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衣露申1981:開到荼蘼花事了

(2009-03-05 05:28:54) 下一個
  楔子
  “離婚。”
  蘇紫聽到離婚兩個字從顧家明口中說出來,心裏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
  原本以為自己聽到這兩個字會哭泣,會崩潰,會歇斯底裏。沒想到真正的感覺竟是輕鬆。
  輕鬆?
  在外人看來,顧家明與蘇紫真似一對神仙眷侶。任何時候出現在朋友麵前,都是一副和諧的畫卷,他們並沒有什麽親昵的動作,可旁人看上去就覺得說不出的妥帖。舉止之間是老夫老妻才有的默契。
  他們認識多久了?三年零7個月。他們結婚多久了?三年零四個月。
  閃電般的婚姻竟維持了三年。從不堪一擊到固若金湯,誰都以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隻有事中人才辯得清真味。
  蘇紫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音,才走出書房。在廚房裏收拾剛才打碎的碗碟。
  這個月,這是第幾次爭吵?
  她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她隻記得前幾分鍾,顧家明一摔筷子,恨恨地說:“你到底有沒有心?”咬牙切齒地,恨不得把她吞進肚子裏,碎屍萬段。
  答應結婚的那一刻,她以為自己能扮演好妻子這個角色。直到身在其中,才發現原來真的很難。
  並非做顧家明的妻子有多難。他愛她,她心知肚明。他寵她,她了然於心。可她呢?手機響了,她走出廚房,發現是顧家明的短信。
  “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你愛跟誰跟誰過去。”她看著短信,竟笑了。

  婚姻是什麽
  “我真後悔。”說話的時候,丁曉一臉地憤怒與委屈。
  蘇紫看著丁曉,一言不發,從煙盒裏摸出一支香煙點上,瘦長的煙身漸漸化作灰燼。
  “你說他還配當男人嗎?就把我一個人甩在大街上,自己揚長而去。為什麽男人一結婚就辯若兩人?”
  蘇紫聽著朋友的嘮叨,習慣性地往後仰。傾聽是一種習慣,她知道這是丁曉獨特的發泄方式,作為旁人隻能奉獻耳朵。此時說任何話都是多餘。
  “蘇,你說結婚到底為了什麽?早知道我就不結婚了。自由自在多好?現在每天都要看著他不陰不陽的臉色。一句話不對就甩手走人。我還懶得伺候了。”
  結婚是為了什麽?蘇紫問自己。她突然想起三年多前的那個夜晚。她一個人蝸居在角落,崩潰,哭泣。那一刻,她對自己說,結婚吧!
  結婚,貪求現世安穩。所有的愛與恨,離別與糾纏統統抹去,結婚,她就可以再世為人,結婚,她就可以欺騙自己,從此不留。
  如果說婚姻是牢籠,那麽她是心甘情願躲進去的。禁錮也是心甘情願的。
  “婚姻與感情分明是兩碼事。”她念著這千篇一律的台詞,不知道是說給丁曉聽,還是催眠自己。
  蘇紫突然想起好友倪真的一句話:“如果你能跟一個男人在一起生活,那麽你會發現其實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也沒有什麽不同。”說這話的時候,倪真跟她才剛剛讀大三。當時倪真有個男朋友,初中認識,高中戀愛,不鹹不淡也有好幾年了。旁人看來是青梅竹馬,此情不渝,個中況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很長一段時間,蘇紫以為這句話是真的。就這麽催眠自己過了若幹年,如今才覺悟:如果你不愛這個男人,當然他與他們並沒有什麽不同。她現在才發現,倪真的話隻說了一半,而另外那一半,她直到結了婚才真正明白。
  她一直很羨慕丁曉,那麽轟轟烈烈的,平常夫妻,為點雞毛蒜皮的吵鬧,人間煙火,刹時溫暖。
  她喜歡丁曉這樣的女子,簡簡單單,一眼就望進眉目。單純,沒有心機,一來二去,也就成了朋友。她當然不知蘇紫的過往,在這座城市,無人知曉她的過往。
  人們知道她,也不過三言兩語,小戶人家出身,家世清白,大學畢業,結婚,現在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家庭主婦。
  認識顧家明之前,蘇紫在一家報社當編輯,碼字爬格混日子,天天在報紙上教人們如何如何談戀愛。主編比她大三歲,也是個沒著沒落的人,經常看了蘇紫的文章就笑她:“年紀輕輕的,寫起感情來倒是遊刃有餘,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結了好幾次婚呢!”
  感情這碼事,紙上談兵終是容易,要是身體力行來,最多也隻是旁觀者清。知易行難的道理放在感情上同樣適用。現代人的感情越來越脆弱,也越來越表象化,年輕人一旦看著白發蒼蒼的老人牽著手散步就立馬感動得不行。感情有很多種方式,細水長流的,電光火石的,至於能白頭攜老的或許並不是愛情。那她跟顧家明呢?又算哪一種?
  關於婚姻,蘇紫覺得自己看得很透徹,不外乎三句話:自足常樂,自得其樂,既來之則安之。

  沒有心的女人
  顧家明說完離婚兩個字就後悔了。很長一段時間來,他知道漸漸控製不了自己的心了。
  剛結婚的時候,他常常對蘇紫說,幸虧你遇到我,否則你還不知道要黑暗到什麽時候。是的,他剛認識蘇紫那會,他覺得這女子太黑暗太自閉,甚至可以說墮落。他不明白年紀輕輕的她怎麽能自暴自棄到這樣的程度。
  她抽煙很凶,一根接著一根,恨不得每一口都抽進肺裏,說話的時候語速很快,不知節製。他常常忍不住打斷她:麻煩你重複一遍。
  在絕大多數場合裏,她永遠是最不修邊幅的一個,隨隨便便的體恤牛仔,乍一看還以為仍是學生。臉上永遠是一副沒有睡醒的表情,隻是偶爾眸子一發亮,照得顧家明心騰地一下。
  認識蘇紫是因為工作關係。她們報社到他的影樓拍合影,一個個地化妝,選衣服,照著香港金像獎的造型做一本台曆。平時他很少去影樓,那一天他神使鬼差地走進去,看著報社那群女編輯花枝招展地選衣服,隻覺得像上千隻鴨子進了攝影棚。這些年,各種各樣的女人見多了,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一進去,就看見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坐在沙發上抽煙,邊打哈欠邊跟化妝師說:“今早出門的時候忘了洗臉,沒問題吧?”
  後來跟那幫報社的女編輯混熟以後,她們還時不時地打擊他:“你該不會是看了蘇紫化妝後的樣子被迷住的吧?”語氣酸溜溜的,在她們看來,顧家明追誰也不該追蘇紫,除非眼睛瞎了。
  化妝以後的她簡直辯若兩人。做這行這麽多年,第一次見到反差那麽大的女人,混身上下一股子妖氣,說不出的蠱惑。攝影師羅賓特地把她的照片全部挑出來:“拍了那麽多個,才拍到一個滿意的。這女孩子要是再高五公分,活脫脫就是做模特的料。”顧家明湊近了一看,一身黑衣,雙手叉著,臉上似有似無的笑,眼神逼人的銳利。當下便留了心,這女人有意思。
  再後來,他與她又有一次合作。一起拍攝一部圖片電影,顧家明完全出於私心,否則這檔子事哪用著他自己親自出馬。
  她說話還是那麽快,跟爆豆子一樣。他不得不承認,她把自己偽裝地那麽好,惟獨聲音欺騙不了人。他常常聽著聽著就走了神,然後不得不幹咳一聲:“不好意思,麻煩你重複一遍。”他看見蘇紫拳頭都握緊了,然後又鬆開,一陣假笑:“那我再說慢一點。”
  她的脾氣全是他一手調教的。有時候晚上10點過,他還是那麽厚顏無恥地把電話打過去:“我現在有空了,我們聊聊工作吧。”
  一個星期的工作量,他硬生生拖了一個半月,軟硬兼施,做得那麽明顯,也隻有蘇紫沒看出來。
  “我說你這人怎麽那麽唐僧啊,簡直受不了你。”她那個時候常常跟同事抱怨,怨自己怎麽攤上這份差事。好心的同事提醒她:“顧家明是不是想追你?”她居然還摸著那位同事的額頭,表情跟見了史前生物一樣“你腦子沒燒壞吧?”
  後來她報社影樓跑得不耐煩了,終於說:“我們網上談。”
  漸漸地,每天晚上顧家明都會在網上跟她聊天。
  前一個小時聊工作,後幾個小時聊其他的,慢慢地才熟起來。
  那些日子,顧家明每天總是迫不及待地期待夜晚來臨,然後在耳麥裏聽她細細脆脆的聲音傳來。
  一開始,她並不願意聊起自己的過去,尤其是感情。關於她,顧家明知道的更多的是現在。在報社做編輯,寫字賺錢,一個人住,晝出夜伏,工作三年,沒有積蓄,一副胸無大誌的樣子。
  “沒有男朋友?”
  “又沒有人追。”說得坦坦蕩蕩,讓人接不了半句。
  她不願意談,逼得顧家明隻有自敘情史,他說他八年沒有談過戀愛,被蘇紫一陣嘲笑,“騙小孩吧?”他說追他的女人有一個加強排,追到了床上,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又開始笑:“騙小孩吧?”他說初戀女友在他麵前自殺三次,他怕死了女人這種生物。她還是繼續沒心沒肺地笑:“太瓊瑤了吧。”直到最後,他說:“既然你沒人追,我也不打算讓追我的女人得逞,要不咱們就先試試看?”她才沒了底氣:“你不是說真的吧?”
  直到認識三個月以後,那天晚上,顧家明還在網上跟蘇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也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有句話不是叫潤物細無聲嗎?在他看來,蘇紫就是一棵長在陰暗裏的潮濕植物,必須一點一點地才能讓她的心重見陽光。
  中途蘇紫突然把耳麥關了,隻是說接個電話。
  半個小時後,她居然打來電話,一個勁地哭。哭了一個多小時,她突然對顧家明說:“你娶我吧!”
  說不上誰趁誰的危,顧家明猜測說不定她前男友結婚了,精神崩潰,急需找個依靠。如今的男女誰沒有點前塵舊事。他沒放在心上,更大的原因在於,顧家明太自信了。他自信自己能讓這棵不見光的植物陽光起來。
  隻是結婚三年,顧家明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一個現實,想拯救的人沒拯救出來,反倒把自己搭進去了。
  他說離婚,倒不是如何不待見蘇紫。他隻能說,她實在太想扮演好妻子這個角色了,反而覺得戲過了。
  他下班晚了,她從來不問;他不回家過夜,她連個電話也不打。他有時候抱怨幾句,她反而還把眼睛瞪得很無辜:“我以為賢惠的妻子都不會幹這樣的事情。”
  她有時候也愛出去玩,他反對過一次,她再也不會了。她記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愛吃的每一樣菜,他準與不準的每一件事情,可惟獨沒有真正交出自己的心。她從來不會跟他吵,任他發脾氣,她就那麽不聞不問的,仿佛自己身在另外一個世界,甚至連做愛都沒有聲音。
  他的心一點點地灰下去,灰地心慌意亂。越發地暴躁,常常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他也拿來做文章,她還是一副不為所動的表情。他寧願她像剛認識那會,那麽肆無忌憚地笑,做出一副想發火又不敢發的表情。現在的他們,更似陌人。顧家明無不譏諷地自嘲:“怎麽不頒個奧斯卡給蘇紫,演活了貌合神離的那一套。”

  蘇紫的禪
  見過丁曉之後,蘇紫走到大街上,才有點無家可歸的感覺。第一次覺得住了三年的地方出奇地陌生。顧家明跟她說離婚。一開始覺得輕鬆,過了大半日,才發覺胸口一陣澀。習慣真是可怕的隱疾。
  三年了,她那麽低眉順目地做著別人的妻子。他叫她東,她從不往西。他不愛吃甜的和酸的,蘇紫索性連自己最愛吃的糖醋排骨也戒了,他不喜歡晚睡,她就每天躺在床上數綿羊,偶爾翻個身還怕吵醒他,他不喜歡她說話太快,她就連呼吸都慢了下來。連她自己都佩服自己,什麽時候轉的性子?
  這三年,她覺得自己可以開講座了,單單婚姻與家庭,她隨口一說都是至理名言。婚姻是妥協,是容忍,是菩薩低眉。說真的,她覺得自己是帶著修行的虔誠走進了民政局大門,如今怕是要立地成佛了。
  可是他卻跟她說離婚。是她做的不夠好?連她自己都覺得諷刺,這年頭,還沒見過誰家的媳婦有她那麽肯受氣的。還是他做的不夠好?她又搖頭。顧家明都恨不得拿條鏈子把她栓在家裏,要真有什麽第三者,說出去也沒人信。
  她想起他們剛交往那段時間,他跟她提過一次分手。他對她說,演戲也是要看對手的。她記得那一次,她哭了,很傷心。總覺得一條路還沒開始走,怎麽就到了盡頭,不甘心得那種傷心,她一哭,他心就軟了。和好後,兩人便去了民政局,從那以後,她便死心塌地地做了別人妻子。
  她總覺得自己配不上顧家明,那麽身家清白的男人,那麽死心塌地的男人,她蘇紫何德何能?她不是不相信顧家明有人追,她是不相信顧家明怎麽就看上了自己?連她都瞧不上的自己。那時的自己,要多頹有多頹,簡直廢柴。
  蘇紫想,還是要心存感激的。謝謝顧家明,至少現在的自己活得像個人,即使不是她自己。
  這麽一想,蘇紫又有了回家的理由。一回到家裏,發現顧家明已經回來了。破天荒地圍了個圍裙在廚房裏燒菜。
  她走進廚房,在一旁打幫手,默契得不像話。怎麽看都不像一對早上說要離婚的夫妻。兩個人吃飯的時候,一言不發,顧家明早就習慣蘇紫這種神不守舍的樣子,熄滅的火苗又開始忽忽地往上竄,他頓了頓,硬是壓了下去。開口說:“你前段時間說要去C城?”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喉嚨才找回聲帶的位置。“恩。”
  冷戰結束,蘇紫輕呼一口氣,最近顧家明不陰不陽的脾氣,她也打定主意,敵不動我不動,水來土淹,兵來將擋。
  “準備什麽時候去?”
  “有個大學同學結婚,可能下個星期。”
  “去多久?”
  “不知道,看情況。”
  顧家明又覺得生氣,她總是這樣。隨便,不知道,看情況,你說。那麽無所謂的態度,他又覺得有點忍無可忍,可一想到早上說的那兩個字,又把火咽下去了。
  “需要我陪你去嗎?”
  “不不,你忙你的,工作要緊。”蘇紫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看得顧家明又是眉頭一皺。再也無話。
  她躺在床上看書,相處越久,顧家明越覺得她像一灘深不見底的深潭。她聚精會神地看著書,偶爾嘴角牽扯。今天算起來,應該是蘇紫要交稿的日子,可她一點也不操心的樣子。一開始,顧家明還以為編輯麽,不就是喜歡白天睡覺晚上趕稿的動物嘛,大好的白天不用,常常深更半夜了還在拚命碼字,一開始顧家明還想的是,可以教蘇紫一些效率管理方麵的常識,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不用每天熬夜那麽辛苦。結婚以後才發現,她真正用在寫稿上的時間少之又少,往往主編開始催了,她才慢騰騰地坐在電腦桌前,劈裏啪啦一陣亂敲,兩個多小時後,她伸了伸懶腰:“搞定。又一個星期過去了。”認真看了她寫的東西,才發現也不全是馬虎之作,顧家明便覺得惋惜。要是她肯多出一分力,成就不知幾許。
  “做那麽好幹什麽?我的目標隻是80分。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每當這個時候,蘇紫總是以這樣的借口反駁。她的人生哲學就是不要那麽好,差不多就行。正如同,她對顧家明的感情,不愛那麽多,隻愛一點點。
  盈滿則虧,大巧若拙。蘇紫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倪真和蘇紫  
  倪真要結婚了,跟她那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男朋友。初中,高中,大學,工作,蘇紫掰著指頭一算,快趕上劉嘉玲和梁朝偉了。
  “你要再不進來,我都快要出這個圍城了。”蘇紫笑倪真。
  電話那頭,倪真一個勁地說,你必須來,大學同學可隻請了你一個。如何如何。
  來,肯定要來。
  掛了電話,心裏沒來由地一陣發緊。難道真的又要回去?五年了,她以為自己全忘了,包括那座城。
  蘇紫打開抽屜,在最裏麵有個小盒子。盒子裏放著一些蘇紫的首飾,說是首飾盒又有點誇張,裏麵僅僅隻有一枚戒指,一條手鏈,還有一把鑰匙。
  她看著那枚戒指,記憶如同海浪般拍打著海岸,一波又一波,聲聲不息。
  戒指是男式的指環,中間鏤了空,剛好是一個心型的圖案。
  “閉上眼睛,我送你一件禮物。”
  “好吧,你現在可以求婚了,求我娶你吧!”
  “笑什麽啊?為什麽女的就不能娶男的?你看我對你多好?還特地給你買了禮物。”
  “哈哈哈,別戴了,快取下來吧,要不別人要笑你的。”
  “哎呀,真的不要戴了,快取下來,這是我在街邊買的,才8塊錢。”
  “……”
  回憶裏的蘇紫笑得那麽開朗,如若不是這枚戒指,她快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那麽笑過。這枚戒指最後她還是要了回來。她說這是她送給他唯一的禮物,所以更要取回來。她已經不記得當時他的表情和聲音了。
  還有那條手褳,幾年了?她以為它早就遺失了,沒想到還好好地躺在那裏。施華洛世奇的水晶,顏色總是那麽地亮麗。玫瑰紅的蝸牛,由小到大串成的鏈子。
  這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那個時候,他站在大學的門口,她猶疑地走過去。幾乎不敢相信,他真的會特地來找她。
  她清楚地記得他一共隻說了幾句話。
  “剛剛從日本回來。才下飛機。”語氣裏還有疲憊。
  接著他便拿出一個小紙袋。
  “碰巧看見了,覺得挺適合你。”
  她記得自己縮著手,一直沒接。
  “把手腕遮上,天氣熱了,老穿長袖不好。”
  一頓,紙袋已經在她手上了。接著他便坐上車走了。
  後來的若幹年,蘇紫一直戴著那條手褳,直到結婚。她才把鏈子取下來,換上了一對鐲子。才三年,水晶就像蒙了一層灰,霧霧的,再也不複當初的清透。
  就這麽摩挲了半晌,蘇紫把鑰匙拿了出來,才又把盒子鎖進了抽屜裏。
  坐上火車,蘇紫才隱約覺得不真實。
  真的就這麽回去了?輕易地好象一切沒有發生過。她問自己,到底是真的該去,還是隻是借口?
  她突然想起自己靜悄悄的婚禮。她跟顧家明結婚的時候,沒有拍婚紗照,沒有請客甚至沒有買結婚戒指。一開始,顧家明並不反對,覺得自己眼光獨到,蘇紫不是那種淺薄的女人,做影樓久了,婚慶這行摸穿了,顧家明是出於職業厭倦,可蘇紫是打一開始就是能省就省。反正雙方的家都不在本地,去了一趟民政局,半個小時搞定終身大事。
  直到去年,顧家明跟她一起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她坐在那,居然就看出了眼淚。蘇紫才發現,原來不是自己不在乎,而是沒有找到在乎的人而已。
  那次之後,顧家明就拖著她說是要去買結婚戒指,蘇紫死活沒有答應,她說:“自己的手不好看,戴了戒指更難看。”鑽石的也好,鉑金的也好,她統統看不上眼。鬧騰了一陣,顧家明便死了心。
  蘇紫想,自己結婚的時候還沒那麽緊張,怎麽別人的婚禮,自己倒開始忐忑起來。後來,蘇紫接著又安慰自己,不過是近鄉情怯。
  火車開到半路,天就黑了。她跑到車廂口吸煙。看著玻璃窗上的自己,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煙的場景。
  那一年,她大三。坐上從家鄉到C城的火車,她一個人戰戰兢兢地拿出一包煙,瞅準了車廂口沒人,才走進去,摸索索地拿出一根煙點上。
  她還記得那煙的牌子,叫DJ,蘋果味。一股子清香味兒,她對著玻璃窗,學著怎麽把煙都吸進肺裏。第一口,煙在嘴巴裏轉了一圈全出來了;第二口,她在窗裏神奇地發現原來煙也可以從鼻子進去,一口接著一口,嗆地眼淚一直往外冒。身旁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個男的,一直刁著煙看著她:“不會抽就別逞能了。”她抬頭白了那男的一眼,猛地吸進一口,從鼻子裏進去,直達肺部,吸得狠辣。那男的討了個沒趣兒,自己走開了。
  鼻子眼淚全出來了,臉漲得通紅。可就那一次,她就真的學會了。從此煙不離身。
  一下火車,她便看見倪真了。離開快五年了,這城市的變化讓她有點猝不及防,甚至連火車站都不是當初的模樣。
  倪真的那位青梅竹馬叫河馬,當然不是真名。連帶地蘇紫也這麽叫他:“河馬叔叔,好久不見!”
  遙遠的稱呼,瞬間趟過了時間的河流。原本就是舊識,河馬笑了一下:“怎麽才五年沒見,我就從河馬哥哥升級到了叔叔?”
  “不叫你叔叔,怎麽證明我永遠18?”坐在車上,蘇紫瞬間變得活潑起來。
  倪真跟蘇紫是大學同學,大一那陣還沒有什麽來往,倪真是C城本地的人,經常上完課就回家,跟外地來的同學沒什麽交往。從大學到現在,倪真從頭到尾也隻跟蘇紫一個人好過,周圍的男生也有蠢蠢欲動的,可一聽說倪真有個兩小無猜的男朋友,也就訕訕地收手了。班上的女生不太喜歡倪真,總覺得她不太合群。可蘇紫卻對她有莫名的好感。
  是蘇紫主動找上她的,後來倪真笑她:“要不是看你是個女的,我早就一耳光給你扇過去了。”
  蘇紫對倪真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真像我的一個高中同學,尤其是眼睛。”
  她要是男的,這搭訕的橋段實在太過老套。
  可隻有蘇紫知道,她說的全是真的。
  後來兩個人便漸漸熟了,一起上課,一起去圖書館,一起逃課,一起逛街,一起睡覺。大冬天的,兩個人擠在蘇紫那張單人床上,同寢室的女生常常取笑她們:“倪真,你都快成我們寢室的編外人員了。以後就從了蘇紫了吧,改明兒回去把你男朋友甩了。”
  連蘇紫也笑她:“你還真是豔福不淺啊,星期一到四,我陪你,周末,河馬陪你。怎麽算我都比他多一天,怎麽著?讓我做大房吧?”
  那麽百無忌憚的蘇紫,那麽活潑爽朗的蘇紫,那麽神采飛揚的蘇紫,也隻有對著倪真,蘇紫才會這樣。
  有時候放假,倪真也把蘇紫帶回家,一來二去也就跟河馬熟了起來。
  “我說,蘇紫,你這麽一天到晚纏著我們家倪真也不是個事兒啊!”
  “河馬,我還沒問你要好處費呢!你知道一天到晚在學校我得幫你們家倪真擋多少玫瑰花?要不是我出馬,倪真指不定就飛了呢!”
  河馬比倪真大兩歲,初中畢業就去當兵,退伍後在政府部門工作。她們讀大學那會,他已經上班了。倪真的學曆一直讓他有點耿耿於懷,總擔心倪真在大學裏跟著誰誰誰好上了,那股子自卑和不安全感使得他每天三五通電話,學校一沒課就把倪真接回家,生生盼著四年趕快過完,把倪真娶回家當老婆。
  當天晚上,倪真跟蘇紫睡一張床,河馬臨走的時候還說:“讓你們姐妹淘好好掏掏心窩,改明兒倪真就是我們家媳婦兒了。”
  笑鬧了一陣,蘇紫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哎,回來真舒服啊!”
  “沒想到你真的來了,我怕你不會過來了。”倪真翻了個身,對著蘇紫。
  “誰結婚都能不去,你結婚我不來,那不是找死嗎?我還想當幹媽呢!”
  “你這次回來怎麽安排的?有沒有想過去找別的同學?”
  “現在還不清楚,等你忙完結婚的事情再說吧,把年假全請了,這次玩夠本。”
  “你跟其他人還有聯係嗎?”
  “沒了,就你啊。不三天兩頭在網上聊著嗎?”
  “好吧,那你就安心跟著我吧!我還有三天婚假,到時候帶著你到處去看看。”
  “那怎麽好意思,這電燈泡當得也太亮了點。”
  “說真的,蘇紫,你這幾年變化挺大的。”
  “怎麽了?”
  “你還記得你剛去A城那會嗎?我跑去A城看你,那個時候你瘦得不成樣子,那個時候我真擔心你邁不過去。可後來,你突然跟我說你結婚了。嚇得我,還以為你拿婚姻當兒戲呢。不過現在看到你,又覺得安心了。”
  “人不向前看還怎麽活啊?不過說真的,我挺感謝顧家明的。要不是他,指不定我還待在那個旮旯裏頹廢著呢。”
  “那就對人家好點。”
  “唉,盡力吧!”

  倪真的婚禮
  辦的很熱鬧,河馬這幾年估計在政府裏混得不錯,三十多輛奧迪A6呼啦啦地開了一溜,蘇紫坐在花車的副駕駛座上,坐在後麵的河馬嘴巴從早上到現在就沒合攏過,倒是倪真還是那副鎮定自若的表情,前麵一輛婚慶公司的車頂上站著一個男人拿著攝像機一陣猛拍,蘇紫突然覺得周圍的場景都變得不真實。她覺得有一刻,她離幸福那麽那麽近,就差一點,可一個浪打過來。她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幸福隔著玻璃窗,看得見,卻摸不著。
  新郎跟新娘在門口迎賓,到場的人蘇紫大多不認識。多數是河馬的朋友,蘇紫走出酒店的門口,在一家報刊亭買了一份報紙,一包煙。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抽煙。
  報紙上的頭條便是:“市政府召開關於外商投資會議,市長任之信發表重要講話。”沒來由地,看到任之信的名字,蘇紫的心還是猛地抽搐了一下。很多年了,她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名字,也再也沒有看見過這個名字,可一旦身在這個城市,才發現,原來他無處不在。
  蘇紫看著他的照片,還是那麽一絲不亂的頭發,斯文儒雅的樣子。他好象一點也沒變,可怎麽蘇紫覺得自己卻老了。
  她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五年,然後離開,用五年的時間去忘卻這段過往。很長一段時間,她差點連自己都欺騙了,她覺得可以淡然了,遺忘了,放下了,然後試著回來。可一回來,才發現原來用五年的時間遠遠不夠,時間是忘卻的良藥,也有可能是痛苦的毒藥。看見的,經過的,熄滅的,統統死灰複燃。直到捏著報紙的手都沾染了墨跡,蘇紫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濡濕的汗水。
  蘇紫匆匆丟下報紙,轉身進了酒店。一進去才發現,原來儀式已經開始了。
  主婚人在台上講著新人的感情故事,蘇紫衝著台上的倪真揮了揮手,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
  “那一年,新郎才剛剛分到我們單位,當時有好心的老同事就想給新郎介紹對象。但我們新郎當時就說自己有女朋友了,等她畢業就娶她。可為什麽新娘畢業了五年,他們才舉行婚禮呢?這裏有個不為人知感人的故事。新娘剛剛畢業的時候,新娘的父親卻不幸患上了嚴重的疾病,整個家庭都籠罩著愁霧。這個時候,我們的新郎並沒有在關鍵的時刻選擇退縮,他信誓旦旦地對新娘說:你的爸爸就是我的爸爸。如果錢不夠,我們就賣了房子,大不了不結婚了,如果還不行,我們就去借,反正我們還年輕,以後總能賺回來的。大過年的,新郎並沒有像普通人一樣跟家裏人吃團圓飯,卻跑到了大街上擺攤賣起了煙花。當他把賺來的錢交到新娘手上的時候,新娘的爸爸躺在病床上對新郎說:以後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正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新娘的爸爸奇跡般地複原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愛情馬拉鬆,經曆了時間、生死的考驗,終於在今天修成正果。來我們為新郎和新娘之間偉大的愛情幹杯!”
  蘇紫看著台上倪真的父母早已經老淚縱橫,眼眶也是一熱。這主婚人忒會煽情了。蘇紫想到過去的這五年,想到倪真對她說的一切。原來我,你,他,我們都在變,唯一不變的隻是時間。
  她想起剛到A城的第一年,倪真說她爸爸得了骨癌,那時向來從容的倪真在電話裏哭得天崩地裂。她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敢在他們麵前哭,現在還瞞著他。”
  大大小小的醫院都跑遍了,中醫西醫全試過了,才不到一年,耗盡家財。蘇紫看著難受,想起那張從來沒用的卡,可找了個遍也不知道自己丟在哪裏了。一分錢難死英雄漢,那是她離開後第一次想到任之信。可倪真卻說:“你好不容易走出來了,別走回頭路。”硬生生斷了後路。
  第二年,倪真一聲不響地跑到A城來找蘇紫。沒頭沒尾地說了些話:“愛情太靠不住了。”河馬的搖擺不定一下就讓蘇紫對感情灰了心,她原來以為就算這世界上的男人全是負心漢,薄情郎,至少還有一個河馬,對倪真是死心塌地的。她的崩潰與倪真的心灰意冷成為那一年最蒼涼的一筆。
  第三年,倪真爸爸終於同意截肢,裝上了假肢,康複出院。而她與河馬也繼續這麽不鹹不淡地交往著。
  第四年,醫生說倪爸爸的病已經沒有大礙,如果不複發,跟平常人沒有兩樣。不知道這算不算浪子回頭,總之那一年河馬跟倪真求婚了。
  是不是隻有看破紅塵的人才有資格走進婚姻?婚姻不是愛情的墳墓,而是衣冠塚。我們用婚姻為愛情祭旗,從此六根清淨,了卻塵事。蘇紫又想到倪真說的那一句話:“如果你能跟一個男人在一起生活,那麽你會發現其實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也沒有什麽不同。”沒有期待的婚姻或許能走得更遠吧!

  公寓的鑰匙
  婚宴結束,蘇紫覺得自己不能再待了。隨便找了個借口就走了。
  倪真把蘇紫送出酒店的門口,再三叮囑。蘇紫知道倪真想說什麽,她擺了擺手,順手攔了輛出租車。回頭看倪真的時候,還不忘送上一個“你安心啦,我沒事”的表情。
  “小姐,去哪裏?”
  司機問了三遍,蘇紫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回了一句:“龍湖西苑。”一出口,才後悔。人的大腦能控製意識,但不代表能控製潛意識。
  龍湖西苑並不遠,下了車,蘇紫才有點後悔。到一個住宅小區來做什麽?觀光還是懷舊?
  大腦還在嘲笑自己,腳卻好象不聽使喚似的徑直往裏走。進了大門,往左拐,路過一個中心花園,B棟7樓。她還是記得。
  出了電梯,她看見那扇門,墨綠色的防盜門,以前她常常愛把紙條貼在門上。
  “出去溜皮皮了。冰箱裏有你愛吃的橙汁藕片。”
  “忘帶鑰匙了,我在樓下的花園。”
  “我被鎖在門外了!!!該死的皮皮。花園等。”
  ……
  她想起以前的自己。常常忘記帶鑰匙,開個門倒垃圾也能把自己鎖在門外,常常不記得溜狗的時候要帶上鑰匙和手機。每一次,她就傻傻地穿著一雙拖鞋坐在樓下的花園等他。看著他的車經過她,然後駛進車庫。她也任性地不動,偏偏就要等他先上去,看了門上的紙條再折返下來找她。然後一起回家。
  蘇紫拿出放在盒子的那把鑰匙,門應聲而開。
  居然,沒有換鎖!
  蘇紫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房裏沒有人衝出來,似乎裏麵沒有人。
  她覺得自己有點像小偷,進了一間並不屬於自己的房間。即使屬於自己,那也隻是曾經了。
  一進門,蘇紫倒抽了一口涼氣。
  居然,跟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客廳裏還是那張白色的沙發,沙發旁邊放著一個綠色的巨大的絨球狀的靠墊。以前,她常常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懷裏抱著那個靠墊,一邊聽著歌一邊逗著皮皮。陽台上還放著那張躺椅,她記得那個時候,他常常坐在椅子上,隔著一扇落地玻璃窗,就那麽似遠非遠地看著她,眼睛裏全是寵溺。
  唯一的不同,電視被蒙上了罩子。她想起以前的他,不愛看電視。買回一套音響,客廳裏瀉滿了蔡琴的流光。
  他最喜歡聽蔡琴的歌,那一首《時間的河》
  最初的結局我們都可以預料
  但是那故事後來怎麽樣
  沒有什麽發生也沒有發生什麽
  我們的故事在從前早已畫上句點
  時間的河啊慢慢地流時間的河啊慢慢地流
  自你走後我便數著時間
  時間又回來回來數我
  沒有什麽發生也沒有發生什麽
  我們的故事在從前早已畫上句點
  時間的河啊慢慢地流時間的河啊慢慢地流
  他的聲音醇厚,聲線低迷,興起的時候他就擁著她在客廳裏緩緩地舞動,碎碎細細的吻就那麽撒下來,映出一臉的緋紅。
  蘇紫就那麽站在客廳中央,回憶的碎片鋪天蓋地地打開,居然不能移動分毫。她看見茶幾上的煙灰缸裏還落有幾個煙頭,她才猛然驚醒。這裏分明還有人住。
  再也不敢細看,她落荒而逃。
  蘇紫慢慢地走出小區,眼睛似沒有焦距,巨大的疑問在心裏漸漸生根:他還會回到這裏?
  此時的蘇紫並不知道剛剛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那輛車,在駛過她之後,又突然停了下來。
  “沒事,老陳,繼續開。”
  任之信坐在車裏,在後視鏡裏看到那一襲失魂落魄的身影,嘴角浮起一層淺笑。

  狹路相逢
  蘇紫站在C大的門口,看著學校煥然一新的招牌。這裏,已經不是她所認識的C大了。短短的幾年,C大的校區一擴再擴,教學樓,宿舍樓一棟棟地矗立,像一個野心勃勃的莊園主,以山而踞,不斷地擴大自己的版圖。
  一進學校的大門,一條將近1公裏長的坡道。人行道兩旁的法國梧桐蓬勃地生長,遠遠看去,像一個綠色的走廊。她緩緩地走過去,發現這個待了四年的地方,並沒有任何值得懷念的價值。
  她之於這所學校,隻是一名過客。現在是,從前也是。
  身邊陸續有學生走過,手牽著手的,嬉鬧打鬥的,蘇紫隱隱生出後悔。假設,那段似水年華,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認識了另外一個普通的男孩,兩個人在象牙塔裏經曆一場普通的大學戀情,而後分手,抑或繼續。是否,她的人生便會不同?
  那種平淡似水的感情,猶如淡淡的蜂蜜水,伴隨著那段青蔥歲月,因為淡所以長久,因為淡所以不需要用更多的力氣去遺忘,去緬懷。因為淡,所以多年以後,與汝相逢,還能微笑,還能示好,而不是以沉默,以眼淚。
  蘇紫坐在圖書館前麵的草坪上,習慣性地摸出煙,看了看周圍看書聊天的學生,又把煙放了回去。
  她想起第一次到學校報道的場景,草坪旁邊的廣場。任姨帶著她去簽到,幫她鋪床,最後她還在廣場中央拍了照片。那一天,陽光灼熱,她抬起右手,微微擋住陽光,嘴角是輕盈的微笑。那一瞬間,被定格。當時的蘇紫,又有了重新開始的勇氣。陌生的環境帶給她陌生的勇氣。
  殘酷的青春終於畫上了句點。
  當時的蘇紫把大學作為一種救贖,在這裏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除了手腕上的傷疤。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穿長袖的衣服,混在人群裏再也看不清眉目。
  任之信的車停在草坪旁邊的廣場。他從車窗望過去,草坪上的一切了然於目。
  她變了。
  穿著一條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露出光潔的腳踝,左手上的手鐲隱約是血紅色的,她就那麽懶洋洋的躺在那裏,發呆。他記得以前的她的習慣便是發呆。他每次去樓下的花園找她,她便那副神情。視線穿過景物,落在不知名的某一處,可表情卻十足豐富,時而皺眉,時而淺笑。她自成一個世界,裏麵全是自己的喜怒哀樂。
  不可否認,現在的她依舊常常發呆,可神情卻完全不一樣了。那種沉積的美,與張揚的青春相比,更容易讓人沉溺。
  這樣的一個女子,卻往往漠視自己的美麗。從前,現在,她都永遠不知道自己對異性的吸引。
  任之信想起從前她問他:“為什麽是我?”
  他親昵地抱了抱她,笑著說:“因為你漂亮啊!”
  沒想到卻換來蘇紫一陣大笑,仿佛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她從來不認為自己美,也從來不承認自己美。
  就好象現在,她就那麽躺在那裏,無視周圍的視線,渾然不覺旁邊幾束好奇又吃驚的目光已纏繞上了她。
  她的頭發居然已經那麽長,在身下四處散落開來,是波浪形的微卷。任之信想起了記憶中的她,一頭利落的短發。
  她總是抱怨自己的頭發長得太快,稍微一長便自然的卷曲,於是她變本加厲地剪,甚至比男孩的頭發還要短。他摸著她的頭發,覺得惋惜。她卻拍開他的手,故意說:“這樣人家就會以為我是男的。不會誤會你了啊!”
  說的人不經意,聽的人卻一陣抽痛。
  如果她就那麽躺著,任之信覺得回憶就會無限地展開,略過破碎的環節,直達空虛的心髒。
  他看見蘇紫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他才頓了頓神。
  “老陳,叫她上車。”
  草坪離廣場很近,蘇紫看見老陳朝她走過來,第一反應竟想拔腿就跑。她知道,他來了。她知道,他知道她來了。
  她站起身,看著老陳由遠及近地走過來,心思百轉。
  緊張,害怕,尷尬,危險,最後,蘇紫發現,遠遠不隻這些,她的內心竟然也會湧出類似於期待的情緒。
  她跟著老陳走到車前,任之信在裏麵搖下車窗,一次冥冥之中注定的照麵,一次暌違了五年的照麵,就在那一秒,蘇紫竟想起了那句歌詞:五月的晴天閃了電。
  “信叔叔,好久不見。”蘇紫衝著任之信打了一聲招呼。
  任之信看著她,嘴角泛起一絲嘲諷。
  “上車吧。”
  車很快就駛出了學校。兩個人坐在後車廂,蘇紫覺得快要窒息了,車廂裏的空氣明顯不夠用。
  一路上,她就在肚子裏打著腹稿“信叔叔好巧啊,你也來學校啊?你那麽忙,其實不用送我的,把我隨便放到哪個路口就行了。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所以也沒有通知你。……”
  若幹的對話在腦海裏打著轉,她想到了任之信可能說的每一句話。然後等著他一開口,她就如同倒豆子似的把話全部說出來,然後下車,走人,再見,不見。
  可是,任之信一路都沒有開口。一味地沉默,蘇紫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好嗎?很忙吧?你怎麽會在這裏?”想了若幹句,居然找不到一句適合的話來打破僵局。
  蘇紫放棄掙紮,索性把視線別向窗外。無視周遭的一切,這個功夫她早已修煉得出神入化。
  等車停下的時候,蘇紫才發現居然又回到了龍湖西苑。
  “老陳,先走吧。”
  任之信自己先下了車,蘇紫還沒回過神來。
  “楞著幹什麽?”說完就徑自一個人走進電梯了。
  蘇紫看著他的背景消失在電梯門口。深深地吸口氣。
  該來的總歸是要來,躲是躲不過的。

  你欠我一個解釋
  蘇紫走進去的時候,任之信已經坐在沙發上了。
  “好了,你現在可以說了。”任之信的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說什麽?”蘇紫好象還分不清南北。
  “你不覺得,你還欠我一個解釋。而且一欠就是五年。”
  他終於還是問了。蘇紫以為她的不告而別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彼此都心知肚明。
  “沒什麽好解釋的。”
  “真的沒有?”
  蘇紫看著任之信死死盯住她的目光,沒來由地一陣心虛。不由地挺起胸膛,她實在找不到自己心虛的理由。
  “沒有。”
  任之信突然毫無征兆地笑了。越笑越大聲,笑完了點燃了一根煙。再也沒有看她。
  “真是一個笑話。”
  蘇紫看著他的樣子,心一下就傷了。誰說不是笑話呢?他,她,活脫脫都是笑話。她覺得心裏那個洞就這麽毫無防備地被掀開,越陷越深,手伸進去,探不到底,連帶地連身體都失去了支撐的力量。
  “任之信,做人不能不往前看吧?”她看著窗外,聲音沉沉的,不知道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任之信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蘇紫,那麽多年了,還是那麽瘦,一副不堪一擊的模樣。心又漸漸地軟了。他聽到她叫他任之信,而不是那句客套而諷刺的信叔叔。
  任之信,你他媽是個王八蛋!
  任之信,你是我的。你是我蘇大小姐的。
  任之信,任之信……
  他想起若幹年的那些日子,她無數次地這麽叫他,霸道的,生氣的,嬌羞的,她那麽連名帶姓的叫,她從來不叫他信,之信。那個時候,他是她的任之信。
  可現在,她卻叫他往前看,還能怎麽前?前麵是白茫茫的一片,了無生趣。再也沒有誰還敢這麽肆無忌憚地叫他,任之信。
  “我隻是想聽你一個解釋。”
  蘇紫突然笑了。她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執坳地幼稚,為什麽過了這麽多年,還在追問一個解釋?
  “你想聽什麽樣的解釋?”
  “的確沒什麽好解釋了。說到底你不信我,也不信你自己。蘇紫,我想問你,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蘇紫看著他,這是第二次聽到男人這麽咬牙切齒地問:蘇紫,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她的心,一直在胸腔,左右兩肺之間,前麵是鄰胸骨和肋軟骨,後麵是食管和主動脈,兩心房,兩心室,跟平常人沒有兩樣。可他們偏偏這樣問她: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她沒有心嗎?她那麽不知死活地飛蛾撲火,她眼也不眨地跳進萬丈深淵,她那些歇斯底裏的日子,她那麽瘋狂地自暴自棄,她那些暗無天日的辰光,他居然還質問她:蘇紫,你有沒有心啊?
  “我有沒有心,我自己知道,不勞信叔叔操心。”蘇紫戴上麵具,又是一副水來土淹,兵來將擋的表情。
  “蘇紫,你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什麽嗎?”
  蘇紫看著他,這個男人在短暫的失控後又恢複了鎮定自若的表情。
  這個時候的任之信才是C城的市長,任市長。
  “永遠也不要在我麵前用這招,對我來說,不管用,也沒必要。”

  初進任家
  第一次見到任之信是在任家的家庭聚會上。那一年,蘇紫十八歲。
  填高考誌願的時候,蘇紫的媽媽對她說:“去C城吧,任姨他們全家前幾年都搬回C城了。聽說他們家在C城還不錯,任姨有個弟弟好象就是一所大學的校長。我過幾天給任姨打個電話,問問看。”
  任姨一家跟蘇紫家是鄰居。任姨是三下鄉的時候分到這裏的,在縣城一所中學當校長,而她的丈夫在縣城一個國營企業裏做工程師。蘇紫他們卻是土生土長的縣城人。他們住的那一條巷子,修的全是一棟棟小別墅,基本上都是改革開放那幾年做生意發家的暴發戶,蘇紫的爸爸以前也是做生意的,據說也是得意了幾年。在蘇紫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自殺了,上吊,就在二樓的臥室。沒幾天,喪禮還沒過,就有人來查封財產了。幸虧當初這棟房子登記在蘇紫曾祖父的名下,她們母子才幸免被掃地出門的厄運。
  還記得小時候,蘇紫的媽媽忒看不起周圍的鄰居,也隻有知識分子出身的任姨,她覺得還順眼,一來而往的,也就有了不深的交情。再加上即使蘇紫家落敗後,任姨還是一如既往地來串門,甚至比往常還要親昵。兩家人也就成了世交。隻是蘇紫,甚至蘇紫的母親都不知道任姨的家族原來是如此的龐大。
  蘇紫一個人去的C城,如家人所願,她考上了C大。這原本也不費什麽功夫,C大也不過是一所二流的重點大學,但蘇紫的母親覺得考上什麽樣的大學並不重要,關鍵是有熟人方便照料,說穿了,她不放心蘇紫背井離鄉。要不是縣城裏沒有象樣的大學,蘇紫的母親才舍不得放自己的女兒去那麽遠。
  對於這一切,蘇紫沒有任何意見,大學麽,無非是個逃離的借口,去哪裏都不重要,讀什麽也不重要,甚至做什麽工作也不重要。那麽遙遠的事情,不在蘇紫的考慮範圍內。
  去學校報道的那一天,是任姨帶著她去的。幾年不見,任姨對她還是那麽親切,事無巨細,好得有點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蘇紫想,如果不是任姨對她太好,說不定她根本不需要麵對往後如此多的變故與波折。
  到了C城才知道,所謂的家境不錯簡直是大錯特錯。
  原來在C城,任家竟是首屈一指的紅色大家族。
  任老爺子是開國元勳,文化大革命之後他便從中央退了下來,回了老家。可影響力仍不可小窺,現在正當權的那些人好多都是他的門生。
  任老爺子有五個子女,分明取名禮、義、廉、孝、信,任姨是大女兒,其餘全部都是男子。
  任姨的二弟前幾年還是C大的校長,可已經調去中央的教育部任副部長,蘇紫的母親消息阻塞了好幾年,任姨的三弟在加拿大,據說是做生意,至於什麽生意,大不大,也就不言而喻了,任姨的四弟是一家本土房地產集團的老總,而他的兒子去了加拿大,據說跟著他的三叔學習做生意去了,至於任姨最小的弟弟,剛剛而立之年,就已經是C城主管經濟的副市長了。
  蘇紫聽著任姨的女兒輕描淡寫地說著自己的家世,倒抽一口涼氣。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豪門?
  任姨應該算是五個子女裏最不起眼的一個,可能是因為所處年代的緣故,沒趕上任老爺子如日中天的大好時候,反倒普通,再加上常年在小縣城裏生活,她也不愛提起家裏的事情。而任姨的女兒到是比他們早幾年就到了C城,言談舉止之間漸漸地有了距離。那種俯視的感覺和炫耀的口氣有點讓蘇紫吃不消。
  開學第一個星期,任姨便叫蘇紫去她家吃飯。蘇紫覺得不好拒絕,便乘著公交車去了。
  一進任姨的家,發現全家人都準備出門。
  “快快,要遲到了。”任姨拖著蘇紫的手便往外走,上了車才知道,原來每個周六是這個紅色家族的家庭聚會日,任何人不得缺席。任老爺子立下的規矩。
  蘇紫一頭的霧水,家庭聚會她去做什麽?
  “你剛去C大,什麽都還不熟悉,二弟在學校還有些關係。今天一起去,有什麽不方便的可以叫他多多關照。”任姨一直牽著她的手,蘇紫笑得尷尬。這裙帶,扯得也太離譜。

  大宅門的紅與黑
  蘇紫一走進院子,就覺得胸口一緊,莫名的壓抑。這明清時代的院子,忒大了點,進了大門,轉過屏風,才是院落,最裏麵才是一棟改良過的三層小樓房,木質結構,看上去年代陳舊,倒也頗有古風。蘇紫想起自己的曾祖父,曾祖父也算是沒落的世家,生於民國初年,從豪門世家的世子到兩袖清風的平民,他的人生曆經百年,倒也看透了這些歲月滄桑,人事變幻。而像任老爺子那樣的,或許六十年前也不過是泥腿子出身而已。
  蘇紫想到自己的曾祖父,心一下就平靜了,總不能露怯才是。
  “爸爸,大姐來了。”叫嚷著的那個男人看上去四十多歲,正在院子裏伺候那些花花草草。
  “爸爸,不好意思,我們差點遲到了。”任姨一邊走進客廳一邊對著坐在中堂的老人說。
  蘇紫覺得這家人的相處模式真是奇怪,客氣得別扭。
  前麵坐的那位穿著白色漢衫的老人應該就是傳說中的任老爺子了。他抬頭看了看,算是打了個招呼。大家長的威嚴不言而喻。
  “這個丫頭是?”任老爺爺發話了。
  “爺爺好。我叫蘇紫。”蘇紫還沒回過神,就被旁邊任姨的女兒捅了一下拐肘,忙不疊地說。自報了家門,又不知道繼續說什麽了,就那麽待在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哦,哦,坐坐坐,好眉清目秀的一個丫頭啊!”
  蘇紫的臉騰地就紅了,不知道是不習慣被周圍的人像打量外星生物一樣地審視,還是因為任老爺子這番話。
  “丫頭麵淺啊,不錯不錯”任老爺子,笑著說。旁邊的人也跟著笑起來,氣氛一下就熱鬧起來。
  任姨在旁邊小聲地對蘇紫說:“爸爸很喜歡你,平時都不見著他有那麽多話的。”
  蘇紫回了任姨一個感激的笑容,才忐忑不安地坐下,深吸一口氣,終於沒什麽事兒。
  “大姐,你快來看我們家之信的照片。那天我們去北山玩的時候拍的。”蘇紫看著坐在對麵的手裏拿著相冊的女人,三十歲的樣子吧,看起來珠光寶氣,一臉的富貴相。蘇紫心下想,做豪門的媳婦就應該長成那樣,一看就是不吃缺不吃穿,隻缺煩惱的類型。
  “好,我看看,誰不知道我們家之信是最帥又最年輕的副市長啊!”任姨走過去,跟著翻起相冊。
  任姨的女兒王小筱(跟父姓)也跟著跑了過去,三個女人頓時就成了一台戲。
  “挖,小舅好帥啊!”
  “是啊,他們政府的人都是這麽說,說之信一開會,那些女幹部就在下麵暈菜了,他在政府裏好多女粉絲啊!”
  “我說小娟啊,你們兩個也不小了,怎麽還那麽膩啊!你看看,每張照片你都把之信挽的那麽緊,是不是怕他飛了啊?”
  “小舅媽才不是呢,媽媽,他們這叫恩愛。”
  “還沒辦呢,別小舅媽小舅媽的叫。外人聽見了不好。”
  ……
  蘇紫聽著這些話遠遠地傳來,心下覺得好笑。這些人裝得那麽斯文清高的,一脫下麵具還不是女人,八卦是女人的天性。
  蘇紫並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臉上浮起了一層蔑笑。喬世偉看著對麵那個女孩,雖然正膝危坐,可臉上的表情著實豐富。她在想什麽,他看得一清而楚,一下就來了興趣,盯著她死瞧,好在蘇紫此時元神出竅,根本不知道旁邊還有那麽一股熾熱的目光就那麽炯炯的盯著她。
  任之信一進門就看見喬世偉興致勃勃的眼神,順著目光看過去,看見一個陌生的女孩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的表情。
  他咳嗽了一聲,大家才發現家裏的最忙的一個大忙人到了。
  任姨忙著去廚房叫開飯。
  王小筱已經跑上去纏住了他,旁邊是那個叫小娟的女人,應該是他的妻子。
  蘇紫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叫任之信的男人,先是撇了一下嘴,也沒有她們說的那樣帥到慘絕人寰啊?誇張,也是女人的天性。不過看上去倒是五官端正,蘇紫突然想到那句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恩,用在他身上就挺適合,後來又搖了搖頭,這個男人身上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霸氣,他剛一進門,氣場就完全改變了。蘇紫的下顎點了點,恩,怪不得年紀輕輕就當了副市長。不過算起來,跟那些滿腦腸肥,大肚腩地中海的其他領導一比,倒也不能不說人家確實帥。想到這,蘇紫又笑了。
  不過,蘇紫根本不知道自己這番自娛自樂的表情竟一個不落地落在了兩個男人眼裏。
  圍著一個大桌子吃飯,蘇紫才把他們全家人統統認識一遍。
  任姨一家,老二在北京,但老二的女兒和女婿來了,任思薇看起來一副病美人的樣子,活脫脫林小妹轉世,不說話的時候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她的丈夫叫喬世偉,據說剛剛結婚。
  老三在加拿大,剛剛在院子裏招呼任姨的就是老四了,任之孝。
  至於老幺,便是任之信以及他的未婚妻周曼娟。
  蘇紫吃的戰戰兢兢,眼神不敢往周圍飄,隻專注地盯著放在自己麵前的那兩道菜,終於明白什麽叫食不下咽。
  “蘇丫頭啊,家是哪裏的啊?”任老爺子發話了。
  “爸爸,她就是我以前在縣城的時候,一個好朋友的女兒。”
  “哦?蘇丫頭也是縣城的?”
  蘇紫點了點頭。
  “縣城好啊,想當年,那還是我灑過熱血的地方啊!”任老爺子一臉地向往。
  蘇紫看著老人的表情,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那個孤獨的老人也常常坐在家門口一副神不知所以往的表情。蘇紫一下就理解了所謂的家庭聚會,不過是老人怕孤獨而已。可從一開始進門到現在,卻沒有誰能真正跟老爺子聊聊天。
  “爺爺在那裏打過仗嗎?”蘇紫不忍心,終於開口。
  “對啊,那個時候打土匪啊,現在胸口上都還有傷疤,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彈痕,指甲蓋那麽大的彈片直到解放後才取出來的。”
  “我曾爺爺也跟我講過,他說我們住的縣城沒有進過日本鬼子,最大的災難就是土匪多。當時國民黨也管不到這裏,隻有靠縣城裏的鄉紳組織民兵打土匪,後來還是紅軍來了才把土匪窩子端了的。”
  “對對對,後來那裏還成了我軍的根據地。那次受傷後,就算立了功。那裏應該算是我任某發家立業的地方吧。”
  蘇紫陪著老爺子憶了一下當年,老爺子精神一下就來了,居然還念叨了幾句縣城的方言,回憶了幾道縣城裏的小吃。
  “爺爺,我國慶要回家,到時候給你帶點我們那裏的小吃來吧!”
  “好好好,蘇丫頭不錯,以後記得常常要過來玩啊。”
  一場飯就那麽熱熱鬧鬧的結束了。然後就三三兩兩地坐在沙發上聊天。
  蘇紫一轉頭,發現喬世偉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在了她的身邊。
  “我現在也在C大讀研究生,以後我們就是校友了。你以後有事可以找我。”
  蘇紫笑了一下,談話之間才知道,原來喬世偉在科委工作,一連串的名字記不住,也是剛剛調過去的,所謂的校友,也不過是借著關係方便去C大進修而已。
  “阿偉,我們該走了。”任思薇在偏廳叫了一聲,喬世偉連忙站了起來,卻在轉身的時候飛快地塞了一張名片到蘇紫的手上。
  蘇紫嚇了一跳,本能地把名片捏在手上,不知道喬世偉這樣做到底是何用意。
  周圍的人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仿佛沒有人注意到發生的這個小小插曲,可惜這一切都沒能逃過任之信的注視。

  又見喬世偉
  直到後來,蘇紫想起她與任之信之間發生的一切,實在太像一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遊戲。隻不過身在其中,而了無察覺而已。
  走出任家,蘇紫長長吐出了口氣。他們看起來都很和藹,可一種無形的壓力好象抽走了空氣,氧氣越來越稀薄,稀薄到蘇紫覺得快沒有了呼吸。
  是的,你可以說她沒有見過世麵。是的,你也可以說她連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也不如。她像一個貿然闖入的陌生人,突然進入另外一個原本不屬於她的世界。
  剛剛進入大學的蘇紫,命運似乎不太想放過她。一方麵,她以為這又是一方新的天地,她終於在逃離了縣城之後得以自由的呼吸,另一方麵,任家的一切猶如一張大網,讓她在冥冥中覺得自己的無能為力。
  回到寢室的時候,同寢室的女生正在激烈的討論一個問題。饒小舒該不該去理工大學找自己的暗戀對象表白?
  饒小舒是A城人,當她聽說蘇紫隻是來自一個小縣城的之後,熱情有點尷尬的在臉上定格了幾秒,然後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彎彎”。(方言,意思是你這個人有點土)
  除了有點傲慢,蘇紫對饒小舒沒有什麽惡感,四平八穩的人生,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她們的字典裏還沒有挫折兩字。所以連著青春的迷惘和悸動對她們而言都是那麽動魄驚心。
  “我最喜歡他埋頭做題的樣子,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甚至還有點彎曲,我就那麽看著他,一看就看了三年。”
  “當時填誌願的時候,我偷偷看了他填的是C城,所以我就跟著過來了。可惜最後還是沒有能跟他一個學校。”
  “怎麽辦?你說我到底該不該告訴他?”
  說還是不說,怎麽說,什麽時候說,寢室裏的女生都在激烈的討論。蘇紫沒說話,直接就上了床,隨便挑了本書看起來。可看了半天,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她突然想到了林菲。如果林菲聽到那幫女生的談話,一定是一副非常不屑的表情:“幼稚。”然後再連諷帶刺地譏人家幾句。
  暗戀?告白?人家要真看得上你,早追上來了,還用得著你在那胡思亂想?愛做夢的女孩,醒醒吧!
  蘇紫想著,這肯定是林菲的台詞。然後蘇紫就會在旁邊看著她,但笑不語。
  蘇紫搖了搖頭,為什麽到了這裏,還會想到她?
  爭論接近尾聲,她翻身下床,從抽屜裏拿出一本日記。
  原本想寫點什麽,可終於什麽也沒有寫。
  合上日記本的時候,她想了想,寫下了五個字:
  忘卻的冰川。
  日子就那麽平淡無波的繼續著,蘇紫對一切的社團活動都興趣缺缺,對她而言,上完所有的課程就對得起大學學費了。更多的時間,她選擇去圖書館看書,回寢室睡覺,兩點一線,相當有規律。
  “蘇紫,你的電話。”饒小舒把電話遞給了還躺在床上看書的蘇紫。
  寢室的電話隻有她媽媽知道,而她媽媽隻會每個星期六晚上才打過來。蘇紫覺得詫異,誰會在這個時候給她電話?
  “喂,蘇紫嗎?我是喬大哥。”
  “啊?誰啊?”蘇紫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從哪裏冒出來一個大哥?
  “前段時間我們一起吃的飯啊,在任家。難道你忘了?”
  “哦,哦,喬……大哥。你好。”距離那次去任家已經快過去一個月了,沒想到居然喬世偉還真的打來電話。
  “記得就好,沒把我忘了吧?”
  “沒有沒有,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怎麽,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啊,哦,不是。”蘇紫一時招架不住。
  “下來吧,我在你們宿舍樓下。”
  蘇紫下樓後,看見喬世偉正倚著車抽煙,周圍路過的女生已經開始竊竊私語。由不得人多做聯想,這年頭,沒有哪個地方真正純潔。而據說C大,所謂的周末情人已成校園現象。
  “你有事嗎?”蘇紫的口氣已經有點不善,誰從被窩裏被拽出來都不好受。
  “不要告訴我,你剛才還在睡覺啊。”
  “對啊。怎麽了?”
  “大學生啊,我真是羨慕你。”
  蘇紫不接話了,她吃不準眼前這個男人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是這樣的,我來學校聽課,剛剛下課,想著你也在學校,就過來找你。而且我對C大也不熟悉,想請你這位導遊,陪我參觀一下校園。”
  蘇紫反射性地想說不,可一想到任姨對自己的熱情,又堵在了胸口。他們好歹也是沾親帶故的,自己確實沒什麽理由拒絕。一個無親無故的窮學生難道還敢在這些人麵前擺譜?
  一路上,多半時間都是喬世偉在說,這個男人28歲,原本在銀行工作,認識任思薇後就連著三級跳,到了科委下屬的一個機構擔任主任,主要負責國家資產的整合,聽起來應該算是承任之信的手筆。蘇紫聽著聽著就覺得疑惑,像那樣的家庭就算上門女婿不也應當門當戶對嗎?怎麽也會找個沒錢沒勢的人家?雖然看起來有模有樣,但似乎也不合情理。
  疑惑歸疑惑,蘇紫想終歸不是自己的事情,想那麽多也無益。
  “你是不是覺得在任家很局促?”
  蘇紫轉身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會問的那麽直接。
  “其實我也跟你一樣。他們那家人,我比你了解得多。看起來一個個和藹可親,可全部都自私到骨子裏,而且最善於在無形之間給人壓力,讓你自己覺得他們高高在上,你跟他們其實不是一個階層的人。”
  蘇紫沒有接話,喬世偉的話,她聽進去了,他說的對,她的確也有這樣的感覺,不過看樣子受苦遭罪的人反而是眼前這位外人看起來鯉魚躍龍門的太子。
  “其實說真的,我很後悔。雖然現在的生活是比以前好了,但代價卻是自由。你以為我想每個星期都來讀那個研究生班嗎?還不是他們在說,好象我的學曆太低,就不配跟他們成為一家人似的。”
  “至於你那位任姐姐,哎,真的是一言難盡。所以,其實從內心深處來說我真的很羨慕你,你看你,無憂無慮的,又沒有牽掛和羈絆,既然你都叫我一聲大哥,我覺得大哥有責任提醒你,真的,好好珍惜你現在能擁有的吧,因為成長,真的是一個喪失的過程。”
  說這一席話的時候,喬世偉和蘇紫正坐在學校的一個小水吧裏,周圍都是成雙成對的學生情侶,喬世偉前麵的煙灰缸裏已經放了三根煙頭。蘇紫攪著麵前的那杯烏梅汁,覺得酸得澀口。

  李蔓的愛情理論
  青春是一個沒有性別沒有色彩的詞匯。有人說青春萬歲,真值得萬歲嗎?你看看周遭的青春,如若不是被揮霍,就是被耽誤。青春的我們,遇到的若幹人,形形色色的誘惑,名正言順的追求,恬不知恥的勾引,因為身處青春,所以辯不清真偽。還有人說青春無悔,悔是應該的,可後悔又能重來嗎?隻能硬生生吞下苦果,揮手告別白衣飄飄的年代。
  誰說成長沒有代價?
  下鋪的李蔓正在宣揚她的物質愛情理論。“我以後的老公一定要很有錢,至於年齡和相貌都在其次。你說一個女人如果不找個有錢的人趕快嫁掉,還有什麽意思?”
  饒小舒一臉的不敢苟同:“蔓姐,那你還花什麽時間讀大學啊,還不趕快找個人嫁了?”
  “人家有錢人還不是要看你的條件,你以為沒文化就能嫁進豪門啊?名牌大學畢業好歹也是資本之一嘛。而且再說了,你知道這學校裏的學生就沒有有錢有勢的?聽說學校的研究生院開了個EMBA的進修班,全是那些公司老總也,以後周末的時候沒事在周圍轉悠,說不定良緣從天而降呢!”
  李蔓是預科生,比蘇紫她們大了兩歲,而且在學校多待了一年,大家都叫她蔓姐。李蔓身高一米7出頭,皮膚白得出奇,走到哪裏都會不由自主地吸引旁人的目光。據說男生們已經將她內定為工商管理係花。在還沒褪出青澀的其他女生麵前,她自然地擔負起了導師的使命,循循善誘地告訴她們:愛情的不可靠,同齡男生的幼稚,女人的價值,學曆與婚姻的關係,女人的相貌與未來婚姻的質量等等。
  “你們知道我們係大四的一個學姐嗎?聽說她被一個台灣的有錢人包了,當時差點被學校處分了,現在呢,他們班上的同學還在為找工作拚命的時候,她已經開著一輛寶萊到學校開畢業典禮了。你說你畢業工作幾年,才能有錢買一輛寶萊?別把大學想的那麽神聖,也別把工作想的那麽容易,女人再能幹,終歸也是要嫁人的。”
  “還不是出賣青春,出賣身體!”蘇紫看見饒小舒的臉都漲紅了,這樣離經叛道的理論讓從小到大深受正規教育目不斜視的她,發自內心地憤怒。如果她還會說幾句髒話的話,那麽這樣或許更能體現她已經憤怒到極點的情緒和極受震蕩的心靈。
  “賣?那也要有人買啊?工作還不是一種出賣,不過出賣的是腦力,是智慧,是知識和體力而已。你算一算,哪個買賣更劃算?”
  “那,那……那些人不是都有老婆的嗎?”可憐的饒小舒在伶牙利齒的李蔓麵前饋不成軍。
  “正是他們有老婆,他們才會想到出來玩玩而已。沒聽過那句話嗎?家花不如野花香,現在的男人一有錢,就想著找個年輕的小妹妹,你看看一到周末,我們學校廣場那停了多少車?人家看中的是什麽?不見的他們找的女孩就有他們的老婆聰明漂亮,但有一樣,那是他們缺少的,就是青春。”
  李蔓的長篇大論還在滔滔不絕地繼續,饒小舒的臉一陣青一陣紅,恨不得立刻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來武裝自己,她純潔的初戀還沒有開花結果,就在物質泛濫愛情消亡的腥風血雨裏搖搖欲墜了。
  蘇紫想起了前幾天的喬世偉。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對著一個隻見過一麵的女孩討論著自己的鬱悶,煩惱,婚姻的不如意與自我的禁錮,腦海裏喬世偉的臉越來越扭曲,變形,後來蘇紫覺得他跟那些大腹便便的台灣商人也沒什麽兩樣。
  想到這裏,蘇紫覺得解氣了。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滋味並不好受。
  很快就到了國慶,再回C城的時候,蘇紫想起之前對任老爺子的承諾,極不情願地去了一次任家。
  還是那麽熱鬧的家庭聚會。任老爺子一直拉著蘇紫的手,聊著小縣城裏的前塵舊事。
  “我還記得你們那裏最出名的就是豆花了,絕的還不是豆花,而是豆花的蘸料。據說裏麵要放很多種調料是吧?還有你們當地人自己做的豆瓣醬。以前在一個老鄉家吃過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爺爺,你要是想吃,我現在就能做給你嚐嚐。”
  “哦?那好,那好。”任老爺子的眼睛一亮,笑得連聲說好。
  其實所謂的蘸料並不複雜,在蘇紫的家鄉基本上人人都會做,最大的區別就是原料的不同而已。因為每家做的豆瓣醬都不一樣。
  蘇紫把從家裏給任老爺爺帶的土特產裏取了一瓶豆瓣醬出來,舀出一勺先用刀剁碎,接著把油酥過的花生米剁碎,等油溫有七八分熟的時候,放入剁碎的豆瓣醬翻炒,接著放入花生米、辣椒粉、花椒粉和雞精。
  等到要上桌的時候,再放入醬油和蔥花、香菜末。這樣的蘸料也是蘇紫最懷念的味道,在家的時候,一點點蘸料就能吃兩碗飯,辣得眼淚汪汪,但卻特別開胃。
  這頓飯,任老爺子破天荒地吃了兩碗飯,一直在誇著蘇丫頭長,蘇丫頭短。任姨當然高興,時不時地遞給蘇紫一個鼓勵和激賞的眼神,倒是其他人除了附和,看不出是真的喜歡還是敷衍。
  因為任老爺子對蘇紫出乎尋常的關愛,其他人也不得不裝作關心地問起蘇紫的情況,倒是喬世偉反而沉默了。

  玫瑰還是陷阱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有,肯定有。我對莫俊就是。”饒小舒正經八百地回答著李蔓的問題。
  “如果他不帥呢,而且他成績又特別差呢,你還會看上他嗎?”
  “……”
  是的,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愛上誰,更不會無緣無故地付出而不計回報。
  喬世偉在第二天就打來電話,電話裏的口氣聽起來很高興:“你做的很好。老爺子很喜歡你。原本我很擔心,看來現在是我白操心了。”
  蘇紫對他一直不冷不淡的,後來他約了幾次,她都推掉了。有時候打來電話,她也騙他說不在。她不明白這個男人的熱心實在是過了頭,又吃不準他起的到底是什麽心?
  兔子都不吃窩邊草,喬世偉實在犯不著拿蘇紫來逗悶子。
  過了幾天,蘇紫就收到了一封信。
  “蘇紫:
  非常冒昧給你寫信。但最近你一直躲著我,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我想你肯定是誤會了。
  是的,我承認,我對你有好感。但卻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我跟你一樣,都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清貧學子,白手起家,想當年我過得比你現在辛苦百倍。他們都可以說我是貪圖虛榮,攀上了高枝,但我以為你不會跟他們想的一樣。
  見到你的第一眼,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第一次進任家的門,被思薇的爸爸從頭到尾地打量,然後就聽到老爺子從鼻子裏冷哼了一聲,這門親事就算定了。
  你知道那樣的感覺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在命運麵前,在他們眼裏,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是沒有任何尊嚴可言的。
  我之所以親近你,是覺得我與你,本質上都是同一種人。現在在我的周圍,嫉妒的有,諷刺的有,看不起的更是大有人在。我沒辦法向他們傾訴,而他們也不會認真聽。即使麵對我最親近的人,我也沒辦法告訴他我的壓抑,我的鬱悶。
  隻有你,你會聽,你肯聽,你也聽得懂。
  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對自己說,我要幫助你,盡我最大的能力。或許你並不知道,你在我眼裏,是一個一直在壓抑自己情緒的女孩子。你也會笑,會開玩笑。但我知道其實你內心不快樂。你跟你的那些同齡人不一樣,如果他們的人生是五彩斑斕的,那麽你,卻是黑色的。我不明白為什麽你會是這樣,但我不想讓你的大學過的如此的灰暗和沒有色彩。我不會讓你再重複一遍我的不快,我的壓抑。
  周六《雷雨》的話劇演出,如果你喜歡,或者有興趣。周六晚上8點,我在劇場門口等你。
  喬世偉”
  若幹年後,有一部連續劇迅速走紅,名字就叫《與青春有關的日子》,青春是什麽?是亂愛,是互傷,是肆無忌憚,是橫衝直撞。但它忘了告訴人們,青春也是今夜不設防。
  分不清前方是陷阱還是餡餅,分不清是誘惑還是勾引,甚至壓根就沒想過,陽光的背麵到底是什麽樣子。
  對於蘇紫來說,喬世偉猶如一個從天而降的不明物體,她分不清這個人為何而來,看似真誠的言辭又透露出咄咄逼人的莽撞,回不回應都不知是好是歹。蘇紫想盡量顯得有禮貌。
  在劇院門口,蘇紫看見了喬世偉。
  正當她準備走過去打招呼的時候,喬世偉的臉色卻突然一變,匆匆塞給她一張,低聲說了一句:“劇場裏見。”就走進去了。
  蘇紫惶了神,不知道他怎麽突然變得那麽偷偷摸摸的,不過是看場話劇,卻像是地下黨接頭。
  找到位置坐下的時候,蘇紫的心裏還有點堵。那些見不得光的女人是否也是以這樣的方式跟她們的男人約會?
  想到這裏,蘇紫力馬否決了剛才的想法。她怎麽可能?
  等到開演十多分鍾,喬世偉才在蘇紫旁邊坐下來。蘇紫看了他一眼,連質問的興趣也沒有了。對自己發誓說,絕對沒有下次。
  濮存晰飾演的周萍,那麽懦弱,甚至猥褻。蘇紫看得心口發酸,裏麵的女人為何統統都是傻女?
  正看到興起處,蘇紫突然發現自己的手被另外一隻手抓住,她本能地想掙脫,另外那隻手上卻傳來更大的力道,死死地握住,覆蓋了整隻手心。那隻手心裏全是濡濕的汗水,溫度傳遞到蘇紫的手上,雞皮疙瘩從手心蔓延到了手臂。
  蘇紫惡狠狠地盯著喬世偉,卻發現他全然無視自己的憤怒,表情完全是被台上吸引的樣子。
  蘇紫壓低聲音:“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喬世偉轉過頭,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的表情,還作了一個噓的動作。眼神仿佛在說:“請注意素質。”
  蘇紫的心在瞬間亮得通透,原來如此。
  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勾引。
  這個男人分明把蘇紫當成了不暗世事的小雛兒,以情動之,是吃定了她不敢拒絕還是吃準了她天真無邪?
  想到這裏,蘇紫反而不慌了。手心往上一翻,手指死命地掐住了那隻手,手頓時縮了回去。喬世偉吃驚又惱怒地看了她一眼,蘇紫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一雙眼睛聚精會神地望台上看。
  出劇院的時候,兩個人就好象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神情自如。
  “還可以吧?”
  “恩,還行,謝謝。”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坐車,再見。”
  蘇紫回到寢室,發現李蔓的桌上放著一大束玫瑰花。饒小舒在旁邊看得一臉羨慕。
  “挖!還有情書啊!”饒小舒一把搶過卡片,大聲地念著:“……我並不期待你的決定。隻是想對你好,如此而已。因為我覺得玫瑰才配得上你,不要覺得心有不安,我隻是默默地在遠處看著你,如果你快樂,我便快樂……”
  蘇紫這才覺得胃傳來一陣陣的惡心。李蔓擺弄著那一大束玫瑰,混身上下都洋溢著神采。那一束玫瑰,看起來鮮豔欲滴,送花的主人又是情深一片,他說隻要你快樂,他便快樂。多麽動人的謊言,女人要從什麽時候開始才分得清哪些是玫瑰,哪些是陷阱?

  我的茱蒂
  任老爺子自從吃了上次蘇紫做的蘸料以後每個周末都會叫蘇紫去吃飯。甚至還會悄悄地對著蘇紫抱怨說保姆做的飯不好吃。蘇紫從小跟曾祖父一起生活,她並不缺乏與老年人溝通的經驗,她甚至覺得任老爺子有時候表現出特別孩子氣的一麵,反而讓人心生親近。
  原本以為在這樣的場合再見到喬世偉會有點尷尬,可喬世偉基本上不會跟蘇紫打招呼,神情陌生極了,活脫脫演技派。
  不過這樣也好,蘇紫樂得配合。於是每個周末去任家,倒也不是件很難為的差事。任姨對蘇紫倒是一如繼往地好,甚至開始催促著蘇紫趕快入黨,真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
  隻是隔三岔五地,蘇紫總會收到包裹,全是禮物。
  第一件是一本書,《百年孤獨》。包裹上沒有地址。
  第二次收到的是一件無袖的長裙,包裹裏的卡片上隻有一行字:別老穿長袖的衣服,你穿裙子更好看。
  接著便是一部手機,一個電子字典,最後蘇紫竟收到了一張卡。
  基本上每個星期,蘇紫都會收到一件禮物,她知道是誰,可一到周末,當那個人在任家出現時,又是一副我跟你不是很熟的樣子,甚至他還會配合任思薇的表情,偶爾流露出:“你,不過是又一個來傍我們任家大腿的人。”這樣的表情。
  一開始,蘇紫把禮物往抽屜一扔,當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可最後一張卡,卻讓她徹底憤怒了。
  包養嗎?
  蘇紫翻出那張名片,第一次主動打電話找喬世偉。
  在餐廳裏,喬世偉好象吃準了蘇紫一樣,正笑吟吟地看著她。
  蘇紫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實在是不可理喻,他到底要幹什麽?要包養是否也該問問對方的意見?
  “我想問一下,你這卡裏有多少錢?”
  “你別誤會,我隻是單純地想幫你,想想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麵讀書也不容易,學校的飯菜又不合口味,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正需要更多的營養。卡裏麵的錢也不多,你就當改善生活吧,千萬不要誤會我的意思。”
  “那你以為我誤會你是什麽意思?”
  “這個還不簡單,你看你,一臉的戒備。其實,真的不需要,你是不是以為我對你有什麽企圖?我舉雙手發誓,真的沒有。對你,我有必要嗎?”
  “那你覺得我該收下了?”
  “為什麽不收呢?是不是覺得自尊心有點受不了?千萬不要這樣想。你看過長腿叔叔的動畫片吧,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當我是那個默默付出的長腿叔叔。而你,就是我的朱蒂……”喬世偉說著說著,就把手伸過了頭,想摸蘇紫的額頭。
  蘇紫躲開了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把他送的東西拿出來,推到了桌子上。
  “不好意思,我覺得朱蒂不需要什麽長腿叔叔也能過得挺好。”
  喬世偉看著她,頓時就笑了:“怎麽?嫌少?”
  “跟多少沒關係,隻是覺得沒必要。”
  “我說你這個丫頭,小小年紀,野心倒挺大。你真以為傍上任家就高枕無憂了?”
  “我跟任家沒關係。”
  “哈哈,沒關係?你說給誰信?你那點小把戲,以為就能哄老爺子?任家的門沒你想的那麽容易進!”
  蘇子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可笑之至,“不要以為每個人都像你。”
  “我怎麽了?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上一課,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價。你以為任老爺子對你好,任家就會接受你,會幫你,你別天真了。你想從他們身上得到的,我同樣可以給你。有什麽關係?”
  “你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吧,別說這些話,以後我還能叫你一聲喬大哥。”蘇紫覺得眼前的男人變得越來越麵目可憎。她想趕快了結,從此再也不要跟他有任何糾葛。
  “我喬世偉真要對你怎麽樣,你又能如何?實話告訴我,我隻要想,多的是女人死皮白賴地貼上我,我追任思薇都沒有這麽用心過,你在那拿什麽翹?”男人一旦撕破臉皮,話也變得越來越難聽。
  蘇紫起身準備走,卻被喬世偉一把拉住,死命地往懷裏拽。
  正在拉扯的時候,另外一隻手把蘇紫從喬世偉懷裏扯了出來,蘇紫轉身一看,居然是任之信。
  “喬世偉,我已經警告過你一次了。”
  見到任之信,喬世偉的臉色都變了,“小叔,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信叔叔。”蘇紫隻覺得場麵混亂,這到底是什麽跟什麽啊。
  “小叔,我來跟她說清楚,我真的跟她沒什麽。”
  蘇紫看著這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男人,眼睛都瞪大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任之信看了喬世偉一眼,拖著蘇紫離開了餐廳。

  我對男人沒興趣
  蘇紫一路上被拖著,手臂上的力道一直沒有減輕,捏得她生疼。她突然覺得好笑,仿佛自己真的成了捉奸現形的小娼婦了。
  “放開我。”
  任之信放開了她,繼續往前走,“車上說。”
  車廂裏空氣變得緊張而又怪異。
  蘇紫倔強地不想開口,不想辯解,一副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的表情。臉朝著窗外,看也不看一臉陰沉的任之信。
  “你們到什麽程度了?”
  蘇紫終於還是被這句話激怒了。“你認為到什麽程度就到什麽程度。”這一刻,她下定決心,一定要遠離姓任的一家人,在他們麵前,旁人的自尊都不值一文。
  “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思薇。”任之信歎了口氣,可語氣卻無比地強硬。
  “你放心,我犯不著去搶別人的東西。”倔勁一上來,蘇紫才不管對方是誰,管他什麽長輩,管他什麽禮節。
  任之信打量著蘇紫,眼前的她猶如長滿刺的刺蝟,混身的利刺豎起來,仿佛下一刻她就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可是眼神裏除了憤怒,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
  “喬世偉不是第一次了。別相信他。”任之信原本想警告她的,可話出了口,竟透著的一絲關心。
  “反正我說什麽也沒用了,相不相信他又關你什麽事?你們任家的人都是這麽自以為是的嗎?”一個自以為是地可以吃定她,另一個又自以為是地可以嚇唬她。
  “我隻相信我眼睛看到的。上一次在劇場,我已經警告過他了,可今天又被我撞見了。我不知道在我眼睛看不到的時候,你們又做了些什麽。所以我隻能這樣說,你認為是警告也好,威脅也好,提點也罷,話說到這裏,希望你自重。”
  蘇紫的眼淚就這麽一點點被逼出來,是氣是怒,也是後怕。剛才喬世偉那一席話還沒有完全消化,如今被任之信這麽一說,她覺得自己好象踏進一潭混不見底的水池,喬世偉覺得她動機不純,所以才覺得有機可趁,如今任之信也這麽看她,以為她真跟喬世偉有什麽不清不楚的關係。
  怒極了,反而也就不慌了。“原來堂堂的副市長就是這麽明察秋毫的,今天還真是長見識了。”她乖順了太久,如今被人一激,又起了反骨,忍不住冷嘲熱諷,再也不計後果。
  任之信看著她眼淚滴答往下掉的時候,心就軟了一下。有點後悔對這個小姑娘太嚴厲了,可聽著她的反唇相譏,又有點好笑。這個女孩子到底隱藏了多少麵,任家裏低眉順眼的大家閨秀,做派舉止都讓人挑剔得說不出話來,還偏偏討了老爺子歡喜;剛剛在餐廳裏的她,混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子冷清,如今她又像一隻發怒的小貓,明明生氣得要命,又不肯示弱,還有力氣反擊。也難怪喬世偉會著道。
  “不管是他還是你,我隻是告訴你們,適可而止。喬世偉離了任家,一文不值。你自己想想後果。或許喬世偉還跟你抱怨過思薇吧,是,思薇是有精神分裂症,但那又如何?他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所以,我更不可能讓你們做出任何刺激和傷害到思薇的事情。”
  蘇紫瞪大了眼睛,完全被任之信的話驚住了。那個看起來不愛說話的林妹妹竟有精神分裂症!那喬世偉豈不是?
  婚姻原來是隻是樁買賣,一個肯買,一個肯賣。喬世偉與任思薇是這樣,那他呢?這個堂堂的副市長,又是如何呢?現在對著蘇紫義正言辭,背後又如何,誰又知道?
  電光火石間,蘇紫在這樣一個充滿了戲劇性的夜晚,窺見了真相的冰山一角。下決心遠離,自然也就沒什麽好辯解的了。
  “信叔叔,如果沒有什麽吩咐,我就先下車了。”說完,蘇紫打開車門揚長而去。
  任之信看著女孩的背影,倔強又固執,他歎了一口氣,終於搖上車窗,吩咐司機開車。一路上,任之信的腦海裏回放的都是關於這個女孩的片斷。
  第一次在家裏看見她,是因為喬世偉的注視太過明顯。閱人無數,他自然知道喬世偉很明顯對她有了興趣。他順著視線看過去,就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那裏,好象是在看他,目光又沒有焦距,隻是表情的變化太過細膩,讓人看得有趣。或許,這是她天真的勾引。
  再後來,他開始默默觀察這個頻繁出入任家的女孩。如果說她是有心為之,未免心計太過深沉,連老爺子也沒看出來?反而是喬世偉的刻意沉默,讓他暗暗覺得背後另有隱情。果然,他在劇院的門口看見了喬世偉。他打心眼裏看不上這個男人,賣身求榮倒也罷了,偏偏還不知足。實在讓他忍無可忍。
  連帶地對蘇紫的印象也差到極點,不過是又一個想靠任家乘涼的女孩,喬世偉難道不是利用她的虛榮心?
  很難說是世風日下,還是道德淪喪,似乎如今的女孩太懂得利用青春的本錢,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想到這裏,任之信又平衡了。在此之前,他差點被那個女孩的眼淚,倔強動搖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之前的判斷是錯誤的,可閉上眼睛一想,又覺得本該如此。
  蘇紫,怎麽翻也翻不過五指山,還是太年輕啊。任之信歎了一口氣,就當此事已有了了結。
  蘇紫一路走回了學校,回來的時候天早就黑了,旁邊是三三兩兩的學生,看來剛下晚自習。
  她在圖書館門前的草坪上坐了半個多小時,才慢吞吞地挪回寢室。似乎在很早以前,她就學會了沉默,就把一切都壓在心底,自己想什麽旁人不知道,如同她從來就沒花過心思想過誰誰誰會怎樣。
  她似乎到今天才想起了一個忽略了很久的問題,旁人眼裏的她究竟是什麽樣的?有人以為她是需要長腿叔叔的茱迪,還有人認為她是小狐狸精,那周圍的同學呢,她的室友呢?或許又是另外一個自己。
  蘇紫搖了搖頭,旁人怎麽看都與她無關,可為什麽會有受傷的感覺。此時的她好象一隻誤打誤撞走進豺狼虎豹之地的小動物,有人想吃它,有人想趕跑它,它隻能跑,拚命地跑,邊跑心裏的委屈在空氣與風裏發酵,它想喊一聲,我是無辜的。可惜空氣裏隻有空蕩蕩的回音。
  回到寢室,蘇紫發現寢室裏意外地安靜。饒小舒聽見開門的聲音,從床上坐了起來:“終於有個活人回來了。”
  蘇紫也覺得詫異,“怎麽沒人啊?”
  饒小舒朝空空如也的上鋪指了指:“就在你們消失的這大半天裏,張采霞同學去跟班主任說自己有神經衰弱,不適合跟吵鬧的室友在一起生活,SO,她於兩個小時前離開了215寢室。你說我們真那麽吵嗎?不就是晚上睡得有點晚嘛,至於嘛?大家還是一個班上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挺好的啊,少一個人,多點空間。”蘇紫連張采霞的樣子都記不清楚,走還是留與她何幹?
  “也是,那以後我們215就隻有我們三個人相依為命了啊!你不知道剛才我一個人在寢室,太寂寞了。現在你終於回來了,我太想你了。”饒小舒差點想衝過來擁抱蘇紫,被蘇紫不著聲色地躲開了。
  饒小舒的熱情涼在了半空,還沒來得及收回自己的姿勢。
  蘇紫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隻好轉移話題:“怎麽李蔓還沒有回來?”
  “難道你不知道她跟送玫瑰的男生出去約會了嗎?”饒小舒頓時又興奮了起來,“之前還在那假裝不感興趣,結果花還沒送幾天呢,人就跟著出去了。不過聽說那男生是藝術係的,又高又帥的,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才開學一個多月,就已經連甩了三個女朋友了。聽著就不靠譜,之前蔓姐還說對這種紈絝子弟一定要有多遠躲多遠,看來還是沒有躲過糖衣炮彈的攻擊啊!”
  饒小舒絮絮叨叨地說著,蘇紫換好了衣服,洗了臉,收拾了書桌,終於把這段故事聽明白了。
  “說不定蔓姐成了終結者呢。”蘇紫有點理解饒小舒八分真心兩分酸意的心情,不過也犯不著在這個時候潑冷水。
  “不過,蘇紫啊,現在我們寢室就你最神秘了。每個周末就往親戚家跑,也沒見著你跟班上的男生有什麽來往,你偷偷告訴我,你喜歡什麽樣的男生啊?”
  蘇紫沒想到八卦了一下,火也能燒到自己身上。冷冷地回了一句,就轉身上床了。
  “我對男人沒興趣。”
  饒小舒看著蘇紫放下的蚊帳,嘴一撇,心底嘀咕了一句:“難道你還對女人有興趣唆?”翻個身又躺回床上看書了。

  用荷爾蒙思考的男人
  從那以後,蘇紫就再也沒有去過任家了,一開始任姨還打電話過來問,被蘇紫用學校活動多,班級上有安排等等借口搪塞過去了,後來任老爺子也打過電話來,好在期末考試要到了,蘇紫也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時間頓時變得充裕起來,蘇紫除了上課,更多的時候就待在寢室,閉門不出。躺在床上看書,一本接一本地看,從亦舒到衛斯理,從金庸到古龍,一個小說就是一個夢,看起來日子乏味如一杯白開水,可那些精彩紛呈的故事卻猶如一粒粒五彩斑斕的小果粒,輕輕一咬,味蕾就有了顏色,有的酸,有的甜,有的澀,有的苦,和著白開水喝下去,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
  整整一個學期,蘇紫除了饒小舒和李蔓,居然連班上的同學也認不完。當然,他們也常常忽略這個永遠坐在最後一排,上課不是打瞌睡就是看小說的女生。
  考試的那幾天,蘇紫還是熬了幾個通宵。她好象生來就是為考試而存在。她並不知道課堂上老師講的是什麽,但對於考試確實是信手拈來。高二休學了大半年,僅僅就臨門惡補了幾個月,她也順利考上了C大,分數高出錄取線一大截。
  她與室友的革命友情也是在考試那幾天才算真正建立。李蔓四處去搜羅筆記和考試要點,她和饒小舒就在寢室裏分工合作,她負責英語,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一切跟文科有關的課程,饒小舒負責線性代數,經濟學基礎等。一個星期的考試,十幾門課,三個女生合作無間,走出考場的時候都是神采飛揚的。
  “蘇紫,看不出你挺厲害的,一個晚上就搞定了,十幾道論述題,光抄都抄了半天。你腦子裏裝的什麽軟件啊?”
  “別說了,走,我請客。謝謝兩位女俠拔刀相助,讓我順利過關。”李蔓終於度過了驚心動魄的考試,雖然抄襲作弊是考場裏屢禁不止的現象,但每場考試都靠抄,對作弊的人來說,心理承受能力和精神壓力也挺大的。考完試,李蔓好象脫了水的蔬菜又得到了陽光和水的滋潤,頓時又變回那個妖嬈惹目的李蔓了。
  這頓飯的確算是李蔓請客,可買單卻是那位傳說中的玫瑰男生。
  短短一個星期,兩個人看起來就如膝似膠了,那位玫瑰男生張口閉口就是:“咱們家小蔓如何如何……”聽得蘇紫混身不自在,埋頭吃菜,饒小舒湊進蘇紫,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還小蔓呢,都比他大了兩歲,叫小蔓姐還差不多。”蘇紫正在喝湯,差點一口噴出來。
  李蔓說:“說什麽那麽好笑呢?”
  “誇你男人長得帥。”蘇紫隨便回了一句。
  李蔓一副可不就是嗎的表情。這位名叫黃昊的玫瑰男生摟著李蔓的肩膀,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吻了上去。
  饒小舒的眼睛頓時就大了,嘴巴張得可以放進一隻拳頭。
  蘇紫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繼續吃東西。
  照黃昊的作風,他不出名也難怪,看似精明的李蔓也有著道的時候。對於男性這樣的生物,蘇紫隻覺得反感。腦海裏劃過一張張男性的臉,布滿溝壑的曾祖父的臉,總是一副不興微瀾的表情,但在蘇紫看來,曾祖父是沒有性別的,因為滄桑,所以嘴角眉梢都是曆史的味道;記不清楚模樣的父親的臉,在她殘缺不全的童年記憶裏,她隻記得他與母親的爭吵,母親的哭泣,到最後化成母親臥室裏的一楨遺像;再然後,便是學校門口那一群混混的臉,他們在校門口堵著她的去路,推推攘攘之間,用一種模仿香港黑幫片的口氣說:“跟不跟我?”;然後,是那張看不清模樣的臉,寫完了欲望與占有,間接地製造了蘇紫的噩夢;再然後,竟是喬世偉的臉,壓抑的欲望與膨脹的虛榮相互交織的臉,先是謙和地微笑,然後是深情款款地訴說,到最後竟是達不到目的的惱羞成怒……男人,也不過如此。蘇紫看著坐在對麵的黃昊,內心隱隱有了不齒,用荷爾蒙思考的男人。可是偏偏這個時候,蘇紫的腦海裏飛地閃過任之信的臉,看不清楚眉目,半邊的臉隱藏在黑暗中,身上散發出一股氣息,蘇紫居然分析不出來這到底是何種成分,甩了甩頭,那張臉就完全隱在了黑暗中。
  考完試,學校裏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蘇紫買了明天的火車票。至於饒小舒和李蔓,一個要等暗戀對象放假,一個要跟玫瑰先生在學校耳鬢斯磨,歸期未定。
  到了晚上,說是陪蘇紫聊一個通宵,可話題最後竟扯在了性上麵。
  李蔓的聲音從下鋪傳來:“你們誰知道那件事情是怎麽回事?第一次真的會很痛嗎?”
  饒小舒立刻興奮地從床上坐起來,“難道你……”
  “不要亂說,我跟他什麽都沒有啊,最多隻限於你們剛才看到的那樣。我隻是好奇問問。”
  饒小舒又失望地躺了回去,木板床發出嘎吱的一聲。
  “技術好,應該不會痛。”蘇紫邊躺在床上看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李蔓的問題。
  “啊?這個也要講技術啊?”李蔓好象第一次聽到這個理論。
  “那當然了,要是男的有經驗,女的就不會很痛,不會吧,蔓姐,你以前上過生理衛生課沒有?”饒小舒終於出了一口氣,一反長期以來被李蔓當學生循循善誘的角色,翻身當了一盤顧問。
  “那應該還是會痛哦?”李蔓似乎沒有察覺到回答問題的其實她長期以來認為的清純女書呆。
  “你拿根黃瓜試一下,看會不會痛。”蘇紫繼續看書,時不時冒兩句,以證明自己還是臥談會的成員。
  “那如果……就是……男的……叫女的用嘴巴……那個,會不會……?”李蔓的問的吞吞吐吐。
  “你說吹蕭吧?”蘇紫把書放下,撩開蚊帳,就看見李蔓盤腿坐在床上,一副六神無主的表情。
  “對對對。他就是這麽說的。”話一說出口,李蔓才知說漏了嘴,立馬不做聲了。
  “那個不會痛,就是很下賤!”蘇紫惡狠狠地拋一句,把書一扔,關燈了。
  閉上眼睛,腦海裏出現了一幕她以為自己早已經忘記的畫麵。
  在一間看似倉庫的房間裏,周圍堆滿了雜物,蘇紫興衝衝地開門進去,喊了一聲:“林菲……”
  林菲跪在一個男人的麵前,嘴巴不停著吞吐著,手指也隨著前後滑動,嘴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唾液順著嘴角流了下來,胸口濡濕一片。那個男人,她隻來得及看見側麵,蘇紫從那次驚鴻一瞥的男人的側臉上,看見了欲望,占有,征服
  ……
  不能再想了,蘇紫緊緊閉上了眼睛,眼淚就順著眼角滑了下來。
  耳邊響起舒小饒怯怯的聲音:“什麽叫吹蕭啊?”

  寒假小番外 媽媽眼裏的蘇紫
  蘇紫出生的那一天,是臘月初八。那是記憶裏最冷的一個冬天,她的父親抱著她走進來,我看了一眼她皺皺的眉頭和發紅的肌膚,便昏了過去。迷糊之間聽見醫生和護士忙亂的腳步聲。
  生下蘇紫後,每一年的春夏之交我都會在醫院裏住上一個多月。貧血,頭暈,每到季節交替的時刻更為明顯,因難產而遺留下來的後遺症,滿月之後,蘇子便送去了姥姥家。
  我對蘇紫的愛很複雜,有時候恨她,如果不是為了她,或許自己便不會遭那麽大的罪,有時候愛她,那是一條我豁出性命換來的小生命,更多的時候是覺得對不起她,這個沒有喝過一天母乳,甚至很少見到母親的孩子,從出生的第一天就注定了殘缺。
  記得她要上小學的時候,我們把她從姥姥家接回來。那一天晚上,她哭得驚天動地,吵著要回家。我邊打她邊哭:“回什麽家?這裏才是你的家。”
  她頓時就不哭了,隻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掉,自己跑回了房間。可那時候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神瞬間灰了下來。
  她的父親下海之後,跑起了外銷,常年累月不在家,我也有自己的工作。經常去學校接她的時候,學校裏的學生都走光了。那個時候,我就看見小蘇紫坐在街沿上,雙手支著頭,眼睛看著天邊的夕陽,背著一個小書包。看見我了,隻輕聲叫了一聲:“媽媽”,就乖乖地爬上自行車,不哭也不抱怨。仿佛等待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再後來,她爸爸在外麵的事情陸續傳到了我的耳朵,是不是男人一有錢就會變壞?很長一段時間,我備受折磨,我哭,我鬧,我歇斯底裏。我甚至想讓蘇建民徹底破產,從此就沒了那些鶯鶯燕燕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常常抱著小蘇紫哭,邊哭邊告訴她:“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我覺得世界隻剩下我們母女倆,看似繁華實則淒涼。每每那個時候,蘇紫就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說:“媽媽,我這次又考了100分。”我笑了,小小年紀的她已經學會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的母親。
  再後來,世界果真隻剩下了我們母女兩人。那是一場史料未及的噩夢。半夜我從夢中驚醒,就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掛在門梁上,窗戶外麵的光投射進來,我看見他的舌頭長長地伸在了外麵,眼睛睜得出奇地大,那個前幾個小時還跟我同床而眠的男人,如今竟成為一具死不冥目的屍體!此後的若幹年,我整晚整晚地失眠,因為一閉眼,全是他睜著眼睛伸長舌頭的模樣。而這樣的噩夢似乎永遠不會醒。
  關於他死亡的真相,直到債主上門,我才真正知道。
  若幹人堵在門口,問我討個說法。“你家蘇建民之前說隻是抬會,卻拿著我們的錢跑去販賣走私煙,現在煙被查了,他知道自己要坐牢,就這麽死了,那我們的錢呢?”
  一個一個猶如凶神惡煞 ,恨不得我們全家死絕了才好。
  我很想告訴他們:“如果能下地獄,我也想把蘇建民揪出來,叫他給你們一個交代,也給我一個交代。憑什麽自己種下的因,要讓我們孤兒寡母承受不能承受的苦果?”
  我想應該從那個時候開始,蘇紫變得沉默,越來越沉默。隻是那個時候的我,怎麽還有餘力留心她的一舉一動?
  直到初二那年,她的班主任找上門,她懷疑蘇紫得了自閉症,希望家長配合。我才恍然。“這個女孩成績好是好,但我發現她一天到晚可以不說一句話。如果不是老師抽她起來發言,她那一天嘴巴都是閉得緊緊的,下課以後也不跟別人說話。後來我觀察了一下,發現班上有幾個特別頑皮的男孩老愛欺負她。在她板凳上滴幾滴紅墨水,把她的課本藏起來或者撕掉,甚至把抓來的小蟲放進她的文具盒裏……可她從來不哭,也從來不會把這些告訴老師。我猜想她的心理狀態有點問題……” 我沒聽完她班主任的話,心裏一陣一陣地慌,什麽時候我嬌巧可人的女兒竟成了這副模樣。
  那天吃完晚飯,我看著她整個人伏在書桌上,聚精會神地做著作業。如果不是班主任的談話,這樣的場景,我應該感到欣慰才是,多麽懂事聽話的女兒。
  “蘇紫,你有沒有什麽話想對媽媽說?”
  “你想說什麽?”她從書本的抬起頭,言語之間全是防備。
  “班上同學跟你相處得如何?”
  “還好。”
  “老師喜歡你嗎?”
  “還好。”
  “有沒有特別要好的同學?”
  “沒有。”
  每一對話都密不透風,她自己織了繭,甚至連我也被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
  這樣的狀況持續到了高中。漸漸地,我發現女兒有了笑容,偶爾還會主動打破沉默,告訴我一些學校發生的事情,甚至沒事的時候還能跟她的曾祖父聊天。沒多久,她帶回來一個女同學,高高瘦瘦的,與我們家的蘇紫相比,顯得更招搖一些,隻是眼神裏多了很多戾氣。直覺地,我不喜歡這個女孩子,但想到蘇紫以往的沉默與自閉,我隻能默許她們在一起。
  蘇紫與這個叫林菲的女孩很快變得形影不離,常常帶她回來吃飯,有時候也留她在這裏睡覺。如果林菲在,那麽蘇紫的臥室一整夜的燈都是亮的。我不知道兩個小女孩哪有什麽多的話好說,可看著蘇紫越來越開朗,我對林菲也自然好了許多。
  高二那一年,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老師打電話告訴我,蘇紫進了醫院。醫生說是服用了少量安眠藥,洗胃以後沒什麽大礙。
  我看著病床上的一直閉著眼睛的蘇紫,眼淚就那麽簌簌地往下掉,枕頭兩邊都濕了一大塊。
  看到這樣的場景,再多的為什麽也隻能壓在心底。隻聽得班主任講,她突然上著課就昏到了。為什麽會服用安眠藥,沒有人知道。
  三天之後,她出院了。我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她,一心等著她心情平靜後能告訴我事情的始末。
  那一天晚上,我輾轉反側,我不知道我的女兒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她的胃裏會有安眠藥,醫生說隻是少量,不足以造成什麽嚴重的傷害,如果她真有什麽輕生的念頭,怎麽可能會選擇在課堂上發作?
  一連串的疑問擾得我心神不寧,半夜起床,我發現她房間的燈還沒關,我走過去想叮囑她幾句,敲了半天門,她也沒有反應。
  用鑰匙把門打開,床單上竟是一灘殷紅……
  這還是我的女兒嗎?在她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在醫院裏,醒來後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你不要問了。我以後不會了。”我欲言又止。她的世界翻天覆地,那我呢?又何嚐不是被她弄得翻天覆地。
  你們都想一死百了,你父親如此,你也如此?那我呢?我算什麽?這真像冥冥之中的詛咒,詛咒我命該如此?
  我幫她辦理了休學,轉了學校。一年後,她直接跳讀高三。那一年,應該算是最平靜的一年,安安份份的讀書,安安份份地做女兒,如果不提那件事情,或許她跟平常的高三學生沒什麽兩樣。
  時間過得好快,回來後的蘇紫已經是大一的學生了。眉目淡開了點,我想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新的環境會讓她忘掉所有的不快樂,我隻希望以後的她,能平安快樂,就已經知足了。

  放心,我不是喬世偉
  我們對於有些無法解釋的事情,稱之為緣分,我們對於一些無法抗拒的事情,稱之為命運。
  你相信緣分嗎?
  你相信命運嗎?
  有些時候,我們閉著雙眼禱告,不要發生不要發生,可事情卻偏偏發生了。有些時候,我們掙紮著對自己說,不,不,不。可發現自己已經身不由己地靠近了。
  蘇紫回到學校的第二個星期就接到了任姨的電話。任老爺子住院了!
  對於這個大家族來說,任老爺子的病非同小可,對於蘇紫而言,去看望是禮節,而並非完全出自真心。這年頭缺的是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難道病房前不是排起了前去看望的長龍?
  任老爺子一見蘇紫,就掙紮著要起來,握著蘇紫的手,一直在念叨。看來他是真心實意喜歡這個丫頭,“蘇丫頭,我可要批評你了。為什麽這麽久都不來看看爺爺呢?要不是生病,是不是都不來看爺爺了?”
  蘇紫尷尬地笑著:“爺爺,哪裏的話。實在是學校有點忙,這不剛回來就來看您老人家了。”
  “跟學校請幾天,這幾天就在這裏陪爺爺說說話。”蘇紫沒想到任老爺子會這麽說,不禁抬頭看了一眼任姨,向她發出求助的眼神。
  “蘇紫,要不就跟學校請幾天假吧,大學裏缺幾天課應該也沒什麽關係。回頭跟你們老師說說。”蘇紫沒想到任姨也會這麽說,一時下不了台。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就這麽說定了。”任老爺子一陣大笑,就當這事有了定論。
  任老爺子是髖關節骨折,談不上多嚴重,隻能說精神尚好。醫院那邊倒是猶臨大敵,每隔一刻鍾,就有一個醫生帶著一群醫生護士進來檢查。
  蘇紫陪著任老爺子聊了會天,看著老爺子有點犯困,就悄悄拉著任姨說:“學校剛開學,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話還沒說完,任姨就打斷她:“你知道這是多好的一次機會嗎?難得我們家老爺子喜歡,你知道這次生病我們對外都是封鎖了消息。不是爸爸特地叫你來,我也不會多事通知你。要是你覺得不方便,要不就每天都來陪陪他,反正也有特護。”
  蘇紫扭不過,也隻好作罷。隻是在內心祈禱,千萬不要見著其他姓任的人。
  可惜的是老天並沒有聽見蘇紫的禱告。
  蘇紫去醫院的第二天,就碰到了任之信。任之信看到她,表情瞬間有點驚訝,轉而又平靜了。
  ‘爸爸,今天好些了麽?”任之信徑直走到病床前,假裝沒看見蘇紫。
  “恩,好點了。主要是蘇丫頭一直在陪我說話。這醫院待著太悶了。”任老爺子情緒很不錯,“之信啊,這丫頭很厲害啊。剛才跟我下五子棋,我連輸了好幾盤,一點也不知道敬老,也不肯讓我幾步。”
  蘇紫這才尷尬地叫了聲:“信叔叔好。”
  任之信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可沒想到,任老爺子還偏要任之信跟蘇紫切磋一盤。蘇紫推辭不過,隻好硬著頭皮上陣。
  任之信顯然心不在此,蘇紫沒走兩步,忍不住提醒他:“三三了。”
  “哦。重來。”
  這一盤,任之信明顯把心放在了下棋上,走得很犀利,蘇紫也不敢馬虎。不一會,棋子就快鋪滿了棋盤,勝負居然還未見分曉。
  “四三。哈哈,你輸了!”贏得很艱難,所以勝利顯得更珍貴。蘇紫忍不住笑了起來。
  接著任老爺子也笑了,邊笑邊鼓掌:“恩,不錯不錯。連之信也輸了,那我輸得更加心服口服。之信,這丫頭很有意思吧?”
  任之信對於蘇紫的再度出現,有過片刻的意外與錯愕,隱隱地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欣喜。原本他隻打算敷衍一下老爺子跟這小他一輪的丫頭下一盤棋,沒想到,這丫頭分明不知道什麽叫演戲,還正兒八經殺起來,讓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下棋。他承認,他走神了。原來她深思的時候居然喜歡咬手指,拿著棋子的神情無比地專注,這個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尤其地豐富,其實隻消看她的臉,就知道她的棋路。她盯著某個空格皺眉,眼神順著棋盤移動,分明是在估計之後兩步的棋;搖頭,是自己看出此路不通,然後還又抬頭看他的棋,那是在估計他的棋路,她表情一鬆,那是看準了一步,落子。以為是一步好棋,然後就聚精會神地望著他,緊張得要死,生怕那步棋子堵了她的路,或者沒有按照她希望的走。如果他走對了,她就會露出一個自以為高深莫測的微笑,如果他剛好堵住了她的路,她的嘴唇一咬,估計正在心底咒罵他。
  任之信不知道原來自己心思竟細膩到能捕捉到她的若幹個表情和心思。他疑惑了,如果說第一次他以為她那是天真的勾引,那這一次,他猶豫了,或許隻是本性。隻能這樣猜想,當她專注於某種事物或者想某件事情的時候,她的表情是動人的,而非出於故意。
  他看著她越來越凝重的表情,有點不忍心,決定放她一馬。他看見她笑了,那應該是屬於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才有的笑容,沒有城府的笑,發自內心的笑。那一刻,他也覺得自己贏了。用一盤棋換來一陣賞心悅目的笑聲。
  他沉溺於此,並沒有聽出任老爺子的弦外之音。
  倒是這場笑,讓病房裏的氣氛活躍了不少。
  “再來再來,不算。”他擺棋重來,如果說之前覺得探病是必盡的責任,現在他竟產生了也並非沒意思的念頭。
  三個人輪番下了幾局,時間過得很快,直到特護過來催促探病時間結束了。蘇紫才慌忙地回過神來,差點要趕不上公車了。
  “我送你。爸爸,我們先走了。”任之信拉著蘇紫一起走出了病房。
  今天意外地沒有看見司機,堂堂的副市長當自己的司機,真是於有榮焉,蘇紫頗會自嘲。
  “關於上一次,我想應該向你道歉。”任之信打破了沉默。
  “不敢當。”蘇紫照例把頭轉向車外,然後對自己說:“我隻是搭免費公車,不想旁伸枝節。”
  “那麽你是生氣了?”
  “怎麽會?我早忘了。”為了配合語言的真實,蘇紫還配上了假笑。
  她又開始戴上麵具。任之信今天又有了第二個發現,他想起之前那個混身是刺的她,原來當她內心不願意或者抗拒的時候,她就會這樣,言語不算冷清,甚至還說得過去,可整個人已經把你拒之於千裏之外。潛台詞就是:“我跟你不熟,我一句話也不想與你多說。”
  任之信笑了:“那麽我向你鄭重的道歉。”
  蘇紫一楞,完全沒想到任之信會這麽說,再擺出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表情,似乎太作了。
  “你真的不需要道歉,如果換作我是你,可能我也會這樣做。畢竟,關係到自己的親人。”蘇紫誠心實意地說道。
  “你能這麽想我很高興,但我也有不妥的地方,沒有考慮一個女孩子的處境和感受。”任之信一邊開著車,一邊說。
  蘇紫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並非之前想象得那麽高不可攀,他的魅力或許在於能不著痕跡地營造出某種語境,讓你感覺是在平等地與他交流,讓人不由自主地卸下防備。
  “我之前沒想到喬世偉是這樣的人,隻是覺得他的態度很奇怪,你見到的那兩次,也是僅有的那兩次。”
  “其實就算不是你,也會是其他人。一個人其心不正,旁人如何提點都是徒勞。”說到這裏,任之信輕輕歎了口氣。
  好奇心被勾起,蘇紫想到任思薇那副病懨懨的樣子,不知道她與喬世偉之間又有著怎樣的故事。
  雖然好奇,她也知道這樣的提問實在唐突,隻好沉默。
  兩個人的話題扯開了,蘇紫聊到學校的生活,對C城的感受,同學之間的趣事,氣氛倒也融洽。不得不承認,與任之信聊天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他很少說話,卻在適當的時候說一兩句,讓你感覺這樣的話題並不無聊,然後再興致勃勃地講下去。
  之後的幾天,蘇紫去醫院的時候總會碰見任之信,然後他便會送她回學校,偶爾還會請她在外麵吃一頓便飯。一來二去,蘇紫覺得他這樣的人也並非很難相處,敬畏是有的,隻是慢慢消除了敵意。
  那一天,任之信照例把蘇紫送回寢室,臨下車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張名片。蘇紫詫異地看著他,又想起喬世偉第一次在任家那偷偷摸摸塞過來的名片。
  任之信笑了:“你放心,我不是喬世偉。”

  饒小舒苦盡甘來
  愛一個人是一件卑微的事情,猶如那棵開花的樹,在佛前祈禱了五百年,又猶如那一粒塵埃,渺小得不值一提。但,無論回頭的幾率微乎其微,總會有人回頭,即使已經過去了五百年。塵埃變成雨滴亦非沒有可能,是的,隻要你相信。
  蘇紫的心事了了大半,隻要喬世偉不出現,她覺得去醫院的日子也並不難過。倒是寢室裏這幾天顯得歌舞升平的。
  說是歌舞升平,實在有些誇張,不外乎饒小舒整天開著收音機唱歌,興起的時候還拉著李蔓在狹小的寢室裏跳慢三,然後整天到晚,嘴裏都哼著歌,看起來神采飛揚的。
  “談戀愛的人就是不一樣啊!”李蔓在陽台上一邊洗衣服順便調侃饒小舒。
  “嗬嗬,你還不是一樣。”饒小舒絲毫不介意被洗涮,沒辦法,人逢喜事精神爽。
  “千萬不要拿我跟你比,我跟你不一樣。”李蔓躲過饒小舒想要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臉地敬謝不敏。
  “那當然。”饒小舒想了一下,一回頭發現蘇紫回來,忙不迭地迎上去,此時的她實在太需要別人幫她分享初戀的喜悅了。
  她的初戀,除了那個她心心念念的高中同學莫俊,還會有誰呢?
  剛知道饒小舒暗戀那陣,李蔓說,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暗示長達三年熟視無睹,那不是襄王無意,便是心有所屬。這盆冷水把饒小舒的一顆紅星澆得瓦涼瓦涼的。整個人呆在那裏,跟木乃伊似的。
  還是蘇紫看不過眼,補了一句:“或許讀理科的男生都比較遲鈍。”饒小舒才又慢慢回了神。
  這一次告白成功,饒小舒算是揚眉吐氣了,尤其是在李蔓麵前。那句話怎麽說的呢?守得月開見月明。這一個學期被李蔓的歪論邪說荼毒得千創百孔的饒小舒給予了現實的一擊。
  這也不僅僅是饒小舒興奮的原因。是因為整個告白的時間、地點和經過,都極大地滿足了她對愛情的幻想。那一刻,她與她的白馬王子莫俊上演了一出足以媲美經典韓劇的橋段。
  寒假回來後的第一個星期,饒小舒在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偷偷給莫俊寄了一封信。雖說之前他們兩個人也通信,但也不過是聊聊家常,說說裏短,誰也沒有提到那件事上,也不知寒假裏饒小舒受了什麽刺激,一回來就把告白的情書寄給了她的白馬王子。
  事後,饒小舒說:“我當時告訴他,下個星期六,是我的生日,我想請你陪我去江邊看日落。那一天,我會一直在江邊等你。不見不散。寄出去的時候,我想這下該算破釜沉舟了。要是那天他出現了,我就會告訴他,如果他沒有出現,我就從此死了這條心,再也不會提他了。那一天,當是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算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據說那一天,饒小舒早早地就去了江邊。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勇氣,三月的C城,春寒料峭,她好選不選地把約會的地點選在了江邊。江風一吹,活生生一個白毛女嘛。
  “其實我隻是從來沒見過長江,覺得在那裏約會特別有意義嘛。”戀愛大過天的饒小舒就這麽又冷又餓地站在江邊等著結局的到來。是HAPPY END還是SAD EDN?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日落比她想象中的來得還要早些,太陽那麽一點一點地往下沉,饒小舒的心也這麽一點一點地往下沉,天黑得很快,好象隻是片刻鍾的工夫,太陽就完全隱沒在江對岸那片吊腳樓的背後,期待中的男主角還是沒有出現
  她坐在一塊石頭上,眼淚就那麽簌簌地掉,仿佛要把這三年來的思念、迷戀和妄想都那麽一口氣流幹淨,從此以後擦掉,太陽照常升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饒小舒。”
  饒小舒緩緩地轉過頭,生怕這隻是幻覺。遠遠地有一個人向她走來,逆著光,她看不清楚,隻覺得那人的影子投在江岸上,瘦削而又纖長。
  她等的那個人終於還是出現了,雖然錯過了落日的約會,但至少他來了。
  饒小舒笑了,臉頰邊還滿是淚痕,但不要緊,很快,江風一吹,就幹了。
  “他為什麽那麽晚才來?”李蔓覺得這浪漫的情節裏疑點重重。
  “我沒問,有什麽好問的。該來的總會來。遲到總比不到好。”饒小舒的世界隻有是和不是,來和不來,她不要中間的那個答案,或許不想來,但不得不來,或許不情願,但勉為其難。她不這樣看,來了就來了。那漫長的等待就一筆勾銷。她不在乎,自然也就不問。
  “那他就答應你了?”
  饒小舒笑了,邊笑邊點頭。這位王子出現後的情節被她一個甜蜜的點頭匆匆帶過,隻能任各位看客自憑想象。
  或許她開始講述自己對他的愛,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第一次動心的情景,她記得他說的那些話,她暗示的那些細節。男主角被這深情的告白打動了,他原來並不知道身邊竟有這麽一個女生,用盡三年的心力默默地注視著她。
  又或者,她什麽也沒說。就那麽笑著看著他,他看見她的眼眶還是濕潤的,他伸出手擦掉了快要掉下來的那滴淚。輕輕地在她耳邊說了三個字。或許是對不起,又或許是我愛你。不管是哪三個字,聽在饒小舒的耳朵裏都是一個意思。
  再或者,男主角說的又是另外一番話。她暗暗地注視了他三年,他又何嚐不是?像一個甜蜜的誤會,在情動之初,才發現彼此都是唯一。
  雖然最後的一種假設,李蔓覺得可能性為零,但不管怎麽說,饒小舒戀愛了。這是結果,也是事實。現在的她,每天晚上就在寢室裏打著電話,說話的嗓音可以膩死一頭大象,白天,她在課堂上奮筆疾書,隻有沉浸在戀愛裏的人才有那麽多話說吧?
  蘇紫沾染著饒小舒的喜悅,心也覺得開朗許多。時不時地與李蔓逗一下嘴,又或者合著李蔓一起調侃饒小舒。她覺得自己離愛情這個東西實在太過遙遠,但身邊的人碰到了,也覺得是好的,至少她覺得或許可以相信。原來愛情是存在的,雖然發生愛情的幾率跟五百萬差不多。

  吃不到的葡萄是最甜的
  任老爺子終於出院了,雖然拄著拐杖,但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照例全家人聚會,任老爺子拉著蘇紫,一定要她參加。
  “多虧蘇丫頭啊!”任老爺子對蘇紫的好有目共睹,現在就算是其他人,也不敢對蘇紫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任老爺子要捧的人,他們怎麽會不跟著捧?
  這是蘇紫在那次以後第一次見到喬世偉,她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向了別處。任姨她們在一旁聊天,說的無外乎是誰家的某某與誰家的某某結婚了,如何如何,說了半天,任姨好象很無意地問了一句:“蘇紫在學校裏有沒有交男朋友啊?”
  蘇紫愣了一下,“還沒有考慮過這些事情。”任姨可能覺得有點唐突,“隻是隨便問問,現在大學裏談戀愛也是很正常的,不用不好意思。”
  倒是任老爺子的反應很奇怪:“不要帶壞小孩子。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正是讀書的時候,怎麽老是談這些問題?沒名堂。”
  這還是蘇紫第一見到任老爺子那麽嚴肅,屋裏頓時就安靜了。還是任之信打了一下圓場,把話題岔了,任姨也覺得無趣,也把頭轉向了別處。
  蘇紫待在那裏,覺得有點尷尬,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就那麽火辣辣地往身上瞟,非常地不自在。她不用看也知道會是誰,然後心裏不斷地對自己說:當他不存在,當他不存在。
  廚房裏的阿姨走過來說開飯了。
  蘇紫輕呼一口氣,決定吃完走人。
  走到飯桌準備坐下的時候,蘇紫發現怎麽喬世偉坐在了自己旁邊。
  她想換個位置,卻發現任姨旁邊坐的是自己的女兒和丈夫,再旁邊就是任之信挨著任老爺子。
  再換已經不可能了,大家都已經各就各位了。蘇紫坐下席,喬世偉夫妻是晚輩,都是下席,再換換到主賓位去也不合情理。沒辦法,蘇紫硬著頭皮坐下來,隻能這樣安慰自己:眾目睽睽,他也不會做什麽。
  飯吃到中途,蘇紫覺得一隻手擱在了大腿上,菜還在喉嚨裏,覺得跟吃了一百隻蒼蠅一樣的惡心,她沒想到喬世偉竟這麽大膽。他吃死了她不敢做聲,也吃死了旁人看不見。就那麽肆無忌憚地把手擱在她的大腿上,手指還在一叩一叩的,像是某種暗示。
  蘇紫一陣火起,擱下筷子,用手狠狠地掐了一下,沒想到,喬世偉仿佛猜準了她會這樣,擱在大腿上的那隻手,居然反手一握,一把抓住了蘇紫的手,握個牢實。
  蘇紫掙紮了幾下,根本掙脫不了,狠狠地瞪著喬世偉,臉漲得通紅。
  “怎麽了?不舒服啊?你臉這麽那麽紅?”蘇紫又一次見識了喬世偉的潑皮,他居然搶先一步,問得她啞口無言,其他人的目光紛紛往蘇紫這邊看。
  蘇紫尷尬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你們先吃。我吃好了。”倏地站起身,趁那隻手的主人沒注意,蘇紫的手終於獲得自由。
  喬世偉朝她看了一眼,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在客廳坐了一會,蘇紫坐立難安,瞅著飯廳裏的人吃的差不多了,她趕忙過去打個招呼,準備走人。
  “爺爺,學校還有點事情,我先走了。”
  “我送你。”沒想到喬世偉居然冒出一句,“剛好我要去學校拜訪我的導師,順便送你一程。”
  蘇紫慌了神,難道他都計劃好了?怎麽辦怎麽辦?估計說不用也沒什麽用了。蘇紫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任之信。
  任之信看了幾眼,放下筷子,輕咳了一聲:“世偉,你陪著思薇。我要回辦公室一趟,待會叫司機送蘇紫走。你坐下把飯吃完。”言辭之間有著讓人不可反駁的力量。
  蘇紫輕呼了口氣。
  並沒有什麽司機,任之信也沒有回什麽辦公室。在送她回去的路上,任之信開口了:“我沒想到他那麽大膽。”
  “不管怎麽說,謝謝你。”坐在車上,蘇紫才慢慢鎮定心神。漸漸地,疑問就浮了上來。按喬世偉今時今日的地位,他犯不著,也不至於。蘇紫想不明白,為什麽偏偏是她,為什麽偏偏是這樣的方式?她覺得氣悶,低聲詛咒了一句:“變態!”
  任之信轉頭看了蘇紫一眼,沒說話。
  車快要學校的時候,任之信:“想不想散散步,透一口氣?”
  蘇紫料他有話要說,便跟著下了車。
  “思薇是個很乖的女孩子,也很有天分,從小到大,全家都很喜歡她。你現在覺得她不愛說話,病懨懨的,可在兩年前,她並不是這樣。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情,或許你跟她會成為好朋友。”
  蘇紫沒想到話題會從任思薇開始,她想著任思薇的樣子,如果她愛笑,或許又是另外一番模樣。
  “從小到大她的成績都很好,可能是因為她的爸爸是C大校長的緣故,她反而不想讓人覺得她在受家人庇蔭,學得更用功。那一年,她考上北大的工商管理係,全家人都為她高興。大三那年,她被保送研究生。一路順風順水,這個孩子這一生都走得太順,一方麵是她自己爭氣,另一方麵我們也都寵著她,不願意讓她受半點委屈。
  研一的時候,她回來告訴我們,她戀愛了。當時她爸爸已經調去了北京,比我們先知道這件事情。一開始,他爸爸很不同意,因為對方隻是一個窮山村裏出來的男孩子。倒不是說我們有門戶之見,實在是兩個人的生活軌跡完全不同,擔心思薇會吃虧。我跟她年齡差距不大,在家裏她也跟我最親近,跑回C城在我麵前哭著鬧著,求我幫她。我還能說什麽呢?我們都太愛她,太慣著她,心想就隨她去吧。研究生要畢業的時候,思薇和那男孩子計劃要出國。出國之前,我們為他們辦了訂婚儀式。
  訂婚之後,思薇回了一趟C城,辦理簽證手續。那段時間,她對我說,那男孩已經先去了德國,但她卻被美國的一所學校錄取了。後來才知道,這不過是那個男孩苦心布的局而已,還沒等思薇拿到簽證,估計那男孩在德國剛落下腳,就打電話過來跟思薇說分手。原來那男孩從頭到尾都沒有喜歡過思薇,不過是想靠著思薇出國而已,而且他自己有女朋友。
  這件事情,對我們全家人的打擊都很大。思薇的爸爸從他們兩個人確定關係的那一天開始,就負擔了那男孩所有的費用,甚至是他家裏人的生活費用。沒想到最後竟成了農夫和蛇的故事。可想而知,這件事情對思薇的打擊有多大。
  一開始,她不相信。自己買了機票追去了德國。後來還是大姐,也就是你任姨追去德國,把她接回來。接回來的時候,人就變了,我們帶她看心理醫生,醫生說她有嚴重的抑鬱症,整整一年的時間,她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中間自殺過兩次。她媽媽擔心她,從北京回來每天就在家裏守著她,哪裏也不敢去。
  老爺子看不下去了,逼著她出去找工作。在我們家,老爺子說的話就是聖旨,思薇雖然不想見到生人,不想說話,可也沒辦法,去了美領事館做幹事。
  我們都太天真了,以為這樣她就慢慢會好起來,時間會治愈一切,我們都高估了她的承受能力。
  喬世偉就是在她工作以後帶回家的男朋友。表麵上她跟正常人沒什麽兩樣,我們都以為她已經走出了陰霾,說實話,即使那個時候不是喬世偉,是其他任何人,隻要是思薇帶回來的,我們都不會說一個不字。
  很快,他們就結婚了。蜜月還沒過完,就出事了。趕到家的時候,就看見喬世偉一臉的血,思薇像個瘋子一樣拿著剪刀追著他,歇斯底裏地邊哭邊喊:你為什麽要騙我?你為什麽要騙我?說啊說啊!……
  醫生說她得了嚴重的精神分裂,而喬世偉自然成了她又愛又恨的那個人的代替品。正常的時候,他們跟平常夫妻沒什麽兩樣,可一旦發病,她就會像瘋了似的又打又殺。”
  “你們為什麽不送她去醫院?”蘇紫的心靈深受震蕩,原來陽光的背麵竟是如此。這世界上看不見的角落每天都在上演著悲劇。
  “以任家在C城的地位,怎麽能爆出這個醜聞。任老爺子的親孫女竟是個神經病。隻能在家讓請私人醫生看護。醫生說,她不能承受任何刺激,如果生活很平靜,心境平和,她發病的幾率會越來越低,配合藥物治療,會有痊愈的可能性。”任之信神情凝重。
  “所以喬世偉才會變成現在這樣?所以你不允許他做出任何刺激任思薇的事情?”
  蘇紫想著喬世偉或許一開始隻是抱著攀高枝的企圖接近任思薇,以為自己找到了棵金梧桐,卻沒想到自己的妻子連身也近不得。半夜常常被枕邊人驚醒,說不定一把利刃就抵到了胸口,寢食難安。所以他才憤懣,才扭曲,才如此肆無忌憚。他覺得任思薇欠他的,覺得任家欺騙了他,他要加倍地討回來。當他第一次在任家看到蘇紫的時候,是否以為她是曾經的那個自己,所以他把她當成了獵物。當他看見她坐在那裏露出百無聊賴的表情時,他是否以為她也同他一樣,對這個表麵繁華,實則肮髒的家族心懷不屑?所以,他要她當他的同類,他要她跟在站在同一條陣線,一起發出對任家的嘲諷。
  “喬世偉對你,或許並不是那麽簡單。”任之信仿佛看穿了蘇紫的心思。
  “什麽意思?”蘇紫被這一連串的秘密弄得暈頭轉向。
  “我跟你說過,喬世偉不是第一次,你不是他第一個。但他對你終究有著不一樣。這是我失策的地方。
  因為思薇的事情,我們覺得虧欠喬世偉,所以加倍地補償他。他現在的位置是個肥缺,他自己知道。他在外麵有女人,我們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他做得幹淨,思薇不知道,畢竟他是個正常的男人,關於這點,作為思薇的家人我們無話可說。隻是前提是,他沒有玩出火,沒有越過界。我知道他去學校找過你,給你寫過信,甚至還送禮物過你。但這不是喬世偉慣常的作風,正如他所說,他如果要對你怎麽樣,他犯不著那樣。
  以往,我隻要稍微暗示他一下,他便知道該怎麽做。可這一次,他顯然把我的警告當成了耳旁風。”
  蘇紫哀叫一聲,與她何幹?為什麽自己竟趟進了這趟渾水?任思薇如何,喬世偉如何,跟她沒關係。她不欠任家的,任家也不欠她的,她覺得自己點背,才遇到這檔事,聽了這麽一出離奇的故事。
  任之信看著她一臉冤屈的表情,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發,“我知道不關你的事情,你放心,我會處理好。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了。”
  蘇紫看著他,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一個長久漂泊的孤舟,吸引它的不過是一個可以停靠的暖流。
  任之信送蘇紫回了寢室。回去的路上,片斷回閃。這個女孩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成熟與理智。其實在飯桌上,他並不清楚期間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他看見她的眼神,一種無助的期待,他瞬間就做出了決定。
  他向她合盤托出,關於這個家族的秘密。他想讓她知道,關於他,關於他的家庭的一切。這樣的感覺是三十年的生命裏第一次新鮮的體驗。
  她沒有尖叫,甚至沒有大呼小歎,她把疑問都壓回了肚子,然後自己去分析去理解遭遇的一切。
  她對人的心思觀察入微,邏輯嚴密,可對於男人,她似乎欠缺經驗。比如她並不知道,對於男人來說,吃不到的葡萄才是最甜的,所以喬世偉才會屢次三番地侵犯;比如她並不知道一個未艾少女對於成熟男人的殺傷力;比如她更不知道她對他莫名的信任和依靠,讓他覺得有莫大的滿足。
  想到這裏,一個隱隱的念頭在腦海裏成形,任之信神色一斂,又將這個念頭狠狠壓在了心底。

  任之信,我要見你
  “誰在愛我,我在愛著誰?誰在等我,我在等著誰?”饒小舒照例哼著歌,把一首《誰》唱得跟誰誰誰一樣的破碎。
  任老爺子出院後,蘇紫便又有各種借口和理由不去任家。但這一次,不知怎的,竟有點小小的失落,綿長而又微小。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拒絕什麽,於是更貪戀寢室裏的一室安穩,聽著破碎的誰誰誰,竟也入了神。誰?誰?誰?到底是誰?
  饒小舒滿是肥皂泡的手在蘇紫麵前晃了幾下,“喂,回-神-了!”
  “幹嘛?”蘇紫回過神,才發現盆子裏水早就滿了,嘩啦嘩啦往外流。
  “小妮子思春了吧?”饒小舒跟見了新大陸一樣,八卦指數爆棚。
  “是不是談了戀愛的人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談上啊?”蘇紫一手打掉她伸過來的手,戲謔地說。
  “那可不是,那句老話怎麽說來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饒小舒很讚同蘇紫的理論。
  蘇紫一笑,“我又沒什麽暗戀三年的男生,再說我也沒有去江邊喝西北風的嗜好。”
  饒小舒絲毫不介意蘇紫的調侃,再接再厲:“我晚上跟莫俊說,他們寢室清一色的高才生,任你挑。咱們寢室就你一個人在唱單身情歌了,你忍心拖姐妹們的後退嗎?”
  “行啊,把你家莫俊讓給我不就得了。”
  “非賣品,概不外借。”饒小舒一邊說手還一直比劃著NO。
  蘇紫被她的動作逗樂了,忍不住往她頭上敲了一記。“那不就結了。”
  “話說回來,蘇紫啊,大一都要過完了,你就真沒看上眼的嗎?據我偷偷觀察,就我們班為數寥寥的十一個男生裏,最少有三個對你感興趣。”
  “不是真的吧?我怎麽不知道。”蘇紫洗著衣服,說話的語氣配合著饒小舒的誇張。
  “哎呀,平時看你挺精明的,一副撒都懂的樣子,枉我把你視為自己的精神偶像,你怎麽連這點眼力兒都沒有啊?”饒小舒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不好意思,你的精神偶像讓你人生幻滅了。”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班長算一個,付海濤算一個,還有薑凱算一個。你選一個吧。”
  “班長我認識,付海濤是哪個?那個薑什麽,我怎麽沒印象?”
  饒小舒簡直要被蘇紫打敗了,抓狂地叫一聲,然後深吸一口氣,仍然沒有放棄對後進學生愛情盲童蘇紫同學的循循善誘。
  “班長就是那個上次野炊活動的時候,幫你揀柴火的那個人。付海濤就是全班男生裏最帥最斯文的那一個,據其他寢室的女生說他好象對你很有好感。至於薑凱,我的天,我們係的大才子,你居然跟我說你沒印象。他演講的時候,你不知道?迎新晚會的舞台劇就是他寫的,難道你不知道當初是他要求叫你出演女主角,是你死活不答應而已。”
  “哦,是嗎?關我什麽事。”
  饒小舒仰天長歎:“李蔓,快出來。我受不了!我們寢室出了個白癡!”
  蘇紫被饒小舒逗得一陣大笑。笑得快要岔氣的時候,才驚覺,有多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長久以來,她早已習慣把心事藏在很深很深的心底,習慣漠視周圍的一切,將自己與環境劃出一個安全的距離。朝夕相處的日子裏,饒小舒或是李蔓,這兩個與她截然不同的女生就這樣慢慢浸入她的生活,一點一點瓦解她堅硬的外殼,她學會了不用帶著麵具對著她們,學會了哭,學會了笑,學會了嬉笑怒罵,漸漸地也學會了七情、六欲。她羨慕,她欣賞,漸漸地從一個旁觀者成了身體力行者,她從她們那裏獲益良多,用現實的人間煙火一點點累積,一點點摧毀曾經的不堪、傷痕,然後一點點去遺忘並不值得記起的過往,沉寂許久的心也一點一點地回複著溫度,最後發現,原來,血仍未冷。
  ……溫暖與邪惡的分界線……
  C城的春天顯得特別短,還沒到五月,學校裏竟有人一身短打,早晚溫差大,尤其到了中午,跟炎夏的溫度竟沒有什麽分別。蘇紫依舊是長衣長褲,袖口密不透風,中午去食堂那陣,簡直就是煎熬。還沒走回寢室,渾身就出了一層薄汗,要真到了夏天,該如何是好?漸漸地,手腕上的疤成了蘇紫的心事,就好象有些事情你可以忘,卻不代表這些事情沒有發生過。
  實在沒辦法,蘇紫在白天能不出門就不出門,隻有到了晚上,才去上晚自習。
  五一前夕的一天,蘇紫走在回寢室的那條小路上,冷不丁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轉過頭一看,竟是喬世偉。
  眼前的喬世偉跟月前見著分明是兩個模樣。借著路燈微弱的燈光,她看著他,一臉胡渣,兩眼通紅,就那麽惡狠狠地盯著蘇紫,看得她一陣發毛。
  “好久不見。”喬世偉的聲音暗啞。
  “你喝酒了?”他一說話,蘇紫就聞到刺鼻的酒精味。
  “我可以當作你在關心我嗎?”他笑了,笑容卻透著一絲邪惡。
  “這麽晚,你有事嗎?”蘇紫後退一步。
  “沒事就沒不能來找你了?”喬世偉察覺到蘇紫的退縮,上前一步,靠得更近。
  蘇紫覺得危險。往四下一看,周圍都是下晚自習的人,心下才一安。
  “有什麽事明天再說。”蘇紫轉身就走。
  喬世偉衝上來,一把抓住蘇紫就往懷裏帶,不由分說地把頭低下來,企圖尋找蘇紫的唇。
  蘇紫本能地反抗,一推一攘之間竟被喬世偉抵在了過道旁邊的一棵大樹旁。“再亂來,我叫人了!”
  “叫啊,你叫啊!我巴不得你叫,最好讓所有人都知道。任家的女婿在學校裏非禮女學生,讓他們全部都知道,她任思薇不是不能受刺激嗎?聽了這個消息不知道會怎麽樣啊?她要全瘋了才好!……”喬世偉咬牙切齒地說著,表情越發猙獰。
  蘇紫完全亂了,腦海裏閃過的竟是任之信,他那麽凝重地說“我不能讓思薇受任何刺激。”一會他又鎮定地說:“你放心,我會處理好。”蘇紫的腦子裏全是任之信,怎麽辦怎麽辦?她該信哪一句?她大聲叫了會怎樣?任思薇真的會瘋嗎?那個叫他放心的人在哪裏?誰來告訴她,喬世偉到底想幹什麽?
  喬世偉見她不作聲了,把頭抬了起來,隻是手上的力道並沒有減弱。
  “現在我們來好好聊聊,相信你不會拒絕吧?”
  蘇紫被定在樹上,驚魂未定地看著他。
  “來,告訴我,那天任之信送你回家,你跟他說了什麽?”
  蘇紫搖頭,受不了喬世偉這副走火入魔的表情,他濃濃的酒氣就這麽噴在她臉上,差點讓她窒息。
  “沒有?不可能吧?你什麽都沒說,任之信會把我調走?讓我去一個科委的清水衙門當辦公室主任?”
  原來如此。
  “我什麽都沒說。你自己心裏有鬼,還怨別人?”
  “我心裏有鬼?說的好。說的好。那你告訴我,誰心裏沒鬼?小丫頭片子,我還真沒想到,自己竟栽到了你的手裏。”
  說著說著,他的頭又低了下來,蘇紫把頭一偏,喬世偉狠狠地鉗住她的下巴,不由分說吻下了去。
  蘇紫被強烈的酒氣刺激,胃一翻,竟吐了出來。
  “啪!”被吐了一身的喬世偉毫不留情一個巴掌就閃了過來。蘇紫的胃部一陣痙攣,還沒緩過勁來。她又有點想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胃病會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救自己於危難之間。
  喬世偉的手鬆開了,低著整理自己身上的汙穢,蘇紫瞅準時機,用盡全身的力道往喬世偉踢去,這個時候哪裏管得著是不是什麽關鍵部位,踢完了她轉身就跑,幾百級地台階,她頭也不敢回地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跑回寢室,把門一關。蘇紫順著門身子就軟了下去。
  寢室裏居然沒有人,蘇紫這才想起來,今天居然是周末,饒小舒去找莫俊了,李蔓估計正在學校裏的某個角落跟她的玫瑰先生親親我我。
  蘇紫這才發現自己全身都在發抖。她顫抖著拿過電話,手指一個一個地按著電話上的數字,僅僅是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都需要她耗費極大的力氣。
  “任之信,我要見你。”蘇紫一開口,才發現自己連聲音都變了。又啞又澀。

  呼吸是你的臉
  有些人用一生的時間去漂泊,尋求停靠的終點。其實由於我們的脆弱,我們根本無法掌握自己漂泊的方向。因為疲倦,行進中吸引我們的是每一處的暖流。
  半個小時後,任之信出現在寢室門口。
  蘇紫開了門,無端端地,一陣哭意就漫了上來。
  “我們出去說。”任之信對著帶他上來的樓管阿姨說了幾句,就摟著蘇紫下了樓。
  一路上,她沒有開口,眼睛盯著窗外。
  他沒開口問,聚精會神地開車。
  車停在一棟公寓樓下,任之信開了車門,走過來牽蘇紫的手,才發現她的手指冰涼。
  到了住所,他給她倒了一杯熱開水。
  蘇紫捧著水杯的手都在發抖,任之信用雙手覆蓋著她的手,手心傳遞來的溫度一點一點地暖起來。
  蘇紫兩眼出神地盯著水杯,眼淚就這麽看著看著往水杯裏掉,一滴一滴濺開來。
  任之信看得一陣心酸,把手杯放回桌上,忍不住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懷裏,手在她的背上安慰性地輕拍著。
  “想哭就哭出來吧。”他還穿著居家服,接了她的電話,拿了車鑰匙就往學校趕。從城南趕到城北,平時一個小時的車程隻用二十分鍾。他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麽,一路上他撥著她寢室裏的電話,一遍又一遍,卻沒有人接聽。於是更加的心慌,無頭無腦的一句話就這麽讓他的心七上八下起來。
  一路打聽過去,才找到她的寢室。開門的一瞬間,任之信的心一陣緊縮。眼前的她,衣衫亂亂的,胸口上還有灘汙穢,右邊的臉頰上有著清晰的指印。她那麽看著他,眼眶看著看著濕潤,他再也不敢往下想,她發生了些什麽。直覺要帶她離開,這般模樣,指不準旁人會如何聯想。
  靠在胸口的身體一陣一陣地抽搐,他知道她在哭,卻沒有聲音。他知道她想壓抑自己的情緒,所以不敢嚎啕。
  他就這麽站著,任由她的眼淚漸漸潤濕他的胸膛,他輕輕拍著她的背,試圖傳遞撫慰的力量。
  “謝謝,我沒事了。”不知過了多久,蘇紫從他的懷抱裏離開,聲音還帶著濃濃的哭意。
  蘇紫深吸一口氣,擦幹眼淚,還不往做出一個笑容,雖然很牽強。
  任之信這個時候才注意到蘇紫的手腕。袖口上的紐扣不知道什麽脫了,他抓住她的手腕一看,觸目驚心的一片青紫。
  他的指節捏得發白,他知道是誰,除了他還會誰,不是他她又怎麽會給他打電話?
  怒氣一點點地累積,他極力平複自己的情緒,憤怒,還有心痛。
  “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受傷?”他撂開她的袖子,檢查她的傷勢,從手臂到手腕,無不是青的青,紫的紫。
  “喬世偉瘋了。”蘇紫找回自己的聲音,平靜地說。
  “不要擔心,我不會再讓他接近你了。”任之信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蹦出來的,沉重無比。
  “不要擔心,不要擔心,如果我沒記錯,這是第三次了。有用嗎?你們任家的人都是瘋子,瘋子!他的老婆有病,關我什麽事?他心理不平衡,關我什麽事?你降他的職,關我什麽事?為什麽統統都報應到我頭上?我招誰惹誰了?你以為我想去嗎?你以為我想攀著你們任家求榮華富貴嗎?任之信,我不稀罕!不稀罕!我隻想這麽安安心心的讀書,本本分分的做人,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老百姓,我惹不起你們,難道還躲不起嗎?求求你們離我遠一點,求求你們了!……” 蘇紫一邊哭一邊說,到最後終於哭出聲來,越來越大聲,不可抑製。
  任之信走過去,把哭得癱軟到地上的她拉了起來,不由分說地抱著她,一直輕輕地在她耳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他不知道為什麽一看見她的崩潰就莫名地心疼,好象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正如同蘇紫,向來習慣隱忍的蘇紫也會選擇火山般的爆發。
  懷裏漸漸沒了聲音,任之信低頭看了一眼,才發現蘇紫已經睡著了。
  任之信小心翼翼地抱著她,放到床上,剛要離開,卻發現蘇紫的手死命地拽著他的衣服,沒有一點要鬆開的架勢。
  他靠著床沿坐了下來,把她紊亂的發絲一點一點地理順,右邊的臉已經腫了起來,上衣的紐扣鬆開了,露出隱約的伏線。任之信看得腹部一緊,連忙收斂心神。
  懷裏的她連在睡夢中也不安分,眉頭皺起,一直喃喃囈語,任之信仔細一聽,才聽得真切:“爸爸,爸爸。”
  聽明白,任之信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終歸還是孩子。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蘇紫才覺得四肢百骸都酸痛得要散架了,牽動一下嘴角,右邊的臉一陣抽痛。
  照了一下鏡子,才嚇了一跳。右邊的臉腫得跟饅頭一樣,喬世偉下手可真不留情啊。
  走出臥室,蘇紫才發覺房間裏沒人,茶幾上留了一張紙條。
  “已經替你請好了假,放心在這裏休息。如果怕室友擔心,就打電話回去報個平安。
  給你買回來的衣服放在衣櫃裏,冰箱裏有吃的。我開完會就回來,不要亂走。
  任之信”
  蘇紫看著任之信三個龍飛鳳舞的字,竟微微有些出神。
  她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後悔自己昨晚出了那麽大的醜。她真希望昨天自己是喝醉了才好,今天就有借口說全忘了。
  洗了澡,換了衣服。蘇紫才打量起這個房間。這是他的家嗎?隻是簡單的二室一居,沒道理那麽小;難道是他的別苑?用來金屋藏嬌?蘇紫看來看去也沒有任何女性生活過的痕跡。沒想到任市長的蝸居竟如此質樸。
  百無聊賴的蘇紫躺在沙發上看書,看著看著竟又睡著了。
  任之信回來後,便看見蘇紫躺在沙發上酣睡的模樣,手裏還捏著一本書。他突然覺得這樣的畫麵很溫暖,在若幹年後,他無數次回想起這個片段,它的出現填補了任之信內心某個空虛的角落。就那麽一瞬間,這樣的畫麵就擊中他的內心,一直沉澱到記憶的深處。
  蘇紫聽見響動,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見任之信笑吟吟地盯著她。她摸了一下嘴角,是幹的。心才安了下來。
  “餓了沒有?”
  “餓了。”
  “走吧,出去吃。”任之信拿著鑰匙準備換鞋。
  “算了,不要了。我這個樣子出去,不是給你丟臉嗎?人家還以為家庭暴力呢!”話一出口,蘇紫才覺得莽撞,頓時住了口。
  任之信似乎沒有察覺到蘇紫言語間的異樣,停止了換鞋的動作。
  “那吃什麽?”
  “冰箱裏有什麽做什麽嗎?剛才想弄來著,結果睡著了。”說著蘇紫就往廚房走。
  半個小時後,兩個人已經坐在餐桌前了。
  青椒肉絲,野山椒土豆絲,糖醋藕片,紫菜蛋花湯,三菜一湯,有模有樣。
  “我還不知道蘇大小姐竟有一手好廚藝。”任之信嚐了一口肉絲,眼神一亮,讚美也是真心實意的。
  “那是當然。”蘇紫一點也不謙虛。這手廚藝全靠曾祖父啊。這個前清遺老口味出奇地挑剔,也不管有沒有條件,他認準了每日至少四菜一湯的規格,有葷有素,還不能帶重樣兒的。蘇紫從小耳濡目染,母親忙不過來的時候,便是她趕鴨子上架了,操練了幾年自然也像模像樣了。
  “這年頭會做飯的女生越來越少了。看不出來你還有賢妻良母的範兒。”
  “嗬嗬,你看不出來的事情多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出奇地融洽。誰也沒有開口提昨晚的事,可如若不是經過昨晚,他們的關係也不會像今天這般,像一對平常的男女。誰會知道,按輩分,蘇紫該叫他信叔叔,而不是這麽沒大沒小地說,你,你,你;按常理,她是他的晚輩,可他卻這麽放任自己,開著這些平常男女才開的玩笑,不知不覺間,兩人的關係早已翻天覆地。
  “躺著別動。”任之信拿著冰塊,往蘇紫腫的那邊臉上輕敷。蘇紫被凍得渾身一哆嗦,往邊上一縮。
  他的臉離她那麽近,這一次,她終於看清楚了他的輪廓。眉目清疏,從臉頰到下巴的線條卻異常的剛毅,蘇紫出神地看著:這樣的輪廓,應該用B2的筆來勾勒,他臉上的皮膚並不平坦,有風霜的痕跡,猶如蜿蜒的海岸線。蘇紫就那麽定定的看著,冰塊在臉上的觸覺越來越遲緩,從一開始的刺痛到沒有知覺,如今竟覺得臉燒得厲害,火燒般的感覺好象蔓延到了耳根。
  “怎麽了?”任之信察覺到她的異樣。
  “沒有,我自己來就好了。”她轉過頭,接過任之信手上的冰塊,深深吸一口氣,想甩掉剛才異樣的情緒。
  任之信看著她,沒有說什麽,徑直回了書房。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時光是空曠的海洋,我們像魚一樣,雖然有相同的方向,卻始終無法靠近。
  第二天,蘇紫便回了學校。照例是饒小舒的小驚小怪和李蔓的詢問,隨便扯了理由搪塞過去。
  蘇紫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才有餘力回味這兩天發生的一切。
  那一天晚上,她睡在臥室,任之信在書房。
  蘇紫躺在床上,被子,枕頭,甚至床單傳來的都是一股她從未熟悉的味道,有些幹燥,隱約又有洗衣粉的清香,但漸漸地,還有一股味道壓過之前所聞,慢慢地猶如空氣吸進肺裏,蘇紫覺得陌生,是否往日的若幹的夜晚,他也如她一樣,在這張床上輾轉?
  念頭乍起,臉猶如火燒般乍紅。她努力拋開這個認知,跌跌撞撞進入夢鄉。
  那一晚,她做一個奇怪的夢。
  一個小女孩坐在台階上,殘陽如血,她抬頭看著落日,那麽一點一點沉下去,四周的景色就這麽慢慢融進黑暗。她坐在家門口,鑰匙丟了,她回不了家。旁邊一排的小樓房裏傳來了晚飯的香味,她努力吸了幾口,又覺得不餓。
  她拿出書包裏的作業,就著大門前一盞昏黃的燈,把作業放在膝蓋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
  到底比不上平整的桌麵,寫出來的拚音跟蚯蚓一樣扭曲。她搖了搖頭,撕去一頁,繼續埋頭看書。
  低垂的視線出現了一雙男式的皮鞋,小女孩興奮地抬頭:“爸爸!”
  順著視線往上,出現了一張中年男子的臉,眉目清疏,從臉頰到下巴的線條卻異常的剛毅,他臉上的皮膚並不平坦,有風霜的痕跡,猶如蜿蜒的海岸線。
  “任之信!”小女孩站了起來。
  這位男子彎身抱著她,“乖,小蘇紫,咱們回家!”
  ……
  夢到這裏嘎然而止。蘇紫在迷迷蒙蒙之間,額頭傳來奇異的觸感。仿佛是有一片柔軟而帶著熾熱溫度的羽毛輕輕落在了額頭上,然後又被風吹走了。
  她沒有睜開眼,但卻完全醒了。
  接著,她聽見黑暗中的傳來響動,有人為她輕輕撚好了被子。然後開門,而後關門的聲音。
  蘇紫睜開眼,窗外的月華透過窗簾隱隱射進房間。她知道,在上一刻,房間裏還有另外一種呼吸,剛才停留在額頭上短暫的溫度並不是幻覺。
  第二天清晨,蘇紫說要走,任之信也沒有挽留。回到寢室,蘇紫才想起那一夜詭異的夢,她知道弗洛伊德,卻不明白是怎樣的潛意識才會有這麽一個奇突的夢境。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蘇紫才發現,一個天生殘疾的人愛他的拐杖,甚於愛自己缺失的那條腿。
  接下來的幾天,蘇紫仿佛生活在真空。沒有人打電話找他,喬世偉猶如鬼魅般出現而後消失,甚至任之信也沒有傳來任何隻字片語。她甚至開始懷疑,那兩天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幻覺。所有的人都若無其事,隻有她,隻有她還在寢室裏發呆,看書,睡覺,心神恍惚。
  身上的淤青褪了色,手臂上還有隱約的一團灰紫,臉上也看不出大礙,連蘇紫看著鏡子,對自己笑了:“時間真是一副霸道的良藥。”
  又過了一個星期,蘇紫接到電話:“我在校門口等你。”她放下電話,還來不及換衣服,就衝出去了。
  快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她才漸漸慢下了腳步。她覺得自己的興奮來得沒有原由,正如她並不知道電話的那個人所為何事就那麽興衝衝地跑下來,下了五樓,跑過了幾百級台階,再經過體育中心、圖書館,快到那一公裏的長廊時,蘇紫才緩下了腳步。她為自己這種急不可待的情緒感到陌生和惶恐,甚至還有點羞恥。
  還有兩百米的時候,蘇紫看見有輛大赤赤地停在校門口,因為學校臨著街道,一般學校門口是不允許停車的。蘇紫趕上去了幾步,還沒走到車前,任之信就從車裏下來了。
  “剛剛從日本回來。才下飛機。”語氣裏還有疲憊。
  接著他便拿出一個小紙袋。
  “碰巧看見了,覺得挺適合你。”蘇紫不知道是什麽禮物,隻是直覺地一縮手並沒有接。
  “把手腕遮上,天氣熱了,老穿長袖不好。”
  一頓,紙袋已經在她手上了。接著他便坐上車走了。
  等蘇紫抬頭的時候,隻來得及看見車的背影,她甚至還沒有看清楚他的眉目。
  走回去的路上,蘇紫打開紙袋,裏麵用一個小的絲絨包裝著一條鏈子。
  玫瑰色的水晶,又一個個由大到小的蝸牛串起來,蘇紫一看,心也被這水晶的顏色映襯地亮了起來。
  她回味著他剛才的話:“把手腕遮上,天氣熱了,老穿長袖不好。”
  原來他看見了。但卻他沒有問,甚至提都未提,卻在若幹天之後送她一條鏈子。
  蘇紫覺得胸膛有股巨大的喜悅猶如小時候喝過的一種叫滴滴樂的飲料,明明隻是一杯平白無奇的白開水,裏麵卻有一顆顆神奇的小顆粒,一口一口咬下去,都是一股沁人的甜。此時,仿佛所有的小顆粒都在胸膛裏爆炸,炸得連整杯開水都染上了沁人的甜。
  “挖,好漂亮啊!”向來眼尖的李蔓自然沒有放過突然出現在蘇紫手腕上的那條手鏈。
  饒小舒更是立馬衝過來,抬起蘇紫的手翻來覆去地看。
  那道疤在離手腕三厘米處,逢了7針,在此前將近三年的時間裏,蘇紫將這道疤視為生命的恥辱和最不可言說的隱痛。她從來不敢將這道疤痕視人。在朝夕相處的大學生活裏,她知道饒小舒和李蔓看見了這道疤。她也清楚在一個19歲的女孩子的手腕上發現這道疤痕會讓人產生什麽樣的聯想,她從不解釋。隻是習慣於穿長袖的衣服,將這道疤掩藏在人後。
  回來的路上,她帶上了手鏈。如果不留心,手鏈恰好能遮住,可一旦被人翻過來打量,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欲蓋彌彰。
  可這時,她就那麽淡然地伸出手,任饒小舒放肆地打量著自己的手腕,不管她的目光糾結在手鏈上還是疤痕上,蘇紫覺得已經無所畏懼了。
  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好象一個長期蝸居於黑暗中的一個人,她終年不見陽光,於是無法得知自己周遭的環境,在黑暗中,聽覺與觸覺被無限放大,而想象也不可抑製地蔓延。她隻得雙手環抱,去抵擋不能預測的一切,包括周圍的環境。她習慣用一種防禦的姿態在黑暗中生活,遠出一個巨大的陰影是她的敵人,偶爾發出簌簌的聲音也是她的敵人,她甚至放棄了探索,靠已知去抵抗未知。可某一日,陽光突然降臨,她陡然睜開雙眼,卻發現原來自己竟身在一個無比溫暖的房間,曾經那個讓她感到恐懼與威脅的巨大陰影隻是不遠處的沙發,而簌簌的聲音竟是茶幾上的一盆盆栽。而她呢,卻發現自己以前以為安全的角落,旁邊竟是垃圾筐,卻是這間房間最陰暗的角落。
  覺得曾經的無謂,便有了如今的無畏。
  饒小舒打量了一會,讚歎幾聲便就算了。她與李蔓已經習慣了蘇紫的沉默與神秘。她不想說的,你問她也不會說,好奇心在一年多的相處中消泯殆盡,知趣地維持著禮貌,縱使心中有小女兒般的若幹問號,甩一甩頭就掉了。總的來說,蘇紫是個好寢友,犯不著為別人的隱私拉破臉皮。
  沒有蘇紫的八卦,可並不妨礙其他八卦的滋生。沒過幾天,一段師生戀的傳奇便在各大女生寢室流傳,由於傳奇的女主角恰好跟蘇紫一個班,連孤陋寡聞的蘇紫也有幸親眼目睹了這段傳奇裏最濃墨重彩的一章。
  唐潔,蘇紫班上的文藝委員,連挑剔的李蔓看著她,也不得不說:“她要是出生在唐朝,估計就沒楊玉環什麽事兒了。”與李蔓咄咄逼人的美不同,她皮膚白皙得不像真人,不知道是C城的山水特別養人,還是什麽原因,像嬰兒般的肌膚即使在太陽下暴曬居然也無損分毫。跟她要好的女生跟她討教護膚秘籍,唐潔笑著搖了搖頭:“我隻有冷水洗臉,不知道算不算秘訣?”後來饒小舒聽說唐潔每天都到樓下小賣部買一個牌子的酸奶,她跟著效仿,結果過了一個月,皮膚沒見好,倒是腸胃功能更好了。
  就這麽看似冰雕玉琢的一個主兒,偏偏還頗有才氣,迎新晚會上彈的那曲古箏,讓全場聽得凝神屏氣,時不時地還要在院刊上發表點小詩歌和小說,除了專業英語差點,說的上是才貌雙全。
  而她暗戀的對象竟還是教他們專業英語的老師王可斐。
  王可斐在一幫老教授老學究的陪襯下,算得上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學校外事辦主任,學校最年輕的副教授。說是年輕也是相對而言,比方說跟唐潔比起來,他整整大了她16歲。
  這出故事如果沒有發生課堂上的那一幕,或許隻稱得上一段少女暗戀的插曲,又或者成為唐潔版的《窗外》,知道真相的人少之又少。
  蘇紫還記得那一天上專業英語,他們跟另外兩個班一起上,偌大的階梯教教室坐了幾百號人,還不包括那些趕過來旁聽的,王老師講課生動是出了名的,大家都想一睹風采。
  臨下課十五分鍾,自由提問時間。這個時候唐潔突然站起來,遞了張紙條放在講台上,然後又施施然回到了座位。
  王可斐不經意地拿起來,就著麥克風念了出來:“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快要念完的時候,才驚覺不對,趕忙收了口。可他的神情早就落在眾人眼裏,由吃驚到困惑,由困惑到尷尬,最後竟臉騰地就紅了,一直燒到耳根。匆忙地說了一聲下課就收拾東西走人了。
  台下跟炸開了鍋似的。饒小舒在旁邊怯怯地問了句:“啥意思?”
  蘇紫不緊不慢地說:“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接下來還有幾句,要不要背給你聽?”
  饒小舒作思索狀:“是情詩嗎?”
  蘇紫沒回答,轉頭看了眼斜後麵的唐潔,她依舊坐在座位上,任憑眾人打量和好奇的眼光猶如X射線一樣地肆無忌憚,她那麽安然地坐著,蘇紫甚至覺得她的嘴角分明還帶著微笑,是什麽樣的勇氣讓她選擇這樣的方式說出自己的心聲?是惡作劇嗎?不像,沒有人會拿自己的學生生涯開這樣的玩笑,是真心的嗎?又要有多洶湧的愛才需要這樣直白而無畏地宣泄?蘇紫定定地看著她,突然覺得唐潔那猶如嬰兒般光潔的皮膚染上了一層聖潔的餘光。
  “聽說王教授結婚了的,但他老婆得癌症死了,留下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現在她好象沒女朋友。”
  “可憐我們的觀音姐姐居然甘心當填房!”
  “填房?王可斐還不樂意呢,一個前程大好的副教授犯不著為了一個女學生毀掉自己的事業的。你看著吧,先不說他們倆是不是神女有心,襄王無意。就算是郎情妾意又怎麽?愛情能當飯吃嗎?男人會用事業來交換嗎?說的好聽是愛情,說的不好聽,那是醜聞!”
  饒小舒與李蔓的談話,蘇紫一句也沒聽進去,她想起那句詩,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一遍一遍在心底默念著,一直烙進了心裏。

  刀片的遊戲
  走了那麽遠的路,限製我們的其實還是自己的心。
  關於唐潔的八卦還在學校裏沸沸揚揚地流傳著,有人說看見唐潔跟王可斐在學校餐廳裏吃飯,於是傳說兩個人已經開始了戀情;還有人說學校在商量對王可斐的處理意見,但因為沒有證據,隻能口頭警告,估計今年績效考核泡湯了;還有人說唐潔隻是單相思,王可斐已經拒絕了她。總之說什麽的都有,唯一可以證實的就是蘇紫他們臨時換了專業英語的老師。
  關於這段正在進行中的傳奇,沒有人知道真相,更沒有人能預測結局。又過了幾天,人們對於這段八卦的熱情逐漸消失,人多的地方就是江湖,而江湖最不缺乏的便是八卦和口水,沒兩天,又有新的八卦。唐潔像一頁陳舊的月份牌,就這麽無情地翻過去了。自己的驚心動魄,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一場雲淡風輕。
  蘇紫覺得,誰說不是呢?就好象她,平白無故地投下一個石塊,泛起一圈漣漪,丟下石塊的人不知去向,可心裏的漣漪卻還在一圈又一圈地蕩開,像浮雲,聚又散。
  不過即使心裏是如何的驚濤拍岸,日子可總得繼續,至少在旁人眼裏,蘇紫與往常並沒有什麽區別。
  這一日,她照例去了學校裏一家租書店。
  “老板,有沒有亦舒?”
  正在挑書的蘇紫不禁抬頭尋向了聲音的出處。這女子看著眼熟,好象是他們班的,但蘇紫卻叫不上名字。
  “沒有。亦舒是哪個?”租書的老板應該是某個學校老師的家屬,六十多歲的老太婆。
  蘇紫看著她難掩失望的表情,忍不住走過去:“我這裏有。”
  走出租書店的時候,蘇紫覺得有點尷尬,她雖然非常確信她認識這個女孩,但卻一時忘了她叫什麽,於是隻好等待她先開口。
  “同學,你真的有全套的亦舒嗎?”女孩似乎並沒有興趣做一番自我介紹。
  “恩,在寢室。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拿。”
  接著兩個人無話,半晌,蘇紫轉過身看著她:“你真像我的一個高中同學,尤其是眼睛。”
  女孩楞在那裏,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要進寢室的時候,女孩才突然驚覺:“你跟我是一個班的啊?”
  蘇紫有點抓狂,敢情還有人比她更大條。
  進門的時候剛好撞上饒小舒,饒小舒看著她們兩個居然在一起,吃驚地嘴巴都張大了:“倪真?今天是什麽日子?兩大冰山相撞?”說完還揉了揉自己眼睛。
  “你叫倪真?你好,我叫蘇紫。”說完,兩個人相視而笑。
  倒是饒小舒在一旁做了一個誇張的黑線的動作。“我們班真是奇人輩出,還有人同學了快兩年,才做自我介紹的。我簡直受不了你們。”說完就跑出去了,估計是去傳播這條含金量不高的八卦新聞了。
  “其實我剛才就覺得你很眼熟,但實在叫不住名字,所以沒敢亂喊。”饒小舒一走,氣氛有點尷尬,倪真才開口解釋。
  “怎麽我上課的時候都沒看到過你?”兩個人居然不約而同地問了一句。說完,又笑了起來。
  兩個人先是談自己喜歡的小說,然後聊到自己上課的規律,居然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若幹共同點。
  因為倪真的家就在C城,而且男朋友是校外的,所以每到周末就趕回家了,能逃的課一律逃掉,跟班上的其他同學都不太親近,即使在學校,她也不愛出門,就租幾本在寢室裏躺著看。由於兩個人的生活方式太過相似,自然見麵的機會少之又少。
  兩個人的友誼就在這東拉西扯的聊天裏漸漸滋生了,兩個人都屬於話不多但精的人,三言兩語都知道對方想要說的意思,即使談論的是心頭最愛的小說,作者,也看似不鹹不淡的樣子,隻是一說,彼此原是同好,距離也又近了幾分。
  倪真並不屬於很驚豔的那種女生,隻有跟她接觸久了,才會覺得她有一種不動聲色的美,你看著她,便會覺得越來越順眼。但第一眼的時候,你卻決計不會注意到她的樣子。
  蘇紫也是在打量了幾眼後才發現原來她的眼睛跟某人的竟如此之像,都是那麽的大,睜著眼睛看人的時候,像一頭無辜的小獸。直到後來,蘇紫才發現,原來她與她是如此的不同。
  與倪真的友情發展得很是迅猛,迅猛到蘇紫覺得不安全。但當兩個人碰見了,又一起說說笑笑,商量好一起去借書,一起翹課。
  每到周五,倪真就回家了。剩下的三天,蘇紫才開始覺得寂寞。寂寞得有些不習慣。在此之前,蘇紫覺得自己已經快遺忘了寂寞是什麽感覺,可等到那形影不離的四天過完後,才發現原來寂寞是一種癮,曾經戒掉了,如今又來了。循環往複。
  沒事的時候,她就自己在日記本上寫東西,已經不太寫日記了,一點點情緒一點點心思,她寧願寫成小說。有時是為了成全自己,有時是為了讓自己失望,無論結果如何,她都覺得還好,雖然她總感覺當一個女子靠文字填充蒼白的時候,那該是一個多麽悲涼的姿勢。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沒有任之信的消息。關於任家的一切,越發像似一個沉溺太久的幻覺。隻是偶爾,她還是會在宿舍門口的電視上看見他,就那麽驚鴻一瞥,其實多麽地不同,猶如雲與泥的差別。
  倪真再度出現在學校的時候,蘇紫又恢複了幾分生氣,而不會一味地任回憶把自己淹沒,然後找不到現實的路。
  那一天晚上,班上組織聚會,蘇紫與倪真同時出現在聚會上,著實讓其他人吃了一驚。倪真倒是坦然:“都交了班費了,不吃白不吃。”輪到班上的男生敬酒,蘇紫也不推,隨帶地連倪真那一份也幹了。
  結果班長也走了過來,喝著喝著就坐在了蘇紫旁邊,蘇紫也沒介意,就跟班長聊了幾句。這位班長長得斯斯文文,估計班主任也看著這男生順眼就挑了他當班長,結果還頗有人緣,在班上,蘇紫唯一有印象的男生便是這位班長大人了。
  結果沒說幾句話,有些眼尖的男生看見兩個人坐在一起,便開始起哄,嚷著要叫他們倆喝交杯酒。蘇紫笑著沒答話,倒是班長同學臉都紅了。隔壁桌有個女生看不過眼了。提著一瓶啤酒走過來,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有膽就幹了這瓶。”
  蘇紫笑了一下,拿起一瓶酒:“我先幹,你隨意。”
  全班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頓時全場雅雀無聲,隻聽見蘇紫咕嚕咕嚕喝酒的聲音。
  那女生原本隻是為了恐嚇一下,沒想到弄得自己下不了台,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喝了。
  “砰”地一聲,蘇紫把喝完的啤酒瓶往桌上一放。笑了一下,又坐下若無其事的吃菜。
  那女生喝了一半就衝出去了。其他人才回過神來,然後該喝酒的喝酒,該吃菜的吃菜。
  “看不出來你火氣還那麽大。”倪真在蘇紫耳邊說。
  “她看不慣我這個隱形人搶了她班花的風頭。”蘇紫說完繼續埋頭吃菜。
  “也虧得你還肯陪她玩。”倪真偷揶她。
  “活躍氣氛嘛,人人有責。”
  聚會結束的時候,班長殷勤地要送蘇紫回宿舍。蘇紫笑著搖了搖頭,跟倪真兩個手拉手地走了。
  “喝酒的感覺真好。”此時的學校操場,夜闌人靜,初夏的夜晚涼風習習,蘇紫喝了酒,正值微熏處,更覺得夜風吹著很舒服,話也便多了起來。
  “你什麽時候學會喝酒的?”倪真在操場旁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小時候吧,從小跟曾祖父一起生活。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用筷子蘸著酒給我喝,那時候我連話都不會說呢。後來大一點了,就開始偷他的酒喝。”蘇紫想著小時候的事情,又笑了。
  “你真好,從小到大我連一滴酒也沒沾過。在家的時候,父母不讓喝,後來談戀愛了,河馬也不讓我喝酒,說什麽女孩子喝酒不好。”
  “那你跟河馬是怎麽認識的?”換作在平時蘇紫斷不會主動問起對方的隱私,也隻有趁著酒興,女孩子的天性便顯了出來。
  “我們是初中同學,那個時候我剛讀初一,他讀初三,一直追我,但我沒有答應。”
  “早戀,絕對的早戀。”
  “才不是呢,我們真正確立關係其實是在大一。雖然高中的時候我去過他參軍的部隊看過他,但在大一之前我們之間都還是朦朦朧朧的。”
  “大一?不會吧?”
  “真的。就是大一到學校報道的時候,他送我來。雖然家是在C城,但學校在南,家在北。第一次過集體生活,很不習慣,也很排斥其他人,根本不愛說話。後來終於熬過了軍訓,一個月後我回家。一下車,我就看見他蹲在車站那裏等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因為之前我沒有告訴他什麽時候到家。說出來不怕你笑,我一看見他,我當時就哭了。”
  “覺得見著親人了?”
  “對,就是那種感覺。很奇怪吧!或許長久以來我習慣他在我身邊,但自己一直不敢正視這段感情,一是覺得自己太小,二是覺得感情是件太不可捉摸的事情,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變了呢?可當時我一看見他,就在想,其實你明明就喜歡他,就已經習慣這個人的存在了,為什麽還要拒絕呢?”
  “幸福啊!”蘇紫伸了個懶腰。
  “那你呢?”倪真側過頭看著她。
  “我?我不幸福。”蘇紫不能適應由人到己的落差。
  倪真沒有追問,兩個人就這麽沉默著。
  “初中那三年在我的記憶裏是一片灰,灰得看不見別的顏色。”很久很久以後,蘇紫才緩緩地開口,“那一年,我沒有考上重點初中,被分配到了我們那裏最差的一所中學。上學的第一天,我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那個時候還沒開始發育,自然不知道要穿小背心什麽的。因為我的分數最高,老師叫我當班長,分配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在黑板上寫課程表。
  我記得自己搭著一個板凳站在講台上,突然下麵就有一陣笑聲,然後笑聲越來越大,我扭過頭,他們又都不笑了。等我一轉身對著黑板,笑聲更刺耳了。我知道他們是在笑我,卻不知道是為什麽。我想當時我的臉已經紅透了吧,突然有個男生就大聲叫著說:不知羞!居然不穿背心!然後又是哄堂大笑,接著又是那個男生在叫:她的內褲是白色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扔下粉筆我就跑了出去。
  這是我開學第一天的經曆。從那以後直到現在,我都沒有穿過裙子。開學之後,那個男生動不動就找我麻煩,不是扔我的書,就是上課的時候拿紙團扔我。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想明白,或許這隻是青春期的男孩的惡作劇。但對我而言,這不是無傷大雅的惡作劇,而是我沉默的源頭。
  我還記得有一次,他把我從樓梯上推了下來,十幾級的樓梯我滾了下來,躺在地上半天沒回過神,後來我記得有人跑過來拉我,所有的委屈和憤怒終於抑製不住了,我狠狠地咬住那隻想要扶我起來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咬了下去。放開的時候,我終於哭了出來。抬頭一看,竟是推我下來的那個男生,他的手被我咬得鮮血淋漓,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跟他的關係經過那一次以後更加地惡劣了,他開始變本加厲地欺負我,而我隻會越來越沉默,從忍受到麻木,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是一年又或許是兩年,我沒有在學校裏講過一句話,除了老師的提問。
  但那個時候,我開始養成一種惡習。每次覺得委屈想哭的時候,我都抑製住自己的眼淚,然後拿出一把小刀,往自己的手背上割,先是一道很淺很淺的口子,接著又往上麵劃一次,然後就會看見血珠一顆一顆地沁出來,然後慢慢地成為一滴,就凝結在手背上,將滴欲滴。有時候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就拿出一張衛生紙,往還沒有來得及凝結的傷口上劃上重重的一刀,就把血滴在紙上,看著紙一點一點地染紅,然後沁滿了那奪目心驚的紅,覺得心又平靜了。”蘇紫沉浸在回憶裏,這段鮮少出現的年少片斷又一次猶如昨日重演,她看著一個個子矮矮的女生穿著一身深棕色的大衣走在操場旁邊的馬路上,而天空是一片壓抑的灰。
  “那男生應該是喜歡你的吧?”
  “大一寒假的時候,我在街上碰見了他。後來他打電話去我家,邀我出來玩。我去了,還有一幫初中同學。直到那一天,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刻骨銘心的記憶,在旁人眼裏不過是過眼煙雲。我問他,你還記得初中欺負過我的事情嗎?他說他不記得了。後來在送我回家的車上,他說他隻記得初中時候的我長得跟現在不一樣。我問他有什麽不一樣?他說以前更好看些。我已經無法把自己的記憶與旁人的記憶組合在一起完成對那三年的現實拚湊,當時我隻是覺得荒謬,我對自己說,蘇紫,你看別人都放下了,你還有什麽放不下呢?佛家在2500年就扔下一句話,說的是知非即舍。我想我應該也放下了。”
  “如果隻是委屈,放下很容易。如果愛過恨過,要放下就很難了。”倪真說。
  “愛?太奢侈了。”蘇紫看著朗朗星空,居然看見了北鬥七星,紫薇、殺破狼、廉貞,她試圖去分辨每一顆星的位置,看著看著竟發覺原來宿命才是神邸。

  許你一個成全
  在生活某個空白的段落裏,借用了彼此的猶豫來取暖。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今天在A區教學樓有課的班可以統統不去上課,放假半天!”饒小舒興高采烈地衝回寢室,人未到聲先至。
  蘇紫正在換鞋準備出門,一聽立刻換成拖鞋,等饒小舒出現在寢室的時候,她已經回到自己的床上了。
  “喂,你都不問個為什麽的嗎?”饒小舒發現沒人答腔,有點氣堵。
  “恩,好吧,為什麽?”蘇紫一邊換衣服,已經準備躺在床上看小說了。
  “你這態度我怎麽說?蔓姐,給點熱情和好奇嘛。我即將告訴你們一個爆炸新聞。”
  李蔓正對著鏡子戴隱形眼鏡,要笑不笑地說:“我們不問,你還不是要說。”
  “也是,好嘛。事情是這樣的,剛才我在院辦公室聽團支部書記講的,我們學校要把C農業大學兼並了,但在此之前,政府撥了錢要在我們學校修建新的校區,據說是幾億的投資。今天學校領導和市領導就在A區教學樓門口正式舉行簽約儀式。挖塞!你們想想,以後我們學校就直接從二流的重點大學躍升為一流的重點大學了,等我們畢業找工作的時候又多了點底氣。”
  饒小舒興致勃勃地說完,發現沒人搭腔:“喂,你們是沒聽懂還是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饒小舒同學,我覺得這個跟我關係不大。而且我再一次告訴你,找工作跟文憑真的沒什麽關係,別太迷信了哈!”李蔓收拾好,就施施然出去約會了。
  饒小舒望著在床上看小說的蘇紫:“你們的反應怎麽這麽奇怪啊?”
  “沒有啊,我覺得挺好的啊。挺開心的,真的,跟你一樣開心。”蘇紫安慰八卦熱情受挫的饒小舒,忍住了下一句沒說:可以半天不去上課,為什麽不開心呢!
  中午的時候,寢室的電話響了。
  蘇紫叫了幾聲接電話,才發現饒小舒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去了。爬下床,她以為是莫俊的電話,拿起電話就說:“饒小舒不在。”
  “我找你。”磁性的男聲從電話那段傳來,蘇紫對這個聲音並不陌生。
  “啊?有事?”蘇紫的腦海有瞬間的空白。仿佛電話那端的人是穿越了時空,出現在了本不應該出現的世界。
  “吃午飯沒有?”
  “呃,還沒有。”蘇紫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桌上的鬧鍾,發現原來已經12點了。
  “我叫司機到寢室門口接你,五分鍾以後你下樓。”
  電話那端傳來嘟嘟的聲音,蘇紫才反應過來。迅速換好衣服下樓。
  一路上司機都沒有說話,隻說了一句任市長叫我來接你,至於去哪裏,幹什麽,便三緘其口。
  蘇紫坐在車上,看著車一路往山上開,學校依山而建,南麵是一座公園,聽說山頂上是學校修的別墅群和賓館,由於太遠,蘇紫並沒有上去過。
  下了車,才發現果然是學校的賓館。司機領著蘇紫進包廂的時候,才發現包廂裏不隻有任之信一個人。
  熱熱鬧鬧的兩桌人,不是政府領導就是學校領導,任之信坐在主桌,看她進來了,就揮了揮手。
  “這是我侄女,在C大讀書。張校長,你記得要多關照。”任之信拉著蘇紫坐在他旁邊,便轉過頭去跟旁邊的人談話,喝酒。
  蘇紫從接到電話到現在,好象覺得踏著雲霧一樣的飄忽。不知道任之信大張旗鼓地介紹她是什麽意思,更不知道為什麽要叫她出席這樣一個跟她壓根沒有關係的場合。既然想不清楚,又不能當場發作,隻好悶著頭吃菜。
  任之信時不時不動聲色地夾點菜放到蘇紫碗裏,又轉過頭去應酬他人。這頓飯吃得莫名其妙,好在蘇紫心態好,既來之則安之,專心吃菜,倒也少了幾分尷尬。
  酒過三巡,氣氛便變得熱鬧起來。這些平時看起來不苟言笑的領導們也開始端著酒杯,敬來淨去,時不時還要開點玩笑。
  “你叫蘇紫?哪個學院的?”蘇紫抬頭,發現竟是校長端著酒杯看著她。
  按常理,蘇紫應該受寵若驚地站起來,然後乖乖地回答校長的問題後,再禮貌地說點什麽,比方說多謝校長關照,敬校長一杯之類的。
  但蘇紫把頭抬了一下,“工商學院。”繼續埋頭吃菜,假裝沒看見校長端起的酒杯。
  “那小蘇,我們來喝一杯,以後就算認識了,有什麽事情可以直接找我。”這位張校長真是鍥而不舍啊。一開始,他對這個突然出現在任之信旁邊的侄女都沒在意,但細心觀察之下,發現任之信竟會時不時地給她夾菜,這樣的小動作落在了他的眼裏,涵義便變得深刻起來。這個時候不從蘇紫下手拉攏任之信,還等什麽?
  蘇紫轉頭看了眼任之信,發現他根本沒注意到這邊的狀況。隻好怯聲聲地說:“校長,我不會喝酒。”
  “少喝點少喝點啊”說著一招手,就叫服務員把蘇紫麵前的酒杯倒滿了酒。
  “張校長,你這就不對了。怎麽能叫自己的學生喝酒呢?”任之信把蘇紫麵前的酒杯拿過來,“來,我們喝,我們喝。小女孩子不懂這些,別叫她喝酒了。”說完就把酒幹了。
  蘇紫看了一眼,沒說什麽。隻是覺得好笑,“唉,男人……”
  開了一個頭,後麵的人見著任之信擋酒,一個個變著法子換著說辭地要叫蘇紫喝,任之信二話不說統統代勞,眼看著就快不行了。
  蘇紫看著他,有點擔心:“你還好吧?”任之信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
  “我吃好了,要不我先回去了。”蘇紫說。
  “等一下,我們一起走。”任之信低聲說了一句。
  寒暄了幾句,任之信帶蘇紫走出了包廂。
  上了車,任之信才顯出點疲態,閉著眼睛養神。
  蘇紫看了一下,原本有若幹疑問也壓在了心裏,轉頭看著窗外。
  “剛才吃好了沒?”片刻,任之信開口。
  “哦,還好。”
  “對不起啊。不應該叫你來的。”
  “沒什麽,反正我也沒有喝酒。”
  “隻是難得來一次C大,隨便看看你。日程安排的緊,又抽不出其他時間。”
  蘇紫沒搭腔,在心裏哦了一聲。
  “喬世偉去了X縣,在那邊的人大上班。”
  蘇紫轉過頭看了看他,知道這是他的安排。潛台詞是你以後可以隨時出入任家,不用擔心類似的事情發生。
  “那任思薇呢?”蘇紫想起。
  “我們送她去了一家療養院,那裏環境不錯。”
  原來如此。想來這喬世偉應該很難翻身了,連唯一的籌碼都失去了。想到這裏,蘇紫又無話了。
  “如果不介意,能陪我走一走嗎?”任之信看著她,輕聲詢問。
  蘇紫看著他眼睛裏分明乏起了血絲,點了點頭。
  從賓館到教學區還有很長一段路,兩個人沿著盤山公路走下去,沿路都是一片綠意蔥蔥,連空氣都新鮮了許多。
  “我以為你會恨他。”半晌,任之信的聲音傳來。
  恨?如果這樣的人也要恨,那豈不是要恨很多人?蘇紫在心裏想著,覺得好笑,“有什麽好恨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倒也怪不得他。”
  “你跟同齡的女孩子不一樣。”任之信頓住了腳,目光看著山下,沒有繼續往下走的意思。
  “我寧願跟她們一樣。”蘇紫站在旁邊,順著任之信的目光看下去,隱約可見山腳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們每個人注定的路都是不一樣的,那早點認清方向也是好的。”任之信沒有看她,這話仿佛是說給蘇紫聽,更是說給自己聽的。
  蘇紫抬起頭,視線剛好擦過他的右臉,原來從側麵看,他竟有一道很深的法令紋,線條堅毅溝壑分明。
  兩個人在半山腰站了良久,久到蘇紫覺得猶如一世,她與他就這麽沉默著,他的視線永遠落在遠方,而她時不時地看了看身旁長久不發一言的他。
  有時候沉默並非無話可說,而是無需多言。蘇紫站在那裏,心思繾綣。她想起張愛的那句名言,有些明了,又有些惶恐。直覺會告訴你在千萬人之間,那個人到底是誰,直覺也會告訴你在情緒激蕩心思猶如一團亂麻時,內心深處的真相。
  當意識猶如流光在腦海裏飛逝劃過的時候,“斷腸崖”三個字突然硬生生地從腦海裏迸出來。
  她想起楊過,想起小龍女,想到郭襄。誰是她的楊過?而誰又是楊過的小龍女?在此之前,她是瞧不起郭襄的,出身名門,任性驕橫,可如今竟有點心有餘戚。愛,就已經注定了卑微,不管身份,不管地位,甚至無關世俗。
  原來如此。想到這裏,蘇紫覺得山間的風吹得遍體生涼。
  “你出神的時候,表情尤其豐富。”任之信的聲音傳來,原來他竟也在看她。
  蘇紫回過神,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是在發呆,不知道你想到了什麽,可表情卻一覽無遺。就好象現在。”
  蘇紫並不知道原來任之信對她的關注從第一次見麵就開始,竟有些莫名的緊張,“其實沒想什麽。”拙劣的對白,隻是為了把話題岔開。
  “你知道你緊張的時候會怎麽樣嗎?你會用手指叩著大腿,就好象現在。”
  蘇紫放開手指,把手放進褲兜。任之信的觀察力讓她有無所遁形的感覺。
  “蘇紫,在我麵前你不用這樣。緊張,害怕或者是其他,沒必要。”
  蘇紫沒有開口,等著他的下文。
  “我承認一開始我對你有些誤解。爸爸對你的關心,包括我見到喬世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總以為你跟她們一樣。可後來,我發現你的不情願,發現了你的尷尬,雖然你總是故作鎮定,可緊張的時候手指就會在腿上不停地叩擊。正如你所說,任家的人,跟你平時所認識的人,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既然所處的世界不同,當然有不同的遊戲規則。之前,我以為你懂,後來才發現原來我錯了。
  正如你所想的那樣,你寧願自己過得平凡,普通,那我會成全你。”
  任之信的這番話,蘇紫聽得七七八八,她不明白為何自己的生活需要別人成全,更不明白所謂的“你跟她們一樣”的她們又是些什麽樣的人。但這些都不重要,她聽出了話語裏的承諾,帶著千頃的力量,莫名的熨燙。
  說完這句話,任之信便上了車,送蘇紫到寢室門口的時候,分明欲言又止,最後終於擺了擺手,看著蘇紫的身影消失在樓梯間。

  什麽時候最像自己?
  一個人在異鄉的時候會比自己更像自己。
  大二要結束的時候,蘇紫的身邊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蘇紫與李蔓的關係都是那麽不鹹不淡的,她不似饒小舒竹筒倒豆子似的侃侃而談李蔓與黃昊之間的感情,歸根結底隻有三個字,不看好,還是不看好。
  在蘇紫看來,饒小舒的不看好並非完全出於嫉妒。有好幾次,李蔓哭著跑回寢室,問她怎麽了,她擦了擦眼淚故作無事,還有好幾次,饒小舒跑回寢室告訴李蔓她親眼看見黃昊跟另外的女孩子在一起,李蔓矢口否認,一臉的不相信,可眼神分明慌亂。
  連饒小舒這樣的人都看出了端倪,感情這碼事,再精明也沒用,統統都是當局者迷。有些時候,饒小舒又會為李蔓打抱不平,可回頭看見李蔓講電話講得甜蜜蜜的模樣,又訕訕地閉了嘴。
  那一天晚上,蘇紫在寢室裏看書。大約9點過的樣子,房門開了,然後砰地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
  蘇紫往床下一看,大驚失色,李蔓倒在寢室門口。半天沒有聲響。
  手忙腳亂地爬下床,蘇紫把李蔓扶到床上,這才發現,右邊的眼睛全是腫的,又紅又紫,不僅如此,身上的衣服全是泥土,隻瞥了幾眼,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應該不下十處,看起來像是被人痛毆了一頓。
  李蔓這時不顧形象地抱著蘇紫痛哭,蘇紫一邊給她換衣服,一邊安慰她,甚至不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是黃昊!黃昊!媽媽,媽媽……”李蔓哭得泣不成聲,倪真這時剛好進來,看見這一幕,也慌了神,趕忙問到底怎麽了。
  “你知道他……他……怎麽打我的嗎?他一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頭發……死命往籃球架上撞……一直撞……他還是不是人啊……撞完了還不算……還踢我……打我……後來一腳把我踢到地上……半天回不了神……他又把我拉起來……扯住我頭發……繼續撞……”
  “別說了,別說了。”蘇紫一邊拍著李蔓的背,一邊阻止她回憶這慘不忍睹的一幕。她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這男人的暴行已足以成功激起她的憤怒。
  “倪真,你看著她,我出去一趟。”蘇紫看著平時精明幹練的李蔓如今竟成了這副模樣,恨不得將黃昊生煎活吞了。
  “黃昊,你給我出來!”蘇紫一口氣跑到男生宿舍,對著宿舍大樓一通亂喊。
  “黃昊,有本事打女人沒脾氣出來見人啊!”
  “黃昊,你再不出來,我打110了!”
  過了半晌,蘇紫看見黃昊從旁邊的走廊衝過來,原來他不在寢室。這個時候,男生宿舍門口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還有些男生站在陽台上,被剛才蘇紫那一通嚷嚷全部都把脖子伸得老長。
  “你不是李蔓的同學嗎?什麽事兒?”還是那副吊兒浪當的模樣。
  蘇紫看著他,原本若幹的質問都被咽在肚子裏了,跟這樣的人也沒什麽道理好講吧?
  蘇紫走上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扇了他兩耳光!
  “啪——啪——”
  全場的人都楞住了,完全沒料到還有這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生衝上去二話不說就扇了男生兩耳光!
  “你丫欠抽啊?”黃昊捂著臉,完全沒想到蘇紫會有這樣的舉動。
  “剛才那兩巴掌是替李蔓扇的。你自己做過什麽,你心裏清楚。”
  “我跟她的事情,關你什麽事兒啊?”黃昊麵子上掛不住,嘴上倒來勁了。
  “是不關我的事,但不知道關不關110的事兒。”蘇紫斜眼看著他,覺得全身上下一股怒氣亂竄。
  “那你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我要你現在去跟李蔓道歉,現在,立刻!”蘇紫指著女生宿舍大樓的方向,聲音尖刻而有力。
  “如果我不呢?”
  “還要我提醒你嗎?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我馬上回去帶李蔓去醫院驗傷。”
  蘇紫說完就往回走,理也不理後麵的人群。
  走了一半,蘇紫聽見後麵有人追了上來。
  “我今兒真不是故意的。當時是氣渾了,原本我也想著去看看她的。”黃昊追了上來,全然沒有剛才在眾人麵前那副花架子。
  蘇紫瞧也不瞧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是真的。我剛才在籃球場那看見她跟我們班上另外一個男生有說有笑的,你也知道這種事情很傷麵子的嘛,氣一上來,就不計後果了。後來我也挺擔心的,剛才我就一直在籃球場那坐著,我還想著怎麽跟她道歉呢,你說我怎麽可能那麽狠心嘛!我這不是無心之失嗎?”
  蘇紫冷笑一聲,回過頭看著他:“怎麽黃公子談戀愛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別說李蔓有沒有對不起你,照你那打法,怎麽看都挺上心的嘛!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虐待狂啊?二話不說就開打,看來剛才那兩巴掌我還是沒學到黃公子的千分之一啊!”
  “你千萬別這麽說嘛,我知道你也是關心她。要不我跟著你一起上去看看她?”
  “一起上去?你有資格嗎?你就在樓下,對著大樓喊對不起,什麽時候她聽累了什麽時候你才停。”說完,蘇紫就上樓了,看也不看黃昊。
  蘇紫回到寢室的時候,饒小舒已經回來了,倪真和饒小舒已經幫李蔓擦幹淨了身上的血汙,一直勸她去醫院,李蔓的聲音嘶啞,搖著頭,隻顧流淚。
  看見蘇紫進來,饒小舒衝過來:“你回來就好了,我去找黃昊算帳,幫我看著她。”
  “別去了,我已經去過了。”蘇紫走過去看著李蔓那幅模樣,心裏又是一緊。
  “太無法無天了,這還是在學校啊!光天化日之下施暴?他把自己當天皇老子了?李蔓,我給你說,你不趁這次跟他斷得一幹二淨,以後不知道還要受多少罪!”饒小舒憤憤不平,任誰見著李蔓現在這模樣,也是氣不打一處來。
  “李蔓,對不起!”
  “李蔓,對不起!”
  “李蔓,對不起!”
  李蔓抬起頭,看著眾人:“你們聽到了麽?”
  饒小舒衝到陽台,往下一看,衝著樓下大喊一聲:“黃昊,你說一萬句對不起也沒用,你這輩子也別想見李蔓了!”說完把陽台門一關,回到寢室:“別管他。”
  倪真看著李蔓沒什麽大礙就走了。蘇紫聽見下鋪傳來隱約的低泣,歎了口氣。今天她的舉動全然不像平時的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哪裏來的熊熊怒火足以引別人的火燒自己的身?
  現在想來,才覺得有些後怕,擔心自己的舉動讓事情越鬧越大。不過事已至此,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個星期之後,班主任通知蘇紫去學院辦公室。
  到辦公室的時候,發現裏麵坐著院係書記和其他領導,而黃昊也在裏麵,他旁邊還站著一位年齡四十出頭的中年婦女。
  “……黃昊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這一次要不是他的同學打電話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他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個女生打了兩耳光!我們黃昊一直都是循規蹈矩的,也沒有招誰惹誰,連他自己都說自己不認識打他的那個女生。那我就想問問看了,你們學院的領導是怎麽管理和教育學生的?是不是看著不順眼,動不動就可以打人的?”
  蘇紫站在門口聽得七七八八,敢情還惡人先告狀了。
  “蘇紫,你進來。”班主任看見蘇紫,招呼她進來。
  “黃總,你先聽我說。這裏麵肯定有什麽誤會,蘇紫是我們係的學生,但她一直表現良好,平時是一個很聽話的女孩。這樣,我們也把她叫來了,有什麽誤會我們當場澄清,該道歉的道歉,該處理的處理。你看呢?”院書記一臉地諂媚,看不出黃昊的母親還真有來頭。
  “你們院的學生當然你們自己會袒護了,這個事情在這裏處理可說不好。要不我們就直接找校長,讓校長來評理。我黃學芬的兒子在學校裏當著眾人的麵被扇了兩耳光,你叫我的麵子往哪裏擱?”
  “黃總,黃總,話不是這樣講的。畢竟是孩子們的事情,跟你的麵子什麽的應該沒什麽關係吧?”書記一臉的冷汗。
  “你叫蘇紫吧?走吧,我們一起去校長辦公室。”黃學芬看也不看直冒冷汗的書記,拉著蘇紫的胳膊就往外走,黃昊在後麵拖著她:“媽,你別這樣。”
  “我怎麽樣了?你說我怎麽樣了?就你這樣才會被人莫名其妙地扇耳光,怎麽,現在媽給你評理來了,你堂堂男子漢,連這點膽色都沒有?就讓這個小丫頭欺負?”
  黃學芬把矛頭對準黃昊,一頓數落,黃昊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喲,黃總,黃總,什麽風把你吹來了?”校長聽到風聲趕過來,一進門就去握黃學芬的手。
  “張校長,這風吹得可不太爽快啊!”黃學芬看見校長進來了,轉身坐了下來,一副秋後算帳的樣子。
  院書記低聲跟校長嘀咕了一會,校長點了點頭望蘇紫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是?”張校長看著蘇紫覺得眼熟,然後恍然,記起了曾經在任之信旁邊出現過的女生。
  “黃總,發生這樣的事情確實不應該,不過也有可能中途有什麽誤會。我是知道蘇紫這個孩子的,平時循規蹈矩,說不定裏麵確實有什麽誤會。要不先讓他們兩個說說當時的情況?”張校長低聲下氣地跟黃總交涉。
  “能有什麽誤會?昊兒,你就跟學校領導們說說這女孩子是怎麽打你的?”黃學芬怒氣未消,咬死了她兒子受了委屈。
  “媽媽,其實也沒什麽。要不就算了吧?”黃昊吞吞吐吐,分明做賊心虛。
  “那蘇紫你說說看,當時是什麽情況?”校長一看黃昊的樣子,暗想為蘇紫開脫沒什麽問題,一方麵讓黃學芬無話可說,另一方麵賣個人情給任之信,也是舉手之勞。
  “我認錯人了。”蘇紫緩緩開口。
  從進門到現在,蘇紫的內心一直在天人交戰。說還是不說,怎麽說都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了。當初是為了逞一時之快,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校長那裏,現在黃昊的母親分明有背景有來頭,即使說出了真相又能把黃昊怎樣?更何況,她自己倒無所謂,那李蔓呢?必然要牽扯出來,讓全校的師生都知道她被男友痛毆?那她以後還怎麽立足?這些後果並非蘇紫能預見的,她可以不顧自己,可卻不能不顧及別人,畢竟起因是自己衝動。
  不僅是張校長,在場的所有人都被蘇紫的回答楞在當場。
  “你這女孩子還真霸道,一句認錯人了就算了?那我扇你兩耳光,也說認錯人了行不行?”黃學芬見得了理,當然得寸進尺。
  黃昊一直惴惴不安,擔心蘇紫說出真相,畢竟自己打人在先,可一聽蘇紫這麽說,就知道她不想扯出李蔓,心裏滋味雜陳,說不出是鬆口氣還是感激。
  “媽,其實是很小的事情,你非要聽周亮那小子嚼舌根,認錯人就認錯人了嘛,而且我又沒傷到那裏,你非要鬧到學校來,被同學知道了要取笑我的。”黃昊跟他媽求情,既然蘇紫自己抗了,他也不能太過分。
  “張校長,事情就是這樣,你剛才也聽到了。我相信學校也有相關規定和處罰,我也隻是要個說法。總不能讓我兒子白白被人打了吧?”黃學芬口氣緩和了一點,既然兒子都這樣說了,她也隻是想討個說法而已。
  張校長為難地看了看蘇紫,不知道是該順了黃學芬還是弄清楚後再作處理,畢竟這女生跟任之信是親戚,他不可能讓市長的侄女在自己的學校背個處分,那他還要不要混了?
  “黃總,你的意見我們會考慮的。但學校處理一個學生也不是那麽草率的,這樣,黃總我們學校領導會開會討論一下,關於如何處理蘇紫同學的問題。你放心,黃總,我們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的。”
  黃學芬看了一眼蘇紫,眉目清秀,可嘴角卻露出倔強,心沒來頭地一軟:“你叫蘇紫?”
  蘇紫抬頭與黃學芬對視:“黃阿姨,我打人在先是我不對。對不起,黃昊同學,我不應該打你。”
  一邊說一邊鞠躬,黃昊嚇了一跳,連忙拉起彎腰的蘇紫,“別,別這樣。”
  黃學芬看著兒子這麽護著她,心思一轉,倒也不再說什麽,“那張校長,我就等著你們的處理結果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黃總,慢走……”張校長送黃總出去了。辦公室裏隻剩下院領導、蘇紫和黃昊,班主任一臉痛惜地看著蘇紫,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走出辦公室,黃昊就追了上來,一直跟在蘇紫背後,走到了廣場,他才喃喃地開口:“謝謝你。”
  蘇紫看了他一眼,話也不想多說:“不是為你,不用謝我。”
  “但我媽肯定會給學校施加壓力,我怕到時候真的有什麽處分……”
  “那你就告訴你媽,是你打的人啊!”蘇紫冷眼看著他,從心眼裏看不起這個沒擔當的男人。
  “我媽?她要真知道了,還不扒脫我兩層皮?”黃昊一臉的後怕。
  “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結果隻知道對女的橫,你算什麽男人?有本事犯錯,沒本事認錯!”蘇紫恨得牙癢。
  “是是是,我是孬種,行了吧?就你厲害,你是正義女俠,替天行道,行了吧?”黃昊憋著火,言下之意則是如果不是蘇紫去鬧,哪會是現在的局麵。
  “黃昊,我告訴你。就算真有什麽處分,那也是我的事。我隻希望你以後別去招惹李蔓!”蘇紫說完甩手就走。
  黃昊看著蘇紫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張校長送走了黃學芬之後,叫來了蘇紫院係領導。
  “到底怎麽回事?”
  “校長,黃總是力信集團的總經理,連市長都要給她幾分麵子,再說了我們新校區的建築工程也是包給她們集團做的。要不就買個麵子給她,給蘇紫一個嚴重警告吧?”院書記說。
  “校長,蘇紫在班上一直循規蹈矩的,雖然有曠課的現象,但成績一直不錯,去年還拿了獎學金的。而且以我對她的了解,她不像是一個招惹是非的女生,倒是黃昊這個紈絝子弟名聲不太好,他們學院的領導也覺得頭疼,這裏麵肯定有什麽隱情,如果隨隨便便就給蘇紫一個處分,對她不太公平。”蘇紫的班主任到底年輕,有什麽說什麽。
  “恩,我知道了。你們先忙去吧。我會考慮的。”張校長等他們離開了,想了半晌,還是拿起了電話。
  “喂?我找任市長。”
  蘇紫和倪真坐在學校操場旁邊的台階上,蘇紫雙手抱著膝蓋,低聲說:“我也不知道事情會成這樣。”
  倪真拍了拍她的背:“我也沒想到你這麽衝動。”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關我什麽事呢?當時看到她那個樣子就失去理智了,也不知道為什麽。”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麽?”
  “一個人在異鄉的時候會比她自己更像自己。”
  蘇紫回味著這句話,思緒回到高二那年,得知真相的她,手揚起來,可遲遲沒有落下。最後,她的手終於還是無力地垂下,轟然倒地。
  “是嗎?”許久之後,蘇紫開口,聲音啞澀。

  過期的鳳梨
  李蔓在寢室裏休息了一個星期,所幸身上的傷大多都是淤傷,漸漸消了腫,似乎沒什麽大礙了。一個星期沒去上課,但蘇紫將要受到處分的消息還是傳到了李蔓的耳朵。
  “蘇紫,有時間嗎?陪我出去走走好嗎?”
  蘇紫拿著兩本書正準備上床,看了眼李蔓,知道她有話要說,點了點頭。
  沿著宿舍樓一直往上走,是C大還沒有來得及開發的地方,C大依山而建,風景誘人。
  兩個人走了許久,越往山上走景色越陌生,可兩個人都沒有開口。
  “坐一下吧。”李蔓找了塊石頭,旁邊是山上流下的泉水聚集成的一泓潭水,時不時傳來嘀咚嘀咚的水聲。
  “其實剛認識你的時候,我並不喜歡你。”李蔓終於開口。
  蘇紫眉毛都沒有抬一下,這個答案並不意外。
  “就好象我第一次見到黃昊的時候,我還天真的以為這世間真有一見衷情這回事。所以你看,人不可貌相才是真理。”李蔓自嘲地笑了笑。
  片刻沉默,李蔓終於緩緩開口。
  “我爸爸是大學教授,在成都一所大學教曆史。從小我在學校裏長大,我父母都是很傳統的人,對我的教育也非常嚴格。我記得我爸爸常常對我說,不求我成材但求成人,女孩子一定要自重自愛。
  小學五年級,我開始收到男生的紙條和卡片,每一次我都乖乖地交給父母,然後給他們,走路都目不斜視。從初中到高中,我就是這麽過來的,先是不敢跟男生講話,後來成了不屑,他們給了我一個外號,李冰山。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清心寡欲地過完四年大學生活,然後在父母的安排下找個門當戶對的男人結婚生子。雖然我常常跟你們說,好好讀書不如嫁個有錢人,但實際上感情這碼事真是知易行難。即使你真的那麽想,不一定真的會這麽做,更何況我的內心並不這麽認為。
  現在我才明白,在沒有真正經曆過感情之前,對愛情的所有假設和想象都是空中樓閣。
  你們都以為是我被玫瑰打動了心,其實不是。他連續送了幾次花之後,就沒有出現了。可我卻開始注意到他,後來有一次在學校操場,我看見他跟另外一個女孩子走在一起,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既然你送花給我,那你又跟別的女孩在一起算是什麽意思?
  可能是因為不服輸的心態吧,我主動找的他。也怪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怎麽會是黃昊這種人的對手?對欲擒故縱這一招沒有免疫力。
  我看著他似笑非笑的樣子,整個人就懵住了。我知道,我跟他不是一個段位的,他太危險,如果我夠理智,就應該頭也不回的立刻走開。可蘇紫,感情真的是不由人的。漸漸地,我又心存僥幸,我想,我會不會成為他的最後一個?因為不確定,所以才更想抓住,抓得緊緊的。
  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我的單純讓他大吃一驚。而我更單純地以為他會因為我的單純而跟我談一場單純的戀愛。
  我所見過的情侶,最出格的行為不過是親吻和擁抱。一開始,他像是一個謙謙君子,他親口對我說要好好珍惜。
  可後來有一次,我看見他跟校外的女生在一起。他的解釋是他隻是玩玩,因為他也有需求。
  蘇紫,你還記得去年有一次我們在寢室裏的談話嗎?我問你關於性的話題。那個時候我開始猶豫,我要不要把自己交給他?
  我問過跟黃昊比較好的一個男生,我問他,是不是男人都那樣?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隻是說學藝術的男生多半都這樣。就是這樣的答案我原諒了他,並且想通了,或許是不是處女並不那麽重要,關鍵在於是不是跟自己喜歡的人。
  後來我發現原來不是這樣。事情的真相離你們看到的相差不遠,他的確慢慢疏遠了我,身邊又有了新的對象。我不甘心,可卻找不到他,隻能找到跟他要好的男生時不時打探他的消息。
  其實我隻想問他一句話,我是不是最重要的一個?
  現在想來,才發覺自己的卑微與愚蠢。
  那一晚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有些人,你自以為你了解,可在某一瞬間你才原來他竟是如此的陌生。”
  蘇紫拍了拍李蔓的手,表示安慰。這樣的自白在經曆過噩夢般的夜晚後,頓悟後的李蔓終於有勇氣審視自己的這段感情。
  “我想過報複,是那種寧為玉碎的報複,我想了若幹種方式,甚至設計好了具體的步驟和方式,可心裏總有個聲音冒出來,告訴我,不值得,不值得。
  是啊,不值得。我為什麽跌倒了還學不乖?我為什麽還要為這樣一個人搞到灰頭土臉還不算,還要粉身碎骨?不值得。真的。
  我寧願過去這一年,我用橡皮擦擦掉,從頭再來,這一切統統都沒有發生過。”
  李蔓說到這裏,把頭埋進膝蓋。似乎看不見就能等於所有事情都不存在。
  “從今天開始,你可以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蘇紫說。
  “但是可能嗎?我想到要即將要麵對的一切,真的,我害怕。我想到如果我父母知道了,會怎麽樣?蘇紫,我不能想象後果。”
  蘇紫聽到這裏,才算明白。“李蔓,你想多了。關於處分,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你無關。”
  “不,不是的。你誤會了。我知道我這樣的想法很齷齪,你幫我出了氣,可到頭來卻要背黑鍋,要不是饒小舒告訴我,我都還不知道會出這樣的事情。”李蔓也有點激動,眼圈都紅了。
  “李蔓,我不是逞什麽義氣幫人背黑鍋,我沒這個膽色也沒這個興趣。這件事的確是我衝動,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不是哪根筋搭錯了線,跑去男生宿舍大喊大叫。
  黃昊打人在先,但我也打了他,說到底他欠的是你,不是我。處分我也是應該的。你不要有什麽心理包袱,真的,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就是看我不順眼,即使你站出來把事情說清楚了又怎樣?於事無補。”蘇紫站了起來,想盡快結束這個令人不愉快的話題。
  李蔓想到黃昊的家庭背景,對蘇紫的話將信將疑。
  “你是說即使我把打人的事情說出來,你還是會受到處分?”
  “是啊,黃昊的媽媽跟學校領導好象也些關係,所以事情才會搞得這麽嚴重。即使你說出來了又怎樣?最好的結果不外乎是他也受到了處分,但我的確是打了人。除非你想以這樣的方式報複他,那你可以選擇說出來。”蘇紫這樣說,不外乎是讓李蔓打消疑慮。
  “說的好象也有道理。”李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我受點處分算什麽?又不影響畢業。倒是你,等傷好了趕快去上課了,每天幫你簽到,最怕任課老師點名了,換著嗓門地答到,累都累死了。”
  “好了好了,明天就去上課。”李蔓終於笑了。
  下山的時候,李蔓衝著山下大喊了一句:“去他媽的愛情,老娘不稀罕了!”
  倪真見到蘇紫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打趣了一句:“看不出來你還有行俠仗義的心腸啊!”
  “得了吧,我隻是想讓自己好過點。”蘇紫作勢要打她。
  “說的也是。以李蔓的性格,要讓她真站出來,她還不是恨死你,怪你多管閑事。”
  “是啊,都是多管閑事惹的禍。”
  “不過也真為難她的,肯花心思跟你掏心掏肺,誰知道你不配合人家。還沒出絕招,你就半路截道了。”
  “你不知道那裏幹坐著被蚊子咬得多難受,我就那麽一直忍著。好不容易聽出名堂了,還不趕快刹車。”
  “那你怪她嗎?”倪真問蘇紫。
  “我怪她幹嘛?”蘇紫白了倪真一眼,“這世上人與人的感情是最複雜的了。不是你給她十分,她就一定要還你十分,要是隻是加加減減那該多簡單?很有可能是你是為她好,可她卻以為你在害她,反過來再咬你一口,以德報怨這種事我早有體會。”
  蘇紫又一次不可抑製地想到林菲,林菲笑著問她:“你會怪我嗎?”
  怪嗎?蘇紫現在才想到答案,“我誰也不怪,怪隻怪自己,自作孽,不可活。”想到這裏的時候,蘇紫第一次發現原來回憶並不那麽難受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任何東西都有了期限。李蔓終於像個正常人一樣上課下課,黃昊再也沒有出現,好象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一樣。而最奇怪的是關於蘇紫的處分卻遲遲沒有下來,從一開始謠傳得言之鑿鑿到似真似假,直到現在所有人都相信這肯定是某某人的惡作劇,而並非事實。落下心口一塊大石的是李蔓,她終於不用覺得再虧欠蘇紫了。
  倒是蘇紫曾經有過疑惑,隻是那麽一瞬,又飄走了。對於她來說,處分什麽的的確不太重要。她不關心,反而也沒有劫後餘生的欣喜。
  暑假一放,蘇紫便回了家。
  這一次回家,蘇紫碰見了林菲,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的一個人。
  怪隻能怪縣城太小,她偶爾出一次門,卻在街心碰到了林菲。
  在之前的日子裏,蘇紫無法想象再一次見到林菲是什麽樣的場景,她會否戰抖地連話都不敢說?又或者她憤怒得當場掉頭就走?還是無比冷靜地追問一個她長久都無法得知的答案:“為什麽?”
  事實上,她所設想的一切並沒有發生。她與林菲隔了著一條馬路,然後她看見林菲衝她揮了揮手,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嘴角上揚,原來她還是有力氣做出一個非常有禮貌的微笑招呼這個許久未曾蒙麵的好友。
  接著,兩個人到了咖啡廳。林菲熟練地點上一支煙,點煙的時候示意了一下蘇紫:“要不要?”
  蘇紫搖了搖頭,她注意到了煙盒,白色的盒子上一朵絢麗的茶花,煙盒上寫著兩行字:“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隻是如今的林菲再也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
  她的頭發應該是時下最流行的顏色,亞麻的大波浪,可發梢卻有幹枯分叉的痕跡,應該是屢次染燙的後果。
  曾經讓蘇紫讚歎不已的大眼睛,早已不複當初的清澈和倨傲,假睫毛下麵的雙眼大而空洞,蘇紫看著她,隻想到了四個字:風塵女子。很快她又把自己不潔的聯想拋掉,她還是不習慣用現實去覆蓋曾經的記憶。
  兩個人的默契仍在,閉口不提當年事,談的無非是如今的種種。
  蘇紫覺得詫異,自己竟也能如此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聽林菲聊天。她以為自己會心不在蔫,她以為自己會歇斯底裏,結果,居然統統沒有發生。她與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時不時地用鑰匙攪拌一下杯子裏的咖啡,聽著林菲講她發生的事情,然後看著麵前的煙灰缸裏的煙頭越積越多,她招了招手,服務生應聲過來換上新的煙灰缸,在旁人看來,她們一定是一對蜜友,相見甚歡。
  “高考的時候我沒去,後來托關係上了現在這所美容學校。以前覺得自己長得還可以,進了學校才知道,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
  “那個學校亂嗎?”
  “亂?哪裏不亂?不過,跟重點大學相比,應該算亂吧?而且來這裏讀書的人都是那種學習不好但家裏有錢的人,還有就是一些長得漂亮的女孩子想學點手藝傍身,無所謂亂不亂的。”
  “也是。那你呢?學這個以後給人剪頭發?”
  “我才不會呢,不過就是混兩年。畢業了就結婚。”
  “還是他?”蘇紫問,發現口氣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麽僵硬。
  林菲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你還真長情啊!”蘇紫原本隻是想開開玩笑,可話出口才覺得酸得膩人。
  “我也覺得,你不知道,我們學校一到周末,就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車,全是來接學校裏的那些女生的。你沒見到,不知道那場麵有多壯觀。”林菲一點也沒聽出蘇紫話裏的酸味,自顧自地說著。
  “沒那麽誇張吧?”
  “你知道我們班上那些女生現在的化妝品用的都是什麽?根本就不用學校發的那些,全是自己買的,一個化妝箱就要好幾萬,身上穿的全是名牌。你天天跟這些人待在一起,才發現原來自己窮,是真的窮。”
  “難道你當初跟他不是因為錢嗎?”但蘇紫忍住沒說,改了一句:“那就沒人追你?”
  “有啊,但我沒答應。有個新加坡老板說是要包我,一個星期五千塊,還不包括送的禮物。你說我是不是特傻啊?”林菲吸了口煙,嘴角似有似無的嘲笑,不知道是嘲笑自己還是嘲笑那個新加坡老板。
  “單單為了錢也不至於吧?”蘇紫被震了一下。
  “他也算是有心了,我生日那天,他在假日酒店給我定了一間總統套房,請了一大幫我的同學給我慶祝生日,那天還是挺風光的。他送了一個FEED的包給我,但後來我給他退了回去。”
  蘇紫一時不知道接什麽話好。原來世間最殘忍的字眼竟是物是人非。到了這裏,蘇紫才清醒地意識到,林菲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林菲了。
  蘇紫帶著小小的感傷走出咖啡廳的時候,聽見林菲跟她說再見。可蘇紫心裏卻在說:“再也不見。”記憶裏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女子,那個曾經要讓蘇紫仰望的女子,終於在兩年之後,從雲端跌落凡塵,成為世間最俗不可耐的一筆。
  《重慶森林》裏,金城武撥弄著一個個快要過期的鳳梨罐頭,自言自語:“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任何東西都有了期限……”
  蘇紫默然,誰說不是?連仇恨也有期限。蘇紫看了看手腕上的疤,下定決心原諒自己。

  假如我是真的
  蘇紫站在任宅的門口,手裏提著媽媽精心準備的土特產,深呼吸了幾下,才按下了門鈴。出於本能,她再也不願意進這座宅子,直覺危險,可又說不清楚為什麽。
  然而即使自己一千萬個不願,她終於沒能阻止媽媽的嘮叨,不外乎覺得任姨對自己有恩,做人不能不講禮數之類,言之在理,蘇紫不敢不從。
  沒想到來開門的竟是任之信。
  “我……”我什麽我?下半句凝在胸口,完全猝不及防。上一次見麵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他微有酒意,說些不明所以的話,攪亂春波,又平空而去,所謂的人間蒸發也不過如是。
  到是任之信含笑有禮,一如繼往地謙和:“老爺子知道你要來,叫我們全家人都過來吃飯,嚐嚐家鄉的特產。”
  蘇紫笑了笑,再也無話。任之信接過她手裏提的東西,徑直在前麵帶路。
  任老爺子見著蘇紫本欲走上前去,後來不知怎的又板著一臉坐在那裏,頭偏向一邊,連蘇紫叫他,他也沒答應。
  “老爺子生你的氣呢,說你一個學期都沒來看他。”任之信在蘇紫耳邊低聲嘀咕,蘇紫耳邊一陣奇異的麻酥,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任之信以為她是被任老爺子弄得下不了台,走過去打圓場,“爸爸,她們學校功課緊,人家這不是剛開學就來看你了嗎?”
  蘇紫應付老人有一套,但還是不習慣當著任之信的麵跟任老爺子撒嬌,就那麽滿臉通紅地站在那裏,“爺爺,對不起。”反而顯得一派楚楚可憐的樣子。
  任老爺子見好就收,臉譜一換,又一張璀璨笑臉:“蘇丫頭,過來。”
  “丫頭啊,爺爺身體不好,土都不知道埋到哪裏了,難得碰見一個合眼緣的丫頭,可人家又不理爺爺,爺爺很傷心啊!”任老爺子一邊用手比畫著脖子,一邊摟著蘇紫歎息。唱念打作的功夫出神入化。
  “爺爺,我不是故意的。真是學校忙,以後我會常來的。”別人遞了根梯子過來,走也不是,退也不是,自古華山一條道,硬著頭皮應承了下來。
  “那就答應爺爺,以後每個星期都要看爺爺。來,來,拉勾。”任老爺子這模樣隻讓蘇紫想起老頑童周伯通,哪裏還是說一不二的一家之主?
  所謂的家庭聚會,其實隻有任老爺子和任之信,連任之信的女朋友也沒有出現。
  任姨的孫子昨天晚上發高燒,全家人守在醫院,叫蘇紫直接去的任宅,至於喬世偉,沒出現是在意料之中,至於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任老爺子今天看起來的確很高興,還破天荒地喝了兩杯。整個飯桌上,他的談性高昂,時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中氣十足。
  “蘇丫頭,你什麽時候生日啊?”
  蘇紫沒想到老年人還關心這個問題。
  “還早,11月呢。”
  “恩,不早了,該滿20了吧,要慶祝慶祝。”任老爺子自顧自地說著。
  “爺爺,年輕人不太在乎什麽生日的。”蘇紫心想莫不是搞什麽壽星獻桃那一套吧?打住打住。
  “生日就是生日,年輕人的生日就要有年輕人的過法,丫頭,生日那天,爺爺送你一個大禮。”任老爺子神秘地一笑。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爸爸,你送的他們年輕人不一定喜歡。”任之信在旁邊插一句。
  “不可能。”任老爺子的威嚴又來了。
  這個話題終於告一段落。
  “之信,聽說黃學芬的兒子也在C大讀書?”任老爺子閑閑一問,漫不經心。
  “恩,學的是商業美術。”任之信畢恭畢敬。
  “哦,那跟我們家蘇丫頭不是一個學校?那男孩叫什麽名字?”
  “黃昊。”
  蘇紫之前都沒在意,聽到這個名字才吃驚地抬眼。世界真小。
  “恩,好好,改天叫她母子倆到家裏來坐坐,這孤兒寡母的也不容易。”
  任之信看了眼蘇紫,點頭稱是,不著痕跡地把話題轉開了。
  回去的路上,任之信堅持要送,蘇紫推不過就上了車。
  “爺爺說的那個黃昊,他家裏是做什麽的?”車廂裏沉默地發燙,冷氣一波一波地傳來,還是無濟於事。不如挑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打破沉默。
  任之信看了她一眼,人都打了,還不知道人家家裏是做什麽的?他疑惑地看著她,還是開口了:
  “他媽媽是力信集團的老總。力信集團一直是我們市的龍頭企業,從國有企業改製到現在市場化,政府都很看重它的發展。黃學芬兩年前就任力信集團總經理,是中央直接任命的。”任之信隻告訴了蘇紫她應該知道的。不應該知道的是,黃學芬來到C城後,地方政府各種勢力都在以各種方式與她建立某種良好的關係,可這個女人向來鐵碗,油鹽不盡,關於企業利稅這一塊一直與地方政府死磕,做什麽事情之前都不打一聲招呼,要地拿地,上什麽項目做什麽規劃,全是公事公辦的樣子,局麵讓政府很被動,眼看著最大的一塊肥肉脫離自己的掌握,一心執行所謂的市場化而不聽宏觀調控的那一套讓人很頭疼,任老爺子的意思很明顯,既然她隻有一個兒子,那麽軟肋也就是這個兒子。任之信聽明白了,但蘇紫卻完全蒙在鼓裏,她哪裏知道自己陰差陽錯就成了棋盤上的棋子,而什麽時候被別人盯上的她都不知道。
  任之信知道,所以才有山坡上的那次對話,他隻是單純地想保護她,可沒想到張校長的一通電話卻打破了他的自以為是的想法。原來如此,自己那一通勸阻豈不是庸人自擾?
  這該叫天助我也嗎?可為什麽心裏卻非常地不舒服。
  蘇紫哪裏知道任之信的心思,自言自語道:“怪不得。”怪不得校長叫她黃總,怪不得學校領導都對她畢恭畢敬,原來如此。力信集團她當然聽過。做摩托配件起家,後來跟日本本田合作,倒成了內地摩托車企業的老大,後來轉作汽車,觸角延伸到房地產等諸多行業,名副其實的企業航母。C城是一座靠重工業為本的城市,國有企業改製之後,對C城的衝擊最大,很多老字號的重工業企業紛紛改製倒閉,下崗職工的人數超過國內絕大多數城市,而像力信這樣經曆過若幹次改革而浴火重生的企業實在屈指可數,想到黃昊這個紈絝子弟也有這麽一個能幹的母親,實在讓人唏噓啊。
  “怪不得什麽?”任之信一點也沒發現自己的口氣變得很不耐,很煩躁,還很酸。
  “哦,沒什麽。”蘇紫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壓根沒注意到任之信的口氣怪怪的。
  “上次張校長給我打過電話。”忍了很久,終於沒忍住,壓在心裏的那團火找不到出路,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啊?”蘇紫不明所以,想了半天,才約莫猜測到難道跟上次來勢凶猛而又不了了之的處分事件有關?“你說處分的事情?”問得忐忑。
  “你跟他在談戀愛嗎?”還是問了出來。話一出口,任之信才覺得自己好笑。幹卿何事?
  但蘇紫不懂。當任之信聽到張校長陳述事件始末時,自己越皺越緊的眉頭。都是青蔥少年,能起爭執,不外乎愛恨情仇。這樣的認知卻讓他莫名地難受。直到這個時候,任之信才發現自己錯得有多麽離譜。他一直以來以蘇紫的保護者自居,自覺或者不自覺,他覺得他有義務保全這個跟他其實全然沒有幹係的女子。因著這份保護欲,他覺得她應該仰望,感激,而她之與他,不過是一汪清潭,一眼見底。可校長的電話打破他長久以來的幻想,原來這女子也會如平常女生一般戀愛,吵架,可主角卻是另有其人。他的怒氣來得毫無原由,當然他也可以冠冕堂皇地質問:“為何如此不自愛?”衣冠楚楚的理由,用一個長輩的身份,可那又如何?這分明不能緩解內心深處湧起的怒氣。
  任之信,你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
  成年人的自製讓他壓抑自己立刻見到蘇紫的衝動,一通電話過去,嘻哈兩句擺平事端。而這一切,他已經不想讓當事人知曉。
  當然,他早已過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年紀,佛曰放下。他就相信真的可以放下。
  如若不是再見,如若不是任老爺子那番暗示,幾個月前的種種他真的以為如同昨日死。一點一點的情緒被撩撥,被點燃,被勾起,怪隻怪道行不夠。
  “跟誰?黃昊?你有沒有搞錯?”蘇紫反應過來,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這樣的人避之惟恐不及。
  任之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竟然在笑,當成一則笑話。莫非是自己猜錯?
  蘇紫見任之信半信半疑,忙不迭解釋,把事情始末說了一通,才看見任之信的眉眼轉晴。
  “你每一次都讓我吃驚。”不知道什麽時候,雨過天晴,雲淡風輕,任之信才苦笑著說。不過這句話真是發自肺腑。
  “我也覺得奇怪,每一次遇到什麽事情你都會幫我解決。”蘇紫順著話說下去,並沒有覺得話裏有何異樣。並非不知道這世上並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地對誰好,而任之信憑什麽要如此?她不是不辯就裏,而不是想辨,不能辨,更不敢辨。話說到邊緣,擦著火又急急收回,不敢造次。
  任之信把車停下,深深吸了口氣。
  “蘇紫,如果我說是因為我喜歡你,你會不會信?”這樣一句疑問,問她也是問自己。不是沒有忐忑疑慮,但話一出口,覆水難收。
  蘇紫心神百轉,起先一股巨大的驚喜像岩石地下的石油蓬勃而出,她差點以為這是一種表白,但又覺得不可置信。他?任之信?怎麽可能?是一種本能的不可置信。是夢才對,怎麽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理性的邏輯回到大腦,她終於在措辭之間找到漏洞,一點一點分析,明白幾分。
  喜歡是一個很難界定涵義的詞語,至少還不是愛。喜歡可能隻是好感,好奇,不甘心,不值得,不服輸,是占有欲,是征服,是興趣,也有可能是愛,沒有緣由,道不清來路。
  任之信說喜歡,而不是愛,是試探,是疑問,當然,也是退路。就好象任老爺子也說喜歡,好象我們對小貓小狗的喜歡,他是成年人,比蘇紫年長12歲。怎麽可能猶如清澀少年,站在學校操場門口等著心儀的女同學出現,然後期期艾艾地說一句:“我喜歡你。”不,當然,不會是這樣的。
  “爺爺他也這麽說。”然後笑一笑,盡量讓自己表情顯得自然。
  任之信以為能聽到真正想聽的答案。即使言不由衷,他自信能從她的表情和動作裏得到真正想聽的那一句。而事實上,這一次,蘇紫又讓他吃驚。
  任之信笑了,是那種發出聲音的大笑,心悅誠服,滿目欣賞,他想起《沙家浜》裏刁德一說阿慶嫂:“這女子不尋常。”
  想到這裏,反而勇氣倍增。他俯過身,嘴唇壓在了另一片嬌弱的唇上,輕攏慢撚,熟練地敲開齒貝,是夢想中的芬芳。舌尖輾轉,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強迫對方回應。
  蘇紫完全沒有想到生命中的第一次親吻原來會是這樣,猝不及防。其實潛意識是渴望的吧?否則怎麽會沒有一絲掙紮和抗拒?
  蘇紫曾經問過饒小舒,親吻是什麽感覺?她是理論派,卻無法想象舌頭與舌頭之間的纏綿是什麽滋味?她在無數篇小說裏看到過天甭地裂的形容,美好得猶如置身天堂,但她不相信,怎麽可能?不過是口水與口水之間的融合。
  饒小舒沉浸在回憶裏無比甜蜜地告訴她:“怎麽說呢?感覺像是在飛!你有沒有坐過雲霄飛車?就是那種感覺,好象自己要飛了起來。”說了跟沒說一樣,蘇紫以為親吻是比性愛還要隱私的行為。或許正是因為感官上的刺激並不那麽明顯,反而激發了更深次的情感需求。
  這是情感資深理論專家蘇紫的結論。而事實上,紙上談兵尚可口若懸口,身體力行又是另一碼事。
  她閉上眼睛,腦海裏想到饒小舒說的像是在飛,原來如此。
  她的身體仿佛不屬於自己,她的靈魂仿佛也不屬於自己,她甚至能在舌間的輾轉間聽到任之信對她說的千言萬語。
  時而小弦切切,時而玉盤錯落,時而低空滑翔,時而垂直急降,誰說不是在飛?
  她閉上雙眼,舌尖出於本能地迎合,又迎來一陣疾風驟雨,他的唇薄而微涼,舌尖滾燙,帶著煙草的氣息,覆蓋了她的呼吸。
  片刻,他的唇戀戀不舍地離開,原本以為隻是淺嚐輒止,卻沒想到卻是一次極地的探險,欲罷不能。兩個人均深受震蕩,許久車廂裏都無人說話。音響裏傳來淺吟低唱:“假如流水能接受,請你帶我走……”那個眉目冷清的女子在CD裏說著旁白《假如我是真的》。
  理智最先回到任之信的大腦,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爺爺也會這樣?”
  “什麽意思?”蘇紫六神尚未歸位,沒有反應過來他為什麽會這樣問。
  “蘇紫,我是男人,我說我喜歡你。”終於明白無誤地說出口,一個字一個字清楚明白,擲地有聲。

  那又如何?
  “蘇紫,我是男人,我說我喜歡你。”一個字一個字,把蘇紫拉回現實。
  她應該是欣喜歡的吧?卻還是冷靜無比地問了一句:“為什麽是我?”
  任之信皺著眉頭,似乎真的在思考著答案。是啊,為什麽是她?
  他的這一生充滿了理所當然,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麽,旁人不會問,自己漸漸也遺忘了原來還有為什麽。
  他似乎沒有好奇心,對一切旁枝錯節的事情。他的人生早早地被設定被規劃,當任老爺子當著全家人的麵跟他說:“小幺就跟著我吧。”他的命運就此決定,而那個時候他竟然不知道會問為什麽。漸漸地,人將自己的父親作為榜樣,亦步亦趨,緊緊跟隨,什麽時候開始的他也學會了翻雲覆雨手?倚天劍,屠龍刀,原來自己玩起來也不比前輩遜色。
  世人知道的是他得父輩庇蔭,根基深厚,一路走來順風順水,龍潭虎穴他安然度過,政壇險惡,不可否認,他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後麵還奉送四個大字——前途無量。他覺得理所應當,旁人看得理所應當,當然,沒有人會這麽問他:為什麽?
  包括感情,大學的時候他念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氛圍如此,由不得自己男歡女愛,或許這一路也有入眼的,可硬生生地斷了念頭,他太堅定了,堅定到眼睛裏揉不得一點沙子,堅定得走得筆直,容不得半點差池。
  他的女朋友,是任家世交的孫女,周曼娟。周家在中央占有一席之地,他的這步棋還是在地方的時候就已經擺下,分明是鴻鵠之誌。
  他從來不問為什麽,為什麽是她,甚至不問為什麽喜歡或者為什麽不喜歡?談不上,感情在利益麵前顯得很愚蠢,很奢侈。之所以遲遲沒有結婚,不過是沒有到關鍵的時候,而這個時刻他覺得遲早都會來,他對自己的人勝券在握,一目了然。
  直到遇到蘇紫。以前讀書的時候,老師說為什麽蛋糕摔到地上,是盤子朝天,而不是蛋糕朝天?為什麽硬幣掉到地上,有字的那一麵總比有花的那一麵幾率高出很多?
  後來他知道這是小概率事件,必然之中的偶然。如同蘇紫的出現,她是他生命中的小概率事件。
  不合常規,不合常理,不同常情,為什麽?我們都可以說這是小概率事件。
  當然,他也可以這麽回答:“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喜歡不是沒有理由的嗎?”濫到俗氣的台詞,是言情劇的橋段。他知道理由,一直都知道,卻不肯深究。
  “因為你年輕,你漂亮,因為你屢次讓我吃驚。”還是說出了口,是,也不是。
  我們常常不明白為什麽他會看上她,她又為什麽喜歡上他,其實都有理可循。
  我們愛的是與自己相似的另一半,癡迷的是自己缺失的另一半。如此而已。
  蘇紫這個異世界的闖入者,她像一永扇門,開啟的是任之信那條康莊大道所不能到達的世界。這一條羊腸小道,蜿蜒,九曲十彎,青春的氣息撲麵而來,她的臉在陽光的映忖下甚至看得清楚皮膚上的淡淡絨毛,青春的我們從不知道青春的誘人,如同真正的美人常常漠視自己的美麗。
  她的沉默和冷靜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成熟,她看似經曆若幹事,紅塵踏過,偏若驚鴻;但她也會猶如小兔般受驚,年輕的本性與故作成熟的練達交融在一起,成就一個矛盾的綜合體,像伊甸園的那顆蘋果,吐露著青澀的誘惑,欲罷不能。
  是毒吧?會上癮吧?這樣的滋味才是愛情?
  蘇紫的心思簡單太多。她問,隻是出於防備,出於自衛。很早很早之前,她已經明白這樣的滋味。第一次質問她的時候?第一次幫她解圍的時候?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她不知道過程,但結果明白無誤。任之信,是與眾不同的,她需要仰望才能企及的一個人,他高高在上宛如神坻,她執迷,她感激,這樣的愛卑微而又渺小。她將它深置於內心,隻是偶爾看見手腕間的鏈子,會允許自己遐想,但片刻之後,她便六神歸位,她很早就明白,這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遊戲規則,但它們都有同樣的禁止條例,那就是肆意妄為。不是你想的你就會得到,不是你喜歡的他就注定是你的,夢想成真這碼事後麵常常會跟著另外三個字:空歡喜。
  任之信的答案並沒有令蘇紫滿意,甜言蜜語,她有天生的免疫力,因為站得低,反而少了患得患失,乍悲乍喜。
  “那又如何?”蘇紫淡淡開口。她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的表白,每次她都會說謝謝,對不起。因為看得太清楚,她與他,他們,終歸不是一路。她甚至能夠聯想到此後的若幹情節,他們會因為什麽樣的事情爭吵,他又會因為什麽樣的事情漸漸對她灰了心絕了望,因為清楚以後會如何,她總是能理智地說謝謝,然後對不起。但跟任這信,能如何?
  她不知道,是一種未知的風險,像黎明的到來之前的大海,上一秒或許還是歲月靜好,下一秒便是驚濤駭浪。
  “我不知道。”任之信專注地看著她,目光灼熱。他比她想得更深更遠更早,那又如何?這個問題盤恒良久,但他沒有答案。曾經一度他以為找到了答案,就是不如何。於是他選擇退了一步,許她一個成全。
  然後,這世間欺人容易,自欺何其難?或許她並不想要他尋要的成全,那何不互為成全?
  至於那又如何?又有什麽關係?
  每一項賭博都有不同的玩法,玩梭哈與玩大小是不一樣的。前者靠技術,靠心理,是步步為營,是穩操勝券,是見好就收,是韜光養晦,一如他之前的人生;後者全憑一股孤勇,是不管不顧,是肆無忌憚,是順應內心,是相信直覺,是自己不為難自己,一如他終於選擇蘇紫。
  如何是天意,如何亦是人為。他願賭,已需要莫大的勇氣。
  蘇紫的臉上突然綻放華彩。她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了那句“不知道”背後的含義。
  是,那又如何呢?
  她的唇蜻蜒點水地在他臉頰劃過,是比語言更深刻的回應。

  愛,是一個人的事情
  蘇紫並不能確定她與任之信之間在那一晚之後是否算作開始?
  偶爾,非常偶爾,他會打一個電話到寢室,問的無非是吃飯沒?上課沒?似乎隻是想聽聽她的聲音,然後蘇紫就會在電話那端聽見敲門聲、此起彼伏的電話聲、還有其他人的聲音,每次她都主動掛斷電話,“你忙吧!”很快失落又會被欣喜填滿,三言兩語被她發掘出無數的意義,是的,她很容易滿足。
  每一個周末,蘇紫乖乖地去任家,但心情已與往常不同。內心被一股巨大的隱秘的情感所滿漲,看著誰都是眉眼春風。
  然而並不是每一次都能見到他。她的失望並不明顯,照樣與任老爺子天南海北的聊,連帶地跟任家的其他人也熟了起來,甚至包括周曼娟。
  任家裏裏外外的人都是見風使舵的高手,周曼娟當然也不例外。任老爺子捧著蘇紫,不是一天兩天了,話裏話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分明當自家孫女看待,雖不清楚用意,但順水推舟又不費力,她也不見外,一口一句“小紫小紫”的叫著,也不在意別人身上的雞皮疙瘩。
  蘇紫對周曼娟沒有惡感。她比蘇紫大了五歲,正是女人的黃金年齡,但出身溫室,沒經曆過風雨,言談之間總有說不出的嗲氣。喜歡的人看了覺得可愛,不喜歡的人看了覺得做作,各花入各眼,正是這樣的道理。
  她不是蘇紫想象中的長袖善舞的類型,原以為站在任之信身邊的那個女人該是八麵玲瓏,心有七竅,而事實上跟那些手腕鐵硬的女人相比,周曼娟擅長的反而是繞指柔。每每談到任之信,她的臉上還會泛起不自覺的紅暈。
  應該還是愛的吧?蘇紫看著她,胸口就會莫名地一窒,但很快又恢複原狀。
  真正見到任之信本人的次數少之又少。
  有時候,寢室都關門了。他一個電話過來:“我在你樓下。”
  披著件外套就跑下了樓,站在鐵門那裏,兩個人就那麽看著,也不說話。
  任之信抽完一支煙,然後拍拍她的臉:“小心著涼,我回去了。”
  城南城北,僅僅隻是累了乏了過來看她一眼,就看那麽一眼,好象又有了力氣。
  她一直以為任之信無堅不摧,是SUPERMAN,是鋼鐵戰士,是一個跟鬥就翻出十萬八千裏的齊天大聖,或許從那一天開始,他在她麵前除下麵具,偶爾也會露出疲意,眉頭深鎖,一直抽著煙,連歎息都重若千頃。
  蘇紫漸漸覺得,任之信就這麽從雲端緩緩地飄落下來,原來以為是仰望也不能企及的高度,原來他也會累也有煩惱了有人生八大苦,這麽一來,竟也有了與之平視的力量,她的內心有一粒種子在發酵,萌芽,破土,開花。
  漸漸地,兩個人的對話便發生了變化。
  在以往,任之信是發問者,是話語權的掌握者,他問她答,他關心她,她欣然接受。
  而如今,她也會說:“獨自愁來愁更愁,俗話說獨憂憂不如眾憂憂?”
  換來任之信一笑,頓時烏雲鑲上金邊。
  她的智慧遠不僅此,她跟他講二十四史,講司馬遷,講東廠西廠,講民國逸事,曆史為鏡,觸類旁通,她屢次讓他吃驚,不在廟堂,倒也旁觀者清,三言兩語,任之信聽在耳裏倒是震撼非常。
  “如果不是因為媽媽非要我考C大,我原本填的誌願是考古專業。”蘇紫如此解釋,再次見了麵,任之信打趣說:“今天來聽蘇教授的百家講壇。”
  任之信的煩惱,蘇紫幫不上忙。還有一年半即將換屆,各路人馬開始使出十八般武藝,任期倒計時,關鍵時刻數據、政績是左手一刀,關係、脈絡是右手一刀,左一刀,右一刀統統容不得馬虎,馬上要舉行的一次國際會議將地點定在了C城,像是高考前的一診,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這一切全憑蘇紫心細,蛛絲馬跡得出的結果,如今看地方新聞,新聞聯播也逐漸看出門道,聽聲辨位的功力大漲,偶爾在任之信麵前一問,往往讓他大吃一驚:“莫非你是上官婉兒投的胎?”
  除此之外,兩個人實在不像在戀愛。年輕人的戀愛無外乎吃飯、看電影、逛街,大學裏的情侶一起去食堂、上自習、散步,成年人或許親親我我,接著過著同居的生活,她與他,不屬於以上的任何一種。
  除了第一次親吻,任之信在蘇紫麵前表現得極為克製,猶如守護一塊不可多得的瑰寶,連自己出不願意輕易去觸碰,他看著這塊瑰寶在他麵前漸漸發光,發亮,越來越耀目,晃得眼睛生疼,連帶連心也跟著一並抽搐,然後不停地在心裏告誡自己:“做人不能太自私。”
  於是絕大多數的時刻,蘇紫沉浸在愛這樣的情緒帶來的幻覺裏,她越來越相信:“愛情,的的確確是一個人的事情,與他人無關。”
  她的愛情是一棵雌雄同體的植物,自我發酵、萌芽、生長,任之信偶爾的出現猶如陽光,讓這棵植物完成光合作用,更多的時候,它更像一顆生命力頑強的吊蘭,即使許久不見陽光,竟也可以枝繁葉茂。她要的向來不多,雙手環抱,向內生長。
  因著這顆吊蘭,蘇紫便與往常不一樣了。改變的不是眉梢、眼角,不是皮膚、不是頭發,她的內心潛伏著一頭幼獸,漸次蘇醒,張牙舞爪,活色生香。
  連饒小舒都說:“蘇紫,你轉性了啊?”
  她不是轉性,她隻是恢複本性,做這個年齡該做的事情。她去上課,發現認識完全班31個同學並非難事;她站在足球場旁邊,雙手揮舞,口裏大聲喊著:“工商一班,加油!”啦啦隊隊員做得賣力;她也會跟著其他女生一起起哄,衝著長得帥氣的男生吹口哨;她也會站在辯論賽的舞台上,口若懸河,雄辨滔滔;她甚至還跟食堂阿姨撒嬌:“阿姨,我要有肉的排骨,不是真的排骨。”偶爾,也有男生邀請她去放映室看電影,她笑著說:“好啊,可以多帶一個人嗎?”然後跟倪真兩個拿著冰淇淋坐在放映室裏看《大話西遊》,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冰淇淋全化在衣服上……
  蘇紫第一次覺得原來人生美好到掉渣。像小時候院子裏種著一棵很大很大的桑葚樹,每年初夏的時候,招來附近的小孩,爬上樹去摘桑葚。熟透了的桑葚落在蘇紫的裙子上,她看著烏紅紅的一灘,哇地一聲哭出來,從此恨死了桑葚,從來沒有嚐過桑葚的味道。
  讀小學的時候,念的那篇課文《百草園》,魯迅筆下的童年,把每一種野果都描繪得香甜欲滴,包括桑葚。同桌擦了擦口水,討好地問她:“蘇紫,你家也有桑葚吧?”
  真正嚐到桑葚的滋味是在高中。城管局的人來了一趟,說是這棵樹應該算是國家的,屬於百年老樹,要過來遷移。
  那是高一的五月,蘇紫爬上樹,第一次摘了一把桑葚,還沒有完全熟透。桑葚泛著紅,而非成熟的紫黑,看起來像是縮小了無數倍的葡萄。她放了一粒在嘴裏,稍微用力一抿就化幹開了,滋味泛在味蕾,帶著清香的酸,又有點甜,像極了青春的味道。
  現在的蘇紫又一次嚐到了桑葚的滋味,她再也不能等桑葚要消失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她錯過了太多次花期,沒有一次踩著點綻放過,這一次,她希望不會晚。
  倪真說的好:“青春就要像花兒一樣。在該戀愛的時候戀愛,在該結婚的時候結婚,不要想著自己與眾不同,不要以為以已之力能與規則抗衡,做這個年齡該做的事情,有句話叫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誰說不是?我們總不能在青春的時候悲痛,在年華逝水的時候才來快樂吧?在該愛的時候去愛,及時行樂,自得其樂。
  連任之信也說她:“自閉兒童青春煥發。”
  換作往常,蘇紫最多嘴角一笑,如今舉止漸漸放肆,作勢欲打,說不出的嬌媚,看在任之信眼裏,心中一蕩。
  連忙收斂心神,一本正經地說:“對兒童來說,多動也是一種病態。”
  蘇紫笑得肆意:“病並快樂著。”
  轉眼就到了10月底,C城剛剛忙完一次AAPP的會議組織工作,任之信難得空出一天的時間,開著車帶辣味紫去了郊外。
  算起來,這都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
  “會議還順利嗎?”蘇紫接了電話就出來,並不知道他們要去的目的地。
  “恩,好了,今天不談工作,也不開講壇。”任之信開著車,神情輕鬆。
  “剛好,今天蘇教授請假了。”蘇紫見他心情愉快,自然不需要傾聽的耳朵。
  “不知道蘇小朋友請假沒有?”
  “請問你說的是得自閉症的那個還是得多動症的那個?”
  “有沒有發育正常的?”
  蘇紫瞪著他:“我哪裏發育不正常了?”
  任之信笑了,“我沒說生理,我說的是心理。”
  就這麽一路說笑著,一個半小時的路程突然變得短暫。
  C城多山,這是一處尚未開發完全的風景區,甚至還有部分原始森林,風景當然不在話下。
  蘇紫下了車,連忙深呼吸,貪婪地呼吸著跟城市裏截然不同的空氣。
  吃飯的地方是在一棟木頭做的小屋,沿著樓梯上去,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邊,一抬頭遠處連綿的山峰,近處是一個巨大的湖泊,居然還有人坐著船釣魚,遠遠看去,頗有蓑立翁的感覺。
  “那座山叫筆架山,遠遠看起像是一座筆架,這裏計劃要修建一個大型的高爾夫球場,可能要對湖泊進行改造。”
  “那以後那些村民還能像這樣坐著船捕魚嗎?”
  “當然,這也是自然資源的第一部分。”
  吃完午飯,竟開始下雨。連綿不絕,真真是秋風秋雨愁煞人。兩個人就那麽坐在走廊上,聽著雨聲,也不說話。
  “蘇紫,我比你大12歲又15天。”
  蘇紫在心裏一算,才驚愕地抬頭:“今天是你生日?”
  “你不是說你算術不好的嗎?”
  “這麽簡單當然會算!”
  “古人說一甲子一輪回,我跟你差了五分之一輪回。”
  “任之信,我跟你居然是同一個星座也!”蘇紫避而不談,生生把話題岔開。
  任之信看著她,眼神是寵溺而不舍。
  “星座?我不信這些。”
  “那人也不信什麽甲子和輪回。”倔強地可笑。
  “蘇紫,你看上我什麽?”
  “你成熟,你有錢,因為你屢次幫助我。”蘇紫調皮地說。
  任之信想起她之前問他,為什麽,他說:“因為你年輕,你漂亮,因為你屢次讓我吃驚。”分明是耿耿於懷,如今一報還一報。不過如此看來,倒真是天造地設。
  任之信把蘇紫的手放在掌心,輕輕摩挲,半晌,問了一句:“後悔嗎?”
  蘇紫不明白為什麽會要發明“後悔”這個詞,她也很想問,後悔嗎?當年父親拋下他們的時候,她想問:後悔嗎?林菲在酸奶裏放安眠藥的時候,她想問:後悔嗎?她用刀片往自己手腕上劃的時候,我也想問自己:後悔嗎?
  甚至她也很想問任之信,你後悔問這一句嗎?
  但後悔,有用嗎?
  蘇紫笑了笑,沒有回答。翻過任之信的手掌打量,掌心細紋錯雜,曲線糾纏。
  “任之信,你這一生真是跌宕起伏。”
  “你還會看手相?”任之信分明不信。
  “不會,隨便一說。但我會紫薇。”
  “紫薇排盤?”
  “當然 。”
  “你腦瓜子裏一天到晚裝的是什麽?”
  “廢話少說,生辰八字。”
  等到蘇紫攤開一張白紙埋頭計算的時候,任之信才相信她原來不是隨口說說。易經卜卦這一說,他不是不信的,很多事情由不得他不信。一命二運三風水,最著名的案例莫過於上海那件事,後來到了中央才讓那個已經進行中的工程緊急叫停。但關於他自己的命運,他卻向來不信的。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嗎?倘若連這點自信都沒有,那他也不叫任之信了。
  蘇紫在紙上筆畫了半天,神情越來越凝重。
  “怎麽?算不出來?我又不會笑你。”任之信看著她,打趣道。
  “是啊,道行不夠。”蘇紫兩手一攤,倒也坦白。
  “原本也不指望你是什麽黃半仙。”任之信被她剛才一臉認真如今一臉懊喪的表情打動。
  蘇紫想笑,卻牽扯不出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
  很久,她才緩緩說:“任之信,我算命,但不信命。”

  花都開好了
  回去的路上,蘇紫才恢複了點生氣,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近日身邊發生的事情,事情無外乎李蔓又讓哪個男生吃了閉門羹,饒小舒跟她男朋友吵架又和好了,倪真家的河馬粘人的很,甚至還吃蘇紫的醋……
  任之信一路聽著,但笑不語,偶爾插一兩句,又讓蘇紫歡天喜地地談下去,大多是她在講,他在聽。把身邊的八卦講得差不多了,任之信才緩緩開口:
  “蘇紫,其實那些男生都比我有資格。”
  蘇紫愣住了。
  “你今天一天都想說這個吧?”她開口,原來一整天欲言又止竟是為了告訴她,他配不上她,他怕她後悔。
  “你跟她們不一樣,我不能害了你。”
  “她們是誰?”
  任之信沒有回答,反而扯到了別的話題:“很多次,我把車停在你的宿舍樓下。就坐在車裏抽著煙,你們的宿舍要關門的時候,就會看見一些男生和女生站在門口,依依不舍,竊竊私語,當時我在想,那裏麵會不會有你?我很期待見到你,可又怕見到的卻是你站在宿舍門口,跟別的男生微笑說再見。”
  “什麽時候的事?”蘇紫激動地打斷他的話。
  “很多時候。”任之信已經不記得第一次鬼使神差地把車開到C大是什麽時候的事了,是第一次幫她解圍之後,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狼狽之後,而這些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的大學,不是這樣的。所以看到你,才覺得原來青春是這樣的。其實我不配站在那裏,然後看著你上樓,聽你微笑地對我說再見……”
  任之信的話斷斷續續傳到蘇紫的耳中,明明近在咫尺,卻聽得不真切,恍惚之間,蘇紫看見自己怒氣衝衝地對林菲說:“他沒有資格!”
  誰說愛一個人也需要資格的?她眼裏高高在上的林菲,向來驕傲不馴的林菲竟也可以在那個男人麵前站在那麽低,笑得那麽卑微,非要把自己低到塵埃裏。
  而如今,任之信也在跟她講資格。那到底是誰沒有資格?是她,是她,她沒有資格以一個守護者的姿態站在林菲的身邊,如今,更不可能猶如林菲般幸運,別人,竟連塵埃的資格也不給她?即使她已經預料到沒有結局的結局,即使她已經心裏不停地告誡自己愛,是一個人的事情。可是戲還沒開始,就鳴金收鑼,告訴她,從此以後長路漫漫,各自珍重?
  “蘇紫,蘇紫?你有沒有在聽我說?”任之信說到一半才發現她的神智飄忽,眼睛裏凝結著霧氣,越結越重。她到底有沒有聽他在說什麽?
  “好,你說。”蘇紫的聲音澀得發苦,也罷。就此斷了念想,愛,的確隻是一個人的事情。
  “我說我不會放開你。”任之信終於放棄了長篇大論的欲望,言簡意賅。
  “啊?你說什麽?”蘇紫生怕自己聽錯,這轉折太離譜了吧?
  任之信原本要說的話很長很長,他想對她說,他的人生一條既定的軌道,隻有目的地而沒有風景。當然,這一切她沒有必要知道,可如今他願意冒險,對著一個比他小12歲又15天的女孩坦誠內心,他不是不忐忑的,是從未有過的生命體驗。蘇紫是一個意外,是一次他預料不到結局的開始。他也想過放棄,也想過結束,但在他開口對蘇紫說喜歡的時候,他已經不打算收回。他要這小概率的事件也有大必然的結局,他願意賭,願意試,遇上躊躇良久,終於鼓起勇氣剖析心跡,然而他看到卻不是意料之中的感動,一邊說一邊看見她的臉色就這麽一寸寸地冷下去,一直冷到心裏。是他說錯了?
  再後來,蘇紫躺在寢室的床上,心裏悲一陣,喜一陣。非常厭惡所謂的起承轉合,欲揚先抑,為什麽不能痛快直接一點?“任之信,我剛剛差點以為自己的心不會跳了。”蘇紫捂著胸口,喃喃自語。
  開著車回去的路上,任之信的嘴角一直保持著四十五度的上揚。雖然前麵是未知的風浪,是一片上一秒還靜瑟安詳下一秒就是驚濤駭浪的海洋,他想到剛才蘇紫情不自禁印在他臉上的烙印,還帶著餘溫,為著這點溫暖,又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如果沒遇到那麽多轉彎,怎會來到你身旁?現在回頭看,每一步混亂,原來都暗藏方向……”饒小舒在陽台上哼著SHE的歌曲,蘇紫認真聽著歌詞,每一句都如此妥帖,誰說不是呢?花都開好了。
  “你戀愛了吧?”還是倪真心細如發。
  蘇紫但笑不語。
  “看來不需要我幫你慶祝生日了。”倪真笑著說,蘇紫的表情說明一切。
  “如果你想聽,我可以告訴你。”
  “如果你想說,我可以當耳朵。”
  終於,蘇紫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美麗心情分界線…………
  生日那一天,恰好是周六。
  之前任老爺子三番四次的交代,他要讓蘇紫到任家過生日。
  去了以後才發現,不僅任家悉數到場,還有一些生麵孔。
  “蘇紫,你麵子好大。”任姨的女兒在她耳邊嘀咕。
  看起來是一場生日聚會,可又透著說不出的詭異。蘇紫四處搜索任之信的身影,仿佛看到他,便可內心安定,掃平一切壞的不好的預感。
  任老爺子帶著蘇紫介紹那些人給她認識,不外乎什麽黃伯伯,劉叔叔,頭銜不詳,身份不詳,總歸不像她自己,沒有來路。
  “任司令,我來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說話間,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插了進來,還沒走進大廳,就已經聽到她熱情的招呼。
  “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妹子來了。”任老爺子頓時喜逐顏開。
  “我說黃家妹子啊,看得起我老爺子,就叫我一聲任叔叔,別一口一句司令的叫。我不當司令好多年了啊。”
  “是,是,任叔風采不減當年。現在也看得出來當年馳騁沙場的英姿啊!昊兒,快叫任爺爺。任爺爺可是跟你爺爺一個戰壕的戰友啊!”
  蘇紫一轉頭就看見黃昊,什麽叫冤家路窄?
  “好,好,來,黃家妹子,這是我孫女,蘇紫。今天就是這丫頭的生日。”
  “好乖巧的孩子啊。老爺子好福氣啊!”黃學芬臉色也不變一下,驚詫隻是在眼裏閃了一下,說的話滴水不漏,誰還想的到就在不久前她還特地刁難過這個好乖巧的孩子呢。
  “聽說你們家孩子跟這丫頭一個學校的?”任老爺子不著痕跡地說著。
  “恩,爺爺,我們是同學,很早就認識了。是吧,蘇紫?”黃昊的適應力明顯比蘇紫強,看著蘇紫的眼神趣味的意思越來越強。
  “爸爸,邊吃邊聊吧。”任之信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恰當地把話題引開,招呼眾人落座。
  “讓這兩孩子坐在一起。”任老爺子坐下的時候還不忘給蘇紫安排位置。
  “蘇紫,你來頭不小啊。”黃昊促狹地在她耳邊嘀咕。
  蘇紫瞪了他一眼。
  “今天呢,是我們家蘇丫頭的生日,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親朋好友。感謝各位賣老夫一個麵子,來參加丫頭的生日會。”
  任老爺子一開口,眾人隻好把杯子端起來,一人一句不敢當不敢當雲雲。
  “當然,今天請各位來呢,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大家安靜地聽著下文,蘇紫不安地尋找著任之信的視線,希望能看見他,從他的眼神裏得到安慰和鎮定的力量。
  蘇紫看過去,發現任之信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他的目光急切地注視著任老爺子,有擔心也有害怕。
  “當然,你們可能不知道,蘇紫這丫頭雖然跟我們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是……”任老爺子的話被任之信突然地打斷了。
  “爸爸,你身體不好,不如我代你宣布吧。”
  任老爺子看著他,意味深長,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也沒有反對。場麵有片刻的冷清。
  “是這樣的,今天是想借蘇紫的生日會,順便宣布一家事情,就是我跟小娟的婚事。”
  頓時,場麵一下就熱鬧了起來,原本一頭霧水的人一下就發出原來如此的驚歎。那麽為一個外人舉辦一場勞師動眾的生日會也不算奇怪了,因為重頭戲是任家的婚事。
  周曼娟一直安靜地坐在任之信旁邊,臉霎時紅如朝霞,她等這個消息等了很久了吧?
  任老爺子的臉色有一瞬間很難看,但很快又雨過天晴,一一接過眾人恭喜的話語,頻頻舉杯,真是一幅大團圓的畫麵啊。
  蘇紫覺得身上襲來一陣一陣的寒意。她的視線隻敢看自己的碗筷,再抬起一分,她怕自己會控製不住。
  原來如此啊,這真是一件令人驚喜的生日禮物。
  就在兩個星期之前,他還對她說,我不會放開你。
  然而,今天,他就當著眾人的麵,宣布他與另外一個女人的婚事。
  她知道這是不可逆轉的結局,可為什麽還是抑製不住的疼痛?這樣的痛,猝不及防,好像猛的一拳擊中心髒,痛得全身蜷縮成一團,半天也回不了神。
  “喂,你不會高興成那樣吧?渾身都在發抖?”黃昊坐在蘇紫身邊第一個發現了她的異樣。
  “我……我……胃痛!”蘇紫的手搭在黃昊的手腕上,漸漸用力,指尖發白,沒想到還是要用最拙劣的一招欺騙別人,然後再欺騙自己。
  “不是吧?”黃昊這才緊張起來,湊近一看,才發現她額頭冒著冷汗,臉色發白,看起來痛得很難受。
  “要不送你去醫院吧?”黃昊扶著她站起來,眾人才發現今天的小壽星臉色灰白。
  “是不是吃壞什麽東西了?”任姨走過來,關切地問。
  蘇紫的手一直按著自己的胃,痛不欲生,雖然痛不欲生的明明是另外一個器官。
  “我送你去醫院。”任之信不知道什麽時候從黃昊的手裏接過了蘇紫,不由分說就往外走。
  “之信,讓黃昊陪著丫頭。你留下。”任之信的腳明明邁了出去,又硬生生地收了回來,隻來得及在蘇紫的耳邊扔下一句話:“我會解釋。”
  黃學芬也在旁邊說:“也好,反正他們也要一起回學校。”
  就這樣,一場詭異的生日宴會就這麽詭異地結束了。
  蘇紫一出大門,甩開了黃昊的手。“謝謝,我自己能走。”
  她的21歲,就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了。
  “喂,你該不會是裝的吧?”
  黃昊站在她身後,大喊了一聲。
  蘇紫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走得越遠越安全,走得越遠痛就輕一點吧?
  “你的演技一流嘛。”黃昊還是不知死活地追了上來。
  “你有沒有聽過胃痙攣?”
  黃昊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發作的時候,痛不欲生,過了就跟沒事人一樣。”蘇紫看也不看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往前走。
  “哦,你是說你是胃痙攣?”
  蘇紫沒說話,她多麽想愛也是一場痙攣。片刻,瞬間,然後又恢複從前。
  “那到底嚴不嚴重啊?要不我們還是去趟醫院吧?”黃昊原本以為她是裝的,可誰又會痛得那麽逼真呢,連汗水都痛出來了,就差沒有流眼淚了。
  蘇紫沒理他,自顧自地往前走,她的身體乍寒乍暖,猶如分裂成兩個不同的個體,極陰極陽,極寒極熱,中了玄冥神掌也不過如此吧?非常突兀地,蘇紫竟想起被張三豐用內功療傷的張無忌,當時的他肯定很痛苦吧?可好歹他還有人療傷,死裏逃生,可如今,誰來給她療傷?告訴她,我這裏有解藥。
  黃昊一路跟著她,也不敢走近了,就隔著三五步的距離,遇見紅綠燈的時候就拉一下她,魂不守舍的蘇紫讓他覺得害怕,就這麽一路跟著她走,不知不覺竟走了那麽遠的路。
  蘇紫一點也不覺得路遠,她恨不得一步就走到天涯海角,一個跟鬥就翻出了掌心,小時候她看《西遊記》,看到孫悟空老是在如來手裏翻跟鬥就覺得委屈,看著看著就哭了出來,比看紅樓還要傷心。
  當然,她的傷心從一開始的震驚,從一瞬間的情感本能被無限地延伸。她心知肚明,她早早地告訴自己,愛,是一個人的事情。這招原來不管用,她像催眠一樣地告訴自己,恨不得把那句話當成救命仙丹,一日三服,一次三片,總有見效的一天。可還沒等到藥起效用,還沒等到煉成護體神功,就這麽功虧一簣了。
  她原先還是有不甘的,恨恨地想兩個星期前他還親口說不會放的。
  接著又開始唾棄自己癡人說夢,你真當人家也是處在做夢的年紀?
  然後,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他任之信給了什麽承諾了嗎?要你這麽心心念念著,還以為別人負了你似的。
  最後,她連笑也不會笑了,那句話怎麽說的,自作孽,不可活。是你蘇紫說的,愛,是一個人的事情,那你就一個人去痛好了,少了看戲的,未必還唱不下去了?
  漸漸就覺得悲涼了。她那麽信誓旦旦地跟任之信說,她不信命。
  如今,也由不得自己不信了。
  翻不出掌心的,是宿命。
  “別走了,再走就到江心了。”走到天都黑了,黃昊也不知他這是起了什麽心,竟陪著蘇紫走了大半個城,一直穿到江邊來。他一定是燒糊塗了,一定是的。
  蘇紫站在江邊,風一吹,腦子又清醒了些。
  她記得饒小舒說的。江邊的夕陽。饒小舒就是在江邊等到她的愛情的,雖然姍姍來遲,雖然沒有看到夕陽,但總算是等到了。
  蘇紫看著夕陽,那麽黃那麽暗,一點一點沉下去,真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有什麽值得浪漫的,值得站十幾個小時,值得吹那麽冷的江風,就為了夕陽?
  當然,她等來了,所以一切又都是值得的。如果沒有,豈不是很傻?誰說不是呢?就像現在的蘇紫,連黃昊都以為她得失心瘋了吧?
  “黃昊,你有多少個女朋友?”
  這位神經兮兮的小姐終於開口了。
  “小學的算不算?”
  “你喜歡過李蔓嗎?”
  黃昊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提到李蔓,看她的樣子又不像是要奚落,但還是一時吃不準要怎麽回答。
  “你喜歡過一個人嗎?”蘇紫繼續問。
  “當然。”
  “會喜歡到傷害她嗎?”
  “喂,我說蘇紫你這人怎麽那麽小心眼啊,我都說了一萬次對不起了,就算是罪人也有服刑完的一天吧?你可不可以不要成天掛在嘴上,搞得自己跟個道德衛道士一樣。”
  蘇紫看著黃昊知道他是誤會了,又覺得他忿忿解釋的樣子很好笑。看著看著,又笑了出來。
  “你腦子沒痙攣吧?”黃昊順手一摸蘇紫的額頭,真想把她送進精神病醫院。
  蘇紫一手擋開他伸過來的手,笑著偏過頭:“你痙攣一個給我看看。”
  黃昊看著她飛揚的眉目,神情有瞬間的錯愕,原來她笑起來竟那麽好看的,怎麽以前都沒發現?

  有什麽好解釋的
  任之信的車停在蘇紫的樓下,不知道是第幾支煙.才看見兩個若隱若現的身影朝著宿舍樓走過來,走近,才看得分明.終於還是回來了。心落到了原地,左手巳經按住了車門.卻又遲遲不打開.就這麽頓在那裏,看著不遠處兩個身影說說笑笑。
  然後一個身影朝著大門走進去,;一個身影站在原地,留下一道意味深長的陰影。
  他的手又放回了原處.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裏。
  蘇紫走近宿舍的時候巳經看見那輛車突兀地停在樓下。黑色的車身並不起眼,路燈的燈光還是足以讓她看清楚AO0002的車牌號碼。
  她站在陽台上,想起他匆匆在耳邊扔下的那一句“我會解釋。”
  那現在,他該是來解釋的吧?
  可是,又有什麽好解釋的呢?
  饒小舒在裏麵喊著“關燈了。”蘇紫站了一會,覺得眼睛發澀,喉嚨發苦,越發覺得無謂,轉過身就把陽台的門關了。
  躺在床上的時候,蘇紫才開始回想.他跟她,誰才是最決絕的那一個?
  如果時間回到原點,她想她還是會愛上任之信,沒有理由,沒有懷疑。但倘若他絲毫不回應.她的痛會不會少點?蘇紫反反複複地想,會?還是不會?
  說到底是自己畫地為牢,與人無尤。想著想著,竟不覺得委屈了,反正委屈都是自找的。
  第二天下午,蘇紫還是接到了任之信的電話。“你下來。”他的聲音沙啞,但口氣卻不容拒他。
  蘇紫再見到他的時候,心情巳經很平靜了,甚至還能擠出點笑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
  上車,任之信一言不發地開著車.蘇紫也不問,這是要去哪,你是要幹嘛。
  任著他一路沉默地開著.他的側臉沉靜陰鬱,嘴角緊抿。看著他這個樣子,蘇紫甚至有種錯覺,其實傷了心的那個人是他才對。
  等車停下來的時候,巳經到了山上。任之信也沒下車,點了支煙,自頓自地抽起來。
  “蘇紫,你要我放開你嗎?”很久很久以後.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得像沒有拋光的弦,澀得發苦。
  “你抓緊過嗎?’蘇紫明明掩藏好的怨就這麽輕易地被點燃。
  任之信的視線盯著蘇紫,一眨也不眨,眼神裏情緒變幻。
  終於,他把身子轉過來,眼睛看著車窗外. “昨天.爺爺要宣布的事情其實是讓你成為他的幹孫女。”
  蘇紫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轉念一想倒也能猜到八九分,任老爺子時她的熱情已往超出了平常;她很早就知道.卻不願意點破,而且還有一個心思,她甚至很鴕鳥地想,於自己又沒什麽。
  “想知道為什麽嗎?”
  “爺爺喜歡我。”蘇紫隨口一說,並沒有沉下心來思考答案。真相是一個雲衫霧罩的謎,她沒有興趣;
  任之信突然笑了,“你還是太天真。”
  “那是為什麽?。”蘇紫坐直身子,認真聽,;
  “不管現在還是以後,有一點你一定得記住,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地對誰好。沒有誰。”
  蘇紫想問,那你呢?但終究沒有開口。
  “你有沒有聽過古代的和親?出於政治目的把自己家的女兒嫁給外番,在一些朝代,帝王家人丁稀少的時候,就會找一些大臣的孩子隨便封個什麽公主嫁出去和親。”
  蘇紫當然聽過,甚至有些公主不願意嫁到疆外,隻好找民間的女子頂替。
  “我們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任姨的女兒早就結婚了,思薇是個例外。雖然過去了幾千年,但隻有聯姻才會讓彼此的政治利益和商業利益得到最牢靠的保證。我跟小娟便是這樣。”
  蘇紫想問,關我什麽事?為什麽又是我。但還是沉默著聽他一路說下去。
  “爸爸一開始不是這樣想的。畢竟是外人.以往也會有些女孩子.通過各種各樣的關係進了任家.但最後不一定會有什麽好下場。,我說這些,你肯定覺得齷齟,但這是事實。,”任之信盡量說的含蓄。
  事安是會有這樣一些女孩子,出現在任家,如曇花一現,過不了多久,.她們便會成為其他人身邊的女人,或許是情人,或許連情人也算不上.但她們都是任家的棋子。
  蘇紫也是一顆棋子,不過這顆棋子明顯重要得多。“後來,爸爸漸新對你上了心。是出於心底的喜歡,所以才對你極盡籠絡。人與人也講一個緣分,或許你投了,他的緣,所以才對你那麽好。”
  但再好,也是棋子,分別隻是車與炮的差別而巳。至於為什麽會這樣,原因不僅僅隻是合了誰誰誰的眼緣那麽簡單。蘇紫的相貌、性格、品行甚至不需要多加提點都符合大家閨秀的標準.
  這是任老爺子長期觀察才做出的決定,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蘇紫的家世他們知根知底,孤兒寡母更便於控製,再飛也飛不出手心,自然不怕翅膀硬了以後的可能。
  “把你認作幹孫女,是對外給你一身份。以後自然要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總之爺爺是把你看成了任家的一分子。”
  “替公主和親的一分子?”他講得那麽蘸晦,措辭小心,盡量不激起她的反感。但蘇紫還是聽出了真正的意思。
  任之信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算是默認。
  “不知道你們想籠絡的那家人是誰?’”
 蘇紫帶著點嘲諷的口氣,轉念一想,又豁熬開朗,“不是黃曼的媽媽吧?”
  “不是他,也會有別人。隻是剛好,你們在一個學校。”如果不點破,這不過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各得其所,皆大歡喜。不見得誰委屈了誰,有了任家這棵大樹,蘇紫之於黃曼也不隻是簡單的女朋友而巳。
  蘇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如此。以前常常聽別人講,不要笨的被人賣了還要替別人數錢.其實跟笨不笨有什麽關係。說得高尚點,是人家看得起你,說得齷齪點,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巳;換了裝.粉墨等場,唱著那個世界的人才會唱的戲。
  小龍套的委屈又有誰在意?該感謝班主賞臉才是。
  “我記得你說過,你隻是想過平凡普通的生活.那樣的生活並不適合你。所以我之前答應你會成全你。隻要爸爸開不了這個口.你依舊是你,不是任家的附屬品,也不需要做任何違背你心願的事情。”任之信說著,沒說完的那句話是,如果你願意跟黃昊在一起也沒有關係.連他自己都覺得酸,終於沒說出口。
  非常出人意料的是,蘇紫並沒有顯露出任何恍然的神情,按照任之信的邏輯,他的解釋足以讓蘇紫釋懷,說到底他成全了她才對,至少沒把她推到台前,做著她並不情願的事情。
  “那我該謝謝你嗎?”蘇紫諷刺地說。
  任之信被嗆了一下,“我隻是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我怎麽想重要嗎?”蘇紫抵了回去,話說出口才覺得後悔;何必呢?其實心裏想說的明明不是這樣。
  “如果你覺得我做錯了,那回頭跟爸爸說一聲就是。”任之信不免有些氣餒,甚至覺得自己枉做小人。
  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去堵老爺子的嘴,非但被老爺子訓了一通,如今看來當事人也不見得有多感激。說出來的話口氣自然也差到極點。
  “任之信,你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蘇紫聽他心灰意冷的口氣,委屈就漫了上來,這句話完全是嚎出來的.甚至還帶著點哭腔。
  “橫豎是我自做多情,自作主張行了吧?”任之信不把蘇紫逼到死角就不罷休似的,說出來的話帶著自暴自棄的口氣,不知道是自虐還是要虐人。
  反正說的人跟聽的人都不太舒服。
  任之信看著蘇紫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心就沒來由地一陣抽搐;直到這個時候,他才驚覺居然到這個地步了。
  他吻她的時候,他隻是想其實隻是喜歡而巳。他沒想著要抗拒。
  他覺得幸掛的時候,他也這麽安慰自己,就當是嗬護一件自己喜歡的寶貝,想的時候就見見麵。說說話,也沒有什麽不好。
  這一切都不妨礙他作為“任之信”這麽一個人的存在,他還是該走任之信該走的路,隻不過現在的他多帶了件寶貝上路而巳。
  他在生日宴會上打亂任老爺子的計劃的時候,他也是這麽想的。自己的寶貝該自己來珍惜,怎麽能轉手送給別人?’任由別人來安排她的人生?
  直到他灰頭土臉地從任老爺子書房出來,一門心思地往學校裏趕,他覺得是他需要給她一個解釋。他漸漸覺得有些惶恐.為這種沒來由的緊張和煩燥。
  然後他就這麽坐在車裏一直等,原先想的說辭一遍一遍地被推翻,等到心煩意亂的時候,他就看見蘇紫和黃昊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怎麽形容當時的感覺呢?’
  一開始他以為其實心裏的難受隻是因為玩具被搶走的感覺,但後來他發現。,
  其實,不是那麽簡單。就好象某一天.你一直以為屬於你的玩具突然開口說話了,它說其實它如果能選擇主人的話.不一定會選你。你篤定她注定是你的,隻是你的,可現在發現,其實並不是這樣。
  不確定的感覺讓他選擇了以退為進的方或試探她,你是要我放開你嗎?他想聽的明明是否定的答案;
  可蘇紫並沒有如他的心願,她也沒有感激,相反更委屈了,,那?眼淚就這麽一滴滴滲透進任之信的心裏.他想事情是不是有點不可控製了?
  蘇紫隻是流淚,沒有哭出聲。她就這麽任眼淚流著,任之信的手伸過來,她把臉別開了,手就這麽僵在半空,頓了幾秒,又尷尬地縮了回去。
  隻有蘇紫自己知道,她流淚不是為任之信說的那些話,她昨晚就想明白,.
  有什麽好解釋的呢?這都是明擺著的事情.早晚要發生的不是嗎?雖然這一次好象是為了她,其實沒有幹孫女事件,,他跟周曼媚難道就不結婚了?
  她想起以前她罵林菲的那些話: “你還有沒有廉恥啊?人家是有老婆的.你這麽死皮白賴地貼上去.你能不能有點尊嚴?”
  當時的她多麽理直氣壯啊!她有一萬個理由證明自己是對的.她有資格罵林菲下賤無恥,愛跟尊嚴比起來,當然尊嚴重要了。再愛,也不能沒有道德吧?
  這是蘇紫的愛情觀,是黑是白,涇渭分明,愛是有底線的,不是嗎,可現在呢?
  由不地她不傷心,不委屈,不痛恨,居然自己給自己一個耳光,還那麽響那麽亮。
  本來是沒什麽奢望的,那現在更不應該有任何奢望了,想到這點.蘇紫的淚就漸漸止住了,隔了一會.她才緩緩開口:
  “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去世了。,是自殺的,就在家裏。”任之信聽著這個開頭,想著蘇紫是要給他講小時候的事情了,雖然知道可能她真正要說的話自己不喜歡聽,可也隻有沉默地地聽下去。
  “其實在他沒死之前,我對他也沒什麽印象。他是做生意的,天天起早貪黑的,想見也見不了一麵;所以我對父親的記憶是很單薄的,卑薄到連想象都沒有依椐。
  上次住在你家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裏麵我還是個小學生,沒有鑰匙回不了家就在家門口寫作業.然後父親就出現了,可是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居然是你的臉。”蘇紫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一開拈,我想我一定是把你當成了父親的替代品,誰叫我沒有父親呢?心理學上是這麽說的.像童年缺失父愛的人總會有戀父情結,弗洛依德也叫它俄狄浦斯情結。所以我很感激你,也很依賴你。原本我以為這隻是埋在我心底的一個秘密.或許時間久了我就忘了,本來注定就是一件沒有指望的事情。
  後來你送我那條手鏈.我知道自己不該想的.可心裏漸漸又有了奢望.說不清楚是什麽樣的情緒.我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男女之間的情感應該是怎麽一回事,每次看見學校裏的情侶.我就在設想.假設我是他們中的一員呢?後來我發現這樣的假設並不成立,因為在我的想象裏,對象都不是學校裏那?男同學。
  我不能想象自己跟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子親吻擁抱的場景,不管對方長什麽樣有多麽優秀,都不能。因為這樣的想象讓我沒有安全感。
  漸漸地,我不願意叫你叔叔。我喜歡直接叫你的名宇,我在想終有一天.你能平視我,而不是用長輩的眼光俯視。可是等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不能說不開心,但更多的是惶恐;其實你不需要解釋什麽,你結婚是事實,而我做不做什麽幹孫女又是另一碼事。說到底.你也頂多隻是可憐我罷了。
  你放不放開又有什麽關係呢?反正不是一路人,等畢了業離開這座城市.或許還等不了那麽久,又都忘了。”蘇紫的口氣平靜極了,像是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雲淡風輕的口氣好象愛的那個人不是她,痛的那個人不是她一樣。
  然而這樣的平靜卻讓任之信變得極度不平靜。愛情這個東西,對任之信而言很陌生,但他覺得這樣的話怎麽能從蘇紫的口裏說出來,冷靜的可怕,理智的可怕,可怕到他懷疑她的真心;原來她就是這麽愛的,隻是缺乏安全感而已,隻是戀父情結而已。他之於她,不過是件替代品而巳。
  想到這裏,任之信有些憤怒了。他失控地抓住她的肩膀,直視她的眼睛,他有若幹的話想噴薄出口.一句一句都可以抵得她沒話說。可是終於,他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張了張嘴,又忍了回去,突然,他把頭低下去,用盡力氣吻住蘇紫。
  暴戾地掀起一陣風暴,現在說什麽也不及行動來得有效,仿佛這樣他的心才能找到宣泄的出口。
  蘇紫的嘴唇被咬得生疼,牙齒碰著牙齒的時候,她甚至想這還能叫做吻嗎?漸漸地,暴風雨停息了,任之信減緩了力道,他把蘇紫摟在懷裏,向更深處汲取渴望。
  蘇紫閉上了眼睛,心想:“就當是留作紀念吧。”她毫無保留地回應著他,雖然生澀,可卻充滿了勇氣。
  到任之信的吻輾轉到了蘇紫的耳垂,引來蘇紫一陣低吟,任之信甚至能感覺她的全身泛起的顫栗。原來,她竟是這麽敏感的。這麽想的時候,事情已經不是吻那麽單純了。任之信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推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連最引以為傲的自製力都失去了。
  任之信打開車門,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緩過勁來。
  隔了一會,恢複正常的蘇紫對著車門外的任之信說:“送我回去吧!”口氣清淡地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她那熱氣像變魔術一樣不見了。

  我隻是說如果
  回去的路上,任之信的右手一直握著蘇紫的左手,他的嘴角緊抿,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的欲望。
  蘇紫漸漸覺得手心潮濕,想掙脫又掙脫不開,她想起掌心的紋路,曲線糾纏,可那又如何呢?
  “你還記得上次我給你算命的事吧?”蘇紫的頭看著窗外,不知道是誰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你的夫妻宮上第一顆星是紫薇,而我的那顆星是寡宿。”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我是說你未來的妻子一定很旺夫。”
  紫薇隻是蘇紫的興趣,她喜歡聽古代那些星星的名字,一百零八顆星就有一百零八個不同的故事,小時候母親帶她去土地廟算命,那些算命的老先生說得隱晦:“這個丫頭性格硬,隻怕婚姻多波折。”後來自己翻看些古書,才明白是什麽意思。
  她說的他未必懂,她也沒想著如何解釋。人灰心的時候,常常要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或者是給自己信心,又或者是勸自己放棄。
  當然,很多事情也由不得自己不信。
  任之信聽不明白紫薇代表著什麽,寡宿又代表著什麽,隻是蘇紫的口氣讓他覺得惱怒和沮喪。他隻知道自己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車一停下,蘇紫打開車門想要離開,卻被任之信一把抓住,蘇紫轉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眼神無辜。
  任之信突然就笑了:“裝,你就裝。”
  說完,任之信砰地一聲關上車門,抓著蘇紫的手,身子俯過來,他抬起蘇紫的下巴,似端詳更似挑逗,近的足以讓兩個人的呼吸都融化。
  “你也舍不得吧?”他聲線低迷,挑逗地不留痕跡,甚至還能聽出一絲傷心。
  蘇紫覺得心就這麽陷了下去,原以為築起的一道銅牆鐵壁竟如此不堪一擊。
  任之信的吻落到了她的脖子上,他抱著她,緊到不能呼吸,蘇紫閉著眼睛,竟想到了絕望。
  放開後,任之信在她耳旁說:“你還舍得我放開嗎?”他的聲音蠱惑。
  蘇紫這才覺得危險,原來從頭到尾自己都不是對手,甚至連放棄的權利也被剝奪。
  僵持的車廂裏,氣氛迤儷,暗潮洶湧,終於,他還是鬆開了手。
  蘇紫第一時間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任這信看著越行越遠的背影,喃喃自語:“如果我不結婚,你會如何?”
  當然,我隻是說如果。
  周曼娟看著任之信,眼神灼熱。這是聚會那天之後,她見任之信的第二麵。那一天,他當著眾人的麵說出了那句她等待已久的承諾。她滿眼歡喜,可一直等到聚會結束,她看見他沮喪著臉從任老爺子的書房走出來的時候,她分明想開口,可又欲言又止。
  “我很累,讓司機送你回去吧。”她聽著這句話,心就涼了半截,卻還有力氣擠出笑容,“沒關係。我自己回去。你早點休息。”
  客氣的猶如兩個初次見麵的朋友。
  周曼娟從小生活在北京,見慣了官宦子弟,裏麵也不乏風流倜儻的。可任之信的目不斜視,偏偏讓她生出了飛娥撲火的勇氣。
  她還記得爸爸說:“這事還是看你,如果你不喜歡也沒關係。”
  明明知道是政治聯姻,爸爸那席話分明是有了退路,並非隻有一個任之信。可她偏偏還點了頭。
  然後就是北京與C城之間兩邊跑,她與他不常見麵,更多的時候是她打電話給他。他永遠那麽不鹹不淡的,客氣有禮。隻有在外人麵前,任之信摟著她,輕描淡寫的地說:“這是我的女朋友。”此時的她才有了點存在感,享受著旁人豔羨的目光,片刻的虛榮能讓她以為其實他是在乎的,其實他是她的。哪怕隻是錯覺。
  再後來,她到了C城,甘心做一棵荼絲草,在這方沒有父輩庇蔭的地方,甘願以任之信的女朋友的身份出現。
  她一點也不高調,隻能說是不敢高調。她一個人住,隻有在周末才能在任家見著他一麵。
  她與他之間的相處,像一杯淡而無味的白開水,僅有的親密不過是他帶著她去北山,在鏡頭前,他的手擱在她的肩膀上,從照片裏看上去,相像相親相愛的一對懷侶。
  周曼娟覺得任之信是與眾不同的,他那麽年輕,一路走來,竟沒有沾染任何惡習,永遠那麽克已複禮,他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所以每一步都沒有差池,連帶著地連他的感情都是那麽一分一毫計算清楚。
  原以為他的身邊不可能沒有女人的,走近了才發現,還是自己錯看了他。漸漸生出一股傾佩,越發欣賞自己看人的眼光。她這於他,至少是不同的。
  “上周給你父親通了電話,他不讚成我們那麽早結婚。最好等到換屆選舉之後。”任之信緩緩開口。
  他說的都是事實,可這消息卻讓他覺得窩心。未來的老丈人分明不願意過早出力,想趁這次換屆掂掂他的斤兩,要是選上了自己皆大歡喜,江山美人都送給你,要是不幸落馬,那可就對不起,反正沒有一紙婚約,也不怪人家落井下石。
  這世間的事本就是如此,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人情涼薄,婚姻也隻是籌碼。
  周曼娟的眼神冷了下去,看著任之信惆悵的樣子,卻又生出點心疼,無端端怪起了自己父親。
  “我爸爸他怎麽這樣啊?我給他打個電話。”說著就開始掏手機。
  任之信按著她的手,搖了搖頭。“這是我跟他的約定,最遲也遲不過明年。你這麽一說,分明讓他更看低我。
  周曼娟知道他說的都是道理,可還是覺得失落。她越來越分不清楚這樁婚姻裏,感情到底占了幾分?
  “之信,我想問你,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隻是單純的男女關係,那你還會不會娶我?”周曼娟小心翼翼地開口,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埋在自己心底,原本她是想自己尋找答案,可越到了後來,越找不到答案。她終於還是開口問了。
  “沒有什麽如果。”任之信的眼神空調,像穿越過眼前的身影,投射到了遠方。哪進而有什麽如果呢?天真的不隻她一個,就在前幾天,他不也在心裏假設著如果嗎。

  求仁得仁
  蘇紫走出宿舍樓門口看見黃昊提著一袋蛋糕,手裏還拿了一瓶酸奶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人。
  “李蔓在樓上。”蘇紫好心提醒他一句,說著就往前走了。
  “我找你。”黃昊追了上來。
  蘇紫像打量外星生物一樣打量著黃昊,這公子哥唱哪出啊?原本想笑的,後來又忍住了:“說吧,什麽事?”
  “聽說你這幾天都沒上課,而且每天都是下午三四點才吃飯。我給你送早飯來了。你不是有胃病嗎?老餓著不好。”
  蘇紫看著他一副討好的模樣,接過了他手裏的酸奶,“多謝,對了,我從來不吃蛋糕的。”
  說完她往教學樓的方向走。
  黃昊跟在她後麵,走了幾步,蘇紫轉過頭:“還有事?”
  “沒,沒……那個瓶子不是要退的嗎?我等著你喝完。”
  蘇紫把酸奶瓶扔給黃昊,“那就不麻煩了,我還懶得喝了。”
  “不,不,你喝你喝。那瓶子我不要了。”說完黃昊就不見人影了。
  等蘇紫走得沒影了。黃昊才從旁邊的樹林鑽出來,扇了自己一耳光:“我腦子被門夾了啊?這麽蠢的事情都幹得出來!”
  隔三岔五地,蘇紫總會在學校的各個角落裏碰到黃昊,不是在圖書館,就是在食堂,甚至走過籃球場的時候,背後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轉頭過一看,又是黃大公子迷死人不償命的笑臉。
  “以前怎麽不知道這學校那麽小的。走到哪都能見著熟人?”
  “是啊,是啊,我也覺得好巧。去哪?一起吧!”
  “女廁所,去嗎?”
  每一次搭訕都是熱臉去貼冷屁股,蘇紫也對著他笑,可笑得那叫一假,漸漸地連黃昊都覺得自己像隻粘人的蒼蠅。
  可黃昊在追蘇紫的新聞還是傳來了,誰叫黃公子太出名,一舉一動都在群眾雪亮的視線之中,稍有異動立刻滿城風雨。
  黃昊看著蘇紫的背影出神,旁邊的男同學用肘子撞了一下他:“回魂啦!人早走了,看什麽呢!”
  黃昊訕訕地往回去,頭一回覺得自己那麽窩囊。
  “這可不像你的作風啊?”旁邊的男同學還是忍不住調侃,“這世上還有你拿不下的妞兒?怎麽追個女生都畏首畏尾的?”
  “你也這麽覺得?”黃昊看著他,連你也看出我畏首畏尾的了?
  “人家不就打打兩巴掌嗎?怕什麽啊?以後還回去。就你那樣兒,還不得讓那小妞拽到天上了?”男同學在一旁煽風點火。
  黃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李蔓見著蘇紫的時候,表情有點尷尬。
  “蘇紫……”
  “什麽?”
  “那個,我聽說,你跟黃昊……不是真的吧?”
  蘇紫看著她,“我跟他怎麽了?”
  “沒什麽,我是想說,你當初勸我的話,你自己還記得吧?”
  “不是我,也是別人,他的事你那麽上心幹什麽?”
  “我就是隨便問問。”李蔓討了個沒趣,心裏恨恨的。
  “牙尖嘴利也隻能對著那些無關的人,我現在總算明白了,什麽叫不由自已。”蘇紫跟倪真說。
  “真打算不見了?”倪真還是知道了來龍去脈,雖然不知道這個他是誰,卻知道了有這麽一個他的存在。更知道了這個他是向來鎮定自若的蘇紫的死穴,碰不的摸不的,說出來連呼吸都會痛的人。
  “不知道。”蘇紫看著操場,眼前一陣霧氣。天是什麽時候涼下來的?11月份的深秋,竟乏起了白霧。
  “倪真,我好害怕,我怕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我怕自己萬劫不複。”蘇紫有種預感,她知道那一天遲早會來臨,卻懼怕那一天的來臨。
  “那天我在回學校的路上看見了唐潔了,她跟王可斐在一起。”倪真沒接蘇紫的話,自顧自地說起了不相幹的話題,“看著她笑的樣子,她應該挺幸福的吧。”
  蘇紫轉過頭看著倪真,想著英語課上的那一幕,想起了唐潔的那張紙條,想起了那一句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有句話我不知道說出來是害你還是救你,古人說求仁得仁。我想感情也這樣吧。忌諱大多的,太理所應當的,太一帆風順的或許也不叫愛情了。”
  “求仁得仁”蘇紫咀嚼著這四個字,臉上顯出毅然的表情。
  當蘇紫第三次從陽台回到寢室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下樓了。
  “你想幹什麽?”蘇紫敲開任之信的車窗。
  “打擾到你了?”任之信把煙頭掐熄,扭了一下車鑰匙,準備離開。
  “話都沒說就走了嗎?”終究還是蘇紫按奈不住。
  任之信笑了笑,“上車。”口氣卻不容拒絕。
  上車後,任之信把鑰匙拔了出來。
  “有什麽話就說吧,我還有十五分鍾。”十五分鍾以後關宿舍門,再過三十分鍾熄燈,任之信了然於心。這是第幾天了?他第天晚上就把車停在她的樓下,並不是每一次都能看見她,卻就這麽坐在車裏,聽著車外的喧嘩聲漸漸平息,然後是關鐵門的聲音,等到宿舍樓完全暗了下來,他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這一招不是不像守株待兔的,結果無非是獵人失去了信心,兔子按奈不住好奇,時間久了,結果自然分曉。
  “還有一年你就畢業了。”任之信說著看似不著邊際的話,“有沒有想過畢業以後做什麽?”
  蘇紫不是沒有想過,可未來是一幅模糊的畫卷,她視力不好,看不清楚,雖然內心深處有隱隱的盼望,但卻不敢斥之於口。
  “如果你選擇離開,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情。”任之信看著她,目光低沉。
  “畢業以後才離開。”這是他的決定,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承諾。他說的含蓄,事實是他依舊不打算放開她,但有了期限。
  人終究還是抵不過自己,即使明知自己自私,卻偏要不可為而為之。
  蘇紫聽明白,他們之間的感情是有期限的。不是一萬年,而是一萬分之一,還沒開始,就已經有了結果。結果就是一年之後,各奔東西,一年之後,一拍兩散。
  蘇紫想笑,可卻怎麽也笑不出來,腦海裏偏偏跳出那四個字——求仁得仁。
  任之信離她那近,近到她可以聞到淡淡的煙草味,隻要一伸出手就可以觸摸到他的眉,他的眼,還有他的嘴唇。
  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在誘惑著她,吸引著她,等待著她,奮不顧身,縱身一跳,然後粉身碎骨。
  這一場豪賭,她到底願不願意賭?

  誰願意粉身碎骨?
  “我給你三天的時間。”臨走的時候,任之信拋下了這句話。
  接下來的三天,蘇紫度日如年,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天人交戰。
  賭或不賭,輸或者贏,所有的結果都讓人絕望。
  “後天是周末,蘇紫,你會不會回他們家?”黃昊依舊陰魂不散,依舊鍥而不舍。
  她再也沒有力氣去搭理他,把頭埋在筆記本裏,周圍都是空氣。
  “在你眼裏,我真那麽討厭嗎?”
  “是。”
  蘇紫說完後,發現半天沒有聲響,把頭抬起來一看,發現黃昊的眼神裏有著一閃而逝的受傷。
  即使明知它是一隻蟑螂,踩上去也是不對的吧?
  “那個,我開玩笑的。”
  “我知道你為什麽討厭我,因為李蔓,對吧?我打她是我不對,但她現在跟關鵬出雙入對的,我話都沒說半句,還要我怎麽著。”黃昊自顧自地說下去,他覺得李蔓就是絆腳石,他一定要把絆腳石挪開,蘇紫跟他才有希望。
  “關鵬是誰?”
  “就我那哥們兒,其實他們倆早背著我好上了,要不我哪有那麽大火氣。”
  “說完了?”
  “怎麽?你不信?不信你問李蔓啊?”
  “黃公子,我心髒不好,請你別沒事跟我鬥悶子。”
  “你把話說清楚,你,你,什麽意思?”
  蘇紫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站起身準備離開自習室。
  這位從沒載過跟鬥的太子爺什麽時候吃過這樣的虧,黃昊騰地一聲站起來:“蘇紫,我今兒把話撂這了,我就追你了,怎麽著?”
  自習室裏原本坐了十幾個人,統統把視線集中到了這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大哥身上,居然還有好事的人開始鼓掌起哄。
  蘇紫原本都走到門口了,頓了頓,繼續往外走。
  因為又急又怒,蘇紫在教學樓拐角的地方連書帶人撞倒在地。
  “對不起,對不起……”蘇紫一邊揀書一邊連聲道歉。
  “蘇紫?”
  蘇紫聽著聲音抬起頭,發現自己撞到的竟是唐潔。
  唐潔看了看後麵追上來的黃昊,了然於心,“一起走吧!”
  蘇紫感激地看她一眼,兩個人並肩走出了教學樓。
  “今兒總算眼見為實了。”唐潔一邊走一邊說,蘇紫跟她一個班卻實在談不上什麽交情,不明白她的話裏是諷刺還是什麽意思,轉過頭不解地看她,等待她的下文。
  “你不喜歡他。”唐潔笑著說,“不好意思,我們寢室裏的女生硬要跟我打賭,她們賭黃大帥哥肯定會追到你,我賭你會成為例外。”
  “贏了會如何?”
  “輸了的人給贏了的人洗一個星期的衣服,去食堂打一個月的飯。”
  “恭喜你。”
  “還要謝謝你支持才是。”
  唐潔見蘇紫一點也沒生氣,口氣顯得更熱絡了。“蘇紫,交個朋友吧,我沒有惡意。”
  蘇紫原本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著,她突然就這麽站住了,還伸出了手。笑意盈盈的眸子在黑夜裏發光。
  “久仰,久仰。”蘇紫愣了幾秒,還是把手伸了出去。
  “承讓承讓。”說罷,兩人笑作一團。
  笑完了,蘇紫才一本正經地問她:“為什麽你會覺得我是例外?”
  唐潔看著她:“他們都不適合你。”
  “他們是誰?”
  “學校裏這些男生。蘇紫,雖然我跟你不是很熟,但隻要細心觀察,其實你的視線從未在他們身上停留過。你看不起他們對吧?”
  蘇紫轉過頭,其實心裏想說的是“別把每個人都看得跟你一樣。”後來又硬生生地壓了回去。忍了忍,終於沒開口。
  唐潔把蘇紫的表情盡收眼底,“我從小到大都沒什麽同性的好朋友。我就是這麽一個性子,有什麽說什麽,得罪人了也不知道,不過我也不在乎,太驕傲的人都不會在乎別人的感受。”唐潔看著蘇紫,言下之意則是蘇紫,其實你跟我一樣驕傲,別不承認了。
  “那當你的朋友豈不是很辛苦?”蘇紫別過臉。
  “因人而異吧?我覺得我會跟你合得來。”
  “你真是抬舉我。”一個咄咄逼人,一個以退為進,蘇紫終於在這個晚上見識了校花唐潔的鋒芒。
  “唐潔,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
  “你不怕跌的粉身碎骨嗎?”這一句問得真狠,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直指死穴。兩個人的驕傲異曲同工,唐潔的驕傲是由內而外的,她目不斜視,她直言看不起瞧不上,可王可斐就是她的死穴,眾人皆知,可不見得人人都會提及。蘇紫的驕傲深埋在骨子裏,她笑起來猶如鄰家女孩,等你靠近了才發覺其實她早已拒人於千裏之外。蘇紫也有死穴,可她的死穴不為人知。她這麽問,問她也是在問自己,那麽驕傲,就不怕跌得粉身碎骨嗎?
  “蘇紫,如果你愛上一個人就不會這麽問了。”
  “為什麽?”
  “如果你真的愛他,那麽你不會為粉身碎骨而後悔,你後悔的是對方沒有給你粉身碎骨的機會。”
  蘇紫為這句話深受震蕩。她呆呆的看著唐潔,竟不知如何回應。
  “別看了,我臉上又沒長麻子。”
  蘇紫回過神,連忙掩飾自己的尷尬,“不是,我覺得你特像一個人。”
  “誰?”
  “聖母瑪利亞。”

  放手那麽容易的嗎?
  蘇紫在去的路上,覺得自己是充滿了勇氣的。可等到自己站在任家的大門前,又猶豫了。他會不會在?見著他又該怎麽辦?她就那麽站在門外,甚至有了落荒而逃的打算。
  “站在哪裏幹嘛?”所以說大白天千萬不要想事情,那句話怎麽說的,說曹操曹操就到,一說一個準。
  任之信甚至沒多看她一眼,徑直就走了進去,蘇紫硬著頭皮跟在他後麵,神情尷尬。
  “蘇丫頭,胃怎麽樣了?看過醫生沒有?”任老爺子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絲毫不提生日宴會上讓他始料未及的變數,一心記掛著蘇紫的病情。
  當然,不出意料的是,蘇紫還是看見了第二個不想看見的人,新科牛皮糖黃昊以及他那八麵玲瓏的母親大人。
  “我就經常跟昊兒提起您老人家,他早就想過來拜訪您了……”黃學芬與任老爺子寒暄著,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古往今來,迎來送往這一套現代人學得十足十地像。
  “蘇紫,你好啊!”黃昊同學裝作驚喜地跟蘇紫打招呼,一派“哇,好巧啊”的表情。
  蘇紫尷尬地笑一下,坐在一旁,理都懶得理他。她看著任之信打過招呼之後就上了書房,半天都沒下來,他在幹什麽呢?他在想什麽呢?她的腦海裏全是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幹嘛呢?在這裝王家衛呢?”黃昊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蘇紫白了他一眼。
  “蘇丫頭啊,帶黃同學去花園裏轉轉,你們兩個小輩的出去說說話。”
  “對對對啊,看著蘇紫這孩子挺害羞的,聽昊兒說他們老早就認識了,現在對著我們這些大人,怎麽反而生疏了?都出去吧!出去轉轉。”
  黃昊拉著蘇紫的手往外衝,“那爺爺我們就出去了啊!吃飯的時候再回來。”
  “喂,放手。”走出了大人的視線,蘇紫冷不丁地開口。
  “哇!你們家的花園真大啊!”
  “那不是我家的,是他們家的。”
  “都一樣,都一樣。”
  蘇紫懶得再辯解,在一平、涼亭坐下。誰那麽好心讓他們出來的,這冬天的風刮得嗖嗖的,冷得她一個得瑟。
  “冷嗎?”黃昊在蘇紫麵前蹲下來,又把蘇紫的手拉過來,包在自己的手掌裏取暖的,一邊摩挲,一邊還往她手心裏吹著熱氣。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一氣嗬成,沒有猶豫,似乎這是理所應當的。
  蘇紫愣愣的看著他,感覺到手心裏傳來的片刻溫暖。他的手掌白皙修長,像任何一雙不經世事的手,卻奇異得溫暖,一點也不似她,一到冬天,雙手的溫度可以與冰箱媲美,那樣的冷,冷入心扉。
  “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蘇紫低頭看著蹲在她麵前的黃昊,這還是她,第一次仔細打量麵前的人,原來他竟是那麽好看的,每一處的五官都渾由天成,怪不得總有那麽多女生前仆後繼。
  “蘇紫,這是我第一次對女生那麽好。”黃昊看著她,每一個字說的都那麽真心實意,真心到蘇紫不忍心諷刺。
  “你討厭我,對吧?”
  蘇紫搖了搖頭。
  黃昊的嘴角扯出一個好看的幅度,眼睛裏甚至能看得出欣喜閃爍,“那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一點,就那麽一點?”他問得急切,還不忘比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形狀。
  蘇紫被弄得笑了,繼續搖了搖頭。
  接著眼神裏的閃爍的星光頓時黯淡了下來,他委屈地癟了癟嘴,像一個討不到糖吃的孩子。
  “哈哈哈……”蘇紫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黃昊並不知道怎麽就惹她笑了,卻也在後一秒跟著她笑起來。
  遠遠看去,兩個人離得那麽近,笑聲傳來的時候,誰說他們不像一對態度親昵的情侶?
  回到客廳的時候,蘇紫的表情已經不那麽僵硬了,聽著任老爺子明一句暗一句的話,她再清楚不過,今天就是一場相親會。辯無可辯的時候,她倒也坦然了。反正自己心裏知道不是那麽一回事兒。
  “昊兒啊,人家一女孩子,你可要好好照顧她哦!要是蘇紫受了什麽委屈,別說任爺爺饒不了你,我也饒不了你。”對,對,別忘了黃學芬還在旁邊煽風點火。
  黃昊默默聽著,一個勁兒給蘇紫做鬼臉,吐吐舌頭,眨眨眼睛什麽的,蘇紫白了他好幾眼,白完了嘴角又忍不住牽扯點笑意。
  任之信從書房下來看到的便是一對小年輕在客廳裏打情罵俏的情景。
  他輕咳了一聲,客廳裏的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蘇紫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下樓的,隻是還沒來得及對上他的眼,神情就已經不自在了。
  這頓飯吃的踉踉蹌蹌,戰戰兢兢,誰說不是呢?黃昊坐在蘇紫的旁邊,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時不時地湊在她耳朵旁邊說兩句,其實說的無非是些閑話:“那菜忒難吃。”“那紅燒獅子頭做得地道。”“多吃點菜,瞧你瘦的跟排骨一樣了。”雲雲。
  但瞧在旁人眼裏,卻完全不是那回事,任老爺子很黃學芬心照不宣地一笑,各自在心底打著小九九。蘇紫埋著頭,看也不敢看一眼。
  “我送你們。”這一天終於聽到任之信開口了。吃完飯,蘇紫準備出門,黃昊跟在她身後,任老爺子正在叮囑蘇紫,任之信這個時侯才插話。
  “剛好要到那邊辦點事情,我送他們兩個孩子回學校。”補充了一句,任之信拿著車鑰匙就出門了。
  一路上,蘇紫都不敢說話,倒是黃昊一點沒感覺出車廂裏氣氛詭異,一個勁兒地討蘇紫歡喜,完全沒有眼力勁兒。
  “上次我追你出來的時候,你撞到的那個人怎麽看著有點眼熟啊?”
  “蘇紫,你喜歡喝黃桃味的酸奶還是原味的?明天早上我給你送過來。”
  “下個星期我們隊和理工大的籃球決賽,你會去看吧?我是主力哦!”
  ……
  一開始,蘇紫還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她偶爾看看後視鏡,一不小心就對上了任之信的視線,心就亂了起來,聽著黃昊在旁邊聒噪,更加煩躁,實在忍不住了:“你能不能消停會兒?”
  聲音大了點,黃昊頓時就打住了滔滔不絕的話頭,鬱悶地不吭聲了。
  任之信把車開到男生宿舍門口,黃昊下了車,卻發現蘇紫半天沒下來,轉頭一看,車就已經開車了。
  “什麽人啊?說都不說一聲。”他看著越行越遠的車,不滿地撓了撓頭。
  任之信並沒有把車停在女生宿舍樓下,反而轉了頭,一個勁兒往校門口的方向駛去。
  “你要去哪裏?”蘇紫這才開口。
  任之信沒理他,車速越來越快。蘇紫再也沒作聲。
  車停下來的時候,蘇紫這才發現到了他家。
  “下車。”任之信鎖了車門,徑直往裏麵走,蘇紫原本想開口,看著他一副要下雨打雷的樣子,又咽了回去。
  這是第二次到任之信的家,蘇紫的心窩沒來由地一軟。看著任之信換鞋、換衣服、倒茶,她坐在沙發上,如坐針氈。
  “好玩嗎?”任之信坐在另一張沙發上,點了一支煙,終於開口說話。
  蘇紫楞了一下,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麽意思。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蘇紫原本想說你誤會了。後來覺得氣悶,原來你就是這樣看我的。她想任之信一定以為她是拿黃昊當道具了,在他麵前演戲來著。可是她分明就不是故意的,兩個人都夾著氣,反而都不說話了。
  任之信的的確確是氣懵了。他撂下那句話,說什麽讓考慮三天,其實他心裏是沒底的,那三天那不敢問不敢去見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跟一個小丫頭費這麽多工夫,甚至還擔心過萬一她說不,他又該如何?結果今天推了幾個會議趕回去見她,沒想到她卻給他一個這麽大的驚喜。她這是要演給誰看呢?之前還信誓旦旦地說她跟黃昊沒什麽,今天見著了什麽時候冤家對手也這麽相親相愛,和睦共處了?她不是應該很反感任老爺子的算計嗎?今天看來她還不是甘之如飴?那他呢?他又算怎麽一回事?他這麽處心積慮的為著誰啊?他生怕傷著她,自己躊躇半天,他生怕她受委屈,自己早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結果呢?結果她就是這麽對他的,看也不看一眼,三天過去了,回音也沒半句,當他是空氣嗎?那之前的一切都可以一筆勾銷嗎?
  任之信把煙頭掐滅了,冷冷地看著她:“如果我沒記錯,今天是第四天了,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蘇紫知道他生氣了,很嚴重,卻覺得他有什麽值得生氣的,自己被擺了一道,委屈都不知道給誰講,他卻在一邊做臉色給誰看呢?
  現在還用那樣的口氣,居高臨下地問她,什麽怎麽樣?沒有什麽樣!
  “沒考慮。”蘇紫硬氣地把頭別過去,不想看他。
  “我可不可以把你這句話理解成拒絕?”任之信的聲音更冷了。
  “隨便你怎麽想。”蘇紫憋屈地厲害,兩個人越說越別扭。
  “如果沒什麽事,我先回去了。”蘇紫說完,站起身來準備往外走。
  “那我不送了。”
  蘇紫的腳步明顯頓了頓,接著繼續往外走。把門拉開的時候,她的心傳來一陣挖心的痛,居然這麽就結束了?
  “砰”的一聲,打開的門被關上了,任之信把蘇紫一把扯過來,抱在懷裏。
  隔了很久很久,他的聲音從蘇紫頸窩傳來:“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不會放你走了。”

  瞬間的天荒地老
  蘇紫聽著任之信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遠到猶如一個世紀,許久之後,她才聽見自己的心塵埃落定的聲音。
  “任之信,你就是個大尾巴狼!”心一旦落地,早先一直壓抑的淚水就漫了上來,她終於有力氣喊出自己的冤屈。
  任之信輕輕地吻去她臉頰上的淚水,輕地猶如羽毛撫過。他聽著蘇紫的控訴,嘴角上仰,吻突然落在她的右邊耳垂,反複弄撚,他甚至能聽見蘇紫急促的呼吸和忍不住逸出嘴角的嬌吟。
  “我真是傻的可以,居然會讓你考慮。我早就應該想也不想地把你拴在身邊,省得你耍得我團團轉。”任之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額頭,懷抱絲毫不見鬆開,“折磨我,你很開心吧?”他的聲線低沉,每一個字都像一個盅,聽得蘇紫半天不敢動彈。
  他的十指插入她的發間,微微抬起她的頭,他的視線剛好能看見她水波蕩漾的眼眸,“你說,你不會離開我。”
  蘇紫點了點頭。
  “你說,無論走多遠,都會回來。”
  蘇紫點了點頭。
  任之信緊緊擁著她,猶如擁著一件渴望已久的寶貝,許久許久,才聽到他沉重的歎息,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對自己說:“蘇紫,允許我自私一次吧。”
  ……………………
  蘇紫與任之信就這麽不可思議地開始了。她抗拒了那麽久,掙紮了那麽久,結果還是一樣,這一次,她終於聽從內心的聲音,再也不問結果如何。
  不可否認,她很快樂。曾經有一段時間,她以為這樣的快樂是可以自給自足的,如今她才發現,原來那樣的快樂遠遠不夠。
  “剛剛開完會,很想你。”
  “晚上想吃什麽?我有時間。”
  “起床了,該去上課了。”
  她看著他發來的短信,無端端地就會笑出聲來,當一個人用心對另一個人好的時候,那樣的甜蜜是無法抵擋的,再肉麻的話也說得出口。
  “想什麽呢?不會是在想我吧?”低頭掏出手機,轉頭竟看見任之信站在教室門外。
  他對她想必是花了心思的,一心一意討她歡喜,做得再過火的也有。
  他帶著她去看櫻花,遊古鎮,甚至去科幻公園,也不怕惹來閑言碎語,看著她飛揚的笑,滿足感傳遍全身;有時候,他開著車,就那麽一個勁兒地開,西郊東村,都是他們的腳印。
  忙到脫一開身的時候,他也要她陪著。周末的時候,他在書房,她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發呆,隔不了一會,他又從書房出來 ,抱著她一起坐在沙發上,耳鬢斯磨,生怕她覺得無聊,受了半點委屈。最後,還是放下公事,跟她一起。
  就是這樣的,蘇紫全身心地沉浸在任之信帶給她的歡喜當中,之前的疑慮統統拋諸腦後,她覺得他是值得的,為了值得,便再也不想粉身碎骨的話題了。就像唐潔說的,如果你真的愛他,那麽你不會為粉身碎骨而後悔,你後悔的是對方沒有給你粉身碎骨的機會。
  有時候,她也會心生惶恐,恨不得一刹那就已過完一世,一覺醒來便已地老天荒,那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的時候,蘇紫終於認命地發現:自己是不可救藥了。
  “又在發什麽呆呢?”任之信從書房出來,就看見蘇紫拿著一本書,眼神就盯著牆壁,一動不動。
  “沒什麽。”蘇紫放下書,任之信在她旁邊坐下,她順勢一躺,伸了一個懶腰,“唉,又過一天。”
  “很悶嗎?”
  “不是,想著要回學校了,有點舍不得。”
  任之信摸著她的頭發,“那再待一會吧,晚上想吃什麽?”
  蘇紫搖了搖頭,拉過任之信的手放在自己雙手上摩挲,“真想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們都一頭白發了。”
  任之信的心被刺了一下,不著痕跡地岔開:“你想當白發魔女?”
  “少來,你有卓一航那麽帥嗎?”
  一番打趣,原來沉重的話題在言語的掩飾下煙消雲散,兩個人聰明地一筆帶過,避而不談。

  沒有天明的星期天
  當你全心全意愛著的時候,你會覺得周圍的世界已經已經不存在,隻剩下你和他,而你甚至不太分得清楚你到底愛的是這個人,還是愛上這樣的感覺。
  對現在的蘇紫來說,什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隻是當下。雖然她心知肚明,結局已經寫好,但過程至少還在她手裏。在《半生緣》裏,張愛玲說:“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
  沒有天明的感情,反而更炙烈,更勇猛,她一定要在天明之前讓自己盡情燃燒。
  那一日,午夜場。整座城市都被《英雄》這部電影搞得沸沸揚揚。
  他竟帶著她,看了首映。
  十二點的電影院,依舊人聲鼎沸,其中不乏拿著攝像機和相機的記者,他竟在眾目睽睽之下牽著她的手,走進電影院。
  中間發生了點小插曲,有記者認出了他,卻不敢確認,在離他四五米處小聲嗃咕,幾個人似乎不敢確信在這樣的場合會遇到這麽一個人物。
  還是蘇紫先甩開了他的手,自己走了進去。
  直到電影開場,蒼涼的黃葉,飛舞的紅,還有一襲沙漠裏飛馳的白,她看得刺目,身邊的座位始終沒有人。
  很久很久以後,電影裏的張曼玉跟梁朝偉兩個人站在峭壁上,他以為她舍不得,露出命門,那一劍刺過去,他在片刻的驚訝後竟笑了,死得其所不是嗎?
  再後來,兩個人被同一把劍穿心而過,他們的愛情在民族大義國仇家恨麵前凋零,她看得眼眶濕潤,手心卻突然傳來溫度,回頭一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她甚至不知他什麽進來的,又看了多久,卻在最關鍵的時候握住她的手,不知道是安慰還是無聲的承諾。
  “以後不要這樣,一切有我擔著。”走出電影院的時候,任之信說。
  蘇紫知道他還在為剛才她先他進去的細節耿耿於懷。從一開始,她就把自己放得很低,在不見光的角落,心甘情願做一個影子。
  可這樣的舉動,卻讓任之信覺得氣悶,他不想自己在乎的人受這樣的委屈,不想更不許。
  可不想又能如何呢?他能改變嗎?不過隻能是在他能力的範圍內吧,有條件的愛,有期限的愛,還能談什麽委屈不委屈的呢?
  任之信對著蘇紫的時候,每一次親密他都點到即止,內心總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提醒他,“不能這樣,不能太自私。”
  就好象今天,宿命早就關門,他帶著她回到公寓,自己卻睡在書房。他怕嚇著她更怕辜負她,最怕的是一旦上癮,自己承受不了失去的後果。
  蘇紫躺在床上,想的又是另外一碼事。
  這是第二次躺在這張床上,沒想到才幾個月的時間,兩個人的關係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時的她那麽戰戰兢兢,匆匆告別,沒想到繞了那麽大一圈,還是回到了這裏。
  這麽翻天覆地地想著,越發清醒,索性起了身,打開門準備去倒杯水喝,卻發現書房的有燈光流曳。
  “還沒睡?”她推開門,他抬起頭,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問了一句。
  “睡不著。”蘇紫開口。
  “不習慣嗎?”蘇紫搖搖頭,索性走到書桌旁邊,電腦是關著的,書桌上也沒有任何文件,那他枯坐在這裏幹什麽?
  任之信不想讓她看出來自己其實也是了無睡意,而導致他失眠的凶手還在問他為什麽,索性帶她去了客廳,開了音樂。
  “我們聊天吧。”蘇紫抱著一塊抱枕,躺在任之信的大腿上,小區路燈的燈外從落地窗射了進來,看起來客廳裏染上了一層月華。
  “聊什麽?”任之信點燃一支煙,他想自己應該平靜一下。
  “要不聊聊你的小時候吧?”
  “我的小時候?沒什麽好聊的。”的確沒有什麽好聊,太順遂的人生一兩句話就可總結完畢,不過是考試年年第一,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接著又如願考進大學,如願畢業,再如今則是如願走向權力的顛峰。
  片刻的冷場,蘇紫摩挲著自己手腕上那條手鏈,“那你想知道我的小時候嗎?”
  任之信並沒有看見蘇紫的動作,以為她隻是單純地閑聊,點了點頭。
  “其實在遇見你之前,我以為自己是同性戀。”
  蘇紫的第一句話讓任之信嚇了一跳。
  “這些事情我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甚至連自己都不敢去回想。直到現在,我才有勇氣去反思過去的自己,到底是怎麽樣的。”
  “那個女孩叫林菲。”蘇紫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在經曆的若幹次的猶豫之後,她終於選擇對任之信敞開心扉,她要告訴他曾經的自己,要告訴他她深埋在心底的那個結。
  “不可否認,她長得很漂亮,所以全校有很多男生追她。那一天下午,我在教學樓的拐角處看見一個女孩子扇了另外一個男生兩巴掌,接著她轉過頭來看著我,那雙眼睛裏有驕傲,有不羈,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的眼神。”蘇紫沒有說的是,在此後若幹次的黑夜裏,從噩夢裏醒來,腦海裏閃過的依舊是林菲第一次看她的那個眼神。“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她叫林菲。”
  任之信不再漫不經心,他覺得他快要接近一個謎底,謎麵是自己為什麽對一個比他小一輪的女孩如此癡迷。他不是沒有見過那些同僚與青艾少女在一起的場景,但絕非他之於蘇紫,以往的他總覺得那樣的年紀,總歸是幼稚的,莽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而蘇紫卻是與眾不同的。他不是沒有好奇心,好奇她與他截然不同的過往,更好奇她手上的那道疤痕,他不問,隻是出於成年人的矜持,但不代表他不想知道。

  傷口是別人給予的恥辱
  “高一下半學期分班,我竟然跟林菲在同一個班上。我還記得第一天上課,她從後麵用紙團扔我,那節課後,我把她扔過來的紙團當著周圍同學的麵一股腦扔到她的臉上。我還以為她要發火,沒想到她竟對我笑了笑,說:你這丫頭還有點意思,我們交個朋友吧!接著她向我伸出了手。
  我一直沒有什麽朋友,從小到大,可林菲就這麽大赤赤地出現了。一開始,我有點手足無措,她跟我,那麽不一樣。她那麽眩目,走到哪裏都會吸引別人的目光,而我,隻是想安安份份地做一名普通得不能不再普通的學生。但不可否認,她的身上的光芒也吸引著我,我想我一直以仰望的心態來對待她的,因為我跟她比起來,我不過隻是一隻醜小鴨而已。”
  任之信沒有打斷蘇紫的回憶,卻忍不住摩挲著她的頭發。他的嘴角牽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容,看吧,這就是蘇紫。自以為是的平凡,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麽優秀,有多麽出色,她同樣也有讓人眩目的光華,可她卻以為自己隻是一隻平凡的醜小鴨。她有她自己的驕傲,可這樣的驕傲卻包裹在自卑的外表之下。而林菲,任之信在蘇紫的描述中勾勒著林菲的模樣,她的張揚和不羈,或許跟蘇紫恰好相反,隻是為了掩飾自己風俗內心深處的自卑而已。
  “她的家是在縣城附近的一個村鎮,隻能選擇住校,所以有時候我會帶著她一起回家吃飯,有時候天晚了就留她在家過夜。她跟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經常聊著聊著天就亮了。那個時候,我也很慶幸自己能交到這麽一個好朋友。所以周圍的同學在傳她如何如何地不近人情,或者說她如何如何的飛揚跋扈,我統統沒有放在心上,站遠了看,林菲不過跟我一樣的孤單。女同學嫉妒她,男同學求之而又不得,總會忿忿不平,各種謠言怎起,她跟我一樣,不過都是沒有朋友的人。”
  “我跟她真正形影不離,是在她告訴我她的身世之後,她說她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而她的母親,周圍的人們傳言她的母親曾經被人包養,從良後回到村鎮修了一套房子,隨便找了個男人結婚,至於她到底是不是現在的父親生的,連林菲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她從小都是在謠言中長大,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得承受別人指指點點的眼光和街坊的說三道四,甚至還有同學說她是小狐狸精變的。因為她的媽媽就是狐狸精。當然,還有更惡劣的話她也聽過。她跟我講述這些的時候,我突然明白為何林菲是這個樣子了。她所有的驕傲不過是一種偽裝,她的孤單是植根於骨髓,看著她,我會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爸爸去世時的自己。
  因為理解,所以我想沒有什麽可以把我們分開,我跟她會做一輩子的朋友,永遠永遠都不會分開。”
  “她的身上有種超乎同齡人的早熟,我常常陶醉在她那種——蘇紫,也隻有你才能跟我對話——的神情裏不可自拔,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選擇這樣的角度跟她相處,或許是她的魅力吧。我甘願跟在她的身後,一起逃課,一起頂撞老師,一起瘋,一起學習,然後一起考試,如果是她得第一,我心甘情願排在第二。那個時候,我的口頭禪就是林菲說怎麽怎麽樣,林菲也喜歡這個,林菲早就做過了,如何如何。我想我跟她不是單純的朋友關係了,因為不平等,因為我把她放在一個很高很高的位置,接近完美,而我卻不知道林菲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任之信聽到這裏,沒來由地一陣心疼。蘇紫不過是一個太缺乏安全的孩子,從小到大,沒有人能給予她依靠,父親自殺的陰影,母親的自怨自艾,她像一顆獨自長在角落處的幼苗,沒有陽光,沒有雨水。林菲的出現,讓她以為自己找到了某種情感的依靠,至少在外表上看去,林菲很強勢,很霸道,但這樣的強勢和霸道卻是當時的蘇紫所缺乏的,所以她急不可待地把林菲當成了支柱,甚至某種信仰。
  “我跟她的友情一直延續到高二下學期。那段時間,經常有一個男人開著車來學校接林菲。我問她,她卻一直支支吾吾。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受傷的感覺,我覺得她變了。變得我不認識了。越加地花枝招展,越加地視學校製度如無物,每天都換不同的衣服,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個高中生。
  我找她談超額完成,她卻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直到有一天,那天是學校運動會,我到處都找不到林菲,卻在學校團委一個堆放雜物的房間裏看到我不該看到的一幕。她跟那個男人在一起……”
  任之信能夠想象當時的蘇紫看到那個場景時對她自己的衝擊。他安慰性地拍了拍她,阻止她繼續回憶這個讓人難堪的一幕。
  “林菲後來找到我,她跟我說,其實她跟我不是一路人。我至少還有家,還有媽媽,但她一無所有。她說她很小的時候就發了誓,一定要讓那些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的人統統閉嘴。
  而那個男人正是他們村鎮上一個老板,做房地產發的家,在村鎮上算有頭有臉的人物,那男人一直在追她,她覺得靠著這個男人她可以在她們那個地方抬起頭來做人。
  那一次,我跟她爆發了前所未有的一次爭吵,我罵她不知廉恥,走的不過是她媽以前走過的路,她打了我一耳光,然後我們不歡而散。
  我們冷戰了一個月,在一個班上,難免會有互相碰到的時候,卻假裝不相識,周圍的那些同學見證我們曾經焦不離孟的感情,如今又像看笑話一樣看著我們成為路人。
  原本我就沒什麽朋友,如今跟她冷戰,我覺得更加孤單,每次上課,我都覺得後麵有一束光射過來,刺得我坐立難安。我還記得那一天早上,我很早就去了學校,她走進教室直朝我走了過來,她衝我笑了笑,然後遞給我一瓶酸奶,她跟我道歉,說了些冰釋前嫌的話,我接過那瓶奶,心想那就當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吧,之於她跟那個男人的事情,最多我以後不提就是了。
  可當她看著我喝完那瓶奶後,卻笑吟吟地跟我說:蘇紫,你想睡覺嗎?覺得困嗎?
  我搖了搖頭,她又繼續說:怎麽會呢?我放了那麽多片安眠藥。我很吃驚,想站起來,卻覺得混身無力,然後就聽見她在我耳邊說著:蘇紫,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啊?要不這麽那麽看不慣我跟別人好?不要怪我,我隻是給你點教訓。以後不要在我麵前唧唧歪歪的,記著,不要擋著我的路……再後來我就什麽也聽不見了。”蘇紫第一次向別人說出那段往事,說完最艱難的那一段,她終於深吸了一口氣。
  “在醫院裏那幾天,我腦海裏反複回蕩的就是林菲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她問我,蘇紫,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吧?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在乎她,我隻知道她在我心裏是不同的,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用一種我完全無法想象的方式傷害了我。
  任之信,你能想象嗎?”
  任之信聽到這裏,忍不住把蘇紫抱在懷裏,他不能想象,原來眼前的她竟要經曆這麽多的曲折才能完好無損地站在他麵前,不多一秒一少一分地讓他遇到。任之信,你何其幸運?“蘇紫,傻孩子,這是謀殺!已經不是什麽傷害不傷害的問題了。”蘇紫從他的懷裏抬起頭,把手腕晾了出來,“你看,這才是。”
  任之信吻著蘇紫手腕上的那道疤痕,心抽痛地竟說不出話來。
  “我媽問過我,發生了什麽事,老師也來問我,可我卻一個字也沒說。怎麽說呢?說我傻傻地喝下那瓶酸奶,說我沒有帶眼識人,喜孜孜地捧上一顆心,卻被人隨手一扔,還往上插兩刀。不,我不能說。這是恥辱,是比被人下了安眠藥還要深的恥辱。”
  “出院以後,我回到家裏,我躺在床上,想象著其實不久前,林菲也躺在這張床上,跟我說著她如何如何的不幸福,她今後要如何如何的爭氣。我突然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小醜,來這個世界的目的就被人欺負被人愚弄,讓人看笑話。小學的時候他們說我的父親畏罪自殺,欠了多少多少人的債,初中的時候男同學欺負我,而如今,林菲也是這樣?你說,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再繼續活著,前麵還有多少笑話在等著我呢?那個時刻,我腦海裏隻想著八個字——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別說了。”任之信打斷蘇紫的話,他知道了,他全知道了。她不要再說了。我們之所以對旁人的苦難熟視無睹,是因為無法感同身受。如今,蘇紫是他的,如今,她在她麵前袒露了自己的軟肋,她的過往,她的傷口,任之信再也無法熟視無睹。他的心越聽越疼,疼到仿佛覺得那傷口其實長在自己的手上,掀開來,還有血,還在滴,還在隱隱作痛。
  “那一夜之後,我突然長大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原本就是如此,你端著顆心,不代表對方也是如此,所以孔子才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才說什麽世態涼薄。你把自己的心收回去,好好放著,任誰也傷害不了你。所以,這一切都是自取其辱,怨不了任何人。
  隻是,我不敢去想那個問題。後來無數次,我隻要一回想起當初在儲藏室撞見的那一幕,我都會作嘔,甚至如果有男生碰一下我,我也會覺得惡心。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林菲說的那句話,我開始懷疑,或許她說的是真的。”
  任之信覺得好笑,想開口反駁,卻被蘇紫用眼神阻止了。
  “我知道你會笑我,但很長一段時間,對於這個問題我都沒有答案。甚至我認識倪真以後,我都很害怕, 擔心自己真的是,可卻又不敢確定。直到遇見你。”
  任之信看著蘇紫,完全可以想象蘇紫說出這一席話來需要多大的勇氣。關於自我懷疑與自我否定,在成長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她不像其他人,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走過,從不問為什麽,但蘇紫不同,她受過傷,有陰影,越發小心,她像一個行走在平衡木上的女孩,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精心計算,是不是這樣,為什麽會這樣,這樣對還是錯?
  任之信無法反駁這樣的蘇紫,或許他愛上的正是這樣的蘇紫,那麽在她漠然早熟和理智的外表下,其實不過是一顆脆弱的不能再經受任何傷害的心。
  “都已經過去了,不要再去想了。現在有我在你身邊,沒有誰可以傷害你。”任之信知道自己的安慰軟弱無力,可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樣話去麵對蘇紫經曆過的曾經。
  “如果沒有過去,我也不會講出來。現在,我覺得很輕鬆。好象戴了幾年的枷鎖突然就消失了。其實,我一點也不恨了,至少現在是不恨了。就好象看著一個故人,已經與已無關了。高三那年,她基本沒有來上課,我休學了半年再回去的時候,已經沒有看見她了。後來回去再碰見她的時候,發現其實回憶中的林菲跟現實中的林菲,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
  任之信聽到這裏的時候,有隱約的不安,可又說不出來是為什麽。蘇紫說的沒錯,人總歸是要朝前看的,如今她走出了往事的陰影,是好事,可那心裏沒來由的不安是為了什麽,他又說不出來。
  蘇紫被任之信抱著,她說這些話,與其說是給任之信聽,不如說是給自己聽。她梳理著自己的過往,也看清了自己的現在。就好象她自己說的,那些看似揮之不去的絕望不過隻是當下,而時間是一劑霸道的解藥,如果等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或許是一年,或許是兩年,或許更久,但絕對不會是永遠,她終於也可以忘掉,然後可以微笑著說再見。

  最後的處女
  第二天一早,任之信送蘇紫回學校的時候,竟看見黃昊站在蘇紫的宿舍門口,看樣子等了很久。
  任之信看著蘇紫下車,還沒來得及把車調頭開車,他從後視鏡裏看見黃昊急切的拉著蘇子的手,一聲噓寒問暖的樣子。他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麽,終於還是把車開走了。
  “你怎麽會在這?‘蘇紫下車以後才發現黃昊,一個不注意就被他拉著不放了。
  “我才要問你怎麽從外麵回來?你昨晚去哪了?知不知道我擔心了一個晚上?你最近到底在做什麽?神出鬼沒的?連你寢室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裏。”黃昊連珠代炮地質問,他從在替我送給蘇紫打電話,手機關機,寢室裏的人告訴他不在,一直到宿舍關門,她都沒回來,他一大早就跑到蘇紫宿舍門口等,生怕她出了什麽事,結果等到快11點,才看見她從車裏下來。他還來不及去想蘇紫到底去幹了什麽,或者發生了什麽,送她回來的人到底是誰,他急切的抓住她,其實看到她安然無恙新就落了大半。
  “你今天早上沒課嗎?”蘇紫反問他。
  “有啊,美術評論。”黃昊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那你在這站著幹什麽?”
  黃昊這才反應過來,“蘇紫,你怎麽這樣?好心當成驢肝肺!”他氣得不輕,甩了手轉身就走。
  蘇紫看著他的背影,想開口後來又忍住了。搖了搖頭,轉身往宿舍走。
  一進門就被饒小舒抓個正著,把門一關,惡狠狠的說:“你知道組織上的紀律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沒想到倪真也在,倪真走過來,笑咪咪地,很輕挑地摸了一下蘇紫的下巴:“小妮子,昨晚去哪裏逍遙了啊?知不知道昨晚三缺一啊?我們等你等的頭發都發白了。”
  李曼坐在床上,衣服沒睡醒的樣子:“昨天晚上他們非要鬥地主,要不是你我怎麽會輸得那麽慘?”
  蘇紫擺脫饒小舒的魔爪,徑直走到自己的床邊,笑著說:“下午不是還有課嗎?你們這麽早就醒了,可不像你們的風格啊!”
  饒小舒得意洋洋地說:“我現在正式宣布,本寢室最後一個處女昨晚成功被破處!”
  蘇紫被她嚇了一跳,“你胡說什麽呢!”
  “是在同學,我們忍你忍得很久了,據我們得長期觀察,你一定在外麵有了男人,卻長期隱瞞動向,不向組織匯報,這嚴重違反了本寢室的組織紀律,嚴重不把領導和革命同誌放在眼裏。今天,你就交代個清楚吧!”饒小舒拿著一根熱得快在手裏,一打一打地,看起來真像是嚴刑逼供。
  蘇紫被逗得不行,舉起雙手,“我向組織交待,感謝大家把最後一個處女的名額留給我了,我向組織保證,決不會讓敵人輕易得手,摧毀本寢室最後一塊處女地!”
  饒小舒眼睛睜得老大:“你說的不是真的吧?”
  蘇紫把手放在胸口,做宣誓狀。
  “哎,沒戲,我回去了哈。”倪真說完就走了。
  饒小舒依舊興致勃勃:“那你們昨天晚上都幹些什麽啊?蓋著被子聊天數星星啊?你去哪找了這麽一個純情小男生啊?改明兒都讓大家見識見識。
  “我們沒蓋被子,但確實聊天來著。“
  “蘇紫同學,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被人民群眾的舉報和我的細心觀察,你每天這麽早出晚歸的,好歹也有三個月多了吧?周末也沒在寢室,要說沒出什麽事兒,你騙小孩呢?“
  “我說繞小舒,你這麽那麽不純潔啊?一天到晚腦門裏都夾著這些事兒啊?”
  “我不純潔?哈哈哈,蘇紫,你今年多大了?21了吧?你知道21歲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
  在農村你都是幾個孩子他媽了,你在這跟我裝純潔?當自己還永遠18呀?”
  “饒小舒前輩,我實在有愧於組織上對我的期待。我恨不得把開他的衣服,把他推到床上,然後嚎叫一聲,讓他從了我。但沒辦法,這小男生實在太嫩了,我不忍心下手。改明兒還得請饒小舒前輩賜小女子幾個高招。“
  饒小舒嚴刑拷打無效,訕訕地收了手。
  一番玩笑,讓蘇紫想得很遠。
  她不是一個懵懂無知的人,關於那碼事,僅僅隻是以前聽饒小舒和李曼講都已經聽得耳朵起繭。她更不可能單純到以為任信之跟她在玩一場柏拉圖,牽手親吻就是愛情的全部。她也從來沒有想過,一旦兩人真正發生了什麽,就意味著所謂的責任,一開始她就想得很清楚,感情這碼事就是你情我願,見不得誰誰哭哭啼啼地說自己如何如何吃虧。
  她有設想過兩個人真正在一起的場景,從內心而言,她並不抗拒。感情就是這樣。一旦你決全身心交付,你便期望把自己完完全全交出去,當然也期望對方也是如此。
  這番玩笑,讓她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任之信每次的點到即止,她不是沒有疑惑過,但卻始終找不到答案。從一開始,她就放棄了主動權,讓她開口去問為什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歸想,蘇紫到不至於扭著這樣的問題半天不妨,她用順其自然四個字為這樣的疑惑結了尾。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正當蘇紫覺得一切都順風順水的時候,卻接到一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電話。電話是任姨打來的。
  自從上生日過後,蘇紫已經很少去任家了,一來覺得尷尬,怕見著一些不該見著的人,二來對任老爺子有點忌憚,不知如何自處。任姨在電話裏照例寒暄了幾句,噓寒問暖之後,直奔主題:“蘇紫,我那天聽人說有人看見你跟之信在一起。”在一起是什麽意思?看見的又是什麽?蘇紫聽得大氣也不敢出,那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好象一個小偷被抓了現形。
  “信叔叔?他就是送過我回過幾次學校,平時怎麽會見著他?”回答得小心翼翼。
  電話那邊的任姨好象鬆了—口氣,“我就說怎麽可能。沒事了啊,蘇紫你好好學習,快考試了,也不用周末朝這邊跑了,省得麻煩。”
  掛了電話後,蘇紫才覺得心一片瓦涼。那些捕風捉影的事情不一定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末必不是真的。
  等到第二天任之信見著蘇紫的時候,嚇了一跳。她把頭發剪了,原本齊肩的秀發現在隻有幾寸長,伸手一摸還有毛刺刺的感覺,穿著一身白T恤搭牛仔,看起來就像是個十七八歲的男孩,看得任之信一陣皺眉。
  蘇紫不以為然地一笑,“回家吧。”
  “不是說好了你想去看展覽的嗎?”
  “不想去了,回家吧。”
  任之信覺得今天的蘇紫很反常,但又說不出來為什麽。壓住心裏的疑惑,他還是把車往家的方向開過去。
  “我一直想問你,你住的地方他們知道嗎?”
  “他們是誰?”
  “就是你的家人啊。”
  “哦,知道個大概,但從來沒人去過。”
  “我以為市長大人都住豪宅的,沒想到住的跟普通人也沒什麽兩樣。”
  “房子大有什麽好的,反正都是一個人。”任之信看了她一眼,“你要是嫌房子小,我們就換個大點的。”
  蘇紫抬頭,連忙擺手,“你想住哪裏是你自己的事,別扯上我。”
  任之信還是被那句話刺到了,再也沒說話。
  沉默的氣氛一直延續到他們回到公寓。
  任之信轉身進了書房,又走了出來,手裏多了一把鑰匙。
  當他把鑰匙放在蘇紫手裏的時候,蘇紫詫異地看著他:“什麽意思?”一直以來蘇紫很避諱,不管是任之信說是要送她禮物,都被她一一拒絕,她的心態很鴕鳥,她總覺得隻要不要他的,那麽她的心理就會好受些,至少自己不會看低自己。
  “你上次不是想聽我講小時候的故事嗎?”任之信看見蘇紫的眼裏有一絲受傷轉瞬逝過,避開了她的疑問。
  “我小時候正趕上那場浩劫,老爺子去了幹校學習改造,家裏隻有我媽,一個人帶著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大姐下鄉當知青,當時家裏環境並不好,住在一個小閣樓裏,那個時候我跟幾個哥哥睡在上下兩層的床上,家裏很擁擠,但感覺好,我覺得那才是家的感覺。
  沒過幾年,老爺子放了出來,也平反了,可我媽卻因為積勞成疾去世了。其實我在小閣樓裏也隻生活到了1O歲,但印象很深很深。
  所以我大學畢業回來後,就買了這套房子。是,的確不大,但它會讓我想起以前住在小閣樓的時光。
  蘇紫,你記得你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嗎?
  那天我回到家,看到你躺在沙發上睡著的場景,心裏麵就在想,要是每天都像這樣,有那麽一個人等著我回家,兩個人一起做做飯,躺在沙發上聊聊天,這才是我理想中家的感覺。
  這把鑰匙,不是什麽饋贈,你要是當這裏是你的家,你隨時都可以回來。”
  蘇紫以為自己不會哭,但非常沒有出息地,她還是流淚了。
  任之信沒有對她講什麽動聽的情話,但卻給了她一個男人的承諾。
  他的那席話撕下了他高高在上的偽裝,露出了作為一個普通男人該有的脆弱。
  他要的其實很簡單,不是指點江山,不是睥睨天下,甚至不是坐擁美人。他要的隻是一個家的感覺,他想象中的那個家,他記憶中的那股家的味道。
  甚至有些逼仄,但沒有關係,他渴望的隻是每天有人在家裏給他亮著燈,等著他而已。
  蘇紫想起第一次在這裏的場景,原來動情的不隻是她而已。早在當初,兩個人默默相處的場景早已烙進任之信的心裏。
  看見蘇紫收下那把鑰匙,任之信的心才落了下來。這個地方連同蘇紫都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的,是任之信一個人的秘密花園,任何人也不能染指,任何人也不能幹涉。出了這道門,他是說一不二的任副市長,是彬彬有禮的政權新貴,是任老爺子最疼愛的小兒子,是周曼娟門當戶對的未婚夫,但隻有在這裏,所有的身份符號都不存在,他,任之信,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如此而已。
  “為什麽想到去把頭發剪了?”心情一鬆,任之信才想起剛見麵時想要問的問題。
  “哦,沒什麽。”蘇紫的喜悅又被短發的話題衝淡了點,翹起的嘴角又恢複了角度。
  “誰惹你不高興了?”
  想了想,蘇紫還是開口了:“任姨昨天給我打電話,說是有人看見我跟你在一起。”
  任之信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本來想說那又怎麽樣,後來一想又吞了回去。
  “把頭發剪短一下,這樣即使被人撞見,人家也以為我隻是個男孩子,就不會懷疑你了啊。”
  任之信被她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感覺心髒猛縮了一下。
  不管怎麽轉,到最後他們還是會被同樣的問題絆到。任之信不知道該怎麽說,他以為自己做的足夠好,足夠多,但無論如何,她還是會受傷。因為結局已經寫好。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那以後我們就在家裏吃飯也一樣。”任之信狼狽地結束了這個話題。他沒辦法爽快地給她也給自己一個答案,隻能草草敷衍了事。
  任之信轉身去了書房,砰地一聲把門關上,聲音大地把蘇紫嚇了一跳。難道這也要生氣?
  她手裏揣著那把鑰匙,暖意又湧了上來,也不管任之信到底在氣什麽,自己一個人哼著歌去了廚房。
  回到書房的時候,任之信才覺得渾身無力。當他決定把鑰匙給蘇紫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到了能做的極限,而蘇紫她能承受的也隻能如此。
  他還能給她什麽?名分?市長夫人?不,不,不,這不是他能給的,更不是她承受得的起的。
  他以為自己對她已經用盡了心,不是那種隨隨便便打發了事,更不是給張卡買點禮物就當付出,他覺得自己在用心,而蘇紫也應該看得到,體會的到。
  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夠誠意的時候,卻發現蘇紫還是沒有表規出他想象中的樣子。
  她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惶恐,流露出受傷,流露出怯畏。
  這樣的感覺讓任之信很不好受,當她覺得不安全的時候,她就會躲會逃會退。而這樣的結果不是任之信想要見到的,更不是他允許發生的。
  由此,他萌生了更強烈的欲望,這個欲望驅使他,無論如何,他要留她在身邊,死心塌地,無怨無悔,一直留到他願意放開為止。
  出了書房的任之信一掃陰霾,跟蘇紫有說有笑,好象剛才的插曲從未發生過一樣。
  蘇紫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準備起身。
  任之信拉著她又坐了下拉。
  “蘇紫,我很累。”
  “那我自己回去好了。”蘇紫並沒有在意他所說的累是什麽意思,或許隻是單純地身體上乏累。
  “我以為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
  “厄?”
  任之信把蘇紫拉過來擁在懷裏,“每次送你回去,總是擔心第二天就看不見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把你弄丟了,蘇紫,你說我怎麽辦?”任之信的聲音,帶著點低沉的沙啞從蘇紫的耳脖處傳來,聽得她一身泛起酥麻。
  “怎麽會?我不是在這嗎?”蘇紫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會讓任之信產生飄忽感,讓他覺得不可控製。
  “那我在你哪裏?”這是任之信第一次問蘇紫這樣的問題。她在這裏,但她把他放在哪裏?在自己、尊嚴,甚至其他人之間,她把任之信排在哪裏?隻有知道了答案,他才能確定蘇紫會不會突然離開,會不會逃走,甚至會不會投向別的懷抱。他知道她的心,他知道她愛他,但這世界,光有愛是遠遠不夠的,他必須知道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足不足以讓他自信地認為,她不會在他放手之前離開。
  蘇紫掂起腳尖,吻住了他。這不是蜻蜓點水的吻,雖然還很青澀,但她卻學會用舌頭翹開他的齒貝,攪動一池春水,挑起驚濤駭浪,她的雙手剛好抵在他的胸膛,笨拙地摩挲,尋找她想象中的敏感點。
  任之信原本隻想放任,帶著點好奇的趣味配合她生澀的挑逗,全無技巧可言,可卻成功地撩撥了他的情緒。
  他從來沒說過自己是正人君子,雖然以往的點到即止有他刻意的成分,但假若以往還有點點的不忍心,那麽到了今天,他對她的不確定和如今她主動的挑逗,已經成功瓦解他所有的心理防線。
  任之信低了低頭,更加摟緊了蘇紫,轉瞬之間,主動權易手。
  他的吻不似剛才的蘇紫試探般的輕佻,而是猶如一陣狂風席卷而來,激烈而且持久,甚至還能聽見牙齒碰撞著牙齒的聲音。
  蘇紫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一波波的情欲在身體深處爆炸開來,引起一陣顫栗,突然間她才覺得危險。等她回過神的時候,她才發現任之信襯衣上的紐扣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解開了兩顆,而她的手正撫在他的胸膛,來回摩挲。
  她嚇了一跳,連忙推開他,順了順呼吸,慌忙說:“我自己回去了。”然後慌不擇路地就去開門。
  砰地一聲,剛打開的門又關上了。
  任之信把她一把拉回了懷裏,“來不及了。”
  蘇紫看見任之信的眼眸裏被點燃的情欲,還沒開口,他的吻又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

  愛的初體驗
  蘇紫的自持在任之信星星點點的吻下,一點點消失,一點點瓦解。她緊緊抓住任之信的肩膀,發白的指間透露出她的緊張,體內點燃的是一股她從未體驗過的情愫,像一座火山爆發出的岩漿,融入血液,滲透四肢百骸。
  她沒有辦法呼吸,任由他帶領著自己去往陌生的疆域。
  “蘇紫,看著我。”任之信感覺到她的緊張,把她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拉下來,十指交纏,掌心傳來灼熱,熨妥不安。
  “關……燈……,你忘了關燈!”她回過神來的時候,衣服早已不翼而飛,羞赧難當。
  任之信的嘴角扯出一縷笑,俯身下去,吻住她右耳垂,輕弄慢撚,“讓我看看你。”起合的唇齒猶如一朵朵熱浪,吹得蘇紫渾身顫栗,本能地把頭一偏,想躲避他的襲擊。
  “沒用的,”任之信扣住她的雙手,卻一點也沒放鬆節奏,“你是先挑起來的。”他一邊說一邊輾轉來到她的蓓蕾之間,輕輕銜住,時而齒間含咬,時而舌尖反複撥弄,未經人事的蘇紫哪經得起這般?她努力控製自己不要出聲,可一聲聲嬌吟還是溢出緊閉和嘴角,在任之信聽來,無疑是火山上潑了一桶石油。
  蘇紫之前也曾幻想過,自己的第一次究竟會是怎樣的?會不會真的猶如小說裏描寫的那樣,在茫然失措裏伴隨著尖銳的刺痛,然而現實中的痛遠不如幻想中的那麽強烈,她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滿漲感,由一點蔓延全身,她的身體連同她的心全然開放,誠心容納,接受一個與她截然不同的生命個體的侵入,然後融合。
  任之信停止不動,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漸次蘇醒並慢慢接受後,他才緩緩動作。在以往的經驗中,他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麽小心翼翼,像現在這般全神貫注,並且還有一股說不出的緊張。
  他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位導師,帶領著她經曆人生的另外一種全新體驗,他想要她快樂,想要好全心全意地接納,並且享受這一段旅途,而他自己的快感卻是建立在她的基礎之上,隻有看見她發出愉悅的呻吟,情不自禁的呐喊,他才覺得油然而生的滿足。
  他看見她皺眉,緊張地一動不動,撫平她的額頭,蘇紫睜開眼,眼神裏情欲密布,好輕輕搖了搖頭,他才敢繼續,更加用盡心思,百般討好。
  在最初的不適之後,漸漸地,蘇紫的體內仿佛有一團火在冉冉升起,仿佛源自丹田,先是一陣麻癢,而後又有一股說不出的躁熱,她本能地迎合,身體的反應勝過任何語言,她怕自己叫得太大聲,把手指咬在嘴裏,然而這樣的舉動在任何男人看來都無疑是一種火上澆油的誘惑。
  任之信再也不打算克製自己,全力馳騁,帶著蘇紫一步一步攀上顛峰。
  在虛脫之前的最後一刻,蘇紫覺得腦海裏有瞬間的空白,仿佛身體再不存在。
  “快樂嗎?”任之信親吻著蘇紫臉頰上的汗水,甚至還親自幫她擦拭著剛才激情過後留下的痕跡。
  蘇紫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歎息,眼睛都不敢睜開。她還不習慣兩個人的坦露相見,等她感覺到他的動作時,立刻羞愧地夾緊雙腿,連忙起身,“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她剛站起來,才發覺渾身酸脹,差點站立不穩。
  任之信連忙扶住她:“我幫你吧。”
  蘇紫瞪了他一眼,自己扶著牆朝衛生間走去,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任之信看到床單上星點的落紅,心裏百感雜陳。蘇紫是他的了。之前把握不定的心如今算是塵埃落定了,即使人類進化了幾千年,他們依舊跟祖先一樣,總會用某種方式宣告對某物的所有權。在這點上,任之信跟其他男人的心態沒有任何差異,他不想否認。
  然而,還有更強烈的愉悅感占據著他此刻的心神。跟自己喜歡的人做愛與為了做愛而做愛分明是兩碼事。他的腦海裏閃過之前的片斷,又很厭惡地迅速拋之腦後,蘇紫跟她們總歸是不同的。他清楚,所以格外用心。
  這樣的用心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征服,他要她完完全全地屬於他,他更要她完完全全地臣服於他。反過來一想,他又有點慶幸自己並不是那些乳臭未脫的男孩子,他有足夠的經驗帶領她完成人生的第一次冒險和愛的初體驗,而不是跌跌撞撞,滿麵通紅,狼狽不堪,不得其法。
  任之信回想剛剛蘇紫的每一個反應,她的青澀和情不自禁都讓他覺得腹部一熱,為之瘋狂,說起來,他早已過了腦門發熱的年紀,可對著蘇紫,卻讓他有煥然一新的感覺,仿佛他也跟她一般的年紀,可以放肆,可以百無禁忌,因為未來還很長,因為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啊!”浴室傳來蘇紫一聲尖叫,打斷了任之信的胡思亂想,等他衝進浴室一看,蘇紫對著鏡子,指著脖子和胸口上斑斑點點的草莓,一臉的憤怒。
  “你叫我怎麽見人啊?”
  任之信還以為她在浴室裏摔倒了,進來一看才發現這麽一回事,笑了起來,言語輕佻:“你嫌形狀不好嗎?那我再種幾個。”說著就佯裝俯身作勢欲吻。
  蘇紫連忙躲開,“走開,走開!”說著就把任之信往外推,“你怎麽這麽討厭啊!”
  任之信擋在門口,雙手一攤,“這麽冷的天,難道你還穿吊帶去上課?”
  蘇紫被他氣得話也說不出來,想起任之信平時隻穿襯衣西裝,突然惡作劇地一笑:“你過來。”
  任之信哪裏知道蘇紫的鬼心思,不疑有他地走上去,蘇紫雙手摟住他脖子,掂起腳尖,瞅準他脖子一口咬了下去,用了兩分力,接著又狠狠地吸了幾下。
  放開後,蘇紫欣賞著自己的傑作,滿意地笑了,放開他的脖子,雙手拍了拍,“挺好看的嘛。”
  任之信看見鏡子裏自己脖子上一塊明顯的吻痕,哭笑不得。這丫頭根本不知輕重,他一把抓住她,撈起來打橫了抱著往臥室走去,“我記得跟你說過,做事情一定要考慮後果。”
  蘇紫被扔到床上,看見任之信帶點邪氣的眼神,連忙往後退:“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你做錯什麽了?”
  “沒有做錯。”
  “恩?”
  “錯了,錯了,真錯了。”
  “現在認錯也來不及了。”
  ………………
  青春,如此短促,愛,如此迷人,而燭火,隻燒一世。

  思念是殘忍的遊戲
  大三這年的寒假,讓蘇紫第一次覺得原來放假也可以用度日如年來形容。她掐著指頭算,這20多天什麽時候才能過完。也是此時,她才覺得原來c城麽自值得想念。她開始用各種方式計算著c城與家的距離,直線距離192公裏,塵火車需要12個小時,坐汽車要行駛396公裏,坐飛機的話在飛機上的時間是2個小時,但她跟任之信的距離該怎麽計算?是千山萬水還是天涯咫尺?
  過年前的那幾天,蘇紫覺得還沒有那麽難熬,即使任之信忙著年終總結之類的連軸轉,成天大會小會地開,各式各樣的報告文件堆成小山,但他依舊會每天給蘇紫打電話,雖然說不到幾句,又要轉場到下一個會議室,要不就是去吃飯應酬,但能聽到聲音總是好的。
  最後一次任之信給她打電話,是在除夕的前一天,兩個人聊了一會,蘇紫聽到院子外麵有小孩放鞭炮,隨口一問:“明天c城會放煙花嗎?”
  任之信在電話那端沉默了幾秒,才說:“我明天可能去北京。”
  蘇紫一直試圖忽略的現實被任之信輕描淡寫地帶了出來,雖然有預感,可心卻不可抑製地沉了下擊,一直沉到無底深潭,還要故作不知地在電話裏“哦”了一聲。
  任之信感覺到了蘇紫情緒的跌落,他的無力感又一次泛了上來,隻得岔開話題:“你想看煙花嗎?”
  “也不是啊。”蘇紫硬是扯出一個笑容,其實何必呢,電話那端的他根本看不
  見。
  “下次,下次,我陪你一起去看煙花。”
  蘇紫無聲地笑了。她悶悶地掛了電話,再也沒有力氣去維持表麵的平靜。
  大年三十去北京,當然不是為了什麽公事。中國人講究傳統,去北京過年,自然是回家,回誰的家呢?當然是他未婚妻的那個家。每當她飄忽到雲端有點不知所以的時候,總會有一雙手狠狠地把她拖下來,每一次都如此,而且一次比一次摔得重,一次比一次摔得痛。
  除夕的那一天,蘇紫第一次覺得冷。天氣,人心,凍徹骨髓的冷。
  往年的除夕,家裏也隻有兩三個人。曾祖父去世後,隻剩下她和媽媽。但她已經習慣這樣的除夕,吃完飯然後坐在沙發上看春晚,聽聽外麵的鞭炮聲,也沾染點喜氣。往年覺得清淨,今年卻覺得冷清。冷清到覺得寂寞。寂寞不是一個人,而是你心裏住進了人,那個人卻不在你身邊。
  十二點鍾聲敲響的時候,蘇紫還是被鍾聲震了一下。她想起南瓜車,想起玻璃鞋,果真,有期限的愛原本就是那麽傷。
  心裏泛起悲涼的時候,她的手機卻響了。
  “還好嗎?”
  任之信發來的短信。蘇紫看著看著,眼淚就不可控製地往下掉,心裏壓著一股氣,不知該往哪裏發,甩手就把手機扔出去了。扔了出去,才反應過來自己在二樓的臥室,慌不擇路地往樓下跑,在院子裏找了
  半天,隻揀到摔成幾塊的手機碎片,屏幕一片黑,即使她想看,也找不到了。
  媽媽從客廳裏出來,“你在找什麽?”
  蘇紫鼻子酸得厲害:“媽媽,我把手機摔壞了。”說完竟嚎啕大哭。
  當然,摔壞的哪裏是什麽手機,分明是自己的那顆心。
  “在等重要的電話嗎?”周曼媚看著魂不守舍的任之信手裏一直拿著手機反複轉著,忍不住開口問了他一句。
  “哦,沒有。”任之信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從吃過晚飯,任之信就想著打電話給蘇紫,但說什麽呢?說他在北京,正在未婚妻的家裏,剛才一家子在吃團年飯,未來的嶽父在詢問他們的婚期……終於還是沒有撥出那個熟悉的號碼。想著發條短信吧,新年好?她好嗎?一個人在家裏,該是溫暖的吧?可說完了新年好,他還能說什麽呢?說他想她,說他其實想著她一起過年,一起聽新年的鍾聲,說出來也不過徒增無奈罷了。終於發出了那條短信,可卻遲遲沒有回信,她收到了嗎?還是她生氣了?他就這麽翻來覆去地想著,漸漸心生焦躁。甚至一刻也不想在這個陌生的都市陌生的房子裏待下去。
  周曼娟走了過來,伸手拿掉他的手機,笑吟吟地說:“剛才爸爸跟你說了什麽?”
  任之信壓抑住自己的焦躁,試圖不讓周曼娟看出自己的情緒:“沒什麽,要換屆了,他問了我一些公事。”
  周曼娟的眼裏掠過失望,又不甘失望地繼續問:“就沒有了?”
  “還有,”任之信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他問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果真如此,周曼娟一點也不想掩飾自己的欣喜:“那你怎麽說的?”
  “我說看爸爸怎麽安排,他認為什麽時候合適就什麽時候辦。”任之信不想看見周曼娟的歡喜,把頭轉向了窗外。
  “我們自己的終身大事,你怎麽什麽都要讓爸爸做主?”周曼娟的口吻有些嗲氣,雖然是一句質問,但聽起來跟撒嬌沒什麽區別。
  “那你覺得什麽時候合適?”任之信看著她急不可待的表情。
  當然是越快越好,這是周曼娟的心裏話。可出於矜持,她卻換了另外一套說辭
  “其實也不用那麽著急,畢竟結婚也是大事兒,北京這邊的親戚朋友還有c城那邊,都是要兼顧到的。還要拍照、選婚紗什麽的,算下來至少要半年吧?”她看著任之信的表情,希望他會說不一定需要那麽久。
  但任之信卻說:“隨便你安排。結婚的事你就多操點心了,回去以後我肯定會很忙。要是半年不夠,那就把婚期定到十一吧。”說完,他徑直走了出去。
  走出房間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回過頭,“c城那邊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回去,我訂了初三的機票,你在北京多玩幾天再回去吧。”
  周曼娟看著任之信消失在門背後的身影,心裏的委屈再也無法抑製了,她恨恨地把桌子上的東西統統往地上一拂,看著空空如也的桌麵,她絕望地想:任之信的心也跟這桌麵一樣吧?
  她的驕傲一次次在他若即若離的背影下被打擊得體無完膚,分明是他要仗著她的家世往上爬,卻偏偏對她不冷不淡,別說殷勤,連客套也算不上。一開始覺得新鮮,從小被捧在手心裏的她向來隻給別人白眼,什麽時候被人這麽怠慢過?後來竟漸漸上了心,入了迷,變得心甘情願。她想,總有一天,他轉過身
  總會看到她的。她有時候也安慰自己,男人的野心統統都用在了事業上,對女人或許隻能如此,任之信的宇典裏是沒有愛情兩個字的。
  她不是沒有過懷疑,但很快又甩開,她不允許自己有絲毫的不安,即使她不確定任之信的心裏到底有沒有她,但她也隻肯承認,她是輸給了他的野心,而不是其他的女人。
  至少,他終究是要跟她結婚的,終究配跟他站在一起的,也隻得她周曼娟一個,想到這裏,心又漸漸平了。
  她不是沒見識過這圈子裏的男人,即使她爸爸也是如此,常年把自己的妻子扔在家裏不聞不問,任之信總歸還是好的。
  任之信過完年匆匆就走了,公事第一,誰也不好說什麽。周曼娟的母親歎了口氣:“任之信好是好,總覺得他的心沒放在咱們娟子身上。”倒是周書記很不以為然:“我說你這就是婦人之見。做大事的男人把心放在女人身上,還能有什麽出息?咱們家以後可得指望他了。要你當初生個兒子,還用得著現在這樣嗎?”說完一甩手就走進房間了。
  周曼娟看著母親尷尬的笑容,她的心漸漸往下沉,但願任之信不會像自己的父親那樣。
  任之信一下飛機就開始給蘇紫打電話,統統都是你呼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他以為她還在生氣,後來又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最後竟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他發現一旦蘇紫離開這個城市,他跟她唯一的聯係也僅僅隻是一個手機號碼而巳,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家具體在哪,她家的電話,原來他所知道的她還是太少太少,少到一旦分開,他就會產生她隨時可能消失的念頭。
  一直挨到了初六,他甚至起了念頭,想去蘇紫家找她,但那麽一個縣城,去找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後來還是忍不住了,回了一趟任宅。他想,不管用什麽辦法,他都要想辦法聯係到蘇紫了。
  蘇紫在初六這一天,上了去c城的火車。她也不知道自己那麽早回學校做什麽,她明明知道任之信在北京,明明知道自己即使回去了也是一個人,但還是忍不住,隨便扯了個謊就踏上了火車。
  當然,她也想過,就這麽算了。她把摔壞的手機連同那張卡都扔在了家裏,她也想過,就這麽斷了也好,等到他從北京回來,等到她放完寒假再回去,其實兩個人已經隔著天涯了。那那麽早回去又是幹什麽呢?蘇紫安慰自己,其實她隻是換個地方讓自己療傷而已。她不想讓母親看出破綻,更無心參加什麽同學聚會,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迫切需要找個安靜的角落舔傷口。
  她是非常不想承認,其實自己是抱著一些難以言說的期望的,比如說她會看見他,當然,她不會承認的。
  12小時的火車,剛好是從黑夜到黎明的時間,她站在車廂的接口處,看著窗戶上倒影出自己的樣子,一縷縷煙霧在窗戶的影子裏飄散,原未抽煙,也是這麽寂寞的。
  她看著指間那截白色的煙身,想起每一次任之信吸煙的模樣,深吸一口氣,仿佛還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她突然想起那句歌詞:思念是殘忍的遊戲,忘記了怎樣去忘記。誰說不是呢?忘記都是需要勇氣的。
  任之信終於還是拿到了她家的電話,可打過去一問,才知道原來蘇紫已經回學校了。“你是學校領導嗎?蘇紫昨天走的,今天不是應該到了嗎?”蘇紫的媽媽在電話那邊有些擔心,任之信解釋了幾句,匆匆掛了電話。
  說實話,他的心還是落了一半,至少他不會再胡思亂想,這丫頭會不會出什麽事兒,她好好的呢,還跟他在同一個城市。但又隱隱覺得不安,她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不是外表上的,而是心裏。
  學校還在放假期間,任之信輕車熟路地一路走過,學校裏沒什麽人影兒,甚至連女生宿舍門口連個看門的也沒有,他不明白蘇紫那麽早回學校做什麽,既然回來了,為什麽不跟他聯係呢?
  蘇紫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樓管,手忙腳亂地把香煙收好,才去開的門。
  門一開,她有瞬間的失神。她有想過任之信會打寢室的電話,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找上門來了。
  “你抽煙了?”任之信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煙味。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蘇紫沒理他,又爬上了床,繼續看書。
  “為什麽那麽早回來也不來找我?”
  蘇紫翻了—頁書,閑閑地問道:“你不是在北京嗎?”
  任之信刹那間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後果,他突然笑了:“傻丫頭。”然後摸了摸蘇紫的頭發。
  “你頭發好象長了點。”
  蘇紫也不說話,就那麽看著他。她之前一點—點聚集的勇氣在看見任之信的一瞬間,早就煙消雲散了,她還能說什麽呢?
  “過年好玩嗎?”
  “不好玩。”她把頭別過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一臉的委屈。
  “丫頭,想我嗎?”任之信突然改了話氣,聲音變得低沉,他一把蘇紫一抱摟在懷裏,緊得再也不願意放開。
  想嗎?說不想是假的。這一次分離,把思念演繹成一場殘忍的遊戲,她琢磨著他的心思,他擔心著她的行蹤,到最後,似乎沒有人是贏家。
  而愛情,原本就是在天長地久的想念裏開出的一朵悲涼的花。

  傻瓜都一樣
  蘇紫坐著任之信的車快要出校門的時候,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唐潔從教師宿舍樓走出來。蘇紫來不及看到她的神情,車就從她身邊一晃而過。她好像有些了然,但又不敢確定,後來竟心生仰慕。這終究是一個毅力卓群的女子。
  “看到誰了?”
  “沒,一個同學。”
  “我還以為這學校除了你這個傻瓜再也沒有別人了,誰會大過年的跑到學校裏來呢?”任之信現在心情很晴朗,終於有心思打趣她了。
  誰說不是呢?傻瓜都一樣。她,還有唐潔,都是傻瓜。隻是傻得甘之如飴而已。
  離開學還有十來天,但任之信早就已經開始上班了。新年過完後,他的工作比之前還要忙還要累,在之前,他還能抽出時間回家吃飯,現在,他隻能一次又一次歉意地叫蘇紫別等他,到了晚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打電話回來,你在幹嘛?睡了麽?太晚了,別等了。
  蘇紫不太想出門,整天都待在家裏,昏天黑地地睡。任之信有一次半夜醒來,突然看見蘇紫兩眼睜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嚇了一跳:“你幹嘛?”
  “睡不著。”
  “快三點了。”
  “白天睡太多了。”
  第二天,任之信帶回了一條狗,蘇格蘭牧羊犬,才三個月大。
  蘇紫沒有養過任何寵物,她對寵物有種本能的排斥和懼怕。她害怕它會生病會老會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她更不能接受那些女生看見小貓小狗就欣喜若狂的表情,卻在三分鍾的熱度過後,不聞不問,任它們自生自滅,等到下一隻寵物出現,她們又樂此不疲。
  任之信看著蘇紫好像不太感興趣,之前打算買回來,也隻是想著怕她太寂寞,有隻寵物陪著總歸是好的。
  “給它取個名字吧!”
  “我不會養狗。”
  “我也不會。”任之信兩手一攤。
  “那怎麽辦?”
  “我隻有把它放了,讓它自生自滅了,要不就扔在這小區裏,看有沒有好心人收留它。”
  蘇紫白了任之信一眼,無奈地牽過那條狗,“你看你爸爸多狠心啊!把你買回來又不養你。你就像隻可憐的皮球,被人踢過來踢過去的。”
  “那就叫它皮皮吧。”任之信隨口一說。蘇紫瞪了他一眼,實在忍不住了:“人家也是個生命也!你好歹尊重一點嘛!之前又不要,現在給人家起個名字都那麽草率,還那麽難聽。”
  任之信看著蘇紫發脾氣的樣子,笑的很開心。她哪裏是不感興趣,隻是出於本能的戒備而已。相處越久,他越發了解這個外表看似堅強,喜怒不形於色的女子,一旦她放開了戒備,決定對誰好了,她就會那麽不管不顧,而在此之前,她會徘徊,會猶疑,甚至會抗拒。即使她麵對的隻是一隻無足輕重的寵物,她也會擔心自己沒有能力和精力去承擔一隻寵物的生命。
  “那你說叫什麽名字?”任之信完全沒把蘇紫的指責放在眼裏。
  “那就叫皮皮嘛。”蘇紫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好名字來,氣焰瞬間就滅了,喪氣地坐回沙發。
  跟任之信在一起,她是弱勢的,他吃準了她,也吃定了她。三兩下就讓她接受了她原本不想接受的事情。
  “皮皮,來,到我這邊來。咱們不理他。”沒一會兒,這家裏的兩個弱勢群體瞬間就打成一片,結成了聯盟。任之信看著蘇紫跟皮皮玩得不亦樂乎的情景,感覺快慰。
  ……………………
  開學報道那一天,黃昊還是找到了剛剛走出教學樓的蘇紫。
  “你是不是在躲我?”黃昊一把拉著蘇紫,拖著就往外走。
  蘇紫不著痕跡地掙脫他的手,“我躲你幹嘛?我又沒欠你錢。”
  “那為什麽給你打電話打不通,你媽說你回學校了,但寢室裏的電話又沒人接。”黃昊連珠帶炮地質問。
  “你怎麽會有我家的電話?”怎麽這些人都那麽神通廣大?
  “你……你別管。”黃昊有些難為情,他怎麽好意思告訴蘇紫,自己怎麽磨才磨到了她家的電話,甚至還很厚顏無恥地跟在他媽的屁股後麵跑去了任家拜年,還跟任老爺子說自己在跟蘇紫交往,不小心搞丟了她家的電話雲雲。
  “以後別往我家打電話,我媽身體不好,經不住你嚇。”蘇紫懶得跟他計較,轉身準備走人。
  “你什麽意思?我好心打電話問候你,怎麽叫驚嚇了?”黃昊少爺什麽時候吃過鱉啊?可是非常榮幸的,他已經屢次三番在同一個人麵前碰釘子了。
  “黃昊,你要我說幾遍?我!跟你!不可能!你的明白?”蘇紫把每一個字都咬的很實在,生怕他聽不清楚。
  “你都沒試過,怎麽知道不可能?”此時的黃昊真像一隻垂死掙紮的困獸,基本上他拿蘇紫完全沒有辦法。
  蘇紫看著他,眼神的意味展現無疑:你覺得還有必要試嗎?
  然後就走了。
  黃昊在蘇紫走出了二十多米的距離後,才回過神:“蘇紫,你給我聽著,你可別後悔!總有你求著我的時候!”
  …………………………
  “聽說你給黃大少吃了閉門羹啊?”倪真跟蘇紫在食堂裏吃飯。
  蘇紫聳聳肩,算是默認。
  “這位大少爺終於有人給他補齊了失戀這一堂課了,要不他還不知道失敗兩個字怎麽寫呢!”
  “我怎麽聽著你說這話味兒不對呢?莫非黃昊辣手摧花的記錄裏也有你?這麽幸災樂禍?”
  “我還不是為了撫平你內心的不安。哎,一大好青年就這麽從此萎靡下去了。”
  “倪真,你也覺得我過分了?”
  “你要真不喜歡,誰也不能強迫你是吧?”倪真委婉地說,要是蘇紫能聽勸的話,她不會走到這一步。倪真覺得無能為力,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到懸崖,她不勸不阻止,是因為她知道蘇紫心裏比誰都清楚。
  蘇紫默然,埋頭吃飯。
  若幹年後,當往事成灰,她記憶裏的白衫少年,是一位明目皓齒的陽光男孩,他任性,莽撞,有著青春年少的一切缺點和優點。雖然總有一天,這樣的陽光會消失,會長大,會成熟,不複當年的光亮和灼熱,但它畢竟曾經照耀過。遺憾的是這樣的陽光在他的盛夏光年裏,卻隻能淪為匆匆過客,單薄背影,從未照進過蘇紫的心裏。

  長樂未央
  大三下半學期的課程並不緊張,有些積極的學生已經開始聯係實習的事情了,李蔓自從寒假回來後,整個人都變了,春風得意的,聽說在家那邊交了一個朋友,博士畢業,現在在一家AT公司做事,通過相親認識的。現在的她每天雷打不動的煲電話粥,那位博士男朋友也真夠殷勤,早中晚,比吃飯還準時。李蔓不再拿黃昊的事有意無意地刺蘇紫,在現在的李蔓看來,黃昊隻是她人生道路上行差踏錯的一步棋,是她去往西天必經的一難,如今看來,她該是取到了真經吧?
  蘇紫想起剛進大學那會兒,李曼說的那套愛情理論,她終究還是身體力行了。
  而饒小舒跟莫俊的感情卻變得微妙起來,事情的導火索是莫俊上學期曠工太多,被記了處分,而且掛了很多門,就算這學期一路綠燈,也無法改變降級的命運。看得出饒小舒的心態發生了變化,她不再三天兩頭地把莫俊掛在嘴上,曾經,莫俊是她的驕傲,是她刻在愛情的榮耀,而如今,她的愛情染上了汙點,離畢業還有一年,現實的陰影已經開始籠罩這些大三的學子,饒小舒定是想到了她跟莫俊的未來。她必定會先他一年畢業,這一年的時間差誰也不敢說沒有變數,更何況現在的世道,拿著一堆證書都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而莫俊呢?還沒衝到終點,他就比那麽多畢業生落後一大截,饒小舒的焦慮不是沒有來由。麵包,愛情,這麽俗套的哈姆雷特式的問題也因擾著曾經一度認為戀愛大過天的饒小舒。
  時間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改變著每一個人,李蔓也好,饒小舒也罷,誰也不能逃過時間這把利刃,在一段段乍暖輕寒的流光中,我們仿佛什麽都沒變,卻好像什麽都變了。
  蘇紫當然也不例外。新學期開學,她例行公事般地去了任家。任老爺子不再過問她跟黃昊的事情,蘇紫不明就裏,還以為就此翻過。任姨是熱心地問起了她以後的打算,拍著胸脯表示,大意是說想在哪裏工作都包在她身上了。當然,在他們看來,為一個重點大學業生畢業的學生解決工作問題,自然是小事一樁。蘇紫想起學校裏那些畢業以後找不到工作的師史師姐,想起班上風聲鶴唳的緊張感和壓迫感,她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覺得可悲。
  唯一的意外是,她又看見了喬世偉。這個被下放到郊縣才一年的人又神奇般地回來了,不知道是任老爺子的意思,還是他自己的能耐。
  喬世偉看著她,流露出意味深長的味道。而現在的蘇紫越發明白,獵人不一定天生就是獵人,他也有可能隻是紙老虎。她回敬了他一眼,眼神裏全是不屑。
  “聽說你跟黃家公子在談戀愛?”找著了機會,喬世偉還是湊到蘇紫旁邊。
  “跟你有什麽關係?”蘇紫不知道他從哪裏聽來的謠言,但卻不想在他麵前否認。
  “了不起啊,我就說你這丫頭不簡單,當初栽在你手裏是我看走了眼。現在胃口挺大的嘛,就不知道你受得起嗎?”
  “還真不敢勞你操心。至少人家不是入贅女媚。”蘇紫冷冷地回應。
  喬世偉的臉色頓時就變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以往覺得低眉順目的丫頭如今跟長了倒刺一樣,麵不改色,冷不丁就被刺了一下。
  “你就得意吧,有你好看的時候。”喬世偉甩下一句狠話轉身就去了客廳。
  蘇紫等他走過錯了,才呼出一口氣。
  “他剛才跟你說什麽?”任之信從任老爺子的書房出來,一下樓就看見喬世偉從蘇紫旁邊離開,他擔心蘇紫又受到什麽傷害。
  “沒什麽,隨便聊聊。”
  任之信發覺蘇紫不想說,倒也沒有勉強,“我們先走吧。”
  “不是還沒吃飯嗎?”
  “我已經跟老爺子說了,你還有些手續沒辦完,我陪你回學校,”說完就拉著蘇紫離開了。
  兩個人走的時候,其他人都在室內,喬世偉看著兩個人離去的背影,狐疑地皺起了眉頭。
  “不是回學校嗎?”蘇紫上了車,發現任之信走的跟根本不是去學校鐵方向。
  “回家。”
  “我明天還有課。”
  “明天叫老陳送你上學,以後不要住在學校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就想每天見著你。”
  蘇紫楊了想,沒有否定。大三的課程本來就不多,很多人都在學校外麵租了房子雖然不是很方便,但也沒什麽大問題。
  隻是任之信的想法卻不是這麽簡單。剛才任老爺子在催他和周曼娟的婚期。現在是3月,還有7個月不到的時間他就要結婚了,他不敢想真到了那一天,自己會怎樣?
  隻是本能地抓緊一件他快要失去的東西。他讓蘇紫回家,能多在一天就是一天,過了這7個月,事情就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了。他再也沒有資格要求她繼續留在自己身邊,除非她自己願意。
  “爺爺是不是以為我在跟黃昊談戀愛?”隔了一會,蘇紫想起剛才喬世偉的話,向任之信求證。
  “嗯,我隻是跟他說黃昊在追你,至於是不是在談,我不太清楚。”這的確是實話,任之信沒有一口否認,也沒有順水推舟,任老爺一開始還有點不滿,後來自己又想通了:“女孩子嘛,讓人多追追也是好事,省得讓他們黃家以為蘇丫頭是咱們送上門給他們的。”任之信沒有答話,算是默認了任老爺子的想法。
  隻是,當他在跟蘇紫複述的時候,心還是覺得有些微刺。在他這樣的年紀,的確犯不著跟一個汗毛還沒脫完的男孩子較勁,但不可否認的是,黃昊有的他沒有,他有大把青春,跟蘇紫站在一起,那就是金童玉女,更重要的是,黃昊有資格追她,愛她,甚至娶她,但任之信卻沒有。他的挫敗感恰恰來源於此,他仗著的不過是蘇紫的一往情深而已。但他卻不敢擔保某一天蘇紫在他這裏受傷了,疲憊了,會不會回頭就投進了黃昊的懷抱。這樣的假設,他甚至不敢斬釘截鐵地回答——絕對不會。
  如果真要把愛情當成一場征服,那麽任之信對蘇紫,還遠遠淡不上完完全全的征服,因著這些不確定,他隻能加倍地對她好,加倍地掏心掏肺,體貼備致,隻有這樣,他才敢在結局到來的時候,放心地把主動權交給蘇紫,讓她心甘情願。
  蘇紫翻看著報紙,被一篇專欄的文字所吸引,所以一點也沒察覺到任之信回答她的語氣,她不想因為這個話題繼續什麽,在她看來,愛與憎是黑白分明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跟黃昊怎麽樣,她自己心裏清楚,犯不著跟誰解釋,當然,她也相信她不需要跟任之信解釋,如果他連這點自信也沒有,她想她不會一條跟走到了今天。
  任之信說完那句話,發現蘇紫半天沒回音,側頭一看,發現她看報紙看得認真,好象每個字都要咬進肚子裏的感覺。
  “在看什麽呢?”
  “一篇專欄,寫得真好。”
  “說什麽呢?”
  “她說喜歡喝酒,也喜歡一片刀片遊戲,她說用刀片割手的快感不亞於喝醉酒時的感覺。”
  “胡說八道。”
  “我跟她想的一樣。”這篇專欄很短,大概隻有1000來字,看得蘇紫心思流轉,她想起了自己的初中,原來也有其他人跟她一樣,在晦澀的青春期用另類的方式尋求生理的釋放和心裏的快感。蘇紫瞄了一眼作者欄——樂未央。
  樂未央,長樂未央,惟願與君長樂未央。
  蘇紫的心仿佛開了一道小小的閘門,她有些激動,卻不知為了什麽而激動,倒不純粹是覺得有人寫出了她的心聲,她僅僅隻是看到名字,就牽扯到了神經,要真是未央該有多好?
  那天晚上,任之信對她極盡溫柔,蘇紫一反常態的被動,起身迎合,甚至翻過身來,在愛的戰場上,蘇紫是個新兵,卻有著罕見的孤勇,她看見任之信微微閉上眼睛,滿足地低吟。嘴角擔出嫵媚之極的微笑,貫穿了愛的愛,尋求的早已不隻是身體上的快感,她要看著他攀上頂峰,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無限接近愛情。
  而幸福,觸手可及。
  夜未央,樂未央。

  任之信的猶豫
  之後的日子,蘇紫過得順風順水。
  她已經不常回寢室了,一個星期隻有兩三門課,她上完了課一般就回任之信這裏,偶爾見著倪真,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聊身邊的人或事。
  “黃公子前段時間都快成咱們那棟宿舍的門神了,後來人不知道聽誰說,你被人包了,現在都是住在外麵,才沒繼續站崗的。估計這回,他傷得夠嗆。”
  “誰那麽有想象力啊?連包養都想得出來。”蘇紫問這句話的時候,竟覺得有些心虛。
  “別管人家怎麽說,嘴巴長在別人身上。這樣也好,徹底斷了黃公子的念想,省得他天天在宿舍門口站著,惹得那些女生尖叫,現在她們都把他當癡情典範了。”
  “除了他呢,就沒別的新聞了?”蘇紫不要繼續繞著黃昊的事情打轉,她甚至不敢想再看見他,自己該如何自處,那麽自尊又好勝的男孩子,她覺得連對不起三字都說不出口。
  “李蔓這幾天回老家了。”倪真說:“我也是聽饒小舒說的。前幾天,她胃口不好,想吃家鄉的小吃,就在電話裏跟她那位博士男朋友隨口一提,結果第二天,博士哥哥猶如天降,出現在她麵前,手裏還提著一個保溫桶,裏麵是李蔓想吃的家鄉小吃,把李蔓感動慘了。沒過幾天,她就跟學校請了假,說是聯係了一家實習單位,先去實習。然後就回老家了,估計一個月以後才回來吧。”
  蘇紫聽著聽著也覺得感動,事情就是這樣,你愛的那個人不一不定會這麽對你,相反,你不愛的,偏偏又那麽死心塌地。要是肯將就,未嚐不算修得正果。
  “饒小舒象沒什麽事,這段時間跟瘋了似的瘋狂考證。什麽秘書資格證,導遊上崗證,見證就考,天天泡在圖書館裏。”
  “那你呢?”蘇紫看著倪真。
  “我?還不是老樣子。”
  “你跟可馬怎麽了?”蘇紫敏感地覺得有什麽問題,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蘇紫,以後你就會明白了,愛情就是這麽一回事,有時候並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能跟一個男人在一起生活,那麽你會發現其實跟其他男人在一起,也沒有什麽不同。”倪真說這話的時候,口氣一如淡論天氣一般的平淡,她就這麽一個人,大悲或者大喜的表情從來不會在她臉上出現,可蘇紫分明從這句話裏聽出了蒼涼的味道。
  什麽時候我們還未年,就已經老了?
  “這段時間你見著唐潔沒有?”蘇紫突然想起上次匆匆一瞥的身影。
  “沒有,怎麽了?”
  蘇紫搖了搖頭,她不是一個熱衷八卦的人,卻對唐潔這個跟她全然沒有什麽幹係的人有著難以明狀的關切。那個時候的她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感情叫做兔死狐悲,叫做物傷其類。她想看的,想關心的,不過是另外一種結局。殊途是否同歸?
  蘇紫走出校門的時候,任之信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今天可以回家吃飯。”
  “那你想吃什麽?‘
  “都可以,隻要是你做的。”
  “我要先去趟超市,皮皮的狗糧快沒了。”
  “嗯,我回來之前給你打電話。”
  任之信掛了電話後,臉上的表情異常柔和,站在旁邊的市長助理差點沒把眼珠子掉下來,起了心打趣:“給嫂子打電話呢?”
  任之信笑了笑,沒否認。
  “任市,我聽他們說, 你們婚期定在國慶?”
  任之信的笑頓時僵硬,仿佛被人從雲端拽了下來。悶悶地應了一聲。
  “恭喜恭喜,你跟嫂子真是恩愛啊!”
  任之信還沒有來得及反駁,門口一個聲音傳來:“誰在說我呢?”周曼娟原全想敲門的,可不小心聽到門裏的對話,忍不住喜上眉梢,徑直走了進來。
  “說曹操曹操就到,嫂子你們慢慢聊,我先出去了。”助理笑著把門關上,一段才子佳人的橋段即將從他的嘴裏散播出去,成為任市的一段美談。
  周曼娟很少到政府辦公室樓來找任之信,從北京回來後,他的態度越發冷淡,甚至連電話也不接,她隻能三天兩頭朝任家跑,也隻有在那裏,她被任家的人一哄,心才稍微好受些,她的不安越來越強烈,甚至忍不住抱怨給了任之信的大姐聽。
  任大姐是個老好人,安慰她說或許是婚前恐懼症,再加上眾所周知的換屆,她要再抱怨再發牢騷,連任家的人也不會幫她了。
  倒是剛剛在門口聽到兩句,心跟開了花似的。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樣,或許任之信就是這樣的人,對著她冷,可卻在外人麵前不吝讚賞。想必他是有心的,不過卻把藏著掖著,怕被她看見了,周曼娟這麽一想,眉目笑得更開了。
  “你來做什麽?”任之信的情緒瞬間跌至冰點,他之前對周曼娟,說實話談不上愛,但絕不是現在這樣,那麽厭惡。他越來越不想看到她,連虛與委蛇都欠奉,他甚至想到國慶,就覺得一陣陣頭痛。
  “跟你商量結婚的事情。這幾天我媽聯係一位法國的設計師,說是專門給我設計婚紗,我拿了幾個樣本過來,讓你幫忙挑挑。前幾天打你的電話一直找不到人,打到辦公室秘書也說你忙,隻好自己跑一趟了。”
  周曼娟說著,就把幾個設計畫稿從包裏拿了出來。
  任之信深呼吸了幾口氣,才挪到沙發那邊,跟周曼娟一起看設計畫稿。
  “都不錯,你自己看著辦嘛。”
  “是嗎?我怎麽覺得這件更好看些?還有,我其實最喜歡的這件,但怕自己穿上不合適,我媽說最近這件比較端莊,我想其實露一點也沒什麽關係吧?”周曼娟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壓根沒注意到任之信越來越緊的眉頭。
  “曼娟,我待會還有個飯局,可能陪不了你了。要不你自己先回去?”
  周曼娟的熱情被突然地打斷,有些發愣地看著任之信,好象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之信,你是不是覺得我挺一廂情願的?”
  任之信沒想到周曼娟會這麽直接,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結婚這事太倉促了?”周曼娟怯怯地開口,“雖然我們交往也好幾年了,但一直沒有很深入地了解對方,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哪裏。前段時間,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我想這應該是婚前恐懼症吧?之信,你要是對結婚有什麽顧慮,你一定要說出來,要是你覺得自己一時適應不了,要不我們就跟父母說說,緩一緩再說?“周曼娟這招以退為進使得的確很險,她生怕任之信順水推舟,她賭的不過是個情勢。現在的任之信騎虎難下,她這麽問,無非要求一個心安,再往死裏逼,她不敢。
  任之信心思變換,周曼娟什麽樣的人他還是吃的準的,她恨不得把我要結婚四個字刻在臉上,如今這麽問,非明是要他一句話。他要順著她的話,不知道又會鬧出什麽花樣來。
  “你想太多了。你也知道這段時間我很忙,結婚的事情你就多擔待了,有什麽事情就跟我大姐商量著辦。”
  周曼娟點了占頭,乖巧得像個小媳婦兒,“之信,你要是方便,帶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吧?大姐說你住的地方挺神秘的,連他們都沒去過。”
  任之信幾乎都想笑出來,看吧,這就是女人,迫不及待地想掌握主動權,都還沒結婚呢,他歎了口氣,更加覺出蘇紫的好來。
  “你該不是以為我在金屋藏嬌吧?”
  “說什麽呢你,我會那麽不相信你嗎?”
  任之信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甚至帶了些許威脅的意味:你要真的相信就好。
  周曼娟瑟縮了一下,她的那點小心思全都寫在臉上,任之信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她,不要試圖挑戰我的耐性。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你自己掂量。
  周曼娟心有不甘,卻又無能為力,隻是一旦懷疑的刺在心裏生了根,卻再也拔不掉了。
  任之心在回家的跟上,心裏跟堵了塊棉花似的。之前認定的事情,如今在他看來感覺越來越走樣了。他原本走的那條跟,連同他跟周曼娟的婚姻,他都沒有懷疑過,哪怕隻是一絲,可現在他卻越來越反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心裏的厭煩和不甘願越來越明顯,明顯到他甚至不願意而對這個殘酷的現實。
  他真的要跟周曼娟結婚?
  在此之前,這句話原本是一個句話,可如今卻成了問號,而這樣的疑問越來越明顯,明顯到他想把肯定句換成否定句。
  他之前對著周曼娟的時候還沒有現在這麽反感。如今越發覺得她不堪,小女人心思展露無疑,他之前想到跟她結婚的時候,也沒有現在這麽抗拒,因為沒有期待所以談不上失望或者希望。
  可如今,他知道自己變了。他開始向往一種生活,有自己喜歡的女人,洗手弄羹,耳鬢斯磨。他知道自己不是個浪漫的人,他也從來沒有期待過什麽電光火石之類的愛情,他覺得可笑甚至不齒,但蘇紫不一樣。
  蘇紫是他生命中第一個自己主動想要的一個人,而不是命運強硬塞給他的。相處得越久,他越發覺得這才是自己向往的生活,如果可以,他願意就這麽跟蘇紫天長地久地過下去。
  他有一個念頭,隱隱約約,看不分明,但不可否認的是,他開始猶豫了。

  倒計時的愛
  跟蘇紫在一起的時候,任之信一點也不覺得時間過得慢,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嗖地一下就是一天。
  尤其等他回到家,已經是傍晚了。吃過飯,兩個人出去遛遛狗,回來後坐沙發上聽聽音樂。任之信不喜歡回家後開電視,他喜歡聽老歌,尤其是蔡琴,難得的是蘇紫也好靜,那些80年代的老歌,她也聽得聲聲入耳,並不嫌煩。
  興致來了的時候,他會拉著她一起跳舞,客廳並不大,兩個人依偎在一起,聲光流曳,很容易想到那個詞——生生世世。
  蘇紫每次被任之信帶旋轉的時候,她會想起那部老電影《滾滾紅塵》。當年的張愛玲也就是這樣淪陷的吧?她墊著腳尖,把腳放在胡蘭成的鞋上,讓他帶著自己的身體旋轉,再旋轉,那時的她何嚐不認為,一時便是一世呢!
  蘇紫的時間以學期計,任之信的時間以天計,等到蘇紫期末考試那幾天搬回學校後,他越發覺得這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
  工作上的事情一團亂麻,大家都趕著在兩會之前努力把自己那張成績單做的漂亮些,三天兩頭就提個什麽規劃,方案,會議不斷,應酬不斷,越是這個時候,周老爺子就會時不時地提醒他,旁敲側擊地問起他跟周曼娟的婚事準備地怎樣了,越發覺得煩躁。
  蘇紫不在的這十來天,他挨到很晚才回家,走到樓下的時候看見窗戶裏一絲光也沒有,心裏一沉,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已經將蘇紫的存在視做一種習慣,一種理所當然。假設某一天,他打開房門,迎接的他的卻是另外一張笑臉,那他怎麽辦?想到這裏,任之信的表情有些扭曲。
  不去想,不代表不會發生。他對周曼娟的態度誰都看在眼裏,連任老爺子也忍不住了,“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沒怎麽想.”
  任老爺子歎了口氣,“不要連敷衍都做不到。”
  任之信悶悶地不做聲。
  “你要是連這點功夫都不屑做,你叫別人怎麽看你?”
  他想開口申辨,又覺得申辨無力,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
  任老爺子看了他一眼,“等把婚結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男人嘛,該知道什麽才是最重要的。你喜歡哪個姑娘,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不著。”任老爺子真是明察秋毫,看了幾眼便知道任之信打的什麽主意,一句話堵死他的後路。
  “好好給我去把婚結了,不僅要結,還要結得漂漂亮亮,別讓外人在背地裏嚼舌根,這段時間給我安分點。”
  任之信從任老爺子書房裏走出來的時候,才覺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可悲。他覺得臨頭被沷了一身涼水,整個心都瓦涼瓦涼的。
  任之信,你有什麽用?連個自己喜歡的人都得不到。
  人就是這樣,順風順水的時候,覺得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他走這條路是理所應當,他娶什麽人是理所應當,他往上爬亦是理所應當,可一旦刹了車,頓了頓腳,不免會懷疑曾經的理所應當。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為什麽要這些理所應當?他到底有沒有資格說不?
  任之信的天人交戰,蘇紫無從知曉。各自煩惱著各自的煩惱。蘇紫從任姨那裏知道任之信和周曼娟的婚期的時候,打擊並沒有想象中來得嚴重。
  可能之前鋪陳了太久,等到真正確定日期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崩潰,她甚至還跟任姨寒暄了幾句,聽起來像是一則與自己沒多大幹係的喜訊。
  是嗎?真好。替我跟信叔叔說聲新婚快樂雲雲。
  她知道的,這一天遲早會來,甚至這一天比她想象得還要遲些。他們早就該在一起了,不是嗎?好比一個明知自己會獲死刑的犯人,被關在拘留所裏等著那一紙判決書,沒有來的時候,心總是七上八下的,偶爾或許還有一絲僥幸,接著便是鋪天蓋地地絕望席卷了僅存的僥幸。如今,塵埃落定,那麽她終於可以讓自己的愛情進入倒計時了。
  倒計時的愛,像一篇倒敘的小說。就像《半生緣》裏,張愛玲很早就告訴了大家結局,然後再來細說從頭。蘇紫想,既然結局已是這樣,但過程總不該潦草的。誰敢說身邊的這些愛情就能攜手白頭呢?因為未知反而恐懼,不像她,預言早已許下,分手已經注定,她更應該享受過程而已。她更沒有必要等到若幹年後,帶著些悔意地回想,“如果當初,我們會不會有別的結局?”沒有的,不會的,所以她更沒有理由後悔。
  三個月,還有三個月不是嗎?
  蘇紫越發看清楚自己的未來。她想自己終究是要離開這座城市的,她終究要靠自己的力量起飛的,她終究所剩的也隻是自己而已。
  於是,她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明天了。總該要找工作的吧?她去聽大學生畢業求職講座,她買來21世紀人才報,細心瀏覽每條新聞,她總該要為自己打算的不是嗎?
  蘇紫,你是一個人,終歸到底隻剩你一個。愛情是場幻覺,總有一天,你會醒,醒來後你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你要依靠什麽生活呢?快醒醒吧,蘇紫,那些奢侈的愛,快要離開你遠去了。
  蘇紫這麽想的時候,依舊不能抗拒發自內心的絕望。她想起《情人》,想起年少時的杜拉斯,當年的她也是這樣的吧?在眉公河畔那段絕望的愛情,若幹年後,她孑然一身地走在巴黎街頭。她那麽美,卻絕望地說:“我那麽醜,沒有人回頭看我。”巴黎的路燈射進這個寂寞到骨子裏的靈魂,她的絕望貫穿生命,即使到老,即使麵容枯槁,即使還會有愛情,可她依舊無法治愈自己的絕望。
  那蘇紫,你的絕望呢?

  你會留下嗎?
  期末考試之後,蘇紫並沒有回家。她留在了C城。
  在任之信看來,蘇紫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當然,有,但絕不全部。
  蘇紫暑假期間在一家報社實習。
  說起來,也有一段頗為巧合的故事。自從她在那份報紙上看見了那篇專欄後,每期不落地看專欄,隻字片語間流露信息。在文字背後的女子該是活色生香的,一如這個城市裏盛傳的女人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節,隻是偶爾會有情傷,否則她怎麽會引用古龍的那句“酒會越喝越暖,而水隻會越喝越冷。”夾在字裏行間,又有她自己的味道。蘇紫想,這應該也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
  她照著專欄下麵的郵箱給她寫信,說的也無非是些無病呻吟的文字。欲望都市,寂寞魂靈,再有就是青春,叛逆以及紀念。
  她沒指望她會看見,興之所至而已。
  結果專欄作者的熱情超乎蘇紫的預料。她說“很高興有人能讀懂我的文字。”她說“我叫劉娜,如果不介意叫我娜姐。”她還說“很喜歡你的文字,如果有興趣,不妨到報社實習。”
  事情的來龍去脈便是這樣。當蘇紫抱著好奇的心態走進C城的這家報社時,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若幹年後,她居然要靠以此為生。
  她與劉娜的這次相識,更像是亞馬遜河畔蝴蝶的一次振翅。
  報社的這段經曆,更像是上帝為蘇紫開的另外一扇窗。在此之前,她的生活認知裏學校便是一切,接下來認識任之信,他說什麽便是什麽,他做什麽她便信什麽,她從未想過成人世界裏的遊戲規則。如果說在此之前,她跟任之信的地位並不平等,那麽這一次經曆,足以讓她從另外一個角度了解外麵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進而了解到她從來沒見過的另一個任之信。
  蘇紫分配到副刊做實習記者,能做的事情並不多,所以別的部門有什麽需要跑腿的活兒,她也樂得幫忙,漸漸地混熟了以後,整個報社的人都知道副刊部來了一個眉目乖巧,做事勤快的女大學生。
  第一次從旁人嘴裏聽到任之信的名字時,蘇紫的心還會噔地一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臉紅沒有,表情是否不太自然,漸漸地聽得多了,也就麻木了,有時候還會附和幾句,聽報社前輩講這些政府領導的八卦。
  “任之信是我見過的最帥的副市長了,又年輕又有魄力,的確不一般。”說這話的一般都是女記者。說的都是事實,從一排紅光滿麵的各色人等看過去,也就數他,最入得眼。
  “年輕不一定是好事啊,上次市長辦公室他居然中途就走了,你當時沒在現場,沒看見書記臉黑成什麽樣,年少輕狂,不把這些老家夥放在眼裏,他真以為C城是他們任家的。”
  “不是聽說他快要結婚了嗎?這下跟中央搭上了天地線,他也有狂的資本。到了明年,說不定真是他的天下了。”
  “說的也是。”
  討論的結果眾人都把寶押在了任之信的身上,蘇紫之前不覺得,以為不過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如今聽旁人這麽一說,才知道原來周曼娟對任之信而言,不僅隻是一個妻子,更是一陣缺之不可的東風。
  蘇紫從不讓任之信開車來報社接她,自己獨自回去。她跟任之信之間,兩個人默契地隻字不提他快要結婚的事實。
  有時候他說忙不回家,她也不會多問。她知道他去了哪裏,她甚至果斷地說再見,拒絕他欲言又止的解釋。後來她也開始忙了起來,甚至還會跟著跑新聞的記者出去出差,一去就是兩三天,她試圖用工作衝淡即將到來的別離。
  跟劉娜姐之間的感情便在這期間飛速地發展著。蘇紫是一個慢熱的人,但劉娜不同。這個風風火火的女子見著蘇紫的第一麵就給了她一個擁抱,後來轉身把她介紹給同事時說的話更是親熱:“這是我妹妹,誰也不能隨便欺負哈!”她絲毫也不掩飾自己對蘇紫的喜歡,可話又說回來,不多言不多語的蘇紫學得又快,任誰見著會不喜歡呢?
  “你以後是怎麽打算的?”劉娜跟蘇紫在外麵吃飯的時候,劉娜突然問了一句。
  “什麽怎麽打算的?”
  “你馬上就要大四了,雖然我知道你學的不是這個專業。但看得出你做這行很有天分,如果你喜歡,不妨繼續做下去。我會跟上麵申報你轉正申請。”
  “喜歡歸喜歡,但我不會留在這個城市。”
  “怎麽?不喜歡這裏。”
  “不是,是不能留,不是不想留。”
  劉娜深深的看了一眼蘇紫,有些明白。像她這樣的年紀,除了為情所困,還能有什麽別的原因嗎?
  “想去哪裏?我在其他城市也有同行的朋友,到時候幫你推薦一下,應該沒什麽問題。”劉娜是發自內心的喜歡這個小姑娘,自然是全心全意的幫助提攜。
  “娜姐,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蘇紫不是不明白滴水之恩的典故,但總是忍不住想問。
  “如果我說你很像以前的我,你會不會信?”劉娜說完以後,立刻又笑了,仿佛是在掩飾自己的尷尬“快吃東西吧,菜都要涼了。
  任之信從周曼娟那裏出來以後,對自己的厭惡已經到了極點。在此之前,他竟不知道自己在感情上竟是有嚴重潔癖的人。正如他始終無法想象自己居然會幹出金屋藏嬌這樣的事來。
  他身邊的人,樂於此道的不在少數。他之前對此從不做評價。他想起自己還沒跟周曼娟談戀愛之前,曾經有一位大膽的記者居然問他:“請問任副市長對同性戀怎麽看?”他知道他的意思,卻不置可否,他說他不反對也不提倡。說的冠冕堂皇,一如他對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看法。
  可真降臨到了自己頭上,他才發現全然不是這麽一回事。他終究不是振保,無法區分紅白玫瑰之間的差別,又或許,周曼娟從頭到尾都是白飯粒,在他心目中,周曼娟從來就不是什麽白月光。
  原以為他的困擾隻是如何留下蘇紫,如今他卻越來越無法忍受他居然要跟周曼娟結婚的事實。
  他陪著她去訂酒席,聽著她在跟酒店老板討價還價,甚至為了菜式的品種數量在那挑三揀四的時候就覺得厭煩,他的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起蘇紫。要是蘇紫,絕不會像她這麽麻煩,這麽得理不饒人,這麽得了便宜還賣乖,這麽拿腔作勢,這麽……
  他在送她回去的路上,聽她一路細碎碎地念,看著他不理不睬,又不動聲色地說起她爸爸如何如何,任老爺子如何如何,任之信在心裏冷哼一聲,他吃軟刀子,卻不吃明諷暗刺那一套,那些含沙射影的威脅更加讓任之信覺得厭惡,一想到居然還要跟她結婚,還要對著她一輩子,他就覺得前路一片黑。
  原來真的是這樣,一旦心裏住了人,就再也容不下別的了。看著誰都是蚊子血,白飯粒,等到任之信驚覺自己居然愛上蘇紫的時候,他自己都被這樣的認知嚇了一跳。
  什麽時候的事兒?
  他一直以為隻是喜歡。喜歡多簡單。喜歡是多多益善,是錦上添花,是可有可無;但愛,卻是另外一碼事。一旦愛上,就是非她不可了。你舍不得讓她受委屈,你更舍不得委屈自己,你怎麽能夠容忍自己心裏住著一個人,卻要對著另外一個人生活一輩子呢?
  回到家的時候,客廳裏沒有人,任之信的心頓時虛了一下,手機已經拿出來了,正準備撥號,走到書房門口,才看見蘇紫坐在電腦前劈裏啪啦地敲著鍵盤,他把手機放回口袋,心這才踏實了。他看著蘇紫聚精會神地打字,也不想打擾她,把書房的門輕輕掩上,又退了出來。蘇紫伸了個懶腰,走去客廳倒水的時候才發現任之信已經回來了,坐在客廳裏拿著一份報紙在看。
  “回來了也不說一聲?”蘇紫有些詫異。
  任之信放下報紙,笑了笑:“蘇大記者那麽忙,我也不好意思打擾。”
  “說什麽呢你?!”蘇紫順手把沙發上的抱枕向他扔了過去。
  任之信側身一閃,伸手把蘇紫摟了過來。
  兩個人坐在沙發上,一時都沒有說話。
  “蘇紫,”任之信從後麵抱著她,聲音從蘇紫的耳頸處傳來,“如果我不結婚了,你會不會留下?”

  逢回路轉
  蘇紫狠狠吃了一驚,身體猛地震了一下,她突然把頭轉過來正對著任之信,看著他的眼睛,許久,她才肯相信,他不是在開玩笑。
  “什麽意思?”
  “我問你,會不會留下?”任之信看著蘇紫,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會還是不會?”
  蘇紫的腦海有瞬間的空白,她從來沒有想過某一天,任之信會拋給她這樣一個設問。如果他不結婚,她還願意繼續留在她身邊嗎?
  蘇紫發現自己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比如說任之信會為了她不結婚,比如說任之信甚至會娶她?不,不,不,她從來沒有想過,甚至連這樣的念頭都沒有泛起過。怎麽可能呢?他跟她那麽的不同。
  “告訴我,你會,你會繼續在我身邊,對吧?”任之信抱著蘇紫,頭貼在她的胸口上,他的聲音隔著衣服,悶悶的傳來,蘇紫甚至有些分不清他的語氣,是肯定還是不確定。
  她該怎麽回答?她不知道。她一動不動地坐在任之信的懷裏,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吻從額頭,眉毛,眼睛,耳際一路灑下來,她的臉慢慢地漲紅,一絲一絲的甜帶著些不可思議地氣泡順勢蔓延全身。
  她閉上眼睛,恍然看見上帝在雲端微笑。
  結婚不是兒戲,蘇紫當然清楚。第二天醒來,蘇紫才開始認真思考任之信的那句話。他說不結婚便是不結婚了?恐怕並沒有那麽簡單。蘇紫轉念一想,不管是否是真的,至少他動了心思。最壞的結果不過隻是任之信哄她的謊言,可任之信又有什麽必要拿這樣的事情哄她呢?反複思量,蘇紫的心也漸漸落下了。她原本就不該抱希望的,如今更不應該。隻是任之信肯動這樣的心思,哪怕隻有十分之一的念頭是為了她,那麽也值得了。
  隻是對任之信而言,不結婚不僅僅隻是念頭而已。如果隻是假設,他也不會去問蘇紫了,他要一個承諾,心就定了。即使前麵是驚濤駭浪,他也認了。想到這的時候,任之信竟然有些激動。他想起前兩年,他在一次聚會上認識的一位長江漂流專家,他很奇怪為什麽會有這麽一些熱愛極地探險,熱愛攀登熱愛漂流,這些跟主流生活背道而馳的生活?難道他們不知道逆水而上會很得力不討好嗎?那位漂流專家並沒有說什麽,隻說了一句話:“你如果真正有機會見識到人生的另一個側麵,你就不會問這樣的為什麽了。”
  對這些極地冒險家而言,激流,高峰,是他們生活的另一個側麵,不同於石頭森林,不同於盛世繁華的另外一種人生;而對於當下的任之信而言,蘇紫就是他人生的另一個側麵。在此之前,他奉信的是順水行舟,他從不做逆勢的選擇。而如今,他嚐了人生的另外一種滋味,他終於明白當年那個人說的那句話,原來,確實沒有什麽為什麽。
  他當然不是十幾歲的毛頭孩子,心裏不樂意了就回去跟大人說,“爸,我不結婚了。”想來這條路是行不通的。他靜下心來仔細一想,隻要讓任老爺子覺得周家並非是最穩妥的那棵大樹,這婚就不是非結不可了。
  想到這裏,他突然想到前兩個星期,秘書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說的含糊,他沒用心聽,隻是讓他看著辦,好像秘書提到了周老爺子的名字。
  “麻煩叫吳秘書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任之信拿起電話,撥了內線。
  “吳秘書,你前幾天是不是跟我提過什麽工程的事兒?”
  一進辦公室的吳秘書,還不知道怎麽回事,想了半天,終於摸到點線索,“您是問西江大橋工程的事情?”
  任之信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是這樣的,西江大橋工程招標是由政府交給路橋集團負責招標,周世邦的公司也參與了這次投標,雖然這個項目是由梁市長直接牽頭的,但我那天從市長秘書辦打聽到這個消息,就想跟你匯報一下。周世邦的公司根本不具備投標資格,而且他本人就是仗著周書記的麵子在外麵招搖撞騙,其他小工程倒也罷了,但西江大橋是我們市數一數二的大項目,可不能砸了鍋,那天我從路橋集團了解到,聽說市長居然給他們打了招呼,讓周世邦中標,說這已經內定了。我本來想問你一聲,結果你說叫我看著辦,我就把事情擱下來了。”
  任之信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前一段時間他根本就沒把心放在公事上,眉頭把該做的事情做了就一門心思趕著回家,即使開會也是心不在焉的。要不是今天想起來要跟周家鬧崩,他還聽不到這麽一個重大消息,敢情梁大市長在這等著他呢!
  周世邦是什麽人,混過幾年官場的人都清楚。哪個鍋裏沒幾顆耗子屎?周世邦就是不折不扣的耗子屎。周老爺子恨自己沒生一個兒子出來,把他這個侄子慣得無法無天,皇城根下能撈到多少油水?他就從周老爺子的老家,當過官的市,省,一路騙吃騙喝,排場越擺越大,胃口也越來越叼,如今聽著任之信要成為周家女婿了,他還不跑到C城來插一腳?
  要擱在平常,任之信想梁市長指不定是想賣個麵子給周老爺子和他,如今他居然跟他招呼也不打,就想讓周世邦中標,擺明兒是給他設套,到時候周世邦翻了船,即使他如願坐上了市長的位置,也會因為這件事情給拖下水。
  任之信的眼神越來越深沉,嘴角緊抿,隔了好一會,他才點了點頭,“這件事情先到這,別讓其他人知道我知道這事。你有沒有辦法通過其他渠道搞到周世邦的標書?”
  吳秘書何等敏銳一個人,瞬間就明白這事跟之前原先想的有出入,立刻點頭:“我盡量去辦。還要不要我收集一些其他東西?”
  “恩,更好。一個星期後,我要看到我想看到的東西。”
  辦公室的門關上之後,任之信才吐出一口長氣。要是沒了周家,他前路還會有多少風雨?

  逆勢而為
  一個星期之後,吳秘書高效率地把所有任之信需要的資料都放在了桌上。
  任之信一頁一頁地翻看,神情越來越凝重。看完了以後,他把所有資料都鎖進了保險拒,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任家書房。
  任老爺子來回踱步,沉吟片刻後才出聲:“真有那麽嚴重?”
  任之信點了點頭,“這資料直接發給中紀委,周家就完了。”
  任老爺子點了點頭,許久才歎了—口氣:“周明啊,你這一世英明算毀在任人唯親上了。”
  任之信看著任老爺子的臉色,“爸爸,我不讚成這個時候還跟周家扯上關係。”
  “這話怎麽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難道要讓人家笑我們任家是忘恩負義之徒嗎?”任老爺子顯然不同意任之信悔婚的打算。
  “爸爸,話不是這麽說。這事還沒發,我們不算負了誰的義,再說了,直到現在我們都還沒有讓周家幫什麽忙。周世邦就是個定時炸彈,這次要不是我察覺的早,就被梁平之擺了一道,要真是那樣,估計明年春天一過,中紀委就會收到材料了。到時候我們就隻有任人打的份兒了。”
  “話是這麽說,但既然現在知道了,那局勢就不會變成那樣。梁平之那人我還是了解的,他好歹要賣我幾分麵子,按住了這件事,我們也算賣給周家一個大人情了。”
  “你覺得是人情,但周家不一定會那麽認為。再說了,現在這世道,賣給誰還要看值不值。不說別的,就單看這次梁平之敢這麽做,他背後肯定有人在撐他,這樣想來,想讓周老爺子下台的人不是一個兩個,或許已經有人在這麽做了。風聲都變了,我們還有什麽必要淌這灘渾水?”
  任老爺子一邊聽一邊點頭,等他說完了,他才回過頭來,死死地盯著任之信,看得任之信心裏一陣發毛,他表麵上強裝鎮定,自認為自己說的那番話有理有據,沒有任何破綻,卻不明白任老爺子為什麽會用這樣的眼神打量他。
  “說完了?”
  任之信點點頭。
  “來,現在談談,你不想結婚的真正原因吧。”
  任之信剛才聚集的力量瞬間就散了。他說的那麽冠冕堂皇,說的那麽無懈可擊,連他自己都差點相信,自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放棄這段婚約,他信心滿滿地坐在那隻等任老爺子點頭,沒想到話鋒一轉,任老爺子還是看出了他的花槍。
  任老爺子注意到了任之信的表情變化,笑了笑:“之信啊,你知道自己的破綻在哪裏嗎?”
  任老爺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你的話告訴我你不是抗拒這段婚姻,而是在抗拒跟你結婚的那個人。你太急了,太想在我這問出個結果了,所以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你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
  “按理說,這樣的事情可大可小,遠沒有到悔婚這樣的地步,你真以為我退下了以後就不聞世事,聽著你胡掰嗎?你真以為我在選周家之前,不知道他家的底細嗎?這個事情,你原本隻需要告訴我,然後問我的意見,悔婚不是不可,可做任何一個決定之前,我們都要衡量得失。之信,你剛才的分析裏沒有得失,你隻是在跟我陳述為什麽悔婚,卻連起碼的衡量都忘了。之信,這一次,你讓我很失望。”
  “爸爸……”任之信,急切地想要辯解,卻不知從何說起。
  任老爺子打斷了他的話,繼續說:“之信,假若你還是二十五六歲,血氣方剛,你跟我說要娶誰家的姑娘,哪怕門不當戶不對,隻要你喜歡,我也給你娶進門。但你已經過了任性的年紀了,別說我,恐怕連你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吧?否則怎麽會絞盡腦汁想這些理由來搪塞我?”
  任之信一時之間有些無法自容的感覺。是的,就像任老爺子說的那樣,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然後想方設法找這些理由說服別人,難道他真的連這點勇氣都喪失了?他就是因為不愛所以拒絕結婚,他就是因為愛,所以不願意委屈,難道他就真的說不出口?
  任之信突然站了起來,“爸爸,我不會結婚的。”
  任老爺子看著他,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不結婚?好啊,然後呢?”
  “然後我會跟我喜歡的人結婚,但絕對不會是周曼娟。”
  “那你考慮過後果嗎?”任老爺子看出了任之信非比尋常的決心,聲音也沉了下來。
  “沒有後果,不結婚就是後果。”
  “好,好,好……”任老爺子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連說了幾個好字,氣憤有之,威脅有之,恫嚇有之,反對有之,總之絕對不是好的本來意思。
  任之信說完就走了出去,砰地一聲關上房門。居然,這竟是他平生第一次頂撞自己的父親!
  老爺子在書房裏還沒有順過氣來,他有四個孩子,最不操心的便數任之信。他這個小兒子,別說頂撞,在他的印象中連說不的記憶都沒有。他太乖了,太順了,幾乎是任老爺子最理想的那個樣子。就連他十五六歲正值青春期的年紀,他都是那麽斯斯文文,靜靜默默的,從來不給他惹什麽麻煩,帶回家的全是獎狀和榮譽證書,隻給他提點一句,他便會做足十分,更別說什麽叛逆了。一路這麽循規蹈矩地走來,就當任老爺子覺得可以把所有的重任都壓在他肩上的時候,他眼裏最值得信任和依賴的兒子,居然跟他說不!?
  任老爺子的眼睛眯了眯,是該他親自出馬的時候了。

  銀瓶乍破
  在離婚期還有一個月零五天的時候,周曼娟聽到了這輩子最壞的一個消息。
  那一天,她剛拿到了賓客名單,興致勃勃地給任之信打了電話:“之信,你今天什麽時候下班?我把賓客名單帶過來,我們商量一下,然後我就去印請柬了。”
  電話那端的聲音說:“不用看了,把婚禮取消吧。”
  周曼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我說我們的婚禮取消了。”
  “取消了?為什麽?”周曼娟的聲音頓時又尖又細,尖銳地仿佛會劃破電話線。
  “找個時間,我會跟你解釋。”任之信知道電話裏一時也說不清楚,索性掛斷電話,切掉了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那聲音太尖銳,尖銳到他找不到任何語言平息這樣的尖銳。
  “啊!!——”周曼娟在掛掉電話後,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把電話打過去,那邊卻響起了生硬刻板的女聲:“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爸爸,任之信說婚禮取消了,到底是怎麽回事?”周曼娟回了神,才想起該問問最權威的那個人。
  周明接到周曼娟電話的時候,他的書桌上正放著任之信塊地過來的檔案袋。
  任之信還隨信附上了幾行字,說得倒是冠冕堂皇,痛陳厲害,然後說風口浪尖,不宜多事,靜觀其變雲雲。
  周明冷哼了—聲,“幼稚!”
  “爸爸,爸爸,……你有沒有在聽我說?”周曼娟在電話那端聽不到周明的答複,不由地有些焦急。
  “恩,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周明掛掉了女兒的電話,陷入深沉的思考。
  周曼娟掛了電話後,才回神思考,照她父親的態度來看,這件事絕對不是任之信說說而已,那到底是出了什麽問題?
  女人區別與男人最大的不同是,她會更感性地去思考問題。如果任之信把對任老爺子對她說的話再說一遍,她斷然不會相信。女人的直覺隻會讓她思考是否會有敵人出現。
  等到她請來的人把一疊照片送到手上時,周曼娟的憤怒再也難以掩飾。
  她不是沒有過猜測,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過這個女人竟會是蘇紫!她想起自己去任家的時候,一口一句蘇丫頭地叫著親熱,想到這些她就泛起一陣惡心,接著便是鋪天蓋地的惱怒,她有種強烈的被侮辱的感覺,任家,到底把她當成什麽了?!
  憤怒會讓人失去理智,相反也有可能讓人回歸理智。
  周曼娟看著那一疊照片,不同的時間,同一個小區,他跟她之間並沒有什麽親昵的舉動,但還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看見照片裏任之信的眼神,寵溺地不加掩飾,他什麽時候用這樣的眼神凝視過她?她更不會相信他跟蘇紫之間隻是普通的叔侄關係,誰會用這樣的眼神去看一個晚輩?誰又會讓一個晚輩長期跟自己住在一起?
  周曼娟沒有哭,但眼淚還是不可抑製地一滴一滴掉下來,滴在照片,暈開,蕩成一圈模糊。她真傻,這樣的事情真的就發生了?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事?真難得,她居然還心無旁騖地把蘇紫當小輩看,她還一廂情願地以為蘇紫在跟黃學芬的兒子談戀愛,她還真的相信任家所說的,蘇紫是任老爺子的幹孫女!如今,這幹孫女竟跟親兒子好上了!好,真是好,這世間還有這麽荒謬的事情嗎?她,她的家族,該顏麵何存?
  不,不,她是周曼娟,她是堂堂周書記的女兒,她不能那麽窩囊。去質問任之信?不,難道她還要抱著他的大腿哭著說:“之信,你為什麽不愛我?”她不允許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情,雖然她無數次地設想過類似的畫麵;回家哭訴?不,她那高高在上的父親又會用什麽樣的眼光看待她?她連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她還有什麽資格去哭訴?
  想來想去,周曼娟知道,會有一個人,比她知道這個消息更吃驚更憤怒更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想到這裏,周曼娟滿帶淚痕的臉上突然綻放出笑容,而眼裏射出的光卻像一把把匕首,讓人心悸。
  蘇紫被任老爺子叫到任家的時候,並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一進門,保姆就告訴任老爺子在書房等她。這是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此之前她甚至還沒有走上過2樓的台階。
  走進書房的時候,任老爺子正背對著她,她看不見他的臉,背光的身影竟顯得有些佝僂。
  “爺爺,你找我?”蘇紫怯怯地開口,不知道是否打斷了任老爺子的沉思。
  “恩,蘇丫頭你來了。”任老爺子緩緩地轉身,蘇紫以為自己看錯了,在陽光射進來的幅度,她仿佛看見任老爺子的眼角有晶瑩閃爍。
  任老爺子吸了口氣,又打起精神,“蘇丫頭啊,很久沒有來看爺爺了,真是一點也不想爺爺嗎?”
  原本隻是平常的寒暄,聽在蘇紫耳裏,總覺得哪裏不對。她笑了笑,並沒有搭話。
  “丫頭,想聽爺爺講個故事嗎?”任老爺子並沒有看蘇紫,仿佛陷入了一場回憶,自頓自地講了起來。
  “有一位父親,在三十三前,他還隻是一個前途未卜中年男人。那一天,他照例去場場接受改造,農場幹部跟他說,他的老婆為他生了一個兒子。雖然這並不是他第一個孩子,但這個孩子的出生卻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在他一無所有,在他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時期,唯一的希望便是上天賜予了他這麽一個孩子。他想這是老天的一個暗示,暗喻他終將會走出黑暗,迎來光明。
  果然,兩年以後,他終於平反了。回到家裏跟家人團聚,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小兒子。小兒子已經兩歲了,會叫爸爸了,雖然看著他的眼神還那麽陌生,帶著膽怯扣恐懼。
  但沒有關係,這位父親當時就暗暗下了決心,他要把所有的愛都給這個兒子,讓他一帆風順的成長,讓他長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樣,他發誓再也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吃自己吃過的苦,遭受一點點罪。當然,他的兒子也很爭氣,沒有讓他操過一點心。大院裏那些孩子惹是生非的時候,他從不摻和,身上沒有一絲紈絝子弟的壞毛病。
  等到他要上大學了,這位父親很想讓他走自己的路,他就憑著自己的實力考上了理想的學校。父親很欣慰,因為他知道,在兒子的心目中,自己是他的偶像,而終有一天,他的兒子的成就絕對會在父親之上。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父親也漸漸老了。人一老,就會常常容易傷感,容易緬懷身世,容易感春傷秋,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父親與兒子的角色已經發生了變化。兒子在不知不覺之間,成為了父親的支柱,成為了父親的驕傲。所以這位父親,更是竭盡所能地幫助他的兒子攀越上更高的地方,他甘心成為兒子的墊腳石,隻要他成功了,父親也就瞑目了。
  蘇丫頭,你覺得這位父親有錯嗎?”
  蘇紫搖了搖頭,世間的父子不就是如此嗎?
  任老爺子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講了下去:“後來兒子訂婚了。對方家世相貌都不可挑剔,父親覺得自己已經無所求了,隻等著含飴弄孫了。他等這一天已經太久太久了。”任老爺子歎息了一聲,話鋒突然一轉,“可就在他結婚的當口,兒子突然對這位父親說,他不結婚了。因為他喜歡上了別的女孩子。蘇紫,要是你是這位父親,你會怎麽做?”
  蘇紫知道任老爺子不會平白無故講旁人的故事給她聽,而又沒有任何寓意。她聽得用心,自然知道故事裏的父親和兒子到底是誰,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任之信真的會這麽說,更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任老爺子居然甩這樣的方式,她該怎麽回答?她還能怎麽回答?
  “換做任何人,站在父親的角度,恐怕也是失望透頂了吧?但我相信,他的兒子隻是暫時的迷失了。他的一生被他的父親屏蔽了很多誘惑和陷阱,所以他無法區分哪條路才是他真正該走的路。”任老爺子用深沉的眼光打量著蘇紫,頃刻,他才開口:“蘇紫,你會幫這位父親把他迷路的兒子帶回家的,對吧?”
  蘇紫受不了任老爺子的語氣和眼光,她的眼眶裏早就凝滿了淚,隻是倔強地不肯 掉下來。她吸了一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爺爺,我知道該怎麽做。”
  她說完就站起身,準備離開。任老爺子的聲音又在她的身後響起:“蘇丫頭,你已經讓我失望過一次,千萬不要再有第二次,千萬不要。”冰冷的語言猶如刀鋒,一刀刀刺痛蘇紫的心髒,她習慣性地挺起脊梁,她所剩的力氣隻能支撐她走出這個門之前不至於倒下而已。

  離開是最好的結局
  走出任家的時候,蘇紫跟虛脫了一樣,她無力地坐在路邊的台階上。
  她把頭埋在膝蓋裏,許久許久,才爆發出痛哭。這世上可畏的不是尖酸惡毒的痛罵,不是歇斯底裏的指責,而是一句句不帶溫度的暗諷,一刀刀不見血的淩遲。她看不見血肉橫飛,卻覺得自己已經屍骨無存了。誰受得到一個父親的指責,誰背得起誤人前途的責任?
  蘇紫被任老爺子這一刀刀軟刀子割得傷痕累累,她想,假若是色責厲荏的痛罵,假若是極盡挖苦的刻薄,她還能挺起脊梁,無動於衷,甚至還可以硬氣地說,我壓根就沒想過要怎樣。
  任老爺子沒罵她不識好歹,沒罵她不分尊卑,沒罵她不知廉恥,甚至還沒有說她忘恩負義,他對蘇紫的恨,對蘇紫的失望,對蘇紫的厭惡,那麽明顯,卻不露聲色,他隻說,你知道該怎麽做吧?
  她甚至連反駁,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不過,她又從何申辯呢?她早知道的,早就知道的,隻是不知道竟是這樣的方式。
  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自己已經把身體裏的淚都流完以後,她才想起,蘇紫,你要去哪裏?你能去哪裏?
  終於,她還是回到了那裏。
  臨上電梯的時候,她竟有些留戀地看著小區裏的那個花園。她看見曾經的自己坐在那裏,發呆,大笑,牽著皮皮瘋跑,原來,她還是快樂過的。
  蘇紫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打開了那道門,沒有了,這或許是最後一次。打開,然後關上。
  “你去哪裏了?”房間裏籠罩著一層煙霧,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回的家,煙灰缸裏堆滿了煙頭。
  “出去隨便轉了轉。”蘇紫徑直去了臥室。她打開抽屜,看了看自己放在裏麵的東西,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我上次送你的戒指,你放在哪了?”
  任之信走了進來,不知道她突然找那枚戒指幹什麽。“在我這邊的抽屜裏。”
  蘇紫翻出那枚戒指,非常俗套的樣式。這樣的戒指應該不會有人會戴吧?更何況任之信。這是蘇紫唯一送給任之信的禮物。
  她並非心血來潮。很長一段時間,她很迫切地想得到一枚戒指,一枚任之信送給她的戒指,不管是鐵的,銀的或是別的什麽,隻要是戒指,剛好套住她的指尖的戒指。
  她對戒指的渴望超乎尋常。人總是這樣,越是把握不住的東西越想牢牢的拴住,比如說風箏,比如說愛情,比如說人心。戒指之於蘇紫不過是心理暗示的結果。她買給自己,她沒有想過。一個人送自己戒指,然後自己給自己戴在無名指上,那該是多麽蒼涼的姿勢!她不,她不允許自己的寂寞那麽明顯。
  於是,她隻是那麽偶然地,在地攤上看見了那枚戒指。她買了下來,並沒有想過用這樣的禮物去討他歡心。她想,這是一枚男式的,由她來買下。猶如那個古老的契約,結婚的男女,由對方為彼此買來戒指送給對方。蘇紫想,她完成了自己的契約,在她的心目中,屬於她那部分的儀式已經完成。
  隻是後來,任之信發現了她手裏把玩的戒指,“送給我的?”他的眼裏掩飾不住的欣喜,她從來沒有主動要求過什麽,更沒有主動表示過什麽,任之信看見了,欣喜淹沒一切,他才不管這到底值多少錢,隻要是蘇紫送的,他都喜歡,他都當寶貝收藏。
  蘇紫把戒指收回了自己的包裏,不動聲色地走了出去。
  她看著他,輕鬆地笑了笑,“你有沒有吃過傷心涼粉?”
  任之信不明所以。
  “在我的家鄉那裏,有一種叫傷心涼粉的小吃,可好吃了。要不,我做給你吃吧!”
  “為什麽叫傷心涼粉?”
  “其實每一個名字的後麵都會有一個典故,或許這涼粉背後也有一個傷心的典故。但事實上,因為涼粉很辣很辣,邊吃邊流眼淚,但由於太好吃了,所以流著淚還要繼續吃。所以才叫傷心涼粉吧!”
  明知道會受傷,會流淚,還是要繼續,還是要讓自己五髒俱焚,挫骨揚灰也甘之如飴,原來愛情的滋味跟傷心涼粉竟是一樣的。
  那一天晚上,任之信被那一碗淋滿了小米辣和秘製辣醬的傷心涼粉,辣得說不出話來。蘇紫笑著說:“好吃嗎?”臉頰上是兩道淚痕。
  “你比我還不能吃辣啊?”任之信見她辣得兩眼通紅,眼淚簌簌地掉,還不停地吃。
  “聽說男人忍耐力要強一些,我忍不了,所以才流淚的。”蘇紫又笑了,辣椒吃進胃裏,翻江倒海地疼,全身上下起了火似的,但這團火還是撲不滅她心底的絕望。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她的愛情,沒有天明。
  任之信並不知道蘇紫的心思。他想起今天下午跟周曼娟的那次談話。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離開的時候,他吐出一口長氣。或許馬上就會烏雲密布,甚至還會有暴風驟雨,還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蘇紫在這裏,跟他在一起,就連烏雲也會鑲上金邊。任之信覺得自己做了這輩子最正確的一個決定,他不後悔,絕不。
  第二天,任之信很早就出去了。蘇紫聽見他起床,倒水,洗漱,穿鞋,關門的聲音。她知道臨走之前,他的吻落在了她的臉上。她沒有睜開眼,她甚至沒有勇氣再看他最後一眼,雖然看見的也隻是背影而已。
  等到任之信回到家的時候,蘇紫已經坐在了去A城的火車上。他,連同跟他在一起的所有回憶,她都一個不留地拋棄在了轟鳴的列車之後,越行越遠。隻是,她還是忘了,離開的時候,忘了把自己的心也裝進行李箱。她走得那麽踉蹌,連當麵說再見的勇氣都沒有,她想,原來,到了最後,結局依舊沒有改寫,甚至比設想的更糟。她曾經想過的,他微笑地說:再見。再也不見。可沒有了,她再也不可能為自己的愛情改寫結局,她留下的是一團亂麻,她甚至不敢想,任之信會是什麽表情?沒有了,他會覺得受傷,因為她的不告而別,但那隻是短暫的。就像任老爺子說的那樣,他隻是迷失了,等她離開,他自然會找到屬於自己的那條路。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不是嗎?

  多年以後,如果逢汝
  “蘇紫,你真的覺得不需要解釋嗎?”任之信坐在蘇紫對麵,凝視著這張五年不見的臉。
  她變了,又或許沒變。
  五年前的她不會對著他沉默,或者施以冷靜的嘲諷,她永遠都是那麽低眉順目的,他說什麽便是什麽;五年前的她,對旁人可以漠視,可以不屑,可以忽略,但對他不會;五年前的她在他麵前收起了倒刺和利爪,溫馴猶如小貓,可以活潑,可以灑脫,可以肆無忌憚,但絕不會想現在這樣,以沉默,以冷漠,甚至以一種看陌生人的眼光注視著他。
  他沒有認錯,她還是以前的那個蘇紫,眉目,五官甚至連身形對都沒有變。但他卻有一種不安的預感,他可能找不回5年前的那個蘇紫了。
  任之信又一次發問,終於把蘇紫從冗長的記憶裏拉回了現實。她看著他,竟覺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五年前的自己,真的愛過嗎?真的那樣不管不顧,歇斯底裏地愛過嗎?
  “任之信,我現在過得很好。真的。我不覺得解釋能改變些什麽,更何況,我不需要改變。”她終於開口,說出的話像一個飽經風霜的婦人,平靜地不起一絲波瀾。
  卻再一次劃破任之信長久以來修彌的平靜。
  “好,很好,蘇紫,蘇大小姐,哦,不,現在該怎麽稱呼你呢?顧太太?你可真讓我大開眼界啊!古人說最毒婦人心,天底下最無情最狠心的女人,你要隻當第二,誰還敢稱第一呢?”任之信的眼神裏聚集了太多的情緒,不甘,憤怒甚至暴虐,讓他的眼神由深轉沉,他走過去,拉起蘇紫,抬起她的下巴,說話的時候他的臉離她隻有幾厘米,“蘇紫,你真狠得下心啊?還是我根本就看錯了你?”
  蘇紫從來沒見過任之信如此暴戾的一麵。他發火發得猝不及防,她完全沒有預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她說錯了嗎?還是做錯了?或許是中間有什麽誤會?
  蘇紫突然覺得可笑,要真論誰是誰非,誰對誰錯,誰吃虧誰有益,他任之信有什麽資格用這樣的態度對她?
  “任之信,你的自製力去哪兒?”蘇紫原本想說,任市長,你的自製力打不如前了啊。臨出口前才減緩了力道,她還是不習慣兩個人這樣刀鋒對麥芒的對話。她的刻薄源於他的憤怒,她不知道以什麽樣的方式去應對他驟起的風暴,她隻能這樣,不甘示弱。
  任之信的耳朵裏傳來蘇紫的冷嘲熱諷,他突然放開了她,任她重心不穩跌坐倒沙發上,他頹然地意識到一個現實——她的蘇紫,真的變了。
  任之信這才覺出自己的可笑。他生氣些什麽呢?他那些沒來由的怒氣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他想起蘇紫剛離開的時候,他都沒有這麽憤怒過,那個時候他隻是擔心,前所未有的恐懼,然後風一樣地衝進任老爺子的書房,問他要人,任老爺子氣定神閑地看著他,不置可否,他第一次衝著自己的父親發脾氣:“不是你,還有誰?”
  叫他怎麽能相信是蘇紫主動離開呢?
  再後來,他對自己說,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等他安排好一切,她自然就會回來。
  最後,當他知道蘇紫已經結婚的事實時,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當時,他也隻是悶悶地一個人回到家裏,睜著眼睛坐在沙發上,坐了一個通宵。第二天,他又跟平常一樣,出門,上車,當車開進市政府大樓的時候,他除了眼眶有些紅以外,跟人們眼裏的任市長已經沒有什麽兩樣了。
  他覺得自己是想通了,看開了。其實內心還是有奢望的,他太自信了,自信以為蘇紫隻是用婚姻來逃避自己,逃避內心。即使那一刻,他都沒有放棄過做這樣的設想,所以當他看見蘇紫走出小區的時候,他並不意外。他知道總會有一天,她還是會回來。
  隻有回來就好了,那麽她還是他的。他可以接受蘇紫離開,結婚,過另外一種沒有他的人生,但,但是,他絕對不能接受蘇紫的心裏沒有他!
  這才是任之信的底線。
  他聽著她雲淡風輕地一句,徹底擊潰了他的底線。他說著那些語無倫次的話,向來風度翩翩的任之信什麽時候也口無遮攔了?什麽時候也對人惡語相向了?更何況對著的還是蘇紫。
  任之信想起當年周曼娟離婚的時候跟他說的那句話:“任之信,你到底還是修煉成精了。”
  是啊,對著旁人,他是道高一尺,可如今遇到蘇紫,平白費了自己幾百年的修為。
  “蘇紫,就當我們隻是多年不見的朋友,難道我們就不能平心靜氣地聊聊天?”任之信終究還是任之信,氣惱隻是暫時,失控隻是一刻,片刻,他又回到了平靜。像一個在談判桌上周旋有餘的老手,如今他選擇了以退為進的方式。
  蘇紫也覺得有些尷尬,原本她也沒想過兩個人會是這樣。聽任之信這麽一說,語氣也就緩和了下來。
  “你工作怎麽樣?”
  “還好。”
  “A城的生活還習慣嗎?”
  “還行。”
  “你丈夫是做什麽的?”
  “經營影樓的。”
  “他……對你還好吧?”
  “恩,很好。”
  “蘇紫,你幸福嗎?”
  蘇紫頓了頓,幸福實在是一個龐大的命題,她不知道怎麽定義幸福,更不知道如何判斷自己幸不幸福,隻能馬虎地答一句:“我過得很好。”
  “蘇紫,當年你為什麽離開我?”
  之前都是花槍,所以任之信一點也不在意答案的真假,即使過得不好,蘇紫也不會告訴他,他想知道的依舊是困擾了他五年的問題。他解不開,就放不下。他放不下,自然不許另外一個人放下。他追問到底,求的無非是一個解釋,問的無非是讓自己死心。
  蘇紫明白任之信耿耿於懷的無非是自己的不告而別。但這真的很重要嗎?
  “是我自己想要離開的。跟其他人沒有關係,我也沒有任何苦衷。”
  “你說謊!你當初怎麽答應我?你說了是一年,那就該等到一年後再離開,後來我是怎麽問你的?我問你我不結婚了,你會不會留下?你忘了你說的這些話了嗎?你突然憑空消失,你跟我說你沒有苦衷?你跟我說和其他人沒有關係?蘇紫,你告訴我,你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好不好?現在不會再有人逼你了,你還擔心什麽?”任之信激動地說。他想說,現在沒有什麽周家,沒有什麽仕途,沒有什麽政治聯姻,甚至連任老爺子也奈他不何,蘇紫,你要是肯回頭,隻要你肯。
  蘇紫想起離開的那段日子,她突然不想回頭去看,即使現在念頭一泛起,她都覺得是一片灰。那麽黯淡無光的日子,她到底是怎麽過來的?
  “你真的想聽嗎?”
  任之信注視著她,眼神裏是鼓勵,是執著,他一定要去證實真實的情況一定與他猜想的不遠。他一定要讓蘇紫親口告訴他,當初的她是因為不夠堅定,不夠自信,所以才放棄的他。然後他再合盤托出,他要讓她後悔,要讓她知道,離開他是她這輩子做的最錯的決定。

  死不了就活過來
  蘇紫下了火車,才有點茫然失措的感覺。A城,對她而言,並不熟悉。小時候,她對A城的概念就是一個大省城,是一個省的省會,她能來的次次並不多:等去到c城讀書啦後,因為縣城裏並沒有火車,她需要先坐客車到A城,然後再從A城坐火車去c城。
  其實比起c城來,A城陌生太多。她該怎麽辦·她發現自己來之前似乎設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她隻是知道自己要離開,站實習的名義去另外一個城市.隻是收拾了自己不多的行李,從抽屜裏拿了點現金,加上在報社實習的工資.她單純地計算著可以支撐到自己找剄工作為止。
  她在找到房子前,隻能連擇住在火車站附近的旅館,15塊錢一個人的大通鋪,到了晚上,蘇紫根本不敢合眼,她不能相信這魚龍混雜的旅館裏,是否有意圖不軌的人,或者是小偷,她把行李箱抱著懷裏,枕著自己的包,稍微有什麽聲響,她立刻警覺地睜開眼睛,好不客易熬到了天亮.她走出旅館的時候發誓一定要在今天找到房子。
  她依稀聽饒小舒講起過A城東門的房價最便宜,那裏有很多老式的筒子樓出租.那都是以前大型廠礦分給單身職工的宿舍。
  一進筒子樓的時候,蘇紫連忙耙鼻子掩了起來。穿過布滿了名種雜物的樓道,她隨時可以看見一些妝豔抹的女孩子穿著內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而房間的門卻是開著的,樓道上壯著一根細鐵絲,上麵掛滿,各種女式的衣物;她偶爾還能看見一些光著膀子的中年男人、挺著大酒肚坐在樓道口上,用涵義未明的眼光打量著她,走過去的時候,還要跨過他的腿腳,每層樓隻有一個洗手間,茬樓道的盡頭,還沒走近,就能聞到一股陳年的廁所味兒。
  “一個月200,押金200交一次。”中介領著她打開,其中一間房間的門,十個平方不到,除了一張床,裏麵什麽都沒有。
  蘇紫原本想要還價,但實在看不下去,轉身就走,。
  “不要後悔,早晚你都要回來的。這一帶你找不到這麽便宜的房子了。”中介看著她落荒而逃的樣子,一副走著瞧的表情。
  到了傍晚的時候,蘇紫還是回到這裏。是的,她沒有選擇,環境好點的的她承受不起,壞境比這還差的價錢都差不多,她走了一圈,把東邊的二壞到三環之間的房子看了一個遍,還是回來了。
  等她拿到鑰匙,躺在那張髒得看不出來色的床上時,她已經累得流不出眼淚了。
  接下來,崩潰的事情一件跟著一件,蘇紫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所謂的比同齡人的成熟。在殘酷的現實麵前根本無濟於事,甚至還要吃更多的苦。
  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工作。她拿著簡曆,參加各種招聘會,不放過任何一家招聘公司。答複都是一樣的:“很好,但你還沒有畢業,隻能算是實習。你要知道,在我們這裏實習都是沒有工資的。隻有一些補貼。”
  她臨畢業還有一年,這一年沒有收入叫她怎麽熬?
  一個星期後,她拿著自己大一和大二兩年的獎學金證書在大學門口招攬到一份家教的活,一節課50,一周上兩節。她當時都要激動地流下淚來,錢雖然少,但至少餓不死了。
  此後的幾個月,她都在忙於找工作,她一定要找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才行。家教畢竟隻是暫時的,她怕自己一空下來,會更痛苦。
  她扳著指頭地計算著時間,任之信應該結婚了吧?任之信去度蜜月了吧?任之信新婚一個月吧?就這麽算著,時間的換算更像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在她被現實逼到角落的時候,還不忘劃上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元旦的時候,她回家了一趟。母親告訴她,很多人打電話來找她,她一一含糊過去。她知道她的不告而別會給其他人造成困擾,但卻不想做任何解釋。因為任何解釋都是多餘。她選了一條自己不該走的路,如今到了懸崖,她要麽跳下去,要麽回頭。她這麽想著,自己這樣懸崖勒馬,總好過最後的不堪吧?莫非她還真能鎮定自若地看著任之信牽著周曼娟的手從她麵前走過,她還真無恥到跟著一個有婦之夫繼續過著不見光的日子,等到某日他厭了倦了,跟她說你走吧?不,她怎麽能夠?這麽想著,她也不覺得現在的自己有多苦了,總好過尊嚴盡喪,總好過粉身碎骨,她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離開,她要再多待幾天,指不定誰誰誰又會出現在她麵前,周曼娟,她是不敢麵對了,她有什麽資格去反駁她的謾罵和指責呢?任姨呢,更不敢,假若連她母親都知道的話……她不敢想,她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匆忙地離開。
  她跟任之信之間,她原本以為的結局是兩個人平靜地互道再見,接著她轉身,沒入人群,倘若日後再見,她跟他都能平靜地問候寒暄。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呢?
  為什麽會成現在這個樣子?蘇紫不敢想。
  “你怎麽瘦這麽多?”母親看著麵色蠟黃的蘇紫,說不出的心疼。
  蘇紫笑了笑,默不作聲地吃著飯菜,她想起自己在A城吃的那街邊五塊錢的盒飯,米飯又幹又硬,有些菜甚至還是生的;要不就是2塊錢一碗的米粉,什麽都少得可憐,實在吃不去了,去菜市場買兩根黃瓜和番茄就是一頓,要不就是方便麵,怎麽可能不瘦呢?
  隻往了兩個晚上,蘇紫又走了,她還是要繼續去找工作,隻有找到工作了,她才能繼續在A城待下去。
  元旦過了沒幾天,倪真找到了蘇紫。蘇紫在A城的事情隻有倪真一個人知道,她相信倪真會替她保密,說出來無非是想讓好友放心而已。
  “蘇紫,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你聽了千萬不要太生氣。”電話裏,倪真的口氣出乎意料的吞吐,倪真不是這樣的人。
  “你說,我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啊?”蘇紫自嘲,她堅信自己真的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
  “前幾天我聽班主任說,學校把你開除了。”
  “為什麽?”蘇紫大吃一驚。這個消息實在太出人意料了。
  “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隻是貼的通報上寫的是你曠課次數太多,勒令退學。但怎麽可能是這樣的原因呢,大家都沒怎麽去上課了,李蔓早就回去了隻等著發畢業證了,就單單處罰你一個,這裏麵肯定有什麽貓膩。我去問班主任,他說他也不知道,他也很震驚,跟學校領導爭取了老半天,也沒有用。”倪真在電話那邊解釋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剛知道的時候也是吃了一驚,萬萬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情。
  “那我回學校一趟。”蘇紫知道問倪真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隻有豁出去回去一趟了。她簡直不敢想,自己辛苦讀書到頭來如果連畢業證也拿不到,還要背上個勒令退學的處分,她真的不敢想。
  第二天蘇紫就坐上了回C城的火車,下了車直奔學校。
  她隻問一句為什麽?
  班主任向她無奈地攤了攤手。
  學院書記也很無奈地說:“這件事情你最好問校長。”
  張校長看著蘇紫站在他辦公室門口,一臉地焦急。他終於還是有些不忍心;“進來說吧。”
  “校長,我……”
  張校長打斷了她的話,不用說他也知道她的疑問,憤怒和不解。他依稀記得有這麽一個女孩曾經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那個時候黃學芬還跟他大吵大鬧,如今還是這個女孩,不過主角卻變了。
  “蘇紫,你是任副市長家的親戚吧?‘校長特地把副字這個音咬得特別重,不知道是什麽用意。
  蘇紫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你還記得我們學校的校訓嗎?”
  “厚德,博學,自強,自重。”
  “你叫任副市長叔叔是吧?”
  蘇紫被校長的眼神打量地很不自在,隻能繼續點頭。
  “我們學校向來以學風嚴謹著稱,決不允許任何傷風敗行的事情出現,作為一名重點大學的學生,你們要學的不僅隻是理論知識,更重要的是學會如何做人。但是,蘇紫,你是怎麽優做的?”
  蘇紫被張校長這篇宏篇大論搞昏了頭,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麽。
  “校長,你能不能說得清楚點?”
  張校長遞給她一個朽木不可雕的眼神,估計跟這樣作風敗壞的女學生也無法溝通了,隻好從抽屜裏拿出一疊照片,“你自己看看吧。”
  蘇紫接過照片,臉色越來越白,最後蒼白到像一張紙。是誰?是誰拍下她跟任之信在一起的場景?又是誰?這麽別有用心地交給學校?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她又羞又氣,再也沒有立場和資格去質問他人,為什麽?
  蘇紫一言不發地轉身,照片散落了一地。
  張校長原本還想說你現在知道我們校領導的良苦用心了吧?曠課的原因至少還能說得過去,要不是看在任家的麵子上,他們可不能那麽含蓄了。他想起周曼娟在電話裏說:“不管用什麽理由,我隻要她被退學,什麽證書也拿不到。”
  跟任家相比,周家的勢力顯然更深遠些,張校長清楚地知道他的上一任不就是被調去了中央教育部了嗎?更何況他知會過任家老爺子了,這樣做兩全其美,至於任副市長,想必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讓他難堪吧?
  蘇紫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辦公室的,在大廳被人撞了,她不知道,爬起來又往前麵走,如同一具行屍走肉。
  她站在台階上,從辦公室走到下麵的廣場,有一兩百級的台階,她站在那裏,出神地想:“要是跳下去能摔死該有多好?”
  一死百了。蘇紫的腦海裏竟冒出這樣的念頭。她離開任之信的時候,都沒有這麽絕望,這麽心灰意冷過,這麽萬念俱灰過。她想起高中那會,如果不是考大學這個目標撐著她也不會那麽快從林菲的陰影中走出來:那些日日夜夜,她真的不敢細想。她跟林菲在一起的時候,學的肆意,玩的肆意,自然也偏科偏得厲害。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從初中的數學課本開始看起,一道題一道題地做過來,一個公式一個公式地背,她不喜歡別人說她刻苦,即使考上了重點大學,她也是那麽淡淡的。隻有她自己知道有多麽不容易。後來,她跟任之信在一起,她想著要離開的時候,也是被這樣的目標支撐著,她唯一能依傍的就是她的學曆了,她在任之信那裏狠狠地摔了一跤,她隻能靠工作讓自己爬起來。如今她連這樣的依傍也沒有了。
  在工作簡曆這一欄,她能怎麽真?大學肆業?現在的情況,她還能拿什麽去應聘?跟中專生比,她沒有工作經驗;跟大學生比,她連證書都沒有,有的隻是檔案袋裏的一紙處罰決定。
  蘇紫,你真的一無所有了。是誰說的,上帝在給你關上門的時候,必定會為了自己開一扇窗。真是天大的諷刺。任之信,蘇紫在這個時候,才有點恨。她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欠他什麽的,可是難道他就是為了報複她不告而別嗎?她已經聽任老爺子的話離開了,為什麽他們一家還要趕盡殺絕?為什麽?可連天也不知道怎麽回答她。

  看香煙排列的形狀
  “你再說一次?”任之信匆忙打斷蘇紫的講述,他不可置信地說:“你是被勒令退學的?”
  任之信並不知道這些細節。是的,他當然不知道。那段時間他正為了婚事跟周家跟任老爺子鬧得不可開交。他隻道蘇紫去了外地實習,找個理由避開他。一直等到6月,他想著蘇紫至少要回來拿畢業證,等他到了學校一問,倪真不鹹不淡地說:“蘇紫已經走了。”
  他不明就裏,隻知道蘇紫提前一年離開了學校,卻不知道最後她連畢業證書都沒有拿到,而且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任之信的心突然就軟了下來,他聽了這麽長,才知道原來蘇紫離開之後竟是這樣的景況。他竟忘了他原本是要質問的,他想,她都到了這樣的田地,她寧願自己隻身一人去別的城市也不願意繼續跟他在一起,她的壓力和痛苦可想而知。他以為他把蘇紫保護地很好,他以為旁人不敢來傷害她,沒想到他還是算漏了。
  “是周曼娟,是她。”任之信緩緩吐出這幾個字,他幾乎不用費力都可以猜出來。他對她的狠心和無情,她卻報複在了蘇紫身上。他甚至不敢想象,要是蘇紫繼續待在他身邊,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現在天下太平,他當然可以隻手遮天,可換在當時,連他自己都自身難保。
  任之信有些衝動地想過去抱蘇紫,他的內疚浮現在臉上,或許隻有擁抱才能正確地表達他的情緒。蘇紫不著痕跡地躲開了,“能夠說出口的委屈已經不算委屈了。你沒必要這樣看著我,至於當年是誰做的,我已經沒興趣知道了。”
  任之信的手尷尬地落在半空,頓了頓,又收了回去。他定了定神,才繼續問下去:“那你又回了A城?”
  他發現自己竟有些懦弱,他甚至不敢問:你當時為什麽不來找我?他都可以想象到如果他這麽問,蘇紫會是什麽反應。她的驕傲和倔強,他在剛認識那會就清楚地領教到了,他不會傻到去問這樣的問題自取其辱。隻是,雖然,在他的心底,他的確想知道:為什麽你沒有來找我?
  在蘇紫的心裏,尊嚴高於一切,她更不是那種把所有都依附於一個男人的,從前不是,現在,更不是,如果是那樣,事情但不是如今的格局。她甚至不會走,更不會自作主張,可那樣的蘇紫,像菟絲草一樣的蘇紫,任之信還會要嗎?還會心心念念到現在麽?他不知道。
  蘇紫點了點頭,“不回去還能怎樣呢?回到A城後,工作的事情依舊沒有著落,更沒有底氣跟人耗時間,隻能偶爾打打零工,去肯德基做服務員,有時候又在街頭發傳單。現在想來,那段日子的確挺苦的。”蘇紫的嘴角牽扯起若有若無的笑,她回頭看當年的自己,得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生活下去?一個重點大學的學生,沒吃過什麽苦,一路順風順水,在學校沒受過欺負,被老師讚美著,如今竟淪落到跟那些麵目麵目可疑的中年男人和人事著不良職業的小姐混居在簡陋的筒子樓,大白天在街上散發著傳單,晚上去餐廳做服務員,當然也有其他兼職的大學生也在幹著同樣的事情,但他們跟蘇紫不一樣,畢業後他們終究會找到一份正當體麵的工作,可蘇紫呢?她不敢想,她難道真要發一輩子的傳單?
  蘇紫直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交不出房租時的窘迫。房東站在門外,她在房間裏搜完了所有的箱子、衣服、褲子,她終於湊夠了385元,這是她所有的財產。她一臉地窘色把門打開,遞到房東手上,嘴裏還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眼淚在眼眶裏不停地打著轉。
  房東是廠區裏一名退休阿姨,看著蘇紫的模樣,於心不忍,從蘇紫攤開的手心裏撿了10塊錢的鈔票:“房租你過段時間給我,這10塊錢是這個月的水電費。”
  蘇紫看著房東阿姨離開的背影,感激地差點哭出聲來。
  人到這個地步,總會邁出自己以前想都不想的那一步。蘇紫猶豫再三,還是打了電話給劉娜,她打這個電話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涼薄。當初說也沒說就離開了,如今走投無路了才想起人家。
  “娜姐,我是蘇紫。”
  劉娃在電話裏劈頭蓋臉地一陣嚷嚷,你擔心死我了,你到底去哪裏了?你這個死丫頭現在才想起我來……
  說得蘇紫心頭一暖,接下來的話便順暢多了。
  “原來是這樣,那你等著,我問一問。馬上給你答複。”
  才過了兩個小時,蘇紫就接到了劉娜電話:“A城有家周刊,你去不去?他們那裏正在招編輯。總編是我朋友。”
  第二天,蘇紫怯生生地走進這家剛剛創刊不久的周刊,麵試的那個人正是總編。
  “你是C大畢業的?”
  蘇紫直覺地點頭,後來又搖了搖頭,她應該永遠也畢不了業吧?
  總編是個女的,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給你個主題,你隨便寫個1000字出來看看。”說完指著旁邊的電腦。
  膽戰心驚地寫完,總編看了一眼,居然對她說:“你明天來上班吧,去行政部填個表格。”
  蘇紫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啊?”
  總編笑了:“你還要怎樣?有試用期的嘛,試用期要是表現不好,還不是要走人。”
  “但,但你們不需要看學曆的嗎?”
  “你叫蘇紫,是吧?我看你的文筆,我很喜歡。報社就是這樣,你學曆再高但寫的東西不行,我們照例不會要。這裏是不看學曆隻憑能力的,隻要你有能力,即使隻是高中畢業我們也要。明白?”
  蘇紫忙不迭地點頭。走出報社大門的時候,她坐在台階上,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第一次覺得這座城市變得和藹起來。她從包裏掏出一包煙,點燃,然後吸了一口。
  吐出煙霧的時候,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抽煙不是為了想念誰,她隻是想抽,如此而已。

  她,還好嗎?
  蘇紫前所未有地專注於工作,她太清楚這份工作對她而言有多重要了,不僅因為這份收入能夠帶給她溫飽,更重要的是,它為她打開了另一扇窗。
  報社上班的時間很機動,大部分的時間是自己在家寫稿。蘇紫沒有錢買電腦,隻好去網吧,有些環境好的網吧收費不便宜,她隻能選擇去一些便宜的網吧,在嘈雜無比的環境裏,周圍充斥著遊戲的聲音,音樂的聲音,叫罵嬉笑的聲音,她隻能全神貫注地不停地在鍵盤上敲打著。
  更多的時候她在不上班的時間,腆著臉求保安開報社的門,讓她進去寫稿子。然後一個人坐在偌大的辦公室裏,連歎息都能形成回響。她沒有退路,隻能一味的拚,往前走,甚至不敢抬頭望路。在這期間,她目睹了7、8個實習生的離開,總編輕描淡寫地說:“你明天不用來了。”就這樣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那段時間,她做夢都被驚醒,她夢到總編罵她,說她寫的全是垃圾,說她一個大學都沒畢業的人能寫出什麽好文章,然後跟她說你走吧,明天不用來了,醒來的時候一身都是冷汗。
  那是噩夢般的三個月,那段時間,她的頭發長長了,卻一直沒有修理,一覺醒來,枕頭上全是頭發,一根一根,觸目驚心。
  等到黃昊在A城找到她的時候,屬於蘇紫最黑暗的那段時光已經過去了,此時,她已經被報社正式聘用,成為一名正式的編輯。而她也搬出了筒子樓,在離報社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單間住下。與剛到A城的景況相比,真是地獄人間。
  “要不是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當了記者?”黃昊是在報社找到她的。
  連她都不敢相信,黃昊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我聽說你沒有畢業,又不知道你去了哪裏。我好不容易才從倪真那裏問到了你在A城,她又死活不告訴我你的電話。我一下飛機,原本是想找個報社登尋人啟示的,沒想到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我也隻是抱著來問問看的心理來的,沒想到真是你,雖然依舊一笑就會露出陽光,但蘇紫知道眼前的黃昊比在學校時的黃昊沉穩了許多,謹慎了許多。
  換作之前,他肯定會飛奔上來,不管不問就劈頭蓋臉地把蘇紫說一通,現在,他更像是一個朋友,隻是關心,所以湊巧碰見了。甚至連自己都主動忽略他找她找的有多麽辛苦。
  蘇紫笑了笑,一個人在異鄉的日子,突然遇見舊人,終歸還是溫暖的。她熱情地招呼著黃昊,然後一溜煙跑去辦公室跟總編請假。
  蘇紫不知道黃昊去哪,隻好回了自己家。黃昊看十來平方的單間,詫異地說不出話:“你就住這樣的地方?”
  蘇紫都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這個衣食無憂的公子哥,當然不能想象平常人是怎麽生活的,要是黃昊知道之前的一年的時間,蘇紫都住在更肮髒不堪的地方,他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我覺得這裏挺好的。”蘇紫一邊給黃昊倒水,一邊說。她的確是這麽認為的,房間雖然不大,但有床,有椅子,還有蘇紫前不久分期買回來的電腦。她一個人住,已經足夠了。
  黃昊有點手足無措,他局促地坐在床邊上,看著蘇紫在這個十來平米的小房間裏轉身,洗杯子,燒開水,倒水。他的眼微微有些發熱,一種長久以來連他也不明所以的執著突然就有了塵埃落定的感覺。你這麽千辛萬苦地找,那麽心心念念地放不下,不就是為了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嗎?
  一度,黃昊也安慰自己,不就是一個女孩子嗎,有什麽好稀罕的,他衝著蘇紫嚷:“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說的那麽信誓旦旦,那一刻他是真為自己不值得,他那麽卑躬屈膝了,他那麽低三下四了,居然還博不到她一個青眼?他有什麽理由繼續折磨自己呢?
  一度,他也以為把蘇紫拋開了。誰說不是呢,他有那麽多可供選擇的,比蘇紫漂亮的大有人在,比她溫柔的大有人在,比她乖巧的大有人在,比她有性格的也大有人在,他有什麽理由繼續纏著不識好歹的蘇紫不放?隻是,偶爾,他還是會有片刻的出神,總會有在某一個閃念,他會想起那個倔強的眼神,他會想起她惡狠狠地閃過來的兩巴掌,他還是會想起那一日在江邊,她又哭又笑的模樣,怎麽辦呢?他還是沒有辦法忘掉。蘇紫,是毒,越陷越深,欲罷不能,他痛恨自己。
  等他想明白再回頭去找她的時候,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了。
  先是得知了蘇紫被開除的噩耗。他吃驚,然後追問,不依不饒,順著蛛絲馬跡追尋事情的真相。
  任之信的婚禮,他去了。他卻沒有看見她。
  接著,任之信離婚了。軒然大波。他自然會有所耳聞。
  等到所謂的八卦傳到耳朵裏,竟已經是畢業一年後的事情了。此時的他已經在上海,正在籌辦自己的公司。
  那些層層疊疊的謎終於抽絲剝繭地呈現在他麵前。如果不是他的母親在電話裏抱怨當年任家的不厚道,他又如何得知這個跟自己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女孩當年是在怎樣的景況下離開?他無從得知端倪,卻足以清楚地了解到事實的大致輪廓,不過這已經夠了不是嗎?
  任之信欺騙了這個女孩。
  任之信連同他的妻子陷害了這個女孩。
  接著因為利益分配不均,任之信離婚了。
  但,那個女孩呢?那個始終沉默的女孩呢?她現在在哪裏呢?她,過得好嗎?
  這樣的念頭折磨著黃昊,是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莽撞少年了。他擁有的不過隻是那段放肆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有一個對他視而不見的女孩。女孩的背影卻深深刻在了他的記憶裏。
  於是,他開始了尋找。想找一個人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憑的不過是隻是有心無心而已。
  他看著如今的蘇紫,他跟他將近2年的時間不見了吧?她的頭發已經及肩了,遠不像當初看著的樣子。那個時候的她,給他的感覺竟像當年那個叫王靖雯的女子,眉目之間說不出的清冷。可如今,她把頭發高高地紮起,笑容溫暖,竟有些人間煙火的味道。
  什麽時候,蘇紫竟也會對著他那麽笑了?黃昊的心竟漏跳了一拍,猶如一個觸不可及的夢突然近在咫尺。
  “你現在在哪裏呢?”蘇紫把水杯遞給他,黃昊的手不經意間碰到了蘇紫的手指尖,水杯那麽燙,她的手指卻那麽冷,冷得他心裏一個哆嗦。
  “我在上海,自己做事情。”
  “哦,是嗎?那多好啊。”
  “談不上,混口飯吃吧。”
  “黃公子這樣還叫混口飯吃,那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不是連飯也吃不上了?”
  黃昊有些尷尬地笑,他被蘇紫的另一麵弄得有些猝不及防,什麽時候蘇紫也學會這麽客套地跟他講話了?什麽時候那個直來直去說話從來也不拐彎的人也會像現在這樣跟他寒暄了?
  黃昊有些不適應,隻能尷尬地笑,他甚至還有些懷念當年蘇紫麵無表情對他說的那些話:“黃昊,沒事別跟我鬥悶子”“我不喜歡你”直來直去,他真是變態,竟開始懷念起當年蘇紫的決絕來,至少決絕裏透些爽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她,場麵看似熱絡,但她跟他的距離卻那麽遠。
  “蘇紫,跟我一起去上海吧!”他隔了好久,才打斷了蘇紫的話。
  蘇紫愣了一下,心好像頓時被鈍器撞了一下。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看著黃昊,竟有些感動。
  一點點的回憶就泛了出來,從記憶最深處,從她忙碌的日常生活之下,在她試圖掩蓋的表象之下,她被他這句話,牽扯出了往事,一絲一絲,連著血,一點一點拔了出來。
  “蘇紫,任之信不適合你。”他還是說出口了。
  蘇紫一點也沒有詫異。該知道的人總會知道,不該知道的人早晚也會知道。她之所以逃離,怕的不就是這些嗎?
  “我知道。”她還是笑了一下。多奇怪,這樣的時刻,聽到耳裏,她竟然還是育力氣偽裝出笑容的。換作以前,她一定會說即使不合適,也由不得旁人來說三道四,但什麽時候開始,她漸漸失去棱角,漸漸磨平心裏那根刺,雖然刺在心裏,但至少外表是看不出來端倪了。
  “我沒奢望過你會喜歡我,你跟我去上海,至少不會像現在這麽苦。蘇紫,你一個人這麽撐著,什麽時候到個頭啊?”他說得那麽委曲求全,他也明白得到蘇紫的愛是一種奢望,卻不忍心見著她一個人躲在角落裏舔舐傷口,他想幫她,他讓她重新站起來,哪怕自己的角色隻是一根拐杖,他也心甘情願。
  蘇紫搖了搖頭,“我怕別人說我不識好歹。”
  “蘇紫……”他還想繼續遊說,卻被蘇紫打斷了:“走吧,我帶你去吃這裏的名小吃。我們家小區門口有一家很好吃很好吃的小吃店……”
  她拖著他走了出去。一路上,兩個人,再也沒有提起過讓彼此難堪的話題。
  黃昊說李蔓還給他打過幾次電話,蘇紫沒細問。感情這碼事由不得人的,你知道最適合你的那個人是誰,愛的偏偏又是另一個人,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大腦無法控製,她想起李蔓,想起黃昊,想起自己。什麽叫自作孽?愛上不該愛的人,都是孽障。
  臨走的時候,黃昊塞給蘇紫一張卡。
  蘇紫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黃昊尷尬地收回。隻敢留給她一個電話號碼,但他知道,這個號碼蘇紫永遠也不會打的。
  蘇紫沒有送黃昊去機場,她看著他上了出租車。她想,要是他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出現,她會不會真的跟著他去了上海?即使不會,她又會不會真的收下那張卡?她不知道答案。
  她漸漸感覺到了現實的殘酷。在現實麵前,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所謂的清高,倔強都是沒有任何價值的,而所謂的感情都變得虛妄。她得慶幸,如果不是生活的痛壓迫著她朝前走,此刻的她還陷落在泥潭裏,做著一個隨時都可能破滅的美夢,如果不是在那些為了房租、生計、工作愁得發苦的日子,她想她應該沒有快把傷口掩藏才現實的表象之下。她知道,自己還沒有好,她知道,有些東西一觸及還是會痛不欲生,但至少,她的視線始終注視著前方,再也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她覺得,原來自己還是幸運的。

  淚幹的時候天就亮了
  黃昊在飛機起飛的那一刻,留戀地看了一眼這個蘇紫所在的城市。他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碰見她了。
  他在青年時期記憶最深刻的那段戀情在飛機騰空而起的那一瞬間,被他拋棄在了身後,被他掩埋在了記憶的最底層。
  總有一天,這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都會在歲月的摩挲中逐漸變成碎片,老去,陳舊,最後逝去,成灰。
  或許若幹年後,曾往的陽光少年,成為一位中年男人,他有地位有事業,他得到了生來就被賦予的一切,他站在人生的最頂峰,或許身邊還有美眷犬子,他滿足地歎了—口氣,在發出夫複何求的歎息後,忽然覺得心有一塊是空的,他不知道這空虛的角落原本是裝著誰,隻覺得一聲來自靈魂最深處的歎息突然驚醒了他,曾經他癡癡追逐的那個身影最終隻幻化成了午夜夢回裏的某個單薄的背影,還來不及看到背影的主人,夢就醒了。
  或許,他還會在某一個女孩的臉上捕捉到一絲似曾相識的神情,或許還會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找到一些似曾相識的小習慣,但當他看到這些的時候,隻是有一點恍惚,很快,他又清醒了,而當初他執著的一切,他默默追隨的一切,他委曲求全的一切,他變得不像自己的一切.他死纏爛打,他痛徹心扉,他徹夜難眠,他走火入魔,他如瘋如癡的一切,都隻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夢境而已。
  等到飛機穿進雲層,剌目的陽光突然刺痛了他的雙眼。黃昊拉下了遮陽板,阻斷了與這個城市最後的一絲光線。
  黃昊低聲呢喃:“蘇紫.我會放下的.那你呢?”
  這個問題,蘇紫設有答案。有些絕症的病人,總以為自己並無大礙,以為隻是普通的炎症,直到某一天,他突然痛得昏厥,突然咳出一口鮮血,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已病入膏盲。
  蘇紫原先也以為自己並無大礙。等生話的枷鎖鬆開了些,等她終於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以後,那些筮骨穿心的痛才慢慢浮出水麵。
  你有沒有上過手術台?
  當你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你甚至還可以虛弱地跟親友微笑,示意他們自己沒有事。那個時候麻藥還沒有完全過,你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接著,半夜你醒過來。
  傷口的痛一波又一波的襲來.連綿不絕.痛不欲生。你想叫,但周圍都沒有人。他們都以為你好了,睡一覺就沒事了。但其實不是的,真正的痛苦才剛剛開始。
  你翻來覆去地疼,甚至後悔為什麽要做這樣的手術,你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手術出了什麽差錯,為什麽那麽疼,為什麽?
  沒有什麽為什人。
  鈍感不是無感,不是麻木。鈍感隻是在短暫的麻木後才把傷傳遞到你的痛感神經,在你以為並無大礙之後,給你一個絕地反擊。讓你嘲笑自己的自以為是,讓你嘲笑自己的故作堅強,因為你根本還沒有體會到什麽叫真正的痛。
  這個痛,刻著任之信三個字,像一個蠱,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吞噬著心髒,每痛一下,心髒就一陣瑟縮。蘇紫並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痛也是毒,這個毒的名字就叫任之信,她戒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個毒有多深。她總是在噩夢醒來的晚上,大叫著“任之信”的名字,狹小的房間裏沒有人回應。她開始哭,越哭越大聲,“任之信,任之信,任之信 ”她叫著這個毒的名字,她口口聲聲呼喊著痛,但始終沒有人回應,終於被眼相淹沒。
  總是在這樣的時候,蘇紫的恨才一點點泛濫開來,控製不住,怎麽能控製呢?
  她像放電影一樣每天晚上都回放著回去。
  她是主角,也是觀眾。
  第一次見著他的時候,他是什麽模樣呢?啊,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第二次的時候,他質問她。她覺得委屈。那個時候,她怎麽預料到故事竟是以這樣的方式開局呢?
  第三次,他跟她講著別人的故事。她聽進去的是旁人的隱私,走近的卻是他的內心,應該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任之信的名字開始著上了顏色。
  第四次,不,到底是第幾次呢,他抱著她離開,帶她去了自己的家。那一幕,那麽深刻,她怎麽能忘記呢?她想,就是那一夜吧,那些不知名的情愫都在生根萌芽了。
  後來,他也是有過遲疑的吧?那麽千回百轉的開局,她的愛情開始得千回百轉,連過程和結局都是那麽地千回百轉。
  她漸漸地想起了全部,他的吻細細密密地砸下來,他那麽小心翼翼,他那麽欣喜。
  蘇紫在回放的電影裏尋找的答案,她想,他總歸還是付出了真心吧?
  他問她,會不會留下來?
  她還是開心的。她想留的,隻是不能留而已。
  之前的回憶都是酸澀裏夾雜著甜蜜的,她甚至開始想念起皮皮,她甚至開始牽掛著它長成什麽樣了,它還好吧?它會不會跟著他去他的新家呢?
  最後,為什麽成了這樣呢?
  他真的沒有來找她.他真的找不到她嗎?他知道她在筒子樓裏的日子嗎?他知道她連畢業證也沒有拿到嗎?他知道她曾經絕望地想死掉嗎?他如道她為了忘記他忘記得有多麽痛苦嗎?他知道他的名字時刻都還留在她的呼吸嗎?他知道她依舊在想他嗎?他知道嗎?
  這樣的電影,放到最後始終沒有“THE END”的字樣出現。
  她總是在回憶到了一半的時候,就開始流淚。原來,蘇紫你也會流淚的啊,你留給世人一個倔強的背影,一個人俯瞰自己傷痕累累的胸口,然後用眼淚去洗滌這些傷口,每一滴滴下去,就是一股鑽心的疼,一滴,一行,這麽永無止境地淚著,這麽永無止境地痛著。
  終於,連傷口都麻木了,你的淚幹了,而,天亮了。

  饒小舒的婚禮
  倪真到A城,是蘇紫去接的她。
  她隔著洶湧的人潮,看見倪真朝她走來。兩個人,都沒有開口招呼對方。
  坐上出租車的時候,倪真習慣性地把頭靠在蘇紫的肩膀上:“蘇紫,我好累。”蘇紫的心瞬間被這句話淹沒。
  她想念倪真,想念大學的一切,除去最後那嘎然而止的收梢。
  倪真來A城,是來參加饒小舒的婚禮。
  是的,她結婚了。成為她們中最早邁進墳墓的那一個。但新郎卻不是莫俊。
  饒小舒在畢業前的兩個月回到A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次公司聚會上,她認識了即將要娶她的那個男人,整個過程都猶如閃電般快速,彼時莫俊還在c城上著大三的課程。
  等到那男人跟她求婚的那一晚,她終於跟莫俊提出了分手。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沒有過掙紮,但掙紮與否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結婚了,跟另外一個男人。
  當初信誓旦旦認為愛情就是一切的饒小舒比她們任何人都早一步對現實妥協。不要提幸福與否,或許幸福從一開始都跟愛情沒有任何幹係。
  這一切,蘇紫都是從倪真的口裏知道的,最後倪真說:“饒小舒也邀請你參加了,她說怕你覺得尷尬,隻請了我,你和李蔓這幾個大學同學。”
  蘇紫從倪真的講述裏拚湊著關於饒小舒的細節。她跟她在一個城市,卻雞犬不相聞。她不是一個善於籠絡人心的人,即使這些同寢室的同學分開後,她再也沒有任何聯係。別說旁人,連她自己都覺得涼薄。
  剄了婚禮那天,她還是陪著倪真去了。
  新郎的樣子,蘇紫記不太清楚,一位麵目模糊的中年男人。隻記得饒小舒介紹說她的老公是某企業的市場總監。
  那莫俊呢?
  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場合提起這個話題,大家心照不宣地說著祝福的話。蘇紫的腦海裏浮現出的依舊是為了愛情固執地站在江邊等待的女孩。
  饒小舒讓她動容的那一幕已經被饒小舒狠狠地拋棄在了身後,隻有蘇紫,隻有蘇紫還牢牢記著她的浪漫與瘋狂。
  李蔓走進大廳的時候,跟蘇紫揮了揮手。跟著她一起的還有另外一個男人,這應該就是李蔓的那位博士男朋友。
  “聽說你在報社工作?”李蔓熱心地問蘇紫。
  蘇紫點點頭,“那你呢?”
  “暫時還沒有想好找什麽工作,就在家先待著,我們買的房子最近剛交房,在忙著裝修,等裝修完了就準備結婚了。”她的喜氣洋洋跟饒小舒的婚禮現場配合得天衣無縫。
  蘇紫看了一眼坐在李蔓身邊的男子,他的氣質偏溫和。不多言不多語。偶爾配備一下,顯得斯文有禮。無疑,李蔓找到了最適合她的那個男人,但是黃昊呢?
  蘇紫想起黃昊輕描淡寫的那幾句。
  或許,真的是那樣,我們愛的是一個人,與之結婚的又是另外一個人。真真是俗到不能再俗的真理,真契合這俗氣的人生。
  “都不許走,留下來。”饒小舒並沒有打算放這些大學同學早早散場,而是在晚宴後轉戰了KTV。
  最後的最後,李蔓,饒小舒,蘇紫還有倪真四個人。
  她們在KTV裏唱著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走吧,走吧,人要學著自己長大,走吧,走吧,人生難免苦痛掙紮”
  “我明白,太放不開你的愛,太熟悉你的關懷,分不開,我們算是安慰還是悲哀”
  一首接著一首,一杯接著一杯,不如道是誰先唱著唱著泛起了眼淚,不知道是誰先喝著喝著就哭了出來,最後,饒小舒抱著蘇紫痛哭:“我沒有辦法,現實太殘酷了,我沒有耐性等他成長,這過程太痛苦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但是我的心怎麽那麽痛,好痛,蘇紫,我怎麽辦?”
  倪真的歌聲已然哽咽,那淒淒愴愴的唱腔在為這一夜寫著蒼涼的旁白。
  李蔓已經醉得不醒人事,隻是她嘴裏呼喊出的卻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蘇紫聽得很清楚,大家都聽到了。黃昊,黃昊.黃昊,你在哪裏……
  是啊,我們愛的人在哪裏?我們都把愛情弄丟了。在成長的過程,在蛻變的瞬間,不管是什麽理由,不管是誰先負了誰,我們無一例外地都把愛情弄丟了。丟在再也找不到的角落裏。
  也隻是在這樣的夜晚,我們才能在歌聲裏尋找著安慰.用酒精在自己麻痹,借著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突然站起來,大聲吼了一聲:
  “來,為去他媽的愛情幹杯!為去他媽的青春幹杯!”
  蘇紫也哭了。她一杯接一杯地一幹到底,不知從哪裏來的熱情,她跟倪真說:“你還記得非典的時候,我們兩個爬牆出去逛街的事情嗎?”
  她跟李蔓說:“我第一天去寢室的時候,覺得哇,你怎麽那麽高,那麽漂亮啊,我都不敢跟你打招呼。
  她跟饒小舒說:“你記得有一次你偷偷拆了我的信嗎?其實我很生氣很生氣,但我一個字都沒有說過,我知道是你看了我的信,對不對?”
  她借著酒意,想起了跟大學有關的片段,一片一片碎得跟拚圖一樣,回憶到最後,蘇紫終於忍不住嚎啕: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不問我沒有畢業?為什麽?為什麽我跟你們一樣,睡一樣的床,吃一樣的食堂,交一樣多的學費,連成績都是一樣,為什麽,為什麽……”
  她的為什麽隻能問天,沒有誰能給她答案。
  饒小舒突然站起來:“我也要問為什麽,你們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他要留級?為什麽他那麽沒誌氣?為什麽天天熬夜打遊戲,為什麽我還愛著他,為什麽人人都那麽現實,沒錢沒房就結不了婚,為什麽我要放棄愛情?為什麽愛情不堪一擊?”
  李蔓睜開眼睛,醉了很久以後醒了過來:“哪裏有那麽多為什麽?”
  倪真端起酒杯:“來,為十萬個為什麽幹杯!”
  那一夜,是最後的瘋枉。
  原來,在每個人的故事裏,他們都是自己的主角,有著各自的心傷。所謂的青春,就是在等愛散場。等燈光一亮,熒幕一黑,觀眾離場,青春從此收梢。
  第二天,饒小舒成了別人的妻子,李蔓回到老家,繼續裝修新房。倪真跟蘇紫睡到中午,蘇紫醒來後看著手機,完全清醒:“我要去上班了,晚上回來再陪你去逛街。”
  生活又回到各自既有的軌道。沒待幾天,倪真回了C城,那些恨、不甘還有眼淚都留在那一夜。蒸發成空氣,飄散在潮濕的空氣中,除了呼吸是鹹濕的,再也看不出異樣。
  臨走之前的那一夜,倪真和蘇紫聊了一個通宵。
  倪真問她:“如果他是真的,為什麽連黃昊都找得到你,他卻找不到?是壓根都沒找?”
  倪真說:“他去年年底當上了市長。”如今想來該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婚姻,事業皆大歡喜。
  倪真還說:“千萬不要招惹這些中年男人,太可怕了。你知道唐潔吧?你還沒離開之前,她好象真跟王可斐好了,王可斐還答應她兩個人一起去英國,結果她還沒等到大四畢業就去了英國。現在都一年了,王可斐還在學校裏,前段時間聽說調去外宣部了,看樣子唐潔又白等了。”
  蘇紫覺得心涼。不能說誰辜負了誰,誰耽誤了誰,誰對不起誰,她跟唐潔,殊途同歸。
  若幹年後,蘇紫看著那些讀者的情感來信,那些年少癡情的少女執迷不悟地問她:“姐姐,怎麽辦?”
  她隻能無奈地歎息:“傻女。”
  唐潔的故事在蘇紫的這段過往裏,像一條若有若無的伏線,她與她惺惺相惜,感同身受,邁入同一條河流,奔赴同一個懸崖,卻始終沒有相交。她知道她,如同唐潔從旁人的故事裏得知蘇紫的故事,她跟她始終沒有走在一起,投給對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在命運的長河裏,她們隻是流向相同的兩滴水粒,匯入芸芸眾生中,再也分辨不出,原來,她被她感動過,原來,她為她傷感過,原來,她為她欣喜過,原來,她為她歎息過。在時光的某一個節點,唐潔和蘇紫,不幸地成為彼此一麵鏡子,隻是映射出的結局都不甚美好,那是否寓意著:所有的結局,都逃不過如此?

  你不信,但不得不認
  任之信聽著蘇紫把過往娓娓道來,百感交集。在這個過程裏,他無數次想打斷她的回憶,無數次想要申辯,不,不是這樣的。
  但聽著聽著,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在整個過程中,他把手緊緊握成拳,手指掐入掌心,十指連心地疼,接著又頹然地放開,猶如筋脈盡斷武功盡失。
  是的,他有什麽好解釋的呢,他的苦衷他的不甘,無非是覺得蘇紫辜負了他的苦心而已。但任之信還是那個任之信,你有什麽損失呢?你依舊坐上了自己原本就想坐的那個位置,即使過程頗費周折,你依舊擺脫了你原本就想擺脫的束縛好羈絆,你的損失,不過隻是失去了一個你原本想與之廝守的那個人而已。
  他也終於明白,過去的終究過去了。
  他頹然放開的手心裏,是他五年積聚的執念,也是他一心想要抓緊的人。但沒用了,在他聽著蘇紫講述的時候,他在緩慢放開的手心裏,陡然顯現出宿命。
  他想起他跟她剛開始的時候,蘇紫趴在桌上拿著一張白紙寫著算著,最後她告訴他“任之信,我信命,但不認命。”
  但認或者不認,又有什麽區別呢?
  “你什麽時候回去?”他的聲音黯然無光。
  “明天。”
  “臨走之前,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蘇紫坐在副駕上,車窗外掠過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他帶著她往郊外駛去,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蘇紫努力壓製著心裏泛起的一點點火花,眼睛一直注視著窗外。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為什麽會跟他說那麽多,為什麽又要跟著他一起出來。許久以來她不肯正視的那一麵猶如長期壓在內心角落裏的小獸,緩慢複蘇,蠢蠢欲動。
  等到筆架山高爾夫球場幾個招牌大字從蘇紫眼前晃過的時候,他才發現這個地方她來過。
  怎麽可能會忘記呢?
  這是任之信帶她來的第一個地方,他們唯一一次出遊的記憶,他跟她的足跡延伸到的最遠處,也不過隻是離C城一百多公裏的一處高爾夫球場而已。
  那個時候,這裏還隻是原始的山水。
  那個時候,他說這裏將會修建起一座高爾夫球場。
  那個時候,她說,那一旦自然滲進了商業,這些蓑笠翁是否不在?
  那個時候,他說,不,不會。
  如今,當年的對話都已經成為現實。
  他們之前坐在那裏看雨的房簷已然消失,換而代之的則是一棟私人會所式的建築。
  他當年指著她看的筆架山上,山上是一排排的別墅群;而他們視線所及的地方遍是一望無垠的草坪,隻有遠處的那一處湖泊,水麵上果真還有一兩條小船悠悠穿梭。
  他帶她來這裏做什麽呢?
  緬懷?紀念?還是埋葬?
  “這個球場,在第一次我們來之前,當時政府班子隻是按照旅遊景點的規劃去開發,但當時我提議將此建成一個高爾夫球場。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在他們看來,高爾夫球場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曲高和寡,並無意義。那一天的辦公室會議,我終於說服了那幫老頭,將這裏修建成為一座全國唯一一個與自然山水高度契合的高爾夫場。出了辦公大樓,我開著車,帶你來到了這裏。
  那個時候,我站在這裏,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我的手心裏,沒有什麽是我任之信做不到的。
  那一天,你也是在這裏,拿著一張白紙給我算紫薇,我不知道你算出了什麽或者算準了什麽,如今我終於明白,有些東西是該你的,便是你的,不該你的,無論如何她也不會留在你身邊。”
  任之信的話刺得蘇紫一陣陣心酸。她抬眼,看著他側麵的輪廓,這個溫潤的男子,這個高高在上的男子,這個對她傾心溫柔的男子,從開始,到結束,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她的禁忌,一直都是溫暖的所在,同時也是痛苦的所在,任之信,是她的劫。一遇上,紛亂起,金戈鐵馬、刀光劍影,亦不能說,亦不能語。
  蘇紫還記得他的紫薇命盤。夫妻宮上的那顆星是紫薇。紫薇,將才之星,眾星之首,他的命中注定的那一位必定與他相輔相成,隨著他一起站在人生的巔峰。但絕不是蘇紫,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命格。
  就好像現在,她站在他的身邊,卻找不到他的視線。兩個人看似站在一起,卻在用身體語言講述著關於錯過的故事。
  繁華盛世,霓虹淒清,淚眼婆娑,笙歌煙火竟成為分手的布景。
  任之信轉過頭,看著站在他身邊的蘇紫,他的手伸出去,想將她攬在懷裏,這是無數次反複播映在他腦海裏的畫麵。
  他站在自己的傑作麵前,他要讓她站在身邊,分享他的傑作。他攬著她,所謂的花好月圓,所謂的盛世安穩,所謂的江山美人,不過如此。
  他的心願終於未能成行。他的手指還未張開,就凝固成尷尬的姿勢,告訴所有人,這世間最殘酷的字眼莫過於物是人非。
  遠處的湖泊,煙波浩淼,竟泛起陣陣輕霧,漫上眼眶。
  什麽時候,他竟如此膽怯?她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他竟突然沒了勇氣,怨恨沒了來路,這一幕他演習了很久。他記得在過去的一千五百多個日夜了,他想過無數出橋段,最後他把高潮的戲碼定在了這裏。
  原本他的台詞不是這樣的,他的嘴角應該帶著戲謔的微笑,然後高傲地略過蘇紫的額頭,將視線投向遠方,然後才悠悠唱出對白:“蘇紫,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帶你來這裏的情景嗎?當時你跟我說什麽來著,你信命,但卻不認命。直到今天,你會發現自己所謂的認命是一句多麽可笑的謊言。想必當初的你也是認了的吧?”
  “蘇紫你是我任之信這一生第一個想要攥在手心裏的人,是我賭上身家性命也要得到的人,或許連你也認為我這麽做不值得是吧?但不好意思,我的確是這麽想了,也這麽做了?可惜啊,當我籌劃好一切,準備放棄一切交換你的時候,你就在我眼皮底下跑了。”
  “蘇紫,你知道這五年來,我有多恨你嗎?我甚至開始懷疑你當初不顧一切地跟著我,不過一個圈套,你很得意吧?我的確栽在了你的手裏,我的確為了你連事業也不要了,甚至不惜背上背叛家族的罪名。蘇紫,難道別的男人肯這麽為你?”
  “知道我為什麽不去找你嗎?你知道當我得知你結婚以後是什麽感覺嗎?不,你當然不會知道。如何我在你麵前出現,你會不會還跟旁人說,來看,這人真是個傻瓜,被人耍了還不知道?所以,我要你自己回來,我要你自己走到我麵前,不管是三年,五年,我失去的,我恨的,我都要在你身上統統找回來!”
  ……
  如果不出意外,任之信說完這些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話後,蘇紫一定會悔恨地淚流滿麵,接著他看到她的眼淚,才會漸漸覺得心裏缺失的那個洞正在被她的淚水填平,否則他如何能心甘呢?
  可惜,這醞釀已久的這一幕終究沒有出現。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在武俠小說裏,男主角被仇人陷害,父母雙亡,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是報仇,於是他寒天酷暑地習武,當他終於有實力可以正麵挑戰他的仇人時,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是恨錯了人,所謂的血海深仇隻是一個陰差陽錯的誤會。
  就是這樣的感覺,他的劍突然失去了力道,他看著比他更無辜的仇人,欲哭無淚,全身上下像被抽去了經脈,五髒不能歸位,魂魄飛散,猶如飄在半空中,半天著不了地。
  這個世間愛是一種力量,恨又是一種力量,過去的五年,任之信被這兩股力量相互支撐著,牽引著,挺過著沒有意義的日日夜夜,因為他以為總有一天,這些愛與恨都指向著同一個方向。可如今,這種愛與恨交雜著的力量突然消失了,沒了來路,更失去了去路,他的生命瞬間失去支點,寂寞支撐著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瞬間淪為蒼白。如今,他該問自己那個同樣的問題——放走她,你後悔了嗎?
  “任之信,你看那邊,那些拿著高檔的球具在那揮舞著球杆的人,然後你再看那裏,還是一片低矮的民居,他們背著背簍,拿著漁網,穿過這片球場,然後去湖裏捕魚。你覺得這一切很和諧很自然是嗎?
  在我看來,卻覺得別扭。我不知道那些依山傍水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到底是怎麽想的,當你們在這裏打下第一塊地基,種上第一塊草皮的時候,他們是用什麽樣的心態在看周圍變化的一切,當他們看著那些開著豪車的人進出在這片球場,或許他們的小孩還在這裏當上了球童,或許他們自己已經成為這球場的另一麵風景,但我並不覺得對他們來說,這是好事。
  你覺得是好的,他們並不這樣認為。你覺得是得到,他們或許覺得是一種失去呢?”蘇紫站在他的身邊,緩緩地發表著自己的觀點。
  任之信身形微震,他在記憶裏搜索著曾經的蘇紫。
  ——“那座山叫筆架山,遠遠看起像是一座筆架,這裏計劃要修建一個大型的高爾夫球場,可能要對湖泊進行改造。”
  ——“那以後那些村民還能像這樣坐著船捕魚嗎?”
  ——“當然,這也是自然資源的一部分。”
  以前的她隻會這麽婉轉的反問,她從未在他麵前像今天這麽明確又堅決地表達觀點。她說的意思明顯不過——她長大了,終於可以不用活在任之信的陰影裏。
  任之信按捺下了反駁的話,終於轉身:“我送你回去。”他甚至沒有去看蘇紫的表情,他拿起車鑰匙,麵無表情地走在前麵,眼神裏是一片絕望的灰。

  繁華盡處,離歌將歇
  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任之信抿緊的嘴角,手指一直緊緊地握住方向盤,指間發白。他需要極大的力道才能克製自己的情緒,不至於在她的麵前崩潰。
  他的崩潰是5年前他發現她不在以後的那段日子,那段記憶如今想來,心尖還會略過一陣被刀鋒劃過般的疼,但他再也沒有勇氣把那段記憶呈現在蘇紫麵前,更沒有力氣在她麵前再度上演崩潰了。他如何能夠呢?他如何能接受命運的結局呢?
  五年前的他,還固執地不認命。他瘋了似的找她,學校,大街小巷,他打開衣櫃、抽屜,才發現她不是迷路了,她不是有事耽擱了,她是真的不見了。而且她是故意的。
  但那個時候,他絲毫都不怪她,絲毫都不恨,他恨他的家族,他恨自己的身份,他更恨即將到來的婚期。他當著任老爺子的麵甩下狠話:“我如果沒見著她,你以後也別想見著我。”
  他當著周蔓娟的麵,一張張撕碎請貼,若大的喜字碎成了碎片,散落一地,他被一地的紅刺痛雙眼:“再也不會有什麽婚禮了,你跟別人去結吧!”
  他甚至把自己關在房裏,索性關了電話、關了電腦,再也無心公事。堂堂的副市長竟在選舉臨近之前,選擇了避門不出。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他是真的愛,原來他竟愛得那麽深,叫他自己都難以置們。
  他怎麽可能會變成這樣了呢?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溫和的,自持的,冷靜的,理智的,即使他選擇了蘇紫,他都一直覺得時局在他的控製之內,但蘇紫就這麽消失了,像空氣一般,完全沒有預兆。
  他坐在客廳裏,眼前浮現的全是她。她庸懶地躺在他的懷裏,手裏的書掉在了地上,入睡的時候嘴角還帶著微笑;她圍著圍裙突然從廚房裏出來,手裏還拿著鍋鏟:“沒醬油了,你快下樓買一瓶嘛!”;她把CD放進碟機,然後被他帶著旋轉,旋轉,旋轉,一圈一圈的笑聲灑滿房間;她在陽台上扔出一塊飛碟:“皮皮,去!”然後拍拍叼著飛碟的皮皮,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隻有這個時候,任之信才驚覺,蘇紫的笑聲,說話聲,哭泣聲,她每一次呼吸都留在這裏,甚至不需要費力,他睜開眼,閉著眼,他都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這樣的存在是無聲無息的,卻帶著銳不可當的穿透力,織成一張密不透封的網,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他隻能待在原地,不能動,不能想,不能跑,不能追。蘇紫留下的回憶,不同於那些煙視媚行的女子,她從黑白之間迤儷而來,接著著墨,一點點摻,一點點兌,顏色漸漸變得溫和,最後成就一副人間煙火。
  是的,於任之信而言,他見過太多火樹銀花的女子,千嬌百媚,生姿搖曳,不是一尾絢麗的紅,便是一抹晃目的紫,惟獨蘇紫,更像一楨泛黃的老照片上被人間煙火著上的顏色,昏昏黃黃,一眼看去便覺溫暖人心。這世間,還有什麽比這四個字更重要的呢?原來,等她消失了,等她不見了,任之信才發覺,蘇紫是獨一無二的。
  就是這麽一個對他而言獨一無二的蘇紫,他一開始並非如此。他總覺得隻是喜歡,他甚至還做著金屋藏嬌的美夢,他甚至還想著兩全其美的法子,他恍然未覺,自己從來沒給過她承諾,甚至從來沒打算給過任何承諾。他內心無比清楚,即使他擺脫了周蔓娟,他也不見得會娶蘇紫,他想到這裏,連自己都為自己齒寒。任之信,你口口聲聲的愛,竟如此自私?
  就在那些天,任之信被自己折磨著,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堪,他甚至想一走了之,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開始懷疑人生。
  這一跤跌得不輕,他渾渾噩噩地胡思亂想,愛情對他而言,當然不是唯一。但他卻從蘇紫的離開想得更深更遠,他想到她,她從未主動要求過他什麽,任何時候都是默默承受,她甚至倔強地不接受他的禮物和饋贈,在他的人際生涯裏,人隻有兩種,好看的和有用的。人與人的關係就是利益的利用和合謀,是各取所需,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不相信不求回報的感情,所以自然地以為他能給的隻有那麽多,他更無法理解心甘情願的涵義,所以不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任之信,縱使你春風得意,坐擁江山,那又如何?除了蘇紫,你去哪裏找這麽一個死心塌地的人?
  任之信,枉你自命不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你連一個人也留不住。
  任之信,枉你審時度勢,察言觀色,直指人心,到頭來,你居然讀不懂自己的心!
  在任之信三十多年的生命裏,他從未像此刻這樣沮喪過,頹廢過,陷入懷疑與自我懷疑的泥沼,無法自拔。
  有些時候我們總是把女人想得太脆弱,動不動就哭泣,崩潰,求饒;有些時候我們總是把男人想象得太堅強,以為他們無堅不摧,以為他們即使痛,即使被刀狠狠插在心髒,也要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其實,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男人的脆弱,更徹底,男人的崩潰,更猛烈。他們一旦脫下麵具,甚至連自己都無法麵對自己,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就是他們自己。不是誰都有勇氣敢對著鏡子裏的那個自己說:“你看,你就是這麽自私,窩囊,懦弱。”
  男人的強大是社會強加的符號,是我們自以為是的錯覺,更是他們不願意摘下麵具的結果。如今,繁華盡處,離歌將歇,主角抽身而去,大幕落下,任之信在角落裏,看著空無一人的四周,寒冷就這麽鋪天蓋地朝他撲了過來。
  冰冷的淚水滴在地毯上,刺目的紅裏暈開一圈黑,鹹得發苦。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等到任老爺子找上門的時候,任之信徹頭徹尾的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沒有衣衫不整,沒有胡子拉渣,沒有頹廢的不成人形,他坐在沙發上,翻看著蘇紫留下的書,抬頭望向任老爺子的時候,神情冷漠的猶如看著一個陌生人。
  他的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怨恨,甚至沒有咄咄逼人,他隻是那麽看著這個曾經他視之為偶像的父親,他一度需要仰望才能企及的榜樣,他看著,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隻是那麽看著,冷靜而又疏遠。
  “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任老爺子被他的眼神震住了,原本雷霆萬傾的質問被滯了一下,氣勢大不如前。
  “生活本來就是鬧劇。”任之信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任老爺子氣的不行,甩手扔給他一封信。
  “你自己看看!”
  任之信看了一眼,還是打開信看了。
  這是一封檢舉信,信的抬頭視中央紀委,信裏措詞激烈的一一列舉了任家在v城隻手遮天的種種罪狀。
  貪汙、受賄、任人唯親,主要是喬世偉在任國資辦主任期間大肆收受賄賂,導致數額巨大的國有資產流失等等,最後還附帶著含沙射影的說了幾句生活作風有問題等等,關鍵世這封信的最後列明了幾家公司在破產重組的過程中玩的貓膩,矛頭直指任家。甚至還說如果需要可以向中央領導提供財務報表和固定資產核算統計帳目等。
  任之信看了也大吃一驚:“喬世偉這麽大膽?”
  任老爺子看著任之信不再是無動於衷的表情,不自覺的鬆了一口氣。
  “全是你自己鬧的意氣。”
  “喬世偉人呢?”
  “先不要管他,人家拿他當槍使呢,你以為這封信是衝著他來的?是衝著我來的?之信啊,你這次太任性了!”
  “你是說周家?”電光火石間他好像明白了事件的核心。
  任老爺子看著他終於反應過來,才歎了口氣接著說:“你這次毀婚,讓他們周家下不了台麵,你直接把那份資料給他,他當然知道你不會再暗著給他一刀,他想逼著咱們家就範,自己找人寫人舉報,再自己去把這個事情按了下來,轉了一趟手把舉報信扔給我這裏來,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爸爸……”任之信越想越覺得這事後果嚴重,他一個人不要緊,這裏麵盤根錯節,要動起真刀真槍,牽連的豈止是他們任家?
  “這個事情已經輪不到你出麵了,你明天好好去上班,給我乖乖把這段時間挺過去。”任老爺子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如今再去找周家,人家也不一定會肯了。任老爺子一聲馳騁沙場,金戈鐵馬,最容不下的便是周明這樣的小動作,明是示好,暗是使壞,說了半天不過是自己一口氣吞不下而已。政治場上鬧意氣,隻有兩敗俱傷。
  第二天,任之信去了政府辦公大樓。雖然一切看起來都沒有變,但任之信敏銳的嗅覺還是感覺出了氣氛 的異樣。在他還不清楚底細的時候,隻有按兵不動。
  知道下班的時候,他的秘書才走過來告訴他:“任市,聽說中央派了一個調查組下來,要在我們市駐紮半年。”
  “調查什麽?”
  “不太清楚,但是中紀委派的任,名義上叫什麽稽查小組,目前那些人的身份都是觀察員。”
  任之信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這絕對不是周明一個人能控製的局麵,恐怕要調查的對象不止是他們任家,緊要關頭,誰也別想跑掉。隻是誰能笑到最後,如今還為時尚早。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周家妥協了,連周明自己也預料不到,中紀委那幫人居然當了真,真的派了人下來調查,當然查到最後肯定會把自己也查的不清不楚。周明再次找到任老爺子的時候,口氣已經緩和了很多。
  政治本來就是肮髒的,此時是朋友,彼時便是敵人,沒有永遠的死對頭,更沒有永遠的朋友。唯一的辦法隻有聯姻。
  這一下,需要忌憚的不再隻是那些虎視耽耽想要上位的c城領導班子裏的各色人等了,連那幫派下來的觀察員也要掂掂自己斤兩,有沒有上方寶劍可以連鍋端。
  事情就是這樣,逐個擊破容易,但一旦聯合起來,誰也要忌諱三分,這團麻繞的越大越緊,旁人越無法解開,還能怎麽著?由他去吧。
  於是任之信與周曼娟的婚事再一次提上日程。
  這一次,不是任老爺子逼他,而是任之信自己提出來的。他不是傻子,身在其中,他比誰都明白,任家輸不起,任家可以少一個任之信,但決不能因為任之信就此覆滅了。任之信,他還擔不起這麽大的責任。
  結婚那天,任之信把自己關在化妝間裏,煙頭一個一個的扔在地上,他踩滅一個,又重新點燃一支。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竟然感覺不到心痛,他用右手撫上自己的左邊的胸膛,那裏正插著一朵鮮花,別了一張紅色的條,上麵寫著兩個迥勁的大字--新郎。
  他把手握成拳,狠狠的朝著心髒的地方敲打,咚咚的兩聲悶響,可一點也沒有覺得疼,他被嗆出了兩滴淚,終於明白什麽叫行屍走肉,什麽叫生不如死。
  他再也不敢去想,那些純潔的溫暖的片斷,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去回憶去爭取了。
  任之信,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孤獨是癮
  他與周曼娟這段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婚姻,任之信不想再回憶,每每想起,都覺得是一種恥辱。這段婚姻就是他的恥辱架,向世人昭示著他的不堪,他的無恥,他的妥協,他的心不在焉。
  連做戲都做不了全套。
  他跟她真的算不上夫妻,甚至連爭吵也算不上。因為一早就已心死,心灰,彼此早早把關係看破,誰也不願意去為這段婚姻做點入得了眼的粉飾。
  他對她不聞不問,所謂夫妻不過例行公事。
  他借口工作忙,周一到周五依舊回自己的公寓,隻有周末,才跟她一起攜手出現在各種場合,不過他的臉依舊是冷冷的,假若需要做戲,笑容也抵達不了眼底。
  他是個蹩腳的演員,演砸了人生這場戲。
  倒是周曼娟,依舊鍥而不舍,百寶耍盡。
  “你別一天到晚人也不見,好不容易見著麵了,你又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你說啊,你說啊,你是不是還想著那個狐媚子?”
  任之信眼皮也不抬,他哪裏需要跟她多費唇舌。
  “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還是忘不了她是吧?你當初悔婚,不就是為了她嗎?多好笑啊,結果你在這邊等著她,沒想到吧,人家居然還跑了,人家不稀罕你啊,任市長。”
  “你有什麽了不起,隻有我周曼娟瞎了眼才會看上你,你別覺得自己吃了多大的虧似的,你真以為我願意嫁給你?”
  “說完了嗎?說完了我走了。”他的表情始終如一,他甚至已經不會動怒了,隨便吧,他已經是這樣了。
  周曼娟聽到關門聲,眼淚才開始迸發出來,之前偽裝得蠻橫,倔強,終於被砰地一聲擊得粉碎。
  她開始哭,歇斯底裏地哭。她怎麽變成這樣了?成了人人眼中的怨婦?
  她一開始就錯了,如今更像是一朵開到極致的花,明明正當花期,可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死氣。她一開始就選錯了角色,入錯了戲,誇張的鬼臉下怨氣掩都掩不住,站在鬆鬆垮垮的廉價戲服裏,站在任之信身邊做著刻薄的戲,最好的光陰虛擲在一個涼薄而又寡情的男人身上,一眼望去,是斷然等不到結果的癡心一片,連同些許年的悲喜一同掉進了無聲的落幕裏。
  她沒有被誰這麽恨過,這麽厭惡過,更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麽怨恨一個人,恨到骨髓,恨到連自己都不是自己。
  真像某某說的那樣,那個人他不愛你,哭是錯,鬧也是錯,做什麽都是錯,還有什麽意義?在任之信的眼裏,周曼娟連配角也輪不上,明明是玫瑰,偏偏成了他眼裏的小醜,越發不堪,漸漸地連說書人也忘了她的存在。
  這一段錯位的婚姻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切因利益結合,一切又因利益分崩離析。
  等到任之信如願當上了市長,等到周明覺得警報解除,原本就生了罅隙的兩家,迫不及待地撕下了麵紗。
  周曼娟再不甘願,也不過隻是一枚棋子,連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
  對周家來說,任之信是徹頭徹尾的白眼狼,他們隨時擔心他會被反噬一口,怎麽可能還由著他借著自己往上爬?
  對任家來說,周家並不是一棵可以乘涼的大樹,自古樹倒猢猻散,任家沒理由還待在樹底下,等著大樹倒下那一天。
  任之信對離婚的反應,跟結婚如出一轍。他麻木了,自然無所謂結還是離,唯一的好處是從今往後,他也不需要對著誰誰誰上演恩愛這個拙劣的戲碼了。
  任之信把離婚證扔給周曼娟的時候,她的心還是猛地抽搐了一下,有些不忍目睹,更多的是不堪回首。
  她突然笑了:“任之信,如果現在我跟你說我懷孕了,怎麽辦?”
  任之信已經走到門口,又轉過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周曼娟,簡直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說出一個那麽不好笑的笑話。
  “跟你結婚之前,我已經結紮了。要是你真懷孕了,那我還得恭喜你,我們離得剛剛好。”
  假如這場婚姻是場笑話,任之信和周曼娟都用了各自的笑話為這段婚姻做了一次結案陳詞。
  任之信甚至不願意去看周曼娟的表情,連他自己都不願意去看自己的表情。
  之後的日子,任之信把自己封閉起來。他甚至不敢去過問另一個人的生死,隻是一個念頭,都讓他覺得難堪。
  他的人生已經毀了,他的心有一個黑洞,碰不的觸不的,他甚至找不到東西去填補這個黑洞。
  他再也不是蘇紫口裏的那個任之信了,他依舊談笑風生,他依舊鐵腕冷麵,他依舊遊刃有餘,他依舊克己複禮,是讓人望而生畏的任之信,是C城最年輕最卓越的正市長,是雷厲風行的改革者,是高瞻遠矚的規劃者,是事無巨細的設計者,卻再也不是當初野心勃勃的政客了。
  經此一役,他對權力徹底失去欲望。他再也不會對所謂的錦繡前程產生任何期待,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做好眼下的事情。雖然所有人都以為他前途無量,但隻有他,隻有他自己才明白,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經提前結束了。
  扁鵲曾曰:傷在胄裏,藥石無靈。政治是什麽?不外乎利益傾軋,勾心鬥角,陰謀陽謀,耳虞我詐,而費勁心思得到的遠不如自己失去的,對於這一切,他已經膩了。
  旁人看不出端倪,一味地歌功頌德,一味地溜須拍馬,一味地下套使絆,隻有任老爺子察覺到了任之信的心灰意冷。在江湖上,一個人失了武功並不可怕,右手斷了,可以練就左手劍法,全身癱瘓了,還可以練口發暗器,最可怕是的這個人已經失去了鬥誌。
  “之信,算是廢了。”任老爺子搖了搖頭,隻求平安,再無其他奢求。
  隻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任之信還會嗅出當初那個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女子,她是水木清華、婉兮清揚,隔著半曳黑紗癡癡望向他。此時,他是她的帝釋天龍,而她不見得就是他眼裏的乾達婆。
  好年華成了流水,昔日淡淡的一縷麝香越來越濃,他覺得成癮,欲罷不能,才開始把目光牢牢鎖在這個由淡轉濃的一抹丹青上。
  接著畫麵變換,換成了他自己。他把修羅刀對準自己,急急地追問:我肯,你為何不肯?
  最後,這段戲碼,雖然有神秘華麗的開場,卻換來一個委頓逼仄的落幕。
  他的忿懣,他的不甘,像一個緩慢滴落的沙漏,一開始是不敢想,不去想,漸漸地積沙成丘,她留下的一顰一笑,一靜一動,一個吻,一個擁抱,一轉身,一回頭,全成了修羅刀袖箭羽,刺得他心痛欲裂,終於,他的追問從夢裏延伸到了現實。
  “我肯,你為何不肯?”
  他追問的無非是一句為什麽,所謂的解釋,更像那個倔強得要討個說法的菊豆,憑什麽,為什麽,非常地天真,卻又異常地執坳。雖然退一步,便天高雲淡,但他偏不,硬生生地要把自己逼進死角,連同著若幹個為什麽,織成一層厚厚的繭,隻有唯一那個能回答為什麽的人才能剝開這層繭。
  他的恨連同著他的愛都那麽逼仄,狹隘。愛的時候是獨占的,是征服的,是狂風席卷式的,隨即而生的恨亦是如此,到最後,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愛的是誰,他恨的到底是她還是他自己?
  有些時候,我們總是愛問那些困在網裏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她)怎麽你了,讓你這麽刻骨銘心的?”別問他們為什麽了,因為連他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愛,沒有理由。
  恨,亦沒有理由。
  因為執迷所以不悟。
  別問他為什麽隔了五年都不去找她,更別問他為什麽要過了三年才想起要追問她的下落,一個人過不了自己那一關,他找到了又如何?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可是等他真正找到了,他發現現實把他摧毀地更徹底。在他的記憶裏,他是蘇紫生命裏的帝釋天龍,她淡淡地隱匿在他身後,是一場力量懸殊的相思,可等到他知道她結婚的時候,他才發現什麽時候這場戰爭已經輸贏易主,他終於把自己的一腔遲到的癡情演成了連自己也不相信的笑話。與其說他不敢麵對的是蘇紫,不如說是他不敢麵對自己,可笑的自尊。
  別問他為什麽不去搶?這個問題不會出現在任之信的腦海裏。他那麽一個驕傲的人,即使連愛也愛得那麽隱秘,隱秘到要失去了以後才知道,你叫他如何去搶?匍匐在蘇紫的腳下,求她回來?又或是用種種手段脅迫她回到他身邊?那是小說裏才會出現的橋段。
  在現實的章節裏,他的不甘隻化成了一個字,那就是等。他不會低聲下氣到去索去求去搶去要,他的自尊不允許,他的驕傲不允許,他與身俱來的尊貴不允許,即使是當初,他也沒有想過要靠這樣的手段去贏得蘇紫。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生來就習慣了隻伸手隻張嘴,連俯拾都嫌下作,他們這樣的人又怎麽會上演癡情纏綿的戲碼呢?
  當然,他們這樣的人,自信總是顯得那麽可笑。比如說任之信篤信蘇紫會回頭。他怎麽會如此篤定呢?他的自信從哪裏來的?非常可笑,可笑到無理可循,可偏偏現實又會應證他們的篤定。
  所以他才會咄咄逼人,因為他以為靠自信便可贏回這一局,他以為靠等就能等到春暖花開,但一子錯,滿盤皆輸。
  任之信,終究還是錯看了蘇紫。
  她不是堤上絮,不是菟絲花,不是籠中鳥。她即使在人生最絕望的時候都沒有想過回頭,她跌下去,然後自己掙紮著爬起來,一路向前走,決絕得不允許自己回頭。她當然會結婚,不管是解脫還是逃遁,不管是催眠還是麻醉,她終究不會回頭看他一眼的。
  他的空等,成就了蘇紫的跋涉。
  他的懦弱,成就了蘇紫的堅強。
  他的不甘不願,成就了蘇紫的願賭服輸。
  他的執迷不悟,成就了蘇紫的海闊天空。
  這段往事,蘇紫一飲而盡,是瓊漿也好,是鳩毒也罷,她認了,但任之信卻不,他沿著杯沿,一口一口,一滴一滴,任它在喉嚨處盤旋,緩緩滑入,即使是瓊漿早就蒸發殆盡,即使是鳩毒早已毒漫全身,他死也死得如此不幹脆,被往事一刀刀割著,猶如淩遲。
  如今想通了這一切,任之信,你還有什麽立場,還有什麽資格,去追問一個為什麽,你還用什麽身份,還能用什麽理由,去索要一個解釋?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奇怪的心和思想沒有人懂。有誰知道,愈清醒反而愈痛苦,愈痛苦反而愈幸福?真實是什麽?最深沉的愛是最大的孤獨。
  任之信,他不知道是該痛苦還是該慶幸,他的孤獨和他的愛一樣,成為一種奇異的合體,交雜著在他的體內肆意生長,蔓延,衍生成一種癮,一種毒,貫穿全身,無藥可解。
  你的愛,開始的那麽清冷,進行的那麽自持,結果到結束以後才爆發成洪流,一發不可收拾,最後隻能一個人下完這盤殘局。主角已然離場,這局棋,你還要下到什麽時候?
  他的後知後覺,他的隱忍不發,他的驕傲和自信,終於讓黑白二子,成為一場哀涼的對峙,讓每一顆棋子都深深嵌進棋盤,孤獨自成一隅,再無翻盤的可能。

  清醒紀
  蘇紫坐在回A城的火車上,她看著窗外,一幕幕倒退的風景從眼前掠過,恍若隔世。
  1968年,柬埔寨。一座古老的廟宇裏,一位小和尚看著一個奇怪的遊客。他在斑斕破舊的石柱上找到一個小圓洞,深情的看著。憂傷的大提琴聲響起,他把嘴伏在上麵,輕輕的自語。他走了,留下一個填著帶有青草泥土的洞口。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在電影的最後打出一行字幕:那個時代已經過去,關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屬於蘇紫與任之信的那段花樣年華已經過去,關於這段花樣年華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可是在最後,任之信還是沒有勇氣說出那句:“如果多一張船票,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
  他終於什麽都沒說,他的來勢洶洶,他的處心積慮,他的漫長等待,到頭來,不過隻是一個照麵,然後連再見都說不出口。
  他終究還是沒能理直氣壯地說出那一句:“蘇紫,留下來,回到我身邊。”
  從球場回市區的路上,蘇紫覺得仿若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沉默地對峙。她是斷然不會回頭了,可這麽一轉身,他還在那裏。她越發覺得自己的這一趟旅行更像是一次祭奠之旅。她把記憶還給他,把過去留給他,把曾經留給他,從此再無旁鶩,孑然上路。
  她還記得,她下了車,關上車門的時候,對他說了一聲:“再見。”
  再見,再也不見。永不永不再見。
  她關上車門,轉身走了。在她的身後,他的車一動不動,她不知道他在車裏又是怎樣一番感受,她徑直朝前走,上了天橋,下了天橋,瞬間便被人群淹沒。
  《甜蜜蜜》裏的那一幕並沒有出現,喇叭聲並沒有響起,而蘇紫的背影很快匯入芸芸眾生,再也分辨不出。
  她的離開與他的不留,更像是現實裏的一段戲碼,沒有戲劇化的起承轉合,抑揚頓挫,隻是一曲聲調漸弱的離歌,咿咿唔唔,荒腔走板,不知不覺就到了尾聲,這個尾音拖得太長,長到所有人都以為隻是一個轉折,但它真的就是結束了,再也沒有聲音,命運再開一局,卻再也不是任之信與蘇紫的那段戲了。
  任之信被車後的喇叭聲淹沒,他木然地看著前方的天橋,視線卻沒有焦點。許久許久,可能眼睛有些乏了,他眨了眨眼,一滴液體掉在了方向盤上,濺出一朵花,他回頭看了看身旁的座位,殘餘的溫度早蒸發殆盡, 一枚鑰匙孤零零地躺在坐椅上,冰冷地沒有溫度。
  他把車調了頭,轉身沒入滾滾車流,跟著人們行駛的方向隨波逐流。
  從C城到A城,坐火車需要12個小時。一個黑夜的時間,足以讓蘇紫清醒。
  她記得饒小舒結婚之後跟她有過一次聊天。
  饒小舒說:“我推薦你看安妮寶貝的《清醒紀》。任何人都會成長,當初寂寞熱烈獨行的安妮也會為人妻為人母,她的文字跟她的人一樣,都是從沉淪到清醒的過程。”
  蘇紫最後還是沒去看那本書,但卻記住了這個名字。
  每個人隨時會醉,也隨時會醒。
  五年前的任之信,是花樣年華的一場劫;五年後的任之信,卻成為吳哥窟的一個樹洞。命運玄妙,蘇紫終於明白為何放下。
  知非即舍。佛在2500年前扔下這句話,蘇紫在她28歲這一年,終於頓悟。
  就象張愛玲在《金鎖記》的開頭說的:
  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應該是銅錢大的一人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紙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後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點淒涼。
  想起一個單詞“Hold in”,昨日承擔不起今日的重量,於是會模糊,會扭曲,會淡去,會遺忘。
  蘇紫覺得自己這幾年來的執著,有些不明所以。
  她想起那一晚,她接到倪真的電話,那是三年前的一個夜晚。
  “聽說任之信離婚了。”
  “是嗎?”她的語氣平靜如常,倪真在電話那旁鬆了一口氣,真以為她前塵往事,她真的放下了。她的確是這麽想的,兩年了,她果真真的沒有回過頭,決絕地把自己逼在角落,自閉而又倔強地活著,她想,即使讓她知道也無妨了。
  這個消息倪真隻說了一半,河馬在政府單位上班,回來說的又是另外一個版本。
  “任市長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居然說離婚就離婚了。我們局的頭頭都在說他是白眼狼,看來他是不想混了。”
  “還沒見過哪個搞政治的像他這麽放肆的,現在雖然看起來是他在當權,但上麵的領導說最多任期一滿,他就……”河馬的手心一翻,做了一個刀切的手勢,含義不言而喻。
  河馬當然不知道蘇紫跟任之信的事,滔滔不絕地當八卦講,隻有倪真聽出了別的滋味,她擔心著怕是任之信存了別的心思,比如真的是為了蘇紫。
  於是,她才打了那個電話,聽著蘇紫口氣冷淡,才又放下心來,覺得自己真是多慮了。
  蘇紫當時還坐在電腦前,她正在跟一個顧家明的人聊天。
  她看著電腦屏幕,漸漸地眼前現出白花花的一片,她起身,端著杯子走了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膝蓋撞在了門框上,磨破了點皮,她繼續走,這個時候已經快淩晨12點了。她拿了袋咖啡,倒在杯子,走到飲水機旁邊,倒滿了水,卻發現咖啡粉末並沒有化開,一摸,全是冷的。
  她又把杯子裏的水倒掉,洗幹淨,再放了一袋速溶咖啡,飲水機的燈是亮著的,但這一次她又接的是冷水。
  終於,她忍不住了。
  這個時候,才放聲大哭起來。
  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為誰而哭,為什麽而哭,像一次遲到許久的洗禮,更像一次姍姍而來的訣別,許久許久之後,她才止住了眼淚,沙啞著嗓子跟電腦那端的顧家明說:“我們結婚吧!”

  知非即舍
  蘇紫記得她與顧家明領完結婚證出來,他把手伸過來,蘇紫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裏。
  顧家明的手跟任之信的手截然不同,他的手掌厚實,還有厚厚的手繭,不似任之信,修長,尊貴,不食人間煙火。
  剛結婚的時候,蘇紫對顧家明說,我十指不沾陽春水。他真的沒叫她下過廚房。她是心有餘悸,總怕舊日重現,以前她那麽心甘情願下庖廚,真以為賢惠便是美德,美德便能長相守。這一次,她突然來了小性子,以前沒使過的招都用在了顧家明身上。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他係著圍裙在廚房裏熱火朝天地忙著,他跟她吹噓自己會烹飪,端出來的飯菜卻慘不忍睹,蘇紫眼也不眨地咽下去,漸漸地,竟真有幾分味道。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紫才陪著他一起下廚房,她拿著鍋鏟,一邊翻炒:“家明,快,幫我剝兩棵蒜。”“盤子,盤子,快把盤子遞給我。”
  有時候他們也請朋友到家裏吃飯,朋友看著他們兩個人在廚房裏的情景,看得一陣眼熱,神仙眷侶的綽號就此傳了出去。
  一開始,他吻她的時候,她很自然地把頭別開,她也不敢閉著眼睛,怕一閉上眼睛,記憶和現實就混淆不清。
  尤其是做愛的時候,她一直緊咬著嘴唇,身體跟思想總會在這個時候背道而馳,她明明是快樂的,卻害怕脫口而出的卻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於是她隻是用牙齒咬著嘴唇,強迫自己不要發出聲音。
  再後來,她的脾氣漸漸收斂了,每一次她想發火的時候,都會停頓幾秒,因為生怕嘴唇裏冒出來的又是那三個字,她害怕,反而隱忍。漸漸地把心裏那塊洞逼成一塊厚厚的老繭,旁人觸不得,她也不敢去觸。
  她小心翼翼地遵循著婚姻的戒條,本本分分地做著別人的妻,以為便是歲月靜好。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自己對不起顧家明,覺得自己配不上他,是啊,她連心都是殘缺的,她怎麽跟他長相守呢,連呼吸裏都帶著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有一次,顧家明半夜被她的夢囈驚醒,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問她:“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做夢了?”
  蘇紫全無印象。
  “我聽著你好象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蘇紫差點打翻鹹豆漿的杯子。
  “以後晚上少看點電視劇,晚上老是說夢話。”顧家明收拾好飯桌,好心地提醒。
  再後來,她便是戰戰兢兢地做著別人的妻,生怕再錯念名字。
  真真奇怪,這樣的婚姻居然也能維持三年,坦白地講,他對她可謂仁至義盡。蘇紫自己都覺得慚愧。
  記憶隻是生活的一部分,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記憶更是微不足道。蘇紫即使依舊固執地讓自己被記憶捆綁著,但卻無法逃離生活本身。
  拋開記憶的枷鎖,連蘇紫都不敢說自己不幸福。
  她有什麽可以抱怨的呢?她依舊在這家報社工作,混了幾年,居然也成了三朝元老,地位在那,能力在那,再無生活之憂,談不上壓力,自然心情也愜意起來。
  顧家明與她,更是默契地不像話。她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即使跟任之信,她都沒有這麽強烈的“他知道她”這樣的感覺。
  有一次,顧家明約了朋友一起在外麵吃飯,蘇紫下班晚了,晚了半小時趕過去,在電話裏朋友給她指路,路盲的她見著朋友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你真是我的人肉GPS啊!”
  朋友詫異地指了指顧家明,然後大笑:“他剛剛說的也是這句話,你們真不愧是兩口子啊!”
  當然,也不全是豔羨的目光。倪真聽說蘇紫結婚的時候,她在電話裏大叫一聲:“蘇紫你瘋了?”在她看來,蘇紫更像是從一個刑場奔赴另一個刑場。婚姻,對蘇紫而言不是修得正果,而是逃避與遁世。她把頭埋進沙堆,以為從此現世安慰。
  倪真見到蘇紫跟顧家明在一起的時候,原本想說的話又一句句咽了下去。
  蘇紫興奮地拉著倪真談東拉西,帶著她去吃A城的小吃,顧家明拿著相機跟在後麵,一路上半句怨言都沒有。到是倪真忍不住了:“你快過來吧,別拍了。”
  顧家明笑了笑:“你們吃就好了。”然後再從旁邊的店裏買了碗粉過來端到倪真麵前:“這也是A城的名小吃,你也嚐嚐。”倪真有些吃驚,覺得這個男人的體貼周到到了細如毫發的地步,對倪真如此,不過隻是愛屋及烏罷了。
  後來倪真問她:“顧家明是不是都這樣?”
  蘇紫不以為然:“是啊,典型的事媽兒。”
  晚上蘇紫給倪真鋪床,“顧家明,我們家被子放在哪裏的啊?”
  “顧家明,我記得還有一個滅蚊器呢?”
  “顧家明,上次買的毛巾你放哪了?”
  倪真看的一陣唏噓,心漸漸偏向了顧家明。蘇紫渾然不覺自己身在福中。
  倪真一走,蘇紫便忘了照片這擋事,還是顧家明傳給倪真,一來二去,倪真才大膽起來:“你看上蘇紫哪點了?”
  “你不覺得她粗線條得很可愛嗎?”
  “粗線條可能是性格,但也有可能是別的,你沒想過,一個人如果心不在你身上,她自然看不到那些細膩的東西。”
  片刻,顧家明才打過來一串字符:“我願意等。因為她值得。”
  到此刻,倪真才真真放下心來。
  就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蘇紫和顧家明就這麽不慍不火地過了三年。
  三年,三年以來,她還是怕,她還是擔心,那個隨時會從心髒黑洞裏跳出的名字。
  她還是會走神,還是會想念,還是會在想到的時候胸口一陣悶痛。
  所以,她去了C城。
  所以,她拿了那把鑰匙。
  所以,她還是見著了他。
  所以,她向他把過去娓娓道出。
  最後,她離開了。
  這是蘇紫自己的禪,欲舍先得,欲去先留,她必要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的青春是一曲惆悵的挽歌,她的愛情是副山水畫上橫生枝節的皴法,筆墨淩亂,全無章法,敗到不能再敗,隻能另起一局。
  火車是淩晨6點到的A城,蘇紫一出站口,便看見了顧家明。
  她突然走快了兩步,走到他的身邊。
  顧家明的眼睛裏滿是紅絲,伸手接過了蘇紫的行李,接著又把她摟在了他懷裏。
  蘇紫有些詫異,顧家明從未在公共場合對她有過任何親密的舉動,如今這個擁抱,讓她有些發愣。
  “你幹嘛呀?”她掙紮了一下。
  顧家明貪婪地呼吸著蘇紫發間的味道,悶悶地說了一句:“我怕你不回來了。”
  蘇紫沒聽清,“什麽?”
  顧家明卻再也沒有說了,越摟越緊。蘇紫才漸漸回味出那句話來,眼圈一熱,她的手拍了拍顧家明的背,旁人看過去,誰說他們不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

  我遇到了,所以要珍惜
  蘇紫的心不在顧家明身上,他一早就知道。
  說真的,顧家明一開始並沒有在意。他在生意場上打滾了這麽多年,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對於愛情,他從來不做奢望。
  當然,他不是沒有過。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初,他跟蘇紫說,他隻交過一個女朋友。後來分手了,那女人在他麵前自殺了三次。蘇紫不信,他也不再解釋。但他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誰沒有什麽前塵過往呢?當年的他年輕氣盛,他還記得熱戀的感覺,混身上下都充滿了勁兒,他從女朋友的家的陽台翻出去,大清早地碰見了她的父親,被她爸爸拿著苕帚追著打,第二天,他頂著一臉的青紫去見她。誰說又不熱烈呢?
  再後來,他才覺得不適合,她的偏執漸漸展露,她不允許他給別的女孩拍照,甚至連說話都不允許,她想要什麽他必須去做什麽,否則就是歇斯底裏的哭鬧。
  漸漸地疲了心,愛情就在這種互相折磨中消失殆盡,後來他跟她說分手。她等他一走,轉身吞了十多片安眠藥。那是第一次,他把她交給她父親,去了遠方。
  第二次,她打來電話,無比得意地說:“顧家明,我結婚了。”他的心裏再也沒有任何漣漪,過去了就過去了。卻不知道她在新婚當天晚上給他打的電話,掛了電話她又在浴室裏拿刀片往自己的手腕上割。
  最後一次,她竟千山萬水而來,就是在他麵前,隻說了一句話:“要死,我也要死在你麵前!”
  她並沒有死,住了一個多月醫院,醒來後便再也不記得顧家明是誰。
  顧家明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談過戀愛,直到遇到蘇紫。從24歲到32歲,他的生活裏隻有工作,工作,從一個城市遷徙到另一個城市,再也沒有想過愛情這碼事。這的確是一個讓人心悸的字眼。
  他跟蘇紫,也不算是戀愛。兩個人像談工作一樣安排著結婚之後的細節。
  “我喜歡晚上工作,不太習慣有人打擾。”
  “那佻就在書房好了,你工作的時候我不會打擾到你。”
  “我不會做飯。”
  “沒關係,有阿姨,實在不行我自己也會做。”
  論到他談條件,
  “我不喜歡女人大吵大鬧,歇斯底裏。”
  “嗯,不會。”
  “有什麽事情好好說,不要鬧意氣,耍性子。”
  “嗯,不會。"
  “記得說話之前,不要讓話從肚子裏出來,而是要從腦子裏出來,不要說傷害對方的話。”
  “嗯,嗯。”
  ……
  誰說婚姻不是開公司,兩個人談妥條件,各自留出底線,竟也可以過得順風順水。我們常常以愛情的名義去做些反其道而行之的事情,遠遠不如用點心去經營婚姻這個公司。
  當然,這隻是顧家明的想法。
  漸漸地,他也覺得這個想法有些荒謬。
  他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蘇紫成為他的一種習慣,有些超脫他之前設想的局麵。
  等到耐心用盡的時候,他也會發牢騷,想不明白為何她身在其中卻心不在焉。
  發完了牢騷,他又繼續更換一節新的電池,電池的名字叫耐性,一節又一節,他們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三年。
  關於蘇紫去C城的事情,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這絕對不隻是參加倪真婚禮那麽簡單。
  他沒有攔,沒有勸,真的就讓她去了。
  這未嚐不是一種賭博。
  賭贏了,他可以得到一個完整的蘇紫。
  賭輸了,他連一個心不在焉的蘇紫也會失去。
  至於結果,他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在過去的一個星期裏,他不是沒有想過給她打一個電話,但終於還是忍住了。他不能去想象此刻身在C城的蘇紫在做什麽,跟什麽人在一起,又在想些什麽。他無法去堅持這樣的假設,因為太殘忍。
  就是這樣的,一開始也不過隻是好感,時間是劑毒藥,一點點地把蘇紫這個名字滲透進他的生命,他才發現,當他決定放手去賭的時候,他已經輸不起了。
  他也想象過,當她回來的時候,對他說:“顧家明,我們離婚吧!”
  僅僅隻是想象,他已經有了五髒俱焚的感覺。
  然後又安慰自己,不,不會的,蘇紫不會的。但連他自己都沒有底氣。
  他像是在黑暗中跟一個看不見的對手激戰,他不知道對方的底牌,更不知道對方是何來路,一味地廝殺,拚搏,最後覺得整片黑暗都是他的敵人。他終於力乏倒地。
  他所依傍的不過是隻是三年的朝夕相處,依蘇紫的性子,她不見得會有片刻的留念。他一早看中不正是她的倔強和堅強嗎?她是不會心軟的,不管是對過去還是對現在。
  直到他在出站口見著蘇紫,他看著她在看見他的第一眼,直覺的往前走快了幾步,這個小動作讓他的心瞬間就塌實了。
  “坐火車很累吧?”
  “恩。”她把行李交到他手上,跟著他去停車場。
  “為什麽不坐飛機回來?”
  “坐火車挺好的,可以想清楚很多事情。”
  “想清楚什麽了?”他一語雙關地問。
  蘇紫看著天光已經放亮,突然伸了伸懶腰:“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誰說不是呢?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蘇紫坐在沙發上剝核桃,新鮮上市的核桃包裹著一層薄薄的皮,一撕開才露出潔白的真身。她放一顆在嘴裏,才發現顧家明一直看著她,“幹嘛?”
  顧家明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蘇紫從C城回來以後,顧家明都是這樣,常常動不動就盯著她看,什麽也不說,隻是微笑。
  她大概知道原因,卻不點破。說不說已經不重要了,對於蘇紫而言,她在意的隻是當下。
  她低頭剝核桃,剝完了一堆放在碟子裏遞給顧家明,顧家明很自然地把嘴巴張開,蘇紫挑了一顆放進他嘴裏,兩個人也沒有說話,電視裏正在放著一檔綜藝節目,觀眾笑的時候,他們也跟著笑,跟俗世夫妻沒有兩樣。
  我所理解的浪漫永遠是一種感覺:在距離裏存活,在接近時消亡。
  我心目中的好人生,應該是有距離的接觸,有餘地的想象,有尺度的跟隨。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不是嗎?
  直到很久之後,顧家明才對蘇紫說:“你是一個讓人心疼的孩子,我知道,即使沒有我,你依舊會過得很好,你還是會找到屬於你的幸福。但我遇到你了,我們在一起了,我沒有打算放棄,從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我唯一能做的隻有珍惜。”
  這是顧家明對蘇紫說過的最動人的情話。他沒有跟她說我愛你,更沒有說什麽天長地久海誓山盟的承諾。他隻是說,我遇到了,所以要珍惜。
  不是誰都有耐心去等一個人把心找回來,更不是誰都有勇氣去賭對方是否會回頭,蘇紫終於明白,她的婚姻並不是愛情的衣冠塚,或許隻是一個序。
  何時,忘卻能越過記憶之上。
  柔情能越過寂寞之上,
  信與堅,越過謊言與懦弱,
  歲月越過罔罔日子,
  而生之狂歡,越過宿命之上,
  何時。

  中秋獨立番外:那時明月
  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
  她一直羞低著頭
  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
  他沒有勇氣接近
  她調轉身,走了字幕:那時明月
  蘇紫再次碰見唐潔已是大學畢業六、七年以後了。
  她上飛機才發現一直站在機艙門口微笑著說: “您好!”的乘務長似曾相識。
  “你是?”蘇紫在記憶裏搜索著一張張麵孔,卻始終沒有找到對應的名字。
  “蘇紫。”還是對方先叫出了她的名字,沒有遲疑,沒有疑問,她一眼就認出了她。
  “唐潔?”美麗的乘務長點頭微笑,還好,蘇紫的記憶還沒有遲鈍到讓自己難堪的地步。
  係上安全帶後,蘇紫的目光不自覺地搜索著熟悉的身影。
  “去A城出差?”唐潔的聲音從蘇紫的身後傳來。
  “哦,不,是回家。”蘇紫笑了笑。
  “恩,對的,快中秋了。”
  蘇紫還沒來得及回應,唐潔突然轉過身,朝機務室的方向走去,“不好意思,我現在在工作。下機後。我再跟你聯係。”
  機場旁邊的星巴克,依舊有著三三兩兩的客人。唐潔和蘇紫坐在角落的沙發上,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換下製服。
  “一個上?”蘇紫喝了—口摩卡,味道醇厚,不似黑咖啡那麽純粹。
  唐潔點了點頭,神情沒有絲毫異樣。我們沿著各自的軌跡,成長,跌倒,然後成熟,最後修煉成精。如今的唐潔美得更像是一副華麗的油畫,卻不似當初那麽清澈裏見驚豔的水墨。
  “前兩年在維珍航空,後來又去了卡塔爾,現在覺得有些累了,才回到國內航空公司,之前還跑國際,現在都改飛小線路,人不那麽累了。”
  三言兩語交代現狀,舊友重逢連話題都那麽平庸,無外乎,你現在如何,結婚了沒,生子了麽,非常乏味。
  片刻的冷場,蘇紫有些尷尬。她跟她原本就沒到相互探詢隱私的地步,如今隔著千山萬水般的時間隔膜,她再也沒有勇氣更沒有興趣去探詢另一個人的過住。她很早之前就過了好奇的年紀。蘇紫坐直了身體,準備醞釀如何收場的言話時,唐潔突然說了一句話。
  “十年前,我認識王可斐的時候,剛好也是一個中秋。”
  時間對於有些人來說,是用來遺忘的,但對於唐潔而言,時間像大樹的樹輪,每過一圈,她便記得越清楚,記憶便越深刻。
  時間更經不起推敲,一番精雕細琢,隻會讓人覺得更加殘忍。比如說,原來唐潔與王可斐的故事竟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年,多像一句宿命的讖語。
  那一年的中秋特別早,暑假還沒結束,中秋就來了。唐潔剛讀完預科課程,正在忐忑不安的心情裏等待著預科考試的成績,這決定了她未來四年的專業,如果成績理想她會如願就讀自己喜歡的工商管理係,如果成績太差,她隻能被分到冷門的專業。
  當她提著月餅禮盒按照同學提供的地址和門牌站到王可斐家的大門後時,還沒敲門,她的手心全是一片冷汗。
  “你要是太擔心,就去問問成績嘛,剛好是中秋,送兩盒月餅,老師也不會把你趕出來。”
  “你要是不去,被別的同學搶先了,說不定就把你擠下來了。”
  “你最好去問問自己的英語成績,你要是其他科成績沒問題,萬一英語掛了,怎麽辦?聽說這次負責英語評卷的是王教授。”
  “去問問又不會少塊肉,而且你長那麽漂亮,說不定王教授一喜歡,就把c打成了A呢!”
  ……
  直到她站在了門口,手裏還提著月餅,她依舊沒有停止過思想鬥爭,她需要不斷回想朋友和同學的話,才能給自己點決心,否則她真想把月餅放在門口轉身就走。
  走後門送禮的事情,與她是第一次,實在是一次不太舒服的體驗。
  “同學,你還要站多久?”門突然開了,王可斐穿著一身家居服看著一直局促不安的女生。
  從她在單元門口按下他家的房門號,他已經知道有人來找他了。
  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敲門,從門孔裏望過去,便知道定是哪個來走後門的學生。對這些學生,王可斐見怪不怪了,他從來不會給他們臉色看,雖然內心而言,他對這樣的風氣很是反感,但對於這些學生,他恨不起來。
  “進來吧,要不等會這棟樓所有人都知道我把一個女同學關在門外,不讓她進門了。”
  唐潔有些受寵若驚,等她緊張地接過王可斐遞過來的水杯,坐在沙發上後,才敢用餘光打量著這位全校最風流倜儻的副教授。
  “你哪個係的?”
  “還沒有,我是預科一班的。”
  “哦,來問成績?”
  唐潔點點頭,不知道是難堪還是覺得幸運,他沒有挑難,也沒有跟她打哈哈,她自然也略去了那些寒暄的客氣話,比如說王教授好,今天是中秋,我是某某班的某某某,對你仰慕已久,今天特地帶了點月餅來著望你,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這些話,唐潔自己都覺得虛偽,還好,王可斐沒給她發揮虛偽的空間,問完了以後就去了書房。
  過了一會,他走了出來:“學號是多少?”
  唐潔報了學號,緊張地再也不敢出聲。
  “成績一般,剛剛及格。”
  她呼出一口長氣,要不是還在這屋裏,她真想跳起來大喊三聲萬歲。
  王可斐頗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的小女生,純得好象不受汙染的花,什麽表情都寫在臉上,他突然覺得自己也被她臉上刻意壓製卻忍不住流露出的輕鬆和歡喜打動。
  當她準備告辭離開的時候,突然聽到房間裏傳出哭聲。
  王可斐也聽見了,臉色一變,轉身進了房間。唐潔原本想跟著一起去看看,又覺得造次,現在離開又有些不妥,隻好尷尬地站在原地。
  房間裏的哭聲越來越大,似乎沒有停歇的盡頭。唐潔終於忍不住還是走到了房間門口。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小孩的房間,她隻看見王可斐的背影,他跪在床邊,一直拍著孩子,“乖了,乖了,不哭,不哭,爸爸帶你去找媽媽,好不好?”
  小孩的聲音並沒有被他的安慰所打動,反而越演越烈,唐潔看著他笨拙的動作,很想走過去告訴他: “哄小孩不是這樣的。”
  她就這麽站在房間門口,走也不是,說話也不是,終於,王可斐想起了她的存在轉頭一看,發現她原來就站在房間門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有些尷尬地站起身來, “不好意思,我先送你出去。”
  他剛離開床邊,孩子立刻又哭得更大聲了,聲音已經沙啞,誰也經不住這麽持久地嚎啕。
  他又轉向孩子,臉色已經有些抓狂,不自覺地揚起手,唐潔嚇了一跳,連忙走進去,“王老師!”
  她連忙走到孩子的床邊,小孩突然見到陌生人,瞬間止住了哭泣,瞪大著眼睛,隻是還保持著大哭時的表情。
  “不好意思,這小孩子太不省心了。”他揚起的手放了下來。
  唐潔這才注意到小孩臉上有不自然的潮紅,一開始她以為是哭紅的,後來又覺得不對,連耳朵都是紅的,伸出手一摸,被燙得縮回了手。
  “王老師,她好象發燒了。”
  校醫院,唐潔坐在走廊上的長椅上,等著皮試結果。
  在此之前的幾分鍾,她看見王可斐手忙腳亂地抱著孩子就往外衝,實在忍不住,才順手在房間裏拿了孩子的外套和衣服,順手關上了房間的燈,跟著他們一路到了醫院。
  “謝謝你。”
  “不用。”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唐潔。”
  直到若幹年後,唐潔依舊清楚地記得她見到王可斐的第一次。
  這不是她想象中的教授的模樣。他那麽平易近人,又那麽狼狽尷尬。那一年的中秋,他跟她一起坐在醫院的長椅上,他的孩子在病床上沉沉地睡著。
  那一天,月亮應該很圓很亮,她沒有看見。她隻看見王可斐的側臉,線條堅硬,下巴還有青色的胡茬,他的眼睛遮擋在鏡片之下,神情是那麽的疲憊。那一瞬間,她的心被某種鈍器輕輕地撞了一下,她一定沒有預料到,故事的開局竟始於那年明月。
  那是唐潔眼裏的王可斐,於是當新學期開學的時候,她看著講台上侃侃而談的王可斐,便多了一種想象。
  她開始從他光潔的下巴開始想象,想象坐在醫院長椅上的他,下巴是一片粗糙的青灰色;接著是他的嘴唇,她總會想起他緊抿嘴唇彎曲成一條淺淺的弧線;最後才是他的眼睛,講台上的他眼神裏沒有別人,鏡片泛著不知名的光,讓人望而生畏,但另一個他卻不是這樣的,他的眼神疲憊,深邃,帶著一股從曠古而來的滄桑,瞬間席卷心靈;下巴,嘴巴,眼睛,鼻梁,蜿蜒成一副圖畫,圖畫裏的那個男人,是他,又不是他。
  唐潔在心裏描摹著這樣一副畫,一次,又一次,若幹次,上百次,她甚至可以閉上眼睛就能刷刷幾筆完成對線條的勾勒,一橫,一豎,像毛筆一樣從心髒上方劃過,帶著超乎尋常的力量烙上烙印。
  這是一個老會的故事,像青春期少女的一次狂想。我們總會對這樣的男人產生異乎尋常的好感,由敬佩而生親近,由親近而生愛慕,由愛慕而生癡纏,但更多的結局是無疾而終。這些隱秘的心事,像潛伏在青春期少女血液裏的病毒,發作的時候覺得天地之大,容身之所不過隻是他一個人而已。但總是會過去的,一年,兩年,若幹年,等你們戀愛,結婚,回過頭去看,更像是南柯一夢。
  或許你在街上碰見了他,你芳華正茂,他卻尤顯老態,中年男人的不堪、拘謹、市井、俗氣在你眼裏一覽無遺,你差點認不出他來,擦身而過之後,才引來一陣唏噓。事後想起,真該慶幸當年的自己不夠勇氣,否則情何以堪?
  又或許,你們再一次相會,能籌交錯,你看著他,年華不再,鋒芒盡退,但自有一番氣質與風骨,你終於笑吟吟地開口:“老師,當年我曾迷戀過你。”此時聽來,真是一句恰到好處的恭維,無人去深究話真話假,老師的耳根有些微紅,不知是酒染紅的還是被話醉的,他舉起酒杯,看你的眼光多了一份親近。當筵席散去,你在十字路口跟他揮手,向作別一個很久很久不曾做過的夢,從此以後他隻是你的老師,在你的心裏,隻有尊重,提起他的名字,連漣漪都不曾泛起。
  應該是這樣的吧?假設我們的唐潔跟這些絕大多數的青春少女一樣,她的人生是否就此不同?
  但人生哪裏經得起假設,猶如一場蝴蝶效應,她都不知究竟是哪裏才算是節點?什麽時候愛上的?什麽時候癡迷的?什麽時候念念不忘的?又是什麽時候奮起直追的?真的,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她每天都會給王可斐寫一封郵件。學校給每位老師都設了一個電子郵箱,她不知道他會不會看,但依舊寫,每天寫,不管他回不回。
  信的開頭,總是一如既往
  “DEAR WANG”非常引人遐想,卻又讓人指不出不是來。
  DEAR WANG:
  你知道趙學而嗎?那日看TVB的《皆大歡喜》,那個站在謝天華身旁的女子。想必你定是不會看這些三流電視劇的了,但趙學而,終究是不一樣的。偶日打開收音機,不知誰放起了多年前她與王傑那首《誰明浪子心》“可惜每次遇上熱愛,沒法使我感覺我終於遇上幸福……”今生的華彩算是早被蹉跎終結,可想起當年的那首歌,仍然忍不住唏噓。
  DEAR WANG:
  你會抽煙吧?
  寢室的女生那日在討論,一支煙,對於女人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
  她們還是介意男人眼光的。我不會,但卻羨慕那些抽煙的女人,想起便覺得美,一種寂寞的絕美。
  煙草起初是植物,後來被人摘下來,死了。現在,身子裏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的第一個生命是青綠的,第二個生命是焦黃的,第三個生命是暗紅的。女人起初是植物,後來感情被人傷了,心死了。現在,身子裏通過紅隱隱的又一段愛情,又活過來了。然而,分離才是永恒,女人愛並痛著,也快心如死灰了。女人的第一段愛情是青綠的,第二段愛情是焦黃的,第三段愛情是暗紅的。
  女人與香煙,香煙與愛情,總歸是相似的。
  她把日記寫成郵件,一封一封.全是一片少女心思。
  這些字帶著些許矯情,卻有股說不出的嫵媚,隱隱暗含著挑逗與誘惑。她的落款隻有一個宇母----J。
  誰能想到呢?他那麽多學生,看起來更像是一場惡作劇,但誰又有那麽多心思去搞這樣一出惡作劇,沒有出現的主角勾引,戲還沒開場,就被桃起了好奇。
  雖然這樣的揣度有失偏頗,她不是這樣想的,她隻是單純地寫著,想著什麽寫什麽,少女的媚態,輾轉心思躍然於上,她想,他看著,即使不知道她是誰,但自己最想說的話,最想與人分享的隱秘告訴了他,便就完全了,絲毫沒覺出字裏行間的隱藏的誘惑與暗語。
  再後來便是那次掀然大波,對於王可斐這樣的人,她有一種罕見的孤勇,她在紙條上寫著“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落款依舊是一個字母----J。她從座位走向講台,遞給他.然聲轉身,在眾目睽暌之下完成告白的儀式。
  那一刻,她的心鎮定無比,渾然不覺這是一幕怎樣的驚濤駭浪,更不知他和她,以後將如何自處?她覺得這像是一種儀式。對有些人而言,愛就是愛,但對唐潔不是,對她而言,愛情更像是一種宗教,她如此出格的告白更像是一次宗教的形式。她虔誠無比,雙手合十,根本無視周遭詫異的目光。
  她看著他的臉瞬間變得通紅,不知是惱怒還是震驚,接著匆匆結束,拂手而去。
  頃刻,她便被周圍的目光包圍,好奇心旺盛的甚至出言調侃:
  “真是看不出來啊!”
  “瓊瑤小說看多了吧?”
  “這也太開放了吧?大庭廣眾的交情書……”
  唐潔不為所動,她收拾了一下書桌,轉身離開,蘇紫的感覺沒錯,那個時候的她,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不可侵犯的光芒,神聖而又不容人褻瀆的光芒。
  接下來,便是滿城風雨。她身處風暴的中央,反而相安無事,任風動,任幡動,唯心不動。
  班主任找她談話。
  “唐潔,告訴我,這隻是你開的玩笑對吧?”
  她搖頭。
  “你不要告訴我,你真的……”
  她笑了笑,無比真誠的點了點頭。
  班主任搖頭歎息,侃侃而談,無外乎師道,學道,為人之道,情愛,道德,規矩,約束諸如此類。
  唐潔打斷他的話: “老師,我已經成年了。”
  “但你依舊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難道學生就不容易愛上別人嗎?”
  “但你愛的對象有問趣。”
  “愛一個人有錯嗎?老師,難道你沒有愛過嗎?”
  班主任被她反問的一身冷汗,此時的唐潔是愛情的衛道士,在她的邏輯裏愛便是愛了,說了便是說了,告白了便是告白了,與旁人無關,與製度無關,與影響無關,甚至與道德廉恥更無關。
  事情的處理結果很快下來了,唐潔沒錯,王可斐沒錯,但學校很快讓別的老師代了王可斐的課,至少在課堂上他與她沒有任何可以接觸的機會了。
  這一招真真是欲蓋彌彰。
  倒是王可斐主動找到了唐潔。
  “你就是J?”
  “那些郵件都是你發的?”
  “為什麽給我寫這些東西?”
  他一個問接著一個問,她仰望著他,目光晶瑩,卻充滿了勇氣,他問一次,她便點一次頭,倒是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王教授風流倜侃,出類拔萃,當然不缺乏拒絕女學生的經驗,但遇著唐潔,他卻不知該說什麽了。
  他看著她,真真是水木年華,竟有著動人心魄的美。他有些口澀,不知接下去又說些什麽。
  “你一個人帶小孩嗎?”她的聲音像泉水般清澈。
  他突然想起來了,那個中秋的夜晚陪著他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了一夜的女孩。
  “是你?那個來問成績的學生?”
  唐潔的眼眸裏閃過驚喜,他對她終究還是有印象的。
  後來的談話越發不著邊際。他原本是來質問的,接著該是讓這位膽大的女學生早早斷了念頭。結果,他卻順著她的話頭,一句接一句把話題蔓延成一種很迤邐的顏色。
  “你的妻子呢?”
  “她去世了。”
  “哦,對不起。”
  “沒關係,生死有命。”
  “那你一個人?”
  “還有豆豆。”
  “他幾歲了?”
  “五歲。”
  “你不是一個好父親。”
  “為什麽這麽說?”
  “我看出來了。”
  “哦?怎麽看出來的?”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就知道。”
  “是,你說對了。我的確不是一個好父親。”
  “那是因為你缺了一位女主人。”
  ……
  話題變得有些曖昧,實在不像是一個老師與學生的談話。王可斐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不知不覺地走進唐潔的話裏,也不能說是一個圈套,或許一開始,他見著她的第一眼,他就沒想過要把她的身份定位成學生。
  僅僅隻是學生,未免太遺憾了。
  其實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一生中就會遇到某些瓊瑤的橋段。比方說在公交車上的一次相遇。又或許遇到某位窮追不舍的男士寄來一束玫瑰,卡片還寫著“你是我的天使”,當然,如今的人們不這樣說,他們會說這太雷了吧。
  瓊瑤也好,雷也罷,不過隻是生活中的某個段落,平常日子裏的一兩段插曲,總不會如唐潔把自己的一生都鋪陳成一抹讓人苦笑不得的哀怨。
  她決然的開始,轟轟烈烈的進行,一定要人盡皆知,一定要粉身碎骨,一定要死得其所。
  她追王可斐的事情並不算秘密,一開始八卦還有熱度有噱頭有分量,漸漸地連旁人也覺得乏味,對八卦的熱情漸漸降至冰點,也隻有當事人對追逐的戲碼依舊樂此不疲。
  沒有誰能抵擋住這樣的攻勢,雖然王可斐一直處於被動,一直做出拒絕的姿態,但天知道他心裏到底什麽時候開始動搖的,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律津有味地看著唐潔發來的一封封郵件,他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並不拒絕她的電話,甚至還能在電話裏聊上十幾二十幾分鍾的?
  再後來,唐潔說:“王老師,下個星期是我生日,我能邀請你陪我過生日嗎?”
  他終於沒有拒絕。
  那一天,他跟她聊了很久,甚至還陪她吹了20歲生日的蠟燭。
  而那一晚,她沒有回宿舍。
  很久很久之後,唐潔都無法忘記她的第一次。在她20歲生日的那一個晚上。他跟她說再見,她卻一路跟著他,他說我送你回宿舍吧?
  唐潔搖頭,看著他轉身離開,跟在他的身後。沒有慢一步也沒有快一步。
  兩個人像是明白即將要發生什麽。
  她還記得自己是如何在他的麵前褪下衣衫,她看著他眼裏的欲望點燃,然後她閉上雙眼,換來心甘情願。
  她怎麽能忘記呢?
  她的第一次,是懷著怎樣獻祭般虔誠,在痛楚和甜蜜裏,將自己獻給愛情。
  王可斐是無法拒絕唐潔的,更何況他的心從來就沒有堅決過。
  他在唐潔離開之後,才覺得荒唐。
  他看著淩亂的被子,還有床單上的那抹嫣紅,才覺得心驚。
  什麽時候事情就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他雙手搓著自己的臉,有些不敢相信。他是真的有些後悔。
  他從來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為亡妻守節,來他的設想裏,他不是沒有想過要為孩子找一個母親,但絕對不會是自己的學生。
  他也出去相過親,但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被耽誤了,他看上的人家不見得會看上他。很自然的事情,也隻有在那些學生眼裏,才覺得大學老師是受尊重的,但現在的社會,多的是百萬富翁。多的是青年才俊,說穿了,你王可斐再有才華,也不過隻是一個窮教書匠而已,至於那些看上他的,他卻自己有自己的驕傲,挑剔是這些知識分子的劣根性。
  從某種程度上,他在唐潔那裏找到做為男人至高無上的尊嚴和存在感。她用一種傾慕又充滿著狂熱的眼神看著他。她的視線是向上的,也隻有仰視才能觸及他的下巴,而這樣的一種目光竟是出自一位青艾少女,她的青春和她的熱烈都散發著一種無法讓人拒絕的光芒。
  但也僅僅如此而己。還能如何呢?
  王可斐從對唐潔的幻想裏抽離出來,一轉身就是冰冷的現實,流言蜚語,考評製度,他一想就覺得頭痛欲裂。
  他這個時候才覺得自己其實是在玩火。
  那一日之後,王可斐甚至有些怕見到唐潔,他該怎麽說呢?
  他心裏這麽想的,但那些涼薄的話他卻說不出口,又或者他還是存了點點奢望,比如他跟她的關係一直處於可做不可說的階段,但真的可以嗎?
  就這樣過了一個星期。
  他終於收到了唐潔的郵件。
  DEARWANGY:
  我愛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任何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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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終於放下心來。
  這一幕外人看來當然是相當的齷齪,這男人真夠狷介。但唐潔身在其中,她如何看得清楚呢?
  其實真的,先別忙著去責怪她。想想你,想想我,想想周遭的其他人,我們中的每個人難道真沒有遇到過被豬肉蒙了心誌的時刻?
  總覺得是他,總覺得非他不可,眼裏哪裏還容得下一粒沙?
  連旁人的勸說,當然是聽不進去的。
  唐潔便是這樣的。
  愛情是一個人的事情,她比誰都有勇氣執著下去。她當然知道王可斐給不起她承諾,更枉談責任,但這些都是不需要的。在她的愛情裏,隻是自己的一場獨角戲。她覺得這樣就已經足夠,至於天長地久,那,實在是一個太過遙遠的詞。
  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維持著這段見不得人的關係。她常常會在晚自習之後走進教師宿舍,第二天趕在出早操之前回到寢室。寢室裏的女生雖然知道她夜不歸宿,但在大學裏談戀愛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誰還追究她的來路呢?
  就是這樣的,她甚至還負責幫他照顧小孩,每每看到豆豆的時候,她的母性便散發出來,有時候她會去猜想王可斐的妻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她總是在自己的想象裏去拚湊他過往的細節。
  她問豆豆: “豆豆,爸爸愛媽媽嗎?”
  “愛。”
  “那媽媽愛爸爸嗎?”
  “愛。”
  於是,她想,他一定有過一段悱惻的情事,但他深愛的那個人已經離去,他的心空了那麽大一塊,所以再也盛不下別人,她能做的隻是去撫慰他的傷口。在她的想象裏,她是愛情的替身,或者是天使。也隻有天使才對自己這樣的想象覺得意義非凡。
  她的全心全意,她的無微不至,她的熱情奔放,她的小心翼翼,漸漸地讓王可斐上了癮。
  有時候他也會熱烈地回吻她,嘴裏呢喃著:“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聽得唐潔一陣眼熱,愈發死心塌地,縱使萬劫不複,她也心甘情願了。
  就是這樣竟維持了一年多親密無間的關係,到最後已經分不清楚是誰主動了,如今在王可斐的心裏,他甚至還想著,假使自己不是老師,她不是學生,娶她也是一件未嚐不可的事情。
  也不僅僅隻是身份的關係,這年頭,師生戀修成正果的不在少數。假設等她畢了業,等學校領導能接受她曾經是他學生的身份,那他們真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也未可知。但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多如果?
  唐潔雖然把愛情演繹成一種宗教,但再虔誠的聖徒也會有懷疑信仰的時刻。
  如果不是因為意外,她還將在愛情的表象裏繼續沉溺,像做夢一樣麻醉自己,但生活的河床很快枯竭,顯露出凹凸不太平的底部。激情耗盡,粉飾皆褪,殘酷的真實撲麵而來。
  她站在他麵前,輕描淡寫地說:“我懷孕了。”
  她就是這麽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看著他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看著他的臉瞬間變得蒼白,看著他眼神裏的不安和惶恐。她在那一刻,把這一切都看進了心裏。
  雖然到了最後,他緩過神來,開始苦口婆心地那一套說辭,你看我們已經有了豆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知道,如果不要的話,其實我也很傷心,但條件不允許;還有,我記得你前幾天生病還吃過感冒藥的……
  太多借口,太多言之鑿鑿的理由,但唐潔已經聽不進去了,她把頭轉向一邊,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心裏卻掠過一絲冷笑。
  等他說到口幹舌燥,她才冷冷地說一句:“我也沒打算要。”
  他放下心來,但她的心卻冷了。
  她一個人去的醫院,去之前她沒有告訴他。
  如果不是他那冗長的苦口婆心,如果不是他欲蓋彌彰的勸說,她或許真的會生下這個孩子。她是在看到他猶豫的瞬間,臉色蒼白的瞬間,原本堅如磐石的心被震了一下,她終於覺得開始覺得疲倦。
  她躺在手術台上,聽從著醫生的指揮,“雙腿叉開,再叉開點,遮遮掩掩的做什麽?又不是處女……”她的自尊和愛情連同肚子裏還沒有成形的胎兒一起被攪拌得粉碎。
  她一點沒覺得痛,更多的是麻木。她一點也不關心那一灘血汙裏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生命,隻是當護士摻著她走出手術室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一不小心瞥到了角落裏的那個小桶。黑紅紅的一片,她終於忍不住吐了出來。
  躺在手術室外麵的觀察室裏,她幽幽醒轉,聽見隔壁病床上傳來細語: “你往後可一定要對我好……”守在病床旁邊的男子握著她的手,看著女人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樣子,一個勁兒地點頭,差點沒落下淚來。
  唐潔把頭轉向牆壁,嘴角浮出一絲冷笑,兩行淚就順著枕頭滑下來。
  唐潔消失了。
  當然,她並沒有退學,依舊在這個學校。
  但對於王可斐而言,她是真的消失了。
  她不再寫那些帶著了小哀傷的郵件,更不會在夜晚的時刻敲響他的門,最後甚至連電話號碼也換了。
  王可斐也想過,不如就這樣結束吧。在危險尚未來臨前,在關係尚安全之前,但他的心裏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反複叼念著三個字:舍不得,舍不得。當然,事情不是那麽容易結束。
  他居然跟著她到了英國。
  她已經畢業,他沒了顧慮,自然想起昔日她的一往情深。
  他理所應當地以為她要的不過是一個承諾,如今他能給,也願意給。自然她該欣然接受。
  他跪在她的麵前,懇求她嫁給他,看起來誰說又不是一往情深呢?
  唐潔覺得自己好像做一個冗長的夢,夢裏的那個人麵目模糊,但決計不是眼前的這個男人。怎麽會呢?他又有什麽好呢?
  “你一定以為我學英語是為了你,是嗎?你一定以為我到英國留學,是為了總有一天能站在你身邊,對吧?王教授,不,如今你應該不隻是教授了吧?該怎麽稱呼你呢?DEARWANG?哦,不,不對。”唐潔一動不動地看著跪在她麵前的那個男人。
  “你娶我,是因為愛我嗎?”她問他,卻等來一陣沉默。
  他又怎麽會舍得呢?在他的生命裏,還沒有誰全心全意俯首投地地愛過他,但愛情卻不是他的全部。
  他也想過去找她,充滿歉意地問她一句: “你好嗎?”
  但又覺得矯情。
  到了最後,他甚至有些後怕,擔心她會不會騙他,真的打算把孩子生下來?想到這裏才覺得一身冷汗,下定決心去看她。
  “潔……”
  她終於還是避無可避,見了他。但眼光卻是冷冷的,帶著傾斜的角度。
  “什麽事?王教授。”
  “潔,你是不是在躲我?”他的口氣卑微。
  唐潔冷笑,什麽時候他也會在她麵前低聲下氣地說話?
  她就是那麽突然地把他的手拉到了她的腹部,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追問:
  “教授,你告訴我,性是什麽?為了滿足,還是疲憊?”
  “教授,你說生命是什麽,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恨?”
  “教授,如果我把孩子生下來,你願意聽他叫你一聲爸爸嗎?”
  她的臉上浮現出妖冶的神色,王可斐一驚,嚇地把手縮了回去。
  她突然笑了。看見他落荒而逃,頭也不回地走掉,那背影倉促地猶如剛剛遭遇了怪獸。
  唐潔看著他的背影,心就這麽一寸一寸地結冰,永不融化。
  事情總是這樣,想要月亮,但至多隻可能得到月光。
  她再想他,他也不知。所有月上眉梢的夜晚,原來都是為了留下痛楚的回憶。
  等到唐潔去了英國,等到她已經在異國紮根,她依舊會在無數的夜晚裏想起自己的那段獨角戲,然後一遍又一遍地溫習,一遍又一遍地清醒地看著自己的愚蠢,那樣的蠢,哪怕成了日後所有人的笑話,也在所不惜。
  顯然,這個千山萬水的求婚舉動依舊沒有打動她,她要的隻是那一句:“你愛我嗎?”
  但她又一次失望了。
  在她失去孩子之後的日日夜夜裏,她不是沒有過反複,她也曾經想過,既然是輸,不妨徹底踐踏完所有自尊後,再捂著臉哭一場吧,但一旦想到他那猶豫不決的臉,她怕白自己連尊嚴都輸不起;到了最後,她才完全領悟到,這從頭到尾都是自己的錯。
  他娶她,他接受她,不過緣於衝動,無關愛情。
  她一直說不後悔,她一直說粉身碎骨再所不惜,但怎麽可能呢?
  她對自己說: “唐潔,沒有人愛你。”
  除了你自己。
  到了英國後,她的腦海裏,曾無數次想象過一個情節。她再一次敲開了他的家門。
  他的眼神裏有短暫的錯愕,接著閃過驚喜。
  她吻他,他沒有拒絕。
  她微笑著坐在他的腿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他伏在她的胸前喘息,你比以前更讓我著迷。
  接著她的手裏突然出現了一把刀,在他看不見的身後泛起一陣寒光,接著血色決堤。
  她想過的,無數次想象過這樣的畫麵。
  她偏執的愛,再偏扭的恨,像一層又一層的囚籠,囚禁著她,永不超生。
  終於,她還是沒有讓幻想中的一幕發生,她對自己說沒必要,不知道是放過自己還是放過別人。
  她看見王可斐從倫敦的霧裏消失,這是她最後一次看見他的背影。
  她轉過身,視線一片模糊。
  “為什麽這麽多年,還是一個人?”蘇紫聽完,故事的真相與她當年聽到的有些出入,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我不是你。”唐潔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有些事是用來遺忘的,有些事是用來銘記的。蘇紫,你比我有勇氣。”
  “那你後來再也沒有見著他?”蘇紫想問的是,既然你忘不掉,為什麽還拒絕?
  唐潔搖了搖頭,至於之後的事情,或許是真的沒有,又或許是她不願意說。
  但結局總是一樣的,她依舊沉溺於往事,遇見故人,完成傾訴,接著離開,開始又一段漂泊。
  是我不好,我不住使你愛上我。我犯的一個錯。
  若幹年後,她居然還固執地認為,她離開,是因為她沒有讓他愛上她。

  你是誰的乾達婆?(任之信番外)
  乾達婆,此雲嗅香,以香為食,亦雲香陰,其身出香,此是天帝俗樂之神也。是以為飄渺幻化之神。
  “任總,你訂的雜誌。”王助理敲門進了辦公室,在他桌上放了一本雜誌。
  任之信點了點了頭,示意他放下。
  王助理出門之後,才跟秘書室的張小姐閑聊幾句: “你知道任總怎麽老愛看這些雜誌?他的品位真奇怪的。“
  “怎麽?就不允許任總有點個人品位嗎?這些八卦雜誌偶爾翻翻也沒問題啊?”
  張小姐不以為然。
  王助理壓低了聲音:“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這本雜誌又不是全國發行的。每次都要叫我們去一趟A城買回來,每期不落, 我翻了一下,真沒什麽好看的,都是給些少女看的東西嘛。”
  張小姐聳了聳肩,走開了。
  任之信一頁一頁地翻著,到一某些頁,他就停住了,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看了許久才翻下一頁。看完了,他起身把雜誌放進書櫃裏,那裏麵已經堆了好多本同樣名字的雜誌。
  他坐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呆,又埋頭工作。
  如今的他再也不是什麽任市長了,任期未滿,一次人大會議上他就被調任做了人大常委主任,誰都看得明白其中根底,過子半年,他以個人原因提出離職。
  再過了半年,他來到這座離A城不遠的城市,重新創業,盤根錯節的關係網算是斷了,如今從頭再起,公司裏的人隻有幾個親信才知道他原來就是幾年前C城的市長,其餘的人隻知道他叫任之信,一個精明的成功商人。
  快到下班時間,他的電話響了。
  “之信,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個女孩,你還記得嗎?”
  任之信歎了口氣,“大姐,我的事你不要太操心了。”
  “我不操心,還有誰讓給你操心啊?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再過兩年,你都要四十歲了,現在連個家都沒有,還一個人跑那麽遠去創業,這些我都不說了,我精挑細選出來的對象,你好歹也去見個麵吧。人家可是叫從澳大利亞回來的研究生,人品相貌都沒的說,大姐怎麽可能給你介紹一個比周曼娟還不如的女孩給你認識嘛!相信大姐的眼光,去見見吧,啊?”
  任之信看了看時間,耐不住大姐的嘮叼,終於妥協:“什麽時候?”
  “這個周末晚上6點,c城的帝都頂樓水薏餐廳。”
  任之信開車回的c城,路上堵車,等他到水薏的時候,已經7點一刻了。遲到了一個小時又十五分,他不相信哪個女孩有這樣的耐心去等待一個離過婚的相親對象。
  他剛要掏出電話,大姐的電話就來了:“之信啊,你怎麽回事啊?你怎麽讓人家女孩子等那麽久?要不是我以為你們已經談完,打個電話問情況,我都還不知道她還在那裏等你。”
  任之信才覺得有些歉意,走進餐廳的時候,他看見一個白色的背影,纖細的有些孤單。
  “不好意思,路上有些堵車。”他的歉意到是真的,但理由實在很濫,雖然是真的。說完,兩個人都美了。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女子,笑起來就有點陽光燦爛的感覺。
  “沒關係,這裏環境不錯,翻翻雜誌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小姐,怎麽稱呼?”
  “我姓梁。梁尚川。”
  相親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卻又是城市裏最流行的事情。幾乎沒有哪個男女能逃得過相親這個戲碼,即使條件優渥,可能也會因為種種原因去見了一個個形形色色的陌生人。
  “梁小姐是做什麽工作的?”
  “剛回來,還沒找著事做。”她的開朗讓任之信覺得場麵不容易冷場。
  梁尚川有些好笑地看著對麵的任之信。明明是叱吒八方的角兒,偏偏露出局促的神色。
  “你第一次相親?”
  任之信搖頭,越發尷尬。
  “那就好,我聽人說一般第一次相親成功率都不高。”
  任之信不由地緩和了一下神情,他頓了頓神,醞釀著字句,如何讓彼此好好收場。
  梁尚川的眉毛抬了抬: “任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誤會。其實我隻是剛回國,沒多少朋友,所以才答應你大姐出來見麵的。你不要有任何負擔和壓力,我不會給你造成任何困擾。假設你有了對象,或者是有些難言之隱,OK,Do it!Take it easy,OK?”
  任之信被這女人的坦率嚇了一跳,她在他說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之前已經及時堵住了他的下文。
  他不由地鬆了鬆神經,才覺得胃裏空空如也。
  拋開他們結識的方式不談,不可否認梁尚川是一個可以做朋友的人。她性格開朗,不似小女人般的扭捏和做作。任之信一開始就表明了暫無談戀愛的態度,就正大光明地跟梁尚川做起了朋友。
  一來二去,他們竟也可以談些隱私的話題。
  “之信,你不談戀愛,是為了前妻嗎?”
  “不是。”
  “哦,那我知道了。你的心裏一定住著別人。”
  “她已經結婚了。”
  “真遺憾。”
  “人生不就是一場遺憾嗎?”
  “說的也是。你還放不下她是嗎?”
  “但是她已經放下了。”
  這是任之信第一次跟外人談論起蘇紫。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活在故事裏的人。已故,故去,沉溺其中,盲著眼竟也過了數載春秋。
  他始終不敢確認她真的放下了,她真的就離開了,她真的就從自己的生命裏消逝了,連一絲痕跡都不見。
  自從那一日,他坐在車裏看著她漸漸消失於自己的視線,他把車轉了一個方向,回到樓下的時候,看著座位上的那把鑰匙,再也沒有勇氣打開那扇門。
  從此,他真的就沒有去過那套公寓,一次也沒有。
  再後來,他不記得是多久以後了,他撥了那串他早就知道卻從未撥出去的號碼。
  他聽見她在那端喂了一聲,他沒有說話,隻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兩個人在電話裏沉默了幾個秒鍾,接著她首先掛了電話。
  電話裏傳來一陣忙音。他知道她還是認出了他,但終於什麽也沒說,就掛了電話。
  過了半晌,他一個鍵一個鍵地把她的號碼刪除掉,最後狠狠地按下了刪除鍵,連同她的名字一起消失了。
  再後來,他到了這裏,離A城隻有3個小時的車程,可他卻從未去過那裏。唯一能做的隻是去收集那本雜誌,一個字一個字的讀,雖然全是些無關緊要的文字,但對任之信來說,隻要署名是蘇紫,都是一個一個的記憶。
  就是這樣,他也隻能憑借著這些讓自己沉溺在故事裏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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