名字。那時,他並沒有想很多。他成績很好,被當這一科了不起隻是領不到獎學金,明年再重修學分而已,她在及格邊緣掙紮的成績比較值得憂心。可是!幹宵小勾當一定會有報應的,下場是創下他模範求學生涯中,唯一的一支大過,為了她。
  懲戒通知單寄回南部老家,他放寒假回家時,跪了一晚上的祠堂。由父母皺著眉頭的神情看來,還沒見到麵,他們對宛心的印象就很差了……
  而大二下學期即將結束前,也發生了一件突發狀況,在他看來,這件絕對比代考記過嚴重一百倍。
  兩人間的親密行為,一直有做避孕措施,隻是激情衝破理智界線,往往很難百分之百把持住。於是,就在某一天,她措手不及告訴他!
  「我懷孕了。」

  第六章
  張宛心三十二歲生日那晚一同過夜之後,兩人的生活緊密相連,幾乎與同居無異。
  有時他會去她那裏,但多半是她在他住處過夜居多。
  如果她排早班,他們會一同起床、一同吃早餐、再一同出門,如果她排晚班,他會去接她,有時陪她吃個宵夜,再同回他的住處。
  偶爾,她會語出挑逗。「我同事給了我一張新開幕的優待券耶!」
  他不小心瞄到,那是家汽車旅館……
  「妳敢收?不怕閑言閑語?」
  「不收還是會有閑言閑語。」明明就用得到,她何必裝清純?「要不要換個地方試試看,體驗不同的情趣?」
  「……好。」他臉頰微微發熱,接下這誘人的邀約。那一晚,他們沒有回家,在她說的那家汽車旅館,度過銷魂而綺麗的一夜。
  有時候他們回到住處,她洗完澡,他會替她按摩,因為工作必須長期久站的因素,她夜裏有時會小腿抽筋而醒來,他知道之後,有了這個體貼的小舉動。
  她還發現,他住處的浴室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幾瓶有舒筋活血功效的精油和泡澡用品,因為她有泡澡的習慣。
  從學生時代還在交往時,她就知道他家教極好,也或許是個性因素,他的作息一向正常且規律,但她的工作是排班製,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必然連帶影響了他平日的作息,常常上床就寢時已是淩晨,但是他從來沒有對她表示什麽。
  他行事穩重有條理,在生活習慣上亦然,以前他就常覺得她很散漫,到現在,偶爾還是會聽見他叨念妹妹―
  「徐曼儒,要我講幾遍,貼身衣物麻煩自己洗好晾到後陽台去,都大到要嫁人了,被看見妳好不好意思啊妳!」但是看見她浸泡在洗臉盆裏的貼身衣物,他卻會挽起袖子替她洗好晾幹,不曾念過她一句,非常之差別待遇。他對她包容到了極致,再沒神經的人都感覺得出來。
  清晨,一場歡暢性愛揭開一天的序幕,她在浴缸裏泡澡,他在洗手台前打理儀容,動作忽然靜止了一下,拉開浴簾。「張宛心小姐,妳不會拿我的刮胡刀去刮腳毛吧?」
  被揭發罪行,她眨眨水汪汪的美麗大眼,狀極無辜。「我臨時找不到……」
  他一陣詭異的寂靜。「沒事,隻是要問妳刮得夠不夠幹淨,刀片不夠利的話可以提醒我換刀片。」
  他回頭繼續刷牙,並以眼角餘光瞄到她將臉埋進掌心,肩膀一聳一聳地偷笑。
  「其實……不是腳毛。」她小小聲補上這一句。
  「噗!」一口漱口水噴了出來。
  曼曼要是敢這麽做,毫無疑問會被他殺了埋屍後山。
  梳洗完後,他先出來煮好了皮蛋瘦肉粥,再進去叫她。「早餐好了,妳別泡太久,水涼了會感冒。」他會念她的,大概隻剩這些關懷式的叮嚀。她穿好衣服出來,他已經添好兩碗粥。
  「好餓。」一大清早醒來就被他纏著「消耗體力」,聞到食物香氣才發現自己真的餓了,一坐下便埋頭吃了起來。
  徐靖軒仰頭。她微濕的長發披散在肩後,將薄薄的T恤沾濕了一片,他放下碗筷,進浴室拿了幹毛巾,一點一點、很有耐心地拭幹長發上的水分。
  她回過頭,挾了一口蔥花炒蛋湊近他嘴邊,他配合地張口吃掉。
  以前她也喜歡這麽做,明明就是差不多的便當菜色,她就是想吃他的某些菜,再把自己吃不完的挾給他,他都會念她:「吃飯不要這樣玩。」
  可能他的家庭教育較為嚴謹吧!用餐時中規中矩,不像她,從小餐桌上經常隻有她一個人,完全放牛吃草,沒人管她,有時吃到好吃的食物,興衝衝地想與人分享都找不到人,缺乏食欲時,還是得自己撐光所有的菜。
  她不是在玩,隻是喜歡那種分享的感覺。也許他懂了,也或許隻是在縱容,她不曉得。「難得我們都休假,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晚點再去看個舞台劇,有個朋友!」
  「給的票?」她已經習慣他的說詞,都會接了。
  他低笑。「不是。我買的,聽朋友提到,覺得妳應該會喜歡。」這一次,他毫不迂迥,坦然道出想寵她的心意。
  「好啊。」顯然這個答案很受用,她臉上的笑容真實了幾分。
  張宛心很多年沒有這麽快樂了,他們去看早場電影,然後逛街、看完舞台劇又到山上賞夜景。
  逛街時,她想吃冰淇淋,但是好多口味都想吃,陷入難以抉擇的困境中,於是他拱手讓出自己的那份選擇權,讓她想吃的口味都能如願嚐到,然後他再解決剩下的部分。看夜景時,他會從身後環抱住她,以身體替她擋風,頰貼著頰依偎。她順口說的一句話,他都無比認真地看待,滿足所有她想要的。他們度過了相當愉快的一天,回到住處時,已將近晚上十一點。
  手牽著手上樓來,赫然看見徐曼儒蹲靠在門邊,表情好可憐。
  對了,今天是周末。
  「曼曼,怎麽不進去?」
  「你跑到哪裏去了?」徐曼儒一開口便是質問。
  「跟宛心出去走走。」他掏出鑰匙開門。
  「我沒帶鑰匙耶!結果你跟別人在外麵逍遙一晚,讓我在外麵喂一晚的蚊子!」眼神掃了他身畔一眼,好委屈地抱怨。
  「呃?」那個接收到不滿眼神的「別人」好尷尬。
  「我是妳徐大小姐家的瑪利亞啊!還得隨時為妳等門?」自己不帶鑰匙還有臉怪別人,得寸進尺了她!
  「我想說你都在家啊!」誰曉得他會出去。徐靖軒完全不理會她的碎碎念。
  「我買了鹵味,吃不吃?」
  「要!」等他一個晚上,快餓扁了。不知道她會過來,隻買了兩人份,徐靖軒將他的那份給她,自己則與張宛心共食。
  他體貼地留下她喜歡的幾項食物,挑出她不特別偏愛的食材自行解決。
  「快吃,吃不完再說一聲。」他溫聲催促。
  她似乎很拘束,不敢與他表現得太親密,這讓徐曼儒覺得自己的存在簡直像外人一樣,打擾了他們。
  有沒有搞錯?張宛心才是外人吧?為什麽覺得她好像才是多出來的那個,有一種― 很別扭的存在感。
  她埋頭悶悶地吃,刻意不看他們。
  吃完宵夜,張宛心洗淨碗盤,低聲說:「我看……我先回去好了。」
  「我去妳那裏。」徐靖軒毫不猶豫接口。
  她推了推他。「不要放曼曼一個人在家啦!」
  「我也不想放妳一個人在家。」他眼神堅定,與她交握的手不肯放。
  她投降。「好啦、好啦,我去洗澡行了吧?」徐靖軒這才鬆手讓她離開廚房。
  她進到浴室,想起忘了拿換洗衣物,曼曼在這裏,可不能再隨便圍條浴巾就出去,打開浴室門,刻意壓低的對話聲從客房裏傳出來,她無法控製腳步,悄悄移近。
  「十年前爸媽不喜歡她,你以為十年後就會喜歡了嗎?」
  「徐曼儒,妳最好小心說話,不要以為我不會跟妳翻臉。」
  「好啊,那你也去跟爸媽翻翻看,我也很好奇你能為十年前老掉牙的舊事續罪續到什麽程度?」
  「我懶得跟妳扯。」
  她趕緊閃身退回隔壁房間。
  徐靖軒進房看見她,愣了一下。「妳不是去洗澡?」
  「拿睡衣。」她有些心虛地低頭翻找,不敢看他。
  「後陽台呀!」他拉長尾音笑歎,彈了彈她鼻尖。「迷迷糊糊,妳先進去吧,我收好衣服再幫妳拿進去。」
  「喔。」
  她洗完澡出來,徐曼儒正坐在客廳看電視,完全無視她的樣子,擺明了不想跟她共處,她也沒去自討沒趣,識相地回房就寢。
  沒多久,徐靖軒也進房,輕巧地上床將她摟了過來,她自動自發在他懷中調整姿勢,找尋最契合的依偎方式。他輕撫她的發、頸背,溫聲問「曼曼在這裏,會讓妳不自在嗎?」
  「我想,應該是我這個外來者,讓她比較不自在吧。」
  「曼曼是家裏唯一的女孩子,從小就被我們寵壞了,長不大,她要是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妳別放在心上。」
  現在才來打預防針,徐先生可能不曉得,有點太晚了,該聽的早在十年前就聽過了。
  柔柔孿撫肩頸的指掌往下滑,探入睡衣之中,感受柔膩肌膚的觸感。
  察覺他的意圖,她有些結巴,小小聲提醒:「曼曼……在這裏。」
  「妳放心,我沒有要做什麽。」隻想感受她的溫度,索討一點親密而已。
  黑暗中,她凝視他溫柔的眸,主動貼近身軀,親吻他微涼的唇。
  他微喘。「宛心,妳這樣……我會忍不住。」
  她的唇、她的手,那樣碰觸他,聖人都會失控。
  「那就不要忍了。」她啄吮唇際、下顎,雙手解他衣扣。
  徐靖軒翻身,將她壓進床褥,接手她未完的任務,讓彼此迅速裸裏。
  「靖軒……」趁著尚未全然陷入情欲漩渦前,她試探地低嚅。「我其實……沒有像以前那麽喜歡你了。」
  他動作頓了頓,將臉埋在她頸際親吻。「嗯,我知道。」
  「那你……」
  「沒關係。」就算不愛了,也沒關係,他還愛著就好。
  「沒關係?」
  徐靖軒閉上眼,不讓眸底情緒泄出一絲一毫,深吻住她,將她帶入原始的感官歡愉之中。
  一場心靈不曾交會,隻有肉體貪歡的情欲糾纏。
  過後,他們緊緊擁抱許久,平息歡愛餘韻。由她體內退出時,他停下後續的清理動作發愣。
  「怎麽了?」她問。
  徐靖軒苦笑。「保險套有的時候一點都不保險。」
  她很快領悟了他的意思。「這幾天是安全期,應該沒關係。」
  「算安全期更不安全。」他下床,穿回衣物。
  「靖軒,很晚了,西藥房也關門了,你明天再!」
  「總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他已經錯過一次,一次的突發意外,造成的傷害至今尚未止疼,他不能再讓她遭受第二次。他俯身吻了吻她。「累的話先睡、我很快回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另一端,她逸出輕不可聞的淺淺歎息。果然,是贖罪啊……
  他其實一直耿耿於懷,不曾忘卻過吧?那些傷痕,不隻她痛,也刻劃在他心上。
  於是,當他知曉,她因為他而毀了一段又一段的戀情,他責無旁貸扛起罪咎,陪在失戀的她身邊。
  即使,她說不愛他,他還是願意對她好,那些疼寵、憐惜,無關愛情,隻是……贖罪。
  一縷微光透進房裏,她直覺回身。
  「怎麽這麽快就!」聲音打住,是曼曼。
  她不甚自在,拉高被子遮掩裸肩。「妳還沒睡?」
  「妳不覺得妳這樣很卑劣?」徐曼儒毫不拐彎抹角,直言指謫。
  「妳指哪一方麵?」
  「我哥哥根本不愛妳,他現在已經不愛妳了!」徐曼儒完全口不擇言,昧著良心說:「他對妳隻是愧疚、想彌補而已,利用他的歉意予取予求,妳不覺得很無恥嗎?」
  張宛心偏頭打量她,似乎領悟了什麽,了然的目光透視她。「曼曼,妳很怕我告訴妳哥,妳當年跟我說過那些話吧?」
  徐曼儒臉色一變。「妳威脅我?」
  事實上,也真的威脅得了,這些年,看著他陷在最初的這一段感情中,始終走不出來的痛苦,愈看,愈明白;愈明白,就愈害怕……
  哥哥非常愛那個缺點很多、條件很差勁的女生,他要是知道,她是害張宛心跟他提分手的元凶,他這一輩子絕對不會原諒她。
  弄懂她的心思後,張宛心反而輕鬆了。「我不是在威脅妳,而且可以跟妳保證,我絕對不會告訴靖軒,妳用不著那麽敵視我。」
  「我不相信妳一點都不討厭我。」徐曼儒擺明了不信,要換作是她,也會怨死對方。
  「妳當時也隻是個十多歲的小孩而已,我怎麽會跟妳計較?雖然,我不否認那些話真的對我造成了些許影響,但那並不是我們分手最主要的原因,所以妳真的不用那麽自責。」
  「誰、誰自責了!」
  「沒有嗎?」張宛心輕笑,覺得她嘴硬的模樣頗可愛。
  「仔細看的話,妳跟妳哥長得有幾分神似呢。」這是與他血緣如此親近的人啊,她怎麽討厭得起來呢?
  徐曼儒凝視她的神情,陷入迷惑。
  「妳為什麽……要再跟我哥在一起?」她真的不懂她。
  「為什麽啊……」她扯唇,笑容虛無,帶點自嘲。「能為什麽,就還是很愛他啊……」女人不就是悲哀在這裏?再摔幾次,還是不怕痛。
  最初這一段,感情放得太深,以至於後來,不管和誰交往,心裏一直有他的影子。
  他的眼神、他說話的音調、他指尖的溫度、他的每一記親吻,在在勾起曾經有過的酸楚心情,她從來就不曾真正忘記過他。是嗎?因為很愛?徐曼儒沒料到會是這個答案,她本以為,張宛心是想報複哥哥當年讓她這麽傷心,存心拿過去的事情折磨他,不讓他好過……
  哥太在乎她,一個勁兒地栽下去,什麽都看不清,若是對方有一丁點傷害他的念頭,他完全無力招架。
  可是她說,還是很愛……
  她真的這麽喜歡哥哥,喜歡到……連怨恨都沒有辦法?
  這一次,徐曼儒意識到自己好像錯了……
  「其實……」她別別扭扭,囁嚅道:「我哥這幾年,一直沒有忘記妳。」
  曼曼這個小女孩,真的沒有心機,直來直往的,雖然嘴上不留情,本質上仍是純真善良。
  張宛心了然地笑了。「謝謝妳,曼曼。」
  至少,這應該表示她們化敵為友了吧?

  第七章
  她在發呆。進浴室之前,她就坐在那裏,他洗完澡出來,她手上還是拿著行事曆,表情呆呆的不知在想什麽。
  徐靖軒坐到她身旁,先探探她額溫,確認並無異樣。「宛心,怎麽了?」
  她回神,又低頭翻了一下行事曆。「沒有,在想月底那個禮拜天我有排到假,要怎麽打發時間。」
  他固定周休,她每個月能排到假日的休假卻隻有一天,基本上要一同出遊的機會並不多。
  徐靖軒拿開行事曆,親密地將她圈在懷中。「妳想去哪裏,可以直接告訴我。」
  「就還在想咩。真的去哪裏都可以嗎?」
  「嗯,去哪裏都可以,我會陪著妳。」他溫柔親吻她發心。
  一開始,他不以為意,但是到後來,她恍神的次數愈來愈多,他開始感到不對勁。
  她總是若有所思,日常生活像突然少了根筋,洗碗發呆、看電視發呆、坐車發呆,有時夜裏還會失眠。
  他想,一定有什麽事困擾她,她看起來很為難的樣子。
  到最後,他感覺自己像是― 突然透明化了一樣,她眼中似乎看不見他的身影,沒有存在感,就連在他懷中、被他吻著時,她都可以心不在焉,想事情想到出神。
  他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卻不知道該怎麽問她。
  結果,她卻自己主動開口了!
  「靖軒,他回來找我了。」
  「誰?」一問出口,便在她抱歉的眼神中得到答案。
  「他說,想複合。」那個男人想複合,那她呢?
  驚覺她的意圖,徐靖軒訝喊:「宛心,不要!」
  如果那個男人值得托付終身,他再痛都會放手成全,可是明明那個人就對她不夠好啊!會拿這麽殘忍的話傷害她、計較她的過去,真複合了,怎麽可能沒有疙瘩?她不會幸福的。
  「他不是個好對象,宛心,不要。」
  「可是,我愛的人是他。」
  徐靖軒沉默了,滿肚子話吞了回去。
  她愛那個男人,他還能說什麽?
  從前的他,不夠了解她、不夠體貼她、總是讓她受委屈,可是她愛他,流著淚還是甘心牢牢牽著他的手,而現在,無論他多努力付出、珍借她,不愛了就是不愛了,就算為她做盡一切也沒有用。愛情很盲目,好與不好,從來就不是愛與不愛的絕對因素。一整晚,他沒再說一句話。從那之後,背身而去的身影,不再互擁而眠。
  他總是等到夜深人靜,她睡沈了之後,才悄悄坐起,有時一整夜凝視她的睡容,無法合眼。
  還是太勉強了嗎?
  愛情一旦過去,就是過去了,無論他再怎麽做,都回不去那一段從前,是不是?
  這十年當中,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在她重新回到身邊時,把那些虧欠她的、她想要的,都努力補足,他知道她很快樂,他感受得到,她一直想要有個人,用這樣的方式寵愛她。
  可是,光是這樣,留不住她。
  他的珍惜,與她的愛情,她的心還是傾向愛情,即使會受傷。
  她就是那樣的女人,為了她的愛情可以義無反顧、飛蛾撲火,不在乎換來一身的傷。一天,又一天,他們之問,好像回到大四那年,相顧無言的窘境。她說,不用再去接她下班,那個人會做,所以他沒再去。
  她說,不用常常來找她,她不一定會在家,所以他也沒再勉強,她想見他時,自然會來,他隻能被動等待。
  她說,不用為她準備宵夜,她會吃過才回來,所以他也沒再做。
  翻開日曆,想起她提過,這個月底的最後一個禮拜天有排假,那時,他還在計劃要怎麽與她度過這一天……
  拿起預先買好的兩張票,他到隔壁按門鈴。也許他該問問,她想與誰去看這場美術展?
  「快點,HBO現在在播一部好古老的電影喔,要不要一起看?」她開門時這麽說。
  於是他坐了下來,與她一同觀賞一部他早就看過的電影,而且是他們第一次約會時所看的電影,不過他想,她早就不記得了吧?她習慣性地縮到他懷中,尋找最舒適的觀賞角度。最近天氣轉冷,她微涼的雙手鑽進他衣服底下,平貼胸膛取暖。電影演了什麽,他其實沒有很留意,她應該也沒有。坐下後不到十分鍾,他們已經找到彼此的唇,纏吻得難分難舍,在第二十分鍾時,衣服離開他們身上,他在沙發上進入她。
  或許是他太急切,她微痛地哼吟了聲。
  他緩下步調,抱她回到床上,接續未完的情韻。
  她攀附著他,激情難抑時失控地咬了他肩膀。
  他歡迎這樣的疼痛,甚至希望她能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痕跡,證明她也曾經為他瘋狂過。
  手機鈴聲響起。是她的。
  「停一下。」她微喘,理智及時回籠,伸長手撈來床頭的手機。
  他淺淺律動,親吻她優美的頸部線條。
  「宗瀚!」他聽見,她喊出這個名字。那是她的― 前男友。他關上心門,不讓自己思考,強悍地挺進柔潤深處。
  「嗯……」一絲呻吟不小心溜出口。「沒事、沒事,我剛睡醒,不小心撞到頭了。」
  她伸手推了推他,瞪他一眼,警告他別亂來。
  說謊真的可以不用打草稿。他安靜地由她體內退出,安靜地進浴室衝澡,安靜地穿回衣物,安靜地坐在一旁看她溫聲細語對別的男人說話!
  「星期天嗎?嗯,應該可以吧,我那天休假……你過來接我下班,然後我們可以……」
  不必問了。
  他想,他有答案了。
  最後,他安靜地開了門,安靜地關上門,再安靜地離開。
  她從頭至尾,沒看他一眼,甚至沒留意到他的離去。回到家中,他揉掉口袋裏的門票丟進垃圾桶,躺回床上。冷卻的,不僅僅是熱情,還有胸腔之內的這顆心。原來,不被珍惜的感覺,這麽痛。
  這是她的報複嗎?如果是,他得承認,她成功了。
  他此刻― 非常痛。
  他閉上眼睛,強忍著不讓眸底酸熱的濕意湧出。
  他想起,好多年以前,他似乎也這麽對待過她,就在她告訴他,她懷孕了的時候!
  他不曉得,他當時表現出來的,究竟是什麽神情、什麽態度,隻記得那時整個人完全傻住了,腦袋一片空白。
  「我懷孕了。」她仍是一貫的淺笑表情,但是若細心留意,其實不難察覺微顫的唇角、略略急促的呼吸,她其實很緊張,很在意他的反應。可是,他什麽反應也沒有給她,隻是持續發愣。她等了很久、很久!
  「那不然,你慢慢想,我先回去好了。」她小小聲說,語氣裏透出一絲絲難掩的失望。
  他沒有送她回去、沒有道再見、甚至沒有看她一眼,連她什麽時候走的都沒有印象,像是被雷劈過的腦子完全一團混亂。
  她說,她懷孕了……
  他思考了一整晚,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很深、對目前情況的考慮有很多很多,他們現在都還在求學階段,除了對彼此的感情,其它一切都不穩定。
  他兩方麵都衡量過,孩子若要生下來,首先要麵對的就是結婚的問題。
  他們才二十歲,要說結婚,真的太突然,為了孩子而倉促走入婚姻,以及身心成熟、準備就緒而走入婚姻,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結婚畢竟不同於交往,她真的做好這樣的準備了嗎?
  再來,她勢必得休學。然後,是柴米油鹽、尿布奶瓶的經濟問題。沒得選擇地托付終身、放棄學業、麵對生活壓力……這個孩子對她的影響,會一輩子。
  他不確定,未來她是否會為此而後悔,為了一個意外而來的孩子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屆時,他們又該如何麵對彼此?
  愈想,心情愈沉重。
  他在那個假日回南部,告知父母親這件事情。
  自有記憶以來,不曾挨過家訓的他,第一次跪祠堂,為了她;第二次,挨父親板子,還是為了她。
  事後,父親冷冷地對他說:「自己想清楚,後果你或她,承擔得起嗎?」
  他為此事甚感困擾,未曾想過,表現出來的態度有多冷漠,她敏感地察覺到了。
  「靖軒,你是不是……很煩惱?」
  「難道妳一點都不擔心嗎?」這關係著他與她的未來,一個決定,也許就是幸福與否的關鍵。
  「擔心啊……」她低喃。「可是我知道,有你在身邊,不怕。」她信任的笑容,讓他心情更沉重。
  一日,與畢業班學長談起,學長告訴他!
  「你還記得振堯學長嗎?他跟學姊也是人人稱羨的班對,後來也是不小心懷孕,兩個人休學結婚,小孩還沒滿月,他們已經離婚了。」
  「啊?」他超驚訝。大一入學時,這兩個人讓他印象極深刻,戀情談得纏纏綿綿,怎麽……結局會是如此?
  學長聳聳肩。「他們的事情,我們外人也不懂,可能壓力真的很大,也可能婚姻生活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吧,而且兩個人都還那麽年輕。
  「也許有沒有這個小孩,你們未來的伴侶都還是彼此,可是十年後結婚,和為了小孩提前十年結婚,又是另一回事。你自己考慮一下,你跟她能夠承擔的範圍在哪裏,然後再做決定。」
  他賭得了那麽大的風險嗎?他承不承擔得起?徐靖軒自問。最後,他做下了決定!「宛心,我們放棄這個小孩好不好?」要說出這句話,很困難,他幾乎是掙紮了一個禮拜,才有辦法硬著頭皮對她說出口。
  她當時,很安靜、很安靜地凝視他,不發一語。
  「對不起,要讓妳承受這一切。可是,很多現實層麵的因素,我們不得不考慮進去,妳真的準備好要嫁給我了嗎?然後我們可能要放棄學業、放棄更多現階段擁有的事物,跳過戀愛直接走入婚姻。宛心,我承認我很彷徨,妳呢?妳真的願意這樣嗎?」
  她低下頭,不知在思考什麽,一顆水珠滴落下來,極迅速,他明明看見了,卻自私地故作無知,當她再度抬起頭時,臉上仍是熟悉的笑。
  「好,我聽你的……」
  他明明也知道,那笑是強撐出來的,她真正的心情,是那顆快得看不見又迅速被她掩飾的淚水。
  她隻是太愛他,學不會與他爭吵,不忍心為難他。
  當時,他並不確定自己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但是她進手術室前的神情深深印在他腦海!張大了眼睛,忍住不哭,卻藏不住滿滿的惶恐。
  他怎麽也忘不掉那樣的表情,還有之後那張毫無血色的蒼白臉容,已經不是恐懼,而是接近空洞的茫然。那一刻,他看見自己的卑劣,突然之間好厭惡自己。
  也許是這一份愧疚感,讓他往後在麵對她時,少了最初那種戀情的純淨甜蜜,對她多了幾分小心翼翼、幾分補償似的討好。
  而她―
  最初,隻是夜裏在睡夢中無意識流淚,人前依然撐起笑顏。
  有一次,她問他:「靖軒,我夢見那個小孩,他問我為什麽不要他,我、我該怎麽告訴他?我不知道― 」
  他張手,緊摟住她惶然無助的身軀。「對不起。」
  她心裏也劃下了一道傷,而且比他預期的嚴重。就像一個重重摔傷的人,即使還能走,心靈某一處也會有所保留,不敢再放肆地跑、勇敢地跳。漸漸地,他找不到她眼底對他純然的信任與依戀,再然後,連慣性的笑容都失去了。
  她變得沉默,一日比一日,更不快樂。
  到最後,彼此之間陷入相顧無言的沉默。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他們之間竟再也沒有話題,他想不起來,她上次向他撒嬌、兩人說說笑笑、打情罵俏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
  那場手術,同時也扼殺了他們的愛情。
  她還愛他嗎?他不敢問,更不敢迎視她眼底逐漸冷卻,再也尋不著火花餘溫的眼眸。
  大學畢業那一天,他領到畢業證書,同時,也領到他們愛情的結業證書。
  「我們分手吧,靖軒。」
  他竟然一點也不意外,也許心裏早就預知會有今天,她會對他說這句話,他隻是不懂、她為什麽會選這一天?他們人生中那麽值得紀念的日子裏,對他說這一句話,是存心要他一輩子都不忘了這天嗎?她說:「從我們交往的第一天,全世界都在唱衰我們,我不會讓任何人看笑話,說那種『看吧!早知道他們撐不久』的風涼話。」而她,撐到了畢業。
  他們是第一對班對,後來的班對、校園情侶,來來去去,全都分得差不多,隻剩最不被看好的他們一路走到畢業,讓一群人跌破眼鏡。
  「隻剩這條路嗎?」他不是不懂她心裏的傷,一開始,真的沒有預期到會傷她這麽重,但是這兩年,她的轉變他看在眼底,她對他,不是沒有怨懟。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如果早知道這個選擇會讓他們走上感情末路,他、他會……
  徐靖軒打住思緒,腦海一團亂,無法回答自己後不後悔,隻問她!
  「妳心裏的傷,要多久才會複原?一年夠不夠?兩年?三年?」
  他想知道,存在他們之間的疙瘩,多久才能消除?他可以等。
  「誰知道呢?」她自嘲地扯扯唇角。「你不是說,未來是最難預估的嗎?」
  「好,我們分手。」因為他知道,目前對她而言,這樣會比較好過。但是,他會等。未來也許難以預估,但他隻能拿他們的感情去賭。當愛情走進了死胡同,不賭就是死路一條,賭了,或許還有希望。
  他隻是沒有預料到,這個等待,耗去了十年光陰。
  時至今日,他終於能夠回答自己― 是,他後悔,他相當懊悔莫及!
  如果可以重來、如果可以選擇,他願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換,讓他回到那一天,他會跟她說:「把小孩生下來,我不能給妳最好的生活,但是我會盡全力愛妳、愛孩子,所以!我們結婚吧,宛心。」
  十年間,他不隻一次這麽想,但是錯就是錯了,傷害已經造成,而她― 無法原諒。
  等了整整十年有餘,依然沒有辦法。他一直不曾讓她知曉,他曾經試圖挽回過,在他們分手滿一年的那一天。她搬回杜家大宅,他去找她,遇上她姊姊杜宛儀。杜宛儀說:「你為什麽不早一點來?她一直在等你,等到心灰意冷,一天一天把你忘掉,重新開始第二段感情了,你現在來,有什麽用?」
  是嗎?
  他用三百六十五天等她淡化傷口,她卻是用那三百六十五天來忘記他?
  第二年,他還是去找她。
  杜宛儀說:「她的第三任男友,才剛交往十天。」
  第三年,他去找她。
  杜宛儀說:「她和第四任男友出國旅遊了。」
  她一年,談一段戀愛,他一年,尋她一回。
  第四年,他去找她。
  這一次,杜宛儀告訴他:「我不知道,她跟我爸爸一向不親,搬出去自己單獨生活了。你也不用再來,我想,她已經走得太遠,不會再回頭,你在原地等是沒有用的。」
  後來,他再也沒去,那支早已換掉的手機號碼撥不通,杜家人堅決不肯透露,他從此失去她的消息。
  直到―
  她成為隔壁的美麗芳鄰。
  撕掉牆上一張日曆,今天假日,他完全沒有任何計劃,原本的計劃已經在垃圾桶裏。不知所雲地度過一整天,入夜後,他站在陽台,最初等待的那個位置,能夠目送她歸來,在心裏悄悄對她說聲晚安。
  今天比較晚,淩晨過了還沒看見她的身影,不過那也正常,之前她跟男朋友約會,都會很晚回來。
  所以,再等等。
  淩晨三點過了,他想,今天真的特別晚。五點過了,天空逐漸亮起,他麻木的思緒已經無法再思考任何事情。七點過後,他移動僵直的腳步離開陽台,梳洗完該準備上班了。打開家中大門,她正好踏出電梯,見了他一愣,下意識拉整微縐的衣裙。
  他假裝沒留意到她的小動作,道了聲早,匆匆擦身而過。
  「靖軒。」她喊住他。「他向我求婚了。」
  猛然煞住步伐,他愣然回身。「妳還是決定要回到他身邊?」
  「嗯。大概這兩天,我就會搬走。」
  「他到底哪裏好?我不懂。」走時的姿態如此無情,他真的看不出來,那個人有多愛她,為何她如此留戀?
  「女人的愛情有邏輯嗎?」
  「可是,他介意妳的過去,會跟妳翻舊帳,未來!」
  「會計較我墮過胎的男人,或許不算好,但是會叫我墮胎的男人,我又能寄望什麽?」
  這一擊,直接痛到骨子裏。他說不出話來,也― 無法再說。他恍然明白,她從來就沒有釋懷過。隻要提起這件事,他永遠虧欠,一輩子都無法心安理得地站在她麵前。
  「妳其實!一直沒有放下過對我的怨恨吧?」
  她恨他,卻與他在一起,也許是因為寂寞,也許是為了看這一刻他的表情,那段曾經相依相偎、溫馨甜蜜的居家生活,戳破後,竟隻剩麵目全非的殘骸,就像那支燃燒過後的仙女棒。
  而他,再無力去點燃,那過於虛幻的美麗,任由難堪的真相,持續蔓延―
  她別開臉,沒有回答,徑自找鑰匙開門。
  「宛心!」
  她頓了頓。
  「反正我們之間,早就隻剩債權人與債務人的關係而已了,不是嗎?何必自欺欺人,勉強撐住美麗的愛情假象?不要告訴我你很愉快。」
  探手,她解下頸間那條強要來的幸運草項鏈,遞還他。這份專寵,從來都不屬於她,她戴得一廂情願,他給得為難牽強。她始終都在為難彼此。「這段時間,你做得夠多了,再多我已經不需要,所以現在債還完了,你自由了。」
  她關上門,獨留下他。
  再多,她已經不需要。她說。
  他的寵愛、他的珍惜,甚至他的愛情,都不要……
  這樣,他怎麽還能說,有她陪伴、能夠盡情寵愛她的這段日子,他確實是很快樂啊……
  徐靖軒苦苦一笑。
  等了十年,終於明白,一旦受過傷,即使傷口愈合,疤痕仍在,永遠不可能船過無痕。
  「杜宛心!妳給我說清楚,妳到底搞什麽鬼!」
  某人將臉埋在枕頭裏裝死。「唉喲,我找到房子就會搬出去了,不會打擾妳跟姊夫太久啦!」
  「誰跟妳說這個!沒事對著我喊『宗瀚』,妳是卡到陰了嗎?連妳老姊的聲音都不認得?問妳哪時要回家來看爸,給我回什麽『要去哪裏吃飯、禮拜天休假、你來接我』的鬼話,又發出那種曖昧到死的呻吟,鬼才相信妳真的撞到頭,誰不知道妳正在敗壞門風!那現在又是怎樣?沒兩天就包袱款款跑到我這裏來,到底是怎麽回事?」
  隻有在這個時候,她會非常不喜歡長姊如母這句話。杜宛儀一開念,沒給她一個合理的交代,中場休息過後還會繼續念……
  「我懷孕了,要跟他分手。還有,張。」用最簡單的字句說明完,仍不忘糾正錯誤。
  「懷!」杜宛儀張大眼,撲上床揪起她。「杜宛心,妳給我!」
  「啊啊啊。」雙手立刻護住肚子,表情可憐兮兮。「妳不要那麽粗魯,寶寶會嚇到!」
  杜宛儀不買帳,皺眉質問。「說清楚!妳到底要不要小孩?」
  「就是要小孩,才必須快點閃人啊……」她低噥。
  所以這出好戲是要演給孩子的爹看的,目的是離開他,留住小孩。
  杜宛儀立刻進入狀況,完全跟上劇本,並且臉色難看。「徐靖軒那混球又叫妳拿小孩?」
  「沒有。事實上,他不曉得。」
  知妹莫若姊,杜宛儀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妳不告訴他,怎麽知道他不要?」
  「我不要說!」避孕措施做得那麽徹底,他擺明了就是不想讓她有一丁點懷孕的可能,難道她還能期待他像偶像劇裏的男主角,開心地抱起她轉圈圈,傻笑到忘了自己叫什麽名字的反應嗎?
  她不想再麵對一次相同的窘境,看著他為難皺眉,兩人相顧無言。
  如果這一次,他再說出和多年前一樣的話,她恐怕不是殺了他就是自殺,她真的沒有辦法再承受第二次了。
  「杜宛心,妳這隻絕世大鴕鳥!」
  「也許。」因為真的太在乎,所以禁不起一絲一毫幻滅的痛。
  她不想恨他,他給的一切,都是記憶中最美好的片段,寧可到這裏就好,她還可以愛他,還可以保留住他對她的好。
  姊這種初戀就遇到對的人,甜蜜戀愛談十年,美滿婚姻過十二年的幸福小女人,不會懂的。
  「妳!」
  中場休息完畢,預備開始第二波,張宛心搶先道:「姊夫,快把你老婆帶走啦,四十歲的女人真愛碎碎念……」
  又提她年紀。「杜宛心,妳找死!」
  「老婆,宛心很累了,妳讓她先休息,有事以後慢慢說。」救苦救難大姊夫出現,在他將妻子拐離房間時,她雙手合十、幾近感恩地膜拜。這世上也隻有她神人級的姊夫治得了杜家大小姐了。
  看大姊夫對姊姊溫存細語,她滿眼欣羨。
  這就是夫妻,這才叫家啊……
  雖然姊姊和姊夫婚後仍是住在杜家大宅,這裏隻是離公司近的臨時住所,但是相愛的兩個人隻要相守在一起,哪裏都是家。
  姊夫真的很疼姊姊,體諒妻子想陪伴老父的心意,長期陪同住在妻子娘家不畏人言。
  她歎了口氣,摸摸平坦的肚腹。像她,就是沒那種命哪……
  找了家簡餐店,張宛心點了杯咖啡和鬆餅充當午餐,想起孕婦喝含有咖啡因的飲品似乎不太好,又推開,隻啃了幾口鬆餅,接著便專注研究報紙,以及幾張搜集而來的租屋信息。
  「妳是― 張宛心?」頭頂上傳來不甚肯定的聲音。
  「妳!啊,許嘉貞?!」她認出大學同窗。「坐啊,過得怎麽樣?」
  大學時代,雖然大家對她的行止頗不以為然,但拜徐靖軒所賜,大家還是會給他的女朋友幾分薄麵,相處上不會太難看,有幾個龐大的多人小組報告,還跟這個人同組過呢。
  「哪能怎樣?庸庸碌碌過日子,年紀到了就結婚,現在都兩個孩子的媽,黃臉婆一個了。」
  「那也是一種平凡的幸福啊。」張宛心淺笑,她是想求都求不來。
  「要說幸福,妳應該比我更幸福吧!早早就遇到徐靖軒那麽好的男人,想當年,幾個班對戀愛談得轟轟烈烈,最後還不是散了?我一直覺得,如果有誰能走到最後,那一定是妳和班代。」
  「是嗎?」她頗意外聽到這結論。「我以為,我們是最不被看好的。」
  「那是大家不了解好不好!班代對妳很認真耶,代考記過那件事,讓全班都傻眼了,他把妳的成績看得比自己的還重要。大家雖然說妳愛玩,可是他說的每一句話,妳都很認真在看待,其實仔細觀察就知道,你們才是真正動了真感情在愛對方的。」
  許嘉貞思考了一下,壓低嗓音。「大二下學期那段時間,校園裏盛傳妳去墮胎那件事,還記得嗎?當時傳得風風雨雨,把妳講得很難聽……同樣是女人,我也知道這對妳不公平,可是妳知道的,這世界就是這樣,同樣的一件事,大家不會太苛責男人,甚至覺得那是一種男人魅力的證明,拿它當情場上的功勳戰績在看,可是女人就會被說得不堪入耳,聲名狼藉……
  「徐靖軒應該也聽到一些了吧,有一次那些男生聚在一起講得太過火了,被他撞見,當場跟那些男生打得不可開交,妳知道嗎?我從來沒看過他那麽抓狂,整個人都傻掉了!班代這個人的行事風格妳知道,要說他會衝動打群架,真的相當不可思議。打完那場架,他一個人坐在地上,臉埋在掌心裏,我不曉得別人留意到沒有,但是我看見了,他眼眶濕濕的,我都不曉得該不該上前去安慰他。其實那些傷害妳的流言,他聽到比妳更難受,不過我想,他應該不會告訴妳吧!
  「後來他們被叫去教官室訓誡,私底下有沒有什麽懲戒我不曉得,學校可能是怕影響校風,低調處理,他一定沒跟妳說?」
  「沒有,從來沒有……」
  許嘉貞笑笑。「我覺得,班代就是那種溫柔硬漢吧!他會對妳很好、很好,可是永遠不會告訴妳,他到底有多喜歡妳、說那些很露骨的情話,什麽心事都自己扛,感情內斂的那一種。對了,你們現在結婚了吧?有沒有小孩?」
  「……還在我肚子裏。」
  「那班代手腳真慢耶!看他處理班務都挺有效率的呀……」許嘉貞半開玩笑地說。「啊,前陣子聽那個康樂股長說要辦同學會,你們也一起來嘛!」
  「我給妳他的手機,妳可以去問他。」
  那她為什麽不回家問呢?許嘉貞隱約覺得她語法怪怪的,好像他們沒在一起一樣……拿到班代的手機號碼,先行告辭的她,走到店門口,又回頭看,那張麵向窗外的容顏像掩了層紗,迷離得看不清楚……
  她想了想,拿出手機撥打那個剛收到的手機號碼―
  他確實,從來不說他有多喜歡她。
  因此,每次撒嬌、拐騙、從他口中挖到一句「愛妳」,她就會開心上一個禮拜。
  從一開始,就是她在追逐他,他的感情像涓涓細流,溫溫淺淺,不若她那般熱烈,她心裏也一直明白,她是愛得比較多的那一個。
  自從失去那個孩子之後,她開始力不從心,無法再拚命討好他,當個全世界最乖巧的女友,慢慢地倦了、累了一直在身後追逐的日子。
  感情似乎就是從那時開始疏遠……而他,從來不曾為他們的感情做任何的努力,好像一直以來,都隻有她一個人拚命執著,一旦她放棄苦撐,築在沙堆裏的愛情城堡便一點一滴崩坍,直到成為一地散沙。
  她迷離的目光望向窗外,思緒陷入二十歲、人生最混亂的那一年!
  愛情,一直是她生命中的信仰,她一直篤信,隻要她堅定地去愛、真誠地付出,終究能夠換來幸福,但似乎,並不是這麽一回事。她曾經偷偷期待過,他會說:「小孩生下來,我娶妳。」
  但是,終究沒有等到。
  他說了很多,理智又條理分明,她隻聽出一個再明確不過的結論!
  他不要娶她。
  他對未來不確定,他不確定要娶她。
  她無法否認他說的那些現實層麵的考慮,但是,她其實願意休學、願意為他付出任何她付得出的代價,他卻裹足不前,感情不夠堅定,他無法如她那般,為她義無反顧。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啊,他卻不若她那般在意,幾句話便否決了……她無法否認,內心確實藏著極深的失落。
  家裏得知消息,父親氣得把她叫了回去。
  「這種事,為什麽不回家商量一聲就莽撞行事?」
  「我已經成年了,可以自己決定。」她說。
  「是妳決定,還是他決定的?」
  灼灼厲眸直視她,張宛心抿緊唇,安靜地低下頭。
  從小,她就對這雙威嚴的眼眸又敬又畏,總覺得一說謊就會被看穿,無法在這樣的凝視之下說出任何一句違心之論。
  杜明淵沈下臉。「立刻跟他分手!」
  她一驚,直覺便脫口反抗。「我不要!」
  杜明淵瞇眼,似乎對她的回答感到一絲詫異,旋即掩飾。
  「妳以為會這樣做的男人,對妳會有多真心?妳最好記得,妳是杜家的女兒,在敗光妳的名聲之前,立刻跟他分手。或者― 妳寧願留在一個糟蹋妳的男人身邊,都不願意當我的女兒?」
  「我是嗎?」她衝動地脫口而出。「你曾經把我當女兒看待過嗎?」
  此話一出,空氣中陷入窒人的死寂。
  好半晌,他沉沉敔口。「妳這麽認為?」
  「對。女兒的身分,我不曾被肯定,可是!他是真真確確把我當女朋友,也承認我是他的女朋友,就算他不夠真心,但在身分上我被認同。如果你一定要我選!那我要他。」
  這些話一說出口,多年以來期望被認同的努力,應該全毀了吧?
  她閉上眼,不敢瞧他必然怒不可遏的麵容……
  「什麽不好學,淨學妳媽!」杜明淵沒發怒、沒叫她滾出去,隻是冷冷地說完,轉身上樓。
  他連瞧她一眼,都沒有了……
  她倚著牆,緩緩蹲下身去,覺得好冷好冷,身心持續失溫……在他眼裏,她們母女一樣放蕩輕賤,不知羞恥吧?她並不想讓他失望的,小時候成績很好,努力考第一名、拿獎狀,畢業時上台領市長獎,代表畢業生致詞,就是希望爸爸能摸摸她的頭,說句:「心心好棒。」
  雖然他隻是表情平淡地「嗯」了一聲,沒多瞄那一張張的獎狀一眼,但是他要她做的事!包括考上這所大學,她都不曾讓他失望過。她總是想,就算做不到讓他驕傲,至少別讓他更瞧不起。
  可是如今看來,她還是敗壞了杜家的門風,丟了他的臉。
  這是第一次,她拒絕了他的要求,為的是一個他無法認同的男人。
  從那之後,將近有兩年的時間,她沒再踏進杜家大宅一步,也搬出杜家安置她們母女的那楝房子,自己在外租屋,謝絕所有來自於杜家的資助。
  這是她自己做的選擇,如果真的隻能擇其一,她還是想留在徐靖軒身邊,就算他不夠珍惜她……
  姊姊罵她傻,這個毫無擔當的男人,哪裏值得她如此犧牲,為了愛他幾乎賠上了自己的一切?除了杜家,其實徐家也反對他們往來,她是後來才知道。有一回,曼曼上台北來看他,那時她好像還在讀國小吧,卻顯得人小鬼大,說話老氣。
  她說:「妳配不上我哥哥。」
  對曼曼而言,疼她、寵她、同時也會教導她的徐靖軒,是她行為上的楷模,在她眼裏,沒有人比她品學兼優的哥哥更棒。言談之間,她完全能感覺到這女孩有多仰慕崇拜他,也因此,對她有極深的不滿,覺得她配不上她完美的哥哥。
  「爸媽對他從來都隻有誇獎,可是認識妳以後,妳就害他被記過、害他被爸爸責罵、還害他跪好幾次的祠堂,妳連自己的事情都弄得一團糟,連累哥哥,我爸媽一點都不喜歡妳!」
  張宛心拿對方當自己的妹妹,親愛地揉了揉她的頭。「曼曼,妳幾歲?十一、十二?感情的事情,大一點妳就會理解,現在,不急。」
  徐曼儒拍掉她的手,不爽被當小孩安撫。「我不認為哥有多喜歡妳。還有,請別叫我曼曼,我跟妳沒那麽熟。」
  「不行喔,曼曼,我是妳大嫂,以後會是很熟的自己人。」
  「我哥說要娶妳了嗎?」徐曼儒笑哼。「妳才想太多吧!他如果想娶妳,還會叫妳把小孩拿掉嗎?」
  她愕然,沒想到一個十一、十二歲的小孩,會殺出狠狠一記回馬槍。
  「我告訴妳,像妳這樣功課一團糟、隨隨便便就跟男生有小孩的媳婦,我爸媽不會喜歡,我哥更沒有喜歡妳到為了妳惹父母不開心的地步。我敢打賭,一定是妳先去纏著我哥的,妳根本不是他會欣賞的那一型,男生要是真的珍惜一個女生的話,怎麽可能會叫她去墮胎?妳少在那裏一廂情願了,他跟妳分手是早晚的事。」
  張宛心發現,她一句話也反駁不了……
  曼曼歪打正著。確實,是她主動去糾纏他,一開始,他真的沒那麽喜歡她。
  交往過程中,他態度一直都溫溫的,理性多過於熱情……
  他要是真的珍惜妳,怎麽可能會叫妳去墮胎……
  這一句話,深鏤在腦袋,她不想介意,卻怎麽也忘不掉,時時浮現。
  大四那一年,母親的精神狀態愈來愈不穩定,時而混亂,時而無比清醒。混亂的時候,哭鬧不休、傷害自己,誰也不認得。清醒的時候,認出她來,會像小時候那樣,讓她趴在自己腿上,輕輕撫摸她的發,哄著她,說一些很寵愛的話,像是:「等心心大了,長得漂漂亮亮,然後嫁一個很疼妳的好老公,妳一定會幸福一輩子。」
  那是一個母親對女兒最深的祝福。
  她常去看母親,隻有趴在母親腿上時,她才會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童年,那個什麽都還不明白,無知得很幸福的日子。
  「心心真的長成大美女了,真漂亮。」彷佛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張慧容輕撫女兒臉蛋,慈愛微笑。「有沒有好多男生追妳?」
  「有,很多很多。」她撒嬌地貼著母親掌心。
  「那妳喜歡他們嗎?」
  「喜歡。有一個男生,我好喜歡,他說要我當他女朋友的時候,我高興得晚上都睡不著,媽媽,我好喜歡他。」她像個青春期的孩子,枕在母親腿上,賴著說小女兒心事。
  「那他對妳好不好?」
  他對她好不好?她想了一下。「很好,他對我很好。雖然,大家都說他心意不夠堅定,但是我夠堅定就好了啊,他隻喜歡一點點也沒關係,我會把不夠的補上,我會用雙倍的力氣維持這段感情……所以媽媽,我很幸福喔,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男生……」怕母親不相信,她加強語氣,一再地強調。
  「那妳為什麽哭?」
  她哭了嗎?由母親伸來的手,看到一片濕意,她才留意到臉頰泛涼。
  「那是因為、因為……媽媽,我其實有一點點難過他不要我們的小孩,雖然我很年輕、什麽都不懂,可是我會努力去學習怎麽當一個好媽媽、好妻子,他為什麽不要娶我?我以為……他是打算要娶我的,才會對我那樣……可是、可是……他說他很彷徨……他真的不是不愛我,隻是時機不對,他還不確定要走入婚姻而已……我相信他……」
  母親沒有說話,隻是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撫摸她的頭。
  聽不懂嗎?她也沒期望過母親能理解,隻是像全天下的孩子一樣,無助難過、沒有地方可去時,就會想躲進媽媽懷抱裏而已。以為母親又陷入恍惚,但是許久過後,輕輕柔柔的嗓音開口道:「妳要是真的相信他的說法,為什麽會那麽傷心?」
  她答不上話來。
  其實,潛意識裏,她根本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張慧容眼底有無盡的了解,跟她要了齒梳、鏡子,好細心、好溫柔地一遍遍梳理女兒的頭發,綁了她以前最愛的公主頭,再細細描繪唇型,妝點胭脂色。
  「寶貝,妳長得很標致喔!媽媽常常在想,這樣對妳到底好還是不好……」張慧容輕輕哼道。
  張宛心難過得鼻頭發酸。
  母親已經很久沒有替她梳發,認真瞧瞧她長什麽樣子了。
  「看看,妳長得多像我,可是媽媽自己的感情路,也是走得一團糟,這輩子都毀了……女人啊,真的一點錯都不能犯,片刻失足,代價就是一輩子了,妳知道嗎?」
  「媽媽,妳恨我嗎?」她也是母親人生中的錯誤、拖累她一輩子的凶手之一。
  張慧容沒有回答,眼眸微微恍惚,似乎又陷入自身的世界中,呢喃聲輕得幾乎聽不見。「孩子,我不求妳有什麽了不起的成就,找一個真正愛妳的男人,貧富不重要,讓他珍惜妳,給妳一個穩定的依靠,這樣就夠了。連你們的孩子都不愛的人,又怎麽會愛妳?」
  隻有這個時候,她會覺得,母親根本沒有瘋,她比誰都清醒。
  幾乎全世界都在告訴她,這個男人沒有多愛她、她有多一廂情願,現在,連母親都這樣說。
  那一天晚上,她接到療養院打來的電話― 母親割腕輕生,用的是當天下午從她這裏拿到,預先藏起的小梳妝鏡。
  後來的許多年,她常常懷疑,母親其實早有預謀要結束生命,那一日難得神智清醒與她說了那麽多的話,是在與她訣別,表達一個母親最後對女兒的關懷與叮嚀。
  至於母親恨不恨她?是不是與父親一樣,也希望她與徐靖軒分手?太多太多的疑問,她再也沒有機會問。
  那是她人生中,最晦暗的時期。
  那一段時間,發生太多事,早已超出她所能負荷的,母親的死、意外擁有又失去的小孩、全世界的否定、看不見前景的感情……她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再去堅持什麽。
  幾乎失去所有的她,很累很累,放任感情轉淡,放任兩人漸行漸遠,最終連交集的話題都沒有。
  畢業典禮過後,她向他提出分手,那樣的痛苦,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熬下去。
  而他,不做任何的努力,輕易地放棄了她。
  她承認,她其實也在賭,用全部的感情下注,賭他還有沒有一點點在乎她。
  姊姊得知她分手、母親又過世,放心不下她,強迫她搬回杜家大宅。
  她怕徐靖軒找不到她,於是回去。事實證明,她輸得很慘,剛分手的那一年,她一直在等,卻等不到他。他連一丁點挽回的念頭都沒有。於是她逼自己徹底死心,放掉這一段,重新開始,用新的感情來努力忘掉這個男人。
  十年下來,她以為自己做得很成功,卻在重逢時,依然能夠被他輕易地影響情緒。其實,感情不曾放掉,隻是藏得太深。
  淚水一滴又一滴,滴在深濃的墨色咖啡裏。
  一塊手帕遞來,她愕然仰首,記憶中一直盼不到的那個人,就站在她麵前。
  「許嘉貞打電話給我,說妳心情似乎不太好,怎麽了?」徐靖軒坐到她身邊,溫溫地說。
  他的態度,像是她不曾做過那些傷人的言行,她有些迷惑。「你……不生氣嗎?」
  「有一點。」長指將她的發勾向耳後,他仔細拭幹她眼角殘淚。「但是我更在意妳過得好不好。」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吃那麽少?難怪沒幾天就瘦一圈。」
  那是因為最近孕吐情形嚴重,看見什麽都沒胃口……
  他將鬆餅切成一塊塊,輕聲誘哄。「再吃一點好不好?」
  「你……不要這樣……」別那麽溫柔,那會讓她依賴沈迷,離不開他。
  徐靖軒看穿她的掙紮,輕聲歎息。「就算他無法善待妳,妳還是不願意回來嗎?」
  「你……」他這樣說,好像……
  她微慌,不敢妄加揣測,自作多情。
  「宛心,我還在等妳。」
  他真的是那個意思!
  十年前分手,她留有餘地,他沒來。
  十年後分手,她不留餘地,他卻來了。
  「為什麽……」他這樣說,好像用情極深,怎麽也走不開的樣子,這種心情一直以來都是她在嚐的,她一直以為,他沒有那麽非她不可。可是,他卻說隻要她想回頭,他永遠在。她不懂,她已經不懂他了……
  「宛心?」他還在等她的回答。
  「我不知道……你讓我想一想……」他完全偏離她預設劇本的脫軌演出,亂了她原先的計劃,她心亂如麻,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他。
  可以嗎?她可以再懷抱一次期望嗎?他這次真的確定要跟她走一輩子嗎?她已經沒有任何賭本,輸不起了……
  「好,妳可以想,想清楚了,隨時可以來找我。」他如是說。

  第九章
  一個禮拜過去,她拿不定主意,猶豫著,始終撥不出那通電話。第一次做產檢,看見別人的丈夫亦步亦趨陪伴在側,她心房酸酸的,好希望他在她身邊。
  清晨孕吐,難受到站不起來,好想耍賴不去上班,那時也好希望他能在她身邊。
  看見任何食物都沒胃口,整個人憔悴了,好想念那道輕聲慰哄著:「快吃,吃不完再跟我說一聲」的語氣,希望他在身邊。
  第一次照超音波,看見肚子裏未成形的小胚胎時,她好想和他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悅。無時無刻,她都想著他,希望他能夠在她身邊。一天清晨醒來,發現下體輕微出血,她嚇到了,趕緊去醫院。醫生說,可能是生活忙碌,加上壓力太大造成的子宮收縮,替她打了一劑安胎針。
  躺在醫院裏,她好無助,那時,忽然有些懂了他當年的遲疑。
  無論做好再足夠的心理準備,要一個人承擔,孕育一個新生命畢竟不是容易的事,有許多想象不到、超出能力範圍的困難要麵對,就像當時才二十歲、年輕的他與她一樣,不見得應付得了。
  他隻是想太深、考慮得太遠、顧慮的是現實層麵,不見得是不在乎她,不願負責。
  她想了一個晚上,拿著手機反複猶豫該不該撥號,它先了一步響起。
  「宛心,快來醫院,爸出事了!」杜宛儀急促的聲律敲進耳膜,震得她腦袋一片空白。
  足足有四年的時間,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的交談,因為一開口,總是爭執,他無法認同她的言行,她無法認同他的價值觀,最後,幾乎不往來了。沒有想到,再一次見麵,會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心肌梗塞引發心髒衰竭,事發突然,沒人預料得到。
  他說,他想見她……
  匆匆趕到加護病房,她膽怯地不敢上前。
  自從十多年前,為了徐靖軒而違背父親、令他徹底失望後,她就不曾再指望他會原諒她,那為什麽在這一刻,他唯一想見的人,會是她?
  「心、、心……」
  他好久沒這麽叫她了。豆大的淚珠跌出眼眶,她不再遲疑,上前握住父親顫抖的手。
  他從未有過如此軟弱的一麵。小時候,她好崇拜他,覺得爸爸無所不能,天大的事情都扛得起來,不像現在,連舉個手都做不到……
  「你想說什麽?」她忍住哽咽,傾身聆聽。
  「妳……和十年前……那個渾蛋……」
  「你想叫我離開他,是不是?」她記得,他好反對她與徐靖軒在一起。
  「是不是……妳……懷孕……」
  「對。」她想,是姊姊告訴他的吧。「還是,你希望我別生下來?」
  「我……希望……希望……」他喘息,臉色白得發紫。
  「什麽?」她屏住呼吸,全神貫注。
  當那輕不可聞的呢喃飄進耳畔,她眼淚潰堤,洶湧地淹沒了麗容。
  希望……我的女兒快樂……我要她幸福……
  他交代的,不是命令她能不能與誰在一起、可不可以生下小孩,是隻要她快樂就可以了,會不會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會不會使杜家蒙羞,一點都不重要。
  「爸!」她脫口喊了出來。
  許多年了,她不曾再喊過這聲稱呼,她不曉得他聽見了沒有,唇畔帶著一抹好安詳的笑容。醫護人員在她眼前來來去去,她什麽也感受不到,麻麻木木地坐在急診室外,杜宛儀伸手緊緊抱住妹妹,心疼她臉上彷佛找不到路回家、迷茫空洞的神情。直到淩晨,杜明淵與世長辭。
  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她怎麽也無法接受,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二十四小時不到,便成了毫無生命跡象的遺體,如此突然?
  杜明淵辭世,她留下來打點喪禮事宜。名分上,她終究還是杜家的女兒。
  父親頭七那日,她在靈堂前守靈,杜宛儀來到她身邊,輕聲說:「有些事情,我覺得應該讓妳知道。」她遞出手中厚厚的牛皮紙袋。「這些是從爸書房的保險箱裏找到的,保險箱密碼是妳的生日。」
  正欲往旁邊擱置的手一頓,她收回手,抽出裏頭的物品。
  很厚一迭,是她小時候得過的獎狀,成績優異、演講比賽、運動會冠軍、甚至連全勤獎狀都在。那時,他總是隻瞄一眼便往旁邊擱,她以為這些獎狀早扔了,沒想到保存得這麽好,厚厚一迭,像是對這個女兒極引以為傲……一張不屬於獎狀的紙張飄落地麵,她伸手拾起,怔住,無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
  「意外嗎?我也是。原來爸爸早在妳出生的那一天,就悄悄做過親子鑒定,妳是杜家的女兒,貨真價實。容姨是個胡塗媽媽,連女兒是誰的都弄錯了,連帶地我們一群人也跟著錯了三十二年,隻有爸爸,從一開始就知道事實。心心,妳是爸的女兒,我的妹妹。」
  「那為什麽……」他不說,還對她這麽冷淡?他就這麽恨媽媽,連帶恨起她,不願承認有這個女兒嗎?
  「我想,應該是又愛又恨的矛盾心情吧!妳長得太像容姨,爸也是驕傲的男人,他全心珍愛卻背叛他的妻子,以及口口聲聲說孩子不是他的那種羞辱,他也很難釋懷。妳說,在人前,他還能拿什麽態度麵對妳?」
  抱著她親親愛愛地啾兩口,喊著「寶貝小公主」嗎?怎麽可能!淚水一滴又一滴掉落在鑒定證明上,一直以來麵對杜家人的自卑與羞慚,在淚水中蒸發。是釋然,也是驕傲,她是杜家的女兒,她有一個好了不起的父親,她隻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就算被父親怨恨,那也沒關係了。
  杜宛儀張手擁抱,收容妹妹的淚水。
  父親中年得女,一定會把她寵到骨子裏去,本該是個幸福的小公主,卻被命運擺了一道,讓她承受這麽多不公平待遇,她當姊姊的怎麽會不心疼?
  「心心,爸其實很愛妳,隻是說不出口。以前,他常常一個人在書房裏獨處,不讓任何人打擾,有一次,我看見他帶著微笑,翻看妳小時候的照片。
  「這裏頭有一本手記,我翻了前麵幾頁,我想,那是他要留給妳的,不方便再看下去,裏麵都是爸爸來不及對妳說的真心話,妳可以慢慢看完它。我不希望妳心裏埋怨爸爸,他也有他不為人知的無奈和苦處。」
  杜宛儀摸摸她的發,到一旁燃燒紙錢。
  她安靜地蜷坐一旁,一字字看得仔細,想知道父親那些來不及對她說的話究竟是什麽?也許,一直都不是恨……他說,我隻要我的女兒幸福……淚水不聽話地湧出,她用手背抹掉,堅持看清每一字、每一句。
  她談的人生第一場戀愛,原以為他早就不記得那個被他反對過的人,沒想到他還記得女兒的初戀叫徐靖軒。
  就連後來的每一段,他都知之甚詳。
  他不準她與徐靖軒往來,不是否決她的人和眼光,而是心疼她,憤怒那個男人如此對待她。
  他不要他的女兒受委屈,和一個無法全心全意對待她的人在一起。
  以為不被在乎的同時,她的父親其實一直默默關注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請征信社調查那些她交往中的對象,就怕對方人品不佳,女兒會吃虧。
  男友出軌被她發現,是父親煞費苦心的安排。
  那些曆任男友的劣根性與缺點,早在她還看不清真相時,閱人無數的父親就已先一步看透,總是用盡辦法,讓她了解她與這些男人的問題在哪裏。自從第一次,用錯了方法逼她和徐靖軒分手後,他開始懂得換個方式來關心女兒,即使不被她了解。
  寶貝啊,妳看男人的眼光有點糟糕呢,不是腳踏兩條船,就是別有心機想攀附妳身後的杜家小姐身家,再不然就是脾氣暴躁、大男人、玩愛情遊戲……最誇張的是那個有未婚妻了妳還不知道的混帳男人!妳怎麽跟妳媽媽一樣呢?一遇到愛情就昏了頭,什麽都看不清楚,真是傷腦
  筋。
  噢……我明明替妳算過命,命理師說這個名字的筆劃配合妳的命格是大吉大利,餘生必有後福,怎麽替妳取了這個名字,妳的命還是這麽苦呢?
  一路看下來,妳第一次的眼光還比較差強人意,雖然我到現在還是很氣他當年的事,可是這十年看下來,隻有他心意堅定,始終在原處等妳,也算是世上少有的專情了。
  心心,相信爸爸的眼光,我觀察了他十年,他是真心愛妳的,既然都回到他身,我相信妳心裏還是在意他的,如果還是隻有他才能給妳幸福,
  那就放手再試一次,這一回,爸爸認同妳的選擇。
  宛儀說,妳很害怕,但是心心,爸爸要告訴妳,最糟不過就是這樣了,杜家的女兒要勇敢一點,去告訴他,妳有了他的小孩,我相信這一次他不會再讓妳傷心。
  要是他敢再說不要小孩的混帳話,那妳就直接賞他一巴掌,然後回家來,爸爸讓妳靠,一個小孩而已,我們杜家養得起,沒什麽好怕的,知道嗎?
  一字一句,都是最深切的叮嚀與牽掛,她看見了一名為人父親者,對女兒的用心良苦。原來,她的父親很愛她,隻不過太多的外在因素,造成他們父女之間的距離,她不願靠近、他也不知如何表達。
  她合上手記,緊抱住父親遺物,無聲落淚。
  徐靖軒看到新聞了。杜明淵意外驟逝是大新聞,這幾日各家報章雜誌都大幅報導此事。「商場上的鐵腕硬漢,回歸家庭後的慈祥父親」― 這是某本商業周刊的大標題。
  內容除了描述他在事業上的成就,同時也報導了前後兩段婚姻,並且大篇幅地描寫他如何扮演為人父的角色,一篇由他生前手記節錄下來,寫給小女兒的溫馨家書,連他看了都心酸動容。
  一直以來被放逐在三不管地帶的異姓女兒,竟是在杜明淵死後才被正名,承認她舉足輕重的地位。
  甚至有媒體猜測她能繼承多少遺產,評估她一夕暴漲的身價。
  他關心的卻不是這種八卦議題,而是宛心看到這些,會有多難過?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被杜家重視的恥辱,卻在父親死後才知道,自己其實是被深愛的,那種錯失的遺憾與傷痛,她可以承受嗎?她嘴裏雖然不說,但心裏比誰都在乎父親。今天杜明淵舉行公祭,許多政商名人前去吊唁,他由轉播的新聞中,看見她蒼白空茫的臉容,靜靜佇立角落、纖細憔悴的身形緊緊揪著他的心。她真的瘦了好多……
  當晚,他失眠了。
  前一波寒流剛走,又一波冷氣團壓境,躺在怎麽也睡不暖的被窩裏,他整晚翻來覆去無法安睡,幾次想撥個電話問候,又自覺毫無立場。她看起來一副急著和他斷得幹幹淨淨,再無牽扯的樣子,他沒有麻木到察覺不出來,如果他的存在讓她如此困擾,是應該尊重她的選擇。
  他說過會在這裏等她,如果她需要他,會知道怎麽找他的。
  他坐起身,看了看時間,已經十二點整了。
  走出房門,倒了杯熱茶,習慣性又推開落地窗,站在那個固定的方位向下看,明知道等的那個人不會來,但是心緒浮躁時,總是會這麽做!
  他倏地一愣,又將視線拉回原處。掛心了一晚的容顏出現在眼前,街燈下的她正仰首,目光與他交集。他不曉得她看見他沒有,那一刻完全無法多想,轉身抓了鑰匙便迅速飛奔下樓。
  「宛心!」入了夜溫度更低,她的臉頰、雙手凍得幾乎沒有溫度,他急著來到她身邊,以掌心掌揉,傳遞溫暖。
  「人都到這裏了,怎麽不上樓來?」她傻傻站在那裏凍露水的模樣,讓他有股說不出來的心酸,臉上的神情……他不會形容,像是迷了路,不知道該怎麽回家的孤單。
  「對不起……」她輕不可聞地吐出聲音。
  「對不起什麽?妳不是來找我的嗎?」
  「不知道……」她隻是好茫然,胸口悶得快透不過氣,不知不覺,又走到這裏來。
  她真的不想反反複覆擾亂他的生活,可是沒有辦法,她絕望無助時,就是隻想找到他,她已經依賴他太深。「可不可以……借我哭一下?」徐靖軒張臂,溫柔地將她攬進懷裏。「哭吧,我在這裏。」她攀住他,將臉埋入他胸壑,孩子似地哭泣,拚命宣泄淚水。
  她到現在才明白,父親為她做了多少。
  既然那麽關心她,為什麽不早點讓她知道?這樣她就不會僵持在無謂的自尊上,浪費了好多年。
  人前,她沒有掉一滴眼淚,她記得爸爸的話,杜家的女兒要勇敢,不可以軟弱得丟了爸爸的臉。她一直在忍,忍到這個男人身邊,才敢放肆哭泣。
  她恍然明白,心從來就不曾真正離開過,倚靠在這個男人臂膀中,她的喜怒哀樂才有意義。
  「爸爸……要我來找你。」
  「嗯。然後呢?」哭泣聲漸弱,他憐惜地擦拭淚水,等待下文。
  「他說……你會對我好。」
  「那妳自己呢?妳想要我的好嗎?」想啊……就是太想了,才會怎麽也割舍不掉。她張口,細細地蹙了下眉,下身一陣不明顯的抽痛,她按住肚腹,微慌地喊:「靖軒……」
  「怎麽了?」
  「……醫院!快點……」感覺!不太對勁。
  徐靖軒慌了手腳,大半夜將她送往醫院掛急診。
  忙碌了一夜,天將亮時,她沉沉睡去。
  他坐在病床邊,凝視她沈靜的睡容。
  她這段時間一定沒有睡好,眼下的暗影好重,瘦削的瓜子臉都不及他的巴掌大了。
  她的手機曾經響過一次,他怕驚擾她,替她接了。是杜宛儀打來的,知道妹妹在他身邊,安下心來。「請你好好對待她。我妹妹很在乎你,為了你,她可以跟父親決裂,做了很多傻事,不管對的還是不對的,都是因為愛你的緣故,她寧可離開你,也不要破壞你在她心中的美好地位,怕你說出她不能承受的話,她不想要恨你。你懂她這樣的心情嗎?雖然我並不認同她的做法,可是我知道,跟你一起經曆過的一切,她都很重視。」
  他想,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他打電話向公司請了一天假,回到病床邊時她正好醒來。
  「我睡著了?」
  「大概五個小時吧!」他溫聲道,稍微拉高被子,再調整一下點滴瓶,預估還得半個小時才會滴完。
  「你怎麽不叫我?」都八點半了,他上班會來不及。「你先走沒關係,我點滴打完會自己回去。」
  「恐怕不行。醫生說妳得在這張床上待滿四十八小時才能走。」他摸摸她瘦削的臉蛋。「妳這陣子吃不好、睡不好,忙妳父親的喪禮忙到體力都不堪負荷,肚子裏的寶寶在向妳這個壞媽媽抗議了。」
  他知道了!她心一跳,悄悄抬眼觀察,他神情一如往常,溫和平靜得探不出漣漪。
  「那個……孩子是你的。」她多此一舉地說明。
  徐靖軒白她一眼。「說這什麽話!」他會懷疑這個嗎?
  「可是……我們有避孕,你……」
  「就連結紮都有可能懷孕了,除非我們不做愛,否則沒有任何一種避孕方法可以完全避孕。」以前他就了解這一點了。
  「喔……」那所以呢?他有什麽打算?
  徐靖軒捕捉到她一再飄來的打探眼神,不敢問,一臉期待又怕受傷害。他索性坐到她身邊,扳過她的臉正視他。「來,妳精神要是還可以,我們談談。」
  「要……談什麽?」她怯聲問。
  「談寶寶,談我們的未來。」他凝思了下。「對不起,妳沒說,我不曉得情況會是這樣,沒有任何的準備,而且時機完全不對!」
  「不要說了!」聽起來有很不好的跡象,她現在怕死了聽到「沒準備好」「時機不對」之類的字眼,膽怯得不敢讓他繼續。「拜托你,不要說了,這樣就好。」
  「小心,妳還在打點滴。」徐靖軒按住她的手,不讓她亂動。「讓我說完。這些話,十年前就該對妳說了,我不但晚了十年,而且情況一整個糟糕,妳父親剛過世,而我也什麽都沒有準備,沒有鮮花,沒有燭光,沒有浪漫的情人大餐,妳人還在醫院,連氣氛都不對,我甚至連戒指都還沒買,任何女孩子應該都會被惹毛,但是!」
  他停頓了下,注視她的眼神溫柔真摯,語氣堅定地說:「宛心,把小孩生下來,我不能給妳最好的生活,但是我會盡全力愛妳、愛孩子,所以― 嫁給我好嗎?」
  「你!」一張口,淚水淹沒了聲音。她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她等他這些話,等了好久……
  「你是覺得對我虧欠,才會這麽說吧?」徐靖軒奇怪地看她一眼。
  「一定要區分嗎?那妳跟我上床,是因為生理需求還是想跟我在一起?」
  「呃……」她愣住。
  「宛心,有些事情是同時存在,沒有辦法分得很清楚的。我不否認我心裏是覺得欠妳很多,因為有過去那一段,才知道如何修正錯誤,補償過去虧欠的一切,但是根本的立足點是我們有深厚的感情。妳以為我對一個已經不愛了的女人做得來那些事情嗎?」
  他頓了頓,雙掌捧住她淚顏,柔聲輕問:「告訴我,喜歡我對待妳的方式、喜歡那三個月的生活嗎?」這一次,他是不是做對了?
  「喜歡,很喜歡。」
  「那就搬回來,好不好?我們會一直擁有這些幸福,就算妳暫時還不想結婚也沒關係。」
  「可是……房子賣人了。」
  她回來過?否則怎麽知道她原先住的地方讓屋主賣掉了?她比他以為的還要留戀。徐靖軒微笑,俯身輕吮柔唇。「不是隔壁,是搬到我那裏,妳的每一項物品都還在原位,我沒有動它們。」
  「可是,你不喜歡我的生活習慣。」隻是在忍耐而已。
  他挑眉。「請舉例說明。」
  「我貼身衣物會在浴室、房間亂扔,你念過曼曼,卻不念我。」
  「我念曼曼是因為看到女孩子太私密的物品會尷尬,妳不一樣,不管收拾還是清洗妳的貼身衣物,都是最親密的行為。」而且有時候是他親手脫下來,欲火焚身時亂扔的,有什麽臉指責她?
  「我吃東西喜歡聊天、亂塞一堆食物給你。」
  「這是男朋友的功用之一,學生時代妳不是這樣說過嗎?這樣妳就可以多嚐幾樣想吃的東西,不用擔心吃不完。這是對自己的女人,最基本的寵愛。」一個人吃飯太孤單,他也喜歡跟她一起分享每一口食物的味道。
  「我作息不夠規律,每次都害你太晚睡,還會在床上看書、聽音樂、吃餅幹,弄髒床單……」對於生活有條不紊的他而言,一定覺得她糜爛腐敗到了極點。
  「我也有很多次害妳晚睡,而且『弄髒床單』的次數並沒有比妳少,妳清洗床單還比我更勤勞,我有什麽好抱怨的?」事實上,她說的那些事,他都喜歡,每一件事都透出無比親密的氛圍,與對方不分彼此。
  「你……在說情話?」自己毫無自覺,她卻聽得心房暖甜。
  「是真心話。」他真的這麽覺得。「還有嗎?」
  「我會用你的刮胡刀刮腳毛。」聲音透出一絲笑意。
  他偷偷歎一口氣。「妳要刮什麽都沒關係,小心不要弄傷自己就好。」
  「你真的沒有不喜歡的地方嗎?你坦白說沒關係。」她會改。
  他猶豫了下。「有。」
  「什麽?」
  「我不喜歡妳在我們親密的時候推開我,跟別人講電話,不管對方男是女都不喜歡。」
  「啊!」她想起自己幹過的缺德事,懺悔地低下頭。
  「我不喜歡妳外宿,時間太晚可以叫我去接妳,真的不行的話,打個電話告訴我,不然我會擔心,傻傻等妳一夜。」
  「對不起……」
  「我不喜歡妳開心的時候哭、不開心的時候卻笑得燦爛。想哭就哭,我沒有那麽聰明,無時無刻都能看穿妳真正的心情,妳要表達出來,我才會知道妳難過,曉得該去抱抱妳、安慰妳。」
  她不哭,是因為哭了也沒有用,從小就沒有人在乎她哭不哭。
  眼淚,是要提醒憐借她的人,她受了傷,可是沒有人憐惜她,她的眼淚沒有用,久而久之,再也不哭了。她隻能笑,即使心痛得想嚎啕大哭,臉上還是笑著。
  可是這個男人告訴她― 妳可以哭,妳的眼淚有我心疼,我會在乎。
  他從口袋取出那條被她解下、親手還給他的項鏈,緩慢而慎重地戴回她身上,眸光溫如醇酒,一字字彷佛站在教堂起誓般,神聖而專注地輕喃!
  「宛心,妳不隻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段戀情,也是唯一的一段。雖然我一直不懂得說太動人的情話,但是妳一直被放在心裏最珍借的那個位置,該怎麽寵一個人,我做得或許不是很好,但我很努力在這麽做,除了妳,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值得我如此用心對待……」
  這些話……是買項鏈那天,她對他說過的話!
  他― 一字不漏地記住了?
  「妳想聽的是這些嗎?」他記著,一個字、一個字謹慎記在腦海,不敢忘。隻要是她喜歡的,他都想給她。
  「靖軒!」她渴望地朝他伸出手,讀出她的肢體語言,他彎身將她扶起,安置在懷中,一下又一下、無比溫柔地輕撫。
  她不著痕跡地眨去眼角的淚光,啞聲坦承:「其實……你買的事後藥,我沒吃……」
  「嗯。」他知道還有下文。
  「我跟宗瀚早就斷了,真的!那天晚上沒回來是在姊姊那裏過夜,那些話是騙你的,你!」
  「我沒說不相信妳呀。」溫溫的笑容,安撫了她急於解釋的慌亂。
  「我隻是……想留下孩子。」聲音轉弱,她垂下頭,悶聲低喃。想要小孩,又想留在他身邊,內心矛盾,於是在心裏偷偷打定主意,如果一直都沒有懷孕,她可以自私地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利用他的贖罪心理霸占他;要是有了小孩,她就放他自由,不再為難他。
  「妳想要孩子,我們就生。宛心,以後別再瞞著我,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無論任何事,我們一起承擔。」
  「你……那句話,再說一遍。」
  「哪句?」他說了很多,一時沒理解她指的是什麽。
  「我們談談之後的那一句。」
  腦海很快倒帶方才的對話順序,而後領悟。「張宛心,我愛妳。除非妳不愛我,否則沒有任何理由能再叫我放棄妳。如果妳也同意― 我們結婚吧!」
  「好。」
  她同意,並且,唯一的拒絕條件不成立。

  第十章
  「也好。」聽完他們的決定,杜宛儀點頭。爸爸生前就已經認許他了,她沒有理由反對。「要結婚的話,最好在百日內,你父母那邊不會有意見嗎?」
  「不會。」他已經先電話聯絡過,也說明目前的狀況,他們可以體諒。「我想,過程一切從簡、先公證結婚,再簡單宴請幾名親朋好友就好。」
  杜家不是一般小家庭,對女方是比較失禮,隻是非常時期不宜鋪張、,如果要再往後延,他們能等,肚子裏的寶寶卻不能等。
  「心心,這是爸送給妳的結婚禮物。」
  由姊姊那裏接來,抽出裏頭的文件後,張宛心訝然。
  「怎麽了?」徐靖軒偏頭,看清她手中的房屋權狀,是她原先住的地方。「原來是妳爸買下來的?」他早就知道,女兒放不下徐靖軒,這輩子她如果能夠幸福,那一定是在這個男人身邊。
  「不能哭。」他輕聲道。「妳爸那麽懂妳,妳應該笑給他看,不要辜負他疼愛妳的心意。」
  「嗯。」她逼回淚。現在,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她叫杜宛心了,爸爸一直都是承認她的。
  「律師後天公開遺囑,你們一起來。」杜宛儀不忘提醒他們。
  「姊,夠了,我得到的已經比我想象的還要超出太多了。」這輩子,所有渴望、卻不敢奢求的都意外擁有了,她已經什麽都不缺。
  「就知道妳會這樣說。」她這個妹妹,真的非常容易知足,一點都不貪心。
  「爸生前有跟我提過,他用妳的名義存了一筆信托基金,這個妳一定得收。往後,有什麽事就回家來告訴姊姊一聲,妳還有娘家,知道嗎?」她相信徐靖軒會善待她妹妹,但是該交代的還是要交代,別讓人家以為妹妹娘家沒人作主了。
  談妥結婚事宜,他們在傍晚時離開杜家大宅,徐靖軒專注開車,順口問:「去夜市走走,好嗎?」因為懷孕的關係,她胃口變得很差,人家是清晨孕吐,她是照三餐加宵夜地吐,難得出門前她順口說了一句:「想喝酸辣湯。」
  剛剛杜宛儀留他們下來用餐,他婉拒了,就是在心裏盤算要帶她去夜市走一走,也許能拐她多吃一點,再瘦下去他看了都心疼。
  眼角餘光瞥見她一直在打量他,眼神頗怪異,他索性靠邊停車,麵對麵好好問清楚。「說吧,什麽事?」
  「姊姊現在不在這裏,你可以坦白告訴我了,你父母真的同意你娶我?」
  這問話方式不尋常。「妳從哪裏覺得他們會不同意?」
  「還裝!他們明明就不喜歡我。」如果不是早知道,她真的會被他若無其事的態度瞞過去。
  「我從來沒有說過他們不喜歡妳。」那她又是從哪認定的?
  徐靖軒很快地自己有了答案,一臉無奈。「是曼曼,對不對?她跟妳胡說什麽了?」這丫頭真的是被他寵壞了,欠打!
  「不是啦!她沒說什麽,是你們的態度讓我覺得不對勁,你不要罵她,害你們兄妹不愉快,我會很難做人耶!」老是為了她凶妹妹,大嫂還沒進門就先得罪小姑了,他這呆子隻顧維護她,都不曉得要替她做人情。
  「靖軒,我是說真的,如果你的父母還不是很認同我,你不要跟他們硬碰硬,家人畢竟是一輩子的事,我們結不結婚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已,我可以等。」
  「妳可以等,也要問問我兒子能不能等。」
  「這年頭未婚媽媽一堆,又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反正你在我身邊就好了,結不結婚幹麽那麽拘泥?思想古板。」
  「胡說八道。」他食指寵愛地輕彈她鼻尖。「說好要結婚就是會結婚,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下次見到曼曼,我會跟她溝通,請她修正對妳的態度。」
  他不是古板,而是明白她有多在乎,不能讓她委屈。
  她嘴裏說得瀟灑,他其實曉得她比誰都想要一個家,一個名正言順的家。一紙婚書,不僅僅是遵循社會規範,更是他給的承諾與依靠。
  「可是― 」
  徐靖軒打斷她。「我現在正式跟妳澄清,我們家沒有發生『你要娶她,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的八點檔狗血劇情,他們最初確實沒有表現得很熱絡,因為以前的一些事情,我自己蠢,把妳在他們麵前的形象都搞砸了,難免使他們對妳有些先入為主的成見,這點我對妳很抱歉。這次我回去告訴他們這件事,也坐下來談了很久,他們充分明白,我們的感情是真的,要相守一輩子的決心很堅定,經過這麽多年,思慮更成熟,無論未來還要麵對什麽,都有足夠的能力承擔、包容對方的一切,不再是年少輕狂的戀情,所以他們祝福我們。」他們家演技不好,無法有太煽情的演出,真是抱歉讓她失望了。
  「真的?」她斜睨他,研究他是不是在安慰她。
  「我有沒有騙妳,下禮拜天回南部見公婆,妳就會知道。現在,請先告訴我,鍋貼酸辣湯、米粉鴨血湯、蚵仔煎、大腸麵線……妳想吃哪一個?」
  「我想吃雞排和珍珠奶茶……」結果最後出口的,完全不在先前開的菜單裏,
  孕婦絕對是全世界最善變的生物。他眉心打了個結。「妳是說那種炸得油膩膩、看起來很大塊其實外頭裹了厚厚一層麵粉、會害妳長痘痘、吃一塊可能要減肥三天的高熱量食物?妳確定?」她以前根本討厭死油炸類食物了,尤其是出自於夜市的回鍋油產物,碰都不碰。
  她可憐兮兮地點頭。就突然很想吃啊,她也不知道為什麽。
  「妳小心肥死!」
  「沒關係,我已經有人要了。」不用再擔心身材。
  「哪個倒黴鬼呀!」聽起來真像貨物既出、概不退還的奸商。
  她甜蜜蜜地回應。「據說就是閣下。」
  他失笑,傾身啄了口柔唇。「係上安全帶,保護好我兒子,我想我會願意接受因懷孕嗜吃雞排而身材走樣的老婆。」
  重新上路後,一路難得維持超過十分鍾的沉默,徐靖軒分神瞥她一眼。「想什麽?」
  「呃……我突然又有點想吃鍋貼和酸辣湯了……」她小小聲地說。
  「……」孕婦,我想我永遠也不懂妳。
  這個孩子,讓她!不,應該說,讓他們吃盡了苦頭。姑且不提其它,光是孕吐,就讓她在懷孕初期體重掉了三公斤。
  高以翔有照顧孕婦的經驗,他去請教,問來了幾種養生的食補,才讓她氣色稍稍紅潤了些。
  再然後,因為體質的關係,她幾次差點流產,無數個夜裏把他驚嚇得半死,緊急將她送醫,在驚險中挽回腹中脆弱的小生命。
  接著,她疑似患了產前憂鬱症,總是陷入莫名的情緒低落中,缺乏自信,老是覺得自己很糟糕,他會受不了她,跟她離婚。
  她哪來的荒謬念頭?他們才剛結婚,離什麽婚啊?
  她常常半夜一個人縮在角落哭泣,他不厭其煩地安慰,摟著她,一遍又一遍說她愛聽的情話,保證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她。她夜裏睡不好,他也是,膽戰心驚,時時都要留意她會不會有什麽狀況,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上的。
  當同事說:「懷孕的是你老婆,怎麽你好像也跟著消瘦了?」時,他隻能苦笑。
  懷孕以後,她就已經辭掉工作,演變到最後,連他都得留職停薪,在家寸步不離地照顧她,她的身體狀況隨時都會有意外。
  在數不清第幾次進醫院的某一回,夜裏,她突然醒來,看著趴睡在病床旁邊的丈夫。
  徐靖軒敏感地察覺到,坐起身。「哪裏不舒服嗎?」一等她點頭,隨時準備按鈴通知醫護人員。
  他現在都睡得不沈,隨時保持在最敏感的狀態,為了她,他承受的心理壓力也不小。
  「我沒事。」她伸手握住他的。「隻是想起,二十歲那年我告訴你我懷孕了,你對我說的話。」
  「都過去那麽久的事了,想它做什麽?」
  「因為我現在常常想,如果當初我們結婚,把孩子留下來,結果會是怎麽樣?」即使是三十二歲的她,都覺得好辛苦,二十歲的他們,有辦法承受這些煎熬嗎?一定沒有辦法的,或許最後有一人會先崩潰,更或者,撐過了,在尿布奶瓶裏焦頭斕額、狼狽挫折。
  到最後,可能會相互埋怨,終至離婚也不一定。
  她現在真的能夠理解他的話,懂得他當時的考慮了。
  或許,真的沒有誰對誰錯,隻是一個時機上的錯誤,所造成的遺憾。
  「我不知道會怎樣,但是我可以回答妳,無論十年前十年後,我對妳的心情都是一樣的。」縱使當初沒有留下小孩,也不代表對她的愛少了一分,而現在,既然決定留下小孩,他就會盡他的全力保住寶寶,堅持到最後一刻。
  「靖軒,上來好嗎?」她想讓他抱著睡。
  「明天早上我一定會被護士罵……」說歸說,他還是輕巧地躺上病床左側,張臂攬住她。懷孕以來,她總是躺病床,那種動彈不得的滋味有多難受,他無法全然體會,卻心疼她為他吃了這麽多苦。「辛苦妳了,老婆。我愛妳。」
  吻吻她額心,憐惜溫嗓飄進她半入眠的夢中。
  來年夏天,她在產房裏剖腹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早產的小男嬰不若一般新生兒健康,一出生便住保溫箱,交由醫護人員看顧。
  他去看寶寶時,輕聲對兒子說:「小混蛋,害爸媽吃了這麽多苦頭,知道我會打你的小屁股,先裝可憐躲到這裏來嗎?快點好起來,健健康康地長大,我可以考慮不跟你計較。」
  想計較也沒辦法,父母專程由南部上來看徐家的長孫,疼愛得跟什麽寶貝一樣,知道宛心雙親都不在了,母親特地來幫她坐月子,怕他一個大男人不知輕重,沒好好調理老婆的身體。
  出院之後,寶寶體質虛弱,仍然三天兩頭得跑醫院,本想抱著孩子回南部祭拜祖先都沒辦法。端著母親交代的補品進房,看見她抱著寶寶掉眼淚,他一驚,急忙上前。「怎麽了?宛心,為什麽哭?」
  這一幕相當眼熟,他直覺推測。「產後憂鬱症?」
  她搖頭。
  「月子餐太難吃?」他自己看了都不太想吃。
  她繼續搖頭。
  「那是媽媽說了什麽,心情不好?」母親遵循傳統坐月子法,年輕人不懂,老是犯些小禁忌讓她叨念。
  前兩天,因為小兩口的世界一下子多了雙親,少了許多獨處時光,難得逮到機會膩在一起,分享甜蜜親吻,被母親撞個正著,當場驚呼:「麽壽喔!宛心還在坐月子,你這孩子沒分沒寸的是想幹麽……」
  現行犯的手溜進妻子衣服裏頭,還停在胸脯上來不及收回,實在很難說服別人,他們隻是想親親小嘴而已……她懷孕的過程中,身體狀況一直不是很好,他完全是從新婚第一天就開始禁欲,天底下大概找不到比他更悲慘的新郎了,才會一碰觸她就無法控製躁熱欲火,他其實真的沒有想要怎樣……
  而母親也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就將他轟出來,連帶她也窘得直想往地洞裏鑽,怕婆婆以為她真有那麽貪欲,事後一直問他,媽有沒有不高興……
  「沒事,媽沒說什麽,你不要緊張。」她自己擦幹眼淚,偎向丈夫伸來的臂彎。「我隻是覺得自己很幸福,有那麽多人的愛和關心包圍。」
  「所以這是幸福的眼淚?」他不是很肯定。幸福也能哭?
  「嗯。」公公雖然不苟言笑,但總是告誡兒子,老婆娶了要好好珍惜,婆婆用心在幫她坐月子,警告兒子別亂來,要如何體貼產婦,丈夫不離不棄陪著她麵對所有難關……雖然寶寶要花很多心神看顧,未來還有很多困難,可能會很累很辛苦,但她還是覺得幸福。
  「我真的好慶幸你在我身邊。」她完全無法相心像,她一個人要怎麽熬過這些挫折?
  「傻話!不在妳身邊,妳要我去哪裏?」
  她淺淺微笑。「找一天,陪我去祭拜媽媽。」她要告訴媽媽,這一次,她是真的將幸福握在手中了,她有聽她的話,不求大富大貴,嫁了徐家這樣的平凡人家,擁有的溫暖與關愛,卻很充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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