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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傾城:聽說你愛我

(2009-03-31 09:25:26) 下一個

  久別重逢的愛
  生存在北京,最頭痛的事大概就是漫漫長路的看房之旅。傷神費力,勞苦筋骨,還不一定能選到自己滿意的房子。不過如果你懷裏揣著足夠的錢,一切就變得不一樣,隻需要沏上一杯香茶,再看看《購房指南》就行了。
  長安街上,昔日龍庭所在,沿著主軸延長線東行八公裏是最近新開盤的大片別墅住宅用地。鑒於他們推出的“住皇家園林,享無尚尊貴”廣告語來看,每平三萬八千八的價錢絕對包括了炒理念在內。
  “我們的房子輻射長安街,CBD,但是入住密度卻很低,鬧中取靜才是我們公司一貫的立意所在。而且這裏到核心商圈隻有3公裏,開車起步就到,生活極其方便。長安龍庭是咱們市政府最後批的一塊在長安街沿線的建築用地,所謂物以稀為貴,價錢絕對是物有所值的,最適合您這樣的成功人士居住的……”
  顯然售房小姐很懂得商業精英的心理,用最末一句恭維來抓住顧客心,她胸有成竹笑看著麵前的夫婦,心裏暗自盤算著,雖然目前兩個人都是麵上不露聲色,但是很明顯丈夫已經動心了。
  鄭曦則回頭看看神遊的梁悅:“怎麽樣?咱們就買這個?”
  他手中是一張二層複式的戶型圖,客廳臥室都是超過五十平的,連兩個衛生間也各超過二十平,聽到話,回過神兒的梁悅瞥了一眼方方正正的圖趕緊點點頭,為表示自己也在看,笑著說:“三室兩廳留個書房剛好。”
  “不再挑了?”他笑笑。
  梁悅透過售樓處寬敞大廳盡頭的玻璃看過去,綠樹鬱鬱,景色幽靜,樓宇之間的間隔全部開通水池,池上有回廊橫穿,聽說,夏天物業還會放養一些珍禽水中嬉戲,環境確實不錯。
  她淡淡笑笑,點點頭。
  “那你準備要幾層?”鄭曦則詢問她意見,手上不經意間已把那模型指了一下,梁悅順他的手指看過去,說:“就三層四層吧,頂層太熱,下麵又有濕氣。”
  售樓小姐很精明,立刻說:“您說的沒錯,不過先生應該會更喜歡這套。”
  她回手一指,旁邊沙盤有一排獨體小別墅模型,售樓小姐看兩個人的目光全被她吸引過來,趕緊抓住機會往下說:“這邊的小別墅平數比那個大得多,將來還方便添寶寶後,家裏添加月嫂和阿姨的住房擁擠問題,而且這個朝向最好,南北通透,陽光充足,尤其是二樓樓體方正,麵積大。早晨起來時候您可以在這個室內陽台做瑜珈,或者將它改成休閑區,在暖洋洋的陽光下喝茶聊天也是特別的愜意。”
  梁悅一看,趕緊搖頭,這套差不多四百多平,就一個人住太浪費,將來打理起來也挺費勁,至於喝茶……她回頭看看鄭曦則……似乎沒看見過他喝茶。
  不過眼看著售樓小姐的手死活都不願意離開那個地方,她隻好上前佯裝看看想找點毛病推托,飄忽的視線剛好落在那窗戶,猛然愣了一下,原來,落地的玻璃後麵真的是一塊很大的曠闊空地。
  那時,那個人的口頭禪是:“等我買房的時候,專挑大玻璃窗的,那個時候你就坐窗戶前麵打字上網寫你的傷春悲秋的愛情小說,什麽都不用管。”
  而她最愛在他洋洋自得時拆台:“做在窗戶前麵電腦逆光看不見字怎麽辦?”
  那個人皺著眉,“那個時候還要什麽電腦?咱們買筆記本,一人一個,愛調什麽角度就調什麽角度,還不累眼睛。”
  她追著問:“那我被曬黑了怎麽辦?”那個人會嘖一聲,仰頭靠在枕頭上:“我給你辦年卡,天天去美容院,保管曬不黑。”
  她笑著問:“那你把我弄年輕了,跟人私奔了怎麽辦?”
  那個人更會一把將她的胳膊壓在枕頭上,一隻手用力鉗製住,再伸出一隻手嗬她,她最怕癢,偶爾碰到都會笑個不停,眼看他下手極其準確,每下都直達致命處,她隻好笑著大叫求饒。
  然後,惡狠狠的問:“還敢再說嗎?”她呼呼帶喘的笑:“不敢了,不敢了。”他一咧嘴,拿鼻尖蹭著她的鼻尖:“你就是跟人跑了,我也要把你追回來,這輩子你哪都別想去。”接下來柔軟的唇就壓在她的唇,把她的反抗堵在了嘴裏。
  鄭曦則看著她雙眼出神的摩挲模型的玻璃窗,一下一下,似乎流連什麽,他回頭跟售樓小姐低聲說:“就那套吧,我買了。”
  欣喜若狂的售房小姐走後,他站在她身後好久,直到她自己從記憶裏慢慢抽身。驚覺自己身邊早已沒人的梁悅趕緊四處查看,隻消一個回身動作就看見他站在那裏雙臂抱胸若有所思的打量自己。
  “慌什麽?我定你剛剛喜歡的那套房子了。”他淡淡對她說。
  梁悅回身看去,暖暖的陽光撒在沙盤模型上,瞬間為它塗上金色的保護,窗子折射的光芒熠熠耀眼,“哦。”她點點頭,開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停頓片刻,咽下後笑了。
  鄭曦則也不多說,笑牽住她的手去服務台留定金,就在他們走到收款台時,門口又進來一對男女。
  其實這樣高價的樓盤,想做到日日人潮熙攘是不可能的,所以每進來一位顧客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更何況進來的兩個人十分搶眼,男人帥氣,女人靚麗。
  負責梁悅他們的售樓小姐還在反複講解款項繳納的方式以及何時入住,有仔細詢問他們要求物業作出什麽特殊服務之類,梁悅聽地實在索然無味,從前夢想買房子時候的狂喜心情如今早消磨殆盡,真正有能力購買時,心卻沒了激情。
  她不耐的側臉看著門外的九轉小橋,也自然在此刻把門口來人熟悉的身影收入眼底。
  他還是當年的模樣,笑容,姿勢,包括攬住那個女人腰的習慣都沒有變。所有的一切如此真實的反映在她的眼中,就像從前自己和他的親昵在麵前重現。
  她撒嬌問:“你為什麽總喜歡摟住我的腰?”
  他笑嘻嘻親她臉頰回答:“怕你丟了唄。”
  當年的話還在,當年的人已走。如今他桀驁的視線掠過她的頭頂,沒有片刻停滯,神色平靜的仿佛兩人從來沒有認識過。
  她的手被身邊的男人牽起,無聲遞過一支筆。他俯在她耳邊低聲說:“把字簽上。”
  梁悅收回眼神忙低下頭,專注的盯著麵前那張合約。筆就握在手心,可是模糊的雙眼卻看不見該把字簽在何處。
  鼻子有些堵,呼吸也變得不通暢,她知道售樓小姐和鄭曦則都在靜靜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這更加讓她無比慌亂。她微微張開嘴,想要求助,手中的筆無聲的被修長手指牽引,停留在一個隱隱約約的橫線上。
  她勉強瞪大雙眼,看著橫線前麵龍飛鳳舞的字,鄭曦則,再前麵是打印的字體,戶主。
  指尖開始漸漸發涼,眼角的餘光偷掃見身穿銀灰色西裝的英挺背影正擁著嬌俏的愛人在沙盤模型前駐足停止。
  他……和她也在看那幢房子。
  嗓子發幹的她突然對售樓小姐說:“請問,您這兒裏有水嗎?”
  售樓小姐顯然被她的問話嚇了一跳,連忙檢討:“對不起,是我疏忽了,您稍等。”
  水在最短的時間內放在梁悅的麵前,紙杯裏的水還冒著嫋嫋的熱氣。
  “我不喝熱水的。”她勉強的笑笑。站在旁邊的售樓小姐趕緊又倒了一杯涼水。
  好像是誰說的,喝涼水對腸胃不好,多喝開水有益健康。對了,好像也是他。她一手握筆,一手將紙杯端起,一口水咽下去,連模糊的眼睛也立刻清爽了許多,她眨眨眼睛把筆握穩,俯在桌子上把字簽好。
  梁悅兩個字秀麗的跟隨在鄭曦則字後。
  字簽的很順利,鄭曦則將她手中的筆收回,拉起她的手,向售樓小姐笑笑,帶她離去。
  梁悅走在玻璃窗前時,又悄悄抬起雙眼看了一眼沙盤那個方向。
  她又見到了他。五年過去,大家都變了。
  陽光瀉在玻璃窗上,折射了夢幻的五彩,也因為斑斕的夢幻所以看不清楚裏麵發生的一切。當然,她也看不清楚,他站在曾經期盼的房子前麵是否會回頭看看自己。
  “鍾磊,這套怎麽樣?”沈蒙蒙指著窗戶俏皮的問。
  他隔了片刻才沉聲回答:“嗯,不錯。”
  “那你回頭看看阿,看外麵幹嗎?”她最討厭他這樣,明明連看都沒看,也會告訴她不錯,包括逛街都是如此。如果不看就能做出決定,那還要他來幹嘛?
  他回頭看看她指的窗台,揚起眉來,耳邊還是沈蒙蒙笑著幻想的聲音 :“窗戶後麵咱們可以做休息區,弄個阿拉伯長毛毯鋪上,再掛一套玻璃島的手工玻璃珠簾,到時候你靠這裏看書,我在那邊上網,旁邊再趴上咱們家的乖哥倫布,好的幸福哦,你說怎麽樣?”
  “嗯,好!”他寵愛的看著她飛揚的笑臉,還有單純明亮的眼睛,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莫名的為她一雙眼睛著迷。親吻她的眼睛是他那段時間最快樂的事,哪怕在項目談判失敗時,隻要親吻她的眼睛,也能在瞬間把垂頭喪氣的他變得開心。
  那不是他人生最悲苦的日子,最貧困艱難的那段早已掀了過去,可是,最後的幸福卻給了一個沒有陪他走過艱苦時光的女人。
  所有的一切都跟言情小說一樣惡俗,可是現實中卻總在不停的發生,他以為自己會憎恨那個女人到極點,可是,他沒有。正如現在站在沙盤前聽蒙蒙講話,坦然,從容的笑,好像沒有看見剛剛站在其他男人身邊的她。
  那個男人大概就是在她電話裏提過的金龜了。
  這就是人生。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會慢慢隨時間流走,每個人身邊也各自有了符合自己命運的人。
  過去隻是記憶,早已不是當年眼中的樣子,再想留戀也別回頭,回頭了,會破壞最初的美好,失望而歸。

  黯然神傷的愛
  床頭燈還在昏黃亮著,他回頭瞥了一眼坐在床邊還在研究卷宗的梁悅,她正一邊不停的啃右手的指甲,一邊皺眉看案例,地上四處散落的都是不知名的某公司資料。
  鄭曦則也把身子探出被子,從床頭拿過煙盒,摸個打火機把煙點著,又啪的一下把打火機扔回原處,聲音慵懶鎮定,低低問:“你今天看到他了?”
  梁悅推了鼻上的眼鏡,視線都沒離開手裏的卷宗,嗯了一聲漫不經心似的答應他,之所以有點含糊不清是因為指甲還在啃。
  話音停了好久,他才又說,“房子的全款本票我放你包裏了,明天記得快遞過去。”
  她頓了一下,用力的點點頭,算是證明自己聽到了,把手放開麵色平靜的說:“嗯,明天我先劃一半給你。”
  “你明天開庭?”看她沒有睡覺的意思,他又隨便找了一個話題。
  “不,旭貿理賠案子下個星期開庭。”她又開始咬指甲。
  “你們所兒就沒打算找法院的人公公關,喝喝酒?”他了然笑笑,心知肚明她為何如此緊張。
  “盈盈和韓離去的,聽說中院的邢院長對這個案子很重視,就算公關了也不可靠。我想我還是得準備一下。”她雙眼不離卷宗,聲音也是四平平穩。
  “嗯,那我睡了,你也早點睡。”他不等她回答回手把燈關上,轉個身,背後依然是沙沙的翻書聲。
  獨坐梁悅突然覺得自己的耳朵裏出現蜂鳴聲,昏暗的床燈也變得模糊,她闔了闔酸澀的眼睛,疲累的把眼鏡摘下,幽幽昏黃的燈光總讓她產生一些錯覺。不管多少年過去了,她還記得他們第一個家,一個連日光燈都沒有的10平米小房間,每到夜晚時分也是同樣昏暗的燈光,總能讓人溫暖心安。如今床邊的落地燈是意大利名師傑作,但是燈光卻冷得要命,不管換過多少燈泡,就是感覺不到當初那種甜蜜的味道。
  也許,曾經擁有過的東西都是美好的,隻要,你沒得到。
  國貿四周鐵架高樓叢生,連接CBD主幹道的兩邊更是萬金難求一塊空地,所以有無數個企業想在此地擠一塊巴掌大的辦公區來向世人標榜自己雄厚經濟實力。確實,在這個地段上行走的男男女女都是高高昂著頭,邁著堅定的步伐,無論他們從事怎樣的工作,驕傲的連眼睫毛都是空的。就像當年梁悅跟幾個姐妹們說接到了OFFER要到國貿上班時,手機那邊響起一陣狂呼,你丫走個狗屎運了。
  有走運嗎?也許吧。
  梁悅那時候應聘的是嚴規律師事務所的行政助理,換句大眾能聽明白點兒的話就是一個打雜的小妹。有文件的時候負責打文件,沒文件的時候負責倒茶水,如果連水都不需要倒的時候,還要記得幫收拾衛生的張阿姨倒廢紙簍。
  不過能從那時候撐到今天,她也算為嚴規的元老級人物了,連老板韓離都不得不在年終尾牙時候單獨包個大紅包來表彰她,以表示自己對她的青睞和讚許。
  “梁律,鳴達的案子我跟完了,報告給您放桌上了。”
  “梁律,中午如果您有空,我們吃頓飯談談好嗎?您也知道,這場官司我們輸不起。”
  “梁律,上次的庭外和解條款我想明白了,還可以改嗎?”
  剛剛打開MSN,鋪天蓋地的留言充斥她的隱隱發漲的眼睛,梁悅歎口氣趕緊挨個兒回複,可是隻打了兩個字手就停在半空中,又開始陷入茫然的無意識狀態。這是最近經常有的現象,可是她總安慰自己是太忙了導致大腦暫時性失憶。直到一個聲音徹底打破她的自我催眠,她才不得不麵對現實。
  “小梁子,你怎麽又發呆了?”
  梁悅突然撲嗤笑出來,“張阿姨,您說話總這麽直接。好歹給我這半個老板留點形象好不好?”
  正站在桌子旁邊澆花的張阿姨也回頭笑了,神秘兮兮的朝她眨眨眼說:“放心吧,進來的時候我早關門了。說吧!是不是想你們家小鄭了?小鄭那人我看不錯,當年要不是中天那個案子,你們還真沒什麽緣分……”
  梁悅端起茶杯送到她麵前:“您渴嗎?”
  越說越興奮得張阿姨瞧瞧眼前的茶杯也嘟了嘴:“不就嫌我說的多了嘛!還拐著彎兒的打發我,行了,我要去韓律那屋子了,大老板先把臉板好,做好樣子,我可要開門啦?”
  梁悅搶在她之前站在門口,一把將門打開,門外原本竊竊私語的聊天聲即刻消失,靠在門框上的她讓過張阿姨後凜著臉說:“許盈盈一會兒把華宇的報告給我,另外再幫我倒杯咖啡,謝謝。”
  貓身的許盈盈在隔斷後麵立刻起身,吐下舌頭心虛跑去茶水間。梁悅回到房間把門關上,靠在門邊笑了笑。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嚴規早換了幾批新鮮血液,算起來,老人就剩她和老板韓離,今天她也和當年帶她的喬律一樣,輕易不肯在下屬員工麵前露出笑臉,常被眾人評以冷酷嚴厲。隻有在老員工張阿姨的麵前,她還是從前那個小梁,身份,職位都沒有變過。
  端起許盈盈送進來的冰咖啡,梁悅走到窗邊倚在玻璃上。270度全玻璃幕的裝潢最大的優點就是可以用極大的視野看到外麵的天地,刺眼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讓她鼻子又有點兒酸,趕緊低頭用手蹭了一下,卻看見手背上透明的淚水
  多少車流擁擠穿過的喧嘩街道,多少行人愜意閑逛的繁華鬧市,高樓林立中隻有她一個人對著萬丈高樓外的陽光流淚,就像多少年前他走那天一樣。
  當梁悅和客戶中午吃飯時,她又恢複了知性優雅的一麵,一身WHITECOLLAR的古板辦公套裝,三寸高黑色高跟鞋,長長的頭發也規規矩矩都綰成髻。所有的一切都符合精明幹練,哪怕連笑容都非常公式化。她的對麵是華宇的老總李灝年,因為此次會麵屬於私談,所以諾大的包廂裏隻有三個人,他和她,還有一個李灝年的秘書。
  梁悅的工作表曆來是滿溢的,連吃飯的時間都被拿來開辦公會議,伴隨煩亂的經濟糾紛吃飯,也自然對眼前的精致美食沒什麽興趣,精美碟子上的餐品幾乎沒動過。
  寒暄客套以後開始就事論事,雖然眼前這個臉圓肚挺的男人,一向是好色的花名在外,但是因為涉及到上千萬的賠償,他還是不會蠢到挑眼下關鍵時刻和梁悅調情,更何況梁悅和鄭曦則的私人關係讓他更是忌憚。
  “這麽說梁律準備不出馬了?”他肥碩的臉龐有些抑製不住的抽動,極力維持對梁悅最基本的禮貌。
  梁悅歎口氣,講了一個小時他還是沒聽懂。“不是我不出馬,而是案子基本沒有打贏的可能,因為華宇負責受害者的理賠問題所花費的錢可能要比通過法律程序打官司要少,咱們國家對衛生食品管理監督向來很嚴,如果有重大事故,必須停產整頓,到那個時候華宇的損失就不止是賠償的幾千萬這麽簡單了。目前我說的是對華宇最大利益的處理方法,我覺得李總你最好還是考慮一下。”
  “那……就算是理賠也得用你啊!”他把手裏的煙蒂狠狠地按在煙灰缸裏,怒火中燒。幾句話就想推諉自己關係,這女人還真他媽的認錢不認人。
  “嗯,理賠的時候會由我們所兒的其他律師負責,我們每個人都劃分了業務區域,現在不是我在負責理賠事務,總不好要搶別人的飯碗。”梁悅在桌子下麵已經開始準備收拾背包,她一向習慣隨身背個超級大包,也經常會在與人爭辯的時候隨身掏出經濟法類法規工具書的精裝本。這點兒就連韓離都不得不感歎,她就是法律界的哆拉A夢。
  “我好歹也是鄭世侄介紹來的,我親眼看你幫他一步步蠶食中天管理權的經過,小梁啊,是不是你名氣大了,有點瞧不起我們華宇幾千萬的小官司了?”他皮笑肉不笑,話語卻慈祥的如同是梁悅家某某長輩,扭著肥碩的身體走到她背後,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肥厚的嘴唇就熱乎乎貼在梁悅的右耳側,右手更是順著在梁悅手背上輕擰了一把。
  這女人當年如何爬到中天,圈裏人誰不知道?如今裝的跟貞節烈女一樣,還不是嫌華宇比中天分量小?李灝年心中冷笑肯定,隻要自己擺明利益,她也會同樣搖著尾巴爬向自己。
  梁悅挺了一下脊背斜眼瞟李灝年的秘書,那秘書極有眼色,立即背過身朝門站立。然後,她才抿嘴展顏會心一笑:“當年幫中天打官司和今天我對華宇的處理都是因為我的個人私情,所以,李伯伯最好還是相信我。華宇倒了我沒飯吃,這點我比誰都懂,所以也請您好好想想我的提議。”
  她低頭看看表:“我一點鍾還約了其他公司,先走一步,李伯伯您慢慢吃。”
  冷冰冰的起身,無視背後怨恨的目光,行姿搖曳。
  李灝年盯著梁悅離去時囂張背影,再看著自己還沒收回的雙手,麵色陰鬱。剛剛轉過身的秘書連忙走過來問:“李總,那我們接下來怎們辦?
  李灝年拍桌子厲聲說:“還能怎麽辦?趕緊去統計!到底有多少人他媽的喝了咱們果汁,賠!”
  其實不是梁悅不懂得收斂,也不是她不懂得圓滑之道,她一向以周旋自如深得客戶心,對於應酬中被人掐一把擰一下的騷擾也早已適應自如,可是他不該提到中天,每次聽到中天官司就讓她如同窒息缺氧,就像韓離說過,處理中天的案子是她一生最不冷靜的時候,一次工作把自己都賠進去了。
  鄭家財產繼承曆來不太平。
  紅色資本家的鄭家曆經幾次人事變更,鑒於解放前鄭老董事長過世,遺囑被少數繼任者惡意篡改,官司也在當時打個不亦樂乎,一不留神居然還成了某大學法律係流傳下來的經典分析案例,所以的中天接班人無論是董事長還是總經理在進董事會之前必須先立好自己的遺囑,經公證處見證以後,分別存入兩家律師事務所,且事務所的名字作為中天內部消息進行高度保密。不巧的是,總經理鄭曦則的遺囑就是梁悅整理歸檔的。
  各種公式化的遺囑她看過太多,鄭曦則的遺囑和別人的沒什麽不同,隻是韓離拿著遺囑無心說過的一句話讓梁悅心中重新有了算計。他說:“鄭家的關係網如果能拿到手,咱們至少在司法界混個十幾年都不會發愁飯碗問題。”
  而得到這個關係網的機會就是眼下,即鄭家旁落大權的歸屬問題。鄭曦則父親在世時身為董事長,任命自己兒子鄭曦則為總經理。豈料突發心髒病不僅帶走了鄭先生的性命,更帶走了董事會小股東的信任。相對於來曆不明的私生子鄭曦則,鄭家名正言順的繼任者更能賺取大家股權投靠,所以,理應接管的鄭曦則不但沒有繼承董事長的職位,反而淪落到隨時可能被代理董事長的堂兄鄭鳴則免職的地步。
  那時,剛剛取得律師資格的梁悅很想借用中天一役在司法界打出名聲,所以她廢寢忘食的研究鄭家內裏關係,一個月以後她自信的站在韓離麵前說,“給我一個機會,幫我牽線,我要見中天集團總經理鄭曦則。”
  初生牛犢不怕虎,死也要死的其所。
  那次會麵,鄭曦則隻給她十分鍾時間,讓她用自己的理論根據來證明自己可以幫助他,可是,不等梁悅說話,他又先開口反詰。
  “你為什麽幫我打這場官司?”那時,他譏笑望著比他矮上一頭的梁悅,悠閑的靠在椅背上再問“我又憑什麽相信你能打贏?”
  “因為沒人幫你,鄭總拿到的股份隻是遺囑裏您應該得到的股權的55%,而且鄭鳴則董事長隨時可以收回您全部的股權,並將有可能隨時罷免您這個總經理,因為……”梁悅斷了下麵的話。
  因為鄭曦則是鄭家的私生子,也是他父親唯一的兒子。
  她瞥一眼鄭曦則的表情接著說:“因為,家族企業的案子大所的知名律師不愛接,家族恩怨理不清,總是亂,一時半會兒不好算自己的小九九,如果打輸了還損傷自己事務所兒的名氣。小所的新律師又不敢接,因為怕被人打擊報複,更沒能耐確保打贏官司,至於為什麽幫您,因為我需要這個機會來證明我自己。”
  “條件。”他當然知道天上沒有掉餡餅的可能,她激進必然有利可圖。
  “我希望介入中天的關係網,中天聘我做長期法律顧問。”她冷靜的把條件告訴他。
  “憑什麽我會答應?”雙手抱胸的鄭曦則還是滿臉譏諷的笑容,他在看她的笑話。
  “您還有別的選擇嗎?”梁悅冷笑的反問。
  有沒有她不敢肯定,但是她知道這是一次千載難得的機遇,名和利都在前方不遠處等著她,所以她毫無顧忌的把自己最拜金的一麵給他看。
  隻要有金錢,他們的聯係就會緊密下去。
  合作關係也如此。
  “您好,我是梁悅。”包裏的手機響了無數次,困倦的她從辦公桌上費力爬起,勉強睜開眼,為剛剛的場景怔然片刻。好像又夢到中天案子了,可還是被堅持不懈的鈴聲打斷,她無奈接起電話,聲音還沒發完,那邊就是一群唧唧咋咋女人在大叫:“梁悅你還有沒有良心?都多久不和咱們姐妹們兒混了?勒令你今天晚上到顧盼盼家報到,不然,你們所兒就等著挨砸吧!”
  梁悅被她們的尖銳嗓音喊精神了:“顧盼盼?不是去澳大利亞了嗎?”
  “回來了,丫曬的跟非洲雞一樣,得了不說了,你一定來啊,還有齊姐和於娉婷。”
  “怎麽了?你們四流氓準備重出江湖?”她笑著把辦公桌上的照框拿到眼前,相片上六張天真的臉帶著青春迎著太陽笑個生機勃勃,沒心沒肺。
  “你丫不算人啊?是五流氓重出江湖。”方若雅大聲的質問。
  “忙的我都忘了自己還是人了,行,等我吧,咱們一定要宰了一走就七年的賤人顧盼盼。”
  “算你有良心,還有記得帶蛋糕過來吃,我們要窩夫小子的栗子蛋糕。”這下梁悅聽出來了,是她們幾個人一起喊的,於聘婷,齊姐,還有顧盼盼。
  掛了電話梁悅還心底感歎,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沒良心。朝陽窩夫小子開的那條路最容易堵車,裏外不好找停車位,等她開到顧盼盼那兒,她們幾個女餓狼還不連她一起吃了?

  2000年的故事(上)
  梁悅到北京的時候,正是最熱的桑拿天。大巴車內的空調壞了,整個車廂都跟蒸籠一樣悶,每個人的呼吸都粘住不動,呼啦呼啦的費力喘著。還好是晚上行車跑夜路,還有一絲涼風。不過還沒開到河北省大雨就把車子給隔住了。
  滿車都是昏昏欲睡的男女,翻身的,磨牙的,打呼嚕說夢話的,隻有緊張的梁悅坐在車窗前向外頻繁的張望。
  車晚點四個小時了,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在約好的地方等她。
  想起他,她還有一點羞澀,他和她網絡聊天室認識的網友,雖然看過照片,卻沒有真正接觸過。那個據說還在某大學讀大三的他在照片上極其張揚醒目,好像是什麽社團的活動,站在主持位置的他意氣風發,連粗重的眉目也變得極其耀眼。
  其實,她的心底還是有一點緊張的,手裏的照片也不小心被按上了印子,連忙用衣袖擦擦,凝視照片上開朗的笑容頓感清爽,連車廂裏窒住人呼吸的空氣都變得溫暖而又欣喜,被雨水衝刷的車窗外是模糊的天地和模糊的一切,也包括模糊的她自己。
  畢業以後梁悅工作的並不順心,畢業於小城市二流大學注定沒什麽大的發展,隻能勉強在一家酒店打工幹個餐飲部經理。每天迎來送往,連腮幫子都笑酸了,可是拿廉價青春換薪水的飯碗還是沒拿住。梁悅大學班主任的話如今想起來還真變成了至理名言,那個戴著粗笨黑框眼鏡的老女人說,咱們這個專業的男生畢業以後都是香餑餑,企業打破腦袋爭著搶著要,但是女生麵前就隻有兩條路了,一條是考研,一條是嫁人,絕對沒有第三條。想當年她們還曾為老師的重男輕女論調憤憤不平,直到出了社會才知曉,此話果然不假。
  聽著很有來頭的電氣工程,說到底還是男人的職場天下,女生到一年以後依然掙紮在這行的隻有她們寢室大姐,呃,一個不像女生的女生。
  車終於緩緩開動了,滾動的車輪帶梁悅離開了她的家鄉。前方的路到底是什麽樣子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聽說,北京那個高樓櫛比的城市遍地都是機會。
  雖然也曾聽說它血腥殘酷的一麵,但是她還依然樂觀的相信,那些難不倒自己。
  車停靠在四惠東長途汽車站的時候,她故意慢慢的停住下車的腳步,下車後站在車門旁四周張望,心中忐忑不安的程度和從前要命的高考一般無二,她的身邊走過的都是形色匆匆的路人,滿滿當當的大包小包扛在肩上,滿載著背井離鄉的傷感和期冀,躬身緩緩前行。她想自己和他們是不同的,至少她站在原地等待一個希望,等待一個乍然相見的喜悅。
  一大束香氣馥鬱的百合花滿帶驚喜無聲的放在她背後,聽到聲音猛地回身的她和他就這樣與彼此相見。
  純白色絢爛花朵那邊是陽光笑容的他,香氣宜人花朵這邊是羞澀笑容的她。
  其實現實中沒有那麽多的擔憂來給人們機會去實踐,他們的相見就是如此平凡,熟撚的如同相處多年的朋友,連曖昧都是心知肚明般雲淡風輕。
  他見麵後一直低頭悶笑,什麽都不多說,隻用一手用力拎過梁悅的行李箱,另一手則不容置疑拽過她的。
  她懵然的重新打量他的瘦雋側臉,心隨他牽手的動作而動。年少輕狂和略帶強掩的羞澀,但又溫柔的讓人心生柔情。
  讓她有些不一樣的悸動。
  悶頭發笑的他突然抬起臉發問:“我臉上有東西嗎?”
  雨後的夜色燈光照在坑坑窪窪的馬路上閃過斑斕的色彩,好聽的磁性聲音讓梁悅有些呆愣,幾乎在話音結束同時條件反射的快速搖頭,搖完了,自己又為自己的幼稚反應先笑起來。
  抿嘴沉浸在湧動的暖融融情愫裏,臉熱乎乎的。
  他也真是的,明明比自己還小兩歲呢,專會挖苦諷刺人。她突然覺得獨自傻笑有點花癡,連忙收收口水,斜他一眼兀自昂首向前走,身後偏又是那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你去哪兒?
  梁悅賭氣說:“我找地鐵。”說完仍然胸有成竹的大踏步前進。
  身後的聲音還是氣定神閑,“哦,可是地鐵口在北邊。”
  她深吸一口氣,回頭對他咬牙一笑。心中卻恨恨的發誓:小東西,你等著的,等姐姐翻身以後好好稀罕稀罕你。
  他看她怒橫著的眉頭突然笑笑,伸手按在她的眉心:“太醜了,以後別皺眉。”
  以後別皺眉,這是他第一天留給她的最有印象的一句話,直到現在,她都記得,還有那天他冰冷指甲的溫度,也一直點在她的眉心。
  他叫鍾磊,與她結識在一個月前某個網絡聊天室,他寫散文和現代詩歌,她則專攻小說和宋詞唐詩,橫霸詩詞歌賦論壇,又曾聯手去別的聊天室踢館幾次,每每戰無不勝,一度也曾在那個網絡有名的聊天室裏掀起一段仰慕的佳話。這次梁悅來北京,一來是找工作,另一個,就是想看看他。
  房子是他幫梁悅找好的,據說是每個漂兒初到北京時的必住首選。摸黑上樓的時候她還暗自慶幸,幸好不是地下室,因為她印象中的地下室是她們家鄉的菜窖。方方正正的窖坑裏終年都是潮氣悶熱,裏麵總漂浮著青菜腐爛的氣味,酸澀刺鼻。
  氣喘籲籲的他們剛站在門前還沒按門鈴,大門咣當一下就被人從內踹開,他們倆都被嚇得有些怔住,瞪大雙眼打量竄出來的人。裏麵出來的人顯然也沒想到門外還站著兩個人,她一手打電話,一手勾著上衣衣角,眼角餘光還不忘瞟來瞟去。站在背後的梁悅順著鍾磊的頸窩看過去,這個女孩子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可惜,被濃重的眼線和眼影掩蓋了。
  她咬著牙用四川話說:“我還好撒,前幾天跑切試鏡咯,導演還說我多有潛力的,你放心嘛”
  原來,她是個演員。
  鍾磊連忙側身子讓她先過,她冷冷的瞥了一眼鍾磊身後的梁悅,下巴高高揚起:“好咯,不給你兩個說了,我去拍戲了哈!”說完啪嗒一聲把手機關上,扭著纖細身子蹬蹬跑下樓。
  直到那個背影消失梁悅才笑笑,隨著他走進大門,黑暗的走廊沒有一絲光亮,走廊的盡頭是兩間對開的房門,鍾磊將行李放在左門邊,朝梁悅招手。
  “這就是你要住的地方了。”他低聲介紹著。
  天,眼前的場景讓她有點上當受騙的感覺,每個月240塊就住這樣的房子?要知道這個錢數在老家都可以租個單室的房子了。
  她愁眉苦臉的上下打量一番,這套不到二十平的房子六張上下鋪,除了一個放滿洗發水護膚品的寫字台,連吃飯的桌子都沒有。
  不對,就是有了,恐怕也沒地方放。
  因為這裏是女生宿舍,鍾磊不方便坐下。放下東西就拉著她的手走到大門口,稚嫩的臉龐在梁悅看來有沉重,他低頭小聲說:“如果住得不舒服,告訴我,我去想辦法。”
  梁悅想想那個擁擠的屋子頭就痛,但還是把嘴扯開大大的彎度:“別玩虛的,不就是吃點兒苦嘛?我來就是為了吃苦的,啥也不怕!”
  手在黑暗當中被他攥的生疼,但最終他還是笑笑:“那就好,能說這樣的話證明你生命力頑強,恭喜,恭喜。”
  她搖頭晃腦得意的笑著,隻有在他的背影消失以後,她上揚的嘴角才瞬間耷拉下來,磨磨蹭蹭的走回憋屈的小屋。
  她一直坐在自己的床位上發呆,摸摸這兒,看看那兒,心裏悲慘的想,這裏竟然比自己上學時候的宿舍還差,生活被它一下子就打到落魄這個層麵了。對麵坐的那個女孩子一直悄無聲息,梁悅發誓她肯定也在同樣在夜色中暗自觀察著自己。
  “你……”她們倆異口同聲的說。
  “我叫梁悅,從東北來的。”梁悅搶先回答。
  她輕笑一聲:“早聽出來了,你跟趙本山一個味兒,我叫方若雅,北京人。”
  北京人?北京人還住這樣的破地方?梁悅心中雖然有百般的疑問,但是沒有開口。
  “剛剛出去的那個叫顧盼盼。”她接著說。
  梁悅為了表示自己知道,特地用力點點頭:“嗯,她好像是演員。”
  “演員?丫就是一個跑龍套的,給四十塊錢跟劇組城南城北的跑一天,有時候還不管盒飯,那是她騙她男朋友呢,她男朋友不讓她來北京,她非來,來以後哪個劇組都進不去,就隻好先跑龍套了。”
  梁悅怔了一下,點點頭,指指左右的床好奇的問:“那,這些怎麽都沒人?”
  方若雅往床上一躺,冷笑一下:“不到十二點誰回來?你上麵那個是個已婚女人,叫齊姐,保險公司拉保險的,現在指不定在哪兒陪客戶喝酒呢。你右邊那個是來北京讀書的,說是要出國淘金。”
  “讀書不給宿舍?”梁悅詫異的問,把毛巾被從身上拿開,屋子裏還真熱。
  “那就是一野雞培訓班兒,眼瞅著白扔錢,她自己傻乎乎還什麽不知道呢,北京這樣的班兒比牛毛還多,就專門忽悠你們外地人。”她在黑暗中撇了嘴。其實,梁悅在黑暗中什麽都看不見,可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就執意認為,方若雅肯定有那樣鄙視的動作。
  話題擱淺,兩個人各自靜靜的躺在床上,梁悅隻覺得自己胸口發悶,喘不上來氣,身上的汗一陣一陣的出,還有三個人沒回來都熱成這個樣子,如果要是都擠在一起呼出二氧化碳,會不會長痱子?
  這個問題她在後來的漫長日子印證了。不會。
  因為在北京桑拿天的蹂躪下,隻會長濕疹。
  2000年梁悅有三件大事要辦。一,找份工作,至少要能添飽肚子。二,攢筆小錢,不用日夜發愁。三,租個屬於自己的房間,堅決擺脫濕疹的困擾。
  既然被稱為三件大事,那必定是有不小的難度,所以她在努力兩個月發現希望無果後,覺得應該先放自己一個假,再繼續努力,所以打個電話約上鍾磊先出去玩上一圈放鬆心情。
  清華北大是此行第一目的地。因為梁悅平生最愛吹的牛就是,如果當年我不看言情小說的話,考上清華北大不費吹灰之力。對於她的牛皮鍾磊一向不喜歡當場戳破,隻是一味的笑,偶爾靜靜看著她雄心勃發的站在未名湖畔,故作一副則天女皇指點山河的模樣,笑個沒心沒肺。
  不過他還是很配合梁悅的豪邁情緒,特地將此情此景用相機記錄下來,並在某日她到網吧上網投簡曆的時候用QQ傳過來,旁邊還用大紅顏色PS了一行極其摳氣的五號小字:等你指點江山。
  用此照片當背景,那晚梁悅情緒激昂,鬥誌倍生,一口氣投了五十份電子簡曆,回到樓下啃了一張雞蛋灌餅夾火腿腸,拍拍肚皮覺得心情非常不錯。
  其實她也曾奇怪,明明網絡那邊的鍾磊總是和自己談笑風生,可是真到麵前時他又總是故作一幅沉默寡言的模樣,別扭的要死。梁悅隻好自己安慰自己這大概就是青春期小男生固有的牛脾氣,他根本就是一個小屁孩兒,還啥事不懂呢,能指望他幹嘛。
  目前宿舍裏的五個人相處還算一般,齊姐為人很和氣,連梁悅清早端盆洗臉都要和她讓上半天,方若雅同誌更是每天都吊兒郎當的,不僅從來不出門,每天還以方便麵為生,沒事就看趴在床上漫畫和小說。至於顧盼盼,她們總要到很晚才能看見她義憤填膺的一溜煙衝到自己床鋪前狠狠地踹,伴隨咣咣的聲音鐵架子來回晃悠,可她並不理會,嘴裏還不停的大罵某某劇組的製片主任又企圖占了她什麽什麽便宜,一般這個時候方若雅會冷笑一聲把被子蒙住頭,甩個冷屁股給她不理睬。可是,可憐了顧盼盼床鋪下麵的人,幾乎每天都被抖落下來的灰塵撒滿被子。對,就是那個可憐於娉婷。梁悅相信大家和自己一樣,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無聲無息的她早早出門到花園裏讀外語,晚上到十二點才悄無聲息的溜回來。所以,梁悅習慣了枕頭旁邊的床位常常是悄無聲息空著的。
  亂是亂了點兒,不過不尷不尬的日子還得過,梁悅投出去的簡曆卻很少收到回音。
  偶爾來了瞎眼的一兩封OFFER,興奮的她會請教方若雅該怎麽走去應聘,潑水專業戶方若雅會毫不客氣地諷刺她:“這兒你還去?丫就是一房地產中介,你大老遠的來北京就是為了賣房子?那還花那麽多路費幹嘛,在哪兒不能賣?”或者是指著她的腦袋說:“你丫腦袋有問題,餓傻啦?這是保險公司去幹嘛,你問問於姐,她一個月賺的錢夠自己活嘴嘛?如果能賺大錢的話她怎麽還住這兒窩棚裏?”
  梁悅從來都不知道她嘴裏的賺大錢是什麽樣的工作,但是她知道,從家裏帶來的兩千塊錢幾乎所剩無幾。
  眼看著就要交下一個季度的房租,可還是工作無著,嘴裏的火泡左起右消,起伏不平,恨不得直接上街,把脖子上掛個牌子就地大甩賣,可是在鏡子裏瞄了瞄自己現在兩眼無神麵黃肌瘦的德行,估計肯冒險接手的人也不多,歎口氣隻好選擇作罷。
  飯,可以多吃,夢,最好少做。可是梁悅現在是飯也不能多吃,夢也不能多做。
  真是難啊!
  其實這段時間梁悅覺得鍾磊也是能看出來她的困窘的。畢竟屢次相約都不出門就代表她實在沒閑錢玩樂了。
  每每到了周末,他就會拎上幾大口袋零食自動送上門,雖然在進門的時候會被人剝削一半,但還是能有幸存的放到梁悅手上。
  方便麵,榨菜,麵包,火腿腸,都是實打實的頂飽貨。所以被方若雅掠奪走的那部分很快就會被送回,然後還伴隨著惡狠狠的一句:“丫就是一窮鬼,你跟這樣沒根基的男人談戀愛,早晚吃虧。他窮的時候一起受苦,富貴了抬腳就把你踹了。”
  梁悅掰開麵包,丟一塊到嘴裏,一邊手忙著畫報紙上的求職廣告,不理會她的惡毒言語。白天就她們倆在,所以相對來說感情要比別人好些,住了這麽久,梁悅也大體知道方若雅這個人就是毒舌一點,但為人並不壞。可是為什麽來擠集體宿舍,卻總是躲躲閃閃的不肯說。梁悅對此也不逼問。誰還沒點傷心往事呢?就像自己不也是為了來北京的事和家裏鬧翻了?暴跳如雷的父親將自己憤然攆出家門,涕淚橫流的母親一手車票一手存折把自己送上客車,從此就斷了梁悅想回去的念頭。

  2000年的故事(下)
  關於五個女人怎麽淪落成五流氓的具體細節,粱悅一直以來記得清清楚楚。
  四季度的房租遲遲未繳。房東曾經來催過幾次,眼看著對麵那個屋子住的八個女孩子全都交了,可是這邊幾個人還是低眉順眼的,隻管一臉訕笑,手揣在兜裏死活摸不出錢。
  那個北京老太太一改往日滿臉慈祥,在這個時候突然悲傷過度,眼睜睜看著她又大把大把的吃藥,又喊哎喲哎喲喊著心疼,滿臉的眼淚花瓣兒伴隨著哼哼聲撲撲的往下掉,所以慌了神兒的梁悅連忙指天發誓,保證她們下個星期肯定給房租,這話的醫療效果非常驚人,已經癱倒在地的老太太瞬間健步如飛離開眾人視線遠去,滿屋子的人隻有梁悅一個站在原地看傻了眼,方若雅在身後鄙夷的唉了一聲歎氣:“都怪你,瞎答應什麽啊,她每次都跟我們玩這套,我們都看膩歪了,都懶得搭理她。”
  於是,因為梁悅缺乏租房經驗,大家必須在一個星期內籌集房租。
  其實上鋪二百二十塊下鋪二百四就房子所在地點來看也不算貴,可是每個人都有各自推諉的借口,一直拖到周五最後一天,幾個人早早的都回來了,除了顧盼盼,大家都坐在自己床上默默地數錢。
  大鐵門咣當一聲被人踢開,方若雅坐床上冷笑一下,大家都知道這是顧盼盼特有的回家方式,接著不抬頭的數錢。梁悅算了算,交完這些房租估計下三個月隻能吃方便麵了,還得是華豐牌子,康師傅是想都不敢想的美味。
  顧盼盼並沒有如大家所料衝進來踹床,反而外麵走廊寂靜的襂人,就在大家有些出乎意各自吃驚的時候,邁步進屋的她斜著眼睛瞪著身後的人,鄙夷的大聲問:“齊姐,這人說是找你的,你認識嗎?”
  接下來傳進來的是小孩子的哭聲,還有粗重的唾罵聲,齊姐聞聲從梁悅頭頂立即翻身跳下,一把就把孩子抱在懷裏。坐在下麵的梁悅方若雅都抬起頭,看著眼前粗壯的男人,於娉婷早晨曬的濕襪子正好打在他的頭上。
  “媽的,以為你躲這兒老子就找不到啦?喊了幾回你都不回去,老子還以為你跟有錢人跑了,結果就住這婊子窩?”用力把那個襪子拽到一旁,他大咧咧的訕笑,小眯縫眼睛四處打量坐在床上的幾個女人。
  齊姐抱孩子小聲哀求說:“你先出去,我馬上就來。”
  顯然,對待這種男人哀求無用,他四周打量一下,咂咂嘴,回身踮腳從梁悅頭頂越過把齊姐剛剛塞在枕頭下麵的錢一股腦摸出來,用力在手掌上拍打幾下,冷笑說:“孩子撫養費,孩子教育錢,孩子生病住院錢,你賺這倆錢,連塞牙縫都不夠。”
  齊姐不想在屋子裏撕扯丟人,低聲反駁:“我剛剛匯錢回家,那五千塊錢你弄哪裏去了?”
  “老子在家還不得打個麻將阿?娘們不在身邊,爺們哪個不閑的慌?”他沒有絲毫羞恥,當著幾人的麵笑的異常淫褻。
  方若雅火冒三丈,早就看不慣了,強忍著。現在他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終於惹怒了她,把孩子拽到旁邊,她向前站一步,厲聲說:“請你出去!”
  那個男人斜眼打量她一下“我找我婆娘,管你什麽事。”
  “這是我的房間,我有權要求你出去。”瘦小的方若雅女戰士在那個男人麵前連說話都輕的像風一樣飄。
  空氣一下子沉寂,梁悅抿嘴不耐的看了一眼雙臂抱胸靠在床邊上的顧盼盼,她好像還有點準備看好戲的模樣,隻揚臉笑嗬嗬的看著方若雅自不量力的和那個男人對峙。
  於娉婷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框,把放在地上的拖鞋拿在手裏,身子抱住雙腿縮弓在床角。
  梁悅歎口氣,從那男人背後猛地站起來:“是的,這是我們的房間,請你出去,再不出去我們就要報警了!”
  被掃麵子暗自憋氣的男人突然發瘋似的,一下薅過齊姐身後的頭發,厚重的手掌左右開弓朝她臉上抽,邊打邊罵罵咧咧:“老子讓你報警,讓你報警!”
  事情發生太快,大家一下子驚呆了,互相看了一眼,連氣都緊張得忘記呼吸。
  孩子撲上去抱住男人大腿放聲嚎哭,而齊姐正被男人勒了脖子根本掙脫不開,啪啪抽耳光的聲音瞬間讓梁悅全身血液逆流,臉騰的漲得赤紅。
  突然,一個拖鞋正砸在那個男人腦後,被偷襲的他還沒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顧盼盼幾步躥上去,狠命拽住他的脖領子就往臉上撓。平日裏,愛漂亮的她指甲總留的很長,又修剪得跟刀片一樣尖,幾下子就血痕滿臉。那個男人實在疼的厲害就破口大罵:“你個婊子養的,敢撓老子……”
  當然,如果他看見後麵的梁悅就知道自己不該開口,隻見梁悅上去就擰他的胳膊,用腳踹他的膝蓋,她個子高,腿長又有勁,三下兩下就把齊姐給拽了出來。梁悅順著他揮舞過來的手上看,手指縫中居然還有幾縷黑色長發,一想到這是從齊姐頭發上薅的她氣就不打一出來,又飛起狠狠地踹了他屁股幾腳。那個男人隻顧著針對眼前瘦小的顧盼盼,掐住她的手腕就往後硬掰,眼看著顧盼盼疼的掙紮不了,幾個人都急得亂了分寸,唯獨斜對麵的方若雅很鎮定,一向很少負責體力活動的她默不作聲操起旁邊拿起墩布把子直接往他腦袋上劈頭蓋臉的砸,後來點評此次戰役細節的時候梁悅覺得方若雅這點很值得大家敬佩,她是他們幾個人中唯一懂得使用武器的家夥。
  被救下來的顧盼盼和方若雅、梁悅聯手圍毆落水狗,那個男人左右抵擋,忙個不可開交,一時間難分上下。
  由於聲音太大,她們屋子外麵早圍滿了對麵屋子的住戶,眼看著不到二十平的地方,站的五大一小混亂成一團,唯獨床上坐的於娉婷跟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不過很快到來的警車證明一點,她早就偷拿了顧盼盼的手機報警了。
  警察來的時候看見得情景如下:一個粗壯的男人早赤紅了雙眼,滿頭滿臉都是血道子,衣服袖子被扯開了線,半個膀子都裸露在外,褲子上又全是大拖鞋印兒,對麵則是幾個穿了睡衣的女人頭發散亂護著一個孩子,每個人都是鬥雞的樣子,甚至還有一個在看見警察時因為緊張失聲大哭。
  警察惡狠狠地問:“你一個大老爺們來人家女孩子宿舍來幹嘛?活該讓人揍你。”案子就因為警察明眼斷案一句話定了性,放聲大哭的方若雅立刻收住眼淚,開口讚歎並做星星眼狀道:“警察叔叔果然都是火眼晶晶啊,說的太對了,丫根本就不是男人。”
  得意的她正在奸笑,那一臉正氣的警察叔叔同時回頭嚴肅的說:“還有你,一個女孩子家別總丫丫的,看你是北京人才說你,什嘛毛病?”
  方若雅的諂媚計策失敗,於是她們幾個還是需要被迫穿好衣服去派出所錄份口供。
  這邊是五大一小六個昂首挺胸互相攙扶的女人,那邊是拚命叫囂的一個膀大腰圓的頹敗男人,陸陸續續走進派出所的時候,值班的女警察老遠就打趣說:“呦,今兒咱們所兒聚會阿?”
  筆錄完事,每個人輪流在詢問筆錄上簽名,隔壁那邊雖然用牆分開,但還能聽見那男人大聲唾罵:“她們就是一群女流氓,警察同誌你們不能放過她們,她們打人怎麽能不管呢?”
  顧盼盼一聽來了勁兒,抬起腳就把不結實的門踹開了,衝進去飛腳踹在哪個男人的的屁股上,等他瞪著眼擰著眉回頭時,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說:“我警告你哈,敢來還要打你,見一次打一次,女潑皮?我就是女潑皮你能把我咋子嘛?”
  她最後是被梁悅和於娉婷用力拖出來的,脾氣火爆的她和門外豎大拇指的方若雅第一次友好拍手擊掌。
  啪的一聲,各自笑開了眉眼。
  出了派出所,孩子還在哭,走在前麵的幾個大人心裏也憋屈的要命,顧盼盼撕心裂肺的對著空蕩蕩的前方大喊一聲,回音在寂靜的黑夜裏傳出多遠,方若雅自然也不肯示弱,也跟著大聲喊。梁悅在後麵和齊姐一起拉著孩子,看她們幼稚的舉動抿嘴直笑。
  出乎大家預料的是,平日無聲無息的於娉婷也跟著喊了起來,結果,沒嚎幾下,旁邊幾幢樓紛紛有燈光亮起,還有人隔空大罵:“大半夜嚎什麽嚎?”
  三個人木頭人一樣定在那裏,然後躡手躡腳的轉身朝後麵的三個人悄然吱牙一樂,悄悄的回歸大隊伍。
  五個女流氓很鬱悶,所以最後決定殺出去做點符合女流氓身份的事情--喝酒。
  午夜時分,人少燈稀,周圍幾個大排檔都關門了,好不容易才在拐角的花園外麵看見一個小攤子,三張桌子,十幾個矮塑料凳,於是豪情壯誌的幾個人一人一碗麻辣燙,十個肉串,兩瓶啤酒,開始胡吃海塞。
  也許是打架確實耗費體力不小,起初,大家隻顧悶頭吃東西喝酒,誰也不說話。小攤子的老板夫婦兩個人收拾好雜物後坐在台階上等她們吃完好打烊。
  時間長了,看她們不聲不響的吃喝有些無聊發悶,兩口子就笑嘻嘻用自己家鄉話嘮著家常,說到興時還會互相對視一笑。
  也不知道她們濃厚的鄉音到底是打動了誰,反正隻說了說了一會兒,這邊就有人帶頭哭了,轉眼間此起彼伏勾起一片悲傷,哭聲接連。
  抱著啤酒瓶對嘴吹的梁悅酒量很好,但是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流。
  清冷的路燈,寂靜的夜晚,九月底的北京早就開始有些點冷意,出來三個月了,連個電話都沒給家裏打過,也不知道現在家裏的怒火散了沒有。想到這裏她就抹了一把鼻子,傷感的想:明明是二十二歲,怎麽跟過了三十幾年一樣滄桑?這輩子,她隻有這個時候才知道,什麽叫走投無路。
  帶著兩千塊錢闖北京,是一種年輕才有的孤勇,眼看著錢如流水一樣流走無蹤影,工作還是沒著落。有家不能回,還不知道能不能有靠得住的愛情,每天過的看似平靜無波,實際上,早已焦急如焚。有手有腳,就沒機會,誰知道這滋味有多難受?
  哭給誰看?罵給誰聽?自己選擇的路能怪誰?
  大家都一樣,所以每天她從夢裏醒來,都覺得自己實在是憋的慌,瘋子一樣爬起來拿著日記本寫日記,一篇子接一篇子。
  北京真好,冬天一定不下雪。可是北京真冷,冷的連心都開始慢慢僵硬。
  桌子上的顧盼盼已經進入神智混亂狀態,她操起啤酒瓶狠狠摔在地上,伸出食指指著天空的星星說:“我賭咒,五年以後我肯定要當女主角,還是電影吼頭的女主角兒。”
  桌子上東倒西歪的幾個人都隨著她的動作和發誓啞然傻樂,樂著樂著,有人又咂摸出有點不是滋味的,於是方若雅也死後站起來,從框裏拽過一個酒瓶子,朝天一指:“我發誓,五年以後我肯定傍個大款,住帶池塘的別墅,開豪華奔馳車,我讓丫看看,男人甩我就他媽的是缺心眼。”說完也咣當一聲砸在地麵上。
  大半夜沒睡的梁悅眼睛漲的生疼,明明沒醉所以也學不來和她們一樣發瘋,但是硬被兩個人拖起來的情況下,她隻好指著好遠好遠的一片朦朧建築物,聽說那裏新開發了一片樓盤,每平的單價則是齊姐一年的工資,她哭笑著說:“我發誓,五年以後我買雅庭貴院,小於二百平的我都不稀罕看,誰說都不好使。”
  接著是齊姐,今天晚上的她很少說話,被打過的眼睛周圍還腫著,嘴角更不滿了滲出的血絲,她低頭撫摸女兒幼稚的臉龐小聲說:“我的願望就是讓馨馨和我生活在一起,然後能夠等她安靜長大。”
  摔了瓶子的兩個人,一時間引齊姐的話在愣在那裏,好久好久,眼淚肆意流淌。
  方若雅哽咽的咳嗽一聲:“於娉婷,該你了。”
  於娉婷低頭嘟囔著,不敢抬頭說。
  “別打量我們不知道,第一個扔過去的拖鞋就是你扔的,你丫都敢挑釁,還有什麽不能說的?”方若雅按住她手高舉起來,對她拋個媚眼。
  “我,我希望我能出國,哪怕是刷盤子也行,我想多賺點錢給我弟寄回去當大學學費。”她被拽起來的手慢慢從方若雅的鉗製下溜下去,連手指頭都那麽柔軟,無力。
  小攤老板見她們幾個吵吵鬧鬧,自己也笑笑,再看著大家傷感的神色,有點興奮的他也要用蹩腳的普通話加一句:“我也想說一句,我希望我五年以後兒子能上大學,我呢,在街那邊開個大飯店。到時候我們請你們幾個吃飯。”
  路燈還在持續的照亮,銀白色的光定格了幾個圍在桌子邊傷感的身影,或者悲傷,或者憤恨,或者充滿希望,幾乎把多少天來攢下來的擠壓都在那一刻發泄出來,掏心掏肺的晾在外麵經受歲月的檢驗。
  2000年,五個女流氓的故事在一場麻辣燙大聚會中結束,雖然回憶起來還有一些不完美,但那個時候她們都有希望。
  畢竟,漂兒在北京,如果沒有希望支撐,會沉底的。

  驀然回首的愛
  梁悅趕到白金宮的時候天已經大黑,星星點點的光閃耀在車窗玻璃上,滑過流水般寂寞和荒涼。
  這邊兒有點偏遠,人車稀少,拿錢堆出來的安靜那麽貨真價實,每呼吸口氣都是昂貴無比。梁悅當年知道白金宮還是某雜誌上鋪天蓋地大手筆的廣告,韓離曾經瘋狂的迷戀這裏歐式小別墅前麵的金色池塘,他說,他要給心中的女人留一棟。可惜,房子沒買成,該住進來的方若雅也換成了顧盼盼。
  車子進白金宮門,保安登記後再往右拐,一順水的別墅區前,遠遠就看見停著一輛招搖無比的寶馬ZA,銀色的車身張揚的流線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過去都是耀眼的清冷光芒。
  能開這麽招耀的車子,除了霸氣十足的方若雅不做他人想。
  梁悅抿嘴笑笑,停好車,拽下鑰匙,拎蛋糕走到18號院,草坪上是正打秋千的馨馨,老遠就朝梁悅喊:“四媽,我好想你!”然後就跟肉乎乎樹袋熊一樣撲到梁悅的懷裏,溜溜圓的小眼睛還不忘瞥了一眼她手裏的蛋糕盒子。
  梁悅故作生氣:“馨馨不乖,早就跟你說過,別叫我四媽,你咬字不清喊出來忒難聽,你不聽話是吧?今兒蛋糕沒你的份兒了。”
  抱著梁悅腰晃來晃去的馨馨撒嬌不已,房內聽見兩人對話的眾人也都笑嗬嗬從房子裏走出來,為首的自然就是毫不例外高八音的方若雅:“你丫才來,再晚五分鍾,我們就要打110報警,登尋人啟事了。”
  梁悅撇嘴:“這年頭110的警察叔叔也是很忙滴,你就別給咱叔叔添亂了。”
  梁悅和方若雅鬥嘴完畢,立刻微笑張開雙臂和撲上來的顧盼盼緊緊擁抱,就像當年盼盼要走時候的模樣,耳邊還是那次流氓大聚會時盼盼曾發過的誓言,如今明星沒當成,嫁了個老外的她也算是衣食無虞。方若雅常常因此羨慕的歎氣:“你們說,丫怎麽就這麽好命呢?剛被男人甩了就能找個有錢的老外當孝子,我都被甩三年了,還他媽的一窮二白瞎混。你們這群先富起來的人也不說照顧我們一下,發揚一下樂於助人的風格,真沒愛心。”
  每每這個時候,坐在她對麵的人總是一副你沒救了的模樣。放著眼前大好的男人不要,手上又做著自家的上市公司,竟然還敢在眾人麵前佯裝悲秋感懷,難道不知道這樣是要遭雷劈的?此話是梁悅和於娉婷心底之聲,不過誰也不敢在方若雅的淫威虎口下說出來就是。
  韓離一直是方若雅死對頭,每每遇見了,輕則互相譏諷,重則拂袖離去。可是三兩個月沒見她又會不自覺地念叨著,心都圍著人家轉。不單單是梁悅,相信有眼睛的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們倆的心,偏偏當事人不知道。
  偏偏當事人不知道,那麽用這句話反問自己呢?梁悅歎口氣,眼前滿嘴塞滿蛋糕的馨馨都已經上了初中,轉眼才發現五年已經不知不覺過去了,可她對自己的心還是不敢觸碰。
  “我說,聽別人說鍾磊回來了,你怎麽什麽想法都沒有?”方若雅用肩膀碰碰正在神遊的梁悅:“當年你們倆愛地死去活來的,這個時候你丫怎麽又玩賞深沉了。”
  齊姐小聲在一旁嘀咕:“別亂出主意,梁悅都已經結婚了,你還要她能怎樣?”
  “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不也結婚了嘛,人家馮警官對你不也是很好很好?我可聽見馨馨叫他爸爸了,你別以為咱們都是傻子。”方若雅撇嘴不以為然,支楞耳朵偷聽的顧盼盼聽見涉及陌生男人名字的八卦立即笑得三八兮兮的貼過來,角落裏的於娉婷還是悄無聲息的吃著蛋糕。
  “他傻阿,我根本就不值得他對我那麽好,你說,這麽多年了,那邊也不放我離婚,我想起訴又怕馨馨受傷害被同學笑話,老馮說他不在乎願意等下去,可不管怎麽說也是我心裏有愧,總覺得自己耽誤他了。”其實,齊姐歲數並不大,二十歲生子的她也不過就比大家大個三四歲而已。可是話裏話外總把自己劃入四十幾歲的大媽級別。
  梁悅還在一旁茫然無神,手指已被顧盼盼握在手心裏:“心如何,咱們看不見,可是你們倆當年那段感情咱們大家可都是清清楚楚,說來說去就是你最不值,所有人都以為你是冷酷無心,先甩掉男人另覓高枝兒的,你又不肯辯解,其實你最傻,傻透了。”
  梁悅傻笑笑,眼眶發熱,為了大家的理解。低頭悶著含口蛋糕,味道苦澀難當,鼻子發酸差點把淚掉出來。
  年少時的愛情多麽簡單,你對我好,我對你愛,便是世界。可是,如今誰還能重新回到昔日那樣純真。這些年來她已經學會了戒備和世故,如果再和他一同去咬牙堅持捱過苦難日子,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堅持。
  “走吧,既然咱們姐幾個都聚到一起了,就去看看當年那個豪情萬丈的地方怎麽樣?那個麻辣燙老板可還欠我們一頓飯呢!”梁悅猛吸了口氣笑著問大家。一語既出,紛紛表示讚同。
  於是幾個人陸續出門去開車,顧盼盼的老公隻是微笑著聳聳肩,對她的行動並不阻攔和詢問,站在院子門口左右親吻她麵頰後目送大家出門,就這一個舉動,又感動了遠處幾個人。
  “你丫就是天生好命,簡直眼紅死我們了。”方若雅對車門邊的顧盼盼說。
  旁邊車的梁悅和齊姐,馨馨也頗為讚同的點頭。
  隻是誰都沒看見顧盼盼苦笑的模樣,以及於娉婷在車門背後偷偷攥了攥她的手。
  尋找舊夢之旅並不順利,那地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被移為平地,記憶中的花園和大排檔都消失無影,四周打聽了一下,也都是新搬遷來的居民,誰也不記得八年前這裏曾經存在過的麻辣燙攤子。
  失望的幾個人隻好在路旁尋找了一個裝潢豪華的燒烤城,準備大吃一頓。可精美的裝飾和可口細嫩的肉質怎麽都引不起胃口,如今,優雅的她們都沒了當年的豪邁。沉默之下大家不住的唏噓感慨,酒喝了不少,卻沒人能愜意醉倒。馨馨明天還要上學,不喝酒的於娉婷開梁悅車把她先送回家,幾個心裏有些蒼涼的女人決定再去酒吧接著喝。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已經遠去消失在人海,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錯過就不在……”
  酒吧裏駐唱歌手嗓音很低沉,劉若英的經典歌曲被男人演繹出哀傷而無奈,角落裏的她們早就沒了素日形象,窩在柔軟的沙發裏,各自大口大口的抱著酒瓶喝。
  剛剛尋找舊夢時的興奮雀躍心情早已丟失,因為盼盼告訴大家,她的丈夫其實是個同性戀。
  七年前那場雨中的掙紮她們幾個都還記得,可誰也不知道其中真正的內幕究竟如何。那個遠在四川的男人因為受不了分隔兩地,感情沒依托,身邊又有了嬌小漂亮的新女朋友,而此時漂泊在北京的顧盼盼卻連生活都沒著落。大雨中的她坐在地麵上,嚎啕大哭。身邊是她四個好朋友不離不棄陪她做雨中背景。
  他說,他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他說,他不能和電話線談戀愛,可是坐在電話這邊的顧盼盼又何嚐不是如此?她傷心分手後,迅速在酒吧認識了現在的丈夫,於是顧盼盼也做出了讓所有人震驚的閃婚舉動。
  隻是六個月,人生就已改變。當事人知道事情的內幕,可是關切的她們不知。
  齊姐說:傻丫頭,這事兒你可想好了,一走就是那麽遠,去了再回來又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梁悅說:虎妞兒,你可別拿自己一輩子開玩笑,咱們姐妹可心疼。
  方若雅說:丫不值得你尋死覓活的,你別幹那傻事。
  隻有於娉婷緊緊握住顧盼盼的手,淚水默默長流。
  麵對大家的顧慮,顧盼盼笑著說:“你們愛說什麽說什麽吧,我就等你們日後羨慕我。我才不會那麽傻呢,老子說愛就愛,說忘就忘,才不會為了個男人毀掉自己的生活。當演員也不一定能賺錢,我這麽過去了就是總經理夫人,多棒!”
  銀色的波音飛機就這樣帶她去了大洋中的島嶼,再回來時,她依然年輕漂亮。大波浪的發絲時尚雍容,全身的衣服都是出自名家名店,隻是眼角的憂傷讓人看著心疼。
  梁悅把她用力抱在懷裏,一邊聽著傷感的音樂,一邊淚如江水洶湧而出。
  七年,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時光就因為變質的愛情改變了色彩。
  九年,自己最美好的回憶也因為愛情變了太多的味道。
  “讓我往後的時光,每當有感慨,就想起當天的時光……”
  哀傷的音樂還在鼓著耳膜回響,幾個人的眼神開始渙散,嘻嘻哈哈的她們連哭帶笑,不斷有來來回回的人用好奇打量的目光偷窺過來。這裏坐的五個人概括了女人的全部類型,善良嫻淑,精明幹練,溫婉淡然,從容優雅,霸氣張揚。可是硬是沒有一個男人有膽量敢坐過來,甚至連眼光也不敢大大方方的。
  臨近午夜時分,齊姐的手機突然響起,淡笑的她有些含糊不清的回答對方的問話:“嗯,喝酒了,一會兒我就讓她們送我回去!她們?她們也喝了。別,你千萬別過來,不用你接……”
  於娉婷的手機也在此刻響起,她躲躲閃閃貓著腰,在沙發內側低聲說:“我一會兒把她們送回去就回家,你不用擔心。我?當然沒喝。什麽,你要過來?不用了,今天晚上外麵有點冷……”
  方若雅不甘示弱也撥通一個電話號碼 :“喂,快點過來接我,我又喝多了,車子開不回去了,不來不行。”
  顧盼盼剛苦笑著掛斷丈夫打來的詢問電話,愧疚說:“他說他一會兒過來接我。”
  坐在包廂最裏麵的梁悅突然心冰如水。閃動的七彩燈光照耀著她們每個人臉上,都是幸福的笑容,唯獨她自己,靜靜的坐著,手機也很安靜。
  他說過的:你敢晚回家,我就打你屁股。
  他說過的:如果回不了家,我讓司機去接你。
  兩個完全不同的男人,兩個完全不同的身份。戀人,丈夫,她一直遊走在中間的刀鋒上,寸步為難,帶著甜蜜的回憶麵對冰冷的現實,是怎樣的心痛難當?
  可惜,無人理解。
  各有心事的幾個人把杯子裏的酒幹光後,互相拉扯互相拽著,笑著走到門口,一身警服的英挺男子就站在不遠處看向這裏,快走幾步的齊姐回身羞澀的笑笑,伸手介紹:“盼盼,他就是老馮。”
  盼盼連忙走上去與高大的警察叔叔狠狠握手:“姐夫,我姐這麽多年吃了不少了,你可要對她好點兒,我雖然離她們遠,可我心都惦記呢!”喝多了的她說到這裏突然觸及心事放聲痛哭,旁邊的幾個人眼眶也都紅了
  他笑笑:“你放心吧,我比你還金貴她,肯定不會讓她吃虧的。”
  後麵幾個也都走過來和他們一一道別,他扶著齊姐的腰送上去,才轉到左邊進車。
  坐在車裏的齊姐朝大家擺擺手,笑著告別。大家勉強拉住失態的顧盼盼,強笑著回別。
  於娉婷的曖昧男友也出現了,聽說是某大學的教授,雖然才三十多歲,但是所授專業是北京市稀缺專業,非常受到院係的重視,而且聽說他們的婚期也不遠了,更讓大家高興。將來於娉婷注定是個賢惠淡然地教授夫人,一輩子安穩在家相夫教子。
  最後,顧盼盼還是和洋丈夫走了,就像他們背影給路人的甜蜜感覺那樣,連走路時的竊竊私語在其他人看來也是甜蜜幸福的。沒有人知道美滿婚姻背後的灰白色,包括知情的幾個姐妹們。
  眼看著該走的都已經走了,方若雅拉拽著梁悅根本控製不住自己身體的晃動,幾個人當中酒量最差的就是她,每次喝多了都會倒在床上昏迷不醒,唯獨這次她異常的清醒,她瞪大眼睛驚叫道:“梁悅,你看你身後。”
  梁悅也是一驚,趕忙回頭,黑暗的街道對麵站立著熟悉的他。
  中間是兩條車道,和五年的距離。
  她曾想過無數次重逢後解釋的話語,甚至連那些情景也排練過幾次。她知道,受傷的他不會原諒自己,她知道,他們倆這一生再也沒有可能走到一起,可就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想法,無數次在白日夜裏想他念他,無法放棄。
  韓離的車子就停在不遠處,驚異的看著佇立在街道兩邊的男女。
  方若雅看見他,趕忙向對麵推了一把梁悅,不管是否起到撮合的作用,自己已經跑上韓離的車子,剛剛坐穩就一頭栽倒在副駕駛座上迷糊過去。無奈的韓離隻有在此時才能露出苦笑,每次求救,她一定會打給自己,醒來後又是冷言冷語轉身離去。兩個人分手已經三年了,他卻不能做到真的不理她,因為,看見她糟踐自己心很疼。
  輕輕俯身親吻她光潔的額頭,熟悉的芳香依然如故,他歎口氣起身,按聲喇叭示意梁悅。看她木然的表情就知道,她根本逃不過這場情劫。誰說的來著,不管男人女人,遇見愛情都是智商為負一百八的傻瓜。哪怕,是錙銖必爭的律師。
  響亮的喇叭聲回蕩在巷子裏,震醒了兩個人麻痹的神智。梁悅回過神,用最快速度顫抖著手努力在手袋裏尋找車鑰匙,手袋太大,鑰匙又躲了起來,越是慌亂,越找不到,著急的她一個用力,手袋脫手掉在地上,裏麵的東西灑了滿地,她晃悠悠蹲下氣惱自己真不中用,慌亂手腳撿著四散的東西。
  視線所及,黑色西裝的主人已經蹲下,也無聲幫她撿東西,用了多少年的鋼筆是第一次應聘成功他送的禮物,還有最幼稚的藍色文件夾也是他買給她的,多少過去的東西頃刻之間全部都在他的眼前呈現,她茫然無措的站起,尷尬望著他用修長的手指沒有遲疑的把這些東西全部撿起,拍拍灰塵後,他直視她蒼白的臉,低低的問了一句:“五年不見,你還好嗎?”

  銘記難忘的愛
  五年。隻不過就是一個文件夾的距離。
  多少年後,他們再次相見,他的手指和自己的手指隔著文件夾再次碰觸。
  掃過手指的溫度很低,仿佛在說明他的心境,也讓她的心不住的顫抖。昔日戀人再見麵原來也不過如此現實,沒有久別重逢後的熱淚盈眶,也沒有滿腔傷感肆意宣泄,更沒有誰負了誰的互相埋怨。
  一切平靜的猶如尋常朋友多年後的相見,沒有半分激動。
  想來唯一的好處就是她終於可以在如此近的距離看看思念中的他。他的肩膀依然如記憶般寬闊,他的眉眼依然如記憶般濃重,唯獨嘴角處已經沒有當初對她寵愛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平靜無波,了無生趣。
  她忽而笑了一下,也保持平靜麵容回答:“一切還不錯,至少我還活著。”
  他曾經用一張A4紙寫了四個碩大的黑字,用簽字筆一劃劃勾勒出複雜的祝你幸福。絕望中的觸目驚心她永遠記的,就像記得自己究竟做過哪些錯事一樣刻骨銘心。
  回憶中的梁躍突然覺得鼻子發堵,連忙低頭翻自己的手袋,來遮掩自己粗重的呼吸,總也找不到,嘴裏無奈小聲嘀咕著:“鑰匙呢?我記得在這裏的。”
  他輕輕走到她的身邊,右臂橫過她的肩膀,摘掉手袋的帶子,拎過來放在腿上,修長的手指把包的背麵口袋拉鎖用力拽開,伸到裏麵摸索片刻,黑柄的車鑰匙帶出一大串囉嗦的物件就被拉了出來。
  他看著她,又看看手中的鑰匙,微笑說:“找到了,你一向喜歡放在這裏的。”
  躲避他若有所思的視線,她紅著臉龐訕訕的笑著:“是啊,總是不長記性,怎麽都想不起來。”
  這是當年他對自己的硬性規定,梁躍當然記得。
  被讚為唐僧的他,總是不厭其煩的讓她在每天出門時必須先確定自己包包裏的鑰匙,錢包,月票以及傻乎乎的自己,忘記一次,她就必須親他一次。
  條件反射培養出良好的習慣是硬道理。
  所以,沒有他的這五年,她莫名多了嚴重的強迫症。每次出門,她都會無數次下意識按按鑰匙和錢包所在的地方,雖然總被方若雅嘲笑是更年期提前的預兆,但多年來養成習慣的毛病怎麽也改不掉。也正是因為這個習慣,她再也沒有被關在房門外,也再沒有因為錢包不在而餓肚子。
  梁悅發現他的目光沒有什麽變化,連絲波瀾都沒有。
  他也許早已忘記自己定下的那些左右她生活的規矩,所以她也沒必要把自己弄成被拋棄的哀怨模樣,哭泣也罷,心痛也罷,有生之年再見麵,他和她都不過如此,強求不來其他了。
  突然意識到自己就此已經和他無緣,冰冷刺痛的感覺一下子爬上心頭,暈乎乎的梁躍突然很想笑,於是低了身子蹲在車子旁,扶著輪胎垂首發笑。
  皺眉的鍾磊無聲的看著蹲在自己麵前的梁悅,她比五年前瘦了許多。那時候她最懊惱的大象腿如今也瘦成了蘆柴棒,華貴纏繞而上的金色鞋帶幾乎勒斷了她纖細的腳踝。他無意識的伸出手,拽起她的胳膊,低聲說:“醉了就別開車,我送你回家。”
  被動抬起呆滯雙眼,一時間竟有些恍惚。她微微笑著,為了他又表現出從前對自己的體貼和關切。
  是啊,她認識他九年,總共喝醉過兩次。
  那個時候他剛剛結束繁瑣的總辦工作,幸運的進入投資銀行,能離開原來那些沒有前途的繁瑣工作,繼而調入到公司人人羨慕的股權融資部,對於不過二十四歲的他來說,已經太過難得。
  所以他興奮好久,準備用自己三個月的工資請部門一些同事吃飯,當然這其中也包括分管自己的老總和總助。
  同樣滿心雀躍的還有已經擠進嚴規的梁悅。早些邁入社會的她當然知道這頓飯是進入投行最難得的公關機會,所以就算是拚盡了全力也要打理周全,給他的上司留下最好的印象。
  那天,一桌子的男人,笑談間都是她聽不甚懂的經濟理論,唯獨在舉杯喝酒時,她定要表示出自己無比的熱情來調節餐桌氣氛,他在桌子下因為心疼狠狠按住她的手,卻沒有阻攔她一次次站起與老總興奮的撞杯。
  兩個人的酒令換了一個又一個,誰都不肯放棄。兩邊的同事們也都因為他們的熱鬧紛紛加油助威。她嫣然的從左到右,五十多度的白酒一杯接一杯的喝,來者不拒。
  他趁大家不注意時悄悄替她的杯子裏換了白開水,可是她含笑又用白開水把他的酒杯偷偷換下。他剛剛體檢,說是有些肝髒虛弱,她怎麽會讓他用身體去冒險?
  最後的結果總算是和“酒精考驗”的老總握手言和,酒足飯飽的他們走出酒店時,她的手腳早已冰涼,強壓製粗重的呼吸,任由半高的鞋跟在腳下左右打晃。但是梁躍用最燦爛的笑容堅持著,期望可以做到最完美的女主人該有的風範。
  那天,他的胳膊也像今天這樣用力,穩當當的攙扶住她的腰,直到所有的人都開車離去。當車子都消失不見後,她繃緊的身子一下癱軟在他的懷裏。
  她很想隨他的步子走到公共汽車站回家,可兩隻腳已經不聽使喚。
  昏黃的路燈,熱鬧的馬路旁,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模糊的雙眼根本看不清旁邊的路基,幾乎一頭磕下去。雖然耳邊就是他急切的聲音,但無論如何也無法用力支撐起癱軟的身子。
  那次她真的喝醉了,卻是醉的那樣幸福。她在為自己的男人做最好的後盾,甘心成為賢良的背後女人。所以,她沒感覺到痛苦。
  終於來了車,她踉蹌的背拖上公交,又迷迷糊糊的被他抱下車,到家後他手忙腳亂的為她換上睡衣,又弄來溫熱的毛巾給她擦臉,見沒有反應後他貼在她的臉頰旁歎氣,說:“傻丫頭。”
  他疼惜的氣息傳入她無意識的耳中,透過五年的時光留在心底。
  好像,他一直在抱著她,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蜷在車旁的她突然胃裏一陣發嘔,翻江倒海的酸意湧上嗓子,連眼淚也趁機會滑落,簌簌兩行。
  傻丫頭是說給那時的梁悅,而不是給現在的她。
  在她說分手的那刻起,早已劃斷了所有的聯係。
  念頭剛起,心中唏噓不已。其實一切都已過去,可笑醉了的她還以為自己是停留在記憶中的那刻,不舍得起來。
  沒有機會了,永遠都不可能了,空留所有的記憶當成遺憾吧。
  搜刮腸肚的吐完後,她才勉強笑著對他說:“我自己來。實在不行我叫所兒裏的司機過來接我。”可惜拒絕的太過無力。
  紅了眼圈的女人在夜色裏總能勾出男人的保護欲,所以他才會被誘惑,是嗎?他不知道.可是他分明聽見自己溫柔的聲音說“還是我來吧。今天我終於有車了,你也給個機會送你一次。”
  梁悅突然覺得自己的呼吸再次被緊緊鉗製,隻為了,他的話。
  那次醉後,他曾無數次懊惱的說,如果那天自己也有車就不會讓她栽倒在公車站旁,那個不許左轉彎的酒店門口極難叫到出租車,所以在最冷的寒冬,他抱著她等了近半個小時的公共汽車,眼看懷裏冷到顫抖的女人無能為力。
  那個時候,他和她正掙紮在最艱難的時候,手裏的錢也是習慣一分一角的斤斤計較。
  她虛軟身子斜靠在車門邊看向街對麵,黑色的BENTLEY車確實切合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年少時的夢想如今已經實現,就像他想得到的必定會得到。
  所以,她不想再堅持。因為那不過是徒勞。
  在他的攙扶下,她拖著手袋勉強走到車前,手在前後門把手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坐在副駕駛的座位。
  軟皮的座椅真的很舒服,坐墊喧軟,更是酒醉人夢寐以求的良床。胃裏的辣意迅速傳到腦中,奪走了她僅剩的意識。接下來眼皮是牙簽撐不起來的沉重,鼻尖上的熱感來源於他披過來的西裝外套。
  呼吸多少年的氣息突然沒有預料的再次降臨,將她嚴嚴實實的包圍,暖洋洋的感覺催人淚下。朦朧中的她突然抽了一下鼻子,拿手指拭了眼角有些濕潤的地方,享有久違的熟悉和溫暖。
  怎麽會離開?
  在她如此不舍的心念下?
  那笑著撕掉的信紙是他穿越海洋送到身邊的愛,那笑著掛斷的是他用徹夜不眠才能等到她上班打來的緊張。她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往日深情摯愛。仿佛陪伴他的三年不過就是一場心軟施舍。於是在他知道她所有電話的前提下,斷絕了所有與她的聯係。笑著喂她飯的那個男孩子終於如願變成記憶中模糊的身影,在曆經她最冰冷的殘忍後,成功離開。
  連頭都沒回。
  這一夢睡地好甜,酣暢的梁悅幾乎忘記了時間。在許久許久以後她才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根本沒有說過,自己家到底在哪裏。
  這一驚,讓她猛然坐起身,原來不知不覺中車早已停在光毓園。四周萬籟俱靜,兩束車燈的光芒隨馬達的轟鳴聲傳出很遠,他靠在車門,望著她家的門口黯然出神。
  就像她第一次來到鄭曦則家時一樣,站在單元外就丟棄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窮的就剩下快樂的時候,他和她曾經騎車來過這裏踏青。他得意洋洋的指著遠處一排排的別墅說:“看到那片房子了嗎?你隨便挑一個喜歡的,將來我一定買給你。”
  她就幸福的笑著說,好,那你說話算話,我可等著呢!
  他說,肯定算話,誰讓我愛你呢!
  是啊,一個愛字,牽製她九年。
  時間就這樣被一句諾言定格在過去,讓人覺得不切實際的承諾卻被年輕天真的他們當成一生一世,他們甚至傻傻的以為無論什麽都不會改變,兩人之間天長地久的幸福。
  看他愴然的背影,心突然發酸,她趕緊收拾了手袋,輕輕褪下身上的西裝擺放在座位上,低頭從車裏鑽出。
  他聽見身後車門的聲音,忙忙回頭。寂靜的五彩花園是春夜悲傷的背景,無聲無息的映襯著她,雖風景如畫卻不屬於他們倆任何一個。
  想了很久,他才慢慢把想要攙扶她而伸出的手垂下,握成拳。
  如今她該由別人來攙扶,酒後,也自然會有人替她準備溫熱的開水和毛巾。她身邊需要的照料再不是他該施展的範圍,所以他也應該學會忘記。
  忘記那個和他一起窩在十平米的小屋,整天曬牙齒的女人,忘記那個肯為他步行一個小時去農貿市場買菜的女人,忘記那個在他即將有飛黃騰達未來時選擇退讓的女人。
  忘記……
  他默然背過身去,緊緊攥住身後的車門扶手。手背那道淺白陳舊傷疤在黑色的車門映襯下分外明顯。當然,站在樓口的梁悅也能清清楚楚的看見。
  她突然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以為自己可以忘記。以為自己不再想起,原來,那都是自己騙自己的謊話。所有的人都不信,隻有她把頭埋起來假裝相信。
  車門關閉,他在車裏連頭都沒回,黑色的BENTLEY用最優雅的姿態說離去。那一瞬間,她突然發現,他疲累的樣子似乎剛剛曆經一場刻骨銘心的告別。
  累到極點。
  就像五年前那個電話裏,他用最淒涼絕望的語音,說:“丫頭,我愛你。”
  她反複嚼著這幾個字,慢慢用鑰匙開門,悄悄上樓,輕輕的把鞋子放在鞋櫃,地板上是她穿慣的毛拖鞋。
  喜歡赤腳走在地板上的梁悅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也不知道給自己的雙腳穿上襪子。所以買拖鞋的時候,她就會懶惰的找一雙又厚又軟的拖鞋來成全自己。他曾經無數次抱怨過,穿厚重的拖鞋會悶腳,可是倔強的她嘟嘴把拖鞋當寶貝一樣的放入懷裏,堅持要買。於是購物車裏多了兩雙厚厚的軟拖鞋,一大一小並排擺著,是一樣的可愛史奴比。
  從雙泉堡到光毓園,中間有多少次的搬家她記不得了。唯獨這雙鞋一直被她用背包拎來拎去。唐阿姨幾次打掃時誤扔,仍被她頑強的撿回。
  誰能想象得到呢,嚴規年薪百萬的梁律,中天集團的夫人,在大雨滂沱時挨個垃圾箱翻找,發瘋的原因是一雙掉光了毛的厚拖鞋。
  主臥的燈光柔軟的撒下來,她躡手躡腳從樓梯走到樓上,小心翼翼的推開房門。床上蓋著被子的鄭曦則正背對著她安靜的睡著。
  淡淡的光托出他的背影顯得那麽不真實,一切恍然如夢,像她曾夢想過的家。
  可那個家的男主人不是他。
  她捂住嘴,嗓子發緊,連跑幾步去衛生間,放開水,任由花灑在頭頂痛快澆下。
  千言萬語隻能無語的她終被無人窺視的安全掏空了肺腑,溫熱的水混合了痛苦的眼淚,肆意的流了一臉,她跪倒在冰冷的瓷磚上,用背來承受灼熱的燙,躲都不肯躲。
  沉浸在嘩嘩的水聲中的她當然不會知道,有人正靜靜佇立在衛生間外麵。
  他手裏拿的是她最常用的浴巾。
  菱花型的磨砂水晶門透過來的光把他眼中空泛的傷感照得無所遁形,因為內裏隱隱傳出的哭泣,低沉而又壓抑。
  也許,今天他該在她們出酒吧時就走上前的。
  早早聽到秘書轉告的留言,他讓司機開到那兒,幾個喝醉的女人看起來那開心,讓他收回了下車的欲念,等待大家離去。
  如果那時,他能上前的話,不會是這樣的結果,至少,她不會哭的如此的傷心。
  如此的傷痕累累。
  猶豫的他到底還是晚了一步,就在曾經的有情男女隔街對視時,他選擇目送他們離去。也在那時他才發現,她曾經企圖慢慢淡去的傷痛似乎又重回到心裏。
  他低頭把手裏的煙在牆上頓了頓,輕輕用打火機點燃,深吸一口,驀然轉身。
  她不會願意讓別人看見自己的悲傷。他知道。
  畢竟他們在一起也有四年了。
  和那個人一樣久。

  2001年的故事(上)
  春節,梁悅窩在鴿子籠裏獨自麵對震耳的鞭炮和鋪天蓋地的喜悅。
  在這個全國普天同慶的日子被孤零零的扔在這兒自生自滅還真可憐。
  方若雅還是被父母用車接走了,每逢佳節倍思親在她父母身上得到深切體現。門響時,方若雅還在準備晚上的吃食,梁悅跑去開門,卻發現兩位並不認識的中年男女站在不諧調的門口,詢問方若雅的去向。方若雅滿臉怒容的父親和高貴慈祥的母親一同出現在這塊據說沒有她家廁所大的地方,讓她吃驚不小,她的父母準備來接回離家出走的女兒,見到這裏的條件更是吃驚。
  這是方若雅從未有過的生活,卻一直堅持了半年之久。
  母女相對幾聲哭泣後,不理會旁邊一臉嚴厲的父親,她默默收拾下旅行包,裝了幾件衣服,隨在母親身後默默離去。走到梁悅床前時,又有些擔憂她一個人過節,問:“你自己能行嗎?要不然我還是留下吧?”
  下巴尖尖的梁悅趕緊擺擺手,瞪大雙眼橫她一下輕蔑的問:“鍾磊過會兒會來這邊和我一起過節,你確定你要當電燈泡留下來?”
  方若雅明知道她說的是假話,仍擺出極度厭惡的模樣撇嘴:“切,別人當垃圾的東西你還當寶,稀罕才怪!你以為我有病阿,成天看你們倆膩歪不發酸?不留就不留,那我可走了,我警告你,沒地方賣後悔藥去!”說罷為表示自己意誌堅決,還將手裏的包甩在後背上,低頭快步走出。
  隨著大鐵門咣當一聲 ,屋子裏立刻變得空蕩蕩的。
  方若雅是姐妹中最後一個走的。本來她準備陪梁悅到大年初一去逛逛廟會的,說好了兩個人要共同進退,可在大年三十兒的早上還是被父母接走團圓去了。而齊姐拉著孩子和於娉婷,顧盼盼也早已成為春運大軍的一員,提前十多天就輪流去火車站帶著小板凳排隊蹲點,死活要買上億分之三的火車票,回家和親人團圓。
  到了年二十九,挑扛著大包小包的她們帶著回家的喜悅也走了,臨走前,馨馨還不忘回頭親了盤腿坐在床上的梁悅,快樂的擺擺手,說:“四媽再見。”
  梁悅曾無比憎恨她這個稱呼。來自東北的梁悅一貫平翹舌不分,常常會把四和事說成一樣平翹舌,連在一起讀,也變成對某人雞婆的評價,事兒媽。
  可那時候,她沒有再計較,心中突然感動無比。多麽溫暖的再見阿,至少意味著將來還會再見麵。所以她笑著目送所有的姐妹們離開,在家家戶戶開始剁餃子餡準備年夜飯的時候。
  三十兒正午的陽光暖洋洋的,讓人感覺連寒冷的冬日都分外美妙。過年了,她決定好好犒勞自己一頓年夜飯。收拾好背包抓緊時間奔去超市發搶購點東西,因為聽說,三十兒的下午,連超市這樣的地方也會放假。
  到超市發時,感覺分外冷清。十多個收銀台隻開了三個,收銀員還都悶悶不樂的。零星稀少的幾個顧客也都是在挑選回家過年的禮品,隻有梁悅孤零零在食品櫃那裏猶豫著。
  方便麵,看看就想吐,麵包,又實在太幹,再來就是那個所謂稻香村的點心了,瞄了一眼標簽,令人咂舌的貴。找了一圈,才下決心買了六個小作坊漢堡包,然後咬著手指頭在醬肉區徘徊了半天,大大的醬雞腿離她就隻有一個胳膊的距離。跺腳,咬牙,閉眼睛。三個動作完畢,她就快速離開那個充滿誘人香氣的地方。
  結帳時,她攥著錢想了好久,心一直掛念那浸在醬鍋裏的金黃雞腿,收銀員連著喊了幾聲她才清醒過來,趕緊把錢付了逃離此地。
  回到樓上時,她歎口氣把漢堡包攤放在自己麵前。六個,充當三天的糧食,還不錯。估計她們回來時,她還活著。
  伸手把包裝紙拆開,她嘖了一下,看來這漢堡包的生產商還真不是一般的小作坊,連葉生菜都沒有,白糊糊的黃油和兩個麵包片中間夾了一塊黑色疑似肉類的東西,看了就沒有食欲。
  她勉強自己摒住呼吸,舔了舔上麵的黃油,似乎沒感覺到有異味。淚卻控製不住的順著臉頰往下落。
  如果今天她是在老家,母親一定會給她做紅燒雞腿,包酸菜餡的餃子,然後燒一大桌的團圓飯三個人笑嗬嗬的吃,多麽幸福。
  可惜,這一切一切的幸福都被自己毀掉了。
  她一意孤行來北京見他,是成全了自己夢想,可也選擇了一條與家背離的道路。
  身後猛然關閉的大門,還伴隨著父親怒吼:“有能耐你就別帶一分錢去闖北京。”
  默默落淚的她咬著牙,卻沒有在家門口多停留一分鍾。
  那是疼愛她的父親第一次高聲訓斥。家教甚嚴的她,甚至從未在九點半以後回家過,唯獨這次決定忤逆父親的意思如此,才會惹他勃然大怒。
  梁悅想到這裏突然笑了,狠狠咬了一口手裏的漢堡包,然後仰頭用力嚼。淚和著麵包一起滑進肚子,連她最怕的幹澀感覺也似乎變得好些。
  誰會預測未來呢?她想。
  也許將來某一天,她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給父母買一棟豪華的房子,讓他們到首都來頤養天年。不過在那之前,她好歹也得先過來趟趟水是不?不然錢怎麽會從天上掉下來呢?她為了表示深度認同自己的理論,用力的點點頭,無意中被乍然響起的門鈴嚇得把麵包噎在嗓子眼兒。
  硬直了脖子,狂拍胸口才咽下去,拍拍手趕忙跑去開門。愣在門口的她被麵前的人嚇了一跳,找了半天才找回丟掉的聲音:“你咋來了?”
  鼻尖發紅的他呼出一團白色的哈氣,嫋嫋迷惑了梁悅的雙眼。他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我?特地過來檢查一下,看你腐敗了沒?”
  梁悅怕他看見自己紅紅的眼圈笑話,趕緊遮掩著跑回房間,隨手找條毛巾擦了一把眼睛,然後尷尬的指著床上的幾個戰利品說:“你看呢?我這算腐敗嗎?”
  快過年時,她曾小心翼翼試探著問過他,過年回家嗎?他在電話那邊說的答案很模糊。沒說回,也沒說不回。所以她也沒敢多追問。
  畢竟,她還算不得是他的誰誰誰,當然沒有理由要求人家為自己放棄回家探望父母的權利。
  可是在看見他的一瞬間,心中的雀躍還是難以忽視的。至少有人一同過年也不會太孤單寂寞,對吧?
  鍾磊跟著進了屋子,一眼就看見床上幾個假冒偽劣垃圾食品。二話不說就掃。
  被他寬厚大手一揮,漢堡包都滾到床內,她的眼前被擺放了一大袋熱氣騰騰的吃食。最吸引她的就是其中似乎夾雜有醬雞腿的味道。
  他在她對麵盤腿坐下來,用手指拎了一隻,遞到她的嘴邊,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盯著她。
  濃鬱的香氣誘惑著她,可,因為他的注視實在是羞怯不好意思,臉更是不由的紅了,梁悅小聲說:“我自己來。“
  他笑一笑,不肯放手:“可是我想喂你。”
  晶瑩清澈的光忽然穿過薄薄的紗簾掃在他瘦雋的臉龐,異常帥氣,讓她心驟然怦怦亂跳。嘴被迫微微張開,剛咬了一小口,就覺得臉上的血液逆流,腦子也開始發懵,難道醬雞腿還放白酒不成,咋和醉了的感覺那麽像?
  對麵的人不知道梁悅複雜的心理活動,那個缺了半口的漢堡包被他低頭撿起來,順著被她咬掉的豁口接著吃。
  看著他嘴上的動作,她偷想,這算不算他們倆間接接吻了呢?“
  正在偷著竊笑,嘴裏又被他塞了一口雞腿,嗚嗚說不出來話。
  一個中午,兩個對麵坐的人,你一口我一口的把東西全部吃完。到了最後,梁悅才悲慘的發現,他竟然把自己的漢堡包吃個所剩無幾,雖說自己嘴邊還有人家送來的雞腿味道,可是未來的幾天沒了糧食該怎麽生活,一時急了,就不住口的埋怨:“你看你,你全吃了,我該怎麽辦?”
  他拿紙巾擦幹淨手,一把把她拽到自己懷裏。梁悅的怒意被鍾磊突然的舉動驚散,不等掙紮,他用下頜頂住她的小腦袋說:“丫頭,以後有我在,不許你吃這些垃圾食品,我給你做好吃的。”
  在梁悅看來一切不符實際的話就等同於屁話,所以勉強把腦袋從他的胳膊下鑽出說:“切,你拿啥做,做好吃的,首要條件好歹得有個煤氣灶吧?”
  “丫頭,你就不能先裝著順從一下嗎,我說能做就能做,不許質疑”他惡狠狠的說。
  梁悅一向不懼怕惡勢力,並不因為他的態度凶惡而屈服。隻見她把嘴一撇,假裝不理睬他的畫。如此表情顯然刺痛了一心想表現男子漢風度的人,於是,她被他挾持出門,隻為了讓她相信他真的可以說到做到。
  大年三十兒的下午,有一個男人拖著一個女人在學院路滿處尋找日租房。
  鍾磊身後哀聲不絕的梁悅根本無法撼動他定下的目標,於是在下午五點時,他們終於從一個不放假回家的學生二房東手裏拿到了鑰匙。看著促狹打量他們倆的男同學,梁悅差點因血液逆流而羞憤自盡,所以這輩子最丟人的一天她永遠都會記得。
  這天是,2001年的大年三十兒,陽曆1月24日。
  還好,學校裏麵的菜市場還有人堅守崗位,不過剩菜的數量和品種都很稀少,所幸,原來的房客還剩下點調料,他把毛衣係在腰上在廚房施展拳腳,不過等飯菜端上桌的時候,梁悅已經快餓得發昏了。
  菜是放在方便盒裏的,一個是素炒藕片,一個是肉炒萵筍。
  雖然是兩樣她從來沒吃過的東西,可餓極了的梁悅還是下決心學學祖先嚐百草的神農氏,不管怎樣好歹先吃到嘴裏,添飽肚子再說。於是在她的風卷殘雲下,菜迅速少了一半。還別說,味道還算可以,偏甜,不過看在他是南方人的情況下暫時可以原諒。
  他慢悠悠的吃了幾口:“怎麽樣?說到做到,我讓你吃上好吃的了吧?好吃你就點點頭,可千萬別昧良心說話。”
  她惡狠狠的瞪他一眼,但手裏的筷子沒有停止動作。和吃的過不去不是她一貫的作風,所以化悲憤為食量,發誓一會兒堅決撐到扶牆回去。
  這頓飯吃完以後,她以為他們會離開這裏。可他的意思是,既然已經付錢了,至少要看完春節晚會再走。道理不是沒有,更何況掏的錢數也不少,所以梁悅選擇屈服。
  說實話,這套日租房狀況不錯。三室中的一間,另外兩間大概因為學生都回家了,所以空著。他們租的這間室內電視空調電腦配備都很齊全,唯獨不好的是,就隻有一張雙人床。
  梁悅窩在沙發上,警惕的瞄著旁邊全心全意看電視的他,心裏默念著,小子,你別過來,你敢過來你死定了。鍾磊好像聽到她的默念,突然回頭,見她汗毛全體起立的模樣,再傻也知道她在防備什麽,所以他有些哭笑不得,為了緩解氣氛隻好說:“你要是想洗澡你就去,打開就有熱水,累了一天了,洗洗會很舒服。”
  梁悅不等他說完,立即態度堅決的回答:“不用。”
  他突然靠近,咧嘴笑問:“為什麽不去洗澡?難道你是怕我撲上去?”梁悅被逼在沙發四角,隻能瞪大雙眼看著貼近自己的他,心猛地發緊。
  她早就知道他還算帥,可是如今貼近了才發現,他的笑容更具有壓迫感。在萬分緊要的關頭,她突然懷念那個愛鬧別扭的鍾磊,天阿,今天不是月缺嗎,他怎麽突然變身狼人了?
  鍾磊當然不知道她內心的天人交戰,隻感覺麵前這個平時大咧咧的女人此刻就像個小孩子,嘟起的嘴唇還泛著令人沉醉的殷紅,若有所思的模樣更誘惑他有些控製不住的莫名衝動,所以臉上的熱一陣一陣,喉嚨也開始發緊,他忽然低頭沙啞說:“梁悅。”
  “嗯?”還在研究對狼可行性戰略的梁悅本能的回答,卻被他將臉板過來,狠狠的吻。柔軟的唇,最霸道的吻,仿佛用盡他的全部力氣,雙臂箍的是那樣緊,連掙紮的機會也不給,似乎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才罷休。
  後來梁悅每每和一臉賊笑的他回憶此刻時,總有些憤憤然。天知道她多想振臂高呼,言情小說都是騙人的!哪裏有觸電的感覺?哪裏有融化纏綿?哪裏有絢爛美妙?
  對,都是騙人的。
  她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心噗嗵噗嗵的跳,把眼睛睜的老大,盯著他閉合的雙眼,發現自己的腿和他那一排濃密的睫毛一起微微發顫。
  他,還真帥。這是她從親吻裏得到的唯一訊息。
  越來越深的探入讓梁悅不知所措,雖然他沒有把手放入自己的衣服,可是鑒於十年來暢遊在言情小說海洋裏的經驗判斷,接下來肯定就是天雷勾動地火。
  不用懷疑。
  告別即將過去的二十二歲隻需要兩個小時。可是告別心安理得的獨身生活要多久?
  他,甚至還沒有說過愛她。
  混亂的想法讓她在他的身下不停的扭動,死命掙脫被束縛的手,玩命拽住自己的牛仔褲,用力把臉向左右閃躲。雖然梁悅的言情經驗確實不少,可她就是忘記了裏麵最常用的狗血橋段。女主在男主身下扭動時,往往會點燃加劇男主的欲火。
  當年在女生寢室討論過無數次到底可能不可能的問題,終於在此刻得到驗證,他的鼻尖上的汗水滴在她的耳邊,聲音聽起來很痛苦:“別動。”
  那熱乎乎的氣息在不算暖和的屋子裏讓她實在是燥熱難安。因為她能明顯感覺到陌生灼熱的物體就在自己的雙腿間慢慢起了變化。
  天,她開始覺得天花板天旋地轉,話也開始說的磕磕巴巴:“那啥,你好好看電視,我,我去洗澡行不?”
  壓在她身上的鍾磊很久沒有出聲,這讓她迅速意識到自己的貞操可能要凶多吉少。耶穌佛祖念了無數次,卻沒有一個大神肯過來多管閑事。她正準備操點什麽東西奮力自救時,脖子邊被他用力啄了一口,輕輕的說 :“去吧。”

  2001年的故事(下)
  梁悅躲在衛生間的大鏡子前,偷瞄自己賽過紅富士的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蒙著初嚐甜密的羞澀,閃爍著前所未有過的流光和嫵媚。
  天,還真駭人。趕緊避開視線,心慌手亂的調整好水溫。
  滾熱的水從頭傾泄流下,她內心還平複不了剛剛的悸動。鍾磊挪開身子時,她分明已經看見他額頭滲出的汗珠。黑不見底的眼睛伴隨著微微喘息,凝視羞澀的她。
  那黑色瞳孔裏的影像和剛剛鏡子裏一樣駭人,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臉蛋當時火辣辣的熱度。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還要繼續嗎?心裏好奇過無數次的男女纏綿就擺在眼前,梁悅卻發現其實自己根本就有沒準備好。雖然大多數女人遲早會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最愛的男人,可是她現在真的控製不住的緊張,雙腿直打哆嗦。
  隨著水嘩嘩的流,時間也漸漸溜去。她似乎在用大半生的時間來決定一個貌似很嚴肅的問題,而且無解。最後她終於咬牙堅定信心,走一步看一步吧,敵不動,己不動。於是,拿出大無畏的心態硬著頭皮從衛生間裏磨蹭出來,隨後是徹頭徹尾的失望。
  讓她緊張半天的男人躺在床上,在歡天喜地的春晚節目中閉合了雙眼,早已睡死過去,人事不知。她懊惱的哼了一聲,心中滿是氣憤,虧自己還掙紮那麽久,原來也不過如此,男人的一時興起還真讓她長見識了。
  梁悅氣呼呼的躺在沙發上,用力拽過被子蓋上自己,哈欠一個接一個,唉,今天還真累。
  “你洗好了?”右邊床上有聲音突然響起,梁悅剛剛放鬆的弦又繃緊,再次縮起身子裝刺蝟警惕敵人的襲擊。
  他無聲從床上站起來,連看都沒看她,默默走到衛生間洗澡。
  渾身上下剛剛武裝上的刺劈裏啪啦的往下掉掉,她驟停的喘息也緩緩恢複正常。
  等鍾磊洗完澡,梁悅已經躺在沙發上沉入半昏迷狀態,碩大的塊頭窩在沙發上很憋屈,不得已隻能腿和胳膊都伸在外麵打晃。
  他坐在床上,看她睡的不舒服,拍拍身邊的空地方說:“你過來睡吧!”
  迷糊的她嘟嘟囔囔:“才不,那和自投羅網有啥區別?”
  他拿毛巾擦著頭發,嘿嘿笑了一聲,然後說:“乖,快點過來,這邊兒舒服,你睡沙發不夠長。”
  梁悅不肯睜眼,不住搖頭,用力把靠墊抱緊在胸前說:“不過去,我堅決不能送羊入虎口。”
  突然,他大聲的說:“你放心,我保證不碰你,過來吧!”
  已經困得失掉兩魂五魄的梁悅,這才勉強動用僅剩的意識理解到他究竟在說什麽。心裏把利弊掂量了許久,畏懼色狼還是敵不過周公向她微笑著招手。所以眼睛依然不睜開,她抱著靠枕摸索著起來,又慢慢摸到床邊。
  有隻溫暖寬厚的手牽引她到該睡的地方躺下。
  撲通一聲,她陷入床中。
  梁悅在朦朧中舒服的歎息。必須要承認,大床確實比沙發舒服,而且被子裏還有他剛剛睡過的溫度,暖融融的。無數個條件誘惑著她跳上床後直接奔入甜美夢鄉。
  鍾磊怕驚動她,輕輕的掀開被子把腿放進來。身邊看似已經睡著的梁悅冷不丁說了一聲:“我可跟你說好阿,別打什麽歪主意,敢打我就把你那個廢掉!”
  撲哧笑出來是他,閉眼睛還把手臂空中虛劃一下的假老虎又再次紮入酣然夢鄉。
  燈閉後,毫無睡意的鍾磊突然發現自己手心全是汗,不大的屋子裏連空氣中都是她發絲飄出來的香氣,眼看著自己越來越緊張他開始後悔,也許剛剛洗澡時應該把水再放涼一點就好了。沉睡的始作俑者始終用最完美的姿勢霸占了大部分床,他無奈的縮靠在床的一角看電視裏歌舞歡鬧,可半個小時過去了,他發現自己壓根什麽都沒看進去。
  眼皮沉了幾次,可被占去的領土還沒有歸還的意思,他無奈的低頭,趴在她耳邊,為了不嚇到她還特別放小了聲量:“喂,丫頭,讓讓。”
  夢裏正在數錢的梁悅心情還算不錯,所以在聽到遙遠地方傳來的模糊聲音時,不由自主的撒嬌夢囈反抗:“不嘛,就不嘛。”
  慵懶的聲音在暗黑的屋子裏誘惑著男人放棄自己的自製力,電視屏幕閃過的光幽幽的照在她可愛清純的臉上,讓他忘記了曾經說過的保證
  因為,有些東西,由不得誰說了算。
  當睡夢中的梁悅感覺到自己大難臨頭時,身上已經沒有了什麽衣服來遮掩。迷迷糊糊中,她反抗一直很無力,甚至在他的唇柔軟落在胸前時甚至還會有些不可思議的酥麻感覺。
  言情小說裏也有真理。梁悅想。
  第一次真疼。雖然前麵半場她還算是半情願半推卻,可是後麵的疼痛卻讓她徹底開始革命自救。一時間,手腳並用,牙齒和指甲齊上陣,連抓再踢下,想用盡一切對付敵人的方法非要他停下動作。
  滿頭大汗的他胡亂按住她揮舞的雙手,萬分狼狽的躲閃她猛踢過來的長腿,溫柔低聲哄著:“乖,馬上就好,再挺會兒。”
  馬上?馬上是多久?她心裏頓時充滿怨恨,用牙狠狠咬在他的胳膊的肉上。
  他並沒躲閃,實打實的隨她去發泄。
  於是當悸動代替疼痛時,她也漸漸變得安靜。夾雜著微微疼痛的快樂讓她有些不自然的放鬆,抓在他赤裸後背的手指也開始軟下來,有些忘情的她連聲音都開始變得陌生,有些小小的傷感和雀躍。
  夜色嫵媚下,她第一次認識這樣的自己。
  一個蛻變成女人的自己。
  電視裏高亢的聲音喊著最後十秒倒計時,在十個數之間,他傾身貼下來,停在離她麵前不過幾寸的上方,直直地望進她的眼睛,抬手把她額頭上被汗水浸濕的頭發別在耳後,輕聲的說:“丫頭,我愛你。”
  下一瞬,他再次親吻她的嘴角,輕柔而纏綿。梁悅突然心悸的發現,他原來也是很溫柔的男人。
  梁悅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橫在腰上的胳膊在睡夢中一直停留在那裏,雖然有幾次因後背上濕膩汗水不耐煩皺起眉頭,不過學乖的她還是沒有改變被人從後擁在懷裏的親昵姿勢。
  梁悅清晨被一陣劇烈的鞭炮聲驚嚇醒來,神智還沒完全恢複的她一時間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裏,不過鼻子裏都是雞蛋的香味,所以肚子也開始不爭氣的咕嚕嚕大叫。
  睜開一隻眼睛先偷偷掃描一下屋子,似乎他不在,梁悅趕緊爬起來滿世界找褲子衣服,目光所及,遍地散落的衣服讓她的血液又重新湧回頭頂,昨晚的瘋狂實在太刺激了,眼前浮想聯翩的景象更讓她麵紅耳赤。
  她突然想起什麽,趕緊回身望去。雪白的床單上幹淨無塵,什麽都沒有,頓時,興奮一掃而過,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失落。她曾經以為隻有男人才會有處女情結的,可是在發現自己沒有落紅時,一向號稱女子堅決能撐大半個天的她,也突然回到舊社會般表示遺憾和愧疚。
  不知道,他,會怎麽想?
  二十三歲,還不算大。被錯想有複雜的經曆說到底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他那麽小,不知道會不會鑽牛角尖?
  鍾磊端著油煎荷包蛋進來的時候,梁悅還站在床邊發怔,晨曦中全身赤裸的她像是偷入凡間的精靈,茫然無措,純淨得幾乎令人屏息氫氣,臉蛋上的緋紅讓他險些拿不住盤子,渾身冒汗,有些狼狽的他把東西放在桌子上,故意咳嗽一聲問:“就算屋裏不冷,好歹也得穿上點,你大清早的折騰什麽呢?”
  她突然回頭,悵然的表情配合晨起的迷離眼神兒,雪白的牙齒更是咬緊了嫣紅的唇,所有的動作都仿佛用手來召喚他,於是兩個人再次順理成章的回到床上。
  美好的大年初一,除了中午吃了一盤子冷掉的煎荷包蛋,她始終躺在他懷裏。
  年少正好,芳華正妙,自然對身體的上的依戀和好奇也特別濃厚,知道了果子甜,誰還會餓肚子?
  至極的纏綿又證明了兩件事。第二次和第一次一樣疼;她有落紅。
  床單上類似於大姨媽崩潰的大片紅色讓兩個激情過的人傻呼呼的坐在旁邊。
  梁悅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恐懼的她暗自在想,難道是得了絕症不成?小說裏的描寫不都是說桃花點點的嗎?
  同樣擔憂的他連忙要下樓打電話去學校,梁悅滿眼的驚恐未定連忙問:“你打到學校幹啥?”
  他拍著她的後背安慰,堅定的說,“我先問問同學到底是怎麽回事,不行咱們就上醫院!”
  她死死拽住正在穿衣服的他,顫抖著聲音說:“這事兒還打電話問別人,還不得被笑死?如果你非要打這個電話,我就直接死給你看,反正活著也沒臉了。”
  大概年少的他也知道電話打過去的結果未必能問出什麽解決辦法,所以隻好坐在她的身邊默不作聲,用手輕撫梁悅的後背……
  梁悅看他麵帶愧疚不安,突然扯開嘴笑著說:“沒事兒,別著急,一會兒它自己就憋回去了。”
  這個一會兒和馬上一樣,屬於廣泛性時間概念。誰都不知道具體是多少秒多少分鍾。於是惹禍的兩個人隻能無助的對望,期待這一會兒的結束。
  幸好大年初一的喜慶感染了聽話身體,到下午時,梁悅已經沒有任何不適了。
  沒有抱頭痛哭,沒有舉手歡慶,他隻紅著臉對她說:“我去買排骨和紅糖給你補身子,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躺著休息,不許亂跑。”
  他去的時間很長,梁悅趁機下樓在話吧裏給母親打了電話。
  熟悉的聲音在電話筒那頭剛剛響起,她這邊就哭得涕淚橫流,怕母親聽到了擔心,手連忙按住話筒蹲下來,等呼吸 喘平了再說。
  報平安,用不了幾句話,可是她拿著話筒就是不願意放下,她好想多聽聽母親的聲音,家鄉的味道。
  母親說,父親昨天買了好多菜,做完後,兩個人圍在桌子旁邊發愣。
  母親說,父親天天看中央新聞後麵的天氣預報,每每說到北京下雨下雪時,他就不住的歎氣。
  母親說,父親找人定做了一個書櫃,把她以前買的那些亂七八糟言情小說都裝起來,歸整好了。
  母親說了好多,梁悅這邊隻知道悶頭痛哭,插不上話。哭著哭著,胳膊被人從後用力拉起。她滿臉是淚在冰冷的陰影下可憐兮兮的回頭,正迎上拎著兩大袋東西沉默不語的他,臉上兩道入鬢的劍眉擰在一起。
  電話那邊母親還在絮絮的說著,梁悅隻好在他的注視下聽著。淚汪汪的她終於放下電話時,他才把手裏的東西放在地上,像撫摸小動物一樣拍拍她的頭:“乖,別哭了,想回家咱就回去看看。”
  兔子眼似的梁悅搖搖頭,“打死也不回,不管怎麽樣也得先把錢賺了,把男人找了再回去。”
  他看她許久,隨即淡淡笑著回身,弓腰,低頭對她說:“上來。”
  她不耐煩的問:“幹啥?”
  他說:“你身體不舒服,我背你回去。”說完還不忘拍拍自己寬厚的後背以示安全。
  四周打量一下,確定沒有行人,梁悅決定就讓自己任性一把,說到底,她和家裏決裂說到底他也是有一點責任的,所以蹦上去時,還心理黑暗的故意向下壓一壓。
  他的身子隨她的上來猛然一沉,他固定好她的位置後,又空出雙手把東西拎上,然後扶在她的腿上,開始慢慢往家走。
  平穩而安全的後背是他對她默默許下的承諾。
  他在心底發誓,一定要讓背上的女人過上最好的生活,一輩子。
  他走的非常慢,一步,一步,腳步踏實。好像生怕自己一鬆手,她就會跌回悲傷,接著哭鼻子。
  沉悶的空氣和外麵喜慶的氣氛有些不符。為了讓她恢複以往的歡快情緒,他斜過臉笑著問:“我說,你是不是該減肥了?人家是豬八戒背媳婦,我們家是老公背豬八戒,太不人道了!”
  梁悅恨道:“切,不滿意就換人,想背的人多著呢!”
  放在腿上的手猛地勒緊,“不許,你敢找別人背,我就不給你做飯吃,餓死你。”
  識時務的她趕緊乖乖閉嘴,緊緊趴在他因上樓而傾斜的背上。
  聲音又停了好久,突然他說:“不行,明天我就幫你搬出來和我一起住,好東西還是放在身邊比較安全。”
  梁悅為了表示自己的抗議,扭過頭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
  “抗議無效,這事兒沒討價還價的餘地!”他也不躲閃,堅定的回應。
  於是委屈的小媳婦兒梁悅在大年初三那天躲在手拖著兩個大行李箱的男人背後,極其愧疚的看著因不放心她獨自過節先行返回來的方若雅。
  雖然同居不是啥丟人的事兒,可是拋下組織,放棄流氓身份和男人私奔,說起來是有點沒人性。所以方若雅的歎息和無奈也被她理解成為無聲的鞭笞。
  黑了半天臉的方若雅最後隻能扯嘴角冷冷問:“你們租房子也好,咱們也就有據點兒了。以後姐幾個肯定要時常騷擾,你同不同意?”
  她問的是那個要拐帶走她姐妹的男人。
  方若雅比他忠磊矮了一個頭多,可是那種想保護梁悅的情緒還是感動了鍾磊。他緊緊握住梁悅的手,表態說:“我們家當然歡迎我們的朋友。”
  “那就好,你們趕快走吧,別耽誤我睡覺,這兩天,天天打麻將我都困死了。”她突然表現的很不耐煩,回身進門,然後學顧盼盼模樣,抬腳把門咣當一聲踹上。
  梁悅心裏有點不是滋味,還想敲門進去看看方若雅,鍾磊攬過她的肩膀安慰:“走吧,她沒生氣。”
  癟嘴的她跟他下樓,然後又跟他出了大門,上車,換車,她都一直跟在他的身後。二十一歲的他看起來很成熟,寬大的後背和挺擴的肩膀似乎在證明自己完全可以承擔起生活的重任。
  可是即使如此,心裏忐忑不安到底還是有的。
  那個他租下的房子究竟是什麽樣,那個未來的家真的能抵擋風雨嗎?
  她一無所知。
  陰雲密布的天空中,雪花沒有預兆的開始飄落,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習慣冰雪氣息的的梁悅呼吸著涼涼的空氣,突然覺得很愜意,笑嗬嗬迎看冰冷的雪絲在風中飛舞。
  他的肩膀和自己的頭頂一眨眼的功夫已經灰白一片,可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冷意。
  背後的他把身上的羽絨服脫下來,雙手撐起一方空間為她擋著風雪。
  一件薄薄的羽絨服下,他低頭俯身,貼在她的耳畔,“丫頭,我愛你。”
  溫暖的氣息讓梁悅突然滿眼是淚,終於決定了:嗯,啥也不說了,就他了。

  近在咫尺的愛
  梁悅宿醉從來都不影響工作,這也是她讓韓離最為佩服的地方。
  每每與客戶談案子應酬,與司法大人們拉關係,一律來者不拒,且三盅全會。第二天在場的人拖著殘了的腿和呆滯的大腦走到嚴規時,她早已正八經的板起麵孔在電腦前處理公事,好象昨晚跟大家在一個桌子上豪飲的人不是她。
  就像,現在。她一身黑色套裝,襯衫窄裙間沒有一絲柔美的氣息,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卻絲毫沒有影響語氣的嚴肅和專業理論的紮實,手裏的卷宗拿個穩穩當當,跟他討論案子甚至連眼皮都不抬。
  “旌治集團的案子我交給盈盈了,如果上麵需要公關我可以過去。”梁悅說
  “昨天你怎麽回家的?”韓離小心翼翼地發問。
  梁悅臉一沉,啪的一聲把卷宗拍在他的琉璃老板桌上,扯著皮笑肉不笑的冷笑問,“那你臉上的巴掌是誰甩的?”
  “梁悅,你眼睛不那麽淩厲行不行?假裝沒看見,好歹還能給你老板留點麵子。”他哀怨的說。
  梁悅用你很無聊的眼神看著他說:“不是我淩厲,而是太明顯,況且你臉太大,這個掌模呢,又太完整,隻要眼睛沒問題,實在是想忽視都很難。”說到這裏梁悅用最專業的口吻仔細看了一下又點頭說:“確實很難,連手指頭上戴的戒指印兒都能看清楚。”
  “別拿糊弄委托人的那點兒手段來糊弄我,誰不是學這個出身的,戒指印兒你能在人體上看見?你肚子裏拿點水兒還是我給灌的,現在敢拿我取笑?”他板起臉抗議說。
  她不理會他接下來要表演的訴苦戲碼,翻看手裏的卷宗,漠然的問:“以前最多是罵罵嘴,也沒看見你吃什麽大虧,這次怎麽無緣無故的挨打了?難道你把她……”梁悅突然明白過來抬臉看看他,用搖頭來表達自己強烈的不可思議說:“天,你還真不要命了。”
  韓離慢條斯理的靠在椅背上,手轉著簽字筆轉了幾圈才在手下麵的文件上簽名:“我有什麽辦法?你要知道,長期吃草的狼活不下去啊。”
  門外熟悉的聲音由遠而近,帶著即將要爆發的氣勢向他們所在地洶湧襲來。
  梁悅冰冷一早上的臉瞬間綻放粲然笑容:“對,你說的沒錯。可是吃了肉的狼馬上就被獵人打死!”
  話音剛落,韓離辦公室的大門被人咣當一聲踹開。梁悅扭頭看鎮定異常的老板竊笑,果然,冷酷漠然刹那回歸到臉上的韓離,漠不關心的審查自己手裏的卷宗,連看都懶得看一眼來人。
  又來了,每次韓離在方若雅麵前就裝做是冷麵強勢男,在梁悅麵前就是嬉皮笑臉無良老板,他的惡質讓人恨地牙根直癢癢,一直無可奈何。梁悅相信總有人會會替她打抱不平。
  今天看來,祈禱終於得到上天的垂青。那個整治他的人就是滿臉怒氣的方若雅。
  “韓離,你丫必須給我解釋清楚,我他媽的什麽時候答應嫁給你了?”
  噗,梁悅口中的冰咖啡一下噴出來,她趕緊抽出紙巾擦擦嘴角,看著空中劈哩啪啦電花四射眼神的兩個人,笑嗬嗬的。
  “你昨天晚上在我床上要求的,既然你先開口了我又不好拒絕,隻能把戒指給你戴上了,怎麽你忘記了?”韓離靠在後麵貌似心不在焉的敷衍方若雅。
  “你丫當我白癡?戒指都他媽的不換一個,還跟五年前的一樣我就能答應你?”方流氓因為他剛剛說的讓人浮想聯翩的話,而臉蛋發紅。
  關於他們的糾纏實在無法一句兩句說個明白,所以梁悅很負責任的把老板桌前麵的大塊空地讓出來,躡手躡腳的靠在不被理會的角落裏依舊觀戰。
  “你丫他媽的就是一個混蛋,當年給你機會你不要,現在想吃回頭草啦,我告訴你,我方大姑娘絕不恭候,憑什麽你拍拍腿我就得坐上去?老虎不發威,你就拿我當HELLOKITTY對吧,現在方大小姐明白的告訴你,這東西我不要!”嘴上說說顯然還不解恨,她立刻開拔手上的戒指。
  梁悅躲在一旁猛點頭,心讚歎想,說的好,果然有老韓家屬的風範,不僅口齒伶俐,連思維都很敏捷,絕對是當律師的好料子,絕對的。“
  顯然她拔戒指的動作也激怒了素日冷靜的韓大律,他惡狠狠的威脅道:“方若雅,我再警告你一次,如果今天你敢把戒指摘了,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靠,我怕你?你丫當我喝自來水長大的?”方若雅鄙夷的啐他,“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嚇唬誰,我要是怕了就不是方若雅!”
  正賭誓發願呢,人就被摟到跟前了,空中掙紮的雙手被緊緊鉗製在背後,戒指還沒成功摘掉,嘴卻先被堵上了。
  韓離覺得她的柑橘唇膏是世上最好聞的味道,很軟很香,吻著吻著,竟然有點上癮的感覺,剛剛憤怒的感覺突然變成沉醉其中,口幹舌燥的他覺得眼前的芳唇是對他所受傷害得最好安慰。
  猛烈狂放的吻就在眼前,梁悅很無奈的被迫觀看,眼看著兩個人的親吻越來越朝著少兒不宜方麵飛速前進,她無奈的咳嗽一聲提醒。
  是走是留,老韓,你倒是給個話兒啊,別光顧著嘴痛快,好歹也要顧及一下別人的身體吧?
  不過很明顯,她微弱的聲音不足以震醒兩個情欲糾纏的兩個人,那……
  還好,稍有些恢複理智的韓離終於在方若雅背後朝梁悅輕輕擺手,看著他修長的指頭朝門方向意在轟人,梁悅頗有眼力,迅速躡手躡腳走出去。
  門輕輕合攏,她站立在外搖頭笑笑,拎著手袋走到盈盈的辦公區說:“韓律現在有重要客人在,你們暫時不要打擾,我有事先走了,如果有問題記得給我電話。”就在這時,辦公室內突然發出韓離的一聲悶哼慘叫。離他辦公室比較近的幾個同事都因聲音瞪大雙眼驚恐不已,唯獨梁悅並不理會,含笑離去。
  今天是很特別的日子。每年的四月二十四日她都必須以中天董事長夫人的名頭參加中天集團的周年慶。當然,這也是她一年之中唯一以此名頭進入中天大樓的時刻。
  平時,他們都叫她梁律或者梁顧問。
  小時候看言情小說和香港電影,多少名流酒宴讓人羨慕,那五光十色的流轉,鶯聲燕語的名媛貴婦,還有無數數不清的美食,每個都是少女做夢時的一道絢爛布景。可惜,後來一不小心邁進來才知道,那些美食在你沒胃口時就是扼喉的毒藥,那些名媛貴婦身後就是冰冷無情的冷漠和孤寂,當然,還有數不清的勾心鬥角在這裏悄悄上演,遊弋其中,連說話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你看,長大多不好。
  像這樣的聚會,鄭曦則一向不會合梁悅一起前往。兩個人平時的工作都很繁忙,互相更是步伐不合,所以一般都是各自收拾好衣物了,再通個電話在中天集團總部門口匯合,然後再一同挽手進入會場。
  可今天的情況極其詭異,他不僅早早就打電話給唐阿姨確認她已開車回家,還在很短的時間內也趕回家,所以梁悅開門時表情有些錯愕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怎麽回來了?不是在中天門口會合嗎?”她站在門口問。
  “我覺得還是回家換衣服比較方便。”他回答。
  對他突然產生的怪癖,梁悅不置可否。
  鄭曦則一向對穿著很講究,衣服領帶都是擺放在各自分開的衣帽間。平時穿什麽都會提前通知,由家裏的兩個阿姨來負責找出來,她一向不用插手。也正因為如此,他的突然襲擊害得梁悅手忙腳亂,甚至連他的領帶在哪裏,哪件西裝配哪件襯衫都不知道。
  於是不停進進出出衣帽間的她滿頭是汗,踮腳在穿衣室裏翻騰。左手拽著灰色襯衫,右手拉著藍色斜條紋的領帶,認真的詢問他:“這套怎麽樣?”
  他仔細打量一下,無奈的說:“你確定用灰色配藍色?”
  看來做好賢惠的家庭主婦是個技術的活兒,比學法律可難多了。
  她咬咬牙再次埋頭入內翻找。
  “那這個?”充滿希冀的她再次回頭。
  “那條上次員工春會用過了。”他抱胸看著已經陷入混亂狀態的梁悅,抿嘴一樂。
  “是嗎?”她不確定的拿到麵前看一下,對他的記憶裏抱有懷疑的態度。
  “是,和你一起去的。”他又補充一句,打量她的反應。
  當然,如果想讓梁悅為此愧疚實在很難,所以觀察的結果是,頂著茫然眼神兒的她真的忘記了。
  來回又奔波了幾次,已經逼近梁悅的耐心底線,他打賭,如果再找不到合適的,她會直接拒絕出席中天周年會。
  於是最後找到的一套搭配終於在他也同樣讚同的的情況下穿上了身,鄭曦則掂量一下手裏的領帶,朝剛剛放鬆的梁悅招招手,然後揚起下頜示意讓她負責打領帶。
  鄭曦則很高,即使是梁悅這樣的身高也要踮腳才能把領帶從脖子後麵繞過來,拉到前麵時,她關注的視線落在他的領口,而他的視線正落在她顫抖的睫毛上。
  早已妝扮好的梁悅少了很多往日討論公事時的冷漠,滿臉都是雍容華貴溫婉無爭。畢竟這樣的場合身為董事長夫人隻需表現出賢良的姿態即可,所以她用CARTIER發飾盤了中高的簡單發髻,再配上一身中規中矩的樸實黑色晚禮服,倒也不算是錯。周身上下除了背後有些裸露小半個光滑的空隙外,幾乎密不透風。
  她再度仰頭時,盤好的發恰有一綹遺漏在耳畔,癢癢的掃在脖子上,很討厭。她不耐煩地抬手撥一下,再次準備好領帶打扣,誰知手上的動作帶動頭發又跑回來。
  不過這次她沒管頭發,皺眉頭決定先解決麵前的麻煩再說。
  他拽下她別住頭發的簪子,一頭瀑布般長發瞬間披落,馥鬱的百合花味道也飄逸而出。
  “幹什麽?我好不容易盤上的。”她不解的問。
  鄭曦則隨意撥弄她耳後的頭發,淡笑說:“盤發太老氣,也不好看。”
  他的呼吸有一股淡淡的香煙氣息,還有薄荷的香味,癢癢的,軟軟的,從他的發間穿過,仿佛有種別樣的情愫他想傳遞給她。可這是她最想逃避的東西,也是她最不想看見的東西。
  長久的沉默之後,她忽而大度的笑笑,開口打破迷離兩個人心智的沉寂:“要年輕漂亮?那就找癡心的程小姐跟你去。”
  話語裏的吃醋味道隱隱約約,有點不好確定,因為她調笑的底氣實在不足。
  鄭曦則見她轉移話題,若有所思,隨後笑的愜意:“這麽多年了,還記得她長什麽樣子?”
  梁悅擺出世界小姐說獲獎感言時的得體笑容說:“不過四年而已,哪能說忘就忘?更何況沒有哪個女人會忘記在自己婚禮上大鬧的情敵吧?當然,你也知道,記性好是作為律師應備的要求之一。”
  “記性好是作為律師應備的要求?好,那我問你,你的結婚戒指呢?”他的口氣平淡,手卻不容置疑的從她腰間插過,把她摟過貼近胸膛。
  戒指?梁悅被猛然到來的問題,問的一驚,下意識去摸左手無名指,空空無物。
  完了。
  戒指一直是他們出席酒會必備的道具,多少次外界風聞的婚變謠言都被一對看似簡單的結婚戒指擊得粉碎。
  他當初買戒指精挑細選,不怕麻煩,後來梁悅才知道究竟為什麽要那麽用心,有什麽比一對質地優良,出自名家創意並且豪華奪目的戒指更讓人信服的?
  也正因為戒指的重要性,讓她驟然有些緊張,擰著眉頭找尋蛛絲馬跡。戒指好像在哪天準備上庭的時候為了方便給摘掉了,然後呢?然後被自己放到那裏去了?
  看她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他微笑,:“戒指在這裏。昨天我發現你掉在洗漱間了。”
  他的手中放著TIFFANY的戒指,款式和閃光都是梁悅再熟悉不過。
  長出口氣的梁悅趕緊伸手想要接過,但他卻不肯直接轉交。
  他把戒指很認真地在她麵前晃了晃,然後抬手把她纖細的左手拉到自己麵前,戒指再一次被他套在無名指上。
  他說:“隻要戒指還在,婚姻也在,你也在。所以,答應我,別再丟了。”
  一種對歲月的要求,一種對感情的渴望,他一向自詡他們之間不牽扯感情,也答應過她不過是彼此用婚姻來改變現狀,可他眼神中明明是梁悅從沒有看過的認真。
  他到底想說些什麽?
  梁悅發現自己根本聽不懂。
  不過眼前曖昧的氛圍還是讓她有些悸動。其實,帶上婚戒那天她就已經知道萬事不能回頭,所以,再一次提起隻能讓她心中的傷感又深。
  流水往事也要等待忘記,雖然很難,但也要努力去做。
  “我知道,結婚戒指好歹要帶五十年呢,下次保證注意。我肯定是不會丟了,如果你的先丟了,我絕對不會給你補。”她態度堅決的說
  雖然她的表述缺乏感性,她更不擅長說出甜言蜜語,可他還是低身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你放心,我就算把自己丟了,都不會丟了它。”
  鄭曦則很少有這麽溫柔如水的時候,所以梁悅因他的突變有些莫名的緊張。他今天是怎麽了?怎麽表現的這麽奇怪?
  他的唇一點點往下滑,更是讓她不敢多動一下。
  早上韓離和方若雅的吻還在她的印象中回放,所以當他手上的勁越來越大時,她的臉抑製不住的發紅。密不透風的吻讓她呼吸困難,於是拿手想要推開他的胸膛,可越是用力,他抱的越緊,來來回回躲閃下,他的呼吸變得粗重。
  鄭曦則用鼻尖掃過她的耳垂,“我們不用急,時間還趕得上。”
  賢良代表的梁悅已經察覺到他的手從背後鏤空處向下探入,為了穿禮服漂亮,她甚至沒穿胸衣,可是他……灼熱的氣息撲在脖子上,他在慢慢輕咬,動作早已經嚇走了所有的理智。她喃喃的問:“那,司機……”
  “沒事,他不會上來的。”他的聲音已經開始有些嘶啞。
  於是,辛辛苦苦找出來的襯衫和西裝還需要再次重新搭配,而掙紮在沙發裏的梁悅也突然被手上的戒指換回了記憶。
  昨晚,她根本沒有帶手袋到洗漱室,所以也沒有可能把戒指丟在那裏,那麽,他為什麽說謊?

  針鋒相對的愛
  等兩個人收拾好,離酒會開始時間隻剩二十分鍾。這大概是中天集團創建以來,第一次董事長因為太太沒有合適的禮服參加周年會而遲到。
  那件黑色的禮服皺巴巴的,起床時就被他丟棄一旁,讓梁悅再找其他的款式。可眼看她拿出來的幾件,每一款都不滿意,無奈之下,隻好跟他現出去買一件 。
  司機見他們夫妻出來趕緊開車,鄭曦則吩咐一句,也不管司機什麽表情,然後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車內很靜,連司機的呼吸聲都能聽個清清楚楚。越是這樣梁悅越越心虛,覺得司機其實什麽都知道了,心中氣惱的很。
  車子開上二環路,下橋後又七轉八拐。在專店門口停車,連刹車的動靜都沒有。梁悅看看還在養神的鄭曦則,忍不住開口:“到了。”
  “嗯,好。”他回答也很簡單。完全沒有剛剛的激情模樣,落落大方拉著她的手走向店門。
  推門而入時,他們經常光顧這家店的值班經理和導購小姐麵孔上都閃過些驚詫,大概在她眼裏,鄭先生和鄭太太是不會同時出現的,今天拖手同行看起來有一點別扭。可,畢竟往日訓練有素,隨即就改了笑容,熱情的上前打招呼。
  鄭曦則讓梁悅去翻琳琅滿目的禮服架,他尋了個靠椅再次休息。
  聽話的梁悅隨意在禮服區看看,隨手扯過幾件,不甚喜歡,再放回去。
  禮服而已,合身就行。梁悅早就過了對華美服飾垂涎的年紀,現在看精美的禮服也和那險些丟失的戒指一個概念,都不過就是交際中必須的物品,何必加以高強度重視?所以,她還是決定詢問他,不管鄭曦則要求她穿哪件,她就會無條件服從試穿。
  畢竟大忙人的中天董事長肯屈尊降貴來陪她買衣服,再要求其他未免不懂情理了。
  最後,樣式保守,水緞紫色長禮服被他讚許,試穿後,因為不滿上麵仍有些春光外漏,他還特地叮囑附導購小姐附=帶一件同色絲錦做披肩。幸好,他對珠光寶氣的女人一向鄙夷,所以不用再跑去為禮服搭配適合的飾品。梁悅把禮服穿好,算是任務已經圓滿完成,就急匆匆的往外走,已經遲到了,再不抓緊時間,他的背上可能又多添一道美色誤事的罪名。
  鄭曦則刷卡,簽字後嘴角挑了一下,看起來並不像笑,更像嘲諷。
  梁悅並不理會,隻想著趕快趕到會場,所以加快速度。
  卻被後麵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司機再次把車開過來,從出店門到上車,他的手一直牽著她的手。雖然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假裝恩愛日,但是一天下來,他的表現確實是不正常的詭異。
  嗅到陰謀味道的她,側臉怔怔,而他則似笑非笑的反問:“為什麽發呆?究竟怎麽了?”
  “我還想問你呢,中天怎麽了?”她迅速又反問回去。
  他把她的手放覆在自己的膝蓋上說:“鄭太太,千別把律師的職業病帶到家裏來,今天你隻需要做完美的鄭太太就行,太聰明的女人會讓男人害怕。”
  不想對他的取笑反唇相譏,她隻能把頭轉向窗外,眼看著二環路上櫛比的高樓飛快後退,來往的車輛也都紛紛開啟車燈,遊龍一般迤邐。時間晚了,連天色都不知不覺中開始陰沉,恐怕比天還沉的,還有他們倆夫妻的心吧?
  總有些什麽話,想說,又懶得說出口。
  他仔細的看麵沉似水的她一眼,而後長長的歎口氣:“中天沒什麽,而是你剛剛在家穿的禮服有問題。”
  注意力又被轉移的她側臉問:“那件不也是你買的,有什麽問題?”
  他聳聳肩說:“沒錯,可是我忘記了不該買露背的。”說完俯在她耳邊悄悄的說:“今天晚上是周年會,出席的人那麽多,我不想讓你穿,這樣的衣服以後隻能在家穿給我看。”
  他的話應該歸結到甜言蜜語嗎?她不知道。即使在她專心思考鄭曦則詭異話語的時候,也必須抽出心思麵對讓她戰鬥力倍生的鄭家一幹親屬。
  “弟妹上次官司打的好啊,聽說像這樣的經濟案高法改判的例子前所未有,就靠你們所兒幾個人能做到如此,實在讓人敬佩。”
  西裝革履的鄭鳴則是鄭曦則嫡親堂兄,目前是董事會執行董事,更是中天集團的總經理。斯文儒雅,談吐不凡,當然,這是對他不熟知的人的第一印象。
  梁悅端起酒杯露出最專業的笑容說:“我還是覺得大哥上次能夠用三個億買到那塊地皮才更厲害,就是不知道,那些被強製拆遷的住戶們有沒有錢請律師呢?如果有這個需要的話,還得請大哥介紹一下,畢竟我們所兒小,連這樣的經濟糾紛我們也要接,不然大家都吃不上飯呢。”
  年逾五十兩鬢都有些斑白的鄭鳴則對她的暗諷並不在意,笑著說:“那是你侄兒不懂事,碰見的一點點小麻煩,我已經讓他去和對方的代表協商賠償事宜了,說到底也是小事情一樁,也用不到弟妹你們事務所兒幫忙。可是今年中天收購昊達合同的具體事宜,弟妹最好還是多看看,有些東西我們也不好說話,畢竟曦則無論如何都更相信弟妹多一些。”
  拐彎抹角的說話,半含半露的語氣讓梁悅的感覺頓時有些不妙。他有意點明肯定自己不是為了真讓人詳細看看那份合同,一定是還有什麽會影響到鄭曦則的問題才會讓他笑的如此得意。
  “那是一定的,中天的合同我一向都會仔細看過才修改,畢竟是鄭家自己的生意,我想,有任何不對的問題都會先通知曦則的,所以這點大哥就不用擔心了,反而是我最近聽唐阿姨說大嫂身體不好,說是因為在濠景苑住的那對兒母子又把身體上的舊毛病給犯了。這事兒說到底也是咱們鄭家的家事,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別再鬧到法院去,上次那個起訴狀我已經找人按下了,不過如果那女人跑回老家去告,恐怕我也無能為力了,你說呢,大哥?”梁悅冷麵,連笑都不留,直視他閃躲的目光……
  笑話,竟然想用下三濫的招數威脅她。也不看看自己背後多少肮髒,滿身是黑還要炫耀別人是非,真是缺德少廉恥沒危機感。
  鄭鳴則老奸巨猾,尷尬過後笑個滿心開懷,說:“弟妹不愧是幫著曦則拿回管理權的賢內助,說話都讓人聽著這麽舒服。你放心,這事我一定會處理好,弟妹自己呢也該把注意力轉到自家身上,有些東西等真相大白了,也就是麻煩臨頭了。”
  兩個人同時碰杯,各懷心事把酒喝完,梁悅才能得體的告辭離開。
  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似乎有什麽詭計的味道被嗅了出來。
  焦慮中的她趕緊和駐會秘書打聽鄭曦則的去處,不管這事是真是假,收購案都必須先停止。
  那秘書顯然也沒看見董事長的去處,讓梁悅等在原地,自己四周找了一圈才回來告訴她,鄭總正在和合作單位商量有關事宜,就在主席台。
  果然她稍稍閃身,梁悅就看見,站在主席台旁的鄭曦則正在與一些人握手,高高矮矮的幾個人雖然和她離了幾十米,可梁悅在望過去第一眼就感覺到自己硬挺的脊背仿佛被人抽去了支柱的骨頭般,頓時塌了下來。
  心猝然停止跳動。
  那是多麽熟悉的背影,她甚至閉合了眼睛都能徒手描繪出輪廓,他身上幹淨的香皂氣味就在鼻尖,他的笑容就在她的記憶最深處,她記得所有和他有關的一切,可並不包括他的身邊身材嬌小身著大紅豔麗禮服的女孩子。
  記憶中的他,都是孤單一人的。
  遠處的他們是那麽般配,無論從樣貌還是身材都猶如天造地設一樣完美無缺。
  遠處的鄭曦則似乎感受到她的殷殷注視,抬眼看來,露出欣喜地笑容,招招手示意讓她過去,她隻好強支撐住身子,盡力微笑,端著手中的酒杯走過去,心中警告自己,一定不要看他,一定不要。
  “這位是在華爾街很有名的投資人鍾磊,他目前是中央匯金公司股權融資部最年輕的老總,將來必定前途無量。”鄭曦則介紹的落落大方。
  接下來該是女主人對客人表示熱情問候的時候,所以梁悅笑著說:“鍾先生果然年輕有為,就連女朋友也是少見的漂亮美女,你們俊男美女在我們麵前一站,立刻就把我們都顯得老了。”
  側臉看著鍾磊的沈蒙蒙發飾簡單清麗,笑容也很甜美,眼波流麗嬌俏,被梁悅誇獎後有些羞澀:“鄭太太過獎了,司法界誰沒聽說過您的名字啊,您的經曆太傳奇了,我讀法學的師姐一直拿您當她的偶像。”
  梁悅笑笑,把身子不露痕跡的靠在鄭曦則旁邊,說:“咱們女人阿寧可要年輕也不要經曆複雜,所以還是羨慕你們敢愛敢恨的年紀。你看你的裙子,我這一把年紀都不敢穿了,可是在你身上就那麽協調漂亮。年紀不行咯。”
  “哪裏,您的紫色才是高貴,我喜歡紫色,可是他不喜歡我穿,說太老氣,他喜歡大紅色的,我就得穿,也沒個地方投訴去。”蒙蒙口上全是埋怨,卻甜蜜的掃了一眼身邊的人。
  梁悅接不下去了,隻能默默喝了口杯中的酒說:“有人管是福氣,我們這些老女人求之不得呢,嗬嗬。”
  眼看她們聊的歡快,鄭曦則在一旁打趣說:“既然兩位女士一見如故,我們是不是也可以離開,談談我們男士的事情?
  梁悅笑而不答,鍾磊也說:“是啊,難得女士們這麽投機,連我們都被忽略了,再這麽下去,我可要吃鄭太太的醋了。”說歸說,右手卻一直拉住蒙蒙的,十指緊扣,半天沒有分開。
  “可惜,我本來還想和沈小姐好好聊聊呢,好像鍾先生很舍不得女朋友,你看他緊張的模樣,可能是怕我教壞他的女朋友呢!”梁悅轉身對丈夫調笑說。眼睛,卻沒有離開鍾磊和沈蒙蒙拉住的手。
  曾經,那雙手也是這樣牽握住自己的。
  一時間沒人接話,四個人都在沉默中佇立,各自懷著情緒,有羞澀,有深沉,有心痛,有悲傷,就是沒話可說。
  直到有人過來拉住鍾磊,和他討論目前經濟貨幣的政策問題,才打破讓人難以忍受的窒息僵局。他對鄭曦則和梁悅點頭笑笑,挽了沈蒙蒙的手,相攜離去,如剪影般美麗的背影讓梁悅不由自主追了兩步,隨後突然想起什麽,又停住。
  一頭的身高差距是男人和女人互相依偎最好的黃金比例,所以遠遠離去的背影看起來很美,讓人羨慕。
  他曾因為梁悅喜歡穿高跟鞋幾次抱怨過,他說,你要是矮一點,就可以小鳥依人了。我喜歡女人趴在我的身邊,無論外麵有什麽風雨,什麽都不用你管。
  話音還在,沈蒙蒙也靠在他的胸前,幸福的依偎。看來,小鳥依人的女人,今天,他找到了。
  梁悅突然覺得分外疲累,身邊空蕩蕩的發冷,指尖無力,幾乎拿不住那杯半滿紅酒的酒杯。在這樣的場合穿這樣的長裙子,她甚至找不到方法靠在哪裏休息一下。
  好累。怎麽辦?
  “梁悅。”
  聞聲,她默默轉身,虛軟的身子微微躬成心痛。他,一直站在她身後,沒有任何聲息。
  不過是一步的距離,她已經沒有力氣走過去。他無聲的走到她身邊,用雙手攬住她的腰,緊緊的,不容離開。
  他說:“我不知道他會來。”
  梁悅點點頭,慘然笑著說:“即使來了也沒什麽。我還是我。”
  他低下頭,深深的吻住她。
  胸口隱隱作痛,連皮膚都開始緊張,生怕一個低頭就把眼淚暴露,所以她也隻好忘情仰頭,回吻著他,因為這樣的姿勢可以不必擔心會有流淚的尷尬。
  他在角落裏也在吻她吧?如花的女子,一定會得到他的愛憐。
  他們終究還是錯過了。
  人生如同乘車,而我們是拿司機,途經每一個站點,有人下車,有人上車,開始陪伴你的人多半中途便離開,而真正陪你到終點的總是少數。甚至是一個都沒有。
  誰說的?她忘記了。
  原來過客就是這麽解釋,兩個曾經山盟海誓相愛過的人在距離二十厘米的地方佯裝陌生人,然後各自吻著各自身邊的人,連笑容都透著帶血的真實。
  心疼嗎?她已經摸不到疼痛的那一塊。
  多年前她就已經把那塊會痛的地方隨愛情一起丟棄了。
  丟在不知名的角落裏。
  連找都找不見。
  不錯。今年恩愛董事長夫婦依然是中天集團員工矚目的焦點,在主席台旁深情擁吻的景象必定會被流傳成他的功勞也有她的一半。
  配合無間的他們心中所想已經不重要了,再次獲得大家的認可才是真正值得偷笑的事。
  轉身上台的鄭曦則做著年度總結報告,梁悅身邊再次空了下來。
  剛剛纏綿熱吻的男人在拿到話筒時變得嚴肅認真,模糊的雙眼,模糊的唇,同睡在一床四年的梁悅突然發現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他,就像分不清自己到底還在悲傷什麽。
  哀悼逝去如流水的青春?惋惜曾經付出的刻骨愛意?抑或是為自己多年的貧苦掙紮而不值?
  也許都不是。正因為知道愛情會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中磨蝕蛻盡,連甜蜜到最後也會變成黃蓮,所以人們才會緬懷那個不計較,肯付出的初戀。現實如此,想要高尚太難。
  痛徹心扉隻是小說裏的童話,現實中怎會出現?就像一切可笑的愛情電影,隻會強調天長地久的痛苦,強調永恒不變的癡心。可是現實中為了愛情拋棄周遭繁華的人又能有幾個?
  台下的掌聲是送給中天集團今年的利潤和銷售額再創新高,鄭曦則站在台上的堅定笑容也讓她輕了一些擔憂。
  這樣很好。對於一個餓過肚子,掙紮過社會最低層的女人來說,安穩才是真正需要的昂貴保證。年紀大了,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奮勇闖蕩,輸得起的青春早就離她而去,所以,她不肯邁錯一步。
  沈蒙蒙還靠在鍾磊身邊炫耀甜蜜恩愛,而自己的旁邊也有一把標明鄭曦則名字的空椅子。
  幸福和愛情不是一種東西,也必然不會是必要充分條件。有愛情也許會幸福,有幸福沒有愛情也無所謂。
  所以,悵然若失並不能代表什麽,她心中暗自安慰自己。
  就像一塊被人從嘴裏拿走的糖果,難道還不能讓原來的主人回味它的甜美味道,流流口水嗎?

  2002年的故事(上)
  十個平方米也是世界。
  哪怕它存在於偌大北京城不為人知的一隅,哪怕它曾經是某廢舊工廠的職工宿舍,哪怕,他們的牆上還有一個呼呼往裏灌風的空調洞。
  一張單人床上的鍾磊總是永恒不變的姿勢,哪怕是,已經逼近悶熱的三伏天,在北京最熱的時候,也依舊用胳膊圈出最大的天地給她舒適的休憩。
  淡淡的晨光五點多就穿透玻璃撲進來,順利把她折磨成失眠。房東給的窗簾不夠厚,早上的陽光總讓人輾轉清醒難以再睡,可如果因此轉身,熟睡的他也必然會立即清醒,笑著親吻她問,“怎麽了,丫頭?”
  於是,就為他的容易驚醒,她一直保持僵硬的脊背朝著牆皮默默數數,靜靜聽著空調洞上的紙呼啦啦的響,本來不算大的聲音傳到久不能安眠的腦子裏,像汽錘一樣沉重的敲擊,瀕臨發瘋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嚴重神經衰弱,心也難受的要命,猛深吸口氣,滿鼻子又是嗆人的灰塵氣味。
  愛讓辛苦變得心甘情願,卻擋不住真實就擺在麵前,還好,梁悅早已學會自我安慰,反複催眠自己的神經僵化麻木,這些東西早晚會變成發黃的時光停留在記憶裏,一直都在。永恒到他們享受幸福時,偶爾翻出來曬曬,然後再在一起講給孩子,或者是孩子的孩子聽,當年的故事。
  半年來他們生活很窘迫。他私自逃離學校宿舍,並把自己的床位出租了300塊錢,帶著簡曆騎著渾身亂響的破自行車滿京城的晃。隻要是和學科有關的崗位不管什麽樣的待遇都會投上一份,哪怕隻有百分之零點零一的希望他都不敢放棄,因為,他們手裏所剩的錢實在是不多了。而她則把臉皮豁出去,先找了一個售貨的工作幹著,隻為每個月必須付出的房屋租金和兩張吃飯的嘴。
  她已無退路,他家境也是一般,根本無力支助。
  他們倆隻好辛苦的工作。她每天要到九點多才能拖著疲累的雙腿回家。而忙碌一天的他則會笑容滿麵的把桌子上的飯菜盛好,盡管並不豐盛。
  有一次,發現菜碗裏竟然多了兩個雞腿,半個月沒見油花兒的她喜滋滋的抱起來張嘴就就咬,邊吃還邊問:“這雞腿不錯,你怎麽不吃?”
  他正喝水,看著她吃得香噴噴的樣子有些心疼,眼睛眨了又眨,而後笑嗬嗬說:“這是今天公司加班定多了的快餐,我早在公司吃完了才回來。”
  她隻顧埋頭吃,哦了一聲就再沒問,兩個雞腿風卷殘雲入肚,又就著嘴裏的香氣,吃了滿滿一碗米飯。然後心滿意足的拍著肚皮笑著說:“高露潔問,我們的目標是什麽?”
  他和她同時把牙齒露出來,齊聲說:“天天曬牙齒!”
  大笑的他當然不會告訴她,剛剛她吃的就是他加班公司給定的晚飯。當然也不會告訴她,另一個雞腿是他知道她愛吃,中午自己沒舍得吃,特地給她留下的。
  他找到的實習公司是三年來第一次招聘實習行政助理,證券公司待遇雖然不錯,但實習生崗位每個月卻隻有一千塊的實習工資。在北京每呼吸一口空氣都需要錢的情況下,一千塊連把活命下來都非常不容易,所以他會頂著大太陽騎車一個小時去上班,為了省下一塊錢公交費。所以他會故意加班,然後把晚飯省下來給她帶回來。
  因為他不想看到她和他空著錢包逛街時,駐留在漂亮衣服上渴望的眼神兒,所以他會在工資發下來以後,把所有的錢都交給她,讓她給自己買一些喜歡的東西。
  可是第二天她拿回來的準是為他新添置的襯衫,為他新添置的領帶。
  她說:“你聽我說,你們公司是大公司,咱好歹不能穿的太丟人。”
  雖然她買的襯衫也是名牌打折店裏59元一件的襯衫,但他還是會很誇張的大叫:“天,這衣服質量太好了,我敢和你打賭,公司裏沒人有比我穿的再好了。”然後邊唱《給你幸福》邊跳脫衣舞,裝摸做樣的逗她發笑,接著再把襯衫披在她的身上,吻她。
  用額頭抵住她的額頭,鍾磊勉強微笑著:“傻丫頭,千萬別對我這麽好,將來如果我給不了你幸福,我會愧疚的。”
  梁悅興致勃勃地拿過領帶套在他的脖子上比劃著,聽他的話立刻把臉板起來說:“那好啊,我就是要你愧疚,如果你真覺得過意不去,到時候拿三克拉的鑽戒來娶我啊!”
  “啊,救命!你這就是趁火打劫,你買的襯衫鑲金邊阿,這麽貴。”他可憐兮兮的哀叫。
  “沒錯,而且還是鑲滿了老婆愛心的溫暖牌襯衫,你打著燈籠滿世界也買不著。”她得意的搖頭晃腦,然後是眨眨閃閃發光的眼睛。
  “那好吧,我認命。不過也得讓我討價還價一下吧?咱好歹要顧及咱們國家的國情是不是?”他咬她的耳垂,故意使壞,嗬氣不止。
  梁悅癢得直躲,最後逮個空隙,掐住他挺直的鼻子說:“不買也行啊,那我就不嫁給你了。”
  “那可不行,這輩子你是別想逃過我的手掌心了,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他趁梁悅不注意一把抱起她就往床邊上跑,慌亂一刻卻絆倒在床邊,她順著不小的力道頭撞在被子上,他餓虎般撲上來,滿臉凶惡的說:“看見了吧,丫頭,這就是你不嫁給我的懲罰,快點投降!”
  掙紮的梁悅寧死不屈,嘴裏嚷嚷著寧死不屈,但雙手已被人鉗製動彈不得。
  不投降的後果的確很嚴重,羞紅臉的梁悅回想昨晚的激情,不禁抿嘴偷偷笑。激情一晚,手腳都累的懶於挪動。不過累歸累,還是要上班,所以她輕輕掀開他的胳膊想要起床,睡夢中的他呢喃道:“丫頭,記得買早飯吃,不吃打屁股。”
  亂蓬蓬的頭發和勉強睜開的雙眼,都讓她很開心,彎了雙眼的梁悅親他的額頭說:“嗯,你也乖,上班不許做壞事,否則也打屁股。”
  睡眼惺忪的他點頭保證,埋頭再睡,她也開始洗漱準備上班。
  雖然梁悅是大學畢業,可是並不標準的普通話一直是她麵試中的硬傷。當初選擇在商場售貨也是因為每天繁忙的詢問和討價還價剛好可以鍛煉普通話,加快適應語言環境。還好北京的大商場一直都有大學生做兼職工作,很多本地的售貨員倒也對她的加入沒有太多的異樣眼光。隻是做慣了悠閑學子的梁悅第一次站在人來人往的商場時,還真需要克服不小的心理障礙,尤其是季末促銷時用大喇叭喊話,每個回頭看的人都會讓她瞬間麵紅耳赤,無地自容。
  折磨,這對她來說實在是一種不小的折磨。
  不過喊多了也有好處,例如她現在可以把四和十說的非常標準,像北京人一樣標準。
  午休時間到了,盒飯由食堂送過來。中午的盒飯,她總是固定買六塊錢的,而且吃的很幹淨。在她專心用方便筷子對付裏麵剩下的幾根不太熟的豆芽時,站在旁邊櫃台的鄧阿姨問:“梁子,問你個事兒,你有男朋友了嗎?我家親戚有一個小夥子,人不錯想給你介紹一下,人家可是地道的北京人兒,而且家境又不錯。”
  梁悅努力把嘴裏嚼了半天的豆芽咽下,抬手把空飯盒收拾好,笑著說:“我有男朋友,都認識一年多了。”
  “他家家境不怎麽樣吧,還讓你在這兒賣貨呀?你呀也別太傻了,我覺得你這個姑娘不錯,年紀也算不小了,趕緊找個好人家定了,吃喝不愁多好。”
  還是滿臉帶笑的梁悅笑著回答:“我現在挺好的,謝謝阿姨。”然後她低著頭去垃圾桶那邊扔飯盒。
  再回來時就聽見那個阿姨和別家的售貨員說:“你說她自己在北京多不容易啊,還不趕快找個北京人把自己嫁咯,跟個窮小子混日子早晚是要遭罪的。將來就算是有錢了,人還不一定能守住,兩邊不討好。”
  對麵人嗯嗯啊啊的答應著,梁悅站在那裏半晌,雙手控製不住的顫動。對麵的人先發現梁悅的身影趕緊使眼色給那個阿姨,反應過來的她也立刻收住嘴,假裝各幹各的擦桌子。
  氣氛頓時陷入尷尬,唯獨梁悅挺起笑容慢慢走回自己的櫃台。
  現實本來如此,沒什麽好發脾氣的。執著堅持和樂於貧賤,兩件在大多數女人眼睛裏看來最傻的事兒都讓她幹了,而最可笑的是她還相信不遠的將來就是滿眼的幸福在等待自己。
  她們的口氣雖然沒有直接帶出那個字,可是梁悅分明已經能感受到。
  沒錯,她就是傻。
  不過,不同的是,因為愛而傻。她給自己最大的鼓勵也在這裏,雖然聽起來有些壯士斷腕的悲哀和無奈。
  下班的時候梁悅很疲憊,離開燈火輝煌的大廈走到車站差不多用了半個小時,等了四十分鍾公共汽車還沒來,濕悶的空氣壓抑下,心早沉下去,連呼吸都透著憋。像被掐住了脖子,嘶嘶掙紮。
  那個十平大的地方現在想起來,更覺得呼吸窒停,悶熱的想要發瘋。
  昨天,上網時看見網友提問,回答的時候也是千奇百怪,好奇他的答案,於是回頭笑問:“你說,如果我要你給我摘天上的星星怎麽辦?”
  他一本正經的說:“隻要你要,我就給你摘。”
  反正動動嘴皮子又不用花錢,當時她不以為意。
  此刻此景,她卻突然想起中午那個阿姨的話,心有些慌,還有連帶著被人命中要害的尷尬,一同湧上心頭煩亂,她用手指扒在車站欄杆上,死命的支撐自己身體的重量,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她繼續堅持等下去。
  等待必須回家的理由。
  遲來的車帶著撲麵的熱浪總算停在麵前,可她卻抬不動腳步,好幾次都無法準確踩到台階。
  寂寞的仲夏深夜裏車站隻有她一個人掙紮上車,所有的人都在看。
  又是一個小時。慢慢挪著步子走到樓下的她望著窗戶猶豫了一下。他們屋子的燈沒有亮,也許,他還在加班,沒回來。
  最近鍾磊開始習慣加班,那個所謂的行政助理實習生就是被其他員工肆意欺壓的崗位,一件件本來屬於別人分內事的工作堆積到他的麵前,即使他一刻不停的工作也無法準時下班,總要忙碌到七八點鍾才能回來,可又根本沒有什麽出頭之日。想到這裏她更覺得心冷無力,幾乎沒知覺的雙手疲憊推開門時,迎麵而來沒有往日習慣的飯菜香氣,麵對她的隻有客廳一盞亮著的台燈,和他埋頭讀書的暖黃色身影。
  梁悅心中不悅,放下背包去廚房,一把掀開鍋蓋發現根本沒有飯,回到客廳再盯著他看,笑嗬嗬的他絲毫沒有愧疚的神色,一股怒火瞬時爆發,大聲問:“你幾點回來的?”
  他無辜的說:“我六點到家的。”
  “四個多小時不夠你做飯的嗎?你知不知道我上一天班回來還要做飯有多累?”憤怒終於從心頭迸發,她甚至不願意換一些柔和的詞句。
  她氣呼呼的摔了衣服衝到滿是熱氣的屋子,用力按下燈的開關。
  燈光亮時,滿眼淚光。
  整個棚頂布滿五彩斑斕的星星,各種顏色,各種形狀,全部都在牢牢的貼在那裏,不同色彩圍繞著中間用紅色的星星拚出的梁悅兩個字,是被人簇擁下的愛。
  背後的他,愧疚說:“我把家裏能找到的帶顏色的書頁都剪了,你要星星我買不到,隻能剪了送你。”
  眼睛裏的淚水被所有的星星蒙上了淡淡水暈,她沉默站在那裏,好久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後來,在那個起先滿是埋怨的夜晚,梁悅有了比奢靡綻放的煙花更寶貴的浪漫。那些琉璃璀璨般的朵朵煙花也許是有錢人才能買來的心意,可是他們小窩上的每顆星星都是他用剪子一下一下剪出來的深情承諾。
  在繁華盛極的城市裏肯用心坐下來給你剪一屋子星星的男人或許沒有錢來買鑽石和浪漫,卻擁有滿心懷最平凡的愛,他在證明平淡貧困在天長地久的相伴下也是一種幸福,所以失聲痛哭的她狠狠摟住他的脖子,把簌簌流下的眼淚都抹在他的衣襟上撒嬌。
  他微微笑著,輕輕拍打她的後背,用難以聽見的聲音說:“丫頭,對不起,委屈你了。”
  委屈嗎?梁悅不知道。因為此刻她隻覺得自己很幸福,即使一盞昏黃的燈下他和她對著看書,即使他依然帶著公司的盒飯回來給她當晚餐,即使他越來越瘦,她也被工作拖累了身體,她為今晚滿天的星星堅定執信,擁有了他就是世界。
  所以,為了這樣一份愛情即使放棄世界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她決定重新尋找工作。既然他暫時不能改變經濟現狀,至少她可以找份可以免費提供午餐的工作。於是騎車夾著簡曆滿北京城轉的人變成了她。
  每遇見大小招聘會她都會興衝衝撲進去,然後再失落的走出來,這時候她才能體會到當初他回家的腳步該是怎樣的頹敗和無力。所以她即使挫敗了,也會扯著大大的笑臉回家,狼吞虎咽吃晚飯中間還要虛擬幾個對她垂涎三尺的公司主管給他聽。
  她興致勃勃的講,眉飛色舞的講,他從不搭話,隻在她把飯吃完最後一口後,用力吻她,輾轉的吻,夾雜明了和心疼,連眼神都變得痛苦。
  他太了解她了。就像她了解他一樣。
  於是,鍾磊加班更晚,回家越來越晚的他用盡一切手段,快速贏得老總的好感,在她麵試踏進國貿某個玻璃大廈前,因感覺無望而迎著刺眼的陽光流淚的時候,突然接到他的電話。
  電話那頭滿是笑聲,“丫頭,我拿到了北京戶口。”
  原本沮喪的她突然原地蹦起,邊擦眼淚邊樂,滿臉都是一塌糊塗的睫毛膏黑印子,即使用光包裏的粉餅都蓋不上。
  這是一家叫嚴規的律師事務所。
  那天,梁悅頂著兩個熊貓一樣的眼睛參加幾十人的競爭,她是最不起眼的那個人,她也是最後留下來的那個人。
  後來她曾經羞怯的問韓律,為什麽用她?韓律努力回憶了一下,笑:“因為那天,在那麽多人當中,你笑的最燦爛。”

  2002年的故事(下)
  還有五天過生日的時候,梁悅準備回老家一趟,看看父母。
  一路顛簸,蜷縮在硬座的梁悅準備好見到他們該說的話,可是邁下火車站台那一刻,都已經丟到不知名的角落裏。萬分緊張的她出火車站時,陽光很強,滿車站都是白花花的人影,數不清個數。
  拎在手裏的旅行箱沉甸甸的,卻在亮光照在臉上的那刻她下意識躲了身子。
  父親就站在車站門口最明顯的地方,高高的個子無論從哪邊出站都能一眼看見。他當然也看見了緩慢步子的梁悅,幾步走過來,默然的拽過箱子,回頭走出車站,愧疚的她跟在父親身後,一直走到車站外,停車場母親焦急的站在出租車外,看到女兒平安下車,她和梁悅都有些哽咽。
  回到家,母親拉她過去說話,父親則在進門後立即去了廚房,整整兩個小時,他都沒有出來。聽著廚房鍋碗瓢盆的響聲,母親給她使個眼色,讓梁悅去和父親說話緩解氣氛,她躑躅到廚房門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默默的佇立半天,幾次開口又都咽了回去。
  父親從小到大給梁悅一直留下了嚴厲的印象,無論任何時候父親總是板起麵孔,神情嚴肅,說話鏗鏘有力。隻有此刻她才發現,父親背對她的脊背有些佝僂,似乎不再像記憶中那麽寬闊,腦後和兩鬢的頭發也花白了一片。
  曾經抱她到處玩的雙臂看起來那麽瘦峋,就像童年歡樂的時光熟悉又遙遠。
  她用力抿住嘴唇,淚簌簌的往下流。
  父親回頭,愣在那裏,看她滿臉的淚痕,知道她的愧疚,有些不自然,把臉一扭看向窗外,停頓了好久,才又回身在鍋台上端起盤子遞給梁悅,沉著臉跟她說:“去叫你媽,咱們一家吃飯!”
  哽噎的梁悅來不及擦去臉上的淚水趕緊去端盤子,一低頭,淚水就砸在盤子裏。
  那一盤是梁悅最愛吃的紅燒雞腿。
  又是一家團聚的時候,又是夢想中的一大桌子菜,雖然鹹的發澀,淡的無味,沒有一個是味色雙絕,卻都是結婚二十六年沒做飯過的父親親手下廚做的。
  她端著飯碗坐在桌前,每挾一口菜就掉一串眼淚,握住筷子的手不住的顫抖,為了不讓母親看到,隻能用力抵在碗底,和著淚水把飯一口扒到嘴裏。
  父親沒有吃飯,一直坐在對麵皺著眉抽煙,一根接一根,始終沒說過話。
  眼看著她快要吃完了,才咳嗽一聲問:“他人咋樣?”
  父親和母親都關心這個,憋了大半天的話才說出來。梁悅抬頭,把嘴裏酸澀的米飯咽下才笑給他們看:“他人特實誠,對我特別好。現在在公司裏還是主管呢,可受重用了,等過幾天咱們有錢了就買房子,接你們過去。”
  謊話要說到自己臉不紅心不跳還真是一件難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說謊的天分,反正對麵的父親和母親聽到她的回答後都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父親狠狠抽了一口煙說:“有空就帶回來吧,老孟家的事我和你媽也弄好了,啥也不用害怕。”
  孟家,這才是梁悅對父母感到愧疚的真正原因。
  家境殷實,教養嚴格,梁躍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很乖巧的,小地方人所具有的天真純樸一直是她自認的美德。可是她與父母給定下的未婚夫孟旭就是沒緣份。二十歲相親,畢業訂婚,不過半年的功夫,她就忍不住這樣的日子退婚逃到北京,而起因是為了某個素未謀麵的網友,不管怎麽說,都是對一向注重名聲的父親沉重的打擊。
  尤其是孟家在當地還算有頭有臉,根本無法接受被女方先行提出退婚。梁悅決定退婚時整整用了十幾天時間來對付車輪勸阻的人。親戚,朋友,包括孟旭的父母。可是鐵了心的梁悅就是不肯鬆口,無論誰來說和都是一口拒絕。
  那時候的她是勢單力孤的。一向疼愛她的母親被父親攔在一旁幫不上忙,父親則是指著梁悅的鼻子告訴她,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來解決,自己犯的錯誤就要自己來承擔,不要讓別人來收拾殘局。所以,那個時候,沒人能幫她,她必須用堅強來確定自己的選擇是明智的。
  也許後來不認輸的性格是從那時候開始養成的吧,越是沒人幫,她越是習慣表麵強硬,因為她從那開始就懂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漫天的猜測和指責都壓過來,悶在鼻口處,窒住她的呼吸,於是她開始選擇冷牙還擊。
  唯獨,在孟旭來的時候,她沒有冷言相對。她愧疚,誠心誠意地愧疚。雖然有些事情說不清楚,但是開口要求解除婚約的人畢竟是她。
  隻會哭的她,連話都說不完整,嘴裏一個勁兒的對不起。他冰冷的手慢慢拉過她的,想了半天才說一句,我不怪你。
  這是那十多天裏最寬慰的話,來自她傷害過的男人。
  後來聽別人說,孟旭那段時間一直很痛苦。也許最開始決定相親梁悅是因為父母原因,二十歲連事情都沒想明白呢就莫名其妙多了一個男朋友,可是大她七歲的孟旭卻是實實在在拿她當成未來妻子看待。三年交往,兩年是分離,梁悅的校園生活一直豐富多彩,孟旭卻對外一直說自己有女朋友,堅守著。
  畢業了,在一起了。梁悅逐漸發現兩個人的不合拍。可此時她的頭銜已經換上了孟家未來媳婦頭銜,不停的出席他們家大大小小的場合。
  說句分手可真難阿,在父親嚴厲目光下,她一直沒膽量說出口,直到她有了來自另一個男人給的勇氣和堅持。
  太殘忍,即使已經過去三年,梁悅依然能感覺到自己那時的殘忍。
  不光是對孟家,連自己的父母都是她還以殘忍的對象。
  她永遠無法知道在她決定離家去北京發展時,父親是以什麽樣的心境來對待周圍親朋的譴責和關切,她也無法知道,義無反顧邁出家門時,父親曾有過怎樣的絕望和擔憂。
  沒有回頭的她,選擇徑直離開,兩年後才敢麵對父親剛剛所說的話回答一聲真心真意:“嗯,下次我帶他回來。”
  這次,她親眼看見父親眼睛裏的寬慰和母親眼睛裏的淚水。
  子女不孝,父母痛。
  梁悅永遠都不能忘記,忘記自己曾經把家人陷入怎樣的困境和尷尬。剛正不阿的父親昂首站立一輩子,從來沒有虧欠過任何人,可是他對孟家永遠都是躬身歉疚的,所有的難堪都來自女兒的貿然離去,來自父母對自家子女的愛。
  那天晚上,梁悅和父母睡在一張床上,家裏房間不少,但她還是覺得睡在父母身邊最舒服最安心。愛誇張的她用一晚上的時間給父母講北京的趣聞,還有對鍾磊的誇讚,她希望自己的構想可以讓他們放心,至少認為她所處的生活是安逸無憂的。
  她付出的代價永遠不必讓父母知道,她的艱苦也沒有必要和父母去說,他們和她隔了千裏,她隻能為他們假想一個美好的未來。
  也許三年後他們想要證實的時候,她和鍾磊已經做到了。那麽謊言也就變成了善意的欺騙,當然,其中夾雜的對未來的信心也促使她敢誇下海口,因為他們是她最親的親人。
  梁悅還是坐上了三年前離開家鄉的那輛車,三年時間過去了,司機和售票員還是那對夫妻,好像什麽都沒變,唯獨不同的是父母的送行和那次孑然一身相比多了太多的溫馨和感動 ,車飛馳時,忽而想起當年第一眼見到他時的模樣,那個神采飛揚的男孩子,讓她突然感覺自己很幸福。
  下車時,天色已經暗黑。她仔細在接站的人群裏尋找,並沒有發現熟悉的身影。突然覺得身後有人拽衣服,一回頭,另一束百合花放在她的麵前。
  隔著香氣馥鬱的百合,他說:“我真怕你不回來了。”
  白色的花影綽綽,隨著夜風微微晃動,她忍住淚撲哧笑著:“不回來上哪去呢?”
  他瘋子一樣的抱住她說:“我想你,特別想,每天都怕你一去不回,如果你不回來了,我就會追到你家去,就是你爸把我當場打死我也不走。”
  還真是個傻孩子,梁悅在他懷裏笑著想。
  他確實很傻,很傻。
  7月30日是梁大美女生日,所以我們特來慶祝。--四大流氓留。
  昨天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梁悅就和鍾磊看見門上赫然貼著巴掌大的紙條,四周找找看,幾個人都不在。因為才28號,以為她們又在搞惡作劇準備敲詐勒索鍾磊打牙祭,所以她也沒太在意,伸手給方若雅打個電話,對方又是欠費停機狀態,索性不理會,不等反應,這丫頭不出半天自己就憋不住蹦出來了。
  可是一個上午過去了,還是沒什麽動靜,梁悅貓在自己的工位上撓頭冥想,難道她們這次又換了什麽新招數?方若雅今天怎麽忍耐力這麽強,還不來電話?
  正聚精會神準備遙感兄弟們的想法,桌子上的電話突然響起,梁悅得意一笑心想:早就說她們忍不住的,她拿起話筒說:“怎麽啦,方流氓忍不住啦?”
  電話那頭是非常焦急的聲音:“盼盼要自殺,你快點過來。”
  梁悅眉毛立即擰成一團,她知道,雖然大家沒事愛互相開個玩笑,但是拿性命說事兒還是第一次,她立即放下話筒衝到嚴律辦公室前,手抬了一下猶豫片刻還是沒敲,轉身直接奔韓律辦公室。
  嚴律一向冷麵冷心,相反韓離對待下屬還算溫和,雖然離下班隻有一個小時了,但是跟嚴律提出來早退肯定被拒絕,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去搬韓律的赦令。
  如意算盤打錯了的梁悅聽到命令進門時才發現韓離對麵坐的就是嚴律,她低頭慢慢挪到屋子裏麵,滿心裏捉摸著怎麽開口一次就能請好假。
  “怎麽了?”嚴律抬眼質問。其實她年紀也不大,但總愛一身黑色套裝打扮,三寸的高跟鞋敲打在大理石地麵上發出咚咚的聲音,跟台灣言情小說裏麵的女二號一樣,充當著冷酷和無良的角色。
  “我想和韓律請假,早走一會兒,家裏突然有點兒事。”梁悅說話的底氣明顯不足。
  嚴律回頭,冷冰冰的盯著她:“我怎麽帶你的?說話要把腰挺起來,你總拿偷偷摸摸的眼神而看人能辦事嗎?”
  梁悅緊緊咬住牙,微笑著把腰挺起來,用最得體的姿態又把請求說了一遍:“我想找韓律請假,家裏有事兒。”
  “不行,下班再走。”嚴律又低頭看自己手上的卷宗。韓律則沒說話,對焦急的梁悅若有所思。
  梁悅咳嗽一聲,大步走到韓律桌前:“不好意思,韓律,我認為行政助理完全可以提出請假要求,如果需要按照曠工處理您可以用規章製度辦事,但是咱們所兒從來沒有過不許任何人請假這方麵的規章製度。所以我請您提前放我一個小時的假,因為我朋友自殺了。”
  韓離聽完頓時詫異,而後快速的詢問:“是那個叫方若雅的北京女孩子?”
  梁悅的聲音有些疲倦說:“不是,是我另外一個朋友。”
  韓離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點點頭:“那你去吧,然後記得到人事那裏去把曠工條交了。”
  嚴律當然無法理解他突生的關切,但還是沒說話。
  梁悅挺直脊背從嚴律身邊走過的時候,把掉在地上的調查報告撿起來,放在她的手中,輕輕說一聲:“嚴律,我走了。”
  錯綜複雜的眼神是嚴律對梁悅的評量,最後才在她堅持不懈不肯低頭的情況下,低聲說:“記得把手上打印的東西送到我辦公室。”
  梁悅不笨,也不冒失。明天回來,她還需要這份工作,她還得在嚴律手下當超級萬能助理,得罪了她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所以不如給大家一個麵子,都走的好看。
  走出辦公室的她立即把曠工條交到人事,然後又把打好的文件送到嚴律辦公室,最後再拿包趕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四點半了。
  顧盼盼還在他們以前的地方住,所以梁悅趕到的時候她就躺在於娉婷的床上,一雙無神的眼睛直勾勾的望著上鋪的幹草。
  搬走的方若雅和齊姐也都回來了,旁邊是於娉婷在那兒拉著她無動於衷的手,蹲著大哭。
  梁悅衝過去把於娉婷拉起來問:“到底怎麽了?醫院怎麽說?”
  床鋪上的人還是那麽瘦,連動都沒動。
  也許敢吃安眠藥的人已經不在乎身邊來了誰,也不在乎到底是幾個小時才折騰完的腸胃,隻能自己躲在悲哀後麵不敢正視自己身上的累累傷痕。
  傍晚時分,大雨滂沱,掙紮起床的她不顧大家的的拉扯衝到雨裏,方若雅在背後大聲叫罵,於娉婷和齊姐的疼惜痛哭都不能讓她停止無聊而瘋狂的舉動,她一直在哭,為青梅竹馬的愛情經不住三年考驗哭,為一千句我愛你抵不過霎那間的寂寞而哭,梁悅沒有勸她,隻是也同樣陪她坐在雨中,把她手拉到自己懷裏溫暖。
  究竟雨是她的眼淚,還是她的眼淚如雨,都不重要了。其實愛情走到底都會消失,隻不過她不甘心自己敗給分離。
  嚎啕也罷,低泣也罷,都是女人自己哭給自己看的。男人不會懂得女人相同淚水中包含多少複雜不同的意思,也不會懂得分手時,女人哭泣多半是為了自己。
  為了海誓山盟的脆弱。
  為了滿心悲傷和絕望。
  為了憤怒付出不值得。
  為了飄渺不定的未來
  哭得連爬起的力氣都沒有,說到底也和男人無關,也許男人永遠都不會不相信這句話。
  說實話,梁悅也不信。

  絕境逢生的愛
  “你什麽時候搬家?”鄭曦則靠在門邊問。
  梁悅弓著的腰還沒抬起,鞋在腳邊晃了晃,才停止。心沉甸甸的感覺還來不及防備就迎麵而來,所以她隻能無措的回頭,想了想:“我打算這幾天搬。”
  “那我讓公司的人把你定的家具送過去。”聲音有些生硬的鄭曦則從懷裏掏出煙夾,放在手裏摩挲很長時間,想起她不喜歡聞煙的味道,又放回懷裏。
  梁悅默默無語的點點頭。把腳伸入鞋子,他站過來,攙扶她穿鞋,笑笑說:“你去那邊住也好,省得天天開車回來,就你那個開車技術還真讓人不放心,總怕你為醫院不斷的輸送病人。你不開車對國家對人民都是好事。”
  她聽完笑了一笑,身穿黑色西裝的他亦報以微笑。
  他順路送她上班,讓司機把車停在嚴規所在大樓的邊上,開著車窗緘默看她一步步離開自己的視線,最後消失在旋轉門後。長久的寂靜過後,他才戀戀不舍的收回視線,摸左手無名指的戒指,關上車窗,開口說:“回中天。”
  梁悅今天工作特別不在狀態,眼睛總盯著台曆的日期和手機上的時間。
  搬家倒計時中,沒有預想的那麽開心,雖然她曾經以為會有。
  嚴規在北京東邊,光毓苑在北京北麵。每天開車橫跨大半個北京城,時不時的會還會出點小意外,不是今天車拋錨了,就是明天小刮蹭,每回出事都是打電話求助韓離,卻很少打給鄭曦則。一來,他這個人忙起來電話總是習慣放在秘書那兒,二來,等秘書轉告完再派人過來,估計黃花菜都涼了。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麽,她都不會對他開口。
  提出在嚴規旁邊買房子建議的時候鄭曦則很讚同,她手上沒有那麽多錢,他也願意先替她墊付,可是今天開口問搬家的事還是突兀的讓她有些心驚,而最讓她心驚的是,自己內心酸酸的感覺。
  她竟然有些不想搬。
  窗外太陽不錯,暖意融融的,也許是個整理衣物的好天氣,與其毫無效率的耗在這兒,不如選擇回家整理要搬走的東西。
  把手頭的文件整理一下送到盈盈那兒,回身喘口氣定定神。看看時間不早了,趕緊下一步行動。正想要把椅子上的手袋拿起來,還沒等碰到,手就開始晃,連帶著腳跟發軟,抬眼看看周圍,沒有異常。再伸手眼前依然有些晃動,門外嘈雜聲已經從門縫傳入,亂糟糟的似乎驗證了梁悅心裏所想。
  刺耳的火警警報猛然響起,震驚中的梁悅顧不得分辨太多,趕緊操起手袋往門外跑,招呼慌亂的同事趕快用安全通道下樓,話語未完,呼啦啦一下子跑去十幾個,梁悅回頭仔細看看,卻發現盈盈的手袋似乎還在,怕她獨自留在危險的地方沒人發現,梁悅趕快四處找一下,可衛生間和茶水間都沒人,無奈的她把盈盈的包也背在肩上,鎖了公司門趕快往下跑。
  濃煙滾滾,好像是對麵新搬來的公司裝修引起的火災。
  每天生活在高樓大廈,抬腳走步已經變得困難許多,梁悅跑了幾層就是氣喘籲籲,踉蹌在濃煙中,腳尖鞋跟不停的撞擊台階,終於一時視線模糊,在十三層她撲通摔倒在地,鞋子順力道甩出去。腰也咯在台階上,正好撞到了小時候騎車留下的舊傷,錐心刺骨的疼讓眼淚都止不住往下掉。勉強用雙手支撐一下,還是沒爬起來,眼看著煙霧從上往下蔓延,她連忙翻開包拿起濕巾蒙在嘴和鼻子上。
  其實生和死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死不是一瞬間。
  梁悅一直這麽認為。眼看著危難慢慢侵襲,最後飽受折磨而死才是世間最痛苦的事。
  以前有人說過,以她的性格放在過去怎麽也是個綠林好漢,還是那種高喊著寧可站著死,不願苟且亡口號,被汙吏推上斷頭台殺富濟貧的義俠,可是在和平年代的今天,她一次次麵臨漸漸逼近的死亡氣息。
  一次,是非典。她和他隔著冰冷的欄杆親吻,算是最後的告別。
  一次,是官司。她和他中間距離三層樓,片刻之後,她選擇跳樓。
  那麽,今天呢?自己會是怎麽個死法?
  梁悅抱著扭傷的腳踝冷笑的呸了一口。蟑螂想死,條件還不允許呢,雖然麵臨絕處,她好歹還是可以自救的,用力把左腳穿的鞋子也扒下來甩到一邊,把身子傾斜著,用沒有受傷的腳來蹦,用兩隻手抱著樓梯扶手支撐,牙齒咬著盈盈的手袋帶子往下跳。
  不過才蹦了三層,她就已經滿頭大汗了,平時不鍛煉就是這樣的悲慘後果。雖然後麵沒有火光和煙霧了,但是拖下去早晚都是個問題。
  她鬆開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眼看著大理石的台階上的花紋像滿天星一樣亂晃,腳幾次跳空,因為害怕踏空會滾下樓梯,她隻好歎口氣選擇坐下來。
  想想還有什麽沒完成的心願? 想想還有什麽需要交代的問題?
  說實話她還是很相信首都消防工作人員的,提前做以上的遺願打算未免太好笑了。既然不能學人家慣用的手段,煽情一把,隻好翻書拿出來看,慢慢等待消防人員過來救助。
  稅法?合同法?勞動法?她翻了兩下,還是決定掏出中天送過來的並購條款加以仔細研究。
  鄭曦則趕到的時候她正埋頭研究中天某可行性報告。嘴咬簽字筆頭,愁眉苦臉。三十一歲的她還像個剛出校門時不服輸的模樣,五年的歲月根本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印記,在如此最危急的時刻能潛心研究案子的也隻有她一個了。
  “梁悅!”看見她全身安好,他的聲音明顯鬆了一口氣。
  梁悅抬頭,訝異他會出現在這裏,疑惑的問:“你怎麽沒去中天?”
  “你助理給我打電話,說嚴規隔壁著火了,他們在樓下找了半天也沒看見你的人影兒,懷疑你還在樓上,趕緊給我打電話。”他咬緊牙說。
  她想想,才問:“你為什麽不打我電話確定一下?我電話開機的,其實你沒有必要來,我現在不是挺好……”
  不等說完,被他從未有過的嚴厲神色的嚇住,識相的把話尾憋回肚子裏去。
  職業病而已,用得著這麽瞪她嘛?梁悅被鄭曦則打橫抱起時,暗自想。
  鄭曦則粗重的呼吸就噴在她的頭頂,早上穿的西裝也已不知蹤影,領帶鬆鬆垮垮歪到襯衫一邊,梁悅怕掉下去,趕忙把手緊緊環在他的脖子上,用力保持身體平衡。
  以前沒發現,他的身體還真的挺健壯。十層跑下去,硬是忍住沒把她摔在地上,眼看著樓外麵站滿了圍觀的行人,顧及臉麵的梁悅趕快讓他把自己放下。可是鄭曦則根本理會她的抗議,一直從大堂旋轉門出去直奔自己的車子。
  梁悅在一排焦急的人群那兒看到了盈盈,趕快拍拍鄭曦則的後背示意停下來,大聲說:“你先等會兒,我把盈盈的手袋給她。”
  鄭曦則對她這樣危急時刻還惦記著別人的手袋不耐皺眉,但有力的腳步已經立即停止,盈盈趕快跑過來,同時迎麵飛奔而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那人穿著深色的西裝,淩亂的步子顯示萬分焦急和牽掛。
  他顯然不知道梁悅已經離開濃煙滾滾的十八層,正準備要從大門從安全通道往樓上衝。
  “鍾磊!”她對那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大聲地呼喊他的名字。
  心神俱亂的他聽見呼喊驀然回頭,已經沒有焦距的視線正落在鄭曦則懷裏的女人身上,整個人像是還沒反應過來,有些掙紮的往這邊走。
  一步一步,沉重而悲慟。他的呼吸很淺,仿佛稍微重了一點兒就會讓眼前的夢境飛散,他恍惚的站在她麵前,小心翼翼的問:“你沒事吧?”
  這是相識九年來梁悅第一次看見他紅了眼眶,永不認輸的他從來沒有表現過這麽恐懼,甚至連聲音都變得嘶啞。
  她強忍住眼眶裏溫熱淚水,顫抖了嗓音說:“沒事,我什麽事都沒有。”
  惶然的笑從他瘦削的臉龐閃現,他說:“沒事就好,我們的目標是……”
  “天天曬牙齒。”她哽咽的回答。
  那是一句屬於他們兩個人在困境中寬慰嬉笑的話語,那是一個屬於他們倆共同奮鬥過的目標,鄭曦則此刻如此清晰的被孤立在外,眼睜睜看著對自己殘忍的畫麵。
  鍾磊再不想控製自己的情緒,一把把她抱在懷裏,絕望的緊緊摟住幾乎以為剛剛就已經失去的女人,那樣緊,那樣用力,用盡全身力氣,就像瘋了一樣。
  在接到她有可能身陷火海的電話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能夠忘記她。
  傷害也好,遺忘也罷,他都不可能再放手,他永遠都不能當她不曾存在過。
  方若雅擺脫封路的警察,扔下前門大敞的車子,奔跑到廣場正中,呆愣在姿勢詭異的三個人身後,根本無法動彈。
  一對深情相擁的男女,一個寸步未離的丈夫,詭異的三角佇立,暗藏的波濤洶湧。
  梁悅在鍾磊懷中,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多麽熟悉的話,多麽熟悉的場景,原來,無數次告誡自己要忘記的東西一直埋在心底,從沒有離開過。她根本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別人。
  把刻在骨頭上的傷痛忘掉,她做不到。
  鍾磊埋在她的頸窩,深深吸了一下熟悉的氣息,低聲說:“丫頭,我想你,特別特別想,開車過來的時候我手一直在發抖,那時候我就想,如果你沒事,我一定要告訴你,這輩子我永遠都忘不了你,我根本忘不掉。”
  鄭曦則停放在梁悅腰上的手臂悄無聲息的抽離,一動不動的退後一步,保持離這一對璧人最近的距離,直接麵對一個男人對自己妻子傾訴痛徹心肺的想念。
  一句,遲到了五年的想念。
  彼時,想說而未說出口的想念。也是被他阻攔住的一句想念。
  身後腰間突然侵入的涼風讓梁悅驚覺身後穩固倚靠的失去,心中的慌亂有些莫名,仿佛那年她被扔到經濟庭二廳門口,第一次獨自麵對所有紛亂複雜的狀況時的驚恐。
  那種沒有退路,無力前行的荊棘困境。
  嚴律說,既然你覺得你有正義感你就來,別躲在別人在後麵逞能。
  嚴律說,別拿大家都當瞎子,自己做過什麽想什麽自己知道。
  於是,她就把一無所知的梁悅放在法院門口,於是他就把梁悅推在前塵往事麵前。
  抱住她身子的人還在微微顫動,手指也用力的摳在她的後背來確定眼前愛人的真實。
  可她做不到回抱他。
  她清醒的意識到,他已經和自己早已沒有絲毫聯係,他有大好的前程,而自己也有了人人稱羨的丈夫,她沒有道理毀掉一切重新開始。
  更何況,沒有機會重新開始。
  這一刻的清醒比任何時候都重要,也是最殘忍。
  一切情緒開始慢慢冷靜,連剛剛因為心疼落下的淚水也在麵頰一點點風幹,從上至下所有快速流淌的血液開始逐漸舒緩平靜,於是如夢初醒的她把手背在自己身後,用長長的指甲狠狠的掐手背上的肉。
  疼。比這還疼的是下麵要說的話。
  “您看,我很好,沒什麽事兒。您這麽遠趕過來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曦則正準備接我回家呢,如果不嫌棄,鍾先生一同去家裏坐坐?”梁悅冷靜下來的語調磨得異常尖銳,連溫和的客套詞句在她的嘴裏都變了味道,瞬間劃清了內外界限。
  鍾磊的眼睛至始至終也沒有離開她臉上所有的表情,他曾經得意的說過,“你哪怕說了再小的謊話我都能察覺。”可是這次,他真的無法確定。因為他們都變了,連她最愛彎著的雙眼在此刻也變得冰冷,決絕。
  過了很久,他才敢問:“梁悅,你這些年想過我嗎?”
  他和她貼的那樣近,近到她能感覺到他的心怦怦跳動,那沉重的響聲仿佛錘在她的心頭,痛得緊縮在一起,無力控製,連嗓子都繃到最大極限,他的聲音多麽遙遠蒼涼阿,也許他真的被她傷到了。
  “那個時候我正新婚,來不及想你。”她終於笑了,笑得那麽辛苦,笑得那麽逼真,甚至沒有人能察覺到她表情中一絲一毫的紕漏。
  最完美的回答。
  鍾磊的手,一點一點鬆開了她的肩膀,離去是對隔世的頓悟,突然間的陌生割斷了纏繞在身上的全部記憶。
  時間,終改變了他們,也改變了兩個人曾經許諾過的一生一世。
  梁悅選擇在鍾磊的注視下平靜的回身,然後對鄭曦則親昵的笑說:“走吧,咱們回家。”
  沒有聽到丈夫的回答,她已經邁出步子,急速的往車那邊奔走,不必回頭,腳步證明她的身後始終有人跟隨,而她也順利的上車關門,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真皮的座椅還是那麽舒服,她感慨過好幾次。雖然坐鄭曦則車子的次數不多,但隻要有機會她就會把腿伸長,懶洋洋的蜷窩在那裏。
  多麽溫暖的地方阿,全身沒了力氣的她像溺水者找到了賴以生存的浮木,她把臉磨蹭在靠背上,動作柔緩。她反複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是在感受溫暖,不是在擦眼淚,這是在感受溫暖,不是在擦眼淚,這是在感受溫暖……
  車子開動時,她知道自己錯了。有些東西是隱藏不住的。因為含在眼睛裏的淚水會隨著任何細微的震動而滴落,就像從前鍾磊為她生日買的戒指,一枚不到200塊鑲嵌水晶的銀戒指,上麵的水晶極容易掉,所以她一直把它放在首飾盒裏。
  所有屬於從前的東西她都藏在那裏,不舍得給任何人看,連過去的回憶也在。
  鄭曦則始終保持緘默,坐在她的身旁一動不動,司機也專心致誌的開車,車裏的氣氛十分沉悶,梁悅知道原因,卻不想開口解釋太多。
  到光毓苑門口,司機先開車回公司,梁悅邁上台階按門鈴,鄭曦則站在她身邊一步遠的地方。
  能感覺到視線停留在臉上的她不敢側臉迎上去看,哽咽的她也不敢發出任何傷心的聲音,門吧嗒一聲從內打開,縫隙中是她習慣的家的氣息。
  就在家門敞開的那一刻,他突然拽過她的胳膊,用力拉到懷裏。
  低下頭,溫暖的唇貼在她的唇側,輾轉。
  正午的陽光正好刺痛眼睛,一層水霧折射下放映了她刻意掩埋的記憶。
  那是,眼前親吻自己的男人在三層樓下伸出的手對她來說最安全的保證,他說過,他會隨時隨地接住她,相信和懷疑,她就用了一秒鍾,然後就躍身跳下。
  真的接住了。
  所以她就習慣的認為,不管何時,不管何地,她至少還有雙手來確保後路。
  直到今天,在那雙手撤離的刹那,她才驚覺發現,孤獨煢然的感覺比跳樓還可怕。
  梁悅睜開眼睛,在親昵曖昧中窺探他的心中所想。冰冷嘴唇的男人都是薄恩寡情,不是嗎?為什麽他表現的如此沉醉?雙眼緊閉下連麵容都是悲傷和痛楚,似乎在選擇放棄什麽。
  他的表情,她太熟悉了,這種選擇放棄的表情,是個痛苦的決定。
  因為,那個表情,她也有過。

  茫然無措的愛
  梁悅還是搬家了。
  鄭曦則起床後,早早就去了中天。梁悅起床下樓吃飯,才知道他的去向,他沒給梁悅留下任何口信,也沒說自己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昨晚進門後,兩人之間一直維持很詭異的氣氛。
  一問一答,沒有多餘的話。然後就是,默默休息,默默吃飯。
  吃完晚飯的時候,梁悅接到方若雅打來的電話,快言快語的她從來不會隱藏自己的想法,所以選擇直接了當責怪梁悅:“你要舊情複燃,你要寡情薄恩,咱們姐幾個都管不著,可是你也不能兩邊得罪阿?這下可好了,連自己後路都沒有了,兩邊不討好。”
  沙發那頭的鄭曦則正低頭看企劃報告,似乎沒有聽到話筒裏格外響亮的聲音,梁悅慢慢站起來,假裝無意走到書房,靠在門上虛軟無力的說:“本來就應該這樣。我就是個自私的女人不值得同情和可憐,所以誰都別碰上我,碰上了也算倒黴,我呢,也別碰上他們,碰一次傷一次。”
  “你丫就是混蛋一個,這個時候還吊兒郎當的,你知道嗎,你走以後那傻孩子魂兒都沒了,坐在你們大廈前麵幾個小時不動彈,我怎麽勸都沒用,你根本就不能想象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多讓人揪心!”
  梁悅握住話筒的手因她詳細的轉述忽然變冷,伴隨著刺心的疼痛全身控製不住的顫抖。
  怎麽會不能想象?他曾親口告訴過她的。
  那年梁悅第一次回老家,他擔心她一去不回,於是把她送到火車門口時一直不肯放手,因趕車滿頭汗水的他眼睛明亮而堅定,他說,咱們事先說好,一會兒開車誰也別哭,違規就答應對方一個要求。
  車門內的她拉著給自己溫暖力量的手,用力的點點頭,強憋回眼淚。
  火車啟動時,她隨著倒退的窗外景象在車廂裏瘋子一樣奔跑,哀求每個靠近窗子的人讓她看一眼外麵的他,奇怪的是,每扇窗子外都找不到那個人的影子,堅持不懈的她終於在車廂尾窗子的一角勉強看見了,他那時正蹲在車站的台階上埋頭坐著,對鳴笛離去的火車全然無動於衷。
  沒有抬頭的他當然看不到她到底有沒有遵循兩個人之前的規定,她趴在桌子上哭得連胸腔裏都充滿了痛,好像一顆心生生被人掏去了般,無法呼吸。
  那種痛,她從未經曆過,所以,一輩子都記得。
  後來,他笑著告訴她說,其實,他也違規了。
  蹲在台階上的他把頭埋在雙膝,淚水一直靜靜滴落在地麵,緩緩暈染出大片的濕,但他沒有抬頭。
  他說,“那個時候腦子裏隻想著,不能讓你看見我的眼淚,因為那樣你會難過。”
  那個不把難過給愛人看的男孩子如今學會了商界周旋,卻還是沒有學會如何忍住自己的眼淚。他還在用那個最傻最笨的老辦法隱藏眼淚,不給她看,因為怕她難過。
  記憶中的影象那麽清晰,半蹲的他,飛馳的火車,她甚至還記得他背後做布景的長長火車軌道,可是當年那個不停在火車上奔跑找窗戶,為離別哭到山海關的女孩子沒了蹤影。
  電話那頭是方若雅焦急的聲音:“喂?喂?梁悅你別裝傻,反正我告訴你,你丫早晚得選一個,別拿自己當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韓劇女主角,這麽吃著鍋裏惦記碗裏的遲早要出事兒!”她見梁悅沒反應,頓了一下緩和口氣說:“不過說實話,要是換我也不好選,你丫就是好命,我那個前任王八蛋我壓根就不惦記他,是死是活跟我無關,所以也沒那麽多痛苦。不過你可要想好了,你家鄭曦則可不傻,沒道理投你那麽多心血,然後還放手讓你和別人卷包會,你要是敢動歪腦筋顛顛跑過去,到時候估計他稍微動用點手段,那傻孩子又變得一無所有了,你私奔過去還得過以前的苦日子……”
  由遠到近的腳步聲讓梁悅的背部突然僵直發硬,她低聲的說:“有人來了,明天再給你電話。”然後立即把電話掛斷低喘。
  他正好剛剛走到門口,步子停下再無動靜,她也不肯回頭,靠在電話旁邊發愣。兩個人就這樣僵持好久,他才說:“沒事早點睡,明天還要上班。”
  這幾年,她一直保持晚睡的習慣,學習,考試,看卷宗,找資料,所幸他的應酬也不少,能兩個人一同上床的次數幾乎用十個手指頭也能數得過來。總聽同事朋友抱怨自己丈夫晚歸如何如何影響休息,或者還會因此導致夫妻爭吵,她隻好默默聽著配以輕笑。因為她從來不知道他晚歸時是怎麽上床睡覺的,無所謂的她早已安心睡去,所以連他回家的時間也不在乎。
  可是今天特地的邀請讓她實在無法拒絕,尤其白天還曾發生過那麽多的事。於是她梳洗完畢也睡在他的身旁,就像一對尋常人家的夫婦,枕頭並著枕頭,麵對麵。
  五月初的夜已經開始有些悶熱,他的氣息更是讓人喘不過來氣,她把被子堆在他的麵前,兩個人中間就這樣刻意橫了一座軟綿綿的山。他在昏黃的燈光下無聲翻身,梁悅想了很久也才把身子背過去,兩米五見方的床是她親自挑選的為數不多的結婚家具之一。鄭曦則笑她這個人是住怕了小屋子小床,現在全部要補回來,她笑笑不答,等他得意的笑完才幽幽說,大床好,誰都碰不到誰,睡的安穩。
  果然,誰都碰不到誰。即使中間讓出那麽多的地方,她依然擁有最寬闊的空間。就像,逝去的日子裏她呼吸那些最愜意的空氣。
  背後的人終於睡去,呼吸平穩,滿是疲累。她等了好久好久,直到夜色變淡,直到光影重現,她才支撐起雙臂坐起回身。
  結婚四年,她第一次看他睡著的模樣。
  這麽無聊的事情以前隻有和鍾磊在一起時候才會做,那時候大家還年輕,頂著愛的名義做任何事都不會覺得尷尬和無聊,可是她牢牢記得自己和他結婚是以沒有感情作前提的,所以她也自然不會去做一些讓他容易誤會的事。
  此刻,低頭探過身,注視他的側臉,顫動的睫毛,粗重的眉,看起來有點寡情的薄唇。陌生的枕邊人,卻是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丈夫,梁悅第一次為自己的自私感覺到愧疚。
  所以,後來她一直都沒睡好,翻來覆去做了一晚上的夢。背景都是方若雅那句話,“別吃著鍋裏的惦記盆裏的。”夢境裏又都是混亂交叉的鏡頭,一會兒是瘋長的野草下她和鍾磊訣別式的親吻,一會兒是鄭曦則伸出雙手對她說,“隻要你敢跳,我就一定能接住。”一會兒是鍾磊掛在其他女人身上的手臂,異常刺眼,一會兒是紫色婚禮上冒然闖入哭得花枝亂顫的美貌情敵。心情起伏,忽喜忽悲,她甚至開始發誓,如果能走出夢魘她一定要去雍和宮拜拜,她也想灑脫的對他們倆說,你們都走吧,我一個人挺好的。
  可是,想歸想,她還是不適應一個人搬家。
  上次搬家她從家隻帶走了一雙拖鞋,這次搬家,從這裏她帶走三輛貨車的衣物。
  開車跟在搬家公司後麵,車水馬龍的路麵上映襯渺小的她,孤零零的感覺讓她心裏有些淒涼,總想歎息一聲發泄心中的怨氣。怕自己繃不住感情,她趕緊打電話給方若雅打,結果又是關機。無奈的梁悅隻能把車載音響開到最大,滿耳朵灌滿唐朝樂隊撕心裂肺的嚎叫,麻痹傷感的神經。仿佛隻有這樣她才能讓心底空蕩蕩的感覺擠出去。
  新家的門打開時,還有一些新裝修過的味道,她拔下鑰匙,自覺地退讓到大大的落地窗前,讓搬家公司開始工作。人多力量大,若幹個箱子一會兒就把客廳堆的滿滿當當,光因為缺少窗簾的遮擋射了進來,照耀在手忙腳亂的幾個人身上,像是黑色默劇,快速而可笑。
  家具都是事先定製好的,搬家公司幫忙安裝,所有的東西衣物也都有阿姨來收拾,梁悅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多餘的人,根本沒有一塊空地讓她駐足。
  所以她把鑰匙默然丟給阿姨,轉身出門,到車庫拿了車子,她寧可開車回嚴規上班,也不想在這兒多留一分鍾。
  定好的家具,定好的電器,定好的房子,唯獨沒定好的是嚴規樓下等她的人。
  沈蒙蒙隔著車窗彎腰,笑著對她擺手:“梁姐,打擾一下,您有空嗎?我想跟你聊聊。”
  梁悅心底歎氣,勉強伸手過去開車門,其實不用說她都知道她要找自己聊什麽。
  沈蒙蒙臉上討好的成分太明顯,連稱呼都改成了顯得分外親密的梁姐,讓她想忽視這些都很難。
  梁悅想了想說:“上車吧,咱們去個安靜的地方。”
  一路上梁悅一直在心底感慨,年輕真好,沈蒙蒙身上耀眼的明黃色雪紡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衣著打扮,十個花色的指甲晃人眼球,甜美的妝容精致無可挑剔,一個溫室的小美女就這麽誤上了大灰狼的車,邪惡的她甚至還猜測,如果大家把真相說開了,她是會哭著打電話給父母訴苦呢?還是會哭著打電話跟她的情哥哥求證?
  結果讓她徹底的失望,在離嚴規不遠處的某學校操場上,在大家都在靜悄悄上課的時候,沈蒙蒙鎮靜的坐在草叢中聽她說完全部經過,連一絲哭泣的欲念都沒有。
  嗯,八零後的孩子確實很強。梁悅心中暗暗評價。
  沈蒙蒙笑笑說:“梁姐,其實我早就知道鍾磊從前有個女朋友,而且也知道他一直都沒忘記過,剛認識我的時候他很少笑,天天對著分析報表連吃飯都不記得。我父親的朋友介紹時說他年輕有為,我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背後肯定有個傷心的愛情故事。上大學誰沒談兩場戀愛?他能騙得過自己,騙不過我。他那時候的眼睛裏滿是受到打擊後的絕望,根本無藥可救。後來我從別人嘴裏知道他被女朋友拋棄了,在一起四年,連見麵都沒等到就在電話裏談的分手,他為她差點把公司的培養計劃申請作廢,立刻上飛機回國問個清楚。可是後來他在一個國內來的朋友那兒看到這個,他就沒有回國。”
  一張滿是鉛字的紙被送到梁悅麵前。
  沈蒙蒙的笑容依然甜美,梁悅的笑容卻霎時陰成冰冷。
  那是篇被人精剪過的剪報,大篇幅上的標題是該刊物最擅長的煽情口吻,《正義善良的女律師,我將用愛情給你最完美的承諾》,下麵配圖的照片則是她從法庭走出時,藍天白雲下,昂頭出示的法庭判決書。
  五千字的報導寫的跟散文一樣唯美,梁悅沉下心迅速讀完,陰霾籠罩心頭。不算準確的時間和內容,但敘述方式具有極大的煽情性,無非是正義化身的女律師和某集團老總一見鍾情的過程,在最危急最困難時這個癡情的男人毅然為她撐起一片天空,全力資持她替民工把官司打到底,而他也對所有的人的發誓,自己將在勝利那天要迎娶世界上最美麗最正義的新娘。
  寫的確實很感人。連梁悅這樣缺少感情細胞的人都能看得眼淚汪汪,可是左看右看都不像是寫自己以往故事的。梁悅抬頭,朝沈蒙蒙回笑:“然後?接著說。”
  震驚是不可能了,驚訝確實有一點點,不過她還是想等到沈蒙蒙說完再問,沈蒙蒙見她沒有強烈反應先輸了半場,勉強笑一下說:“其實我知道我來和您說話,沒有一點立場和勝算,昨天的事我也聽說了,是他主動去找的您,而且您也沒有給他任何幻想,可是今天我去找他的時候才知道,他一早就去了嚴規,為了不給您添麻煩,我想還是先攔住您告知一聲比較好,這樣也可以讓您有些準備。”
  早些準備?招待一個睡在自己身邊四年的男人,熟悉到他身上任何一點瑕疵都在記憶裏的男人,還用怎麽準備?無非就是事先警告罷了,可惜做的不漂亮,讓人看到了底牌。梁悅冷笑,看著沈蒙蒙羞澀發紅的臉龐心中難掩驚訝,年紀不大,處事圓滿,如果這個小女生背後沒人指點,那麽她可真要感慨年代不同了,想她25歲那年還會因為鄰居死了人而輾轉難眠,還會在見客戶的時候把卷宗拿錯,眼前的滿臉幼稚的小女生實在不能小覷她的能力。
  隻是,沈蒙蒙笑的時候讓梁悅有種特別熟悉的感覺,那彎彎的眉眼像極了梁悅記憶中的某個人,念頭瞬間閃過,可又找不到蛛絲馬跡。
  梁悅靜靜的回憶了一會兒,才起身把草坪上的沈蒙蒙拉起來說:“無論他去嚴規幹什麽,我都不用準備,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你讓他很幸福。”
  你讓他很幸福。
  梁悅開車回嚴規的時候滿心塞的都是這句話,因為這句話,讓看似堅強的沈蒙蒙哭的像個孩子,有些被理解的寬慰,有些委屈後的發泄,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包括在她不斷流出的眼淚裏。
  梁悅倚在電梯最內側,用疲憊的雙眼看著擋在前麵的人,一層一層減少,最終快到嚴規時她才發現沈蒙蒙到底長的像誰。
  銀白色的電梯內壁鋼板清晰的反照過人影,裏麵那個身穿黑色套裙的女人早已忘了自己當年的羞澀和笑容,還有那一雙早已消失不見的笑彎彎眉眼。
  他說,看你笑時候的眼睛我就特別容易開心,什麽難過的事都能忘到腦後。
  他說,你笑就笑,為什麽非要把自己眼睛彎成那樣?小心到時候長皺紋。
  原來如此。
  無痕時光抹去的何止是曾經愛過的故事,還有我們昔日稚嫩的麵孔和燦爛的笑容。

  2003年的故事(上)
  非典來襲的時候鍾磊正在廣東出差,北京這邊每天都是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輪流播放的也無非就是北京和全國各地又增加了多少疑似病例。
  梁悅邊聽播音員沉重的報道,邊打瞌睡,手上沉重的司法考試輔導書順著衣服滑倒地上,啪的一聲砸下去才勉強把她驚醒,迷蒙著眼睛擦擦嘴邊口水,把書再從地上拽過來接著看,沒看三行,眼皮發沉,又昏昏欲睡。
  本來,嚴規最初時韓離有幾個合作夥伴。共同出資,共同經營。那幾個人無非都是在各個司法部門兼職的重要人氏,平時出差都外調各自部門的助手,辦事方麵和嚴規本部相處的也還算融洽。可是最近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這幾個人紛紛要求撤資,韓離為人一向隨性,不喜歡勉強別人,就隨他們意願去辦理更改相關手續。隻是口袋裏的錢畢竟有限,籌措了幾天才拿出一多半的錢還給出資人,最後還是靠方若雅的幫忙才讓他得以把那部分空缺填補上。
  說起他們倆,梁悅歎口氣,方若雅和韓離兩個人活脫脫就是一對天生冤家,方若雅提起韓離時像提起生平最厭恨的老鼠,眉毛擰成一團還不解氣,硬是要再狠狠地咒上幾句才罷休。而韓離的表現更是有趣,隻要梁悅身邊有方若雅的時候他就莫名其妙的出現,或街頭巷腳,或酒吧飯店,看似無意卻總能遇見,然後丫就會用社會精英的那套人文關懷的麵孔來對待她們倆,仿佛丫在拯救天下蒼生(方若雅的原話)。
  說歸說,梁悅覺得他們倆那套互相鄙夷的伎倆,不明就已的人完全可以當成是情侶間的打情罵俏,你追我趕的遊戲而已,要不然韓離出問題的時候方若雅幹嘛非找上梁悅,讓她把錢轉交給韓離。
  就這樣,梁悅在以嚴律為首上上下下諸多同事不屑的目光下,理所應當的成為了嚴規最大的合夥人。韓離在這行兒幹了那麽久,整個一個人精兒,掂量手裏支票的時候他就抿緊了嘴唇,異常臉色難看。
  而後,嘴角揚起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更讓梁悅毛骨悚然。雖然不信他能從支票查出是方若雅借用朋友公司名頭開據的,但是從表情上分明已經表示出他徹頭徹尾的明了所有的一切內情。
  梁悅就這樣一不留神跨到了司法界,把以前行政工作結束,從此翻開職業生涯新篇章,她從萬能行政助理,到實習律師,到資格證書拿到,接下來就是需要再通過國家司法考試了。
  鍾磊說過會陪她一同參加考試,可是從他被派到深圳就開始鋪天蓋地的鬧非典。
  沸沸揚揚的傳言一個接著一個,又加上房東不放心外地人,怕惹事,死活要攆她們搬家。梁悅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隻好自己收拾所有的衣物,打成大大小小十幾個整理袋,雇車拉到房屋中介公司門口,隨便找個學校裏麵的職工宿舍搬進去,因為時間緊迫甚至連價錢都沒敢還。
  半夜的時候她突然驚醒,泛了藍光的電視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閃著亮光,心裏說不出的茫然,於是用手機給鍾磊打個電話,那邊他剛說了聲你好,她就故意掐著鼻子問:“喂,先生,請問要不要特殊服務阿?”
  那邊的他寵溺的笑兩聲:“要阿,你們那有人叫老婆嗎?我要老婆給我服務。”
  “切,不好玩兒,每次你都能猜到。”梁悅故意裝別扭,然後笑著把話筒拿到嘴邊,躊躇一下才輕輕的說:“聽說你那邊死了好多人,你一定要注意阿。”
  沉默接著沉默,一直過了好久,他答:“丫頭,我想回去看看你,這個時候你肯定害怕。”
  梁悅立即從沙發上跳起來,聲音發尖:“不行,你回來了也要被隔離的,而且這項目那麽重要,你好不容易才從總辦調到投行,一步也不能錯!你要是敢擅自回來我跟你沒完。”
  於是電話那邊再次沒有了聲音,梁悅以為他生氣了,便喂了幾聲,可是都沒有動靜,她懊惱的看看手機屏幕,咬牙唾罵自己嘴賤:人家想回來就回來嘛,好歹也是關心你的舉動阿,現在好,你冷冰冰的拒絕了,讓人家熱臉貼在冷屁股上,下回誰還能管你!活該!
  罵歸罵,可是讓梁悅道歉是不可能的事,於是她一動不動的看屏幕上的通訊信號,那個表示通話中的小電話還在閃,她隻好心中默默祈禱,電話可千萬別斷,千萬別斷,斷了,就代表他真的生氣了。
  “喂,丫頭,你別哭。”
  聲音再次從話筒那邊傳來,梁悅下意識去摸把臉,別說,還真哭了。
  她噙著淚水強嘴說:“哥哥,你水仙病又犯了吧?你怎麽知道我哭了。“
  他說“我看見的。“
  “你在侮辱我的智商……”梁悅抗議道
  “還有,我也能聽見。”他的聲音很軟,很低,像每天早起,他準備吻她前的溫柔語氣,想到了吻,她開始發熱發紅,故意咳嗽一下顧左右而言他:“那個,別整這些甜言蜜語的,你說啥也不好使,你要是膽敢在外麵找女人,就直接把兩條腿打折,我寧可養你一輩子。”
  話筒那邊的背景很安靜,靜到她可以清清楚楚聽到他的呼吸,他嗤嗤笑說:“行啊,正發愁沒人養呢,那我就賴上你好了。”
  “想的美,除非你能立即出現在我眼前,我就考慮一下。”梁悅把懷裏的書一扔,躺在沙發上,舒展成個大字狀,得意的說。
  那麽狗血的劇情當然不會出現在梁悅身邊,情人之間耍耍嘴皮子而已。門外沒有人,門鈴也沒響,樓下的馬路上更是連個人影都沒有,所以她有道理相信,小說和現實就是有差別的,現如今的人哪裏有那麽多值得回味的浪漫,有那閑情逸致的時間趕快背兩道題才是真的。
  四月下旬,梁悅所在的學校開始封校,不許進也不許出。專業醫務人員抬走了幾個人,然後樓上的人就眼睜睜看著家屬區鐵欄杆被鎖上粗重的鐵鏈子,門內還有兩個戴著口罩來回踱步的保安,空氣裏的緊張讓樓裏人的神經瞬間繃直,所有的跡象都讓人開始變得煩躁不安,畢竟緊鄰梁悅所在樓就是連續病倒十人的重症區。
  死亡是慢慢逼近的。
  連賴以為生的空氣都已經變得滯澀。混亂無措的梁悅給方若雅打電話時,方若雅已經沙啞了嗓子。姐妹幾個能回家的都走了,盼盼找個外國人也在梁悅被隔離之前坐上飛機飛向大洋彼岸了。韓離關鍵時刻臨時發燒,送到醫院就被當重症病人隔離了,方若雅父親的公司員工走了一大半,目前基本處於停業狀態,老頭子有點想不開,來股斜火就自己把自己鬱悶倒了,本來她想和母親一同送去醫院,可是聽說不管送到哪裏都要先被隔離審查,方若雅的父親聽到後更是死活不肯去,所以她一天三點一線,醫院,公司,家,忙的腳打後腦勺,接到梁悅電話的時候她把臉上口罩扯了,罵了一聲:“媽的,我都要憋死累死了。”
  梁悅笑著和她聊了一會兒,替她開導了一番,然後掛上電話。
  獨坐發呆。
  這樣時候她真的不好意思再把自己的恐懼架在已經瀕臨崩潰的方若雅身上了,雖然是好朋友,她也知道方若雅就算是累倒了也會跑過來看看自己,但她還是不願給朋友添麻煩。
  於是趴在窗台上看外麵的風和雲變成了梁悅平日裏最喜歡的休閑活動。
  大概是在室內待久了缺乏運動的緣故,她常常會感覺到很乏力,身體和心理都很累,所以趴在窗台上的時候她習慣側臉貼在涼涼的理石上,貪婪的汲取春末的氣息,想著遠方的他,微微的笑。
  鄰居家的哭聲還在,樓上樓下都是戴著防毒麵罩的白色的大褂醫生,他們忙碌而有序,不停的用手中的消毒器具噴灑消毒藥品。
  聽說,鄰居家昨天故去一個。
  院子外麵的草已經很高了,嫩綠嫩綠的,被紛紛的言論嚇怕的人們已經沒有時間去管理平日裏最注重的校園臉麵,所以,它們被放任生長。
  鄰居被擔架抬上車時,她略感淒涼的歎口氣,接著仰頭看夕陽下的雲,色彩絢麗,變幻莫測,像極了人生。
  如果就在此刻死了,他一定會很傷心吧?不是梁悅自戀,而是她和他曾經討論過這個話題。從小很怕生離死別的她要求道:“將來隻許你送我,千萬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你先走,我會受不了,那樣太殘忍。”
  他們交往的四年裏,他第一次發那麽大的脾氣,因為她說她要比他先死,他攥住她的下巴說:“丫頭,我警告你,你再說你先死看看!”
  鍾磊一本正經的表情讓梁悅撲哧笑起來,然後用吻化解了他的怒氣。
  看,她又想他了。才分開一個月而已,她都開始出現幻聽了,連聲音都仿佛被臆想送到耳邊,那麽清晰真切。
  “丫頭!”再仔細的聽聽,熟悉的聲音好像就在窗外,她慌忙站起身,四處巡視一圈,認真辨別了一下才看見草叢裏麵蹲著的他。
  這個傻孩子不認識新家,她在短信裏告訴他一個樓牌號,不知道哪層哪個窗戶的他隻能朝著一棟樓猛勁狂喊。
  看門的保安就站在不遠處,樓上樓下警惕的打量兩個人,雖然此時是隔離期間,但沒有規定隔空喊話禁止不讓,於是暫時默認門外他的存在,把臉背過去和另一個保安聊天,假裝自己什麽都看不見。
  梁悅朝他擺手,喊:“你去找家賓館住著,等解除隔離了我去找你。”
  她說的很急,聲音都被風吹的變了音調,因為她的鼻子有點酸堵,也因為她不敢大聲喊,怕自己聲音大了就哭出來。
  二十五歲而已,她還是怕死,她還是不夠堅強,麵臨逼近的死亡氣息根本做不到淡定無視,院子外的他是她此刻最好的安慰,看一眼,心立即安穩。
  “丫頭,我就坐這兒,你在家乖乖待著,什麽都別怕,有我呢!”他回喊。
  從深圳回來的他,身邊什麽行李都沒帶,一件皺巴巴的襯衫顯得有些狼狽,可是映襯在綠色的草叢裏,他的身影是那麽明顯,臉更瘦得不象個樣子。
  他為了她,不肯走,甚至為了讓她不再焦慮還掏出一本書來看。
  那本書的書名她看不太清,可是他專注的表情分明想要告訴她,自己正樂在其中。
  心疼的她立即回身跑到廚房,用最快的速度翻出方便麵,又加了兩個雞蛋一起煮,嫩嫩的雞蛋就飄在金黃色麵湯裏,小廚房裏頓時香氣撲鼻。麵煮好後放入保溫桶,她穿上運動鞋拎著下樓,門禁那裏正好趕上保安們換崗,她也順利的從樓內跑到草叢邊。
  他站起身,兩個胳膊盡力從欄杆裏鑽過來,長長的手指全部張開,嘴角含著心滿意足的笑,好像能看見活蹦亂跳的她就是吃到世上最美味的東西,她慢慢貼上去,靠在懷裏,他隔著欄杆抱住她,說:“丫頭,我被人隔離了三天,要不然我還能早點過來。這幾天你沒睡好吧?你看你,眼袋都要掉下來了。”
  她手裏的保溫桶晃蕩蕩的沉,胳膊酸的無力舉起,即便這樣,她還是覺得在他的懷抱裏很幸福。
  保安換完崗,就發現草叢裏擁抱的他們,梁悅作為被隔離人跑出來是他們的失職,所以他們迅速向這邊跑來,還大聲地喊:“回去,趕快回去,你們怎麽回事?誰讓你出來的?”
  梁悅想走,怕因為她的貿然保安去為難他,可鍾磊不肯鬆手,低聲說:“親我,快點親我。”
  保安的服裝在夜色下特別明顯,肩膀上的兩道熒光綠的杠子晃動起來和環衛工人背後的夜光條有同樣的效果,梁悅有些為難,不想兩個人的親昵舉動免費便宜別人的眼睛。
  他不依不饒,越撒嬌越顯得可憐,“丫頭,親親我。”
  後來歎口氣的她還是踮起腳,把自己的唇貼在他的唇上。
  原來有生死等在身邊的時候,親吻的每一秒會顯得那麽珍貴。蔓延的荒草湮沒了他們癡戀的吻,也湮沒了他得意的笑容,他纏綿中說:“我想親你,在醫院的隔離的時候就想,我特怕我以後都親不著你了。”
  他才二十三歲。一個同齡人還在遊戲網聊的年紀,卻過早的擔當起家庭的負擔和女人的期望,用最快的速度成長。
  他的嘴裏沒有痛苦,也沒有對未來的恐懼和擔憂,給她看的永遠都是微笑和潔白的牙齒,可是小孩子的撒嬌方式讓梁悅突然發現,原來他也和同齡男孩子一樣,也會恐懼,也會害怕。
  她不想離開,她還想貼在這裏,可是保安已經跑到麵前,抬手勒令她回到樓中,梁悅不理會他們,反手放下保溫桶,伸出欄杆抱緊他,哽咽說:“你咋這麽傻,我是打不死的蟑螂,哪能說死就死呢!”
  “那,萬一是我死了,不也會看不見你了?”他還笑。
  “別說沒常識的話,你都沒發熱,死什麽死!”她靠在他的胸前,頭被冰冷的欄杆死死頂住,可是她不想躲開他溫暖的懷抱。
  “走了,你們這樣我們也不好辦,給領導看見了我們也得下崗。”無奈的兩個人站在他們身後,因為他們的親密動作,尷尬的側過身子,說。
  最後鍾磊看著梁悅走進樓內,感應燈一層一層的亮,一直到了六樓,亮了又滅,滅了又亮,反複幾次。
  這丫頭又沒找到鑰匙,嗬嗬。
  鍾磊靠在欄杆上,把地上的保溫桶伸手撿起來,坐在草叢裏,一直等家裏的燈光亮起來,他才抿嘴把保溫桶擰開,用力吸氣。
  真香,丫頭煮的麵好久都沒吃了,想想都饞。
  她站在樓上看他把麵吃的幹幹淨淨,然後把略帶溫度的保溫桶放入懷裏,緊緊的抱著,傻傻的笑。
  我們的目標是,天天曬牙齒。
  無論在什麽時候,多露點笑容都不會錯,他笑的時候更像一個沒長大的小男生,像每個女人清澀少年記憶裏都會有的那個人,曾經躲躲藏藏紅著臉扔一束玫瑰過來的,被人打趣是一對兒時就尷尬到手足無措的那個初戀戀人。
  她就這麽癡癡的看著下麵坐著的傻傻的他,在滿城彌漫危難的時候,整整一夜,誰都沒動一下。

  2003年的故事(下)
  梁悅參加高考那年的前一天,據說是台灣某個言情名家新書大作上市,於是她頂著瓢潑大雨,落湯雞一樣衝到新華書店,買了一本蹲在書架旁大快朵頤。當然,準備回家時她沒忘把新書書皮換上高考衝刺化學書指導叢書的封麵,以蒙混母親擔憂的詢問。
  品完言情大餐的她當然心滿意足,可沒等到半夜,就高燒40度,父母焦急是肯定的,可是診所都已經關門,醫院又離的很遠,生怕耽誤她的高考隻能多多吃藥,端著水杯和著十幾片藥吞下去,簡直是非人的折磨。她忽然有感而生,暗自自嘲一句,言情小說真是害死人阿!
  不過,感慨歸感慨,高考不會因梁悅的生病而停止。第二天還在迷迷糊糊的她就被父母硬架到考場外,以螃蟹似的步伐橫著爬上96屆高考的獨木橋。
  怎麽答題的,怎麽計算的她全忘記了,唯獨記得是自己昏睡的很是歡快,老師提醒兩次後都懶得再搭理她。
  結果出來時,她曾經大哭一場,分數還真不是一般的低。不過文科專長的她,分數勉強擦邊一本文科類專業,本以為也算撈了一個貼心的專業,誰知道人在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不知道是哪位可愛的錄取老師手就那麽一哆嗦,她被人從報考的文科經濟學管理專業,一下子調劑到工學電氣工程專業。
  從此以後,可憐的梁悅就在自動控製教授說的天書中垂死掙紮。
  一步邁錯,錯七年。
  所以,抱著司法大綱準備前去應考的梁悅,滿臉警惕的看著擰著眉毛的鍾磊,企圖苦口婆心的勸服他不要陪她去考場。
  可是滿臉鄭重的他分明隔離了她的苦苦哀求,隻沉浸在終於可以體驗一把家長陪考的感覺,站在外麵看籠子裏麵的愁眉苦臉的學子們上刑場,心裏暗爽。
  梁悅摸著他手上的傷說,“你乖乖在家養傷,我考完了立刻回家做飯,隻要你不去,晚上咱們吃大餐。”
  他為了能從醫院跑出來,竟然徒手翻帶尖兒的鐵欄杆,劃傷手後也不管不顧傷口,一心快點來找她,知道她暈血,又揪了幾把草擦幹了血跡,抱她的時候也小心翼翼不碰到她的衣服,等梁悅發現傷口的時候,已經長了長長的暗紅血痂。
  心疼沒用,埋怨多了他就隻知道笑,讓人恨的牙根直癢,卻又無可奈何。
  果然,他又眼角上揚,嗬嗬的笑:“不幹,我要當家長陪考。”
  “那,我親你一下當交換行不,咱別去了唄?”梁悅仍不死心,拉著他胳膊撒嬌晃悠。
  “不幹,我要去。“”他還是頑固堅持。
  “那,晚上哀家寵幸你如何?小帥哥。”計窮的梁悅使出美人計,眼睛抽筋似的眨動。
  “不行,我還是要去。”笑嘻嘻的他把她肩膀上的書包拿下,挎在自己胳膊上,右手向前伸出食指,說:“前進!梁大律師,人民等你通過考試去拯救呢,你是打不死的正義化身,怕什麽?”
  好吧,梁悅隻好跟他承認自己恐考,高考以後她一直有些心理陰影,本來是家族驕傲的她因為失誤偏走於二流學校,學校的名稱一直是父親避諱回答親朋的問題。甚至她在找工作時,簡曆上,畢業於某某學校那欄也常會引來招聘方必有的問話,“請問,這學校是正規大學嗎?”
  所以她曾把自己不得誌的找工作經曆怪在自己的沉湎於言情上,也會怪在那個病的一塌糊塗的高考上。
  於是高考就是纏繞她多年的噩夢,更是揮之不去的咒魔。
  如今又是全國統考,又是背著書包參加,她早在三天前就陷入垂死的抑鬱狀態,死活不肯讓人去陪同。
  萬一……打擊是沉重的,梁悅會受不了的。
  鍾磊看她緊張發白的小臉說:“別怕,有我坐陣,你就單等著好消息吧。”
  梁悅對他的預言並不買賬,撇了嘴,莫非他以為自己有招財貓的功能? 能一概接納所有美好福氣和財氣?
  可是不買賬也不行,事實證明,他這個家長確實是吉祥物。
  收到成績單的時候她的眼睛幾乎可以媲美一切圓圓體積的物體,半天才能強壓抑興奮的心情,不顧一切,衝到韓離的房間,績單一把按在辦公桌上,等著他的反應。
  全國司法考試的通過意味著很多事情。
  意味著,她可以單獨出去辦理案子,不用再在嚴律身後拎包拿卷宗,意味著,她的工資至少可以翻番,買正裝時不再需要咬牙切齒省中午飯,意味著她離他們夢想的房子又大幅度邁出一步……
  可是這一步,還真難。
  03年初,資本市場不景氣,以代理經濟訴訟案件的嚴規麵臨空前嚴峻的考驗。一連大半年過去了,大家始終處於沒官司可打,沒事可做的狀態。
  韓離剛剛因為股東突發性撤資傷了底氣,又遇上周邊的艱難的環境,一時間嚴規能否生存下去成為公司上下層竊竊私語的首要話題。
  非常時期,嚴律始終站在韓離身後,不想坐以待斃的她和韓離開始以各種方式承攬不同訴訟案件,一時間民事答辯,再審起訴,連平時最不屑的婚姻訴訟官司也開始紛紛接納。
  所以,梁悅的成績即使通過也無用,她依舊幹著過去幹的工作,甚至還要把行政工作重新撿起。
  因為陸陸續續有不想上班用電腦玩撲克接龍,不想接繁瑣的婚姻訴訟的案子的同事們選擇跳槽,三十人的辦公室頓時空了大半,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人,身兼數職,其中除了是堅定的張阿姨,另一個就是梁悅。
  官司在哪裏,官司在哪裏,梁悅不知道,不過梁悅知道,餡餅是絕對不會憑空掉在自己的臉上。已經連續三個月拿基本工資的她哀歎的趴在被窩裏鬱悶個死去活來,幫她按摩的鍾磊笑著說:“不就是錢嘛?別愁了,將來我養你。”
  “我倒不是愁那個,關鍵是韓離這個人挺好的,嚴規要是真這麽倒了太可惜。”梁悅又歎口氣。
  “可惜我們公司有法律顧問,不然我可以提個建議用你們的。”他惋惜的說
  “你人輕言微,說了也沒用,如果你要是董事長,這麽安慰我,我還可以真的樂一樂。”她撇了嘴。
  “等我真做了董事長就不讓你當顧問了!”他咬她的領子讓她回頭,她哼了一聲說:“不當顧問留家幹嘛?給你鍾大老板當老媽子?”
  “你留在家生孩子啊,左一個右一個,左一個右一個……”看她不理睬,他自己在那兒數綿羊,囉囉嗦嗦沒完沒了,梁悅被他數煩了,隻好立著眉回頭,蔑視的說:“生那麽多?你能行嗎你?”
  男人這方麵的尊嚴怎容挑釁,所以毒舌的她又吃了一個悶虧當教訓。
  他不慌不忙地說:“行不行,不是用嘴說的,看我怎麽教訓你。”
  顯然梁悅此生遇見的克星就是他,一直無法走出他事先設下的圈套,迷糊的她反身還想質疑,身子頓時被壓倒在床上,反應慢半拍的她,嘴裏甚至還發出咿呀的聲音,很快就會被堵住了嘴,。
  武俠裏說,此刻抵死纏綿,言情說,是共舞出璀璨的煙花,H文說,不停的高潮簇擁下,她沉淪欲海。
  事實上是梁悅連他的襯衫都不能熟練脫下,粗壯的胳膊橫在她的肩膀上,讓胸口的扣子打開變得費勁,胸口敞開的領子下是他寬闊的胸膛,熱氣隨動作噴出,也在她的耳邊製造了滾燙的感覺,有了四年的同居經驗,男人的那點兒好處她還是知道的,於是傻乎乎的她身子在曖昧的氣息裏覺得腿有點酸軟,手拉著他的襯衫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低頭說:“不脫不行嗎?”
  梁悅下意識的點頭,然後把手放到他窄腰上,把臉扭向一邊,不敢看他。
  他笑了說:“你怎麽總緊張啊?我表現就那麽差嗎,看你忍受的表情連男人的自信都快被傷沒了。”
  梁悅咳嗽一下,斜了他一眼警告說:“那啥,你手還沒好,別亂得瑟,小心把手上的傷再弄開了,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你知道嗎,你一緊張就愛說東北話。”他的聲音很好聽,關鍵時刻總有迷惑的作用,讓人有點想入非非,他那個的時候……
  既然反抗無效,那就換個招式,於是梁悅一概往日淑女風,忽視自己羞紅的臉皮,故作嫵媚的貼著他的下頜咬下去,連續不斷的咬向喉結,胸口,腹部,咬到腹部時,感覺他的身子即刻變得僵硬,於是用身子揉動摩擦,嘴裏還不忘笑嘻嘻的問:“那你緊張呢,會幹啥?”
  鍾磊猛吸口氣,一把拎住她的睡裙帶子,阻止她還想往下的動作,向上提刀麵前,咬牙吼道:“丫頭,你找死。”
  壞笑的她天真無邪的抬起臉問:“怎麽個死法?說說看。”
  大概普天之下,沒人不喜歡這種死法吧? 雙手從他的襯衫裏穿過,胸口細膩的肌膚磨蹭在他的胸膛,指甲掐在他的腿上,連帶著他也有些顫抖,按住她蠢蠢欲動的手問:“有那個嗎 ?”
  意亂情迷的她仰起紅彤彤的小臉,眼神早已經迷離:“嗯?”。
  鍾磊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問也白問,所以強撐起身子說:“沒有,今天就算了吧。”
  下一秒,小紅帽瞬間變成大惡狼,她按著他的胳膊掀過身子,猛的跨坐在他腰間,說:“美的你,你要負責取悅你的主人,快!”
  梁悅解皮帶的技巧遠遠高於解鈕扣,於是,三下五除二解決羈絆的她俯身咬住他耳朵說:“乖,別動,讓姐姐我好好稀罕稀罕你。”
  剛剛帶上小紅帽的鍾磊,還企圖反抗,義正言辭的說:“你今天危險期,不行……”
  實際上,強弩之末的語氣隻能助長敵人的威風,所以她加快動作,趁他無力反抗時趕緊造成事實。
  得逞後的梁悅笑嘻嘻的說:“有孩子咱就結婚去,怕啥。”
  一句話安慰了抑製情緒的鍾磊,於是他停止反抗,任憑她上下蹂躪。
  激情過後,梁悅趴在他身上整理汗水弄濕的頭發時,他啞著嗓子問:“你說的是真的?”此刻的她,從腮畔到胸前都是粉紅一片的,低頭睨了他一眼:“我的說話多了,你說的是哪句?”
  他沒等她反應過來,翻身趴在上麵,壓住她光溜溜的身子笑:“有孩子咱就去結婚啊!”
  她心虛的別過頭說:“那啥,女人在床上啥說不出來啊,你還真信?”
  鍾磊不管她的分辯,開始在她胸前摸索,睡裙順利的被脫下,說:“不承認是嗎? 那咱就做到承認為止。”
  梁悅還想說些什麽補充,可是他的唇連一點縫隙也不給留,嚴嚴實實的堵住疑問。
  他看她嗚嗚的聲音很快轉換成酥軟的呻吟,嘴角上的笑一直保留著。
  其實如果是男孩子,長的像梁悅也挺好。他甚至開始覺得,孩子的名字該早點起才對。

  多事之秋的愛
  可惜,孩子沒有如他們所願到來,所以她和他即使在分隔多年以後再見麵,仍然隻算是陌生人,少了血緣的聯係,其實,愛情真的算不了什麽。
  梁悅進入嚴規的時候,韓離正準備出去辦事,看她一臉虛白,把手伸出來攙扶住她的胳膊問:“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差?用不用我扶你進去?”
  她搖搖頭,問他:“沒事,鍾磊在哪裏 ?”
  韓離打量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已經了解事情的原委,也正是如此,讓他更加猶豫該選擇什麽樣的方式來陳訴事實,最後他決定全部如實說出,因為他相信她的堅強,也相信她的處理事務能力:“他是來了,不過給你送一份文件,又走了。”
  梁悅盡力微笑,用笑容平息韓離身後豎起耳朵偷聽他們對話的諸多好奇心,佯裝無謂的表情麻痹他們,然後才用低聲嘶啞的聲音輕問:“什麽文件?”
  “中天集團的資金流向調查報告,鄭曦則涉嫌違規集資操作,缺少證監會批件,此事如果要是捅出去……”他擔心的再看一眼她的臉色:“最低是……”
  “公司在交易所停牌,停止公司目前所有經濟業務接受審查,如果涉嫌違規,董事長可做為特大經濟案件嫌疑人先行羈押,凍結其全部財產以待清查,以及我不可能作為他們的法律顧問去參與審查,甚至連嚴規也不能代理中天出席聽證會。”
  梁悅太清楚後果了,也因為清楚所以恐懼。她的指尖發涼,腿都開始不住的顫抖。
  不可能,鍾磊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用下三濫的手段來威脅她,無論發生什麽他都舍不得傷到她半點,更何況是這樣的巢傾卵覆?克製一向是他引以為豪的美德,不可能在此時消失殆盡,丁點不剩。
  是的,她不信。
  韓離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肩頭安慰說:“先別自己嚇自己,亂了陣腳,也許他不是那個意思,你還是先去看看那份文件,再說吧。”
  她冷笑了笑,臉色如同石灰。韓離安慰她的話實在是太無力了,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這社會究竟有什麽是不能阻擋的,即使是所兒裏在公檢法再怎麽周旋自如,經濟案件涉及時便是死路一條。因為背後牽扯的人太多,牽扯的事也太多,最後的結果通常就是丟卒保帥,隻不過他們眼中的卒是昔日裏被高高捧在上的那個帥。
  “放心,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知道怎麽回事。”說完,梁悅冷著臉,快速走到自己的辦公室,紫紅色的檀木門咣當一聲被關上,從內鎖個嚴實。
  韓離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想說點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隻能默然離開。
  04年的梁悅又回來了,這也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一幕。她的性格就是這樣,平日裏柔柔弱弱,可是真碰到事情則喜歡遇硬變硬,寧折不彎。
  哪怕對方是自己最愛的人,她依然會執著如此,毫不手軟。
  果然,梁悅靠在門上恢複了點體力,連走幾步拽起電話,異常熟悉的全球通號碼在她指尖下一個個點擊,那是鍾磊離開時給他們倆一起辦理的情侶號碼,隻為了,善忘的她隨手抬起就能找到他,可是今天,當默誦了無數次的號碼真的按響時,她內心有種巨慟撞擊著胸腔。
  他們怎麽會走到這樣狹窄的巷子裏?迎麵硬撞過去,必然會有一人受傷,不是她,就是他。
  聽筒裏他的聲音一如既往,連呼吸都細微可辨,昨天的傷痛依然停留,隻是今天他們之間又多了一層更重的東西,所以她冷冷的說:“鍾先生,請問您送過來的文件是委托我們所辦理什麽訴訟?”
  聲音再次停止,就像黑暗窒息了梁悅故作的鎮定。好久好久,他才說:“對不起,梁律,其實也算是我多事,無意間在證監會看見這份文件,想讓您看看早做些準備,可是我忘了,嚴規是身經百戰,中天更是銅牆鐵壁,兩者結合,怎麽會輕易被弄垮了,您的語氣更是證明一切是我多慮了。”
  “鍾先生真客氣,就算我們是身經百戰,也絕對堤防不到有人會在背後拆台。”梁悅冷笑的聲音透過電話線,讓對麵的鍾磊,麵色發凜。
  原來,她為了維護鄭曦則可以毫無顧忌的傷害他。
  她到底是變了,猛然意識到的事實真讓他心底有些愴然,用極慢的語速問:“梁悅,你認識我們這麽多年,你說,我是那樣的人嗎?我恨鄭曦則沒錯,我恨他把你從我身邊帶走,我可以用任何手段來報複,但是絕不會把你牽連進去,他如果有牢獄之災,你不可能放過我。梁悅,我太了解你了,你拚命的時候什麽都不管不顧,哪怕錯殺一萬也在所不惜,所以,我寧可讓你愧疚我一輩子,我也絕對不會讓你恨我!”鍾磊的聲音裏沒有起伏,但是梁悅分明聽到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響。
  是啊,如果沒有今天的事,她真的會對他愧疚一輩子,她願意把他和自己的故事小心翼翼的珍藏起來,如同那個戒指上的水晶,偶爾拿出回味一下昔日的甘苦,用一生來愛過去記憶中的那個人。
  那個愛過的人……
  可惜,傷人的話說了,就無法收回,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平日裏說話之前想三分的規矩怎麽就因衝動忘在腦後,抑製不住的怒火沒有任何原因就躥上了心頭,隻想用最惡毒的語言去質問他。可是,從他的話語裏分明可以聽出,那個人不是他,……
  “梁悅!”話筒裏的聲音突然很沉,傳過來的時候甚至讓她有些傷感,全名全姓的呼喚,像隔了十萬八千裏,原來兩人之間親昵的感覺霎那灰飛湮滅。
  “我們不要吵好嗎?分開五年了,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聽你說說話,想問你過的到底好不好,可就是不敢打電話。我知道你結婚了生活無虞,我也知道你已經完成當律師的夢想,可是不知怎麽回事,我就是舍不得忘記你。說來好笑,到現在家裏的鑰匙我還沒扔,我就怕哪天你想回家看看,我沒辦法帶你去。還記得那個空調洞嗎?那窩小鳥年年都回來,爸爸出去找吃的,媽媽就在洞裏孵小鳥,他們配合的很默契,可惜,我看了好幾次,就是分不清到底還是不是咱們住時候那對兒了。也許是他們的孩子吧?也許是他們孩子的孩子了……”
  她站在辦公桌旁,雙手俯身撐住桌角,眼淚簌簌的落在光潔的手背上,亮晶晶的順著手腕滑落。
  那是他們偶爾的一次發現,空調洞裏不知道什麽時候住進了一對不知名的小鳥,平日清晨裏總是喜歡嘰嘰喳喳的,每天不停的飛來飛去,後來鍾磊拿張報紙把洞口又密封了一下,他回頭笑著告訴她,這樣就可以為他們擋住寒風,可以安心做窩生小寶寶了。後來趁它們都出去的時候,他們倆會偷看它們做的愛巢,那是一個鳥毛和稻草圍成的家,雖然雜亂成一團,卻很細致,每根長長的稻草都比它們自己身體長好多,迎風飛回的時候,雖然辛苦卻總是振翅奮力往家趕。每次看到它們梁悅總會和鍾磊感慨,“房子阿,是所有生命渴望有家的夢想,為了家,就是再辛苦也是值得的。”唏噓後他就會一直用力攥著她的手,笑著說,“丫頭,你放心,咱們的房子肯定不用你辛苦,我一個全部搞定。到時候弄個大玻璃窗的,你坐在前麵寫你的悲秋小說就行,什麽都不用管。等我!”
  等阿等阿,他離去的五年,她等到了別人給她買的房子,他等到了愛人的絕然離去。
  “其實,昨天晚上看到調查報告時,我還真猶豫過。現在我有能力給你一個家了,我想讓你回到我身邊。可又怕你會因為這個恨我。你最不恥的事我不想做,我更不想讓你再次麵臨絕境。丫頭,我愛你,所以我不想讓你不開心,不管為什麽,我都不想。”鍾磊又是一聲歎息。
  “鍾磊……”她愧疚,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他的話語。
  “你去問問他吧,無論這件事是真是假,最好還是早點做打算。不然真等到出事了,也就晚了。”沒有任何結束語,電話那邊已經悄然掛斷。嘟嘟的聲音讓她怔怔,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他又開始隱藏自己的悲傷了吧?梁悅能想象他此刻的心情。掛斷電話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他做不了其他。看來,他找到可以讓自己解脫的辦法了,這個辦法很有效。
  那麽,誰來告訴她,下麵該怎麽走下去?
  六點半的時候,董秘書進來問鄭曦則:“董事長,會議安排已經定好了,明天九點準時召開。現在需要我為您叫司機嗎?”
  鄭曦則靠在窗戶邊,眺望遠處。慢慢淡去的夕陽正從他的身上流走,黑色襯衫讓他在流金光芒中顯得異常凝重沉厚,指間的煙忽明忽暗,像是在等待最後時刻的決斷,猶豫不定。廣角的玻璃窗外,燈火逐漸亮起下,流光霓虹霞,他還是沒有因為秘書的詢問而回頭。
  董秘書恭敬的站在門口,對於鄭曦則的傲慢態度表現很平靜。董事長上任五年來,中天集團的業績集團上下有目共睹,可是有些東西是商界人士自己的遊戲規則,被人發現了,偉岸形象瞬間崩塌,若沒能被發現,又是人人歌頌的商業巨子。其實對於下麵的普通員工來說,最關心的還是今年的薪水和年底的獎金,至於管理層是否涉嫌舞弊,還真沒覺得特別需要在意。
  “你們都下班吧,明天早點駐會,我自己在這兒待一會兒,別打擾我。”淡淡的煙霧籠罩了他的表情,僅剩的一點點光亮,也是他留給自己的溫暖。
  董秘書應聲離去,鄭曦則還是原地不動。他不想回家,少了酣然入睡的她,那張大床給人的感覺有點冷。剛剛搬到光毓苑的時候,他不止一次投訴物業,冬天室內地暖太差,屋子總是陰冷陰冷的,雖然經過重裝和加強供暖,情況改善了不少,可是回家時他還是會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的空。
  梁悅搬進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把銀灰色的厚重窗簾換成了鵝黃色小碎花薄紗窗簾,那個嫩得讓人心癢癢的顏色使得整個屋子的華麗裝修看起來不倫不類,但是在梁悅笑著拉給他看的那一刻,頓時就感覺到了家的溫暖。她喜歡厚厚的玩具拖鞋,她喜歡大個軟不啦嘰的枕頭,她喜歡弄點小玩偶放在臥室,她還喜歡在床頭養兩條最便宜的金魚。她喜歡的東西太多,也在逐步改變他對家的印象。鄭曦則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在應酬以後回家。
  過去沒有她的時候,他應酬晚了就住酒店,因為對於他來說,酒店和家是一樣的。可是,她輕易改變了他多年來的習慣。那麽容易。
  也有不適應的時候,可每每抗議時,她就會正色警告他,“既然我也是這筆生意的投資人,我就有權改善自己的生活,如果我生活的不快樂,你什麽都沒有。”
  傻女人,其實她本來就是什麽都沒有。卻總把自己想象成拯救世界的女超人,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想救每一個在她麵前垂死掙紮的人。
  他不會告訴她,其實為了奪回中天集團的控製權結婚隻是一個借口,實際的原因是,他不知道何時已經眷戀上她的自信和堅強,那雙慢慢失去笑容的眼睛裏,還留著他最喜歡的東西。
  樓外行人越來越少,步履匆匆下,都是對家的渴望。他微微的笑起,在看見一輛急馳而至的白色奧迪TT同時。笑歸笑,可刺耳的急刹車還是讓他登時緊了身子。
  這笨女人怎麽還學不會開車?
  抓住皮包快速跳下車的身影,在身處十層上方的鄭曦則看來那麽瘦小,他甚至想到自己激情時撫摸過的鎖骨和腰肢。她來做什麽?在考驗他的忍耐力嗎?還是來和她說聲再見?
  他沒動,等著那個風風火火衝上來的女人——他的妻子,別人的愛人。

  有終無始的愛
  律!”門外值班秘書緊張的呼叫聲被關門的動作刹那切斷,梁悅關閉房門的同時也鬆了口氣,鄭曦則依靠在夜光暮色裏,悠閑的吸煙,悠閑的眺望城市旖旎夜景,一切是那麽寂靜和安寧,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她鬆了口氣。
  也許是她多餘了。畢竟他現在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被麻煩纏上身的人。
  站在他背後緘默許久,耐不住性子的她終於開口打破沉寂,“我聽說中天因為非法集資和違規操作可能麵臨證監會審核,所以過來看看,你……知道這事兒嗎?
  鄭曦則慢慢回頭,眼睛深深凝視氣喘籲籲的她,嘴角上揚“你為什麽來?”
  “我,我是中天的法律顧問。”梁悅緋紅的臉色和急速的喘息,讓人看不出是因為先前劇烈的跑動還是因為緊張的關係。
  “中天法律顧問有三家,嚴規律師事務所隻是其中之一。一旦中天被證監會審查,你和嚴規都必須回避,法律條文你應該比我懂,你說你來有用嗎?”他揶揄,笑容輕鬆。
  “至少在那之前,我可以為中天提供完備的法律谘詢,畢竟我要對得起從中天領到的那份薪水。”梁悅言辭鑿鑿,強迫自己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他平靜從容的臉上。
  鄭曦則背對萬家燈火,看絢爛霓虹燈色下的她,突然笑了。向前走到她身旁,拉起她垂在裙邊冰涼的手指,在麵前掂了掂,笑容更大。抬手推開門,不顧她反抗的力道,拽著梁悅的手大步往外走。
  梁悅臉色驟變,除了周年會,他們兩個人在中天一直是類似合作夥伴的關係,甚至連加入中天一年多的員工仍無法確認他們是夫妻關係,現在一同拖手離開,難免會讓梁悅有些顧慮。她小聲說:“鄭曦則,你把手放開,你不是不喜歡公私不分的嗎,你自己違規怎麽處理?”
  前麵的他嗬嗬大笑,連帶著門外的值班總辦秘書和聞訊趕來的董秘書都難掩眼底的驚訝,愣在當場。董事長他……好久沒這麽笑了。
  用力掰扯他手指的梁悅表麵上仍極力保持從容鎮靜的笑容,對每個用目光關注他們行為的員工點頭示意,背後卻暗自用指甲掐他的手背,可眼看陷入鉗製中的手指沒逃脫,腰又被用力攬了過去,讓她有種想拿鞋跟踩他腳背的衝動,鄭曦則隊她的小心思不以為然,笑著對董秘說:“幫我準備車,我們現在回家。”
  天,看看董秘書錯愕的表情就知道了,眼前的一幕多麽讓人震驚。大難臨頭的前夜,董事長還能保持笑容滿麵,甚至還能與夫人一同攜手乘車回家,不僅曖昧情愫溢於言表,連恩愛指數也愈加提高。可是梁律的表情怎麽那麽尷尬?難道兩個人在鬧別扭?
  司機接到電話後立即把車停到中天門口,鄭曦則笑牽著梁悅在眾人矚目的目光下走到電梯裏,門合上時,她臉上的笑容立即變得嚴肅,說:“好了,你要形象工程已經完工,現在你該對我說,到底是怎麽回事了吧?”
  他慵懶的靠在電梯上,放開她被汗濕透的手,直直望到她眼睛裏:“梁悅,我很高興你能來。不過相信我,事情遠遠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那審查的消息是真是假?”敏感的她突然猜測到事件最隱蔽的中心,也正因為如此,背後可怕的真相讓她頓時不寒而栗。
  “我們一同生活四年了,你說呢?”他摸著下頜,似笑非笑的麵容也許會迷惑很多稚齡少女,可是此刻梁悅隻想幹兩件事,一是抬手抽掉他臉上得意的笑容 ,二是反手狠狠抽自己一個耳光。
  多麽明顯的圈套阿。招數老套,策劃疏漏,惟有心存貪婪妄念的人才會看不出內裏奧妙。可是她看不出來是為了什麽?難道她對他也有所圖?
  他俯身在她的耳邊說:“說實話,我還真沒想到他肯通知你,而我更沒想到的是,你會跑來看我。”
  “你是在誇獎我們善良淳樸,還是在說我們心智低下?”梁悅反身,冷冷質問他嘴角的笑容。
  他笑著說:“我隻能說,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比明天開會的結果更讓我高興。”
  電梯門開啟的那瞬,鄭曦則低頭吻住了梁悅,大堂接待的前台小姐詫異的看著關關合合的電梯門裏董事長挺拔的背影,一動不動。
  他把她摟在懷裏,不給任何人看到她砣紅色的麵容,也不給任何人再次帶走她的機會。
  也許,她會恨他,但是他寧願她會恨,也要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
  唐阿姨開門禁的時候絲毫沒有因為梁悅的歸來驚訝,憨厚的她隻是笑嗬嗬的讓出身子,由他們倆一同進入家門。梁悅依舊按照往日習慣隨手把包扔在沙發上,依舊是躬身在鞋櫃裏找拖鞋,可手指伸到鞋櫃前才忽而想起,早上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打包帶走了。
  這裏已經不是她的家。
  梁悅瞬間失落的表情都看在鄭曦則的眼睛裏,他抿嘴笑笑,從背後把她攔腰抱起,驚嚇中的她還來不及高喊放下,他已經把她快步抱到樓上臥室。
  赤著的腳落在臥室的長毛地毯上,腳心有暖融融發癢的感覺,心事複雜的她默默回頭,想不到開口要說的話。
  “想不到說什麽就去洗澡,明天早上我還要開會,早點睡。”他似乎能看出她的尷尬,另找了一個借口讓她不說話。
  最近他還真喜歡早睡,昨天早早就睡,今天還是。
  她洗完澡出來時,他已經躺在床上,她找了半天也沒看見殘留的一件半件睡衣,所以從浴室出來時,順手到衣帽間挑了一件他的襯衫套上。
  深藍色的襯衫是她買給他的禮物,為了慶祝什麽節日反倒忘記了。但起因是為了回報他贈送的鑽石耳墜。他出手討女人歡心一向為人大方,程小姐享受過什麽待遇她不知道,可是對她,鄭曦則每逢節假日必定會以首飾相送,他不喜歡珠光寶氣的女人,所以挑的東西大多秀氣清麗,梁悅尋思將來出席什麽場合也會用得上,所以她一向來者不拒。收到禮物後就會立即驅車去買回饋禮物,反正知道他的尺碼,一個小時就順利搞定。兩個人的節日也算你來我往,其樂融融。
  至於他什麽時候穿,穿沒穿,都不在她的理會範圍。就像他送的東西,有很多東西她一次都沒戴過。
  總聽人說,男人的襯衫是偷情爬牆的製服,女人隻要穿上了,就能引爆男人潛在的占有欲望。可憐她在家裏也必須如此打扮,實在很無奈。雖然有點難堪,總好過光著身子走來走去,雖然晚上阿姨都不會上樓,可是,保守的她還是放不開。
  她把袖子挽了挽,襯衫領子也扣到到最上麵那顆,下擺有點短,剛到大腿中部,她隻好前扯後拽,極力避免走光,走的姿勢可謂是步步驚心。
  借著幽暗的月色仔細打量一下,背對窗子的鄭曦則似乎睡著了,她這才放心的躺在床右側,把被子輕輕掀開個角,抬腿上床的時候襯衫又翻了過去,眼看著光溜溜的大腿露在外麵,她趕緊抓被子把自己包好,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旁邊的人,籲口氣快速躺下。
  屏息靜氣的她縮在床邊,想要讓自己亂七八糟的腦子靜下來想個對策,所以沒看見鄭曦則在夜色裏嘴角動動,其實從她進門時,他就看見了。
  本來滿腦子想的都是明天開會時的內容,看她鬼鬼祟祟的走進來,還以為她不習慣沒拖鞋赤腳走路,可是銀色月光下,她的表情還是讓他有了反應。
  一點點羞澀,一點點戒備,一點點尷尬,一點點慌亂。
  不想嚇她,所以他裝作睡去,可是又在聞到她的發香時不複理智。她說過她最愛百合花,連洗發水也習慣找某個牌子獨有百合花香的。叫什麽來著?他又忘記了,但他不得不承認,確實很好聞。
  眼看著她漸漸放鬆警惕,身子也軟下來,他才反手一拽,把她帶到自己懷裏。
  驚嚇的梁悅腦子還有點渾沌,等他在自己脖子上咬了一口才意識到眼前襲來的欲望。眼睜睜看著原本該沉睡的他眼底含滿笑意,不再清朗的聲音說:“我喜歡你穿我的襯衫。”
  下一個動作已經是把唇覆蓋上,吮吻。
  鄭曦則和鍾磊不同。雖然那時鍾磊正當年少,床上廝纏卻總是以溫柔居多,調笑間亂了呼吸,細心的他還是會在關鍵時候詢問她的感覺。可是鄭曦則喜歡攻城略地,占有欲極強的他不容許女人有任何形式的反抗,所以他喜歡抓住她的手腕,用舌尖和指尖完成對她身體的遊走。
  年紀過了三十,有益身心的運動沒少反多,梁悅一直催眠自己,女人也會有生理需求,脫離了情感才是真正的“我的身體我作主”。可每每到了沉溺時刻,她還是掙紮清醒和迷離之間。鄭曦則技巧不錯,也是她拒絕的態度虛弱的原因之一。可是今天……
  “專心點。”他手臂支撐起身體,嚴肅的說。
  迷亂的梁悅閉上眼睛,虛軟的笑笑算是答應,可思緒脫韁而出。她的態度讓鄭曦則很不滿,他緊緊扣住她的腰往下迎合自己的力道,躲避不成的梁悅隻能任由身體本能,向後傾身。
  他笑著把她的手腕放下,修長的手指掃過她的臉:“其實你的身體比你誠實。”
  夫妻間的對話也會刺激到梁悅敏感神經,她頓時有些冷然,想撥開他的手,可力道太輕,他固執有力的手還是停留在她的眼角耳畔。
  鄭曦則的呼吸還是粗重,聲音仍然冷靜,隱忍的喘息證明他傲人的意誌力,所以他有理由嘲笑梁悅。衣衫不整下,她那個看似堅硬的外殼早已斑駁脫落,他需要一個交換,所以他咬住她左手的無名指,額頭頂住她的,銀光流轉,欣然快慰,“今天你的表現很好,這是你應得的獎勵。”
  他的手指順著她的鎖骨一路下滑,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打圈。
  太可怕了。他知道她所有的弱點,即使是床上,他也知道。
  他把唇貼在她的耳畔,語氣溫柔,他的氣息暖熱,讓人心癢,說:“看見你手上的戒指,我突然不想認輸。不管將來如何,今天,我至少要努力一次。”
  “你說呢?”
  在梁悅僅剩的意識裏,隻聽見這句問話,下一秒,他便進入了她的身體,也攻占了她的所有思想。
  熟悉的床,熟悉的丈夫,蓋的也是她最喜歡的那床被子,偏偏陌生到極點。她此刻突然想重新認識一下自己,以及圍繞在自己身邊那麽多年的人
  也許,她錯過了什麽。

  2004年的故事(上)
  鍾磊出國那天,死活不肯讓梁悅送行,兩個人爭執不下隻好拖拖拉拉的做了早飯,兩個人坐在一起默默的吃飯,誰都不肯放棄。最後一口粥喝完,他起身收拾碗筷,梁悅攔住他的動作說:“放哪兒吧,我回來洗。”
  他的手沒有停止,慢慢撿好散落的筷子,一下下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幹淨,然後才說:“你不喜歡洗碗,還是我來吧。”
  寵溺到極點就是禍害,梁悅差點因為他的話撲上去大哭一番,說自己其實不想讓他走。
  身邊沒有他的兩年,該多難熬。北京生活這麽多年,幸而有他作伴,才把辛酸當甜蜜,堅持生活下去。如果他走了,她怕自己無法再沿著軌跡生活。
  端了飯碗的他站在水槽前,梁悅依靠在門框上,看他非常仔細的把所有的碗碟都刷個幹淨,裏裏外外,一點點地蹭,一點點地洗,把最後的時間都留在自己清晨的記憶裏,就像是舍不得什麽……
  梁悅心酸,故作堅強說:“別洗了,你幫的了一時幫不了一世,給我養成毛病了,你又走了,從明天開始,我找誰當壯丁去?”
  他瘦雋的麵龐,怔怔,而後露出了一排牙齒:“看,這是你欺壓我的報應,等我回來了,看你還敢不敢讓我洗碗了。”
  她的手指動了一下,猛回過身,背對他說,“我給你看看行李去,你把碗放那兒吧,說不用你洗就不用。”
  兩年,才670天,如果梁悅活到七十歲,其實隻不過不過是三十五分之一而已,所以,她說服自己,鍾磊此一去,回來的將是不一樣的人生。
  公司這次培訓計劃名額有二,在諸多候選人中,鍾磊是唯一表示需要回家商量,而沒有當時決定報選的人。梁悅都沒等他說完,立刻舉雙手讚成。不拿錢的免費培訓計劃誰不去誰白癡,更何況這次負責培訓的更是全球排名第五的美林。能在華爾街踏上一腳,身子外的鍍金都重了二兩。所以她二話不說,全力支持他去競爭名額。
  其實,競爭很容易,鍾磊因為在總辦工作時積累了大量和老總們和睦相處的經驗,再加上他年齡上的優勢,其中一個名額沒有太大懸念就被放在他的頭上。
  公布名單的那天晚上,她喜滋滋的睡不著,翻來覆去在床上折騰,讓他說給她聽關於美林的詳細資料。他的聲音很低,一直從身後抱住她,臉埋在她的背上,低沉的講述美林的曆史。
  “美林他們在四十四個國家有分支代理機構,他們目前接受的客戶委托額是1.7萬億美元……丫頭……”
  “嗯?”聲音回蕩在她的胸腔裏,嗡嗡的發出轟鳴。
  “我不走了好嗎?我離不開你。”他的姿勢不變,抱住梁悅腰的雙臂勒緊。
  梁悅心驟痛,隨後笑說:“真沒出息,才走兩年就離不開女人了?”
  然後就沒了動靜。
  梁悅費力的拉上拉鎖,把行李箱立起來。行李箱裏的東西是梁悅用一個星期時間精心準備好的。她為此請教了很多出國在外過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打聽來的東西都擬個單子,一樣一樣親自跑遍了大大小小的批發市場,把上麵寫的必需品裝點齊備。於是,箱子很沉,是她為他準備的妥善。
  他在她的背後,看孤零零拎著皮箱的她說:“丫頭,我真不想走。”
  她把眼淚眨了眨,還是背對著他:“別傻了,事業永遠比女人重要,更何況我也不能跟人跑了,乖乖在家等你回來夫榮妻貴呢!”
  大概每個送夫考取功名的古時女子都會這麽自我安慰吧,她們用了幾千年證明堅貞和執著一定會戰勝殘酷的時間和寂寞,直等到發白骨枯,她們依然願意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光宗耀祖,總有一天會用八抬大轎回來接她……
  回來的,有幾個她們沒注意,回來的,身邊另有陪伴的嬌妻美妾,她們也沒注意,隻要那個良人肯回來就是對當初誓言的堅定,就是對她們最大的恩惠。
  其實她們何嚐不是在賭,用自己的一生賭來男人的半句誓言。
  不用別人告訴她們賭完以後會有什麽樣的結局,因為她們根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這怎麽能阻攔住男人的腳步?
  所以放手一搏才是她們最好的辦法,也是最好的結果。
  於是,她笑著對鍾磊說:“去吧,我等你回來指點河山。”
  北京機場外麵有條很寬很寬的柏油路,長長待客的出租車隊猶如蜿蜒長龍盤在那裏,出租車司機把車停下來後,他先開門下車去拿行李,梁悅從車裏鑽出來,對著太陽發呆,停頓一下連打了兩個噴嚏,他皺眉問:“感冒了?”
  梁悅臉上有兩行亮晶晶的水痕,回過頭,對他說:“是啊,這兩天天氣反常,昨天夜裏可能又著涼了。”
  他拎著皮箱,看她:“丫頭,……”
  “嗯?“梁悅抹了一把臉接著笑。
  “趕快回家睡覺,多喝點熱水,等我到了給你打電話。”他一如既往地叮囑,如同此次的目的地是河北而已。
  她點頭微笑:“嗯,我不進去了,嗓子疼的厲害,我坐這輛車直接回家。”
  鍾磊放下行李箱,把她抱在懷裏,下頜就抵在她的頸窩,輕輕的歎氣。
  梁悅仰頭看著太陽,躲在他懷裏汲取冬日裏唯一的溫暖。
  冬日裏的陽光有種分外難得的珍貴,並不刺眼,也不灼熱。北京不冷,但北京的太陽也沒溫度,像冰一樣刺骨。
  最後,他用力拍了梁悅後背一下,說:“走吧,趕快回家,家裏感冒藥你都給我帶上了,回去記得先到藥房買。”
  離開溫暖的懷抱,她甚至不敢抬頭去看他的表情,幾步跑到出租車旁,用力打開門一股腦坐進去。
  他拎著箱子急急的向候機大廳走去,頭也不回。
  不等車子開動,梁悅悄悄打開車門,在後座上留下十塊錢後,躬身蹲在車輪邊,等他從自己眼前消失。
  淚流滿麵。
  車最後還是開走了,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蹲在馬路邊,被風灌鼓起來的黃色羽絨服下是麵對分離不肯讓人看到的悲傷女人。
  好久好久。
  久到她才有力氣慢慢站起,把臉仰起,迎著太陽流淚。
  眼淚靜靜流滿麵頰。
  這是幾年來她養成的習慣,難過的時候就對著陽光流淚,隻有這樣,才有借口把眼淚說成是跟傷心無關的東西,也可以騙自己,其實,剛剛不過是打了兩個噴嚏。
  銀色的飛機從頭頂飛過的時候,梁悅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帶他離去的那架,藍天豔陽白雲中的銀色機身甚至比她的拇指指甲還要小。
  飛過來時,轟鳴的聲音震耳欲聾,離去無蹤時,聲音消失也極快,連留戀的時間都沒給她留下。
  沒有看見的她永遠不記得他離開時的背影,所以她當他沒有走。
  “梁悅!”背後有人喊她,大腦一片空白的她連回身都那麽吃力,含著笑容的她帶著滿臉的淚水看著趕來的方若雅。
  “三姐,我男人走了,就是剛剛那架……” 她說的時候淚水劈裏啪啦的掉,克製不住情緒的的她全身發抖,每個字都說的痛徹肺腑的傷感。
  方若雅用自己的雙臂抱住躬了身子的她,像母親一樣摩挲她的頭發,壓住她的顫抖。
  “我知道,他還會回來的!你個大笨蛋,幹嘛哭的跟生離死別似的。”方若雅悄悄用梁悅的衣服蹭掉自己的淚水,不屑的譏諷。
  “也許不會了。”梁悅的視線模糊,身心俱疲。
  不知道為什麽,她一意認為,這將是他和她的訣別。
  梁悅接到中天集團通知的時候還在法院民事庭處理手上的離婚訴訟,一對打的跟烏眼雞似的男女,她是代理被告辯護律師。她的委托人來民事庭的時候還帶著繃帶,眼眶呈傷後淤血狀。
  對方聘請的律師是嚴規以前出去的同事小楊,兩邊在法庭上爭了一上午,沒有任何結果,所以她和小楊兩個人都希望他們能庭外和解協議離婚,鑒於他們打完又好,和好又起兵的份上,估計也不是什麽太難的事。
  於是法官離去,留下四個人聊聊。雙方不等全部坐穩,女方不顧胳膊上的傷照著男方的臉上去就是一口,梁悅運動細胞缺失,一把沒攔住,眼看著男方耳朵上頓時出了個豁口,血流的跟殺豬一樣多,白襯衫上下血色一片,小楊趕緊跑出去叫庭警。
  正在梁悅左手拉住瘋狂的女委托人,右腳擋著人高馬大的男原告采取報複性動作時,包裏的電話響了,勉強接了才知道,中天集團希望她可以過去再談談。
  錢。梁悅接到電話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錢在向自己招手,眼看著兩個人嘴上依舊你來我往,不斷升級,十幾年前誰用了誰家一百七十六塊錢的曆史都翻了出來,她趕緊給回來的小楊使個眼色,趁膀大腰圓的庭警走過來的時候她們倆同時撤手,原本還在拚命的兩個人發現腰間力道頓失,立即從原來的張牙舞爪恨不得吃了對方收斂到站在原地掐腰罵架。
  梁悅把小楊招到一邊小聲說:“你先照應著點,我先走,有點要事,他們估計一時半會兒離不了。”
  小楊看她神秘兮兮,開玩笑:“梁姐,回家等男友電話?一個星期一個越洋長途可夠浪漫的呀!”
  她也不理會小楊的猜測,笑嗬嗬的閃身 ,出門連忙打車,直奔中天。
  中天的地址她在網上查過很多次,甚至硬是默記在腦子裏,連建築外觀上的徽記她都做倒畫如流,這也是她為什麽敢叫韓離幫她聯係鄭曦則的原因。
  她和嚴規都靠此一搏,如果能憑躋身中天關係網,得以順利翻身,大家以後都有好日子過,她已經過夠了注律還要打離婚訴訟那種無奈的日子了。
  所以她站在中天門口時,笑得異常自信,整理一下衣裙,拿捏好步伐,踏上高高的大理石台階。
  未來如何,就看今天了。
  走出中天大廈的時候梁悅如同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雖然目前看不出結果,不知道是否會用嚴規負責此次顧問,可那個混蛋鄭曦則的態度還真讓人感覺挫敗。輕佻傲慢無禮幾樣他都占全了,中天交給他,那些董事們不起毛才怪。本來還指望能打翻身仗呢,現在全毀了。
  她用力把一塊小石子踢下台階,借以發泄心中憤怒。
  冷不丁的背後有人拍了一下,“怎麽樣?”
  她這可嚇的不輕,以為是中天員工看見自己的不滿行為,趕緊心虛的回頭,抬眼看去,韓離正衣冠楚楚站在台階上看自己,她連忙拍著胸口舒氣說:“不知道呢,反正鄭曦則的態度差勁死了,他根本沒有領導風範,小家子氣,還自私自利,我簡直被他折磨瘋了,你呢?”
  韓離上午負責聯係客戶,所以穿的極體麵,暗紋的深色西裝顯得他渾身上下都透露著精明強勢,梁悅眯起眼睛歎氣想,如果這家夥不是方若雅的男朋友,也是個可以玩曖昧的好對象,至少在沒有帥哥磊子的時候,也可以跟他哈喇一下。
  看她表情就知道撞了一鼻子灰,於是韓離沒回答她的問話,反把手一揚說,“走,咱吃飯去,我中午還沒吃呢。”
  經他提醒,梁悅也發現自己錯過了中飯,趕緊咬牙說:“你請我,我這是可為嚴規舍臉皮,舍身體,我是北京市十佳員工。”
  “別說是為嚴規,就是為小雅,我也得請你。”他笑的光明正大,仿佛受人之托照顧被人遺棄的小動物,連帶著梁悅自己也有一點恍惚的錯覺,差點汪汪兩聲表示感激。
  酒足飯飽,有酒才成歡,所以韓離和梁悅中午吃飯的時候喝了不少酒,雖然是一起對著幹杯,可是他們基本是各講各的心事。
  她說,“回家以後總覺得少點什麽,空蕩蕩的家冷的厲害,所以我總喜歡半夜把窗簾拽下來手洗。一個月,十來斤的窗簾洗了四五回。有時候到半夜三點還睡不著覺,想給鍾磊打電話又怕影響他學習,所以隻能強忍著,難啊……”
  他說,“你別看方若雅牙尖嘴利,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昨天抱起流浪狗就不動地方了,死活讓收留,我又不傻,當場就給她開條件,流浪狗和她一起收留,否此案件概不受理,別說,我看她可憐兮兮的表情還真有種非她不娶的感覺,……挺可愛的!”
  梁悅問:“你愛她?”
  韓離問:“那你呢?”
  醉眼朦朧的梁悅笑的異常清楚,字字清晰的說:“愛,我估計我這輩子就隻會愛他一個了。”
  韓離一口幹掉杯子裏最後二兩二鍋頭說:“別看她毛病不少,但我覺得不會影響她當個好老婆的質量。”
  梁悅笑嘻嘻的和韓離一同回到嚴規時,連十八層那個按鈕都晃著手指頭找了半天。下午兩點,大廈裏的公司都已進入辦公時間,隻有他們倆個酒氣衝天的人站在電梯裏笑容滿麵,對著晃腦袋。
  就像是一個藏在心底的秘密拴住了兩個人之間的友誼,默契異常。
  電梯門開時,梁悅把背包挾在胳膊下,對韓離回頭傻笑,“這麽挾包才是律師,你要是拎著,別人就當你是收電費的。”
  韓離在後麵無可奈何的笑笑,算是對她自嘲的認可。四處跑客戶,不是推銷勝似推銷,人家收電費的好歹是國家公職人員,那可是有退休金的,比他們強。
  互相攙扶著,踉蹌的走到門口,剛推開大門,裏麵呼啦啦跪倒一片紅色的安全帽,這一齊刷刷的舉動驚的梁悅趕緊倒退幾步,胳膊下的包差點掉地上。
  民工打扮的幾個人來者不善,韓離大步走到梁悅前麵,擋住她來回搖晃的身子。
  “你們是律師老板吧,幫幫我們把,我們要打官司!”
  不知為何,這話讓梁悅突然心裏一動。

  2004年的故事(中)
  “柱子,煎餅給我兩張.”一個滿臉胡子的老漢扒拉他身邊的中年男人說.
  “煎餅?哪兒還有了?都三天沒買幹糧了,還剩兩袋子鹹菜你要不?”柱子從褲袋子裏麵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掏出來一袋榨菜扔過去。
  “那也中阿,有點味道就行,嘴裏沒味兒!”老漢心滿意足的笑。
  梁悅深吸口氣,把偷窺用的門縫輕輕關緊,躡手躡腳走到韓離辦工桌前小聲的問:“怎麽辦?就這麽過啦?他們在外麵都吃上晚飯了!”
  韓離歎氣,把手上的狀紙放在桌子上說:“你看看,這官司根本就沒辦法打,對方是黑包工頭,又是在道上混的,不知道是從哪個山區拐來的老少爺們當力工,工程完工了,人家開發商也給結算好了,他們揣錢拍拍屁股溜走了,這群人投奔無路都住橋洞子一個月多,連包工頭的家庭住址都找不到,怎麽起訴?上哪起訴?”
  “那申請司法部門協助呢?”梁悅回頭警惕的看一眼背後的門,怕那群人聽去。
  “就憑這個?”韓離把麵前的紙往她跟前一推,紙已拿到手,梁悅也無奈的搖頭,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歪歪斜斜寫著十幾個人的名字,上麵還有一句話,給我公道。
  沉思片刻,梁悅開口:“那咱們就不管這事了?”
  中午的酒氣其實早就散了,可是看外麵坐的那十幾個人,她還是不能一臉平靜的把他們推到救助站去。兩年的收入也許是他們家裏用來蓋房子娶媳婦的錢,也許是父母養老的錢,他們要是拿不到,也許會關係到一輩子的事。
  “隻能帶他們去勞動部門,讓上麵解決去。不過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肯定沒有簽勞動合同,那邊受理的機會也不大,這事不好管,哪都靠不上。”韓離把那張紙撿起來揉成團扔到垃圾桶裏,回頭說:“另外你帶他們去的事還不能讓小嚴知道,不然她又針對你說這兒說那兒的。”
  梁悅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兒,看著垃圾桶裏慢慢展開的紙團,耳邊是韓離的話:“你要知道,不是我們殘忍,是他們勝訴的機率太小。”
  她,微微笑笑,躬身從紙簍裏把那張紙撿起來,小心翼翼的抻開,抹平,又放在桌子上一下下的擀,直到上麵的皺紋變成無數個小碎褶,字跡又重新呈現的時候,她才抬起頭,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如果我們能把這個打贏了,也許是一次機會。”
  “我不認為在他們的官司能找到讓嚴規翻身的機會,如果真想翻身,還不如想想怎麽代理到中天集團的訴訟,那才是機會。”韓離犀利話語說的全部是真實,可梁悅還是笑嗬嗬的,拿著那張紙一步步走出他的辦公室。
  “我幫你們打官司。但是在那之前,你們要答應我一個要求。”梁悅把裙子抿起來蹲在他們麵前,和他們平等的,麵對麵的交談。
  柱子知道這個中午喝醉酒,晃悠悠進門的女人是律師,雖然這樣的娘們要是在老家遲早得讓男人打一頓管教管教,可是北京的女人一個比一個厲害,她就是喝酒也是能耐。所以他慢吞吞的說:“咱們就五百塊錢,說好是給律師的,咱們肯定不反悔。”
  梁悅沒告訴他,裏麵那個律師按小時收費,每個小時也要五百塊。揉揉太陽穴的 她隻是指著柱子說:“你們十幾個全都聽我的,我要你們怎麽做,你們就怎麽做,我保證錢能給你們弄回來,但是如果你們不聽話,這錢我還真看不上,我一個官司打下來,勞務費都是幾十萬的。”
  必要的謊話是給他們施加的心理壓力,一個官司幾十萬的是嚴律不是她。讓眼前這些憨厚老實的民工相信自己就必須先自抬身價。所以等她說完,如願的聽到了一片倒吸涼氣聲。
  “娘唉,那是啥官司?那麽多錢?那你說,咱都聽你的,不過事先說好,偷搶咱可不做!”
  梁悅抿嘴一笑,眼睛彎成一條縫:“你們看我像壞人嘛?”
  好人和壞人怎麽區分? 也許在我們的眼中好人,在他們的眼中就是壞人。
  梁悅知道自己並非善良的女人,想找機會一舉成名,但是在直爽的漢子眼睛裏,她就是一個有能耐的好人。因為他們去了三家律師事務所,隻有她一個律師肯蹲下來跟他們說話,隻有她一個律師在他們住的橋洞下麵幫他們寫訴狀,也隻有她一個律師在接到電話知道那個包工頭下落時帶著柱子立即西行找人。
  她眼睛裏看的不隻是五百塊。
  包工頭轉戰到山西忻州,在當地一個黑煤礦上淘金,所以梁悅他們趕到的時候,滿臉都是黑色的煤炭粉塵,離多遠就開始忍不住的咳嗽。
  四五條狂吠的巨型犬背後是灰蒙蒙的天空,梁悅站在柱子身邊腿都不住的打顫。天,狗怎麽長這麽大?她接觸過的狗狗都是溫順可愛的京叭,波美之類的,雖然知道農村看院子的狗會大點,可也永不著爪子都跟熊掌似的吧?
  屋子裏有人聽到狗的叫聲,隔著窗戶,嗬斥了兩句,那幾條狗不泄氣,對著欄杆外麵的他們接著叫,裏麵的人這才不耐煩了出來看看,遠遠就問:“你們是幹啥的?”
  東北人?梁悅立刻鬆了口氣,都在外麵混不是嘛,老鄉見老鄉總會好辦事。所以她用東北話回答:“大哥,你知道一個叫老淩子的不?我找他有點兒事兒!”
  那個人看了看,說:“老鄉啊?大妹子,你找他有啥事兒啊?”
  “那啥,我是北京來的,你讓我見見他唄!”
  那個東北男人開門進屋了,沒過多長時間,出來一群人,柱子拉了拉梁悅的羽絨服小聲說:“那個領頭的就是包工頭老淩子。”
  梁悅把腰板挺直了,把衣服拉鎖拉開,把皮包放衣服裏麵,然後又彎腰把鞋帶係緊,拉實。
  “又是你?柱子,我都他媽的告訴你了,要錢沒有,你愛上哪告上哪告去。”那個老淩子歪脖用打火機把煙點上,啐口痰在地上。
  “我們告了,這就是咱們請的律師。”柱子隔著欄杆直脖子對喊 ,額頭上繃起來的筋都清晰可辨。
  幾個人打量梁悅幾眼,輕蔑的笑笑:“找一個黃毛丫頭告狀,你們這些人窮瘋了吧?放兩聲炮仗都能嚇哭她,還跟我們打官司?”
  柱子不容許別人侮辱他們心目中的好人,所以他憤怒的回罵:“你們這群王八蛋,俺們那些錢都是拿命換的,說不給了就不給了,你們就等著坐大獄吧!”
  還不等他說完幾個就衝上來,把梁悅推倒一邊,拳打腳踢,邊打還邊罵:“坐大獄?我就當著你律師打你了,看他媽的誰能讓我坐大獄!”
  柱子抱緊頭大喊:“梁律師,你快跑,別讓他們抓住你!我跟他們拚了!“
  原地沒動的老淩子笑嘻嘻的走道梁悅身旁,對她說,“小姑娘,你今年高中畢業了嗎,就學人家當律師?你這小嫩手拿拿筆杆子沒問題,當律師還差了點,見過這陣勢嗎,害怕嗎?”
  人牆之下,慘叫聲不絕,梁悅雪白著臉,沒有回答他的問話。
  老淩子把她下巴用力掰向自己,說:“還打官司嗎?”
  土牆上啪的一聲,玻璃四濺,梁悅用碎裂的玻璃瓶尾對著他的脖子說:“為什麽不打?”
  那是她剛剛趁係鞋帶撿起來的汽水瓶,因為小巧就褪到袖子裏,不等老淩子反應過來她就操起瓶口砸在土牆上,瓶底破裂以後,鋒利無比的邊緣最適合威脅人。
  老淩子斜眼睨了脖子上顫抖的瓶子說:“你敢嗎?你不是律師嗎?律師傷人算知法犯法吧 ?”
  梁悅也跟著他笑:“沒錯,但是還有一條,叫做正當防衛,這個時候我打死你白打。”忽悠誰不會?她就不信他還真是有文化的流氓。
  果然,老淩子的表情稍顯緊張,隨後又滿不在乎的說:“那你就紮死我,反正我要錢不要命。
  還真是塊滾刀肉,梁悅隻好換個口氣,商量道:“聽說大哥你是道上的,咱們就直接說個明白,欠他們那點錢給你平時吃飯塞牙縫都不夠,為了一點點錢還把咱這麽多年的臉給丟了,道兒上都講仁義信用,你不怕沒信用了,沒人敢和大哥你合作了?“
  “別他媽的放屁,有膽子就往爺爺脖子上紮。來阿,來阿!”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讓梁悅趕忙後退,她還真怕自己手上的瓶子紮到他。
  沒退幾步,他用力握住鋒利的玻璃直接掰掉梁悅手上的部分,用左胳膊一把勒住她的脖子譏笑說:“就你一黃毛丫頭還敢威脅人?爺爺讓你看看到底什麽叫紮人!我把臉給你花了,看你怎麽打官司!”
  梁悅頓時腦子裏一邊空白,眼看著對麵那些人都停下手裏的動作看向這裏,她怎麽手腳用力也掙脫不開,眼看著老淩子就要下手了,她朝那些人突然喊:“他媽的,東北爺們都死絕了?眼看著人家欺負女人還在那賣呆兒,你媽和兄弟子妹都替你們砢磣,都他媽的不配爺們這倆字,什麽熊玩藝!”
  這話在東北人耳朵裏能聽出來啥梁悅還真不知道,不過她見過的東北爺們都是比較血性的,換句話說也是極容易煽動的,她剛才聽那幾個人說話語氣估計其中至少有三個是東北的,所以她就咬牙賭一把,看有沒有人敢站出來。
  結果……
  “老淩子,你拿一個丫頭片子下手幹啥,砢磣人不?“梁悅在門外看到的那個人一直沒有伸手,抱胸在屋子前麵站著罵。
  接著對麵又有兩三個人也跟著說:“弄那些沒用的玩藝幹啥,給他們打走就完事兒了,花人臉幹啥,埋汰人也不帶這麽埋汰的!”
  老淩子朝地上唾了口吐沫說:“至於嘛,跟她玩一玩你們還真心疼了,東北同胞情誼深啊?”
  “本來欠錢就是你自個兒的事,咱們都不稀說你,讓人追著攆著要到家門口來了,你說你要是弄出點事兒,驚動警察和礦上的找過來把咱連窩端,錢拿啥掙?給他們錢打發走了就完事兒了,你那點錢算個屁,我錢都在這裏呢,礦要是沒了,我他媽的敢卸了你倆胳膊,信不?”那個東北男人不耐煩的說。
  顯然,他們的弱點在這兒,梁悅趕緊喊:“大哥,隻要把錢給他們了,我肯定不說咱們這裏的事兒,大家都是討口飯吃,誰能為了他們那點錢真玩命兒啊?我肯定帶他回去消停兒的不出來討人嫌了。”
  老淩子看看憤怒的合夥人,又看看胳膊底下的梁悅,最後手一鬆,把瓶子摔到牆上罵罵咧咧的說:“你個討債鬼,你們進來,我把錢給你們。”
  梁悅的脖子火辣辣的疼,但是還是勉強走過去攙扶柱子。被人打倒在地的柱子眼睛都被血糊上了,滿頭滿臉的紅色讓梁悅忍不住想吐。
  支持梁悅走到屋子裏的信念就一句話。
  錢還沒拿到呢,不能吐。

  2004年的故事(下)
  在十幾個大漢虎視眈眈注目下,梁悅和柱子拿到了一張白條,隨後垂頭喪氣的柱子連臉上的血跡都懶得擦,就往院子外麵走,到了開往北京的火車上都沒跟梁悅講過話。
  也許在憨厚的他看來,隻要不是紅紅綠綠的人民幣,給什麽都是白搭。可梁悅會樂觀一些,至少有了老淩子的親筆簽字和手印兒,最差程度也是打官司的證據又多了一個,更何況還不一定要不著呢。
  所以回到北京以後,梁悅動員他們先出去找份工作,等她起訴了,開庭了,再通知大家集合。話沒出口,每個人看她的眼神已經從崇拜到不屑。他們認為她就是在敷衍他們這些大老粗,等開庭?等到猴年馬月?不過她說的那句話倒是實在話,不吃飯睡橋洞子也不是長久的辦法,眼看快要過年了,好歹得掙倆錢兒買回家的火車票。所以他們化整為零,又各自找了一些工地去幹零活兒,暫時還給梁悅一個清靜。
  梁悅回嚴規後,原本就沒指望嚴律和韓離能為她山西之行鼓掌叫好,可也沒想到,嚴律真的會為此翻臉,當天就把手裏的案子分出一大半給她,還美其名曰說:“你可以單獨接案子了,這些算是對你的曆練。”
  梁悅懶得和她計較,把卷宗抱回去挨個去看,中間也接到過中天的電話,她 沒多加理睬,嗯嗯啊啊的糊弄過去,忙自己手頭的東西。
  柱子他們的事梁悅一直抽不開功夫管,眼看著就要過年了,雪也左一場右一場的下,擔憂他們生活的她突然靈機一動,想了一個辦法。
  第二天,柱子帶著聚齊的十幾個人默默坐在勞動局大門前,有保安上來詢問,他們就說有事問我們律師,我們不負責回答。保安聽完趕緊匯報,隨後一個領導就立即給梁悅打電話。梁悅為難的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又歎氣說:“我早就幫他們起訴了,可是眼看要過年了,他們沒錢回家說什麽也不等了,您說,咱們國家對農民工一向重視,可是白條要了幾回就是不給,我也沒辦法。他們不聽我的啊,您看能不能幫忙想想解決的辦法?”
  年前曆來是國家集中解決農民工討薪的最佳時間,或許不能全部解決,但這個時候誰來給誰辦也是勞工局不成文的規定。於是,柱子他們順利的得到了勞工局的接待,並得到有關領導的保證,一定嚴查到底。還有好心人給他們籌集了車票錢,讓他們回家等消息。柱子他們雖然沒拿到錢,對結果還算滿意,揣著車票早早回家去了。梁悅覺得他們能好好回家團圓過個年也能讓自己的牽掛的心輕鬆不少,所以她也開始著手買回家的火車票。
  可是,沒過幾天,詭異的事情接連不斷的發生。先是梁悅下班時發現有人鬼鬼祟祟的尾隨跟蹤,然後就是她家的大門鎖眼被人灌了玻璃膠,怎麽都打不開,再然後就是嚴規的張阿姨早上被人莫名其妙的推倒在樓梯間裏,一時間嚴規裏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韓離的眉頭也越皺越緊。
  方若雅聽說以後,不放心梁悅自己在家,勒令她搬過來和他們同住,可是梁悅以寂寞女人看不得人家甜蜜恩愛同居為由笑著拒絕。拒絕歸拒絕,她還是找個人不知鬼不覺地時候悄悄搬家了,就在原來租房子的附近先找了一個三層的公寓,準備好歹將就到案子結束再說。
  “聽說是上麵去查老淩子那個礦引起的。因為受到討薪的事兒牽連,那個礦被安全局和勞動局幾大局聯手給關了,他那個合夥人錢都砸裏了,死活要廢了他,沒地方躲的他隻好往北京跑,所以倒黴的你就是他泄憤的目標了。”韓離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敲擊車窗,輕描淡寫的說。
  梁悅歎氣,無可奈何。想提防亡命之徒確實難了點,所以該怎麽生活怎麽生活吧,那個人最多就是想泄泄憤而已,在堂堂首都他還敢拿她怎麽樣不成?
  “管閑事惹禍了吧?咱們這些人拿錢辦事都是冷麵無情,你要當天使也要看自己長沒長倆翅膀,現在人家找你一拿一個準。你沒翅膀怎麽逃?”韓離瞥她不說話,又損她一句。
  “逼急了我報警還不成嘛,老板?”梁悅看他沒完沒了,隻好趕緊認錯。
  “報警?嫌嚴規關門還不夠快怎麽的?報警以後纏上三月倆月的完事不了,大家一起砸脖子等餓死?”韓離一把把領帶扯掉,譏諷道。
  梁悅看車外麵的環路隔離帶,薔薇花風中搖曳,風清日麗下心情卻不好,這就是充當好人的報應嗎?她最後無奈的問:“那怎麽辦?難道真坐以待斃?”
  “女超人你沒辦法了?早知道結果就不該……”韓離話說到一半嘴角突然一沉,左腳咣咣踹了兩下,泄氣的往後一靠:“媽的。”
  她從沒看見自詡精英的韓離如此失態過,忙問:“怎麽了?”
  “刹車被人做手腳了!”他咬著牙說,隨後告訴梁悅:“你幫我看著點前麵的車,把著點方向盤,我蹲下去看看。”說罷他彎腰看腳下的刹車。
  梁悅用力咽口水,眼睛瞪大負責瞭望。說實話,她還真沒想過自己是這樣的死法,車禍?那可是支離破碎的。
  幾秒鍾後他從下麵抬頭,臉色發灰:“刹車徹底失靈了。估計咱們要麽撞別人,要麽就別人撞死咱們。”
  “有第三條路嗎?”梁悅喃喃的問。
  韓離冷笑一下,不說話,腳下點點地麵說:“有!”
  他突然用力打轉方向盤,車在右行輔路上劃出大半個彎,直衝衝的奔旁邊的一個隔離欄杆上撞,咣當一聲,梁悅覺得自己的頸椎從頭碎到尾,每個骨縫都嘎嘣嘣直響,腦子更一陣昏迷,朦朧一片。
  欄杆被車拖出十幾米後撞在兩邊的廢舊平房裏,死死拖出車前進的力度,晃悠了半天才硬生生的停下來。
  梁悅想,如果這次能活著出去,下次再也不管閑事了。
  韓離勉強從包裏拿出來手機,就按了四個鍵。
  那邊接通以後,他用非常虛弱的聲音說:“我報警,在花園東路路口我的車撞民房子裏了,有人蓄意謀殺。”
  梁悅聽到他報警,把眼睛閉上之前微微一笑,這下可不是五百塊的事了,謀殺韓離,他還不弄死那丫的?
  嚴規律師事務所終於出名了,替民工討薪遭到惡意報複,目前受傷的兩名律師仍帶病工作,堅持要把最後一分錢交到農民工兄弟手上。
  報紙上雖然隻是很細很長的一條,但是梁悅還是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心裏那叫一個美。
  那天的事最後出動了救護車,警車,幾種顏色的燈光照耀下,梁悅笑的很含蓄。她一輩子都沒這麽備受矚目過,尤其知道她就是那個律師之一後,她的房東死活要免去一個月房租,還視死如歸的說要幫她站崗,一同為農民工兄弟做點事兒。雖然他們家就住對麵,近水樓台先得月,可是看房東那個瘦小的體格還不如梁悅彪悍呢,所以,她笑嗬嗬的拒絕了。
  事情算是轉機吧?畢竟一切在向好的一麵前進,估計老淩子的通緝令也下了,那個人很快就逍遙不了多久,而且借這個機會,韓離也把方若雅吃幹抹淨了,聽說訂婚戒指也在強製下套上了,一連陰謀得逞的韓離說:“這叫夫妻情趣。”
  當他笑眯眯說方若雅的時候,梁悅就會很想鍾磊,特別特別的想。因為他的工作和她時間正好顛倒,她很少打電話給他,更不可能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以他那種衝動的個性,一定會工作不保,偷著跑回來。
  於是她隻能在晚上緊緊抱著他的襯衫睡覺。
  誰能不怕,如果不怕,她就沒有必要把小匕首放在枕頭下麵了。即使是怕她也必須要做到若無其事,在他偶爾打來的電話裏跟他半夜聊天,因為她知道,還有一年半而已,他就會回來陪自己。
  想歸想,日子還得過,剛下班的她拎著一口袋的菜走到家門口時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她把菜交到左手上,用下巴夾住手機,右手掏鑰匙開門,電話裏麵的聲音很慈祥,就像是梁悅大學裏某個教授,斯文而有理:“請問是梁律師嗎?”
  “嗯,我是,請問您是?”梁悅皺眉翻手袋,鑰匙哪去了?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我隻想跟你說一聲,有些東西該放手就放手,如果不放就要想到後果!”那個人的聲音還是很平和。
  “例如?”梁悅的口氣立即變冷。這些日子她和韓離也接過幾個類似電話,無非是威脅和恐嚇,韓離因此更加憤慨,直接把目前的事件上升到律師界的尊嚴問題。討薪不討薪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連法律工作者都沒有安全感,普通老百姓怎麽辦?他們總共為此報案四次,每次他都能把警察同誌弄地腦袋發疼,拿他沒辦法。
  “有些東西,老淩子和開發商之間就可以解決,有些事情是開發商和上麵的人解決,還有一些事情是上麵之間的解決,你覺得你能起訴到第幾層呢?如果你還有命起訴的話?”
  “我們不會讓他落網,也自然不會讓你活著,如果我手上的資料沒錯的話,你是來自東北吧?父親是建築公司的經理?母親退休在家?她喜歡早上六點去早市?喲,你還有一個男朋友在美國?作投行可以賺很多錢吧?如果工作沒了,家裏又出了問題,你估計他最快幾天能回到北京救你呢?”
  梁悅最後終於聽不下去,揚起手來吧手機狠狠摔在地上,混蛋!她在心裏暗罵。
  有些鬆散的手機轉了幾圈,明晃晃的嘲笑她的無知,故意惡心她,讓她想抓過話筒痛罵那個王八蛋。
  後來,韓離跟她說,他也接到了電話。他們倆在車上無力的各自靠在車窗玻璃上發愁,夜晚明晃晃的車燈柱一個結一個的從他們臉上閃過,無聲讓人窒息,於是,韓離說:“官司打不打隨你,反正我要打,當了這麽多年斯文流氓,咱不能白當。明天我就再去公安局報案,我倒要看看抓住老淩子以後能牽出什麽大魚來”
  梁悅揉著額頭看來來往往的車輛,一陣陣打寒顫:“那小雅公司那邊怎麽辦?你不怕他們整垮她?”
  韓離在她提及方若雅時,笑的溫暖祥和,那是一種超脫後的戀戀不舍,說: “有一種愛,是放手。”
  “臭詞濫用。”梁悅鼻子發酸,牙齒咬著自己的手指唾罵。
  韓離也許算不上是個君子,但是他會犧牲自己成全愛人,那鍾磊呢?她能做到放手嗎?
  放不放手不是她說了算,但是找不著麻煩是那群人說了算。
  所以梁悅睡覺時候突然聽到大門發出異常聲響,她驟驚,躍身而起,趴在門鏡上窺視,發現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在門口上下找什麽東西,她冷不丁的大吼一聲:“你們想幹什麽?再不走我可要報警了!”
  可惜震懾力不強,那群人自帶的工具很全,不理會她的威脅,上下一起擺弄,不一會她就聞到乙炔的刺鼻氣味。
  學電氣的她知道他們正在焊門,趕緊給鄰居打電話,那個要保護他的鄰居居 然在探頭看看,發現來者不善後,立刻把自家大門關的死死的。
  無助的梁悅不能報警,因為她怕逼急了對方就會拿她的父母和鍾磊下手,眼看著門板上的縫隙被焊死,刺鼻的氣味已經撲到屋子裏,不停咳嗽的她隻好爬到陽台窗戶上換氣,看看下麵的防護網呈四十五度向下傾斜,就是想爬下去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是玩蜘蛛俠呢?還是玩泰坦尼克號?可是,無論玩哪樣她的腿都恐懼到發抖。
  臉朝下基本上就變成餡餅了,臉朝上基本上就死定了,那,到底是朝哪兒呢?
  她翻了一下手機,準備找個專業人士問問,隨便翻個名字按過去,才發現是鄭曦則的名字,那是她第一次到中天前從韓離那兒拿到的號碼,以前沒打過,但是存在手機裏已經好久了。
  這不是找罵嗎?她暗自後悔,準備把電話掛斷,但那邊已經響起低沉的聲音:“你好,我是鄭曦則!“
  電話那邊,中天高層幹部的匯報會議,一個中層主管正在講台上麵慷慨陳詞作表決心狀,他聽地實在是索然無味。中天從前的老員工早就養成了國企裏懶散的毛病,多數喜歡用嘴頭來表達自己對本職工作的熱愛,所以他也不妨和他們一起作作樣子,畢竟目前管理權還不在自己手上,可憐他這個總經理連說真話的權利都沒有。
  “呃,我家的大門被人焊死了,現在除了跳樓沒有別的辦法。“梁悅沒有說自己的名字,害怕給那家夥火上澆油,萬一他對自己印象不好,說了不就等於自絕思路嗎?
  “請撥打110,119,122。”鄭曦則示意停止發言的下屬繼續講,冷冷的回答。
  “好吧。謝謝你告訴我這個常識。”梁悅電話裏的聲音沒有絲毫不悅,平靜到極點。
  認命的她本來也不指望鄭曦則能救自己,按錯號碼而已,她對自己說。
  電話那頭的嘟嘟聲讓鄭曦則眉毛挑起,看看手裏的手機。
  第一次有女人敢掛他電話,而且還是在跳樓之前。
  她會跳嗎?電話裏的聲音好像聽過,他蹙眉想了想,第一個會想到的就是那個牙尖嘴利的女律師了,和電話裏的女人一樣,他第一次看見來自小事務所的年輕女律師也敢狂妄自薦,所以她們倆都成功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會跳樓嗎?他還在想,手裏無意識的把玩手機。
  突然,他把電話拿起,查到那個已接電話打過去,《螢火蟲之歌》從話筒大聲的傳出來,眼看兩邊下屬好奇的目光齊刷刷都朝自己看過來,鄭曦則握拳掩嘴微微輕嗽,用手指蓋住聽筒示意大家繼續,然後他冷冷的在心底發誓,如果三個數後再不接,她就是跳喜馬拉雅山也不關他的事。
  “喂,啥事?”那邊的東北聲音明顯不是剛剛那個女人,鄭曦則一時怔怔,反而沒說出話,那邊喂喂兩聲未果後,嘟囔一句再次掛掉。
  好吧,現在已經不是就不救人的問題了。他對跳樓前掛斷自己兩次電話的女人有了好奇心。
  鄭曦則冷笑一下,正好這個倒黴的會議實在是沒意思,不如自己出去找個樂子吧。於是他從主席位猛地站起,嚇得正在發言的那個主管連忙倒退幾步,以為是自己敷衍的工作報告惹怒了總經理。豈料,鄭曦則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大步流星走出會議室,董秘書連忙在後麵追問:“總經理您去哪裏?”
  他頭都不回說:“救人!”
  救人!
  救人?

  無所適從的愛
  梁悅醒來後有些憎惡自己,雖然鄭曦則此刻並不在床上,她依然狠狠地把枕頭摔在昨晚他睡過的位置。
  這算什麽呢?一個女人連自己的身體都控製不了,還能對得起誰?
  摔完了,她靜靜的坐了一會兒,才赤腳走到窗邊,嘩啦一聲拉開窗簾,瞳孔因為強光的刺激頓時劇烈緊縮,她抬起胳膊擋住眼睛,心有點抖。
  鍾磊是善良的,道德天平上他選擇對得起自己良心。可是他對麵站著的兩個人都非善類,拿良知賭來的回報也許隻是鄭曦則的一場陰謀和她的忘恩負義。
  梁悅心底難掩悲傷,把手臂撤開,眼睛很疼可還是不想躲開刺目的光線。
  她靠在玻璃上,陽光早將原本應該冰涼的觸覺變成了溫熱,就像改變後的她。
  再想也是難過,何必和自己過不去。
  於是她還是撿起自己昨晚換下的衣服,把鄭曦則的襯衫迎著晨暉脫下,穿好衣服後,再仔仔細細的把他的襯衫扣子扣好,鋪平,最後折疊整齊。
  下樓的時候又沒看見鄭曦則,餐桌上擺著一份早點,梁悅沒胃口,沒有吃。
  出門的時候,唐阿姨問她:“您什麽時候回來?我好準備飯。”
  梁悅孤零零的回頭,看了一眼寬闊的大廳有些茫然,雙腳微微顫抖,收回留戀的視線,她笑著對唐阿姨說:“你忘了,我買房子了,不回來吃飯了。”
  是啊,她終於買到房子了。也終於離開光毓苑。五年前她穿著睡衣和拖鞋來到這裏,如今她孑然一身離開。
  很合理。不是麽?
  她來北京有過很多個家,大大小小,各式各樣,也正是如此導致她極度缺乏歸屬感。其實不怪她,在一個房東隨時可以攆走租戶的城市,沒有人能把租來的房子當成自己真正的家。
  被房東驅逐過幾次的她對此更是深信不疑。
  惟有今天,她第一次把房主FREE了,總算揚眉吐氣了一把,也算給北漂一族添了些光彩吧?
  走歸走,她還是先去了趟中天。因為時間緊迫,她直接到十樓的大會議室,董秘書看見她的身影立即帶著笑容迎上來,不留痕跡的攔住她的步伐,小聲說:“梁律,裏麵你不能去。”
  梁悅笑笑,拍拍她的肩頭:“我知道,我來看看朋友。”
  果然,電梯門再開,一行人神情嚴肅行色匆匆,他們是中天集團另外一家衡正律師事務所的外聘顧問。幾人遙遙看見梁悅,向她的方向點頭示意,而後快步走進會議室,厚重的黃梨木門再次合緊。
  他們不算朋友吧?那時候中天原有的兩家顧問因為鄭曦則要加嚴規進來還鬧過集體解聘風波,他們一向自詡畢業於正統政法大學,認為跟梁悅合稱顧問有失身份,讓他們一同共事,簡直侮辱他們那麽多年的工作經曆。鄭曦則最後怎麽協調的她不知道,後來那些正統的人見到梁悅話不肯多說,和嚴規算是點頭之交,勉強維持個麵子上的和氣……
  電梯門再開,又是一行人,胸前的名牌代表他們是北京最有名的律師事務所,據說除非委托代理的是國內外的上市公司,否則連訴訟都不管的。
  幾個人與她擦肩而過時,走在前麵的人對她輕聲安慰說:“沒事。”
  梁悅聞聲猛回頭,隻看見他們幾個人齊刷刷的從她眼前進入會議室。
  這算是他們對身為董事長夫人的她給與的安慰?梁悅苦笑。
  門合攏時,她還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他坐在那裏,麵無表情,修長的手指上夾著一閃一滅的光點。
  梁悅眼前有點模糊,趕緊別開頭,慢慢退到正堂的沙發上,以九十度的坐勢保持隨時方便站立。
  雖然她知道這是一場鬧劇。
  雖然她知道這是一場圈套。
  可是還是像一件未了的心事,等待塵埃落定之前的忐忑不安讓她不敢放鬆。
  會議開了近七個小時,隔著厚厚會議室大門,她什麽都聽不清。
  這讓她想起小時候,母親上班時,父親無可奈何的把她帶到工地鎖在辦公室裏,父親離去後,她就會趴在辦公室的門上聽,以為可以隔著門板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後來她才知道,在噪音那麽大的建築工地上什麽都聽不到。
  可是,中天的十層安靜到恐怖的程度,她還是聽不到。
  董秘書沒有出來過,總辦的人也很少進出,即使他們出來了,也是為內裏的辦公人員送午餐。她不想從別人的嘴裏知道時間的進展,所以隻能靜靜的等待。
  等待一個最終的結果。
  下午五點的時候,那扇厚重的門再次被推開,黑壓壓的人流向外湧出,鄭曦則陪同一位老者欣然前行,笑容鎮定。梁悅在沙發那沒有動,手指冰冷冰冷的。
  原來會議室裏有這麽多人,陸陸續續的出來,沒完沒了的隊伍,梁悅默默數著,故意不去看那個已經走到電梯裏的偉岸身影。
  57個人。還好。
  梁悅鬆口氣放鬆肩膀,站起來把手袋背好,上下整理一下裙子,四周打量一下似乎沒有丟下什麽準備離開。她不用知道結果,也許知道了也改變不了什麽。來中天不過就是買個心理作用,畢竟她的薪水有大部分有賴於中天,不來顯得有失職業道德。
  腳都沒抬起,胳膊已經被一把拉住,他笑著問:“你不想知道結果就走?”
  梁悅端量他從容的笑說:“還用問嗎?你的笑已經說明全部了。”
  鄭曦則用手指著她問:“我臉上的笑容能代表什麽?你在我身邊這麽久了,怎麽還不明白?”
  她頓顯疲態,勉強笑:“這麽說,我們什麽都沒有了?”
  他凝視她的目光錯綜複雜,長長歎了口氣說:“如果有一天,我什麽都沒有了,我不會讓你看見我。”
  梁悅看向窗外,高大的落地窗外,清晨的陽光早已變成灰蒙蒙的天地,就像自己模糊不辯的心,:“你去應酬吧,我開車回家。”
  回家吧,把自己陷到暄軟的床裏,腦子停止工作也就不會累了。
  隻要明日能夠精神百倍,她仍是打不死的梁悅。
  這一生,她堅強麵對過很多事,可也有一些注定不能逃脫的緊箍咒。
  她不會虧待任何人。她對所有的虧欠都會銘記在心,並為此輾轉反側難以平複。還有,她把感情當成空氣,妄圖不得罪任何一個牽扯其中的人。
  沉痛都由她自己來背,再痛再難都必須放手,因為她敢殘忍對待的隻有她自己。
  後來,鄭曦則沒有強求,他隻是低聲說:“回家開車小心點!”而後就邁開步子去追趕前麵那些離去的腳步。
  梁悅不知道他理解她嘴裏說的回家是回哪個家,所以開著TT的她在四環上漫無目的的閑逛。直到方若雅來電話,她才把車子停靠在輔路,看高大的建築物上的燈火把自己裹個五光十色。
  “聽說你從光毓苑搬出來了?”電話那頭方若雅急急的問。
  “嗯,昨天早上搬的,你手機關機,就沒告訴你。”梁悅微笑的說。
  “你丫這算是做了選擇嗎?”方若雅在電話裏質問。
  梁悅靠在車座上用了很久才想到答案:“兩個都不選,算選擇嗎?”
  “嗯?你丫有毛病啊?又開始來聖母情懷了是不是?我罵歸罵,可也沒讓您老人家把兩個都甩了阿?你是什麽想法說給我聽聽,我又怎麽刺激到你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我不可能選鍾磊,鄭曦則報複不報複我沒考慮,有些東西其實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分而複合的感情不可能還像當初那樣甜蜜了,雖然大家都念念不忘,其實也隻是對那個時候的愧疚和遺憾舍不得放手而已。選擇鄭曦則,我又做不到。我做不到知道事情的原委以後還恬不知恥的靠在他的身邊享受鍾磊的善良。”梁悅的聲音很堅定,沒有一點點地悲傷和無力。
  她看到每個人的善良,唯獨少了自己。即使再疼痛,即使不能言語,她還是佯裝成無所謂的樣子,騙騙自己。
  “你……真拿你沒辦法。你說你平時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可是有時候心思敏感的讓我都有點不認識了。反正你自己看著辦吧,你搬出來鄭曦則肯定去找你,到時候你再跟他唧唧歪歪吧,我不管了!”方若雅憤慨的聲音戛然停止在嘟嘟聲中。
  梁悅低頭把手機收好,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
  五月末,夜半時分的風仍有點偏冷。她抱緊雙肩,不肯關窗。
  鄭曦則說她有被虐體質。因為她總是寧可凍得瑟瑟發抖,也不肯起身關閉製造寒冷的源頭。
  其實她不是喜歡被虐,隻是她考慮別人的時候太多。用盡心思揣摩別人有可能需要後,她總忘記給自己添上一件衣服禦寒。
  傻吧?和那個人一樣傻。
  他們倆因為相似才會如此貼近。也許,也許。
  手機響了,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誰。任它在包裏響了很久很久,直到鈴聲停止。不出三秒鍾,又響,再次停止。就這樣響了停,停了響,實在不耐煩了,梁悅才把手機拿起來:“喂?”
  “為什麽不接我電話?”他的聲音有些平日沒有的慵懶,低低的很有磁性,也許剛剛喝完酒吧,少了很多嚴肅傲慢的東西。
  “我睡著了,沒聽見。”梁律師張口就是謊話,臉不紅氣不喘。
  “在車裏睡著了?”戲謔質問,卻被他習慣的施以強勢語氣。
  梁悅遲疑片刻,在車內慢慢轉身。
  後麵是一輛黑色的車,她不必觀察車內的情況也知道是他。
  “跟蹤我?”梁悅反問。
  “偶爾看見而已,想打電話問問我女人,這麽晚了,不回家在幹什麽?”聽筒那邊的他還是調笑的口氣。
  抬手掛斷手裏的電話,梁悅開門從車裏走出來,靠在車門上抱胸對著他回答:“看星星。”
  他推開車門,悠閑的走過來,貼到梁悅的身邊說:“這是你第197次掛斷我的電話。“
  梁悅知道理虧不吱聲,被他扳過臉,視線被迫上抬,於是她才說:“你拿記事本畫正字記錄了?”
  他箍緊她的肩膀,咬在她唇邊,喃喃的說:“有些東西不用記事本的。”
  她掙紮不過,隻能心不在蔫的接下去:“那拿什麽記?”
  鄭曦則的嘴角有很濃的酒味,卻很溫暖,輕柔拂過她的唇嘟囔了一句,梁悅沒聽清,於是再問:“什麽?”
  “沒什麽,你不回家?”忽然清醒的他打哈哈蒙混過去,無謂的問。
  “我回龍庭。”說話時,梁悅偷偷察看他的神色,似乎前後沒有什麽變化。
  “哦,那你小心點開車。”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晃悠悠的往回走。
  “你喝酒了,要不給司機打電話接你回去吧?”梁悅忙說。
  挺拔的背影隱藏在夜幕裏,連輪廓都變得淡了,他頭都沒回,在車門那裏掏出鑰匙。
  梁悅見他沒有回應,有些尷尬也準備掏鑰匙打開車門。
  “梁悅!”路上來來回回的車輛讓聲音變得模糊難聞,她回頭,提高了聲音:“嗯?”
  “我回家了,你什麽時候想回來給我打個電話!”他沒有放大聲音,但是梁悅聽個清清楚楚。
  他一動不動,她也孤零零的站著。

  且行且住的愛
  方若雅拍拍梁躍的肩膀,雙眼帶著微醺後的迷離唏噓說:“你當時借著台階下就跟他回家多好,省得現在像孤魂似的四處閑晃,我覺得你就是心態有問題!”
  梁躍抿了一口Sex on the Beach說:“這洋東西我還是喝不慣,真弄不明白有什麽好的。你的口味越來越像韓離了,不管什麽都喜歡講究個小資產階級情調。”
  “不要扯開話題,說,你丫當時為什麽不上車?”方若雅睨了梁躍一眼,鄙夷的問。
  “我怕。”梁躍笑著搖頭:“我怕我上車以後就下不來了,我怕我上車以後就不能堅持了。雖然我們的關係是夫妻,和自己的丈夫較真有些可笑,但是我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鄭曦則的車不是那麽好上的。你還記得那個程小姐吧,她跟了他三年,可是他說分手就分手,可見他是個翻臉無情的男人。”
  “你就為這個?”方若雅摸摸梁躍的額頭,表示懷疑她燒糊塗了。
  “難道你不覺得可怕嗎?他那天的反應你也看見了,說完分手還能與賓朋寒暄應酬,情緒絲毫沒有失常,真害怕,我非常害怕這樣城府深的男人。”梁躍歎息,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不管你了,你打電話給韓離接你吧,我先走了!”
  梁躍邊走邊拋自己手中的車鑰匙,卻聽到身後方若雅幽幽的聲音:“梁悅,你是不是怕自己愛上鄭曦則,對不起過去那段堅持的日子?”
  車鑰匙啪的一聲掉在地上,順著地麵滑出去很遠。梁悅連頭都沒回,慢慢的弓下身,手指接觸到冰涼的地麵,輕輕的滑向鑰匙,用力拽住那個囉嗦的鑰匙串用力抬起身子,依然保持背對著方若雅的背影。
  “是,我是怕對不起那段堅持的日子,但我更怕自己會後悔,明明隻差一步就可以堅持到底,就差一步……”梁悅在說完的一瞬對著BAR門方向的空氣傷感的笑,她的樣子很疲倦,她的眼睛裏也有淚,最終還是用穩當的步伐走出方若雅的視線。
  “梁悅,你丫一輩子二鍋頭的命!”
  方若雅的聲音被關在門內,剩下的半句誰都沒聽見。也許她在憤然,也許她在惋惜,不過還是不能改變梁悅的想法。
  那天她清清楚楚的聽見了鄭曦則那句話,也站在原地想了很久,最後,是她主動先打開車門,快速發動車子選擇離開。
  她真怕,怕再晚一會兒就失去了分辨能力,她更怕自己最後真的死無葬身之地。
  那個滿臉是淚的女人是她最好的警示,鄭曦則這樣放眼海闊天高的的男人永遠都不會知道什麽叫珍惜。笑看風雲起的他跟本不會知道艱難困苦的滋味,也不知道相濡以沫的感情。
  那,她憑什麽還要讓自己淪落成糟糠之妻?
  嚴規最近很忙,積壓下來的案子越來越多,也許是天氣逐漸開始炎熱的緣故,人的情緒都徘徊在崩潰邊緣,萬事無處協商也就到了動輒法院上見的地步。
  盈盈最近表現不錯,聽說上次的案子她周旋的很好,協助法院完成庭外和解。用時少,辦事快,效率高,讓梁躍很想誇獎誇獎她。本來帶著笑容已走到門口,突然看見自己胸前的工作牌,隔著門又轉個身,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撥個內線到盈盈工位:“進來一下,盈盈。”
  盈盈答應的很謹慎,梁悅笑著搖搖頭,等她小心翼翼的走進門,梁悅才用很平靜的語氣對她說:“上次的案子你跟的不錯,韓律說不會虧待你的。你也算咱們所兒的老員工了,以後自己要多加努力。”
  猛點頭的盈盈很是聽話,畢恭畢敬的站在一旁,讓梁躍不由好笑,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強忍住笑容:“你出去吧,記得把恒洋那個案子給我送進來。”
  盈盈走出去的時候梁躍才真的放出笑容,而後拿起電話想跟別人說說愉悅的心情,可是手機攥到手裏,手指頭在按鍵上晃了半天,又把翻蓋關閉。然後將手機扔到桌子上,把椅子靠近電腦準備開庭的辯詞。
  辦公室裏很安靜,劈哩啪啦的敲擊鍵盤聲讓孤單的人更加孤單。為了製造點聲響,她對著自己寫的東西念念有詞,才說了三行,突然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難聽,於是又閉上嘴接著打字,沒敲出一行手機響了,她拿過來看來電顯示是鄭曦則,心忽的一沉,雖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但她還是按了接聽鍵。
  “又怎麽了?”梁躍問
  “你知道是我?”對麵的鄭曦則笑的很悠閑。
  “你不是嫉妒我的手機連來電顯示都有吧?鄭先生。”梁躍說不出自己的感覺,好像一顆心突然放鬆落地,又好像是格外緊張。尤其是在昨晚她已經和方若雅剖析完自己的恐懼後更是找不到麵對他該有的態度。
  話筒那邊突然沒了聲音,靜下來的梁躍有些緊張,喃喃喂了一聲,那邊是他隨意扔過來的一句話:“我有事,開會去了。”隨後嘟嘟掛斷電話的聲音,又讓她氣憤難當。
  打電話的是他,忙的也是他,當她是什麽?
  她隻好把電話摔到辦公桌那邊,又接著打字,然後不時的用眼睛瞥一眼手機。
  看來,他還真的去開會了。
  辦公室一下子又恢複了平靜,中央空調輕微的送風聲也能清清楚楚的聽個滿耳滿心。她的手一直放在鍵盤上,心中有些茫然,一時間怔在那沒動。等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臂正壓在空格鍵上,一下子拖了了四頁的空白。
  連忙複製刪除,而後集中精神接著打字,在寂然的辦公室裏,還是繁瑣的文字工作,零零碎碎的敲打聲中,她突然抿嘴笑了,心情愉悅。
  開會就開會,還打什麽電話,這男人,真無聊。
  回家後的梁悅屬於懶貓一族,除了必要的扭腰做些肩部運動,她很少會到花園裏散步。可是傍晚聽唐阿姨說,對麵水池新放養了幾隻鵜鶘,據說還從水鄉弄回來一艘小烏篷船,從未看過南方烏篷船和鵜鶘的她死活要拖著唐阿姨陪她一起去看個新奇。
  梁悅生活在東北,對水鳥的認知程度僅限於鴛鴦和水鴨子。剛來北京第一次看見玉蘭花的時候那叫一個激動萬分,畢竟傳說中的宮廷富貴花又是慈禧太後最愛的玉蘭,可以這麽近距離的在自己眼前綻放的機會少之又少,所以即使她的興奮讓很多路人都覺得可笑,可她還是站在樹下照了很多相片。
  後來,薔薇,牡丹,梔子花她都看過了,也知道她小時候最喜歡的百合在這個國際大都市裏變得廉價無比,讓她著實傷感了一段時間。
  其實,夢想就像那束百合花,實現了,就不覺得珍貴了。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願意換一種更便宜一點的花,把自己的目標定低些,這樣她就不會為了一個夢想走了那麽多的彎路,也不會為了一個其實並不昂貴的東西舍棄單純和幸福。
  夜幕渺渺,灰蒙蒙中唐阿姨跟在她旁邊說:“其實南方的鳥到北方來不習慣的,用不了多長時間會生病。”
  “生病了怎麽辦?”梁悅若有所思的問。
  “和人一樣,適應能力強的就改變生活習慣,適應能力弱的,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唐阿姨用她的湖南普通話說。
  也許,她也是適應能力強的,梁悅淡然笑笑。大家都是適應能力強的,所以生活還要繼續,隻要自己的嘴還需要吃飯,每個人都不會停下來腳步思考,今晚難得的空閑卻讓她成功得到寶貴的一課。
  “梁悅。”黑色的夜幕裏阿姨先停住了腳步,梁悅慢慢抬頭恍惚的看著眼前的人,先回頭跟阿姨笑一下讓她回家,然後才遲疑的問:“你怎麽在這兒?”
  這是那天火災事件後她第一次和他麵對麵的說話,她笑容不自然,他的表情卻還算鎮定。
  他一身休閑運動裝,身直挺拔,眉目朗清下有些不同過往的內斂。而她一身居家服,不巧,又跟他的是對比色,他的墨藍,她的桔粉,嫌熱的她還把辮子紮起來。迎麵對立的兩個人默默改成並排,一同沿著觀景河緩緩散步,從背影看更像是一對飯後的夫妻出來遛彎,也更像是年輕情侶之間找尋夜色中的浪漫感覺。
  小河兩邊漸漸亮起些許昏黃光暈,搬進來的住家也開始少數的燈光打開。星星點點,如夢如幻。梁悅輕聲問:“你買這裏的房子了?”
  “嗯,27號。”他很久才嗯的一聲讓梁悅費了很大力氣才能保持臉上笑容。這算孽緣還是巧合?逃來逃去還是沒走開。
  “你女朋友和你一起住?”話剛出口,梁悅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懊惱自己起的爛話題,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麵對他接下來的回答。
  他說是,她會難過,可是他說不是,她更難過。
  鍾磊的反應有點奇怪,定睛看了她一會才說:“她不和我一起住。這個是我買給自己的家。”
  暗含了機關的話梁悅能聽懂,所以她隻能用緘默表示自己沒聽懂。
  “很大很大的落地窗,我把地毯和電腦都準備好了,還準備在那裏做個休息區。”他的語氣像是詢問,又像是敘述,更像是對一個多年交情的好友交待自己的裝修夢想。
  於是梁悅笑了笑說:“你們家跟我們家戶型一樣,我早就裝好了休息區了。”
  身邊男人的腳步停止了,柔軟的草地上那雙黑色的皮鞋質地良好。梁悅的步子還是慢悠悠的,沒有故意加速,也沒有故意放慢,就像不知道身邊停止的追隨,愜意的享受夜晚的風景。
  她想起了那年自己給他買的那雙棉鞋,她以為北京的冬天也是要穿棉鞋的,所以那雙鞋子內裏厚厚的人造毛看起來格外暖和。
  看到鞋子時,鍾磊笑嘻嘻的抱到懷裏說:“我正好缺雙棉鞋,丫頭對我真好。”
  然後那年冬天,他一直在穿棉鞋,總舍不得用別的鞋子換。得到認可的梁悅當然很高興,直到有一天她聽見他對同事笑著說:“熱阿,咱們辦公室的空調那麽好,穿皮鞋都熱,別說是厚棉鞋了。可是這是我女朋友買的,我舍不得脫。”
  有很多東西,我們以為是最好的,就想讓心愛的人也享受到諸多好處,可是許許多多的東西伴隨那時的情感,最後都被漸漸遺忘在不知名的角落裏,左一件,右一件。
  凶手正是,不遠不近的歲月距離。
  梁悅身後的腳步最終還是沒有追上來,於是她微笑的拿出家門鑰匙。
  光毓苑那裏,她的身份是客人,所以很少隨身揣著家門鑰匙。
  這裏,她的身份是主人,於是出門都不會忘記帶上自家的鑰匙。
  順著欄杆走到三十號樓的時候,她才敢回頭。
  有些東西,她寧願自己不知道。
  原來,三十號和二十七號,她的家和他的家,中間並沒有住戶,原來,他一直在她身邊,而她不知道。
  狼狽的梁悅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打開門踉蹌的跑回屋子,站在那個無數次夢想過的大落地窗戶前看過去。
  一盞橘黃色的小燈照耀在對麵房間的陽台上。
  長而柔軟的白色羊毛地毯,一排大大的書櫃,一個休閑的小台子上是輕巧的筆記本電腦。
  還有那個靠墊是柔柔的鵝黃色小碎花布,還有,還有一雙他們兩個人都有的厚厚的拖鞋。

  2005年的故事(上)
  “你在幹什麽?”鄭曦則靠在車子旁仰頭冷笑問。
  到樓下第一眼他就認出那個趴在陽台上拿床單往下順的女人是那個嚴規事務所的女律師,叫……叫梁悅來著。他一向引以為傲的就是對他人的姓名擁有非凡的記憶力,但是梁悅的名字他怎麽品都覺得那麽怪,幾次到嘴邊都想不起來。
  不過今天的她和那天好像有點不一樣,亂蓬蓬的長發,幹淨淨的臉,雖然身子被窗子下麵的牆擋在,但是露出來的衣服領子好像是粉紅色的小碎花。鄭曦則強忍住心底想笑的欲望,以前某個外麵在有情人的朋友說過,從不在外過夜的原因是他堅決不想看情人早上起床,不管昨晚多旖旎多浪漫,看完以後保管下次麵對時再沒有欣賞美麗酮體的心情。今天一看,此話果然不假,試想誰能對著頭發亂七八糟,眼角都是眼垢的女人說出情意綿綿的話?看看眼前這個“大律師”就知道女人清晨有多邋遢,多麽倒人胃口了。
  “這麽快就到了?”梁悅有點詫異他的速度,意識到他的諷刺後又自嘲的說:“難道鄭先生看不出來嗎?我在準備順著床單爬下去。”
  其實鄭曦則本人很帥,梁悅心裏暗想。靠在車旁的他西裝筆挺,玉樹臨風。雖然嘴角的笑容還是那麽冷冰冰的,但總體上還是社會精英的味道。
  他的個子很高,上次見麵已經給人以壓迫的感覺,這次更讓她有些戚戚。她覺得男人做事業一定要個子高,因為可以從身高上給對手心理暗示,直到對方放棄垂死掙紮乖乖投降,看來鄭曦則的個子足夠做到這點。
  “你確定那個床單不會裂開?”他瞥了一眼單薄的床單問。如果沒記錯,這個女律師還是很高很壯的。
  其實梁悅早就想好了很多說服自己的理由,催眠自己相信可憐床單絕對可以用於逃生。可就在他認真的探究詢問下讓那麽多的理由頓時灰飛煙滅。她仔細打量一下懊惱的發現,估計還真的夠嗆。最主要的是她到目前為止也沒想到到底應該把床單的另外一頭拴到哪裏。
  “不如你跳下來。”鄭曦則從懷裏掏出煙盒,含支煙用打火機點燃,而後麵無表情的抬頭講笑話。
  梁悅怔了一下,其實這辦法是最快最簡便的方法,也是受傷率很高的方法。不過如果他要是能在下麵當個肉墊子……
  “那你接住我。”梁悅麵容沉靜,話語間沒有丁點玩笑態度。
  也正是此時,他揚起的雙眼接著冬日陰冷的陽光看清楚三樓那個女人。陽光折射下的玻璃泛濫七色虹彩,閃閃爍爍下讓人有些恍惚,仿佛被什麽看傻了神智,過了好久他才回過神,把煙扔到一旁伸開雙臂,站在她窗戶的正下方說:“隻要你敢跳,我一定接住你。”
  梁悅把床單扔到一旁,連想都不曾多想,邁腿上了窗台,雙腿蹲好後,用最標準的跳樓姿勢撲下去。
  粉色小碎花的睡衣頓時被風鼓起來,從內到外的冷。她甚至還赤裸著雙腳。這個笨女人毫不懷疑的跳下來,讓鄭曦則心忽而一動。
  下墜力道極猛,梁悅撲在鄭曦則身上時也把他慣性帶倒在地。被雙臂緊緊攔住的身子貼在他的身上,連帶著頭頂暖呼呼的慰籍,甚至還有一些淡淡煙草的味道一同喚醒她的神智。
  快速從他的身上爬起來,上下拍打身子察看傷勢,除了手肘有點擦傷以外,一切安好。於是她大方的伸出手示好說:“來,我拉你起來。”
  鄭曦則看她得意洋洋的拍打灰塵,又笑容滿麵地伸出手,一雙眼睛笑彎彎讓人無法拒絕,依然亂糟糟的頭發被她尷尬抓在身後,露出尖尖的下頜,嘴角上揚的弧度很是誘人。
  他站起來,沒有理會梁悅橫在半空中手笑著說:“我還真不知道,原來當個小小的律師還要玩命。”
  整理頭發的梁悅沒事人一樣說:“說實話,我也今天才知道。”
  鄭曦則嗤的笑笑而後對梁悅說:“上車。”
  她麵孔登時變緊:“幹什麽?”
  “如果你要光著腳站在雪地裏我也無所謂,不過你看那邊有人在看我們倆,我想你還想在這住的。”
  她偷眼看去,果真有幾個大媽挎著菜籃子快步向這裏走來,如果不走估計又會成為明天早上電梯裏最好的小道消息,於是她不等鄭曦則邀請趕忙拉開車門先行進入,而後把身子埋下說:“麻煩您,給我送嚴規去好嗎,鄭先生。”
  鄭曦則故作沉思說:“不好,我不想在沒有打官司之前和律師有什麽話題被人發現。”
  “那您的意思是要用嚴規打官司?”梁悅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他看看雙眼充滿希冀的她,有點不忍心拒絕她的不符實際的想法。她的眼睛很漂亮,她的笑容也很甜美,甚至他還覺得她像沒畢業的大學生,有點沒心沒肺的讓人操心。
  “唔。”他拽開自己脖子上的領帶點點頭,算是勉強答應,油門踩下時車子猛的一躥,似乎在表示對自己軟化態度的不滿。
  顯然梁悅沒發現詭異的情況,剛剛還愁容滿麵的她頓時覺得陽光明媚。雖然還在不知名的威脅情況下,但是如果能抓住中天,這點辛苦根本算不得什麽。
  直到車子開始減速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到了陌生的地方,漂亮的周邊環境和園林設施有點眼熟,看著車子直接入庫,她小聲問:“這是?”
  “我家。”鄭曦則瞥一眼反光鏡說。
  “幹啥?你想幹啥?”梁悅突然緊張,全身立即陷入一級準備階段。
  這次鄭曦則知道了,剛剛那個電話裏麵的東北女人就是她。他嘴角微微挑起說:“放心,梁小姐,我對你沒有什麽想法,我隻是覺得讓你暫時到這裏躲一下比較安全,至少留條命活著回嚴規幫我寫訴訟文件。”
  鄭曦則站在房門前時,又恢複了平日的從容和儒雅。仿佛那個傲慢無禮,或者是今天早上冷笑譏諷的人都不是他。而梁悅站在他背後,像是被人施了魔法定住般,一動不動。
  他問:“怎麽了?”
  梁悅鼻子囔囔的說:“沒事,這房子真漂亮。”
  掃了一眼的他伸手過來,她下意識別過頭躲閃,但被他抓住下頜定住動作,直到用彎的的食指刮下她的臉頰,而後才按下門鈴。
  有點冰涼的東西從麵頰揮發。
  梁悅還是有點木然,腦子亂七八糟的。
  是的,她想鍾磊了。去年春天,他們一同騎車來過這裏,那時候他說讓她隨便選一個,等他有錢了肯定會買給她。那時候他們對房子的向往就是一個目標,可如今真正站在歐式小建築前她才知道,他們就是再有十年也買不起。
  “別傻站著,進去吧。“肩膀被人推了一下,梁悅才真的回過神兒。
  房子真的很大,上下複式兩層,樓梯一改往日的直上直下,而是盤旋了大半個屋子,一樓是客廳,有些空蕩蕩的冷。銀灰色的窗簾格調檔次都有了,卻少了點溫暖。其餘就是黑色的家具,黑色的配色,連拐角處的花瓶都是沉重的黑夾金。
  有錢人的品味果然與眾不同,大氣是大氣,實在不像個家。
  跟在鄭曦則身後上樓,故意不去看他們家保姆探究的眼神,畢竟光著腳穿睡衣來男人家的女人怎麽看都不是好東西,所以她確實沒有什麽反駁的好理由。
  如芒的目光等到樓上才甩開,鄭曦則打開房門,示意她進去,隨後他將房門掩上離開。
  梁悅四周打量著,寬大的床,黑色的,暄軟的地毯,黑色的,鋪天蓋地的黑色壓抑讓她立即走到窗前將窗簾拉開,一束溫暖的陽光照進來,才讓她恢複些平靜氣息。
  口袋裏的電話突然響了,她跳樓之前就把錢包和電話都裝在口袋裏,然後再用別針上下別好以防萬一。她快速翻出,來電顯示是家裏的電話號碼,立刻抿嘴笑著接了:“怎麽了,老媽,你又想我了?”
  “悅阿,你怎麽了?怎麽有人打電話說你出車禍了?”母親擔憂的聲音讓梁悅心中怒火頓時頂到頭頂,這群王八蛋,還有完沒完了。
  “沒事,我啥事都沒有,這事你別跟我爸說我自己處理。”梁悅輕聲安慰母親,一拳捶在玻璃上。
  “你爸都知道了,他在單位接到的電話,說你攤上人命官司了,到底咋回事啊?”
  梁悅無力的靠在窗台上說:媽,你們別管了,最近出門小心點,讓我爸早點回家,別的先別動,記住千萬別報警。“
  那邊還有喂喂的聲音,梁悅已經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順著牆滑下,坐在地板上。怎麽辦?威脅不解除。永遠都不安寧。
  難道真的要向所有人承認,他們錯了,他們不該多管閑事?難道真的必須為此付出代價,而這個代價極可能是嚴規,也可能是未來的前途嗎?
  承認錯誤容易,可是後麵帶來的副作用太嚴重。
  一個沒有誠信的律師還怎麽在司法界混下去?一個連信譽都沒有的事務所還怎麽承接訴訟委托代理?
  梁悅把臉埋在睡衣領子裏,用力的維持坐姿。電話又響,她緩緩地拿起來,看清號碼後,放在耳邊輕聲的說:“怎麽了?“
  “丫頭,我又想你了,剛剛煮完麵,吃的時候就想你,所以打個電話問一聲咱家丫頭幹嘛呢?”他笑嗬嗬的說。
  “沒幹嘛,我收拾東西準備上班呢!“梁悅強忍住心底哭意,笑說。
  “才上班?都快十點半了。”鍾磊驚異的問
  “哦?哦,是這樣的,今天我休假。”梁悅的謊話其實很容易分辨,所以她找到的下一個謊話和借口也是蹩腳的。
  “周五休假?你們最近不是忙著幫人打官司嗎?嚴律法外開恩了?”鍾磊的聲音已經開始緊張。
  “沒有,咳,別說我了,你說說你吧。”梁悅趕緊轉移話題。
  “丫頭,你出事了對不對?”鍾磊焦急的問。
  “快點告訴我,丫頭,如果你要是有事我馬上就回去。”聲音又急了三分。
  “說話阿,你到底怎麽了?”
  “是不是官司出問題了?還是你惹到什麽人了?”
  “說阿,別讓我著急,快告訴我,你到底怎麽了?”
  話筒裏沉寂的駭人,更讓鍾磊心急如焚,越問越急的他隻能不停的發問,呼吸急促喘息的他甚至能夠看到梁悅蹲在牆角哭泣的畫麵,於是他喊道:“丫頭,等我。我現在就去買機票。”
  梁悅聽後猛地一聲:“不要!”
  鍾磊在電話那邊等了很久也沒有下文,隻好輕輕的說:“乖,那你告訴我為什麽,你到底怎麽了?”
  “我不想等了,鍾磊,我等不起了。兩年以後我就二十九了,大好的青春全浪費在等待上麵了,沒吃到,沒穿到,還不知道等你回來能有什麽好處。看不到未來的我實在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你知道嗎?我每天下班回家就是一間空蕩蕩的房子,連半個人影都沒有,我害怕!每天早上樓上那家總是拚命的敲暖氣管子,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可是沒人幫我說話。好不容易等上班了,我得擠地鐵,我得換公交,一身臭汗爬到公司還得看人臉色,我太難了!為什麽,為什麽我就得吃苦受累?我長的也不差,我又不癡傻,我跟誰過不得享點兒福?為什麽就跟了你這麽累?鍾磊,我不想挺了,我也挺不住了,沒麵包即使有愛情也會餓死,你知不知道?”梁悅的聲音很冷靜,聲音卻飄忽,像和遠在天邊的人說話,又像是對自己的說。
  其實絕情的話並不難說出口,真正難的是,自己也要相信可以真的那麽絕情。很久很久以前梁悅曾為某本書哭過,認為那個女主角說這些話時真殘忍,自己肯定說不出口。可是真正到了這樣的時候,其實,一切都無所謂了。
  有一種愛,叫放手。
  也許,那些人不會威脅到他,也許,根本就是她庸人自擾,也許他根本不懼怕如此,也許一切完全可以從頭再來。
  但她不能拿最愛的人去賭。
  於是臉色蒼白的她疲倦的笑著說:“我愛上別人了,我現在想過好日子,非常非常想。鍾磊,你的天地很大,可是腳步太慢,我等不起。你還年輕,你有大把的時間去拚未來,但我耗不起。我就想買個房子好好過日子,好好生活,將來吃穿不愁,不用每天擔驚受怕,就這麽點小小的要求,可惜,你不能給我。”
  屋子裏很安靜,靜得她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門輕輕被推開,腳步停止在她的背後。於是心突然一陣狂跳,她想要把電話掛斷,可就在手抬起的瞬間,身後有人說:“梁小姐。”
  聲音很清晰,低沉而陌生,聽到時,鍾磊的腦子突然混亂,瞬間把呼吸都摒住。他,聽到了嗎?
  這個聲音就是分手的理由嗎?就是那個她要的生活給予人?
  梁悅虛軟的電話掛斷,手緊緊攥著電話凝視著,滾熱的淚從眼底湧出來,她用力的咬著自己的嘴唇,身子不住的顫抖。
  “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我根本做不到發放手。”梁悅抱住雙腿把臉埋在雙膝中間嚎啕慟哭,嘴裏一字一句都是揪心的痛。
  哭一會兒,抹一把眼淚,手也顫,心也抖。無奈中的絕望如同一張甩不開的網束縛了他,蜷縮在角落裏嚎啕的梁悅淚流滿麵,雙眼緊閉著,用牙齒咬住自己的手指,想竭力攔住自己的眼淚。
  堅持的道路上,用眼淚作結束,不是我們不珍惜,隻是那個東西太容易破碎。
  碎的,那般容易。

  2005年的故事(中)
  鄭曦則推開門看見梁悅哭,動作遲疑了一下,然後紳士的退出去,反手將門輕輕關上,走到書房看書。
  房間隔音效果很好,但梁悅哭的聲音仍能隱隱約約聽到,他含了支煙隨手在書架上找了本書坐下來,一手拿著打火機打開蓋子再合攏,一手來回翻開書頁,開開合合幾次都沒有去點煙。
  鉛字沒看進去幾個,耳朵卻變得異常靈敏,他和梁悅隻見過兩次,覺得印象裏那個倔強的女人不應該是個愛哭善感的。他抬手把書合攏,用打火機把煙點燃,靠在椅子上。
  她說不舍得放手是嗎?看來,電話的那麵應該是男人了。
  她的男朋友?
  他起身把窗子推開,刺骨的風頓時迎麵撲來。其實,冬日裏的陽光也會有假象,絢爛溫暖都隻是表麵,當煩悶的人真想接觸時,又會被驟然而至的寒冷逼退了腳步。
  鄭曦則在冷風中站了很久,直到落地鍾敲過五下才不得不掐滅了指間的煙,跨過一地煙頭的他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間,輕輕敲門,裏麵沒人應答。他擰開房門把手,發現梁悅已經早已靠在床上睡著了。
  哭的那麽悲慘還能呼呼入睡,說明這個女人果真如他所想,活地沒心沒肺。
  抑或,她真可以做到忍下任何事。
  看她睡容還算安穩,鄭曦則不自覺的鬆了口氣,躡手躡腳的坐在床邊,一腳沒注意正踢在地毯上的手機上,弓身撿起來看,原來是一條未發出的短信。
  除非我死了,才會舍得放你走。
  他低頭看看手機屏幕,有抬頭看看床那邊熟睡的人,然後用拇指按下消除鍵,直到一個字一個字從眼前消失,再返回上級菜單。而後,他才微笑凝視床上的女人,若有所思。
  梁悅哭了很久,累了就爬到床上接著哭。其實對她來說眼淚從來都是很輕易的,為隻流浪貓都能哭上半天的人常被別人說成是瓊瑤奶奶故事的最好演繹者。
  可是,真的太累了。一天下來沒吃東西又經曆這麽多繁複的事,她幾乎在挨到枕頭那刻就感覺到眼前發黑,睡過去還是暈過去她已經不知道了,隻是耳朵裏總有刺耳的蜂鳴擾著,睡得一點都不踏實。
  床忽悠一沉的時候她知道,可就是睜不開眼。她想伸手讓自己清醒,但手指就是不聽控製,努力半天還是沒有成功,於是她隻能靜靜聽著不熟悉的呼吸在身邊陪伴著。
  那是一種不明顯的聲音,但讓她很安心。
  至少告訴她在最痛苦地時候,自己不是那麽孤零零的。
  再醒來,整個屋子都陷入黑漆漆的夜色中,梁悅想翻身發現身上多了條被子。睜開雙眼適應黑暗後才發現自己對麵睡的人是鄭曦則,西裝筆挺的男人勾著身子與她鼻息相聞,白日裏的劍眉冷目都消失到無影無蹤。
  他更像個孩子,終於找到一個可以睡安穩的地方,睡個酣暢踏實。
  他們麵對麵躺著,身子各自向後,中間空出個O型。梁悅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拂過自己的睫毛,心噗嗵噗嗵的跳,直覺有些不好,於是趕緊往後撤離身子,誰知一個小小舉動他突然醒了,睜開雙眼就發現她在黑暗中戒備提防自己,於是問:“吃點什麽?”
  梁悅想過很多該回答的話,但是他的問題實在出乎意料,於是她說:“我沒胃口。”
  仿佛知道她會這樣回答,他說:“胃口是看見食物才有的,對著空氣永遠都沒有。”
  於是大半夜,他開車帶她出去吃飯。梁悅還是那一身小粉碎花睡衣,他則是昂貴筆挺的西裝,不協調的搭配,可笑的兩個人。寒夜裏,燈如流火心如水,他和她對著吃飯,對著喝酒,對著緘默。
  飯菜的味道梁悅不記得了,不過他們都喝了不少的二鍋頭。鄭曦則不阻攔她喝酒,甚至靜靜觀察的眼神有些縱容。梁悅不會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還會暗自竊喜認為此男已經愛上了自己,所以她認為他的眼光最多就是對某個行為怪異女人的不良酒品研究。
  反正不需要留好印象,跳樓,衣冠不整,披頭散發,嚎啕痛哭最丟人的事他都看過了,再讓他看看酒醉撒瘋又何妨,於是梁悅根本不顧及形象,一瓶接一瓶的喝,不消一會兒,桌子上就堆滿了二鍋頭的小瓶子。
  “你的酒量是鍛煉出來的?”鄭曦則看著梁悅麵前的瓶子問。
  “天生的,家裏拿啤酒當解渴的飲料。”她醉蒙蒙的說
  “喝醉過嗎?”他嗬嗬一笑再問。
  喝醉過的。為了心愛的男人喝醉過,被觸動的梁悅心裏驟緊,鼻尖發紅。鄭曦則看她的反應,笑笑說:“隻要不是在上庭前喝醉過就行,不然我還真不放心把訴訟交給你們嚴規。”
  梁悅不作聲,很久才悶悶說了一句,鄭曦則沒聽清再問,她才咳嗽一下鼓起勇氣說:“鄭先生最好不要拿這個開玩笑,您一句玩笑話否定他人的努力和辛苦,未免有點不厚道。”
  過了半晌,鄭曦則才微笑:“如果你真這麽重視中天代理,最好以後別愁眉苦臉的,以你現在的心情我還真不敢確定是否放心把代理交給你。”
  梁悅不卑不亢說:“我個人的私事我會處理好,我保證對得起您和中天的信任,因為我更要對自己的目標負責。”
  他聽罷,表示讚同的點點頭:“也對,我想梁律師不會蠢到放棄中天。”
  她不管他的冷嘲熱諷,握住酒瓶又幹掉一個。
  鄭曦則的話讓她突然清醒,無論感情怎樣深厚不舍,眼前更重要的是事業。如果失戀的她連中天的機會都放棄了,那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從酒店出來梁悅跑到街上攔出租車,大概是天冷的緣故,凍得直哆嗦的她等了半天,連一輛亮著小紅燈的車都沒看見。鄭曦則也不阻止她,靠在車邊饒有興趣的看她瘋子一樣在道路中間來回的擺手搭車。
  累了,真的有點累了,所以梁悅蹲在路上看來往的車輛,絕望至極。
  橘黃色燈光下脆弱的背影,讓他突然心生憐憫。
  女人,無非就是要個安穩的日子。她怎麽把自己過地苦哈哈的?
  他借著長街兩邊的燈火說:“上車。”
  梁悅的身子停在彎彎延伸的道路中間一動沒動,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於是他好人做到底再說一聲:“你沒地方去就跟我回家。”
  她在話音落下那瞬猛然回頭,麵容悲愴,就像是被人說破了心事,說破了最尷尬那層內在,窘迫難當。鄭曦則甚至能感覺到她眼淚就滴在自己掌心,溫熱,濕潤。
  愧疚的他收起了嘲諷,神色嚴肅。然後才又補了一聲:“走吧,我帶你回家。”
  他分明看見,遠處有晶瑩的眼淚簌簌落下。
  第二天,梁悅回到嚴規上班,身上穿的是某店送來的衣服。來處不明的衣服很服貼,質地良好,但仍改變不了梁悅蒼白臉色。她和韓離關在辦公室裏很久,外麵的竊竊私語聲一字不落的都聽到了嚴律的耳朵裏。
  目前嚴規的處境大家看的清清楚楚,翻身振興都不過是這幾天的事,可是震天大的事情就明目張膽的把她隔離在外也徹底寒了嚴律的心。
  而辦公室裏,兩個人各自窩在沙發上對坐,都無可奈何。
  韓離知道梁悅和鍾磊分手的事,靜默一下,又問:“你真拚了?”
  梁悅說:“嗯,那個人的口氣很重,而且對我們的情況知道的非常詳細,而且我也聽說了,他們背後的人物很大,估計……”
  “估計說到做到。小雅他們公司的產品質量已經出問題了”韓離歎口氣說。
  “什麽問題?”梁悅聲音驟然提高。
  方若雅他們家生產中成藥,雖然總部在北京,但藥廠都是分布在河北各縣。突然有舉報信,說有不明添加物,如果出了質量問題……
  “問題很嚴重,如果檢測以後確定責任,公司凶多吉少。”韓離愁容滿麵。
  是動手了。隻算是個警告,接下來就看他們準備怎麽辦,要麽閉眼放過追究,要麽就咬牙承擔一切後果。
  為十幾個人的工資是不值得,為了兩個人一時之氣更是不值得。
  辦公室裏仿佛一下就安靜下來,梁悅心怦怦亂跳。手機的突然震動讓她差點跳起來,她小心翼翼的接了,那邊是鄭曦則沉重的聲音:“怎麽樣?”
  她搪塞說:“鄭先生,中天的案子我們已經走正常程序了,如果您有什麽不放心的,請聯係嚴律,目前是她在跟。”
  “好,謝謝你的提醒。”梁悅等他說完,掛斷電話,抬眼正看見韓離別有深意的目光。“怎麽了?”
  “如果我沒記錯,你說的那個大人物和鄭家有莫逆之交。”韓離說。
  梁悅突然覺得頭痛,連腿都發軟。無論牽扯到什麽大人物她都不想和鄭曦則去求情,那個男人的侵略性太強,總有點讓人下意識想要逃避。
  她和他在一起時總是不自在,手腳也找不到地方擺放,最可怕的是他還能看透別人的心理,所有的心思在他的眼睛裏都無所遁形。
  “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去找他從中協調?”梁悅笑容勉強,臉色更白。
  “如果你願意的話。”韓離站起身子,無奈的他麵容凝重:“我以為我可以保住小雅,結果第一個被下手的反而是她……他們很懂得脅迫的最佳方式,另外昨天我從南方同行朋友聽說了,老淩子被抓了。”
  梁悅震驚不已,暗叫不好:“那怎麽辦?”
  “所以,他們才會這麽著急。”韓離瞥了一眼梁悅又說:“但是,今天被他逃跑了。”
  “不可能!”梁悅厲聲站起。
  “你的反應和我一樣,我也不相信。二十個人監視看管的賓館中逃走,太難了點。”韓離的眉頭早已經擰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最好找一下鄭曦則,如果有其他的協商辦法最好。巢傾卵安在?如果我們想保護一些人,那就隻能不要尊嚴。”
  梁悅端起冰冷的咖啡默默的喝一大口,冰塊順著嗓子滑入,冷得全身發緊。
  她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是,隻要給錢什麽都幹,其實那也不過是說說而已,你看,現在就來了檢驗。
  不過,韓離千算萬算就是算少了一步,鄭曦則他憑什麽肯幫忙?

  番外/大洋彼岸的信
  丫頭:
  三天過去了,我一直在想你。想我們那個家,想你身上的味道,還想我們過去的點點滴滴。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擁有了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可我卻不知道在哪裏把它弄丟了。
  也許隻有在這樣的時候我才會知道,自己是如此愛你,甚至把生命全部用完都不夠,可惜,在你最傷心痛苦的時候卻離你那麽遠,隻能遠遠的,無力的看著你,一點忙都幫不了。傻丫頭,你喜歡自己默默承受傷口的疼痛,你習慣把自己的軟弱包裹起來裝堅強,我都知道,我很想把你抱在懷裏緊緊地,不讓你傷心,真的。
  剛剛和你認識的時候,我以為生活優渥的你在戲弄我。試想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個家境也不錯的女孩子為什麽會千裏迢迢來到北京,難道隻為了看一眼普普通通的我?丫頭,那個時候我真不敢信你,雖然你還是笑得沒心沒肺,可我就是不敢相信。可死心眼的你就那麽聽話的跟我走,拖個半人高的大行李箱子踉踉蹌蹌跟在身後,讓我無法假裝看不見,於是,我停住了腳步,認真的回頭看看你。滿臉汗水的你,眼睛特別明亮,就那麽一眼,再也離不開。
  是的,我就那麽喜歡上了,你沒錢的時候啃麵包,我心疼,你沒錢的時候投簡曆,我也心疼,我恨不能用身子為你鋪就一條平坦的道路,讓你安安穩穩的過上幸福的日子,可惜,我不能。因為我的家境也一般,因為我什麽都沒有。這樣的我不能為你做任何事,什麽都不能做。
  於是,我隻有用一種東西來交換。那就是對你好。這想法很傻是吧?可是,那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疲憊真的算不上什麽,付出也是心甘情願的,我就是希望你能和別的女孩子一樣,走路少點,工作輕鬆點,笑容能多一點,僅此而已。
  傻丫頭,你總喜歡跟自己過不去,什麽好東西都留給別人,自己獨自吃苦受累也不吭一聲。你找工作那時候總喜歡說有公司的男人對你垂涎三尺,我真沒嫉妒,因為我知道那是你的謊言。其實你說謊並不高明,幾乎每說一句我都能分辨出來。可就在那時候我突然想到個問題,可笑的問題:如果有人對你好,比我更好,我是否該給你個幸福的日子?
  那天晚上你睡地很香,每天騎車橫跨大半個北京城去應聘一定累壞了,我就呆呆不動的看著你,看你你在夢裏皺眉頭,看你挪動抽筋的腳趾來回翻覆輾轉,卻無能為力。那樣無能的感覺是我一生最憎恨的,所以我告訴自己,如果將來不能給你最好的,我一定放你走。
  放你走,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很難,更何況我舍不得。所以,我想到最好的辦法就是用最快的速度給你最好的生活,於是我選擇違背信念走捷徑,對領導的阿諛奉承,對工作的任勞任怨,甚至對勾心鬥角的參與,丫頭你是知道的,我從總辦調離時,工作需要三個半人來接替,連一年都不笑一次的主任笑著說:“你真玩命。”我回頭笑笑沒有回答他。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可以幸福,玩命又算得了什麽呢?
  我知道,來美國實習的機會是最快爬上去的捷徑,隻要有這層鍍金經驗,回國以後我們倆就可以衣食豐盈。理由你和我都知道,所以勸說我的時候你一直是不遺餘力的,我也不反駁,又真舍不得你,一直在猶豫。丫頭你知道嗎?這裏和北京差了整整十二個小時,我吃中午飯的時候你剛剛入睡,多少次我想你想到發瘋,想打電話聽聽你的聲音,把號碼撥到最後一位又不甘心地停止。我怕,我怕打擾你的好夢。沒有我的時候也不知道你睡的是否安穩,於是咬牙幾次都沒舍得,於是我隻能守在公司裏加班不肯離去,等到半夜時再偷偷給你打電話。丫頭,一棟大樓裏就我一個人,一盞燈,可是很溫暖,話筒那邊的你永遠是笑嗬嗬的,總說自己是打不死的笑強,以前我總笑話你的聲音很難聽,其實那是我嘴硬而已。因為聽到你的聲音我就忍不住想回家,回到你身邊好好的吻你,一遍一遍,再也不分開。
  也正是這樣的信念支撐我過了一年。丫頭,紐約很冷,我想大概和你們東北一樣冷,我沒去過東北,可我是那麽熟悉,就像根深蒂固在骨頭裏的感覺。每次我看雪花飄落的時候就想到你,覺得離你又近了些。所以我喜歡下雪,雖然我住的地方沒有什麽取暖設備,但我還是期待它的降臨。
  丫頭,你和我說分手的那天你一定哭了,我知道。你每次哭泣我都能感覺到,因為,心很疼。你咬牙切齒的殘忍在我看來是那麽可笑,就像國王用新衣拚命遮掩其實沒有的東西,尷尬,無措。不要騙我了,丫頭。我真的什麽都知道。
  關於電話裏那個男人,我不想問。我也不會懷疑,有什麽人會比我的丫頭更愛我呢?就讓我自戀一下吧,嗬嗬,畢竟再苦再難的日子我們都挺過來了,不是嗎?所以,我想寫這封信給你,也算是對你的道歉好嗎?
  對不起,丫頭,我不能陪在你身邊,但是我發誓,未來的五十年我要對我老婆負責到底,給她吃好的,穿好的,無憂無慮的寫小說,看韓劇。拚命賺錢把她養成小胖豬,一直胖到沒有男人肯看她一眼,那時候她就隻屬於我一個人,屬於我一個人的胖呼呼老婆。
  老婆,求你答應我好嗎,再等我一年,一年後我發誓會給你公主的一切。那個灰姑娘的故事我記得,那雙水晶鞋由我來替你穿上,雖然你的王子不帥,也不富裕,但至少他還在努力,努力讓灰姑娘真正成為白雪公主,努力讓灰姑娘不在揮舞掃把,努力讓灰姑娘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宮殿……
  相信我,好嗎?就一次,我絕不反悔,可以拉鉤。
  好嗎?
  愛你的還在挖煤的男人
  2005年2月6日淩晨三點 紐約

  2005年的故事(下)
  接到信的時候梁悅正準備去中天談事情,因為張阿姨充當前台已經很久了,所以分發信件的時候很熟練,頭都沒抬就說:“梁子,你的信。”
  梁悅精心整理過的文件包很沉,七扭八歪的背在身上,強抽出一隻手拿信,看看上麵的英文眼睛有些發暗,旋即又扯開笑容對張阿姨說:“張阿姨,一會兒韓律回來讓他去中天一趟,那邊的鄭總要見他,我先過去了,你讓他抓緊點阿!”
  張阿姨隔著厚厚的玻璃鏡片瞄了一眼梁悅,疑惑問:“你今天幹嘛穿的跟黑老鴰似的?”
  梁悅衝她一擠眼睛,笑咪咪的說:“這不是顯得咱們所兒莊重嘛,不說了,電梯來了,我先下去了!”
  說罷挾著快遞衝到電梯裏靠在最裏麵朝張阿姨擺手再見,電梯門合上那一瞬,她滿麵的笑容立即冷下來,沉重陰翳。胳膊下麵那個藍色的信封更是碰都不敢碰,所以一直保持這個姿勢趕到中天。
  沒等上十層,下麵的值班秘書就把她攔住,瞄見著那個秘書胸口的的胸針都比自己的套裝端莊得體,梁悅很自覺地後退幾步,可又有些不甘心,小聲辯解了一句:“是鄭總讓我過來的。”
  那個秘書笑容依然親切無比,“我知道,梁小姐,但是鄭總有臨時會議,請您稍等一下。”
  稍等一下,就是從下午一點到五點。眼看樓下已經開始有人準備下班了,她這邊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梁悅隻好無奈的坐在沙發上安靜等待。
  胳膊下麵的信封還在那兒,梁悅怔怔的發呆。中天的暖風很好,讓她裹在黑色大衣裏的身子汗膩膩的,可是在樓下就把大衣脫了又似乎不太莊重,於是隻能硬挺著熱氣熏人。
  後來鄭曦則從會議室出來就在大堂盡頭看見梁悅窩在沙發上哭泣,來來往往的中天員工都止不住好奇往她那裏掃視,於是他大步走到沙發前,想要提醒她注意點形象,可還沒等開口就發現蒼白臉色的她把手裏的紙用力撕碎,而後很寶貴的把紙屑放在信封裏,一片一片仔仔細細的倒入。
  黑色大衣寬寬的袖口不小心帶落了一片,鄭曦則彎下腰撿起來看,不規則的紙片上寫著玻璃鞋。他嘴角一挑,揚手放入梁悅手中的信封,說:“梁律師,我很抱歉你等這麽久,不如我們出去談?”
  大堂上頓時變得安靜,偶爾有幾聲篤篤走過的高跟鞋聲敲擊在光滑的地麵上很清脆,也讓梁悅頓時漲紅了臉。眼淚還掛在睫毛上麵頰上,可是尷尬還是冒了出來。她知道他話裏的意思:無非就是,如果這樣哭哭啼啼丟人的律師還和總裁關在一個屋子裏難免會出點意外小道消息,顯然對剛剛坐上董事長位置的他是非常不利的。於是她站起來愧疚的點點頭,趕緊把信封裝到包裏嗓子啞啞的問:“鄭總,那我們去那裏?”
  鄭曦則還想說什麽,可是她謙卑的態度讓他喪失了講話的興趣,於是他抬手拿著鑰匙說:“走吧。”
  不算回答的回答,讓梁悅沒有反駁的機會,於是她隻好跟在他身後琢磨著一會兒怎麽開口求情。可是,越想越沉重,以至於怎麽上的車,開到哪裏她都不知道。
  她的黑大衣很長,僵硬的手指拽著大衣邊角把腿都包在裏麵,在座位上腳不住的挪動更顯示出煩躁不安的心情,鄭曦則一直用餘光觀察她的舉動,直到後麵有車按喇叭才發動車直衝出去,梁悅“啊”的一聲回過神,才發現四周並不熟悉。
  因為她的意外讓鄭曦則就近選擇談話地點,其實一個很安靜的咖啡廳就可以了,但他帶她走到了盡頭的包廂。密閉的空間讓她突然很緊張,剛剛想好的長篇大論全部都拋在腦後,鄭曦則撇了她一眼和服務生說:“給小姐卡布奇諾,我來一杯黑咖啡。”服務生答應,轉身離開。
  梁悅不安的挪動一下座位,趕快站起來喊住服務生:“我要冰咖啡。”
  “喝冰的對身體不好。”旁邊的他說。
  她沒吱聲依然堅持望著服務生,直到旁邊的人也點頭表示認可,服務生才下去準備。梁悅歎口氣說:“果然是有錢萬能,女士都不必優先了。”
  鄭曦則不以為然,從懷裏掏出煙盒和打火機,點燃以後說:“我們談正事吧,最近公司有些事情,我想盡早拿回剩下的控股,但是我不想做得太難看,你們最好想點辦法。”
  簡單明了,意圖清晰,梁悅皺眉坐下說:“如果這樣,我們就必須製造點事端讓其他董事提前同意鄭總接過管理權。”
  “例如?”他拿過煙灰缸彈彈煙灰,修長的手指從梁悅麵前掃過。
  “例如……例如……我還沒想好。”梁悅承認的時候很幹脆,早上綰好的發髻因為剛剛用心痛哭歪在腦後有些鬆散,坦誠的目光和久混司法圈子的人不一樣。
  如果是中天那兩家律師所的顧問,他們即使沒有備用辦法也會拍著胸脯保證一定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想出最好的解決方案,唯獨她實話實說沒想好。不過正是這樣,他才敢放心用她,畢竟那兩個屬於敵方,隻有她是他自己挑選的。
  “鄭總?鄭總?”梁悅看他失神連問兩聲,他立刻微笑掩飾剛剛的眼神說:“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麽事?”
  梁悅並不是一個能掛得住事的人,臉上情緒從來都很明顯。所以等他問完,梁悅很幹脆的說:“我想求鄭總幫個忙。”
  “事還沒做你們就想先要定錢?”鄭曦則擰緊眉頭,看著服務生把咖啡端過來,立即收住話尾。
  她也很識相,沒有再說話,隻是站起來躬身把桌邊的咖啡杯送到他的麵前,鄭曦則看從側麵看過去,她的舉動很嫻熟,甚至超過那個服務生餐桌禮儀。
  “你以前做什麽的?”看她有些不解又補充一句:“就是在進嚴規之前。”
  梁悅態度很恭順:“做過銷售,以前在家鄉的時候做過酒店經理。”
  “你不像,除了動作比他規範以外,你的個性不像長袖善舞的人。”他指了指杯子若有所思。
  原來她做過這麽多職業?竟然還能考入律師事務所。真不知道應該諷刺司法的倒退還是誇讚她真的能力卓絕。
  她態度很中肯說:“其實我比較擅長在陌生人麵前演戲,熟悉一點的人反而會比較容易看見蠢笨的我。”
  他笑了一下算是讚同,確實,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怎麽都不會想到律師有這麽笨。笨得無藥可救。
  “說吧,你想找我做什麽?”他端起杯子,大口喝著黑咖啡。苦澀的味道讓他有些久違的熟悉感,於是態度也軟了些:“不過說好,我並非神仙,現在我連自己都救不了,你的事能幫上多少我也不知道。”
  梁悅勉強笑笑說:“嗯,是。我希望鄭總能幫我從中調解一下。”接下來她便把近日來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隻是到和鍾磊分手那段她選擇隱瞞。那畢竟是私事,更何況說出來也沒什麽意思,在一個男人麵前說自己對別的男人如何如何不舍得放手,雖不至於傷及對方自尊,但對自己辛苦樹立的精明形象肯定是有些破壞的,雖然她似乎也沒什麽形象了。
  他笑:“你找我就是因為這個?那你們決定放棄起訴了?”
  “嗯,放棄了。隻要能讓對方罷手,包括老淩子在內我們全部不追究了。他是出國,是被抓進去都與我們嚴規無關。”梁悅鄭重的點點頭說。
  “你果然不笨,這麽快就學會當律師最基本的東西了,這樣也好,我想我可以放心把東西讓你做了。”他慢條斯理的再喝一口咖啡,笑的很冷。
  “是,您說的是。我不想失去家人,更不想失去中天,更不想因為十幾個人就把下半輩子給毀了。”梁悅聽到自己的聲音很諂媚,有些小醜般的滑稽。
  鄭曦則換了根煙,抱住雙臂靠在椅背上打量她,眼神很奇怪,她不敢抬頭,因為說出如此貶低自己人格的話已經是最大極限,如果讓她再做到無恥地迎合他的目光恐怕比登天還難。
  他突然身子前傾把煙按在煙灰缸裏揉撚滅說:“,如果真如你所講,演技那麽好,我們倆一起演場戲怎麽樣?”
  梁悅詫異,抬頭看他,雖然還有些陌生但眼神裏的渴望還是那麽明顯。隻不過那個渴望是對權力的渴望……
  “例如?”她囁嚅的問。
  “例如我幫你解決掉目前所有的問題,而你呢用這件事幫我宣傳造勢,在媒體上盡力擴大我的影響,逼迫中天其他的股東同意簽署移交管理權的建議書。然後我再用我們倆個的關係幫你打通進入上層的通道,贏了中天的官司,你的名氣一定會番上幾十倍。”
  一段話說得梁悅一怔,滿腦子都是事情的演練過程。
  絕佳的計劃,互幫互助的搭檔。大概沒有誰能像他們之間配合的那麽完好了,而且所有的困難現在看起來都變成了成功的助力,助他們一躍至峰頂的力量。
  一遍又一遍的演練,一遍又一遍的盤算,梁悅不得不承認鄭曦則天生是個謀略家。一切都在掌控中的布局非常完美,甚至連她都無法找到蛛絲馬跡,唯一的紕漏就是……
  “當然,如果梁律師有戀人了,這出戲可能就沒辦法唱下去”他笑著補充。
  如果可以當鴕鳥,梁悅希望把臉插在咖啡裏,就當什麽都不知道就當什麽都沒聽過,可惜,她不是鴕鳥。
  她也不是灰姑娘。
  她隱約有些不安然後抬頭問:“這場戲大結局是什麽樣的?”
  “大結局有兩種,如果我們是天才,從此夫妻伉儷各自事業有成。如果我們是蠢才,從此身敗名裂各自一無所有。”鄭曦則又點了一根煙,話說地很輕鬆。
  各自事業有成。
  各自兩個字用的真值得鼓掌。
  於是梁悅靜默一下,又說:“可是,我有男朋友。”
  “我知道。”鄭曦則口氣依舊,態度沒有變化。
  “另外我也不愛你。”梁悅說這句時,前後看看,見到沒人才敢小聲說出來。
  鄭曦則笑笑,“我也知道,結婚不用愛情,走到底的婚姻都是沒愛情的。愛情終會消散。”
  梁悅又說:“我隻會做好中天的顧問,其它的可能不行。”
  “嗯 。”
  “我不想做違背道德的事,傷天害理的不行。”
  “嗯。”
  “另外,鄭總一定要把嚴規保住。”
  “嗯。”
  “還有,我的父母。”
  “嗯。”
  “還有,……”她頓了一口氣,緊緊閉上眼。
  如果鍾磊知道她懇求其他男人換取他的安全會很失望吧?在他眼中的那個純潔的灰姑娘正在和其他男人談著買賣協議,而其中一項就是那個可笑的水晶鞋之夢。
  夢真的很廉價。每晚都可以做,每晚都是繽紛絢麗,每晚的內容又會各不相同,所以灰姑娘的夢也會換。
  換成更實際的夢,換成更安全的夢。
  鄭曦則這次沒有回答,於是梁悅看著冰咖啡裏的泡沫一點點破滅心都在顫動。說到底最終獲利各占一半兒,可是她提出的條件有幾分可笑苛刻,求未來的丈夫保證男友的安全?還真是個前所未有的無恥條件。
  更何況,他隻不過是個合作夥伴,連丈夫都算不上。
  梁悅突然心慌,於是把大衣抿在腿上,猛地站起身。
  他抬頭看她,於是她忙忙的說:“對不起鄭總,我給您添麻煩了,我看那些事還是我自己來解決吧!”
  他說:“坐下。”
  梁悅不想聽命,於是翻找錢包,攥著卡對他說:“耽誤您的時間,實在對不起,這頓我請您。”
  鄭曦則憤怒的看著她招手買單,把聲音又加強了三分:“坐下!”
  她愣了,手上的皮包沉重的落在椅子上,但是沒有坐。
  等了很久她才用沙啞的聲音說:“也許鄭總很看不起我的表現,賣身也要賣個好價錢是不是?更何況我投資五十年,沒有道理我會做個賠本的買賣。我要交換的東西都是我認為最寶貴的,隻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太小,保護起來也太辛苦,我隻想借用背後的大樹來做個順水人情,畢竟所有東西折合到五十年裏,也不算太虧。”
  鄭曦則在她對麵坐了很久,認認真真把話聽完,最後才站起來,將手伸過方桌。他的右手寬厚,掌心的紋路很複雜,渾圓的指甲很講究,白襯衫做背景下連動作都看著那麽瀟灑豪爽,一瞬間,她的心忽的一動,因為他說:“成交,鄭太太。”
  她的手微微發抖,橫過桌子時還有猶豫和不確定,探過一半時又有些翻悔想要撤走,他的手一把拉住逃兵,緊緊攥著。
  “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如果不滿意再毀約也來得及。”他說。
  梁悅昏昏噩噩的點頭,其實,她也知道,到時候再想毀約就根本來不及了。
  可是,還有什麽辦法呢?
  畢竟,現在不流行灰姑娘了,所以她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驟然消失的愛
  梁悅近來狀態一直不好,做事總是丟東落西的。韓離在一旁冷眼看著,也不多說什麽,隻是隔天以今年開始休年假為由讓她回家休息十天。
  十天啊,梁悅從2000年到現在就沒這麽輕閑過,每天無聊的時候就蹲在小區一群大媽中間招貓逗狗兼解答各類疑難問題,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婆媳關係。要不然就是一個人坐在書房裏發呆,常常是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動也不動。
  她很少去看二樓對麵那個陽台,甚至連路過自己家的也不肯。於是經過陽台的房間就莫名空下來,她則睡在靠近樓梯的另一個房間。
  隻有在夜半時分她才會躡手躡腳的走到那個寬敞的地方,靠在厚重窗簾背後望著對麵,那幽幽的橙色燈光一直亮著,可再也沒看見過鍾磊。她知道他們做投行的,三個月五個月不在家是常事,可是按時打開的燈卻從來都沒錯過時間,不管什麽時候她走過去看,都會有那個溫柔的燈光守候,安安靜靜的亮在那兒。
  她端著冰咖啡坐下來,把腿盤起一口一口把杯子裏的咖啡抿幹靜。身後淡淡的月色把寂寞的影子烙印在牆上,有些說不出的悲哀。
  再回首時,羅敷有夫。
  隔了那麽久的記憶全部湧上來時,真說不出心中滋味。就算那個時候有多少不甘心,梁悅也不會後悔自己做過的事。畢竟一切都是她自己選擇的,怨不得別人,那些在事後哭天喊地女人真好笑,她裝不來已經選擇放棄,還要硬裝出別人拿槍逼在太陽穴的無奈。
  這幾天她一直晃悠悠的。那個時候她曾說過,希望兩個男人都別來煩她,如果應驗了她一定要去拜拜,結果真不煩了,她又有些落寞。其實兩個都圍在身邊的時候很熱鬧,今天想你明天想他忙得不亦樂乎,就連該有的悲傷都少了些。
  可是骨子裏那等待愛與不愛的交割下是顆怕孤單的心。她不能,也不想,選擇任何人,所以她隻能習慣寂寞。
  於是她和阿姨學習炒菜,一手燉菜絕活兒的她第一次做那種很甜很糯的菜。甜膩膩的土豆和牛肉,她一口口用力嚼,然後再用力咽下,心隱隱作痛,淚流滿麵。
  忘掉真的很難。就在此刻,她滿腦子裏還是當年鍾磊被迫吃酸菜時該有多麽痛苦。生活習慣不同的兩個人也許永遠都走不到一起。
  因為,堅定終抵抗不過習慣,愛情終抵抗不過歲月。
  於是她端起那盤菜走進廚房,揚手倒在垃圾桶裏,然後在水龍頭下默默地看著盤子裏的殘渣被水衝走,再親手洗幹淨。
  接下來的幾天她都是蒙頭大睡,睡醒了就看韓劇,從《浪漫滿屋》到《我叫金三順》一遍一遍的看,惡俗的一塌糊塗。
  素以冷靜著稱的梁律師穿著史奴比拖鞋束個馬尾,倒在沙發上看電視時還會大嚼零食,諸多詭異的行跡讓阿姨走到旁邊小聲關切問:“我一會兒要出去買菜,不如一起去散散心?”
  梁悅收起笑容,把薯片放下說:“你去吧,我沒事。”
  歎氣的唐阿姨和那邊的陳阿姨都跟了梁悅三年,無論是光毓苑還是長安龍庭。如今她和鄭曦則分開了,連阿姨也一人帶一個。兩個熟悉的老姐妹往常是閑暇就聊天幹活,現在也因為缺了一個變得沉悶許多,說來又是梁悅的錯。
  看唐阿姨無奈的走出家門,梁悅窩在沙發上望天花板,百無聊賴的聽著電視裏的台詞。心想,今天是最後一天假期,等過完了又要開始人仰馬翻的工作,習慣忙碌的她突然有些抗拒上班,其實可以無意識的生活也未必不是好事一件,至少可以不用顧及形象。
  電視裏的三順和振玄還在鬧地不可開交,梁悅的手機又響。也許是一直在等待某個電話,習慣的把手機放在身邊的她反射性的跳起,抓過來看,有點失望的她隨口就問:“怎麽了?所兒裏抗不住了?”
  “嗯,回來吧。”韓離的聲音很奇怪。
  “放我假的人是你,要我回去的也是你,韓老板,我是你合夥人,不是做牛做馬的長工。”梁悅揶揄道。
  “最好是現在,中天出事了。”韓離的聲音還是很低沉,不像以往那麽油腔滑調。
  握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嗓子眼幹涸的幾乎發不聲音。
  “怎麽了。”她的聲音很輕,仿佛不敢聽到。
  “有人翻出來05年有幾個董事和鄭曦則串通的事情,認為他的管理權得到的方式違規,消息披露後前天早上開盤中天集團的股票暴跌,無疑就是股民對此消息強烈的反映。鄭鳴則又在此時曝出你代表嚴規協助他違例操作,同樣涉嫌違規。迫於壓力,所以……今天一早鄭曦則已經引咎辭職了。”
  突然,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纏繞著梁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麽才對,原來把他絆倒的人是她。
  那天鄭曦則說,如果他一無所有的,他不會讓她找到他。
  那幾天他總是喜歡早早與她一同睡覺,雖然口氣平淡,如今想起來竟是那麽的渴望,是他渴望到極點後才敢說出來的話。
  正因為想起他那晚的話,憑直覺的梁悅立即飛奔到樓上翻了一身衣裳就拽著車鑰匙往下跑,而電視裏正是金三順最經典的那段台詞:
  去愛吧,就像不曾受傷一樣,
  跳舞吧,就像沒有人欣賞一樣,
  唱歌吧,就像沒有人聆聽一樣,
  工作吧,就像不需要錢一樣,
  生活吧,就像今天是末日一樣。
  梁悅的腳步被定在電視前麵,從窗子吹入的風打到衣服內層都是冰冷刺骨。
  今年的六月。2008年的六月,北京一直在下雨,她也一同滯留在氤氳的雨氣中。
  手機那頭還有韓離喂喂的聲音,梁悅搖搖晃晃的拿起手機輕聲說:“那你告訴我,現在他在哪裏?”
  韓離歎氣說:“現在應該還在中天,一會兒可能還要開個董事會,但是嚴規不讓參加。”
  梁悅默默關上手機直奔大門跑去,迎麵看見阿姨連話都沒說一句就直接跳上車離去。
  車上沒開空調,悶熱而潮濕,而她卻在車裏流著冷汗,於是趁十字路口紅燈時給鄭曦則打電話。電話撥通了,嘟嘟的聲音響了很久,直到很低一聲喂,梁悅立刻說:“我想見你。”
  “我還有事。”他的聲音很平靜。如果此刻梁悅什麽都不知道的話,一定認為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回答,可是她已經知道,她什麽都知道。
  “我很想見你,必須。”梁悅態度很強硬,甚至是跟鄭曦則結婚以來說話最強硬的一次。
  “就這樣吧,我要開會去了。”他說。
  於是不等梁悅再問,他第一次掛斷她的電話。
  一口氣立即提到胸口,梁悅甚至覺得方向盤開始重影兒,滯重的空氣讓她狠狠的用拳頭砸了一下喇叭,驚嚇到的前車司機回頭看一眼,見是女人發瘋,立即罵罵咧咧的,聲音順著敞開的窗戶傳過來,更加重了怒氣。梁悅此刻已在崩潰邊緣,她發誓如果那個男人敢下車過來挑釁她一定親手解決他。
  就在她準備發泄一番的時候,綠燈亮了,前車在罵聲中開遠,連帶著也讓她鼻子發酸,又想哭。媽的,想打場架都這麽難。幹慣了動口不動手的工作,想要找個挨打的機會都不容易。
  開車的手指很僵硬,到中天的時候鑰匙連 拔了幾次,咬緊牙的她用力一拽才把一大串鑰匙握在手裏,回頭用力踢上車門,站在中天台階下向上望。
  據說,鄭老先生選址修蓋的時候台階定下的是三十一層,有人問他為什麽,他閉口不答。梁悅今天在下麵仰視才突然發現,冥冥之中,三十一層台階有屬於她自己的涵義。
  三十一年的歲月,一步步走到頭,所見就是中天。
  看見了,得到了,也該失去了。
  永世富貴,安享無多。無數人是三窮三富跌宕一生,那麽誰來告訴她,眼前的是第幾個波浪?
  她用力踏在台階上腰杆挺直,臉上始終帶著笑。
  曾被人豔羨的經曆,曾被人豔羨的婚姻,說到底全都是虛空,輕易掉下來的福氣飛走更容易,誰真的知道。
  梁悅領悟了,有些精疲力盡後的領悟。
  於是走到前台時她特別客氣,笑容淡淡的問:“我想見鄭總。”
  那個接待過她無數次的漂亮小姐態度有些奇怪,說“鄭總不在。”
  “他跟我說他在上麵開會。”梁悅還是耐心的解釋。
  “確實不在。”她的眼神有些飄忽,似乎在隱藏什麽。
  梁悅從包裏拿出手機撥打過去,鄭曦則的電話是不在服務區。
  於是,手上的皮包咣當一聲掉在大堂地麵,空曠的大堂四周反過來回音都帶著他從前說的那句話:“如果有一天,我一無所有了,我不會讓你看見我。”
  三天,梁悅從中天找到嚴規到光毓園,她甚至在光毓園的書桌旁坐了整晚,潛身在墨黑夜色中摸他留下的煙灰缸和煙盒,等待他的歸來。
  愧疚嗎?還是不忍心?或者還有一層更深刻的東西?她懶得去探究,她隻想確認他還好,並能跟他說一句,咱們從頭再來,就好。
  可惜,連這樣的機會都沒給她,連一句話他都不屑跟她說。
  鄭曦則的手機一直是不在服務區,盲音讓梁悅第一次感覺到麵對電話被掛斷時的心冷。
  一腔熱情到最後就那麽變成了水。於是如夢初醒的她終於知道原來電話這邊那個男人的感受,想笑,笑不出來,想哭,哭不出來。
  怔在那,滋味複雜。
  那夜,他沒回來,倒是,韓離和方若雅的電話來了幾次。
  她也從韓離那知道了,鄭曦則聰明反被聰明誤,本以為可以借此機會除去心懷不軌的鄭鳴則,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被人泄露機密。而出賣他的人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梁悅。
  當年的協議就是兩個人之間的秘密。第三個人都不可能知道的那麽詳細。
  如今所有的人都牽扯進來讓一切變得詭異,真正讓梁悅無力的是,自己成了出賣丈夫,連累嚴規的罪人。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是如此了。
  她一遍又一遍的打那個熟悉的號碼,結婚四年來都沒有一個晚上撥打地次數多。不為什麽,隻是想跟他解釋一下,其實她沒做出賣他的事。
  可惜,也沒機會了。
  於是第四天的時候,她麵色蒼白的開車回龍庭。
  目前鄭曦則和她的帳戶全部凍結,唯獨龍庭那套房子還在。光毓苑是鄭家原有財產,鄭鳴則希望可以立即入住,他是那麽迫不及待,仿佛得到了最長久期盼的認可。
  梁悅笑笑,把手裏的鑰匙留給了陳阿姨,才無牽掛離開。
  這世間什麽來的最容易?繁華富貴,天賜良緣。這世間什麽最珍貴?不離不棄,白頭偕老。
  所以眼前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一夢即醒的假象。
  可惜還有人看不透。
  她開車回東麵,滾滾車流中都是歡樂的稚嫩麵孔和積極向上的奮進笑容,她則羨慕的看著每個還保有上進心的人,無聲的祝福。
  到長安龍庭時,太陽還隱藏在陰雲後,心也開始噗嗵噗嗵不規則的跳個不停。
  眼角已經有些模糊了,連腔子上的骨頭也僵硬到極點。
  心慌的難受,甚至連下車輕微的動作都讓她劇烈的喘氣。
  心髒。
  她想,終於找上門來了。曾經擔憂過的毛病,是習慣把那些小病小宅無視的後果。
  掏出家門鑰匙,虛的影像疊加在鑰匙孔裏,怎麽都插不準,直到最後,唐阿姨聽到開門聲音過來看門,她才能順利進到自己的家。
  她小心翼翼的爬上樓梯,把包抱在左胸口的同時還不忘回頭叮囑阿姨說:“別叫我,我想睡一會兒。”
  阿姨張開的嘴又閉上,聽話的走回自己的房間。
  而梁悅則竭力讓自己清醒,她告訴自己,隻要回到床上,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沒有煩惱了,所以盡管腳步有點亂,飄蕩蕩的感覺猶如幽魂,但到房門時她還是用力抓住扶手扭開。
  淚水終於在門開那瞬滑落。
  滾熱滾熱的兩行。
 
  尋常人家的愛
  門的那邊,鄭曦則半個身子靠在枕頭上,雙眼眯闔。一向衣冠楚楚的他此刻西裝全是褶皺,領帶歪在一旁,發絲間充滿頹意。
  刺鼻的酒味遍布整個屋子,讓沒有開窗的空氣更加悶熱窒重。
  梁悅停下虛軟的腳步,彎腰輕輕脫下鞋,隨手把包放在門口,躡手躡腳的走到床邊坐下,一動不動的凝視他,很久很久。久到他的睫毛忽而一閃,眼睛驟然睜開,她才平淡的問:“想吃點什麽?”
  那是他曾經問過她的話,在很多年那次大哭大睡後,她曾得到的唯一一句安慰。
  也正因為她語氣真的很平淡,所以他反而有些怔怔,說:“不麻煩了,我喝完酒開車怕出事,剛好離這兒比較近所以過來睡一晚上,一會我打電話叫司機過來接我。”
  梁悅察覺到他的聲音有點生硬,多了些往日沒有的客套,於是她靜了一會才站起來,用力把窗簾拉開,又推開窗子,有些微冷的風迎麵吹來,讓她胸口的疼似乎也緩輕了點。
  “我在廣毓園等了你三天。”梁悅淡淡地說。
  因為是背對著鄭曦則,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都知道了?”他聲音有些沉重,還有懊惱。
  “嗯,除了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她靠在窗子前看著對麵的房子,那盞窗子後的台燈還在,隻是今天似乎關晚了些,天大亮了還在幽幽的發著召喚離人歸家的光暈。
  “我們出去吃頓飯吧!”他的聲音依舊,似乎又再想著什麽。
  “家裏有飯,要吃你就下來。”長久的緘默後梁悅按著胸口笑著回頭說,而後走到拐角處打開臥室的衣櫃。
  她和他不同,總學不來有錢人的做派,所以為了方便習慣在臥室裏放個大衣櫃,裏麵裝的都是尋常換洗衣服,此刻她拿過一件家居的長裙,肆意在他麵前把身上的衣服脫掉,不算白晰的肌膚毫不保留的露在他的麵前,半腰長的卷發披在身後
  鄭曦則靠在床上,雙手相抱,冷眼琢磨著她不同以往的舉動下的含義。
  套上長裙的她又和平日不同,嫩綠色的長裙,蕾絲的水邊,伴隨著每個動作,全身肌膚都會被背後的他看個清楚。他有些僵硬,忍不住咳嗽一聲,問:“你做?”
  梁悅的手靠在衣櫃邊緣,用力支撐著身子,軟軟的聲音象是對自己說話:“當然是我做,以前又不是沒做過。”
  她很平靜,甚至從容的猶如一切都不曾發生,再轉個身笑笑走到床邊從他身後的枕頭下麵拿起發夾,那個T家的發夾和身上的柔美長裙有些不搭,卻能完美的把她的頸子和後背都露出來,而身上淡淡的香味讓他更是緊張,即使是新婚那夜他都沒這麽緊張過。
  慢慢走下樓梯,梁悅一頭鑽入廚房,雖然有四年沒怎麽下廚了,但是煮麵的手藝還沒有忘。陳阿姨痛恨方便麵不營養,所以特地在家裏準備了小的壓麵機,梁悅尋找到麵盆和麵粉,倒些水開始和麵,雙手正用力時鄭曦則也走到廚房。
  脫去西裝的他把白襯衫袖子挽起了,靠在門那裏看廚房裏忙碌的背影,連眼光都不舍得離開。
  其實,昨天他開車路過龍庭時在外麵停了好久,他想,如果可以看她一眼再走,也算這四年的夫妻情份沒白裝。
  可是左等右等,30號樓一直沒人出來,有些意外的他隻好硬著頭皮上來敲門,也才知道她從兩天前就沒有回家。
  於是,不由控製的手腳自己摸上了她的床,雖然頭上枕的還是他厭惡那種軟不啦嘰的枕頭,但味道很好聞,於是眼皮就這麽不爭氣的開始打架,於是他告訴自己,睡一覺起身就走,別那麽丟人,可是一覺醒來,又走不了了。
  梁悅回頭,見他愣在那兒,忙解釋說:“我爸喜歡吃麵條,小時候經常做所,以和麵什麽都會。”
  他也不說話,隻是走到前麵幫她把前額滑落下的頭發別到耳後。
  “等會兒,一會就好。”她低頭,手腳有點慌,趕緊背過身去使勁揉麵。
  幾下過後,再擀成長片片,用壓麵機壓成細細的麵條,細而柔軟的麵條落在盤子裏,她又彎腰到冰箱去拿雞蛋和西紅柿,快速的洗淨切好西紅柿和蔥花,然後用鍋燒油,蔥花扔入時噴鼻的香味讓他不由得開始重新打量眼前的梁悅,她笑吟吟地麵容上掛著得意地自豪。
  水加入,油花泛起,麵入水,湯味濃鬱。西紅柿雞蛋麵其實真的很平常,不平常的是鄭曦則第一次看見有個女人為他一個人下廚,做一碗酒後填飽肚子的麵條。
  陳阿姨聽到聲音從房間裏跑出來,想要幫忙,梁悅笑著推她去休息,嘴裏還說:“這些東西我都會,隻是被養懶了不愛做而已,我自己來。”
  鄭曦則站在旁邊還是沒有說話,默默地看她用筷子把麵條挑起來放入碗中,然後擺放好西紅柿和雞蛋,再舀一勺熱騰騰的麵湯淋在上麵,滴兩滴香油,又加了少許的香菜和蔥碎。她端著熱碗,被碗邊燙得吱牙咧嘴,把麵條碗放到餐台上時還不由自主的抓耳垂吸氣。
  這一切的一切很像一個人,一個讓鄭曦則想念很久的人……
  兩個人隔著桌子坐好,梁悅拿鼻子深深吸氣,聞了一下麵條說:“嗯,果然手藝沒有忘,人的生存本能千萬不能忘,忘了就得挨餓。”
  他端起麵碗,喝了一口麵湯。她笑嗬嗬的問:“怎麽樣?比飯店廚師做的好吧?”
  他沒吱聲,點點頭,在暖熱的氣息中又吃了口麵。
  梁悅低頭也吃,卻一口差點吐出來。
  好像鹽多了點。她偷眼看鄭曦則,麵無表情的他一口一口的吃,直到碗底見空。十分意外的她問:“你不覺得鹹嗎?”
  他沒有作聲,伸過胳膊把她的麵碗也拿到自己麵前,又是大口的吃,頭都不抬,更別說拿眼睛看她。
  既然沒有回答,那就是不嫌鹹,所以梁悅靜靜的靠在椅子上等他吃完。最後一口時,鄭曦則微微歎了口氣,不等她追問為什麽又接著把腕裏剩餘的麵湯喝掉。
  等他放下碗,梁悅起身準備收拾,忽然他很鎮定地說:“梁悅,咱們離婚吧!”
  梁悅手中碗筷發出清脆的響聲還在繼續,她毫不在意的說:“瞎說什麽呢,現在離婚率那麽高,還用你去湊數?”
  “你跟我什麽都沒有,如果要離婚了,以你現在的資曆不必在中天拴死。”離婚在他嘴裏還是公事。
  梁悅眼睛下麵已經蘊含了一些水氣,還在笑她仍說“未必,有了前任中天董事長夫人的頭銜,誰敢用我,想用也給不起這個價錢。”
  他雲淡風輕般笑著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就衝你剛剛那碗麵再幫你介紹個好公司,至少保住你的年薪。”
  梁悅低頭用手指揩掉自己位置前殘留的湯漬,小聲的說:“你別當我是白癡,誰能拿三十萬雇個擺設在那放著?也就中天是個冤大頭。”
  她抬起腰,走到他麵前說,一本正經的說:“還有你,冤大頭。”
  “可是,冤大頭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他撲嗤一下笑出來,沒有人看出他的笑是真是假。
  梁悅的眼神很堅定,她說:“雖然冤大頭沒有了,可他還是我丈夫。”
  轉個身,柔軟的蕾絲花邊在腿邊搖曳生姿,水綠色在炙熱裏涼爽的很,也給空氣中增加了甜絲絲的味道。
  鄭曦則抽過餐台上的麵巾,停在麵前發愣,隨後又抽了幾張疊加在一起擦拭餐台。
  梁悅選的餐台,是田園風格白色款式,長圓的桌麵上有一點點的汙漬都很明顯,所以他一個個的擦,很認真,很仔細,像是在完成某個藝術品的雕鑿。
  梁悅突然從廚房探身說到:“麵巾紙很貴,另外你拿抹布蘸點水擦更快。”
  他抬頭微微一笑,也不頂嘴,慢條斯理的走到廚房,把手裏的麵巾紙揉成團扔到垃圾桶裏,雙臂從梁悅胳膊下穿過,摟住纖細的腰,俯在她的背後把臉埋在長發裏。
  她身上的味道很熟悉,有些軟軟的香。雖然頭發騷擾他心底感動,但他還是想親口跟她說些什麽
  他說:“我以為你會走。”
  僵硬不動的梁悅眼淚在眼裏流動,咽了下才說:“別傻了,你又沒把戒指弄丟,你說過的,戒指在,人也在。”
  “我那是對我自己說的。”他的唇就在她的耳邊,聲音也在那裏拂掃。
  “都是夫妻倆說這些太沒意思了。”她掩飾自己的感動,佯裝滿不在乎。
  可是他還是沒鬆手,說:“中天丟了我都不怕,我就怕中天丟了,你也走了。”
  梁悅輕輕笑了,而後用手擦眼淚說:“我給你的印象就那麽拜金?
  聲音還算平靜的鄭曦則悶著說:“我怕而已,而且你隻買了一張單人床。”
  至此,他終於把最深那層擔憂說出來,所以通體舒暢說不出的舒服。可懷裏的人突然掩麵弓腰,身子止不住地顫抖,他以為她在痛哭,連忙把她轉過身,卻看見滿臉淚痕的她笑個前仰後合。
  “對不起,我控製不住。”梁悅看見他憤怒的眼神,察覺自己有點過分,連忙扭曲自己笑著的麵部肌肉做悲慟狀。
  “沒什麽好笑的。昨天晚上我看到單人床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根本就沒給我準備地方,也可以說你根本就沒把這裏當成兩個人的。”他指責。
  於是梁悅隻好正色說:“鄭總,你睡地那間是客房,我現在是睡在那兒不假,可如果你看一眼主臥再說話會更有理有據。”
  顯然,他在她麵前成功的出醜了一回。
  鄭曦則麵色發凜,似乎剛剛是在談判時被對手嘲笑計劃草率一樣異常嚴肅。
  於是她踮起腳,把胳膊掛在他的脖子上,安安靜靜的抱著,直到他也開始回應,把她摟的很緊很緊。
  “在家放鬆就好,我們過過尋常日子吧。別人家怎麽過咱們就怎麽過,沒有中天,沒有嚴規,沒有鄭總也沒有梁律,咱們過個正常的日子。”她輕鬆的說。
  鄭曦則終於笑了,眉頭舒展開,清朗堅毅。
  梁悅與他錯頸而交,沒有看見,難得一見的笑容,那是他奪回中天以後,很少見到的,沒有任何負擔的笑容。
  輕鬆,自然,寧靜,平和。
  梁悅第二天和陳阿姨談了一下,本來光毓園那邊也需要人,所以她建議陳阿姨回去幹活兒,順便還可以和老姐妹做個伴兒。
  沒有答應不答應這一說,畢竟她們出來打工,給錢就好,所以陳阿姨臨走前把冰箱裏的菜填滿,又秘製了些鹹菜,估計她想的是,如果兩個人今後就靠麵條過日子,鹹菜是必須的。
  梁悅笑著把她送到汽車站回來,迎麵看見鄭曦則穿著運動服正在逗樓下阿姨的寶寶,童車裏的孩子被他舉過頭頂,咯咯直樂,而他也是開懷大笑。
  淡淡的金色陽光終於破雲而出,籠在他身上一層溫暖,在北京陰霾了十多天後終於看見絢爛的陽光,而熱浪下的他像似誰家的新手爸爸,連笑容都是無害的。
  於是,梁悅警告自己,一定要提防。男人這東西共貧賤可以,共富貴難,看了太多離婚案子的她用自以為的冷靜站在他身邊一同笑,貌似一對兒幸福的父母。
  阿姨問:“這是你們家先生?”
  梁悅回頭看他,他也正在看她。於是兩兩相望的兩個人一起點頭:“嗯,他出差回來了。”
  “趕快生阿,再拖身體不行了。”那個阿姨趕緊叮囑,因為梁悅曾幫她出過婆媳戰略,所以她說話也肆無忌憚起來。
  梁悅笑笑,低頭往回走,而鄭曦則跟在後麵,沒等走到家門口,他突然說了一聲:“其實生一個也行。”
  梁悅回頭,眉毛一挑說:“閑了?那你收拾一下,咱們去買菜。”

  還是2005年的故事(上)
  梁悅一直不認為自己是美女。
  無論從小到大,她一直堅持這個信念沒有動搖過。甚至可以說,其實她活在一種近似自卑的狀態中。
  表姐家很是富足,每天都有用不完的零花錢和父母的溺愛,因出手大方身邊總是眾星捧月簇擁著,而堂姐實在是漂亮,每每照相都會在第一時間被人把照片一搶而空夾入自家相冊,初中時羞澀送過玫瑰花的男生最終牽手能歌善舞的好朋友,高中時八麵玲瓏的閨蜜不聲不響奪走了曖昧中的同桌。比較之下,其實勝負早已分明。
  於是她隻能小聲的安慰自己。我是個性格美女。
  所謂性格美女,無非就是說她的性子還不錯,不討人厭,常常會和身邊的人相處得很融洽,可以讓所有接觸過的人感覺很舒服。於是越是如此默告自己,她越朝著溫潤性格方麵努力,時間久了,當高中時某位男生告白說,“梁悅你真漂亮的時候。”她第一反應就是笑著回頭說,“你又損我呢吧?”
  所以,當她從臥室出來時,旁邊躬身佇立的門市小姐一臉驚豔,不住嘴的誇讚:“梁小姐你真是太漂亮了。”也讓梁悅差點控製不住自己,說出那句久違多年的回答。
  憋了很久,最終作罷。
  畢竟,她們是專業服務人員,連欺騙的笑容都可以做到那麽真誠。想想也對,天下哪個新娘子不是在穿上婚紗那刻是最美麗的呢?
  所以勉強笑笑的她隨著工作人員的牽引走到室外花園,在搭好的花牆旁有人正坐在那兒看文件。
  這個連籌備婚禮過程中都要看文件的男人,理所應當的缺乏了新郎該有的熱情,畢竟前麵梁悅已經幫他完成了約定,剩下的就隻是他在幫她而已。
  那場官司結束地極其漂亮,如果誇張點說甚至可以評價為完美。鄭曦則帶著梁悅與那位世交同聚在帝都東33餐廳,一起談笑並享用了一頓豐盛的中式和意式的晚餐就成全了所有的全部。用餐期間,他們甚至連官司兩個字都沒談起,隻消看一眼梁悅挽在鄭曦則胳膊上的手指,對方就已經全部明了。
  於是,嚴規勝訴。梁悅作為被委托人代柱子他們討得十五萬工資欠款。而鄭曦則的名字也隨著那個感人的愛情故事變成了各個煽情雜誌紛紛探詢的神秘男人,至於那個牽動很多人關係的老淩子則消失地無影無蹤,在通緝令上他永遠是A級要犯,其他的……也就不再重要了,方若雅家公司生產的藥品沒有質量問題,安然通過國家質檢。而鍾磊也再也沒有給梁悅打過電話,聽說,紐約那邊公司準備再多留用他一年。
  似乎一切都很好。
  那麽,她還能強求什麽呢?
  梁悅恍然笑笑,畢竟計劃如此周全,剩下的就是該享用她以五十年換回來的東西,無論是錢還是名分甚至更多。今天是第一步,後麵還有第二步,第三步……直到大家偽裝不下去為止。
  鄭曦則聽到腳步聲抬頭,手指間捏的那張A4紙似被風吹得微微顫動,許久都不見他有什麽動靜。又是許久,他才麵無表情說:“幸好不是露肩的,還是專業人士眼光好一些。”
  隔著他依靠的桌子,梁悅取過一張文件紙,疊成四方形用來扇風,無謂的說:“是啊,她說我肩膀太寬照出來會顯得比較胖,建議我換成削肩的婚紗。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冷淡深沉,把手裏的紙放在桌麵站起說:“TIFFTY家送過來的戒指我已經挑好了,如果你不滿意我們可以再換,另外你還需要別的東西嗎?”
  其實,梁悅連這個品牌都沒聽說過,想他為了照顧鄭家的麵子肯定不會定便宜東西所以幹脆回答:“不用,你看好就行,一切聽你的。”
  仿佛她說了什麽深得讚許的話,他微笑,伸出手將她擁抱入懷然後俯在耳畔緩緩說:“不錯,你從今天開始就領悟到做鄭太太的要領了。”
  聽話是嗎?梁悅冷然,旋即回答他:“你錯了,我不是領悟而是憂慮和恐懼。”
  “恐懼什麽?”鄭曦則顯然不曾想到她會這樣回答,側過臉詢問。
  “懼怕會被過河拆橋。”她的一句話讓他若有所思,頓了一下又恢複神情悠閑拉著她的手笑給所有人看:“如果你配合的好,我沒有必要自己拆自己的台階不是嗎?”
  最後一句耳語後他吻住了想要反駁什麽的她。
  纏綿的唇齒間缺少了甜蜜的味道,但,吻了很久很久。
  那種溫熱濕漉漉的感覺讓梁悅胸口有些窒息,隻不過窒息並非是沉醉他的技術高超,而是,她想起那個時候她和鍾磊打趣說過地話。
  那時,她剛剛知道鍾磊曾有過一個交往五年的女朋友,雖然慘被劈腿但仍記掛於心。於是嘟嘴的她憤然道:“不公平,我也要找個男人,我要試試和別人接吻和別人上床。”
  口無遮攔的她惹怒了鍾磊,臉色難看的他說:“你要敢找我就收拾你。”
  不知危難降臨的她還在那兒傻乎乎的堅持道:“有什麽不敢的?憑什麽我要用二手的?我也要實踐以後再回來,這樣就不虧了。“
  於是那晚她被教訓了,他一邊親吻一邊逼身下氣喘籲籲的她說:“我這輩子就要你一個,其他誰都不要。”
  一遍一遍,一聲一聲。
  直到他用盡全身力氣停下來才深深吸吮著她身上的味道,說:“丫頭,以後我也隻有你一個,其他誰都不要。”
  那些刻意忘記的舊事因此刻唇上熱熱的吻被從腦子揭出來,也讓剛剛配合度很高的她瞬間停止了糾纏。
  她離開他的唇,定定的瞧著鄭曦則。
  他不是那個人。
  平複胸口哀痛的她垂下眼皮淡淡的說:“時間不夠了,而且這樣會把妝弄花了。”
  他有些了然的目光讓人心驚膽顫,梁悅躲避開才聽他說:“是花了,不過更像個正常女人。”
  她目及都是專業的攝影師,專業的燈光,專業的一切一切都是她曾經幻想過的場景。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如果能照個工作室的五千塊套係就是夢想成真了,可是如今的情況有些泡沫般的斑斕,美是是美,可惜易碎。
  他曾提議去巴黎,他曾提議去巴厘島,都讓她以時間不夠為借口推卻了。不屬於她的東西太昂貴了就會怕失去,既然自己做不到對金錢無視,那麽她至少還可以告訴自己哪些東西不屬於她。
  屬於鄭太太,而不是梁悅。
  可鄭曦則還是能把最普通的套係做成最奢侈的。例如把光毓園變成拍攝的背景,例如把攝影師化妝師也請到家裏來,甚至還有那麽多婚紗可以挑選。
  於是,梁悅澀然地站在夢想過的光毓園小樓前和別的男人拍照,無論攝影師怎樣啟發逗樂,她都笑不出來。
  最後,鄭曦則緊緊扣住她腰,襯衫上都是淡淡煙草味道的他說:“如果你想麵對自己的愁眉苦臉睡覺我也無所謂,不過睡不著我很可能會撕毀合約,反正算起來我也不吃虧。”
  那天,梁悅拍攝的第一套白紗不喜慶,抿著的雙唇還有些拒人千裏地淡漠。但是後麵幾套笑容都很燦爛。
  眉開眼笑的她和身邊那個成熟穩重的丈夫很相配。
  這是所有看過照片的人,說地第一句話。
  也正因為如此,梁悅才會四處尋找寂寞的角落去哭泣。
  那裏沒有人看到狼狽的她,也沒有人齊聲說新娘子很漂亮,隻有一個孤伶伶的影子陪著她一起痛。
  那是2005年的6月的故事,本來,還有半年鍾磊就可以回來,本來,站在她身邊的男人應該是他。
  婚禮舉辦的細節梁悅從沒有用心過,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中天的秘書發個傳真過來,她修改後再發個傳真過去,如此而已。
  到國貿這邊辦事的方若雅就近找她吃飯,因為又忘記充電而關機的她掏過梁悅的手機打電話,瞄到疊在包裏的傳真掏出來看,立即皺眉說,“你丫有病啊?自己的婚禮都不看一眼,發傳真?那麽有種別閃婚啊,認識一個月就要結婚的是你,現在要死不活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梁悅抬眼睛看她,把手裏的筷子放下說:“我想喝酒,今天晚上你陪我好嗎?”
  方若雅掃過她腳邊的口袋,大大袋子裏裝了一雙毛拖鞋,緩了口氣問:“你回去拿東西了?”
  梁悅點點頭。手指一直在顫抖。
  “他知道嗎?”方若雅的用詞很謹慎,生怕會觸碰她的傷口。
  梁悅愣了愣,隨後微笑:“哪個他?”
  方若雅看她故作輕鬆的樣子很心疼,於是把嘴邊話忍下去拍著她肩膀大聲說:“廢話,除了我陪你,還有誰那麽無聊陪你丫的?不過咱可事先說好,不許叫那個王八蛋過來。”
  梁悅不由心酸,咬牙點頭。
  其實見到方若雅就等於見到大洋那邊的鍾磊。
  他提起她時是否也會恨到永生永世不想見麵?也會像被甩掉的方若雅那樣痛恨嗎?
  她不知道。
  昨天快遞過來的那封信沒有大篇的內容,一張白紙上用簽字筆描出地四個字很潦草,混亂的線條,歪斜的筆跡,真的難以想像是出自曾經書法獲獎的他。而那句祝你幸福應該算是他認命後最終寫下的結局。
  這樣也好,她的幸福永遠不是他能給予的。修了幾世也不過就是為了貧賤奮鬥過的四年。
  很好。真的很好。
  半夜時分,梁悅喝醉了。隻一瓶小二鍋頭就灌倒了她。她一雙手扒住方若雅大腿喃喃自語:“我怎麽活得這麽窩囊?我都覺得自己不要臉。什麽保全阿,什麽安危阿都他媽的是借口,我就是愛錢,我要是不愛錢當時就應該抽鄭曦則,什麽狗屁約定?都是混賬話!可是我不敢啊,為什麽不敢?因為他有錢,他能給我所有別人給不了的東西。可是這樣一來我跟小姐有什麽區別,其實我連她們都不如,我連尊嚴都沒有,什麽都沒有了……”
  慘笑後的她痛哭,哭罷又是笑,方若雅抱著她軟綿綿的身子紅了眼圈,被空調過濾過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梁悅臉上,很涼。
  記憶是折磨人的苦藥。沒有了記憶,人生滿是無味。留下了記憶,多半又是傷感的。那種帶著歲月的淡黃色記憶有時候會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模糊不堪,明明內容都支離破碎了,卻還記得那種刻骨心痛。
  歲月時光不舍得帶走的,未必都是好東西。可是那些美妙的,又都不見了。
  後來,梁悅醉得不成樣子,躺在沙發上傻笑。清醒的方若雅不想求助於韓離就隻能用梁悅的電話打給鄭曦則,電話接通時那邊有個女人正哭哭啼啼說些什麽,而鄭曦則的聲音似乎飽含壓抑的怒氣。
  “喂,怎麽了?”
  方若雅對著手機確認了號碼是鄭曦則,才冷靜的說:“鄭總,我是方若雅。梁悅她喝多了,你過來接她。”
  “你們在哪裏?”鄭曦則問。
  方若雅說完酒吧的名字掛斷電話,低下頭的她揉著熟睡的梁悅頭發,臉色冰冷,因為她知道了一個燙人的秘密。
  越想越憤怒的她手上力道逐漸加大,這讓無辜的梁悅很不耐,嘴裏呢喃:“混蛋方若雅,連你丫都欺負我。”
  方若雅低頭貼在她的臉上沉默一會兒,說:“我可以欺負你,但是別人不可以。”
  那晚,方若雅和鄭曦則在酒吧外麵談了很久。梁悅趴在酒吧裏麵的沙發上呼呼大睡,喊都喊不醒。
  因為,夢裏還有些東西讓她舍不得離開,雖然辛苦異常,但仍不肯放手。
  人都說,夢是反的。
  其實,夢境之外,她終究已經放手。

  還是2005年的故事(中)
  鄭家操辦的婚禮算不上什麽大場麵,隻是矜貴得要命。梁悅知道自己家根本沒有襯得上鄭家的親戚,索性也就不請了,隻是短信告訴了母親,母親沒有回。
  於是這場婚禮,在梁悅身後隻站著方若雅。喬姐和於娉婷因某些原因都沒有被告知。
  鄭曦則父母早已雙亡,從頭往下數,最大的長輩也隻是堂哥鄭鳴則,無奈前不久小董事們的集體叛變投降著實讓他火了一陣子,雖然每日仍能出席組織公司日常工作,不過這場在鄭家老宅舉辦的婚禮他是萬萬不可能來參加的。
  風水輪流轉,鄭曦則就真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更何況他今日迎娶的女子更是堪稱賢內助的法學人士,於是廣毓園物業老早以前就開始溝通鄭家,詢問是否需要增添保安人數,甚至必要時候可以加強安檢措施。
  梁悅沒有經曆過幾個大場麵。所以一切對於她來說隻不過就是傳真上的鉛字印象。包括今天身上的婚紗,以及所有相配套的發飾和首飾。
  方若雅今天很奇怪,身穿白色套裝的她雙手抱胸一直靠在牆上,雙眼通紅似乎一連熬上幾個通宵趕東西,連妝都蓋不住。梁悅化妝時任由化妝師把臉搬來搬去,眼神撇到她時,她就假裝好奇,打量房間裝飾,眼神被移走時,她又會再度挪回,審視梁悅鏡子裏的一舉一動。
  那天晚上喝醉酒的梁悅最後是在方若雅家睡的,醒來時方若雅就說了一句話,“好好結婚,別出什麽夭蛾子,如果有事記得找我,我替你打上門去。”
  話裏雖然有話,奈何聽到的人早已無心。於是那個重大隱情也因疏忽被無視,至今仍不得解。
  中指上的鑽石戒指泛著耀眼的火彩,也提醒著如今自己的身份地位。當年,梁悅曾趴在周大福櫃台上對著50分的鑽戒流口水,那個38888的價格也順利讓囊中羞澀的女人倒吸過一口冷氣。如今在終於知道鑽了戒是用於訂婚,婚戒才是真正要佩戴一輩子時,手上七克拉的鑽戒已經引不起她絲毫興趣。
  正因為如此,無動於衷的她更像是個小小的芭比,維係所有人的麵子,也是鄭曦則的。
  化妝師小心翼翼捧起的鉑金碎鑽小皇冠是顧盼盼在南非訂購的。她托朋友帶來當是婚禮的賀禮,收到時皇冠下壓了張小紙條,上麵是她歪歪草草的字。
  可惜,我結婚時未見你,你結婚時也未見我。
  單憑這一句,梁悅就淚如雨下。化妝師見狀亂了手腳,趕緊尋東西替她補妝。方若雅則快步走到梁悅身邊說:“哭也來不及了,不過,如果你真不想結了,我現在就帶你走。”
  化妝鏡裏的梁悅抽泣一下,極力讓自己鎮定,直到最後她才扯動嘴角說:“你丫為什麽不早說?難道你暗戀我很久了?”
  “呸!”方若雅對她的話憎惡至極,趕緊躲到牆邊兒依舊靠在那兒。
  這時候說這些有什麽用呢?也隻能用調侃來解除心中苦悶了。既然世間有那麽多不公品的事,不美滿的姻緣,所以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也不少,既然不能為量上的增減做出巨大貢獻,那就不如不做。
  一笑置之的她,隻有在摸到那個小皇冠的時候才感覺到自己的心仍在跳動,一時控製不住才會流淚。
  後來,化妝師把皇冠帶在她的發間,一改往日中規中矩的方式斜插入鬢。耳邊的碎鑽耳飾和頭頂皇冠一起閃著耀眼的光彩,伴隨著垂下來的兩綹碎發越發顯得柔美。
  梁悅對婚禮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挑剔過。因為她知道眼前繁複一切不過是開啟成功的鑰匙,越是複雜,回報越高。
  唯獨,在做完一切時,愣在鏡子前的她輕輕說:“小雅,幫我照張相好嗎?”就在大大的梳妝台前,她正襟危坐,麵容平靜,沒有欣喜,沒有悲傷,真的隻是照相而已。
  方若雅的相機舉起幾次,都放下,直到最後才按下閃光燈留下影像。
  本來,相機背後的那個人應該是他。前一秒鍾的銀光閃過,梁悅幾乎有些錯覺,以為他早已學成歸來。挑眉之下,現實又回。也讓她想起微笑的那個人應該還在大洋彼岸,即便是今天也應該還在忙碌不休,奮進學習。他的忙碌終與她無關,她的幸福也離他很遠。明知道將來再沒有一絲瓜葛,可她真的舍不得忘記。哪怕隻有一秒鍾的錯覺,心中都是幸福。
  他說,那件婚紗真好看,我們家丫頭是美女,將來穿上婚紗的時候肯定比她更漂亮。
  他的笑永遠是那樣開朗和真誠,仿佛自己說的就是數學定理,不可推翻。
  其實那隻是他們某一次逛街時瞄見一對新人在教堂前擺姿勢照婚紗。他說的時候不能預測未來……
  未來,她不會為他穿上婚紗。
  正因為深悉愴然痛苦,才會知道什麽是珍貴的滋味。這麽多年走過來,她必須要下定決心才能勉強忘記,可是這決心又牽扯著肺腑,每個細微的情境都會讓她即刻回憶起從前。
  婚姻不是永遠。掐指算來也不過區區五十載。而記憶貫穿一生。如果有幸還可以約定來世。若是來世,他仍能等她……
  她應該不會放手。
  含淚的她忽而一笑,對方若雅輕鬆的說:“留著吧,這是我的未婚紀念。明天我就是婦女了。”
  方若雅走過來抱住她高大的身子,用力拍撫她的後背。
  這就是人生。會往左走還是往右走,我們都無法決定,在風景如畫中我們徘徊著,猶疑著,直到麵對下一次選擇。
  有錯嗎?未必。如果你能走上另外一條,也會覺得自己選錯。
  有對嗎?未必。如果你不幸走上這一條,怎麽都不會覺得對。
  十字路口折磨人阿,所以不如學會閉眼。學會滿足。
  往左走,遇見遍地荊棘時,我們笑笑,說,那條路也會如此難走。往右走,遇見盛世夢幻時,我們也笑笑,說,那條也是如此綺麗。
  這樣很好。學會了,就會戰無不勝。
  鄭曦則進來時,梁悅和方若雅正相擁在一起,他鎮定自若的站在門邊笑著說:“我有那麽不堪嗎?讓你們姐倆感覺像是被強搶的民女?”
  梁悅回頭,富麗的燈光照耀下他也有了不同以往的表情。在曖昧不明下,眼睛閃爍些陌生的東西。
  見兩個人還不動,他笑著把手伸出,輕聲說:“外麵人都到齊了,咱們應該出去了。”
  一身黑色西裝的他紳士沉穩,眉目間蘊含著穩定人心的味道。縱是多麽不甘心,一聲咱們也能輕易喚醒梁悅的使命感,在他麵前,她退無可退。
  方若雅的手終究還是鬆開了,梁悅的手指也搭在鄭曦則抬起的臂彎上,那般優雅,那般端莊。
  踏出房門那一刻,梁悅猛一回頭,定睛望一眼方若雅,沒有三秒鍾又回頭決然離去。
  誰都不知道在那刻,她到底想什麽。
  身邊的臂彎讓人心慌,新娘子該有的愉悅和幸福她都找不到。茫然之中對恭喜道賀的話語反應很慢,甚至可以說有些遲鈍。
  鄭曦則平靜的笑著,在每個人麵前適時的給與梁悅提醒。就這樣,一雙璧人給大家的印象也是從情深似水開始。雖然那不過是個極美的形容詞,具體為何物無人能說個明白,但,從鄭曦則攥住梁悅手的力道來看,果真不假。
  假不假,誰知道?
  一圈走過,梁悅回房換禮服,為配合發型需要重新做,方若雅仍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今天韓離沒來,她才會如此安生,不然早就扭頭離開了。韓離雖然未到,賀禮卻已先行,他出手一向豐厚實惠,一張卡裏麵存的錢數使得梁悅確認中天的關係網到底值多少錢。
  門再開時,一個看上去有些狼狽的女人第一次走進梁悅視線。嫩粉色的緞麵長裙綴滿了淑女蕾絲,白皙的麵容上也是妝扮純美。若一個不察讓她去了外麵宴會,定會有人以為是新娘子換好了衣裳準備敬酒。
  可惜,她不是。
  沒等站好她的眼圈就有些發紅,拿捏了半分鍾才弱弱的說:“梁小姐,我想找你談談。”
  方若雅聞聲大驚,立即上前拽她的胳膊往外拖,那個女人不明所以又礙於儀態不敢做大動作,一時撕扯不過方若雅身子也被拖到門邊,眼看著沒有希望的她硬是憋出幾句哀號:“你放手,我肚子裏有孩子,如果孩子有個萬一,我找你沒完。”
  梁悅真的不想理會,她不聰明,但是也不傻。一個要跟她單獨談談的女人號稱自己肚子裏有孩子,已經說明了太多的事情。
  哭哭啼啼讓她很是心煩,而方若雅剛剛的態度證明她早自己知道了什麽隱情。
  眼看著拉扯不放的兩個人,她真懶得搭理,回過頭讓呆愣的化妝師繼續給她補妝。
  敵退我進,那麽敵進呢?
  見她仍能端坐,自尊心受創的女人高聲叫喊著,“如果不是你,世界上不會就此少一條小生命!”
  梁悅回頭,為配合大紅禮服妝點過的紅唇冷冷一笑:“關我屁事。”
  梁悅第一次說出如此粗鄙的話,也代表著她已瀕臨崩潰邊緣。恰恰是此話讓那個女人明顯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汙辱,甚至可以說是蹂躪。
  於是怒火衝天的她掙脫方若雅的鉗製大跳,“當然關你的事,今天坐在這裏的人應該是我,我和鄭曦則交往三年,感情穩固,如果不是你橫加一腿,我和孩子早都有名分。”
  真她娘的無知。梁悅朝窗外翻翻白眼,隨後轉身笑:“如果真如你所說,他和你交往三年,為什麽一直沒給你鄭家妻子的頭銜?難道你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罪過?”
  顯然這裏是她的痛處,也是最短的那根筋骨。尷尬之下仍堅持高聲替自己辯解的女人顯得很缺少風度,但是梁悅突然想跟她玩一玩,於是淡淡笑著說:“那,你現在就去找他。趁著今天來的人還挺齊全,如果你能說服他當著大夥兒的麵答應娶你,我明天和他離婚成全你們,怎麽樣?”
  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好戲是人人稱頌的,隻不過在那之前要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到底能不能撐下去。
  看來很難,那女人突然出乎意料的摔倒在地,她的身後正是鄭曦則邁進來的腳步。
  “程佳。不要把自己當小醜來耍。”鄭曦則申斥她,同時仍把手伸到梁悅麵前。
  在方若雅麵前,梁悅必須把手也伸過去,臉上滿不在乎的表情要做得好,做得像。於是她笑嗬嗬的順著他的力道走過去,走到程佳身邊蹲下來。
  哭泣中的程佳真的很懦弱。
  雖然花之亂顫卻根本不敢抬頭看她,一味咿咿的哭,嘴裏的話車軲轆般顛來倒去。無非就是大好的青春以愛之名給了鄭曦則,雖知道他為了利益拋棄前任女友和孩子,如此薄情寡恩簡直不是人之類。
  還有詛咒梁悅奪人所愛必被人奪,將來早晚要有報應在自己身上。
  梁悅默然,旋即才笑出聲。蹲下的身子埋在大紅的禮服裏有著刺眼的光彩,她冷冷的說:“可惜,你說晚了。我是先有的報應後才橫刀奪愛的。”
  程佳對她的話明顯不解,但眼睛裏的絕望又是實打實的。
  笑容滿麵的女人就貼在她的麵前,精致的麵容和豔麗的妝扮讓人根本無法躲避開自己的目光,再加上強勢的態度和仍然泰然的鎮定都結合在此刻,讓程家敗個徹底。
  有種仗,沒有必要打,因為隻需笑笑,已見分曉。
  錯愕如她饒是心底再強裝鎮定,也比不上飾演鄭太太角色的主人。
  於是她隻有使出最後一招,來做最後的掙紮。
  如果人得不到,至少還有錢可以倚靠當然是真理。所以她質問:“那孩子怎麽辦?”
  鄭曦則回頭,異常冷靜。“如果你能證明是我的,我負責。”
  梁悅仰望鄭曦則淡淡微笑,像妻子凝望摯愛丈夫一般。隻有眼睛上方的人才可以看見,她的眼神是多麽飄忽和冷漠。
  大家都在裝,不過是看誰裝得更像些。
  她輕輕叫了聲:“曦則,我很傷心。”
  他愛憐的摸了摸她的臉頰說:“對不起,我錯了。如果知道我會遇見你,我一定會等下去,不招惹任何人。”
  “那你要答應我,以後不要再犯錯,否則我不會原諒你。”梁悅用力吸吮他西裝上的煙草味道,把頭靠在他的胸前。
  鄭曦則狠狠攥了攥她的手指說:“嗯,我發誓。”
  好一場親親密密的大戲,夫妻演得非常投入,下麵的程佳也靜靜坐在那兒看著。
  緊咬的雙唇幾乎快要失去血色,也讓她開始準備自己的退路。“如果你肯負責,我就不會打攪你們恩愛情深!”
  梁悅低頭,說:“嗯,不用起訴。你可以找個律師起草一份撫養協議寄給我,我會幫他應辯,直到協商妥當為止。”
  說罷,程佳敗得潰不成軍,自己從地上爬起來,自己收拾身上身下的東西,甚至還要自己默默離開。
  掉頭就走的她頭發散亂,曾經完美的發型看上去有些傷感的味道,一直留在梁悅的心底。
  能做到幹脆離開,她至少還保留了女人的一些尊嚴。
  雖然是錢促使,但仍讓她有些地方值得他人敬佩。
  為錢做事並不可恥,可恥的是貪念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那麽,梁悅自己是否在貪念不屬於她的東西?美輪美奐的住宅,報酬豐沃的工作,溫馨美滿的家庭,以及專心致誌的愛人。
  如果有一天讓她離開,她可還會保持住高昂的態度,不肯展示荏弱和頹敗?
  正因為不可預想,她才會微微有些不安。
  無法把握的未來會影響到心態,所以女人可以做到的是,不把自己投入進去。
  記不得是誰說過的,“如果我不能確定你愛我有多麽深,那麽,我至少可以阻止自己不要愛上你。
  山可崩,地可裂的愛情是雙方鑄就的傳說。
  如果單是一個人的前行怎麽都不會構成全神話。
  路沒有盡頭,茫茫黑夜裏,誰都不原意作那個孤寂冒險的人。
  她抬起頭,對鄭曦則鄭重的說:“同樣的戲我不想演第二次。”
  未來還有五十年,如果年年有一次,她真的不能確定自己會演下去。所以事先聲明也是明智之舉,若戲演砸了,大家都一無所有。
  鄭曦則的嘴角挑了一下算是搪塞,因為身處弱勢的她根本沒有資格提條件。他拉著她的手再次走出房間,偌大的樓梯上隻有他們兩個人,腳下一階一階都是為了婚禮鋪上的大紅喜色地毯,就在樓梯的盡頭,停住腳步的他麵向前方,對身邊的人認真詢問:“眼前的東西並非真實,而心理的東西誰又看不到,你會怎麽辦?”
  梁悅望向草坪上紫色的婚禮裝飾,那些漂亮的桌布,裝飾的香檳酒杯塔,紫色繽紛的花朵,還有每個人麵孔上的喜慶笑容,說:“若是有心,我堅信會等到看見的那一天。”
  倔強的回答,頑固的性子,偏偏讓他仔仔細細打量眼前說話的女人。
  大紅色禮服映襯下的她很張揚,讓人炙熱了情緒。很少有人敢穿紅色,因為自己沒有與之匹敵的剛硬氣質。隻有她,那雙黑色眼睛裏的堅定能讓他湧動鬥誌,想要把她牢牢掌控。所以他低下頭,心平氣和的說:“我不喜歡你玉石俱焚的性格,但是我又喜歡堅韌的你。”
  梁悅笑得很開懷,對他自大的言語表示不屑理睬。
  滿是歡鬧的聲音還在大門外持續,唯獨牆內的兩個人各有心事。
  誰說夫妻倆一定是比翼鳥?若是信仰相同的夥伴也未嚐不可。畢竟他們太相似了,熟悉到骨頭裏的彼此幾乎沒有什麽隱藏。
  哦,……
  錯了。還是有的。
  她隱藏了一個人,一個自己摯愛的男人。
  在記憶中某個寂靜的角落裏,她藏地很好。誰都看不見……

  還是2005年的故事(下)
  梁悅當慣了伴娘,深知惡俗的中國式婚禮結束後新娘子都沒有全身而退的,要麽麵色慘白,要麽腰酸背痛,隻不過嘴角上甜蜜的笑容怎麽也掩蓋不住,所以她且當她們是痛並快樂著。
  如今輪到自己才知道,痛並快樂要求心理素質過硬,否則太難。
  鄭家婚禮比普通婚禮累人。雖說少了很多打諢鬧新人的親朋好友們,但虛偽周旋比那些更甚許多。既然她準備打入中天關係網,沒有道理會放棄難得一遇的機會,也就造成了梁悅完全拋棄新娘子的羞澀硬挺著笑容和疲累隨在鄭曦則身後讓心藏懷疑的人看個夠。
  正因為時刻要給人親善和氣的笑容,所以連就餐的時候梁悅也是時刻全身戒備著。看起來非常可口的小西品誘惑著她的口水,但仍必須故作淑女的拈起叉子小心翼翼取過一塊送到嘴裏。
  今天的婚宴是從法國餐廳原裝搬來,也讓梁悅第一次吃到純正的l'Ispahan。外形很像玫瑰花瓣,上麵的甜醬有點荔枝和覆盆子混合的味道。
  她仔細打量一下精致的小東西,感歎人類為了吃花費了太多的心思,如果都能做到一餐一飯恐怕大家早已移民去外太空逍遙自在了。見她正研究l'Ispahan鄭曦則說:“這個是l'Ispahan,法國糕點業的Picasso,Pierre Hermé先生發明的。我們今天請來的廚師是法國原店駐點廚師。”
  梁悅把背部挺直,依舊保持臉上最佳笑容不以為然:“有這個必要嗎?”
  身邊的他也是一本正經,知道她在看自己時也朝她這邊看了一眼,而後低聲說:“對我們沒這個必要。但是鄭家有必要。”
  沒錯,就像他們倆端坐這裏吃東西,像是某種夫妻擺設,笑容之下絲毫不敢懈怠,即使交談也要小心被人聽見。梁悅垂下眼,淺淺一笑:“那我是不是應該表現出誠惶誠恐?畢竟沒什麽背景的小律師能爬上來扒住中天應該知道感恩。”
  修長的手指伸過來,瞬間就掃過她的嘴角,她還沒來得及躲閃,他已說:“那就晚上謝我。”
  梁悅的笑容就這麽被掛在了臉上,尷尬而僵硬。也在鄭曦則抽回的手指上看到了上麵有覆盆子醬。
  滿不在乎的他朝大家笑笑,而後抽過餐巾把手指擦幹淨。
  哦,原來是演夫妻調情給大家看,明了的她大大鬆了口氣,可心中又覺得有一小點的失落。
  強作鎮定的她開始憎惡身邊的男人,三個小時之前他還在對昔日戀人聲色厲荏,此時又在與她調情。除了薄情寡恩真實在想不出什麽詞形容適合。也正是因為她側看的時間太久鄭曦則臉上出現古怪神情,他和對桌的人端杯示意,將杯中酒一口喝盡。在動作爽快掩蓋下低聲說:“不要拿自己比別人,她不是你,站在我身邊的女人不會被別人說幾句就失態痛哭。”
  梁悅愣了一下,憋了半天才冷冷的說:“可是,是你先提出分手的。”
  “如果我早點發現,會分的更早。”他回頭看她,臉上閃過一絲憤怒,幾不可察。
  她突然想起去年自己經手的那個離婚訴訟,原告丈夫當時的表情也是如此。原因就是,養育十八年的孩子不是自己親生的。
  如果鄭曦則等同於那個原告丈夫,那麽,程佳真蠢。
  就算準備靠孩子拴上鄭家,將來孩子出生後也難免不被發現,一旦發現必然不會容許她留下來,如果想因為分得贍養費更是天方夜譚。中國《婚姻法》比不上歐美的離婚法規。離婚時贍養費多半是無從執行的。如果連孩子都不是男方親生,女方甚至還需麵臨賠償其撫養費,拿著必輸的賭注去賭,她果真不明智。
  不過能逼得自己女人出去借人生子,鄭曦則也許……
  鄭曦則的聲音還在她耳邊,隻不過這次是說:“她出去偷情和我無關。”
  心虛的梁悅笑著對身邊的鄭家親屬碰了一杯,一飲而盡笑著轉過臉對鄭曦則低聲說:“準確點說,是和我無關。”
  他點上煙,淡淡的瞥了她,也擺出事不關己的笑容對著所有看過來的人。
  如果都不關他們倆的事,那麽程佳到底算什麽?不知為何,梁悅忽然有點開心,揚起的嘴角掛著笑容,靜靜的看著精彩熱鬧的宴會。
  送走親屬,下麵都是忙碌著的工作人員,梁悅換好衣服準備去送方若雅。找了幾個地方都沒看見,正準備往回走就遠遠聽見方若雅招牌式的咆哮。
  “我警告你,你他媽的再跟著我我就找人把你廢掉。”
  梁悅哀歎,果然,不長眼睛的韓離還是偷偷來了。
  仔細辨別一下聲音是從客房傳出來的,梁悅躡手躡腳走到門前偷聽,可惜始終寂靜無聲。腦海裏出現的都是韓離委屈的模樣,她覺得好笑,韓離在方若雅麵前從來都無法施展律師口才,逼急了就玩沉默,現在看來又在裝酷。
  果然憤怒的方若雅說:“要麽你走,要麽我走,你選吧。”
  對方還是沒有回答,焦急的梁悅趕緊把耳朵貼在門上聽,這時才聽見韓離說:“小雅,我愛你。”
  我愛你,三個字真的可以定住女人的心。愉悅的她們會感受到被人寵愛的幸福味道,她們更會用這三個字騙自己一輩子,並做到終生不悔,韓離這招果然厲害。
  “啪!”響亮的耳光聲仿佛是抽在梁悅臉上,讓貼在門上的臉被瞬間彈了回來。
  好吧,前麵說的話作廢。這話不能對憤怒中的方若雅說,說也白說。
  看來裏麵的情況風雲詭變,很是複雜。
  被打的受害人人還沒說話,施加暴力的人先行痛訴,隻是聲音內含有的哭泣聲讓梁悅怔怔。她從未看過方若雅哭過,女戰士一樣的她從來都是生龍活虎,嬉笑怒罵從不皺眉頭。看來,那是未到傷心時。當然也可以證明韓離說分手對她的打擊有多麽巨大。
  梁悅想躲開,如果被裏麵的兩個人看見自己會很尷尬,於是她正回身正撞在鄭曦則的胸口,他極其自然的摟住她的腰,用手指比在唇上。
  難道他也要偷聽?堂堂的中天董事長居然是八公,真惡心。不過,她呐呐不敢反駁,隻能一同靠在牆上。
  “韓離,你說你愛我,我一點都沒感覺到。你們嚴規和你的麵子比我重要的多,什麽被迫分手,什麽保全別人都是借口。你和梁悅一樣都是大笨蛋。愛一個人不是隻能同甘不能共苦,無論生老病死都必須能做到相扶相持,你們有什麽權力替別人做出決定?愛和不愛都得有當事人做選擇,你們自以為偉大把事情攬下來,說到底是自私。你們當自己是聖人,我們當你們是白癡。我慶幸鍾磊還不知道梁悅和他分手的原因,我更希望他永遠都不要知道。因為我不想他跟我一樣痛苦,被一個可笑的借口傷害的那麽深!”
  “我恨我自己,到現在還忘不了你,但是我他媽的就栽在你手上了。初戀那個混蛋跟我分手我都沒這麽憤怒過,你當我是什麽?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姓韓的,我也有尊嚴。我不管你什麽狗屁分手借口,但是分了就是分了,別他媽的再裝大情聖回來找我。我今天明確告訴你,我不會回到你身邊,也不會再把自己腦袋變笨去愛你。我奉勸你以後也別自欺欺人了,拿愛當借口,你丫就是人渣!”
  梁悅腰間的手臂感受到微微的顫抖,他低頭又扶上另一隻手,慢慢帶她靠住自己。
  以愛當借口,是自私的。我們無權決定別人能否接著愛下去。
  方若雅每句話都錘在她的心頭,疼痛難當.
  所以,呆呆的她扶住他的胳膊艱難開口:“走吧,不要打擾他們。”
  就在此時,門咣當一聲被踢開,方若雅低頭衝了出來,滿臉是淚的她抬頭看見門口的兩個人停住腳步,躊躇一下也沒再說什麽就接著跑出去。
  韓離在後追趕,也看見梁悅和鄭曦則,皺皺眉頭硬著頭皮和鄭曦則打下招呼,也從兩人眼前跑過。
  緘默快速充滿了整個長廊,沉重滿溢兩個人的心頭,最後還是鄭曦則先主動開口:“上去休息一下。”
  恍惚的她點點頭,掙脫他的懷抱獨自往樓上走,習慣一個人的女子走路都是堅定的。她們很少會回頭留戀不舍,當然也就錯過了別人的關注,例如此刻。
  鄭曦則不緊不慢隨在她身後,手和梁悅的腰始終保持一定距離,她不知道,他也不想讓她知道。
  鄭太太為前任男友傷心難過,卻讓鄭先生心驟然抽緊。畢竟聽上去有些可笑.
  他想起自己刪除過那個短信,還有那封被撕碎的信紙。
  原來,那是另外一個愛情故事。
  當然,他也就會同時想起瘦小的方若雅挺起保護的羽翼和自己厲聲質問的話:“娶她容易,讓她愛上你很難。如果你做不到尊重,至少別卑鄙的去傷害她。”
  思索的他突然發現方若雅的話又對有錯。娶她容易,讓她愛上你很難是真理,但是如果做不到尊重就離她遠一點是錯。因為,抹掉記憶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那段記憶上再加上其他記憶,直到完全被覆蓋。
  送梁悅到房間,他轉身去書房,打完電話再回來,她已經躺在大床上沉沉睡去。
  婚床如她所願買了最大尺寸,而柔嫩的小碎花床單和窗簾也是她一貫的不入流風格。除了這間屋子還是原來的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因為她的加入而變得麵目全非。
  他輕輕坐在床邊凝視睡夢中的她,然後伸出手來轉動那枚剛剛給她戴上的婚戒。
  戒指內壁其實有幾個字。
  可惜她拿起來時連目光都沒有在正麵停留過,更何況是裏麵,她任由他拉起自己的無名指套上去,無動於衷。
  真要讓他說出是什麽時候對這個笨女人產生興趣的,很難。零零碎碎的感動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擺到台麵上也隻能反複證明她很笨,她不懂得迂回,她經驗不豐富,她多愁善感的性格根本不適合做律師……等等,等等。可就是這麽笨的女人讓他突然覺得不放心。如果沒他,她會過的很艱難,還會像以前那樣把自己弄的苦哈哈的。
  不懂得照顧好自己的女人就必須要有專人負責,否則,否則……
  否則怎樣他也不知道,鄭曦則隻知道有些東西還是放在身邊比較好。
  所以,他又掏出煙,在她身邊點燃,把所有的煙霧都狠狠吸入,深深呼出,一次,一次。
  鎮定後的他開始麻醉,也想起很多事,很多人.
  對了,就是那次,她從三樓一躍而下,注定讓他難以把目光離開。
  他從小就生活在白眼中,十五歲搬入光毓苑。那個時候除了父親從中天回來,他得不到任何笑容 和信任。很正常,一個沒有任何名分姓異性的孩子貿貿然闖入鄭姓大家族,所帶來的震撼可想而知。覬覦繼承遺產的人就此沒了機會,涉及麵子的人全都憤恨不已,即便是他二十五歲時應聘進入中天沒憑借一絲親屬關係,但仍不能服眾。所以部門主管也罷,總經理也罷。沒有人願意相信他,更沒有人給他機會來證明自己。
  她是第一個。第一個敢跟他要求的人,無關性別,隻要一個保證。
  說的是那麽坦然,那麽毫不猶豫。注視他的目光堅定而信任。
  於是,他一改往日的冰冷傲慢,許下那個保證。
  他會接住她,隻要她敢跳。
  心動隻是一刻,慢慢駐紮下的人找不到痕跡,隻不過在偶爾回頭時看見她會心安,即使中間相隔很遠,也還是可以一眼就找到她。
  那天,穿婚紗的她讓他愣了很久。真的很好看,如果再有些笑容會讓她的丈夫願意傾盡所有。
  她的丈夫是他,所以她沒有笑容。
  思及至此,才會笑不出來。也許一生一世過後,她始終不能走出回憶,因為她屬於自己,不給任何人機會。
  他現在真的很想看看那個叫鍾磊的男人。那個讓她死心塌地犧牲自己的男人。
  梁悅被煙嗆醒,黑暗之中有人在床邊看自己,她清清喉嚨說:“不要吸煙,我不想吸二手煙早死。”
  他頓住的動作讓紅色的煙頭停留在黑暗中。然後夜色裏劃了一道光,消失無蹤。
  身上有些沉重,他隔著被子伏在她的上方。有些不安的她想要移開自己的身子,並未成功。於是緊閉雙眼的她抿緊嘴唇,由他行動。
  被子被掀開,梁悅覺得自己的睡裙有點短。不知道是誰買的,豔紅的顏色雖然喜慶卻也勾人遐思,加上裙邊也才剛剛能蓋住大腿,先前在被子裏滾了一圈現在早已跑到腰間,於是她想都沒想伸手去拽,卻被他一把按住。
  動了幾下,掙不開也就算了。鄭曦則吻上來時她才開始有些難過。也許知道她的心思,今晚的吻和那次不同,那樣霸道,幾乎要奪取她全部呼吸,吮吻間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認真。也許對他來說,權力和女人是同樣的東西,必須嚴肅對待。
  她裝不來羞澀,也裝不來投入。所以一場新婚纏綿反而變成獨角戲,鄭曦則始終緘默,一路吻下去他也不曾說話。
  呼吸漸漸急促,手下也開始用力,梁悅咬住嘴唇讓自己保持冷靜。
  如果她做不到守住感情,至少還可以守住聲音,此刻發出任何聲響都會讓她自責愧疚。
  覺察到緊繃的鄭曦則低低說:“我不介意,但是我介意你壓抑自己。”
  她不想回答,牙齒仍不肯放鬆。
  他用手摸過她緊閉的雙眼,說:“相信我,沒有人會怪你。”
  梁悅終於睜開雙眼,這個會讀人心的男人真可怕,仿佛能看透了別人心中所思所想,趁對方措手不及時再攻城略地。在探索目光下的她沒有反駁的機會,給和不給結局其實都一樣。
  她在心裏輕輕歎口氣,把下唇放開,雙腿環上他的腰說“我隻能做到這裏,其他隨你。”
  一切還在沉默當中。隻不過有些改善,至少兩人之間有些微妙的默契。她抬起腰,他就會俯身親吻她,她咬住他的肩膀,他就會加快速度。
  也許在放鬆以後能感受到不同的東西,例如鄭曦則比她想象的要溫柔。
  他始終沒有詢問她從前的故事,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惑。甚至在結束時他環住她入懷時仍沒有問過一句。
  無聲的新婚之夜,讓她莫名安穩。無論他會問什麽說什麽她都接受不了。這樣很好,默默的糾纏,默默的廝磨,沒有燈光的照耀很多東西都不會現形。
  梁悅睡得還是那麽容易,疲累後的她更是睡個天昏地暗。鄭曦則用胸口貼近她的後背,用拇指打圈兒揉摸她細膩的肌膚。
  他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過。

  歲月婧好的愛
  民以食為天。既然要做對尋常夫妻,自然就逃不過柴米油鹽醬醋茶。嫁入鄭家後做飯的機會很少,更少的就是買菜了。估計鄭曦則先生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所以梁悅對他的啟蒙從菜市場開始。
  至於為什麽選擇菜市場,呃,原因是梁悅要懲罰他出走三天。
  眼下四環以內早就找不到農貿市場了,無論是老人還是年輕人都習慣沃爾瑪美廉美的方便快捷。所以她指揮他把車開到五環外,尋了一個大批發市場,才真正成就這次貧下中農大改造。
  她笑吟吟的指著菜市場大門說:“走,咱就去那兒買。”
  鄭曦則看了看,眉尾一挑:“你故意的。”
  “沒錯,你不是閑的慌嗎?咱們多買點回家儲存,一個星期都不用出來了。”梁悅挑釁的態度著實讓人看著不舒服,意外的是鄭曦則隻探過身,掐著她的下巴說:“一個星期不出來在家幹什麽?暖被窩生孩子?”
  好吧,這就叫挖坑給自己跳。豬也是這樣活活給笨死的。梁悅趁後麵有人按喇叭趕緊打岔說:“快點找個地方停車,咱們去買菜。”
  其實他也沒指望梁悅能大大方方的承認,隻不過就是喜歡逗她。最近他發現,梁律百年一見的紅臉程度取決於他靠近的距離。靠地越近,紅的越厲害。不知道把這個當成好現象是不是自我安慰,反正她表現真的很明顯。
  車停好了,果然招搖。在一排的破舊三輪中錚亮的白色TT有些鶴立雞群的味道,而最紮眼的就是鄭曦則身上的西褲配襯衫,雖然為了故作休閑他已經挽起了兩邊的袖子,但這一身仍是在市場裏帶來百分之二百的回頭率,當然,那個奪出來的一百回頭率是因為他手裏正拎著兩個標著大字母的環保袋。
  “為什麽要帶這個?”他擰著眉頭問。
  梁悅頭都不回,嘲笑他:“六一開始全國限塑了你不知道?塑料袋要收錢了,一個兩毛!”
  鄭曦則不以為然:“這麽便宜能限製住嗎?”
  梁悅歎口氣回頭,要接過一個袋子,他手繞了兩圈沒給她,抬下顎適意她去挑菜。於是她回過頭接著說:“咱先不說環保不環保的問題,你說這裏黃瓜五毛一斤,你再買個袋子花兩毛,合算嗎?”
  身後的人撲哧一聲笑出來,“能有幾個錢,你還……還真節儉。”
  看,這就是不知柴米貴的富家子弟。估計他吞下去那句話也是想說她真摳門。
  見梁悅臉色不好看,鄭曦則有點懊惱,他從不擔心梁悅的心理素質,但是她如果不高興了,再做出什麽驚人舉動,說到底苦的還是自己,所以他咳嗽一聲說:“這袋子不錯,就是看著眼熟。”
  “我把衣服剪掉袖子,下麵縫個底,自己做成的。反正有好多不穿的衣服,買菜的袋子也經常髒,趁那幾天休假和陳阿姨做了好幾個。”梁悅對此話題興趣缺缺,光顧著往裏走,他也隻好跟在後麵接著抑鬱。
  那是他買給她的衣服,難怪這麽眼熟。
  大概,像這種開著奧迪,拿burberry做的環保包,買五毛錢黃瓜的女人就隻有她了,他無奈的避過撞過來的人流,極力隱藏好那兩個可笑的袋子,一聲不吭的站在她背後,替她隔開人群的擁擠。
  “這個西紅柿八毛,那個六毛,買哪個?”梁悅回頭說。
  鄭曦則暗自咬牙,隨後微微一笑:“都買,平均七毛一斤。”
  “有病!”梁悅瞪了一眼,隨即衝向六毛那邊挑起來。鄭曦則無奈,隻好再度艱難的擠過去,用手摟住奮戰的梁悅,看她一臉專著挑得認真。
  紅紅的西紅柿在他幼年的記憶裏,一直都是麵上的顏色搭配。也是很多年他一口不碰的原因。
  昨天梁悅那碗麵上的東西喚醒了塵封多年的記憶,吃到嘴裏也依舊澀然發苦,後來,抱住她後背時,他很想告訴她,那碗酒後的西紅柿雞蛋麵和幼年記憶中母親在雨天為了給他驅濕下那碗麵條味道真的很像,很像。
  他記得,母親病到最後早已失去味覺,煮出來的麵也是鹹淡不均。隻是每到下雨她仍會堅持從病床上爬起來,給放學的他煮上一碗,雖然她會很小心很小心的用勺子控製鹽的用量,卻總是鹹。狼吞虎咽的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母親,她也就一直按照那個味道煮下去。
  那時他對西紅柿雞蛋麵惡心到極點,但又必須在母親麵前吃個湯水不剩,他以為吃麵是世上最難過的事,直到母親去世以後,才知道世上還有比那更難過的。
  不知內情的梁悅用一碗麵拴住了他,也讓他開始認真審視自己的婚姻。
  這個年紀再用愛當借口,有些可笑。如果婚姻能保持歲月婧好,何嚐不是一種永遠?愛情終會消散,相濡以沫的微笑也是不經意的相守承諾。所以,他不需要梁悅說愛他,隻需要她陪他走過一輩子。
  正在想著梁躍回頭一笑,用手一指:“那邊還有魚,你負責買魚。”
  笑起來的她不像已過三十,束起的馬尾配上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倒像是剛剛新婚的小媳婦,紅撲撲的臉蛋透著甜甜的味道,閃過初為人婦的羞澀。
  一時走神的鄭曦則沒有隨她的手指看過去,反而將她手裏掐著的幾個西紅柿扔到袋子裏,抬起手拉著她的,隻顧低頭往前走。
  梁躍被他急急的步伐帶個踉蹌,快跑兩步才跟上,她莫名其妙的問:“怎麽了?”
  低頭的他側過半邊臉,神情很尷尬,說:“沒什麽,你和我一起挑,我不會。”
  當然,他不會說自己剛剛被她的笑容迷走了神兒,所以強詞奪理之下梁悅也懶得跟他計較,反過手拽著他一同擠向人群。
  泥濘的水產池邊上,她躬身挑魚,手法看上去很熟練,他在一旁多嘴:“你讓他們挑,你又不會。”
  “我挑魚的技術不是自誇,絕對一流。你忘了,以前買魚不都是吃我挑的?”梁悅指著最大那條鯽魚跟魚販說:“就它了,肯定有魚籽。”
  魚販連忙誇獎幾句,鄭曦則卻沒聽見,唯獨聽見了那句不該聽見了口誤。梁大律師還是混淆了他和另外一個人,也順便讓他知道,她純熟的技術從何而來。
  得意的她回頭掏錢,拎著魚放到袋子裏擠擠眼睛:“怎麽樣?師傅都說我比他還會挑。”
  他用微笑掩飾剛剛的情緒說:“是啊,確實了得。”
  直到兩個大袋子都裝滿了,梁悅才罷手,讓鄭曦則到自己兜子裏拿麵巾,他放下袋子抽出紙拽住手給她擦,梁悅想躲,他說:“別動,都是魚腥,別蹭身上了。”
  她想了想,“也對,那你幫我擦吧,指甲縫裏也擦一下。”
  他就這樣低頭擦拭,她也低頭唯恐擦的不幹淨,人群擁擠下險些頂在一起的兩個人在菜市場大門處晃來晃去,像兩個過家家的小孩子。雖然身上的衣服價格不菲,男人卓然超群,女人秀麗端莊,卻又與菜市場的喧鬧有著說不出的協調感。
  鄭曦則的睫毛就在眼前,梁悅的喉嚨也開始發緊,總覺得兩個人貼得太過緊密,有些不自在。也許是她個性別扭吧,太多的甜言蜜語,體貼關懷都會讓她無法適應。雖然可以做到夜夜同床共枕,但是真正要表現愛意情懷怎麽做都覺得無比別扭。
  所以她往回抽了抽手,沒結果,然後她扯開笑容說:“行了,我又不是玩泥巴的孩子,至於擦那麽幹淨嗎?”
  “我又不是為你,我是為我的肚子著想,我怕不幹淨回家做飯會拉肚子。”他一本正經的說。
  梁悅撲哧笑出來,突然間心情變得大好。雖然明知道他說的不是事實,但是還是很高興鄭曦則越來越像正常人了。
  梁悅講究凡事公平原則,即我做飯來你刷碗,或者我切菜來你燜飯。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鄭曦則無論燜飯還是切菜都很熟練,也讓想壞心整整他的主意再次落空。
  “你做過飯?”梁悅小心翼翼給他係圍裙,雙臂繞過他的腰,把圍裙係好。小碎花布配他黑色的襯衫真有喜感,她想笑不敢笑,隻能蹲下去整理冰箱,這下好了,估計一個星期不用買菜的。
  “做過,我母親沒去世之前都是我做的。”他頓了一下,說。
  梁悅第一次聽到他提起母親。那個在鄭家避諱莫深的女人。
  她在中天這麽久,側麵也聽說過些事情的原委。其實那算不上是個淒美的愛情故事,裏麵包含更多的是功利和殘忍。鄭先生年輕時奉命迎娶父親同僚家長女,解放後一同留在北京。無奈多年沒有生育,才會在五十多歲時在外麵認識鄭曦則的母親並生育一子,隨即鄭先生回歸,孩子和女人都留在了外麵,直到鄭曦則母親去世,才把孩子接回。說白了這裏沒有愛,不過是為了大筆的家族事業不旁落他手。而鄭曦則母親在大家的嘴裏也是個急進功利的女人,本來以為可以在鄭曦則長大後安享富貴,卻不料到底沒看到改革開放,鄭家重掌中天。
  這就是一筆失敗的投資,別人說。
  唯獨梁悅會有些許感傷。其實誰能說清楚呢,那裏麵也許有愛吧,不然在不算開放的七十年代,敢於追隨大自己三十幾歲的男人,若是不愛,又怎麽會如此勇敢堅定。
  正因為如此她才更不敢表現自己的態度,偷偷看一眼拿著鍋鏟翻炒的他,大約是從下而上的緣故,他的表情模糊不清,看上去有些僵硬。也正因為如此,她可以想象自己的表情一定比他更僵硬。
  於是,她說:“那,其實你也應該會買菜了?”
  “嗯,不過之前都是阿姨買,我沒怎麽買過。”他似乎沒有避諱什麽,話也說的很自然。
  梁悅低頭把酸奶擺好,又把菜整理齊。最後才半調侃半認真的說:“那以後你自己去買菜,我隻管享福了。現在都是男主內女主外,以後咱們家也是你織布來我耕田。”
  鄭曦則瞥了她一眼,正是這冷冷的一眼讓故作幽默的的梁悅再次僵硬了笑容,既然冷笑話造成氣流不通,那就隻能讓其短路了。
  梁悅默默站起拍拍酸麻的膝蓋,然後尷尬的直身走出廚房。剛邁出沒幾步,就聽廚房裏出來悶悶的笑,而後反問:“那個咱家戶主,今天晚上還想吃什麽?”
  梁悅聞聲歪了身子差點跌到,然後雙手抓住餐台也低頭開始偷樂。
  別說,這人還真有被改造的潛力。終於,一介冷酷男主角毀在摳氣白癡女主角的手上了,這故事真雷。
  晚飯吃地很是愉快,雖然還是對麵坐著,彼此間的感覺距離又近了些。
  湯足飯飽的梁悅讚歎鄭曦則的手藝果然了得,這麽說來那天的麵條就是魯班門口耍木匠活兒了,真是丟人。
  他吃飯姿勢很優雅,從小應該接受過很好的餐桌禮儀培訓。梁悅本人則是那種在外麵故作優雅,回家完全就是邋遢到極點的大媽形象,隻不過很少和他同桌吃飯,如今想隱藏也來不及了。
  不過她還是笑著咂嘴說:“要不我給你開工資吧。看你手藝這麽好,每個月三千。”
  他端過湯碗,動作停了一下,然後將最後一點倒入自己碗中,認真的說:“三千隻是廚師費。”
  他總是喜歡這樣,把所有東西都要吃幹淨這點還真不符合他以往表現出來的紳士姿態。因為正想著這些,所以她反口:“難道還有別的費?”
  鄭曦則凝視她幾秒鍾,隨後說:“沒什麽。”
  她突然放鬆,然後抓過碗說,忙說“我們家講究公平,你做飯我洗碗。”這次他倒是沒跟她搶,也讓她能夠躲到廚房喘了一口氣。
  究竟緊張什麽?她不知道。剛剛拿句,她以為他又要說床上的事,所以臉騰一下就被火燒了,畢竟上午那個多事的大媽說讓他們生孩子,所以她才會認為他要借機說點色色的話來勾引自己,結果……明白自己自作多情以後趕緊找個借口去廚房,不然她真怕自己控製不住會抽自己耳光。
  梁悅,你最近是不是太無聊了?先前休息十天,現在剛剛平靜生活,時間已經多到又開始想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嗎?
  等她克服心理障礙走出廚房時,外麵餐台邊早就沒了人影。失落之於,梁悅整理好剩下的碗筷,又仔細把桌子擦幹淨。
  不想上樓去確定他在不在,於是臥在沙發上看電視。
  當然不能去。糾結原因是她認為那樣有失女人尊嚴,並且越發靠近黃臉婆的狀態,不想淪落的她隻能默默看著《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支棱耳朵聽樓上的動靜。
  她是不是說錯話了?還是做錯事了?不聲不響的離開算怎麽回事兒啊,切,真沒風度。
  那個一臉肥肉的張大民還在電視上耍貧嘴,可她一眼都沒看進去。
  迷迷糊糊的索性翻個身睡上一覺。等醒了再質問他去。
  結果,再一睜眼,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電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關上,自己的身上也多蓋了一件衣服,梁悅沉默片刻,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往樓上跑。
  砰的推開臥室門,果然,他不在。
  媽的,又玩這套。鄭曦則,你不煩嗎?

  患得患失的愛
  梁悅連四下找找都懶得,幹脆直接把電話關機,利落翻出了簇新床單和枕套,直接就把昨夜他睡過的那些全部換下來,去洗。
  扔到洗衣機時,她還狠狠塞了幾下,因為她一向能省力氣就省些力氣,所以總枉顧洗衣機什麽八公斤的限度,喜歡把大摞的東西都弄到一起洗。所以即使塞不動了,她還會狠命的壓,壓著壓著,鼻子有點發酸,把手一拍索性不管了,轉身上樓。
  可是,換了新床單的房間還有他淡淡煙草的的味道,無處不在。
  也許,她根本不了解他。以為施舍個溫馨的環境就能讓他忘記外麵仍在繼續的紛亂,以為他可以為了眼前的小家放棄對事業的爭搶。結果,他還是選擇離開,去找回那些不甘心失去的東西。順手把她放在事業後麵,排在了第二位。
  梁悅此刻心裏亂七八糟的,躺在床上茫然看向窗外。六月末,天黑的很晚。眼看著接近傍晚六點,光芒四射,熱度仍是不減。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所以她輕輕的拿過手機在手掌上摩挲了幾下,又放下。
  看來,是要集中精神想想,那滿滿一冰箱的菜要怎麽處理了。
  鄭曦則住在龍庭這邊隻不過才兩天,家裏所有的東西似乎都變了個模樣。回來那天晚上梁悅以身體疲倦為由睡在了客房,可今天身在主臥,還是攔不住雙眼的疲累和困倦。她告訴自己,沒有必要為個大活人坐立不安,那麽大人了,一米八多,難不成還會被人當幼童拐賣了?
  可是說歸說,真正到入睡的時間又睜眼睡不著。數綿羊,數包子,數星星,無論數什麽她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橫了心,摸過來手機開機,等了幾分鍾連個短信動靜都沒有。
  原來他也不曾留言給她。
  想了想,難得放心,又打電話給韓離,那頭響了很久,才有人很不耐煩的低聲問:“誰啊?大半夜的。”
  過了好一會梁悅才說:“我,梁悅。我想問問中天現在怎麽樣了?”
  韓離在電話那頭呼吸沉重,但還是盡力保持冷靜,他說:“中天關於鄭曦則辭職的事情已經發公告了,昨天同時公告鄭鳴則同時代理董事長職務。”
  “誰?”他身後慵懶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方若雅,梁悅愣愣趕緊說:“哦,那算了,你忙你的。”
  “梁悅?你怎麽了?”顯然電話已被方若雅搶了去,身後是韓離的抗議聲,但被她揮手一掌清脆的打斷。
  “沒事,我問問中天的情況。”梁悅心猛然一沉。如果說鄭鳴則昨天已經代理董事長職務,那麽鄭曦則今天失蹤到底要幹什麽?想著想著突然覺得害怕,難道……
  不可能,如果鄭曦則真這麽蠢,那她可真要鄙視到底。
  “鄭曦則怎麽了?”方若雅的聲音也開始有些焦慮。
  “你說,我當年那麽珠圓玉潤,無論怎麽看都是旺夫相,怎麽誰跟了我誰倒黴呢?”梁悅苦笑自嘲。
  “拉倒吧,你夠旺夫的,鍾磊事業有成,鄭曦則祖業可保,不都是你的功績?別把別人的失誤都算到自己腦袋上,你就是有三頭六臂能抵擋幾時?”方若雅言談還是一貫爽利,這麽多年相處早知道梁悅的秉性,所以隻能以毒攻毒,罵地越狠越管用。
  “算了,別管我了,估計韓離在後麵都要急的去撓牆了,你去安撫他吧。”梁悅笑笑。
  “不管他,在我這兒他連第十號都排不上,唔……”後麵的聲音沒有了,估計後半截話是堵在某個人的嘴裏,梁悅笑著搖搖頭掛斷電話,從床上爬起來站在窗前。
  對麵鍾磊家沒有準時亮起燈光,她正在納悶,樓下有些動靜傳上來。龍亭的安全監察一直很好,怎麽會有人半夜偷溜進來?剛剛,她似乎沒聽到鑰匙開門聲,所以真的無法確定。疑惑的梁悅趕緊披上衣服往下走,赤腳下樓幾乎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廚房的燈光從樓梯那裏看去,慢慢由淺至亮,而她也放緩了緊張腳步走到門口,安心的靠過去。
  她就這樣靠著,沒有驚喜,也沒有悲痛,仿佛是再正常不過的景象恍惚在夢裏,雖然兩個人離的很近,但他始終沒有回頭,熟練的切菜碼盤,再找了幾個雞蛋攪拌打勻。
  梁悅覺得自己習慣這種熟悉,像是很多年前就這樣一起生活,像是尋常人家二十年夫妻的老來相伴,油鍋裏茲拉拉炸去了從前的日子,翻黃的雞蛋餅香氣帶走了一下午的不安定。
  於是,在他往鍋裏倒入青椒那刻,她說:“再加些醬油。”
  乍響的聲音讓他驟然回頭,遠遠的看著,雖然相隔隻有幾步,但已有幾個小時之遠。
  “我去買了幾件衣服,還有把水費交到物業。”他說。
  也許,這已是最好的借口,也是最能讓她釋懷的借口,也是沒有追究必要的借口,梁悅低頭繞過他的身子站在爐台前說,“給我拿點醬油,這個還是放醬油好吃。”
  鄭曦則凝視看她的側臉 ,不怒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緒。他緊緊的摟住她的腰,很緊很緊。這個女人太聰明了,明明知道一切仍不動聲色。他靠在她的頭頂,說:“衣服很難買,我找了幾家都看不上,所以轉了一圈又回來了,明天你陪我去買衣服。”
  他的聲音嗡嗡的響在她的耳畔,不管是真是假都多添了幾分可信度。梁悅低頭翻動黃黃的雞蛋和翠綠的青椒,這樣的顏色在東北人看來是最沒食欲的。
  最後,她說:“怪我,我忘了你沒帶衣服,早就該陪你去買的。明天早上我們去買,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先得吃飯睡覺。”鄭曦則雙眼一直不願離開她的動作,點頭答應。
  他拿了碗筷,擺好了,她又用微波爐熱了飯,就著一道青椒炒雞蛋兩個人也吃的很專心。她沒問他去了哪裏,他也沒告訴她自己去了哪裏。
  吃完了,誰也沒收拾餐桌。他對她說:“困了,先睡吧。”
  梁悅遲疑一下點點頭,兩個人一同回到主臥室,看著淩亂的被子,他淡淡的說:“我不在,你倒是能過來睡了。”
  梁悅低頭整理被子說:“睡哪裏都一樣,跟旁邊的人無關。”
  兩個人都躺好,板板正正的。中間隔著的距離不大不小,最後她側個身,臉埋到他的胸口,他也伸出手摟抱著,她的發絲摩挲他的下頜,軟軟癢癢的。
  兩個人就這麽抱著,後來她磨蹭上去,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死死的用力,就是不肯鬆口。而他悶吭一下,再不掙紮,隻是死死摟著一動不動。
  還說什麽呢?全都在動作裏了,梁悅就是這樣的女人。她不會說擔心,她不會說想念,牙齒印下去的意思由他去猜。
  猜得中猜不中,似乎已經不重要了。
  反正,他又回來了。
  早晨起時,梁悅臉色緋紅。三十好幾還撒嬌耍賴硬是咬了人家一口才罷休,說出去實在有點丟人。怕被鄭曦則恥笑,她趁他還在睡趕緊爬身起床。沒動幾下,卻被他拉回懷裏接著睡。
  一覺過後,他還是沒醒。又一覺過後,他還是沒睜開眼。
  於是她終於忍無可忍,操起自己的枕頭悶在他的臉上,大聲問:“你屬豬的?還不起床什麽時候去買衣服?”
  鄭曦則從枕頭下麵翻出臉來,亂蓬蓬的頭發斜眼看她說:“梁大律師,刑法你背過吧?故意殺人罪很重的。”
  梁悅懶得回答他岔開話題的問號,邁步下床。這次動作之快,讓身後的人全無伸展之處,隻得眼睜睜看她走出臥室。
  突然,關上的門又被打開,隨後是梁悅還在眯縫著的眼睛:“喂,再不起來就要關門了。現在是下午五點。”
  他懶洋洋的說:“沒關係,我買衣服很快。”
  隨後一塊毛巾劈頭蓋臉的摔在他的臉上說:“廢話,隻給你買不給我買,我買衣服比較慢。”
  鄭曦則歪過頭,從毛巾下麵看她,隨後笑笑又重新閉上眼睛。
  梁悅很沒出息,見恐嚇不管用,隻好做低服狀,跪在床上趴在他的上方說:“乖,你起床的話阿姨給你買糖吃。”
  沒有動靜的人,連胸口的呼吸都隱藏不見,梁悅雙指掐住毛巾一邊偷看,豈料沒有看清楚,又被人拖了去,唇印上時手也上下不老實。梁悅怒從心中起,想要掙紮,無奈最近減肥效果很好,力氣也少了很多。有氣無力的被人占了便宜偷了香,甚至還翻身壓在她身子上,雙臂支撐住創將她圈在內裏,低聲說:“不如,我們明天去?”
  不等她回答,他已經順著鎖骨往下,成功的化解了梁悅上街買衣服的想法。
  至於為什麽會在最後時刻被拐上床,梁悅坐在店裏還在思考。
  腿軟腳軟的她眼睛都要睜不開了,眼看著他左一件右一件試了幾次都不滿意,更是陷入半遊魂狀態。
  他們那場糾纏實在耗神耗力,可他卻神采奕奕如同無事,挑好休閑服的他回頭笑著問問:“這件怎麽樣?”
  漫不經心的她隨口答道:“好,真是英俊瀟灑,風流倜儻。”
  他躡手躡腳蹲到她旁邊問:“那這套和那套深藍的,哪個好?”
  梁悅閉眼點頭,再次回答:“這套好。”
  耳邊突現竊竊笑聲,她勉強睜眼把焦距對準他身上的衣服,後背頓時有些冷汗,其實他穿的就是剛剛那套深藍色的。
  這個,可以說自己有點色盲嗎?
  鄭曦則的臉色還如以往,笑容淡淡說:“那套深藍的確實不錯,我讓她們包上。”
  梁悅很愧疚,看著他雙腿站直奔向服務人員,她隻好在後麵補加一句:“那個,你身上這套也很好看,你穿什麽都好看!”
  笑不可抑的不單單是那些服務人員,連鄭曦則走路的步子從她這裏看去都有些變異走形。
  鄭曦則越想越好笑,把衣服拿到手的時候還沒停止笑意。
  這是梁悅第一次誇他。雖然聽起來有點孩子氣,卻真的很高興。
  他拉著她的胳膊,說:“走,咱們買童裝去。”
  童裝?梁悅垂死掙紮:“鄭曦則,你又在想什麽?”
  他回頭一笑,“我沒想什麽,我在想童裝。”
  她隻好似笑非笑的問“給誰買?”
  鄭曦則仔細看了看她,說:“方若雅,你朋友。聽說她懷孕了。”

  2006年的故事(上)
  傍晚六點半,梁悅還在埋頭處理卷宗。自從靠上了中天,沒出意外的救活了嚴規。眼看著雪花片一樣的案子紛紛而來,錢也越來越多,估計韓老板連做夢都要笑醒。
  把弦繃緊連軸轉了幾個月,每個人最後都是筋疲力盡,累到崩潰時,又開始馬不停蹄招聘,嚴規在業界有了聲望,連應聘者的素質也節節攀升,昔日不屑瞧他們所兒一眼的各個政法大學應屆碩士如今也會屈尊前來麵試,著實滿足了梁悅小小的虛榮心。
  上來了幾個新手,肩頭上沉重如山的負擔也稍稍能夠減輕些,不過梁悅還是喜歡事事親自過問,一如嚴律當年。
  大廈過六點就會關閉空調,梁悅此刻汗如雨下,雙手仍不能停。韓離前幾天出差去了外地,新應聘的助理盈盈還在外麵,梁悅歎口氣,估計今晚是要幹個通宵了,人家還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姑娘,總不好拖著她加班,所以她站起來走到盈盈的辦公區旁敲敲玻璃隔斷說:“你下班把,把鑰匙放桌子上,今天我關門。”
  “沒關係,梁律,我也想多學點東西。”盈盈很單純,剛走上社會的大學生總有使不完的青春讓人嫉妒,梁悅回頭,看她笑眯眯的樣子淡淡說:“你要走現在還來得及,如果不走,今晚可能是一夜。”
  黑臉的她沒有嚇走盈盈,她堅持說:“沒問題,我留下來加班。”
  梁悅盯著她看了看,最後才露出笑,回身走向辦公室。
  臨關門前還沒忘記說:“那記得叫兩份快餐,餓著肚子什麽都做不好。”
  盈盈吐著舌頭趕緊抓過電話叫外賣,而梁悅則靠在自己的椅子上有些出神。
  掐指一算自己也畢業七年多了,當年那種朝氣勃勃誓不認輸的勁頭也被現實磨礪殆盡。如果說盈盈能在眾多高學曆應聘者中以本科學曆得以通過,完全是梁悅渴望她身上那種青春。
  那種永不知愁滋味的青春。
  她,也有過。後來被一個人給帶走了,於是就遠遠的離開了陽光明媚的笑容,更多時是別有深意的愉悅。
  當我們長大時,會發現,連真心笑一笑都是奢侈。那種昂貴的奢侈比金錢更沉重,更無法衡量。
  盈盈叫來的快餐就擺在桌子上,她沒什麽胃口,直到電話響起來的時候筷子還插在上麵沒動一下。她停下敲字,翻出手機,一串數字並不陌生,是鄭曦則。
  結婚幾個月了,她忙,他比她更忙。
  如果家裏阿姨不提醒,她甚至忘了他們還是正在新婚的夫妻。中天小董事果然如他們所想順利叛變,以鄭曦則的名望和梁悅的輔助董事長的位置坐得踏實。鄭鳴則一向表示不多,兄弟相見,大伯和弟妹偶遇也把場麵做得恰如其分。
  那是誰說的來著?撕破臉是最低級的手法,也是沒辦法玩下去的結果。
  所以,仍是兄慈弟恭,他做了總經理,鄭曦則做了董事長。而梁悅,也順利當上了中天集團的法律顧問。
  正因為彼此的溝通更多是在公事上,所以這樣的夜晚她對他的來電有些不適應,想了幾秒才接通,“您好,我是梁悅。”
  “我是鄭曦則。今天你加班?”那邊的聲音仍是低沉的,梁悅每每聽到都會渾身一緊。
  “嗯,後天開庭,今天必須趕出來應訴的東西。”梁悅的理由向來很充分。
  大廈外還有些光亮。七月末的北京城,流光似金,餘熱給繁華之處點燃最後一點色彩,雖然室內燈光閃亮,她仍抬頭看看窗外,玻璃上隱隱的影子,連笑都不沒笑,好個嚴肅的妻子。
  “出來吃個飯?今天你生日。”他很久沒作聲,隨後又接著說。
  這個理由很好。也讓梁悅驚覺自己好像沒問過對方的生日。結婚登記時曾看過戶口簿,身份證,之前也看過他的遺囑和公正文件,可是對於那一連串的日期有點心不在焉,也就沒太留神,此刻她語塞也是因為突然覺得,似乎這樣有失公道罷了。
  “還是不用了。我讓助理剛剛叫了飯,謝謝你的好意。”梁悅選擇客套結束自己的愧疚,而後匆匆掛斷電話。
  他,記得她的生日?
  這對她來說,真不算是幸事,她更沒有沾沾自喜以為他在刻意討好她。也許,他隻不過是認為他們這樣的陌生夫妻也需要溝通感情,僅此而已。
  所以電話再響,她又被嚇了一跳,像是怕被父母發現早戀的孩子,連忙接過來,小聲怒嗬:“我說不用了,我很忙,鄭先生。”
  “鄭太太,據說家變對事業不利,對你對我同理。一起吃飯,把工作帶回家做,我二十分鍾以後到你們樓下!”
  公事公辦的口氣讓梁悅有點放鬆,腦子裏也自然聯想到他鎖著眉頭緊抿雙唇的表情。他一向不容反駁,如果再糾纏下去恐怕還會做出更強硬的事情。所以梁悅逼迫自己表現出鎮定和忍耐,隻好客氣的說:“那我可能要晚五分鍾,我需要補妝。”
  “好,等你。”電話那頭就沒了聲音。
  梁悅歎口氣,才把手機掛斷。看看電腦上敲了一半的東西,隻好無奈關機,掏出包裏為數不多的化妝品趕緊去衛生間補妝。
  這是她嫁給鄭曦則後才知道的規矩。那一群群名媛貴婦們都是習慣補妝的,無論是環肥燕瘦,還是濃妝淡抹,非要在餐後會前妝點一番表示教養禮儀。梁悅覺得,自己是天生的樸實,若學她們未免有些東施效顰。無奈總有好事者提醒,幾次下來不得不失節背離了勞苦大眾,講究起來。
  為什麽見自己的丈夫還要補妝?梁悅塗唇膏的時候有些失神。這個唇膏名字很有意味,禁忌之吻。她在櫃台前摩蹭了好一陣才下手刷卡。GIVENCHY的東西一向不便宜,對她來說更是承受極限。如果不是被迫需要講究,她也不會在包裏備下這些,可是挑顏色時,她還是有些猶豫,於是,在淡淡玫瑰粉和濃豔誘人紅之間還是選擇了鄭曦則的口味。
  畢竟,喜歡玫瑰粉的男人,看不見她擦唇膏的顏色。
  鏡子裏的梁悅又開始皺眉,剛剛塗好的唇膏和蒼白的麵色表明了此刻的心境。隻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中故事,就連他們自己都不忍去探究,隻希望有那麽一天,提起來了,不要哭的太難看,如能安然處之,才可以說給別人聽了。
  從衛生間出來,梁悅讓盈盈回家,盈盈不解連忙表示自己樂於加班,看她緊張的樣子,梁悅放軟口氣說:“我還有事要忙,你自己加班太危險,把工作帶回家去,明天早上要。”
  也許盈盈早已疲累不堪,強支撐精神陪著她,所以看看確實無礙,當然答應的很爽快。收拾幾下,甚至快過梁悅,眼看著她來回踱步,磨蹭的梁悅隻好把電腦拎在手上說:“走吧,再不走,地板都被你磨平了。”
  盈盈有些不好意思,於是電梯裏和她東拉西扯,梁悅慣用的冷麵政策此刻又發揮了作用,隻消三句,盈盈自動閉嘴。
  鄭曦則的車就停在廣場口,盈盈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打個招呼。這個頭銜著實讓這個小姑娘為難了一陣子,論公,自然是鄭總沒錯。但是此刻是丈夫接妻子下班,叫聲鄭總有些破壞興致。所以她憋紅了臉在梁悅身後露了頭,慌亂的點了一下說:“姐夫再見!”
  梁悅和鄭曦則同時看向她,空氣變得窒滯。愣了一秒的盈盈也似乎覺察自己口誤,尷尬之餘邊笑邊退,沒走幾步拔腿就跑,那一雙五厘米高的高跟鞋讓人很是擔心,但沒有影響她落荒而逃的速度。
  梁悅邁步上車,鄭曦則微微一笑:“你的新助理很有意思。”
  她看著盈盈的背影點點頭,算是回答。
  餐廳風格是鄭曦則一貫的喜好。情調和品質都有保證。
  四周用銀白色的紗圍繞成個密閉的小空間,軟軟的坐墊一改椅子的冷硬讓人有點回家的舒適。每個人背後還有幾個偌大的靠墊,抱在胸前也很踏實,摸摸布料,梁悅也有些咂舌,真奢華,是CARSLAND手織錦,第一次見到是委托人當禮物送給她,據說不到一個平方價值過萬,而這一個空間就有十多個,奢貴可見。
  幸好補過妝了,雖然身上辦公套裙在浪漫奢華的環境裏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是臉上妝容還算精致。
  梁悅低頭正想,鄭曦則已經點好東西,他一向不問她吃什麽,總是自己作主,可每次端過來的東西,她又很難找到不吃的理由,於是習慣了由他。
  “你的生日禮物。”鄭曦則的聲音恍恍惚惚的傳過來。
  梁悅抬頭,燭光搖曳之下,桌子上是一方精致的盒子。
  異域風格,金色鑲紫,他伸手打開,拉過她的手,套上。梁悅才發現是極精致的手鏈。每鈕一圈環扣一朵鑽石花蕾,纏纏繞繞下說不出的嫵媚和細膩。
  她抬頭:“很貴吧,下次不用破費了。”
  他說:“那是水晶,不是鑽石。專櫃的人說長期使用電腦的人戴上可以減少輻射。”
  梁悅習慣性貶低:“那你也信?騙人呢。”
  鄭曦則笑,說:“我以為能騙住你,拿便宜充好貨呢!”
  她瞪他,無比鄙夷。隨後等上菜的時候才勾引出真正的食欲。她歎氣說:“天天麵對案子連飯都不想吃了,更別說記得生日了,我能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死就不錯了。”
  鄭曦則給她倒了一杯紅酒,說:“中天的事有那麽多嗎?”
  中天有三家律師顧問,嚴規是規模最小,資曆最淺的。可是當梁悅的手指掛上了鄭曦則的臂彎,其他兩家張開的嘴巴也隻能默默合攏。
  太多了。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女人爬上位除了超過男人數倍的能力外,就是姿色了,梁悅的姿色平平,倒是出乎他們意料。也許這也是鄭曦則的用心,畢竟比起耀眼四射的明星,一個有律師背景的太太更能讓自己的事業再上一層樓。他們全權攬下所有的工作,架空嚴規實權,所以嚴規和梁悅平白拿下不菲的顧問費用還不用幹活。
  梁悅苦笑一下:“我是中天白食顧問,拿錢不幹活兒。我是忙自己的案子呢!”
  “說來聽聽。”鄭曦則瞥了她一眼,接著倒酒。
  “算了。”梁悅接過酒杯,一口飲盡。
  “今天你生日,我滿足你一個願望。”鄭曦則拿起酒杯碰在她的酒杯上,抿嘴笑笑。
  “願望?”梁悅深深吸口氣,說:“中天董事長的一個願望有多大?”
  他靠在墊子上歪著,襯衫領口大開,在微微的光影下沉默不語。
  “我曾經渴望過一枚戒指,最便宜的水晶戒指,一百九十五。那天是我生日,眼巴巴的看了半天都沒舍得買,因為我是月中領工資,三十號剛剛是糾結青黃的憂慮中。後來,那枚戒指被人買走了……”
  “你想要戒指?“他把杯裏的酒慢慢喝盡,在燭光下問。
  梁悅頓了一下,才把燭光那邊的人看清。
  她又錯了。他是鄭曦則,不是鍾磊。
  那年是她來北京第一次過生日,對於兩個收入均是一千元的他們,兩百的戒指實在奢侈,所以那個願望也就變成了梁悅沒有滿足的最大願望。
  後來,鍾磊從日記裏知道了她的願望,跑去找了半天,可惜那款早早被人買走,於是失望的他買了另一款,也是同樣的價錢,花掉了他們最後的錢。兩個人兜裏就隻剩下三十塊錢,梁悅戴著那枚戒指和他支撐過了一個星期。他騎車上班,她上下班要用兩塊。剩下的二十塊買菜做七天飯,勉強過關。
  “戒指?我有了。結婚戒指那麽貴,我一輩子都不敢想,還要什麽戒指?”梁悅笑笑,拿過酒瓶給他倒上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那還有什麽願望?”他笑,故意把話岔開。
  梁悅吃了口菜,喝掉麵前的紅酒,腦子亂哄哄的,眼睛也蒙上氤氳的霧氣,笑,隻是笑:“我的願望?我的願望是有個大落地窗的房子,我的願望是父母健康一切平安,我的願望是嚴規中天越幹越好,我的願望是你萬事順意。”
  “你自己呢?”鄭曦則眯眼想想,接著問。
  “我?我那些願望都實現了,我自己當然就高興了。”梁悅說。
  “你的願望裏有我?”鄭曦則微微一笑,又給她倒滿酒。
  “有!”梁悅拖了一個長音說:“當然有,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有你萬事順意,我自然也就一帆風順,如果你不高興了,我又怎麽會如意?”
  鄭曦則並沒有生氣,淡淡看著熏然的梁悅。
  也許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梁悅低頭喝酒,所以他探過身時,她並不知道。那個吻落在耳畔,大概是空調吹久了,連唇都變得冰涼。梁悅不敢抬頭,隻能躬身讓他磨蹭,無所遁形。
  最後,他低低的說:“我至少滿足你一個。”
  梁悅垂下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指,用盡力氣說:“隨你高興,我無所謂。”
  他拉她起身,身下的墊子太軟,太暄。她掙了幾下才站起,寬厚的手掌攥著她的,這樣一來,更不敢抬頭。
  於是,他說:“你很聰明,知道什麽叫欲迎還拒。你這樣讓我很想親你。”
  她聞聲趕緊往後躲了一下,戒備的表情迅速爬上來。
  鄭曦則看她恢複以往神態,說:“這樣才是我認識的梁悅,剛剛我以為認錯人了。”
  她為了擺脫尷尬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對他說:“喝完這杯酒回家,我還得做事。”
  他也端起自己的杯子說:“嗯,好。”
  這杯酒喝地很快。梁悅把視線扭到一旁,仰頭喝盡。
  然後,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餐廳,鄭曦則違規酒後開車,梁悅也沒製止,對於不可預計的車禍,她更希望早點回家。
  一路車行順利,到家後梁悅趕緊去洗澡。濕嗒嗒的從浴室鑽出來,然後掏出筆記本開始工作,敲了一會兒,鄭曦則坐在書房的沙發上看文件。
  梁悅敲了幾個字,然後抬頭:“你有事?”
  “沒事。”鄭曦則頭都沒抬,冷冷的說。
  她又埋頭,一句話打了四遍,怎麽念怎麽不通順,憤恨之餘砸了鍵盤,覺得發泄沒道理的她想了想,又把歪倒一旁的電腦扶正接著打字,而沙發上的人還是無動於衷。
  後來,心慢慢穩下來,寫得順手了,也就懶得管他,思緒如流水,原先準備好的資料都成功應用在應訴陳詞上,結尾做的也算完美,所以她笑眯眯的存檔,而後關機,合攏電腦時才發現已經快兩點了,越著桌子看過去,他已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梁悅跨過桌子走到沙發前,直立看他,有些出神。
  好久好久。
  最後,她輕輕歎口氣,回房拿過來薄被子,想蓋在他的身上,鄭曦則的睫毛抖了一下,梁悅手就停在半空中,猶豫了一下才蓋下去。
  也許,他們並不相愛。
  也許,夫妻不需要相愛。
  也許,各自精彩也是一種婚姻。
  也許……
  其實,沒有什麽不同。既然走進彼此的生命裏,就隻能適應。
  坦率一點比什麽都重要,正視過往需要勇氣,但是坦率更需要勇氣。
  畢竟,他們之間還有一個人,那是無法坦率的避諱。

  2006年的故事(中)
  早上起來的時候,梁悅在床上沒有看見鄭曦則。而書房沙發上就留下一床薄被子,人早已不見蹤影。
  想想自己確實沒有失落的必要,於是伸伸胳膊準備上班。
  穿好衣服走到樓下時,陳阿姨已經把早飯弄好,紅紅綠綠的看看就沒胃口,所以她空著胃皺著眉往外走。
  清晨的陽光還是刺眼,她用手遮著雙眼走到林蔭地方準備打車。鄭曦則早就讓她考個駕照,可是連軸轉的她根本沒那個時間去學,更何況小時候騎車已經是天天肇事日日撞,從出租車到運集裝箱的火車,從三輪到一拖一掛運鋼材的平板車,她都有過撞擊的經曆。
  所以,為了性命著想還是打車上班比較好,畢竟北京的醫藥費很貴,經常撞下來要比打車要貴許多。
  早晨胃酸,天又熱,眼看著來來往往的車沒一個帶出租標示心又著急。眼看要遲到了,她趕緊跑兩步到路口,可翻江倒海的胃馬上就適應不良,一嘔,就蹲在斑馬線上開始吐。
  這邊正鼻涕眼淚的流,聽見對麵街上汽車喇叭響,連帶著她滿頭虛汗往前看,鄭曦則開車正停在紅燈下若有所思看她痛苦的表情。
  與其昏倒在大街上,那她還是願意爬上丈夫的車的。所以梁悅挪步勉強走到車門前,用力拽了三次都沒拽開。鄭曦則從內推開車門,等她坐好,才問:“這麽早出門去上班?”
  “嗯,早上涼快點,也不辛苦。”梁悅白著臉,用麵巾紙擦嘴虛弱的說。
  鄭曦則抿緊雙唇掛擋開車,一個急轉彎幾乎讓梁悅撞在玻璃上,嗯的一聲,她回頭看他,絲毫沒有減速,車朝前行駛,沒有問候一句。
  其實,夫妻之間若沒有愛,他又怎麽會噓寒問暖?當彼此都是對方成功的階梯時,最多也是想到這個階梯可以維持多久,可以延伸到哪裏?誰會管這個梯子睡的是否安穩,臉色是否難看?
  這樣的婚姻,終和因愛結合的婚姻不一樣。既然選擇了,哭也沒處哭去。
  所以,她靜靜的靠在椅背上,強忍著胃裏酸氣的翻滾。因為她知道,如果此時開口說話,一定會吐出來,那時,實在難堪。
  鄭曦則似乎沒有注意她的情緒低落,臉色陰沉的他抽手放了一張CD,很惆悵的《卡薩布蘭卡》從音響出飄出,和清晨朝氣勃勃的氣氛很不相符。
  卻仍讓梁悅懷舊起來。
  那些曾經想被遺忘的點點滴滴,最終還是來襲。如果是鍾磊,他必然會用自己的額頭來試探她的溫度,用後背背起任性的她去醫院,還會在打點滴的時候不停的給她講笑話,換熱水袋。
  當時隻道是尋常,如今回首已枉然。
  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會做到如此,包括枕邊人。所以初戀那個人時常會被女人惦記著,而久久不能忘也多是因為那些紛紛繞繞的誤會和過失都已遙遠不見,留下來的都是身邊人做不到的溫情脈脈。
  梁悅昏昏沉沉的想,到最後時連頭也抬不起來。這次的病來勢洶湧,不過才半個早晨,就已經開始頭痛欲裂。她想,等到嚴規以後讓盈盈去買點藥,或者是她自己去找個醫院看看,這麽難受要是挺到明天開庭必然會有影響。
  直到車子猛然刹住,她的頭再次撞向後麵的椅背,才算結束。她勉強抓住皮包帶張著手指找開車門的地方,摸了幾次都沒摸對。
  “你坐好。”鄭曦則說。
  梁悅順口說:“不用,你走吧,我上去喝點水就好。”
  鄭曦則不動生色,打開車門口繞到這邊,把車門拉開的同時也把她抱在懷裏。梁悅擰眉看過去,陽光下金光閃閃原來是協和醫院。他,竟然開到這兒來了。
  “其實我不用,就是天太熱不舒服而已。”
  他不聽解釋,抱著她往前走。梁悅蹩眉說:“車還沒關門。”
  鄭曦則停住腳步盯著懷裏的女人,說:“病人還能注意這些?”
  “隻有有錢人才不注意這些,好幾十萬呢,別亂丟。”梁悅虛弱的笑笑,算是笑話。
  “我關了,你沒聽見。”他輕描淡寫若無其事的保證。
  “明明沒關!“不知為何她突然升起一股怒氣,明明是在欺騙他竟能說的有模有樣,足以說明他沒有把她放在眼裏。
  “我關了。”鄭曦則冷冷的說。
  梁悅掙紮著從他懷裏蹦下來,扭頭看過去,黑色的車門正敞開著,她回頭質問:“鄭先生,你有我把我當你妻子嗎?為什麽無論什麽事都在不停的騙我。”
  “梁悅,你冷靜點,先去看病!”鄭曦則懶得跟她爭吵,聲音壓抑著。
  她回頭嫣然一笑,聲音卻冰冷到底:“我有病嗎?和你有關嗎?你明明看到我蹲在馬路上吐個死去活來,連問都不問,鄭曦則,你真冷血。我們就算是搭檔,你也不該連問都不問,你連做人的基本道理都不懂。”
  梁悅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了,突然厭倦了他習慣在別人麵前假裝鶼鰈情深。她很想要一個正常的男人,一個肯真正疼疼她的男人。雖然明知道這段婚姻本來就是一場交易,但是在生病的時候還是希望他可以體貼些,哪怕隻是一句噓寒問暖也會讓病中的人舒服些。
  “我警告你,不要無理取鬧。這裏是醫院,而且我也在第一時間帶你過來了,你還要怎樣?”鄭曦則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他很用力,也讓她難抑疼痛。
  她回手一個耳光,這一巴掌扇過去,他連躲都沒躲,結結實實抽在臉上:“鄭曦則,我就是你養的一條狗,也要給點好處才會搖尾巴,你不要太過分!”
  “過分?梁悅,到底是誰過分?你現在發斜火不就是因為我沒有你想象中那個人體貼嗎?你念他想他我都無所謂,但我告訴你,別拿我和他對比。我是你丈夫,他什麽都不是。所以沒有比的必要。還有,這是那個人給你的生日禮物。”
  明晃晃的一個盒子摔到怔怔的梁悅手上,她突然意識到什麽,抱緊那個盒子蹲下來,仿佛身上的力氣全部被抽空,咬著嘴唇閉上眼。
  這是一份遲到的禮物。抑或其實原本沒有遲到,隻是她不知道而已。
  而她真的在做最愚蠢的事,拿鄭曦則和鍾磊比較,並且得出了最不利於眼前情境的結論。
  鄭曦則不如鍾磊。
  兩個人就這麽站著,他的臉色很難看,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比他還難看。
  最後,她長喘了一下,說:“鄭總,麻煩您了,我可以自己看病,也可以自己回嚴規,您請回吧!”
  他冷冷睨她,聲音已經沒有任何溫度:“梁律既然劃分的那麽清楚,我也想跟你說一聲,下次訓人之前先想想自己是誰。”
  “嗯,知道了。”梁悅慢慢站起來,抱著盒子往醫院正門走,她的態度突然異常恭順,甚至比新入職的員工還要伏貼。
  鄭曦則心裏一緊,隨即說:“就這麽走了?難道你忘了你還是別人的妻子嗎?”
  她背對著他,心頭發酸說:“沒忘,而且多些鄭總提醒,才讓我記起來自己是怎麽得到這個職位的。”
  昂然前行的腳步虛軟無力,搖搖晃晃之下不堪重負,她告訴自己,現在千萬不可以暈倒,因為那樣會徹底失掉尊嚴。她還告訴自己,你看,傻了吧?你昨晚想通了婚姻沒有愛情可以繼續,可惜不是每個人都這樣想。婚姻就是婚姻,工具就是工具。
  “梁悅”鄭曦則的聲音從身後飄來,也帶著疲憊:“鄭太太這個職位從來都不是交換的物品。”
  “哦。”梁悅沒有停止腳步,依然在走。
  “梁悅,如果你想解脫,我隨時放手。”他又說。
  鄭曦則在賭氣,是那種爭吵後的口不擇言。
  她知道,但終還是支撐不下去,連回身力氣都沒有的時候,她選擇轟然昏倒在地。
  倒在地上那刻感覺很輕鬆。那種可以放棄一切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用再假裝的輕鬆。也許隻有在瀕臨死亡的時候才會決定放棄,那種不牽不絆的美好。
  鄭曦則也好,鍾磊也罷,複雜的局麵都可以不用管。無論將來發生什麽,她都不用自責和內疚。
  眼中含了很久的眼淚終於可以哭出,心也漸漸地冷下來。她很想對鄭曦則說些什麽,可開口後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既然相對無言,所以隻好閉嘴。
  在陷入昏迷那刻,梁悅恍惚中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輕聲說:“對不起”,非常低弱,幾乎聽不見。
  這又是何必。
  如今這樣的世界,誰會對不起誰?
  她真的很累,就那樣抱著那個盒子沉沉睡去,冰冷的唇邊一直帶著蒼涼的微笑。
  愛一個男人很難,而麵對兩個男人,更難。

  2006年的故事(下)
  吵架歸吵架,打針歸打針,到了出庭的日子梁悅還是拔掉針頭往法院跑。
  梁悅這種不要命的勁頭還真讓韓離有點害怕,所以把案卷交過去的時候他指著梁悅的鼻子說:“我可告訴你,你要是在庭上昏倒了,有人能立刻把嚴規拆了,後果很嚴重,你自己負責。”
  梁悅虛弱的笑笑,當胸給了他一拳說:“別鬧了,誰拆誰還指不定呢,沒準我們去把中天給拆了。”
  “你這是典型的吃裏爬外阿,鄭曦則也不管管?”韓離揶揄道。
  那個名字讓梁悅臉上突然發冷,隨後垂下眼皮勉強笑笑算是打岔過去。
  那天她昏倒,是因為低血糖加上中暑。他不聽從醫生的囑咐硬是把她留在醫院住了兩天。本來是個很好的言情橋段,可是他因為要忙中天的事情轉身離去。也就破壞了增進感情的大好的機會。
  機會?其實也不算機會。梁悅甚至不敢確定自己會不會真的再試圖去加強夫妻間的溝通。
  畢竟被人損了一下以後,再上趕著扒住不放實在不是她的一貫作風。既然大家果真就是開始冷靜處理了,那她也隻能配合。
  韓離見她似乎不太高興,話頭也不往那邊帶,叮囑一句:“那你來吧,回去的時候讓盈盈給我打電話,如果有什麽事我開車過來接你。”
  梁悅笑著拍拍皮包敬禮道,“老板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韓離拍拍她的肩頭算是鼓勵,轉身準備去拿車。結果一抬眼睛就看見鄭曦則的皇冠悄然停在馬路對麵,會心一笑的他回頭對梁悅說:“你家鄭總不放心,這不,過來看你了。”他的下巴指了指對麵。
  她瞥了那黑影一眼,愣愣。盈盈在她身後說:“梁律你臉色不太好。”
  梁悅深吸一口氣說:“盈盈,你過去幫我問問,他來要幹什麽。”
  盈盈很為難,猶豫了半天才一路小跑過去,梁悅站在大太陽底下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眼睛疼,趕緊把視線背到一旁。盈盈跑到對麵沒多久,轉身又跑回來,手上還拿了一個鼓囊囊的紙袋。
  梁悅見沒什麽狀況就先回身繼續爬台階,盈盈則在她後麵氣喘籲籲的說:“剛剛鄭總說他們公司有個並購案希望你可以過去看一下,這裏是企劃書。”
  “嗯。”梁悅臉色沒什麽變化,依然是嚴肅深沉,腳步也穩當。
  揣揣不安的盈盈察言觀色,見梁悅沒什麽太大反應後接著說:“鄭總還說……”
  “說什麽?“梁悅臉色有點黑,不耐煩的停下來腳步問。
  盈盈跟上來說:“那個,鄭總說了,讓梁律別在大太陽底下曬著。”
  梁悅看了她一眼,停了三十秒,隨後又接著往上走,伸手推開了法院的大門,空調的冷風嗖嗖吹出來,她回身讓過盈盈,借關門的片刻她才悄悄回頭看過去,路對麵早就沒了那人黑色車子影兒。
  盈盈見她駐足有些不解,悄聲試探著問:“梁律,你忘了什麽嗎?”
  梁悅回頭,明白過來,趕緊往前走說:“沒有,就是看看韓律走了沒,我想讓他幫我看看立宇股份的事。”
  “走了,我剛剛看韓律往東邊去了。”盈盈手往右邊一指,梁悅的眼睛黯了黯說:“嗯,我也看見了,這人真是的,走了連聲招呼都不打。”
  八月初梁悅父母要來北京。
  結婚時父母都不在身邊一直是梁悅心中的遺憾。不管這場婚姻是真也好,是假也好,沒有親友的陪伴和祝福她總感覺到少了些什麽。
  因為事情之前和鄭曦則商量過,兩個人也都各自分工,像是準備接待某國外賓一樣把行程路線安排妥當,臨到末了梁悅還沒忘補充一句:“如果你忙,我一個人陪他們就行了,中天這段時間事兒多,你不用過來了。”
  他從行程表裏抬頭,皺眉:“我沒那麽忙。”
  接下來的氣氛有些尷尬,她和他都沒怎麽說話,後來他說:“你父親能喝酒嗎?”
  梁悅點頭:“我的酒量遺傳我爸媽兩個人。他們倆都挺能喝。”
  “哦,那我知道了。”鄭曦則低頭拿筆在行程上又加了幾個字,這時候梁悅說:“那個。”她看看低頭的他,“……算了。”
  她起身要走,鄭曦則扭頭看她,他的目光給了一點勇氣,梁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我想跟你說一下,過兩天見麵還是隨我叫爸,媽吧,嗯,就這樣子。”
  她說這句時很緊張,手抓在門框上用力極大,關節上泛紅也表明她對此在乎程度,鄭曦則蹙眉問:“什麽意思?”
  “雖然我們目前是合作關係,但是老人家肯定希望能看到我們親密一些。尤其我老家那邊對這些禮節是很講究的,我父親為人比較保守,不能接受這些,我覺得我們還是做一對兒正常一點的夫妻給他們看,讓他們覺得我們的婚姻沒問題,這樣他們也能比較放心。”
  “我有說過我不叫嗎?”鄭曦則側臉反問。
  梁悅一時語塞。從頭到尾都是她以為他不會叫而已,鄭曦則確實沒說過。
  好吧,她承認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所以她點點頭又說:“還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說一下。”
  “嗯,說吧。”他掏出一支煙,點燃後放在指間。
  “我以前有男朋友,你也知道。但是我們之間事情的原委,你可能不知道。”梁悅靠在門框上用指甲摳牆壁,一下一下。她不想說,但是父母來北京的日子越來越近,不說恐怕也瞞不住鄭曦則。當年鬧的那麽大,如今又換了一個人結婚,估計父親那一關就可能過不去。就算是父母能夠接受事實,但是話裏話外帶出來當年那點事,對鄭曦則來說也是很不尊重的。所以她寧可先自己說出來,給他打個預防針,也好過父母說漏了嘴。
  “然後?”他懶散的倚在椅子上,不動聲色的又吸了一口。
  可是真到要說的時候,梁悅又想沉默了。
  他和她僵持著,並不著急。
  “我以前在老家訂過婚,後來因為前任男友的關係分手了,然後我獨自一個人來的北京,一直和他在一起。本來父母也同意我們交往了,但是最後還是分手。現在他人在國外,我也結婚了,就是這樣。”梁悅用最簡短的描述了事情的經過,說完以後就一直低頭看腳,聽他發落。
  他不鹹不淡的問:“鍾磊?”
  梁悅並不吃驚他知道鍾磊的名字。因為那天的包裹上寫的清清楚楚,所以她點點頭,閉了嘴。
  “我知道了。”他說。
  梁悅抬頭,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大量他,見他神色自如,若無其事的看著手裏的行程表,“你說,要去長城嗎?”
  怕他察覺自己在偷看,梁悅立刻收回視線,忙回答說:“天太熱了,就不要去了。”
  “爸媽來一回不容易,還是去吧,我們多準備點就行了。”他仍在低頭,梁悅心裏卻有點暖融融的。
  他的稱呼到底還是變了。不管是為什麽,多少還是可以給她帶來一點安慰。
  梁悅和鄭曦則去接父母的時候有點擔憂。
  鄭曦則這身裝扮著實讓她痛苦了一下子,雖然是工作需要,但實在太過正式。八月的天還是全套的西裝革履,看起來很悶熱。中天有空調,車內也涼爽,可他獨忘記了北京站沒有這麽好的待遇。
  所以北京站外停車場她在車裏對他說,“要不你在車裏待著,我去接?”
  他沒回答,但還是一同和她站在出口那裏等著。
  父親和母親從出口出來的時候,梁悅有點想哭。經曆那麽多事的她本來已經不覺得委屈了,可是就像離家的小孩子總要莫名的在父母懷裏扭上一扭,來表示自己過的不好一樣,她也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和思念。
  父親個子很高,鄭曦則比父親還要高一些。看梁悅急步上前,他也跟了幾步,她有些尷尬的回身拉過他的袖子跟父親說:“爸,他是鄭曦則,我,我結婚的那個。”
  梁悅母親微笑點點頭,又拍了梁悅緊攥著人家衣服的手一下:“這孩子就是不會說話,你是小鄭吧?你好。”
  鄭曦則為人老成,對於這種場麵更是遊刃有餘。所以他拎過行李箱說:“爸媽,咱們先回家,等休息好了出去吃飯。”
  梁悅父母雖然對她閃電結婚有些不滿,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無論從人品長相都看起來不錯的鄭曦則根本就把一麵都沒見過的鍾磊比了下去,再看他這麽懂規矩,反而加了不少的分。
  梁悅母親和梁悅走在後麵時,還拽著她悄悄問:“大熱的天他穿那麽多不熱嗎?”
  強忍住笑的她小聲說:“可能是不熱唄,要不就是神經末梢壞死。”
  “這孩子怎麽沒大沒小的,什麽玩藝兒都胡勒勒。”梁悅母親打了她一巴掌,梁悅趕緊作出“端莊溫婉,賢良淑德”的表情。
  鄭曦則到停車場把車開出來,再把行李箱送到後備箱裏麵,梁悅被梁悅母親推過來幫忙,手足無措的站在他旁邊。他用力把東西都塞進去後小聲說:“你像你父親,但是長相像你母親。
  梁悅悄聲說:“謝謝。”
  他低頭看她假模假樣的笑,突然笑了:“我神經壞死?不是你說的你們那邊第一次見父母都要穿著正式一點?”
  梁悅磨牙:“穿正式了也得看天氣,你在三十五度的時候穿西裝就是神經壞死。”
  他沒管她的嘲諷,轉身上前,開了車門坐進去,梁悅也跑過來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他一回頭說:“小悅特別不聽話,早飯晚飯經常不吃。”
  小悅。她橫了一眼,心裏開始發嘔。
  “那可不行,你這孩子怎麽不聽話呢?太讓人操心了。”梁悅母親恨恨的說,而梁悅父親則說:“先開車吧。“
  鄭曦則和梁悅同時回頭,他掛檔的時候故意摸了她的手,捏一下後笑笑。
  車子後麵就是自己的父母,任梁悅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反抗,所以她隻能讓他占了甜頭何便宜,臉漲了個通紅。
  其實這樣沒什麽不好。至少在父母眼裏他們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偷偷摸摸的弄些小花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接下來,鄭曦則麵臨的考驗是前所未有的。
  梁悅父親話不多,吃晚飯的時候也隻是多點了兩瓶白酒放在餐台上。
  那是五十六度百年二鍋頭。
  梁悅心中暗叫不好,鄭曦則的酒量她根本不清楚,幾次三番去喝酒他也沒有表現過醉意,眼下第一樁考驗就是喝酒,以梁悅父親的酒量,二鍋頭一斤半是沒問題的,可是他,就不好說了。
  五十六度二鍋頭在大夏天喝,本身就是一種折磨,可是父親這次的態度很奇怪,梁悅怎麽勸都勸不住。
  所以菜沒吃多少,鄭曦則先倒酒敬過去,“爸媽,婚禮沒有機會請到你們是我們做晚輩的失責,我先賠禮。“說完一飲而盡。
  梁悅見他第一杯沒費吹灰之力,心先落了地。以他現在的態度證明,酒量不錯。
  接下來就是推杯換盞,而梁悅則被母親纏住問東問西,再一回頭酒瓶已經空了倆,一個沒留神,梁悅父親再回身又和服務員要了兩瓶。這時梁悅才意識到事情果真不妙。
  可冷眼打量鄭曦則態度仍然輕鬆,神情還是很自如,他接過酒瓶恭敬的給梁悅父親倒酒,抿嘴的笑在燈光下顯得異常誠懇。
  梁悅母親探身在她耳邊悄悄說:“這孩子酒品不錯。你放心,你爸不會灌醉他的。“
  有苦無處說的梁悅隻好苦笑一下,在下麵拉著鄭曦則的衣袖說:“要不,這杯我來喝吧?”
  父親立眉:“老爺們喝酒你參合什麽?”
  梁悅勉強笑笑,用腳在鄭曦則腳上點了一下詢問,誰知他笑著側臉對她說:“別怕,這是嶽父大人考驗我呢!”
  她心底陰暗,趕緊撇清自己的關切:“我怕啥,我爸再來一瓶肯定把你灌倒。”
  他突然伸手過來,渾身僵硬的梁悅震驚之餘還沒忘偷眼打量一下桌對麵父母的表情,最後他的手臂橫過胸前幫她把胸口衣領翻好說:“你看你,這事兒我說過好幾次了,就是不聽。”
  他的眉和眼在燈光中央清晰分明,連笑容也是那般清晰分明,那般真真切切。
  梁悅還是那樣迎著他的動作笑,隻是表情裏多了一絲困惑。
  他是借酒裝瘋嗎?明明知道對麵是她父母還能表現出對她的親昵關愛,這簡直就是在逢場做戲,而且還是如此逼真的一場戲。
  看她怔怔,他笑著把筷子放在她手裏,示意她吃飯,梁悅實在無力研究父母審視的表情,隻好盡力把頭埋得很低。
  又一瓶下去了,梁悅額頭開始冒汗。父親年紀不小了,這是何苦呢?鄭曦則到底能喝多少啊?一會兒怎麽回家?
  握手言歡的時候梁悅差點蹦起來放鞭炮慶祝。還剩下少半瓶的白酒,算起來他們喝了三瓶多二鍋頭。鄭曦則對她一笑說:“你放心,我還是有酒量的。”
  那笑動人心魄,慌了神的梁悅連忙對父親笑笑:“爸你跟他拚什麽啊,你那麽大年紀了。”
  梁悅父親至此眉開眼笑說:“我沒拚,我就看看小鄭酒量怎麽樣,小鄭酒量不錯,酒品也很好。”
  梁悅母親聽到這話站起來說:“小鄭,你喝好了?”
  鄭曦則笑著說:“我喝好了,媽。”
  “那現在我和你喝。”梁悅媽笑容燦爛。本來正在喝水的梁悅噗的一下噴出來,咳嗽個不停。
  鄭曦則幫她拍後背,梁悅拿手把他的胳膊一擋直接和母親說:“媽,再加上你他肯定不行。”
  梁悅母親微微一笑說:“我又沒說要他和我拚。我說我和他喝一杯。”
  再阻攔就說不過去了,梁悅的手被鄭曦則按在桌子下麵,他左手端杯說:“媽,這杯應該是我敬您。”
  “我敬你。梁悅這孩子是我和她爸唯一的孩子,小時候就被我嬌養慣了,她第一次離家就走這麽遠,有時候我們老兩口想看看都不容易。所以要是她有什麽不對你一定多多包涵。”梁悅母親說到這裏眼圈發紅,這樣一來梁悅也忍不住要哭了。
  鄭曦則此時少了往日那種傲慢和精明,在梁悅母親提到希望他照顧梁悅時表情很溫和,嘴角邊還噙著一點點笑意。
  他說:“媽,梁悅很好,在我眼裏她沒缺點,我願意照顧她一輩子。”
  也不管下麵的梁悅什麽反應了,兩個人對喝光了杯中的酒。
  後來從飯店出去梁悅才知道鄭曦則早就安排好了中天的司機送父母去酒店入住,而她則被他拉到另一輛車上讓司機送回家。
  她想去安排父母入住事宜,可他就箍著她的腰不放。
  梁悅估計鄭曦則是喝多了,腦子有點不清醒。所以她隻好充當老媽子的角色拍著他的後背問:“是不是不舒服?想吐說一聲。”
  “梁悅。”
  “嗯?”
  鄭曦則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許多,過了一會他又喃喃的說:“你很幸福,父母對你都那麽好。”
  “我也這麽認為。”梁悅接著拍他的後背。
  “梁悅。”
  “嗯?”
  他翻個身攬住她的腰,拖進自己懷裏。“放心吧,以後我照顧你一輩子。”
  “嗯?”
  沉重的呼吸就噴在梁悅頭頂,梁悅來不及掙紮被他當成枕頭按在下巴下麵,他很快就沉沉睡去。無奈的梁悅吩咐司機回光毓苑,鑒於他的力道太大,她隻好躬身蜷縮在他懷裏減輕負重。
  “你真笨。男人不一定要說那個字才是對你好,有些東西比那個字還重要。”他在睡夢中說著醉話。
  “嗯。”梁悅蹶著脖子胡亂敷衍。
  “我知道你忘不了,我也不會讓你忘。”
  “嗯。”
  “梁悅,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鄭曦則突然把頭抬起來,捧著她的臉問:“如果有一天他帶你走,你會跟他走嗎?”

  往日重現的愛
  鄭曦則和梁悅還在童裝店裏為方若雅家的寶寶挑選衣服時,手機突然響了,他回頭看看梁悅,她正在低頭猶豫究竟是是買藍色還是粉色,沒有關注他的舉動,他便快走幾步出了店門,在玻璃門外按了接聽鍵。
  梁悅終於下定主意。為了以防萬一,男寶寶和女寶寶的兩個顏色都放棄了,挑了一套嫩黃色的寶寶裝最保險,正想回頭準備跟鄭曦則商量,卻遠遠看見透明的玻璃櫥窗外,他麵色凝重,邊講電話,邊不住的點頭,又把指間的煙放在嘴邊狠狠的吸。
  心,頓時涼到穀底。
  他來回的踱步,證明事情很棘手,他偶爾也會朝這裏張望,證明事情和她有關。梁悅假意欣賞牆上的寶寶照片無視他的舉動。那般忐忑,又那般不安,眼角餘光掃過去,他仍是肅意滿麵。
  到底是她猜錯了,還是他做錯了,誰也不知道。隻是把電話掛斷後,他推門進來,淡淡一笑說:“我還有點事,先去應酬一下,明天我一定陪你去方若雅那兒。”
  梁悅掂量一下手裏包裝好的紙袋,臉上同樣淡淡的笑說:“那你把東西放車上,你先開車去。我一會兒打車回家。”
  他的麵色晦暗難辨,讓她心裏一陣陣發堵。
  也許,也該到時候了。
  鄭曦則拎過她遞給他的紙袋說:“嗯,你放心。我一定會來。”
  梁悅像是沒聽見般回身,注視貨架上的奶瓶,拿到手裏把玩,笑容淡淡。那小巧的物件上是長頸鹿的圖案,笑嘻嘻的看著它麵前的兩個人,她哽了一下說:“那你先去吧,我還要再挑一套。”
  背後一直沒有聲音,他已推門離去。看來,她終比不過萬丈紅塵。溫莎公爵的愛美人不愛江山的神話隻能在大英帝國才會出現,中國若沉溺於溫柔鄉則是無為好色。
  梁悅年少時甚愛83版《射雕英雄傳》裏的楊康,除了那苗僑偉英俊帥氣,更多是因為那種拋棄愛人為江山的取舍。
  愛人固然容易,於男人來說,卻非天地。那種兩難境地著實虐著男人的心,傷了女人的愛。明明愛人就在眼前,男人也是全心全意的對待,但真逢了事業,總有會些惦記不舍,抑或輾轉不定,心中的天平左右起伏,終究還是會選擇江山。
  愛江山更愛美人,世間哪來的如此好事,悉數盡占?
  放得下最好,放不下,便推開那個阻擋的腳步也要放下,才是真。
  梁悅一直沒有回頭,心平氣和的與導購小姐說:“再幫我拿一件和剛剛那件一模一樣的,包裝好,我送人。”
  導購小姐一時不解,知道不便發問,轉身去找,梁悅則摸著眼前的東西,心神恍惚。
  她真的不信,他還會把那件衣服帶回來。
  其實他們兩人的相處也有了四年的時間,不長不短,但每每到了一舉一動處她就是比別人更了解枕邊的他。所以抓過袋子的她連看都沒看就走出店外,果然,那輛送她來的車早已消失無蹤。
  漫漫夜色,天已經開始轉涼。明天就是梁悅的生日,他已是不記得了。
  婚後第一個生日,他還記得送她手鏈,往後的每一次生日都有同樣精美的禮品奉上。去年,他去美國公幹,她生日那天特地快遞過來華貴耳飾,抿嘴的梁悅打開電腦,郵箱裏躺著的賀卡閃著他一貫的冷硬作風。
  生日快樂。才四個字而已,也讓她著實輕鬆了一上午。
  韓離帶著嚴規員工送來的蛋糕,雖然沒鄭曦則定製的那麽精致,也算是借了他那封郵件的光,被她吃掉了小半個。
  也許,以後她該習慣一個人過生日。
  打車到龍庭用了五十七塊,實在是不便宜,梁悅要完發票邁出車門卻看見對麵一個熟悉的背影也剛從車門出來。
  許久不見,他似乎又瘦了些,臉龐清峻,眉目硬朗。連日來的疲乏空洞隨著偶然一次見麵再度襲來。她很想走上前問問他,為什麽台燈會天天準時亮起,為什麽台燈最近又不再亮了,可又怕暴露自己也在想他,時時刻刻關注了他的舉動,不敢貿然上前。
  於是,她收拾好複雜的滋味,低頭假裝沒看見,迅速朝自家走去,動作僵硬下人都是恍惚的,耳膜裏嗡嗡直響。
  “梁悅。”
  聞聲,她手忙腳亂的回頭,連帶著手上的嬰兒用品紙袋也跟著轉了回來。他就站在她背後,像是很多年以前一樣。
  他們最愛玩的遊戲。黑色的走廊和樓梯上,他怕她跌倒,一直站在背後用手攬著她的腰,有時他故意放慢了腳步,她聽不到身後的聲音,雙眼看不見時,便緊張起來,慌亂的掙紮和詢問後,他說:“你回頭,我永遠都在你後麵。”
  那一句永遠,迷了她九年。
  胸口突然悶生生的疼,那種鈍鈍的刀子割在心口上的疼,一下接著一下。
  於是,她慌亂的笑問:“怎麽,你出差了?才會來?”
  他點頭:“嗯,才回來,這兩天有事兒,先回來辦事。”
  她低頭,連忙騰出一隻手在包裏翻,偌大的包包裏找了半天又看不到鑰匙,陳阿姨不在,如果沒有鑰匙,她就真的回不了家。
  鍾磊還是接過她的手袋,從內側口袋掏出來鑰匙,遞給她,動作一氣嗬成,熟悉到極點。
  那種,猶如親人般的熟悉和寵溺,讓她還以信任和依賴。
  那把鑰匙攥在手心裏,她和他隻好並肩往前走,到了他家,他停住了腳步。她不敢回頭,接著前行。
  他在她身後問:“明天是你生日,我陪你過好嗎?”
  手心裏全是汗,她牙一直咬著,鼻子又開始發酸。
  “我沒別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是有空的話,我請你吃飯,算是為你慶祝生日。”她的僵硬在他看來是極度的厭惡,於是連聲音都變了,為她寬慰了戒備的心。
  在她被人拋棄和忘記的時候。
  忽地,她眼淚簌的掉了一滴在麵前,而後擰著腳尖說:“明天才是呢,明天再說。”
  多麽熟悉的場景,第一次過生日時,她也對他說過。他一時緊張記錯了日子,早早的埋伏在自家門口,她下班回來,進門就被笑嗬嗬的親在耳畔,忸怩的她隻好等他笑夠了才嘟囔說:“笨蛋,明天才是呢!”
  九年過去了,她竟然記得那麽清楚。曾經的笑,曾經的羞澀,曾經的片刻,曾經曾經的一切都在眼前咫尺之處,品在嘴裏卻變了味道。
  眼淚不聽使喚一個勁兒的往下掉。越擦越掉。
  他輕輕的說:“那,明天我給你過生日。”
  梁悅手上的袋子晃了晃,扭頭就走,連答應都沒答應一聲。
  一夜過去,梁悅一直坐在落地窗休息區前,總覺得身邊缺少了點什麽,想了想,又下去到廚房取了一份冰凍水果,一塊一塊含在嘴裏吃下去,凍到心裏麻木。
  清早起床,她煮了五個雞蛋,熱滾滾的從頭到腳滾了一圈,小時候母親總是喜歡拿雞蛋在她還沒醒的時候從頭滾到腳,說是滾來這一歲的好運氣。
  後來,她找了孟旭,他也幫她滾過。礙於麵子,隻不過都是在晚上一同吃飯慶祝生日的時候做,滾也要躲著人看見。
  鍾磊會悄悄的給她滾。背著她在頭一天煮好,怕燙了她晾涼了。等生日那天早晨,悄悄的取到床頭來,在她還昏睡的臉蛋上滾一圈,親一口,直到她被癢醒了,掙紮反擊一番才作罷。
  年年如此。
  至於鄭曦則,她沒告訴他生日要有這樣的風俗。大富之家,即使有什麽規矩也要是上得了台麵的,這種鄉土風俗,他必然不會做,她也沒有必要說。
  所以,拿著雞蛋的梁悅就站在自己家窗前慢慢滾了小腿,滾了腰,回身滾胳膊的時候,卻發現鍾磊正一動未動的站在對麵陽台,望著她滾雞蛋的動作。
  正滾著雞蛋的手就那麽停住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陽台和他的那麽近,近到他的呼吸也能感受到。
  他清晨起來,白襯衫的袖子還卷在肘彎上,剪裁合體的西褲下穿著的是那雙屬於她的拖鞋。就像一切都沒有變過,他也沒去美國,她也沒有曆經婚姻,他和她隻不過隔了一排欄杆,低低的說:“丫頭,親親我。”
  時間過的真快,一轉眼,五年時間已經溜走。
  她仿佛是打了個盹,眯了十幾分鍾,人和事就都不知不覺中換了模樣。
  她站在那裏,就像是夢中的每次相遇。眼眶疼到不能忍耐,仍不敢哭。被她哭醒的夢很多很多,每一次醒來都要惋惜後悔。這次她不想惋惜後悔,更不想失去眼前的一切。
  什麽都沒有了,她至少還有機會回頭。
  他慢慢彎腰,隔著不遠的距離說:“回家吧。”
  她緊緊攥著雞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最後,啪的一聲,碎了。
  鍾磊就那樣看著梁悅,眼底全是渴望。那種愛了很多年後,終於可以等到她回家的欣慰。雖然她已過而立,他也將至三十,兜兜轉轉後,誰能說不是一種磨難後的大好姻緣。
  用心愛過的人,即使消失了四年也是愛著的,他們還有未來的五十年需要去經營,這四年在一生當中實在是微乎其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原本,他以為再也見不到她。那個陪他走過困苦的丫頭最終失去了,可是他不由自主的接受了公司回調的任命,挖開了原因看,也不過是想離她近一點兒,隻要一點就好。
  因為,有她的地方,連空氣都呼吸得容易些。
  雖然她變了,那笑眼早已隱藏在嚴厲之後,但他仍沒有辦法逃離回憶,沒有辦法學會忘記。他愛她,至始至終,從來沒有離開過。
  令他著迷的人隻有那個抱著他笑,抱著他哭的丫頭。
  永遠,一輩子。
  後來,她帶著雞蛋去了他的家,打量陌生而又熟悉的裝飾,讓她忍不住狠掐著自己的手背。
  客廳奢華的沙發邊上是一個小小的魚缸,裏麵是兩條不起眼的小魚。梁悅不吃魚,所以對水中遊弋的魚兒也沒有好感。偏偏鍾磊喜歡,她也隻好隨他養起來,兩條五塊錢的金魚很好養活,每天一把食兒丟下去,撒歡的遊。
  客廳還用青花瓷盆養了一些花,是那種北方農村女孩子拿來染指甲的胭脂蔻,粉紫的顏色,茁壯的根苗,一根根釣魚細線托著,線比花貴。
  那是梁悅在下班路上曾經在花園裏偷偷取下來的花籽,種三顆下去,連土都不用鬆,保管三個月過後,花滿枝頭,熱熱鬧鬧的喜慶。
  那時,她與他,都是這些廉價的愛好。即使生活在最困苦之時仍不會忘記快樂。第一朵花的開放,小魚遊過來第一次親吻手指,她和他都能微微會心一笑,眉眼溫暖的對望,輕如蝴蝶的親吻。
  滿眼都是過去,一次都沒看見未來。她就那麽站在屋子中,手上的雞蛋咯地手心疼。
  他接過雞蛋,默默放在手心,從她的頭頂開始,向下一次次的滾,滾到眼睛時,她的眼淚在流,他默默親去,然後再往下,她的嘴唇在顫抖,想說些什麽,雞蛋從嘴邊滑過,他也跟著吻上。
  離開顫抖的唇時,他才低頭輕笑:“丫頭,歡迎回家。”
  梁悅的心口很痛,也很難受。任由他認真的往下滾著雞蛋。怔怔看陽光把他裹住,像夢裏的人。
  每個人的生命裏都有很多人,有的人來,有的人走,走的人再回來,會惆悵,來的人走了,會傷感。
  她很想問,可有一個沒有人進出的地方嗎?
  沒有人回答。
  雞蛋順著小腿滾到腳踝,他不得不躬身,全心全意跪在她的腳邊,把一套做全。
  寬厚的手掌最後裹住她的腳,沒有動。
  隻能看見他頭頂的梁悅再次落淚,因為她也記得他那封信上的許諾。
  再等他一年,一年以後,腳上的水晶鞋他會幫她穿上。
  他握住她腳的時間晚了五年,五年後,她早已經穿了別人的水晶鞋。
  世事無常,一切都已改變。
  一滴淚掉在他的頭發上,慢慢的洇進去,他緩緩抬頭。
  那動作很慢,像是老電影裏男主角對女主角的深情凝望,無語之中,數不盡的深切愛意。他說:“丫頭,雞蛋滾完了,你枕頭邊上還有禮物呢。”
  她再度怔怔。他伸出手,拽過她的手指,一步步走到樓梯上。
  這個房子和梁悅家一樣的布局,連房間都是一樣的,主臥室寬大的床頭枕頭邊擺放著一個紅色的盒子。
  他們兩個人的腳步很慢,他拿起盒子時她無聲停下站在他身後,那個盒子真漂亮阿,梁悅閉上眼,心裏發抖。
  “我記得丫頭說那年過生日時我買的戒指你不喜歡,今年我又買了一個。不知道這個喜歡嗎?”他問。
  緊閉的雙眼溢滿淚水,順著麵頰流下那刻梁悅甚至無法站穩。
  多少年期盼的東西,終於停在眼前,可是她已經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
  手就這樣被抬起,她還不肯睜眼。
  那時,她曾和他要過三克拉的戒指,他還她一頓廉價的親吻。
  此時,她要一個深情的親吻,他卻給她一枚璀璨昂貴的鑽戒。

  無路可逃的愛
  中午時分,鍾磊坐在沙發上,梁悅則懶散的把頭枕在他的懷裏,任由他慢慢梳理自己的長發,察覺不到身邊時間的溜走。
  若說還有什麽可以讓他覺得彌足珍貴,大概就是此刻了。多年以後再相遇,兩人之間仍是從前那般親昵.
  那個笑容甜美的女子,眼前真真切切的愛,一切一切都像似沒有變過。
  他問:“你想我嗎?”
  梁悅淡淡笑著,把臉又貼在他的胸前,用耳朵傾聽他的聲音.
  胸腔中怦怦心跳的聲音,動人心魄,她聽的無比清晰。
  他說:“丫頭,我一直在想你。”
  今天有些陰蒙蒙的,所以聽他胸腔裏的嗡嗡聲,總有些微微的憋悶。她想了想,才小聲的說:“是阿,我也一直在想你,想我們從前的那些事,從前的日子,每想一次就會哭一次。”
  肩膀上他的雙臂陡然勒緊,他埋在她的發間悶聲說:“放心,有我在你身邊,以後一定不讓你哭了。”
  梁悅沒作聲,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頭笑笑:“嗯,好,我以後都不哭了。”
  緊密相擁的時間那樣美好,她都不敢正眼去看,一切是那麽的不真實,若動了動,又怕沒有了。
  他伸手點在她的眉心,溫柔的笑說:“你看你,又在皺眉,會長皺紋的。”
  她心驚,隨即慌亂的環住他的脖子撒嬌問:“我老了嗎?”
  他趕緊抱住她,安慰說:“沒老,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麽都沒變。”
  安撫的話起了作用,她漸漸恢複平靜,甜蜜的看他注視著自己,溫柔而眷戀。
  就這樣罷,已是還君明珠。
  他們之間不過是各自經曆了五年的空白,再相逢,就是前生今世皆有緣。
  不要再傻了,去要那些不該幻想的東西。
  於是,今晚的生日便是他們重逢後最該慶祝的時刻。
  梁悅趁鍾磊不注意悄悄褪下婚戒,放在手袋裏。那素環此刻和鑽戒相比也暗淡了些。她猶豫了一下,深深的把手探入,找了一個最穩妥的地方,小心翼翼的收起來。
  畢竟,她還需要當年還給他。
  中指上的鑽戒真的很耀眼。卻被戴錯了位置。鍾磊一直不在意這些,也自然不知道中指和無名指之間的差別。他以為隻要戴上了,她就屬於他。殊不知,一個是訂下婚盟,一個是廝守一生。
  事隔五年以後,他們再次一起做飯,很甜蜜。他幫她係好圍裙,她則幫他挽好袖子。
  洗菜總是他的工作,她向來負責炒菜。那甜甜的南方菜,她早在陳阿姨那兒學會了,所以這一次端上桌子的全部都是符合他口味的菜品。
  梁悅笑眯眯的翹起手指說:“乖,把戒指給我摘了,我不舍得戴著鑽戒炒菜。”
  鍾磊撇嘴:“有什麽不舍得的,弄壞了咱們重新再買。”
  她狠狠瞪了一眼:“你有錢了是吧?有錢趕快給我買遊艇。”
  他悠閑的笑:“遊艇算什麽,你要星星我也給你摘去。”
  一句話讓梁悅的眼神陷入迷離,回憶了片刻她笑笑,沒再說下去,伸手把盤子裏切好的菜倒在鍋中劈啪作響。
  溫馨的家不過如此,一個笑眯眯係著圍裙炒菜的女人,一個笨手笨腳在旁剝蒜的男人,如果身邊再有一個圍來繞去的調皮寶寶,就再完美不過了。
  他們把菜端到餐桌時,他早就擺好了蛋糕,上麵錯落的點燃了幾根蠟燭,搖曳著證明梁悅走過了三十二年春秋。
  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三十二年,她,真的沒感覺到。
  小時候每到過生日時,她總會撒嬌搖晃著母親的胳膊,一定要在買蛋糕時再順手買上幾根彩色的蠟燭。那點點火苗點燃時是她笑的最開心的一刻,隨著火光越來越多,笑容也慢慢變少。
  課業的壓力,升學的困惑,青春的流逝,未來的恐慌。每次過生日再點蠟燭時,她的心都會疼一下。原來不知不覺,又長了一歲。
  而後,默默的傷感,這一年,幹過什麽?明年,又在哪裏?
  於是從二十八歲開始,她不想再點蠟燭。她不說,鄭曦則自然想不起來。蛋糕又多數都是韓離送的,於是一年一年走下來,果真再沒有點過蠟燭許過願。
  她曾問過,韓離為什麽知道不放蠟燭,他笑的極其詭異,逼狠了才說,方若雅也和你一樣。
  女人阿,真怕青春就這麽跑掉了。
  易逝如水,去而不返。
  現實的讓人手指尖發抖。
  所以,坐在對麵的人端起酒杯說:“生日快樂。”她才苦笑著說:“生日快樂是一定的,如果能長生不老我才真的快樂。”
  “貪心。你不用怕,等你頭發白了,我還在你身邊。不要長生不老,要是,你到四十歲了還和現在一樣,我會不放心的。”他的輪廓在蠟燭光下,柔和情深,叫人沒有任何抵禦之力。
  她微笑,低頭也端起酒杯:“那你不用怕了,我注定比你老的快。”
  手指上的戒指爍光耀眼,閃亮如天邊最亮那顆星星。他說過,他會摘星送給她,如今也是做到了。
  他說:“許個願,看能不能實現。”
  桌子上蛋糕很香甜,在燭光中越發濃鬱。仔細用手指點查數一數,他插了五根蠟燭,三根紅色的,兩根藍色的。
  梁悅嘴角微微一動,噗的吹滅蠟燭。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誰也看不見誰。
  她的嘴唇被人輕輕的親吻,細微的聲音帶著滿滿的幸福:“丫頭,生日快樂。”
  還在黑暗中,她卻能看到指上的戒指。那亮閃閃的光影,讓屬於它的那根手指修長動人。
  她想,她此刻是在笑的。
  於是在燈光亮起的時候,把嘴角保持向上揚。
  看清楚後的他楞了一下,伸出手來托住她的臉龐,拇指刮過一片水跡。
  “怎麽哭了?”他柔聲的問。
  她抽泣了一下,笑對著他說:“沒事,就是突然覺得自己又老了。”
  他點點她的鼻子說:“不怕,你還有我呢。我心在都是老頭子了。”
  三十歲。對於青春時的他們,總覺得特別遙遠,遠不可及。成熟的風範,壘重的事業,都是正值陽光正好的他們難以想象的年歲。
  她認識他時,他才二十歲,而,到了今天,他也到了而立之年。
  一夢經年,不知不覺,他們都已長大。
  再見到時,他早已脫去了稚氣,精幹穩重,所有的一切磨難都沉澱在過去教會他許許多多。而她是他最好的老師,帶著他摸爬滾打了九年。
  她,親眼看見青春激昂的男生怎樣蛻變成內斂溫柔的男人。
  九年,她陪他長大。
  長大後,我們要做什麽?那是小學三年級的一次作文,梁悅記得班主任和藹的對她說,“你要寫,你想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
  可不聽話的她寫的卻是,長大後,我要做媽媽。
  媽媽,有爸爸陪她,她很幸福。還有寶寶我陪她,她也很幸福。
  其實,幸福就在手邊,抓一下,就能拿到世上最美好的東西,可是,她的手指怎麽也張不開,冷到血液裏的冰凍讓她無力不管不顧的握住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等這東西那麽久,久到她幾乎忘記自己還曾有這樣一個夢想。
  有一個和鍾磊生孩子的夢想。那個寶寶如她一樣笑靨如花,如他一樣溫潤可愛,假日裏他們一家三口去公園散步,多好。
  突然,她趴在桌子上,淚水趟滿臉龐。
  無聲的哭泣,連胸腔裏都開始疼。滋味複雜,她必須緊緊抿住雙唇才能控製自己不發出悲傷的聲音。
  所有的傷心都在那一刻發泄出來,可是她卻不知道為什麽。
  心中亂如麻繩,她開始唾罵自己的自私。
  就在這時候她仍無法取舍。要知道,幸福離自己這麽近,伸伸手指,馬上就可以夠到。
  她愛鍾磊,勿庸置疑。為了他,她犧牲的太多太多。堅持下來的故事寫出來也很長很長,足以一本書。如果那個時候,有人問她,你畢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她一定仰著頭肯定的回答:“嫁給鍾磊。“
  為了嫁給她,她就是死,也必然是笑著的。
  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一切開始變了?
  她開始要顧及到別人,顧及到鄭曦則,顧及到父母,她會不由自主的想,如果我走了,鄭曦則是否能接受這樣的打擊,父母是否能再次理解。
  畢竟,鄭曦則已經一無所有。他的身邊就剩下了她。如果失去了,他真的就再沒有生機了。
  還有,會有很多人對他說,“你看,她是拿你當跳板,等到了舊情人,就又和舊情人雙宿雙棲了。”
  鄭曦則會恨她嗎?為了她的自私和忘義。
  她重來不曾這樣在乎過鄭曦則的看法。她很想知道,他,會這麽想她嗎?
  越是想,眼淚越簌簌的掉。抑製不住的哽咽,手腳也一同發軟。
  梁悅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強的人。雖然她自詡堅強,自詡是打不死的,但那是她騙自己的借口,是最軟弱最無力的謊言。
  她害怕所有的事。害怕愛人的離去,害怕自己沒有能力做到最好,害怕自己擔負太多的情債,害怕所有的一切一切。
  鍾磊慢慢站起來,心已經開始明了。再不相信也終於到了這樣的境地,梁悅的哭泣證明他的擔憂變成事實。
  也許,她早已變了。
  梁悅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臂,緊緊的摳下去,顫抖而無力。
  她很想抽鍾磊一個耳光,埋怨他為什麽不早點回來。她也很想抽自己耳光,為什麽到了這步,她還做不到放下所有。
  晚了,一切都晚了。
  一直如此,一貫如此,她根本無法做到隻為自己活著。
  她的愛,她的命運,她的幸福永遠都在別人手中,她自己一個都決定不了。
  為此,她又無形的傷害了別人,而每一次被傷到的都是鍾磊。
  他捧起她的臉龐,柔聲對她說:“乖,你說,無論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
  聲音那麽低,他也在說服自己。
  所以,顫抖的梁悅說:“我做不到和你一起走。我必須要留下來。”
  他還是笑著,說:“嗯,也好,你應該決定你自己的生活。”
  她再次痛哭流涕,用牙齒咬住嘴唇,狠狠的,直到嚐到了血的滋味。
  電話裏的分手哪裏有這樣當麵說來的殘忍?她必須對著他眼中的自己肯定的說,“我不愛你。”
  真難說出口嗬,所以她隻能說:“鍾磊,我對不起你。我一直在愛你,這五年的日日夜夜我一直在想,可是有時候,我會很茫然,找不到未來。後來我想通了,以為自己可以安心過日子了,可是你又回來,再麵對時,我有點不認識你了。你再也不是那個喂我飯的男生了,你事業有成不錯,可那四年我不在你身邊,缺失的時間和經曆讓我對你的成功很陌生。所以,我開始害怕,怕跟你走了,給不了你幸福,所以我想好了,你過你的日子,而我也回到我的生活,那些年的感情就忘了吧,別掛在心上,蒙蒙是很好的女孩子,她跟你很相配,她有我早就丟掉的笑容和純真,她才是該和你走完下半輩子的人。”
  “梁悅!”他怒斥。他不介意她說傷害他的話,但他不能讓她自己傷害自己。
  “我沒說謊,我不是以前的丫頭了,你從回來以後一直在叫我丫頭,你可以當我重來沒有改變過,可我知道,我變了,變了很多。我會為無良的商人打官司,我吃飯必須要去帝都三十三號,我現在再也不會步行四站地去為你買打折襯衫,甚至我還會挑剔你穿衣的品味。鍾磊,我不是丫頭了,我變成了梁悅。和以前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你想象中那個人了。”
  燈光刺眼,淚水一直無法停止。順著臉頰的弧度滑落,星星點點,像誰家破碎的心,零零點點。
  終於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並沒有減輕一點痛苦,麵對他的平靜無比愧疚。他把她眼前的碎發別在耳後,輕輕的吻在她的額頭,聲音低沉:“我忘記了,丫頭是要長大的。長大以後,就會喜歡上別人了。”
  “鍾磊,我……”梁悅的話被吻在嘴裏。他那麽專注不舍的吻,仿佛世界末日一般,糾纏著,輾轉著,戀戀不放。
  他說:“我忘記了,我忘記了,都怪我,都怪我。”
  淚水在唇齒間流轉,鹹而發苦的癡戀終於要畫上句號。如果可以不用分離該多好,他們永遠在一起。誰會料到那年的一步讓今日的他們咫尺相隔。
  不過是那麽遠的距離,他和她終於沒能在一起。
  其實,分開無關時間,無關距離,隻因為忘記了當年的堅持。
  梁悅站起來狠狠抱住鍾磊,把淚水都流在他的襯衫上,再最後撒嬌一次。
  她怕,走了以後,就再沒機會。
  鍾磊那樣全心全意的愛,她以後沒機會得到了。
  雙腿無力站直,她就靠在他的胸前,流連吸吮最後的片刻溫柔和幸福。
  時間那麽短,短到殘忍。她放手這樣的難,難到撕心裂肺。
  那些年少時的堅持和癡戀,終被時光帶走,無論怎樣刻骨銘心,都必須任它從指縫間消逝。越是愛的深,越是不肯放,越是溜的快,越是舍不得。慌亂的有情人阿,趕緊抓,抓到最後再也留不住,才是最心傷。
  鍾磊慢慢放鬆了手臂,替她擦幹眼淚,說:“乖,今天不要哭,你過生日呢。”
  梁悅咬著牙答應,頭點一次,淚掉一次。一串串。
  “你還回家嗎?”他問。
  她點頭,重重的點頭。
  他微笑,把她再次摟入懷中,狠狠的,緊緊的,說:“那你走吧,不要等我舍不得了再走。我希望我可以看你離開,在我還舍得的時候。”
  她被限製了動作,隻好重重點頭。
  於是,他放開了手,雖然手仍捏在她的衣角,但微笑對她說:“走吧!”
  梁悅抖著雙手,互相用指甲摳在肉裏,緩慢轉身時用力咽著眼淚,似乎什麽都不在乎般邁出腳尖。
  手上的戒指還在,他許她的水晶鞋還在。
  可她必須回家。
  為了可笑的道德底線。
  就這樣,一步步測量他和家之間的距離,她明明知道他的手一直隨她的衣角跟來,諸多不舍,卻不敢回頭。
  後來,她走到花園門口。極力保持冷靜回身,對他說:“我走了,再見。”
  他也極力保持微笑的樣子,點點頭,手指還是不肯離開。
  梁悅伸手,慢慢掰開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直到分離。
  再轉身時,他突然抱住她,把臉埋入她的發間,一動不動。
  淚水終於滑落。
  他的眼淚就落在她的肩膀,一滴滴圓形的水跡,冰涼冰涼,透徹心扉。
  連夏日的灼熱都無法驅散的冰冷溫度。
  他不舍得,無論怎麽說,就是不舍得。那麽多年的愛,那下車回眸的愛,那艱難中取樂的愛,那為他百般的愛他都不舍得,他從未想過她會離開,即使她已嫁作他人婦,即使她已不是她,都沒有想過。
  可此時她眼底的決絕分明已經表示,從此以後,兩人永不相見。
  所以,他不敢放手。怕就一個動作,從此便失去了她。
  梁悅腦中空白一片,閉緊雙眼把他的雙臂分開。回身對他微笑,不言不語。
  淚已有些幹了,臉上的皮膚也開始發緊,笑容很不自然,甚至可以說有些悲愴。
  他也慢慢收回手臂,讓她看見自己臉上的眼淚。
  不肯給她看的眼淚,終於被她看見。那年的眉目清朗,如今傷感沉重。
  她閃過欄杆,咬牙在外走。
  他隨著她的步伐,在欄杆內一步不離。
  丫頭,誰讓我愛你呢。將來我肯定給你買。
  丫頭,別對我那麽好,如果給不了你幸福我會很內疚。
  丫頭,我不想走,我舍不得你。
  丫頭,我怕你再也不回來了。
  一句句,一聲聲。都是那時候他對她的深情承諾。
  如今他隔了欄杆和她無聲相隨,再也說不出半句。
  在拐角時,他伸過雙臂,修長的手指張開,笑容掛在臉上,就像那年他在野草間的笑容,“丫頭,親親我。”
  她停住了腳步,慢慢走過去,靠在欄杆上,頭死命的頂著,不覺疼痛。
  她吻他,如同最後死別。
  這一生,能得到他如此的愛已經足夠。有些人,有些事,雖美好卻不一定要留在身邊,隻需要,拿出來,偶爾曬曬,幸福品味。
  最後一次放縱,留個美好回憶在心底。
  而後,揮揮手吧。
  她貼在欄杆上親吻他,用盡半生的愛,戀戀不舍。
  他是她曾愛過的人阿,也許她還會愛下去。
  所以她永遠都無法忘記和他一起走過的日子,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當然,梁悅不會告訴鍾磊,當年她為什麽要分手。
  也許,他已經知道,也許,他永遠都不知道。
  一切都不重要了。
  隻要,她不會忘記,他笑著指著光毓苑說,他愛她。
  永遠都不會。

  2007年的故事(上)
  中天對鄭曦則來講到底有多重要?
  梁悅隨中天的車去江蘇談合同,看著自己身邊微眯雙眼打盹的鄭曦則有些怔怔。連日來他們一直馬不停蹄,前天剛下飛機到廣毓苑,用了十五分鍾各自換了套衣服,然後又出門飛到杭州,洽談完項目以後又從杭州開車去蘇州,這一路上顛簸折騰,大家都叫苦不迭,唯獨他一臉無謂,絲毫看不出疲倦。
  一車同坐的還有另外一家律師事務所的顧問王誌達,有意無意之間,鄭曦則用其他人的身份劃分了此次出行目的。隨行的梁悅隻是中天的顧問律師,和他無任何關係。
  顛簸之餘,梁悅睡的並不好。她一向神經衰弱,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根本沒有睡午覺一說,所以她隻能無聊的看著車外水塘,一塊塊飛過眼前,水光繚亂。
  手突然被人攥緊,她回頭,身邊的他仍是眯眼休憩,無論是表情還是動作,都似無意,於是她隻好任由他拉著,把頭抵在玻璃上。
  其實,中天就是鄭曦則的全部。
  家人的尊重,員工的仰望,以及個人實力的證明都在那裏,如果條件允許,他會一直為中天奮鬥下去,其他都不算什麽。
  沒有人可以阻擋他為中天奔波的腳步,誰都不行。
  車到蘇州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大家在酒店吃了一頓晚飯後各自回房,準備明天上午與對方會麵。這次中天對他們企業的收購意向並不是很有誠意,對手雖然是滿身家全心全意相托付,但鄭曦則開的價碼實在很低。並且策劃收購後的經營方針也要做巨大調整,主營項目要從房地產改到民生用品,這實在是架著大炮轟蚊子般的整改,梁悅還記得以前送企劃時那家董事會的表情,苦不迭的咧嘴。
  昨晚在房間換衣服時她曾悄悄問過鄭曦則,想那06年的股市造就了房地產業界神話,雖然07年業績有所回落,但仍是香噴噴的一塊奶油蛋糕,如今硬是要把蛋糕改成餅幹,實在有點大材小用。
  鄭曦則吸煙時眉眼肅意,卻掩飾不住不想多談的冷淡……
  知道自己的問題恐怕已經涉及到中天內部核心決策,梁悅再度習慣性選擇放棄,所以今天陪同一天的她才會深深感觸,也許自己真的不了解鄭曦則,可笑的是,偶爾還會被那一紙婚約蒙蔽了眼睛,以為自己可以分擔他的顧慮。
  看來,妻子和顧問,永遠都不可以安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把握不好,容易錯亂了各自的角色。
  大家無所事事的窩在酒店裏,各自忙著自己分內的事。梁悅覺得空氣憋悶,幹脆起來走到窗邊拉著窗簾往外看夜景。
  這就是蘇州的夜景了。
  雖然這幾年也是天南地北的跑,但梁悅從未來過蘇州。這個以水鄉著稱的城市在梁悅的印象裏處處都該是小橋流水人家的,如今看來也被繁華的霓虹掩蓋,看不見霧裏朦朧,斷了詩詞雅興。
  身後有人貼上,梁悅沒有回頭,仍沉浸在自己的遐思裏。他低聲對她說:“收拾一下,我帶你去個地方。”
  梁悅收回目光,問都不問,立即回身去找衣裳,他又說:“穿樸素一點。”
  梁悅聽話,放棄了端莊的套裙,拿了一件樣式普通的素白色長裙套上,把頭發披在肩膀,隨他出門。
  今晚的鄭曦則和平時有點不一樣。不僅一直緊鎖眉頭,連笑容也很少。在電梯裏,梁悅甚至還隱隱約約聽到一聲歎息,隻是她沒有深問,因為她剛剛知道妻子和顧問的分界線。
  不該問的,不問。
  兩個人打車,鄭曦則對司機說:“去息思墓園。”
  原來,他們要去祭奠故人。
  《不因時光的流逝而忘記》。這是梁悅從前讀過的一篇悼詞,那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追憶過世多年夫人的文章,寥寥數千字,寫出了相伴五十年的恩愛,寫出了無人來陪的傷感,讀過無不愀然落淚。梁悅覺得,如果能互相攙扶走過五十年也是一種上天眷顧的幸運,更多的難能可貴的,就是,誰都不曾忘記。
  泛黃的回憶阿總是甜蜜溫馨的,隻是當時誰也不知道。
  梁悅突然心酸,為了要去看的那個人。
  鄭曦則上車時,曾悄悄拉過她的手,指間那枚婚戒在他的轉動下閃著銀色光芒,梁悅默然同時在想,如果戒指也過了五十年,歲月曆經下是否也會不變呢?
  誰都不知道。
  她猜,他是帶她去見他的母親。
  那個影響中天集團大半時光的傳聞女主角,那個至今仍是鄭家回避的話題女主角,那個生育養育鄭曦則,卻沒有得到過半分好處的女主角。
  出租車司機放的是懷舊的寶麗金歌曲,他和她各自分開頭望向窗外,淅瀝瀝有些雨點砸在窗上,玻璃窗一片模糊,看來一會兒他們要雨中探訪故人了。
  鄭曦則突然把自己肩膀送過來,說:“你先靠一會兒。我母親睡的那個地方很遠。”
  梁悅眨眨眼,沒有反駁,聽話的枕在丈夫寬闊的肩膀上,心有些疼。
  十五歲離開母親懷抱,是個不大不小的年紀。可他的一個睡字還是能讓她感覺到那時候所感覺到的冰冷和孤獨。睡去了,通常是大人騙小孩子的話,那時即將成年的他還會相信,並延續至今仍用這個字,足可見他對那一刻的恐懼印象已經深深烙刻在心底。
  路確實很長,因為是在蘇州遠郊村子旁,到目的地時已經過了九點。司機在離墓園很遠的地方就放下了他們倆,打表,開燈,慌亂之中嘴裏還直說不該來,不該來。鄭曦則看看那個中年男子還在嘟嘟囔囔沒完沒了,一拳砸在玻璃窗上。
  沒碎,卻把梁悅和那個司機嚇個夠嗆。
  那個司機回頭還想說些什麽,梁悅趕緊掏了一百塊錢扔過去,拽著鄭曦則往車後走,力道很大,連鄭曦則那麽高的個子也被她拖了個踉蹌。
  雨中,他的牙咬的咯吱直響,梁悅假裝沒聽見,仍在泥濘中前行。
  兩個人強走到墓園前,黑漆漆的大門裏隻有一束燈光,走出來的看門老爺子慢吞吞的說了句話,梁悅聽不懂,就回頭問鄭曦則,剛剛平息怒火的他麵色慘白,說:“他說過時間了,不讓掃墓。”
  梁悅怕他再創出什麽禍來,趕緊伸出出胳膊,拍拍他的後背,輕聲說:“明天我們再來。”
  她的手被他抓住,雨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直直盯著她:“你知道為什麽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在前幾天趕出來嗎?”
  為了能空出一天晚上來看母親。梁悅知道。
  “我不能白天來。她一直是鄭家的恥辱,我也不可能擺脫別人的想法束縛,隻有這一天晚上我才可以過來看看她,看看她睡的好不好。”隨著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他的力道也逐漸加大。
  梁悅很想把手抽回來,可他握得很緊,不肯鬆。所以梁悅堅毅的對他說:“你放心,隻要你想見,今天我們一定能看見。”
  梁悅一向說到做到,她硬拉扯過質疑的鄭曦則不由分說的往後麵田地裏走,越走越深暗的田裏溝間陰森恐怖,但梁悅的素白色裙子在風雨下甚是迷亂鄭曦則的雙眼。
  一飄一飄的,亂了沉穩。
  原來,那個夜裏出現的狐仙果真是有的,她專門迷了書生的魂魄,為她一生一世的顛倒心神。
  隻是,她並不知道,有人已經無力自拔。
  在後麵的荒地裏,梁悅終於找到了一處矮下去的圍牆,像似冥冥之中有人在引路,她那麽堅定的相信,這裏就是可以爬進去的最好地方。鄭曦則徒手翻身上去,蹲在牆上向下伸出手,她在下麵不屑的擺手,讓他趕緊進去,自己一個邁步也爬上了濕滑的牆頭。
  鄭曦則若有所思,對滿頭是汗的她說:“也許你就是母親自己挑的人。”
  梁悅好久沒有運動了,一個簡單的翻牆就已經氣喘籲籲,光顧著留神怕從滿是青苔的牆上掉下去,沒聽清他的話,忙問:“什麽?”
  他沒說話,翻手再次跳進去,回頭再看。
  果然是,上去容易下來難,梁悅的長裙著實絆腳,她尷尬的看了鄭曦則一眼,一把將裙子撩起來,係在腰上,露出兩條腿分開跳下,他在下麵伸手接她,卻一下子把裙擺推倒腰間。
  再不好意思眼下也不是羞澀的時候,所以梁悅大方的小聲說:“沒事,咱們走。”
  鄭曦則再一次眯了眼睛。
  夜色之間,墓園裏一片寂靜。所謂的陰森可怕都是人嚇人出來的鬼話。如果這裏躺著一位自己摯愛的親人,大概沒有人會覺得陰森恐懼。
  他摸索了很久,才找到母親的墳塋。梁悅陪他蹲在墓碑前,靜靜的。
  她叫秦芝霖。墓碑上隻有三個字,誰人立碑,兒女有幾,都不曾記載。
  墓塋修的很精致,典型的江南氛圍,飛簷青石,莊重肅穆。四周花草修剪也很整齊幹淨,想來也是經常有人打掃的。
  鄭曦則低頭,說:“我們這裏有風俗,祭奠故人時要為她描金。就是把她的名字用毛筆和金粉從頭到尾描一遍,隻有這樣才能抵抗住日日夜夜風雨侵襲,挺到來年再有人來祭拜掃墓時候。”
  梁悅默默聽他說,手已經插入泥土裏。
  他如果每年都是夜晚時分來,那麽,他就從來都沒為母親描過金。想到這裏,她突然能夠理解鄭曦則今天沒有進門時的癲狂。
  一年僅有的一次,什麽都不能做已經讓他滿心懊惱。如果連看都看不上一眼,任誰都會瀕臨崩潰。
  鄭曦則淒然對她笑笑,而後又指給她看:“你去看看看墓碑後麵,那裏有一行字。”
  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摸,黑暗中梁悅恭敬認真,用食指仔細順著溝走著筆畫,一橫,一撇,一豎,一捺……
  不離不棄。
  梁悅的淚水頓時充滿雙眼,回過身時,對麵的鄭曦則在黑夜雨中清楚的看到她的淚水,緩緩滑落。
  “那是母親留給父親的話。可惜,母親死後,父親一次都沒有來過息思,也不知道母親留給他的這句話。”
  “也許他已經來過,你不知道而已。”梁悅勉強咽下淚水,顫聲說。
  “不會的。他一向認為,她不值得他那麽做。”鄭曦則低沉的聲音充滿嘲諷。
  她說:“有些人注定一生不會對情侶表達愛意,他們愛的時候不肯說,被背叛的時候也不辯解,所以寧可把罪名都背在身上也不想對四處解釋,很不幸,我就是這種人。“
  他笑:“有些人,和我母親一樣。總喜歡把那句話藏在心裏,哪怕明知道那個人看不見,也要留下來,來證明自己愛過,永不後悔。很不幸,我不是那種人。”
  梁悅心涼了一下,隻能尷尬笑笑:“那最好,我們很互補。”
  他回頭對著下的墓碑說:“所以,我想母親也會很喜歡你。”
  她囁嚅著還向說點什麽,他已經站起身,把手伸到麵前:“所以,你才會來到中天。”
  他的話很噎人,梁悅隻能垂下眼簾吞下不適苦笑。他總是時刻提醒她到底是什麽樣的角色,一次次的機會,都不放過。
  可是追究起來,他又沒說錯。所以她隻能淡淡笑笑,把自己的情緒收好,做回中天顧問。
  絮絮叨叨一個多小時,雖然天上還飄著雨,可空氣悶熱的厲害,她停了好久才說:“走吧,不然會把看門的老頭嚇壞的。
  他一直望著她,她難過的表情自然躲不過他的眼睛,最終他沒有揭穿那令人不適的答案。趁著還有一絲雨意,他滑膩膩的手拉過她的,慢慢離開。
  一步一滑,再次需要從那個牆頭穿過,他沒讓她抬腿翻牆,雙手托住她的腰舉了上去。
  灼熱的雙手溫度讓梁悅極度不適應,趕緊用力一沉,讓自己滑下去。他瞥了她一眼,隨她去強,等他也翻出來了,兩個人再並到一起走,梁悅突然咦了一聲,鄭曦則隨她聲音看過去:“竹子為什麽長水裏了。”
  鄭曦則再黑夜裏仔細辨認了一下,突然笑開,“那是蘆柴,不是竹子。”
  丟人的梁悅看見他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剛剛別扭的空氣頓時因這個笑話一掃而空,他拖著她的手從水塘邊走過,繞過墓地來到墓園門口。
  鄭曦則一直站在墓園前注視黑暗的那一塊,直到頭頂的雨逐漸變大才笑著帶她離開。
  梁悅始終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麽,所以隻能默默地跟著他走。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婆婆,雖然連張照片都沒有。
  墓園地處偏僻,連來往的車輛一向很少。他們在路邊站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出租車,無奈之下,隻好在路邊找了一家小旅館,在潮濕的氣息裏他和她睡在了那兒。
  洗澡以後,他敞開襯衫挽著褲腳慵懶的躺在床上,她則濕著頭發規規矩矩的理浩裙子靠在床背上。
  牆上的鍾擺滴答滴答搖擺出聲響,沒有征兆,他忽地把她拽到懷裏,下頜輕柔的磨蹭她的頸窩。
  梁悅覺得氣氛有些曖昧,連忙把身子往床外斜了斜,卻抵抗不住他手上的力量最後她隻能閉起眼睛任由他把她抱進懷裏。
  窗外風雨越來越大,他聽著雨聲說,“梁悅,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下雨。”
  梁悅把手指插入他的發絲,慢慢的捋著。
  “每年被雨澆成落湯雞的都是我,誰知今年連累了你。”他還是悶聲,她卻能感覺自己的眼淚湧出又咽回去。
  他靠在她的肩膀,說:“梁悅,你將來會是個好妻子。”
  梁悅無奈的回答:“我希望我是個好顧問。”
  他聽完她的回答,沒有再說,貼著梁悅胸前雙目緊閉,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梁悅臉色因他噴在胸口的氣息變得緋紅,見他如此,自己也沒敢再開口。
  他像是睡著了,連回答都懶得給她。
  也許,別人的故事用不著那麽傷心。傷心的對象如果是鄭曦則,更是沒必要。他隻需要一個陪襯背景,一個鎮定的陪襯背景。她如果同情他,那誰來同情她呢?
  來日若是他決定犧牲她陪襯背景的時候,又該怎麽哭呢?
  梁悅不知道是因為他趴在自己胸前的曖昧姿勢,還是因為自己剛剛那句不經大腦思考的話,睡意總是不濃,沒出息的她嘟嘟囔囔數著綿羊,想把失眠徹底擠出腦子。
  可是幾萬數過去了,腦子還是那樣清楚。
  最後,她隻能無奈的歎口氣小聲對身邊的人說:“鄭曦則,你說,你到底是要妻子還是要顧問。我隻能做一個。”

  2007年的故事(下)
  當然,等熟睡中的人說句真心話是很難的,所以梁悅在空蕩蕩安靜得讓人心發慌的房間裏,獨自一個人輾轉。
  當她背過去時,他的手突然橫過她的腰,不耐的說:“別亂動,睡覺。”
  梁悅大腦一片空白,呼吸也停頓了幾秒,隻感到他的呼吸每一下都從身後掠過她的耳朵和脖子,引得全身陣陣發癢。
  她,歎口氣,等她的呼吸漸漸沉穩了才敢對自己說:“鄭曦則,你要的是顧問,不是妻子,永遠都是。”
  身後那個人,沒有反駁。
  雨後多晴,翌日果然是明亮的一天。
  鄭曦則早已沒有昨日的無助,清早醒來後又是傲視世間的男人。嘴角上淺淺的冷和指間嫋嫋白煙成了相互映襯,像是舊電影中那些深沉的男主角在緬懷過往。
  看著他,梁悅的腦海裏忽而掠過一個人的影像,並不模糊,依然清晰。
  那個人,永遠都不會在清晨吸一支煙,也不會在飄散的煙霧裏尋找自己的目標。
  這就是他和他的區別。
  梁悅心口一痛,趕快睜了睜眼,從床上爬起。跑到衛生間拚命用水潑臉,直到清涼的水從臉下迅速淌下,才勉強收斂起自己剛剛不當的情緒。
  他們收拾好了衣物,出去找車。因為習慣不吃早餐,所以路邊的早點攤子對梁悅沒有誘惑,站在路邊專心專意瞄著來往的車輛,準備找輛出租車離開這裏。
  一回頭,鄭曦則已經在早點攤子前駐足,隨手掏出錢買早點。看攤主為難的樣子就知道小本生意想要找開他的整錢很難,梁悅趕緊跑過去掏出十塊錢把東西拿過來,攤主又找了五塊,為了不讓他尷尬,她還故意打量手上的東西說:“原來蘇州也有油條?”
  鄭曦則點點頭:“嗯,和北方差不多。”
  梁悅隨他走到路邊,並沒有吃手上的東西,他回頭問:“你不吃?”
  她詫異的問:“不是你自己要上車吃嗎?”
  他點點頭:“嗯,我沒帶你那份兒。”
  梁悅無謂的端端肩膀,“等我們回去差不多就要到中午了,我回去吃午飯。”
  然後又是沉默,梁悅看他的臉色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可是具體說錯了哪句,又摸不著頭腦。鄭曦則更是麵色發冷,多一句也懶得再說。隻是看了一眼路口,正好有輛出租駛來,他攔住車,讓梁悅坐在後麵,自己則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隻說了一句“蘇恒酒店”,和梁悅再沒有對話。
  到了蘇恒,隨行的幾個人早已亂成一鍋,看梁悅和鄭曦則一同從門外進入,各自心中有數,神色曖昧,看看就知道,他們定是以為夫妻倆背人找了什麽好地方增進感情去了,所以梁悅也不解釋,回房換了一身衣服就到大堂和眾人匯合,唯獨鄭曦則換完衣服,扳著臉從樓梯下來時,手上還拿著一袋東西。
  梁悅拎起公文包準備跟在他身後,卻瞥見他把東西扔進垃圾箱,有些近視的梁悅雖然和他有些距離,但還是分明看見,那是早上他買的早點。
  她非常明白自己並不懂得怎樣討好男人,對鄭曦則更是無力去貼服順從,個性使然讓她難以確定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麽,唯獨知道,從此以後她可以不用管他的選擇了。
  果然,梁悅在接下來的幾天,完全擔當起中天顧問的角色,每每到了王誌達需要出麵時,都被鄭曦則漠然攔住,輕輕使了個眼色示意梁悅,她就必須僵硬站起身子陳訴並購細則。
  隨著講解次數的增加,她的條款運用越來越靈活,說話也變得流利順暢,梁悅在PPT光束下露出的笑容全部都是自信而驕傲的。
  無論自己曾經是怎樣的過去,她仍能做到最後的成功,雖然不能超越很多人,但她已經超越了昔日的自己。
  所以她披荊斬棘過後,等來的掌聲是繼續走下去的支撐。
  梁鳳儀曾經有一本小說《我要活下去》,梁悅看過電影版後特地跑去買了書,臨睡前都會翻上幾頁,鬥誌昂揚。
  她記得書裏有那麽一段,活的像一個人,需要肩負起那些責任,發揮那些愛心,履行那些義務,需要堅強的意誌,堅定的信心,堅忍的毅力。
  總有重逢心中所愛的一天,到那時,隻願自己能昂首直視,無愧於心,不願對方曾為自己付出過的感情而感到羞愧。
  如此微小的願望,需要巨大的魄力與寬敞的胸懷去完成。
  她,如今也做到了。
  PPT的光線就打在她緋紅的臉龐,下麵除了人影綽綽,什麽都看不清。
  鄭曦則在座位上始終吸著煙,紅色的光點,或暗或明,有著隱忍和勃發。
  梁悅知道自己選擇了一條道路,可究竟從何時開始,到何時結束,都不敢確定。她寧願自己選擇沒有錯,就像她選擇和鍾磊分手。
  女人的成就,也是無關愛情。也許她已經過於敏感,但還是要知道自己是誰,屬於哪裏。梁悅永遠是鄭曦則需要時的武器,他和她談判時的過往還曆曆在目。也許有一天,他會忘記,但,她不會。
  她會記得自己是用來重返中天的工具,永遠都是。
  蘇州之行回來,梁悅就累病了。
  痛恨打針的她隻能臥床休息,唐阿姨和陳阿姨輪流上樓來安慰照顧,鄭曦則忙著中天並購案子,連個麵兒都沒見到。
  一場大病以後,梁悅清瘦了不少。再去上班,韓離故作訝異以驚為天人來形容,隨即就為她倒杯溫熱的開水。梁悅因方若雅的緣故一向對他不冷不熱,隻是此時才第一次感覺到這世上還是有人關心自己的。
  中午和韓離在辦公樓餐廳吃飯,梁悅點了一份蓋飯,沒吃幾口,胃口就沒了,放下勺子,抱胸發呆。韓離關切的說:“多吃點兒,看你的臉色就知道病還沒好呢。你要是再嚴規暈倒了,我也死的很難看。”
  梁悅“切”了一下說:“你?我們韓大律師怕過誰?如今你可是專打大宗經濟案件的金牙大律,誰敢不給三分薄麵?
  他散漫的吃飯,散漫的笑:“不給麵子的人多著呢,例如你們家鄭總,要知道中天可是我們所的大客戶,如果你累倒了,嚴規不出半年就得關門。”
  梁悅懶得理會他的話調侃,眼睛瞟到一旁看風景,遠遠看見樓梯那裏方若雅和一個男人正邁步上來,仿佛是被什麽噎住了,連話都說不出來。
  那個人,她是見過照片的。
  他是方若雅的前任男友盛鴻銘,因為自己父母反對交往,她為了愛情搬出家,住到她們的鴿子籠裏。記得還是某次方若雅又喝多了,把珍藏的寶貝照片給梁悅看,那是高中時期的集體合影,一排排小腦袋看起來不甚清楚,但方若雅一直在旁邊呱哨說,他是班上最帥的。
  五年感情,她從高中帶到大學。結果畢業時盛鴻銘讓她去求她父親,給他安排工作。方若雅不滿,卻坳不過愛情的偉大力量。結果方若雅的父親認為剛畢業就依賴女人找工作的男人不可靠,所以一口回絕。
  碰了一鼻子灰的方若雅雖然知道父親說的全是道理,但是要麵子個性倔強的她還是一怒之下搬出了家門。
  可惜,在得知工作無望後,方若雅的心肝盛鴻銘也另尋高枝兒,出國去了。
  方若雅一直都把這個丟人的故事掖在肚子裏,除了梁悅,其他幾個人都不知道。更多的人看了表象就認為,她是大小姐脾氣犯了,就是出來找找樂子罷了,不出三天五天,她一定會乖乖回去。
  可是,梁悅知道,回去以後的方若雅仍不肯跟父親承認自己的錯誤。她說:“我雖然認錯了人,但是父親的絕情也傷了我的心。”
  梁悅很少會拿自己的故事勸人,方若雅就是第一個受益者。方若雅聽完她苦口婆心的勸說後,也隻說了一句:“你丫有病,得來的愛情那麽不容易,怎麽又舍得放跑了?”
  “我?被你罵傻了唄!好人被你天天罵也會傻,更何況我本來就笨。”梁悅翻白眼回敬她。
  現在,方若雅正和那個高枝盛鴻銘一起過來吃飯沒什麽可非議的,但這邊還有韓離她又不是不知道,方若雅阿方若雅,也不知道到底誰笨,你丫這不是存心製造流血事件嗎?
  梁悅心不在焉的樣子被對麵韓離看在眼裏,他順她的眼神回頭看過去,也見到了笑容甜美的方若雅。他表現涼涼的,也沒什麽言語,但是梁悅分明感覺到韓離不同以往的氣場。
  方若雅顯然沒有注意角落裏麵的兩個人,和盛鴻銘一同坐下後,臉色平靜,正翻菜譜的時候,冷不丁前麵已經探過一隻肥厚的手裹住了菜單上自己的手。
  用力掙脫不開,她臉色又冷了幾分:“我和你吃飯,算是朋友接風。其他的請你不要多想,另外我有男朋友了,他對你的手應該很介意。”
  盛鴻銘說:“小雅,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當年我是被父母逼走的,他們說如果我不去美國,他們就要和我斷絕關係,我也很無奈。我知道留你一個人很苦,可是,這些年我也沒有開心過。好不容易學完回來了,我第一個就給你打的電話。”
  方若雅臉色很難看,雖然生性爽利的她對這些舉動並不覺得難為情,但是他的一番話明顯就是侮辱她智商,著實讓心裏很不爽快。
  當大家都是白癡阿?要死要活就甩掉戀人一聲不吭跑了七年?
  七年以後再回來,又胡攪蠻纏說什麽因為想念,想念就等了七年,不想念,是不是永生不必再見?
  她正想破口大罵,手上惡心的手已經被人一把揪開,方若雅也沒示弱,操起桌子上的餐前酒揚手全潑在韓離臉上。
  一刹那間,梁悅感覺滿餐廳的人都把視線掃了過來,一場三角羅圈架的好戲終於得到了觀眾們的認可。
  梁悅拖著方若雅的手往外拉,韓離不顧身上正滴滴答答的甜膩酒水,一手握住盛鴻銘的狼爪緊緊不放,一手拽著方若雅的小手冷冷的看。
  “我不認為你沒有經過女士的允許就摸她的手是正當行為。”韓離聲音嘶啞低沉。
  方若雅在旁邊冷哼一聲:“韓大律師,這又與你有什麽關係?”
  “至少目前和我有關係。”韓離沒管她的譏諷,鎮定的說。
  “你丫不用裝爺們,該有骨氣的時候沒看你多說半句。”方若雅反唇相譏。
  “你忘記了,前天我們還睡在一起?”嘴角上揚的他,看起來怒氣已消,等待此話產生的後果。
  一句話結束,梁悅和盛鴻銘同時驚詫,隻能搖頭來回打量兩個人各自的表情,來揣摩此話的可信程度。
  他的笑容曖昧不清,莫測高深。可是她的臉色又是氣憤難當,莫非,韓離在說假話?
  有可能。作為律師,這是必備的要素之一,要做到謊話把自己都能說相信了,才是律師行最絕世的精湛技藝。
  “你丫別不要臉,你認為你的謊話有人信嗎?”方若雅咬牙切齒的說。
  韓離笑著回頭,俯身對桌子對麵的盛鴻銘說:“你信嗎?你看她那麽生氣,一定是被我說到了某個痛處。”
  本來想勸架的梁悅想笑又不敢笑。
  盛鴻銘咽了口水,剛剛方若雅的態度他也看到了,小時候的方若雅脾氣一向大大咧咧,最近這些年不見,以為還和從前一樣。可是剛剛那潑酒的架勢熟練無比,如果真要是惹上了,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可是,放棄的話,還真有點可惜,尤其是她已經繼承了方家的產業……
  “韓離,王八蛋,你再多說一句我不找人廢了你我就不姓方。“方若雅跳腳唾罵。
  韓離看上去很是聽話,果真就不再說話,隻是先把盛鴻銘的手誠懇的握了握。隨即又返身對方若雅佇立,一臉深情的說:“小雅,我發誓我一輩子都等你。”
  接下來,他一步邁上,摟過方若雅的肩膀。可憐嬌小的方若雅就這麽被狠狠拖在他的懷裏,掙紮不開。
  他在她耳邊輕聲的歎氣說:“我知道你恨我,從今以後我會離你遠遠的,除非你叫我出現,否則我不會再在你的麵前出現,我韓離拿嚴規對天發誓。”
  韓離終於鬆開了手,留下還在茫然的方若雅轉身離去。
  梁悅和盛鴻銘,包括在座的所有就餐的圍觀者都呆愣在原地,見沒什麽好戲了,已經有人開始恢複就餐狀態。方若雅就這麽站在那兒,還保持著剛剛被韓離摟抱過的姿勢。
  梁悅過去拍她肩膀,她嚇得猛一激靈,回頭不由瞪梁悅一眼,拍拍自己的胸口趕緊壓驚。
  低頭趴在她的耳邊,梁悅戲謔:“怎麽樣,欲擒故縱大發了吧?現在人跑了,看你怎麽辦!”
  方若雅振振有詞:“誰在乎?切,丫當自己是國寶熊貓呢,一個不高興就得拿東西哄?”
  也不跟她爭辯,梁悅淡淡笑著走過桌子,在盛鴻銘身邊停住腳步,低頭說:“我忘了告訴你,中國第一例性騷擾案勝訴了,你還是小心點兒自己的行為。”
  盛鴻銘臉色大變,梁悅衝他不懷好意一吱牙,然後晃悠著腳步離去。
  走到門口時,方若雅突然在她背後喊:“你回去告訴姓韓的,不理就不理,丫有種就別來找我,找我就是王八蛋。”
  梁悅啼笑皆非,沒有回頭依舊爬上電梯離去。
  “你真的不理她了? 梁悅問。
  “你說我能怎麽辦?每次找她,她都是那個脾氣。”韓離無奈說。
  “這樣也好,小雅那個脾氣,就得這麽將它一軍。”梁悅自言自語,突然豎起大拇指:“今天第一次發現老板你很有男子漢氣概。”
  “又損我呢吧?我有男子漢氣概?難道比鄭總還有?”韓離斜了她一眼,並不受用馬屁。
  差點被咖啡嗆到的梁悅,把臉一板說:“你是不是嫌自己活的膩歪了?要不要我告訴方若雅,上個星期有一個委托人給你送雞湯送到咱們嚴規來了?”
  韓離惡狠狠的說:“你敢?”
  梁悅掏過弘基實業的合同甩在韓離的老板台上,笑嗬嗬的站起來回身。
  “我警告你,你別對小雅亂說。”韓離的聲音有些急躁,可惜梁悅並不買他的帳,隻一句閑閑的回答:“弘基歸你了,我要休假。”
  “你休假幹什麽?”韓離不解的問。
  “我?休假看股票啊,我的錢扔進去不少呢,全賠了。”梁悅口齒不清的回答,咖啡還沒咽下。
  韓離憤怒的問“那你什麽時候上班?”
  梁悅回頭嗬嗬一笑“老板,是你再求我嗎?”
  咬牙切齒的他警告說“梁悅,不要太過分。”
  “好吧,那我打電話去了。”她晃著頭,無視飛來的警告
  “好!你休息吧!”那麽大的聲音分明就表示他心不甘情不願。
  “這就對了,對了,我忘記告訴你了,方若雅對那個男人早沒感情了,當年她就心灰意冷了。梁悅笑眯眯的對他說
  “是嗎?那你呢?”韓離也恢複了正常,冷笑反問
  “我?”梁悅端著冰咖啡回頭:“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有心灰意冷的時候。”

  難以取舍的愛
  其實,路並不是很長。
  從鍾磊家到自己家還不到一百步。
  梁悅用鑰匙打開門,蹲靠在門邊無助的抽泣,明明已經消失的淚水再次泛濫成災,身邊沒有可以擦眼淚的紙巾,可她又控製不住。
  沉寂的房間,黑色的陰暗,不經意間,梁悅才發現有人走到她的身邊。
  “回家了?”他問。
  “我回來兩個小時了,看你不在,就做了點飯。”黑暗中,他的表情看不清楚。
  “你,還吃嗎?”最後一句,很明顯的遲疑。
  半晌也不見梁悅回應,他借著月色發覺她的肩膀還在顫抖。最後,他說:“如果你決定不走了,我們來商量一件事。”
  梁悅麵無表情的抬頭,淚水還掛在原處,呼吸紊亂。
  雖然早已知道中天對於鄭曦則來講究竟是怎樣的重量,但她還是不適應那個剛剛遠去的尋常人家的愛。
  可是,鄭家子女畢竟都是大家出身。把事業融入自己骨血的認知讓他們怎麽甘心就這樣名不正
  言不順的荏弱下去?
  誰都不是阻攔鄭曦則前進腳步的理由,她也不是。
  所以梁悅抹了一把眼淚,把心放平穩,默默走到沙發邊坐下,在夜色裏等那個忘記妻子生日的丈夫,把計劃說完。
  其實,和她想的差不多。
  鄭鳴則接手中天以後得意忘形。再次出任董事長,他認為足以穩坐一生,一月時樓市突降,他早已經把自己的身家都換成了地皮,誰知股市樓市一跌再跌,資本市場陷入無底深淵,為了挽救自己僅剩不多的財產,他隻能鋌而走險,擅自動用中天集團的項目募集資金。無論是私下挪用資金去參與博弈,還是用資金墊入土地項目都是有去無回。
  鄭曦則消失的一個多月裏,資金鏈條的斷裂讓中天陷入尷尬境地。大小董事對他紛紛表示不滿,董事會罷免的決議更是幾次提到台麵上,隻不過目前還缺少一個合適的契機,或者是合適的繼任者給大家帶來這一盤穩定的局麵。
  鄭曦則目前對重新回到中天任職極有把握,但也不否定其中會有的風險,那就是蚌鶴相爭後,漁翁得利。但以他的個性必然是仗著一把好牌在手,傾囊所有也要賭上一次,為了壓抑許久的負氣。
  畢竟成者為王,誰都做不到真正隱忍一生。
  隻不過,想要真正做到王者風範,還需要一些謀劃。
  預料得中,梁悅覺得自己力氣仿佛被抽空,閉了眼慢慢的問:“那你已經決定準備回中天是嗎?”
  鄭曦則已經點上了煙,嫋嫋的煙霧再次襲來,胸口嗆辣讓梁悅覺得難以忍受。
  “嗯,我不會允許中天就這麽被他們玩垮。”鄭曦則點點頭。
  “哦,昨天接到電話時你已經決定了嗎?還是在你辭職回來那天就已經決定了?”梁悅突然覺得自己很冷,但是聲音強裝鎮定。
  “梁悅,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在這種情況忍氣吞聲,沉默下去。”他淡淡的說。
  “是啊,成者王侯敗者寇,當寇也是需要勇氣的。”梁悅麵無表情的歎息。
  鄭曦則的聲音從對麵傳過來,也透著精疲力盡:“梁悅,你不要這樣,即使回去了,我們還會過上和以前一樣的生活,什麽都沒變。”
  她覺得自己比剛做完運動還累,肩膀更是不堪重負垂下來,失去知覺:“是啊,什麽變化都沒有,你還是中天集團的董事長,我還是中天集團的顧問。”
  “你也是董事長夫人。”他不耐的說。
  “嗯,我還忘記了,還有這個稱呼的。”
  “梁悅。收起你的態度,你現在在想什麽我都知道,我們這段時間生活的很好,我也覺得很舒服。但是有些東西是沒辦法改變的,讓我丟掉中天繼續和你一起過普通老百姓的日子,沒有任何可能。”
  梁悅本能的把手按在胸口,任由疼痛從頭頂蔓延到腳邊。
  像木頭人一樣失去知覺,她的腳趾甚至開始一陣一陣抽筋,為了長久以來已經有些模糊的心,也為了自己錯以為從此以後就可以過上平淡的日子。
  她才是真的敗了,敗到一塌糊塗,敗到無法挽救。
  手無力的垂下去,臉上卻還要強帶著笑容。
  “好,我一定陪你重返中天。”梁悅誓言旦旦,目光卻轉向窗外對麵陽台上的燈光,那麽溫暖,已離她那麽遠。
  “梁悅,我們是夫妻。我的一切就是你的,可我從來都感覺不到你的歸屬感。”鄭曦則前所未有的煩躁來自於她太過鎮定,那種鎮定分明表達著不滿和抗議,可她卻一個字都不肯跟他說……
  他以為她會說不想回中天去,他以為她會明確拒絕出席唇槍舌戰的場合。可是,順利的回答就是讓他無法辨別她內在的感情,他甚至很想質問她,這麽多年到底有沒有當自己是別人的妻子。
  黑暗中,鄭曦則把手伸出來,所有質問的話最後都擰成了最艱難的一句:“其實,你不去也可以。”
  “我不去?誰來當你的背景?”梁悅溫婉的笑。
  “我從沒有當你是背景。”她平靜,他煩亂,她的情緒完全牽製了他。
  “有什麽關係呢?背景也好,工具也罷,我都沒有埋怨過。”她仍沒有被激怒,說話的聲調依舊平穩。
  越是這樣鎮定,他越是恐懼,他很想用力將她摟入懷中,來確定她不會偷偷溜走,這麽想,也這麽做下去,他緊緊扶住她的腰,把唇貼上她的。
  吻,狂亂而熱烈,就這麽劈頭蓋臉落下來,任誰都無處躲閃。梁悅還是麵無表情,嘴角也冰冷,他歎息說:“我知道你在他那兒,我以為你不會回來。可現在你選擇回來了,為什麽還這樣對我?”
  她終於笑了,用雙手托住他的下頜,模糊淚光裏,他的臉遙遠而陌生,用手指摸在他的眉目間,低微的聲音敘說著自己的恍惚和困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對是錯,也許我不該回來.”
  “相信我,等中天一切重回正軌,我們還會像前幾天那樣生活。一切一切,所有的一切我們都不會改變,我保證。”鄭曦則做出的保證永遠都是最誘人的,可是也是最不可信的,他在極力說服自己,也同樣試圖說服梁悅,不管怎麽說,他謀劃的未來就在眼前,如果真要放棄什麽,也必須等把中天帶回正軌才能考慮。
  她的聲音,平靜無波,說:“算了,我都說一定會跟你去了。不用再說什麽保證了,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到。”
  她太鎮定,眼神太深,從他這邊看過去,什麽都看不清。鄭曦則覺得不安,箍住她的身子,把臉埋入她的頸窩“梁悅,我不會給你機會跟別人走,如果有一天你決定離開,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梁悅彎彎嘴角,掐過他的下頜,緊閉雙眼,蜻蜓點水一般吻了吻。
  他愣了一下,隨即熱烈回應。一路吻下來,脖子,鎖骨,梁悅感覺到細細的胡碴磨蹭在肌膚上火辣辣的痛,他邊磨蹭著,邊低低的歎息。
  多麽熟悉的味道,多熟悉的呼吸,多麽熟悉的激情。
  麵對睡在自己枕邊四年的丈夫,她隻能選擇隨行。也許,她也有一點小小的僥幸,希望,等中天回到鄭曦則的手上,他們也許還有未來。
  他的唇撫弄她緩慢蘇醒的肌膚,她就躺在客廳冰冷的地板上,抱著他沉淪。
  也許,也許他們之間真的還有也許。
  他喘息說:“梁悅,我離不開你。”
  梁悅默默閉上眼睛,手腕在他的牽製下無力垂在耳邊。
  離不開。
  嗬,離不開。
  清晨時分,梁悅醒來後,人已經在臥室暄軟的床上,身邊的鄭曦則趴俯在枕頭裏,手仍抓著她的手腕不肯放鬆。梁悅慢慢坐起,盡量不動彈自己的胳膊,看他看到入神,有時候還會是兩個人的重影。
  一片沉寂無聲中,她始終原地不動,靜靜感受他的呼吸。
  直到,鄭曦則夢見手中的人突然在麵前消失,猛地坐起來,才發現她正溫柔的凝望自己。這種眼神他從未在梁悅身上發現過,梁悅甚至沒有這麽平靜無聲注視他。
  她也發現他在盯著自己,垂下眼簾,說:“我去煮麵,你再接著睡會兒。”
  微微使力,她便掙脫了他的束縛,起身,下樓,走進廚房。
  鄭曦則枕著她的枕頭,右邊因梁悅的離去,空出了一大片的地方,也正是如此,莫名的緊張讓他也迅速起床,走到樓下陪她在廚房裏煮麵。
  梁悅悄然忙碌,小心翼翼切了配菜,香味撲鼻的豆汁涼麵很快就擺在他的麵前,她隻穿了一條吊帶長裙,若不經風,鄭曦則上樓拿過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自己快速洗了幾把臉,靜靜的坐在餐桌旁,等她開飯。
  她把麵滴上了兩滴紅油,隨即輕輕的端到他麵前。鄭曦則對著她吸口香氣,像個容易滿足的孩子。梁悅笑的還是那樣淡然,轉身上樓。
  突然,他有些惱羞成怒:“你又不吃早飯。”
  她頭也沒回說:“你要習慣一個人吃早飯,從今天開始。”
  鄭曦則立眉,臉色灰暗。梁悅回頭,恰好在他即將爆發時笑著說:“我要減肥了,所以不吃早飯。”
  他不是那種勒令妻子不許減肥的男人,也不是可以隨時隨地表達自己情感的男人,所以咽回去的話隻能在自己心裏翻滾,就著麵吃進去而已。
  梁悅沒有告訴鄭曦則昨天自己過生日,他卻從方若雅口中知道了。
  兩個人拿著嬰兒衣物剛在方若雅家門口出現,她就瞪大雙眼飛奔而至,一路跌跌撞撞,踩倒花草無數。梁悅見狀趕緊撲上去說:“小心點,我的祖宗,你好歹得顧著肚子裏的孩子吧?”
  “昨天晚上你們沒那個?今天這麽早就起床過來幹什麽?昨天不是你生日嗎?”聲音不大,足夠讓鄭曦則在梁悅身後剛剛聽到。
  梁悅橫了她一眼,“誰敢讓咱們方大小姐多等啊?說要來就肯定會來。”
  “我怎麽早沒發現你丫這麽有義氣呢?”她快嘴反擊。
  梁悅咂嘴:“還丫丫的,你就不怕教壞肚子裏的孩子?”
  “你比我還多說了一個丫,孩子都是你教壞的。”方若雅賊笑。
  無奈的梁悅捶了她的後背,笑的很是開心。
  鄭曦則和韓離在一旁看她們姐妹倆鬥嘴也很高興。
  即將為人父母的喜悅讓韓離和方若雅情意綿綿隔空對望,最不可思議的是方大流氓竟然還會羞紅了臉頰對他嗔回一個媚眼。
  受不了的梁悅趕緊抓住鄭曦則的袖子說:“咱們走吧,這不是擺明和我們說,你們什麽時候走啊?不要耽誤我們二人世界,我們還有好多話要對小寶寶說呢。”
  鄭曦則笑而不答,伸手環住她的肩膀看她調皮嬉笑。
  對於冰冷的昨晚,也許隻是她鬧了一次小脾氣。也怪他在她生日時提那麽多煩心的事,今天她已經恢複了冷靜,一切都很好,她又是那個愛嬉鬧的梁悅。
  “還真是大律師哦?連被告的話都解釋那麽清楚,我怎麽敢不坦白從寬呢,八月八號於娉婷和她的教授王子結婚,讓我們都過去呢!”
  “這個混蛋怎麽這麽早就嫁人了?”梁悅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
  “你都嫁人五年了,我們投訴管用嗎?”方若雅不依不饒,掐著腰問。韓離怕她激動傷了肚子裏的寶寶,趕緊摟過她的腰,小聲說:“乖,別跟鬥雞似的,穩當點兒說話。”
  “你管得著?”方若雅擰著眉頭回嘴,韓離對她的態度也不生氣,甜蜜蜜的說:“當然管的著,我可是寶寶的爸爸。”
  梁悅趕緊佯裝用手蒙住雙眼慘叫一聲:“不行了,我得趕快撤,你們這是存心惡心我是吧?方若雅,我跟你說,你掉他手裏,指不定誰聽誰的呢,你白咋呼,他扮豬吃老虎很厲害。”
  方若雅被她一損,臉皮熱辣辣的,但還是強嘴:“當然是他聽我的,難道我還聽他的?”
  梁悅笑著扯了扯鄭曦則的衣袖,把東西放到房門口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掩藏不住眉眼中的欣慰說:“誰的老公誰知道,我怎麽知道你們誰聽誰的?”
  方若雅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愛人,兜兜轉轉後,也認定了那個守候在身邊的人。雖然脾氣和性格也許還有待磨合,但兩個人已經是甜到心裏的珍惜彼此。
  韓離為她做過很多事。她為韓離也一直默默支持。其實互相愛著就是最美好的,管他到最後誰贏了誰呢?
  方若雅在梁悅的背後還和韓離嬉鬧著,陽光暖洋洋披在兩個人身上,有些夢中家的味道。
  家。
  梁悅和身邊的男人也一同踏上了返家的路程,鄭曦則總覺得梁悅滿臉笑意有些遙不可及的虛幻,雖然明晃晃摸得到她的人,卻抓不住她的心。
  她到底在想什麽?
  他突然一個緊急刹車,兩個人一同撞在靠椅上,鄭曦則側臉看著沉默中的她問:“現在我們去哪兒?”
  梁悅的回答幾乎沒有什麽猶豫,低笑著搖頭說:“去買衣裳,回中天的盔甲和參加於娉婷婚禮的裝備。”
  燕莎的服裝並不漂亮,隻是符合某些人對價錢的虛榮而已。梁悅和鄭曦則一向隻在私家品牌買衣服,這裏自然來的次數比較少。
  今天梁悅一反常態,拉著他的手從一樓逛到三樓,每看好一件就會招手讓他過來比量,然後又皺眉搖頭,換了其他。
  她拖著他手的樣子很像一個賢惠妻子。她的笑容也像是和最愛的人一起品味幸福,可她唯獨少了一點暖融融的語言,自顧自的挑東西,詢問導購,和鄭曦則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這種感覺很不好。
  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
  後來,滿滿提了袋子的鄭曦則再耐心問她,“你的衣服呢?”
  梁悅回頭,深情的回望著他說:“我的衣服家裏有,我想給你多買一些。以前我給你買衣服,隻需要挑個顏色,報個號碼就行。今天我也終於可以有實體模特陪同了,機會太難得,還是給你多買點。”
  她就這麽貼在他的懷裏,絮絮說著,最後還會把臉埋入他的胸口,肩膀始終微微的顫抖。
  所有路過電梯的人都會忍不住回頭張望,羨慕他們的恩愛依偎,猶如唯美的畫麵,證明了愛之甜蜜和不舍。
  是的,不舍。

  花好月圓的愛
  於娉婷的婚禮甚是熱鬧,也給了五流氓重新再聚首的機會。
  上到大肚子的方若雅,下到已經學會做憂鬱少女的馨馨都發誓要好好折騰一下那個可憐的教授新郎倌兒。
  梁悅站在於娉婷背後,輕輕撫摸她鎖骨上的鑽石項鏈,感慨萬千:“咱們的小丫頭也要嫁出去了,你說我們能不老嗎?”
  方若雅撇嘴:“大家聽聽這口氣,好像自己比人家大多少似的,你不就比婷婷大兩歲嘛?”
  “兩歲怎麽了?那是分水嶺,我上初中她就混小學呢,我上高中她還混初中呢,我感慨不對嗎?”梁悅不依不饒,反擊方若雅。
  齊姐突然在旁邊笑說:“那我上高中的時候,你還在上小學呢,怎麽講?”
  梁悅恨恨說:“齊姐,你立場不堅定,我是馨馨的四媽,怎麽可以這麽對待我?”
  齊姐笑著說:“你是她四媽,可是我就是看不得你欺負大肚婆。”
  撒嬌的梁悅趕緊抱過盼盼的胳膊說:“他們都欺負我,你要給我做主。”
  盼盼一臉絢爛的笑容:“行啊,你說吧,煮多難吃阿,換一種方法做吧,是清蒸阿,還是紅燒?”
  頓時,梁悅像被電了一樣從她身上躲開,忙忙說:“你們這些女人,最近一個比一個狠毒,幸好馨馨住校去了,不然還不得被你們幾個教壞了?”
  哈哈的笑聲中,似乎隻有梁悅一個人特別的興奮。
  其他幾個都很冷靜的看著她為一句並不算好笑的話前仰後合。方若雅撇嘴丟過來一個問題:“你丫吃錯藥了?怎麽今天這麽興奮?”
  梁悅先指著她教訓道:“不許教壞我幹兒子,不許說丫。”
  “你到底怎麽了,和你平時都不一樣了,是不是中天又出什麽事了?”盼盼問。
  “中天?中天好著呢!”梁悅拍拍她的肩膀說:“我就是因為太感動了。我們一起都是快十年的朋友了,今天終於把小不點兒嫁出去了,有點傷感而已。”
  “我說嘛,她悲春感秋的性子又犯了,咱們不搭理她,一會兒就好。”方若雅拉著幾個人往外走,臨走還別有深意的回頭對梁悅說:“留你陪新娘子說會兒話,想我們了就喊一聲。”
  外麵因她們幾個出去變得唧唧喳喳的,梁悅在靜悄悄的新娘室裏輕聲說:“小雅,盼盼,齊姐,娉婷。還有馨馨,我想我永遠都會記得你們的。”
  “廢話,我隻是嫁出去,又不是死在外麵了,你怎麽會記不住?”於娉婷被化妝師拽到內室去試婚紗,剛出來就看見梁悅寂寞伶仃站在房間裏對著木門說話,隨口補了一句。
  在其他幾個流氓毀人不倦的教育下,於娉婷也越來越具有本團體的氣質,梁悅不由笑著說:“是啊,你又不是見不到了,我這是說什麽呢?”
  於娉婷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大家?今兒一整天都看你魂不守舍的。”
  “我?我能瞞什麽?我和鄭曦則說好了,準備過兩天重返中天,到時候我還是集團公司董事長夫人,身高位耀,錢又多到燒手,我又什麽魂不守舍呢?”梁悅苦笑。
  “那就好,我總覺得你好像要離開我們的樣子。”於娉婷皺眉說。
  她一向沉默不喜歡多說話,卻是幾個人中最細心的一個。誰有什麽異樣她總可以第一個發現,例如盼盼的同性戀丈夫,也是她第一個發現盼盼的苦笑。
  梁悅為她整理一下頭上的白色百合,那麽嬌柔的花總喜歡出現在婚禮上,大概是因為美好寓意的名字,也因為怒放盛開的花朵。“相信我,我不會離開,我會和你們在一起,等到馨馨長大也嫁人,我們就是四個最古怪的阿姨,一同出席她的婚禮。”
  “好,說話算話。”她伸出手指勾住了梁悅,不等撤手,她已是笑:“這下你就賴不掉了,快去幫我看看外麵都準備好沒有,我可著急死了,怕他笨手笨腳的。”
  梁悅做個得令的手勢,趕緊從新娘室裏退出來,看於娉婷幸福的笑容,心情似乎也輕鬆了些。
  剛出門就看見鍾磊遠遠的過來,她想回身躲到新娘房間裏,可又怕於娉婷起疑,而且早就聽見走廊拐彎那幾個人跟他紛紛打了招呼。
  對於她們來說,鍾磊才是屬於梁悅的那個人。他和大家的熟悉程度遠遠超過了鄭曦則,遠遠超過。
  “梁悅。”他的聲音再度傳來,讓她無路可躲,隻好慢慢轉過身,故意盯著鍾磊胸前的扣子假裝自己剛剛發現他的到來。
  “我來和你道別。”停頓了很長時間,他才說:“我的上司安排我帶薪讀博,並且讓我重回華爾街美林。”
  她站在他對麵,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呼吸漸漸變弱。
  “我知道我這麽說可能又唐僧了,但是我還是想說,有時候別太為難自己,該哭的時候就哭,委屈難過了就找人撒氣。”他說。
  梁悅眼圈泛著淡淡的青,那是她睡不好的表現。每次睡不好起床後,他總嘲笑她眼袋都要掉到地上了,而她則會回嘴,你還不是一樣?
  那時候他會得意的說:“咱眼睛沒你大,所以不會掉眼袋。”
  是阿,那時候。
  此刻,她的無眠是為誰已經不重要了,他隻能學會在遠處看著她。鍾磊知道自己根本離不開,對她折磨自己的手段還是心疼,生疼生疼的,可又無法保護,那麽,遠遠的看著就是最好的辦法了。
  梁悅平穩了呼吸,強忍住心中的話,笑著說:“恭喜,你又高升了。”
  他說:“不算高升。我不帶蒙蒙去,因為我不想再坑一個。聽說重新再來會比較辛苦,她做不到,所以我也不想勉強她。”
  她點點頭,然後又說:“我們那個時代的女人肯定是可以的,你要求八零後的女孩子也和我們一樣,太難了。她們都是花一樣的年紀,吃苦太可惜了。”
  “嗯,所以,我過來想見見你,然後就準備走了。如果你將來……,不,是你不開心的時候可以給我打電話。”他猶豫了一下用詞。畢竟那晚她選擇的是丈夫而不是當年兩個人的感情,所以今天彼此之間的對話也要開始學會避諱顧忌。
  梁悅用很低的聲音問:“打電話能緩解不開心嗎?”
  他回答不上來。
  她終於仰頭笑笑:“好。我答應你。有事我一定給你打電話。”
  鍾磊狠狠看了她一眼,隻想把此刻的記憶刻在腦子裏。他最後,摸摸她的頭發,手指尖劃過清爽的發絲帶走她身上最後的味道。他說:“乖,丫頭,好好生活,好好過日子。”
  梁悅,摒住呼吸,點點頭,卻不肯吭出半聲。
  他見她沒什麽反應,也點了一下頭。
  “再見,丫頭。“他輕輕的說。
  梁悅依舊是點頭,還是不想出聲。
  他終於轉身離開。她目送他的背影,慢慢模糊了輪廓,直到消失不見。
  她很想追上去,又不能追上去。手指一直摳在牆上,劃了幾道子,身子就這麽冰冷的靠在牆壁上,在八月的季節裏,心結成了冰。
  於娉婷的丈夫非常斯文,有點像辦公時候的韓離,鄭曦則坐在梁悅身邊,而齊姐身邊也是馮警官,盼盼身邊是她那個深情款款的洋丈夫。
  2001年打架那天的情景還在眼前,如今卻變成了各自都有了歸宿,或富貴,或安穩,或甜蜜,或平淡,都是一種歲月的沉澱,不覺之間時光飛逝。
  梁悅很喜歡這裏的氛圍,羅蘭湖。不算高檔的酒店卻總能把婚禮現場布置的浪漫溫馨,所有小細節都是那麽無懈可擊的完美,酒杯下的紫色花環,客人簽名台處紫色花朵彩筆,甚至連空中吊著的花籃也是紫色夢幻蘭花。
  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帝都的婚禮也流行了紫色唯美,韓劇裏浪漫旋風一般席卷而過,讓每個新娘子都喜滋滋的做起公主美夢。
  梁悅那個紫色的婚禮還在眼前,如今很多不足之處都改進了。當然,在於娉婷的婚禮上沒有哪個哭得花之亂顫的情敵,一切平穩進行。
  司儀說,“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慶祝兩位新人的結合。”台子上,正是於娉婷那一半吻著自己心愛的女人。
  每個女人都會有一個愛她的男人,陪她們走過未來五十年的婚姻,一雙溫暖寬厚的手握住就不肯再放。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生願同箸,死願同眠。幾千年女人對婚姻的渴望,隻需要寥寥數字,已經全部概括。
  富貴權勢猶如過眼雲煙,愛到極點的癡纏眷戀也不過就是一瞬,很多時候我們忘記了那個最初的願望,那個我願與你同生共死的願望。如今,它也隻能在言情小說的故事裏才能唏噓感動了世俗的女人們。
  仿佛是在做夢一般,她喃喃說:“就這麽一輩子過到老吧,多好。”
  鄭曦則一邊鼓掌一邊微笑:“結婚時大家都這麽想。”
  “你也這麽想過?”梁悅回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他說:“想過。也想過用一輩子經營一段婚姻,哪怕它本來並非我所願。那時候我以為我會娶程佳,畢竟這種聯姻對於鄭家再平凡不過 。”
  “我改變了你的計劃?”她側臉追問。
  “也不算,畢竟你是我那時候最需要的人。”鄭曦則懶得多加解釋,想盡早結束話題。
  梁悅把這句話放在嘴裏嚼了又嚼,眼色逐漸暗淡。
  他發現她的落寞,隻好又補充一句:“你永遠都是我需要的。”
  “嗯。”梁悅為台上的兩位新人鼓掌,淚水也默默趟過她的臉。
  “為別人的婚禮而哭,在自己的婚禮上卻冷靜異常,梁悅,你有時候真讓人揣摩不透。”他微笑說。
  那句話幾乎脫口而出,梁悅手掌放在胸前強壓住自己泛濫的情緒。
  可是,她不能說。她不習慣把那句話說出來。
  她可以給予他全部,卻不能隨口把那麽重要的話在這樣的時刻對他說。
  在鍾磊說再見那一刻,梁悅才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麽選擇留下來。那段過去的眷戀終於離她塵囂而去,身邊所有的東西讓她早已經習慣婚後的生活,甚至愛上。
  她習慣他每年一次的假扮恩愛夫妻,她習慣了他冷著臉催她吃早飯,她還習慣了他隨時隨地可以伸手接起她的落下,無論任何事,他永遠在她身後。其實,他才是她的背景,一個回身就可以抓住的寬廣背景。
  鄭曦則,他為她做的事太多,所以她習慣了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
  就這樣,她的心不知道何時開始淪陷,驟然發現時,很想全心全意重新開始,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恐懼。再回中天後,兩個人如果還像從前那樣的相處模式,她會無法接受,如果要求他做一個合格的丈夫,從此就停留在她身邊,又是不可能實現的目標。
  互相矛盾的念頭幾乎一瞬間打個天翻地覆,讓她無從選擇。驕傲如她,不肯委曲求全,做個偉大順從喪失自我的女人。可又不想錯失為自己幸福尋找到的最後機會。
  那個字並不繁複,很多有情人都為它一路循痛溯去,收獲最後的相伴相依。
  她很想聽他說那個字。
  他肯說嗎?他肯放棄嗎?兩個不是同量級的物品被送到天平一起比較,本身就屈辱了,更何況那個字和中天根本就沒法比較。
  所以,梁悅強笑說:“自己的婚禮,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哭?別人的婚禮,看了會感動,因姐妹可以得到摯愛而欣慰,心情肯定是不同的。”
  一聲地不可聞的冷笑從身旁傳來,讓梁悅心驟然抽緊,幾乎失態。
  於是她吃力岔開話題,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你準備什麽時候重回中天。”
  鄭曦則看著她。
  她故意放鬆語氣說:“別這樣看著我,作為你的合夥人,我有充分理由要求知道自己接下來的日程安排
  鄭曦則拿過桌子上的煙灰缸,把煙灰彈落,語氣也相對輕鬆下來:“下個月,我們有中天股東大會。這個時候正是對鄭鳴則問題最佳揭發時間。“
  梁悅認真的傾聽,不管他說什麽,他都微笑,她都點頭。
  其實計劃已經全部做好,她是其中一個環節。隻要她隨在他身旁,根本不用操心太多就可以看一場精彩大戲,所以她就該讓他放手去搏,無論結果,她都沒有必要阻攔。
  梁悅嘴角收回,笑容頓失。
  婚禮結束後,於娉婷帶著新郎過來敬酒,一圈輪下來,新郎倌已經滿麵通紅,梁悅端起酒杯倒滿白酒,欣慰對眾星捧月般簇擁下的新人說,“來,這杯是我祝福你們的,祝你們白頭到老。新郎倌兒你要對我們家娉婷好一點,不然我們幾個大姨子可饒不了你。”一語落地,滿桌子的附和聲。
  在桌的男士都是苦笑了一下,紛紛表示對此話深有體會,而其他的幾個姐妹則全部拍桌子高喊,“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
  洛尉遲早已經是精神清醒身體醉了,眼看著滿當當一杯白酒端在眼前,恨不能麻痹自己,當白開水燜進嘴裏算了。
  可是酒氣撲鼻,鑽進胃裏,又幹嘔了一下,見他難受,於娉婷趕緊要過來搶酒杯。梁悅煞有其事沉麵冷聲:“哎,不可以你替。姐姐們在替你立規矩好讓他將來不敢欺負你,你們說,對不對?”
  齊姐好笑,搖搖頭,挽住馮警官的手跟他解釋梁悅是東北人,比較豪爽。
  其他兩個人可是混世魔王,不怕事情鬧大的方若雅更是拿筷子敲起酒杯,急速快喊:“快點,快點,快點喝。”
  盼盼更是早在一旁把另一個酒杯準備好,在他眼前一晃,笑嘻嘻問:“你說吧,你是喝一杯立規矩酒呢?還是喝四杯負荊酒呢?”
  這邊又笑又鬧,引得親戚朋友都往她們這桌兒看,個別空閑服務員更是跑到跟前笑眯眯看著新郎被人整。
  “他喝多了,別難為他了。”於娉婷委屈的說,聲音又不敢大,唯恐梁悅她們真怒了,拿出更惡劣的手段來。
  “我喝,不過我要一個大姨子陪我喝。”洛尉遲拍拍於娉婷的肩膀,一雙醉眼閑閑看過來。
  梁悅翹起嘴角冷笑:“要大姨子陪喝,是要連喝三杯的,新郎倌你可想好了。”
  洛尉遲點點頭,咬牙一仰脖,一杯幹盡。朝對麵咋呼最歡的三個人微微一笑:“哪位大姨姐來?”
  眉尾一挑梁悅突然覺得他很有趣,環顧兩邊,一個是大肚婆,一個是弱不經風的小公主,那就隻能自己上了。
  於是她也一個用力,把酒杯端起一飲而盡。
  鄭曦則看似饒有趣味,看她的動作並沒有任何阻攔。梁悅心疼了一下,又把杯子倒滿,這次輪到她一口喝淨,對桌子對麵的洛尉遲說:“該你了,妹夫。”
  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經是勉強支撐了。但學問人將不得,他來了一股牛勁硬是又把另一杯也吞下去。
  第三杯輪到他時,他晃悠悠端起酒杯轉過身,對於娉婷說:“老婆,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找了你,有你我一輩子都不後悔。”
  一句話未說完,梁悅已經幹掉自己手上的酒,仗著自己胳膊長,直伸過大半個桌子把他手中的酒杯搶過來,仰臉喝幹。
  四杯,整整一斤白酒。梁悅覺得自己的食道像被火燒了一樣灼燙,對麵洛尉遲還想分辯兩句,不等把話說出口,人已頹然倒地人事不知。
  手忙腳亂上來幾個親戚朋友和於娉婷一起把他抬下去休息,梁悅還愣愣的站在那裏,背上有人輕輕拍撫,方若雅則在桌對麵打了個圓場說:“這小子還真倔,文人脾氣,不過他對咱們家老五肯定是真心的,最後那句話都把我大牙都酸倒了。”
  其他幾個人附和之餘還不忘看看僵持的梁悅,她勉強笑笑,對大家擺擺手,連一句道別都沒有,就低頭衝出羅蘭湖。
  一口噴人的酒氣從胃裏泛上來,嘔吐的欲望加深,腳下踉踉蹌蹌,在手袋裏摸不到車子的鑰匙,憋著呼吸找,挑著眼角找。
  身後有人掏出鑰匙,打開車門,梁悅懶得抗拒,直接坐上車,歪在靠背上。
  車剛一開,肚子裏的酒就往上翻,她一路吐到家,在看見龍庭大門後終於陷入醉意朦朧中。
  她記得自己對反光鏡裏的自己笑了好一陣子,還記得自己對鄭曦則說了很多話,最後酒勁湧上來,心跳越來越快,亂哄哄的蜂鳴聲把她包個密不透風。
  有人跌跌撞撞的抱著她,然後又是被人拖著換衣服,擦身子。
  黑暗之中,她慢慢摸索那個人的五官,很熟悉,也很溫暖。
  後來,她撲哧笑出來:“鍾磊,你怎麽還沒走?”
  幫她擦臉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接著擦下去。
  後來,她又對他說了很多,直到沉沉睡去。

  大結局
  梁悅醒來時,周圍很安靜。熟悉的家,熟悉的擺設,和她對話一夜的人早已不知蹤影。她知道自己認錯了人,更能想象那個被她喊成鍾磊的鄭曦則會是怎樣的無奈和尷尬。
  梁悅因此尷尬好一陣子,在四處找了一番沒見到人影後,她隻能淡淡安慰自己,走了也好,這樣她也不用太愧疚了。
  嘴裏苦澀的梁悅,抱杯酸奶喝,卻看見自己白色TT還在院子裏,難道他還沒來得及把車開走?突然升起一絲希望的她,趕緊把酸奶扔掉,想跑出去跟他解釋自己昨天喝多了。
  誰料,車停門開,他和身後兩個人一同來到院子,梁悅驚訝,隻能應聲開門。
  終於,她需要開始麵對接下來的故事。
  當九年的時光和眼前影響相覆蓋,她必須迎麵而上。她要用最堅定的意誌來完成接下來的風雨,時刻陪在他的身邊,完成自己的任務。
  一番寒暄,讓梁悅再次見識鄭曦則此次必勝的決心,一個掌握鄭鳴則經濟動向的內部法律顧問,一個是負責鄭鳴則財務的總監。
  沙發上,他們說著機密的策劃,鄭曦則認真沉著的傾聽,時而還會提出一些值得商榷的細節,目光堅定不移。
  他才是真正屬於中天集團的王者,他不用管人和事的調配,隻需要認定自己的目標,付諸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行動。
  一盤全贏的作戰,目標是那些劍橫在脖子上仍不知的貪婪人,他們以為坐在了最高位置就可以高枕無憂,殊不知,自己也被錢財權勢推到了崩潰的邊緣。
  誰是王者,已經一目了然。
  梁悅很少插話,為幾個人倒了果汁後靜靜守在一邊,把鄭曦則所有的表情和動作留在眼底,記在心頭。
  那是一種複雜的感情,飛蛾投火的心事,不敢離近,又想貼附。她一直記得,記得他在三樓下接她的動作,那寬廣的懷抱臂彎是溫暖安全的保證。
  可是,她也不會忘記,他說過,他對心愛女人會說那個字,她一直都沒有得到。
  他是一個讓女人多麽沒有安全感的男人阿,梁悅苦笑。
  鄭曦則坐在那裏仍在思考什麽,突然,他問:“你笑什麽?“
  梁悅驚了一下,旋即說:“我還有一個打擊他的辦法,隻不過我不會現在告訴你,也不會破壞你們的計劃。”
  他失神看著她嘴角戲謔的笑容,雖然酒醉後的臉色仍是蒼白的,長長的發絲掩蓋下是黝黑的眼眸,那種淘氣的笑容在梁悅臉上更是少之又少,他狼狽轉開視線才能接下去說話:“隨便你,不過最好不要鬧的太大。”
  梁悅笑笑:“不會,我說那件事很小,甚至連公告和報紙都不會上。”
  他嗯了一聲,接著和那兩個人商議接下來的步驟,而梁悅則輕飄飄站起,順著樓梯往上吃力的邁步。
  一會兒,她拿下來手機,翻找了一番通訊錄,很快找到那個熟悉的姓名,冷睨了窗外,思考幾分鍾,用筆寫寫點點下,一條短信就從她手裏發了出去。
  不出五分鍾,那邊兒回了電話,她捂著話筒神神秘秘的躲到廚房裏,引得鄭曦則幾個人都停下來,好奇的張望。
  模糊的聲音和嬉笑著的對話,過了好久才停止。
  梁悅從廚房出來,在沙發上坐下,她衝他一笑說:“解決了,我保證那天會更精彩。”
  鄭曦則因她的笑容放鬆了連日來緊張情緒,態度緩和說:“我倒要看看你怎麽錦上添花。”
  “這是女人的事情,和你們男人無關。”梁悅笑的很詭異。
  “女人在商場上往往是最難纏的,她們如果恨一個人不僅會顛覆對手的生意,更會把對方整到無路可退,而且糾結上一套民眾利益和仁義道德理論來美化自己的做法,你是嗎?
  不理會鄭曦則的調侃,梁悅起身上樓,說“我去準備看戲的衣服,這次一定很精彩。”
  “我們拭目以待。”鄭曦則在樓下對她說,隨即樓上的房門咣當關上。
  麵對這樣的梁悅,他反而一掃前幾日的恐懼和擔憂,鬥誌倍加才是真正的梁悅,也是最讓他感覺到舒服的女人。
  更是,鄭曦則完美的妻子。
  這是一場人人參演的好戲,梁悅的打扮也符合戲中角色的扮演要求,賢淑恭謹。一襲黑色V領長禮服,佩上他送她的全套鑽飾,端莊高貴。他的服裝早由專人從光毓苑送來,當她漫步走下樓梯時,一身黑色西裝領帶的鄭曦則正靠在樓梯扶手上,用目光迎她。
  這樣的場合,不用招搖,不用驚豔。隻需要兩個人配合,最默契的配合足以擊敗任何人,任何事。他伸出手,對她笑笑:“我猜你會穿黑色。”
  那天他們去買衣裳,他要送她重返中天的禮服。梁悅起初不肯,最後擰不過就默許他選的款式。她挑選了兩個顏色,一件是詭豔的紅色,一件是穩重的黑色,猶豫不定下,兩件都買了下來。
  他笑的高深莫測,她回笑氣定神閑。會心一笑的結果自然是把心又貼近了,可也讓梁悅冷了幾分身體溫度,她不甘心,還想在臨行前再試探一次,忍住心底的忐忑,她問:“如果我現在讓你取消中天之行你會嗎?”
  “是不是此次還有什麽紕漏?”他擰眉想了又想,似乎沒有察覺哪裏不對勁。
  其實,漏洞就在,他根本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先去思考這次行動是否可行。他已經決定的事,怎麽會功虧一簣?根本就忽略了她問話的真正目的。
  於是她把胳膊伸過他的胳膊,緊緊抱住他的腰,貼在他的胸膛。
  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讓她閉上雙眼,心中酸楚。
  無力阻擋,她根本阻擋不了他的步伐。
  鄭曦則以為她在撒嬌,撫摸她的發髻說“我發誓我一定回來和你慶功。”
  她勉強笑一下,嗔怪:“別,還沒結束就先不要言之過早。”
  他頓了一下,但很幹脆的回答:“好。”
  打量他的梁悅突然會心笑了:“鄭曦則,你變了。以前的你不會答應的這麽快,現在你好像少了很多銳氣和傲慢。”
  鄭曦則輕輕親吻她光潔的額頭說:“我不認為這是壞事。”
  她在這一刹那,停掉了所有的思考。直到他抬起她的下巴才發現淚中有些水氣,“你最近有點奇怪,是不是怕我們失敗了,一無所有?”
  “不是,我是怕我們贏了,我將會一無所有。”梁悅直視他的審視,終於把心底的話說出口,不管他會怎麽猜測,她都必須告訴他這個事實,她其實……
  “鄭總,車已經準備好了。“司機進來時,正看見樓梯上曖昧的一幕,鄭曦則靠在梁悅的臉頰上,似乎剛剛準備纏綿就被自己打斷,司機憨厚,立即把身子背過去,小聲說:“董秘書催了幾次,說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梁悅那句話到底哽在了喉嚨裏,他把她攬進懷裏,聲音很平和。“梁悅,相信我,我不會讓你一無所有,就算將來什麽都沒有了,我們還可以重新再來。”
  怎麽能指望他來理解她的擔憂不是為了諸多身外財物呢?
  在他眼中,這些東西才是大家應該擔憂的。
  她笑著說:“好,但願我們用不上你的諾言。”
  說完,她率先轉身,和鄭曦則一起走下樓梯,出門上車,一路上除了寂靜還是寂靜,連窗外的風景也變得緘默不語.
  眼看就要到中天了,梁悅手機又響,她接起電話低低答了一聲,隨即掛上電話,眉眼全部舒展開。鄭曦則轉過身來,問她:“怎麽,都安排好了?”
  梁悅點點頭,閉上眼睛蓄銳,嘴角上揚。這場仗,一定會很精彩。
  凱悅酒店正舉行中天集團股東大會,下午一點是鄭鳴則總結年度報告,宴會大廳此時燈火輝煌,雖然才是下午,但與會者個個衣冠楚楚,娉婷婀娜。寂靜肅穆的大會場座無虛席,連主席台也是滿當當的人。
  鄭鳴則還在主席台上慷慨陳詞:“今年,中天業績爭取再翻一番,總利潤至少提高百分之五十……”
  “你就準備靠這個翻一番嗎?“會場大門被服務人員打開,鄭曦則和梁悅攜手從容邁入,會場上的股東們紛紛回頭,疑惑的眼神都隨著他們的腳步而移動。
  梁悅淡淡的微笑,不時擺擺手和一些老朋友打著招呼,鄭曦則那句話雖然聲音不大,卻也在很多有心人耳朵裏聽個清清楚楚,他們都瞄著鄭曦則手上的文件,揣測著其中的內容究竟為何。
  鄭曦則到了主席台下方,一些鄭家元老級董事爭先站起和他握手交談,一時間會場亂了起來,台下的聲浪撲到主席台上,鄭鳴則臉色突變。
  鄭曦則左右寒暄,笑容始終掛在臉上,非常儒雅。
  改變性子後,鄭曦則多了幾分親和,所以很多後排的股東們也都站起來覦他此刻的表情,偷聽他的對話。
  畢竟都關係到接下來的風向,知道了,也方便見風使舵。
  梁悅回頭朝主席台上微微點頭,然後笑著坐在正對主席台的側位。鄭鳴則臉色不悅,拿過話筒打個圓場:“我們今天特地邀請中天集團前任董事長過來分享中天集團的成就,當然,他也是我最親近的人。”
  鄭曦則在他說話時,把身子轉過去,笑著說:“鄭董事長,我不敢當。我來光毓苑拿東西而已,聽說中天一些老朋友都在這兒,所以特地過來看看。”
  鄭鳴則尷尬笑笑說:“我可永遠當你是我的弟弟。”說完使眼色讓司儀過來主持,他含笑走到台下和鄭曦則握手。
  兩雙手牢牢握在一起,笑容滿麵下各自懷著各自的意思。梁悅手就掛在鄭曦則胳膊上,鄭鳴則嘴角一挑,寒暄道:“聽說弟妹最近身體不好,好像前不久還病倒了?我一直想找個工夫去看看,隻是中天的事物太繁忙,抽不出來時間,你最近好點了吧?”
  梁悅和他麵上一向說的過去,笑嗬嗬說:“病是好了,隻是有些東西還需要親自過問,養不了病。”
  “那這就是曦則的不對了,怎麽能不心疼弟妹呢?”鄭鳴則說話的音調分明就是嘲諷。梁悅假裝聽不出來依舊笑著。
  “他肯定沒有大哥會心疼,你看大嫂多幸福阿!我們誰不羨慕?”梁悅言不由衷,皮笑肉不笑。
  正說著,鄭鳴則的太太李孝慈就到了。
  幾名總辦人員前麵開路,會場因她的出現突生一陣緊張,李孝慈的排場向來如此。
  鄭鳴則一看她,眉毛先是一擰,隨後舒展開來笑問:“你怎麽來了?”
  李孝慈白了他一眼:“弟妹說有事找我聊聊,我有空正好過來看看,怎麽,我丟你的人了?”
  梁悅拉著她的手往一旁拽,笑著說:“大嫂,別一見麵就和大哥打架,要打也要注意影響,嫂子和大哥真要是在這裏打起來了,明天頭版頭條都得是咱們鄭家的新聞。”
  鄭鳴則覺得她話裏有話,再回過頭去看鄭曦則,早已悠閑的坐在沙發上吸煙,手上那份文件也已沒了蹤影。
  莫非……不等他想明白,門外已經有人匆匆跑進來,
  鄭曦則用極其瀟灑的動作把煙灰彈在煙灰缸裏,站起身,趴在鄭鳴則耳邊說:“大哥,隻要你現在說辭職,我會替你留下麵子。”
  說到底,他還是顧念鄭家的評價和血緣。
  辭職以後,鄭鳴則依然會被任命中天的總經理,在鄭曦則領導下繼續為鄭家事業添磚加瓦。隻要不影響到股東利益,無論是鳴則還是曦則,誰上台都不會影響他們的擁護愛戴。整個集團一些牽動和聲望隻能影響到外界的一級市場和股價,而相比之下,鄭曦則要比鄭鳴則正統的多,帶動市場的機會也更大。
  畢竟同樣是經營手段,鄭曦則07年劃地產行業轉變成民生行業太正確了,吃夠了虧的股東們當然都願意和他合作,確保在如今經濟低迷的情況下還能穩妥生存。
  但是鄭鳴則並不會這麽想,他顧念更多的是自己麵子。鄭曦則此番逼宮讓他老臉已經掛念不住,眼看著梁悅和李孝慈竟然表現出異常親熱,更是火不打一處來。麵紅耳赤的他正要發作,鄭曦則搖搖頭說:“如果反對,你要知道接下來的後果。”
  麵部抽動的鄭鳴則冷冷一笑:“後果?還有什麽後果?”
  “大哥是不準備辭職了是嗎?”鄭曦則難得的好脾氣。
  “我沒有必要辭職,我所有的決策都對得起股東和員工。”他決定堅持到底。
  豎起耳朵偷聽這邊進程的梁悅突然對李孝慈說:“嫂子,上次的案子那個女人又鬧了。”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鄭鳴則聽到。
  說起李鄭兩家聯姻,也是三十年前的佳話。李念慈是七十年代第一批留學生歸國,頂著重重壓力和鄭鳴則自由戀愛結婚。雙方父母絕對對方身家和自己也算匹配,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李念慈婚後就發現鄭鳴則並不如表麵看起來那樣穩重誠實。婚後多數時間也是招三弄四,李念慈曾準備離婚。可是事業未來的發展和雙方聲譽的阻礙都讓她無法如願以償。不管不顧並不代表她會縱容他的一切行為,例如那個住在明天第一城的母子就讓她曾當著鄭家上上下下親戚的麵破口大罵一個小時之久,梁悅和鄭曦則都是當時的座上聽客。
  “誰敢不給李家麵子,誰也別想好過。”她那時撂下的話並非吹牛,足以震懾仍有色膽餘威的鄭鳴則。
  梁悅此番抓住鄭鳴則對李家畏懼的弱點,做為武器,靠閑聊話語中帶出來,目的就是讓鄭鳴則思量好自己的退路。
  可惜,有人不領情。
  看來,鄭鳴則此次是鐵了心,死攥住到手的權利怎麽都不肯放。他這是第二度擔任中天董事長,上次就是被梁悅和鄭曦則搞鬼弄下台,再度上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次敗在他們倆手裏。
  老奸巨猾的他突然說:“怎麽?你和弟妹勾結董事會成員的事情解決了?”
  鄭曦則從容不迫的笑笑:“有那種事情嗎?我怎麽不知道?”
  “不要跟我說你再次收買了董事會小董事。”鄭鳴則冷笑
  鄭曦則笑而不答,轉眼看向左右兩邊的老朋友:“你們說,我有沒有收買你們?”
  此舉等於挑釁鄭鳴則的智商,更是對他問題的嘲笑。得到眾人否定答案後,他轉過身對鄭鳴則說:“大哥,這些人你還不清楚?當時你買通他們用了多少錢,我翻一倍就可以再買回來,你問他們有用嗎?
  “好,曦則,你果然手段精進了,下次我一定會注意到。”鄭鳴則臉上也是笑。
  “那這次呢?”鄭曦則不依不饒,笑容冷到人的骨子裏。
  “這次,我不會認輸。”鄭鳴則一臉認真,鄭重的說。
  “好。一言為定,一定不要認輸,不然,好戲就看不見了。”鄭曦則說。
  剛剛進來的人站在旁邊,此時才說話:“鄭總,證監會來人了,說是要進駐中天清查挪用資金和虛假披露消息。”
  鄭曦則回頭對鄭鳴則說:“大哥,他在問你呢。”
  鄭鳴則頓時恍然大悟,“鄭曦則,你自己檢舉中天?”
  “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沒錯吧,我記得當年也是你教我的。”鄭曦則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對他微微一笑,一飲而盡。
  “你認為他們能查到嗎?”鄭鳴則冷笑。
  回身又倒了一杯紅酒的鄭曦則悠閑的如同是慶功酒會談天一樣,說:“怎麽會查不到?如果你的法律顧問和財務總監都已經背叛了,就能查到蛛絲馬跡。”
  他往前走了一步,突然伸手摟過梁悅,“所以,娶個屬於自己的法律顧問是最放心的。我的就是她的,她無處背叛。”
  梁悅臉色因鄭曦則的話有些晦暗,但仍笑著對他。
  鄭鳴則突然笑了起來:“我說曦則阿,你還是小了幾歲,這些東西都是我多年前玩剩下的,你還當成寶貝。你可以買通我的人,你認為我就無法買通你的人嗎?”
  突然,董秘書低頭,慢慢走到他的身後,恭敬回答:“鄭總和梁小姐本來就是契約關係,當年串通董事會的主要證據現在都在我手上,我已經轉交上級機關了。”
  鄭鳴則放聲大笑,拉過李念慈說:“老婆還是要什麽都不管的好,有些東西知道多了,自己腦袋頂上就是懸著一把劍,誰都別想安穩的睡覺。”
  梁悅看見鄭曦則臉色陰沉,一雙目光直視鄭鳴則得意的麵容,不知在思索什麽。突然電話再次響起,她從手袋裏掏出電話接聽,嗯嗯幾聲就掛斷。
  沒出一分鍾,人已經是風風火火衝進來,CHANEL香水的味道隨之撲鼻而來,不等大家反應明白,來人已經是狠狠抽了鄭鳴則幾個耳光。
  旁邊是哇哇大哭的孩子,這邊是滿臉花了妝容的苦主,梁悅拉鄭曦則的袖子示意退後,讓他和自己一起看好戲。
  “鄭鳴則,你就是王八蛋,想跟我分手,先賠我青春損失費。我兒子都給你生了,白養這麽大了嗎?你憑什麽不給錢,你還躲著我?上次你找人把我起訴狀給擋了,這次我跟你沒完。“
  撒潑打滾的人正是鄭鳴則惹不起的舊案,雖然鄭家關係通天但仍需顧及大家臉麵,無奈這個女人一步步貪心不足,自從被梁悅勸回老家後消停了一段時間,這次再次出山自然也和梁悅逃不了關係。
  此人最可怕之處就是,軟硬不吃極容易被煽動,而且火氣上來了就不肯罷休,非要鬧個天翻地覆不可。
  眼看著李念慈的麵色越來越差,梁悅垂下眼簾假裝和自己無關,鄭鳴則再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大叫保安把這娘倆帶出去。
  孩子抱著他的大腿叫爸爸,他抬腿晃了幾下,沒晃掉,孩子坐地上哇哇大哭。
  至此,李念慈更是把牙齒咬地咯咯直響,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醜惡嘴臉幾欲發嘔。
  苦主之所以叫做苦主,必須唱念做打都要做到,於是滿臉淚痕四處用嘶啞的聲音敘說自己如何如何年幼被蒙蔽上當,又說他曾經許下諾言將來一定要和夜叉老婆離婚,和她在一起雙宿雙棲。
  這番話正擊中李念慈的痛處,惡狠狠瞪著鄭鳴則慘白臉色笑問:“鄭鳴則,你當著我麵再說一遍,說完我肯定成全你。”
  鄭鳴則氣急敗壞,“那是逢場作戲而已,你也相信?”
  李念慈冷笑,“逢場作戲連兒子都生了,你要是有點別的想法,我早橫屍街頭了,對不對?”
  “你這是胡攪蠻纏!”鄭鳴則兩邊應對已經手忙腳亂。
  李念慈大步走到梁悅麵前,對他們倆說:“不用擔心你們的事,別人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你們倆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到底有沒有感情,即使當初不是因為愛情結婚的,也比我們這樣曾經拿愛當騙人的工具強。那些證據如果需要,我會通知我弟弟把事情攔下來,咱們自己家的事情自己解決。”
  梁悅自然感動,並為自己安排下的鬧劇有些愧疚,剛想道歉,李念慈拍拍她的肩膀悄聲說:“梁悅,謝謝你,沒有你安排這幕我還找不到借口離婚,謝謝。”
  震驚之餘梁悅簡直不敢相信,原來自己的計劃全部都在李孝慈掌握之中。
  她答應過來,隻不過是給自己安排一個最完美的退場儀式。
  正在此時,證監會已經派人進駐會場,身後還有稽查隊的幾個隨行人員。鄭曦則對她說:“終於等到這天了。”
  滋味複雜的梁悅沒有回答,和李念慈親眼看著鄭鳴則隨他們一同離開,董秘書,還有那幾個中天集團由鄭鳴則控製的法律顧問也隨在後麵。
  這次不僅僅是鄭鳴則挪用公司資金問題。鄭鳴則從去年開始邁錯步子,把挪用的錢款都投入房地產和股市,結果連續下跌的資本市場讓他血本無歸,於是他調用境外私募資金並答應為其洗黑錢,現在已經涉及刑事訴訟。
  鄭曦則在清晨時也曾猶豫過
  他滿腦子想地都是自己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到鄭家時,剛過三十的鄭鳴則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他說:“你會成功的,小夥子。”
  也許隻是一句客套,一句寒暄,卻成為在後來的歲月裏支撐鄭曦則走下去的堅定,他想放過鄭鳴則,可是知道他買通自己身邊的人時,突然一種絕望從心中升起。
  這世上還有誰可以相信?誰又會給誰留下一條活路?
  隻要是對手,就必須你死我活,誰都不會顧及情麵。更別說,這中間千絲萬縷的聯係都能反身勒死自己,更讓每個人都必須決堤反擊才能保住性命。
  畢竟,維護對手就等於自殺。
  他突然回頭盯著梁悅,這一舉動也讓梁悅回視他。
  那種困獸一般誰都不肯信任的眼神,讓她陡然心寒。
  即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都無法確保一輩子忠誠不變,哪怕是夫妻。例子眼前就是,鄭鳴則和李念慈,一對怨偶當年也是甜蜜依戀的,如今翻臉時,算計一步一步露在外麵。誰能說,這不傷人?
  梁悅閉上眼睛,一會再睜開,溫文的問:“你想對我說什麽?”
  “沒有。我什麽都不想說。”鄭曦則眼睛沒有離開,卻又換了一副模樣。
  梁悅回頭,原來是中天的股東都圍了上來。
  “鄭總,我們歡迎您回來任職。”示意友好和示意反感一樣容易。
  “鄭總,中天目前情況很嚴重,必須有人站出來。”義憤填膺的人也是踩過他的人。
  “鄭總,你能透露一下下一步準備有什麽打算嗎?”虛心討教也許為了更好的反擊。
  每個圍上去的人麵容都是那般誠懇,好像曾經通過罷免鄭曦則決議的不是他們,而是一幫十惡不赦不明事理的人。他們所有人都是恭恭敬敬的,忠誠不二的,連話都說得分外動聽,好像需求他猶如天邊的太陽,一秒也不能缺少。
  鄭曦則不會迷失方向,她肯定。
  但是,她也肯定,他在這樣的時刻心中才會分外自在,遊刃有餘。
  他是天生屬於這裏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決策都是為這裏而生。沒有人能把中天從他手裏拿走,同樣也沒有誰能把中天從他身上剝離。
  所以在一片詢問聲中,她悄然撤退。
  在與李念慈互相安慰握手後,她笑笑離開。作為大家族的妻子就必須習慣在光環籠罩時保持安靜默然。沒有存在感的女人永遠是丈夫身後微笑幕板,最賢良的典範。
  正因為如此,梁悅必須離開。她要的那份感情是同肩並立,她要的是全心全意的普通愛人,鄭曦則永遠都不會放下身上沉重的負擔,所以,他也必須是高高在上。
  於是,他和她之間隻能分離。
  她默默走到凱悅廣場,坐在中天車上,發了一會兒愣。司機見她沒有說去哪裏,也隻能保持沉默等待命令。直到他看見鄭曦則從酒店裏走出來,他才小聲回頭提醒梁悅說:“梁律,董事長來了。”
  疲累的梁悅望著玻璃窗外的他,笑容淡淡。他穿黑色西裝一向英挺,個子恰到其份展示了黑色成熟穩重的魅力。他走下台階,對窗內的梁悅說:“回家嗎?”
  梁悅點頭,臉上已經沒了笑容。
  她等他接下來的話。
  “也好,有幾個大股東對中天下一步的發展問題要商討,我已經答應他們留下來了,你先自己回家,晚上我再回去。”他的聲音又恢複到兩人從前的辦公語氣。
  “好。”至此,梁悅什麽都不想說了,隻想找個寬大的床睡下來,一覺睡到天亮。
  鄭曦堅持說:“你一定回家。”
  梁悅並不認真回答,就這樣和他隔窗僵持著,鄭曦則見她不肯應允怒氣又起,蹙眉不語。梁悅無奈,猶豫一下:“那你會回家嗎?”
  “我會。”他保證。
  隔著鋥亮的車窗玻璃,她的臉正對著他的,仔仔細細打量。四年多過去了,她才真正留心,五官輪廓分明鼻梁挺直的他有一雙深沉的眼睛。
  終不見底的所在什麽情緒都沒有,依依不舍,欣喜若狂,茫然無措,驚恐擔憂都沒有。在這樣的眼神下,她無力說出其他,所以隻能把臉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說:“我很累,我回家睡覺,你回來時記得帶鑰匙。”
  沒等鄭曦則回答,梁悅讓開口司機開車,車離去時,她甚至不敢回身去看背後的人。
  生怕,自己沒了離開的勇氣。
  梁悅到家洗澡後,躺在舒適的被窩裏安然入睡。無牽無掛的她像是終於完成了老師布置的作業,得到了優秀的嘉獎,滿足的她甚至還會在夢裏睡笑了嘴角,她想對很多人說,“你看,我終於可以重新回到中天了。你看,我的能力多棒。”
  可是,台子下麵一個觀眾都沒有。
  那麽興奮的時刻,周圍一個人都沒有,著實讓人有點憋悶,所以她寧願在夢裏尋找幾個傾聽她心聲的人,哪怕毫無關係,也要跟她們說一說,她很高興,她對眼前的狀況也很滿意,真的。
  不完美的夢,終究要留有一點遺憾。就像梁悅這九年的經曆,總有那麽點說不明道不清的缺憾。她有無數個願望,都已經一一實現,她還有一句沒有問過的話,怎麽都說不出口。
  昏昏沉沉,她記起那晚酒醉時,不清醒那刻曾想問他,是否真的當她是他的妻子。未果。
  這就是那個不圓滿的遺憾吧?她不想為難自己,更不想為難別人,所以她還是把這個問題留在心底。
  哪怕將來沒有機會見麵了,也隻能算是有緣無份。
  記不得了,所有的一切都忘記吧。她終於窩成一團沉沉睡去。
  她的手,一直抓著床邊台燈的拉鏈。
  翻身,輾轉,手都沒有離開過。也許,他會回來,會和她說那句渴望了很久的話。
  所以,她要為他留一盞燈,在他走入家門的一刻,悄然亮起。
  他終究沒有回來。在人人歡慶的夜晚,他為了事業放棄了一切。
  清晨醒來,她坐在窗前想了很久很久,靜靜的待在那裏回憶了九年時光,從最初羞澀的與鍾磊相見,到後來艱難生活,到和鄭曦則的奢華婚禮,還有最後這一次落荒而逃。
  當然,也想了方若雅的故事,顧盼盼的婚姻,還有齊姐和馨馨的笑靨,於娉婷的耿直老公。九年過去了,每個人都有改變,歲月帶走過了艱難困苦,沉澱下來的都是幸福和快樂。
  窗外的陽光很充足,伴隨著微微發涼的晨霧,照耀在她的臉上。
  亮晶晶的。
  誰說她不幸福呢?她有愛她的鍾磊,有優秀的丈夫鄭曦則,有一群嬉笑怒罵的朋友,還有一篇永遠無法磨滅的回憶。
  所以她抿起唇,輕輕的笑了。撕下幾頁便簽,拿過黑色的簽字筆,拔掉筆帽,在方方正正的便簽上寫下留給每個人的話。
  那些日日夜夜經曆過的日子,血淚和喜樂相隨,所求的,不過就是平安幸福,不管將來她走到哪裏,她都會想念這裏的人,這裏的事,還有這裏的一切一切。
  她低頭,開始躊躇詞語,第一張,寫給鄭曦則。
  鄭曦則:我想我必須離開,在我還可以微笑的時候。你的妻子,不該是我,而我的愛也不該屬於你。我無法做到站在你背後任你飛翔,我也無法做到依偎在你懷裏失去自我,我更無法做到為了自己愛你,傷害一個愛我的人。
  也許,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吧,五年過後,我終愛上了你。在不知不覺中,沒有任何征兆。我甚至不曾發現它的絲毫痕跡,它就這麽突然從角落裏跳出來,敲醒了我。
  如果你想嘲笑我的淪陷,請你,不要讓我知道。因為我已經對不起自己堅持的歲月。那個平凡日子裏的所有累積下的情感都被我忘在腦後,女人會因為熟悉而忘記,真的很可悲。
  我曾經遇見兩個男人,他們都是天下最好不過的男人,積聚了所有女人的夢想。可我是那麽笨的一個人,根本無法做到魚和熊掌兼得,更無法做到隻選擇一個的果斷。所以我在眺望未果後,離開。
  寫到這裏,她眯著眼抬起頭,迎著陽光慢慢閉上眼睛,淚水從眼角緩緩流淌。
  他在百合花那邊說,“我怕你再也不回來了。”
  他在車的另一頭說:“什麽時候想回家了,給我打個電話。”
  流淚的她偏偏頭,像想起什麽好笑的事情般,忽地輕笑,淚水滴在便簽上,圓圓的一滴水痕洇下去。
  被人愛戀很累,癡纏別人也很累。那種深深快速下落的感覺讓人心突突發慌,生怕自己被最黑的那個深穀吞噬,永遠消散了自己。
  所以,她不再敢說那個字,因為,顧慮太多。
  咬著筆尖再想想,又補充了一句:我想你不會有空閑去找我,所以,我也不必叮囑你不用再找。
  如果累了,記得休息。其他一切自己保重吧!
  重新拿起來讀了一遍,感覺還不錯,很有小言情調。滿意的梁悅翻過這張,在第二張寫下:
  方流氓同誌:事先說好,看到便簽不許哭。為我幹兒子著想你也要給他憋回去。韓離為人很好,他對你的感情並非表麵上那樣大而化之,你丫走了狗屎運找到這麽好的男人,我簡直嫉妒死了。對了,還記得我們曾經吃過的那家麻辣燙嗎?前不久我在學院路看見了,聽說老板兒子考上北科了,他就在兒子學校附近開了個飯店,雖然麵積不大,但很幹淨。他已經不記得我了,我和他聊天的時候,滿腦子裏想著我們那時候許下的目標。你終於住上了帶池塘的別墅,盼盼卻沒當上電影女主角,齊姐還在看著馨馨一天一天長大,於娉婷也算找了好老公,雖然沒出國,但她弟弟在鄉下也找了份兒好工作。算起來,都很美滿了。
  現在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我幹兒子會不會被你教壞,所以我衷心的出個主意給你,孩子生下來以後送到齊姐家養,一邊是警察幹爹,一邊是賢惠幹媽,孩子肯定差不了,不信拉倒。
  我會回來,偷偷的,出其不意的。檢查你到底怎麽教導幹兒子的,不好的話,我不饒你。
  不信,你試試。
  梁悅寫到這裏,忍不住笑了笑,翻過第三頁又寫:
  多少年不拿筆了,突然寫這麽多字,有點潦草,最後一張送給你們三個,不許抗議,抗議無效。
  齊姐,我最心疼你。雖然你曾所托非人過,但也總算在後來馮警官那裏彌補了很多,我偷偷跟你說,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那麽深情,那麽溫柔,很眼饞人阿,所以我相信馨馨將來會幸福,你會更幸福的。她有了好爸爸,你也有了好的愛人。馨馨爸爸那邊,上次韓離出差,我讓他去了你們家,那個男人聽說律師和縣長一起找上門,連話都沒敢多說,就答應配合離婚。這次你再回家時,記得帶上戶口本和身份證,最好把馨馨也帶回去,去民政局就可以辦理離婚了,他不會再鬧事的。至於馨馨,她的高中一定要找個好學校。我和人大附中說好了,隻要你和馮警官結婚以後,馨馨可以在那裏就讀,馨馨上次過生日時,我送她的玩具熊裏有張龍卡。那是我存給幹女兒的學費,雖然不多,應該足夠她讀到大學畢業了,如果她還要考研,記得利用於娉婷家男人,自家姐妹不用白不用,嗬嗬。好好對馮警官,他這些年很不容易,一心為你,從沒有喊苦叫累,男人能做到這點,不多見了。
  娉婷,小笨蛋。那天我不是故意要喝倒他的。我是怕他將來欺負你,本來是想給個下馬威的,可惜他太強,連喝了兩杯,我知道你心疼他,可我也喝多了。算是扯平好嗎?他人很好,真的很好。文人多窮酸,可他不一樣,很有擔當,很了不起。能想到把我拉下水也算聰明了,難怪人家是教授呢,難怪我考不上北大呢,嗬嗬。好好過日子吧,看見小雅的肚子沒?那是你最後的終極目標,等我回來時,我希望會有一群孩子圍在我的腿邊讓我區分,到底誰是誰家的。如果你能一舉得三,我負責獎勵。拉鉤,決不反悔。
  至於盼盼,你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人。無論當年的感情如何,如今的婚姻怎樣,我們都要幸福甜蜜的活下去,掐指一算,我們都已過了而立之年,折騰不起這把老骨頭了,再讓我私奔一次,再讓我為愛活一次,我都做不到。相信你也如此,他和你就算是親人吧,彼此依靠的親人。愛情這東西過了兩年也就變成親人,所以你最多是一步到位了,沒什麽好委屈的。更何況如果寂寞還可以領養一個孩子,或者采取其他的辦法。你看看齊姐就知道了,有了孩子以後很多事情都可以放棄,這就是母愛的偉大。我想,你如果願意的話,也可以做到。
  當然,如果你碰見了真愛,我也會鼓勵你再愛一次,別怕受傷。活到老愛到老,對吧?完了,我已經陷入胡言亂語中,安慰人不是我的長項,我的長項還是負責娛樂大家。
  那麽,我來娛樂一下你。熊貓,來給大爺笑一個。
  笑了的人請舉手,不舉手我下次就不給你講冷笑話了。
  還有沒被講到的沒?沒講到的請舉手。沒人舉手的話我就要停筆咯。真停咯?其實,我就你們幾個可以惦念,再無他人。
  再見吧,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靜靜待一段時間。等我再回來又是一個模樣,孩子們都長大了,我們也會變得蒼老,可是我們之間的友誼永遠不會變,是吧?
  誰說隻有男人之間有牽掛的情誼和義氣?我們女人一點都不比他們差。隻不過,我們平時用歡笑和眼淚代替肝膽相照,要知道分擔彼此情緒比替兄弟檔刀子更見人心,因為男人大腦缺乏好衝動,才會有這樣的謠言流傳,誰知道他們是不是沒等想義氣是什麽東西呢就先撲上去了?
  我走了,真的走了。就如我悄悄的來,揮揮手,連最後一碗麻辣燙都沒吃到。
  你們一定要記得請我吃麻辣燙,一定,一定。
  幾張紙,她費勁的壓在床邊台燈下。隨手按按暄軟的枕頭,不舍的拍拍床單的褶皺,走到窗子旁邊把窗簾都綁規矩了,又無比留戀摩挲著上麵的嫩色花朵。
  打開衣櫃,找出一個旅行口袋,挑了幾件最不起眼的衣服和長裙。自從嫁給鄭曦則,她從來沒有穿過長褲,那種中性的打扮不適合出現在鄭家,所以滿衣櫃搜索下來也隻有一條長長的牛仔裙,她把衣服和裙子卷起來放到旅行包裏,又拿出房照。上麵有鄭曦則龍飛鳳舞的簽名,還有因為偶遇鍾磊心情煩亂的自己潦草簽名。
  她,摩挲了幾下,最後也把它放在床邊。
  房子阿,她曾經的怨念。如今到手後,又再次放棄。
  還有戒指。她從手袋裏摸出來,小心翼翼的擺放在鄭曦則習慣睡覺的那邊。銀光閃閃,有些傷感。
  長籲一口氣,轉身走到門口。把東西都背在身上,她扶著樓梯扶手下樓,慢慢一步一步數著樓梯台階,咬著嘴唇。
  直到最後一層台階,她才抬起頭,朝門口努力微笑,把眼淚憋回去。
  鄭曦則回到這裏時,會生氣嗎?她故作輕鬆的想象他憤怒的樣子,笑地眼淚一簇簇落下。
  對不起,鄭曦則。我不會失去自己,我雖然愛你,但我不會留下。
  她拖著行李箱在客廳的電話上按了幾下,那邊接通後說:“中國國際航空為您服務,請問您有什麽需要?”
  梁悅深呼吸一口氣,才鎮定自己情緒說:“我要一張飛往紐約的飛機票。”
  機場終於到了,梁悅從出租車上搬下行李箱,向內走去。
  候機大廳擁擠的人群中,處處是離別,無數架轟鳴的飛機從此處飛往地球的另一端,多年前,有人曾在這裏離她而去,送行的她在他轉身後嚎啕大哭。如今她也站在這裏,卻沒有人送別,更別說離去時不舍的眼淚。
  人海中央,她孤單佇立,茫然無措的看著滾動的屏幕提示。
  廣播裏一遍遍用中英文催促每個不舍的離開的人,很多人更是在登機口那裏抱頭痛哭,傷心離別。人生總要離別的,隻是每次離別都有新的內容,所以沒有人可以一輩子適應。
  玻璃幕牆外陽光黯淡下去,似乎要有一場秋雨來臨,她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機,用力按下關機後,把SIM卡取出,硬撐起軟綿綿的雙腿走到垃圾桶旁,把它丟進黑暗。她以為在那一刻,她會忍不住放聲大哭。
  可是,她沒有。
  原來離別的人,和送別的人,感情還是不一樣。
  嘈雜的候機大廳人群終於漸漸稀少,熙熙攘攘過後有些寂寥,梁悅鼻子一直堵著,淚眼就含在眼圈,她不允許自己哭泣。
  很快,輪到她登機,辦完手續後,快速踏上飛機,轟隆隆的聲音下,飛機傾斜爬升。
  終於走了,再也不必回頭。她不會知道自己究竟何時會回來,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沒有人在地麵上注視她的離去,所以她不用害怕還有人在等她。
  九年,人生中不過短短一瞬。終於她離開了所有的過去,重新開始,雖然過程很漫長很漫長,但它是個新的開始。
  所有的東西她還會記得,但是不會再虐待自己。
  甚至很多年後,她可以很平靜的給別人講自己曾經的九年,一個讓人淚下的笨女人的奮鬥故事。
  她試圖努力微笑,為了即將到來的嶄新日子,為了自己過去無悔的抉擇。
  終於,在空姐遞給她飲料時,她可以含笑說:“給我換杯涼的好嗎,謝謝。”
  那笑容很燦爛,雨後初晴般炫人眼目。
  終於她離開了所有的過去,重新開始,雖然過程很漫長很漫長,但它是個新的開始。
  所有的東西她還會記得,但是不會再虐待自己。
  甚至很多年後,她可以很平靜的給別人講自己曾經的九年,一個讓人淚下的笨女人的奮鬥故事。
  她試圖努力微笑,為了即將到來的嶄新日子,為了自己過去無悔的抉擇。
  終於,在空姐遞給她飲料時,她可以含笑說:“給我換杯涼的好嗎,謝謝。”
  那笑容很燦爛,雨後初晴般炫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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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網絡版結局,書的結局不同,HE,有明確的歸屬,還是一個歡笑的結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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