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米戎:暗戰

(2009-03-30 17:38:19) 下一個

  楔子
  觥籌交錯香氣翩然的酒會,聚集了城中商界數得上的高層人物。何楚噙著一抹冷冷的笑意,整個人隱沒在落地窗簾邊,眼神銳利地在場中張望著。
  這,就是所謂上流商圈。西裝革履嫵媚妖嬈的紅男綠女,以不大的聲音喁喁而談,各個文質彬彬,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精英們”特有的良好修養。
  她的冷笑變得更淡,一仰頭,將手中的雞尾酒一飲而盡。這個角落中光線黯淡,她穿著長褲襯衫突兀地站在那裏,倒也沒人察覺。
  酒過三巡,她不由得有些心浮氣躁……為什麽,他還沒有出現?
  黑衣的侍者端著托盤從她身邊路過,何楚伸手,截下一杯酒,那年輕英俊的男生幾乎傻了眼,“這位女士,這杯酒是……”
  何楚擺手,唇畔漾起笑容,小小的梨渦在她臉頰上輕輕躍動。她湊得近了些,在侍者的耳畔低語,“到處都是酒,你這杯給我不就好了,再去拿其他的吧。而且這酒本來就是給客人喝的,我也是客人喔。乖,小弟弟。”
  耳朵被烘得滾燙,瞪了她半天,那男生才反應過來,好氣又好笑地解釋,“我不是……”
  而在這一刻,她終於在人群中發現了一直在尋找的人!眼神倏地變得銳利,仰頭,她將口中的酒一飲而盡。
  男生目瞪口呆地忘了反駁,怔怔感慨,“這一杯可是伏特加……”
  何楚拉了拉身上的襯衫,而臉頰上不過是淡淡的旖旎春色,她轉頭嫣然一笑,大眼水汪汪的,“沒關係。酒壯色膽,這會讓我的工作進行得更加順利。”
  來來往往的都是社會中的精英們,而站在高處的那個男子,卻隱約有著領袖的氣質,被許多人以被眾星拱月的架勢圍在中間。而他自己,也頻頻以紳士得體的笑容應對來自各方的寒暄。
  但那笑容中的淡漠,似乎,無人察覺。
  何楚深深吸了口氣,上前三兩下撥開靠得不遠不近的女人堆。眾目睽睽下,她輕輕咳嗽了一聲,和其他人一樣稱呼他。
  “許總,您好。”
  男子聞聲轉了過來,他有著極好看的劍眉,一雙桃花眼,遮掩不住銳利非常的眼神。
  他一手還搭在女伴的腰間,一手端著酒杯,看到出聲的何楚,黑眸中閃過一點墨色,片刻便消失不見。他微微挑眉,“你好?”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低低流轉著,仿佛悅耳的大提琴。
  老天果真偏心,有些人,生來就有很多;有些人,努力的再多,仿佛也得不到什麽。何楚在心中冷笑,臉上卻看不出半點慍色。她從路過的侍者托盤上拎了一杯酒下來,不若旁人的逢迎,略拉開了點距離,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許總,我想找個地方,敬您一杯。”
  她的眼中,寫滿挑釁。
  男子有些訝然,灼灼地盯著她,仿佛在評估她的分量。過了片刻,他微微一笑,對身邊的女伴輕聲道歉,非常紳士地衝何楚伸出了手。
  “我的榮幸。”他不動聲色地欠欠身。
  事情進展的好像出乎意料的順利。何楚不由得猶豫,對上他含著笑意的眼神,她立即將手放進他的手裏。
  他的手,很溫暖。
  她的手,很冰涼。
  他的手緩緩合上,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緊。她不禁很輕的,顫抖了一下。
  來到人煙稀少的黑暗角落,他鬆開了她的手,退到窗邊。整個人的氣勢立刻和剛才變得不一樣,——不若剛才那樣一本正經的領袖麵孔,現在的他看上去舒展又愜意。但他這放鬆的姿態,反而越發繃緊了她細細的神經。
  “許總……您認識我?”她猶豫半天,說出自己的疑惑。
  如果不認識,他……應該不會這麽就直接和她走吧?
  他的笑聲在黑暗中輕輕地傳出來,震蕩著她的思想和靈魂。
  好一會,他才回答,“當然認識。先進科技的何楚,市場上斬露頭角的新生代人物。我如何不認得?”
  她愣住,同時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如果他隻知道這個身份,那麽,他應該沒有想到她的目的。
  不過,先進科技不過剛剛成立兩個月,在業界,如何能稱的上、嶄露頭角?!他說的似乎理所當然,但這樣的雲淡風輕,幾乎讓她流下冷汗。
  作為站在頂端的他,看得如此清楚明白,是否意味著……她的計劃,會變得很艱難?
  她不惜一切代價、想要贏了他的計劃。
  控製著情緒,她臉上沒有流露出半分這樣的情緒。隻是輕笑著,盡力的張揚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我來找你,是想和你打個賭。”
  “喔。”他的口氣不鹹不淡,眼波流轉,沒有太大的興趣。仿佛她的挑釁,不過是無關痛癢的事情而已。
  但,這已足夠她繼續說下去。
  走得更近了些,她仰起頭,緊緊凝視著他半沉在黑暗中棱角分明的麵孔。
  “如果我贏了,請你幫我做一件事。”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分明看得到他眼中的戲謔。這樣的賭約在他眼裏,想必很幼稚吧?他真的會相信麽?
  咬咬牙,箭在弦上,她已經沒有退路。一口氣說完自己的腳本。
  “當然,這件事不會損害到你的任何利益。我們就來賭一把,接下來Game的大單子,是你的大地能拿到,還是我的先進可以贏。如果我贏了,你要答應我的條件。願賭服輸。反之亦然。”
  他安靜地看著她,戲謔的神色一點點淡掉。時間寂寞空白得她幾乎要忍不住再說點什麽掩飾自己的倉惶,他卻忽然的,緩緩開口。
  “你說,Game的單子?”
  “對。”她幾乎毫不猶豫的點頭。
  她是大放厥詞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麽?但可能,也真的有一些本領吧。他看到她眼中灼灼的火光,仿佛看到了自己某個角度熟悉的影子。閃念之間,提起了一點的興趣。
  在工作之餘,輕鬆一點又何妨?更何況,這件事於他來說,根本就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他聳聳肩,“嗯。好吧。”
  她愣了下,旋即才喜出望外地看著他。整張秀氣的麵孔因這濃烈的喜悅,忽然變得生動起來。
  他看著她,唇畔漾起微微的笑。低頭,在她的耳畔擦過一個吻。
  “我很期待。請好好加油。”
  遊戲,原本就是有兩個實力相當的對壘者,才會好看,對不對?他已經寂寞了那麽久。那麽,就姑且因為她的膽量,而對她稍微有點期待吧。
  噙著微笑,他心情愉悅的離開。黑暗中,她幾乎要無法控製地顫抖著。——那顫抖,並不是因為那個吻,而是長久以來的心願目標即將達成,讓她無法遏止的顫栗和激動。
  習慣性地握住胸口吊著的小小墜子。
  我不會輸的。許湛。
  她輕輕說道。仿佛對著空氣,又仿佛,對著自己。

  美人謀 Ⅰ
  德國著名的Game遊戲公司,在同行業中,即便望眼世界也是個中翹楚。
  這一次,Game選擇進軍中國市場,作為戰略級聯盟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攻占電子類的用戶端產品——在諸如手機、PDA、MP3、MP4、PSP等移動設備上,采用獨家合作的模式,推出Game的最新遊戲和經典遊戲。
  雖然Game曆史上曾推出了眾多廣受好評的遊戲,但對於盜版猖獗的中國市場來說,在過去的幾十年裏,他們並沒有任何收益。因此Game想通過這種和國內著名企業合作的方式,一舉將用戶端的市場拿下。
  這一次,決心踏入中國市場的Game公司,麵向諸多電子界同仁發出邀請函。正式的招標會,將在三天後正式進行。由全球執行副總裁Von先生,親自掛帥前來,務必挑選出未來五年內在中國市場內、Game公司在大陸區唯一的、合作夥伴。
  作為電子界內壟斷性的龍頭老大、大地集團公司來說,拿下Game的這個單子,幾乎是勢在必得的事情。
  許湛坐在寬大的辦公室內,他正在聚精會神地評估此次招標的主體方案。作為大地的掌舵人,他深深知道,即便大地今天已經是這樣如日中天的地位,拿下這個單子,也事關重大。
  不由得想起前一天晚上出現在他麵前的年輕麵孔,她要定下的所謂賭約,就是這個大地極為重視的單子。就是因為她說出了Game,他才會破天荒地提起興致來。但不知為何,她的麵孔,隱約讓他覺得有點熟悉,似乎曾經在哪兒見過一般。
  如果沒有記錯,她叫……何楚。
  對,就是這個名字。被何楚請出去的那一刹那,他眼尖地在她的胸口看見了忘記摘下來的工牌。先進科技作為業內的新公司,因前一段時間挖角挖的很凶,倒也曾給他留下了一些印象。竟然穿著那身職業裝就直奔宴會,連胸卡都沒有摘下來,——他搖搖頭,輕笑,——看來這個女人並不是他想像中那樣奔放的類型。
  那麽,一個工作狂,為什麽會忽然對他感興趣了呢?不是他懷疑自己的魅力,實在是這個接觸有點突兀。許湛摸摸下巴,忽然覺得,這個看上去很冒失的賭約,很可能隱隱藏了些什麽。
  何楚……你隱瞞了什麽呢?他微微眯起眼。
  特助林子雨站在辦公桌前,手心捏了一把冷汗。這已經是產品部做出來的第五版方案了,負責人這一次甚至沒了膽子親自進來挨批,但為什麽……這個頂崗的人是他?
  老板忽然泛出的笑意,簡直讓他心驚肉跳。看許湛很快地翻倒了文檔的結尾,努力平複下心情,林子雨輕輕開口,“許總,這次的方案……?”
  其實在眾人眼裏,許湛算是一個很有親和力的老板,經常帶著微笑,也很少打斷別人的陳述,有耐心,沒架子,似乎很好說話。但和他經常打交道的直係下屬都知道,每當許湛泛出微笑的時候,往往意味著接下來的大家,至少會被操勞得半死。
  林子雨的右眼皮跳了跳。
  許湛手中拿著筆,迅速的翻頁,勾出幾行,然後將文檔放到桌前,“告訴他們,雖然有進步,但上次我說到的問題還是解釋的不夠清楚。將這幾個地方再補充一下,應該就差不多了。”
  林子雨連連點頭,將指示銘記在心。
  在他出去的那一刹那,許湛忽然出聲,“對了。”
  林子雨扶著門把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
  許湛雙眼看著窗外,沉默片刻,才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幫我查一下先進科技的來路,然後交一份調研報告過來。”
  先進科技?林子雨一瞬間有些茫然,什麽時候起,這樣的小公司也值得老大去費神關注了?難道說,他們有什麽隱藏的實力、是他所沒有看到的麽?
  但他還是立刻點頭,“我周末前交上來。”
  許湛以筆輕輕敲了敲桌子,過了一會,開口,“太晚了。明天之前吧。”
  莫名的,他覺得何楚會和這次的競標有非常大的關係。所以他一定要在正式競標開始之前,將一切的疑惑弄清楚。
  林子雨沉吟片刻,這必然是很困難的事情,之前對先進幾乎一無所知,明天就要交一個事無巨細的文檔。
  不過,許湛肯定不會接受拒絕。
  於是他再次點點頭。心裏為自己即將迎來的徹夜加班而無聲地哀嚎。加班,自從他進入大地起,好幾年來,這已經基本是平常狀態。
  隻是,名不見經傳的先進科技,為什麽會引起許湛的注意呢?
  真是奇怪。
  他想了想,不明所以,於是快步將文檔交到了產品部,然後開始從各方麵對先進科技進行全麵深入的調查與分析。
  有人叩了叩林子雨的辦公桌。
  他抬頭,美豔的公關部部長Sarah嬌俏地微微嘟著紅唇,眯起瀲灩的大眼。衝他努努嘴,輕聲問,“許總在麽?”
  林子雨點點頭。
  她索性彎下腰來,與他靠近了平視,“他現在心情怎麽樣?”
  林子雨想了想,“剛才產品部的設計還不錯。”
  即便他們是和許湛一同打下市場的老員工,在麵對深沉的老板時,也各個誠惶誠恐。Sarah伸手,習慣性地點點自己的唇,泛出一抹笑意,“嗯,這樣就好,我有要緊的事。”
  林子雨點頭,目送Sarah嫋嫋的背影走進總裁辦公室,低頭,他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工作。
  “許總,據可靠消息,Von先生今天下午就會抵達本城。”Sarah關上門,對許湛正色道。
  許湛挑眉,不掩訝然,“這麽早就到了?!”
  “沒錯,”Sarah皺皺眉,“行程變化很大,但似乎隻是帶著一個翻譯而已,我在想今天很重要。”
  許湛點點頭,沉吟片刻,“現在去機場,來得及麽?”
  Sarah抬腕看看表,“恐怕趕不及。”
  他想了想,“啪”的一聲合上文件夾,“那我們直接去賓館,你準備一下,我去開車。”
  Sarah笑著頷首,“我們樓下見,我馬上過來。”
  香格裏拉飯店,許湛和Sarah趕到的時候,Von還沒有到。
  大堂裏不時有人出入,一眼掃過,他立刻看到了那個藏藍色的背影。
  她此刻正站在前台交談著什麽。背後看過去,修身的職業裝,盈盈一握的腰肢,簪起的長發。雖然他們隻見過一麵,但奇異地,他就是知道,是她。
  甚至連她小小的麵孔,大大的黑亮眸子,挑釁的微笑……每一點,都記得清清楚楚。
  許湛向來是遵從直覺的最佳代言人。他低聲對Sarah交代一句,緩緩地走過去。
  “又見麵了,何小姐。”他在她耳畔輕笑。呼出的熱氣打在她的耳垂上,讓不曾提防的她,猛地一驚。
  抬頭,訝異飛快得閃過她的雙眼,但似乎隻是令人眼花的瞬間,她已穩穩地笑了出來,“許總您好。”
  不是那天張狂的氣勢,她淡然地站在那裏,不卑不亢。仿佛之前那樣大言不慚的撂下戰書的狂妄姿態,隻是許湛一個人的錯覺。
  “喔,你好。”既然她要玩陌生人的遊戲,那他何妨繼續陪到底。不過,他們來這裏的目的,應該是一樣的吧?
  都是為了Von。
  “您果然也來了,”她輕笑,揚揚手裏的手機,“其他人,估計不遠的將來也會到吧。”
  原來,Sarah自以為秘密的內部消息,知道的人並不在少數。沉吟了片刻,他走回Sarah身邊。
  “通知子雨,將Von今天到來的消息私下放出去。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既然不能達到獨家接觸的目的,何妨讓場麵更混亂一些。越出現所謂公平的競爭,就會對大地越有利。
  Sarah眼中閃過錯愕,但還是立刻拿起手機去執行許湛的指令。再看一眼何楚的背影,他已經沒有了再留下的價值。
  接下來……你會做什麽呢?之前大地收到的所謂消息,是你故意放出來的麽?如果是的話,你的用意又是什麽?
  他輕輕微笑,何楚,對你,我似乎越來越有興趣了。
  Von終於到了酒店,大堂中蜂擁而至和他招呼的人中,隻有三個人不若其他人的殷勤。
  何楚環視四周,恰巧美豔的Sarah也微微眯眼朝她打量過來,兩個女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割片刻,然後若無其事的同時調轉。沙發上坐著一個男子,如果不是他手中拎著公文包,何楚幾乎要以為他是和此次單子完全無關的陌生人。
  對上她的視線,溫潤如玉的男子先是微微一愣,旋即衝她笑著頷首。
  明明是這樣紛紛擾擾的場合,他竟然以超然的模樣安靜地坐在那裏,沒有半點張望的意思。
  這人……是誰?
  臉生得厲害,尤其是電子市場上。何楚迅速在腦中過了一遍競爭者的資料,確定從未見過他。但她卻直覺的認為,他必然會是一個很難纏的對手。
  看來,自己需要留意的,又多了一個人。她在心中暗暗對自己說。
  Von客套地寒暄幾句,殺出重圍搭乘電梯上樓,將所有人拒之門外。對這個結果,何楚滿意地微笑。她必須要用特別的手段讓許湛注意到她,即便放棄這樣看似難得的機會,也要爭取到他。
  今天的確是她放出了Von的消息,並且僅僅針對大地。Von剛剛抵達本城,按照她之前對他的資料調查,請這個人出來攀上私交恐怕並不是太簡單的事情。先進科技是新新公司,她也不算是界內鼎鼎有名的人物,要套近乎恐怕極為困難。螳螂捕蟬,那麽她就要成為那個在後的黃雀!
  何妨借著大地的手,抓到那一瞬間的機會。
  何楚的唇角,勾出微微的笑。
  自那日後,Von果然毫無聲息地隱匿了自己的行蹤。何楚在樓下守了一天,確定自己和其他人都無法獲得提前見他的機會後,決定采用早就想好的策略。
  守株待兔。
  於是每天入夜,全神貫注的她都會出現在這裏,——坐在凱撒三樓的包間內,眼睛緊緊盯著入口的八台監控器。
  如果其他人要在城中為Von安排一場尋歡作樂的戲碼,那麽,不會有比凱撒更合適的場地。
  凱撒,是本城中,最首屈一指的娛樂會所。
  沈南風輕輕敲敲門,見她點頭,走進來靠近她坐下,將手中的雞尾酒遞給她。
  “酒精度數很低,水果味十足,適合你。”他低低笑了一句。
  “真的?”她揚起眉,眼波流轉,低頭啜了一口,讚許地衝他點頭,“嗯,味道不錯。不過,凱撒什麽時候開始不賣烈酒賣飲料了?”
  沈南風低笑著搖頭,“也就是你來了,才能讓身為老板的我露一小手。受寵若驚吧!這酒是我特意給你調的。”
  身為城內著名夜店凱撒的老板,沈南風出人意料的年輕。短短的平頭,幹淨的麵孔,和藹的表情,整個人看起來沒有半分危險性。但這一切,不過是表象。凱撒擠在黑白兩道中間做生意,如果手段不夠狠辣,絕不會在沈南風這個年紀就有這樣的成就。
  何楚波瀾不驚地接過話茬,“謝謝,同學這麽多年,您的伺候,簡直讓我受寵若驚。”
  沈南風失笑地搖搖頭,她的表情根本就沒有半點誠意,不過這也算是在他意料之中。畢竟她已經目不轉睛地盯著監控器看了兩天,連吃飯喝水都不舍得移開視線,賣力程度比他雇傭的專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很少見她拚成這個樣子,於是他不由得起了幾分好奇,“你究竟在等什麽人?”
  何楚笑了笑,“大單子。”
  過了一會,她忽然開口,“南風,你還記得一個叫許湛的人嗎?”
  “許湛?”沈南風愣了一下,旋即說出答案,“大地集團的老總?”
  作為凱撒的老板,他自然熟知城中不算太大的高級社交圈。
  “不。不是大地集團的許湛,”何楚轉過頭來,衝沈南風露齒一笑,誌在必得的笑,簡直讓他莫名的毛骨悚然 “而是當年十一中的風雲人物,許湛。”
  “十一中?我們學校?”沈南風皺起眉頭,略為茫然地重複她的問題。
  何楚噗嗤一笑,聳聳肩,視線繼續回到監控器上,“算啦,我忘記你當年是個混混,基本沒怎麽上過課,自然是不知道這號風雲人物的。”
  沈南風瞪了她半天,憋出一句,“如果你用了帶頭大哥或者古惑仔這些時髦的詞匯,顯然我會更高興一點。”
  何楚失笑地喝了口飲料,目不轉睛地盯著監控器裏來來往往的人,“許湛,十一中的風雲人物。年級第一。”
  “你不也是?”沈南風挑挑眉,平淡地插嘴。
  “國際奧賽特等獎。”
  “你不也是?”他切了一聲。何楚這家夥是跑過來顯擺的嗎?
  “精通樂器。學生會主席。科技協會會長。”
  “喂,你確定不是來我這裏炫耀的嗎?好學生!”他沒好氣地頂了一句。
  何楚猛地轉頭,目光炯炯地盯著他,讓沈南風下意識地輕輕後仰,“他比我們高兩屆,在我們剛剛進校時,就已經風光的不得了。別說什麽‘你不也是’,我根本不是,因為他才是十一中裏,第一個做到的人。後麵的,壓根沒有意義。”
  沈南風吃驚地瞪大眼,“不要告訴我他是你的偶像?很少見你能把別人的優點記得這麽清楚。”
  何楚雖然一直很強,但她一般來說隻是將目標鎖定在自己,那種從骨子裏散發出的狂妄與漠然,簡直讓人恨得牙根癢癢。沈南風還清楚記得,在不算太久遠的高中時代,她次次考試都拿第一,不分科目不分大小,並且對種種殊榮崇拜完全的漫不經心。補習不參加,自習不參加,老師因她優異的成績也沒有半點抱怨,她完全是遊走在自由中的特權階級。——畢業典禮後的散夥飯,總拿第二名的眼鏡兄向她敬酒,她竟然發出了“你是誰啊”的無辜問句,向來好脾氣的眼鏡,在強烈刺激下險些暴走。
  許湛即便再怎樣出色,以沈南風對她的了解,他們間也並非有遙不可及的距離。如果她連雞毛蒜皮都能記得這麽清楚,那一定是有什麽特殊的原因在其中。
  果然,何楚嗤笑一聲,繼續盯著監控器,淡淡道。“偶像是什麽概念?我不太明白。不過,我承認,許湛會是個很好的競爭對手。和他玩一個充滿挑戰的遊戲,想必,會很有趣吧?”
  “遊戲?”沈南風挑挑眉,“說到男人和女人玩的遊戲,似乎我知道的,隻有那個叫□情的東西?”
  她輕笑,“不用激將,在結果沒有出來之前,我不會告訴你事情的緣由。”
  “不過,”她話鋒一轉,聲音微微暗了下去,“這一次,我一定要贏了他。放下了我所有的賭注,這一次,我不允許自己再輸。”

  美人謀 Ⅱ
  她的臉色鐵青,手緊緊握住垂在胸口的吊墜。這麽多年來,她一直習慣用這樣的動作鼓勵自己。沈南風微微一怔,心中不由得輕歎,和何楚認識了將近二十年,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個女人、這個智商算出來是滿分的女人、這個在他的認知範圍內從來沒有拿過第二的女人、這個平常總是漫不經心的女人,如果一旦她流露出這樣認真的態度,那麽必然需要麵對她最強力的攻擊與難纏的鬥誌——
  許湛。這個人,一定不簡單。
  沈南風破天荒地對他有了興趣。除了大地集團的老總,除了高中時代的學長,能讓何楚在意到這個程度且他沈南風一無所知的……男人,究竟會在背後隱藏了怎樣的身份?
  但是,如果他沒聽錯的話——沈南風詫異地回過頭,簡直要不敢相信地盯著何楚堅定的側臉,——剛才她可說了“再”這個字?!
  這一次。我不會再輸了。
  沈南風後知後覺地睜大眼。難道說,何楚也曾經輸過?在他印象中似乎是無敵一般的女人?
  刻骨銘心的、傾盡全力的、輸給過——許湛?!
  這是怎樣一樁大新聞啊!他幾乎要從沙發上跳起來。
  剛想開口,她迸出清脆的笑聲。轉過頭來,她雙眼裏漾著波紋,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眉飛色舞。
  “南風。我找到了他們。”
  繞了一大圈關係,才好容易找到了與Von的聯係。德國人比他們想像中還要古板很多,但無論如何,此刻他們終於能坐在凱撒的VIP包廂內,得到一個拉進關係的重要機會。
  這樣的場合中,許湛是不會出席的。觥籌交錯間拿下對方的心防、套得最重要的信息資料,身為公關部部長的Sarah,這是她職責內的重要任務。
  這些天下來,大地是唯一一家正式請到Von的公司,多虧了許湛的影響力。但古板的德國人正襟危坐,Sarah用盡渾身解數,也不過是泛泛而談,話題始終遊離在正題之外。
  她意外地覺得疲憊。
  想到許湛昨晚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有什麽東西堵在她的喉嚨口,沉下去再提上來。
  很少見到他流露出那樣對別人的欣賞,極力的讚揚讓她和林子雨都目瞪口呆。但在神色流轉間,她卻分明看到了他的興趣。
  跟在他身邊那麽久,每當他對女人流露出這樣的情緒時,她就明白,他又要換女伴了。
  而這一次,對象竟然意外的不是花瓶、不是美女,隻是那天見到的、先進科技的、何楚嗎?
  第一眼看上去就聰慧非常的女人,絕對不會是一個陪男人玩玩的角色。什麽時候許湛的品味變了?他明明在之前非常避免在職場內有任何感情碰撞的。而那個何楚究竟做了什麽,能引起他這樣的注意?
  身為女人,她有種很異樣的直覺。許湛這一次,恐怕是認真的開始。
  她……已經沒有機會了麽?果然,默默的守候,實際上不會有任何結果。
  心裏泛出微微的酸澀。
  她喜歡了他很久,甚至都忘了具體有多久。仔細回想起來,在大學即將畢業的時候,正在找工作的她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聽到了他麵向畢業生做的演講——那時候,他不過是個剛剛工作一年、身為一家跨國公司裏破格升職的經理,但流露出的氣質,已讓所有人不敢小覷。小小的講台上,在輕輕的微笑中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演講一結束,有無數的女生為他的風度氣質所拜倒——其中,也包括眼高於頂的她。
  Sarah很清楚自己的外表是相當吸引人的,而她也一直是非常擅長於使用自己的“資本”。踏入職場不久,她就已成為公關界成績驕人的新貴。但當她接到許湛的挖角電話,——那時候的他已經離開了工作了兩年的公司,放棄了優厚待遇、單槍匹馬地剛剛成立了大地科技公司。——在那一刻,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立即答應了他伸過來的橄欖枝。
  即便,當日的她也已經有了不低的職位和光明的前景。
  就那麽幾個同樣是被許湛拉來的年輕人,大張旗鼓地開始了創業。已經無法想象和計算過付出了多少心血,無論如何,今天,大地由單純的科技公司、正式成功轉型為集團公司,而公司的規模,也由過去的十來個人擴展到了今天的三千多人。作為今天電子業的龍頭老大,他們站在頂端,成功,是毋庸置疑的。
  而作為公關部部長,這樣和客戶在夜場裏周旋,類似的應酬根本不可避免。而她也是極擅長在迎來送往的八麵玲瓏中,迅速地和對方熟悉起來,保持即不被吃豆腐、又能順利地拿下單子的不敗戰績。
  但今天,她是第一次,對這樣的工作忽然有了巨大的倦怠感。與年輕英俊卻古板的Von無關。
  隻是忽然心底覺得,很辛苦,很委曲。
  忍不住起身,向Von道了個歉,她躲進洗手間吞雲吐霧,逼回幾乎要忍不住的淚水。
  摸出手機,她看著那個放在第一位的名字,猶豫了半天,還是選擇撥通了林子雨的號碼。——如果沒有猜錯,他們此刻應該還在一起工作。
  電話響了幾聲就通了,林子雨關切的詢問在她耳畔響起。“Sarah,怎麽樣了?”
  她低笑,用額頭抵觸門板,鏡中光鮮亮麗的都市麗人,卻無法掩飾從心底泛出的疲憊。“一切順利。我就是想給你們打個電話,說一聲一切ok。”
  那頭傳來許湛的詢問聲,林子雨捂住聽筒,模糊了她的聽力。她努力地側耳聽著,許湛似乎在問項目進展的事情。
  許湛的聲音安靜了下去,林子雨在電話上繼續和她寒暄。“還有其他事麽?”
  有事麽?她苦笑,連打電話的勇氣都沒有,所以這麽多年來,她也隻能是做個安靜的守望者而已。
  “沒了。”她低低回答,不待他反應過來就已掛線。
  聽筒裏傳來“嘟——嘟——嘟——”的單調聲音,林子雨合上電話,若有所思地輕輕皺眉。
  “怎麽?”許湛挑眉問他。難得看到向來穩重老成的林子雨有失神的瞬間。
  “沒事。”他搖搖頭,坐下來繼續工作。
  許湛的眼底劃過一抹犀利,他大約明白是什麽問題,——雖然,一切都被掩蓋得很好。不過有所為有所不為,不幹涉任何人的感情問題,向來是他的原則。於是聳聳肩,他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許總。”林子雨忽然在身後揚聲喚他。
  “什麽事?”他轉身。
  “我們能不能……一起去一次凱撒,今天的單子畢竟很重要,”林子雨鼓足勇氣,聲音卻不知不覺地低了下去,“而Sarah的狀態好像不是很好……我擔心……”
  許湛神色沒有半分起伏,想了片刻,他輕輕點頭回答。
  “好。”
  Sarah再次回到包間的時候,裏麵的氣氛已風生水起地被改變。而坐在Von旁邊笑得陽光燦爛的,竟然是她最、最、最不想見的,何楚。
  和上次在酒店大堂看到的職業化不同,此刻的何楚沒有挽起頭發,漆黑筆直的長發散在身後,身穿貼身古典的旗袍,一副古典美人的打扮。就連一直擺出公事公辦架勢的Von,都流露出了淺淺的興致。
  Sarah愣住,臉色無法控製地沉了下去。
  何楚站起來迎上她,笑得沒心沒肺,單純的笑容裏夾雜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陰險,“富經理你好,我剛才和朋友在隔壁玩,不小心走錯了包廂,沒想到碰巧遇到你們。”
  Sarah笑得體貼,她怎麽會是不小心?這個巧遇未免太過驚喜。
  “歡迎何經理加入呢,今天在這裏玩的都是我的好朋友,請何經理不要太拘束,放開玩就好。”
  地主之誼嗎?以體現自己的優勢?
  何楚暗笑,“既然是在一起玩,就別經理、經理的叫了,多生疏。不如你就叫我何楚吧,我叫你Sarah可以嗎?”
  “當然可以。”二人手挽手地進門,一副好姐妹的模樣,非常自然地分別坐在Von的兩側。
  不待Sarah開口,何楚伸手斟了滿滿一杯酒,笑靨如花地迎向坐在正中麵孔嚴肅的男人,“Von先生,冒昧來打擾,實在是不好意思,我自罰幾杯,還請您多多擔待。”
  她的德語地道且熟練,讓Sarah微微一愣。在此之前,他們都是以英文交流的。——聽到母語,Von十分欣喜地接過她手中的酒杯,觥籌交錯,從歐洲的音樂聊到旅遊,再到美食,不過是轉眼功夫,二人已擺出一副“他鄉遇故知”的撚熟感。
  Sarah一愣,在公關圈子裏混了這麽久,自然明白何楚那帶著奧地利的德語口音意味著什麽——Von,正是奧地利人。
  可惜她的德語不過馬馬虎虎,偶爾以英文插嘴幾句,總是會被何楚不自覺地帶到其他的話題裏麵去。
  半個小時過後,何楚和Von間已熟悉的仿佛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般,Sarah笑著坐在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緊緊握住拳。
  這一場仗,她幾乎是全盤輸了。
  許湛在這之前,曾經毫不保留地流露出讚揚,“Sarah,你要多注意何楚。她是個非常有手腕的人。”
  她卻沒有料到,這個女人已經狡猾到如斯地步。談吐之間,連一點縫隙都沒有。
  何楚笑著對Von眨眨眼,“Von先生,我們隔壁有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們唱歌跳舞都很有中國特色,非常棒。我請你去欣賞欣賞,你有興趣麽?”
  Von大笑著點頭應允。轉過頭來,對Sarah十分抱歉地開口,“Do you mind?”(介意嗎?)
  “Of course not。”(當然不。)她幾乎要維持不了臉上的笑意。
  何楚衝她眨眼輕笑,然後衝Von伸出手,“So wenden Sie sich bitte。”(請跟我來)
  二人相攜而去,Sarah飲恨當場,拿起酒瓶猛灌幾口,平息自己幾乎要遏製不住的怒火。
  當林子雨和許湛趕到凱撒的時候,Sarah已經喝的七七八八,地上亂七八糟地丟著酒瓶。
  林子雨臉上不掩訝異,他皺眉連忙扶住搖搖晃晃的她,不悅地抿起唇,“怎麽喝成這個樣子呢?Von先生去哪裏了?”
  Sarah苦笑,臉色潮紅,他們兩人的影子在她眼中模糊地晃動著,“Von被何楚勾搭走了。枉我一世英名,竟然栽在了一個小丫頭的手裏。我……我……真是不甘心……”她踉蹌了幾步,掙紮著走到站在門口的許湛跟前,隻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敢那樣直接、毫不掩飾自己心事地注視著他。
  他的目光犀利,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她的酒意在這樣的注視下,忽然逃得無影無蹤。“對不起……”她咬住唇。
  “沒關係。”許湛破天荒地露出笑容,伸手扶住搖搖晃晃的她的手肘,“我們都知道你已經盡力,Sarah,這已經夠了。”
  忽然,她所有的堅強全數決堤,無法控製的,淚流滿麵。
  林子雨默默地從一側遞上手絹。
  許湛將Sarah的胳膊交到林子雨手中,“子雨,送她回去。”
  “你呢?”林子雨挑眉。
  “我還有事,”許湛緩緩咧開嘴,白牙森森,“她在我們的地盤上做了那麽多,我卻略表達一下心意。”
  林子雨無語地愣在原地。許湛危險的表情,讓他心中一陣寒冷。何楚這樣的所作所為,無疑是給了大地一個響亮的耳光。那麽,她就必須要麵對承擔許湛怒氣的,結果。
  看著許湛的背影消失在晃動的門後,他生生打了個寒顫。不過他的出神並未持續太久——
  嘔——Sarah狼狽不堪毫無預兆地吐了他一身。
  燈光昏暗,林子雨半抱著神誌不清的她,簡直要哭笑不得。
  出門,攔住一個剛從隔壁包廂出來的女服務生,許湛略衝她笑了笑,將那女孩迷得頭暈眼花,將裏麵服務的情況竹筒倒豆子般交代得清清楚楚。
  “嗯……對,是有一個外國男人,蠻帥的……有一個穿著旗袍的女孩,挺有味道的那種……凱撒最有名的十二金釵去了三個……我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在跳舞……說什麽?聽不懂,應該不是英語吧。”
  他的目光變得深遠,靠在黑暗的牆角,以一種閑散的姿態,等她出來。
  第一次見麵,她張狂得近乎自大;第二次見麵,她好像陌生人一樣冷靜客套的寒暄;第三次見麵,她要化身酒家女了麽?
  即便她是酒家女,也不是一般簡單的角色,——他在黑暗中點燃了一支煙,緩緩吐出煙霧。起碼,在凱撒裏能夠調動這類最頂級VIP包廂的,還叫了十二釵作陪;即便他對凱撒知道的不多,但也清楚,在這城中有這樣能力的,不過是寥寥數人。
  不僅如此,她的伶牙俐齒和不動聲色,竟然能讓身經百戰的Sarah哭得一塌糊塗,——雖然之前他欣賞她的能力,但根本沒有想到,她能夠做到這個程度。
  這兩點疊加,已足夠他對她上心。
  當賭注定下的那一刻,他以為,這隻是一個無聊的遊戲。完全沒有當真過的他,隻是對何楚這個人有一點點的期待而已。
  但從現在看來,或者,是他低估了她。
  不一會,何楚從包廂中走出來,靠著虛掩的門,她輕輕噓了口氣。
  悶騷的男人一旦被打破那個古板的表象,玩起來的瘋狂是非常恐怖的,她幾乎都要頂不住維持高亢的情緒。——多虧了沈南風派給了她凱撒裏最頂尖的姑娘,才能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還能讓Von那樣的盡興。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可以下台一鞠躬結束表演,後麵自然有凱撒的人會招待。今天的這一場Party,相信能讓貴客十分滿意。
  而她,也順利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牆角處突兀閃爍的紅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下一刻,她看到了許湛微笑的臉。
  煙霧繚繞,他一派輕鬆地倚在牆上,衝她促狹地眨眨眼。
  看到他,她垂眼掩掉自己的欣喜。今天的戲碼,套出Von的內部消息不過是幌子,她要引他上岸才是真。而他此刻出現在這裏,簡直讓她欣喜若狂。
  心裏這麽想,她的臉上卻是淡淡的。嫋嫋娜娜地踱了幾步,站在他跟前,不遠不近的距離,溫文地打招呼,“許總您好。”
  他的打扮不若平常那樣正式,碎發垂了一些下來,領口的扣子也不是顆顆扣緊,沒了平日的嚴肅和冰冷,仿佛忽然間小了幾歲。
  他低頭,輕佻地吐了口煙在她的臉上,眼中閃爍著興味盎然的光芒,整個人散發著令女人難以抵擋的壞男人氣息。
  煙霧中,他的雙眸如寒星一般閃過,時時提醒她,這個男人,十分危險。
  但那又如何呢?人類總是沉迷於未解的難題之中。而對於男人來說,最有興趣的,一定是他看不懂的女人。
  伸手,她拿下他唇上的香煙,接過後含笑,緩緩吸了一口,擰滅煙蒂,丟掉,微微湊近了他,“經常吸煙對身體不好,許總。”
  她的神態曖昧,眼神清亮,再加上這樣的挑釁姿態,整個人散發著難以言傳的吸引。他低頭輕笑,猛地伸手,以強勢的姿態將她禁錮在懷中。

  美人謀 Ⅲ
  她隻覺得眼前一花,脊背緊緊地貼上了牆壁,他的氣息霸道地充斥在她的鼻端,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在他的懷抱裏,她才發覺自己的弱小。原來……他竟然比自己高這麽多。平視過去,自己剛好看到他弧度完美的下巴,細碎的胡渣。
  他微微抬起她的臉,深深地看著她,一瞬不瞬。他呼出的熱氣緩緩打在她的臉上,唇靠得太近,她僵硬地維持了片刻,忍不住倉惶地低頭,掩飾眼中一閃而過的明顯悸動。
  看到她這個小動作,他輕笑出聲,這個女人,竟然意外的有這樣羞澀的一麵——或者,他終於碰上了個寶貝,也未可知?一麵強悍的要命,一麵羞澀的要死,極端矛盾的個性組合,還真是讓人迷戀。
  於是湊近她的耳畔,□地輕歎道, “你到底有多少麵呢,真讓我迷惑嗬,女人。”
  他的聲音低沉性感,還有一點點喑啞。她的耳朵被他弄得又癢又暖,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燈光昏暗,他卻看得清楚。光線在她細膩的臉上投下漂亮的陰翳,秀氣的唇因為訝異而微微張著,長睫輕顫。仿佛轟——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胸口燃燒起來,他想將她深深地攬進懷裏。
  這個女人,不算是絕色,但卻頂符合他的胃口。
  唇在她耳畔逗留片刻,他細碎地吻著,緩緩滑過來,在她的臉頰上留下蜿蜒的印記。她整個人都傻了,站在原地,濡濕一點點的蔓延過來,眼看到了她的唇,心幾乎要跳出了喉嚨口。下意識的,她及時伸手擋住他。
  “怎麽?”他握住她的手,有些詫異地停住動作。他以為她是願意的。她之前的種種□,難道不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麽?
  他的眼底閃過暗色,又或者說,她想要的,比一段感情還要更多?
  她用力地長長呼吸,好半天,才努力地笑了出來。 “許總是閱遍千帆的個中高手,難道連一時半刻也捱不住麽?今天才是我們的第三次見麵呢。”
  黑暗中,許湛的味道從頭到腳包圍了她,隻是一瞬,他已放鬆了對她的禁錮。她是在上演欲擒故縱的戲碼麽?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惶恐,即便燈光昏暗,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樣的情緒,應該不是在假裝演戲。有著軟弱的內心,卻有強大的執行力支撐,她還真是非常特別的存在。
  她的存在,仿佛謎團一般。讓人忍不住有抽絲剝繭看下去的欲望。
  此刻,她的羞澀莫名的取悅了他。即便是她的出言不遜,都沒有讓他惱怒。他如她所願地鬆手,低沉地笑。
  “女人,我在想,不是每一次你都有全身而退的運氣。”
  假若他的興趣再濃烈一點,個性再野蠻一點,就不會連一個小小的吻都被女人拒絕。
  她看著他,迅速平複了複雜的緊張情緒。看清楚他的疏離和冷靜,她十分不甘心,手輕輕劃過他微微露出的鎖骨,聲音低啞,語氣曖昧,“欲擒故縱,難道不是讓這場遊戲更加刺激?難道你忘記了我們間的賭注麽?明明勝負還未見分曉。”
  許湛的呼吸輕輕一窒,看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微挑著眼角看他,心頭微微一蕩。不得不說,這個女人對他而言,真的有很強的吸引力。
  眨眨眼,他迅速甩掉衝動。在遊戲中,他從來都不會喪失遊戲的主導權。即便有所迷戀,他也能很好的控製自己的情緒。
  “如此荒唐的打賭,我是第一次,”他低頭,故意用額頭抵住她的,發絲和氣息糾纏在一起,呼吸暖暖地噴在她的臉上。唇近得,她一抬頭就能碰上。
  “不過,對你,我還是有所期待。”
  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麽目的,在這一刻,他已堅定要得到她的決心。沒有一點的猶豫。
  既然她現在喜歡曖昧,那麽現在,他就隻給她曖昧。
  她有些僵硬地站著,眼中卻沒有驚慌,冷靜地回答,“當然。輸了的人,要答應贏的人一個條件。絕不反悔。”
  “小姑娘,不得不說,你很有膽量。”雖然她力圖鎮定,但他看得出她不過是虛張聲勢。輕笑著鬆開她,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他似乎已看到了自己的勝利,“不過,所謂遊戲,原本就是要兩個人能對壘,這才會有看頭。”
  她隻有用力靠著牆,才能保證自己此刻不會因他的調情而不受控製地顫抖;臉上盡量保持著平靜,“我很榮幸。”
  “Das gleiche an, die Sie。”(我也一樣)許湛的德語純熟,執起她的右手,在手背上輕輕烙下一吻。
  “再見,小姑娘。”他優雅地轉身離開。
  確定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何楚終於再也撐不住軟的像麵條一樣的雙腿,靠著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上。
  這注定是一場艱難的戰役,不過……她一定要贏!
  第二天,重要的招標會,正式開始。
  整個招標會分為三個部分,共計兩天。第一天主要進行各家競標者的宣講會,主要的目的是分析當前市場狀況,並對自己的優勢進行闡述;在這個過程中,競爭者們間也是可以自由發問的。一天的會議結束之後,會由主辦方Game公司通知五名進入決賽圈。第二天的早晨,由五家入圍公司提出具體的實施計劃,包括具體產品的設計理念以及重要的報價;中午會餐後,淘汰掉三家較差的公司後,負責人Von會將剩下兩家的策劃書傳回本部總公司,由Game的決策層分析後決定,究竟采取哪一家的設計。
  每一輪都是淘汰賽。換言之,如果有一個不慎,大家不會有第二次挽回的機會。
  偌大的會議室裏,坐著汗流浹背兼西裝革履的眾人。一片寂靜,甚至連空調安靜的“嘶嘶”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按照先進的說法,這個方案的勝算,似乎是很難看到的?”冰冷的男中音輕輕響起,許湛用了疑問的句子,卻分明是肯定的語調。
  貼身的職業套裝,勾勒出何楚出眾的身材。她輕揚下巴,唇邊勾起一絲笑容,雖然和藹,但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來自她的巨大壓迫感。同許湛一樣冷冰冰的氣息從她身上無言地蔓延出來,沒有任何人敢直接對視她清涼的眸子。——漂亮的深黑色雙眸,仿佛有著奇異的拉力,將和她對視的整個人都用力地旋進她的世界。
  何楚輕盈地轉身,注意力從正在講解的PPT上收了回來,環視一圈,視線停留在會場裏“唯一”、“頻頻”挑釁她的男人、大地集團老總、被譽為商業傳奇的青年俊傑,許湛。
  他以雙手撐起下巴,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心理學上分析,這個動作表明了當事人整處在一種極度的質疑當中,其中暗含了某種敵視的態度。又或者,根本不用從心理學的角度去推論,因為他的眼神,冷得如冰一般沒有溫度。
  從她的報告開始,他就一直別有用心地挑剔到尾,她不甘示弱地將所有的攻勢頂回去。戰場上硝煙彌漫,他們兩人針鋒相對,導致觀眾們在不知不覺中坐得越來越遠,恨不得在會議室中央空出場地來讓他們倆肉搏一番分出個你死我活。
  原本,因為有了和Von的私交,何楚以為自己在這一場中隻需要有所保留的發揮,就可以一定進入下一輪。在這次商會中,暴露內容越多越早,對自己的未來會越不利。
  但顯然,有備而來的許湛,早已經準備好了諸多刁鑽問題。各個都是關鍵點,不由她避而不答。並且同時,過多的言辭反駁,會讓她在報告的過程中,大量縮水自己原本準備好的內容。如果她從頭到尾進行的都是問答會,顯然,即便是Von有心偏袒,也無法放水讓她進入下一輪。
  看到他再一次、意料中的挑釁,她在心中忍不住冷哼幾聲。她會將這樣的刁難,積極樂觀地看作是他的興趣。
  挑眉,迎上他銳利的注視,她瘦削的背挺得筆直,毫不退縮地微笑著回答,“如果先進科技都不具備許總所說的成功條件,那我不認為在座的哪位能理直氣壯地提出更優的方案。畢竟,雖然看起來,先進隻是一家剛剛起步的公司,似乎和眾位同仁相比,資源長項並不明顯。但正因為我們的專注,所以相比業務線廣泛的大地集團,明顯會有更大的優勢;也正因為我們是這個市場上的新人,所以公司同仁會以最大的努力和百分之兩百的誠意,爭取這個單子。”
  “如果何小姐不清楚,我不妨提醒一下,你口中所謂業務線廣泛的大地,正是依靠電子起家的。”許湛雙手交疊,輕輕露齒一笑,白牙森森。
  明明是酷暑,但因他這個冷冰冰的笑容,屋內的溫度好像忽然間降了幾度。
  “如果許總不清楚,那我也不妨提醒一下,在今年春天的3月份,您作訪‘財富’雜誌的時候,曾經明確表示過,大地集團既然作為集團公司,在去年正式登陸納斯達克後,將立足於電子業,將所有的觸角伸到更多的領域去。”何楚也還他露齒一笑,耳畔的鑽石墜子來回晃動,耀花了所有人的眼。
  屋內驟冷。大家齊齊打了個寒顫。
  “如果觸角伸出去,就代表不專注的話,那麽我會很誠懇地認為,何小姐的理解力存在一定的問題。”許湛鬆開手,雙手插進口袋,整個人倚進寬大的辦公椅,微抬下巴,居高臨下地俯瞰她。
  黑暗的壓迫感向何楚方向襲過來。
  她頓了頓,突兀地笑出了聲,身子甚至輕輕搖晃,“如果先進這種隻做電子業的起步公司,擁有龐大的注冊資金,擁有眾多業界精英,全心全力地爭取眼下、此刻、在這裏Game公司的這次單子的公司,都不叫做專注的話,那麽我也會很誠懇地認為,許總的理解力即便不存在問題,為人也真的存在巨大的偏見。”
  無聲的冷風從會議室裏的這頭吹到那頭。所有人都幾乎被凍成了雕塑。
  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刺眼,翠綠的樹葉低垂著,酷暑的空氣凝滯得仿佛停止。緊緊拉著窗簾的會議室一片黑暗,角落裏的百合香氣瞬間變得冰涼,空調的溫度,似乎調得太低了些。坐在圓桌最外麵的中年男子,伸手輕輕搓了搓胳膊。
  一片靜默。連大家的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過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久,許湛才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平淡無波的聲調聽起來沒有半分不悅,即便,剛才麵對那樣直接的挑釁和批評——
  “先進科技,真是有膽有謀。”
  如果他不在最後加上冷冷的一笑,可能詭異的氣氛會稍稍好轉。畢竟,這句話也可以看作是某種程度的讚許。
  “承讓。”何楚的笑靨如花,在一片模糊的背景中變得耀眼明媚,“不過大地集團的許總,也著實讓何楚刮目相看。我已經完全見識到了您的口才,剩下的時間不多,請允許我一個人、將最後重要的總結說完。謝謝。”
  許湛破天荒地勾起唇角。這個女人……他以微笑表達自己對她的稱賞。
  她伸手,輕輕在筆記本電腦上翻到最後一頁,PPT的最後,是方案的整體總結。事無巨細的一張表格,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所有Game公司可能會關注的內容。何楚微笑著看向辦公桌的最外麵那頭,那裏坐著決定此次競標公司進入最後一輪的關鍵人物,Game公司副總裁,Neumann Von。Von此刻正聚精會神地盯著她的報告,如果能忽略掉坐在不遠處某道頻頻射過來的淬毒目光,她的心情真的十分愉悅。
  “Von先生,各位同仁,這裏是先進科技對於此次項目的計劃和執行層麵的所有細節。”她微笑著開口總結,聲調平穩。
  副總Von先生旁的同聲翻譯官,和何楚同步同時開始輕輕翻譯,小小的聲音總算打破了這流轉了許久的詭異安靜。
  “從我們精心準備的這份計劃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我們不斷投入的研發力量,每一版本的推出時間,包括我們對於市場、品牌的宣傳,還有最終每一次的預期市場占有份額。而這樣精密的一份報告,之所以先進會有信心精確到每一個時間點、每一個盈利點,是因為我們背後強大的技術支撐和產品包裝、品牌市場團隊。之前對於項目中可能出現的問題,我們做出了種種預測和評估,在考慮到風險的同時,也做出了周密的應對措施。所以,剛才許總對於我們提出問題表示質疑,這一點我並不能很好地認可。”
  許湛的目光深沉,斂去笑意。
  她輕輕衝他點頭微笑,非常禮貌的樣子,他卻分明看出了其中的挑釁意味。
  對麵的溫潤男子不經意似的細細觀察著他們的舉動,許湛看他一眼,他記得他的名字。新出現的競爭對手,領先電子的代表,江城。
  這個人雖然看上去很溫吞,但莫名的給他以難纏的直覺。可能相比起犀利的何楚,看不清底牌的他更加值得關注。
  何楚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不過許總的質疑,我能理解。因為種種技術保密原因,所以在今天這個場合我並不合適清晰地闡述先進的種種應對策略。如果Von先生允許,我會很高興在後天即將舉行的正式合作招標會上,將我們的策略與大家一同分享討論。今天我的報告就到這裏,期待後天與大家的會麵。”
  Von幾乎忍不住要扯扯脖子上的領帶。正裝幾乎讓他在剛才詭異的氣氛中窒息,雖然略通漢語的他並不能很清楚地知道他們在爭論什麽內容。而這個主講的女子,何楚,散發出的氣勢與昨天他所見到的,也有很大分別。
  但毋庸置疑,她的實力很強,這一點他認識得很清楚。翻開文件夾,拿起筆,他在她的名字旁邊,輕輕打勾。
  何楚飄然落座,她自然沒有忽略Von手中的動作,垂下眼睫,掩去眼中微微的笑意。
  再抬頭,她對上坐在對麵的許湛的眸子。
  他衝她,緩緩挑眉。
  她不置可否地扭轉視線。打開桌上的文件夾,將注意力集中在下一家做報告的人身上,一手握筆快速記錄有用的資料。
  百合花的香氣好像一下子濃鬱了起來。屋內又恢複了夏天的溫暖和清涼。
  會議室裏的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總算過去了。
  許湛回頭對身後的特助說了句什麽,然後不經意地將椅子輕輕後移,將整個人埋進深色的黑暗中。直至麵目模糊。
  他緊緊盯著何楚柔美的側臉,她此刻的安靜專注幾乎讓人難以相信,她剛才竟然是那樣伶牙俐齒地當眾頂撞他!明明看起來單薄而和善,卻偏偏有一個倔強到死的脾氣和性格!也正因為她矛盾得要命的性格和外表,綜合起來,才分外吸引旁人的眼光。
  尤其是,男人的眼光。
  很久很久,許湛的唇,輕輕彎了彎。

  交鋒 Ⅰ
  漫長的一天終於過去,在Von宣布將在今天晚上八點通知入圍公司時,所有人不約而同鬆了口氣,然後幾乎在同時,立刻收拾收拾桌上的東西,落荒離開。
  德國人的習慣,不會在職場上有任何東拉西扯套近乎的行為,大家知道此刻拉攏Von無望,且人多眼雜,所以完全不報希望能在這時候搞定關係。許湛與何楚剛才兩尊煞神對壘的場麵看在眼裏,實在讓所有人都冷到極點。眼看著他們二人盯著手中的筆記完全沒有走的意思,為了不和他們碰麵,會議一結束,辦公室在一分鍾內已走得連半個閑雜人等都不剩。
  何楚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才從椅子上慢吞吞地站了起來。一天精神緊張下來,感覺疲憊無比。她輕輕仰了仰脖子,幾乎酸疼難忍。一邊拿文件夾輕輕敲著背,她一邊埋頭思考著,走向電梯。
  “叮——”的一聲,電梯打開。她低著頭走進去,按下B1層,靠在牆邊,整個人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門要在合上的一刹那,突兀地伸入一隻強有力的手。何楚錯愕地抬頭,對上的,是許湛黝黑的雙眸。
  他身後美豔的公關部部長和俊挺的特別助理,兩人默契沉默地一左一右退到電梯最深處。許湛卻特意站在了她身邊,眸子裏盛著滿滿的笑意。
  “喲。”他撚熟地招呼,仿佛剛才在會場的針鋒相對不過是大夢一場。
  何楚錯愕,驚訝不過隻是一瞬間的事,她直起身子,迅速地頷首。“許總。”
  在這裏看到他,一點都不意外。不過碰巧的太過頻繁,即便她有心接觸,也有略微的疲憊與厭倦。
  “何經理。”他語氣調侃,麵帶微笑,和藹的好像忽然和剛才劍拔弩張的氛圍中那個狠辣犀利的許湛壓根不是同一個人。“你竟然是一個人?”
  他別有深意地瞥了瞥她,從上到下。眼神在她胸口的曲線處略略逗留。
  “那是,”何楚笑得燦爛如花,“哪裏比得許總,左擁右抱,喔不,左右護法,喔也不對,真是該死,我真是太不會說話了。”
  她笑得張揚的臉上,哪裏有半點不會說話的意思?
  “你這都叫做不會說話?”許湛輕笑,“那大地的眾人看來都是啞巴了。”
  “過獎過獎。”何楚笑得前仰後合,伸手誇張地抹掉笑出來的眼角水光,“我的不會說話,自然是跟許總您相比。不過大地的眾人是啞巴這種說法,顯然是您過於自謙。從今天會場上您對我的百般詰難來看,無論是反應力還是觀察力,您明顯都是百裏挑一。如果有您這樣能耐的上司,如果您的下屬各個都沉默寡言,我想大地一定不會有今天的規模。”
  一句話中有好幾重含義,許湛聽得明白,好脾氣地輕輕眯了眯眼,“何經理真是伶牙俐齒,先進科技裏,居然靠公關也能做上去經理的位子?嘖,”他狀似惋惜地搖頭,“電子類的公司,沒有雄厚的技術背景,是很難擔綱重任的。作為前輩的我好心提醒何經理一句。”
  “叮——”的一聲,電梯已到了底層車庫。
  何楚率先邁出一步,轉頭對許湛輕笑,“既然作為前輩,您擦亮眼睛看著就好。傳奇,向來都是從老古板們的不可思議開始的。”
  她剛想離開,手腕已被人死死的攥住!
  詫異地回頭,看到同樣目瞪口呆的林子雨和Sarah。不過她的愣神隻是片刻,許湛輕輕對她說,“你跟我過來一下,有件事要問你。”
  一路將她拖入停車場的無人處,許湛才鬆手。
  意外看到這樣的許湛,她以為在人前,他們要一直扮作陌生人的樣子,玩皮笑肉不笑的遊戲。
  “什麽事?”剛才他的力道控製的很好,並沒有握痛她。靠在車上,她輕問。
  沉吟片刻,許湛選擇了直接的開口,“江城這個人,你認識麽?”
  何楚的眼睛微微睜大。他果然也注意到了那個人。但為什麽,此刻他會問她是不是認識?他們看起來難道像認識的樣子麽?
  如果連元老級的許湛都不熟悉,那麽身為新人的她為何會清楚?難道說,他們間有什麽異常的舉動、使得許湛誤會他們間有所聯係麽?
  她單方麵從未與江城有過接觸。而這,是否也可能是其他人為她布下的局?
  不過閃念之間,何楚腦中已跳過多種揣測。
  看到她的長眉微蹙的思考,許湛已明白她和他之間並無關係。於是他淡然一笑,“沒事了。你多保重。”
  如果何楚不知情,是否可以認為,江城的一切陰謀陷阱……都與她無關?他一邊深思。
  他說的意味深長,讓何楚直直地站在原地,。
  江城……究竟是有什麽身份呢?她第一次覺得茫然。模糊的直覺告訴她,這件事會比她想像中的更加複雜。
  坐上車子,許湛從冰箱中拿出一瓶礦泉水來,輕輕啜了一口。Sarah和特助林子雨迅速拿出剛才兩人分別整理好的各家公司的報告總結,輕聲向許湛匯報,同時還有細微的爭議討論夾雜其中。
  許湛多數的時候都不會表態,有時候輕輕頷首,表示他認同他們的觀點;有時候微微皺眉,表明他在思考。偶爾會以沉穩的聲音緩緩道出自己的態度,一語中的地點明他們沒有關注到的盲點。Sarah和林子雨以最快的速度記下來,以便匯成他們最後的報告,回頭整理發送給許湛。
  她用了三年的時間,加倍的努力,才終於爬到了現在這個位置,——Sarah看著他英俊的側麵,忽然有點恍神。
  報紙雜誌上每每喜歡將許湛的麵孔放大數倍,作為封麵打上“全國最優鑽石王老五”的封號,但若隻看他的外表卻不了解這個男人的真正實力,這樣輕易的迷戀又算是什麽!越在許湛身邊和他呆得久,就越不會將他出色的外表看在眼裏。雖然有數不清的女子因為他的身份地位身材樣貌傾心。
  然而,當她第一次看到何楚和許湛的時候,基本已經知道,自己的幻想會被她所終結。——Sarah垂下眼瞼,繼續手中的工作,心中漾過微微的酸楚。
  女人的直覺,有時候,隻需要一個眼神來佐證。
  手機鈴聲突兀地在車廂內響起,許湛的眉毛輕挑,接起電話。而坐在他旁邊的兩人知趣地迅速捧起手中的文件夾,進入低聲的互相討論階段。
  不聽老板的私人電話。原本就是職場上的潛規則。
  “終於打電話過來了。”許湛握著手機輕輕微笑,口氣撚熟,“之前給你電話的時候為什麽沒有接?”
  對方不知說了什麽,許湛輕笑出聲,左頰上深深的酒窩,隨著他的笑而微微跳動。
  “嗯。資料我已經傳真過去了。你看了麽?”
  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麽,他伸手扶住額角。忽然的沉默了下去。
  Sarah不知不覺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側耳傾聽,卻聽不到許湛電話對象的半點聲音。
  難以忍耐的沉默了很久,許湛才以淡淡道,“果然是這樣。果然是他站在後麵。”
  他淡笑幾聲,視線望向窗外。空調安靜的吹風,車內染上一片清冷。Sarah和林子雨相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低下頭繼續整理資料。
  “如何回報麽?”強大的氣勢席卷了每個人,他們不由自主地戰戰兢兢。許湛沉吟片刻,方才低笑出聲,“放心吧,以牙還牙,向來都是我的風格。”
  他靜默幾秒,“記得,你在這場遊戲中,最後會以壓軸的身份出現。”
  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麽話,讓許湛以輕柔的聲音笑道,“嗯。等你的消息了。”
  “啪”地合上手機,他望著窗外,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繼續將注意力放到Sarah和林子雨的身上來。
  兩人是一樣緊張的神色。
  許湛想了想,簡單地下了指令,“將明天要交上去的方案,晚上拿過來給我。電子版的。”
  林子雨點頭。
  “另外,Sarah,明天中午在會餐的時候,我希望你想辦法拖住江城。子雨和我,在何楚麵前導演一場好戲。”
  兩人對視一眼,雖然不明所以,但依舊點頭執行。
  “對了,明天晚上一定會有先進科技的慶功宴,Sarah想辦法幫我弄兩張請柬。”
  Sarah驚得幾乎要跳起來,“許總,您是說我們一定會輸嗎?”
  “當然不,”許湛輕笑著搖搖手指,“但是我們在之前,要做好完全的準備。明天的報告主要由你來講,晚上準備一下。”
  她咬了咬唇,將手中的筆握了很緊。許湛……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林子雨也分明有一樣的疑惑。但是他們都未曾開口發問。因為他們對他,有著絕對的信任。
  車飛快平穩地向市中心行駛去。
  第二天,豔陽高照,極好的天氣。
  這將是非常重要的一役。
  對於大地集團等乙方來說,Game公司良好的口碑在眾多消費者中有極大的號召力,尤其在手機和其他電子設備越來越以遊戲為主打的今天,如果能拿下Game公司將近三千個經典遊戲,無疑是在未來的市場中占到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早起的何楚看起來精神抖擻,盤起的發髻沒有一絲淩亂。相比大地集團黑著眼圈臉色發白的Sarah,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早。”在電梯口遇到大地一行三人,何楚主動微笑著打招呼。
  “早。”許湛頷首,唇角微微扯出弧度。
  嘖嘖。真是和前一晚判若兩人,他再一次的變臉。如果沒有之前的曖昧流轉,她會完全看不懂他的情緒。何楚眨眨眼。不過人前人後的遊戲,她一樣不會輸給他。
  挾著一陣香風,他們擦肩而過。
  走進會議室,Von已經坐在了會議室裏,正低頭整理著手上的資料。連同大地和先進在內,一共有五家公司進入這最終的決勝局。除了這兩家引人注目之外,還有一家公司也不可小覷——領風電子。
  在之前,大地集團在電子業市場中幾乎占據了六到七成的市場份額,剩下不多的慘烈競爭中,領風電子算是其中的翹楚。這一次派出的代表,是在之前的市場中從沒見過的麵孔。
  許湛略眯起眼,果然,他要出場了。在這一局中。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麵低頭整理資料的年輕男子,江城。
  上一次預選的表現中,江城雖然出現了,但負責演講的並不是他,實力如何自然無從說起。在提問階段,也一直保持沉默,但許湛卻一直在暗暗注意著他。那種從骨子裏散發出的自信,讓他在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個對手。
  或者他們會以為,用這樣的方式,就可以迷惑到他許湛麽?
  他淡笑。
  仿佛感知到他銳利的注視一般,江城抬頭。在許湛毫不掩飾的目光下,江城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沉若湖水的雙眸蕩漾起淡淡的波紋,許久,雲淡風輕地輕輕一笑,然後低頭繼續自己的工作。
  許湛的身子靠進椅背,緩緩勾了勾唇角。大地已經一帆風順了太久,看來,攪局的對手很快就要現出原形了呢。
  真可惜。那個人,既不是何楚,也不是江城。站在他們身後的,他應該知道是誰吧?那麽她呢?
  看坐在斜對麵的她低著頭,唇角笑意盈盈。他明白,她一定對自己的方案十分滿意和自信。
  可惜的是,在商場上,根本就不存在公平的競爭。所以,以實力就能贏的道理,其實是騙人的謊言而已。
  何楚,目前還嫩得很。即便底子不錯,成長起來也依舊需要不少的時間。
  ——他輕笑。調轉了視線。
  競標賽在靜默中開始,Von站在台前,笑著和大家打招呼。窗外的天空壓著層層烏雲,暴雨即將來臨。一如室內無比壓抑的氣氛。
  首先進行的抽簽。為表公平起見,五家公司的代表會一一上台抽出今天競標的次序。第一個上台的是麵色蒼白的Sarah,許湛衝她輕輕頷首,她鼓足勇氣打開手中的紙條,上麵的“1”簡直讓她喜形於色。
  運氣真好。何楚在她身後挑挑眉。在這個時候,墊底的一般會是最慘的那一個,但第一個卻有了可以獨占許多領域的優勢。
  她在伸手的那一刹那,忽然想起來,自己的運氣好像向來都不是很好。
  仿佛在印證她一閃而過的預感般,一張攤開的紙條躺在手心,上麵孤伶伶的“5”張大了嘴嘲笑她的黴運。
  好吧。最後就最後。感覺到許湛投來注意的視線,她挑釁地扯扯嘴角,挺直腰杆走下台。
  江城抽到了3號,不前不後,有優勢,也會有一些危險的地方。
  不過,應該沒有人比何楚更慘了。尤其在前一場預賽中,她已經在許湛的逼迫之下,不得不透露出太多的競標信息。那麽在這一場,她要講什麽?重複上一次的內容,一定是會失敗的。她深思著,輕輕握住拳。
  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江城不由得稍微放慢了速度。
  “有事?”她挑眉。
  “沒有,”他隻是笑笑,然後輕聲說了一句,“加油。”
  何楚臉上不掩訝異,但還是聳聳肩回了個笑容。“你也是。”
  驚訝的表情出現在所有人的臉上。——原本看起來完全沒有交集的兩個人,難道……會有什麽嗎?
  室內原本就不高的氣壓,好像又忽然變低了不少。沉得透不過氣來的氛圍,幾乎讓所有人窒息。
  許湛雙手插進口袋,垂眸,掩掉淺笑。
  看來江城還是手軟。看來何楚果然無辜。看來,他的一切猜測都是正確的。
  Sarah拉了拉衣服保持平整,深呼吸片刻,低聲問還在出神的他,“許總,我上去了?”
  他看著她,什麽話都沒有說,目光中寫滿了信任和誌在必得。忽然間她仿佛增加了許多勇氣,於是漾出一個自信滿滿的笑容,“我上去了。”
  “嗯。”他頷首。
  這樣……足矣。Sarah雲淡風輕地瞥過何楚,站在台前,鎮定自若地打開了報告。
  在投影翻倒此次報告提綱的那一頁時,她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何楚蒼白的臉。環視四周,幾乎所有人都麵如土色。大地這一次所有的報告,幾乎都已經完全挑出了先進和其他幾家公司在第一輪預賽中方案的所有漏洞,並且針對這些問題一一作答。在這個基礎上,得出了自己的最後方案,並充分論證了其中的優勢。——而這些,都是其他家不曾有過的創意。
  但,果然,江城是那唯一一個、完全不動聲色的人物。
  Sarah在心中微微歎了口氣,許湛果真還是許湛,昨天晚上,他已明確提醒過她和林子雨,在這次競標中,隻有兩個人最有競爭力,他們堪稱大地的勁敵。
  ——一個是鋒利的何楚,一個是沉默的江城。

  交鋒 Ⅱ
  Sarah的報告在流暢的節奏和邏輯中順利完成,向來嚴苛的Von甚至都扯動唇角笑了笑以表讚許。但報告伊始曾經臉色蒼白的何楚,在這個時候反而變得高深莫測起來。她噙著微笑,看向許湛,緩緩挑了挑眉。
  這個女人的表現,果然瞬息萬變,但每一麵,都是他感興趣的。許湛摸了摸下巴,回她一個笑容,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興味盎然。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你,也該使出自己最後的招數了吧?
  畢竟他的猜測,還需要何楚最後一點的證據。
  第二家公司的表現簡直可以用一敗塗地來形容,在大地強勁氣場的影響下,原本就緊張的代表更加大失水準。打開報告時,他的雙手甚至在遏製不住地顫抖。雖然極力維持著鎮定,但代表遊移的眼神和缺乏邏輯的闡述,幾乎完全失去了信服力。Von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的波動,但代表卻越來越沒有自信,捱到最後時刻,草草說了幾句總結,落荒下台。
  江城在一貫的雲淡風輕中上台,當他以不疾不徐的語調開始闡述自己的思路時,全場原本壓抑浮躁的氣氛立即被改變,不自覺地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起來。
  這,就是江城個人特有的魅力吧。
  江城在台上侃侃而談,不若Sarah的臉色蒼白,許湛坐在一旁,十指交疊,波瀾不驚。隻是可惜,這樣的人才,卻站在了大地的對立麵。
  他淡淡一笑,幕後人早已布下重重陷阱,隻等著他踏進去。在這種情況下,阿俊,你總該出現了吧?
  坐在他斜對麵的女子聽得專注,側仰著臉龐看著台上的報告,手中的筆以飛快的速度記下要點。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臉部輪廓的曲線十分柔和,長長的睫毛在瓷白的麵孔上投下陰翳,秀氣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翹,唇習慣性地輕輕抿著。
  其實她並不是十分漂亮精致的女子,幾乎不施脂粉,長發挽起,看上去自然又清新。
  許湛看著她,心中有微微的閃神。
  這是個矛盾到極點的女子,她的外表秀麗,內在倔強,不開口的時候,看上去仿佛是從畫中走出的內斂溫柔的水鄉姑娘。一開口,伶牙俐齒卻絕對比得上站在法庭裏的辯護律師。——偷梁換柱轉移話題以小放大的詭辯邏輯運用得純熟。
  不得不說,這樣的她,很吸引他的目光。無論麵臨什麽樣的困難和情況,她仿佛永遠都能挺直了腰杆麵帶微笑裝作無辜地將所有事情輕鬆搞定。
  她是個強悍的女人。能看得出,從骨子裏仿佛有什麽強大的支撐,她才能這樣的……
  聰明。堅定。執著。直覺敏銳。
  以她的資質,應該很快就能成長起來吧。變得非常優秀,起碼不會輸給江城。許湛摸摸下巴,對於這樣的人才,假如她要站到他的對立麵去,不如……在開始就毀了她。
  畢竟,他是個商人。而商人,是不會以脆弱飄渺的感情來左右自己的思維的。
  敏銳地察覺許湛冰冷銳利的眼神,何楚裝作不經意地微微抬眼。心中不由得,輕輕一顫。
  許湛不會是個很簡單的對手,她一直都清楚這一點,並且毫不懷疑。從開始的接觸到今天之前,她以為自己已經吸引到了他。但從這個冷冰冰的眼神來看,她……可能一直在自作多情。
  忍不住握緊了自己的拳頭。她究竟要怎麽做才好?許湛喜好的對象她統統做過細致的研究,除了外表美麗之外,似乎沒有一點共通。那麽,她要用什麽方法,才能夠吸引到他的視線?
  心中紛亂如麻。她以為自己刻意的裝出許多張麵孔,就會讓他注意。——畢竟,小說裏都是這麽寫的,不是麽?——但此刻,她第一次開始懷疑,這局棋,是不是從開頭就是一個錯誤?
  她努力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江城身上。眼下最重要的,是爭取到這個單子。不僅僅是對自己的老板負責,這也是她必須要完成的使命。
  假如她跌倒在這裏,不要說許湛,連她都會瞧不起自己。
  第四個上場的代表十分中規中矩,在號召力極強的大地集團和沉穩可靠的領先電子之後,這位在業界內打混多年的前輩早已有了基本的判斷和想法。——即便這次的招標流程十分公正且公開,但畢竟有了大地和領先珠玉在前,其他公司和他們兩家相比,資源上絕對不會有任何明顯的優勢。
  想到這裏,他基本能夠確定這一次的競標已經失敗。雖然這一次的合作對於每家公司來說都很重要,但並不代表,拿不到這個單子就會在這個市場上生存不下去。放鬆了心情,在報告的時候顯得流暢且無負擔,但不可避免的,沒有任何亮點。
  何楚垂下眼,筆記本平攤在她眼前,盯著上麵總結的筆記,她細長的眉輕輕皺了起來。第四個報告人已經可以從競爭對手的名單上劃掉了,但問題在於,她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在這一輪裏徹底幹掉許湛和江城。
  並且,Von在宣布規則的時候早已說過,隻有兩家公司能夠進入下午的決勝賽中。
  半路殺出的江城也好,一早就莫測高深的許湛也好,都不是太容易被打敗的對手。再加上她背運地抽到了最後一個出場,雖然她更願意自我安慰,但不可否認,這個順序幾乎給了她致命的打擊!
  輪到她上場了。會議室裏的所有人都向她投來注意的視線。許湛擺出看好戲的架勢,江城的眼神中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憐憫,大家都在好奇吧,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了,所有的創意都被炒的爛熟,那麽她會以怎樣的姿態來吸引住Von的視線呢?
  “啪”地合上手中的本子,何楚緩緩站了起來,唇角噙著微笑。
  要讓所有人失望了呢……真可惜,她原本想把殺手鐧留在再後麵一點的。
  站在台上,何楚以平緩且具有極大說服力的語調,開始自己的演說。
  “Von先生,各位同仁,很高興能以收官的方式在此進行最後一輪的方案闡述。作為一家新興的電子公司,在之前的一輪預選賽中我已經談起過,先進電子在技術和經驗上,都有絕對不輸給前輩們的資源優勢。今天,在之前各位同仁的方案中,也都有各自針對方案本身的詳細闡述。因此,我認為,已經不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來具體舉出例子,我們可以直接跳過方案本身,來談一些更加能夠證明先進電子實力的,實際案例。”
  會議室裏有明顯的抽氣聲,在論證方案的時候,如果跳過方案本身,那麽,還剩下什麽?
  她果然,選擇了這條另辟蹊徑的路。
  江城摸摸下巴,垂眼思索。許湛平靜的麵孔上,看不出半點波瀾。
  Von卻表現得極為感興趣的,他甚至微微點了點頭表示讚同。
  在眾人的麵麵相覷中,何楚打開了她帶來的另外一份報告。
  “眾所周知,在電子界整個產業鏈中,設計、生產、市場、品牌、銷售、售後,各個環節必不可少。在這次競標中,大家都希望爭取到Game公司的經典遊戲,目的是想通過Game龐大的用戶群和優質的口碑,在電子用戶端產品的設計環節中創新競爭對手一步。作為甲方的Game公司來說,究竟什麽才是最有吸引力的?我們先進電子,一直在積極地思考這個問題。”
  何楚抬頭,微笑著看向Von的眸底。
  “對於Game來說,中國市場極為龐大,之前因為盜版的猖獗,導致Game公司在國內的收益基本為零。但我相信,對於這一次的合作來說,Game最看中的,並不是之前的資金收益。”她停了停,將報告翻倒了下一頁上,“從最新市場調研的報告中可以看出,在未來的一年中,中國用戶在電子的市場份額和消費上都會比同期增長百分之一百五十到一百八十不等,我們在進行了一係列的市場調研後,基本確認和鎖定了目前Game公司廣大的消費群的用戶典型特征,大家請看下麵這張表格——”
  密密麻麻的報表上,有著各種各樣的統計數字和分析資料,來自於市場最一手、最珍貴的信息,調查對象數目之龐大讓所有人都咋舌。Von睜大了眼,全神貫注地看著上麵所有的數字。
  “有這樣龐大的市場,在重要的來年,Game公司的戰略顯得尤為重要。”何楚手中的筆輕輕搖晃,神情嚴肅發人深省,“在電子產業中,設計、生產兩個環節固然極為重要,但市場品牌銷售的環節,絕對也是不容忽視的重點部分。作為新入中國市場的世界級Game公司,有著不容小視的優秀品牌團隊和Marketing資深專業人士,但我相信,這個時候如果能夠得到國內廣告市場業界的泰鬥的支撐,Game未來的市場道路,必然會走得更加順暢。”
  環視一周,何楚看到了眾多驚異的臉,惟獨,許湛和江城,兩個人都出奇的平靜。
  她的心驀地一沉。但劇本已經寫到這裏,不由她不繼續說下去。
  “各位一定聽過啟天設計的名字吧。在國內的廣告業內,啟天是絕對的領軍者。作為電子業的市場環節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品牌市場推廣中80%以上的份額都被啟天所占據。”
  看到眾人眼中驚恐的神色和那兩個他的鎮定,何楚心中懷疑的漣漪越擴越大。她努力維持著自己的自信滿滿,無論如何,這一局的入場券握在Von手中。她不用理會他們的表現,隻要Von認可,就已經夠了。
  “在半個月前,啟天正式完成了對先進科技的並購。當然,這件Case在業內目前還處於保密狀態。啟天入股超過75%,也就是說,先進科技已經正式成為啟天設計的子公司。因此,對於未來的市場,我們有著百分之百的信心和把握。”
  一群人麵色慘白,簡直有如晴天霹靂。
  何楚直直地看向Von,微笑著地做出承諾性的總結,“相信啟天與先進結合,會迸發出市場上前所未有的優勢。我們熱切期待,世界級的Game公司也能夠正式加入這項戰略性的聯盟中來。”
  室內一片靜默。沉重的空氣,凝滯在所有人的上方。
  忽然,響起突兀的掌聲,眾人怒視著聲音的來源,許湛一派輕鬆的站了起來,微微勾著唇角。他的眼中,濃的看不清情緒。
  雖然有些不情願,但大地的老總都直接站起來了,怎麽樣這個麵子也要賣。大家紛紛起身,掌聲劈裏啪啦地響起。
  這個風雲詭秘的早晨,總算寫下了最後的句點。
  在目光交匯的那一刹那,何楚看到許湛無形地張開嘴,說了一句。
  “謝謝。”
  謝謝?謝……什麽?她心中隱約的不安越發跳躍的厲害,似乎有什麽她不知道的真相,正在漸漸浮出水麵。輕輕一碰觸,就會破碎成一片一片……
  中午會餐,地點在Game公司樓下的食堂。這一次Game進軍中國市場,與之前曾經有過的種種謠傳不同,堅定的決心體現在方方麵麵,魄力非常。——他們不僅迅速以大手筆購下了市中心的一整棟大樓作為辦公地點,連員工食堂都聘請了國家一級廚師來親自掌勺,務必要以最優厚自由的條件,來吸引本土市場上最優秀的人才。
  一行人隨著Von,走進位於二層的餐廳。一路上Von不時向大家介紹整幢大樓中公司各個方麵的人員分布,另外,也頗有點強調Game公司決心進軍國內市場的意思。
  何楚故意落在了最後,趁大家不注意,閃進了洗手間。
  她的手指冰涼,精神高度集中後還有些頭痛。打開粉盒,輕拍臉頰,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一點。這是她作戰的外殼,用這樣的妝扮,會讓她莫名地覺得安全一些。
  鏡子裏的女孩臉色蒼白。她伸手,擰擰臉頰,努力讓臉頰上泛出一抹紅暈。
  靜靜看著鏡子裏陌生又熟悉的那張臉,好一會,她才咬咬唇,慢吞吞地拿著手袋文件夾走出去。
  許湛也好,江城也好,恐怕都會比她想像中難纏數倍。雖然憑著超越常人的努力,起碼自認為還算聰明的她,經過四年的打拚,才終於能在啟天廣告公司中占到一個比較重要的位置,——而這,在多數人看來,已經是相對不錯的成績。但當麵對著經驗多了她三年的商場老手的時候,白手起家的許湛也好,半路殺出的江城也好,直到今天早晨的正麵交鋒,她才驚覺,在這場所謂公平的競標遊戲中,她太過幼稚。
  幼稚到,以為用一個完美的標書,就能拿下單子。
  幼稚到,以為在許湛麵前刻意裝扮出種種麵孔,就能吸引到他。
  幼稚到,以為自己能拿下這個單子,就能讓許湛對她……意亂神迷。
  當一切都接近尾聲時,她才看到了這些。支撐自己走到這裏、走了那麽遠的自信,在他銳利的視線前,仿佛很快的,就被打碎成了一片一片。
  而這一次……還會贏嗎?
  她伸出手掌,再合上。什麽都握不住。
  這……應該就是結局吧。她的步子有些虛浮,心中空落落的。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明亮耀眼的陽光熱辣辣得照著廣場,吹著冷氣的走廊卻莫名得讓她有些發冷。窗內窗外,恍若兩個世界。
  樓梯的轉角處,露出一個衣角,她眼尖地認出垂下的那隻手上的……尾戒。
  可以說她是卑鄙的。聽到細碎的交談,她迅速放輕了腳步,緩緩地、走過去。
  “你猜的是對的……所以……”男子的聲音很低。
  靜默了片刻,這個聲音是沉穩有力的。“按照原計劃,就照最壞的猜測做準備吧。”
  “這次失誤的責任在我,是我在調研的時候大意了。”站在他對麵的人非常自責。
  “不會。”他低低笑了一聲,“別忘了,他們本來就有著非常明顯的優勢。再者,商場上,充滿爾虞我詐,你偶爾一次的消息錯誤判斷失誤,不是大事。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並不是輸不起。”
  安靜了一會,那個聲音繼續輕輕說,“我有點不太明白的是,創新電子的這些肮髒勾當,啟天一手導演,那先進科技又算是什麽?幌子麽?為了吸引和轉移我們的注意力,好達到最後的目的?”
  “恐怕是的。”許湛冰冷無情的回答。
  聽到這裏,何楚的心不由得快要跳出喉嚨口。扶著牆的手輕輕一抖,腳下一絆,不小心發出清脆的聲音。
  原來……如此。
  立刻,說話人發覺了她的存在,急忙轉身。
  她看到了許湛漆黑的眸子。
  “你怎麽……”他的問話沒有說下去,反而轉頭對身後的人輕輕說了句,“你先過去吧。”
  林子雨衝他點點頭,沉默地離開。

  交鋒 Ⅲ
  上前拉住何楚的手腕,直接帶著她走進空無一人的樓梯間。光線有些暗,他眨眨眼,才能看清她的神情。
  何楚隻覺得自己嘴巴忽然幹得厲害,仿佛有什麽東西堵在喉嚨口,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她直直地睜著眼,什麽話都問不出來。
  “聽到了多少?”許湛居高臨下地盯著她,墨色的眼珠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
  張了張嘴,她努力發出聲音,“好像是全部。”
  “嗯?”他看著她,摸摸下巴,表情有些似笑非笑,“如果你全部聽到的話,我會認真嚴肅地考慮滅口問題。”
  她依舊是怔怔的表情,眼神黯然,不知思緒已經飛到了哪裏。
  看了她半天,她依舊沒有半分反應,許湛倚靠在窗上,平穩的音調聽不出半點起伏。
  “子雨調查到,啟天和創新似乎有戰略上的結盟。”
  單薄的她整個人都在不自覺地輕輕顫抖。她真的……有這麽難過?
  是因為背叛嗎?所有的一切,都是瞞著她進行的,這一點……讓她受到致命的打擊。
  許湛的眸子暗了暗。麵對一個將全部心血都花在方案上的新人,他無疑是殘忍的。但是,他還是會繼續將戲演下去。
  “我選擇相信,你對此事,並不知情。”
  何楚整個人顫抖得更加厲害,牙關咬了死緊,雙眼卻出奇的清亮。
  許湛微微俯下身子,好心地在她耳畔輕道,“其實,商場就是這樣,你付出多少是無人在意的,假如沒有結果,一切都會是,零。”
  他其實應該結束了,瀟灑離開就好。一枚名為猜忌的種子必然會在何楚心中深深的種下。但看到她麵色慘白還緊咬牙根撐著的樣子,他,莫名的,心軟。
  “這一點,在任何一家公司裏都是如此倡導的。大家將□裸的競爭,堂而皇之地放在企業文化裏,冠以漂亮的名詞——結果導向。”
  “和中學生作文裏寫的並不一樣。其實,在職場上,過程一點都不重要。說過程重要的,不過是失敗者找來安慰自己的籍口。你要記住,隻有結果才是最重要的,隻有成功了,才有資格站在頂端,向大家宣揚種種能夠成功的途徑。”
  “真好笑,是不是?”他發出低沉愉悅的笑聲。“衣冠楚楚自相矛盾的偽君子。”
  她的情緒漸漸平複了下來。安靜了很久,她直起身,仰頭看他。她的眸子清亮平靜,她的臉上看不出半點的情緒波動。
  “我還是會選擇,相信啟天。”
  她的聲音很堅決,卻含著一絲的不確定。緩緩的、一字一頓的節奏,仿佛要說服自己一般。
  “無論如何,走到今天,我離不開啟天的幫助。所以我會相信。”
  許湛安靜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可以選擇相信。這是你的選擇,自己記得就好。”
  踩著高跟鞋,她勉強撐著輕盈,轉身離開。
  走出陰暗的刹那,她微微轉過半張臉,黑暗中的他似乎隱隱約約地在笑,“不過,無論怎麽樣,謝謝你。謝謝你沒有在那個最殘忍的場合,說出這些話。謝謝你還特意用這演戲的方式,來提醒我。”
  他有很多機會可以說這些的,不是麽?但他卻選擇了這樣最不會傷害她的辦法。如果真的是什麽機密問題,他為什麽會出現在走廊和自己的助理交談?以他的謹慎,必然是極為低調的,根本不存在被她“恰巧”碰到的可能性。
  她的語調平穩。他的手下留情……讓她覺得自己的失敗還不是那樣的徹底。高跟鞋在地磚上踩出不慌不忙的腳步,清脆的聲響,漸漸遠去。
  許湛忍不住從懷裏摸出一支煙,點燃,輕輕吐出,輕薄的煙霧不一會就籠罩住了他。
  他忍不住泛出一抹輕笑。
  還是……被她看穿了!如果要她起疑心,方法的確有很多。而他,選擇了其中最不會傷害到她的一種,策略。還費神地導演了一場看起來很傻的戲。
  動心了麽?他扶住額頭,發出低沉悅耳的笑聲。未必到動心的程度,但是感興趣是一定的。如果她不是啟天的人,或者他會更衝動一點的下手;但正因為她的啟天的人,才讓他特別的留意。
  何楚之於他,還真是矛盾的存在。
  但她看不到的是,這個所謂的Game招標會,以公平為幌子,無論大地也好,啟天也罷,從頭到尾都是各打各的算盤。
  這一場掀起暴風雨的戰役,不過才剛剛開始。
  那麽,你該什麽時候出場呢?他對著空氣,輕笑著念出那個站在幕後導演了一切的名字。
  蘇意。
  午餐在食不知味中迅速進行完畢。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何楚沒有心情再去和Von套近乎。倒是溫吞吞的江城破天荒地坐在了Von的身邊,以流暢的德語與他十分惺惺相惜的交流著。
  他果然會德語。仿佛這是多麽理所應當的事情一般。
  宣布結果的時候,出乎何楚的預料,在這一輪中,身為靶子的她並沒有被淘汰掉。Von向總部匯報後,正式宣布進入最後一輪決勝局的,由兩個名額追加到了三個。
  大地、創新、還有先進,在這一輪,她僥幸地與他們一同殺入了決戰局。
  隻是不知道,這樣的僥幸,是根源於她所展現出的實力,還是站在她身後的啟天?
  何楚的心已經漸漸冷了下去。即便江城不時露出溫暖的笑容和她寒暄幾句,在她眼裏看來,也透露著無比的虛偽。
  這是一場戲。在場的三位參與者中,她是唯一一個,既沒有猜出結局、也沒有事先得知的,笨蛋。
  龍套,就有龍套的自覺。她即便難免心中有幾分賭氣,但倔強還是讓她繼續做出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來。微笑、寒暄、追捧,她一樣一樣地做過去,不落痕跡。
  許湛的眼中閃過驚豔的欣賞。
  在這最後的時刻,隻有三家公司的負責人和Von在場。四個人圍著一張圓桌,她的對麵,是藍色眼珠的Von。
  到了這一步,就要看三方的報價和最終標書、到底哪個才能夠吸引Game的目光了。然後公司決策層,會根據方案的盈利預算和支出成本,來選擇其中認為最優的一家,作為最終的合作方。
  “三位,請稍等片刻,”在這一環節Von沒有用翻譯,直接以英文和他們交流,“剛才我已經將你們幾位的競標書傳送到了總部,相關人員此刻正在評估。在競標的最後環節,我會將視頻連通總部的決策層,由Game的總裁來宣布最後的結果。”
  環視三人,雖然神色都是一派輕鬆,但氣氛卻是奇異的沉重。見他們誰都不肯開口,Von微笑著活躍氣氛,“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三位今天優異的表現,都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對於中國未來三年的電子市場,我個人十分看好。”
  以這個為開場白,大家雲淡風輕的開始對話。多數的話題,集中在對電子業未來一年中的市場走動上,沒有半點火藥味,看起來相處融洽一拍即合的他們,撚熟的仿佛默契的搭檔,談笑風生中,是濃烈的對彼此的欣賞。
  許湛看著身邊微笑的女子,收斂起了所有負麵的情緒,能在此刻以誠懇平淡的姿態出現。這個倔強的新人,進入角色的速度讓他有小小的驚訝!
  或者,他可以對她有更多的期待。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室內忽然寂靜了下來。
  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
  Von接起電話,寒暄幾句,將大屏幕的鏡頭接通了視頻會議。
  Game公司總裁Gammy的臉出現在所有人麵前,寒暄了幾句,正式切入主題。
  “我很高興,能在中國的市場中,見到這麽多優秀的青年。”Gammy笑靨如花,滿臉的皺紋擠作一團,十分好說話的模樣,“但是非常可惜,Game公司在未來隻能采取獨家合作的模式,所以今天必然會有所得失。無論如何,在未來的合作競爭中,我個人是非常期待看到諸位的表現的。”
  他停了停。室內一片沉默。這樣客套的誇獎,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大地集團的方案極為完美,創新電子讓我們看到了最優厚的競價,先進科技則擁有優秀的市場平台,在這樣各有所長的競爭中,Game的選擇顯得十分艱難。但我們不會變化的原則隻有一個,那就是,在Game最擅長的領域內,找到Partner。”
  停頓使呼吸變得艱難。何楚感覺到此刻自己的心情,仿佛是一個明知道被判了死刑、卻還在答案沒有被揭曉的一刹那有不該有的期待的,傻瓜。
  “對於Game公司來說,與其選擇資源互補的公司,不如挑選能夠和Game直接能夠對話的Partner。在平等的對話中,我們相信,大家會更加能夠順暢的溝通和配合。換言之,建立在共識之上,就更容易達成共識。”
  何楚不由得摒住了呼吸。Game公司最擅長的……是……
  “在這之前,”Gammy大笑出聲,“請允許我為大家介紹一位貴賓。”
  鏡頭一閃,一張東方人的麵孔出現在畫麵中。
  那一個刹那,何楚的心髒劇烈的開始跳動。她忍不住,以冰冷的手捂住了嘴。
  這,竟然是,許久不見的,蘇意。
  站在這次競標背後,啟天創意廣告公司的創始人,她的頂頭上司,蘇意。
  果然,一切如許湛所說。她垂死掙紮的希望一下子變得支離破碎。
  如果在這場競標中輸了,她甚至不知道要怎樣麵對和她一起拚了那麽久的手下們。如果是全盤托出,有多少人會因為蘇意的隱瞞而憤然離開?
  似乎有什麽很冰涼的東西,猛地刺進了她的心髒。讓她在瞬間麻痹了呼吸。
  乍看到蘇意的麵孔,許湛的臉上緩緩綻出笑容,他衝畫麵上的蘇意點了點頭。
  一切的腳本,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何楚的手輕輕顫抖著,腦中閃過最後的猜測……蘇意突兀的出現在這個場合,是會支持江城的創新?還是……她的先進?
  希望,他不會用最後一根稻草,將自己的情緒壓垮。她曾經那樣的信任著他。
  蘇意,城中出色的青年才俊,要論在女性中受歡迎的程度,同樣身為黃金單身漢的他,絕對不會輸給許湛。有著海外的教育背景,加上蘇家強大的經濟基礎,蘇意創辦的啟天創意廣告公司不過在短短三年時間內,就已經成為行業內的龍頭老大。
  蘇意和許湛的成功軌跡,細數起來,實際上有非常多的相似之處。一樣在學校中就已經是國際著名企業的實習生,一樣在畢業之後用了極短的時間、就已經破格爬到了經理級的位置,一樣在收入不菲前途光明的職業生涯蒸蒸日上的時刻、毅然選擇了最艱辛的創業……如今,再去比對他們當日的天時地利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任何時間,創業總是會存在機會。即便是再激烈的市場競爭,也終究會有人脫穎而出。
  因為,成功,向來都是有很多理由;失敗,亦會有很多借口。
  但,成功的人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們在失敗的同時,不會給自己一個開脫的理由。
  畫麵那頭傳來Gammy的笑聲,他肩並肩地和蘇意站在一起,神態親昵,“幾位應該都認識,站在我身邊的這位,就是啟天創意廣告公司的總裁,蘇意先生。”
  何楚忍不住悄悄打量坐在對麵的許湛,他的神色平靜的沒有半分波瀾,想必麵對這個場景,他早已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這樣遙遠的距離,就是他們之間所存在的麽?
  看來,她還要努力很久。
  “蘇意先生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和我是舊識,我個人對於他的設計才能十分欣賞。這一次真的很意外,他會涉足電子界的市場中,並且還成立了這樣具備實力的公司。對於Game公司來說,最引以為豪的是我們的品牌戰略,蘇意先生在這方麵也是非常有經驗的。因此,在這一次的決策中,最終,我們選擇了蘇意先生的公司。”
  視頻那頭,長相俊美的男子頷首欠了欠身,淡漠笑容中的尖銳卻無法被阻隔地傳了過來,與許湛相視一眼,散落一地。
  蘇意和許湛,是截然不同的類型。一個人深沉琢磨不透,另一個人冷漠成刀。
  無法比較在大眾的眼裏哪個人會更受歡迎,而他們各自似乎也有所察覺,下意識地在商場中避開對方的鋒芒。而今天,終於有了這樣一個場合,讓他們第一次、麵對麵的較量。
  沉默了片刻,許湛動了動唇角。仿佛剛才Gammy宣布的蘇意獲勝,於他來說,不過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何楚輕輕握緊了拳頭。
  Gammy笑了笑,半吞半吐的說話方式似乎能增加自己無形中的威信似的,他說出了那個名字——“那就是,先進科技有限公司。”
  她半垂著頭,贏了?
  抬頭,忍不住睜大眼,寫著□裸的震驚,先進竟然贏了?!
  江城和許湛笑著道恭喜。她微微鬆了口氣。即便有那樣的隱瞞在前,似乎在這個瞬間,對於蘇意最終的選擇,還是讓她有莫名的心安。
  但立刻的,她就明白過來。許湛猜測印證出的內容恐怕涉及蘇意的商業機密,但對許湛的了然,蘇意卻並不知情。進一步講,他可能還打算利用與江城的一明一暗,再唱一出其他的雙簧出來?
  緊緊盯著屏幕上的冷漠男子,他的唇角雖然一直在淺笑,卻無法控製的,讓她心頭發冷。
  不過,結果既然已經出來,她也算對得起辛苦了那麽久的同事們。即便自己怎樣心寒,他們也能以功臣的姿態進駐啟天。對於每個拚搏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樣的認可更加重要的了。
  “另外,我還有一件事,要向大家宣布。”蘇意在那邊輕輕開口,一口流利的德語,他對Gammy輕輕微笑,“對Game公司來說,也可能因為這個,對我們更加有信心。”
  Gammy大笑,仿佛要鼓勵他一般,友好地伸過右手,和蘇意緊緊握住。
  “啟天公司不僅在之前投資成立了先進科技,”蘇意的唇畔,依舊是弧度不變的輕柔笑容,“更在一周前,與業內著名的創新電子達成了戰略層的合作方案。這一次與Game公司的合作,先進與創新將共同攜手,致力於為國內市場打造一係列優質產品。”
  “從今天起,先進科技和創新電子將正式合並為一家公司,改名為創新科技有限公司。”
  竟然會如此!她幾乎掩飾不掉訝異。
  轉眼之間,蘇意原本計劃的隱瞞卻徹底通盤挑明,為什麽?
  但待她看到許湛的輕笑後,這樣的疑惑瞬間就已了然。

  底牌 Ⅰ
  想必聰明絕頂的蘇意已經看出了許湛的早有所備,即將要正麵與他對決,於是更加不屑於捂著一手早已被對方看破的牌局。再退一步講,對於啟天來說,與其用新招牌“先進”來打開市場,不若以“創新”來增加用戶認知度。
  心中雖然不忿,但何楚還是歎服。蘇意或者許湛,他們都是很好的學習對象。
  賣力地跑了一次龍套,她贏了競標,卻丟了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在這個過程中,先進扮演的角色,正如同在公司名後綴的“科技”,沒有任何一點實際的價值。
  雖然心中破的好像有了一個大洞,但她還是選擇了輕輕微笑。
  江城微笑著接過話茬,“正如蘇意先生所說的那樣,Von先生,非常榮幸,我之前對您所說的驚喜,就指的是這個合作的計劃。想想看,Game公司不僅會擁有巨大的市場渠道,更會有創新在電子界的諸多成功經驗。我相信,我們必然會有著廣闊的前景和光明的市場。”
  冠冕堂皇的措辭,無懈可擊的外交辭令,嗯,她要好好學習。
  誰和誰結盟?又和誰是敵人?虛虛實實,原來所謂信任,不過是加諸在笨蛋頭上的光圈而已。
  職場如戰場,她在這一局棋中所扮演的角色,隻是一個過河的卒。確定了自己的位置,再回頭看看手上的犧牲,便會覺得這樣的結局,倒也算是理所當然。雖然被無情的出賣了,但奇異的,她並不覺得心痛異常。
  看到手邊那個不動聲色的男子,她恍惚地想,是因為他嗎?因為他的提前預警,讓她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連帶的,似乎這樣的失望也可以承受。
  許湛突兀地起身,在各種各樣的眼神中,神色平淡。
  “恭喜兩位,”他笑笑,有意無意地看了何楚一眼,末了將視線來回穿梭在蘇意和江城的身上。“啟天涉足電子行業,對於大地來說也是一個好消息。”
  “喔?”江城興趣滿滿。
  “因為大地也剛剛和廣告界的老品牌,致鑫廣告公司達成了戰略合作。果真是無巧不成書,”許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黑色的狹長雙眼眯了起來,整個人看上去舒展瀟灑,“我十分、十分期待,在不遠的將來,能夠和蘇總在市場上再次碰麵。”
  蘇意掛在唇角的弧度,不經意地,凝滯了片刻。
  “我們也很期待和Game公司在不遠的將來有其他方麵的合作,接下來,請允許我先行告辭。”許湛躬了躬身子,轉身離開。
  開門的那一刹那,他轉過身來,對著畫麵上的蘇意別有深意地輕輕一笑,“對了,我差點忘了。”他換上了中文,“蘇總可能還不知道,致鑫最近剛剛被蘇氏集團收購,接棒總裁之職的,碰巧是您的兄長,蘇俊先生。”
  “回國之後,別忘了和另一位蘇總,好好敘敘舊。”他眨眨眼,笑著離開。
  門緩緩地合上,遮住了何楚的張望。蘇意的兄長……是誰?從來沒有聽蘇意提起過,但他似乎很介意的樣子。
  屏幕上的蘇意,神色凝重,不知想著什麽。
  江城輕輕咳嗽了幾聲,轉移眾人麵麵相覷的注意力,“幾位,我們來探討一下今天的方案中出現的問題吧。大地的方案極為完美,我相信可以對我們的工作起到很大的借鑒意義。”
  “好的。”Game的助理在電腦上再次調出方案與標書,剛才在視頻通話的同時,他將投影切掉關掉了文檔。再一次打開所有的文件,大地集團文檔啟動得極慢,見到Gammy投來關切的眼神,助理連忙將文檔關了再打開,程序顯示錯誤:文檔已被刪除!
  “怎麽回事?”Gammy皺起了眉頭。
  “我……我馬上查查看。”助理額頭冒汗,連忙在電腦上再點擊幾下,這下,幹脆徹底黑了屏。
  Gammy板起的麵孔流露出不悅,助理慌慌張張,連忙跑出去叫人。
  “難道說……”江城喃喃自語。
  蘇意耳尖地聽到,挑挑眉,以中文回答,“恐怕是真的。”
  何楚一時不知道他們打得是什麽啞謎。但當看到助理找了工程師過來、再次開機後大地的文檔徹底消失不見的時候,她有些不敢相信的睜大了眼。
  ——許湛一早就已經在文檔中,埋下了木馬程序。結果Game在第一次退出文檔之後,該文檔已經被立即自動刪除。
  她忽然想起來,他遠在高中的時候,編程就已經拿過全國級的大獎。那是她唯一一個沒有拿到的、和他一樣的獎項。
  工程師忙碌了一會,拋出結論,文件是在硬盤上直接進行的物理刪除,已經完全被破壞了文件的讀取格式,因此在技術上沒有辦法恢複。
  如果要退場,就連一毛錢都不會留給對手。這是某雜誌在采訪許湛的時候,有和他曾經打交道過的匿名人士的評價。——不知道為什麽,何楚在這個場合中,忽然想了起來。
  並且,更不妙的是,她忽然有了想大笑一場的衝動。
  Gammy在彼端大怒,德國佬果真容忍限度不佳,大約以為她和江城都不懂德文,於是一連串罵娘的話已經透過麥克風流暢地揚了過來,弄得Von灰頭土臉,一瞬間尷尬非常。
  即便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何楚和江城別有深意的視線,他還是沒膽子在此刻關上視頻。
  那端的蘇意板著臉正襟危坐充耳不聞,一副嚴肅的樣子。
  沉重的心情一掃而空,她莫名地覺得,許湛替她報了一箭之仇。自從她踏進了這個昏天黑地的陷阱,這是第一次,讓她從心裏覺得很痛快。
  然後幾乎立刻的,何楚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能幼稚不要幼稚……
  但或者,她的眼中還是泄露了一點小小的笑意,於是江城立刻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向她輕輕“噓”了一聲。
  第二天,蘇意從德國飛回。
  先進自這天起,正式並入啟天的版圖中。不同於創業時的艱辛,租來的房間內艱苦的條件,此刻,先進中原本的所有人員,都能夠喜氣洋洋地進入啟天大樓中開始辦公。他們的所有設備,已全部在前一天搬入了啟天,在基礎上進行大規模的升級。
  寬敞明亮的頂樓,總裁辦公室內,何楚“第一次”、見到了她的工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搭檔——江城。
  經過昨天的一役,完全被蒙在鼓裏的她,此刻實在沒辦法笑得真心實意。隨便扯了扯唇角,她儀態標準地坐在沙發上。
  “你們都已經見過了。”蘇意開口,“何楚,這一次在之前瞞住你進行了和創新的資產重構,是因為想要你全力以赴地去爭取這個單子。”
  這樣冠冕堂皇的說辭……何楚掩掉眸底的冷笑,微微點頭,“希望我的表現,還說得過去。”
  “你表現的不錯,”蘇意讚許地點點頭,“江城也對你讚賞有加,直說你是電子界新生代中,不可小覷的實力選手。我們對你都很有信心。”
  “盛讚了,不敢當。”何楚點點頭,神情不置可否。
  蘇意和江城相視一眼,自然明白何楚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表現。江城衝他聳聳肩,蘇意回他一個雲淡風輕的微笑。
  他不是不明白何楚的感受。隻是,如果她身處這樣的位置,就必然需要去體諒他這樣做的用心才行。
  於是,一語帶過了她的不悅,“既然已經拿下了Game的單子,那麽接下來,有多如牛毛的事情在等著我們去做。我相信大地一定不會坐視不理。兵貴神速,這一次的開頭雖然看起來非常好,但接下來的所有事情,也一定要以萬分謹慎的態度去做才行。”
  “嗯。”何楚點頭,在筆記本上恭從地記下要點。
  蘇意的眸子緊了緊,江城從善如流地接下話茬,“蘇意,你就放心吧,接下來我和何楚會好好溝通,爭取早日進入狀態。”
  他看了江城一會,才慢吞吞地回答,“好,我給你們兩周的時間。”
  何楚抿緊唇,不做聲。江城連忙笑著打圓場,“應該差不多了,我們盡力。”
  會議的話題告一段落,不若之前每次的總結,何楚沒有發表自己的任何觀點,收拾好筆記本,迅速離開。
  看著她單薄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江城拍拍蘇意的肩膀,“她很不爽,你是不是想想辦法?”
  蘇意抿唇,冰冷非常,“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
  江城挑眉,“你就是這一點不好。明明都能想到,為什麽不做呢?”
  “公事公辦,”蘇意不在意地聳肩,“作為高職位的經理,這樣的決策她原本就應該理解。好了,還有一些事,我需要和你商量一下。”
  見他沒有耐心繼續下去這個話題,江城手中的筆頓了頓,選擇了緘默。
  固執如蘇意,絕不是輕易就能說服的類型。
  下班時,何楚不若平日裏拚命加班,來來往往眾多陌生的麵孔,她沒有精力去和任何人寒暄招呼。離開啟天長達多半年之久,她成功的帶著眾人歸來。但這樣的結局,讓她沒有半點喜悅。
  手機上還留著來自許湛的短信。“這一次,算你贏。”
  算你贏。多麽可笑。她哪裏贏了?原以為是他們之間的戰爭,在結束的刹那,才驚覺自己一直以來都隻是個配角。
  贏的人是蘇意。從頭到尾。與她,無關。
  於是她回答,“不。這一次我沒有贏,但下一次我一定不會輸。”
  幾乎立刻的,手機響起,許湛的短信,仿佛能透過這裏看到他淡淡的微笑。
  “我拭目以待,下次的較量。”
  言語間一副誌得滿滿的架勢。而她,下一次真的有勝算麽?背後是把她當作棋子的蘇意,麵前是有了提防的許湛。
  她深深噓了口氣。今天,還是不再去想這件事了,她實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直直走進電梯間,在這個正常下班的時間段,敬業如啟天的各位,此刻還鋪在工桌前一心一意的工作,偌大的電梯間竟然是空蕩蕩的。
  她歎了口氣,按下B1的指示燈,疲憊地閉上了眼。在電梯門要合上的一刹那,一隻手伸了進來。
  似曾相識的情節,何楚睜大眼,對上江城千年不變的笑臉。
  若說之前在蘇意的辦公室內,她還能勉強維持著自己的彬彬有禮,那麽此刻對上江城完全看不清想法的麵孔,她已經沒了半點應酬的興趣。
  “有事?”她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
  江城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按下了關門鍵,“我請你吃晚飯。”
  “不好意思,我今天碰巧有約。”她想都不想的拒絕。
  “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我剛剛回國不久,對城中很不了解,看到何經理家也是本城的,想必吃飯的地方一定是精挑細選的吧!”江城笑得十分誠懇,“我不會打擾到你的約會,隻是一個人想去吃點好的。”
  何楚在心中暗翻白眼,臉上的僵硬笑容幾乎要掛不住,“聽說江總是江浙人,不擅吃辣,不巧我今天去的是川菜館子。”
  “沒關係沒關係,”江城連連擺手,仿佛是早等著她那句話一樣,“何經理有所不知,家母就是四川人,早在異國就不斷叨念國內的川菜館子好吃,這次我回來還特意叮囑我要嚐幾道菜,什麽鍾水餃,什麽糖水麵,什麽蕨根粉……”
  何楚略有些不耐煩地看著他,十分想一掌拍過去打斷他的嘮叨,看來他是有備而來,一時半會根本甩不開了。變黑的臉猶豫半晌,她才咬牙切齒地憋出一句話,“好吧。我今天就招待江總,朋友的約推掉好了。”
  “呀,那多不好。”江城故作不好意思狀。
  “沒關係,”何楚咬著牙笑,“略盡地主之誼,這是應該的。”
  何楚裝模做樣地打了一通電話,話裏含刺冷嘲一番,無奈身邊的江城簡直可比不動明王,任你再怎麽不爽,他都能保持風度地微笑著裝作沒聽到的樣子。
  這一點,真是讓她敬佩的五體投地。蘇意如此倚重此人,恐怕欣賞的,也有他個性沉穩這一點。
  可惜,欣賞歸欣賞,有了前車之鑒,何楚怎麽都不相信,江城此人值得陌生人去信賴。——即便他看上去十分能依靠,但無論怎樣,吃過一次虧,他就絕不是她何楚白名單上的人選。
  她不開口,他也沒有扯開話題。桌上的菜在兩人的沉默下,速度極快地去了七七八八。
  “我覺得,你之前對我有一些誤會。”江城優雅地擦了擦嘴角,放下筷子。
  何楚的一口菜哽在喉嚨裏,險些咽不下去。她幹咳了幾聲,略帶不自在地回答,“呃,我沒有什麽誤會。”
  沒想到他又來開門見山這一招。她略有意外,旋即在心中暗道。他溫文爾雅的模樣,經常讓人忘記他實際上的性格是很銳利的。自己可千萬不要在今後再忘了這一點。
  “嗯,也可能是我的誤會。”江城依舊笑得誠懇,“不過從我的角度來說,蘇意這樣的舉動,是比較能夠理解的。”
  她忽然沒了胃口,身子向後仰,靜靜地看著他。
  “我認識蘇意那麽多年,比較了解他這個人。他是比較典型的工作狂,從這麽多年連個花邊新聞都沒有就能看出來。”他笑笑,“所以在和其他人溝通的時候,尤其是他信任的人麵前,經常會以自己的做事風格去俐落的處理一切困難。在紛亂複雜中尋找到最快的解決途徑,這是他最大的優點,但也是問題。”
  “例如像你,”他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複雜光芒,“其實對於蘇意來說,你早已經是左右手一樣的自己人,所以他在交流的過程中,才會像對我們幾個老搭檔一樣的對你。但他不明白,這一點對於你來說,可能並不是理解的。”
  她淡笑著打斷,“我承認自己不是很理解。原來江總很明白,受教受教。”
  江城還是一貫的好脾氣,“那是自然,我和蘇意從中學起就是同學,大學還同寢室過兩年,自然會比一般人更了解他一些。隻是他這人雖然聰明,但對越是自己身邊人從來都越是少了幾分耐心的,雖然他看得到一切。如果你了解他了,就自然明白他的個性。”
  何楚的笑容更淡,小小的酒窩留在唇角,眼裏是似笑非笑的神色,“喔,向上管理的策略,我完全理解。”
  江城被她噎住片刻,過了一會,才不無懊惱地抓抓自己的頭發,“在你麵前,我發現自己的口才很不好。我一直不太擅長和女人溝通。”
  “怎麽會,”何楚揮揮手,示意侍者過來結帳,雙眼十分有誠意地看著江城,“經過上次的Game一役,想必江總在業界的名號如今也極其響亮。您竟然自謙說口才不好,難道要人我羞愧的無地自容麽?”

  底牌 Ⅱ
  自錢夾掏出信用卡遞給侍者,何楚攔住江城掏錢包的動作,輕輕挑眉。
  “不過無論如何,很謝謝江總對我說的這番話。相信我們以後的配合會更加順暢。這一頓,就讓身為地主的我來買單吧。”
  迅速簽了單,何楚含笑,“要不,今天就先到這裏?我還有其他的事情。”
  江城不好拒絕,站起來紳士地為她披上外套,二人彬彬有禮地出門,下樓,開車,道別。
  但他明白的知道,這一次,他被她徹底的拒絕了。看起來麵若春風的何楚,恐怕越發將他打進了黑名單。想來想去,還是不知道哪句話讓她有這樣突兀不容拒絕的拒絕舉動。
  眼看她就要離開,忍不住上前一步,敲開她的車窗。
  “怎麽?”她搖下窗子。黯淡的光線下,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想了想,那天在招標的時候,其實我發現許湛總是在留意你。”江城笑了笑,“以我這個男人的角度來看,他對你很上心。聽說許湛花名在外,我多話,你小心點。”
  黑暗中,何楚的聲音歡快,“謝謝江總你的提醒。我會留意的。”
  “嗯。沒事了。再見。”江城退離車門。
  “嗯。再見。”
  何楚的車子呼嘯而去。
  沒有人看見,她在黑暗中,突如其來的,淚水,一點點落下來。
  她打開天窗,風很大,一下子吹幹了臉上的水。
  不就是背叛麽?不就是艱難麽?不就是懷疑麽?
  又有什麽大、不、了。
  星期六的下午,天氣晴朗。何楚抱著一大束鈴蘭,快步走入白色的高大建築。即便是周末,她依舊是一身貼合的職業套裝打扮,頭發盤好固定在腦後,整個人看上去簡單大方。
  超過三十層的建築,最上方以碩大的燙金體寫著:家棟療養中心。
  一進門,穿著粉色護理服的前台小姐就微笑著和她招呼,“何小姐你來啦,今天來的比往常要早呢。”
  何楚微微點頭招呼,走過幾步,又想起什麽的退了回來,“對了,我想問您一下。”
  “嗯。請講。”前台小姐的笑容十分甜美。
  “林醫生今天有預約嗎?方便的話,半小時後,我想和他談談。”
  迅速撥了一通電話低聲確認,不一會,她抬起頭,柔柔的笑著,“林醫生說可以,您半小時後直接去他的辦公室就好。”
  何楚道謝,捧著白色的鈴蘭熟門熟路地進了電梯間,上樓,找到熟悉的門牌號碼。
  在門口,她深深吸了口氣,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
  白色的病床上,臉色蒼白的女孩兒安靜地躺著,她的手背還插著吊針,儀表上的波紋平穩起伏,屋內響著單調的“滴滴”聲,——那代表了她平穩的心跳。
  何楚輕輕噓了口氣,笑著,將鈴蘭插進她床頭的花瓶裏。
  “姐姐,我來看你啦,”她的語調十分輕快,坐下,拉住她的手,掌心傳來微微的溫熱。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是你喜歡的大晴天。天空很藍很晴朗,沒有一點雲的那種。我記得你說自己最喜歡這樣的顏色。我還帶來了你最喜歡的鈴蘭。”
  “我的生活還是很忙,不過一切都很順利,不光有個好上司,同事們也很好,如果姐姐再睡下去,可能就趕不上嘍,所以你要趕緊醒過來才行。”
  床上的她動也不動,整個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何楚伸手幫她掖了掖被角,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神色溫柔。
  “沒有姐姐的話,我一個人生活很無聊。記得你曾經說過,要和我一起去逛街一起去工作一起去找男朋友,哎,沒有你的話,我沒辦法一個人做這些事情啊。你也知道,我對這些都不是很感興趣的,怎麽辦?”
  她歪著頭想了一會,眼裏早已噙了滿滿的淚光,唇角卻一直努力地彎著,不讓淚水落下來,“快點好起來吧,姐姐。我一直在等你。”
  呢喃了很久,對著她,也是對自己。這樣從心底感受到的平靜,仿佛能讓她無形中增加很多力量。
  何楚抬腕看了看時間,已經到了約定的點。
  “姐姐,我今天要先走了,下周再來看你。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保護自己。希望我下次來的時候,就能看到一個健康的你。”
  門隨著她的出去而緩緩的合上,床上的蒼白女子依舊一動不動。
  “林醫生您好,我今天來找您,是想了解一下慕笙的病情進展。”
  坐在辦公桌對麵的林醫生,看著臉上沒有半點波瀾的何楚,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如此的姐妹情深,在他這個看慣了生死的人眼裏,竟然十分唏噓感慨。
  隻可惜……
  “沒有什麽太好的消息。我早也跟你聊過,植物人是極難清醒的,尤其,慕笙腦中的血塊,在這麽多年的過程中,早就已經被化開了。如果血塊沒有化開還好,我們起碼能抱著化開就可以蘇醒的希望。但如今既然她的生理機能早已經恢複正常,意識回不來的話,很有可能是精神力的問題。”
  “你是說,她,”何楚思考了一下,平靜地發問,“她沒有太強的求生意誌,對嗎?”
  看著她年輕的麵孔染上濃重的陰翳,林醫生忍不住在心中輕歎。
  “人的大腦十分神奇,並不是簡單的生理恢複就可以完全複元的,精神力在這個時候顯得更加重要。慕笙如今整個人都在逐漸緩慢的衰弱中,越往後,醒過來的幾率就越小。我希望你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何楚垂下眼,過了一會才發出聲音,“嗯。我知道了,謝謝你,林醫生。”
  “希望我能幫得上忙。”醫生畢竟不是神,隻是凡人。即便再怎樣殘忍,人類終究要麵對死亡,無可避免。
  在手碰到門把的一刹那,何楚微微側過半張麵孔——
  “林醫生,您說,如果有慕笙特別想見的人來到她麵前……她會不會……”
  林醫生愣了一下,這並沒有任何的臨床證明,他完全憑著經驗,盡可能客觀地回答,“理論上來說是這樣。雖然慕笙此刻看起來沒有意識,但醫學界也有一些理論,相信病人在這個時候也能夠某種程度的感知外界。關鍵的是,看什麽人和她溝通交流。如果是她十分掛念的人,這種感知效果應該是最好的。”
  她垂著眼睫,出神地想著什麽。
  但這也隻是推測,沒有任何證明的基礎。——他還想強調著補上一句,但看著她這個神情,話到嘴邊,怎麽都說不出口。
  過了一會,何楚回過神來,轉頭衝他微微一笑,“謝謝你林醫生。平時還拜托你多照顧慕笙了。”
  “客氣了。”他衝她點點頭,“有我在,你平時就放心吧。這個事情,也是急不得的。”
  “嗯。我知道的。謝謝。再見。”
  “再見。”
  門緩緩地合上,風微微拂起白色的紗簾,吹落一地的寂寞。
  踏出了令人窒息的白色巨塔,何楚拿出袋中的手機,打開收件箱,裏麵孤伶伶地躺著來自他的短信——
  “今晚在凱悅我訂了餐,七點,你覺得如何?”
  自從上次的會麵之後,再都沒有收到過來自許湛的隻言片語。今天這樣突兀的舉動,是表示了他對她的興趣麽?
  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弄到她的號碼。但他的,倒是一早存進了她的手機。
  他們間一直保持著微妙的平衡關係。她努力的表現自己,但他始終不過恰當的表達欣賞。乍然收到他主動的邀請,她卻意外的猶豫。
  經過上次一役,她深知,許湛這人惹不得。
  如果可以選擇,她一定躲得遠遠的,不會讓自己踏進混亂的漩渦。但想到床上毫無血色的慕笙,隱約的怒火從她的心底一點點的燒起來。她摸出手機,迅速地回答。
  “好的。不見不散。”
  凱悅是城內著名的會所式酒店,雖然沒有任何的星級,但在所謂商圈以及上流社會的交際人群中,凱悅是個極其響當當的名字。這個名字,意味著超高級的消費,和不同一般的社會地位。
  何楚諷刺地笑笑,由侍者帶著進入大堂。在大堂玄關報上訂餐人的大名,自然有漂亮婀娜的旗袍女招待引領著走過曲曲折折的走廊,來到奢侈幽閉的包廂。
  她的衣櫥裏,掛的滿滿的都是職業裝,想來想去,職業裝也好過以休閑服出場,更何況她的休閑服還都是在大眾品牌店裏買過來的,去這樣的“應召”場合,顯然不合適。
  被侍者帶著,一路上她依舊引來注視的目光無數。隻不過大家很小心的遮掩了其中的好奇與冷淡。某種程度上來說,所謂上流社會文明人的素質,即體現在此。
  何楚不可抑製地泛出冷笑。
  推開門,他已經到了。整個人慵懶地坐在沙發上,散發出致命的吸引力。
  許湛。
  乍見到她,他的桃花眼一亮,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中閃過璀璨的光芒,薄唇漾出輕輕的笑意,“你遲到了。”
  那個笑容綻放的瞬間,何楚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美色當前,焉能不惑?
  有人說,女人是善變的,但許湛在她的眼中,比所有見過的人都更難理解。她從未有過和這樣的人,正麵交鋒的經曆。——他們已經見過數次,有的時候很親密,有的時候卻陌生到隻是微微頷首。而這之間或近或遠的尺寸拿捏,完全由他一個人來控製。她從未掌握過主動權。
  何楚非常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對她來說,這樣遊走於邊緣的危險遊戲,讓她每每有失控的感覺。
  他們間的關係微妙,有時候纖細的仿佛一根鋼絲。透明的不易察覺,但似乎要比她想像中更加堅韌一些。
  侍者拉上門出去,他沉默著,似乎在等待她的道歉?或者解釋?
  於是她抬腕看了看表,笑著開口,“如果從我到門口的那一刻算起,我並沒有遲到。隻是沒有想到這裏麵這麽大,進來的時候多費了一點時間。”
  許湛身子未動,雙眼含笑,將她從頭到腳地掃視一遍。
  一寸一寸打量的視線滑過來,仿佛是潮水,將她一點點地打濕,讓她緩緩地淪陷。
  “怎麽?”何楚被他看的有點不自在,下意識地挺直了腰,直視著他有些挑剔的視線,款款走到沙發的另一頭,緩緩落座。
  許湛大笑,黑亮的眼珠緊緊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你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女人。”
  “有意思嗎?”何楚莞爾。調轉視線,大朵大朵的掐金牡丹無聲地盛開在整個房間內,富麗堂皇,卻讓空曠的場地在視覺上變得狹窄,濃鬱的花香,莫名得讓她的喉嚨發緊。淡笑了片刻,她才低頭輕喃,“許總的評價,還真是別出心裁。”
  他笑,忽然無聲無息地靠近。她隻感覺眼前一花,下一刻,人已斜躺在沙發上。——他的左臂環住她,整個人被他攬進懷裏。深深凝視著她的雙眼,他的呼吸軟軟地打在她的唇上。
  一下一下。
  這個姿勢,明擺著有無法言傳的曖昧。
  視線的對峙不過片刻,何楚的臉已漲了通紅。
  “謝謝你的誇獎。不過,你對我的稱呼,讓我很有意見。”看到她的羞澀,讓他的笑意更深。
  “那,”她輕輕頓了頓,“要叫什麽呢?”
  雙手下意識地抵著俯下來的他的胸膛。
  他穿著淡灰色的襯衫,第二顆扣子沒有扣上,露出漂亮的鎖骨,光滑的皮膚埋藏著流暢的肌肉線條。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髒在她的手下跳動著。不緊不慢的速度,恰恰說明了他此刻是怎樣的置身事外。
  避開他灼灼的目光,她的視線下意識地集中在他的領口。
  但手心,卻無法控製地滲出微微的汗。
  將她的表現看在眼裏,許湛不由得笑出了聲。胸膛微微震動,低沉悅耳的笑聲迅速將她所有的情緒軟軟地包裹在其中。
  心裏仿佛蕩漾著一潭溫柔的湖水般,慢慢的,一點點的溢出來,流進他的四肢百骸。這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情緒,讓他有莫名的心悸。
  他仔細地看著她的眼角眉梢,並不是多麽出色的一張臉,卻能奇異地撥動他心底的最柔軟處。她耳朵的形狀非常漂亮,潔白軟軟的耳垂,沒有任何的洞眼和裝飾,反而顯得極性感。他忍不住張口,輕輕含住,□。
  “你喜歡叫什麽……都行……就是別……那麽生分……”
  他的呢喃非常輕,在她的耳畔,喘息著烙下痕跡。
  腦子裏嗡的一聲,她在這個瞬間,喪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他的吻如此輕柔,讓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要融化在他的懷抱中。下意識地,她將自己的雙眼睜得更大。
  居高臨下地這樣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他的心頭掠過更快的頻率。他認為自己受到了蠱惑,因為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忍不住俯得更深,柔軟的唇在她耳畔勾勒出□的曲線,沙啞著聲音,不容推辭地下令,“閉上眼睛,小姑娘。”
  她輕輕顫抖了一下。
  僅存的理智告訴她,如果……她閉上了眼……恐怕在他們之間,一切都會不同。
  隻可惜……
  “噓——”許湛低啞的聲音充滿磁性,他凝視著她,緩緩吻向,她的唇。
  她要的,並不隻是他的興趣……
  從這個微微側著的角度看過去,許湛的側臉如同雕塑一般棱角分明。嚴格意義上來說,他沒有蘇意俊美,但談吐之間的睥睨,是所有人都沒有的。
  她眨了眨眼,心底仿佛有什麽淡淡的澀意一點點湧上來。果然,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她。即便他們曾經那樣接近。
  在他的唇就要靠上來的那一刹那,她伸出手,擋住。
  不無懊惱,他挑眉,輕哼一聲,“第三次。”
  她的笑容很淡,“其實不止三次,不過許總貴人多忘事而已。”
  許湛一愣,迅速在腦中回想了一下,確定是三次。
  在他思索的瞬間,何楚已經迅速從他的腿上坐了起來。理了理略顯淩亂的長發和衣服。他看著她鎮定自若的神情,忽然間,有種莫名的熟悉感覺。
  還記得在酒會上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們……曾經見過嗎?”雖然是疑惑,但他已經有了幾分把握。看何楚的樣子,他們應該是認識的……吧。
  奇怪。這樣的女人,按理來說,應該在他的記憶中有深刻的印象才對。
  聽到他這樣的話,她的笑容淡得幾乎消失,“嗯。沒有的事。”
  許湛挑眉,看來這樣的姿態會讓她明顯不悅。於是起身,順勢紳士地拉開椅子,“來,坐這裏。”
  他沒有因她的舉動而惱怒。不太強烈的情緒,歸根到底是因為對她,他不過隻是感興趣。

  底牌 Ⅲ
  按下桌上的通話器,告訴服務生可以上菜,不過幾分鍾光景,就有一行窈窕女子端著盤子嫋嫋娜娜地走進來,眉目如畫笑容娉婷,幾乎沒有化妝的清水麵孔,各個都擁有超凡的美貌,走在大街上擁有絕對的回頭率。作為城中娛樂場所最頂級的凱悅,果真,名不虛傳。
  何楚不由得在心中冷笑,眼前明明燕瘦環肥,為什麽遊曆花叢片葉不沾身的他會青睞於嫩草一根?
  答案,顯而易見。兩個人之間的□曖昧,對他來說,隻是一場名為征服的遊戲;對她來說,是隻能贏不能輸的角力。
  她該高興的,為自己強大的魅力,在這麽多女人中能脫穎而出終於入了少爺他的法眼,僅僅這一點,就是多麽、多麽的不容易。眼看就要距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即便這一次打賭,她以難看的背叛收場,但下一次,她一定會有更多的勝算。
  而她,也一定會爭取到再一次打賭的機會。
  ——她反複安慰著自己。但,對著一桌子珍饈佳肴,她舉著筷子,卻忽然沒了胃口。
  “怎麽了?”許湛深情款款地做出體貼狀,看她出神,他主動伸手夾了一筷子看不出原型的肉鬆到她的盤子裏,“這道菜叫雪山鬆針,用的是野生的鵪鶉和雪山邊上的馬蹄蓮共同烹製而成,算是凱悅的招牌菜了。尤其受女士們的歡迎,你嚐嚐。”
  她笑笑,低頭,順從地吃了一口。
  “好吃麽?”他在背後撫著她的長發。
  原來,他就是用這樣的手段讓女人們一個個心甘情願地跳進感情的陷阱麽……她抬起頭,他有各種各樣的麵孔,商場上是強大到不會受傷的,宴會上是談笑自若流露出王者風範的,而眼前花花公子的這個樣子……才是接近最真實的那個……他吧。
  窗外的天空一點點黑下去,涼意一點點的沁上來。玻璃上倒影著金童玉女模樣的兩人,何楚卻分明看到,他們間隔了很遠。
  那距離,遙遠的,有一個光年。
  她恍惚地想。
  江城是個從骨子裏散發著矛盾氣質的人,他自己也從來都不否認這一點。比如他會西裝筆挺的出席各類酒會,交結各方人士;但他也會很樂於安靜的一個人獨處,享受孤獨且快樂的自我時間。比如他和美女們經常會有一些很親密的關係,處於一種知己朋友的親近,他亦十分有興趣欣賞她們;但另一方麵,這麽多年來,真正成為他女朋友的,也不過隻有兩個人而已。
  也正因為他這樣的矛盾,才會讓不熟悉他的人,經常性的迷惑於他的某些偽裝麵孔中,進一步自以為是地得出結論,江城是個很好打交道的人!
  如果是這樣,那他們麵臨的,將是一個個的,危險陷阱。
  周日的畫展,意外的遇到臉熟的麵孔。
  ——如果,她不是那麽惡狠狠地盯著他,其實處於周末休息狀態的江城,原本是想當作沒有看到她的樣子直接走掉的。不過就因為她的獨特眼神,十米開外,他忽然萌生了古怪的興趣。
  一般說來,雖然江城看上去十分好脾氣,但麵對挑釁,不戰而退,從來都不是他的風格。
  顯然,狹路相逢的Sarah,完全不知道這一點。
  對上他帶著笑意的眸子,她有點錯愕。
  想起昨天晚上許湛突兀的電話,讓她去仔細調查何楚的身份背景,即便已經想明白了她和許湛之間已可能性,但心中的疙瘩依舊難以在短時間內消除得幹幹淨淨。
  不喜歡何楚,連帶著不喜歡啟天的所有人。而總是笑得一副見牙不見眼的江城,莫名的登上了她最討厭人士榜單的第一名。連周末都會狹路相逢,幾乎是立刻的,渾然不顧自己的一身合宜裝扮,Sarah的俏臉扭曲得畸形。——那一點都不掩飾的厭惡神色,仿佛是見到了蟑螂。
  Sarah向來以直覺做事,所以根本不會仔細分辨、江城惹她討厭的根本原因是什麽。並且,她也不認為有這個必要。
  她冷哼,聽到聲音的江城卻笑得更加陽光燦爛。他自認為自己向來還算是八麵玲瓏的人物,如果有人特別的流露出討厭他的情緒來……不排除,是為了吸引他注意力而特意使用的一種手段。
  於是,他“如她所願”地邁著優雅的步子緩緩走了過去,在距她隻有半米的近距離停住,露出十分誠懇的標準微笑,“富強經理,您好。”
  聽到她向來避諱的大名,Sarah的一張臉由紅到黑再到白,變色速度之快簡直媲美川劇大師,半晌,才從鼻子裏冷冷哼出一聲,“請叫我Sarah。”
  江城忍不住笑彎了腰,“我記得你是公關部出身的。”
  Sarah惱羞成怒地冷哼,“那又怎麽樣?”
  “沒怎麽樣,”江城優雅地欠欠身,“略表達一下我的敬佩之情。”
  對上讓人捉摸不透的江城,恐怕隻有Sarah改名叫富黑,才會有贏的希望。不過身為當事人,因為接觸不多,所以她完全不認為自己會搞不定這個總是笑眯眯的男人。
  聽出他語氣中的微嘲,她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公關又不是賣身,沒道理我對著討厭的蟑螂還要賣笑。見風使舵,一般來說才是公關的基本原則。”
  江城聳聳肩,“我欣賞你的坦率。”
  ——那你怎麽還杵在這裏?Sarah皺起細長的眉,“看來我還不夠坦率。”
  江城哈哈一笑,笑容爽朗,“我認為你對我很不了解呢,富……呃,”她瞪起眼睛,他迅速改口,“Sarah。在被人誤解的時候,一般我都會向大家耐心地展現我真實的一麵,以消除許多不必要的誤會。”
  他的稱呼在以退為進中變得親昵。而Sarah幾乎毫無知覺。
  “誤會這個詞一般是用在熟人身上的。我認為我們之間還遠遠稱不上,”Sarah毫無興致地拉拉唇角,“並且在可預見的未來,也沒有任何變熟悉的可能性。”
  他十分誠懇地看著她,"Sarah,難道我的身上,就有這麽多讓你厭惡的地方?"
  Sarah抬頭看著他,忽然笑得燦爛,無端端地讓他的心頭掠過一陣輕微的……風。
  雙眼灼灼地將他的從頭到腳地掃過,她特意頓了片刻,然後板起麵孔一字一頓地回答,“我確定,你身上沒有一點是我喜歡的……不,完全談不上喜歡,我根本就是討厭你。”
  聽到她毫不客氣的措辭,沒有她想像中的不悅,江城反而忽然迸出大笑。她吃驚地盯著他,在詭異的氣氛中,她仿佛是一個呆瓜站在原地。
  她忽然對這次的唇槍舌劍沒了任何興致。
  當你麵對著一個自己完全看不透的對手時,遊戲……會變得很無聊。
  見她準備離開,江城及時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在想,” 他看她瞪圓了的大眼睛和嘴巴,忽然覺得這張豔麗的麵孔此刻看起來十分清純可愛,“Sarah,不知道你現在是否有時間,一起去喝杯咖啡?”
  她吃驚地盯著他,不自覺地將嘴巴張的更大,這人……不正常嗎?還是他弱智到、以為自己在表達了毫不客氣的厭惡之後,還能提供給他一個羞辱她的機會?
  “我很誠懇的,請相信我的誠意,”他的眼底閃爍著微微的光芒。
  “為什麽?”她忍不住喃喃地問出疑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怪人!
  他笑得開懷,將她的手腕輕柔但不容掙脫地,握在手中,“因為你對我的厭惡,讓我深深覺得,被人討厭,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要改變你的印象,否則寢食難安。”
  “你……你……”Sarah意外地張口結舌,一時間找不到繼續下去的說辭。
  “請別拒絕我的誠意,我會十分、十分、十分的在意,”他的臉上有微微的受傷神情,“從來沒有人討厭過我,你是第一個。”
  “你騙人。”她翻白眼,底氣意外地虛,隻因為……因為他眼底劃過的一抹,脆弱。
  “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他輕柔地反駁,卻令人無法質疑。安靜地凝視著她。
  強烈的罪惡感從她心底湧上來。她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微微低下了頭。
  他的眼底閃過不易察覺地狡黠,順著她的手腕滑下去,握住她的手,十分誠懇地再次發出邀請。
  “我有這個榮幸邀請你嗎,Sarah?你知道的,隻是一杯咖啡而已。”
  她猶豫著,半晌,緩緩點頭。
  周一一早的例會,江城敏銳地察覺,何楚有點心不在焉。
  不是平常的那種出神和思考,她眉宇間的陰霾在不知不覺中籠罩住了整個人。經過一段日子的相處,他們彼此間已經能夠達成“好同事”之間的共識。如今到了與Game合作的節骨眼,江城不由得十分驚訝兼好奇,是什麽事情,能讓向來以事業為重的女強人何楚如此分神?
  難道是……
  男人?
  雖然之前從Sarah口中並沒有套出什麽特別的結論來,——早在之前的競標會上,他一度以為許湛對何楚是充滿興趣的,他對她的關注遠遠多於旁人。但Sarah的口風意外的緊,而且在麵對他的時候,仿佛特別的小心謹慎。
  那麽,何楚今天的出神,可是因為許湛?
  重要的負責人若和競爭對手的首腦級人物有著說不清的曖昧,這絕對是大忌。以他的了解,何楚不會是犯這樣錯誤的人。但心中掠過的隱約不安,讓他不由自主地想求證自己的猜想。
  一路跟著她出了會議室,他不緊不慢地觀察著前方不過幾米距離的窈窕女子——向來敏銳的她,對此竟然毫無察覺。
  寬敞的辦公區的盡頭,是連著的兩間小辦公間,分別屬於他和何楚。在他的房間隔壁,是蘇意的辦公室和會客廳。她在前頭走了進去,沒有關門,站在辦公桌前,出神地看著桌上的什麽東西。
  他抬手,輕輕敲了敲門;她轉過來,一臉詫異。
  “有事?”轉身的刹那,她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了辦公桌。
  江城眼尖地看到桌上攤開的一疊厚厚的報紙,腦中迅速搜索片刻,還是想不到究竟是什麽影響到了她的情緒。不知道是什麽頭條,能讓她一個早晨有這樣明顯的失態。不過,步步緊逼向來都不是他的風格,更何況麵對的是原本就對他略帶敵意現在也不過是普通同事的何楚。
  微笑,他站在門口,沒有一點進來的意思,“我是來給你提個醒,別忘了上周約好的,今天蘇意會十一點過來開會,有關新產品的設計定稿。”
  “我知道了,”她點點頭,略為僵硬地回答,“謝謝。”
  江城關上門離開,他步伐輕快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倚著關上的門,自言自語地輕笑,“究竟……是看到了什麽,會讓你如此緊張呢……何楚?”
  她會背叛嗎?像他們曾經做過的、那樣的隱瞞?
  人果真是雙重標準。江城自嘲地扯扯唇角,眼底劃過濃重的顏色。不過,他向來討厭被隱瞞。
  那麽,他將采用另外一種布局。不要讓我發現你會背叛……何楚。
  蘇意從德國飛回來的早晨,連家都沒有回,就直接來了公司。
  作為初次踏入電子行業的啟天來說,蘇意十分的謹慎小心,即便在拿下了Game那樣令大家羨慕的單子、吞並了領先電子之後,他也一直保持凡事親力親為的領導風格,遇到重大的決策,就連身為產品總監的何楚、項目總監的江城,都需要親自向他請示後,經過反反複複的商討,深思熟慮之後才會慎重地做出決定。
  就態度這一點,讓何楚對蘇意有了更多一層的欣賞。
  頻頻的從德國來回,親自去確定各次重要的合作點。即便麵對著向來挑剔的德國人,蘇意的勤勉態度給對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雙方的配合打下了十分良好的信任基礎。
  “這一次回來後,應該不用那麽著急再過去了吧?”江城在沙發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寬敞明亮的客廳擺設樣樣精致,表麵上看起來雖然蘇意是個對生活不挑剔的人,但其實他骨子裏是絕對奢侈的。例如客廳內擺著的Eliersen沙發,一隅內基本隻是充當裝飾品的Steinway鋼琴,櫥櫃裏擺著的Lafite紅酒,等等。其他的品牌恕他眼拙認不出,但這樣,已經足夠他做出乍舌的表情。
  也隻有出身於富豪世家,才能在把巨額的票子砸在這種地方而不心疼。——想到此,江城忍不住壞笑。
  抬腿,他粗魯地將腳放在茶幾上,距離不遠處就是蘇意心愛的Wedgwood,——這隻小小的咖啡杯價格超過五位數。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蘇意的表情。
  可惜,正在埋頭整理著手上的資料的人,對此表現完全無視。想了片刻,他才回答道,“這一次之後會好一些。德國佬們總算相信我們中國人是可信的。”
  他不時停下來思考著將材料分類。
  江城的笑容極淡,“你不是早已和Gammy是熟識?”
  “熟識?”蘇意第一次抬起頭來看他,神色認真,沒有半點笑意,“隻能說比許湛好一點,我們之前就認識。但在生活中其實我們沒有半點交集。而且德國人向來極重視家庭不重視朋友,要和他們成為熟識並不容易。這一次,我們勝的極險,最後Gammy提到我們之間所謂的關係,也不過是為了做個順水人情而已。真正讓我們贏的,是何楚的方案和你漂亮的合並了領先。幸好我提前去和Gammy透了底,否則在決策層說不上話,即便在他們做出決定後拋出條件,也不會讓固執的老頭子們有任何改變。”
  江城失笑地舉手投降,“我服了你,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也能這麽捎帶著罵我一通。”
  “我不是看不出你是玩笑話,”蘇意聳聳肩,不在意地低頭繼續整理,“但也因為這麽多年來,以我對你的了解,會經常開玩笑說真話。所以才對你解釋。另外我也不是在責怪你,鯨吞蠶食,向來是你的個人風格。隻不過下次對症下藥一點會更好。”
  江城大笑,“好吧,我總覺得鯨吞蠶食肯定好過悶騷。這麽多年了,你也不說什麽時候改改這個風格。做事都板起臉來,會變老變醜喔。”
  蘇意手上一頓,抬頭,認真地回答,“沒關係,我不在意這個。”
  “本來我還想舉例說明一下我的受歡迎程度略高於你的,虧我已經準備好了數據, 結果你竟然給了我這麽一個挫敗的答案。”江城仰頭哀歎。
  蘇意自行李箱中取出精美的盒子來,坐在江城對麵遞給他。
  “給,你最喜歡的storckriesen巧克力。這下可以說了麽?到底發生了什麽天大的事?拐彎抹角地說了那麽多,進入主題吧?”

  迷迭香 Ⅰ
  江城三兩下剝開包裝塞了一塊到嘴巴裏,先是略有苦澀的黑巧克力外衣,然後是甜美的巧克力塗層,最後是柔軟如絲綢一般的太妃。
  一如愛情,忽而甜蜜,忽而苦澀,讓人忍不住沉迷其中。
  他把巧克力遞給蘇意,“你應該嚐嚐,這個味道真不錯。”
  蘇意搖頭,“我向來不吃甜食。你知道的。”
  江城翻個白眼,“心理學表明,甜食對於受到打擊的人有莫名的撫慰作用,我隻是讓你防患於未然。”
  他隨便挑了挑眉。
  Storckriesen在口中留下了回味無窮的甘甜。江城沉默了片刻,徐徐開口,“我們認識多久了?”
  “從中學起到現在,一共十六年。”蘇意緩緩回答。
  “十六年,超過我活的年紀的一半了。”江城閉了閉眼,“其實我隻是想跟你說,傾城回來了。上周末我在城裏看到了她。”
  蘇意沉默著,雙眼微垂,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來。
  “難過就表現出來吧,兄弟,”他傾著身子,凝視著他,“以你們之間的關係來看,不久之後就會碰麵。我希望你能早做準備,收拾好情緒。”
  “收拾好?”蘇意扯出薄薄的笑來,“過了這麽久,你覺得我還沒有收拾好麽?我早已經不介意她了。”
  江城無語地點頭,不便揭穿他的謊言。向來冷然的他這樣失常的狀態……如果這都叫做不在意,那就沒有叫做在意的表現存在了……
  “然後我在你的助理那裏看到了這個請柬,七夕商會。”江城從口袋裏掏出紅色的卡片來,“號稱是要聚集名流的盛大宴會,主辦方是尊府,著名的蘇家老爺子。”
  蘇意不由得將眉頭皺了死緊。
  “果真是別有深意的時間點,於是我不得不揣測,此次宴會的主角之一就是傾城小姐。出於這種種考慮,想必你不可能拒絕。所以,在那之前,”江城忍不住同情地拍拍他的肩頭,“你盡快找一個可以帶到宴會上的女伴吧。”
  “女、伴?”他的眉頭皺得可以夾死蚊子。
  “我推薦個現成的人給你吧,”江城的笑意中,有一點不易察覺的冰涼,“各方麵條件都很合適,事後也不會大嘴巴或者糾纏。”
  “喔?”蘇意破天荒地流露出興趣。
  江城彈個響指,唇角輕揚,一字一頓地說出那個名字——
  “何、楚。”
  “何經理,周末有空嗎?你可以當我的女伴嗎?”
  “啊?”乍聽到蘇意直接的邀請,何楚以為自己聽錯了。向來公私分明的蘇意……這是怎麽了?
  蘇意尷尬地咳嗽一聲,江城為他解圍,“這周末有個比較重要的商會,好像有很多商界名流都會參加,是個很好的機會。”
  “那為什麽要以女伴的身份?”何楚輕笑,儼然不信。
  “因為我們想三個人過去,但隻有兩張請柬。”江城揚揚手上的紅帖子,他自然不會告訴何楚,他事先悄悄撕了一張。而且是原本屬於她的那一張。
  “可能先進之前在市場上不是很出名,並且蘇意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所以業界好多人都不知道何經理的大名。正好借著這個機會,鄭重地將我們介紹給其他人。”江城的說辭滴水不漏。
  “喔,”這種說法,讓她沒什麽反駁的餘地。如果別人不認可,那就做出讓他們認可的成績。於是她痛快地點頭,“好吧,具體什麽時間?”
  “周六晚上,七點半開始。地點在月亮湖。”蘇意回答。
  月亮湖是城郊的著名度假村,七點半這個不前不後的時間,如果要趕過去,意味著沒的吃晚飯。何楚在心中掩掉抱怨,點點頭,“好的,我直接去會場,我們七點二十在會場門口見,ok?”
  兩個男人麵麵相覷片刻,蘇意咳嗽一聲,江城開口。
  “何經理,你之前參加過宴會麽?”
  何楚沉吟片刻,“有一些商業上的應酬,也叫做酒會什麽的。宴會也參加過,什麽同學宴、結婚宴、生日宴、滿月宴……”
  “呃,這個……有點不太一樣。”蘇意輕輕打斷她的如數家珍。
  “我本來想說還有喪宴的。前麵的都是喜宴。”何楚聳聳肩。
  蘇意的表情在一瞬間被定格。
  江城哭笑不得地開口,“這個有點不太一樣,是蘇家老爺子親自操辦的。不知道你聽過沒有,他向來自稱蘇家是城中名流的中心。”
  “喔噢!上流社會!”何楚發出感歎,語帶諷刺。
  蘇意忍不住再次輕輕咳嗽。
  “呃,我不是在說你,蘇總,”何楚微笑著道歉,眼裏閃過狡黠。
  蘇意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不過他向來不是很在意這種譏嘲。原本對這些裝腔作勢,他自己也是很不屑的態度。
  “小姐,因為要出入上流社會,並且您所擔當的是蘇家二少爺蘇意的唯一女伴,所以在那之前,您需要全套的美容化妝,最後以完美的裝扮與蘇總攜手出現在宴會當場。”江城說得不帶喘氣。
  何楚半晌才找回聲音,感慨一句,“這麽麻煩!”
  “麻煩的不光是這裏,”江城和蘇意交換了個眼神,盡量以柔和的語氣敘述可能出現的狀況,“在宴會期間必然會有無數的女人向你發動攻擊,各種各樣的都有,直接的、諷刺的、含酸的、試探的……”
  “這個倒還好,”何楚無所謂地聳聳肩,“我向來都沒有太好的女人緣。這種也算是見怪不怪。”
  “這就好。”江城讚賞地點頭。
  蘇意還是那樣公事公辦的嚴肅麵孔,“那麽周六下午兩點,我去接你?”
  “不用接我那麽麻煩,我們就在公司樓下見吧。”何楚也是公事化的回答,“城中地形複雜,蘇總不常回國,我們就方便著來好了。”
  看著他們兩人好似機器人的對白場麵,江城簡直想仰天長嘯。
  蘇意雖然被稱作城內屈指可數的黃金單身漢,但不得不說,在應對女人方麵,他幾乎是一片空白。
  這一點,和他的大哥,也就是許湛的合作對象蘇俊,形成了鮮明對比。蘇俊是城中著名的花花公子,據說和他有過關係的女人如果要排成單線隊伍,絕對會超過一公裏。兩人一個叫做嚴謹,一個叫做親和,老狐狸一般的蘇老爺子,即便如今已七十高齡,也沒有透露出半分對他們的真實態度來。
  蘇家不菲的巨富家底,要說對蘇意、蘇俊沒有誘惑,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向來王不見王的兩個人,終於,就要見麵了。
  江城眸底閃爍,沒有忽略蘇意咬緊的下頜。
  何楚回到辦公室,桌上攤開的報紙一早被她卷起來丟進了垃圾桶,習慣性地打開手機,收信箱裏依舊空空如也。於是她忍不住冷笑自嘲。
  在意麽?為什麽這樣的焦躁不安?難道說,在男女的遊戲中,她已然落了下風?
  麵對著情場上的花花公子,動心,是最、最、最愚蠢的行為,她輕輕對自己說。別忘了你自己的任務,何楚。
  複仇天使趁著黑夜張開翅膀,在那之前,可千萬別被納西瑟斯迷惑了雙眼才好。那個英俊殘忍的男人,隻愛自己。
  於是幹脆關掉手機,黑色的屏幕看不到一點亮光。終於,她能夠平靜下來了。自那日後已過了十多天,他再次的杳無音信。而她,總是下意識地重複再重複看短信的動作。
  ——如果之前是短信聯絡,這一次應該……也是?
  還是說,上一次她別扭的拒絕,讓他對她失去了興趣?
  她搖搖頭,如果情緒被這樣牽動著,意味著她將處於危險的境地。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文檔上,新產品的設計即將要問世,在這個緊要關頭,她可不能亂了陣腳。
  周末的七夕商會。雖然不知道蘇意為什麽會邀請她,但有一個周末可以忙碌,對於她來說……是件好事……吧。
  大概。
  夜店凱撒的大堂一隅,這裏略高於整個大堂內的地形,加上綠色的植物做屏障,這裏的視角絕佳,既能看到大堂內所有角度的舉動,又不會被輕易察覺。黑衣的保安有意無意地站在前方,擋住了所有窺探的視線。
  沈南風略為擔憂地看著何楚。一杯杯的烈酒擺在茶幾上,她幾乎眼睛都不眨地一口氣灌下去,並且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再她搖鈴叫侍者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按住了她的手。
  “幹嘛攔著我?”她的雙眼清亮,沒有一點醉意。“我很清醒。”
  “知道你很清醒,”他忍不住將她的雙手握住,這樣她就沒有辦法再去拿酒,“但我記得,上次喝成這樣,你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吃飯。”
  “那又有什麽關係。”她的身子往沙發上隨意地一仰,“正好減肥。現在不都流行這個。”
  “何楚!”他惱火地低聲叫她。
  減肥的女人可能會有很多,但絕不會有她,她竟然用這樣嘴臉來敷衍他的好心!
  “怎麽樣啊?”她抽出手,遮住眼,懶懶地應了一聲,“大不了我付錢就是了。開店做生意,除了你的凱撒我也多得是去處。”
  “是是是,”他幾乎咬牙切齒,從鼻子裏冷哼幾聲,“大小姐你多的是去處,你喜歡作賤自己也不關我的事。隻是不知道何慕笙還躺在那裏,如果你喝死在這兒,不知道能不能放下她?”
  何楚的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
  凱撒的舞場喧鬧,在這個角落裏卻忽然變得一片安靜。
  很久,何楚的聲音才幽幽地漂浮在空氣中。“你說的對,我放不下。就是因為有她在,我才會這麽拚。”
  沈南風一聲長歎,攬她入懷。揉揉她散著的長發,不語。
  向來強悍的何楚,鮮少會有這樣脆弱的一麵。而他明明知道她的軟肋……竟然還這樣衝動地傷她……看著她執意不肯從麵孔上放下來的雙手,他閉了閉眼,低語道。
  “對不起。”
  何楚忽然泛出輕笑,放下手,雙眼依然清亮,“喂,南風,你不會以為我剛才在哭吧?”
  沈南風的神色忽然有點不自然,視線扭到一旁,臉頰上有狼狽的潮紅,他冷哼,“當然不是。”
  “難得聽到你的道歉,Lucky。”
  何楚輕笑,眼神迷離,“和你朋友這麽多年,要是沒有你,我怎麽會跑來凱撒。最近我一直頭痛欲裂,發覺自己的壓力真是太大了。為了慕笙,去接近許湛;為了醫療費,不搞本行去投身電子業。可能,我真的有點太勉強自己了,如果連你這個地方都沒有,估計我連撐都撐不下去。”
  “我該高呼謝主隆恩麽?”他故作輕鬆地調侃。
  “卿家免禮。”她大笑。
  “別的我是不知道,”沈南風握住她的手,誠懇地說,“但是何楚你,從我們認識那天起,就沒有碰到什麽事情能難倒你。”
  “謝謝你的鼓勵。”她聳聳肩,“在我的自尊飽受摧殘的今天,真的要謝謝你。”
  “我們之間,還謝什麽。”他淡笑。“如果有任何事,記得來找我。”
  “嗯。”她握緊他的手。
  周六下午一點五十,何楚在公司門口出現。她習慣性地早到幾分鍾,站在一樓的大堂內,不時地向落地玻璃窗外張望。
  一點五十八,銀灰色的保時捷敞篷跑車呼嘯而過,俐落地停在大廳外。見到何楚,駕駛座上的人連連揮手,何楚眨了眨眼,好半天才認出這人竟然是蘇意。
  ——淡灰色的一身休閑服,大大的墨鏡遮掉了半張麵孔,這身堪比明星的裝扮與平日裏他嚴肅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以致何楚直到坐上了副駕駛開出幾百米後,還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她在後視鏡中再三看那熟悉的臉部線條,“你是……蘇總?”
  話一出口,她立即發現自己的低智商表現,於是將頭轉到另一邊,雙眼微垂,“我唐突了,不好意思。”
  “這樣的打扮果然很怪異?”蘇意嫌惡地將自己上下審視一番,扯出自嘲的薄薄笑意,“果然還是不適合。我也這麽覺得。”
  “不不不,”何楚努力斟酌著詞匯,“平常蘇總是比較商務的感覺,所以我看習慣了。這樣的……活潑風格,還是第一次見。”
  他唇角輕揚,“好吧,我會把你這句話當作讚美。你在啟天多久了?”
  何楚不明所以,據實回答,“差不多四年。剛開始在設計部門負責用戶調研,後來抽調到秘書處,一年半前調進了總裁辦公室,大約在半年前,蘇總派我去了先進。”
  “很長的時間了呢,”蘇意的心情很好的樣子,破天荒地噙著微微的笑意,“今天是周末,平常的日子不用那麽拘謹,你叫我蘇意就好。”
  何楚猶豫了片刻,爽快地叫他,“嗯好的,蘇意。”
  還是有點小小的別扭。不過聽老板的話,走自己的路,向來都是她的做事風格。這樣無傷大雅的改個稱呼,從了就好。
  車子一路上吸引了驚豔目光無數,何楚雖然不認識具體型號,但以她對蘇意的了解,這樣招搖的跑車必然所費不貲。在眾人的焦點注視下,蘇意沒有半點不自在,顯然是早已習慣。於是何楚也沒有半點束手束腳,說話走路依舊刻板得一如身處談判桌,始終和蘇意始終保持著大約半臂的距離。
  著名的奢侈品店,早有門童拉開大門在時裝店門口迎接。蘇意卻特別停下腳步,半轉過頭,看著何楚。
  “怎麽?”何楚挑眉。墨鏡上映出她的模樣,發髻整齊地挽起,一身職業套裝嚴肅而不失嫵媚。
  蘇意想了想,才說。“印象中,我好像沒看過你穿便裝。”
  “嗯,公司的風格是比較嚴肅的,”何楚不在意地笑笑,“而且這本來職業化的一部分。尤其我經常要出去見客戶,穿得太隨意不好。”
  蘇意點頭不語。二人一前一後地進了門。
  何楚很少逛街,多數都是直接去著名的職業套裝品牌內,比如寶姿,比如三宅一生,一口氣買完一年份的衣服運回去拉倒。辦公室內冬暖夏涼四季恒溫,不需要有特別的搭配,職業裙加絲襪就可以很好地過完一年。省心省事。出去見客戶時,有品牌支撐的職業裝也是最安全保險的打扮,省下的時間大可做些其他的準備工作。
  雖然正值大好年華,但將所有時間都紮在工作上的她,業餘時間還要煩惱家裏的事情,所以幾乎沒有半點給自己的時間。
  不過,何楚向來都不在意,因此也不會存在任何的抱怨情緒。

  迷迭香 Ⅱ
  進門後,蘇意對前來招待的服務生低低說了句什麽,他們兩人被帶入了不輕易對外開放的貴賓席。站在寬敞的大廳內,橘紅色與白色相間的跳躍色彩,活潑中透出濃厚的時尚氣息。何楚眯起眼打量一番陳設,無論是牆上的掛畫或者茶幾上的花瓶,雖然不知道具體價值幾何,但整體布置隻覺得奢華到了極致,雖然樸實,反而有著高品質的氣息。——這,也恰恰說明了這家店的……檔次。
  她斟酌半天,才找到了這個詞。
  有腳步聲傳來,何楚抬頭,穿著時尚的中年女子自樓梯上緩緩拾級而下,蘇意摘下墨鏡寒暄,“好久不見,芙姨。”
  那中年女子先是一驚,然後大喜,像一陣旋風般衝下來給他了一個大大的擁抱。整個人的氣質由高貴變得親和,她緊緊抱住蘇意,向來冷情的他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看來二人的淵源頗深。
  “你這家夥!多久沒到我這裏來了!說吧!”芙姨微紅了眼圈,給了他的肩頭一拳,“你這個小沒良心的,自從你母親……”
  “芙姨,”蘇意輕輕打斷她的話,給她介紹何楚,“今天有我父親舉行的晚宴,這位何楚何小姐是我的女伴,麻煩芙姨了。”
  何楚衝她微微鞠躬。輕輕含糊地叫了一聲。為什麽她會有在見長輩的別扭感覺?
  芙姨迅速整理了情緒,親密地拉起何楚的手,笑眯眯地端詳了半天,衝蘇意眨眨眼,“這個不錯,比之前的眼光好多了。意意你很有進步。”
  乍聽到這個昵稱,何楚還能努力繃著不大笑,蘇意卻早已垮下臉,掛不住一本正經的表情,“我都多大了,芙姨別這麽叫我,難聽。”
  “多大了都是我們家的意意,好不好?”芙姨衝他做了個鬼臉,“好了,接下來是專屬我們的ladies time,你不許偷看喔。如果無聊的話,可以先出去喝杯咖啡。再過兩小時會有人來接待你。”
  說完拉著何楚抬腿就走。她的手極為柔軟,一看就知道保養的很好。何楚十分尷尬,但頂頭上司的“芙姨”看上去就很不好輕易拒絕,而她向來也不擅長應對這樣風格的女人,於是在被拖上台階之前,她向蘇意投去求助的眼神——
  樓下的他仰起頭,雙手插在口袋中,微笑著看著她們。整個人和平常的風格……好像,有什麽地方,和平常……不太一樣。
  她愣了一下,喉嚨裏的拒絕被咽了下去。
  他的眼神,寫滿了期待。她還記得當時被派到先進科技去獨闖江湖時,蘇意也是給了她這樣信任期待的眼神。
  他看著她,隻說了一句話,“何楚,我可以支持一切我能提供的。”
  於是,被他信任著,她滿懷熱血地紮進了電子界,從大張旗鼓地招聘挖人、成立團隊,再到最後的項目接洽、運轉,接下單子、產品發布。一路走來,她隻用了幾乎不分晝夜的半年的時間,就站在了許湛的麵前。
  在外人眼中,這是何等的風光。但何楚自己明白,她所擁有的籌碼,已經越來越少。
  為了達到目的,她沒有時間讓自己慢慢成長、直到引起他的注意。她用了最快也最直接的辦法,找上了他。下了一個賭注。很直白的賭注。
  ——他是輕視她的吧,那樣的生澀與不知天高地厚。而她剛開始倉促想好的自以為是的陷阱,走到如今,已經不知不覺地變得一塌糊塗。
  而她,在這個時候,甚至被一直信任的蘇意,狠狠擺了一道。
  搖了搖頭,她甩掉亂糟糟的想法。商場原本就是這樣,她早已無數次地告訴過自己。
  不容得她再胡思亂想,從二樓的門被打開的一瞬間,幾乎是立即的,何楚進入了頭暈腦脹的時期。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也不可能有餘力再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從二樓關上門的一刹那起,四五個女人同時忽然從四麵八方冒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態,將何楚全身扒光然後塗滿厚厚的黏膩惡心的油層,她被平放倒在床上,臉上被糊了一層一層的麵膜,不能動不能笑,腳底手底有人在輕輕揉著些什麽,怪癢的。僅僅這些也就算了,高分貝的芙姨一直在她耳邊聒噪地吵吵,所有話題是圍繞著闡述蘇意是怎樣怎樣一個絕世好男人而展開。因為麵膜而不能說話的何楚,真的十分、十分想告訴她,——其實,他們隻是普通同事關係。
  做完了從頭到腳的全身護理,——真是徹底的從頭到腳,這一次何楚終於對了女人的保養有了全麵深刻的認識,——她還蒸了桑拿、再次被塗了很多叫不上名字的保養品,在累到不行的時刻,裹著睡袍的何楚終於能坐下來。
  現在到了化妝階段。
  化妝師是一位略帶女氣的美男,他的頭發像雞窩衣著風格詭異,姿態卻十分大牌。對於隻知道拍粉餅連眼線都不會畫的何楚,即便心中有諸多懷疑,還是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雙眼一閉,全當自己是那砧板上的豬肉,這叫做具有娛樂大眾的獻身精神。
  仰到脖子發酸,終於裝點完了自己的臉。被拉著去換上寶藍色的連衣裙,全套閃耀的珍珠項鏈耳環。無數個人在身前身後忙著把她的頭發做出貌似是雞窩狀的造型,——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模樣,鏡子全部被來來回回的人堵了個嚴實。有人給她換上高跟鞋。——此刻,室外早已星光璀璨。
  當睡著的她被人笑眯眯地叫醒時,牆上的時鍾已指向晚上七點整。大驚失色之下,何楚連忙起身。她剛站起來,就被一群人手忙腳亂地拉住,遞過一個珍珠鑲鑽的Fendi包包,一行人站成一排,心滿意足地衝她齊齊傻笑,讓她毛骨悚然。
  芙姨拉住她的一隻手,抹抹根本就不存在的眼角的淚,緩緩地對她說,“孩子,你去吧。意意我就托付給你了。”
  他們將鏡子遮了個嚴嚴實實,何楚看不到自己的模樣,十分詫異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麽形象。隻感覺自己似乎是濃妝豔抹,僅僅是眼線加假睫毛,已經讓她覺得眼皮上的負擔沉重,厚厚的唇彩蓋在唇上,木訥得幾乎喪失了觸覺。
  麵對著芙姨交付的大任,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隻能鞠躬道謝,落荒而逃。
  腳上的細帶鞋子超過十公分,長裙搖曳拖地,貪生怕死的何楚牢牢抓著扶手,一步一步,緩緩從樓梯上走了下去。
  聽到高跟鞋的響聲,站在樓下的蘇意轉過身,抬頭。
  他早已經換好了正裝。不同於平日的正式西服,今天他身上的改良西服更加具有時尚風格。緞麵裁剪,小小的半立領,貼合的腰線裁剪,銀色的扣子;裏麵搭配純黑色的襯衫,銀白色領帶,黑色刺繡盛開著大朵大朵盛開的花,精致立體,與衣襟下擺的銀色刺繡交相呼應。他站在那裏,烏黑的頭發,烏黑的眼珠,越發襯得整個人玉樹臨風氣宇軒昂。
  乍見到何楚,他眼中飄過驚豔。一身Versace的寶藍色曳地晚禮服,腰線極高,豐盈的身材凹凸有致。長發卷曲,半挽在腦後,零零散散地落下碎發,形成嫵媚的造型。細碎的珍珠從她的頭發上一直落到胸口,雅致性感,襯得她胸口的雪白越發耀眼。她的臉龐,嫣嫩如桃花,不知用了什麽眼影,原本就有神的雙眼變得更加水汪汪,顧盼之間,他恍惚明白了一個詞,明眸善睞。
  驀地,蘇意覺得自己喉嚨口有點幹。他輕輕咳了咳,向樓梯上的她伸出手。
  她輕笑,做淑女姿態盈盈將手放進他的手心。第一次這樣的盛裝,難免有些緊張,又怕摔跤,又怕哪裏做的不夠好,還怕身上沒有一點帶子拉鏈的衣服忽然出什麽意外。
  他的手溫熱,她的手有點涼。第一次這樣握住彼此,掌心相對的一刹那,兩人都是輕輕一顫。
  不自覺地有點尷尬,於是她笑著開口,“今天晚上還要仰仗你的照應了,蘇意先生。我是第一次這樣登場,難免緊張。”
  於是他也輕輕笑了出來,烏黑的眸子中有水光跳躍,紳士地點頭,他彬彬有禮地回答,“我的榮幸,何楚小姐。”
  二樓虛掩的門後,露出芙姨含笑的眼。她默默地看著他們二人相攜離開。
  門外早有豪華的車子前來迎接。
  夜色降臨,而暮色中的好戲,不過才剛剛開始。
  月亮湖度假村位於城郊,在何楚今晚第一次到這裏之前,對它的認知僅僅限於、是城中一處比較知名旅遊地點而已。
  因為要跟蘇意過來,所以她特意做了下準備功課,一查之下不得了,她終於明白,為什麽自詡“上流社會”的蘇家老爺子會選了這個地點,作為這次重要的宴會場所。——月亮湖本身的大手筆裝修與巨大的占地麵積令人震驚,這裏不僅擁有諸如遊泳池溫泉Spa酒吧保齡球等度假村必備設施,另外還有高爾夫球場、馬場、釣魚池塘、打獵小森林等絕對奢侈的配置。這裏曾經接待過無數位貴賓,諸如前來訪問的某國王子、某國要員、某著名富豪,長長的名單列在主頁上,令人咋舌。這裏的服務基本不接受普通的預訂方式,更多的采用會員或者推薦的手段。在這麽大麵積的營業下,竟然可以不依靠預訂而生存,由此絕對可以推斷月亮湖其中的奢侈程度。
  最讓何楚驚訝的,這裏,是屬於蘇氏集團的產業名下。於是她瞬間就了解了,為什麽會選擇在這裏開這個宴會。
  蘇家是精明的生意人。即便在所謂的“上流社會”也一樣。借著這個大好機會,既強調了自己的身份,又是一個隱形的廣告,何樂而不為?
  何楚輕輕冷笑。車子平穩地駛過,窗上飛速地映過燈光點點。
  一路上和蘇意都尷尬的沉默著。他們早鬆開了彼此的手,非常不習慣以這樣牽手的方式出場。何楚心中不由得越發疑惑起來,為什麽會由她來充當蘇意的女伴。這件事,越想越覺得蹊蹺。幾乎可以得出結論——她再一次地被江城給騙了。
  原因……目前還不詳。
  她目光有些冷,微側著頭,出神地望著窗外,珍珠在她的發際脖頸上泛出幽幽的光澤。蘇意無意間轉頭看到了這一幕,他不由得摒住呼吸,過了好一會,才輕輕轉過了臉。
  香氣起伏,盛開在狹小的空間。
  不一會便到了目的地,車子一停,立即有侍者前來開門。蘇意先下車,一手扶在車門頂部,一手衝她伸過來。
  稍微愣了一下,她將手交給他。不同於那會的掌心貼合,她下意識地將手虛扶在他的手上,刻意地輕輕接觸。
  蘇意眸底滑過墨色。
  過長的裙擺,過細的高跟鞋,讓剛下車的何楚一個踉蹌就向前栽了過去。蘇意連忙伸手,在懷裏半抱住了她。
  何楚的臉刹那變得通紅,如果是其他人……難免會被理解為主動的投懷送抱。隻因為,她的對象是蘇意。
  鎂光燈一閃,尷尬的一幕被攝入鏡頭,黃頭發麵容猥瑣的攝影師笑嘻嘻地衝她比了個“V”,轉身就閃進了擁擠的人群。她愣在原地,蘇意的手還扶在她的腰間,一瞬間,簡直羞憤欲死。
  她的長發在他的胸口漾出漂亮的波紋,淡淡的梔子香縈繞在他的鼻端,刹那間有很早的記憶飄然在眼前閃過。印象中,仿佛也有個總散發著淡淡香氣的女孩,噙著滿滿的笑意,唇角上翹,親昵地喚他——
  “蘇二哥。”
  蘇意大吃一驚,他猛地握緊何楚的手和腰;用力之大,讓未曾提防的何楚整個人都徹底倒進了他的懷裏。
  下一個瞬間,白裙飄飄的絕色女子挽著高大英俊的男子翩然出現在他們眼前,月光下,登對的仿佛一對璧人。
  蘇意的瞳孔驟得縮緊,沉默了片刻,冷淡的寒暄,“好久不見,傾城。”
  然後他轉向那男子,鐵灰色的西裝顯得高貴簡單,又一次遇到了他這個對手,世界之小,果然讓他又驚、又喜。
  他微微抬起了下巴,不帶一點溫度地招呼,“好久不見,許總。”
  許湛笑著衝他點頭,別有深意地輕掃過何楚的臉,眼神深邃地看不清其中的情緒。過了好一會,他才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森森。
  “好巧。蘇總,何經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過幾天功夫,二位今天的打扮,真讓許某有點小小的驚訝呢。”
  許湛輕笑著寒暄,何楚隻覺得一陣冷風自心底吹過。
  即便他們之間曾經有大量的□與試探,但畢竟隱藏在。她以為,在這樣的狀態下,說到底,她和“許某人”也算不上有任何的關係。
  但他這樣別有深意的眼神,讓她心裏不由得有微微的懷疑。莫非在這樣的過程中,他……動心了?
  旋即嗤之以鼻,為這個絕不可能發生的推斷。如果他真的有任何一點在意他們之間的關係,就不會在與她約會的第二天,就立即攜著娛樂圈新崛起的美豔Model出現在娛樂版的頭條,而且他們擺的根本就不是什麽曖昧的姿態,而是明明白白的一個吻。
  占據了各大媒體頭條數天,讓她想刻意地忽略都不行。他是要讓她看到麽?那麽恭喜,他如願以償。
  她原本的計劃,也不過是為了接近他,進而尋找機會達到她的目的。在這過程中,可能會無可避免地混雜著一些惡意的報複,但是……這其中應該並不包括她成為他私有物品的之一……
  絕對。
  想到這裏,何楚原本微微有些莫名的做賊心虛情緒,隨著夏日輕風的拂過,幾乎是立即就變得煙消雲散了。
  她挺直了身子,巧笑顰兮地禮貌招呼,“許總您好。今天真是好巧。”
  態度恭謹禮儀完美的簡直無懈可擊。
  雖然不知道蘇意為何如此失態,在她腰間的手此刻僵硬得仿佛樹枝一般。但,為老板解圍向來都是下屬的義務,聰明如她立即反應了過來,伸手挽住他的臂彎,笑著提醒,“蘇意,我們是不是可以進去了?”
  蘇意依舊冷著臉,但在何楚的圓場下,冷硬的神色有了微微的緩和,二人交換眼神,恢複了默契。
  他微微欠了欠身,帶著何楚進場。
  灼灼的兩道目光自身後投過來,何楚不由得在心中苦笑,在出門前絕對應該先看看黃曆,無緣無故地招惹太歲。明明是盛夏,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後背發涼。
  不知道蘇意是不是有同樣尷尬的感受。但那個姿色不同凡響的女子,在他心中必然占了重要的一席之地,明眼人一看便知。

  迷迭香 Ⅲ
  何楚忽然覺得好笑,認識蘇意將近的四年的時間,雖然和他的交集有限,僅僅限於工作範圍內,但據公司內無數消息靈通的八卦人士稱,蘇意的私生活幹淨檢點,沒有半點緋聞,模範得簡直在城中首屈一指。在江城忽然出現在啟天時,因蘇意的另眼相看,二人共同進退,一時間謠言無數,話題直指蘇意的取向問題。
  這樣的一位向來嚴肅和成功的上司,竟然會有手足無措的一麵,讓她有小小的驚訝意外。何楚幾乎立刻就明白了過來,之前為什麽江城會出主意讓她充當蘇意的女伴。——既可以當作某人前女友的擋箭牌,又不用擔心她事後在公司多嘴多舌。——她還真是居家旅行替人分憂解難的良好道具。
  好吧,作為龍套就應該有龍套的自覺。何楚噙著一抹自嘲的微笑,與蘇意相攜走入金碧輝煌的大廳。
  一路上自然豔羨目光無數,在各種各樣微笑著的外表下,掩飾不住的是濃濃的欲望色彩。這個所謂的上流社會,不過是所有人的外表更具備偽裝的迷惑性罷了。除掉身上高貴的外殼,骨子裏隻會更加的物質和肮髒。
  於是,何楚的笑容一直是淡淡的,也正因為她這樣不卑不亢的神色,讓一群垂涎蘇意背景的女子飲恨當場。
  鮮少踏入這樣場合的何楚,此刻還不明白。過分的不合群,隻會被群起而攻之。尤其,當她挑釁的,是一個極度自信的群體。
  侍者迎著他們走進大廳,大朵牡丹盛開的羊毛地毯,金碧輝煌的裝潢,低垂的宮廷吊燈,簡直讓人眼花繚亂。大家零零散散地或坐或站,低語交談,不時有女士發出輕輕的優雅笑聲。室內洋溢著輕柔的提琴聲,莫紮特的小夜曲非常適合這樣的室內風格,混雜著馥馥的香氣,打造出看上去就很有品味的氛圍。每一位來賓,都經過了相當精心的裝扮,男士們多數以正裝出場,女士們則完全代表了眼下奢侈品的最新流行指向。
  但幾乎是第一眼,何楚就注意到了那個人。
  香衣鬢影的各色美人,如同眾星拱月般的簇擁著一個高高的男子。明明是觥籌交錯的雜亂場合,但他仿佛有天生的吸引力,讓人不自覺地立即注意到他的存在。
  蘇意的瞳孔緩緩轉動,輕輕抿緊了唇。
  那男子此刻微微側著臉,一手握著酒杯,專注地和身邊的女伴笑著聊些什麽。不同於其他人的一本正經,他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黑色卡其褲,敞開的領口,銀色吊墜的光芒一閃而過,隱沒在胸口。眉修長入鬢,眼角微微上挑,雙眼下陷鼻梁挺直,麵孔有著一般東方人沒有的好輪廓。小麥色的皮膚細膩光滑, 身材一流,導致在他身邊的女人,幾乎各個毫不遮掩地一個勁地往他的胸口瞄去。
  這個人是……何楚微微蹙起了眉頭,不知為什麽,她覺得他很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來。
  仿佛感受到他們的注視一般,那男子緩緩轉了過來,注意到蘇意與何楚交疊的手,似笑非笑地微微一挑眉。
  下一秒,許湛的聲音越過何楚,難得的聲調微揚,“Hey,阿俊。”
  被他叫做阿俊的人立刻綻開笑容,露出一口白牙,迷人非常。他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大笑著與許湛來了一個親密的擁抱。
  “你怎麽會過來,我之前請你不是說有事不來的嗎?阿湛。”他笑著給了許湛一拳。
  這個瞬間,何楚忽然想起了他的身份!
  竟然會忘記他!她幾乎要為自己的記憶力而扼腕。
  ——早在大學時代,與許湛同期的他就有絕對著名的花花公子頭銜。和他有過曖昧的女朋友能從學校的南門一路排到北門去,即便如此,願意和他有點關係的女人,還是有絕對能引起交通堵塞龐大數量。而他也樂得成為大眾情人,左擁右抱,難得眾多後宮佳麗還能和平相處。在大學裏,他和眾多女朋友是絕對的奇特風景,即便是何楚這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好同學,也曾經聽過他的許多著名事跡。
  再後來,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橫刀出馬,據說是以懷孕的彪悍架勢來學校中大鬧一場,完全符合又白又狗血的言情小說劇情。最終,他們好像並沒有像小說中一樣修成正果,幾乎是同一時刻,他銷聲匿跡在校園內。後來有傳聞說,他去了國外。但校園中沒有一個人有他的確切下落,唯一的同窗好友許湛又守口如瓶,於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也就漸漸淡忘了。
  想到他的名字,何楚不由得莞爾。
  一直聽說他出身富貴,但她從未做過任何方麵的聯想。
  原來如此。
  蘇俊,他就是蘇意那個傳聞中的兄長。
  一身的浪蕩氣息,蘇俊還是一如既往的毫不遮掩自己花花公子的氣質。這樣的男人讓女人充滿征服欲,每個撲上去的女人都會以為自己是他的終結者,結果反而被他所終結了。人向來都喜歡征服的姿態,是本性,抑或是劣根?
  他和許湛的相交甚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不是證明兩人的相似?
  何楚的笑容變得諷刺。
  她沒有忽略蘇意越來越僵硬的神情。還記得當日在Game宣布結果的同時,許湛爆出和蘇俊拍檔做事的消息,就讓蘇意的神色瞬間就有緊繃。一個看上去是紈絝子弟的兄長……會讓他有這樣的威脅感麽?
  她略有不解。
  許湛閃身,被稱作“傾城”的白裙女子飄然而至,對蘇俊莞爾一笑。
  “好久不見,俊。”
  蘇俊的神色未變,笑得開懷,“真的好久不見。不過傾城你還是這麽漂亮。”
  “你也是風采依舊,”她抿唇輕笑,小小的梨渦在陶瓷一般的臉頰上跳躍。看的連何楚這個旁觀者都有微微的失神。
  果真。傾城女神一出,誰與爭鋒。何楚立刻覺得,仿佛大廳內的光線都聚集到了她身上一般,她簡單的微微一笑,璨若生輝。
  這樣的姿色,果真難得。再搭配上出身良好的高貴氣質,更讓人移不開眼。
  蘇俊的眼珠一轉,轉過頭來,第一次認真地看了看蘇意,笑容有曖昧不明的成分在其中。端詳了半天他才緩緩吐氣,“我們又見麵了,雖然同在城中,在報紙電視上見到你的機會還要更多一些。二少。”
  他的稱呼讓何楚驀地頭皮發麻。
  “沒辦法,最近公司業務剛剛轉型,聽說蘇總也剛剛與許總達成合作夥伴,我們啟天不努力可不行。”蘇意回應得客套非常。
  蘇俊聳聳肩,“你總是如此謙虛。”
  蘇意依舊是冷冷的一頷首,“多謝你讚賞。”
  二人的寒暄突兀地停住,氣氛有些尷尬的沉默著。過了好一會,蘇俊才笑著衝何楚眨眨眼,“難得看到二少身邊有這樣的美女出現,不知這位小姐怎麽稱呼?”
  蘇意不說話,何楚落落大方地衝蘇俊伸出手,“你好蘇總,我是啟天負責商品設計的何楚。”
  蘇俊調笑的神色突兀變化,他的臉在瞬間灰敗如土,喃喃地低念了幾聲她的名字。
  “何楚……你是何楚……你就是何楚……”
  何楚的手尷尬地停在空中。
  所有人都流露出錯愕的情緒。何楚也好,蘇意也好,許湛也好,傾城也好。蘇俊向來是憐香惜玉的典範,像這樣當眾讓女士下不了台的行為,在蘇俊的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
  過了大約足足有五秒鍾,蘇意伸手,握住了何楚懸在空中的手。
  “我們走吧,還要向父親打個招呼。”
  蘇俊臉色難看地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出神地想著什麽。許湛和他並肩而立,在他耳畔輕輕問道,“沒事吧?”
  蘇俊勉強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許湛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語,“去窗邊透透氣,可能會好一些。我帶著你的傾城美女去拜見一下伯父大人。”
  蘇俊低下頭,不若往常一般迅速反駁他的調侃。他的思維空茫茫地變成一片空白,沒有半點笑意,神色寂寥地離開。
  傾城看著他略帶踉蹌的背影,神色複雜。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難得看到俊哥他這麽失態。那個何楚……究竟是什麽人?”
  許湛輕笑,遮掩過銳利的探究目光。“不是什麽特別的人吧。我猜。”
  她微微嘟起了唇,嬌俏可人,“可如果她不是什麽人,為什麽俊哥也好,二哥也好,都對她不一般呢?”
  許湛笑得眯起了眼,眼底的墨色閃過,“原來是傾城公主嫉妒了。不過你的兩位哥哥總會長大,難免會注意到其他女人。你要相信自己的魅力。”
  “那麽在許大總裁的眼中,傾城算是有魅力的女人麽?比那個何楚如何?”傾城自眼角瞧他,風情萬種。
  驀地,許湛眼前閃過那張秀氣的麵孔,最熟悉的是她倔強的神情。傾城頗為期待地看著他,於是他斟酌了片刻回答,“你們之間,不具備任何可比性。”
  傾城果真沒有聽出任何歧義,笑容燦爛得仿佛盛開的花朵。
  盛宴不過才剛剛開始,香氣在大廳中盛開的更加凜冽。蘇意帶著何楚與自己父親冷淡的寒暄過後,攜手去了酒品區。這時江城出現在他們眼前,三人坐在吧台附近聊天。不知道江城說了些什麽,他們三人笑得十分開心。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蘇意的手,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何楚的腰間。
  ——許湛非常不爽地發覺,自從在門口遇上了何楚,他一直在不自覺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幾乎是,每時每刻。
  而與他類似的還有一個人,——蘇俊一改花花公子的獵豔風采,始終坐在角落裏,目光緊緊盯著何楚的一舉一動。
  旁人或者看不出什麽,許湛卻從他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他的混雜著懷念、內疚、苦悶……等等的情緒,當何楚對著蘇意展顏一笑時,蘇俊仿佛終於撐不住,無聲無息地落荒而逃。
  許湛有小小的吃驚。今晚原計劃是與蘇俊聯合去見蘇家老爺子,並進一步為蘇俊名下的致鑫爭取更多的風險投資。蘇俊雖然花名在外,但將自己的感情把握得極有分寸,向來都是很理智的人。
  怎樣也沒料到,他竟然會為了何楚,把他徹底地拋到一邊。在許湛的記憶中,他們二人,應該並無交集才對。
  何楚……你還有多少驚喜,要給我?
  他的目光深邃,緊緊握住手中的酒杯,仰起頭一飲而盡。
  “許總,找你好久,”傾城款款走過來,儀態優雅的足以成為上流社會千金名媛的典範。她穿著白色的雪紡公主裙,大朵大朵的銀線山茶在裙擺處若隱若現。這款裙子由Chanel設計大師親自操刀,效果自然不同凡響。
  許湛斜倚著吧台,忽然沒了半點寒暄的興致。他淡淡地問,“怎麽,有事?”
  傾城四處張望,語氣寥落,“我找不到俊哥了,你看到他了嗎?”
  許湛忽然覺得好笑,雖然是他帶著大小姐過來的,但不代表他能成為那個童話中的教母,不僅揮舞魔法棒變出南瓜車來,還要負責給她尋覓王子的蹤影……好不好?
  於是他的語氣更淡,“沒有看到,要不你打電話試試。”
  “我打了,他關機。”傾城咬唇,盈盈水光在眼中旋轉,“原本說好今天的開場舞是和他一起的,結果他竟然就這麽不見了。”
  她的語氣寂寞,沒有半點嗔惱。許湛在心中暗笑,果真蘇大少的魅力依舊不是凡人能擋,手上各個女人無論家庭背景如何,受過教育如何,一旦遇上的蘇大少,意味著就是死心塌地兼三從四德,癡心以對隻求他一個笑臉。
  目光不由得又看向何楚,那麽,她……會是蘇俊的那個唯一的例外麽?
  “許總,”傾城喚他,語氣吞吐。
  “怎麽?”他低頭飲酒,深邃的目光始終注視著不遠處的藍色身影。
  “請問……你能擔當我開場舞的舞伴麽?”傾城仰起頭,目光期待,“這是我回國後的第一支舞。”
  許湛這才了然。所謂上流社會,極看重這些虛套子,比如傾城小姐多年不在國內富貴圈中露臉,這第一麵顯得尤為重要。按理來說,她的舞伴絕對應該是蘇家的兩位青梅竹馬的少爺才對,無論身份、背景都夠相襯。但蘇俊跑的不見蹤影,蘇意擺明了帶著女伴過來談笑風生,於是他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蘇家老爺子親自邀請。——根本不是他和蘇俊猜測的、可能會增大對他們的投資而特意給的機會。
  ——原來,狡猾如他,竟然也逃脫不了龍套的角色啊!
  許湛忍不住撫著下巴輕笑,難得被人這麽擺了一道,他的心情意外的,十分愉悅。
  低頭看看傾城那完美無限的臉蛋和身材,他不由得暗忖。顧傾城,身後有著不輸給蘇家的背景。蘇家巨富,顧家從政,想必蘇老爺子是非常有期待與顧家達成某種非常親密的關係的,——否則,也不會在今晚讓許湛來做下台階的候補人選。回想幾年前在大學時代,一度曾經謠傳過蘇俊曾和顧傾城訂婚。雖然,關於這個緋聞,蘇俊向來都是沉默以對。但不否認的態度,證明了某種程度的確有其事。
  但眼下的情況,為什麽如此詭異?
  蘇俊蘇意兩人都明明知道,隻要得到顧傾城,基本就等於得到了蘇家的大權。但在這個舞會上,一人落跑,一人壓根就撇了幹幹淨淨,這狀況,實在是值得玩味。
  尤其,他們兩個,各個都精明得像鬼。
  像許湛這樣白手起家的商人,雖然在城中商界也算是叱詫風雲的人物了,但因為從沒有顯示他可能有任何強大背景的跡象,所以要他正式成為老古板們擇婿名單上金光閃閃的後備者,還需要進一步的努力才行。
  好吧,為了利益。還為了……某種試探。
  他的眼神流轉,注意著那個寶藍色的身影。起身,紳士地環住顧傾城盈盈一握的細腰。
  二人滑入舞池。燈光倏地變暗。全場的焦點,都集中在他們二人身上。
  何楚握著酒杯的手猛地收緊。舞池中央的那兩道身影,將她的目光不自覺地拉住,盈盈笑意,湮沒在唇角。
  Tennessee Waltz的悠揚樂曲在空氣中輕輕綻放。慢華爾茲,被人稱作社交舞中的“舞中之後”,不僅擁有悠久的的曆史,在過程中非常強調舞蹈中線條的優美與高貴氣質,多少年下來,幾乎已成為上流社會的代名詞。
  “你真是難為我。”許湛低頭,在傾城耳畔低語。“如果我不會這個,豈不是讓顧小姐當眾丟臉?”

  迷迭香 Ⅳ
  “俊哥將你說的天上地下無所不能,不過是跳一曲國標的區區小事,如何能難得倒你?”傾城莞爾。
  “我最怕的,就是美女談笑用兵。”許湛挑挑眉,“你是阿俊的人,所謂朋友妻不可戲,我們還是劃清距離比較好。”
  傾城喜上眉梢,“許總這麽說,傾城惶恐。”
  許湛淡笑,並不拆穿她的虛榮。在商場打滾許多年,他自然清楚對什麽人,該說什麽話。
  光華仿佛集中在他們二人身上,流暢的柔和光芒,輕輕顫動。舞池中其他人不自覺地輕輕退了出去,奇異的,幾乎無人察覺。因為所有人的視線都被他們優美的舞姿所吸引。旋轉、輕盈的跳躍、滑翔的起伏……兩人的配合仿佛經過無數次的演練那樣順暢,高難度的動作,暗示著他們之間無可比擬的默契。
  何楚不自覺地將手中的杯子握得更緊。
  明明已經看過他與Model的緋聞照片,以為自己已經充分做好了心理準備。卻沒想過,原來,現場觀摩的震撼衝擊會有這樣的明顯。
  不斷提醒著自己注意表現,何楚將指甲狠狠地扣緊手心。她,高估了自己的抵抗力;低估了他對女人的殺傷力。
  一曲終了,掌聲熱烈地響起,低低的讚歎聲立刻包圍了舞池的中央。
  何楚仰頭,將手中的香檳一飲而盡。轉頭將注意力集中在了身邊人的身上。
  傾城瓷白的細膩臉龐上,洋溢著片片紅暈。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喘息著,雙眼亮晶晶地看著許湛。
  他依舊是熟悉的輕笑著,雲淡風輕,仿佛剛才的出風頭的人與他關係並不大似的。
  與顧傾城拉開一臂距離,他牽著她的手,鞠躬點頭。
  “真是紳士。”江城笑得微微眯眼,“難道許湛經過了惡補不成?我記得他不是出身名門啊!”
  “你是在以己度人麽?”蘇意垂下眼,不去看成為焦點的二人。他難得開口調侃。江城立刻明白,他的原因是什麽。
  於是他翻翻白眼,“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把有意義的生命浪費在這種虛無的幻想中,實在太無聊了。對吧,何楚?”
  話題突兀地轉移到了她的身上,何楚稍微錯愕了一下,然後聳聳肩,“我覺得還好,偶爾來見識一下也不錯,挺開眼的。”
  江城大笑,“看吧蘇意,我就知道,何楚一定是不拆你台的模棱兩可的回答。”
  蘇意笑笑。
  江城拍拍他,“凶神惡煞,你這樣真的很沒有女人緣,對吧何楚?”
  不知道江城為什麽頻頻將話題引向她,不願意好友一直沉溺在鋒芒畢露的女人身上麽?她順水推舟地接過話茬,“哪裏哪裏,蘇總……蘇意相當有魅力,江總……江城也不要過分自怨自艾,啟天三十三層樓中的所有女人,幾乎都拜倒在你們二位的西裝褲下。如果你們都糾纏於魅力指數,那麽把其他人的處境至於何地?”
  蘇意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整張麵孔都因這個笑容而一下子變得生動起來。
  江城瞪大眼,一隻手在空中亂揮,另一隻手捂住唇,驚呼,“噢!天啊!我要不行了!蘇意竟然笑了!”
  他的耍活寶讓何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麽?”江城眯起了眼,露出牙齒白白。
  “沒什麽,”何楚笑著搖頭,如果他們這樣的互動被傳到公司裏……想必,會徹底洗不清關係?而他們間的感情,也會由疑似耽美正式走向同性戀曲的康莊大道麽?
  一時間,三人笑得各有深意。因蘇意的關係,他們三人吸引了眾多注意的目光。
  每當何楚大笑的時候,她的唇邊就會出現淺淺的酒窩。——許湛仰頭灌下一杯酒,她……發覺了嗎?
  而他,發現了。
  那個酒窩足以證明,她此刻非常開心。
  於是他變得更加鬱悶,忍不住以猛灌蟋蟀的姿態,80年份的紅酒,味道不錯。
  難道說……他不應該試探麽?過分的自信滿滿兼謹慎小心,讓他對主動的她十分提防、進而低估了她本身的行情,而他不得不麵對的結果就是……將她推進別人的懷裏?他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判斷。
  他從侍者手中接過白蘭地。
  前幾天她還巧笑顰兮的和他過招,今天就能正大光明地作為別人的女伴出現在這種場合!——他承認自己在之前的試探略顯小兒科,他用對付別的女人的方法來應對何楚,所以後果隻能自己來承擔。刻意布下的簡單陷阱,反而成了束縛他的繩索。
  起碼,她看起來並不在意。
  在這裏,她流露出要與蘇意共同進退的姿態,那麽是說,她承認了他們間的……關係?!
  該死的,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在做什麽?!
  許湛簡直心煩意亂。似乎隻有酒精能讓他迅速冷靜下來。
  喝了一杯,他無法控製的輕輕冷笑,伸手耙了耙頭發。
  對於某些人的銳利目光,當事人何楚表現得毫無知覺。她伸手剝了一顆荔枝,將晶瑩剔透的果子放進口中,姿態優雅。粉色的唇瓣與蔥白的手指形成曖昧的畫麵,她停住,毫無知覺這個姿勢所透露出的性感與誘惑。
  蘇意的視線在她的唇上逗留片刻。
  一陣無名火從腹部竄了上來,幾乎燒得許湛理智全無。身為男人,他自然知道蘇意那個眼神,究竟代表了怎樣的含義。
  經過這樣一個晚上,恐怕在蘇意的眼中,何楚已經不再是他單純的下屬。他專注看著她的目光,掩飾不住的,是濃烈的興趣與欣賞。
  他努力淡然,手卻不自覺地越收越緊。——她湊近,笑著低語。粉色的唇幾乎要蹭到蘇意的臉頰。——連他都沒有吻到她的唇,難道要被蘇意這家夥捷足先登了不成?
  他以酒精熄滅混雜著的糾結欲念。
  經過Sarah的調查,他驚覺何楚與他的淵源頗深。同一個高中,再到同一所大學,和他幾乎一模一樣的、一係列金光閃閃的各種比賽獎牌。看到她的經曆,記憶仿佛忽然間打開了豁口,幾乎是立刻的,他想起了她。
  他們是曾經見過。並且不止一次兩次。
  她的學生時代,一路風光。即便身為高兩級的學長,他也不止一次聽別人提起過何楚這個名字。她剛進大學的時候,他曾經特別注意過她。——如果沒有後來變故,或者,他們早已經成了情侶。不到半年的時間,她突然地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中。向別人打聽到的結果,是得知她選擇了出國的消息。
  一年又一年。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再後來,他畢業,忙於自己的事業。來來往往許多人,於是記憶中的那張麵孔,也漸漸被遺忘。當她再次出現在他的麵前時,他用了很久,隻覺得她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她的變化實在太大。之前的她十分冷漠,似乎身邊總陪著一個陽光的女孩,但即便那樣,也沒有太多的情緒可以將她感染。而眼前的她,大笑著、嫵媚著、犀利著……除了一樣的鎮定,仿佛,沒有半點相同。
  她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
  在得知一切後,他努力壓抑著自己去一探究竟的欲望。但今天這樣的狹路相逢,他恍然察覺,自己已不能幸免淪陷。
  顧傾城走了過來,“許總,再陪我跳一曲?”
  找來找去,全場就隻有許湛最對她的胃口。看他也沒有請人跳舞的意思,於是顧傾城索性自己來直接邀請。
  許湛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濃密的睫毛彎成小小的扇子,細碎的光芒散落在眸子中。他淡淡一笑,幾乎讓顧傾城在刹那失神。
  過了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咳了咳,“許……許總?”
  他輕笑,靠近她,居高臨下的在她耳畔留下曖昧的氣息,“我建議,你也可以去會會你的蘇二哥了。放心,阿俊不會介意的。”
  一刹那,顧傾城的臉上羞澀全無,她震驚地抬起頭,語氣強作鎮定,“你……你說什麽?”
  果然是這樣……許湛不動聲色地在心中輕笑,前因後果看了許多,這樣的狗血橋段倒也不是很難猜。麵對著驕傲的顧傾城,他自然明白,應該用什麽方法,才會讓她最……能發揮自己的能力。
  何楚沒有看到,顧傾城在這個大廳中的影響力到底有幾何。蘇意看的清楚明白,並且他應該已經想好了,如果發生狀況應該怎麽做。
  那麽,隻要支開他就好。剩下江城,畢竟隻是來客,完全不足為患。
  “沒什麽,難道你們不是青梅竹馬麽?”許湛一臉無辜,銳利的目光遮掩在濃密的睫毛後,“啊,難道是我搞錯了。看蘇意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你應該……跟他不太熟吧?”
  這樣的天之驕女,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比她要更出風頭。
  “剛才經你一說,我終於想起來了,關於那個何楚,”他輕笑,聲音壓的更低,“是蘇意最近一手提拔起來的商業新貴呢。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現在所擔任的,在啟天內是僅次於蘇意的重要職務。這麽年輕,就有那麽高的職位,何楚長袖善舞,能幹非常。下次我讓阿俊專門給你介紹。”
  顧傾城悄悄地咬緊唇。
  他每句話,說的都是事實呢!無非是有一些歧義罷了。不過他是不會解釋的。
  將她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許湛趁熱打鐵,“對了,何楚小姐和我們都是校友,阿俊也知道她啊,你看剛才的表情。喔,我忽然想起來,在以前還聽說過,何楚多才多藝,是典型的才女加美女,在學校中就傾倒愛慕者無數呢。呀,你看蘇意笑了,多難得,嘖嘖。”
  他搖頭讚歎,“這樣的女子,魅力十分了得。就連蘇意……”
  他故意掩口不提。
  顧傾城幾乎要咬碎銀牙飲恨當場。但若直接破功,她就不再是那個受過無數淑女教育的顧傾城了。
  忍了好幾忍,她才笑著開口,“這麽說來,我十分有必要去結識一下何小姐呢。”
  許湛似笑非笑,“不用了吧,所謂王不見王,如果阿俊在,一定不會同意你過去。”
  顧傾城的唇角勾出優雅的弧度,卻沒有半分笑意到達眼底。“哪裏的話,傾城不過是想結識一下何小姐,很久沒有在社交圈中拋頭露麵,連新斬露頭角的人都不認得,要被母親知道,又會笑話我了。”
  聽聞顧夫人乃是城中上流社會默認的核心人物,許湛笑得越發燦爛,“何小姐今天好像才是第一次露麵,哪裏就入得了顧夫人的法眼。不過如果過了今晚,應該就會一炮打響了吧?”
  過了今晚……如果,顧傾城讓她過得了,的話。
  “許總您請便,傾城去打個招呼。”她曲了曲膝。
  明明是中國人,卻非要行西方禮儀。許湛心中閃過不屑,臉上笑得如沐春風,“你也自便。”
  好戲開鑼,正主粉墨登場。
  這等好事,如何能少了觀眾?
  噙著笑意,許湛轉身,好心情地拿下一杯特調雞尾酒。
  傾城走近吧台一隅站住,他們三人低低的笑著交談,完全沒有外人插足的雨滴。
  她咬了咬唇,輕輕喚他。“蘇二哥。”
  三人的談笑風生被打斷。原本打算無視的蘇意,眉宇間劃過淡淡的陰翳。他轉過身,淡淡地應了一聲。
  “怎麽?這麽不歡迎我麽?”她見他不動聲色,連帶剛才的好心情都消失不見,略為哀怨地咬住了唇。
  “沒有。”蘇意依舊是淡淡地回答。但手上卻沒有半點動作,甚至連頭都沒有轉一下。
  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下,何楚沒法裝淡定。——不同於江城的立場,她今天不過是蘇意身邊的替身,若不小心上演了鳩占鵲巢的戲碼,那有多不好。於是她直起身子,笑著招呼,“傾城小姐,這裏還有空位,你坐過來吧。”
  江城向她投來怨懟的視線。何楚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下,而這個瞬間,顧傾城已然飄然落座。
  於是一切都變得無可挽回。
  何楚衝他無辜地聳肩,江城回她一個無力回天的白眼。
  顧傾城坐下,原本熱烈的場景迅速冷了下去。蘇意習慣性沉默,江城了然地閉緊嘴巴,看著何楚的神色別有深意,顧傾城……她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但沒有半點不自在。
  這種狀況下,最尷尬的就數何楚。她斟酌了片刻,選擇了最保險俗套的話題作為開頭,不是都說讚美女性應該從她的衣著開始麽?
  “傾城小姐的這條裙子真漂亮。”
  江城翻了個更大的白眼。隻為她沒事找事的無聊話題。
  顧傾城細細一笑,淑女含蓄,聲音輕柔,“哪裏,何楚小姐身上的這條Versace,今年我在Milan Fashion Show上都沒有看到,不僅漂亮,還很稀有,而且意外的合身呢。”
  她說的每一句何楚都能理解明白,卻讓她有著階層差距的明顯感覺。因為完全不了解奢侈品牌,所以何楚根本沒法接下去她的話茬,於是隻好啊啊噢噢的搪塞幾句。
  氣氛變得更加詭異。
  再沉默了片刻,馬祖卡的歡快節奏在大廳中響起。顧傾城主動開口,“蘇二哥,我們去跳支舞,好嗎?”
  蘇意略意外地對上顧傾城期待的眼神,從未拒絕過她的他,實在難以將那個“不”字說出口。
  何楚掃過一眼,已基本了然,眼前這對男女的愛恨糾纏,恐怕不是她這個旁人能夠有插足餘地的。於是她識趣的起身,衝一旁扮作無辜的江城曲了曲膝。
  “英俊的江城王子,請問我有這個榮幸邀您共舞一曲麽?”
  見她惱怒的磨牙和薄薄的譏諷,江城從善如流的起身牽住她的手,“It’s my Honor,我的公主殿下。”
  肉麻的讓她抖落一身雞皮疙瘩,何楚自牙關擠出笑來,冷哼幾聲與他滑入舞池。
  蘇意不由得舒了口氣,他雙手交疊,過了一會,才冷冷的開口,“這下,你說說來意吧。我一直以為,我們已經毫無瓜葛了。”
  隨著江城滑入舞池,兩人均興趣缺缺,隻是虛搭著彼此的肩膀腰間,手無奈地交疊在一起。
  還好燈光昏暗,於是幾乎什麽都不會的他們倒也能順利的混跡在其中。從舞池的角落看過去,蘇意和顧傾城之間對話極少,沒有幾句,顧小姐已悄然低頭,眼圈泛著微微的紅。
  “很好奇?”江城帶她一個旋轉,眼角瞥到那引人注目的兩人。
  何楚搖搖頭,“還好。這種戲碼,大約能猜得出。”
  “喔?說說看。”他挑眉。

  迷迭香 Ⅴ
  “你是覺得,因為我身為無辜的受害者而毫不自覺,進而會有一些內疚的情緒麽?”何楚的眼神銳利。
  “如果你不是那麽敏銳我會更高興,”話雖如此,江城還是好脾氣地保持著微笑,“不過看在何經理出了很大力氣的份上,我願意成為一個答疑解惑的好老師。”
  何楚眼底飄過諷刺,“青梅竹馬長大的富家公子小姐,自然情深意重。可惜小姐長大的過程中,被壞壞的花花公子所吸引,一失足走入歧途。再回頭的時候,冷酷的少爺自尊已經受到傷害,於是不願意輕易諒解。”
  江城忍住爆笑,“那你猜猜他們的結局如何?”
  自他肩頭望過去,能看到蘇意雖然沉默,但臉上閃過的複雜情緒卻看得一清二楚。“從小說上來說,一般都是快樂的團圓。通常在現實中,感情都敵不過時間的洗刷。但顧小姐的長相果真傾國傾城,即便出現什麽奇跡的結果,也不是很意外。”
  江城輕笑出聲,“何楚,你真的很有意思。”
  她諷刺的笑笑,不答。她是拿著薪水的職業經理人,不是粉墨登場的雜耍戲子。如果蘇意和江城都不明白,她不排除,在不久的將來給自己另謀出路的可能性。
  江城正色,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輕說,“你猜的八九不離十,不過有兩件事,需要補充一下。”
  她眨眨眼。表明自己有興趣聽下去。
  “第一,當初顧小姐的動心對象,不是別人,正好是蘇意的兄長蘇俊。”
  哇,那豈不是表明她上演了某一出紅顏禍水的戲碼?——何楚絲毫不掩飾眼中的□裸。
  “你不要用這麽直接的眼神盯著我好不好,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他故意皺皺眉,“第二,蘇意受傷的,絕對不止是他的自尊。”
  她的笑容漸漸隱沒。
  江城搖搖頭,輕歎,“你以為蘇意的取向有問題麽?這麽多年來,他不找女伴的主要原因,就是一朝被蛇咬的結果。”
  何楚的步子緩緩停住,她抬起明亮的雙眼,“我想知道,為什麽你今天突兀的告訴我這些?與我有任何的相關麽?”
  “不明白麽?”江城也停下腳步,誠懇地看著她,“我明白,自從Game上次的事情以來,一直讓你心中不舒服。這樣一個私人的機會,對蘇意來說是個莫大的幫助,對你來說,我也希望你能盡可能的了解他,進而在工作中更有默契。”
  “我該稱讚你鞠躬盡瘁麽?”她輕嘲。
  “不敢當,”江城依舊是微笑的樣子,拉起她的手,“等我死而後已的那天再說。”
  瞪大眼睛看著他,好半天,何楚輕輕一笑。
  江城這個人……實在讓人很難討厭呢。
  “這意味著……我們,和解了?”江城伸手虛扶住她的腰,向休息區走去。
  “還好吧。”何楚撥了撥頭發,“不過我可以努力去理解。”
  停住,她誠懇地看著他,“謝謝你,江城。”在職場上,難得遇到這樣真心真意要幫你成長的人。如果不是江城是隱藏很深的小人,那麽他就是難得的真君子。
  但在這一刻,何楚選擇了相信。
  “不客氣。”他輕笑。
  下一刻,他看到了某張扭曲的麵孔,忍不住輕叫出聲——“Sarah!你怎麽在這裏!”
  意外的在這裏看到Sarah的麵孔,一深想倒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這裏算是商圈內的場子,身為大地公關部長,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自然是需要結交眾多貴人的。
  不過,她此刻黑下的臉倒頗值得玩味了。何楚噙著笑,難得看到江城微微錯愕的深情,不難推測,必然是和Sarah之間有什麽她不知道的情況發生了。
  Sarah一扭頭,送了個白眼送給他們倆,冷笑,“為什麽我就不能在這裏?”
  她一身紅衣,在這黯淡的場子中極為耀眼。如果說顧傾城是傾城名伶白玫瑰,那麽Sarah就是烈焰如風的紅牡丹。
  她站在那裏,驚豔,卻不妖嬈。
  何楚推推江城,他甚至在這個時候還扶著她的腰,——然後衝著還在翻白眼的Sarah輕輕一笑,翩然退場。
  這諾大的場子中,大家似乎都有伴呢。何楚不由得輕輕噓了口氣。到現在為止,混跡其中的她也終於能夠下台一鞠躬了吧?
  不動聲色的,她悄悄自窗邊隱去。守株待兔許久的許湛,仰頭灌掉手邊的最後一杯酒,——他甚至不會再看看酒杯中酒水的顏色了,猛喝了一個晚上,幾乎來者不拒。
  而他,終於看到了落單的何楚,微笑著,他心滿意足的站起來。雖然Sarah的出現並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無形之中幫了的大忙,他一定會特別、特別的記著。
  但仿佛上天要故意和他作對似的,在許湛抬腳殺過去、眼看就要追上了何楚時,忽然冒出來的幾個女人迅速圍住了她。
  他不由得頓住腳步。
  何楚錯愕的盯著眼前香氣翩然的一、二、三、四、五位小姐,她們的氣質和精致的打扮,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麵孔生得緊,但每個人都幾乎明顯地泛出不善氣息。何楚不由得眨眨眼,有幾秒鍾的不知所以。
  她……得罪了什麽人?
  “幾位,有事?”
  為首的粉衣女子笑著開口,“這麽早就要走麽?何小姐。現在不過是宴會過半的精彩時刻。”
  “喔,我還有事。”完全不理解她們的立場,但莫名的被打擾讓她極為不快,何楚沉下臉,已沒有了交際的意思。
  藍色裙子的女孩是一身歐洲中世紀打扮,她以小小的扇子遮住半張麵孔,長長的睫毛眨了眨,“但這樣是非常不禮貌的喔。在我們這個圈子裏,何小姐第一次來,並且和蘇公子還是親密的關係,以後我們還少不了會打交道。”
  何楚微微冷笑,也不答話。
  幾個吃飽喝足的富家千金,一輩子靠自己的雙手可能都賺不了半毛錢,竟然也想充當正義的使者?看來顧傾城的影響力比她想像中還要大一些,她不動聲色,就有菜鳥來替她出頭。可惜她們不知道的是,一則,蘇意和她不過是公事上的關係,二則,從小到大,她何楚從來就不吃要挾這一套!
  聳聳肩,她說了一句,“借過。”
  說完抬腿就走。
  綠裙子的女孩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嚷嚷了一句,“你這麽走了就說明你沒有資格踏進這個圈子!”
  何楚連眉毛都不抬一下,誰稀罕誰踏進去好了,她沒有半點興趣。
  然後,一個聲音不慍不火地從她身後緩緩傳過來,“聽說何小姐多才多藝,既然這次宴會是蘇家所辦,您兩手空空而來,再兩手空空離開,這樣不好吧?”
  何楚愣了一下,轉過身來,黑裙子的女孩靜靜地看著她。她是在場唯一一個沒有散發出敵意的女孩。
  她輕笑,“這有什麽不好的?”
  黑衣女孩還是很安靜的模樣,散發出與眾千金不一樣的氣質來。但她說的每一句,都是何楚會在意的要點——
  “當然不好。蘇老爺可一直看著,您是蘇二少的貴客,就這樣走了,讓二少的臉麵擱在哪兒。”
  這讓何楚倒有些訝然。原來,蘇意帶來的女伴還要經過家中元老的評定。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富家公子也有這麽多鮮為人知的心酸呢,嘖嘖。
  她不自覺的往大廳深處眺望,頭發花白西裝筆挺的老人,恰巧投了銳利的視線過來。那種上下打量似乎要掂出她幾斤幾兩似曾相識的眼神,讓她十分、十分不爽。
  既然都來到了這裏,何妨再給蘇意一個順水人情?
  “我要做些什麽?”
  見她鬆口,幾人都有微微的訝然,迅速交換了個眼神,帶頭的粉衣女子再次開了口,“你看到那邊的樂隊了麽?”
  蘇家這樣檔次的宴會,坐在角落中伴奏的樂隊自然水平不凡。比如此刻在獨奏的小提琴手,有著讓人覺得十分臉熟的麵孔,何楚想了想,記起他的名字,魯陽。他在不久前的國際大賽上剛剛獲獎,眼下是炙手可熱的樂壇新秀。年輕的要命,有才華的要命。
  在這樣的場合下,是要她出醜麽?
  “如果你不敢,也就算了。”似乎算準了她不會上場一般,粉衣的女孩笑嘻嘻地捂住嘴,“不過蘇二少下次恐怕就很難帶你再進來了吧。也難怪,這個圈子原本就很難融的進來。”
  何楚微微一笑,她並不在意自己能不能下一次進來。因為她壓根就不需要。
  還是那個黑衣服的女孩淡淡開口,一舉戳到何楚的軟肋,“恐怕蘇二少自己下次也很難再帶外人進來了吧。”
  何楚沉吟不語,安靜地看著她。
  她頓了頓,忽然輕笑,“我們沒有惡意,隻是提醒一下你,至少給二少一個台階下。既要早走,又不顯山露水,有想法的人自然會很多。”
  何楚想了想,不由得向角落中的蘇意看過去。他還是冷著麵孔,微微低垂的眼,情緒仿佛是極為平淡無波的。但她敏銳的注意到,他的十指交疊緊緊相握,從這個側麵看過去,向來似乎都是無敵的他,竟然有一種莫名的脆弱。
  她真的很想早點離開。哪怕去看看慕笙也好。這個場麵讓她覺得很是拘束。
  其實她可以很瀟灑的,不管蘇意所謂的麵子,反正他們也不是很熟,更何況她也已經頂了半天的女伴,還惹了個莫名其妙的許湛。
  站在原地,歎了口氣,蘇意的影子看起來寂寥單薄。
  猶豫了半天,何楚略帶沮喪的往樂隊方向走去。
  圍著她的五個女子先都是一愣,然後嘻嘻哈哈地擺出看戲的姿態。隻有黑裙的女孩一言不發,深思的目光中掩掉銳利。
  樂隊的所在地搭了小小的台子,巧妙的利用了所在的轉角,形成回音的建築方式,除了偶爾的低音淺唱,所有的樂器演奏都是沒有麥克風的。
  在這個觥籌交錯的晚上,雖然樂隊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但一直也鮮少有人會停下腳來專門微笑著聽音樂的。因此,當何楚走到台階下仰頭,昏黃的光線灑在她的身上的時候,她立刻就引起了小提琴手魯陽的注意。
  ——他剛剛奏完一曲,指揮不在的場合,身為首席的他就相當於樂團的領軍人物。
  “您有事?”他問的客套疏遠,在專心投入音樂的環境下,他討厭被人打擾。
  音樂家多數都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混雜著傲氣與清高,大有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架勢。
  何楚笑得誠懇,“魯先生,我是您的仰慕者,剛才的帕格尼尼非常精彩,一點都不遜色於您在巡回演出上的表演呢。”
  誰都喜歡聽好話,於是魯陽的臉色略微好轉,“謝謝。有什麽事情嗎?”
  “我也一直是個狂熱的音樂愛好者,因為小時候手掌不夠大,沒有辦法去學小提琴,”她伸出手,青蔥的手指十分修長,在光線的照射下,讓魯陽有微微的失神,“自從您在三年前拿到全國冠軍時,我就已經注意到您了,與您合作一曲,幾乎是我最大的願望呢。”
  她的笑容有種打動人的力量,魯陽忍不住開口,“你學的是什麽樂器?我看你的手指其實是十分適合音樂的。”
  等到了他的這句話,何楚輕輕偏了偏頭,露齒一笑,“不能學小提琴,我就去學了鋼琴。因為這兩樣樂器的合作最多嘛。”
  沉溺在她甜蜜的笑容中,魯陽也變得熱心起來,“今天機會難得,要不我們合奏一曲?”
  何楚雙眼一亮,“可以嗎?真的可以嗎?這樣不會有問題嗎?”
  魯陽頻頻點頭,“當然可以,我們選一支什麽曲子?你說說看?”末了還忍不住低頭在她耳畔輕輕鼓勵,“反正這裏真的懂音樂的也不多,你大可以放鬆一點。”
  何楚粲然,伸手給他,緩緩走上舞台。
  她沒有看到,許湛愣在原地,臉色越發變得難看。
  她更沒有看到,從她走到樂隊下方的那一刹那,蘇意已注意到了她。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手放到桌下,緩緩的,握成拳。
  自然,她也不會看到,江城用力抓住氣咻咻的Sarah的手, 笑著走出門外。
  寶藍色的窈窕身影登上舞台。場中在那一刻,忽然靜了下來。
  眼神中夾雜著各種各樣的神色,不屑與驚訝巨多,期待與開心甚少。
  魯陽安排著她坐在鋼琴前,拿起心愛的提琴,淡淡的燈光下,與她一個眼神交匯,流暢的音樂在他們的手下流淌,跳躍而出。
  薩拉薩特,吉普賽之歌。
  悲傷的慢板,憂鬱的行板,再到破繭而出的超級快板,——這是一支跨度極大的曲子。身為小提琴演奏曲目中的世界級名曲,不僅有大段大段悠揚的華彩樂章,更有非常多高難度的連續跳弓。而這一切,對於魯陽來說,自然得心應手。難得的是,雖然何楚不過是鋼琴伴奏,但無論是怎樣的情感處理,他們都默契的仿佛排練過多次一般。每一次提琴的輕輕跳起,都有鋼琴迅速地接上,順暢的連接,恰到好處的強弱,得心應手的搭檔,讓魯陽全身心的投入到音樂的海洋中,露出燦爛的笑容。
  一曲即了,掌聲四起。
  蘇意的臉上有小小的訝異,而許湛,麵孔卻越發的變黑。
  魯陽收起琴,走到何楚麵前,衝她伸手,笑道,“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高手。”
  何楚笑著握住他修長寬大的手,“多謝魯先生誇獎,我不甚榮幸。”
  大提琴的協奏曲由弱至強恰到好處的響起。何楚退到一隅,與魯陽含笑談論幾句,互留了聯係方式後,告辭離開。
  先前攔住她的五人組神色各異精彩紛呈,何楚隻看了看那個黑色裙子的女孩,輕輕挑了挑眉,“這次,可以了吧?”
  她愣了一下,旋即粲然,“果真不負眾望。”
  何楚聳聳肩,瀟灑離開。在她踏出門的那一刹那,從斜方忽然伸出一隻手來,緊緊的扼住她的手腕。用力之猛,仿佛在說明手的主人,此刻的心情是多麽、多麽的不爽。
  將她徹底的拉入黑暗,原本有些驚慌的她,在嗅到了某種熟悉的淡淡香氣後,立刻停止了掙紮。
  果然,是他。
  雖然見麵不多,但奇異的,她就是知道他的味道。
  一個旋轉,將她死死的壓入牆角,他強悍的氣勢不由分說的席卷包圍住她,從頭到腳。
  他們站在月桂樹後,偶爾經過的人隻能看到許湛灰色的背影,還有何楚微微露出的藍色裙裾。
  ——這樣一看就極曖昧的調情時刻,所有人自然繞道而行。

  迷迭香 Ⅵ
  許湛銳利的眸子劃破黑暗的曖昧,似乎有隱約的怒氣閃現其中。何楚想起他在報紙上與豔麗Model的親昵行為,加上之前舞會上他與傾城名伶的甜蜜互動,不由得怒從心起,冷笑著客套招呼。
  “喲,許總。”
  許湛定定地看著她,抿唇,不悅。
  “許總,”她一字一頓地緩緩道,巧笑顰兮,伸手輕輕撣掉落在他肩頭的月桂,踮起腳湊近他的耳畔,眼波流轉,“許總,我們以這樣的姿勢談話,是不是會被人誤會?”
  許湛看著她如花朵一般漾著輕笑的臉,怒氣早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她湊得很近,吐氣如蘭,上挑的眼梢混雜著微微的□,他的喉嚨發緊,心頭不由得閃過微微的悸動。
  這樣無味的對白,他連接都懶得接。從這一刻起,他決定要改變,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
  不再試探,不再偽裝。對她,他要全力以赴。
  下意識的,他握住了她來不及收回的手。
  她的手有些微的冰涼。似乎她的身體並不好,明明是這樣的盛夏時節,每次握住她的手,都會覺得溫度低於常人。雖然之前曾經牽過幾次手,但他從來沒有仔細注意過,她的手竟然這樣的漂亮。淡淡的光線灑下來,她的手晶瑩剔透,十指修長,漂亮的形狀與色澤,仿佛是用玉雕成的一般。他依舊震驚於剛才她華麗的表演中,果真是不可小覷的超強實力,何楚,總是給他很多驚喜。他下意識的緊緊握住她的手,緩緩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打開,然後,十指緊扣。
  果真是最一流的花花公子,沒有做任何特別的親密。僅僅是一個牽手的動作,就讓她的全身忍不住顫栗。她努力穩了穩心神,腦海中閃過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慕笙,於是所有的頭昏腦脹立刻消失不見。
  而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情愫,被她刻意地忽略掉。
  手被他扣著無法動彈,於是她身子輕輕往後再倚了倚,拉開距離。
  許湛微微皺起了眉頭,“你是想逃開麽?”
  他湊得更近了些,何楚這才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灼熱的氣息幾乎燙傷了她,她咬著唇,努力穩住心神。“沒有,隻是我覺得我們之間還應該保持一點距離。”
  許湛忽然輕笑出聲,仿佛她說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一般,他靠得太近,震動的胸膛讓她忍不住顫抖。氣息一點點地打在她露出的脖子上,讓她覺得氣血上湧。
  她臉紅了。
  許湛眼中閃過笑意,一手依舊緊緊扣著她的手,另一手猛地收緊她的腰肢。
  盈盈一握。難以言傳的柔軟。
  追逐了這麽久,他終於抓到了她。
  何楚隻覺得眼前一花,他的唇,已經霸道的吻了上來。
  不同於之前幾次的□,這一次的他,不再試探。
  他狠狠地吻住她,在他強大安全的懷抱中,淡淡的酒氣和無法逃避的迷離讓她迅速沉淪。一瞬間,連光線都退了很遠,眼前的一切無法控製的模糊起來。她緊緊依靠著他,忘了反抗,輕輕閉上眼,卻忍不住微微的顫抖,與低吟。
  她的生澀更加刺激了他。他噙住她柔嫩的唇瓣,勾勒出豐潤的輪廓,輾轉反側,忍不住將她吻了更深。她口中的甜蜜讓他沉醉,他的吻,不自覺的由霸道變得溫柔纏綿。
  她柔弱的倚在他懷裏,他仿佛就擁有了全世界。
  在這一刻,許湛終於確定。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所渴望與追求的。
  彼此都幾乎要忘記了呼吸,不知過了多久,許湛才離開了她的唇,何楚眨了眨眼,驚訝的發現自己的手,不知在什麽時候,很□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極其主動。
  她幾乎想找個地洞立刻鑽下去。
  不由得立刻用力推開他,他卻不為所動的發出低笑。惱羞成怒的她隻能用力的倚著牆,恨不得此刻牆上裂出一道縫來,讓她好下台一鞠躬隱身退場。
  看著她這樣的反應,許湛的心頭無法遏止的蕩漾著某種從未有過的情愫。
  “何楚,”他緩緩叫她的名字,磁性的聲音中充滿誘惑力。
  她睜大眼看著他。
  月光下,他粲然一笑,“我們再打一次賭,如何?”
  頓了頓,他補上一句,“這一次,我們的賭注大一點。你,敢麽?”
  雖然不知道她要的是什麽。但是他確定,他要的,是她。
  他的目光銳利明亮。何楚隻覺得心中某個地方狠狠一頓,她不自覺的,摒住呼吸。
  “如果你不說話,我可以當你是默許的態度麽?”許湛輕笑。
  何楚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在月光的照映下,他的眸子奇異地透著淡淡的紫色輪廓。原本就俊美無儔的麵孔,混著不同尋常的吸引力,——與平日裏熟悉的戲謔不同,他此刻的眸子中跳躍的難得真誠,讓她莫名的……不敢直視。
  “怎麽?你果真、是不敢麽?因為上一次的背叛,讓你受打擊不小,所以連下賭注的勇氣都沒有了麽?”他雙手環著她的腰,桃花眼中有亮晶晶的片片碎光。
  她的喉嚨發緊,一時說不出半個字來。他唇畔的溫暖,仿佛還停留在她的唇上。她控製不住情緒的微微低下頭。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剛好能夠平視到他的唇。——薄薄的完美形狀。仿佛是一片淡淡的桃花瓣。
  長成這樣英俊的男人……真的算是禍水……對吧?
  她恍惚地想。
  看她雙眼迷離著出神,整個人似乎都籠上了淡淡的煙霧似的,如夢似幻。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再次低頭,噙住她淡粉色的唇。
  與剛才那個霸道的吻不一樣,這個吻,充滿愛憐。他的唇溫暖柔軟,那種極致輕柔的觸感,仿佛一直蔓延到了她的最心底。她被他輕輕但堅定地擁進懷裏,神誌一時間飛了很遠很遠,遙遠的,腦中仿佛響起了模糊輕柔的音樂。
  他溫柔的吻著她,攫取著她口中的甜蜜。月桂樹散發著淡淡的香氣,月光清亮的夜晚,圍繞著兩人,撒下浪漫的氣息。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他才緩緩鬆開了她,她的臉頰酡紅,眼中的濃濃醉意,讓他恍惚間,心中漾過異樣的情感。
  他一時分辨不清,那樣有點疼到心裏的感覺,究竟是什麽。
  “你……”何楚一開口,才驚覺自己的聲音早已啞的厲害。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笑容微揚。
  她低下頭,躺在胸口的墜子在月光下反射出出淡淡的光芒,她一怔,腦中不自覺地閃過慕笙蒼白的麵孔。
  “我同意。”
  “嗯?”他還沉浸在她的一顰一笑中,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我的意思是,”她悄悄扣緊了拳,神色漸漸恢複了常態,“你所提到的,關於再賭一次的事情,我同意。”
  她的感情像一個封閉的殼,他用盡力氣,好容易讓她張開柔軟一點,但是立刻的,她就縮回了難得伸出的手。
  她,突如其來的悲傷。他看得清楚明白。
  許湛微微挑眉,但並不急於逼迫她。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懷疑——究竟是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原因呢?直接問她,儼然不會得到想要的答案。
  不過,迂回的手段,溫和的方法,向來都是他的擅長。所以他一定會知道這其中的原因,不過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於是輕輕鬆開了她,他輕笑,“賭約和上次一樣,隻不過,這一次我會認真的和你玩一局。”
  何楚的心微微跳漏了一拍,因為他不同尋常的認真。她穩了穩有點發顫的聲音,“新產品的發布,我猜測我們的發布時間,不會相去太遠吧?”
  許湛了然,“你是對將來的市場份額很有信心麽?”
  她竟然……是想以此為賭注麽?
  還真是會挑自己的優勢項目呢。
  既然Game已經和啟天達成戰略合作,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有落後的他們,自然不會在進程上有所怠慢。而他對自己手上的事情,也向來都是極有把握的。
  何楚嫣然,“相信你也一樣的對自己有信心,不是麽?”
  許湛輕笑,重複了一遍賭注,“好,我們就來賭這個。這次的贏家,可以無條件地要求輸家做一件事。無論是什麽內容,輸的人,都不可以拒絕。”
  他眼中跳躍著的,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
  看著他別有深意的神情,她的心跳得更加劇烈。
  能贏嗎?如果贏了,她就會有機會……有機會讓慕笙醒過來。
  銀色的墜子微微閃爍著光芒。這是慕笙暈倒前握在手心中的禮物,上麵寫著送給她的字樣。這許多年以來,就是它一直鼓勵著她前進。
  它陪著她,無論多麽艱難,都不離不棄。一如過去的慕笙。
  於是她抬頭,噙著淡淡的疏離笑意,“好的,一言為定。”
  許湛也不糾纏,捉住她的手,輕輕落下一吻,“我很誠懇的,拭目以待。希望下次再見,我們之間已有水落石出。”
  他轉身離開,有淡淡的霧氣從地麵上升起,迅速地包裹住他整個人。
  何楚站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忽然察覺臉上冰涼。她伸手摸了摸,發覺竟然是滿手的淚光。
  為什麽……哭了?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悲傷與難過?
  她徐徐吐了口氣,不去深想自己對許湛究竟是怎樣的感情。
  多虧江城打了脫身的電話過來,好容易才和傾城告別的蘇意,出門的時候已經是宴會的尾聲時刻。不知為什麽,遙遙的,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何楚。她一個人站在角落的月桂樹下,藏在陰影中的麵孔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麽,寬大的裙擺在清風裏微微搖曳。
  這個瞬間,他第一次發覺,她竟然是這樣的脆弱而寂寞。而她在他的印象裏,是理智冷靜的,是向來堅強能抗住巨大壓力的。
  她……是因為什麽原因呢?
  原本打算過去招呼她的腳步不自覺地頓住,蘇意站在台階上,忍不住自口袋裏抽出煙來,側著頭點燃。
  他早已經遠離了因衝動而抽煙的年紀,但因提前就知道顧傾城今天晚上一定會出現,難免心浮氣躁,於是下意識地買了盒煙裝在了口袋裏。出乎意料,與傾城的會麵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難捱,許多年過去,原本激烈的感情也已經變得如此之淡,甚至讓他開始懷疑起當年自己是否如記憶中一樣投入。——或者說,那樣的迷戀,不過隻是一種錯覺。
  月色之下,他站在這裏,遠遠的還能聽到輕柔的音樂聲。何楚窈窕的影子在樹後若隱若現,忽然間,隻覺得心中一片寧靜。
  輕輕吐了口煙出來,這個靜謐的場景,讓他莫名的安心。
  很快抽完了一支煙,蘇意將煙盒從口袋中拿出來捏扁扔進垃圾桶,走了幾步站定,叫她的名字。
  “何楚。”
  他的聲音清冷。出神的何楚轉過頭來,發絲飛舞。
  她的淚水早已經風幹,但乍見到蘇意,她還是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一時間擠不出平常公事公辦的笑容來,她挺直腰打招呼,“蘇總。”
  蘇意愣了片刻,緩緩走近她,“我要回去了,可以走了麽?送你。”
  “嗯好的,謝謝。”她垂下眼,跟在他身後小小半步的距離。
  驀地,蘇意心中湧過小小的不悅。他一開口,剛才那頗有意境的畫麵似乎立即就被打破了。何楚這樣看似恭順的神色,他在這個時刻,才終於看清了其中的距離。他們在一起共事四年,今晚之前,他竟然不知道何楚是這樣的多才多藝、令他驚訝……
  這個女人,還有多少個麵孔……是他所不了解的?
  她微微低著臉,長睫輕輕顫動,五官小巧而秀氣。
  他的心中莫名的一顫,但幾乎是立刻的,理智的克製住了自己牽起她的手的衝動。
  看著他們相攜離開的背影,顧傾城藏在陰影中,半晌,咬住了鮮豔欲滴的唇。
  果然……蘇意他……
  她怔怔地想。
  蘇家不同於一般的豪門,他們的財富積累遠遠的可以追溯到上兩個世紀。早在清朝年間,蘇家的祖先就已經是赫赫有名的朝中二品,隨著清朝的沒落,在官場上漸漸衰敗的蘇家人果斷的成為留洋的第一批人。遠渡重洋之後,具有商業頭腦的蘇家當家人,一邊占據著國內寬廣的人脈,以來自神秘東方的絲綢、茶葉與瓷器,迅速打開了歐洲市場,積累下大筆的資金的同時,手腕玲瓏的結識了各方麵權貴。在獲得經濟利益的同時,亦躋身於歐洲上流社會,成為其中難得一見的東方麵孔。
  時間進入近代,在國內紛亂複雜的環境中,蘇家選擇了在政治上保持沉默。即便在其中曾經有過支援捐款的行為,也都是非公開匿名的。當時的蘇家老爺——也就是蘇家曆史上最有名的當家人蘇受禮,一方麵接受著家中傳統儒學思維的洗禮,一邊在西方開放的環境中成長,雖然骨子中依舊清高,但亦能將中庸之道完全的融會貫通。在商界,他左右逢源,眼光精準,投資的各行業的生意都獲得了巨大的利益。整個蘇家在他的帶領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時期。
  接下來,連續兩代人均資質平庸,但這時已完全不妨礙蘇家的地位。祖輩留下的巨額資產,足夠支撐蘇家的後人揮霍好幾輩子。到了蘇意的父親蘇豐當家這一代,在家族事業意外的上攻多於守。蘇豐極其熱衷於投資,一心要超過前輩蘇受禮,雖然商業眼光有限,但因蘇家的地位早已超然,因此這幾年下來,蘇家的資產也處於不斷增長的狀態中。
  隨著國內的市場越來越開放,於是蘇豐將目光聚焦在了國內。對於這位來自歐洲有著貴族封號的華裔,國內各方麵的權貴們也是一心結交。非常迅速的,蘇家擁有了城中上流社會首屈一指的號召力。
  人們習慣性地把蘇家稱為,世家。
  也正因為有這樣的家庭背景,無論蘇意或者蘇俊取得多大的成功,大家都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他們的背景,從而認為成功於他們而言,是理所當然。這一切的成績,與他們本身究竟是蘇意還是蘇俊,並沒有太大的關係。關鍵,在於他們都姓蘇。

  世家 Ⅰ
  站在蘇家主屋別墅的門口,從精致的雕花門裏望過去,碧綠的草坪柔軟幹淨,盡頭接著許多參天梧桐,茂密的葉子中,隱隱綽綽露出房屋的一角。石子路上的噴泉少女微微笑著,迎接八方來客。
  無緣故的,蘇意有些煩躁。或者說,早在接到蘇豐的電話時,他就已經被這種難得的情緒所籠罩。
  蘇豐依舊是千年不變的那副和藹的模樣,在視頻電話上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回來看看吧,禮拜天中午,我在家裏等你。”
  他向來討厭這個地方,向來討厭蘇豐以慈父的麵孔對他說教,以他的經驗而言,每當蘇豐流露出這樣好商量的神情時,基本都會有讓他不悅的事情發生。
  比如上一次,蘇豐指著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漂亮女人對他說,蘇意,來認識一下,這位是歐素素,你的三娘。睜大眼睛的少年躲在那女人的身後,兩人有著相似的脆弱麵孔,不約而同驚惶地盯著他,仿佛他是吃人的妖怪一般。
  想到這裏,越發煩躁的情緒湧上來,蘇意不耐煩地微微皺了皺眉。
  仆人們一溜小跑的出門迎接他,排成兩列,大門緩緩敞開,一行人蔚為壯觀地集體鞠躬,“歡迎二少爺回家!”
  蘇意的眉頭不由得皺的更緊,蘇豐果真還是他所熟悉的蘇豐。白手起家的蘇意,向來極熱衷於這些令人厭惡的繁文縟節。
  一路上無數仆人向他點頭哈腰,蘇意冷著臉,不作回應。
  蘇豐早早的在書房等他。
  輕燃的雪茄與煙鬥,龍飛鳳舞的草書,平攤開的筆墨紙硯,精裝版史書與聖經擺在同一個位置,果然,書房的陳設無論是在哪個國都中,都幾乎是一塵不變的中西合璧。
  蘇意坐在椅子上,上等紫砂壺中升騰著嫋嫋霧氣,這是頂級的碧螺春,想必是今年剛剛上市的新茶。
  不過,他還是習慣喝咖啡。
  沉默了片刻,見蘇意還是一動不動,蘇豐徐徐開口,“秉生,你今年有二十九了吧?”
  蘇意垂下眼不回答。蘇家人多數都有表字,不過經常不用罷了。而每當蘇豐這麽叫他的時候,意味著提醒他,身為蘇家人,有許多不可推卸的責任與義務。
  蘇豐磕了磕煙鬥,碧綠的翡翠閃過細膩的光澤,“古人說,三十而立,眼看你們兄弟三個一天天的年紀也大了,但卻沒有一個人有結婚的意思。”
  蘇意低垂的眼中閃過墨色。果然,到了這個時候。
  過了一會,蘇豐再次開口,聲調平穩,不疾不徐,“上次的宴會,你應該已經見過傾城了吧?她去美國幾年,學成歸來。顧家名門,世代顯貴,與我們也算是門當戶對。這幾年傾城出落得越發出挑了,上次我與顧夫人聊了聊,她的意思也是十分中意你。如果你沒意見,找個時間,我們就把婚事給定下來吧。”
  蘇意忍不住在心中冷笑。這就是蘇家人的所謂婚姻,完全以利益為驅使。
  蘇豐拿煙鬥碰了碰桌子,紅木發出篤篤的輕聲,冰冷幹脆。“午飯顧夫人和傾城也會過來,我們商量一下具體的時間。”
  蘇意呼了口氣,蘇豐的強勢霸道一如既往,他根本就不該有任何期待的。他的身子靠入椅背,“我不同意。”
  “喔?”蘇豐極為意外,威嚴的鳳眼微微上挑,眉頭深深的鎖了起來,“我不認為你有拒絕的理由。”
  巨大的壓力襲來,蘇意習慣性地微微低頭,但他還是緩緩的堅持回答,“我也不認為自己有接受的理由。”
  蘇豐突兀地笑出聲來,仿佛忽然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一般。
  “秉生,難道你是因為那天那個女伴嗎?那個姓何的、你的助理?”
  蘇意的拳頭輕輕握緊,他抬起頭,直視蘇豐的眼底,“不是因為她。另外,她並不是我的助理。”
  蘇豐不在意地笑著揮揮手,“不說這個,不是她就好。你和傾城從小一起長達,一會吃午飯的時候,你們年輕人自己溝通吧。”
  蘇意垂下眼,“我出去了。”
  很久不回這個所謂的家,近幾年來,隨著蘇家重心的遷移,蘇豐在國內住的時間遠遠多於在國外。不過無論在哪個國家,他們的裝潢布置都是非常相似的。
  這是叫做、賓至如歸麽?
  蘇意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慢慢飲著手中的咖啡。
  沙發對麵,盤旋的雕花樓梯凝固出優美的曲線。顧家與蘇家早已經是舊識。他還清楚記得,小時候在瑞士的家裏,也是在這樣肖似的樓梯上,他第一次遇到了顧傾城。
  長得無比精致的小女孩,抱著幾乎和自己等高的一模一樣的布娃娃,她站高了一個台階,還要微微仰頭才能和他平視。奶聲奶氣的用小手揪住他的衣襟,“蘇意哥哥,傾城要和你一起玩。”
  傾城那時剛剛踏出國門,難得在瑞士遇到講中文的同齡人,乍一見麵,立刻就纏住蘇意不放手。蘇意雖然個性沉默,但對這個小他三歲的可愛妹妹,一直照顧有加。
  兩人從童年時代就幾乎天天在一起,蘇意上小學的時候,傾城因為找不到他,哭的昏天黑地,顧家家長無奈之下,隻好把她送進小學附屬的幼兒園。每天到蘇意放學的時候,傾城總會眼巴巴的站在門裏麵等,一看到蘇意的身影,立即笑得眉眼彎彎。
  “蘇意哥哥,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蘇意哥哥,我不會算數,你教我……”
  “蘇意哥哥……”
  從什麽時候起,這樣的情況被改變了呢?傾城不再圍著他打轉,他以為他們還是兩小無猜,卻不知女孩家的心思早已經轉到了別處。
  蘇意起身,從寬大的落地窗向外看去,茂密的梧桐長得很高,還記得以前門口種的並不是這樣的樹,因為母親喜歡梧桐,所以蘇豐才全部改種了梧桐。
  “梧桐相待老,鴛鴦合雙死。中國古代喜歡以梧桐來表達愛情。我以這樣的樹,希望我們一家能和睦到老。”
  蘇意不禁冷笑。緊緊握住杯子的手指指節泛白。
  不過是幾年時光,蘇豐就帶著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回了家,介紹給他和母親,“秉生,這是我在新加坡收養的孤兒,從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哥哥,蘇俊。”
  小麥色皮膚的男孩露出燦爛的笑容,主動與蘇意握手。母親微笑得很甜蜜,蘇豐如此的寬厚仁慈,身為妻子的她,自然與有榮焉。
  那時的蘇意還並不知道,蘇俊,將在不久的未來,奪走他所在意的,所有人。
  以一種非常快的速度,蘇俊融入到了蘇家整個家庭中。
  與蘇意同學校同年級,但卻完全不同於他的個性生冷。蘇俊的性格活潑調皮,為整幢蘇宅帶來了從未有過的歡聲笑語。即便偶爾的闖禍搗亂,所有人也能以寬容的姿態立刻原諒。
  因為蘇俊是個被收養的孩子,所以蘇意的母親生怕他受了委曲,加倍小心的溫柔對待。從未下過廚房的她,甚至在蘇俊過生日的時候,親自做了一碗長壽麵。
  蘇俊風頭占盡,如同發光體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時候對於蘇意來說,即便是次次拿第一也沒有任何的意義。也許是他的出色對於大家來說已經是習以為常,也許身為蘇家的孩子得到這樣的勝利也算是理所應當。相比起蘇俊的丁點成績都會引來大家的歡呼慶祝,蘇意第一次感覺到寂寞,——那種無論做了多少努力都會被不經意忽略的感覺,讓他十分寂寞。即便蘇意再怎樣沉穩,也終究難免小孩子心性;在厚此薄彼的怨懟中,個性變得越來越沉默。
  初中畢業的校際籃球比賽中,蘇家老少傾巢出動去體育場為他加油歡呼,身為籃球隊隊長的蘇俊,果然在比賽上大出風頭。最終的頒獎會,不僅帶領著校隊獲得了冠軍,他本人也贏得了MVP的頭銜。見傾城眼饞,他十分體貼的將獎牌送給了她,末了還給了一個大大方方的擁抱加麵頰吻,弄得她麵紅耳赤。
  就是從那個時候吧,蘇意看得出,顧傾城喜歡上了蘇俊。從此,他的少年玩伴不再是他所擁有的。他們與她,變成了他與她。
  也是從那天起,她改口叫他“俊哥哥”,親昵熱烈;同時,他由“蘇意哥哥”升級為“蘇二哥”。
  蘇俊在那晚的慶祝派對上,正式在蘇家的社交圈裏亮相,得到了來賓們的一致讚歎。他成為蘇家的一份子,似乎受到了所有人的熱烈歡迎。至於原本是嫡子的蘇意到底介不介意,似乎根本就是無足輕重的事情。
  門口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蘇意自回憶中驚醒。他輕輕搖了搖頭,拋掉毫無意義的情緒與記憶。
  已經過去了那麽久,無謂用這樣的消極再籠罩住自己。重要的是,他不再認為自己會輸給他。認真的他,不會輸給散漫的他。天分這種東西,與個性無關。
  他轉身,一身白色洋裝的顧傾城,咬著唇站在門口。水汪汪的大眼,臉上寫著某種濃濃的情緒,欲語還休。而這一切,都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曾經,他會細心的猜測,傾城想要什麽、不喜歡什麽,然後盡心盡力的滿足一切她想要的。
  分開了幾年後,驀然回首,他驚覺,自己已經沒有興趣再去了解她的想法了。
  於是他隻是站在原地微微頷首,身子未動,“你過來了。”
  傾城垂了垂眼,好半天才笑出來,“嗯。難得蘇伯伯請吃中飯,怎麽可能不捧場?”
  二人沉默著走到餐桌前,蘇意坐在首位右手邊的位子,傾城猶豫了一下,低著頭,坐在了他的斜對麵。
  當蘇豐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他們相顧無言的場景。他不由得皺了皺眉,沒有想到蘇意竟然是這樣的無禮,還好,這一幕沒有被顧夫人看到。
  當兩人轉過頭來的時候,蘇豐早已換上了慈眉善目的和藹笑臉,“傾城,你母親呢?還沒有過來?”
  傾城斂眉輕笑,“一會兒就過來,剛準備出門的時候,父親打電話過來,所以母親讓我過來先打個招呼。”
  蘇豐狀似無意地坐在了傾城的對麵,立即有識眼色的仆人上來撤了主位上的椅子。蘇意垂下眼,忍不住心中冷笑。
  一老一少正寒暄著,顧夫人踩著標準的優雅步伐走進客廳。兩個晚輩連忙起身迎接,蘇豐笑嗬嗬地伸出手,“芝蘭,等了你好久。”
  也就是這樣的熟識,蘇豐才能毫不避諱地直呼顧夫人的閨名。
  顧夫人掩嘴輕笑,“對不住,正好路朦打電話過來,我就把和您講的事情跟他說了一說。他十分高興呢。”
  她口中的路朦,正是顧傾城的父親。
  流於表麵的招呼來往,低低的交談聲,一時間讓蘇意有些出神。還記得母親在世時,也是像顧夫人這樣的文雅溫和。幾乎讓他不敢相信,他不過離家念書住校而已,某個周末再次回來,那樣微笑著的人,竟然已變成涼薄棺木上的一紙照片!
  那樣的慌亂,從未有過的情緒緊緊攫住了他的心髒!他睜大眼,狠狠的咬住唇,卻感覺不到半點疼痛!他跪在靈前,不吃不喝直到暈了過去。這一生,他都不會再有那樣的痛徹心扉。
  根據蘇豐的說法,母親是因為心髒病突發去世;但母親的心髒病根本就沒有嚴重到這個程度,也是蘇意極其清楚的。母親去世的那個晚上,聽說,——他緊緊握住了桌下的拳頭,——聽說,是蘇俊的母親找上了門,被撞破的蘇豐終於說出了實情。其實,蘇俊是他的私生子。
  而在那之前,這件事,恐怕就隻有單純的母親不知道吧。明明是肖似的麵孔,卻因完全的信任,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枕邊人。蘇意早早地猜測到了這個結果,卻在煎熬中選擇了沉默,在忍不下去的時候選擇了逃離。
  當從丈夫口中乍聽到這樣的消息時,母親當即暈倒,昏迷不醒。即便搶救的及時,也再沒有睜開過雙眼。恩愛了多年的夫妻,到頭來連孩子竟然都不是第一個生出來的,有比這件事更加荒謬的麽?
  蘇意咬緊了牙關。
  如溫室花朵的母親,在瞬間經受到如此沉重的打擊,自然立刻凋零。
  蘇俊,成功奪走了一切他所在意的人。在他到來之前,他有一個和睦的家庭,還有一個一直好容易走近他的青梅竹馬。而這一切,似乎僅僅在一夜間,就立即化為了泡影。天神在上空呲牙咧嘴,仿佛在嘲笑他看不清自己所謂的美麗世界,其實脆弱的如同肥皂泡一般。
  於是,自那日起,他不再叫蘇豐父親。自然,蘇俊,也不會是他蘇意的兄弟。
  永遠不會。
  輕輕的笑聲拉回了蘇意的思維,他握住拳的手心早已一片汗濕。主屋的陳設與當年的老家何其相似!所以他向來討厭回到這裏,討厭看到那些麵孔……那些一個個的喚醒他痛苦回憶的笑臉。
  蘇豐轉過頭來,雖然依舊是在笑,但眼神中分明是不能拒絕的意思。
  “秉生,你的意見呢?”
  蘇意一凜,顧傾城漲紅的臉微微低下,於是他立刻明白過來,他們正在說他和她的婚事。
  心頭閃過微微的喟歎,假若沒有母親的去世亙在他們其中……或者,即便是有傾城對蘇俊那樣的仰慕在先,他也是有耐心繼續等下去的?
  但一切都是假設而已。現實,往往是最殘酷的那個結局,卻讓人不得不接受。
  她走開,於是他也不再有當年的心情。
  他恨他們,連帶著她,一同恨下去。
  他閉了閉眼,神色堅毅,“我和傾城雖然也算是青梅竹馬,但從小我就清楚的知道,她喜歡的,是蘇俊。從頭到尾都是他。”
  蘇豐臉色大變,“你不要亂說話!”
  這種事情,讓重麵子的顧夫人情何以堪!
  蘇意不在意地輕笑,“你們可以問問傾城,這是不是真的。”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她,深刻的,仿佛一直要看到她的最心底去。
  “我在去念大學的前夕,傾城曾經拜托我遞情書給他。這件事,你們也可以去向蘇俊求證。”他淡淡地說。
  在他喪母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任性的顧小姐罔顧他的傷痛,執意要求他去當那個可笑的媒人。隻因為,同年級的蘇俊即將要回國念大學。
  “蘇意哥哥,隻有你能幫我了。好不好?”她仰起頭,微微撅著嘴。

  世家 Ⅱ
  他盯著她的臉,第一次發覺曾經的嬌寵溺愛竟然變得如此麵目可憎。甚至在有求與他的時候,他居然又變成了“蘇意哥哥”。於是他對自己說,蘇意,做了這件事,就等於抹掉了你們之間所有的情分。他淡淡地把信交給了蘇俊,未留下隻言片語,踏上了美國的留學之路,自此,避開了他們之間的一切消息。
  怎麽?
  傾城的臉色變得蒼白之極,甚至連雙手都在瑟瑟發抖。
  怎麽?蘇意在心中輕嗤。難道是在情場上失敗之後,顧小姐又要回頭來光顧曾經的失敗者了麽?
  滿桌的珍饈佳肴,他忽然間覺得惡心。匆匆起身,帶著冰冷的氣息。
  “我先走了。你們慢用。”
  “秉生,你——”蘇豐大怒,氣急攻心地幾乎說不下去。
  蘇意微微轉過臉來,冷冷道,“如果,蘇豐先生你還要維持住我對你的那僅剩下一點點的尊敬,就不要做出讓我更加不齒的事情來。謝謝。”
  說完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幾秒鍾後,客廳內發出巨大的轟鳴聲。
  蘇豐狠狠地將茶幾推倒在地,喘息著連連怒道,“逆子、逆子!”
  顧夫人波瀾不驚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沛宜,你的意思是?”
  沛宜是蘇豐的表字,他咳嗽了幾聲,坐下來,眼底閃過陰霾,“我知道秉生為什麽這麽拂逆,不過是因為自以為是,真把自己當成成功人士了。可笑。”
  “順境中長大,難免如此。”顧夫人淡笑。
  “芝蘭,你放心,不出三個月,我定讓他狠狠撞了南牆、痛心疾首的回頭不可。”蘇豐握緊了手杖。
  顧夫人掩嘴,“我放心得很。路朦那邊,我也會去跟他說一聲的。”
  再寒暄幾句,她帶著臉色蒼白的顧傾城告辭。蘇豐氣咻咻地在沙發上歇了半晌,回過神,叫了管家過來。
  “去,打電話通知三少爺,就說我要見他。讓他盡快回來一趟。”
  蘇意離開蘇宅後,隻覺得心頭發堵。他索性將車泊到路邊,以手指輕輕按住太陽穴。
  習慣性的偏頭痛已經有了發作的征兆,他緊緊皺住眉,以減緩自己越來越嚴重的病情。
  腦中回想剛才的場麵,心知肚明,自己其實是有些衝動了。即便今日的他自認為已足夠沉穩,但麵對著那樣功利的麵孔,那樣沒有人情的親人,終究還是免不了年少氣盛。
  頭痛的好像越來越厲害了。
  拿出手機,看了看江城的名字,猶豫片刻,他還是選擇將電話丟到了一邊。雖然他家庭中過去的一切糾葛,也就隻有江城熟知,但今天這個陽光明媚的周六下午,他並不想打擾他的生活。——更何況,他清清楚楚看到,江城與大地的Sarah間,必然有某種互相吸引的磁場存在。成人之美,遑論對象是他最好的兄弟?今天這樣難得的悠閑時光,對於他們兩個大忙人來說都是不易,他可絕對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不適,破壞了江城重要的私人世界。
  蘇意用力地將頭向後仰著,以此來讓自己的脖子舒展緩解頭痛。記憶卻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完全不受他的思想控製。種種痛苦難過,一幕幕的飄過眼前。
  用盡全身力氣,蘇意緊緊握住拳頭,額頭上滲出點點冷汗。
  疼痛席卷而來,他的意識一點點的潰散,在腦中空白的刹那,忽然聽到有人在車外輕敲他的車窗。
  篤篤篤。
  蘇意努力睜開眼,看到何楚模糊的麵孔。
  他搖下車窗,已沒了力氣寒暄。
  何楚第一眼看到的,是蘇意不同尋常的蒼白麵孔。薄唇緊緊抿著,幾乎失去了血色。
  “蘇總,你怎麽了?”她大吃一驚。
  他的手無力地擺擺,帶著微微的喘息,“沒事,我的老毛病。頭痛而已,沒什麽……”
  大不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她的手已經撫上了他的額頭,將他的拒絕噎在了口中。
  她的手指修長而冰涼,壓在他的額上,柔軟溫和得幾乎讓他瞬間忘了所有思想。已經……已經有多久,沒有人對他做過這樣的動作?
  何楚皺起眉,一手扶著自己的額頭以對比溫度,蘇意的額頭上全是冷汗,沒有任何異常的溫度。看來一定不是感冒了。可惜她對病理的認知,基本隻限於基本的發燒打噴嚏。
  他……這是怎麽了?從來沒聽過健康的他有什麽隱疾呢,在公司的日子,也很少看到身為工作狂的他請假休息。
  她放下手,離開的瞬間,他幾乎要克製不住握住她的手的衝動。
  何楚沒有看出半點蘇意的心緒起伏。周六照常是她探望慕笙的日子,卻沒想到,離開醫院的時候看到蘇意的車子泊在這裏。原本想默默離開,眼角的餘光瞥到駕駛位上的他的異常,於是忍不住伸手敲窗。
  蘇意的固執在她的意料之中,看他的樣子,就隻絕不是很會照顧自己的類型。這一點,與許湛差距甚遠。
  搖搖頭,她甩掉那張該死的麵孔。“你是頭痛麽?這附近就是醫院,我送你過去?”家棟距離這裏不過是幾步路。
  蘇意看著她,視線已經有些模糊。明明頭痛得更加厲害,卻異樣地覺得心頭有微微的溫暖掠過。但他還是選擇拒絕,“沒事,謝謝。我不去醫院。”
  他討厭那樣的白色。醫院的環境,隻會讓他的病痛越發嚴重。他的神經性偏頭痛,更多的,不如說是心理原因造成的。
  “那你想去哪裏?我送你。”何楚皺皺眉。明明已經疼得滿頭大汗,卻還要莫名其妙的堅持。如果他連她的送行都要拒絕,那頭痛也是活該,就讓他痛死在路邊好了。
  蘇意的指節握得泛白,他忍不住閉上眼,安靜的輕輕微笑,“我哪裏都不去。謝謝,我坐一會應該就沒事了。”
  明明是死鴨子還嘴硬什麽!何楚氣極,很想拂袖離開。不去醫院,也不回家,他究竟要去哪裏?難道是去公司辦公麽?就靠現在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
  對於這樣不配合的病人,她向來缺乏耐心。明明有人那麽努力,隻為了活下去。而擁有健康的人,卻能夠如此的不珍惜!
  她的告別幾乎要脫口而出,話到嘴邊,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安靜難得的笑容,浮在他蒼白的麵孔上。他看上去不若平常的冷漠無情,現在的樣子,寂寞且脆弱。
  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他有這樣的情緒……
  即便那天麵對著和他有著亂七八糟關係的顧傾城小姐,他都沒有這樣失態過。
  略一猶豫,她無聲地歎了口氣,打開車門,用力地將他往副駕駛上一推,“我服了你,帶你回我家,距離這裏不遠。我問問醫生要怎麽辦。”
  “那……”多不好。他直覺的要推掉。
  她不悅地打斷他寫在臉上的拒絕,“你隻有三個選擇,這是最後一個!現在選吧。”
  蘇意愣了愣,印象中,從沒有見過何楚這樣的一麵,她總是微笑著的、得體的、理智的、冷靜的……一定不是現在這樣暴躁的。但莫名的暖意卻從心中緩緩地漾了出來,他忍不住輕笑著妥協。
  “好吧,我選第三個。”
  何楚輕哼一聲,將車子迅速發動,平穩地開了出去。
  她看了看蘇意,他已經閉上了眼睛,麵孔依舊蒼白非常,黑色的眉毛睫毛仿佛雕像一般,安靜地浮在俊美的臉上。
  不由得想起,其實報紙雜誌上經常會拿他和許湛互相比較。同樣的年輕,同樣的英俊,同樣的成功,但他們卻又有著非常多的不同。許湛是白手起家的典型代表,牲畜無害的麵孔、和善配合的態度、無邊曖昧的私生活,簡直就是記者們最喜歡探究的活生生的素材典型。而蘇意相對簡單很多,既沒有花邊新聞,也鮮少接受采訪,偶然出席的公眾場合,連笑容都很少被拍到。——如果不是因為他姓蘇,估計媒體們隻會覺得他冷冰冰的像個機器人,而不是封個“貴公子”的綽號。
  她忍不住輕笑出聲。蘇意平常的樣子,還真是與智能機器人有相當多的神似之處。
  不一會,車子就停在了她的公寓樓下。何楚伸手推了推他,“蘇總,到了,還能站起來麽?”
  蘇意微微點頭,何楚利索的下車,到另一邊的車門口接他。
  下車的時候,蘇意腳下一絆,身子就直直的向前栽了過去。站在他正前方的何楚,眼疾手快的伸手用力扶住他。但因為身高的緣故,她整個人都被深深地抱了個滿懷。
  說不上名字的清冽香氣撲了過來,她足足愣了有半分鍾,才滿臉通紅想起用力抵住他沉重的身子。明明看著他的身材很瘦削,竟然有這麽重……呀……
  “你……你怎麽樣……”她幾乎被壓的吐血身亡。
  蘇意伸手環住她的肩,聲音越發虛弱,“麻煩你……扶我上去……”
  何楚咬牙頂住,將他整個人架在她的肩上,一步步地向電梯挪過去。
  他依靠在她柔軟的身體上,看著她小巧泛紅的側臉,心中仿佛變得很暖。
  終於,意識一點點的,模糊了過去。
  蘇意是在香味中醒過來的。
  熗吵辣椒的味道,還有彌漫在空中咕嘟咕嘟的稻米的香氣。他緩緩睜開了眼,反應了一會,才記起之前發生的事。
  一間裝飾簡單的臥室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單人床,藍色的窗簾,整齊的書桌,壘的滿滿的書櫃。
  感覺已經好了許多,之前的頭痛症狀基本消失。他想抬手,忽然發覺自己的手上壓了厚厚的熱毛巾。
  這是……何楚做的吧?
  微微有些愣神,他沒有忽略掉,地上放著一個臉盆加一個熱水壺,估計她就是這樣子才能一直保持著毛巾的溫度。
  他慢慢靠著床沿坐起來,心裏微微悸動了一下。
  他還在出神,何楚已推門走了進來。蘇意眼前一亮,終於第一次見到她非正裝的模樣。——簡單的T恤長褲,係著藍格子的圍裙,頭發也隻是隨意的別在腦後,垂下的幾根發絲,添了幾分略顯柔弱的氣質。
  “好些了麽?”她伸手再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氣色已經好很多了。我那會打電話給江城,才知道你這是老毛病偏頭痛。醫生說,需要拿熱毛巾敷手掌,還要多吃辣椒糙米,所以我隨便炒了個菜,你一會喝點粥,可能會覺得更舒服一些。”
  “你告訴了江城?”他微微皺眉。
  何楚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在這種情況下,我一點都不認為你有隱瞞的必要。而且你們不是好朋友麽?這種程度的麻煩,根本就是沒什麽要緊的吧?”
  蘇意的眼睛低垂,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架勢,“我自然明白。”
  何楚氣結,怎麽這麽快就忘了呢?這人是誰?雖然現在的模樣是羸弱了點、蒼白了點,但他的骨子裏,還是那個清高到不可一世、順利到從未挫折的蘇意。而他們之間,也不過是上下級關係。憑著略有一點的私交,她就以為自己有資格能去質疑他老人家的一貫做人準則?
  心中冷哼一聲,她頭也不回的起身就走。
  門猛地一開,江城一個踉蹌差點跌進來,儼然是在門外偷聽到一半、沒料到她的忽然開門而出醜的樣子。何楚的臉不受控製地黑了下去,“你在幹嘛,江總?”
  江城的笑容第一次略顯尷尬,“我路過……”
  看到她瞪眼,他連忙接上,“主要還來順便告訴你一聲,粥已經熬好了。”
  何楚輕哼一聲離開,江城很誠懇地看著躺在床上還病懨懨的蘇意,半天,長長歎了口氣。
  “怎麽?”蘇意挑眉。
  江城把門關上,坐下來,露出標準的笑眯眯的表情,“我可不可以說,你那種不打電話的舉動,讓我很傷心。”
  蘇意輕笑。
  “我知道你的心思,好容易到了周末,不願意用這點小事麻煩我,對不對?”江城微微眯起了眼,“但何楚剛才有句話說的對,這種程度的麻煩,對於你我這樣的關係來說,根本就沒什麽。如果你一味的這樣客氣,隻會讓別人有隔閡感。”
  “那個人,包括你麽?”蘇意似笑非笑地看他。以他們超過十年的交情,最起碼,他是明白他的,不是麽?
  江城笑著搖頭,“自然沒有。這種客套和淡漠,幾乎是你與別人交往的一貫準則,我早已經看的清清楚楚。你總是盡可能的不麻煩別人,不是因為還起人情債來太過麻煩,隻是你已經習慣了不去依靠。不會相信,也就無從背叛,對麽?”
  蘇意的目光一點點冷下去,雙手交疊,“我不喜歡你說的這麽明白。”
  江城輕輕歎了口氣,“我看得出,你對某人的動心。相比許多年前的眼光,你進步了不少。這一次我決定誇獎你一下。”
  蘇意猛地睜大眼,十分錯愕的樣子。
  江城舉起手做投降狀,“你為什麽流露出這麽驚訝的表情?難道一點心動都沒有麽?還是偽裝到自我暗示的極致?你的一舉一動,可騙不過我的眼睛。”他輕笑著戳穿他,如願以償地看蘇意略為不自在地調轉了視線。
  這樣的表情……是說明,他,絕對有一些在意吧?
  “但是你這樣的舉動呢,如果是個女人,就會跑得遠遠的。當然,衝著你家庭、錢、事業、外表來的女人除外。”他掰著指頭一個個數過去。
  蘇意低下頭,一時看不清細微的神情。
  江城大方地將他的這種表現,理解為難得一見的羞赧。他跺著腳,哈哈大笑,“你的害羞,看在別人眼裏,叫做不近人情。而且你有一種對自己越在意的人越冷淡的變態趨勢。”
  蘇意抬頭,破天荒地微紅了臉,恨恨地衝他丟過來一個枕頭。
  江城大笑著躲開,“惱羞成怒,被說中心事了吧!告訴你小子,如果要追,還是要向師傅我取經!”
  蘇意終於撐不住笑出來,努力狠狠地罵道,“你給我滾!”
  江城笑了一會,然後才緩緩收斂了笑意,雙手抱胸靠在牆壁上,“喏,現在可以說了吧?你家裏又發生了什麽事?”
  蘇意一愣,才明白他剛才拿他開涮的原因。如果江城一進門就問他,他……肯定會選擇沉默吧?
  煩惱的事情,讓他一個人來就好。而且這些事,原本也就與江城無關。
  笑了一會,他想了想,覺得之前那樣的事情也不再是難以忍受的了;於是靜靜地開口,“老爺子發話,讓我娶顧傾城。”

  彼岸 Ⅰ
  江城的嘴巴不客氣地張成了O型,維持片刻才閉上,末了還低低吹了聲口哨,“哇!真是強大!這樣的話也能出口。你家老爺果真叱吒商場許多年,練就一身鋼筋鐵骨,尤以麵部防禦最高!嘖嘖。不過話說回來,顧小姐傾國傾城,顧家位高權重,如果你從了聖旨,豈不是意味著正式接棒蘇家掌門?這真是、是個男人就無法拒絕的誘惑啊!容我道聲恭喜先。”
  蘇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當我是白癡嗎?”
  江城似笑非笑地挑眉,“喔?願聞其詳。”
  “拋開恩怨不談。顧傾城自小驕縱,顧家就她一個女兒,寵得無法無天。顧先生是赫赫有名的外交官,常年不在家不管事,倒還簡單。顧夫人為人刻薄,加上家族的產業絕對不容小視,未來肯定會將生意交給傾城打理,順便免不了指手畫腳顯示以顯示自己的高明。他們絕對自恃為皇親國戚。自古以來,你見過哪個駙馬長壽的?”蘇意說著說著,忍不住自己也笑了出來,“我還年輕,何必葬送自己。”
  江城“啪啪”地鼓掌喝采,“蘇總裁果真不是吃幹飯的,看的清楚明白,屬下自愧弗如。”
  蘇意呸了他一聲,並不答言。
  江城摸摸下巴,“想必顧家早就知道了顧小姐和蘇大少的關係,但大少的花名在外,入不了顧夫人的法眼;三公子又沒什麽名分,所以綜合看起來,儼然蘇總裁是最佳人選。嘔也。”
  蘇意的身子後仰,和他說了一會,心中感覺暢快了不少。看江城自鳴得意,他忍不住笑罵,“不要賣弄你的推理邏輯,江先生。”
  江城聳聳肩,“但鑒於蘇大少的母親的緣故,我完全相信,這事不會那麽簡單就完了。你當麵頂撞了兩位巨頭,看來我們的啟天,前途堪憂啊!啊!啊!身為總裁,你怎能將我們的事業如此輕易葬送!”
  蘇意輕笑,挑釁地看著他,“你怕了?”
  “No no,”江城搖了搖手指,眼中的銳利乍現,毫不掩藏,“小生拭目以待得很。也是時候,讓大佬們見識一下,這已經不再是他們說了算的江湖了。”
  蘇意粲然,緩緩閉上眼,“江城,我等了半天,就是為了你這句話。”
  屋內安靜了好一會。他們兩個從創業期起,就經曆過無數次這樣的波折。每一次商場的槍林彈雨,都是依靠他們兩個人無與倫比的默契,蘇意在明,江城在暗,天衣無縫的配合,最終有驚無險地度過。而啟天,能夠生存到今天,根本離不開他們任何一個人。
  蘇意當然明白,今天他的當眾拒絕,讓好麵子的蘇豐完全的惱羞成怒。而在不遠的將來,他必然會采用一些強硬的手段來迫使他低頭認錯。而在這個父與子的戰場上,最容易讓蘇豐選擇下手的,就是他和江城的心血——啟天。
  蘇家畢竟有著無與倫比的商場積累,即便今天的啟天,已經是廣告界首屈一指的新秀。但如果聯合到眾多業界力量,必然也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尤其,——蘇意的眸子暗了暗,——還有許湛。他沒有忘記,許湛的身後,是他一直以來的敵人,蘇俊。
  這個時候,江城毫不猶豫的支持,讓他對這場艱難的戰役,有了更多的信心。
  蘇意還在出神,江城突兀地開口,“你想的怎麽樣了?”
  他一時有些抓不住重點,“嗯?什麽?”
  “難道你剛才的思考,不是在想她嗎?”他促狹地笑。
  蘇意順著他的意思放鬆了心情,整個人不若剛才那樣緊繃,微微含著笑反駁,“你不要到處亂說。”
  “拜托,我隻是在你這裏、說說的好不好,而且你也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在亂說。不過如果因為你的慢吞吞而錯過了她,到時候可不要跑到我跟前來哭喔!識貨的男人多得是,單身的女人很搶手呢。”他搖搖手指,笑著提醒。
  讓蘇意一下子認清自己心底所想,非常困難。他心防甚深,始終難以坦然麵對曾經受過的傷害;而走出曾經的陰影,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如今的他,也不過僅處於動心的邊緣,還遠遠沒有到下定決心的程度。
  但不會有人一直站在原地等待。曾經的蘇意也好,現在的何楚也罷。作為好友,他能做到的,隻是盡可能的提醒。至於他們今後究竟會怎樣,玄之又玄,就看兩個人的緣分了。
  蘇意剛想回答點什麽,門被輕輕地敲了幾下。江城打開,何楚低著頭,手中拿著托盤。
  她站在門口,雖然還是穿著居家服,但臉上已換成了極其職業化的微笑。她連看都不看蘇意一眼,直接將托盤交到了江城手中,“喏,吃吧。”
  “這是特意給我做的嗎?”江城衝蘇意擠眉弄眼,伸手接過她的盤子,“我江城何德何能,竟然能吃到何大經理親自下廚做出來的東西。順便問一句,沒放毒藥吧?”
  何楚愣了一下,江城這樣略帶……調皮……她斟酌了半天才找到這個詞,——他調皮的表現讓她有點一時難以接受,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會表現出這個樣子來,但她還是習慣性地喃喃回答,“放心,如果進了醫院,我負責全額的醫藥費。”
  江城衝蘇意別有深意的說了一句,“你看,她即便是在出神,還能保持如此敏捷的反應,所以騙她是基本不可能的。”
  她還是有些發怔,難道江城不應該是那個泰山崩於前還笑得麵不改色的深沉的家夥嗎?為什麽會忽然表現出這個樣子來?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她以露骨的懷疑目光,來回穿梭在兩個當事人的身上。
  “女生要是太聰明,就不可愛了喔。”他戲謔的笑。
  何楚似笑非笑地回答,“自然,我比不上江總心目中的某人。並且以我二十六歲的高齡,早已經超脫小女生的境界,您還是以正常的稱呼叫我比較好。”
  犀利的回答噎得江城愣了半天,好久,他才緩緩笑著解釋。
  “之前的一切都是假象。你可以將我的那個樣子理解為社交專用表情。當然嘍,也隻有在熟人麵前,我才會像現在這樣直接。公司裏的麵癱,有一個已經足矣,難道還要加上我麽?難得青春年少,我才不會委曲自己。”
  何楚立刻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是說……她融入了他們麽?已經成為了他們的一員?在經曆了那麽多、那麽多的“考驗”之後?
  低頭掩掉幾乎要出聲的冷笑,她沉默片刻,淡淡回答,“我先出去了。”
  走之前還不忘體貼地掩上門。
  聽著她的腳步聲離開,江城苦著臉,衝蘇意歎了口氣,“心結難以消除的,可不止你一個人。”
  蘇意斂眉,他自然知道,何楚還在因為之前對大地一戰中的隱瞞而耿耿於懷。不過在那樣的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中,身為最高決策者的他,不會有其他的選擇。理智與情感的區分對待,能否被諒解,關鍵在於大家是不是能夠設身處地的換位思考。
  他懂得她的不悅,但她,可曾想過他做這樣決策的緣由?
  江城將餐盤放在床頭櫃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前方道路很曲折啊,兄弟。”
  蘇意淡淡一笑,“我習慣隨遇而安。”
  如果她偏執的不能理解,那麽他會放手。信任,不是依靠解釋就能建立的。
  從何楚家出來,已經是滿天星鬥。兩人隻顧著在臥室吃飯,甚至不知道主人家在什麽時候就已經悄悄離開。
  空無一人的客廳裏,地上擺了大大的一張白紙。
  “我有事先出去了,離開的時候請將門鎖上。謝謝。”
  江城輕笑,“嘖嘖,看來我們把她得罪的不輕。”
  蘇意隻是笑笑,並不答話。
  不大的客廳,家具簡單,收拾的幹幹淨淨。茶幾上擺著一大捧白色鈴蘭,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似乎何楚本人身上也常年有這樣的花香。電視機上擺著一個相框,江城眼尖地注意到其中似乎有哪裏不太自然,於是走到跟前仔細觀察,輕輕“咦”了一聲。
  “怎麽?”蘇意對打探別人的隱私向來沒有太大興趣。
  江城習慣性地摸摸下巴,“我看過何楚的簡曆,記得她在親人一欄裏填寫的是‘歿’。這個女人是誰?你聽她提過麽?”
  照片上,何楚被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子親昵的摟住,兩人的輪廓有某種程度的肖似,但氣質完全不同。那女孩一手比了個V字,笑得非常溫暖燦爛。何楚顯然不太習慣這樣的接觸,習慣性地保持著淡淡的神情,雙眼凝視著遠方。
  但是,她並沒有拒絕那樣熱烈的擁抱。所以,這一定是她很重視的人。
  蘇意看了看照片,搖搖頭,“不知道,看年紀似乎是她的姐妹吧。”
  江城又仔細看了片刻,終於發現自己第一眼的不對勁是從哪裏來的了。他的麵孔變得嚴肅起來,“如果我沒記錯,何楚是大學中途輟學,對吧?”
  蘇意點頭,“沒錯,她是從美國直接回來的,理由是經濟條件不允許她繼續念書。因為沒有學曆,所以她是從啟天的秘書處開始做事,一點點的積累升職上來的。”
  江城微微皺起了眉頭,用手指著照片上的一點點細節,“那為什麽,她會在T大出現?你看,她們兩個身後的操場,是T大的西操吧?橫幅上還隱約有名字。還有,你看她們兩個T恤領口,隱約能看到T大的領章,對不對?”
  蘇意仔細看了看,“似乎是這樣。”
  江城啪地將相框扣回原處,麵孔變得嚴肅,“好吧,我不明白,何楚她為什麽要隱瞞這件事?從T大畢業,是多麽光榮的一件事!即便沒有畢業,畢竟曾經為T大的一員,對於多數人來說都是一件無尚榮耀的經曆,在找工作的過程中,也會無形中增加砝碼。那麽,她,為什麽會選擇隱瞞?寧可從創業公司的最底層開始做。”
  蘇意的唇輕輕抿住。他們之間早有默契,他怎會不知道江城的下文是什麽?
  江城的眉頭皺住,平常的笑臉消失不見,“我也知道誰是T大的畢業生。”
  蘇意輕輕歎了口氣,如果有的選擇,他實在不願懷疑何楚。緩緩的,他說出那個讓他們耿耿於懷的名字——
  “許湛。”
  江城一字一頓地補上,“還有,蘇俊。”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去。
  窗外暮色沉沉,一如他們忽然變得沉重的心情。
  何楚,你的隱瞞,究竟是為了什麽?
  何楚踏進凱撒的時候,正是這個城市中歡場上演、序幕緩緩拉開的重要時刻。
  燈火微朦,夜色闌珊,她一路緩緩走來,排著長長隊伍中的俊男靚女不時讓她驚豔的頻頻回頭。而他們也享受的擺好各種各樣的自我Pose,儼然是早已習慣了路人的注視禮。——凱撒對待容貌上等的潮人,向來有著非常友善的……嘴臉。這裏有與世界級高水準接軌的DJ和Bar tender,High翻天的音樂和一流的設備,英俊冷漠的Waiter,熱辣的鋼管女郎。所以,凱撒,向來是Party Animal的最愛。
  貴賓們自然有特別的通道,對於VIP們來說,大堂是可以隨意走動進入的地方。在老板沈南風眼中,最重要的盈利自然是來源於貴客們。正因為他深諳這一點,所以才幹脆的開出條件來,隻要能進入大堂的,一律酒水免單。
  這樣的豪爽氣魄,不是人人都有。凱撒一路走來,沒有任何關係背景的沈南風,自然需要在經營理念上,與其他競爭對手有著本質的不同。
  何楚在門口張望片刻,黑色西服不苟言笑的保鏢們圍著一位白衣帥哥,他以一種極其挑剔的姿態,略帶不耐煩地打量著眼前一個個準備魚貫而入的賓客,不時以很拽的點頭或搖頭,來確認他們是否有今晚進入凱撒的資格。顧客們接受評判後,或無比Happy走進凱撒、或無比沮喪的離開,偶爾不服輸的還會跑到隊末再排一次。
  她眼尖地認出玉樹臨風的侍者正是沈南風身邊經常出現的助理甲,撓撓頭,她想不起來他叫什麽了。
  從這裏踮起腳尖望進去,凱撒裏燈紅酒綠尖叫頻頻好不熱鬧。在這個發生了不爽事件的晚上,何楚需要做點什麽,用來轉移視線。
  於是,她臨時起意地決定進去看看。
  拚命擠進人群的最中間,她努力穿過保鏢密密麻麻的圓圈,伸手點了點白衣帥哥的肩膀。
  這樣的行為自然收到白眼無數,還有人在隊伍後麵跳著罵,聲音遠遠的傳來,“我靠!怎麽又一個插隊的!”
  何楚努力將這些噪音屏蔽在思想外,她還在斟酌該怎麽開口,那個小男生已經撤掉冷冷的麵孔,看著她,爆出仿佛見到鬼一樣驚叫,“何姐,您怎麽從這兒來了?!”
  咦?她什麽時候晉級為姐的?
  她出神了一小下,保鏢嘩啦一下已將他們圍在中間。一瞬間空間寬敞了不少,她一手扇風,輕輕微笑,“今天我想進去玩玩。”
  “沒問題沒問題,”他一疊聲的答應著,殷勤無比,與剛才冷漠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我來帶您,一會兒您先在吧台坐著,我馬上去找南哥。”
  看來這麽多年過去,沈南風始終還是黑道老大的做派,連手下小弟的稱呼都讓她覺得熟悉,難道他還像初中時一樣,是古惑仔的粉絲嗎?
  何楚幾乎忍不住要迸出大笑,她努力讓嘴巴的弧度不會揚的太厲害,“你忙,我自己進去就行了,告訴他一聲就行。我在吧台等著他。”
  “好的好的沒問題,何姐我這裏還在忙,您可千萬別怪我,”白衣帥哥拿起對講機呼叫片刻,對方儼然也是小弟一枚,連忙不迭的去通知南哥。他搞定了一切,末了還不忘囑咐她,“如果您有事兒,一定記著找我給您辦了,跟場子裏的任何人說一聲,找我都成。”
  何楚點點頭,瞥到他的胸牌,上麵寫著他的名字,電台。
  一進門,立即就有人迎了上來。何楚不由得有點詫異,難道她腦門上戳了自己的名字不成。明明是漆黑一片的環境,這些侍者是怎麽辨認來人的身份的呢?
  喧囂的音樂一點點震蕩著她的鼓膜,舞池裏熱力蒸騰,各種各樣的熒光圖騰打在年輕光滑的軀體上,尖叫聲口哨聲不絕於耳。何楚不時頓下腳步,這樣痛快的節奏,在不自覺間張開了她身體上的每個毛孔。

  彼岸 Ⅱ
  停停走走,侍者帶著她穿梭於各種燈紅酒綠的遊廊間,轉彎走到足足有十米寬的吧台前,向最中央的年輕麵孔打了個招呼。
  “小離,這是何姐。我把貴客安頓在你這兒,好好招待,一會兒南哥就過來。”
  被叫做小離的男孩緩緩抬頭,看到何楚,咧嘴露齒一笑,“何姐。”
  饒何楚見過各色陣仗,在這個小小的刹那,她清楚的聽到,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個男孩……他的年紀,隻能被叫做男孩,據何楚的目測他肯定不會超過二十歲,——她愣愣地看了他半天,始終想不出用什麽詞來形容他的……美色。
  天使的麵孔?不,太抽象。
  帥氣?不不,太膚淺。
  美麗?不不不,這種混合的中性詞似乎無法描述出他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
  何楚的腦袋跑馬燈似的運行了半天智能程序,直到坐下來的時候還渾渾噩噩地盯著他的臉瞧個不停。
  小離身手十分敏捷。他熟練的拿出酒瓶,橫著搖晃片刻,拋到空中,從身後輕巧的接住;然後以另一隻手重複相同的動作。兩個瓶子在雙手中輕輕一撞,泡沫噴湧而出,在那個落下的刹那,他又換了動作——一手拿著兩個酒瓶,一手不停地將杯子在桌子上碼整齊。紅色藍色的酒仿佛彩虹一般,波浪一般混雜著從瓶嘴裏落下來,一杯杯跳躍著倒過去,桌子上連一個水滴都沒有落下。
  何楚看的眼珠子都幾乎掉了下來。狂亂的尖叫口哨聲幾乎要掀了屋頂,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周圍早已形成了隔離區,隔離區外,人流密密麻麻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水泄不通。小離抬頭,略帶羞澀的衝大家笑了笑,殺傷力甚大的暈倒一片花癡男女,呻吟聲從各個角落裏露骨地傳過來。
  手起刀落,一個個完整的櫻桃被剖成八瓣,底部卻並未斬斷小小的關聯。小離瀟灑地將一個個櫻桃灑進杯子裏,一杯雞尾酒就算正式做好了。
  厚厚沉重的磨砂玻璃杯,飲料的底部是深深的藍,然後再到綠,最後變換成粉色,最上層漂浮的幾乎是透明的液體。紅色的花朵在沉浮間綻放著,羞澀,但誘惑。
  如果沒有專門的人手維持秩序,混亂的場麵必然會發生流血事件。饒是如此,哄搶聲大約維持了二十分鍾才漸漸散開。
  小離從桌下拿出一杯雞尾酒來,遞給何楚。
  何楚驚喜,“給我的?”她以為被搶光了呢。
  “嗯。”他笑著點點頭,抿著嘴唇,臉頰深深的酒窩跳動著。在她的注視下,臉頰有微微的泛紅。
  美色當前,何楚差點把酒喝盡鼻子裏。她趕緊調轉視線,小離美人的殺傷力實在太大,非凡夫俗子所能敵也。而且他一臉單純的迷糊樣,更讓某些有心人有強烈的蹂躪欲望……
  不純潔啊不純潔。何楚在心中默念唐詩宋詞,摒棄腦中不該有的一切雜念。
  在她沉默下去的時候,略顯靦腆的小離卻出乎意料的主動開口,“我們見過的。你還記得嗎?”
  “啊?”何楚在腦中搜尋一遍,以他這等姿色……她居然毫無印象?
  簡直是……暴殄天物。要麽就是她的記憶力出了嚴重問題。
  “嗯……大約是五個多月前吧,”他認真地想了想,“在一個商務酒會上,地點是香格裏拉。我當時在做Bar Tender,經過的時候,你直接從我手中搶走了一杯沒調過的伏特加。還記得嗎?”
  何楚微微張嘴,立刻,羞愧的幾乎想找個洞鑽下去……原來小離美人不小心看到的場麵,就是她勾引,不,吸引許湛上鉤的第一幕。
  她當時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許湛身上,自然沒有對旁人有太多的關注。
  見她沉默不回答,他當她沒想起來,好心的繼續提醒,“對,你當時還對我說,到處都是酒,你這杯給我不就好了,再去拿其他的吧。而且這酒本來就是給客人喝的,我也是客人喔。”他說著說著,忽然莞爾,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幾乎要耀花了何楚的眼。“對了,你還叫我小弟弟來著。”
  仰頭灌了幾大口飲料,何楚非常誠懇地看著他,漾出危險的笑容,“小離小朋友,今天我來給你上一課,我們說,有時候太誠實呢,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在成人的世界裏……”
  “你又在亂扯什麽?”沈南風帶笑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打斷她的說教。
  “你來了,”何楚懶懶地將轉椅晃過去,“有些日子不見,我專程來喝免費的飲料。”
  沈南風笑彎了眼,“歡迎光臨,何小姐。您的大駕光臨,讓我們這裏蓬蓽生輝。”
  何楚輕笑,小離繼續著手上忙碌嫻熟的工作,耀眼的如同發光體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於是她忍不住開口誇讚幾句,“別的不說,你們這裏的調酒師是越來越專業了。了得。”
  沈南風聳聳肩,“不要隨便吹捧我的手下,這樣會讓他們找不到北。”
  聽到他們的調侃,小離抬頭粲然一笑。如同撥雲見月一般的美色當前,不知道是誰,在他們身後低低吹了聲口哨。
  何楚托著下巴,很認真地對小離說,“喂,你會覺得困擾麽?”
  “什麽?”大男生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看她,眼神中有讓人心動的純真。看出何楚的疑問,他笑笑,“大家又沒有什麽惡意。沒關係。”
  她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化,咬唇不語。
  沈南風看出她異常的情緒波動,立刻帶著她離開。走在路上,她一直微微皺著眉,出神地想著什麽。
  直到走進香味四溢的包間……何楚才回過神來。她忍不住小小地歡呼一聲,撲倒熱騰騰的小籠包上進行奮戰。
  還是沈南風了解她,這個時間跑到凱撒來,十有八九沒有吃晚飯。
  顧不得謝他,她埋頭苦吃。看她吃了有七八分飽,沈南風才緩緩開口。“剛才怎麽了?”
  何楚愣了一下,口齒不清地含混回答,“沒什麽。”
  他輕啜手中的酒,隻是沉默。
  再吃了幾口,何楚歎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筷子。“你這樣的安靜,讓我心裏發堵。”
  他看出了什麽嗎?
  “他讓我覺得很熟悉,”她托著腮,用筷子頭一下下地啜著透明的小籠包,沉吟片刻,仿佛在斟酌自己的措辭一般。“或者,那樣的純真,在凱撒裏看起來,很難得。”
  沈南風伸直了長手長腳,過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地出聲,“讓你熟悉的原因,是因為他有時候的某些話某些動作,很像,慕笙。”
  她的筷子一抖,夾住的包子掉了回去。
  僵硬了片刻,她苦笑出聲,“這麽多年的交情,果然,一切都瞞不過你的雙眼。”
  “因為我也覺得很相似,”他晃晃自己手中的酒杯,透明的液體在燈光下折射出漂亮的色彩。“所以才花了大手筆,把他從別的店請過來。你可別看他那個樣子,是業界非常有名的調酒師。請他過來,我倒是有把握讓他賺更多回來。”
  見她有些恍惚,沈南風話鋒一轉,“不說這個。今天怎麽這麽狼狽?你們家失火了嗎?”
  平常很少看到何楚穿著拖鞋運動褲T恤在大街上閑逛,她總是打扮的很一絲不苟。並且這位大姐竟然以這身裝扮闖進了凱撒大堂,夾在一堆時尚先鋒之中相當紮眼。——她是打算以這身行頭登上BBS頭條被大家指手畫腳議論一番嗎?
  “我們家來了瘟神,送不走他們,隻好我閃人。”她低頭,一口一口地喝粥。
  “他們,還不止一個?”沈南風眨眨眼。隻記得上次見麵,何小姐信誓旦旦的說要贏了許湛,什麽時候,她的麻煩隊伍還增加了人手?
  “我上司,還有算是平級的一個家夥。”何楚風吃掉最後一個小籠,用紙巾抹抹嘴,心滿意足的橫著躺在沙發上,態度在漫不經心中,夾雜著些許刻意的忽略。
  “兩人都是不識人間煙火的貴族少爺。他們以為棒子加糖,就能讓所有人跪在地上感恩戴德。這樣的嘴臉實在讓人惡心。”
  “應該沒那麽誇張吧,你這個叫做偏見,”沈南風輕笑,“我記得你的上司是蘇意。他可是城中著名的鑽石單身漢,雖然我沒接觸過,但從傳聞中來看,可是品行良好的優質男人。你的評價竟然會這麽低。”
  何楚側著頭想了想,笑了出來,“好像他是沒有那麽差勁。不會為別人設身處地的考慮,也可能和他的生長環境有關吧。”
  “你畢竟身在職場,所謂職業化,老板哪有可能為下屬考慮太多?”沈南風聳聳肩,溫吞吞地回答,“啟天也算是白手起家的公司,雖然現在看上去風光,但必然有許多的決策,蘇意在做的時候,還是要抱著戰戰兢兢的姿態。假設蘇意為你考慮那麽多,那我一定要懷疑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了。”
  他的話沒有半點修飾,卻能說到她的心底去。仔細想了想其中的道理,她才點點頭。
  “你說的有道理,可能我還是太過於以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了。嗯,不過,你可以將我的對抗情緒理解為仇富。我恨有錢人。尤其是那種生下來就有錢的。”
  說著說著她自己也笑了出來,舉起拳頭高呼。“打倒萬惡的資本主義!”
  沈南風毫不留情的戳穿,“許湛也是有錢人。而且我記得你在學生時代,最大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個有錢人。”
  何楚轉頭哼了一聲,掩飾提到那個名字的瞬間、她的臉紅耳熱。“誰說我不討厭他的?學生時代那是我還年少無知,如今的我已經正式成長為一名憤青。有錢人最惡心了。”
  “少來,”沈南風笑,將她的反應看在眼中,卻並不急於揭穿她的偽裝,“在成人的世界裏,說謊的小孩雖然不會鼻子變長,但是自欺欺人的下場,一般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哇,你變得有文化了耶!還會用成語,鼓掌!”何楚毫無誠意地誇讚幾句。
  沈南風敲敲她的額頭,“不要在我跟前玩轉移話題的把戲。”
  何楚眨眨眼。並不答言。
  看了她一會,沈南風歎了口氣,“你不會告訴我,你對他動心了吧?”
  何楚的臉不自在地轉到一邊,嘴硬的回答,“我才沒有!”
  “天,”沈南風如同聽到噩耗一般不敢相信的捂住了眼,“彪悍如何楚,竟然也會露出如此小女人的一麵,上蒼啊——許湛究竟是何許人也!”
  “喂!”她惱羞成怒地丟過來抱枕,狠狠的。
  沈南風是什麽身手,眼皮都不抬地穩穩接住凶器,“沒想到你還有這麽害羞的一麵,奇跡啊奇跡。許湛果真是神奇的人物,在他的□下,你竟然會臉紅!改天我一定要找機會拜會一下他。偶像!”
  何楚毫無形象地站起來叉腰怒吼,“沈!南!風!”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沈南風舉手做投降狀,然後慢慢收斂了笑意,換上正色,“說正經的,你們進展到哪個階段了?一壘?二壘?以你的智商,總不至於被全壘打了吧?”
  他嚴肅之下說出的話,還是一樣欠扁。
  何楚咬唇恨恨地看他,麵紅耳赤。有這麽一個嘴巴惡毒的損友做青梅竹馬,是幸還是不幸?
  沈南風摸摸下巴,好一會才對她幽幽歎了口氣。
  “愛情這種東西,就像是彼岸開放的漂亮的花。看過去,似乎是自己想要的,但究竟是不是適合,也隻有到了跟前才知道。”
  他站起來,雙手重重地放在她的肩上。
  “許湛也好,蘇意也好,雖然媒體們都對他們趨之若鶩的追捧,但以我的眼光看來,他們哪個都不是你的良人。一個人在外,你要多加小心。實在不行,還有我在,何必讓自己那麽辛苦。”
  何楚的笑意早已飛了不見,她微微低了頭,神情倔強。
  她怎麽會不知道,許湛根本就不會是什麽好的交往對象!她隻是要達到她的目的而已……其中可能還混雜了她小小的恨意……
  沈南風將她的心思看在眼裏,無聲地歎了口氣。
  何楚,你為什麽會恨呢?
  你知道嗎?如果沒有在意,是絕對不會有恨這樣濃烈的情緒存在。
  可惜……你現在還並不明白。
  時間飛快的滑過。何楚心知肚明,這一次,賭上了她幾乎全部的自尊的謎局,勝負將會在他們兩家的產品麵世後的一個月內揭曉。而在這個漫長得幾乎殘酷的過程中,從產品的戰略、設計、生產、宣傳、銷售,每一個環節都至關重要。
  慕笙的身體一天天的虛弱下去,她已經再等不了太久的時間。何楚所能做的,是榨幹自己一切的能量,將所有的環節控製在盡量短、盡量短的時間內。
  站在三十三層樓,窗外早已夜幕降臨。她一個人站在黑著燈的會議室,看著樓下如同流水一般飄浮的車燈,默默地啃著手中有點涼的漢堡。
  已經連續加班五天,幾乎每餐都以湊合的方式打發過去。但這一切,她並不會覺得辛苦。或者說,這麽多年來,她早已經習慣了孤獨。眼下,她全力以赴要達成的目標,就是讓許湛能以最快的速度來到慕笙的床前……
  向她……懺悔。
  親口的。誠懇的。
  隻要一閉上雙眼,幾乎立刻,何楚就能想起慕笙那興衝衝的表情,——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又急於找人分享她的快樂。她漂亮的臉粉粉的,仿佛盛開的三月桃花。一手拉著她的手,一手勾住她的脖子,踮起腳尖,在她耳畔輕輕低語,“小楚,姐姐有件事要告訴你喔……你不要對別人講。嘻嘻,我好像……喜歡上了某個男生呢……”
  不遠處,眾多女生簇擁著兩個如同王子一般出眾的人物。雖然他們和其他人一樣穿著簡單的運動服,但舉手投足之間,仿佛就是偏偏與其他人有幾分不同。就那麽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桃花眼的男生正在向同伴笑著說些什麽,察覺到了何楚的打量,幾乎是立刻的,他投來銳利的視線。
  何楚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將視線放在了地磚上,心中莫名地輕輕抖了一下。

  謎局 Ⅰ
  慕笙將她攬得更緊,在她耳畔發出輕輕的歎息,“呀……他往我們這邊看過來了,小楚,你說他會不會看出我的心思來?我忽然好緊張,你看看我臉紅了沒有好不好?真是丟臉呀。”
  她碎碎念著,小女兒心態單純得可愛,於是何楚轉頭打量她。餘光掃過的不遠處,他果真輕輕微笑著看著她,不,或者是她們。他摸了摸下巴,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神色中的興味盎然。
  慕笙的臉漲得更加紅撲撲的,好像蘋果一般,聲音也變得越發結巴,“小……小楚,我們走吧,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她再次向那個方向張望,桃花眼的男生附耳對同伴說了點什麽,兩人一齊朝她們看過來。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帶著慕笙,盡可能鎮定地轉身離開。這兩個人……哪個都是很不好招惹的樣子呢……
  慕笙雙手合十,眼睛緊緊閉上,“我虔誠地祈禱……他也喜歡我,嗬嗬。如果是這樣,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生。”
  她笑笑,並不答言。她從小就在殘酷的環境中成長,而慕笙卻恰恰相反,完全被所有人寵得如同溫室中的花朵。但慕笙的個性並不惹人厭煩,恰到好處的純真並不等於愚蠢。而她,也很願意讓她繼續這樣保持下去。
  隻是,心裏有一點點莫名的酸楚,隨著她走著走著,而慢慢擴散。
  那樣陌生而尖銳的感情,究竟是什麽?
  她生命中第一次,覺得有些惶恐。
  ……
  “喀嚓”一聲,何楚將手中的喝空了的易拉罐狠狠捏扁。明明是可以那樣平靜生活的她,在各種抉擇中偏偏選了離開。再次回來,她的世界在一夕之間,已然物是人非。
  當巨大的變故來臨之時,她才恍然發覺,有慕笙陪伴的小小的天地……原來,平淡,是這樣的幸福。
  慕笙破碎的麵孔……蒼白慌張的神色……她哭著尖叫著她的名字“小楚小楚小楚小楚你別走”……她狠著心頭也不回的離開……尖銳的刹車聲……漫天的鮮血……孤伶伶的,隻剩下了慕笙一個人……慕笙……慕笙……慕笙……
  對不起……
  她不自覺地喃喃念著她的名字。記憶中最痛苦的畫麵,不受控製地在她的腦海中浮現。
  何楚的手下意識地越握越緊,尖銳的突起刺傷了她的手掌,她恍惚著,整個思想都被那樣突如其來的悲傷緊緊攫住,對這樣的疼痛早已渾然不覺。
  慕笙慕笙對不起。她喃喃念著。
  慕笙慕笙,對不起。
  玻璃上倒映出自己蒼白得像女鬼一樣的臉,扶著窗戶,她的身子像篩糠一樣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十分滑稽。
  已經不能再想下去了……她喘息著,勉強用理智對自己說。
  她舍下自尊去找他……他卻避而不見……果真,是這樣的戲碼……慕笙的醫藥費要怎麽辦……舉目無親的她在大雨中痛哭到暈倒……但這樣的傷痛比起她來又算是什麽……慕笙一次次的搶救、一次次的逃過死神的手……她平安的躺在那裏……雖然,再都沒有醒來……再都沒有叫過她的名字……
  小楚。
  已經有多久,沒有人叫過這個名字?
  她一遍遍地叫著自己,心酸泛濫。小楚小楚小楚,你是個混蛋,是你害了慕笙姐姐,你是個混蛋,小楚小楚,你根本就不配被慕笙信任,她保護了你多少次,但你又是怎麽做的呢?
  與慕笙在一起十幾年,她一直以為自己才是堅強的那個人、充當保護傘的那個人,慕笙脆弱的像菟絲花一樣,依附著她而生活著。但直到慕笙再也沒有辦法笑靨淺淺地叫著她的名字的時候,她才驚覺,自己竟然脆弱如斯。
  小楚小楚。無數次午夜夢回,她見到慕笙笑著的臉,飛快地跑過來,攀住她的脖子。溫暖的氣息,將她的一身冰冷,漸漸融化。
  看著那樣陽光的笑容,仿佛讓她能忘記所有的煩惱。
  但這一切,都被他毀了。當她發覺這樣的生活有多麽重要的時候,同時,她再也回不到當初。
  懷著劇烈的恨意,她拋棄了一切她所擁有的,隻為了,讓他去懺悔。
  你知道你錯過了什麽樣的女孩嗎?你知道你是多麽的殘忍嗎?這樣的痛苦,即便百倍的還給你,我都不會覺得痛快。
  於是她做足了一切準備,以偽裝的種種姿態勾引他。她每每自欺欺人,告訴自己,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慕笙。
  但,其實……她並不是。
  她想讓他瘋狂地愛上她……然後再狠狠地將他甩掉。在他崩潰的那一刹那,她以勝利者的姿態,睥睨著他破碎的表情。
  他嚐過被最重要的人拋棄的滋味麽?她在一夜之間被所有人拋棄。他曾經深深的失望過嗎?那種幾乎要噬骨的心酸與淒楚,那種恨不得給自己狠狠幾個耳光恨不得付出生命回到過去的絕望。她曾經站在黑暗的最穀底,看不到任何一線光明。
  她重重地喘了口氣。唇角彎出弧度。
  隻有她一個人嚐過這樣的滋味,多不公平。她要讓他也這樣,這樣的,狠狠摔倒,再都爬不起來。
  在玻璃裏倒映出來的何楚,目光清亮,雙頰紅得像火一般。她看著自己,狠狠地大笑出聲。卻不知為什麽,笑著笑著,突然的淚流滿麵。
  漂在空中的笑聲狠狠地被刹住,拖長的尾音,尖銳漠然地浮在空氣裏。嘎然而止,支離破碎。
  靜默了片刻,她的眼淚,痛快地流了出來。
  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她沉默壓抑地哭著,沒有半點聲音。她對著窗戶,一個人喃喃自語。
  小楚小楚,你別哭。有慕笙姐姐在身邊,你別哭。
  這是慕笙以前經常對她說的話。
  每次被父親毒打過後,她總會一個人悄悄躲在角落裏,抱著自己小小的身子。明明沒有落淚,慕笙卻一次次地攬著她的肩,喃喃地念著,輕軟的手一遍遍摸過她冰涼的臉頰,淚流滿麵。
  小楚小楚,你別哭。有慕笙姐姐在身邊,你別哭,我代你哭。
  小楚小楚。
  沒有任何人進入會議室,自然無從上演何楚被戳穿真心來不及掩飾的煽情戲碼。何楚一個人靜靜站了一會,漸漸平複了欺負的心情。將手中吃剩的東西整理片刻,整個丟進了垃圾桶。
  夜晚十點。公司裏基本走的沒了人影,卻還習慣性的燈火通明。
  她在洗手間洗了把臉,確定已從自己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從走廊盡頭緩緩走過來。
  一路走來,她將走廊中的燈一盞盞地熄滅。高跟鞋與地板清脆的叩響,一點點浸入她寂寞的靈魂。
  她從來都不害怕黑暗。從來都不害怕孤獨。
  當一個人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時候,就會不再恐懼。
  她輕盈地走著,麵帶微笑。身後一片黑暗。她恍惚間覺得自己生出了複仇天使的黑色翅膀,於是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出來。
  空曠的走廊,清脆的笑聲回音,盤旋著升上高空。
  “你在做什麽?”下一刻,蘇意的麵孔突兀地出現在她的眼前。她幾乎沒看清他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他的突兀,讓她將詭異的笑聲連通表情,一同嚇得咽了下去。
  他不是已經回家了麽?怎麽又忽然出現在這裏?
  “呃,”她反射性地換上職業化的麵孔,但一時間卻再怎麽也笑不出來,“我在加班,剛吃完快餐回來。”
  她的麵孔和表情看上去都十分正常,但莫名的,蘇意就是覺得她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沉吟片刻,終於發現了異樣。
  “你的手?”他皺眉。
  她修長完美的手,不知被什麽利器劃傷了。雖然手掌上的傷口看上去並不嚴重,但卻因為主人完全的忽視,鮮紅的血液蔓延著流下來,加上一路她慢悠悠地走過來,滴滴答答地灑在地板上,黑暗中看過去,場景十分具備驚悚效果。
  何楚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去,潔白的瓷磚上,一路血跡。她忍不住輕笑出聲,“果然很有恐怖片的感覺。”
  蘇意抿唇,皺起眉頭。
  何楚尷尬地解釋,“喔……那個,我一會去拖地。”
  看到她幾乎立刻就要轉身離開,他隻覺得自己的心中狠狠一頓。在意識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拉住了她受傷的手腕。
  她的纖細手腕細膩而光滑,他幾乎要為這樣的觸感而恍惚。她訝然地微微張嘴,水汪汪的大眼中寫滿了意外。
  但他並不打算放手,反而更用力地拉住她,“走,跟我去包紮一下。”
  她的腳步略有點踉蹌,於是他盡量調整自己的節奏,讓她跟上。
  何楚下意識地東張西望,還好已經到了深夜,辦公區裏已空無一人。否則這樣和蘇意牽著手被旁人看到,那多不好。她向來無意成為緋聞中央的靶子。
  一路被拖進他的辦公室。他並沒有關門,一直牽著她坐到沙發上,回頭找醫藥箱的同時,他忍不住扭頭擰著眉囑咐了一句,“你別亂動。”
  何楚略有點訝異。沒有回答。這樣會關心別人的蘇意,很不像是平常的他。
  片刻,他拎著醫藥箱過來,坐在她對麵,一手拉起她的手掌。
  掌紋複雜淩亂,忽然她有些無處遁跡的感覺,她下意識地動了動身子。
  蘇意抿了抿唇,“別動,還好,傷口不太深。”
  “貼個邦迪就可以了吧?”她都沒有太大的感覺,想來也不是嚴重的傷口。
  他抬頭,瞪了她一眼。打開酒精,用棉簽蘸著,一點點地給她消毒。
  她痛得嘶了口氣,手忍不住一縮,卻被他握了更緊。
  他頭都不抬,兩眼隻盯著那不到一寸長的傷口,換了一根棉簽,一絲不苟地抹過去,疼得她一路翻白眼。
  奇怪,剛才為什麽會覺得一點都不痛的呢?
  消毒完畢,然後是紅藥水,灑上止血藥,墊上紗布,最後用白色藥膠布在外麵貼的整整齊齊。
  她連忙抽手,“弄完了嗎?”手掌幾乎痛得像有把火在燒,她連連吹氣,指望能稍微減緩一點疼痛。
  蘇意垂眸,掩掉一閃而過的某種情緒,欲蓋彌彰地補了一句,“你的傷,希望盡量不會影響到工作。”
  何楚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如果不是她太了解蘇意的別扭性格,很可能會誤會他在說真的。
  手掌中的包紮簡直媲美專業水準,她揮揮手,含笑回答,“放心吧蘇總,我一定不影響工作。”
  聽出她的戲謔,蘇意緊繃的神色微微放緩,“這就好。還有,記得明天來這裏換藥。”
  何楚的笑容僵了一下,她連忙起身故作輕快的轉身就走,“這樣的話,就多謝蘇總了。”
  “何楚。”
  還沒等她走出門,他喚她,聲音略有點清冷。
  “嗯?”她無奈地回頭。
  “已經很晚了,你早點回去吧,別太辛苦。”
  何楚微微一笑,始終將自己的視線鎖定在藍色的地毯上,“謝謝蘇總關心。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蘇意目送她離開,沒有出聲。
  原來,那樣的距離,相隔的,並不僅僅是一個背影。
  埋頭處理完堆積如山的工作,等到窗外的燈光一盞盞地滅下去的時候,蘇意才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結束了一天的工作。
  全身上下都在酸痛,他一手輕輕敲打著自己的脖子,一手拿著車鑰匙出門。
  走到電梯口,腦中忽然閃過某個猜測,他又折了回去。
  何楚的辦公室半掩著門,此刻果然還亮著燈。
  輕輕敲了敲門,裏麵不見回應,猶豫片刻,他推門而入。
  寬大的辦公桌上堆了滿滿的資料文檔,她皺著眉趴在桌子上,已經睡著。他輕輕地走近。
  白皙的臉上,睫毛投下濃重的陰翳。有些幹燥的皮膚,大大的黑眼圈,足以說明這些天來她有多麽拚命。
  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她不自在地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
  幾乎是立刻的,她的神誌就恢複了清明,站起來和他打招呼,“蘇總。”
  她的眼睛裏有明顯的血絲,頭發也有點淩亂。蘇意在褲袋裏的手輕輕握住拳,克製自己想撫平她頭發的衝動。
  “這麽晚了,該回去了。”
  何楚翻翻手上的文件,“在產品設計文檔上還存在一些問題,我把這件事處理了就走。”
  蘇意抿抿唇,臉故意沉了下去,“你還不下班,別人會告我虐待員工。已經一點了,你是想害我上新聞頭條麽。”
  何楚會意,想想他也是好心,於是笑笑,“好了好了,那我回家。明天再繼續。”
  蘇意的眉頭漸漸舒展,“這才對。走吧,我送你。”
  她直覺地就想拒絕。“啊?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不用……麻煩。”
  蘇意挑挑眉,“這麽晚了,你是存心讓我心懷內疚麽?走吧。”
  何楚隻好跟上,沉默地低下頭。
  兩人一路緘默,蘇意開車到她的住地,倒也算熟門熟路。車子平穩地駛過一點點變得黑暗的城市,安靜的空氣湧動,讓心裏有莫名的平靜。
  他忽然將車子停住,何楚不解地看向他。
  “等我一下。”黑暗中,他的眸子閃閃發亮,一朵快得幾乎看不清的微笑在唇邊滑過。
  下車,他走進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不一會拎著一袋東西出來。
  “買了什麽?”她第一次好奇。
  他輕笑,“這麽晚了,吃點宵夜,明天才好繼續工作。”
  拿出大杯的珍珠奶茶,他給她遞過來,“香草口味的。對了,這裏還有熱狗小籠包和皮蛋瘦肉粥,你要什麽?”
  何楚大口啜著奶茶,之前吃的漢堡早被消化光了,果然在工作了一天之後,吃點熱乎的東西,是無比的享受。
  她伸出手指,“我要小籠包。”
  蘇意不知想到了什麽,笑得開心,將其中一個袋子交給她,“醋在小盒子裏,還有筷子。”
  何楚接過東西,每一樣都弄得很仔細。她這才想到,原來,蘇意果真不是她想像中的樣子。
  吃著東西,打開天窗,難得看到城市中有點朦朧的星空,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與工作無關的事情。
  “天空有點髒,是汙染太嚴重了麽?”
  “嗯。”
  “啊,說起來,你為什麽不喝奶茶?”
  “我從來不吃甜食。”
  “是為了保持身材麽?”她輕輕嘀咕。
  他沒聽清,“什麽?”
  “沒有,嗬嗬,我羨慕你健康的飲食習慣。”
  “……”
  吃完東西,送她回去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一點半。
  關上車門,何楚彎下腰,笑著向他道謝,“謝謝你了,我先走了。”
  “嗯。明天見。”他點點頭。
  等她上樓後,直到對應的窗戶亮起燈,他才調頭離開。

  謎局 Ⅱ
  何楚開門,打開燈,換鞋。屋子裏一片安靜,客廳中的慕笙,衝她無聲地笑著。
  她剛想說點什麽,手機響起,跳躍著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現在淩晨一點半。
  她隻猶豫了一小下,立刻接起電話,“您好,我是何楚。”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男子清朗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略帶著一點遲疑。
  “何楚嗎……你好,我是……蘇俊。”
  蘇俊?
  何楚皺起細長的眉。沒有任何交情的蘇大少,為什麽會在這個詭異的時間給她打電話?
  “您有什麽事?”
  他深深呼吸,猶豫片刻,才緩緩出聲,“我想問一下,你的姐姐……也就是何慕笙……她……現在還好嗎?”
  好嗎?
  他為什麽這樣問?一開口就仿佛是多年不見的熟人一般?
  慕笙當年出事,醫院的人直接聯絡了遠在美國的她。直到慕笙的情況穩定下來之後,她才低調地去學校裏辦理了休學手續。蘇俊也是當年的學長,但她不認為,他此刻的電話是出於關心。
  她肯定,他和慕笙當年,並無交集。
  那麽……他是如何得知慕笙和她的關係的?難道是……許湛麽?
  於是她淡淡地回答,“您是受人之托麽?”
  蘇俊一愣,遲疑地反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何楚忍不住皺眉,“您直接回答就好,根本不用從頭說起。”
  還沒有等他回答,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溫文爾雅的女聲,“俊哥,你怎麽還沒有休息?”
  何楚冷笑,即便這聲音她隻聽過一次,但特別的溫柔令她特別的記憶猶新。——這聲音,來自顧傾城。
  看來,蘇俊先生除了對女人很溫柔,對自己的好友也很是不賴。真是諷刺。
  於是她淡淡道,“看來蘇先生您很忙,我不打擾了。等您想清楚,再打電話過來不遲。”
  蘇俊剛想解釋,電話那頭已傳來“嘟嘟”的忙音。
  傾城眼尖地瞥到他手心處的銀色吊墜,多少年來,從未離身。她的眼微微垂下,扶著門框的手不自覺地扣緊。
  蘇俊合上手機,看到不請自來的她,一貫在女人前紳士的笑意隱沒不見。
  母親的想法……他怎麽會不明白!蘇意的拒婚,簡直讓她欣喜若狂。天上終於掉下了餡餅,將他從之前每天的抱怨謾罵中解放了出來。——而在這之前,母親總是不停地責備他,為什麽不對傾城更加主動一點。
  於是幾乎是第一時間,她邀請傾城來家中小住,打著請她來鑒賞名畫的幌子。——畢竟,母親的畫廊中,這麽多年來因得到蘇豐的資助,珍品甚多。對於設計出身的傾城來說,這個理由,倒也冠冕堂皇。
  但她的應允,還是讓他吃了一驚。他原本以為,在經曆過那麽多事之後,他們之間再次重逢,隻會剩下疏遠的寒暄。
  事實證明,他再一次錯了。
  或者,自詡千帆過盡的他,說到底根本就不了解女人,一點都不。
  一如,當年的慕笙。
  他心中隱隱作痛,何楚冷漠的拒絕讓他莫名有了很不好的預感。以他對慕笙的了解,善良如她……
  罷了。他無聲地長歎。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即便當初再怎樣的海誓山盟,他怎麽可能奢望,她能一直站在原地等待?
  更何況,先轉身離開的那個人,是他。
  偶然情況下與何楚的相遇,讓他埋葬許久的心再次不甘寂寞地跳動。他想知道她的近況,很強烈的想知道。
  她還好嗎?這個念頭在他腦中百轉千回。今晚再一次的失眠,他終於忍不住,自許湛處要來了何楚的電話。
  刻意被掩埋的情感,原來並不是他想象出的絕望。當再次的重逢機會出現在他眼前時,掙紮許久,心底的聲音還是無法被忽略——
  對她,他依然心動。從未改變。
  那麽她呢?是否已經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見麵的時候,親密地挽著愛人的手,笑著對他說“好久不見”?
  低下眸子,蘇俊掩掉自己淩亂的情緒,心痛得讓他連客套的笑容都懶得維持。“這麽晚了,有事?”
  傾城咬咬唇,表情略顯委屈,“我起來喝水,看到你房間還亮著燈。剛才,是我打擾你了麽?”
  蘇俊淡淡地回答,“我沒事。你去休息吧。”
  傾城窈窕的身影湮沒在黑暗中,許久,蘇俊長長地歎了口氣。
  似水流年。他的眸子黯淡。如果還有選擇的話,他將努力不去掀開最後的麵具。
  斑斕痛苦的傷口,就讓它腐敗在沉睡的記憶裏麵……吧。
  何楚掛了電話,半夜三更接到這樣掃興的對白,讓她十分不爽。
  蘇俊突兀而不自然的來電,讓她莫名的有某種預感。但刹那閃過的念頭,隱約的直覺,隻是一瞬,就已消失不見。
  那預感,究竟,會是什麽?她輾轉反側地想。
  躺在床上,當時鍾指向兩點半的時候,她還是了無睡意,手掌上的傷口仿佛痛得更加厲害。她揉揉腦袋,決定去凱撒看看,這時候她需要什麽能讓轉移一下注意力。於是她果斷的從床上爬起來,收拾一下,下樓。
  這個城市到達了沉睡的頂點。在這個夜意最濃的刹那,連夜店都已經到了散場時分。
  何楚站在自己家樓下,風聲呼嘯而過,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晚上是蘇意送她回來的,她沒有開車回來。
  於是目瞪口呆。站了一會,她決定繼續前進,到大路上去打車。
  茫茫夜色中,她散著長發隨意地裹著白色風衣,黑暗中看起來很有幾分恐怖片的效果。幾輛出租車呼嘯而過,明明打著紅燈,卻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當她站到腳酸準備認命地回去睡覺的時候,銀色的TT跑車飛奔而過,在她不遠處“吱”的一聲停下,然後緩緩地倒回來。
  何楚眨眨眼,完全摸不清楚狀況,她認識的人裏麵,似乎沒有人開奧迪。
  車窗緩緩搖下來,露出一張她意料之外的臉。雖然隻見過一次麵,但這人絕對是讓人過目不忘印象深刻的類型。
  美少年小離伸出腦袋,“何姐,你去哪裏?我送你。”
  “呃,”她想了想,忽然笑了出來,“我本來是想去凱撒喝酒的,晚上睡不著。不過仔細想想,其實我是喜歡你的手藝才過去的。”
  小離粲然,明亮的笑容幾乎要點燃夜空,“我是剛下班準備回家。如果不嫌棄,去我的公寓喝一杯如何?”
  幾乎立刻的,何楚高興地回答,“當然好啊。”
  等她坐上車,小離開出半公裏後,這才慢半拍的反應過來,她竟然被一個美少年……成功誘拐了。如果她就此失蹤,恐怕沒有任何人能查出她的下落。誰能想到,作為一名智商合格情商也合格的成年女性,她竟然會被不足二十歲的小男生的美色……所迷惑……
  她在心中對自己翻了個白眼。
  注意到她略顯抽筋的臉,小離熱心地問她,“何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何楚忍不住真的翻出白眼。他是在提醒她的荒謬麽?
  她幾乎無力地回答,“我叫何楚。對了,我也不知道你的全名?”
  小離的笑容還是一樣的燦爛而有殺傷力,看得何楚一陣眩暈。他轉過頭來,大而黑亮的眸子在夜色中仿佛珍珠一般閃閃發亮。
  “我的全名叫歐離。不過調酒師大多數都是有個不太一樣的稱呼的,在其他地方,大家習慣叫我Kevin,南哥總叫我小離,所以凱撒的其他人,就都這麽叫了。”
  歐離嗎……真是好名字,她在心中暗讚。而且這麽漂亮的男生,成功的不姓蘇也不姓許,多麽令人高興。
  “我不了解調酒師,不過你這個職業收入真是不錯啊。”這麽年輕,竟然就買得起這麽貴的車子,算下來將近七十萬的價格,絕對不是一般的工薪階層所能負擔的。
  歐離笑了笑,“這車當然不是我買的。媽媽送我的生日禮物。”
  哇——她在心中低低吹了聲口哨,又一個貴貴貴……貴公子。
  “令堂……果真出手豪爽。”何楚笑著寒暄。
  “沒什麽,”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緊了緊,不一會又笑了出來,“不過我媽媽對我很好,非常好非常好。她經常跟我說,她世界中的最重要的人就是我。即便她不送我車子做生日禮物,我一樣會很開心。”
  當然啦,你長的這麽勾人,如果我是你老媽……也會做出差不多的舉動吧……不過,這樣的劇情很有……那個什麽的遐想空間呢。
  而且太戀母,會找不到女朋友喔!何楚壞心眼地想。
  “家人是最重要的,對吧,何楚姐?”歐離反問一句。
  何楚的臉瞬間僵住,她緊緊扣著拳頭,臉色蒼白。半天,才僵硬地擠出一個笑來。“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家人。”
  歐離一愣,他轉頭過來看她,她的視線集中在車窗外。唇淡的幾乎失去了血色,緊緊抿著。
  他的心中驀地一動,伸出一隻手,握住她冰冷交疊的十指,他對她溫暖地輕笑,“何楚姐,一切都會過去的,人要向前看喔。”
  記憶中,也有人這樣對她說過類似的話。歐離和她一樣,有純真的眼神,有燦爛溫暖的笑容,還有,對別人輕易但徹底的信任。
  她靠在位子上,輕輕地笑,“歐離,你很像我的一個故人。”
  “是嗎?”他的視線在她與前方來回穿梭。還好,晚上的交通比較好。
  “嗯,”她的頭動了動,調整到更加舒適的角度,“你們很像,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有的莫名的好感。”
  “不僅僅是因為你長得禍國殃民,”她笑得更輕,眼神迷離,隱約有淚光噙在其中,在心底輕輕說。
  慕笙,你知道嗎?我找到一個和你很相似的人呢。他的手,也很溫暖。
  噙著淡淡的微笑,她竟然就那樣……睡了過去。
  自從遇上了歐離,何楚冷靜的曆史,頻頻被改寫。
  電話鈴突兀刺耳地響起。刺眼的陽光投進來,何楚睜眼,完全陌生的環境。她的雙眼眨巴了好幾下,大腦還是處於當機狀態。
  手機丟在距離枕頭不遠的地方,她迅速接起,聲音冷靜,“江城,什麽事?”
  “你不會忘記,我們今天有重要的洽商會吧。九點開始,現在已經八點半了。但我還沒有看到你的影子。”
  何楚翻身,不小心從床上掉了下來,不由得一聲尖叫。聽筒裏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江城略帶憂慮地看著電話,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打錯了人。
  這個瞬間極短,下一秒,何楚冷靜的聲音從那頭穩穩傳來。“不好意思,今天我有點起晚了。不過應該還來得及,九點我會直接到會場。我們到時候見。”
  “好的。”江城應了一聲。“資料我會全部帶過去。你人過去就好。”
  “嗯。”她應了一聲。
  但幾乎是同一時間的,一個年輕的男聲在她身邊喚她,“何楚……”
  聽筒被她嚴嚴實實地捂住,然後電話立刻掛掉。
  江城愣在原地,足足有半分鍾,神情恍惚。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蘇意出聲。
  江城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他看到了蘇某人的動心,難道說,蘇某人好容易走出自己的心理陰影,然後會繼而踏進更深的一個坑嗎?
  他想了想,選擇不厚道地隱瞞。何楚和某男人可能存在同居的這個情況,他實在說不出口。
  於是,他伸手拍了拍蘇意的肩膀,十分同情地說了一句,“沒什麽。兄弟,你保重。”
  蘇意瞪他一眼,低頭繼續工作。
  何楚光著腳,站在略有些涼的地板上,看著衝進來的歐離,愣住。
  思緒飛快地跑過,她開口,“你別說話,回答我就好。”
  大男生站得直挺挺的,抿唇,點點頭。
  “昨天晚上,我後來就直接睡著了?”她擰眉,幾乎不能相信這個大條的事實。
  他點頭。
  “這裏是你家?”
  他繼續點頭。
  “你直接……送我上來的?”她斟酌半天,換掉了那個“抱”字。
  他點點頭。
  “我們……沒發生什麽吧?”她吞吞口水,喉嚨幹燥。雖然察覺任何異樣,但是……難保她沒有獸性大發地占美少年什麽便宜……
  明明沒有喝酒啊!為什麽會這樣!她幾乎要抓狂。
  歐離終於搖搖頭。
  何楚鬆了口氣,“謝謝你。”
  還好她沒做下什麽讓自己鄙視的事情。
  “洗手間裏有一次性的牙具,我已經準備好了。”歐離衝她笑笑,“聽剛才的電話說你要趕時間。現在已經八點四十了。”
  何楚再次驚呼一聲,乒乒乓乓地衝進洗手間。
  洗漱完畢,五分鍾過去,她站在不大的客廳裏,看著歐離,幾乎要愁眉苦臉了。
  “小離,你這裏有女裝嗎?”
  “女裝?”打量過她從頭到腳的睡衣,歐離瞬間了然。時間已經不夠她回去換衣服了。“我媽媽在這裏留了幾件,她的身材應該和你差的不多,喏,都在這個衣櫃裏,你自己挑吧。”
  他打開臥室的衣櫃,“你隨便挑,等一下我送你過去。我先出去收拾一下。”
  何楚總算鬆了口氣,但當看清衣櫥裏的風格時,她緊接著倒抽一口冷氣。
  花花綠綠的顏色,各種各樣經典的女人風格,多數都是亮晶晶的曳地長裙。看來,歐離的媽媽一定是經常遊走於時尚界的先鋒人士。
  如今時間迫在眉睫,也沒有時間讓她再挑三揀四,於是她努力找出一身相對比較正式的衣服,——亮藍色緞麵短款的小西裝,大朵提花的黑白及膝裙,以寬大的黑色腰帶強調腰部曲線。她在衣櫃裏還找到了一根簪子,手上連皮筋都沒有,隻能直接挽起簪住。雖然有點鬆垮,但應該會好過披頭散發。
  門拉開的時候,歐離雙眼一亮,“何楚姐,你應該經常這麽打扮的。”
  何楚無奈苦笑,“低調,向來都是職場的生存法則。如果我穿得這麽招搖,可能等不到今天,早就被無數人以手段踢出了公司。”
  “何楚姐的職位一定很高吧?一看你就感覺是事業型的女強人。”歐離一邊帶著她下樓開車,一邊繼續聊天。
  “哪裏,糊口而已。”她搖搖頭,“別說什麽事業,更別說什麽女強人。這些冠冕堂皇的幌子,專門是套給那些做牛做馬的苦力的。”
  歐離輕笑,“如果大家都有你這樣的覺悟,一定不會在職場上有太多的爭權奪利了。”

  謎局 Ⅲ
  指給他開車的目的地,她繼續剛才的話題。
  “其實不光是職場,”看到蘇俊和蘇意的微妙關係,雖然不甚了解,但她這個旁觀者依舊十分感慨。明明是兄弟手足,卻因各自的立場不同,勢同水火。再想到當年的慕笙和她,又何嚐不是如此?如果沒有單純的她一次又一次徹底對自己的付出,想必,心防甚重的她也是很難相信慕笙的吧?
  於是她輕輕歎了口氣,“凡是有權利和利益的地方,幾乎都會上演這樣的戲碼。沒有什麽父子母女,沒有什麽兄弟姐妹,大家拚命爭搶的,完全都是自己獨一份的好處。所以我覺得,有時候有錢,也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
  歐離的眼中閃過奇異的光芒,過了片刻才笑道,“嗯,何楚姐說的很對呢。但是,習慣這個東西很可怕。如果習慣了優渥的生活,恐怕沒有多少人有勇氣靠自己的雙手再去奮鬥。”
  “沒錯,”何楚笑著點頭,看得出,這也是歐離的肺腑之言,有錢人家的少爺,大概都會有或多或少的煩惱,“不過沒有試過,你永遠不會知道未來有多遙遠。小馬過河的故事是很簡單,但放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就未必看的那麽清楚了。”
  “何楚姐你真是灑脫,”歐離心悅誠服地笑笑,“我想你一定不會有什麽太大的煩惱。”
  何楚的神色僵硬了一下,旋即變得溫和,“當然不會,我有很大的煩惱呢。”
  “真的?你騙人吧。”歐離滿臉的不相信。
  “當然是真的。”除了沈南風,歐離是第一個讓她能傾吐心事的人,或者是因為那樣毫不猶豫的眼神中,總寫滿與慕笙相似的信任。
  “我很早之前就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但現在當這件事進行的意外順利時,我卻忽然有了猶豫的情緒。或者,是我的心還不夠堅定吧。所以我會失眠,會衝動,才會做出昨天晚上那樣的事情來。”
  一路飆車到了目的地,八點五十八分。歐離俐落地停下車,對何楚粲然,“那一定不是因為你不夠堅定,而是,何楚姐你可能很在意某個人。”
  何楚一愣,然後笑出來,“小孩子不要亂猜。我回頭洗好衣服打電話聯絡你。”
  歐離老實地回答,“沒事,不著急。”
  何楚下車,回頭衝他微微一笑,“對了,謝謝你。”
  昨晚也好。今早也好。剛才也好。
  歐離衝她熱烈地揮揮手。
  何楚快速地走進大樓,招商會在十五層的會議室中舉行。對於啟天來說,今天的決策十分重要。
  她按下電梯等待的刹那,一個帶著笑意的男聲從她身後傳來——
  “你最好告訴我,剛才那個笑得沒心沒肺的家夥,是你弟弟?”
  何楚訝然地回頭,似笑非笑的男子穿著鐵灰色的西服,他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眼前?
  許湛。
  “你怎麽會……”她喃喃出聲。實在很意外,竟然在這裏看到他。
  許湛看著她,深深的微笑十分迷人,“難道隻有啟天是需要廠家運營商的麽?今天這麽大的招商會,如果大地不露臉,你們該多麽寂寞呀。”
  他湊近她的耳畔,聲音壓低,曖昧地低喃,“更何況,好幾天不見,我很想你呢。你真狠心,連一通電話都沒有。”
  他無所顧忌的調情讓她輕輕顫抖了一下,忍不住向旁邊微微偏了偏身子,她努力避開他的氣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想了半天,電梯“叮——”的一聲打開。
  昨晚接到蘇俊的電話,無形之中讓她很在意。此刻對上他的臉,她實在不想寒暄。
  她點頭提醒,“許總,電梯到了。”
  然後第一個走進去。
  許湛低笑,並不惱怒。這種忽而冷漠忽而熱烈的反應,在他看來,是她在意的表現。
  兩人一路心思各異地沉默著,電梯升到三十層,一開門,兩道聲音同時傳過來——
  “你怎麽才到?”
  “終於來了,等你很久了。”
  頗有默契的蘇俊與江城互看一眼,一個忽然沉下臉一個繼續保持微笑,表情的差異化十分值得揣摩。
  何楚故作不經意地瞥過蘇俊的麵孔,他的衣著風格與平常十分相似。穿著亞麻襯衫和黑色褲子,正式的西服外套也被他的不羈氣質帶出幾分倜儻,脖子上掛著長長的銀鏈子,吊墜隱沒。
  不過,他沒了平常總掛著的漫不經心的微笑,表情十分嚴肅。
  如果她沒有看錯,她和他對上視線的那一刹那,他的神情微微緊繃了一下。
  為什麽呢……?
  她心中的疑惑不由得越來越擴大。那個沒有抓住的、快得一瞬而過的預感,讓她十分耿耿於懷。
  以銳利的目光環視一周,江城對何楚微笑,“走吧,蘇意在等我們了。”
  何楚點點頭,與他相攜離開。
  蘇俊的目光相當複雜,盯著何楚的背影,那個百轉千回的名字在他心頭縈繞許久,終究,還是被他努力地咽了下去。
  “你要繼續這麽看她,小心我揍你。”許湛在他耳畔輕語。
  蘇俊緩緩轉身,認真地看著他,微微挑眉,“別對我說,你對何楚感興趣。”
  “誰知道呢,”他摸摸下巴,下意識地掩掉自己的心動,換上玩笑的麵孔,“我覺得她很有意思。或者會動心也說不定。”
  蘇俊的神色變得更加嚴肅,“你認真的麽?她可不是讓你玩玩的對象。”
  許湛訝然,“你什麽時候開始和我談認真了?真好笑。”
  蘇俊看了看,半晌才微微歎了口氣,“許湛,答應我,不會對她出手。否則即便是你,我也不會放過。”
  許湛目光中的銳利一斂,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他,“是麽,那我也把這句話還給你。如果我要動她,即便是你,也不能幹預。”
  兩人間,霎時有莫名的火光湧動。
  過了片刻,許湛才輕輕笑了出來,“難以想象,向來以花聞名的蘇大少,竟然會為個女人和我起爭執。阿俊,今天真的是你麽?”
  蘇俊無聲地歎了口氣,他也知道,許湛不過是說說而已,但一扯上何楚,他似乎怎麽都玩笑不起來。目光鎖定在暗色的地毯上,半晌,才低喃道,“我答應過她的。”
  “什麽?”他的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許湛聽不清。
  他的眼神變得黯然,以更低的聲音,對自己輕輕說——
  “保護妹妹,何楚。”
  啟天作為剛剛踏入電子界的新公司,第一單大生意,就是與Game合作的掌上PDA。拿到了這個令所有行內同仁注目的大單子,加上啟天雄厚的市場能力和豐富的經驗,他們隻剩下了最後的難關,——在諸多的生產商中,選擇一個最優的,成為啟天的合作夥伴。
  不同於大地多年的積累、早已擁有自主獨立研發的生產流水線,即便擁有諸多人才的啟天,也無法在短期內,達到設計生產銷售一體化的程度。
  更遑論,在生產線方麵,原本就是非常高難度的技術化工作,如果沒有經驗豐富的一線工程師做後盾,組建一個團隊,要比想像中更加困難。
  因此,在這一次的PDA開發過程中,啟天選擇了合作。以利益分成的方式,吸引了大批廠商前來參與洽商會,再從中挑出自己意向中的合作夥伴。
  “但為什麽,大地也會在這裏?”
  何楚疑惑地問道。
  江城出神地想著什麽,蘇意淡淡開口,“別忘了,大地旗下的子公司,也是這次洽商會的邀請對象之一。”
  作為龍頭的大地,在生產線方麵自然也是首屈一指。即便啟天一定不會用他們做合作夥伴,但這樣開放式的洽商會,直白的表達出自己的狹隘,並不高明。
  許湛的這一招騎驢下坡,全然出乎他們的意料。
  何楚皺眉,“但是,生產商的洽談會,遠遠用不著集團總裁級的人馬出麵吧?”
  “對,”江城笑笑,接口,“看來他的閑和底線,遠遠出乎我們的意料。”
  大地集團旗下的大地製造有限公司,負責人王經理是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出身技術性的他,雖然每年都會有好幾次機會向總裁副總裁匯報,但忽然到來的幾位公司最高負責人,加上麵前還有著挑剔眼神的啟天代表,各個權貴都散發出驚人的氣勢,不由得讓他的額頭滲出點點冷汗。
  大地總裁許湛,負責廣告宣傳的副總裁蘇俊,還有,首席產品設計師,顧傾城。
  何楚不由得微微挑眉,難道連許湛都是這麽公私不分的人麽?
  似乎看出了她的懷疑,江城附耳輕輕解釋,“顧傾城,哥倫比亞設計係畢業的研究生。”
  一行三人光鮮亮麗,對他們幾個微微一笑,許湛還親自安慰了王經理幾句,然後擺出旁觀者的姿態,他們坐在了最後麵的位子上。
  啟天總裁蘇意,執行總監江城,設計總監何楚。
  這樣的陣容,足以證明啟天對於洽商會的重視程度。
  九點整,基本所有邀請者都已經到場。江城微微一笑,為一天的討論會開了頭。
  “各位同仁,很榮幸今天你們能撥冗來參加啟天公司的招商會。我們今天的議題分為三大部分……”
  江城以一種非常平穩的速度開始講話,期間夾雜許多蠱惑人心說辭,偶爾的幽默讓大家哈哈大笑。於是不自覺的,聽眾的注意力全部被他吸引了過去。
  “這個江城,果然不簡單。”蘇俊低語。
  許湛笑著點頭。
  接下來,啟天邀請的眾多學者專家粉墨登場。眾人先都是一愣,然後會場中響起熱烈的掌聲。
  這次到場的絕大多數都是技術人員,在忽然看到業界如此多的科研者齊聚一堂時,不由得眼前發亮。平時要見到這麽多的業界頂尖級人物,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早晨洽商會的重頭戲,是關於自動化生產線在國際中領先技術的自由討論。盡管主持人江城拋出的諸多創意想法,目前還都處在實驗摸索階段。但因他的長袖善舞,加上專家學者們中肯長遠的分析,不一會,各家代表就變得興趣盎然,討論得熱火朝天渾然忘我。發展到後來自由討論的階段,甚至不時有人因為觀念相左而拍案而起。——連偶爾的技術泄密也渾然不覺。
  “江城這等人才,為什麽我之前一點都沒有聽過?”雖然聽不明白具體的名詞,但場麵上的事情蘇俊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沒有江城這樣在談笑之間將一切隔閡抹得幹幹淨淨的黏合劑,會場上的大家也不是傻子,哪能各個掏心挖肺地連自己的老底都交出來?
  身為桀傲自信的工程師們,其實骨子裏都清高得很,也就是對方實力相當,這爭執才能發生得起來。主持人江城,將每一點爭論的精華俐落地整理出來,高的壓低低的抬高,再加上不時邀請權威者發言點評,於是這討論會自然變得熱烈而不同凡響了。
  許湛輕笑,“沒聽過是正常。就以他的能力,加上你家二少,如果要刻意隱藏,自然是無跡可尋。”
  “那他這次為什麽會主動跳出來呢?”蘇俊深思。
  許湛挑挑眉,黑黢黢的眸子裏滿是笑意,“是為了你吧。蘇二少覺得爭寵的時候到了,啟天準備了那麽久,在老爺子那裏也不過是個小小的螞蚱。他早知道你我的關係,但你總在國外逍遙,見不著很鬱悶,複仇更是無從說起。所以一招連消帶打,用我把你給逼出來。”
  蘇俊瞪他一樣,“喲,你挺門清的。”
  許湛露出潔白的牙齒,粲然,“那當然,你們家的那一出,都比得上王子複仇記了。想蘇老爺風流半輩子,出來混遲早是要還,因果循環,果真,那剩下的半輩子是要用來還債的。”
  蘇俊冷哼一聲,對於好友的毒舌,這麽多年來,他倒也算是習慣,“你明明知道前車之鑒,為什麽還有那麽多緋聞?我記得前段時間,是那個……那個叫Angel的模特吧?”
  許湛嗤笑,雙眼卻不自覺地盯住了前方那個亮藍色的身影,她此刻正全神貫注地做著會議中的各方討論筆記,不時與身旁的蘇意低語交流幾句。許湛定睛出神了片刻,才別有深意地一語雙關,“放心吧,本公子下手,向來小心得很。”
  蘇俊斜眼看他片刻,無聲地微歎了口氣。
  午休時刻,啟天在會場的隔壁早已安排好了一流的自助餐。趁這個時間,何楚去了躺洗手間。她早晨這個模樣出了門後,還沒仔細看過自己的樣子。
  鏡子裏的女孩看上去異常甜美,何楚幾乎倒抽一口冷氣。真是人靠衣服,沒想到換上這身裝備,即便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挽著古板的發型,竟然也有這好幾分看頭。銀色的吊墜搭配著這身衣服,分外合適。
  不過她向來是鮮少攬鏡自照的,都說女人在意自己的外表,但對於一心賺錢的何楚來說,外表隻是用來贏取親和力的籌碼。隻有在爭取單子的場合中,她才會尤其注意自己的打扮。至於平常麽,過得去就好。
  蘸著水,她抹了抹有些毛躁的發梢,準備離開。卻忽然頓住了腳。
  淡淡微笑著的顧傾城,倚在鏡子上,斜斜地看著她。
  “有事?”何楚挑挑眉。
  “我發現,何小姐這條項鏈很特別呢,”顧傾城突兀地湊過來,在她的脖子上挑起項鏈,捧在掌心,端詳片刻,笑意一點點地從眼裏褪去,“非常漂亮和貴重的項鏈。是男朋友送的麽?”
  何楚微微皺眉,“顧小姐說笑了,我這項鏈不過是故人所贈。”
  “喔?”顧傾城臉上的笑容更深,卻沒有一點流淌到她的眼裏去,“您的故人真不簡單,Tiffany首席設計師畢加索的獨家設計,據說這款情侶項鏈全球限量十對而已,這可絕對不是拿錢就能買得到的、貴重禮物呢。”
  她說得咬牙切齒,雖然不知她的怨恨從何而來,但是最後的意思何楚倒是聽明白了。即便不認識畢加索,但Tiffany的大名還是知道的,據說是目瞪口呆的貴,想必限量版更加所費不貲。
  許湛……出身豪門麽?
  她在記憶中搜尋片刻,想起來的,來來去去卻總是他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的桃花眼。她似乎從來沒有留意過他穿什麽用什麽。不過在校園裏,她似乎也曾經模模糊糊地聽過,有人說許湛是公子……年代久遠,她搖了搖頭,完全的不確定。
  如果不是他,那麽……慕笙身上的墜子……又是從哪裏來的?
  在昏迷的她的身上,那是當初唯一留下的信物。如果說那個禮物不是出自於許湛,又會是誰?

  謎局 Ⅳ
  謎團一個個地浮出來,莫名的蘇俊也好,看不懂的許湛也好,明明她早已經有了確定的方向、並努力將一切付諸實施,但似乎在不知不覺間,有什麽東西……在悄悄的變化了。
  可能……是她弄錯了一切嗎?
  忽然間,未知的惶恐包圍了她,她輕輕退了幾步,心裏有個輕輕的聲音汩汩的像泡泡一樣浮上來……如果,如果她不立即逃開……那樣令她顫栗的結果……似乎隻是輕輕一碰……就會噴湧而出……
  見她在刹那間臉色變得灰敗,顧傾城卻以為說中了她的心事,刻薄的話脫口而出,“何小姐果然好手段,無論是什麽樣的男人,都會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呢。傾城真是羨慕。”
  未料到她的尖酸,何楚輕輕握住拳,冷笑回敬,“顧小姐這樣的抱怨行為,是不是有點幼稚了?古人雲日省吾身,您自己亂七八糟的理不清楚曆史,可不該隨便埋怨路人甲。”
  顧傾城臉色發白,裝作不經意地將手伸進包裏握住那個小小的U盤,臉上還努力保持著淡笑,“何小姐果然好口才。不過俊哥也好,蘇二哥也好,你終究不對他們的口味。”
  何楚輕笑出聲,“那多好,反正他們也不對我的口味。”
  顧傾城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扯她的項鏈,向來溫文爾雅的儀態也忽然變得張牙舞爪。“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就把項鏈還給我!”
  何楚愣了片刻,怎麽也沒想到一直保持淑女儀態的顧傾城會直接動手。但坐視不理以德服人,向來都不是她何楚的處世哲學。
  在顧傾城的手即將接觸到她的一刹那,“啪”的一聲,她狠狠拍下去。
  顧傾城一聲尖叫,挎著的手袋應聲而落,小巧的U盤斜斜的飛出去,粉身碎骨。
  何楚冷眼看她作秀。
  顧傾城捂著自己發紅的手背幾步跑到U盤掉落的地方,脆弱的外殼斷裂成了好幾塊。她捧著被摔得粉身碎骨的U盤緩緩站起來。目光冰涼,語氣森冷。
  “何小姐,你竟然伸手打人,看來我高估了你的涵養。這個U盤裏,放著的是我們大地集團重要的設計方案,我今天原本是要拿給許總看的。因為資料機密,所以連備份都沒有。你既然把它弄得粉碎,那麽,結果怎麽樣是不是也該由你來負責?”
  她怎麽可能沒有備份?並且剛才她瞄準的明明是手,怎麽會連挎包一起掉出去?何楚冷笑一聲,她的野蠻出乎顧傾城的預料,而她的幼稚同樣出乎她的想象。這種養在深閨的大小姐,她是以為所有人在據理力爭的時候都要彬彬有禮的保持儀態的麽?
  對付這樣的人,她連爭辯都懶得進行。
  顧傾城三兩下收拾好了地上的東西,過來欲拉住她,可能又怕她動手,所以改為在身後推她,“這件事是涉及我們兩家是否能公平競爭的關鍵,今天正好所有人都在場,不如我們找蘇二哥說個清楚?”
  何楚冷笑片刻,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她也很想看看,假如她不開口,蘇意會怎樣?許湛會怎樣?江城會怎樣?蘇俊會怎樣?
  這一場試探的表演,她十分期待。
  多虧了無腦的顧傾城,讓她在小小的布局中,能清楚看到所有人的反應。
  小小的會議室內,擠下了心思各異的六個人。在顧傾城添油加醋語帶哽咽地講完事情的始末後,蘇意抬眼,看了看何楚。
  他的眸子,複雜得看不清情緒。
  她故意垂下雙眼,不言不事。
  笑著的江城第一個出來打圓場,“這次的確是她的錯,但我相信何楚不是故意的,她根本不知道你的包裏有這麽重要的東西。顧總,這個設計稿真的沒有辦法恢複了麽?如果隻是被刪除了的話,通過一些軟件是可以找回來的。”
  顧傾城看著他,半天才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句,“還有這樣的東西麽?可是我根本就不會用怎麽辦?總不能讓江總進入我的個人電腦中去幫、忙,對吧?”
  明顯是強詞奪理,被噎了的江城照樣笑得麵不改色,“那您可以找蘇俊或者許湛幫忙嘛。”
  他的直呼其名,讓被點到名的兩人詫異地抬頭,不過對視一眼,他們就立刻明白了為什麽。
  ——這樣□裸的針對顧傾城,江城還真不是什麽君子所為。在場的所有人,他隻叫她,顧總。其他人都是直呼其名。
  恐怕,其中還有拉攏同盟的意思在。顧傾城在無理取鬧,這誰都看得出來。蘇俊默然地想了片刻,——蘇意因為顧傾城在場的緣故,恐怕不會開口;許湛對何楚究竟是什麽心思,連相交多年的他都看不出來。這樣的情況下,開口的……就隻有他了吧?
  他要以什麽樣的立場開口呢?如果他這個時候替何楚辯護,雖然能為她解圍,但勢必也會引起蘇意的側目吧。以蘇意和他之間數不清的恩怨來說,他一定會對何楚有所懷疑。這樣一來,是否意味著原本想幫忙的他、反而起到了反作用?
  原本脫口而出的話,到了嘴邊卻又被他咽了下去。幾人詭異地沉默片刻,忽然,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顧總,您開條件吧。”
  “何楚,這件事,沒什麽大不了。”
  兩人的同時開口,打破了靜默。像是不相信這話是對方說的一般,他們再次同時略微驚訝地看向對方。
  何楚一愣。她猜到了蘇意的開口,卻沒想到他的直呼其名;至於許湛,她原以為他肯定不會開口。蘇俊的沉默,讓她有莫名的心安。
  麵對兩人不約而同的聲援行為,假如說她沒有一點欣喜,那是騙人的。何楚旋即在心裏輕歎,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做虛榮。
  江城沒有忽略握緊拳頭的顧傾城,他緩緩漾出微笑。
  意外麽?其實想來不會太過。畢竟,他在之前也聽Sarah提過一點許湛與何楚間並不簡單的關係。倒是蘇意下定決心後劃清界限,冷漠的寒暄在他的估計之外。
  尤其是那一聲“顧總”,想必要讓顧傾城咬碎銀牙吧?
  蘇意,真狠呐。他在心中輕笑。雖然他看起來是仿佛牲畜無害的樣子,其實每當他開口的時候,每每瞄準的,是人心底最柔軟的那一處。
  他看了看他,仔細觀察蘇意同學是否因為當著蘇俊的麵特別氣憤、容易暴走。
  答案是否定的。
  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自然。習慣性的冷漠,但在眼底卻跳躍著小小的火花。
  氣氛詭異地僵持,半晌,顧傾城才對著蘇意冷笑出聲,“不敢當你的顧總。我哪裏敢開什麽條件,隻是事情到了這樣,總需要給我有個交代是不是?又或者說,蘇總您已經護短護到了不分青紅皂白的地步?”
  她已經完全氣瘋了,罔顧自己的形象麵子。點明了是蘇意的袒護,在這雙方對壘的微妙當口,即便蘇意有心,也不好再開口說些什麽了吧。
  許湛心情十分愉悅,唇角彎彎,“顧傾城,就當作是賣個麵子給我,這件事沒什麽大不了。”
  雖然不知道他突如其來的喜悅來自何方,但儼然,顧傾城對這個忽然殺出來攪局的人十分不爽,尤其,他還是來自自己陣營的指揮者。
  “電腦的事情,我回去幫你解決了就好。你可以坐在旁邊慢慢看,絕對不會侵犯你的任何隱私。”他說的滴水不漏,“這件事,到此為止吧。”
  一時把顧傾城氣了個倒仰,她冷笑複冷笑,半天才憋出一句來,“原來何楚小姐也是許總花名冊上的一員,是傾城有眼不識泰山,不曾提防衝撞了自家人。”
  何楚倚著牆,心底有一閃而過緊張情緒。她,隻是他花名冊上的一員,而已。她對自己說。
  但假如是這樣,她為什麽要緊張?那種莫名的患得患失的情愫,究竟是什麽?
  許湛仔細看了她一眼,沒有忽略她小小的緊繃。心情愉快地微笑著回答顧傾城,“我是在追她沒錯。所以傾城你就當賣我一個麵子,這件事就此為止,OK?”
  顧傾城還想說些什麽,但順著許湛的眼神,她看到蘇意抿緊的唇和皺起的眉頭,於是忽然間有所了然。
  許湛說的那番話,有心也好,無心也罷,但蘇意的憤怒蘇俊的失望她看得清清楚楚。事情到此,的確是可以為止了。她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她輕輕一笑,“許湛既然這麽說,那傾城無話可答。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她第一個拉開門離開。
  蘇俊的目光來回在許湛和何楚身上穿梭,想起不久之前與許湛的對話,他無聲地歎了口氣,出門。
  如果他要找機會溝通,現在肯定是最不合適的那個時間。
  江城聳聳肩,決定在屋內留下當事人。麵對著一攤子比較混亂的感情,麵對著兩個這樣的男人……何楚,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他出門的時候,投向她的最後一眼,明顯地帶著憐憫。
  事情似乎超出了她的掌控。莫名其妙對峙上的兩個男人……這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何楚有瞬間的茫然,她輕輕咬著指甲,靠在牆上仔細回想著全過程。難道果然是因為昨天晚上睡的太晚?還是最近工作太拚命加班太多休息太少?她仔細回想著近期發生的一切,——因為慕笙最近身體越來越虛弱,加上許湛的步步緊逼,再加上昨天晚上蘇俊莫名其妙的電話,所以她的情緒是有一些失控。在洗手間的時候,麵對著顧傾城的冷嘲熱諷,抓住機會她就狠狠地拍了一巴掌,然後她騎驢下坡倒打一耙……然後到了這裏,如果沒有聽錯的話,蘇意剛才的確是在幫她吧?而許湛……竟然說他在追她?!
  似乎一夜之間,她忽然成了人人照顧的寶貝一般。這讓從來都沒有被人保護過的她,感覺到非常不適應。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蘇意,沒有讓她再一次失望。許湛,給了她意外的驚喜。
  眨了眨眼,何楚回過神來,如果選擇表達謝意,未免太過詭異。於是她轉身,準備打開門離開。
  手扶著門把的一刹那,兩道聲音同時從身後傳來,異常的默契——
  “等一等。”
  氣氛變得詭異。何楚沒有回頭,但直覺告訴她,兩道霹靂啪啦充滿火花的對視正在她身後大放光彩。一時間,她不知道自己該拉開門逃出去做一隻鴕鳥,還是轉過身來在兩人冰冷銳利的視線下淩遲而死。
  一個是她的上司,一個是她一定要找的人,這樣想來,第一種方案雖然她十分想選,但無疑是非常不明智的。
  於是何楚認命地緩緩轉身,視線來回遊移片刻,終於選擇鎖定在蘇意右手的袖口上。
  這個地方,既相對於偏他們兩人的中間,又不會完全的逃避。
  她自作聰明的以為,這樣看起來她會顯得很鎮定。
  在蘇意麵前,她一直是公事公辦的樣子;而在許湛麵前,她似乎……一直在變?
  一時間,她不知道要搬出什麽麵孔來同時麵對兩個人。這個會議室的空間,果然很狹小。她頭腦混亂地想。
  僵持片刻,蘇意和許湛都不開口,兩個年紀加起來超過五十歲的成功商人,仿佛在玩一場“比誰先笑”的遊戲。
  在強大的氣壓之下,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忍了幾忍,還是沒有人有開口的意思。於是她終於第一個開口發問,“還有事嗎?”
  兩位大人,沒事的話小的就先出去了。她還是適合一對一的來處理事情。
  許湛偏頭一笑,頰畔的酒窩跳動。何楚的眼皮顫抖了一下,每當他露出酒窩時,好像總會很危險。
  上一次他這樣笑的時候,在月桂樹下,低頭吻了她。溫暖的觸感,仿佛此刻還能感覺得到一般。
  在他含笑的眼神中,何楚不自覺地微微抿住唇,臉上的溫度漸漸升高。
  許湛的笑意更深。斜眼看過蘇意,他麵無表情,緊緊抿著唇。
  於是他覺得更加樂不可支。
  當一件事從爭取變成搶奪的時候,一般來說都會讓許湛更加覺得樂趣無窮。尤其,麵對的是,蘇意這樣一個難得的對手,何楚這樣一個高難度的挑戰。
  他緩緩走到何楚麵前,在她的額頭上印下輕輕一吻,旁若無人地說著體貼的情話,“別擔心了,我會把事情搞定的。回頭給你電話。”
  何楚錯愕,做出深情款款狀的這人,到底是誰啊?
  在她的印象中,開始的時候許湛的冷漠的,總是以一種冷靜的角度去掌控著一切;在宴會上遇到他時,仿佛有什麽開始變得不一樣,他對她忽然間興趣滿滿;而今天,忽然冒出來的他,竟然已經和她升級到情人的關係了嗎?
  真是跳躍的質變,速度快到讓她反應不過來。
  所以,直到許湛離開了好半天,她還是那樣怔怔的表情。
  似乎過了很久,蘇意才緩緩出聲叫她的名字。
  “何楚。”
  何楚一個激靈,立即回過神來。
  沉默似乎持續了很久,蘇意才慢吞吞地出聲。
  “剛才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何楚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心中莫名的閃過情緒的陰影。果然,顧傾城是唯一一個能觸動他情緒的人。
  但冷靜的她立即告訴自己,不過是再次被小小的利用一下,不過是她傻傻的再次心存感激,對於一個曾經屢次把她當作棋子的男人來說,信任這件事,原本就顯得很荒謬。
  她點點頭,“放心吧。”
  我不會自作多情。她咽下了後麵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補充。
  “不……”蘇意直覺的想反駁,眼前卻閃過剛才何楚帶著一抹羞澀被許湛輕吻的鏡頭,於是他忽然間沒了解釋的意思。
  “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下午的會還要繼續。”何楚衝他點點頭,帶著客套的笑容離開。
  蘇意一個人站了半天,才麵無表情的離開。
  一出門,就看到顧傾城倚在走廊的牆上,臉上帶著說不清情緒的微笑。
  似乎等了他很久。
  “什麽事?”他淡淡的問,開門見山。女人是太難以理解的動物,種種衝動卻又似是而非的情緒,他沒有太多的興趣去猜想。
  顧傾城咬咬唇,“今天,她伸手打了我。”
  她平攤開自己的手,白皙的手背上還有著清晰的掌印。何楚的那一巴掌,還真是不輕。
  蘇意的雙手插在口袋中,視線集中在淡藍色的地毯上。
  “對,或者她是打了你,但你一定說了些什麽吧?至於U盤,更恐怕一早就握在你手中,然後趁著那個機會甩出去,最後用來理所當然的反咬一口。”
  顧傾城的神色,瞬間大變。

  謎局 Ⅴ
  “女人間的把戲我沒興趣知道。但大家都不是笨蛋,你以為他會看不出來?”蘇意的臉上,隻有冷漠的。
  “何楚是我的手下。她和你完全不一樣。如果有什麽花樣,你衝著我來就好。她原本就和你沒什麽關係。”
  顧傾城的臉先漲得通紅,再變得慘白。咬了咬牙,她才終於忍著情緒笑出了聲。“沒想到你會這麽維護她。你這算是在警告我麽,蘇二哥?”
  蘇意黑色的眸子緩緩地掠過她的臉,冷淡的目光讓她將後麵更多的怨懟咽了下去。
  沉默了好一會,蘇意才淡淡道,“我早已經不是你的蘇二哥了。以後,我們還是互相稱呼名字吧,顧傾城。”
  等他走出了好幾步,顧傾城才狠狠握著拳咬牙道,“你還是為當年的事情在怨我,對不對?就是因為你恨著俊哥,所以連帶著我一起恨下去?你有沒有想過,你們兩個對我一樣的重要,我根本就不想選擇!”
  她說著說著,有些嗚咽。
  他總是那樣淡漠的表情,從來不坦白的說出他的不悅。而當她明白了這其中的曲折時,一切都已經太晚。驚覺,當初對他的傷害,竟然在無形之間,已經變得這樣深刻。
  他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回答,“恨這樣的情緒太過濃烈。不適合用在你我之間。而且,即便你不想選擇,你也早已經選擇了。”
  不是所有事,都會一如既往的不變。
  更不是所有人,都會在原地等著你回來。
  如果是自己做出的決定,就需要去麵對必須承擔的結果。
  這就是遊戲規則。顧傾城。
  在他身後,顧傾城的拳頭握得更緊。如果沒有何楚,想必蘇意也不會如此絕情。而何楚脖子上的項鏈,更是讓她眼熟得覺得憤怒。即便蘇俊每每將那個墜子當作寶貝一樣藏在心髒處,但她早已經將那個樣式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沒有何楚。她一定會更加幸福。
  她狠狠地咬住唇,將那個可恨的名字刻進心底。
  下午的會議主題,是繼續上午的議題深入討論。場中旁聽的,卻隻剩下了蘇俊和許湛。顧傾城的消失也算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因此頗有默契的二人,自然掩口不提。
  許湛一早打了電話,叫Sarah前來旁聽,記下要點筆記。
  進場的刹那,她擠眉弄眼地衝江城做了個鬼臉。他回她一個微笑,暗忖道,還是Sarah這樣簡單的女人比較適合自己。
  何楚這麽強悍理智的個性……蘇意也好,許湛也罷,恐怕都有自討苦吃的嫌疑。還是他江城明智,他暗笑。
  他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工作上,這一次招商會,毋庸置疑是成功的。他們需要從中選出幾家最優的來做考慮,最後從中挑出啟天的合作夥伴。從實力上來說,大地旗下的子公司,無疑有著水平最高的生產線,並且管理與技術體係也要明顯比其他公司更加完善一些。但是……不能用他們,對吧?他們早在之前討論的過程中,就已經將大地作為第一家淘汰的競爭者。
  仿佛感受到他的遲疑,十分有默契的,蘇意同時看向他。
  江城微微一怔,在他眼中看出明顯的興趣。
  從常理上來說,啟天與大地是競爭對手,自然不可能直接用大地的生產線,這樣會對他們的產品泄密造成極大的風險。——但,江城沒有忘記,在這個特殊的關頭,他們需要麵對的並不僅僅是大地。蘇意還有一位強大的潛在對手,蘇豐。而他,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對他們進行打壓與幹擾。
  與Game的合作雖然看起來牢不可破,但假若啟天麵臨著設計上泄密的風險,他幾乎可以肯定,Game會毫不猶豫地放棄合同。苛刻的條約,隻不過是看上去對啟天有利而已。在保密方麵,Game曾經特意提出專門的條款用來保障自己的權益。
  如果蘇豐有機會看到他們應該處於保密狀態的合約,那麽無疑的,他會利用這一點。其中最有可能的方法,就是派商業間諜來臥底。
  更何況,在大地身後站著的,還有蘇俊。還有和蘇意翻臉的顧傾城。
  所以這一次的競爭,絕對不僅僅是表麵上看起來的簡單。
  同為蘇家人,因為蘇俊母親的緣故,他還算是控製在蘇豐手中聽話的一枚棋子。利用蘇俊來打壓蘇意,這看起來也十分符合蘇老爺子的作風。
  與其心力交瘁的將防衛做到極致,又或者,他們故意留出來一個大漏洞,這樣反而會更加利於控製?
  這是個瘋狂的主意。
  兩人再次交流一個眼神,同時從對方的眼中,看到讚同。
  風險雖然大,但同時,收益也是顯著的。
  非常值得一試。
  江城輕輕在何楚耳邊谘詢她的選擇意見,她沉吟片刻,毫不避嫌地回答,“從實力上來說,當然大地是最佳選擇。同時我們可以通過一些協議的簽署,規避泄密風險。”
  蘇意聽到她的回答,眼底飄過讚賞。
  “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何楚的聲音壓的更低,“假如未來大地的設計有任何與我們十分接近的地方,即便是在法庭中對峙,證據對我們來說也必然是大有好處的。”
  江城輕笑,“我倒一時沒想到這一層。這個主意真不錯。”
  何楚挑挑眉。不管許湛對她究竟是什麽想法,再次下注的這一局,為了慕笙,她一定要贏。
  至於在其中所利用的條件與手段是否符合道德標準,向來都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
  搞定了生產線。接下來,最大的挑戰,就是設計了。——何楚深思著,蹙起眉頭。如今啟天的設計師,多數都是當初跟著她從先進科技一起並過來的人手。相比與大地多年積累下來的寶貴的設計資源,再加上從哥倫比亞畢業、即便自己實力很弱也可能拉來外援力量的顧傾城,他們的實力,顯得有些弱了。
  找到一個絕對信任的設計師,這應該是接下來最重要的事。
  何楚緊緊皺眉。
  忽然,腦中閃過某個畫麵,——她沒有忽略掉,早晨雖然匆匆忙忙,但在歐離的客廳內,她似乎看到了許多的設計圖。
  難道說,她苦苦尋找的那個人,會是他嗎?
  完全啟用新人,是有極大的風險的。但假若他真的有她所認可的實力,那麽,她願意選擇完全的信任。
  何楚的眼前一亮,臉上漾出微微的笑意。
  趁著還衣服再次登門的機會,何楚仔細看了看放在歐離客廳中的設計稿。
  厚厚的一疊,全部都是手繪稿,她一張張仔細地翻過去。他設計的產品千奇百怪,有家電,有小發明,還有各種各樣的手機。她仔細地一張張看過去,歐離的設計風格非常輕靈,調皮中不失優雅,色彩斑斕極具時尚氣息,很符合當前大眾女性的消費群體。
  歐離將她送來的衣服掛回去,然後倒了杯水過來給她,“何楚姐,這是我隨手畫的,看起來怎麽樣?”
  大男生的雙眼撲閃,仿佛在等著她的誇獎。這精心畫出來的稿子,可絕對不是他所說的隨手。
  何楚不由得失笑,拿畫稿拍拍他的頭頂,“很好,非常好。這樣夠了麽?”
  他的臉上漾出一抹紅暈,小鹿般的大眼睛飛快地瞟了她一眼,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你說的是真的嗎?”
  何楚的心中漾出異樣的情緒,好像有很柔軟的東西,從她的心底一點點地滲出來。麵對這樣純真的少年,她十分有衝動,將他保護的很好很好。
  一如當初的慕笙。
  “當然是真的,”她再看看手上的畫稿,極力讚賞,“沒想到你真的有一雙巧手呢,小離。不僅調酒的技術一流,連畫稿都設計的這麽漂亮。”
  他的臉頰變得紅撲撲的,挑挑眉毛,響亮的笑聲中有小孩子的得意,“嗬嗬,我從小就學習美術,一直很喜歡。至於調酒,隻是後來發展的個人興趣。”
  “嗯,連個人興趣都可以做的這麽好,說明小離的天分真的很高。”何楚微笑,麵對著一心邀功的歐離,她忍不住開口誇讚。
  大男生烏黑的眼珠滴溜溜地來回亂轉,靈氣四溢,雖然努力板著麵孔做出嚴肅的表情,但唇角得意的竊笑怎麽掩都掩不掉。
  何楚沉吟片刻,不經意似的開口,“小離,你想做設計師嗎?”
  “當然想,”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之前曾經很努力地找過工作,但是去麵試的時候,別人一見到我,就會說我不合適,甚至連我的作品都不看一眼。”說到後麵,他的聲音有點委屈,“因為他們都很奇怪地看著我,所以到了最後,我就不願意去試了。但是我真的很喜歡設計這個行業呢,想想也很失望,大學畢業了這麽久,我做的工作卻不是本行。”
  “你大學畢業了?”何楚訝然,她一直以為小離不過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一定是在校生。畢竟上了社會之後,有誰還能保持這樣一顆赤子之心?
  “對啊,”他點點頭,笑容燦爛,有幾分自豪混雜在其中,“我去年就已經大學畢業了。”
  “那你多大了?”何楚吃驚地微微張嘴。
  “二十。”
  果然年紀很小,她的判斷是沒錯。不過歐離的聰明倒是略略出乎了她的意料。恐怕多數人都隻會將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臉上,能注意到在他驚世絕豔皮相之下不可小視的才華的人,寥寥無幾。
  這樣的判斷,對於一直在努力的歐離來說,是很不公平且無奈的一件事吧。尤其,他也這樣的付出過努力。
  環視客廳中,四處可見歐離的塗鴉。他以設計師的要求來要求自己,並且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名設計師。想到自己也曾一度以歐離的外表而誤以為他是依靠家裏的貴公子,何楚不由得有些汗顏。
  “這些隻是最近的設計稿,因為Bar Tender的工作都是在晚上,所以我經常會在白天的時候去寫生或者設計。你知道嗎何楚姐,其實工作日的下午,坐在時代廣場臨街的咖啡店裏,會非常有靈感呢。來來往往有很多時尚女性,她們衣著的搭配往往十分得體,不過拎著的包、腳上的鞋子與服飾的整體配比,才是彰顯功力的關鍵。一些零散的小配件,經常能……”
  何楚忍不住打斷他的滔滔不絕,“你難道不是學工業設計的麽?”從設計稿的內容來看,她的判斷應該沒有錯。
  歐離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當時輔修的是服裝設計。”
  雖然都有“設計”兩個字,但這兩個專業差了可絕對不止一點點。何楚再次吃驚地愣了片刻,才搖頭歎息,“看來你真的很喜歡設計這個行當。”竟然瘋狂地學了兩個跨度如此大的專業。
  歐離凝視著手中厚厚的設計稿,點點頭,輕輕 “嗯”了一聲。
  他一定是很失望很寂寞的吧,一身才華,卻不得不將自己的所愛而束之高閣。反倒是業餘的玩票成了正職。這樣陽光的少年,實在不適合總在深夜那個混亂的場所裏工作的。
  那麽,就讓她成為那個挖掘千裏馬的伯樂吧,她衝他伸出手,“歐離先生,我正式邀請您加入啟天公司的設計部。”
  “啟天?”歐離吃驚地張大嘴,連何楚伸出的手都沒有看到,“何楚姐,你在說什麽?”
  “你不知道麽?”她有點訝異,但立刻反應了過來,“但你應該聽過啟天傳媒吧?我在其中負責產品設計部分。我很欣賞你的才華,所以邀請你加入我們的設計團隊。”
  “啟天傳媒……”歐離的臉上忽然閃過從未有過的複雜神色。
  “怎麽?”何楚放下了手,他的表情很異樣。
  歐離猶豫半天,咬住唇,狠心拒絕,“沒什麽,我覺得我不合適做設計師。我還是不過去了。”
  雖然他嘴上這麽說,但眼裏的不舍得,何楚看的清清楚楚。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樣回答,難道是對自己的能力信心不足麽?
  “你很有才華,又非常喜歡這個行業,這是你從未遇過的大好機會。啟天雖然不是絕對的強,但其中還是有許多前輩能給你指點。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會拒絕,但假如我是你,一定會選擇加入啟天。”
  “我……”他欲言又止,聲音不自覺地小了下去,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
  “如果你有什麽苦衷,可以對我說說麽?”她關心地問道。
  抱起膝蓋,他整個人縮進沙發,垂著腦袋,長長歎了口氣。好半天,才悶悶地回答,“我的事情,沒法說出來。”
  何楚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頭發,軟軟的發絲手感極好,“沒法說出來,那就自己決定。每個人肯定都會有不想說的事情,但小離你應該想明白,什麽事對自己來說最重要。”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抬起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如果有一件事我非做不可,但是我做了會傷害到自己很重視的人,你覺得我還應該去做嗎?”
  何楚認真地想了想,將歐離所說的多種可能性都猜測了一遍,然後才緩緩地笑了出來,“你確定你會傷害到別人麽?”
  歐離愣了一下,“當然,應該會……傷害到吧。”
  何楚微笑著回答,“你看,你連自己會不會傷害到別人都不確定呢。相信我,這世界上很多人要比你想像中堅強。在權衡的時候,不要按照重要的程度來決定自己是否要傷害到某人,而是要看他們的愈合程度。”
  脆弱如慕笙,她是永遠都不會傷害她的。並且,他……也絕對沒有慕笙重要,對吧?
  她在心中對自己輕輕說,刻意忽略掉那不易察覺的猶豫。
  歐離的雙眼微微睜大,“何楚姐,你這樣的理論,我從來沒有聽到過。”
  “沒有聽過,但我覺得是對的,”少年的眼中寫滿了信任與崇拜,何楚克製住捏捏他軟乎乎的臉的衝動,“而且我認為也值得你實踐一下。”
  歐離偏著頭想了想,然後點點頭。
  “那麽我該說一句,歡迎你加入啟天嗎?”何楚笑著伸出手。
  他遲疑片刻,伸手握住她的,笑容中帶著點靦腆,“嗯。”
  歐離去啟天正式上班的那一天,引起了整幢大樓的轟動與圍觀。
  周一的早晨,百年不遇電梯停電整修,八部電梯停了六部,隻剩下兩部上上下下的反複運人。大家都自覺地排著隊等候,而這一天早晨公司通知過大家不會算遲到,所以所有人都很有耐心地在原地等著。
  當何楚帶著歐離出現在大堂的那一刹那,詭異的寂靜以他們兩人的所在地為圓心,一點點地擴散出去。

  謎局 Ⅵ
  第一天來上班,尤其顯得精神抖擻的歐離,以無敵的美貌讓所有人目瞪口呆。在看到他的臉的一刹那,正常人都會失神。
  更何況,跟他在一起的,是從來都以冷漠著稱的何總監。年紀輕輕的女子就爬到了那個位置,在偌大的公司中,幾乎人沒有不認得她。並且她與蘇意江城兩位黃金單身漢在一起共事多年,卻難得的連一點緋聞都沒有傳出,也絕對屬於另類之中的另類了。
  這樣的組合出場,自然更加讓人目瞪口呆。
  大廳中先是一片安靜,然後泛起竊竊私語的漣漪,最終又回歸到了一片靜謐。
  這樣肆無忌憚的注視讓歐離覺得多少有點不自在,但何楚卻漠然地站在了隊伍的最尾。於是歐離也鎮定下來,亦步亦趨地和她站在了一起。
  何楚帶了一個宇宙霹靂無敵美少年來上班!——這個驚天動地的八卦消息以閃電般的速度一般從一樓的大廳擴散,傳到三十三層,也就不過幾分鍾的時間。
  當助理小吳驚慌失措地在樓道裏衝別人喊出這個八卦的時候,江城碰巧站在門口。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忽然想到了什麽,眉頭皺了死緊。
  小小的“啊”了一聲,向來沉穩的他破天荒地拔腿就跑,到了走廊盡頭,他一腳踢開蘇意的門,倚在門上微微喘氣。
  “你聽到了嗎?”
  被他沒頭沒腦的問話打斷,蘇意從堆積如山的工作中抬起頭,眼裏有瞬間的空白,“什麽?”
  江城把門關上,“有人說何楚帶了一個宇宙霹靂無敵美少年來上班。”
  蘇意的臉僵硬了一下,“這和我有什麽關係?我又不在意。”
  江城揮揮手,“我不是說你吃醋的事情。”
  蘇意的臉色有點發黑,江城卻毫不在意地一口氣說下去,“據說是宇宙霹靂無敵美少年,這個稱呼,我似乎隻聽過一次。”
  蘇意吃驚地站了起來,過了片刻才發出聲音來,“你是說,會是他嗎?”
  江城苦笑,“恐怕是。不知道何楚怎麽認識的他。引狼入室,這一次她做的可真夠徹底。”
  蘇意不說話,江城忍不住有些著急,“怎麽辦?要我現在去攔住她麽?趁他還沒有辦理入職手續前?”
  蘇意沉吟片刻,“這麽大的動作,全公司的人都看著。”
  江城一愣,蘇意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他們選擇了拒絕歐離,意味著給了何楚狠狠一巴掌。那麽多人看著,恐怕她不能輕易下得了台。
  但如果是幾個月前的蘇意,這樣的拒絕必定是理所當然。身為決策者,根本無法麵對這樣的挑釁而坐視不理。於是過了好一會,江城才笑了出來,“好吧,難得看到一次你為情所惑,做兄弟的怎麽說也要支持一把。至於歐離那邊,我盡量盯著一點吧。需要跟何楚說明白嗎?”
  蘇意想了想,臉上還是不動聲色的冰山表情,“不用了。”
  但那三個字卻隱含著溫柔。
  江城幾乎要仰頭長歎,那個女人何德何能,不過是做了一頓飯,就讓冷淡如冰的男人繳械投降。更不要說,還同時得到了狡猾如狐狸一般的許湛的青睞。
  他看得出蘇意還在掙紮,於是無聲地歎了口氣,體貼地對他承諾,“放心吧,何楚那邊,我會和她溝通。不說明白,但是必要的提醒是需要的。”
  他是多麽不容易的副手兼朋友啊,在蘇意冷冰冰的時候要提醒他溫柔,在他變溫柔的時候要提醒他警覺,似乎來來去去做小人的總是他。——而他現在唯一的期冀,是希望何楚不會有任何的背叛。
  原本曾嚴重懷疑過何楚的身份,不過在許湛挑明了要追她之後,她的嫌疑反而微妙地被洗清了。
  即便這也可能是許湛或者蘇俊特別設下的苦肉計,但何楚眼中泄露出的強烈情緒,卻是掩飾不掉的。於是江城直覺的認為,何楚不會站在許湛的陣營中。
  並且他也很不願意那樣去猜想,如果何楚真的背叛,他已經完全沒有把握,這件事會對蘇意造成多大的衝擊。
  他的淪陷,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都要徹底。
  何楚將歐離安排在設計部後,跟設計部主管阿峰打了個招呼,然後才上了三十三層。
  一進辦公室,沙發上坐了個沒想到的來客,她微微一怔,將外套脫下來掛好,然後才坐在了江城對麵的沙發上。
  “有事?”
  她隱約明白,應該和歐離有關。
  江城搓搓額角,“今天你帶來的人,知道他的身份麽?”
  何楚挑挑眉。“你說的是哪一個身份呢?歐離?凱撒的Bar Tender?畢業於MIT的設計師?還是,蘇家的三少爺?”
  江城訝然,“你竟然已經知道了。”
  何楚點點頭,“這一切並不是太難猜測。歐離眉眼間和蘇家人長得還是很相似的,而且他之前對於我的邀請非常吞吞吐吐,然後,我在他家的客廳裏,看到了上次在宴會上遇到的某個人的畫像。”
  就是當初激她上台表演的五人組其中之一。名字雖然不知道,但是臉孔卻是熟悉的。對於不擅記人的何楚來說,回憶了好一會,才想起她的身份來。
  不過,當她得知真相的一刹那,還是有小小的訝異的。
  幾乎是立刻,她就明白了當時歐離為什麽會開口拒絕。對於他來說,與蘇意的關係一定非常微妙,而之前被諸多設計公司頻頻拒絕的經曆,更讓骨子裏有幾分倔強的他,不願意低頭到蘇意的公司裏任職。
  這種上下級的關係,會讓他們之間原本就不簡單的關係變得更加複雜。
  當年麵對慕笙,她開始也頗有幾分敵意。但多虧了慕笙的死纏爛打,於是她終於發現,她們也可以彼此欣賞互相依靠。如今的蘇意與歐離,關係微妙,卻和當年的她有著非常相似的軌跡。
  何楚默然。
  於是,麵對著和她有著相似經曆的少年,出於惻隱,她想幫他一把。即便不可能讓他擁有正常人的家庭生活,最起碼,大家可以消除一些溝通上的隔閡與障礙。
  贏得一個人的愛是很艱難,那麽,如果能消除掉怨恨,也是好的。
  江城想了想,“歐離雖然是蘇家的三少爺,但進門很晚,所以圈內很多人都不認得他。他畫的一手好畫,所以圈子裏總有很多小姐夫人們找他畫像。”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會直覺地替他解釋幾句。與歐離他也不過隻有一麵之緣,但那樣驚為天人的外表,卻讓他在瞬間了解,蘇豐為什麽會在大把年紀的時候還毫不猶豫地將歐離的母親歐素素納入懷中,甚至,連歐離不是他的親生都不會介意。
  歐離完全承襲了母親精致的樣貌,同時遺傳了母親略有些柔弱內向的個性。從小到大,他被蘇豐一路保護著在溫室中長大。於是那不諳世事的純真,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的同時,也會覺得十分難得。
  但這個能欣賞他的人的名單中,一定不包括蘇意。
  他厭煩蘇豐的處世風格,連帶著討厭蘇家所有人。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男人,甚至是自厭的。他討厭自己身上的蘇家血統。
  了解到何楚也是出於好心才讓歐離進了啟天,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強調,“無論如何,你還是要留意歐離。”
  千萬不要給他傷害到蘇意的機會。何楚並不知道蘇豐在幕後會搗鬼的事情,並且蘇意也不願意將這樣的醜事告訴她。於是他隻能用這樣含蓄的方法來提醒她。
  何楚笑了笑,眼中閃過江城看不懂的情緒,“放心。他和我的故人很相似,我還是相信他的。”
  “故人?”江城直覺地想起那個抱著她一起大笑著合影的女孩。
  何楚的眼中閃過微微的恍惚。“嗯。他們很像。”
  電話突兀地想起,何楚接起。沒說幾句就皺起了眉頭。
  不過幾秒鍾光景,前台助理抱著一大捧白色的風信子走了進來。那束花怒放著,數目之多甚至埋掉了她半個人。
  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好奇心滿滿的助理,何楚打開花上留下的卡片,遒勁有力的字跳躍入眼簾。
  “風信子專送情侶。而白色的風信子,花語是不敢表露的,愛。”
  何楚滿臉無語,這個男人……都做到了這個程度,還叫做不敢表露嗎?而且,愛是什麽?他真的知道嗎?
  江城看她捧著花、臉上跑馬燈似的走過各種表情,在心中長歎一聲——
  看來,他要兩肋插刀的去為某人訂花了。希望Sarah不要誤會才好。
  時間飛快地滑過。
  壓力巨大的工作裏,何楚隻覺得忙碌到了近乎停滯。每天一次次地重複地繁忙工作著,日曆一天天地被翻了過去。在這段忙得幾乎連陪慕笙的時間都大大減少的日子裏,每天定時源源不斷的送來的花,幾乎將她湮沒。
  留下卡片的花束出自許湛的手筆,每天換著花樣,寫的內容也很簡單,寥寥幾筆,別有深意地強調著花語含義。——她該感動到痛哭流涕的,因為那卡片上的字跡,竟然是出自許湛的手筆。她用盡解數,在這一場男女之間的戰爭,他終於有了某種程度的主動。然而不知為什麽,她隻覺得諷刺。
  與此同時,還有一份匿名者也在不斷的送。每天都是同時送進來,時間實在讓人覺得詭異。而花束的大小種類完全一模一樣,更讓何楚覺得啼笑皆非。
  她當然能猜到,這究竟是誰做的好事。除了蘇意的“好兄弟”江城,這個無聊到連送花都要和許湛一較長短的人選,不做他想。
  不是沒有看出蘇意那隱約的曖昧。尤其是之前麵對顧傾城的挑釁,他意外地選擇對她的支持和聲援。如果說她沒有一點感動,那是假話。但蘇家過於複雜,蘇意個性偏冷,在之前他更是冷漠到讓她覺得不近人情。如今他忽然間的刮目相看,下意識的,隻想讓她躲開。
  她努力將他出乎意料的關心,理解為正當的上下級關係,並且身體力行。而多虧了江城的“好心”,如今她和蘇意之間,怎麽都撇不清的,是那流轉著的微妙曖昧。
  辦公室戀情,是她一向明確劃出的禁忌區。並且早在她進入啟天,第一次見過蘇意和江城之後,就已經做好了決定。看到太多女人們愛慕的視線,她根本沒有興趣去和大眾的興致趨同。弄不清彼此關係的同時,不僅會平白招來忌恨,更可能讓她不小心丟掉自己辛苦打拚下的職業生涯。
  對於麻煩的人事關係,何楚的原則向來是能躲就躲。即便她並不在意別人的評判,但瑣碎的含沙射影,畢竟還是會讓心裏有小小的不痛快。
  但現在,拜江城每日一花不留名的舉動,再加上許湛大張旗鼓唯恐天下不亂不知真假的殷勤,讓從未有過緋聞的何楚迅速贏得諸多關注的眼球,一躍成為啟天傳媒整幢三十三層樓最受矚目的焦點。
  她每天的生活暴露於聚光燈下,心態上,也由開始的不自在漸漸變成了現在的微妙。原本平靜的生活被他打破,而那個罪魁禍首尚懵懂無知,更是可惡地擺出了“月下老人”的了然姿態。
  多虧了歐離。她帶他進公司,對他特別的照顧與他本身的條件,已經足以在啟天上下掀起大風浪。於是在這真真假假的“姐弟戀”傳言中,她和蘇意的小小曖昧,許湛對她的青睞有加,每天收到的大把花束……這些消息擴散的範圍,也不過限於這頂層三十三樓。
  所有人有鼻子有眼的謠傳,實際上,對何楚的影響並不大,甚至她本人有意無意地,讓這消息推波助瀾,轉移觀眾們的注意力。在她眼中,她和歐離之間完全是姐弟的感情與相處模式,因為他與慕笙的相似,讓她對他有特別的耐心和引導。相比較對蘇意的琢磨不透和對許湛的疲於應對,儼然,她對與歐離的關係把握要更有信心。
  但她不知道的是,身為緋聞另一部分的男主角,某人的回答,讓他們的緋聞由空穴來風,而變得言之鑿鑿。
  歐離的氣質過於平和,甚至溫吞到和他俊美的外表所不相襯,一般來說,美到這個地步,不分男女,應當都是鼻孔朝天的吧?然而在設計部中不過是半個月時間,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這個宇宙霹靂無敵美少年,經常流露出有點羞澀單純的笑靨來。純良無辜的他……仿佛是剛闖進職場上的一隻小兔子,短短的兩周,就已經和大家徹底地打成了一片。
  他多可愛啊!這樣的純真又多麽難得!於是懷揣泛濫的母性之心的女狼們在瞬間了然,何總監對他的保護也很正常,畢竟這麽單純又傾國傾城的小弟弟,絕對應該被“好好”的、保護著、不受一點兒磕磕碰碰才行。
  “小離,何總很照顧你喔?”
  歐離愣了下,忍不住逃避地微微低下頭,臉頰上一點點地湧上泛紅。他看著地板,非常努力地想是否能找到一個詞來準確描繪他們之間看起來很簡單但其實卻有點複雜的關係。
  是朋友麽?但要更親密;是戀人麽?但仿佛更直接……那究竟,是什麽呢?
  這行為看在眾人眼裏,完全是無聲的做出絕對肯定的回答。圍觀者們噓聲一片,眼神中傳遞著的,是眾所周知的了然。果然……小離小弟弟的魅力無邊,讓板著麵孔的何大總監也在劫難逃啊!
  當歐離仔細想了半天,抬起頭,準備跟大家開誠布公地解釋一番的時候,忽然發現身邊已經一個人都沒了。
  當然,從這天起,他正式成為了何楚緋聞男友名單上的第一號。除了兩個當事人,這個消息迅速傳遍了啟天,甚至沒有逃過……許湛的耳目。
  江城在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個再一次以光速流傳的緋聞。
  他無力地靠在沙發裏,完全不解為什麽一臉精明的何楚,會有這麽亂七八糟的緋聞關係,但同時他也隱約猜得到,歐離在被追問時的狀態恐怕是在認真思索,而不是大家說的羞澀地默默承認。但現在這所有的一切,恐怕再怎麽說都解釋不清楚了,除非當事人以動作粉碎種種傳言。——但,那是不可能的。

  亂戰 Ⅰ
  從一開始,何楚在這件事上就有著其他的打算。她是鐵了心的要用歐離來做煙霧彈,完全打散與蘇意的機會。她成功了。眼下的啟天,果然完全從頭到腳地透著“傳媒”的氣息。
  他努力思考了一下,決定再幫一把自己的兄弟,——原本就對歐離心存芥蒂的他,不能因為何楚,而將他們之間的關係更加惡化。何楚沒有想過,或者說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蘇意對她的上心,早已經超脫了一般的界限。
  蘇意是冷靜的,但假若他有一天將歐離當作了情敵,那麽本來就混亂的關係,會變得更加無法收拾。
  何楚啊何楚,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她怎麽會幼稚到以為,蘇意也好,許湛也好,這兩人對她都不過隻是迷戀呢?
  江城苦笑地搖頭,匿名送的花束,明天變成更大捧的吧。對了,還需要特別通知一下前台的美女,每天送花的時候也寫個一模一樣的卡片,務必徹底將許湛踩上門的囂張氣焰打垮。如果如此的近水樓台,蘇意都搞不定何楚的話,他這個軍師……就找塊豆腐吧!
  身為啟天的副總,江城悲慘地發現,自己的職責範圍內,漸漸包攬了保姆的所有工作。
  許湛一定在啟天有眼線,要不然他就是買通了花店。否則沒可能,江城送多大捧,他就追加成多大捧!
  攀比的結果是可怕的。
  不過幾天過去,何楚的辦公室裏已經堆的像花店。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切,似乎隱約中還聽到了蜜蜂的嗡嗡聲。
  她終於忍無可忍,這家夥越來越出格,現在這樣的狀態,是她想瞞都瞞不住的……眾人看她別有深意的眼神,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了她的工作狀態。
  何楚黑著臉出門,一巴掌推開江城的辦公室門,衝他惱怒地低聲怒喝,“死江城,你知不知道我的辦公室要變成花店了!”
  她整個人旋即僵在原地。蘇意站在江城的辦公桌前,兩人似乎正在商量著什麽事情,被她的闖入而突兀地打斷。
  而看到她氣勢洶洶的進來,倚著桌子的蘇意,難得的,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每次看到何楚氣急敗壞的樣子,就好像距離真實的她更近一步了似的。總讓他有異樣的好心情。
  在他含笑的注視下,她莫名其妙的氣血上湧,視線略有些僵硬地盯著江城。她知道他在看她,清清楚楚;但可悲的是,她連瞪回去的勇氣都沒有。
  看著他們兩人的神情,一手撮合的媒婆江城簡直樂不可支,十分有眼色的說了一句,“你們稍等一下,剛才有人催我去前台簽個字。”
  還沒等何楚退出去,他已經閃了出去,並且關上了門。
  屋內一片靜默。
  這樣的氣氛很奇怪,明明他們之間沒什麽的,但曖昧卻漸漸填充了整個空間。何楚清了清嗓子,開口,“蘇總,沒什麽事情的話,我先出去了?”
  蘇意以修長的手指輕輕翻著手中的資料,沉默片刻才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了一句,“那些花,真的給你帶來了很多困擾麽?”
  何楚這才想起自己破門而入的原因,她要怎麽回答呢?江城送花的根本用意,很有可能就是因為……蘇意。
  許湛那邊,根本就不由得她來控製。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他不僅以猛烈的鮮花為攻勢,更是頻頻通過電話短信邀約她。而她,一直以工作為名不斷的推脫。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對他的感覺並不一般……但她的靠近,並不是為了她自己。
  她反複強調著這一點,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他們間不遠又不近的關係。如果說對許湛,她是一直在猶豫中掙紮,那麽蘇意帶給她的,更多是莫名其妙的尷尬。
  此刻他清澈的目光,靜靜地注視著她;不說話,就讓她有種無處可遁的慌亂。她盡量公事公辦地回答,努力忍著衝出房門的衝動,“因為花太多了,熏得我每天不停的打噴嚏,嚴重影響工作狀況。以後每天把這些花擺在辦公區吧,賞心悅目的同時還能讓大家保持工作中的心情愉快。”
  蘇意的唇角彎了起來,向來冷漠的麵孔因這個笑容而變得溫暖,“好的。一會直接去辦吧。”
  不明白他的好心情因為什麽原因而來,何楚衝他點了點頭,然後離開。
  她前腳一走,江城後腳就跟了進來。看到蘇意唇畔還來不及收起來的笑容,他衝他曖昧地眨眨眼,“怎麽樣,感謝我吧?”
  蘇意怎麽會不明白江城都做了些什麽!對於許湛踩上門有些挑釁的殷勤,他也有某種程度的不爽,於是即便江城要打著他的名頭去送花,他也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水,默契的故作一切都不知情。
  見江城這麽邀功,他隻是笑笑,並不答言。
  江城得寸進尺地拿出一張支票來,上麵的數額不大不小。“喏,簽字。”
  “這是什麽?”蘇意挑挑眉。
  江城笑得見牙不見眼,“這段時間以來送花的報銷費,我很好心的沒有加進去我的人工費用,花店也在我的出馬下專門打了貴賓八五折。”
  蘇意淡淡一笑,“喔?為什麽你訂花要我買單呢?”
  江城一愣,難得的表情錯愕,“難道不應該是你嗎?”
  蘇意促狹地眨了眨眼,“喔?為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
  江城傻傻地愣在原地。不是因為他的拒絕,而是因為他從未見過的……調皮。
  好半天,他才合上了張大的嘴,“天哪。你是因為之前被我揭穿了吃醋行為所以在報複嗎?”
  蘇意聳聳肩。
  江城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笑得陽光燦爛,“好吧,我大人不計小人過。不過我猜想,許湛除了送花以外,一定在找機會約何楚出去。怎麽樣,這一次還需要兄弟我幫你出馬嗎?”
  蘇意不出聲。
  江城大笑著把支票簿遞過去,“如果要我幫忙,就拿出要人幫忙的誠意來。”
  蘇意瞪了他一眼,片刻,低頭簽上自己的大名。
  江城笑得像隻狐狸。
  他們並不知道,對許湛,何楚掙紮得十分辛苦,甚至有幾分痛苦。
  有一種毒藥,明明知道足以致命,但卻還是有人會甘之如飴地喝下去。
  這是不該付出的、名為愛情的毒。
  每當夜幕降臨時,何楚看著無波緩緩流動著的黑暗和燈火,心底總會不受控製地,想念著他的味道。
  搖搖頭,她用力甩掉他。然而記憶如此頑固,每每在她不經意間,他的臉龐,不時輪廓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她盡力用各種各樣的公事來衝淡那樣啃噬般的思念,忙到忘了身在何方時,他偶爾的一兩條問候短信,將她拉回人間,隱含著的脈脈溫情……幾乎讓她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她甚至不敢再去探望慕笙。這個局,她是為了她而設。然而在獵物未上鉤之前,獵人已然沉迷。她隻感覺自己無顏麵對慕笙……許湛,是慕笙曾經深愛過的男友。再怎樣,她也不能染指半分,心動半分。
  她噓了口氣。漢堡被食不知味地啃完,將垃圾丟盡垃圾桶,她調整好自己的所有表情,推開了會議室的門。
  不提防,一開門便撞上了江城。
  他攔住她的去路,臉上笑眯眯的表情十分可惡,一看就知道是又有什麽麻煩的事情。
  於是她隻好老老實實地開口詢問。“什麽事?”
  雖然已經下班了,但巨大的工作量還等著她去消化處理,在走廊裏進行“比誰先說話”的無聊比賽,非常不符合她的做事風格。
  江城左右看看沒人,才壓低聲音對她說,“這周末,你有空嗎?”
  何楚想了想,“周六下午有事。周日應該會過來加班,設計部那邊剛剛出了三個方案……”
  江城揮揮手,打斷她的陳述,“那就好,周日的加班暫停,我們休息一下。”
  “嗯?”何楚疑惑。現在明明是最關鍵的時候,江城竟然會這樣明目張膽的偷懶打混嗎?
  他的笑容還是不變,但何楚敏銳的察覺其中有賊兮兮的算計,“勞逸結合,我們先努力加班,然後再好好休息一個周末。設計部的同學們也很辛苦,你作為總監,總需要讓手下們稍微有個放鬆的機會吧。”
  何楚沉吟片刻,近一個多月以來,大家的壓力是都有點太大了,更是把加班吃快餐熬夜這樣的工作方式當成了常態。產品設計是一個很需要靈感的工作,如果隻是一味的埋頭苦幹,很多時候可能反而會適得其反。
  “你有什麽好建議?”既然他已經主動找上了門,想必已經有了什麽確定的想法。
  江城笑笑,很誠懇的樣子,“聽說有個叫做歡樂穀的遊樂場很不錯,周末的時候特別熱鬧。”
  “遊樂場?”何楚驚訝地挑挑眉。
  以他們的年紀,去那裏是不是已經有點不太合適了?
  看出了她的疑惑,江城很有耐心地解釋,“我查了一下,網上好評眾多,而且因為那裏的遊樂項目很刺激,所以去的多數都是成年人。利用刺激的項目來調解心情,不僅能起到發泄壓力的作用,而且很適合團隊的凝聚力。”
  被他說的有幾分動心,何楚有些遲疑。“隻有我們團隊麽?”
  江城繼續遊說,“是的。最近幾個部分都太過辛苦了,以設計部為代表。所以公司決定以項目經費撥給大家專款。你們是過去的第一批,如果效果好的話,我會讓公關部和項目組也去放鬆一下。非常省事方便。”
  既然都已經安排的妥妥貼貼了,那就去一次也無妨。
  何楚點點頭,“好的,我會盡快把消息通知下去。是周日早晨在公司集合吧?”
  江城點點頭,笑得別有深意,還不忘拍個馬屁,“沒錯。你真是個好領導,設計部的同誌們一定很高興。”
  當何楚踏上周日的大巴時,才驚覺自己果然、再一次的、又落進了某個圈套。
  坐在大巴後麵的,是設計部朝氣蓬勃的同事們,以無敵美少年的歐離為中心,大家或近或遠的散開。但坐在最前麵兩排位置上的,為為為為為什麽是……蘇意和江城!
  她在那裏足足愣了有十秒鍾,才在江城的擠眉弄眼下終於回神。
  “早。”他的聲音很陽光,無辜得讓她恨得牙癢癢。
  “早。”她的聲音有氣無力。
  “早。”某人還是一樣的冷淡,不過飛快瞟過她的那一眼,相當仔細。
  “早。”某人毫無眼色,在稍微靠後的位子上熱烈地揮手。
  “早。”身為配角兼觀眾的眾人點頭,齊齊出聲。蘇總和江總同時來了噯!這會是多大的麵子!而除了他們忽然間變得魅力無邊的何總監,這兩位“巨頭”大駕光臨的原因,不做他想。
  眾人興味盎然的目光齊齊地投了過來,何楚在心中不由得哀嚎。——貨真價實的哀嚎。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他媽的!
  她咬著牙坐在了江城的身邊,強忍著暴揍他一頓的欲望,從牙縫中擠出她強烈的不滿,“你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江城無辜地回答,“我又沒有說過不出現。”
  何楚被氣得一頓,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冷哼出聲,“設計部的活動,何必勞你們二位的大駕?”如果他說是為了她,那她會二話不說地跳下大巴。今天就當是告假好了。
  江城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笑眯眯不慌不忙地回答,“畢竟是老總買單,而且這樣親自參與的方式,也顯得讓大家更受重視,對吧?”
  回頭看看後麵的設計部同事,果真個個興高采烈,還不時有人遞過來零食,來和從來都是冷漠和高高在上的蘇意套近乎。
  算他掐住了她的命門。何楚扭回視線,咬著牙,無語地倚進椅子裏。
  江城十分體貼地遞過來一瓶綠茶,“喏,消消火。”
  何楚狠狠地給他個白眼。
  周日的遊樂場,出乎意料的熙熙攘攘。
  看到擁擠的人群,何楚不由得有些卻步,這地方是她所不熟悉的,莫名其妙的歡娛,甚至讓她覺得有些惶恐。——而設計部大多是活潑外向的年輕人,一見到設施刺激的遊樂場,齊齊地歡呼出聲。
  “你看,大家多開心。”江城在她身邊,仿佛無限感慨,“組織這樣的集體活動,在巨大的壓力下,顯得多麽、多麽有意義啊!”
  何楚狠狠瞪他,卻又無計可施,因為江城的點子雖然很損,但的確能讓她的部下們歡天喜地。
  “麻煩你了喔。”她皮笑肉不笑兼咬牙切齒。
  江城轉過頭來,笑容中充滿陰謀詭計,“不客氣。我們有整整的、漫長的一天呢。”
  動蕩著曖昧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他的唇角剛剛上提,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過是簡單的寒暄,卻讓他如同聽到頭頂“喀喇”一聲驚雷。
  “江城。”
  他轉身,笑容可掬的Sarah熱烈地衝他揮揮手,臂彎中,赫然挽著的人是……
  許湛。
  何楚的臉,先是劃過明顯的錯愕神情,旋即飄過了幾抹緊張。
  怎麽會……在這裏遇上他?!
  江城在心中暗自罵娘,臉上卻依舊保持著微微的笑容。隻怪他在之前,因為在周末沒法陪Sarah就對她說出了要組織設計部活動的實情,但他卻沒想到,她竟然會將這個消息告訴許湛。更是根本想不通,許湛更是根據這隻言片語,就推測出了其中的曲曲折折。
  江城歎口氣,不知道該說許湛賊的像鬼,還是哀歎自己的心思竟然簡單如斯。借著這個機會,他原本是想為蘇意創造一點機會的。而今看來,許湛的出現,簡直是明明白白,就是為了來破壞他計劃的目的。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向來遊戲人間的許湛,如果能為何楚考慮到這個地步,在某種程度上,也證明了何楚在他心中的與眾不同。
  雖然,送花的伎倆並不算稀奇。但在周日能破天荒地在遊樂場出現,看來對於許湛的猛烈攻勢,蘇意應該要有更明確的認識才好。
  設計部一眾人不約而同地閉上嘴,何總監的緋聞男友悉數出現,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命天子?
  蘇意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依舊是淡淡的。但視線,卻灼灼地盯著那個不速之客。
  “喲,好巧。”許湛淡笑著招呼他們。
  蘇意微微點頭回禮;何楚別過了臉,輕哼了一聲,不知表達了什麽樣的思想感情;歐離默不講話,站在人群中,他仔細地觀察著許湛。
  江城咳嗽一下,這時候隻有他能扮演那個黏合劑的角色。他笑容可掬地招呼許湛,“好巧,許總,您怎麽會來遊樂場?我們是團隊活動,難道您二位也是嗎?”

  亂戰 Ⅱ
  關於他的嘲諷,許湛隻是淡笑著回應,“大地最近考慮在娛樂方麵投資的事情,這個遊樂場聽說很受歡迎,所以我們來看看。怎麽?難道啟天也有這樣的打算嗎?”
  明明是說謊,他卻流暢的連停頓都沒有。雖然知道他隻是信口開河,但江城還是隻能順著他的話茬接下去,“今天是我們公司設計部的集體活動。沒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
  許湛笑著點點頭,視線卻從未離開過何楚,“嗯,請便。”
  歐離下意識地擋在了何楚的身前,雖然不知道許湛與她的淵源,但直覺的,他不喜歡許湛那樣肆無忌憚的無禮視線。
  歐離那樣出眾的長相原本就難被忽視。許湛微微皺眉,對上他清澄的雙眸。他也毫不避諱,睜大眼睛瞪了回去。
  幾乎立刻的,許湛想了起來,——在哪裏曾經見過他。
  之前他誤認為他隻是何楚的弟弟,但從他看她的目光來看,是他自己的判斷失誤了。原來在何楚的那個緋聞中,男主角就是他。
  蘇意的“弟弟”,蘇家的三少,歐離。
  在單純如白紙的男生的眼睛裏,許湛看到了默默但堅定的守護,其中還糾結了一點點的複雜情緒。
  但是,你不會是我的對手。——通過回視的目光,許湛以堅定的目光、告訴對手自己的宣言。
  這個叫做歡樂穀的地方,果真不是普通的遊樂場。
  何楚目瞪口呆地看著各種各樣刺激的遊戲項目,出於對自己心髒承受能力的考慮,選擇在一邊呆看著,卻每每被各種各樣各懷目的的人,生拖硬拽上了遊樂設施——
  同事們對她說,“來吧,何總,難得一次,這個天地稱雄很有意思喔。”
  足足有五十米高的彈射椅,飆出一片驚叫,看上去就很恐怖。
  僵在原地的何楚覺得腳下簡直都要挪不動了,被熱情的年輕男女們半推半攘著坐上了設備,她不好出聲拒絕,隻能努力地笑著,將自己的身子繃直向後靠住單薄的椅背,目視前方一動不動,
  簡單的安全措施,讓她很沒有安全感。她正在以手一點點摸過去檢查設備,“蹭”的一聲,椅子已經被一口氣彈到了高空中,突兀地停住。
  在空中一動不動,停頓的時間仿佛超過了一個世紀。早有身邊膽小的女生閉上眼睛尖叫,而何楚卻隻能將自己的身體盡可能地縮進椅子裏,目視前方脖子僵硬,手指冰涼地握住保險杠。
  “沒事的。”
  “有我在。”
  兩道聲音同時從她的左右側傳來,僵硬地轉頭,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身邊分別竟然坐著蘇意和許湛。
  限於在空中沒法越過何楚與對方對視,於是兩人也並不試圖瞪視對方。他們很有默契地伸出一左一右兩隻手,分別握住她的雙手。
  熱浪“轟”的一聲襲上何楚的臉,幾乎是同一時刻,椅子毫無預兆地從空中跌落。何楚下意識地狠狠回握住兩人的手,張開嘴,半天才發出小小的驚訝聲音,仿佛氣泡一般,在空中“啵”的一聲輕輕破裂——
  呀。
  許湛握著她的右手,側過臉,饒有興味地觀察著她的細微舉動。這個女人總是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更是在不知不覺間,讓他漸漸沉淪。她如此的與眾不同,甚至在受到大驚嚇的此時此刻,銅牆鐵壁的麵具微微破裂的反應,讓他覺得十分有趣。
  她的這個裂縫,是他第一次見到。
  蘇意隻是緊緊握著她的手。他的目光依舊直視前方,唇角有著微微的笑意。
  當瘋狂的上下彈跳終於停止、整個座椅開始緩緩下降的時候,何楚主動鬆開了他們的手,不著痕跡地放在自己的身體兩側。
  他們兩人的手掌,一個灼熱,一個微涼。
  她盡量不去想剛才的觸感。定睛看去,歐離在不遠處衝她揮手。
  於是她僵硬地回他一個微笑,身體上的驚嚇倒是其次,這兩個男人在空中,讓她在心理上有著嚴重的障礙。
  隔著座位的擋板下,許湛無聲地,再次突兀地握住她的手。
  他用力握住,不容拒絕地散發出熱量。
  何楚的身子輕輕震了一下,她轉過頭,惱怒地盯著許湛。
  “怎麽?”他笑著問,滿臉無辜。
  “沒什麽。”她忿忿地抽出手,兩手都擺在座位的最前麵,臉頰卻被紅暈蒸得發燙。
  許湛輕笑出聲,眼珠微微轉動,將手悄悄伸向她的腰肢。
  他突兀地遇到了阻礙!
  低頭一看,何楚的腰上,分明已經有那頭伸過來的一隻胳膊牢牢環住。他瞪著那隻可惡的手,恨不得用灼熱的目光將它貫穿!
  他微微哼了一聲,看何楚的臉紅得像蝦子,不由得更加惱怒。
  她還能轉頭過來瞪他,但卻連和蘇意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許湛不由得微微挑眉,露出一抹深思。在何楚眼中,他們兩人……究竟誰的分量更重些?
  他第一次發覺,原來,他看的其實並不清楚。
  當遊樂場變成了私下爭風吃醋的場合時,對何楚來說,這趟旅程徹底變成了強大的煎熬與挑戰。
  某種程度上來說,許湛對她,已經完完全全地挑明了態度,尤其在上次在宴會的……吻之後,他看她的眼神,已經和之前完全不同。他的親昵動作,更多的是已經將她視為了囊中之物之後的獨占。偶爾的小小刁難,每每隻是想看到她的最真實反應。是我的人,就要讓我知道一切,——他的獨占欲,讓她有某種程度的心驚。
  蘇意的一切小動作,都是在私下默默的進行。他沒有太多的曖昧讓同行的其他人抓到把柄,但對她亦步亦趨,雖然不接觸卻過分的體貼。——這,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即便看不明白何總監究竟花落誰家,但這兩個極品男人,都對她十分感興趣。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於是一群體貼的“女狼們”,更是和藹可親地圍住了歐離。小離小弟弟……何姐姐被壞人抓走了,所以讓我們這些騎士們來保護你吧!
  歐離被她們的動手動腳弄得麵紅耳赤,偶爾投過去的眼神,可憐兮兮且感慨萬千。何楚姐……喜歡她的人還真多呢。他略帶悲哀地想。
  江城挽著Sarah,二人完全進入了卿卿我我的甜蜜世界。難得一個周末的下午,他們悠閑快樂,完全將一眾旁觀者丟到一邊。
  緊張會帶來疲憊,情緒的緊張遠遠多於生理上的,當渾渾噩噩的總算熬過了一天,何楚爬上大巴的時候,幾乎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許湛和Sarah在車下衝他們微笑著揮手,江城特別留在最後慢吞吞的才上車,並以眼神明示何楚坐在蘇意身邊。
  愣了片刻,何楚坐下。公事公辦地對蘇意輕輕說,“蘇總,關於我們新產品的設計方案,現在我手上有兩個比較好的。回頭需要你過目一下。”
  蘇意點頭,“嗯”了一聲。
  何楚想了想,還是對他說了實情,“其中一份方案,來自歐離。”
  如果蘇意對歐離有所芥蒂,那麽她還是提前打一下招呼會比較好。莫名的,她想幫歐離贏得蘇意的信任和認可。
  但蘇意隻是淡淡的應了一聲,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許湛一路目送大巴離開,這才緩緩地走向停車場。
  Sarah歪著頭,含笑看他。
  “怎麽?”許湛出聲問她。
  看來他今天的心情真是不錯,竟然會麵帶毫無威脅感的微笑。於是她也大著膽子回答,“看來許總真是好心情。”
  許湛的眸子中柔得仿佛能漾出水來,雙手插在口袋中,整個人看起來瀟灑又愜意。他的唇邊抿出淺淺的梨渦,過了片刻,才牛頭不對馬嘴的說了一句,“女人的想法,還真是有意思。”
  Sarah心裏吃了一驚,即便他已經是仰慕的過去時,如今的江城更讓她明白什麽是愛情。但看到他這樣的真情流露,她心裏還是難免有微微的澀意。——曾經,她那樣辛苦的仰望,竟然也換不來他的一個側目。
  想了想,一句話在她喉嚨中上下卡了很久,既然她發現了,那麽,就應該告訴許湛吧……
  於公於私。
  於是雲淡風輕的輕輕笑道,“不過,何楚脖子上的項鏈還真是特別。”
  許湛“喔”了一聲,腳步未停。
  她心中有某個可怕的假設,在更早之前,她就已經注意到了那個細節。但似乎大家都沒有察覺,甚至連一向最細致的江城也一樣。跟著許湛這麽多年打拚,於她來說,他像是神祗一樣強大的男人。而她,很不願意看到他可能受到的任何傷害。
  “那項鏈應該是Tiffany的限量版吧,很漂亮。而且似乎是情侶款。說起來,我在蘇總的脖子上似乎也看到過類似的吊墜。”
  她盡可能地小心翼翼道。
  許湛的腳步突兀地停住!
  剛才那樣的笑容仿佛是幻覺一般,從他的臉上瞬間消失。他淩厲的氣勢仿佛是刀子一樣,劃破了剛才的平靜與快樂。許湛站直了身子,語氣卻是出乎意料的平瀾無波,“是哪一位蘇總呢?”
  Sarah下意識地吞了口口水,“蘇……蘇俊總裁。”
  她知道蘇俊與許湛之間如同莫逆之交,也看得出這一次許湛對何楚是的的確確動了真情。雖然,這樣的猜測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但自從第一次發現了項鏈的秘密後,這個不合常理的念頭在她心頭盤亙已久。因為蘇俊在工作中也通常以正裝出現,那個長長的吊墜很少被人看到,所以Sarah非常謹慎地再三證實過。最終,她發現了這個重要的秘密。——儼然,他們兩人隨身不離的,是同一款的限量情侶項鏈。
  如果這隻是一個巧合,那這個巧合未免過於離奇。
  許湛的臉上看不出半點表情來,他沉吟片刻,竟然輕輕微笑著對她說了一句,“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Sarah的心跳幾乎漏了一拍,她反射性地立刻回答,“不用麻煩,我今天還有點事,和朋友約好了見麵。”
  許湛隻是微微點頭,與她告別後,開著車子飛快地離開。
  Sarah站在原地,說出壓在心頭許久的秘密,對於她來說並不覺得輕鬆。
  猶豫反複了很久,她打開電話,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哭喪著臉對他說,“江城……我……可能做了一件壞事……”
  喧囂的音樂充斥在狹小的空間,許湛將車子開了飛快。
  他整個人都沉浸在異樣的煩躁情緒中,有一種十分陌生的感覺從心底一點點漾出來,攫住了他的整顆心髒。
  經Sarah一提醒,他幾乎立刻就想起了何楚和蘇俊從來不離身的項鏈。對Sarah的懷疑,他幾乎立刻就信了,因為他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們兩人所帶的項鏈,的確是情侶款。沒有人比他更同時親近他們兩個,但他已經習慣了扮演掌控一切的主宰者。他注意到了很多事——比如蘇意的陰謀,比如何楚的動心,比如蘇俊的家庭……
  卻偏偏,忽略了這樣重要的細節!
  而這個細節,足以讓他受到從未有過的巨大打擊。
  這樣的挫敗感,並不僅僅因為他受傷的自尊。
  一個是他的兄弟,一個是他喜歡的女人……而他們……竟然會是那樣的關係嗎?
  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候蘇俊的失色何楚的冷淡,想起蘇俊在之前曾經或真或假的警告,想起蘇俊在之前還從他手中要走了何楚的電話……
  其實已經發生了很多事,但他卻盲目的視而不見。許湛抿緊了唇,眸子黑得像墨一般,雙手緊緊握住了方向盤。
  慢慢沉下去的痛楚,原來,這就是叫做心疼。
  他的笑容越發森冷。車窗外的景致飛一般地倒退,他卻毫不在意。
  那種莫名其妙卻又無計可施疼痛感。來勢洶洶,讓人無處可逃。
  他第一次體會到這樣的感覺,沉重得幾乎連空氣中都充滿了窒息感。複雜的情緒向他一波波地襲過來,他也是第一次發覺,原來,他對她的情感,比他想像中還要更多一些。
  咬緊了牙關。逃避,向來都不是他的做事風格。何楚與蘇俊,究竟會有一段怎樣的過往?
  他迫切的想知道。
  無論這個結果會是怎樣,他都有足夠承受的心理準備。
  打了蘇俊的電話,周日的傍晚,他竟然意外的隻是呆在家中。
  許湛的眸子不由得變得更暗,——似乎,蘇俊的戀家情緒,是在何楚登場之後出現的。而花名在外骨子裏不是喜歡寂寞的的蘇大少,在這之前,一直是熱衷於各種宴會Party的常客。最近幾個月以來,他甚至連出門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細細想來,許湛越發覺得懊惱,其實這樣的異常,他應該在更早之前就發現的!
  如果他能早點察覺……或者……真相可以阻止他的動心與……淪陷。
  飛車到了蘇俊家中,許湛完全無視一路上可能會收到多少張超速的罰款單。心跳的越來越快,他隻想立刻出現在蘇俊眼前,揪著他的領子,將一切都狠狠問個清楚。
  如果……如果他和何楚……真的有那樣糾纏的過去的話……
  他,應該轉身離開,是吧?
  是的。因為他是那個後來才介入的人,毫無疑問。
  並且,恐怕何楚對他的刻意靠近,也和蘇俊不無關係。
  他泊好車,將頭深深地埋進掌心,很少有這樣緊張的情緒,莫名的,他不想知道那個答案。
  如果……一切事實……都如他所想……
  許湛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
  他不會允許自己有逃避這樣軟弱的情緒存在。即便,那個結果是他非常不希望看到的,也一樣。
  他終究還是需要麵對。
  “什麽事?”汲著人字拖,蘇俊穿著簡單的棉襯衫從樓上緩緩走下來,氣質懶散舒適,他笑著招呼許湛,“難得看到你這樣慌張的樣子,是大地倒了嗎?電話裏說就好了,還這麽匆匆忙忙地跑過來。”
  許湛的呼吸停頓了一下,將傭人準備好的拖鞋踢到一邊,一口氣衝上樓梯,揪住蘇俊扣住的領子,用力扯開。
  扣子霹靂啪啦紛紛落地。
  “你幹嘛……?!”蘇俊被他的偷襲弄得措手不及,竟然破天荒的紅了臉。——他曾經被女人扯過衣服,但男人還是第一次,尤其這人竟然還是許湛。
  下意識的,他用力回扯住自己的領口,不讓他繼續莫名其妙的……呃,暴行。
  銀色的光芒一閃而過,卻被衣服遮了看不到。蘇俊的力氣也不小,許湛煩躁地和他爭了片刻,頭腦立即恢複了平時冷靜的狀態。
  他頹然鬆手,背靠在牆上長長地歎了一聲,“我這是在做什麽。”

  亂戰 Ⅲ
  蘇俊翻了個白眼,踢了他一腳,“我怎麽知道你在做什麽。”
  他伸手理了理衣服,銀色的吊墜從胸口掉了出來。
  許湛隻感覺眼前一暗,他下意識地閉了閉眼,那刺眼的光芒似乎還在眼前不停地晃動著晃動著。
  “究竟怎麽回事?”蘇俊早看出他的不對,即便他的表情看起來沒有太大的變化。該笑還是在笑。
  項鏈,果真是同一款。他的記憶力並沒錯。Sarah的描述也沒錯。
  許湛沉默了好一會,才睜開眼,定定看著他,聲音淡然,“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阿俊。”
  “你說。”他回答。
  “知無不言?”他挑挑眉。
  蘇俊給了他一拳,“廢話,我們認識了多少年。”
  許湛的笑容更淡,視線集中在他胸口微微搖晃的項鏈上。粗心的他從來沒有注意過,阿俊這個吊墜陪了他多少年,——而這樣的長情,對蘇俊這個從來都隻有三分鍾熱度的家夥來說,會是多麽詭異的一件事。
  她在他的心中,看來一定很重要。
  “這個項鏈,”他用手指了指,聲音有點發緊。蘇俊的臉色倏地變白。這麽多年來,他們之間雖然很要好,但從不過問對方的隱私。對於家庭背景複雜的蘇俊來說,與許湛交好,很大程度上的原因,都是因為許湛從不過問他不願意說的事情。
  而現在,他們之間的默契,會被這件事而打破嗎?
  “我想知道,”許湛緊緊地看著他,一瞬不瞬,但聲調還是很平穩,“和這個項鏈有關的所有事情。”
  蘇俊下意識地緊緊握住那個吊墜,鑲嵌在上麵的碎鑽硌得他掌心生疼。但即便這樣,心中的空洞還是抑製不住的越變越大。濃重的黑暗,深刻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微微彎下了腰。
  許湛專注地看著他,神色堅毅。
  蘇俊勉強地笑了一下,“這件事,說起來也是和你有關。我早知道你會這麽問我,不過時間比我想像中要晚了一點。”
  雖然,這樣的陳述,會再次揭開那個血淋淋的傷口。
  但這一切,攸關他最好朋友的幸福,他又怎麽可以逃避?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慕笙的項鏈會跑到何楚的脖子上去,但許湛想知道的,他蘇俊,向來都不會隱瞞和欺騙。
  他再次笑了笑,卻不知道他此刻的笑容,比哭都難看。
  許湛的心中微微一顫,他從未見過蘇俊有這樣的表情。——他向來都是瀟灑快意行走天涯大而化之的白衣公子,女人,更不會是他蘇大少的煩惱對象。
  而現在,他要掀開他心底最疼痛的那一處傷疤嗎?
  許湛猶豫了。
  於是他忍不住開口,“如果你為難的話……”
  那我不問也罷。
  通往羅馬的道路從來都不止一條,他何必為難他?
  蘇俊歎了口氣,打斷他的拒絕。自褲袋裏掏出煙來,偏著頭點燃,長長地吐了出來,半晌,苦笑著徐徐開口,“沒什麽。已經這麽多年了,在我心裏埋著也難受。除了告訴你,我沒有其他人可以說。”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你有耐心麽?”他淡淡的笑。暮色已沉沉地攏了上來,黑暗遮得他的臉隱隱約約,塗上了孤獨的印記。
  許湛輕輕點頭,“如果你願意的話。”
  自從遊樂場那天之後,何楚再沒收到來自許湛的花。也沒有收到他的隻言片語。
  她的心底飄浮著細碎的不安,被風一吹,忽然擴散了很大。雖然那樣的遲疑並不濃重,但卻已然占據了她心中的每個角落。每當她一個人的時候,那些碎片就仿佛是陽光下的陰影一般,淡淡的遮在她的思緒裏,讓她整個人都從心底有些隱隱約約的不安。
  她努力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的工作,已經到了這樣關鍵的時刻,即便沒有許湛的賭約在先,她也必須全力以赴。
  但煩惱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麽人在故意作對一般,讓啟天的各個環節頻頻出現狀況,——已經簽約的生產流水線臨時出了問題,Game總部對方案的大方向忽然出現了質疑,資金運轉過程中突兀地出現問題……還有,歐離。
  想到這裏,何楚不由得有點頭痛。當初略顯貿然地將他帶進啟天,事到如今,一直還是和蘇意處於淡淡應對的狀態,她不由得有些懷疑,自己當時的做法,是不是過於衝動了。
  蘇意和歐離,看起來與她和慕笙的處境相似,但個性上來說,蘇意比她更冷,歐離也沒有慕笙熱情。
  這兩個人的相處模式,完全是冷冰冰的普通上下級;偶爾的狹路相逢,也完全無視對方的存在,隻與她對白。讓她十分尷尬。
  之前設計部遞給了她兩個方案,平心而論,歐離的更加出色。——特別針對年輕的時尚女性設計的一係列電子產品,在他的設計稿中,顏色大膽樣式新穎,讓看過無數設計稿的她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最終拍板的人是蘇意。她寫好分析報告後將兩份設計方案提交上去,到現在為止,已經過了一周多的時間,但蘇意還是沒有回複。
  她不由得有些著急,這幾乎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蘇意的做事效率與賣力程度,乃是全啟天的楷模。所以他一定早已經看完了兩份方案,遲遲的猶豫不決,恐怕和歐離有關。
  她,不能再繼續拖下去了。
  想了想,她拿起電話,撥通了蘇意的分機。
  多事的江城安排了歡樂穀集體遊,這個最後的結果不僅是許湛變得陰陽怪氣,連帶著,讓她對蘇意的態度也變得別扭。在彈射椅上那個輕輕但不容拒絕的擁抱,回頭再看,她很難當作他們間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這一周多以來,她也下意識地會避開蘇意。嚴格說起來,從那之後,他們從未單獨見麵過。
  在他辦公室的門口,她忽然變得有些緊張。雖然連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有緊張的情緒。
  深呼吸了一下,她抬手敲門。
  裏麵傳來清冷的男聲,“進。”
  她開門進去,百葉窗都合攏著,有些幽暗的空間,讓她的雙眼眨了好幾下才適應過來。
  蘇意對著電腦,正在處理公務。他的辦公桌極大,東西也收拾的很整齊,但還是有些擁擠。
  “什麽事?”他頭也沒抬地問。
  何楚默默地摒了一下呼吸,盡量以不疾不徐的平淡語氣回答,“上次我遞給您的方案,還沒有收到回複?”
  “喔,”蘇意的神色一下子變得很淡。
  平淡到,有些漠然。
  “我看過了,”他自手邊一疊文件夾中抽出何楚提交的文檔,放在她麵前,繼續將注意力集中在電腦上,“決定采用阿峰的方案為主打。至於另一份,可以考慮作為整個方案中的內容補充。”
  何楚一愣。她想過他可能會拒絕,但沒有想過會以這樣毫無轉圜餘地的方式。
  蘇意,難道已經怨恨到了這個地步嗎?即便這份計劃書明顯的要更加優秀,他也會毫不猶豫的拒絕。
  她站了一會,他淡淡地抬眼,“還有事?”
  她緩緩搖了搖頭,不再想解釋和爭取什麽,隻覺得心冷得厲害。在來辦公室之前的遲疑與緊張,回頭想想,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她轉身離開,手扶到門把的一刹那,蘇意的聲音自她後方冷冷的傳來。“有什麽想法,你直接表達會比較好。”
  何楚的手微微顫了一下,眼前閃過歐離那雙期待的眸子。
  如果知道了蘇意的拒絕,那個大男孩……應該會受傷的,對吧?費盡心力的第一份正式的方案,卻因為與實力無關的原因被拒之門外。
  蘇意的聲音再次從她身後傳來,不若平常那樣平穩,帶著一點她不太明白的情緒,語速很快,“我不希望你有所誤會。有爭議,還是說出來會比較好。”
  何楚的手輕輕握成拳,回頭微笑,“我想知道,你做出這個決定的理由。”
  他突兀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不過幾步,就踱到她的跟前。注視著她的雙眼,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阿峰會是我能夠信任的人。”
  “為什麽他就不行?”何楚緊緊盯著他,毫不客氣的反問。
  蘇意明白她的芥蒂在哪裏,就是因為他明白,所以才要和她解釋清楚。於公於私,何楚對他,都是很重要的存在。
  “我聽江城說,你對他的來曆,有所了解。”他不明白,既然何楚都知道歐離的身份,為什麽還會毫不猶豫的啟用他的方案?
  重要的這一次方案的設計,他們是不能承擔任何一點可能會泄密的風險的。
  “我知道,”何楚不自覺地將脊背挺直,“但正因為我知道,我才會得出這樣的判斷,我相信他。這也是為什麽我會提交兩份方案的根本原因。”
  看到她竟然是毫不猶豫的反應,他的心底有微微的失望。“我想你可能並不知道其中的淵源。”
  “我知道,並且我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曆。”在何楚的眼中,幾乎看不到半點蘇意的半點情緒波動,其實當她一出口,就已經知道這樣的說辭是必然無法動搖他分毫。於是她的笑容變得更淡,“但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我執行就好。”
  蘇意退了一步,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其實,她還是不懂,但他已經沒有了解釋的心情,隻是淡淡說。
  “好。”
  何楚轉身離開,走得又快又急。
  不曾提防,幾乎一頭撞上了要進門的江城。
  “咦?怎麽了?”看到她臉色鐵青,他好奇地發問。
  她毫無表情的離開。
  江城進來後關上門,挑眉問蘇意,“她怎麽了?”
  蘇意沉默片刻,歎了口氣,苦笑,“她堅持要用歐離的方案。”
  江城一愣,“你解釋了原因麽?”
  蘇意回到自己的桌前,下意識地翻了翻放在桌麵上何楚沒有帶走的文檔,“我不想讓蘇家的醜聞傳得到處都是。”
  他要怎麽解釋?告訴她因為父親蘇豐逼婚、所以他要謹慎地防備著所有人?因為蘇豐對歐離的母親歐素素有著非同一般的迷戀?因為蘇俊的母親逼死了他的母親、所以他根本沒有辦法原諒任何一個踏足到他家庭中的人?
  江城搖頭,並不讚同他的解釋,“你這種什麽事都悶在心裏的做法,實在很不好。而且你又怎麽知道,何楚真的完全不知道這些事?畢竟她和歐離走了那麽近,說不定她早就知道的比你想像中更多了,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對吧?”
  蘇意抿著唇,並不回答。
  江城走過去拍拍他的肩,“好了,這件事,交給我吧。”
  於是他約了何楚一起吃晚飯。她知道江城的目的,所以並沒有拒絕。
  很有趣的是,這一次他們一起用餐的地方,就是兩人第一次吃飯的川菜館——川川川。
  “你真的可以吃辣嗎?”何楚笑著問。還記得第一次江城為了讓她放下心防,十分死皮賴臉地讓她請客。結果在一頓飯裏麵,號稱自己母親是四川人的江城,從頭到尾大約隻吃了幾筷子。
  現在她已經沒了任何芥蒂,即便清楚他要來做說客,她也並不很抵觸。如果要說話,沒必要一定要在一個江城都不能吃飯的地方。
  江城莞爾,“謝謝你的關心,自從認識了Sarah後,我的吃辣本領以日新月異的速度在發展。”
  他不避諱他們的關係,何楚也早看出了端倪,“她是四川人?”
  “不,但是她無辣不歡。所以我隻好舍命相陪。”
  何楚含笑看著他揚起的唇角,片刻才歎了一聲,“和你在一起,她真幸運。”
  “我也是經常這麽對她說的,可惜每一次反而被她飽以老拳。下次你遇到她,一定要把這句話告訴她。”江城的解圍總是如此不留痕跡。
  何楚笑了笑,有著一位能夠足夠欣賞自己的男朋友,Sarah何其幸運。她看得出Sarah之前的敵意,恐怕這樣的態度與許湛有關。若拿江城和許湛比,江城……會是毫無疑問更好的那個吧。
  不說能力的優秀與否,不說長相的俊美程度,關起門來過日子,最重要的,還是性格的相投。江城這樣情商很高的人,相當懂得做人的藝術。
  說到這個,許湛也好,蘇意也罷,差的就比較遠了。他們一個過於驕傲,一個拙於表達,讓夾在中間的她,
  吃了一半,也需要切入正題,於是何楚擦擦嘴角,“說吧,到底有什麽內幕?”
  江城笑笑,“我就開門見山了。看得出你今天很不爽,需要我解釋一下麽?”
  何楚聳聳肩,“解釋的人怎麽說也不該是你。”
  江城大笑,“沒辦法,和他在一起這麽多年,我做的這種事情也不是一件兩件了。以他的悶騷個性,竟然沒有把身邊的人都得罪光了,真是運氣不錯。”
  他的反語未免過於當真,批評蘇意的同時,是希望她別往心裏去吧?於是何楚抿唇,嫣然一笑,“這一次,我不怪他。”
  “喔?”江城訝然地挑挑眉。
  “我大約理解,因為他並不知道我為什麽做出這樣的判斷。”何楚用手指輕輕叩著桌子,眉宇間有一抹深思。
  他們坐著臨窗的位置,從二樓的玻璃窗上看下去,街上來來回回的,多數是家人或者情侶。不若白天那樣的步履匆忙,華燈初上,正好是享受生活的悠閑時光。
  而那樣的溫情,卻刺痛了她的眼,似乎在時時刻刻地提醒她,她隻有一個人。無處可去。
  “我有個姐姐。”何楚喝了口酸梅汁,酸酸甜甜的飲料雖然還有著熟悉的名字,卻早已沒了當年的味道。她側著頭想了想,終於決定,還是要告訴他。
  因為,他是值得信任的。如果江城知道了她的過去,也許在蘇意麵前,也能為歐離說上幾句好話。
  無端端地抹殺掉一個富有才華的年輕人,是多麽可惜而遺憾的事情!而當那人是歐離時,她實在無法隻表示遺憾,隻在一邊袖手旁觀。
  “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她的聲音充滿回憶,但聲調卻很平穩,“但嚴格意義上來說,我的媽媽,才是破壞了他們家庭的那個人,也就是大家口中的,第三者。”
  不長的一句話,她卻頓了好幾次。
  江城的眼中閃過一抹驚異之色。他也曾經調查過何楚的背景,最終一無所獲。當一個人要存心隱瞞掉自己的過去時,其實不會有太多的途徑可以探得,而小說裏能挖到所有隱私的偵探,在現實中也很少存在。——更何況,對何楚的過去,他們遠遠沒有到刨根問底的程度。
  每個人都會有傷痕,如果她希望徹底的隱瞞,那麽他們,應該尊重她的選擇。
  如今她開口,是因為真的將江城當作了朋友。江城安靜地坐著,等待著她的那個故事。已經被塵封了許久的往事,隨著夜色,一點點地浮出了水麵。

  亂戰 Ⅳ
  “我的生父算是個滿成功的商人,”何楚看了看表情複雜的他,將視線再次集中在茫然的黑暗中,“但大約也就是因為在那個不大的城市裏有點小錢,所以才找上了我的,母親。”
  “從小我就對父親的印象很淺,他更像是一個收房租的,有一段時間,才上門一次。隻是不交錢,反而留下很多。不過即便他再怎麽混蛋,在母親的眼中恐怕都是很喜歡的吧,所以她拚了命的要我學這個學那個,我的成績要好鋼琴要出眾各方麵都要領先……而這一切,隻是為了能讓他笑一下。她很懦弱地守在房間裏,他不讓她出去,她就不出去。她出乎意料的聽話,在我的印象裏,他們間從未有過爭吵。但這樣的女人就好像菟絲花一樣,如果沒了支撐,會枯萎的很快很快。”
  她的臉上出現一個小小的笑容,有點苦澀,有點諷刺,幾乎立刻就消失在唇角。
  “似乎他是出門去做生意,去了很久。很可惜,我並不是母親心中的那個支撐,那個男人才是。她沒有他的隻言片語,甚至連一次電話都沒有收到。但她又不敢去他真正的家中詢問他的下落,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一直等啊等,在她習慣等待的街角、在她習慣等待的窗邊,她每天每天的翹首以待。我拿回來再多的高分好成績都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她從來不會在意。”
  她的聲音有點喑啞,再次喝了口酸梅汁,她才淡淡地繼續開口。
  “這樣一下子,就過了一年。有一天我回家後,發現她不在。而之前她雖然迷戀那人到荒謬的地步,但每天起碼還是給我做飯的。著急的我四處尋找,最後,在醫院發現了她的……”
  她用手輕輕扶住了額頭,“我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被送進了太平間。據說是有一輛卡車撞上了她,送到醫院前,她就已經咽氣。”
  江城隻感覺心中有什麽東西一點點的沉了下去,她的若無其事,讓他的心中感到莫名的發堵。
  他啞著聲音開口,“你別說了。”
  何楚的眼微微垂下,雙手握著冰冷的玻璃杯,暗紅色的液體將她蔥白的手指襯得非常漂亮。眨了眨眼,她彎彎唇角,“我沒事。已經過去了這麽久。”
  “我一個人過了一段時間,然後他就找上了門。”她不願意再用任何的稱謂去麵對那個男人,從那時候起,從她看到醫生用白布遮住了那張熟悉的麵孔起。
  “然後我就進了他的家門。”
  過了片刻,她才繼續開口。
  “他對外稱,我是他收養的朋友的孤兒。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不過。慕笙的媽媽,很快就相信了那個借口,並且沒有半點質疑。”她想了想,似乎在醞釀怎樣組織語言一般,“慕笙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當然,她也姓何。”
  “我沒有見過那麽溫柔的女人。連說話都帶著笑,生活中所有的重心,都是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但要我改變自己,再變成溫室中不諳世事的花朵,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略有點諷刺地笑起來,“這樣別扭的個性,還真是不討人喜歡。雖然我的成績一直習慣性的保持在最優秀的狀態,隻要我參加的遊戲,就必然能拿到冠軍的頭銜。但即便我再怎麽樣的努力,我也得不到他的注意。”
  她的眸子開始變得黯淡,“你大約很難理解那樣的感受。明明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你的存在,卻仿佛是空氣一般透明。你的回答從來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你的行動從來不會得到半點讚賞,就連努力的作惡,他們都是輕描淡寫而熟視無睹。”
  不自覺地,她的手擰得更緊,“我一直在猜測,慕笙的母親是否隻是看上去單純。也許她從頭到尾都知道一切,但因為她深愛著那個男人,所以她可以當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一定是恨我的,因為我的出身,因為我的母親。而另一方麵,她卻因為對他的愛而遷就,複雜情緒的交織下,我一點點地變得孤僻。”
  “而那個帶我進了‘家門’的男人,此刻也完全地將我拋到一邊置之不理。他大約是扭曲而矛盾的心情吧,一方麵念著舊情,總算不能丟掉年紀尚小的我不管。而另一方麵,卻又怕一個不慎,觸怒了自己的正房,讓她察覺了自己的私情。對我,他隻能無視,隻有無視。因為這種姿態最安全。”
  她冷笑,“他們對我的冷淡,不啻於□上的虐待。我進門的那一年,慕笙寄宿在貴族學校,而我隻能去念不遠處的公立小學,我幾乎沒有見過她。諾大的家中,隻有我們‘一家三口’。成年人的手段和心機,要比我想像中更加可怕。在他們無言的冷暴力中,我所有的成績還是習慣性地保持著領先,然而一切,卻失去了意義。我沒有目標,沒有觀眾。我隻有我自己。”
  “母親雖然可惡,但她的逼迫,讓我覺得自己的付出是有人在意和關注的。自從到了何家之後,我做出的所有事情,從未有人表達過一點點的情緒,哪怕是謾罵,哪怕是嘲笑。但在漫長且孤獨的童年,我始終是一個人。”
  何楚一口氣說了下來,語速很快。過了片刻,她笑著總結。
  “無數個黑黑的夜晚,我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哭泣。漫長到幾乎絕望的黑暗裏,我看不到任何光明。哪怕,隻有一點。”
  窗外夜幕沉沉。江城隻覺得口幹舌燥,她說了這麽久,他連插話的餘地都沒有。但當她停下了的時候,他發現麵對她,自己第一次完全的,無話可說。
  她的身子微微靠進了椅子,陰翳灑在她的臉上,淡淡的笑容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都一直籠罩著她。
  那種淡漠,仿佛是她自己的生命,已經完全的不值一提。
  她活下去,根本就不是為了自己。從很早之前,從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起。
  對這個世界,她有著深深的疲倦。在太久太久的一個人的旅途中,她茫茫然地,失去了自己的焦點。
  江城的好口才,第一次沒有了用武之地,他的唇緊緊抿住,手下意識地握成拳又鬆開,反複了許多次,然而卻隻能輕輕放下。
  “終於,我熬到了初中畢業。”她微微冷笑,“慕笙回到了家。因為那所貴族學校的高中升學率並不好,尤其在全國也並沒有貴族大學一說。慕笙活潑,我冷漠,但因為畢竟是同齡人,多了許多上下學同班共處的機會,於是我們一點點地熟悉了起來。後來父親去世,我也名正言順地離開了那個家,但卻沒有離開慕笙。”
  她輕輕笑了片刻,眉頭一點點鎖了起來,“講了這麽多,我好像有點離題了。我們今天本來的話題是……嗯,關於為什麽蘇意不用歐離的設計,對吧?”
  江城再也笑不出來,“我已經明白了。歐離的單純,和你的姐姐……也就是慕笙,很相似,是嗎?”
  何楚點點頭,“蘇意也很像我呢,冷冰冰的,天性涼薄。”
  她笑了笑,唇角卻有些自嘲,“拋開公司公平考慮的層麵不論,我覺得僅僅因為上一輩的恩怨而貿然得出結論,是衝動且不冷靜的。我的前車之鑒,在合適的時機使用合適的人,無關出身背景,或者會發現不一樣的視角。就像我雖然很討厭何家,卻依舊會信任慕笙。雖然自詡孤家寡人,但慕笙還是我的親人,唯一的一個。”
  她稍稍頓了一下,感慨道,“信任是這個世界上最艱難的事情。但因為不信任,我們會失去的,會尤其的多。多疑的人,不會是真正的聰明。”
  江城不掩訝異,但在忽然間,關於她,也覺得更容易理解了一些。
  看到他驚訝的樣子,她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你幹嘛這個表情?”
  過了好一會,江城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覺得你這個樣子……不知該說什麽好。其實許湛也好,蘇意也好,現在我才真的發現,在骨子裏,你們是一路人。”
  她淡淡回答,“我不覺得。我比他們要容易相信別人多了。要不然,你以為你現在能聽到這些麽?”
  江城點頭,“原來如此。榮登了何小姐信任名單,江某不甚感激。”
  她的眸子轉轉,對他微笑,“跟你說這麽多,我的用意,你應該猜得到,不用我多說了,對不對?”
  江城笑笑,“你放心。”
  她剛想說些什麽,放在桌上的手機突兀地響起。何楚拿起來一看,立刻變了臉色。
  是林醫生。從家棟醫院打過來的。
  顧不得和江城招呼,她立刻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他冷靜的聲音。
  “何楚,慕笙的身體突然有些異常,現在已經被送進搶救室。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你趕緊過來。”
  隻是短短的一句,卻猶如晴天霹靂,將她冷靜理智的世界,在瞬間劈了粉碎!
  淡然也好,堅強也好,隻是因為她篤定慕笙還在她的身邊,她們會相互扶持著一直走下去。但如果,她……如果她不在了……
  何楚有些恍惚地掛了電話,一時間分辨不清今夕何夕。江城關心地問了她好幾次之後,才漸漸回過神來。
  迅速收拾好了包,她抬頭對他說,“有急事,我先走。”
  江城早已伸手叫人來結帳,對她溫和但不容拒絕的微笑,“我送你過去。放心吧。一切都會沒事的。”
  當何楚和江城趕到醫院的時候,慕笙剛好從急救室中被推了出來。
  雖然她的臉色慘白,但何楚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纖細的手腕上還打著吊針。她的一顆心總算掉回了原處,隻要慕笙沒事,剩下的怎樣都好。
  鬆了口氣,她的腳下雖然有些虛浮,但還要立刻去找林醫生確認情況。另一邊,慕笙也讓她放心不下。
  江城看出了她的疑惑,扶著她的手臂,對她輕輕說,“你姐姐那邊,我去看看。”
  點點頭,她去找林醫生。
  其實慕笙的情況一直不是很樂觀,已經昏迷了四年多,身體一天天的虛弱下去。林醫生曾經不止一次地和她講過,植物人需要家人經常在身邊照顧,但她一方麵要賺給慕笙治病的錢,一方麵要找到……他,隨著職場上步步高升的同時,她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
  一個人走在長長的走廊裏,刹那間,她忽然有了從未有過的質疑——
  她的做法,會不會實際上是錯誤的?
  比起別人,慕笙更需要她在身邊?
  會……是這樣嗎?
  “林醫生。”她出聲招呼。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手上的X光片。
  “你來了,”他摘下眼鏡,衝她點點頭。
  她忽然有點惴惴,仿佛是中學時代偶爾的闖禍被老師抓了個正著。
  林醫生是家棟首屈一指的腦外科醫生,這麽多年來,多虧他的悉心照料,慕笙才能從被判了死亡之後,還一次次奇跡般的度過每一次劫難。
  每當她感覺到自己都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總有他,微笑著對自己說,“要心存希望,生命才會有奇跡。”
  但他,第一次有這樣嚴肅的表情。
  “慕笙的情況不太好,我想,你最好做好思想準備。”
  果然。
  何楚隻覺得腦中嗡的一聲,心中隻剩下一片黑暗,冰涼的感覺迎麵襲來,幾乎要湮沒掉她的所有思想。
  仿佛過了有一個世紀那麽久,她的眼前才漸漸看到了室內恍若白晝的光亮。整個人都恍惚處在夢中。又似乎過了很久,她的聲音如同氣泡一般,在空氣中窸窸窣窣的裂開。
  “她大約還有多久?”
  林醫生沉吟片刻,“車禍後,她腦中一直有血塊,所以才會昏迷不醒。在之前曾經出現過好轉的跡象,血塊慢慢被腦部吸收;但最近半年以來,情況發展的卻比以前還要嚴重。”
  他深深吸了口氣,“這個原因,應該是由於慕笙已經昏迷了太久、身體和器官都在不斷衰弱而造成的。今天這樣忽然惡化的情況,意味著她的健康狀況已經突破了臨界值。我需要提前給你打好招呼。”
  “今天她的臨床表現,是由於血壓忽然上升而引起的腦部積水,”他盡可能地平鋪直敘,“無法確定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是什麽。在植物人的臨床案例中,這樣的情況是經常會發生的。經過搶救,目前的她雖然表現出穩定的狀態,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升高的血壓會造成她的內髒的極大負荷,加上腦部的積水雖然已經排除在體外,對神經也有相當的影響。所以她的昏迷程度會更加加深。並且,最大的問題是,接下來這樣的突發狀況,恐怕出現的會越來越頻繁。”
  她筆直的站著,脊梁中似乎有什麽,一點點的漲出來,撐住她的身體。林醫生的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敲進她的腦海,但卻仿佛,沒有剩下一點兒的痕跡。
  她細長的眉毛不由得微微皺了起來,他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呢?明明每一句她都明白的,但為什麽連起來之後、她卻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呢?
  慕笙……還有多久的時間……
  她……是否能夠讓她發生奇跡……
  恍惚著,她出了林醫生的辦公室。已經是十點多的夜晚,醫院裏換上了昏黃的守夜燈。她一個人默默地走著。混雜著消毒水的醫院的氣味,隻讓她覺得頭暈眼花。
  她在轉角處,看到窗外一盞盞的街燈,不由得停下腳步,怔怔的看了很久。
  很久很久。
  兩行的淡淡眼淚,從她的眼裏落了下來。
  她下意識地摸出手機,在聽筒那端傳來他聲音的片刻,她才驚覺,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電話撥了出去。
  “何楚?”他的聲音有點不確定,見她毫無回應,不由得又喚了她兩聲。
  “嗯。是我。”她喃喃地回答。
  電話兩端的兩個人,再次陷入沉默。
  “我打電話,是想問一件事,”她的聲音飄忽,手指下意識地在玻璃窗上畫著沒有目的的圖案,一下一下,“關於我們上次所說的賭約,如果我贏了,你一定會答應我一件事,是不是?”
  她想要的,是他的一個承諾。
  關於,陪在慕笙身邊,不離不棄一輩子的,一個承諾。
  直到現在,很多事情對於她來說,才算是豁然開朗。當初她費盡心力要贏得許湛的注意,進而讓他跳進她的陷阱。——她做這件事情的最根本目的,就是希望借她的手,無論許湛願意也好,不情願也罷,能夠再次回到慕笙的身邊。
  不離不棄。
  哪怕那樣的感情不過是虛假的,她也希望,昏迷中的慕笙不會意識到這一點。

  亂戰 Ⅴ
  似乎過了很久,許湛的聲音才從那端穩穩地傳過來,“不錯。你也不要忘記了,如果我贏了,執行的人會變成你。”
  隔著聽筒,似乎他的音調裏有一些平常沒有的起伏。
  那是什麽呢?
  她蹙眉想了片刻,不明所以。但還是堅決地回答他,“是的。”
  “那麽,我現在可以把賭約明確了。”他緩緩地說。仿佛在她耳畔立誓一般。
  她的心跳莫名的加快。在複雜的說不清的情緒中,她迅速地抓住了那根細細的透明的線——
  那是,期待。
  她在期待著他,說出那個她一直希望但卻不曾麵對的答案。
  她是懦弱的,也是卑劣的。即便在慕笙性命垂危的這個晚上,她竟然還在期待從他口中說出那個答案。
  這個認知,讓她無比的唾棄自己。但卻依舊控製不了,抹殺心底那小小的期待。
  許湛的聲音淡淡地傳來,“如果我贏了,那麽,請不要請求我,做任何與你姐姐相關的事情。”
  何楚的呼吸明顯的一窒,正在玻璃上亂畫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如果說林醫生所說的慕笙的身體狀況,讓她的世界變成一片刺眼的白;那麽,許湛的答案,足以讓她整個人墜入黑暗的世界。
  他知道了?他竟然知道了?!
  這是她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也是唯一的一個。
  除此之外,她沒有一點的失望,沒有一點的悲傷,沒有一點的……沒有一點的……
  她反複在心裏對自己說,但聲音卻被哽在了喉嚨裏。
  許湛的那句話,足以證明,他與慕笙之間的關係了……不是嗎?
  她張了張嘴,印在玻璃上的女子,臉色蒼白,淚流滿麵。
  他在那端靜靜地等著她,給出最後的答案。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用深呼吸來調整自己的理智,以微微有些顫抖的嗓音,迅速回答他,“如你所願。”
  她切斷了電話。
  手機啪的一聲,從她鬆軟的手掌中掉落在地上。
  摔碎了嗎?她不知道。但似乎有什麽東西,從她的心髒最深處,“啪”的一聲,裂得亂七八糟。
  愣了片刻,何楚轉身,頭也不回地向慕笙的病房走去。
  她隻有贏。她必須贏!
  為慕笙,更為了她自己。
  幾乎是同一時刻,無聲的手機在地上開始瘋狂的震動,屏幕上寫著的名字,與何楚剛才玻璃上一筆一劃無意識寫下的內容,一模一樣。
  滿眼都是他的名字。
  許湛。
  但她,並沒有聽到這樣細微的震動,已經遠去。
  江城在病房裏,一瞬不瞬地守著慕笙。
  他從護理口中斷斷續續地得知了一些關於何慕笙的情況。——四年前就已經昏迷。如今的生命跡象已經越來越弱。何楚每個禮拜都至少會有半天的時間來陪她。家棟的收費並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承擔的。
  對了。有些內向的護理美眉還特別鄭重地多加了一句。像何小姐這樣不離不棄的人,在許多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的植物人的家屬中,其實是非常難得一見的。
  江城當然明白。時間是抹殺掉一切感情的最好殺手。四年,一千多個日子,如果要一如既往的保持著好,他清楚的知道,那會是多麽不簡單的一件事。
  而對於何楚自從進入啟天後、一直以來的拚搏,他也有了更深的理解與敬佩。一個弱女子,在商場中一步步地走過來,除了她過人的天分以外,她所付出的艱辛和汗水,被他所看到的,未免太少太少。
  她有過怎樣堅強的心境與支撐,才能夠毫不猶豫的一路走過來?罔顧會受到怎樣的挫折與傷害,隻是一步步的,用盡耐心與努力地堅持下去。
  啟天從創業到現在,離開了很多人。像何楚這樣從最底層一直做上來的元老級人物,寥寥無幾。
  他和蘇意都一直以為,是啟天給了何楚機會。
  現在再回頭看看,其實,是何楚給了自己機會。有她這樣的拚搏,在任何環境中,脫穎而出都會是必然的結局。
  想起之前種種對她的揣測與質疑,江城不由得有些汗顏。——在他與何楚的第一次交鋒中,他對她的評價不外乎是“野心勃勃”四個字,因為她的急功近利,他對她的評價並不是很高。也正因為他有了這樣的判斷,所以蘇意會認為種種直接的利用手段,於她來說根本是無所謂的事情。
  ——如果她一心要向上,那麽這樣的犧牲與被犧牲,簡直是一定要麵對的事情。
  他們都這樣以為。所以他的突然出現,即便明顯地傷害了何楚的信賴,但蘇意依舊堅持不做任何解釋。
  但現在,看著病床上那個蒼白羸弱的女子,江城在這一刻,才終於知道自己在之前錯的有多麽離譜。
  真實的她,以冷漠為外殼,至情至性。
  她所要的,也並不是所謂的輝煌的事業前程。
  他輕輕歎了口氣。——他們之前的種種所為,恐怕在她的心中,無可避免地留下了許多難以愈合的烙印。
  她最想珍惜的,就是大家守護在一起的信任。
  一如她為歐離與蘇意所做的一切一般,之前他們一直在懷疑,恐怕連歐離這個當事人也不會信,何楚竟然真的隻是單純的想幫助他們。但當他今天晚上聽完何楚的故事、現在坐在這裏的時候,他忽然相信了何楚。
  這一次,他願意去相信她。——
  真的,她隻是,不願意蘇意或者歐離重蹈她的覆轍。
  他相信她這樣的動機。現在,他真的完全從心底相信了。
  病床上的女子一動不動地躺著,果然,她就是何楚家中照片上的那個女孩。隻不過眼前的蒼白羸弱,對比之前笑得明媚陽光,除了讓他感慨人世無常之外,不會再有其他任何的想法和揣測。
  想起之前Sarah曾經和他很含糊地提過,似乎在許湛、蘇俊還有何楚三人間,有什麽很微妙的關係。應該是真的有吧,否則以何楚的冷靜個性,連身邊的蘇意都懶得應付,更遑論去主動引起許湛的注意。她的費心費力,從頭到尾,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事到如今,他也認為,沒有任何理由需要再去深究何楚的背景。
  他們隻要相信她就好。相信現在的她。
  今晚所知道的一切,讓他由衷覺得,現實果真遠遠比他想像中更加血淋淋的殘酷。如果真的有上蒼,那麽接下來,它需要對何楚更好一點。
  門輕輕打開,何楚走了進來。她雖然臉色依舊蒼白得可怕,但眉宇間已恢複了往日的鎮定。
  她衝他點點頭,“多謝了。”
  江城看著靠在牆邊的她,片刻,起身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
  這個擁抱,不包含任何的□在其中。她一個人了太久,他隻是想給她一個支持的擁抱。
  以,朋友的身份。
  “對不起。”他低低開口。
  何楚很不習慣這樣的親密,乍被他抱住,她一瞬間愣住,甚至錯愕的忘了反抗。但江城的身上似乎有什麽讓人安定的力量,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她由開始的微微繃緊,奇異地漸漸放鬆了下來。
  “為什麽道歉?”她有些不解。
  江城輕笑,“為我所做過的一切。還有蘇意所做過的一切。真的,對不起。”
  何楚的身子輕輕震了一下,有霧氣漸漸聚進了她的雙眼。她咬住唇。
  “如果現在還來得及,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在今後的日子裏,能把我當作朋友。” 江城說得誠懇。他鬆開懷抱,看著何楚,臉上的表情很認真。
  何楚微微一笑,“如果不把你當作朋友,我今晚就不會說那麽多。”
  不知不覺中,其實她早已經對他有了信任。雖然她還曾一度認為,江城會是她的敵人。但當她看到他為蘇意所做的種種之後,不由得對這個能為朋友兩肋插刀設身處地考慮的人有了很好的印象。
  她欣賞他。所以,這樣隱秘的心事,她願意向他傾訴。
  不同於沈南風的生硬,不同於歐離的簡單,不同於蘇意的看不清,不同於許湛的淵源太深,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能夠很快理解並且在實際中幫助到她很多的好拍檔。
  “有件事,你一定要幫我。”她正色道。
  他點頭,“你說。”
  “關於歐離的方案,我還是非常想用。這是我這麽多年做設計的經驗和直覺。”她咬了咬唇,她真的、不能允許自己輸。
  “請你,幫我說服蘇意。”
  蘇意的固執與堅持,基本在江城的預料之中。
  應何楚的要求,他沒有透露任何關於她背景的信息。於是繞著彎說話的最後結果,就是他詞不達意地遊說了一天,即便說到口幹舌燥耐心全無,蘇意的嘴巴依舊像是咬緊的蚌殼,毫不鬆口。
  蘇意皺著眉頭,他不理解江城的態度為什麽會忽然變化的這樣劇烈。並且在整整一個下午裏,他沒有做出任何解釋。
  那樣的刻意繞過,他看的清清楚楚。
  他有點不悅,因為江城與何楚似乎有了共同的秘密。他亦有點生氣,因為江城胳膊肘朝外拐的行為讓他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丟掉了這個朋友。
  但從小到大,他都是將自己情緒隱藏得很好的蘇二少。他早已經習慣了用同樣的表情去麵對所有事。即便心中有再多的煩躁,如果他下定決心要隱瞞的話,基本上,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來。
  即便是江城,也一樣。
  他淡然地給了三個結論:一,他相信江城,也相信何楚,但是他不相信歐離。二,何楚極其想贏這一場與大地的競賽,他也一樣。他們之間在這件事上,沒有任何的分歧與矛盾點。三,歐離與最後的成功,沒有必然的聯係。在他眼中看來,反而有著極大的風險。而他們所說的種種理解,並不能成為他信任歐離的原因。
  江城的臉色變得黯然。這樣的說服過程,讓他覺得十分痛苦。夾在何楚與蘇意中間,他發現自己左右為難。
  兩人要求都不可以向對方透露自己手裏的牌,這簡直讓整個局變成了死棋。在博弈中,必須有人能夠讓步,他們之間才可以共同麵對未來的艱難險阻。
  何楚說,她這次絕對不能輸。
  蘇意如果敗在這裏,賠進去的,可能是自己一輩子的幸福。
  他要怎樣、才能讓他們之中的某人讓步呢?想得更深刻一些,其實,他們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反應,還是因為對彼此的信任不足夠。
  僅僅上下級的信任,根本不足夠支撐,讓對方去承擔自己非常關鍵的一役。
  江城還在出神,有人輕輕敲響蘇意辦公室的門,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蘇意開門,門外站著的,竟然是何楚。
  她似乎已經從慕笙嚴重病情的打擊中恢複了過來,站在門口,淡淡微笑的她,看不出有半點異樣。
  江城下意識地鬆了口氣。兩個人麵對麵的交流,要比彼此的相互揣測和通過他的傳達更加直接。他由衷地希望,他們能夠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沒我的事的話,我先出去了?”他試探地問了一句。
  蘇意點點頭,何楚勾了勾唇角,對他投來感激的一瞥。
  為他們關上門的那一刹那,江城由衷地希望,他們間可以盡快解決掉所有的矛盾。
  “我是來談關於方案的事情的,”何楚坐下,開門見山地作為開場白。
  “我知道。”他點點頭。
  何楚的眼中閃爍著堅毅的光芒,“我堅持認為,歐離的方案會比阿峰的更高明。”
  “但市場上的事情,預測向來都不過是預測而已,”蘇意的話說得相當直接,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他已經不需要再拐彎抹角,“看起來很一帆風順的方案,在實施的過程中,照樣可能會遇到意想不到的滑鐵盧。”
  “我以為這個說法有失公允,”何楚並不認同,她搖了搖頭,“我承認所有的事情都存在意外,但如果因為有意外,我們就不需要自己的判斷的話,那我就沒有必要擔當這個職位了,對不對?”
  “不,我的意思是,或者,你可以多一點懷疑,而不是完全就以設計稿的出色與否來定奪最後的輸贏。”蘇意盡量耐心地解釋。在這個漫長的產品誕生的過程中,每一點都很重要。所以他堅持認為,何楚不需要采用含有風險的設計。
  “不錯,每個環節的確都有很多可以提高的地方,但對於負責設計部分的我來說,選出最優方案,原本就是我的職責。”她不能去質疑別人的工作,她願意去信任自己的同伴,但這樣的前提,必須是她對自己的選擇有把握。
  如果蘇意要因為信任的緣故,懷疑她的用人能力。那麽會導致她對未來的整個結果與走向,毫無把握。
  蘇意略有些頭痛地揉了揉額頭,“其實我們的出發點是一致的,沒有任何根本性的矛盾。但作為最終的決策者,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決定。”
  “如果你是以上司的身份說這句話,我完全接受。”何楚淡然回答。她是真的從心底認為,這次要用了阿峰略顯中規中矩的設計,啟天必然遭遇滑鐵盧。但這隻是她的商業直覺,從理性的角度來說,其實並不能作為任何決策的支撐。但蘇意如果僅僅是因為對歐離的芥蒂就讓她放棄一個優秀的方案,未免過於輕率。
  蘇意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不久的之前,江城在遊說過程中毫不客氣地對他說過的情況分析——
  如今的你們,就像是繩子上的兩端,明明是同一個方向,卻因為使力的不同角度,把最終整個繩子打上了死結,使得整個棋局變成了一盤死棋。
  何楚如果一旦倔強起來,他是大約知道她的絕不回轉的。於是,他選擇了讓步。
  “這一次我之所以會特別的謹慎小心,的確與歐離有關。確切一點說,是和我的家裏有關。”
  “家?”何楚有點愕然。乍聽到這個詞從蘇意的口中講出,她還真是有點不適應。
  蘇意盡量把說明壓縮到最言簡意賅,“是的。蘇豐曾經說過會想盡一切辦法來打壓我,而眼下的這個單子,就可以理解為最好的一個打擊對象。而根據我對他和歐離之前的了解,這一次派過來讓歐離做商業間諜,實在是很像老爺子的作風。”
  “但是,歐離……是我帶進來的?”何楚不由得有些結巴,難道說,他連帶著懷疑她嗎?
  看出她的疑惑,他輕輕搖頭,“你是在什麽地方遇到歐離的?”
  想了想,她如實回答,“凱撒。”
  他皺了皺眉,想不通何楚為什麽會去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在他的概念裏,夜店是相當混亂的場所。
  直到想起了歐離的職業,他才徐徐開口,“是他在做調酒師的時候遇到的麽?這樣說來,倒也有可能是巧合。”

  亂戰 Ⅵ
  “如果要刻意的安排成這個樣子,未免過巧了。”何楚始終相信,有著那樣清澈眸子的歐離,一定不會是別有目的接近她的商業間諜。更何況,在凱撒裏,除了沈南風,恐怕沒人會知道她的身份。即便她不相信歐離,她也該相信沈南風。
  “所以我覺得這樣的假設有點牽強。”
  “但在眼下的情況中,我實在不想整個方案有任何一點的風險。”他慢吞吞地回答。
  他們的一切爭執,又回到了最初的原點。
  “對於歐離,這一次,我真的很有信心。”她理解他,但同時,她也希望他能信任她。作為全權負責設計部的總監,她擁有一票否決權。這個權利當日是蘇意給她的,那麽,他就應該給於他對應的信任。不是麽?
  “我願意以我的職位,來為歐離擔保。”
  她這話一出,幾乎讓蘇意當場變了臉色。她這算是什麽?威脅麽?
  何楚的視線集中在他寬大辦公桌上的一隅,完全沒有注意到蘇意的神情,隻是自己默默地想著心事——
  如果這一次她輸了,如果慕笙不在了,她……是一定會離開啟天的吧?
  或許會回到美國的學校裏繼續自己的學業,或許去不知名的地方開始自己簡單的生活。隻是,她一定會離開這裏。
  這個城市中,有太多她的回憶。如果慕笙都不在了,那麽就讓一切都埋葬了吧。隨著她的消失。
  她抬起頭,對被驚嚇得有點憤怒的蘇意輕輕一笑,“如果這一次啟天輸了,我願意以辭職的方式,來承擔所有的後果。”
  蘇意的臉色變得鐵青。
  看著她低著頭淡淡微笑的樣子,他第一次有跳起來發火的衝動。忍了好幾忍,他才以自己多年來修煉下來的好修養壓下了怒氣,緩緩地回答,“你先回去吧。”
  “我……”她還想繼續。
  他“啪”地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第一次用情緒外溢的語氣對生硬地她下令,“你現在出去。這件事不必再提。”
  如果她再說下去,他覺得自己會有砸東西的衝動。
  何楚抿了抿唇,沉默著離開。
  蘇意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好半天,才頹然地解開自己襯衫上扣得緊緊的扣子。——今天這樣一本正經的裝束,讓他莫名地覺得窒息。
  何楚那樣無所謂的姿態,讓他的心裏有很陌生的惶恐。她是這樣不在意地就可以離開啟天麽?揮揮衣袖,不帶走半點雲彩。離開啟天,順帶著、離開……
  他。
  一旦想到這裏,他的心底就痛得更加厲害,那種握不住的疼,讓他心裏變得空空蕩蕩。
  原來,他的心中,還會有疼痛的感覺。他以為自己早已不再會感覺到這樣尖銳的情感。
  原來,在不知不覺的時候,他真的已淪陷得如此之深。
  那麽,他要選擇相信她麽?
  蘇意徐徐地吐了口氣。
  相信她,連帶著,相信她所信任的所有人?
  不相信她,她可能會帶著失望,轉身離開。
  蘇意皺緊了眉頭。於他來說,這真是一道非常艱難的選擇題。
  何楚所提及的辭職,並不是一時衝動的說法。
  她完全理解蘇意的質疑,卻對於他貫穿始終的不信任,一直有著相當的疲憊和無力感。這一次慕笙的再次遇險,也讓她真正的明白,其實所謂的光鮮職場,於她來說,並不是有著太大的吸引力。
  如果借著這件事解脫自己,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在自己的電腦上,寫好了簡單的辭職信。保存在信箱的草稿箱裏,然後待機離開。
  蘇意經過的時候,她的辦公室裏已經關了燈,黑黢黢的安靜空間,驀地讓他頓住了腳步。
  他推開門,沒有開燈。
  空氣裏彌漫著何楚的味道,印象中她似乎從來不用香水。但走進她的房間的時候,蘇意才發覺,她身上一直有淡淡的香氣。
  當空間中沒有任何幹擾的時候,這樣的香氣就一點點地散發了出來。
  直到,一直滲入他的心底。
  他忽然想起來,在不久之前何楚帶著先進科技的眾人順利遷回啟天,在她剛剛搬進這間辦公室時,臉上並沒有太多的高興情緒。那時的她應該是不開心的吧,在被那樣深深地隱瞞和利用了之後。
  而他,卻一直並不在意她那樣的情緒。即便他明白她的不悅。
  作為在她這個職位上的人,就必須要理解公司的決策以及戰略。如果她不清楚這一點,那麽他認為她不是很有資格擔任這份工作。
  ——依稀記得,在江城說他傷害到了何楚最好去解釋一下的時候,他是這樣回答的。
  冷漠到不近人情的答案。
  但現在,他已經無法再這樣去告訴自己,她是不重要的。當她雲淡風輕地說出要辭職的時候,他的心情複雜且奇異,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希望她離開。
  他不希望她離開。
  他有種預感,如果她從啟天辭職,他會就此失去她。
  他們不過是上下級關係,——還不能算是很要好融洽的上下級。當他發現自己的心情、並且終於確定了要得到她的時候,其實他們間已經沒有剩下太多的時間。
  從一個上司的角度來說,何楚是一個非常難得的人才。有著飛快的成長速度,假以時日必然會嶄露出極強的能力。在這個版圖擴張的節骨眼上,啟天需要她。
  從一個男人的角度來說,她是一個很值得珍惜的女人。剛看上去仿佛平常,但接觸得越多,就會越覺得品出了淡淡的味道。她的種種才華,加上獨立冷靜的個人魅力,每一點一滴,都讓他心動。
  許湛也好,歐離也好,他們看著她的時候目光裏流露出的眷戀,他看得清清楚楚。而這兩個人,無論哪一個都不會是太簡單的對手。更何況,蘇俊也似乎和她是熟識。他看她的眼神,有奇異的心痛夾在在其中。
  現在回頭看看,他會訝然,自己竟然遲鈍如斯。他們在一起了四年多,他有無數的機會去了解和靠近她。但直到這個遲緩的最後,他在江城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下,才終於發覺了自己的心意。
  這樣的錯過,讓他無法控製的沮喪。
  他不想讓自己更加後悔。
  如果一定要選擇的話,那麽,他會選擇,要她在身邊。
  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爭取到她。他這樣想著,無可奈何地微微歎了一聲。這個可以利用的機會,想必蘇豐一定不會放過。
  在她的辦公室裏想好了自己的決定。搖了搖頭,他準備轉身離開。
  關著的門卻忽然被人輕輕打開。蘇意吃了一驚,但第一個反應,卻是下意識地閃身躲在了書櫃後。
  何楚的辦公室,以書櫃隔了一個小小的壁櫥,她平常都是用來放一些曆史類的資料,還有幾套準備好的衣服。
  其實蘇意應該站在辦公室裏,若無其事地和來人打招呼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一聽到動靜,他下意識地就藏了起來。
  如果來人是何楚,他莫名覺得會有種被拆穿的狼狽。
  來人並沒有開燈,窸窸窣窣地在她的辦公桌上找著什麽,然後很快地打開了電腦,雙手如飛一般在鍵盤上敲了一會,進入了她的個人電腦。
  蘇意早已察覺了異樣,但他並未出聲,隻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冷冷地看著一切發生。
  來人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個人電腦,在打開沒有關閉的信箱時,他輕輕“啊”了一聲。——第一眼,他就看到了何楚的辭職信。於是手下不由得有些猶豫,但這樣的搖擺不過也是短短的幾十秒,他拿出U盤插入接口,飛快地將所有挑出來的文檔拷走。
  整個過程大約沒有超過五分鍾。出門的時刻,他略有些驚疑地回頭看了一眼。——光線在他的臉上鍍出奇異的輪廓,一半麵孔隱沒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再過了幾分鍾,蘇意才慢慢地從書櫃後走了出來。雖然來人幾乎不曾回頭,但他早已認出了他的身形。
  設計部的主管,阿峰。
  他一度以為歐離才會是那個最可能間諜的人選,不過,通往羅馬的道路絕對不止一條。多虧了蘇豐,讓他再次認清了這一點。
  蘇意打開了何楚辦公室的燈,電腦已經被很小心地恢複了原狀,抹掉了出入的所有痕跡。他想了想,用她的電話撥通了江城的分機。
  響了兩聲就被他接了起來。
  “何大美女怎麽樣啦?你有沒有說服了蘇意那個死木頭?”他一接起電話,立刻出聲調侃。
  蘇意的手不由得緊了緊,他不自覺地把聽筒想像成江城的脖子,“是我。”
  江城明顯地倒抽了口冷氣。
  蘇意冷哼,“讓你失望了。”
  “現在是晚上九點四十,難道你是打算潛入辦公室對我們的美女意圖不軌嗎?”他在電話裏不怕死的調侃。“你一定想掐死我吧,哈哈哈,我已經鎖好了辦公室的門。”
  聽筒裏果然傳來“哢嗒”一聲鎖門的聲音。
  蘇意不由得揉揉額頭,為什麽他覺得江城現在越來越無聊了?難道是因為工作壓力過大所以導致人的精神有一點異常嗎?
  “認真點說,現在找個可靠的人,去監控室把錄像調出來。我們三個人辦公室裏的,我想想看,大約需要最近半個多月的。”
  “怎麽回事?”江城的聲音瞬間變得緊繃。
  蘇意的回答裏,竟然帶著微微的笑,“我剛才在這邊,碰巧看到了一隻蒼蠅。”
  江城愣了愣,迅速笑出了聲。
  “那麽,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麽會碰巧的、在那個地方嗎?”
  蘇意一愣,不知該怎麽回答。的確,他出現在何楚的辦公室,還是在她不在的時候,這件事詭異到沒法讓他解釋。
  尤其,對上了江城,他連撒謊都不能。
  江城笑了一會,很認真地問他,“你在那裏,是代表你做了決定嗎?”
  蘇意想了想,“我已經基本有了想法。”
  最終,蘇意在設計部正式宣布,這一次啟天將采用歐離的設計方案。
  何楚在那一刹那,十分開心。在紛紛擾擾了許久之後,這個好消息幾乎是她陰霾天空中的唯一亮色。堅持得如此艱難,終於,蘇意在這一次重要的設計中,願意相信她的判斷。
  但當她去笑意盈盈地與江城和蘇意討論的時候,他們兩個流露出的神色卻相當奇怪。江城有點坐立不安,蘇意一味的沉默。在會議結束後,江城還特意追上了她,吞吞吐吐,半天的顧左右而言他。
  “究竟是什麽事?”她微微皺起眉。種種細節透露出的情況,很是讓她覺得摸不著頭腦。但她下意識地,不去深想那樣的蹊蹺背後,究竟會是什麽。
  江城猶豫了半天,隻是歎了口氣,“如果發生了什麽讓你很不快的事情,記得,一定要聽我們的解釋。”
  “你現在不能說麽?”何楚問。
  如果他們真的是站在同一條陣線上的話,應該沒有什麽需要隱瞞的事情吧?
  江城又沉默了片刻,看得出,他心中的鬥爭很激烈,一如他神色上反映出的那般。
  “現在如果說了,恐怕未來會有一些事情超脫掌控。”他字斟句酌地想了想,緩緩開口,“在這個過程中,你有需要扮演的角色。這一局中,少了誰都不行。如果不是最根本的反應,恐怕瞞不過有些人的眼睛。”
  何楚微一沉吟,“這件事,與蘇家老爺子有關?”
  江城點頭,“不錯。”
  何楚給他一個淡淡的微笑,“那我會相信你們。”
  相信嗎?
  江城看著她的背影苦笑。這一次他是由衷的希望,在一切發生之後,她還能繼續地,相信下去。
  信任這件事,做要比說難得多。
  新產品在麵世之前,會召開一個預演會。
  作為啟天這樣比較有影響力的公司,頭一次進入電子業,自然要將第一款產品的預演會弄得大張旗鼓。預演會上會進行新產品發布後的基本功能的說明與特點介紹,順勢以媒體的方式進行大規模的宣傳,這樣在最後的產品發布時,才會將整個產品的影響力炒到最高點。
  說穿了,這也是炒作的一種。
  而在啟天宣布了產品預演會召開的日子之後,緊隨其後,大地也宣布了也將在同一天舉行自己的預演會。
  這兩家遲早會在商場上拚得慘烈的公司,在這一檔發布期的伊始,就已經完全擺出了對壘的姿態來。甚至更久遠一點,從啟天入主電子業、旗下的先進科技與大地在Game的單子上一較長短的時候,這一場沒有銷煙的戰爭,就已經無聲無息地開始了。
  啟天背後所站著的Game,大地在美國的設計合作,兩家公司傳說中大筆的投資金……無一不透露著國際化的走勢。而這一場完全麵對麵的預演會,意味著在未來的幾年、甚至是幾十年內,有越來越多金融巨頭加入的電子戰爭,在中國這片不可小覷的市場上,正式拉開了帷幕。
  而他們直麵競爭的強烈意識,甚至表現在了預演會地點的選取上。兩家公司,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擎天大廈,作為自己麵向媒體重要的第一幕的場地。
  周五下午的同一時間,啟天與大地,占據了大廈的兩側會議室。不同尋常的默契讓大家在納罕的同時,也讓各家媒體很是歡欣,——從未有過的近距離,甚至當家人許湛和蘇意都可能在走廊中麵對麵,火花四射,必然能挖掘出更多對壘的內容與隱私來吧。
  所有人都如是想。於是原本就極受關注的預演會,變得更加擁擠火暴。距離兩家預演會召開還有一小時的時間,走廊裏都已經是熙熙攘攘。長槍短炮中,點綴著幾張被觀眾和圈內人所熟悉的麵孔。
  從地點選擇的默契程度上來說,蘇意和許湛,如果他們不是私下達成了一致,那簡直意味著,兩人有非比尋常的惺惺相惜……呐!
  他們同時挑選了對方為對手。
  他們同時喜歡上了同一個女人。何楚。
  因此,狹路相逢,必然無可避免。
  預演會終於到來。
  這一天,雙方公司的最高負責人,悉數到場。
  大地方麵,以許湛為首,執行副總裁蘇俊,首席設計師顧傾城,項目負責人林子雨,公關部媒體負責人Sarah。男士們全部以正裝出席,而其中的兩位女士——顧傾城和Sarah,更是以熱烈的紅色大擺裙為自己的服裝,雖然並不是非常正式,但是美女向來都會是謀殺閃光燈的最佳焦點。豔麗的紅色,更加象征著大地集團對於此次預演會的信心滿滿。

  亂戰 Ⅶ
  而啟天傳媒,因為在廣告業內享有極高的聲譽和人脈,各大媒體集團紛紛派出了頂級的采訪陣容。雖然總裁蘇意總是冷冰冰的樣子,但在這個流行撲克臉帥哥的時代,他的身份背景著裝風格都讓女人們有非常大胡思亂想的空間和餘地。微笑的江城與何楚,分別負責項目執行與產品設計;設計部負責人阿峰,身為設計界的元老級人物,相比半路殺出的顧傾城,顯然更有媒體號召力。更何況,啟天的發布會上,竟然出現了一位絕色的美少年!
  ——即便是閱盡無數美人自稱早已審美疲勞隻是為了來拍八卦的時尚類雜誌,攝影師都像瘋了一樣,使勁地對著美少年猛按快門。
  鎂光燈的閃爍此起彼伏,簡直要耀花了眾人的眼。江城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對坐在身邊的何楚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
  “你把歐離帶到這個場合裏,說實話,是不是故意的?”
  即便身為這一次設計中的主要設計師,但按理來說,這樣重要的場合,歐離還是不應該參加。畢竟麵向諸多媒體,亮相的原本就應該是負責人而已。落實到執行層麵,為人作嫁衣裳,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原本江城以為,何楚極力爭取讓歐離出席這個場合,隻是出於私心的考慮。但他太過低估廣大人民的八卦和對美麗的本能驅動力的強大,從這種快要把人的眼睛閃得瞎掉的攝影瘋狂程度來看,他不由得下結論,何楚根本就是故意的。
  果然,她笑著回答,“當然了,物盡其用。就算我提前說了你也不懂。”
  還有半個小時,雙方會同時開始發布會。正在助理們忙著低頭準備的時候,有人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在江城耳畔輕輕說了一句什麽,向來沉穩的江城,驀地臉色大變!
  “怎麽了?”何楚輕輕出聲。坐在他另一邊的蘇意也投來打量的目光。
  江城看了看他們,苦笑著回答,“果然,大地的時間有提前。剛才Sarah宣布,會在五分鍾後正式開始。”
  何楚挑了挑眉,蘇意淡淡說道,“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了。”
  江城轉頭,和他交流一個複雜的眼神。
  一切都按著他們想像中的節奏在進行。隻希望,結果能夠也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何楚坐了片刻,心中閃過莫名的慌張,她對江城低聲說,“我去聽聽看。”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許湛,自從手機換過之後,她將他拖入了黑名單。音信全無的結果,並沒有換來她心靈上的平靜。再加上之前蘇意所提到關於蘇豐的種種,像是一根刺般紮在她的心裏,歐離真的會背叛嗎?
  說到底,其實她是並不確定的。
  那樣的不確定,讓她在心裏有微微的惶恐。在得知大地將要提前預演會的召開時,那惶恐,一點點的擴散開來。
  她,需要去看看。以確定自己沒有做錯。在這個時刻,她更加能夠深刻的體會當初蘇意當初夾雜著懷疑與猶豫的心情。
  蘇意點點頭,她從講台的後麵穿了出去。
  何楚還是一如既往的穿著普通的職業裝,她摘掉胸牌,忙著給各路人馬拍照的攝影師,倒也沒人注意到她。
  大地的展廳裏是一樣的人滿為患,從側門進去,她默默地站在一個靠著牆邊的位置。
  進去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了許湛。
  他坐在最中間,左右兩側分別坐著蘇俊和顧傾城。顧傾城湊過去在他耳畔說了句什麽,他笑著回答了她幾句。
  雖然知道顧傾城與許湛之間不可能會有任何關係,但看到這一幕,何楚不由得還是輕輕咬住了唇。
  他冷冰冰的話似乎還在她的耳畔回響,知道了她的目的之後,他生氣了嗎?不悅了嗎?還是說……他會無所謂的……放手?
  她願意承擔他所有的怒氣和情緒,她心懷不軌的接近,如果被一直順風順水的他知道隱藏在背後的實情,翻臉,幾乎是必然的結局。
  他們,必然會形同陌路。
  在過去。在現在。在未來。
  仿佛感應到她的注視一般,他的視線淡淡朝這邊掃了過來。與她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的一刹那,他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
  應該早已經猜到了會在這個場合裏見麵吧,所以他一點都不意外看到她。進退得當的笑容還掛在臉上,即便看到她,也沒有任何的僵硬,依舊笑得很得體,唇角的弧度一直彎得相當標準。
  看到她,不看到她,於他來說,似乎都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她以為自己早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裏建設,卻沒有想到,他那淡淡的一瞥,會讓她從骨子裏滲出冷意來。
  他們間……再無任何的可能。
  她的腳下微微踉蹌,下意識地,她倚在了牆壁上。
  在同一時間,蘇俊看到了站在角落裏的她。
  一段時間不見,何楚明顯地消瘦了下去。她的臉色有點蒼白,即便雙肩單薄得有些可憐,但她卻依舊挺直了脊梁,傲然而倔強地站著。猶如冬夜中的一株寒梅。安靜地,挺立怒放。
  她和許湛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
  他不由得蹙眉,心中不由得有隱隱的擔憂。即便他與慕笙已經過去,但在心底,他看待何楚早已如同妹妹一般。那樣愛護著何楚的姐姐慕笙,她可知道……他們之間的是非曲折?
  他們之間,曾經走得艱難,最終也逃不過形同陌路的命運。下意識的,他不願看到好友與何楚再走上類似的老路。
  蘇俊轉動眼珠,在他身邊的許湛,依舊將表情很好地保持在平瀾無波的狀態。但他在另一側微垂下的手,卻不自覺地握了很緊。
  他是知道了何楚的過去,但那又怎樣?
  因為有一個悲慘到仿佛小說般的童年,因為她和何慕笙之間“情深意重”,因為蘇俊曾經“傷害”過她的姐姐,她就可以將他的自尊踩在腳下嗎?
  即便那自尊碎成了一片片,也是他活該嗎?!
  他何其無辜!
  蘇俊和何慕笙的過去,和他許湛又有什麽關係?如果她要報複,那也應該直接找上蘇俊!卻為什麽要扯上他?而他……如果沒有蘇俊的“麵子”,傲氣冷漠如何楚,恐怕連正眼看他的機會都沒有吧?更別說,還特別的以多種“個性”來吸引他的注意力了!
  他怒氣滔天。
  他恨不得一把捏死她,但在聽到那樣充滿暴力的過去之後,他卻忍不住的心疼。
  心痛與憤怒夾雜的情緒,劈頭蓋臉地向他撲過來。他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終於忍住了去質問她的衝動。
  要問什麽呢?
  你對我……可有真情?
  可笑。他咧嘴,笑得苦澀。憑什麽他要去用企求?在她那樣無情地傷了他之後?
  憑什麽?!
  ——等她的解釋。他這樣對自己說。反複壓抑著衝動,反複告訴自己——這一切的謎局,或許亦有隱情,或許她有不得以的苦衷。
  他要等下去。如果他先開口,意味著他不僅輸了,更加是一敗塗地!
  當他等到快要不耐煩的時候,她才終於主動打來了電話。說來好笑,這是他們之間,她第一次主動聯絡他。在那個簡短的仿佛寒暄一般的通話裏,他直接提出了他的條件——
  如果我贏了,那麽,請不要請求我,做任何與你姐姐相關的事情。
  她越在意的保護著什麽,他就越想將那樣的禁錮給打成粉碎!
  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再繼續這樣放縱自己的感情。
  或者說,他在賭。賭在她的心中,他的分量。
  然後。
  他輸了。
  她迅速掛斷了電話,並且幹幹脆脆地切斷了與他的所有聯係。
  而他的慌亂,他的煩躁,他的憤怒,他的詛咒……這一切的一切,她根本看不到。
  因為,她——不、在、意!
  因為她根本不在意,所以她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因為她根本不在意,所以在他狠狠戳穿她之後,依舊能不受影響地繼續自己的軌跡,上班也好、回家也好,她的情緒看不出半點異常來。
  在她樓下逗留了數個晚上後,終於,他窩囊得連自己都不再忍得下去。許久不曾高昂的鬥誌,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很好。他冷笑。這場還未完結的比賽,他會盡力到遠遠超過她的預期。
  他要贏。
  預演會之前,他控製不住衝動,手指冰涼,再一次地打過她的電話。當聽筒裏依然傳來占線的聲音,他真的明白了,何楚是存心要躲開他。
  躲開麽?
  他冷笑。
  他還沒有點頭,遊戲為什麽就會結束呢?
  那將會是他的最後一通電話。他對自己說。
  她要什麽,他就偏偏不給她什麽!!
  他如同起誓一般,宣泄著自己無名的怒火。
  如果說,剛開始主導的情緒不過是他的憤怒,那麽在最後一通電話之後,她已經成功地讓這樣的怒火變成了濃濃的恨意。
  他恨她。恨她在這一場遊戲中從來沒有付出過一丁點的真情,恨她布了天羅地網卻不是為了捕捉他的心,他也恨自己,從來都在女人中如魚得水的許湛,竟然會為了這樣一個不是很漂亮根本就不溫柔的狠角色,控製不住心中的悸動的痛楚!
  其實這場遊戲,還未看到結局,但已經落幕。
  他刻意逃避,不去想這個事實。
  他們的對視隻是短短的一瞬。幾乎是立刻的,他麵無表情地緩緩地將視線調轉到了其他地方。
  但那一瞬,又仿佛,已過了許久。
  久到,他將她勉強的淡然、她真實的憔悴、她咬住牙的倔強,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將視線淡漠地調轉,但卻調轉不了他的心。
  或許……真的有……什麽隱情……
  他咬緊了牙,甩掉不該有的軟弱。
  在眾人的期待中,大地的預演會正式開始。
  向來鮮少在媒體前以正裝露臉的蘇俊,擔任了這次重要活動的主持人。得體的開場白,鎮定自若的神情,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滿滿自信,讓大家對這位從來都以花名行走江湖的大少,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開場白隻是過度,重點是產品設計揭曉的那一刻。
  在蘇俊微笑著打開投影的那一刹那,何楚心跳如鼓。如果不是依靠著牆壁,她懷疑自己會因為腳軟而跌下去。
  而乍看到大屏幕上出現內容的那一刹那,她先是鬆了口氣,然後立刻,臉色變得慘白。
  那不是原原本本的、啟天中的任何一個人的設計。
  但那,赫然是阿峰的設計、歐離的創意的結合體。
  她看了太多次他們的設計方案,自然對這一切爛熟於心。
  而大地……竟然卑劣至此。
  無論她選擇哪一個方案,她都會輸。——她根本就不必要與蘇意爭執那麽久。因為在更早之前,當她確定了要從那兩份方案裏選擇最後的答案時,那一刻起,她已經輸了。
  抬腕看了看表,距離啟天預定時間的開幕,還有三分鍾。
  何楚的身子輕輕晃了幾下,手指扣緊了掌心,她迅速地轉身離開。
  她忍不住冷笑,許湛……蘇俊……原來你們也就這點手段!
  雖然,到了現在這個時間,她能做的一切都已經太晚。但是她還是選擇毫不猶豫地趕了回去。
  啟天的展廳擁擠異常,大約是大家都看到了大地驚豔的作品,於是對啟天有了更多的關注。
  進門的刹那,她剛好迎上江城溫文的聲音。
  “我在此宣布,啟天的預演會,正式開始。”
  一切,都變得太晚。甚至連她趕到台上的那一刻都已經來不及。
  坐在台上的阿峰,低頭的一刹那,唇邊有著微微得意的笑容。
  這就是跟著她辛辛苦苦打拚了一年多的夥伴。——透過人群,何楚看著他,整個人瞬間被抽空了力氣。
  是她原本就不懂大家?還是商場上原本就沒有值得信任的人?
  遙遙的,她感受到一道注意的視線從台上投了下來。她順著看過去,那人竟然是——
  蘇意。
  在這個江城揭開產品麵紗的重要關口,蘇意竟然在看著她。並且是以一種十分專注的眼神,隻看著她。
  何楚不由得愣在原地。
  穿過人頭攢動的擁擠,他遙遙地看過來,專注溫和,過了片刻,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粲然一笑。
  仿佛是要給她支撐住的力量一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前,他破天荒地露出了罕見的笑容。眼尖的記者和攝影師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細節,一刹那,閃光燈耀得前方燦若星辰。
  那個笑容,十分溫暖。何楚隻覺得心中一動,有什麽東西一點點地從心底裏滿當當地溢了出來,直到湮沒了她所有的情緒。
  即便有歐離如同天使一般的麵孔在先,蘇意的這個笑容,也讓所有人有刹那間的瘋狂。
  “請大家將注意力集中在我的手上,千萬不要發生擁擠情況,我們保證,一定給大家充分的時間用來拍照和采訪。”江城眨眨眼睛,調侃著為蘇意解圍。果然贏得笑聲一片。
  他打開報告,啟天的設計唰地跳了出來。
  整個場中先是一片安靜,然後場中的所有人,不由得齊齊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諾大的空間中,鴉雀無聲;大家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過了好一會,才有一位記者遲疑著舉起了手。
  江城衝他點點頭。
  “這個設計……似乎是著名的Orange公司的招牌產品吧?”
  他很誠實地說出了所有人的疑問。屏幕上的圖片,赫然是相當著名銷量驚人的Orange公司近期推出的代表產品。即便剛剛在大洋彼岸問世不久,就已經掀起了全球的搶購熱潮。無數粉絲在各個國家的銷售點中排著長隊,目的隻是為了買到一款Orange最新產品,——這簡直是街頭巷尾的潮人代表的象征物。
  因為國內語言文字的緣故,所以目前Orange的產品還沒有打入中國市場。不過所有的界內人士都認為這隻是時間的關係而已,畢竟,中國這樣大的市場,作為全球化的Orange是絕對不會放過的重頭戲。
  而啟天這樣直接的將這個產品展示了出來,是無所謂……抄襲嗎?
  這個疑問縈繞在所有人心中,但一時間沒有人開口提問打破這詭異的安靜。直到,這個年輕的記者、無知者無畏地說出了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江城笑得十分開心,毫不遲疑地點點頭,“當然,你說的完全正確。”
  “完全正確……”在他幹脆的承認之後,反而是記者變得有些嚅囁,“江總,您的意思是……?”

  真相 Ⅰ
  江城的臉上一直掛著微微的笑,他環視一周,當所有人都在他平瀾無波的眼神下將注意力重新集中了之後,才緩緩地笑道。
  “在啟天不懈的爭取下,我非常榮幸,能夠站在這裏對大家宣布這個消息。”他的聲音十分沉穩,眼神專注,遙遙的看到何楚,他有些促狹地笑了笑。
  “繼與Game達成戰略合作之後,我們非常榮幸的成為、Orange公司作為用戶端在中華區市場中的唯一合作夥伴。相信與Game、Orange這兩家世界級的公司共同攜手,啟天在不久的將來推出的產品必然會給用戶帶來巨大的驚喜。敬請大家拭目以待。”
  江城這話一出,簡直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先是不約而同地錯愕片刻,然後才回過神來,紛紛站起來發問,整個場中的秩序在刹那間變得混亂不堪!
  人頭攢動著,於是他們在瞬間失去了何楚的身影。
  不過阿峰的頹然與吃驚他們都看在了眼中。二人默契地相視一笑。終於,一切還算是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雖然在這件事中,他們付出了相當慘重的代價。——與Orange的合作,將大大削弱啟天未來的贏利點。但這樣合作的好處亦是相當明顯的,Orange的金字招牌,簡直是保證了在不久的將來中基礎可觀的銷售量。
  因此,即便降低了贏利點,但他們卻成功避開了設計上商業機密的泄露風險。這一仗雖然十分凶險,但啟天並沒有輸。
  一切,都還來得及。
  人群蜂擁而至,紛紛將話筒伸到最前端,提問聲不絕於耳。江城忍不住一再地出聲維持秩序,即便如此,場中還是如同炸開了鍋一般嘈雜。
  蘇意的臉色稍霽,大家這樣的反應,證明了他們賭徒似的策略,總算是邁出了正確的第一步。
  於是,那樣的隱瞞、擔憂還有奔波,都算是有所回報。他在江城的身後,遙遙地朝大廳中的最那頭看過去,下意識的,在人群尋找那個單薄的身影。
  但幾乎是立刻的,蘇意感覺到有微微的寒意從心底升了上來!
  何楚,已不在原地。
  當天下午,蘇意收到了來自一封何楚的郵件。因為這一次在設計部出現的重大失誤,她認為自己在用人方麵存在巨大的疏漏,且鑒於之前與蘇意的爭執,在此次在預演會中出現的所有責任,她願意以主動辭職的方式,一力承擔。
  短短的一封mail中,她的用詞十分客套與生疏。恭謹的語氣,仿佛是一個十分識大體的下屬。
  果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蘇意毫不猶豫地回信給她,“不需要在意其他的事情。我隻希望你回來。"
  信件送出,卻驀地有些悵然。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再看到這封簡短的信。心裏,莫名地添了些沉重,重得讓他覺得呼吸都有些不暢。忍不住起身踱到窗邊,透過那透明的的玻璃窗,俯瞰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車水馬龍,亂如他腦中紛亂的思緒。
  她會在哪裏?在做什麽?會因為之前對阿峰的信任而覺得被背叛了嗎?她會悲傷嗎?她會……一個人流淚嗎?
  腦海中,瘋了一樣的在拚命流轉著對她各種各樣的揣測。這揣測讓他不安,讓他難過,讓他心神不定,讓他找不到自己應該的方向。
  他微微地歎口氣。
  仰望著透過玻璃窗灑落進來的明媚夕陽,向來沒有吸煙習慣的他,卻突然在這一刻,有了抽上一口的衝動。
  何楚,還會消失多少天呢?她會回來嗎?
  他忽然發現,對這件事,他一點把握都沒有。在以前將近三十年的經曆中,這樣的無所適從的次數,屈指可數。
  而在這樣的契機下,他與歐離的關係,也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情。
  偶然在樓梯間遇到了歐離,他還是照常微微一點頭,並不做任何特別的表示。沒想到,從未都是一副怯懦模樣的歐離,卻突兀地在他身後出聲——
  “蘇……蘇總。”他的聲音有點猶豫。
  蘇意轉身,淡漠冷靜的眸子中,有些微的不解和疑惑。
  在他的注視下,歐離不由得有些緊張。他左右看看,漲紅了臉開口,“何楚姐這幾天都沒有來上班,她……她怎麽了?”
  何楚的不告而別,他竟然也不知道?
  蘇意微微有些訝然,在心中掠過的複雜情緒中,同時也夾雜著微妙的喜悅。
  啟天最近的變動太大。不動聲色地炒掉了阿峰,在這次的設計中將會與世界級的Orange公司合作。於是何楚一直的不見蹤影,讓整個設計部都開始有了風言風語。這個關鍵的時刻,如果再加上大地的挖角,人心惶惶讓底層員工大量離職,對啟天來說,將會是元氣大傷的危機事件。
  而大地,幾乎是一定的,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目前設計部的人,沒有合適的人選能夠頂替何楚的位子。其中不乏有設計能力和資曆足夠的人,但卻少了像何楚一樣的影響力。
  她有種非常難得的向心力。江城這麽對他說,表情嚴肅。雖然何楚在工作中的態度十分嚴厲,對嫡係的設計部更是要求苛責,但因為她的嚴格最先要求的是自己,凡事盡心盡力追求完美,所有她帶過的人都深知這一點,所以並無怨言。並且在她高壓力的領導下,每個人的成長都是非常迅速的。整個團隊,無論是獨立作戰,或者是在合並之後,都是十分有凝聚力的團體。
  從先進到啟天,設計部經過了相當大的一係列改組。在工作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的同時,如果沒有何楚強大的公信力,恐怕會有諸多人事上的變動。但令所有人驚歎的是,在整個改革的過程中,設計部的人員流失率,竟然是零!
  蘇意微微蹙眉,出神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歐離期待地看著他,他微一沉吟,直覺的選擇了隱瞞。
  “她請假了。家裏有些事。”
  前半句是遮掩,後半句卻是實話。
  歐離明顯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他低低地“喔”了一聲,轉身離開。
  在走廊的不遠處,蘇意一眼就看到了探頭探腦的下屬們。見歐離一過去,立刻圍了上去。
  何楚並沒有離開啟天。這樣的說法,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會是一劑定心丸。
  身為總裁,他必須這樣說。
  他轉身,留給大家堅定的背影,但眼前卻不由得飄過她淡然的笑臉。
  她——此刻,會在哪裏呢?
  他默默地歎了口氣。
  當何楚消失了將近一周時,江城終於忍不住對他說出了何楚的身世。蘇意在聽完的那一刹那,愣在原地,完全想不到用什麽語言來形容自己的心情。像錐子一樣紮在心裏的疼痛也好,從未有過的懊惱也好,不熟悉的情緒將他一點點的湮沒。他來不及理清自己所有的思緒,就與江城第一時間匆匆奔往家棟。——但從林醫生口中得到的答案,果然,與江城之前就打探的內容沒有大的區別。
  她在兩周前為慕笙辦理了出院手續,具體去了哪裏我們也不知道。林醫生公事公辦地回答,臉上沒有半點波瀾。並且,即便我們知道,這種涉及到病人以及家屬的隱私信息,也是不方便透露的。
  “他一定知道些什麽吧。”江城皺著眉,鮮少外露出有些焦躁的情緒。
  “是的,”蘇意的雙手插在口袋中,在這個情況下,他反而變得冷靜了。“如果林醫生今天的說辭與對你那天的一樣,最起碼證明了幾件事。”
  “一,你今天並沒有露麵,他對我們所說的推辭卻是一樣的。所以他隻針對我們隱瞞,這樣的可能性並不高。應該是何楚肯定有說過,讓他對外的所有言辭保持一致。”
  “二,按照你之前了解到的情況,林醫生四年多來都是何慕笙的主治醫師,雖然我對醫院還不是非常了解,但依照何楚的性格,托付了重要姐姐的醫生,一定不會是簡單人。在她的身體情況忽然惡化的情況下,根本不可能貿然轉院。所以,林醫生應該是在說謊。”
  “三,在他推辭的最後一句,他說了‘即便我們知道’這樣的話。如果有了這個假設,這樣的邏輯漏洞就基本可以解釋得通。打探何楚下落的,應該不止我們兩個。”
  “真實情況應該是這樣的。林醫生在不厭其煩的同時,因為接受了何楚的囑托,所以對外以一致的推辭謝絕掉所有的訪客。如果我沒有猜錯,何楚和何慕笙,應該還在這家醫院裏。”
  他微微噓了口氣。心頭掠過異常複雜的情緒。夕陽將天邊的雲染得絢爛,明明是難得一見的美景,卻讓他感覺到有些沉甸甸的。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從小在國外長大,蘇意接受到的國學教育並不多。而此刻在他腦中一閃而過的,卻是這樣沉重的感慨。
  貼切的,竟然用十個字就可以概括這樣複雜的心緒。
  和他並肩而走的江城微微轉過臉,“這樣的話,我們還有入手的角度。果然是關心則亂,我竟然沒有想到這一層。”
  蘇意輕輕抿唇,半晌,才眯起眼接了一句。
  “誰說……不是呢。”
  淡淡的語氣,仿佛是漠然。
  家棟的防備,出乎江城意料的堅固。病人的資料除了醫院的總機上有備份之外,所有的病人都是直接由主治醫師來負責的。當繞了一大圈的關係後,他才終於看到了所有住院人的病例。迅速地掃完一遍,他幾乎掩飾不住地流露出疲憊與失望的情緒。
  那裏麵,根本就沒有何慕笙這個人。甚至連姓何的都沒有。
  “沒有麽?”蘇意看坐在電腦前的他眉頭緊鎖,忍不住開口問道。
  “沒有。”他有些頹然地靠進椅子裏,用力揉了揉眉心。
  蘇意的神色微微一暗,這個時候,難道許湛會知道她的下落麽?
  如果說在之前的數次交鋒中,關於輸贏,他還有那麽幾分篤定;那麽從何楚無聲無息地消失的那一刻起,那種篤定,就已經完全變成了不確信。
  江城口中過去的何楚,是他從未曾知道的;而發給他mail主動申請離職的何楚,也是他幾乎完全不了解的。那樣的生疏語氣,毫不猶豫地切斷了和他們的所有聯係——那是不在意吧。正是因為不在意,從未想讓他們介入她的生活,所以才能說走就走,毫不留戀。
  他們的支持與同情,對她來說,並不重要。從小陪著她一起長大,度過了最艱難時光的何慕笙,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他該覺得安慰麽?因為在何楚心中,許湛也不過排在何慕笙之後。為什麽他隻覺得酸澀……那種感情,激烈的讓他覺得陌生。
  江城拍拍他的肩膀,他努力地表達自己的安慰。
  即便,那不過是徒勞。
  蘇意看看他,半晌,漾出一個苦笑。
  鈴聲突兀地響起,蘇意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手機屏幕上跳躍的那個名字,讓他不禁輕輕皺了皺眉。
  蘇豐。
  這通電話,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與Orange公司的聯手,已經足夠堅定地表明了他的立場。即便是與旁人瓜分利益,他也絕對不會以自己的婚姻作為蘇家的籌碼!
  在這樣的情況下,蘇豐又會做出怎樣的決定呢?最後通牒?還是願意放手?他和江城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起電話。
  “秉生,今天下午過來一趟。我在主屋等你。”蘇豐還是一貫的直奔主題。
  “什麽事?”蘇意不由得皺眉。
  “你來就行了。” 因為他的質疑,蘇豐的語氣裏有了幾分不耐煩,“三點鍾。”
  電話那端迅速地傳來忙音。蘇豐總是這樣,習慣了命令與指揮,所以每一次麵對來自他的質疑,都會十分不悅。
  這樣的父子關係……恐怕,永遠都不會有緩和的那一天吧。又或者說,蘇豐也根本不期冀所謂的舐犢情深,畢竟對待自己的發妻,他的在意,也不過是那麽可憐的一點點而已。
  蘇意緩緩地將電話合上,唇邊不可遏止地泛出冷笑。
  無論如何,他依舊會選擇了準時回到了那個“家”。蘇豐莫名地打電話過來,想必是有什麽大事又要宣布。
  “Take care。”江城無奈地送上祝福。
  仿佛在印證他的預感似的,一進門,他就看到了坐在寬大沙發裏的一排熟悉又陌生的麵孔。
  乍見到他們,他微怔,這幾個人,每個都是不速之客。
  旋即反應了過來。在這裏,顯然他們是主人;他,才是那個不受歡迎的客人。
  蘇俊,和他的母親。歐離,和他的母親。顧傾城,和她的母親。六人都坐在零散布置的雙人沙發上。蘇豐坐在主位上,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
  看到他進門,所有人神色奇異,而蘇豐隻是繃直了臉。“你有點晚了。真是失禮。”
  其實他並不晚。但隻要是比所有到場人晚,在蘇豐眼裏,就是失禮的表現。他聳聳肩,並不解釋。他習慣性地指責,他習慣性地沉默。
  一共八個人,除了蘇豐,隻有一個人落單坐下。他沒有家人。
  他,隻有他自己。
  從始至終。
  蘇豐環視一周,滿意地點了點頭。自己的三個兒子,各個出落得瀟灑能幹,身為父親,他心中由衷地充滿了自豪感。
  幾日不見,感覺顧家的女兒傾城出落得越發漂亮了。即便有他忍不住輕輕咳嗽了幾下。說到這個,讓他簡直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這麽漂亮的名門閨秀,舉止文雅,個性溫柔,卻為什麽偏偏得不到任何一個人的青睞?
  他就是不懂。
  隻要蘇意能攀上顧家,就意味著他拿到了蘇家未來的掌舵權。聰明如蘇意,必然明白這個道理。退一步講,即便他有意將繼承的棒子交給蘇意,但如果他堅持不娶顧傾城,那麽鑒於顧家的勢力與未來通盤合作的戰略考慮,他也不得不再重做打算。
  今天這樣的場合,他正是要讓蘇意徹底明白這一點。顧傾城在這裏,娶她,並不是隻有你才可以。
  蘇俊倚在沙發裏,長長的伸出兩條腿,未敞著領口,兩眼茫然地盯著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比起蘇意的端正,歐離的不辨男女,僅僅從外表來說,蘇俊是三兄弟中最吸引女人的一個。——顧夫人環視四周,不動聲色地在心中對他們做出評價,臉上卻沒流露出半點情緒來。

  真相 Ⅱ
  蘇俊有好相貌。但除了這個以外,他還真是沒有太多的可取之處。蘇意與蘇豐的關係並不好,即便他的能力最為出色,也會因為這樣的交惡而減弱他在蘇家的影響力。不過因為他向來品行端正,所以在她的心目中,蘇意向來都是最佳人選。至於歐離。——顧夫人淡淡而迅速地掃過他。他並不是蘇家的血脈,年紀也小,所以向來都不會是她的考慮對象。在這整件事中,最讓她頭疼的,就是女兒傾城的態度。
  她此刻正微微低著頭,沒有看任何一個人,十指交疊,靜靜地坐著。心中洶湧的情緒,都被她努力遮在了眼底。
  蘇豐清了清嗓子,開口,“今天我叫你們過來,是要商量一下傾城的婚事。”
  蘇意低著的眼微微抽動了一下。
  “秉生和阿俊,從小是和傾城一起長大的。咱們兩家世交多年,說話倒也不用太見外。今天主要就是要問問你們幾個年輕人,是個什麽意思。”
  蘇豐還真是直接。蘇意抿了抿唇,剛要出聲,蘇俊卻意外地開口,“我最近有其他的計劃,要離開國內一段時間。”
  眾人聽到,都是一愣。
  誰都沒有想到,蘇俊竟然是第一個開口拒絕的人。雖然,他的說法十分含蓄。
  向來心高氣傲的蘇俊母親,氣得當場臉色大變。
  蘇豐十分不悅,以嚴厲的視線掃過他們兩個,口氣卻被控製得十分淡淡,“阿俊,傾城自小在國外長大,會有哪個地方是不熟悉的?你的擔憂未免太多了。”
  蘇俊抬起頭粲然一笑,雙眼烏黑晶亮。“傾城一定不會喜歡那個地方。因為我要去的,是非洲。”
  蘇意敏銳的察覺,他的笑容裏,有許久未見的狡黠。
  “非洲?”因為太過震驚,蘇俊的母親甚至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她似乎一時間不能理解為什麽忽然蘇俊會有這樣的打算。
  “對啊,”蘇俊慢吞吞地回答,陽光的碎片在他的眼梢跳躍,整個人有掩藏不住的調皮意味。
  似乎已經很久沒見過他這樣了。坐在對麵的蘇意,一瞬間竟然有些恍惚。他還記得蘇俊剛到蘇家的時候,經常就是這個樣子。沒心沒肺的笑,處處慧黠狡詐的小聰明。在一切都沒有發生之前,蘇俊,實在是個很難讓人討厭的陽光男孩。
  而一切,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化的呢?
  也許,何楚是對的。他模模糊糊地想。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再怎樣,也改變不了他們是兄弟的事實。可惡的並不是蘇家的血脈,而是蘇豐的濫情。
  看到蘇俊熟悉又陌生的笑容,他難得的有了感慨,有關那個經常在書本中看到的關於青春的詞。時光荏苒。
  蘇俊一副“不上道”的樣子,簡直要氣歪了蘇豐的鼻子。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臉色鐵青,“阿蓀,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阿蓀是蘇俊母親的閨名,每當蘇豐憤怒的時候,就會這樣稱呼她。
  儼然,蘇俊已經將蘇豐的怒火點到了最高點,甚至連顧夫人在場都不顧,大聲嗬斥自己的家人。
  蘇意忍不住莞爾。難得蘇俊會這樣“失常”,往常在家族的公開場合裏,尤其是父母都在的地方,向來極有眼色,加上個性的八麵玲瓏,比他這個沉默寡言的蘇家二少爺得老爺子歡心的多。但他理解,蘇俊亦有難處。母親微妙的地位,再加上超級強的控製欲,看似瀟灑的他,開心也不過是自得其樂。或者說,蘇家的這一輩,每個人實際上都不會過得輕鬆。
  或許。蘇意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瘋狂的主意。或許,在蘇豐的強力手腕下,他們之間可以達成某種程度的同盟。
  敵人的敵人,便可能是朋友。這個在商場上不變的道理,放在蘇家中,也似乎一樣可以說得通。
  “我並不是顧小姐合適的人選。”於是,蘇意選擇在一片尷尬的靜默中淡然開口。他一出聲,果然讓眾人的眼神齊刷刷地看向他。混雜著各色神情,頗值得玩味。
  “我已有意中人。”他環視到各人不同的驚愕表情,淡淡的一笑。“現在還不敢說什麽今生今世。但我有和她共度一生的打算。”
  他的話仿佛一枚重磅炸彈,讓所有人的眼神在瞬間變得一片茫然。
  過了片刻,有人儼然已欣喜若狂。那樣倏地發亮的目光,讓蘇意在第一時間就無法忽略。
  蘇俊母親沒有忽略這個機會,假如蘇意退出競爭,那麽接下來,必然是蘇俊唾手可得的勝利。而他這樣的得勝,就意味著這許多年來她的忍辱負重,都有了最完滿的回報。於是她帶著一些急切,她匆匆忙忙地開口,“阿俊在幾年前和傾城訂過婚,雖然那時候兩人年紀都還小,但我們這樣的大家,也不能隨便說什麽而不作數。”
  那樣的急不可耐在旁人眼裏看來,自然是司馬昭之心。
  在顧傾城的十八歲時,已癡纏蘇俊許久。重要的生日Party,蘇俊在母親的授意下,無奈送了一枚戒指做禮物。這樣意味深長的物品,簡直讓顧傾城欣喜若狂。她當眾戴上戒指並與蘇俊擁吻,在當時的社交圈中看來,這儼然是兩人年紀尚小、但兩情相悅且被家族中認可,於是訂下浪漫終身的訂婚儀式。
  王子與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但要知道,這隻是童話故事的結局而已。現實的真實,往往殘酷的讓人不願麵對。
  蘇俊的臉陰了下去,剛想說話,在母親狠狠的一瞪眼下,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顧夫人端莊的麵孔上,染成了異樣的綠色。沉吟片刻,她笑著開口,“那時候兩個孩子都還小,如果我們太當真,反而讓他們不好相處。最終要怎麽著,如果孩子們都不好表態,我看還是要沛宜作主。”
  她幾句話說的不動聲色,卻又將主動權再次交回到蘇豐手中。而這樣,也同時避免了蘇俊和蘇意的直接拒絕。視線飛快地掃過傾城,雖然她一直低著頭,但身子卻在輕輕地顫抖。
  顧家的小公主,從小到大還沒有嚐過這樣屈辱。而今天的這些委曲,她都會為女兒討回來。一樣一樣。
  顧夫人在心中冷笑。臉上卻未動半點氣色。
  蘇豐自然知道,顧夫人的忍耐已經快要到了極限。顧家的勢力日漸龐大,即便是蘇家也要忌憚三分。對於他們這樣歸國的家族來說,與當地極有權勢的家族聯姻,是對雙方來說都皆大歡喜的好事。正因為大家早已認為蘇家與顧家必然會結親,即便覬覦也不敢輕易動手,所以他們才能一直拖到現在。
  想到此,他唯有一聲長歎。
  顧傾城已經到了適婚年紀,不可能再等下去。而小輩們的感情,他隻感慨人算不如天算。早在蘇家定居瑞士時,他執意將幼年的顧傾城接入家中照料,謀劃許久,隻為讓顧家和蘇家的聯姻變得順理成章。顧傾城與蘇意一起長大,反而喜歡上了後進門的蘇俊。三個孩子的感情糾纏看在家長眼中,沒有誰不明白。不介入,隻因為他們都還太過年輕。
  年輕到,誤以為用所謂的感情,就可以換來一輩子那麽長的時間。
  顧傾城學成歸國,沒有再佩戴那枚戒指,無名指上隻留下了白白的印記。他認為,幾個孩子都已經長大,足夠以成熟的方式來處理曾經的年少輕狂。顧夫人也是一樣的態度,於是他們一拍即合,選擇了以直接麵對的方式,來征詢他們的意見。
  如果說蘇意的叛逆他還能有所理解,那麽蘇俊的拒絕,簡直讓他一度中斷了思考。這幾年下來,招搖的蘇俊日漸內斂,即便原本並不是很看好他,蘇豐在不知不覺間,也漸漸改變了態度。
  主動權已交到了他的手中。事到如今,身為蘇家家長的他,迫切地需要兒子中的一個人點頭。無論用怎樣的方法,蘇家的體麵,不能被這幾個逆子丟得一幹二淨!如果蘇家不願聯姻,那麽會上顧家求親的人選必然會踏破門檻。
  清了清嗓子,他剛準備開口。忽然響起突兀的鈴聲,將平靜的氣氛打破!
  蘇豐忍不住皺起眉頭,蘇俊向他們微微點頭致歉。但當看到手機上跳動的那個名字時,他選擇了毫不猶豫地起身,接起電話。
  蘇俊母親的臉簡直黑得像鍋底,不過她這樣的失態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幾乎是立刻的,蘇俊就匆忙地轉身走了過來。
  “我有急事,需要先走一步。”
  他的語氣十分堅決,神色沒有了之前鬱鬱,眼神堅毅。
  蘇豐還在發怔,蘇俊母親已經開始遏製不住地尖叫,“你要幹什麽?有什麽天大的事情會比現在還重要嗎?!”
  蘇俊的眼神暗了暗,片刻,他抬頭,直直地盯住了蘇意。
  “是何楚。她剛才聯絡了許湛。”
  他的聲音清晰,蘇意卻在沙發上足足愣了好幾秒鍾,才反應了過來。
  心裏說不上有什麽樣的情緒翻滾著,但希望立刻見到她的念頭,卻在一切紛亂複雜的聲音中,始終堅定而強烈。錯愕不過是眨眼之間的猶豫,他立刻站起來,一言不發,拿著外套向門外走去。
  蘇俊在空中給他拋來鑰匙,“我的車子就在門口。稍等我一下。”
  鑰匙在空中劃出弧線,蘇意頭也沒回就穩穩地接住。他的車子泊在地下車庫,倒車太過麻煩。他隻想快點見到她。
  越快越好。
  看著他決絕的背影,蘇俊歎了口氣。他羨慕他,能夠走得如此瀟灑。而他,還不得不麵對著大家去做無力的解釋。
  “母親,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去辦。耽誤不得。” 他的聲音雖然不高,但也足以吸引眾多注視。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沒有任何氣力再維持自己的偽裝。
  鮮少的惶恐,攫住了他的整顆心髒。
  許湛在電話那頭說的含糊,但按照何楚的個性,如果不是出了什麽天大的事,必然不會主動打電話給許湛。——更遑論,她已經刻意消失了那麽久。久到所有人都找不到她的蹤跡,她卻忽然現身。
  並且,許湛提到了慕笙。
  心中掠過莫名的不詳預感。隨著他有些紊亂的呼吸,一點點占據了他的思想。心底的一角,柔軟而突兀的疼痛不由分說地出現,狠狠地,刺痛了他。
  “不好意思,我告辭了。”他終於無法再解釋什麽。深深鞠了一躬,堅決地轉身離開。
  “請等一等。”
  歐離忽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叫住了蘇俊。坐在他身邊的歐素素吃驚地瞪著他。進門以後從未說過話的他,為什麽會在此刻忽然開口?
  歐離衝她微微一笑,“媽媽,何楚姐是我的一個好朋友。我很擔心她。我和蘇俊……大哥,一起過去了。”
  歐素素愣了愣,直覺地點點頭。
  直到引擎發動的聲音遠去,室內剩下的幾個人才回過神來。
  顧傾城原本漲得通紅的臉,此刻連半點血色都不剩。顧夫人也不再掛著虛無的笑意,隻是淡淡道,“關於聯姻的事情,我覺得還是再說吧。”
  她保持著依舊優雅的姿態,挽著顧傾城的胳膊緩緩站起來。眸中泛著冰涼的光芒,她們頭也不回地直直走了出去。
  沉默持續了很久,蘇豐才繃直了身子,緩緩站了起來。蘇俊母親習慣的想伸手扶他,但在他冷冷的注視下,又訕訕地將手縮了回去。
  蘇豐一言不發的上樓,扣著扶梯的手,麵容肅殺。
  何楚。他一遍一遍地默念著那個名字。唇角泛著冷意。
  車內的三人,沉默著,各自想著心事。
  開車的是蘇意,他抿著唇,整張麵孔有種奇異的緊繃。現在他的開車狀態,幾乎完全源於下意識的動作。超車,刹車,加速,減速,他的身體自發地做出各種各樣的反應。在擁擠的道路上竟然開出了八十的時速,好幾次都要坎坎擦到旁邊的車子,一路上引來怒視無數。但車子裏的三個人,誰都沒有注意到這樣的危險。
  歐離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他側著臉,無意識地望著飛快倒過的高樓大廈,啃著指甲。他從小就有這個習慣,每當很緊張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咬指甲。食指已經被他啃得光禿禿的,他愣了愣,換了一根指頭。
  何楚消失了許多天,他打過很多個電話發過無數個短信,卻從未有過消息。但今天她的下落,卻是通過蘇俊傳達過來的。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說,仰慕她的,除了他知道的蘇意和許湛之外,還有蘇俊嗎?
  他的腦中一片混亂。車窗倒影中隻能看到他們兩個人的輪廓,麵目模糊,自然也看不清他們的心情。更何況,他幾乎從來就沒有看清過.歐離下意識地咬緊了牙關。
  蘇俊一個人微微蜷縮在後座上,捂著胸口,他整個人在持續地輕輕顫抖。身體的每一個關節,突然襲來劇烈的疼痛,讓他下意識的瑟縮。
  那痛苦莫名而惆悵。一直疼到了他空空如也的心底,持續的疼痛難捱且漫長,讓他覺得疲憊而麻痹。
  在這個瞬間,他甚至失去了思考的力氣。
  用力捏著口袋裏的手機,卻始終沒有勇氣撥通許湛的電話。他應該問個究竟的,許湛那樣含糊的描述,太過不同尋常,也太不符合他一貫的風格。何楚和她……為什麽會忽然在醫院裏出現?不是有同學說她在幾年前就已經出國了麽?還聽說她已經在國外結婚。這些年他刻意的不去打聽,隻是為了封住自己瘋狂的思念。許湛抑製不住的微微慨歎,是因為他們的錯過麽?還是……其他的……什麽……
  慕笙。他在心底默念著那個名字,一遍一遍。
  人人都說他是飛過花叢片葉不沾身的高手。他隻是笑笑。之前的不在意,是因為沒有遇到她;之後的不再在意,是因為已經遇到過她。
  有的人,需要用一生來銘記。有的人,卻需要用一生來遺忘。
  心髒疼痛得越發劇烈,銀色的吊墜被他狠狠地握緊手心,堅硬的鑽石硌進手心,滲出緩緩的紅色液體。他渾然不覺,因為再怎樣的皮肉傷,都無法阻止他莫名到惶恐的急促心跳。
  車窗外的建築,飛快的閃過。
  很快到達目的地,他茫茫然地下了車,機械地跟上他們飛快的腳步。整個人的思想,卻早已遊離在了雲霄之外。說是住院了,應該……不會是什麽大事吧,感冒發燒,也可能需要住院打針的。他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和自己說。
  見麵的話,要說些什麽呢?好久不見麽?
  他恍惚地微笑。而他們,已經急匆匆的消失在樓梯的轉彎處。

  當時年少
  那一年,歲月青蔥。江城十五,蘇意也是十五。
  從同一初中同一班級升學上來的兩人,彼時已是好友。狂妄的少年時期,一路高歌凱旋,在眾人豔羨的眼神中,江城的心態,也漸漸由開始的洋洋自得變成了順理成章。
  蘇意冷,冷漠的拒人於千裏之外;江城更冷,冷漠中帶著狂妄——他遇到的敵手,實在太少。
  蘇意的冷不過藏在骨子裏,對誰都是不卑不亢的淡然;學校裏一多半人是因為他的氣質,而懾於和他交談。而江城,則是張揚到極致的個性,不將任何放在眼裏的眼高於頂——他曾經毫不在意地撕碎了情人節諸多女生遞過來的情書,更曾經因為跆拳道社團某個男生的挑釁,而將道場中的三十多人一個個撂倒。
  他太聰明,沒有蘇意的專心,也沒有他的低調。出身書香世家的江城,絕對是幾代人中另類的另類,個性中虛榮的因子在作祟,在眾人一邊倒的崇拜聲中,他的個性越發被彰顯的“特別”無比。
  江城好玩,成績於他來說,不過是一紙數字。他玩音樂,玩雕塑,玩衝浪,玩攀岩……樣樣高調,樣樣精通。視線焦點的他,卻總是從頭到腳的不在乎——他大笑的模樣,幾乎讓全校的女生失神。
  然而,他終於遇到了她。他的命運,因此而被改變。
  魯休休是個怪女生。在這所相當著名的貴族中學裏,多數學生都來自歐洲和北美,亞洲麵孔很少,來自大陸的同胞就更少。
  蘇意雖然也是個地道的國人,但畢竟從小就生長在國外,骨子裏的一些思想畢竟還是和江城不同。而魯休休轉入這所學校的時候,異常的低調和無存在感,同年級的她,竟然過了整整半年的時間,才被江城知道了存在。
  找到她的時候,她正拿著一本厚厚的豎排版的古文在看。江城一眼掃過去,倒是有一大半字不認得的。但他向來不會將這種“怯”不小心露得行跡在外,咳嗽一聲,他的腔調有幾分吊兒郎當:
  “喂,你是那個魯休休吧?”
  書的後麵露出半張麵孔,帶著黑框眼鏡的她,有一張圓圓的臉,和……絕對與斯文氣質不太搭調的冷靜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大——這是江城的第一個判斷。
  她不漂亮——這是他第二個判斷。
  乍看到他,魯休休的臉上沒有半點“他鄉遇故知”的欣喜,她慢吞吞地嗯了一聲,然後繼續低頭看書。
  江城略有些不耐煩地搓了搓手指,對方的過於冷淡,讓他不軟不硬地碰了個釘子。
  “魯休休同學,那你知道我是誰麽?”
  魯休休緩緩地抬起頭,臉上帶著狡黠的笑容,“當然知道了。在這個學校裏,不認識你的人應該是很少的吧?”
  江城得意的笑容立刻爬了滿臉。
  繼續埋頭苦讀,那人輕輕以中文某地方言嘀咕了一句:“每天像個花孔雀似的,估計想無視都很難吧……”
  “你你你……你說什麽?!”笑容在下一刻從江城的臉上消失不見,他憤憤然地看著那個若無其事的女生,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捏死。
  “咦?你竟然聽得懂南昌話?你不是香蕉麽?”魯休休做詫異狀。
  江城幾乎氣到抓狂,好半天才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真相 Ⅲ
  按照許湛留下了詳細的病房地址,蘇意帶路,三人迅速乘著電梯趕到病房。何楚果然並沒有離開過家棟。蘇意的臉色微微有些肅然,心底兜兜轉轉,都是一個念頭——
  她這樣匆忙地、隻通知了許湛,是因為信任……嗎?
  曲曲折折,他們找到了何慕笙的病房,就要觸到門把的那一刹那,蘇意卻忽然停住了手。腦中閃過他一直在刻意逃避的揣測。
  難道說還是因為……在她的最心底,果然是偏向於許湛那一方的?
  那樣的猶豫也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情。他的呼吸微微一頓,伸手打開了門。
  無論她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他都會直接麵對,盡力爭取。他剩下的機會不多,因此接下來,每一個,他都會牢牢握在手中。
  爭取過,努力過,即便有遺憾,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懊惱和後悔。
  而門推開的那一刹那,形色各異的三個人不由得愣在原地。
  屋裏空空蕩蕩的,沒有人。
  懸掛著的吊瓶裏空空蕩蕩,此刻針頭被丟在地上,印出一灘水漬。所有的儀器都被碼得整整齊齊。蘇意敏銳地察覺,在白色的床單下擺,有一處血漬。
  已經變得有些暗紅的顏色,跳入他的眼簾。讓他的心驀地沉了下去。在他的腦海中,某個不好的猜測一點點浮現了出來。
  碰巧有臉色疲憊的護士走進來,蘇意有些焦急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沉聲問道,“這房間的病人去哪裏了?”
  護士愣了一下,視線不由得忽然出現的三個英俊出挑卻又氣質不同的男子身上穿梭片刻,見蘇意已經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她連忙回答,“何小姐血壓又升高了,在急救室搶救。”
  “情況怎麽樣?”歐離連忙問。
  護士微微皺起了眉,略顯公式化地回答,“不太好。這已經是她本月來第二次病發了,現在的身體情況相當不穩定。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
  蘇俊隻感覺被什麽東西狠狠砸中了腦袋,“嗡——”的一聲,他幾乎要站立不穩。許湛在電話那頭的無奈歎息,仿佛言猶在耳。
  “何楚的姐姐,現在正在做手術。她似乎……不太好。也許我們都曾經誤會了很多事。你方便的話……馬上過來看看吧。”
  全身的血液都似乎瘋狂地往他的頭頂湧去。他似乎明白了,許湛口氣中的那一點抱憾是什麽。
  那是憐憫。
  對一直故作瀟灑充耳不聞的他。對一直作繭自縛卻不自知的他。對一直掩耳盜鈴以為蒙上雙眼就可以擋住整個世界的,他。
  慕笙……慕笙。
  他整個人似乎都凝固住了,每個細胞都瘋狂叫囂著,無聲地呐喊著那個早已刻入心底的名字。發呆的護士還堵在門口,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把推開她,拔腿就衝了出去。
  蘇俊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跑得那麽快過。心仿佛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他冷汗涔涔地念著那個名字,一遍又一遍。
  慕笙。慕笙。慕笙。
  他跌跌撞撞地跑著,走廊中的燈光白慘慘的,投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他喃喃地念著,卻根本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麽。
  你一定要……
  沒事。
  那兩個字卡在了他的喉嚨裏,他轉彎,忽然間停住了腳步。
  走廊的那一端,氣喘籲籲的許湛站在那裏,滿頭大汗。他應該也是剛剛趕到。
  在他們倆人的正中,是亮著紅燈的急救室。穿著一身白色的睡衣的何楚,蜷著腿,坐在急救室門口的長椅上。
  她低垂著眸子,仿佛從未聽到他們的腳步聲,繼續維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顯然,她整個人已經脫離了意識,目光茫然得連聚焦都沒有,隻是下意識地緊緊盯著急救室的門,雙手用力地環著膝蓋。
  她坐在那裏。單薄的,仿佛是慘白燈光下的一片影子。
  蘇俊在一瞬間,淚流滿麵。
  他們緩緩地走向何楚,每一步都重的猶如千斤。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所有在胸中翻騰的問話,對著何楚,許湛,蘇意連一句都已說不出來。從得知慕笙已被下了病危通知書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被抽幹了所有的勇氣。
  陰影遮住了何楚,他們走近了他,連同蘇意和歐離跟在後麵。她依舊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過。長長的睫毛投下陰翳,在她蒼白的臉上,形成奇異的淒涼。
  蘇俊的眼中依舊有濕意,他的視線,始終集中在急診室上方亮著的紅燈。——“急診中”,那三個字如同利刺一般深深紮進他的胸口,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許湛無聲地歎了口氣,他蹲了下去,與何楚保持平視。
  “何楚。”他低低喚她。看到她這個樣子,他的懊惱,他的憤懣,他的賭氣……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隻剩下滿滿的心疼。那微微漾著的疼痛,甚至就快要從他的心裏溢出來。
  她依舊一動不動。眸子空茫茫地,似乎在看著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看。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用了些力道。指端冰涼的溫度,讓他不禁輕輕顫了一下。他的聲音放低,有些哀求的意味,輕輕喚她的名字。
  “何楚。我來了。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嗎?我現在來了。”
  她垂著的眼睫震動了一下,茫然地抬起眼,卻並沒有看他。她的眼神支離破碎,隨著他的話,空洞地喃喃重複了一句——
  “喔。你來了。”
  她的聲音,喑啞得讓他心酸。眼裏布滿的紅血絲,消瘦蒼白的臉頰,淩亂的碎發,無神的雙眼……她憔悴得令人吃驚。
  “你不是有事找我麽?”許湛急切地凝視著她,深深的,帶著微微的安慰笑容,聲音卻依舊輕柔,“我有什麽可以幫到你的嗎?我一定可以為你做些什麽,你告訴我,好不好?”
  她依舊默默不語,安靜地看著自己的袖子,表情幾乎沒有一點變化。
  安靜延續了很長時間,她泥塑一般的不言不語,讓他莫名的焦慮。她隻是坐在那裏,羸弱單薄。整個人仿若瓷娃娃一般,被突如其來的意外敲得支離破碎。異樣的情緒,充斥著他的全部思想。一點一點,仿佛是鮮紅的血,又仿佛是沉沉的淚。
  “我一定可以幫到你的,你講出來好嗎?我們都在這裏。”他的聲音很輕,仿佛害怕嚇到。
  她並沒有看他,也沒有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他歎了口氣,輕輕搖晃著她的手,很有耐心地輕柔喚著他,“何楚,何楚,……小楚。”
  她的身子輕輕一顫。
  似乎,何慕笙當年經常這樣叫她。看到她終於有些回過神來的反應,許湛忍不住更加緊地握住她的手,透過掌心,他想將自己的勇氣再多分一些給她。
  她放棄了自己,他知道;但她沒有放棄何慕笙,他知道。至於他……如果不是因為她有自己的打算,他根本就不會是她注意的對象。
  “慕笙她……怎麽樣了?”他的聲音很輕,溫柔地詢問著他。
  那個名字,讓她從混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她發散的視線終於變得集中,漆黑的眼珠閃爍著奇異的光澤。凝視著他,她一瞬不瞬。
  審視了很久,她才機械而慢吞吞地回答。“她在搶救,從早晨開始。你或許不知道,她在四年前遇到了車禍,從那時候起,持續昏迷。一直到現在。”
  許湛的眉毛不由得擰了起來。何慕笙竟然已經昏迷了四年?!
  “慕笙腦部積水的持續時間太長,醫生說,繼續這樣下去,她可能會再都醒不過來。手術隻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於是,我在通知書上簽了字。期待那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奇跡。”她的語調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沒有悲傷,沒有怒氣,沒有失望,沒有渴求……她整個人,都已經被巨大的變故壓得麻木。
  扶著她的手不禁一顫,許湛看向身後的蘇俊。何楚不大的話,他應該聽得清清楚楚。張了張嘴,許湛剛想說話,蘇俊已握緊了拳頭,對著牆壁,狠狠地砸了一拳。
  “砰。”一聲悶響。
  血慢慢從他的指縫間滲了出來,落在了地上。蘇俊對這疼痛渾然不覺,他皺著眉,恨不得衝進那緊閉著門的急救室。
  痛嗎?他看著自己變得烏青的指節,苦笑。再痛,可有那個在病床上躺了四年多的人更疼?
  他腦中亂糟糟地響成一片,來來去去的,都是慕笙熟悉又陌生的笑臉。四年?四年……四年,是多久的時間?這四年來,他都在做什麽?
  努力回憶,他卻什麽都想不起來。自從失去了她,他的日子,就已經是一片空白。
  但是……他忽然頓住,倚在牆壁上的身子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錯愕的神情一點點浮上他的麵孔,直到,顫抖著,他輕輕掩上了自己的唇。
  ——四年前……那是他們分開的……時間?
  仿佛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一般,他沸騰的熱血,在霎那間冷凝。所有浮在空氣中的疑惑,如同脆弱的肥皂泡,隨著他一點點想起的記憶和細節,一個個地炸裂。
  直到,讓他體無完膚。
  原來,竟然是這樣早!早在那之前,她就已經一個人扛了那麽多的苦楚!他竟然懵懂得完全不知。
  原來,竟然是這樣遲!他以為她會有自己的幸福生活,卻不知道,她早已經被他害得生不如死!
  蘇俊閉了閉眼,鮮血淋漓的手,狠狠地扣緊了牆壁。

  真相 Ⅳ

  何楚絲毫沒有感受到蘇俊的震驚,或者說,在太大的壓力之下,她也很難再對外界的事情有所關注。她還是低著頭,無意識地看著自己袖口上的扣子,出神地想著什麽。
  許湛的眸光變得更加黯淡,許久以來盤亙在他心中、那個接近離奇的猜測,看來……會是真實的。何楚對蘇俊的反應,從頭到尾都讓他覺得蹊蹺。蘇俊的交代,讓他一點點的接近了真實,然而在他有所揣測之後,反而是下意識地逃避了繼續的刨根問底……如今看來,何楚應該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誤會,而並不是他所理解的,曲線救國。在何慕笙搶救的緊要關口,他是最先收到何楚求救電話的那個人……不是蘇俊。
  這,已經說明了一切。
  如果不是她恨蘇俊到了難以言傳的程度,那就是她一直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他的眼皮不禁輕輕顫了一下,如果他的推斷是正確的,無疑……會給何楚帶來致命的一擊。但即便他不說,這樣明顯的事實……又要怎麽隱瞞?又能怎麽隱瞞?
  何楚……可能一開始就誤會了他與何慕笙的關係……一如……他也曾誤會過她和蘇俊……
  他,要說出來嗎?現在?
  沉浸在思考中的他,手上下意識地用力,直到她蹙起細細的眉頭,手腕也輕輕顫動了一下。他沒有忽略那小小的震動,翻過她一直握緊的手掌,掌心正中央,一道細長的傷口,劃斷了她複雜的掌紋。
  血已經凝固,但她顯然從未做過處理,白玉一般的手掌上,隨意淩亂著觸目驚心的紅色。
  “你吃過東西嗎?”他握著她的手,努力讓聲音變得輕柔。即便心中早已掀起了滔天的怒氣。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憤怒什麽,是因為她此刻的死氣沉沉,還是因為她的草率判斷,還是因為她給他的……莫須有的罪名……
  她搖搖頭。憔悴單薄的樣子,讓他一時不知道該埋怨她的不理智,還是痛恨自己的運氣不好。
  “你受傷了,為什麽不處理一下呢?”他皺緊眉頭。
  她依舊搖搖頭,咬著唇。
  從頭到尾,何楚從未注視過蘇俊。蘇俊靠著牆壁,微微仰起頭,寂寞而悲傷的站在那裏,水氣在眼中氤氳。
  兩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雖然殘忍,但終究需要有人來點醒他們。深深吸了口氣,許湛決定做那個惡人。
  “何慕笙還在搶救,你要先吃點東西,才能撐下去。如果你倒下了,又有誰來照顧她呢?”他盡可能溫和地試探。
  何楚沒有回答,隻是將頭一點點地低了下去。她身上散發出濃濃的抗拒情緒,讓他不由得微微搖頭。
  “她和蘇俊的事情,已經是過去了。其中的是非曲折,我們這些外人都不好評價。究竟要不要原諒,等何慕笙的身體好起來再說,好嗎?”
  很安靜,一直沉默的歐離,長長地歎了口氣。
  過了很久。久到許湛以為自己猜錯了的時候,何楚才顫抖著發出聲音——
  “你……你說什麽?”
  他一驚,手心隻覺得一片潮熱。對他幾乎從未主動過的她,此刻,緊緊地扣住他的手腕。
  她的倉惶崩裂了傷口,紅色的血液,將他白色的袖口一點點染濕。他試圖移開她受傷的手,卻發覺她扣得意外的緊。
  她的瞳孔漆黑,整張臉已蒼白的近乎透明。從未有過的脆弱與惶恐,一點點爬上她的脊椎,讓她渾身發冷。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次?”她的聲音並不高,之前的恍惚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語速又快又急,用力地握著他的手腕,仿佛是瀕死的人,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看到她這樣的反應,許湛莫名地覺得心頭發堵。他有些狼狽地轉過頭,不忍再看她急切的目光。
  蘇意和歐離交換一個眼神,兩人是同樣的愕然。蘇俊挺直了身子,即便靠著牆,他的輕顫竟然也如此的明顯。
  豆大的淚珠在眼裏滾來滾去,始終沒有落下來。沉默了很久,何楚忽然笑出了聲,“許湛,你是說,慕笙的男朋友,從頭到尾都是蘇俊麽?”
  她的聲音中,有三分戲謔,六分不信。剩下的一份質疑,因為她發顫的嗓音,讓他整個人都猛地震動了一下。
  她真的一直以來,都以為負了何慕笙的那個人,竟然是他嗎?
  疼痛。他感覺自己的心底很疼。他不忍點頭,不忍搖頭。她睜大的眼,有從未顯露出的脆弱和惶恐,但麵對這一切,他隻能繼續殘忍地做下去。伸出另一隻手,他撫上她的手背。這樣的安撫意味,無形中已經告訴了她那個答案。
  是的。你弄錯了。從頭到尾。
  他冷靜的……連自己都有些驚愕。
  看著他的眼神,結果不言而喻。何楚怔了很久,脖子猛地向後一仰,好像要說些什麽,還沒來得及張口,已經無聲無息地暈了過去。
  兩行清淚,從她緊閉的眼睫中,落了下來。
  她緩緩地倒下去,淚水落在他的手心。
  滾燙的,讓他吃驚。
  冰冷的,讓他心涼。
  他驚跳,伸手接住她倒下的身子,蘇意幾乎在同時彎腰,慢了一拍,隻抱住了他的手臂。兩個男人第一次這樣直接的對視,良久,許湛微微一挑眉。
  蘇意歎了口氣。“我送她去休息。蘇俊……”
  隨著他的話回頭,許湛這才發覺,蘇俊早已頹然地蹲在地上,緊緊抱住了自己的頭。仿佛那樣鴕鳥的姿態,能給自己更多的勇氣,一直支撐著他,等到急救室中的那個人出來。
  拜托。蘇意張張嘴,無聲地以唇語道。眼裏甚至帶上了幾分懇求。
  他之前對蘇俊有所不滿,而那樣的負麵情緒,多數來源於他的母親,而並非他本人。在看到他忽然間頹喪到連求生的意誌也沒有的時候,蘇意猛然發覺,此刻自己對他,同情多於其他的一切情緒。
  許湛的臉色鬱鬱了很久。終於,他歎了口氣。衝蘇意點點頭。
  即便沒有蘇意,他依舊會選擇陪在好友蘇俊的身邊。何楚的昏迷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危險,然而情緒不穩定的阿俊,卻會。
  鬆開手,將何楚放進蘇意的懷抱,她軟軟地躺在他的懷中,輕的仿佛一片羽毛。歐離猶豫地看他們一眼,跟上了蘇意離開的腳步。
  許湛默然地用力拉起蘇俊,一起坐在長凳上,向來口才極好的他,此刻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猶豫半天,隻能無聲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的神色黯淡。此刻能做的唯一的事情,隻是陪著蘇俊坐在急救室外,靜靜地等著那個結局。
  蘇俊頹然地將頭埋在手掌中,肩膀輕輕地顫抖。
  隻希望,這不會是最後。——許湛歎了口氣。——如果是最後,那就意味著,蘇俊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陽光投進窗欞,灑在了何楚的眼皮上。她的睫毛輕輕顫抖,緩緩,睜開了雙眼。
  室內一片白色,她眨眨眼,嚐試著動了動手指,卻意外的艱難。全身如同散了架的疼痛,整個人都仿佛虛脫了一般,沒有半點力氣。微微喘息了好一會,她才辛苦地將頭轉到另一邊。
  黑色的頭發散在她的手邊,那人枕在手臂上,睡得很熟,麵孔卻看不清楚。
  她的心中不由得一動,伸出手指,輕輕碰觸他的頭發。柔軟的觸感,沒有任何紮手的感覺。她卻仿若被燙著了一般,迅速縮回了手。
  怔怔的睜大眼,天花板,是白色的,牆壁,是白色的,床單,也是白色的。從窗戶看出去,綠蔭滿地,卻看不到藍色的天空。
  她很清醒。非常清醒。因體力不支而倒下去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她記得一清二楚。在昏迷的過程中,雖然眼前是一片黑暗,但她卻下意識的維係著那唯一的清明。她要弄明白一切。
  許多不經意間被忽略掉的細節,如同走馬燈一般在她眼前閃過。於是她真的醒悟過來,是因為自己的過於執著、過於痛恨、過於在意,於是身在謎局中,原本就混亂的一切,在她眼中,變得更加霧氣重重。種種可以推敲出的細節,也因為她的執迷不悟,而被曲折的理解成了其他的含義。
  心底被擰得很疼,她閉了閉酸澀的眼。她痛恨自己的愚蠢,但卻無能無力。後悔這種情緒,在時間麵前,蒼白如斯。
  事已至此,她隻能告訴自己繼續向前看。
  眼珠微微轉動。他在她手邊,睡得正熟,這應該說明慕笙……暫時沒事吧。
  門輕輕被人推開,她一吃驚,下意識地閉上眼,裝作繼續熟睡的樣子。如果是……他,她不知此刻究竟該如何麵對。
  來人將他輕輕搖醒,噓了一聲,兩人輕手輕腳地離開。門關上的那一刹那,何楚微微睜開了眼,卻隻看到了他瘦削的背影。
  她鬆了口氣。卻又覺得悵然。
  慕笙的手術,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主刀的人,是她一直以來的主治醫師。
  “還算是成功,但情況複雜。”林醫生的麵孔有些嚴肅,語氣平平。他扶了扶鏡框,鏡片下的雙眸,有明顯的隱憂。“這一次手術,已經確定完全吸掉了她腦部積水的症狀。尤其是她腦電波的活躍,在搶救的後半程,明顯有些異常。這在我所見過的病人中,是從未有過的先例。”
  何楚的臉如同被單一樣蒼白,她靠在床背上半躺著。透明的營養液,順著她手背上浮現的纖細血管,一點點地流入她的身體。這些天來,她過的太過艱苦,導致自己因為營養不良,而先倒了下去。
  大家不約而同地看著她,神色中有些淒楚和同情。她卻仿佛忽然間放鬆了繃緊的弦,臉色平靜。“她還有多少希望?”
  蘇意微微的心驚。和之前撕心裂肺的脆弱並不同,此刻的她,看上去更像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後,反而擁有了坦然麵對的勇氣。
  “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還是……”她搖搖頭,聲音一頓,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萬分之一?”

  真相 Ⅴ
  林醫生看了她一眼,有些歉然的徐徐搖了搖頭。“醫學中未解的謎題太多,臨床的案例又有各種各樣的複雜,概率這種數字,向來都隻具備參考意義。這段時間以來,我們用了各種各樣的刺激方法,但一直以來奏效不大。而慕笙卻在今天搶救的後半程中,腦電波忽然有了奇特的反應,這或許是一個值得樂觀的signal。”
  “這意味著慕笙的身體,有好轉的跡象麽?”她並不是很確定他的意思。
  “目前我沒有辦法給你肯定的答複,”林醫生再次扶了扶眼鏡,“她可能漸漸恢複了知覺,在手術的過程中開始對外界有所感知。但從她之前的越來越虛弱的身體狀況來看,也有可能,是她大腦中淤積的血塊出現了其他異常情況。在沒有詳細的觀察之前,所有的結論都是輕率不可靠的。”
  “拜托你了,林醫生。”她坐在床上,衝他深深地彎腰行禮。他是一名好醫生,從四年前起,他一直對慕笙盡心盡力。醫生並不是神,從開始到現在,他甚至沒有辦法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從開始的失望,到後來漸漸的欣賞,何楚完全明白,林醫生的謹慎,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天分。既然選擇了他,那麽她,就會給予全心全意的信任。
  他搖搖頭,示意她不必如此客氣。在這四年中,她們姐妹情深,隻讓他覺得深深被感動。在感情上,他早已不把她們當作簡單的病人。他們更像是朋友,在艱難的時刻,能夠彼此信任和相互扶持。看到她有些失落的神情,他的交代頗有幾分安撫的意味。
  “我去慕笙的病房看看情況。人體的構造很玄妙,手術後的狀況是好是壞,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她的意誌力。從無數的臨床案例來看,植物人雖然處於昏迷狀態,但對外界也有一定的感知。說不定,哪天你再陪著慕笙聊天的時候,她就會忽然的醒過來。而且,你不是找到他了嗎?”
  他微笑著,看看許湛。何楚向他描述過許湛和慕笙之間的故事,如果能找到慕笙刻骨銘心的初戀情人,或者,奇跡真的可能會發生也不一定。
  何楚愣了一下,然後輕輕點頭,笑著回答,“是的。我找到了。”
  她的笑容中,有不易察覺的悲傷和遺憾。
  林醫生衝她握拳,做出了鼓勵的姿勢,然後轉身離開。不放心的歐離跟了上去,屋內霎那間恢複了安靜。
  蘇意和許湛,默默地陪著她。
  接下來,他們隻能期待奇跡的發生,該麵對的終究要麵對,該爭取的一樣要爭取。沉思了一會兒,何楚轉過頭看著許湛,以最誠懇的態度對他說,“接下來,要麻煩蘇俊先生了。”
  湛藍的天空,生氣勃勃。地球並不會因為少了誰而停止轉動,世界也不會因為多了誰而多姿多彩。她曾經經曆的撕心裂肺,在無聲的空間中,一晃眼,似乎已經變成單薄的黑白電影。
  昨天的悲傷,距離她,已如此遙遠。她要用所有的力氣來照顧慕笙,所以沒有力氣再繼續恨下去,也不會……有力氣……
  愛下去。
  對上她的視線,許湛微微一愣。——這是他們在挑明了一切之後,第一次麵對麵的談話。
  在經曆過那麽多的誤解之後,他們終於再次直麵彼此。此刻她的眼神中,沒有憤怒,沒有怨懟,沒有歉疚,沒有挑釁,沒有小心翼翼。之前他所認識和熟悉的她,似乎在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隻是誠懇地看著他,他應允也好,拂袖而去也罷,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她所求的,隻是心安二字。這件事,從根本上與他無關。
  在確定了她的情緒反應之後,他幾乎抑製不住流露出的失望神色。
  原來,那樣讓他動心的她,隻是他的大夢一場。如果她並不愛他,他起碼還有去全力爭取的餘地;但假如他愛上的,從頭到尾都隻是一個原本就不存在的影子……
  他的怒氣一點點地上湧。隨之而來的,還有越來越濃烈的失望。
  她看他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們,隻是陌生人。
  在經曆過那麽多那麽多之後,他們再次回到了起點。不,他對自己苦笑,其實他從來都沒有看清過她,從來沒有。所以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起點。
  “他現在不在,可以麻煩許湛先生幫忙帶個話嗎?”何楚看著他,臉上的情緒沒有一點波動,“即便是十萬分之一的奇跡,我也不會放棄。拜托他,也不要放棄慕笙。”
  許湛怔忡片刻。關於蘇俊,其實何楚根本就不需要擔心,因為蘇俊的深情會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假如她像他一樣,也曾經看到過他陪著慕笙的情況的話,就不再會懷疑這一點。
  兩人的視線相遇,她的眼中沒有他熟悉的挑釁。不過是刹那,許湛下意識地調轉了視線,出聲應允。
  “好。”
  她希望這樣,他就照做。即便有濃濃的苦澀,從味蕾,一直擴散到了心底。
  這是他最後的結果。曲終人散,她是他失落的因。
  “再見。”他微笑著和她道別。
  “再見。”她平靜地回應。
  終於明白,他是真的已無路可退,於是迅速拉開門走了出去。如她所願,他會將這話帶到……順帶著,離開。
  她是不喜歡見到他的。再怎樣盡力維持著平靜,兩人依舊有著某種程度的尷尬。而他,也不願再放下所有的自尊,一次次地確認她的心意。這樣的關係,讓他無比的疲憊。
  看清了蘇俊與何楚之間深刻的相處之後,情之一字,讓他在忽然間有所頓悟。原來,真的會有這樣讓人刻骨銘心的感情。即便分離四年,即便早已做好無法重逢的思想準備,即便她已不省人事……一切,依舊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他在這裏。一直不曾離開。一直相信著她。
  他腳下的步子遲緩卻不淩亂。心中悵然,充斥著無法忽略的酸疼。真是可惜,他可能本來也有機會去營造這樣一份情感的,但在擦身而過的那一刹那,他們錯過。
  真的可惜。很可惜。他對自己輕輕說,隻是有些後悔,有些而已。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屋內悄然無聲。何楚靠在床背上,有些疲憊地微微閉上眼。
  蘇意看著她憔悴的臉,心中有異樣而陌生的疼痛。何楚……她是在意許湛的吧,否則不會有那樣的故作堅強。她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去麵對他,所以用了最簡單的冷淡。
  他不該為許湛說話的,但看到她這樣的失落,他卻忍不住低低地出聲,“剛才,你傷了他。”
  她沒有回答,放在被單上的手卻不自覺地微微收緊。他斟酌著措辭,但話一出口,卻是與他平常差了十萬八千裏的感性。
  “剛才他的背影,很寂寞。”
  那樣的許湛,讓他覺得熟悉又陌生。這個一直以來旗鼓相當的對手,他忽然有了幾分惺惺相惜。因為他們某種程度的相似。他們有一樣的驕傲,一樣的聰明,一樣的執著,一樣的倔強……一樣的,不願意將脆弱露在外麵。
  他們,已經習慣了寂寞。即便曾經不習慣,也早已經在摸爬滾打的磨礪中,一點點地學會了,享受冰冷的孤獨。換個時機,換個場合,說不定他們也可以成為很要好的朋友。比如他和江城,比如他和蘇俊。
  她還是一言不發,無意識地凝視著手背上的針頭,臉色蒼白冷凝,整個人安靜得如同大理石雕像一般。
  他無聲歎了口氣,還想再說些什麽,她卻忽然出聲。“蘇意,你知道嗎?我很累。真的很累,我現在隻想就這麽倒下去,不再起來。”
  透明的液體順著銀色的尖銳,點點滴滴卻不容拒絕的,進入她的身體。血液循環將這樣的冰涼,帶入了她的心髒。她覺得很冷。心底曾經跳躍著的激情,似乎被這詭異的冰涼,一點點的凍住。
  直到讓她的心底,變成一片荒蕪。
  他微錯愕,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她出了一會神,慢吞吞地繼續開口,喃喃的,像是在自言自語,“有的時候,我甚至會想,如果就這樣結束了,對我來說,是不是也會是一種解脫。但這樣的念頭實在很可怕。在清醒的時候,我總是努力壓抑,卻又無法擺脫。每當我脆弱的時候,這樣的感觸就會分外強烈。”
  她的唇角揚出苦笑,“林醫生說過,植物人是能感受到外界刺激的。我想,慕笙一定能感覺到我的絕望。她知道,我的堅持隻是流於表麵,所以她不願意從沉睡中醒來。昨天在急救室門前,其實我可以不暈過去的,咬牙挺一挺,以我的精神力完全可以撐得住。但是看到了你們的到來,我知道,即便我倒下去了,事情也不會變得糟糕。於是我找了一個十分合適的借口,——暈過去。不負責任的逃避,我當時甚至沒有想到,這樣的倒下,可能會讓我錯過什麽。”
  窗外的天空湛藍,雲淡風輕。以往喜歡的風景,此刻卻令她厭煩到了極點,於是她不耐煩調轉視線,凝視著眼前雪白的被罩。“對慕笙,我由衷期盼著她能盡快的好起來,而另一方麵,說到底,這樣的願望說到底,也是為了我自己。”
  她張了張嘴,有酸澀一點點湧上來,讓她的喉嚨有些脹痛。
  “我自私,在潛意識中,我一直覺得昏睡著的慕笙,於我來說是個大大的累贅。然而同時,我的理智無法認同這樣的狹隘。於是我一邊鄙視著這樣的自己,一邊以高尚無私的情操標準去要求別人。”說著說著,她忽然笑了出來,淚光晶瑩,“真是差勁到了極點!把慕笙當作包袱的我,又有什麽資格去評論或者指責你們呢。這樣的雙重標準,讓我都覺得自己真是無恥。”
  蘇意忍不住走近她,伸手遮住她的雙眼,低低道,“你太累了。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休息一下,好嗎?”
  他的聲音有陌生的溫柔,她的心一點點地揪緊。眼前沒有光亮,一片黑暗讓她覺得寧靜。張了張嘴,她努力發出聲音,努力掙脫那讓她不自覺沉淪下去的輕柔陷阱,“我不值得的。我根本不值得你們任何一個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忘恩負義的……”
  濡濕打濕了他的掌心,她在強烈的自責與內疚中,聲音都哽咽到顫抖。蘇意忍不住用另一隻手,深深地將她抱了個滿懷。

  真相 Ⅵ
  “噓——別再說了。”他在她耳畔有些僵硬地安慰,遙遠的記憶中,他的母親曾經用這樣的方法撫慰他。她的身子單薄,他用一隻手臂就可以輕鬆地環住。終於將她擁入了懷中,他的心中卻沒有半點喜悅。
  “你太累了,一個人走了這麽久,已經相當的不容易。不要把自己當作聖人,你會犯錯,會動搖,是因為你有在意的東西。做個俗人,沒有什麽不好。因為有了七情六欲,所以你才會想依靠;因為希望有個能依靠的人,所以你才會相信。”
  她的顫抖漸漸緩了下來,過了好一會,才有些怯懦地出聲,“我的所作所為……不差勁嗎?”
  他笑笑,將溫暖一點點地傳遞給她,“相信我,幾乎沒有人能比你做的更好,是你對自己的要求太過苛責。我想,如果慕笙能夠表達,她一定不會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
  他喃喃地繼續說著,從未有過安慰別人的經驗,所以他幾乎完全沒有把握,如此細碎的呢喃,是否真的能讓她覺得好過一些。當他說得有些疲憊的時候才忽然察覺,她的頭垂在他的肩頭,呼吸已變得平穩。
  微微鬆開了臂膀,她緊緊閉著睫毛,早已睡了過去。他輕輕地將她平放在病床上,卻不小心勾開了她盤頭的夾子。烏黑的發絲瀑布一般地落下來,仿佛茂密的海藻,糾纏著盛開在白色的床單上,熱烈但淒涼。
  他為她掖好被角,拂掉她頰畔淩亂的發絲,凝視著她放鬆了酣睡的麵孔,不自覺地輕輕微笑。
  蘇意甚至沒有注意到,他此刻唇畔的笑容,有從未有過的溫柔。
  何楚倒了下去。長時間的疲勞,終於積累成病痛,來勢洶洶地一口氣爆發出來。支氣管炎、胃潰瘍、病毒性感冒……她始終在發燒,吃的東西也不多,身體康複的很慢。這樣的恢複速度,除了她原本的底子不夠好之外,更多的,與她發自心底的疲憊有關。——強烈的自責,過重的負擔,高強度的工作,在慕笙病危的時候,這幾方麵的壓力疊加著爆發出來,讓她原本就不強壯的身體,明顯的承受不住。
  當她的情況被歐離散布出去之後,很快就有人來登門探病。江城帶來了熟悉的陽光笑容,沈南風帶來了的一肚子的牢騷和不滿,歐離帶來了來自設計部的集體祝福……幾乎每個人都在譴責她的不告而別,但卻讓她覺得溫暖。
  這樣的溫暖,已經許久都不曾有過。
  昏迷的慕笙,幾乎完全交由蘇俊來照顧。在何楚的堅持下,她每天都會有至少四小時的時間,專門陪著她。這樣的勞碌,讓原本就體質不好的她,恢複得更加遲緩。
  或許因為真的是因為有人和她一起分擔,或許因為蘇俊的一往情深被她看得清清楚楚,或許因為蘇意的溫柔讓她對自己一點點恢複了信心,她不再有那樣大的壓力。甚至連唇畔都開始有了淺淺的笑意。而那樣珍貴的真心笑容,已經消失了很久很久。
  自從慕笙出事後,何楚第一次這樣平靜。因為,她不再是一個人。
  陪在慕笙身邊,蘇俊幾乎寸步不離。與林醫生認真的探討過之後,他們製定了嚴格的時間表。在什麽時間做什麽事,蘇俊需要與她回憶什麽樣的內容,做什麽樣的按摩,都有了最堅決的執行。在激烈的爭論後,林醫生甚至做出了讓步,——他同意,在某些情況下,慕笙可以去曬曬太陽。
  自從那以後,在家棟醫院的康複中心,人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一幕。——英俊男子在懷裏抱著蒼白的女孩,她閉著眼,仿佛睡著了。他們在陽光裏,草坪上,小湖邊,樹蔭下……輕輕微笑,低低呢喃。他們之間的親密無間,仿佛是這世上最甜蜜的戀人。
  通過精心的照料,蘇俊與何楚,還有其他圍繞在慕笙身邊的人,所有的關心都一點點地傳遞給她。也許她真的能夠感應到身邊所有人的強烈期待,她的身體有明顯的好轉,原本越來越衰弱的器官,仿佛忽然間燃起活下去的勇氣一般,一點點地恢複了活力。甚至,連她腦中一直未散去的淤血,也終於被漸漸地吸收掉。
  雖然慕笙康複的速度並不快,但對於已經等了很久的蘇俊和何楚來說,這已經是相當大的“驚喜”了。她依舊是在沉睡,可是從她的身上,所有人都能看到從未有過的鬥誌,她的精神力一點點地滲透出來,無時無刻地不傳達著這樣的信念,——我要活下去。
  無聲的,她默默但堅持地努力著。堅忍的她,仿若經曆過寒冬而終於綻放的臘梅,雖然不過是清香幾縷,卻能夠讓所有的人為之感動。她依舊消瘦,但蒼白的臉色開始漸漸地有了一些血色。
  向來謹慎的林醫生,在每次的例行檢查之後,雖然得出的結論雖然依舊保守,但臉上的喜悅卻難以掩飾。
  也許有一天,在非常偶然的時間,她就會忽然醒過來。林醫生看著何楚,笑著開了句玩笑,“你甚至可以想想,見到她的第一眼要說什麽。”
  何楚笑笑,心中仿佛落下了一塊大石。即便她還一樣勞碌,心情,卻有了天壤之別。朋友們的來來往往,幾乎沒有人提及慕笙的病情,卻給了她非常多的鼓勵和支持。陪在慕笙身邊,看著她毫無知覺的模樣,她也不會再像之前一樣,翻騰著深刻沉重的愧疚。
  走了四年這麽長的時間,她現在,終於能夠真正地麵對慕笙。積極的,認真的,明亮的,盡力的。
  一切都在變得越來越好,對吧?她坐在明媚陽光的草地上,對自己輕輕微笑。
  樓上的走廊中,站著蘇意與江城。透過玻璃窗,兩人都凝視著不遠處那個穿著病號服的瘦弱女子。她臉上有笑容,雖然很淺,卻如同陽光一樣溫暖。
  那樣的笑容感染了他們,兩人忍不住微微彎起了唇角。對視彼此,略為訝異地發現對方唇畔的輕笑,於是淺淺的笑意,同時僵住。
  沉默了一會,蘇意放鬆了笑容,輕輕舒了口氣,“公司還好吧?”
  他招呼未打,消失了許多天,隻告訴江城在醫院陪著何楚。Orange的合作案不過剛上軌道,想必江城這段時間來,也辛苦得很。
  江城大聲地歎了口氣,“回去以後,你如果不給我加薪,我會立刻跳槽。”
  這應該是一切順利的意思。蘇意看著他,眼裏跳躍著名為信任的笑意,“你也算是大股東了,難不成給自己打工給Sarah賺錢也會覺得嫌棄?”
  江城的歎氣聲變得更大,“我現在連見她的時間都沒有,如果我們因此而分手,你要負全責。”
  “負全責……”他咀嚼著這個詞,忍不住輕笑。這就是江城,哪怕忙得天崩地裂,他也照舊是這樣的玩笑心情。
  兩人恢複了安靜,不自覺地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何楚。江城的眼裏充滿憐憫,而蘇意,卻充滿心疼。
  “這幾天,進展如何?”江城也看到了不遠處的許湛。雖然這些天來在何楚身邊,許湛的露臉機會並不多,但作為明眼人的江城自然看得出,何楚對許湛的感情,相當不一般。
  不像見到他的那種朋友般的喜悅,不像見到歐離的那種親人般的依戀,不像見到蘇意的那種交織著複雜情緒的矛盾……她對許湛,似乎一直以來,都有著莫名的敵意。
  但如果不在意,她一定不會無聊到恨他。恨這種情緒過於濃烈,如果沒有強烈的愛,又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在一切都撥雲見日之後,何楚對蘇俊都能在瞬間變得坦然。反而對許湛……她從以前的刻意針對,到現在的刻意忽略。無論是哪一種情緒,未免,都顯得太過扭曲!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在意吧。
  蘇意呢?他知道這一切,卻依舊選擇要等下去麽?
  江城的詢問目光,不由得投向了他。然而後者注視著何楚時所流露出的堅毅神情,已然給了他確定的答案。
  忽然,歐離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自草地上飛快地衝向何楚。
  即便隔著這麽遠的距離,蘇意和江城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大大的笑聲——
  “何楚姐,慕笙姐姐醒過來啦!”
  何楚迅速地站起來轉身,蒼白的臉上,卻在瞬間有著明顯的空白。她似乎一時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蘇意與江城對視一眼,兩人深吸一口氣,飛快地向兩個方向跑去。
  蘇意衝到草坪上的時候,何楚還是有些怔忡。她的臉上不喜不悲,隻是一片持續著的空白。歐離在她眼前用力地揮揮手,她卻連眼睛都沒有眨。
  看到蘇意,歐離奇怪地喃喃問他,“何楚姐……這是怎麽了?”
  他太年輕,所以不懂。蘇意看他一眼,男孩正在疑惑地撓著自己的頭發。——他明白,也理解。因為當年在得知母親去世的那一刹那,他也是一樣的呆怔。
  不是因為沒有情緒,而是因為衝擊來得過於激烈,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來反應自己的情緒。一直來的習慣忽然間被打破,在四分五裂的同時,隻留下了一片茫茫然。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伸手擁住她,低沉有力的聲音縈繞在她的耳畔。“何楚,慕笙醒過來了。現在,你需要去看看她,確定一下她的身體狀況。”
  果然,他冷靜的話驚醒了她,她打了個寒顫。期盼已久的願望終於被實現,看起來如此輕易,結局來臨的措手不及,讓她幾乎有些分辨不清真假。
  她點點頭,喃喃,“嗯,你說的對。我要去看看慕笙。”
  她轉身就走,就在邁出去步子的一刹那,腳下一軟,幾乎要倒在地上。蘇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聲音沉穩。“別慌張,慢慢走。慕笙一定會沒事的,她現在很需要你。你所要做的,是確定慕笙的身體是不是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康複。還有……”
  這個時候,神誌恍惚的她,最需要的是口令與動作。他咬了咬牙,那個名字讓他覺得有些艱難。
  “蘇俊。何楚你要明白,慕笙與蘇俊畢竟分開了那麽久,對他,她是不是還能接受,這是需要你弄明白的。”
  四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麽事,今日已無從得知。但從蘇俊痛苦而歉疚的表現上來看,一定不會是什麽好消息,而且很有可能,在當年,是他負了她。
  經曆過種種苦難,在四年後才終於蘇醒過來的何慕笙,對之前曾經遭遇過的傷害,真的能夠釋懷嗎?她能夠輕易的原諒蘇俊嗎?
  恐怕並不簡單吧。蘇意在心中輕歎。身為保護者的何楚,或許在此刻還沒有想的很清楚。何慕笙的醒來,意味著她將會更加辛苦。何慕笙的怨懟,蘇俊的艱難,還有必然不會坐視不理的蘇家……這一切,都會讓原本就不簡單的關係,變得更加複雜。

  真相 Ⅶ
  他們三人進入病房的時候,何楚的身體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整個人都幾乎倚在了蘇意的身上,眼睛張得很大,嘴唇失去了血色,似乎在瞬間,失去了注視的焦點。
  “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假的……”她的聲音,哽咽得幾乎聽不清楚。手緊緊扣著他的胳膊,不停地顫動著。
  “慕笙已經醒過來了,”蘇意扶著她的手肘,他知道她要說什麽,也知道她的猶豫是因為什麽。用力地反握住她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和勇氣,一點點地灌輸給她一般,他對她輕輕微笑,“我們都在這裏,沒有人騙你。她真的清醒了。一起去看看她,好不好?”
  何楚愣了片刻,才恍惚著點點頭。蘇意給歐離遞了個眼色,他打開了門。
  病床上的何慕笙,抱著膝蓋靠著牆壁坐著,臉色還是一樣的蒼白,但顯然,整個人已經清醒得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
  已經迅速檢查完的林醫生,衝他們翹了翹大拇指,示意一切正常。而提前衝進來的江城,此刻的神色卻有點奇怪。
  和他一樣有著奇怪的懷疑神色的,還有消失了很久今天碰巧出現的許湛。
  門一動,她立刻抬起眼向這邊看過來,黑色的眼珠靈動異常。看到蘇意臂彎中的何楚,她立刻十分驚喜地叫她。
  “小楚!”
  但喜悅不過持續了片刻,立刻的,惶恐和懊惱的神色衝淡了她臉上的興高采烈。她的身上,沮喪是來得那麽突兀和顯而易見。
  坐在她病床旁邊的蘇俊,看到她的情緒變化,臉色變得灰敗。
  許湛站在窗邊,遙遙地觀察著他們兩人的每一個表情。目光銳利。
  一時有些搞不清楚狀況,蘇意環視一周,不明所以。在她懷裏的何楚,在對上慕笙的視線時,一直的顫抖忽然停住了。她一點點直起了身子,然後緩緩地,一步步地走近她。
  何慕笙坐在床上,睜大的雙眼,一會兒喜悅一會兒迷茫。她看著有些陌生又熟悉的何楚,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短短的幾步路,何楚卻仿佛走了很久很久。終於,她來到她的床前。
  兩人沉默著,看著彼此。過了足足有好幾分鍾,何楚彎下腰,深深地,小心地將她抱了個滿懷。
  “小楚……”何慕笙有些怯懦地,小小聲地叫著她。“我……真的睡了很久麽?”
  “嗯、”何楚輕笑,卻無法控製地淚流滿麵,“歡迎回來,慕笙姐姐。”
  兩人相擁,彼此都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原本就不太熟悉的親密,隔了四年之久,隻會變得更加陌生。
  何慕笙有些茫然,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我似乎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嗯……但我還知道你是小楚……小楚你……不會生氣吧?”
  何楚愣住。
  “你……不記得了?”她下意識地環視四周,站在一旁的林醫生衝她點點頭,確認了一直以來的揣測和懷疑。
  “是失憶了麽?”何楚疑惑地問他。但如果是失憶,為什麽會記得她?
  “應該是心因性失憶,失憶症的一種。”林醫生回答。
  他們原以為,何慕笙可能會患有解離性失憶的後遺症。——這類的失憶通常是因為腦部受到重創,引起了其他的並發症。但慕笙她記得何楚,卻不認得蘇俊和許湛,這已經足以說明她的此刻失憶的原因,很可能是源於心理上的逃避。
  她並不是忘了一切,隻是針對了某些時間、某些人物沒有記憶。如果真的是心因性失憶,那麽意味著這樣一件事——
  原本是刻骨銘心的蘇俊,實際上,卻可能是那個曾經傷她傷到極致的人。
  林醫生說的很含蓄,畢竟蘇俊還在場。但大家都是聰明人,他的模糊解釋,所有人都聽得明明白白。
  唯一不懂的,隻有那個一臉懵懂的何慕笙。
  她坐在床上,因為昏迷了太久,身體機能都有些退化,四肢軟弱無力,甚至連喝水都需要別人來喂。但即便如此,她也依舊是笑眯眯的模樣,有些好奇又小心地打量著房間內的每個人。清澈的雙眸中,是屬於孩子氣的淘氣與好奇。
  她的探究目光,並不讓人討厭。蘇意對上她的視線,過了片刻,她粲然一笑,十分自然地將打量移到了歐離身上。
  她有點兒不太像失憶的人。蘇意在心中暗忖。雖然他在生活中並沒有見過真實的失憶病人,但如果失去了重要的好幾年,病人卻在醒來後,表現得連一點猶豫和痛苦都沒有,是不是顯得有點奇怪呢?
  何楚低著頭,含著溫柔的笑意,耐心地解釋著來自慕笙的所有疑問。蘇意猶豫地微蹙眉頭,另一道觀察何慕笙的目光分外銳利,他順著看過去,許湛也同時地看向他。
  兩人的神色,是同樣的意味深長。
  因為身體還有些虛弱,何慕笙很快地沉沉睡了過去。蘇意遞了個眼色給許湛,他很了然地點點頭。二人無聲無息地,先後走了出去。
  走廊中很安靜。家棟的這一幢病房裏,主要以療養的病人為主,所以平常醫院經常看到的哭天喊地和生離死別,在這裏並不多見。然而這樣的靜默,卻並未讓人覺得安心,反而更加壓抑。
  他們兩人站在窗邊,俯瞰著樓下的風景。二人的背影,一樣挺拔出色。
  “到底是怎麽回事?”蘇意開門見山地問他。
  “很奇怪,”許湛挑挑眉,“今天有事來找他,進門的時候已經有一堆人圍在了那裏,說是何慕笙醒了。我沒有擠進去看,但總覺得她的反應有點奇怪。”
  “奇怪嗎?”蘇意喃喃默念著這幾個字,他也總覺得有些怪異,說不上哪裏的問題。
  許湛沒有回答。況且蘇意所說的,也並不是疑問。
  “我所擔心的,是阿俊的母親。”他的眉心攢住,“還有那個顧傾城。記得在好幾年前,在這兩個女人手裏,就將阿俊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這一次他跟何慕笙,有可能會有不同的結局麽?”
  蘇意無聲地歎了口氣,“對這件事,我不會比你知道的更多。除了她們之外,還有蘇……蘇家老爺,也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那天的逼親大會之後,沒有人和他聯絡過。從歐離嘴裏,他也沒有問出其他值得注意的消息。但他直覺的認為,愛麵子到了一定發指程度的蘇豐,這一次,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當然,也不會放過蘇俊。
  相比他來說,蘇俊的處境隻會更加艱難。因為一直以來他更依賴蘇家,更親近顧傾城,再加上他還有一位、一心求“表現”急功近利了十幾年的母親,所以有蘇俊擋在前麵,這件事,讓蘇意不會那麽頭疼。
  許湛如何看不清這些,而他主動找到蘇意,也就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蘇意的輕鬆被他看在眼裏,一個一直以來,盤亙在心頭許久的決定,在猶豫了反反複複好幾次之後,終於被他問出了口——
  “蘇總,有沒有興趣合作一次?”
  “合作?”蘇意轉過側臉,詫異地看著他。他下意識地將“合作”那個詞重複了好幾遍,許湛的表情卻始終認真。於是他終於確認,剛才自己既沒有幻聽,也沒有神誌不清。
  再一沉吟,他已經明白了許湛的想法和立場,微微挑眉。“沒想到你能做到這個程度。”
  他的聲音裏有著明顯的懷疑。他們兩人已經競爭了太久,忽然間,對手跳出來告訴你要合作一次,任誰恐怕都難以在瞬間就相信。
  畢竟,所謂的兵不厭詐,也是對壘雙方經常會使用的一招。在電子業的激烈競爭中,雖然他們直麵的時間並不是太長,但已經足以將對方淩厲陰狠的計策看的清楚。他們都知道,對方絕對不是什麽善類,也不是合作中仁慈的Partner,甚至……他們絕不會是彼此合作名單中的恰當人選。
  許湛的主動,應該是為了蘇俊。作為同盟者的他,如果失去了蘇俊這個重要的夥伴,大地集團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必然會過的艱難。
  “我看不出其中的必要性。”蘇意坦白地回答。相比麵臨著掣肘的大地集團,付出了利益的代價、換來與Orange合作的啟天,如今顯然會更加安全。如果啟天與大地結盟,意味著他們將一同對抗蘇氏集團,作為決策者的他,自然更希望看到“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結局。
  許湛揚揚眉,“如果你真的認為,自己能毫發無傷地看到那一幕的話。”
  蘇意並不回答。攻心之術,並不是他許湛才會用。
  許湛輕笑著搖頭,“這幾天,我很認真地調查了一下顧傾城的背景,忽然我發覺,我根本不認識她。”
  他拍拍手中的資料袋,“當天我們兩家的預演會,如果不是何楚失神到了明顯異樣的舉動,可能我也不會對這件事多加追究。雖然我並不喜歡顧傾城這個人,但還沒有懷疑到她的人品問題上去。在我調查了一切之後,結果實在是大吃一驚。結局已經如此,即便我立刻開掉顧傾城,也不能讓你們更好過一些。Anyway,我欠你一聲抱歉。”
  蘇意的眼神中閃過錯愕,不過那隻是瞬間的事。他立即垂下了眼睫,麵無表情。
  “商場上是很黑,競爭激烈到無所顧忌的程度。但目前,我還不屑於用商業間諜這麽低級的手段。尤其是對你。”許湛輕笑出聲,眉宇之間是滿滿的光明磊落。“對阿俊推薦過來的顧傾城,因為她的身份太特別,所以在之前我並沒有多加防備。但如今看來,懷疑絕對是件好事。”
  “心領了。”蘇意欠欠身,因他難得的歉意。
  早在察覺到阿峰是內賊的時候,其實,他就已經隱約猜到了這一點,——在啟天與大地的競爭中,或者許湛並沒有看到全部的戰場。隱藏著的蘇家,隱藏著的顧傾城,其實全部是他蘇意的敵人。
  他們的這場競爭,並不是看到的那樣直接簡單。
  “順著顧傾城和啟天這兩條線,我一點點地追了下去,”許湛的笑容中,隱約有了一些躊躇的意味。“然後很高興地告訴你,Orange公司的股東中,新近出現了一位陳姓的華僑。”
  “想想Orange,放眼世界範圍內,挑剔得很,選擇合作夥伴的詞數,屈指可數。在這一次,他們為什麽會看上啟天?坦白說,啟天在國內的電子業,目前還沒有十分驕人的成績,即便實力不可小覷,畢竟也隻是一家新公司。要讓華爾街的評估者們眼前一亮,沒有業績,恐怕是很艱難的事情吧?憑什麽啟天能夠再次打敗大地,再次拿到了Orange合作?”

  真相 Ⅷ
  “大地被拒絕過?”仔細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蘇意吃驚地看他,身子有微微的震動。
  “當然,”許湛笑得像狐狸,“你以為啟天拿下了Game,大地就打算完全靠自己麽?你在之後想到的事情,我們自然也會在之前想到。”
  蘇意忍不住擰起了眉毛。不得不說,許湛是個口才很好的說客。能在不動聲色間,將對方的情緒和懸念調動到最高點。
  “很可惜,Game那一仗,我還可以告訴自己,輸在了你的出其不意上。那一場戰役告訴我,不要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許湛有趣地盯著他,他知道,蘇意已經有了幾分動搖。
  “然後後麵這一次,我完全敗的不明不白。從時機、方案、成本、盈利點……無論哪個方麵來看,也應該是我拿下了Orange,而不是你。”
  “所以我十分認真地找到了那位陳姓華僑,身為董事會的新近成員之一,他高調的讓人出乎意料。他對我很拽,並且除了羞辱之外,執意地不肯透露隻言片語。”許湛笑得眉眼彎彎,“但越是這樣,越讓我懷疑是某種詐術。通向羅馬的路不止一條,通過迂回的手段,終於被我打聽到了真實的結果。——與啟天的合作,實際上是這位陳姓董事成員一手促成的。”
  “為什麽?”蘇意不解,不知不覺跳進了許湛布下的話套。
  “因為他老婆姓顧啊。”許湛雲淡風輕地回答,仿佛這真相,不過是件十分順其自然的事情。
  蘇意怔住。
  “你太樂觀了,”許湛笑著搖搖頭,“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之前是怎麽樣我不清楚,但顧傾城現在,絕對會更在意你。”
  蘇意的臉上,浮現出錯愕的神色。
  抓蛇打七寸,許湛的每一句話,都犀利無比。——雖然,那些話,並不見得是真的。
  “上一次在招標會上,你還記得麽?顧傾城為什麽會衝著何楚去?是因為蘇俊麽?還不是因為你的那一聲‘顧總’?如果她真的介意蘇俊,為什麽要加入大地?女人是心口不一的動物,當作對手的時候,才恰恰證實了她的在意。再從這一次的方案泄密來看,她是下了決心要扳倒你們,如果不是愛之深,那麽你應該好好反省一下,是不是做了什麽讓她痛不欲生的事情,能夠讓她恨到這個地步?”
  真真假假,論女人,蘇意的經驗甚少,所以從理論上來說,才更容易被略顯牽強的理由,輕易地轉移了視線。
  沉默不過是片刻的功夫,蘇意慢吞吞地開口,“當作對手的時候,才恰恰證實了她的在意……嗎?”
  許湛的笑臉,不由得僵了一下。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套住了自己的陷阱,可惜已經太晚了。
  “那麽來說,何楚對你,是十分在意的嘍?”蘇意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卻並不給他回答的時間。“許總果然是自信滿滿。不過我相信,這一次,你會看走眼。”
  許湛臉上的笑容也一點點的收掉,何楚之於他,是努力要忘記掉的傷痛。她如今的樣子,讓他又心疼又無力。蘇意清楚這一點,所以總是頻頻挑釁,直到讓他的傷口鮮血淋漓。
  忍不住冷哼著回答,“哦,我們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蘇意微微笑著。
  他很有衝動伸出手去,一巴掌拍掉他高高在上的貴公子模樣。忍了幾忍,許湛盡量平心靜氣地問,“合作的事情,蘇總意下如何?”
  蘇意的眸中閃過光華,“我需要和江城再仔細考慮一下,你也知道,這不是件小事。”
  “沒錯,這不是件小事。”所以他更加討厭他這樣不幹脆的性格。再這樣拖下去,他們可能會錯過最好的時機。
  蘇家一定會有複雜的布置,在大戰一觸即發之前,他需要做的,是準備好一切能準備的。
  “我等你消息了。”許湛衝他點點頭,不再試圖進行說服工作。
  看著他轉身離開,蘇意有微微的喟歎。
  說到底,在這個立場上,許湛完全可以避開。所謂壯士斷腕,如果許湛在此刻丟掉了蘇俊,或者主動向蘇家示好,蘇豐一定願意給他相當的好處;甚至整個蘇氏集團,都可能有機會與大地合作。
  然而他為了蘇俊,可以放棄這一切,甚至不惜跳進這個在視力範圍內、可以預見到的混沌中。
  乍看下去,似乎難以理解為何許湛會能為朋友做到這個程度。但若加上了他對何楚的動心……這一切,便不再難以理解。
  許湛的說服中沒有提及這一點。但蘇意已經猜到。經過這一次他和蘇俊集體離場的事件之後,毫無疑問的,蘇豐會將怒火對準了何楚。在戰爭開始之前,許湛,他擋在了何楚身前。
  也許,他們曾經是對手,在未來也會繼續是。但在同時麵臨著共同的敵人的眼下,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最為穩妥的打法。
  許湛手裏的牌已經攤在了桌上。然而他呢?
  蘇意微微舒了口氣。無論如何,在這場戰役中,衝在最前方的許湛,將麵臨最大的損失。他決斷的氣魄和勇氣……連他,都會覺得有幾分敬佩。
  暮色沉沉。在路燈亮起來的那一刹那,蘇意已有了決定。
  回到病房的時候,那裏的氛圍也十分平靜,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何慕笙在沉睡,何楚在微笑,蘇俊在發呆,歐離在走神,江城在感慨。許湛靠在窗邊,定定地看著那床前的兩人。
  蘇意推門進來的霎那,許湛向他投來注視的眼神。在蘇意微微點頭之後,他露出了略為放鬆的笑容。
  那輕動的漣漪輕輕的散開,不過隻是瞬間,水麵終於還是恢複了平靜。
  每個人都心思各異,沉默似乎持續了很久,蘇俊有些沉痛的聲音,低低地響起。
  “過去的,其實根本就沒有過去。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你們……有興趣嗎?”
  何楚略顯震驚地抬起了頭,在蘇俊和慕笙之間,更像是被遮著一層迷霧一般,讓所有的旁觀者都看不清楚。她私下也猜測過很久,但卻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是蘇俊而不是許湛?。但如今,慕笙好容易醒了過來,蘇俊在過程中,作用很大。即便慕笙忘記了一切,何楚也隻有慶幸,而沒有責難蘇俊的意思。
  “別說了吧。”許湛開口,看著他的眼裏,有明顯的心疼。
  “說出來的話,也許……大哥心裏會好受一點。”歐離雖然單純,但也看的明白,自從何慕笙醒過來之後,蘇俊的情緒反而落入了從未有過的低穀。
  “過去的就過去了。”蘇意也不是羅嗦的人。當眾被揭傷疤的事情,他也曾經曆過。那會是十分痛苦的過程。更何況,蘇俊即便要透露過去的一切,也沒必要當著他們這麽多人的麵,隻留下相關的就好。
  江城也讚同地點頭。人心不是壁虎的尾巴,說斷就斷了。以毒攻毒,往往隻能會讓痛者更痛。
  蘇俊環視四周,將他們所有人的反應看在眼裏。無論每個人抱著怎樣的觀點,從根本來說,都是出於關心。
  他似乎很久沒有感受到,那麽多的關切目光了。
  慕笙還在沉睡,不時微微煽動的眼睫,表明她是真的已經醒過來了。心裏不由得緩緩地流過液體,明明應該覺得溫暖,但這一切,卻讓他莫名地覺得心酸。
  “我們兩個認識,是在那一屆的入學典禮上。”蘇俊語調沉沉,盡可能平瀾無波地開頭。同一時刻,暮色緩緩地沉了下來,不由分說地纏住了每個人心底的柔軟。
  大家都十分默契的沒有開燈。這樣一個很長的故事,適合在黑暗中聽。
  蘇俊閉了閉眼,兩行軟軟的淚,安靜地落了下來。
  沒有時光,可以倒流。
  “我和慕笙,是在她剛進大學的時候認識的。偶然的相逢,然後接二連三的巧合,一來二去,我們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他的聲音很安靜,在靜默的夜色中緩緩流淌著。“開始我並沒有對她刮目相看,彼時年少輕狂,我對每個女生都很好,每個女生也對我不錯,當有人笑稱我是情聖的時候,雖然臉上不以為然,而心中其實是有幾分得意的。有犀利的罵我無情,那是因為我自己知道,所有的自由,隻會截止到了大學畢業的那一天。”
  他輕笑,不知是因為誰。
  “在母親的要求下,上大一的時候,我送了戒指給顧傾城。雖然兩家當初並沒有挑明,但我當然也明白,這樣的舉動意味著什麽。世上所有的甜頭,都需要付出代價。而我能拿得出付得起的,隻有我的未來。”他停頓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眼神有些迷蒙。
  站在角落中的蘇意,不經意地僵了一下身子。
  “對於熱愛自由的人來說,這樣的禁錮,也許等同於慢性自殺。而我不得不走上這條路,生活中能夠麵臨的選擇,於我來說,並不多。對那些女孩子,我不會認真,也沒有辦法認真。遊戲於花叢片葉不沾身,除了沒心沒肺的家夥,根本不可能有人做得到。”
  “無數次的我告訴自己,千萬不要沉迷於什麽,這樣的代價,我根本付不起。但可惜,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會遇到意外和驚喜。我碰上了慕笙,遇上了我的意外,我的驚喜,還有注定的……劫數。”
  隻知道蘇俊當年與無數女生關係曖昧,又有誰知道,在這背後他也有酸楚的隱情?何楚默然地想著,下意識地抬眼看窗邊的那人。然而在一片黑暗中,他的神情,她完全看不清。

  流年 Ⅰ
  “我們就那麽開始了偷偷摸摸的戀情,顧傾城和我母親兩個人,在校園裏布下了很多眼線。為了保護慕笙,我不得不隱瞞著所有人,還要用合適的理由,讓她也一同瞞下去。”他用手支住額頭,整個人都有著無法遏止的疲倦,“慕笙很好哄,跟我以前認識的那些女生並不相同。但正因為她這樣的單純,所以看著她的雙眼,我實在沒有辦法告訴她,其實我已經訂了婚,已經出賣了自己的下半輩子。在她的眼裏,我完美無缺;而我,也十分虛榮地維持著這樣的假象,即便自己實際上,早已精疲力竭。”
  他的聲音變低了些,像是有些懊悔,又似乎沉入了遙遠的回憶。“慕笙到宿舍裏找了我幾次,因為盯著我的人太多,這樣的行動實在太過張揚。於是我拜托了阿湛,唯一知道我隱情的他來幫我遮掩。所以後來在校園中,也有謠言說慕笙和他才是一對。某種程度上來說,那是我故意放出的煙霧彈。”
  何楚的臉色未變,握著被角的手卻握了死緊。眼中飄過的神色,先是恍然大悟,繼而又湧上徹骨的悲傷。
  “慕笙是聰明的,或許她看出了我的故意遮掩,所以有時候反而會順著我的意思,也去配合著扮演點什麽。”蘇俊停下來,他笑了笑,那樣的笑容孤獨且蒼涼。
  回憶,讓他一點點地靠近真相,那些曾經忽略了的、沒有看清的真實,掩藏在許多許多迷霧下的,他們混雜著甜蜜與悲傷的青春。
  “然而最後,她們還是發覺了。”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整個人都散發出蒼涼的氣息。停頓了很久,他才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繼續自己的敘述。
  “寒假回家,一進門,母親就切斷了我和外界的所有聯係,顧傾城每天左右不離的緊迫盯人,讓我無比厭倦卻又無可奈何。我在尋找不到聯絡慕笙的機會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在放假前夕有沒有和她很正式地道過別,有沒有曾經暗示過她我們可能在假期無法見麵,她會不會很生氣不理我……我想了很多遍很多遍,到了後來,甚至連我自己都已經記不起,當時我們分別的場景究竟是怎樣,所以我根本無法判斷。過多的心理暗示,讓我已經不記得真實的模樣。”
  他一口氣說完,再次沉默了下去。每個人都感受到了暴風雨之前的寧靜,是的,雖然安靜,但讓所有人的心裏,都有著莫名的沉重壓抑。
  情緒醞釀了很久,在確定自己不會哽咽之後,蘇俊才盡可能平穩的繼續。
  “然而,慕笙一直沒有聯絡過我,我本來提著的心也漸漸放下,因為她是那麽聰明,一定會體諒我的不方便。然而有一天,我完成例行公事後回到家裏,母親十分得意洋洋地告訴我,有個女生打電話來找我,被她告知去陪未婚妻出去玩了。”
  他再次頓住,仿佛錄音機裏的磁帶嘎然而止,在尾音上帶著奇異的喑啞。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他的痛徹心扉,他的懊惱後悔,無處可藏。
  “那個時候,我才真的明白過來,原來母親早已經知道了慕笙的一切。而因為我一直鴕鳥的逃避,所以才沒有察覺這必然要麵對的真相。接下來的日子,變得更加艱難,我幾乎連在外麵逃跑的空隙都沒有。母親要爭到麵子,爭到蘇家,爭到地位,從小我就是她的籌碼……長大了,又會有什麽樣的區別?”
  他苦笑著,眼神迷離,“我以為,慕笙最多會發發小脾氣,經過了寒假,我好好向她解釋,一定還會有轉圜的餘地。但當我在回到學校的時候,卻被告知,她已經休學了。”
  他閉了閉眼,聲音變得更加傷痛。
  “我快急瘋了,因為她的妹妹,也就是何楚,在上個學期去了美國做交換生,兩年內都不會回來。慕笙家裏的電話怎麽都打不通,在學校裏想辦法查到了慕笙的家庭住址後,我決定親自去那裏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然而,我始終沒有來得及趕到她身邊。在準備起飛的機場,我被母親與顧傾城攔了下來。當我跪下來求她的時候,她把我的身份證,親手剪了粉碎。我看著那變成碎片的證件,很丟臉,也很沒用的哭了。忘了自己都衝她們喊了些什麽,隻記得在最後,顧傾城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母親哭得很傷心。”
  他無聲地落淚,淚如泉湧。然而聲音卻依舊平穩。
  那是心碎過然後才可能擁有的冷淡,和平靜。
  歐離不自覺地伸手捂住了嘴,淚流滿麵。
  “也許我從未讓她失望過吧,於是當這樣的打擊到來的時候,一瞬間會變得如此的,難以接受。母親病倒了,我隻能陪在她身邊。慕笙始終沒有消息,於是我想,或許她是真的生氣了,她是真的要離開我。然而我根本不能給她未來,從頭到尾,由始到終。既然遲早都需要分離,那麽就在我們彼此還有著美好印象的時候……分手吧。”
  他哀傷地看著慕笙的睡臉,貪戀地用手指輕輕碰觸著她的五官,一點一點,仿佛要將她的所有,都深深地刻入自己的骨髓一般。喃喃地,他仿佛是對她說,又仿佛是對自己,“我真傻。慕笙是個死心眼的傻孩子,怎麽會就這樣和我結束?即便我親口說要甩了她,在沒有確定了我的心意之前,她一樣會覺得我是在騙她。我被無法發泄的憤怒蒙住了雙眼,更遮住了心。”
  “慕笙……對不起。”他輕輕歎息,深深凝視著她,粲然微笑。
  “多好,你忘了一切。因為現在的我,並沒有比之前自由多少。即便沒有顧傾城,還會有李傾城、王傾城。身為蘇家的孩子,身為蘇家一直沒有地位的私生子,我的命運,注定不會在我的手中。”
  “如果你忘了……就忘了吧,”他笑著撫過她的臉,無聲地落淚,眷戀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用力地咬咬牙,他對她微笑,輕輕說道。
  “慕笙……四年前我就想說來著……錯過了機會……”
  然而怎樣也遮掩不住,聲音中那明顯的顫抖。
  “祝你……幸福……還有,再見……”
  他倉促地起身,衝出了房間。
  許湛深深地看了何楚一樣,她依舊安靜地坐著,一手握著慕笙的手,淚流滿麵。濡濕的黑色睫毛,蒼白的臉,無聲的悲慟……
  他沒什麽可以說的,也沒有什麽能安慰的。他的腳下隻是微微一頓,然後立刻追了出去。蘇俊的隱瞞工作,不僅瞞過了當年同校的所有人,更騙過了同宿舍上下鋪的他的眼睛。但可惜,他也遮住了自己的心。
  蘇意和江城對視一眼,雙方都明白,此刻的時間應該留給何楚。於是江城拍拍歐離的肩膀,三個人無聲地退了出去,還不忘給何楚帶上了門。
  黑暗中,有人隱約地抽泣幾下,然後繼續茫然無措地哭著。不知是為了什麽。
  月光從窗欞中投了過來,在地麵上灑下黯淡悲傷的影子。沉默持續了很久,在安靜中,何楚輕輕開口,“現在沒人了。慕笙。”
  病床上的何慕笙依舊一動不動,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何楚似喜似悲地看著她平靜的麵孔,忍不住用空著的那隻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以防不小心地痛哭出聲。
  沉默持續了很久,終於,她用盡渾身的力氣,重重地拍了下去!
  “砰”的一聲,床身發出巨響。在這安靜的夜色中,那樣突兀的聲音,足以讓睡得死死的人突兀地醒過來。
  然而,慕笙卻依然閉著眼睛,安祥恬靜。仿佛,在沉睡,一直在沉睡。
  “何慕笙!我說了!他已經走了!!你還要裝死到什麽時候!你這個笨蛋!”
  她憤怒,無法發泄的憤怒。拍紅的手掌癢癢麻麻,然而卻不覺得痛。從心底翻湧而出的深黑色的情緒,那是悲涼和憤怒。
  因為懂得,所以悲傷。
  因為懂得,所以更憤怒。
  躺著她卻依舊紋風不動。那憤怒一點點的湧過來,到後來,隻剩下了悲涼。用力地抽出被她握著的那隻手,何楚的手背上,有有深深的淤痕——那是被何慕笙生生掐出來的痕跡!
  那是一直沉睡著的,何慕笙?!
  那是,今天才剛剛醒過來、四肢應該還綿軟無力甚至連走都不能走的何慕笙!
  那是……對別人說自己失憶了的何慕笙……
  躺著的她,身子震動了一下,然後緩緩睜開眼,還是那樣孩子氣似的張望著,“小楚……咦,為什麽這裏黑著燈?你打開燈嘛,黑黑的,有點嚇人喔。”
  何楚早已哭得泣不成聲,她死死地扣住她的雙肩,幾乎瘋狂地搖著她。
  “笨蛋!你幹嘛還要裝失憶!!在我麵前你還要這樣嗎?!難道你的偽裝,就會讓自己好受一點嗎?!就會讓你真的忘了他嗎?!你這個傻瓜……傻瓜!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笨的……這樣愚蠢的……”
  然而她的謾罵,再怎麽都繼續不下去了。
  月光投進來,她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被她握著雙肩的慕笙,依然蒼白而透明,但卻連臉色都沒有變。她的唇邊甚至還掛著虛無的笑意,隻是睜大的雙眼中,視線,沒有焦點。
  那目光透過她,飄了很遠很遠;又仿佛隻盯著眼前,隻留下一片空白。
  何楚揚起的聲音猛然刹住,她喉嚨中的硬塊越變越大,聲音也一點點變得哽咽。明明才剛從死亡線上逃回來,她看到慕笙這個樣子,實在覺得很窩囊!她恨不得給她一巴掌,恨不得用最狠毒的語言讓她立刻找回理智,恨不得敲她的腦袋看看裏麵究竟是什麽構造竟然能想出這樣的念頭……
  然而,她說不出口,更下不了手。慕笙明明沒有哭泣,然而她此刻臉上的悲涼,卻是從心靈的最深處滲出的。空洞擴大到了她整個人,無法遏製的,讓她一同悲傷,一同絕望。
  在這個瞬間,沉默,似乎將她的心也一同凝滯住了。
  慕笙依舊微笑著。情緒平靜。那是經過了心若死灰之後,才終於獲得的平靜。腦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要想些什麽,更不知道要難過些什麽,憤怒些什麽,喜悅些什麽……那樣濃烈的各種情緒,遙遠的距離她有足足有,一億光年。
  何楚瘋狂湧出的眼淚,一點點地拍在她的臉上,直到口中嚐到了出乎意料的鹹澀,她才仿佛,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擠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容,她努力醞釀著情緒,喃喃地安慰她。
  “你……看出來了……”
  “我就知道……一定……瞞不過小楚你……”
  “躺了四年……我還是……一樣的笨……”
  說著說著,她忽然笑了出來。為自己的傻,為自己癡,為自己的……一切。
  何楚幾乎嚎啕,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瘦骨嶙峋的她,讓她甚至覺得有些硌手。“慕笙……沒事的……我會陪著你……永遠不會再離開……慕笙……慕笙……”
  她哭得頭暈目眩,而慕笙卻一直掛著淡淡的笑,淚光旋旋轉轉,卻始終沒有湧出眼眶。
  四年前……就已經結束了呢。她笑著對自己說。一遍一遍,枯燥得,仿佛是夢囈;單純的,好像是事實。
  她淡淡地笑著笑著,在一片水色中,月亮,就一直這樣升上了中天。
  無論什麽樣的痛苦與悲傷,太陽依然會按時升起,潮汐依然會平了又起,而我們……也終將遺忘彼此。在記憶的沙灘上,曾經那樣深深地刻下了你的名字。當海浪來而退去的時候,到了最後,還是什麽都不會剩下。
  什麽都沒有。

  流年 Ⅱ
  慕笙的身體恢複的很快,仿佛是賭了口氣一般,她在物理鍛煉的時候,發揮出了非同一般的意誌力。她雖然總是不說話,但每每累得滿頭大汗肌肉緊繃到輕顫,想必這個康複的過程,必然十分辛苦。
  剛開始有點隔閡的陌生,在何楚與慕笙之間迅速地消融了。經過了四年,她們的感情變得更好。但何楚卻總覺得有些異樣,說不上什麽感覺。仿佛共同經曆過生死之後,慕笙對她,反而更加不會暢所欲言。
  她們歡笑,她們聊天,她們敘說這空白沒有共享的四年。然而,慕笙從未說過自己。
  在經曆過獨自隱瞞那樣的痛苦之後,她幾乎從未提及過蘇俊的名字。在何楚的記憶中,慕笙是那個時刻黏著人撒嬌的天真女孩兒。曆時四年的大病一場,讓她在失去健康的同時,也一並失去了天真。
  經曆了那麽多的苦難之後,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做得很瀟灑吧?再怎麽堅強,恐怕也免不了要痛哭幾場,或者意誌消沉一段時間。
  然而那個一直脆弱的慕笙,卻表現出了無與倫比的堅韌。所有人以為她是菟絲花,離了支撐便不能活;但實際上她是藤蔓,雖然柔軟,但有著絕對不可折服的生命韌性。
  站在走廊中,隔著玻璃望著池畔坐著的慕笙,何楚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
  她在曬太陽。自從清醒後,她每天中午都會定時坐在池塘邊的躺椅上,看看書讀讀報紙,麵容恬淡。她不慌張,醒來後就從未流露出那樣有些脆弱的神情,這意外的強韌,反而讓何楚覺得有些別扭。
  然而,即便何楚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慕笙卻依舊是這樣的神情。她淡淡地笑,眉眼間有微微的疲憊,“我沒事了。都已經過去了。不提也罷。”
  她看上去如斯平靜,讓何楚不忍再逼迫。雖然身體一天天地康複,但慕笙整個人卻在無法控製地消瘦了下去。原本圓滾滾的一對大眼睛,在臉瘦得小小的同時,愈發顯得大且黑亮。每當她抿唇輕笑時,無法抹掉的,是身上的一片輕愁。
  何楚再次歎了口氣。
  今天是慕笙出院的日子。蘇意、歐離、江城,這三個人原本和慕笙的關係就不大,所以何楚特意囑咐他們不用過來。這麽多天沒有去上過班,她個人早已十分歉疚;如果讓他們也耽誤了正事,那就更不好。最應該來這裏的,是蘇俊……但她想來想去,找不到理由開口。
  慕笙和蘇俊,既然慕笙已經做出了選擇,身為旁觀者的她,也是沒有插手的餘地的吧?何楚猶豫著,心跳忽而變快,忽而變慢。——
  聯絡蘇俊最好的方法,自然就是通過許湛。但經曆過那樣大的誤會和波折之後,於他,她有內疚,有赧然,有尷尬……有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即便他對她,溫柔如斯,她始終無法坦然麵對他。
  他們曾經有過去,但因為這過去扭曲得實在太過厲害,所以……她隻能放手……隻好放手……斷掉了慕笙這一層,她似乎沒有了任何立場,再去堅持那樣執拗的複仇故事,所以沒有了任何契機,去和他有任何的接觸。
  還好,他們依舊在同一行業中。啟天與大地,或許還存在著一些見麵的機會吧。再次相逢,她會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沒有過那樣的心跳如雷,沒有過那樣的恨意熾然,沒有過那樣的□曖昧,沒有過所有的……親近。
  他們,如同陌生人一般,即便擦肩而過,回眸相視了一個瞬間,然後繼續著自己的旅程。
  有車子在外麵摁喇叭。今天來接她們回家的,是慕笙也認識的沈南風。也隻有他……讓她們都不會覺得尷尬。
  她在門口,揚聲叫著慕笙的名字。在陽光下,慕笙有些詫異地轉過頭來,在看到何楚的那一刹那,輕輕抿出了一個笑容。點點頭,她合上書本,緩緩地走了過來。
  錯過的四年光陰,這個世界裏的變化太多節奏太快,這些陌生而不熟悉的東西,讓慕笙有些惶恐。
  她努力忍著那樣害怕的感覺,拚命地去接受現實中的一切。如果這個時候她退縮了,會讓小楚變得更加難過,——她已經辛苦了那麽久,作為姐姐,她不能讓她再操心。
  沈南風留著短發,整個人看上去幹淨利落,第一眼看過去,到讓何慕笙有小小的震驚。
  他的變化真不小,在她的記憶中,他是那個留著長發抽著煙總用斜眼似笑非笑地盯著人的混混;而現在的他看上去,完全是個……實業家。
  她不由得為這個評價而吐了吐舌頭。當然,對她來說,這是個充滿褒義的形容。但在沈南風麵前,打死她也不敢說出這樣的玩笑話。
  從小一起長大,雖然何楚與沈南風向來交好,但每當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氣氛卻總有些淡淡的別扭。大約始終不是同一種個性的人,所以她無法走近他。她喜歡黏著獨立自主的小楚,即便沈南風覺得厭惡,也會繼續保持隱忍。而她這樣形影不離的行徑,恐怕在不知不覺間,讓小楚她遠離了其他很多很多的人,錯過了很多很多事。
  再仔細想想,除了沈南風,果然小楚一直都沒有什麽交好的朋友。既然已經“死”過了一次,那麽她再醒過來,不可以再犯以前犯過的錯誤。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這一次,她不可以再擋著她。她坐在路邊,看著小楚和沈南風在樹下微笑著交談,在心中暗自下了這樣的決定。
  她要獨立。要還給小楚開心自在的生活。要她有很多很多朋友,去體驗很多很多風景,去經曆很多很多故事。——而不是現在這樣,什麽事情都以她為中心,小楚已經失去了四年的青春,她不能讓她失去更多。
  把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放在了車上,拍拍手上的灰塵,何楚走了過來。“在發呆?”
  慕笙輕輕嗯了一聲。陽光在她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她仰起頭,輕輕眯眼。
  一時看不清何楚的臉,但卻看得清她唇邊洋溢的溫柔的笑。她摘到她頭發上的落葉,伸出來一隻手。
  “慕笙,我們回家了。”
  這句話,狠狠地擊中了她的心髒!
  耀眼的陽光下,她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輕輕的,蜿蜒的,落了下來。
  扶著她的手,她努力站了起來,對生命中剩下的唯一一個親人,血脈相通的姐妹,微笑著。
  “嗯。我們回家了。”
  周一一早,久別的何楚,再次出現在啟天的大廳中。
  八點四十分,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從地鐵口往外,是熙熙攘攘快速地向各個方向移動著的人群。年輕的麵孔上,或目光呆滯,或哈欠連天,或精神奕奕,或神采飛揚……
  城市中的一天,就這樣開始。
  呼吸著緊張而忙碌的空氣,很久未曾來到這個熟悉的環境中,竟然也讓她有點微微的不自在和緊張。歐離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十分高興地從人群中擠過來和她打招呼。
  “何楚姐,你終於回來了。”
  一瞬間,整個大廳都明顯的寂靜了一下。如果說之前不過是三三兩兩的人注意到她的存在,那麽現在因為歐離很響亮很陽光的招呼方法,再加上他本身就是人群的視線焦點,在眨眼之間,已經“成功”地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
  何楚的心裏緊張了一小下,很快的,她衝歐離粲然一笑。
  “是的,我回來了。”
  眾人神色各異,說不上是什麽樣的心思。大約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吃驚和意外的感覺吧。何楚保持著微笑,眼神掠過所有人,十分平靜的和每個認識的人打招呼。
  “嗨。”
  “好久不見。”
  “最近還順利嗎?”
  “你上次的方案,後來怎麽樣了?”
  她的聲音不大,但隨著所有人一點點的安靜下來,那樣的寒暄最終變成了唯一的動靜。不知是誰第一個鼓起了掌,然後仿佛水中的漣漪一般,一圈圈的,擴散到了整個大廳。當熱烈的掌聲如同潮水一般向他們湧過來的時候,何楚有些錯愕,然後她低下了頭。
  眼眶有些濕潤。隻為那些熟悉的陌生的,每張麵孔,在人群中跳躍閃爍著真心的笑靨,明明白白的向她傳遞著大家的真誠——
  歡迎回來。
  罕見的感性情緒,來得如此猛烈而陌生,幾乎讓她難以忍住眼中兜兜轉轉的淚。自從帶著先進科技正式並入了啟天之後,她早有覺悟,漸漸拋棄了在職場上不該擁有的脈脈溫情。一步步地變得“職業化”,變得冰冷,變得……和他們一樣。
  蘇意也好,江城也好,即便有這樣那樣的麵具,在骨子裏他們並不輕易相信別人,當然,他們也不會輕易被相信。所以當她一步步地靠近更高職位的時候,他們總是以自己的行動,來明明白白地闡述這一點。
  所謂職場,就是不論情意,隻談目標。或許會有懷柔的手段,但說到底,那也不過是手段而已。過程中的目的相當明確,從未改變。
  於她……他們還是會這樣想麽?曾經的利用讓她覺得難堪到無法接受,江城的寬慰也不過是流於表麵,但這一次,從預演會上到慕笙的病床前,蘇意……讓她十分感動。
  那樣的脈脈溫情,竟然也可能會是……演戲麽……
  她有些遲疑,旋即努力地甩掉這樣的胡思亂想。如果蘇意那樣的用心,都會被她有所懷疑的話,那麽相比起來,許湛豈不是更不可信?
  蘇意好歹與她共事多年,真要說起來,好歹還能算上幾分上下級的交情。江城歐離和她算是朋友,當她遇到這麽大的困難,陪在身邊倒也不足為奇。蘇俊是慕笙的過去,於情於理,他做什麽都不算過分。所以最意外的……就是許湛。
  即便她最初的理由是因為誤會而生,在得知她深深的騙了他之後,他的表現也未免過於平淡。——雖然她對許湛了解,還夠不上深入;但從商場上的許湛慣用的手段來看,他絕對是快準狠的俐落風格,對這樣典型的天蠍座男人來說,沒有什麽事情,比隱瞞和欺騙,會來得更加值得憎恨。
  但是,他沒有。什麽都沒有做,甚至對她的態度,也有了相當微妙的轉變。更多的耐心,更加真誠的表情,更溫和的聲音……比起之前遠遠近近的關係,這樣的許湛,反而更讓她覺得不安和迷惑。
  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隨著人流,何楚剛準備走進電梯,前麵的歐離卻連動也不動,出神的她直挺挺地就撞了上去。

  暗湧 Ⅰ
  “好痛,”她捂住額頭,但幾乎在下一秒鍾,她揉著額頭的手已僵直在空中,甚至在霎那間忘記了疼痛——
  江城捧著一大束花,西裝筆挺笑容可掬地站在那裏。很顯然,他如此招蜂惹蝶引人注目,目標就是她。
  “蘇總一大早就讓我去訂花,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原來是何總監休假回來了。歡迎歡迎。”
  他的聲音不小,足夠讓在場的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
  何楚淡笑,“我不在的時候,設計部勞你們費心了。”
  江城眯起眼,陽光笑容十分標準,“不客氣。接下來我們還要一起努力。”
  他的出現,更多的是給啟天上下一個明確的表態,對公司來說,何楚的地位不容置疑,他們之間並沒有任何的猜忌和不悅存在,設計部之前的泄密問題,與何楚完全無關。
  何楚自然清楚這一點,在她回來的這一天,穩定軍心是至關重要的。啟天在之前已經經曆過方案泄密的重創,設計部群龍無首持續了一段時間,即將麵臨的人員補充與團隊調整,都是她接下來主要的工作課題。
  說到這裏……當初啟天的資料泄密,為什麽最終會出現在大地?許湛不會用那麽卑劣的伎倆,那麽,又會是誰?
  無論如何,這個人在大地中的地位必然不低,那麽許湛知道這件事麽?在大地中……可能存在內奸的事情?
  她抱著那束沉甸甸的花,在一瞬間,連心情都變得有些沉甸甸了。
  “在想什麽?剛回來,難道有點不適應麽?”江城看出她的出神。
  “嗯,有點。”何楚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話題說下去,隻因為不想被看出心中正在激烈鬥爭的念頭。
  “接下來,會讓你忙的沒工夫去不適應。”江城笑笑,表情中卻有幾分不自然。
  何楚終於看出了不對勁,“怎麽回事?”
  已經到了她的辦公室,這麽多天沒有來過,室內依舊保持著她離開那天的樣子,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被移動過。桌上被擦得纖塵不染,厚厚的兩迭文件,是她需要盡快處理完畢的堆積工作。
  江城關上了門,盡量輕聲地回答,“也就是這幾天,得到了一個大消息。”
  他臉上的笑容隱沒不見,整張麵孔有難得的嚴肅,“據說,大地向蘇老爺子伸出了橄欖枝,似乎有意和蘇氏集團合作一把。”
  “蘇氏集團?”何楚愕然,下意識地重複了好幾遍,才確定自己聽到的內容並不是幻覺。
  “沒錯,”江城苦笑,“我剛開始也和你一樣的震驚。許湛這個人……雖然我並不了解,但之前起碼以為他是有驕傲和矜持存在的。但或許我錯了,因為這一次,他儼然是卯足了勁要靠到蘇家去,甚至不惜以大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來示好。”
  “百分之二十……”何楚震驚到隻能喃喃,天知道這是一個多麽巨額的數字。身為大地的創始人,許湛不僅是總裁,更以董事會的領軍人物。如果他讓出了這麽多的股份……那麽意味著,在未來,也許他會失去對大地的駕馭權。
  “我不知道該說佩服他劍走偏鋒,還是評價他實在低劣。”江城甚至有些忿忿然,原本啟天和大地,就並非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為了應對實力雄厚的電子業前輩,啟天用了出其不意,用險些失去了何楚的方法,換來了最終與Game的合作。然而峰回路轉的預演會,誰都沒有想到,大地拿到的方案竟然是啟天的泄底,雖說兵不厭詐,但在那一招中,若不是蘇意坎坎察覺了阿峰,或許啟天早已一敗塗地。如今倒好,在他們狼狽不堪地找上了Orange之後,許湛幹脆直接拉上了蘇氏做後盾。
  於情於理,他們都沒有想到許湛會有這樣的後招。於公於私,他們都覺得,就算蘇豐再怎麽絕情,也不至於去和一個外人結盟。
  然而事情的發展,就是如此的大跌眼鏡。許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的以豐厚的利益,與蘇豐結盟。
  與此同時,他亦開始介入蘇氏的核心。這一次,向來狡猾的蘇豐仿佛在一夜間轉了性一般,對一個不是蘇家的人破天荒地開始了他的大力扶持。所有的一切,都朝著那個最詭異的方向開始發展。
  何楚的臉不由得沉了下來。許湛……許湛……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念著那個名字,幾乎遏製不住的泛出冷笑。
  如果是前幾天,豈不是意味著許湛最重要的談判階段,就“碰巧”的是在慕笙住院的那個時間?她當他為什麽匆匆忙忙的來了又去,大約他隻是為了確定,蘇意和蘇俊兩個人的動向吧!確定他們被絆在醫院不會離開,所以他進行了一係列的迅速舉措。
  當所有人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然做好了一切布局。木已成舟,終於讓他們麵對麵的對決,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當然,這一次,依舊是大地,占據了絕對的優勢。
  天氣十分晴朗,然而看著那湛藍天空的一隅,何楚的心裏,卻忍不住的發冷。
  她想要當麵問個清楚。但她……又能以什麽樣的資格,去質問?
  與此同時,他們口中的男主角,此刻正悠閑地坐在辦公室裏喝咖啡。如果不是蘇俊難得地穿著筆挺的西裝打著領帶,隻穿著襯衣散著袖口的許湛,此刻的悠閑,簡直媲美在海灘上曬太陽。
  在死死瞪了他十分鍾以後,許湛依舊是那幅萬年不變的享受表情。他手中捧得仿佛不止是杯簡單的Latte,屁股下麵也不止是一個簡單的沙發。看了又看蘇俊忍不住怒從心起,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難道你都不需要解釋的麽?”
  “解釋?”許湛睜大眼,流露出有點兒迷惑的神情,那不解的模樣著實無辜,所以讓人看了,更覺得怒火衝天。
  而那個越來越壓抑不住情緒的人,就是蘇俊。他狠狠地再拍了一下桌子,“你這個豬頭……為什麽要和蘇家合作?!”
  “為什麽不呢?”許湛回答得理所當然,他的眼神中甚至有幾分輕憫。似乎他提出這樣的問題,簡直是愚蠢之極的表現。
  “為什麽要?難道老爺子看上去很像是好人?還是你覺得自己已經積累得足夠和他拚一把了?”蘇俊氣得有點兒哆嗦,“大地是你的心血,你不要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就葬送掉它好不好?媽的,你要是再這麽不爭氣,當心我揍你。”
  他怎麽會不懂?許湛主動向蘇家示好,十有八九是看了他太多次的妥協之後,下定決心要扳倒蘇家了。但如今的大地雖然成功,與積累多年的蘇家,依舊沒有半分可比性。許湛的貿然,除了讓蘇豐笑納了大地之後,恐怕根本就不會有任何機會!
  看著他陰晴不定的臉,許湛嗤笑一聲,“別。我可不是為了誰。現在和蘇家合作,對我有好處。僅此而已。”
  蘇俊恨恨地再拍了一巴掌。這一下力道沒控製好,拍的太重,疼得他“嘶”了一聲。
  “蘇老爺子托我給你句話,”許湛眯著眼輕笑,“如果你再不去追顧傾城,就莫怪他要翻臉不認人了。”
  “這又關顧傾城什麽事?”蘇俊一邊揉著手,一邊詫異道。
  “當然有關了,”許湛低頭啜了口咖啡,狀似不在意地回答,“你們幾個當時的落跑,讓老爺子相當不滿。如果你不妥協,恐怕連帶著連何楚都會遭殃。”
  蘇俊愣住,怔了足足有三分鍾,他的手指輕顫著指向許湛,“你……你……你是為了她!”
  必然是這樣,蘇豐動怒,將所有的賬都算到了何楚身上。沒辦法,向來胳膊肘向內拐的蘇老爺子,從來都沒有過為外人主持“公平”的先例。三個兒子同時丟了他天大的麵子,那怒氣如果要何楚來承擔……他隻怕她,根本受不起。
  從蘇豐之前的手段來看,應該並不會太介意,用一些“非常方法”來解決不想麵對的麻煩。他不能確定蘇豐即將會使用的手段,但能確定一點,蘇老爺子早已看她不順眼。如果他調查清楚了何慕笙與蘇俊的過去之後,雷霆萬鈞的報複手段,恐怕就會接踵而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何慕笙的病情上,隻有許湛,看到了何楚的危險。
  蘇俊忽然想到了這一層,驚愕不已。心裏隻有一丁點被忽略的失落,臉上所有的表情,是無法掩飾的震驚。——
  百分之二十的大地股份,換何楚的平安,值得……嗎?
  許湛和他不一樣。即便他在之前,也因為慕笙的關係,一直在強調著要保護何楚。但無論如何,他也想象不到向來絕情的許湛,竟然能為何楚做到如斯地步!
  大地是他的心血,是他赤手空拳奮鬥多年的證明。驕傲到骨子裏的許湛,是個將事業看的重於一切的男人。連他蘇俊都因為瞻前顧後,而無法為了何慕笙放棄蘇家;憑著自己能力辛苦了許久的許湛,又如何會為了個女人而放棄大地?!
  他一直是這麽想的。許湛多年來的表現,也證實了這個判斷的正確性。以許湛的身份和外表,自然有無數的愛慕係在身上。但他向來表現得十分漫不經心,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卻沒有一個能夠定下來,夠資格被許湛帶到朋友圈裏的,目前連一個都沒有。
  這真正應驗了那句話麽,情深不壽。一頭栽進了感情的許湛……甚至連理智……都一並失去了……
  麵對蘇俊的疑惑,許湛並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他不肯定也不否認,甚至連微笑的弧度都不曾改變。而這樣含糊曖昧的態度,反而讓蘇俊更加擔憂。
  如果讓大地對上了蘇豐,許湛恐怕很難討得了什麽好處去。畢竟和大地這樣靠著機會打天下的後起之秀不同,蘇家有多年的積累,豐厚的底子強勢的地位,在商圈內絕對一呼百應。電子業吸金,風險也不小;而蘇氏在之前並不介入,無非是因為老爺子興趣不大,再加上蘇意和他兩個人都在這個行當內,所以他更多的是袖手旁觀,仔細觀察他們兩個後輩,究竟誰才是那個可塑之才。
  “非要用這麽引火燒身的方法麽?”蘇俊蹙眉。如果蘇家要挾重金進入市場,勢必會在這個行業內帶來一波浩大的衝擊。對每一個現存的競爭者,都會造成巨大的影響。
  許湛是在賭博。並且他壓下的賭注,幾乎是他的身價;勝率卻並不高。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許湛輕笑著搖搖手中的咖啡杯。如果蘇氏要在電子業探路,最好不過是收購一家現成的公司。而大地,將是那個最完美的選擇對象。
  正麵交鋒,是最危險,但也會是最快捷有效的方法。而他,向來不缺乏這樣的自信,即便對手是蘇豐這樣的老狐狸,也是一樣的。
  更何況,他還有潛在的同盟……不是麽?

  暗湧 Ⅱ
  眯起眼,許湛輕輕地笑。那是在麵臨著幾乎不可能被完成的任務時,他才會流露出的特殊笑容,——特別的,興味盎然。
  看到他流露出這樣的笑容,蘇俊已經明白,就算他再怎麽費盡口舌,也絲毫扭轉不了許湛的想法。於是噓了口氣,他所需要表示的,隻有全心全意的支持。
  “需要我的地方,說一聲。”
  許湛笑著轉動眼珠,當視線投在蘇俊身上時,忍不住讓他在瞬間毛骨悚然。——許湛等了那麽久,仿佛一直等著的,就是他這句話。
  果然,他笑著開口,“既然你表示了,那有件事,非你不可。”
  蘇俊連連擺手,“你戴這麽高的帽子,一般來說都沒好事。”
  許湛輕笑,“讓你享一下豔福而已,並不是什麽大不了。”
  蘇俊的臉在瞬間變得僵硬,“你不要對我說,你是讓我去和顧傾城示好。”
  許湛微微眯眼,笑容幾乎未變,聲音卻淡淡的……隱藏著一絲危險,“當然是這個。我之前不是就說了麽,蘇老爺子對於你們的行為相當不滿。他知道我和你是一條船上的,自然,我的誠意,也需要通過你的行為來表現。”
  蘇俊氣得臉色漲紅,指著他的手指甚至輕輕哆嗦著,“你……你這個賣友求榮的家夥!”
  許湛點點頭,“謝謝抬舉。”
  蘇俊也知道,他的任性和堅持,早在之前已經放棄的前提下,變得極其蒼白無力。但他依舊執著地想要保留些什麽,即便慕笙已經不記得了他們的過往,即便……即便有一天,他終究還是要出賣自己的婚姻,來換取母親和他的富貴榮華。即便那一天,遲早會來臨。即便他不能再去爭取慕笙,因為再一次的相逢,他們之間,依舊不會有改變的喜劇結局。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拚命地想抓住手心中的沙子,哪怕到了最後,一切依舊會流失於指縫間,還是那個空落的結局。
  看到他青紅交錯的臉,許湛微微歎了口氣,“好容易一切都恢複了平靜,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還是不要讓老爺子注意到何慕笙比較好。”
  如果要讓何慕笙繼續保持著安靜平淡的生活,那麽意味著蘇俊要做得足夠“絕情”和“遺忘”。之前守在病床前的寸步不離,可以叫做內疚。但接下來的糾纏,是他絕對需要避免的。
  “更何況,與顧傾城不過是虛與委蛇,又沒有人讓你和她步入禮堂,”說著說著,許湛微微笑出了聲,“這點小事,應該難不倒你這個花名在外的蘇大少吧。”
  蘇俊的臉青紅交錯半晌,才憋出一句粗口來,“靠——”
  許湛的笑容未變,然而說出的每個字,都幾乎命中蘇俊的要害。因為他已經想了太久,所以原本艱難的說服,聽上去也變得如此簡單。
  “何慕笙已經失憶。我想,即便你要爭取什麽,應該也是在事情擺平之後。如果擔心她不幸福,給她幸福就好,我相信即便是在闊別四年之後,你依舊還會是一樣的自信滿滿。不過,正因為有將來,所以眼下才要特別小心。在如今這個關鍵的時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的隱忍在我的計劃中,尤其重要。蘇意的不上道,你的伶俐乖巧,蘇老爺子的天平傾斜,我才好渾水摸魚。”
  他說的直白輕鬆,反而讓蘇俊歎了口氣。每當許湛以這樣的坦白開場時,往往意味著他們遇到了天大的麻煩。
  許湛輕笑,“當日你們在家棟一下子就呆了十幾天,傳到蘇老爺耳朵裏,自然不得了。你也知道,蘇老爺最煩的,就是所謂專情男子。女人如衣服,是他老人家所篤信的名言。偏偏你們一個兩個,都太不識相,也太倔強。如果說你和何慕笙,總算是因為前情而有情可原,那麽蘇意的沉迷,簡直讓他恨鐵不成鋼。”
  蘇俊淡淡地扭轉視線,並不接話。蘇豐的所謂多情,對他們幾個後輩影響都很大。沒有體味過正常家庭中的親情,所以他們才會分外珍惜真正心動的瞬間。可惜或許因為終究無法避免心裏的陰霾,或許因為家庭的潛移默化對人的影響比他們想像中還要更大一些,他們,最後還是錯過了最重要的那個人。
  比如曾經的顧傾城之於蘇意,比如曾經的顧傾城之於他自己。
  “老爺子的怒氣被你們兩個煽到了最高點。”許湛的唇輕輕彎著,弧度譏誚,“然後,我把握住了那個機會,在他親自跑到醫院把你們兩個揪出來之前,攔住了他,談下了大地的合作案。畢竟你們兩個繼承人,他至少需要要把握住一個,才好去製衡另一個。恭喜你,是被他選中的那個同盟。”
  蘇俊譏諷而無聲地笑笑,沉默著。
  許湛看了他良久,收斂了笑意,正色道,“阿俊,接下來,就靠我們了。”
  “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困難。你下不了手的所有事,都由我來。”
  兩道視線在空中交匯,片刻,兩人都笑了出來。
  隻不過,一個自信滿滿,一個滿臉陰霾。
  當蘇俊主動向顧傾城示好之後,很快的,就收到了相應的回饋。
  他的母親十分欣慰,因為他的“棄暗投明”,之前一直掛在臉上的鬱鬱之色,也一掃而空;相比現在連電話都不接的蘇意,在蘇豐眼裏,蘇俊的表現簡直要讓他滿意之極。在越看越順眼的前提下,連帶著,許湛的地位都在大幅提升。在雙方還未正式宣布深度合作之前,許湛已頻頻出入蘇氏的重要會議,董事長蘇豐對他的倚重,更是明確地向外界傳達了這樣的一個信息,——蘇氏與大地的合作案,勢在必得,且迫在眉睫!
  媒體被蘇豐控製得很好,這麽多年的積累下來,蘇氏早已深諳炒作的所有技巧。但即便如此,許湛的所作所為,在電子業內還是激起了一片嘩然。其中更以負麵的輿論巨多,——不過這也好理解,大家的飯碗要被他砸了粉碎,大廈將傾,人人自危,又有誰會不痛恨那個始作俑者?
  即便在這一切的背後,他也可能有幾分苦衷。但在這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候,已不會有人再那麽去為許湛開脫。
  何楚,是那為數不多的擁護者。雖然她嘴上不說,可在心裏,始終總是莫名地保留著一絲期冀。許湛他不是這樣的人,也許他會有什麽其他的打算……她一遍遍地對自己說著,然而現實,卻用一件件血淋淋的事情,終於逼著她睜開眼,讓她不得不信了那個所有人口中的謠言。
  三人成虎,她不信;眾口鑠金,她不信;但當她看到那張紅得幾乎有些血淋淋的請柬時,她如果還是不信……情何以堪?
  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一個許湛……竟然要讓她連自己的心都蒙蔽上了麽?!
  暗紅色的底麵,仿佛是凝固的鮮血。她的指痕,深深地掐進了那紙裏。卻任憑用上再大的力氣,也終究不能改變那刺目的幾個字。
  給蘇意。
  蘇俊、顧傾城。
  訂婚宴。
  落款是,許湛。
  這是許湛親手寫的請柬。果真是情深意重。她看過他的字跡,連欺騙自己認錯的可能性都沒有。
  多麽戲劇,多麽好笑。多麽心寒,多麽諷刺。那一廂的幸福滿滿,更襯得她們兩人日子淒涼。
  她忍不住想大笑,然而心裏卻覺得酸楚。慕笙……可憐的慕笙……你可知道,蘇俊就要和別的女人結成秦晉之好?如果你看到了這一幕,你難道依舊能保持著微笑,繼續自己的失憶戲碼麽?
  四年.她們都以為蘇俊忘了,但是他沒有。
  兩個月。因為何慕笙的遺忘在先,所以那也變成了蘇俊的回憶,並且也即將,隻是回憶。
  從天堂跌落的如此迅速,幾乎讓她忘了之前的脈脈溫情。如果說她之前有所感動,那麽現在,隻剩下了加倍的怨恨。
  她用力地捏著那薄薄的紙片,拚命忍著要把它撕成粉碎的衝動。——她要……要去找他問個究竟,為什麽一切猝然變化?為什麽他們在一夕之間讓她感覺陌生?為什麽這一切的一切,用她的邏輯,怎麽都解釋不清?
  她有很多個為什麽,每一個背後,都有著她不願意麵對的真實。搖搖頭,她隻剩下苦笑。
  竟然在這個時候,她的心中,依舊還存著對他的一份信任。一定要退到無路可退,恨到失去力氣,恐怕……她才會不在對他抱有希望。
  多情應笑我。在這場盲目的追逐中,最可悲的不是她愛上了許湛,而是她明明知道不該淪陷,卻終究,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或許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那麽一個人,躲不掉,碰不著,茫茫人海中,冥冥之中有一種叫做緣分的線,將他們最終圈在了一起。
  看多了分分合合,她幾乎已無法分得清,究竟誰會是誰的緣?誰又會是誰的分?他們一群人兜兜轉轉,又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這份讓她震驚不已的請柬,屬於蘇意。如果不是因為她離開了太久,需要在他的辦公室裏翻找一份資料,他又碰巧去開會讓她自己過來的話,恐怕當她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然木已成舟不可挽回。
  請柬被夾在一疊即將被處理掉的文件夾中,蘇意的本意,對她儼然是打算隱瞞。
  想了想,何楚將那請柬放回了原處。既然蘇意有這樣的念頭,那麽她,順著他的意思就好。至於那兩個人的訂婚宴……如果她有心要混進去,還是會有其他的辦法。
  如今她唯一的念頭,是迅速地找到最關鍵的那個人,親口……問出他真相。如果……真的有真相的話。
  何楚小心翼翼地撫平了請柬,指痕猶在,但已變得淡淡。那紙張的質量,相當之好。一如,許多人迅速愈合的傷口。
  她幾乎抑製不住唇角的冷笑,拿好了要找的資料,她輕輕走了出去。
  闔上了,落了一地的陽光。

  盛宴 Ⅰ
  顧傾城二十五歲的生日Party兼訂婚宴,在上流社會中,絕對是足夠引起轟動的大場麵。即便再過數十年,當再次提起這場宴會,依舊有許多人津津樂道。
  頂級的會所凱悅,一早被清場,專業的保全公司負責此次宴會的安全內容。長長的紅地毯上,閃爍的鎂光燈閃爍如白晝,那是來自於城市中各個有影響力的媒體。涵蓋方麵十分廣泛,金融、娛樂、時尚……最頂級一線的記者攝影師悉數到場,站在一早安排好的位置上,靜靜等待璀璨夜晚的到來。
  這,決不僅僅是個私人盛宴,顧家發出請柬的對象,完全代表了國內最炙手可熱的上流社會陣容。今晚若能在此露臉,絕對足以說明客人的分量。無數臉熟的麵孔緩緩走過來,不時停下來揮手致意,星光璀璨的程度,幾乎媲美任何一個的著名電影節或是音樂節。
  更何況,顧傾城的訂婚對象,截至到宴會開始前,還沒有被正式揭曉。除了蘇意和幾個與顧家十分相關的人,其他人收到的請柬上,都沒有寫明顧傾城的Mr. Right到底是誰。——人人都猜測,那人選一定必然是蘇俊,但當一切都被刻意隱瞞的時候,大家都意識到,在這場宴會上,一定會出現最浪漫和夢幻的場景。
  何慕笙是由歐離帶進場的。一身黑色蓬蓬裙的她,嬌小得像個可人的公主,但在這樣爭妍鬥豔的夜晚,這樣的裝束,不過是中規中矩。歐離雖然有著出眾的樣貌,但在場媒體,幾乎沒人知道他就是那個神秘的蘇家三少,今天晚上大家更重要的任務是挖掘豪門中的八卦,他們兩人略顯青澀稚嫩,被人關注得甚少。不短的距離,因他們從未駐足,很快地就被走完了。
  目送他們順利地進了主會場,隱沒在人群中的何楚鬆了口氣。這次宴會的主辦方還真是有夠變態,首先要經過長長的紅地毯,接受各方媒體的審視洗禮;走到大廳更需要特殊的請柬才能進入,磁條照片,一個都不能少,每位男士更是隻限帶一位女伴。自然還有嚴格的安檢,控製來訪的人員並未攜帶危險物品和攝影器材。
  蘇意不會參加這個宴會,蘇俊也好顧傾城也好,再加上一個許湛,現在都是他交往中的微妙人物。她不能因為自己的要求而勉強他。江城要陪Sarah,顧傾城人在大地,Sarah始終免不了和她交道一番,關係十分微妙。在不小心聽到他們的電話之後,何楚就徹底打消了找他幫忙的念頭。
  隻剩下一個會去赴宴的歐離,他帶了慕笙作為女伴入場。當然,慕笙是在被隱瞞的情況下被拖進來的,她並不知道,今晚是蘇俊的訂婚宴。隻當是參加一次豪門宴會來開開眼,渾然不覺,何楚是想讓她再努力爭取一次自己的幸福。
  張望著他們進入會場,何楚略放下了心。但前門的安檢實在謹慎,完全扼殺了她想混進去的計劃。皺了皺眉,她決定去後門試試。
  雖然穿著的是一身曳地的黑色長裙……但她並不排除爬樹的打算。在這個香衣鬢影的繁華夜晚,牆角下的防備,也許反而會變得鬆懈。
  繞到凱悅的後門,一段漫長的路程,讓她穿著細高跟鞋的雙腳,幾乎痛到失去感覺。不過在黑暗中,這裏的守備果然比前門要寬鬆許多。
  何楚揉了揉小腿,打起了精神。
  她在樹下轉悠,觀察著地形。有一棵十分不錯的歪脖樹,枝枝蔓蔓一直蔓延到了院子裏。她脫下高跟鞋,把鞋帶打結係在手上,活動活動手腳,用力地踩上了樹幹。
  忽然,從她身後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何楚一個激靈,連忙從樹上跳了下來。樹邊有厚厚的灌木叢,她蹲得很矮,讓那些植物完全遮住自己的身體。
  那車子無聲地滑過,鏤花大門上的攝像頭輕輕轉動,當確定了車牌之後,大門安靜地自動打開。
  何楚這才注意到隱藏在黑暗中的攝像頭,那監控的角度不僅僅隻覆蓋了大門處,更連牆頭都是滿布著電子眼。怪不得來來回回沒人走動,原來所有的保安,全部都是坐在監控室無聲無息地觀察著這一切。
  如果她剛才貿然行動,說不定,此刻已被保安處請去喝茶了。——何楚擦擦額頭,抹掉滲出的點點冷汗。——被抓到肯定會名譽掃地,臉丟到了上個世紀她倒也無所謂,關鍵是慕笙,可能會就此失去爭取的機會。
  她躲在灌木叢中暗自慶幸,完全沒有注意到那輛本來都駛入了大門的車子,在進門的霎那反而停了下來,過了片刻,緩緩地倒了出來。
  那車子不偏不倚就停在了她的麵前。何楚摒住呼吸,躲在角落裏,心中緊張地嘀咕,難道……被人看到她了麽?
  天色實在很黑,這裏連路燈都十分昏暗。她剛才的動作應該很快才是……真的被發現了麽?她的心跳在一瞬間變得很快,緊緊抱著自己的鞋,她躲在灌木叢後,盡力把自己縮成很小的一團。
  車門“啪”地被打開,有人從駕駛座走了出來,透過密密麻麻的枝蔓,她隻能看到一雙腳,一條灰色的褲子,一步步地走過來,直到隔著灌木叢,矗立在眼前。近在咫尺的距離,讓她完全停住了呼吸,手心裏攥著兩把冷汗。而那人一動不動的站著,片刻,她的頭頂飄過淡淡的煙味。
  於是她忍不住鬆了口氣,原來,隻是那人隻是下車抽個煙……一切都是碰巧吧……應該……
  正當她有些慶幸的時候,那人忽然出聲,“出來吧,你還想躲多久。”
  聲音是冷冷的,微微帶著幾分嘲諷,熟悉的嗓音,讓她整個人忍不住輕輕一顫。
  然而下意識地,她繼續保持著沉默,扮演著那個把頭伸進沙子的鴕鳥。她下意識地抱著雙膝,腦中隻有一個念頭,為什麽會在這裏……遇上他!!
  那雙腳不耐煩地微微一動,碾碎了落下的煙頭。他的語氣裏,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氣,“你躲在那裏,是想喂蚊子麽?”
  看她還是抱著胳膊縮著腦袋,他忍不住彎腰越過那矮矮的灌木叢,伸手一把握住她的肩膀。
  他的手指熾熱而有力,她的肩頭單薄而冰涼。兩人接觸的那一刹那,何楚不由得輕輕顫了一下。
  被他拉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的,她差點一頭栽進那灌木叢。還好他一把扶住了她,語氣自然更加的不悅,“你是笨蛋麽?何楚小姐。”
  他的口吻十分嘲諷,讓她在一瞬間惱羞成怒,那樣居高臨下的腔調讓她覺得陌生,還有……遠遠的疏離。
  於是她抬頭,看著他冷笑,“我哪兒有您識時務,許大總裁。”
  燈光昏暗,但她卻看得清楚。不過是一個月不到的日子,他瘦了許多,也變黑了一些,薄薄的唇畔雖然掛著譏誚,而眼底遮不住的疲憊……卻驀地讓她覺得有些心疼。
  “你瘦了。”
  她怔怔然地說,在霎那間忘記了應該反擊回去的嘲諷。
  話一出口,她立刻回過神來,後悔得幾乎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怎麽能在這個時候……表現得像個花癡!
  這對白肉麻惡心的像煽情劇。他會笑她吧?一如既往地嘲諷,冷淡而不在意。
  等了許久,低著頭的她卻沒有等到他的冷笑。略有些詫異地抬頭,看到的是他深深的凝視。他的雙手插在褲袋中,目光深沉地看了她良久,最終卻隻是歎了口氣,“走吧,我帶你進去。”
  他終於還是投降。雖然這個晚上,對於他的計劃來說太過重要,而何楚,極可能會是那個破壞計劃的意外。但當看到這樣狼狽的她,當她說出那樣關切的話時,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意誌其實根本沒有想像中堅定。
  遠遠的,不夠堅定。要保全一些人,必然需要做出犧牲。他早下定決心,要無情地執行一切計劃,隻為了那個最終的結果。然而,當麵對麵地看到她的臉,他恍然察覺,她,會是他唯一的例外。
  永遠的,唯一的,例外。
  忍住要牽她手的念頭,他的雙手在褲兜裏緊緊握拳,轉身走向泊著的車子。走了幾步,卻意外地沒有聽到跟上來的腳步。忍不住惱怒地回頭,看到她在低頭係鞋帶。
  她來回繞了半天,還是弄不好。他忍不住出聲,冷冷的問,“又怎麽了?難道連自己的鞋子都不會穿了麽?”
  何楚的臉紅得幾乎能滴下血來,半是惱怒半是尷尬,剛才急匆匆地把鞋帶弄下來的時候……不小心被她給扯斷了……
  誰曾想,幾千塊一雙的鞋子也會這麽不結實。偏偏鞋跟又細又高,如果沒有帶子繞在腳踝上,恐怕她會摔得跌斷自己的脖子。
  為什麽……每次這麽尷尬的時候……都會是他在身邊!!
  他忽然蹲下來,臉湊得近在咫尺,她下意識地向後仰,他伸手撈住她快要跌過去的身子。
  薄薄的唇微動,“小心。”
  她以為他會嘲諷,卻沒想到他表示了關心。愣愣地看著他低下的頭伸出的手,一時間,她的腦中一片空白。
  今晚的訂婚宴,還有他之前的種種作為……難道不是意味著,他已經徹徹底底地站進了蘇豐的陣營麽?他們已經是對立的雙方,而這樣……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十分的不對。那麽事情的真相,究竟又是什麽?
  低著頭的他擺弄片刻,收回了手,“好了。”
  那個笑容讓她在瞬間有些恍惚,狼狽而莫名地氣血上湧。月光下,細細的鏈子閃爍著美麗的光澤,金色的心形薄片靜靜地躺在她白皙纖細的腳踝上,代替了斷掉的鞋帶。
  她的臉轟地燒了起來,他始終沒有很靠近,然而她整個人卻被緊緊籠罩在濃烈的曖昧氣味裏。他親手為她綁上腳鏈……這隱含的寓意,幾乎讓她覺得愕然到恍惚。
  “早想送的,一直沒有找到機會。”他直起身來,輕輕一笑。
  那句話沒有主語,也沒有賓語。他說的,是她麽?——她的頭腦暈成了一片漿糊,鼻端充盈著的,是他淡淡的男性氣息。他牽起她的手,她恍惚;他低頭給她係上安全帶,她恍惚;他淡淡地笑著,安靜地凝視著她,她恍惚得幾乎不辨東西南北忘卻了今夕何夕。
  當她再次回過神來時,他們兩個已經身在舉行宴會的大廳中。來來回回的,有許多人和他打招呼。他淡淡地寒暄,禮貌地進退,卻始終牢牢地握著她的手。
  她忍不住略有些尷尬地探頭探腦,卻在遠遠地看到歐離時,終於找回了自己的冷靜和智商——
  她混進來,是為了幫助慕笙找到蘇俊!而不是兀自在這裏發呆傻笑臉紅像個花癡!
  許湛……她看著他英俊嚴肅的側臉,終於反應過來,從剛才的相遇起,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因為他料到了她的目的,所以幹脆把她帶在身邊!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阻止她!!
  瞬間,那樣原本有點微微的羞澀,迅速地燃成了心中的幾把怒火。她恨恨地掐住他的手,把他整個人用力地轉過來。
  “你放手!”她恨恨地說。不知道該罵他陰險,還是怪自己表現得像個白癡。

  盛宴 Ⅱ
  “你放手!”她恨恨地說。不知道該罵他陰險,還是怪自己表現得像個白癡。
  他淡笑,搖搖頭,“不放。”
  他的手雖然並不用力,但卻絕對的難以甩脫。看來他是卯足了勁,今天一定要和她杠上了。不惜傳出緋聞,也要阻止她的鬧場。
  她瞪他,他微笑;她用力擰,卻隻是弄紅了自己的手腕。
  他低頭,略帶可惜,“我真的不想弄疼你。”
  她皮笑肉不笑地哼哼,瞅準了時機,狠狠地一腳踩下去,鞋跟瞄準的……是他的小腳趾。
  許湛在瞬間疼得老淚縱橫,手上一送,何楚如同風一樣衝了出去。他裝作撿東西地蹲下了身,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腳趾頭,高跟鞋是女人的武器……這話真是一點都不假。早知道他剛才就不該好心地為她修鞋……那麽她也跑不了這麽快……
  但此刻,後悔已顯得多餘。他略揉了揉,咬牙迅速地跟了上去。終於在她撲倒何慕笙身前的一刹那,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如果你想說明,不如由我來。”他笑得白牙森森。他打賭,何楚一定是瞞著何慕笙把她騙過來的,並且她打算繼續這樣的隱瞞,直到拖著何慕笙找到蘇俊。
  果然,何楚的手腕抖了一下,十分火大地衝他低嚷,“你閉嘴!”
  雖然他覺得很抱歉,但現在這個節骨眼上,真的不是時候。如果何慕笙這時候跳出來,那麽他的苦心蘇意的配合蘇俊的犧牲,都會化作泡影。
  “可能你不記得了……不過我在此,代表阿俊歡迎你的到來。”他彬彬有禮地點頭。
  何慕笙的臉略略僵硬了一下,許湛將這樣的神色變化,理解為她對蘇俊這個名字依舊有所抵觸。
  她很快的溫文微笑,鎮定自若到沒有一點異樣。“嗯。謝謝。”
  何楚用力地掐他的手,許湛並不理解這暗示,依舊笑得客套,“今天是他和顧傾城的訂婚宴,十分重要的大日子。希望你在這裏玩的開心。”
  話一出口,他立刻就發現了不對。
  何慕笙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死灰。她的麵孔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失去了血色,整個人都在遏製不住地輕輕顫抖著。她一直在微笑著,努力地微笑著,然而那個笑容,卻顯得如此單薄可憐。
  “她……”許湛震驚地愣住,過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竟然沒有失憶?!”
  他用的雖然是疑問句,但語氣裏卻已變得肯定。何慕笙依舊恍惚的神情,已然說明了一切。而站在她身邊的歐離,也是一臉地不敢相信。
  她竟然沒有失憶!!難道那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偽裝麽?!都是她為了阿俊的……強作歡笑故作堅強?!
  許湛震驚地看向何楚,心頭翻過百般滋味。而原本氣憤的何楚,在忽然間,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她的臉上,是隱約的絕望。
  她怨不得許湛,因為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都並不知情,她也怪不得蘇俊,因為他由始至終都已然做得夠好……病榻上陪著慕笙的不離不棄,讓每個人都感動,在慕笙失憶的時候他轉頭離開,今天這樣的婚約……她能理解他其中的身不由己。
  如今,慕笙要怎麽辦?知道了一切的她,定然會轉身離開再不爭取,她當日尚且能灑脫放手,更何況是今天?
  何楚不由得歎氣。
  慕笙的身子顫抖著,直到縮成一團。那劇烈的疼痛仿佛是從她的最心底滲出來的一般,迅速地擴散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一直努力忍著淚水,即便晶瑩的水光已在眼眶了打轉了許久;她一直努力地微笑,即便那樣的笑容已顯得如此脆弱和狼狽。
  “你……”別在意,其實阿俊他不過是權宜之計。許湛想說,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如果何慕笙沒有失憶,這樣的解釋……隻顯得牽強。
  無論如何,阿俊背叛了他的愛情。即便是在被逼迫的情況下,他的背叛,也是鐵板釘釘的事實。這一點,連許湛也無法否認。再用怎麽樣的漂亮話去遮掩,那些也不過是借口。
  在他們所有人都沉默到尷尬的時候,何慕笙靜靜地出聲,“我想先走了。”
  她的臉孔,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但即便如此,她也一直保持著笑容。那微笑,即便僵硬,即便淒苦,卻從未離開過她的唇角。
  淡淡的聲音,不見波瀾。她將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進了最心底。那並不是故作堅強,而是在經曆了生死之後,真正的看開……和放手。
  “真的過去了,”對上何楚憂心忡忡的眼,何慕笙的笑容,一點點變得苦澀,“就算不願意,我也要麵對這樣的結局。這條路既然是我自己選擇的,那麽……就要走到底。”
  “我要離開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幾乎要忍不住猝然落下的淚水,“小楚,你和我一起嗎?”
  她衝她伸出手,目光中有懇求。於是瞬間,何楚原本堅定的意誌潰如決堤。原來她再怎麽努力,也始終是個旁觀者。隻想到了慕笙應該繼續爭取,卻從來沒有考慮到她的難堪與痛苦。
  何楚伸出手,剛想握住她的。忽然聽到“啪”的一聲,整個大廳的燈光已被熄滅。
  司儀的聲音,穩穩地從不遠處傳來,“我宣布,顧傾城小姐的生日Party,正式開始。”
  慕笙的手僵在原處。何楚握住她的,捏出了一把冷汗。
  一切……已來不及。連躲閃都變得無奈,狹路相逢,終於無可避免。
  大廳底部的中央,是小小的舞台。全場的燈光熄滅,惟獨那裏亮著溫暖的光芒。在眾人熱烈的掌聲中,顧家重視的好友親朋登台送上祝福。蘇豐向來鮮少在這類私人宴會中致詞,然而今天,他顯然是提前做了極其充足的準備——內容字字珠璣,笑容大方得體,他不時和觀眾互動,氣質和善。
  他的行動,已經向大家證明:蘇家和顧家,將正式結為在朋友之上的、更加親密不可分的關係。而顧家一長串發言嘉賓名單,星光璀璨到栩栩生輝,也足以說明如今顧家在商圈中的地位。
  在賀詞的最後,由顧夫人上台,談笑風生地向大家講述過去。大屏幕上投影著顧傾城小姐過去輝煌的二十五年,精通琴棋書畫,熟讀四書五經,自小出眾的外貌,優越的家室,溫柔的性格,簡直是在場每個男人的最高夢想,女人的完美典範。
  在大家的歡呼中,顧傾城登場。一襲白裙的她,裙角搖曳,頭發挽起,以珍珠繞出華貴典雅的造型,宛若古典的希臘女神。
  在場的每個人,都下意識地摒住了呼吸。她美得讓人窒息,高貴得令人心折。
  女人們原本小小的嫉妒,也在瞬間消失不見。——如果差距實在太大,甚至到望塵莫及的地步,那麽嫉妒這種情緒,隻會顯得如此多餘。
  “她好漂亮。”即便是何楚,也忍不住喃喃地讚歎。麵對如此絕色的尤物,有哪個男人會不動心?更何況,權傾一時的顧家,也在無形中讓顧傾城的美好,變得更加的錦上添花。
  許湛默默地看她一眼,並不接話。
  何慕笙的手指冰涼,在一切讚歎中,她顯得如此平靜,甚至連剛才從許湛口中乍然得知訂婚消息的顫抖,此刻都不再出現。她的雙眸沉靜如水,默默地看著一切,她幾近貪婪地凝視著台上的顧傾城,光彩照人,傾國傾城,原來那人……就是他會陪伴一生的女人……
  她的心痛如絞,那疼痛越劇烈,就越發一點點地沉到了她的心底。終於,他的影子,顧傾城的笑臉,變成了最後的一抹傷痛,狠狠地,將她的心敲成了一片一片。
  一片一片。直到,再也拚不回原型,再也不會有心動心痛心酸心喜,再也不會……為了某個人的笑而笑,為了某個人的悲傷而悲傷……
  在那個瞬間,何慕笙終於知道,自己失去的,其實並不僅僅是一個他。從親眼見證了他的婚姻的那一刻起,她丟掉了她自己,放棄了她自己。她甚至……不再愛她自己。
  唇角笑得有些扭曲,最終化為一個僵硬的麵具,重重的,狠狠的,扣在了她的臉上。自此,她不會再有喜悅悲傷,不會再有大哭大笑。為了這場戲,她耗盡了全身的氣力。如今累得,連抬起手指的力量都沒有。
  一切……就這樣結束吧……隨著蔓延到看不到邊際的,黑暗。
  繁花似錦的盛宴,她隻覺得孤單。即便握著何楚的手,即便有著關心她的人陪在身邊,終究到了最後,她還會是一個人。
  台上的投影回憶已結束,顧夫人微笑著張開雙臂,“親愛的女兒傾城,祝你生日快樂。”
  雷動的掌聲中,顧傾城和母親深深相擁。雖然她們都保持著良好的風度,但卻無法忍住眼裏微微閃爍的淚光。
  曾幾何時,她們也這樣幸福。何楚的心中一慟,不禁更緊地牽住了慕笙的手。然而她整個人都仿佛沉浸在看到的畫麵中,不言不語,除了淡淡的笑,沒有任何其他的反應。
  在顧傾城簡短的感言之後,巨大的生日蛋糕被推了出來。推車的人,幾乎整個被隱沒在蛋糕後。等停穩了他才從後麵繞了出來,意外的,給了顧傾城一個大大的擁抱。
  當何楚看清了他的臉,才恍然驚覺,那人竟是蘇俊!
  竟然是他!果然是他!!終於……是他……
  “啪”的一聲,那是來自她骨骼內部的奇異聲音,全身的血液在瞬間被凝固了,濃烈的黑暗……甚至讓她忘了呼吸。
  一切,都已經太遲。都已經來不及。都已經……無可挽回。
  酸辣的感覺從心底一直湧上來,何楚靜靜地落淚,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底無聲地湧出,在她的臉頰上安靜地滑過,跌碎在她深色的裙擺裏。消失的,無跡可尋。
  她安靜地看著,在周遭充斥著嘩然和叫好的鼎沸聲中。看著台上牽著手的兩人,擁抱,親吻,微笑……他們看上去如此般配默契,儼然是一對璧人。而慕笙,失憶了的慕笙,偽裝著的慕笙,一直努力著堅強和微笑的慕笙……她,隻是一個觀眾。和台下的任何一個其他人,沒有一點點的分別。
  握著的慕笙的手,此刻冰冷得幾乎失去溫度。慕笙的脊背依舊挺直,但卻單薄可憐的,讓她隻想放聲痛哭。
  司儀在提問,二人在不時地笑著回答。嘈雜的聲音,不知來自何方,何楚隻覺得滿腦子的嗡嗡作響,她根本聽不清那兩人在說什麽。
  他們的甜蜜,如此刺眼。她用力地握著慕笙冷得像冰的手,努力用自己顫抖的溫暖,盡可能地讓她不那麽冷。在他們低頭,仿佛要交換信物的那個刹那,何楚終於怔怔地,喃喃出聲,“慕笙……我要做點什麽。如果現在不做的話……就來不及了……”
  她僵直地就要往前衝。撥開人群,她想要把慕笙推到蘇俊麵前,對他說,蘇俊,在今天,你要和顧傾城訂婚,那麽,慕笙怎麽辦?一心為你打算的慕笙,要怎麽辦?剩下一個孤伶伶的她,連自己的心都找不回來的她,要怎麽辦?
  慕笙站在原地,如同生了根一般,任她拉扯,動也不動。何楚壓抑的喉嚨,發出細碎的嗚咽。慕笙……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你滿心滿眼的,還是隻會為他考慮?
  他幸福,你在哪裏?
  他快樂,你在哪裏?
  他與別人相偕著白頭到老,你,又會在哪裏?
  慕笙,你為什麽就如此的癡……這麽的傻……站在這裏,用力地扯住我,連讓我做點什麽都不肯!隻是靜靜地看著,甚至連落淚……都不曾。
  你悲傷得連眼淚都沒有,他……又在哪裏?
  何楚怔怔地站在那裏,過了許久,才猛地用手捂住了唇。悲傷的嗚咽,幾乎要在瞬間噴湧而出。她壓抑著自己的心酸與絕望,默默地站著,就像慕笙一樣,做一個合格的旁觀者。做一個……有關他們幸福的……見證人。
  許湛咬緊了牙關,看著何楚,他的臉色冷凝得近乎扭曲。在司儀送上訂婚戒指的那一刹那,他終於,狠狠地閉上了眼。
  他還是無法就這樣把這出戲演到底。如果說何慕笙果真失憶了,那麽他尚且可以硬起心腸;但在看得清她的痛苦何楚的心疼之後,他……又如何能做出這一切來!
  如果在這裏他選擇了隱瞞,阿俊他,會真的和她擦肩而過。從此再也沒有機會。
  許湛深吸了口氣,鬆手。手中的酒杯應聲而落,清脆的碎成一片一片。
  在眾人屏氣凝神地等著那個重要時刻來臨的霎那,這樣的混亂,如此直接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當大家的注意力投向這裏的片刻,沒有人看到,台上站著一直在微笑的蘇俊,臉色在瞬間變得鐵青!
  當看到隱藏在何楚身後的那半道身影時,他愕然,吃驚,自責,歉疚,最後……湧上了狠狠的疼痛。
  許湛將一切看得清楚。何楚在他製造出響動的刹那,吃驚地轉頭盯著他,甚至一時有些怔怔然。何慕笙縮在她的身後,隻留了半道影子,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機會總是稍縱即逝的。歎了口氣,許湛伸手,用力地將何楚一把攬進懷中。何慕笙蒼白得仿佛是人偶一樣的臉,在昏暗的燭光下,終於,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被蘇俊,看得清清楚楚。

  盛宴 Ⅲ
  一切記憶,在這個彼此凝視的瞬間,仿佛是潮水一般地湮沒了她。
  他是她全部的支撐,即便在她一度深深地誤會,小楚也喜歡著他的時候,雖然猶豫掙紮,卻始終沒有放手。向來讓著小楚的姐姐,在愛情這一關上,唯一的自私了那一次。
  對她而言,他是如此的重要,重要的超過家人。於是在四年前,在失去母親那個最脆弱的時刻,她下意識地就撥通了他的電話。忘了他叮囑和強調的不便,她隻是如此悲傷,如此單薄地需要他的支撐,哪怕,隻是聽聽他的聲音也好。
  電話撥通,那頭傳來禮貌的淡漠女聲,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已足夠讓她的心髒,冷凍結冰,在瞬間被狠狠地擊穿。
  雖然從未見過麵,但她簡單的一切,又怎麽能瞞得過他洞察力敏銳的母親?不長的電話,他母親甚至始終在輕笑。殘忍到極點無情到頂端的每一句解釋,輕描淡寫,卻輕而易舉的,徹底將她的信心擊碎成了一片一片。
  阿俊他陪未婚妻去逛街了。怎麽?你竟然不知道?阿俊不是自由身,碩士一畢業,就要和顧小姐立刻完婚的。他的未婚妻十分完美,他沒和你提過,應該是怕你自卑?對了,還需要他回電話麽?請問你的電話號碼是多少?聽聲音,你應該不是那個前幾天總打電話過來的Lucy吧?
  她突兀地掛掉了電話。不想再聽那一件件殘忍的真相。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真奇怪……原來事實……竟然、果然……是這樣……
  她挺直了腰,幾乎沒有任何思想地向前走著。手裏下意識地,飛快的刪掉了手機中關於他的所有信息。電話號碼,通話記錄,那些甜蜜的任性的短消息……所有的一切,此刻看在眼裏,是如此的諷刺而可笑。
  她以為的甜蜜,原來,隻是她一個人的甜蜜。
  很快的,她刪掉了一切。當屏幕上變得一片漆黑時,她將手機隨手丟進了垃圾桶。她把他刪得幹幹淨淨,不留一點痕跡。紅綠燈口,她怔怔地望著斑馬線的對麵。熙熙攘攘的車流仿佛是湍急的河,湮沒了她的所有思想,所有神誌。
  在那個刹那,她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這就是心碎。碎成了一片一片,碎得她在地上連撿起來都來不及,碎得她,連全身都一起變得四分五裂,碎得她,連其他的疼痛,都再也感覺不到。
  她恍惚地向前走,直到有車子狠狠地撞上了她。她看著自己在半空中飛舞,她緩緩閉上了眼睛,她覺得好累好累,在疲倦和黑暗撲麵而來的時候,她隻覺得安心……終於,可以休息了。狠狠地休息。好好的休息。
  身體很痛……全身的每一塊骨頭都在叫囂著的痛……然而最疼的,卻一直一直,是她的心……
  原來,這就是死亡。黏稠的血液緩緩留出,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生命一點點的流逝。在昏迷前唯一的缺憾,是她想再看看牽掛著的妹妹小楚。
  小楚對不起,我知道……你喜歡蘇俊,我一直因為這件事而感到內疚,你甚至為了這件事而逃出了國外。但也幸好是我,如果是你……此刻這樣傷心……那麽我情願那個被折磨的人……是我……
  小楚……希望你……原諒我……
  再次醒來,她看到他的臉,順理成章的失憶。原來小楚喜歡的不是他,從頭到尾都不是。多好,她終於可以忘掉這一切,今生今世,不再和他有半點牽扯。但心裏放不下的,究竟是什麽?
  是在她病床前,蒼白著麵孔的他?是在她裝作睡著的時候,淚流滿麵的他?是在她不經意間,聽到喃喃自語著回憶過去點點滴滴的他?
  她恨他。在她最脆弱的時候,他殘忍地將她推在一邊。在她徘徊在生死線的時候,小楚拚了命的要治好她,他卻跑得不見蹤影。在那最殘忍的真相背後,竟然,有一大半都是真實。她實在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對他有輕易地諒解。
  然而,她終究騙不了自己,她在意他。那樣深刻的恨也好,怨也好,還有那始終,她不願承認的愛也好。他的每個微笑,他的每個悲傷,他的每句話,就仿佛是刻在記憶中的電影一樣,隻要她閉上眼,就能不停地在眼前晃動。
  矛盾的心情,幾乎要紮得她寢食難安。於是終於有了這一天,他和身邊的顧小姐並肩而立,修成正果。他們看上去宛若金童玉女,這個橫亙在她心口很久很久,幾乎紮了刺一般的男人,終於,可以被她雲淡風輕地抹掉了。
  多好。多好。
  她忽然笑了出來。
  安靜的大廳中,她一個人笑得前仰後合,幾乎到淚眼婆娑。銀鈴般的笑聲,傳遍了大廳中的每個角落。在她的笑聲中,顧傾城美麗的臉幾乎變得扭曲,蘇俊看著她,無聲地流淚。
  “恭喜你。”她開口,不大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語氣裏沒有不滿,沒有幽怨,隻是平靜,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池水一般的平靜。
  “祝你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祝你們兒孫滿堂幸福一生弱水三千隻取一瓢。祝你們恩愛永遠快樂永遠健康永遠平安永遠。”一連串的祝福從她口中順暢地吐出,幾乎連停頓都沒有。儼然,這樣的場景,在她心中已排演過多次。
  她說得如此得體大方,遙遙的,她衝台上的兩人鞠了一躬,轉身緩緩地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室內如此安靜。無論是之前的喧鬧也好,吃驚也好,都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鴉雀無聲。將近兩百人,在這個瞬間,幾乎連粗重的呼吸都聽不到。慕笙一步一步地離開,腳步輕盈,卻仿佛是錘子一般,狠狠地敲在蘇俊的心上。
  在她的身影將要消失的那一刹那……蘇俊喑啞的聲音,在身後,尖銳而悲涼地呼喊著她的名字——
  “慕笙——慕笙——慕笙——”
  他一聲接著一聲叫著她,幾乎用盡了他的所有力氣。她的轉身,不過隻是刹那,在他眼中,卻早已過了百年。
  在下一個瞬間,麵容痛苦得扭曲起來的蘇俊,從台上猛地躍了下來,頭也不曾回,飛快地衝了出去。
  他要抓到她。在凝視彼此的那個刹那,他已經知道,原來她什麽都不曾忘記。恐懼攫住了他的整顆心髒,他已經失去過她兩次,不能,真的不能,再有第三次!那會讓他永遠的失去她!他的慕笙,再也找不回來。
  他飛快地奔跑著,這輩子,從未跑得這麽快,從未奔得如此淋漓,從未像現在這樣不顧一切隨心所欲。他忘了向提醒他的許湛道謝,忘了台上站著幾乎要惱羞成怒的顧傾城,忘了站在台下臉色難看的父母雙親,忘了終於衝他寬慰微笑的歐離和何楚,忘了在場的兩百多號貴賓……更是忘記了,此時此刻他的這種行為,無異於在顧家和蘇家的臉上,當眾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蘇俊已經飛快地跑了出去,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觀眾們的臉色難看至斯,壓抑的氣氛一點點地擴散開來,在場的每個人,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這個時候……應該表達什麽樣的情緒呢?
  大家都在苦苦的思索,然而,無計可施。
  顧傾城在台上僵直地矗立著,指甲狠狠扣緊手心,然而早已麻木的沒了知覺。顧夫人臉色鐵青,狠狠地盯著蘇豐。而蘇豐,噙著一抹狠狠的冷笑,他所凝視的對象,卻是何楚。
  剛才也許混亂,但他依舊看得清清楚楚。在一切騷亂發生之前,帶那個女人進來的人,是何楚。又是她。再一次的,是她。
  他的目光冰冷而銳利,許湛敏銳地察覺了一切。他微微垂眼,再次抬眼的時候,心中已有了計算。
  在台下,他衝著顧傾城,淡淡地笑著,“傾城,好戲可演完了?”
  顧傾城一愣,剛才的憤怒和羞辱,來得太過突然和猛烈,幾乎讓她羞憤至死。接下來如何收場,是她頭痛的難題。許湛黑黝黝的眸子看向這裏,她的身子輕輕一顫,立刻明白過來。——他是在為她解圍。
  於是她淡笑著回答,“還算好。”
  雖然那樣的笑容依舊扭曲,但兩人對話,總算是緩和了那僵硬尷尬到極點的氣氛。在場的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眾目睽睽下,許湛大步流星地走到台前。他的身上,有種極其沉穩的氣質。眾人不由得將視線,再次聚焦在台前。
  許湛站在那裏,微微仰頭,含笑地看著顧傾城,“你非要和我打賭,關於蘇俊和何小姐是否會複合。而剛才,我成功地撮合了他們。怎麽樣,你輸了,打算答應先前的賭約麽?”
  顧傾城的眼皮微微跳動,在瞬間,她已恢複了理智。就算再怎麽恨,她也扯不回蘇俊。含著笑,她衝許湛微微點頭,“願賭服輸,本來就是應該的。”
  “那麽接下來,我要問的是,顧傾城小姐,你願意答應我的求婚麽?”
  他微微抿著唇,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抽氣聲此起彼伏地響起。眾人的驚愕來得如此明顯,連一貫保持的好修養,都無法掩飾和消化掉如此令人吃驚的一幕。
  而原本沉浸在喜悅中的何楚,卻無法控製地臉色突變。她的身子輕輕晃了一下,歐離連忙扶住她。
  “今天我們原本就是要試試蘇俊,這家夥總是遮掩著自己的真情,還故意做出花花公子的樣子。怎麽樣?我證明了,他其實根本不是多情,而是專情的不得了。”許湛一步跨上了舞台,他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她,唇角掛著輕笑,“我贏了,是不是意味著,你會答應我的求婚呢?”
  他衝她伸出手。沒有急迫,沒有緊張。他隻是在靜靜等待,帶著三分自信滿滿,三分漫不經心,四分……理所當然。
  顧傾城盯著他,眸中閃過的震驚神情,幾乎要遮掩不住臉上突兀變化的神色。打量了他良久,她終於輕輕笑了出來,點點頭,她將手放進他的手心。“我輸給你了,許湛。”
  他握住她的手,他們相視而笑。微微轉過頭,她環視四周,帶著得體的笑容,“今天是我二十五歲的生日,在此,我與許湛先生,正式訂婚。”
  顧夫人第一個鼓掌,為女兒的勇氣和許湛的應變。在這個瞬間,她由衷地喜歡上了許湛這個年輕人,也許……他才是女兒的真命天子。
  那掌聲仿佛漣漪一般,迅速地擴散到了四周。掌聲響得熱烈且漫長,而每個人的臉上,卻無法控製的流露出茫茫然的神情來。
  事實……真的是這樣麽?
  當事人的神色實在過於詭異,然而許湛看起來卻又如此的自然而誠懇。相比蘇俊,許湛除了沒有好背景,幾乎在每個方麵都要比他好出一截來。如果顧傾城在進了大地之後進一步地愛上了許湛,這……應該也不算是很講不通的事情吧?
  何楚用力地扶住歐離的胳膊,她僵硬地看著台上的一切。男主角換了一個人,隻是讓她心痛得更加徹底。
  她的視線如此焦灼而痛苦,遙遙的,幾乎讓許湛躲避不過。然而他刻意地掃過台下,如他所願,此刻蘇豐淬毒的目光,正式地,掃向了他。
  一切都是如此的順理成章。因為他許湛,早已經看中了顧家乘龍快婿的位子。所以虛晃一槍,故意以說服蘇俊為幌子,實際上卻把何家姐妹帶進會場。於是重情重義的蘇俊終於忍不住奪路而逃,剩下的他,順理成章地撿了那個最大的便宜。連帶著,堵上了顧家的每一張嘴,每個人都變得如此心甘情願……
  那麽,在這樣的推理之後,自然而然地,蘇豐正式與他麵對麵。之前的合作,自然而然地破裂。而他也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隱藏在一切迷霧一般的真相之後的,他小小的私心,一直以來的目標,心中唯一柔軟的打算。
  她平安地脫離了所有陰謀。這就好。即便這過程已然脫離了他的劇本,但他,依舊是那個贏家。

  千麵 Ⅰ
  第二天,許湛與顧傾城訂婚的消息,在整座城市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所有的雜誌報紙,在這一天,都出奇的默契,全部以他們的婚宴作為頭版頭條。巨大豪華的生日蛋糕,十指緊扣麵帶微笑的金童玉女……這個畫麵,如此的和諧與完美。
  幾乎沒有人知道,其實在這如同炸彈一般放出的消息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參加晚宴的眾人,自然知道在這個圈子裏的潛規則。越是豪門,越有太多的秘密,而大家,也早已習慣了守口如瓶。
  至於媒體那邊,更是容易交代。顧家蘇家一聲令下,自然所有人,都將發生了的“意外”掩口不提。
  齊聲的花團錦簇交口稱讚中,許湛登上了顧家駙馬爺的寶座,而這消息更如同一劑強心針,連帶著,讓大地集團的股票在納斯達克上開始瘋長。開盤收盤,大地股票的一路彪紅,幾乎讓每個金融分析師跌破眼鏡,每個投資人笑得樂開花。
  春風得意馬蹄疾,形容的正是許湛這樣的人。他身為大地最大的股東兼董事長,近來事事順心順意。大地集團有了蘇家顧家兩艘航母護航,必然在未來的商海中,駛得一帆風順勇往直前。
  而在媒體上被大肆報道風光無限的男主角,此刻坐在蘇俊的辦公室內,依舊保持著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他的笑容裏,一如既往地藏著幾分銳利和冰涼,唇角的譏誚,看上去薄情且冷漠。
  蘇俊看著他,眼裏的神情十分歉疚。他將手中的杯子用酒倒得很滿,遙遙衝他舉杯,“實在對不起了,阿湛。”
  一仰脖子,那烈酒被他一口灌了下去。
  “用不著這麽表達你的謝意,”許湛似笑非笑地晃晃手中的咖啡杯,他鮮少飲酒,因為不喜歡那樣的味道。“我肯定會有用得著你的地方,隻要記住滴水之恩你當湧泉就可以了。”
  蘇俊給了他一拳,即便許湛以輕描淡寫,帶過他所做出的犧牲;但作為終成眷屬的慕笙和他,已然欠了他難以計算的人情。
  許湛是個太過自我的人,他的驕傲,甚至不允許他丟掉自己的自尊。而為了替他們遮掩,他當眾犧牲了自己的婚姻……連帶著犧牲了,他對何楚的感情。
  以許湛的性格,雖然在未來,這樁婚姻一定會被他想辦法解除掉。但無法否認的,是他將會失去幾年的自由。
  蘇俊覺得過於歉疚,終於原諒了他的慕笙,也覺得深深的不好意思。她更比他多了一重難過,因為自那天之後,何楚她……就再也沒有笑過。
  “關於她,你有什麽打算?”歎了口氣,雖然覺得心虛,但蘇俊依然開口。這是慕笙最關心的一個問題,也是他所擔憂的。
  如果他們的修成正果,是以許湛與何楚的分離作為代價,那麽他們兩個人,必然會一輩子的寢食難安。
  許湛微微垂著眼,他凝視著咖啡上的白色泡沫,保持著不動聲色。然而唇角上翹的弧度中,卻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我不要勉強的。”
  “勉強?”蘇俊詫異。此話何解?
  許湛托著腮,淡淡道,“我不要她為了感動,為了內疚,為了謝意,為了歉然……為了除了真心意外的一切情緒,而跟我在一起。”
  蘇俊更加愕然,“愛情和感激,哪裏能分得那麽清楚?你怎麽知道,她不會因為感謝而喜歡上你?因為歉疚而愛上你?”
  “也許會吧,”他淡笑,漆黑的桃花眼,碎成數片水光,“但那樣的感情,於我來說,不要也罷。”
  這人的驕傲已經到達了令人發指的高度。他不屑於要任何摻雜著其他感情的愛情,他不要仰慕不要欣賞,他要的,是何楚純粹而徹底的心動。
  蘇俊忍不住顫抖了一小下,“你真是……變態。”
  “那是你不能夠欣賞,”許湛賞了他一個白眼,“如果連她都不能欣賞,那麽,錯過也罷。”
  他如此灑脫,因為愛情,從來不是他所要的全部。然而他又如此篤定,因為何楚,從頭到尾都是他所信任的對象。
  她能夠明白他。當她明白的那一天,他們會在一起。他在等著她的開口,帶著十拿九穩的自信,帶著絕不焦躁的耐心。
  這兩人的思想都過於曲折,完全超脫了蘇俊的理解範疇。搖了搖頭,他決定甩掉這個無解的答案,換了個話題,“大地的股票瘋長,究竟是怎麽回事?”
  最近這股票漲得過於離奇,在每一天無數人打賭它會狂瀉的時候,第二天開盤,卻依舊一路走高。
  許湛的笑容變得莫測高深,“自然是有用意的。如此做法,無非是要我拋售。”
  他的答案,證明了蘇俊一直以來的憂慮和擔心,“果然,是老爺子。”
  “我搶走了蘇家板上釘釘的媳婦,被他忌恨,也十分正常,”他的唇角勾出嘲諷的弧度,“在股市上將大地的走勢拉高,然後大批收購。當蘇豐成為大地的第一股東時,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踢出大地。能這麽血拚,是因為他有足夠的自信,在這場資本的戰役中,大地和資本雄厚的蘇家,根本就不是同一個量級。”
  “那你有什麽打算?”蘇俊皺眉,這個結論,也是他一直以來所擔心的猜測。
  “你不知道,大地的股份,已經被我賣掉了百分之二十五。”許湛輕笑,微微眯著的眼,笑得像隻老奸巨猾的狐狸。
  “二十五?!”蘇俊大吃一驚,“加上你之前送給蘇家的二十,你手頭,豈不是隻剩下了百分之六?!”
  “已經不少了。”許湛聳聳肩,神色裏依舊是不甚在意,“我原本是打算全部出手的,但這幾天的散戶明顯疲軟,沒有跟上瘋狂上揚的勢頭。大約這價格,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估,所以雖然還在一路飆升,但跟進的人已經是少數。”
  “你的百分之二十五,都賣給了散戶?”蘇俊吃驚得幾乎合不上嘴。這一切發生的不超過一個月,許湛是超人麽?要做的不動聲色,瞞過蘇家那麽多的會計師,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其中自然有很多戰略,總結起來,無非兵者詭道。用一兩句話我也說不清楚,什麽時候你有興趣了,我可以收費的進行傳道授業解惑。”他淡笑,還是一徑的平靜與淡然,“當然了,價格不低。”
  蘇俊難以置信地瞪著他,過了好久才發出聲音,“你不是人!阿湛,你是妖怪!”
  “謝謝你的讚美,”他欠了欠身子。
  “那麽大地呢?放棄了,你真的舍得?”賣掉了那麽多股份,想必他,也早做好了這樣的打算吧。在所有人都篤信大地是許湛的心血絕不會被賣掉的時候,他瀟灑地鬆手。
  “談不上放棄,大地,也不過是個招牌而已。”他將口中的咖啡一飲而盡,目光灼灼,“我沒有放棄自己,也不會放棄。但蘇老爺子不明白這一點。蘇家積累了太多年,這是他的後盾,也是他的桎梏。然而大地,隻是我棋盤上的一枚子。”
  他笑得張揚,起身,自高樓上俯看眾生,他喜歡這樣睥睨的氣勢。
  “所以,他會輸,我會贏。賭場上,拚的不是運氣,不是籌碼,而是誰更有覺悟,壓上自己的一切。他瞻前顧後,我卻看的明白,甚至,連他在什麽地方會猶豫,都一清二楚。”
  他轉過身來,逆著陽光,衝蘇俊霸氣地淡笑,“我明白這一點。但是,他不懂。這就是我的機會。”
  蘇俊的身子輕輕一震。許湛完全地說服了他,他會贏……他堅信。
  沒有等到蘇豐來踢場,不過一周,許湛主動向媒體踢爆大地內幕,——在之前重要的產品預演會上,由於他的疏忽和失誤,竟然采用了啟天傳媒的設計稿。這樣的商業間諜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作為設計總監的顧傾城,引咎辭職;身為總裁親自做出決策的他,將會提交辭職信到董事會,由股東們來裁定,他是否有資格繼續擔任大地集團的掌舵人。
  此消息一出,簡直一片嘩然。大地的納斯達克指數,幾乎引起了地震般的雪崩,一路狂瀉到底。
  “董事會?您身為大地集團的最大股東,自然擁有這最高的決策權啊?”終於有記者反應了過來,看著大地一路飄綠直逼穀底的折線,問出了那個最重要的問題。
  “喔,關於這個,在好幾年前,我的股份就已經移交到了以下幾個公司的旗下。雖然這些公司名義上是以我注冊的,但在大地的業務不斷擴充中,進行了多次資產重構,所以在之前,這些股票已經轉讓到了其他人的名下。”許湛好整以暇地掏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列表,一口氣地念出了那所有的名單。長長的一串名字,聽上去陌生得讓所有人摸不著頭腦。而當他說出那些公司幕後的人物時,原本的一頭霧水,卻又在霎那間變得如此清晰。
  ——那些人,幾乎全部來自於顧家。
  換言之,這一次的金融大戰,許湛做收漁翁之利,所有的虧損,幾乎由蘇家和顧家兩邊來買單。
  而這樣的信號,更加明明白白地披露了一件事,——向來焦不離孟的蘇家和顧家,在許湛與顧傾城訂婚之後,已正式地走向決裂。
  這將是一場漫長而慘烈的商戰。站在頂端的兩個世家,無法以聯姻的方式共榮,於是隻剩下一決生死,這唯一,而無法避免的一條路。
  在蘇氏大量持股的前提下,許湛終於辭去了大地總裁的職位。而他的離開,伴隨著是當年充當商業間諜的啟天設計總監,阿峰的主動自首。當阿峰爆出當年的被收買,與蘇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時,原本已隱約止住泄意的大地,一度跌到險些停盤的境地。高層中,許湛前任特別助理的林子雨,公關部負責人Sarah,和一批打下了大地基石的元老,在轉瞬間分崩離析,更是讓初涉電子業的蘇家,陷入了雪上加霜的境地。
  以蘇家雄厚的資本,在大地收購案上吃了如此的暗虧,雖然是狠狠地出了一次血,但倒也不至於到承擔不起的地步。
  但在流通資金上大傷元氣的蘇氏,必然在未來,需要花費許多的時間用來重新起跑。原本在電子業的金字招牌,在收購之後甚至抹上了負麵效應。在這一次與大地的交鋒中,他們,是毫無疑問的,以慘敗收場。
  在這一場複雜的戰爭中,啟天亦是相當大的受益方。大地的轟然倒塌,讓一直緊追在後的啟天,在瞬間毫無懸念的勝出。與Game的合作,與Orange的聯盟,在電子市場幾乎空白的刹那,他們已牢牢地占據了重要的位置。

  千麵 Ⅱ
  在這一場複雜的戰爭中,啟天亦是相當大的受益方。大地的轟然倒塌,讓一直緊追在後的啟天,在瞬間毫無懸念的勝出。與Game的合作,與Orange的聯盟,在電子市場幾乎空白的刹那,他們已牢牢地占據了重要的位置。
  身為啟天的決策者,蘇意自三十三層高樓俯瞰下去,業績一路走高,卻奇異的,並沒有讓他覺得興奮和開心。
  他占了許湛的便宜。而且不小。即便那個男人極其狂妄的態度,徹徹底底地表現了他的一點都不在意。但該死的,就是因為他的狂妄,才讓蘇意更加覺得鬱悶。——大約許湛提前料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故意表現得,更加囂張。
  大地是啟天的對手,許湛是蘇意一直尊敬和看重的對手。但在對上蘇氏的戰鬥中,那人卻能毫不猶豫的說放手就放手。
  從能力上來說,蘇意有把握,他們之間並無差異。但在這份對壘的氣魄上,他卻不得不承認,相比白手起家的許湛,背景頗不簡單的他,其實是相當的……窩囊。
  在家棟,那個男人向他伸出了合作的橄欖枝。從頭到尾,他蘇意所做的,不過是極其簡單配合。——比如激怒蘇豐讓天平偏向蘇俊,比如趁亂攪渾了市場更好地渾水摸魚……許湛提出的每件事,對他都如此的有利。即便沒有任何的感情因素,他也實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一路走過來,變數不斷,頂在最前方的許湛,一任風高浪急,依舊閑庭信步。
  在看到他的成功之後,蘇意才驚覺。——即便他向來以為自己根本與蘇家無關,但在不知不覺間,也早已借勢不少。他瞻前顧後,他猶豫不決,他的冒進和固執……這一切,都建立在他的姓氏之上。
  他和許湛,其實根本不同。許湛他才是真正的白手起家。大地隻是一件衣裳,脫掉了這件華服,許湛,依舊是許湛。
  而他卻一直怯懦猶豫,以冷漠和淡然去對抗蘇家,自以為走得瀟灑。然而一帆風順的同時,他卻忘了,他姓蘇。
  從Orange的合作案開始,他已經在不斷地借住自己家族的優勢,卻在被旁觀者許湛點醒之前,懵懂而不自知。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從門外傳來何楚的聲音。繁重的工作讓啟天的所有人,都處於前所未有的加班狀態中。身為設計部的負責人,何楚自然忙到了人仰馬翻。她幾乎每天都要向蘇意匯報多次,以確定啟天飛速發展的進程與方向。
  蘇意在這個刹那,抑製不住地出神。
  在商場上,他輸了。
  在情場上,他……亦輸了。
  他搖搖頭,擺脫那樣負麵消極的情緒,沉聲道。“進來吧。”
  門應聲而動,何楚走了進來。自從許湛消失在大地之後,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而何楚在那之前的失落,終於變成了如今,溢得滿滿的憂傷。
  從她失去笑容的那天起,蘇意就知道,他這一次,輸給了許湛。
  徹頭徹尾。
  何楚這次進來,是要和蘇意商量一個重要的決策。
  如今的啟天,由於產品的生產周期加快,銷售量猛增,在這樣的形勢大好的前提之下,他們需要考慮建立自己的生產線。換言之,尋找到一家合適的生產廠家,進行合並和重組,是啟天接下來重要的任務之一。
  何楚已經圈出了幾家比較合適的備選者,在之前她已經進行了初步的實地考察。接下來,需要蘇意圈出三兩個重點,進行初步的接洽與談判。
  在最初,啟天合作的對象是大地,他們的生產線成熟且穩定,而如今,早已解體得不複存在。何楚猶記得當日許湛的自信滿滿,運籌帷幄。——尤其,在顧傾城出麵刁難的時候,他曾與蘇意同時開口為她解圍。
  然而當初的她,怎麽會料到會有今天?兜兜轉轉,許湛竟然和顧傾城走到了一起。——想到他們相攜的畫麵,何楚的眸底不禁飄過黯然,低著頭,兀自出神。
  她找不到他。那個號碼,早已倒背如流。自從他刻意的消失之後,她已數不清到底有多少次,鼓足勇氣撥通他的號碼。他的名字在她的屏幕上跳躍,讓她心跳如雷。卻每每,在瞬間變得冰涼。
  不變的,是那頭始終傳來的一致而冰冷的女音。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躲開了所有人,連同她在內。如水一般滑過的日子,雖然忙碌得身心疲憊,然而,她卻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惘然。
  在解開誤會之前,她恨他,所以要出人頭地讓他為她而側目;在解開誤會之後,她尷尬,但他的視線讓她明白,她從未走出過他的視線。從頭到尾,她都幼稚到如斯地步,隻為了他的注視,一步步地付出艱辛和努力,一步步的,得到他的認可。自從踏上社會,不,甚至在更早之前,在他們學生時代第一次相逢的時候起,當老師十分自豪地向他們誇獎著許湛學長是如何如何了不起如何如何不可被超越的時候起,她就已經將他視為了目標。她始終在不遺餘力地拚命,為的,隻是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從未讓她失望。輸也好,贏也好,他以平常的心態,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當一切終於被想通的時候,她在瞬間,變得如此慨然。慕笙說她自己在感情中不自信,蘇俊過於完美,而何慕笙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女生。——其實她,又曾好到哪裏去!
  在眾人眼裏,何楚是風光的,是自信的,是強勢的,是堅硬得仿佛是石頭一般的女強人。然而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做的一件又一件事,幾乎沒有任何一次爭取,是原原本本地出於自己的本意。開始,為了母親的驕傲,到後來,為了在那個“家”裏掙回地位和麵子,再後來,她的世界中,隻剩下和許湛,一較長短。
  她如此迫切地希望贏了他,哪怕,隻有一次也好。而如今回頭看看,她才明白,如果她抱著之前的念頭,是永遠都不可能勝利的,——因為她那樣賭氣的情緒裏,已經隱含著仰視的角度。
  平心靜氣地回頭,她看著自己泥濘而踉蹌的腳步。每一步,走的時候都以為已經艱辛無比;然而回頭再看,不過爾爾。
  相比起許湛的不易,她過得,是如此的一帆風順。
  在他四麵楚歌的時候,她安慰不了他。在他消失得仿佛人間蒸發的時候,她努力的,想表達自己生疏而笨拙的關切——
  她在意了那麽久,他為她做了那麽多……最起碼,要告個別吧?
  看到她的魂遊天外,蘇意忍不住抬手咳嗽幾聲。
  合上了文檔,他圈出了兩個地點。一個是在本城,現成的廠家,底子較為不好,且收購價一定不低,但剩在距離;另一個廠家在外地,麵臨虧損許久,收購價必然會比較合理,但距離需要慎重考慮。
  “有空的話,你盡快去那邊看看吧。”蘇意將文檔遞給她。按理來說,其實這工作應該隸屬於江城。但他們都看得出何楚的鬱鬱,工作太繁忙,隻能借著出差的機會,讓她出去走走。
  “是我麽?”何楚訝然。
  蘇意點頭,“江城最近可能需要去一次德國。那邊的事情他更熟悉一些,走不開。”
  何楚信以為真,“好的,我會盡快出發。”
  何楚的行李十分簡單。不過是在國內飛來飛去,幾天的往返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幾乎連休息的時間都不曾有。眼下的啟天實在太忙,她根本走不開。——但那,隻是一部分的原因。
  也許,她能以這樣冠冕堂皇的借口,回複蘇意和江城。但是,她始終騙不了自己。即便她曾經那麽努力地說服自己,卻終究,逃不過內心糾纏的思念。
  還呆在這個城市裏,她常常幻想,或許有一天在她的上班途中,或許有一天當她走過許多熟悉的商店,或許過馬路時她和很多人擦肩而過,他就會那麽忽然地,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她眼前。
  他們之間,沒有羈絆。曾經的賭約,早被她斬斷;僵硬的號碼,此刻已不再撥的通。她那麽冷淡而傲然地,推開了他的一次次示好。於是終於,她丟掉了他。徹底的,幹淨的,讓她……心酸後悔的。
  太多的誤會,讓她逃不出過去一層層鋪下來的天羅地網。當她好容易能夠走出來的時候,而他,已然不再。
  在這個出發前的晚上,她一個人坐在黑黢黢的房間內,忽然間在心裏,湧上酸澀。
  慕笙和蘇俊出去夜遊,在羨慕他們的同時,她在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覺得寂寞。
  拿出手機,再次撥通他的電話,原本不報任何希望的她,在聽到那久違的嘟嘟音時,在瞬間,甚至忘了呼吸!
  響了沒有幾聲,那端已被接起,他久違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了過來,“喂?”
  在這個寂靜的夜晚,他的這一句沒有意義的寒暄,幾乎在瞬間,逼出了她的淚流滿麵。她的眼淚在一瞬間奔湧而出,用力地擦著臉頰,她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
  心裏溢得滿滿的,那是久別重逢的喜悅。
  “喂?”她持續的沉默,讓他的聲音,略略帶上了些不耐煩。
  “是我……”她努力地呼吸著,不讓自己的哽咽聲,通過電話線,狼狽而毫無保留地傳進他的耳朵,“我是……何楚……”
  從沒有過這樣難堪的自我介紹,最後的那兩個字,被她念得很輕很輕,含混著,嘰裏咕嚕地吞了下去。
  當她濃重的鼻音傳來的時候,他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即便在心中再怎樣激動雀躍,他的聲音通過話筒,卻依舊被控製得很好。
  冷靜的,一如既往,“喔,是你。有什麽事麽?”

  大結局
  從沒有過這樣難堪的自我介紹,最後的那兩個字,被她念得很輕很輕,含混著,嘰裏咕嚕地吞了下去。
  當她濃重的鼻音傳來的時候,他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即便在心中再怎樣激動雀躍,他的聲音通過話筒,卻依舊被控製得很好。
  冷靜的,一如既往,“喔,是你。有什麽事麽?”
  他的冷淡讓她有些微微的怯懦,然而在分開了這麽久之後,在她飽嚐了擔憂到無處可尋的情緒之後,在她終於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之後,那閃爍過的羞澀情緒,迅速地被她拋在了腦後。
  “我……我想問問你……過的好不好……”她鼓足勇氣,聲音卻依舊有些不受控製地顫抖,伴隨著深深的呼吸,和落淚而引起的抽泣,“你離開了……那麽久……什麽時候回來……呢……”
  許湛在那端輕笑,“我麽?還好,沒什麽不好……”
  電話忽然被切斷,何楚怔怔地盯著聽筒,那頭傳來短促單調的忙音。
  他,掛了電話?
  她再撥,已經不通。
  他的最後一個“好”字,如此之輕。他過得……應該不算好吧?賣掉了自己一手創建的大地,放棄了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他怎麽會好?如何能好?
  她的眼神黯然。也許,她現在的想法不過是自作多情。也許,他曾經有過的心動,現在早已被耗盡了耐性。也許,她……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來。
  她仰麵倒下。柔軟的床緊緊擁住了她,然而依舊,讓她覺得發冷。
  手機被隨意地丟在一邊。何楚閉著眼,許久,兩行軟軟的淚,落了下來。
  徹夜未眠加上流淚不止,何楚一早踏進機場的時候,不得不帶上了大大的墨鏡作為遮掩。無論如何,她的這雙兔子眼,絕對不能隨便見人。
  還好,飛機上有足足三個小時,她需要冰敷和按摩一下。下了飛機要立刻去見客戶,這樣的狼狽,肯定不行。
  一路上,她匆匆忙忙地換牌,登機。商務艙很是寬敞,她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放下了身側的簾子,將自己完全地隔絕在小空間內。
  她需要安靜。她隻覺得疲憊。不算短的旅程上,她沒有任何情緒和身邊偶然遇到的人,寒暄聊天。
  飛機起飛。一頭紮進蔚藍的天空。偶爾遇上的軟軟的白雲,藍天白雲,是那美麗得近乎寂寞的空間內,唯一而單調的邂逅。
  穿過雲層。她終於忍不住掉下眼淚。
  離開那個城市,更加讓她覺得離他很遠。遙遠到,失去了一切的聯絡,斷掉了最後的一點可能。在陌生的地方,不會有他曾經路過的櫥窗,不會有他曾經吃過飯的餐館,不會有他曾經鍛煉過的健身房……那個地方,沒有一點點他的痕跡。她所知道的他的痕跡,在那裏,找不到分毫。
  她找不到他了。怎麽樣努力,都找不到。怎麽樣用心,都找不到。
  遠遠地望下去,那個熟悉的城市,一點點地變小變遠。她的眼淚無聲而瘋狂地湧出來,那樣悲傷得近乎絕望的情緒,陌生得,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明所以。——她為什麽會哭泣……這不過是短暫的離開;雖然昨晚通過了那麽一個電話,她依舊可以抱著一個欺騙自己的念頭,旁若無人地繼續自己的旅程。
  然而,在他遮遮掩掩的表明了拒絕之後,她一直以來的自我安慰……在忽然間,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她騙不了自己。她真的失去了他。
  坐在雲端之上,她淚流滿麵。
  哭到幾乎哽咽,從隔壁,穿過簾子,突兀地伸過來一隻棱角分明的手。手上拿著一張紙巾。
  小小的一團紙巾,可憐兮兮地躺在掌心裏,看上去十分詭異。
  她下意識地將那隻手推了出去,語焉不詳地含混道,“謝謝。不用了。”
  那隻手,固執地將紙巾塞進她的手中。強勢得不容拒絕,用力的動作直直推往她的胸口,唐突的動作……讓她在瞬間變得惱怒。
  “唰”地拉開簾子,她十分不悅地低聲怒道,“我都說了不用了你這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
  她的一連串抱怨,突兀地停住。
  眼前的人,似笑非笑地盯著她。不是許湛……又是哪個?
  她淚眼婆娑地眨眼,在瞬間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伸手,歎息著,幫她一點點地擦掉眼淚。
  “你是誰?”她執拗地看著他,淚眼朦朧,她卻連伸手擦掉的勇氣都沒有。生怕一伸手,他就會再次消失不見。就像……她曾經做過的很多個夢境一樣,當她伸出手,她就會驚醒,然後他,也會消失。
  他的動作停住,似笑非笑的戲謔一點點地收掉。他的大手,緊緊而溫暖地貼著她的臉頰,桃花眼中,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我是許湛。一直喜歡著你的,許湛。”
  她在瞬間笑了出來,眼淚卻掉得更凶,“你這算是在表白麽?還有……你怎麽證明我不是在做夢?”
  “傻瓜。”他揉揉她的頭發,忍不住深深地將她抱了個滿懷。他抱得小心翼翼,卻又絕對牢固。
  他在她的耳畔留下一串細吻。
  “我是許湛。”
  他吻上她紅腫的雙眼。
  “我是真實世界裏的,許湛。”
  他溫暖的唇,印上了她淡粉色的唇瓣。
  “我是喜歡你喜歡到不行了的,許湛。”
  他支離破碎的呢喃,湮沒在深深的擁吻中。
  “別哭了,傻瓜。我在這裏,任殺任剮。隻求你……別哭了。”
  他低聲下氣,讓她更加淚如泉湧。死死地揪著他的衣襟,她倚在他的懷裏,哭到上氣不接下氣。
  許湛苦笑,她真的受了太多的委曲,所以才會哭得如此淒慘。如果他……能更大方一點,也許,就不會讓她受這麽多的苦。但如果她不受苦,倔強的她,即便在他麵前,定然也不會輕易低頭,那麽他就看不清她的情感……在感情上,他們兩人一樣的謹慎,一樣的小心,一樣的害怕受傷,一樣的驕傲,一樣的不屑於低頭。——於是形成了一個十分難解的循環,僵持著,直到兩人全部變得丟盔棄甲。
  許湛決定將思考拋到一邊,集中精神,專心致誌地哄眼前哭得厲害的人兒。
  “你應該會好奇,我這段時間都在哪裏對吧,”他努力轉移她的注意力,挑了她最感興趣的話題開口。
  果然,她應聲抬頭。雖然依舊淚眼汪汪,但視線已變得集中。
  “我快累死了,”他笑笑,忍不住在她的臉頰上偷個吻,柔軟的觸感讓他心滿意足到歎息。看著她,他遮掩不住的,是來自眼底的深深的疲憊。
  看上去非人類的許湛,其實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隻不過,他向來不屑於在別人跟前流露出這樣脆弱的情緒,隻除了她……他所深愛的那個人。
  “躲過蘇家的眼睛並不容易,更何況顧家也在追殺我,為了逼婚,”他將頭深深地埋進她的肩窩,略帶哀怨地抱怨,“你以後一定要好好補償我。這一次的折騰,簡直讓我變得身殘誌不堅。”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點點他的黑眼圈。
  他握住她調皮的手指,笑得溫暖。她終於笑了,他的她。
  “電子業即將風起雲湧,這個時候,怎麽能少得了愛湊熱鬧的我。做不了下遊,我就去做上遊。”他笑得自信滿滿,說到這裏,有意地停頓了一下。
  “你是說,你轉道生產商了麽?”她吃驚地止住了眼淚,在他懷裏直起了身子。
  他不悅地挑挑眉,將她重新按回自己的懷裏,緊緊地抱住,“聰明,不枉我教你那麽久。”
  “誰有讓你教過!”何楚被他糾纏得有些臉紅,這打情罵俏的對話方式,讓她忍不住赧然。她偏過頭,冷哼一聲,遮掩自己幾乎無法遮掩的滾燙的臉。
  許湛低笑出聲,他喜歡她的羞澀,十分喜歡。隻是這樣抱她在懷,他隻覺得擁有了全世界。
  “最近做了太多家的並購,累得我夠嗆。總是在路上,所以我很少開機。昨天剛和你說兩句就沒電了。等我急急忙忙地充了電的時候,你的電話,卻再怎麽都打不通。”
  “我睡著的時候,手機設定了自動關機。”她微微垂下眼。因為之前的胡思亂想而覺得有些赧然。
  他揉揉她的頭發,這個親昵的動作,讓他覺得她小小的窩在他懷裏,整個人都完全地屬於他。——這個說法聽起來,如此過癮。
  “我打通了阿俊的電話,知道你今天早晨會出差。隻好連夜趕回來,在機場蹲點等著你。還好,商務艙的機票一般都不會告罄。你該謝謝航空公司的,否則我會再一次錯過你。”他點點她的鼻子,然而輕描淡寫的內容,卻讓她怔在了原地。
  昨晚的電話之後……他就一直沒有休息過麽?馬不停蹄急急忙忙地……趕到了她的身邊?
  心裏溢了滿滿的感動,然而她卻微微撅起了嘴,故意抱怨。“慢死了。”
  從未向任何人撒過嬌,他……是第一個。許湛自然知道,因為她話一出口,就立刻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
  他滿意地笑,因為看到了她從未示人的一麵。抱著她,他閉上了雙眼,“一晚上沒睡,我要抱著你休息一會。”
  何楚歎息,“可惜我的行程安排的很滿,要不然到了那邊,我們還能好好玩一下。”
  “誰說你不能休息的?”許湛在她的上房微微睜眼,笑容裏有狐狸一般的狡猾。
  何楚眨了幾下眼,立刻反應了過來,“啊……是你!”
  她指著他,僵硬地叫了出來。許湛不滿地皺皺鼻子,握住她亂揮的手,一根根地握住她的手指,他喜歡這樣十指交纏的感覺。
  糾纏得,仿佛一生。仿佛是他們已經在一起了很久,並且在遙遠而漫長的未來,他們也會一直一直在一起。
  “不笨嘛。那個工廠已經被我並購了,所以何楚小姐,如果你接下來有任何業務,請與我直接商談。不要排斥用一些商業手段喔。”他笑得別有深意,雙眼微眯。
  “呸。”她惱怒地啐了一口,麵紅耳赤,“你胡思亂想!”
  “我什麽都沒說喔,”他無辜地眨眼,然而卻遮掩不住眼中隱隱跳動的笑意。
  她翻個白眼,不理會某個陰險狡詐的家夥。
  “未來,會很艱辛呢。”在她身後,他忽然出聲感慨。
  她靠在他懷裏,從小小的窗上,看那一方湛藍的天空。明明是一樣的風景,卻因為有了他,而完全地改變了心情。
  於是她輕笑著回答,“許湛先生,難道你會害怕不成?”
  許湛大笑,“當然不。”
  他俯下身,在她耳畔認真道,“如果有你陪在身邊,一切……我都無所謂。你願意麽?”
  從她身後,他伸出手。
  他的邀請來得如此直接,他的手掌平攤在她眼前,簡單有力的掌紋,略帶著薄繭的掌心……她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他的青睞。
  她伸手,緩緩地拉住他的大手。一點點地貼上她的臉頰,閉上眼,周身充斥著的,都是他的氣息。讓她覺得無比心安。
  原來,這就是愛情。滿的像月亮,燦爛的像日出,璀璨的像星辰,溫暖的……就像你我。
  她窩進他的懷裏,輕輕點頭。
  許湛微笑,捧起她閉著眼的麵孔,深深的,以吻封緘。
  一切已在不言中。
  飛機劃過湛藍的天空,留下白色的痕跡。
  其實天空並不寂寞。除了藍天,除了白雲,還有,你和我。
  未來會很漫長,但因為我們有了彼此,困難也好,辛苦也好,一切的一切,因你而變得多姿多彩,興味盎然。
  這小小的停頓,不過是漫長旅程中的一站而已。十分榮幸,在接下來的人生旅途裏,有你,陪在我身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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