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淩淑芬:情在不能醒

(2009-03-01 15:43:34) 下一個
  第一章
  「吹口哨,向前行,尋求快樂人生;肩並肩,去踏青,野外好風景──」
  稚嫩的歌聲從矮木叢中飄出。脆生生的嗓腔如銀鈴一般,唱的也是快樂開朗的曲子,語調卻充滿濃濃的哀傷。
  「旭日升,照當空,彩霞已無影蹤;流水青山美如畫,盡入眼簾中──」
  歌聲幽然而止。
  成萸仰頭看著一望無際的天空。層層的灌木包圍住她幼小的軀體,她眼中看出去的世界隻有天,隻有地,以及她自己,茫茫人煙裏彷佛隻剩下她一個人。
  通常八歲的小女孩在大大的花園裏落了單,都會感到驚慌害怕的,她卻沒有。因為她知道,她也沒有多少親人了……
  成萸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窩成一團圓圓的球。這種蠶繭般的包裹,讓她感到安心。
  爸爸以前告訴過她,越難過越害怕越痛苦的時候,越要唱開心的歌,這樣子自己才會開心起來,就不會覺得那麽難過那麽害怕和那麽痛苦了。
  「青天高高,白雲飄飄,太陽當空在微笑。枝頭小鳥吱吱在叫,魚兒水麵任跳躍──」微弱的曲調再度從矮樹叢後飄起來。
  因為爸爸喜歡聽開心的歌,所以她總是學開心的歌唱給他聽。其實成萸知道爸爸很痛苦,因為她偷聽過護士姊姊的交談,她們都說「化療」真的不是人受的。可是爸爸在她和哥哥麵前,不管肉體上多痛苦,總是會笑著鼓勵他們,要他們別害怕,然後跟她說:小萸,唱歌給爸爸聽,唱開心的歌……
  「花兒盛開,草兒彎腰,好象歡迎客人到──」成萸哽了一下,用衣袖擦一擦滴下來的淚水。如果爸爸知道她一個人躲起來哭,一定會很傷心的。
  可是,可是,可是爸爸不會知道了啊!心裏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她。爸爸已經死掉了!今天是他的葬禮,所以妳才會穿一身黑,心情這麽難過啊。
  死掉了的人還是會知道的。她反駁心裏那個小聲音。哥哥跟她說過,死掉的人會去一個叫「天堂」的地方,從天堂上看他們在地上的親人。爸爸一定會看到她在偷哭的,不行,她要勇敢一點!
  成萸又用力地抹一抹淚水。
  灌木叢窸窸窣窣地動了起來,不一會兒,一雙手撥開枝影,加入她小小的世界一嫋。
  「小萸,妳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她哥哥成渤輕觸妹妹的小臉蛋。
  「哥哥……」成萸哽咽了一下,撲進僅存的親人懷裏,放聲大哭。
  成渤輕歎一聲,撫著她的發提供無聲的安慰。從現在開始,他們兄妹兩人,真正是相依為命了。
  使勁地哭了一陣,心頭的悲戚稍稍得到發泄,成萸吸吸鼻子,勉強自己收住淚,從哥哥懷中抬起頭看著他。
  「哥哥,以後我們要怎麽辦?」她低低問。
  成渤看著妹妹眼底的惶惑,驀地一陣鼻酸。一個八歲的小女孩,不該有這樣蒼涼的眼神啊!
  「我想……我們還是到大伯家再住一陣子,等哥哥滿十八歲了就出去工作,到時候我們再自己租房子,搬出來住好不好?」十四歲的大男孩剛進入變聲期,嗓音聽起來時而低、時而高的,有些怪腔怪調。
  成萸垂喪地低下頭。「伯母很討厭我們……她不會想要我們再回去跟他們住的……」
  其實,不隻伯母,陰晴不定的伯父也讓她感到害怕。她隻希望永遠不要再回到那間屋子裏!
  成渤心裏一陣酸楚,勉強自己用振奮的語氣說:「不會啦,再住也不過這幾年而已,忍一忍就過去了。爸爸的喪事已經忙完了,接下來哥哥找個送報生的工作,平時不要向大伯他們拿零用錢,就不會有太多問題了……」
  說到底,他自己也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對於未來,他並不比小自己六歲的妹妹有把握多少。
  成萸很想說自己不要回大伯家了,可是小小的年紀也知道,他們兄妹倆沒有太多選擇,這個時候不應該再給哥哥添煩惱了。
  一直以來,家裏都是哥哥在照顧她。媽媽生下她不久就去世了,所以她對母親並沒有太多印象。等她兩歲大的時候,爸爸又得了癌症,從她印象所及,父親一直都是在跟病魔搏鬥。有時候她很想賴在爸爸的懷裏盡情的撒嬌,可是哥哥說,爸爸身體很痛,要小心,別壓著他了,所以她已經習慣壓抑住小女孩愛玩愛鬧的天性,每天就是陪爸爸做一些很靜態的活動,然後學很多很多很開心的歌給父親聽。
  母親是個孤兒,所以他們沒有母係的親戚可以依靠。而父親這邊,爺爺奶奶在成渤出生不久便去世了,幾個叔叔伯伯幾乎不太有往來。
  從父親確定染上骨癌開始,家裏唯一的經濟支柱便垮了下來,兄妹倆嚐盡了人情冷暖。
  他們父親千方百計的聯絡上大伯,希望在他住院期間,能夠收容自己的兩個小孩。於是過去三年間,成家兄妹便在大伯家捱了下來。
  爸爸雖然沒說,兄妹倆卻是明白的,他們大伯夫妻對父親多少有著心結。
  父親的幾個兄弟都是藍領階級,從事的是社會最底層的勞力工作。獨獨父親從小異軍突起成績優異,讓爺爺當年不惜借貸也要送父親出國念書。
  可惜念了一年花費就超乎一開始的預期,父親隻好輟學回來,憑著英文能力,考了教師執照,在花蓮的一所國中當起了老師。國中老師的收入雖然不多,卻也是受人敬重的師表一輩。看在身為長子的大伯眼裏,心裏不得不發酸。
  大家都是一母所生,憑什麽弟弟就是坐辦公桌,賺輕輕鬆鬆的薪水,自己卻得在建築工地裏冒著生命危險,賺那一天有、一天沒有的勞力錢呢?
  大伯夫婦向來就覺得爺爺偏心,後來看父親因病弱而一事無成,同為兄弟當然不至於興高采烈什麽的,但心裏隱隱有種「看吧,你喝過洋墨水也沒有比我們高明多少」的出氣感。
  再說,大伯自己家裏也有妻子兒子要養,並不比他們寬裕多少,而且建築工地的工作,也不是時時都有,這幾年房地產的景氣很不好,建商推案量銳減,連帶也影響到大伯一家的收入。如果有工作做才好,沒工作做的時候,大伯往往可以喝上一個下午的悶酒,越喝臉色越陰沉,看她的眼光也越森冷……成萸打個寒顫。
  再加上大伯母也不是有器量的女人,他們若想在伯父家再熬過四年──不必旁人說,年齒輕稚的成萸也明白,這段時間,不會好過。
  成渤看著妹妹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知該說什麽;過了半晌,他牽起妹妹的手,輕哄道:「走吧,我們去給爸爸上香。把臉擦一擦,不要給爸爸看到妳哭得醜醜的樣子,爸爸最愛看妳笑了。」
  成萸一聽,勉強擠個笑靨出來。
  兄妹倆手牽著手,一起走向靈堂。越靠近目的地,成萸的腳步就越慢。
  大伯母站在靈堂門口,略胖的臉皮笑肉不笑的,隨意掃過兩人的臉一眼,最後定在她臉上。
  成萸微不可見地瑟縮一下,彷佛還能感受到前兩天自己不慎潑翻了水碗,大腿被伯母狠狠抽了兩下的疼痛。
  大伯夫婦會偷打她的事,她都不敢跟哥哥說。她知道哥哥一聽到之後,一定會生氣。可是哥哥要是去找大人吵架的話,大伯說不定會把他們兩個人都趕出來,那他們就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你找個妹妹也要找這麽久,這個哥哥是怎麽當的?」伯母站在靈堂門口,遠遠就看到兩人,臉上是兩兄妹已看慣了的灰漠。
  哥哥牽著她的手緊了一緊,加快速度往靈堂走來。
  伯母把成萸拉到身前,突然蹲下來幫她拉整一番黑色小洋裝。成萸受寵若驚,一動都不敢動。
  「裏麵有個符伯伯,是你們爸爸生前的朋友,特地從台北趕來上香的。你們待會兒見了人,嘴巴記得甜一點,聽到沒有?」伯母用隻有兩個小孩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交代完畢,起身牽住她另一隻手,半拉半拖地硬往靈堂裏扯去。
  成渤發現妹妹趕不上大人的腳步,好幾次都差點跪倒,連忙把她的小手搶回來。「伯母,小萸讓我來牽就好。」
  伯母臉色難看地橫了他一眼,卻極難得地忍下來沒發作。
  「符先生,這兩個就是文堅留下來的小孩啦!」靈堂一角,大伯跟兩個他們不認識的大人站在一起,伯母搶著先介紹了。
  成萸仰頭看著她古怪的神色,像是不耐煩,卻又像隱隱等盼著,小小心靈裏開始累積著不安。
  眼一回,望見站在大伯身旁的一對夫婦,小女孩不自覺地張開唇。
  哇!好漂亮好高貴的人哦!她年紀小,想不出什麽形容詞,看著那位行止優雅、端靜的美婦人,以及伴在身旁的高偉男士,心中想來想去也隻有「好漂亮」、「好高貴」這樣的形容詞。
  男的那個客人看起來和爸爸差不多年紀,可是氣色英挺健朗,身上的衣服既光鮮又漂亮,哪是久病中的父親所能及的?
  男人蹲下來和她平視,溫柔地說:「妳叫小萸是吧?哥哥叫什麽名字?」
  「成渤。」男孩自己回答。
  符去耘微微一笑。「我姓符,你們可以叫我符伯伯,我是你們爸爸以前在美國的同學。」
  成萸怔怔看著他,不敢相信這個帥氣的男人和自己家有任何關係。
  符去耘輕撫女孩的臉蛋,心裏不由得讚歎一聲。這小女娃兒長得真好!她雖然幼小,蒙矓的眼波與娟麗的五官已然透出將來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看她眼眶紅紅的,想來是方才哭過了,一隻小手緊張地捏著自己的衣襬,既害羞又惹人憐。
  他抬頭看看牽著妹妹的大男孩。長久以來家中遭到變故,讓男孩眼中已出現蒼涼的氣息,但不減一股器宇軒昂之氣。
  「文堅的兩個孩子生得都很漂亮啊!」符去耘起身告訴成家夫婦,語中不掩欷籲。
  「你太客氣了,這年頭長得漂亮也沒什麽用,能幫忙做事比較要緊啦。」大伯咕噥道。
  符去耘細細打量兩個小孩。女孩看向自己的大伯時,眼底明顯藏著驚惶,大男孩雖然氣質沉穩一些,神色間也藏不住對未來的茫然不安。而成家夫婦站在親弟弟的靈堂裏,眉眼間看不出多少悲愴感,對兩個小輩也沒有什麽慈愛的麵相,倒是覺得麻煩的感覺比較多。
  這寒磣的靈堂,以及小孩身上不合身的黑衫黑褲,越發讓他感到心酸。難得一對如珠如玉的孩子,如果跟著成家夫婦,隻怕是寶石蒙塵,一輩子都不得出頭了。
  「啊你真的是文堅的朋友?」伯母還有些半信半疑。實在是符氏夫婦的儀貌舉止,都不像他們這個階層的人。
  「以前在美國念書的時候,文堅兄是我最要好的同學,後來他提前回國,我又忙著功課的事,漸漸就斷了聯係。」符去耘沉重地道。「去年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他人在花蓮的國中教書,沒想到接著而來的就是他的死訊。文堅兄自來身體就比較弱一點,隻是沒想到他會英年早逝……」
  原來是小弟在美國認識的朋友!成家伯父的心又硬了起來。如果不是老爸當年把房子拿去抵押,文堅哪來的錢出國念書呢?他們這種穿白襯衫打領帶的人,雙手不沾油不碰膩,隻懂得享清福,結果這些錢還不都是留在台灣的他幹建築工還的?幸好他在台灣逼著父親不可以再匯錢去了,中途讓文堅不得不回來,否則他們兄弟要扛的債還不知有多高!
  「去美國念書有什麽用?回來還不是當個國中老師而已。」他冷瞪了兄妹倆一眼。
  成萸眼光和伯父對到,又嚇了一跳,努力想把自己縮得小小的,擠在哥哥身邊。
  「成先生,文堅和我情同手足。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請你一定要告訴我。」
  伯母一聽,精神一振,立刻插口:「因為喔,阿堅他過世之前的那個醫藥費,還有現在辦喪事,實在是都花了不少錢。然後這兩個小孩子,也是擠不出多少錢來辦……」
  符去耘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錢的問題他可以幫襯著點,倒不打緊,隻是──
  「文堅沒有人壽保險嗎?」文堅生性是謹慎的人,或多或少應該有保的,再者,當個老師應該也有公保這方麵的撫恤金可以請領。
  成家夫婦倆互看一眼,有些悻悻然。最後由成伯父不冷不熱地添一句:「噢,可能有吧,這個我們也不曉得。」頓了一頓,再補一句:「就算真的有,我們也不會說去貪哪!他這兩個小孩學費、教育費也都是要用錢,我們也不會說用在自己身上!」
  「我不是這個意思,您不要多心。」符去耘連忙說。
  氣氛頓時有點冷。
  他低頭看看含著淚、要掉未掉的漂亮娃娃,結果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進不合身的洋裝領口裏。
  幾條隱隱約約的血痕讓他怵目驚心!
  這麽靈動漂亮的小女娃兒,是誰竟狠得下手?
  他的視線回到成家夫婦臉上。妻子雖然嗆俗一些,看起來還算傳統女人,但是做丈夫的臉色潮紅,眼珠子混濁,盯著小女孩的眼神怎樣都讓人不舒服。再加上小兄妹倆看著大人的驚懼眼光……
  符去耘心裏越來越涼,一陣衝動讓他突然開口:「成渤,成萸,你們來跟符伯伯住好不好?」
  一直不作聲的符夫人訝然瞄丈夫一眼。顯然這個提議是夫妻倆事前也沒有談過的。
  他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成家夫婦寡德,一定不會善待這雙小兄妹,而他的家境富裕,上百坪的大房子裏要安置兩個小兄妹,有什麽困難的呢?更不差多兩雙筷子吃飯。
  「符伯伯家裏還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問了成家兄妹倆的年紀,輕聲說:「我的小女兒符瑤跟成萸同年紀,也是八歲,兒子符揚今年十歲;成渤十四歲年紀最大,可以管三個弟弟妹妹,一定能相處得很好的。」
  伯母一愕。本來看這對姓符的夫婦開進口驕車來上香,又口口聲聲說是文堅學生時代的好朋友,正想著拗到大包一點的白包,沒想到結果更好,連兩個拖油瓶都有擺脫的希望了!
  她回頭對丈夫使使眼色,要他乘機趕快把兄妹倆推銷出去。
  「再怎樣他們兄妹倆也是成家的小孩,如果讓一個沒親沒戚的陌生人帶走,街坊鄰居會說話的。」大伯先講幾句場麵話。
  「成先生如果舍不得的話,以後小萸他們會定期回來探望,這樣好不好?」他委實不想將這對漂亮的小兄妹交給一對心思不明的夫妻。
  符夫人秀眉皺了一下,但是看見丈夫堅定的眼神,知道他不是隨口說說而已。她不願和丈夫公然起衝突,想了一想,也覺得沒什麽差別,便點頭同意道:「成渤,成萸,以後符伯伯的家,就是你們的家。」
  成家夫婦互望一眼,做妻子的是喜出望外,做丈夫的卻顯然不樂意。
  成家伯父道:「雖然你們是一番好意啦,不過……」
  「那就麻煩符伯伯了。」成渤突然接口。
  四個大人同時停下來瞪著他,有驚怒、有竊喜、有高興。
  「大人在講話,你這個小子插什麽嘴!沒地外人還以為我虧待你們!」大伯見他答應得這麽快,麵子有些掛不下來,一鍋貼就想下去。
  「成先生,有話好好說。」符去耘立刻攔住他。
  「大伯一家人對我們都很好,隻是我們已經麻煩大伯太多太多了,您們日子自己也不好過,我和小萸怎麽忍心還拖累您呢!」成渤立刻解釋。成萸緊緊抱著哥哥,臉蛋埋進他胸口裏,撲簌簌發抖。
  符去耘立刻順著他的口氣說:「瞧,成先生,兩個小孩子是懂事,不是在抱怨您們,您千萬不要會錯意了。」
  「對啊對啊。」成家伯母拚命捏丈夫大腿,要他趕快答應下來。
  最後,大伯才偃兵息鼓地點頭。
  成家伯母眉開眼笑地叮囑:「成渤,成萸,符先生肯收留你們,就是你們的大恩人了,你們一定要聽他的話,不要給人家惹麻煩,知不知道?」免得又被退貨回來!「以後你們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報答符先生的恩德!」
  這是真的嗎?
  他們不必再回去跟伯父伯母住了嗎?
  成萸摸摸自己的新床,新棉被,再看看漂亮的粉綠色房間,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從爸爸的靈堂回家之後,符伯伯讓他們收拾一下,直接載他們回台北。出門前,哥哥親自幫她換下黑洋裝,霎時看見她被伯母和伯父打出來的血痕。他緊緊抱著她,無聲地垂淚好久。最後哥哥擦擦眼淚,低聲對她說:「對不起。」
  成萸其實不是很懂,打人的是大伯他們,哥哥為什麽要對她道歉呢?
  後來哥哥又抱著她很久,說以後他一定會變得很強很強,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他們兄妹了。成萸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鼻子酸酸的,就跟著哥哥抱頭流起淚來。
  來到符家已經五天了。她每天醒來,嗅著香香的被子,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仍然無法相信自己已經離開了那個陰暗穢氣的矮房子。
  成萸下床,先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再換下睡衣,規規矩矩地吊進衣櫥裏。這些生活小事她很小就會做了,以前爸爸在時,她自己打理是因為怕給父兄添麻煩;爸爸不在時,自己打理是怕給大伯夫婦逮著細故臭罵。
  回頭再看一眼大房間,仍然覺得很不真實。
  這間房就有大伯那間矮房子的一半大了,竟然屬於她一個人的。而整個符伯伯的家又更大,如果沒有人帶領,她說不定會迷路。
  符伯伯的房子有兩層樓,可是因為它是依著一塊山坡地而建的,所以兩層之間有一小部分錯開,就變成二樓的觀景露台。屋子裏除了住符伯伯一家人之外,還有司機、廚娘、兩個傭人!
  房子裏住了這麽多人,一點都不顯得擠,還有客廳啦、茶廳啦、花廳啦、客房啦、書房啦等等的大房間;他們第一天來的時候,符伯伯帶著她和哥哥四處走了一圈,走得她頭昏眼花,記都記不住。
  哥哥的房間就在她的對麵,都位於一樓中間部分,更後麵是傭人的房間,前方則是超級豪華的大客廳。伯伯一家人的房間則是在二樓。
  剛來的前幾天,她嚇得晚上不敢一個人睡,她從來沒有一個人睡一間房過。後來是哥哥陪她睡了四天,睡到昨天她終於比較不怕了,他才搬進斜對門的房間。
  成萸呆呆坐在地板上出神,手不自覺地撫著柔軟的長毛地毯。
  這一切是真的嗎?
  它會不會變不見?
  每次她生命中出現一些比較正麵、快樂的事,接下來就會立刻有負麵、不開心的事發生。
  例如她和哥哥、爸爸過得很幸福的時候,不久爸爸卻生病了,然後他們被迫搬到大伯家;例如爸爸身體好一點出院了,她再度開心起來,可是不久他又會惡化,然後又要回醫院去做那些很痛苦的治療。接著便是不斷地看著父親入院出院,心情永遠在起起伏伏。
  符伯伯把她和哥哥帶離成家,遠離那個尖刻的伯母、喝完酒後陰沉暴躁的伯父,以及會偷她東西欺負她的堂兄弟,看起來就像作夢一樣,但是,接下來,會不會又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把這一切都奪走呢?
  突然有人敲了兩下門,沒等她響應就自己開了門進來,成萸連忙一個箭步跳起。
  「嗨!妳醒了嗎?」一張娟秀可愛的臉蛋從門口探進來。
  「醒了。」成萸紅著臉,輕聲回答。
  「我是符瑤,我媽都叫我瑤瑤,我和我哥暑假跟阿姨去加拿大玩,昨天晚上才回來。」女孩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年紀,可是比她高,頭發也比她長,烏溜的兩條麻花辮用粉紫色緞帶紮著,身上同色係的短袖上衣與迷你裙,看起來就像個亭亭玉立的小公主。「我媽叫我拿先幾件平時沒在穿的衣服給妳,過幾天再帶你們去買新衣服。」
  「謝謝……」
  「妳叫做成萸啊?妳的名字怎麽寫?」符瑤好奇地東張西望。
  「這樣寫。」成萸的手指在空氣中比畫一下。她的名字不好寫,但是哥哥很小就教會她了。
  「喔!」符瑤明亮而好奇的目光定回她臉上,「妳是不是不喜歡講話?」
  「沒有啊。」成萸有點不知所措地摸摸臉頰,她還沒刷牙洗臉呢!為什麽對方都一副穿戴妥當的模樣?是不是自己起晚了?
  她偷偷瞄一眼鬧鍾。啊!竟然九點半了。昨天是自己一個人睡的,翻來覆去到半夜才睡著,難怪現在起晚了。她心裏一陣驚慌不安。不曉得符伯伯他們會不會生氣?
  以前她每天早上七點就要起來幫伯母準備早餐的。
  「我知道了,妳隻是很害羞對不對?」符瑤格格笑了一聲。「這樣不行啦!這樣一定會被我哥欺負的;他這個人最惡霸了,如果妳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他一定會騎到妳頭上去,把妳壓得死死的!」
  她哥哥,就是那個叫符揚、大她們兩歲的男生吧!他很惡劣嗎?
  「我哥哥呢?」講到哥哥,成萸忍不住問。
  「喔!我爸剛才約他一起去院子裏搭烤肉架了。今天輪到我們家辦假日野餐會,很多我爸爸的公司裏的人,還有親戚朋友都會來,妳趕快把衣服換一換,到花園裏來吃點心吧!今天整天都有東西吃哦!待會兒見。」開朗燦爛的女孩如來時一般突兀地離去。
  假日,野餐會,烤肉,新衣服,新房間,新朋友。成萸心裏再度有那種如真如幻的縹緲感。
  她快手快腳到走廊底端的盥洗室打理好,回房間換上一套符瑤帶來的粉綠色洋裝,走到外頭大廳。
  人好多。
  她在走廊口躇躊一下。客廳中幾個靜坐談笑的阿姨們發現了她。
  「咦?那小女孩長得好漂亮,誰家的女兒?」一個她不認識的阿姨笑著對她招招手。
  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符夫人揚眉看她一眼。「妳醒了?」
  「符伯母早。」成萸乖巧地走過長地毯的邊緣,輕聲請安。「對不起,我睡晚了。」
  「這小女孩長得真好。」另一個她不認識的高雅阿姨不禁將她拉到自己身邊來。
  看她五官如畫,馴善乖巧,眉宇間有股沉靜的氣質,和符瑤的開朗大方又是另一種不同的典型。此刻神態間有著害羞又有著不安,更是嬌柔得惹人憐愛。
  「她和她哥哥是我先生故交的小孩,父母過世了之後沒什麽親人了,我們便收過來養。」符夫人淡淡幾句話帶過。
  原來是這樣。
  「來,給妳個見麵禮。」牽著她的婦人摸摸她的臉頰,從手上褪下一個細巧的金絲鐲子,套進她手中。「妳符伯母人很好,妳平時要聽她的話,不可以惹人人生氣,知道嗎?」
  「阿姨,我不敢!」她連忙想褪下鐲子。
  「說謝謝就是了。」符夫人秀眉淡淡的一個波瀾畫過。
  她和白手起家的丈夫不同,她出自名門世家,舉止自有氣派,在場的幾位也都是她閨閣時期的千金好友,斷沒有教人見麵禮送出來還收回去之理。
  「謝謝阿姨。」成萸察覺符夫人的臉色,惶惶不安地接過來。
  所有的人都叫她要聽話。伯父他們說過,哥哥說過,符伯伯夫婦也說過,現在這個阿姨又這樣說,於是成萸明白了。如果想在這個門下好好待下來,「聽話」是第一要務。
  「符伯母,我去外麵找我哥哥。」
  「嗯。」
  得到女主人的允許,她如蒙大赦,轉身跑出去。
  符伯母和符伯伯就很不同。伯伯很和氣,對她和哥哥都很親切,可是符伯母就比較有距離感,平時講話都是淡淡的。她還是不習慣在符伯母麵前走動,總怕自己會笨拙地做錯什麽。
  一出院子,到處都是不熟的人,成萸本來就怕生,東望西望的,悄悄沿著屋子走到後院去。
  符家極為廣大,光是院子就占了一大片山坡地,除了主屋之外,還有一個露天遊泳池,一個網球場,一間暖房,甚至還有一間和式的泡湯屋。成萸總覺得好象整片山都快是符家的。
  屋子後沒有客人,隻有幾位幫傭在後門來來去去的,送食料到花園中來。她躡手躡腳地觀察半晌,微一遲疑,轉頭又從來路想跑回前院去。
  冷不防一隻腳從莫名其妙的方位勾出來。
  「哇!」成萸猝不及防,砰一聲跌個五體投地。「啊,衣服!」
  符瑤送給她的漂亮衣服,全髒了……她甚至來不及想是誰絆倒了她,七手八腳隻想趕快把自己拍幹淨,免得被大人發現她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
  早上的晨露剛收,泥土都還是濕的,她越拍越髒,不一會兒把整個前身全糊成了土黃色。
  成萸呆呆坐在地上看著自己,欲哭無淚。
  「笨蛋!」冰冷不屑的罵人聲從她頭頂上響起。
  成萸愣愣抬頭。
  一個比她高好多的影子遮住了天空。她嚇了更大一跳,整個人往後又坐倒在地上。
  那個影子冷哼一聲,退開一步。
  成萸終於見到符家集眾千寵愛於一身的大公子,符揚。
  他已經快跟哥哥一樣高了,兩道眉毛銳利得跟刀子一樣,斜飛入鬢,好象隨時都在睥睨人。挺直的鼻梁充滿個性,薄而好看的唇正挑著輕蔑的笑。
  即使是小小年紀,成萸也知道這個男生長得非常好看,可是他讓她想起大伯的兩個孩子。
  她的堂哥們跟她一樣念小學,以前大伯都是打他們出氣,自她來了之後,每次他們做錯什麽事都故意冤枉給她,從此之後就變成隻有她一個人捱打。然後等念國中的哥哥放學回家,伯母不敢打哥哥,可是會連著再把兄妹倆罵一頓。
  那兩個堂哥沒有這個男生的貴氣,看她的神氣卻一模一樣──都是既高傲又蠻橫的。
  成萸打從心底升起一股強烈的排斥感。
  「原來妳就是那個小孤兒。」大男生惡意地用腳尖頂頂她。
  「不要!」成萸用力拍開他的腳。他臉上的神氣讓她有一股說不出的厭惡,就像堂哥又打算賴什麽壞事給她一樣。
  「妳知不知道我是誰?」大男生腳一岔,高傲地盤起手臂挺立在她身前。
  「不知道……」不想知道。
  「我叫符揚,我就是妳的主人,妳以後得聽我的話。」他快意地笑了兩聲。
  「我才不要聽你的話。」她徒勞無功地想把衣服弄幹淨一點。
  「為什麽?」符揚怒道。
  「我隻聽哥哥的話……還有符伯伯他們的話。」她低下頭,小小聲地反駁。
  聽見她「膽大包天」的言論,符揚氣極反笑。
  「妳是我爸媽收養的,所以我就是妳的主人,妳就是小奴隸,知不知道?」他湊近她臉前凶狠地恫喝:「我爸媽最疼的人是我,隻要是我要求的事,他們沒有一樣不答應的。以後妳這個小奴隸要是敢不聽我的話,我叫我爸媽把妳趕出去!」

  第二章
  開學之後,她被送入和符氏兄妹相同的國小就讀,成渤則是念學區內的公立國中。
  符揚在年次上長她們兩載,可是因為她們是年尾生而符揚是年頭生的,在學籍上隻大她們一個年級。
  後來成萸才知道,原來這間國小是台北有名的私立貴族國小,國、高中部就位在他們的國小對麵,隻隔一條馬路。
  「瑤瑤,她是誰?」
  成萸轉學到符瑤的班上,第一堂下了課,班長就轉過頭發問。
  「她是我爸爸朋友的小孩,從現在開始要住在我們家裏。」坐在她旁邊的符瑤和同學有說有笑。
  成萸內向地低著頭,一下子突然變成眾人焦點,小臉蛋有些發紅。她最羨慕像符瑤這樣個性的人,不管是張三李四都可以輕鬆地聊天談笑,然後大人都會覺得她可愛,喜歡她。成萸就做不到這點。
  她不喜歡陌生的人和環境,甚至可以說有點懼怕。
  像現在,她就覺得自己彷佛動物園裏的無尾熊,又或者是符瑤養的小寵物,負責讓同學參觀的,滿心隻希望上課鍾趕快響,大家趕快把注意力移回課本上。
  「那妳也跟符揚住在一起囉?」排長立刻湊過來感興趣地問。「他平常在家裏也是那麽酷嗎?」
  「對啊對啊,跟我們說符揚的事。瑤瑤最小氣,平時怎麽問她都不肯告訴我們!」
  哪是自己小氣啊!符瑤冤枉地想。根本就是那個惡霸哥哥警告她不準拿他出來跟同學聊天,他最討厭她們這種小女生!真好笑,他自己又大多少?也不過三年級的臭小鬼而已!
  偏偏父母和爺爺奶奶啦、外公外婆啦,最疼的就是這個打小就才華洋溢的長孫,一堆人寵著他,寵得無法無天,連做妹妹的都不敢輕易惹他。
  像他們明明讀同一間小學,可是符揚也討厭跟妹妹一起上學,總覺得這樣很丟臉,所以他們從小就是各自有一個奶媽、一個司機,連上下學都不坐同一部車。自成氏兄妹來了之後,便搭符瑤的便車。
  「好了啦!你們不要纏著小萸,她很內向的。」符瑤銀鈴的嗓音嚷退人牆。「對了,小萸,妳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她感激地問。
  「我哥今天早上出門忘了帶這個東西!這是他的畫筆,去老師那裏學畫的時候要用的,妳一定要在放學以前交給他哦。」符瑤從書包裏掏出一個信封大小的長盒子,緞麵的盒身看起來非常古樸雅致。「記得,千萬不要拿給他同學轉交,他這個人最龜毛了!自己的東西給同學碰一下都會生氣。」
  要去見那個叫她「小奴隸」的壞男生?成萸滿心地不情願。
  「可是,我也算陌生人啊。」
  「哎呀,妳沒問題的啦,那就麻煩妳了。」符瑤把畫筆盒子往她桌麵一放,就算交代完了,徑自轉頭去跟另一個同學聊天。
  成萸抿了抿唇,不得不收下筆盒。
  「符揚,你現在還在學畫嗎?」
  「你時間真多,每天放學之後還要去畫那三小時的鬼畫符,多累啊!」
  「拜托,我們要去學英文、學數學、學才藝,也沒有比他輕鬆多少好不好?」
  嬌小的身影來到體育館轉角處,遠遠就聽到幾個男生在談笑。
  「下個星期要參加法國的一個國際兒童繪畫比賽,我還差一幅人物沒畫好。」符揚優閑的語調終於響起。
  成萸心頭一跳,盯著手中的畫筆盒子,又蘑菇起來。
  才在符家生活一個暑假她就知道了──符揚絕對是百分之百的土霸王。
  他的「蠻」和她堂哥的「橫」是不同的典型,但是同樣讓她感到畏懼。他的個性喜怒無常之至,心情好的時候對妹妹很好,跟大人講話也都有問有答;一旦心情不好,立刻把自己鎖在房間或畫室裏大半天,連父母親來敲門也不理!可是大人從來不會責罵他。
  成萸就是不懂為什麽符伯伯要寵他寵成這副模樣。
  她腦子裏還記得他惡狠狠地對她吼著,她是他的「小奴隸」!他平常看見成家兄妹倆,真的就是一副高傲得不得了的表情。平時雖然不會主動來招惹,可是已經引得成渤起警覺心,私底下來叮嚀她不要太常和符揚有接觸。
  她也不想啊,可是……可是她不去惹他,符揚卻會來惹自己啊!
  他這個人真的很小人!他平時隻要一看見她,就顯出非常厭惡的表情,讓有心好好融入符家的她好傷心。偶爾他們兩個要是在走廊或屋子裏錯身而過,他會故意用隻有她聽得到的聲音,咒罵她「小乞丐」、「吃白食的」、「拖油瓶」、「總有一天把妳趕出去」;有時候趁大人沒注意到的時候,更會故意推倒她或絆倒她,造成她好象一天到晚都在跌倒撞到東西,機率高到讓符伯母都叫她走路要小心一點。
  成萸不是沒想過告訴哥哥,可是、可是她怕哥哥會跑去找符揚理論,以符伯母那麽疼兒子的情況來看,鬧開來一定是袒護符揚的,說不定真的把他們趕出去。
  小人兒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正午的陽光極其毒烈,已經把她曬得有些發昏了。她的皮膚很敏感,很容易曬傷脫皮,以前即使大熱天出門,哥哥和爸爸都會要她套一件薄外套在身上。
  爸爸……爸爸已經不在了……成萸眼淚又想掉下來。
  「那是什麽聲音?」一個男生的聲音才問起,不一會兒,一顆腦袋已經歪過來,看到她,「咦?那裏有一個女生在哭耶!」
  另外三個男孩全部好奇起來,一齊轉過來看。
  個頭最高的那個是符揚,一認出是她,神情馬上變得冷淡高傲。
  符揚小小年紀已經展露出符伯伯那一脈的高大根底,他手長腳長,發育得很快,臉孔則是偏向符伯母那一係的細長型,看起來充滿貴氣。他隻長骨頭不長肉的模樣隻讓成萸覺得像猴子,可是她的同班同學偏偏認為「符瑤的哥哥」長得很帥、很好看。
  一個小惡魔,怎麽可能會很帥很好看呢?
  「小乞丐,妳躲在那裏偷聽什麽?」符揚從園圃的鐵欄杆上跳下來,怒氣衝衝地走過來,「妳拿的那是什麽?我的畫筆?誰教妳去偷我的畫筆的?欠揍!快給我!」
  「我、我沒有偷……」成萸看他一副脅迫人的樣子,嚇得倒退好幾步。
  「符揚,她是誰啊?」其中一個叫汪迎鎧的死黨還沒遇見過她,所以不認識。
  「她和她哥哥是乞丐,來我家吃白飯的!」他輕蔑地道。
  「我、我們才不是乞丐……」她小聲反駁。
  「還敢頂嘴?妳找死啊!把東西給我!」
  這時候靠過去一定不是被踢就是被推倒,成萸才不肯過去。
  「我看她長得不像乞丐啊,乞丐不是都髒髒臭臭的嗎?」另一個男生湊過來探頭探腦。「她長得還滿可愛的嘛,不會是你爸爸在外麵偷生的吧?」
  幾個男生吃吃笑了起來。
  符揚給每個人一個大白眼。
  「可愛個屁,就算不是乞丐,也是小奴婢!」
  「那就是童養媳囉?」汪迎鎧向同伴擠眉弄眼的。「人家童養媳都是收來當兒媳婦的耶!符揚,這麽說來,她不是你未來的老婆嗎?」
  「什麽?符揚已經有老婆了,哈哈哈哈──」另外兩個小男生轟然爆笑出來。
  「放屁!想當我老婆,憑她也配?」符揚惱羞成怒,轉頭將一腔怒火全發在她身上。「喂!妳這個寄人籬下的小奴隸最好別打著飛上枝頭當鳳凰的主意,否則我早早就把妳攆出我家,讓妳在外麵當個討飯的乞丐,一輩子被人吐口水瞧不起,聽到沒有?」
  「我、我也不要嫁給你!」泥人也有土性子,成萸一天到晚被他欺負,早就累積了一肚子怨氣。
  「噗──哈哈哈哈哈,你們聽到沒有?她不要符揚耶!符揚你被拋棄了,哈哈哈哈──」
  「符揚好可憐,現在就被老婆拋棄了,以後娶不到老婆了,哈哈哈哈哈哈──」幾個小男生笑得東倒西歪。
  心高氣傲的符揚幾時受過這種恥辱?
  他猛然衝過來,用力推倒她,朝她的大腿重重踹一腳下去。
  「快滾開,小奴隸!」
  「噢!」她痛苦地哭叫。
  符揚呸地吐了口口水,恨恨地走回同伴身邊。
  他為什麽要打她呢?她又沒有做錯什麽?她隻是好心來替他送畫筆的啊!成萸嗚嗚咽咽地縮成一團小蝦米。
  為什麽所有人都要打她?大伯要打她,伯母要打她,堂哥要打她,好不容易以為來到一個天堂般的新家,連天堂裏都有惡魔要打她。全世界隻有爸爸和哥哥對她好,可是爸爸死了,她的委屈不敢跟哥哥說……
  「哎喲,符揚,你怎麽打老婆啊?」
  「小心老婆被打跑了,以後你就要當『羅漢腳』了!」朋友繼續在鬧他。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另一個人還故意大聲唱著結婚進行曲。
  「閉嘴啦你們!」符揚快翻臉了。
  一陣強烈的憤恨湧上心田。不!她不要再被欺負了!如果沒有人能保護她的話,那麽她就要保護自己!
  成萸猛然跳起來,拿起畫筆盒子重重丟向符揚背後。
  符揚吃了一驚,火速轉過來。
  「妳丟我?」他看看散了一地的畫筆,不敢置信地抬頭。「妳敢丟我?妳找死了妳!給我過來!」
  成萸的心跳幾乎停止,看他大聲咆哮地攻過來,她魂飛天外,掉頭就跑。
  「妳給我站住,聽到沒有?妳敢不聽我的話,被我抓到我揍死妳!」符揚在她身後狂吼。
  呼、呼、呼──她一跳狂奔,可是人矮腿短,根本跑不過比她年長的符揚。
  耳中聽到背後的腳步聲越追越近,她拐個彎跑進右邊的棒球場。
  「站住!給我停下來!」符揚邊吼邊追,幾個男生興高采烈地跟上來看熱鬧。
  她堪堪閃過一根低矮的樹叢,背後的領子突然緊了一下。
  符揚追上來了!
  他會打死她的!他一定會打死她的!所有幼時被虐打的經曆全數回到心頭,她恐懼地全身發抖。越生氣的人下手就越重,而符揚氣成這樣,絕對不會讓她好過。
  「被我抓到了吧!死小鬼,臭小鬼,竟然敢不聽我的話!」符揚用力揪住她領口。
  成萸腳邊絆到一根有人忘了收起的棒球棒。她不及細想,矮身撿起來,沒頭沒腦地揮棒用力亂打一通。
  「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她狂亂地大喊,已經分不清自己打的是誰。
  是符揚?是伯父?是伯母?還是堂哥?她隻知道不斷地揮著,打著,打退所有想施加暴力在她身上的惡魔。
  「噢──」符揚痛叫一聲,陡然抱著手蹲了下來。
  同伴一看,這下子事情鬧大了。
  「符揚,符揚你怎樣?要不要緊?」
  「我的手……」符揚痛苦地緊緊握著右腕,有三根手指已經痛得彎不下去。
  「哇!手斷掉了,快點去報告老師,快!」一群男生亂成一團,汪迎鎧飛快跑向教師辦公室。
  她打死符揚了!她打死符揚了!成萸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竟然和小揚打架,還把小揚的手給打傷了,簡直是無法無天!」向來矜貴的符夫人難得地提高聲音。「小揚的手有多重要啊!如果打壞了,誰來負責?」
  「小揚的手沒事,隻是腫個幾天而已,妳不要說得這麽誇張。」符去耘極力安撫妻子。
  「現在你還袒護她?那個女孩自己也承認了,是她先動手的。你是怎麽樣?存心想看你兒子未來去當個『口足畫家』?」
  「也不過就兩個小孩子鬧鬧脾氣,怎麽可能就把手給打壞了?」符去耘頗覺無奈。
  他本來是信息科係出身,學成歸國之後,成立了一個規模不大但獲利頗豐的計算機連鎖量販店。妻子就是陪友人去他店裏買計算機的時候,無意間認識而開始交往的。
  她來自於一個古老的豪門世家,是二房的長女;這個豪門世家什麽都好,就是男丁不厚,在妻子這一代裏隻出了一個哥哥,另外八名全是姊妹。於是兩人結婚之後,他的嶽父對他白手起家的經曆極為賞識,便要求他進家族來打理證券業的分公司。
  結婚十餘年下來,妻子那方的證券公司的生意越來越好,反倒他自己本業的計算機連鎖店成為副業了。
  也因為妻子是豪門出生,目前的符家產業就是當年的嫁妝之一──一間在陽明山上占地兩百多坪的豪宅。
  接下來的第三代,沒想到妻子那一邊一樣是男丁不厚,目前為止隻出了符揚這個男孫而已,他所受到的寵愛就可想而知了。
  嶽父本來有意好好裁培這個外孫做為未來的接班人之一,結果就在兩年前,符揚的生命裏出現一個大轉折。
  從小符揚就喜歡自己拿筆拿紙塗塗畫畫的,而妻子疼極了這個兒子,也就常常買些水彩或蠟筆讓他亂畫。
  有一次,一個國際知名的法國名畫家來到台灣參展,經過友人的引介來符家參加晚宴。他們夫婦隻是存著一般父母獻寶的心思,指著牆上細心框起來的水彩畫,一幅一幅向客人驕傲地介紹。當時兩個人心裏都想:這種小孩子的門道,在名畫家眼中當然是看不上眼的。
  沒想到那個名畫家竟然一張一張看得極仔細,不隻當天看,隔天還主動上門來,拉著符揚一大一小玩起了塗鴉。
  第三天他要回法國時,跟來送機的符氏夫婦簡單地說了一句:「令郎在藝術方麵有極高的天分,如果能夠好好栽培的話,我相信他不到三十歲成就便不輸於我了。」
  這句話可是國際級重量名家的親口背書。
  符去耘一聽,立刻打點起精神,請來名師細細地栽培,有心教出一個台灣出身的世界名畫家。
  嶽父本來對這件事是有些怨言的,因為在老一輩的觀念裏,畫畫這種事怡情養性固然很好,怎麽可以拿來當正業呢?可是妻子外表雖然冷淡高貴,內心裏卻對丈夫情深愛篤,一看丈夫堅持要這麽做,便無條件地站在他背後支持。
  既然孩子的爹娘都如此堅決了,嶽父那頭也無法再說什麽。心裏覺得可惜之餘,對於外孫就加倍寵愛,隻盼哪一天可以感化得他「浪子回頭」,別再玩那些塗塗抹抹的東西。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爺爺奶奶寵,外公外婆寵,親戚朋友寵,父母更是加倍的寵,最重要的是──藝術講究率性自然,真情流露,符揚的幾任名家師父都主張要讓小孩率性成長,以免束縛了他的心靈空間。
  既然有人寵而沒人約束,自然就養出符揚自我中心、唯我獨尊的性情。
  符去耘承認自己或許是個寵壞兒子的父親,卻不至於傻到看不見盲點。以符揚那副個性,今天雖然受傷的是他,隻怕一開始惹事的也是他。
  「真隻有鬧脾氣的話,我也就算了,可是她才來多久而已,竟然就敢動手動腳的打架?」符夫人怒氣未息。「你不是說他們的伯父伯母也是會使用暴力的人嗎?這種環境是會感染的,如果他們兄妹倆也養成了暴力傾向,那怎麽辦?我們可沒有辦法二十四小時都守在孩子身邊。」
  「不可能的,成渤很成熟也很懂事,絕對不會跟人打架的;成萸這裏隻是年紀還小,多教教她就好了。」連乖巧文靜的成萸都被惹到抓狂了,符去耘隻有苦笑的份。
  「最好是這樣。」符夫人隻有在跟寶貝兒子有關的事情上,會失去冷靜。「我話先講在前頭,如果再有這種小揚或小瑤被打的事例傳出來,我絕不要那兩個人再待在我們家裏!」
  「好了好了,妳小聲一點,不要讓孩子聽見。」
  房間裏,隻有床角的一盞燈陰陰暗暗地照著。
  成萸縮坐在床上,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腳。成渤坐在床沿,默默無語。
  樓上的夫妻爭吵聲隱隱飄下來,兩個孩子沉靜地聽著。
  直到樓上的聲音息了,深深的夜隻剩下蟲鳴與山風聲,成渤才轉頭看向妹妹。
  「妳跟哥哥說,是不是他先欺負妳的?」
  成萸紅腫著眼眶,隻是盯著地板出神。
  「小萸。」成渤碰觸一下她的臉蛋,溫言說:「如果有人欺負妳,妳要跟哥哥說,不要自己藏起來,知道嗎?」
  一串眼淚落了下來,她低頭在手臂上抹掉。
  「哥哥相信妳,妳一定不會主動打人的。」
  符揚的脾氣壞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平時他們兩個人在家裏碰到了,符揚的眼神是直接飄過去的,當他是隱形人。可是符揚當他是隱形人,並不表示私下也是對小萸不理不睬,偏偏小萸從來不肯說。
  成渤輕歎一聲,把妹妹抱進懷裏。
  聞著哥哥熟悉安全的氣息,成萸哽咽一下,像貓咪般細細地哀鳴。
  「小萸……」成渤遲疑一下,低聲問:「妳想要住在這裏嗎?還是我們,我們另外找地方住?」
  「人家……人家不要……不要回……大伯家……」她哭到打嗝。
  「好,妳不想回去,我們就不要回去。」他輕吻妹妹的發心,柔聲安慰。
  「哥……我以後會很乖的……我、我不會再惹事了。」她抽抽噎噎地道。
  「不能怪妳。我知道不是妳的錯。」成渤撫著妹妹輕顫的背脊,心裏無限的淒酸。
  雖然說要保護妹妹,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如何保護。
  他多希望自己明天立刻變成一個大人,可以立刻去找工作,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永遠不讓任何人再輕侮他們!
  「哥哥,你不要難過。」半晌,她收住淚水,抬頭很堅強地說:「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你不要擔心我。我以後不會再跟人家吵架了。」
  「嗯。」成渤摸摸她的頭。「今天晚上妳要哥哥陪妳睡覺嗎?」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睡。」
  白天的時候她已經下定決心要勇敢起來,不要讓哥哥再為她操心!從現在開始她就要做到這一點。
  至於符揚,他隻是喜歡人家聽他的話而已,頂多以後她就乖乖聽話,不要跟他起衝突。她有一天會長大,等她長大之後,她就再也不必怕符揚了。
  成渤又靜靜坐了一會兒,才轉身回自己房間。
  「我把門開著,半夜妳如果會怕,就叫我一聲,哥哥馬上過來。」
  「好。」她勇敢地點點頭。
  哥哥回房之後,她又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眼看時間不早了,小女生歎了口氣,把被子鋪開來,準備睡覺。
  一陣強烈的存在感讓她倏忽轉頭看向門口。
  符揚!
  他停在走廊上,隔著敞開的門瞄望她。發現她的視線,他惡意地挑一下嘴角,充滿了示威之意,彷佛在說:看,我不是告訴過妳了?妳要是敢不聽我的話,我就讓妳被人趕出去。
  成萸咬了下下唇,轉開臉不去理他。
  空氣裏響起一聲輕輕的冷哼,符揚悠哉遊哉地走向廚房去拿飲料。
  他是個惡魔!骨子裏沒有一根良善的因子!他隻會為虎作倀,仗著自己的家世欺負比他弱小的人,成萸小小的心靈裏對他有說不出的厭惡和痛恨。
  她突然想起白天汪迎鎧說的話──童養媳。
  人家童養媳都是收來當兒媳婦的耶!這麽說來,她不是你未來的老婆嗎?
  她悚然一驚。天哪!符伯伯當初把他們帶回來,不會真的指望她將來嫁給符揚吧?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討厭他!她絕對不要嫁給他!死都不要!
  可是……如果符伯伯真的要她嫁的話,那怎麽辦?她能拒絕嗎?每個人都說,符家是他們兄妹的大恩人,所以他們一定要聽符伯伯的話,要惜福,要知恩,要報答。
  她能拒絕嗎?她有立場拒絕嗎?
  成萸縮在被子裏,無法克製地細細發起抖來。
  朋黨的一句玩笑話,竟讓飽受折磨的小女孩擔憂了一夜,無法成眠──

  第三章
  五年後
  月到中秋分外圓的時節到了,一提到中秋,烤肉幾乎是家家戶戶必備的過節條件。
  今年的中秋連著周末連假,一放就是三天,符氏夫婦眼見滿山秋風萬裏動的美感,一時心血來潮,招呼了四個大小孩到妻子娘家位於蘇澳的山林牧場裏過節。
  牧場占地一公頃,有一條涓涓細流通過。一入了秋,碧雲天,黃葉地,滿山遍野的楓紅,尤其在氣候暖熱的台灣,每一個季節裏都有花信,更充滿了秋似洛陽春的燦麗美感。
  一大早牧莊的傭人便準備好稍晚需要的烤肉用具。為了怕夜晚山林裏蚊蟲多,主人一家三、四點便開始了家族的野餐宴,準備吃吃聊聊到六點左右,剛好結束進屋。
  他們特意選了溪邊的一塊小空地來烤肉,一公尺寬的小溪上架著一條原木便橋,充滿古樸風味。小溪這一岸下去是牧莊主屋,另一岸過去則是一片起伏的山坡和樹林,風景美到讓人忘返。
  說是家族烤肉,其實真正動手的還是牧場幫傭,符氏一家全圍坐在野餐毯子上,符夫人生性愛潔,傭人另外替她備了一張休閑毯椅。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符去耘望著滿眼的絢爛風景,忍不住感歎。
  傭人端來一盤新烤好的肉塊,成萸細心地接過來,替每個人的盤子裏分好一塊,才放到中央去。
  符去耘瞧瞧已經上了大二的成渤,打趣道:「成渤,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最近老是有女孩子打電話來找你,人緣這麽好!」
  「也不算是,就是同一個讀書會裏的學伴,打電話來問我一些功課的問題。」成渤一聽,連忙放下吃了一半的夾肉吐司,老成穩重的眸底很難得的寫滿了尷尬。
  「有女朋友很好啊,我不會反對的。戀愛學分本來就是大學必修課,青春不要留白。」符去耘瞧他斯文俊秀的模樣,和亡父儼然一個樣,心裏不是不感歎的。接著轉向一旁的女孩們,「妳們兩個呢?國中開學也一個多月了,一切還習慣嗎?」
  「還好啊,反正隻是上學的地方從馬路的左邊換到右邊,從小學換到國中而已,沒什麽差別。」符瑤隨口應道,兩眼盯著手中的漫畫死命地讀,身邊還堆著一、二十冊。
  成萸隻是含蓄地抿著唇微笑,表示讚同符瑤的話。
  十三歲的成萸還是一貫的溫婉內向,所以平時幾乎都是符瑤在當火車頭拿主意。
  若說這五年下來,符去耘最覺滿意的是什麽,那應該就是這四個孩子了。他們彼此相處極為和睦,兩個女孩感情尤其好,符瑤有什麽心事都要找成萸說,而成渤也很盡做大哥的本分,對三個弟妹都溫和而堅定,疼愛但公平,而且很懂得以身作則;不讓弟妹碰的事,他自己便也絕對不做。
  如果沒有成渤幫忙把持,符家兩夫婦一口氣要帶幾個進入青春期叛逆期的孩子,絕對不會如此輕鬆。
  當然,這一家子和睦裏,還是有例外的。符去耘歎了口氣,有點頭痛又帶著寵愛地望向長子。
  「小揚,那你呢?」
  符家大公子冷著臉,一個人靠著不遠處的一棵小樹幹,手上拿著一本素描簿和一支鉛筆,窸窸窣窣不知在畫什麽。
  十五歲的符揚嗓音開始變粗,身材也追過父親了,骨頭又發育得比肉還快,整個人看起來瘦削修長,可以想見再過幾年鐵定有一副偉岸碩健的好體格。不過他性子還是一樣自尊自大,難以親近。
  「嗯?」
  「你爸爸問你,在學校的功課有沒有問題?」符夫人耐心地再重複一遍。
  「沒有。」
  「瑤瑤和小萸今年也和你讀同一間國中了,你平時要記得多照顧她們。」符去耘叮嚀一句。
  「她們教室離我那麽遠,又不是同一個年級,我要怎麽照顧?」符揚突然命令:「妳不要亂動!」
  嗯?眾人不禁看他在說誰。
  符揚不耐煩地探過身子,一把抓住坐在他斜側方的成萸之手,擺回她前胸的高度。
  成萸不會傻到跟這個惡霸王角力,手執著一朵淡黃色的雛菊,乖乖隨他拿捏。調整好角度之後,符揚退回原來的位置,拿起筆和紙繼續勾勒。
  「你在畫小萸?」符去耘頗感興味地問。
  「她有什麽好畫的?沒事打發時間而已。」
  沒事抓他出門過什麽鬼中秋節,吃什麽鬼「家庭野餐」,害他不能去台北市立美術館看「超現實當代影像典藏展」,也不能去書法老師家練字──這是他最新的興趣──簡直浪費他的生命。
  「你怎麽這樣說話?」符去耘責備他一句。
  端雅貞靜的成萸隻是淺淺微笑,反正她習慣了。
  十三歲的她早已徹底見識到符揚可以鴨霸到什麽程度,而且他最惡劣的是,對於得罪他的同儕,他不會動手打人──他可愛惜自己了,沒事絕對不會去捶痛自己的手、踢痛自己的腳──他總是有辦法在大人麵前使計陷害對方,然後讓得罪他的人被痛罰一頓,就像當年陷害她「主動打架」一樣。
  這個人心眼之小、做人之自私、性格之自我中心、情緒之喜怒無常,根本無人能比。若有可能的話,成萸真想離他三千八百裏遠。
  可惜,有這個想法的人不隻她而已。每次大人有什麽事,叫符瑤去找哥哥,符瑤總是推給她。結果她莫名其妙就變成四個小孩中跟符揚稍微比較「有接觸」的那一個。
  「我這裏也有花啊!你如果要畫,連我一起畫。」符瑤興匆匆地坐起來,想移到成萸身邊去。
  「不要。妳的手太醜。」
  「喂,你說這話什麽意思?我的手哪裏醜了,你給我說清楚!」
  「那叫雞爪吧?」符揚不屑地撇撇嘴角。
  「你、你……」符瑤被他氣紅了臉,直接把吃了一半的小餅幹往他身上扔過去。「你的才是雞爪!不對,你那個應該叫『鷹爪』。」
  符揚偏頭躲過,給妹妹警告性的一眼。
  大家一聽他這麽說,忍不住全打量起成萸的手來。
  她的手指極修長,長度均勻,十片指甲猶如淡白的花瓣,手背肌膚看起來又薄又嫩,在陽光下翻動時,整隻手彷佛帶著透明感。「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應該就是在描述這樣的景象吧?
  五年的時間,讓當年惶惑無助的小孤女,長成了清雅文靜的小淑女。比起來,開朗爛漫的符瑤就像一朵豔麗的桃花,而清麗內向的成萸則像一朵嬌雅的春櫻。
  眾人又開始閑話家常,不一會兒,她的手便開始有點抖。
  「成萸的手酸了。」成渤微微一笑,探身取走妹妹手中的花。
  符揚冷冷看他一眼,沒說什麽,隻是把素描簿翻到新的一頁,轉頭畫起別的東西。
  成萸的手軟軟垂下來,真覺沒見過比他更任性的人。他喜歡畫畫,從九歲起符伯伯便邀請國內的名畫家教他畫畫,畫了六年下來,得了國內國外大大小小的比賽獎項,在少年畫壇裏漸漸嶄露頭角。孰料今年初他少爺突然改變主意,跟所有人說他不想學畫了,他想要學雕刻!
  原來他在其中一位師父家裏,看見了一隻木雕和幾塊雞血石的篆刻,登時大為感興趣,起了想學木石雕刻的心。
  成萸本以為他的朝三暮四一定會讓符伯伯大大生氣,結果也不知道他怎麽說的,莫名其妙又找了油畫師父一起來幫他說項,竟然就說得符氏夫婦點頭同意了,另外再找名家教他雕刻。
  又因為書法是銘刻藝術的基礎,所以他現在每周的課後學藝重點,從油畫和水彩畫,改成雕刻和書法。
  「符伯伯,伯母,這裏的風景好漂亮,我想去前麵走一走。」成萸隻覺坐在他附近很氣悶,輕聲細語地開口。
  「好,不要走太遠,我們一會兒要回去了。」符去耘叮嚀道。符夫人也微微點了下頭。
  她離開不久,符揚悶著頭又畫了好一會兒,再看一眼手表,才四點多。他們到底還要瞎耗多久?
  「我也要去走一走。」他把素描簿丟開,不等父母響應便徑自邁向小木橋。
  想到自己還要在這個天不吐地帶熬兩天,簡直會悶死!
  他凜著一張寒臉,走到對岸的樹林,撿起幾顆幹果用力丟到樹幹上,讓它們碎得四分五裂。
  樹林裏不期間閃過一抹鵝黃。
  是成萸。
  他輕哼一聲,揚聲叫:「喂!妳過來!」
  鵝黃的身影彷佛沒聽見他的呼喚,繼續往深處走去。
  「小奴隸,我在叫妳,聽到沒有?」符揚立刻跟上去。
  遠走的纖影仍然是停也不停。
  「妳是聾了?立刻給我過來!」
  那抹鵝黃根本不理他。他加緊腳步追著,她的前進速度就也跟著加快。
  她到底是沒聽見,還是故意躲他?符揚越追心火越旺!這個小鬼,虧她這五年來還乖乖的,他叫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沒想到現在竟然敢不聽他的話,她以為四周沒大人就敢反抗他嗎?真是找死。
  「成萸!成萸!」
  秋天的氣候反複無常,兩個少年少女在林子裏你追我躲一陣子,天氣慢慢變陰了。過不了多久,細雨篩透了綠林枝葉,雨勢不大,可是綿綿密密地淋了兩人一身,頭發和衣服漸漸被水氣浸透了。
  他追著她來到一個往下走的斜坡。前麵的鵝黃身影一個錯腳,猛然滑到坡底去,幸好坡度不高也不長,她全身沾滿了落葉,可是沒有什麽大傷。
  「妳再跑嘛!我看妳還能跑到哪裏去?」符揚盤著雙手站在坡頂,居高臨下睥睨她,得意地冷笑。
  成萸低頭拍掉身上的泥巴和落葉,不理他,四下看看有沒有什麽路可以繞回上麵去。
  「想我救妳就求我吧!求得老子心情高興,我就拉妳上來。」
  她不吭聲,扶著四周的樹幹自己想找路上去。
  「不求?隨便妳。」符揚撇了下嘴角,故意轉身走開。
  這個坡度雖然隻有一人高左右,可是很陡峭,憑她的小雞力氣,一個人絕對爬不上來。
  他走到從她的角度看不到的地方停下來,滿心等待她發急的嗚咽聲響起。可是等了半天,他被雨越淋越濕,底下卻一點聲音也沒有。
  不會真的讓她找到路跑掉了吧?他再走回頂端往下看。
  鵝黃身影還是困在底下,齊耳的短發被雨水淋成名副其實的「清湯掛麵」。剛才出門的時候天氣還不錯,所以她穿的是夏天的短袖襯衫和裙子,現在冷雨一淋,寒風一吹,嬌瘦的身體已經凍得隱隱在發抖了。
  可是她就是一聲不吭,扶著樹幹撐著自己,轉來轉去的,硬是不肯開口叫他。
  符揚既好氣又好笑。要她出口求他一聲,有這麽難嗎?
  「算了,我今天心情好,算妳運氣。」他邁著包裹在牛仔褲下的長腿走到邊緣。
  「不,你別下……」她終於開口,卻是為了想阻止。
  可是來不及了,他早已一個箭步跳下來。
  一跳到坡底,符揚霎時明白了方才她為什麽上不去。原來從上麵的角度看不到,陡峭的斜坡上沒有任何植物,隻有一片光禿禿的土坡。此刻泥土又濕又軟,沒有任何附著力,跟本攀不上去。
  「妳白癡啊?妳剛才為什麽不說?妳要是用說的我就找樹枝拉妳上去了,妳在耍什麽笨?」符揚氣得狂吼。
  成萸撇開臉。明明是他自己跳下來的,她又沒有叫他救她。
  符揚看她被凍得青白的臉,又被罵得乖乖的,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啐了一口,懶得再理她。
  「妳想在這裏站一輩子嗎?不會找個地方躲雨?笨!」
  「嗯。」成萸一聽,埋頭往左邊比較平坦的地方鑽。
  「那一邊是牧場外圍,妳越走越遠!」符揚粗魯地將她拉回來。
  成萸退撞到他的懷裏,「哎喲」一聲!
  他的骨頭好硬,撞得她整片背都在發痛。她疼得淚花亂轉,手伸到後腰揉了一揉。
  「喲妳個頭!要不是妳,我們兩個怎麽會這麽狼狽?」符揚扭著她的手,往右邊的林子裏拖。
  我也沒要你跳下來啊!成萸暗暗著惱,可是這幾年來她早就學會了──永遠不要在土霸王脾氣暴躁的時候和他頂嘴,不然隻會被遷怒得更慘而已。
  兩個人默默在林雨中鑽了一陣子,他人高馬大,跨一步她得追兩步。一根樹幹橫倒在半途中,他俐落地跨過去,手還是拖著她,猛不期然,一聲悶哼,她在後麵撲了一跤。
  「小姐,妳為什麽一定要這麽笨手笨腳的?」符揚不耐煩地回過頭將她拉起來。
  還怪她呢!每次跟他在一起,她就會搞得一身狼狽!成萸氣得都快哭出來。
  符揚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靈秀的小臉蛋沾滿泥巴,手上腳上都有擦傷,還摔得全身髒兮兮,實在也覺得她有點可憐。
  「好了,把葉子拍一拍就幹淨了。」符揚沒發現自己的語氣是帶著輕哄的。
  他幫她把身前的小葉子啦、小泥塊啦,一樣一樣細心拍掉,卡在衣服纖維裏的小枝一根一根拈掉,她胸前有一個小小紅紅的印子,不知道是沾到花汁或是什麽,符揚直接伸手去撥。
  「喝!」成萸猛抽一口氣,兩手抱在胸前大退好幾步。
  符揚一愣。「妳中邪了?」
  成萸緊緊抱著胸口,又驚又怒地怒瞪他,瑩亮亮的淚珠在眼眶裏轉了幾轉,羞憤地滾下來。
  雨水將薄衣淋得像透明一樣,符揚見她奇特的反應,陡然省悟:那不是花汁印子,那是她的、她的……
  一陣火辣辣的紅衝上他臉頰,他尷尬萬分,直覺就想以怒氣取代不好意思。
  「妳、妳──」既然已經開始發育了,幹嘛不買胸罩來穿?可是這句話無論如何都喊不出口。
  兩個少年少女僵在原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既想盯死對方,又不敢直視太久。
  半晌,他恨恨地罵道:「還不趕快找個地方避雨?老子沒興趣陪妳一起感冒!」率先轉頭走開。
  走了幾步路,沒聽到後頭有腳步聲跟上來。他回頭再喝一聲:「叫妳走快一點,不會聽嗎?」成萸哽咽一聲,委屈地抹抹眼淚,慢慢抱著胸口捱到他身後去。
  他埋頭往前苦走,想到自己剛才曾經碰到一個青春少女的……胸部,手指突然癢了起來,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走了一小段路,眼前赫然有一棵中心部分已經半枯朽的大樹,如果兩個人擠一擠,盡可以在樹洞裏拖到雨勢停為止。
  「過來。」他精神一振,回頭招呼了她,率先矮身往樹洞裏坐進去。大樹的根部正好突出一段,形如矮凳一般,讓他可以不必坐在濕漉漉的泥土地上。
  成萸還是維持抱著胸部的姿勢,在樹洞外遲疑難下。裏麵的空間好小,她如果一起鑽進去,就要坐在他懷裏了……
  「妳又不聽我的話了?」符揚俊臉沉下來,低聲恐嚇。
  她又羞又怕,不甘願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屈服在符氏大少的惡霸之下。
  鑽進樹洞裏,成萸捱著他坐下來,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身體別碰觸到他。可是樹洞裏就這麽點空間,她再想躲也地方有限,反而弄得他渾身毛躁。
  「妳就給我好好坐著!」他用力將她按在自己懷裏。
  於是,狹小的空間裏,他坐在後方,成萸半坐在他大腿上,隻好暗暗祈求雨趕快停。
  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瀝瀝的雨不肯停,倒是她輕細的顫抖一直沒有停過。符揚知道她很冷,可是自己一樣淋得一身濕,沒有任何讓她遮寒的多餘衣物。她的嘴唇都發青了,再這樣熬下去,晚上一定會感冒的。
  過去五年雖然常對成萸頤指氣使,可是心裏總是把她當成一個奴仆在用,不曾特別費心過。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對她注意起來。
  他抹掉從頭頂滑下來的雨水,不期然間,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氣……
  四處張望,想找找看那白色的香花在哪裏,不一會兒,終於發覺,原來香氣是從她的體膚、發間柔柔地沁出來。
  他鼻間嗅著那隱隱約約的暗香,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在自己指間的那一蕊嫩紅……
  一股奇特的熱意從小腹深處升起,往上衝上心頭,衝上腦間,往下則衝到……
  暗紅色浮上少年瘦削的長頰,他蠕動身體,試圖藏住腿間令人困窘的硬起。這個小奴隸幹巴巴、瘦扁扁,憑什麽讓自己對她產生如此的生理反應?
  對自己乍起的綺念覺得嫌惡,符揚猛然推她一把。
  「妳坐過去一點,不要壓在我的腿上!」
  成萸猝不及防,差點被他推出樹洞外。
  又來了,陰陽怪氣,喜怒難定。她眉間略過一陣煩惡之色,挪一挪身子盡量往外坐。如此一來,一小部分的身體又落在綿綿細雨裏。
  看她抖得越厲害,符揚的愧疚感升起,又想招呼她坐進來。兩個人僵了半刻,他終於歎口氣,將纖弱的軀體抱進懷裏。
  成萸在他懷裏坐得直挺挺的,不敢靠在他身上,可是撐久了實在有點累。而且,他的身體好溫暖。她都已經凍得快死掉了,為什麽他還是跟火爐一樣呢?
  男生的身體跟女生的身體差別好大,她軟的地方他硬,她窄的地方他寬,她短的地方他長。他的身體就像一張鋪著暖墊的躺椅,她慵懶困倦地蜷在他懷中,緩緩合上眼……
  睡著了?
  符揚隻能苦笑。
  垂眼一看,這個角度卻正好望進她微開的領口。一隻粉白色的賁起,點綴著頂心的嫩蕊紅梅,全落進了他的眼底,符揚隻覺口中幹渴無比,全身彷如火燒。
  他飛速移開眼,強迫自己不可以再看。然而,少女的馨香猶如從亂絮中抽出來的一根絲線,無孔不入地鑽著,卷天纏地的繞著,將他也縛捆成一氣。
  一種奇怪的、柔軟的情緒,在胸臆間,實實飽飽地充盈。他隱約感覺到,許多事情,從今天開始,都會不同了。
  這種反來覆去的心情,連他自己也懵懵懂懂,不甚明白。

  第四章
  清晨六點半房裏便來了不速之客。
  成萸剛盥洗完畢進房間,符瑤趴在她床上裝死,身上還是粉綠色的睡衣。
  「怎麽還不去換衣服?」她輕訝地看符瑤一眼,自己打開衣櫃,取過一套半年沒穿的冬季製服。
  「妳幹嘛拿長袖……啊,對了,今天開始換季!好險好險,幸好我一大早跑來找妳說話,不然都忘記了。」符瑤突然想到了什麽,一骨碌坐起來。「糟糕,我好象忘了洗長袖製服耶!整套一定都是塵味兒。」
  「我前幾天請陳媽一並幫妳的拿出來洗了,現在就掛在妳的穿衣間裏。」成萸輕笑著,把製服與長褲換上。
  「那就好。小萸,有妳在真好。」符瑤鬆了口,再趴回床上原樣躺定。
  成萸微微一笑,沒有接話,隻是在鏡台前坐下,開始梳理頭發。
  發禁其實解開好幾年了,但是名門私校還是有相關的規定。她們念的國中部,嚴格說來也不算太苛厲,隻是規定不能燙、不能染、長度不能超過肩膀,男女生都一樣。
  平平是十五歲,為什麽成萸就比自己有「女人味」?符瑤看著她,忍不住對自己皺了皺鼻子。
  她真沒見過比成萸適合當女生的女生。這不隻是五官的美麗而已,如果隻是單比漂亮,自己的五官深邃明朗,認真說來比成萸還要豔麗幾分;也跟身體的發育如何、胸部大不大無關。
  成萸……怎麽說呢?就是很嬌,很柔。
  她的肌膚像凝透了的羊脂,天姿靈秀,有一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柔軟情調,又像初春裏第一朵凝露待放的花苞,雖然風韻未成,卻靈動柔美,舒心透骨的溫存;她的嗓音清清曼曼,說起話來軟綿綿的,酥醉入心;一雙帶點兒迷蒙的水眸,更似要將人吸入湖底一般。
  才十五歲的少女,便充滿了純粹女性化的婉麗婷嫋,這絕不是任何女孩隻憑五官的美麗排列或罩杯尺寸就追得上的。
  符瑤坐起來,低頭看看自己。奇怪,成萸有的她也都有啊,為什麽長在成萸身上就是比較嬌媚?
  「妳再不回去換衣服,待會兒上課要遲到了。」成萸一麵把及肩青絲梳軟,不期然間瞄到她壓在大腿上的粉紅信箋。「那是什麽?」
  「哦,差點忘了。」符瑤把信封抽出來,一臉討好。「這是陳玉珊寫的,想交給咱們家那位超級大牌的符……」
  「我不幫!」成萸搶著聲明在先。
  「吼!拜托啦,妳跟他比較熟嘛!」符瑤垮下臉來。
  「他是妳哥哥耶。」
  「他是我哥有屁用?他對我又不像別人家的哥哥對自己妹妹那麽好!」符瑤隻要一提到那個既不友愛又超級任性的酷哥哥,就滿肚子氣。
  「我不要。」成萸早就學乖了。什麽事都好說,唯獨代轉情書給符揚的事,絕對是吃力不討好。
  「可是陳玉珊上個星期幫我捉刀趕了一篇周記,我已經答應要報答她了。」符瑤癱回床上,咕咕噥噥道。拿著那隻信封,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她突然又喚:「小萸?」
  「嗯?」
  「喜歡一個人究竟是什麽感覺啊?」符瑤一翻身趴正,亮麗的臉蛋充滿好奇。
  「大概就是『喜歡』的感覺。」她檢查今天的課表,一麵整理書包,心不在焉地應著。
  「我的意思就是問『喜歡』是什麽感覺嘛!妳有答跟沒答一樣。」
  「我也不知道。」
  「耶?」符瑤像發現新大陸,整個人都坐起來。「為什麽不知道?難道妳不喜歡我那個臭老哥嗎?」
  「當然不喜歡!」成萸這一驚非同不可。
  「可是哥哥對妳很好耶。」符瑤用力強調。「比對任何人都好。看,他上學隻肯和妳同車,每一天放學去師父那裏也一定要拉妳去等他,他還送妳一個印章!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主動送人印章,連我爸我媽,不自己開口討的話都拿不到呢!」
  「那是他刻壞不要的!」她重重強調。
  瑤瑤怎會有這樣的誤會呢?她對符揚?上帝!成萸臉蛋一陣紅一陣白。
  「不是就不是,妳幹嘛一副驚嚇的樣子?」符瑤不禁好笑。
  她當然不會明白,成萸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能擺脫符揚。
  「我不喜歡人家拿這種事亂說……」
  長大之後的符揚,雖然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對她又推又打,脾氣卻數年如一日的壞。高興的時候不見得會說,一不高興絕對又吼又罵。有了她這個乖乖聽話的「小奴隸」之後,更是投其所好。她又不是天生犯賤,若非情勢所逼,誰願意這樣屈辱自己?
  偏生成渤現在還在讀大三,完成學業之後要服兩年兵役,在未來的幾年裏兄妹倆都沒有自立的本錢。她暗暗歎了一聲,對未來感到愁眉不展。
  房門突然被推開。
  「妳好了沒?」說曹操,曹操到!
  「啊──死符揚!臭符揚!這裏是女孩子的房間,你有沒有搞錯?進來之前也不會敲一下門。」符瑤連忙把被子拉到胸前圍住,一副衣衫不整而他闖進來的樣子。
  「妳不去換製服準備上學,耗在成萸房裏做什麽?」符揚不爽地回衝妹妹。
  十七歲的他已經長到一八一,全身曬得黝黑,眼神凜冽銳利,身材高大威碩,完全不像人們想象中學藝術的人該有的蒼白、瘦弱、飄逸。尤其這幾年學習雕刻下來,他動不動要搬動一些巨木素材,又或者上山下海找一些中意的印石,結果就是原本魁梧的骨架上長出層層的堅實肌肉。如果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這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而已。
  他可能是全世界最不像藝術家的藝術家。
  「要你管。」符瑤在棉被裏小心翼翼把情書藏回衣服底下,才敢下床。「好了,我要回去換衣服了,小萸,妳要等我一起出門哦。」
  「嗯。」
  符揚凝住她,清曼晨光投進來,將她籠罩在若有似無的光圈裏,染得一身的清暉,他銳利的眼眸變得深黑專注。
  「快一點。」他終於說,口氣比起跟妹妹說話,簡直柔軟了不下十倍。
  「我已經好了。」成萸對他的改變沒有什麽感覺,連忙背起掛在穿衣架上的書包。
  「如果你趕時間可以先出門,小萸可以搭我的車去學校。」符瑤乘機開條件。
  「成萸跟我一起走。」符揚表情和語氣一樣酷。
  「小萸從小學就是坐我的車一起上課的,幹嘛上了國中你就把她搶到你那一車去?莫名其妙!你現在念的是高一,這位大哥,高、中、部耶!我們兩個都是念國三,小萸跟誰一起走比較順路?」符瑤有機會就喜歡跟哥哥唱反調。
  符揚連吵都懶得跟妹妹吵,直接拉過成萸的手往外牽。
  「走,吃早餐!」
  開車到兩人就讀的國高中約莫需要半個小時,一上車符揚便抽出書包裏的宣傳簡介,細細閱讀。肖似母親的五官仍然一貫的矜貴,一貫的酷傲。
  「那是你『金石個展』的DM嗎?」成萸隨口問道,以為他在讀自己在市立美術館個展的宣傳手冊。
  「那種東西有什麽好看的。」符揚揚手讓她看看自己手中的DM,再順手幫她把左鬢滑落的烏絲別到耳後去。
  原來是下個月要來台灣巡回的「國際藝術雕塑節/亞洲巡展」。
  「你以前雖然開過幾次畫展,這回卻是第一次的金石印刻和木雕個展呢!」她輕輕提醒。
  「那種事有什麽好關心的?」
  即使台灣藝術圈正為這位「天才少年雕刻家」震蕩不已,而且也引起了鄰近國家藝術圈的重視,他隻覺得是一群無聊人士在附庸風雅,毫不值得興奮。
  說他外表很不「藝術家」,他的內在卻又極為此道中人。他有一套自己的標準,行諸於「符揚的世界」,而超出這套標準以外的事,他從來不關心。這種自我中心、唯我獨尊的性格,多年來從未改變過,也從不覺得有必要為任何人改變。
  某方麵來說,符揚也有傲慢、讓人不得不把他捧在手心上的本錢。
  雖然他接觸篆刻和雕塑的藝術隻在近兩年而已,可是他別出心裁,以學習多年的繪畫技巧為根基,及兩年略有小成的書法,將篆印之道結合繪畫,形成一門新的領域。由他設計出來的印石,既有中規中矩的文字書法,也含風格獨具的版畫之形,乃至於後現代風潮的圖象,創意之豐,技巧之精,令人驚豔。
  符氏夫婦率一家大小參加過個展開幕會,成萸個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個作品,是一座一尺高的黃楊木觀音像。迥異於常人精雕細琢的觀音,符揚卻是使用樸拙的刀法,僅以三、兩筆鑿出觀音的外形輪廓,卻栩栩如生,不容錯認;坐底則削平,刻成一個三寸見方的青印,印中反以細致工筆,雕出伏魔將軍的粗豪姿態,及篆字的「韋馱」兩字;一端各一神,取其與觀音「對麵夫妻」之意。
  整個作品拙中藏細、細中見拙,反璞歸真,有走意識型態的神韻,也有走工筆描繪的寫實。真難想象如此出彩的作品,竟是出自一個凶猛惡男手中。
  即使從小對他少有好感的成萸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一身才華。
  她不再說話,抬目看著窗外街景。眼間、耳間、鼻間全是他強烈的存在感。
  符揚看完DM,隨手往書包裏一塞,不期然間,瞄見外側夾袋裏露出來的一小角粉紅。
  這是什麽鬼東西?他凝著濃眉抽出來,一個粉紅色、熏得香噴噴的心形信封,讓他瞪了良久良久。
  「這是妳放的?」
  她無辜地搖頭。
  「誰放的?」土霸王快要發作了。
  「大概是瑤瑤。」她撇清道。
  「無聊!」他輕哼道,直接送進車上型碎紙機裏消滅掉。
  「人家女孩子喜歡上你,又不是她的錯……」
  「難道是我的錯嗎?」符揚嘲諷道。
  「寫情書隻不過是向你表達她的心情而已,你就算不想接受她,也不要這樣輕賤人家的心意。」平時她是絕對不會自討苦吃到去跟他爭論這個,可是瑤瑤方才的話,總讓她覺得滿身不安。
  倘若讓他盡早交個女朋友,她是不是就可以解脫了,再不用一天到晚被他指使來、指使去。
  「笑死人了,她喜歡我是她的事,我有什麽義務要接受她的表達?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歡上我,我也得一個一個讓她們表達不成?」她一幫腔,符揚更沒好氣。
  「抱歉,是我多事了。」算了,還是不要在土霸王的氣頭上跟他爭勝。
  「妳確實很多事!」符揚挖苦道:「她喜歡上我不是她的錯,但是她沒事要符瑤交情書給我,以至於我們兩個人有了今天早上這一番浪費時間的對話,這就是她的不對。哪天妳要是也無聊到去拿什麽情書回來,當心我折了妳的手。」
  成萸默默把右手伸到他麵前。
  這是什麽意思?真要讓他折了她的手?符揚啼笑皆非。
  他故意板起臉,將她的手拉過來,當真在手腕附近用力圈攏。成萸索性把臉轉開,一副隨他處置的樣子,不再理他。
  性子真倔!偏生長一副嬌滴滴、柔順順的外表,騙死人不償命。
  符揚細細把玩她的手,她手背上五個小窩,纖指細若青蔥,白嫩滑腴,柔若無骨,肌膚泛出茉莉花皂的淡雅馨香。
  見識過成萸的嫩白之後才明白什麽叫「吹彈可破」,她的這身雪肌玉膚嬌貴得很,衣服布料稍微粗一點便會磨出印子,太陽稍微曬久一點就會留下紅傷。瞧,方才隻是作勢在她手腕緊了一緊而已,馬上一圈了。
  符揚忍不住舔過手腕上的絳印,啃吮她粉嫩的手心,然後含住她的拇指,在各個指間反複吻著,咬著。
  「色狼!」成萸羞紅了臉,用力想縮回來。
  「妳不是不要妳的手了嗎?那它就是我的了。」他懶洋洋地繼續捏弄著,不讓她抽回去。
  「那你整隻剁去好了。」
  本來是賭氣的話,可被她羞豔的雙頰一襯,那又是惱人又是害臊的模樣,倒像是在嬌嗔一般。
  符揚心頭一蕩,將她拉進懷裏,輕笑的氣息呼上她的耳際。
  「何止手,妳整個人都是我的,小奴隸。」
  「符揚,外找!」傳話的學長轉頭朝教室內叫了一聲,等了半晌沒人應,轉頭告訴她:「符揚好象不在,學妹要不要留個話?」
  學長打量她的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興趣。
  同班同學裏早就發現符揚平時和一個國中部的美少女同進同出,可是頂多曉得她不是符揚的妹妹而已,沒人知道她的身分。班上男生當然不會白目到跑去找孤介不群的符揚碰釘子;即使真有這麽不識相的人,被符大少幾記徹骨寒冰的冷箭射回來,也知道他謝絕旁人的覬覦了。
  「那,請問學長知不知道他去哪裏了?」成萸並不習慣陌生人盯著她瞧,心裏一感局促,臉頰便無法克製地朱紅。
  「我也不知道,汪迎鎧跑到圖書館旁邊的花園吃便當了,或許符揚也在那裏吧!」啊,臉紅了,臉紅了,真是柔弱可愛的小綿羊!
  「謝謝。」
  她匆匆道完謝,轉頭往圖書館而去。
  在花園裏人跡較少的角落裏,遠遠看到汪迎鎧,卻仍看不到符揚。
  「學長。」她走近了輕喚。
  汪迎鎧正蹺著二郎腿,坐在涼亭石凳上看漫畫,抬眼一看是她,堆著滿臉笑站起來。他長得雖然沒有符揚高,卻比符揚壯,活像街頭橫行的小拳王。
  「小萸,妳怎麽會跑來高中校區?」
  哎喲,真難得見到成萸的時候,符揚不在身邊。他和符揚雖然是死黨,偶爾假日也會上符家玩,可是符揚每每不讓她出來接待這幾個朋友,寶貝得跟什麽一樣。
  成萸照慣例先紅了一下臉。「我有事找符揚,請問他待會兒會過來嗎?」
  「可能會。教務主任好象有什麽高中聯合繪畫比賽的鳥事,找他約談去了。妳有事找他?」
  「我隻是要跟他說,同學約我今天放學去逛街,我不跟他一起去雕刻老師那裏了。」如果不事先取得符大蠻子的同意,到了放學才說,他一定會百般阻撓,不讓她去。
  汪迎鎧見她婉轉娉婷的模樣,玩心忽起。
  「那妳就去啊,這種小事幹嘛還要跟他報備?」汪迎鎧輕鬆地走下亭台,不經意地接近她。
  「午休時間快結束了,不然我留張字條給他好了,學長可不可以幫我轉交?」成萸隻是以著貫有的輕軟聲調問。
  汪迎鎧已停在她身前一步遠。
  「我說學妹呀──」他用力歎了口氣。「妳不要凡事都順著符揚,偶爾挺身而出反抗他一下也是好的,大家都長大了,他脾氣再壞也知道不能打女孩子,妳還怕他?」
  無關乎怕,隻是識時務而已。
  成萸也想不通為什麽符揚一定要拖著自己去課後輔導。星期一、三學書法,她被硬拉去跟著學。星期二、四、五學雕刻,她就守在師父家的客廳裏幹等。後來還是籍貫湖南的師母覺得她一直枯坐著也很可憐,便拉她跟著自己學起湘繡,打發時間。
  她也不是沒有抗議過,說自己下課想先回家,可符揚隻是拿出那副陰森的神情說:「妳又想不聽我的話了?」一想到惹惱他,又不知道要招來多少麻煩,她便放棄反抗了。
  「學長……」
  「看,妳整個人被符揚管得死死的,連下課時間都被他占去,這樣誰還有機會追妳?」
  「學長,我才國三而已。」
  「誰說國三的漂亮美眉就不能交異性朋友?符揚自己性子孤僻,幹嘛連妳也拖下水?妳應該有一點自己的生活才行。」汪迎鎧低著頭湊到她眼前,笑嘻嘻地道:「平常在家,符揚一定也不讓妳接男生打來的電話,對不對?」
  「我本來就不習慣和男同學接觸……」成萸不自在地倒退一步,頰畔的桃紅越漸加深。
  「男生又不是洪水猛獸,有什麽好怕的?」汪迎鎧突然拉住她的手。「來,學妹,我教妳──」
  「符揚,剛才有人來找你。」
  「國中部的,一個好甜、好害羞的小學妹。」
  隻可能是成萸了,她來找他做什麽?
  「她有沒有留話?」符揚把教務主任硬塞給他的簡章往垃圾桶一扔,望著傳話的同學。
  「沒有。她好象去圖書館後麵找你了,汪迎鎧也在那裏。」
  「謝謝。」
  符揚大步走向目的地,邊對著腕表皺了下劍眉。還有五分鍾就打鈴了,不曉得她離開了沒有。
  無論符揚預期自己會見到什麽場麵,絕對不是眼前的這一幕。
  汪迎鎧!
  他竟然想吻成萸!
  符揚隻覺眼前升起一片無邊無際的紅霧。
  彷佛天邊劈下一記悶雷,他暴怒地衝上前,模糊中意識到那聲悶雷其實是自己的大吼。
  汪迎鎧還來不及退開,肚子上已經中了重重一拳。
  「噢!」他漲紅了臉彎下腰,差點將午餐吐出來。「符揚,你……」
  符揚猛然拉起他,迎麵又是一拳。
  汪迎鎧彎臂擋住。
  汪家是黑道漂白的身分,若要論幹架實力,從小耳濡目染的汪迎鎧當然不會打不贏學藝術出身的符揚。
  然而,符揚今天像吃了猛藥一般,陰黑了臉,每一招一式都是不要命的打法。汪迎鎧給他四、五拳一逼,竟然狼狽得隻能勉強擋格而已。
  「喂,符揚,開個玩笑而已──媽的,你玩真的?」
  成萸緊捂著唇,眼眶裏淚珠亂轉,已經愣住了,不知是被剛才汪迎鎧的動作嚇呆的,或是被兩個男人纏在一起蠻幹嚇呆的。
  符揚雙眸如要噴出火來,「嘿」的冷笑一聲,攻勢沒有停過。即使對戰實力沒有汪迎鎧豐富,高頭大馬、身強體健的他,出手也絕不是花拳繡腿。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了!我不跟你打總行了吧?」汪迎鎧原本隻是想開個玩笑,逗逗小學妹引為一樂,沒想到會被符揚這頭猛虎撞個正著,更沒想到他會暴怒至此。
  汪迎鎧覷了個空檔跳開來,哈哈一笑,趁他能糾纏上來之前,溜之大吉。
  符揚俊臉鐵青,轉頭大踏步殺向脆弱無助的受害人。
  「妳為什麽讓他吻妳?」他大聲咆哮。
  「我……我……」成萸捂著唇,連話都說不出來。
  「該死的妳為什麽讓他吻妳?說啊!說啊!」
  「他動作好快……我……」珠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
  「放屁!妳不會閃嗎?不會躲嗎?妳沒有手沒有腳嗎?」這時有人拿著書經過花園前,符揚回頭狂吼一聲:「滾開!」
  對方看情況不對,飛也似的逃走。
  「我沒有防備……」成萸已經好幾年沒有看過他如此暴怒的模樣,整個人嚇到呆住。
  「他親到了沒有?」符揚用力拉住她的手,一臉想殺人的表情。
  「我……我……」
  「他媽的到底親到沒有?」他狂怒地一腳踢翻垃圾桶。
  「隻、輕輕……輕輕碰到一下……」
  符揚怒吼一聲,陡然將她拖進懷裏,惡狠狠地吻住她。
  胸口彷佛有一股火焰欲衝破體膚而出。燒完了怒意,就是不甘,滿滿的不甘。然後是懊悔,千千萬萬個懊悔。
  他珍藏了許久的仙桃秘果,卻在成熟的前一刻,任人恣意盜取。
  他才應該是第一個!她生命中的第一個!
  第一個擁她的,第一個吻她的人,未來也將是第一個占有她身體的人。
  這是他的!他手下的玲瓏身段,泛著香息的肌膚,甜蜜嬌美的紅唇,這些都是他的!
  他的!
  符揚凶猛地吞噬一切。
  他知道她的唇已腫,唇舌仍不顧一切地吮入她的輕嚶,讓櫻紅如花的唇在他之下抖顫綻放。
  成萸腦中一片空白,而且空白持續了很久很久,從汪迎鎧惡作劇的輕觸那一下開始。
  有一瞬間她以為符揚要撲過來打她,跟小時候一樣。但是他沒有,他竟然……吻了她。
  「嗯……」他的齒撞到她的唇,吃痛地嚶嚀著。
  他印下來的力道稍微放輕了,但仍如強風怒號般的不放開她。
  不知過了多久,懲罰的巨力不見了,轉為綿密婉轉的糾纏。她呼吸急促,腦中一陣陣昏眩,不敢睜開眼來。
  符揚將她緊緊按進懷裏,毫無一絲空隙。她好甜,完全是他想象中的滋味,這片唇怎麽能讓人搶走?
  怎麽能?
  他將她壓向一株樹幹,讓她牢牢困伏在自己懷中。柔軟賁起的酥胸貼覆著他的胸口。強烈的熱流衝貫向小腹,符揚低喘一聲,手托住她的臀,更往矯健的長腿間擠壓,讓她感覺自己全然的激起、怒張。
  成萸情熱朦朧中,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他的魁偉矯健,他的男性化。
  終於鬆開唇時,她雙眸緊閉,五顏醉紅,氣息和他一樣急促。
  符揚呻吟一聲。倘若現在不是在校園裏,他會不顧一切地占有她。
  「妳是我的,身體是我的,唇也是我的,整個人都是我的!」

  第五章
  「冰島素有『冰與火的世界』之稱,自然環境惡劣,但能源豐富,得以發展溫室農業以及多元化的工業,使得該國成為生活品質名列全球前二十名之內的國家……」
  樹樹秋聲,山山寒色,秋末的氣候其實有些涼了,忙完整個夏節的日陽卻仍眷戀著人間,不舍立即掩去。
  吃過飯的正午,秋陽仍有餘溫,輕緩落在寂靜的美術教室裏。
  偌大的空間隻容了兩個人。教室一角,體魄健實的少年躺靠在一張椅子上,腳邊勾來另一張椅子,大剌剌地擱上去,兩手交叉在腦後,眼簾閉合,如野生動物般漂亮的肌肉在陽光下盡情伸展。
  一個少女側坐在他的大腿上,捧著一本不屬於她的地理課本,軟綿綿的念誦聲交纏著窗外的細微蟲鳴。
  「由於冰島位於大西洋中洋脊之上,因火山熔岩堆積而成,所以處處可見地熱資源……我不要念了。你中午把我拉到美術教室來,就為了讓我念課文給你聽?」成萸真的很不高興,可是那軟綿綿的嗓音實在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我明天要地理小考,總得找時間溫習一下。」他故意逗她。
  「那你自己讀啊,我們高一的課也是很重的,我自己溫書都來不及了。」成萸把地理課本往他胸前一按。
  符揚順勢按住她的手,不讓她縮回去。
  「好吧,那妳念妳自己的課本好了。」他隻是愛聽她的聲音,壓根兒不在意她念的內容是什麽。
  「不要,我看書不喜歡念出聲。」
  「妳念出來,不會的地方我可以教妳。」他低笑,拉著她的手細細地咬。
  「不用了,我不懂的地方大哥都會教我。」她試著把手抽回來,頰上又浮起粉粉紅紅的一片。
  「難道我教的會比不上成渤嗎?」符大公子不高興了。
  「我哥是大學生,我們念的他都念過,他講解得比較清楚。」她避重就輕地道。
  「我高妳一個年級,妳念的我也都念過。」符揚突然把長腿放下來。
  她一個不穩,差點滑下,連忙揪住他的衣襟穩住自己。
  符揚順勢將她密密地圈在懷裏。她真的好嬌小,自己黝黑粗獷的臂在她身前一襯,她更顯得無比脆弱和女性化,他相信自己稍微用點力就能折了她的腰。
  「說,我和成渤,哪一個比較好?」
  「你無聊……啊!不要咬我。」她躲來躲去地抗議。
  「說呀!」
  「……成渤。」她也不知道今天怎麽會突然起牛性子,總之就是不想回答他愛聽的話。
  「妳越大越不怕我了,敢情現在是年紀大了,不怕被人趕出去了?」
  「那你把我趕出去好了。」這樣最好,以後再不必承他們家的情,再不必任他作威作福,看他臉色。
  見她突然「勇敢」起來,符揚忍不住好笑,但他表麵上仍然不動聲色,沉下一張俊臉。
  「我趕妳做什麽?要對付也是對付成渤。」
  「你對付我哥做什麽?他又沒有得罪你。」成萸一驚。
  「我高興對付誰就對付誰,難道還要先征求妳的同意?妳不聽我的話,我就偏要拿妳哥哥開刀。」他故意道。
  「……我不怕你。我哥已經念大四,就快畢業了,等他畢業就可以自行獨立,你才動不了他呢!」
  本來說要對付成渤隻是開開玩笑而已,可是聽她一副等成渤畢業兄妹倆就要閃人的論調,符大公子登時湧上一股強烈的不悅感。
  「是!最好他可以不用當兵,立刻接妳出去!或者我該說,最好他大學四年畢得了業?」
  「你、你想要做什麽?」
  「妳管我想做什麽。」符揚惡意地一笑。「妳最好乖一點,否則要讓成渤拿不到畢業證書,對我可不是太難的事。」
  憑符氏政、商、教三者皆通的影響力,確實有可能讓成渤畢不了業。雖然符去耘是明白事理的人,一定不會隨著兒子胡鬧,可是符夫人向來寵兒子寵到不分是非黑白的地步,誰知道她聽了符揚的讒言之後,會做什麽好事。
  「……」成萸眸心閃過一絲憂慮。
  每次隻要拿成渤出來威脅她,她就不敢多吭半聲,成渤真的對她這麽重要?符揚越想越不是滋味。
  「道不道歉?」他沉聲追問。
  「……對不起。」半晌,她慢慢垂下頭。
  符揚微微一用力將她摟進懷裏。雖然得到了自己想要道歉,心裏卻隱隱不爽──為了成渤的前途,她什麽都可以忍。那他呢?他在她心中,又排在哪個位置?
  「成渤的未來真的對妳很重要?」他突然問。
  若她回答很重要,這占有欲超強的土霸王鐵定要吃味;若回答不重要,又不是真心話,於是成萸索性不接腔,等著看他想說什麽。
  「妳想不想要他出國深造?想不想他將來找到一個好工作,娶到一個好妻子,少奮鬥三十年?」
  其實,隻要符揚不從中作梗,後兩者她哥哥自己自然辦得到,可是,出國深造?
  「你為什麽突然問這個?」成萸掩不住關心之色。
  「妳先回答我。」
  「……我不知道,這要看哥哥自己願不願意。如果他願意,那當然很好。」她隻怕還有其它附帶條件。
  符揚不再多說,低下頭封住她的唇。櫻唇在他的壓力下開啟,不再反抗。他的舌長驅直入,吮吻著她的芳甜
  「說妳以後不會再反抗我了!」他越想越不甘心,抬起頭緊盯著她。
  「……不會再反抗你了。」成萸盯著他的襯衫鈕扣,輕聲道。
  符揚滿意了,重新將她鎖回懷裏。
  成萸隻屬於他一個人的!他絕對不準任何人將她搶走,即使是成渤也一樣。
  成萸隱隱有種感覺,白天符揚在美術教室的那一席話,應該事出有因。
  果然,吃完晚飯,符去耘夫婦將四個小輩全召進書房裏,開家庭會議。
  「其實,符揚國小的時候就應該出國去了。」符去耘解釋道。「當時符揚的外公一直鼓吹,可是符揚剛拜了師父學畫,而你們符媽媽和我也舍不得他一個人這麽小就離鄉背井,所以一直拖到現在。」
  符去耘對坐在身邊的妻子微笑,符夫人輕捏一下丈夫的手響應。雖然性格冷淡疏禮,她和丈夫實是鶼鰈情深,十數年如一日,從不流露名門富戶的高姿態,很給丈夫做麵子。
  符去耘望著坐在對麵的成渤,左首邊單人沙發上的符瑤,以及右側雙人座上的符揚和成萸,繼續道:「本來讀完國中我們又動了一次念,讓符揚兄妹倆一塊兒出國,可是符揚當時又換了新師父,學雕塑不久,我們也覺得不是時機,如果讓符瑤自己出去的話,她這個嬌嬌女鐵定吃不了苦──」
  「我才不要出國!我英文這麽爛,出國幹嘛?」符瑤連忙搶著說:「你們要抓人出國,讓哥自己去就好。」
  符揚橫她一眼,換回符瑤一個歪嘴吐舌的鬼臉。
  符揚懶得理她,長臂舒展,橫搭在椅背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玩弄成萸另一側肩膀上的係帶。
  成萸靜靜地坐在一旁。倘若隻是安排符家兩兄妹的求學之路,不會把她和成渤也一起找來,符伯伯想必還有後話。
  「符揚的英文我是放心的。」符去耘微微一笑。「早期教他水彩畫的陳先生是香港人,從小符揚就是中、粵、英三文都通,語言上倒不是問題。這一次會動了念,再想送符揚出國,是因為我們終於說動了英國的名雕刻家安東尼.葛倫先生,讓符揚投入他的門下學藝。」
  受符揚耳濡目染,在場的幾個人對各國藝術家多有耳聞。安東尼.葛倫已經七十三歲了,被歐洲藝術圈譽為「近百年來最偉大的雕刻家」,生平隻收過一個徒弟,如果符揚能夠成為第二位,那確實是極為難得的機緣。
  「這件事還要感謝當年發覺符揚天分的皮耶大師當說客,另外,葛倫先生也看過符揚近幾年的幾場個展,對他的才華也深深留下印象,最後終於點頭答應了。」符去耘愉快地道。「我們想,這種拜師學藝的事不宜拖延,最好是這個學期結束後,就趕快送符揚去英國。至於到了那裏要轉入的私立學校,我們也都找好了。現在比較擔心的,就是讓符揚一個人出國妥不妥當的這件事。」
  符揚撇了下嘴角,一臉滿不在乎的模樣,彷佛大家在討論的主角不是他。
  「符揚既然要課後學藝,就不方便住在寄宿學校裏,而讓他一個人出來住,我們又不放心。」符夫人終於開口了,輕輕慢慢的語調非常悅耳。「本來應該是我陪小揚一道去的,可是這兩年我父親身體不太好,我也不太方便留在國外太久。」
  「所以我們是想……」符去耘接過話,仔細地打量成渤神色。「成渤,如果讓你和符揚一起去英國深造,你願意嗎?」
  成萸訝然抬頭。
  「我?」成渤俊秀的臉龐不動聲色。
  「我知道你已經大四了,再過不到一年就能拿到畢業證書,不過現在台灣大學林立,土產的大學文憑已經值不了幾個錢。現在既然有這個機會,你符媽媽和我想好好栽培你的學業,拿張英國的大學文憑回來。」
  「這段期間,你和符揚就住在我們倫敦的公寓裏,彼此也好有個照應。」符夫人淡淡補完。
  「你的性格穩重,有你和符揚一起去,我們都放心。我知道英國的學製和台灣不同,你轉學過去之後,免不了要多補幾個學分才能畢業,不過再差也不過就半年、一年的時間。」符去耘已經把一切都打聽好了。「符揚和瑤瑤對從商沒興趣,我有心培養你做我的左右手;出去念念書、累積一點國際觀,對未來有好無壞。」
  成渤輕嗯一聲,露出沉思之色。
  「符揚,你說呢?」符夫人溫柔無比地望著兒子。
  成萸心髒怦怦狂跳,纖指不由自主地在腿上握緊。她隱約感覺符揚似有若無地瞟她一眼,但是沒有偏頭迎視他。
  半晌,符家大公子終於說:「隨便。」
  這就代表同意了,符夫人安下心來。
  「成渤,你的意思呢?」符去耘溫和地望著他。
  成渤沉吟了一會兒,看了妹妹和符揚一下。
  「我們兄妹倆從小就是讓符伯伯照顧到大,現在您既然需要我,成渤哪有拒絕的道理?」想通了幾點關節,他毅然決然道:「而且符伯伯和伯母願意花心思栽培我,說來還是我的榮幸,我便和符揚一起去英國吧!」
  「那就好。」符去耘像解決了一件重要任務,鬆了口氣地站起來。「好了,時間不早了,大家都回房睡覺吧。出國的事情,這兩天我讓人開始張羅,最晚下個月就該動身了。」
  符揚與成渤成行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來。
  前天一晚上,夤夜悄悄,蟲鳴杳杳。
  成萸在靜暗無人的長廊上躇躊片刻,終於停在哥哥門前,舉手輕敲。
  「請進。」
  「哥。」她推門而入。
  「小萸,怎麽還沒睡?妳的身體不能熬夜的。」正坐在桌前整理原文書的成渤抬起頭來,對她溫和一笑。
  成萸在哥哥的床沿坐下,摸了摸他的被子,停了片刻才說話。
  「哥,我知道現在問好像太遲了,不過,你真的想去英國嗎?」
  「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妳怎麽會這麽問?」萬籟俱寂中,兄妹兩人的說話聲都顯得低緩。
  成萸又沉默片刻,提起另一個問題,「你去英國的事是怎麽跟荔帆姊提?她同意嗎?」
  孫荔帆是小成渤兩屆的學妹,也是他的現任女友,兩個人已經交往一年。他們倆有幾次出門約會是找成萸一起去的,所以她和孫荔帆感情也極為親密。
  感覺上孫荔帆就是成萸一直想有的大姊姊:開朗,樂觀,自信,又懂得照顧人。
  「我原本的計畫是大學畢業之後服兩年兵役,服完役正好荔帆也畢業,可以一起出社會。」成渤微微一笑。「不過那天和荔帆聊起未來,她也提到,將來畢業有可能去美國留學,既然我本來就不可能跟她一起去,現在轉到英國,也沒什麽不好。」
  「那你們兩個人就這樣分開了嗎?」
  成渤笑了,「這年頭電話和e-mail都很方便的。至於未來,誰能料到以後會發生什麽事。」
  聽哥哥的意思,和孫荔帆的感情好象隨時會生變,成萸不禁有些懊悔。半個月前在美術教室裏,她為什麽不打消符揚的念頭呢?
  希望哥哥能夠得到好的發展是她的期盼,卻不見得是成渤自己的計畫。早知道就先跟哥哥提示一下,讓哥哥先有個準備。
  可是轉念一想,符家對他們有大恩,如果出言要求成渤去英國「伴讀」,他們能回絕嗎?何況名義上是連成渤一起栽培的,一個處理不好,便落下不識好歹的名。
  成萸垮著俏顏,心思千回百轉。
  一隻大手揉揉她的頭頂。
  「妳不要胡思亂想了,能夠出國念書,本來就是一件好事。未來的變量何其多,也沒人規定相隔兩地,戀愛就談不下去。」成渤逗她道:「我就算不出國,還有『兵變』那一關呢!」
  「荔帆姊才不會背叛你呢!」她悶悶地說。
  聽見她天真的言論,成渤不禁失笑。
  「妳不必為我擔心,好好照顧自己比較要緊。」成渤又揉揉她的頭發。「我出國之後,剩妳一個人在台灣,別給符伯伯他們添麻煩,知道嗎?」
  「嗯。」
  無論以往多麽困厄,他們兩人從未分離過,而今,唯一的親人即將離她遠行。
  無論兄妹倆感情再好,終究免不了各分東西,踏上屬於自己的人生旅程。
  她的鼻頭感到酸酸的,心中積滿了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離開了哥哥房間,又在走廊發了一會兒呆,才轉身回房。
  黑暗中,耐心的獵人正靜靜等待,像張好網的蜘蛛,退到一旁去,等著蟲兒飛進牠的網裏。
  房門終於打開,輕盈的身影走了進來。她沒有立刻開燈,隻是前額垂抵著門,怔怔出了一會兒神。
  「妳在想什麽?」
  纖細的身影明顯嚇震了一下。
  「符揚?你怎麽還不睡?」
  成萸想伸手按開牆上的電燈開燈,一股熱氣漫天襲地的掩來,將她圍困在堅硬的肉體和門板之間。
  他的五官全隱在夜色裏,一雙精光燦爛的眸炯炯生輝。
  「為什麽聽起來悶悶不樂的,妳最關心的哥哥就要出國深造了,妳還有什麽好不滿足的?」
  她的吐納之間都是他強烈的男性氣息,發膚上都是他灼人的體熱,突然感到呼吸不順暢,率先移開了眼光。
  「沒有。」
  符揚的鼻端埋進她的發心,聞著屬於她獨有的香軟氣息。
  深深地吸,輕輕地吐……鼻尖努著、拱著,滑過她發絲,滑過她耳後,滑過她臉頰,滑到她唇畔。搭在她玉軀雙側的鐵臂縮攏。
  「明天就要分別了,妳會想念我嗎?」瘖瘂的低語呼進她的唇內。
  她的身軀微微抖顫。
  「我……」
  封住。
  靈巧的舌鑽進櫻紅唇內,擷取她的甘甜芳美。
  他的鼻間全是少女的香氣,雙手與身體感受著她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柔軟,吻從細細密密,變得重實充滿占有欲,直到最後的狂濤駭浪。
  吻越來越深,擁抱越來越緊,緊到最後她不得不踮起腳尖。
  他粗嘎地在她耳畔呢喃著些什麽,成萸隻覺頭重腳輕,全身都沾染了他的味道,心魂彷佛飛到遙遠的地方。
  一陣天旋地轉,她突然發現自己被放平了,背下是柔軟的枕褥,身上是堅實的男體。
  「符揚……」她在密吻的空檔間,微弱嚶嚀。
  「說啊,妳會想我嗎?」他緊緊將她壓進床墊裏,吸附的吻如影隨形。
  「你別……」
  手每一推碰,都是他熱到會燙人的皮膚,她隻覺得頭很昏,什麽都看不真切……
  「每個學期末的假我都會回來,妳在台灣乖乖等我,別以為我不在國內,鞭長莫及,就想亂來,知道嗎?」符揚恩威並施地囑咐著。
  語氣底下的霸道朦朦朧朧穿透情障,讓她從小對他壓迫人的反感流回心田。成萸糾蹙著柳眉,避開他的唇,想問他「亂來」是什麽意思。
  說時遲,那時快,有一截火炭穿進寬鬆的衣襬,煨燒著她的胸腹嫩肌。她輕喘一聲,再顧不得反不反感的事,嬌顏發紅,死命想按住他亂竄的手。
  火炭往上遊移,揉捏她嬌柔的賁起,與頂心的紅蕾。
  「符揚……不要……」她輕喘一聲,及時在他的另一隻手往腿間鑽之前,將他按住。
  「要。」他壓抑地低語,壯健長軀寫滿清楚的亢奮。
  「不行……你不能……」雖然強按住他的手,讓他不能下溜,可是卻也讓那隻手緊貼在敏感的小腹下緣。
  那隻手越發不安分,輕輕拂弄屬於她女性陰柔部位的鬈軟毛發。成萸的腦中轟然爆發,何曾承受過這種極度親昵的折磨?
  她細喘籲籲,幾乎快昏眩過去。
  「噓,我不會傷到妳……隻要好好感受就好……」
  「不……符揚……」她驚喘一聲。
  當粗糙的指碰觸上她最敏感、女性的部位時,成萸螓首難耐地輾轉著,隻覺自己無際無邊地向上攀升,整個宇宙在她四周爆炸──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魂魄終於回歸本位,額上是一層薄薄的細汗。
  那雙動物般的野性目光仍然在她臉前,眼底充滿隱忍,額角的汗比她還多。
  「我說過我不會傷到妳……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沙啞地輕笑一聲,眷戀地啄吻她的唇角。
  成萸朦朦朧朧,情思昏昧,連想都無法去想剛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羞人事情……
  全身軟癱中,她感覺他碰觸自己的那隻手伸了出來。原以為一切已經結束,他卻未從她身上翻起來。
  她模模糊糊地等著,似乎隨時會睡去,卻又無比清醒。
  符揚額頭抵住她的額,咬著牙,一種不熟悉的動靜在兩人交疊的軀體間震蕩著。他的臉埋進她發際,半晌,突然粗吼一聲,身體重重一震,最後癱跌在她身上。
  成萸忽爾明白了。他在……他用方才碰觸她的手,在……撫觸他自己。
  她羞澀欲死,柔媚明眸緊緊合著,害臊到無法張開眼看他。
  他為什麽要這樣對她呢?為什麽?他們之間,「什麽」都沒做,卻也什麽都做過了……
  兩副軀體緊緊疊在一起許久,直到兩人的呼吸都漸漸平息,鼻翼間充斥著彼此動情的黏蜜氣息。
  符揚撐起上半身,她仍然羞得不敢張開眼睛。微顫的長睫漾出柔弱嬌憐的氣息,幾乎讓人想再犯罪一下。
  他輕笑一聲,複又歎了口氣,簡單地清理一下兩人,又眷戀不舍的吻了她許久。
  離別在即,他隻能暫時滿足於這種間接的歡合。
  暫時。
  「乖乖等我回來,知道嗎?」

  第六章
  「妳跑到哪裏去了?為什麽我打了一天的電話都沒開機?」
  符揚大步走向黑衣修士橋的方向,行動電話在他黝黑的大掌中顯得袖珍無比。
  聽他那副不悅的口氣,過路人錯身而過時,不禁擔心那支電話的壽命,會不會因主人一個不爽便終結在泰晤士河裏。
  一如以往,符揚向來不管旁人的眼光,二十歲的他仍然維持著和高中時期一樣長度的短發,嘴唇削薄,鼻梁挺直,銳利的眼神如鷹,高大昂藏的模樣讓經過的女人都為之側目。
  「啊!他就是那個符揚!」果然在美術館附近,比較容易被參觀者認出來。
  「哪個符揚?」
  「就是跟安東尼.葛倫一起在泰特現代美術館舉行聯展的那個東方雕刻家符揚,拜托你也關心一下最新的藝文盛事好不好?」
  「啊啊啊,想起來了,最近倫敦到處都是他們的海報和新聞,沒想到他本人這麽年輕。」
  「好帥哦!我以前一直覺得東方男人的五官很平板,沒想到他長得這麽帥。走,我們去問問看可不可以合照。」
  三、四個年輕嫵媚的英國女孩轉頭追上來。
  「您好,符先生,請問我們可不可以跟你……」
  符揚不耐煩地回頭。
  「我在講電話!」冷冷說完,扭頭繼續走。
  他媽的!早知道跟師父開這什麽鬼聯展會把自己的臉孔搞得人盡皆知,他說什麽也不幹!一下子媒體、經紀圈、藝術圈、同學、朋友、鄰居,連以前送過披薩的小弟都一口氣黏過來,麻煩得要命!
  「去圖書館?妳不會調成震動?現在已經是台灣時間的晚上十點了,為什麽圖書館待到那麽晚?」他不悅地扭著黑眉,話筒仍貼在耳邊。「……誰接妳回家的?自己?家附近都是山路,妳竟然給我走夜路回家,怎麽不叫車去接妳?……廢話,付錢雇司機就是要他負責接送的,還怕什麽麻不麻煩!」
  符揚一揚頭,好死不死一棟高樓外層正掛著一幅巨形海報,和他的本人正好互相輝映,好幾個路人頓時狐疑地慢下腳步。
  他低咒一聲,招了輛出租車,跳上去飛快離開。
  「好啦好啦,我隻是要告訴妳,這個星期日回台灣,記得來機場接我。」他坐在後座上繼續說。「……我當然知道那天是妳十八歲生日,不然我趕在那天回去做什麽?」
  聽了半晌。「慶生?是誰說聯考快到了,妳還有心情跟同學出去吃飯慶生?我不管,總之我那天下午三點抵達中正國際機場,妳要是讓我見不到人,給我試試看。」他蠻橫地掛斷電話。
  目的地抵達,他會了鈔,跨出車外,大步走向高級公寓大樓的玄關。
  門房替他拉開大門,禮數周到地問候一聲:「符先生,歡迎回來。」
  「嗯。」他點一下頭,直接進去。
  走了幾步,又反頭折回來,從飛行夾克的口袋裏掏出一個一寸見方、三寸長的水晶雕印。印身是一龍一鳳,印底是顏體的「天作之合」四字,遞進門房手裏。
  「恭喜,祝你女兒早生貴子。」
  「啊!符先生,這怎麽好意思!」門房受寵若驚。他們兩人偶爾在錯身而過時會閑聊幾句,沒想到符揚竟記住了他最近要嫁女兒的事,還準備了禮物。他自然知道符揚是誰,也深知這個禮物會有多珍貴。
  符揚點了點頭,走到大廳櫃台領郵件,意外遇到剛進門的成渤。
  「符揚,今天怎麽這麽早回來?」成渤微微一笑。
  「走到哪裏都被煩得要死,幹脆回來找點事做。」他邊翻看郵件,邊走向電梯,心不在焉地問:「你呢?學校的課都結束了?」
  「差不多了,下個星期可以領畢業證書,不過我答應金融學的教授,幫他整理完研究資料再回台灣。」成渤按下電梯向上鍵。
  「嗯。」
  電梯鏡門映出兩個男人的身影,高度一般高,但一白皙一黝黑,一斯文一威武,一溫和一霸氣,兩個完全不同的典型,但同樣英挺帥氣。
  「符揚。」一把愉悅如鈴的嗓音從身後飄來。
  成渤先回頭。會客區裏,有個玲瓏曼妙的英國少女款款而來。
  「你朋友?」他問身旁的人。
  「不認識。」符揚無動於衷,連視線都懶得彎過去一下。
  「符揚,我是珍恩.葛倫,剛才我本來要直接去美術館看展覽的,不過我姊電話上說你先回家了,我想我離你公寓也還算近,就幹脆走過來親自恭喜你。」金發少女停在他身後,盈盈微笑地等他回過頭來,發出歡迎之詞。
  「妳好。」符揚仍然目不斜視。
  他師父安東尼.葛倫的感情世界與事業一樣精采,總共結過八次婚,有十四名子女。最小的女兒珍恩今年才十八歲,跟成萸同年,學校一有假就跟在姊姊身邊實習。二十五歲的費歐娜是倫敦知名藝廊的主管,最近剛踏入經紀人的領域,正積極想遊說父親的關門愛徒符揚,投入她的麾下。
  咚,電梯抵達,鏡門滑開,他徑自踩進去,成渤邁步跟進。
  結果符揚竟然立刻按下關門鍵。
  「哎呀,等等我嘛,你這人真壞,故意嚇我!」她連忙用手一擋,嬌嗔般地跺了跺足。
  「妳有什麽事?」符揚淡淡問。
  這個反應完全不在珍恩的預期之內。她可是他恩師的女兒耶!又向來自負美貌,正常男人早就把握機會邀請她上樓了。
  「昨天在我爸家吃飯的時候,我就坐在你旁邊,我們兩個人還聊得很開心呢!你忘了嗎?」
  「妳到底有什麽事?」誰跟她聊得很開心?他從頭到尾隻是啊喔呃嗯的敷衍而已。
  「一定要有很重要的事才能來找你嗎?」珍恩努力引他注意自己嬌柔美麗的外貌。
  「下次拜訪別人之前,請先打電話確定對方有空,這是基本禮貌。」可惜符揚的眼睛對成萸以外的女人完全盲目。
  「你……我……」姊兒愛俏,她隻是來約他出去吃飯而已,怎知他的反應完全不像那些輕易為她美貌傾倒的男人。
  成渤幾乎對她露出同情的眼光。以符揚的個性,對於不速之客肯對話到現在,已經算是耐心十足了。
  「噢,對了,我就是要說服你,找我姊姊當你的經紀人啊。」珍恩絞盡腦汁,終於找到一個好理由。「剛才你怎麽隨隨便便就把一個印章送給門房?那件東西擺到我姊的藝廊賣,輕易就可以替你賣到三千英鎊。」
  符揚深呼吸一下,正要……
  「葛倫小姐,我們哥兒倆有事急著上去,請令姊改天親自打電話和符揚談吧。」成渤連忙介入,然後當著美少女錯愕的表情關上電梯門。
  如果他猜得沒錯,符揚下一個動作就是一腳踹在電梯的關門鍵上,真要鬧成那樣鐵定有得瞧。
  算了,他是搞藝術的,他行為合宜叫「翩翩君子」,行為乖張叫「藝術家脾氣」,成渤搖搖頭,隻是覺得好笑。
  兩個人上了樓,一如以往,各做各的事。
  在分頭之前,成渤還是忍不住叮嚀:「那位珍恩是葛倫先生的女兒吧?有時候,這些人際關係還是該應付一下。」
  「懶得理她。」符揚冷哼一聲,直接走進工作室。
  符家在倫敦的公寓極為寬敞豪華,他們來之前,符氏夫婦還特地花了大錢把公寓重新裝潢一次,兩個人各一間大套房,另外還有一間做為符揚的工作室。平常時候,符揚不是待在工作室,就是窩在房裏睡覺,公共區域大多是成渤在張羅和使用。雖然同住了兩年,他們碰麵的頻率不比在台灣高多少。
  晚餐時間一到,他把傭人事先做好的飯菜用微波爐熱過,敲了敲符揚的工作室門,要他出來吃飯。
  通常成渤會把自己那一份端到客廳去,邊吃邊看BBC,符揚會留在廚房草草扒完飯,再躲進工作室忙他的工作。今天晚上有了意外。
  他眼睛盯著BBC那位漂亮的女主播時,符揚端著自己那一份晚餐,無聲地滑入另一張單人沙發裏。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符揚聲音低沉地問道。
  成渤眨了下眼睛,才確定他真的在場,而且在跟自己說話。
  「等畢業證書拿到,回台灣去,接下來等服兵役,退伍之後便找個工作,基本上跟一般人的生涯經曆沒兩樣。」他溫和微笑。
  符揚點點頭,兩個人繼續沉默地進食,看BBC新聞。
  「你沒有意思繼續深造嗎?在英國多待一年,就可以拿下碩士學位了。」符揚忽然又開口,眼睛不離電視屏幕。
  成渤又是頓了一頓,才發現他在和自己說話。
  「我從國中到現在已經承符伯伯的恩情太多了,還讓我出國念大學,現在既然大學畢業了,也該考慮出來自立,總不能一直靠符伯伯養。隻是,我服兵役的這兩年期間,小萸還是得麻煩大家幫忙照顧了。」他仍是不慍不火的微笑。
  提到成萸,符揚的眼神終於轉向他。
  「你又何必客氣?我爸知道我是沒什麽興趣接他棒子的,他花心思栽培你,一方麵進可攻,一方麵退可守,於他自己也不是沒好處。」符揚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至於成萸,我當然會照顧她,不管你將來是不是留在符家都一樣。」
  這話其實講得很白,成萸是不準備「還」他了。成渤的眸光閃了一下。
  「在台灣讀大學的那幾年暑假,符伯伯都安排我到他的計算機公司實習,對我未來的幫助當然很大。如果將來他有需要我繼續為他工作,基於多年的恩義,我自然是義不容辭。至於小萸那裏,我想,等我服完兵役回來,再做打算也不遲。」
  這話也回答得很白,成萸是他妹妹,如果他將來出來自立門戶,不會把妹妹一個人丟在符家。
  符揚輕哼一聲,不再和他多說。把吃完的空盤子往前一推,徑自回到工作室。
  成萸再度被從英國壓來的十八道金牌釘在電話線路上。
  「哎喲!他有病啊?簡直跟典獄長查勤一樣,還要每天定時點名才行。跟成大哥說啦,如果符揚閑閑沒事做,叫他去拖地板、倒垃圾。」符瑤受不了地癱在床上。
  難得遇到一個連續三天的周末連假,大家又沒有安排節目,符瑤一大早就興匆匆跑來她房裏聊最新男友的事,結果三千裏外老是有個煩人的牢頭一直切話。
  看她樣子一時三刻是擺脫不了電話了,符瑤歎了口氣,擺擺手要她慢聊,徑自回房去。
  又按捺住性子,陪符大公子說了好一會兒話,成萸才終於掛上電話。
  他終究還是要回來了……
  她歎了口氣,仰躺進床上。
  本來以為他出國之後,自己就解脫了,可是符揚每個學期之間的假都會回台灣,英國中學的學製是一年有三期,所以總感覺才擺脫他不到幾個月,他又要出現在眼前了。
  他這麽愛回台灣做什麽呢?
  而且……而且每次回來,總是會找到機會對她做……做他離去那一晚上那種羞人的事。
  想到他總是先用手讓她飛向天堂,再用同一隻手讓他自己解放,微妙仿真著性事,讓她實際上還是處女之身,「技術層麵」則根本被吞得骨肉不剩。她雙頰火紅,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情欲深濃的夜晚。
  成萸不解。她明明很討厭他,隻要隨時想到他從小壓迫她的惡霸性格,濃濃的反感便在心底翻騰。這份反感既真實又深刻,而且幾乎是從她第一眼見到符揚便深根,既然如此,為何還能任由他用那麽私密的方式碰觸自己?
  人家都說,男人可以把愛和欲分開,難道連她也做得到?
  不,那太不知羞了。
  可是心底深處,卻對一切感到如此地不確定。如果換成別人呢?換成其它男孩,其它她不見得討厭,但是也沒有特別喜愛的男孩,她是不是也能任對方像符揚那樣親昵地愛撫自己?
  想得越深,她越覺得恐懼,彷佛身體深處有一個連她自己都不認識的「成萸」──一個浪蕩的、羞恥的成萸。
  她悚然一驚,兩手緊緊抱住自己,既覺得難耐灼熱,又覺得徹骨冰寒。
  十八歲真是一個令人煩躁的年齡,彷佛做什麽事都不對勁。她但願自己趕快長大,趕快離開符家,離那邪惡的符揚越遠越好。
  手機又響起來了。
  她厭煩地把手機直接關機,扔到床角去。他後天就要到台灣了,有什麽話等回來再說!
  回到繡架前,對著午後的清朗山光細細繡著。
  符揚離開之後,她已經不用天天去陪他上課了。可是那位湖南籍的師母平日閑居寂寞,好不容易有個貼心靈巧又坐得住的女孩兒陪在身邊,無論如何也不讓她從此不來。
  成萸看師母期盼甚殷的模樣,心一軟便答應了。幾年下來,學著學著,繡出來的花草漸漸有模有樣。
  「小萸?妳在房裏嗎?」是符伯伯。
  「在,請進。」她連忙起身恭立。
  「妳手機是不是壞了?符揚說本來跟妳說得好好的,突然又打一次手機卻沒開機了。」符去耘推開門,俊朗的臉上掛著笑。
  「嗯……可能是電池接觸不良吧,對不起,我沒注意到。」她紅著臉囁嚅道。那個小人!竟連這樣的一件小事都去找父親告狀!
  符去耘看一眼她的繡架,又瞄到被扔到床角去的手機,微微一笑。
  「陳嫂清早煮了一壺涼茶,冰到現在剛剛好,我正在廚房喝著呢!妳要不要一起來?」
  符伯伯特地敲她的門,自然不會是為了叫她去喝涼茶。成萸甚是乖覺,點點頭說:「好,我馬上來。」
  匆匆收拾好絲線繡架,她心頭惴惴,來到廚房。
  出乎意料之外,廚房裏除了符伯伯,還有符伯母。這種雙堂會審的情況極為罕有,那惡人莫不是又跟父母進了什麽讒言?
  「坐。」符去耘和氣地指著餐桌對麵的空位,妻子則事不關己般地坐在他身畔。
  成萸戒慎恐懼,端端正正入座。
  「妳現在仍繼續跟著宋夫人學湘繡?已經學出興趣來了是嗎?」符去耘一開口,卻是不相幹的事。
  「是。」她輕聲應道。一如以往,以不變應萬變。
  符去耘心中不由得感歎。比起瑤瑤那野丫頭,貞靜清麗的成萸毋寧更像符家千金,充滿大家閨秀的氣質。
  「妳下個月就要大學聯考了,自己準備得如何?有把握嗎?」
  「應該考得到學校念,就是成績高與低差別而已,我會盡量試試考上公立大學的。」她中規中矩地回答。
  符氏夫婦倆互看一眼。符夫人突然開口。
  「我和妳符伯伯和符揚商量過,妳有沒有考慮過跟著哥哥他們一起去英國念大學?」
  她愣了一下。
  「英國?」一股慌亂的感覺突然升起。「我的英文不像哥哥他們那麽好,出去念書怕會跟不上,而且哥哥不久就要回來了……」
  「我剛才和符揚聊了一下,以成渤的資質,隻念個大學畢業實在可惜,他自己應該也有繼續深造的想法,隻怕是不好意思向我們開口。」符去耘溫和地說。
  是嗎?成萸開始感到不確定。
  她一直以為哥哥陪符揚去英國念兩年就回來了,卻沒想到他可能會想繼續念……可是,再繼續念下去,欠的恩情就越來越多了。她知道哥哥和自己一樣,將來要回頭幫符伯伯是另一回事,雖然很感念符家,卻一直希望能早些接她出來自立。
  「可是,哥哥還要服兩年兵役。」她含蓄地說。
  「兵役的問題倒好解決,我趕明兒跟國防部的陳先生說一說,將成渤直接改成國民役就成了。」符去耘笑了。「省下來的時間,再加個幾年,連博士都念回來了。」
  「他們兩個男生自己住在英國,生活起居上不像女孩子那樣細心。如果妳願意一起過去,我比較放心些。」符夫人淡淡地道。
  「而且,符揚也煩著我早點將妳送過去。剛才他一聽說我還沒跟妳談大學的事,在電話裏發了一頓脾氣。」符去耘笑著說。
  「那,符瑤……」
  「唉!符瑤那千金大小姐,不要人伺候就很好了,還去幫忙呢!」符去耘擺擺手。
  「……」成萸推無可推。直覺告訴她,若答應去了英國,絕對不是兩年內可以脫身的事。
  「小萸,妳是不是不願意?」符去耘試探性地問。
  其實他腦中想的,是剛才兒子在電話裏那鐵釘截鐵的一聲──我就是要成萸!
  做父親的怎麽會看不出來兒子一直以來對成萸的執著?他擔心的是,成萸的神色看不出像符揚那樣的不顧一切、神魂顛倒。如果最後隻是符揚這裏剃頭擔子一頭熱,以他那倨傲好強的性子,真不知會不會惹出亂子來……
  「不,我隻是想,符伯伯和伯母好心收留我們兄妹倆,還栽培我們受教育,本來就已經做得太夠了,現在還送我們出國去念書,我們實在是承太多情了,將來隻怕還不起。」她咬著下唇。
  「沒想到這麽多年下來,小萸還這樣見外!妳和成渤就像我們的孩子一樣,我可從來不是存著要你們報答的心思,才將你們留在家裏。」符去耘道。
  「我知道,符伯伯,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連忙說。
  「再說,妳現在就算不姓符,將來也不見得永遠都是『外人』。什麽還不還的話,以後不必再說了。」符去耘耐人尋味地接著道。
  符夫人輕輕按丈手的手一下,轉向成萸。
  「去英國的事,我們終究是以妳的意願為重,妳回去好好想想吧!如果真的不想去,也不必太在意,直接說就行了。」
  成萸仍是咬著下唇,輕輕點了一下頭。
  他們竟然要她去英國。
  抓了哥哥去伴讀還不夠,現在還要抓她。話說得漂亮是她不想去大可直說,但,真的可以直說嗎?
  成萸的心中亂成一團。
  她必須等哥哥回來,成渤一定能給她好建議。
  接下來的兩天手機完全不開,也不管當初扔給她的那個男人的交代。他在飛機上不是嗎?他不需要聯絡她。
  她現在連想都不願意想到符揚。心中甚至有個恐怖的念頭,倘若飛機掉下來就好了,她就可以永遠不必再見到他,不必再讓他安排擺弄自己的人生。
  這種陰絕的思路讓她悚然一驚,突然覺得自己變得麵目可憎。
  倘若符揚真的出事,符伯伯他們不知要如何的傷心,再怎樣他們一家都是她的恩人,她怎麽能有這種可怕的想法?
  罪惡感和厭惡感無止無境地糾纏。她心煩氣躁,隻想脫離這種煎熬!
  星期日,明知今天符揚抵達台灣,她仍然接受同學的邀約,出去唱歌過生日。
  如果不離開一下,她可能會崩潰。
  「現在是Party Time,看大家都很High,應該是Natural High,條子不要過來──」
  四、五個高中少女擠在一間KTV包廂裏,搶過麥克風,跟著字幕使勁狂吼狂喊,大家鬧得不亦樂乎。
  「成萸,幹嘛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妳是今天的壽星耶!我們可是出來幫妳慶生的。」同學小圓拿著麥克風大聲說。
  「沒事。」她搖搖頭,振作地笑一下。明知沒去接機,回頭不知又要被符大公子怎樣擺臉色,可是心裏就是不想見到他,總盼著把回家的時間拖到越晚越好。
  「來來來、唱歌,唱歌!」小圓把麥克風往她手上遞。
  「我不會唱歌……妳們唱就好了,我喜歡聽。」她連連搖手推辭。
  同學都知道她內向不愛現的性格,哇啦哇啦笑開來,各自回頭開開心心地唱。
  「不想太早回家,因為還沒有喝掛,我早就有準備,沒有開車出來──」小圓回頭對著字幕,繼續吶喊。
  叩叩──服務生敲了敲門。
  「來了來了,剛才點的澎大海送來了。」小蘋振奮地道。
  「小姐,妳們有訪客。」服務生禮貌地道。
  孰料,服務生開門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人,成萸看清了是誰,如遭雷擊。
  符揚!
  他、他怎麽會知道她在這裏?
  滿屋子女生妳看看我,我看看妳,互相用眼神在問「那帥哥是找誰的?」
  「他、他是我的……朋友,符揚。」成萸硬著頭皮站起來,開始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哇,帥哥!一群小女生嘰嘰咯咯低笑著,用手肘推來推去,可愛的蘋果臉全紅潤起來。
  「大家好。」符揚對所有人朗朗一笑。
  每隔幾個月見他一次,總覺他每一次都變得更高大黝黑,陽剛味十足。
  「等一下,你是符學長?」小圓認出人來,圓圓的眼睛一亮。
  「符學長?哪個符……啊啊啊啊!那個符學長!」幾位小學妹全認出了這位傑出校友。
  「學妹,大家好。我剛從英國回來,一聽說大家跟小萸約在KTV慶生,就自己跑來了,希望沒有打擾妳們。」符揚神色自若地招呼。
  「沒有沒有沒有,怎麽會呢怎麽會呢!」
  一堆人讓坐的讓坐,張羅吃喝的張羅吃喝,符揚馬上安安穩穩在她身畔坐了下來,巨大的體魄將她困入角落裏。
  「學長,點歌點歌。」學妹們熱情邀請。
  「沒關係,妳們唱就好,我很少唱歌的。大家繼續玩啊,不要在意我。」符揚越是笑得熱情有禮,成萸心裏越毛。
  兵荒馬亂過後,幾個高中女孩又投入熱歌勁曲之中。
  符揚嘴角噙著笑,眼盯著屏幕,大掌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腿上來,輕輕揉捏。
  成萸的手微微一顫,不敢抽回去。
  懦夫!所有反抗,隻敢背著他做。她在心裏不齒自己。
  可是,從小吃夠了惹怒他的虧,她不會傻到和自己過不去,尤其還是在同學麵前。
  不知回到家後,他要怎樣折騰自己?
  想著想著,她坐立不安地蠕動身體,想跟他拉出一點距離,可是身旁除了扶手實在沒空間了。
  「嗯,九點多了,我和小萸也該回去了。」過了半個多小時,符揚抬腕看了下時間,主動說。
  她鬆了口氣。
  「嗯,已經出來一下午了。」回家也好,早死早投胎,勝過枯坐在包廂裏提心吊膽。
  「啊──」幾個女孩發出依依不舍的長籲。
  符揚從牛仔褲後口袋掏出皮夾來。「今天這一攤就算我的吧。」
  「哎啊,學長,這樣不好啦,說好了我們要請成萸的,她是壽星啊。」
  「對啊對啊,你是後半段才來的,還要你出錢就不好意思了。」
  「沒關係,讓他付好了!」成萸滿心怨悶。
  符揚從十五歲以油畫出道開始,身價隨著知名度而浪起船高,過去兩年更是在歐洲出盡風頭。即使不靠父母,他也早已賺飽了錢。今晚的花費於他如九牛一毛,坑他一筆出出氣也好。
  符揚輕笑起來,抓了抓她頭頂心,神態寵愛而親昵。幾個同學看了,心都快融掉了,真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個偎著符學長的幸福小女人。
  隻有成萸冷暖自知。
  「不錯啊,已經十八歲了。刑法上算是成年人了,也懂得反抗了。」
  回到家裏,其它人早已用過晚餐,回樓上休息,他直接帶著她進入她一樓的閨房裏。那寬肩闊背的體格往床沿一坐,整間房裏都是他的存在感。
  成萸被迫捱著他坐下,看著自己的手指不說話。
  「我爸跟妳提過去英國念大學的事了?」
  「嗯。」她仍低垂著頭,露出一截白皙的頸項,看起來有一種純真的誘惑。
  「妳怎麽說?」
  「……我想在台灣讀大學。」
  「為什麽?」他的嗓音變得低沉嚴厲。
  「……」成萸沒回答。
  從小她就是這個樣子,一遇到不想回答的情況便咬著唇,倔著性子,雖然不出言頂撞,但是也絕不開口。
  符揚看她事隔多時重施故技,有些啼笑皆非。
  「我爸說,妳擔心自己英文不好,跟不上進度?」
  「……我英文是沒有你和哥哥好。」這好象是她能拿得出來的唯一理由。
  符揚臉色稍緩。「英文的問題不必擔心,到了英國之後,我先幫妳報名語言學校,上個一年半載的,程度差不多就追上了。」
  「……我不要。」
  「為什麽不要?」他又沉下俊臉。
  「去英國念書很貴,我又不是符伯伯的小孩,他肯讓我和哥哥念大學就已經很慷慨了,沒理由還要讓他供應我們奢侈地出國留學。」
  「錢的事妳不必擔心,妳也不會用到我老子的一毛錢,我自然會養妳。」
  「那我更不要!」她眉梢眼角的倔強之色更濃。
  「為什麽?」符揚挑起長眉。
  「我不要欠你。」
  「不想欠我?妳現在說這些不是太晚了?」符揚不禁好笑。
  幾年來他吃什麽用什麽,她便跟著吃什麽用什麽。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他親自挑選的,每樣小用品都得經過他點頭同意才能送到她麵前。連符瑤這正牌千金,日常生活隻怕都沒她考究。
  符氏兄妹倆一出生就有成噸的信托基金等著,一堆姑姑、姑丈、阿姨、姨丈、奶奶爺爺、外公外婆圍起來寵著,哪一個都生怕自己給少了。要養她這個人,對他是輕而易舉的事。連父親要替她付學費,他都回絕。
  對於她,他算是費盡了心思,如嬌養一朵深閨裏的蘭。
  成萸隱隱約約知道這些事,隻是從來不想去證實。她斂去倔色,緩緩垂下頭來,那截白皙的頸項更添楚楚可憐的風致。
  符揚歎了口氣。
  「吻我。」他輕哄。
  成萸連忙後仰,一臉警覺地望著他,一抹淡淡的粉紅在頰圈泛暈開來。
  符揚心頭一蕩,傾身向前再要求一次,「吻我。」
  成萸輕咬著下唇。
  「我……我今天晚上……不要做『那個』……」幾個字便讓她講得萬分艱困,從發根直紅到腳趾頭去。
  「我說我要做了嗎?我隻是叫妳吻我。」
  成萸遲疑一下。如果一個簡單的吻可以先把這一夜打發過去,或許她真的該吻他一下。
  她咬了咬牙,暈惱的俏模樣更惹人憐愛。符揚硬是吞回一個呻吟,使盡力氣才捺下餓虎撲羊的衝動。
  成萸飛快啄他的唇一下。
  「好了。」火紅的臉龐再燒下去,就要冒煙了。
  「這樣就好了?」符揚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幾個月不見,妳的吻技越來越退步了。也對,是我不好,讓妳疏於練習──」
  「不,我才不──」
  「乖,我再讓妳溫習一下,什麽叫做吻。」
  一個火熱到讓人腳趾都蜷曲起來的吻,將兩人帶到床上去。符揚將她壓陷進床墊裏,用自己的每一寸感覺身下的柔軟芳香。
  「終於十八歲了……妳可知道我等得多辛苦?」他輕歎一聲,吻著她每一處暴露在外的平滑玉膚。
  「你、你明明說、說不做的!」她四處躲著他的吻。
  「我有說嗎?」
  是沒有。
  成萸又咬了咬牙,豁出去地道:「那、那好吧!你、你快做完……我、我要睡了。我累了。」
  「要我做完?這可是妳說的。」他挑眉的模樣英俊到了極點,也邪氣到了極點。
  「你、你不用……不用做……我的;你……你做你……自己的……」成萸緊閉上眼。再說下去,她快要害臊地咬舌自盡了。
  「啊,我害羞的小成萸,我怎能這麽自私呢?」他輕笑,雙臂撐在她身旁,炯炯凝視她好久。「跟我去英國。」
  她張開眼。怎麽又說到這個?
  今天的他有些不同……和他「做」過那樣多次,這是他第一次用如許奇異的眼神看她。
  她莫名感到心慌,好象即將發生什麽她掌控不住的事一樣。他為什麽不趕快做完,趕快離開呢?
  符揚低頭吻住她,開始在她身上施展那熟悉又羞人的魔法。
  整個過程裏,他不斷在她耳邊輕喃,有些話她聽得清楚,有些含含糊糊。而清楚的那幾句,都是在叫她去英國。
  片刻後,她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從天堂落回凡間,他仍然在吻著她,要她去英國。
  「我不要去,我不要欠你……」她緊閉著眼,反來覆去隻是這一句話。
  換他了。等他做完,他就會走了……
  符揚目光閃了一閃,分開她的腿。
  等她發現情況和以前不一樣時,已經來不及了。
  一陣尖銳的撕痛讓她哭喊出聲。
  「符揚!不要!好痛!」淚花從眼角一顆顆滑落。
  「對不起,寶貝。」他全身的肌肉緊繃,強迫自己不要動,細細吻去她的每一顆淚。「我已經盡量讓妳放鬆了……噓,別哭,第一次都會有點痛……」
  「不要,你出去!好痛好痛……」她哭道,雙手下意識推打身上的男體。「我不要了……不要了……」
  「別哭……再一下下就好了。」他心疼地吻著她的臉,她的唇,「我已經等太久了,好不容易等到妳十八歲,終於夠大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好痛……你出去啦……」她仍然咽咽地抽泣著。
  「小萸,我愛妳,妳隻能是我的。嫁給我!」
  哭聲頓住,她瞪大眼,狠狠倒抽一口寒氣。
  他說什麽?
  他剛才說什麽?
  「嫁給我,當我的妻子,跟我到英國去!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他沙啞而堅定地低語。
  嫁給他?
  她怎麽可能嫁給他呢?他是從小欺壓她到大的惡人,陷害她、踢打她,還占走了她的清白……她隻覺得頭好昏,一切都顯得如此不切實際。
  模模糊糊地,她又哭了起來。
  「符揚,你起來。」她不要再跟他在一起了。他總是在弄痛她,他已經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為什麽還不放過她呢?
  房門突然被打開。
  「小萸,我剛才聽見妳在哭──」成渤憂慮的嗓音戛然而止。
  成萸全身僵住,不敢相信這一切。
  為什麽成渤在這裏?他不是應該九月才回來嗎?她狂亂地想。
  「符揚,你為什麽在小萸房裏?你們在做什麽?」成渤大聲咆哮。
  此時此刻,可能是符去耘四十八年的歲月裏最尷尬的時候。
  他偏頭望向妻子,連素來波瀾不興的符夫人也露出頭疼的表情。
  成渤,臉色鐵青而淩厲。
  符揚昂然和他對立,也是一副鐵了心的神情。
  成萸低垂螓首坐在書桌旁,就隔在兩個年輕人之間,頰圈落下來的發掩去所有表情。
  符瑤從頭到尾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隻敢乖乖杵在一旁,眼睛骨碌碌在每個人臉上遊移。
  「小萸,妳過來。」成渤對自己妹妹的語調還算平靜。
  成萸身子才一動,符揚立刻探臂將她拉到自己身後。
  「事情是我做的,你不必為難成萸!」他也認得幹脆。
  「小萸,妳過來!」成渤沉聲喚道。
  成萸一震,不由自主地朝哥哥走去,一張臉蒼白得嚇人。
  符揚的手指鬆了又緊,牢牢盯著她。
  把妹妹拉到自己身後,成渤朗朗看著符去耘。
  「符伯伯,符伯母,兩位對我們兄妹恩重如山,這份感謝是說了千百次都道不完的。將來即使開口叫我火裏來、水裏去,成渤都不敢有一句反對。但是我們寄人籬下,卻不表示可以──」他的氣息不穩了一下。「卻不表示可以任人淩辱!如果符家人是期待我們兄妹倆用『這種方式』報恩的,未免欺人太甚!我就算拚著被人罵一句忘恩負義,也要保護成萸周全!」
  「哎,成渤,你別激動,其實小揚他……」符去耘絞盡腦汁想平複他的悲憤。終究被抓奸在床的人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怎麽說都覺得自己這家長的立場萬分尷尬。
  「今晚的事恕我無法當它沒發生過,我們再厚臉皮也不可能再在府上待下來了。我和小萸就此告別,等我們安頓好了,將來有機會,自然會再來報答符伯伯的恩情。」成渤昂然道。
  符揚怒眉一挑。
  「成萸是我的,你想帶走她,還得問我同不同意!」他大步殺過去,想搶回心上人。
  成渤把成萸再推開一步,兩個年輕男人登時動起手來。成萸驚惶過度,一手緊緊抓著哥哥的上衣後襬,眼神空洞茫然。符瑤一個箭步跳起來,把兩個男人拚命隔開。
  「好了,別打了!」符夫人大喝。「再怎麽樣現場還有長輩在,輪到你們兩個人拳來腳去地蠻幹嗎?真以為家裏沒大人了?」
  這是包含符氏兄妹在內的幾個年輕人,第一次聽見符夫人抬高聲音說話,所有人的動作頓時僵住。
  「對啦對啦,有話好說,不要用打架的。」符瑤冒著滿頭冷汗,兩臂撐得開開的,一端各擋一個。
  符揚怒瞪成渤一眼,猝然伸手把成萸搶回懷裏,將她的臉孔按進胸膛,緊緊護住。
  成渤一揚眉,眼看兩個人又要動手。
  「哎喲,你們不要打了嘛!」符瑤隻好巴在他身上,緊緊抱住他的兩臂和身體,不讓他衝過去。
  從驚嚇的那一刻開始,成萸就彷佛耳裏塞著棉花在聆聽世界,每個人講話的聲音都是含糊不清的。
  那種強烈的羞恥和焦慮,讓她把自己藏在一個透明的安全盾後麵,隻要不探出頭來,就不必麵對所有人審判的眼光。
  她知道哥哥很生氣,她知道符揚也生氣,她知道符瑤在叫喊,她知道符氏夫婦都說了話,但是每個人的聲音都像是隆隆低響,必須經過好一會兒才能在她的聽覺係統裏發生意義。
  所有人繼續爭相說話。
  然後,符揚的味道鑽入她鼻尖,高熱的體溫燙貼著她的冰冷。
  她突然感到鼻酸,閉上眼,淚珠一顆顆泛出來。貼在她耳邊的震動感停了一下,符揚感受到胸前潮濕的氣息,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一雙唇憐惜地在她頭頂吻了一下。
  成渤發出一個怒聲。
  各種爭執繼續。
  「總之,我們今天晚上就離開!」成渤堅定的聲音突然穿透迷霧,直直進來。
  她一震,直覺就要退出符揚懷裏。
  「放屁!成萸要留下來,她要嫁給我!」符揚揚高的拒絕猶如第二道閃雷。
  所有爭論霎時停住。
  世界一片詭異的寂靜。
  「符揚,你說什麽?」符去耘連忙問。
  「我剛才已經向成萸求婚了,她要嫁給我,我們會一起回英國去。」符揚冷冷回答。
  「你休想!小萸今年才十八歲。」成渤激烈反對。
  「十八歲又如何?我和她已經認識十年了,難道還不夠嗎?成萸和我是兩情相悅,我們已經決定要結婚,你有什麽立場阻止她的幸福?」符揚挑釁道。
  「符揚,小萸,你們是認真的嗎?」符去耘的眼神輪流在兩個小輩之間轉動。
  畢竟兒子占了人家清白不是什麽光明的事,倘若兩個人是在有婚約的情況──即使是私訂終身──情況便不同了,起碼身為家長的他可以給成渤一個交代。
  而且,小萸也算是他們夫婦倆從小看大的,她的溫柔和才情他們最清楚。符揚一直以來的態度也都表現得很明白,他們夫妻倆早就知道這小兩口遲早會結婚,現在隻不過是時間提前了幾年而已。
  「當然是認真的!」符揚傲然的眼神投在成渤身上。
  符去耘鬆了口氣,嘴角終於有一絲笑意。
  「這種婚姻的事情,再怎樣也要先跟我們做父母的人商量過,尤其小萸現在才十八歲而已,想結婚還得經過監護人同意呢!你動作太快是你的不對,但是我們一直都知道你對小萸的心意。如果她真的同意嫁給你,我和你媽絕對是樂觀其成。不過成渤那裏,好歹他也是小萸的親哥哥,你一定要親自取得他的諒解和同意。」
  成渤驚疑不定,緊盯著慢慢從符揚懷中轉過身的妹妹。
  「小萸,我本來以為是符揚欺負妳而妳不敢告訴我,所以如果妳有什麽委屈,趁現在一定要跟哥哥說,大哥一定為妳做主。若情況並非如此,你們倆確實是兩情相悅,也已經對彼此許下了承諾,那麽這件事我也不會那樣不通人情。」球丟回他手中,他的口氣漸漸平緩下來,「告訴我,符揚說的是真的嗎?」
  符揚說是真的嗎?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從小哥哥就顧念她。
  父親在世時,不得不接受大伯夫婦的施舍是顧念她。父親去世後,不得不接受符家的施舍是顧念她。大學畢業在即,不得不延誤自己的人生計畫,同樣是顧念她。
  現在,哥哥不惜拿自己的前途學業出來賭,拚個忘恩負義之名與符家撕破臉,勃然大怒也要為妹妹爭個公道,仍然是為了顧念她。
  如果真的讓哥哥今天帶她出了符家門,又如何呢?
  那個「國防部陳先生」的關說是鐵定沒了,轉眼間他便要入伍。她上的是普通高中,無一技之長,哥哥前幾年暑假打工的微薄存款,租間房子繳個保證金便花光了,真能放心丟下她一個人生活兩年嗎?
  若不放心,又能如何?為了她逃兵?成萸深知,以哥哥對她的責任心,說不定真寧可逃兵也要將她安頓好。
  她能夠坐視這一切發生嗎?
  成萸的頷首如風掠過湖麵一般輕盈,一個不注意便會忽略了。
  「是的……」
  「妳真的想嫁給他?」成渤的利眸瞇了一瞇。符揚的眼神也密切盯住她。
  「真的。」她的嗓音因疲倦而有些飄忽。「符揚今天晚上跟我求婚,我也已經答應了他……偷嚐禁果是我們不對,不過,我們一時被衝昏了頭……」
  「成萸,妳想清楚。妳說的都是出於摯誠,不是為了包庇任何人?」成渤正色道。
  「她已經說是了,你還要問幾次?」符揚連興奮的感覺都還來不及升起,就被他的連連懷疑弄出一肚子火。
  成萸深深吸了口氣,慢慢抬頭,眼神穩定地環視所有人一圈。
  「是真的。」她清晰明白地說:「我答應嫁給符揚。我要和他一起去英國。」

  第七章
  五年後
  日出霧露餘,青鬆如膏沐,輕囀鶯啼唱開了一天之始。屋外有荷風送香,屋內有玉枕錦衾,兼之軟玉溫香在抱,真個是春宵苦短日高照。
  「符揚,醒醒。」
  雄壯的身軀翻了個角度,一樣扣著懷裏的香軟嬌軀,繼續沉睡。
  「符揚,醒醒啊,天亮了。」綿軟的聲音持續嬌喚著,伴著一陣如不痛不癢的輕搖。
  那嫩若棉花的手觸在光裸的胸膛上,舒服得讓人不想醒來了。
  「不要……」男人仍閉著眼,浮出一個隱隱微笑,鼻子開始在懷中人沁著香氣的頸項間努動。
  「符揚,不要鬧了,快起來……」他老婆受不住那刺刺麻麻的胡碴子,受不住的格格笑起來。「我要去學校交報告,快遲到了!你九點也和經紀人有約,快點起來,不然我不理你了。」
  這種薄弱得無一絲恫喝力的威脅,反倒像嬌嗔一般,誰會怕呢?
  符揚輕笑一聲,翻身將妻子壓在身體下,咬著她的耳垂撒嬌說:「陪人家做一次,我才要起床。」
  「符揚!」成萸大羞,用力拍打他的胸口。「不要鬧了,快起來!我們快遲到了。」
  做丈夫的塊頭是她兩倍,他若是不肯起來,還真奈何他不得。
  符揚舔吻著年輕妻子的俏臉,手輕捏一下她纖細的臂,不甚滿意地蹙起眉,「怎麽出來五年,還是養不出一點肉來?多得是留學生,出來第一年便胖成兩倍大。」
  他自己五年來肩膀又寬了一些,但是她卻老像十八歲時那樣輕盈瘦弱。之前兩個人去逛街,她還真的差點被一陣風吹跑,最後還是緊抱著他的腰,把他當成錨,才勉強躲過突來的強風。
  「哪有?我已經胖了三公斤。」成萸拚命躲著他刺人的胡碴。
  「是嗎?」符揚又捏捏她的腰,掂掂酥胸。「好吧,肉都長在該長的地方。」
  「不要胡說八道,快點起來,你的經紀人等不到人,又要生氣了。」她又紅了臉,用力推他。
  「反正那個姓戴的已經連生兩個月的氣了,誰理他。」符揚悠哉遊哉地道。
  戴維森是他的經紀人,今年四十出頭,也是英國首屈一指的藝術家經紀人。
  至於戴維森會「火」的原因,說來倒也有些好笑。
  話說去年年末,有一位英國富豪不惜钜資找來了一塊約兩公尺高、兩噸重的玉色巨石。富豪立刻對戴維森表示,願意不惜代價請符揚將石頭雕成作品,做為今年四月英國女王的生日賀禮。
  原本符揚壓根兒不愛湊這種趣,他也從不承接別人指定的工作,可是當他看到巨石之後,不由得愛上了這塊石材;富豪又一再表示不會幹涉他作業,內容任君發揮,於是他便罕見的答應了這項邀約。
  當時真正是眾所矚目,媒體、藝文圈爭相報導,所有人都在期待作品完成的那一刻。符揚也不管外界的沸沸揚揚,花了四個月的時間盡心雕琢。當作品完成度過半時,富豪在他的同意下探了一次班,當天回去便興匆匆地發表道:等完工之後,他要向金氏世界紀錄申請為世界第一大的印章。
  符揚那天從工作室回來,看到電視新聞,隻是挑了下眉。
  今年三月初,石雕終於竣工了,各家媒體爭相前來參加揭幕大禮。
  紅布拉下的那一刻,伊莉莎白一世手握令牌,身穿鯨骨裙彩衣,凜然生威地端立於石台上。
  整塊石材隻以刀斧敲鑿而不細磨,卻傳神地表達出女王塑像眉宇間的英氣,以及獨特的女性魅力。
  那每一道剛中帶柔的曲線,每一處繁複的衣物線條,領口那圈荷葉邊的特殊弧度,都讓人不敢相信這是由一塊生硬的石頭雕刻而成。
  最重要的,是刻印的部分。
  伊莉莎白一世執著令牌往前平指,令牌頂端有個方鑽模樣的飾牌。牌上以隸書陽刻著四個中文字:「橫被四表」──大小差不多是十公分正方形。
  那一天到場準備做記錄的金氏世界紀錄評審委員,嘴角抽搐;富豪的額角,畫下三道黑線。
  當然,金氏世界紀錄是絕對不可能了,不過作品仍然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作品,現在也已經送進白金漢宮裏。
  隻是符揚特立獨行的倔傲性格再度掀起一陣話題,再為這俊美酷帥的東方王子增加無數粉絲。戴維森也嘮嘮叨叨地念了他好幾個月就是。
  「快起來啦。」
  「不要。」
  她終究不敵強權,一場熱呼呼的晨間纏綿於焉展開。
  被單淩亂,四腳糾纏,強烈的愛欲噴薄,幾乎讓人暈眩。
  三十分鍾後,成萸終於脫身,狼狽地撈起衣物飛快穿好,瑩亮的眸與嫣紅的頰上留著歡情的顏色。
  「我不管你!你再不起床,我不進來叫人了。」她匆匆起床準備早餐。
  啊,小鳥兒飛走了,那他賴床就沒意思了。符揚抱著沾有她香氣的枕頭,聞了一聞,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
  五分鍾後,淋完浴、神清氣爽的大男人走進廚房裏,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頭發又長長了。」他背靠著餐具櫃,一手撥了撥微濕的劉海。
  「晚上我再幫你修一修。」成萸盛好兩顆荷包蛋,側眸估量了一下他的發型。
  他有怪癖,從小就不愛讓陌生人碰他的頭發,以前在台灣的那個理發師傅從他四歲開始就替他剪,一直剪到五年前來英國為止。這五年間期因為他的工作越來越忙,他們也越來越少回台灣,所以就改為由她來剪。
  一開始成萸還剪得坑坑巴巴,跟狗啃沒兩樣,幸好這幾年來越做越順手,已經能幫他理出還算不錯的發型。
  符揚繼續啜飲咖啡,欣賞她像個盡責的小妻子,在廚房裏為丈夫張羅吃食的模樣。
  他真愛看她!
  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訴他,他會愛上來家裏投靠的那個小女孩,而且從此死心眼地隻認定她,再看不進任何女人一眼,他鐵定會拿起手邊最大最重的石材往那個人頭上扔過去。
  但是,現在,事實勝於雄辯。想到自己小時候老是愛欺負她,還會打小報告陷害她,到頭來把心賠進去的也是自己,真正不是不報,隻是未到啊!
  他滿足地輕歎一聲,把咖啡杯往旁邊一放,下一瞬間──
  「符揚,你在幹什麽?我要煎培根。」成萸發現自己被丈夫健碩的體魄壓進牆角。
  「我吃妳就夠了。」符揚含著她的耳垂,模模糊糊地撒嬌。
  「你……剛剛、剛剛不是……你明明……」轟!她體內的紅羞彈再度爆發。
  「我又想要了。」不能怪他啊!誰教她軟綿綿的聲音,連抗議聽起來都好甜好溫存,教人怎麽受得了?
  「那、那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的份做完了,今天的份還沒有!」
  怎麽每天還有「份數」規定的嗎?成萸又羞又窘地閃躲他的唇。
  「符揚……不要……不要啦,要遲到了!唔──」被堵住。
  這男人委實是需索無度!
  不是過了新婚期,男人對床頭人的欲望會降低嗎?為什麽他五年來還是一個樣?除了她不方便的日子,或者他在外麵巡回展出,他幾乎每個晚上都會要。
  符揚的體格又比她強健太多了──基本上,他比許多男人都強健太多了。才二十五歲的他,正是精力旺盛的黃金期,碩大體型又直逼西方男人,那滑亮的黑發,平順的肌肉線條,與炯亮的黑眸,在在充滿野生動物的性感魅力。
  他是個欲望很強的男人,而她卻不是一個貪欲的女人,有時候真有種應付到力不從心的感覺。
  其實,他若出門在外,成萸真的、真的不在意丈夫在途中找個「適當管道」發泄……
  「你忘了上次在車子裏發生的意外了?」情急中,她想到一個好借口。
  正在吮吻她香頸的男人一頓,立時回過神。
  「妳驗過了?」
  「嗯。」成萸的雙頰像燒紅的烙鐵一樣,不過總算讓他停下來了。
  「中獎了嗎?」符揚緊盯著她。
  「沒有。」
  「妳想要小孩嗎?」他鬆了口氣,想想又問。
  她垂下長睫,搖了搖頭。
  「那就好。小孩子麻煩死了,又髒又臭,又吵又鬧。」符揚喃喃抱怨,「一有小孩,生命全給他們絆住了,我們絕對不生小孩!」
  「那你就就節製一點啦!」臉紅的她故意推推他肩膀。
  符揚咕噥一聲,無奈地退開來。
  趁情況受到控製,她連忙閃向安全地帶,「我要先出門了,今天的期末報告一定要在九點以前交到助教那裏。」
  「先吃完早餐,我再載妳去學校。」符揚對她勾勾手指,率先入座。
  成萸頓時警覺地望他一眼。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她搖搖頭。「昨天你到校門口接我,有幾個同學差點認出來,幸好我們離開得快。」
  「怎麽?我就那麽見不得人?」符揚的黑眉囂張地一揚。
  「剩幾個星期就畢業了……」她輕聲說。
  為了讓她能安心地在英國讀大學,他們兩人都同意,不讓同學知道她丈夫就是知名度日益升高的「F.Y.」,對她日常生活的困擾會比較小。
  英國的小報文化是舉世皆知的,符揚也舍不得讓她一天到晚在外頭躲攝影機,她從來就是怕生的個性。
  「好吧!早點回來,我傍晚回來接妳,晚上一起去Sketch吃飯。」每次她一拿出這副軟軟的口氣央求,他就投降了。
  「嗯。」她溫柔微笑。「晚上見。」
  
  最後一個學期,成萸的課已經很輕,到了下午就沒課了。
  想到第一年來英國,當時語言不通、環境不熟,觸目所及都是白膚淡發的洋人兒,心裏滿滿都是逃跑的衝動。每一天從語言學校回到公寓裏,躲在浴室中都隻能彷徨哭泣著,想念台灣,想念哥哥。
  這一路走來,都是符揚在撐持一切。頭一年他甚至把工作量降到最低,每天就是陪她上語言學校,接她下課,一起吃飯逛街上圖書館,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在她身旁。
  成萸不是不感激的。
  但也無法避免地想到,如今的離鄉背井和彷徨無助,不也是因為他嗎?
  每次心裏對他的行止有一絲好話,馬上就會再冒出一個推翻的想法,接著再因為自己輕易質疑人家的善行而感到心虛;從小到大,這種矛盾情緒已經變成常態。
  總之,他們已經結婚了,走到這樣的結果,她已無力改變太多。心理上隻有一種自我安慰的感覺──起碼這個選擇,是所有選擇中,損害性最小的一個。
  成渤完成了碩士學業,回台灣接下符伯伯的計算機公司,不必再為她犧牲,而她有一個在外人眼中看來絕對是美滿理想的歸宿。一個女人的一生,還能要求更多嗎?
  認命了。五年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了下來。她不再多想,不再多看。
  既然下午沒課,離晚餐又還有一點時間,成萸晃到倫敦最大的百貨公司去。
  下個月她畢業之後,符揚答應帶她回台灣看看親戚朋友,她得幫台灣的親友買些禮物帶回去。這些年來幾乎都是符家和成渤來倫敦看他們,符揚的工作忙碌到讓他們沒有太多時間離開。
  大哥上個月才來英國出過一趟差,他的禮物不太急,倒是荔帆姊那裏,得替她多帶兩條絲巾回去。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哥哥和荔帆姊今年後半年應該會結婚吧?上個月成渤來的時候,成萸注意到他多看了兩眼街上的結婚禮服櫥窗。
  當時她還打趣地問成渤:「哥,你跟荔帆姊也交往那麽多年了,你還不把人家娶回家?」
  成渤淺淺一笑,「應該快了吧!大家年紀也都到了。」
  「真好。」她點點頭,愉悅地踏進百貨公司大門。
  待會兒可以繞到愛瑪仕挑一條絲巾,不過她想先去其中一個珠寶專櫃。上回在這裏看到一副鑽石耳環,荔帆姊在婚禮上戴起來一定很高貴……
  「小萸?」
  「荔帆姊?」她既驚又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怎麽這麽巧?妳怎麽會在倫敦?我們還剛好遇上!我正想著要買幾樣禮物回台灣送妳呢!」
  孫荔帆來英國探過她幾次,有時候是跟成渤一起出來度假,有幾次則是自己來。除了親人之外,和她感情最好的朋友就是孫荔帆了!有一度成萸還很擔心哥哥若跟荔帆姊沒有結果,她就少了一個全心信賴的大姊姊了。
  「小萸,妳好。」許久不見,孫荔帆的眉宇間顯得有幾絲憔悴。
  「荔帆姊,妳這次來英國,怎麽沒有和我聯絡?連哥都沒有打電話告訴我呢!」她溫柔地牽過孫荔帆的手。
  孫荔帆先看向別處,那奇特的神情讓她不由自主地靜了下來。
  難道,發生了什麽事?
  「成渤沒有告訴妳嗎?」半晌,孫荔帆轉回頭來,終於說。
  「說什麽?」
  「我跟他已經分手了。」孫荔帆平靜地說。
  分手?五雷轟頂都不足以形容成萸此刻的心情!她的聲音甚至因為強烈的震驚而發顫。
  「荔、荔帆姊……妳妳說什麽?」
  「我們已經分手了。上個月他回台灣不久就分手了。」孫荔帆擠出一絲狀似不經意的微笑,但是嘴角上扭曲的痛苦騙不過成萸。
  「不!不可能的!哥怎麽可能跟妳分手?上個月我還陪他逛過禮服店,我們還討論到你們的婚禮應該怎麽布置的問題!如果你們那個時候已經出了問題,哥不可能還拉著我去演這場不必要的戲。」
  「他要娶別的女人。」孫荔帆斂去所有強裝的笑意,語音有絲苦澀,「他不得不。」
  「什麽意思?他要娶誰?什麽叫他『不得不』?」成萸顫聲追問。
  「妳公公的女兒想嫁給他。」孫荔帆的眼神很輕很寒,「這件婚事是妳公公開的口。妳最了解成渤的個性,他太過重視恩義,符去耘都開口了,他不可能出聲拒絕。」
  「符瑤?不可能的,符瑤一直都有男朋友……她怎麽可能會想要嫁給成渤?為什麽?」
  孫荔帆微偏著頭,注視了她好一會兒。半晌,歎口氣說:「妳真的不知道,符瑤一直在暗戀成渤嗎?」
  「符瑤?暗戀我哥?」她隻覺得整個世界都出了問題,而且是在她不知不覺之間。「符瑤從小到大任何心事都會跟我說的,可是我從來沒有聽她提過跟我哥有關的事,荔帆姊,妳一定誤會了。」
  「其實我自己隱隱約約有感覺到。」孫荔帆近乎自言自語地道:「但是我總覺得她是個小女孩,而英俊聰明的成渤對她就像個偶像一樣,這種懷春心思每個小女孩都經曆過,等年紀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這種迷戀自然就會過去了……顯然我太低估她的執著,也太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以為成渤會為了我反抗你們親愛的『符伯伯』。」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不斷喃喃搖頭,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們那麽相愛……哥都要娶妳了!他真的要娶妳了!」
  「總之,我和成渤是已經不可能了。無論他最後和符瑤的結局如何,我都無法原諒他那麽輕易地舍棄我。」孫荔帆上前一步,輕柔地撫撫她的秀頰。「……我隻是舍不得妳,妳真的是個好女孩。很遺憾最後我們不能變成無話不談的姑嫂。」
  「荔帆姊……」淚珠立刻滑出她的眼眶。「請妳不要這麽說!這件事一定有誤會。我下個月就要回台灣了,等我回台灣,讓我和哥哥好好談談,說不定事情不是妳以為的這樣。」
  孫荔帆隻是搖搖頭,笑了一笑。「成萸,再見。」
  「荔帆姊!」她急叫道。
  「好好照顧自己,起碼符揚對妳是全心全意,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孫荔帆最後再溫柔地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成萸覺得心頭彷佛有一把火在燒!
  火苗從很早很早的時候,很小很小以前,就在那裏了;隻是她一直將它撲滅,不讓它竄出生息。
  這是長長的、十五年的壓抑。
  為什麽符家就要這樣趕盡殺絕呢?隻是一朝受了恩,成家兄妹便注定了要一輩子做牛做馬,永遠不得脫身嗎?
  即使真是如此,讓她來還,也就夠了!
  大家都希望她嫁符揚,她就嫁給符揚,這樣還不行嗎?為什麽他們「買」了她還不夠,現在連成渤的下半生都要一起買走?
  到底要還到什麽程度,才叫做報恩,才叫做聽話,才叫做識得好歹?
  接下來的一個月她幾乎覺得自己連腳底都凍冷了,整個人困在一處堅硬的冰層下,除了胸腔內那熊熊悶燒的火,其它部分全部是僵凝的。她隻能勉強自己,帶著笑和符揚周旋。
  符揚是多心的男人,在情況未明朗之前,不能引起他的疑心。
  她苦等著,終於等到回台灣的這一天。
  那天,符揚的外公設了家宴,款待已久不見的愛孫。
  「妳身體還是不舒服?」出門前,符揚踱進房間,溫熱的手按上她的前額。
  「嗯。」成萸沒有裝病。連日來的心思怔忡,讓她一踏上台灣的土地便染上風寒。足足躺了兩天,熱度才稍微退一點。
  「不然我待在家裏陪妳。」
  「不要,人家的家宴是特地為你而辦的,別因為我壞了大家的興致。」她大半張臉縮在棉被裏,語氣也輕飄飄的。
  「什麽『人家的家宴』?我的外公不也算妳的外公嗎?」
  「……」她默然垂下長睫。
  即使結婚五年了,有些時候,成萸仍然讓他覺得捉摸不定。符揚歎了口氣,俯首輕吻她的發。
  「我盡量早一點回來,成渤說要留下來照顧妳。如果今天晚上燒還沒退,不管妳肯不肯,我們明天都去醫院打點滴。」
  「嗯……你快去吧,別讓大家等了。」她疲倦地閉上眼。
  健朗的男人輕悄離開臥室。
  山中豪宅被寂濃的暮色裹掩,車聲隨著夜風一起卷入山坳樹林裏,玄黑天宇漸次恢複寧靜。
  成萸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等稍微恢複意識,揚眸瞧一點牆上的鍾,已經九點半了。她睡了快三個小時。
  整間宅子仍然是靜寂的,符氏一家人還未歸來。
  家中隻有她和成渤在,若想說什麽話,現在是好時機。她到浴室裏洗一把臉,略微振作一下精神,腳步略微虛浮地走下樓。
  「小萸,妳醒了。」廚房裏,成渤正好在煮咖啡。一看見妹妹,俊逸的臉龐漾起淺笑。「剛才陳嫂煮好晚餐,可是妳還在睡覺,我就沒吵醒妳。現在想不想吃點東西?我用微波爐幫妳熱一熱。」
  「我好渴。」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成渤倒了一杯溫開水給她。
  「慢慢喝。」
  「哥……」
  「嗯?」
  「我上個星期在倫敦遇到荔帆姊。」
  「……嗯。」
  成萸等著他開口說些什麽。
  成渤沒有。他隻是維持平穩寧定的速度,把她的飯菜熱好,一如他向來不慍不火的辦事態度。
  「你不打算告訴我什麽嗎?」成萸啞聲說。
  「妳希望我說什麽呢?」
  「荔帆姊說你和她分手了,因為你要娶符瑤。這是真的嗎?」她霍然起立,再也忍不住了。
  「小萸,我的事,妳不必為我擔心。」成渤平靜地說。
  「我怎麽能夠不擔心?這個世界上就剩下我們兩個兄妹相依為命了!我若不為你擔心,還能為誰擔心?」
  「符揚是妳的丈夫,你們兩個已經是一……」
  「你以為我希望嗎?」她稍嫌激動地把玻璃杯頓在餐桌上。
  「妳為什麽如此說?」成渤的眼神轉為銳利。難道妹妹的婚姻不若他以為的幸福嗎?
  「哥,你隻要告訴我,你是真心想和荔帆姊分手,去娶符瑤嗎?如果是的話,之前我陪你去挑給荔帆姊的婚戒,又是怎麽回事呢?」
  「小萸,我不要妳胡思亂想。總之,我知道我在做什麽,妳不必為我擔心。妳隻要過得平平安安的,哥就滿足了。」
  「不,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會突然答應娶符瑤?」她固執地要求。
  「符瑤是個好女孩……」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個壞人,可是天下的好女孩難道少了嗎?」她激動地說。「你明明前一刻還和荔帆姊濃情蜜意,連戒指都打算買了,突然之間,你卻回頭去愛上一個『好女孩』?過去幾年,從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你對符瑤感興趣,更不必說是兩個人互談戀愛。我不是傻瓜,我看得出來,你和符瑤之間就算有什麽,也隻是她少女時期的一時迷戀而已。為什麽突然之間你就決定拋下孫荔帆,去娶符瑤了呢?告訴我!」
  成渤放下咖啡杯轉向她,深思的眼光落在將兄妹倆隔開的那張餐桌上。
  「一定又是符伯伯出麵替女兒提的,對不對?」她追問。
  成渤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頭。
  「我不懂,為什麽你不能站出來反抗呢?為什麽我們兄妹的未來都要由他們來決定呢?」她淒然道。
  成渤突然不著邊際地問:「小萸,妳還記得成勝福和成勝德吧?」
  「堂哥?」她大伯的兩個兒子,從小就欺善怕惡的小流氓。
  「成勝福去年又坐牢去了,這是他第三次因為販毒而入獄,累犯必須加重刑期,不關個十來年是假釋不了的。」成渤靜靜說。「成勝德情況好一點,他現在在饒河街那塊地頭混,有一個同居女友,平時他的錢賭光之後,就是靠女朋友賺皮肉錢供他吃喝嫖賭。」
  「……」成萸垂下頭。
  「小萸,妳看看妳,再看看我。」成渤輕聲說:「如果當初我們沒有脫離那個環境,現在因為販毒入獄的可能是我,被逼著賺皮肉錢的可能是妳,妳明白嗎?」
  「所以,說到底,終究還是因為恩惠兩字,對不對?」她的嗓音變啞。
  「符伯伯把我們帶出了那個環境,這不隻是從一間房子換到另一間房子而已,這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成渤繞過餐桌,站在妹妹麵前,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我不在意我會變成什麽樣子,但我無論如何都感激符家救出妳。」
  「我知道是我牽絆住你。」
  「小萸……」
  她自顧自說下去──
  「如果沒有我的話,哥哥根本誰也不怕,你從小就長得高大,連伯父都不敢隨便動你。你更不必去對他們唯唯諾諾,受盡屈辱。
  「如果沒有我,爸爸過世之後,你早早就可以出來自己打工賺學費,也不必為了顧念我,必須選擇接受符家的施舍。
  「如果沒有我,哥哥的生活或許會比較辛苦一點,要自立自強念完大學卻不是問題,和荔帆姊姊也不必大學念到一半就必須相隔兩國,最後甚至連自己的婚姻都不得自由。」她的眼淚掉了下來,「符家的飯碗看起來好捧,嚐起來卻萬般滋味在心。所有的人都說符家夫婦把我們倆當成親生的小孩一樣,可是,真的一樣嗎?」
  「小萸,別再說了。」成渤平靜地幫她拭去淚水。
  「為什麽不說?這十幾年的物質生活確實比較好沒錯,可是除了物質以外呢?我的運氣好,我和符瑤同年,所以從小就跟著她一起念貴族私立學校,說到底這也不過就是對他們順手的安排而已,他們的女兒需要一個伴讀!
  「看看你。你的年紀大符揚四歲,所有符揚還沒讀到的階段,你都先讀了,如果真把我們當親生子女,怎麽沒有想到也替你安排好呢?你是一路讀公立國中、自己考高中、大學上來的,符揚呢?你們兩個待遇真的一樣嗎?
  「還有,明明你再八個月就可以拿到手的畢業證書,隻因為他們的寶貝兒子需要一個人陪著出國去,一句話就硬生生絆住你兩年!如果真跟親生子女沒兩樣,符伯伯會叫符揚放棄到手的畢業證書,去陪他好友的兒子到國外住兩年,適應環境嗎?
  「他們認真栽培你,表麵上說是把你當自己兒子一樣,講白了也不過就是符揚無心於家族事業,符伯伯那裏需要一個幫手。由你來做比任何人都好,因為你感恩,你欠情,你更容易控製!一旦欠了情,便什麽都不得自由。」
  「成萸,夠了!」成渤低喝。
  「確實是夠了。我不是不知感激,我是真的很感謝他們,今天說這些話,也不是貪圖那些伴隨著符家財富而來的特權,才發這些不平之鳴。今天就算不給我們這些享受,叫我當個安分守己的普通老百姓,我都沒什麽怨言──」她忿忿地抹去眼淚。「可是伴君如伴虎,符家的飯碗,真的像外人眼中那樣好捧嗎?他的兒女能做錯的事,我們一樣都不能錯,錯了就是不知好歹;他的兒女做得好的事,我們一定要做得更好,做不好就是給人家添麻煩。」
  「我不知道妳這樣不快樂……」成渤撫著妹妹的發,輕歎。
  「不快樂的何止我,我知道哥哥承受的壓力比我更重幾十倍,連我的表現也都是你的責任。」她淒酸地扯了下嘴角。「我一直記得,從小到大每個人都叫我要聽話。大伯他們說,符伯伯說,符伯母說,來訪的符家親友說,你也說,連符揚都說。
  「這一句『聽話』簡直像符咒一樣,外頭套著一圈又一圈的『恩情』,箍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們到底要償還到什麽程度才叫做夠,才能夠自由呢?」
  「小萸,妳說實話,五年前,符揚到底有沒有強迫妳?」他驀地握住妹妹的肩,眼神銳利。
  成萸深吸一口氣,看著窗外。
  「不,符揚沒有強迫我。」半晌,她輕聲道。成渤來不及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她又輕聲加了句:「他姓符。他有必要強迫我嗎?」
  「妳如果早點說這些話,當時我無論如何不會同意妳嫁給他。」成渤神情有些沉重。
  「不嫁給他又能如何?就算你立刻帶著我離開,我們身無分文,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轉眼你便要服兵役了,而十八歲的我無一技之長,哪來的本錢陪人家耍骨氣、談誌節?」成萸冷冷一笑,「既然符家要我,起碼我還值點價錢,這個時候不賣,哪個時候賣呢?」
  「小萸,妳……」成渤隻能無奈而歎。「你們去了英國之後,符揚對妳好不好?」
  「他對我是很好,但是,好不好有差別嗎?如果他真的對我不好,我就可以大聲說我要離開嗎?反正我也認命了,誰教我們從小賴在他們門下討飯吃!我並不愛符揚!如果可能的話,我根本不想嫁給他!
  「從小每個人都要我聽話,我難道還不夠聽話嗎?每個人都希望我嫁給符揚,那我嫁就是了!可是,哥,他們不該連你的未來一起算計呀。」
  成渤不語。
  「哥,如果你真的不想娶符瑤,求求你別娶她吧……不要像我一樣。」她淒淒倚進兄長懷裏,緊抱住自己唯一的親人。「我們之間,總要有一個人得到自由吧?」
  砰!某樣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廚房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僵直挺立。
  符氏夫婦站在兒子身後,神情難看到極點,符瑤的臉色則雪白得像當年騎虎難下的她。
  「妳說的都是真的嗎?」符揚臉色鐵青。
  成萸臉色亦刷白。
  天哪!他們何時回來的……
  「妳不愛我,從來不想嫁給我,當初會答應和我結婚,隻是因為受了我們家的恩惠不得不點頭?」符揚大步殺到她麵前,臉上的神情已然逼近猙獰。「回答我!」
  成渤立刻把妹妹推到身後,防衛性地盯住他。
  一切彷佛回到五年前的那個夜晚。隻是,這一回,一切表象都已撕開,再也無法用任何恩恩義義來遮掩。
  成萸一咬牙,狠心點頭。
  「是的!」
  符揚似乎晃了一下。
  「妳不想嫁給我……妳不想嫁給我……」那深幽的眼神恍若黑夜裏的厲鬼。「如果我們不是因為這樣的方式而認識的,妳也仍然不願意嫁給我這個人嗎?」
  「我從小就怕你。如果有選擇,我根本不會嫁給你。」她也豁出去了。五年前無法說出口的話,今天突然有無比的勇氣表達。
  「好!好得很!哈哈哈哈──」符揚仰天長笑,大步走向廚房口,完全無視於父母的低喚和憂心的眼神。
  符瑤從頭到尾隻是呆在原地,怔怔望著成渤。
  符揚在間廳裏停了一停,回頭盯住她,那狠視的眼神彷佛要將她活生生撕裂。
  「我符揚是什麽人?難道還需要妳的同情不成!」他冷酷而倔傲地說。「妳不必嫁得那麽委屈,我符揚也不是沒有成萸便活不下去。我們明天就離婚,連多拖一天都不必!」
  說完用力拔下婚戒,一拳擊碎窗戶,使勁丟進無邊無際的黑夜裏!
  「符揚,你的手──」符夫人心疼驚叫。
  符揚不理會鮮血淋漓的指關節,大步離開符宅。

  第八章
  又一個五年後
  費歐娜怒氣衝衝地推開主臥室大門。
  厚重的窗簾擋去絕大多數光線。她大步走進去,來到四柱大床的旁邊。透過床柱上垂下來的絲紗往內探,床上有兩個隆起的形狀。
  所以,這死符揚昨天晚上有伴。
  真是讓這可憐的經紀人拚命捺回一句髒話。
  「喂!起來!起床了。快!」費歐娜走到另一側,連叫帶推的先搖醒金發床伴。「快!妳叫什麽名字?」
  「艾瑪……」
  「好,艾瑪,符揚醒來之後最討厭看到人家還睡在他旁邊,妳最好趕在他醒之前離開。」費歐娜彎腰替她撿起床邊的衣物。
  唷唷唷!這能叫衣服嗎?這根本是一件多加了幾寸布的胸衣而已。
  「妳是誰?」胸圍比腦容量大的性感艾瑪,就這樣被半推半趕,送出了符揚的公寓大門。
  「我是誰?我是他大老婆,來捉奸的!」費歐娜沒好氣地叫。「還不快走!」
  「可是……」艾瑪半信半疑。
  「還可是什麽?快走!」費歐娜揮揮手。等在玫瑰大理石走廊上的警衛,禮貌地上前一步,示意金發女郎跟他一起下樓。
  「記得跟符揚說,我的電話就放在……」
  「行了行了,我知道。」
  處理好閑雜人等,費歐娜回到主臥室,挽起真絲上衣的長袖,準備全心全意應付她旗下最出名、最富有、最有才華、也最難纏的頭號大牌。
  刷!窗簾用力拉開,白花花的正午烈陽一下子便吞噬掉主臥室內的陰暗。
  床上的男人手臂抬起來往眼皮上一遮,繼、續、睡。
  可惡,跟她幹上了!費歐娜忍著氣,再殺回床前,刷!這次是把四柱的絲帳全部掀開。
  男人咕噥一聲,終於不得不惱怒地睜開眼睛,對她沙啞地吼──
  「費歐娜!妳又想做什麽?」
  吼!還起床氣比她重,真正氣死人了。他陰晴不定的壞脾氣讓人怕得要死,對她費歐娜可是一點都不管用,否則也不會以三十五歲的年輕資曆,一下子便成為倫敦最頂尖的經紀人,五年前還簽下這隻難馴的大黑馬。
  費歐娜雙手往腰上扠,嬌小圓潤的身材彷如女性拿破侖的翻版。
  「我的符大王子,你是不是忘了,你的歐洲巡展還有最後一站要露臉,兩個小時後我們應該在飛往巴黎的班機上?」
  床上的男人拂開眼前劉海,又咕噥兩聲,意識慢慢流回腦中。
  「噢。」
  「噢?」他隻給她一個噢?
  「安娜呢?」符揚慵懶地伸個腰,隨手拿起床頭的鬆緊帶,把黑發隨意紮成一個馬尾。金芒在光裸的肌肉線條上流轉,長發浪蕩飄逸,看起來十足像個性感海盜。
  「人家叫艾瑪!」費歐娜伶牙俐齒地說:「我已經送她上路了,人家把電話號碼留在你床頭。」
  「妳不應該那麽早送走她的。這一次就這樣浪費掉了,真可惜。」符揚懶洋洋地盯著床單下自己雙腿間的突起。
  「哼。」
  「或者,我親愛的經紀人不介意自己上場享受一下?」他低笑一聲,誘惑地拍拍身旁的空位,浪蕩到骨子裏的男人味兒一桶一桶往她頭上倒。
  要死了!竟敢賣肉勾引她這個純情的老姑婆?更可惡的是,她還真有點臉紅心跳。這英俊的惡魔!
  「我隻給你十分鍾,快起床!我到廚房幫你煮咖啡,我們一定要在半小時以內出門!」
  費歐娜趕快趁自己打破不和旗下藝術家亂搞的原則前,逃出臥室。
  啊,廚房裏的空氣少了那強烈的費洛蒙,真是清新不知多少啊!
  望著咖啡壺騰騰上湧的水蒸氣,費歐娜陷入沉思。
  坦白說,她並不很清楚過去幾年,那小子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她二十五歲那年才開始接觸經紀人的工作,本來想簽下當時才二十歲的符揚,不過她也知道自己的資曆還不夠久,後來符揚被當紅的老牌經紀人戴維森簽走了,她雖然覺得可惜,也沒有太多想法,後來因為工作忙碌的關係,兩個人也很少再見麵。
  直到五年前,符揚和戴維森的約滿了,這時費歐娜早已在經紀圈占穩一席之地,於是立刻飛到倫敦去見他。
  在碰麵之前,她心中的符揚一直是以前的樣子──英俊貴氣,冷峻自持,不愛社交,對自己的作品嚴謹萬分,私生活一絲不苟到近乎精神潔癖。
  結果,她差點跌破眼鏡。
  費歐娜是在一家聲名狼籍的酒吧找到他。
  當時,從他的外表看不出一絲醉態,但是他過度明亮的眼光,以及身上那股路過蒼蠅都被熏倒的強烈酒氣,讓她相信符揚混在這個狂歡派對裏已經超過十個小時了。
  她把爛醉如泥的他拖回他自己的公寓裏,等他醒來之後,他們就簽約了。
  接下來的兩年,符揚的私生活簡直可以用淫亂和濫交來形容。
  她數不清有多少次,看見喝完酒的他摟著各色女子,從那種富家公子哥愛泡的私人俱樂部離開。最誇張的時候,她早上、中午、晚上各去他家一趟,床上看見的都是不同的女人,甚至有些個早上殺進他臥室叫人時,床上的女人還不隻一個。
  他開始留起頭發,交一堆狐群狗黨,鬧了好幾次花邊新聞,成為小報最愛跟監的名人之一。突然之間,向來潔身自愛的好寶寶決定他要改變形象,轉向狂野路線。
  費歐娜不知他發生了什麽事,那時的符揚隻讓她感覺到──憤怒、痛苦、憤怒、絕望、憤怒、怨恨,憤怒、憤怒,和更多的憤怒。
  但是他全隱在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表象下。
  也在那一段時間,符揚的事業非但沒有隨之沉淪,反而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
  他作品上的每一刀,都充滿了張狂的美感!每一畫,都綻放著痛快淋漓的絢爛!這是他職業生涯裏最華麗、複雜的一個時期,即使到現在,在這個時期完成的雕塑或銘刻在市場上都還炙手可熱,甚至已經變成許多投資家收購保值的標的。
  他的財富越積越多,身邊的女人也一個換過一個。
  他的行止越來越狂,作品也不斷攀越新的意境和價值。
  所有的放浪形骸彷佛蛋糕上的草莓,非但沒有減損他的聲望,反而讓人對這英俊浪蕩又充滿才華的東方雕塑家,生起無數的浪漫幻想。
  許多藝術家一朝揚眉吐氣,都會迷失在突如其來的成功裏,費歐娜對於這種「失速現象」並不陌生,她隻是不知道,符揚竟然也會成為這種人之一。
  他已然站在藝術世界的最高點──全世界,隻有兩個人在為他擔心,她父親和她。
  「符揚正在自我毀滅。」安東尼.葛倫憂心忡忡地告訴女兒。「他現在焚燒的不是才華,而是生命。此刻雖然是他人生的鼎盛期,也是他最接近走火入魔的時候。妳要趕快將他拉回來,懸崖勒馬,否則不出三年,妳就要到精神病房去探望他了。」
  為了父親的叮嚀,天知道那兩年她幾乎心力交瘁。
  每天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確定符揚人在哪裏。他在工作室工作,她就派人去門外守住,有時甚至自己上陣。他要出門玩樂她就讓他去,可是時間一到不管他擺出多難看的臉,多惡聲惡氣,硬是把他拉回家。
  「你現在也是我的投資,還是我家老頭的關門弟子,我可不能讓你搞壞我賺錢的資產。」一開始費歐娜還會跟每個人一樣,被他嫌到連話都說不出來,久了之後就麻木了。
  最後,連符揚都不得不佩服她的毅力,他們兩個人之間真正的友誼,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然而,就在她以為這家夥打算把自己糜爛到死時,有一天,符揚突然又變了。
  他彷佛一夜之間對全世界都倒盡了胃口。
  身邊所有的女人全部消失,酒不再碰,煙不再抽,偶爾出現一下的大麻煙徹底絕跡;他的身影從私人俱樂部完全消失,那兩年,他的足跡最遠隻踏到巷口的書報攤。
  符揚過了足足兩年自我放逐的生活!整個世界被他徹底地隔除在外。
  他甚至不接電話,不見外人,不找朋友。
  有一天,費歐娜去替他送飯的時候,她差點昏倒──因為符揚找了把電剪,把留了兩年的長發理成一顆大光頭。
  如果說前兩年的符揚是個浪蕩子,那後兩年的符揚就像個和尚。費歐娜當時看著他那顆光頭,還真以為他隨時要出家了。
  這種詭異的隱士生活,造就了符揚藝術生涯的第二高峰!
  他這一個時期的作品,充滿出世空寂之意,刀法轉為樸拙無華,作風走向極簡精練,彷佛對世上的一切都已看破,充滿了蕭索的氣息。
  整個藝術品市場為之瘋狂!第二波收集狂潮再度爆發!
  於是,費歐娜親愛的父親大人又召見了她。
  「現在符揚不是在燃燒生命,他根本是連命都不要了。」安東尼更加憂慮如焚。「太偏外不好,太偏內也不對,妳一定要想辦法將他拉回正道來,否則,明年世界上就沒有『符揚』這個人了。」
  於是可憐的經紀人再度化身為管家婆,苦哈哈地趕回去,連說帶哄,連拐帶騙,出盡百寶說服他搬到紐約,換換不同環境,認識一下不同的藝術人,總算才將他拉出那個豪華孤獨的蠶,重新涉足紅塵。
  「為什麽別人家的經紀人都是吃香喝辣,每天等著鈔票進帳就好,我偏偏就這麽苦命呢?」費歐娜真是為自己一掬同情之淚。
  總算搬來紐約的這七個月,符揚既沒瘋,也沒死,漸漸在新的環境恢複生氣。
  現在的他,稍微變回一點她最早認識的那個「符揚」:個性很自大,極度的自我中心,孤僻冷漠又難以親近。
  他大多時候獨居,不過也恢複應有的社交生活了,要把妹的時候一樣知道怎樣裝得風度翩翩;現在的性生活雖然不像前兩年那麽誇張,不過也沒再像後兩年那樣不自然。
  符揚在全球都有高知名度,也有主要收藏家在收集他的作品,他規律發表作品,口袋仍是麥克麥克地進帳,費歐娜陪他耗了五年,終於可以稍稍鬆了口氣了。
  除了身為經紀人之外,她自己也經營畫廊。再過六個月她在紐約的分店即將開幕了。這半年除了要監督分店的裝潢施工,逼她的開幕首展藝術家──就是樓上那個被寵壞的三十歲大男人──乖乖工作,還要處理旗下其它人的經紀事宜,歐洲美國兩地飛。結果她一個事業如此繁忙的女強人,竟然還得親自幫那混世魔王煮咖啡,世界上還有天理嗎?
  「啊!對了,符揚的合約也快到期了。」
  這可是一件大事啊!待會一定要跟他提一提續約的事……慢著,他的十分鍾也太久了吧?
  「符揚,你又給我回去賴床了?你這家夥,快給我起來!如果錯過了班機,你就給我一路遊泳到巴黎去!」
  冷氣從空調口流泄而出,拂動著牆上的風鈴。叮鈴叮鈴的脆聲,為初秋午後平添幾許恬靜氣息。
  每當繁忙的曼哈頓人推開這間手工藝品店的門時,他們總會有一種錯覺,彷佛踏入了另一個時空裏。
  門外是行色匆匆、車水馬龍的繁華城市,門內是寧靜安詳、慵懶宜人的手藝世界。
  「紫色工坊」已經開張七個月了,成萸也工作了同樣長的時間。店內的右半邊規畫為開放式陳列架,販賣毛線、拚布、緞帶等等相關的手工藝用品;左半邊則是結帳區和作品展示區,展示的也是一些老師在店裏寄賣的手工藝創作。
  趙紫綬的先生還笑過她們,「店東和店員看起來都俏生生的,要是遇到惡客上門踢館,可就糟了。」
  在曼哈頓開這種小店,基本上是賺不了什麽錢的,可能光是店租成本就劃不來了,不過趙紫綬似乎也不太缺錢,這間店是她先生投資的,那個無法正名的「老板公」似乎擔心,若不給妻子找點事做,哪天她帶著兒子就跑了,所以可想而知,不管這家店再如何虧損,那位章先生都會全數吸收下來。
  成萸後來才知道,原來章柏言就是美國一家極有名的香料公司老板,以趙紫綬的背景,大可不必出來拋頭露麵才是,不知為什麽跑出來開一間不起眼的小藝品店呢?
  話說回來,自己不也是名雕刻家符揚的前妻嗎?若說給外人聽,這個身分應該代表著钜額贍養費吧!符揚當初透過律師,是有意思給她一筆錢,但是她不太想再和符家人有任何牽扯,尤其是經濟上的。
  「謝謝光臨。」
  成萸替一位客人結好帳,賣出一條她自己繡的絲質圍巾,送完客人之後回到旁邊的小圓咖啡桌。
  「來,寶寶,我們剛才念到哪裏了?」她親親小戴倫的嫩額一下,柔軟的長發拂過他臉頰。
  「沒有寶啦!」小戴倫頓了頓腳。
  「對不起,對不起,我叫錯了,戴倫不是小寶寶,戴倫已經五歲了。」她忍不住親親小可愛。
  「半!」戴倫得意地強調。「五歲……」他舉起左手的五根小胖指,想一想,又舉起右手的一根食指,可是食指太長了,比來比去,食指換成拇指,因為拇指比較短。「『五』跟『半』喔!」
  「啊對不起,是五歲『半』!五歲半是很大很大的年紀了。」成萸看著小戴倫認真的模樣,真是愛人心底。
  「姨,什麽是『馬煩』?」初秋一到,小家夥又開始被他娘包成毛線團了。
  「麻煩?你為什麽會問起這個字?」她微微一怔。
  「就是啊,昨天爹地弄很漂亮的花,然後那個蠟燭啊,還有那個那個就是很多東西吃,然後就吃飯啊,然後媽咪說不要,爹地就很難過。然後我睡覺的時候就問媽咪,為什麽爹地難過,然後媽咪說什麽『馬煩』啊!」
  一聽即知,章先生昨夜的求婚必定铩羽而歸了。
  這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嗎?若章先生知道,紫綬正是因為看到他求婚的手筆,想到哪天若是再和他結婚,場麵鐵定隻有更隆重更麻煩的份,所以頭皮發麻地回絕了,他大概會落下英雄淚吧!
  成萸忍住笑,摸摸小戴倫的頭發,準備助他父親一臂之力。
  「怕麻煩的意思,就是希望把事情弄得很簡單,這樣你懂嗎?」
  「噢。」小家夥似懂非懂的點頭。
  「你要記得跟爸爸說,一定要記得哦!」她拉起小朋友的手,溫柔要求他跟著自己說一遍:「媽媽怕麻煩,越簡單越好。」
  「媽咪怕馬煩,簡單好好。」小戴倫快樂重複。
  「對,你今天晚上回去,就這樣跟爸爸說。」
  「好。」
  「不要忘記哦。」
  「好。」
  結果這渾小子到了十六歲那年才想起來……
  叮鈴!門上的風鈴再度響起,老板娘回來了。
  「成萸,不好意思,讓妳當了一個下午的保母。戴倫沒給妳惹麻煩吧?」趙紫綬脫下外衣,掛在門旁的衣架上,清麗的容顏滿是歉然。
  「沒有,我們一起念了好多故事,又堆樂高積木,對不對?」成萸又親了小戴倫一下。
  「真是抱歉,他的保母臨時有事不能過來帶他,我隻好麻煩妳了。」趙紫綬還是直道歉。
  「沒關係,妳的檢查結果如何,一切平安吧?」
  「嗯,孕期滿四個月了,今天的超音波已經可以看出胚胎的形狀。」趙紫綬微笑點點頭。
  「寶寶是男生還是女生?」她好奇地問。
  趙紫綬看兒子亮晶晶的大眼一下。「抱歉了,兩位。我答應孩子的爹第一個一定先告訴他。」
  兩位聽眾登時發出不平之鳴。
  「對了,我繡的手帕剩下兩條而已,家裏還有幾條新繡好的,我明天再帶過來。」
  「好啊,最近幾個月銷路最好的似乎是妳的繡品,我還在想,等過一陣子生意穩定一點,妳可以在店裏開小班教學呢!」趙紫綬大方地點點頭。
  「到時候再看看吧。」成萸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她並不是很有自信。
  一開始,她隻是心血來潮,經過趙紫綬的鼓勵才把自己的繡品拿出來寄賣;本來是不存期望的,孰料最近幾年,西方世界吹起了中國風,她繡的絲巾啦、手帕啦、襯衫啦竟然賣得相當不錯。當初學湘繡隻是當作一種興趣,絕未料想到,有一天真能拿它來營生。
  「對了,我剛才遇到我小叔和他男朋友大衛──」趙紫綬突然說。
  「就是開室內設計工作室的那一對?」
  「對,室內設計是大衛的專長,查爾斯隻是幫他管行政而已。總之,他們工作室最近承接一個新藝廊的開幕酒會,對方好象要求把現場布置成東方調,最好能有一些刺繡之類的,大衛正在發愁找不到人。我一聽,刺繡,那不是妳的專長嗎?就請他們有空到店裏來找妳談談。」
  藝廊?成萸下意識想找借口回絕。
  「那是什麽樣的case?規模會不會很大?我學刺繡隻是興趣而已,不曉得自己的能力夠不夠。」
  藝術曾經是她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雖然她一直以來扮演的身分隻是陪客。五年前和符揚分手之後,她幾乎是刻意地隔絕自己碰觸到任何藝文信息的機會。報紙一送到手,直接把藝文版抽掉;電視一播到藝文節目,立刻轉台;走在街上,看到藝廊便低著頭快步通過;連哥哥打電話來時,她都不願他提。
  她完全不知道符揚現在人在哪裏,過得如何了。她猜想,他應該還待在英國吧!
  說是恨是怨嗎?倒也不是。符揚並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他們的分離,隻是環境塑造性格,性格造成命運。
  不恨不怨,卻痛。無論願意與否,符家在她成長過程都占有極大的比重,她不是無心無情的人,即使對於去枷斷鎖的渴求勝於一切,硬生生的割舍,仍會疼痛。
  於是她刻意放空,不去碰觸心頭的這塊禁地,起碼現在還不能夠。
  當年決裂之後,台灣她是不想待了,英國也不能去,想來想去,隻有和大學同學一起來到紐約。
  這五年來,說不上大富大貴,但她一直有工作做,日子安安定定,最重要的是,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可以全然的做自己。不必壓抑性情,不必應承任何人,不必再接受別人硬施加的好,心態上全然的解放。
  以前那個唯唯諾諾的成萸,現在想起來,恍如隔世。
  「隻是談談而已嘛,他們在中國城也看過幾位婦人的繡工,不過嫌那些作品太老氣了,不夠有現代感。妳既懂刺繡,年紀又輕,或許跟他們聊得起來。」趙紫綬委婉地說。「就當幫我一個忙吧,查爾斯他們正焦頭爛額呢!」
  紫綬是好意介紹一份外快給她,她這個受惠者倒顯得不領情了。
  「嗯……那就謝謝妳了。」成萸輕聲說。
  後來大衛他們與她直接約在那間藝廊碰麵。令她意外的是,連藝廊的老板都來了。
  老板是一位三十出頭的英國女人,棕發棕眼,五尺二吋,長得有點圓潤,雖然不算美人,卻給人家很舒服的感覺。她的腳步彷佛永遠停不下來,燦爛的笑容看起來精力充沛。
  「妳稱呼她為拿破侖女士便成了。」查爾斯笑著為成萸介紹,似乎和這位老板很熟。
  「別理他,我叫費歐娜!」費歐娜用力抓住她的手搖了兩三下,便四處確定進度去了。
  「距離開幕式還有四個月,你們工作室得等工人裝潢完才能進場,真的來得及嗎?」看著這一地狼籍,成萸真是懷疑。
  藝廊還在裝潢,裏裏外外都是工人,角料、石材、電線等等堆了一地都是,空氣呼吸起來都充滿木屑和水泥灰,不過華麗的內裝是隱隱看出雛形了。
  「我們隻負責開幕展示會的現場設置,所以事前兩個月進場差不多就夠了,倒是妳的部分需要多花一點時間。」大衛溫和地說。
  「我剛才看過妳帶來的樣品了,坦白說我很喜歡。我們的開幕展非常具有東方色彩,我是希望在每一個作品底下或後方的墊布,能夠用一些簡單高雅的中國刺繡來襯托。」費歐娜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回來,捱回她身邊。
  「你們大概需要幾件繡件呢?有沒有指定的材質和花樣?」成萸仍然不習慣和陌生人太接近,不覺悄悄地退了半步。
  唉,怎麽會有人這麽「女人」呢?費歐娜不禁想。看她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講沒兩三句就臉紅一下,唇笑一下,看起來既嬌柔又婉轉。如果自己是男人,也要心醉了。
  兩個女人大略交換一下資料,結果手帕大小的繡花墊布大概需要二十三條,一公尺的長幅大約五條。這是很重的工作量,又隻有四個月的準備期而已。幸好這些繡件是拿來當背景的,並不需要全繡滿,隻需在角料繡上一些花朵紋路。
  「──大致的數量是如此,至於要繡的內容和細節,我另外再找時間和妳談,我得先確定那位主角大爺有沒有什麽意見才行。」費歐娜說完,歎了口氣。
  符揚向來討厭珍恩的黏人勁兒,自己實在是分不開身,隻好讓妹妹去叫人,待會兒他大爺一到,臉色不知又要黑成什麽程度了──這還得他大爺真的肯到!
  「我能不能請問一下,您開幕首展打算推出哪位藝術家的作品?」成萸捺不住好奇心。
  「噢,他是一位重量級的雕刻家,目前在全世界都有相當高的知名度。我妹妹珍恩,也就是紐約分店的店長,現在應該正和他一起過來。」費歐娜開朗地一笑。「他的名字叫『符揚』。」
  五、雷、轟、頂!
  符揚?怎麽會?她還沒準備好和他重逢……成萸滿臉雪白,慌亂填滿她的心。
  對了,符揚要來!她直覺反應就是立刻扭頭離開。
  「對不起,我剛想起我還有事……」
  來不及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大踏步踩入玄關。人未到,在場眾人便先感受到那雄霸的氣焰。
  「不是我愛吵你,是姊姊叫我今天一定要把你帶過來。你自己也說你想先看一下環境的嘛。」金發貌美的珍恩在男人身邊跟前跟後,低下身段討好。
  「妳們兩個就一定要選在我連續三十個小時不睡的時候,辦這種鳥事嗎?」符揚眼黑眉也黑地低吼。「至於妳,費歐……」
  一瞄見經紀人麵前那怯生生的俏佳人,他驀地住口,利眸先不敢置地張大,再慢慢瞇緊。
  老天,這是怎麽樣的緣分?她和他,非但又兜在一起,這一次,她仍然在他的手下討生活。
  以前符揚和她的日子過得很低調,連他師父和舊經紀人都未見過她,所以在場應該無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
  成萸先把目光移開,裝做不認識他。
  「哼。」符揚突然挑了下嘴角,低沉的聲音拉得長長的。「看來今天客人不少。」
  他變好多,卻也變得不多。
  變的部分是外表。他竟然把頭發留長了!成萸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符揚會留長發,他以前總是嫌留長發的男人娘娘腔。可是這個發型,在他身上,一點也不娘娘腔。
  他用一條簡單的發帶將直硬黑發纏在腦後,露出嚴峻深邃的五官,看起來比她記憶中更黝黑、危險,也更英俊。
  不變的是張狂的神情。那種強烈的孤高與自信,似乎永遠黏附在他身上,一站到人群中間,就會吸引所有人的眼光。
  不過他的神態吊兒郎當的,又和她知道的那個嚴峻符揚不太搭軋,成萸發覺自己很難適應這個新的他。
  「符揚,我幫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大衛和查爾斯,我們開幕展的設計小組,這位是成……」
  「不用說了。」符揚皮笑肉不笑地擺擺手,看起來不太正經。「要認識女人,我自己來就好,還用得著別人介紹嗎?」
  成萸定了定神,仍然看著費歐娜,輕聲說:「我的這個部分大致談完了,我們改天再約時間吧,我得回去工作了。」
  不等對方回答,她舉步走向門口。可是符揚就擋在門前,她的步伐越放越慢,柳眉越蹙越深。
  他不讓路嗎?她終於遲疑地停住,量量了符揚與門口的距離。他似笑非笑把手盤起來,分明不與她善了。
  成萸心下有氣,狠狠瞪了他一下,索性繞一個大大的弧形,從他身旁避開去。若不知道的人,看到她的行為,說不定要以為他身上有什麽致命病菌。
  成萸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可笑,可是事出突然,她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這個圈繞得太大,她又心神不定,不期然間,腳下突然絆住一個沉重的工具。
  「當心!」查爾斯驚叫。
  成萸連忙抬起頭,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踢到的東西是一個木架子,另一端抵在豎直的長梯底端。連帶效應產生作用,那部鋁質長梯晃了一晃,突然轟隆朝她癱下來。
  事情發生的太快,成萸隻看到一陣黑影壓境,她直覺閉上眼睛!
  一股巨力突然打橫勾過來,成萸狠狠撞上一個堅硬的物體,胸腔裏的空氣全被擠了出來。
  撲麵而來的熱氣夾著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大吼。
  「妳這個白癡!妳是瞎了還是傻了,妳連走路都不會?妳是怎麽活到現在的?一出門就找警車開道嗎?」
  成萸努力想吸回一點空氣。「還不是你……」
  「我?又是我了?」符揚越吼臉越近。「對,反正一切都是我!有問題推到我頭上來準沒錯!」
  「你、你……」成萸被他氣得俏臉煞白。一垂眼,符揚的手還勾在她腰上,她驚慌地拍打他,「你快放開我!」
  「如果我不放呢?」符揚怒極而笑。
  「符揚!」
  費歐趕快衝上去將兩個人分開。他的舉止已經構成性騷擾了,他知不知道?
  「妳幹什麽?」懷中人被搶走,符揚馬上找她麻煩。
  雖然他們兩人之間怪怪的,現場這麽多目擊證人,也不容費歐娜搞清楚情況。她當機立斷,唯一能把場麵控製下來的方法,就是先送走其中一個。
  「成小姐,妳先回去吧。我過兩天再打電話給妳。」推推推,推往門外去。
  「急什麽?」符揚一把又將成萸勾回來。
  成萸被兩個人轉來轉去,頭都快昏了,等一定神──怎麽她又在他懷裏?
  「符揚,你放開我。」她撐起手臂格在兩個人身體之間。
  符揚突然彎下腰,呼吸噴在她臉上。
  「成小姐,通常在我身邊的女人隻有兩種,一種是為我工作的,一種是陪我上床的,偶爾能力強的第一種還能勝任第二種。」他大特寫的笑容裏盈滿惡意,「妳呢?妳想當哪一種?」
  成萸咬著下唇,氣得眼淚差點掉出來。她用力推開他,回頭對費歐娜說:「恐怕我兩樣都不適任,您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第九章
  他奶奶的!
  成萸,沒想到竟然是她。雖然費歐娜第一次提出刺繡的主意時,他腦中也掃過成萸的身影,但是當時隻是牽動回憶而已,沒有想到她的人真的就在紐約,而且陰錯陽差地回到他生命來。
  符揚永遠記得他們決裂那晚她所說的話。那字字句句都像針一樣,將他的男性尊嚴戳得遍體鱗傷。枉費他從小對她掏心掏肺,這女人竟是那樣敷衍他的感情!她簡直像童話故事裏的白雪皇後,根本沒有心!
  可惡!再去找她麻煩!
  現在是周日下午一點,他不管人家是不是正好陪男友逛街約會之類,抓過手機,敲下一串從費歐娜那裏強要來的電話號碼。
  響了很久沒人接,切換到語音信箱去。
  可惡!他再撥一次。
  第二次同樣響了很久,終於在即將切進語音信箱的前一刻,對端接起來了。
  「……哈囉?」成萸那熟悉的、帶點軟調的柔音響起。
  「怎麽?打擾了妳約會?」他懶洋洋地開口。
  那一端又停了片刻。
  「符揚?」
  「不,我是紐約市長,妳中了百萬樂透。」
  「符揚,我現在不太方便說電話……」
  「妳敢掛試試看!」她跟誰在一起?
  砰!砰!砰!猛然三下擂門聲從她那一側的背景響起。
  「發生了什麽事?是誰在敲門?」符揚警覺地問。
  「沒事,我改天再回電話給你。」
  轟!接著是一個男人含含糊糊的大嚷,什麽「寶貝快開門」,「寶貝不要讓我生氣」之類的。
  「那是什麽聲音?有人在騷擾妳嗎?」符揚從沙發上跳起來,一反方才的慵懶神態。
  背景音的男人又開始嘰哩咕嚕叫了起來,一下子是寶貝我愛妳、一下子是不開門扭斷妳脖子,叫到最後已經沒有任何邏輯性,不是嗑了藥就是喝醉了。然後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亂踢亂踹。
  「不用,你不用過來,我在家裏,他闖不進來。」成萸緊張地說。
  「什麽叫『他闖不進來』?那個男人是誰?」符揚提高聲音。「立刻把地點告訴我,妳聽到沒有?」
  「鄰居已經報警了,警察馬上就會過來……」
  「警察?他媽的為什麽會需要叫到警察?妳的住址是什麽?妳立刻給我說!」他暴跳如雷。
  「你別過來──」砰砰砰!轟轟轟!本來成萸不打算跟他說的,可是一陣突然的猛敲嚇了她一大跳,口中不由自主地念出:「布魯克林,×××路,××號。」
  「好,我馬上到!」符揚直接翻身跳過沙發椅背,衝向玄關。
  背景轟隆一聲巨響。
  「啊──」手機突然失去訊號。
  「小萸?小萸?」
  媽的!符揚一把抓起車鑰匙,衝出大門。
  車子用破紀錄的速度飆到成萸告訴他的地址,符揚跳出車外,一路衝上樓。
  他心焦如焚之餘,也不禁火冒三丈。
  客觀而論,成萸的這個住處不算太差了。雖然建築物老舊一點,通勤還算方便,離地鐵站很近,租金合理,附近的治安也還算OK。一些在曼哈頓地區租不起或租不到房子的上班族,也會退而求其次選擇這個地區。
  可是看在符揚眼裏,隻覺得不可思議。他進入老舊的四層樓公寓裏,迎麵而來的是發黃的白牆壁,不知故障多久的電梯,油膩膩的樓梯扶手,陰暗的光線,以及淡淡的怪味。那女人竟然讓自己住在這種鬼地方?
  從小他就沒讓她吃過一點苦,平時瓊漿玉液、綾羅綢緞地養著,比名門千金還嬌貴。她在台灣住的是豪宅大院,在倫敦住的是千萬公寓,出入是頂級名車接送,他連讓她去擠一站地鐵都舍不得;更別說什麽吃的用的、花的買的、看的玩的,有時候成萸自己願意將就,他都還不肯。符揚敢拍胸脯打包票,皇室養個公主出來,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結果呢?她千方百計地離開他,竟為了住在這樣的舊公寓?這女人到底有什麽毛病?
  跟著他,難道比淪落到這種鬼地方更痛苦嗎?符揚簡直快氣昏過去!
  一路直衝上四樓,現場已經平靜。起碼他沒有見到那個又捶又吼又叫寶貝的男人,算那家夥好運!
  四樓A座的門被卸了下來,整個煉條和門框都被踹壞了。客廳裏有如狂風過境,所以的家具都被推翻,遍地狼籍。
  冷漠的紐約人看完熱鬧,大部分回到自己公寓去了,一個房東模樣的中年婦女出出入入,指著被破壞的公物開始心疼地嘀咕。
  一身碎花裙白上衣的成萸就站在一團混亂中央,像個文靜乖巧的好學生,聽房東太太念經。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符揚殺到她麵前,一副盤問的語氣。
  一見他大步踏入公寓,房東太太立刻住口。天哪!怎麽才帶走一個,又來一個?更糟的是這個看起來也一臉火大的樣子,而且比剛才那個更難惹!
  「警察已經來過了……」她還是那副慢聲慢氣,不太情願回答的樣子。
  一聽他們認識,不知道是不是又來了一個吃醋的前男友,房東太太決定明哲保身,先閃再說。
  「我不是問妳這個!我是問妳發生了什麽事!」
  「荷西被帶走了……」
  「誰是荷西?」他黑著臉質問。
  「他是曼妮的男朋友。」
  「誰又是曼妮?」他臉色稍緩。
  「我室友。」成萸耐心解釋。「曼妮要分手,荷西不肯,他喝了一個早上的悶酒之後跑來大吵大鬧;警察已經把他們統統帶回去做筆錄,現在沒事了。」
  「沒事個頭,妳怎麽會住在這種鬼地方?」符揚又氣起來。
  「這裏不是鬼地方,我已經住五年了,以前一點事故都沒有。」
  整間公寓都快變成一片廢墟了,她竟然能秀秀氣氣地站在正中央跟他抬杠?
  「以前沒有就表示以後也不會遇到嗎?有些憾事隻要發生一次就不得了了,妳知不知道?」符揚越想越怒。「成渤在搞什麽鬼!我爸付給他的薪水難道還養不起一個妹妹?他竟然讓妳住在這種貧民窟。」
  「布魯克林不是貧民窟,我也不需要我哥哥養,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成萸固執地說。
  「照顧個屁!妳立刻把包袱收一收跟我走!」
  「我也不需要你來幫我。」其實成萸覺得符揚才是她的魔星。
  過去五年她過得安安穩穩的,日子平淡到甚至有些無聊,她也很滿意這種生活,可是他一出現,就什麽壞事都來了。先是差點在裝潢工地被梯架砸到,再是遇到曼妮的酒鬼男友找上門鬧事,再這樣下去,她說不定走在路上都要被搶了。
  他們兩個天生八字相克,她反倒覺得,離符揚遠一點比較安全呢!
  「妳不肯走是吧?」符揚瞇上眼,對著她狠笑。「這樣好了,我們打電話給成渤。我倒想知道他聽說妹妹差點被一個毒販殺死在自家客廳裏,有什麽反應。」
  「你胡說!」成萸軟綿綿的嗓音揚高。「荷西才不是毒販,我也沒有差點被殺死,你怎麽可以隨便跟我哥造謠生事?」
  「讓我想想看成渤的電話幾號,我手機裏應該有他的號碼。」
  「你!這麽多年了,你的脾氣還是一點都沒有改!每次就隻會威脅別人照你的話去做!」
  「沒錯!我就是這種爛人,我也完全不想改,妳到底走是不走?」符揚很幹脆地說。
  「你──你──」
  「走不走?」他從牛仔褲袋裏掏出手機,作勢按鍵。
  「哼!」
  結果成萸還是走了。
  她不得不走,房東太太要找人來把壞掉的門換掉,再把被荷西破壞的冷暖氣管、以及被踢凹的牆壁修一修,初步估計起碼要兩個星期以上才會好,而她當然不可能住在一個沒有大門的公寓裏。
  不過成萸也不跟他回家。
  她回房間收拾衣物時,打了電話和趙紫綬聯絡了一下。本來她的意思是要向老板娘請幾天假,先找到地方安身。結果趙紫綬一聽說她的家遭到「恐怖攻擊」,堅持她這段時間先來住自己家。
  成萸離開房間之後,隻跟符揚說:「我要去這個地址,我朋友要收留我。」
  本來符揚表情一沉又要吼了,可是聽到她背出來的地址後,眼瞇了一瞇,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竟然沒有反對。
  車子停在曼哈頓一棟樓高四十五層的高級大廈前。
  成萸本來堅持他在大門口讓自己下車就好,可是符揚當作沒聽見,車子直接開進樓下停車場。
  這種出入皆是權貴、門禁森嚴的豪華公寓,訪客的車子都能隨便停進來嗎?總之,他們下了車,符揚又跟著她一路上到四十三樓──趙紫綬給她的地址。
  「謝謝你載我過來。你不用送我上樓,我知道該怎麽走。」成萸一路和他爭執。
  「借看一下有什麽關係?妳朋友這麽神秘,連借人家認識一下都不行?」符揚意態優閑,聽若未聞。
  成萸隻好捺下電鈴,期盼趙紫綬早些開門,她好攆走這尊大魔神。
  這大樓位於曼哈頓市中心的精華地帶,占地寬闊,可是每層樓隻有一戶,室內空間之大可想而知。非金字塔頂端的身分,決計住不起這個地方。
  走道間裏,地麵和牆麵全用大理石砌成,牆壁與天花板的交際處飾有金箔鑲邊,照明設備亦是意大利進口的水晶燈,處處顯得富麗堂皇。
  成萸自幼長於豪門富戶,如此的輝煌於她並不陌生,所以她隻是安詳等待著,神態間絲毫不顯扭捏。
  桃花心木的大門終於打開,趙紫綬親自來迎接。
  「姨,姨,姨!妳要住我們家嗎?要嗎?要嗎?要嗎?」小戴倫一看見她就熱情地撲上來。
  符揚一看見小孩,俊顏登時垮下。
  「戴倫,小可愛,你今天過得好嗎?」成萸抱著小毛線團用力香一下。
  「好啊。媽咪剛剛在烤餅幹,我有舔麵團哦!」小家夥快樂地說。
  「啊,真巧。」章柏言站在妻子身後,一眼瞄到後方的那個男人,眉饒有興味地挑一下。
  「我就想嘛,這個地址怎麽這麽熟。」符揚沒好氣地道。
  「你們兩個認識?」趙紫綬驚訝地來回看視丈夫和客人。
  「以前我在英國求學的時候,找了幾個認識的人合資,投資倫敦的股票和基金市場,這小子就是金主之一。」章柏言露出一個俊雅的微笑。「我之前替一位英國來的朋友張羅住處,那個人就是他。」
  「啊,你是符揚!」趙紫綬接過他打來的電話,卻沒有見過他的人。現在聽丈夫一提,登時認出他的聲音。
  事情發展急轉直下,成萸登時措手不及。
  由此看來章柏言和符揚一定交情匪淺,那麽他弟弟查爾斯會認識符揚和經紀人費歐娜也就不讓人意外了,費歐娜的案子興許就是因為這層關係而接到的;而查爾斯又和紫綬的感情極為交好,他男友找不到人幫手的事,再由紫綬引介她出麵……
  天!她本來以為這回重逢隻是一次巧合而已。沒想到,在不知不覺之間,身邊的人早已和符揚結成一個網絡,不論她走到哪裏,最後總會被牽引到他的身邊去。這真的是天意嗎?
  「符揚,謝謝你送我過來,你可以離開了,別為我耽誤到你的時間。」她頭好痛,她得仔細想想。
  「離開倒也不必,我家就住樓上。」
  「你住在四十四樓?」成萸錯愕地問。
  「何隻四十四,頂樓也是我的。」一層當住家,一層當工作室。
  難怪剛才符揚配合度那麽高,二話不說載她過來。她心裏還想著他土霸王的性子有點長進了,沒想到……成萸真是欲哭無淚。
  「姨妳要住嗎?要嗎?要嗎?要嗎?」戴倫在一群大人中間蹦蹦跳跳。
  這個臭小鬼真吵!符揚站在成萸身後,神色不善地向男主人打個pass。
  章柏言登時頭痛萬分。這可是妻子親自邀上門的客人,若是他敢避不納客,今晚睡客廳的人就是他。
  「大家不要站在門口說話,一起進來嘛。」趙紫綬忙讓開一步。
  那端殺人般的訊號傳得更緊,章柏言苦笑一下,隻好站在妻子看不到的角度,對成萸攤攤手。
  成萸沒看到身後的人搞鬼,隻看到男主人無奈的眼神。章柏言看看妻子,再看看她,一臉拜托的模樣。
  前幾天聽紫綬說,他們夫妻倆又為了要不要結婚的事起了一點爭執,想來現在正是和好期,她突然來當電燈泡,難怪章柏言要向她求饒。
  「好了好了,人家一大家子和和樂樂的,妳一個外人湊什麽熱鬧,跟我上樓吧!」符揚不由分說,拎起她的行李轉頭就走。
  眼看心愛的姨要被人搶走了,小毛線團含著眼淚,可憐兮兮地向她伸出手。
  「嗚,姨不要去!姨來,來住嘛……嗚,戴倫陪妳玩……」
  成萸開始猶豫。
  可惡的臭小鬼真的沒見過壞人!符揚氣得牙癢癢,手一挽袖子,準備替他父母教訓一下。
  啊,危險。章柏言連忙將兒子一把撈進懷裏。
  「反正隻是樓上樓下的區別而已,成小姐可以隨時下來找紫綬聊天,那我們就不送了,再見。」趕快把門關上。
  就這樣,可憐的成萸又陷入前夫魔爪,被抓上樓當壓寨夫人。

  第十章
 「剪頭發。」
  成萸在客房裏把行李安頓好,又發了一會兒呆,終於覺得有些餓了。剛離開房間,準備到廚房弄些東西吃,某人就將一柄嶄新的剪刀硬塞進她手裏,很霸道地說。
  她看看手中的發剪,再瞧瞧他紮成馬尾的長發,莫名的有些想笑。
  符揚留長頭發,不會就是因為找不到人幫他剪吧?他對那顆腦袋的龜毛真是數十年如一日。
  「幹嘛剪呢?你留長發的樣子也很好看。」她故意不接剪刀。
  「妳也這麽認為?我也覺得我還滿適合長頭發的,應該說,我不管留什麽發型都好看。」符揚打量著玻璃櫃門的反影,自戀地撥撥劉海。
  成萸簡直無力。
  「去客廳坐好。」她瞪他一眼,回自己房間拿梳子和鏡子出來。符揚乖乖坐在一張椅子上,自己已經拿了條毛巾把寬膀圍起來。
  成萸把鏡子交給他拿著,繞到後麵開始為他梳頭發。
  「你想剪什麽樣子?」
  「就以前那個樣子。」
  「我已經忘了你以前是什麽樣子。」
  「房間抽屜裏還有我們的結婚照,要不要拿出來給妳溫習一下?」符揚和顏悅色地說。
  成萸氣結。以前不是沒想過,如果有一天突然在街上偶遇他的話會是何種情景。在她的想象裏,她一定是態度落落大方地迎上去,彷佛他隻是一個不重要的路人甲,無論是氣勢或言語絕對和他針鋒相對,不會再像以前一樣被他壓在下風。
  沒想到事隔五年,一旦交手,仍然技不如人。
  客廳裏細細的喀嚓聲,含著一種微妙的親昵感,她心裏覺得不自在,主動打破這種氣氛。
  「你以前的那位經紀人戴維森先生呢?」
  「死了。」
  「什麽?何時發生的事?」她驚問。
  「五年前。得食道癌。」
  「真的嗎?我一點都不知道……」成萸不禁難過。
  當年為了保護還是學生的她不受小報追逐,符揚將他們的婚姻藏得很好,戴維森是少數知道他結過婚的人。雖然成萸和他不熟,卻一直很喜歡這位風度翩翩的英國紳士。
  如果他的經紀人仍然是戴維森,一開始大衛他們找她的時候,成萸聽見這個名字一定會拒絕,那他們前幾天就不會相遇了。莫非一切真是命運?
  她的眼迎上鏡子裏的符揚,知道他也想到這一點。
  五年前的符揚,婚姻正值破裂,最引以為重的經紀人又離開人世,當時的他是如何走過來的呢?雖然這不是她的錯,她卻覺得……有些愧疚。
  「妳知道了也不能改變什麽,一個人時候到了,也就該走了。況且──」符揚故意頓一下。「戴維森過世的消息還上過一陣子新聞,妳是根本不想看到跟我有關的消息吧?」
  成萸沒有立刻接話。
  「那一陣子我自己的生活也不太安定,哪來的心情看報紙?」
  「哼。」出乎她意料之外,符揚沒有再追擊下去。這可不像氣勢淩人慣了的他!
  之前老想著他的霸道脾氣沒改,其實,或多或少是改變了。如果現在的他還是那個自尊心勝於一切的符揚,一定連看都不想看到她,更別說和她共事、或硬拉她住進同一個屋簷下。
  他究竟在想什麽?成萸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懂他。
  「以前戴維森先生那麽照顧你,你的反應也太冷漠了。戴維森也算是我的朋友,請你以後在我麵前提到他的時候,講話客氣一點。」她忍不住輕聲說。
  「還有沒有?」
  「當然還有,請你尊重一下我的存在,以後不要在我麵前對別人大呼小叫的,看了真的讓人很生氣。」
  「妳的狗屁規矩怎麽這麽多?」他口中抱怨,眼底卻隱隱藏笑。
  「不是我規矩多,而是我一直以來便信奉『人跟人之間相處要互相尊重』的道理。現在我總可以有自己的標準,不必再遷就你的了吧?」
  如果是在五年前,成萸根本懶得跟他說這些,隨他去當山大王,反正他從小就是個惡霸。可現在情況不同了,她也有自己的哲學,不必再看他臉色過日子。如果他們兩人注定了暫時避不開彼此,他就必須學著尊重她的原則。
  即使現在她接下跟他有關的工作,負責的對象也是設計師大衛;符揚就算心生不滿想換人,那也是費歐娜跟大衛之間再去協調的事,她跟他沒有直接的從屬關係。
  「喲!話也變多了。」
  成萸瞪他後腦勺一眼,梳頭發的手故意重重爬幾下。
  「再來啊!妳心裏有什麽不滿,盡量發泄好了,反正我的腦袋都在妳手上了。」結果符家惡霸仍然沒生氣,反而涼涼地說。
  「你再挑釁,我就把你的頭發剪得跟狗啃的一樣。」
  「這可奇了,以前凡事由我做主,妳抱怨說妳沒有自由意誌;現在我讓妳說話,妳又怪我故意挑釁,妳這個女人可真難取悅。」
  成萸停頓了一下,不想跟他翻陳年舊帳。
  「好了啦,自己去衝水。」她匆匆替他剪好頭發,中止這場無預期的談話。
  符揚拿起鏡子,東照西照端詳了半天,滿意地點點頭,彷佛身上纏了幾年的枷鎖突然被解掉一樣。
  「嗯,清爽多了。」
  「誰剪頭發又有什麽差別呢?偏生你奇怪的毛病這麽多,自找苦吃。」
  「怎麽,妳的訓話還有第二場?」符揚調侃她。
  剪去長發的他,風流浪蕩的味道盡去,彷如又回到當年那個帥氣英挺的符揚──那個她嫁的男人。
  成萸嬌顏一紅,撇開頭收拾工具,不理他。
  符揚把鏡子往桌上一扔,撐起一雙長腳走回房間衝水。走到房門口,他突然停下來看著她。
  「妳以後看我哪裏不順眼,盡管說好了。現在這樣好玩多了,以前怎麽就這麽悶呢?」說完,他低笑著進門去。
  什麽她以前悶?她以前悶是誰的錯?成萸真是不知該哭還是該罵人!
  「現在還是那麽討人厭!」她將滿地烏絲略微清掃一下,倒進比較靠近廚房門口的垃圾桶,明天鍾點清潔工會進來收拾。
  環境整理好,她下了碗簡單的麵條吃。才吃到一半,外頭大門打開,有人自動開門進來。
  她忙放下筷子,走到廚房門口探一下頭。
  是那位藝廊的分店長,費歐娜的妹妹,珍恩.葛倫!
  「啊……」成萸正想開口打招呼,複又頓住。
  珍恩手中有符揚家的備用鑰匙,而以符揚的個性絕對不會隨便交給不相幹的人,想必他們兩人關係匪淺吧?她該如何解釋自己出現在符揚家的原因呢?
  「妳是誰?」珍恩剛把門關好,回頭冷不防看見一張自己未曾預料到的清麗麵容,不禁瞪大美眸。
  「我是成萸,我們之前見過,在藝廊裏……」成萸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
  「我想起來了,妳就是那個會刺繡的女人。」珍恩的眸瞇了一瞇。「妳在符先生家裏做什麽?」
  「符揚和我認識……」她答得文不對題。
  「我是問妳跑到符先生家做什麽!如果妳對工作有任何不懂的地方,不是應該和大衛、或我們姊妹聯絡嗎?」珍恩毫不客氣地質問。
  成萸還是想不起來該怎麽說。
  對方這種理直氣壯的姿態,老實說,讓她很不是滋味……可是,珍恩若是符揚的現任女朋友,她是有權利質問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男友家的女人,現在反倒是自己的立場比較尷尬了。
  成萸本來就不是個天生反應快的人,被對方堵了幾句,竟然就窘在當場。
  「我比較好奇,妳為什麽會有我的鑰匙?」男主角終於出現在走廊上!
  珍恩一看見他的新發型,登時呆掉。
  「符揚,你的頭發!」是誰?是誰竟然可以碰他的頭發?她不期然瞄到垃圾桶附近飄落的一些發絲,臉色又青又白!「是妳幫他剪頭發的?」
  她淒厲的吼聲嚇了成萸一跳。成萸下意識地望他一眼,眼神有些無助。
  「幹妳屁事!」符揚不爽地擋在成萸前麵。
  「符揚,她和你是什麽關係?為什麽會在你的家裏?」珍恩尖銳地追問。
  「先告訴我,妳的鑰匙是從哪裏來的?」符揚的氣勢比她更洶騰。
  珍恩霎時頹餒,想著該如何應付過這一關。
  說時遲,那時快,大門突然又打開,費歐娜也走了進來。成萸在心裏歎了口氣,這下場麵越來越熱鬧。
  「嗨!大家都在……符揚!你的頭發!」費歐娜吃驚地瞪大眼睛,可見每個人都知道符揚對自己的頭有多麽龜毛。她瞄見廚房裏的成萸之後,再驚訝一次。「哎小姐,妳也在這裏?」
  「嗨。」看樣子一場風暴是躲不掉了。
  「妳來得正好,妳妹妹為什麽會有我的鑰匙?」符揚連那女人的名字都不願意叫!
  「什麽鑰匙?」費歐娜一愕。
  剛才珍恩趁她停車的時候先上樓,而符揚又在家,所以費歐娜以為是他幫妹妹開門的。
  最懊悔莫及的人是珍恩。
  她拿符揚給姊姊的備用鑰匙替自己偷偷打一份,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這一段期間她偷進來過幾次,檢查有沒有其它女人的蛛絲馬跡,順便把一些女人的電話號碼之類的紙條銷毀。大部分時候她都挑符揚在樓上工作,或者外出時進來的,所以從未露出馬腳。剛才一時反射動作,用自己的鑰匙開了門,沒想到兩下裏碰個正著,揭穿了自己的秘密。
  「珍恩,妳為什麽會有符揚家的鑰匙?」費歐娜也發現不對勁了。
  珍恩想不出該如何轉,索性直接改變話題。
  「姊,這位成小姐跑到符揚家做什麽?她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工作人員,為什麽會越過中間這麽多級跑到符揚家來,還叫他名字叫得那麽親熱?她的工作道德分明就有問題。」
  「我的家裏要來什麽人,不幹妳的事,妳隻要把妳如何拿到我的鑰匙交代清楚就好!」
  她自己手腳不老實,已經讓符揚越來越惱火,竟然還牽拖到成萸身上,簡直犯足了他的大忌!
  費歐娜心中警鈴大作。
  符揚極端重視隱私的個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兩個也都知道珍恩對他的迷戀,以及他對珍恩有多麽不耐煩;連之前他行為最放浪的時候,都不肯碰珍恩一下,便是不想給她纏上來的借口。如果讓符揚以為自己是憑借公務之便,私底下縱容妹妹的私欲,那她跳進泰晤士河都洗不清。
  費歐娜不但是個天生的生意人,也極為重視符揚這個朋友,她很清楚,無論如何不能讓符揚對她失去信任,否則一切便完了。
  「符揚,鑰匙絕對不是我交給珍恩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除了我之外,唯一擁有這間公寓鑰匙的人就是妳,令妹的鑰匙如果不是從妳那裏拿到的,難道是我夢遊自己交給她的?」符揚火氣全上來,隨時可能將姊妹倆一起掃出去。
  費歐娜頭痛極了,隻好回頭問妹妹:「妳自己說,妳的鑰匙是怎麽來的?」
  珍恩眼看再抵賴不過,強自鎮定,說:「好吧,是我從妳的皮包裏拿了鑰匙,自己去打的。可是我是紐約地區的負責人,等妳回到倫敦之後,這裏的事就由我統籌代理,我也隻是接下妳以前照顧符揚的工作而已,這樣有錯嗎?」
  符揚可還沒跟她續約啊,親愛的小妹。可憐的經紀人心裏叫苦連天,真是快昏倒了!
  「既然如此,我今天一口氣省了妳們姊妹倆的麻煩好了。妳們兩個的備用鑰匙都交出來!」符揚怒極反笑。
  其實他如果不想再讓她們進門,隻要把鎖換掉就好,連鑰匙都不必拿回來。費歐娜知道,討鑰匙的這個動作其實代表的是,符揚即將收回對她的信任。
  「符揚……」
  「拿來!」符揚心腸剛硬,不留一點情麵。
  成萸聽不下去了。
  無論丟失鑰匙的事費歐娜有沒有責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對符揚著實不差。現在隻因為一件小小的過失,他便忘記人家之前的功勞和苦勞,未免太過分了。
  「符揚,我們之前的談話,你都忘記了嗎?」她輕聲提醒。她剛剛才請他別在她麵前大聲吼人、一點情麵都不講,他也沒反對啊!怎麽現在立刻忘了?
  「沒關係,這件事讓我自己處理就好。」費歐娜心裏一緊,生怕盛怒中的符揚遷怒到成萸身上。
  出乎她意料之外,符揚竟然看了成萸責備的眼神一眼,一口惡氣硬生生忍了下去。
  「哼!」
  奇跡!費歐娜的眼珠差點掉出來。
  成萸看了他們三人一眼,總覺得自己繼續站在這裏很尷尬。她頭痛地揉揉額角,經過符揚身邊時,小聲對他說:「今天忙了一天,我有點累了,先去睡個午覺,你好好和人家談,不要又吼來吼去了。」
  其實她原本是想找個理由避出門,可是又想,自己在場的時候他都敢對人大呼小叫了,如果不在,那費歐娜兩姊妹不知會被欺壓成什麽樣子。
  「妳午飯吃過了嗎?」符揚不悅地問。
  看他竟然會主動關心別人的作息,不隻費歐娜,連珍恩都心情複雜地感到驚訝。從來都是他讓別人催著要吃飯的!
  「吃過了。」成萸輕輕點一下頭。「我鍋子裏還替你留了一點麵,你餓了就吃掉吧。」
  「妳們先等著,話沒說清楚別想跑!」符揚又瞪了她們一眼,然後跟在成萸後麵進了客房。
  一進去,他先把百葉窗拉下,再把靠近天花板的中央空調出口調小一點,讓房間不至於太冷。
  其實成萸要午睡隻是借口,可是看他都張羅好了,她隻好乖乖鑽進被窩裏去。
  符揚在她床畔站了一下,她立刻閉上眼,一副真的很想睡的樣子。這樣他怕吵醒她,待會兒說話就不會太大聲了。
  奇怪,他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個性還這麽不圓融,還得她幫他擔心!成萸心裏暗暗歎氣。
  符揚又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才無聲走出客房,反手將門帶上。
  在柔軟的枕被間一躺定,成萸發現自己真的累了,腦中胡思亂想了一陣,迷迷糊糊睡去。
  「鑰匙拿來。」
  果然一出門又是同一句老話,不過分貝量已經壓到最低。
  這麽明顯的雙重標準,真是讓費歐娜啼笑皆非。不過兩姊妹也都看出來了,那位成小姐在符揚心中,絕對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符揚,她到底是誰?她為什麽會出現在你家?」珍恩執著地隻想知道這個答案。
  「我老婆在我家裏,有什麽不對?」
  「你騙人!」
  「信不信隨便妳。」
  「你──你──」
  費歐娜這下子吃驚不小。他絕對不是一個隨便把「老婆」掛在嘴上的男人!
  「符揚,她、成小姐真的是你妻子?」
  「我不信,你們什麽時候結婚的?」珍恩氣苦地問。
  「幹妳屁事?」
  這兩個任性的人一纏夾起來,實在是讓人想叫救命!
  「好了!珍恩,妳再胡鬧,就給我回倫敦去!」她嚴厲地斥喝完妹妹,轉頭委婉地對符揚說:「鑰匙讓別人偷拿去備份,是我的不對,以後我一定會更加小心。但是你也了解我的為人,這絕對不是在我主動授意的情形下發生的。如果你還是無法放心,我可以請鎖匠來幫你把鎖換掉,可是你備份鑰匙一定要交給我一份。你這個人一投入工作就不吃不喝,沒日沒夜的,我不希望等到哪天公寓裏傳出屍臭味了,才帶著一票警察破門而入。」
  她苦哈哈的描述,讓符揚嘴角不禁浮起一抹淡笑,臉色稍微和緩下來。
  一見事情有轉機,費歐娜乘機先把妹妹帶開要緊。
  「符揚,既然你有客人在,我們就不打擾你了。」她把珍恩手中的鑰匙搶下,放在玄關的櫃子上。「我有些進度的問題想和你確定一下,改天再過來找你。」
  「既然妳們兩個人都在,我明明白白再說一次,而且,我希望這是我必須講白的最後一次。」符揚平穩低沉地說,眼睛直視著他的經紀人,「費歐娜,我一直很信任妳這個朋友,也很感激妳在工作上為我做的安排,但是這份喜愛隻針對妳一個人,不會牽連到五代十族去。如果妳無法控製令妹的言行,我不得不慎重考慮未來繼續合作的可能性。」
  費歐娜歎了口氣,知道這是一份最後通牒。
  「我明白,符揚,一切突發狀況到此為止,絕對不會再失控下去。」
  兩人互視一眼,確定彼此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珍恩會在第一時間調回英國,以後不能再插手跟他有關的事務。
  珍恩眼中珠淚亂轉,「符揚,你太過分了!你明明知道我──」
  「妳小聲一點,沒聽見家裏有人要睡覺?」他想說的話全說完了,擺手送客。
  符揚天生就是個自我中心的男人,所思、所見、所愛隻有他想思、想見、想愛的人。他從不覺得有必要為不關心的人浪費時間,也完全不會去在意對方的感覺。簡單地說,即使珍恩今天受刺激過度去自殺跳河什麽的,他既不會傷心也不會掉淚,更不會有愧疚感。他隻會覺得這是一個蠢女人做的蠢事,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符揚的個性就是如此,盡管看起來冷漠寡情、自私自利,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卻也不給任何人虛擬的希望,或吊人胃口以滿足自己的男性虛榮。
  他心裏隻放成萸一個人之後,便不會再分給其它女人。
  送走了客人,他來到成萸床前,靜靜看著她的睡顏。
  她無意識地翻身側躺,露出肩膀附近雪白的膚光,臉頰泛著淡粉色的紅暈。
  符揚輕悄地躺上床,從背後將她擁進懷裏。那熟悉的柔軟,與溫暖的香氣,幾乎讓他滿足地歎息。
  天知道他有多想念與她相擁而眠的感覺。他是成萸的第一個男人,成萸也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他想起她小時候綁著兩根辮子,每次被他捉弄後就淚汪汪的可愛模樣;想起她人前溫馴如貓,人後實則讓人蹦到牙疼的倔強脾氣;想起她少女時期,水眸汪汪嬌顏嫩紅的美態。想到他們的相識,相識,和最後的別離。
  想最多的是,他如何全心全意地愛她,她卻隻是為了欠他們家的情而不得不委屈相與。那種強烈的絕望,將他的情感與尊嚴徹底粉碎。
  他是成萸的第一個男人,成萸也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她是他生命裏最大的用心,也是生命裏最大的失敗。為此,他曾瘋狂於各種男女關係,隻想將她在他生命裏屬於「最初」的那份印記抹去。每每他以為自己成功了,夜深入靜時,卻又覺得無比的失敗。
  荒唐的生活並未為他帶來遺忘和快樂。於是,他轉而將自己孤立起來,往形而上的世界尋求答案,但那個世界也無法滿足他。
  最後符揚終於明白,「成萸」不是一個問題,無法為她安上任何解答;「成萸」是一個現象,一旦發生了,便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牢牢附著,無法用任何道理解釋,無法讓任何人取代,無法以任何手段排除。
  於是他放棄一切追索,回到自己應該過的生活。
  直到她再度出現為止。
  他想到珍恩,想到自己對師父心愛的幺女有多不耐煩。當初成萸巴不得離開他,是不是也出於同樣的厭惡和無奈?
  原來,他才是那個和珍恩同病相憐的人。
  符揚無聲苦笑,溫柔凝視懷裏的佳人。
  「妳這個笨蛋……」
  想到剛才區區一個珍恩就鎮住她,他不禁憐惱。全世界的人都克得了這個女人,她隻不怕他而已。話說回來,他全世界的人都克得住,偏偏奈何不了她,豈不是更沒出息?
  成萸嚶嚀一聲,下意識轉進他的懷中,像多年前的每個夜一樣。
  即使心裏不愛他,她仍然眷戀他的體溫,他是不是應該感到滿足呢?
  他想起之前曾經隨手翻到的詞句──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隻孤檠,情在不能醒。
  這彷佛是他對成萸的心情。他總是纏繞在對她的嗔愛別離裏,久久不能醒。
  但是,若真的能醒,他想醒,願意醒嗎?
  他媽的明明不是當聖人的料,幹嘛把自己搞成了個癡情種子?這輩子真失敗!
  輕歎一聲,符揚的低語,在濃沉靜謐中,如夢散著──
  「我那麽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第十一章
  我那麽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我那麽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我那麽愛妳……
  妳為什麽不能愛我呢……
  成萸望著櫥窗外的行旅,怔怔地出著神。
  珍恩事件已經過去兩個星期了,可,現在她仍不時會想起那個午後的一場夢。
  夢裏她和符揚回到了往日,他有時是那個欺負她的惡少,有時是溫柔多情的公子,但是,夢裏的他溫柔的時候多,凶人的時候少,和她對兒時的記憶完全不同。
  突然間,一片灰色濃霧襲來,全世界都消失了。
  她惶惶不安地在霧色裏獨行,口中直叫著:符揚、符揚……
  霧色越來越濃,隱約間,一聲輕歎,像極了他的聲音,然後便是一句低啞的:我那麽愛妳,妳為何不能愛我呢?
  那個傲性的符揚才不會說這種話,所以她相信這句話隻是夢境的一部分而已,讓成萸覺得心慌的是,夢中的她含淚大叫:不是的,符揚,我──
  然後便醒了……
  醒來之後,出了一身冷汗。夢中的自己想說什麽呢?
  不是的,符揚,我──?
  我什麽?
  成萸輕歎一聲,揉著額角。本來以為自己擺脫了過去沉枷,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過活。這次重逢,卻掀起太多的記憶,太久遠的心情。
  或許她不是擺脫了任何事,她隻是把它們推到一個角落,上了鎖,不再去想,便當一些複雜的情緒已不再存在……
  叮鈴叮鈴,門上的風鈴響起,那個才出現兩周就把她平靜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的男人走了進來。
  在咖啡桌上畫圖的小戴倫,一見情敵出現,立刻戒備起來。
  「快兩點了,該走了吧?」符揚直勾勾盯著她,眼裏根本沒有那個三尺小人兒。
  「老板娘還沒回來,我再等她一下。」
  男人那意氣昂藏的樣模,帶給她一陣莫名地意亂。
  繡品墊布的那個案子,最後做了一點更動。符揚一個完整的作品包括有著刻印的雕像本身,以及一張以高級印泥和宣紙印出來、經符揚親手落款的印畫一份。少了其中一部分都會減損收藏品的價值。這次符大師做出了裁示,他想以純白絲綢取代以往打印的宣紙,絲綢邊緣便以手工刺繡綴上同色係的淡雅花紋。屆時展出時,會將打印好的絲綢裱框,隨著雕刻物一起展出販售。而那些幅印樣用的繡花絲綢,自然是她的工作了。
  所有人都對符揚這次的改變大表讚賞,認為此舉將容易引出作品的身價,成萸心中卻有著淡淡的不安。
  原本她隻是個不相幹的繡花人,在旁邊陪襯即可,現在卻要伴著他的作品一起推向全世界。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與符揚「攜手合作」的一天,從來他都是個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她隻是背後不重要的角色。這廂和國際名家合作的驚喜感固然有,卻也覺得好象和他越發糾纏不清了。
  成萸抑回一聲歎息,到咖啡桌旁陪戴倫畫圖說故事。
  符揚看她溫柔可親地陪著小鬼頭的樣子,越看越不是滋味。
  「妳的責任是當店員,又不是當保母,幹嘛每天花這麽多時間陪這小鬼!妳不是不喜歡小孩嗎?」他的長腿勾來一張椅子,椅背朝前跨坐下來。
  「我從來沒有不喜歡小孩過。」她和顏悅色地說,眼眸仍望著戴倫。「而且紫綬同意我每天提早幾個小時離開,好回去趕你的案子;天底下到哪裏找這種好老板?我偶爾幫她帶一下戴倫,也是應該的。」
  是了。她沒說過她不喜歡小孩,她隻說過不想生小孩──他的小孩。符揚一想到這點,心情更惡劣。
  正好這時有客人,成萸起身去招呼,大小男人在咖啡桌前對立,虎視耽耽。
  「臭小鬼!你要是識相一點,少纏著我的女人,聽到沒有?」符揚忍不住先低聲開炮。
  「姨不是你的,姨是我的。」小戴倫毫不相讓。
  欠揍!符揚長手一拎,就把他拎在半空中,還站起來用力晃兩下。
  「你再得意啊!身高不到三尺的小鬼還敢跟我搶人,活得不耐煩了你!」
  「姨──」戴倫猛然提高童音大叫。
  成萸立刻回過頭。
  符揚火速將他抱進懷裏,兩個男人同時擠出笑容看她,一副很友好的樣子。
  成萸莫名其妙地看兩人一眼,繼續去招呼客人。
  「你不要以為我製不了你,連你老頭子見了我都要敬畏三分。等我打通電話給他,你看你以後還能不能來你娘店裏!」符揚氣得牙癢癢。
  「你『手滑』!」小家夥對著他鼻子指責。
  「什麽?」
  「媽咪說爹地『腳滑』。如果爹地『腳滑』,你就是『手滑』。」戴倫不知道狡猾是什麽意思,看媽咪那天念爹地的樣子一臉不高興,可是爹地卻一臉笑嘻嘻的,他猜想「腳滑」應該是說對方不好的意思。那手滑一定比腳滑更壞!
  符揚腦袋一轉,嘿嘿詭笑兩聲。
  「你說得對,我的手確實很滑。不幸得很,你正好就在我手上。」他又拎著戴倫後領,準備把他「滑」到牆上的衣架勾住。
  「姨──」一聲大叫。
  成萸立刻回頭。
  符揚的動作僵住。
  「符揚,你想做什麽?」成萸的眼神徘徊在他的手、手上的小人、牆上的掛鉤三者之間,越來越不善。
  「咳!沒有,我跟他玩而已。」他輕咳一聲,把小孩再收回懷裏。
  「他『手滑』啦!」戴倫大聲指控。
  「對啊,手滑手滑。」這個死小鬼!「你總有一天有落單的時候。」
  大人威脅,小鬼也不怕他,兩個人用眼神再度幹上了。
  「符揚,你這麽大的人了,還跟一個小孩子鬧別扭。」成萸雙手盤起,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哼,他是章柏言的兒子,將來長大了隻會跟他老子一樣陰險,妳別以為他會變成什麽好東西!」
  「你說爹地壞話你壞人!」小戴倫氣得跳腳。
  成萸歎了口氣。「算了,我看你還是先離開好了,不用特地來接我,待會兒我自己叫車回去。」
  「……我隻是散步順道繞過來的,誰又是特地來接妳的?妳以為我時間太多啊?」
  「本來就是!」戴倫其實不懂他們在說什麽,隻不過想跟他唱反調而已。
  「可惡你這個臭小鬼,你比你老子更陰險!」符揚變臉!
  「符揚!」
  又叮鈴一陣鈴響,這間店的頭家終於回來了。
  成萸如釋重負。她一個人實在很難顧到兩個。
  「回來得正好,妳兒子還妳。」符揚臭著臉,把小鬼往他娘懷裏一塞,然後拉著成萸往外走,也不管人家客人招呼到一半。
  「符揚!我的包包還沒拿!」成萸用力搖動他的手。
  符揚又臭著臉進門拿了包包就走,活像人家不是放他後麵那女人的假,是欠了他幾百萬。
  成萸真是拿他的蠻橫沒辦法。
  她想起夢中的她該說什麽話了。她八成是想講:不是的,符揚,我先被你氣死了!
  回到符揚的公寓,他仍愀然不樂,兩人吃過遲來的午餐,符揚準備到頂樓的工作室,這一忙,不到深夜八成不會下樓。
  「符揚……」
  他臨出門前,成萸輕聲喚住他。
  符揚回頭。
  成萸遲疑片刻,終於說:「早上房東太太打電話到店裏去,房子已經修好了,我隨時可以搬回去。我想,明天早上就離開……」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回絕。
  彷佛早料到他的阻撓,成萸捺下性子,以講理的口氣說道:「我有自己的地方住,於情於理都沒有繼續打擾的道理。」
  「妳不怕那個什麽荷西的又找上門?」
  「他已經被警方收押了,罪名是私闖民宅和恐嚇,而且荷西其實不算壞,他隻是那天喝醉了酒而已,就算判個輕罪出來,以後也會收斂的。」
  「不行。」他仍然說。
  成萸俏然凝立片刻。
  「符揚,我覺得我離開比較好。」半晌,她又開口。
  「還是不行。」符揚冷冷地說:「關於底圖要配什麽樣的花邊或圖案,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妳住在這裏,對我比較方便。」
  過去兩周,他確實一想到什麽特殊的圖案,就會隨手畫下來,然後要她照著繡在絲綢一角,可是成萸卻覺得這並不是理由。
  「如果要溝通工作上的事,你有我的號碼,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的作息不穩定,總之妳住在這裏對我最方便!」他的態度越來越強硬。
  「符揚,如果今天接下繡件案子的人不是我,你還會要求那人要住下來嗎?」成萸終於點明。
  符揚揚了下眉,毫無表情的俊顏,慢慢地浮上一層譏誚。
  「慢著,妳不會以為我強留妳下來,是為了什麽舊情難了的狗屁因素吧!」他冷笑一聲,表情十足十的挖苦,「成小姐,妳別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符揚也不是死纏爛打的渾人!我說留妳下來對我比較方便,自然就是為了我自己!等妳把所有繡品全部完成,即使妳想賴下來,我還懶得留客。這個工作妳如果接得這麽心不甘情不願,大可去找費歐娜談清楚,看妳先繡好了多少件,我把錢結清給妳也就是了,紐約也不是沒有其它人知道如何刺繡,我勸妳還是不要高估自己的魅力好!」
  成萸被他搶白得麵紅耳赤,話都說不出來。
  符揚說完,拂袖而出,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他的話如寒冬凍雨,兜頭澆了她一身冰,從此刻才真正從「符揚」的角度來看事情。
  之前遇著他,她隻想著避開,全然不願深思那種急著閃避的心態下藏著什麽。如果她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樣不再受囿於五年前,那麽符揚之於她,應該如過路人一樣,她又有什麽好閃避的呢?
  就算符揚在急難中收容她好了,雖然她不知道符揚那天打電話給她的目的是什麽,不過他終究是在電話裏聽到她身旁有危急之事,匆匆地趕過來也發現狀況不假,如果今天換符瑤、成渤,或任何童年舊友,符揚都會提出暫時收留對方安排,不限定隻是對她而已。為什麽她就一相情願地認定,符揚是出於舊情難忘呢?
  舊情,舊情,心心念念要擺脫的是自己,口口聲聲掛在嘴上的也是自己,莫非,她才是那個對陳年舊事念茲在茲,無法摒棄的人?
  成萸出了一身冷汗,強烈情緒開始扣動心頭高築的圍牆。
  不行,她不願再想,她得離開!
  她火速起身,機械性地回房收拾行李,出於一種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心思,她隻想趕快遠離此處,到一個暫時呼吸不到符揚味道的地方。
  她拿了簡便的行李,在客廳裏又發了一陣子呆。
  驀然間,門鈴嫋嫋而唱。
  她悚然一驚。才離開不到半小時,符揚已經回來了嗎?不對,符揚如果下樓來,不必按門鈴。
  她先將行李提到玄關放定,深吸一口氣開了門。
  一打照麵,門裏門外同時一愣。
  「小萸?」符夫人如畫般秀麗清致的麵容,寫滿詫異之色。
  成萸隻覺得腦門當頭一個雷擊,眼前都是金星。
  天啊!怎麽會是符伯母?
  從五年前開始,她就沒有再見過符家任何一人。她立時想到目前的處境──當初不斷堅持不願再受符家恩惠的自己,現在又出現在符家人的屋簷下,而且屋主還是當初那被她重重戳戮的符揚。
  她該如何麵對符伯母?又是用何種立場來麵對她?
  成萸僵在當地,連聲帶也發硬了。
  「符……媽……伯母……」
  她該如何稱呼她呢?她已不能再循著婚後的習慣叫「媽媽」,是回頭叫伯母,或更退一步叫夫人?
  短短幾秒鍾,她的臉色變了好幾變,從蒼白到通紅再回到蒼白。
  符夫人比她先一步鎮定下來。
  「小萸,好久不見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符夫人臉上看見那溫柔慈婉的笑,完全不像素來端冷矜持的模樣,成萸越發覺得措手不及。
  「伯母……」
  「進去坐啊,小揚在嗎?」符夫人往前踏一步,她隻好閃身避開。
  長輩一眼瞄見放在玄關的行李袋,不動聲色,輕盈地往客廳走來。
  「妳別一直站在門邊,進來坐啊。」符夫人淺笑道,主動在沙發上坐下來。
  成萸定了定神,碎步走向廚房。
  「符揚剛上樓工作去了。我幫您倒茶。」
  一切安頓定,她坐在客廳下首,兩手放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一陣陣紮人的尷尬刺戳著她。
  「小萸,真的好久不見了,妳這幾年過得好嗎?」符夫人心平氣和地問。
  「我過得很好……工作很穩定,生活也還過得去。」
  「妳怎麽都不回台灣看看呢?符揚的工作必須世界各地飄泊,妳也不回家,每年過節,妳符伯伯常歎著,餐桌上老是少了兩副碗筷。」符夫人輕聲道。
  她不回「家」的原因不是很明顯嗎?成萸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知道妳一直和我不親近,不怪妳,我的性子比較生冷,不太會說話,你們幾個孩子都和符伯伯親近一些。」符夫人見她低頭不語,又說。
  「不是的!」她連忙回答。
  符夫人妙目流轉地望著她。
  「我是怕……我若是跑回台灣去,隻會讓每個人覺得尷尬。」成萸終於輕輕啟齒。
  五年前形同決裂的那一夜之後,大哥終究沒有娶符瑤,可是也未再和荔帆姊複合。符瑤後來搬出符家,在台灣經營自己的小事業,詳細的情況她並不清楚,而符揚遠走英國,她避居紐約。最後,一直留下來的,竟然仍是成渤。
  當然他也搬出符家了,自己住在台北市中心的一間公寓裏,但是他一直待在符去耘的計算機公司裏,幾年下來,這支「旁軍」已經被他弄得有聲有色,儼然和符去耘為妻家打理的證券公司旗鼓相當了。
  她不知道哥哥留下來幫符伯伯的用意是什麽,或許是他自己本身對這個行業感興趣,或許是他看見兩老子孫離散,不忍他們孤單,又或者是替妹妹那番「大逆不道」的話覺得有愧於符家,總之,最後他和符去耘是千裏馬與伯樂的關係;留在兩老身邊打點照料的人,也隻有他一個。
  成萸她雖然一番話得償所願,哥哥不必娶,自己不必留,可再無法坦然無事地出現在符家人眼前。
  「尷尬?」符夫人若有所思地反複輕念兩次。「小萸,雖然我鮮少表現出來,可是在我心裏,妳和成渤確實與我自己的小孩沒兩樣。」頓了頓,她苦笑一下,「或許有些小地方表現讓妳覺得兩者有差,大環節上,我並沒有將你們兄妹視為外人。」
  成萸俏顏微紅。
  「符伯母,我不是在抱怨……」
  「我知道。」符夫人微笑打斷她的話。「妳的意思,我都了解。讓妳多年來一直處在卑屈的心情裏而我們夫婦沒有發現,也是我們的疏忽。符揚從小就霸道慣了,我們隻注意到他對妳好,卻沒有想到,這份好是不是妳自己也想要的。」
  成萸再度低首無言。
  「妳知道嗎?我很心疼你們兩個。」符夫人溫柔地望著她。「我知道妳是個戀家的人,可是為了這件事,妳寧可離鄉在外,不肯回來。而符揚……唉,妳不肯回來,他也就沒有回家。你們倆一個在南,一個北,最終還是牽扯在一塊了。」
  「符伯母,我馬上就要離開了。」
  「為什麽?符揚好不容易才找到妳。」
  她忍下喉頭的腫塊,勉強說:「符伯母,妳誤會了。符揚並沒有找我,這次他隻是碰巧遇到我出了點麻煩,好心收容我,他對我……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感情了。」
  「是嗎?」
  「是真的。他、他剛才又跟我強調了一次,符揚和我五年前就結束了。」
  「那妳聽見他的強調,心頭有什麽感覺?」
  成萸被問得一怔。
  「也沒有什麽感覺不感覺的,我們已經分開這麽久,不管愛恨情仇,本來就淡了很多。」她避重就輕地道。
  符夫人又默默看了她好一會兒,那洞徹人心的眼神,幾乎讓人無所遁形。
  「小萸,我不知道符揚是怎麽跟妳說的,但無論如何,那都不會是真心話。他就是這樣的倔性子,即使骨髓血肉都剔光了,一身架子無論如何也不肯垮。妳應該比我懂他才對!他越是說話激妳,就表示他越在意。」
  成萸覺得心頭彷佛有隻無形的手,重重絞了一下。她無力地搖搖頭,無法再說。
  「符揚對妳的在意,絕對是超乎妳想象的。否則也不會為了妳短短一番話,整整五年都不願回家。他是怕一回去,睹物思人,又掀起那種求之而不可得的痛苦,妳明白嗎?」
  是嗎?
  為什麽符夫人說的,和符揚說的,完全不一樣?她應該相信誰的?
  不,最重要的是,符揚對她有情又如何?無情又如何?她自己心頭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不斷往心底深處推的問題,終於必須昭昭攤在陽光下,她無法再逃避躲藏。
  短短一席話說完,千裏來訪的符夫人累了,主動走進另一間客房暫歇一下,讓她自己好好想想。
  她怔然望著窗外穹蒼,心像是入煎鍋裏翻炒,各種調味料都加了下去,到最後連自己也嚐不出最真的味道。
  她茫然走到符揚的臥房前,頓了一頓,推門而入。
  在這裏住了兩個星期,這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屬地。
  他的房間和客房沒有太大區別,反而她自己的房裏會擺盆花、掛張照,還更有人味一些。
  沉頓孤寂的氣氛,讓她心下惻然。
  這就是符揚五年來的生活寫照嗎?一座華麗而空洞的陵墓。
  床頭櫃上擺著一本素描簿。這種畫本子她是看慣了的,以前他們還在一起時,符揚一定在家裏各個角落都擺上筆和紙,隨時想到靈感就提筆畫下來。
  她坐在床側,拿起本子來翻閱。第一頁是一隻手的素描,左下角的日期是三年前畫的。第二頁是一個女人後頸的那段曲線。第三頁是一雙曲起來的長腿……
  一頁頁翻下去,日期越來越近,那熟悉感亦越來越怵目驚心。
  雖然沒有畫出臉孔,這些身體卻來自同一個人。有幾張重複出現共同特征,例如左手虎口上的一顆小痣,右腳膝蓋上一個月白色的疤,後頸正中央一個心形的胎記……
  成萸胸口重重一震!
  這是她!
  這個本子裏,畫的都是她!
  為什麽?為什麽符揚要畫她?而且是在他們分開的期間?
  他不是恨極了她,氣極了她嗎?為什麽還用這樣溫柔的筆觸,描繪著她的每個部分?
  成萸渾身發抖,把素描簿一扔,快速在房裏來回走動。
  血管裏有一股洶湧狂潮讓她無法靜坐!她來來回回越走越快,氣息開始喘,額角沁出細汗,心靈的躁動超於肉體的疲勞。
  終於!她猛然在房中央停下來,感覺自己再不做些什麽轉移注意力,胸口就會進開來一樣。
  她煩亂地拉開衣櫃,依循多年來的習慣,就想要整理符揚向來最會弄亂的地方。
  手不期然在地上觸到一個硬硬的物事。那個東西用一份舊英文報紙隨手一包,就扔在牆角,摸起來的外觀是不規則狀。她接觸多了符揚的手筆,一摸就知道報紙下是一個他雕過的塑像。
  為什麽這樣隨手包著?委迤在地?
  她心情不穩地撿起來,將紙縛拆開。
  一個黃楊木雕作。
  一個少年模樣的人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手搭在腦後,一雙長腳橫跨到另一張椅上,姿態慵懶;一個少女坐在他大腿上,膝蓋攤了一本書,低頭正細細地讀。
  男孩女孩的五官隻用三筆草草帶過,樸拙的工法卻無比傳神。
  她的雙手重重抖顫著,眼前開始模糊。
  雕像的側旁,刻有一個三寸見方的印文。她用力眨著眼,眨開由淚織成的簾幕才能讓自己清晰看見上頭的隸文──
    情在不能醒
  五個字如五柄大錘,重重敲上她的心房。
  成萸緊捂著胸口,痛叫出聲。
  符揚愛她!符揚一直愛著她!他真真切切地、像剜心般疼痛地愛著她!這不是宣示,不是主張,不是占地為王的勝利者姿態!
  他一直以一個男人愛著一個女人的方式,在愛著她!
  成萸再待不住了。
  她奪門而出。
  一離開四十四樓公寓,符揚就陷入自厭的情緒。
  當時隻覺得無法再盯著她發白的臉,隻好轉頭就走。上了樓來,開始把自己譙到臭頭。
  也不過就一個女人不愛他而已,他耍什麽少爺脾氣?昧著良心說一堆重話將她轟得頭都抬不起來,他就比較痛快嗎?
  心早就丟了,護著一個破碎的尊嚴幹嘛?他奶奶的!
  可是,符揚若是會在第一時間下樓道歉,他也就不是符揚了。
  獨自關在工作室裏,自厭自棄了大半個小時,一點工作情緒都無,他終於詛咒一聲,將雕刻刀用力扔開。
  等一下下了樓,要用什麽態度麵對她呢?成萸那女人臉最嫩,嘴巴又笨,剛才被他搶白了一頓,鐵定又像以前一樣沉著一張小臉不理她……
  慢著,不理他還好,她不會真被他一說,包袱款款直接走人了吧?
  符揚一驚,連忙邁開長腿跑下樓。
  一打開門就看到玄關上的行李。
  該死!這女人真的打算跑!幸好他及時想到!
  「成萸?成萸?」他俊顏緊繃,在家裏各個角落找人。
  廚房,不在。
  她的房間,不在。
  書房,不在。
  客廳、浴室都不在。
  可惡,行李還在就表示人還沒走,她跑哪兒去了?
  「成萸!」他心裏越來越慌,突然注意到自己房間門開著。
  「成──」
  房間裏也沒人。
  床上散著他的素描本,一隻他去年遣懷而做的木雕被人從衣櫃裏翻了出來,滾落在地毯中央。
  符揚一呆。她看到了?
  來不及因心事被揭穿而感到尷尬,他隻想知道,成萸人在哪裏?
  匆匆跑出門外,另一間客房間慢慢打開。
  「符揚,你這麽早就下來了?」他娘!
  對了,他娘前幾天打電話說到波士頓看親戚,回台灣前會繞過來他這裏住一晚。他怕成萸知道之後,會趕著離開以回避母親,所以沒有告訴她。
  「成萸呢?她跑到哪裏去了?」
  「成萸?她不是在家裏嗎?」符夫人一怔。
  符揚心下煎急,無暇向母親解釋太多,大步跑出家門。
  他房裏的散亂隱隱讓他覺得不妙。成萸的個性絕對不是隨便把東西扔一地的人,更何況連行李都忘了拿。她會這樣離開,表示當時心情一定不平靜!
  在趙紫綬的家裏和店裏都找不到她。
  到了大衛的設計公司,她也不在。
  回她的公寓,房東說人還沒搬回來。
  接下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找哪裏!他對於她這五年來的生活,所知如此之少,他該怎麽辦?
  而,她看透了他的心事,反應卻是轉頭就跑,這又代表什麽呢?他該哭還是該笑?他茫立在紐約街頭,第一千次的懊悔自己沒能管住那張嘴!
  對了,費歐娜,她或者到畫廊去找靈感也說不定。費歐娜是他的最後一個希望了!
  符揚召來出租車,心急如焚地飛往目的地。
  成萸仍然不見人影,倒是遇到一個他此刻絕對沒有心情應付的女人。
  珍恩。
  拖拖拉拉了兩個星期,她終於找不到任何理由滯延,明天就要搭飛機回倫敦了。姊姊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甚至把她轉薦給另一位開藝廊的朋友,決心讓這任性的妹妹脫離自己羽翼,實際到現實社會裏磨一磨。
  「符揚!」
  「讓開,我沒空理妳!」
  珍恩三番兩次的糾纏,他早就覺得不耐煩之至;此刻心煩氣躁,更是火氣比天高。
  如若她和自己一樣是一往情深,癡心不悔,他對她或許還會有幾分物傷其類的感慨。珍恩卻分明不是!
  她對符揚的糾纏,除了迷戀多年而不可得之外,更太原因是無法接受自己是被拒絕的那一個。
  若說他們兩個人身上有任何共通點,那絕不是「癡心」,而是同樣驕縱任性。
  「既然你完全不顧念我是你恩師的女兒,那我對你也不必心軟了。」珍恩硬堵在他身前,撂下狠話。「你很喜歡那個姓成的女人吧?如果我跑去跟她說,三個月前我還躺在你的床上,不知道她會有什麽反應?」
  符揚深深看她一眼,突然迷離性感地一笑。
  珍恩心兒一怦。
  符揚將她帶到牆角,伸臂撐在她頭兩側,低頭在她頸上深嗅了一下。那灼熱性感的氣息,讓珍恩小鹿亂撞,無法相信他突然軟化了。
  「過去幾年我的女人很多,這壓根兒不是秘密。即使妳跑到她麵前捏造什麽,我也不痛不癢。」符揚在她耳畔如情人般的黏蜜輕語,「倒是妳,珍恩,妳確定妳真的想陪我玩?」
  她的心又是一跳,這回是往發緊的感覺跳。
  符揚撐起臂,唇在她的唇兩公分之外,眼無限深意地盯住她。
  「妳知道我認識的三教九流有多少,許多甚至是連紐約警察都惹不起的人物。我可以深夜到哈林區走一圈,離開的時候毫發無傷地帶著一掛朋友一起出來。」他的長指沿著她的臂溫柔往上移觸。
  珍恩陡然打個寒顫。
  「我有太多方法讓一個人失蹤而不會牽連到自己,妳真的要跟我玩這種遊戲嗎?」他在她耳畔呢哺。
  「你……你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她聲音顫抖,一股冷意從腳底往上衝。
  「不要試煉我的耐性,珍恩。」他溫柔一笑。「妳知道我這個人沒有多少世俗的道德觀,要搞掉一個人對我不是太困難的事,即使妳是天皇老子都一樣。」
  珍恩抖得猶如風中落葉一般。
  「妳隻要敢靠近她一步被我看見,即使妳隻是問個路而已,我都會殺了妳。」他的語聲仍然如絲般輕柔。「我會把妳切碎到,連妳家人都無法認屍的地步,妳可以試試看這是不是一個空白的威脅。」
  珍恩.葛倫相信,他不是在開玩笑。

  第十二章
  成萸隻覺情思難遣,整顆心飄飄蕩蕩,最後,飄到了艾波門前。
  艾波便是當初邀她一起來紐約的那位同學,可是兩人到了不久,艾波家裏便出了些事,於是獨自回到明尼蘇達去。
  成萸出現在許久未見的好友門前,接著便大病一場。
  纏綿病榻間,迷迷糊糊作了許多夢。夢裏的時間順序跳得有點紊亂,有時候她和符揚還在學校念書,那霸道的大男孩拉著她躲到美術教室去,要她念他的課本給他聽。
  有時候回到兒時,符揚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上又踢又打,一下子拉她的衣服或故意抓破她的洋裝。等小成萸終於發脾氣了,哭著轉頭要大罵他,頑皮的符揚卻消失了,整個庭院裏隻剩下她一個人。
  夢見最多的時候,竟然是他們結婚的那五年。她第一年的難以適應,她看到符揚如何陪伴她;當然她學會一些新的東西,他又是如何溫存地笑謔她。那五年,其實非常幸福,為什麽當時的她都沒有看見?她記得的,隻有符揚惡的凶的姿態,卻忽略了他曾經對她如何多情……
  然後一切消失了,變成一團灰澀迷蒙的霧,她失落在霧裏,一下子是八歲,一下子十三歲,一下子十八歲,一下又是現在的自己。
  她四處看不到人,在霧裏越走越害怕,她揚聲想叫個人來陪伴自己,帶自己走出這陣迷霧。
  「符揚──」
  夢裏的成萸吃了一驚。為什麽她害怕的時候,叫的不是哥哥,不是爸爸,卻是她一直記著總愛欺壓她的符揚呢?
  她掙紮著想醒過來,卻一直醒不過來,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醒過來。迷霧蕭索蒼涼,卻也夾雜著濃情意味。
  情在不能醒。
  她明白了,明白那深愛之後,昏醉難醒的心情。
  她為什麽這麽傻呢?為什麽現在才發覺?
  她是愛他的。
  她隻是不甘願而已。
  她不甘願像一隻被眷養在金絲籠裏的鳥。所有送到她籠裏的食料用具都是最上等的,所以人人說她幸福,誇她入了一戶好人家。或許比起餐風宿露,待在籠中接受眷養是更幸福的事,但重點是,選擇。
  所有所有送到她麵前的「好」,她都必須接受。每一個「好」,都是一份恩。所以最後她被迫接受一堆自己從不要求的恩寵。
  她不能掙脫,不能拒絕,否則她就是忘恩負義,就是不知好歹!
  或許讓一切重新來過,她並不是真的什麽都不要,但她希望那些「要」,都是她能自主性選擇的結束。
  她想要一份對等的、不被眷養的人生。一個說「不」的權利!
  她傷害了符揚,卻從未想過那也是在傷害自己。所以五年後的重逢,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她是那樣謹慎細心地觀察,下意識地在試探,想知道他是否還殘存一絲對她的情意。
  他沒有。他親口說的。
  素描本上是三年前的記憶,三年後的他,已不再愛她了。
  人類從曆史裏學到的最大教訓,就是人類永遠從曆史裏學不到教訓。她曾強硬地藏住心事,連自己都騙過,五年後還想故技重施,卻已沉重到無力再行。
  愛要不太早不太晚,剛好,但他們錯過了那個珍貴的緣分。
  符揚愛她太早,她愛符揚太晚。
  病完一場,猶如發了身冷汗,整個人突然清醒過來。
  「萸,妳好一些了嗎?」艾波替她送藥和熱水進房,邊憂心忡忡地摸了摸她前額。
  「對不起,給妳添麻煩了。」她在病榻上,蒼白虛弱地向好友說。
  又休養了幾日,元氣稍複,成萸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
  她必須回去麵對那個男人。她欠他一個解釋。
  回到自己位於布魯克林的公寓後,她先打電到趙紫綬店裏,為自己不明原因的曠職致歉。
  「成萸,妳終於有消息了。」趙紫綬在那方鬆了一口氣,「好多人來我這兒找妳。符揚啦、大衛啦,還有費歐娜,妳這一失蹤,整個紐約快被那土霸王翻亂了。對了,妳哥哥也打了電話來問呢!」
  成渤?
  雖然不知成渤怎會扯進這一團亂裏,她仍然撥了個電話向哥哥報平安。
  「小萸,妳終於出現了。」成渤的開語詞跟她老板幾乎一樣。他的話中掩不住擔憂,「我一聽說妳不見,心都慌了,這幾天正要飛過去看看。妳怎麽會突然失蹤呢?前幾天伯母有事必須趕回台灣,符揚又打了好幾通電話來問。他一口咬定是母親跟妳說了什麽,才逼得妳出走,可是符伯母堅持她沒有,母子倆鬧得不可開交。」
  「我沒事,哥,你不要為我擔心。符伯母也沒有跟我說什麽。」成萸元氣未複,口氣仍然有些虛弱,「我隻是……有些事沒有想通,必須離開一下子,好好想想。」
  「我本來以為妳和符揚已經分開了,沒想到他真神通廣大,又去纏上妳。」成渤在那端沉默一下。「妳要哥哥出麵和他談談嗎?」
  「不,不要,哥,這是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而且,這次不是他纏上我,是我纏上他的……」她忍不住鼻酸。「總之,請代為轉告大家放心,我現在已經回來了。我會去見符揚,有些話,我必須親自告訴他。」
  符揚一接到成渤的來電,立刻衝到成萸的公寓去。
  他一到就發現門隻是掩上,成萸坐在客廳裏發呆,旁邊丟著鑰匙和皮夾,彷佛這幾天便隻靠著這兩件小物事走天涯。
  最讓人怵目驚心的,是她病樣的蒼白臉頰,與清瘦容顏。
  「小萸?」
  符揚的步伐在接近沙發時,放慢下來。他蹲在她身前,執起瘦骨嶙峋的手,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她一般。
  她原本就嬌弱纖瘦,現在看來,青色血管隱隱從皮膚下透出,整個人透明得彷佛要淡進陽光裏。
  符揚高跪在她麵前,輕觸她的臉頰,話聲溫柔輕俏。
  「小萸,妳跑到哪裏去了?怎麽瘦成這樣?生病了嗎?」
  她眨了眨眼,視線聚焦在他俊顏上,眸眶漸漸泛出濕意。
  「看妳,整張臉都是白的,妳生病了為什麽不告訴我?」他心疼地輕啄她毫無血色的唇瓣。「我帶妳去看醫生好不好?」
  一顆淚珠淌下臉頰。曾經如此厭惡痛恨的男性臉孔,在病中看見,竟覺無比的安心。
  「乖,我們先去看醫生,然後回去我那裏好好睡一覺。」符揚溫柔抱起她。「看妳,整個人輕飄飄的,一點重量都沒有。妳到底怎麽了?」
  「符揚……」
  他為何還對她如此溫柔?不是說已經不愛她了嗎?
  「乖,先別說話,妳好好休息一下。我來了,我會照顧妳,知道嗎?」他吻吻她的太陽穴。
  「不,符揚,有些話,我一定要跟你說……」
  符揚長聲太息。「如果是不中聽的話,就別急著說了。」
  她心頭一陣酸楚。「話本身不會不中聽,不過選在這種時候告訴你,你一定會覺得不中聽極了。可是……我不能不說……」
  符揚看她哭得如此淒慘,又歎了口氣。
  「好吧,妳要說就說好了。」
  她想說什麽?「符揚,請你不要再接近我」?「符揚,我不想再看到你」?「符揚,你為什麽不能趕快滾開」?
  「符揚,我愛你……」
  一句話就讓符揚呆住。
  「我一直是愛你的,這份愛藏得太深,上頭堆滿了太多情緒,以至於我以為它不存在。但是,我終於明白了,我是愛你的。嗚……」成萸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淚水沾濕了他的衣領。
  「妳……愛我?」
  「對不起,你都已經不再愛我了,我才倒這種心情垃圾給你,實在是太自私了,可是我一定要說……因為這是我欠你的。」她哭得近乎打嗝。
  「妳欠我的?」符揚怪腔怪調地說。
  成萸緊緊摟著他的肩,開始傾訴。
  她告訴他自己小時候對他的痛恨和厭惡,稍長開始意識到兩人隱隱約約的情愫;她告訴他自己是如何在心底劃開界限,硬生生將他推到線的一邊去,不讓他踏入心房;她告訴他自己的領悟,告訴他那份對自由和平等的渴求;最終,她告訴他自己的愛,以及這五年來深埋在心底,連想都不敢去想的情慕。
  符揚猶如身在夢中,無法相信他這輩子唯一愛過而且以為永遠得不到的女人,正在向他傾訴對他的愛意。
  「妳離家出走這麽多天,就是為了想通妳是愛我的,然後等我取笑妳一番?」
  「畢竟,當初我是那樣殘忍地將你的愛扔回你臉上,我欠你一個報複的機會。」成萸驀然哭得更厲害。「符揚,我可以接受你不再愛我的事實,但是請你不要恨我,否則我一定支持不下去!」
  「成萸,妳這個……」笨蛋!
  看她哭得眼睛鼻子全都紅了,玉頰一片濕溽,而他幾天沒能好好吃、好好睡,連胡子都沒刮,兩個人狼狽成一團。
  符揚額抵著她的額,閉了閉眼,大大地歎了口氣。
  「姓成名萸的女人,我從來沒有不愛過妳,這樣妳聽懂了嗎?我愛妳!如果我能不愛妳就好了,但是我完全做不到。」
  輪到成萸呆住。
  「你……愛我?可是,你自己明明說……」她眨著沾上淚珠的長睫,看起來好美麗又好委屈。
  「咳!那是我胡說八道的。反正就是因為……那個……他媽的我愛麵子,妳又不是不知道!」惱羞成怒。
  成萸再眨動兩下,眸如細雨蒙蒙中的水晶。
  「你真的還愛我嗎?」她輕聲問。
  「愛。」一個吻。「我愛妳。」一個吻。「我愛妳。」一個吻。「我愛妳。」一個吻。「我……」
  一個句話用無數個吻串連。
  「好了。」她秀頰矯紅,伸手掩住他的唇。
  「我愛妳,妳如果喜歡小孩,我們就生小孩。」符揚舔著她頰畔的淚水。啊,連她的淚嚐起來都是甜的。
  「可是你不是不喜歡小孩嗎?」她垂下頭,露出白皙的頸項。
  「妳生的小孩我就喜歡。」
  成萸拭去淚水,不敢相信他的告白。這是真的嗎?他/她真的在我懷裏?兩顆心浮起一模一樣的思緒。
  這是真的。懷中實在的體溫,心中滿溢的情緒,都因為發現彼此對自己的心情而滿漲。
  成萸不禁想起,之前還與他有婚姻關係時,她曾經暗想不介意他另有女友。現在終於明白,這種事若在他們的婚姻中發生,她絕對無法無動於衷。心裏有愛,就會想獨占,就會要求響應,這是符揚的心情,她終於能了解。
  「我一定要再娶妳。」他開始計畫。「我們得回家去,大家知道我們又要結婚了,一定會吃驚到說不出話來。我要辦一個全世界最大的婚禮,在倫敦、在紐約、在台灣各辦一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妳是我符揚的妻子!」
  「真的嗎?你不生我的氣嗎?」她輕輕說。
  「那妳呢?妳還氣我嗎?」他反問。
  成萸看了左右兩下。「……你以前真的很壞。」
  「可是我已經變好了!」他連忙爭取票數。
  「有嗎?我看你對費歐娜還是好凶,對珍恩也不講情麵,而且我知道你這幾年交過很多女朋友,還有……」
  呃啊,完了!這一清算下去,對帳單會比老太婆的裹腳布還長。
  「就是因為我問題這麽多,將來才有更大的改善空間。妳年紀輕輕,嫁個完人,跟他一起老僧入定,有什麽趣味?」
  成萸露出委決難下的神情。
  符揚心中一急,暴躁的少爺脾氣又出現。
  「反正我們是一定要再結婚的。妳想結就結,不想結也得結!」他惱怒地低吼。
  成萸輕揚起長睫,那頑黠的眼神讓他知道,他又上當了。
  符揚歎息一聲,滿足地將她摟進懷裏。
  這個女人,是他這生最大的罩門。他可以狠下心來對待任何人,對她永遠沒辦法。
  這份情,從他十歲,她八歲起始,便深深根種,早已成為一個最真實、最瑰麗的夢。
  而沉醉情夢中的人,不願醒,也不想醒。
  「我愛妳,答應我,妳會再嫁給我。」
  「……嗯。」她的笑容含著羞澀,輕輕點頭。

  尾聲
  費歐娜覺得自己真是全世界最幸運的女人。
  剛才符揚和成萸已經舉行完「最後一場」婚禮,離開紐約的宴客餐廳,趕赴甜蜜的蜜月去了。
  他簽完了跟成萸的結婚證書之後,終於甘願簽她的這份續約書了。
  雖然眼前是五年繼續賺大錢的日子,卻也是另一段做牛做馬的開始,費歐娜為何如此開心呢?
  因為她早就打定了主意,等成萸度完蜜月一回來,她就要拗成萸來接約紐分店長的職位。
  她費歐娜.葛倫可不是個傻瓜。這個世界上,唯一能鞭得動符揚那頭牛的人,隻有禦用馴獸師成萸小姐。隻要掌握了成萸,還怕符揚不乖乖束手就擒嗎?
  哈──哈──哈──哈──
  惡人偏讓善人磨。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不是不報,隻是未到。還有什麽句子可以用?趕快趕快,多多益善。
  符揚的婚禮上擺著一座他親手雕的木像,旁邊刻的章成萸解釋給她聽過,好象什麽愛情,什麽醒不過來之類的。雖然費歐娜覺得,咒一個人醒不過來簡直晦氣到極點,中華文字著實令人莫名其妙,但,橫在眼前的,可真是一段康莊大道!
  別說那兩隻愛情鳥,連她這小麻雀也不願意醒哪!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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