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處可逃:塵塵三昧

(2009-03-30 17:34:50) 下一個

  始
  這是這座城市裏最高級的餐廳之一。
  巴洛克的裝飾風格,厚重的羅馬簾層層遮掩起窗外如琉璃般絢爛的夜色;腳下則鋪著純手工的羊毛地毯,踩上去如同將鞋底陷進了柔軟濃密的絨毛間,舒適到了心底。而角落擺放著青銅雕像,完美流暢的線條,看得出那個裸身的男子微微緊張而繃緊的肌肉。餐廳的中央,則是純黑色的大理石地板,偶爾有美豔優雅的女子走過,高跟鞋輕輕的敲擊了噠噠的聲音,猶如銀質鈴鐺被風拂過。
  黎憶瑋低著頭,正在往麵包上抹黃油。頭發妥帖而光滑的散在肩後,小小一張臉淺淺上了淡妝,其實她化妝與否倒也差別不大,都是極透析清澈的白皙肌膚,臉頰上像是覆著淡粉色的蝴蝶之翼。一身得體的深藍色套裝、一字裙,像是一個剛剛從商務樓趕來赴約的白領麗人。對座的男子早就放下了餐具,休閑的靠著舒軟的沙發,目光迥然而明亮,微帶笑意:“夠了麽?”連聲音也分外的好聽,像陸少儉這樣的男子,天生就是造物主的傑作,從容貌到氣度再到談吐,無一不是完美而令人驚歎。
  當然,侍應生們在這樣的餐廳中見慣了這樣的風度翩翩的男子和氣質楚楚的女子,於是唯一惹眼的,倒是倆人的桌子。
  以桌子中央的水晶嵌寶石煙灰缸為界,涇渭分明。黎憶瑋麵前杯盤狼藉,質感極好的餐布上還有留有濁黃色的醬料,大約是剛蹭上去的。而她的對麵,陸少儉麵前餐盤的位置和侍者開始所放置的幾乎一模一樣,像是不曾動過。
  黎憶瑋終於有了幾分吃飽的意思,扔了勺子,滿足的歎口氣:“什麽事?”
  “我以為你已經忘了我還坐在對麵。”
  黎憶瑋尷尬的笑了笑:“今天真的太餓了。”
  “偶爾也想關心下前女友,這些天在忙什麽?”陸少儉身姿不動,即便坐著,也像是一座挺俊的山峰。
  這句話像是狠狠打在了黎憶瑋的死穴,粉色的蝴蝶翅翼撲閃著離開了她若水晶般的頰。她勉強掙紮了一句:“你問這個幹什麽?”
  陸少儉深深吸了一口氣,唇角習慣性的抿起來:“你說呢?”
  “哦,這樣啊……”黎憶瑋笑了笑,聲音虛弱,又低低的說了句話。
  那樣深斂而沉默的男子終於變了臉色,輕輕咳嗽一聲,目光卻像出鞘利劍,狠狠的剜在了對座女子身上。他似乎想說什麽,於是黎憶瑋的神情習慣性的變得強硬,像是鼓了氣的青蛙,想也不想:“我不想聽。”
  陸少儉的笑容古怪,水晶燈的光彩匯聚在他的眸子中,奇異的聚焦在很小的一點上,再反射出細細一束光芒。他開口的時候卻是向著侍者:“買單。”
  他站起身來,毫無風度的先她一步走開,然而還沒走出幾步,卻又折回來,輕輕俯下身,靠近她的耳朵,嘴角是一絲惡毒的笑:“對了,別告訴我一整天你都穿著脫線的絲襪?”
  黎憶瑋驚愕的轉過臉和他對視,男人深邃而黑墨色般的瞳孔輕輕蕩漾著諷刺笑意。她來不及調整表情,又忙不迭的低頭去看自己的腿,耳側漸漸變成粉紅:左腿的肉色絲襪外側是一條顯眼的劃破痕跡,泛著毛邊,醜陋的匍匐在自己腿上。
  黎憶瑋真恨不得狠狠的衝這個向自己笑得很紳士的英俊男人扇上幾個耳光。然而脫線的絲襪卻更叫自己難堪。到底忍住了,一句話不說,抓起了包就往洗手間衝去。陸少儉微微讓開半個身位,她跑得快,像是有疾風刮過自己的臉側,於是微笑著站直身子,轉身出門。
  天寒地凍,又已是晚上十點了,黎憶瑋裹緊了大衣,站在路邊攔車。
  遠處一輛黑色的汽車靜靜的停靠著,打著近乎黃色的微暖燈光。 車裏的男子一直凝神等著,開車到她麵前,放下車窗,臉色陰桀:“你是不是瘋了?大冬天光著腿,想得關節炎?”
  其實把車開到她麵前的那一刻,陸少儉已經後悔了——果然下一秒,黎憶瑋的目光不屑的掃來,和看到陌生人沒有區別,竟似一個字也不想多說:“滾!”
  連老天都幫她,恰好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麵前,她抬了抬幾乎被凍僵的雙腿,毫不猶豫的上了車。

  第一章
  春節的時候,中國的火車站就會成為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之一。黎憶瑋已經排了兩個小時的隊,不知是不是錯覺,總是覺得隊伍都沒有一點挪動。她有些煩躁的拿出手機,一個未接來電,看了一眼,忽略,繼續看著人山人海。等到自己挨上售票處,“xx車到B市”,售票阿姨頭都不抬:“沒了。”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是聽到的時候,還是有些失落。又接連問了好幾趟,好不容易買到了一輛臨客的硬座。
  她拖著腳步從火車站往回走,街道四四方方,是自己喜歡的磊落疏曠氣質。黎憶瑋咬了咬牙,有壯士斷腕般的決絕:終於決定要離開這個城市了,還是有些不舍。撥電話給謝淺容,那邊壓低了聲音:“憶瑋?什麽事?”恰好主任在例行辦公室巡查,她就不便接電話,敷衍了一句:“給我短信。”
  黎憶瑋停下步子,想了想時間和地點,編成短信,發送。
  片刻之後,滴的一聲,淺容的短信回了過來:“不行唉,今晚單位有年夜飯,走不開。”
  那麽好吧,在這個城市的最後一晚,就自己一個人慢慢渡過吧。
  她隨便就推門進了路邊一家自助餐廳。還算合適的價位,火鍋、燒烤、西餐,適合自己這種大胃王,總之不會吃虧。似乎隻有自己占了一個四人桌,而層層疊疊的餐盤,讓服務生看得咋舌。她從小就能吃,大約是腸胃消化功能的問題,總是很瘦,瘦到讓身邊的女性朋友羨慕。
  吃飽了,腦子反應也會慢一些。黎憶瑋看了眼正在震動的手機,那個號碼隱約有些熟悉,卻怎麽也記不起來是誰:“你好,黎憶瑋。”
  “你明天走?”聲音說不上不悅,卻也沒有惡意,就像普普通通的朋友。
  黎憶瑋本來有些後悔接了電話,不過對方的態度比自己好,於是鬆口氣:“是啊。”
  “行李多不多?要不要找人來送你?”
  “謝謝,我自己會打車。”
  他也沒勉強,“唔”了一聲,“路上小心。”
  掛了電話,還是有點發懵。她懶得去算自己認識陸少儉幾年了,總而言之,兩人明明很不對盤,卻莫名其妙的在一起,又分開。反複糾纏,隻差成為並蒂蓮了——不過這樣的並蒂蓮一定是黑色的,泛著邪惡的光澤。就像這樣,昨天他惡毒的在餐廳諷刺自己,自己則破口大罵,然後今天他又會若無其事的打電話來,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
  她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都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也不多,房子其實還差半個月才到期,不過算了,反正她下定決心回家工作,半個月的房錢就當請人吃了飯,或者去了趟超市買了零食。
  想想讀大學的時候多好,趕上什麽時候春運暑運的買不上票,就打個電話:“老爸,我做飛機回來,快給我打錢。”如今畢業快一年了,作為一個有骨氣的青年,再向家裏要錢,她實在說不過去了。於是從現代社會退回到原始社會,反倒要坐火車回家了。這也從側麵反映出了,她黎憶瑋混的還真是不怎麽樣。
  隨手打開電視,窩在沙發裏,又抱了僅存的一盒薯片,這才看到了國際新聞。
  美國大選正如火如荼的上演著辯論大賽。而希拉裏又痛失兩州,恐怕在民主黨內部出線的機會都渺茫。她喃喃的咒罵一聲,換台,腦海裏卻不由分說的閃過一張得意的臉,那人眉目英俊,必然一副未卜先知的模樣:“我早說了。成功的總是那些能忽悠的人。”那個黑人帥哥奧巴馬,黎憶瑋對他無甚好感。比起他的前輩馬丁路德金的憨厚與忠懇,這位大喊著要“CHANGE”的帥哥,倒更像表麵功夫做足的政客。
  其實就是這樣。作為政治係畢業的學生,她深刻的了解現實和理想之間的差距。好比民主製度誕生至今,多少人在自己的著作裏對其頂禮膜拜,仿佛那就是人世間最極致純淨的美好。可是事實卻是議會裏老頭們扔鞋、鬥毆、打罵。然後是鋪天蓋地的醜聞和人身攻擊。
  想到這裏,黎憶瑋有些發悶,那次她也是和陸少儉說起了這個,他一臉高深莫測:“真是個孩子。”
  她就倔強著:“地球形成到現在多久?民主的曆史又有多久?它也要時間成熟起來。”
  陸少儉正忙著看設計圖紙,隨口就說:“嗯,對啊。”
  言不由衷,分明就是敷衍她。黎憶瑋有些生氣,就撅著嘴巴:“那你說,我哪裏說錯了?”
  他從圖紙上抬起頭,聲音很平靜:“同學,請你關注一下更實際的事。比如我這份圖紙,關係到工作、錢、送給你的生日禮物。至於民主和專製,會有比我更閑的人去關注。你覺得呢?”
  他口中這個“比自己更閑的人”,果然一直閑賦在家,跑斷了腿去找工作,也隻能打打零工。她剛剛進入大四,頂熱頂熱的天氣,柏油路都能被曬化,她踩著高跟鞋,一家家去麵試,一次次失望。最開始還有些緊張,又懊惱於自己毫無成果,後來就完全麻木了。陸文儉和她長談了一次,大意是希望她考研或者考公務員。
  黎憶瑋還記得那是在自己學校外的小奶茶店,他那時候剛進設計所,工作很忙,常常熬夜,漂亮的眼睛下有著淡淡的青色。
  “要不要準備下,考公務員?”
  “我是學政治的。”自己理所當然的說,他那麽聰明,就應該知道自己的意思。
  “所以呢?”
  “我不能容忍自己接觸到非常……荒誕的一些東西。”
  陸少儉還是很英俊,笑得很舒服,可是以黎憶瑋對他的了解,他的耐心已經開始告罄。
  “那麽考研?”
  “也想考來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上,沒把握。”她回答得很老實。
  “你要考哪裏?”
  自己說了一個學校,然後如同預料之中,陸少儉終於開始翻臉:“你認真點行不行?你的成績,能上麽你?!”
  黎憶瑋忽然覺得眼前的男人有點白癡,就是因為難考,所以自己才不考研啊,這不是廢話麽。於是硬邦邦的回他一句:“我本來就沒打算考。”
  他冷了臉:“那你想怎麽樣?”
  她有些誇張的吸口氣:“找工作啊,腳都走斷了。還磨破皮了。”
  言不投機半句多,陸少儉站起來:“行,你慢慢瞎折騰去。”
  黎憶瑋自己又坐了一會,把一杯奶茶喝完,還沒站起來,服務員就走過來,手裏還端著兩杯原味的奶茶,那向來是她最愛的口味:“那位先生買單的時候又替你點了兩杯。”其實一杯真的不夠,黎憶瑋哦了一聲,又坐下來,邊喝邊想心事。這個心事她已經想了無數遍了,那就是:她和誰在一起不好,偏偏就是上了賊船,找了個愛管頭管腳的理科男。
  亂七八糟的事居然能一件件如流水般的回憶起來,這讓黎憶瑋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那些事,說不上有多美好,甚至事後想起來,可笑多過了可喜或可恨。每當兩人吵架,陸少儉連眉宇間都是冰涼的:“我發現自己無法和動物溝通。”
  第一次的時候她氣得不想說話,摔了他一個煙灰缸。後來才發現,這人言語之惡劣程度,根本就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好在自己開始認真考慮及早分手,於是自然而然的,也就冷淡下來了。
  黎憶瑋早上醒來的時候,那些往事像是從指間滑過的絲綢,涼溜溜的在記憶深處蘇醒,連現實和夢本身,都難以區分了。她忍不住甩了甩頭發,胳膊有些被壓麻了。於是極快的起來洗臉刷牙,看看時間,又向窗外張望了一會看看天氣,這一看,差點沒從沙發上摔下去。
  手機的鈴聲又適時響起來。
  “我來接你,下來吧。”聲音有些不耐煩,似乎等了很久。
  黎憶瑋強忍住吵架的衝動,悶悶“噢”了一聲。將房子的鑰匙留在了桌上,自己提起那個碩大的編織包往下走。
  還沒吃早飯,拖了兩樓,就有些發喘。冷不防一隻手伸過來,似乎極輕鬆的一接,就走在了自己麵前。那個自己提著顯得碩大無比的袋子,拿在他手上,就像是玩具一樣。走得又快又急,當她是空氣。
  到了車上,他的臉色很不好看。這個男人,反正也不是陽光男孩類型的,有時候板著臉,倒更加顯得沉穩而引人注目。
  “這麽多東西,還要去擠火車?”
  她心虛的低頭,捏了捏手裏的車票,下定決心不被他看見寫著“硬座”倆字。
  “把家都搬空了,還真打算不回來了。”陸文儉的聲音比冬天的涼風更寒人。
  一片沉默中,他發動車子。
  黎憶瑋覺得發悶,而身邊的人似乎把話說完了,不再開口,死一般的寂寞。他的唇抿著,嘴角像是噙著薄冰,就像以前生悶氣的樣子。在火車站找了車位停下,陸少儉伸手去拔車鑰匙,卻又慢慢停住,級緩的轉過頭來:“你那天說,不打算回來了?”
  她的口齒向來清楚,並且頭腦也還算正常,因此很少說錯話。
  於是錯愕間,還沒回答他,他卻輕輕笑了笑,仿佛雨過天晴,冰雪盡融:“走了也好。煩死人。”
  他一言不發的幫她去辦托運,填寫單子的時候問她:“你哪趟車?”
  黎憶瑋也記不清,就掏出火車票,卻發現這個人無意間掃了一眼,然後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筆。他的眉毛輕挑起來,眸子像是黑寶石一樣璀璨:“你買的什麽票……臨客,還是硬座。”
  她充耳不聞,便自顧自的奪走了陸少儉手中的筆,填好,一邊輕聲說著:“你管我。”語氣又涼又倔,陸少儉想起那天在餐廳,自己問她打算幹什麽,她就是這樣的神態,滿不在乎的說:“混不下去了,想回家了。”
  像是不夠解恨,憶瑋又哼了一聲,“就你嬌貴。我什麽車沒坐過?不就坐上三十個小時麽?照樣活蹦亂跳。”
  陸少儉無語,他站的位置看過去,她在黑色的大衣中露出纖細白皙的一截手腕,字很漂亮,有女生軟綿綿的字體中少有的剛健。於是隻聽到自己心底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似乎在這一刻,被她撩撥起的怒火,無聲無息的被澆滅了。
  進站口,她隨隨便便的衝他揮了揮手,小聲嘀咕了一句“再見”。平時吵架的時候總是毫不畏懼的和他對視,此刻不知怎的,卻悄悄挪了挪視線,又低頭掩飾了一下:“謝謝你啊。”陸少儉板著臉,並沒有說話,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融進了人群中。他心中竟然莫名的有些篤定,自從認識這樣一個人,恐怕生活當中沒有什麽是可以再驚訝到自己了。好比這次,她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裏,可總有奇妙不過的預感在小聲告訴他,精彩的日子還在後頭。

  第二章
  火車才開了三個小時,憶瑋已經極度後悔了。好死不死,這輛火車居然是燒煤的,而她所在的車廂,又靠近燃機廂。本來坐著三人的位置,此刻擠上了五個人,於是自己隻能委屈的蜷在最角落,又偏偏收到了陸少儉的短信:到站了就起來走走,不然會水腫。
  她自然是知道這個道理的,但是現在想要伸展下腿腳又是何等困難。不能上廁所,就忍忍,連水也不喝了。半夜喉嚨像是煙熏火燎,等到隨便的用手一抹,更是黑擦擦的,全是煤灰。而車廂更是一股異味,或許還有方便麵的味道,她見到有個年輕的母親抱了孩子蹲在角落,忽然覺得心疼。總是這樣,會有一些人會讓自己覺得再怎麽慘淡的人生,也還是有一些閃光點的。憶瑋睡不著,強打起精神,轉頭看著一片漆黑的窗外。
  家裏給找的工作也不錯,據說是某個事業單位,因為托了人家領導,到時候隨便考個試,睜隻眼閉隻眼就算進了。這個年紀,離倦鳥思巢的日子也早得太多,可是那一陣她真的受不了每天老媽幾個電話的打來。而且確實覺得累,好像每天的奔波都是徒勞,難以收到成正比的收獲。於是那天心煩意亂的答應下來,像是鬆了口氣。
  淩晨兩點半,她想不到陸少儉還會打電話給她。
  “還好吧?”
  “蠻好。你還熬夜呢?”
  那邊沉默了一會:“怎麽有氣無力的?”
  “你不睡覺,還不讓我睡覺,我不破口大罵都是客氣的。”
  “那你繼續睡覺,記得到了報個平安。”
  那個人永遠會早她一步,毫無風度的搶著掛電話。憶瑋又有些失落,覺得剛才自己應該再說點別的,就算是吵架也好,不然就又要枯坐著發呆,熬過這漫漫長夜。
  到下車的時候,雙腳已經軟了,站起來都覺得困難。那一聲報站聲像是佛國梵音,將她從修羅地獄一把拉起來。她昏昏沉沉的隨著眾人下車,是正午的時刻,天氣陰沉而肅冷,大塊灰色的鉛雲絮在了頭頂,仿佛隨時要壓下來,冷風卯足了勁道往人脖子裏鑽,是南方特有的刺骨冰冷。
  一出站就發現了老爸的身影,見到女兒,笑得老臉皺成了一朵花,連聲說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心裏自然也開心,挽著老爸的手一起去提行李,一路嘰嘰喳喳,連困倦都忘了。
  憶瑋的媽媽是小學老師,從小就特能教育人。剛剛退休,就發揮餘熱去了社區辦的假期學生托管所。老爸邊開車,邊滿意的點頭,憶瑋就偷偷的捂嘴笑。其實心裏也鬆口氣,老媽不在家,就終於沒有人在耳根邊碎煩自己了。
  其實回到家才知道自己錯了,老媽燒了整整一桌的菜,正襟危坐,正準備對遠行而回的女兒發表歡迎致辭,就倒吸了口涼氣:“怎麽髒成這樣?”
  如同小孩子玩泥巴,憶瑋抹了抹臉,傻笑了幾聲:“媽,我先去洗個澡。”還是被一把拖出——
  “小瑋啊,媽跟你說。這次幫你找的單位領導是你爸的老朋友,待遇也好,工資穩定……”
  ……
  黎憶瑋無奈的看了一眼老爸,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媽,我快髒死了。”
  “洗澡重要還是工作重要?”
  ……
  憶瑋睜著無神的雙眼,茫然的盯著牆壁上那副月季的壁畫,直到老爸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吃完飯再說吧。”
  適時的插進一個人來說話,暫時轉移了黎媽媽的注意力,於是她得空就往浴室跑,一邊不忘向老爸投去感激的眼神。
  花灑噴出的水宛如甘露,讓每個毛孔都在熱氣中張開了呼吸,而枯萎已久的花朵綻放開明媚的暖意。於是憶瑋踏出了浴室的時候,精神氣爽,信心滿滿的覺得自己可以應對老媽的攻勢了。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詭異,老爸默默的朝自己使眼色,意味深長:“小瑋啊,快吃完,去睡一覺吧。”
  “嗯,好好睡,晚上我們出去吃飯。”老媽順著話茬,“別楞著,吃啊。”
  她就埋頭猛吃。然後大腦一片空白,晃晃悠悠的進房間,睡得天昏地暗。以至於晚上被老媽拉去吃飯的時候還迷迷糊糊,對著一桌不認識的人發呆,又小聲問:“我們家什麽時候多了這些親戚?”
  老媽隻是瞥了她一眼,對著其餘的人談笑風生:“小瑋剛從外地回來,馬上要進某某機構工作了。小瑋啊,楊飛也是你們單位的,都是年輕人,大家熟悉一下。”
  她正給自己舀湯,手一抖,差點淋在碗外邊。
  那個“年輕人”,好說歹說也得三十五開外了,嘴唇極厚,笑得憨憨的,有些拘束的站起來和自己握手。
  “功夫熊貓!”——黎憶瑋腦海裏驚悚的浮現這四個字,然後不可抑製的偷笑出聲,毫無半點淑女風度。
  這一桌飯局,全是黎媽媽在撐場麵。憶瑋火力對準了一整盤的青蟹,頭都不抬。其實老媽的手從桌下伸過來很多次,每次都掐在自己腿上,一邊壓低了聲音:“少吃點,你餓死鬼投胎啊?”憶瑋隻敢在心裏反駁說:“投也是投到你肚子裏啊……”不過還是識相的放下了筷子,自得其樂的抿玉米汁。
  回到家老媽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就去了臥室。憶瑋倒是沒什麽特別感覺,開了電腦看電影。老爸送了杯牛奶過來,又問她:“晚飯吃得怎麽樣?”
  “就那樣。又是相親啊。”她從電腦裏調出一張圖片,“爸,今天那人就長這樣,真的,可像了。逗死了。”
  她說著說著,忽然自動自覺的住口,乖乖的喊了聲:“媽,你生完氣了?”
  想必黎媽媽是準備來說教的,可是一眼掃到那張圖片,竟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呦,還真像……”又刻意板了板臉,“好了,媽媽知道了。下次找的對象樣子要好看些的。”
  如此這般數次,終於有一天,趁著黎媽媽外出,父女倆好好的深談了一次。
  “爸,我還是想出去。留在這裏,三天就要相親一次,我都不知道媽從哪裏找了那麽多適齡青年?”
  黎爸爸似乎對女兒說的任何話都是免疫,低頭喝了口茶,笑得很溫和:“我就知道。年底你媽天天打電話讓你回來,我就說這樣不好,你都沒服輸,我們又急什麽?”
  說實話,憶瑋一點都沒想到爸爸這樣開明。她馬上要去考試的那個單位,今年全市都隻有一個事業編製的名額,內定了她,實在是很難得。
  “小瑋啊,別以為你老爸是個老古董。你心裏的那些小算盤,老爸清楚著呢。”
  憶瑋一愣,笑得有些尷尬:“爸,你什麽意思啊?”
  “嗬嗬,你大四的時候是不是偷偷放棄了保送你們本校研究生的名額?”
  初春的溫柔已經悄然散開,明明風和日暖的天氣,應著過年的喜慶,讓人心底生出快活的氣息。
  黎憶瑋的舌頭差點沒打結,仿佛是晴天霹靂:“爸爸,你……怎麽知道?媽……她怎麽說?”
  黎爸爸了然於心的笑:“我瞞著你媽,小秘密。”
  就是為了這件事,她和陸少儉正式的第一次分手。
  班級的成績排名出來,她居然是第三,這讓自己很是吃驚。係裏給了三個保送名額,第一名外保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學,至於自己,則被通知繼續留在本校。按慣例,兩個名額就該有六個人去麵試。其實後麵幾名基本就是走過場,大家心知肚明。
  平心而論,黎憶瑋很清楚的知道,黎媽媽是希望自己繼續讀研的。逃避就業也好,在意那個文憑也罷,能上研,好歹還能輕鬆三年時間。可是她滿心不願意。對學校不滿意,對導師不滿意,對班級裏為了綜合素質分數勾心鬥角的同學不滿意。總之,在複試的前一天,她悄悄開溜了。
  其實早就想好了種種對策。
  對家裏,就痛心疾首的說麵試被刷,關鍵時刻,老媽一定怕打擊到自己,溫言安慰。
  對係裏,就感慨就業形勢嚴峻,自己好不容易簽了一家單位,畢業出來還未必能找上好工作呢。
  她倒沒想到,那天晚上陸少儉就把她喊出去了。那時自己名義上還是他的女友,可他工作極忙,自己又是不愛纏人的女生,掰掰指頭一算,原來奶茶店一別,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麵了。
  “怎麽沒去麵試?”陸少儉簡單的拋了一個問題給她,笑得很溫和,像是聊家常。
  當時黎憶瑋心裏就咯噔一下:“聽誰說的啊?”她壓根沒對他提起自己能上研。
  他終於不再微笑,露出本來的麵目,六月流霜,這個男人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養成了這樣的神情,看著自己的時候像是看待外星來的怪物。
  “你們輔導員,是我同學。”
  “哦。”她恍然大悟,手指在桌下無意識的扭來扭去,眼神有些無辜。
  陸少儉的聲音很是彬彬有禮,努力克製了自己,手指輕輕拂過桌麵:“黎憶瑋,以後做出這種大的決定的時候,能不能先和我說一聲?”
  小女生揚起了頭,帶了幾分倔強和敵意:“我自己的事,我也考慮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就不自覺的微微一眯,仿佛融匯了最沉最暗的墨色,能將宇宙最遙遠的一絲光線也拉進這個黑洞中,再難逃逸。他隻是輕輕的一笑,有些頭疼的樣子:“我們好像有代溝。”
  誰說沒有呢?
  就是這樣,一拍兩散。
  隔了那麽久想起來,憶瑋竟然覺得有些心酸。以前她再怎麽和陸少儉吵架,也不至於讓他散發出這樣冰冷的氣息。果然出了社會的人,和自己清清白白一枚學生相比,多了很多心思和顧慮。
  老爸和藹的聲音把她從記憶中拉回來:“小瑋,我就告訴你媽,那個名額還沒落實……”
  憶瑋說話聲音小了點,有些訕訕的笑:“那多不好,媽肯定又要嘮叨你了。”
  黎爸爸哈哈大笑,伸出手摸摸女兒的頭發:“那時候你們院裏的老師打電話來,想問問你怎麽沒去麵試,是不是回家了。正好我接的電話,不然你媽非衝到你們學校去不可。”
  “喏,這張存折你拿著。這次出去,要是還灰溜溜的回來,老爸也不幫你了。”

  下午茶時間
  小玩意:當絲襪脫線……
  PART A
  君莫走進餐廳,標準的白領打扮,左腿上赫然是脫線的絲襪。
  韓自揚不動聲色的掃了一眼,目光又不動聲色的垂下:“怎麽來這麽晚?”
  君莫吐吐舌頭,沒有多說話。
  愉快的晚餐。
  吃完飯,韓自揚不動聲色的叫來服務生:“請那位小姐一直彈奏巴赫的曲子。”
  巴赫是君莫的最愛。她聽著聽著,竟然連想走都忘得一幹二淨。
  餐廳最後隻剩兩人。他也不急,先妻子一步站起來,站在她身側,一道離開。
  到家。
  臥室傳來君莫的尖叫:“韓自揚,快過來。怎麽不告訴我我的襪子成了這樣?”
  他鎮靜的走到妻子身邊,微微皺眉:“什麽?”又掰過她的身子,深吻到懷裏的女人透不過氣,“現在的朋克不都是這樣的麽?我覺著挺好看。”
  PART B
  悠悠走進餐廳,標準的白領打扮,左腿上赫然是脫線的絲襪。
  靳知遠忍不住淺笑,卻不說破,替她點了愛吃的:“快吃。”
  悠悠邊吃邊說些上班的趣事。
  “嗯,還有更有趣的。悠悠,你的左腿上……”
  某人的臉成了紅蘋果,緊張:“怎麽辦?”
  他依然笑得漫不經心:“沒事。”
  靳知遠也不急,先悠悠一步站起來,站在她身側,一道離開,在洗手間門口等她。
  等到悠悠出來,他在微笑,遞上自己的大衣:“穿上,別著涼。”又在她耳邊低聲說,“我更愛看你這個樣子……”
  PART C
  維儀走進餐廳,標準的白領打扮,左腿上赫然是脫線的絲襪。
  唐嘉在講電話,沒注意。
  維儀吃了一口,冷靜的說:“唐嘉,我的絲襪破了。”
  唐嘉忍不住看了一眼,嘴角的笑意明顯,眼神熠熠:“好像是的。”
  吃完飯,結帳離開。
  他並沒有刻意走在她身邊替她遮住。依然翩翩而去,談笑風生。
  維儀偶爾和他對視,淺笑交談,氣質高貴而從容。
  於是餐廳裏的女士們紛紛側目:“這就是所謂女王的氣場麽?”

  第三章 上
  就這樣,黎憶瑋,在一個半月後,又悄悄的回到了A市。
  而這一係列的舉動,更像是在宣告,她之前下定的悲壯決心不過比一個笑話稍微正經了一些。租下的房子已經退了,而來之前,憶瑋在網上找了一間不錯的房子,價格公道,地段也好,就是還得等上一個多月。
  幸好她還有一個閨蜜。謝淺容和男友王之東開了車來接她,一邊打趣:“這麽快就轉回來了?憶瑋,現在知道我為什麽沒去送你了?”
  汽車駛在方正的街道上,街道兩邊是高大的槐樹,那樣寬闊,足足比南方蜿曲纖細的街道舒暢了數倍。亦可見灰褐色的城牆,遠遠佇立著,如同老人,沉澱出濃濃的曆史滄桑氣息。很簡單的,這就是黎憶瑋這樣喜歡這座城市的原因。
  “噢,你回來陸少儉知道不?”
  “沒啊,好久沒聯係了。”她聳聳肩,“要是告訴他,我還不是自找麻煩。”
  她隻能睡客廳的沙發。淺容住的地方也不大,以往有時候王之東也回來過夜,現在自然就要避嫌了。這讓憶瑋覺得很愧疚,反複又找了好幾處房子,隻是都不理想。淺容就反複安慰她:“沒事,就一個月嘛!到時候你不走我還趕你走呢!”
  雖然知道如今網上投簡曆是個石沉大海的事,可是沒有辦法,還是硬著頭皮要在茫茫網絡中尋找招聘信息。開春的第一場人才招聘大會是在周末,她又把簡曆修改了幾遍,盤腿坐在沙發上查看郵箱裏有沒有回複的郵件。
  因為宅在家裏,她自然承擔下了買菜做飯的任務。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放下筆記本,揉了揉眼睛開始準備出門買菜。
  她脖子酸疼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幾天大概趴在電腦前時間太久,似乎有些嚴重起來,憶瑋也沒在意,在門前彎下腰係鞋帶。忽然就聽到非常恐怖的“哢”的一聲,從脖子深處響了起來,才覺得整個脖子都成了僵硬的岩石,連抬頭都困難。
  這才覺得害怕,模模糊糊記起了以前聽說過的例子,還真有寫作業、玩電腦最後頸椎出問題的,最嚴重好像能讓人癱瘓。
  憶瑋忍著疼退回屋裏,走路都覺得帶動了腰椎,一連串的酸溜勁兒,幾乎想要吐出來。她拿了電話,撥給淺容。
  淺容嚇了一跳,連聲說著:“你等著啊!我馬上請假出來。要不你躺會兒?馬上就到。”
  其實等得並不久,門鈴響起的時候,憶瑋看看時間,才一刻鍾不到。然而她卻感覺在辣椒水中泡了足足有一年時間,掙紮著站起來,挪到門邊,才覺得不對。
  淺容應該是有鑰匙的……又努力踮起腳尖看了看。隔了貓眼,門口站著的男人卻像知道她在偷看似的,一雙漂亮的眼睛冷冷一瞥,如強勁的光束透過玻璃,射到憶瑋眼底。她頭皮發麻,愣了兩秒,終於把門打開。
  難得見他穿得這樣,一身黑色的西裝,頭發短而清爽,很簡單的英俊。
  陸少儉什麽話都沒說,扶住她的手臂,語氣很平板:“走,去醫院。”握住她手臂的時候,心裏微微一動,還是這麽瘦,隔了厚厚的毛衣,依然覺著纖細得像是微一用力就會碎開。隔了一個春節不見,他也沒刻意去聯係她,沒想到再見的時候,就成了這樣一幅狼狽樣子。倒也不至於太驚詫,其實她以前就有這個毛病,不過那時候兩人都在學校,他還能時時提醒她一些。
  車子停在樓下,陸少儉便慢慢扶著她邊解釋:“謝淺容臨時被喊去開會,就讓我來看看你。”
  “哦……你倒能請得出假啊?”
  他沒回答這個問題,開了車門,一手扶住車廂,語氣難得溫柔:“小心。”
  彎腰對憶瑋來說更是困難,又痛苦,臉都皺成了一團,像是吃到一大口芥末。她勉強挺著腰板,直直坐在位置上,目光亦是直視,不敢歪一下。
  陸少儉探過身子,想替她拉上安全帶。因她坐得筆挺,便略略擦著她的身子,動作極緩。車子空間小,兩人貼得這樣近,憶瑋就有些不自在,又疼,鬢角都洇出了薄汗,忍不住說:“快點啊!”
  他微微一笑,在憶瑋耳邊分外刺耳,有些輕薄的意思,眼角都是燦燦的折射出光芒,說得慢條斯理:“有什麽關係?”
  黎憶瑋的臉騰的紅了,她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情侶之間該有的親熱小舉動,兩人以前自然也是有的,不過在分手之後說起來,卻叫自己難堪。她憤怒:“有病!再這樣我下車了!”
  他亦驀然冷了臉,抿起了唇角,一言不發,直到醫院。
  黎憶瑋舒口氣,這才是兩人之間最真實的狀態,她隨時氣鼓鼓的像是被點燃的炸藥,而他堅冷如岩石,任憑狂轟濫炸,總是巋然不動。
  醫生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皺著眉,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兒:“肌肉緊張,肩周炎。年輕人啊,就是不注意身體。工作太拚命了,晚上還不好好睡覺。這次比較嚴重了……”
  真是諷刺,憶瑋恨不得鑽到地裏去。第一,她還沒有工作,不過就是個資深網蟲;第二,晚上不好好睡覺……這句話實在很有歧義……她才要開口,醫生大概把倆人當作了小夫妻,轉頭就對陸少儉說:“回去記得讓她睡硬一些的床。電腦前麵別坐太久。”
  陸少儉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輕微的皺眉:“會有後遺症麽?”
  老太太推了推眼鏡:“從片子上看沒那麽嚴重。不過以後自己一定要注意了。要是發展到後期,可能還得手術。”
  也就給配了些藥酒和藥水,他慢慢扶著憶瑋走出來,一邊冷了臉:“你晚上睡哪裏?”
  淺容的沙發很大很軟,看來是真的不能再睡了。淺容替她揉藥酒,一邊安慰她:“沒事,咱倆換換。”
  憶瑋咬咬牙:“我還是搬出去吧。昨天還有房介所給我電話了,說是有套房子正好空出來。”她又說了街道名,如預期般聽到冷冷的聲線:“那種地方你也敢住?黎憶瑋,你比較適合住院,床位費還便宜,就是現在名額有些緊張,我幫你找找關係。”
  我靠,這說得還是人話麽?!
  憶瑋強壓下一口氣,瞪了他一眼。
  陸少儉連眼神都像是巨大冰山,毫無波瀾:“去我家吧。”
  淺容看看陸少儉,識相的閉嘴。而這句話衝擊力,讓黎憶瑋分神,連眼神都在瞬間呆滯。
  好吧,她寧可去住院。住院太誇張,就去住酒店。
  陸少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簡直從鼻孔裏哼出氣來,眼神鄙夷:“你已經夠惹人煩了。讓你住我家是因為我要出差,正好半個月,到時候你正好搬到租的房子裏去。”
  “那不行吧……沒人照顧憶瑋,我也不放心。”淺容插了一句。
  陸少儉對著別人,立刻又是像是換了個人,溫和像是憶瑋以前在博物館看到的古玉,內裏都煥發著淺淺光澤。他點了點頭:“嗯,我請了鍾點工,可以照顧她。”又頓了頓,“我認識一個老中醫,正好幫她針灸治療幾天。”
  正好王之東過來,見小小的客廳了擠了那麽多人,不由笑了笑:“這是校友聚會呢?”
  此情此景,憶瑋真是覺得自己不該再這樣拖下去了。將行李都塞進陸少儉的車,她乖乖坐著,一聲不吭。直到開到一座陌生的小區,她才驚覺:“咦,你搬家了?”
  房子很寬敞,裝修也簡單的以冷色調為主,對於一個單身男人來說,空閑了好幾個房間。
  憶瑋很羨慕:“原來搞建築一行這麽有錢啊!我表弟快高考了,到時候就讓他報這個。”
  他聞言,緩緩的轉過身子,神色複雜,語氣中又帶了淡淡的諷刺:“你也會羨慕這個?嗬……那麽,當年從金融係轉到政治係,後悔了麽?”
  脖子上愈發的一陣陣針刺感,黎憶瑋卻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慢慢坐了下來,嘴角帶了苦笑:“我不知道……陸少儉,好像我一直在尋找什麽東西。可一旦接近了,就發現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真的談不上後悔。”

  第三章 下
  大二是學校規定可以申請轉專業的一年。黎憶瑋很鎮定的將申請書遞給了輔導員。按照學校的規定,她的成績當然是無懈可擊,完全符合轉專業的各項要求。隻是人人不解,連係主任都找她談話。
  金融這樣熱門,能考進都已經很不容易。滿頭白發的老院長和藹的請她喝茶:“我的意見呢,你對政治很感興趣,可以在課外多花點功夫。畢竟是大學了,你們空閑時間多。但是對於未來,學金融是個很好的選擇。”
  而她絲毫不怯場:“老師,我高考填誌願那會是不得不聽我媽的話。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這個機會,說明學校還是很重視學生自主心願的。我真的對金融沒什麽興趣。”
  老先生看著手上那份成績單,滿滿的一排優秀,有些無奈,卻又笑得很慈祥:“既然勸不動你,我隻能批準。”末了,又感歎,“小姑娘很有想法,可惜現在啊,不是五四那個年代了。”
  而向來冷清的政治係,幾乎人人知道了有這樣一個女生,不知真傻還是假傻,甘願轉係過來,等著三年後失業,倒也算大新聞一件了。每個老師上課,都會拿著名單沉吟:“哪個是新轉來的?”
  從政治學原理到執政黨建設,這些課程,本身很枯燥,她倒不以為意,常常因為某個觀念在下課拉著老師問個不停。後來有個老師因為和她熟稔,隨口就說:“黎憶瑋,你的觀點還是有些偏右。如果結合現實來看,恐怕會很失望的。”
  她偏右麽?這倒從來不覺得。她坐在圖書館,翻看公民和男性權利宣言,再到女性權利宣言。因為是影印本,所以一個個的查單詞,抄了好幾本筆記,那些真理是不言而喻,又為什麽會失望?
  就是那個學期認識了陸少儉。他們常坐一張桌子上。她翻著字典看原著,他就在查資料。有一天下午,憶瑋吃了晚飯回到圖書館,偌大的圖書室竟然隻有他們倆人,他丟開筆,往椅子上一靠:“喂,下午怎麽沒來自習?”
  她亦不是怕生的人,大大方方的和他對視:“考六級啊。你看,這些人肯都是考完慶祝去了。”
  他頷首微笑:“考得不錯吧?我看你每天都在看英語。”
  有什麽用?憶瑋其實考得相當的爛,她看的那些關於西方政治理念闡述的文章,用詞離現代英語大約相差了有兩三百年。好比莎士比亞寫的東西,到了現在,需要用當代英語再翻譯一遍。
  簡單兩三句話,又各自埋頭於書本,仿佛是不經意間的交集,片刻即忘。
  如果真的是那樣,倒也很不錯。至少不用再像這一刻,他坐在自己麵前,不經意的對她提起:“前幾天遇到李澤雯了,她升得很快。”
  李澤雯是她原本金融係的同學,大一的時候成績還不如她。其實那一屆的同學中,最後都簽得很不錯,個個都是社會精英,不像她,真的應了係主任的話,一再的滯銷。
  她不過微微仰了仰頭,對這個話題沒興趣,清清亮亮的眸子一轉,一手撫了後頸:“我接著說。陸少儉,我知道有時候你真的挺煩我,偏偏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又常常要幫我。比如這次,我真的挺不好意思的……”
  他斂了斂神情,似乎在說玩笑話:“我們還能有什麽情分?就當作校友一場,該幫忙的,我不會推辭。”
  她的聲音有些無意識的渙散開,自顧自的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每次都對你那麽凶麽?其實我也知道不好。可是我們分手快一年了,老是這樣子,我覺得不自在。這樣糾纏不清的,我還特心虛。”
  陸少儉長且清瘦的手指輕輕挑開一塊白色的膏藥,漫不經心問她:“心虛?”
  憶瑋竭盡全力的點點頭,一臉沉痛:“心虛……藕斷絲連,分手曖昧,我都覺得矯情得很……”
  話還沒說完,脖子上“啪”得被拍上了一張膏藥,疼得她眼淚汪汪,倒吸一口涼氣。
  “女人都容易想太多。黎憶瑋我告訴你,誰和你藕斷絲連?誰和你玩曖昧?”大概知道了手勁有些大,陸少儉有放輕了動作,替她緩緩按摩,語氣卻越來越狠,“和你在一起,真是我年少無知才幹出來的事兒。”
  黎憶瑋默不作聲,長長的噓了口氣。
  他的動作緩了緩,像是在期待她的反應。
  憶瑋轉不過腦袋,隻能站起來,整個身子都麵向他。因為笑得誠懇,倒像無害的小動物,滴溜溜烏黑的眼睛,仿佛紫得發黑的水晶葡萄:“你能這樣想,真的太好了。”
  陸少儉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有怒氣漾開在了眼中,可嘴角分明又勾起微笑的淺淺弧度。他什麽話都不說,隨手將一盒剩下的膏藥擲在地上,走得幹脆利落。
  憶瑋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惹他生氣了,歎口氣。膏藥一貼上去,慢慢的開始發熱,略微緩解了疼痛。陸少儉從房間出來,款式簡單的黑色大衣敞著,腳步微快,更顯得風度翩翩。他隨手指房間給她:“你住那間。一會有鍾點工來做飯。”
  她一時間沒法轉頭,隻能用眼角餘光看著他離開,“噢”了一聲,順口問了一句:“又要去設計所加班啊?”
  陸少儉手扶著門框,語氣似笑非笑:“你什麽時候這麽愛管閑事了?”像是急著赴約,又有些像夜生活豐富的公子哥兒,沒來得說辦半句,就把門甩上了。
  玻璃窗外就是兩排梧桐樹,枝丫肆意的張揚著,因為沒有綠葉,反倒透著一股叫人心中起暖意的褐黃色。又纏上了大排的彩燈,夜色中像是淺笑雅然的花朵,寒風微一拂過,仿佛就流光溢彩,落英繽紛。
  整一條街都是極有腔調的咖啡館,有著繞口的法國、意大利名字,或者各種玲瓏巧思的中文拚寫,骨子裏都透著精致和微微讓人生出厭倦的城市氣息。
  夏之岱喝了一口茶,懶懶的笑了笑:“怎麽,接手了才覺得辛苦?”
  “比我想象的複雜。至少,比單純做一個設計師複雜得多。”陸少儉不愧是理工科出身,斟詞用句都透著精確度,“但也不是應付不來。”
  “你這麽說,就是沒什麽困難。為什麽板著臉?”
  陸少儉不答,卻招手喚來了侍者:“給我拿包煙。”
  對麵的男子反倒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和相比之下愈加黝黑健康的膚色。
  “看樣子是情傷了。”夏之岱笑得肆意張揚,這個人,有時候會像是一頭伏在暗色深處的狼,露出的眼神鋒銳,更多的時候,則驕傲爽朗如同駿馬。總之,生意場上也好,私下交往也罷,總是像充滿了勃勃生機的野性動物。
  “本來喊你出來也就道個別。順便說一句,這次的度假村設計方案很好。合作挺愉快。”夏之岱輕敲著桌麵,“看樣子你有更要緊的事,不耽擱你了。”
  “又要去草原了?”陸少儉微笑,一點點心事被層層掩埋在眼波深處,“別啊,再坐會。”
  “這個季節去那裏沒意思。”他沉吟著,“要是覺著這裏悶,咱們換個地方。”
  陸少儉還沒應他的話,一個身材纖長的女子走過來,如同古代戲文中婉轉媚人的女子,臉上微笑極美:“這麽巧。夏先生,師兄。”
  都是認識的。
  夏之岱示意她坐,說:“最近不忙麽?”
  李澤雯笑,指甲上是潤澤飽滿的透明色,淡淡泛著亮色。
  “一個月了,今天頭一天休息。倒是你們兩個大忙人,今天還難得有時間來喝茶麽?”
  陸少儉在一旁淡淡聽著,見著這個八麵玲瓏且的師妹,卻又記起了家裏的另一個師妹,嘴角竟是一絲澀然笑意。
  “哦,陸師兄,月底我們同學聚會,也通知了憶瑋。”
  “喊她做什麽?她不是轉係了麽?”這一刻聽見黎憶瑋的名字,幾乎叫他驚了一驚。
  李澤雯的笑意味深長,淡淡燈光下顯得明眸欲漾:“那倒不會。她一直和我們班同學關係不錯。”
  陸少儉的手機響起,他看了一眼,家中的座機。
  是家中請的鍾點工阿姨,他嗯了一聲,心緒有些複雜。
  “陸先生,黎小姐一直在吐。你……要不要回來看一下?”

  第四章
  陸少儉站起來,溫文爾雅,說話的神態像是中世紀向公主欠身的王子:“朋友有些事,先走了。”
  一直到修長而挺拔的背影離開視線,李澤雯才掩飾一般低頭喝了一口水,迎麵就撞上夏之岱的目光,似笑非笑,又像意有所指:“李小姐有男朋友了麽?”
  李澤雯選擇了避而不答,優雅的站起身,微笑:“夏先生,我約的朋友到了,先走了。”
  他們這個圈子,都是這樣,麵對麵的時候,氣度雅致而應對得體。然而卻人人深沉,哪一個背後都隱秘著小小的詭譎風雲。
  陸少儉趕回家的時候,鍾點工張阿姨還在廚房忙乎,端出了一碗熬得香氣四溢的白粥,指了指憶瑋住的那間房間:“剛才黎小姐吐得很厲害,現在大概睡著了。”
  他謝過,接了白粥,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
  隻開了小小一盞壁燈,光線是淡淡的青色。陸少儉放輕腳步,站在她床頭,俯身望下去,烏黑的長發撥在一邊,臉色雪白,唇色被燈光渲染得分外慘淡——隻在聽到他進來的時候忽然張開眼睛,那雙眸子到還是晶燦燦的,像是以往那個活力十足的女孩。
  隱約聽見大門“咯噔”一聲被關上,大約是張阿姨走了。隻剩兩個人,她又是這副樣子,陸少儉連語氣都溫柔的像是換了個人:“吃點東西,我們再去醫院看看。”
  憶瑋不想動,連動一動都覺得像是有人在抽打自己的脊背,就輕聲說:“我沒事。”
  他小心的托住她的背脊,將她扶起來,又坐在床邊問:“那怎麽吐成這樣?”
  她難得還很清醒:“醫生不是說這是正常的麽?被壓迫到了神經啊。我剛才開了會電腦……”
  扶在她背後那雙手忽然滯了一滯,陸少儉也說不上生氣,但是聲音卻冷淡下來:“黎憶瑋,你真是不讓人省心。醫生說了,你要休息,這個時候還要上網。自己都不把自己身子當會事,你這人究竟在想些什麽!”
  憶瑋閉了閉眼睛,睫毛輕輕一顫,黑色微翹的末梢在蒼白的肌膚上顯得分外纖長。她難得沒有再和他爭執,隻是安靜的說:“陸少儉,你幫我個忙好不好?我接到xxx網站的麵試通知,要email回複,你就進我的郵箱,替我回複一下。”她頓了頓,似乎有些吃力,身子半倚在他身側,“剛才我就想回份郵件,結果一打開就吐的亂七八糟。真是沒用。”
  陸少儉忽然失語,這才是他認識黎憶瑋吧?總有這樣一股子精神在,讓她去做那些讓自己覺得很匪夷所思的事。而此刻,這個脆弱的在自己懷中的女子,又和記憶中那個人迥異了。唯有那份氣息還是熟悉的,堅強得像是疾風中的小草,怎麽也吹不折腰。
  他有些心疼,半晌沒說話,隻是端了碗,讓她喝粥。
  憶瑋接了過來,微笑:“我又不是晴雯。手腳都好著呢。”
  她一口口舀著喝,粥煮得很香,她又愛吃甜食,在白粥裏抿出了白糖香甜的味道,於是含含糊糊的問他:“你加了糖?”
  陸少儉專注的看著她喝粥,忽然低聲說:“憶瑋……我們和好吧?我養著你。”
  這樣曖昧的話,這樣曖昧的氛圍,連陸少儉的表情都幾乎稱得上曖昧而叫人沉迷的。
  多麽像是真的啊。
  憶瑋甩甩頭,幾秒的呆滯之後,繼續喝粥。
  而他並沒有打算放棄,聲調安靜沉著:“我養你,好不好?你幹你想幹的事。”
  她承認,如果這一刻她沒有被眼前的男色和魅惑聲調引誘,那麽她就不是正常的女人了。可是不過片刻之後,黎憶瑋將一碗粥喝幹淨,放在一邊,隨隨便便的說:“陸少儉,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你現在一時心軟就可以解決的。如果可以,那麽早就解決了。”她微微一笑,是一股脫俗的清新美麗,又像成熟的女子:“我挺尷尬的。”
  而陸少儉也終於冷靜下來,沉默了很久,拍了拍她的腦袋,輕笑:“是啊。我這就幫你去回郵件。”他端了碗走到門口,又回頭,“替你找了一個中醫,早上會過來幫你針灸。明天我就出差,大概一個星期。你自己小心,有事就找謝淺容。”頭也不回的帶上門,將一方靜謐的空間了下來,倒顯得那個背影分外的寞落。
  他在客廳坐下,憶瑋的筆記本還開著,密碼隻輸了一半。他想都沒想,輸了一串數字,點開,進入郵箱,這才輕輕歎了口氣,仿佛追溯到了那一段遙遠的時光。
  她沒有刪郵件的習慣,陸少儉粗粗掃了一眼,原來她投出過那麽多的簡曆。又往下一拉,整整三頁,有麵試通知,也有被拒的。陸少儉嘴唇輕輕一抿,挑起的弧度神色間忽然柔和了一些。她對自己說過,自己想做媒體的工作,最好能針砭時弊,學以致用。而自己則從來不當回事,反倒覺得她是自討苦吃,自然是帶了不屑的冷嘲熱諷。她則是一貫的不在意,似乎隻是自說自話的抱怨,也沒指望能從他這裏的到同情和安慰。一轉頭就又往前衝了。
  就是這樣,他們兩個人,終於還是有著隔閡的。生活在一個地球,卻像兩個世界,像文科理科,像他的冷漠和她的倔強,永遠涇渭分明。
  他打開xxx網站的郵件,一邊回複,郵箱又顯示有新的郵件。標題寫著“版聚時間地點”,忽然微笑:那個論壇她從大三開始就一直泡著,兩年多了,從沒見她熱情消退。
  第二天真有一個老醫生笑嗬嗬的來敲門,簡單替憶瑋看了看,安慰她:“沒事,小病。小姑娘以後注意些就好了。”
  黃大夫先替她推拿了按摩,仿佛可以聽見自己的骨頭在一截截的響動,捏碎了又接起來。竟然是想象不出的舒服。又做了針灸治療,憶瑋聽見老醫生在說:“把肌肉放鬆。少儉的爸爸也常在我那裏針灸。不會疼的。”說話間已經下完針,笑,“再治療一個星期,保管你都好了。”
  等到下午謝淺容來看她的時候,憶瑋已經生龍活虎了。
  淺容上下打量她,又看了看屋子,忽然歎氣:“陸少儉這樣的男人,遇到你還真是倒黴。”
  黎憶大咧咧的笑了笑:“對啊,他對朋友都很好。”
  “行,你不想說,就不提了。”淺容轉了話頭,“月底金融係的同學會,你一起來吧?”
  憶瑋連連點頭:“不是說小卓他們都回來麽?那麽久沒見,一定要去的。”
  淺容去拉開窗簾,今年初春,因為政府的加意控製,汙染好了很多,再沒有灰蒙蒙的感覺。傍晚的時候往外望,夕陽極明澈,將一切融匯在橙暖的光線下。像是在期待新的一天。
  每天的生活充實而清閑。早上黃大夫來給自己針灸,然後稍微翻看幾本媒體專業的書,吃個飯。在小花園遛個彎,居然有了身輕如燕、健步如飛的感覺,有時也吸引到大爺大媽的目光,憶瑋就會有些傷心,覺得自己得了老年病,晚上再上論壇泡一會,早早的就睡了。
  最近論壇上得少,有時候一打開,劈劈啪啪跳出好幾條私短。其實這個論壇並不是公開性的,若是想要注冊,少不了費上很大功夫四處索要邀請碼。那時候她常常混跡於各大門戶網站的政治和思想版塊,有一天就莫名的被邀請至這個接近於私人的小壇子參觀。彼時自己大為歎服,後來才知道,壇子裏一幫老人常常這麽做,在各大網站搜羅可造之才,再招攬到論壇中拉幫結派,好不熱鬧。
  那時她就是最青澀的小菜鳥,隻是追隨一個ID叫老大的人發的帖子。老大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發個貼,則下麵響應起一大片。一篇討論民國思想繁盛的文章,王國維、胡適、陳寅恪,諸位先生的風采與風骨,晫耀世間。她則兩眼都成了星星,那時候整天告訴陸少儉,老大又發了什麽什麽新帖,又說了什麽什麽醒世名言。至於陸少儉,一般並不把什麽具體的內容聽進去,頂多最後關照一句:“你要敢網戀試試!”搞得憶瑋無限好笑:“瞧人家的學問啊,少說也和我們院長一個級別了。”
  她簡單回了幾條,乖乖的關上電腦。又起身去敷麵膜,明天就要去麵試,病了幾天,臉色也慘淡了幾天,額頭上還發了很大一顆痘痘,實在有些憔悴了。
  第二天仔細的對著鏡子,擦上腮紅和唇膏,果然覺得氣色好了很多。隻是又瘦了些,年前買的那套衣服似乎又大了些。她打車到辦公點,直接有人把她領進了主任的辦公室。
  和想象中的大不一樣,並非一個個的格子間,倒像是政府機關的辦公室。主任四十來歲的年紀,斯斯文文,先詢問了基本的情況,又慢條斯理的說:“小黎,你的簡曆我們已經看過。讓你來複試,就是因為你的專業很對口。我們的網站,其實算是半政府性質的,就是希望政治意識強的大學生。”
  憶瑋扯了個微笑,表示自己在聽。
  “下星期開始上班的話,有沒有問題?”
  “沒有。”
  “實習期一個月。之後我們還有正規的筆試,到時候有兩個正式的錄用名額。”
  憶瑋出了辦公大樓,才想起今天張阿姨休息,於是回去前先進了菜場。
  大都市裏,這是唯一有人間煙火的地方了。空氣中淡淡漂浮著的鹹魚的味道,活蹦亂跳的魚濺了自己一腳的水,家禽的鳴叫也近在耳側,身邊擠得全是閱曆豐富且有些挑剔的媽媽奶奶輩人物。憶瑋喜歡這樣地方,溫暖的市井生活,仿佛小時候偷偷的去買新疆小販賣的羊肉串,然後被媽媽抓住,狠狠的訓了一頓。
  她正在買排骨,接到了陸少儉的電話:“我今天回來。”
  她“哦”了一聲,聽起來他有些疲憊,就掛了電話。抬頭對賣肉的大叔說:“老板,再多買點。”
  她在寬敞的廚房裏慢慢的燉冬瓜排骨湯,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將蒸騰著的白氣看得纖毫畢現。又聞到米飯將熟的香味,憶瑋看了看客廳的桌上,一溜已經擺好了三個小菜。其實也都是簡單不過的菜色,色澤漂亮的炒茄子和番茄蛋湯,一份鹵得極香的醬肉,她看看時間,隱隱覺得,這樣的等待竟有些幸福。

  第五章
  時鍾已經敲過了十點。憶瑋抱了靠枕,專注的盯著屏幕上的時政要聞,似乎沒有聽到身後動靜。一轉頭見到陸少儉,站了起來,語氣有些抱怨:“哎!我一直在等你啊,本來打算請你吃黎家私房菜的。”
  “哦。這就是你打算等我的結果?”陸少儉的語氣有些好笑,看了一眼狼藉的桌麵,微笑,“等到幾點?”
  “哎,本來看你一直不回來,還想打個電話問問。結果你手機也沒開。就先吃了。”憶瑋走進廚房,又端了菜和飯:“喏,還給你留了一些。”
  她敏感的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很淡很淡的酒味,有些優雅的微醺之意,讓這個男人的臉頰微微泛紅。
  “你吃過飯了?那算了,我收拾下吧。”
  陸少儉攔住她:“外麵的應酬哪能吃飽?還剩什麽菜?”他湊過去看了一眼,餐具裏放了幾色小菜和米飯,小心的隔開,防止竄味。
  憶瑋沒好氣:“什麽剩菜啊?專門給你留的啊!”
  微波爐轉了幾分鍾,她將熱騰騰的飯菜遞到陸少儉手裏,又趕他到沙發上:“你去那邊吃吧,我來收拾一下。”
  他端了飯菜,聽她的話,轉去沙發上吃。而她三下五除二,手腳麻利的收拾完,又搶過了遙控,皺眉:“我要看新聞。”
  陸少儉似乎真的很餓,一時間沒顧上說話,沉吟了一會:“麵試怎麽樣?”
  “恩,還行。下個星期開始上班。”
  “脖子也不疼了?”
  憶瑋一提這個就眉飛色舞:“陸少儉,黃伯伯簡直神了啊。他來針灸了一個療程,我現在好像完全沒事了啊!”
  他沉下臉來:“你別大意,黃伯伯昨天還對我說,你這幾天是不是又開始長時間上網了?”說完神色微微一滯,大概為了掩飾尷尬,輕輕哼了一聲。
  憶瑋則沒在意他說了什麽,笑嘻嘻的說:“我知道了。下星期開始上班,一定每隔一個小時就休息一下。”
  “哎,中介公司給電話了,說是我租的房子提前騰出來了。過幾天就可以搬。就不用打攪你了。”
  陸少儉不置可否,似乎心情不錯:“行。”又若無其事的補上一句:“那這幾天都你做飯?”
  憶瑋簡直哭笑不得:“陸少儉,那你還請張阿姨幹什麽?”
  話是這樣說,她還有半個星期的假期,上午針灸完,就去租的房子看上一看,添些東西。逛回家的時候順便把菜買了,索性就讓張阿姨休息了幾天。
  有一次張阿姨早上來打掃衛生,笑著和憶瑋聊天:“陸先生有了女朋友就是不一樣。”
  她正試著左右活動脖子,聞言大驚,差點沒扭轉三百六十度。
  阿姨笑嗬嗬的:“以前我隔天來打掃,工作很清閑。陸先生幾乎不回來,現在天天都回來吃晚飯。”是不是現在年紀大些的阿姨們對年輕好看的單身男人都特別有愛?憶瑋想起自己的媽媽,放棄了準備詳細解釋的企圖,保持沉默。
  不過他現在真的不像剛工作的時候那麽拚命了。尤其是這幾天,按時下班,然後吃飯。當然也聊天,然後就扔下她一個人,自顧自的去書房辦公了。
  今天索性直接去她租的房子找到她,然後一起去菜場。憶瑋挑了一隻雞,老板殺了就裝在塑料袋裏。她眼角一挑,陸少儉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我拿?”
  她學著他的語氣,照樣奉還:“難道我拿?”
  塑料袋不大結實,總是會滴滴答答的往下滲水,還是散發異味的血水。陸少儉到家的時候,忙不迭的去換褲子,被憶瑋狠狠的一頓鄙視:“真是不食人間煙火。”
  他換了衣服出來,挽了挽袖子準備進廚房幫忙,憶瑋正在切薑塊,大聲說著:“喂,有沒有啤酒?”他一愣:“醫生說你最好不要喝酒。”
  薑汁的味道有些辣,憶瑋轉過頭:“好了啦陸少儉!明天我就搬出去!今天慶祝一下。”
  他微微一愕,原來過得這樣快,轉眼她就要搬出去了。而這幾天,難得兩個人過得這樣和諧,連架都吵不起來。他一把把她從廚房拖出來:“走,我們去買啤酒。”
  她連手都沒洗,穿著家常的一套運動服,披頭散發,就被拉進電梯裏。
  “你去不就好了?這樣一頓飯要做到幾時啊?”
  陸少儉隻是淡淡看著鏡麵反射出的兩人的身影,低眉一笑:“有的是時間。”
  兩人都是一樣的休閑裝扮,像是下了班後去便利店買東西的小夫妻。
  誰都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老同學。
  李澤雯停了車走進來,一雙高跟鞋把身材拔得更高挑。她的目光輕輕的在兩人身上一轉,像是做了個小小的選擇,轉頭對憶瑋微笑:“好久不見。”
  憶瑋簡單的招呼了一聲:“嗨!”
  李澤雯點點頭,似乎不經意間對上陸少儉的視線,笑說:“陸總也在呢。”她打招呼的語氣很從容,似乎不急著離開。
  憶瑋幾乎想大笑:這年頭x總也太不值錢了——咧了嘴笑,倒被陸少儉拍了腦袋,似乎有些尷尬,板起了臉:“你傻笑什麽?”又對李澤雯說:“你也住這裏麽?”
  李澤雯笑了笑:“憶瑋,記得去同學會。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先走了。”
  她拿了東西,付賬出門前又回頭看了一眼。
  很小的店,一眼可以望到底。黎憶瑋蹲在貨架前,專心的比較兩瓶啤酒。身材修長的男子半俯下身子,皺眉說了句什麽。她就有些不耐煩,伸手推了他一把,自己站了起來。而那個男人一點都沒生氣,身子都沒退開半步,接過她拿的啤酒,等著她一起去付錢。
  不知是太陽還沒落下而光線刺眼的緣故,或者隻是那樣簡單的一幕刺痛了眼睛,李澤雯嘴角微微一沉,快步出門。
  其實那天憶瑋喝得很清醒,因為陸少儉根本不讓她多喝。頂多讓她抿了幾口啤酒,就給她換上了橙汁。他自然也不會醉的,眼神清明,說出的話卻像醉了:“我覺得……我們像回到了大學那會兒。”
  對啊,他們也曾有過蜜月期的。在她古怪的個性沒有暴露的時候,在他的耐心沒有告罄的時候。隻可惜現在,知根知底的兩個人,聽到這句話,更像是笑話。
  憶瑋開始正常的上班。一起實習的有三個人,除了她,另外兩個都是研究生。因為知道最後的兩個名額是從三人當中選擇,相處起來難免會有些小小的刻意疏離。這讓憶瑋有些不自在。
  而上班的內容則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每天遵照主任的指示,打開新華網人民網,將重要的新聞複製、粘貼到自己的網站上,然後維護下頁麵,開個聊天工具,上上自己愛上的網站,悠閑似神仙。
  頭一天,陸少儉短她:記得休息。
  這才覺得脖子果然有些不舒服了,忙走到窗口,看了看外邊的景色,很大的一片綠絨絨草坪,賞心悅目。
  一回頭,主任站在門口笑眯眯的向自己招手:“小黎啊,來我辦公室一下。”
  原本以為主任要訓話,然而主任招呼她坐下,遞給她三本書:“小黎啊,回去好好看看。”
  她疑惑,翻了翻,《信息時代的媒體》,《當代媒介傳播》……
  “嗬嗬,年輕人嘛,多看些書總是有好處的。”主任那雙眼睛在鏡片後一亮,似乎意味深長,“就算是對考試,也有好處嘛。”
  恍然大悟。可憶瑋卻警覺,狐疑的打量主任,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中年上司對下屬的某種騷擾,她支吾了一聲:“主任……”
  主任久經沙場,隻是輕描淡寫的說:“好了,你走吧。小黎啊,我們單位現在很缺你這種人才啊,努力考試。”
  憶瑋回到辦公室的時候,空無一人。大概都去吃午飯了。她無意識的看到鏡中的自己,想起主任的話,止不住好笑。人才……她這種人才……莫非驚才絕豔到了人見人愛的地步?
  下班的時候包裏塞了沉甸甸的三本書,她隨便找了家小麵館,胡亂解決了晚飯。回到家,打開電腦,泡杯清茶洗洗油膩,開始看書。
  那些理論是把最簡單的東西複雜化。在憶瑋看來,網絡時代對人的挑戰就在於能否在層層信息的遮掩下依然保持道德原則,這對於信息發出者和接收者都是考驗。隻片麵的強調其中一方會是很奇怪的事。而事實上,現在自己做的事就很怪異,小心的維護一個網站的穩定,遵照上級的指示,看到有任何“逾矩”的信息反饋到官方網站,毫不留情的刪除。
  刪著刪著,憶瑋心裏就會忍不住算一筆很有喜感的賬。她一個月的實習工資多少,每天刪多少帖子,貼多少帖子,那麽折算下來,一個帖子是多少錢。
  於是心煩意亂的把書本合上,接了淺容的電話。
  “明晚聚會別忘了!”
  她哎了一聲,怎麽會忘? 她和小卓她們很久沒見了,期待了很久。
  “要不你把陸少儉喊上吧?可以帶家屬啊。”
  “他算我哪門子家屬?”憶瑋答得鬱鬱,“你有沒有覺得他有點死皮賴臉?”
  淺容在電話那邊想,如果這話被陸少儉聽到,應該會氣得吐血吧。
  “他又怎麽得罪你了?”
  這一次,憶瑋難得想了幾秒鍾,然後靜靜的說:“他從來不真的得罪我,真的。就是覺得我對不起他。”
  其實自己對於另一半的要求很簡單:正直,善良,甚至不要求是外貌協會的成員。這一點被幾個朋友仔細研究過:她和陸少儉能在一起,典型的無心插柳。
  彼時陸少儉溫文爾雅的問自己:“你對我有什麽要求?”自己吃驚不小,如果在一起也不過是個巧合,那麽自己在這方麵,還真是沒什麽奢求。於是答他:“沒什麽要求。就這樣挺好。”
  他很耐心:“就怎麽樣?”
  “喏,就這樣啊。”她隨手翻了一頁書,繼續趴著查單詞。
  後來有一次大吵的時候,憶瑋終於忍不住爆發:“你以前問我有什麽要求——我老實告訴你,我現在想出來了。就是你的反義詞,醜點笨點都沒關係。就是別像你這樣,什麽都要管,真把自己當成神了。”她劈裏啪啦一頓說,眼看著陸少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忍無可忍:“你給我閉嘴!”
  她毫不畏懼:“閉嘴就閉嘴,反正我們沒共同語言。”
  於是那一陣,陸少儉就成為她心中最無恥的人,騙她初吻初戀,還天天攪壞她心情。對著好友提起,就是一臉的沉痛,仿佛倒了八輩子的黴。

  第六章
  所謂的“騙初吻初戀”,也是一件見仁見智的事。
  那是在校運動會的時候,係裏見憶瑋長得挺瘦小,竟然認定她是長跑能手,不由分說,給報了一個八百。後來憶瑋見著顧小卓,差點沒大哭出來:“他們什麽眼神!我那是瘦小麽?明明是瘦弱啊!”
  她自然是沒什麽運動細胞的,反正也沒打算給係裏增光添彩,從來也不去訓練,就等著比賽那天混混過去就得了。
  到了比賽那天,憶瑋被領到了起跑線一邊。因為女子八百排在男子後麵,她就站在那裏看跳高。想不到又碰到熟人。有個高個子的男生穿了黑色的運動褲,露出極修長的腿,遠遠的在看著橫杆,似乎在盤算距離。
  起跑、騰空、躍起,周圍一片惋惜聲。
  陸少儉輕鬆的站起來,看了看被自己碰掉的橫杆,轉頭對工作人員示意。附近一片竊竊私語聲:“他還要升麽?”
  憶瑋遇到一個熟人,有些興奮,大聲衝他喊:“陸少儉,加油!”
  他就微微轉頭,漫不經心的向她揮揮手,大約表達了謝意。又轉身,在原地踮了踮腳尖,助跑,躍起,幹脆利落的越過橫杆。
  杆子紋絲不動,而他似乎尚有餘力,從軟墊上起來,徑直走向憶瑋:“呦,你也比賽啊?”
  憶瑋點點頭,看到橫杆又降了些,問他:“你跳完了?”
  他輕鬆的點頭,拍拍她肩膀:“加油!”
  廣播裏已經開始催女子八百的選手去準備了,憶瑋懊喪的轉身就走。
  真的開始跑了,憶瑋才覺得之前自己說“混混”的話很不靠譜,她發現,眾目睽睽下,如果自己安安心心的跑在最後一個——還真是丟不起這份人!於是咬緊了牙關,努力跟在隊伍中間偏後的位置。
  天氣很好,藍得很明澈,陽光也溫柔不刺眼。憶瑋卻隻覺得喉嚨像是吞了一把炭火,眼睛辣蒙蒙的睜不開,雲裏霧裏的開始無意識的機械跑動。這個時候,早就不在乎名次,能跑完已經成為畢生的心願。大概真是跑暈了,衝過了終點線自己還在往前跑,一把被旁邊的人拉住了:“同學,到了。”
  這大概是黎憶瑋聽到最動聽的話了吧?
  她立刻止住步子,一片慌亂中,什麽都顧不上了,坐在了地上,大口喘氣。
  說來也巧,係裏派去接她的女生愣是在人群中找不到她。於是黎憶瑋被一雙極有力的手硬生生的從溫暖的大地上拉起來:“喂,別坐著,站起來走走。”
  她惱怒的一甩:“別管我。”自己就想坐著,她恨多管閑事的人,恨那些非讓人跑完就站起來還威脅她坐著屁股會變大的人。
  可是那個人絲毫沒有妥協,半拉半抱的把她弄起來,聲音很冷靜:“這裏馬上要開始投鉛球了。你不想被砸暈就起來。”
  幸好扶在腰側的手很有力,憶瑋隻覺得沒費什麽力氣,已經被轉移到了運動場外。她坐在樹蔭下,看著不遠處小路上來回奔波的學生,隻是覺得口渴,似乎嘴唇都開始龜裂。
  陸少儉蹲在她身邊:“緩過來沒有?”又喊住了遠處一個男生:“扔瓶水來。”
  那個男生匆匆忙忙去找水了,獨有這一隅,像是被隔絕開,沒有人注意到,那樣安靜,歲月都悠長。
  憶瑋閉了眼睛沒說話,陸少儉離她這樣近,簡直可以數清她長長的睫毛。幾絲頭發淩亂的掛下來,黑發雪膚,隱約像是童話裏的少女。陸少儉忽然心頭微微一熱,恍惚間發現自己盯著她泛著青白色的嘴唇看了很久了。於是毫不猶豫的,向她俯下身去,唇瓣和唇瓣間,互相溫柔摩挲。
  黎憶瑋猛的睜開眼睛,一時間難以置信——他們的睫毛驚人的相似,纖長而微卷,幾乎可以觸到彼此。他先時吻得小心翼翼,然後等到彼此熟悉,才開始有些肆意。
  時間像是被施了魔法。於是憶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聽到被他身影遮住的地方傳來了不懷好意的笑聲,才猛的推開了他。
  他的同學,幾個男生;自己的閨蜜,淺容小卓,以尷尬又強忍住微笑的神情站著,像是免費看了場香豔的好戲。
  後來他們吵架,憶瑋每次提起運動會就口不擇言:“誰知道你那麽悶騷啊!都快畢業了還去什麽運動會,光想著出風頭!還借機強吻我,不要臉。”
  陸少儉則從來沉著臉,語氣有些嘲諷,眼神鋒芒畢露:“你真是聖女。你敢說那次我吻你你沒一點回應我?”
  都討論到這種話題了,憶瑋紅了臉,大聲的喊他“滾”。於是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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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的同學會,顧小卓有些喝多了,抱著憶瑋開始絮絮叨叨往事,點著她鼻子說:“憶瑋,陸師兄對你那是真的好,你真是不靠譜啊。”
  她嗯嗯的應著。小卓難得從國外回來一個星期,還大老遠的跑來同學會,再見一麵實在不容易,她說什麽自己都絕不還嘴。
  李澤雯來進酒,手隨意的往憶瑋肩上一搭,像是在替憶瑋解圍:“顧小卓,他們好著呢,你別瞎操心。”
  憶瑋有些尷尬,壓低了聲音:“別胡說了。我們就那樣,老朋友了。”
  “哦?那天見你們不是挺好的麽?”她坐下,帶著幾分不經意的慵懶問道,包廂裏的燈光昏黃,而李澤雯不知有沒有擦口紅,那樣飽滿的紅色,有低調的奢美。
  小卓一拍桌子:“不帶這樣的!李澤雯,你是不是想橫刀奪愛吧?”
  憶瑋哈哈大笑:“顧小卓你在發酒瘋吧!你家田因秀又惹到你了?”又轉頭對李澤雯笑:“你別理她,又開始發神經了。”李澤雯手指輕輕撥弄手中的酒杯,隻是笑了笑,轉身離開。
  淺容適時的插進來:“憶瑋,你不把人家陸少儉當回事,一旁虎視眈眈的人可不少。”
  憶瑋一下子沉默下來,當初分手時自己提的,陸少儉一直不置可否——也正是因為當時他的不置可否,所以現在一直拖著,互相耽誤。幸好有幾個男士遠遠的在包廂另一頭喊:“不盡興啊!要不再找地方玩玩?”
  於是向下一站進發。
  要了一個最大的包廂,堪堪裝下這十幾個留守下的人馬。其實男多女少,有熟稔的男生就開始曖昧的笑。憶瑋很少來這種地方,聽見淺容低低的對自己說:“要是咱們幾個女生不在,那群男生就可以放開玩了。”
  “什麽放開玩?”
  淺容繪聲繪色:“喏,站進來一排小姑娘,各個國色天香,想挑哪個就挑哪個。”
  “這麽墮落?”憶瑋有些發呆,看著眼前的同學,忽然覺得暗色光線下陌生,誰又認得誰?
  顧小卓“嗤”的一聲笑:“切,逢場作戲唄!女人就應該睜隻眼閉隻眼!”說出的聲音卻驚人的尖銳,像是被人點燃了炸藥桶。
  憶瑋和淺容對視一眼,小心翼翼的問她:“怎麽了?”
  小卓喝了口酒,豪氣衝天:“沒怎麽啊!來,這麽久沒見,不醉不歸!”
  憶瑋心情極好,並不覺得醉了,起身去衛生間。才推開門,走廊上光線刺目,一下子竟然覺得有些暈眩,忙在牆壁上靠了一會。
  隔壁的包廂半開著門,她順便瞄了一眼,果然像是淺容說的,燈紅酒綠,男男女女糾結成曖昧的黑影幢幢,一股靡靡的氣息。
  為什麽推門而出的男人這樣麵熟?
  陸少儉半低著頭,側臉棱角分明,有些倦怠冷漠的樣子——憶瑋心裏重重的哼了一聲,來都來這種地方了,居然還裝出這幅冷酷的表情,真是惡心又欠扁。
  他們之間隔了一個巨大的羅馬柱,恰好擋住陸少儉的視線。他亦在門口站了一會,然後拿出了電話。
  接通的刹那,如同心靈感應,在不遠處,柱子後麵響起了他熟悉不過的鈴聲。
  兩個人都有些愕然,似乎一時間都搞不清狀況。
  陸少儉的反應比憶瑋稍稍快一些,直起身子,快步繞過了柱子,低頭看著她,一言不發。
  “哎呦,陸總,真是巧啊?”她毫不掩飾語氣中的揶揄。
  他卻反而笑了,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嘴角的微笑仿佛小小而溫暖的陽光,催開了陰霾:“我是哪門子陸總?”
  話音未落,聽見那個包廂的門被人推了一下,一個男人的聲音,嗓門極大:“嬌嬌,去看看陸總怎麽還不回來?”
  憶瑋冷著臉,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穿著吊帶裙,一步一搖的走出來,腳步婀娜生姿。
  她看不見躲在羅馬柱後的兩人,於是黎憶瑋咬了咬牙,用盡力氣推了陸少儉一把。以往她推他,就像蚍蜉撼大樹,這次不知是不是小宇宙爆發了,硬生生把他推到了前麵。那個小姐一驚,轉頭看了一眼,因為是風月場上玩轉的人物,自然敏感的嗅出了異樣,於是一聲招呼卡住,輕輕一笑,轉身進了包廂。
  陸少儉神色自若,並沒有多說一句話。隻是嘴角輕撇,看著她氣衝衝的背影,忽然舒暢至極的微笑起來。
  憶瑋當然不會知道後麵那個男人的表情,進了衛生間,用溫水衝了臉,臉色愈發素淨,隻是因為激動,臉頰泛起了淡粉色。像是凶神惡煞般擼了擼臉,恰好衛生間的門被推開,進來的女子可不就是剛才出來找陸少儉的那個麽?於是愈加惱怒,一邊還要努力控製情緒,像是受挫於自己微妙的有些不知所措的憤怒。
  心情不好的時候她不敢多喝酒,刻意控製了些。悶坐在那裏聽同學唱歌,連回答都份外懶散。
  淺容驚詫:“出去一趟見著鬼了?”
  她真真切切的點頭,一臉嫌惡:“比鬼還惡心。”
  不多久,小卓就已經醉倒了。兩人架起她一個,才走到門外,田因秀臉色鐵青,靠著鋥亮的銀色車子已經等了很久。直到把她塞上車,剩下的兩個人相視一笑,其實都存了走得心思,連東西都不約而同的帶了出來。
  “現在不容易打車。我讓之東來接吧。”淺容還沒拿出手機,忽然拍手笑:“不用了,找到司機了。”
  她們看著那輛車從停車場開過來,淺容有些疑惑,又恍然大悟:“陸師兄,你也在裏麵玩呢……”她輕輕笑了一下聲,“難怪……”
  陸少儉看了一眼兩人,對淺容笑:“我送你們回去吧。”
  淺容微微猶豫了一下,生怕憶瑋又不願意,說出叫陸少儉下不了台麵的話。誰知這次她難得態度很好,爽快的說:“好的。那麻煩你了。”
  她們一道坐了後座,陸少儉眼光一抬,後視鏡裏的憶瑋笑容滿麵,暗色中臉龐柔和,他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麽,微笑著一言不發。
  先到淺容家,她走之後,車裏的氣氛很平和,卻有淡淡的粉飾太平的意味。
  陸少儉有意無意的看了她一眼,鏡中的女子扭過了頭,正專注的看著飛馳而過的霓虹:“今天玩得怎麽樣?”
  “挺好的。”
  憶瑋答得很妥帖,嘴邊微笑賢良淑女。
  “新工作找到了還沒請我吃個飯吧?”陸少儉放慢了車速,恰好跳出了紅燈。
  “行啊。哪天你有空,我請你吧。”
  “新家呢?上次搬進去之後還沒再看看。”陸少儉似笑非笑,“好歹我也幫你出了力啊。”
  憶瑋唇線一抿,臉色沉了沉,輕輕吐了口氣:“行。哪天有空吧。”
  “那就今天吧。順便把飯請了,給我做頓宵夜,麵條就行了。”他答得肆無忌憚,毫無顧忌的試探她的極限。
  憶瑋深呼吸一口,又把車窗略微放下一些,有風吹進來,仿佛是清涼油輕輕抹在太陽穴上。
  “今天?算了,我家都沒吃的,還得現買。”
  車子平穩的停在了憶瑋樓下,陸少儉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微微皺了眉,像在微笑,又像挑釁:“來,我們一起去那家便利店買些吃的。”自顧自的下車,站在她麵前,拖了她手腕就往前走。
  黎憶瑋拚命的反手想要甩開,指甲便在他手背上劃了長長一道血痕。
  “真惡心!你別碰我。”
  陸少儉語氣淡然,眸子裏的光像是這夜晚中唯一的光亮:“怎麽,你終於裝夠了?”

  第七章
  這樣一句話,終於微微撕破了她想要掩飾起的無所謂。
  她在月光下微微揚起頭,目光帶了溫度,辣辣的有些刺眼:“我裝什麽?”還不等陸少儉開口,聲音冰涼:“你不就那點心思麽?希望我失控,衝你發脾氣,證明我還很在乎你?”
  他還是笑:“那你在乎麽?”
  憶瑋心底狠罵了一聲“在乎你個鬼”,什麽也不說,轉身就走。
  終究覺得涼颼颼的,仿佛身後那人是月下的影子,再難擺脫。憶瑋知道他的腳步聲,向來無聲無息,總是神出鬼沒。忍耐了一會,已經到了門口,終於轉過身去:“你的車就在那邊吧?”
  他無所謂的點點頭:“想討口茶喝。”
  “呦,又改口了啊?不是要吃宵夜的麽?”憶瑋冷笑,“你還真是隨隨便便啊。”
  他眉梢輕輕劃出了一條弧線,仿佛看不見的色調,落下了點點清輝,讓臉的棱角更肅峻。然而和這樣的表情足以形成的對比的,卻是他的聲音——語調都這樣優雅而懶散:“除了對你,我還對誰隨便過麽?”
  憶瑋簡直想捶地大笑了,如果今天沒在那種地方遇到他,可能自己就把持不住,直接撲他懷裏感動得泣涕漣漣了。
  她有些挫敗感,轉過身,好聲好氣的說:“陸少儉,咱別玩這種遊戲了。我實話告訴你,今天看到你在那種地方,確實心裏不舒服。不過你也別多想,換了哪個以前的同學去那裏,我都挺不舒服的。不過現在我們也沒什麽關係了,你愛去哪玩就去哪玩——哎,你幹嘛!別動手動腳的!誰讓你進來的?”
  他鐵青著臉,強硬的從她手裏拿過鑰匙,把她撥在一邊,開門,又把她拉進來:“誰有空聽你嘮叨?我就來要杯茶醒醒酒。”
  她這樣對酒味敏感的人,居然到現在才發現。雖然眼神一如既往的很清醒,連臉色都很是如常,可酒氣不會騙人,他就是有些醉了。憶瑋常常懷疑他喝的是滲了薄荷汁的酒精。一般人喝了酒,噴出的氣息燥熱灼人,他卻偏偏清沁冰涼,猶如盛夏的時節,手中握了一杯冰啤,指間滴滴淌下了露水。
  憶瑋氣急,差點沒質問他:“醉了還敢開車,你真是不把人命當命呢!”其實也知道,他不會理會自己。果然,下一刻,他自顧自的去了廚房,還無比適意的回頭:“哎,你這是新茶呢?”
  這個時候,哪裏有新茶?其實他很喜歡憶瑋家鄉帶來的茶,沒什麽牌子,就是當地的茶園摘來的,曾經喝過,就讚歎不已,說是有著一股清新鄉間的味道。
  憶瑋有些不耐煩:“就茶葉杆子,超市買的,十幾塊錢一大把。你喝了就快走。”
  陸少儉的背影像修長綠竹,雖然清瘦,卻節節錚立,他安靜的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其實那種地方沒什麽,也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樣的。”
  她不置可否,可心裏是相信的。
  他又繼續說:“那些小姐,其實也就陪著唱首歌,要是不喜歡,就讓她在一邊坐著,隨便喝杯酒就好。”
  總是這樣,什麽話都要等到她發夠了脾氣,才願意好好的說。
  其實憶瑋根本沒有聽進去,隻是忽然想起了那個冬天,他見到了兩個乞討的老人的樣子。深咖色的大衣衣擺幾乎碰到結了冰霜的地上,。年輕男人側臉英俊溫柔,動作輕柔,將手裏的散發著熱氣的豆漿和包子放在了他們麵前。那一刻黎憶瑋心裏像是綻開了極美麗的情緒,隻是覺得欣喜,原來自己的男朋友竟然還有這樣一麵,好似發掘出了寶藏。
  他將杯子放回在桌上,皺眉問她:“你在不在聽?”
  她一激靈:“什麽?你要走了?”
  陸少儉眼睛輕輕一眯:“又在雞同鴨講。”不過還是站起來,“是很晚了。”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又問她:“你的工作,怎麽樣?”
  “挺好的。領導對我也好。”憶瑋心不在焉的回一句,“你醉了還能開車回去不?”
  他點點頭,像是鬆口氣,目光亮得驚人。
  憶瑋在心裏長歎一口氣,知道自己又被他騙了。這個人酒量那麽好,畢業散夥飯的時候全班就剩他一個清醒的,被派去結帳,剛才這種時候,又拿喝茶醒酒在來搪塞自己。
  於是胡亂推他出門,又開始惱怒這樣糾纏不清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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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昏昏沉沉,做了一晚上亂七八糟的夢。睜開眼驚醒,鬧鍾恰好精確無比的開始打鳴,憶瑋掀了被子,眼皮都浮腫著,隻是覺得困。
  坐公車到單位,才發現忘了買早飯。這真是極不順的一天,憶瑋打開電腦,第一件事是查看自己一直負責的網站論壇的幾個小版塊。還沒開工,就有電話打來:“小黎啊,來我辦公室一趟。”
  “小黎啊,你負責我們網站的那幾個版塊,人氣實在不行啊。”主任指著數據給她看,“隻有別的版塊一半多點。”
  “啊?”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主任則諄諄善誘:“你看,這些也是將來能留下的考評指標之一啊。你負責的生活情感版塊,還是要加強。”
  憶瑋鬱悶得要吐血,生活情感板塊——當初指派給她的時候自己就覺得很無語。政府網站下屬的論壇本就沒人來,她的板塊聽上去就有知音風格,這年頭,哪個網民願意過來?!最後還是同事提醒她:“喏,自己多注冊幾個。轉轉帖子,頂頂帖子,不就好了?”
  所以說錢也不是那麽好拿的。作為管理者,她要從各個網站上尋找諸如:“拿什麽來拯救被第三者破壞的婚姻”、“十八歲的女兒被綁架撕票,父母情何以堪”之類帶些黑色幽默的文章,然後用不同的馬甲登錄,發表觀點各異的看法。這樣精心的護理之下,整個論壇看上去好不興盛,生機勃勃。
  過了幾天,主任就在晨會上大大表揚了憶瑋的工作,指出:“我們的網站已經固定吸引了一部分的人民群眾,成為他們排憂解難、傾述心事的好場所,為維護社會穩定做出了貢獻……”
  憶瑋在下麵忍的好不辛苦。忽然聽到主任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尤其是新來的幾個同誌,工作都很認真負責……”她不好再偷偷的笑,抬起臉來,作出純潔無害的微笑,仿佛接受這個表揚心安理得。
  中午下班的時候還在傻樂,被同事拖住:“小黎啊,你酒量怎麽樣?”
  她一聽就犯怵,愣了一會,笑了笑:“我酒精過敏,上次吃了夾心酒巧克力差點沒休克。”
  同事也是個年輕的女孩子,笑得很可愛,搖了搖頭:“哎呀,真可惜。本來可以一起去吃飯。今天……”她還沒說完,主任正好走過門口,大聲催她走。憶瑋笑笑,擺擺手告別。
  下午的時候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去論壇版聚,一個心不在焉,發帖的時候忘了套馬甲,回頭一看,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第二樓自己發了一條“支持樓主,好帖”,到了第三樓,仍舊這個ID,內容赫然成了“亂七八糟,什麽東西”。
  於是刪貼,弄得手忙腳亂,連電話都來不及接。
  她沒來得看來電,這個時候,偶爾淺容回來騷擾她,也不排除是陸少儉。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陌生:“你好,是xx麽?”
  xx是她在那個小論壇的ID。
  憶瑋反應過來:“老大?”
  老大的聲音和他的帖子一樣,深沉醇厚,“小丫頭,上班呢?”
  憶瑋有些激動,笑得傻傻的:“老大,這個周末你去的吧?”
  那邊在笑,聲音也很好聽:“就是為了這事。周末要出差,今晚單獨請你吃個飯吧?”
  黎憶瑋真的沒想到,老大原來這樣年輕。這個年輕,當然不是指青澀少年。隻是和憶瑋想象的有些區別。她總覺得老大請她吃飯的時候,就會像一位目光深邃的老者,微笑著給她傳授一些人生哲理。就像以前看過一張照片,銀發蒼蒼的泰戈爾老先生,身邊聚攏著正當韶齡的林徽因,有世間最純淨的美好。
  可其實費鄴章而立之年都未到,高大挺拔,濃眉深目,微笑著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費鄴章。”
  憶瑋的回答稍稍失禮:“老大……你今年幾歲?”
  他微笑,答她:“正當壯年。”
  接下來的對話都很正常,隻是費建章在問了她的工作後微微一愣:“你在政府網站工作?”
  憶瑋有些尷尬,笑了一聲:“生活所迫啊。”
  他踅起眉,又淺淺一笑:“不錯,女孩子應該找一份穩定些的工作。”
  明明知道他不是諷刺自己,憶瑋想起自己的工作,還是不安的動了動,笑:“還行吧,其實挺無聊的。”
  費鄴章並不像他的文章裏展露的那樣鋒芒畢露,反倒顯得深沉內斂,說話的時候認真的看著對方的眸子,卻又絲毫不給人壓迫感。那樣的談吐和內涵,像是有著家財萬貫的男子,早已不將自己的財富當回事,談話間隻剩溫水滑過的舒適。
  最後看看時間,居然過了十一點,她急急忙忙的起來:“哎呀,這麽晚了。還有一份報告沒寫。”語氣像是明天要考試的孩子,一臉沮喪和無奈。
  他拍拍她肩膀:“真不好意思,我送你回去。”
  下車前,費鄴章的眉目燦燦生輝:“丫頭,我辦了一份雜誌,明天給你幾份,看看怎麽樣。”
  她隻知道老大在好幾家國內知名的雜誌期刊上有專欄,還真不知道他又辦了雜誌,連連點頭:“好啊好啊。”
  費鄴章眉梢帶了笑意,像是催促妹妹的兄長:“好了,去吧。”

  第八章
  第二天果然立刻收到了快遞,是時政新聞類的期刊。她埋頭在電腦後麵看了整整一個午休時間,隻覺得那幾篇社評字字珠璣、酣暢淋漓,而尺度之大也讓自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本雜誌可以正規的入發行渠道,分明不是內部刊行的雜誌,這樣的言論,就足以叫人驚歎了。
  後來趴著午睡的同事抬頭喊她:“小黎,你的手機震動很久了。”
  她忙放下雜誌,拿了手機往外跑。
  是陸少儉。
  她還真的大半個月沒和他聯係了。陸少儉那樣一個精力充沛的人,居然被她聽出了幾分疲倦:“這幾天都在外地,天天在工地上蹲著。”
  “那你快回來吧,這裏泡泡吧吃吃飯,多舒服。”
  陸少儉不去理她諷刺的意思,倒是有些高興:“呦,想我了啊?”
  她哼了一聲。
  “行,你這幾天不是考試麽?等考完我差不多就回來了,一起吃個飯吧。”
  誰讓她對吃飯沒什麽抵抗力,況且陸少儉總能找到合她口味的地方,一來二去的,總是被拐了出去,從此苦海無涯。
  她支吾了幾聲,陸少儉敏感的問:“又怎麽了?工作不順心?”
  其實對這個工作,她還是有些想法的。體內仿佛有不安分的因子開始活動,整整坐了一個月的辦公室,頸椎病沒有更嚴重,那是因為工作太無聊,才時時記得提醒自己活動脖子。可這些想法,她實在懶得對陸少儉說,不用動腦子想,也會知道他的反應。於是掛了電話,繼續開始自己的馬甲生涯。
  臨下班的時候主任又特地打了招呼:“小黎,周末考試,準備好了吧?”
  她微笑,信心十足。可是一轉身,卻莫名的懊喪。
  她從沒想到,下午又接到了老大的電話。
  費鄴章在電話裏的語氣十分的斟酌,語速緩慢卻不拖遝,開門見山問她:“要不要試試來這本新雜誌工作?編輯,順便可以寫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她愕然,有一種被重物砸到頭部的感覺:“我?”
  雖然隻是信號轉化的聲音,卻又溫和至極的微風拂過的感覺:“放棄你現在的工作確實很可惜。丫頭,我也隻是問問,不願意也別勉強。”
  她哪裏是這個意思,憶瑋急得打斷他:“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想問問,你怎麽覺得我合適?要不我整理下畢業論文和平常寫的文章給你看看吧。”
  那邊卻一口拒絕了:“丫頭,我去哪找一個認識了兩三年、知根知底的人來?你倒是不用懷疑你自己的能力,知道麽?那時候你來小壇子裏注冊就是我邀請的。”
  掛了電話才還覺得暈暈乎乎,又把雜誌細細的翻了幾遍,好幾篇文章都是旅居國外的學者寫的,無論是意識還是思想上的維度,都有揮灑自如的高度,足以叫人仰視。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像是有熱血湧上了腦袋,又像是喝了七八兩白酒,總之前途上一切的障礙,在憶瑋看來都已經不足道了。她看了看桌上主任遞給自己的那幾本書,論壇上各色馬甲堆砌出的繁榮,暗自點點頭,一下子輕鬆下來。
  周末考試。居然小小的會議室坐了十多個人。開始分考卷,憶瑋粗粗掃了一眼,果然全是那幾本書上的內容,咬咬牙開始答題。
  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她就是出了名的答題快,這次磨磨蹭蹭的,居然拖到了最後幾名交卷。出了門大大鬆一口氣,仿佛了結了心事。
  一起進來的那兩個同事還沒走,見了她都問:“考得怎麽樣?”也難怪他們這樣上心,事業性質的單位,做事清閑,收入又好,誰不想要個金飯碗?
  她搖搖頭:“不好。”
  他們似乎也放心了:“就是嘛,那些題我都沒見過。”
  半個月後,她頭一次見到陸少儉。他穿了一件墨藍色條紋的薄毛衣,竟然隱隱有了一絲英倫味,像貴氣十足的紳士。隻是膚色黝黑了些,見到她微笑,更顯得牙齒潔白。
  “今天想吃什麽?”他以一副安慰的神情問她。
  老習慣了,每次考完試她都要去大快朵頤,以食量補充嚴重損失的腦力。
  約在了她上班地方不遠的一個小公園見麵,憶瑋還沒說話,陸少儉就看了看手機:“我去接個電話。”
  他稍微走開幾步,背影的線條流暢,賞心悅目。
  接了電話回來,他卻像變了一個人,本來就有些瘦削,麵頰更微微凹陷下去,仿佛在咬牙切齒,眸色更是深沉到了極點。
  這是暴風雨欲來的征兆。
  憶瑋暗自開始同情那個得罪了陸少儉的家夥,莫非是同事?或者是建築商?正想安慰一下他,自己的手機也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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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主任啊?”她一邊接電話,一邊看看陸少儉的臉色——這人今天很奇怪,明知自己在接電話,居然就在一旁直直站著,仿佛想聽自己在說什麽。
  下一刻,她就顧不上陸少儉了,苦了臉對著電話那頭說話:“什麽?不是吧?”
  刻意偏過了臉,不然陸少儉看清楚自己的臉色,她的聲音又低又快:“怎麽會這樣……我交前特意檢查了一下啊!”又說了幾句,掛上電話,她深呼吸了幾口,垂下目光:“陸少儉,我完蛋了。”
  “哦?”他的語氣冰涼,不辨喜怒。
  呃……為什麽有說不下去的感覺,黎憶瑋忽然頭皮發麻,忍不住抬眼看了一下,那個男人離自己臉部距離很近,嘴唇抿得很緊,唇線鋒銳。
  “今天筆試,八麵的題,頁數太多,我翻來翻去的,居然漏了整整三麵……”難道是心虛?怎麽連自己都聽不清最後一句講了什麽?
  他似乎沒聽見這句解釋,嘴角微微一扯,隻是效果不好,比冷著臉更叫人膽戰心驚。
  “黎憶瑋,你和我說說,這次的工作,又是搞傳媒網絡,又輕鬆,你哪裏不滿意了?”
  憶瑋張嘴結舌,一時間不知所措,硬著頭皮說了句:“我不是說了麽?我真的不小心啊。”
  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黎憶瑋,我第一天認識你麽?”
  她那些小心思,自己還會不了解麽?照理自己早就該練就了麵對驚濤駭浪而巋然不動的境界了,偏偏還是不行,一陣陣的無名怒火開始往上冒。
  當他這樣放慢了語速,連名帶姓開始喊自己名字的時候,應該就是怒極的時候了。憶瑋一陣頭大,條件反射的想要抬杠,想想又覺得理虧,忍氣吞聲的低下了頭。
  陸少儉沒有放過她的意思,依然慢條斯理的問她:“你說,到底哪裏不滿意?”
  “嗯。太閑了,每天刪刪帖子,喝杯茶,太沒意義。”她答得小心。
  “哦……那你第一次辭掉的工作,我記得當時你說太忙了,沒時間幹自己的事?”他星眸一閃,毫不留情。
  憶瑋很想鬱悶的問他:我的話是金玉良言麽?沒事記那麽清楚幹什麽?最後翻了翻白眼,沒吭聲。
  她難得這樣隱忍,卻更叫陸少儉生氣。像是逼著她說話,他挺直的鼻梁幾乎就在眼前,那雙眼睛裏全是寒涼的浮冰:“你不就是愛做這些事麽?從來都不顧後果,想怎麽任性就怎麽任性。那時候在家裏有你爸寵你,出了社會,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囂張啊。”
  憶瑋終於扛不住了,微微踮起腳尖,視線幾乎與他平行:“陸少儉,你管得是不是太多了些?就算我有意不做題,那也是為了給主任麵子,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陸少儉的目光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掠過她的臉龐,灼亮的光熱仿佛能燙傷她的肌膚。
  “對,是和我沒關係。我他媽……”他的語氣驀然頓住,怒極反笑,語氣像是被水激靈靈的一淋,“每次都能讓你說出這句話,我還真是賤得很。”
  她不甘示弱,順著他的語氣就說:“是啊,我以為你早知道了。”
  “我真的有些明白了……是不是太遷就你了,你反倒不當回事?”陸少儉微微皺起眉,有些困惑,“你一直說我們已經分手了……那好,就當我後知後覺,現在才知道你是認真的。黎憶瑋,真是如你所願了。”
  他果斷的轉身,車子極快的離開,沒有一秒停滯。
  又是老樣子,剩憶瑋一個人在原地大發脾氣。那種情緒又極複雜,像是憤怒洶湧的波濤,又夾雜著孤單和無助——她那樣一個倔強的人,總是在最後適時的把它們渲泄成為反撲的浪潮。於是一次比一次吵得凶,而日複一日的,關係愈加惡化,最終慢慢剝落下美好,碎成齏粉。
  第二天她就去原來的單位辦手續。因為隻是實習生,倒也簡單,理了理東西,打了招呼就往單位門口走。原來一道實習的另外兩人大約是考上了,於是變得極和善,微笑著向她告別。憶瑋也笑得燦爛,轉身揮了揮手。她下午要去費鄴章的雜誌社報到,難得竟有了幾分忐忑。於是午飯對自己刻意好了一些,專門點了好些愛吃的菜,鼓舞士氣。
  雜誌社更像是私家的小院落。四方的院子,黑磚白牆,院中一棵極大的槐樹,此刻新抽了嫩芽。底下居然還有一個古井,石頭砌成,處處透著幽靜。
  她和新同事打招呼,人也不多,各個都在埋頭看書或者寫字,憶瑋一眼掃去,竟覺得他們長得都相似。大約是因為透著濃厚的書卷氣,腳步、說話聲都是輕輕巧巧。她想起了那本雜誌,那樣鏗鏘的話語和先銳的思想,真是難以想象,藍圖竟然由這樣一群人完成。
  費鄴章帶著她看了看辦公室,又問:“明天就來上班?”
  她連聲說好,心裏隱隱激動,仿佛喉間滑過了烈酒。
  這樣激動的情緒直到費鄴章送她出門,她接了個電話,臉色立刻有些不自在:“主任?”
  主任嗬嗬笑了笑:“小黎啊,今早你來辦手續的時候我不在。”
  她嗯嗯了幾聲。
  “考試的事我想過了,暫時可能沒辦法把你招進來。要不你還是回來上班,再實習上半個月,我再向上麵試試,能不能再爭取一個名額。”
  她呆若木雞:“什麽?”
  主任有些尷尬:“唉……這事不好辦啊。你差得也太多了。不然倒還能鬆動鬆動。”
  憶瑋的眼神終於清醒過來,冷靜的問道:“主任,你為什麽對我這樣青眼有加?”
  她確定自己沒聽錯電話那頭的一句話。
  於是瞬間的失魂落魄。

  第九章
  主任說的是:“陸總的好朋友嘛,既然關照了,怎麽都得幫忙的。”那隻老狐狸,一點都沒想到這小姑娘看上去聰明伶俐,居然考得這麽差。不得不又聯係陸少儉,他卻輕鬆,似乎並沒有不快:“沒關係。是她自己沒考好。這次真是麻煩您了,找個時間一起吃飯吧。”
  又哪裏想到得到,他轉瞬便抹了開去人前的輕鬆和客氣,陰沉著臉給憶瑋打電話。
  憶瑋坐在公車上,看了那個號碼,微微發愣。
  “你什麽時候有空?上次還有些東西在我家裏。”
  她鬆一口氣:“我今晚都在家。”
  她清楚的聽到到電話那頭“嗤”的一聲不屑。
  “你以為你是誰呢?晚上10點之後我在家,你自己打車過來拿。不來就算了,明天我讓阿姨收拾掉。”
  憶瑋有些沉默,語氣甚至說得上拘謹:“好。”
  她是該去見見陸少儉的,每次那一瞬間炸開的爭吵,兩個人誰都來不及反省,就已經各自背身離去。就像這次,他從來都不說,她也不知道原來他竟然這樣幫自己。多少能了解了他的憤怒——如果說心裏是真的有感激的話,竟然還有些不甘,於是更想見到他,哪怕說說自己離職的原因也好。
  臨出門前看了眼天氣,才發現開始下起雨來。隨手扯了條披肩就鑽進了雨幕中攔車。
  已經是草長鶯飛的春天了,可是夜裏落起雨來,風還是涼涼的直往脖子裏鑽。所謂的“人在風雨飄搖”之中,真是貼切。唯有一條又薄又軟的披肩多少遮了些風寒。
  抬腕看時間,其實還沒到10點,好像是自己心急了一些。憶瑋的腳步急快,有泥漿濺到了鞋上,鞋麵頓時變得猙獰。
  她走在一對情侶身後,忽然微微駐足,仔細看了一眼,才覺得這樣熟悉。
  身形修長的男子拿了傘,卻極好風度的向女士偏了偏,並不介意自己的在雨中露出了一半肩膀。兩人並沒有靠得很近,卻又生出了親昵,仿佛冰涼的雨夜,這才是美好的一抹情愫。
  憶瑋有些恍恍惚惚,看著那兩人拐上了另一條路。
  那是驕陽似火的夏日,女生們都乖巧著打著傘。各色的繽紛,像是澆了五顏六色果醬的冰淇淋。陸少儉每次見到她,總是一把搶過傘,攬住她肩膀,然後心安理得的往自己這兒一偏,洋洋得意:“哎,你過來點,傘太小了。”
  把憶瑋氣得跳腳:“你一個男生要打什麽傘?”這麽熱的天,非要靠得這麽近,她決定閃身。
  陸少儉伸手一撈,又把她拉回來,語調懶懶:“紫外線傷人啊。”
  ——為什麽那時候的他和現在越來越不一樣?她想起這個問題的時候,恰好走到了那幢樓下,抬頭看看那一層,並沒有燈光。
  她收了傘,安靜的等著,手指蜷曲著抓緊了柔軟的披肩。
  “你來了多久?”陸少儉並不意外,神色冷淡,但是顯然很有克製的不再向她發怒。
  憶瑋承認,本來她想好的那些話,現在又不願意說給這個男人聽了。或許是剛才那一幕有些叫她吃味,可是她自己說的,早就沒有關係的兩個人,自己又為什麽要鬧情緒?
  她就站在門口:“你遞給我吧,不進去了。”
  他皺眉,轉身看她:“進來。”
  她站著不動。
  陸少儉走近她,不耐煩的拉她手腕:“我沒耐心和你磨。東西我沒理,你快一點,很晚了。”
  東西不多,幾本書,幾瓶護膚品。她收拾了一下,忽然回頭一望,陸少儉正倚在門口,淡淡問她:“好了?”
  “嗯……陸少儉,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和主任打過招呼?”她直起身子,忍不住問他。
  陸少儉的笑很刺眼:“黎憶瑋,你這算嘲笑我麽?”他漫不經心的走到她身邊,替她提起那包東西,“對啊。幫你回郵件的時候就留意了下。你說喜歡做媒體,喜歡清閑,我看這個工作很符合,就順便打了聲招呼。”
  他並不是在告白,帶了濃烈的自我諷刺,聽得憶瑋心裏一陣陣的泛出了難受。
  “不是的。你記得老大麽?就是我常上的那個論壇……我不知道你幫了我……他又辦了一本雜誌……”她說得顛三倒四,讓向來極有的邏輯感的陸少儉皺眉。
  等到把前因後果理清了,他的臉色並不見得好一些:“我不明白,你怎麽敢就這樣一個人去見網友,又隨隨便便的答應去工作。”
  憶瑋很認真的對他解釋:“是本很正規的雜誌。”神氣間就像得了糖果的孩子,不管那些能甜味會膩倒牙齒,隻是執著的喜歡,“而且,我不喜歡你這樣幫我。”
  “哦?”他又挑了挑眉梢,看樣子這句話又成功的惹起了他的興趣。
  “少給我又講你那套,想靠自己的真才實學,不想靠關係。我倒是想知道,你不讓我幫你,怎麽就偏偏要靠那個老大進他的雜誌社?嗯?”
  憶瑋氣急,臉都憋紅了:“你怎麽這麽齷齪!我辭職和找新工作,這根本是兩回事!”
  他不動聲色,反而在輕笑,不置可否。因為在家裏,隻穿了一件米色的T恤,看上去質地柔軟,勾勒出挺拔的形體,而那一廂憶瑋卻是越看越覺得惡心。
  她索性加快了步子攔住她:“你給我聽著,我去那裏工作,費鄴章的原話是因為論壇上混了三年,互相間知根知底,他覺得我適合,就是這樣。”
  陸少儉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仿佛直覺,微微皺眉,眉間有很好看、又帶著深沉的小山川。他的手放在她肩上,替她拉開門,笑得很是無所謂:“隨便吧,黎憶瑋,和我沒關係。”
  她氣昏了頭,出門才發現居然忘了問一個問題,他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建築設計所的設計師麽?充其量也就是那個設計所算是挺有名氣,到底哪裏冒出了新稱呼,人人都這樣賣他麵子?不過這個念頭也就一閃而逝,更巨大的困窘迫在眉睫,她的傘似乎忘在了他家中。
  手腳麻利的把披肩頂在了頭上,憶瑋一口氣跑到了小區門口,狼狽的站在保安室前,渾身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
  又攔不到車,夜風一陣陣的吹,開始起雞皮疙瘩。真真切切的,那是從裏寒到外。直到坐進出租車,她一疊聲的催師傅開暖氣。
  師傅樂嗬嗬的:“現在的小姑娘啊,就是為了顯個性,都流行不帶傘。我女兒也這樣。”
  憶瑋忙著在搓凍僵的手,咕噥了一句:我早過那叛逆年齡了。坐在後座上,卻越想越窩火,本來還有些委屈的,忽然記得走前,他好像極不客氣的又輕輕推了自己一把,真是有掃地出門的意思。
  本來是寒到心裏,到了下車的時候,冰塊已經融成了炎炎烈火,燒得她連稍微遮雨的意思都沒有,大步就走回了住處。
  溫水淋在身上,還是覺得不夠熱,她又調了調水溫,在花灑下立了很久,像在發誓,要把寒冷一點點拔出來。然而即便是這樣,出浴室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打了哆嗦。她覺得大事不妙,翻箱倒櫃的找維C泡騰片,最後好歹找了一管子出來,拿了一片扔進溫水。黃色的固體滋滋的開始上下翻騰,像煮沸的水,聲勢驚人。
  一口氣把橙汁一樣的液體喝完,黎憶瑋看了看窗外的淒風慘雨,又暗暗握拳:已經被氣得夠嗆,要是身體再倒,可就真的不值當了。
  第二天開始新的工作,還是不爭氣的感冒了。到了雜誌社和人打招呼都甕聲甕氣,像是塞了一團海綿在鼻子裏,單純的依靠嘴巴呼吸。
  新單位的同事大多年紀比她大,見著她倒很照顧,憶瑋嘴甜,見人就喊“老師”,於是同事也都認了,關係很融洽。她忍不住好奇,拿著上期雜誌的一篇文章問另一個編輯:“這種文章能通過審查?會不會有問題?”
  林編輯推了推眼鏡,看了一眼,台海關係的文章,比較了兩岸的政治特點和分歧,笑了笑:“這還好啊。”又補充了一句,“小黎啊,你放心。就這種尺度還被老板罵了,說太保守。有他在呢,不會有事。”
  他笑得意味深長,憶瑋一愣:“林老師……”
  “本來學政治的嘛,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來掌握好分寸,二來看看大的方向和形勢,第三,最好還是上頭有支持。”他又笑了笑,說了個名字。
  一般人或者並不知道,但是既然黎憶瑋卻很熟悉,了不起的新派文人,抗戰的時候投筆從戎,因淞滬戰役而成名,忠肝鐵膽的民族英雄,。
  她醒悟過來:“他也姓費?”
  林編輯一臉景仰:“他是費先生的祖父。”
  正說著,費鄴章進來,拿了一疊文稿:“小黎,把這些文稿整理一下,篩選一遍,看看有哪些適合這一期的專欄。”
  他在人前總是很正經的稱呼她“小黎”,倒反而是隻有兩人的時候,會微笑喊她“丫頭”。憶瑋應了一聲,不由自主的又打量他。身材高大挺拔,穿了白色的襯衣黑色西褲,有種剛強的氣質,活脫脫像是他那個戰場、文壇皆縱橫的祖父。
  她發了幾秒鍾的呆,於是費鄴章輕輕敲了敲她桌子,帶了笑說:“怎麽?還不開始審稿?”
  憶瑋訕訕一笑,打了個噴嚏,低頭看那一疊紙。
  才看了第一頁,就忍不住驚叫:“天哪,是王台聞先生的!”於是忍不住一頁頁的先翻下去,那些名字,哪個不是如雷貫耳!大約是因為這些人都不慣用電腦,一篇篇均是手寫書稿,字跡亦是挺拔遒勁,無一不是大家風氣度。
  自己曾經在《讀書》、《書屋》這些雜誌上追隨這些大家的思想,長久不可自拔。如今竟然能手握著這些老教授們珍貴的文稿,一本正經的開始為專欄選題——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人親手在自己麵前打開了一個寶庫的大門,裏麵全是各式各樣的珠寶,款式之奇巧,材料之珍貴,以往從未奢想過。
  費鄴章輕輕一笑,看著她專注的埋首那些文稿,下頜弧度美好而柔和,真像是孜孜不倦而求學的女學生,不再打擾她,轉身離開。
  因為昨晚下了一場春雨,窗外碧葉如洗,最先抽出花蕾的褐色枝幹上也帶了潤潤的濕意。憶瑋跋涉在書山文海中,隻是覺得幸福,那些病痛,那些爭執,仿佛是天邊流雲,輕輕一吹,就全悄悄散開了。

  第十章
  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憶瑋去找費鄴章,拿了自己寫得密密麻麻的意見。
  費鄴章隻看了一眼,微笑:“你複印了一份?”
  她點點頭,以自己的資曆,怎麽敢隨便在那些老教授的文稿上劃劃改改?那些文字本身有一種強大淩然的氣勢,仿佛不容侵犯。所以說漢字這樣強烈的象形意味,實在是樣美妙的東西。
  他快速的翻完,抬頭看憶瑋,有些緊張的抿著唇,像是等待成績的小學生。
  他笑了笑,氣氛陡然變得溫和:“很好。你選出的這三篇確實和這一期的主題十分吻合貼切。”他遞給她一張稿紙,上麵是他親自做的選題。
  憶瑋看了一眼,鬆了一口氣,笑得很可愛:“老大,你這是在考驗我?”
  “姑且算吧。”費鄴章悠閑的說,又揚眉,“為什麽不選李老這篇?給我個理由。”
  憶瑋實事求是的說:“李先生的一些觀點,如今看來,過於保守和拘泥於他以往的思維了。如果說是法製和民主,國內治學最好的,還是……”說到這裏,卻突然停下,尷尬的笑笑。
  費鄴章有些驚詫:“說下去。說完。”
  她就勉強說了個名字:“王棋教授。”
  “你就是他的學生吧?本科的時候上過他的課沒有?要不下次向他約稿你做責編?”
  憶瑋眼珠子一轉,反正她天生騙人不眨眼,隨口就掰:“老大,你饒了我吧。我本科的時候成績很差,王教授的課還掛了一次。他見了我,說不定覺得咱這本雜誌都不咋樣。”
  費鄴章哈哈大笑,又有點半信半疑:“真的?”
  她連連點頭:“真的。不信我把成績單給你看。”
  出門的時候,略微在走廊上停了停,一些並不愉快的記憶開始浮上來,憶瑋搖搖頭,加快了步子,似乎走得快了,便能從時光的跋涉中抽身,不再被羈絆。
  回到自己的桌前,扯了紙巾開始擤鼻涕。她特意帶了兩卷全新的,居然半天之內又全部用完,實在也無法可想了。另一個編輯方阿姨同情的聽著辦公室裏“嗤嗤”的聲音,把護膚油遞給她:“小黎啊,抹點吧。看你鼻子下麵,都擦破皮了。”
  她邊打噴嚏邊接過來:“謝謝方老師。”一邊眼淚汪汪的咒罵陸少儉。
  那個人哪裏聽到這遠在城市另一端的某人的詛咒,此刻意外的在飯店門口遇到了謝淺容。淺容見到他也有些意外,回過神來:“哎呦,我說呢,我們單位新的辦公大樓中標的原來是你們建築所啊。”
  陸少儉微微一愣,糾正她:“不是建築所,我是承建商。”
  她愕然,終於明白過來:“師兄,你跳槽了?”
  這樣解釋很費勁,可是陸少儉還是告訴她:“在設計所那一年半時間,是我剛畢業,父親希望我能好好鍛煉一下。現在我是嘉業的總經理。”
  淺容被這個消息弄得有些發懵,半晌回不了神,隻能說一句:“老天,你一直以來也太低調了吧。”
  門口的禮賓小姐一直半推著門,這兩人卻遲遲不進去,臉上的笑都僵住。陸少儉輕輕拉了一把她,示意邊走邊說。
  “黎憶瑋也真是,居然從來沒對我提起過。”
  陸少儉的側臉似乎有黯然,語氣卻若無其事:“她一直都不知道。”又半開玩笑,“她什麽時候願意聽到我的事?”
  淺容一點都不知道這兩人如今關係這樣惡劣糟糕,還在笑:“師兄,你保密工作做這麽好,是怕被綁架?”
  他淡淡皺眉,笑:“那倒不是。隻是也沒必要大張旗鼓。”
  吃飯的時候,因為淺容是陸少儉的師妹,於是一桌的人都湊趣,讓淺容坐在了他身邊。間隙的時候,兩人便隨便聊上幾句。
  “師兄,你最近和憶瑋關係還行吧?我看那丫頭找了個好工作,春風得意著呢。”她自然是知道這兩人素來的情況的,駕輕就熟的問。
  他修長手指間握著酒杯,淺笑不語。
  淺容稍微喝了幾杯,話也比平時多了些,又笑:“你多讓讓她吧。她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別看她平時老做些讓人覺著不靠譜的事,可是有時候我仔細的替她想想,還真佩服她。”
  他的語氣依然沉穩,眼角卻倏無笑意:“我還不夠讓著她?”
  淺容還沒回話,那邊又有領導來敬酒,她看著陸少儉站起來,風度翩翩,奉承、客套、應答,熟稔得像是酒桌上的常客,心底忽然起了感慨。
  她壓低了聲音:“上次你們因為她棄保的事大吵,她其實委屈的不行。要不是因為那個惡心教授,她倒是想讀下去的……”
  他打斷她,聲音有些冰涼,像是窺見了一些從未知道的過往:“什麽惡心教授?”
  他果然是不知道的,她也從來不會告訴他這些。淺容低低說完,才覺得身邊的男人變了臉色,一隻手無意識的敲著桌麵,似乎在沉吟:“她從來沒和我說過。”
  淺容心裏有點後悔,忙笑了笑:“大概她不好意思對你說吧。畢竟和你開口比較尷尬。”
  他不置可否,眼底卻滑過極亮的一道鋒芒,嘴角輕輕沉了下去。
  憶瑋打算下班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去。她關了辦公室最後一盞燈,走廊上空蕩蕩的,隻有總編室還亮著燈。她躡手躡腳的過去,敲門。
  “老大,我下班了。”
  費鄴章看她一眼,起身拿了外套:“正好,我送你吧。我也下班了。”
  她走在他身邊,還在輕輕咳嗽。
  “雖然是新人,但也不用這樣拚命。”他關照她,“不用這麽晚下班。”
  她卻認真的搖頭:“不是拚命,在這裏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她坐進車裏,又轉頭問他:“我稍微開些窗?”
  費鄴章說:“你不是感冒麽?別吹風。”
  她就有些不好意思:“我感冒啊,空氣要是不流通就不大好。”
  費鄴章嘴唇抿了抿,笑:“隨你。”
  車子快要開進她住的社區,她忽然喊停車,微微揚起臉:“老大,你吃過小餛飩沒有?”
  他果然停下車,和她一起吃路邊老夫妻擺出的餛飩攤。
  老婆婆見到她,笑得很友善:“姑娘,今天要什麽?”
  她就尋了小板凳坐下來:“兩碗大的。”
  小餛飩的皮兒很薄,看得見裏麵裹得小小一團鮮肉。像是小元寶,在鮮美滾燙的湯水中上下翻滾,翠綠的蔥花偶爾隨著湯水沾在嘴裏,又是一股清冽的香氣。
  費鄴章邊吃邊稱讚:“真好吃。”
  憶瑋則有些得意:“對啊,我幾乎天天晚上要跑出來,那個老伯裹得可真好吃。”她連湯水都喝完,正要站起來,老婆婆忽然問她:“姑娘,今天就吃一碗?飽了不?”
  其實一碗的份量很足,加上湯又好喝,費鄴章已經覺得很飽。他聞言莞爾:“你平時吃兩碗?”
  何止是兩碗?平時她不過把這個當作了宵夜,可是到底還是不好意思承認了,就笑:“哎,今天夠了。阿姨再見啊。”
  是舊式的小區,車子開進去並不方便。他便將車停在了小區門口,送她進去。彎彎曲曲的繞了些路,費鄴章說:“王台聞先生過些日子從美國回來了。看樣子是準備在國內定居了。我回去拜會老先生。”
  憶瑋一臉羨慕,語氣就有些酸酸的:“老大,我也想見見老先生。”
  星朗月疏,空氣裏有好聞泥土的味道。不知名的夜蟲低低長鳴,初春的氣息勃勃。
  費鄴章眼角微勾,笑得很舒暢:“丫頭,當然是帶你去的。看看能不能說動他寫回憶錄。要是可以,你當老先生的責編。”
  她幾乎忍不住跳起來,又想誌得意滿的大笑,因為激動,連話都不會說了,嗬嗬的傻樂。
  費鄴章伸手揉揉她頭發:“好了,回去吧。早點休息。”
  她走到樓底,因為心情愉快,哼著亂七八糟的小調。跨進樓道,以為自己看錯了,又回頭看了一眼。那輛車子很眼熟,不過應該不會是他,那個人已經很久沒聯係自己,沒道理現在又回來找自己吵架。
  ——居然真的是他!
  陸少儉看著他們從遠處走來。黎憶瑋難得有這樣乖巧柔順的時候,被人親昵的揉了揉頭發,笑得又甜,像是剛從蜜罐裏爬出來,沾了絲絲甜香。他開了車門,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氣魄驚人,走路都像帶起了微微輕風,目光把她牢牢釘在了原地。
  “那人是誰?”
  “你有沒有禮貌?幹嘛說話這麽衝?”憶瑋心情好,就不和他計較,“我們雜誌的主編啊。就是老大。”
  他目中沉鬱之色更濃:“我有話問你。”
  憶瑋大大的打了個噴嚏,一邊含含糊糊的說:“你上來說吧。啊……嚏……”
  他沉默的跟在她身後,一邊問她:“怎麽感冒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憶瑋簡單的交代了句:“晚上睡覺踢被子。”
  “哦?不是那天沒帶傘的緣故麽?”他語氣有些怪,“我本來想看看,你到底會不會回來拿——你還真是倔。”
  這樣子和他說話,真是再好的耐心都會被逼得崩潰。憶瑋不耐煩的轉過身:“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說話?”
  他修長的身子瞬間壓迫過來。憶瑋的背脊靠在了走廊的牆壁上,退無可退,狼狽的看著那雙在暮色中如同鑽石在閃耀的明亮眼睛。
  兩人之間的空間這樣逼仄,他幾乎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並不是香水的味道,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母親用的雪花膏,有淺淺的溫暖氣味。一時間竟然有些貪戀,不管她窘了神情,對他又踢又推,就是不肯離開。
  好在有樓上的鄰居走過,看了兩人一眼,有些搖頭的歎息傳來:“現在的年輕人啊……”
  他終於緩緩離開她,神色如常,甚至帶了微笑:“憶瑋,你為什麽從來不願意對我說你的心裏話?”
  他有多久沒有這樣喊她的名字了?而她又多久沒有聽他這樣喊這個名字了?
  太熟悉的溫柔如同夜色拂過這兩人之間,卻又陌生的叫人不敢相信。

  第十一章
  憶瑋的手一抖,一串鑰匙沒拿穩,順帶著那樣多的毛絨掛件,摔在了地上。老式的房子,連燈都沒有,她一聲不吭的蹲下去,摸摸索索的開始尋找。重又找到的時候,眼前已經有了柔和的淺藍色的光線,陸少儉拿了手機替她照明,若有若無的歎了口氣。
  老爸剛剛給她寄了新茶來。她像往常一樣,用紙袋子封給他一大半,放在他麵前:“新茶。”
  他接過,笑了笑:“你還記得。”
  憶瑋的回答有些生硬:“不記得了。”她並不打算記得,他若不來尋她,那麽她就天天給自己醺上幾大杯濃茶,還怕喝不完麽?!
  “我今天遇到了謝淺容。”他喝了口水,意有所指,不動聲色的盯緊了她的眼眸,“她和我聊起了你們大四那年的事。”
  憶瑋將耳側的長發撥在後麵,指尖攏著暖暖的一杯薑茶:“你今天來找我敘舊啊?”
  “本來是的。可是看到你和別的男人這樣親密,又想順便問問怎麽回事。”他不像在開玩笑,目光直接撞上她的,又是山雨欲來的氣勢。
  該罵的、該吵的,她不是通通說過了麽?!其實翻來覆去也就那麽幾句,沒什麽新意。憶瑋笑了笑,心想:你和李澤雯雨中散步被我撞見了,我還不是老老實實當作沒瞧見?心裏更厭煩,喝了一口薑茶,一時間嗆到了鼻子裏,辣得話都說不出來。
  他看著她嗆得狼狽不堪,就差眼淚鼻涕一起流出來,微微欠身,抽了一張紙巾給她。又等了好一會,索性直接開口:“棄保是因為你的導師?”
  憶瑋依然在手忙腳亂的擤鼻涕,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可實際上,心裏五味雜陳,想起了那個叫人措手不及的秋天。
  接到院係通知,說是王棋教授考慮要帶她的時候,她很是欣喜。王棋是少壯派的新晉教授,四十多歲的年紀,留洋歸來,愛在冬天穿一件呢子大衣,圍上英倫風味的圍巾,翩翩風度。講課詼諧風趣。難得在政治係枯燥的課中,會有外係的學生擠來旁聽。
  後來憶瑋才知道,學識和道德,從來不是兩樣一起相生相長的東西。
  她被叫到辦公室,隻說是導師要給幾個學生提前布置一些要閱讀的書目。就隻有他們兩個人,開始還很正常,可是當他把手似乎無意識的放在憶瑋肩上時,憶瑋頓時呆住,一動都不敢動。她反應很快,手裏本來握著筆,於是假裝掉在地上,巧妙的避開了他的手。
  那時自己多天真,又想:導師是海歸,自然作風開放隨意些。那次相安無事,自己回到寢室,認真的把他交代要看的書讀完,才第二次被召見。
  如果第一次隻是試探,那麽這次就是赤裸裸的了。黎憶瑋在心裏想,有哪個國外禮節是需要把學生的手攥在自己手裏,而另一隻手竟然不知羞恥的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急得臉都紅了,騰的站起來,退了一步。
  王棋卻慢條斯理的看她一眼,扶了扶金絲邊的眼鏡:“怎麽了?”
  自己這樣一個有些潔癖的人,再也不願意靠近這個老師身邊半米的距離,硬邦邦的拋出了一句話:“王教授,您自重些。”
  他臉上終於有些掛不住,沉聲說:“黎憶瑋,你這是什麽意思?我是你導師。”
  而自己幾乎想都不想,冷笑:“讀研也是雙向選擇的事,您選了我,我還未必答應呢!”
  其實有些委屈和害怕的,臨走前王棋的聲音有些惱羞成怒:“你們讀研、畢業,很多材料還要我來經手。你好自為之。”憶瑋一閉眼,心一橫,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這學期一門專業課的老師也是他,現在看來,能不能過都是問題了。可她天生那副脾氣,聲音清脆,輕蔑的拋下一句話:“真惡心。”頭也不回的衝了出來。
  自己跑到了操場上,秋風蕭瑟,大口大口的喘氣,覺得胸口充盈著難以釋放的鬱氣。其實那時候距離自己和陸少儉在奶茶店吵架沒多久,自己沒向他透露能保研的事,本來是想給他驚喜,這樣看來,這是又黃了,還是別提的好。
  這樣晚了,自己坐在操場上吹冷風。她難得給他打電話。而他肯定還沒睡,憶瑋知道,他忙得每天能睡上五個小時就算很不錯。那人拿了電話,心思還遊離在圖紙上,心不在焉的敷衍自己。
  這樣尷尬……她瞎說了幾句話,發現自己堅持不下來了,那邊陸少儉的聲音疑惑:“你今天沒吃錯藥吧?”
  “沒有。”
  “那是和誰吵架了?”
  “沒……我就是對自己挺擔心的,不知道將來幹什麽好……”憶瑋心慌意亂的說,順手把電話掐了,“不說了,熄燈了。”
  她在操場上坐了很久。少女纖弱的身軀卻挺得筆直,像是一株雪鬆,無聲的對抗和沉默。雖然還沒踏上社會,卻早早嚐到了那些異味。
  保研自然是毫不猶豫的放棄了。而那個時候,大四上學期已經過了一大半,就算重新準備考研也已經來不及。那麽就開始找工作。不過和別的同學相比,她的成績單上帶了一門顯眼的不及格。她隻對淺容說起過,語氣充滿自嘲:“看看,有機會在學校遇到這種事,足以證明我的人生多麽彪悍。”
  憶瑋皺眉,有些不滿:“謝淺容是個八婆,怎麽什麽都對別人說?”
  他就那樣重重的把手中的杯子擱在了茶幾上,足足濺出了半杯,玻璃上有水痕道道,泡開的茶葉淩亂。而那樣大的撞擊聲,憶瑋幾乎以為桌子會裂開去,更加的狼藉破敗。
  “別人?黎憶瑋,那時我是你男朋友,這種事你不和我說,你到底把我當成了什麽?”他的眉宇這樣淩厲,仿佛有銳利的光芒溢出,聲音不大,卻嚇得憶瑋一時間不敢再開口。
  隔了很久,她喃喃的說:“不是的……其實那天我打電話給你了,可是真的開不了口。”
  陸少儉將她的神態看在眼裏,忽然從心底起了一些自己不願承認的後悔。她對他發過最大的脾氣,隻怕就是那次了,自己冷眼指責她任性棄保。那一次她並沒有平常的氣急敗壞,倒是臉色蒼白,冷冷的像是在賭咒發誓:“陸少儉,我們分手好了。再拖著我一個正常的人也要變得不正常。”
  他站起來,日光燈嗡嗡的在響,投下一條長長的影子。那雙很溫暖的手扶在她的肩上,像是安慰,男人的聲音有著奇妙的叫人心折的力量:“以後遇到這樣的事,不要瞞著我。”
  黎憶瑋全無反應,隻是有些奇怪的回頭看他,莫名其妙:“你這算是咒我倒黴啊?”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來,立體的五官在英俊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心裏卻在想,自己手往上移上幾寸,是不是就可以直接掐死這個從來就這樣掃興的女人?
  憶瑋掙脫了他的手,指指掛鍾的時間:“你可以回去了。我要睡了。”
  他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時間,語氣有些無賴:“我餓了。”
  這一次憶瑋心情很好,笑眯眯的說:“出門,就在馬路對麵,有一家餛飩攤,味道很好。”
  他就去夠她的手:“一起去吃。”
  “哎,你這個人怎麽這樣?!”憶瑋有些無奈,躲開他的手,“好走不送,記得替我關門。”
  他卻跟著她去房間,不依不撓。
  這樣子的陸少儉,真是少見,像個孩子,難不成是喝醉了?憶瑋忍不住嗅了嗅,空氣清清爽爽,沒有酒精的味道。
  他看著她輕輕皺了皺鼻子,像可愛的偷食小貓,有一股熱氣從心底深處鑽出來,像個青澀少年,一下子頭腦發熱,俯身親吻下去。
  其實憶瑋早就習慣他這種突然襲擊,因為以他們倆人的相處之道,是絕不可能像一般情人一樣,脈脈含情,相擁相吻的。她第一瞬間就反應過來,忍不住去推開他,他還輾轉吻著她的唇,齒間喃喃的在說:“不要動……”
  她怎麽可能乖乖的聽他的話?一時間恨他力氣怎麽這麽大,又掙不開,隻能狠狠的在他唇上咬下去。他終於停下了動作,卻沒有分開兩人間的距離,依然這樣近,聞得見淡淡的血腥味,甚至淡淡的渡到了她的唇齒間。
  他終於是清醒的樣子,低低說了句“對不起”,很快放開她。
  憶瑋退開一步,坐在了床上,大概是因為感冒,精神並不好,聲音困倦:“我原諒你時不時的抽風。可是,陸少儉,一年了,我們一直這樣原地踏步。你到底煩不煩?”
  他的目光刹那間亮了亮,嘴角是很好看的微笑,微微低了頭看她:“原地踏步?那麽……你要不要有實質性的進展?”說話間身子已經俯下來,半撐在她的身上,輕笑:“好不好?”
  深夜,本當該春閨銷魂的時候,這幢樓裏,響起了淒厲的慘叫聲:“你神經病!滾開!”她連推帶桑,差點自己沒從床上滾下去,蜷在了角落,警惕的像是野獸:“陸少儉,你這個死色狼,以後我再讓你進這扇門就不姓黎!”
  陸少儉此刻哭笑不得,站在原地,臉上有些火辣辣的,大概是被她無意間抓了一下。他穩了穩情緒,恢複到平時的表情:“好了,地涼,你別坐地上。我這就走。”
  他出了門,倒還記得拿那包茶葉。此刻坐回了車裏,看了一眼後視鏡,臉頰上長長的一道指甲的抓痕,輕輕的粉紅色。搖頭苦笑,對著這樣一個女人,自己從來束手無策。

  第十二章
  被他這樣一鬧,憶瑋洗漱完畢躺回床上的時候,隻覺得渾身酸疼,伸手扯過了被子就睡覺。夢裏似乎有一個大火爐,烤得自己喘不過氣。憶瑋哆哆嗦嗦的睜開眼,探了探自己的額頭,竟然開始發燒。她又看看時間,淩晨四點。其實腦子還算清醒,她爬起來,套了件不漏風的登山風衣,踢開門就鑽進了暮色深深之中。
  閉著眼坐在出租車後麵,憶瑋忽然發現司機大叔們都愛嘮嗑,這一位也是,從後視鏡看看她,很有些替她感慨的樣子:“姑娘,一個人在這裏打拚吧?這麽晚怎麽都沒人陪著去醫院?”
  她無神的看著窗外,懨然回答:“對啊,就是感冒了。”
  在急診室看了病,就去輸液。最後坐在空蕩蕩的大廳裏,鬆了口氣。護士替她插針,她的血管很好找,輕輕一握拳,在白瓷般的肌膚上就是幾道青色的經脈。然後微微一刺痛,她低頭,想起了以前小時候爸爸抱著自己去打針,總是安慰自己:“小瑋,不疼,就是被蚊子叮了一口。”現在想起來,真是心口微微酸澀。
  一共有三瓶,她累極,就靠在椅子上,一滴滴的數著點數,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旁有人喊她:“姑娘,你的吊針都回血了!”
  她這才驚醒,一瓶藥水已經滴完,此時血液順著長長的塑料管往回流,鮮鮮豔豔的紅色一條,在慘白的大廳裏份外的顯眼。
  護士很快趕過來,叮囑她:“一個人來就不要打瞌睡了。”
  她老實的點點頭,硬撐著不敢再睡過去了。幸好有些想上廁所,終於把困意微微壓了下去。
  忍了足足有兩個多小時,天色都已經成了黎明前的深藍色,像是厚重的天鵝絨。終於輸完液,她什麽也顧不上,直接衝進了廁所。等到出來,覺得雙腿發軟,燈光下瞥見自己的手背,懊惱的連連歎氣,因為沒有摁住針口,起了極大一片瘀青,有些猙獰的恐怖。
  今天是無論如何不能上班了,比起生病,憶瑋更缺不得睡眠。如今是又困又難受,直接在路邊的早餐小攤上買了豆漿和餅子,回到家才算鬆口氣。
  雖然這樣早打給費鄴章很不好意思,可是她還是硬著頭皮撥了電話。
  流年不利,才上了幾天班就要請病假,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工作啊……憶瑋一邊心疼焦急,一邊不得不硬著頭皮請假。耐心等了一會,費鄴章才接起來:“丫頭,這麽早?”
  “那個……主編……我剛從醫院輸液回來,今天能不能請假?”憶瑋很艱難的開口,吞了口口水,聲音帶了哭腔,“我也想不到……”
  那邊很冷靜的打斷她:“你感冒加重了?”
  她無聲的點頭,才想起對方看不見,忙誠懇的說:“老大,我身體從來很好的。明天一定能上班。”
  費鄴章笑了一聲:“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請兩天假吧,好好養病。不然整個編輯室的人都被傳染了,我更得不償失。”他又沉吟了一會,“我白天有事,晚上來看看你吧。”
  憶瑋一緊張,脫口而出:“王老先生這麽快就來了?”
  費鄴章忽然明白了她在緊張什麽,安慰她:“沒有。昨天我隻不過隨口提一句,來了我當然會帶你一起去。”
  她一下子如釋重負:“老大,要是有要處理的文稿,你就讓林老師發我郵箱裏,下午我從醫院回來還能再看看。”
  掛了電話,往肚子裏塞了些東西就大睡。正午一過,再度醒轉,總覺得病情沒有好轉,可還是掙紮著爬起來,拿醫生的那句話當作暫時的人生信條:“發燒嘛,慢慢來,掛一天的吊瓶沒那麽快好轉的。”
  還是一個人……她怎麽好意思去麻煩淺容,又是人家的上班時間。再說了,她如今是成人了,去趟醫院也不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憶瑋換了個手讓護士戳針,熬過了一下午。這樣一個愛吃怕餓的人,整整一天了,除了把豆漿勉強喝了,又在下午輸液前填了個麵包,還真的沒一點食欲。
  她也顧不上去看林編輯有沒有給自己發郵件,繼續睡覺,屋子裏連熱水都沒有,就隨便喝了幾口礦泉水,涼涼的的水在空空蕩蕩的胃裏晃蕩,說不出的難受。
  這個時候偏偏還有人來擾她清夢,憶瑋很不耐煩的接起來,語氣很差:“陸少儉,你又幹嘛?”
  “請你吃飯。”
  “吃你個頭……”又是一長串的咳嗽,驚天地泣鬼神,憶瑋有氣無力,“你要不就給我買餛飩來,就昨天我說那家。”她心裏有些賭氣,其實把自己折騰成這樣的,還不是因為他?她沒說自己病得這樣厲害,自然也不指望他心存愧疚,隻盼讓自己睡個安穩覺。至於餛飩,當然知道他不會去買,隻怕那對老夫婦的攤兒擺哪都不知道,不過也好,隨便把他打發了,省得再來騷擾她,
  在黎憶瑋沉浸在暗色的夢境中的時候,她一點都不知道,陸少儉真的開了車,足足繞了她住的小區好幾圈。又特地放慢了車速,放下車窗,順著昨晚她指的方向來來回回開了數趟。隻是實在找不到她說的那個小攤,陸少儉索性把車停在一邊,開始撥她電話。不接。他再撥。關機。
  天邊又開始飄雨,梧桐樹得枝葉尚未長成,自然遮不了細碎的春雨。陸少儉臉色不大好看,鬆了鬆領口,直接往她家樓下開去。
  本想停在原來的位子上,哪知被人捷足先登了。這種地方,尋個停車的地方也困難,陸少儉看了幾眼,一轉方向,忽然楞在那裏。那輛車上下來的男子,就是昨晚送她回來的那人。手裏似乎還提著東西,行色匆匆,徑直往樓上去了。
  他想了想,也不顧如今腳下就是一個淩亂的花壇,就這麽停了下來。慢慢放下了放在車門上的手,重新仰靠在椅背上,不知想了些什麽,視線一滑,恰巧看到那一層樓亮起了燈光。於是再也按捺不住,冷哼一聲,毫不猶豫的下車。
  他抬手敲門。隔了一會,才有人來開門,兩個男人麵對麵的看了一會,費鄴章回頭喊了一聲:“丫頭……”
  憶瑋長袖睡衣外罩著一件風衣,端了碗走過來看了一眼,一臉意外:“你怎麽來了?”
  另一隻手還拿著勺子,隨便的指了指:“老大,這是我大學的同學,陸少儉。”頓了頓,皺眉看看陸少儉,“諾,我們雜誌的主編,我向你提起過的。”
  兩個男人就在門口簡單的握了握手,很有力道的兩隻手,簡單而迅捷的分開,費鄴章讓開身子,讓他進來。
  陸少儉看了一眼她抱著的碗,清湯上還浮著幾隻餛飩,想來已經被她吃了大半了,莫名的有些惱火:“你晚飯就吃這個?”
  她頭也不抬:“吃別的沒胃口。”這是實話,人病了總是很奇怪,她電話裏對陸少儉脫口而出想吃餛飩,哪知道費鄴章像是和她心有靈犀,轉眼就提著現成的來了,感激得她連連道謝。
  兩人互相的寒暄客套聲掩住了憶瑋吃東西的聲音,陸少儉眼角掃了她一眼,忽然皺眉:“你手怎麽了?”
  憶瑋歎口氣:“打吊針啊。”
  費鄴章的聲音很溫和:“丫頭,明天是不是還有一天?我陪你去吧。”
  她還沒開口,轉頭看見陸少儉已經站在了自己身邊,握住了自己的手:“今天是我不好,一時疏忽了。”他轉頭對費鄴章微笑,“怎麽好意思麻煩單位的領導送去?憶瑋,嗯?”仿佛自己牽著的是心愛之人的手,語氣那樣親昵,驚得黎憶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費鄴章笑了笑,亦站了起來:“這樣啊。那我先走了。”他連稱呼都改了,“小黎,明天還是好好休息,不用急著來上班。”憶瑋點點頭,送他出門:“老大,你慢走啊。”
  等他一走,陸少儉的臉色立刻變得極難看,像是黎憶瑋欠了他幾輩子的錢:“你什麽時候去的醫院?”
  “淩晨和下午,發燒了。”憶瑋繼續坐下喝湯,又不耐煩的敲了敲桌子,“你剛才有病啊?幹嘛拿出那副樣子來?”
  “你發著燒就一個人去醫院?也不找人陪你?”陸少儉冷著臉坐在她麵前,探過手去試她額頭,“退燒了沒有?”
  憶瑋沒有避開,他的手涼得驚人,放在自己額頭上倒是很舒服,含含糊糊的就說了句:“又不是像上次那樣不能走路,我怎麽就不能自己去醫院了?”
  陸少儉的外套還擱在沙發上,他站起來向她伸手:“鑰匙給我。”又有些不耐煩:“快點,我幫你去買點吃的,都病成這樣了,還吃些亂七八糟的。”
  憶瑋沒吭聲,找了一串鑰匙給他。他出門前再回頭看一眼,她的身子這樣單薄,臉色更是白得沒一點血色。那天自己明知她把傘落在自己家裏,卻幾乎帶著惡意看她衝進雨裏,如今弄成這樣,卻又難受自責。忍不住又關照她:“你不用管我,去睡覺吧。”
  這一覺睡的綿長而安心,憶瑋半夜口渴的時候醒來,床邊擱了一盆水果。西瓜利尿清火,紅紅的果肉已經被舀了出來,疊成了小山的樣子。她在台燈暖暖的光線下忽然有些失語,叉了一塊西瓜放進嘴裏。其實因為病著,吃什麽都是淡淡的,沒什麽味道,可偏偏這一口,甜得幾乎嘴角沁出蜜來。

  第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來敲門,憶瑋耷拉著眼皮把門打開,才知道如今連早餐都有外賣了。真是什麽世道啊……有了錢還真能足不出戶。她接過食物,往桌上一擱就繼續睡覺。直到被人從床上拎起來,一張男人的臉放大在自己麵前,不過迷迷糊糊的覺得還挺好看。
  “快起來,去醫院。”
  憶瑋伸手揮了揮,不樂意:“我不去……下午再去……”
  陸少儉讓她坐起來,好聲好氣的說話:“下午我還要開會,就上午這段時間有空。乖,起床了。”
  黎憶瑋憤憤的想,昨晚這人當著費鄴章的麵,多麽溫柔款款,如今還要一個病人遷就他的時間表。一想起這個就沒好氣:“還不如我自己去。”
  陸少儉坐著等她把熱過的粥喝完,笑眯眯的也不發脾氣,像是在逗寵物:“你是病人,我不和你計較。”
  此刻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打在他的身側,如淺淺的燈光,微微柔和了他五官的線條,更顯得英俊溫柔了些。隻是左臉頰上一條淡淡的褐色痂線,像是沒擦幹淨的泥土,憶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怎麽都不把臉洗幹淨?還是摔了一跤?”
  他不自覺的去摸了摸,淡笑不語。
  她終於記起來是怎麽回事——可如今他又這麽光明正大的坐在自己屋子裏——隻能皺了皺眉,又看了看他,歎氣說:“算了,反正和你吵架那麽多次,我也不姓黎很多次了。”
  陸少儉慢悠悠的說:“你也別太擔心。就你那個幹癟的身材,我本來就沒什麽興趣。”
  憶瑋喝完最後一口,自得其樂的說:“那最好。你快把鑰匙還給我,不要擅闖私宅。”接過鑰匙,還不放心,狐疑的問他:“你沒瞞著我去配了一把吧?”
  他眼神微微一冽,下巴的線條一緊,似笑非笑:“我真是閑到家了。”
  坐在醫院裏輸液,黎憶瑋也是不安分。大概是真的快好了,也能折騰了,一會兒竟然想喝可樂,千方百計支使著陸少儉去買。陸少儉在看文件,沒空理她,伸手把她那隻拉著自己衣角的手彈開。
  過了一會,他靜靜的轉過去,看著她的眼睛,微笑:“黎憶瑋,我真懷念那時候你得了咽喉炎,說不出話來,這個世界不知道多清淨。”她是得過,在校醫院做治療,需要把一個管子含在嘴巴裏,不斷噴進去藥水消炎。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身邊陪自己的人,張口結舌卻說不出一句半句的話來。
  憶瑋訕訕笑了笑:“那你去不去啊?”
  陸少儉收了笑:“想喝可樂?好啊。先答應我一件事。”
  他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反而一本正經的問她:“我認識《書簡》和《求學》雜誌的主編,哪天一起吃個飯吧?”
  她當然知道這兩本雜誌,大名鼎鼎,於是一愣:“什麽?”
  “你喜歡哪一家?”
  憶瑋沉默下來,本來還半開玩笑的拉著他的衣袖,此刻悄無聲息的縮回手去,卻反而被他一把扣住,掙也掙不開。
  她任由他握著,因為垂著頭,叫人看不清表情。大約是想開個玩笑緩緩氣氛,於是微笑:“你不是很能耐麽?幹脆幫我辦家雜誌吧?我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他握著她的手一鬆,複又攥緊,扣得憶瑋手指生疼。然後陸少儉抬起眼,語氣平靜:“這是你說的。”
  憶瑋一怔,有一絲長發落下來,清清亮亮的目光就從發絲的後麵流轉出來,語音清脆,分外的清爽:“我開玩笑的。我們的雜誌雖然剛起步,可是也不錯啊。”
  陸少儉修長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流連在那一塊烏青的肌膚上,聲音沉沉:“我不是開玩笑。”他頓了頓,“我不喜歡你和費鄴章在一起。”
  輾轉流年,光陰如斯。其實兩個人兜兜轉轉,那麽多的爭執,最後是繞道而行也好,不了了之也罷,說到底,卻總還是有個死結在,避都避不開。
  憶瑋倦得想捂上臉,才發現連手都抽不出來。於是一用力,想把手掙脫開,卻帶到了另一半身體,戳在手背上的針一下子偏離了靜脈,鼓起了老大一個包。護士很快走來,重新插針,又訓斥說:“輸液的時候就安穩點,不要動來動去。”
  她默不作聲,等到護士離開,才慢慢抬起眼睛:“其實我們真的不合適。你不要這樣執著了好不好,師兄?”
  陸少儉像是沒有聽到,目光看著她的手背,良久才說:“什麽不合適?你說不合適就是不合適?”他嘴角的微笑譏誚,“黎憶瑋,我在你身上花了那麽久的時間,你以為了斷有這麽簡單?”
  她無力的靠在椅背上,一直沉默。這種沉默有一種近乎孩子氣的倔強,牙齒咬著唇,泛出蒼白的酸楚。她又抬抬眼,看了看還剩半瓶的液體,忽然站了起來:“護士!”
  護士以為出了什麽事,急匆匆的跑來,問:“怎麽了?”
  她很快的指了指手上的針:“幫我拔了,家裏有急事。”
  護士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一旁坐著的陸少儉,低聲說:“這……”
  而那個男人臉部的線條峻然,如同山岩,冷冷的插了句話:“拔了吧。”
  他們就一前一後,頭也不回,離開了醫院。
  就在醫院門口,黎憶瑋忽然止住了腳步,出聲喊住了他。
  麵對麵站著,互相沒有留下任何餘地。
  “你知道麽,陸少儉,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讓我覺得惡心。托你的福,抗生素也不用打了,我病也好了。”
  因為心裏倦意層層洶湧,她的語氣並不激烈。而恍惚著像是走進一間久不打掃的房子裏,倏然揚起了漫天灰塵,最後透不過氣,像是要窒息一般。
  “難道你沒發現麽?為什麽你對我一直興趣不減?不就是因為這個麽,我馴不服,像野馬野鷹。那天我真的乖乖聽你的話了,是不是轉頭你就走了?”
  陸少儉覺得有血液衝上了頭頂,像能感受到額前的血管突突的開始跳動。她說得可真好……馴服,興趣,惡心……原來這些年的情感,沉澱到最後,真的釀出了惡果。就像現在這樣,他察覺到前所未有的憤怒,可心頭卻冷靜,仿佛冷眼看得是別人的情事糾纏。
  他低頭看她,而憶瑋亦毫不示弱的回瞪過去。他忽然眨了眨眼睛,語氣如常,像是和解,卻又分明不像,仿佛在淡淡的割棄什麽:“你當然也不願意坐我的車回去了。”
  他坐在自己的車裏,看著她站在路口攔車,而自己就在她不遠的身後——她想必是知道的。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馬路對麵,黎憶瑋身姿輕盈纖弱,一件黑色風衣隻襯得她骨骼那樣纖細,卻偏偏那樣倔強,馬尾輕晃著,頭也不回的去穿馬路。
  是的,他希望她回來,哪怕回頭看一眼也好。隻要有哪怕一秒鍾的猶豫,他就像以前一樣衝過去,嬉笑怒罵,就這樣毫不厭倦的過下去。
  可她當然沒有。那輛綠色的出租車轉眼間消失在街道的車流之中,像是徹底的融化了進去。
  陸少儉的手握緊了方向盤,眼前那麽多的人來來往往,卻不知道自己在看著什麽。他心底的聲音淡然,或者,他真的該放開了。
  憶瑋繼續正常上班,隻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小姑娘積極得有些不像話。自己的工作處理完了,因為有幾個老編輯打字慢,於是通通接攬過來,午休的時間自己在鍵盤上十指如飛,不知疲倦。林編輯很老道的走過來敲敲她的桌子:“年輕就是好,精神頭足啊!”
  她的眼睛不離文檔,一邊招呼:“您睡醒了?”
  林編輯笑得慈眉善目,又和氣,活脫脫媒婆樣:“小黎啊,有對象沒有?”
  於是憶瑋知道了,即便是知識分子,隻要到了年齡,總還是有這種癖好在的。
  下午的時光,小院裏有淡淡的槐花綻放的香氣順著窗欞鑽進了屋裏。電腦邊擱著一杯清茶,陽光透過杯壁,又密密的鑽出來,在淺黃色的桌麵上凝聚成小光斑,活潑輕靈,如水如清。
  美好溫暖的春日,憶瑋被問到這個問題,沒來由的心裏一顫:“沒有啊。”
  她一轉眼,見到費鄴章站在門口,似乎若有所思,正好借口終止這段對話:“主編,這篇稿子已經校對好了。我發給你。”
  費鄴章如今對憶瑋,表麵上更是淡淡,仿佛隻是普通的同事。可下班的時候,每次見到她還坐著沒動,卻總是記得過去提醒:“我不需要人拚命成這樣。”她揉揉酸痛的脖子,笑得無畏,“我從來不拚命。這就下班。”她也不願意搭便車,反正出門拐個彎就是公交車站,這是起始站,從來不用擠,舒舒服服的撿一個位子坐下,隨著車子顛簸,心情舒暢。
  她回到家,第一眼看到沙發邊小櫃子上堆著的那些吃的。那麽多水果,像是把樓下水果鋪的一大半都搬了來。前一陣忙,也沒胃口,就隨便堆著。難得有空閑,就一點點的開始整理,因為風幹的緣故,蘋果的皮皺了起來,很難看。憶瑋就挑揀著扔進垃圾桶。一樣一樣的扔著,忽然就難受起來。
  靠著沙發坐下,憶瑋忽然覺得,其實他們兩個人都在努力,可是擰勁的力道,卻從來使不到一處去。就像他自以為是的感情,就像自己從不耐煩的心境。這次,他終於安靜的抽身離開,甚至不像以往那樣惡言相向。愈是這樣,她卻清楚的知道,他愈是已經下定了決心。
  憶瑋忽然自嘲般的笑了起來,帶出的唇線柔美如肆意飄散的雲:是啊,一刀兩斷,不正是長久以來想要的麽?
  她在沙發上坐了很久,看著夜色一點點的浸潤開去,就像涼意一點點的上升。她有些艱難的想,其實這也沒什麽,人總是這樣,從適應到不適應,最後總歸還是能熬過去。
  睡覺前費鄴章打來電話,通知她明天出差:“王老已經回來了。先去了老家通源,我們明天就趕去,爭取能見一麵。”

  第十四章
  陸少儉回到家的時候,整個小區都靜謐的像是沉入了睡眠之中。他車前燈一晃,招來無數小蟲,一簇兒像是一個大大的花球,上下飛舞著不願散開。
  恰好接起了座機,他漫不經心的掃一眼,是個陌生的電話。
  想不到是李澤雯。
  他一時間有些沉默,隻說:“你可以打我手機。”
  電話中的女聲甜美,像是在笑:“打座機才能確定你在不在家,不然也是白打。”
  她繼續,語氣不溫不火:“師兄,我同事出差給我帶了些蟲草,我燉了一鍋全鴨湯。一個人吃不下,拿點給你吧。”
  解釋得頭頭是道、條理分明,由不得人拒絕。陸少儉看了眼時間,說:“很晚了。”
  她輕輕笑了一聲:“很近啊。反正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幹,就當出來透個氣。”
  陸少儉皺了皺眉,似乎衝口而出想要拒絕,末了,卻淡笑著搖搖頭:“好,麻煩你了。”
  湯的味道一般。現代人都注重養生,味精、雞精是不願意多放了,而鴨子本身也都是飼料養成,嚐到嘴裏,再沒有驚豔的感覺。陸少儉嚐了一口,心裏卻微微一動,稱讚說:“很好喝。”
  李澤雯笑:“師兄,我自己也喝過。你不用禮貌上敷衍我,不大好喝。不過春天喝這個對身體有好處。”她套了一件大大的T恤就跑來,看上去就比平時小了很多,燈光下一笑,竟生出嬌憨可人的感覺。
  陸少儉喝完,微笑道:“真是謝謝你。”
  李澤雯似乎有些不悅,歎口氣,語氣卻是戲謔的:“怎麽會?陸師兄,你對我總是客氣得像是接待外賓。”潛台詞她沒說,不過還是隱隱約約的挑明了,“不像對某個人……”
  他指間還握著調羹,就這麽淡淡的放回了湯碗中,發出悶頓的一聲敲擊,連著語氣都像是從剩下冷卻的湯水中潑濺出來:“你是說黎憶瑋?我和她沒什麽關係。”真是冷淡到了澀處,連旁人聽著都覺得驚心。
  李澤雯半晌沒接上話來,漂亮如寶石的眼中卻接連滑過數道光芒。她看著他們分分合合,這個男人始終不曾露出倦意、不曾卸下防備,又何曾像今天這樣,語氣中盡是蕭索,對著她竟然吐出了心事和情緒?
  她從來是個聰敏的女子,懂得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像現在的工作,當初第一輪簡曆篩選,她被淘汰,而自己硬是重新拿了一份,直接趕去了二麵的地點,最後成功的說服了麵試官。又一輪輪的過關斬將,最後大獲成功。
  她開口替他陳述這個事實:“你放棄她了。”
  陸少儉頗帶驚異的看她一眼,眼角帶了莫名的澀然笑意,似乎不明白今天竟然對著這樣一個傾述的對象說起了這件事。不過沉吟半晌,終於還是說:“是,我會試試另外的生活,或者,另外的人。”
  另外的生活,或者是不再抗拒相親,或者尋找誌同道合的伴侶,就此順風順水。
  醺黃的燈光下,李澤雯的眸色如流光冽灩,配著那一身極休閑的大衣裳,竟是混合出了奇妙的風情,仿佛異常妖嬈的天使,或是魅色無邊的聖女。
  “師兄,你覺得我呢?喜歡了你三年,從來沒有放棄。”
  他慢慢的聽完,轉過身子麵向她,並沒有太大的驚異,隻是微笑,笑得眉梢如輕劍微揚。語調誠摯溫和:“對不起,你不行。”
  李澤雯一點點的靠近他,吐氣如蘭,幾乎讓視線平行交錯:“你還是在害怕。怕自己心軟忘不了。是不是?不然,為什麽我不行?怕見到我就想起了她?”
  她語氣裏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似乎恰好戳中了陸少儉內心深處的那暗色一點,叫他微微一愕。然而離得那樣近的兩張俊美的臉並沒有分開,他挑釁般的又湊近了些,挺俊的鼻子幾乎碰到她的,然後這個男人以慵懶的語調淡淡宣布:“好,我會試試。”
  聲音曖昧的彌散在她的唇角,李澤雯那樣鎮定,卻也忍不住微微紅了臉。她隨著他笑,輕輕轉過頭,聲音低了下去,而目光有些迷離的看著他的薄唇:“那麽……現在就可以……”
  已然感受得到彼此的氣息溫熱,甚至李澤雯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觸到了他的唇沒有。陸少儉卻以優雅的姿勢輕輕一側,堪堪避讓開去,他隻是在笑,似乎覺得有趣:“女孩子還是矜持些好,這些不該讓男人主動的麽?”
  她告別的時候笑容如同三月春光明媚:“少儉,我會等著。”
  黎憶瑋坐在飛機裏一點沒閑著,手邊帶了能收集起來的所有王老的文集,專心致誌的看著。費鄴章並沒有出聲打擾,隻是趁著空姐來倒飲料的時候微微拍了下她:“有時候和人交心,輕鬆就好。”
  憶瑋笑了笑,語氣輕鬆:“我知道。總不至於見了王老就把他的著作全部背給他聽以示尊重吧?”過了一會,又繼續說:“他們那個時代的人,為什麽這樣執著那些不現實的夢想?如果一兩個我不會驚訝,可是那麽多人,幾乎就是一個時代的集體烙印,就會讓人覺得驚訝了。”
  費鄴章想了想,聲音醇厚而低沉:“或者他們才會覺得我們奇怪吧?一個沒有追求和信仰的時代,真是比什麽都可怕。”
  憶瑋的有點怔怔,順口說了句:“追求和信仰?比如?”
  “以前的話,應該是民主和自強。現在,我倒還真沒想過。”
  憶瑋嗤的笑了一聲:“民主?從來都是嬌生慣養的。可以把自己的創造者蘇格拉底鴆死,也可以輕易演化成荒誕的鬧劇。王老年輕時候的文章,對這種製度多少也有些懷疑的。”
  費鄴章卻灑脫的一笑,有一種奇妙的神采:“是啊,我們智慧不夠,隻能慢慢摸索。對或者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堅持。”
  就此為止,並沒有再多說什麽。憶瑋卻點了點頭,表情柔和,像是窗外翩躚卷過的流雲:“現在的人,隻能把愛情當作了信仰。”她歪頭一笑,“特別是女孩子。”
  費鄴章不置可否,卻深深看她一眼:“我並不排斥。隻要是美好的東西,能叫人覺得真善美的東西,放在心裏,總是有好處。”
  通源是個海邊的城市,涼風吹拂,舒爽宜人。這樣一座適宜人居的城市,開車經過市區,有大片大片的綠地,像是一個城市巨大的過濾器,擋下了煩躁和塵埃。
  他們住的酒店就在海濱,憶瑋住了一間單人間,窗戶外碧藍碧藍,水天相接處,是一種叫人呼吸不得的絕美顏色。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城市,雖然目的不是旅遊散心,卻也讓人覺得心情煥然一新。
  傍晚的時候,憶瑋獨自一個人在海邊散步。其實她一直有些懼怕海洋,總覺得那裏有深渺得叫人心生敬畏的力量。看上去如絲綢般柔軟,卻偏偏隱藏著陰厲和暴虐,那深處的無形的手,翻起轟天巨浪,左右了無數生死悲喜。不像天空,永遠虛不可及,包容而寬廣,值得哲學家一世仰望。
  身邊驀然多了一個身影,憶瑋轉頭笑笑:“老大,你也來散步?”
  腳下的沙灘,踩上去軟軟一片,憶瑋提了鞋子在手裏,覺得小小的沙礫在和自己腳底的肌膚捉迷藏,隻是覺得舒服有趣。這樣好的心情,這樣好的氛圍,連話題都份外的溫暖。她說起自己在某一個冬日的午後,懶洋洋的搬著凳子坐在陽台上,拿了巴金先生的《隨想錄》隨意的翻著,突然就看到了這樣一段話:
  “但理想從未在我的眼前隱去。盡管有時它離我很遠,有時又似乎近在眼前,要抓住它卻又兩手空空。有時我竭盡全力向他奔,有時我停止追求,失去一切。但任何時候在我麵前的或遠或近,或明或暗,總有一道亮光,不管它是一團火,一盞燈,隻要我一心向前,它就永遠給我指路。”
  這一段話,仿佛就是暖暖小小的太陽,光線一下子打在自己身上。明明這樣質樸無華,卻又敲中了內心最深處,於是,措手不及的,她竟激動得難以自己。
  即便是隔了這麽久,黎憶瑋再也沒有翻過那本書,卻依然可以一字不差的背誦這一段。一個一個字,落在心尖,如咀芳華。她不是沒有過彷徨猶豫的時候,那麽多的人和自己背道而馳,笑她瘋癲或者愚蠢,卻偏偏還是義無反顧了。所以才特別珍惜當下,至少給了自己夢想的舞台,去接觸那些從來就向往的東西。
  “所以說,老大,我真的特別感激你。”她總結陳詞,笑得像是海裏的一卷白色浪花,有一眼看到底的清澈透亮。
  眼前這個小女生又一次的讓費鄴章意外。這樣的激情,自己前幾年也曾有過,慢慢的就更會衡量起現實。於是隻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去實現曾經所有那些構思。比如,隻是辦一個私密論壇,或者辦起一本雜誌。幸好因為出身的原因,可以免去了很多阻力。可以順暢的發表激烈而先銳的文章,可以在論壇裏暢所欲言而免於噤聲。
  有時自己想想,卻又不免灰心:那麽多的東西,難道真的要留在書冊中,等到後代有了這樣的能力,再一一撿拾起來,再付諸現實?然而這也隻能是唯一的慰藉了。哪裏能像她一樣,雙眸純真而堅定,堅信自己走的就是改走的那條道路,甚至甘願獻出一切?
  他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她的亂發,若有所思:“年輕真是好。”
  憶瑋有些不滿的躲開他的手,心有不甘:“這不是年輕的問題。說到底,還是信仰的問題。”
  她就是這麽認為的,信仰得是不是夠深,能不能抵抗起誘惑,才是關鍵。
  他笑眯眯的繼續問:“你信仰什麽?”
  而憶瑋早有準備:“我從書上看到的,所有美好的東西。民主,人道,和平,寧靜。信仰從來不是宗教信徒的專利。”
  他的手停在她的耳側,忽然滯住不動。小女孩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龐柔和雖然內斂,卻又遮擋不住光華,瑩瑩如珠如玉。
  他的聲音驀然變了,不再是寬厚如同父兄,卻低魅像是海風輕襲,撩撥人心:“丫頭,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憶瑋並沒察覺出一樣,咯咯笑著:“老大,和你聊天真是舒服。”她微微一撇嘴,輕輕“哼”了一聲,想起了自己和陸少儉的過往,唇槍舌戰,冷言嘲諷,從來沒有停歇的一刻。
  費鄴章自如的放下手,側臉抿出了剛毅俊朗的線條:“是啊,我也很喜歡。”

  第十五章
  第二天驅車去了市郊,在一幢獨立的小樓前停下,費鄴章對了對地址,點點頭:“沒錯。”
  摁門鈴,良久,卻沒人來開門。再摁,又等了很久,終於有人來開門,卻是一個中年女人,還帶著圍裙,匆匆忙忙:“兩位請進。王先生在樓上書房。”
  保姆替他們推開了書房大門,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正坐在書桌前,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前透進來,老人的身側寧靜悠然,他目光從眼鏡上方探出,微笑:“等了很久吧?小洪在給我整理東西,沒聽見門鈴聲。”
  憶瑋本來還有些忐忑,可見了真人,忽然覺得親切。老先生的眼睛還很明澈,並不像很多人一樣,老了之後眼珠昏黃且濁氣沉沉。她微笑著說:“古代還程門立雪呢,再說我們也沒等多久。”
  老先生一下子樂了,笑:“小姑娘挺會說話的。”等到三人都坐下,才轉過了問費鄴章:“老費身體怎麽樣?還強健?”
  費鄴章回答得恭敬:“是。他也就天天在家讀讀書、養養花鳥。”
  老先生微微一愣,有些感慨:“是啊,那麽久了,都老了。”
  烽火戰亂、義氣戎馬的時代過去了,看透了世事的老人們也沉靜下來,寫書育人,餘生平靜。
  王老手裏拿著雜誌,招呼憶瑋:“小姑娘很仔細,把我這個標點改出來了。”他笑了笑,“我這個人啊,隻有對文字最敏感。書也好,自己寫的東西也好,記得清清爽爽,連標點都不會忘。”他又點了點頭:“這本雜誌很好,有銳氣。”
  費鄴章並沒有謙虛,反而微微欠身,答得雲淡風輕:“是。這個年紀,還是想做些這樣的事。”
  “先生,這次來,是想請您寫寫過去的事,您口述,我們來整理。”
  王老爽朗大笑,銀白的眉毛顫動,連連擺手:“一介書生,當年連報國都無門。寫什麽回憶錄?”
  一老一少,竟是一般的執著。老頭推了推眼鏡,繼續微笑,若無其事:“你祖父寫了麽?”
  費鄴章輕輕一笑:“他不一樣。王老,你在外麵呆了那麽多年。我總以為和我祖父不一樣。”
  從王老的表情那個來看,雖然和藹,卻堅持,隻說:“這些年在外麵講學,倒有不少資料。要是不嫌羅嗦,倒還能聽一聽。”
  憶瑋還要再說,費鄴章衝他微微搖頭,又對老先生問道:“您是在這裏定居麽?”
  老先生搖搖頭:“人老了,總是放不下這根,先回這裏看看老家。還是得回常安去。老朋友都在那裏。”他又對憶瑋笑:“小姑娘,有空就來找老頭子聊聊天。我看了你幾篇文章,也很好。寫得幹淨。”
  憶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此刻卻紅了臉,偷偷看了眼費鄴章。
  費鄴章自然的接過話題,語氣很溫柔,像是在鼓勵她:“是我拿了幾篇,送給王老看看。”
  又坐了坐,因為老人身體不大好,便告辭了。
  回去的車上,天氣適宜,車子的窗大開著,涼涼的打在臉上,終於微微解去了憶瑋臉頰上的淡紅。她語氣還是有些興奮:“我這一生完滿了。”
  費鄴章再也繃不住,一手撫了唇角,這個俊朗的男子像是用西洋畫筆在唇邊描了絢爛笑容。
  “丫頭,你的要求還真低。”
  “這還低?今天見到了活的國粹,我還不能激動一把?”
  他笑得意味深長:“看看吧,我們有沒有這份耐心。”
  最後一晚在賓館裏躺著,輾轉反側,偏偏就是睡不著。走到小小的露台上,大約是因為潮汐的原因,海浪聲份外的大。夜裏一陣陣的拍來,像是輕輕撞擊在心裏,一時間連時間流逝都幾乎忘記。隔了一個露台,忽然見到了濃墨般的夜色之中,猩紅一點,像是螢火蟲,溫暖的一點明亮。
  男子點著了手裏的打火機,照出的了如雕塑般剛毅的臉部輪廓,他將目光淡淡轉過來,卻極柔和,像是海上伴著明月升起的乳白色水霧。
  原來不止自己一個人失眠。因為隔著遠,誰都沒有說話。在這寧靜足以致遠的深夜,將目光探到了遙遠的深處。
  不能說出了趟差沒帶回一點成果。至少還是得到了王老的授權,可以將他以往講座的錄音稿整理出來,這些演講沒有在國內公開發表過,都是極有價值的文獻資料。
  因為年代比較久遠,磁帶轉錄成CD,不免有些嘈雜。加上先生有些江西口音,聽起來就分外吃力。憶瑋埋頭記錄了一個多小時,站起來活絡筋骨。打開電腦,全是顧小卓給自己的留言,她甚至想象得到她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的樣子:“去看李澤雯的space!”
  她順著小卓給的網址點進去。照片很漂亮,陸少儉的手就這樣隨意的放在李澤雯腰間,姿態輕鬆。黑亮的眼睛眯起,並沒有在看鏡頭,凝成黑亮一點,像是在窺看暗處的獵物。李澤雯穿了一件玫紅色的上衣,閃光燈下顏色份外正,襯得膚色如玉如雪。真是一對璧人。
  憶瑋有一瞬間屏住了呼吸,眼前一片空白,歇了一會,才簡單的看到了照片的背景。她記得很清楚,就是那家西餐店——陸少儉很惡毒的對自己說:“你的絲襪脫線了。”
  嗯,是的,那段你追我趕的時光過去了。而素來作壁上觀的人,亦終於得以以勝利者的姿態,將一切重新洗牌。李澤雯喜歡陸少儉本來就不是新鮮事。黎憶瑋再遲鈍,也察覺出了自從自己和陸少儉在一起,她對自己的態度就慢慢改變了。原本算是不錯的朋友,莫名的有了些嫌隙。
  若是走不到一塊,遲早還是要散夥,愛情和友情,都是一樣。
  她一張張的看過去,原來自己離開這個城市不過幾天,竟然真的錯過了這樣大的八卦。他們各種宴會聚會的照片,儼然已是形影不離。她沉默,麵無表情,手指無意識的抹過自己的唇——和費鄴章相處久了,竟然也無意識的學著這個動作。又看了看張數,還有很多,憶瑋終於還是看不下去了,關了窗口,走到陽台上,像是要透口氣。
  有白色的小狗在草坪上追著自己的尾巴打轉,老太太抱了孫子和人嘮嗑,平和美好。可偏偏察覺出了心裏的惡躁。是在感慨他的速度和決心,還是驚詫於自己的心情,在一瞬間低入塵埃?
  繼續整理文獻的時候,接連聽漏兩段,下筆重重劃去。麵對一張亂七八糟的紙,頓時什麽心情都沒了。又接到了費鄴章的電話,說是請她吃飯,憶瑋很高興有人約自己出去,總比一個人在屋子裏胡思亂想的好,於是忙不迭的答應。
  他給的地址難找,七拐八拐的,是在城市某一個老街道上。巧得很,前麵的一條街道是出了名的有格調,開著各色的酒吧和咖啡店。於是愈發的襯得這條叫做“菜巷”的小路世俗氣濃濃,連路都顯得窄了些,鬧鬧哄哄全是人。憶瑋數著門牌,終於找到了老陳家熗鍋魚。
  費鄴章比她早到,見她找得臉色微微發紅,招呼說:“說了去接你。我說這地方難找吧。”
  她歎口氣,指了指前麵:“前麵的酒吧街挺有名的。我以為這裏有好找。”
  “你的口味重不重?”
  她雖然是南方人,可是從來不怕吃辣,口味也重,於是點點頭:“我什麽都吃。”說話的神態很認真,像是在和費鄴章討論學術大事。
  就按她的意思點了最辣的口味,趁著菜還沒上,費鄴章把最新的一期雜誌給她:“剛出廠。”
  她輕輕打開,手指靈動而輕快。封麵是深藍色,有一種古意內斂卻勃勃的生機,襯得捏著頁張的手指更加白皙柔軟。封麵上隨意掃了一眼,才看到合作網站的名字——可不正是以前自己工作的政府網麽?
  一時間隻覺得巧,又有啼笑皆非的感覺,於是指了指給費鄴章看:“我們的合作網站?”
  他也笑了:“對啊。所以當時邀請你的時候,我挺猶豫的。那個工作挺適合女孩子,清閑又穩定。”
  這話聽得憶瑋愣住,忽然想起陸少儉也這樣對她說過,隻是語氣刻薄,更像是尖銳的指責自己不知好歹。她嘴唇微微一抿,並沒有搭話。本來見到新雜誌的欣喜,忽然一點點低落下去。隻是一頁頁的翻了下去,一片片的漢字映入眼簾,卻不知在看什麽。
  熗鍋魚炸得金黃,裏邊卻嫩的像是白玉豆腐,透著香甜的魚肉混著極其麻辣的調料,憶瑋心裏大呼過癮,隻是對著費鄴章,多少還有些客氣,吃得也甚是斯文。
  就算這樣,吃完了大半鍋,她已經覺得嘴唇都麻辣的開始腫起來。這樣辣,像是沸騰的熱氣往腦子裏衝,卻偏偏欲罷不能,停不下手中的筷子。最後一口咬了粒花椒,頓時麻得像是在口腔做了冰凍手術,什麽感覺都沒了。這一憋,連眼眶都紅了,輕輕咳嗽了幾聲,就去找水喝。
  
  費鄴章靜靜的看著她,忽然說:“我以前有個朋友,吃到麻辣的東西,立刻會流眼淚。哭得稀裏嘩啦的,像是失戀。”
  憶瑋緩了緩,勉強開口說:“既然貪口腹之欲,就一定要撐到底。不然還不如別吃。”
  是的,她的人生信條,路是自己選的,就要走到底,斷沒有半途回頭的道理。
  可惜自己腦海中的這番豪情壯誌,被老大的問題打斷。
  “丫頭,談戀愛了沒有?”
  她莫名的一陣煩躁,悶悶的抬頭,對麵男人雖然目光如炬,問得卻很閑適,像是嘮家常。
  “沒有。”
  出門時沾了一身火鍋店特有的熏氣。憶瑋滿足的微笑:“不枉我跑了那麽遠過來。”又鬥誌滿滿,“吃飽了才能更好的幹活。回去繼續整理。”
  車子開過長滿梧桐樹的街道,憑生出浪漫的氣氛。她瞅了一眼窗外,輕輕托著腮,似乎若有所思。其實外麵什麽都沒有,隻有齊溜溜的一排車子,車速不算快,她卻微微轉了轉頭,像是在追看什麽。
  費鄴章立刻將車速放慢,低聲問她:“怎麽了?”
  憶瑋失笑,忙搖頭:“沒什麽。”又隨手指了指一家酒吧,“裝飾得挺特別的。”
  他揚眉看她,嘴角帶了笑意:“要不要去坐坐?”
  憶瑋皺眉,作出了嚴肅的樣子,可是眼神裏還是活潑潑的帶了打趣:“大知識分子也泡吧?真是難得。”
  他更是忍俊不禁:“丫頭,是不是一直以來你都以為我年逾古稀?還是白發蒼蒼?”
  她一下子語塞,尷尬的笑了笑,又抬眼看他。分明還很年輕,側臉剛毅,氣宇沉穩,連開車都像是帶了自信,於是笑說:“哪會?老大,你年輕著呢。”
  費鄴章極緩的點頭,嗯了一聲,似是滿意,微微挑起了唇角。他並沒有看她,卻無端叫憶瑋覺得,他正在全神貫注的注意自己。

  第十六章
  “經理,你的臉色不大好。”秘書小梁一邊遞給他資料,一邊問,“我去給您泡杯茶吧。”
  她遞來一杯茶,放在他手邊。陸少儉看了一眼,嘴唇不悅的抿起,說:“換一杯,涼白開就行。”小梁匆匆回來的時候,陸少儉正在打電話。他神態似乎很放鬆,雙眸燦燦,輕輕笑著寒暄:“您真是太客氣了。”又轉頭對小梁說:“讓他們整理一份這次投放了廣告的紙媒名單給我。”
  白水是溫燙的,才放到嘴邊,似乎就在唇邊渲染上了細密而濕潤的氣息。他抿了一口,思緒有些蕭索,那杯茶水還擱在手邊,水的顏色澄澈。其實淡淡茶香如人,很久沒見到她了,反倒記不起兩人針鋒相對的時候了。真是有物極必反的意思。可自己內心深處又分明不止這樣的,隱隱又有不甘和憤怒。他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了眼睛,斜斜射進的陽光,因為挺俊的鼻梁,一明一暗,反倒顯得臉色沉鬱。
  門開著,見到這樣一幅臉色,廣告部的小陳一時間不敢進來,隻能大聲的敲了敲門。
  陸少儉緩了緩表情,讓他進來,看了看名單,又遞給他一本雜誌:“去聯係下。看看能不能上廣告。”
  小陳翻了幾頁,臉色有些為難:“陸總,這本雜誌恐怕和我們的樓盤廣告不大搭調吧?明顯受眾不同。”
  陸少儉笑了笑,像是對一切了如指掌,語氣輕緩平和:“不。這本雜誌除了在市麵上發行外,政府內部的一些場合都會傳看。”
  小陳“噢”了一聲,恍然大悟,他將一本雜誌翻到了最後,卻更加猶豫起來:“陸總,這樣一本雜誌,要投放廣告恐怕有點難。”
  陸少儉笑了笑:“你先去聯係。不行再說。”
  果然還是被婉拒了,陸少儉在席間和政府網站的主任說起的時候,嘴角勾起弧度淺淺的微笑。主任喝的滿臉通紅,難得豪爽,竟然拍了拍陸少儉的肩膀:“陸總,你說的是小蕭那本雜誌吧?我就幫你牽個線,大家一起吃個飯,熟了就好說話了。”他略微一點頭,眼中滑過一絲光亮,似乎滿意:“好,那麻煩您了。”
  下午回公司的時候李澤雯打來電話,問他:“晚上有沒有空?”
  他心無旁騖的看著窗外的風景,淡淡說了句:“對不起,晚上有應酬。”
  李澤雯也沒有勉強,電話還沒掛下,卻輕輕問了一句:“你試了這段時間,感覺呢?”
  他揚眉反問:“你覺得呢?”
  她的評價不置可否:“還行。挺認真的。”
  他聞言,笑了笑,語氣卻有些肅然:“我說了試試,並沒有承諾什麽。”
  “我當然知道,少儉,我也在努力。”
  她比他更早的掛了電話。他將手機放在手心輕輕撥弄,黑色的鏡麵映出了男人的臉龐,帶了霜寒,更襯得星眸黑亮。走一步算一步,唯有如此了。
  主任很積極,晚上就來了電話,訂了時間地點,似乎還對費鄴章提了提廣告的事,隻是對方並沒有回應,隻說一起吃個飯。陸少儉道謝,語氣很客氣:“麻煩你了。”隨手翻了翻手邊雜誌,看了幾行,目光停留在一個名字上,長久沒有離開。忽然想起那個曾在她家見過的男子,沉靜若水,仿佛手中沉沉書策。他忽然起了些好奇,這樣想著,連漫長的夜都忽然如逝。
  他們幾乎同時到了酒店的包廂,在門口遇著,認出了對方。自然也不需要再介紹了,於是在門口略微寒暄了幾句,就一起進門。
  主任見兩人認識,有點吃驚,等到入座了,才笑著說:“原來兩位早就認識了。”
  費鄴章笑:“一麵之緣,並不算熟。”
  那一日在黎憶瑋家中遇到的陸少儉,倒有些像個吃醋的大男生,一舉一動充滿挑釁,似乎生怕他闖進自己的地盤。今天再見,卻恍然換了一種氣度,穩重成熟,有商人的滴水不漏,像是一夕之間成長了些年歲。
  一起的還有好些人,有幾個是憶瑋曾經的同事。因為她人熱情,樂意替別人做事,都很喜歡她,於是紛紛問了起來。
  費鄴章一一回答:“是,她現在在雜誌社工作,挺努力的小姑娘。”服務員正在給陸少儉添酒,他彬彬有禮的點頭致謝,似乎沒有聽見那邊的對話,連語氣也愈發柔和溫柔。
  主任一拍腦袋,笑著說:“我說呢,你們怎麽認識。原來小黎就去你們雜誌工作啊!”
  話題掠過這樣敏感的人物,陸少儉輕笑,目光若無其事的掠向了費鄴章,點頭致意。他的眼光中輕輕混雜了淡淡的調侃,不知是對著別人還是對著自己。因為在場的人多,並沒有說起別的。賓客盡歡後,陸少儉和費鄴章並肩往外走,兩個男人身高相仿,視線幾乎平視。
  陸少儉說得很直接:“費先生,,我對你的雜誌很好奇。”
  費鄴章駐足,點了點頭:“你可以來我們雜誌社看看。”他的語氣這樣平靜,就像是對好友的邀請。而陸少儉毫不猶豫,點了點頭:“求之不得。”
  他的車隨著前麵費鄴章的車駛進了車流之中,一前一後。陸少儉手指微微用力,握著方向盤,興致盎然,像是棋逢對手。至於要去雜誌社會不會遇上某個人,他抿起嘴角,全然不擔心。相逢猶然是路人,他和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院子裏甚至還有一個大水缸。因為下雨積了水,上麵漂浮著一些散落的槐花,而順著大缸的紋路,還蜿蜒生長著青苔。陸少儉看了一會,稱讚說:“真像是讀書人呆的地方。”
  甚至窗子都是老式的,張了紗簾,隻看得清人影晃動。費鄴章邊走邊隻給他看一間廂房:“小黎的辦公室,你要不要去看看。”
  陸少儉腳步不停,微笑說:“我不是來找她的。費先生,你應該知道我的來意。”
  在費鄴章的辦公室裏坐下,兩人因為麵對麵,互相的間的表情清晰明了。
  陸少儉開門見山,眼睛因為微微眯起,像刀鋒一樣銳利:“我不明白,你們雜誌為什麽會拒絕這次廣告。”
  “老實說,我更不明白,你為什麽對我們這樣一家小雜誌社鍥而不舍。我實在想不通,這樣一本雜誌,專題文章是貧富不均和行業的暴利時代,如果登上房地產的廣告,它的公信力還有多少。”
  陸少儉嘴角的微笑甚是譏諷:“費先生,我們不要繞彎子了。你比我更清楚,你的雜誌發行對象有哪些人。如果不依靠某些特殊的手段,如果主編不是你,我並不認為你的雜誌可以順利的刊行。”
  氣氛一下子靜默下來,像是撕扯下了互相遮掩的外套,費鄴章欠身取了桌上的一包煙,問他:“抽不抽煙?”
  他沒有接,繼續說:“我聽說,蔡元培先生在北大當校長的時候,公開說自己的工作是籌集資金。至於教書育人,那是教授們的責任。他得保證教授和學生的溫飽問題。”
  費鄴章啪的一聲,輕輕點燃了打火機,聲音淡然:“那麽,你應該知道,我並不缺錢。”
  “這點我並不懷疑。可是在這個時代,錢可以做很多事。文化重建,知識推廣,錢總是用得到的。而且,我可以保證,這一期的廣告,做得相當精美,可以配合你們雜誌的整體格調。”陸少儉手指輕輕敲擊桌麵,看著對麵的男人輕輕撫摸自己的嘴唇,似乎在沉思。
  良久,費鄴章笑出聲來,氣氛一下子和悅起來:“你的話很有說服力。看來你的老同學把你描述成一個……”他猶豫了一下,斟酌再三,笑說:“我明天給你答複。”
  既然目的達到,陸少儉並不打算久留,他站起來,眼眸中情緒不明:“我的老同學,向來對我有偏見。”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要是她在這裏,聽到自己剛才那些話,準會撇撇嘴,眼神不屑:“呦,你還知道蔡元培啊?”
  他向費鄴章伸出手去,“那麽,期待你的回音。”
  一樣清瘦和有力的兩隻手,帶了些彼此之間清淡的欣賞。陸少儉推門而出,目光卻輕輕漂移到了費鄴章之前指給他看的那間辦公室。這個雜誌社,靜謐寧和,又因為掩著門,什麽都看不見。他轉身離開。
  其實憶瑋並不在辦公室,因為下一期的選題是中國農村,這幾天天天往郊區跑。天天坐在田間和老農在瞎侃,春天的陽光雖然溫柔,也經不住她這樣大大咧咧的曬,一下子黑了很多。
  抱著搜集來的田野調查的資料推門而入,因為想著還要整理王老的音像資料,腳步更匆忙,和身邊的男子擦身而過。卻猛然駐足,不可思議的回頭,似乎想不到會在這裏碰到某個人。
  他倒愈發的氣度清貴,西裝隨意的搭在手腕上,灰色的襯衣開了領口,英俊不凡。
  陸少儉亦站住了腳步,微微揚起下巴,似乎滿是驚異。
  眼前的女孩子戴了一頂棒球帽,風塵仆仆,水藍色的牛仔褲一角上還沾著黃褐色的泥土,稍微有些狼狽的樣子。因為黑,大約就顯得更瘦了一些。他又仔細看了一眼,才真的確定,她是愈發的瘦了。於是莫名的有些酸意,她的瘦,應該不可能和自己有關。
  憶瑋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才開口:“你怎麽在這裏?”
  “你放心,並不是來找你的。”他的語氣漫不經心,“這就走。”
  黎憶瑋一把摘下棒球帽,露出亂蓬蓬的頭發,刻意仰起了頭盯著他:“你以為我這樣自戀?以為你是來找我的?陸總是大忙人,耽誤了您這幾分鍾,好走不送啊。”語調拖得長了些,轉身就走。
  陸少儉也沒耽擱,發動了汽車,心底更加惱怒,似乎恨不得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所謂的冤家路窄。

  第十七章
  雜誌社的編輯們傳看著手裏的廣告宣傳畫,某著名國畫大師的作品,一整套的圖片,精美如同出版的畫冊。有人低低稱讚了一句:“真不錯。”又有老編輯調侃:“能住上才算真的不錯。”引起一片輕輕的哄笑聲。憶瑋將圖片放在一邊,又有些疑惑的翻了翻手邊的幾本同類的雜誌,抬眸看了一眼費鄴章。
  散會的時候費鄴章喊住她,靠在椅背上,對她一抬眉眼:“丫頭,對我有話說麽?還是有些不滿?”
  她尷尬的笑了笑:“怎麽會?”
  費鄴章站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俯身對她說:“我並不是狷狂清高的名士。現在這個世界,犧牲折損一些東西,可以省很多氣力。”
  她點頭表示理解,一言不發,其實也確實不知道說什麽。多幾頁廣告並沒有關係,反正乍一看還像是名畫欣賞。隻是惱恨自己心底存著的小小想法,陸少儉獨獨找上了這本雜誌,這是表示什麽?挑釁,或者別的?隨手一拖,椅子在地板上滑出了尖銳至極的一聲聲響。她有些不好意思,和費鄴章一起離開會議室。
  “過幾天和嘉業公司的人一起吃飯,要不要一起來?”其實雜誌社並不算人丁興旺,一幫人全去也湊不滿一桌。
  憶瑋想都不想的搖了搖頭:“不了,今天和王老通了電話,我這幾天會去找他。把已經整理出的一部分講稿給他看看,我怕來不及。”
  不知是誰在院子裏的大水缸裏放上了一隻嫩黃色的玩具小鴨,綠葉映襯之中,嫩嫩的一團,頗添了幾分童趣。
  他半打趣兒的問她:“真的不去?”
  憶瑋低著頭走路,順口就說:“老費,你廢話還真忒多。”
  老費是同事之間提起主編的行話,本就有幾分開玩笑的意思,意在諷刺主編的少年老成。憶瑋順口說了出來,反應過來,才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他卻站住了,似笑非笑,因為是在陽光下站著,眉目清晰俊朗:“丫頭,沒大沒小。”
  她也站住,笑得生機勃勃,“你以為我不敢去麽?
  “我隻是好奇,你們是什麽關係?”
  再親密的關係,隻怕現在也已經斷得幹幹淨淨了吧?可能像是被激怒了的小孩,連帶著遷怒起旁人,於是惡聲惡氣:“前男友,現在冤家路窄。”
  費鄴章一愣,哈哈大笑:“難怪。他可不像你這樣孩子氣。”
  其實沒什麽,對方請客的是廣告部的幾個人。吃得也是斯斯文文。互相敬酒的次數寥寥無幾,反倒可以放開了吃,這很合憶瑋的胃口。隻不過在喝湯的時候聽到費鄴章問小陳:“你們陸總最近在忙什麽?”
  都是一幹年輕人,說話並不拘束,小陳笑嘻嘻的說:“陸總啊……陪女朋友吧。他不大愛應酬,一般也都推給下麵的人做。”
  憶瑋再給自己盛了一碗,低了低頭,卻發現實在避不過身旁男子的目光,鬱鬱的放下了碗,稍微有些不悅。有人上洗手間,稍稍有些混亂,費鄴章湊近了憶瑋耳邊,低聲說:“你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她皺皺眉,知道他在看玩笑,絞盡了腦汁想著怎麽還擊,卻發現門又被推開了。來的人這樣麵熟,以至於她呆呆的抬起頭,毫不設防的望進他的眼睛。
  她和費鄴章還維持著頗為親密的私語姿勢,陸少儉卻笑得更加溫和淡然:“真不巧,趕了兩場,過來敬敬各位。”他轉開目光,先向費鄴章點了點頭。又舉了杯,一個個的敬酒。走到了費鄴章身側,輕輕碰了碰,叮咚的脆響,簡單的說了句:“合作愉快。”
  輪到自己了,憶瑋渾身不舒服,剛想站起來,卻被他輕輕伸出手按住肩,語氣溫柔:“坐著就行。”憶瑋一下子有些發懵,一隻手還拿著杯子,另一隻手輕輕撫上了唇,“嗯”了一聲。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目光微微一凜,徑自幹了半杯,走向下一個人。
  一圈敬下來,他連菜都沒吃一口,就匆匆離去。有人說了句:“你們陸總酒品不錯啊。”
  憶瑋嘴角微微一勾,心想就這人也能叫做酒品不錯?以前在大學同學聚會,他明推暗拉,總是把自己當擋箭牌,高深莫測的看著自己喝醉出醜。現在果然換了一副麵孔,連轉身都鎮定沉著。
  吃完就散了,她又回了趟雜誌社,取了些資料。坐在車子裏看看時間,因為喝了些酒,又晚了,昏沉的有些瞌睡。
  憶瑋走到門口,才拿出鑰匙,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門還開著一條小縫,隱約透出了淡淡燈光。她心裏一驚,難道自己這樣粗心,早上離開的時候門和燈都沒有關上?又怕有賊,忍不住就掏出手機,想打電話求助,轉念一想,自己確實又常常迷糊得忘這忘那,萬一烏龍一場,倒是真丟臉。於是大著膽子推開了門。
  她長長噓了口氣,是廚房的燈開著。大概是早上黑燈瞎火找麵包的時候忘關了。
  在玄關把客廳的大燈打開,頓時驚駭得說不出話來,自己那個半新不舊的沙發上蜷著一個男人,半條腿還耷拉在地上,顯得分外修長。側臉向著沙發裏邊,像是睡死了一般。一屋子的酒氣,憶瑋立刻知道他是喝多了,醉得起不了身,走到他身邊,蹲下,搖搖他肩膀。
  陸少儉頗為孩子氣的甩開了她的手。她哭笑不得的看著這個男人,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於是走進廚房去給他倒水,越走越覺得不對勁——這樣說來,這個人果然還是背著她搞了一把鑰匙。估計這次醉得七暈八素,於是自然而然的忘了。
  她連水都不倒了,又轉回他麵前,半蹲著,看著他淩亂的頭發,模模糊糊露出了的挺直鼻梁。稍微一猶豫,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他難得這樣子,像是怕疼,微微縮了縮頭。
  黎憶瑋一屁股坐在地上,將臉埋在了雙膝之間。又一點點抬起頭去看離自己近在咫尺的男人。她一直是直脾氣,吵完之後後轉眼就忘。而陸少儉不像她這樣,她幾次追著他問:“你到底喜歡我什麽?”
  他想了半天,慢悠悠的說:“與天鬥,其樂無窮。”
  小鬥可以怡情,可是他們這樣無休止的鬥,終於還是倦怠了下去。如今他這樣若有若無的舉動,就算是酒後的真情泄露,她竟一點點的起了尷尬的心思,分明還有淺淺的眷戀。
  憶瑋站起來,想把他弄到房間去,才碰到他的肩膀,門口響起了清晰的敲門聲。
  李澤雯毫不客氣,連招呼都沒有打,目光在屋裏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沙發上:“我來帶他走。”
  憶瑋回頭看了陸少儉一眼,沉默了幾秒。
  她的語氣更加明確:“我來帶男朋友走。”
  憶瑋輕鬆的笑笑:“噢。我正好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
  她看著李澤雯把他攙扶著往下走,明智的沒有上去幫忙。陸少儉半靠著她,像是熱戀中的愛人相擁。
  最後無力的關上門,才覺得混亂,這兩個不速之客,真是什麽跟什麽啊!
  房間是淡淡的米白色,柔和舒雅,陸少儉很久沒醉得這樣厲害,一時間竟分不清身處何處。他慢慢的坐了起來,一點點拚湊出了昨晚的圖片。他吩咐司機開到了她樓下,然後自己怎麽上樓,怎麽開門,又怎麽在沙發上睡死過去就隻有隱隱約約的印象了。至於最後忽然來到了這裏,更是一無所知。
  被子落下,才發現自己裸了上半身,又看了看房間,終於見到了李澤雯睡在沙發上,大概是連妝都來不及卸去,臉色有些暗沉。她身材高挑,卻像個小小的嬰兒一樣蜷在了沙發上。他心裏忽然不知所措的一動,像是回憶起自己昨晚的心思。就是那麽衝動,一絲絲理智都不見了,跑去了她家裏,不省人事。
  清晨很有些涼意,陸少儉支起身子,隨手拿了床上的一條毛毯,走近李澤雯身側,俯下身去想替她蓋上。
  可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醒了,就這樣攀上他的脖子,輕輕的往下一拽,唇和唇之間,沒有半點的空隙。毛毯輕輕的落在地毯上,而房間裏隻有兩個人的輕輕的喘氣聲。
  陸少儉閉上眼睛,放在自己背上的那雙手熱情似綻放的玫瑰,纏綿著不願放開;而唇齒間的呢喃卻總叫他想起了另外一些什麽。一樣的親吻,甚至更親密的姿勢,卻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少了些什麽東西。
  那些東西,是懷抱著某個人的時候再也不願放手的滿腔滿懷的愛意,又或者是親吻的時候甘願沉淪的放縱——卻絕不會是這樣,盲目的回應,甚至還在冷靜的思考對比。
  他微微用力,終於離開那兩片嫣紅的唇瓣,站了起來。
  窗簾都沒有拉上,可見昨晚多麽的倉促狼狽。陽光已經慢慢溢現在城市中,他立在清晨微曦的陽光之中,因為赤著上身,更顯得蜂腰寬肩,生出原始的魅惑英俊來。他居高臨下,看了她一眼,慢慢轉過身子。
  “是我問了你司機,把你從黎憶瑋家裏接到這裏。昨晚你吐得一塌糊塗,順便把髒衣服給換了。”
  陸少儉淡淡的答應一聲,微笑:“我隻想知道現在我能穿什麽出去。”
  她從沙發上起來,大大的T恤,一條短褲,雙腿纖長筆直:“我去看看,應該幹了。”
  襯衣還有些皺,陸少儉穿上推開房門,看著她在廚房忙碌早餐。簡單的畫麵,忽然覺得氣悶,束縛得喘不過氣來。

  第十八章
  新榨的橙汁有些泛著苦澀,他們安靜的麵對麵坐著,李澤雯忽然有些害怕,輕輕咬了咬唇,開始和他說話,似乎很怕停下來,一刻都不停。
  陸少儉的手指扶在橙黃色的果汁杯壁上,微垂了頭,等她說完的間歇,終於安靜的開口:“這段時間以來,我似乎做錯了一件事。”
  她專注的看著那瓶擱在兩人之間的花生醬,褐黃的醬料,被剜得支離破碎。
  陸少儉指尖交疊,放在餐桌上,連笑容都一並隱去了:“那一天我答應你說要試試,確實是出於真心。”他笑了笑,有些無奈,“所以現在,實在不願意對你說對不起。”
  李澤雯猛然抬起頭,聲音低柔:“那你可不可以不要說?”
  靜默了幾秒,目光望向她的唇側,他還是極認真的說:“對不起。我發現我做不到。”
  李澤雯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為什麽?”
  他沒有回答,眉宇間深深的抱歉,內斂沉靜。
  此刻李澤雯反倒恢複了鎮定,眸子輕輕抬起來和他對視,以精算師的邏輯,條理分明的問他:“你昨晚去找她,不過是醉酒後的習慣。你和她,根本就是兩種人,兩個性格,你們一起嚐試了那麽久,難道還不信邪?”
  他默不作聲,靜靜的聽著,亦不出聲打斷,末了,才說:“你知道我為什麽喝醉了麽?”
  他在酒宴的時候一杯杯的喝,不過是因為看到那個人對著別的男人露出這樣的神氣,像是有些嬌嗔,又親昵。他得承認,自己當時努力的克製了多久,才終於沒有衝上去掐死某人。
  李澤雯笑得像是餐桌上那一把薔薇花,烈豔豔的綻放著神采:“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你覺得,她愛你麽?像你這樣愛她?”
  她究竟愛不愛自己……陸少儉忽然勾了勾嘴角,無聲的笑了笑,似乎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和她上一次吵架……她能衝口而出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想她其實也是後悔的吧。”他輕鬆自如的語調,像是在調侃自己,“因為第二天我就開始後悔了。”他是後悔了,卻也知道她和費鄴章去了外地,於是就孩子氣的,將這場遊戲進行到了自己的極限深處。
  李澤雯手指輕輕一滯,低聲說:“你這樣說,真叫我難堪。”
  他也覺察出了自己語氣的不妥,話語間流暢而溫然:“我並非有意。”
  “一點餘地都沒有麽?”
  他想了幾秒,黑亮的眸子垂下,然後平靜的說:“我想是的。至少這段時間以來,我還沒有辦法讓別人取代她。”
  “真不知道是她的幸運,還是你的不幸。”李澤雯輕聲說,漂亮的眼睛帶了一絲迷惘,“結果會是這樣。”
  一直以來,困擾陸少儉的,並不是愛不愛的問題,而是如何去愛。就像他從未懷疑過黎憶瑋有沒有愛過自己。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事,可以證明彼此之間的感情。
  其實自己每次的心軟,都會想起以往的畫麵,甜蜜、酸澀,就像果汁一樣。大概也隻有他見過她那副樣子,醉了酒,倒在自己身邊,就是執拗的拽住自己的胳膊不讓走。他稍微挪了挪身體,她就不依不撓的纏上來,在學校外的旅館裏,就這樣用別扭的姿勢過了一晚。
  他曾經試圖把一個靠枕塞在她懷裏,然而向來遲鈍的黎憶瑋難得敏感了一次,毫不猶豫的撇開那個贗品,滿足的靠在他的肩側,氣息溫熱,也不覺得他的毛衣紮人。他隻能任勞任怨,整整一個晚上,被她壓住半邊身子,連指尖都麻木起來。而她的身體軟綿綿的,自己手上一用力,就半趴在自己胸前,乖巧的像是小小的寵物。
  最氣人的卻是早上醒來,昨晚那樣靜謐美好,又被懷裏小女生怒吼打破:“明明兩張床,你非要和我擠一張麽?”他哭笑不得,連解釋都放棄,無奈的承認自己占她便宜的事實。
  這些過往都已經附上了淡淡的曆史塵埃,他們的現狀,也隻能讓自己在爭執之後,再去回憶這些美好了。陸少儉坐在自己的書房裏,漫無目的的看著一排排的書,連目光的焦距都不知道停留在何處。
  憶瑋頸椎病發作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的參觀過這個書房的藏書,然後不時的驚歎出聲:“哇,你也買了這本書?”然後很肯定的說:“誰替你設計的這書房室內裝飾啊?真不錯,還曉得拿書當裝飾。”
  自己則嘴角帶著微笑,聽著她的評價,然後把她拖走:“你現在最好不要看書,也不要上網。”
  他從來也沒想到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捧著政治史、思想史這些書,看得興致盎然。是啊,如果對她說,僅僅是因為她說了一句“我們溝通有障礙,有代溝”,就去買了那些書來看,是不是真的很傻?於是為了這些付出換來的“惡心”和“馴服”而一時氣得說不上話來,失去理智的選擇了另一條嚐試的道路。現在,似乎一切又重新踏上了原來的軌道,原本就已經失去了韁繩的感情,他到底還能不能再次掌控?
  恰好有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或者是因為刺目,或者隻是因為頭疼,他無意識的的捂住了眼睛,指尖輕輕勾著的一枚小小的鑰匙,叮咚一聲掉在了桌上。
  黎憶瑋在辦公室收到一大束黃玫瑰的時候,終於在這個波瀾不驚的編輯室引起了輕鬆的下午茶話題。有阿姨級別的編輯很有經驗的說:“小黎啊,和男朋友吵架了吧?”
  她一驚,順口問了句:“什麽?”
  “黃玫瑰,表示道歉啊。”
  花香明明不是鬱馥逼人那種,她卻硬生生的打了個噴嚏。手一抖,花裏夾著的信封就掉在了地上。她撿起來一拆,一個小小的鑰匙。憶瑋抿著唇,一聲不吭的抓在手心裏,望著那一大捧花出神。
  她簡直想象得到他那一副神氣,半眯著眼睛,高深莫測的樣子,又像冷嘲熱諷著什麽。可是這次,陸少儉是什麽意思,她卻真的是一頭霧水了。現在終於把偷偷配的鑰匙還給自己了——不是早就一刀兩斷了麽!早幹嘛去了
  同事又拍拍她肩膀:“小黎,男朋友肯道歉就各退一步吧?看你,眼睛都是腫的,昨晚沒睡好吧?”
  憶瑋苦笑。她能睡好麽?她大半夜的還要打掃房間、拖地,最後躺到床上,又開始失眠,翻來覆去覺得可恨。那兩個人倒像是串通好了,給自己下馬威似的。自己一生氣,用被子蒙了頭,半睡半醒間,還是覺得氣悶。於是好幾次驚醒過來,一大早就起床來上班了。
  她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聽見老林隔了半個辦公室喊她:“小黎,你不是要出去嗎?順便幫我帶點東西去嘉業吧?”
  她是出了名的熱心人,向來在辦公室人緣很好,可是這次,卻難得猶豫了一下,想要拒絕。老林有些愁眉苦臉的,原來是小女兒生了病,急著要去看護。於是也不好意思再拒絕了,反正就是把東西擱在總台,憶瑋取過了東西,準備出門。
  五月的天氣,已經很有些溫暖了,她用最快的速度進了大廳,又有些好奇的四處張望了一下。進出的人們無不衣冠楚楚,像是城市裏最靚麗的一道風景。放下東西,禮貌的對接待小姐說了句謝謝,她轉過身,看見不遠處某人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真是狹路相逢,黎憶瑋心裏不斷的叫苦,一直在“裝作不認識”和“若無其事打招呼”中猶豫。可是偏偏腳步停不下來,於是反倒刻意揚起了臉,帶了幾絲恬淡微笑,將偶遇進行到底。
  越走越近,終於在麵對麵的時候,他先停了下來,語氣很平淡:“收到花了麽?”
  黎憶瑋難得矜持的點點頭,又拿捏不準語氣,隻能生硬的說了句“恩”。
  陸少儉兩隻手半插在口袋中,微微俯身看著她,忽然一笑:“昨晚沒睡好吧?眼睛腫成這樣。”
  一旁有人經過,看見他都笑著打招呼,再順便把目光投向一旁的憶瑋。這讓她很有些尷尬,雖然不想多呆,可是還是忍不住心底的火氣,於是直愣愣的對著他說:“你才沒睡好吧?”說完閃開身子就想走人。
  陸少儉腦子裏還沒反應過來,手倒是快了一拍,一把拖住了她:“這麽急幹什麽?我送你走。”然後才像是察覺出了她那句話的含義,不由抿了抿唇,不過似乎也沒有不悅,並沒有細問下去。
  她悄悄掙了掙,掙不開:“哎,真的不用了。我這就下班了,你忙你的吧。”
  這兩個人執拗起來,一般也要分場合地點,才能決出輸贏。比如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一般女方可以把男方氣到拂袖而去。而要是在公共場合,就像黎憶瑋認定的,陸少儉的臉皮比較厚,可以做到旁若無人,所以自己吃虧比較多。
  她隻能笑靨如花,壓低了聲音:“你放手。我求你送我,行不?”
  他這才表現得像是紳士模樣,鬆了鬆手上的力道,走在了她身邊。
  上了車又問她:“你要回家?”
  她是不敢再讓他送自己回家了,不自覺的一隻手撫了唇,像是在努力思考:“不是……你送我到……”
  他還沒發動車子,半偏了頭看著她,沒來由的一陣惱怒,伸出手去,把她的手從唇邊拍了下來。他手勁不大,可是清清脆脆的一記聲響,憶瑋被嚇了一跳,楞楞的看著他,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麽突然冷了眉眼。
  陸少儉雙手扶在了方向盤上,一邊倒車,一邊冷冷的問她:“你跟著誰學的?”
  她不吭氣,一下子想起來,這是向老大學來的。大概是老費的氣場有些強,每次做這個動作的時候都會讓人注意到,若有所思,英俊內斂。不過她倒不知道,身邊的男人還能敏感到了這個樣子。
  陸少儉深呼吸,轉過了臉不再看她,又問了一遍:“到哪裏?”
  憶瑋隨口報了家附近超市的名字,就直直坐著,也不說話了。
  有些尷尬,她總是時不時想起,身邊這個人如今正經有了女朋友,這樣也不知道算怎麽回事。於是有電話打進來的時候,她一下子有了解脫的輕鬆感。
  是老爸打來的。像是為了給她驚喜,電話那頭老人家有幾分得意,原來特意請了假出來,說是要和寶貝女兒一起過端午節。還說黎媽媽已經包好了各色餡兒的粽子,就等著過幾天一家團聚。
  她樂得合不攏嘴,一連確認了好幾遍:“你們什麽時候到?”一遍遍得到肯定的答案,才掛了電話。
  車子停下等紅燈,陸少儉漫不經心的問她:“你爸媽要來看你?”
  這個灰蒙蒙的城市像是綻開了彩虹,心裏埋著再多的荊棘和不滿,此刻憶瑋的心情明媚燦爛:“對啊。改天請你吃我媽裹得粽子啊!”

  第十九章
  他果然在超市外麵放下她,想了想,又叫住她:“你買什麽?要不要送你回去?”
  憶瑋敬謝不敏,半邊身子已經在外麵,才聽見背後的聲音沉沉:“對不起。”她疑惑的回頭看他一眼,卻隻見到他的側臉,一時間有些錯愕,甚至不敢肯定他是不是在對著自己說話。
  他沒有重複第二遍,憶瑋還在一個勁的盯著他看,難道天氣這樣熱,為什麽他有些臉紅?於是又停了停,語氣有些困惑:“你怎麽了?臉紅什麽?”陸少儉不由抬頭去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臉頰上還真是有些淡紅色,轉過臉對她微笑:“沒什麽。”最後忍不住還是對她說:“我和她分手了。”
  本來是真的沒什麽,可是聽到這句話,聽到“分手”兩個字,黎憶瑋心裏還是一沉,於是皺了皺眉,一言不發的離去。
  走到超市門口,她看著玻璃門上越追越近的身影,自然而然的拉住自己的手臂,像是有些耍無賴的樣子:“你買什麽?我陪你。”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陸少儉已經搶先了一步,安靜的說:“憶瑋,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以前我有很多不對的地方,我會慢慢改過來。我們再試一次好麽?”
  “怎麽?在別人那裏試了一圈回來,還是決定要繼續互相折磨?”憶瑋的語氣裏不掩嘲諷,微微翹起了唇角,“陸少儉,你也太幼稚了吧?”
  他眉眼不動,笑得溫和淡然,似乎不打算和她吵架:“是,我太幼稚了。”
  這個人……似乎真的不像記憶中信口一句就能把自己的噎死的男人了。憶瑋困惑的眨眨眼,還想說什麽,卻被他拖住手:“走吧。”
  她隱隱生出了些憤怒,這樣被人當猴子一樣耍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從昨晚莫名其妙的一場熱鬧好戲,到今天所謂的表白,自己還真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啊!於是很有些掃興的往相反方向走:“算了,我不逛了。你要買東西就自己去。”
  他卻不依不撓:“我是有不對的地方,可你錯的也不比我少。別耍脾氣了,好不好?我們去吃晚飯?”
  憶瑋的語氣終於帶了幾分激烈:“我還真沒覺得我有多錯。至少我不會錯到隨便和哪個人在一起。”
  這句話一時讓陸少儉語塞,他靜默了幾秒,才緩緩的說:“對不起。”然而不過下一刻,他又笑得有幾分舒坦:“你不是不在乎的麽?”
  即便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賣場門口,黎憶瑋也幾乎用高八度的聲音對著他惡狠狠的說:“鬼才在乎你!”吼得理直氣壯,心底也一陣舒爽,再也不去理會他,轉身就順著人流往外走。這次他終於沒有再追上來。陸少儉修長的身姿立在了人流中,也是極引人注目的。他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即便是久隔的爭吵,也帶了熟悉的甜意。
  第二天和費鄴章一起去看望王老,先在花店選了束花。等店員小姐包紮的時候,費鄴章隨口和她聊天:“今天看起來氣色很不錯啊。”憶瑋不自覺的摸摸臉,雖然是被人稱讚了,卻並不覺得開心,心裏還有些別扭,於是回了句:“哪有?”
  王老住在一間大院裏,竟有點像他們的雜誌社,推開房門,老人坐在沙發上,拿了一把放大鏡在看報紙,身邊還坐了一個女子,兩人低聲在說這什麽。聽到推門的聲音,那個女子抬起了頭,看到來人,唇邊的笑忽然凝住。
  以女性的眼光來看,那是個清透如水的女子,即便並不是絕美如畫,眉目間卻淡淡有一股書香風情,從容不迫。憶瑋看了看身邊的老大,一時間有些發呆,這個向來鎮定的男子,此刻竟然也像是措手不及,連驚愕都來不及掩去,直直的和那個女子對視。
  王老朗聲大笑,招呼兩人:“來了,過來坐。”又替雙方介紹,“我侄女,方采薇。”
  沒想到費鄴章點點頭,徑直向她伸出手去:“好久沒見了。”又對王老解釋:“我們是校友。”王老也意外:“噢!這麽巧。”方采薇點點頭,已經恢複如常,起身吩咐保姆端茶水和水果。她穿著咖啡色的長裙,其實鮮有個子嬌小的女生能將長裙穿出味道,她卻因為瘦,表情中又若有若無的生出了翩然的氣質,和這裙子相得益彰。裙裾搖擺間,無意掃到了費鄴章的身側,憶瑋看見他的臉色愈加的僵硬了一分。
  後來這一下午,王老和憶瑋聊得很放鬆。老先生講起了自己剛寫的一篇文章和一些還未公開的文稿,言語間像個孩童一樣流露出自得來。
  憶瑋有些眼饞,又看看明顯不在狀態的費鄴章,不知道該不該提出非分的要求來。王老倒先開口說:“你下次來。這些資料在我一個學生那裏,下次給你看。”他頓了頓,“王棋,現在也是博導了。”
  憶瑋慢吞吞的把茶水放回茶幾上,心裏有些不舒服,差點潑了些熱水出來。費鄴章抽了紙巾給他,終於開口說話:“擦一擦。”對麵一直沉默的方采薇略略抬起了眼睛,掃了兩人一眼,依然抿唇,不發一言。他最後對王老說:“您要是滿意我們這樣編輯,那麽我們就繼續了。”
  回去的車上,憶瑋看看費鄴章的臉色,似乎想說什麽,又有些不敢,就強忍著沒說話。倒是費鄴章看了她一眼,忍了笑:“想問什麽?丫頭。”
  她老老實實:“沒什麽啊。”
  他也良久沒說話,快到了雜誌社,才歎口氣:“采薇……我和她也是好久沒見了。”
  這樣一個男人,原來也有滿腹心事的時候,像是勾憶起了無限的往事。她在一旁看著,忽然生出了唏噓之感。
  時間過得飛快,父母來的前一天,憶瑋給家裏打了個電話。那邊老兩口都忙著收拾東西,連她最愛的醬菜都不忘都帶一些。憶瑋聽到爸爸壓低了聲音說:“你小心點。這次你媽又帶了很多照片,打算讓你先看看。”
  果然,到了機場接到父母,在出租車上,老媽已經把一疊照片塞在了自己手裏,一邊喋喋不休:“來,小瑋,看看。媽媽這次找人介紹的幾個,樣子都不錯的。”
  黎憶瑋簡直連脾氣都沒了:“好好,老媽,我回家再看行不行?”
  才到家給老爸泡上一杯濃茶,看著老媽對自己亂七八糟的房間作出評價,忽然聽見門鈴響了。她一激靈,忽然預感不妙。湊在貓眼裏看了一眼,隻覺得一下子頭就大了。
  於是極快的拉開門,又不想讓爸媽發現,於是順手把門輕輕帶上,幾乎叉著腰站在他麵前,一臉氣勢洶洶:“你來幹嘛?”
  陸少儉笑眯眯的看著她,因為居高臨下,可以看清她白皙的肌膚因為著急而覆上了粉紅色,顯得清新漂亮。
  他有些理所當然,像是奇怪她怎麽會問這個問題:“吃粽子啊。”
  憶瑋就差沒把他直接推搡到走廊拐角了:“選錯日子了吧你?今天我爸媽剛來,我沒空招待你。”
  他挑挑眉梢,表示不解:“不是你說要請我吃粽子的麽?”
  “我那是客套話!你還當真!要不要臉!”
  還沒說出下一句話,身後絲絲冒著涼風,她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老爸老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齊溜溜的站在身後,表情出奇的一致,和藹可親的打量陸少儉,意味深長。
  黎媽媽一語定乾坤:“小瑋,怎麽對人講話的,有沒有點禮貌?”說著又一把擠開她,眉開眼笑,熱情的把陸少儉喊了進來。
  客廳擠了四個人,憶瑋就被老媽分配去廚房切水果,剩下他們仨聊天。
  黎媽媽沉不住氣,迫不及待的問了一句:“小陸啊,你和我們憶瑋是好朋友?”
  他一怔,想了想,安靜的說:“是啊。”又補了一句,“那天她對我說叔叔阿姨要來看她,沒想到今天就來了。我來的真是不是時候,打擾了。”
  “那你怎麽還不走?不知道存的什麽心思。”憶瑋把一盆水果端出來,放在茶幾上,又對父母說,“爸媽,你們吃水果。”
  黎媽媽聽到女兒這樣說話,本來就有些生氣,順手又摸到了沙發上的靠枕——她條件反射,眼明手快的往陸少儉身側一躲——幸好老媽也隻是做做樣子,憶瑋膽戰心驚的想,要不是陸少儉在這裏,自己應該會被砸的七葷八素吧……他倒順勢拍了拍自己:“晚上我請伯父伯母吃個飯吧?順便帶他們看看這裏的夜景。”
  她再遲鈍,幾乎也可以肯定了,這人擺明了用心不良。於是恨恨的撇了撇嘴:“陸總你是大忙人,我耽擱不起。這就給你拿幾個粽子,想吃自己去家煮。晚上的事不用你瞎操心。”
  陸少儉好整以暇的拿了杯子,喝了口茶,不理她,反而對著一直默不出聲的黎爸爸說:“叔叔,你們家鄉的茶很好喝。我一直在喝,也沒機會當麵謝謝你。”
  她已經快聽不下去——這人話裏還真是句句藏了玄機,怎麽能抹黑怎麽來。嗬,前幾天晚上還和別的女人一起勾勾搭搭的在自己麵前演戲,這臉變得倒比六月的天還快。
  黎爸爸嗬嗬一笑:“喜歡就好。”倒是不動聲色的樣子,一點不像黎媽媽,用憶瑋心裏的話來說:怎麽這麽不矜持?後來還是蠻不情願的由他領著去吃飯了,她坐在副駕駛座上,無語的看看陸少儉,又轉頭看看爸媽,心裏湧起了很奇怪的感覺。
  後來下車的時候,她主動走在了後麵,語氣帶了幾分惶急:“陸少儉,我求你了。咱們的事亂七八糟的,連我都弄不清怎麽回事,現在你非要摻上我爸媽,是不是想我死?”
  他不閑不淡的看了她一眼,輕輕應了一聲,表示自己聽見了。
  憶瑋一急,伸手去拉他袖子。
  他依舊不輕不重的甩開,眼神微微一斜:“放心,輕重緩急,我比你清楚。”

  第二十章
  菜色清清淡淡,環境也好,適合老人家吃。隻有黎憶瑋一臉不高興,刻意的找些刺兒:“你幹嗎找一家南方菜色的酒店?我爸媽難得來一趟北方容易麽?就想吃特色菜!”
  他哦了一聲,一臉歉意:“叔叔阿姨,哪天我再補上特色菜吧?你們有空麽?”
  黎媽媽沒說話,黎爸爸笑了笑,婉拒:“不用了,那樣太不好意思了。”陸少儉笑笑,也沒再堅持。因為是家常菜,也就隨便點了一些,很快的吃完。服務員問:“要開酒麽?”他很沉穩的搖了搖頭:“叔叔,您喝酒麽?我一會要開車,就不陪您喝了。”
  黎爸爸向來也不喝酒,自然也就算了。很快的把飯吃完,他開車一路往城牆邊開去。常安第一眼給人震撼的,就是這恢宏無比的厚實城牆了。夜色掩映,護城河邊高大的樹木如同古代的衛士,忠誠的守護這方城池。現在因為城市的夜間霓虹照明,隱隱的又透出了明豔朝氣。
  他停了車,又順手拿了相機,憶瑋一愣:“你怎麽什麽都帶?”
  他一笑:“常放車上的。”
  一步步走上城牆,因為寬窄的關係,並肩走了兩人。黎爸爸和憶瑋走在了後麵。她親昵的挽著爸爸的手,一邊小聲說著話,夜風輕輕吹拂,像是輕柔的棉花拂在臉上。
  “小瑋,你和他關係很好?”黎爸爸向前邊那個陪著黎媽媽的男人指了指。
  憶瑋搖頭否認:“哪有!”
  “對爸爸還不說實話呢?”黎爸爸嗬嗬一笑,“你從小就這樣,越是親近的人,你對人家態度就越不好。反倒是對著外人,倒很有禮貌。”
  憶瑋一揚臉,開口想反駁,忽然覺得無從說起:自己好像就是這樣。於是悶悶的一聲不吭,半晌,說:“老爸,我和他……不大對盤。”
  黎爸爸板起臉來:“那我可管不了。年輕人的事,總是亂七八糟的。”
  陸少儉隔了老遠招呼他們拍照,鍾樓鼓樓,城門掛著的匾額,無一不是有著氣勢磅礴的古意。閃光燈亮了無數次,最後黎媽媽找了個遊客,又拉過陸少儉:“小陸啊,今天辛苦你了。你來,大家一起照張相。”
  兩個老人家站在前邊,她立在陸少儉身側,幫忙拍照的遊客很熱情,一連招呼他們拍了很多張,最後把相機還給他們,還不忘笑說:“照得很好。”
  憶瑋掃到一張,她大概恰好轉了下頭,不知怎麽看上去就像輕輕倚在了某人肩頭,笑得美好溫柔,一下子有些發懵:“刪掉!”
  她眼看著他拿開相機,一邊慢條斯理的回她一句:“憑什麽?”老兩口識趣的走在前麵,還以為他們在後麵濃情蜜意。
  他倒是一臉好心的提議:“你爸媽還要去哪裏玩玩?要不要找輛車,方便一些?”
  “不用,這個地方我熟。”
  陸少儉停下腳步,一雙眼睛如同黑寶石,即便在暮色濃濃中,也流轉出異樣光亮:“黎憶瑋,我常聽說女孩子要富養,才能有氣質有淑女樣子。今天見了叔叔阿姨,都是很好的家長,肯定從來沒虧待過你。怎麽偏偏教出你這樣的女孩子?!”
  憶瑋怒極,反倒笑眯眯的起來:“我潑辣,我不講理,可我沒逼你纏著我啊,陸總。”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自己額頭:“對,是我纏著你。”也不理她,徑直走在了前麵,又轉身說:“對了,我明天要出差,大概三天。”
  憶瑋嘴巴都沒合上,結結巴巴的喊住他:“你……這是幹嘛?算是向我……”她張口結舌的,忍住了沒把那個詞說出來,似乎有點失魂落魄,可愛的像是一個小小的玩偶。的d1fe173d08
  陸少儉隔了幾步向她淺淺一笑:“向你報備一下,沒什麽。”
  簡簡單單一個詞,卻讓黎憶瑋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著。一直到父母先上了樓,她才澀然一笑:“你今晚真不容易。”她想盡了方法想要激怒他,無果,將一副極好的臉色維持到了最後,整個人幾乎是脫胎換骨。
  他沒說話,目送她下車,卻又喊住她:“憶瑋,我很認真。這次重新開始,好不好?”
  月色皎潔,盈盈落在了她身上,瀅蕩開去,波痕漫漫。
  她沒有做聲,更顯得寂靜。
  “不用急著回答我,好好休息。”陸少儉衝她揮揮手,笑得微露牙齒,顯得俊朗而快活。
  憶瑋很不爭氣的失眠。她回憶起他在車裏望向自己的最後一眼,竟然發現自己前所未有的心動。絕處逢春,久旱逢雨,像是一直龜裂開的東西一點點的被這一晚上的陸少儉用東西慢慢補上了。他認真起來,就是很容易會讓人心動。就像他唯一的一次向自己告白,說是為了她,在圖書館整整坐了半個學期,那一瞬間,溫柔逼人,哪怕是冰山也能被融化的吧?
  要不……就真的再試一次?好好相處,互相間學會尊重和溝通?她在被子裏翻身,很久很久了,睡著了,卻笑得這樣甜美。
  費主編體諒她,特別允許她把有些工作可以帶回家裏去做,多陪陪爸媽。她本來還有些不好意思,想不到一整個編輯室的大哥大姐們都愛護她,出謀劃策:“小黎,帶你爸媽去吃那個什麽什麽”,“小黎,那個哪裏哪裏一定要去轉轉,不然白來一趟常安”。
  不過老爸還有工作,本來就隻有三天的假。這期間,黎媽媽旁敲側擊,就想問問陸少儉的情況。又問她:“怎麽這幾天不見小陸來啊?”她默默的回了一句:“出差了。”
  黎媽媽噢了一聲,很是可惜的樣子。這次不知道怎麽回事,她難得忍住了,一直到了機場,都沒再開口提什麽。最後抱了抱女兒:“小瑋,自己照顧好自己。”憶瑋有些好笑,卻又心底發酸,估計老媽也是怕自己再弄巧成拙,反倒不敢提什麽了。
  送走了父母,她詢問了下航班,發現陸少儉回來的班機馬上就到,索性就等等吧。她就這樣安慰自己:可以搭順風車回去嘛。左等右等,簡直望穿秋水,望著洶湧人流,卻始終看不到他的身影。有些心焦,像是一圈螞蟻在啃著自己心口。她摸出震動的手機,有些心不在焉的放在耳邊。
  男人的聲音很愉悅,親切溫和:“踮著腳尖看什麽呢?”
  憶瑋猛然轉過身子,看見他微笑看著自己,身長玉立,雲淡風輕。
  原來是從另一個出口出來的——憶瑋蹦跳著跑過去,笑得自然舒心:“等你啊!”忍了忍,又換了句詞兒:“我要搭車回去。”
  他微微歪著頭,像是研究她的表情,然後眯起了眼睛:“你等了多久?”
  憶瑋有些心虛,左右四顧:“你走不走?”
  陸少儉非要把這句話說完,把這筆帳算得清清楚楚:“機場到市區不過一個多小時。叔叔阿姨走的時間離現在快三個小時了吧?”
  他到底沒讓她再尷尬下去,一隻手很自然的摟在她的腰側,半邊身子都摟在了自己的胸前,那樣輕靈乖巧,他俯下身去,淡淡聞到了發間一股如花清香,忽然覺得幸福。
  他讓司機把兩人送到憶瑋家樓下,推開門,語氣誇張:“粽子呢?”
  憶瑋一口氣煮了好幾個,端出來的時候慢慢一大盆,小山似的,反正在他麵前從來不用避諱吃多吃少的問題。倒是後來,他忍不住敲了敲她腦袋:“哎,你吃太多了。”
  憶瑋還咬著半口蜜棗,支吾了一聲:“不夠啊?那我再去煮幾個?”
  陸少儉哭笑不得了:“夠了。糯米的東西要積食,你少吃點。”她嗯了一聲,聽話的放下筷子,問陸少儉:“那你吃了吧?”
  黎媽媽的粽子做得是真的好吃,肉粽裏放了大塊五花肉,肥瘦得當,一口咬下去,舌尖都還流著香味。憶瑋起來收拾碗筷,又回頭對他說:“我給你拿幾個吧?”他搖搖頭,笑得狡黠:“不用,我來你這裏吃。”
  憶瑋的手還拿著筷子,微微一僵,回他一個笑臉:“真平和。”
  他自然是知道什麽意思的,半站起來,欠了欠身,握住她手腕:“不吵了。我都累了。”又像有些迫不及待,“小瑋,我有個想法。”
  第一次隨著她的父母叫她“小瑋”,他自己心裏輕輕一動,溫柔溢滿唇齒間,又等了等,才說:“我們訂婚吧?”
  她居然沒把手裏的碗掉下來,還能鎮定自若的在他身邊坐下,兀自笑得燦爛如花:“陸少儉,你沒事吧?”
  他搖頭,唇線堅毅,麵容嚴肅:“我是認真的。”
  “我會以為……你這是失戀之後說的胡話?”她有些猶豫,還是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又覷了覷他臉色,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說錯話。
  他輕輕笑出聲來,去摸摸她的頭發,觸手很柔軟很光滑,舍不得放開,又滑到了她肩上:“是啊,和你分手到現在,已經一年多了。這胡話,周期也太長了一點。”
  “你最近的失戀,應該不是我吧?”憶瑋著急忙慌的說了句,避開他的手。她心有餘悸,以往吵得夠了,那種彼此間的信任和愛意,其實真的爭不過那些冷戰和爭執。
  他湊過去,伸出手臂,把她擁在懷裏,聲音淡定:“你怕什麽?同學半年,談戀愛一年,分手之後糾纏了一年半,就折個舊,算是八個月。加起來快三年了,還不夠?再說,我們最糟糕的那段時間都經過了……”他頓了頓,把她抱的更緊些,“好不好?”
  她的唇隔了襯衣,緊貼在他的肩膀一側,一樣的溫熱,稍稍衝擊了一下她的理智,可她還是搖頭:“再等等好不好?”
  陸少儉的手臂環過去,摸摸她的臉頰,聲音憐愛中又帶了不容置喙:“一個月,要是我們不吵架,就去見家長。”

  第二十一章
  初夏時節,不論生活還是心情,一下子絢爛如花。像是帶著濕氣的雨潤之感席卷了這座蒼茫的古城,像是花雨綻放開在這片綠意盎然的土地上。而彼此的親密又像是這個時節上市最新鮮的水果,清香甜蜜,噙在口中都不願意吃下去。
  他準時來接她下班,低調內斂,車子等在門口,很是耐心。人人都知道小黎有了一個溫柔體貼的男友,卻甚少有人見過真麵目。有一次費鄴章從門外進來,見到他,還聊了幾句,回來就喊憶瑋:“丫頭,談戀愛也重要,別光顧著工作了。這幾天加班沒工資。”一個辦公室的人都在笑著起哄。以至於她躲進了車裏,臉還發燙,紅得潤澤可愛。
  陸少儉衝她笑笑:“還有一星期。”
  這麽快!她猛然驚醒,平平安安的渡過二十多天,悄無聲息,像是日日浮滑過天邊的白雲,舒暢的軌跡,透徹而明晰。她的手指微微一絞,泛了淡淡白色。忽然想起了一個話題,於是樂滋滋的開口:“你知道麽?原來老大也有避之不及的人!”
  方采薇好幾次代替王老來校對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費鄴章總是若有若無的避開她,像憶瑋這樣的小姑娘,自然輕輕鬆鬆就察覺出來了。其實方采薇很好相處,及肩的長發,隨意挽了挽,身上總是淡淡有種溫馨的香氣。有時候來還會帶來一些點心,邀請一個辦公室的人喝下午茶。
  其他的一切進行的順利,就在等最後的幾篇文稿,因為還在王老的學生那裏,一時間無法編訂成冊。而這些日子,校對錄音稿讓憶瑋可以惟妙惟肖的模仿出略帶江西口音的普通話,老是說著說著,就蹦出幾句,自得其樂。和王老說話,竟然以一口鄉音出現,引得老人大笑,一老一少,更加的熟稔起來,聊著聊著,早忘了稿子和資料,倒是說些老人年輕時候的趣事為多。方采薇送她出來的時候,也忍不住拉了她的手:“老頭子很喜歡你啊!要是有空,就多來看看他,他心裏歡喜。”
  陸少儉很認真的聽她說話,偶爾和她目光交錯,見她神采飛揚的樣子,忍不住淺淺一笑,試探著說:“明天晚上有沒有空?”他恰好停下車,拉著她上樓,“和我爸爸一起吃個飯吧?”又急忙向她保證:“就吃個飯,沒別的意思。”
  憶瑋沒說話,抬起眉眼向他無聲的一笑。陸少儉的五官一下子舒展開,加上一句:“我就當是默認了。”下麵就無非是一些老話了:“小瑋,你搬去我那裏住吧?”“我家離雜誌社比較近,早上你可以睡懶覺。”
  她充耳不聞,嗤的笑了一聲,明確的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又把剛剛出爐的新鮮小菜排開,最後擱上兩碗米飯,麵對麵坐著吃。儼然有了小家過日子的感覺。陸少儉每晚離開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候一起看看電視,更多的時候搶電腦玩,氣得憶瑋大喊大叫:“下次把你的電腦拿來行不行?”
  陸少儉比了個手勢,“噓”了一聲。果然,三秒鍾之後,就有人“砰砰”來敲門抗議了。憶瑋忍著笑,使勁把他推到門口去協商解決,自己隔著牆,仔細的聽著動靜。他幹淨利索,說了幾句話,就轉回來,一把捉住她,臉色輕鬆:“搞定了。”
  她在他懷裏悶聲發笑:“這麽快啊?”
  他很快的說:“表情要真誠,語氣要抱歉,就這兩點。”又抬起她的臉,“小瑋,這裏太不方便了。去我那裏住,好不好?”
  離得很近很近,她的目光柔柔的,像是晶瑩甜美的布丁果凍,如果能吻在唇間,想必也是味美如斯。她長長的睫毛輕輕蹭過陸少儉的唇線,像是細細長長的導火線,滑進了心底最細微的地方。而呼吸而出的灼熱氣息像是小小一簇火苗,刹那間點燃了烈火。
  他臂間微微用力,讓她的腳尖輕輕離開地麵,擁吻著走進她的房間。她在家的時候本來就穿得很隨意,一件很大的格子襯衣,以前一時起興練瑜伽而買的運動褲。如今倒是方便了他,輕輕一褪,露出了大半個個肩膀,連肩帶都露了出來。
  憶瑋有些無力,又推不開他,隻能勉強偏過頭,說了句:“不行……”
  他半壓在她身上,修長的手指滑過她的鎖骨,微微一停,低聲在她耳邊說:“為什麽不行?”又輕輕含住了她的耳朵,聲音都帶了熱度:“我們明天就去領證,好不好?”接下去的動作反而更加流暢起來,又有耐心,她僅有的一些抗拒也被他輕而易舉的破解。
  燈光太亮,他抬起一隻手,摸索到牆壁的開關。讓房間隻剩下一盞壁燈,光線都曖昧起來——相識至今,她終於第一次對他完全妥協,雙手撫在他光裸的背上,微微皺眉,指尖幾乎陷進他緊實的肌肉中。
  憶瑋閉著眼睛,額角帶了汗珠,隱隱滲透出青色的經脈來。嘴唇輕輕抿著,又似乎在忍著痛苦,他溫柔的低下頭去,吻住她的唇,又將互相的汗水纏綿在一起,旖旎萬千。夜色寂靜透涼,正是各種小蟲聒噪的時候,而在這裏,卻隻有低低的喘氣聲,見證彼此。
  這一晚就是將就著在這張床上過的。因為床不大,他就讓她睡在自己手臂上,像是怕她摔下去。其實憶瑋睡相很乖巧,可以自己擠在角落裏,一動不動。她筋疲力盡的推推他,想要自己占一個角落,最後還是被強橫的製止了。她沒再計較,又縮了縮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在他臂彎裏醒來的時候,還迷糊得有些不知所以,於是勇敢的看了他一眼。
  陸少儉還閉著眼睛,她眨眨眼,微微仰視,看得見他線條完美的下巴弧度和長長翹翹的睫毛。
  就這樣稀裏糊塗的過了一夜?憶瑋忍不住側過臉,惡作劇般在他手臂上輕輕咬了一口,又覺得不夠重,再咬一口——然後覺得他的懷抱越來越緊。
  他似乎覺得有趣,聲音慢慢傳來:“黎憶瑋,現在是真的來不及了。”
  憶瑋半支撐起身子,也顧不上害羞了,看著他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微笑:“你放心,我不會死纏著要你負責。”
  他吻吻她的鼻尖,語氣滿足:“唔,我知道……”
  頭一次上班差點遲到,上午她審一篇稿子,題目取得也噱頭:《從婚前同居看社會契約性》,不知為什麽,忽然就臉紅了。天氣不涼不熱,頭頂上電扇呼呼的旋著,空氣透著甜甜的味道。憶瑋看著紗窗上疏影橫斜,忽然像是小女生一樣開始發呆。
  直到聽到走廊上有人腳步匆匆,她才半站起來看了一眼。費鄴章走了過去,一瞬間隻看到了臉部表情肅穆,腳步極快,很快的又穿過小院出門去了。
  她忙到下班,想起今晚要和見陸少儉的爸爸,在鏡子裏打量了下自己。穿得普普通通,不過也很整潔,據說不過就是便飯,倒也無所謂。正準備收拾了出門,接到了費鄴章的電話:“丫頭,王老走了。”
  她的嘴巴半張著,傻傻的問了句:“嗯?”
  那個鶴發童顏的老人,眼神明朗,憶瑋常常會覺得,自己如果能活到這一把年紀,還能有這樣清明的目光,那麽就真的不枉這一輩子了。
  前幾天還非要讓她嚐嚐自家保姆做的綠豆糕,又會因為憶瑋隨口說起的一些新名詞而如同老頑童一樣追問不休。這樣可愛可敬的老人,毫無預兆的走了?
  為什麽電話那頭老大的聲音這樣低沉?一點都不像在和自己開玩笑?
  她木然的走進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隻拿了錢包,走到屋外攔車。頭皮竟然一陣陣發麻,大概是這段時間來,心底早把這個老人視作了自家的長輩。而本該做成的王老的選集,竟然來不及讓他先看一眼,這樣子想來,愈發的痛苦和不安。
  在花店買了一束花,走進臨時放置遺體的大堂,第一眼見到的是已經掛置得方方正正的遺像,用了老人一張年輕時候的照片,彼時劍眉星目,說不出的英武瀟灑。歲月荏苒,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安詳躺著的老人,其實不過就像睡著了一樣,嘴角還帶著微笑。而他積累起的知識也好、漫長的人生曆練也罷,終於也慢慢的遠逝而去了。
  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沉肅:“王老走得很安心。午睡的時候走的,一點痛苦都沒有。”
  其實這應該是一個人最好的結局了吧?不必忍受病痛的折磨,也隻有寬厚通透的人,大約才有這樣的優待?明知這是寬慰人的好消息,卻還是眼睛微微一濕潤,憶瑋點點頭,向遺體鞠躬,又低聲問費鄴章:“要幫忙麽?”
  他的目光遠遠的投向了方采薇,神情複雜,一時間沒有答話。王老自從妻子去世後,膝下無子,方采薇是他唯一的小輩了。此刻她正和人說著話,一件黑色的連衣裙,身材愈發顯得瘦削,連憶瑋見了,都忍不住心疼起來。
  她要走上前去,卻被費鄴章拉住:“她……很好強。”卻又不知道說什麽,長長歎口氣,“你去和她說說話吧,或許會好一些。”
  方采薇的眼底布滿了沉沉陰影,連說話都生出了疲倦,憶瑋去握住了她的手,低聲說:“采薇姐,你節哀。”兩隻手都是冰涼,輕輕握在一起,憶瑋接著說:“有什麽要幫忙的,請一定不要客氣。我把王老當作了長輩看待,這是應該的。”
  就一直忙了下去,布置靈堂,亂七八糟的雜事,空氣中還有花香,淡淡的花粉味道,聞得久了,卻覺得叫人窒息。她在洗手間衝了把臉,又在大門口站了站,才覺得舒緩了過來。
  星子像在天邊慢慢浮動,灼灼閃爍。
  昨晚的歡愉,此刻的悲慟。
  這便是世事無常。

  第二十二章
  一直到很晚,費鄴章坐在方采薇身邊,低聲說了些什麽,轉過臉看到憶瑋匆匆從門外走進,才拍拍額頭:“丫頭,你先回去吧,太晚了。”
  方采薇亦對她笑笑,柔聲說:“是啊,你們都回去吧。”
  他巋然不動,似乎有些賭氣,隻是轉頭對憶瑋略有歉意:“丫頭……”
  憶瑋很快的說:“沒事,有朋友來接我。”這才想了起來,語氣間有些尷尬,“老大,你的手機能不能借我用一下?”她出來的時候失魂落魄,手機、鑰匙全剩在辦公室裏,現在才發現,一下子覺得不知所措。
  電話接通了,陸少儉的聲音傳來:“哪位?”
  她“嗯”了一聲,有一瞬間,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陸少儉已經找了她一晚上,幾個老朋友家裏、雜誌社,統統不見人影,本來已經十分惱火,此刻聽到她的聲音,先是安心,繼而惱火:“你今晚跑哪裏去了?”
  她低低的報了自己的地址,那邊靜默了數秒,隻說了句:“等在那裏。”
  她就在門口等著,倚著牆,滿心疲倦。大概是因為哭過一會,被夜風一吹,眼睛有些不舒服。又見到費鄴章很快的從裏麵出來,隔了很遠,也能察覺出他身上的怒意勃勃。他走了幾步,才又轉回來:“還沒走?我送你。”他確實臉色很差,像是吞了火藥一樣,憶瑋搖搖頭:“我等人。”他嗯了一聲,不過片刻,車子一閃而逝。
  沒多久,一束燈光從遠處打來,陸少儉快步下了車,見到半靠在牆邊的憶瑋,原本還是一肚子的怒火,隻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她就一言不發的走到他身邊,自動自覺的靠在他的肩上,又伸手環住他的腰,聲音很低:“對不起,我忘了今天的約會……”
  懷裏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又像在輕輕的顫抖,於是怒氣一下子煙消雲散,他隻問了一句:“誰去世了?”
  “王老。”
  陸少儉和她十指交錯纏繞,慢慢牽了她坐回車上,才淡聲說:“好了,不要多想了。我們回家去。”
  他直接將車子開回了自己家中,又手牽著手下車,仿佛各自有著心事,於是都沉默著,唯有指間愈扣愈緊。
  打發了她去洗澡,陸少儉獨自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臉色並未顯得輕鬆起來。憶瑋從客房探了頭出來,頭發還沒吹幹,濕漉漉的往下滴水:“我先睡了。”他抬了抬頭,微微一笑,台燈的偏光顯得五官沉俊:“要不要陪你?”憶瑋搖搖頭,關上了門。可其實沒有一點睡意。她睜著眼睛,胡亂的望望天花板,心裏卻莫名沉甸甸的。過了一會,心裏不安穩,掀了被子,赤著腳去找陸少儉。
  她推開一條門縫,輕輕望進去,陸少儉一手翻著資料,全神貫注的寫著什麽。憶瑋坐在他對麵,直截了當的說:“我睡不著。”
  陸少儉放下筆,又看看時間,語氣似乎有一種奇妙的叫人心折的力量,他有些慵懶的皺皺眉:“我陪你。”
  他向來是個很愛清爽的男子,身上並沒有什麽味道,卻更給人安寧的感覺。床比昨晚的大了不少,卻寧願用一樣的姿勢擁抱在一起,陸少儉的唇幾乎貼在她的耳側:“小瑋,你是不是在害怕?”
  他那樣敏銳,一眼看清了她在想什麽。憶瑋從小到大,也不知是幸福還是不幸,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在她出生的更早的時候去世,而這一次,是她最近的一次麵對死亡。看著老人的身軀躺在冰冷的櫃子裏,竟像孩子一樣無措起來。
  她咬了自己指尖,輕輕啃噬著,良久,才說:“我不是怕死。可是看到人這樣走了,覺得遺憾,像是有很多事都沒能做完,再也補不回來了。”
  對於王老,是他的選集,終究沒有讓他看上一眼最終的定稿。可是再想想,父母,甚至躺在身邊的人,何嚐不是如此?死亡的黑翼若是覆蓋的太快,那麽什麽都來不及做,連追憶都成為了僅有的奢望。
  憶瑋知道自己是杞人憂天,說完這一句,也不再開口。倏然間,燈光一亮,已經習慣了黑暗的雙眼忽然微微刺痛。陸少儉坐了起來,觸到領口的地方,露出了頸間一條細細的銀色鏈子。憶瑋從來沒有注意過,看著他慢慢解下來,動作輕柔,又在手中攥了一會,把自己拉起來,語氣有些調侃:“來,我給你戴上。”
  鏈子因為被他的手捂熱了,憶瑋戴上的時候,細細的一圈,還覺得泛著溫熱。其實一個大男人身上戴著這樣一條纖巧的鏈子,還真有些奇怪。他借著燈光,看見憶瑋精致的頸骨上綴上一圈銀色,淡淡泛著光暈。他伸出手攬住她,低低的說:“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鏈子。”
  他第一次對憶瑋說起自己的父母,聲音平淡,表情有些僵硬:“我高二那一年,我媽媽車禍去世。是因為我在外地上住宿學校,媽媽每周都來看我。後來出了車禍,這條鏈子一直戴在我身上,再也沒有離身。”
  而自從那次車禍開始,父子的關係慢慢冷淡下來。一方麵,當初決定送他去外地念書的,正是陸少儉的父親本人,而另一方麵,痛失愛妻的父親潛意識中又將一部分責任放在了兒子身上。矛盾和自責,讓父子之間關係愈加的疏離。彼時還是少年的陸少儉,以少年的稚嫩和青澀,不知所措的承擔起了沉重的情感,時至今日,讓他在麵對父親的時候,依然沉鬱。
  “我媽媽去世的那段時間,我爸的事業正如日中天,家裏條件很好。可她從來什麽首飾都不用,隻戴著這一條鏈子,因為那是我爸很早的時候送給她的。”他微微側過臉,伸出手去,輕輕描摹在她的頸邊,癢癢的,軟軟的。
  憶瑋順勢抓住他的手,第一次聽他說這些,隻覺得心疼,又問他:“那你……現在和你爸爸呢?”
  “還好。”他孩子氣的皺了皺眉,“反正,也不親近。”
  “小瑋,真的沒什麽可怕的。有人死了,其實他們還在我們身邊。就像我媽給我留下的項鏈,你也可以再讀王老的文章。”他把下巴輕輕擱在她的頭上,“倒是活著的人,真該想想,怎麽樣更好的活下去。”
  他關了燈。憶瑋忽然覺得黑色也這樣溫暖,而一直攬在自己腰間的那雙手,像是小小的火爐。他小心的抱了抱她,憶瑋的耳側就聽見他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強健有力。年輕的生命就是這樣,無畏無懼。
  第二天也沒聽他再提起吃飯的事,他若無其事的送她上班,又在她下車前喊住她:“我去替你理些東西,今天開始住我家吧?”
  她垂下目光,想了想,“某種程度上講,婚前同居的行為,本身是現代人關於契約意識降低的反應。”
  陸少儉愣了愣,抓住她的手,一邊輕輕摩挲:“你相信我,和你比起來,我的安全感隻會少不會多。”他靜默了幾秒,目光迥然而明亮:“如果你願意,即便現在去領證,我也沒有問題。那麽,你願意麽?”
  憶瑋愣住,直覺的搖了搖頭,不敢去看他的臉色。
  他還是失望的,目光一黯,唇邊的弧度微微一延伸,有些譏誚的一笑。
  憶瑋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麽了,明知道這個話題並不適合再說下去,卻忍不住:“我不覺得……那一晚之後,我們的關係可以變得更加穩固一些。”她輕輕的咬了咬嘴唇,目光忽閃,反手握住他的手,“其實我更喜歡的是,這次我們重新在一起,你變了很多,讓我覺得舒服。”
  他的目光越來越熾熱,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親昵的捏了捏她的臉頰:“好了,不願意就算了。上班去吧。”一直到她走進了門,再也看不見,陸少儉唇邊的笑卻還沒有消散。是啊,若是原本那條路已經被證明了行不通,他早就該嚐試另一種走法,而不是和她一樣笨,執拗的站在原地,碰得頭破血流。
  王老先生的遺體告別會,編輯部的同事擠了兩輛車,人人著裝肅穆,準時的趕到會場。憶瑋走在最後,忽然見到作為親人代表的方采薇正在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握手,她的心跳忽然快了幾拍,又慢慢湧起了極不舒服的感覺。
  她跟在同事身後,對遺體三鞠躬,又找了位置坐下。她一眼望去,費鄴章身邊還坐了一個和王老差不多年紀的老人,黑色的西服,銀發閃閃,矍鑠幽深的目光望向了正中的遺像,飽含滄桑。整個會場幾乎被素白的潮水所淹沒,潔白綻放的花朵,大概是一個人生命的盡頭最可得到寧靜寄托的事物了。
  最後念追悼詞的居然是王棋。一篇類似駢文的長文,夾雜了幾個嗚呼,憶瑋低頭聽著,覺得有些蒼涼。其實王老的古文功底是相當深厚的。他們這一輩人,幾乎個個從私塾中背熟了四書五經,又去海外留洋,對於新舊文化、東西文化,有著奇妙而深刻的認識。如果他知道了,最後給自己念悼文的,竟是這樣一個人,真是不知會做什麽感想。
  王棋下台的時候,恰好走過憶瑋身側,腳步微微一停,很是驚訝。隨即揚了揚頭,坐在了不遠處一群年輕人中間,大概都是他的學生。
  默哀的時候,忽然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了低低的抽泣聲。這讓憶瑋覺得驚訝,那些淚流滿麵的年輕人們,其實並沒有親身接觸過這一位大師,隻是依然有精神的力量,通過紙卷和文字在涓涓傳遞著,從未被截留。於是隨之而來的,是自己也控製不住的淚水,已經不知是感慨、悲痛,抑或是不舍了。

  第二十三章
  黎憶瑋最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把能將老先生的文集順利的出版成文。她鼓起勇氣,幾次打電話到了王棋那兒要文稿,可都是他的助手接的電話,說王教授在外地開會。本以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可憶瑋左思右想,對方沒有理由知道自己是誰,於是又耐下心來等了幾天。
  下個月是母校的百年校慶,陸少儉居然鄭重其事的收到了校方請柬,這讓憶瑋目瞪口呆,又半開玩笑的問他:“你準備讚助多少?”
  他回答得老老實實:“不知道。這不歸我管。”
  憶瑋連連點頭:“唔,唔,年少有為啊!”其實濃濃的諷刺意味,聽得陸少儉眉頭一踅,似笑非笑的去拍拍她肩膀:“怎麽?心理不平衡?”
  她撣開他的手,不吭聲了。陸少儉看出她緊張,隨意的低了低頭,又握住她的手:“沒事。我爸對我是嚴厲了些,對別人倒都挺好的。”
  憶瑋揚起了笑臉給他看,唇角的弧度似淺淺的一抹眉月:“你才緊張。”
  他微微轉過臉,望向窗外,語氣調侃:“我以前是挺怕他的。現在好多了。”
  她沒有多問,卻也從他無言的淡淡寞落中察覺出了異樣。大概對於父親,他真是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感。陸少儉刻意轉開了臉,卻察覺出她的手握得越發的緊,溫暖一點點的在指尖彌漫開去。
  陸少儉的父親一個人住著,房子很大,因此愈發的顯得冷清。見到兒子帶了女朋友來,眉眼間也沒有十分快活的樣子,一如往常的有些淡然。
  他簡單替父親和憶瑋之間做了介紹,憶瑋看了陸明波一眼,放緩了語氣,誠摯的道歉:“陸叔叔,上一次臨時出了些事,我沒有來赴約,真是很對不起。”
  陸明波笑了笑:“沒關係。陸少儉已經向我解釋過了。”
  父子之間,這樣稱呼,讓憶瑋覺得有些意外,於是抬起眸子看了陸少儉一眼,他臉色如常,似乎是習慣了:“爸,黃伯伯說你這幾天腰椎又不舒服?”
  陸明波“嗯”了一聲,又說:“就是老樣子。”
  他年歲分明還不是很老,頭發一絲不苟的梳得很整齊,可是卻又有淡淡的如同塵埃的氣息撲散開來,像是走進了一家暗色的古董店。憶瑋發現這對父子的五官並不大像,反倒是神情類似,陸少儉不苟言笑的時候,也是這樣有些孤傲的。她將目光轉了轉,落在客廳一個精心布置的小小檀木案前。那是一張極美麗的女人的照片,正是一個女人最從容不迫的散發自己成熟韻味的時刻。照片中的女子長長的卷發,明眸薄唇,眼角微彎——原來陸少儉長得這樣好看,是因為有這樣漂亮的母親。
  憶瑋一時間沒有移開目光,神情有些怔忡,想起那個晚上,他曾經攬著自己,語氣蕭索的說起母親。原來這個男人,也一直偽裝得惟妙惟肖,內心深處,卻糾結著那麽多複雜的往事。於是下一秒望向他的時候,帶了不自知的溫柔,陸少儉觸到她的目光,忽然心底一軟,她那樣全神貫注的看著自己,像是用盡了力氣,於是又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交互握住,不忍放開。
  這一幕自然被掃進了陸明波的眼裏,他不知在想些什麽,當先站起來:“走吧,去吃飯。”
  憶瑋對他的父親,倒也說不出是什麽感覺,隻是覺得冷冰冰的有些不盡人情。飯菜都是保姆做的,憶瑋喝了口湯,抬頭對陸明波說:“叔叔,我做的排骨蓮藕湯也很好喝,下次我來做,您嚐嚐。”
  陸明波一愣,眼神似乎略見溫和,點點頭:“好啊。”
  吃飯的時候憶瑋的手機就震動了幾次,她看了一眼,是方采薇。因為覺得吃飯過程中接電話不大好,於是吃完飯,她就去一邊打電話。
  憶瑋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她俯身在陸少儉耳邊說了幾句話,陸少儉也站起來:“我送你去吧。”憶瑋按住他,對陸明波說:“叔叔,雜誌社有些事,我先走了。”又壓低聲音說:“你和你爸好久沒見了。多聊聊再走。”
  陸少儉就讓司機送她出門,聽見門輕輕一聲扣上,偌大的客廳,一下子又冷清下來。
  陸明波淡淡的說:“還不錯。”他掃了一眼兒子,此刻陸少儉嘴角似笑非笑,似乎並沒有認真聽進去。
  “爸,即便您不喜歡,我想,這也是我自己的事。”話一出口,陸少儉眼眸滑過複雜至極的神色,似乎有些後悔,卻又不願意再開口緩和。而陸明波看了他一眼,極快的站起來,拂袖而去。 陸少儉一個人在客廳坐了一會,並不急著離去,他和父親,永遠都會這樣,不吵不鬧,卻比尋常人家的吵鬧更冰冷和漠然。
  方采薇顯得很著急,一反之前安之若素、沉穩雅定的形象,見了憶瑋,拉著她去了書房,默不作聲的遞給她一本雜誌。
  憶瑋翻了翻,其中一頁折了一角,她略微看了一眼,忽然覺得額角突突的開始跳起來,最後又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署名:王棋。
  等到仔細的把文章內容看了好幾遍,憶瑋還有些不確定,抬頭看了方采薇一眼:“老爺子的那幾篇文章,難道你這裏沒有底稿?”
  方采薇搖搖頭:“伯父這幾篇文章,除了王棋拿去看過,大概就對你講過些思路。”她猶豫了一會,“我不敢確定,隻是覺得這篇文章的思路和伯父的治學很相近,所以找你問問。”
  憶瑋從椅子上站起來,踱了幾步,又想了想:“你有沒有給老大看過?”
  方采薇一愕:“還沒有。”
  即便是隻有兩人,互相間又關係不錯,卻還是沒人先把一個“剽竊”說出來。作為國內學術界的少壯派代表,如果王棋被落實了這個醜聞,一定會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因此,寧可先細致的考證,再做結論不遲。
  方采薇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我隻能說,這樣一篇文章,寫得很聰明。”語氣雖然淡然,卻在清透的目光中滑過一絲譏諷,這個女子聲音如同潺潺而過的泉水,此刻又帶了幾絲剛強:“我會在這幾天把伯父留下的資料整理一遍,看看有沒有線索。憶瑋,希望你可以幫我。”
  到了這個時候,黎憶瑋才發現,方采薇竟和自己像是同一類人,一樣堅定執著,她們的目光相觸,又仿佛看到了彼此,憶瑋笑了笑:“我以前每次來找王老,都帶了錄音筆,我這就回去找找他說起幾篇文章思路的部分。”
  走前又拍拍方采薇的肩膀:“采薇姐,你放心,我一定在你這一邊。”
  兩個女子單薄的身影,在這一刻,卻像是疾風烈焰中的勁草,風雨磅礴中的竹枝,有著驚人的韌度和力量,百折不撓。
  西西索索的聲音,憶瑋打開門,又去摸索玄關的開關。然而手腕被人扣住,她先是一驚,隨即又放鬆,那股力道十分熟悉,是陸少儉。她還是掙紮著去把燈打開了,因為身子被人緊緊抱著,一時間有些透不過氣,悶住了聲音:“怎麽不開燈?”
  已經是初夏了,即便剛剛進門,也總還有些熱,何況是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有著熱度的懷抱。他先隻是抱著她,一動不動,隻是力氣很大,後來攬著她的手開始不安份起來,一點點的探進了她的衣服裏。他的唇微微有薄荷的涼意,就這樣直接的印在憶瑋脖子、鎖骨上,慢慢的向上,摩挲在她的唇側。
  白色的紗織窗簾被夜風溫柔的卷起,透進幾絲暖暖的氣息,憶瑋有些著急,兩人正對著窗口:如果對麵窗口有人,倒可以免費看一場香豔的好戲。她拿手裏的包奮力隔在兩人之間,又被他折騰的有些心慌意亂,於是急切間躲開了他的氣息,話說的斷斷續續:“你……別……這樣。”
  他的手還撫在她的背部,隻是動作卻停了下來,那樣高的身量,卻把頭埋在了她的肩窩處,語氣柔緩:“好,那就讓我抱抱。”
  憶瑋心裏還掛著事,又怕他亂來,於是一動不動的站著,由他不鬆不緊的抱著,問他:“從你爸爸那裏回來了?”
  或許是“爸爸”這個詞刺激到了他,陸少儉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烏黑的發梢,沉聲說:“是啊。”
  如果說以前的陸少儉多少還讓憶瑋覺得難懂的話,那麽眼前的他,卻像一個大男孩,仿佛受了委屈,想要在愛人身邊得到安慰,連神態也有好看的可愛。憶瑋無聲的笑笑,伸手去攀觸他的肩膀:“又怎麽了?”他想說什麽,卻歸於沉寂,最後放開她,又忍不住湊過去,在憶瑋唇邊輕輕吻了吻:“我去洗澡。”
  憶瑋看著他的背影,心思微亂,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卻偏偏卡在了嗓子眼裏,上下不能。她心底微微歎口氣,輕輕握拳,開始翻理資料。
  浴室還傳來稀裏嘩啦的水聲,這讓她覺得很安心,然而眉頭還是一點點的踅了起來。將之前的錄音資料比照手中王棋這篇刊登在《書簡》雜誌上的文章,不用太詳細的證據,就幾乎可以肯定,不僅結論,就連論證的過程,都是沿襲了王老的思路。
  憶瑋自然是知道王棋的人品的。可是這人,連恩師的東西都敢這樣無恥的剽竊,又恰恰選了老先生去世的時機,自以為萬無一失,難怪遲遲不願意給自己那幾篇文稿了——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幾乎叫這個還算涉世不深的姑娘覺得困惑。
  她撥了費鄴章的電話,簡單把情況說了說,費鄴章的聲音一下子沉緩起來:“你慢慢說。”
  電話裏還是沒有辦法一一說明白,費鄴章頓了頓:“丫頭,明天我們詳談。如果真是這樣……”他沉吟了一會,帶了笑意,“會是難打的一場筆墨官司。”

  第二十四章
  等她把東西理完走進房間,陸少儉已經睡下了。洗了頭,都沒有吹幹,就隨隨便便躺下了。憶瑋猜他是沒找到吹風機,於是返身又去了浴室拿了條幹淨的毛巾。他的頭發很短,又硬,她小心的抬起他的頭,像在哄一個孩子:“我幫你把頭發擦了再睡,好不好?”
  潔白的枕巾上已經濕濕一團印子,像是隨意潑灑的山水畫。陸少儉閉著眼睛,臉部線條比睜眼清醒的時候柔和了許多,一筆一畫倒像是精心描摹出來一樣,有著叫人驚心的英俊。他懶洋洋的將頭靠在她的腿上,憶瑋一邊給他擦,一邊笑著問:“你怎麽這麽懶?”陸少儉側了側身,沒搭話。她卻忽然頑心大起,索性用毛巾在他頭上胡亂纏了個結,像是田間老農一樣,自己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他懶的去扯頭上的毛巾,伸手把憶瑋一拉,讓她躺在自己身側,又關了燈。
  “我問你,你和你爸爸關係真的不好?”
  陸少儉想了半天,才慢慢的說:“不大好。”
  “有我們以前那麽差?”
  他失笑,黑暗中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她的臉頰:“傻瓜,那怎麽能一樣?”
  她的聲音透著別樣的倔強,不屈不撓:“怎麽不一樣?為什麽不能……”
  下麵的話卻被他慢慢吞噬在唇齒間了,一點點的,互相之間氣息的交互纏綿,親昵如同一人。陸少儉吻了很久,又將她鎖在自己臂間,慢慢的說:“我媽媽的生日,他寧願獨自一人去,也不願意和我一起去拜祭她。”又輕輕歎口氣,“他大概始終沒有原諒我。”
  憶瑋猶豫了一會,對他開口:“你爸爸這樣……真是不好,可能他太愛你媽媽了。可他已經老了,一個人又寂寞……”
  他驀然語塞,其實,父親對自己的那些冷漠,自己何嚐又不是一點點的在還給他?漫長的夜,自己能抱著所愛的人,連夢都是綺然蜜意。如果這個懷抱變得空蕩蕩的,就像失去妻子的丈夫,就像自己的父親,他不敢保證,自己是否也會生出怨恨來。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憶瑋簡單的把昨晚的事說了說,陸少儉喝了口牛奶,麵色略有凝重,語氣卻是不屑的:“倒也像是這種人幹出的事。”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憶瑋,“你別大意,這種人,撕破臉了,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他探出手去,擦去憶瑋嘴角的一點果醬:“有時候,社會也不是你想的這樣的。”
  他的話,難得和費鄴章竟異曲同工。費鄴章坐在他寬大的靠椅上,目光鋒銳,如同原野上翱翔捕獵的鷹隼之目。他指間夾了一點光亮,煙草的味道繚繞在身側,另一隻手夾了一卷書,似乎不經意的說道:“既然證據擺在這裏,我們沒有理由不要求他公開道歉。”
  憶瑋點點頭:“采薇姐也這麽說。”
  他微微一笑,那一截長長的煙灰落了下來,噗的落在地上,像是一瞬間的灰飛煙滅:“這是一場硬仗,並不是我們才有話語權。”
  他說的很客觀,甚至顯得有些麵無表情的強硬,仿佛將一切冷眼旁觀:“方采薇的個性,是不惜魚死網破的。這件事我會和她說清楚。”似乎這才是他最大的困擾,他又抬眼看看憶瑋,“丫頭,你也是,個性太衝。這件事,即便我們有了百分之一千的證據也急不得。”
  他話音未落,方采薇已經冷著臉,敲開了費鄴章的大門。她顯然已經聽到了費鄴章的話,不見了素日裏溫潤如水的溫婉,冷聲說:“什麽叫急不得?他王棋有臉做,我憑什麽放過他!”
  費鄴章抿唇,一絲笑容也無,聲音沉沉像是從最遠的地方緩緩傳來:“采薇,你又是這樣子。這麽多年,還真是從沒改變。”
  這句話像是來烈火上澆了油,方采薇臉色一下白了,憶瑋都來不及拉住她,她就已經轉身離去——
  費鄴章坐著沒動,那支煙已經燃到盡頭,他卻隻是淡淡的說:“即便你伯父還在,王棋搶先發了那篇文章,我們想要他道歉聲明,也很困難。”
  她緩了緩腳步,聽到他又說:“說實話,王棋這些年一直在國內,他在自己專業領域積累下的人脈,你伯父在國外多年,肯定比不上。所以,那些雜誌也好,期刊也好,你別指望會有多大反應。”
  憶瑋默默的聽他說,無聲的點頭,而方采薇也停下了腳步,背對著兩人,一聲不吭。
  “采薇,在國外呆了那麽多年,中文沒擱下吧?”他的聲音裏終於帶了暖意,像是在撫慰她,“我們先給《書簡》寫封信,看看反應。”
  那才是費鄴章在最年輕的時候遇到的方采薇,此刻她長發用一隻鉛筆簡單的簪起,又隨意的落下幾絲,鋼筆在白紙上下筆如風。他們也有過那樣美好的青春,辯論隊的搭檔,又會因為年輕氣盛而互不相讓,最終吵到誰也不理誰。歲月如梭,時至今日,原來自己依然有些心動的貪戀。
  因為資料是憶瑋整理的,她就留下來,在一旁看著,偶爾也提綱挈領的建議幾句。費鄴章的辦公室裏,一直亮著燈火,他也沒急著離開,看著她倆坐在一起,偶爾低聲說說話,自己則在手上點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煙。
  憶瑋算是加班,早早的告訴了陸少儉。他還是打了電話過來,卻慢悠悠的和她扯不相幹的事。她有些不耐煩:“什麽事?快說完,我這裏還等著呢。”
  他於是不跟她廢話了,直接就說:“你忙完這陣就請個假,我陪你回家去看看你爸媽。”
  憶瑋滿腦子還是方采薇那篇一氣嗬成的檄文,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們剛來過啊,你不是見過麽?”
  “嗯,我知道。可我從來沒有正式見過他們。”他的語氣很耐心,循循善誘,又理所當然,“我覺得時機已經很恰當成熟。”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你說呢?”
  隨便吧隨便吧,憶瑋有些不耐煩的點點頭,答應下來。和手頭這件事相比,去見父母輕鬆的像是在烈日炎炎下躲在街邊小店喝冷飲吃冰淇淋。
  在向王棋本人和《書簡》投出了信之後,接連數日,毫無音信。隻有雜誌社的某個編輯來了一個電話,表示會把這封信轉交給王棋本人。方采薇打電話給王棋,要求交還王先生的書稿,對方竟一口否認,並不承認自己曾經拿過老先生的文稿。
  費鄴章曾經說過的話,一一應驗起來,在這件事上,他們被卡在原地,進退維穀。然而更令人覺得憤怒的是,王棋的這篇文章,在學術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好幾家雜誌都以此為專題,討論的氛圍極其熱烈。而原本由王老先生提出的一些全新的概念,反複被引用,儼然為王棋晉級成為學術泰鬥的資本。
  一切都掩蓋在了光環下,似乎沒人注意到榮耀身後的黑斑。而知情的人,卻眼睜睜的看著,像是吞下了蒼蠅一般,欲吐不能,憋屈難受。
  費鄴章簡簡單單的說了句:“我們也做個專題。”
  他幾乎是輕鬆的下了決定,把已經做好的本月專題撤下來,以“時至今日,我們的浮躁和誠實”為題,重新完成這一期的專題。
  整個編輯部忙得人仰馬翻,從選題到文章,有關學術上曾經引起過爭議的筆墨公案,一一被清理出來。當然,最重磅的應該是對發表在《書簡》雜誌上王棋教授最新文章的公開質問。這是王老先生侄女的親筆信,又整理出了王先生在世時的錄音資料,完整的放在網絡上,作為公開的資料。
  雜誌刊行的前幾天,憶瑋天天工作到很晚,回家倒頭就睡。有時候掛著嚴重的黑眼圈去上班的時候,常常和同事開玩笑:“我怎麽覺得回到五四那時候了?天天在報紙上看著文人筆戰,我說你你說我,火氣都會大上一點。”而老編輯則很有經驗的說:“說起筆戰,還早呢。得看到雜誌出來後的反應。”他無限唏噓的搖搖頭,似乎有些悲壯:“這種官司,最難斷案。何況扯上了風頭人物。”末了,長歎了口氣,聽得憶瑋一陣心驚膽戰。
  陸少儉幾乎和她一樣忙,於是兩人分開住,免得互相影響。因為見不了幾麵,互相之間份外想念,連偶爾約會吃飯都像是在熱戀之中,隻是吃完了飯,憶瑋常常開玩笑說:“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她忙,陸少儉是知道的。可是那一晚她下了班,回家路上經過他家,就順手帶了一盒小籠上去給他當宵夜,冒冒失失的去敲門,他家卻大門緊閉。後來才知道,他天天應酬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憶瑋有些心疼,埋怨他:“你不會推給別人麽?”
  他洗了澡,還是淡淡的有酒氣,饒有興趣的說:“那我們結婚吧?結了婚再有應酬,我就可以推,就說老婆不答應。”
  憶瑋笑得直不起腰來:“你這算求婚?”
  陸少儉撫著自己額頭,笑得意味深長:“非要我上門提親麽?”
  他提起這件事,憶瑋忽然內心一陣向往,想回家,想吃老媽做的家常菜,也想和他牽著手在大街小巷隨意逛逛。她坐在他身邊,藤椅咯吱響了一聲,伸手環住他,她的聲音柔軟如雲:“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家。”
  陸少儉吻在她的發間,輕輕的回應她:“唔,你請出了假,我們就去。”
  人人都說生活要有個盼頭和念想,埋首書稿的女孩子,心裏生出倦意的時候,隱然也還是想拉著愛人的手,無憂無慮的走下去。然而對憶瑋來說,她的念想,可能更多。她愛的人,她內心的堅持,都會讓再平淡的一天變得絢爛耀目。

  第二十五章
  費鄴章說:“並不是我們才有話語權。”
  到了現在,憶瑋終於明白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在這個階段選擇了暫時性失明。相反,明裏暗裏,總有些相反的聲音,酸溜溜的帶著刺,以擦邊球的評論方式,純粹把這件事當作了鬧劇。
  而王棋方麵,則第一時間在發來了公開信,理直氣壯的稱這是“汙蔑”,並要求“道歉”。
  老編輯們則一臉未卜先知的樣子,背地裏偷偷歎氣:“主編到底還是經驗不足。這年頭,這種事比比皆是,真要查起來,哪個人身上是幹淨的?”
  憶瑋心裏有些難受,黑白分明、是非清晰的世界裏,原來還是充斥著灰色地帶。老大一如既往的深沉,仿佛對源源不斷送進辦公室的讀者的質疑信件可以做到視而不見。而她忍不住,一封封的拆開,然後情緒愈加低落。
  晚上是淺容生日,憶瑋不敢怠慢,到了才知道算是閨蜜私約。淺容請她吃川菜,兩人特意跑去了原來學校旁邊一家餐館,性價比適合學生,是原來她們聚餐必來之地,隻不過現在倒適合懷舊了。
  菜還沒上,淺容上下打量憶瑋,問:“最近和他相處得很好?”
  這幾乎是兩人在一起必然的開場白了。憶瑋翻翻白眼,知道其實她也沒安好心。以前每次說起了她和陸少儉的事,謝淺容聽得津津有味,笑得前俯後仰,最後還非說:“憶瑋,我覺得你倆都挺逗的,能吵成這樣還在一起,真是拆也拆不開。”
  於是現在她心不在焉的輕輕敲著桌子,仿佛對他們的現狀有些不滿:“這麽甜蜜,可真不是你們的風格。”
  憶瑋的語氣有些迷惘,她眨眨眼睛:“其實我對你說實話,進展順利,我心裏反倒沒底。他現在什麽都遷就我,我心裏也慌。最近順風順水的,連小意外都沒有,可以後要是又有了什麽事……”
  淺容連連“呸”了好幾聲,笑:“有你這樣咒自己的麽?”
  “我沒開玩笑。其實他還是很孩子氣。那時候他和李澤雯在一起,我說不上難受,可是尷尬的不得了。就好像……”憶瑋做了個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他特意讓我難堪。還又扯了別人進來。”
  淺容有些憤憤,連聲音都揚高了幾分:“這事也不能全怪他。李澤雯喜歡他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服務員開始上菜,憶瑋喝了口飲料,微笑:“聖母,吃飯了。”
  兩人連啤酒都喝了好幾瓶,最後臉上都帶了紅暈,出了門被夜風清涼涼的一吹,像是能拋卻一切煩惱。手拉著手,踢踢踏踏的往回走,嘰嘰咕咕說的全是女孩子之間的悄悄話。等回到家,倒比以往加班還晚了很多。
  洗澡的時候一照鏡子,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皮膚變得凹凸不平,渾身像是被塗上了麵粉疙瘩,輕輕摁一下,就像有個小坑。她在浴室裏歎口氣,知道又過敏了。仔細想了想,大概今天點了一道蝦,又有香菜,隻能歎口氣。這個過敏的毛病也奇怪,有時候吃再多也沒關係,有時候一兩口就不痛不癢的成了麵疙瘩。
  她換了睡衣出來,看到素來鎮靜的陸少儉皺了皺眉,語氣有些恨鐵不成鋼:“你又亂吃什麽東西了?”
  她心虛,隻能問了句:“你什麽時候來的?”
  陸少儉笑,湊近去看了她幾眼,語氣裏帶了笑意:“今晚饒過你——我沒心情和一個苦瓜親熱。”
  憶瑋忍不住笑了出來,又跑到鏡子前麵,仔仔細細的看了幾眼,才發現真的很像疙裏疙瘩的苦瓜。好在這種慘況也就持續一晚上,一般到第二天就自動消腫。她轉頭對著客廳那個男人喊:“你今晚回去吧?你應該沒興趣抱著一個苦瓜睡覺。”
  他在看電視,聲音不緊不慢的傳來:“今天我們同學會,聚了聚。”
  他的聲音很鎮定:“小瑋,你最近在母校算是風雲人物。”
  他的同學畢業的時候留校,如今是輔導員,對學生間的動向了若指掌,自然也知道最近學校的BBS上關於王棋教授剽竊一事的看法。不知何方高人,八卦出的新聞一條比一條勁爆,比如說勇揭黑幕的雜誌社編輯曾經是王棋教授的學生,當年保研不成,如今自然懷恨在心。再比如說,學校出了這樣的學生,在母校百年校慶的時候有意抹黑,實在是叫人覺得遺憾。
  她的頭發半濕不幹,吹了一半,瞬間沒了表情,將手中的吹風機一甩就走出來:“給我看,哪個BBS?”
  真是狼狽的一天,亂七八糟的頭發,月球表麵的皮膚,還有那些流言蜚語,都在這一個晚上找上她。她自己是從學生一步步走來的,也曾在論壇上手拿板磚,拍人論戰,不亦樂乎。如今那些譏諷的話,類似刻薄謾罵,她一句句的讀過來,先是好笑,再是憤怒,飛快的翻頁,把跟了好幾十頁的帖子看完,半天都沒說一句話。
  他陪著她一起看完,煞有介事的點評:“有幾個說得很刻薄啊。有前途。”
  憶瑋知道他這是在逗自己,可還是笑不出來,她閉了閉眼睛,不知是在對他說還是自言自語:“我以前還是太膽小了。那時候他騷擾我,我心裏不爽,退了保研。可是沒敢把這件事說出來,其實還是心裏害怕的。”
  他的手輕輕按在她的肩頭,笑得很輕鬆。他站著,她坐著,隻要輕輕俯下身,就能毫不費力的把她攏在懷裏:“小瑋,你那時候那樣做沒錯。遇到這種事,隻能先保護好自己。”
  憶瑋悄悄揚起臉,語速快而流暢:“我就是想不通,這個世上還有沒有公道?”
  她的臉真的有些好笑,平時尖尖的下頜,膚色凝潔如玉,現在看上去,臉頰鼓鼓的,倒像是靈透的橘子。他忍不住親了親她的臉頰,輕聲問她:“小瑋,你不覺得你們選錯時機了麽?百年校慶的時候出了醜聞,隻怕學校也不得不出來支持他……”
  憶瑋掙開了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皺皺鼻子說:“你們怎麽一個個心思都這麽多?”可是語氣還是有些懊喪,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又翻開另一張帖子,又是質疑他們雜誌的,連學術雜誌刊登商業廣告都成了罪過。
  她怒極反笑,指著帖子,一條條念給陸少儉聽,最後幾乎把鼠標都砸了:“你們的廣告還真是影響力驚人啊。”
  陸少儉聲音平淡:“這些欲加之罪,你去理它們幹什麽?”他坐下,指了指電腦的屏幕,“你們的雜誌,當初決定做這個專題的時候,我就不信費鄴章沒想過這些後果。”
  憶瑋勉強忍了忍,想讓語氣聽起來平和一些:“什麽後果?替人討回公道,難道還要思前慮後?”
  他亦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靜默了數秒,起身關了網頁。再開口的時候,已經語帶笑意:“你們這些文化人之間的事,我也弄不清。你早點休息好不好?臉腫成這樣了!”又有些關切:“要不要緊?還是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憶瑋隨意的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無所謂的搖搖頭:“沒什麽,睡一晚就好了。”她說不清現在是什麽感覺,總之一陣陣的煩躁,已經很晚,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他靠在沙發上,像是在陪自己,有些怔忡,又像發呆,憶瑋站起來推了他一把:“你先睡吧。我還沒忙完。”他眉梢眼角,盡帶了一種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氣,緩緩站起來,握住她的手腕:“你在這裏瞎急有什麽用?乖,聽我的話,去睡覺。明天總會有辦法。”
  憶瑋咬咬嘴唇,立刻泛起淡淡的白色,看上去說不出的慘淡,這樣一折騰,又怎麽會睡得著?!她幾乎是不耐煩的甩了甩手:“你別管我行不行?就過敏,我從小到大都這樣,死不了。”語氣很生硬,像是直愣愣的把一塊大石頭扔進了泥淖中,濺得人滿身滿臉的漿水。
  陸少儉一言不發,輕輕鬆開她的手腕,大概是是揚了臉的緣故,看上去那樣高,而那神氣,也在瞬間冷淡下來,轉身就先去了臥室。
  憶瑋開了文檔,想寫些什麽,然而指間在鍵盤上停駐良久,卻寫不出一個字。她無神的望著素白如雪的文檔,腦海中紛亂的各種想要反駁的聲音擠成了一團,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忽然間身子一輕,她重心不穩,下意識的反手抓住抱起自己身子的那雙手臂。他的臉色……連麵無表情都談不上了,漂亮的眼睛輕輕掃了一眼她,又皺起了眉:“黎憶瑋,你再對著電腦輻射,是真的想盯著這樣一張橘子臉過一輩子麽?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憶瑋一急,拖鞋啪的掉在地板上:“電腦都沒關。”
  他毫不留情的把她往床上一摔,又冷冷看她一眼,悶聲說:“我去關。”
  憶瑋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全無睡意。毫不意外的聽到了windows係統的關機音樂……再然後,是大門被打開,然後關上。“嘭”的一聲,然後是一片寂靜。
  這種感覺,真是久違了,她把臉埋在被子裏,重重的歎息。

  第二十六章
  陸少儉的聲音生硬,毫不留情的把她推了推:“床這麽小,你一個人占了大半。”
  他竟然悶聲不響的回來了,坐下,床墊微微下陷。他拉了半條毯子,對憶瑋說:“你怎麽還這麽粗心?門上的保險都沒扣好?”
  這樣的夜晚,憶瑋發現自己前所未有的脆弱,如果他真的走了,自己可以硬撐著冷戰。而他沒有走,身邊多了一個人,去而複返。她伸出手去,什麽都沒說,隻是主動抱住他的腰,精瘦,卻很結實。
  陸少儉側了身子,讓她抱得更舒服一些,低笑著說:“好了,別亂動。睡吧。”
  她偏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在他腰那裏扭狠狠掐了一把,悶聲說:“門上的保險是誰沒扣好?今天誰最晚進門?你冤枉我。”
  陸少儉按住她不安分的手,低低喘息了一聲,忍不住笑:“是,我記錯了。被你氣昏了。”
  她得寸進尺,用指甲去掐他:“那你怎麽不生氣?”
  他真的有點覺得熱,連聲音都不耐煩:“懶得和你計較。”
  他愛抱著她睡,有時候憶瑋睡得早,也要把她折騰得醒過來,非要拽進自己懷裏不可。他的習慣是洗完澡睡覺,擦得又不仔細,於是總是濕漉漉的,倒讓憶瑋習慣了這個帶著潮氣的懷抱了。
  窗外的月光很透亮,窗簾之間有著一條小小的縫隙,光線正好照在粉色的毛毯上。淡淡的銀斑,鎏過的滾邊。
  陸少儉小心的動了動身子,知道她已經開始犯困,於是低聲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別去理它。過幾天你請了假,我們就回你家去住幾天,好不好?”這真的成了最近在困境中唯一的期待了,憶瑋乖乖的點點頭:“好。”原本還沒有睡意,可是現在,一下子被夢境席卷走,睡得死沉。
  他們的呼吸都綿長安靜,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陸少儉先醒來,看看窗簾外的光線,已經亮得像是正午暴曬的時分。他再側身看看憶瑋,真像她自己說的,一夜之間已經退了腫,大概是睡得好,臉上還帶了一抹嫣紅,像是帶了淡粉色的潔白茶花瓣。
  他不忍心叫她起來,小心的挪開半邊身子,才動了動,就聽見她迷迷糊糊的在問:“幾點了?”
  陸少儉想也沒想,答:“還早,天還沒亮。”又替她拉了拉窗簾,隔絕起會透露時間秘密的光亮。洗漱完畢,想了想,先打電話給公司交代了一下,又去看看她。
  憶瑋已經從床上坐起來,眼神朦朧,看了看床邊的鬧鍾,放下,又抓起來看一眼,突然就靈台清明起來。
  他斜倚著門,還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快進的電影,看著她下床,像一陣風掠過自己身邊,於是又抓她回來,閑閑的說:“急什麽?幫你請了假了。”
  她瞪圓了眼睛,驚詫莫名:“好好的為什麽要請假?”
  陸少儉一本正經的想了想,嘴角輕輕一彎,笑得很妖孽:“因為我們好久沒一起約會了。”
  他是認真的,站在她的衣櫃前,上下看了半天,又嘖嘖搖頭:“沒一件上得了台麵的衣服。”又隨手拿了條T恤,“米老鼠?你今年幾歲?還穿這種?”
  正午的烈日,圓圓的一輪,橘紅似火,似乎將流雲都曬幹了。
  他們剛吃了午飯出來,他隨她,就先去書店逛逛。然而最後看到憶瑋搬了這麽多書付賬的時候,陸少儉還是有些不滿:“拿了那麽多書,一會怎麽玩?”
  “笨!扔你車裏啊。”憶瑋討好一樣往他身邊靠靠,又從一邊的促銷書架上拿了一本,“陸總,今天全部你請客,是不是覺得很榮幸?”
  陸少儉發現自己聽到這句話,還真有些受用,哼了一聲,隨著等待結帳的人流往前挪了挪。
  她孩子氣的去挽他的臂膀,小臂的肌膚相貼,像是習慣了這樣靠在一起。
  一點沒想到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
  憶瑋回頭,看見費鄴章站在自己身後,臉色有些陰沉:“你不是生病請假麽?”
  她看起來哪有生病的樣子?挽著男友,肌膚白裏透紅,容色煥發,像是一大束燦燦的薔薇花。
  這個謊分明不是她撒的,憶瑋囁嚅著叫了聲老大,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陸少儉很自然的接過話題:“今天我休假,就讓她請假陪我。現在被揭穿了,是不是,小瑋?”
  這個黑鍋憑什麽要她背?黎憶瑋惱怒,不動聲色的把指甲狠狠的掐下去,然後對著費鄴章解釋:“主編,其實……”
  想不到費鄴章倒笑了起來:“丫頭,開玩笑呢。請假陪男朋友就直說,前些天加班的時間本來就該還給你。”陸少儉簡直順勢而下,連過幾天回家的假期都一並幫她請了,不顧憶瑋窘迫的模樣,自顧自的點頭:“嗯,我們去趟她家,訂婚。”
  費鄴章本來還有些行色匆匆的樣子,這下子,倒放鬆了表情:“哦,真的麽?恭喜了。”
  這個話題太糟糕,完全打亂了憶瑋原本的計劃。她還沒來得及把昨晚的事告訴費鄴章,他已經揮了揮手走開了。
  陸少儉被她催促著去買爆米花回來的時候,看見黎憶瑋臉色很難看。他看著熟悉,就像以前兩人吵架前夕,她就是這副臉色,臉色青白,不甘示弱,目光亮亮的閃耀。他視而不見,神色自若的找到了放映廳,和她一起坐下。
  爆米花有一股濃濃的奶油香氣,聞到都覺得幸福。電影是國產的小成本電影,卻遠遠比大片更能打動人心。
  以往都是陸少儉在這種時候漫不經心,這次倒是相反,黎憶瑋在一個半小時內不斷的發短信,接電話,幸好坐得靠近出口,跑進跑出方便。他終於有些不耐煩的拉住她,低聲說:“等等。”然後和她一起出去,電影還剩一個結尾,也實在沒心情繼續了。出了門,陸少儉靠著牆,麵無表情的看著她在不遠處打電話。然後黎憶瑋神情有些萎靡的走過來:“我能不能回雜誌社?”
  他還想說什麽,可是終究沒說出來,最後簡單的點點頭:“我送你吧。”
  最後停下來的時候,他悶聲笑了笑:“想要忙裏偷閑,還是不行。”
  她的臉色並不好,於是狠狠剜他一眼:“您老閑去,我忙得很。”他不管她工作上的事,最後卻不忘提醒她:“下班了來我家。”
  黎憶瑋已經跳下車,隨便的對他揮揮手,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同事見到她,都很關切:“身體沒事吧?”她支吾了一聲,拉了老編輯問:“王棋還要告我們?怎麽回事啊?”
  正說著話,費鄴章走進來,見到她就笑:“怎麽,這麽快回來了?”
  他還是穩篤的樣子,不急不緩的向她招招手:“過來。”
  是給她布置新的工作,他叮囑了什麽,憶瑋其實沒聽清楚,最後問他:“王棋的事怎麽辦?”
  他倒沒放心上,簡簡單單的說:“這有什麽?文化界不常出這些事?”
  文人間的筆墨攻擊,驚心動魄之處不會亞於戰場上的血肉橫飛。因為文人的心思纖敏,做的事有時就更加匪夷所思的毒辣。
  他手指還是輕輕撫唇,若有所思的說:“這件事要沉得住氣。時間一長,清的濁的,都會慢慢浮上來。到底誰是誰非,自然也就清楚。”他隨手點了點手邊的那本雜誌,又是一篇對醜聞質疑的評論 ,“有的人色厲內荏,公開說要通過法律途徑,要的結果也就是退一步,道歉罷了。”
  憶瑋心裏很失望,可是還來不及表達出來。費鄴章還在笑,語氣中還有些輕蔑:“可是,憑他也配?”仿佛劍氣直衝雲霄,天生的銳氣不凡。
  他緩了緩語氣,有些調侃的問她:“最近壓力大不大?被師弟師妹攻擊的滋味不好受吧?“
  原來人人都知道,憶瑋有些難堪,喃喃的說:“其實沒什麽。閑言閑語,我無所謂。”
  他爽朗的一笑:“那我就給你放個假吧,反正你男朋友也親自提出來了,看得出很急。”
  
  她不想放假,這種時候,想必方采薇的沮喪一如自己,而孤身一人逃開的感覺,很懦弱。雖然留在這裏不過是更多的無力感,可她還是願意留下,做本分的工作。
  離開之前還是問了一句:“老大,你早就知道登了那個專題的結果是這樣的,對不對?”
  費鄴章沒答話,眉宇輕輕一皺,卻又斬釘截鐵的說:“結果?你確定這就是最後的結果了?”
  憶瑋一愣,依稀聽出了幾分信心,叫她以為是錯覺。可是轉眼間,她有些調皮的問:“明知山有虎雖然是你的作風,可是我想,你有一半是為了采薇姐吧?”
  他並沒有擺出送客的態度,隻是笑得低下眉眼,然後說:“你可以去問問她,你像她年輕的時候。不過幸好,你男朋友不像我。”
  這句話可真含義深刻呐,憶瑋往外走的時候,不斷的在回味。
  似乎默認了他們曾經的情侶關係啊。還有,口口聲聲的“年輕的時候”——她眸子明亮的看著走廊那邊走來的女子,長發一束,身姿輕盈。為什麽老大的嘴裏,偏偏像是老去的宛轉時光,盛滿了寞落難言?

  第二十七章
  方采薇見到憶瑋,微笑,卻帶了澀意:“憶瑋,真是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會弄得這麽……”
  她又何嚐會好過?竟還有人知道她即將出版的一本詩集,於是自然而然的,人人都會說:“哦,又是一次炒作。”
  出版社倒是樂得有人提前預熱,而方采薇本人鄭重提出了推遲出版的問題,甚至表示願意支付違約金,這件事弄得雙方合作極不愉快。而費鄴章在其中斡旋,幾乎日日焦頭爛額。
  沒說什麽,可是她們的眼神還是晶晶亮著,如同純淨的水果布丁。輕輕交匯過去,誰都沒有讀到後悔,像是交心的純澈,又或者彼此許諾——她們隻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用善惡分明的目光看這個世界,卻攪起了漫天的汙水,而自己深陷其中。
  方采薇拉住她:“下班有沒有空?我請你吃個飯。”
  私家小菜,最近在這個城市紅的不得了。她們兩個人,恰好搶到最後一個座位,不用在門口的沙發上苦等。點菜的時候稍微起些爭執,就一個甜品的問題,難得像兩個小女生一樣爭執良久。最後忍不住一起笑了,黎憶瑋豪爽的說:“反正你請客,幹嘛要替你省錢?”
  沒喝酒,最多不過點了份醉蝦,可是兩人好像都有喝醉的感覺,酒後吐的是真言,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情感卻莫過於最大的秘密。
  方采薇拿筷子無意識的點著那份菜,然後說:“我對你講過我和費鄴章的事沒有?”
  憶瑋興致勃勃的聽著。
  “我們以前一起讀的大學。嗯……一見鍾情,彼此欣賞?反正就是那個意思。”
  方采薇歡快的講起往事,仿佛倏然重現當年那生如夏花的美麗動人。
  他不知道她出身書香門第,她也不知道他家世不凡。都是活得自我的人,沒人願意拿身份拘束了自己。最初的愛情如煙花絢爛生彩,彼此都很投入,仿佛一生盡於此刻也是甘願。可是慢慢開始爭執,因為都是才華橫溢的兩個人,會因為簡單的一場辯論賽的輸贏,彼此冷戰長久。
  他本就不願意主動低下臉麵去尋她,她更是,將一份淑女的顏麵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其實說到這裏,故事已經不大愉悅了,偏偏方采薇嘴角含笑,十分溫柔,五分淡然,最後甚至還有一份執著說完的勇氣。
  “你知道麽?有一次我們選了同一個題目,不同的切入點交作業。我拿了兩篇文章去給我伯伯看,他看完,隻說他的文章好。我暗地裏就生了氣,半個星期沒理他。是不是有些小心眼?”
  可憶瑋知道那不是小心眼,隻是沒有被認同後的失落。就像剛剛畢業那一陣,她不會羨慕同學找到了好的工作,卻隻會在陸少儉以功成名就的姿態來教育自己的時候,鬱鬱寡歡。
  “後來在回不回國的問題上,我們又吵,不可開交。我不願意回來,不是因為不愛國,隻是單純喜歡那裏的環境,人人都很自我,誰也不必管誰。那時候年輕,覺得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很高人一等。可他無論如何要回來,堅決得沒有商量的餘地。”
  方采薇喝了一口橙汁,默然半響,才笑:“其實那時候他多對我說幾句,我也就回來了。可是他不說,我就強著,寧願在國外呆著,也不會回來。”
  真是令人驚訝的故事。憶瑋看看這個如今眼角眉梢盡是清風淡雲,又優雅淡然的女子,很難想象出,她也曾經這樣激烈而不願妥協的愛過一場。對象還是費鄴章,那個男人,從在論壇上接觸開始,始終覺得他謙謙風度,溫然如玉。
  於是忍不住問:“那現在呢?你又回來了。”
  方采薇低眉一笑:“現在回來,不是為了他。我自小和伯伯一起生活,他要落葉歸根,我自然也要回來。”
  “那你們現在呢?”
  方采薇的語氣無限悵然:“哦,現在?憶瑋,隔了那麽久,你會發現,一切都變了。即便我們都還單身,好像彼此還適合對方,可是互相之間,卻看不透了。”
  大概就是這樣,他們都是一個人,好像特意留了位置,在一直等待對方。可是時間把每個人都磨得不複當初,於是失卻了那份心情,隻是空落落的等待。
  她們又細細碎碎的說了很多的事,直到深夜。
  方采薇的最後一句話,是在買單之後,站在了室外,星空遼遠,涼意拂散。
  她悠悠的說:“所以說,緣分這個事,真是好笑。性格不合的人,硬給湊到一塊,最後徒留傷心。”
  這句話伴著輕起的夜風,鑽進憶瑋心底,身上忽然起了涼意。說的人是用自己的青蔥年月總結了教訓,可聽的人,仿佛見到了自己即將踏上的漫漫長途,坎坷非常,卻未必能抵達終點。
  
  叫了出租車,剛報了地址,才想起來陸少儉的話,忙忙的改口。憶瑋怔怔的靠著,想起方采薇的眼神,如珠似玉的風采其實隱匿在這樣深的過往之後,真不知該叫人歎惋,或者憐惜。隻是不知道費鄴章如今是怎麽想的,總之深藏莫測。
  估摸著陸少儉已經睡著了,憶瑋小心翼翼的開門。他如今睡得越來越早,像是精力不支,又似乎倦怠,總之不像以前那麽拚命。她有次也問了,然後陸少儉懶洋洋的撫著額頭說:“精力要花在刀刃上,我如今又不用通宵畫圖,幹麽不早睡?”
  先替他把房門掩上,憶瑋開了客廳的大燈,才看見狼藉一片。水晶餅,柿餅,她沒見過的酒,還有小套小套的玩偶。雜七雜八在沙發上、桌上堆著,她幾乎可以想見某人皺著眉頭東挑西撿,然後拿不定主意輕皺著眉頭的模樣。
  這麽用心……憶瑋忍不住躡步走到他的房間,在床頭坐下,然後扭開台燈,微微調節了光亮,不至於太刺眼,卻看得清他的臉。
  他伸手微微一遮,孩子氣的皺著眉,似乎不滿這點攪人清夢的光亮。
  憶瑋忍不住,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輕輕移開,然後吻在他的額上,低聲說:“買了那麽多東西討好我爸媽?”
  他懶懶的側了側頭,眼睛還閉著:“嗯。”
  “明天我幫你挑。”
  憶瑋心底很暖,她站起來,撥開那隻順勢滑在自己腰間的手,去浴室洗澡。
  後天就是假期了,手上的工作也不急,完全可以帶回去處理。外麵的世界風聲鶴唳且灰霧蒙蒙,沒有關係,她依然有摯友、有愛人,並且堅信一切終會過去,最後是非黑白,可以原原本本的還原。
  或許是想著這些,憶瑋睡著的時候連唇角都帶著笑意,又因為窗外的月光淡淡照著而份外的柔美動人。其實陸少儉此刻已經醒了,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久久不願離開,想去觸摸她的微笑,可又怕弄醒她,最後也隻能很緩的凝視,仿佛就是兩人的天長地久。
  她知會了爸媽,又叮囑幾句:“也別太忙活了,我們住兩天就走。”因為害羞,也不好意思直說是帶了男朋友上門,含含糊糊的就說陸少儉也一起來——陸少儉在一旁抿出了絲笑意,任她扯到別的話題上,直到最後才給出致命一擊。
  他一把拿過了電話,然後順水推舟的接話:“阿姨?我是小陸。”
  “噢,對,我聽說叔叔他不能喝高度的酒?嗯,就怕帶了些他不稱心的。”
  ……
  如此說完,然後氣定神閑的掛了電話,對她說:“好了,把你沒說完的話都補上了。”
  剩下她一個人坐著,想象著遠在家裏父母的表情和可能的對話,臉都紅了。哪有人直接就對女朋友的爸媽說:“我想來請請憶瑋的親戚朋友,到時候還要訂些酒席。”偏偏老媽吃定了這一套,隔了一米遠就聽見她的笑聲從話機裏遠遠傳來。
  這人的臉皮,天生是鐵打銅鑄的。
  遇人不淑,真是遇人不淑。
  何止是家裏,連辦公室也鬧得人盡皆知。雖然因為王棋的事,這幾天同事之間氣氛沉鬱,心情不好,自然說話也少。可是到了臨行前一天,氣氛又熱烈開來,幾個老編輯拉住她:“小黎,回去結婚啦?怎麽都不告訴我們一聲?”
  辦公室打著空調,很涼爽,可她臉一下變紅了,就像要中暑暈厥過去——這是哪跟哪?古人說“三人成虎”,真是貼切得緊啊!
  她手忙腳亂的解釋,最後絕望的放棄,成為眾人眼中豔羨得“待嫁新婦”。唯一知道她要請假回家的,就是費鄴章。憶瑋暗地琢磨著,應該是他不小心露了口風,然後以訛傳訛,她就得“回家結婚”了。
  不過現在憶瑋看著他,想起方采薇說的話,總是生出別樣的感覺。
  偶爾見到他風度翩翩的走在走廊上,談吐處事神色不變,顯得悠閑爽宜,仿佛外界的幹擾對他來說不過就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波折。憶瑋總是想,原來人都有這麽多麵。可能,隱藏起的,或被改變的,就是自己最天然的東西吧?

  第二十八章 上
  飛機平穩的降落,憶瑋像往常一樣看到老爸在等著,於是興高采烈的挽住他的手,透著一股親熱勁。陸少儉就站在她身後,若有所思。
  回家路上,他彬彬有禮的問黎爸爸:“叔叔,有沒有哪裏的賓館離你家比較近?”
  憶瑋幾乎吃驚的看著他,這人以英俊溫和正直的微笑回望她,然後促狹的眨眨眼。真是……叫人難以啟齒,兩個人明明就已經……他還真能裝出副堂堂正正的樣子。
  黎爸爸讚許的看他一眼:“這麽客氣幹嗎?我們家還有房間可以住。”
  前兩天光顧著遊山玩水了,他們把附近景點走了個遍。這些地方憶瑋都是從小玩大的,本來就沒什麽新鮮感,偏偏和他一道,生出許多新鮮感覺。每次回家,黎媽媽總是嘮叨女兒:“又去哪瘋了?鞋子上都是泥。”轉頭又對陸少儉和藹可親:“小陸啊,你別老聽她的。她不懂事,你就教訓她,別慣她。”
  他微笑答應,連謙讓幾句說“沒,阿姨,小瑋很懂事”都不提。又重提舊事,要請親朋好友吃飯。黎媽媽興致很高的拉他去商量了,剩憶瑋一個人看電視。
  午飯一般都是在家裏吃,陸少儉吃得很斯文,坐得很直,一口口慢慢的吃,不急不忙。不像憶瑋,餓起來如猛虎撲羊勢不可擋;要是沒胃口,就軟綿綿的趴在桌上唉聲歎氣。用黎媽媽的話來說:“吃沒吃相。”
  她才扒完飯,接到方采薇的電話。電話裏方采薇的聲音有些不可置信,但又很欣喜:“快去看看我給你發的網站。”一時間話都講得亂七八糟,仿佛激動的失去了邏輯。但憶瑋大致也知道了,意思是王棋的學術醜聞被重提,這一次,更多的人像是約好了一起曝光醜聞,證據也確鑿,連校方都開始轉變態度,表示要嚴懲“學術腐敗”。
  而這幾天,她倒像躲進了世外桃源,什麽都不用做,幾乎把那些事都淡忘了。
  沒想到,這樣重大的轉機。
  她跑回房間,開電腦,打開某門戶網站的文化專題。
  “我們的文化究竟還剩下什麽?”
  連篇累牘的討論一個百年名校在慶祝生日之後,卻爆出了驚人醜聞。公開質疑某名教授的人品和學識。醜聞不止一條,條條觸目。
  導火索據說是一位送了禮金托了關係要上研的學生,最後卻被王棋擺了一道,於是不惜一拍兩散。當然,也有知情人說了更多的內幕。比如一封教授推薦信標價幾何,而劣質的論文要通過,也不是沒有辦法的。
  憶瑋仔細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由衷的喜悅。她想起巴金老先生的話,那段關於理想的闡述。她曾一度有些動搖,覺得那樣的光明遙遠得觸摸不到,可是現在,卻又倍加堅定起來。嘴角悄悄浮起微笑,忍不住想要喊來陸少儉一起分享。還沒揚起聲音,隻覺得一雙手搭在自己肩上,聲音帶了微笑:“在看什麽?”
  她清脆的聲音隻說了句“你看”,下一秒,網站彈出了一個廣告窗口。
  如今的廣告越做越漂亮了,就像是藝術大片的片段,精美絕倫。淡淡的水墨畫,樸素又華貴。
  火光電石的一刹那,她隱約明白了什麽,脫口而出的話成了這樣:“你們的廣告做得真漂亮。”
  “哦,謝謝誇獎。回頭給市場部漲工資。”
  “嗯,那麽,這兩個之間,不會毫無關係吧?”她點點標題,又回頭看他,目光中滑過一絲莫名的怔忡。
  陸少儉湊近一些,像在仔細研讀,然後笑:“呦,沉冤得雪,真相大白了啊。”又開玩笑:“你們這種文化人之間的事,我一個銅臭商人怎麽知道?話說回來,還不許我們在這兒投廣告啊?”
  憶瑋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小臉板得正經,一動不動望著他。
  陸少儉投降,她的手還握在鼠標上,他就覆上去,重合在一起,貼緊,關了窗口。翻過她的手,握在手心,隻覺得滑膩膩的,她像是一直在出汗。
  “我就稍微幫點忙,上個主流網站可以讓事情變得容易些。就這樣。”
  憶瑋一直心裏在希冀,希望運氣是真的好,有人偏偏在這個時刻選擇和王棋魚死網破,順便惠澤了旁人。可是陸少儉這樣一說,她終於了然,一下子沉甸甸的難受。其實這樣又沒錯。對付肮髒的人,從他的同伴下手,永遠是個高明的主意。因為沆瀣一氣的人,從沒有忠誠和友誼可言。可是她在乎的是,她關心的人,最後不管用了什麽方式讓對方反目,應該不會光明磊落如斯。
  她就這樣瞧著陸少儉,而他抬了目光望向遠處,似在微笑,又似思考。
  所以英俊的王子有時候也是願意去拯救公主於水深火熱的吧?如果是為了公主見到自己時崇拜而快活的表情,那麽真是值了。
  憶瑋從他手裏掙出來,扔了鼠標:“采薇姐一定很高興。”
  他緩緩看她一眼,像是在琢磨她此刻的心境:“你呢?”
  “當然高興啊。”憶瑋勉強笑了笑,然後把他推出去,“你不是和我爸下棋麽?我要午睡了,就這樣吧。”
  門關上了,深藍的窗簾阻攔下了屋外炎烈的日頭,憶瑋在床上躺下,有些輾轉難眠。
  陸少儉,費鄴章,他們處理這種事,駕輕就熟,把握十足。所以事先唯有自己和方采薇沮喪的無以複加,而他們篤定的在後邊坐著,冷眼看著,再給出致命一擊,難怪如此自信。
  可是在手段上,彼此之間又有什麽不同?
  無非結局高尚了一些,可這樣的結局,誰說不是一樣用利益換來的?
  不管怎麽說,就算要死拚到底,能這樣萬眾矚目的上這個網站,也是很不容易了。
  所以,所謂的“稍微幫點忙”,大概真的隻是這個男人輕描淡寫了。

  第二十八章 下
  憶瑋一直心裏在希冀,希望運氣是真的好,有人偏偏在這個時刻選擇和王棋魚死網破,順便惠澤了旁人。可是陸少儉這樣一說,她終於了然,一下子沉甸甸的難受。其實這樣又沒錯。對付肮髒的人,從他的同伴下手,永遠是個高明的主意。因為沆瀣一氣的人,從沒有忠誠和友誼可言。可是她在乎的是,她關心的人,最後不管用了什麽方式讓對方反目,應該不會光明磊落如斯。
  她就這樣瞧著陸少儉,而他抬了目光望向遠處,似在微笑,又似思考。
  所以英俊的王子有時候也是願意去拯救公主於水深火熱的吧?如果是為了公主見到自己時崇拜而快活的表情,那麽真是值了。
  憶瑋從他手裏掙出來,扔了鼠標:“采薇姐一定很高興。”
  他緩緩看她一眼,像是在琢磨她此刻的心境:“你呢?”
  “當然高興啊。”憶瑋勉強笑了笑,然後把他推出去,“你不是和我爸下棋麽?我要午睡了,就這樣吧。”
  門關上了,深藍的窗簾阻攔下了屋外炎烈的日頭,憶瑋在床上躺下,有些輾轉難眠。
  陸少儉,費鄴章,他們處理這種事,駕輕就熟,把握十足。所以事先唯有自己和方采薇沮喪的無以複加,而他們篤定的在後邊坐著,冷眼看著,再給出致命一擊,難怪如此自信。
  可是在手段上,彼此之間又有什麽不同?
  無非結局高尚了一些,可這樣的結局,誰說不是一樣用利益換來的?
  她知道自己又鑽牛角尖了,又認準了死理,說不定又要激怒陸少儉。可這個念頭翻來覆去,就是不願意消散。於是坐起來,淩亂了頭發,去看客廳裏的象棋廝殺。又覺得沒意思,轉身去看電視。陸少儉敏銳的看她的背影,然後一走神,步步潰敗。
  黎爸爸慢悠悠的收起了棋子,不經意的笑笑:“小陸啊,我這個女兒,性子和一般人不大一樣。常常會委屈你吧?”
  他搖頭:“沒有。”想起過往種種,並不算委屈,充其量就是小小的波折。
  黎爸爸還是明白的笑:“實話實說就好了。她這人,不是不懂社會上橫七豎八的道道,可就是不願意去做。以後遇到什麽事,我還是希望你能照顧幫助她。”
  他鄭重的點頭,這個承諾,似乎更加的莊重。於是目光漸漸移到了正在看電視的那個背影上,因為和她父親的約定,這一眼,多帶了些穩重,有長者注視下的肅穆。
  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就像是連環而來的巨浪,再也停不住步伐。如果之前隻是醜聞的浪潮湧來,讓人懷疑王棋的人品和聲望,那麽費鄴章電話裏的消息,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有人將王老遺稿寄給了雜誌社。隻是匿名留言,表示原稿已經被毀去,但是還是被人留存了數份複印稿。憶瑋知道王老的習慣,會在自己的文章裏標明完成時間,也就是說,這是最確切的證據。
  她在電話裏脫口而出:“老大,是誰寄的?”
  費鄴章的聲音很淡,聽不出一絲的迷惘:“我怎麽知道?”
  她輕輕“哦”了一聲。
  費鄴章又說:“好了。現在也不用悶悶不樂了。事情算是解決了,放心在家呆著吧。”
  憶瑋想著,那個平素總是風度優雅的教授,隻怕此刻是真是狼狽不堪,再也無所遁形了。可是偏偏臉上不見得有幾分喜色,話語都少了許多。
  陸少儉就主動招呼她去外邊逛逛。恰好一家小茶館開著,對著門前小河,蕩蕩漾漾有些微的靈氣和古意。老板很熟絡的招呼憶瑋:“小瑋回來了?”忙著端上一小碟茴香豆和花生米,又問:“喝什麽?”
  就是當地最普通的茶,陸少儉以前常喝的那種,聞上去還有陳陳的一點幽香。他輕輕撫住燙手的茶杯,似乎有些不悅:“怎麽每個人都可以喊你小瑋?”
  黎憶瑋不耐煩的撇撇嘴:“你怎麽這麽幼稚?”
  他輕輕吹開浮著的茶葉,然後慢條斯理的說:“為什麽不開心?”
  的確,大獲全勝的瞬間,於她卻有些沉悶。
  她十分知道自己的缺點,就像陸少儉常說的:“你活得這樣理想化,總有一點會頭破血流。”大約因為自小父母的嗬護,而現在,男友亦是十分的照顧。像是為她築起了一道防護的牆垣,讓她可以安心的向前行進。
  她不知不覺就說出一句話來:“以暴易暴,不知其非矣。”
  文言腔,十足的吊書袋。
  陸少儉未必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不過多少也體會了其中的含義。於是笑出聲來,拿了一粒茴香豆,慢慢品著,說:“嗯,這店是孔乙己常來的麽?”
  她瞪他一眼,狠狠的嚼豆子。
  他光明正大的問:“嗯,說給我聽聽,什麽意思?”
  她越是這樣說話,憶瑋越是難以啟齒。這個結果,其實已經很完美,她若還要計較,真有些吹毛求疵、不知好歹。
  “你們……你和老大,是怎麽讓王棋的學生揭發他的?還有,那些複印稿,是怎麽弄到的?”
  他一本正經的說:“據我所知,都是費鄴章去收買的,還恐嚇了不少人。”
  憶瑋低低笑了一聲:“不肯說就算了。”
  他笑著為她解惑:“真的沒什麽。我聽說,那個學生已經懷憤很久了,他主動找上門來,我們憑什麽不好好利用一下?”
  陸少儉悠悠歎口氣,忍不住一手撫上她臉頰,指尖輕輕摩挲,眼神專注,又顯得迷人:“你總是這樣。”
  流水迢迢,夜風微微,他的手指不願離去,貪戀這半刻繾綣。
  “你這樣,總叫我覺得可氣,可是偏偏氣不出來。你不這樣,倒不像是我認識的黎憶瑋了。”
  指腹之間暖意太濃,於是憶瑋微微側開臉,對上他的視線,有些溫柔,又有些好奇。
  “我知道這樣很傻。明明就是我想要的結果,為什麽還要去計較你們做了些什麽?可是又怕,要是這些結果是用別的換來的,那麽你們和那個人還有什麽區別?”說話間手指輕輕撫著唇,像是在沉思,“如果是這樣,好像真的是我想多了。”
  陸少儉微笑打量她這個動作良久,沒有不悅,淡淡的說:“那麽,你記住好了,凡是傷天害理的事全是你老大幹的,和我半點沒有關係。嗯?”
  她笑:“嗯,我記住了,你們八成做了傷天害理的事,肯定還都是你做的。”
  陸少儉靠近她,額頭幾乎抵在她的肩側,低低的笑:“你相信我,我什麽都沒做。除非……你覺得我們的廣告部和網站那邊的接洽都算是傷天害理。”
  她相信他,於是目光宛然,溫柔如波,因為輕輕點頭,發絲柔柔擦在他的臉上:“我當然相信你。”
  他們不再說話了,看著對岸一盞盞紅色的燈籠亮起,一路蜿蜒向前,像是溫柔的藤枝蔓延。良久,卻如同瞬息。直到老板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憶瑋不好意思,想要推開他——可他偏不,反手按住她,柔聲說:“怕什麽?”
  善良的老人家似乎也不願意打攪他們,從偏門繞過去,默默坐著抽煙,一縷縷飄散開,粗粗的煙草味道,因為淡極,顯得好聞。
  此情此景,會叫人把身外的事兒都忘了。都很年輕,還是一心銳意進取的時候,卻又不約而同起了想就這樣天荒地老的念頭,於是相對一笑,莫名的歡喜。
  回家的時候黎媽媽正忙著電話聯係親朋好友,倒真像是馬上要舉行婚宴的架勢。
  好吧,憶瑋悶悶的想:這和她無關,他們愛折騰,盡管折騰。陸少儉趁著電話間隙,還和黎媽媽聊上幾句。瞧老媽那陣勢,熱乎得像是把他當作親生兒子。最後定下第二天吃飯,三桌人,要多高調,就有多高調。
  其實憶瑋家就是最普普通通的家庭,熱鬧,人多。哪個親戚有了什麽事,不管好的壞的,半天之內就人人清楚了。這頓飯,吃不吃倒也無所謂了,反正大姨姑媽叔叔伯伯也都知道了她帶男朋友回來。這樣一想,大大方方的吃頓飯倒也不是壞事了。
  即便是心裏有了很多腹誹,可是在席間,黎憶瑋也不得不承認,陸少儉實在很給自己長臉。風度樣貌暫且不說,就憑她家那麽多親戚朋友,一圈認下來,他居然一個個叫得分毫不差,就足以讓人人都滿意了。況且他禮貌又周全,見麵禮人人不少,合家上下,無不歡歡喜喜,大有覺得憶瑋高攀的意思。
  回去的出租車上,他們坐了後排,陸少儉拿了她的手輕輕摩挲,漫不經心的問:“我今天表現怎麽樣?”
  她微笑不答。
  他因為喝多了酒,難得顯出幾分不勝酒力的樣子,懶懶靠著她不說話。窗外霓虹深深淺淺的映著他的臉,輪廓英挺,神色慵懶。
  “咦?你不是號稱千杯不醉麽?”
  他“噢”了一聲:“心裏高興,就願意醉。”
  她掰了他的臉仔細的看,心裏想:挺正常一小孩兒啊,在自己家庭麵前表現的彬彬有禮,相處融洽,怎麽就和自己的父親鬧別扭?
  一出神,他就猛的拉下她,一下子就吻上去。酒香,或許還有輕輕薄薄的脂粉香,總之交錯在一起,有些奢靡。
  憶瑋看到司機師傅從後視鏡看了一眼,笑著搖搖頭,一下子又急又又羞,拚命推開他。
  他嘴角噙了一絲笑,淡淡的說:“我喜歡你們家。”又仔細的端詳她:“難怪會養出你那麽個女兒,我又會這麽喜歡你。”
  她的家庭,熱鬧溫馨,嘰嘰喳喳的親戚,漂亮活潑的孩子,這才是最中國式的家庭,溫暖得不可思議。
  他不避諱自己的聲音大小,憶瑋聽起來,卻覺得有些微的心酸,於是點頭:“嗯,我會好好對你。我家也是啊,你看他們多喜歡你。”
  那一刻,他無限的安心:“嗯,這就算訂婚了?”
  她的笑容幾乎和他一樣溫暖安定:“嗯,就算了吧。”
  回到常安,恰好趕上某教授被名校解聘的新聞正式發布,而與此同時,迫於周遭的壓力,這個教授發布了正式的道歉聲明,承認自己在之前的論文剽竊,並鄭重向故去的王先生道歉。
  七月,不知名的花香在這個小小的院落散開,憶瑋在低頭躲避烈日尋找蔭涼的時候,發現青石板上點點滴滴的,仿佛濺落一樣的日光光斑。她眼角滑向了了主編室。清晰可見,身材高大的主編先生,背對著自己,輕柔的抱住了眼前的女子。那個女子的一頭長發用咖啡色的手絹係起來,美麗溫婉。
  一切都在好起來了呢,她在酷暑中輕柔的對自己說。額角有汗水滑落,癢癢的並不舒服,可她的心底,愉悅一層層的泛起來。至少從目前看來,這麽優雅的夏天。

  第二十九章
  陸少儉如今是真的對她放心了,也可能是因為搞定了雙方家長,沒什麽可以掛懷的了。他有時也和她一起回家去看看父親,不過說話不多。不過憶瑋注意到,現在他說的話,倒不如以前那麽脾氣很衝了,雖然禮貌中還透著一些疏遠,到底也算進步了。
  她常常忍不住教訓他:“你在我家怎麽和我爸媽說話,如今就怎麽對你爸爸說啊。”
  陸少儉會像個孩子一樣,一臉委屈:“我真的做不到。你逼我幹什麽?”
  “好吧好吧……”憶瑋安慰他,“慢慢來。這次的表現已經足夠好了。”他甚至還坐著和父親一起看了新聞,雖然顯然對父親見到俄羅斯就說蘇聯的習慣有些不以為然,可到底沒有反駁。
  他把她送到樓下又趕回公司去了。這幾天嘉業剛拍下一塊地,工程的開始總是分外忙碌些。憶瑋吃得有些飽,就沿著社區裏的小溪走了幾圈散步。
  “嗨!黎憶瑋!”
  有人老遠的在自己身後叫著名字,很好聽的女聲。
  是李澤雯,憶瑋一直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其實說起那段往事,憶瑋是最無辜的。陸少儉和李澤雯之間,她刻意的引誘,他那時的不甘……這些奇妙的因素才是事實的真相。說到底,這算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和她無關。這樣想,憶瑋心態才略微平和舒坦了一些,站在原地等她走過來。
  她們在學校的時候就算不上密友,這樣泛泛的相逢,本以為會很尷尬,可是李澤雯倒顯得很自然,她本來就能說話,善於交際,一點都沒冷場。
  她們到底是兩類人。就拿剛才的事來說,要是她走在了李澤雯的身後,一定會刻意放慢腳步,然後悄無聲息的轉身離開。而李澤雯偏不,她骨子裏的那些強悍和憶瑋是不同。說穿了,就是在乎的東西不一樣,所以堅持的東西也就迥異了。
  “我昨天還買了一本你們的雜誌看,做得挺不錯的。前幾天不是揭出了學術腐敗的醜聞麽?那個教授是原先你們政治係的吧?”
  說起這個,憶瑋雖然刻意矜持一些,可還是有些得意,於是說:“還行吧。下一期在做關於貧富差距的,那個度挺難把握。”
  李澤雯“噢”了一聲,又沉思了一會,若有若無的提起來:“你看到四方路邊的那個拆遷工地了麽?就是你家附近,每天都有人在拉著橫幅抗議,都是老人,說是房子被拆了,無家可歸,賠償金隻拿到了一點點……真是可憐。”
  走到了小徑的岔口,話題也就戛然而止了。憶瑋和她告別,走去了左邊,而李澤雯還立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嘴角是一抹不明所以的笑。等到看不見了,她才轉身,看著小小的湖心,倒映出一彎眉月。於是撿起了路邊一枚鵝卵石,用力一扔,好像一隻小小的蟾蜍跳下去,“噗”的打破了這柔美如水的一幕,倒影在一瞬間支離破碎。
  回家之後又過了很久,已經淩晨了,才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她從房間裏奔出來,還穿著睡裙,看見陸少儉一臉疲倦的進來,忍不住有些心疼:“怎麽這麽晚?要不要弄點吃的?”
  他疲倦的擺擺手,聲音有些嘶啞:“你去睡吧,我不餓。”說著一頭進了浴室,隻聽見嘩嘩放水的聲音。
  憶瑋看看時間,還是去廚房下了一碗麵條,打了一個雞蛋,然後等他洗澡出來。她百無聊賴的在沙發坐著,隨手翻翻報紙,看著雞蛋麵正一點點的糊開,可能再過一會兒就不好吃了。
  陸少儉終於推門出來,頭發濕漉漉的,卻敏感的聞到了雞蛋的香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分外誘人。她懶懶的從沙發上回頭:“我以為你在裏邊睡著了。”又端起了碗,有些可惜,“唉,糊了,不好吃了。”
  他笑了笑,接過碗,大口吃起來:“餓的時候什麽都好吃。”
  憶瑋托著腮看他吃麵,心裏其實很快活,可嘴上還是說:“那你剛才幹嗎和我假客氣?”
  陸少儉在喝湯,沒理她,直到吃完,才慢悠悠的說:“這不是還沒結婚麽?總要客氣一些。要是咱們結婚了,我半夜把你拖起來給我弄吃的。”
  憶瑋笑出來:“這麽說,我可不敢和你結婚了。”
  他站起來,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你睡吧,我還有些東西沒弄好,一會再睡。”
  憶瑋知道他的脾氣,其實和自己差不多,工作起來不要命,就隨他,自己先睡了。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有隻手悄悄攏上自己的腰,她往那個懷抱縮了縮,睡得更加安心。
  第二天是休息日,憶瑋沒開鬧鍾,睡到自然醒。往床邊一靠,發現已經空空蕩蕩的,連他什麽時候走都不知道。怎麽算昨晚他也睡了不到四個小時吧?憶瑋又賴了一會床,才慢吞吞的起來。天氣涼涼的在下小雨,她給陸少儉打了個電話,被掛了,估計在開會,於是收拾收拾就出門了。
  她忽然想念起了自己租的的房子邊那家麵館,於是一時興起,不遠千裏的跑去吃麵。穿過一個小巷就是四方路,她遠遠的望見有一大堆人擠在那裏。然後呼啦啦的開來一輛城管的車子,跳下去幾個人,一片嘈雜的聲音。最後喧鬧漸趨平靜,那群城管拖拉著東西上了車,揚長而去。想必又是哪些可憐的商販撞在槍口上,憶瑋搖搖頭,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找到那家常吃的小麵館,要了碗鱔絲麵,因為不是吃飯的時候,隻有她一個客人。她坐著無聊,就發短信給陸少儉:你吃飯了麽?
  沒想到他倒回了電話,開口就問:“你在哪裏?家裏電話沒人接。”
  憶瑋報了地址,那邊很快就說:“我也在四方路這裏,我也過來。”幾乎不到五分鍾,他就從外邊進來,連傘都沒打,淋的肩膀這裏濕了一片,目光準確的找到她,徑直走過來坐下。
  剛巧憶瑋的麵端上來,她推給了他,然後對老板說:“再來一碗。”
  鱔絲爆的又酥又香,澆了醬汁,味道很好,他不客氣的拿過來先吃,又說:“早飯都沒吃,在工地上忙到現在。”
  臉上還有青青的胡茬,眼睛下更是一圈陰影,難得在大白天見他英俊的臉上露出頹敗疲憊的樣子。憶瑋默默的玩手指,過了一會,忍不住說:“你可別太累了……病了我可不負責照顧你。”他抬抬頭,笑了笑,一本正經的說:“這就是你關心未婚夫的方式?”不過笑容越來越放鬆,似乎由衷的高興:“雖然方式有些特別,不過我很高興。”
  憶瑋有些尷尬的咳嗽了一聲,然後問他:“和這個一比,我昨天做的是不是真的很難吃?”
  他吃的快,幾乎已經吞下最後一口,然後嚴肅的說:“黎憶瑋我告訴你,外麵的飯店做得再好吃,也比不上你在家做的。”憶瑋傻傻的笑了笑,忽然想起來,這個人還真是變了很多。以前這種話要是從他嘴裏說出來,八成是諷刺,剩下兩成基本就是挖苦。哪比得上現在,甜言蜜語一串串的。
  吃完陸少儉送憶瑋回去,經過四方路的時候,他指了指圍牆內的工地說:“我這幾天都在這裏。”憶瑋看了一眼,又下意識的轉過頭看了看剛才鬧事的地方。人群都散去了,清冷一片,隻有一對老夫妻,神情呆滯,像是乞丐一般在地上坐著。
  她覺得麵熟——不就是之前賣餛飩的公公婆婆麽?難道剛才是因為擺攤被城管收去了家當?她怔了一會,陸少儉開得很快,眨眼就過去了,絲毫沒注意到她的異樣。
  憶瑋回到家,不知怎麽,開始不安起來,總覺得出了什麽事。她打開電腦,敲上幾句話,又關上文檔,坐立不安。窗外雨越發的大了,劈劈啪啪的敲著窗戶,像是一麵麵小鼓敲在人心上。
  沒想到上午還是陰雨連綿,過了中午,立刻晴好起來。地上的積水立刻被蒸發幹淨,空氣哄熱起來。憶瑋午睡起來,想去菜場買些菜熬湯喝。出門前又接到了李澤雯的電話,她的聲音很輕鬆:“你去四方路看過了麽?應該會對你們的專題有幫助啊。”
  雖然還是弄不清她的意圖,憶瑋還是禮貌的說了聲謝謝,然後掛了電話。
  她一出門,幾乎被暑氣逼回家,最後一想,反正也是出來了,到底頂著烈日,一步步的走了出去。又想起李澤雯的話,特意坐了車去了四方路。工地對麵,隻有步履匆匆的行人,她四處張望了一會,又看到了那對老夫妻,在梧桐樹下的長凳上坐著,衣著很樸素,麵對著那片工地,一動不動的看著。
  憶瑋猶豫了很久,慢慢走上前,在老大爺身邊俯下身,輕聲問:“老伯伯,你還記得我麽?”
  老大爺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目光有些發呆,木木的說:“哦,姑娘,很久沒見了。”
  “你們這是幹嘛?太陽底下坐著,挺熱的。怎麽不回家?”
  老婆婆忽然開口了,隻是聲音顫顫巍巍,無限的辛酸:“回家?家都叫人拆了……”
  其實憶瑋知道這裏原先是一片老居民區,住房條件並不好,拆掉也是必然的,於是說:“那也還好,拿了賠償金,換個環境好點的地方住著養老吧。”
  老婆婆喃喃說了句,憶瑋聽不清楚。老伯目光依然望向熱火朝天的工地,輕輕的說:“老太婆說,再好的地方也比不上我們的老家。再說了,那點賠償金,夠幹什麽?”說著扶起老伴,費勁的站起來,說:“走吧,回去了。”
  憶瑋楞楞的站在原地,照理說這片地方是黃金地段,賠償金不會少,可是這兩位老人家,偏偏神情語氣這樣淒慘,讓她困惑到了極點。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她決定追上去,伸手扶住了老太太的手臂,又問:“你們住哪裏?”
  老大爺報了個地名,憶瑋吃驚的問:“那麽遠?你們要走回去?”那個地方是出名的髒亂差,很遠很遠,以兩位老人家的速度,應該要走上半個多小時。她不由分手的攔了輛出租車,好說歹說,請他們坐上去,自己在副駕駛坐下,沉默著說不出話來。
  司機大叔挺愛說話,半開玩笑的說:“小姑娘,你家老人住那種地方,你們家人倒是放心?”
  憶瑋不知怎麽竟然有些心虛,支吾了半天說:“他們原先住的房子被拆了,就在那個路口。”
  司機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哦,就是那裏啊。那可真夠可憐的。鬧了好一陣了,天天有人抗議開發商,還貼橫幅什麽的,有什麽用?!昨天我還見到來了兩車城管,把人都驅散了。今天倒是沒人來了。”
  憶瑋心裏咯噔了一下,隻說:“事情解決了麽?”
  司機搖搖頭:“這世道,誰說得清楚。總之官商勾結唄,這種事兒一壓就壓下來了。”
  車子七繞八繞的,在巷口停下來,她扶他們下車,又問:“你們住哪裏?”
  憶瑋從來沒想到,這個年代,還有人住著鐵皮房。屋外一地的汙水和垃圾,泛著惡臭。裏邊就有一張兩人睡的竹塌,破爛的桌椅像是路邊隨便撿的,最老式的煤爐上擱著一個鐵鍋,旁邊的青菜看上去也不新鮮了。
  老夫婦沒有子女,本來領著救濟,自己擺個餛飩小攤,勉強也可度日。可是房子被拆了,這個房子是原先的鄰居幫忙找的,附近人少,都沒地方擺攤維持生計了。每天就去四方路那邊轉一圈,看看原本的屋子。淒涼的光景,憶瑋背過身去,幾乎落下淚來。不僅僅是因為見到了這樣淒慘的老人,更多的卻是愧疚,連自己此刻站在這裏也覺得偽善。
  她蹲下,問老人:“你們怎麽不去向政府反映問題?”
  老人緩緩的說:“沒用。”渾濁的眼球裏看不出什麽神情,可顯然,哀莫大於心死。
  她呆不下去了,因為這是最熱的時候,鐵皮屋不透氣,渾身像在蒸籠裏一樣。可又不是因為這份炎熱,她從內心深處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於是悄悄把錢包裏所有的錢拿了出來,放在了桌上,然後幾乎是落荒而逃。
  沒了錢,也叫不到出租車,就一個人走著,陽光把自己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因為熱,很快出了汗,覺得不舒服,又很黏。
  走到四方路的時候,已經滿臉通紅。陽光那樣強烈,她幾乎覺得自己要中暑了。施工場地的外牆上延續著嘉業一貫的廣告風格,大幅的畫卷精美,展示著這個未來高檔社區的美好生活。會像大師筆下那樣:流水潺潺,圓荷點點。美麗的母親牽著孩子的手,漫步在藤架之下。老人們偶爾從高樓中出來走動,幸福安詳。
  她無法想象,就在剛才,還看到那樣一對老夫婦,吃的可能是撿來的剩菜,孤苦無依,住著棚房。而他們的隔壁,是一對年輕夫婦,尿布就在露天晾著,一排排的,讓空間更加逼仄。
  她最後望了一眼,“嘉業公司榮譽出品”這幾個字,金晃晃的,像是狠狠的烙在了自己心上。

  -----------------下接出書版-----------------
  把錢包裏所有的錢拿了出來,放在了桌上,然後幾乎是落荒而逃。
  她沒了錢,也叫不到出租車,就一個人走著。陽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因為熱,她很快出了汗,覺得不舒服,又很黏。
  走到四方路的時候,她已經滿臉通紅。陽光那樣強烈,她幾乎覺得自己要中暑了。施工場地的外牆上延續著嘉業一貫的廣告風格,大幅的畫卷精美,展示者這個未來高檔社區的美好生活會像大師筆下那樣:流水潺潺,圓荷點點;美麗的母親牽著孩子的手,漫步在藤架之下;老人們偶爾從高樓中出來走動,幸福安詳。
  她無法想象,就在剛才,她還看到那樣一對老夫婦,吃的可能是撿來的剩菜,孤苦無依,住著棚房。而他們的隔壁,是一對年輕夫婦,尿布就在露天晾著,一排排的,讓空間更加逼仄。
  她最後望了一跟廣告,“嘉業公司榮譽出品”這幾個字,金晃晃的,像是狠狠地烙在了她心上。
  一直走到樓下,憶瑋才想起什麽都忘了買。冷氣逼散了燥熱的感覺,她摁下電梯的按鈕,忽然從心底生出了不安,幾乎能擊潰自己的意誌。她麻木地看著小小的樓層數字在不停地跳動閃爍,然後“叮”的一聲,停在了某一層。
  陸少儉在家,看她失魂落魄地回來,滿臉是汗,有些不滿:“你不會打個車嗎?”
  她想都沒想,換了拖鞋就說:“沒錢了。”
  陸少儉眉毛一揚,帶了笑意看著她:“錢包掉了?”
  憶瑋沒理他,扔了包就去浴室。舒服的溫度,寬敞的房間,大屏的電視,鬆軟的沙發,連廚房都因為鍾點工的定時打掃而一塵不染,他給自己提供了多麽好的環境啊......
  她靜靜地站在了鏡子前,看到自己臉色狼狽蒼白,可能真是熱了,又有些暈眩。
  此刻躲進浴室洗澡,她隻是在逃避吧?逃避一直想問的問題,於是站在這裏,和自己對視,試圖尋找勇氣嗎?
  洗完澡回到客廳,陸少儉替她倒了一杯溫水,就擱在茶幾上,然後拿眼神瞥她,“快喝。”
  憶瑋心不在焉地接過,抿了一口:“工地上的事處理完了嗎?”
  他笑了笑,很舒心:“嗯,解決了。”
  她喝不下去了,動作滯了滯,“嗯……是什麽事?”
  陸少儉才要說話,手機在沙發上劇烈振動起來,他俯身拿起來,“王局?”
   “對。已經沒事了。昨天開始就沒來鬧。”
   “好的,真是麻煩您了,下次安排個時間,一起吃個飯。”
  他氣定神閑地掛了電話,然後十指交疊著,姿態優雅,“你剛剛說什麽?”
  憶瑋的手輕輕一抖,半杯水潑出來,沙發的靠墊被打濕了,一片死灰色。她匆忙地站起來去找紙巾,然後低聲說:“沒什麽。”
  菜都忘了買,憶瑋問陸少儉:“晚飯隨便吃點吧?”
  陸少儉看看時間,起身去拿外套:“不用,我約了人吃飯。”又見到她有些不開心的樣子,忙著哄她:“很快就回來,堅決不喝酒。”
  憶瑋勉強笑笑,“我管你那麽多。”
  陸少儉走上幾步,抱著她的腰,在她臉頰邊吻了吻,歎氣:“我也不想出去。”又很快放開她說,“你要是覺得無聊,就約謝淺容她們去吃飯。”
  他出了門,屋裏愈發寂靜。憶瑋坐了一會,撥電話給方采薇。
  她們約在一家咖啡店。方采薇隻要清咖,見憶瑋這樣一幅垂頭喪氣的樣子,驚訝地問:“出什麽事了?”
  憶瑋笑了笑,扯了個話題:“這麽晚喝咖啡,你不怕失眠,?”
   “以前在國外拿咖啡當水喝,早沒興奮的感覺了。”她放下杯子,一臉試探,“你怎麽了?肯定是有心事。”
  桌上的那簇小小的燭火,不知怎麽回事,被服務生走過的氣流一帶,無力地閃爍幾下,啪地熄滅了。
  方采薇聽完憶瑋的敘述,臉色凝重起來,默默撥弄手裏的杯子,然後問:“你確定了?他們公司真的這麽做?”
  憶瑋沉默,似乎不知說什麽好。良久,才說:“我真的不願意這麽想他,可是……”她想起了那個電活,那個精明冷血的商人,怎麽會是自己最愛的那個人?連方采薇安慰她的話都那麽無力:“我覺得小陸不會是那樣的人,他……不會這麽做吧?”
  黎憶瑋仿佛被這一切激發了內心的強悍。她來這裏,並不是要找人分享秘密,然後心安理得地繼續享受生活。她鎮靜地抬起頭說:“采薇姐,你不用安慰我。我找你,隻是想聽聽你的意見,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方采薇有一瞬間微窘,然後一挑秀麗的眉,低聲笑著:“對不起。我敷衍你了。”旋即,她說,“你能做什麽?你並不是記者,沒有揭開黑幕的義務。”
  憶瑋不說話,奶茶香氣濃鬱,她捧在掌心,暖暖的,很舒服。
  方采薇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她清楚地知道憶瑋的想法。她敬佩她,又替她擔心。
   “你比我年輕,還有衝勁,有氣魄。你知道嗎,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子,覺得理想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東西。可是後來,費鄴章第一個說我錯了,再後來,他不在我身邊,又發生了很多事,我也彷徨起來,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錯了。現在,我寫詩,連和學術沾邊的事都很少做。我隻希望寫出幹淨純真的詩,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是不是也算一種逃避?”“憶瑋,我知道你找我的意思。你不想就這樣讓這件事過去,你想為那些弱勢群體做些什麽,可是又擔心這會影響你自己的生活,因為你愛陸少儉,也不希望他真的那麽冷血。是不是?”
  憶瑋幾乎隱藏在黑暗中,無聲地點頭。方采薇將她的心理抽繭剝絲,她反倒是慢慢下定了決心。那種勇氣,像無邊汪洋中一座島嶼,因為潮汐的起落,一點點地浮現出來了。
  她眼底滿是清輝,慢慢地說:“我還是先調查好了。如果確實了,我會把它作為素材用在這期專題裏。”
  方采薇隔了桌子去握住她的手,由衷地說:“我真高興能認識你。每次看到你,我就想,真好,世上還是有這樣的人。所以,不管你怎麽做,我都支持你。”
  憶瑋的手輕輕一顫,想要縮回去,又垂下了眼睛,隻看得見 睫毛輕閃:“其實我真的怕。我想,如果是真的,我和他該怎麽辦。”
  這麽年輕的女孩子,像是被上天眷顧著,美麗聰明,連未婚夫都優秀得叫人難以企及。理當完美的生活,卻因為她心底的純淨堅持,生出了無數的困擾。方采薇無聲地歎氣,捏了捏她的手,除此之外,什麽也做不了。
  最後,方采薇半開玩笑地說:“憶瑋,先別擔心。萬一不是真的呢?就算是真的,也不止你一個人擔心,你們老大也會頭疼。反正嘉業的廣告費用是他收的。我倒要看看,他最後怎麽選擇。”
  憶瑋被她逗得笑了,竟然也生出了好奇。遇上這樣的事,她一向崇敬的老大,會怎麽處理呢?她找到了方向,心情也好了些,於是問方采薇:“你們現在……怎麽樣?”
  她分明清楚地看到,某個下午,就在辦公室,費鄴章抱著方采薇。這一幕難免激發出憶瑋的八卦心態。
  方采薇淡淡點頭:“偶爾也會出來一起吃飯喝茶,關係很淡,說不上好壞吧。”
  憶瑋不再多問,可心裏知道,這一步,對老大和方采薇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他們到底邁出去了。
  新一期的《銳》雜誌被送進來。秘書遞給陸少儉,因為還有事,所以在等他翻完,並不急著走。然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卻覺得總經理的臉色很不對。臉頰的肌肉繃緊了,像是用力地咬著什麽。那英俊的臉,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憤怒。他的目光久久地停在一頁紙上,沒有翻動。
  秘書趁著空隙,飛快地瞟了一眼。那頁上有個很熟悉的名字——黎憶瑋。
  既然是陸少儉的秘書,她也替他做過些私密的事,比如訂花。她的老板潔身自好,隻有這麽一個女朋友,聽說互相見過家長,關係穩定。而雜誌的那一頁上,配著一張照片,也很熟悉,那是公司最近新開發的項目,在四方路上。照片的背景是一大片工地,有兩個老人靠著梧桐樹,孤獨地坐在地上。
  陸少儉開始撥電話,手指很穩健,聲音平靜,沒有一點點的波動,仿佛地,或者電話那邊的人,都是木偶或者機器人。
   “你現在有空嗎......那麽下午,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我等你。”
  憶瑋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跑到了院子裏,手都在發抖。可他隻說了兩句話,就輕輕掛上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是平靜,他的脾氣就越大,這點憶瑋早就知道。可是此刻,她哪裏是怕他發脾氣,就是怕這一刻——他們把一切攤開了說,彼此認清,對方隻會讓自己失望,最後絕望。
  秘書在旁邊聽著陸少儉打電話,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手足無措地站著,小心覷著他臉色,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陸少儉又坐了很久,既不吩咐她接下去該幹什麽,也不讓她出去,仿佛忘了她的存在。良久,才說:“下午是不是有兩個會議?”
  秘書點頭。
   “都取消。再幫我接開發辦李局長的電話。”
  她如釋重負跑出去,輕輕帶上門,心情卻好不起來,好像預感到了暴風雨即將到來。
  很快.嘉業公司廣告部和銷售部的負責人都來了。陸少儉並沒有耐煩聽他們匯報,直截了當地說,“對於這種不利於公司聲譽的事,我擔心的並不是這一期的銷售會做不好。四方路上的房產是黃金地段,看中了它的價值的人,絕對不會因為媒體說我們巧取豪奪就放棄。隻有一點,公眾的好感度問題!我們要盡量去改善。我不希望看到嘉業成為萬夫所指......至於和《銳》 的合作,暫時終止吧。你們去辦妥就可以了。”他的手指交疊在桌上,修長優雅,臉色也一如既往的平和,可是嘴角帶出了微諷的弧度,“被人這樣反擺了一道,大概真的是個笑話了。”
  
  第十六章 以退為進
  憶瑋不是第一次來嘉業的大樓,秘書台的小姐依然笑容甜美,引她走進走廊,一邊問候:“黎小姐,總經理等了您一下午了。”
  她隨口“嗯”了一聲。秘書已經替她推開門,她站在門口,那幅畫麵如同拉開帳幕的電影,他就凝固在最深的地方,一動不動,如同青銅塑成的雕像。
  她慢慢走進去。他的辦公室寬大明亮,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可他坐著,偏偏又背著光,麵目模糊。然而,她奇跡般地把他的臉色看得清清楚楚。他臉色鐵青,眼裏蓄滿了怒意,仿佛輕輕一點就可以引爆。他就這麽看著她走來,一直沉默。
  秘書敲敲門,想要送茶水給憶瑋,可是才探進頭來,就被陸少儉寒冽的語調堵在門外。他輕輕說了句:“出去。”秘書嚇得一激靈,嘭地把門甩上了。
  陸少儉還是不說話,忽然探過身子,拿起了早就準備好的一疊文件,捏在手裏,輕輕地反複折疊。他的語調很柔緩,一反之前的怒氣充盈,微笑著說:“我的未婚妻,寫了這樣一個專題來質疑自己的未婚夫。而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要騰出手應付這樣一場公關危機。”
  這素來是他的風格,直接,不會拐著彎,尤其是對她。“好,這些我通通可以不計較。可是你告訴我,為什麽我們有那麽多的時間在一起,你從來不願意當麵問我?”他的眉宇並沒有皺在一起,相反,柔和一如那天溫存過後,他攬著自己的腰,輕聲問“我們什麽時候結婚”。
  此時此景,這樣的笑容,才愈發叫人覺得驚恐。
  黎憶瑋手指抓緊了靠椅,然後咬著唇,倔強地昂起頭:“我想相信你,可是……我也調查了,那些被拆遷的住戶,確實隻收到很少的錢就被強製撤離。”她強調,“比國家規定的少很多。而且住戶還受到恐嚇威脅,這不是巧取豪奪是什麽?”
   “哦,那麽我特意為你準備的這些:文件、收據、收支表,看來你也不用再看了。因為——你不相信我,是不是,黎憶瑋?”陸少儉終於盛怒,霍地站起來。手裏的一疊紙片被他一甩,紛紛揚揚,如同一隻隻揚翅而飛的白色蝴蝶,飄落在兩人之間。
  他繞過了辦公桌,最後在她麵前站定,然後一點點地俯身下去,看著她的眼睛,冷冷地說:“我真是瞎了眼,找來找去,就找了你這樣的。那個詞怎麽說來著?嗯?白眼狼?“
  憶瑋並沒有驚惶,可還是往後一靠,椅子“吱”地發出尖銳至極的摩擦聲。他的眼神鋒銳而惡毒,再也不是她印象中的陸少儉。
  她什麽都沒有聽進去,隻是忽然想起了那個冬天,他見到了兩個乞討的老人的樣子。深咖色的大衣衣擺幾乎碰到結了冰霜的地上,年輕男人側臉英俊溫柔,動作輕柔,將手裏的散發著熱氣的豆漿和包子放在了他們麵前。那一刻,黎憶瑋心裏像是綻開了極美麗的花朵,覺得欣喜,原來自己的男朋友竟然還有這樣一麵。
  可偏偏,那些回憶都走遠了。她隻記得那天那兩個老人。他們互相依靠著說不出話,那麽炎熱的天氣,卻瑟瑟發抖,無聲地望著被夷為平地的房子哭泣。那種眼神,她一刻也無法忘記。是啊,那麽善良的老人,會好心地在自己的碗裏多添上幾個餛飩,會因為自己不要他們找錢而倔強地追出老遠。可是如今,他們在這個社會,生存都困難。
  自己應該相信了,他......真的不是自己希望的那個樣子。黎憶瑋站起來,和他麵對麵站著,穩了穩氣息,盡力掩住了那絲懦弱:“我愛的人,我希望他正值、誠實、善良。陸少儉,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你不應該懷疑我對你的感情。可是我越和那些無家可歸的人接觸,卻越覺得害怕。怕到了最後,知道你不是那樣一個人;怕因為我愛你,於是不敢寫這樣的社評。所以我不敢來找你。可是到了最後,才發現我真的在逃避,因為你本就不是那樣一個人。”
  她一句句地說下來,異常艱難,她本來想說:“我猶豫了很久……我的痛苦不會比你少……”那些話太脆弱了,她緊緊咬著唇,終於還是咽了下去。
  陸少儉慢條斯理地伸出手去,不容抗拒地慢慢抬起她的臉頰,因為用力,可以看到指印邊一圈淡淡的紅色。憶瑋也沒有掙開,下巴觸到的手指冰涼。
   “正直?善良?你是在說費鄴章嗎?嗯?”他輕哼道:“如果我在這裏。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拆遷的賠償金,按照規定,一分不少,全是在我這裏簽出去的,你信不信?”
  憶瑋不說話,目光微微一縮,卻又那樣看著他,凝聚出光亮,“我當然希望一切都是真的。”
  言下之意,兩人都清楚。
  他終於放開她,輕輕閉了眼,又像不願意睜開一般。黎憶瑋看著他,剛才那麽強勢的人,此刻卻有那樣晦暗的氣息,失望而低落。
  他終於推開她,用前所未有的冷淡語氣,說:“算了,這個時候,我說什麽你都不會相信。黎憶瑋,你可以走了。”他坐回椅子上,轉了個身,無限地譏嘲:“你應該高興。對你,我還念舊情。不然,像我們這種無良的公司,照例是會報複你們雜誌社。你也知道,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她默默站起來,走到門口,忽然忘了質問他準備怎麽補救那些住戶……什麽都忘了……她並不是勇敢無畏到什麽都無懼的地步,她還年輕,也會為情所困……可是,她真的不能再回頭了,能做到這一步,她其實已經把自己推到了絕路上。接下來,她失去了方向,無能為力。
  要做到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必然會失去什麽,她早該知道的。
   “等等。”陽光下,一道淺淺的銀光,仿佛一支小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在自己麵前。
   “你家的鑰匙。還有,你放在我那裏的東西,我已經找人理了出來。今晚就叫人送回你那裏去。還是說——因為在我家放過了,有些髒,你不想要了?”
  那枚單薄的鑰匙在地上,任人踐踏。她努力眨眨眼睛,努力不在他麵前顯示脆弱,“嗯,隨便吧。鑰匙......你扔了吧。”
  還有最後一絲聯係......憶瑋艱難地想。她緩緩抬起手,去解頸間那條細細的鏈子,因為看不見,所以很費勁。而他就這麽看著她,握著拳,忍住了站起來的衝動。 她終於還是解下來了。小小的一條項鏈,蜷在自己手心。她慢慢地走回去,輕輕地“嘩”的一聲,放在了他的桌子上,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堆小小的銀色,在直射的光線下分外的耀眼。他猛然間象被點燃了怒火,失去了控製,站起來,彎腰,蹲下,一張張去撿那些飛散的紙。
  秘書探了探頭,急忙進來幫忙,他卻攔住她:“我自己來。”
  他的手指探過去,離那枚鑰匙越來越近,最後將它握在手裏,又站直了身子,然後抓過桌上的手機,想要找一個電話號碼。其實陸少儉並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存在了,因為他從來不關心這些家務事。可是真的有存在電話薄上,摁通的刹那,他強作鎮定:“鍾阿姨?我是陸少儉。把她的東西理出來,扔了吧。”
  鍾阿姨還有些困惑,“黎小姐的?”
  他半晌沒說話,手機捏在手裏,慢慢地發熱,甚至燙手,最後點了點頭:“是。”
  手裏還有一枚鑰匙,陸少儉一點點握緊,齒印讓掌心有些不舒服,他微微咬了牙齒。秘書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把它狠狠地砸向玻璃,頓時,辦公室發出近似玻璃碎裂的聲響。
  玻璃是加強型的,那麽小小一枚鑰匙,根本砸不碎,連劃出痕跡也困難。可他還是拚盡全力地扔出去,像是要抹去一段記憶,或者把以前的習慣生生劃去。最後,他立在原地良久,眼角還有一絲冷光,像是透過層層迷霧,看到了將來。
  那一刻,他嘴角的笑容,分外的冰涼。
  憶瑋一個人坐在必勝客,點了最大尺寸的pizza。她又看了看錢包,幸好帶了卡出來,於是打電話把謝淺容叫出來。她還在路上,自己隻好捧了飲料發呆。
  他們真的回不去了吧?他那麽久的努力,她對未來的憧憬,全都就這樣灰飛煙滅了。就在她一家家地去找那些被強製拆遷的住戶的時候;就在她又一次親眼看到那些抗議的居民被拳打腳踢的時候;就在那對老夫婦用欲哭無淚的眼光看著那片工地的時候……她就知道,他們真的回不去了。
  她親耳聽到那個電話。當時,陸少儉的神態是多麽自如,因為他年輕、成功、富有,可以為所欲為。而這一切叫人覺得豔羨的東西,其實背後的真相卻是如此叫人心寒,至少自己的心裏,是那樣抗拒。
  是林編輯把這個專題送到費鄴章的手裏。見慣風浪的費鄴章也有片刻失語。最後他對林編輯說:“你把小黎叫進來。”
   “你知不知道後果?”
  憶瑋搖頭,又點頭,勉強笑了笑,“什麽後果?采薇姐說,太概沒有廣告費了。”
  費鄴章沒有笑,又仔細地看了一遍:“材料很翔實,看得出下了功夫。”從他嘴裏說來,已經是很高的讚譽。可憶瑋沒有開心的感覺。
   “如果我發了,你要清楚對你自己人生的後果。”
  憶瑋低頭看看木質的地板——深褐色,很陳舊,也很古老,有百年滄桑的感覺。
   “如果我是他,我會把這樣的舉動視作對感情的背叛”
  他眼中的小女生沒搭話,她的眼神愴然欲泣。她穿著碎花的小裙,卻偏偏象疾雨中打碎了一地的花瓣,無精打采。
  費鄴章不忍心再說什麽了,揮手讓她出去。拿起手裏的電話,撥了一半號碼,最後又擱了。真是棘手,比王棋的事還棘手,他淡笑著搖頭。身邊的女人,一個比一個能找事兒,這也算是他的運氣吧。
  淺容匆匆忙忙地趕來,很有經驗地說:“又吵架了吧?”
  然而,出乎她意料,憶瑋並不像以前那樣滔滔不絕地開口抱怨。她隻是咬了口pizza , 然後搖頭:“沒有。”又說,“我要買東西,找你參謀。”
  其實她大半的衣服都在陸少儉那裏,下午的時候不好說、此刻自吞苦果,還要重新添置齊全。刷卡的時候,她竟然有一種豁出去的爽快,一點都不痛惜半年的積蓄,仿佛那些衣服買得天經地義。
  淺容羨慕地說;“要嫁給有錢人,到底不一樣了。”
  憶瑋仿佛沒聽見,拿著一條裙子,問她:“這件好不好看?”
  最後,兩個人手裏的袋子已經再也提不下了、淺容連連求饒:“你饒了我吧,我拿不動了,真的。”
  她們回到憶瑋住的地方,因為很久都沒回來了,有一股黴黴的味道,憶瑋去開了窗,然後坐下來拉住淺容:“你先別走。”
  淺容說:“怎麽?還有什麽事?”
  憶瑋不吭聲,隻是拿了電話,撥到倒數第二個數字的時候頓了頓,看了好友一眼,輕輕地強調:“等我打完電話再走。”她有些膽怯,如果沒有人陪著她,她真的沒法打出這個電話。
  是老爸接的。
  憶瑋語速很快,快得似乎不想給老爸思考的時間:“爸爸,我和他分手了。”
  可是黎爸爸還是問:“出了什麽事?”
  是啊,陸少儉曾經在她家裏,和她的小侄子玩得那麽開心;和她爸爸下象棋,一敗塗地;還試著幫她媽媽一起包餛飩——可現在,樂極生悲了。她也知道父母會接受不了,因為他們都喜歡他,自己又何嚐接受得了呢?
  憶瑋的聲音帶了哭腔,終於還是說:“爸爸,這是我們之間的事,總之就是分手了,您別問了。”
  黎爸爸很久沒說話。他聽出了女兒的哭意,鎮定地安慰她說:“小瑋,你介不介意爸爸給他打個電話?”
  憶瑋本能地想拒絕,可最後還是點點頭,“他隻會比我更堅決。”
  淺容無語地看著憶瑋,最後抱住她,“怎麽回事?鬧得這麽嚴重。”
  深藍色絲絨幕布般的天空上,最最暗淡的星光,也終於被雲遮住了。
  深夜了,與會的人還是在爭論。陸少儉有些頭疼地扶住額角,看了一眼無聲閃動著亮光的手機。他認得這個號碼,還在學校的時候,他曾經往她家打過很多電話。他猜到是誰,於是示意了一下,走了出去。
  沁涼的氣息從開著的窗口拂進來,鑽進發間、頸間,陸少儉渾身都放鬆下來:“叔叔,您好。”
  她的爸爸總是沉著冷靜的樣子,隔了千裏,依然邏輯清明,“小陸,真是不好意思,這麽晚還打攪你。”
  他微笑:“沒關係。”
   “那我就直說了,你們之間是不是出了問題?憶瑋打電話給我,說是你們分手了。”
  陸少儉忙到深夜,幾乎以為疲勞的工作可以讓她把這件事忘卻。可原來她比自己記得清楚,甚至還不忘向家裏通報,念及這裏,他的嘴角一沉,連那抹笑也冷淡得不可思議。
   “我答應過您好好照顧她。可是叔叔,真抱歉。目前這種情況看,我暫時做不到了。”
  那邊歎了口氣,黎爸爸像是了解他的心態,隻是說:“小瑋她……又做了什麽出格的事吧?”
  陸少儉卻一口否決,斂去笑意,說得直接,卻又苦澀:“不是。她覺得我不值得信任,並且,人品有問題。”
  黎爸爸也像吃了一驚,脫口而出:“什麽?”
  陸少儉沒有細說,因為秘書又跑出來喊他了。他有些抱歉地壓低聲音:“叔叔,對不起,我還有公事要忙。我和她的事……就這樣吧。”掛電話之前,他刻意重複了一遍,“真是對不起。”
  第二天、有一場正式的晚宴,需要帶女伴,陸少儉想了想,就吩咐公關部找個人來。來的是個新進的女員工,是下屬的設計院的,身材高挑,大概是和他身高相配· 就被選了上來。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看得出來那個小女生也很緊張,手指輕輕絞著,不知所措地對他說:“陸經理,您好。”
  他們攜手進去,陸少儉安慰她:“辛苦你了。跟著我走,隻要笑就可以了,很簡單。”
  她穿著淡紫色的禮服,鞋子跟很高,走得有些慢。因為陸少儉心不在焉,於是隨著她的腳步,走得更加從容。
  才和幾個人寒暄了一下,身後就有男人的聲音響起——是大半年不見的夏之岱。
  陸少儉轉過身,發現夏之岱的膚色愈加黝黑,古銅色澤襯得他硬朗而俊挺。隻是他的目光沒看著自己,匪夷所思地落到自己的女伴身上:“小晚,你在這裏幹什麽?”
  陸少儉這才正眼打量女伴。小女生臉上有些紅暈,微微張開嘴,像是因為稱呼而為難,最後小心翼翼地說:“夏先生,你好。”
  夏之岱挑釁地看著陸少儉,很是不滿,“我倒不知道,你們嘉業公司會叫年輕的女建築師來陪酒。”
  陸少儉愕然,淡淡笑著:“可惜,你不是她的老板。”這是玩笑話,他輕輕放開女孩子的手,然後說,“請自便吧。”
  夏之岱哼了一聲,拉了餘小晚的手就走。
  又剩下他一個人,陸少儉百無聊賴地繞開人群,走到了露台上。
  有人輕輕跟上來,最後站在他身側。香水的味道柔和甘甜,是恰到好處的甜美。
   “陸總,一個人嗎?”
  他隻是聳聳肩,然後說:“你男朋友看起來很不錯。”
  李澤雯有些意外,原來他一早看到她了,於是抿了抿唇,“對我也很好。”
  他半側了身看著她,語氣真誠:“恭喜你。”
   “不過,你看起來不大好。”
  他無意這個話題,隻是覺得心煩,仿佛天地這麽大,找不到一處安靜的所在,於是起身欲走。
  李澤雯的手慢慢滑進他的手心,輕輕一扣,拉住他:“我早說過,你們不合適。她的心裏,你永遠不是第一位。”她說話的時候,帶了自信從容,高貴如同希臘的女祭司,優雅地吐露語言,然後滿足地看著它變成現實。
  陸少儉輕輕一甩,掙開她的手,一言不發,重新走進金碧輝煌的世界,對於那些話,恍若未聞。走出半步,他回過頭來、語意悠然,放鬆如同閑聊,“她做的事的確不是你可以理解的。”
  那麽俊美的側臉,溢著滿滿的自信,又因為夾了一絲悵然、讓李澤雯愣在了那裏。
  即使是分手的男女,也要繼續過各自的生活。這一次,他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平靜地接受了分手的事實。沒有孩子氣的咒罵,沒有試圖挽留,他們就這樣,放任時間過去,誰也沒有過多地停留。
  酷暑時節,正是孩子生病的高峰期。雜誌社幾個有孩子的同事飽嚐了小孩生病之苦,午休的時候在一起抱怨著。
  黎憶瑋也在嚴重感冒。這麽熱的天氣,她躲在辦公室的角落瑟瑟發抖。她先是把針織衫披上,然後扣上紐扣,最後幾乎把身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我見猶憐。她是從哪天開始生病的?好像有天中午,她跑去看那對老夫婦,給他們送了些消暑的飲料,高溫一蒸,回來冷氣一吹,她就徹底病倒了。
  林編輯看看她:“我老婆生孩子那會兒,特別怕冷。大熱天不讓開空調,逼我陪著受罪。哎呦,那個夏天啊,我起了一身的痱子。”又有已經生過孩子的同事說:“對啊,剛開始幾個月,胃口越來越大,可是人倒瘦下去。要真能這樣,就不用減肥了。可惜啊,過了幾個月,跟看著就胖起來了。”
  憶瑋起先還和別人一起笑了幾聲,忽然就覺得笑不出來了。這兩個月,亂七八糟的事一件接一件地發生,她早把例假忘得一幹二淨。仔細想想,她心慌起來。沒感冒的時候,自己也是怕冷,大晚上又悶又熱,她偏偏還要裹著厚實的毯子睡覺。可是——沒這麽巧吧?
  下午,她要校對一篇文章,可是心裏有事,常常讀完一句話要花上半個小時。
  她索性請了假,咬牙去了趟藥店。天氣很熱很熱,連馬路都像是因為高溫而要融化的樣子,腳底幾乎站不住了。憶瑋覺得有些暈眩,就在一棵大樹下靠著等出租車。
  往來的車輛並不多,她一眼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子往自己方向開來,容不得她轉身避讓,就停在了她麵前——是他。
  有些日子不見,陸少儉似乎消瘦了—些,線條越來越清峻,而眼睛則深邃如海。他放下車窗,淡淡掃她一眼,“上車吧,我送你。”
  憶瑋也沒有推辭,這麽熱的天,她也撐不下去了,於是帶著一長串的咳嗽坐了上去。第一眼看到她掛上去的那個唐老鴨玩偶不見了,她心底的失落慢慢地湧上來。憶瑋默默坐著,連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陸少儉並沒發現她的異樣,問她去哪裏。憶瑋報了附近的一家藥店名字。陸少儉隨口問了句:“怎麽了?”
  這個提醒讓憶瑋更加焦慮,又因為此時此刻的尷尬,她連說話都勉強:“感冒,去買點板藍根。”
  他“噢”了一聲,又說:“你爸爸給我打過電話。” :
  憶瑋不自在地望了望窗外,“對不起。老人家總是這樣的。”
  他斜睨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也不再說話了。
  最後下車的時候,陸少儉甚至對她點了點頭,禮貌地說:“再見。”
  憶瑋愣在那裏,覺得自己再也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那樣禮貌疏淡地對待自己一他真的變了。她挪著步子去藥店,擔心、難受和害羞一陣接一陣地攫住她的心思。她挪動著,每一步都重逾萬斤。
  買試紙的時候,她的臉紅得像是燒起來,聲音低低的,逼得售貨員連問了兩遍。
  到家後,她癱倒在沙發上。和陸少儉的相遇,或者是即將會知道的結果,哪一個都耗費了她無數的精力,讓她在此刻隻想就這麽躺著,一動不動。

  第十七章 生命賭注
  憶瑋看著薄薄一片試紙,怔怔出神。所有的勇氣在一瞬間被衝走,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絕望。她從來不知道,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帶給自己的,會是這樣的情感,像是往自己本就不堪重負的肩膀上又加了重重的擔子。她本就已經很疲倦了,現在或許隻差一步,就該倒下了。
  她不由自主地撫摸自己的小腹。這個孩子,為什麽偏偏在他們正式決裂後,才悄悄降臨?憶瑋想,如果他們還在一起,他會如何欣喜若狂呢?他一定會理所當然地提出,他們應該結婚了。她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眉心間帶著孩子氣的小小川字,嘴角的弧度溫柔,那樣的表情,柔和而熠熠生輝。
  可是此刻,他們之間的距離,隔廠那麽遠,仿佛再也觸摸不到了。而她要振作起精神,獨立麵對—切。
  整整一晚,輾轉反側,憶緯想起讀書的時候,她還和室友圍繞著墮胎合法與否,爭得不可外交,那時,她們因為看到網上的新聞,說是有年紀非常小的孩子毫不在乎地去醫院人流。當時她不禁感慨:這個世界,就是因為人流的合法和便捷,才有那麽多人愈來愈不在乎,進而放縱。就是因為它的存在,年輕人更加有恃無恐。那種不負責任的生活態度,幾乎可以毀掉人的一生,甚至社會的基調。如果把腹中的那個小小胚胎作為鮮活的生命對待的話,誰又會這麽隨便地進出醫院呢?所以,宗教一再疾呼停止墮胎;而美劇中,一旦未成年的女兒懷孕,家長會堅決把她送到遙遠的國家生下孩子,然後偷偷抱回來撫養。歸根到  底,他們尊重生命,不會因為僅僅是個胚胎而隨意扼殺。那個可以毀掉小生命的手術,並不像割雙眼皮的手術那樣輕鬆。
  憶瑋記得,那時候自己還說:“流產根本上就是一種殘害生命的手術。它隻是縱容了一堆爛攤子更加腐朽,會讓情況更加糟糕。就像是......本就做錯了事,再用更錯的方式了結。”
  室友微微反駁:“控製人口,那也是不得已的方式。”
  “這完全是兩回事。你看看那些孩子,這樣放縱!難道社會不應該在發生這種事之前教會他們什麽是責任嗎?”
  可是,當問題降臨在自己的身上,她卻不能像當時那樣意氣風發。她太清楚“責任”這兩個字的含義了。她心裏認定的社會責任,犧牲了自己的感情,難道現在又要犧牲無辜的孩於?
  如果說之前憶瑋還一直是強忍著哭憊、此刻卻連哭的心思都沒了。她咬牙才能強忍住內心深處的害怕和絕望,迷迷糊糊地想:那個人十惡不赦又怎麽樣,傷天害理也無所謂、隻要此刻還在自己身邊,一如既往地愛她,她真的可以什麽都不去管了。
  按亮台燈的一刹那.光線刺痛了她眼睛,也像驚醒了沉睡中的神經。憶瑋拿起電話,在掌心摩擎了一會兒,撥了過去。
  方采薇是半夜被憶瑋吵醒的,半天才清醒過來,明白發生了什麽。
  她連聲安慰她:“你別急啊。明天一早我們就去醫院查一查,確認一下,好不好?”她像安慰年幼的妹妹,絮絮說了很多,最後索性起來了,“我過來陪你。”
  那晚,她就抱著憶瑋躺在床上,像是最親密的姐妹,低聲說著悄悄話。她說:“如果真的懷孕了,你要告訴他嗎?”
  憶瑋驚慌失措地抬起頭,眼睛如玉如水,“我不。”
  方采薇摸摸她的頭發,輕聲歎口氣:“我覺得他應該知道。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憶瑋固執地搖頭:“我不要他補償我。”她很了解陸少儉,如果他知道了,絕對不會放手不管她,可是這樣一來,他們越來越糾纏,隻會讓雙方都愈加疲倦。
  方采薇笑出聲來:“補償?他不管有什麽決定,我都不覺得是補償啊。孩子本就是兩個人的。”
  良久得不到她的回答,方采薇以為她睡著了,可是她分明覺得自己的手臂上有涼涼的液體。身邊的年輕女孩在低聲抽泣,“采薇姐,你說……單身媽媽會不會很困難?”
  方采薇心疼地抱緊她,然後低聲說:“你這麽想?那你爸爸媽媽能接受嗎?”
  憶瑋咬著唇不說話,最後很猶豫:“我媽媽肯定不會答應。”她把臉埋在了枕頭上,最後低低地說:“我先想想吧……你一定不要告訴他。”
  這是她找方采薇的原因之一,如果此刻找的是謝淺容,以好友的個性,隻怕會親自上門去找陸少儉。方采薇拍拍她的肩膀,聲音柔和而安定:“嗯,我知道。”
  第二天去醫院,憶瑋其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是拿到化驗單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把臉埋在手心裏。心情像是扔在海中的大石頭,一直沉到了最深的地方。
  沒有化妝,素顏,又憔悴,讓憶瑋看上去小了整整一圈。她穿著白色的T 恤和寬鬆的運動褲,還帶著些年輕的稚氣、女大夫的目光有些嚴厲,看了看憶瑋病曆上的年齡,稍微帶了懷疑。也可能看慣了這些,她沒問,直接說:“去下麵交費,手術的價格也有幾種,自己看看吧。”
  方采薇扶著憶瑋站起來,笑著對醫生說:“謝謝您。我們再考慮一下。”
  憶瑋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胃裏陣陣泛著惡心,她的臉色和牆壁的顏色一樣白:“采薇姐,我想過了。要做單身媽媽,隻怕真的不大容易吧?”
  昨晚她甚至想到了離開這裏回老家去,可是回去又能怎樣?那民風淳樸的小鎮,隻怕比常安這樣的大城市更加容不下單身未婚的母親。父母的壓力,周圍的眼光,甚至將來孩子的成長,這些她都要一一考慮。
  她強壓下惡心,一字一句地說:“采薇姐,我還是做手術吧。”
  方采薇凝神看她半晌,終於點點頭“你先別急。手術前要先檢查一下,我去替你辦手續。”她從容不迫地走了下去,在憶瑋著不見的地方,拿出了手機。
  陸少儉的反應比她預料的還要可怕。方采薇見過陸少儉,那時他坐在自己對麵,語氣溫良有禮,氣度容貌一點都不輸費鄴章,想必也是心機深沉的男子。而此刻,電話那頭,她隻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
  隔了很久,他的語氣恢複了鎮定:“方小姐,我現在在外地,坐最早的航班回來,隻怕最快也要傍晚才到。請你,無論如何不要讓她做手術。”
  聽他說起“她”的時候,方采薇想象得到,那個人一定是咬牙切齒的表情。她隻能說:“我會盡力。”
  掛電話前,她又聽到他說一句:“暫時不要告訴她我已經知道,不然……我怕你攔不住她。”
  方采薇笑了笑,神色柔和,“我當然知道。”
  “那麽,暫時拜托你了。”
  最後的一句話顯得心急火燎,方采薇想,他一定是迫不及待地奔去機場了。她把電話放回包裏,去替憶瑋辦手續。
  憶瑋身體有炎症,不能即刻手術。方采薇原先準備好的那些說辭倒是統統用不上了,她一時間鬆了口氣。
  她看著護士在憶瑋纖細白哲的手背上紮針,問她:“你和他,真的不能再繼續了?”
  憶瑋想起了昨晚自己那片刻的軟弱,可是隻有那麽一瞬,在那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猶豫。她淡淡地說:“不過就是分手、失戀、沒什麽的。”
  方采薇愣了愣,“可是……要是他還想繼續呢?”
  憶瑋倦極了,頭輕輕靠在椅背上,說:“我真的不能忍受,我愛的人、孩子的父親,會是這樣子。與其彼此勉罷,不如我一個承擔下來。”
  這麽瘦弱的女孩子,卻偏偏固執到了極點。方采薇替她披上了外套,歎口氣,不再說話了。
  方采薇煮的皮蛋瘦肉粥香氣四溢,憶瑋本就餓了,連吃了兩碗,還意猶未盡。方采薇柔聲說:“慢慢吃,不要急。”又去切水果,像是大姐姐精心照顧妹妹。
  她在廚房裏聽到門鈴聲,急忙去開門,一邊還回頭對憶瑋說:“你坐著別動。”
  陸少儉扶著門框,眼神焦灼,看到方采薇,微微動了動唇,竟然說不出話來。
  方采薇忙讓開身子,低聲誇了句:“速度不錯。”
  他悄無聲息地走進屋子,就站在她身後。她穿了睡裙,盤腿坐在椅子上,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采薇姐,是送外賣的嗎?”
  方采薇關上門,笑著說:“不是,是一個老朋友。”
  她疑惑地回頭,身後的男人,眼神居高臨下,並沒有看著她的臉,目光卻流連在她的身上。他的神情有些匪夷所恩,像是發作不得的惱怒,又有許久未見的憐惜。
  憶瑋下意識地拿了手邊的靠忱,抱在了胸前.想要遮掩什麽。
  他卻並沒有對她說話,轉過頭對方采薇說:“我想和她單獨談淡,可以嗎?”
  方采薇識相地開始穿鞋,“憶瑋,我去給你買些牛奶。你們慢慢聊。”
  陸少儉扔開了外套,領帶也狠狠地扯下,就坐在她的對麵。憶瑋看得出他的胸口正在緩慢地起伏,似乎在平複情緒。他的目過光看著她抱著的靠枕,隔了很久,像是調勻了呼吸,才淡淡地說:“你打算怎麽辦?"
  知道就知道吧,憶瑋有些無所謂地想,反正事已至此,攤開了說也無所謂。“醫生說我體內有炎症。要治療三天,消炎了就可以手術。”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目光移回她臉上,“你問過我的意見嗎?"
  她回視他,輕輕笑了,“現在你不是知道了?"
  陸少儉知道這不是自己的錯覺,不過就是一天的時間,她分明瘦了下來。那張臉小得可以用自己的手掌遮起來,眼睛下邊是清晰的黑眼圈,容色憔悴,仿佛受盡折磨。他嘶啞著聲音問她:“昨天你去了藥店。”
  她輕輕答應一聲:“嗯,我去買試紙。”
  他想起昨天的時候,他們坐在車裏一起沉默。他滿肚子的火氣卻裝得若無其事,而她一直在發征,現在想起來,可能隻是在擔心。
  這個丫頭……陸少儉的心思這樣複雜,一時間想到了很多,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可偏偏憋在那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還真是有著自以為是的堅強,如果不是方采薇,隻怕等他知道一切的時候,她已經虛弱地躺在了病床上,而他則失去他們的孩子。她就是這樣,永遠可以不動聲色地把自己氣死,她憑什麽可以替他下決定,主宰他們共同的孩子?
  陸少儉恢複了幾分鎮靜,他慢慢坐到她身邊,柔聲說:“不要去做手術,我們要這個孩子,好不好?”
  憶瑋既不反駁,也沒點頭,隻是不說話。
  他終於一分分焦躁起來,“你說話。”
  她慢慢抬頭,然後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那一刻,陸少儉恐怕知道了什麽是心如死灰,好像—盆冰水從頭頂一直澆到了腳底,連心口都是涼的。他的語氣,隨著心情的變化慢慢強硬起來,又有些諷刺:“我記得你說過墮胎是罪大惡極的事。怎麽?事到如今,對自己就兩重標準了?”
  憶瑋難堪地別過臉,稍有的暖色一下子褪去。她頓了頓,艱難地說:“是啊。以前說得多輕巧。可現在……我做不到一個人養大這個孩子……”
  他終於站了起來,其實一伸手就可以掰住她的肩膀,可是偏偏眼裏的她這麽脆弱,仿佛一觸即碎。陸少儉又心軟起來,指尖輕輕動了動,還是收了回去,“孩子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沒有權力自己做決定。”
  周遭死一樣的寂靜,隻聽見水龍頭滴滴答答的漏水聲,仿佛提醒這兩人,時間並沒有停止,一切都要繼續。
  黎憶瑋慢慢站起來,和他麵對麵立著,輕輕笑了笑:“可惜,你也設法證明,這個孩子就是你的。”她近乎貪戀地看著他英俊的眉目。一切都那麽熟悉,又那麽陌生——因為極度惱怒而抿得很薄的唇角,寒冰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隻能遠遠地看著他,不過飲鴆止渴。
  最後,憶瑋輕輕地說:“發生那麽多的事。你說得對,我們無法彼此信任,算了吧。”
  她要回房間,可是被他一把拉住。因為克製,他的手都在輕輕發抖,“說了這麽多,你的意思就是我不配做你孩子的父親,對不對?”
憶瑋由他握著,沒有掙紮。
  “十天時間不會影響你做手術吧?你給我十天,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有沒有這個資格。”
  憶瑋疑惑地看著陸少儉。陸少儉卻無聲地笑了笑,笑意冰涼:“我會請方采薇照顧你,十天之內,你答應我,不去做手術。”他頓了頓,跟角流露出的眼神叫人莫名心驚,“認識這麽久,就當我第一次求你。”
  驕傲如他,說出“求”這個字的時候,其實眉宇間也是不甘示弱的。他惱怒她的不聽話,想給她最多的寵愛,偏偏被她全盤拒絕,最後,他隻能惱羞成怒。
  陸少儉從嘴角擠出了幾個字:“你答不答應?”
  憶瑋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她本該拒絕的……可是卻偏偏沒法搖頭。她倉促間點了點頭,就在他麵前,“啪”地關上了門。
  陸少儉又一個人在客廳裏坐了很久。這個家,他也曾十分的熟悉,如今因為又住了人,就像以前一樣,叫人覺得稍稍有些小,甚至局促。桌上還堆著醫院配來的藥,他拿起來,又一件件看過去,仿佛這麽做,時間就會過得快一些。
  方采薇從外麵回來,見到他,才問:“談得怎麽樣?”
  他的聲音微涼:“不算最糟。她答應我,十天之內不會去做手術。方小姐,這幾天麻煩你照顧她了,我從外地趕來,隻怕晚上還得趕回去。”
方采薇點點頭。
  陸少儉往外走,又鄭重地說了一遍:“麻煩你了。”
  這幾天,除了輸液,憶瑋就待在家裏,有時候發發呆,有時候和方采薇聊聊天,更多的時候是在半睡半醒之間。陸少儉沒有打來一個電話,她把他們之間的情況想了很多遍,可總也沒有想出一種假設,會像陸少儉說的那樣,可以將彼此的關係修補起來。有時候,她平躺著,摸摸小腹,感覺很奇妙。她也知道,時間愈長,她就愈不忍心去做手術。
  費鄴章也來看她,帶了些水果,坐著和她聊了會,因為性別的關係,倒不好說什麽,很快就走了。
  十天時間,其實很快就過去,而陸少儉在最後一天,開車到了她家樓下。聽不出喜怒,隻是淡淡地說:“一會兒我讓人給你送份文件。”然後轉頭對一旁的秘書說,“你給她送上去。”秘書小姐笑容可掬,把一個小小的信封遞給她。
  憶瑋打開信封,最上麵的是一份通知。政府分管發放住房補貼金的某部門領導,通過降低安置補助費標準的手段,貪汙挪有了部分金額,暫時被處以停職、接受調查。又因為和嘉業內部的工作人員有勾結,牽扯出的人倒也不少。下麵還有那天他沒給她看的拆遷補償資金存款證明、收支表。陸少儉給自己看的這一係列文件,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證據了。
  她最揪心的那對老夫妻,不知他用了什麽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安排他們住進了政府的經濟適用房。從附夾的照片看來,老夫婦住的房子雖然是毛坯的,背景倒也寬敞明亮。老人家笑得很是舒心。
  總之,他的清白,就這麽完整地呈現在自己麵前。
  憶瑋捏著這樣一張紙,感覺它重逾千斤。方采薇接過來看了一眼,笑:“憶瑋,這下放心了?”沒有等到回答,她訝異地抬頭。憶瑋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很緩地站起來:“采薇姐,陪我去醫院。”
  方采薇大驚,下意識地去看那張紙,“陸少儉不是那種人,現在真相大白了,你們還有什麽理由不在一起?”
  憶瑋坐在床沿上,牙齒幾乎把下唇咬破。她木然地說:“對啊,他什麽都沒錯。我冤枉了他,不願意相信他。如今他還這麽對我,我真是應該感恩戴德。我配不上他,也沒臉和他在一起了。”她換好衣服,又對方采薇說:“外麵太熱,要不你別出去了,我一個人也行。”
  方采薇當然不讓她獨自出門,隻能拿了包,緊緊跟著她下樓。她雖然一頭霧水,可是還是不斷地勸她:“這麽大的事,你千萬想清楚了。”
  憶瑋沒說話,屋外陽光耀眼.幾乎能將人的視線灼成白色一片。
  她伸手攔了輛車,和方采薇坐進去。
  陸少儉看著她們下車,那一刻,他的嘴角幾乎生出笑意來。可是慢慢地,他看著她攔了出租車,那些笑凝固住。他轉頭對秘書說:“你先回去。”幾乎不等秘書關上車門,他探身抓住了車門,隨著巨大的關門聲——他臉色陰桀,緊緊地地跟上那輛車。駛入了車流中。
那條路他很熟悉,也知道了她們是要去哪裏。他皺著眉,似乎恨得要將牙齒咬碎。
  果然,前麵的出租車在醫院停下了。
  他什麽也顧不上,在大廳攔住了她們。

  第十八章 花好月圓
  方采薇見到陸少儉,鬆了口氣,悄悄往旁邊走了幾步,默不做聲地注視著這兩個人。
  憶瑋的手臂很涼很涼,被陸少儉抓住的時候,甚至還在顫抖。陸少儉低下頭看她,語氣卻出乎意料的輕柔:“好了,你要鬧到什麽時候?跟我回去。”他的目光分明是沒什麽溫度的,仿佛那麽柔和的語氣也不過是他偽裝出來的。
  憶瑋平靜地看著他,然後說:“我等了十天。最後的結果不過如此,我不信任你。”
  他們都這麽平靜,沒有肢體接觸的必要。陸少儉放開她,退開一步,雙手抱在胸前,語氣裏似乎興味盎然:“哦?你沒看那些材料?或者,你覺得我是在騙你?”
  她搖頭,黑亮的眸子看著他,溫柔地彎出一抹弧線:“不是。陸少儉,之前我寫那文章,我確實錯了。如果可以,我願意為這篇文章向你們公司公開道歉。我沒有事先就問你,我那時候選擇不信任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越是這樣,陸少儉越是心驚,他想上前一步去攬住她的肩膀,她卻輕輕一閃,讓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語氣全是急躁:“過去的事就算了,我沒怪你。如果沒有你們雜誌,隻怕這件事沒那麽容易查出來。你說完沒有?說完我們就回去了。”
  她固執地站在原地沒動,似乎不知道如何措辭,最後說:“那你呢?你就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陸少儉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凝成如墨般的一點,淡笑道:“我還要說什麽?”
  憶瑋分明是有些失望的。她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氣.又重複了一遍:“沒有麽?”
  “如果不是因為我懷孕,你不會這麽快讓我知道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就等哪天我自己發現,然後哭著喊著回來,求你原諒我,對不對?”
  “你想給我教訓很久了吧?真好,有這樣一次機會。我魯莽、自以為是,最後鑄成大錯。”憶瑋慢慢地靠近他,因為無力、她靠在他的胸前,那麽溫暖而寬厚的懷抱、她想念了很久很久,“我告訴過你嗎?我不去問你,是因為我怕,我整晚整晚睡不著,那些話就卡在喉嚨裏,就怕一說出口,你就真的不是我愛的那個人了;我打開那份文檔就想吐,寫一個字就要猶豫很久。如果那時候,在你的辦公室,你不是那樣激怒我——你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我,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我一定會心甘情願被你罵,然後請求你的原諒。”
  陸少儉抱緊憶瑋,不發一言,甚至沒有問她是怎麽知道的,隻是埋首在她的發絲間,然後說:“是,我是這麽想的。“我希望通過這件事,你可以改變處事的習慣。直到現在,我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這樣溫柔的擁抱,真叫人羨慕。方采薇在遠處看著,又靜靜地移開了眼睛。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和所愛的人在機場上這樣擁抱,可結局卻是她看著他離開,她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片刻之後,他放開她,低低說了句什麽。憶瑋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方采薇,像是刻意保持距離。
  他沉聲說:“方小姐,麻煩你送她回去。她既然堅持要這麽做,我不會勉強。我找人安排好了,再接她來動手術。”他早已麵無表情,連說出的話都鏗然堅定,像是鑿刻在岩石上,不想再有更改。
  方采薇半晌說不出話來,果真是不好的結果。她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連當事人都默認了,自己還能怎麽辦?她隻能點了點頭,牽著憶瑋的手轉身出門。
  城市的天空由淺藍慢慢變成霽紅,繼而像是滲透了濃濃的墨汁,變得褐黃。最後是黑色.看不見五指的黑色。
  一切問題都像解決了,可又分明沒有一個結局。陸少儉坐在椅子上,看看時間,早到了下班的時間,可是家裏和這裏,並沒有什麽區別。他已經讓人聯絡好了最好的婦產科專家,明天他會親自送她去做手術。鋒銳的手術刀會在她的體內,割斷他們最緊密的、血肉相親的聯係。和這次相比,以往的哪次爭吵,都顯得那麽微不足道。或許,這才是真正的絕路。
  他的目光低垂,望著不遠處的地板。 就在那裏,他冷冷地扔下了一把鑰匙,期冀她在他麵前彎下腰撿起來。可是她沒有,她把他給她係上的牽掛,或者是束縛,一並還給他,然後轉身走開了。
  他想得這麽出神,以至於電話突然響起來的時候,他驚得一顫。
  陸少儉和費鄴章之間的聯係,比黎憶瑋所知道的更頻繁些。賠償金事件後,他們倒再也沒見麵。他問了他地址,爽快地說:“好,你等我。”
  陸少儉常去的是這條老巷前麵的酒吧街,對這條小巷倒並不熟悉,找那家火鍋店花了些工夫。
  遠遠的,隔著玻璃窗,他看見費鄴章似乎正在往杯子裏倒酒,頗為清閑自得的樣子。
  陸少儉走進店裏,打量了周圍,然後微笑:“原來就是這裏,我聽說過。”
  費鄴章不動聲色,隻說:“我和丫頭來吃過。她告訴你的?”他要了大份的熗鍋魚,然後遞給陸少儉啤酒,“這是賠罪用的。這次我們雜誌似乎選材不當。”
  陸少儉簡單地說:“沒用。我們要正式的聲明道歉。”
  費鄴章哈哈大笑:“這點擔當自然是有的。下一期、版麵已經排好了。”
  陸少儉正色道:“開玩笑的。那些住戶確實是沒收到我們付出的全部賠償金,你們並沒有寫錯。那些老人的處境確實很悲慘。而且,沒有你們雜誌,這件事的影響不會這麽大,上麵也不會要求徹查。而且拿了錢的人,手法做得真是巧妙。當時我還想不通,明明簽了協議,怎麽還會有人天天來鬧。原來是我大意了。”
  “這麽說,你和她,已經不存在她當時糾結的所謂人品問題了?”
  陸少儉喝了口渾濁的茶水,語氣沉著:“我本來就不是為了這個惱火。當時激怒我的,隻是她一直瞞著我.什麽也不跟我說。”
  費鄴章點點頭:“那麽,誤會解開了,你們還鬧成那樣?”
  這是私事,陸少儉並不願意對別人說起。他隻笑了笑,看著服務員手法熟練地撥開最上層的辣椒,魚香四溢。
  “她在這個城市沒有親人,有時候,我視她為親妹妹。你可以認為,今天是她的兄長來找你聊天。”
  陸少儉沒有即刻接話,意味深長地看費鄴章一眼,然後說:“是嗎?有一段時間,我曾經以為,你對她的態度並不單純。”
  費鄴章又一次開懷大笑,語氣斟酌:“是有一段時間。她讓我想起了采薇,想起很多事。所以我很困惑。後來我又見到采薇,就能把這種感情理清楚了。我對她,也是比好感多一些,卻又不是愛,可能就是疼愛吧。”
  他繼續說:“你認識她比我久,她的那些優點,沒有道理我看出來了,你卻沒看出來。現在的女孩子,你見過的應該也不少。到哪裏去找這樣的?執著,善良,固執得可愛。她愛你,並不是因為你的身份,隻是因為你本人。”
  費鄴章的語氣一轉,似乎莞爾:“現在小丫頭也要當母親了, 感覺奇妙,像是看著家裏最小的妹妹即將出嫁。”
  陸少儉的臉色一僵,低了低頭,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片刻的蒼白。她的優點……自己怎麽會不清楚?不然又怎麽一直糾纏著,死也不放手?可是偏偏,在此刻,他們似乎真的已經沒有出路。以他的智慧和手腕,他絞盡了腦汁。卻也無法彌補他們之間的裂痕。
  他終於一字一句地說:“我想你不知道,明天我陪她去手術。大概在這之後,就真的不會有將來了。”
  費鄴章微笑著,話語如同簇新的尖刃,不屈不撓地繼續刺下去:“你知道我認識方采薇多久了?十年了!那時她二十一,今年三十一。我們在六年前分手,我以為我們都可以找到更適合的另一半,因為我們在一起,總是爭執,互不相讓。當時我以為,爭吵不就代表了不合適嗎?可是六年過去了,她是一個人,我也是,因為找不到比她更能吸引我的人。六年之後,我們再見麵,都很拘謹、陌生,我一直在想,怎麽樣才能跨過時間凝聚成的外殼,回到最初的時候?哪怕那個時候,我受些氣,讓讓她也無妨。”
  陸少儉滿懷心事地喝完一杯酒,低聲說:“我們不一樣。我從沒想過要分開。可她說,我們之間,已經無法互相信任了。她說得一點沒錯.出事之後我和她分手,確實隻是手段、我隻是想要她記住這個教訓。”
  費鄴章愕然說:“確實像你的作風。”也不知道是不是誇獎,他又說,“不過讓自己的女人流產、然後分手、更不像你的作風。”
  “你覺得她為人處事有問題,明明知道她的脾氣,還要用手段激她。到了現在,你又想盡各種彌補的方法……可是她明明就排斥這種所謂的手段,那麽,索性什麽方法都不用,就認真地和她談談呢?你發誓,之前你見到她,你的語氣誠懇,並且願意好好解決問題了嗎?”
  這些話說出口,費鄴章忽然自嘲般地露出一絲笑容。還真是……教導起別人的時候那麽流利,可自己呢?怯儒了這麽久,和采薇依舊毫無進展。
  陸少儉放下筷子,之前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他努力挽回了嗎?他用挑釁的語氣和她賭十天的時間;他刻意表現出傲慢,安排秘書去送文件;最後在醫院,他比她更低落沮喪地退縮……終於,他霍地站起來,看了看時間,說:“我先走了。”
  費鄴章不慌不忙地喊住他:“吃完飯再說吧。明天去也來得及。”
  可陸少儉哪裏還有心思吃飯呢?他晚去一秒,或許她便要多受一秒的折磨。等到明天,他幾乎不可想象。難道,他還要她懷著對手術的恐懼等待黑夜過去?
  陸少儉來不及說什麽了,匆匆地離開。一鍋魚幾乎沒有動過。費鄴章看了一眼,拿出了手機:“采薇嗎?吃了晚飯沒有?”
  方采薇也出門了,憶瑋抱著靠枕看電視。
  希拉裏終於輸了。即便標榜婦女的平等和權利,可是讓一個女人主導男性世界,還是會受到巨大的阻力。這個女人,大風大浪都經曆過,可是沒有走到最後一步。她優雅地站著,身邊是她丈夫和女兒,目光堅定,似乎不後悔一路這麽艱辛地走來。
  耳畔傳來敲門聲。她戀戀不舍地看了眼電視,站起來去開門。
  光線並不是太好,她隻看得見一束粲然如錦的玫瑰,瑰麗流轉,華麗高貴。
  陸少儉在她麵前,第一次這樣緊張,以至於難以控製自己的聲音。
  憶瑋被嚇了一跳,怔了半天,讓開半個身子,低聲說:“你進來。”
  他就是像小青年那樣,衝動地來了,隻得在樓下快關門的花店裏買了最後一束拚拚湊湊紮起來的玫瑰。把花擱在桌上.他目光灼熱,英俊的瞼很久都沒有這樣生動了。他想,今天在這裏,無論如何,他們都會找到最合適的辦法,解決目前的困境。
  “我還是沒法接受失去我們共同的孩子。之前我們都有錯.你向我道歉了,現在換我向你道歉。”他溫柔地攬過她的肩膀,掌心的暖意傳到她的身上,令她覺得溫暖。“你以前說我是想馴服你,現在看來,我好像真的是那樣子做的。從一開始,我就自以為是。如果這樣傷害了你,我道歉。可是從頭到尾,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分開。我愛你,五年了,從來沒有變過。”
  她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那種情感,她一直體會得到。可是她內心深處,卻還是隱隱有著恐懼,仿佛他們會走向一條彌漫著霧氣小徑。小徑的盡頭,不知是鮮花盛開的美妙山穀,還是叫人粉身碎骨的懸崖。
  她垂清透如水的眸子, 叫他看不清她的回應。可是陸少儉並不著急,他有足夠的耐心,靜靜地陪她一起等。
  “可是,你下午在醫院的時候說……分開也沒什麽不好……”她柔美的唇,因為驚惶而抿得如同淺白的蓮瓣。
  “小瑋,我也有累的時候……尤其看到你那麽堅決的時候。我們的磨合期可能會更長,比現在還長。可是經過現在的事,你和我,不是都得到教訓了嗎?我不該這麽驕傲強勢,而你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固執和偏執。我們以後一定還會吵,可是也一定會好起來。”
  “我不願意,因為現在的放棄,在將來的時間裏,還要忍受無窮無盡的折磨和煎熬。我想,終這一生,也不會再遇到一個女孩子,可以讓我像這樣愛著,不曾動搖。”
  黎憶瑋終於痛哭出來,從他們分手以來,到得知懷孕,她從來沒有哭得這樣暢快。她像個孩子一樣揪住他的衣角,然後斷斷續續地說:“我真的……不想去做手術……可是又害怕… …即使你知道了……你說要這個孩子……我還是害怕……”
  陸少儉手足無措地撫著她的背,如同安慰孩子:“好,現在不伯了……孩子沒事,我們一起好好照顧他。”
  她還在哭,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很緩地開口:“還有什麽問題?”
  其實她也不過像個孩子,扁了扁嘴,最後像是有些不好意巴:“我還沒做好準備,我怕做不好媽媽。”是啊,她還這麽年輕,從沒想過,這麽快會成為母親。
  陸少儉微笑,“對於這個,我也沒什麽經驗。可是我們可以一起學,你那麽聰明,學起來一定很快。”
  直到鼓起勇氣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了,陸少儉才記起最重要的一句,於是皺眉,輕輕推開她,讓她看著自己,又拂去她滿臉的淚水,微笑著說:“現在不許哭了。”
  他指了指那束玫瑰,意態矜雅,“我是來求婚的。你答應嗎?”
  因為期待,目光閃爍著動人的清輝。
  因為那句不能收回、也不願收回的話,他嘴角邊的微笑如同弧度絕美的弓弦。
  這麽英俊的男人,這麽熱切地看著自己,憶瑋不由自主地伸手撫摸自己的小腹.仿佛想找另一個生命來分享此刻的情感。
  他的手旋即覆蓋上來,隔著她的睡裙輕柔地摩挲著,眉眼間全是笑意,低聲說:“你答應嗎?”
  翌日,醫院。
  兩位婦產科的專家已經等在了手術室邊的辦公室裏
  嘉業的陸總並沒有遲到。他小心地牽了身邊年輕女孩子的手,然後敲門進去。
  其中一位恰好是那天替憶瑋看病的女大夫,因為對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印象深刻,她先開口說:“噢,原來是你啊。”
  憶瑋的臉紅了紅,攥緊他的手,不敢去看醫生的目光。
  另一個大夫在看她的檢查報告,站起來:“可以動手術了,就現在吧。”
  陸少儉卻坐下來、神色像是春風拂過,“大夫,我們不是來做手術的。有些問題想要請教一下。”
  他神色自若,詳細地向醫生詢問,她之前吃的感冒藥、輸液中的抗生素會不會對胎兒產生影響,事無巨細,又問之後的懷孕注意事項。
  告辭的時候,那個女大夫叮囑憶瑋:“小姑娘,心態要放好,不要一不開心就想著拿掉孩子。”
  憶瑋都來不及辯解,就被陸少儉拖出了醫院。
  坐在車裏,他轉頭問她:“累不累?”
  憶瑋搖搖頭,雙頰終於透出了淡粉色,那麽多天來,她第一次氣色這麽漂亮。
  她卻一直在想另外一件事:“為什麽她們都叫我小姑娘?我……看起來,是不是真的很小?”
  陸少儉幾乎要笑出聲來。他淡淡地說:“你沒聽醫生說嗎?越早生孩子,恢複得越好,也不容易老。”他斜斜打量她,不懷好意,“早知道這樣,我們可以更早一些。”
  憶瑋不去理他,說:“現在去哪裏?”
  陸少儉說:“是去選鑽戒,還是去民政局,你自己選吧。”
  憶瑋卻狡黠地一笑:“我都不想去。我想去你家。”
  陸明波正在屋後的小花園裏修建花枝,抬頭才看見憶瑋獨自走過來,於是拍拍手站起來,笑著招呼:“小黎啊,好久沒來看我了。”
  他很喜歡這個小姑娘,覺得她大方善良,又不扭捏作態。兒子眼光不錯。
  憶瑋這次難得紅了臉,然後說:“陸叔叔,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我們打算結婚。”
  老人“哦”了一聲,分明有些歡喜,卻又掩飾著,隻是淡淡地說:“定下來也好。”
  憶瑋確實醞釀了很久的勇氣,最後對未來的公公說出這句話:“而且……我現在已經有了孩子……所以,他說,想一家人去看看他的母親。”
  陸明波半晌沒說話,烈日驕陽,黎憶瑋站在他麵前。他忽然連話都說得有些不順暢:“你……別在太陽底下站著,來,去屋裏,去屋裏。”
  一老一少往後門走去,年老的那位笑容和善,扶著未來的兒媳婦,“是該去告訴他媽媽,你要是不累,我這就去吩咐司機。”
  玻璃門的後邊,陸少儉看著他們相攜走來,星眸之中閃爍著別樣的光彩。他仿佛看到了最美妙的生活,如同畫卷,一點點地在眼前鋪開。

  尾聲
  若幹年後——
  周末照例是去爺爺家裏吃飯,陸漫語還躲在房間裏畫畫,一時間不肯出來。媽媽在門口喊了好幾聲,她不理不睬,最後門被扭開,小姑娘一臉不情願:“媽媽,你怎麽沒經過我允許就進來?我是有人權的。”她還奶聲奶氣的,可是倔強卻不輸自己媽媽。
  年輕的媽媽又好氣又好笑:“誰告訴你人權的?”
  小姑娘轉過臉來,“費叔叔。”
  聽到這話,憶瑋幾乎要暈過去了,聲音也大了起來:“你怎麽回事?是在臉上畫畫?啊?”看看時間,已經到點了。她走到小姑娘麵前,一邊拉起她,一邊恨聲說:“去洗臉。”
  小姑娘還是滿不情願,扭著身子非要把畫畫完才肯走。
  黎憶瑋徹底沒辦法,衝著門口就喊:“陸少儉,你女兒又發脾氣了,你自己過來管。”
  陸漫語沒等爸爸走進來,已經舉著那張沒畫完的畫,味溜一聲,像是一隻小貓,從媽媽身邊溜了過去。
  等到黎憶瑋出去的時候,女兒已經賴在爸爸懷裏,一點點地給他解釋自己畫的那張亂七八糟的畫。陸少儉一手抱著女兒,一邊認真地聽她說著邏輯不通的話。
  最後,年輕的父母合力替女兒洗了臉。憶瑋把陸漫語那軟軟的頭發紮起來;陸少儉俯身抱了陸漫語,然後一家三口一起出門。
  女兒的名字起得很秀氣,長得也像個娃娃一樣漂亮,可是性格卻像個男孩子,有時候不聽大人的話。黎憶瑋精疲力竭.就會愉偷聲賭氣:“早知道那時候就不要這個孩子。”陸少儉比妻子有耐心,聽到這句話,清亮的眼睛一瞥,嘴角一勾,仿佛回憶起往事:最後,隻要他低低在女兒耳邊說句話,小女孩兒就會乖乖地蹭著他的衣角,全然不像之前那副無法無天的樣子。
  陸漫語和爺爺也親。有時候玩累了,她就縮在爺爺的懷裏睡覺,誰抱也不起來。憶瑋看著陸明波抱著小孫女,頭一點一點地打磕睡,忽然說:“她和誰都比和我親。”說著,像是有些賭氣,翹了嘴角。看著陸少儉毫無反應地低頭翻雜誌,她又拉他衣服:“你說話啊。”
  陸少儉慢條斯理地放下手裏的雜誌,笑著攬過了妻子,“你!還說……一家人裏,最疼她,最慣她的就是你。她要學鋼琴,你讓方采薇教她,結果學了半個月就不了了之;她要學畫畫,不也是你答應的?那套顏料,不是你興衝衝地去買的?”他看看她的臉,忍不住輕輕吻了一下,然後低笑:“真不知道你們誰是孩子。”
  憶瑋有些臉紅,又爭辯說:“可是教孩子就得這樣啊……我希望她可以無拘無束地長大,沒人逼她學什麽。這樣她的人格才健全啊。”
  陸少儉沒和她爭,懶懶地點頭,“我沒說你錯,你看我幹涉你了嗎?”
  午後的陽光,從大大的落地窗射來。屋子裏開著空調,感受不到炙熱的暑氣。陸少儉一本正經地轉過身,正對已經有些困倦的妻子,目光卻落在她的小腹上。他探出手去輕輕撫摸那裏,然後壓低了聲音:“小語三歲了,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憶瑋已經嫁給陸少儉三年了,可還羞澀得像是未經人事的少女,聽到這話,臉都燒紅了。
  陸少儉繼續低聲說:“小瑋,最好是個男孩。”
  “那時候你不是一心想要個女孩嗎?”她麵帶微笑地反問他。
  “要是再有個女孩子也很好……可是我們有小語了。一男一女,多好。”
  此時,陸漫語嘴角正留著晶亮亮的口水,她的身體動了動,翻了個身,繼續做著美夢。
  年輕的父母不由自主地同時望向自己的寶貝女兒。他們的手指緊緊地扣在一起。
  那些溫暖,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悠長而彌散。曾經的那些驕傲,那些偏執,都已經雲散風清了,隻剩下生活的寧靜,和彼此之間的愛。

  番外:當倆人都還在學校的時候……
  “黎憶瑋,你不去超市啦?”謝淺容在黎憶瑋背後大聲的喊她,“喂!喂!”
  黎憶瑋在學校的林蔭道上回頭,衝好友拉出一張算得上咬牙切齒的笑臉:“你去吧。我有事,先不去了。”
  呃,她剛才是接了一個電話來著?謝淺容皺著眉頭回憶,最後還衝電話裏吼了一聲:“你在哪裏上自習?”她看著黎憶瑋背著書包哐當哐當的往教學樓方向跑去,默默的在心底說了一句:“陸師兄,你自求多福吧。”
  黎憶瑋一路上一直在撥手機。最初那邊還響了幾聲,可隨即那人把手機給關了。黎憶瑋心底一發狠,逆著教學樓下課的人流衝進了大廳。
  教學樓裏開著中央空調,她跑了一陣,本來背後都有些汗濕了,這下子立刻涼爽起來。她眯起眼睛看著教學樓那張巨大的樓層示意圖,狠狠的想:讓你躲著我!我就不信了,一間間教室還找不到你!
  她是真的發了狠,才從101教室開始,一間間的推開門去找人。已經是三樓了,黎憶瑋無奈的看看占座狼藉的一間又一間的教室,有些疑惑的想:人呢?他到底在哪裏?
  428……501……527……613……637
  我靠!隻剩最後一層了!
  黎憶瑋站在電梯門口,看著7樓空蕩蕩的走廊,心想陸少儉你不會這麽絕吧?恰好是在整個教學樓最後一間教室上自習?
  陸少儉還不至於正好尋到最後一間教室上自習,但是離那裏也不遠了。
  他聽到門口有響動的時候,黎憶瑋推開了713的大門。
  他放下手中的筆,眯起眼睛看了看有氣無力走過來的女孩子,有些克製不住的笑意。
  她穿一件嫩黃色的T恤和白色的短褲,整個人顯得小小的,黑色的馬尾一甩一甩,終於找到了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亮了亮,然後直直的走過來。
  陸少儉把那絲表情藏起來,然後繃了繃唇角,不動聲色的說:“你來幹什麽?”
  呃……我來幹什麽?黎憶瑋跑樓層跑得有些神智不清了,整整四十五分鍾沒有喝水,喉嚨又幹又痛。於是目光專注的盯著陸少儉手邊那瓶冰鎮的飲料——可口可樂,大概是剛買來的,瓶子的壁上還有些水珠,嘶嘶的冷氣……
  陸少儉修長的手指伏在飲料瓶上,頓了頓,又慢條斯理的往她那邊推了推:“渴了?喝吧。”又替她擰開蓋子,“慢慢喝。”
  黎憶瑋徹底的被這瓶飲料征服的時候,終於徹底的忘了自己是來找他吵架的。
  事實上,她也沒力氣再吵了。
  陸少儉看著她把半瓶飲料都喝完了,才皺皺眉說:“吃飯了沒有?”
  “沒有,忘了。本來是和淺容去外邊吃飯的。”黎憶瑋秀氣的眉毛一踅,終於想起了什麽——“就是你!”
  “嗯,那麽去吃飯吧?”他閑閑的站起來,適時的滅火,“餓不餓?”
  夏天的大學餐廳,火鍋部異常的紅火。陸少儉吃得不多,幾口之後,就把筷子擱在一邊,看著黎憶瑋埋頭大吃。
  半晌,他終於忍不住說:“黎憶瑋,你除了吃是不是沒什麽理想了?”
  黎憶瑋的動作滯了滯,忽然想起來自己為什麽怒氣衝衝的去找他吵架了。
  就是昨晚,她們寢室和一個男生寢室聯誼。其實本來也沒黎憶瑋什麽事,隻不過室友都拉著她去,她也就去了。好死不死的在那裏遇到陸少儉和學生會的人聚餐。他們四男四女,文文明明吃飯的樣子,不知道哪裏惹怒了他——這人極為陰險的當著同學的麵沒發作,反倒隔了一天打電話來教育她。
  “別人請你吃飯你就去啊,你知不知道什麽叫聯誼?”
  “給你點吃的,你是不是連自己被賣了還要替人數錢?”
  ……
  這種挖苦的話,通過陸少儉那種刻意涼薄的語氣說出來,不知道有多可惡。黎憶瑋一下子火了:“你在哪裏上自習?”
  然後他就把電話給掛了。
  他真是說得沒錯,一瓶可樂,一頓火鍋,轉眼又讓她把自己賣了!
  黎憶瑋在熱氣氤氳的鍋邊抬起頭,眼睛眨巴眨巴看了陸少儉幾眼,出人意料的,沒有發怒,隻是笑了笑:“嘿嘿,我錯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了小月牙,一閃一閃的,波光泠泠。陸少儉看她有些無辜的樣子,忽然心底有些柔軟,於是換了話題:“算了。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唉,我讓淺容給我帶點東西,你等等,我去打個電話。”
  “淺容,你從超市回來沒有?”
  “噯,我和陸少儉在吃飯呢!他有本作業落在自習教室了,你順路幫我去把作業拿來吧,嗯,在713,最後靠窗那個位置。”
  “……不用,拿回我寢室。”
  黎憶瑋收了電話,得意洋洋的回到店裏。
  “我吃飽了。”
  “那走吧,我還要回教室做作業。”
  月色溶溶,落在青色的草地上,不知道哪裏的蟲鳴悄悄的鑽出來,逗得人心底微癢。
  教學樓前的分岔路口,黎憶瑋一蹦一跳的衝陸少儉告別。他甚至來不及拉住她再說一句話,小丫頭就蹦跳著走遠了。反正她待他,永遠不會像對旁人那樣溫和有禮貌——這算不算自己的特權?陸少儉抿了抿唇,目光柔和,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才轉身進教室。
  寢室。
  謝淺容掩麵:“你怎麽這麽幼稚啊!還讓我把陸師兄的作業本偷來!有沒有搞錯啊?快去還給他!”
  黎憶瑋哈哈大笑:“誰讓他耍我啊!哼!我明天再還給他,急死他!”
  “不行!你現在打電話給他!”謝淺容堅持,伸手去拿她手機,“不然我成同謀了!”
  黎憶瑋信手翻著他的作業,清清爽爽,字跡又漂亮有力,還真是陸少儉的風格。
  “我去洗澡。”黎憶瑋進衛生間前叮囑謝淺容,“你要是敢告密,我和你沒完。”
  翌日中午。
  黎憶瑋在教學樓門口等到了陸少儉。
  他看起來……眼睛似乎充滿了紅血絲?
  黎憶瑋鎮定自若的把作業還給他:“昨天拿錯了,拿來還給你。噯,你眼睛怎麽了?”
  “哦。在這裏啊。”陸少儉輕描淡寫,“這作業是今天早上要交的。我以為不見了,昨天熬夜重做了一份。”
  “呃……”黎憶瑋愣了楞,又看看他的臉色,忽然覺得……有點負疚?
  他拖了她的手說:“正好,一起吃午飯吧?”
  午飯的時候,黎憶瑋點了一份辣子雞丁,她一不小心咬了口辣椒,忽然覺得有些嗆人。
  “陸少儉?”
  “什麽?”他抬起頭,眉眼舒展開,十分的英俊好看。
  “你以後說我是豬,我不會生氣了。”她一副大義凜然的神色,“真的。”
  他含著笑意,彎了彎嘴角,探身去把她嘴角那點醬料擦掉。
  “為什麽?”
  “我……我對不起你。”黎憶瑋磕磕絆絆的說,“那個作業……我其實是……”
  “嗯,沒關係。”他很大度。
  有些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的好。
  比如,作業本的事昨晚謝淺容已經向他通報過了;比如,這堂要交作業的課其實是在明天;比如,他的紅血絲,是熬夜做另一份設計趕出來的。
  餐廳出來,大正午的時候,並沒有人。
  黎憶瑋難得小鳥依人的任由陸少儉牽著手,一直走到小公園裏。
  他一本正經的停下腳步說:“你不是該有什麽表示?”
  呃?
  黎憶瑋往四周看了看,迅速的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輕吻了一下。
  可他並不願這麽放過她。趁她還沒有離開的時候,伸手扣住了她的後腦,不輕不重的迫了過去,淺淺的吸吮著她的唇,喃喃的說:“不行,這樣不夠。”
  陸少儉微微睜了睜眼,她的睫毛秀氣而微卷,白皙的膚色透著微紅,其實她不張牙舞爪的時候,溫順漂亮……可即便是張牙舞爪,他似乎也甘之如飴。
  他加重了這個吻,低低的在心裏說:“真的不夠。”

  番外:紮西德勒
  餘小晚隨著汽車一路顛簸。雖說是國道,卻坑窪不平得像是探測器降落的火星表麵。車子又重重顛了一下,車子小,隻坐了幾個客人,都被拋得七葷八素,小晚的頭直接撞到了車窗,疼得齜牙咧嘴。
  也不知挨了多久,她聽到坐在前排的一對小情侶歡呼了一聲,車子停在了一排帳篷前。於是小晚背著包下車.順便對老司機說了句“謝謝”。老司機是個牧民,閑暇的時候就替當地的旅行團拉拉散客,他衝小晚擺擺手,普通話不甚標準:“再見。”
  小晚還是一個人,背著大包,站在茫茫草原邊,頭發被傍晚的風吹得四處張揚。她打算在這草原上過兩晚,好好體驗下《射雕英雄傳》裏郭靖的生活。趁暑假從學校趕到這裏,她幾乎馬下停蹄地趕了好幾天路,不是在火車上就是在汽車上。然而這刻,她卻由衷地覺得值得。
  光線已經不像下午那般強烈得像是要把人曬脫皮、而是溫和地照射在人們臉上。茫茫綠草,輕柔地隨風搖擺。連小丘的弧度都是和緩的。幾個蒙古包倒像是盛開的白色小花、不深不淺點綴在草原上。
  當地的牧民家裏都辦起了農家樂,又因為隸屬這個度假村,因此管理很科學。有農家小孩帶著她來到一個帳篷前,回頭衝她笑,一點都不怕生,“就是這裏。”小晚剛來得及放下行李,還沒打周圍,領她來的小孩已經站在門口。 因為急著出去玩,他隻留給她一張度假村的地圖,轉身跑了。
  小晚取了些隨身物品,走出屋外,心裏充盈著滿滿的好奇。一路上,有悠閑的遊客坐在馬背上,由工作人員牽著細繩,往前溜達。
她走得慢,任涼爽的風吹著,終於循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走到了馬場。她四處環顧,卻發現一個人都沒有。
  小晚喜歡馬。她熱愛武俠,總覺得在馬背上馳騁是瀟灑的事。不遠處有匹白馬,姿態優雅地踢踏著小步,打個響鼻都是傲慢的神氣。她小心翼翼地湊到了馬尾後麵,拿了相機湊過去想拍照,忽然被一雙手扯到了一邊。那力道很大,又突然,小晚嚇得直拍胸口。回頭看,一個男人正皺眉打量自己,用很標準的普通話說:“誰讓你進來的?”
  這個男人膚色黝黑,有著在草原上被曬出來的健康氣息,應該是草原上的牧民大叔吧。因為擅自溜進了馬棚,她有些心虛,“不好意思啊,大叔。”
  那個男人愣了愣,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小晚這才看清楚,他鼻子倒長得俊挺,眼睛也是明亮有神,分明是年輕的小夥子,有濃濃的陽剛氣味。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委屈:“誰讓你們這裏沒人啊?再說也沒人說不準進來看馬啊!”
  那個男人眉頭皺得更深,“你知不知道不能站在馬的後麵?” 馬的腿力強勁,如果她被踢上一腳,估計得在醫院躺好幾個月。
  小晚吐了吐舌頭,才知道他是好意,“現在可以騎馬嗎?”她指了指那匹神駿的白馬。它此時蹭在男子身邊,姿態親昵。“我可不可以騎這匹?它好漂亮!”
  他顯然愣了愣。眼前的小姑娘,毫不掩飾地將豔羨的目光直直投向自己的愛馬,語氣輕軟:“行不行大哥?”她似乎以為沒說動他,眼珠轉了轉,莫名其妙蹦出一句:“紮西德勒。”
  他終於忍不住,笑:“好吧。”說著,輕輕撫摸了下白馬的脖子,微微摩挲了一下馬背。他想伸手給她,沒想到,這個小女孩自己掰著馬鞍,輕巧地跨了上去,坐在馬背上,笑得很神氣,“走吧。”
  後來,餘小晚一直覺得當時的自己很傻:工作人員都穿著橘色的背心,而那個男人身著休閑T恤。她後來也在商場見到過那個品牌的衣服,價格比自己跨越大半個中國玩自助需要的錢都多——當時是傻了,她才以為他是放牧大哥。
  可是,當時……
  他牽馬走得很慢,小晚有些不滿:“大哥.快點行不行?”
  似乎為了響應這句話,白馬重重地打了個響鼻。他仰頭衝她一笑:“你確定?”又輕輕碰了碰她蹬在馬鐙裏的腳:“讓一讓。”
  他輕鬆地跨上來,坐在她身後.又囑咐她:“把腳放回去。”他環過她的身子去牽馬韁,氣息清爽,叮囑她:“抓住馬鞍,輕鬆點。”
  小晚身子有些僵硬。第一次和年輕男人靠得這樣近.連說話都結巴了:“那……你不用蹬著嗎?”她輕輕踢了踢馬鐙,“不會掉下去?”
  耳邊是一聲輕笑。他直接催了催馬。白馬嘶鳴一聲.慢慢小跑起來,一顛一顛的,竟然有一種奇異的韻律感。小晚慢慢放鬆下來.笑聲一長串,像是草原上的小花,點點播散開。他靠著她的耳邊,語音清透:“我再跑快些?”
  不等她回答,他直接催了催胯下愛馬。真的有風從耳邊呼嘯過去,連身子都飛騰起來,小晚適才顛著還有些胃痛,現在什麽都感覺不上了,隻有腰間的那隻手還牢牢地抱住自己。
  馬已經跑到了湖泊邊。他輕鬆地下馬,又將手遞給她:“下來走走?”
  這一圈跑得夠爽,小晚的發辮都散了,可是眼神還是興奮的,又戀戀不舍地輕撫白馬,低聲說:“跑得真快!”
  走著走著,小晚想起了什麽,有些擔心:“大哥,跑一圈多少錢啊?”
  年輕人愣了愣,忍俊不禁:“我也不知道,回去工作人員會找你要錢。我隻負責溜馬。”
  小晚笑著對他說:“這裏真好,可以跑這麽快。以前我去玩的時候,人家牽著馬,那速度比人走著都慢。”夕陽斜斜打下來,水波瀲灩.而她眼神清亮,“大哥,怎麽稱呼你啊?”
  “夏之岱”
  餘小晚睜大了眼睛,就像剛才第一次看到白馬時一樣。“你是漢人?”
  夏之岱點點頭,一本正經地問道:“怎麽?草原牧區就不準有漢人?”
  回去的路上,餘小晚很有些躍躍欲試,主動對夏之岱說:“大哥,要不我來握韁繩吧?”
  夏之岱本來還在讓馬小跑著,聽她這樣說,爽快地將經繩遞給她,又仔細叮囑了些事項,還有些猶豫:“那我扶著你的腰?”
  小晚一點都沒在意,隨口就說:“好。”
  他順理成章地樓住她的腰,聲音貼近她的耳朵:“這樣行不行?”
  小晚沒有聽見,她利落地抖動韁繩。白馬在草原上縱橫,夕陽的餘輝灑在深碧的草原上,是一種不可直視的耀眼之美。不知奔出了多遠,臉頰被風吹得開始發涼,小晚才聽見身後的男子在和她說話:“再跑下去,會有狼。”
  小晚“啊”了一聲,手輕輕一抖。
  一隻手適時從後麵伸了出來,接過韁繩,“回去吧。”他撥轉了馬的方向,放任白馬小跑著回去——顛得反而厲害了。小晚大半天沒有吃東西了,一晃一晃的,胃開始覺得難受,於是身子也有些軟軟的,差點往旁邊歪跌下去。幸好腰間的那雙手很有力道地把她固定住,抱得更緊了一些。
  她條件反射地轉過頭去想要道謝,額角卻撞上了他的下巴,除了疼,還有被短短胡渣紮著的微癢,小晚有些不知所措。他卻用力地按住她,聲音有線不穩:“你坐前麵別亂動。”
  她果然安心地坐著了,胃部一陣陣痙攣,她也沒情蹦達了。
  夏之岱問她:“你住哪裏?”
  小晚住的地方是遊客區,帳篷排列得有些緊密,不大好找。夏之岱直接把她帶到了最大的一個帳篷前麵:“這是餐廳,吃完再回去吧。”
  他先下馬.忽然發現小晚眉頭輕輕皺起來,慢慢地扶著馬鞍往下挪,於是好人做到底,一把把她抱下來,才問她:“怎麽了?”
  小晚搖搖頭,聲音有氣無力:“大哥,多少錢?”
  他笑:“不收錢了。”
  小晚隻把這當做了當地牧民的爽直,隨手從包裏掏了錢,一遞:“那怎麽好意思?大哥,我錢不多,但是你還是要收啊。”她微微佝僂著背,走進帳篷、最後不忘有氣無力地向他笑了笑,“謝謝你啊。”
  夏之岱把她的背影收在眼底,嘴角微揚,看了看手裏那張紅色的錢,翻身上馬。
  小晚坐在帳篷裏,服務員先給她倒了杯奶茶,問她吃什麽。奶茶確實香濃撲鼻,隻是現在聞起來,卻有些刺鼻,叫她一陣陣犯惡心。她隻能推開,問服務員:“有沒有溫水?我要些清淡點的東西,有沒有粥?”
  小服務員一臉熱情,很認真地建議她吃糗粑:“這是我們這裏的特色。小姐,你可以自己做,來了這裏不吃糌粑太可惜了。”
  小晚還在發呆,已經有人端上了大盤大盤的各種原材料,又遞給她手套。“小姐,就是這樣,放在一起攪拌就行了。”服務員周到地替她示範。小晚咬咬牙,在白色的碗裏一點點地揉捏,終於做成了半成品——坨散發著酥油香氣的泥狀食品
  她已經騎虎難下了,怎麽也要在小姑娘喜悅的目光下把這碗自製食品吃下去。小晚聞了聞,簡直欲哭無淚。要是她活蹦亂跳的時候,嚐嚐風味小吃也不是壞事,可是現在……又進來一個大叔,竟然就是開車的司機大叔,一見到小晚,笑得合不攏嘴,拉著一個服務員說了幾句,片刻後,就有人端上了一大碗青稞酒。
  大叔笑眯眯地說:“小姑娘,真巧,這店是我開的。我請你喝青稞酒。”他慈祥得就像自家長輩,小晚實在很難拒絕,於是一口糌粑一口酒,偷偷掩住鼻子,硬著頭皮將桌上的東西都掃蕩了。
  出門的時候,小晚的腳步開始晃悠。找到自己的帳篷,她胃倒是不疼了,隻是小腹一陣陣地絞痛,還開始打嗝,全是酥油的味道。她一陣陣想嘔,環顧四周,才發現帳篷裏根本沒有衛生間。她找了服務員,知道衛生間在場地的另一頭——誰讓她是窮學生一個,住的不過是最普通的背包族宿地呢?
  從廁所出來,小晚的腳一陣陣地發軟,肚子裏還在翻騰,打嗝也完全沒有停下的趨勢。
  “餘小晚。”
  她困惑地回頭。夏之岱倚著一輛越野車,前燈大開著,橙色的燈光引得蚊蟲亂舞。
  餘小晚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又是熟悉的絞痛,於是什麽也顧不上,忙不迭地往回跑。
  三番五次之後,她終於確定了這個事實,她是真的開始鬧肚子……不止鬧肚子,上吐下瀉,沒有一樣落下的。她用清水衝了衝臉,攏了攏頭發,這才出門。
  他還等在原地,借著燈光,看到小晚臉色蒼白,似乎想到了什麽:“你是不是吃不慣拉肚子?”他沉吟了一會,“我帶你去縣城住吧,這裏不方便。”
  其實,從景區到縣城也不過二十分鍾。可這二十分鍾,小晚已經忍得辛苦到了極點,幾次想要開口問夏之岱有沒有廁所,可是對著年輕的男子,實在不好意思。於是她雙手握拳,指甲掐進了肉裏,臉都發白了。
  夏之岱剛停車,說了句“到了”,小晚“噔”地跳下車,連方向都分不清,就往前衝。停完車的男人猛地拉住她,似笑非笑:“這裏。”
  她隻管問:“哪裏有衛生間啊?”她什麽都不管了,一頭猛地紮進衛生間。良久,再開門的時候,她一步三挪,什麽力氣都沒了。
  客廳裏開了一盞大燈,夏之岱坐在桌邊,含笑看著她:“來,把藥吃了。”又皺眉,“這裏地方小,醫院也沒急診,明天再去醫院。”
  下午那個爽朗得非要騎自己愛馬的丫頭,此刻微微扁了扁嘴巴,眼眶都紅了。他坐直身子,柔聲問:“怎麽了?”
  小晚一聲不吭地接過藥和水,吃完,聲音都帶了顫音:“你說……我是不是得了痢疾了?”她對這個病有陰影,很小的時候得過,天天被送到醫院打針,哭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導致護士一見她就頭大。
  夏之岱笑,眉峰好看地皺在一起,似乎有些隱忍:“怎麽會?你就是吃不慣糌粑,又多喝了些酒,吃了藥就好了。”他又站起來,帶她到二樓,“住這間。”
  小晚粗粗看了一眼,房間帶了衛生間很是方便。放在平時,小晚早就覺得不好意思。不過這樣特殊情況下,她也顧不上什麽了,倒是滿懷感激地說了句“謝謝。”
  也不知是不是藥真的起了作用,小晚這一晚雖然也起了好幾次,但是到底沒有越來越嚴重。早上一迷糊,她就睡過了頭,睜開眼拿起手機一看,竟然都過了正午。
  她餓得前胸貼後背,隨便理了理頭發,就搖搖晃晃地從樓梯走下來。
  沙發上的男子在看雜誌,聽見聲音,回頭衝她一笑:“睡了一覺,怎麽樣?好些了沒有?”
  窗外陽光很強烈,直直射進客廳。他背著陽光,於是挺拔的鼻梁像是小小的山峰,在臉側投下深逸的陰影。他的目光卻像深海,隱隱回旋著散落的陽光燦燦。
  是不是因為大草原上有風沙?小晚怎麽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她呐呐地笑笑:“好很多了,謝謝你啊。”
  夏之岱輕輕“哦”了一聲,“吃點東西吧,吃完我們去醫院看看。”
雖然小晚還是覺得身體虛弱,不過比起噩夢般的昨天已經好了很多。病了之後,她分外想家,勉強笑了笑:“我不想去。”
  夏之岱也不勉強她,陪她在客廳坐下,“喝點稀飯吧。”
  白粥又香又稠,小晚吃得津津有味,身子都是暖暖的。吃飽喝足之後,她才顧得上打量這座房子。
  隻能說……是很手工的房子,以建築係學生的專業眼光來看,說一無是處可能過分了一些,可是,確實……結構、采光,都不過如此。她愈加懷疑:“這是你自己設計的吧?”
  夏之岱一愣,點頭。
  “你不是學建築的吧?”
  ……
  他真要重新審視這個小丫頭了,於是慢悠悠問她:“大幾?什麽時候畢業?”
  小晚嘿嘿笑了笑,三口兩口喝完粥,又搓了搓手:“我看你是來度假的吧?”
  夏之岱卻難得一本正經:“不,我在這裏工作。”
  餘小晚睜大眼睛,像可愛的小動物,又自顧自地搖頭:“怎麽會啊?昨天我還以為你是牧民。”
  夏之岱一點點湊近她,眼神極亮,像是天邊的星子,“還想騎馬嗎?”下一刻,卻又像精明的生意人,“你給了我一百塊,騎馬一圈也不過二十塊。”
  小晚心中咯噔一聲:她給了他一百塊?一百塊!昨天天色晚了,她又胃疼,眼花了。
  夏之岱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嘴角帶笑,“是去醫曉還是去騎馬?”
  半晌,這個小姑娘終於開了口:“我要回家了。”她的臉色還是很蒼白,昨天還生龍活虎地站在白馬後麵,今天連說話都變得懨懨的。夏之岱搖搖頭,忽然有些舍不得,可是語氣還是優雅的,“我幫你去訂機票。”
  行程被大幅壓縮,小晚省下不少錢,恰好夠買張機票。她在機場快活地和夏之岱揮手告別,又大聲喊:“夏叔叔,記得常聯係!”
  夏之岱的笑容陡然凝結,看小丫頭一跳一跳的走遠,喊住她已是來不及。他輕輕笑了笑,撫摸著下巴上淡青色的胡渣,喃喃地說道:“真有這麽老嗎?”
  小晚回到家,爸媽對她這樣铩羽而歸很不以為然:“小姑娘非要一個人出去。膽子這麽大,還敢住到陌生人家裏?”老媽更是變了臉色,“餘小晚,你以後再敢這樣,你看我還給不給你讚助費!”
  小晚縮縮脖子,什麽都不敢講。在網上遇到夏之岱的時候她興奮不已:“叔叔,我到家了!”
  那邊良久不回,似乎很忙。
  半天了,她看電視劇人迷的時候,才有滴滴聲傳來。”嗯。我在常安市,下次見個麵。”
  常安市?那不是她上學的城市嗎?可惜她現在在家,不然應該請人家吃個飯啊?小晚笑眯眯地回:“等我開學,就請你吃飯。謝謝救命之恩。”
  開學後,便是餘小晚在大學的最後一個年頭了。陽光爛漫,她開始積極地準備找工作,製作精美簡曆,買了正式的套裝。室友都說:“小晚,你娃娃臉配套裝挺好看,不老氣也不幼稚。”
  現實就像銅牆鐵壁,每當餘小晚握著簡曆和一群人一起等待麵試的時候,總覺得心情暗沉。找個好工作咋這麽難?
  就像今天,她去的那家建築設計所是炙手可熱的嘉業實業名下的,隻招兩個人。人家簡曆都收到手軟了,她大概也無甚希望了。小晚想,反正也被人叫做麵霸了,索性更有耐心一點吧!
  她坐在走廊上,馬上輪到自己了,她卻一點也不緊張。一道麵試的,還有好幾個師兄師姐。他們都是研究生畢業,自己基本上沒戲了。坐著坐著,小晚就東張西望起來。
  “餘小晚?”發出聲音的男人皺著眉頭,似乎奇怪在這裏遇到她。小晚一愣,覺得周圍的目光一下子射向自己……也難怪了,認識這麽英俊的男人,多少也算得意的事。
  “夏叔叔!你怎麽也在這裏?”
  夏之岱有些尷尬,“嗯”了一聲,沒說什麽,和身邊那個一樣年輕的男人一道腳步匆匆地走了過去。
  陸少儉明顯在忍住笑意,最後坐在椅子上,淡淡地說:“夏叔叔?這個稱呼倒不錯。”
  夏之岱尷尬地咳嗽一聲,不顧好友的臉色,問:“你們在招人?”
餘小晚在十分鍾後被緊急召喚到了人事辦公室。主任手裏已經拿了她的簡曆,滿麵笑容地看完:“餘小姐?還是T大畢業的?成績很好嘛!”
  第二天,她接到了確認電話,光榮地成為了班級中最早找到工作的成員之一。
  她又在網上遇到夏之岱。他倒主動找她說話:“上次說請我吃飯來著。”
  小晚支支吾吾,也不知為什麽,心裏堵得慌:“昨天是你幫我的吧?”她又覺得自己矯情,有那麽好的工作,別人高興還來不及,唯獨自己心裏委屈,像是走了後門。於是她也不等回答了,啪地下線了。
  設計所要求實習,小晚還是打點起精神,決定認真工作。她原本以為不過打打雜,沒想到,立刻參與了XX集團的一項度假村設計項目。
  小晚看著那份集團介紹,覺得眼花繚亂,可是,當她掃到那個熟悉的大草原的名字時,恍恍惚惚間明白過來。同事喊她去會議室開會,她應了一聲,跟著進去。
  端坐著的那個男子極快地看她一眼,若無其事地繼續低頭看報告。比起來,不知道誰更尷尬一些。所長介紹,這是XX集團的執行董事。小晚沒聽清楚。她像隻小鴕鳥、深深地低著臉,隻記得最後,所長念了個名單,最後一個是自己——她要出差,去實地勘察。
  這是個美差。那裏被旅遊雜誌評為中國最美的五十個地方之一。就算隻是去工作,也讓熱愛旅遊的小晚有些雀躍。她的心情好了些。下班回學校,她理好東西,到機場和同事會合。
  真是極美的地方,藍天綠水,白雲絮絮,能讓心也變得得澄淨。
  委托人極其謹鎮,明確指出,希望一切設計以不破壞自然景觀為前提。雖然小晚心裏有些不以為然:人造建築怎麽能不影響到自然景觀?可畢竟,能提出這點,也算是有誠意的開發商了。她便細致地做好自己該做的工作。
  一晃三天,她沉浸到了工作狀態中。帶隊的同事都誇她勤奮踏實。
  臨走前的一天,小晚畫完圖紙,一個人在小鎮上走著。
  民風淳樸的地方,人情也像是純淨水一般透明。
  遠處一個很修長的男子身影,像是在等她,又有些不像……其實小晚自己也不敢確定。
  她站在原地,進退不能。
  那個男人等了很久了,雖然沒有不耐煩,可分明在調侃:“餘小晚……我是你夏叔叔。”
  他似乎還有些不甘心,又像忍著笑:“你一頓飯要拖到什麽時候?還要我專程趕來這裏?”
  小晚不敢說話了。這樣年輕的一個男人,年輕得就像學校的師兄師姐。她當時怎麽會喊她“叔叔?”
  “你幾歲?”
  小晚反應過來,呐呐地說:“今年畢業,二十五。”
  夏之岱氣定神閑:“我大你五歲。你一般把大你五歲的人都叫叔叔?”
  小晚有些慌亂,“哦”了一聲,然後順口說:“不是的,叔叔是昵稱。”
  身邊高挑的男子立刻停下步子,饒有興趣地站到她麵前,略微地低下頭,“昵稱?”
  是啊,昵稱……小晚的臉都紅了,恨不得收回這句話,那個……夏先生……”
  趁她不備,那位英俊高傲的“牧民先生”牽起了她的手,笑得很暖昧,“就是昵稱了。我很喜歡。”
  小晚隻願意偷偷約會。她害怕被人知道自己和夏之岱的關係,免不了被指指點點。
  她工作起來很拚命,再加上設計師的工作辛苦,經常沒日沒夜地加班畫圖紙。夏之岱好幾次都勸她換個工作,她卻鬥誌昂揚,死活不肯挪地。
  這天,她奉所長的命令去嘉業的總部送點材料,才走到三樓,就被人喊住了:“哎,那誰,餘小晚是吧?”
  原來還有人認得她。小晚好奇地轉過頭,是公關部的經理。小晚這一批新員工進來的時候,小晚被選中在內部晚會上合唱,所以她認得她。
  經理不由分說地拉她進辦公室,又打電話給他們所長,這才氣定神閑地說:“今晚沒事吧?你陪陸總去參加個晚會去,你的氣質長相都不錯,就你了。”
餘小晚當然知道陸少儉。那個英俊不凡、才能出眾的總經理,據說還在自己的設計所工作過,不過自己運氣不好,她一進來,他就接父親的班去了嘉業的總部。
  手機滴地一聲,是夏之岱的短信:晚上有沒有空?
  她任由化妝師給自己化妝,然後回:沒空,有工作。
  小晚在公司大廳等總經理下來,有些好奇,又有些緊張。來的人果真器宇不凡,年輕、英俊,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上車吧。”
  其實小晚覺得他壓根沒打量自己,他似乎脾氣不大好,皺著眉頭,和她一道坐在後座,不過一言不發。路有些遠,小晚的目光完全被車上掛著的那隻小玩偶吸引了,唐老鴨一搖一搖的,很是可愛。他也很快注意到了,忽然有些煩躁地對司機說:“小張,把那個東西摘下來。”
  小張果然停了車,摘下來後又問他:“您要嗎?”
  他張口就說:“扔了。”可是還沒扔,他就又反悔了:“算了,給我吧。”
  小晚小心地覷著,看著他修長的指尖撫著那隻小鴨子,漫不經心,又像全神貫注。她愈發覺得他喜怒無常,深不可測。
  到了地方,他伸手給她,語氣很溫和:“辛苦你了。跟著我走,隻要笑就可以了,很簡單。”
  果然是衣香鬢影的場合,麗人數不勝數,個個容光煥發,哪像自己那樣青澀?小晚穿不慣高跟鞋,走得慢,他也不急,慢慢地走,似乎滿懷心事。他們一轉身,卻遇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人。
  夏之岱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小晚,你在這裏幹什麽?”
  小晚覺得尷尬,又覺得老板在打量自己,於是想了想,最後說:“夏先生,你好。”
  夏之岱挑釁地看著陸少儉,帶了怒氣.“我倒不知道,你們嘉業公司會叫年輕的女建築師來陪酒。”
  小晚嚇得不敢出聲,最後被夏之岱拉到身側,麵對麵地看著自已的老板。
  陸少儉愕然,淡淡笑著,然後說:“請自便吧。”
  夏之岱哼了一聲,拉了餘小晚的手就走.邊走邊淡聲說:“你不是加班嗎?”
  她“嗯”了一聲,天真地說:“公關部說了,這就是加班啊。”
  夏之岱就這麽站定,又好氣又好笑:“餘小晚,你被人賣了大概還替人數錢吧?”可她今天打扮得真的很漂亮:紫色的禮服很襯她的膚色,她的長發梳成了一個斜斜欲墜的髻。夏之岱不禁有些得意,覺得嘉業的公關部有點眼光,倒也不算十惡不赦了。
  坐在夏之岱車上,小晚還有些惴惴:“我就這麽走了,沒和陸總說一聲,他會不會生氣啊?”
  夏之岱忍住氣,平靜地說:“他要是生氣,你來找我。”
  小晚點點頭,有些好奇:“你們很熟嗎?”
  夏之岱側臉對著她,點了點頭,最後不耐煩了,停車,然後問:“幹嗎老打聽他的事?告訴你,人家早有女朋友了,愛得死去活來。沒看到今天他那張死魚臉嗎,八成又是和女朋友吵架了。”
  小晚“哦”了一聲,有些失落的樣子。
  他更加生氣,“我才是你男朋友吧?”
  小晚點頭承認,最後說:“我是在替我們所裏的小江師姐難過啊……聽說她很喜歡陸總的。”
  夏之岱忽然驚覺,什麽時候,自己竟然這樣患得患失起來……可能,是真的在乎這個小丫頭吧……他溫柔地側過身,伸手撫上她的頭,輕輕一用力,指間滑過她柔軟的長發。然後,他吻了上去。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受驚的小鹿。夏之岱緩緩地離開她一些,輕輕說:“閉上眼睛。”
  她乖乖閉上了眼睛。而他隻覺得,唇齒間芳香如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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