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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阿兮:過客,匆匆

(2009-03-30 16:57:45) 下一個

  漫長的星期一
  星期一是容易有意外事件發生的日子。
  沈安若喜歡波瀾不驚,討厭意外,所以她很不喜歡星期一。
  早晨接到員工憤怒投訴一樁,聽取外部門關於溝通不暢的抱怨十五分鍾,因項目進展不利方案不夠嚴密被總經理訓話半小時後,沈安若終於得以喘口氣。
  打開郵件,收一堆賀信,然後驚見紅豔豔的文件上寫:“即日起聘任沈安若為企劃部副部長,主持工作。原企劃部部長XXX另有安排。”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其實上星期董事長與總經理都找她談話,隻是沒想到這麽快,即將高升到子公司當副總的部長大人都還沒正式離任。
  有人真心祝賀,有人強作歡顏,有人若無其事,也有上周要挽著她的手一起走路的好姐妹,此刻視她為空氣。
  沈安若覺得十分無奈,幸好馬上要開會了。
  會議有關年度考核方案,討論許久都無法達成統一意見,索性休兵。男士們集體到吸煙室放鬆,聲明十分鍾後返回 ,留下沈安若一位女士,隻好去盥洗室兼女士化妝間整理頭發和衣服。
  十二層盥洗室正在檢修,於是去了十一層。盥洗室外麵便是化妝室,相連的,完全不隔音。安若正要出來,不想聽見外麵一個嗓門很大的聲音提到了自己的名字,頓覺進退兩難,想了想,還是悄然退回。
  “看見新紅頭文件了嗎?沈安若啊,竟然是她。”
  “啊,看到了,蔡一祥這死胖子要吐血了。人家比他資曆淺,又是女性,直接站到他頭頂上,哈哈,這下我們可有熱鬧看了。”
  “嘖嘖,正洋的第一位女中層。沈安若雖然人緣不差,也不見能力到底多突出嘛。”
  “人家那不是有背景嘛。”
  “她家境很普通吧,父母又不在本市。他老公不就開一小公司嗎,好什麽好?”
  “哎,你裝傻呢。人家公公不是安凱董事長程興華嘛,人家二叔不是我們市裏的那位程振華嘛。”
  “啊,真的嗎?第一次知道唉。安凱在W市啊,他老公在這兒開公司做什麽?”
  “哎,那不是有錢人家公子閑得無聊玩票嘛,美其名曰白手起家。”
  “呃,說不定是奪權爭寵失利的一方啊。有錢人家天天不都是這些事,何況這些暴發戶。”
  “咦,你這麽一說也很有可能哈。安凱現在的總經理是程家老大程少卿,沈安若她老公排行老二。對了,你知道程少卿娶的誰?就是那誰誰家的閨女。你們說這程家老二娶個沒錢沒勢的小家碧玉回家,不是存心給自己拆台嗎?”
  外麵一陣竊笑,接著第三人的聲音也加入了: “看你們這一夥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人啊,隻要有錢就行,管其他的呢。”
  “嫁到有錢人家又怎樣啊,錢跟感情都是成反比的。”
  “你嫉妒啊,你又怎知人家不幸福。”
  “怎麽沒證據?上禮拜我們天天加班審計,結果常常晚上見沈安若在公司加班,你說這夫妻感情若是好,哪能這樣啊?還有沈安若最近好像一直住在公司附近銀櫻小區的房子裏,莫非兩口子已經鬧分居了。唉,現在這年輕人,這結婚才幾天啊。”
  “哦!”“啊?”“這樣啊。”外麵一片驚歎。
  沈安若很後悔當時沒有第一時間出去,現在是走也走不得了,隻盼外麵的姐妹談心會盡早散場。沒想到自己已經具備八卦娛民的明星身價,她隻覺得哭笑不得。
  下午公司有貴客來訪。
  剛上任的本區管委主任,率隊到區各大企業拜訪問候,沈安若陪領導們一起在大門外頂著冷風等候。
  正洋集團企劃部,兼任了管理宣傳黨辦工會團秀辦公室等等各種職能,美其名曰扁平簡潔高效形組織機構,其實還不是最大限度壓縮人員。安若今天正式成為正洋首席秘書長。
  貴客不過一行四人,排場沒有想像得大。按流程表看,正洋已是十幾家企業中的最後一家。
  照例是握手,寒喧,客套。正洋這邊有倪董事長、錢總、張副總,加一個沈安若。管委那邊,跟正洋甚熟的林副主任一一介紹:“這是齊紹棠主任,這一位是袁紀平處長,這一位江浩洋處長。”話音剛落,那位長相嚴肅但態度甚至為親和的本區黨政一把手齊主任已爽朗大笑:“林主任,我跟倪董可是老戰友了。”
  袁處長也是正洋集團的老熟人,而那位據稱是與齊主任一起調入本區的江處長甚為年輕,五官周正,身材高挺,可謂一表人材,並不出聲,隻微微笑,在一群臉圓肚挺打著官腔的中年男人裏顯得鶴立雞群。
  安若站在接待室門口示意領導們入座。因她是隨從人員,又是女性,因此隻是向各位微微頷首,並沒有一一握手,在這北方城市裏,官場商場裏還是恪守著一些男女有別的老傳統。
  輪到那位江處長時,或許是安若伸手示意落座的動作過大,對方會錯意,以為女士伸手示意握手,於是也伸出手輕握一下。安若事先未預料到,吃驚之餘便反射性地急急抽手,場麵一陣小小尷尬。好在那時其他幾位均已進入室內,沒有人注意到門口這邊的狀況。
  半小時後安若借口退出會議室,反正會談並沒她什麽事。剛回部門,去送了兩輪茶水的辦公室小妹叢越越已一臉暖昧神秘地擠上前:“沈姐,沈姐,今天的客人裏最年輕的那一位是什麽級別啊?很帥很有型啊,笑的時候有點像金城武哎。”
  “叢小妹你一共才進去幾秒鍾?觀察力可真夠強。為了充分發揮你的優勢,不如送你去公司接待前台實習三個月。”
  “不要啊,沈姐最善良了。”叢小妹裝出一副無辜又可憐的嘴臉,“再說,看過美男心情好,工作效率自然高。”
  “既然你現在心情好效率高,那麽請下班前把尾牙活動方案交給我。”
  “沈姐你不能這樣虐待下屬!”叢小妹殺豬般叫了起來。
  蔡一祥從電腦後麵探頭出來,不耐煩地說:“叢越越,你喊什麽喊,思路都被你打斷了。你能不能安靜點?”
  四下無聲,空氣一時有點緊張。蔡一祥已經低頭繼續敲鍵盤,沈安若製止住打算開口的叢越越,推她一把說:“快去工作,明天中午以前交給我。”叢越越吐吐舌頭,朝蔡一祥的方向悄悄比了下中指。安若咬住嘴唇忍住笑,瞪她一眼,叢小妹回報燦爛一笑,乖乖地回自己座位去了。
  馬上要到下班時間,張副總打來電話:“安若,在中心酒店定個餐,十人左右,就今天這些人參加。對了,你也去。”
  安若沉默了兩秒鍾,終於開口說:“張總,我可不可以……”
  “你當然得去,別不懂事。其實是很隨意的便餐,齊主任跟倪總還有我都是當年上山下鄉的老革命戰友,好久沒見了,不然他今天哪會賞我們的臉。林主任和袁處長你也都認識,都是很隨和的人。好了,就這樣。”安若對著已掛斷的電話愣了一會兒,有幾分無奈。
  晚餐氣氛很好,酒還未敬完一圈,桌上眾人已開始輪流講笑話,編段子,憶往昔,談天說地。安若得到特許不用喝酒,一直在小口啜著果汁。她最近犯胃病,滿桌的海鮮隻覺有些食不下咽。
  隻聽林副主任說:“小沈今天吃的真少。浩洋處長啊,你占個好位置,應該多關照女士嘛。”
  滿桌一陣笑,被點名的江處長朝安若欠然地笑,用公筷夾了大塊的扒豬臉肉放進安若的盤中。
  安若連忙點頭致謝,隻聽袁處長說:“唉,江處長怎麽給女士夾肥肉啊?現在的女士都最在意減肥了,我家那口子,平日裏簡直一口肉都不吃。”
  “你又不懂了吧,這扒豬臉是最美容的菜了,淨是膠原蛋白。再說,小沈這麽苗條,哪用減肥啊。”
  這兩人其實甚為親和,安若作陪吃過幾回飯,每每酒過三旬,便喜開桌上年輕人的玩笑,並無惡意。不過今日尚有新客人,不曉得話題怎麽落到自己身上,安若覺得有點發窘,抬頭看別人都在笑,隻好站起來說:“我敬各位領導一杯。”
  這下連倪董都發話了:“小沈可要換了酒再敬。雖然齊主任一個勁保護你,可作為我們正洋的代表,而且是女代表,總得表現出誠意呀。”
  100毫升的杯子被注滿了紅酒。安若舉杯說:“我敬管委的各位領導,請今後多指教,我先幹為敬,各位隨意。”一口氣灌進去,食道跟嗓子已開始泛酸燒灼,而酒杯很快又被填滿。這杯酒該敬正洋的各位領導,正待喝,張副總也發話:“安若,你看你又不誠心了,敬我們著什麽急,齊主任初來乍到,總得單獨先敬齊主任啊。”
  隻聽齊主任大笑:“哎呀,一杯酒就足夠了。老張,你們不是要當著我的麵把安若灌醉吧。”
  既然首席貴賓發話,沈安若終於得以換回果汁,不過敬自家領導的那杯酒一口氣灌了下去,隻覺得胃已經有些翻騰。
  林副主任笑道:“小沈這酒量其實真是不錯,這兩大杯下去,臉色都沒變。倪總,你們正洋人才濟濟啊。”
  沈安若隻好陪笑說:“承蒙林主任誇獎,很心虛啊,這其實在硬撐著呢,馬上就醉了。”然後對著首座的齊主任微微點頭致謝。
  齊主任笑道:“這女同誌總得多加保護,不然顯得我們多不紳士啊,西方的優點我們也要學習嘛。對了安若,江處長可是跟你一個大學畢業的,你覺得眼熟不?”
  沈安若側身看身旁江處長一眼,抿著唇,展顏一笑,說:“江師兄當年是品學兼優、文武雙全的校園風雲人物,大名如雷貫耳,當然記得啊。”
  賀秋雁昨天在電話裏感慨說:人生如同乘車,而我們是那司機。途經每一個站點,有人下車,有人上車,開始陪伴你的人多半中途便離開,而真正陪你到終點的總是少數,甚至是一個都沒有。
  這其實是網絡流傳很廣的一篇配圖文章,本來充滿了勵誌色彩,硬被她哀歎成了人生的悲劇宿命。
  而我常常想,人生其實更像一座旅店,你便是那店主,天天見路人神色疲憊,來去匆匆。有些人也許隻住一個晚上,隻吃一頓飯,從此離開,再無重逢機會,甚至隻是停下來問一問路。有些人或許旅途累了,就會長住一些時間。總也會有不時出現的回頭客,但旅店總歸是旅店,他們總是要走。有一些人會陪你很長的時間,他們可能是服務員,會計,廚師,但合同期滿,還是要離開,然後換上另一波人,不同的麵容,相同的作用,如此這般,周而複始,往複循環,人便一天天漸漸地老了。你總是不知道,今天誰要來,明天誰要走,留下來的又會是誰。
  我們一生所遇的大多數人,終究不過是我們生命中的過客而已,匆匆相遇,匆匆分離,隻餘一點記憶。更多的人,根本連痕跡都不留。
  今晚喝了酒,便抑不住地絮叨與懷舊,突然記起了很多事。
  初中時那個在我鉛筆盒裏放菜青蟲、上課時用剪刀偷剪我頭發的同桌壞小子,很多年後乘了十幾小時的火車跑到我的大學校園對我說:沈安若,我一直喜歡你,從第一眼見到你便喜歡。
  高中畢業時,有位男生送我寫滿整整一本日記本的情書,七年後的同學會上,他直到聚會結束都沒記起我的名字。
  大學一年級時我暗戀一位師兄,天天在籃球場外偷看他打球的英姿,明明我討厭籃球,每天走過他偶爾會經過的那條小路,明明要繞路;努力加入他任社長的社團,其實我對台球毫無興致……那時小心隱藏著小小情緒,在心中自悲自喜,其實隻有單純又傻氣的念頭,未來有一天若能重逢,我一定要對他說“曾經有一個女孩子暗戀你……那個人就是我”,然後坦然一笑,將我的朦朧初戀真正地完美結束。其實去年我真的在一次培訓課程上遇見他,整整一天的時間,那麽多的機會,卻完全失去打招呼的勇氣。不隻如此,甚至故意躲避,倉皇逃離,生怕他認出了我。原來我心中最美的初戀與暗戀,已經被歲月磨蝕成我的汙點,再也不願被提及。
  還有江浩洋……曾經那一天,他在山頂上喊:“沈安若,你將來願不願嫁給我?”今天,我們的距離不過20厘米,卻努力裝作陌路相逢。

  周末
  本周最後一個工作日,恰逢13號,黑色星期五。
  賀秋雁為了紀念自己第27次相親失敗,以及所持唯二支股票均跌停板,決定讓沈安若請她吃飯。
  她們中學同班,大學同校,畢業後又到同一個城市。這樣難得的緣份,使得即使兩人性格喜好相差不少,仍成為了很不錯的朋友。
  晚飯吃的廣西菜,幹火鍋,安若覺得味道怪極,聽賀秋雁一直念:“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有可能是唐僧;長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一般是鳥人……”
  安若噗地笑出聲,知道定與昨晚令賀秋雁大受刺激的相親宴有關。不過不能多問,否則定將引火上身。
  賀秋雁將男人們罵夠半頓飯後,突然幽幽歎氣:“其實我的要求實在不高,隻想隨便找個人嫁了,不要讓我媽成天罵我不孝,令她在親戚麵前抬不起頭來,足亦。可為什麽,蒼天啊大地啊,連這樣微小的原望都不能滿足我!”
  “唔,你的‘隨便’需要具備什麽條件?”
  “我的條件真的很低啊,順眼即可。有時想想,無車無房無錢的三無青年又如何,糟糠之夫可持家。”
  “那多簡單,呆會兒到路上隨便拉一個順眼的男人,試交往一下看看就好麽。”
  “你給我去死沈安若,我是那麽隨便的人麽?”
  “嗯,我錯了,你不是隨便的人,因為你隨便起來不是人。”
  沈安若正因為自己現學現用了剛看過的網絡奇句而得意,忽聽對麵某女陰惻惻地說:“今天我去管委,你猜我遇見誰?”見對方無好奇反應,隻好自己補充:“我遇見江浩洋了。”
  安若“嗯”一聲,賀秋雁隻覺十分無趣:“拜托你給點反應好不好,詫異驚喜悲憤憂傷隨便哪一樣都好,你這樣我很下不了台耶。”
  “秋雁大姐,我那不是被你的消息驚得頭腦一片空白麽。”沈安若開始懷疑自己誤交匪類,“我不知道告訴你實話會不會令你更下不來台,因為我周一就看見他了。”
  “那你怎麽不告訴我?枉我第一時間就跑來通知你,免得你突然見他尷尬。”賀秋雁如受騙一般地叫。
  “喔,真是謝謝好心的你,你剛才不是很想看我詫異驚喜悲憤憂傷的表情嘛?”
  “切,沈安若,沒心沒肺如你,怎麽可能受刺激呢?我最了解你。”
  沒心沒肺,這一句還真是蠻貼切,沈安若心想。這一周她過得忙碌而平靜,本以為心裏總該掀起波瀾的,她已經兩年多未見江浩洋,卻不想原來自己真的不曾在意。
  其實今天她又看見江浩洋。叢越越去辦理一筆業務申請,總是被駁回,小姑娘沒受過這樣的挫,急得隻想哭。於是安若今天跟她一起去管委業務授理大廳。
  那些材料的確稍有點問題,但規定本身有漏洞,其實是可以通融,無奈辦事員也是新手,十分講原則,態度固執強硬,直要等上級出差回來請示後再定度。安若發揮出職業熟女的種種優勢軟磨硬泡據理力爭,仍是無功而返,叢越越一臉沮喪。兩人一起走出大廳,安若正在想應該請哪個部門的熟人幫忙說句話,不想新上任的江處長恰好從外麵走進來,見到她先是一愣,然後微微一笑,又朝叢越越點頭致意。
  “江處長。”安若也擠出笑意,客套地打招呼。
  江浩洋未立即離開,彬彬有禮地詢問她們所為何來。安若簡單敷衍幾句,不想叢越越卻在一旁搶著插話:“江處長,其實我們……”安若隻覺得頭大。
  事情很快得以解決。辦事員一邊蓋章,一邊道歉:“對不起沈部長,我剛來不久,不太了解區裏各企業的情況。”何止叢越越瞠目結舌,連沈安若都覺得受寵若驚。
  離開前特意帶叢越越到江浩洋的辦公室去致謝。“多謝,江處長,今天幸虧有你。”“不客氣,應該的,是我們的流程不暢,令企業不便。”
  中間隔著一個叢越越,沈安若隻覺這正在講話的兩人都虛偽到極點,但又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表現。不然又要怎麽樣呢?六年的交往,真正的初戀,即便是這樣的緣份又如何,原來也隻不過是又一個過客而已。
  茶足飯飽,時間尚早,安若拖賀秋雁去剛開業的娛樂城看電影。
  “你這已婚婦女當得其實挺自在的,這麽晚了都不用回去侍奉老公?”賀秋雁挖苦說,“咦,對了,前兩天想找你出來,你都說住在新區,不會吧,你們分居啦?”
  “賀秋雁你怎麽就那麽見不得我們好呢。程少臣出差去香港了,所以我住銀櫻的房子那裏,離公司近。碧海那邊的大房子一個人住著,其實挺害怕的。”
  “你這位老公簡直比市長都忙,一年裏是不是差不多要有一半的時間在外麵?哎,沈安若,你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啊,我一豬頭男同事,每年在南方兩省分駐三個月,寂寞難耐,還真在兩地各找了一個小老婆供著,他糟糠妻可是在家裏辛辛苦苦伺候著他的兩老養育著他的孩子……這事除了他老婆,我們都知道,早晚有天紙包不住火,那後果我都不敢想。你說這些死男人啊,什麽德性?啊這都還是窮男人,更別說你家那位還有幾個小錢的……”
  沈安若這次真的被逗笑了:“那敢情好,我要專程去謝謝人家替我照顧老公。”
  賀秋雁朝安若翻個白眼:“你沒救了。”
  安若對這位閨蜜的毒舌早就習以為常,索性以微笑著沉默結束這場話題。她一向隻是刀子嘴豆腐心,對安若真心的好。
  “唉,你若真一個人害怕,到我那兒去住吧,離你公司也近。你原來住的那個地方亂糟糟的,也不安全啊。”
  “不用,程少臣明天就回來了。”
  影院裏的強檔電影隻有《無極》,雖然網上罵得狠,購票者仍是絡繹不絕。
  “換一部好不好,不是說很爛麽,浪費錢。要不,安若,去你家看DVD好了。”
  “就是評價爛才要看啊,評價好咱還不看呢。走啦,幾個億砸出來的電影,再爛也值回票價啊,越爛越值,這叫奢侈的行為藝術。”
  “你這什麽心態啊?”
  片子並沒有傳說中那樣的差,安若覺得謝無歡十分的討人喜歡,除了最後的死相不好看。
  “網評真是無良。多好看啊,科幻片,史詩片,戰爭片,宮庭片,愛情片,懸疑片,悲情片,傳記片……對了還有喜劇片,這樣的N合1,真不容易啊。”
  “是啊是啊,你毀了我做好人的機會。哈哈哈。還有,我被你感動了。哈哈哈哈哈,笑死了。”賀秋雁完全不顧淑女氣質大笑,引路人側目。
  她倆穿過娛樂城的停車場去等出租車,突然秋雁停下腳步,指著幾米外的一輛車:“哎,你看那輛車……”
  “走啦。”
  “哎,真的,後麵那抱枕好眼熟。”
  “你不要對人家的車指指劃劃,小心觸動報警裝置。”
  “沈安若,你真該去認識下這車主,好像真的跟你蠻有緣的……”
  沈安若對這位朋友的窮追不舍十分無奈。不過,那車的確是程少臣的。
  本來黑夜裏也不很容易辨認,程少臣的車一向低調,混在車堆裏並不顯眼。而安若是車盲,隻識品牌不懂型號,甚至連他的車牌號也背不全。
  不過,那兩隻抱枕她是認識的,那是上個月她去參加了一陣子布藝手工作坊課,做的兩隻拚花布的懶貓枕,後來扔在程少臣的新車上一直沒拿走,沒想到他竟然還擺在那裏。那樣隨興的拚貼,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安若曾很得意地把所有手工作品都用手機拍了傳給秋雁看,所以她也認得。
  其實還有那車牌號,雖然背不全,不過最後兩位總是會記得。程少臣十分執著於“99”這個數字,他的手機,車牌,家裏的固話,尾數都是99。
  “嗯,你不是說他明天回來?”
  “提前回來也有可能吧。或者,別人借他的車開。”
  “他提前回來卻沒通知你?還有,你那有潔癖的老公,竟然讓別人開他的新車?”
  “賀秋雁,你怎麽對我老公比我還上心呢,莫非你暗戀他很久了。”
  “啊呸,沈安若你這笨蛋,我隻是替你不值而已。程少臣養你這老婆,倒是跟養二奶差不多。”
  沈安若本來被秋雁戳穿還有點尷尬,這下倒忍不住笑了。
  其實還真的有點像,雖然沈安若不是很清楚二奶的職責與待遇。
  比如說,她不清楚程少臣到底做什麽,賺多少錢,認識他時似乎在一家外企工作,後來便自己開了公司。他不在她麵前談公事,也不會過問她的。
  但他會清楚記得應該記住的每一個紀念日,登記、結婚、生日、情人節甚至三八婦女節,鮮花、禮物總是準時到達。還有每月定期打到安若帳戶上的一筆錢作為生活費,或許不算多,但已是安若月薪的兩倍。
  還有,有時安若會給家裏添置些大件東西,比如兩個月前她在原來很空的閣樓裏加了一套布沙發,前陣子她發現帳戶裏上個月竟然多了兩萬塊,差不多是那套沙發價格的雙倍,簡直有點哭笑不得。安若覺得自己的薪水其實還算可以,倒是沒想到,當程少臣的老婆賺得更多。
  當程少臣的妻子不是件很難的事情。他出差時候多,平常也很少回家吃飯。家裏開夥的次數寥寥,而且他吃得清淡,隻愛家常菜,很好應付。
  大多數程少臣沒有應酬的周末,兩人都是在外麵吃飯。安若最喜歡程少臣帶她去的那些犄角旮旯裏的小店,味道令人難忘。那車子七轉八拐令人徹底轉了向,後來帶了同事去重溫美味,卻怎樣也找不到。程少臣那樣好吃,倒是不明白,他為何總也不胖。
  同事大姐們總說:“安若好福氣,結婚都要一年了,老公待她還是像熱戀時。”
  當然也有刻薄的:“這夫妻若處得跟戀人一般,根本就不像是過日子的兩口子。”
  不過大多數的人總是羨慕的,除了賀秋雁,她一向不待見程少臣,認定安若嫁他實在便宜了他。
  “秋雁,程少臣對我很好,你也看得到。不是所有男人都能這樣對待妻子。我若說不知足,你難道不覺得我太矯情?
  “哼,程少臣除了比江浩洋有錢,還有哪裏比他強?”
  賀秋雁終於找到機會第二回提起江浩洋。
  FROM:沈安若的BLOG 訪問權限:不公開
  賀秋雁今天說,作為一名洋梨,她打算永遠都不待見程少臣。
  原來去年的那場選秀的後作用力這樣大,不隻全體娛樂FANS一夜間全成了食物和生活用品,連江浩洋當年的崇拜者,都變身作“洋梨”。
  世事總是這樣的怪。江浩洋在學校時,粉絲真是不少,偏偏曾經不待見他的我,卻成為他的女友。
  紫霞仙子說她猜出了故事的開頭,卻猜不到故事的結局,我們又何嚐不是。最初時,我沒想過我們會在一起,後來時,我沒想過我們會分開。
  但是從來都與程少臣無關。
  從當年到現在,秋雁很多次地問:你們之間為什麽會分開?是不是有誤會?
  可“誤會”是一件多麽奢侈裝飾品,即使會令人受傷,仍將“愛情”裝點得無比美麗。
  那樣的美麗,隻屬於文學而已。而現實裏的愛情,多半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磨蝕裏褪盡光鮮,磨盡棱角,已不複當年的模樣。隻有現實,沒有誤會。
  有人接受現狀,選擇平淡,甘願變成那抹蚊子血,或者飯粘子。
  也有人終於有機會成為明月光與朱砂痣,其實不過是為著賭口氣而已。
  曾經以為我是第一種人,沒想到我終究成為第二種。
  明月光與朱砂痣也隻是“也許”而已,更多的人不過成為一陣雲煙,或者一名匆匆的過客。我並不期望江浩洋掛念我,我希望他過得比我好。
  也許是因為江浩洋太篤定我永遠都不會離開,那樣的高枕無憂,才令我下定決心要離開。
  總是我在讓步,總是我認輸,曾經以為一輩子都要這樣了。
  沒想到,終於還是贏了他一局。
  這樣的勝利,我為什麽都沒有高興地笑過。
  江浩洋不會很難過吧,他那樣的人。
  如果他難過,也許隻因為竟然是我先把他甩掉,而決不是因為失去我。
  秋雁說:江浩洋總比程少臣更愛你。
  我想她說的對。
  但是,我們都是這樣的自私,分分厘厘地計較著自己的得失。
  江浩洋或許愛我,可我更愛他,這樣的落差,令我失去自我,彷徨不安,傷心總比快樂更多。
  而程少臣或許從來不愛我,但我也不愛他。所以跟他在一起,我快樂、安心而寧靜。
  也許對於自私的我來說,安全感遠比被愛的感覺更重要。

  別扭的夫妻
  回到家已是11點。
  因是周末,沈安若還是回了東區的家,在小區內的24小時超市買了大包的生活必需品。程少臣出差後,她自己也隻回去了一次,現在想必到處積滿灰塵。
  偌大的房間隻一個人,空蕩蕩,安靜的讓人心發慌。沈安若掏出手機,撥了幾個數字,尚未接通,又掛掉。有什麽好說呢。你已經回來了吧,我看見你的車了。很像妒妻查崗,定要遭他嘲笑。或者假裝問,你什麽時候回來?沈安若並沒自信,萬一他回答,明天。這樣的試探未免自討無趣。
  於是像往常一樣在常去的論壇灌水,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多奇怪,你跟現實裏的同事朋友,反而不如屏幕背麵一個很虛幻的ID符號來得坦誠,就好比《花樣年華》裏悶騷一輩子的梁朝偉,最終的心事隻吐露給一個樹洞。直到大家都睡去,安若一遍遍刷新仍隻見得到每個貼的最後發表人欄裏都飄著自己的ID,不得不麵對一個人的孤單,發了一會兒呆,終於關機。看看時間,已經淩晨兩點。
  她從浴室出來時,發現手機忘在了客廳裏,於是去取。剛進客廳便聞見一縷淡淡的煙味,隻覺得心髒驟然收縮,後背湧起一股寒意。屋裏一片漆黑,隻有月光從沒拉實的窗簾裏透出一點微光,那沙發上可不正坐著一人?安若大腦一片空白,呼吸也停頓了幾秒,還沒作出下一步的反應,沙發那邊突然傳來一聲輕咳,安若大大地鬆口氣,幾乎癱軟下來,立即摸到開關把全部的燈打開,屋內一片光華。
  此刻慵懶地斜倚在沙發上的可不正是程少臣,此時一隻手夾著煙,另一隻手半遮住被突亮的燈光刺到的眼睛。
  沈安若被驚嚇之後隻覺氣結鬱悶,努力抑著聲音說:“半夜三更的,你裝神弄鬼打算嚇唬誰?”
  程少臣從指縫裏睜開一隻眼,半眯著瞅了她一會兒,又閉上,有些含糊地說:“咦,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你才裝神弄鬼,我也被你嚇到。”
  沈安若走近時聞到他一身酒氣,醉意熏然,想來是喝多了。
  她一向最服氣他這點,即便喝得再多,仍是衣冠楚楚,連頭發都不亂,完全不似她的男同事們一喝高便邋遢失態,原形畢露。不過此刻他穿著一身正裝,如此沒氣質地癱在沙發裏,還作一副可愛表情,沈安若極少見他這完全不設防的一麵,覺得十分有趣,於是心軟,起身去幫他調一杯兌醋的蜂蜜水。
  再到程少臣身邊時,見他微微皺著眉,跟自己的領帶較勁,於是坐到他身邊,伸手幫忙替他解開,又鬆開襯衣的紐扣。她專注於此時,隻覺得他的手指撫上她的耳垂,順著脖子、鎖骨一路摸下,十分輕柔。安若感到詫異,呼吸窒了窒,卻見程少臣表情若有所思,目光迷離,似乎越過她的身體看向了不知名的別處。他的手很冷,安若輕輕扯開他的手,把蜂蜜水送到他唇邊。程少臣喝了幾口後便不肯再喝,如小孩子般又固執地將手重新探進她的衣領。
  沈安若剛洗完澡,隻披了一件裕袍便出來,被他一拉扯便滑下大半,於是邊往回扯邊推他:“很晚了,快睡吧。唉,你身上酒味真大,髒死了……”不想卻被程少臣整個人半壓到沙發上,動彈不得,隻感到他的呼吸每一下都掠過她的耳朵和脖子,引得全身陣陣發癢。
  安若心想算了算了由他去吧,卻不見程少臣再行動,而他的呼吸卻漸漸沉穩,原來竟然睡著了。
  這家夥酒品倒是好極,喝成這樣也不鬧,基本算是很乖。安若覺得無奈又好笑,費勁地將自己掙脫出來,推了半天也未將他推醒,隻好從臥室拿來被子和枕頭,替他脫掉外衣與襪子,又用溫水濕了毛巾替他擦過臉和手,把手機替他掏出來放到他身邊。安頓好程少臣,安若坐在客廳裏又發了半天的呆,終於熄了燈,回到臥室。她一向入眠慢,大概因為累,又實在太晚了,很快睡著。
  早晨醒來時,隻聽廚房裏乒乒乓乓。沒想到程少臣已經起來,正在冰箱裏翻來找去,看見安若穿著睡衣呆呆地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於是送她一個很是迷人的笑容,露出一邊深深的酒窩:“總算起來了,真是懶。快弄點吃的,我餓了。”
  他穿一身淺灰藍色睡衣睡褲,赤著腳,頭發濕漉漉,還滴著水,劉海貼在額頭上,此刻麵容帶著分稚氣,抿著嘴露出一邊臉的酒窩,好像突然年輕了幾歲,倒像個大學生。
  安若回過神,心想莫非太久沒看見程少臣,竟然覺得陌生。
  還好昨夜去購了足夠的食物。用微波爐熱了烤餅,從中間剖開,煎一個雞蛋,切一片火腿,再夾上切片的西紅柿與苦菊菜,抹一點醬,先遞過去一個,又做第二個。還有麥片粥,裏麵放了切成丁的新鮮水果。安若覺得這樣的吃法十分不科學,但程少臣提過一次應該這樣吃,索性依他。
  程少臣將那改良式的漢堡捏在手裏觀察了半天,忍不住問:“你發明的新吃法?”
  “中式漢堡啊,我們念書那陣子,早晨實在吃膩了學校食堂的喂豬食,便早操後出來排隊買這個吃,一周至少吃兩次,整整吃了四年。程少爺,你真沒見過啊?”
  “我們那時候隻有燒餅油條稀飯鹹菜,哪比得你們這一代年輕人。”
  沈安若嗤他一聲。他隻比她大四歲,卻常常充長輩,動輒“你們這些年輕人”。
  程少臣又說:“看見這東西就想起當年在德國念書的那些日子,又苦又累不堪回首,我以前跟你說過麽?漢堡大學,漢堡,真是。”然後使勁咬一口手裏的烤餅,仿佛跟它有仇,結果把醬都擠出來,流到手上。安若遞過去麵紙,忍不住笑。他吃東西一向斯文,從不會這樣狼狽。
  關於德國求學,他以前還真沒說過。沈安若隱約記得他曾出國,總以為留學經曆隻是有錢人家少爺出門鍍金兼遊玩,所以連他自己都不怎麽提,不想原來真是正經出去念書,於是把笑容稍稍收斂,加上幾分敬意,但仍覺得有趣。程少臣每次見她去肯德基吃漢堡便稱她崇洋媚外兼惡俗,不想原有這樣的典故。
  他們很少一起吃早餐。程少臣上班比她晚半小時,公司又比她近,所以總是沈安若出門了,他還賴在床上繼續睡或者裝睡。
  最初時安若出門前會幫他把早餐準備好,晚上會發現他根本不曾動過。安若疑心他根本不吃早飯,念過幾回,程少臣隻說到公司樓下吃,後來便不再管他。
  然後又是沉默。他們倆的話題不是太多,卡住了便接不上,於是自顧吃自己的飯。程少臣幾口便吞掉所謂的中式漢堡,喝幾口麥片粥後說:“味道還可以,再來一個。”
  於是安若起身去做,蛋要現煎,火腿也要重新切,她本以為程少臣會吃很少。待做好後回身遞給他,卻見他已經拿起安若已經吃了一小半的那一個,若無其事地吃下去。
  安若剛洗好碗,隻聽程少臣聲音遠遠傳來:“你見我那套新的網球衣了麽?”
  “晚上再找好不好,我上班要遲到了。”
  “今天不是星期六?”安若回頭看,程少臣已站到她身後不遠處。
  “嗯,今天我值班。真要走了,今天路上車少,班車比平常早,我大概已經趕不上了。”安若擦了手,急急走上樓準備換衣服,身後傳來程少臣的聲音:“你不用那麽急,我送你。”
  “不用了,趕不上車的話,我可以打車。”
  換好衣服下來,卻見程少臣已經穿戴整齊拿了車鑰匙在門口等她。安若說:“不用那麽麻煩,今天不刷卡,去晚點大概沒關係。”
  “走吧,我也想出去走走。”
  一路也是無言,程少臣開車時並不怎麽講話,所以安若也很少主動跟他講。但後來想想,兩人不多的對話,又幾乎都是在車上進行。
  安若打開車內的CD,裏麵原來放了一張羅大佑的CD,老羅用那副破鑼嗓子千年不變。終於放到《時光在慢慢消失》,羅大師荒腔走板地唱“眼光在慢慢的飄逝瞳孔在慢慢飄逝,走向在茫茫的未知走向在茫茫未知……”那背景配樂是滴滴嗒嗒的鍾擺聲,一下一下地敲,直聽得安若胸悶氣短,索性關掉。
  程少臣終於發話:“關掉幹嘛,不喜歡麽?這張碟我最喜歡這一首。”
  其實安若也喜歡,隻是這歌總讓她有些呼吸不暢而已。“我都不知道,你竟然是他的歌迷。你不是一向遠離憤青的麽?”
  “他早就不是憤青了,是憤中。”
  安若扯一下嘴角回應他的冷幽默,笑一下後才想起他開車又看不到。隻聽他又說:“大概是98年,為了要攢錢去看他的紐約演唱會,咬著牙打了半個學期的工,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吧。”
  “他第二年不就回台灣了?最近幾年在內地的時間也多,你想看他演唱會,機會有的是。”
  “當年哪裏知道,以為錯過機會,就再見不著了。前年他在香港開演唱會時我恰好也在那邊,離我住的地方隻有二十分鍾車程,結果卻在賓館裏睡了整晚的覺。想來真是感慨,還是年輕歲月比較好,雖然想要的總是很難得到,卻每天都懷著希望。”
  “你昨晚是不是沒睡好所以才這麽有詩興?你都快成哲理詩人了。”
  程少臣板著臉說:“難得有詩意一回,你就不能假裝捧一回場?”
  “那好,給我一點時間細細咀嚼體味以及醞釀情緒。”程少臣板著臉時,右臉上的酒窩反倒越發的深,安若也忍不住笑了,“你昨晚喝成那樣,還自己開車回家?太沒公德心了吧。”
  “我沒那麽勇敢。談芬幫我開回來的。”
  “你帶女秘書去夜總會?不是吧,你這老板是不是做得太無良了?”
  “我們是去正經談生意好不好,程夫人。你幹嘛要把事情往齷齪的方向想?……咦,你怎知我們昨天是去的夜總會?”
  “我從白發女巫的水晶球裏看見的。”不想竟說漏了嘴,安若懶得多解釋,想盡早結束話題。
  “你昨天看見我了?”
  “看見你的車。回來了怎麽不告訴我一聲,幾乎把我嚇出心髒病。”
  “我打過電話,你沒接。”
  安若翻出手機,真有一個未接電話,時間顯示在晚上11點15分,看電影時將手機靜音,一直沒調回來,想來是沒聽見。
  “你前陣子不是去學車?拿到駕照沒?”
  “已經拿到了。”其實是三個月前就拿到。
  “這麽厲害?我認識一位女士,倒樁上路各考了兩回才過。”
  “教練也讚我頭腦靈活,協調性好。”
  “你實在沒有謙虛美德。”程少臣停頓片刻,“甲殼蟲適合女士開,MINI也行。你喜歡哪一個牌子?我讓司機老王陪你去車行看一下。你什麽時候有時間?明天?”
  “我不要,公司有班車和公務車,平時打車也方便。”
  “出租車多危險,何況最需要時總打不著。
  “你忘了,我有懼車症。”
  “自己開就不會怕了。你不是乘出租車也很害怕?”
  “總之就是不要,我不想開車,你別費心了。”
  “不要算了,沒見過像你這樣別扭的。”程少臣也覺得無趣。
  轉眼到了正洋集團的門口。安若費力地解著安全帶,總也解不開。程少臣也不幫她,隻顧在置物櫃裏翻來翻去。
  安若想,真是小氣,這樣容易生氣。終於解開,打開車門正準備走,不想程少臣伸手遞過一個盒子,甚是精美。
  又來這一套,安若瞅一眼盒上的LOGO,興致缺缺,擠一個笑容給他看:“其實不用麻煩,你何不直接折合現金給我。還有,謝謝你特意送我上班。”
  轉身便要走時,聽見程少臣在背後悠悠地說:“俗不可耐,不解風情,喜怒無常。”回頭見他斜倚在駕駛座上,微抿著唇,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沈安若自覺理虧,轉身看公司門前並沒有人,於是探身上前在他頰上敷衍地碰了一下。
  可惜沒塗口紅,不然倒是可以弄髒他的臉。安若在電梯上邊壞心地想,邊打開盒子,是Tiffany的穿針式滴水鑽石耳墜,十分雅致秀氣,鑽粒倒是夠大,款式也果然十分適合她.
  隻是,安若想,程少臣或許從未留心過,除了結婚當天,她再未戴過耳環,並且,她耳朵上根本沒有耳洞。

  夜宴
  春節前的工作總是繁雜。剛升職的沈安若險險躲過幾次刻意刁難,日子倒也算波瀾不驚,隻是忙亂。
  蔡一祥到底尋了她的麻煩。她小心地替實習生小劉掩飾一點無意的過錯,免得影響他轉正,結果卻被蔡一祥故意攪黃,她也被錢總喊去虛心聆聽了關於上級主管“包庇下屬,濫做好人,無視製度”的失格行為及惡劣影響的批評教育。
  最後總算不了了之。
  沈安若抬頭便可見蔡一祥胖胖的後腦勺,很想把文件夾摔過去,但當他若無其事滿臉謙遜地說“沈部長,有個問題需要請教”時,仍臉上含笑柔聲道:“蔡哥,你還是喊我安若就好。”
  是誰說職場就是一個恩怨江湖,沈安若想,分明就是一團麵筋漿糊。本是一堆堆芝麻小事,偏偏有人添柴有人灌水,最終熬成芝麻糊。
  程少臣近日應酬也多,除了周末,晚上幾乎不回家吃飯,但回家的時間卻很早,不像以前動輒便是下半夜。
  安若回想,兩人的電話,十之八九總是關於吃飯。
  比如:“今晚不回家吃飯。”
  或者“今晚吃什麽?”
  或者“今晚到XX飯店吃飯,X點到。”
  再或者“晚上出來吃,下班後我去接你。”
  真真正正的飲食男女。
  臘月二十三,農曆小年,恰逢周日。
  平日裏有鍾點工幫忙清理衛生。但春節將至,總要每一處都收拾熨帖。沈安若習慣自己動手收拾那些精心布置的小角落,一忙便是大半日。
  難得程少臣一天都在家,雖然一直呆在他自己的書房裏,幾乎不出來。整理到他的房間,竟沒走開,幫她把桌子上的東西一一移開,甚至幫她擦最高處的架子。
  程少臣一向是倒了油瓶都不肯扶的人,所謂的十指不沾陽春水,所以見他主動幹活,十分詫異。
  他們同時在家的時間不多,偶爾有之,也呆在各自的屋裏,連對話都沒有。
  但他突然有興致時,便會做些奇怪的事。
  比如,沈安若總是濕著頭發就躺下睡,大多數時間他都不管,但有那麽兩三回,他強調濕著發睡覺會頭痛,將她從被子裏挖出來,找來吹風機親自幫她弄幹。
  有時也會在她扔了滿地衣服也想不出該怎樣搭配去參加商務晚宴時,熱心地替她出出主意,甚至順便幫她選一選口紅顏色,逼著她把原來已經塗好的擦掉。
  偶爾也會在吃完飯後,主動地幫忙洗碗擦桌子,雖然次數屈指可數。
  還有昨晚,安若坐在客廳裏邊看著電視,邊將從超市買來的整袋蒜一顆顆剝淨外皮,放進玻璃瓶子,這樣做菜時便可直接取用。其實也有賣已剝好的,但別人動手的總疑心不衛生。結果剝到一半的時候,正在屋子裏轉來轉去仿佛在散步的程少臣竟坐到她身邊,幫忙把剩下的蒜一顆顆全部剝好。
  沈安若隻能歸結為他心血來潮,覺得好玩。
  快到傍晚時,安若正專心在廚房擦一套很貴的水晶玻璃酒具,突聽程少臣在背後說:“晚上到姑姑家吃飯。”那聲音突然冒出來,嚇了沈安若一跳,她險些把手裏的杯子扔出去。他常常這樣無聲無息出現在背後,嚇到她心髒要脫落,安若為此抗議多次。
  程少臣的姑姑近日剛舉家遷至Y市新區,與安若的公司在同一區,從家裏出發,近一小時的車程。
  當天傍晚便開始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雪,落地即化。天空陰霾,雲層極低,天色漸黑。
  天黑前還是到了。程愛華女士長相端莊,氣質極好,年輕時必為美女。程少臣的模樣有幾分似她。不過她一開口,便氣勢驚人,全無第一眼的優雅相。
  安若他們到時,程女士已在門外等候,看見她便擁入懷中:“安若,怎麽還是這樣瘦?”在安若幾乎以為姑姑打算在她臉上親一口時,她又轉身緊緊地摟住程少臣,邊使勁拍他背邊罵:“少臣,你這個死孩子,姑姑都來了好幾星期了,你現在才來看我?白疼你了。”
  兩人好不容易擺脫她的蹂躪,進到客廳,便看到本區新任領導齊紹棠,向他們含笑點頭。
  晚餐在家吃,廚房裏已有人在忙碌,程女士得意地稱是從澄香閣請到的大廚。齊紹棠陪著他倆閑聊,程愛華女士則廚房客廳兩邊轉,每回一次客廳,便發言幾句:
  “安若,你實在太瘦,這樣可不行,一定要多吃,千萬別學別人減肥,不然要孩子時可得吃苦。”
  一會兒又回來:“少臣,你多久沒給家裏去電話了?你爸昨天還在電話裏念叨你。以前你替別人打工也不肯幫他就罷了,好歹那也是世界級大公司。可你現在寧可自己弄一個小公司累死累活也不要安凱,你是不是想氣死他啊?”
  齊紹棠直趕她:“快去看看菜做的怎樣,何時開飯,別讓他們弄得太辣太甜太鹹太酸。”愛華姑姑奉命走開,齊姑父直搖頭歎氣:“年紀一大把了,還這麽風風火火不穩重。嘉敏就是像她,沒半點文靜氣質。”但眼睛裏分明全是溺愛的笑意。
  一會又問:“少臣,你那公司最近運作如何?年輕人有魄力最好,不過大哥年紀大了,最近身體又不好,那麽大個攤子,少卿自己撐著也挺難。”見程少臣隻淺笑不語,又轉向沈安若:“我前幾天又見到你們倪董,對你很是讚譽有加。”
  “姑父,倪董那是看您的麵子呢。”沈安若對於這件事情,兩周來有點耿耿於懷。隻聽齊紹棠笑著說:“安若你就是敏感。你難道不知我們李局長和謝局長的兒子都在你們公司生產線上吃苦鍛煉呢,也沒見你們公司特別照顧他們。”
  正聊著,門鈴又響,齊紹棠剛說一句“應該是嘉敏他們回來了”,隻見程愛華已經一路小跑親自出去開門。
  程少臣問:“今天還有客人??”
  “嘉敏的朋友。安若,你認識的。”
  沈安若心裏一驚,隻希望自己的預感不要那麽靈驗才好,但念頭才剛從腦中滑過,已經聽見齊嘉敏脆生生的聲音傳來:“爸,我回來了。少臣哥,安若姐,好久不見。”
  沈安若起身回應,隻見齊嘉敏如芭比娃娃一般亭亭玉立地站在客廳門口,而站在她旁邊那名斯文儒雅的男子,正如她所料,果然是江浩洋。
  一桌的飯菜色香俱全,可惜大家吃得都不多。齊紹棠因三高的緣故,吃得極小心,沈安若最近犯胃痛,也頻頻放筷,而那一對可愛的母女則說的遠比吃的多。算起來,滿桌竟隻有程少臣與江浩洋兩人,吃得斯文優雅,專心致誌。
  沈安若坐在程少臣旁邊,正在江浩洋斜對麵,一抬頭便見得。恰好江浩洋也抬頭,視線對個正著。他麵容平靜,一個無奈又無辜的淺笑從他臉上一閃而過,弧度極小,轉瞬不見。安若幾乎疑心是自己的錯覺,匆匆低頭。
  安若也不曉得自己表情如何,隻覺得屋內空調似乎不好,乍冷還熱。心裏有幾分懊悔學生時代沒報名戲劇社進修表演課,不然此刻便知道,當下情境該用哪種表情麵對。這位置,實在不如兩周前巧遇的那一回,雖兩人相鄰而坐,卻是眼不見為淨,也沒有這添亂的一堆人。
  江浩洋倒是泰然自若,不時與身邊的齊嘉敏說笑幾句。沈安若覺得自己修為到底不夠,小場麵尚可應付,遇上這等大陣仗,陣腳有點亂。
  虧得齊嘉敏與母親一樣健談,滿桌隻聽得她笑如銀鈴,妙語如珠,從小學時跟男同學打架一直講到在法國留學時的街頭豔遇,也轉移了安若不少注意力。那一雙父母聽得連連歎氣,連聽得最津津有味的程愛華都忍不住開腔:“你這丫頭真是瘋,一點不矜持,將來誰敢娶你啊。學學你安若嫂子,人家才比你大幾歲?怎麽就這麽沉靜。”
  “安若姐若不是獨一無二的,少臣哥怎麽會心甘情願跌進婚姻墳墓呢?”齊嘉敏歪頭淺笑,朝程少臣擠眉又弄眼,“至於我未來老公,放心吧,他不追我,我會去追他。”
  大家一陣哄笑,齊嘉敏又說:“江浩洋,給我包個菜卷吧,你包的比我好。”
  齊紹棠大笑:“浩洋,瞧我這閨女被慣得,最是刁蠻任性。你務必要認真考察,耐心教育,覺得不妥就收手,千萬不要有思想壓力,免得日後懊悔。”
  程愛華立即瞪他:“我呸,這是當爹的該說的話嗎?你得多往女兒臉上貼金,怎可當眾揭短……哎,少臣,你看安若都不怎麽吃,多照顧著她點啊。安若,是不是菜不合你胃口?”
  “沒有,姑媽。菜很好,隻是最近胃不太好。”
  “胃口不好啊……哎。啊?是不是……那個啊,有去醫院看過嗎?”程愛華麵露喜色。
  “不是那樣……”沈安若見一桌子人齊刷刷望向自己,窘得頭皮都發麻,隻得向眾人淺淺一笑,夾了一大筷子菜往嘴裏塞。
  又聽得對麵齊嘉敏說:“哎,江浩洋,我剛想到,安若姐是你學妹呀,你念書時就見過她吧?”
  安若剛夾了一大口農家小炒塞進嘴裏,卻沒留心裏麵有一塊辣椒,隻覺得像一團火塞進了喉嚨裏,忍不住掩住嘴,微微側身,咳嗽起來。程少臣一邊幫她輕輕拍背,一邊端了湯湊到她嘴邊。喝了幾口,隻聽他柔聲說:“你想吃什麽?我幫你挾。”聲音很輕,但恰好能讓滿桌人聽見。
  他人前人後都不曾這麽裝模作樣的體貼過,沈安若覺得頭更大了,隻聽齊嘉敏在對麵放肆地大笑:“啊,二哥,少臣哥,你根本就是妻奴一隻。哈,你也有今天!唉,不過,怎麽安若姐愛吃什麽你都不知道啊?你這做丈夫的還是不夠稱職啊?”
  “稱不稱職又不是你說了算,吃你自己的飯,丫頭片子。”
  “我警告你很多回了,不許再喊我丫頭片子。壞小子!”
  “嘉敏,怎麽跟你二哥沒大沒小的。”
  “咳咳,齊嘉敏,吃飯不許大呼小叫。”
  長輩們同時發言,話題終於轉移了。沈安若暗暗鬆口氣,卻見盤中的菜已被程少臣挾得像小山一樣高。
  酒其實也喝了不少。程少臣與江浩洋都借口開車隻喝一點,齊嘉敏覺得這兩個年輕男人甚是無趣,扯著沈安若一起灌下大半杯的白酒,後來又去拿來自己藏在臥房裏打算偷喝的一瓶幹邑,又被她忽悠著喝了兩杯。那樣明媚的笑容,沈安若覺得很難拒絕,何況她自己需要用點酒來提升勇氣。
  這頓飯終於吃完,齊紹棠去書房接電話,程愛華到廚房去幫忙,安若也跟上去,被她推出來:“去去,吃水果去。”
  客廳裏隻剩他們四人。安若坐到程少臣旁邊,那兩人坐在另一組沙發裏。電視上演小品聯播,都是老段子,隻有齊嘉敏笑得前仰後合直打滾。程少臣說:“你的笑點真低,這小品都多少年前的了。”
  “人家在國外沒機會看嘛,你就愛潑人家冷水,最討厭了。”
  “那邊不是也能收到朝廷台麽?”
  “有那麽多好玩的事,我看朝廷台幹嘛啊?”齊嘉敏突然想起一件事,“安若姐,我記得你喜歡披肩是不?我帶回好幾條,來挑一下啦。”不由分說拉著沈安若便走。沈安若在樓梯上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見程少臣正在給江浩洋遞煙。
  在齊嘉敏房裏,安若幾乎沒記住她絮絮叨叨都說了些什麽。披肩十分精致優雅,她隨便挑了一條,聽嘉敏說:“安若姐,你口味變了許多,我以為你喜歡素淨的顏色。”沈安若笑笑:“是啊,我挑這麽豔麗的顏色幹嘛,還是那條淺灰色的好了。”“可是現在這條最適合你,少臣哥一定會喜歡。”
  回到客廳時,程少臣與江浩洋竟然在聊天,看起來似乎很投機。隻聽程少臣問:“你喜歡釣魚麽?”
  “偶爾,水平可不怎樣。”
  “這新區有幾處海域,倒是十分適合海釣。”
  “隻在河邊釣過。其實我有點暈船,一到海裏就分不清方向了。你平時還喜歡什麽運動?”
  “網球。算不上喜歡,有客戶時偶爾陪幾局。你呢?”
  見她們下樓來,兩人止住話題,同時站起來。程少臣看了看安若:“你還是披鮮豔點的,顯得臉色好看。嘉敏替你挑的?”他倒是極少不留心安若穿什麽衣服,更少評價。安若正要答,嘉敏已搶先:“安若姐自己挑的。”
  返家時路經正洋集團,沈安若喊停車,然後跑下去。剛在車內遠遠便看見集團大樓的直射燈壞掉一個,恰把“正”字隱去,十分別扭,於是下車要求保安們索性把全部射燈關掉,也不會比這樣更影響形象。問一下何時壞的,為何不上報,值班保安竟然不知。剛走近保安室時,又發現本該兩人當值,卻隻有一人,並且在保安室內違規抽煙,又正在用擴音器放著音樂。那些保安是公安局指定的保安公司,並非本公司員工,總是剛將一批訓練得像回事了,立即又換成另一撥完全不上道的,完全把他們這裏作培訓基地。沈安若直到上車後,還覺得有幾分氣惱。
  程少臣不以為然地笑:“你看你,剛才訓人的時候很溫柔,現在倒把自己給氣壞了。淑女也不是那麽好當吧,凡事悶在心裏,多憋屈。”
  沈安若白他一眼,他隻當沒看見,繼續淡淡地笑:“姑父說你最近升職了,什麽時候的事?怎麽不跟我說呢,也好幫你慶賀一下。”
  “跟程總您比起來,不值一提,有什麽好慶賀的。”
  那時雪已下得很大,揚揚灑灑,漫天飄絮,幾乎看不清路。車內外的雨刷全打開,才能勉強前行。
  靜默了片刻,程少臣不經意地問:“你一個人在家時,都住這邊你以前那房子吧。”沈安若“嗯”一聲。
  “那小區規劃與治安都不好,前陣子還出過案子不是?”
  “有一些同事住那邊,可以相互照應。”
  “那個不頂用。靜海最近要開盤了,戶型很合適,離你公司也近。你喜歡幾樓?”
  半晌也不見沈安若回應,仿佛睡著,程少臣閑閑地說:“算了,就當我沒說。”
  車內空調很熱,沈安若覺得全身泛汗,酒意上湧,索性打開車窗,冷風立即卷著雪片鑽進車內,倒是令人神誌頓時清醒,頭痛也減輕。
  “沈女士,請關上窗,你要把我們倆都害感冒了。還有,別把胳膊放到車窗上。”
  “今天喝得多了些,有點頭痛。”沈安若沒理會他的要求。最後程少臣將她從窗邊拉開,並將窗關上。
  沈安若瞪他一眼:“你無視女士的要求。”
  “你確定你的頭痛與不舒服與喝酒有關?”程少臣微微斜臉看她,很悠閑地笑了。
  他的笑容總是暖明不清,莫測高深,沈安若覺得很礙眼。有時候他明明在笑,卻眼神冷淡;有時他板著臉看似嚴肅,眼晴裏卻明明全是戲謔笑意。判斷他是真笑還是假笑是個很費神的活,安苦一向懶得去鑽研,索性不深究。
  大概因為他微笑或者抿唇時,就會露出右邊臉的酒窩,笑意加深,或者唇線緊抿時,酒窩就更深,很能隱藏情緒,迷惑人心。現在他那酒窩就在深深地忽閃著,安若用眼睛餘光都看得到,恨得人想用手指狠狠戳上去。
  “你不要這樣陰陽怪氣,我都要錯意地以為你在吃醋了。”頭痛已經很難受,懶得與他捉迷藏。
  “陰陽怪氣?有麽?還有,誰吃誰的醋呢,應該是某些人吃我的醋才對。”程少臣笑意更深。
  “你少來了,人家事業愛情兩得意,有必要吃你的醋麽?”
  “咦,吃醋的既然非我又非他,難道是程夫人你麽?”程少臣終於笑出聲來,似乎十分愉悅。沈安若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又中了他的計,自己掉進大坑裏,索性扭過頭,再不肯理他,任他如何逗她都不再回應。
  車內開著燈,玻璃窗蒙著一層水汽,沈安若百無聊賴地用手指在玻璃上畫圖。握緊了拳從側麵印下一個印子,再用手指按上五個小圓點,就成一隻小腳丫的形狀。整整畫了五六個,畫滿整麵車窗玻璃。眼角餘光見到程少臣似乎正歪頭研究她畫的什麽,於是不顧玻璃冰冷,用手掌快速抹去,將玻璃抹成大花臉,看他又別過臉過,便覺得十分快意,自己也承認,真是無聊到極點啊。突然想起,這在霧玻璃上畫小腳丫似乎是江浩洋教她的,心裏突然又覺得犯堵。
  接下來又是一路無言。這段路程少臣通常隻需五十分鍾,也許是天黑路滑下著大雪,程少臣又喝了一點酒的緣故,竟開了近一個半小時才到家,安若在車上昏昏欲睡,還好,終於到家了。
  電梯裏,沈安若正盯著液晶數字逐個地向上跳,程少臣突然出聲:“我事前並不知道。”
  正專心看數字的安若被突然的聲音嚇一跳,愣了兩秒鍾才反應過來,竟不知該如何回應,但心下突然釋然了幾分,隻好應一聲:“哦。”
  回到家已經11點。沈安若覺得口幹,喝了兩杯酸奶,又給書房裏的程少臣送去一杯,本以為他在辦公或者玩遊戲,去了卻見他正在看《貓和老鼠》,覺得十分無語。
  洗了澡便早早躺上床,那高度白酒與紅酒的後勁混雜著一起湧上,覺得有些暈眩,床仿佛在原地旋轉。她睡得並不安穩,一會兒夢見少年時要參加高考的自己正奔赴考場的路上,公交車與出租車都不肯停下,直直向前開去,仿佛自己是隱形人,安若在後麵邊追邊喊,卻怎樣也喊不出聲。一會兒又仿佛已經到了考場,卷子發下來,卻每一題都不會做,更有奇怪文字怎樣都看不懂,急得想哭。恍惚又回到更小的時候,躺在遊泳圈上浮在海麵看著藍天,搖搖晃晃仿若兒時搖籃,突然忘記身處何處,一翻身便落入了海中,無邊黑暗襲來,水從鼻子、耳朵裏灌入,巨大的水壓逼得人喘不過氣來,突然便驚醒了,發現已出了一身汗,口幹舌燥。
  她起身摸著黑找水喝。屋內十分黑,完全沒有光線,又十分靜,連鍾都沒有。終於摸到燈的開關,找出手機看了下,已經12點半,想來程少臣今晚不會到臥室。他倆的作息時間一向不一樣,為了不影響另一人,便約定,若是過了1點還不睡,就到自己的書房或者客房去睡,免得吵醒已睡著的人。程少臣經常下半夜回家,沈安若也常常上網或看碟熬到半夜,說起來,兩人大多數時間都是各睡各的。
  再躺下便不那麽容易入睡,明明大腦十分疲累,卻好似有無數綿羊在奔跑,睜開眼隻見漆黑一片。於是安若數著綿羊自我催眠,但那綿羊跑得飛快,怎樣也數不清。朦朧間,有人拉開被子,在安若身側躺下。安若側身向外,沒有動。
  過了半晌,程少臣從背後擁住沈安若,將她扣在自己懷中,手指隔著薄薄的睡衣,輕輕地撫弄她的胸口,沿著柔軟的曲線來回遊移,下巴則枕到她的肩上,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頸窩裏。安若仍然斜臥著裝睡。
  後來身後不再有動靜,程少臣的呼吸頻率也漸輕漸穩。安若側臥許久,覺得身體有些麻,於是輕輕翻過身來,生怕驚醒了他。不想剛轉身,便有兩片灼熱的唇貼上來。程少臣輕輕一翻身便將她壓到身下,他的吮吸漸漸用力,一路貼著她的耳垂、脖子、鎖骨、胸口直至小腹,她的那層薄如蟬翼的睡衣也在糾纏時褪至腰間。當他輕輕啃噬她時,沈安若覺得似有一道細弱的電流擊中自己,輕喘一聲,張開雙臂緊緊環抱住程少臣的肩膀,將手指深深插進他微濕的頭發裏。

  前塵往事
  沈安若剛畢業就進入正洋,最初是在正洋的產業公司的綜合管理部,一年後便被調入總部。
  那時正洋的集團化運作剛開始,總部公司也剛正式成立,所有人員皆司齡越過三年,經驗豐富,隻除了沈安若。並且她是唯一的女子。
  那時她原先的部長張效禮已被調至總部,力排眾議要將她一起帶走。張效禮說:安若雖司齡短,經驗少,做事卻是條理漂亮,再多的頭緒從不見雜亂慌忙。最難得對任何人員皆一視同仁,對職位高者不卑不亢,對職位低者亦有禮有節。
  幾年後沈安若升職,人力資源部照例抽調人員進行考察。臨時項目組的同事說,沈安若有見解,無鋒芒,肯尊重他人意見。清潔工說,沈小姐待人和氣,不張揚,這麽多年,從未見她發脾氣。她的現任上司批語:安若工作努力認真,性格沉穩平和。
  沈安若自己知道,自己火氣明明很大,隻是甚少人前發作。
  幼兒園的時候,被大人冤枉,於是小小的沈安若掏出小豬撲滿裏的所有硬幣,套上厚外套,壯烈地離家出走。其實也沒走太遠,安若跑到平時爺爺常帶她去的小公園,坐在角落裏看老奶奶們扭秧歌,看老爺爺們下棋,從中午一直看到夕陽西下,甚至還跟著奶奶們學了一陣子。家裏那廂卻是人仰馬翻,險些要報警。
  小學三年級時,沈安若突然不願意去上學,嫌離家太遠。大人們逼了幾回,最後她竟一病不起,高燒不退,在醫院整整住了兩周。後來終於轉了學,幾周後,沈安若便又成為老師同學人人稱讚的好學生,最後抱著大摞的獎狀證書畢業。父母堅信,安若是在學校受了委屈才要求轉學,但從來都沒套出任何原因。
  其實兒時的她還偷偷點過蠟燭燒自己的頭發與手指,看著幾絲頭發嗤嗤幾下,在燭火幾厘米處便蜷成一團成了灰,而手指則感受到灼熱的微痛時,心裏的鬱悶就漸漸地散了。
  後來年紀漸長,便不再這樣傷筋動骨。賀秋雁給沈安若總結三條發泄方法:剪頭發,虐待胃,浪費錢。
  沈安若留長發,但總是沒有特別長,隻因為她常常在心情不太好的時候自己拿了剪刀,卡嚓一聲便剪下一寸。有時候剪得過狠,便不得不去理發店請人重修。她平常吃得不多,常常饑一頓飽一頓,但是抑鬱的時候,便跑去最喜歡的店裏,一直吃到撐。後來看《瘦身男女》,那些男人女人因失戀將自己吃成巨胖,忍不住冒汗,似乎見著自己未來寫照。在外念書時她大多時候一個人逛街,總是坐到公車的終點站,離學校遠遠的,在舊書舊貨市場轉一天,買回大堆好看不實用的東西。有時候也買衣服,並不貴,一下子買一包,大多扔進櫃裏,連穿的機會都沒有。於是她出門盡量少帶現金,因為總會花光。有一回,隻給自己留了公車路費,卻不想已經沒有公交車,隻好打車回校,在樓下打電話請室友送車費下來。
  賀秋雁說:沈安若,你貌似平靜,其實骨子裏有一種毀滅因子,真是可怕。
  沈安若其實從小便不與人交惡,與人客氣,讓人三分,印象裏幾乎從沒與同學或者小夥伴們吵過架。同樣的,她也便沒有特別交心的朋友。閨蜜也算有幾個,但也甚少互抖隱私。聚到一起,大多是因為有共同愛好,比如同喜歡一位作家,同喜歡一部電影,或者同是運動盲,體育課總要補考。
  賀秋雁是個例外。兩人並無太多共同喜好,但兜兜轉轉,每次回首,不管哪個方向,這人總在燈火闌柵處,從中學、大學一直到踏入社會,於是便默認了這緣份。
  賀秋雁總說,沈安若,像你這樣明明有脾氣卻忍著不發作的人,最是自虐,早晚窩出病來。不如學我,雖然有失淑女風度,但是多麽爽。那時候她剛結束一段戀愛。還在僵持中時,男方這邊尚未分手,那邊已經另有別人。她們倆恰在餐廳與那姿態親昵的一對碰個正著,賀秋雁端了杯子過去,禮貌地打過招呼,然後將酒潑了男方一臉,又一個巴掌甩過去。
  直到幾年後安若想起當時的場麵,仍是笑到發抖。賀秋雁說,笑什麽,我還有更英武的事跡你沒親眼見到。安若帶一點敬意說,我十分慶幸你沒去潑那位女士。賀秋雁一臉認真:我當然分得清事非,欠抽的是男人們,我們女子同胞定要互相珍重關懷,為何要內訌。
  安若在這一點上十分崇拜賀秋雁,因為換作她,打死也做不到。她想,她隻會裝作沒看見,安靜地轉頭走掉。或者躲不掉時,便落落大方地上前打招呼,然後回家自己將這個心結慢慢消化。
  其實也真有過那麽一次,很湊巧地,親眼看見妙齡女子對江浩洋投懷送抱。後來她真的什麽都不問,反而是江浩洋沉不住氣:沈安若,你為什麽都不問?問她是誰,問我們是什麽關係。
  你若覺得有必要解釋,自然就會主動說。如果沒有必要,我又為什麽要問。沈安若答得心平氣和。
  我不明白,安若。在你心裏,究竟把我當作什麽?你可曾把我當作將來要共度一生的人?還是你覺得,我隻不過是陪你走過一段旅程的路人?
  那麽,江浩洋,你也跟我說,你有把我當作將來要共度一生的人嗎?還是,你隻把我當作你的備胎之一?你終於調研出結果了麽?
  那個時候,兩人已經完全鬧僵,就如蜘珠網,明明細細密密糾纏不清,偏偏看起來那樣脆弱,仿佛被風吹一下都會破,就這樣死撐著一天算一天。有一陣子江浩洋被派到下麵鄉鎮去鍛煉,這樣兩人便整整幾星期都不見麵,沈安若竟覺得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有天晚上同事聚會,在一起喝了不少酒,劃拳說笑猜謎語,熱鬧非凡。後來又去唱歌,安若最拿手王菲的《催眠》,幾乎把嗓子喊破。那天她覺得十分輕鬆快樂,又忍不住悵然地想,為何與普通朋友在一起相處這樣容易,反而是所謂相愛的兩人,卻是整日裏互相折磨傷害。
  不如一切這樣吧/你和我就算了吧/誰都害怕複雜/一個人簡單點不是嗎/一個人簡單點生活吧。
  當時有同事唱《邊走邊唱》,突然便想落淚,急急走進洗手間,直到洗了臉才出來。那天她提前走掉,卻不想在公司宿舍樓下見到了江浩洋,頓時愣在原地。他一臉倦容,卻仍站得挺直。
  那天本是她的陽曆生日,因為這天本是個節日,所以連她自己也忘掉。江浩洋一向不去記各種紀念日,覺得十分的無聊,不想幾周未見的今天,他竟然出現了。
  本來前幾晚上兩人打電話,已經到了話無可說的地步。安若說:“江浩洋,我們現在這樣子,還要怎麽走下去?”江浩洋的聲音在另一邊也同樣沒有溫度:“你說怎樣就怎樣。”“那好,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大家都解脫吧。”電話那邊久久沒有聲音,沈安若的心也越來越冷。其實她也隻不過要一句話,隻要他輕描淡寫一句“不”,或者哪怕他輕蔑地說“你別想”,她都覺得那是一種心靈的安慰。可是根本連句話都沒有,天地間幾乎隻剩下安若自己的呼吸聲。終於還是她先沉不住氣,一言不發掛掉了電話,就這樣一直到今天晚上。
  回到宿舍,雖然已經吃很飽,安若還是努力地又塞下大塊的水果蛋糕。兩位室友也有份,於是集體倒戈:“安若,你真不像話,浩洋等你整整三個小時。”
  那天晚上沈安若擠在何雙豔的床上睡了一晚,將自己的房間留給江浩洋。何雙豔直推她:到你自己屋裏去,我們什麽也看不見。沈安若後來想,正是因為心中有那樣的不確定與不安,所以才始終不願將兩人的關係更進一步。
  天還未亮,江浩洋便要趕最早的長途車回他目前的工作地,要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兩人四點半便出門,在路邊攤吃了豆漿油條,安若送他去車站。兩人一路無言,一直到江浩洋的車要開動,江浩洋突然打開車窗,探身出來:“安若,不如我們重新開始。”
  那是《春光乍泄》裏的一句台詞,那一年,哥哥剛剛離世,安若覺得有一瞬的傷感。當時太陽剛剛升起,向著安若站立的方向投射出萬道雖然沒有溫度卻燦爛奪目的光芒,直晃得她睜不開眼睛。江浩洋背向著太陽,安若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隻見他被籠在一層光暈裏,覺得心底又有東西在坍塌,融化。就這樣,總是這樣,反反複複,在她左思又想,輾轉難眠後,終於又一次下定決心要離開時,他輕描淡寫一句話,便留住了她。
  回宿舍時,兩位室友都還未起床。小小客廳的桌上瓶中插了大捧白色的香水百合,想想江浩洋那種個性,竟然親自捧了花送上來,真是難為他,安若想起那情形,嘴角便不自覺地揚起弧度。安若從未告訴他,其實她最不喜歡百合,花姿張揚又嬌柔,香氣又太過馥鬱。但此時心裏某處一寸寸地軟化,隻覺任何花都無法與它的姿色相比。後來花枯葉敗,仍不舍得扔掉。
  這究竟是第幾回鬧,安若也記不清。第一回鬧分手,安若把當時已經幾乎齊腰的長發剪得比赫本當年更短,她以為可以幹脆利落地了斷,其實到底還是輸。江浩洋後來總愛將她短得像男孩子的頭發揉亂,又用手指幫她梳理整齊,帶點寵溺地笑:“這樣好,顯得精神多了。”於是沈安若恍惚覺得,兩人持續多日的僵持,冷戰,似乎從來都不曾有過。
  再一回,沈安若趴進被子哭了整夜,其實自己都奇怪,明明並沒有真的那樣傷心。第二天頭痛欲裂,眼睛紅腫,根本無法見人,隻好佯病請假。那一次她起毒誓,這樣的拖泥帶水磨磨嘰嘰,完全失了她的本性。如果自己還走不開,不如下輩子投胎作一隻豬。江浩洋一周以後才打過電話來,偏偏三言五語,又將她迷惑。
  那時候,沈安若其實十分恨自己,明明居於下風,卻總似自己在無理取鬧。她在意江浩洋對她的不在意,氣惱江浩洋對她不珍惜,卻又每每因為他一點點的在意和珍惜而心軟。她其實已經分不清愛或者不愛,兩人的相處,到了那時,竟成為一場競賽,誰先認輸,誰沉得住氣,誰心軟,誰頭腦清晰。

  暗戀
  沈安若總是記不起與江浩洋到底為何事而陷入僵局,冷戰,以至終於結束。她隻隱隱地記得那些模糊的片段,並不連貫,仿佛電視劇結束時消了音的片尾曲。
  這樣也好,是誰說過,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卻的,人生便過得自在適意。
  不過,她倒是十分清楚地記得那曾經的開始。有時候回想,便仿佛重看一部老電影,明明距離遙遠,卻又顯得那樣親切而熟悉。那是她人生的章節之一,總不能因為結果的不如意,便連過程也漠視。
  沈安若第一次聽到江浩洋的名字,才剛進大一沒幾天,那時候,她們為期兩周的軍訓都還沒結束。安若第一次遠離家鄉,夜深人靜時,便有點想念父母,睡不著,想起熄燈前寫了一半的家信,悄然起床,打算到走廊上繼續寫完。
  沒想到走廊盡頭有低低抑抑的細語聲,原來是有人在打電話。那時候,手機在校園裏還是基本絕跡,宿舍裏的電話也剛剛才裝上,所以原來安置在每層走廊盡頭的公用投幣電話,仍然沒有被拆掉。安若將信紙放在洗刷間的台麵上,借著燈光專心寫信,無奈走廊裏實在太靜,盡管她刻意離得遠,而那邊聲音也刻意壓低,仍是模模糊糊聽得到大概。最後那邊的女聲似乎開始壓抑地低泣,隱約地聽她說“江浩洋,你說話。你究竟有沒有在聽?你不要把電話拿開!”她的哭聲漸漸大起來,壓抑著,抽泣著,隻聽她一遍遍地說,“江浩洋,你不能這樣對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沈安若覺得有這樣的自己很罪惡,雖然她本質無辜,於是收了東西想悄悄回宿舍。剛出洗刷間,不想那女子已經低頭闖了進來,隻一瞥,安若已經看清,那是本係大三的學姐,舞蹈隊的隊長,天鵝一般美麗驕傲的女子,在院裏舉行的迎新生晚會上領舞,驚豔全場。如今頭發淩亂,淚水縱橫,狼狽不堪。
  那時候,她還沒有談過一場真正的戀愛,所以弄不明白,為什麽本該甜蜜的戀愛卻讓人哭哭啼啼,本該幸福的女子卻心甘情願地將自己低到了泥裏去。
  後來回想,莫非正是這樣壞的開頭,才使得自己在與江浩洋相處時,時時警告自己,永遠都不要讓自己淪入這樣狼狽的境地,時時準備好抽身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所以才最終讓兩個人無法走下去。那時江浩洋說:“沈安若,你又何嚐真心對過我,放心地把你的未來交給我。我希望我將來的妻子是你,我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可是你,你曾經想像過我們的未來嗎?你對我連這份信任都沒有。”幾年後,回想起這一段時,沈安若承認,總是一隻巴掌拍不響,他們倆,誰又負了誰,根本沒有一隻好鳥。
  那時很快便又聽到江浩洋的名字。新生們已經正常上課,就像所有的新生們那樣,每晚熄燈後,便是姐妹臥談會。毫無例外的,女生們的話題永遠是男人。
  “你們今天見著徐誌毅身邊的女孩了麽?大一新生耶,可真厲害啊,這開學才幾天啊。”孫冰冰一驚一咋。
  “徐誌毅是誰?”
  “我們院的學生會外聯部長啊。沈安若啊,你真孤陋寡聞。”
  “說不定人家以前就認識呢。”張儷猜。
  “不可能,那女生家是本地的。”許芝得意宣稱,“還有,今天我和飛飛一起跟蹤了那女生,是會計係的耶。”
  “切,好無聊啊你們。”白欣雅也發話了。
  安若很想睡,但是她上鋪的孫冰冰正擠著躺在她旁邊。本來她正戴著耳機聽音樂,對校園八卦沒興致,又覺得失禮,便摘一隻耳機,騰出一隻耳朵,孫冰冰很不客氣地把那隻耳機戴上,“啊,安若,你竟然聽徐小鳳。好老啊。”“嗯,催眠。”
  “聽說江浩洋跟季雅婷分手了。你們沒看季大美人這幾天憔悴的啊。”
  “江學長真是有本事啊,那天隔壁學姐跟我說,他上一任女朋友,是外語學院的院花呢。”
  “人家那是有實力嘛。還是自己院的人比較好,不容易引發外交衝突,聽說上回,外語院的那些人罵死我們院。”
  “你怎麽知道是江浩洋負心了,分分合合很正常嘛。江學長現在有新女友嗎?”
  “目前還沒有。有也要藏著啊,不然怎麽抵擋輿論的譴責……”
  安若有幾分昏昏欲睡,插一句:“江浩洋這名字聽起來這麽熟……”
  “沈安若,拜托,我們的學生會主席啊,迎新會那天是不是你睡著了……”孫冰冰有點抓狂了。
  啊,安若想起來。剛才誰說什麽來著?季雅婷,原來那位學姐叫這個名字,果真人如其名。隻是……
  “江浩洋,三個字都帶水嗎?他莫非五行缺水,才取這個名字。”安若突發奇想。
  她是真的沒有注意到江浩洋。迎新會那一天,她的目光全盯在另一名男生身上。那男生長得不算特別帥,帶一股冷冷的氣質,上台唱一首張學友的《祝福》。他上台時,並沒覺特別的出彩,因為當日台上帥哥靚女太多,但是當他一開口,全場便安靜了,他的聲音溫潤悅耳,尾音又帶磁,安若覺得他唱得比學友甚至還要好。在他退場時,突然回頭看一眼,朝觀眾席笑了笑。就在那一霎那,安若似乎聽到胸口裏土壤鬆動種子萌芽的聲音。以前看小說時,總形容女孩子一見鍾情,“心中仿佛開出一朵花”,她總笑那是十分胡扯的事情,如今她終於信了。
  那個男孩子叫李海劍,也是大四生。其實安若當時並沒有任何想法,隻知道自己會因為在校園裏偶遇他而心情愉悅,會因為整日沒見到他而覺得沮喪。
  剛開學有迎新生籃球聯賽,球盲安若天天準時地守在籃球場,一場都沒落下,弄得她們班男生隊員直要請她吃飯:“沈安若,就你最夠義氣,天天來給我們打氣。”安若覺得內心歉疚,她哪裏是來看他們,於是第二日買了巧克力請他們吃,於是這幫男生,就這樣喊著她妹妹,整整罩了她四年,完全是無心插柳。
  學校二號食堂的菜最是不好吃,安若每天早晨都在那裏報道。室友問,便說“那邊人少,好排隊。”其實,李海劍每天早晨也會出現在那裏。
  她每天中午走那條七曲八折的圓石路,那樣的路,最磨損鞋跟,但是安若在那條路上碰見李海劍的次數最多。大多數時候都隻是擦肩而過,但某一日,當安若跟他迎麵走過時,他突然朝安若燦然一笑,安若仿佛看見周圍有千百朵鮮花同時盛放。那天晚上,宿舍每一個人都問:“沈安若,你撿到錢啦,嘴角含笑,這樣詭異。”其實後來安若想,或許是她看他時麵帶微笑,所以他也回應她。
  後來她甚至去參加他任社長的台球社,天知道沈安若多麽討厭一切體育運動,哪怕是台球。
  就這樣,沈安若大學一年級第一學期的一半時間,幾乎都用來暗戀。
  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怎麽會這樣子。看得越多,時間越久,沈安若便越來越明白,這個男生,明明就不是她從小向往的男孩子,甚至他有很多缺點,是她很一向很不待見的。比如他有時很小孩子氣,很愛現,很看重得失,可是,當那些缺點呈現在他身上時,竟成為熠熠閃光的亮點,使得他個性鮮明,真實可愛。沈安若覺得很鄙視自己。
  晚上她躺在床上睡不著,打著手電筒躲在被子裏寫日記:我終於明白,原來情感與理智,是這樣的不可調和。
  其實沈安若真的什麽想法都沒有,她享受這樣的過程,仿佛小時候踩著椅子偷喝過一口爸爸藏在櫥櫃中的酒,又苦又辣,但內心竊喜。
  她在日記裏寫:不如放縱自己一回吧,隻此一回就好。其實我愛的不是他。我初次離家,心靈無所寄托。我將愛我自己的那份感情,恰好係到他身上。我總要有所寄托,如果不是他,也許就是一棵樹,一朵花,甚至一塊石頭。隻不過正好是他而已……
  沈安若小心嗬護著自己的秘密,直到李海劍畢業,也不曾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她曾經把整顆心都係在了某個人的身上。很多年後,與賀秋雁回憶大學往事時偶爾提起,秋雁很是吃驚:
  “沈安若,我真服了你。第一,你竟會喜歡他,他完全不合你的標準嘛。第二,你竟然藏得這麽嚴實,裝得這麽像。那時候我每周至少跟你見麵三次,我竟然都不知道。還有,你為什麽不讓他知道呢?至少給他暗示,讓他知道啊,興許他也喜歡你呢。這樣你都不會覺得可惜麽,換作我,遺憾死了。”
  安若想,若是李海劍真的追她,隻怕她會嚇得轉頭跑掉吧,那明明不是她想要的那種男生。她控製不住自己喜歡他,但總是控製得住不要失去自我。為什麽要表白呢,明明就不求結果,暗戀是一個人的電影,自己當導演,編劇,演員,一切都是自己說了算。可戀愛卻是兩個人的遊戲,要服從規則,要學會妥協,甚至,要願賭服輸。

  似曾相戀
  沈安若沒想到那麽快便有機會直麵傳說中的江浩洋學長。經濟院承辦了一項規模不小的活動,需要很多人手,大一新生最是踴躍,連極懶的白欣雅都報名誌願者了。
  沈安若不願湊熱鬧,看看名額已滿,樂得清閑。大好的周末大清早,舍友們要麽去幫忙,要麽出去玩,隻有她安靜地在宿舍裏聽著音樂看小說,正看到精彩處,宿舍電話響了,孫冰冰哭腔哭調地求她立即去圖書館自修室最後排找一個她忘在那裏的綠色文件袋給院學生會辦公室送去。“那份材料學辦9點要用的,學姐千叮萬囑過我。可我們馬上要出發了,安若你一向最好,拜托了,我愛你,掛了。”
  “哎,你等一下……”安若還沒問清,孫冰冰已經收了線。她發了幾秒鍾呆,看看表已經八點四十,顧不上去琢磨孫冰冰奇怪的要求,立即認命地快速換好衣服小跑到圖書館去,果然找到綠色文件袋,想必孫冰冰和男朋友又一大早又跑這兒來吃早飯了。又跑到學辦,已是氣喘籲籲,還沒來得及開口,一位學姐已經一把將文件拿走:“我的天,你總算送來了。不是說好要提前十分鍾送到的嗎?幾乎急死我。”
  “對不起,我已經盡力地快了。”
  學姐說:“咦,你是新來的吧?”
  “嗯。”
  “唉,算了,下次別再忘了。”
  沈安若正努力地調整呼吸,顧不上解釋。她剛才跑得太急,覺得口幹舌燥,呼吸困難。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一句:“健忘,遲到,這跟新生非新生有什麽關係。”那聲音非常有磁性,語氣卻不冷不熱。安若一抬頭,便正對上了一張可稱之為英俊的臉。雖然如今長得不歪都可叫作“帥哥”,但可以用這個俗之又俗的“英俊”一詞來形容的男生,畢竟還是少數。安若正在心頭算計著給這男人的長相氣質以及表現打幾分,隻聽學姐說:“浩洋,到時間了,咱們該走了。”安若心頭一亮,啊,原來是他,不禁多看幾點。他明明語氣冷淡,表情卻很柔和,非常具有欺騙性。“道貌岸然”這個詞在安若腦中輕輕浮起,打了個圈,安若努力把這個念頭壓下,卻忍不住彎起嘴角。
  江浩洋斜靠在桌旁,微微側頭看她:“你怎麽沒帶工作證?”
  “可我不是……”
  學姐說:“走啦。”
  江浩洋從抽屜裏抽出一張工作證遞給她:“戴好。你們的車是不是已經走了?跟我們的車一起走吧。”又往她手裏塞了一瓶礦泉水,“以後應該早起跑操,你上個樓就喘成這樣?”
  沈安若突然從心中鑽出小小的冒險念頭,對這次活動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興趣,於是乖乖地跟在他們的後麵。
  他們那次是到近郊的一個福利院去做社工。江浩洋在路上就發現了她誤打正著的冒名頂替,不過並沒說什麽,到了集合地後,把她扔到一個組裏就走了,後來沈安若發現那其實是工作最輕鬆的一個組。
  直到晚上,沈安若想起江浩洋那仿佛很鎮定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幻了好幾種顏色,仍然有著惡作劇得逞般的竊喜,仿佛替素不相識的那位師姐報了一點小仇。上鋪孫冰冰想是白天累了,早早躺下,迷迷糊糊地問:“安若,你今天怎麽也去了?”
  “大概他們缺人手吧。”安若也覺得累,躺下看著雙層床的床頂,“哎,孫冰冰,我跟你說件事,你可千萬要冷靜,別跳到我床上來。”
  孫冰冰十分配合:“哀家準許你說。”
  “你今天失去了一次跟你心愛的江浩洋學長的同車機會。如果你自己去送文件的話……”
  “啊——”上鋪果然傳來尖叫。安若還沒來得及堵住耳朵,孫冰冰已經神速爬下床來,扼住她的脖子:“你這個壞蛋,你存心刺激我!”
  “咳咳,誰叫你大清早就奴役我,還毀我一天周末好時光。你明明可以自己去取……”
  “上帝啊,我為什麽不敢自己去送資料啊,不是怕給浩洋學長留下壞印象嘛?啊,為什麽啊為什麽?上帝請您告訴我為什麽啊。”孫冰冰整晚都在沈安若耳邊重複同一句話,安若被她念得腦袋疼,忍不住插嘴:“江浩洋到底有什麽好啊。”
  “你竟然這樣問?你這個得便宜賣乖的壞東西,我掐死你!江學長哪裏不好啊?高大英俊成績好,籃球足球都很棒,人緣也佳,聽說連他家裏條件都很優。啊,上帝,怎麽會有這麽完美的人啊。”
  沈安若很沒氣質地對著空氣翻了個白眼,反正沒有人看見。
  經濟院一年一度的傳統大戲普通話大賽開始了,沈安若所在的211宿舍被班裏指派代表班級參賽。她們班級四十幾人,一共隻有六名女生,恰在一個宿舍,雖然不是每人都貌美如花,卻也個個生得整齊幹淨,又常常集體出行,排在一起算是校園裏養眼的一景,工商2班眾男生對此感到非常榮耀與自豪,平日裏也是對她們保護有加,但遇上諸如此類事件時,就顧不得什麽紳士風度了,以三十幾票對六票的絕對優勢,決定本次賽事由女生們出麵搞定。
  六名女生集體出動找素材挖創意,最終采納了沈安若臨時起意的念頭,大家各自分工,竟然一天之內就把劇本寫好了。那是一個模擬法庭節目,根據當年晚報上連載了幾天的一個非常熱點的民事糾紛案改的。一位女職員被同事誣陷後家庭破裂精神崩潰,最後把誣陷者告上法庭。
  之前的參賽節目無非都是詩和散文朗誦,舞台劇獨白,還有快板繞口令,無甚驚喜。211女孩們一上場,先扮作八卦女長舌婦,嘰嘰喳喳竊竊私語搬弄口舌是非極盡毒舌之能事,把女主角氣得發抖,很有喜劇效果,台下已是低笑聲不絕。到第二幕,現場立即改作法庭,除了女主角和誣陷者,其他四人迅速撿起藏在台角的戲服,十幾秒內就由惡女分別扮作一本正經的法官、書記員以及雙方律師,台下的笑聲更響了。
  她們事前已經排練無數遍,此刻雖然緊張無比,卻覺得那些已經熟背於心的話完全不用經過大腦,便自然地脫口而出。許芝與沈安若分別扮作被告及原告律師,她倆本來就口齒清晰,如今各自戴上眼鏡,很像回事。受害人白欣雅長一副清純麵孔,帶一副軟軟的腔調,顯得十分楚楚可憐,被告孫冰冰則是徹底的惡女相。張儷的聲音珠圓玉潤於是派她去做法官,至於普通話不太好,帶一口鄉音的趙慧,則讓她扮隻有幾句台詞的書記員。其實劇本寫得很粗糙,有多處法律錯誤,庭辯場麵場麵更是胡亂綜合了港劇美劇以及古裝戲種種。但一群青春洋溢的女孩子在台上這樣的裝模作樣一本正經,是件非常賞心悅目的事。安若記得,比賽結束的第二天,她們宿舍收到大捧的花,落款寫道:工商係全體男士敬獻211的小妹妹們,祝賀以及感謝你們終於打倒會計係,替我係爭光。
  當時安若正與許芝在台上針鋒相對,互不相讓,正辯到精彩處,偏偏台上燈光閃了幾下,突然滅掉了,大家一時傻了眼,台下立即開始鼓噪。白欣雅最沉不住氣,直扯沈安若:“怎麽辦?我們怎麽辦?”沒想到那話筒還是通電的,白欣雅的聲音立即通過音箱傳到台下,台下有哄笑聲,場麵很尷尬。沈安若也不知自己哪來的急智,立即把話筒舉到嘴邊,用剛才辯論的腔調一字一句地說:“俗話說,好事多磨。你放心,勝利會屬於我們。”許芝的反應也極快:“現在勝負還未分,你們說什麽大話呢。”法官張儷也反應過來了,用木槌敲著桌子,口氣嚴肅地說:“肅靜!肅靜!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法庭紀律?雙方律師繼續!”
  台下安靜了幾秒鍾,瞬間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沈安若她們的節目便得以在黑暗中繼續進行。沒有了幾百雙眼睛的注視,又經曆了剛才的緊張與尷尬,她們反而沉靜下來,完全超水平發揮。很巧的,快到結尾,燈光係統恢複了正常,舞台一片明亮。按劇本設定,沈安若一方贏了官司,與被告方的律師握手。許芝與沈安若用力地握手,在台下看來狀似還在繼續較勁,安若當然明白她們分明是在慶賀剛才兩人的配合默契。
  工商2班的節目無爭議地得了第一名。江浩洋與院領導一起坐在評委席裏,輪到他舉牌時,他嘴角噙著笑意,給了10分,全場嘩然。
  很快就到了學生會換屆,大四生退出,大一生補進。孫冰冰與許芝最積極,連日在宿舍準備拉票演講,總拖著甚少去自修室學習,整晚混在宿舍裏的沈安若當觀眾兼評委。公布候選人名單的那日,沈安若下課後抱了課本慢騰騰地下樓,碰見幾個熟識的同學,均朝她道“恭喜”、“加油”,沈安若一頭霧水,直到遇上孫冰冰:“沈安若,你行啊,跟地下黨似的。”她臉色很不好看。
  沈安若費了很大勁才得知,原來孫冰冰並沒進入院學生會的侯選人名單,而沈安若的名裏卻列在其中。安若大吃一驚,立即跑到學生會辦公室,屋裏幾位麵熟的學長正在忙。“我是沈安若。對不起,我想知道,我沒有申請入會,為什麽候選人裏有我的名字?”
  “原來是你。”上回那位學姐很和氣地朝她笑,“江浩洋幫你報的名,作你的推薦人。”
  “可是為什麽我自己不知道?”
  “啊?沒人跟你說嗎?唉,我也不清楚。你等一下浩洋吧。哎,他來了。”
  沈安若回頭,看見江浩洋正站在她身後。他比她高許多,此刻與她站得太近,她需要仰著脖子才能直視他的眼睛。
  “江學長,謝謝你,但我對入學生會沒興趣。”
  “哎,你可真是開門見山。我覺得你合適。我有義務在卸任前推薦我覺得適合的人加入。”
  “你至少應該征求我本人的同意。你不覺得嗎?”
  “咦,你沒收到消息嗎?我給你留了信,可能是沒交到你手裏?”江浩洋又露出他那很迷惑人的溫和笑容,“別人都爭取不到的機會,你卻不要。你是淡泊呢,懶惰呢,還是膽怯呢?”
  “你不用對我用激將法,我才不上當。還有,我也不領你的情。”沈安若覺得怒氣上湧,很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她看見江浩洋又開始微笑,索性轉身走掉。
  最後沈安若還是進入了學生會。晚上她回宿舍跟大家說起這事時,211的姑娘們一致認為,沈安若即使不為自己,也該代表大家去參選,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入選機率大。優秀而美麗的工商2班211宿舍的姑娘們,怎麽能在學生會裏沒有地位呢?連孫冰冰都放下失落心情鼓勵她:“沈安若,你進了學生會,等明年我想進時,就有人替我說話了。”
  任命那天有辭舊迎新聚餐會,酒喝過、場麵話說過後,領導們便退席了,隻留了新老交替中的學生會全體成員。他們新人坐一桌,與各位師兄師姐也都熟識,間或便來來往往的敬酒。後來上任學生會主席江浩洋學長端一杯啤酒過來,依舊是充滿親和魅力的微笑,還沒走近,安若身邊的鄒佳佳就小聲說:“浩洋學長真有型啊。”
  沈安若垂下頭,以免自己會忍不住翻白眼。聽得江浩洋用又磁又潤的聲音說:“我敬各位學弟學妹一杯,加油,好好幹。”突然就冒出一個壞心的念頭。待那杯酒喝完,大家提議要集體回敬學長一杯時,安若抬頭朝江浩洋嫣然一笑:“江學長是我們院的榮耀,是我們大家學習的榜樣,大家當然要一個個單獨敬他。我先來吧,師兄,我幹了,您隨意。”沈安若仰頭便喝光那杯啤酒,因為心裏有一點緊張,險些把自己嗆到。江浩洋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臉上浮起笑意,一抬手也全喝光了。新生最愛起哄湊熱鬧,不過也總有叛徒,兩個一起敬,當然是小女生們,心疼江浩洋喝太多。饒是如此,江浩洋仍被連灌了七八杯,那杯子有二兩半,喝到最後一杯時他直搖頭,分了幾口才吞下。沈安若在心裏暗笑,有做了壞事的刺激感,抬頭時,卻見已經走遠的江浩洋正回頭看她,於是朝他吐了吐舌頭,做個鬼臉。
  大學生活比高中舒坦N倍,學習並不累,學生會的工作也不算太多,沈安若過得遊刃有餘。學長李海劍的影子漸漸淡去,沈安若的暗戀生涯如願以償的平靜終結。第一學期期末考試將至,晚上總混在宿舍看小說的沈安若也不得不抱了課本去占座上晚自習。某日正看書看得專心,麵前突然傳來聲音:“同學,可以擠一擠嗎?”那聲音很熟,一抬頭,竟是江浩洋。
  沈安若環視教室一眼,的確沒有空座位了,大多數人自己占了一張桌子,偶爾兩人一桌的,多半是情侶,或者暖昧期男女。她抿著唇瞪著江浩洋,對方說:“每個教室都沒座位了,真的。難得找見一個熟人。”沈安若想回一句難道我們倆很熟麽,想想又不妥,嘟著嘴,很不情願地把自己的東西都推到一邊,騰出半張桌子給他。
  江浩洋看書很安靜,連翻書頁的聲音都很輕。沈安若斜瞥一眼,竟是考研書。看不出來他要考研,他明明每天下午都在球場打球。過了一會兒,安若學得無聊,便抽出閑書看,才看了幾分鍾,手裏的書便被抽走了。
  “《沒有月亮的晚上》?囈,這是哪一科教材?你們還考通俗文學?”
  “還給我。”沈安若一把搶回來。
  “年輕女孩子看這種消極文學多影響身心健康,不如讀一讀《女訓》。”
  沈安若又被氣到,狠狠瞪他一眼,見他沒反應,於是挖苦說:“學長你怎麽知道這本書消極,啊我知道啦,是你某任女朋友……”還沒說完,就見江浩洋用食指靠在嘴上發出“噓”聲,讓她小聲,又指指旁邊正學習的同學。自習室裏其實沒那麽安靜,總有小情侶在嘰嘰喳喳打情罵俏,也有人小聲地認真討論問題,但被他示意,沈安若仍覺得十分尷尬,於是不再理他,換了微積分課本開始做題。過了一會兒,她又要換書時,見江浩洋遞過早已準備好的紙條,上麵寫著:“學不下去了?出去吧,我請你吃東西。”
  沈安若也不知道那天怎麽就真的跟了他出去。他們去吃的油炸冰淇淋,江浩洋冷得直抖:“現在是冬天好不好,為什麽會有人賣冰淇淋?這麽冷熱交加,你這麽貪吃,將來胃準出毛病。”後來沈安若的胃真的很不好,不要說冬天,就連夏天,都幾乎不怎麽敢吃冰淇淋。
  遇見江浩洋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他總是神出鬼沒。直到放假前,也就見過他三四回。不過一起上過自習,又一起吃過冰淇淋後,他們似乎相熟了很多,見麵就像朋友一樣打招呼。後來還請人轉交給她兩本亦舒的二手港版書,說是大四生們要清理拍賣的,被他撿出來。
  轉眼第二學期也過了兩個月,大四學生紛紛返校,開始寫論文,找工作,每人把自己弄成白領狀,一到周末便行色匆匆。最自在的當屬已經考上研究生的那群人,比如江浩洋,沈安若經過籃球場時,總見他在裏麵揮汗自如。
  某日沈安若難得地在圖書館自修室裏學習,學到悶,又掏出小說,不想剛看一會兒,書又被人抽走。江浩洋說:“這麽閑?幫我個忙吧。”原來他讓她幫忙抄畢業論文。
  沈安若不理他:“你自己明明有手,幹嘛找別人抄?”
  江浩洋伸出右手,食指上包了紗布:“打球時碰傷了。”
  於是安若很認命地幫他一字字謄寫。江浩洋陪坐在一邊,拿了沈安若的小說看,安若有看不清的字便問他。他的字很好看,帶一股挺撥俊秀的味道,很像他的人。安若寫到手累了,便停下來一邊甩手一邊憤憤地看他。江浩洋笑著小聲說:“你別把眼睛瞪那麽大,會提前長皺紋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同學主動要求幫我抄,我都沒用她們。”
  “我真榮幸啊,謝謝你這麽看得起我。”
  “哪裏哪裏,她們的字都太秀氣。隻有你的字,一筆一畫的正楷,跟小學生似的,導師隻當我認真寫字,比較不會多問。”
  江浩洋的畢業論文通過後,專程找了沈安若,要請她吃飯作答謝。沈安若拒了幾回沒有拒成,於是選了怡和園,離學校非常遠的地方,不至於被同學們碰見。他們坐了四十分鍾的公交車,又走了十分鍾的路。那裏都是特色小吃,點菜前要先用錢換了餐票,非常麻煩。沈安若隻吃了鐵板燒米飯就飽了,江浩洋十分的無奈:“我們來回要走兩小時的路,你就吃這麽點?”因為時間很早,索性又去看電影,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裏奧那多的那部後現代版,看完後兩人都有點鬱悶。
  江浩洋說:“這兩人死的……還真是不值。多可惜的大好年華,不能在一起又怎樣,總要各自好好地活著。”
  “對啊,莎士比亞的悲劇裏,這一部的結尾最讓人鬱悶了,死得多可惜,不得其所。”
  “他們才見了一眼,怎麽就能決定一生。年輕人,真是輕率……”
  “所以才要早點死,在相愛的時候死去,不然等結婚了,指不定成了怨偶……”
  沈安若覺得這種對話真是很汙辱電影。
  回學校已經挺晚,快要熄燈了。江浩洋陪安若一路走到宿舍樓前。
  “沈安若?”
  “呃?”
  “你為什麽不找男朋友?”
  “為什麽一定要有男朋友?”
  “可以幫你打水買飯占位子陪你逛街,你悶的時候還可以找他們出氣。”
  “這些事你都做過?鬼才信呢。”
  “哦,我例外,都是別人為我做這些事。”
  沈安若笑出聲來:“自大狂!”
  快走到女生宿舍樓門口了,安若說:“一個人多自由,打水買飯占位子逛街,我都可以自己做。”
  她已經準備進大門,聽得江浩洋又喊她:“沈安若?”
  她回頭看他。
  江浩洋站在路燈下,燈光在他身上、臉上罩了一層柔和的光:“如果你到畢業都一直一個人的話,不如考慮一下做我的女朋友吧。”
  沈安若轉身跑掉,甩給他一句:“我什麽都沒聽見!”
  但是沈安若在後來的三年裏,終究是沒有過任何一個男朋友。她有很多的機會,有好幾位男生,與她很合得來,但她隻一句大學裏不想談戀愛便全數推掉。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執意,是否與江浩洋有關。江浩洋遠在幾千裏之外讀研,大約每周給她寫一封郵件,偶爾也寫紙信。那時候學生宿舍還不允許接入互聯網,安若便每周去一次校外的網吧,並不是特別期待,但收到信後,仍是覺得心情愉快。他並不打電話,因為安若不想被舍友們問東問西,一般是安若打過去,說上一兩分鍾後,江浩洋便說:“我給你打回去吧。”
  沈安若畢業的時候,江浩洋研究生也畢業。他很早便定下了Y市的工作,與沈安若通電話時說:“安若,你不如也到這邊來工作,這裏山明水秀氣候怡人,安靜又閑適,也並沒遠離潮流,適合你的性子。”
  沈安若沒有答應他,但是卻有意無意地將大多數的簡曆投到了Y市的企事業單位。她與Y市的正洋集團簽訂協議時,她的家鄉,還有讀書所在的省城,都有非常好的單位對她表達強烈的接收意向,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Y市。她對自己說,我不是為江浩洋而去,而是因為正洋的待遇與機會是最好的。其實她自己也不是特別清楚,到底為了什麽。
  就是這樣的平淡,連承諾都沒有。直到很久以後,沈安若終於承認,其實這已經算是戀愛,雖然與別人轟轟烈烈的戀情似乎不一樣,淡而無味,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但是之於她,卻已經是所能付出的所有。
  總以為這樣平淡的開始,從容的過程,便會一直這樣雲淡風輕,波瀾不驚下去,直到修成正果。但時間是解藥也是毒藥,疏遠,漠視,挑刺找碴,相見兩厭,終於還是在如水流逝的時光裏,一切都改變。

  偶遇
  沈安若與江浩洋最後吵架的那一次,沈安若參與的一個臨時項目組的方案終於轉入實施,於是組長晚上請大家一起到酒吧慶祝。
  那一晚大家喝到差不多就進入敬酒的胡攪蠻纏階段,安若見情勢不妙,逃到洗手間。
  她打電話給正下鄉鍛煉的江浩洋,結果話不投機半句多,沒多久又開始鬧。其實連吵架都不算,因為早就懶得吵,江浩洋的口氣極不耐煩,隻不斷地重複一句話:“沈安若,你夠了沒有?你自己都不覺得煩嗎?我們明天再說好不好,今天我真的很累了。”
  最後沈安若終於說:“江浩洋,不用等明天了。我們這樣死撐著做什麽呢?讓兩個人都過得不痛快。我們還是做普通朋友吧?”
  江浩洋沉默片刻,冷冷地說:“隨你的便。”便掛掉電話。
  沈安若回去時,那堆男人們已經喝得不分東南西北,隻有她清醒著。她盯著手機,整晚上都希望它再度響起,卻始終沉寂。終於不甘心,還是撥了回去,就算要終結,也要有像樣的一句告別,一遍,兩遍……對方再也不肯接聽。
  沈安若告訴自己:我隻撥十遍,最多十遍,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如果他不接,那麽就真的到此為止吧。手機已經熱得發燙,一遍遍提醒“對方無應答”。
  安若意冷心灰,索性把手機關了機,一股絕望的涼意從腳底、手心開始滲出,漸漸地蔓延全身,連心髒都開始覺得發冷。她死死咬著嘴唇,覺得腦子裏一團混亂,又似清明無比,仿佛迷失在一個擁擠不堪的十字路口,總要選擇一條路繼續走下去。
  後來大家結了帳要離開,安若說:“我等一個朋友,一會兒在這裏會合。”喝高了的男人們叮囑一通,並未覺得不妥。
  安若移坐到吧台前的高腳椅上,招呼調酒小弟來一杯雞尾酒。小弟問:“女士來哪種酒?”
  她以前很少喝雞尾酒,更不來酒吧,一時也想不起名字,於是說:“隨便來一杯吧,要顏色漂亮的。”
  小弟來興致了:“我剛研製出七彩霓虹係列,從紅色直至紫色,共七款。您要哪一種?”
  “那就每樣都來一杯好了。”安若其實也喝得有點多,覺得頭暈,偏偏思維那樣清晰。她想起自己以前,永遠都是人見人誇的乖寶寶,大人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有那麽多想做壞事的念頭。她給李奶奶家的狗食裏放了一點辣椒,因為它總欺負張阿姨家那隻她特別喜歡的貓;她偷偷紮破五樓林阿姨的自行車的車胎,因為她罵一樓殘疾的趙大叔。對了,她還曾經與賀秋雁合謀整自己的那個肥妞同桌,因為她甚至都當著安若的麵說她壞話。那一回,賀秋雁寫了肉麻的匿名情書寄給安若的同桌,信裏約她到某處見麵。小肥妞精神恍惚了一整天,後來忍不住遮遮掩掩地向安若請教,她們幾乎要偷笑破肚皮。那個玩笑很惡質,後來安若很擔心傷了她,不過還好,小肥妞同桌不但沒受到打擊,反而從此變得自信美麗,令安若很有什麽不著反而怎樣的鬱悶。
  如今,她又有了那種強烈的想做壞事的衝動。小說裏的單身女性在酒吧一向有豔遇,就此成就一段美緣。安若想,美緣是不指望了,不過如果有看似順眼可靠的男人出現,不妨真的瀟灑走一回,就此慶賀自己的正式的以及首度的失戀,這一次,她再也不要回頭。
  七杯雞尾酒一字排開,果然彩虹一般豔麗絢爛。安若問:“綠色的叫什麽?”
  “碧波蕩漾。”
  “紫色的呢?”
  “紫晶迷情。”
  安若笑:“真是夠有創意……不會是你自己取的名字吧?那紅色的是不是叫火熱激情?”
  “不是,那杯叫熱血沸騰。”
  沈安若終於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笑,直笑得發抖。
  正在這時,覺得有人拍她的肩,她警覺地回頭望,見一年輕男人正含笑望她:“我可以坐這裏嗎?”
  “請便。這酒吧不是我開的。”沈安若看了那男的一眼,莫不是上帝聽見她的呼喚,立即派一男人來到她的身邊?長得還不賴,可惜氣質上弱了三分,顯得有點委瑣。
  沈安若端了紅色的酒,自顧自地看那酒的變幻色彩,不再理會他。但眼角餘光卻發現,那男人一直在看她。
  “女士貴姓?”
  “這位先生是查戶口的?”
  “哦,女士容貌秀美氣質絕佳,我遠遠看見便心生仰慕,很想結識一下。”
  沈安若在心裏喝一句彩,如今竟然還有這樣的搭訕方式。真可惜,真可怕,這男的不得不PASS掉。
  她扁扁嘴唇權當作微笑:“抱歉,我在等我男朋友。”
  “我知道,矜持的淑女都會以這個作借口的。我是真心的想要跟您認識……”
  這男人太急性子,竟上前拉住沈安若的手。安若使勁掙了一下,竟然沒掙開。
  這家酒吧口碑極好,治安有序,不想第一回來便讓她碰上這等事,多麽走運。她環視一下,找到保安所在的方向。呆會兒若是情勢不妙,是請求援助呢,還是直接用口袋裏的色狼殺手噴霧劑?正在琢磨著,頭頂方向突然傳來悅耳的男聲:“這位先生,麻煩你放開我女朋友的手。”
  沈安若正在向後扯,被對麵那男子一鬆手,立即慣性向後倒去。她閉上眼睛,已做好就義準備,卻跌進一個懷抱。
  那男人很快將她扶穩在座位上,沈安若扭頭打算道謝,待看清那人的麵孔,便笑了:“嗨,怎麽又是你?”
  剛才背後的男子已在她身邊坐下,也笑了,頰邊梨渦若隱若現:“你是不是應該說,怎麽老是你?”
  那是有典故的。他們初次見麵在一次婚宴上,兩人分別是新郎新娘的大學同學,恰好被安排在一桌,除了互相介紹,並沒有講話。很巧的,僅僅兩個月後,兩人又見麵,這一回則分別是某對新人的伴郎伴娘之一。那天的行程頗長,從新娘家到新娘家需要三小時。加長凱迪拉克車上,新人百無聊賴,於是要求伴娘伴郎們輪流講笑話。安若最不會講笑話,腦筋轉了幾十轉,終於勉強想出一個:“How are you?怎麽是你? How old are you? 怎麽老是你?”這笑話真是不太搞笑,似乎隻有他很給麵子的笑了,安若對有酒窩的男人總是印象深刻。不想他還記得。
  剛才抓安若手的那男子已經不見,安若下意識地拿餐巾紙擦著被那人抓過的手腕,微微揚起臉對救星說:“剛才謝謝你。”
  “舉手之勞而已。你一個人?”
  “和朋友一起。你是陳——少——”剛才稍稍緊張了一下,沈安若的腦子開始有點渾沌。
  “程少臣。”
  “這名字真拗口,分明是欺負口齒不清的人。”
  “我很無辜,名字不是我自己取的。”程少臣的笑渦加深了,“沈安若。是這個名字吧?這名字也不好念,半斤八兩。”
  “也不是我自己取的。”
  沈安若覺得今晚的運氣其實不算壞。
  她和程少臣第三次見麵仍是在一場婚禮上。正洋集團倪董事長的公子迎娶新娘,沈安若她們幾個年輕女孩子也去幫忙。新人皆在海外工作,帶著洋作派,此次隻是回國補辦婚宴,在郊區某處山莊的戶外擺了自助餐。安若站在入口處倪總的身後幫忙引路,程少臣一下車時,她便認出他。
  那天的客人多是肚圓頭禿的中年人,風度翩然的程少臣便顯得更加的玉樹臨風、鶴立雞群。他與倪總和倪夫人握手,聲稱代父母前來,替他們道賀及表達歉意。倪董對他十分親熱,連稱得空要去W城拜訪許久不見的老友。
  沈安若冷眼旁觀,覺得這人太多麵。第一次見麵時他是沉默寡言的青年,清朗的眉宇間似乎帶幾分憂鬱,幾乎不出聲,喝酒也少,但甚有風度,別人說話時注視對方的眼神,專心聆聽,散席時還主動送了安若她們幾個女子一程。第二次做伴郎那回,他是陽光青年一枚,眼神溫和,笑容明亮,十分積極地為新郎支招解困,不動聲色替他擋了無數的刁難。而這一次,他氣質內斂,言語謙和,是文質彬彬畢恭畢敬的模範小輩。
  客套完畢,他給沈安若一個微笑。安若帶他去會場的路上,也覺得十分的巧合有趣,不禁彎起嘴角。
  程少臣此刻的樣子比較像他們上一回見麵,很閑適,很陽光。他問:“你下次參加誰的婚禮?或許我也認識。”
  “近期沒有了。” 沈安若也微笑,“又見到你,令我想起一部電影……”
  “嗯?哪一部?”
  安若想說《四個婚禮與一個葬禮》,突然想起那部電影的結局,說出來未免輕佻,於是找了另一個話題,含混地掩飾了過去。
  如今,他們又這樣巧合地相遇。程少臣指一指沈安若麵前的一排杯子:“你打算自己全喝掉?”
  “可以請你喝,請自選。”她已經喝掉那杯“熱血沸騰”,又按順序拿了橙色的。程少臣端起離他最近的紫色酒液,觀察了幾秒鍾,又輕輕放下,換成那杯藍色的,輕抿了一口,終於開始皺眉:“這裏麵有威士忌?我以為你在喝飲料。”
  “誰會到這裏來喝飲料?多矯情。”
  程少臣招來服務生:“給我一杯冰水。”頓一頓說:“給這位女士也來一杯。”
  沈安若用手撐著下巴,歪著腦袋看著他輕笑。“你知道不知道,霓虹其實是兩回事,紅外紫內叫作虹,紫外紅內叫作霓,在虹的外圈,我們甚少能見到。我爸以前說,我出生那天剛下過雨,天上有彩虹,差點給我取名叫沈霓虹。咦,你為什麽不喝那杯紫色的?”
  “我第一次聽說有這回事。沈霓虹這名字也很好聽,適合你現在的樣子。你喝過酒,話多了許多。”程少臣待她去拿下一杯酒時,順勢把那杯冰水塞進她的手裏,“你什麽時候離開?你的朋友呢?已經很晚了。”
  那天他替她喝掉好幾杯彩色的雞尾酒,一直等到她要離開。後來去結帳,程少臣說:“請允許我來。”沈安若斜睨他:“先生您貴姓?”“敝姓程,我以為你已經記住了。”在公眾場合拉扯其實很不好看,他按住她的手,他的手指很有力,她掙不開,隻好看著他付款。
  沈安若即使喝醉都會非常鎮定,走路時十分的穩,何況此時她根本沒醉。但程少臣仍離她十分近地走在她旁邊。走出門口時,後麵突然有人貼身快速衝過去,安若被撞得退了一步,程少臣一把扶住她,她順勢倒進他的懷裏。外麵的風很冷,被風一吹,酒勁倒真是有幾分上湧,其實她喝的真的不算多,但這男人的懷抱很令人安心,甚至有熟悉的感覺。她想起今天早些時候興起的那個邪惡的念頭,腦裏有兩股力量交戰。
  程少臣扶著她上車,替她係好安全帶,又將車窗開一條縫。有風吹過,腦子真是暈,聽得旁邊的人問:“你住哪兒?”見她沒作聲,稍後又問:“你打算去哪裏?”
  沈安若聽得自己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處傳來:“隨便去哪兒都行。”她有點昏昏欲睡。
  那男聲也很遙遠,仿佛在笑:“這是該從淑女口中講出來的話嗎?”車子仿佛發動了,一會兒又說:“拜托你,別睡著。沈小姐?沈安若?你究竟明不明白,在男人麵前不要這樣不設防,你會很危險。你不怕我把你怎樣?”他竟然去捏她的耳朵。
  沈安若吃痛,倚著車門勉強睜開眼,斜看他:“你跟喝了酒的女人獨處,也很危險啊。哎,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巴不得你把我怎樣。”她盡量讓自己媚眼如絲,可惜經驗欠佳。
  程少臣愣了片刻,開始大笑:“這難道就是傳說中‘赤果果’的調戲?”
  “不,這是‘赤果果’的勾引。”沈安若暈暈然地回答。今天她喝酒的狀態很不佳,其實她本可以喝得更多都沒事。
  沈安若陷入沉睡前,隱約地聽見程少臣在一邊輕歎著低語:“思路還真夠清晰的。”

  結束
  沈安若醒來時,隻覺頭痛欲裂,口幹舌燥。她坐起來,漸漸地回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情,每一件,甚至包括睡著前的最後一句話。她的衣服仍然很整齊,隻有大衣和鞋子被脫掉,身上還蓋了一床蠶絲被。
  多麽可悲,連買醉撒歡的權利都沒有,她本以為可以一醉長眠,醒來時已經物是人非鬥轉星移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她一向引以為傲的清醒思維,此刻正如拿著鍘刀的小鬼一般寸寸淩遲她的腦袋。
  周圍一片黑,遠處角落裏卻亮著落地燈,暈黃的燈光讓人心安幾分。她暈暈地向光明處走去,發現自己仍可以走得很穩,甚至都沒有蹣跚一下,隻是頭痛得厲害。
  這房子的結構很奇怪,似乎沒有牆壁。沈安若按著額頭在落地燈旁一張矮矮的軟椅上坐了一會兒,感覺到屋裏似乎比剛才明亮許多,抬起頭,看見程少臣站在兩米遠的地方看她。他穿寬鬆休閑的居家服,頭發還濕著,想來剛洗過澡。
  見她坐在那裏,他眼裏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轉成淡淡的笑意:“你醒得真快。”
  沈安若定定地看著他。以前幾次見他都在正式場合,西裝筆挺,一絲不亂,如今他這種居家男人的形象之於她,十分的陌生。為了掩飾尷尬,或許她應該驚慌地站起來叫一句:我怎麽會在這裏?為了保持淑女風範,或許她該微笑地向他伸手:你好,謝謝你收留我。為了……究竟哪一種舉動更適合當下情形呢?安若想此刻自己的模樣一定很呆,因為頭痛阻礙了她的思考。
  還好程少臣沒有在那裏立多久,他繞過安若,隨後不遠處傳來聲音:“你要喝水嗎?熱的,還是涼的?”
  “溫的,謝謝。”沈安若聽見自己鎮定的回答。
  沈安若灌了幾口水,仍覺無所遁形。昨晚規劃的戲碼她沒勇氣繼續演,隻好索性裝傻:“今夜麻煩你。我想我該走了。”
  “留在這裏吧,已經三點了。”程少臣的語氣平靜無波。
  沈安若覺得心髒抽緊,隻聽他又說:“我很困,沒法開車,不能送你。在這附近也很難找到出租車。”
  “我可以打電話……”
  “不安全。”他說完這句突然若有所思地笑了,補充一句,“不會比跟我在一起更安全。”
  安若正消化他話裏的消遣意味,聽他又說:“你可以去洗個澡,我在浴室放了新的睡衣、毛巾與牙刷。”抬頭見他已經夾了枕頭與被子走開。
  沈安若去胡亂洗了一把臉,又和衣躺回床上,程少臣給她留了燈,讓她能找到路。這房間的構造與燈光都奇怪,她不知道程少臣在哪裏,連他的呼吸聲都聽不見。她留了床頭的燈,將光調到微弱。
  屋裏非常靜,除了自己的脈搏,還有腦部血管突突在輕跳的聲音。明明這樣的安靜,卻又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奔騰叫囂,連耳朵都轟鳴。她拖出枕頭蒙住自己的頭,就這樣輾轉反側,直到天空開始泛白,才恍惚睡去。
  再度醒來時已經接近中午,還好是周六。沈安若終於得以看清這房間,原來是全開放式空間,所有的功能區都隻以天花板和地板區別,臥室、書房或是客廳都隻有百頁式的實木屏風稍作遮擋,色彩線條都很簡潔,家具也少,並不像居家的樣子。偌大的空間,這樣的規劃,很是奢侈。
  程少臣竟然還睡著,裹著被子歪在沙發裏,手腳都露外麵,嘴唇半抿半翹,有幾分孩子氣,渾然不像他平日裏談吐優雅氣定神閑的模樣。她躡手躡腳走開,洗漱完畢出來,見他已經醒來,揉著眼睛問她:“你會不會做早餐?”
  程少臣的廚房十分幹淨,所有電器與用具一應俱全,甚至連米麵調味料都有,隻是大多連封口都沒開,冷藏櫃裏還有一些新鮮蔬菜。沈安若覺得這人十分的詭異。最後做了雞蛋餅和小米稀飯,用白菜與黃瓜拌了兩種鹹菜。後來收拾整齊,她準備離開,見程少臣已經換了出門的衣服:“我送你。”
  “不用麻煩,我打車回去就好。”
  “你住在新區吧?我今天在那邊有事情,順路。”
  程少臣的車開得快,但是極穩。沈安若仍是頭痛,她想起從昨天晚上手機就關了,怕公司有事,於是開機。她的手機設了關機來電提醒,幾秒鍾後,叮叮當當,響起一串又一串提示音。她查看信息,顯示江浩洋未接來電,一共六個,從12點一直到淩晨2點。沈安若發了一會兒呆,輕輕歎口氣,將信息連同號碼一起刪掉。刪那個號碼按“確認”鍵時,她猶豫了一下,心底有一處微微刺痛,但仍是斷然地刪掉了。
  路程不近,程少臣開車很專心,兩人一路靜默,沈安若突然很感激程少臣的話少。
  正在沉默間,手機鈴聲突然又響起,安若正捏著手機想事情,被鈴聲一驚,手機竟從手中滑落。程少臣欠身替她撿起,遞過去,沈安若覺得有點窘。鈴聲仍然一遍遍響著,雖然已由一個名字變作一串長長的數字,但仍然是熟記於心。她覺得眼睛有點發酸,想是被跳動的數字晃花了眼。
  她感覺程少臣似乎扭頭看了她一眼,於是朝他強笑一下:“騷擾電話,打來好多回了。”鈴音終於停下,很久沒再打回來,沈安若輕輕鬆口氣,又有一絲難解的失望,終於再度關了機。她不知道程少臣在旁邊能觀察到幾分,隻覺得又開始發窘。
  車內靜寂得讓人無法透氣,程少臣突然說:“通電狀態直接把電池取下,撥不通會提示對方不在服務區內。如果你不想下班時間也被公司煩,不妨試試這一招。”
  “真的嗎?我第一次聽說。”
  “哦,你上回提過的電影,我知道是哪一部了。”
  沒想到他轉話題這樣快,沈安若心裏更窘了幾分,換一副輕鬆語調說:“男士也會看《落跑的新娘》嗎?”
  “咦,原來是這一部嗎?我還以為是《化身博士》。”
  沈安若愣了片刻,幾秒鍾後才意識到,他分明在戲謔她昨晚行為失常。她無言以對,索性閉緊嘴巴,扭頭看一眼程少臣,見他也同時轉頭,給她一個無辜的笑容。
  今天他穿毛衣與休閑外套,非常閑適的樣子,顯得年輕許多,笑容也多了,跟她以前印象中的大不相同,他才具有傑克醫生與海德先生雙重人格。
  到底還是到了目的地。沈安若道謝正要下車,突聽程少臣說:“你何時有空,我請你吃飯。”
  “呃?”她剛站起來,覺得頭一陣暈,一時回不過神來。
  “謝謝你今天早晨替我做早餐。”
  沈安若已經站在車外,程少臣沒有下車,她看不真切他的臉。
  她似乎聽見自己說:“應該是我請你才對。等你有空時給我電話吧。”她又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把那句話說出口了。
  直到程少臣的車走遠,她仍站在原地發呆。此時雖然是冬天,太陽仍明晃晃地刺眼,她覺得頭暈目炫,幾乎睜不開眼。

  療傷
  那天沈安若回到家,吞下兩片治頭痛的阿斯匹林和兩片安定,便一頭栽到床上沉沉睡去,連衣服都沒換。後來她終於被刺耳的門鈴聲鬧醒,勉強起身時發現天色已黑,站在門口的卻是一臉焦慮的賀秋雁。
  “你為什麽關機?我按了整整五分鍾你才開門?”賀秋雁見她沒事,鬆口氣之餘便怒氣衝衝。
  “這門鈴的聲音真難聽,我要換一個。你覺得鳥鳴的怎麽樣?”
  “沈安若!”
  “拜托不要吵,你的聲音也很難聽。你怎麽來了?”沈安若覺得頭痛似乎仍未減輕。
  “江浩洋給我打電話,讓我來看看你。他說聯係不上你。”
  再聽見這名字,已經有點陌生,仿佛已隔了千山萬水,但仍是心口抽了一下。沈安若沒說話。
  “你們又怎麽啦?整天鬧騰,累不累啊?”
  “沒有了,以後不會鬧了。你跟他說我沒事,我手機壞了,我不想跟他說話。秋雁,改天跟你聊,今天我累。”
  賀秋雁以為這是兩人的又一次爭吵,也不以為意,絮叨了許久,又陪著沈安若吃了一碗泡麵當晚餐後終於離開。沈安若卻再也睡不著,索性找出DVD一張張地看,專挑喜劇片。《辦公室的故事》是前蘇聯的老電影,那一雙男卑女尊的冤家從初見麵就互不順眼天天吵鬧不修以至於終於大打出手,結果修成了正果,她喜歡這部電影,以前總是邊看邊笑,覺得吵架也是一種甜蜜,如今嘴裏卻在微微地泛苦,這樣吵吵鬧鬧的婚姻,終於有一天也會累了倦了厭了吧,然而我們所能看到的,永遠都隻是“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以後呢,誰知道?還有《出水芙蓉》,男女主人公誤會一場,也是又打又鬧,男主角受盡虐待,最終仍是和好。其實所有的電影裏,幸福都是瞬間的,分離才是長期的,而我們總為了那幾秒鍾的甜便忘記那一兩個小時的苦。又看《費城故事》,是60年前凱瑟琳.赫本的那一部,富家女將要結婚,結果幾乎愛上另一個人,最後重新嫁給了前來祝賀的前夫,他們以前是因為酗酒和家庭暴力而分手的,他們竟然不怕重蹈覆轍……多奇怪,以前這些看了令人開心無比的片子,如今竟然都令她感到質疑與無奈。再後來,她索性按著快進鍵看片,半小時就看完一部,一部又一部,明明腦裏糊成一堆漿,意識有點不清了,仍是不想睡。
  沒想到她真的有一張《化身博士》,在英格麗.褒曼的一套合集裏。她通常不會買這種灰暗的電影,她隻看大團圓結局,上回在電視上看這部片子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即使是半世紀前的影像,音樂畫麵仍是恐怖,不是視覺上的驚恐,而是讓人緊張到窒息,沈安若覺得很害怕,索性關掉了。
  屋子裏十分的靜,這間小小的單身公寓兩個月前剛付了首付款,因為公司宿舍的舍友總帶了男友回去過夜,安若覺得很尷尬。那時她與江浩洋不吵時也能好好講話,當時江浩洋說:“你又犯傻了,我們分的房子三月份就交鑰匙了。你再忍耐他們幾天,就有地方住了。”沈安若說:“哼,誰要住你那裏。再說現在房價瘋漲成這樣,隻要投資就一定會賺啊。”“看我多幸運,老婆還未嫁就已經會持家。”“你少臭美了,我要給自己留個地方,將來你若惹我生氣我就自己搬回來住,才不要你。”她撫住仍抽痛的額頭,努力將回憶擠出大腦。
  分手是對的吧,最近很長一段時間了,她在人前冷靜扮淑女,在私底下對江浩洋狂燥不耐煩,每每吵過後覺得十分後悔,便又溫柔順從善解人意,再這樣下去,隻怕自己真的已經善惡徹底分離到無從協調,成為另一個傑克-海德女士。
  外麵的天色又漸白,原來隻需要兩天時間,便可將生物鍾倒換。沈安若強迫自己洗了澡,強迫自己睡下。又一個中午醒來後,她將每一間屋子徹徹底底地打掃過,連窗戶都擦得明亮如鏡,然後,她去理發店將頭發修整,去商場買了件新外套。
  這樣多好,明天過後,她便又成為光鮮亮麗溫婉動人的氣質派白領女性沈安若,表裏如一。
  星期一她到底躲不了江浩洋,他直接撥了她的辦公電話。沈安若低聲說:“我給你打回去。”便拿了手機到更衣室。這句話以前江浩洋說的最多。她不願意他打到大學宿舍裏,免得舍友們問東問西,所以一直都是她給他打。他怕她花掉太多電話費,總是幾句話後便說“我給你打回去”。那個時候她從未覺得兩人已經在戀愛,如今想想,其實已經算是吧。
  電話接通了,那邊久久都沒有聲音。沈安若一直擔心,如果他再說“不如我們重新開始”,她做了整整兩天的心理建設會不會再度功虧一匱,幸好他什麽都不說,他或許比她更覺得累。沉默很久,沈安若深深地呼吸,鎮定地開口:“江浩洋,我是認真的,沒有意氣用事。你從不是拖泥帶水的性格,我也是放得下的人,我們保全一點彼此的氣質吧。”那邊仍是不說話,她又說,“謝謝你這些年來對我好。你多保重。”
  其實那一瞬間,她突然想說:“江浩洋,你胃不好以後不要再喝那麽多酒。”話到嘴邊突然便生生咬住唇。她想起一個故事,離婚的男人走出家門,在樓下抬頭望一眼妻子曬在陽台上的白色床單,突然不舍,於是又跑回去,故事又循環上演。而她,這一次再不要回頭。也許過了很久,也許隻是一秒鍾,她當時已經沒有時間的概念。電話另一頭的江浩洋輕聲說:“你也保重,好好照顧自己。”隱約聽見他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仿佛倦累至極,又仿佛如釋負重。但那些,都已經跟她無關了。
  下午沈安若正整理會議記錄,聽見同部門的林麗晶與部長張效禮激烈地辯論,屢屢打斷她的思路。林麗晶入廠已十年以上,是正洋最元老一級的員工,又一直是張效禮的部下,工作之餘的時間裏跟張效禮一向沒大沒小的。原來是張部長交待了新的工作給她,而林麗晶堅持說工作量太大,令她不得不連日加班,正怨天怨地,要請人力部臨時借調人手過來。張部長已經有幾分惱意,而林麗晶還在繼續爭執:“我回家還要伺候老公,照顧孩子。安若沒牽掛,最悠閑,為何不讓她做。”
  “這工作不屬於安若份內。”
  “我的工作計劃裏也沒有這一項。”“這是下達的任務,不是在跟你商量。”兩人同時說,氣氛十分緊張,辦公室內的其他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沈安若插個空隙,輕聲道:“部長,我可以幫林姐一起做的。”
  “那好,以麗晶為主,安若有空的時候幫幫忙。但安若你本周計劃內的工作必須完成。”爭辯終於告一段落。
  下班後,沈安若整理好辦公桌,在本子上做了當日工作小結,列好明日計劃,正要離開,聽得張部長說:“沈安若,過來。”
  他臉色並不好看。沈安若一向尊重這位上司,當年他親自麵試她,給了她加入正洋的工作機會,手把手教會她一切,又帶她從子公司到總部,平日裏待她如兄如父。
  張效禮說:“你剛認識林麗晶嗎?你不了解她的個性?你明知道今天你幫了她,她也不會感激你,隻說你愛出風頭愛表現。”
  見安若不說話,他又說:“你也該知道,我對她近來的工作很不滿意,尤其不滿她擺老員工架子,連那些年輕的部長她都不放在眼裏。今天我就是想借題發揮,整一整她。你難道看不出來?我難道會對你的兩肋插刀表示讚賞?”
  他極少批評沈安若,所以沈安若隻能低頭不語。
  “安若,好心要用在對的地方,你一向聰明又敏感,為何今天神經大條。工作不在於做得多,對領導而言,你一個月隻做一件像樣的工作,勝過你天天忙得團團轉實際碌碌無為。你若想以後有發展,記住我的話。還有,你今天出麵幫林麗晶,下次你若不幫她,她都會對你有意見。你就等著吧。”
  “林姐一向隻是刀子嘴豆腐心。”沈安若忍不住替林麗晶辯解。
  “沈安若,你看,我才剛說完你好心要用在對的地方,你又犯傻。我現在對林麗晶正在氣頭上,你替她說話,我聽得進去嗎?我隻會更氣,連你也一起遷怒。林麗晶當我下屬當了十年了,她的好處壞處我比你更了解。你平常話少的可以,偏偏不需要你說話的時候,你又多嘴。還有,你看你今天的這份紀要,明明一句話就可以交待清的事,又是非重點,你寫了整整兩段。沈安若,你就擅長把簡單的事弄複雜,又把複雜的人和事看得過於單純。我該說你什麽?”
  “對不起,部長。”沈安若覺得除了這句,也沒別的話可講。
  “我這是為你好,你一向聰明,應該明白。這裏沒有別人,我的話,你聽過就算了。你很不高興對不對,明明應該受表揚,結果挨一頓訓?”
  “沒有,部長,您說的對。”沈安若低眉順眼。
  張效禮歎口氣:“就你這脾氣,我還真拿你沒辦法,你若多學學林麗晶倒好。你今天一天氣色都不好,覺得不舒服明天去醫院看看吧,準你一天假。”
  “沒,隻是早晨在上班路上看見一隻小狗被車壓死,心情不好。”
  張效禮幾乎要笑出來:“安若,你以前不是說你討厭小動物。”
  “部長,討厭是一回事,同情是另一回事。我看見那場麵覺得難過。”
  連著幾天晚上,沈安若都陪林麗晶在公司加班。是為了一個項目立項建幾組數據庫,要查找近十年的資料,偏偏最早那幾年的資料都沒有電子文檔,隻好在資料室裏從一份份檔案裏調出來,再一一錄入,十分麻煩。每晚7點多林麗晶便找個借口先走,留沈安若一個人,一直做到10點半。她很喜歡這份工作,需要全神貫注,偏偏又不用動腦筋,正好填滿她的空餘時間,等回家後洗個澡,困意便已然襲來,睜開眼又是新的一天。
  她隻用了三天晚上便做完了這項工作,到了周五時竟有些犯愁,不知晚上該做點什麽。她正想打電話約賀秋雁去看電影,不想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按下通話鍵,一個悅耳男聲傳出:“如果沈小姐晚上沒有約會,可否陪我吃頓飯?我是程少臣。”

  貓鼠遊戲
  6點鍾,沈安若準時走出公司大門,片刻後,程少臣已將車開至她麵前。他十分紳士地下車替她打開車門。
  “你喜歡吃什麽?想去哪兒?”程少臣發動車子的時候問。
  “這一頓應該我來請的。”沈安若還記得那天的話。
  “好吧。你請客,我買單。”
  沈安若正想堅持,程少臣淡淡地說:“不要跟男人搶著付帳,這是淑女的基本禮貌。”她隻好沉默。
  他開車的時候很認真,話極少,偶爾說一兩句,也並不轉頭,眼睛定定地直視前方。沈安若也坐得筆直,目不斜視,但仍感覺得到他似乎偶爾會看她一眼。這個人的存在感很強。
  他們去了沈安若推薦的川菜館,程少臣吃得少,大多數時候在看沈安若吃。
  “這裏的迷蹤魚味道很好,平時都不允許打包的。你不嚐一下嗎?……你不吃辣麽?”
  “我午餐吃得晚,現在不餓。”程少臣終於又拿起筷子,夾起一塊魚肉,一邊看著它的油滴滴落下一邊說,“我甚少見女士們這樣大方地吃這種油辣的東西。我的女同事們,一口辣都不肯吃,怕長疙瘩,有油的東西更不沾。”
  “那是精致女性。馬斯洛說,人總要先滿足了基本需求才能去追求更高層次的享受,我目前與祖國一樣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胃的滿足比外表美麗更重要。”
  程少臣笑出聲來:“你是學經濟的?”
  “管理。”
  後來兩人零星地聊一些話。社交禮儀書上說過,不相熟的人,聊天氣之類的話題最是安全得體,於是兩人真的一直聊天氣,北方的三九天南方的梅雨季直到倫敦大霧與美國西部龍卷風。安若中學時地理成績十分好,她猜程少臣的大概也不差。
  那天沈安若吃了很多,迷蹤魚、水煮魚,夫妻肺片與小龍蝦,幾乎都是她在吃,程少臣動得很少,弄得安若幾乎不好意思。
  “你看起來這樣瘦,胃口倒還不錯。”程少臣的表情,似乎看她吃比自己吃要有意思得多。
  “你是誇我還是損我?”
  “當然是誇你,你怎會聽不出來?胃口好的女孩子令人心情愉快。”程少臣微微抿唇,露出酒窩。他看起來並沒笑,但眼睛裏似有笑意。這男人的表情總是暖昧不明。
  其實他更有意思,吃米飯時根本沒有挾一口菜,竟然就那樣不動聲色地吃了半碗。沈安若在心裏佩服得五體投地。
  或許他根本不吃川菜,卻肯陪自己來,安若覺得有感激也有歉意。後來他們倆真的再沒單獨去過川菜館,但沈安若始終不知道程少臣是否真的不吃川菜,因為與其他人一起聚會時,他明明也肯吃幾口。
  其實沈安若才不能吃川菜,她吃過的第二天總會腸胃炎發作。
  第二天賀秋雁去她那裏混飯吃,結果最後不得不幫她炒菜煮粥。她毫不同情地看一眼躺在床上全身無力的沈安若:“怎麽?你又去吃四川菜自虐啦?活該,讓你再不長記性。”
  “不吃辣的你永遠都不會明白,那一刻的快樂,足以抵得過此時的痛苦。”
  “我呸,沈安若,你好像在寫色情小說。”
  “是‘情色’,OK?字形雖像,意境大不同。”沈安若氣息奄奄地說。
  “沈安若,你此刻雖然看起來像隻蒼白鬼,精神倒不錯。”賀秋雁鬆口氣。她幾次欲言又止,但終究隻字未提江浩洋,安若也暗暗地鬆口氣。
  沒想到一周後程少臣又約她。當時已經下班,但安若公司正在搞體育活動,她在一片嘈雜裏接了陌生號碼來電:“您好。請問您哪位?對不起,我這裏聽不清,請您大聲一點。”
  “你好,我是程少臣。”
  沈安若有些小小的尷尬。她對數字十分遲頓,很難記住電話號碼,超過百萬位就犯暈。
  她走到安靜處,聽清程少臣質感清冷但語調溫和的聲音:“如果沈小姐明日有空,可否幫我一個忙。”
  他語氣誠懇,理由聽起來如此充分,第二天又是周末,沈安若覺得很難拒絕。
  程少臣的一對前輩夫婦明日要來Y市,程少臣請安若作陪。沈安若說:“你的女同事們呢?”
  “她們不合適。而且,那位阿姨與你是老鄉,你不想來認識一下?”
  沈安若跟程少臣一起去車站接了那對老夫妻,便明白程少臣為何要找她。那位老先生,頭發花白,精神矍鑠,表情嚴肅,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筆挺中山裝。而那位老阿姨,雖然慈眉善目,笑容可親,但一身打扮分明像八十年代政工女幹部。想來程少臣口中那些精致的女同事,入不了這二位的眼,還是端莊樸素的她更能勝任。這天她穿了耐磨的平底鞋與素色的短羽絨衣,紮起頭發,沒化妝,打扮得跟學生一般。
  果然老先生跟程少臣打完招呼後,看見安若便眼睛一亮:“少臣,這丫頭好,端莊秀麗,溫婉大方,可比你前兩回帶來的那些強十倍。你看女人的眼光總算長進了。”他聲音十分洪亮,幾米外都聽得見。立即有人回頭打量沈安若,她找不到地縫鑽,隻好作出“端莊溫婉”的表情微笑。
  這二老是程少臣父輩的好友,又從小看著他長大。每年這時候都要來Y市一趟,通常隻要程少臣有空,便會陪同他們。
  他們去了靈安寺,有兩小時的車程。本來沈安若坐副駕位,結果阿姨嫌老先生坐她邊上不吭氣,太悶,便逼著老先生跟安若換位子。
  “當年我大病,我們家李老頭子便去靈安寺跪地許願,隻要我好了,願意年年回來還願,所以我們每年這時候都要去進香。”這位孫阿姨提起往事就眉開眼笑,臉上皺紋都顯得年輕。
  那李老先生走路極快,步子邁得很大,走山路如履平地。
  沈安若悄聲問:“李老以前是軍人?”
  “嗯,我爸的戰友,小時候管我比我爸都狠。”
  正說著,李老已回頭大聲喊:“少臣,跟上來,你年紀輕輕體力怎麽那麽差!”又瞬間變一副溫柔麵孔朝向安若:“沈丫頭,你陪你孫姨慢慢走,別累著。”
  孫阿姨挽著安若的手在後麵慢騰騰地走,絮絮叨叨講述當年事。原來這位孫阿姨真的與她同鄉,兩人上的還是同一所小學,隻是隔了三十年。安若覺得十分親切,聽得倒也津津有味。結果她話題一轉,開始談程少臣:“我們少臣是個好孩子,對長輩有禮貌,對小輩又有耐性。小時候他見我一人在家怕我悶,就常去陪我,講笑話給我聽,還幫我去買米買麵。那些壞男孩子們整日欺負得女孩子們哇哇哭,少臣從不跟他們一夥……咳,將來嫁給少臣的女孩子肯定很幸福。對了,少臣有個好人家啊,程老他們是極好的人,不會讓媳婦受委屈的。”
  沈安若自覺冒犯地想,前眼這位阿姨整個一業餘拉皮條的,便忍俊不禁:“孫阿姨,我跟程少臣隻是普通朋友。”
  “哎呀,哪一對夫妻不是從普通朋友做起啊。”
  那一對老夫妻進香十分虔誠,互相攙扶著,恭恭敬敬地拜。沈安若在遠處看得有些動容,轉頭對程少臣悄聲說:“多幸福的一對老人。”
  程少臣壓低了聲音湊近她的耳朵:“其實他們年輕時總吵架,最凶的時候都動刀子。”
  “你瞎扯的吧,真不厚道。”
  程少臣抿嘴笑,不再說話。過一會兒問:“你要不要去進一柱香許個願?”
  “我不信這個。寄希望於神靈,還不如靠自己。你為什麽不去?”
  “我以前許過願,不靈。後來也不信了。”
  事情總是這樣,有了第一第二回,就總又有三有四。後來程少臣再約沈安若,她就不好意思擺了拒絕的姿態,三回裏,倒是有兩回都允諾。
  程少臣平日裏似乎工作很忙,並不打電話,通常隻在周末約她。安若並沒特別的消遣和愛好,周末無非逛街與清掃衛生,程少臣又特別懂得吃和玩,安若覺得跟他相處愉快。
  沈安若也搞不明白程少臣到底想做什麽。她一向最有自知知明,他那樣的人,多半看不上自己這種清清淺淺的女性。
  他並沒有追求之姿,向來坦坦蕩蕩,目光清澈,表情從容,文質彬彬,除了不得己的情況下,連她的手都不碰。上一回他們一起出海去釣魚,隻在上船時,浮橋因前麵有人在行走而左搖右晃,他輕輕扶著她的腰,後來見她仍是怕得不敢挪步,於是在說一聲“失禮”,便抱了她上去,一走過浮橋立即又將她放下來。
  程少臣是很精彩的人。有時見他接電話,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鎖著眉頭,緊抿唇,表情嚴肅,分明十分不滿,但他隻是耐心聽,甚少發言,偶然一兩句,聽起來竟和顏悅色,與他此刻凝重的表情完全不符,而通常那隻言片字便將事件蓋棺論定,再不容反駁。沈安若在心裏暗暗歎服,覺得他十分具有領導氣質。更多時候他都是歉然一笑,轉身到外麵去接聽。他愛好廣泛,在吃喝方麵十分講究,雖然每次都吃得極少。又常帶沈安若去各處遊玩。沈安若來Y市已有兩年多,很多地方都是跟他去,才第一次知道。有一回他們甚至去看了一場藝術學院學生的行為藝術表演比賽,那些節目選材詭異,表現形式光怪陸離,沈安若本以為自己還算有藝術欣賞細胞,但仍被雷得瞠目結舌,程少臣在劇場裏也裝模作樣看得認真,到了車上便笑了一路。安若終於找到二人的共同點,原來他們倆都是那種表麵有禮實則不厚道之人。
  最初他們隻是兩人一起吃頓飯,他便送她回家。再後來,他漸漸地邀她出來玩,都是一堆友人一起,通常隻是大半天時間。每次他到她公司或她所住的地方接她,知她不願意很多人看見,都將車停得頗遠,送她回家時,如果已經十分晚,便送她上樓直到門口,但從來不進屋,其實沈安若也從未邀請他進去坐一坐。
  他第一次帶沈安若見朋友時,有人的笑裏帶著詫異,但瞬間隱去。沈安若隱約明白他們吃驚什麽,因為那些人所帶的女伴,個個都時尚摩登,嬌嬈豔麗,舉頭投足間帶著誘惑。相比之下,她過於清淡素雅,仿佛隻有底稿還沒上色的畫。她的長相本來就比實際年齡顯得小很多,周末不穿職業套裝也不挽發,隻穿簡單寬鬆的休閑外套與牛仔褲,平底鞋,塗淺色口紅,顯得年紀更小。那天喝過酒,一個朋友便笑:“少臣改吃嫩草啦?這位妹妹高中畢業了沒?”
  他的朋友都很有趣,舉止得體,至多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對身邊的女伴很尊重,雖然這群女性裏環肥燕瘦濃妝淡抹各具特色,但他們對待女性的態度卻都差不多,不會在人前做出過度親狎的姿態。每次聚會男士們基本固定,女伴們倒是常常換,難得見到熟麵孔,或許也有妝容改了沈安若便認不出的可能。沈安若覺得,在她不肯出來或者程少臣沒有約她的那些周末,程少臣應該也會帶了另外的麵孔來赴約,想必他也有一支候補女伴小分隊。這個想法竟然令她覺得十分的安心。
  那時冬天已過,春暖花開,一群人便時常到郊外去遊玩,上山下海。沈安若雖然不好動,但是他們所去之處通常都很美,天空碧藍如洗,幾朵潔白雲朵懸空,沿途皆是果園,正值花季,一樹一樹滿枝頭,開得鬱鬱蔥蔥好不熱鬧,桃花隨著杏花去,梨花依舊笑春風,每次都有極好的景致可以觀賞。一晃眼,她與程少臣這樣的相處,竟也快半年了。
  他們一群人爬到山頂,男士們打牌,女士們便撐了陽傘在一起聊時尚資訊與娛樂八卦,沈安若能準確拚寫的高級服裝品牌不太多,也並不願意嚼舌,索性安分地作聽眾,不爭不辯,偶爾在某人話題遇冷時搭個腔,但也聽得很有趣。後來當地村民送了米麵菜肉與用具上山,還帶了幾大桶水,他們就在山上支起了鍋與烤肉架,甚至有幾個人在折騰著做“叫花雞”,弄得一手泥巴。這群人實在是玩樂高手。
  人人都有任務。問了一圈,女士裏隻有沈安若勉強會做飯,於是她被留下炒菜。山上突然起風,那菜炒得極為尷尬,沈安若被嗆得直咳嗽,此刻想必已灰頭土臉,風把她的頭發吹亂,最後連係頭發的絲帶也吹落,她的頭發便不時飄到眼前。安若一隻手拿鏟,另一隻手按住頭發,很擔心有發絲落進鍋裏。正手忙腳亂著,突然有人在她後麵蹲下,替她把頭發全順到腦後重新綁了。
  她回頭見是程少臣 ,便訝然地笑了:“你還會這個?”
  “這麽簡單,誰不會。我還學過剪頭發,你要不要試試?”
  “我怕不能見人,謝謝。”這人的愛好原來這麽廣泛。
  沈安若回頭專心炒菜。程少臣從她頸間抽走了絲巾,從後麵似乎很熟練幫她把頭發裹了起來。這樣就不用擔心頭發掉進鍋裏了。之前自己居然沒想到,這一位才是專家,沈安若很心服口服。
  去釣魚的那一天,海上有微風。那船雖然夠大夠穩,仍有人吐得一塌糊塗。沈安若幫忙照料了一會兒,又回到船頭。太陽很溫和,海風很濕潤,她悠哉地倚著欄杆吹海風曬太陽,看他們釣魚。她準備充分,從頭到腳捂得極嚴實,塗了四五層防曬霜,並不太擔心後果嚴重。
  那堆人竟然是正正經經地在釣魚,技法純熟,表情認真,每每有魚上釣,便又叫又鬧,跟孩子一樣。
  沈安若也不明白他們明明自己就玩得高興,卻偏偏要帶一群女子出來,其實都是累贅,盡添亂,什麽忙也幫不上。
  她問程少臣,答曰:“大家都帶,就隻好也帶一個。其實我也一直沒搞明白。”笑得她肚子都痛。不過後來程少臣又說,“你可算不上累贅,多半時候都有用,沒事時安靜坐一旁,也算養眼。”這可算一句褒獎,隻是沈安若不免覺得他跟她混一起時間久了,連審美水準都下降。
  他釣魚的樣子非常好看,全神貫注地在鉤上穿了魚餌,扔出去,一氣嗬成,十分灑脫,令安若想起一部很喜歡的電影《大河戀》。電影裏的二弟將釣魚當作一種藝術般的專注,看隻背影都迷人。那已是十幾年前片子,布拉德.彼特當年笑容陽光如八九點鍾的太陽。
  不過倒也沒見程少臣釣上很多的魚,有時收線時見魚太小,便又扔回海裏去,見她在一邊竊笑,便說:“出來釣魚享受的是這安靜閑適的過程,不在於結果,就像茶道一般,也不見那樣複雜泡出的茶多好喝,隻是尋求那過程裏寧靜而已。”
  甚少見他這樣詩意,安若想起某天王每每不進球時還理直氣壯,“打球關鍵在於姿勢好看,進不進球不重要。”於是不顧氣質與禮貌地大笑起來。
  周六晚上沈安若與賀秋雁有約。白天她恰與程少臣一起,後來他將她直接送到了她們約定的地點。賀秋雁有幾分詫異:“剛才送你過來的,是程少臣?”
  沈安若也愣一下:“你也認識他?”
  “最近找你經常不在,原來是跟他在一起?沒腦子啊你,跟這群二世祖混在一起做什麽,你們是一路人麽?”
  “什麽二世祖?你用詞真難聽。”
  “你不知道他是誰?”
  “……TZ的市場總監。”本來她以為她知道,現在倒不太確定了。
  “切,TZ雖是大公司,但那算什麽。他是安凱的少東,程家的二公子,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哪個安凱?”
  “沈安若,你白癡啊你。”
  原來竟是這樣,那他可真是身價不低。她驚訝的是程少臣行為舉止並不張揚,雖然自然流露出身家良好的背景,但並沒有紈絝之氣。
  安若這邊自轉著自己的心思,賀秋雁兀自在那邊念念叨叨:“你若沒打算下個狠注賭一把自己是否有當仙蒂瑞拉的命,就離他遠點吧。他前幾任女友,哪個看起來都比你精明十倍,可是被他甩得幹脆利落。”
  “啊,原來程少臣竟是本城名人,我都沒想到。”
  賀秋雁笑:“我是媒體人嘛。他那家世,在我們這省,倒也算是聲名赫赫,足夠唬人了,軍政商還有文化界,哪裏摻了一腳。哎,關於程少臣的江湖傳聞真是很有趣,比如倒追他的女部下被他一句話就發派到上海無歸期,有女員工寫血書向他告白結果還被損,好像還有被他拒了以後鬧自殺的……對了,還有一個傳聞最撲朔迷離,就是他曾經與他哥哥,就是安凱的總經理為一個女人大打出手的事,這故事版本甚多,你說那女的要有多厲害啊。據稱他跟他家程董事長關係僵得很,一度要脫離父子關係,所以安凱那麽大的規模,偏偏他就是不肯回去幫忙,寧可自己在外麵打混遊蕩。這人也算有種……”
  “賀秋雁,你們雜誌社什麽時候增加八卦版了?”
  “哎,別轉移話題啊。這樣的人物,沈安若你根本就不是對手嘛,小心陪了夫人又折兵。”
  沈安若聽了賀秋雁那些關於程少臣“江湖傳言”的故事,竟也沒有多大的反應,反正與她無關。她仍是沒搞明白為何程少臣對她有興趣,索性不去費腦筋。她覺得和他一起相處很愉快,但是想到他興許還有別的女伴,也並不覺得心裏別扭。有時候她也會想一想,這樣的關係究竟何時會結束呢?也許是程少臣煩了,也許是她自己厭了,但她並不覺得那一天會讓她難過。
  程少臣究竟想從她這裏得到些什麽呢?沈安若想,或許他正與她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等她屈服順從,便是遊戲的結束。但他從來都很紳士,連過分的玩笑話都不曾有過。程少臣多半時候都是態度溫和,舉止有禮,很難看出他的真實情緒,但在他自以為無人之時,便會表情空洞,一臉的漠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外人又何必要知情呢,她從來不想探究。
  沈安若記得兒時總愛到離家不遠的小劇場去看話劇團彩排,在幕與幕之間,幕布後麵正匆忙換台之時,便有無關緊要的人物出來串串場,以免冷了場子,無聊了觀眾。或許自己正是這樣的一個小角色也說不定。但隻要屆時能夠安然退場,那又何妨呢?

  無題
  沈安若在春天將要結束的時候,竟染上了風寒感冒,纏纏綿綿拖了兩個星期才漸漸痊愈。程少臣對此覺得很好笑,認為安若缺乏鍛煉體質過差,便拖了她到休閑會所去打網球。
  沈安若本是體育盲,憎恨一切的體育項目,死活都不肯去,但程少臣態度堅決,聲稱曾將看起來比她更沒有潛質的新手培育成校隊選手,非常有信心沈安若可以很有底氣地參加她們公司的秋季網球賽。
  折騰了大半天,沈安若覺得全身已經散了架,賴在草地上再也不肯起來,程少臣終於認輸:“真是奇怪,明明看起來很機靈的樣子。”
  他見沈安若一臉的意興闌珊,便放軟口氣安慰她:“你雖然沒有打球天分,動作倒是十分優雅。”
  沈安若隱隱地覺得這句話十分的熟悉,驀地想起,剛畢業的那年冬天,她也是染上感冒,好了壞,壞了好,拖了差不多一整個冬天。江浩洋那陣子很忙,但仍是每個周末拿出一天時間來跑了半個城市把她從宿舍挖出來去打羽毛球。任江浩洋如何的努力,她倒底是沒成為羽毛球高手,每次隻是擺擺架子,害得江浩洋滿場撿球,最後直抱怨:“沈安若,跟你打一場球,比跟當年我們大學的校際冠軍連打三場還累。”沈安若覺得十分沒麵子,憤憤地說:“誰希罕你陪我打球,我今天本來安排了許多事情要做。”江浩洋就一邊竊笑一邊安慰她:“你球技雖差,但動作優美,像舞蹈家一樣。隻看你揮拍也算享受。”那是他曾經說過的最肉麻的甜言蜜語。
  沈安若定定地望著遠處正與別人對決的程少臣,他揮拍的動作很漂亮,扣球時又狠又準,與他平日裏閑適的樣子極為不同,令她忍不住想起一句極為老套的話:“靜如處子,動若脫兔”。
  初與他接觸時,便覺得他身上有種熟悉而安定的氣息,盡管聽到關於他的種種傳言,仍是感到安心。最初連她自己都奇怪,她並非輕信的人,對非同路人更是敬而遠之,但偏偏就覺得程少臣對她無害,而如今,她隱約地找到答案,竟有種荒謬的感覺。
  原來從來沒有聯想過的事情,如今串到一起,竟覺得驚人的巧合。他們都挺拔高瘦,與本省典型男人的魁梧粗壯身材相比,似乎顯得文弱,其實他們都是運動高手,接近全能。她一直有幾分欣賞程少臣的氣質,看似溫和有禮,其實冷淡疏離,與周圍人群隔著一層安全的距離感,很少大笑,通常笑意達不到眼睛,而眼睛在笑的時候,偏偏嘴角並不彎翹。她努力回想自己初見江浩洋的時候,分明也類似的感覺,隻是那時他尚年輕,有些東西渾渾沌沌並未成型,後來他們又太熟悉,他在她麵前的樣子,總是過於真實,少了觀察距離。偶爾見江浩洋與別人相處的樣子方覺得那才是真正的他,優雅的,禮貌的,冷漠的,如同戴著麵具的,完美無可挑剔。
  天空碧藍,綠草如蔭,陽光暖洋洋,而沈安若覺得有點冷。她有想不通的事情時便會偏頭痛,而如今她的頭便有些抽痛。她想起小時候,為了跟大人賭氣,便常常鬧出一些事出來,事後並沒有大人跟她算秋後帳,反倒是她自己,反思自省很多日,覺得一定要下不為例。而如今,她竟有了與當年相同的那種羞愧感與荒唐感,覺得對不起很多的人和事,包括她自己。
  後來連著兩個星期,程少臣再打電話約沈安若出來,她便借口公司有事或者已有安排,不肯再出去。沈安若其實很珍惜與程少臣和睦的相處,而如今她心裏發虛,便不知該如何坦然與他麵對,隻怕最終要將這場君子之交攪亂,不歡而散,那樣的結果她實在不樂見。
  程少臣一向是灑脫之人,她不肯出來,他既不多問,也不勉強,被她拒過幾回後,便也不再打電話給她,而沈安若更不會主動給他打。算起來,兩人已經一個半月沒再見麵。
  那樣莫名其妙的開始,倒也有個順理成章的結束。沈安若有一點點遺憾,但更多的是釋然。
  那段時間,沈安若的公司有很大的人事變動,張效禮部長被派到外省的分廠去做主事者,原先的部門主管孫向輝升了部長,又從子公司調了人員補充進來。雖然沈安若分管的工作並無變動,但部門格局被打破,原來很多微妙的牽製力量便開始顯山露水,她已經夠明哲保身,仍是常常成為被殃及的池魚。沈安若覺得頭痛,她們部門工作頭緒雜亂,要將每件事情做好已經不易,偏偏有些人將那麽多力氣都用來對付與工作無關的事,大家那本來就不太多的聰明才智全成了內耗。孫向輝也很頭痛,他與蔡一祥同一年加入正洋,單從才華上講,蔡是公認的才子,比他出眾許多,而蔡又是出名的刻薄,張部長在時,年長資深,罩得住他,換成孫部長,蔡便時時不服。林麗娟姐姐更是不好惹,現在部門裏她最是資深,以前都敢與張效禮叫板,更不要提一度喊她“師姐”的孫向輝。正洋“人製”遠勝“法製”,選拔幹部總是最看重性情,所以孫向輝即使有氣,也僅能旁敲側擊一下,隻要他們沒有太過分,他實在沒法把他們怎樣。安若一向乖巧少言,部門有事他也多半找安若先商量,久而久之,倒讓從來沒有敵人的安若的日子也不好過。
  晚上沈安若蜷在沙發裏看影碟,那陣子她看很多的藝術片,多半是又長又悶,三十秒鍾後鏡頭仍是定格在原先的位置,要麽對白枯燥無味,要麽兩個小時隻三兩句台詞。早些年她實在不明白怎麽這樣的電影也有人拍有人看,如今她已懶得去弄明白,可是她看得津津有味。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枯燥乏味,如同她最近的辦公室生活,充斥滿了雞毛蒜皮與嘰嘰歪歪,雖然無聊,但是無害。
  張效禮出發前,他們部門一起吃了飯。雖然是高升,但張效禮仍有幾絲不舍,喝了酒後說:“這人與人的緣份深深淺淺總沒有定數,今天在一起,明天又分開。不過十年才修得同船渡,我們能在幾十億人裏麵能夠相遇,這緣也算夠深了的。”大家都喝得醉意迷蒙,也不知幾個人聽了進去,但張部長這番話,卻令沈安若悵然了一整個的晚上。她想起很多的人,小學中學大學,那些記得住記不住的麵孔,那些在返校或回家途中遇上的路人,江浩洋,還有程少臣,就算再無機會相見,也都終歸是緣份一場。那日她打了車送幾位喝高的同事回家,司機師傅放一盤極老的碟帶,當年還很年輕的葉倩文肆意地唱:“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覺得有東西憋在胸口,令人心頭鬱結,呼吸不暢。
  一天下午,沈安若接到通知,晚上要與倪董事長一起去參加一個慈善拍賣酒會,還特別被叮囑要打扮隆重一點。
  沈安若有點發蒙,她們公司有公關組,需要美麗花瓶的場合便直接請專業禮儀人員,這種事從來輪不到她做。於總助解釋說,會場裏有重要客戶,一旦問起近期公司現狀,沈安若對情況熟悉,又能掌握信息透露的分寸。
  “於助理,我以前從未參加過這種活動,不合適的,別的部門也有人選。”
  “沈安若,推三阻四不是你的風格,這也是工作好不好?你不如這樣想,這總部裏所有的女員工,比你聰明能幹的沒有你年輕漂亮,比你年輕漂亮的沒有你聰明能幹,所以你最合適。”
  沈安若笑:“於助理,你怎麽不說,沒我年輕漂亮的都比我聰明能幹,沒我聰明能幹的都比我年輕漂亮。”
  “咳咳,安若,你總跟自己過不去。別磨嘰了,快去準備。”於助理在電話那頭笑不可抑。
  沈安若隻好下班後便匆匆地回家換衣服。衣服倒有現成的,不必用動公司的專用款,某日她腦子發熱燒掉大半月的薪水買了一件湖綠色絲質小禮服,壓在箱底根本沒機會穿,如今總算廢物利用。大學時代無聊時女孩子們便混在宿舍裏照著時尚雜誌互相化妝造型極盡創意與惡搞,個個練就一身本領,竟也恰好派上用場。
  倪董一見安若,愣了一秒鍾開始笑:“原來是安若,變化這麽大,我快要認不出來。”
  沈安若微微尷尬地笑,倪董又說話:“安若你到公司幾年了?”
  “三年。”
  “原來這麽久。剛來那會兒是小女孩的模樣呢,如今像個成熟女子了。最近常有人向我打聽‘你們家企劃部那小姑娘有男朋友沒’。”
  “倪董,您消遣我呢。”
  沈安若不喜歡這種場合,隻見一群人穿著戲裝戴著假麵具演著蹩腳的戲。明明滿桌美食,偏偏沒有人動筷子,她也隻好忍著餓。
  倪董代表正洋拍下一個清代瓷瓶,沈安若與他一起上台去接收。步距是精心計算過的,微笑也是有尺寸的,以前上過的禮儀課終於也大派用場。她的背也挺得比以往直許多,覺得自己的身高可能至少被拔高了2厘米。隻是那裙子領口是交疊式的,她瘦,便顯得更低,裙擺也短,很令人不自在,還好她的妝也夠濃,便仿佛戴了麵具,可以掩耳盜鈴。
  作戲一場,沈安若小心翼翼又嫋嫋婷婷地走下台,一瞥之間竟忍不住歎息,她跟程少臣的緣份可絕對不止修了十年,否則怎麽會連這種場合也能碰見?
  他坐在離台很近的一張桌子旁,又是西裝筆挺一絲不亂玉樹臨風的樣子。沈安若匆匆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覺得她看他的時候,他似乎也朝她看了一眼,後來在她走回座位的路上,便疑心有眼睛在注視她,又不能回頭確認,有點全身不自在。
  她已經很久沒見著程少臣,乍又見麵有些異樣的感覺。其實自從他們相處較頻繁以後,她便再也沒見著他如今的這副社會精英的樣子。周末他穿得休閑隨意,下班直接來接她時通常也把領帶扯掉,解了襯衣領口的紐扣。現在他那副樣子,倒像是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本正經,裝模作樣。
  宴會散場時,程少臣過來打招呼:“您好,倪董事長。”
  “少臣,原來你也在。幹嘛這樣客氣。”
  “倪叔叔。”程少臣順從地改口,表情淡然。
  “這是我們公司的小沈,沈安若。安若,這是程少臣。”
  沈安若垂下眼,微微欠身致意,沒說話,覺得場麵有點搞笑。
  程少臣卻淺淺一笑:“沈小姐,好久不見。”
  安若抬頭看他,見他笑容柔和,但眼裏分明有促狹之意。而當他看向倪董時,那眼神瞬間又變作恭謙。
  沈安若還沒來得及回應一句,他已對倪董說:“倪叔叔,有同事在等,我先行一步。沈小姐,再見。”
  她往他身後看一眼,果然候著一位佳麗,穿一身火紅的緊身禮服,妝容精致,見他走近身邊,剛才還冷冷的表情頓時燦爛如陽光,連女強人氣質都立即柔弱了幾分。
  那紅裙極為惹眼,沈安若記起她似乎剛才上場了一回,驚豔了一地的眼球,倒沒留心是哪家公司的。不過程少臣似乎並沒有出麵,或者是她隻顧看著眼前的看似好吃又不能多吃的東西,漏掉了有趣的情節?
  她突然很不合時宜地想起,紅色其實是最誘發食欲的顏色,所以K記M記裏總是大片的紅,這女子想必有備來來。這樣想的時候,她腦子裏立時生出兒童不宜的惡搞畫麵,於是翹起嘴角微微笑起來。
  她正邊竊笑邊暗自讚賞自己天才的想像力,突然瞥見已經走遠的程少臣恰好也回頭,朝向她的方向微微一笑,於是笑容有點尷尬地僵在嘴角,卻見身旁的倪董向程少臣揮手。程少臣朝他們的方向行了一個童子軍式的禮,終於轉身走掉了,沈安若大大鬆口氣,又覺得有一小點的失落。
  “咦,安若,你認識安凱的程小二?”
  “上回您家倪公子的婚宴,他也有參加啊。”程小二這稱呼還真是……沈安若記起倪總的家也在W市,興許兩家很熟,還是老實一點,不要在領導麵前留個說謊壞名,於是又補充,“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大家一起吃過幾次飯。”
  “哎,對,倪峻的婚禮,我都忘了。他們一起玩玩鬧鬧地長大,分明就像是昨天的事,一轉眼竟然都這麽大了,看來我真是老了。”
  沈安若覺得此刻沉默很不禮貌,隻好問一句:“倪董跟他們家以前是鄰居?”
  “住得不遠。少臣跟我家阿峻是小學和中學同學,我們兩家很熟。”倪董一打開回憶之匣便少有的健談,“程董就是好福氣,事業興順,孩子們也聽話。少卿那絕對是從小到大的模範兒子,少臣小時候也乖,別家孩子在外麵打架時,他就老老實實在屋裏練琴。”
  “鋼琴?”沈安若這下可要對他另眼相看了。
  “還有小提琴,都級別不低,聰明又乖巧是不?我當年可羨慕得不得了。”
  “那程少臣怎麽沒到安凱工作啊?”安若有些心虛地想,這純粹是在附和領導,絕不是挖掘人家隱私。
  “跟他家老爺子鬧別扭唄,怎麽也不肯回家。這孩子性子強得很,跟他爹有得一拚。不過再怎麽著,也就是離家幾小時的路,程董想他了,隨時都能過來看他。倪峻倒從不跟我別扭,整天承諾要孝敬我,卻兩三年才見上一回。那天跟程董一起吃飯聽他笑著歎氣說‘這輩子誰都不怕,就頭痛他的小兒子’,可我看他分明是樂在其中嘛。”
  與老子鬥,其樂無窮。沈安若腦子裏輕輕滑過這樣一句奇怪的話,突然覺得自己十足的無聊。
  回到家時間還算早,沈安若在落地鏡前將自己打量了一番,除了領口低點、裙子短點,妝濃了點,好像也沒與平常差太多,但程少臣今天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在肚子裏偷笑的樣子,她跟他認識時間也算夠長,這一點還看得出來。可是比起他那身材惹火明豔照人的女伴,沈安若明明已經清淡得像路邊小花了。
  她換下衣服,因為不常化濃妝,足足洗了三遍臉。後來她找了一張據說極悶極無聊的影碟,將電視機調為兩小時後自動關機,便縮到了床上。電影果然很悶很無聊,她又覺得累,很快便睡著。恍惚間,似乎手機在響,間歇地鳴一下,是短信提示音。她住處沒裝固定電話,便從來不關手機,免得父母萬一有事找不到她。
  萬般不情願地下床拿了手機,卻見到了熟悉的名字。這是程少臣第一次發短信給她,有一回他見她與友人通短信,還在一旁嘲笑這是最無效率最無聊最浪費時間的功能,沈安若想像他埋頭不耐煩地一字字拚寫漢字的樣子就覺得想笑,突地想起他的手機似乎有手寫功能,又覺得無趣了。
  短信隻有幾個字:“今天的裝扮不適合你,真老氣。”
  安若氣結,把手機扔一旁,又躺下繼續睡。其實她剛才睡了沒多一會兒,那個悶片還在繼續。
  這一回卻再睡不著,她坐起來看完了那片子的比開頭更無聊的結尾,終於也第一次回了一條短信給程少臣:
  “要你管!?”

  暖昧
  周六沈安若閑來無事,與賀秋雁去逛街。
  她倆購物風格很不相同,賀秋雁在精品街或商場總是要一家家店麵統統排雷般地篩過才罷休,沈安若跟在後麵,常常剛邁進門口,賀秋雁已經轉出來:“走。”她苦不堪言,覺得陪賀小姐逛街一場,跟跑一回馬拉鬆沒什麽區別。
  沈安若比賀秋雁好發打得多,她通常隻轉那幾家常去的店,衣服又常一買一堆,足夠一季穿。賀秋雁同樣看不慣:
  “沈安若,我真受不了你,你不多逛幾家店,怎知什麽衣服適合你。”
  “喂,沈安若,把那件衣服放下,跟你現在身上穿的那件除了顏色不一樣,還有什麽別的區別啊?”
  “沈安若,不要再拿灰色和咖啡色的了,你滿衣櫃都是這兩種顏色,竟然也不煩。拿粉紅色吧,今天就流行這種白癡小女生的顏色,你現在不裝嫩,以後就沒機會了。”
  沈安若有時候也感到十分詫異,她們倆怎麽竟然成為這城市裏唯一能夠彼此取暖的安慰。
  賀秋雁又盯著沈安若的鞋:“你上回不是說這雙鞋爬山時弄壞了,還心疼了半天。這不是很好嘛,跟新的似的。”
  “我把那雙扔了,又重新買了一雙一模一樣的。”
  “噗!”正在喝奶茶的賀秋雁險些將茶噴了出來,“神經病啊你。”
  “我就是喜歡那種款式,沒辦法。”沈安若無所謂地答,突然想起了什麽,怔怔地呆在原地,過了好一陣,自嘲地笑笑,又被賀秋雁拖著去行軍拉練般地挨個服裝店巡查。
  午餐時她便接了程少臣的電話。沈安若稍稍心虛地看賀秋雁一眼,走到安靜處才將電話接起。
  “晚上有空沒?跟我去應付一個宴會吧。”程少臣的聲音雲淡風輕,就好像他們上周才剛約會過一樣,其實除了幾天前在慈善拍賣晚宴上遇見,他們已經快兩個月沒聯絡。
  “我從沒見過大場麵,最是怯場,你打算帶我出去丟你的臉嗎?”
  程少臣分明是在電話那頭無聲地笑:“你前幾天陪著你家倪總那次,不是裝得挺像的嗎?”
  “你又不是我老板。”他不提倒還好,一提沈安若便有氣。
  “你就當幫我個忙吧?要不我付你報酬好不好,你權當加一回班。”
  “你的美麗女同事呢?你把加班費付給她好了。”
  “她沒空。”
  回座位後,沈安若暗自磨牙,不知道自己明明不想去,怎麽最後還是中了招。她隻好自我安慰,程少臣坐在一個公認的難搞大公司裏最難搞的職位之一上,必然是談判專家,純真良善的她又怎麽會是對手呢。況且,她發現,程少臣缺席的日子裏,她雖然生活照舊,卻也乏味了不少,她並不想與程少臣就此絕交,偶爾順應一下他的要求,也算維持友誼的外交手段。還好賀秋雁並沒有多問,隻是神色詭異地觀察了她好一陣子。
  程少臣準時來接她。被告知不必提前準備,她也樂得輕鬆,穿了細肩帶淺灰色小衫與同色七分褲,外麵罩了淺米色的薄外套就跑出來。程少臣打量了她一眼說:“你怎麽總弄得全身都是陰天的顏色。”
  “我喜歡啊。你不覺得這色彩很有氣質?”其實她的絲質發圈與涼鞋也是珍珠灰。
  “暮氣沉沉。”
  沈安若覺得再說下去自己肯定也占不到什麽便宜,於是不再理他。
  車子七拐八轉地進了很窄的小巷,很久都沒轉出去。那是老城區,朱紅色剝落的大門,像舊時的四合院落。沈安若忍不住開口:“這是哪裏?我從沒來過。”
  程少臣瞥她一眼,神秘兮兮地說:“你真不知道?這是本城紅燈區的高級地段。”
  沈安若細細打量幾眼:“嗯,這位置,這房子,收費應該蠻高的吧。”她覺得詭異,“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莫非想把我賣了?”
  “你看起來身上沒幾兩肉吧,大概賣不了幾塊錢。”
  “誰說的。拆了賣也能讓你小賺一筆。現在器官黑市貨源很緊缺。”
  程少臣露出極深的笑渦:“還是你聰明,我怎麽沒想到這個呢?”
  “你參觀過裏麵嗎?小姐們是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收費標準如何?”
  “哎,我開車呢,別扯我衣服。”程少臣的酒窩抿得更深了,“我說什麽你都信啊?你怎麽這麽天真啊。”
  他終於將車停在寬敞的院落門前,走進去是舊式庭院,他帶著她穿過層層石階弄堂直轉得她暈,突然見到一個男扮女裝的家夥立在她的半米外,險些嚇一跳。那人明明長得五官分明幾乎算英俊,偏偏塗了一臉的煙熏裝,還穿了波西米亞風的長裙,見著程少臣就撲上去:“親愛的!你總算來看人家了。”
  沈安若冷出一身的雞皮疙瘩,結果程少臣躲得更快,迅速把她推到前麵,“把這位沈小姐打扮一下,我們要去李老鴇那個妖婆那裏。”
  “哼,有了新歡就忘記我這個舊愛,好無情喲,今天全部東西算你1.2折。”那男子嗲聲嗲氣地說。沈安若突然覺得他相當可愛,努力憋著笑。細細打量一下周圍,屋裏是舊時廳堂的模樣,層層幔幔,古樸典雅,但到處擺得琳琅滿目,竟像賣各類稀奇雜貨的休閑小店。開在這種院子裏,大概隻有限量顧客,簡直是腐敗。
  程少臣到角落裏的一排排衣架間去隨意翻了翻,便抽出一件衣服來:“這件。”
  “這位小姐跟我來。”不知從哪冒出來年輕女孩子,拿了衣服,在一邊等沈安若。沈安若詫異地回頭看一眼,卻見程少臣已斜倚在一把木椅上,看也不看她,那個怪人正幫他點煙,自己嘴裏也含了一枝。
  化妝間裏算是極正常的,還有兩名女孩子,這下沈安若終於真正鬆口氣,細看一眼被程少臣挑出的那件衣服,覺得有股氣直衝頭頂。原來那是一件旗袍,白底的暗光軟緞,卻洇著大片水墨畫般的霓虹顏色。他的記憶力竟然這麽好,並且隨時不忘奚落別人一下,沈安若咬牙切齒。“我可以換一件衣服嗎?我穿不慣旗袍。”
  “沈小姐的氣質古典優雅,最適合旗袍,而且,我已經把標簽剪掉了。”服務小姐輕聲說。
  那男扮女裝的怪人已經踱進來,捏著她的下巴瞅了半天:“底子還可以,有可塑性。”他恢複成正常的聲線,竟然十分清朗好聽。又扯散她的頭發,隨便梳幾把,上下下下將她打量一番,“挺鎮定,見到我沒叫也沒笑,內修也不錯。嗯,基本及格。”
  他們沒費大多功夫就把沈安若弄成古典淑女的樣子,發髻優雅,身段窈窕。出出時程少臣看她幾眼:“這樣才像你。”他的酒窩忽閃了一下,看起來倒沒笑,又回頭看那造型詭異的造型師:“阿巧,是不是少點東西。”
  “那邊。”
  程少臣拉了她過去,一長排鋼化玻璃櫃被打開,黑色的絲絨上躺著一件件古雅的首飾,鑽石、翡翠、紅藍寶石……在隱藏式射燈投映下閃著奇幻光彩。
  沈安若覺得神思恍惚,他們仿佛在翻拍一部劇情老掉牙的電影,每一幀畫麵都似曾相識,而如今她從銀幕外被丟進了場景中,旁邊鎂光燈閃亮,觀眾也多,於是她隻好硬著頭頭一起演下去,導演未喊“CUT”前不能擅自退場。
  “你喜歡哪一樣?”程少臣的聲音恍恍惚惚地傳過來。
  “都不喜歡。”沈安若覺得自己有點像挑釁,但是底氣並不足。
  “那就這隻手鐲吧。”程少臣將她從頭到腳掠過一眼,轉頭對名曰“阿巧”的造型師說。
  “咳,眼力不錯,緬甸貨,剛到的。”
  那是一隻通體碧綠的手鐲,程少臣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說幫她套上去,竟然恰恰好,襯得她手腕與手指幾乎白到透明。“這個比較配你今天的樣子。”順手掏了卡遞給站在一邊的女服務生。
  沈安若抿緊了唇不再講話,免得弄得場麵過於尷尬。程少臣如沒事人一般,簽了單收好卡,還替她接過換下的已被裝好袋的衣服,便拉著她離去。
  沈安若在車上一直默不作聲,程少臣先打破沉默,他輕笑:“你看,這樣包裝一下,呆會兒賣你的時候就可以出個高價了。”
  “你確定你是準備賣我這個人?好像上麵已經有文件要求,商品包裝成本不得高於商品本身價值的15%。”沈安若冷冷地說,可她的聲音怎麽聽都輕輕柔柔,很沒有氣勢。
  “原來你對自己估價這麽低啊。”見程少臣笑得愜意,她決定還是閉嘴為好,因為好像無論她說什麽最終都會娛樂到他,那可不是她樂見的事。
  宴會地燈火輝煌,香衣雲鬢,流光璀璨的水晶燈下,娉婷婀娜的身影款款而過,處處笑語嫣然。男士們都差不多的西裝革履,而女子們個個精心打扮,皆是年輕美麗。
  倒真像個大妓院。沈安若記得程少臣之前的笑話,又跟阿巧說“李老鴇”,明了幾分,多麽奢侈豪華的大型相親遊戲,她這個沈姥姥倒是第一回進了有錢人們的大觀園大開眼界。
  “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上流社會?”總不說話也挺悶的,掛在程少臣臂彎裏的沈安若悄聲問。
  程少臣嗤的笑一聲:“我們這裏哪有什麽上流社會?有錢人裏三分之一的暴發戶,二分之一的官家子弟。”
  “你真厚道,總算還保留了六分之一。你算哪一類?”
  “我?我跟你一樣,受資本家欺壓奴役的無產階級兄弟唄。”
  沈安若也開始嗤笑:“你還無產階級?你就是混在勞動人民內部的無間分子。”
  他們邊走邊鬥嘴,已經到了宴會主人的麵前。那是位氣質雍容的中年美婦,挽著高貴發髻,全身珠翠環繞。李妖婆,沈安若又記起程少臣的話,在心底暗笑。
  “少臣,小壞蛋,你總算來了。”妖婆貴婦十分熱情,張開雙臂擁抱他。
  “李阿姨,您越來越年輕貌美。”
  “啊,你這個沒大沒小的壞孩子,嗬嗬嗬……”李姐姐笑得滿意極了,“咦,這小可愛是誰啊。”
  “我朋友。”程少臣口氣平淡,卻拉近沈安若,將手輕輕搭在她的腰間。
  “哎呀,小壞蛋,你之前跟我說有女伴,我還以為你又找個妖精來應付我,原來真的有啊?”她抓了安若的手又捏又摸,“趙家小姐今晚可要失望了,哎,無妨無妨,周家小三今天來了。不行,我得告訴你媽去,前些天還給我打電話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幫你看著點……”
  “李阿姨,我餓了,先去吃點東西,您忙。”程少臣不由分說的拖著沈安若離開這個聒噪的事非地。
  沈安若皮笑肉不笑地看他:“原來你是請我來幫你演戲的,怎麽啦,趙家小姐不夠聰明美麗溫柔嗎?”
  “比你聰明美麗溫柔十倍。唯一缺點就是太優秀了,我消受不起。”
  “……”她記得今天自己好像已經犯了好幾回類似的錯誤了。
  宴會的確無聊,程少臣不知去了哪裏,還好自助食品口味極佳,她滿場誰也不認識,決定躲在角落裏先塞飽肚子再說,其間偶爾有人過來搭訕,她都輕鬆打發掉。不多久,音樂響起,有人攜手進了舞池,漸漸地越來越多。沈安若抬頭尋了一下,二樓有一支小型交響樂隊在現場伴奏,還真是貴族作派。
  她漸漸想起這位李夫人是誰,本城知名的交際大腕,慈善大家,據說錢多到花不完,所以平生最大的愛好是燒錢與牽紅線,每年讚助無數場規模甚大的“鵲橋會”,還辦了交友網站,通常隻要打著為青年男女做月老的旗號的活動,很容易便能拿到她的錢。沈安若一向坐井觀天,從沒想到,即使是交友會,也有巨大的等級差別,比如眼前這滿場的富麗奢華。
  那些男男女女們最初還一本正經地維持著禮節,當燈光漸暗便暖暖昧昧地糾纏到了一起,那音樂竟也變得極致地纏綿悱惻。沈安若拿一杯果酒,小心躲過幾位邀舞者,將自己隱在無人的角落,漫不經心地看這滿場相擁的身影,他們或者萍水相逢,或者青梅竹馬,或者本來相識而不熟識,此刻在暗淡燈光下,都化作朦朦朧朧的剪影無法辨別,誰是誰的開胃酒調味料,誰又是誰故事裏的主角,誰在乎?
  “原來你在這裏。”離她耳畔很近的地方突然有人聲,沈安若一驚便險些被酒嗆到。
  “你故意嚇唬我?”
  “真冤枉,我已經站你旁邊半天了。你又沒做虧心事,有什麽好害怕的?”
  “你怎知我沒做虧心事,我剛在會場裏遇上了我情郎的正牌女友。”
  程少臣低低地笑起來:“嗬,原來你是因為這個才不肯去跳舞,我還以為……”
  “你又為什麽不去跳?”程少臣將話卡在了一半,她偏不順著他接下一句。
  “我也躲人家的正牌女友,也嚇得不敢露麵。”程少臣輕笑,“既然你也覺得悶,又不打算跳舞,我們到別處去透透氣吧。”
  他們穿過大廳和走廊,到了偏廳,布置的極為華麗,並沒有人,但仍燈光通明。
  “這是李夫人家的會客廳,地板從丹麥森林裏切了原木運運回國,家具是從挪威定製加工空運回來,沙發是意大利名師親自裁切的,所有燈是從英國古堡裏拆下來的,還有牆上那幾幅畫,吳冠中、林風眠與韓美林的真跡。如何,你聞到中西合璧上流社會的味道沒?”
  “程少臣,你真不厚道,在人家家裏說你長輩的閑話。李夫人多麽關心你的人生大事啊。”
  “你如果也被她每周電話騷擾一回,每次都不少於10分鍾,又每兩周都有莫名其妙的異性突然在你麵前出現,你會比我更厚道嗎?”
  “啊,竟然這樣慘。”沈安若倚著沙發背,笑不可抑。那旗袍太容易生褶子,她一整晚都沒法坐下,隻好輪換著用單腳承重,其實花瓶也是技術與勞動皆密集的行業,又費體力,又需會演戲,必須得具備體力腦力兼備的綜合業務素質,她做得很吃力,也不出色。
  程少臣悠閑地倚在沙發裏,也不顧形象,她看得嫉妒。
  “你在學校時跳舞嗎?”程少臣問。
  “我們跳‘紅色娘子軍’與‘走進新時代’。”
  “你還參加舞蹈隊?你看起來根本不像會去參加社團活動的人吧。我是說舞會。”
  “你真小看人,我還參加過台球社呢。舞會?大二時參加得比較多,我隻跳快華爾茲。”
  “快華爾茲?你還真是……你運動細胞有那麽好嗎?”
  其實跟運動細胞無關。沈安若不喜歡舞會,相識的男女在一起摟摟抱抱很是別扭,陌生人便更是尷尬。那一年總是去舞會,是因為班裏的男生參加了校際禮儀比賽,請她陪練交誼舞的比賽項目。之所以挑快步的華爾茲,隻因為雖然跳這種舞蹈的男男女女身體貼得最近,卻最像純粹的舞蹈,隻能全神貫注,沒有時間與精力去閑聊以及製造暖昧氛圍,她最討厭跳舞時對麵陌生的或半生不熟的男子為了套近乎便問東問西,又不得不答。而跳快步圓舞曲時通常要少說話,因為稍不留心舞步便亂掉。更好的是,商務舞會裏總是極少有快步圓舞曲響起,通常她隻消一句話,便可以躲過無數的邀約。
  偏偏好死不死的,沒多久,大廳裏恰恰響起了《春之圓舞曲》,雖然隻有隱隱約約的音樂傳來,卻也足夠了。程少臣站了起來:“來,看看你是否真的有運動細胞。”抓了她的手輕輕一扯,便將她拉到身前。沈安若都沒來得及抗議,已經隨他的舞步開始輕快地旋轉。他舞技十分好,她隻見得到周圍一切都在旋轉,旋轉,周圍景像變幻,連程少臣的臉都有些模糊,自己也幾乎要被那股很大的離心力甩出去,但他輕握在她腰間的那隻手令她很有安全感。真是荒謬極了,竟在這無人的偏廳裏像傻瓜一樣跳舞,她在旋轉的間隙這樣想。當她終於徹底暈眩的時候,舞曲恰也停了,程少臣順勢將她向後一送,她便恰好跌進一張單人的軟沙發。
  那沙發實在太軟,她又暈,掙了半天竟也沒坐起來,於是程少臣淺笑著遞過去一隻手,她立即抓住,被他拉了起來,沈安若站直了身子時,自己還抓著他的手。
  他的手很瘦,但是指節有力,場麵似乎有點小暖昧又有小小的尷尬,沈安若憶起他小時候練過琴的事,索性翻過他的手掌細細地看,他的手指非常修長,掌心紋路清晰。
  “你難道會看手相?”
  “嗯。”
  “你看出了什麽?”
  “你聰明能幹又有錢,還有很多豔遇。”
  “還有呢?”
  “你多才多藝文武雙全,會打球會釣魚還會樂器,至少懂兩樣樂器。”
  “這麽神?”
  “當然。咦,那邊就有鋼琴,你可以為我彈一曲嗎?”
  “好。你想聽什麽?”
  “《大黃蜂進行曲》。”
  “……還有別的可選麽?”
  “《超級瑪麗》?”
  “我還是彈大黃蜂好了。”
  他其實隻彈了半小段,因不想驚動了外麵,又彈得極輕,但是手指飛舞,非常優雅,沈安若直鼓掌:“你再來一段《第五交響曲》好了。”
  程少臣好氣又好笑:“這都什麽跟什麽啊?女孩子們是不是通常都點《飛越彩虹》?想裝的古典點還可以一首《夜曲》或《月光》。”
  “莫非你當年為了討女孩子們歡心,所以把這幾首練得最熟?那好吧,來一段好了。”
  “多謝你賞臉,我看我們還是回大廳吧。”
  天下所有的舞會到了後半場就變得有些狂歡無序,他倆回舞廳跳了幾支舞,都覺得頗無趣,穿不慣高跟鞋的沈安若開始腳痛,於是舞會沒結束他們便離開了。
  程少臣送沈安若到她家樓下,車車替她開了車門:“要我送你上樓嗎?”
  “不用,現在不算晚。這個還你。”她打算將那隻翠鐲取下,卻沒成功。大概晚上活動量大,手腕發脹了。
  “留著吧,很適合你。”程少臣淡淡地說。
  沈安若胸口有些憋悶,直直地望向他:“為什麽?”
  “你不妨當今晚幫我的酬勞。”
  “這位無產階級兄弟,你真夠大方。我的服務值不了那麽多錢。”沈安若一口氣地說完,突然覺得自己這話似乎有歧義,恨恨地緊咬了唇。
  “那麽當作生日禮物?我們是朋友吧。”
  “謝謝,我生日早過了。”
  他們倆這樣僵持了一段時間,程少臣一直不說話,沈安若又試著脫掉那手鐲,越使勁竟越脫不下,好像故意的一般,程少臣突然便輕笑了一下。沈安若覺得氣,瞪他一眼:“我上樓了,改天快遞給你。”轉身便走。
  “沈安若。”程少臣等她走出幾步,突然出聲。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回過頭。
  “你為何不認為我在追求你?”
  沈安若一瞬間頭腦有些空白,就那樣看他一步步走來,站在離她不過半臂的距離。他高她許多,站得很近時,她必須仰著脖子才能與他對視。
  月光很亮,恰好正對著程少臣。沈安若似乎是第一次在這樣近的距離裏看他。他的五官輪廓分明,鼻梁挺直,而他的臉此刻在月色裏有一種玉般的光澤,顯得十分的不真實。沈安若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一向清澈,卻始終是望不見底,而此刻,她在他眼中看不清其中的任何情緒,喜悅,期待,緊張,得意,甚至是她最常在他眼中看到的戲謔,全都沒有。
  “既然你現在是一個人,不如做我的女朋友。”程少臣的語氣始終淡淡的,不像在表白,倒像在協商合同條款。
  沈安若隱約在那一汪深不可測的水中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那一年,也有一個笑容淡淡,心思難測的大男生,也是這樣喊她的名字,在幾米遠外的地方對她說:“如果你到畢業都一直一個人的話,不如考慮一下做我的女朋友。”
  雖然是夏天,但夜風吹過,她竟覺得有些冷,腦子裏空蕩又混亂,仿佛聽見自己說:“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以為我已經表示得夠明顯。”
  “你指今天?還是從很久以前?”
  “這個很重要嗎?”
  沈安若在這場對視中敗下陣來,她在那樣深不可測的眼神下,覺得無所遁形,連眼睛都發澀。她垂下眼睛,盯著地上一顆小石子,低低地說:“我累了,我們明天再說吧,再見。”
  她才剛要轉身,突然手腕被拉住。下一刻,她已經被程少臣拉進懷裏,而他的唇也同時覆過來。她反射性地掙紮了一下,卻被抱得更緊。他的唇微涼,掌心卻很熱,溫度透過她腰間的衣料滲入皮膚,她覺得身體的那一部分已經汗濕。程少臣吻得極有技巧,並沒有用力,但她覺得不能呼吸,怎樣都無法避開他的唇,而她的腳穿高跟鞋太久便痛得厲害,幾乎站不穩,整個人的重量都被他撐住。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放開她,似乎在注視著她。沈安若匆匆地轉身跑進單元門裏,連頭都沒敢回。她不想看到他此刻的眼神,怕自己又要被笑話。
  沈安若回家後發了一會兒呆,他終於要將自己當成獵物了麽。她猜不透程少臣的動機,覺得頭痛,索性把所有念頭都擠出腦子。睡覺前她吞下兩片安眠藥,一切等醒了之後再說。
  第二天是周日,程少臣並沒打電話給她。到了晚上,沈安若在稍稍緊張的情緒中緩和下來,決定把前一晚的事歸於他的惡質玩笑,並開始頭痛如何將那隻甚是昂貴的手鐲體麵地送還給他,而不至於傷了兩人的和氣。
  結果周一上午,她剛開完會回到座位上,便接了值班室的電話:“沈小姐,有您的東西,請查收簽字。”
  “我這裏有些事情,請你們幫我代簽就好。”
  “沈小姐,您還是自己來一下比較好。”
  她匆匆趕到公司的門口,見快遞公司的車正停在門口,遞送員看見她便笑得有些奇怪:“沈小姐,有位程先生送給您的花,請問我該幫您送到哪裏去。”
  沈安若詫異了一秒鍾,待遞送員打開車廂,她終於明白他那的暖昧的眼神所為何來,車廂裏竟堆滿了香檳色的玫瑰,密密乍乍地排列在精致的正方形木盒裏,分明是個小型的花圃。
  “一共999朵,沈小姐,請您在這邊簽字。”
  值班室裏的小妹已經滿眼紅心:“沈小姐,好浪漫喔。”沈安若不但沒感動,反倒氣不打一處來,立即撥了電話過去:“程少臣,你有錢很了不起啊。”
  她說完便有些後悔。她一向不是這樣無禮又易怒的人,而程少臣似乎又特別喜歡看她惱火的樣子,通常她越不高興他就笑得越開心,這次又要如他的願了。
  果然程少臣的笑在電話裏都聽得分明:“我希望那些花可以代我表達我真心的程度。沈安若,我很認真地希望你做我女朋友。我們相處得還不錯,不是嗎?”
  沈安若有些咬牙切齒,偏偏倪董事長的車正好從外麵開進來,經過門口時停了下來。倪董按下車窗,探頭看一眼:“咦,安若,這幾天公司有什麽活動嗎?訂這麽多的花。”
  “倪董,有個朋友為慶祝開業,送我們企業女員工玫瑰花作禮物。”
  “這麽有心?”
  “噯,是啊。”沈安若等倪董的車走遠,吩咐一下值班室小妹:
  “幫我把花拿出來,下班時給每位女員工分一枝。”
  她突然覺得解氣了很多。

  交往
  再沒人提及關於“追求”這個字眼,隻是二人很快恢複了以往相處愉快的飯友關係。通常都是程少臣打電話給她,起初仍是周末,後來工作日裏他也將電話打來:“我正好在新區辦些事情,中午出來陪我吃頓飯吧。”或者“中心區新開了一家革命老區主題飯店,你若沒別的安排晚上我去接你。”有次中午他找她出來吃飯,沈安若要去肯德基,結果程少臣拒絕去排隊買餐,紳士風度也不顧,又挑三挑四,說是垃圾食品,最後隻就著一份咖啡吞了一份米飯,沈安若看得很想吐血。
  他們以前都隻在周末才會通電話,目的隻一個,確認約會內容。現在很晚的時候,沈安若都準備睡了,也會突然接到程少臣的電話,聲音裏醉意薰然:“你有沒有想念我?”有時候也說:“噯,我突然很想見到你。”沈安若通常回答“太忙,沒時間想你。”或者“我想你做什麽?”後一句話,索性回他“無聊”。程少臣也不生氣,笑嘻嘻地道句“晚安”便掛了電話。被人搶白了還那樣開心,沈安若覺得他有時候真是特別的無聊。
  他們的相處也未見更親密,告別時程少臣會加一個離別吻而已,而不是像以前那樣的相敬如賓,不過也是敷敷衍衍,有時落在眉心,有時在耳畔,有時在唇角,很有隨機性,他再也沒有像那晚那樣專注地吻過她。沈安若反正無所謂,也不會主動去回應。
  每隔個十天半月或逢大小節日,鮮花與禮物準時到達,不過沒有再誇張得讓人抓狂,還算正常,不會很便宜,也不會特別的貴,都是快遞公司送達,他從來不會親手拿了禮物給她。後來她覺得太招搖,曾抗議程少臣不要再玩這套把戲,結果抗議無效,反而弄得自己尷尬,便囑托值班室人員不要送上樓來,下了班才去取走。估計程少臣有一個聰慧靈巧的女助手,給他女友送花送禮物也是工作內容之一。那些禮物都十分精致,沈安若雖然從來不記時尚牌子,倒也認得出某款胸針或某條絲巾恰在當季的時尚雜誌上見過。打死她也不相信程少臣會親自去買,至於他站在花店裏選花的傻樣子,那就更是無法想像。有時候她會想像一下他的助手同時準備N份禮物並認真作好記錄免得送重複的場景,不但不氣反而覺得很好笑。
  程少臣那段時間似乎很忙,周末也常常在工作,極少帶她出去玩,吃過飯就分開,也不再與那些玩友們聚。或許是夏天太熱,沒有什麽好去處,又或許是那樣的場合攜的均是“女伴”,誰帶“女友”去倒是令人笑話了,或許他另有“女伴”作陪,而她這個曾經“女伴”已經下崗。程少臣倒是有一次要帶她去海裏遊泳兼衝浪,她疑心他有陰謀,自己本身又暈海,便死活也不肯去。
  當了所謂的“女友”以後,最大的好處是,她拒絕的時候理直氣壯。以前被他約要推辭時,總是費勁地轉著腦子想出種種禮貌又委婉的托辭,生怕顯得不識好歹,或者故作姿態。如今她再不用浪費這樣的腦汁,隻消說:“太熱了,不想出去。”“今天累,改天吧。”便將他輕鬆打發掉。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是微妙的計算式。連原子核與電子那樣微觀世界裏的事物之間都是近了相斥,遠了相吸,最終在一個最合適的距離上實現穩定與平衡。沈安若有時想想他那晚的“表白”舉動仍是滿腹懷疑,隻當是他遊戲的一個攻略,所以也沒並有身為“程少臣女友”的自覺,不過對於兩人的距離近了許多,她也並不排斥就是了。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仿佛一個旁觀者,站在高處看紅塵裏這一男一女在玩明明很枯燥偏偏還樂在其中的過家家遊戲,隻待誰先覺得無趣了誰便先退出,然後遊戲結束。
  某個周六午後程少臣莫名其妙地來了,因為他最近忙,他們除了吃頓飯便散場,倒也許久未見。見他一身酒味,沈安若直皺眉:“你怎麽來的?自己開車?”
  “打車。”
  當時沈安若正聽著電視廣告坐在沙發上認真繡一副絨繡圖,小幅的梵高的《星夜》,還特地支了繡花架子,很像那麽回事。程少臣坐在她旁邊,看了一會兒:“這就是那個什麽十字繡?周末的大好時光做這玩意兒,你還真閑啊。”
  “這是絨繡,比十字繡費勁多了。哎,你別弄亂我的線,好不容易才分開的。坐那邊去,滿身都是酒氣。”
  看他的樣子似乎不舒服,沈安若去廚房幫他衝蜂蜜水,回來時見他拿著遙控器按來按去,把所有電視台轉了好幾遍,還輕輕歎氣:“這廣告裏插播的電視劇越來越不好看了。”最後幹脆切換到電視機的娛樂模式,用遙控器玩俄羅斯方塊。
  “你來做什麽?”沈安若被他弄得一頭霧水。
  “沒事不能來麽?你繡你的圖,不用管我。”
  過一會兒他又切換了節目,沈安若抬頭看時,電視上第101次上演《泰坦尼克》。
  “當年陪一女生看這片子,哭得稀裏嘩啦,都把鼻涕抹我袖子上了,我後來一聽TITANIC這詞都有心理障礙。”
  “你本來想追人家,後來因此被嚇跑了對不對。”沈安若白他一眼。
  “你怎麽這麽聰明。你看這片子哭沒哭?讓我猜猜,像你這麽寡情的女人……肯定沒有。”
  “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自己的眼淚多浪費感情啊。再說,也沒多感人嘛,我就看翻船那段還蠻震撼的,若不是後來翻了船,這一對也沒有什麽將來吧,就算私奔成功也鐵定當怨偶。幾小時的感情跟一輩子的長度比,完全可以忽略了,怎麽可能竟然記得住一輩子呢。”
  “那老太太才沒記得一輩子,若不是被那副畫喚醒了回憶,恐怕她早把那男的忘在記憶細胞最底層了吧。”
  “哎,你,人家美好愛情被你說的真不堪。”
  “你不也一樣。” 程少臣打著嗬欠說,“有一年寫作課老師給我們出題目寫‘愛情是什麽’,我現在還記得那女老師真是美麗又有氣質。可惜那次她罰我重寫。”
  “你寫了什麽?”
  “忘了。”程少臣笑嘻嘻地說。
  “你大概以作文為名給女老師寫了情書吧。”
  “少汙蔑我了,才沒有呢。”程少臣繼續打嗬欠,“你相信愛情不?”
  “不信,一瞬間的錯覺而已。幸運的人把愛情化作親情,就自以為擁有了一輩子,倒黴的人把愛情變成傷口,也要痛上一輩子。不過聰明人當然會讓自己好過啊,總會弄清楚主菜跟調味品的區別,痛過一陣子就會慢慢忘記了。”大概因為他今天有些反常的多話,沈安若也樂得陪他聊。
  “那你一定是聰明人了。真遺憾,沈小姐,我還指望你會愛上我呢。”
  “你很無聊呀,我愛你做什麽?你又不缺人愛。你想體會被人愛慕的感覺時,找你的美麗女同事去。”
  程少臣嘀咕了一句,她沒聽清,又低頭繡圖,過一會兒,竟見程少臣半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睡著時長長的睫毛覆下來,嘴唇微微翹著,眉頭輕輕皺著,頭歪向一側,很像個小孩子,跟他平時的樣子大不同。沈安若看得有些出神,覺得心裏有些柔軟的情緒在蔓延,但很快便將這種情緒丟了出去。雖然是夏天,但屋裏開了空調,還是有些涼,她將溫度調得高一些,將他的頭扶正靠在靠墊上,又起身替他拿來薄被蓋上。心裏倒是懊悔,跟他說那麽多話做什麽,這個奸商,指不定哪天又成他的把柄。
  程少臣一直睡到晚上才醒,去洗了臉,吃了她做得麵條便離開了。沈安若鬆口氣,她本來很擔心他晚上要留在這裏。
  不過從那以後程少臣周末時就經常會過來。果然是距離產生美,程少臣還在遠處時,她覺得他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全然是翩翩貴公子,如今見多了他百無聊賴坐著發呆的樣子,竟也習以為常。
  也許是工作累,他連吃和玩都沒了興致,更多地混在她的小公寓裏吃她煮的菜。他一向吃得過於講究,沈安若本以為他極難伺侯,其實他在家裏吃得很簡單,隻吃清炒的蔬菜與米飯稀粥。偶爾她也到他那邊去,但路很遠,周末車上人也多,程少臣就說過來接她,結果他開了近一小時的車過來後,便懶得再開回去。他周末裏電話也不斷地響,起初還算耐心,後來就煩了:“不要再羅嗦,我們周一談。”最後把手機都關機。再後來周末與他相處時就再沒有電話騷擾了。
  程少臣靜處時大多時候都很無聊,有時候就隻是坐在一邊看她繡花,一看就是半小時,盯得她都不自在,還經常挖苦她:“上次我來不是已經繡到這裏嗎?進展這樣慢。”“你怎麽越繡越少,是不是繡錯又拆掉了。”“嗯,裝模作樣,假裝賢淑。這樣浪費休息時間,不如雇個人來幫你繡。”沈安若嫌他搗亂,便作勢要拿針紮他,於是他跳起來飛快地逃開。
  沈安若沒什麽特別的愛好,公寓裏也沒什麽好玩的,但程少臣也不覺得悶,每次來的時候都自得其樂,很少打擾她,比如他總是去嚇她養的那幾條魚,然後拿她的電腦玩一兩小時的遊戲,有時也翻了她的影碟看,總是看到一半的時候就睡著了。沈安若都疑心,他總是莫名其妙地來,通常在她這裏睡上一下午,莫非她的沙發能夠讓他快速入眠?他近來總是一副睡眠不足精神不太好的樣子。
  再後來他終於找到了沈安若家裏一樣有趣的東西,那是一副跳棋,沈安若上大學時總愛逛文化市場,看各種稀奇小玩意兒,有時也淘一些回來,後來突發奇想,拜托了一位江蘇的水晶商幫忙訂做了與玻璃彈珠一樣大小的天然礦石珠子,純天然的水晶瑪瑙和玉髓,恰好六種顏色,每樣十顆。一直也沒找到合適的棋盤,畢業後便請木匠替她做了一個。其實一共也沒花太多錢,那些珠子的品級並不高,不過那副跳棋看起來還是十分的燒包。程少臣對這副跳棋感興趣極了,便總是拖著沈安若來一起玩,但是不管他怎麽讓著她,也很難輸上一回,直罵沈安若笨,見她興致缺缺,便索性自己玩,最初一人分飾兩角,後來三個人,最後六組棋一起下,沈安若看一眼淩亂的棋盤都覺得頭暈,簡直不明白他到底是勞累過度還是精力過剩,竟把腦細胞用在這樣無聊的事情上,而他自己卻玩得起勁。再後來,他連六人跳棋都玩得太順手,就坐在地板上用她的水晶和石頭珠子打彈珠玩,沈安若的地板總擦得十分幹淨,他就常賴在地上,還從書架上搬了很厚的書擺成五行陣,當成玩彈珠的陣地。沈安若見他這樣糟賤自己的寶貝,氣得要命,直抗議。程少臣斜她一眼:“真小氣,弄碎你一顆珠子賠你一顆鑽石好了。”
  “誰稀罕鑽石啦?”
  “你難道沒聽夢露唱,‘鑽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比男人跟錢都更可靠。你就是太年輕,還體會不到。”
  沈安若說不過他,便不再理他。不過他連玩彈珠的技術都相當的好,直到他玩煩了這個遊戲,也沒弄壞一顆她的寶貝珠子。
  偶爾他們也吵架,其實就是鬥嘴,他們辯論任何話題,沈安若都很少能贏,如果贏了也是程少臣讓著她,並且讓得非常明顯,令她贏了都覺得臉上無光。不過她輸了的時候就半天都不理他,程少臣也懶得哄她,由著她去使性子。沈安若一向也不是特別任性的人,等過上一兩個小時氣消了,就又乖乖地去做飯,或者乖乖地陪他出去吃飯,就好像剛才的分歧完全沒發生過。

  較勁
  沈安若接到去省城開會的任務時,她正跟程少臣賭著氣,也沒告訴他。那天他們話不投機,沈安若覺得心煩,一言不發地吃完飯收拾整齊廚房,也不管他們本來約好了下午節目,甩了門就走了。其實也不算吵架,因為雖然她一肚子氣,程少臣卻一直在笑,氣得她更厲害。他住的那小區甚大,沈安若走得不快,走了半天也沒走到門口,以前總是他開車送她出來,倒沒覺得這樣遠。那時已是盛夏,大中午的,陽光熾熱,跟蒸桑拿似的,呼一下就全身出一層汗。走的時候根本就沒指望他要跑出來追她,欲擒故縱的小把戲她非常不擅長,但心裏仍有幾分後悔,就算要找別扭,也該去尋程少臣的麻煩,幹嘛折騰自己呢,屋裏那樣清涼,外麵卻跟蒸籠似的,他們本計劃好了下午要去玩人工滑雪,懷念一下冬天。
  驀地就想起以前跟江浩洋吵架,其實大多時候他也悶不吭聲,如果真吵便是她輸,輸了她也扭頭就走,江浩洋也從來不追。後來還篤定地跟她說:“你盡管跑,我才不追,動不動就使小性的女人最惹人煩了,你什麽時候也變得跟她們一樣?”
  她那時氣也消了,便笑盈盈:“我本是大俗妞一枚,你當我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麽,你可真抬舉我。”
  “自戀狂。”
  她一向都想得開,氣上幾分鍾便不再跟自己較真兒,有時還回了電話過去:“江浩洋,限你二十分鍾內出現在XX路上的肯德基,不然我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話都沒講完,江浩洋便把電話給掛了,她又氣上半天,坐在KFC裏要上兩個玉米棒和一份草莓聖代,快吃完的時候,覺得心情也好了許多,氣也消了,再抬頭便見江浩洋已經坐在她的對麵,雖然板著臉,用“你無藥可救”的表情看她,但畢竟還是來了。於是她立即強忍著勝利的得意換上一副乖巧笑容:“我請你吃東西好不好?你想吃什麽?蛋撻?烤雞翅?飲料要咖啡還是可樂?”
  “垃圾食品,我才不要。”江浩洋終於也微笑,拿過她已經快吃光的聖代,把剩下的吃掉。
  沈安若輕輕歎口氣,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好像是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畢業前,見麵的機會寥寥,相處的方式便是打電話,也並沒覺得是在戀愛,彼此都十分客氣,後來終於走得近,如果願意,天天見麵都可以,反而摩擦不斷,她煩他也煩。
  分手那些日子,她打算把關於對這個人的回憶永遠都遺忘在最遙遠的角落裏,免得時時令自己失意,但如今往事突然湧上心頭,竟然覺得有幾絲甜意。可見再如何介意的事,也總有時過境遷的一天,才幾個月而已,她都覺得江浩洋仿佛是關於她上一世的記憶了。
  總算走出小區出口,大街上竟也有小兩口在吵架。女孩子嗚嗚地捂臉哭,男孩低聲下氣:“我錯了好不好,你別哭,別哭啊。要不你打我吧。”女孩回手就是一巴掌。“啊,你還真打啊,好疼啊。”“就打你,打死你,大混蛋!”女孩的拳頭連續地落在那男孩身上,男孩躲躲閃閃,最後一把抱住女孩子,死死地摟著。
  多麽年輕。沈安若看得嘴角都彎起來,一時間竟有衝動,跑回程少臣的家,也這樣揍他一頓。後來想想自覺得無趣,再說,回去的路也太遠了,這麽毒的太陽,多麽不值得。她試著把剛才那一對的模樣換成她跟程少臣,單是想像一下程少臣這副低聲下氣的模樣她都覺得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樣想想氣更消了大半,對他沒追出來更覺得無所謂。恰好有空的出租車經過,她招手示意,義無反顧地上車回家。
  到家不久,程少臣的電話就打過來:“咦,你怎麽突然不見了?”竟然還裝傻。
  “先生你打錯電話了。”
  “咦,真的嗎?那不好意思,打攪了。”他竟然真的就掛了電話。
  沈安若非常奇怪,為何每次想氣他時最後都會更加氣到自己,她剛消下去的火氣又竄上心頭,都怪天氣太熱了。
  她不是跟自己過不去的人,氣了幾秒鍾後,去洗了個溫水澡,將空調開到很低,爬上床蓋上厚被子。她被太陽曬得發昏,很快就困了,一睡便是一下午,爬起來找了兩部喜劇片看,看完後已經夜深。她想起白天的事,於是發了短信過去:“大混蛋,小氣鬼,沒修養。”短信一發送成功,立即關掉手機,第二天打開手機時,也沒有短信回過來。
  程少臣還是隔天打一個電話過來,也不提那天的事,她也懶得翻舊帳,隻是不給他好氣,他八點鍾打來電話她說“我已經睡了,你吵醒我”,十點鍾打來時她說“我在公司加班,沒時間跟你聊”,程少臣從不糾纏,說“你繼續睡”或“你忙吧,早回家”就掛電話,也不揭穿她。於是沈安若用她整天寫分析報告的還不算太笨的大腦稍作思考,很快便得出“太把他當回事,注定是自虐行為”的精準結論。
  這日程少臣電話又到:“公司還是家裏?”
  “我在XX市。”沈安若覺得很是揚眉吐氣了一把。
  “真的假的?你到那兒去做什麽?”
  “公司派我過來進修。”其實是開會一周。
  “多久?”
  “不太長,最多半年而已。”
  “很悶吧。”
  “怎麽會,當年暗戀過我的帥哥排隊請我吃飯,已經排到下個月。”
  “那你就慢慢享受有帥哥陪伴的盛宴吧,小心別吃太胖,免得回來後沒人認識你。”
  連續開了四天的會,確實很無聊,一坐便是一整天,到了晚上都有點腰酸背痛。與她同住的那位小女生,晚上飯局散後回了房間便捧著手機與男友煲電話粥,竊竊地嘻笑,低低地撒嬌,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那可是長途加漫遊,沈安若都忍不住替移動以及聯通公司感謝他們。她專注地看雜誌,不作偷聽小人,無奈屋裏太靜,還是免不了魔音入耳。
  所以到了周末,沈安若早早打算好了去逛夜市,才要出門,手機便響了。看一眼,又是程少臣,真是陰魂不散。
  “我很忙。你有事說事,沒事快掛電話。”
  “沈安若,我迷路了。怎麽辦?”
  “迷路找警察叔叔,或者撥打110,找我有什麽用?”
  “……你火氣怎麽還那麽大啊,剛才下那麽大的雨也澆不滅,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三昧真火?”程少臣在電話那頭輕笑起來。
  “你才三昧真火呢。……咦,你怎麽知道剛下過雨?”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浮上心頭,“程少臣,你在哪兒?”
  “不知道。我都說了我迷路了。”
  沈安若坐著出租車兜了一大圈找到程少臣時,他正坐在茶樓裏悠哉地品茶,見著她就笑了:“真丟臉,這不是你念書的城市嗎?竟然也迷路。”
  “你還好意思講,是誰故意說錯這條路的名稱讓我兜圈子?”
  “你有什麽證據說我是故意的?我又沒這在這裏住過四年。”程少臣的表情無辜極了,“我說去你住的賓館找你,你又不肯。”
  “你怎麽來了?”沈安若知道辯論一向贏不過他,轉移話題是正道。
  “當然是因為十分的想念你。”
  “你當我三歲啊,”沈安若朝他盡可能冷冷地笑,“肯定是出差對不對?”
  “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麽?”
  “……”
  “陪我去吃點東西吧,我很餓。你以前喜歡到哪裏去吃飯?”
  “這附近有一家老字號的怡和園,很有特色。”沈安若隨口回答,兩秒鍾後突然想起什麽,“唉,算了,那條路後來改建,應該已經不在了吧。”
  “那就去看看還在不在吧。走了,你發呆的樣子真傻。”
  雖然那條路已經麵目全非,怡和園卻仍然還在原地,連裝修風格都沒變,口味數年如一日的地道。
  “還不錯。”程少臣吃飯一向少,今天卻吃了很多,“你今天怎麽吃那麽少?”
  “我來之前已經吃過了,吃不下。”
  “哪家賓館那麽早提供晚餐?我打電話給你時是不是五點半?”
  “我吃零食不可以啊。”
  程少臣放下筷子,臉上的笑意暖昧不明:“你的樣子倒有點魂不守舍。這裏有很珍貴的回憶麽?”
  沈安若咬著唇瞪他,不說話。
  “難道我猜對了?唉,真傷心。”程少臣語氣哀怨,臉上笑意卻更深了,“那我們換一家好不好。”
  “吃你的飯。那樣多的話,真討厭。”
  “你想在這裏多待一會兒,還是希望盡快地走?或者你希望自己待在這裏安靜地回憶一下往事?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你選哪一項?”
  “你自己待在這裏好了,我出去。”沈安若恨恨地瞪他一眼,扭開頭。
  她越生氣程少臣越開心,她很早以前就該明白這個事實了,果然出來的時候,在幾米外都能感受到他的愉悅心情,甚至破天荒地走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她使勁地甩開,幾秒鍾後又被他抓住。他故意鬆鬆地抓著她的手,讓她輕易就能甩脫,然後又拉住,就這麽反複地折騰,沈安若都甩累了,便不再掙紮,由著他牽著自己的手過馬路。
  穿過一條街便是城市中心廣場,是她大二那一年建的,其實並不算特別的大,但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城市最繁華的地帶開出這麽一大片遼闊的空地來,成就了當年一個城市規劃的奇跡。為了這片廣場,幾座標誌性的建築都被迫挪了位,拆掉很多樓,甚至包括一座才落成一年多的電影院。那一年,江浩洋第一次請她在怡和園吃飯,後來他們就在那家幾個月後便被拆掉的電影院裏看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再後來,江浩洋問她如果一直一個人,是否願意考慮做他的女朋友。幾年之間,她都以為那隻不過是一句戲言,很多年後,她承認自己真正的初戀也許是從那一瞬間開始。而如今,她又開始迷惑,是否當年的一切,都隻不過是一場錯覺?
  程少臣替她買來冰淇淋:“吃一個,消消火吧。”
  “你離我遠一些,我的火就消了。”
  他在她身邊坐下:“這裏人這樣多,你不妨當我是路人。”
  “路人有坐得離我這麽近的嗎?你騷擾啊。”
  “就算你在這裏想起你的初戀,也不能拿我出氣啊。”
  “你怎麽知道是初戀?哼,六歲時我的初戀就結束了。”
  “那麽是最深刻的一次戀愛了?剛才我們坐的那張桌子,是你們以前坐過的嗎?”
  “程少臣,你去死好了!”沈安若終於找到機會握起拳使勁地揍他,結果他看起來瘦,肌肉卻很結實,反而是她手疼。
  程少臣也不躲,隻一徑地笑:“你看你看,這麽不經挑逗,說你幼稚還不承認,惱羞成怒了不是?”
  沈安若收起拳,死死咬著唇,仍覺得不甘心,又踢了他一腳:“大混蛋!”
  夏日廣場裏總有小孩子提著裝滿玫瑰的籃子專門糾纏成雙成對的男女,眼前這小姑娘長得可愛伶俐:“大哥哥,買枝花送給姐姐吧,姐姐多漂亮啊。”
  程少臣抽了幾張百元鈔票遞過去。
  小女孩放下籃子,扒著手指算了半天,最後把籃子裏的花全捧出來:“都是你的,我還要找你錢。”
  “不用找錢了,你幫我個忙行不行?我不小心惹這位姐姐生氣了,你幫我哄哄她,請她笑一笑。”
  沈安若簡直看不下去,扭頭就走。
  “姐姐,你的花。大哥哥……”
  程少臣回頭胡亂抓了幾枝花塞進沈安若懷裏:“好啦,你都已經氣了半個月了,還有完沒完啊,愛生氣的女人老得比較快。”
  沈安若轉身掐他的胳膊。
  “哎,你不老,你年輕得像未成年少女。沈安若,我都沒想到你這麽暴力。”程少臣疼得直吸氣,“不過你平時那麽壓抑,偶爾發發脾氣倒也有助於身體健康。”
  程少臣隻待了兩天,隔日的白天他不見蹤影,晚上又突然冒出來,提議去沈安若的大學校園看一下,還堅持乘公交車去。
  “有錢人家的少爺,你不是已經很多年沒坐過公交車了?”
  “也沒有多久,大學畢業那年還坐過呢。”
  他們倆在偌大的校園裏逛了一個多小時,程少臣大多數時候都安靜寡言,再也沒前一晚那樣多話又欠扁。沈安若常常覺得,他就像這夏日的天空,陰晴不定,變幻莫測。

  混亂
  沈安若出差歸來,程少臣又去了別的城市。他累的時候不愛說話,電話也不是每日打過來,應付幾句便掛掉。沈安若摸不清他的習性,便甚少自討沒趣,除非有事,不然決不主動給他打。算起來,不隻沒見麵,連好好說話都很久不曾有過。沈安若有時候會覺得生活裏似乎缺少了點什麽,想了想,原來程少臣已經很久沒惹她發脾氣。
  後來程少臣終於回來,出了機場打電話說接她晚上吃飯。幾日沒見,他看起來黑了一點,似乎也瘦了。
  “最近工作很辛苦嗎?”忍不住問一句,他一向遊刃有餘,釣魚的時候都能在電話裏將最難纏的客戶輕鬆打發。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非常關心我?”
  “我隻是好奇你怎麽減的肥。”
  “遊泳,日光浴,海南這個季節風光甚好。”
  “……”沈安若覺得無言以對,便左右環顧,結果發現疑點,本來她甚少注意他的車,“程少臣,你沒搞錯吧,你又換車,竟然開這個牌子,你有沒有職業道德啊?”
  “我換了工作,最近和朋友一起做點事,快三個月了。咦,難道你不知道?”
  “你從沒提過。”
  “我記得我跟你講過的。”
  “我記得沒有。”沈安若其實也不能確定他究竟說沒說過。雖然無關緊要,不過將理牢牢抓在己方是正確選擇。還好程少臣不再繼續。
  他們去意式餐廳,環境優雅,沈安若隻要兒童套餐,又把炒麵推到程少臣跟前。
  “他們這兒的套餐搭配得不好,你不如單獨點餐。我還是第一回見成年人要兒童餐。還有,你什麽時候開始不吃麵條了?”
  “我進西餐廳隻點套餐。如果完全不懂搭配,點套餐就不會出差錯令人笑話,這是剛進公司時一位師姐教我的,後來養成習慣,就改不掉。點兒童餐是因為份量剛好夠我吃,不會剩很多,不會顯得我很沒教養。至於麵條,我一直沒有學會如何用叉子優雅吃麵條的技巧,索性不吃。”
  程少臣本來正在喝咖啡,笑得發抖,險些將咖啡灑在身上。他拿了紙巾,邊優雅地拭嘴角邊繼續笑:“沈安若,我都不知該怎麽評價你,你死要麵子足夠虛偽,偏偏又這樣真誠坦率。”
  “很高興我又一次愉悅了你,你不用謝我。”
  “我一定要謝你,我被那份見鬼的合同攪得好多天都沒笑過了。為了答謝你,我教你如何優雅地用叉子吃麵條好了,你可以卷到叉子上,雖然有點麻煩,不過你一向心靈手巧不是嗎?其實你還可以向侍者要雙筷子。”
  “這餐廳提供筷子?”
  “你為什麽不試一試。”
  沈安若堅決不上當。她已經吃飽,便把那盤麵又拖回來,拿了叉子開始練習繞麵條,程少臣在對麵又笑得不行。
  程少臣接了個電話,眉頭輕鎖,似乎情況緊急。
  “我先送你回家,公司裏有點事,我得馬上回去。”
  “不用了,你走吧,我打車回去,現在也不算晚。”
  “那你自己小心,到家後給我電話。”
  沈安若沒想到會遇上熟人。餐廳很大很長,轉過一個彎,突然見著大學的學姐,當年英姿勃發的女強人,如今已是珠圓玉潤的少婦。她也同時看見沈安若,於是沈安若頓住腳步,輕輕喊一聲:“學姐。”
  “安若,原來你也在這座城市?”多年未見,李學姐很驚喜,“浩洋,你怎麽都沒跟我提起過?”
  沈安若努力忽略的那個熟悉背影終於緩緩地起立,轉身,淺笑:“安若,好久不見。”又朝向程少臣的方向點頭致意:“程總。”
  沈安若覺得腦子在那一刻有眩暈感與蜂鳴,她聽不清他們都在說什麽,依稀記得程少臣與江浩洋寒喧了一兩句,似乎以前就認識,學姐拉她坐下,向程少臣笑著說一句什麽,程少臣微笑告別。
  她感覺自己一直機械地微笑,保持著最佳的禮儀弧度,空調開得太冷,她似乎在微微顫抖。她曾經想過,總會再見到江浩洋,那時該說什麽,該作如何的表情,隻是未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她還沒有準備好。她仿佛一個靈魂出竅的人,元神飄在半空,冷眼觀望下麵那名女子,如木偶一般機械地按既定程序說話、動作。她記不得自己都說過些什麽話,其實不用太擔心,良好的職業素養不會令她過於失態。她隻知道當自己的元神漸漸歸位時,已經坐在江浩洋的副駕座上。他隔了一臂的距離替她係了安全帶,而後發動車子,並沒問她要去哪裏。
  當狹小空間裏隻剩他們兩人時,沈安若反而鎮定下來。
  “你何時回來的?”
  “快一個月了。”
  “是嗎?恭喜你升職。”
  “還好。你最近過得好嗎??”
  “嗯,老樣子。”沈安若的心頭浮起可笑的感覺。多麽荒謬,這一對曾有結婚計劃的男女,如今的對話如討論天氣般虛偽客套。
  “安若,你從來都會讓自己過的好。這一點,永遠不用為你擔心。”江浩洋淡淡地說。
  “你不是過得更好,去反璞歸真的地方修行幾個月,如今房子車子皆備,官位待遇齊升。”
  “那些東西總會有,早晚都無所謂。可是我失去了無法挽回的東西,安若你不覺得嗎?”江浩洋語氣淡然,仿佛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
  沈安若有點氣虛,學著他的語氣淡淡地說:“你也會介意的麽?”
  “我隻是想不明白,我們怎麽會走到這一步的?”
  “我也想不明白,所以不再想。江浩洋,都過去的事了,你又何必做出遺憾的樣子呢,你真的介意就不會今天才偶然出現了。”
  “安若,那時候我已漸漸明白,我們倆走入了死胡同,再多反複幾回,也總免不了同樣的結果,隻是彼此多折騰幾次而已。隻是我不甘心,無論怎樣,我們總該當麵告別,就算不能夠在一起,也該有個正式儀式,而不是在電話裏草草率率便打發了我們的幾年的緣份。那陣子很忙,我實在脫不開身,但是有一天我們的考察車繞經K縣時,我看著路標,知道距你隻有100公裏,於是下了車,請附近村落的果農送我一程。我等你整晚,結果並未如我願。”
  “什麽時候?”沈安若有一絲恍惚。
  “我們分手的那個周五,我就在你樓下,終於見你回來,與別人一起。安若,那時我隻站在離你十米遠的地方,而你並沒有看見我。”
  “你明明來了,卻沒讓我知道?”
  “你當時朝程少臣招手,目送他離開,直到回頭時,嘴角仍含著笑意。我本想出現在你麵前,卻在那一瞬間失了勇氣。我突然覺得,如果你就此離開,會不會更幸福。安若,我已經許久未見你那樣的笑過。你決然地要離開,想必也下了極大的決心。既然你快樂,我為何要再度攪亂一池已經澄清的春水?所以那天我離開,沒有再驚擾你。”
  “你是怕……”沈安若生生地把即將出口的話咽下,再說不出一句話。她覺得嘴角微微泛苦,心頭湧起怪異的情緒,傷感,可笑,鬱悶,不甘,混雜在一起,五味雜陳。這個男人,他可以將這麽詩意的語言用作報告式的語調一板一眼地念出來,他可以將這樣煽情的劇情掌控得如此淡漠清冷,她永遠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才失了安全感,拚命地想要逃,偏偏又覺得不舍。而自己,其實也早已成為他甩之而後快的雞肋。無論如何要感激他,如今她終於可以釋然了。
  “都過去了。”沈安若輕弱地說。
  “是啊,過去了,以後不會再提了。”江浩洋的聲音比剛才更加的平靜無波。
  他的車子開得不快,但終究還是到了。
  “謝謝你。”
  “我送你上樓,你一個人不安全。”
  “真的不用了。”
  天色詭譎,明明是黑夜,卻異常的亮,雲層低垂,空氣潮濕而壓抑。
  “大概要下雨了,天氣預報說有暴雨,你早些回去吧,開車小心。”
  “我送你進樓道。”
  沈安若不再出聲,低頭默默地走,感覺得到江浩洋就在她的五步之外。他的呼吸與腳步一向極輕,幾乎沒有聲響。
  她拿了鑰匙開門,在門打開的一霎那,聽得江浩洋在身後輕聲說:“安若,保護好你自己。”
  沈安若進屋後,竟失了力氣,腿腳綿軟,索性坐到地上。她怔怔地在地上坐了很久,覺得大腦亂哄哄吵作一團,心跳失序,而胸口空空蕩蕩,後來便開始頭痛。她一向不願意去思考無謂的過程與結果,寧可逃避,掙紮著站起,從廚房裏翻出一瓶白酒,開了蓋子便灌下去幾大口,被辣得直咳嗽,眼淚都掉下來,但酒勁漸漸湧上時,大腦卻漸漸澄明,心跳也漸漸平緩,於是自己對自己笑。
  那日做魚,沒有料酒,便打發程少臣去買一瓶,結果他在超市轉了一大圈,竟買回精裝的五糧液,當時沈安若將他一頓嘲笑,倒酒的時候直心疼。不過好酒畢竟是好酒,入口雖難受,下咽卻並不費力,轉眼又灌下幾口,瓶裏已經隻剩1/3了,自己都覺得駭然,想起兒時讀《飄》時,郝思嘉總是偷偷喝了白蘭地又用香水漱口,或許自己也要成為那樣的酒鬼,於是趁著清醒拖了凳子,將酒瓶塞到廚櫃的最高處。
  她第一次喝白酒便是江浩洋教的,那時候她大一,他也沒畢業,一大群人相約周末去泰山看日出,他拖上了她,下午匆匆地乘了火車,傍晚從岱廟出發,一直徒步爬到了玉皇頂。淩晨時分,氣溫驟降,山頂的燈光遠得遙不可及。她又冷又餓,體力透支,江浩洋攙了她一把,遞過小小的瓶子:“喝一口,會暖和,也會有力氣。”她灌下一小口,辣味刺到頭頂,果然一股暖意順著脈絡流向四肢百胲,看一眼,竟是近40度的白酒。江浩洋後來便一直跟在她身邊,後來爬十八盤時,幾乎把她架起來走,將她一路拖上去。那時他們還不算特別熟,可在那種情形下,無論誰向她伸出手,她都會感激涕零地接受。日出前寒氣逼人,她穿了租來的軍大衣,仍是瑟瑟發抖。江浩洋又遞酒給她,這次她整整灌下小半瓶,驚得他趕緊拿回:“你不覺得暈嗎?”“沒有。”“沈學妹,你有做酒鬼的潛質。”他將他的那一件大衣也脫給她。頭頂是完全沒被汙染過的夜空,繁星璀璨,她一生中再也沒有見過那樣多那樣亮的星星,而江浩洋就在星光下微笑。那日清晨,恰在日出前東方天空堆積了厚厚雲層,他們到底沒看得成日出,但沈安若的記憶裏始終有一片耀眼的星空,那樣閃亮的星空,即使幾年後她又去泰山,都再也看不見。
  多悲哀,果真有做酒鬼的潛質,連灌下半瓶五糧液,腦子都清醒到可以寫回憶錄。
  第一道閃電亮起時,屋裏的照明係統便突然滅掉,四下裏一片漆黑,身手不見五指。沈安若在黑暗裏屏住呼吸,恐懼得想尖叫,最終隻能死死地捂住耳朵,但幾秒鍾後那連綿不絕的悶雷,即使她蒙上耳朵也仍是抵擋不住。她一向怕黑又怕雷雨天,小時候每當雷雨天氣,爺爺便堵了她的耳朵,蒙了她的眼睛,背著她在屋裏轉來轉去,免得她在第一道閃電亮起時便嚇到大哭。她永遠不能忘記多年前那個夜晚,同樣的雷雨夜,她或許是被雷聲驚醒,或許是因疼痛而醒,當她從床上爬起時,見到了白色床單上鮮血淋漓。她恐懼得連叫都叫不出來,驚慌地衝到父母的房間,卻發現房裏空無一人。窗外雷聲炸開,幾乎要把窗子都震破,幾秒鍾後,屋內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剛才的巨雷炸斷了那一帶的電纜。無邊的黑暗時時被破空的光芒與炸雷劈裂,她就那樣裹著被子,縮在地上發著抖,連哭都哭不出來,一直挨到天蒙蒙亮,父母才紅腫著眼睛回到家裏,原來正是這一夜,最疼她的爺爺,已經離她而去。她的成人式,就這樣伴隨著雷鳴,電閃,黑暗,鮮血,以及死亡,令她永生難忘。
  而如今,又是這樣的黑暗,她似乎又陷入與當年一樣的無助境地。沈安若貼著牆角慢慢地摸索,每一秒都是煎熬,她記得包裏便有一枚小手電,偏偏那僅僅幾米的路,她似乎總也走不到。又一道閃電劈過,她覺得心髒要脫落,卻終於借著那光看清了路,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口,摸到扔在地上的手袋。明明要找手電,卻掏出了手機,手機那點微光終於稍稍拯救了她,她覺得需要聽到別人的聲音,以證明自己並沒有被上天遺棄在這個孤島。手機撥出去,才看清是程少臣的電話,她並不打算找他,但她順手按了通話鍵,上一個電話恰是他打來的。她匆匆地要掛斷,程少臣卻已經接起。當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另一端傳來時,沈安若覺得恐懼減輕了許多。
  “……”
  “沈安若,你在嗎?怎麽不說話?”
  “……”
  “雷雨天不要打電話,很危險,以後記住。”
  “……”
  “你怎麽不說話?你喝酒了嗎?”
  “……你怎麽知道?”沈安若終於找回自己的語言能力。
  “我聞到很濃的酒味。”程少臣輕笑起來,沈安若突然覺得安心。
  “你找我什麽事?”
  “沒事,我打錯電話了,掛了吧。”
  “你有文件袋忘了我車上了,要我給你送過去嗎?”
  “不用,不是急用的文件。你公司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麽?”
  “嗯。”
  話題告一段落,突然便陷入一片寂靜。又一個閃電劈過,沈安若本能地把手機移得遠一些,正要關掉通話,聽得程少臣的聲音隱隱地傳來:“沈安若,你在哭嗎?”
  她呆了一呆,剛才她的確抽泣了一下,但連她自己都幾乎聽不見,她幾乎疑心程少臣就站在她對麵的黑暗裏,而她卻什麽也看不見,突然又害怕起來。“這一片樓停電了,我怕黑。”仿佛這樣說可以給自己挽回一點麵子。
  程少臣在電話那邊笑了起來:“沒停電,隻有你的屋子是黑的,大概跳閘了。”
  電源總控就在玄關處,她此刻的頭頂上。她摸出包裏的手電,原來真的跳閘了。屋內又大亮,晃得眼睛都睜不開,沈安若漸漸地找回呼吸、心跳,以及冷靜自持,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連底氣都足了,腦子也開始靈光起來:“程少臣,你怎麽知道隻有我的屋裏是黑的?你在哪裏?”程少臣那邊靜默了片刻,手機裏傳來嘟嘟的斷線音。
  剛才又有閃電劈過,而他似乎在戶外。沈安若突然覺得擔心,立即又撥了回去,還好仍是正常的撥號音,不緊不慢地拖著長音,她有點焦慮起來,足足響了六七下,電話終於又被接起,她急急地問:“你在哪裏?你沒事吧?”
  電話那一頭仍是靜默,但聽得到呼吸聲。大約過了很久,或許也沒有多久,程少臣的聲音悠悠地傳來,聽不出任何的情緒:“沈安若,我突然記起我們在酒吧遇見的那一晚。”
  沈安若也沉默,似乎在等待,又不知在等些什麽,心底有隱隱的惶恐。
  “我很想知道,那一天你的邀請,是否還在有效期內?”
  沈安若聽到心裏有東西崩塌的聲音。她喝了許多的酒,雖然仍是清醒,卻足以令她反應比平時遲頓,妨礙她的思考。或者她根本不想思考,隻是繼續執著地問:“你在哪裏?”這一回電話並沒有掛掉,卻又沒有了回應。
  沈安若捏著電話發了幾秒鍾的呆,覺得頭腦漸漸渾沌,有自己也不明了的情緒,突然便似乎有所頓悟,站起來猛地拉開門。她打開得過於使勁,走廊裏的聲控燈瞬間也亮起,程少臣就閑散地倚在一米外的樓梯扶手上,身上和頭發都有點濕,表情似乎很鄭重,卻酒窩深抿,眼底含著笑意,見她立在門口,他的嘴角微微地彎起淺淺的弧度:“你這是在以實際行動表達對我的歡迎嗎?”他的聲音有些暖昧不明,有點沙啞,不複以住的清朗。
  沈安若很快地意識到自己再度被戲弄,轉身就要甩門而去,但程少臣的動作比她快許多,在她的門要關掉之前抓住了門緣。她怕擠傷他的手,於是頓住動作,有些氣悶地咬住唇,卻不想程少臣下一個動作已將她推進門裏,踢上門,落鎖,順手將她按在門邊的牆上,動作一氣嗬成,唇亦同時覆上,技巧地吮吻,奪走她的全部呼吸。沈安若始料未及,慌亂地將手抵到他胸口,限製他進一步的貼近,但雙手立即被他用一隻手抓牢,固定到身後,他的另一隻手,緊緊扣住她的腰。沈安若失了自由,力氣也仿佛消失怠盡,突然便失了反抗的念頭,任由他巧取豪奪,攻城掠地,直至將她打橫抱起,平放到床上。她頓時天旋地轉,神誌都漸漸不清,隻感到他的指尖與唇舌無處不在,在她全身四處遊走,所經之處便燃起一簇簇小小的火苗。夏日衣衫本來就穿得不多,此刻更是形同虛設。她在身體迷亂之際,在心裏輕輕歎一口氣,意誌力此刻悄然退席,身體本能占了上風。而程少臣卻在此刻停了下來,在離她不過幾寸的上方,直直地望進她的眼睛:“你認得我是誰嗎?”他的眼睛深邃又清澈,而此刻裏麵藏了暖昧不清的情緒,似乎如她現在的身體一樣迷亂。沈安若沒有回答,伸出雙臂勾下他的脖子,傾身湊上自己發涼的唇,下一瞬間,他便進入了她的身體,將她的痛呼一同融化進唇齒間。
  雷電已經消停,雨勢卻越來越大,劈裏啪啦地敲在窗戶上,十分的響,幾乎蓋住兩人低抑隱忍的喘息聲。屋內十分悶熱,空調或風扇都沒有打開。她透不過氣,又覺得全身不適,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隻覺得這屋裏屋外,還有她的身體內外,都已經被水浸透,於是眼淚也靜靜地流下來。她的淚流了很久,直到夜深人靜,連雨都停下,仍在黑暗裏靜靜地流淚,仿佛要將很多年積攢的眼淚一起流盡。沈安若不想吵醒了程少臣,安靜地蜷在床沿上,離他很遠,並沒有聲音。突然程少臣在她背後翻了身,胸口便貼近了她的背,伸手繞過她,順著她的腰漸漸地上滑。她抑住呼吸,連淚都止住,結果他隻是一直將手撫到她的臉上,把她的淚一點點地抹去。她繼續不作聲,卻憋氣太久很難受,當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後,聽得背後程少臣低低地說:“你這樣令我覺得罪孽深重,並且感到十分的挫敗。”
  她翻過身子,便枕在他伸出的手臂上,然後被他攬入懷。沈安若拖過薄被蒙住頭,悶聲悶氣地說:“我隻是想起了我的爺爺,很多年前,他就是在這樣的雨夜裏過世的。”

  糾纏
  沈安若本以為會與程少臣的關係會漸漸淡去,但事實證明其實一切都照舊,間歇地約會,一起吃飯,偶爾鬥鬥嘴,吵個小架,沒有更熱烈,也沒有更疏遠。到了那些相聚的晚上,他便順理成章地留在她家,或者把她留在他家。男女的相處一旦扯上身體的牽絆,便多了一些理不清的暖昧糾纏,沈安若起初十分不適應,漸漸就習以為常。她睡眠質量並不好,多夢,極易被驚醒,醒來便再也睡不著。但在程少臣的懷裏,她竟能覓得一夜無夢的好眠,偶爾被夢境驚擾,醒來後聽著他平穩的呼吸或心跳,或者在他的輕聲安撫下,便能安心地再度入眠。有時她忍不住想一下當這種關係終究要結束的時候自己究竟會不會留戀。她覺得自己會努力做到不留戀以及不沉溺,但偶爾悵然一下倒是難免。
  某個周末,程少臣又連哄帶騙地拖了她去他的公寓包餃子,他明明並不愛吃餃子,那天又不是任何的節日。沈安若其實從沒親手完整地做過一次水餃,本想去買了現成的皮與餡,程少臣非要說那樣太沒勁,算不得真正地包餃子,一定要她和了麵,調了餡,最後弄得一身狼狽,他就在一邊竊竊地笑,偶爾也過來幫忙,越幫越忙,盡添亂,沈安若疑心他根本是故意整她。
  他有一位手藝十分地道的鍾點工阿姨,每到周末就過來幫忙打掃,順便做兩頓飯,結果程少臣常常放那位阿姨的假,又每每給沈安若出難題,找了奇怪菜譜讓她在廚房裏做實驗。沈安若一般不理他,不過也常常上當。本來沈安若也算難得的手巧賢惠型女子,結果被他層出不窮的花樣害得總是出糗,常常把廚房折騰得亂七八糟,有時那些菜做出來都沒法吃,他還在一邊偷著樂,沈安若就挖了那些難看又難吃的菜硬塞到他的嘴裏去。
  她最怕撖餃子皮,兒時奶奶的家法就是用撖麵杖打手心,給她留了心理陰影,總也玩不轉那東西,弄出來的餃子皮奇形怪狀醜陋不堪,完全是她的大汙點。程少臣一邊嘲笑她,一邊去洗了手來幫忙,沒想到他竟然會做這個,那餃子皮撖得十分的漂亮,令沈安若很是刮目相看。
  “這有什麽奇怪的。很小的時候我跟外婆一起住,每次都是我撖皮,然後等她全包好了,再一隻隻沾了麵粉放到篦子上。我還會蒸饅頭呢,外婆腰不好,我都先把麵揉得差不多了再給她,咳,你別不信,我連那種過年時的棗饅頭都會做。”
  “你快看外麵,好像有一隻牛在天上飛。”
  “你這人特不謙虛,看我比你更聰明,覺得慚愧了吧。你笨點沒關係,我不介意。”
  沈安若被他氣得沒話講,就把他推出去,不許他再進廚房。她在居家服外麵係了碎花拚布的圍裙,又將頭發用棉布頭巾包起來,被程少臣笑稱是來年最流行的“村姑裝”,直稱她有時尚的前瞻性,還用手機替她拍了照片。
  簡直就是在玩過家家遊戲一般。沈安若覺得這男人想必兒時看著女孩子們玩過家家遊戲十分眼饞又礙著性別與麵子無法參與,所以長大後這樣的變態,不禁也覺得十分的好笑。
  飯菜快要做好時,屋內電話突然鈴聲大作,程少臣的聲音從客廳傳來,似乎並不高興:“對,我在家。……不用上來,你們到時給我電話,我下去拿。……好,知道了。”
  沈安若探出頭來:“有客人?”
  “沒事。快遞公司,有包裹。”
  幾分鍾後門鈴響起,沈安若感覺半天都沒動靜,忍不住出來一探究竟,卻見程少臣與一老人僵持在門口,沉默著。見到她,那老人笑了笑,朝向程少臣:“不請我進去坐坐?你這是什麽待客之道?”
  程少臣側了下身,讓他進來。
  “拖鞋呢?”
  “不用換了。”
  “地都是你在拖啊?”場麵又僵住。
  沈安若覺得十分尷尬,進退不得,結果那老人朝向她:“姑娘,給我找雙拖鞋來。”她看程少臣一眼,見他沒反應,於是照辦。
  老人環視了四周一眼,大方地挑了沙發主座坐下,指了指程少臣:“你也坐下。”
  沈安若認識程少臣也算不少時間了,他的各種反應也算都見過不少,卻從未見他像現在這樣僵硬,那表情根本就是皮笑肉不笑。老人也不理他,揚臉看向程安若:“這位小姐是……”
  程少臣抿緊了唇,根本不回話,而老人隻看她。沈安若覺得頭皮都發麻,老人與程少臣相貌氣質皆有幾分相似,而舉止則與傳說中很是一致,她已經知道他是誰。程少臣可以不理他,她卻不能不理,隻好硬著頭皮回答:“鍾點工。”
  老人笑出聲來:“小二還真有創意,找這麽個年輕姑娘。去幫我泡杯茶來吧。”見她還立在原地,欲言又止,於是補充,“綠茶,隨便什麽品種都行,如果沒有,白開水也可以。”
  沈安若泡了茶,順便給程少臣倒了杯白開水,他很少喝茶。老人似乎在訓話,聲音很低,見她進來,便打住話頭,向她慈祥地笑,隻是那笑裏也透著一種威嚴:“你做的飯夠三個人吃嗎?”見沈安若點頭,於是撥通了手機,“你們去吃飯,40分鍾後來接我。”
  她夾在中間極是為難,正打算說她有事要離開,結果程少臣也終於抬頭看她:“你若有事就先回去吧。”沈安若如蒙大赦,不想老人又開口:“程小二你的家教哪去了,現在都幾點了,你讓人家姑娘家餓著肚子離開?”
  這頓飯估計隻有這位程興華先生吃得最自在。她隻做了兩個菜,加了一個湯,外加水餃,結果得到很多讚揚:“這個西芹百合的火候還不錯。”“這個筍裏的肉,你先醃過了吧,這菜味道很足。”安若隻好謙虛地淺笑著領受表揚。其實一直都是他一個人在說話,程少臣很少搭腔。
  “少臣,你媽就一直就沒學會做飯,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她差點害你們食物中毒。”
  “不記得了。”
  “下周有空回去看看你媽,她最近又犯頭痛病,整天念叨你,快被她煩死。”
  “下周我出差。”
  “這水餃還真有點當年你外婆那手藝的味道。噯,今天是她壽辰吧,一晃眼她都過世這麽多年了。”
  程少臣終於悠悠地說了半小時以來最長的一句話:“安凱是不是快倒閉了,您老人家怎麽會這麽有閑?”
  見他終於正經地說話,老人反而笑了:“我就不明白了,安凱沒你的一份啊,它倒了你能得到什麽好處?”
  程少臣埋頭繼續吃飯,恰好他手機響了,於是轉身去了陽台:“我接手機。”
  餐桌少了一人,氣壓於是恢複正常,其實大家都已經吃飽。沈安若已換了衣服,覺得不再那樣難堪。程興華也並沒有為難她,隻問她一些家常話,老家在哪裏,父母做什麽,家裏都有什麽人,既沒戳穿她之前的急智謊言,也沒詢問過多的隱私。沈安若不敢再造次,老老實實地一一作答。
  “我家小二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別扭,從小拿他沒辦法。你隻要不理他,就不會被他欺負了去。”
  這都什麽跟什麽,這父子倆根本都是一樣的難應付。沈安若正轉著腦筋想該如何回應,程少臣已經回來:“程先生,您的車已經在樓下等候。”
  沈安若收拾廚房時,程少臣隻坐在餐廳的椅子上看,並不幫忙,沈安若也不要求他動手,省得他添亂。
  “你明明可以告訴我你爸要來,讓我先躲開。”沈安若想來便有氣。
  “你為何要躲?又不是見不得人。”
  “那場麵多尷尬,你又不肯替人解圍。”
  “你怎麽可能笨到連這樣的場麵都應付不了,你那份工作都白做的?何況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解圍。”
  “你對你爸的態度怎麽跟仇人似的?他那麽一大把年紀,還要看你的眼色說話。”
  “咦,他已經把你收買了麽?你發現討好他比討好我更重要啦?”
  沈安若裝沒聽見。
  “不過,他一向對我身邊的任何人事物都看不順眼,今天倒是難得地對你有好感。喂,你要小心,老男人更可怕,你這種笨蛋根本不是對手。”
  “你神經病啊。”她剛洗了手,正好還沒擦,於是故意甩他一身水,“估計是我又土又俗的氣質迥異於你之前的妖豔女郎們,比較符合他的古老審美品味吧。”
  程少臣終於笑起來,歪在椅子上伸著懶腰:“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沈安若收拾好了廚房,還是忍不住說:“你跟一個老人嘔的什麽氣呢,那是生你養你的親爸,又不是你的仇家。你就算不擔心他被氣病,難道你自己都不覺得鬱悶?”
  “已經有很久沒有跟他好好說話,都忘了該如何跟他相處了。”程少臣輕輕歎氣,“跟他結了點梁子,一直沒解開。”
  “父子倆會有什麽梁子?無非他逼你學你不喜歡的東西,逼你去你不想上的學校。”
  “還有嗎?”
  “或者他曾錯待你母親,令你想替母親出氣?再不就是……破壞了你的美好戀情?……並且不止一次?”沈安若壞心地補充。
  程少臣大笑:“沈安若,你話多的時候原來這麽可愛,你怎麽會這樣聰明,每一件都猜得這麽準?”
  “小說和電影裏不都是這些爛俗情節。”沈安若回他一個白眼。
  他倆去那家餐廳時正是用餐高峰,等了許久遲遲未上。程少臣的不耐煩已經很明顯,連打電話的時候都沒好氣:
  “沒有……這已經是我的底限。不,沒有商量的餘地,就這樣……好,那我等著瞧。再見。”
  “我跟他無話可講,跟他說我不在國內。……不要主動聯係他們,等他們打過來,你難道不明白誰先急誰就會落到下風……這種問題你有必要問我嗎?我請你來做什麽的?”
  “把A23列入我們的拒絕往來客戶名單。他們又不是我們唯一的選擇。……對,以後注意,不要再在我麵前提到他們。”
  這樣的程少臣,沈安若覺得十分陌生。他明明神色平靜,語氣溫和,眼神卻冰冷,看得她心底發寒。見她在望他,於是朝她揚一揚嘴角:“沒事,最近公司的事比較煩。”
  “有麻煩嗎?”
  “沒有。是別人有麻煩。”
  他笑的時候,眼神瞬間轉暖,仿佛雨後陽光乍現。變色龍!沈安若在心裏念了一句,突然覺得這人前所未有的可怕,卻見程少臣已經直接將手機電池卸了下來。
  那家餐廳出名的上菜極慢,服務也不佳。
  “我不明白,每次都至少要等30分鍾,服務生比實習的水準都差,你就偏要來這裏。”程少臣抱怨。
  “這裏的筍絲最好吃,哪一家都不如他們。”
  “那是因為你等了這麽久,早就餓壞了,給你炒木頭你也覺得好吃。”程少臣不以為然,掏出手機不知要做什麽,大概想起自己已經取下電池,於是對沈安若說,“借你的手機用一下。”
  沈安若其實也等得無聊,正在用手機看《貓和老鼠》,遞過去時沒退出。程少臣瞥了一眼,撇撇嘴:“幼稚。”
  他們其實最近鬧了一點別扭,冷戰了幾天,一直沒見麵。程少臣連著兩天不打電話的時候,沈安若便禁不住想,GAME OVER,終於結束了,心頭湧上怪異情緒,似失落又歡喜,但就是忍得住不把電話主動打過去,偏偏過了兩天,他的電話又過來,口氣溫和,態度輕鬆,絕口不提兩人的爭執。撒嬌以及翻舊帳沈安若自己覺得都不太擅長,也盡量忘記他們吵過架的事,隻不過心裏難免還有點氣惱,也不給他燦爛的笑臉看,程少臣也不介意。
  程少臣還給她手機,她繼續看那幼稚的動畫片,聽對麵的人說:“下個月我去巴黎。你不是一直很想到法國嗎?請幾天假,一起去吧。”
  “下個月公司忙。”
  程少臣嗤笑:“你怎麽比你們倪董都忙?今年你們正洋十佳員工沒你一份?”
  沈安若斜他一眼:“我是第十一名,謝謝。我隻想去看普羅旺斯的薰衣草田,這個季節又不開花。”
  “去逛盧浮宮和香榭麗舍大街也行啊,時間夠的話,我們還可以去威尼斯看看。”
  “公司正裁員,你引誘我在最缺人手的時候開溜,存的什麽心呢,我丟了飯碗對你有好處嗎?”
  “怎麽沒好處,如果你不得不把我當飯票,為了避免我一不高興就讓你餓肚子,大概就不會一直在我麵前這樣氣焰囂張了。”
  於是沈安若也嗤笑:“你們公司已經涉足餐飲業了麽?”
  “是有這個打算,不過現在正調研的是畜牧業。”他見沈安若氣得咬住唇又說不出話,於是笑得酒窩忽閃,“比如說,沈安若,你不愛珠寶不懂名牌不會奢侈消費,吃的也不多,伺養成本十分低,應該作為首選目標。”
  沈安若想把手機扔過去,不過看看周圍人太多,保持儀態是上策,於是裝沒聽見,鎮定地端了水喝。
  結果程少臣竟然還沒完:“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你那份工作就算丟了也沒什麽可留戀的吧。我就是覺得奇怪,你連我都懶得應付,怎麽會那麽心甘情願高高興興地每天去應付你們公司那一堆快要到更年期的老男人。”
  沈安若幾乎要咬牙切齒了:“考慮什麽?被你伺養的問題?你打算把我養到足夠肥壯可以宰殺上桌,還是養到有買家肯出高價的時候?”她話都出口了,才又羞又窘地反應過來,程少臣明明指的是她是否去巴黎,真是衝動導致判斷失誤啊。
  “沈安若,原來你這麽有幽默感,我以前都沒發現。”沈安若很懊惱地發現她又娛樂到程少臣了,因為他笑得太開心,要使勁忍著笑才能說出下一句話,“那你希望自己被養到什麽時候呢?”
  沈安若順手把手機朝他扔過去,程少臣輕鬆地接住,仍在笑不可抑,恰好這時他們的餐適時地送來了。沈安若埋頭吃飯,不再理他,好在程少臣也不再故意惹她了。
  她才吃了一半不到,程少臣就吃飽了,也不催她,去取了一份旅遊雜誌翻看,見她也吃飽,於是翻開一頁遞過來:“你有駕照沒?這款車很適合女士開,你喜歡嗎?”
  沈安若睨了他一眼:“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二奶車?你覺得它與我相得宜彰?”
  那些日子,沈安若覺得她與程少臣的關係已經漸漸陷入了怪圈,他們處得有點僵硬冷淡,偏偏又糾纏得更緊密。沈安若雖然自以為修煉到痛覺神經遲頓,卻一直心思敏銳,分明感覺得到程少臣如今對她的感覺怪異別扭。他一向陰晴不定,如今更明顯,上一刻還對她不耐煩,下一刻卻捉住了她極盡纏綿,有時候她強烈地感到他在看她,但等到抬頭時,卻見他已經望向了別處。
  他連態度都漸漸敷衍。沈安若一直就沒覺得他對她認真過,不過到了這一步她才相信,原來以前他就算不曾認真,至少也是用心的。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煩了倦了覺得沒勁了,就該結束了。她是看得開的人,又從未對這種關係寄予期待,每天依然好好地過。他敷衍她時,她就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但若他哪天對她溫存體貼,她也樂意回報柔軟順從。
  大概是嗅到了故事的尾聲,反而更珍惜這進入倒計時的時光,到了後來,他們雖然見麵越來越少,卻每一次相處都盡量小心翼翼,不去招惹得彼此不痛快,在這一點上,他們倆難得的默契,因為最近程少臣的玩笑老是觸怒她,所以他連玩笑都少開了。
  程少臣並不是個特別有耐性的人,偏偏在床上時,他耐心十足,循循善誘,軟語溫存,極盡誘哄之能事,令她防不勝防,節節失守,隻要他想,便總能得逞。
  有時沈安若不免覺得,或許程少臣出於男士的禮貌與責任感,隻等著她自己離開,而她卻在每一次的繾綣之後失了開口的勇氣,隻好再由著這種狀態繼續僵持下去。
  此刻,沈安若伏在程少臣赤裸的胸口,鬆鬆地環抱著他的腰,聽著他沉穩的心跳,感覺到他輕撫著自己同樣赤裸的後背與腰肢。四下裏太安靜,連燈都沒開,隻有心跳與輕微的呼吸聲。她在睡意來襲之前腦海裏浮著一個念頭:就算很久的將來她已經徹底忘記這個人,不再記得他的名字以及麵容,她至少也會記得這一刻的靜謐與溫存。

  緣續
  沈安若打電話給程少臣時,他似乎感到意外,她極少在工作時間找他。
  “我是否有一把鑰匙忘在你那裏,上麵係了一條皮製的小魚?你見過嗎?回家時記得幫我找一下。”
  “不清楚。我沒空,你自己過來找。”程少臣興致不佳。
  真沒紳士風度,連這種小事都不肯幫忙,沈安若在心裏怨念了幾句,終於挨到下班,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趕過去。那是公司的一把備用鑰匙,平時從派不上用場,偏偏今天要用時卻失蹤了,她回疑心上周在他那裏把包翻到底朝天找東西時遺失了。
  屋裏黑著燈,他一向在外麵吃了飯再回家,估計沒回來。沈安若開了燈,卻發現那把鑰匙已經放在玄關櫃子上。她收好鑰匙本想立即走,突然心生疑問,換了鞋向室內走去。這幢開放空間的住宅,雖然沒被屏障遮擋時顯得明亮寬敞,但在此刻視線昏暗之下就如迷宮,每每繞得她暈。她轉到臥室去瞧了瞧,果然不出所料,床上有一團朦朧的影子,她過去掀開被子,見程少臣衣服也沒脫,連領帶都沒解下,就縮在被子裏蒙頭熟睡。她下意識地摸一下他的額頭,熱得發燙。
  沈安若把程少臣弄醒,結果他惡形惡狀。
  “別碰我。”推開她的手,蒙了頭繼續睡。
  “你病了怎麽不說一聲?看醫生了嗎?至少把張阿姨請過來照顧你。”這人實在太沒自理能力了。
  “我沒病,你才病了呢。”
  “你沒吃飯吧?想吃點什麽?”沈安若放柔了聲音。
  “我不餓。別管我。”
  “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我不去,你走開。”
  跟病人一般見識未免太小家子氣,沈安若是溫柔善良有氣質有修養的淑女,所以隻能努力無視他的惡劣態度。
  這人生病的時候的確不可理喻,她替他脫衣服時遭遇了不大不小的抵抗,喂他吃藥時連哄帶騙幾乎要用勺子撬開他的嘴,水也灑出來。她幫人照看嬰兒時也沒這麽無奈過,打不得罵不得,偏偏他比嬰兒難搞多了,弄出她一身汗。
  還好,他折騰累了終於沉沉睡去。沈安若又替他蓋上一床被子,坐在一旁咬著拇指看著他發呆,她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總會無意識地做這個動作。
  是誰說過,男人生病與睡著時最能顯露本性。如果這句話正確,這個人心管平日裏精明又深沉,本性卻分明是個孩子,而且是個小孩子。
  她自己也沒吃飯,找了一盒泡麵湊合著吃了,又去煮了一鍋粥,等他醒來時喝。晚上八點沈安若本與同事有約,她坐在床沿,看著溫度計已經顯示體溫正常,於是給他在床頭櫃上留了一張紙條,說明鍋裏有粥,叮囑他按時吃藥,或者去看醫生,然後拿了包準備離開。她都已經帶上了門,終究沒忍心走掉,又折回來,致電向同事道歉,換了衣服,坐在客廳裏看了一晚上的娛樂頻道,將聲音調得極小,又每過半小時便去測一下他的體溫,心中不免覺得可笑,都準備要散夥了,這算什麽跟什麽呢,又不打算討好他,這樣糾纏作什麽。
  唉,沒辦法,總是天性善良,平生最同情弱勢群體,即使不愛小動物,仍是看到路上的流浪野貓都不免心下惻然,何況這樣的一個熟人。平日裏越是強勢的人,一旦淪落到平陽,就越發顯得可憐,她怎麽能夠走開,太不具有人道主義精神了。於是她覺得釋然了許多。
  他屋裏隻一張床,沈安若隻好和衣在他身邊躺下。他翻來覆去,她也睡得不安穩,時時起來替他蓋被,測溫度。結果到了半夜裏,程少臣又發起燒來,一直燒到39攝氏度,沈安若急出一身汗來。她沒有照顧病人的經驗,憑著直覺用溫毛巾替他一遍遍擦著身體,後來幹脆找了藥棉蘸了高度的白酒替他輕輕地搓手心與腋窩,據說這樣可以物理降溫。那高燒的人竟然怕癢,病了也不老實,反抗時幾乎抓傷她的手。
  沈安若正琢磨著這時候打112急救電話會不會顯得誇張,卻聽程少喃喃地說“對不起”,她頓了頓,反應過來他在說夢話,隻聽他又含含糊糊地說,“你不要走。”
  沈安若的腦子蒙了一下,意識到即使無意中窺人隱私也算不得厚道,或許此刻應該避讓一下。她走出很遠,又聽到他輕輕地呢喃:“外婆,外婆。”她回頭望一眼,突然感到有些心疼,原來像他這樣看似滴水不露無堅不摧的人,到底心裏也藏著不能說出的秘密與情感,在身體最脆弱的時刻,才找到了宣泄的裂隙。沈安若慢慢挪回他的床邊,輕輕握住被子裏麵他的手,結果被他反手使勁地抓住,掙都掙不開。
  後來她在桌上找到了社區醫院的值班電話,醫生很快趕到,稱沒有大礙,隻是急發性的感冒,替他打了吊針,叮囑沈安若一番,便離開了。一共換了三袋藥水,沈安若整個下半夜都一心一意地盯著藥袋裏的藥液沿著透明的塑料管一滴滴流下,竟也沒了睡意。他很顯然不常打點滴,手一直亂動,沈安若輕輕壓著他的手指,感到他身體熱度漸退時,手指與掌心也冰冷。她找不到熱水袋,還好他冰箱裏有幾包袋裝的牛奶,她用微波爐加過溫,用毛巾包起來替他墊到手下麵。
  她其實很擔心程少臣再說什麽夢話。他們相處這麽久,他明明從來都沒有這樣的習慣。她無心窺視別的人隱密,尤其是他的。還好,他一直沉沉地睡著,抿著唇,再沒發出任何聲音,連呼吸聲都輕弱。
  沈安若是耳朵突然吃痛才醒來的,發現自己趴在床沿上睡著。程少臣揪著她的耳朵說:“到床上睡。你的睡姿真不雅,口水都流到我胳膊上了。”
  他看起來神清氣爽,好像鬧騰了一整夜的人根本不是他,沈安若鬆口氣。若不是因為眼皮發澀很難把眼睛睜大,其實她很想瞪死他。
  既然他已經好了,她便不打算再理他,決定到公司去上班,看看時間已經不可能按時到達,於是打電話給部長說明要遲到一會兒,結果隨口卻說要請假一上午,改口都來不及。
  她重新去煮了很稠的稀飯,又做了雞蛋羹給他,在餐桌對麵坐下吃自己的飯。程少臣用勺子撥弄了半天:“我好像有二十幾年沒吃過這玩意兒了。”
  “這是嬰兒食品,不吃你倒掉好了。”沈安若沒睡好時精神和心情都會很差,又見他氣色太好,於是就更懶得應付他。
  她正埋頭吃,結果程少臣突然伸出手來,越過桌子捏住她的臉:“善良的小姑娘,真是可愛又可憐,一夜沒睡吧,臉上都長痘了。我該怎麽報答你?”
  他手勁兒可真不小,她的臉被捏得生疼,疑心要淤青一片沒法見人了,於是沒好氣地拍掉他的手,結果反而打疼了自己的手:“一邊兒去,誰用你報答,我隻不過同情心偶爾發作而已。小時候我家的小狗阿寶病了,我還守了它兩天兩夜呢,何況你昨晚病得比我家阿寶更重。”
  她指桑罵槐,程少臣也不反駁,揚著嘴角笑笑,見她不回應,於是低下頭吃飯,把一碗蛋羹都吃掉了,又喝了兩碗粥。他抽了紙巾仔細地擦拭嘴角與手指,沈安若感覺到他一直在看她,於是抬眼與他對視。
  大概沒料到她會突然抬頭,程少臣的視線沒來得及避開。他眼裏似乎閃過一絲遲疑,但瞬間不見,而是變成清清軟軟的一汪水。
  他柔聲說:“沈安若,我有個提議……我們結婚吧。”
  “程少臣,你是不是發燒把腦子燒壞了?”
  “我很認真,不是開玩笑。”程少臣慢慢斂起笑容。
  “一點苦肉計就能讓你以身相許?你也太容易被收買了吧。”沈安若口氣不善。
  “沈安若,我很喜歡與你在一起的感覺,你也並不討厭我對吧。難道你沒想過我們會結婚這個問題嗎?”
  “沒有,沒想過。”
  程少臣似乎被她噎了一下,沉默了很久,終於又開口,語氣是他對付客戶時慣常的淡淡悠悠,聽不出任何情緒:
  “沈安若,其實我很想知道,像你這樣的女子,跟我不清不白的混在一起,到底是想求一個什麽樣的結果呢?”
  他用這種危險語氣說話時,沈安若總會異常的警惕:“我也沒完全想好。也許是等你甩了我以後,付我一筆大方的分手費,好作為我的嫁妝?”她朝他嫣然一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柔媚。
  沈安若本以為他會惱,結果程少臣卻淺淺地笑起來,似乎心情又好了:“那你嫁給我不是更實惠?我的全部都是你的。就算有一天我們真的要分開,你不覺得離婚所得會更豐厚嗎?”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那你是否可以認真考慮一下我的建議?”見沈安若麵無表情,又補充,“或者你認為我的求婚不夠正式或者不夠誠意?你也喜歡鮮花鑽石那一套嗎?”
  “不,我隻是覺得你頭腦不清,思維混亂,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其實她真的沒有太在意他的求婚,隻當成一個笑話,過了幾天就忘了。也許沒有真的忘記,但她盡量地不去在意。
  很小的時候,小夥伴們一起背著大人偷偷去山上捉蚱蜢,隔壁家的黃亮亮為了救她而摔破額頭。她自己也摔傷,仍在診所裏抱著他大哭,一直說“如果你將來因為變醜娶不到老婆,我願意嫁給你”,全然忘記幾天前她剛把黃亮亮列為比蟑螂更討厭的人類之一,這事一直成為大人們的笑談,也使她直到如今回娘家時見到黃亮亮都想繞道走。
  大學畢業前,實習歸來的賀秋雁得了一場重感冒,那時她的舍友們都沒返校,於是沈安若住到她們宿舍照顧她。見她來時,賀秋雁說:“幸好是你。知道不?一上午我躺在床上,連倒水的力氣都沒有,於是心中下了一個決定,如果此刻有哪個男生給我一丁點的溫暖,我要以身相許作為報答……如果他已經有了女友,我也要把他搶過來。”
  瞧,人在心身脆弱的時候總會做出一些衝動事,但總要有人保持清醒,不要一起犯糊塗。
  後來程少臣就沒再提結婚的事,但他們依然常常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同吃同睡。有時周末他也看文件看到很晚,她就捧一本小說縮在書房的另一張軟椅上,一直看到打盹,迷迷糊糊不知何時睡去,最後被他抱回床上去。偶爾他也陪她看半截兒又雷又白的愛情文藝片,很謹慎地不發表意見,隻是鬼鬼地笑。
  沈安若覺得如今這種狀態若能一直停留下去其實也不錯,所以她在心裏拒絕任何的改變,她深知連蝴蝶翅膀輕輕扇動這樣的微小改變都能引發暴風雨,何況這種質變的事情。不過她又明白的知道,靜止總是相對的,運動才是永續的,什麽東西也終究會變質。
  那天她又第N次看《傲慢與偏見》,BBC電視台1980年的版本,拍得一板一眼,十分忠於原著,她覺得這是目前改編得最好的一部,但在論壇上每每爭不過95BBC版的推崇者,隻好寂寞地獨自享受。可惜連中文字幕都沒有,她英文聽力從不是強項,還好原著背得夠熟,邊聽邊看英文字幕,倒也不影響劇情。
  柯林斯先生正在向伊麗莎白求婚,遭拒,還興高采烈地說:“我知道,但凡淑女第一次被人求婚,就算心裏再願意,也是要拒絕的,有時還會拒絕個兩三次。”
  程少臣正躺在沙發上假寐,拿她的腿當枕頭,突然就悶笑了一聲。沈安若低頭,見他正神色詭異地盯著自己瞧。她被瞧得全身不自在,將視線飄開,仍感到被注視,於是扯過靠墊使勁捂住他的頭。程少臣也不反抗,等她手勁鬆了就把墊子扔到一邊去,繼續閉目養神。再後來,達西求婚也被拒,伊麗莎白堅定無比地說:“就算全世界隻剩你一個男人,我也不打算嫁給你。”這一位達西先生冷峻削瘦極有貴族氣質,沈安若正替帥哥心痛著,突聽程少臣幽怨地問:“沈安若,若全世界隻剩我一個男人,你應該會嫁給我吧。”
  她被他的聲音磣得直起雞皮,趕緊說:“會,應該會。”
  大概程少臣覺得這個回答很令人滿意,拖過靠墊抱在懷裏,安靜地繼續睡。
  沈安若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咦,程少臣,你英文原來這麽好啊,起來起來,你不介意幫我翻譯一份材料吧。”那是比她英文更破得多的賀秋雁扔給她的作業題。
  程少臣出差兩周多才回來,周末裏他們倆又混作堆。
  沈安若是被陽光照到眼皮上才醒的。她翻了個身,拖過被子蒙住頭,趴在床上枕著胳膊繼續睡,但全身酸痛,四肢無力,轉來輾去調整著睡姿,再也睡不著。突然有東西硌著她的臉,找了半天才發現原來右手無名指上不知何時被戴上一枚戒指。窗簾被半打開,陽光正照過來,那反射的強光晃得她睜不開眼。
  沈安若從被子裏爬起來,揉了揉眼睛。饒是她對鑽石很不感興趣,也小小地吸口氣,真是夠大顆,鑲在造型奇特的底座上,又輔了無數碎鑽,很雅致,也夠變態。坐起來後她才發現床頭堆了粉色玫瑰,巨大的一捧,全是未開的花苞,層層疊疊不透縫隙。
  沈安若本來就坐在床的最邊緣,一受驚就幾乎要掉下去,結果她被人抱住,薄被卻滑落到地上了。程少臣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鑽石、玫瑰都有了,還缺什麽呢?”她手忙腳亂地推開他,抓起被子重新把自己裹起來,才強作鎮定地瞪向程少臣。
  他一向起得比她晚許多,結果今日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副隨時都可以出門的樣子,並且笑得很是愜意。他捧了玫瑰重新放到她麵前,又從被子裏把她戴了戒指的那隻手抽出來,仔細地打量幾眼:“尺寸合適吧,看來我的目力還真是準。”
  “我覺得戴著它不出一個月我的手指就能得關節炎。”
  “重一點才能體現誠意啊。你不妨當墜子戴,一會兒我們再出去買一枚輕巧一點的好了。”
  她簡直無言以對。
  “那麽,沈安若小姐,我現在很正式的……”某人深抿著酒窩嚴肅地說。其實沈安若疑心他已經快暗笑出內傷了。
  “程先生,你不覺得為了體現你的正式,你至少該先讓我穿上衣服去洗臉刷牙?”她很不給麵子地將他還沒說完的話給打斷了。
  “我隻是覺得,你現在這樣子應該比較沒有戒備心,我的成功機率會大些。”程少臣無辜至極申辯,從床邊站起來,四下裏望了望。
  “程少臣,等一下。”
  “呃?”
  “拜托你別下跪,太有損你的氣質了。
  “那怎麽可以?我是非常有誠意地……”
  “我答應我會認真考慮你非常有誠意的提議,請給我時間。但是現在,可否請你讓一讓,先讓我穿上衣服?”沈安若覺得大腦的體積在漸漸膨脹。
  “你要考慮多久?”
  “一年。”看了看他的臉色,“半年好了。”
  “三個月。”程少臣伸出三隻手指在她眼前晃呀晃。
  沈安若打掉那隻手:“三個月就三個月。但我可以申請展期麽?”
  程少臣的回應是一個缺乏溫柔的霸氣之極的吻,她掙紮了許久才得以喘口氣:“走開,我還沒刷牙呢。”
  “三個月,時間長到足夠你寫項目可研報告。”他用手將沈安若的頭發一一梳到耳後,“到時候你若還在這個問題上這麽別扭,我就真的要心灰意冷地考慮娶別人了。”
  他明明是一臉惡作劇的神色,但沈安若偏偏覺得他的最後那句話才十分的可信。三個月後,要麽簽了無限期的合約,要麽就一拍兩散,多麽幹脆果決,比她所預想的結局還多了一種選擇。她一直認定他是談判高手,如今終於見識到。
  那天她又蜷在沙發上一個人看黑白老電影,想起兒時看過的好萊塢舊日八卦,年代太久遠,久到她已經不能確認主角的名字,某一對天才導演與天才演員,二人本是冤家,片場裏頻頻過招,硝煙彌漫,表現在電影中則是靈感的火花飛濺,結果大導演卻發現自己愛上這位女明星,寫了求婚信,但她在經曆了一場場風波終於靜下心來並且發現那封信時,求婚卻已經過了最後的期限,那男人已經娶了別的女人。於是二人終生錯過,成就了無數佳片以及一段惆悵而美麗傳說。誰說感情無法測量,總有無形的尺子與秤,一毫毫,一分分,小心翼翼地度量,你付出幾毫升的真心,我回報幾毫克的愛意,天平兩端總要基本平衡,狀態才能達到穩定。沈安若兒時也曾為這個故事感到遺憾,而如今卻覺得,錯過便錯過,倘若當年真的在一起,未嚐不是又一對怨偶,隻會令人更加遺憾罷了。
  不過即便如此,她仍是在所有日曆月曆以及年曆的三個月後的那一天認真地作了標記。
  能再次見到江浩洋實在意外,按說他目前所在的部門與她的工作無交集,結果她去參加政府部門組織的大型會議,卻見他在主席台上做主持人。距離太遠,她看不清楚他的樣子,但他的聲音透過市府禮堂極好的音響清清楚楚地傳到耳裏。
  沈安若突然記起,其實她入大學的第一天就應該對江浩洋有印象。迎新會上,他作為學生代表致詞歡迎新同學,就是用這樣一副沉穩內斂的聲音,旁邊女同學驚歎:“多好聽的男中音,這位學長可以去做兼職播音員。”
  但為何她在與他相識的那麽多年裏,竟偏偏忘記了這第一眼的初見呢?她對他的記憶,一直錯誤地開始於某一個不小心偷聽到的電話。
  正洋離市中心遠,中午趕不回去,沈安若到附近一家快餐店去吃午飯。她進了餐廳,見著似曾相識的布置,憶起這裏是她與江浩洋以前常來的地方。那陣子他常加班,有時約好六點見麵,結果他六點半也趕不到。再後來,她就乘班車到這邊來,東轉轉西逛逛,這裏有很多賣稀奇玩意兒的小店。有時也會買一份雜誌坐在到某家特色小店裏,點一份飲料,然後等他,通常不等雜誌看完,他就出現了。
  其實離最後一次來這裏也沒有過太久,但真是仿佛久違了,竟然看見店名都沒記起來。沈安若猶記得這裏的蟹黃包十分可口,瘦肉粥也煮得最入味。時間已經有點晚,就餐人不算太多,她安靜地低頭吃著飯,吃了許多,快要吃完時,覺察到有人拉開她對麵的椅子坐下。她抬頭看時,意識到自己的嘴裏塞得鼓鼓的,覺得不好意思,欠然地笑笑,於是對麵的男人取了麵紙遞過來。
  一時間倒也沒什麽話可講。她準備低下頭繼續吃,想了想,覺得失禮,於是問:“你吃過飯嗎?”
  “吃過了。安若,好久不見了。”
  “沒有很久吧,剛才我還在台上看見你。”沈安若含糊不清地說,突然覺得這個笑話真是冷,自己先打個寒戰。
  還好江浩洋及時地笑了笑,令場麵沒有更加的冷,卻沒有起身要走的意思,但也沒說話。
  沈安若突然失了胃口,看看已經吃得差不多,於是拿了包去前台結帳。江浩洋對老板娘說:“算到我的帳上吧。”沈安若張了張嘴,終究沒出聲,結果老板娘卻似乎認出她:“咦,姑娘,好久沒見著你了。你們……”到底是機靈的生意人,大約想到了不妥之處,於是頓住話,轉而向江浩洋笑著說,“你也好像很久沒來了,上次預交的那些錢,還剩很多呢。”
  “沒關係,放在這兒吧。”
  又是春天,草木返青,連風都柔軟,隻是空氣還是十分涼。他們走出來,外麵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一大片綠地廣場,附近有一家極好的影樓,所以每天總有新人在取景拍照。
  每對新人後麵都有幾個跟班在忙前忙後,一組照片拍畢,立即有人衝上去披外套,有人遞手機,有人吆吆喝喝,也有剛剛鏡頭下巧笑嫣然的新娘子,轉眼擺臉色給新郎瞧。本是神聖美好的場麵,看起來有點滑稽,倒像在拍電影,華樓玉宇的背麵本是模型板材,而鏡頭麵甜甜蜜蜜的情侶“CUT”之後就形同陌路。
  後來她見著一對老人,頭發花白,也一板一眼的穿著白色婚紗與禮服,路都走不穩,互相攙扶著,認真的擺造型。這個場麵其實才真正的滑稽,已經有路人在嬉笑著指指點點,但老人旁若無人,依然笑得燦爛。沈安若仿佛被輕輕地觸動了心裏最柔軟的底部,都沒意識到自己正揚著嘴角看著他們溫柔地笑。
  她站在那裏看了他們很久,直看得兩位老人在換場地時也朝她笑著招手,才發現自己失了神。
  “你的好事也快近了吧。”
  江浩洋的聲音驀地在耳邊響起時,沈安若幾乎嚇一跳,才發現她竟然忘了江浩洋還在她身後。
  “你聽誰說的?”她幾乎是反射性地問,話已出口才覺得語失。
  “近日有傳聞程總在市中購了豪宅,正在裝修……”江浩洋本來帶著笑意,大約看出她眼中的疑惑之色,於是漸漸地收起笑容,語氣仿佛也帶一點點遲疑,“你不知道嗎?”想了想又補充,“傳聞而已,不要介意。”
  她的確不知道,或者程少臣說起過,她沒注意聽。不過,此刻她需要關注的倒不該是這個問題。
  “你打算參加我的婚禮麽?”沈安若盡量用輕鬆的口氣說。
  “會,如果你邀請我。”
  “好的,我會記得給你發請貼。”
  沈安若下午也沒回公司,臨時改了工作計劃,到廣告公司以及會展中心察看展會的籌備進度,又去考察了兩個製服加工廠與幾家禮品公司,公司近日有一項大的活動。結果工作全做完,天空仍然明亮著,離天黑尚很早。
  她突然很想見程少臣,撥了電話過去,聽他壓低了聲音說:“正在開會,晚上有客戶。我晚些時候打給你。……有事情麽?”
  “沒事,你忙吧。”
  她有點百無聊賴,發現大概下午走路太多的緣故,鞋底裂了一點縫,其實補一下就好,但還是去商場買了一雙新鞋子,把舊鞋直接扔進垃圾筒後,想想那雙舊鞋其實她極喜歡,買的時候又很貴,還後悔了一陣子。
  後來索性在一家咖啡館裏發了一小時的呆,吃了一個披薩和三份冰淇淋,一直吃到全身發冷,才換一家燒烤店又去吃了很多串串香。女子一個人去吃燒烤其實真的不好看,她要了包廂,把竹簾放下來,害得小弟遞餐時非常的麻煩。結果竟然沒有胃痛,簡直是奇跡。
  看了看時間,這時候真的很晚了,她住的地方離這兒又遠。程少臣的房子距這裏倒是隻有不足十分鍾的車程,到那裏去混一夜比較好。不過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正準備招手打車,卻看見一家店麵做得很特別的音像店。
  本來隻想隨便的逛逛,但店裏放著懷舊的爵士樂,平時很少聽到,於是她在店裏流連了很久,竟淘到一大堆版本極好的影碟,最後拿不過來,要抱著去付款。
  她有強迫症般的癖好,喜歡重複地收她所喜歡的電影的各種版本,明明就沒有什麽差別。
  其間程少臣打來了電話,他那邊聽起來仍然很雜亂,背景音樂裏有一些暖昧不明的意味。她正盯著一張碟發呆,疑心他此刻正在夜總會,突然覺得無趣至極,隨便敷衍他幾句,稱自己在家裏看影碟,就把電話掛掉了。
  結帳時,那方才一直在滔滔不絕講電話的健談小夥子一邊往電腦裏輸入編碼,一邊興致極高地跟她聊:“哎,真是淘家,一次買這麽多?你要看到幾時啊?……你竟然是夢露的影迷,看不出來啊看不出來,跟你的風格完全不像嘛。”
  她笑笑,不搭腔。
  “咦,你還是赫本的影迷。她們倆差別也太大了吧,你的喜好跨度真夠大。”
  “我覺得她倆本質差得不多啊。”
  “亂說,亂說,你怎麽可以這樣講。噯,這張《飲食男女》,簡直要悶死人,對了,結尾怎麽著了,我都想不起來這電影講的什麽事了。”
  “吳倩蓮受了點刺激,冒著雨去敲男友家的門,決定接受他的求婚,結果發現他不愛她。”
  “咦,怎麽是這個結局?我明明記得這片子是喜劇……”小夥子自言自語。
  她出門時,竟然看見程少臣的車停在門口。
  “說謊的小女孩,小心鼻子變長。”他身上有隱隱的酒氣與煙味,但眼神依然明亮,連頭發、領帶都沒亂。
  “酒後駕車的無良大叔,警察哥哥怎麽不來抓你。”沈安若朝他扔白眼,但還是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她本來已經地睡著,結果做了幾個奇怪的夢,莫名其妙就醒了。床頭燈光仍然柔和地亮著,程少臣倚在床頭翻一本雜誌。
  “程少臣。”她的聲音迷迷糊糊。
  “嗯?”
  “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那家音像店?”
  “你猜。”
  “猜不出來。”
  “真笨,我就不告訴你。”
  “哼,小氣鬼。不說就不說,難道我很稀罕啊?”
  她渾渾沌沌地幾乎又要睡著,感覺到程少臣已經關燈躺下。屋內窗簾遮光非常好,她睜大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
  “程少臣,你真的想娶我嗎?”她的聲音含含糊糊。
  “你不會一直都覺得我在逗你玩吧?”程少臣的聲音也有點飄忽,“我實在要被你打敗了。”
  沈安若默不作聲。
  “你終於想明白,決定要嫁給我了?”
  靜默片刻。“嗯,突然覺得,嫁給你好像也不錯……”
  程少臣在黑暗裏悶笑:“這樣的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倒像是至高無上的誇獎。……今天發生什麽事了?”
  她頂著困意勉強想了想:“今天看見一對白發老人在拍婚紗照,受了點感動,突然很想穿婚紗。”
  “就這麽簡單?”
  真不好打發。“你聰明能幹英俊瀟灑並且有錢……呃,有前途,我不好好珍惜機會,以後肯定會追悔莫及的,做人不能跟自己過不去,你說對不對。”
  程少臣幾乎要笑出聲來。“雖然這話聽起來這麽別扭,不過我還是覺得很受用。還有嗎?難得你誇我一回,索性多誇幾句吧。”
  “沒有了。”沈安若翻了身準備睡覺,結果方向選擇錯誤,恰好翻進他的懷裏去,感覺到他綿綿細細地吻著自己的額頭、眼睛還有鼻子。
  大概因為他甚少這樣舉止溫柔又古怪,於是她也的神經也有點犯抽,貼著他的脖子,用耳語般的聲音說:“其實今天我突然發覺,如果你娶了別人,我真的會有點傷心。”
  “才傷心一點點?”程少臣把唇貼在她的耳朵上更小聲地說,弄得她癢得要命,於是沈安若順便他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好吧,不止一點點。我會十分十分的傷心,傷心欲絕,痛徹心肺,痛不欲生。這樣你滿意了吧。”
  “基本還算滿意吧。”程少臣挪出一隻手撫著脖子,絲絲地抽著氣說,“沈安若,你的牙真尖,我是否需要去打疫苗。還有,你的口才真的很差,連哄人的套話竟然都講的這麽蹩腳。”
  “你去死!”她想踢他一腳,結果雙腳都被他的腿纏住了。她又打算掐他,結果手也被迅速地捉住。她扭來扭去掙脫不開,兩人笑鬧作一團。

  春假
  沈安若不怎麽喜歡過年,噪音,汙染,空氣裏充斥著二氧化硫,路上處處如設地雷,仿佛硝煙彌漫流彈四飛的戰場。
  年三十,夜色還未至,悶雷或者炸雷般的鞭炮聲已經此起彼伏了。
  “每年這時候我就想,伊拉克人民大約就生活在這種環境裏,隻不過換成真槍真炮而已,還真夠刺激。”鄰居家的轟天炮實在太響,饒是結實無比的中空玻璃也被震得嗡嗡作響。溫靜雅抓了一堆靠墊捂在肚子上,“真可惜,今年不能出去放煙花,看來隻好等天再黑後跟你去玩仙女棒了。”
  “我從小就討厭這種日子。那幾年禁放煙花爆竹,同學們都傷心得要命,隻有我自己偷著樂,總算能過個清淨的假期。多可惜,才幾年而已,禁令又解除。”
  “多巧合,少臣也討厭過年,不過不是因為鞭炮的噪音,而是討厭過年時家裏人太多。”溫靜雅打個嗬欠,懶洋洋地說,“你小時候就不喜歡過年啊?真奇怪。長大了不喜歡還算正常,可小時候總會因為有新衣服穿還有壓歲錢拿而期待過年的嘛。”
  “有一年鄰居家的小男孩從陽台上扔點著的鞭炮,正落在我腳下,結果把我嚇出心悸症。”
  “哎呀,你這麽一講我都要慚愧了,那一年我跟少臣他們……”
  程少臣正坐在起居室另一隅,聽見自己的名字又被提起,於是扭過頭來往她們的方向看。“你們在說我壞話嗎?”
  “我在跟安若講那一年我們一起從陽台上扔鞭炮嚇唬路人的事。”
  “少來了溫靜雅,誰跟你一起啊,你怎麽總忘記鞭炮是你扔的而黑鍋是我背的這個事實,虧你還好意思提。”
  “程少臣,有這麽連名帶姓稱呼大嫂的小叔子嘛,你也太沒大沒小了。”
  程少臣謹遵好男不跟女鬥的信條,早早地認輸,回頭繼續與程少卿的話題。溫靜雅少了對手,再乘勝追擊也覺得無趣,繼續拾起已經快縫完的拚布嬰兒包被,邊縫邊跟安若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她的手指纖細修長,卻實在幹不來這種細活,每隔兩分鍾就被針紮到手上,驚呼連連。最初她每叫一聲那邊兩個男人還會往這裏看一眼,後來就連看都不看了,隻有沈安若一個人在心驚肉跳。
  “靜雅,你要麽把東西放下,讓陳阿姨來縫,要麽你就別叫了,大過年的要被你嚇出病來。”程少卿有點不耐煩。
  “你以為我很愛縫啊?你媽說要自家人縫的東西才能給小孩子壓得住驚,結果她自己又不肯動手。你既然幫不上忙,就請無視我的存在,少找我的碴,OK?”溫靜雅也沒好氣。場麵有點僵冷。
  程少臣輕咳一聲:“大哥,剛才你說到哪兒了?”
  “哦,剛才是你在說,安凱現在正盲目擴張,老頭子腦子發昏了。”
  溫靜雅嗤笑一聲,不再說話,繼續拿起東西縫,結果又紮到手,悶吸了一口氣。
  “大嫂,如果你覺得可以,讓我來,你再這麽紮下去,小娃娃要受驚了。”安若把她的活計接過來,一針一線縫得很快,那些東西本來就是半成品,她很快就縫到隻剩十公分的縫隙,又交回給溫靜雅收尾。
  程家兄弟倆在品茶,程少臣泡,程少卿喝。沈安若偶而抬頭看一眼,他泡茶的動作很純熟,不緊不慢,自有一種悠然的灑脫。這是她沒見過也沒想到的,因為他從來不喝茶。
  她們倆不說話的時候,便能隱約地聽到兄弟二人的對話。
  “少臣,你不願意離開原來那家公司我還可以理解,可你現在自己開公司,那樣辛苦到底為什麽?若你肯回來幫忙。隻消用上現在一半的力氣,就可以換來幾十倍不止的收益,難道這樣不會更令你有成就感?”
  “安凱又不缺我一個人。”
  “你怎知道不缺你,你比別人更明白這不是我擅長的領域,我一個人撐得吃力。你跟老爸賭氣,你們兩個都自得其樂,結果害到我。”
  “老頭子不是籠絡了很多的人才?”
  “別人總會隔層膜,再用人不疑,也要戒備兩分,怎比得上自家人可以信任?”
  “大哥你還是這麽死腦筋,最信任的人往往才是最不安全的。我曾建議過,將與程家有關聯的人全隔離到管理層之外,你偏偏不采納。還有,你又怎麽知自家人就不會害你呢?”
  “就算被自家人害到,我也心甘情願。”
  “就是因為你這麽愚忠愚孝,所以才會任老頭子擺布。他就吃準了你這一點。”
  他們的聲音其實很小,但程少臣說完這句話後,溫靜雅突然抬頭向他們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有瞬間微微的異樣,轉而又向安若笑著繼續談論育兒經:“以前有同事跟我講,懷孕期間千萬可別有火氣,不然孩子也一定脾氣大得很,結果就偏偏忍不住,總想尋人晦氣。
  “你別笑啊,這個有依據的。當年我媽懷我時就是太好動,所以據說我在娘胎裏就有多動症,他們給我取了名字叫‘靜雅’,希望能夠將我鎮一鎮,結果完全沒有用,我從小就跟男孩子似的,女孩兒們該會的東西我一概不會。
  “哎,你這針腳縫得真不錯,我還沒見幾個城市長大的女孩會做針線活的。”
  “前陣子去參加插花與拚布課,學了一陣子。”
  “你這性子跟名字倒挺符。前陣子我還想,既然名字與性子大多是相反的,我最好給孩子取個小名叫‘鬧鬧’,也好省點心。看來這名字也不是絕對的。”
  “不過‘鬧鬧’真的挺好聽的。”安若笑,“預產期什麽時候?”
  “三月底,果樹開花的時候我就解放了。”
  整個下午廚房裏有一堆人忙進忙出,到了晚上,餐桌上擺得琳琅滿目,桌前卻隻有六個人,以及一個快要出世的胎兒。
  飯局十分安靜,大家隻埋頭吃飯,幾乎不怎麽說話,隻聽得屋外的鞭炮煙花轟鳴呼嘯聲連綿不絕。大約覺得氣氛太靜,大家長開始發話,但基本是一問一答,跟記者會似的,程少臣答得最簡潔,通常隻有一至兩個字。
  “安若是第一次沒有跟父母一起過除夕吧?”
  “嗯。”
  “還能適應嗎?噯,你爸媽可能更不習慣吧。這次讓少臣陪你回家多住幾天。今年是你過門第一年,必須要在這兒過。等以後,偶爾除夕回去陪陪你爸媽也無妨。”
  “媳婦當然要在婆家過除夕,這規矩怎麽能破壞?不適應也得學著適應。”沈安若還沒來得及回話,她的婆婆就不冷不熱地插話。
  “規矩還不是人定的?沒必要那麽教條。人家就一個女兒,老兩口大過年的孤孤單單,我們好歹有兩個兒子。”
  “就你創意多,安若自己還沒說什麽呢。靜雅過門好幾年了,也沒見她哪年回娘家過年。”
  “靜雅小時候還常常在我們家過年呢。她娘家離咱們家步行半小時就到,她想回去隨時都能走。這有可比性啊?”
  那老倆口就這麽冷言冷語地對上陣。
  話題由沈安若而起,她雖然自覺得無辜,但又深感有罪,有點坐如針砧,動筷也不是,坐在那裏也不是,卻見另三個沒事人一樣吃喝依舊。
  程少臣坐她對麵,見她定在那邊,還揚揚下巴示意她:“吃飯。”
  那邊的爭辯不知何時停止,桌上又恢複靜默,沈安若把頭盡量埋得低。
  幾分鍾後,那一對老夫老妻有禮有節據理力爭的爭辯又開始,這次的話題是由溫靜雅肚裏的孩子引起。總之那一對夫妻甚少有相同的觀點,又從不肯遷就對方的觀點,一定要辯到一方覺得累自動退出為止,從未達成過妥協。這是沈安若從與他們為數不多的幾次聚首中得出的結論。
  盡管滿桌美肴,倒有些令人食不知味,氣氛很壓抑。
  “咳,我想起小時候在你們家吃飯,爸總說君子飯食不語,誰先開了口誰都要手心挨板子。這禁令什麽時候解除了。”溫靜雅說,“安若,可惜你沒見到那場麵,好搞笑。”
  “小時候我吃飯說話也要被大人訓,大概是怕被飯噎著,長大後就不管了。”沈安若認真的回答。
  “大概爸突然意識到,餐桌是家庭進行交流的最好場地。”程少卿看一眼父親所在的方向,壓低了音量。
  “有這種事嗎?難道你也被我爸打過手心?”程少臣漫不經心地說。
  “少臣,你什麽記性啊?一般都是她逗你說話,然後你挨雙份的板子。”程少卿浮上笑意。
  “我小時候那麽有紳士風度?”程少臣對溫靜雅說,“原來你從小就欠我人情,要記得感恩圖報啊。”
  “你這種人什麽時候吃過虧?我那時候不是整天幫你記筆記,寫作文,連考試小抄你都逼我幫你抄……為了不再被你繼續奴役,高中分科時我一咬牙選擇了我根本不擅長的文科……”
  “你少栽贓,我什麽時候考試要用小抄啊?還有你選文科是因為你數理化成績太濫,比你已經很差勁的文科更不擅長。”
  “哎,你不要在我麵前提數理化,想當年我請你幫我講解題目,你每次不等我聽明白就沒了耐性,總罵我笨,最後把我扔給你哥。”
  “因為你真的笨得令人忍無可忍,隻好請大哥這樣的專業人士來拯救你。再說你那時候不是總抱怨大哥上大學後都不再理你麽,我好心給你創造機會啊。”
  “你胡說八道,我哪有抱怨。”
  程少卿對沈安若微笑:“他們倆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班,一直到高一,小時候就直吵架,沒想到長大了還鬧。”
  “我也有一個從小在一起的同學,連上大學時都同校。”
  “你高中也念文科嗎?”
  “不是,我在理科班。”
  “真的?為什麽?你明明看起來一副文科班女生的模樣。”因為程少臣不再跟她搭腔,失了對手的溫靜雅插嘴。
  “我英語和政史成績比數理化還要差許多。”沈安若答。
  晚宴無驚無喜地散場。因為怕驚到溫靜雅肚裏的胎兒,鞭炮放得極少,但院子裏放了一個多小時的煙花,絢爛無比,花式幾乎沒有重複。沈安若倚著陽台圍欄看了半小時,脖子跟眼睛有些酸,溫靜雅自娛自樂地持了無數根仙女棒劃圈圈,打著嗬欠說:“你說的對,安若,過年真是無聊又討厭。哎呀,老爺子又叫了兩兄弟去補習家訓,過一會兒蕭太後也該把我們倆叫去陪她看春節晚會兼訓話了。”她們的婆婆姓蕭,也的確莊嚴如太後,沈安若憋住笑,忍著不發言。不能與妯娌在背地裏說婆婆是非,這是母親給她的家訓。
  不過孕婦總有特權,溫靜雅坐了沒幾分鍾,就得以早早回房休息,臨走時朝沈安若扮了個鬼臉。
  沈安若其實真的有點怕獨自麵對她那位大部分時間都過於端莊的婆婆蕭賢淑,那位老人家總是不緊不慢柔聲細氣地說話,緩慢優雅地動作,但偏偏給人巨大的壓力。
  此刻已經九點多,程老太太仍然穿戴得仿佛隨時可以出門會客,連妝容都很精致,看春節晚會的樣子仿佛在欣賞歌劇,極認真,不時對她說:“這歌手的表情不在狀態。”“那個節目的服裝有點過了。”“這小品劇本火候差大多。”她端著茶杯小口啜著,沈安若負責隨時幫她添水。沈安若已經多年不看春晚,倒是被婆婆專心的態度感染了一下,也認真地盯著演員的嘴,瞧他們的口型對得是否沒有破綻。不過當節目越來越無聊時,蕭賢淑女士終於也看不下去了,改為與沈安若聊天。其實倒也算不上聊天,因為說話的基本隻有一個人。
  “安若,你的衣服太素,哪裏像結婚不滿周年的少婦。年輕人不要隻顧自己的喜好,有些規矩還是要講的。明天讓你陳姨替你量一下尺寸,改天我準備一些衣服找人給你送過去。”
  “上回我去你家,你本來是在拖地嗎?讓外人看見,不是要笑話我們家請不起保姆,並且虐待兒媳嗎?要鍛煉身體到健身俱樂部去,這種事,以後讓鍾點工做。”
  “你平時在家都不怎麽打扮吧?男人整天在工作場合見的都是狐狸精一樣花枝招展的女人,結果回家後見自己的妻子素麵朝天,不修邊幅,這不是逼著他看外麵嗎?”
  “聽說你常常加班,這樣平時怎麽顧得上照顧少臣?他自己工作忙,結果回家後卻發現家裏燈還黑著,這怎麽可以?如果現在的工作累,不如換份工作吧。我覺著你的性子適合在機關單位裏做,你若願意,我來替你安排一下。”
  “盡早要個孩子吧,男人總要當了爹才能收心,才能真的長大。身材啊事業啊都是次要的,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對於女人來說家庭比什麽都重要,孩子才是你最實實在在的生命的延續。”
  “你太瘦了,開春後讓你林阿姨到你們家住上一陣子,替你補一補。”
  “……”
  溫靜雅跟她說,應對蕭太後最關鍵在於要多點頭少說話,因為通常一句反駁便要引來她十句的譴責,這總結真是十分精準。
  沈安若正襟危坐,保持最得體的笑容弧度,小心地藏著困意,謹慎地就所有問題都回答“是”,“知道了”,或者“謝謝媽”,一晚上下來,隻覺得比連續上六小時的培訓課還要累。終於蕭女士也累了,決定去睡覺,安若暗暗地鬆口氣。
  回房時,程少臣已經換了睡衣,斜倚在床頭看手機,見她進來,揚起莫測高深的笑:“這麽早就被放回來了?我以為怎樣也該到12點以後呢。”
  “我天份比較高,接受知識比較快。”沈安若趴到床上去,實在不想再爬起來。
  “這倒是,你這種個性,媽比較不容易挑出毛病來。想當年她可是把靜雅一直訓話到淩晨2點。”
  “大嫂不是從小就跟你們很熟嗎?哪裏用得著這樣?”
  “靜雅那脾氣,別人說一句她頂三句,媽能輕易放過她嗎?總得調教得乖順一點,免得我大哥被欺負。”程少臣大約回想起往事,語調裏都帶了笑意。
  “你們不欺負別人就好了,誰欺負得了你們啊。”
  “你早點睡吧,才應付我那賢淑的媽兩個小時你就這麽累,明天你還得應付很多更可怕的人呢。”
  沈安若幾乎從床上彈起來:“很多人?我還以為就你家人呢。你怎麽不早說?我明天都需要做什麽?”
  “陳姨都幫你準備好了,需要給紅包時她會先遞給你,需要打招呼時她會告訴你怎麽稱呼,別人送你什麽你都收著就行了。唉,不就一上午嗎,忍一忍就過去了,不會比你應付客戶更難。你那是什麽眼神和表情啊,好像很後悔嫁給我似的。”
  除夕夜通常都不會過得太安閑,一過十二點,屋外的鞭炮就不再消停,屋內手機也在不住地叫。沈安若勉強撐著睡意撥了每一個拜年的電話,又一字字錄好一條短信,群發給號碼薄裏的每一個人,最後索性把手機關機了。她換了新床總是睡不安穩,明明很困,卻始終在迷迷蒙蒙半夢半醒的狀態裏,隱約地又聽到手機有短信提示的蜂鳴振動音在響,她正猜想著自己何時換了提示音,朦朦朧朧地爬起來時,卻想起自己的手機已經關機了。
  程少臣並沒有躺在她身邊,而是坐在窗外的沙發上回複一條短信。他沒有開燈,手機的弱光映著他的臉。沈安若是第一次見他按著鍵發手機短信的樣子,其實她自己也隻收到過他的一條短信。此時的程少臣少了往日的那種精明與勝券在握的自信,倒是有點笨笨的樣子,明顯很不熟練,但他的表情很溫和,嘴角邊噙著一點點笑意。
  她夜裏頭腦總不清醒,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竟忘了該躺下裝睡,直到程少臣抬頭時才反應過來。其實她坐在黑暗裏,他應該根本看不見她,而他的手機屏幕一變滅,屋內便全陷入了黑暗。但她仍聽他說:“好不容易才睡著,怎麽又醒了?做惡夢了麽?”
  他到了夜間脾氣總是很好,聲音也比平日裏要溫柔許多。
  “我認床,換了地方睡不熟。”她喃喃地對著空氣說,又躺了下去。
  過了一會,他重新回她身邊躺下,替她掖了被角,伸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拖進自己的懷裏。沈安若一向背對著他睡,被他拖入懷中,也仍然背貼著他的胸膛。程少臣也向來不在意,隻拿她當抱枕用,很快便沉沉睡著。沈安若很嫉妒入眠這樣快的人,幾乎想把他弄醒,但終究沒有使壞。他抱得緊,她翻不過身來,最初數著綿羊,總是數著數著就忘記了數目,後來幹脆數他的心跳聲,也不知道數了多少下,終究還是在天亮以前,在遠處劈劈叭叭無休無盡的鞭炮背景音裏睡著了。
  初一這一上午也沒多難熬,家裏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沈安若隻需要保持禮貌的微笑就好,幾乎連話都不用說。蕭賢淑女士雖然掌控欲強了點,倒是個好婆婆,替她擋了很多她實在疲於應付的熱情,又似乎對她既不失體麵又不搶風頭的表現十分滿意,對她越來越和顏悅色。她本來已經收了無數的紅包,最後蕭太後又塞了更大的紅包給她,打開精致的紅色紙袋,是純金的蓮蓬,嵌了渾圓的珍珠,看得她直發毛。後來她拿給程少臣看,程少臣直樂:“媽這也算與時俱進,不斷推陳出新。大概你的沉默順從令她滿意,否則她今天會送你金母雞。陳姨說她訂做了一隻,看來大概送給靜雅了。”
  中午程家男人們都出去了,餐桌上隻有三個女人,蕭太後也許是應付了一上午也累了,除了指出溫靜雅坐姿不夠端莊會影響胎兒的身體發育以及性格養成而沈安若看起來有點挑食因為她隻吃眼前的菜這個不合宜又不利於健康的壞習慣務必要改之外,倒也沒再說別的。她指證別人缺點時也是優雅從容,帶有一股令人自覺慚愧的無形力量。
  下午溫靜雅拉了沈安若出去。溫靜雅說:“你想自己逛一逛嗎?如果沒計劃,就陪陪我吧,那個家,悶死人。”
  沈安若其實也很擔心她挺著那麽大的肚子到處走,因為天色很暗,像是快要下雪的樣子,於是欣然同意。
  初一大多店鋪都關了門,她們沿著街慢慢走,時時有小孩子在街上玩鞭炮嚇人一跳,溫靜雅卻一直在笑,後來還買了一包摔鞭。她每摔一下沈安若都要跟著緊張一下,直擔心她要動了胎氣立即就要早產,最後終於連哄帶勸地將她手裏的摔鞭沒收了。
  “你看,安若,快樂多麽簡單,幾塊錢就能滿足,隻需要花點心思。偏偏男人們總是不懂,以為最貴的就是最好的。他們也總奇怪,為何女人如此不知足。”
  “哎,是啊。”沈安若並不怎麽擅長與不夠熟悉的人閑聊複雜話題,她一直主張交淺言不必深,否則言多有失。不過她向來是極好的聽眾,不打岔,也不會不耐煩,認真聽她絮絮叨叨地講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溫靜雅是有趣的人,可以把最平常的事講得很精彩,別人都還沒笑,她自己就先笑得開心,隻是沈安若直覺感到她並沒有真的如表麵那樣快樂而已。不過那又何妨,人是多麽矛盾的動物,表相與內在總有差別,看似樂觀的人,常常是悲觀主義者,又如最強硬的人,往往才是最脆弱的。
  “你會覺得我話多嗎?”
  “怎麽會?”
  “平日裏說話其實也沒有人聽的,多是我自言自語罷了,少卿通常別人說三句他才答一句。少臣在家話也少很吧。”
  “對,很少。”
  “他們哥兒倆就這一點最像了,不過你的話好像更少。”溫靜雅輕笑起來,“我帶你去見一位長輩。”
  舊式的居民樓,看起來年代久遠,樓梯又高又窄,沒有電梯,按說也容得下平時的她們倆,但如今的溫靜雅一人占了兩個人的空間,沈安若隻能謹慎地跟在她的後麵,心裏微微緊張地揣度,萬一她真的失了足,自己能否扶得住。她們走得極慢極小心,走走停停,總算到了目的地。開門的是一位女性,看起來已經不年輕,著寬鬆的外袍,包著素色頭巾,見到靜雅又驚又喜:“你怎麽會來?這樣不方便的身子,打個電話就可以了。”她的容顏其實沉靜帶幾分憂鬱,但是一笑起來,便令人如沐春風,倒判斷不出年齡了。
  “晴姨,我帶來一個人給你看。”屋外很破舊,屋內卻是另有乾坤,並不奢華,雅致而純樸,很像屋主給人的感覺。
  沈安若也隨著靜雅喊她“晴姨”,見她眼睛微眯一下,似在思索,然後微笑著開口:“你是安若,對不對?”
  “您怎麽會知道?我正想讓您猜呢。”靜雅先插話。
  “你拿少臣的結婚照給我看過,你忘了?”
  “婚紗照上的人都很失真的。安若還是本人更好看一些,對吧?”靜雅倒像在獻寶一般。
  “模樣沒有變,隻是更清純些。”晴姨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知性與優雅,與她們婆婆那種貴氣的優雅截然不同,如從仕女圖卷上走下的人物。“我這裏恰有極好的新茶,你們來得正好。”
  她泡茶的動作優雅,安若憶及昨晚程少臣泡茶的樣子,不知是否師承自此處。安若不懂茶,但茶葉是新鮮幼嫩的,泡在通透的玻璃杯裏,葉片在水中舒展,碧綠透明,已是一種視覺享受。
  “晴姨,家中為何隻你一人?”
  “我讓保姆回家去過年,明天就回來了。”
  “怎麽能讓你一個人在家?我請黃阿姨過來陪您吧。”
  “我一個人沒問題的,你不要多生事端,回去也不要多說話。”看靜雅仍想堅持,於是轉移話題,“你前陣子找人送來的那架古箏,音色果然非常的好。你要聽聽看嗎?”
  “當然當然,還是那一曲。”靜雅回頭對安若說,“你今日有口福又有耳福,晴姨是本市最好的茶藝師以及古箏演奏家。”
  “別聽她亂講,這孩子最誇張,隻是沒想到她這樣愛鬧的性子,卻從小隻愛一首《高山流水》,偏偏又不肯自己學。”晴姨對安若說。
  琴聲如水如風,屋內便仿佛變幻了時空,沈安若聽得入神,直到晴姨對她說:“安若,你一定也學過古箏。”
  “您怎麽知道?”沈安若覺得很神奇。
  “從你看我彈奏的眼神便猜得出。”
  “啊,安若也來一首好了。”
  沈安若心虛地笑:“學了幾天而已,勉強隻練會了一首曲子,用來騙中考加分的。我怎麽敢在晴姨麵前弄斧呢?大嫂你存心想看我出糗。”
  “我哪有那麽壞心?”靜雅笑,“晴姨你記得不?當年我也學過幾天,結果少臣老是說我在彈棉花,氣得我再也不學了。哎呀,現在想來真扼腕,我怎麽會那麽容易被激到。”
  “你從來都不會在一處安靜的坐上半小時的,你肚子的孩子性格若像你,那你可有得累了。”
  於是靜雅不再要求沈安若獻藝。她們閑說了一些家常,便打算離開。晴姨說:“我送送你們,正好我也想到樓下去走一走。”她去取了外套穿上,安若見她穿得有點吃力,於是過去幫忙,輕聲問:“您最近身體不好嗎?”
  “咳,你聽我彈琴時就聽出來了對吧?已經沒事了,做了個手術,切掉身上的某個器官。”見安若神色稍帶詫異地看著她,微微地笑,指指胸口:“兩邊都沒有。我不說,你肯定看不出來對不對?”又指指頭巾:“頭發也都沒有了。不過,很多時候是這樣的,如果你真的失去了,就假裝它們從來不曾存在過,那樣就不會覺得難過了。”她笑得坦然,仿佛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
  溫靜雅一直挽著沈安若的胳膊慢慢走,她此時已經因懷孕而全身浮腫,走得有點吃力,漸漸把更多的重量移在沈安若身上。司機其實一直開著車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們倆,但她就是不肯上車。
  “晴姨最近生了場大病,發現得太晚了,差點不能做手術。”
  “她精神看起來很好的。”
  “噯,病過之後,反而很多東西都想開了。她現在的氣色比以前好。”靜雅慢慢地說,“你的話是真的少,連蕭太後都說要我多學你。你都不問我晴姨是誰。”
  “晴姨是誰?”
  溫靜雅笑:“一位長輩,從小看著我們長大的。不要跟媽提我帶你來看過她……咳,反正就算不提醒,你也不會講的。”
  沈安若“嗯”一聲,果然溫靜雅片刻後,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很多人都說,當年爸差一點就會娶了晴姨……多遺憾的往事。不過如果真那樣,就沒有少卿哥與少臣了,我們倆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認識。人生多奇妙……”
  “對啊,就像蝴蝶效應。”沈安若像對她也像對自己說。
  “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跟晴姨的感覺有些像。你自己覺出來了嗎?”
  “哪裏會像?晴姨是出色女子。”
  “氣質方麵真的很像,尤其笑的時候。爸也這樣覺得,所以他特別喜歡你。”
  “真的嗎?”沈安若一時無法判斷這算誇讚還算什麽,“大嫂,我覺得有點累了,不如我們休息一下。”其實是溫靜雅的疲態已經很明顯,偏偏還在硬撐。
  “安若你會覺得我話太多嗎?”
  “不會。我自己話少,所以喜歡聽別人說話。”
  “少卿哥總說我肯定做了好幾輩子的啞巴,所以這輩子要將話全部說完。”
  “你在家也喊大哥‘少卿哥’嗎?感覺很怪。”
  “小時候一直這樣喊,後來也改不過來。你和少臣都連名帶姓的喊對方,也好奇怪。”
  “也習慣了,不知道該怎麽改口。”
  “嗯,我覺得有點餓,我們去吃點東西吃。”
  溫靜雅去的地方是裝修精巧的餅店,初一也顧客滿滿。她各種口味的小餅要了一大堆,連湯水都要好幾份。
  “這裏平時要排很長的隊,經常還沒排到就全部賣光,想買齊各種口味根本不可能。難得今天過年,所以人少,每種口味都齊全。更可貴的是他們生意再好,也不肯開分店,所以品質始終如一。你來嚐嚐看。”
  “好。”
  “近來隻剩兩種感觀了,餓和困,所以這幾個月來我都是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再吃,完全過著豬一般的生活,早就不知道身為人類還應該有什麽別的追求。”
  “這樣對胎兒最好不過了。”
  “是啊,大家都這樣說。年輕時我們有那樣多的目標和追求,以為我們都有馬良的神筆,想要什麽便能得到什麽,以為世界都是我們的。到了現在才能體會,原來我們的存在不過是為了一個小嬰兒,從它存在的那一刻開始,你的人生使命都注定了,從此以後你就是為了它而活著的。”
  她見沈安若但笑不語,也微笑:“你現在還體會不到呢,到時候你也會跟我一樣想吧。”想想又說,“真的,安若,盡早要個孩子,趁著還年輕。以前總想玩幾年再說,現在倒覺得,還是早一些比較好。你看我,體力、精神,真的都不如前幾年了。”
  安若低頭笑,溫靜雅又說:“蕭太後真該在旁邊聽到,這次她可一定會表揚我多麽具有嫂子該有的風範。”
  沈安若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覺得這位大嫂實在可愛。
  世界這樣的小。她們快吃完時,安若在眼角餘光裏看到一襲飄逸的長裙從身旁輕輕掠過,明明是冬天,厚重的料子,但就是令人感覺到飄逸這個詞。她心念正在一閃間,卻沒想到那長裙的主人折了回來:“靜雅,是你嗎?”
  沈安若抬頭便見到一位高挑纖細的美女,婷婷玉立的站在她們桌旁。
  溫靜雅似有一瞬間的驚訝,很快恢複了正常。她不便站起,隻好歉然地笑笑:“好久不見,紫煙。看我現在這樣子,整個人變了形,難得你竟然還一眼認得出。”
  沈安若從座位上站起,聽得靜雅介紹:“這是我多年的同學,秦紫煙。沈安若,我妹妹。”
  “你又從哪裏撿到這樣一個漂亮的妹妹?”秦紫煙聲音低柔,十分好聽。她隻化了淡妝,但看起來仍是麵容精致無比。
  “當然是親妹妹,難道跟我長得不像嗎?”
  “仔細看,倒是有一點點像。”美女就是美女,淺淺一笑時,周圍景物都失色。
  “你何時回來的?”
  “一周前。你也快生了吧。”
  “快了,還有一個多月。”
  “多好,如今你的樣子看起來都有幾分神聖。”秦紫煙忍不住彎腰去摸一下靜雅圓圓的肚子,“真抱歉,不能多聊一會兒,我約了朋友。改日再聯係,等寶寶出生記得通知我。”又轉身看向安若:“很高興認識你,安若。”
  沈安若微微欠身致意,目送她離開,坐下時,見溫靜雅也在看向秦紫煙的背影,表情若有所思,一不留神將餐巾碰落在地,便要彎腰去撿。
  “大嫂,你別動,讓我來。”沈安若的聲音並不高,但出於一種直覺,她站起來後又向門口望去。已經走到門口的秦紫煙果然正在回頭看向她,四目相對,氣氛其實有點微妙,於是沈安若友善地朝她笑笑,秦紫煙也回應她一個友好的笑,隻是那笑容看起來有些複雜以及意味不明,倒令她覺得這樣的笑容十分的熟悉。
  回家途中的溫靜雅沉默了許多,不再如來時的嘰嘰喳喳。
  “大嫂,你是否不舒服?”
  “沒有。我吃多了就會困,而且有點累了。”溫靜雅在車後座挪著身子想找個更好的姿勢,沈安若替她在後背塞上軟墊,“謝謝你安若。對了,以後沒有長輩的場合,你也像少臣一樣喊我‘靜雅’吧,被人叫‘大嫂’會覺得已經很老了。”
  “好。”
  “剛才我那同學……很漂亮吧。”
  “嗯,大美女。”
  “這‘大’字用得多妙,這世上美女雖多,大美女卻真的很少。”溫靜雅低聲應了句,迷迷糊糊半闔著眼睛,似已睡著。
  快到傍晚時,外麵飄起鵝毛大雪,程家兄弟二人卻都還沒回家。客廳裏暖氣極好,程家兩位媳婦陪著婆婆以及陳阿姨在客廳裏閑聊。陳阿姨是蕭女士的好友,丈夫去世後就一直在程家幫忙,幾乎算半個自家人,程家兄弟也拿她當長輩一樣尊重。
  大多數的話是兩位老女士在回顧往昔,沈安若是好聽眾,不亂搶話,有問必答,也小心地不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溫靜雅則興致缺缺,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安若,你就該早點把她勸回來,別由著她的性子在外麵逛,這麽冷的天,拖著那麽沉的身子,哪受得了?”陳姨擔心地說。
  “靜雅從小就任性,別人勸不住的。安若可別學你大嫂。”蕭賢淑說。
  “安若不會啦,你放心吧,媽。”溫靜雅滿不在乎,“不是聊你們年輕時的事嗎?我正聽著呢。怎麽又扯到我啦?”
  雪越下越大,蕭女士開始擔心兒子們:“你們丈夫哪兒去了?”
  她們都答不出,於是蕭女士不免不高興:
  “看看你們這妻子都是怎麽做的,怎麽能連丈夫的行蹤也不知道呢?這天冷路滑的難道不擔心,也不快打個電話問一下。”
  “又不是小孩子,哪用得著時時盯著怕走丟了啊。媽,上回您不是還教育我,別把丈夫管得太緊,會讓他們生出逆反情緒的。”
  沈安若想笑又不敢笑。蕭女士還沒來得及發話,陳阿姨趕緊說:“這兩個孩子也真是的,年初一的也不早點回來,連去哪兒都不打個招呼。我找找他們。”一會兒回來說:“少卿再有幾分鍾就到家了,少臣手機總是接不通。”
  “他們倆沒在一起嗎?少臣搞什麽呢?”蕭女士一臉的擔心。
  “本來是在一起,後來分開了,少臣大概去見個老朋友。”陳姨回答。
  沈安若見婆婆盯著她看,似在觀察她的表情,隻好趕緊拿了手機撥過去,樣子至少是要做一做的。電話裏一直回應:“您撥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她笑一笑,突然覺得這表情很難把握得恰到好處,笑容太坦然了會被說沒心沒肺,太勉強了則顯小家子氣,一定要弧度合適才好。“也許是手機沒電了,媽,他開車一向小心,您別擔心。”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一天程少臣曾教給他如何讓手機關機顯得很自然的辦法。
  晚餐前程少臣終於也回家,一堆人上前去噓寒問暖,隻擔心路況是否很危險,是否出了狀況,見他有些感冒的樣子,又是薑湯又是暖爐,幾乎要把他當嬰兒看待了,至於質問他為何失蹤的話題,總是一提就立即被人含糊過去。
  程少臣真的受了些涼,吃完飯就回屋了。拜他所賜,沈安若領命照顧他,也得以盡早地回房間,不用陪伴長輩們。
  他在餐桌上明明一副強打精神病焉焉的樣子,在房間裏卻神氣得很,轉來轉去,除了說話鼻音有點重,哪裏還有病人的樣子,又死活也不肯吃藥。
  結婚後他們倆其實甚少有機會在呆這樣一個小空間裏麵麵相對,通常在不同的房間裏各做各的事,如今卻像被綁在一起的蜢蚱,真是有些百無聊賴。
  後來程少臣倚著床頭翻一本厚厚的書,沈安若蜷坐在床邊的軟椅上看碟,四十年代的黑白老片,悲悲喜喜,離離合合。聽得程少臣邊翻書頁邊打嗬欠,過一會沒了動靜,扭頭一看,原來是睡著了,瞥一眼他拿的厚書,竟然是《漢語大詞典》。
  她拖了被子替他蓋上,想了想,又推醒他:“程少臣,你換了睡衣再睡吧。”
  程少臣翻個身,鼻音重重地嘟呶著:“等正式睡的時候再換,現在我隻睡一會兒。”
  沈安若拿他沒辦法,探身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發燒,然後低聲問他:“你喝水嗎?”
  “牛奶。”
  她去拿來兩盒加熱過的牛奶,替他插好了吸管塞到他嘴裏,結果喝了兩口就不喝了,連眼睛都不睜,將手指揚向床頭矮櫃的方向,讓她放到那邊去。
  真大牌。沈安若也懶得再理他,喝了幾口自己的那盒奶,繼續看碟,有情人終於最後在一起。一張看完了,再換另一張,仍是老片,《龍鳳配》,司機的女兒從小愛著一起長大的富家二少爺,結果他從來不曾注意過他。
  向後伸手摸到放在床頭櫃上的奶準備再喝幾口,卻發現已經空了。回頭看程少臣已經坐起來,嘴裏咬著吸管,不知在那裏坐了多久。
  “你幹嘛把我的奶也喝光了?”
  程少臣把咬在嘴裏的那一盒遞給她。
  “我不要,才不要被你傳染。”沈安若推開他伸過來的手,結果手卻被他抓住,捏在掌心裏正反都細細的看了一會兒,沈安若覺得詭異之極。
  “晴姨說,你看起來一副惠質蘭心心靈手巧的樣子。我怎麽沒看出來呢?”
  “你也去看晴姨了麽?”
  “我去時你們剛走。”
  “你怎麽把自己弄感冒了?你車裏的空調壞了?”
  “和一個老同學到山上去了一趟,雪大開車不安全,走上去的。”
  “哦。”沈安若應了一聲,繼續盯著屏幕,長大後,女孩子出落得標致出眾,她愛的人終於發現了她的存在,而大哥擔心弟弟,於是跟這女孩子走得甚近。沈安若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一句,“程少臣,你覺得我跟晴姨像麽?”
  “怎麽可能?”程少臣回答的太快,語氣又過於認真,倒讓她愣了一下。半晌後,聽得身後程少臣恢複了慣常的語氣悠悠久地說,“晴姨那是真正惠質蘭心的才女,至於你啊沈安若,你頂多就是偽小資,假淑女。”
  “嗯。”
  結果程少臣見她沒反應,卻不肯罷休,伸腳去踢她:“喂,這麽平靜?我還以為你打算咬我呢。”
  “你說的多麽正確,我為什麽要咬你。”
  “你什麽時候變這麽謙虛?”
  “我什麽時候不謙虛啦?”
  沈安若繼續看碟,大哥與女主角關係開始處於暖昧期。結果那個感冒的人還不打算正式去睡覺,又開始搗亂,真是一有狀況就反常的多話。
  “沈安若,你猜大哥他們的孩子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你已經知道了?”
  “當然是不知道才問你啊。靜雅跟你說了沒?”
  “沒有。這問題跟你有關係嗎?”
  “當然跟我們有關係。如果是可愛的小姑娘,我們也可以偶爾借回家去玩幾天,如果是男孩那就算了,多沒意思。”程少臣想了想又補充,“不過如果從長遠的角度考慮,大哥他們還是生男孩比較好,這樣我們就完全不會有壓力了,生什麽都無所謂。”
  “你家重男輕女麽?”
  “也不算有。小時候他們一直希望我是女孩子,結果我一生下來竟然是男的,失望之下就把我扔給外公和外婆了。不過媽的思想還是有點守舊,爸倒算是開明的。”
  “你小時候他們有把你扮成女孩子拍照嗎?”
  “當然沒有,打死我也不幹。喂,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都不喜歡,我恐嬰。”
  程少臣嗤嗤地笑:“你恐的不隻是嬰兒吧,所有小動物你都害怕對不對?連一個月大的小狗都不敢抱,真是膽小鬼。”
  電影已經演到尾聲,猶豫啊掙紮啊糾結啊,沈安若看得正投入,因為感冒而多話的程少臣又說:“怎麽會有人喜歡黑白電影,碟質差,色調暗,多累眼睛。”
  “你不覺得黑白影像有質感嗎?”
  “偽小資。”
  “我又沒否認。”
  “早點睡吧,明天一早我們就走。”
  “才在家裏住兩個晚上,爸媽舍得你走嗎?”
  “爸巴不得我快走,免得礙他的眼。不過他可能舍不得你走吧?”程少臣笑了一聲,“路滑車開不快,我們早點出發。你難道不想早點見到你爸媽嗎?你也很久沒回家了吧。”
  “是啊,很久沒見他們了。”
  他陪她一起看那部老片子,女主角愛上大哥,而大哥決定接受商業聯姻,並送女主角到弟弟身邊,成全她從小以來的夢想。
  沈安若直推他:“你還是睡覺好了,這片子不適合男人以及病人看。”
  “這電影很久以前我似乎看過的。後來怎樣了?”程少臣打嗬欠,他本來也不感興趣。
  “弟弟揍了他的大哥,然後趕他到法國去追女主角。”
  “沒勁的劇情,簡單又老套。”
  “對啊,真沒勁。現實中的故事怎麽會這樣簡單又純情。”
  “你前麵看的那部電影是《Random Harvest》嗎?”
  “我沒注意英文名,隻知道中文名字是《鴛夢重溫》。”

  審美疲勞
  沈安若覺得最近有點關於生活的審美疲勞,每天準時醒來,吃早飯,乘車,坐電梯上樓,開電腦,接電話,然後又是乘車,吃飯……日子過得有些疲疲塌塌,連聽著重金屬音樂都想打嗬欠,大概春天到了,容易犯春困。
  她正在廚房裏做魚丸湯,很麻煩的工序。他們吃飯一向簡單,想吃複雜一點時就出去吃。隻因程少臣早晨隨口說了句突然想念魚丸湯的味道,她就從下班一直忙到現在。沈安若一邊做飯,一邊在心裏鄙視了自己十遍不止,簡直就是討好獻媚,腦子犯抽。
  結果飯快要做好,程少臣的電話也打來:“晚上有事,不回家吃了。”
  “怎麽不早說,飯都做好了。”
  “反正你自己也要吃飯啊。早跟你說,你又要胡亂應付。”
  “多謝你這麽關心我。”沈安若沒好氣地啪一聲掛了電話。明明是忘記了打招呼,竟然還這樣振振有詞,總之她的口才永遠比不上他。
  程少臣說的對,他不在家吃飯的時候,她多半是隨便應付,一碗泡麵,或者弄一份麵包沙拉,晚餐就這樣胡亂打發掉。不過仍是很氣惱,賭氣吃掉了大半的魚丸,又做了香蕉奶昔喝了兩大杯,再一杯酸奶,終於將胃塞到滿滿,開始覺得大腦也快樂,連程少臣是誰都要想半天才記得。
  第二天起床時,朝他的書房望一眼,仍在沉沉睡著,於是自己收拾妥當去上班。他們各自的書房平時一般不關門。她昨夜睡時是淩晨兩點,那時他還沒回家。花天酒地,真墮落。沈安若在心裏不屑地默念,將住房門替他帶上,結果人都已經進了電梯,又出來替他把門反鎖了,上了兩道鎖。
  審美疲勞的日子裏,連做愛都變得很敷衍,如同例行公事。不隻她,還有他。
  老版電影《乞力馬紮羅的雪》的結尾究竟如何呢?與海明威的原著一樣不?明天記得去淘一張碟回來好了。沈安若躺在某人的身下分神地想,由著他自己去意興闌珊地玩兒。啊,糟糕,明早有臨時會議,竟然忘記通知趙副總,等眼下這件事情結束了千萬記得在手機上設個提醒。
  突然胸口吃痛,原來被重重地咬了一口。莫非走神走得太離譜被發現……啊,不過真是疼,這個混蛋。沈安若摟住他,順便使勁地抓他的背。噯,能抓出幾道痕最好,要疼,但不要出血,這力道該怎麽掌握呢,可惜她沒留長指甲,隻是接下來由不得她再去思考,被挑釁的人不再對她客氣。
  “關燈,把燈關掉。”她隻能這樣請求。
  “你不是怕黑?”
  糾纏中男女的聲音都聽起來總是暖昧而破碎。
  “請關掉。”沈安若伸出胳膊擋住眼睛,那燈光何時變得這樣亮,閉著眼睛都覺得刺眼。
  要求始終未被獲準。程少臣拉開她的手臂,伸出自己的一隻手蓋住她眼睛,很用力,她怎樣扭頭也掙脫不開。他的唇亦用力壓下來,同時還有他的身體。他的動作突然堅決而激烈,她完全掙脫不了,最後隻能任他肆意掠奪,潰不成軍。
  下回絕對不可以再明目張膽地挑戰他的權威與尊嚴,真是慘痛的教訓。沈安若在睡意來臨前虛弱而憤恨地想。
  難得他也起的這麽早。沈安若在衣物間裏找衣服時,從鏡中看見一向在本時間段睡得最香的人竟然也裸著上身光著腳進來了。賣騷!
  她不聲不響地換好衣服,瞥見程少臣也已經穿戴整齊,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樣,正在找領帶。見她轉身要走,仿佛隨口一說,語氣卻是肯定式:“晚上到姑姑家吃飯。”
  “晚上公司有事,你自己去吧。”
  “放心,你不會見到江浩洋。”這句話成功地留住了已經走出更衣間一半的沈安若。
  “嘉敏回法國了。至於你的那位江學長……首先他跟嘉敏的關係其實沒那麽近,其次,他馬上要再調回市裏了,你在姑姑家見到他的可能性極小。”
  “他不是才調到本區嗎?怎麽又要調?”
  “本市年輕幹部重點培養對象,當然要下派到各地熟悉情況。XX局副局長,不出意外的話,三兩周內就會任命吧。”
  某某局,正是她的對口上級部門,程少臣恰好很清楚,他今天早晨存心讓她不痛快,此刻想必在心裏偷笑。
  她不說話,白了程少臣一眼準備再度退場。
  “沈安若,你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程少臣每次作出無辜表情的樣子時,都是最欠扁的時候,“你的學長仕途一帆風順,你應該與有榮焉。”
  “江浩洋就算當了市長又與我何關?總比不上可以一起爬山觀雪的老同學來得更切實際,你說對不對呢,程先生?”
  她本打算看他臉色微變的樣子,哪裏料到程少臣竟然笑得天真又爛漫:“我的天,都過了一個月了你才想起這件事。請問你在吃醋嗎程太太?”
  “鬼才吃你的醋。”沈安若真的有些想翻臉了。
  程少臣猶自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還朝她揚著手裏的兩條領帶:“幫忙參考一下,哪一條比較適合去見我今天的重要客戶?一個比我媽年輕許多又比你老許多的女人。”
  “程先生就算係一根麻繩也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你一定要有這樣的自信。”沈安若冷靜地回答,冷靜地退場,聽到身後程少臣笑不可抑:“沈安若,我猜你現在正在想,最好能用一根麻繩快點勒死我。”
  沈安若幾日後便見到了江浩洋,那時她正每日奔波於一個項目的審批,一向待她友善的科長直接帶她去見新任主管上司:“你若有疑問可以直接問江副局長,他說可以就沒問題了。”
  於是此刻沈安若與江浩洋又是麵對麵,她坐在他辦公桌的對麵,不過一米的距離。
  “師兄,先恭喜您。”也許是事先被程少臣激了一下的緣故,竟然沒有再感到別扭,仿佛見一個有些敬畏但還算親切的老友。隻不過一個多月前,在程少臣的姑姑家,她還覺得坐如針氈。又或者,如今情勢不同,少了看戲的觀眾,她又準備充分,於是便坦然。時間是個好東西,流著逝著很多東西便改變。
  “安若,為何到了今天,我們竟這樣有緣。”江浩洋的臉上幾乎看不出微笑的弧度,但沈安若知道他在笑,仿佛在跟她講一個笑話。
  “是啊,怎麽會這樣巧。”沈安若也淡淡地笑。
  他起身替她倒水,白開水,冷的與熱的摻在一起,溫度剛好。她沒有對別人說過,她喝熱水與冷水皆牙痛,喝茶則胃痛,沒想到他知道。
  周末上午,沈安若穿了一身輕便準備出門去。一向對她的行蹤不怎麽關注的程少臣突然問:“你要跟朋友去爬山嗎?”
  “我找了駕校的老師陪我練車。”
  “你改變主意了?”
  “公司車改,取消班車與公務用車。”
  “跟教練說今天的行程取消,我陪你練。”
  “程總您日理萬機,我可用不起。”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今天覺得有點無聊。”
  沈安若就知道,他是特意來看她的笑話的。
  “真奇怪,你的駕照到底怎麽拿到的?”
  “我色誘考官。”
  “就憑你這種姿色……哎,減速!”
  他們把車一直開到附近的鄉村。草木已經返青,冒出幼嫩淡綠的芽,令人心情愉悅,沈安若竟然還顧得上分神欣賞。
  程少臣就沒有這等好心情,他撫著額頭:“停車,累死我了。你的教練也太不為其他公民負責了吧。”一會兒又說:“我找人接送你上下班吧,平時外出辦事時你還是打車好了。”
  沈安若裝沒聽見。
  其實她也累,胳膊和腰都疼。
  中午他們吃了農家飯,下午往回路走。他專門指揮她走那些窄窄又時時有行人冒出的小路,嚇出她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後來幾乎把車擦到牆上去。
  “你的車多少錢?練車成本太高了吧。”
  “沒關係,撞壞了再換一輛好了。”
  “你怎麽整天換車啊。”
  “總開一輛會審美疲勞呀。”
  “花心!”
  “這跟花心什麽關係。你不也是有些衣服才穿一次就再也不穿,有些衣服買了後就從沒穿過。”
  他說的倒是真的。隻是,他什麽時候竟然能夠百忙中撥冗關注這樣的小事,真詭異。
  後來他帶她去車行,兩人意見總是不一致。
  “程少臣,開車的人是我好不好,不要把你的高品味強加過來。你見過幾個朝九晚五的打工族開著幾十萬的車到處招搖?”
  付帳時也鬧分歧。
  “我自己可以付,公司有補貼。”
  “公司給你支付百分之百嗎?”
  “反正不用你。”
  “沈安若,我真是搞不明白,你總在這種無聊問題上跟我別扭,你覺得很有意思嗎?”
  “我又沒打算跟別人跑掉,你有必要像哄情婦一樣地整天逗我玩嗎?你覺得很過癮呀?”
  結果程少臣冷笑:“拜托,情婦這行業也是需要內外兼修的業務素養好不好,你根本不具備資質。”
  結果仍是她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溫靜雅生了個女兒,十分可愛。
  周末回去看她們,靜雅抱怨:“天啊,竟然是愚人節的生日,鬧鬧長大後會多麽埋怨我。”
  蕭賢淑建議不如順應出生日,小名叫作“阿愚”,可保孩子平安。
  兩人僵持不下,於是各叫各的。靜雅說:“鬧鬧該喂奶了。”賢淑婆婆說:“李嫂,請把阿愚的小被子拿出去曬曬。”場麵十分搞笑,但沒有人敢公然地笑。
  程少卿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歡喜,至少表麵平靜異常。反而是做爺爺的和做叔叔的十分開心。
  沈安若沒想到程少臣那樣喜歡小嬰兒,抱在手裏就不願放手,抿著酒窩笑得十分孩子氣,他比月嫂更有辦法讓小孩子止住哭。沈安若壞心地想,這家夥莫非小時候很喜歡洋娃娃,結果因為身為男孩所以沒有得逞?
  而溫靜雅對此十分不滿,因為她對鬧鬧或者阿愚哭毫無辦法,心煩意亂,於是每每程少臣抱足了五分鍾便忍不住叫:“把我家鬧鬧還給我。那麽喜歡小孩子,你自己去生一個玩。”
  沈安若對嬰兒天生沒好感,盡管是這樣漂亮的小嬰兒。保姆把孩子塞進她懷裏,她隻覺得抱了一枚定時炸彈,心驚膽顫,鬆了怕嬰兒掉到地上,緊了怕勒得她哭,一會兒後背就冒汗。她笑得僵硬,別人卻隻當她些許的緊張與激動,還打趣她正在體驗當母親的感覺。還好一分鍾後,程少臣很自然地把孩子從她懷裏接了過去。她覺得從沒有像此刻這樣發自內心的感謝他。
  晚上靜雅拉著安若聊天。
  “你看多麽順利,沒有產前焦躁,也沒有產後抑鬱,比想像中的容易許多。你自己不想體驗一下嗎?少臣喜歡小孩子,他一直有小孩子緣。”
  “要把一個孩子平安順利地撫養長大,太艱難了。要他身體健康不摔了碰了,要智商正常學習不要比別人差,要不危害社會最好還是社會棟梁……這是多麽繁重的使命啊。人這一生時時處處都會產生誤差,稍有偏離最終都要謬之千裏。我一想起來都覺得害怕。”
  “你想那麽多那麽遠做什麽啊,做人先看眼前最重要。安若,我看你還是等等吧,你現在確實不適合當母親。”
  她從靜雅房裏出來時,經過公公的書房,門沒關嚴,露出一條縫。程少臣又在裏麵被訓話,真可憐
  程興華說:“不製造產品,專門高額克扣別人的辛苦錢。黑客!”
  “如今製造業的利潤率多麽低,難為你還做得那麽得意。我們賺的也是辛苦錢啊,還有‘黑客’的定義不是這個意思,程先生你落伍了。”
  “投機!”
  “那叫投資好不好?”
  這對父子就從沒好好講過話。
  她在看樓梯轉角處的幾幅油畫,非名家之筆,但她喜歡。很小的三幅畫,同一處風景的春夏秋三季,遠山近樹,意境深幽,偏偏少一幅冬天。
  偏廳裏婆婆與陳姨在閑聊,聲音隱隱傳來。陳姨說:“聽說前陣子紫煙回來了。”
  “少卿知道嗎?”
  “不清楚。不過少臣肯定知道。”
  “初一那天少臣是跟她在一起?”
  “應該是。”
  “簡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禍水!”
  “你小聲點啊,怎麽又扯上老程了?沒什麽啦,我看少臣跟安若相處的挺好。”
  “嗯。告訴其他人,別在安若麵前提這個名字。我看那孩子雖然話不多,但心思太敏銳。還有,也別讓靜雅知道,免得她不痛快。”
  “還用你說嗎?”
  沈安若發誓,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偷聽的。她聽到第一句時就準備轉身上樓,但當時偏偏她的絲巾滑落,質地太輕,直接飄到樓梯最後一層台階處,她隻好去撿,於是不免又多聽了幾句,但她已經盡量用最快的速度上樓了。
  她已經上了大半的樓梯,突然聽得似有人走出來的聲音,不免在心底輕輕歎息一下,隻好再轉身向下走。她招誰惹誰了呢,枉作小人。
  “陳姨。”
  “安若,靜雅睡了嗎?”
  “沒呢。”
  “陪她多聊會兒吧,她這些天念著你呢。”
  “嗯,靜雅有點餓,我幫她去廚房拿點東西吃。”
  回程仍是沈安若開車,三個多小時車程,快到城市交界處時,高速路上的車開始多起來。
  程少臣險險地把著她的方向盤替她調整方向:“真是沒有開車天分,七歪八扭成這個樣子,還敢用這樣的速度。”
  “我自己開車時比這好多了,都是因為你總在旁邊搗亂,說話分散我的注意力。”
  然後車裏沉默。太過安靜了,幾乎令人昏昏欲睡,沈安若開了音樂,放的喜多郎的《古事記》。一遍結束,沈安若又重播,程少臣忍不住出聲:“換一張。聽這麽別扭的音樂,怪不得你越來越別扭。”
  “這音樂哪裏別扭了?你就喜歡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
  “旋律看起來平靜,但編曲很狂躁,節奏太壓抑,總之不適合你。春天容易上火,我建議你還是多聽聽巴赫吧。”
  “謝啦,我更喜歡貝多芬。”
  於是話題又卡住。
  沈安若順從地換上又一張碟,《花季王朝》,嘻唰唰呀嘻唰唰,吵死他好了。
  終於進了城市的主幹道。天色已晚,路燈一盞盞亮起來。
  “沒想到你真的恐嬰,竟嚇成那個樣子。我之前還以為你隻是說著玩兒。”
  “我也沒想到你竟然有戀嬰癖。”
  程少臣忽略她的用詞:“噯,那麽小的小孩子,跟玩具似的,抱在手裏那麽軟,”他用手比劃了一下,“我從小就喜歡小動物,常常抱流浪貓回家,然後被我媽訓。”
  “什麽小動物都喜歡?那你喜歡老鼠和壁虎嗎?”
  程少臣無視她的挑釁,片刻後又說:“咱們養一隻狗吧。”
  “你想幹嘛?”
  “迷你狗,長不大的那一種,你逛街的時候都可以塞進包裏,我回家晚時還可以跟你作個伴兒,順便培養一下你對小動物的愛心。如何?”
  “程少臣,你覺得養狗會比養我更有成就感嗎?”
  “……沈安若,你最好抽空去趟醫院,看看你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沈安若這陣子幾乎要將行政中心當作第二辦公室,結果總能遇上熟人,開會時有一麵之緣的A公司甲某,一起吃過一頓飯的B公司乙某,同事的家屬C公司的丙某,這世界小的時候真如一個村落。隻不過,她卻沒有想到竟然能夠在這種地方遇上秦紫煙,這裏人人行色匆匆情緒抓狂,煙火氣息沉重,完全與她格格不入。
  沈安若看見她時,秦紫煙正從複印中心捧了一堆文件出來,結果為躲一個冒失的人,文件從手中落掉了一半。那人連連道歉,稱自己趕時間便走掉,連善後工作都不做。
  沈安若還沒想明白之前,就已經蹲下去幫她一起撿。說到動機,其一畢竟算是熟人;其二她的事情已經順利地解決,就算是陌生人,也會忍不住上前幫一把;何況,大美女的魅力,女人也很難抵擋。秦紫煙今日穿得素淡又半休閑,頭發都紮起來,但仍是橫看豎看都不像職業女性的樣子。
  沈安若替她撿材料時順便瞥了她的材料一眼,於是便發現問題:“這一張要這兩份材料印到一張紙上才可以。”又發現一處,“這份少蓋了一個章。”
  “對啊,怎麽會這樣?謝謝你,不然今天又要白排一上午的長隊。”
  “不客氣,舉手之勞。”
  秦紫煙因為審批程序無法繼續辦理,於是跟她一起走出行政大樓。
  “安若是吧。你穿這樣正式,和上回的樣子很不一樣。‘安之若素’,你的名字很容易記住。”
  “是嗎?紫煙,是‘炊煙嫋嫋’那個‘煙’吧。”
  “噯,對,不過大多數人都會直覺是‘姹紫妍紅’的‘妍’。”
  “還是現在這樣比較有詩意。”
  “你覺得像瓊瑤小說的名字嗎?”
  “沒,我覺得像武俠小說裏的名字。”
  “其實是因為我父母,他們在廬山認識的,所以這名字是來自‘日照香爐生紫煙’。”
  “你父母很相愛。”
  “對啊,永遠相愛著。他們十幾年前就過世了。”
  沈安若靜默片刻:“對不起。”
  “沒關係,已經過了那麽久。我曾經想過改名字,因為這名字總會被人笑,不過想到它的來源,於是就猶豫。”
  世界多麽奇妙,她們竟然在聊天,在外人眼裏隻怕仿如多年老友。樓外正下著很大的雨,很多人被困在樓裏。
  她們在樓簷下站了一會兒,等雨勢變小。秦紫煙小心地將紙文件袋抱在懷裏,怕被雨淋到:“我沒有想到,在國內辦一份登記要這樣的麻煩。”
  “其實你可以請一家代理機構來做。”
  “嗯,對啊。我一個朋友說憑我的丟三落四,肯定要折騰至少兩星期才辦得出來,我不信,就決定自己來試試,早知道真是這樣,就不賭這一口氣了。”
  “你朋友是為了你好。”
  “嗯,應該是吧。”
  雨勢終於小了。沈安若問:“你要去哪裏?我送你一程吧。”
  “謝謝,不用了。我等車來接我。”
  沈安若小跑著到了停車場,等將車開出來時,卻見秦紫煙正站在路邊,於是她又停下來,搖下車窗。
  “車一時來不了。如果你不趕時間,請送我到最近的車站吧。”
  秦紫煙要去的地方與她公司順路。沒有程少臣在旁邊,其實她的車開得還不壞。
  秦紫煙偶爾地說一兩句話,她的聲音很好聽,長得固然美,但並不冷,有一種柔和的氣質,沈安若對她討厭不起來。
  “我幾乎忘了自己也考過駕照,倒樁還有上路都是考了兩回才通過的,還是教練看我練的太辛苦,決定放我一馬,上路時給我安排了最簡單的路段。”當沈安若急刹車躲過一輛違章車時,秦紫煙說,“所以為了別人的安全,我還是不要開車比較好。”
  “怎麽會?”
  “我完全沒有運動細胞。”
  “國外考駕照比較難。”
  “在國內考的。”
  “你不是剛從國外回來?”
  “嗯,德國,在那邊住了幾年,有時候也在法國。不過也常常回來。”
  交通電台正在播一支曲子,Somewhere in Time,《時光倒流七十年》的主旋律,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秦紫煙聽得入神,直到曲子結束,才輕輕歎一口氣說:“我討厭這部電影,但偏偏喜歡這支曲子,每次都聽到想要落淚。”
  “這部電影怎麽了?”
  “那名女子太無望,隻能等待,等了一輩子。後來她唯一的一次主動,真的等到了,卻是將那名前途大好的青年從他自己的世界裏害死了。我不喜歡。”
  那日沈安若同事聚會,都是當年同時進入正洋的應屆畢業生,一起參加過漫長的入司培訓,年齡相仿,經曆相似,又多年沒有這樣齊聚過了,一時大家都感慨萬千。其實幾年來,他們這批人早已離開了大半,當時他們這批應屆實習生的男女比例為3/1,如今卻成了1/1。當年的新鮮菜鳥們,如今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話題說著說著難免就轉到了柴米油鹽上。林某男抱怨自兒子出世後他在家中地位便一落千丈,蔣某女哀歎與婆婆相處得糾糾結結鬱悶至極,孫某女大罵老公與初戀情人藕斷絲連,新婚的高某男則每過半小時準時接到老婆的查崗電話……也講別人的八卦,公司內的某某某,與老婆相戀十年才結婚,結果老婆一懷孕就外遇,孩子生下來就離婚了,感情這東西簡直比電視廣告更不可靠,還有公司內的某某某,馬上要結婚了結果發現老婆與前男友私混,於是婚也沒結成……沈安若安靜地聽,心裏默念上帝啊,這男人們認真八起卦來完全比女人更勝一籌。終於有人發現沈安若在摸魚,於是大聲說:“你們這些女人都學學安若,從來也不見人家抱怨過老公,或者拿著婆婆說三道四。”目光齊刷刷射過來,各種情緒都有,沈安若在心裏怨念了一句,臉上瞬時掛上最無辜無害的笑:“噯,大家喝酒。請檢查一下,我真的幹了。”恰逢周末,吃飽喝足又去KTV,鬧騰到很晚,回家已經淩晨一點。
  門隻上了一道鎖,開了門屋裏卻是黑的,想來是程少臣早晨離家時沒落鎖,反正小區治安很好。
  她習慣於走到哪裏都隨手開燈,結果進了客廳,燈卻先她一步亮了,程少臣竟然比她更早回家,倚在沙發上懶懶散散地抽著煙,腿交叉著搭在矮幾上,就在先前的黑暗裏。
  她看他一眼,繞過他,去把窗子都打開。她一向討厭煙的味道。
  “去哪兒了?”程少臣漫不經心地問。
  “同事聚會。”
  “玩的很開心嗎,連我的電話都不接。”
  “手機沒電了。”發現手機沒電時她也沒著急,因為他極少給她打電話,而且他已經連續兩周都是在她入睡後才回家,周五的晚上應該會更晚,因為他周六通常是中午才起床。不過,至少他每天無論多晚都回家,從未夜不歸宿,所以沈安若也從未發表過什麽意見。
  “我覺得累,要去睡了。你怎麽不去睡覺?”
  她都走到了樓梯轉角,結果聽到背後程少臣不緊不慢,淡淡悠悠地說:“程太太,以後不要這麽晚。”
  這句話的內容還有他那副腔調真是惹惱了她。沈安若回過頭,吸口氣,免得失了風度,然後也學他的腔調說:“程先生,你快天亮才回家的時候,我從來說過什麽嗎?你自己也是連續兩星期都淩晨以後才回家的,怎麽就忘了呢?”
  “沈安若,男人跟女人一樣麽?而且,我那是工作好不好。”
  “知道了,下回我注意。”沈安若偃旗息鼓,繼續往樓上走。
  “沈安若,過來陪我坐一會,我們好像很久沒有麵對麵說過話了。”
  “程總您今天特意早回家,就是為了跟我開懇談會啊?”沈安若沒有服從他的指揮,而是倚在樓梯扶手上,與他隔了幾米的距離,比他高出很多,這個位置令她覺得有些許的優勢感。
  “其實我們是很久沒見麵了對不對,我回家時你已經睡了,等我起床時你又走了。”程少臣無視她的無理。
  “你是不是希望我,每天等你到淩晨兩點,跪在門口給你第一時間送上拖鞋,然後早晨坐在你床頭等你醒過來給你遞毛巾擦臉。”
  “雖然沒有必要,不過你若真想那麽做,我也沒意見。”
  沈安若口才比他差許多,於是再度投降,不理他,準備撤離。但程少臣顯然今天晚上真的很有談話的興致。
  “你最近脾氣真大。你有怨氣嗎?”
  “怎麽會。程先生你辛苦工作養家糊口為了我的舒適生活,我把你當神像一樣供奉還來不及呢。”
  “你對神像就這種惡劣的態度啊。”
  “拜托你,我困了,想睡覺。程先生您下回想半夜找人聊天的話,請提前通知我,好讓我養足精神。”
  “沈安若你真別扭,沒法跟你溝通。”
  “我又不是今天才別扭。你還是反思一下自己當初幹嘛要娶我好了。”
  “我腦子有病,我就喜歡你這別扭勁,我就喜歡看你不待見我的樣子。”程少臣又點上一枝煙,淡淡地瞥著她,用一副事不關己的調調,悠悠地說。
  沈安若用最快的速度洗了澡,然後鑽進被子裏。她是真的困了,很快睡著了,但又沒有睡沉,總是做夢,夢裏亂哄哄,後來還醒了,覺得口幹。醒來才發現程少臣竟然是睡在她身邊的,她根本沒察覺他何時進來。她跟他吵完嘴,是進了自己的房間。
  程少臣睡覺不算老實,有時他們倆人明明是各自背向遠遠地躺著,結果他睡熟了的時候,便常常把腿搭到她的身上,又用胳膊環住她的腰,有時候連額頭都抵到她的脖子上,跟一隻樹熊一樣,比如現在。沈安若輕輕地移開他的手,小心地不驚動他,下床去倒水喝。她喝了兩大杯才覺得口幹的感覺漸漸消除,發了一會兒呆,還是回到床前。
  窗簾沒拉嚴,月光恰好透進來,照在程少臣的臉上。她一直覺得他睡著的樣子像小孩子,睫毛很長,嘴唇微抿,表情純真。已經入春,但天氣還是很涼,她離開時明明還好好的,一會兒功夫,他已經將手腳都露在被子的外麵。她輕輕歎氣,替他重新蓋好,再躺回去時,發現他已經被吵醒,含含糊糊地問她:“你又失眠了?”
  “晚上喝了很多茶水。”
  “總是不長記性。”程少臣翻了身繼續睡,“你數綿羊好了。”
  他那副貪睡以及沒有同情心的樣子令她嫉妒又生氣,於是又起了壞心,推他一把:“今天晚上我們一直討論,大家為什麽要結婚。”
  “嗯,怎麽啦?”
  “你為什麽要結婚?”
  “不知道。好像就是突然間想結婚了。”
  “那你為什麽娶我?”
  “沈安若,你有完沒完啊。”程少臣用被子蒙住耳朵,不再甩她。
  周末沈安若正在往旅行箱裏裝衣服,聽得有人敲了敲門。門明明沒有關,抬頭時,見程少臣倚著門框饒有興致地在看她忙碌:“怎麽,你打算離家出走?”
  “我出差,明天下午出發。”
  “怎麽不早說?”
  “比起你總是登機前才給我打電話通知我,我這夠早的了,至少比你提前了24小時。”
  “去哪兒?出差多久?”
  “雲南。大概一星期。”她看了看程少臣的臉色很平靜,於是又補充,“但我又請了一周的帶薪假,打算在那邊多待些日子。”
  “我本打算……算了,等你回來再說吧。”程少臣興致缺缺地準備轉身離開,“祝你玩得愉快。”
  他們距離隔得遠一些反而能好好說話。程少臣很反常地每晚打電話給她,並且時間很早,按說這個時間他通常都在外麵吃飯。話不太多,通常沈安若都在做日程匯報。
  “今天上了一整天的課,那個講師說話帶鄉音,聽得好累。”
  “今天的講師非常帥,聲音也好聽。”
  “今天去XX集團參觀,走了一整天,早知道要走那麽多路,我就不穿高跟鞋了。”
  ……
  會議結束後,她到大理和西雙版納玩了一圈兒,最後去了麗江,白天的時候找一支旅行團跟著出去遊玩,晚上住在古城裏。所謂的麗江古城,早就成了一個打著民俗幌子的購物城,木質的建築,紙質的燈籠,賣各種奇奇怪怪的物品。她一個人在一排排店鋪間閑逛,買了大堆沒用的物品,銀茶壺啊紮染布啊,沉得要命,想想自己根本沒法帶回去,於是第二天到郵局去寄包裹。真是精神空虛的表現,沈安若不免自嘲。
  第九天的時候程少臣在電話裏說:“你這麽久不回來,我開始有點不適應。”
  “少來了。你自己總出差在外,不出差時也總是晚回家,現在裝什麽裝。”
  “那不一樣,那時候我知道你在家裏。”
  晚上沈安若照例在麗江古城的各家小商鋪間閑逛,累了就找一家小店點一客特色小吃,時間打發得很快。誰料突然來了一陣急雨,她隻好躲進一家針織小鋪。那小鋪麵的老板是一名納西族的摩梭女,黑黑瘦瘦,極為純樸的樣子,用最原始的木質織布梭子織了棉線的披肩賣。她在店裏駐留了很久,買了三條披肩,但雨仍是不停,最後跟摩梭老板開始聊天,聽她講走婚的民俗,原來與她想像中的極不一樣,反而像都市裏最時髦的周末婚。老板說:“你們漢人多好,可以與自己的阿黑哥每天在一起。”沈安若笑而不語,老板又說,“不過距離才能產生美,像我們這樣,很長時間才見一回,很珍惜,所以一輩子都不會覺得厭煩。”
  她的話與人一樣純樸,仿佛蘊著大道理。沈安若正待回應幾句,手機卻響起。
  “你現在在做什麽?”
  “跟帥哥喝茶呢。”
  “到那裏去獵豔的人那樣多,你要注意安全,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講話。”
  “我這等姿色,還不至於被覬覦,你以前說過的。”
  “但是天色太暗,難免有人眼神不好啊。”
  沈安若忍不住笑,見外麵的雨已經停了,於是向老板告了別,繼續閑逛。
  程少臣的電話沒有掛,與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她一邊敷衍著他,一邊眼睛也沒閑著。因為那些小店賣的東西都還蠻有趣,她又有的是時間,便排雷一般的,挨家挨戶地看光景,倒有些賀秋雁逛街的風采了。
  剛下過雨的空氣有點涼,她穿的又單薄,於是從袋裏子抽了一條剛買的披肩出來,像包棕子一般纏到身上,果然暖和了很多。她一隻手拿手機跟程少臣說著話,袋子掛在手腕上,另一隻手係披肩,而且絲毫不亂,她自己都覺得很佩服自己。走了幾步路,她突然覺得這條淺桔色披肩與衣服搭配起來怪怪的樣子,雖然天黑,但家家店鋪的燈光還是很明亮,人也多,何況她有三條不同顏色的披肩,於是又換上一條素色的。還好路人們隻顧著趕路與逛街,若有誰在看她,想必要被她逗到發笑。
  手機那端的程少臣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笑得很奇怪。
  “你笑什麽?”沈安若被他笑得直發毛。
  “還是剛才那條更配一些。”
  沈安若仿佛被電流擊中一般顫粟了一下,急急地回頭張望。正是人流極多的時段,到處都是遊人,家家店鋪燈火通明,她隻覺得眼花繚亂,並且有點暈眩。
  沈安若定定地站在原地,無數人從她身邊或行色匆匆或不急不緩地擦肩而過,川流不息。最後她終於在不遠處的那家茶樓下看見程少臣,他站在茶樓門口那一長串一長串羊皮燈籠組成的燈簾前,那些柔和的光線映在他的身上和臉上,使他全身泛著一層光暈,幾乎不真實。
  見她終於看見他,程少臣臉上浮出笑容,唇角微揚,酒窩深抿,很柔和,又顯得淘氣,他這樣笑的時候十分好看,他很少笑的這樣純粹。即使隔著一段距離,她仍能看得真切。
  那一瞬間沈安若的大腦暈眩而恍惚,仿佛空白一片,隻有一句被流傳到濫俗的古老詞句在腦裏忽隱忽現:“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歲月靜好
  程少臣在麗江逗留了三天,然後帶了沈安若一起回家。
  第二天他們去爬雪山。明明有索道,程少臣偏偏拖了她一路走上去,直害得她死死的抱著他的胳膊,把全身重量架到他的身上,每登幾十級台階便要賴在原地休息一陣子。
  “為什麽不坐索道?”沈安若氣喘籲籲之餘仍是咬牙切齒。
  “你體質太弱,需要加強鍛煉。”
  “你去死。為什麽不坐索道上山?”
  “你真的要聽實話?太有損我形象了。好吧,我恐高。”
  到了山頂,林間的小路變平,直通向大草甸。兩隻灰色的鬆鼠蹦蹦跳跳地從他們麵前躍過,一轉眼鑽入樹林深處。
  “你也來這兒旅遊嗎?”
  “當然是出差。”
  “我要聽實話。”
  “我們在昆明談判,結束後大家一起到周邊去散下心。至於我,有急事要先回去,既然已經這麽近,不如順便把老婆領回去,免得在這裏樂不思蜀,忘了回家的路。這樣的解釋你滿意否?”
  “談判地點原來在哪裏?”
  “上海。”程少臣老實地回答。
  “程少臣,你就哄我說,你是專門來找我的,讓我虛榮一下又有何妨?”沈安若掐著他的胳膊恨恨地說,但是卻藏不住嘴角的笑。
  “那可不行,如果被員工和客戶們知道了我被女色迷惑,以權謀私,玩物喪誌,我以後哪裏有臉見人?”
  隔日便下了極大的雨,嘩啦嘩啦的大半日都沒停,哪裏也去不成,兩人隻好窩在賓館裏下跳棋,她唯一勉強會下的棋。程少臣下榻的賓館環境極佳,很大的套間,遠山近水,此刻都朦朧在一團團水氣之中,如淡淡的水彩畫,雨滴持續落在屋外的鐵質欄杆上,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程少臣狀態不佳,所以安若贏的次數不算少,她記得以前,他讓她三步是她輸,讓五步仍是她輸。
  “咦,是我進步了,還是你退步?”
  “我昨晚沒睡好。”程少臣哈欠連連。
  跑到幾千裏之外的地方大白天睡懶覺總是太奢侈,於是程少臣提議:“我們玩刺激一點的遊戲吧,輸一局誰脫一件衣服好了。”
  沈安若知道自己又中了圈套,抵死不從。
  “膽小鬼。我的衣服比你少很多,而且我每局讓你七步好不好?”
  當然仍是沈安若一敗塗地,潰不成軍。她先是耍賴要最後一起付賭資,然後輸到無可再輸時,就扔了棋局跳起來逃掉了。賓館的套間一共那麽點地方,她跳上沙發,又跑到桌子上,圍著房間折騰了好幾圈,最後仍是被逮住。程少臣地把她壓倒在床上,邊動手邊氣息不穩地笑:“你惡意毀約,我要求雙倍賠償。”
  沈安若被他弄得全身都癢,連笑帶叫,直喊“救命”。
  “你喊破喉嚨都不會有人來救你的。”某人獰笑。
  多麽惡趣味的一對夫妻。
  窗外雨仍在嘀嘀嗒嗒地滴落著,處處泛著濕氣,如同屋內這兩具激烈糾纏在一起的身體,同樣的濕漉漉汗淋淋。平靜很久以後,程少臣仍然伏在沈安若的身上,將臉埋進她的胸口,像嬰兒一般含著她。她微闔著眼睛,一手攬著他的肩,另一隻手一直蹂躪著他的頭發,揉亂,用手指梳理整齊,然後再揉亂,難得他不反抗,平日裏他很討厭有人碰他的頭。他一直很安靜,她以為他已經睡著,正打算把他從自己身上輕輕挪開,結果聽到程少臣低低地說了一句:“沈安若,我們要個孩子吧。”
  她頓住正在撥弄他頭發的手,她聽到自己輕聲地說:“好。”
  他們真的開始認真對待孩子的問題。沈安若認真地去查體,西醫中醫都看過,還特意忍了對磨鑽的恐懼,去補了隻有一點洞的牙齒。除了不得以的應酬外,同事聚會都是能推則推,能躲則躲。他們的公務聚會一向就是男多女少,這下惹得那些男人們直抱怨:“看見沒看見沒,再好的女孩子,一旦嫁了人,也是這樣的麵目可憎。等再做了媽,完全就成母夜叉了。”程少臣煙癮不大,本來抽的就少,如今索性戒掉,酒也不怎麽喝,連回家都早了。
  沈安若其實還是恐嬰,去查體時聽到醫院產房裏傳來啼哭,便覺得頭熱腳冷胃抽筋,但她至少已經可以麵對。當人生有了新的目標時,一些習以為常的事情都變得不尋常。她采納醫生的建議,盡量不再挑食,強迫自己吞下一些平時不怎麽碰的食物,欣賞一些據說可以陶冶情操改善心情的無聊音樂和電影,也在晚上打著嗬欠拜讀了幾本厚厚的母嬰教育讀本。就連她素來認為的不過是男人女人不宜在公開場合進行且存在一定風險性的一種升級版體育遊戲而已的所謂床上運動,如今都神聖起來,仿佛某種神秘儀式。
  不過也沒有那麽順利。之前他們的防護措施太嚴密,所以沈安若總以為一旦失了防護,懷孕便是順理成章的事,顯然她太缺乏經驗。
  第一個月,她第一次咬著下唇,眼睛都不眨地盯著驗孕棒,後來程少臣說她當時臉上呈現出一種大無畏的視死如歸的神情。
  第二個月仍是沒有結果。她歎口氣,程少臣又說:“你明明就是一副如釋負重的樣子。”其實他冤枉她,她隻是覺得,這好比大考之前,夜夜苦讀不能盡興地玩,終於解放之日就在眼前了,結果卻說考試延期,這緊張的日子還是要繼續,光明之路遙遙無期,真沮喪。
  老中醫說她體質虛寒,比常人受孕機率小,想來是真的。所以到了第三個月,當程少臣又以一副樂在其中的姿態評價她的有趣表情時,她很是氣惱。明明是他的提議,結果緊張的是自己,而他卻在一旁看好戲,最後整晚都不願理他,連他打算碰碰她時都一把將他推開。
  “你實在太緊張了,所以才這樣。不如順其自然吧。”
  沈安若不理他。
  “你幹嘛遷怒於我?我明明已經很努力了。”程少臣忍著笑。
  她為什麽要深更半夜跟這個無聊的人討論這樣兒童不宜的話題?沈安若扯了被子蒙住自己的耳朵。
  “噯,我就是說著玩玩,其實我也沒做好準備。昨晚夢見你生了四胞胎,我兩手各抱一個,肩上扛一個,還有一個在地上哇哇哭,當時就嚇醒了,出了一身汗。真是恐怖啊。”
  沈安若正在被子裏悶得透不過氣來,聽到他這樣講,實在忍不住笑,終於掀了被子露出腦袋來,大口的喘氣,被他趁機奪走呼吸。“唔,你不要氣餒,我們再接再勵好了。”
  為了避免所謂的輻射,晚上她幾乎不再上網。程少臣晚歸的時候,她便找了輕鬆的碟,蜷在一堆軟墊裏看完一張再換一張,一直到他回家。如今她隻看被批判作膚淺的商業喜劇片,那樣輕鬆自在,看時笑得開心,不累腦子,看過之後幾乎連電影名字都忘掉,多麽好。有時候看著看著便睡著,醒來時發現已經躺在臥室的床上,身邊的程少臣已熟睡。
  那陣子真是他們結婚以來相處得最融洽的時候,幾乎恢複到婚前君子之交般的淡然交往的程度。隻不過那時候,沈安若從來沒有預想過明天,前方仿佛蒼茫一片。而如今,她幾乎可以清晰看到對麵的岸。
  程少臣突然提議要陪她回娘家,她欣然同意。安若父母離他們的城市不算特別遠,但往返一趟仍能夠耗去一整個白天。程少臣忙,除了節日,通常沈安若自己回家,坐火車,周五晚上出發,周日再回來。
  “你最近很閑麽?怎麽會突然想念我爸媽?”不是她疑心重,而是他一向懶,連自己家都不願回,常常打發了她一個人作代表去見公婆。
  “爸前天在電話裏說,他種的一株芍藥上開了三種顏色的花,多稀奇,去看看好了。還有我真懷念媽做的紅燒魚,吃了那麽多家飯店,就沒有做得比她更好吃的。”
  “你這理由……被他們知道,不知道會哭還會笑。”沈安若覺得他真是搞笑,“咦,你什麽時候跟我爸那麽好啦?你不是很怵見到他麽?他都沒告訴我那株怪花的事。”
  “我比你更討人喜歡唄。”
  難得他們一起回家,高興壞了安若的媽媽林戰雲,整個下午都在廚房裏忙得熱火朝天,將安若的老爸沈靖和也指揮得團團亂轉。
  “沈老頭,把那個、那個和那個給我拿來。”
  “你到底要什麽?”
  “就是那個啊。你怎麽跟我一點默契都沒有?你老年癡呆了啊你?”
  “我哪知道你到底要什麽啊?”
  旅途勞累,他們本來躲在屋裏休息,但安若媽的嗓門大,關著門也聽得清楚,整個下午都是諸如此類的對話,最初還忍著,後來終於一起笑起來,真是大不敬。
  程少臣歎氣:“你爸真可憐,每天這樣被虐待。”
  “他有什麽好可憐的?家裏家外的事情都是我媽在做,他倒了油瓶都不肯扶,快六十歲人了連洗衣機都從沒用過。我媽出門才三天,他都可以餓得瘦五斤,害得我媽從此不敢再出遠門。”
  “這麽厲害?可我每次來,他都很積極地在廚房裏幫忙,還搶著洗碗。”
  “那是作樣子給你看,免得你像他欺負我媽一樣欺負我。”
  外麵又有爭吵,安若爸說:“你的更年期怎麽又來了,你非得把孩子們吵醒,惹他們笑話嗎?”
  “你給我滾開,少在這裏礙事。”
  他們倆根本沒睡,在沈安若房裏翻她舊日的照片看,隻是那老兩口一直在鬥嘴,他們倒不好意思出去了。
  “從我記事起他們就天天吵,吵完了和好,第二天再吵,沒想到這樣吵吵鬧鬧竟也過了一輩子。”
  “我們很小的時候,我爸媽從不會當著我們的麵吵架,他們隻當對方是空氣,後來我爸抽一整包的煙,我媽在屋裏哭,沒人理我們。我餓了,大哥弄飯給我吃,有一次還燙傷了手,很多天不能上學。”這似乎是程少臣第一次提起他的家。
  “我記得有一回他們吵得很凶時我說,你們不要這樣互相折磨了,快點離婚好不好,不用顧及我的感受。結果他們立即停止爭吵,一起教訓我。”沈安若回憶。
  程少臣噗地笑出來:“其實你跟你父母的性格都不像。你那別扭勁兒到底遺傳自誰啊?”
  “我也不知道,他們一直疑心當年把我抱錯了。不過我長得還是很像他們倆吧。”
  “嗯。”程少臣翻著她小學時的照片,“沈安若,其實你還是小時候更可愛更有氣質。”
  “我媽也這樣講,說我長殘了。”
  “也沒太殘,站在街上還不至於影響市容。你掐我做什麽?哎,鬆手,我錯了還不成麽,你是美女,美麗溫柔又有氣質。”
  一會兒,那對老夫妻又幹上了。
  程少臣很不厚道地側耳傾聽:“我覺得還是你爸受氣多一些。你看他們倆的名字,多襯……”
  “噯,表麵上的確每次都是我媽贏。我爸口才不如我媽,又從來不敢還手。”
  “他一出手那後果不就嚴重了?上回你說他早年還做過業餘武術教練,我都傻住。我怎麽也想像不出,一名武林高手能在女兒出嫁那天哭得稀裏嘩啦,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拐賣人口的。”
  “我爸從小就對我的男同學們特別警惕,誰打個電話來問我作業,都要被他盤問祖宗八代,嚇得人家不敢再打來。他對你,簡直可以用友好來形容了。”
  “是挺友好的,邀我明天陪他去晨練呢。”
  假日裏沈安若也一般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七點多就醒來,結果發現程少臣已經不在,洗涮完,卻見那一對男人真的滿頭大汗地從外麵回來了,正談得熱絡。
  “你竟然真的陪爸去晨練了,他逗你玩呢。”後來沈安若一邊替他捏著腿一邊說。
  “我也得裝裝樣子給他看啊。”
  “你們幾點出發的?”
  “四點,整整跑了三座山頭,累死我,困死我了。”
  “活該。”沈安若興災樂禍。
  其實並非總是這樣的現實安穩歲月靜好,隻不過,沈安若那陣子一直修身養性,聽了太多的宗教音樂,看的都是美好文學,於是性子也平和,看不明的事情便無視,想不通的問題便不想。程少臣偶爾還是晚歸,身上帶了混雜的煙草酒水與香氛的味道。她從不問他從哪裏回來,他也不說。程少臣有點潔癖,貼身的衣服寧可丟掉也不喜歡找外人來洗,於是都是她親自動手。有一兩回,他的襯衣領口上都明明確確地印著唇膏的印子,她不動聲色地洗掉,隻字都不提。
  那兩次的唇膏不是同一種顏色,而他身上的香水味道也從來不是同一種牌子,他更從沒有在外麵洗過澡才回家。所以,有什麽值得追究的呢,何必自尋煩惱。
  溫靜雅與沈安若的通話通常在五分鍾後就隻剩一個內容,關於她的鬧鬧,連睡覺流口水以及吃飯時被噎著此等小事皆是奇跡。安若不忍心打斷新媽媽的興致,通常靜雅願意說多久,她便耐心聽多久,起初也隻是聽聽,聽得久了,靜雅又總是那樣得意洋洋,她也開始覺得很有趣。今天靜雅跟她扯了一陣子關於旅遊與美食,卻並未提及鬧鬧。安若覺得奇怪,後來主動問:“鬧鬧怎樣了?已經會爬了吧。”
  “噯,是啊,爬得很快,都要找東西拴住她,免得她掉到地上。”靜雅說,提及女兒她的聲音便柔了幾分,“安若,我覺得媽說的對,還是‘阿愚’這個名字好,別致又意義深遠。你覺得呢?”
  “靜雅,發生什麽事了?”沈安若一向敏感。
  “沒事。隻是覺得,人生已經是一場從頭至尾的鬧騰,不如蠢笨一點的好,做人難得糊塗嘛。”
  隔日沈安若與程少臣一起在外麵吃飯時,她說:“這個周末回你家看看吧。”
  “不是才去了幾天?你又想念誰了?”
  “靜雅跟我通電話時,似乎心情不太好。”
  “她的產後抑鬱症終於發作了?”程少臣狀似隨意地說,“沒想到你的女人緣這麽好,靜雅跟你親近些還不奇怪,陳姨對你印象也極好,媽那麽愛挑刺的人都不挑你的毛病。還有……”他似乎想到什麽別的事,於是頓住說了一半的話。他一向這樣,閑聊時總是漫不經心。
  “我的男人緣也很好,你不知道而已。”
  他們很久沒有一起出來吃飯了。
  過了一會兒,程少臣又說:“周末我有事,你自己回去吧。”
  “好。”
  “不要自己開車,讓小李送你。”
  “其實沒關係,你總看扁我。”沈安若抬頭看一眼他的表情,又改口,“好吧,就按你說的做。”他表情認真時,是絕對無法說服的,不如省省口水。
  “你回家時記得帶走那幾盒茶,上一回忘了。”
  聽到這話,沈安若不免笑了: “你跟爸怎麽會弄成現在這樣子呢?明明都很關心對方。他一跟我提起你小時候的事時就眉開眼笑,你愛吃什麽記得特別清楚,見你回家即使板著臉也藏不住喜色。而你每周都給喬醫生打電話,不會隻是為了問候吧。”
  程少臣頓了頓,似乎在思索,半晌後緩緩地說:“有時候關係一旦鬧僵了,想恢複就很難。最初好像就是為現在想來不值一提的小事,結果誰都不讓步,後來就越來越惡化了。”
  “父子倆會有什麽深仇大恨啊。”
  “現在想想也覺得很正常,換作是我,也不見得會比他做得更好。不過當時就是覺得不可原諒。”
  “你對自己的親人怎麽這麽缺乏寬容?”
  “可能是因為從小我就以他為榜樣,把父親的形象想象得太完美,後來發現原來他也與其他人一樣,失望之餘就遷怒。現在雖然想通了,卻已經忘了該怎麽好好相處。”
  “爸一直對你挺好的,是你的態度比較冷淡。”
  “你沒見他跟我說話時,不是用訓的就是用嘲的?我們鬧最厲害的時候,他要跟我斷絕父子關係呢。”
  “他是父親你是兒子,你難道要等他向你低頭?其實他現在的姿態已經夠低了。”
  程少臣終於笑了:“沈安若,那天陳姨說,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長了一副賢妻的模樣。原來竟然是真的?”
  “多謝謬讚,我真是受寵若驚呀。”沈安若也笑。
  去停車場的路上,程少臣接了一個手機。他打電話時,沈安若為了避嫌,一般盡量站得遠一些,但仍看得到他表情凝重,隱約聽他說:“我就是。好的,我馬上趕到。”
  他走近,不等開口,沈安若便先說:“你去吧,我自己回家。”
  “有位朋友出了點意外,我過去看看。”沒想到他竟然開口解釋。
  沈安若回家後,洗了一堆衣服,又熨了他的幾件襯衣,看完一張碟,已經過了12點,程少臣仍沒有回家。她拿了手機,想問他何時回來。她給他打電話一向不用快捷鍵,總是一個個數字按過去,輸入最後一個數字,想了想,終於沒按下通話鍵,又將手機輕輕放下了。又換上一張碟,明明是搞笑片子,但仍看得直犯困,終於撐不住去睡了。
  結果躺到床上困意卻不再那麽濃,一直睡得半夢半醒,似乎聽到開門的聲音,她想爬起來,卻仿佛陷入了夢魘狀態,明明頭腦是清醒的,偏偏怎樣也動不了。隱約感到程少臣站在床前看她,她努力地喊他,想請他推自己一把將自己解救出這種狀態,卻叫不出聲音來,又感覺到他已經離開,甚至能聞到有淡淡的煙味飄過來。
  書上說,幾乎每人一生都會經曆兩三回夢魘狀態,但是頻繁發作的卻隻有不足5%的人類,很不幸她恰是這少數人群中的一員,還好她通常在這樣的狀態下並不會夢見亂七八糟的東西,隻是半夢半醒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真正恢複行動力時,已是一身的汗。因為不太確定剛才聽到的開門聲到底是否真實,於是披了外套出來察看。她在樓下留的夜燈已經關掉,程少臣果然已經回家了,她靜靜地在走廊上穿過,腳步很輕,幾乎無聲,終於在廊道盡頭見著一點紅色的微光。她將那裏布置成一小塊休閑區,而程少臣正倚在一張藤椅裏,手搭在椅背上,手指裏挾了一枝煙,就這樣在黑暗裏靜靜地坐著。她在那邊站了好一陣子,他才意識到她的存在,擰開了那裏的落地燈:“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
  他的神情有些疲倦,連胡碴都若隱若現。他看了一眼手指裏的煙,將已經積了長長的煙灰撣落,又將煙含進嘴中,想了想,又取下來,輕輕地按熄了。
  “你想吃點東西嗎?我去幫你弄。”沈安若輕聲問。
  “不用,我隻是在這裏坐一會兒。你去睡吧,很晚了。”
  沈安若替他倒了一杯水,然後重新回房去睡,這才發現天空已經微微泛白,現在是淩晨四點多。

  貌合神離
  第二天沈安若剛上班便得知自己部門的林麗晶因急性腸炎發作,已經住院。她快速處理完手邊的事便趕到醫院去探望。那是全市最好的醫院。林麗晶已經無大礙,但仍住在急診病房。她安撫幾句後離開,想起自己一名中學同學就在急診科當副主任醫師,於是過去打招呼,順便拜托她關照自己的同事。很長時間未見麵了,見了麵很親切,在告別之前,沈安若突然心裏生出一個念頭:“昨晚有沒有一位叫作秦紫煙的急診病人送到醫院來?”
  “我幫你看一下吧。”老同學翻了翻檔案,“哎,真的有,秦紫煙。怎麽,你認識?”
  “一位朋友,剛聽說她出了點事。”
  “她已經轉病房了,在X號樓X層X號。”
  “要緊麽?”
  “已經無大礙了,登記的病因是藥物中毒。”
  “謝謝你。”
  沈安若下了樓,在車上坐了很久,終於還是又去花店買了一束鮮花。老板又見著她,很意外。
  “才知道又一位朋友住院了。”沈安若淡淡地解釋,“幫我包一束紫蘿蘭吧。對,不要其他的花,隻要這一種。”
  她拿了那大捧淡紫的花束一路躑躅猶疑著,覺得似乎在做一件極愚蠢的事情,那花全部半開著,仿佛籠著一層煙霧,與病人的名字甚是相合。來到病房的門口,那是醫院並不多的單人病房,門是透明的,隱隱看得到床上躺了人,正打著吊針,床邊有看護。她突然失了勇氣,遲疑了幾秒鍾,將花束輕輕放在門口,正要轉身離去,門卻突然被推開。
  “您是秦小姐的朋友嗎?”看護是一位和氣的大嫂。
  “對,不過我不想打擾到她休息。您幫我把花拿進去吧。”沈安若輕聲說。
  “孫姐,是否有人來了?”室內傳出很弱的聲音。
  沈安若有點無奈,走進去時,心裏那種做了傻事的荒謬感更強烈了幾分,臉上卻掛著非常適宜的笑。
  “啊,是你。我正在想會是誰呢?”秦紫煙麵色蒼白,精神卻還好,見到她,有稍許的驚訝,但很快恢複,露出友善的笑意。
  “我來看望同事,在醫生辦公室裏恰巧看見你的名字,所以順便來看一下。”安若先解釋。
  “多漂亮的花,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紫羅蘭呢?”
  “隻是覺得與你的名字很襯。你好點了吧?”
  “其實沒有什麽,我一直習慣吃雙份的安眠藥,可是昨晚喝了很多酒,忘記自己已經吃過,又吃了一遍。後來覺得難受,就自己打電話求援了。很糗吧?”
  “其實我也有過多吃了藥的時候,不過是退燒藥。”沈安若笑一笑,“你好好休息吧,我有事,要回公司了。”安若起身準備告別。
  “安若……我可以這樣叫你吧?”在她準備開房門的時候,秦紫煙突然開口,於是她回頭。
  “我跟程少臣,是很多年的同學。”
  “我知道。”
  “在這個城市裏,我隻有他一個熟識的朋友。所以……”
  “我明白的。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吧。”
  沈安若最近有點煩。工作瓶頸,公事亂得有點像漿糊,偏偏林麗晶手術未痊愈,連叢越越都出事了。她倆的工作本來並不十分重要,但少了她們,部門裏很多的事情便生生少了一個環節,令大家捉襟見肘。結果領導仍是有無數的臨時工作通知一件件扔過來,以至於每個人都苦不堪言,沈安若那陣子便帶了部門人員天天晚上加班,然後請他們出去大吃一頓,含笑聽大家發發牢騷,然後第二天繼續帶領大家被奴役。
  一向吃苦耐勞的小劉都忍不住牢騷滿腹:“安若姐,我們可不可以向上麵申請增加臨時人員?或者有些工作可以拖幾天?”
  一向不服她總愛找麻煩的蔡一祥那天多喝了幾杯後,拍拍她的肩,大著舌頭說:“安若,我送你一句話,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那天她本在錢總屋內剛挨了一頓訓,蔡一祥正在門口等著簽字,想必是聽到了。她突然覺得很感激,再麵目可憎之人,也都有可愛之處。
  公司最近其實將要有大事發生,領導們已經人人神經質,員工們卻一無所知。她夾在中間難做人,隻好端了盛滿啤酒的大杯子笑著蒙混過關:“我真是對不住大家,你們最近就多擔待些,然後盡情地宰我請客吧。”
  那日公司裏一位熟識客戶拉了她閑聊,神神叨叨地說,發現了某種很神秘現象,近日你身邊發生的事,總會奇怪地重複發生。她一笑置之,結果當天晚上就接到了叢越越的電話。
  叢越越站在舊式五層樓的樓頂,朝著十米外的沈安若哭:“安若姐,我在這裏沒有親人,隻能請你來見我最後一麵,總要有人知道我為何而死。”
  沈安若覺得頭暈目眩,好像在客串荒謬至極的肥皂劇。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先把叢越越推下去,索性變成黑色惡搞劇。
  叢越越前段時間春光滿麵,戀愛中的女孩總是最美麗,而如今已然有人變了心,於是有人便不想活了。
  “叢越越,這樓不夠高,你跳下去摔不死,隻會摔成重殘或者白癡。你自己考慮清楚。”
  “叢越越,你很想上社會新聞嗎?你不怕以後你走在大街上,每天都有人對你指指點點?”
  “叢越越,你究竟是自己不想活了,還是隻想讓某個男人後悔一輩子?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好不好?我曾經的一位好友,也跟你一樣,為了一個男人,從二十層樓跳下去。她以為她會毀掉這男人的一生,其實這男人如今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幸福得不得了,苦的是她父母,她的母親第二年就得癌症過世了,她的父親如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十歲。”
  ……
  沈安若講的口幹舌燥。她一向不是特別擅長與人聊天的人,而眼下的情景,既讓她回憶起她的傷心往事,也觸碰了她的某處心結。還好,叢越越終於在她的嗓子已經嘶啞,在警察還沒來之前,撲進她的懷裏痛哭失聲,順便毀掉沈安若才穿了一次的衣服。
  她替叢越越請了假,將她安置在自己離公司很近的那間公寓裏。叢越越在本市沒有親人,而宿舍裏人多嘴雜。兩日後,她陪著叢越越去做了人流手術,替她請了一位臨時保姆。
  “對不起,安若姐。”沈安若正在查看煲鍋裏的雞湯,聽到叢越越小聲地說。“我知道你最近已經很煩,我還給你添亂。”
  “你沒對不起我,你隻不過對不起你父母跟你自己而已。”沈安若幾乎沒有力氣再教訓她,“叢越越,你是為你自己活著,而不是為一個男人活著。你若自己不珍惜你自己,沒有人會珍惜你。”
  “安若姐,你跟我講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你的朋友……”
  “是真的,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她死的時候比你現在更年輕,大學都沒畢業。”
  周末,沈安若終於甩脫了工作,躺在閣樓的木地板上聽音樂。他們住在頂樓,複式樓層之上仍有一層,斜屋頂,采光極好。程少臣極少上來,所以這裏是沈安若一個人的地盤。
  這裏其實隻有一樣東西屬於程少臣,一架三角鋼琴,明明應該陳設在客廳,但他堅持扔到這裏,並且沈安若從未見他碰過。
  她從地上爬起來,掀了鋼琴蓋子,先是胡亂彈了一氣,後來便磕磕絆絆地敲出旋律來,她把旋律彈得有點支離破碎,但她覺得鋼琴一向是音色最美的樂器,亂敲都算不得噪音。
  她終於折磨夠了那架鋼琴,覺得手指都有點疼,於是準備下樓去,卻見程少臣正倚在樓梯口,見她看見他,於是輕輕地拍了拍手:“原來你還會這個,還不錯,為什麽不繼續?”
  “小時候學過幾天電子琴。我怎敢在你麵前班門弄斧?”沒想到竟被他撞見了,剛才明明他不在家。
  “你最近心情不好嗎?彈得那麽狂燥。”
  她剛才胡彈的曲子是《第九交響曲》。
  “嗯,工作不順心,總被領導訓。”
  “竟然給你氣受?不如炒他們的魷魚吧。”
  沈安若笑出聲來。“全公司的人都受得了,怎麽就你老婆受不了?又不是溫室小花。”
  “他們不得不受著,是為了第二天的飯錢。至於你,沈安若,我就搞不明白了,你在那裏忍氣吞聲是為了什麽?”
  又來了,沈安若覺得頭大。前一陣子她加班,回家累得不想跟他說話,程少臣就建議她辭職,她沒理他,於是他嘲笑她把工作情緒帶回家,是最極蠢的行為。
  “我一畢業就在正洋工作,看著公司一步步發展,哪裏是說走就走的?”
  “愚忠。”程少臣很不屑,“最近連晚報上的女權專欄作家都說,討好一個男人比討好全公司的男人容易多了,但就是總有人想不開。你會有大把的時間,想做什麽都可以,這樣不好嗎?”
  “我們念書時就常常在晚上討論這個話題,最後結論是,專職家庭婦女一旦失去了家庭,便會變得一無所有。”沈安若對這個話題很感冒。
  “沈安若,你是不是對你目前的生活特別沒有安全感?”程少臣本來似乎準備下樓了,聽她這樣講,冷不丁地回了這樣一句。
  還是轉移話題好了。“這鋼琴音色真是不錯,怎麽都不見你彈,那麽多年的功夫都浪費了,多可惜。”
  “當年學琴隻是為了讓我外婆開心,後來她去世,我也就沒興趣了。”
  “你外婆很喜歡音樂?”
  “對,她是音樂老師,會很多種樂器。你不是學過古箏?也都放棄了吧。”
  “那年我爺爺送我一架古箏,說等他生日時,要我為他彈《春江花月夜》,他最愛的曲子。我很努力地學,隻練那一支曲子,後來還沒等到他的生日,他已經過世了。”
  屋裏一時間太安靜,沒有人說話。後來沈安若打破沉默:“程少臣,你來彈一支曲子吧,那架鋼琴要鏽掉了。”
  “沒興趣。”
  “真小氣,耍大牌。”
  “那好吧,你要聽什麽?”
  “Somewhere in Time”。
  程少臣停頓一秒鍾:“換一支吧。”
  “不彈算了,我下去做飯。”
  他們吃飯時,客廳裏的電視開著,正轉到地方社會新聞那一台,芝麻大點不足為外人道的瑣事一旦上了電視,便成了全城人的笑料談資:某男離妻棄子,某女千裏尋夫,網戀被騙,遭遇重婚犯……播音員沒有感情色彩的聲音與新聞主角哭哭啼啼的嗚咽不時地傳過來。
  “換台吧,煩死了。”程少臣說。他一向隻看CCTV,最討厭這種節目。
  當時正播著連載新聞真人秀,某男與初戀女友重燃舊情,現妻帶著孩子鬧到某男公司去,不依不饒要討說法,已經播到第三集,某男放話堅決要離婚,現妻揚言要自殺。沈安若總是疑心這樣的新聞是否也有劇本需要提前彩排,或不是故事主角們鏡頭感太差,她幾乎以為這就是一部連續劇。
  “當年沒有試著努力在一起,如今卻這樣鬧騰,弄得更多人不痛快。”沈安若歎氣。
  “你們部門那個傻妞怎麽樣了?”
  “已經上班了。”
  “還是年輕好,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犯傻。”
  “你怎麽這麽沒有同情心?人家小姑娘招你了嗎?”
  “她不好的時候,你天天給我臉色看。她怎麽沒招著我?”
  沈安若嗤了一聲:“我又沒針對你一個人,隻不過覺得全天下的男人們,一半以上都是沒有心肝的混蛋而已。”
  程少臣抬眼看著她:“沈安若,我真是越來越搞不清你的思維方式了。你有話不妨直說,為什麽一定要話說到一半就閉嘴,又或者每句話裏都要藏著好幾重意思呢?我跟你講過了,你把工作思維拿到家裏來真是傻得不可救藥,你難道都不覺得累?你跟我說話犯得著耍花樣嗎?”
  沈安若定定地看了他幾秒,論口才,她從來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不過如今,她卻騎虎難下。她隻好盡可能輕描淡寫地問:“你那位出事的朋友還好吧?”
  換作程少臣嗤笑:“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介意呢。”
  “這事是與我無關。我隻是好奇,究竟又是什麽樣的絕望,可以讓一名女子選擇輕生,並且幾乎成功。”
  “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怎麽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呢?”
  “她隻是一個朋友,碰巧是女性而已。至於其他,沈安若,你還是知道的少一些比較好。”
  “好吧,你的事我一點也不感興趣。”沈安若低頭吃飯,不再理他。
  “沈安若,我跟你再說一遍,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還有,你不要這樣陰陽怪氣,我們可不可以不要為了無關的人吵架?”
  他那一句輕描淡寫的“無關的人”卻觸動了沈安若的神經。沈安若冷笑一聲說:“無關的人?程少臣,我也搞不懂你的思維呢。你從小到大的同學,緣份從國內延續到國外,可能比靜雅更深。你為了她可以與你最敬重的大哥動手,你與爸鬧僵,她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大年初一你陪著她去看雪看到感冒,也可以在醫院守著她到淩晨。這些我都能理解,同學也好,初戀也好,總有感情在。隻是,現在你竟然說,她是無關的人?我剛才沒說錯吧,男人若是無情起來,真是可怕極了。”
  程少臣被她噎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才悠悠地說:“沈安若,我終於弄明白一件事,敢情你不是在吃醋,而是在替別人抱不平呢。怎麽,你想當聖女,想把我捆了絲帶當禮物送人情嗎?”
  沈安若放下筷子,起身便要走。程少臣不鹹不淡地繼續說:“你別走,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剛才提到初戀,我實話跟你講,我確實是你講的那種忘情的人,我的初戀,她叫什麽名字,她長的什麽樣子,如今我真的都記不得了。倒是你,這樣懷舊,對無情的行為這樣不能釋懷,是因為你自己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去嗎?你現在覺得很遺憾嗎?”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沈安若勉強收拾好了碗筷,換上外出的衣服,開了門就走。
  “這麽晚了,你去哪兒?”程少臣在背後冷冷地問。
  “屋裏空氣太差,我出去透透氣。”
  離幽靜的小區不遠,便是極繁華的商業區。她沒有開車,沒有目標地瞎逛,到精品店試了幾件衣服,在一家酸奶吧喝了一大杯自釀酸奶,最後進了一家咖啡館。剛才嘔著氣,根本沒吃飽,於是點了黑胡椒牛排餐,她已經很久不吃刺激性的食物了。
  胃塞得滿滿後心情就變好,看看時間已經11點,於是又走回家。她最近走路少,鞋跟稍有點高,出來時忘了換一雙,腳十分的痛,心裏都有點後悔,為什麽吵架的是兩個人,最後受罪的是她自己,不服輸都不行。
  她回家時程少臣也沒睡,客廳裏電視開著,結果他坐在電視前的沙發裏看雜誌,見她回家,頭都沒抬。她也隻當對方是空氣,洗了澡就去睡了,朦朧中覺得程少臣好像也躺下。她翻了身,就躺在床的最外沿,把背對向他,然後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沈安若忘記自己吃得太飽時不該馬上睡覺,胃脹得不舒服,睡得也不安穩,恍惚回到大學時代,很多人一起去爬泰山。明明知道是夢,但場景那麽逼真,一張張都是陌生麵孔,裏麵她隻認識江浩洋,她以前從未夢見過他,覺得十分迷惑。明明有通向山頂的石階,不知道他們為何卻在攀登一條陡峻的山路,她精疲力竭,在一處陡壁前再也沒有力氣前進一步。江浩洋微笑著向她伸出手,她很奇怪他的友善,他們好像並不熟。她遲疑著伸出手去握住他,再抬眼便發現江浩洋已經變成了程少臣的模樣,於是她朝他笑:“咦,我們又見麵了。”心底又疑惑,為什麽這樣生分呢,明明十分的熟稔。她信任地抓住他的手,等他拖她上去,卻不想他突然冷笑著鬆了手,自己直直地墜落下去。
  沈安若幾乎尖叫,就發現怎樣也喊不出聲音來,突然驚醒,已是一身冷汗,小腿腹鑽心的痛,原來又抽筋了。她一直有這樣的毛病,總夢見上樓梯失了足,突然驚醒就發現原來腿抽筋,隻是這次的夢境更真切,更驚險。四周一片漆黑與靜寂,隻有自己的咚咚的心跳聲與程少臣隱隱的呼吸聲,還好,隻是夢而已。她強忍著痛感坐起來,覺得腳趾都在痙攣著,額頭與後背都濕透。
  沒想到程少臣也被驚醒了,沉默地起身,替她揉捏腳趾與小腿。他的手指很有力,並不溫柔,給她施加了另一種痛,但她痙攣並疼痛的腿卻漸漸地複原,連失序的心跳都正常了。她又慢慢躺了回去,程少臣也鬆開了手。
  “你又做惡夢了?”
  她沒說話。
  “夢裏的怪獸是我的模樣?”
  沈安若咬緊了唇,對那夢境仍心有餘悸。程少臣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又快速地離開,大約因為抹到了一手的汗。他似乎輕笑了一聲,準備起身下床,沈安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他反射性地掙了一下,沈安若抓得更緊。
  “我去幫你拿一條幹毛巾。”程少臣抽出自己的手,離開前說。
  他們最近相處得小心翼翼,盡量不說話,偶爾一句半句也不過是“今天吃什麽”,“明天到哪兒去”之類,絕對安全話題。因為隻要一開口,最終對話難免就要失控,最終總會陷入僵局。
  沈安若正在盯著牆上的一件布飾發呆,是她做的,但她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掛到這兒來了。結果一心一意在看電視的程少臣突然開口說:“你公休假沒用完吧?下個月跟我去日本。”
  “去幹嘛?櫻花季早過了。”他用了命令式的肯定句,令沈安若聽著別扭。
  “你不是很想看薰衣草?上回去法國時不是花開季,北海道富良野的也不錯。”
  “我不要去支持日本經濟。你很熱愛大和民族啊,每年去那麽多回。”
  “誰讓我要賺他們的錢呢。”
  “你是幫著日本人賺我們中國人的錢吧。”
  “你存心找碴呢,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也成了憤青。”程少臣對她的故意挑釁不屑一顧,“容我提醒你一下,沈部長,你懷著滿腔熱愛並且打算為之奮鬥終生的正洋集團,每年輸送給日本十幾億的原材料采購費,你別說你不知道。”
  自從他們吵過一場後,提到對方的任何事情一定都要酸溜溜,表現出一副蔑視的態度,比如程少臣正在談論正洋集團:
  “正洋最近幾項投資都很難看。怎麽,沈安若,你下定決心要與它同生共死矢誌不渝麽?”
  “你說話別這麽惡毒。倪董是看著你長大的長輩不是嗎?你咒他啊。”
  “倪叔是好人不假,但公司又不是他一個人的。”程少臣無所謂地說,“方向都已經錯了,還試圖彌補錯誤繼續追加投資,結果損失更慘對不對?竟然會做出這麽傻的決策,是因為你們內部出現分化了吧。再加上上麵正在查的一堆亂事,總要有人出現承擔後果,沈安若,我看你還是快點遠離這個是非地吧,在異國你能夠更加細致入微地體驗你那顆愛國心。”
  沈安若暗暗心驚,他與自己的公司根本沒有任何業務往來,竟然把問題一眼看穿,最近公司的確有點亂。“您也太瞧得起我了吧,我隻是小嘍羅而已。”
  “可你這個小嘍羅簡直比你們老總都上心呢,怎麽不見你對我這麽上心過。我猜這次出來背黑鍋的人搞不好是張效禮,你的前任領導,你那令人敬重的正義感與忠誠心一發作,指不定又要犯傻了,你家某位領導的做事風格,你一定比我更清楚,沈安若你好自為之吧。”
  “關你什麽事?”
  “我擔心你到時候……崇高的信仰破滅,純真的心靈受創。”
  沈安若被他攪得又心煩又氣惱,趕緊轉移話題好了。“爸下周日過生日。”
  “誰?”
  “你爸。”
  “幹嘛?”
  “爸喜歡什麽生日禮物?”
  “他什麽也不缺。”
  “可心意總要表達吧。”
  “隨便你。”
  “我知道。可是最起碼,請你務必保持沉默,不要像上回一樣,在爸正高興的時候存心拆台。他尷尬,你就很好受麽?”
  “爸又不是傻子,我不拆穿,你以為他就會信你那套和稀泥的言論了?”程少臣頓了頓,突然想起什麽,“你自己回去吧,下周我正好出差。”
  “你改一天出差不就行了嗎?他一年才過一個生日而已。就當裝裝樣子好了,有那麽難嗎?”
  程少臣本來已經對這場難得的談話興致缺缺,將電視音量開到老大,聽到她這樣堅持,於是又關小了音量,轉過身對斜睨著她:“多有意思,沈安若,這全世界的人,你都在努力地討好,你領導,你同事,我家人,還有莫名其妙的路人甲乙丙丁,甚至連你自以為是的情敵,你都可以真心的或者假裝的友善至極。你怎麽偏偏就是不肯討好一下你老公呢?這也就算了,但是連我想要討好你一下,還要看著你臉色說話呢。”
  “程先生,你需要我的討好嗎?”
  “不需要。”程少臣回過身,冷冷地說。
  “這不就得了,我也不需要你的討好。”
  教育頻道在演螞蟻毀掉堤壩的故事,最初就是那樣小小的一條裂隙,最終令整座奇觀毀滅。程少臣一向隻看CCTV頻道,科教、體育、軍事與財經,此刻目不轉睛,不再理會她。
  有時候,關係一旦僵了,就很難再複原。沈安若本來是在收拾房間,又經過客廳時瞥了一眼電視屏幕,腦子裏回想起程少臣不久前無意中提及的這句話,突然覺得感同身受。
  這樣無聊的戲碼一演再演,再後來,他們為了不再這樣莫名其妙就起無謂的爭執,於是極有默契地減少在對方麵前出現的次數。程少臣又開始晚歸,有時候索性都不回家了。沈安若也晚歸,存心在公司逗留到很晚才回家。他們在電話裏尚能夠心平氣和,程少臣說:“我在外地,晚上趕不回來。”或者“已經這麽晚了,一個人開車不安全,你不用回來了。”於是他們一起在家的時候都越來越少了。
  那天與賀秋雁一起吃飯,賀秋雁說:“明明前陣子還一副春情蕩漾的模樣,才幾天就這麽憔悴了?怎麽,造人計劃搞得太辛苦?”
  大廳廣眾之下,她的聲音那樣響,沈安若恨不能堵住她的嘴。
  賀秋雁仍然在為相親整日忙碌,以至於沈安若要見她需要提前三天預約。
  沈安若最近胃口不太好,牙也痛,飯吃得十分仔細。
  “你怎麽一副沒有胃口的樣子,難道真有了?”
  “沒,打算暫時停一停。”
  “真的鬧別扭了?哎,其實也算好事,吵架才像正常夫妻,我還以為你們永遠要相敬如冰下去呢。”
  “不是,身體出了點狀況,正吃藥呢,不適合要孩子。”
  罵男人仍是賀秋雁的主要話題,在聲明了第三遍“好男人都死絕了”之後,賀秋雁終於平息了憤怒:“最近我們做了一個婚外情的專題,我得出一個結論:之所以出現第三者,主要還是夫妻二人出問題了,以至於有隙可入。”
  “我一直覺得,”沈安若疑遲了一下,“所謂的第三者,並不是介入的那一個,而是阻止別人相愛的那個人。”
  “你這論調好稀奇呢。怎麽?你家出事了?你老公外遇,還是你打算出牆?”
  沈安若默不作聲,賀秋雁突然拍案而起:“難道是真的?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請鎮定,拜托你。沒有了,隻是有些事情我自己沒想通而已。”
  “沒想通就要麽不想了,要麽去弄明白唄?吊著的狀態最難受了。”
  “沒有必要,其實也不關我的事。還有,秋雁你說的對,如果夫妻出現問題,從來都不是別人的責任。再多的外因,也隻是導火線,不是這個原因,也總會有別的原因出現,遲早的問題。”
  “沈安若,你是膽小鬼,以及悲觀主義者。”賀秋雁突然覺得無言以對。
  過了幾日,下班時間剛過,程少臣的電話打來:“晚上有宴會,下班後回家換衣服。”
  最近兩人的對話已經沒有問句,隻有肯定句。
  “我晚上有事。”沈安若也沒好氣。
  “李阿姨的60歲壽宴,她說很想見到你。”
  “李阿姨是誰?我又不是大人物。跟你說了,我今晚有事。”
  “宴會8點開始,我現在有點事,7點半以前回家接你。先掛了,再見。”
  電話掛掉後,沈安若半天都沒反應過來。程少臣極少要求她陪同參加各類應酬,偶爾有,她拒絕,他也不勉強。
  想了想,還是準時回了家,等重新化過妝又換上黑色小禮服後,程少臣已經回了家,盯著她看了幾秒鍾:“你穿黑色太蒼白,像剛生過病一樣。”
  她回屋去,擦掉原先的淡色口紅,重新抹上厚厚的一層豔紅色:“這樣可以了吧,程先生。”
  “你覺得適合就行。”程少臣連意見都懶得發表了。
  其實連沈安若自己都覺得,她此刻更適合去參加吸血鬼化妝舞會。
  結果程少臣卻將車子開到一家規模很大的珠寶行前停下。
  “幹嘛?”
  “你沒戴項鏈。”
  “沒自信的女人才需要首飾。”
  “你別誤會。我隻是覺得,你的衣服領口實在太低了。”
  店員見到衣冠楚楚的男女光臨,自是百般殷勤,笑容親切。鑲滿了碎鑽的項鏈在燈光下流動不定,高貴雅典。
  “您看,這邊這些新到的款式,都十分襯您的氣質。您喜歡哪一款?”
  沈安若嫣然一笑:“哪一條最貴?就那條好了。”
  帥哥店員的笑容依然燦爛,隻是有點僵,並且偷偷朝遠遠坐在休息區裏翻雜誌的程少臣看了一眼。
  沈安若對那幢燈火通明的華麗建築有些眼熟,突然憶起,某年某月某日的一天,程少臣曾經帶她來過這裏參加一個宴會,李夫人,本城著名的紅娘誌願者,程少臣當年口中的“李妖婆”。當天有些情節曆曆在目,她突然有點怔忡。程少臣已經走出幾步遠,見她沒有跟上,又折回來牽了她的手。
  人生就是大舞台,幾分鍾前還視對方如空氣的兩人,此刻一樣可以相偎相依一副鶼鰈情深狀。
  李夫人的宴會總是華美絕倫,人頭攢動。程少臣片刻後便離開,她知道,他也討厭這樣的場合。她自己去找了點東西吃,偶爾與陌生人搭訕幾句,躲過幾個愛慕的或者似乎不懷好意的眼神,也見到了幾位認識但算不上熟悉的麵孔,然後她在人群裏看見意外中的熟人,秦紫煙,她竟然也在這裏,穿一身淡紫色的旗袍,十分優雅,此刻正與一位年輕男子翩翩起舞。沈安若遠遠地欣賞了一下,在心裏承認,美女的任何一麵都好看。
  大廳裏人太多,空氣並不好。沈安若仍是穿不慣三寸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走著,躲過每一名邀舞的男士,最後到洗手間去將口紅又重新塗了一層,剛才吃東西時,似乎抹掉了一些。這偌大的別墅燈火通明,每一處都亮著,長長的廊道掛著一排排的畫,組合得有點混亂,但皆是真跡,值得細細地看。沈安若看得很專注,沿著畫慢慢挪著腳步,後來她挪到一扇大門處,向裏望一眼,很熟悉的擺設,一些回憶浮上心頭,嘴角也揚起微小的弧度,想進去看一眼,想了想,還是收住已經邁出去的腳,抬頭繼續看牆上的畫。
  沈安若一直上了三樓,透過樓梯縫隙向下看,有一種居高臨下、俯瞰眾生的優越感,有人在舞池裏肆意調情,有人在牆角裏親密相擁,也有人在樓梯邊竊竊私語。站在她的位置,她能看見程少臣漫不經心地挾著一枝煙,從容地踱進一扇門裏。幾分鍾前,似乎有一抹淡紫色的影子也飄了進去。她靜靜地駐立了片刻,決定還是到外麵去走走。
  後花園裏種著玫瑰,在月色下姿態誘人,香氣隨風隱隱地飄散。她坐在花園的一處木椅上,月色溶溶,輕風怡人,很適合談情說愛的地方。腳很疼,她彎腰解了鞋帶,交叉著腳,輕踩著鞋。花園裏其實也有別人,但她坐在很隱蔽的角落裏,沒有人會注意到。
  她坐了很久,外麵的空氣很舒適,突然有人從別墅裏匆匆出來。她之所以能夠察覺,是因為今晚穿淡紫色衣服的人實在不多。秦紫煙走得很快,那麽巧的,恰從她的身前經過。沈安若又向椅子裏縮了縮,其實她已經躲在暗處,難有人會留心,但她卻借著月光,看見秦美人的臉上,分明有兩行清淚。
  沈安若坐在那裏發了很久的呆,回想起許多的往事,然後她察覺到有人在看她,抬頭看,程少臣已經不知何時站在她麵前。他一向喜歡突然出聲嚇唬她,這一回竟然沒有,也不知道在那裏看了她多久。他背著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回家吧。”
  “宴會已經結束了?”
  “還沒,但我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今天整晚都沒見你,你手機沒帶在身上。”他的聲音波瀾不驚。
  “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有人看見你出來了,我挑了隱蔽的角落找。”
  沈安若低頭找鞋子,她坐了太久,腳有點麻,發現鞋子已經被她踢出很遠。程少臣替她將鞋子撿回來,她伸手去接,卻不想他已經蹲下,替她穿上,連鞋帶都仔細地扣上。沈安若幾乎要呆住,她站起來,突然覺得無話可講,程少臣也不出聲。沉默了一會兒,她下意識地轉頭,發現剛才已經走開的秦紫煙不知何時就站在離不太遠的地方,正看向他們的方向。月亮已經偏西,她原先那隱蔽的角落,已經在白色月光的籠罩下。
  程少臣喝了一點酒,回家時將車開得十分慢,但仍是穩,甚至比平時更穩,眼睛直視著前方,不說話。沈安若有點偏頭痛,倚著窗,幾乎睡著。電梯也似乎比平時更慢,他們盡管當對方是空氣,但那空氣卻是凝滯的,隻讓人喘不過氣。程少臣突然打破沉默:“你有紙巾嗎?”
  沈安若低頭從包裏找出一張給他。
  程少臣接過紙巾,突然伸手拉過她,將她唇上厚厚的唇膏一一抹掉,他很用力,令她覺得疼,被他抓住的地方和嘴唇都疼。
  “叮”一聲,終於到了,電梯門一開,沈安若立即推開他,翻出鑰匙去開門。程少臣跟在她身後,看著她關門又上鎖後,突然將她反手按在門上親吻她的唇,輾轉吮吸,非常用力,他極少這樣吻她。
  沈安若使勁掙紮了幾下,不僅沒有掙脫開,反而讓他將自己的衣服扯亂。那裙子本來就很少的布料,前胸極低,露出大半的背,裙擺也短。沈安若有些氣息不穩,死死地用手抵住他:“不許弄壞我的衣服。”
  “我討厭這條裙子。”他扯掉她上身的布料,又從裙子下擺探進去,動作很粗魯。
  他明明一向有潔癖,不喜歡香水的味道,最討厭化妝品沾到臉上,極少會不洗澡就做。她其實也有潔癖,從人多的地方回來,就會覺得髒。沈安若用了全部的力氣推開他:“我要去洗澡。”
  最後他們躺在床上,離得很遠,各懷心事。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做了,竟有點生疏的感覺,沈安若覺得很不舒服。突然程少臣靠近她,將她攬近懷裏,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鎖骨一路緩緩地滑下,一直將手停留在她的小腹上,輕輕地撫摸著,唇也貼到她的耳畔,突然變得非常溫柔。沈安若竟覺得有一絲惶恐,深深地呼吸一口後,聽到程少臣貼著她的耳際在說話,他氣息溫熱,弄得她癢,聲音卻是沒有任何溫度:“沈安若,我不明白,你若不想要孩子,隻管跟我說,我不會逼你。你有必要吃藥來折騰自己嗎?”

  緣盡
  幾日後,沈安若想起程少臣當時說話時那樣子,都心有餘悸。他明明仿佛把她當寵物一樣柔軟地擁著,語氣卻冷得像冰一樣。她本想解釋,突然便失了興致。
  她最近一直有定期去婦科檢查,前陣子查出一點小問題,醫生建議她用來調理身體的藥恰好有避孕效果。也的確有人直接用這種藥來替代避孕藥,因為很隱蔽。
  她沒有存心避著程少臣,也曾把藥盒直接丟進垃圾筒,竟沒想到他會知道。反正她本來也存了私心,當知道這藥的又一種功效時,並沒有抗拒,更沒接受醫生其他的推薦。
  算了,由他去吧。其實那天程少臣好像真的被氣到的時候,她在心底深處隱約有惡意的小小快樂。
  那日之後,兩人的關係更是降至冰點,形同陌路,連電話都不打了,已經很多天沒見麵。程少臣有幾處房子她不清楚,但他原先住的地方,從婚後她就再沒有涉足過,那邊離他公司更近。而沈安若也住到自己以前的房子去,偶爾要回家取東西,都故意挑了程少臣不會在家的時段。
  就好像小時候玩的積木遊戲,要建一座房子,需要花掉許多的時間,那樣小心翼翼,擔心它隨時會倒塌,而當想毀掉它時,卻隻需要一根手指,輕輕那麽一推。
  其實不過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誰也不想做那個先失了風度的人。
  有時候沈安若都不得不敬佩程少臣的料事如神。正洋的混亂有點加劇,果然最後將她的前任領導張效禮推到最前台,安上莫名其妙的失職罪過,將他連降數職,聽候安排。沈安若偏偏是那種愛較真的人,查了數天的檔案資料,整理了一份報告,提交給上層。她也知道自己又被程少臣說中,她就是犯傻,最後連張總都親自打了電話給她:“沈安若,你又犯糊塗,我以前都怎麽教你的?”
  她知道為什麽,錢總與張總素來不合,這一次,根本是內部勢力較量的結果。後來他們一支十幾人的團隊,費盡了力氣終於要看到曙光的一個項目,突然便被集團管理委員會要求中止。為了這個項目,他們曾經連續通宵作戰,也曾有人到荒山野嶺去出差長達月餘。如今,所有的困難都克服,所有的關係都融通,卻被臨時喊停,沒有理由。這支團隊裏的大多數人,當年都曾做過張總的手下。
  倪董找她談話:“安若,你要明白,很多時候,我們必須要學會妥協。”又告訴她:“在大團隊的利益麵前,個人利益是需要被犧牲的。”
  這些道理她都明白,但她需要時間來適應,所以如今她十分鬱悶。
  “安若,有些你一直在堅持的東西,不見得就是對的。你有時候真的太固執,那天我碰見少臣了,還說起你……”
  她本來低頭默然不語,聽到程少臣的名字,突然抬起頭來。
  “哎,其實也沒說什麽。對了,小二最近跟程老爺子好像關係改善很多,安凱最近幾次動作,看起來倒像是他的手筆。聽程老的意思,小二近期應該就會回安凱吧。所以你……”
  她不知道,她完全不知道,原來程少臣已經作好遠遠離開她的準備,但她竟然沒有任何感覺。
  最緊張的工作擱淺,沈安若上班都有點無所事事。那天公司裏來了一位女家屬,哭鬧不休,原來是某中層的正妻,指控自家老公外遇。工會主席是男士,陪在那裏安撫了半天也不管用,最後不得不求援:“誰去陪陪那女的吧,我是沒辦法了。安若,你跟她年紀相近,幫個忙,幫個忙。”
  沈安若就坐在接待室裏,聽那與她同齡的女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哭了整整一個小時,從他們的初識,一直講到昨天晚上的對質。其實那男的幾乎算是她的戰友,女的也是同事,跟她還算熟,他們的關係她清楚,也一度覺得夠荒唐,如今看來,突然開始體諒。
  她不勸慰,隻是不停地遞紙巾,遞水,直到那女的自己哭累了,自動停止,仍抽抽嗒嗒:“我最好的時光都給了他,我全部身心都給了他,怎會落得這樣的收場?”
  “你到底是因為愛他,還是因為不甘心?”沈安若突然問一句。
  “我不清楚。不過我想通了,再差不過是離婚而已。”女子洗過臉,也是清麗女子一枚,這才比較符合她那同事戰友的品味,剛才那場鬧劇仿佛在排演話劇。她從容地離開後,沈安若的頭卻開始抽痛了,剛才實在是太吵了。
  晚上賀秋雁找她,說有幾個當年大學的同學旅遊至本地,找了幾個同城的校友聚一聚,於是欣然前往。
  那麽多年不見,非常親切,喝了很多的酒。江浩洋竟然也在場。
  其實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們倆曾經在一起,除了賀秋雁,所以場麵並不尷尬。大家聊一聊多年來的分分合合,原來的天成佳偶各自分飛了,原先毫無交情的人結婚了,世事真是難料。
  他們喝到極晚才散場。知道要喝很多酒,誰都沒開車出來,江浩洋招來出租車,送她和賀秋雁回家。
  “我自己走。”沈安若強調,但沒人理會她的要求。賀秋雁家很近,於是最後隻剩她。
  她真是喝得有點多,或者可能是很久不喝白酒,酒量變小了,竟然覺得暈,倚在靠背上神思恍惚。
  “你不該喝那麽多酒。”江浩洋語氣平淡。
  沈安若靜默著,突然出聲:“江師兄,當年我們是怎麽分手的?”
  很久都沒有回應。沈安若斜看他一眼,忽明忽暗的街燈閃爍,他抿著唇,麵無表情。
  “最近我會偶爾想一想,當年我們究竟是為什麽分了手。你猜怎樣,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原因。”
  “我也不記得了。”
  “你曾經覺得惋惜過嗎?”
  “安若,你喝醉了。”
  她覺得困倦,片刻後,仿佛自言自語,“我本以為,我不會再重蹈同樣的覆轍……”
  迷蒙中發現車行駛的方向與她的公寓相反。“請停車,您走錯了。”
  “碧海小區不是?沒錯啊?”司機大哥對於有人質疑他的專業素養覺得十分不滿。
  “我現在不……”沈安若突然意識到不妥,收住說了一半的話,又慢慢倚回出租車的椅背上,覺得力氣仿佛被抽空,閉了眼。
  她在昏昏沉沉的狀態裏,聽到江浩洋慢慢地說:“有些話,不要輕易說出口。隻要沒說出來,就可以假裝什麽事都沒有。因為一旦說出來,往往就無法收回了。”
  “假裝?假的總歸是假的。”
  其實沈安若打算等江浩洋離開後,立即打另一輛車回她銀櫻小區的住處,卻沒想到冤家路窄,竟然可以一開車門就看見程少臣從車庫裏走出來。她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程少臣也不看她,徑直朝江浩洋微笑著寒喧,風度極佳:“江局長,好久不見。”然後上前去扶站得不太穩的沈安若。他碰到她肩膀的那一刹那,她突然下意識地往後縮,因為退得太急,踉蹌了一下,以至於撞到身後的江浩洋的懷裏,被他機敏地扶住,不動聲色地將她交到程少臣的手裏。
  “今天晚上有幾位老同學從外地過來,一起聚了下,多年未見,喝了不少。”江浩洋開門見山,含著笑意。
  “謝謝,麻煩你了。”
  “不客氣。”
  程少臣扶著沈安若的肩膀,一副溫柔體貼的模樣,一直到進了電梯。她想甩開他的手,想想電梯裏有監控,還是作罷。結果進了屋,他順勢就把她丟進沙發裏,令她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吐出來。
  沈安若定了定神,想起本打算回自己的公寓去,不想竟碰見他,難道這些天他都住在這邊?這麽晚,這麽暈,尊嚴跟舒適倒底哪個更重要?她按著抽痛的額頭。
  程少臣已經點上煙,吞雲吐霧,姿態瀟灑,冷冷地睨她,嫋嫋的煙霧恰好飄進她的鼻端。
  沈安若突然覺得煩:“拜托你,我聞了煙味想吐。”
  “你是看見我才想吐吧。”
  “我很累,不想跟你吵架。”
  “等你不累並且想吵的時候,請通知我。”
  “我跟你無話可說。”
  “我想跟你談的多著呢,比如說,討論一下《鴛夢重溫》那部電影。”
  沈安若冷笑:“真搞笑,程少臣,我們倆弄成這樣子,跟其他人又有什麽關係。”
  “沒關係嗎?從舊日的夢境裏醒來,會覺得現實很不堪吧。”
  “你不要這樣刻薄,太有損你的氣質。還有,你又有什麽資格來教育我?”
  “沈安若,你現在還是程太太呢。”
  沈安若覺得比剛才更累,肩膀仿佛不堪重負:“程先生,我們這樣沒完沒了地鬧下去,有意思嗎?我要去睡了。”她拿了自己的包,昂然地退離現場,雖然腳步有點虛。
  “沈安若,”程少臣的聲音從身後飄過來,也透著疲憊,“我記得你前陣子問過我好多次,我為什麽娶你。”
  沈安若停住腳步,沉默。
  “那時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很輕鬆,就像回到無憂的少年時。但是現在,你令我感到很累。”
  “你既然已經意識到決策失誤,不如盡早修正。”
  “你什麽意思?”
  “你曾經教過我,方向已經都錯了,還要繼續追加投資,隻會令損失更大,那是多傻的行為。你從來都是聰明人不是嗎?”
  程少臣也沉默著,等待她的下一句話。
  沈安若的話冒到舌尖,吞下去,但又湧上來,也許是借著酒勁,她終於還是說出口:“我們離婚吧。”
  “我不想在深更半夜跟你討論這種沒有營養的話題。你喝醉了。”
  “我還記得當年你要娶我時,給過我三個月的考慮期限。程少臣,我也等三個月。三個月後,我會提出申請。現在我沒醉,你清楚的。”
  沈安若晚上在東區有個應酬,開車回去時經過她與程少臣的家,想起有幾份最近需要使用的職業認證證書放在家裏,本打算回家去取,但是不想碰見程少臣,於是一直沒回去。他們那晚上談崩了後,程少臣徹底把她當空氣,甩了門就走了。
  她在樓下觀察了一會兒,燈是關著的。她沒去看車庫,因為樓上有監控。後來想,自己為何要怕程少臣,他又不是妖怪,頂多再嘔一下氣罷了,難得順路。
  謝天謝地,程少臣真的不在家。她把所有證書找齊,拿了幾件貼身的衣服,扔進大袋子裏,又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發了一會兒呆。桌上有一張他們兩人的合影,是靜雅當年將兩人婚紗照的PS惡搞,穿著婚紗的沈安若坐在程少臣的手心裏,靈感來源於某手機廣告。
  他們倆某些地方的品味很一致,比如,都覺得將照片放大掛在家中是很傻的行為,所以家裏根本沒有大照片,上回安若母親來的時候,為此還念叨了很久。這一張一直放在這裏,是因為安若覺得十分的有趣。
  到底還是要這樣收場,其實程少臣很多時候對她真的不錯。有時候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關係惡化,然後不知該如何回頭。沈安若暗暗歎息一下,把那張照片反扣在桌子上。程少臣那樣驕傲的人,最容不得有人挑釁他的權威。她本來以為,不出一周就會接到他的離婚協議書,沒想到他對她采取徹底無視的態度,隻當她那晚上說了一句醉話。而她在終於將話說出口後,雖然也免不了有時心裏空落落,但竟也有種輕鬆的感覺。有時候,隻要了斷就是一種解脫,哪裏管它痛不痛。
  看看時間已經很晚,終於還是下了樓。
  她下了樓便知道自己的運氣其實並不好,因為程少臣竟然就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她下樓。隻有一盞落地燈開著,他眼神迷離,深不可測,看起來好像喝了不少酒。剛才在樓上發呆了太久,又太入神,竟然沒有聽到他進門的聲音。又或許他一直在那裏?她進門時都沒向客廳的方向看一眼,而他向來喜歡一個人坐在黑暗裏。
  “歡迎回家,沈女士。”
  “我正要走。再見,程先生。”
  “都這麽晚了,難道還有約會?”他將她上下打量一眼。
  她看他一眼,不想搭腔,繼續往門外走,沒想到程少臣動作那麽敏捷,突然擋住了她的路:“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我們還有什麽好說的。”沈安若小心地退到安全距離,不要離喝多了的男人太近,很早已經就有人教過她。
  “過來陪我喝一杯吧,上好的德國葡萄酒。”程少臣優雅地退回沙發,替她倒了一杯,隔著很遠的距離,伸手遞給她。
  明明是喝多了的表現,偏偏看起來那樣清醒,連手都那麽穩。“程少臣,你已經喝多了,不要再喝了。”她沒有去接。很久不見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竟養成晚上在家喝酒的習慣。
  程少臣冷笑:“我喝多喝少,跟你有什麽關係?”
  “對,完全沒關係。”沈安若最討厭醉鬼,尤其是明明喝醉了還看起來那麽清醒與神氣的醉鬼。當下需要考慮的問題其實是,究竟要不要開了門開車回去。她回頭看他,與他的視線對個正著。
  “沈安若,我們的婚姻,你從一開始就沒當回事吧,小心翼翼地給自己留足了退路,隨時準備全身而退。怎麽?現在這個時機最好,還是你終於忍不下去了?”她最佩服他這一點,他無論說什麽話,都可以用“今天的天氣很不錯”這樣的語氣,平淡地說出來。
  沈安若靜靜地立著,看著他,不說話。
  “其實不隻是婚姻,從我們交往開始,你就從來沒有投入過,對不對?”
  沈安若咬著唇,免得有些話脫口而出。
  “我以前想過的,你不愛我也沒關係,你別扭點也沒關係,至少我們處得很默契,婚姻需要的,從來都是親情,而不是愛情。隻是我沒想到,你竟然一點都不留戀,說翻臉就翻臉,想走就走。你把我當什麽呢。”
  沈安若縱使咬著嘴唇都抑不住想要說話的衝動:“程少臣,你不要作出這樣一副大情聖的樣子。你說我不投入,不愛你,但你又曾經投入過,曾經愛過我嗎?你又有當我是妻子嗎?養寵物還差不多吧?你心情好時就過來摸摸我的腦袋,送我幾枚笑容,將我打扮得漂漂亮亮,你自己看著舒服,帶出去也不會丟你的臉。你心情不好時,就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幾天都不過問。你是對我很好,慷慨大方,給我自由,甚至偶爾也很溫柔。如果我今天是你包養的女人,那我給你滿分。可是,程少臣,作為你的妻子,你從來在意過我的感受嗎?你想過我真的喜歡什麽,想要什麽嗎?”
  “好吧,我聽著呢,你想要什麽?”
  “現在我什麽都不需要,隻要離婚。”
  “你休想。”
  “程少臣,你自己都明白,你當初的選擇有多錯誤,為何不肯爽快一點呢?你不甘心是嗎?因為我沒有傷心,沒有絕望,沒有將你愛得死去活來,竟然打算就這樣毫發無損地走開,令你的虛榮心得不到滿足對不對?”
  “注意你的用語,沈女士。”
  “或者你不甘心是我先離出的離婚?那麽,你就假裝我從沒說過那句話,然後由你來提好了。你不是一向喜歡送我禮物?請同意我們離婚,就當你送我最後一件禮物。”
  “沈安若,你再在我麵前提那個詞試一試。”程少臣的眼神開始變冷。
  沈安若說了很多話,突然覺得口渴又心煩,她拿起程少臣剛才給她倒滿的那杯紅酒,一口灌了下去。她喝得太急,結果被嗆到,開始咳嗽。
  程少臣抬了一下手,突然又收回去,隻是冷眼看著她幾乎將眼淚咳出來。
  “我都不知道,原來你對我有這麽多的怨氣,從一開始就積累,直到現在。我一直在想,究竟什麽原因令你最近爆發?難道是秦紫煙?”
  “我才不在乎秦紫煙跟你什麽關係。”
  “是,你是不在乎,秦紫煙隻不過是你的一個借口而已,她跟我怎樣你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你終於找到一個可以發泄的缺口,可以跟我鬧。這個機會你等了很久了吧。”
  “你說的對,程少臣,就是那樣。你現在才覺得累,可我早就累了,不明白為什麽要嫁給你,不明白當初我們怎麽會在一起。”
  “你不明白嗎?我卻是明白的。”程少臣冷然地看她。“因為當時你剛失戀,需要有人幫你排遣寂寞。也因為,那個恰好出現的人,恰好與你的前男友有些同質,令你感到親切。”
  空氣悶得好像暴雨將至,沈安若死死地瞪著他,等他繼續往下說。
  “怎麽?沈安若,你為什麽這樣的表情?當年,你是否曾經把我當作替身,來填補你的失落?而如今,你終於發現,縱然表相再像,內在總是不一樣,於是你更失落了?你很後悔當年與他分手分得那樣絕決嗎?”
  “你說的對。既然婚姻的真相不過如此,當年我為什麽就不能再忍一忍,至少也要好過今天我們倆的相看兩厭。”程少臣恰好刺中了她藏在心裏很久的一樁心事,久到她自己都忘了,竟然以這樣的方式被揭起,沈安若覺得受到侵犯,言不由衷的話脫口而出,根本不經大腦,幾乎是喊出來的。
  爭吵中的人總會頭腦發熱,吵起來的時候,總是口不擇言,什麽話最難聽,什麽話最能刺痛對方,就說什麽。
  她以為程少臣會徹底地翻臉,不想他出奇地鎮定,重新斟了酒,舉起一杯送到她嘴邊:“再喝一杯,程太太,你今天反常地激動。”他的聲音平靜無波,“沈安若,做人不要這麽誠實,偶爾說說謊,是很有必要的。”
  他太鎮定,眼神太深,沈安若覺得不安,推開他就要走。她剛動,便被他牢牢地箍在沙發上:“別走,我還沒同意你離開呢。”
  “程少臣,我們倆不要都這麽沒風度好不好。我們也算有緣一場,大家好聚好散吧。”沈安若無力地說。她真的不習慣這樣竭斯底裏的跟人吵架,尤其是與他,他們雖然常常吵,但從不會這樣,她覺得全力的力氣都被耗盡了。
  他冷冷地笑一聲,將她整個人抵在沙發上,密密地貼合,:“好散?程太太,現在離你定的那三個月的期限還早呢。”
  “你走開!離我遠一點!”他壓到她的胸口,令她酸痛又喘不過氣來,沈安若幾乎尖叫,使勁地推他。她推不動,於是改作抓和踢,終於真的惹惱了他,將她手腳製住,胡亂地吻下來,脖子,鎖骨,最後甚至是啃咬,令她全身酥麻又感到恐懼。夜很深了,他的下巴有細細的胡碴,紮得她的肌膚微微地痛,而被他咬過的地方更痛。
  “程少臣,你無恥!”沈安若在他身下邊無謂地掙紮,“走開!別碰我!”
  “這樣就算無恥?你忘了?你現在還是我的妻子呢。看來你需要被提醒,什麽是妻子應盡的義務。”他突然打橫裏抱起了她,快步向樓上走去。沈安若一陣天旋地轉,連方向感都失去。他抱得那樣緊,她覺得骨頭都要斷了,死命地掙紮,聽到程少臣冷著聲音說:“你很想讓我們倆都從樓梯上摔下去吧?”她頓住動作,就那樣一閃神的功夫,他已經上了樓,踢開臥室的門,將她直接扔到床上,自己也隨後壓上去,將她牢牢地控製在掌握中。
  她不是他的對手,永遠都不是,明明是在努力地反抗,身體卻已經不受她的意誌支配。他除去她的衣服,拉高她的雙手,用一隻手牢牢地鉗製著她,另一隻手開始攻城掠地。她的腿也被壓住,完全動彈不得。他對她百般挑逗,存心折磨她,用手指與嘴唇,用整個身體,看著她的身體淪陷,臣服,那些動作令她倍感屈辱。最後他終於攻陷她,動作粗暴而猛烈,幾乎要穿透她的身體。沈安若覺得難以忍受,起初她還強忍著不不出聲,幾乎要咬破自己的唇,後來她終於在他的身下哭泣起來。
  沈安若一直在哭,而程少臣的動作並沒有停止。她明知道自己的眼淚隻會令他更加興奮,但就是忍不住淚水一直滑落。她的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關於一些殘缺的夢的片段,夢裏明明什麽都沒有,但她隻覺得恐懼,感到有未知的危險在等著她。其實她的手腳已經自由,但她早已失了反抗的力氣,仿佛是四肢都斷了線,已經不能再活動的木偶,被它的主人在丟棄前惡意地擺布與蹂躪,無休無止,沒有盡頭。後來她連感覺都沒有,靈魂仿佛飄在半空,冷眼看著下方那一雙糾纏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做著無聊的遊戲,好像一部限製級電影,有聲音,沒有對白。最後,沈安若終於在精疲力盡中睡去,連流淚的力氣都用盡。她在陷入沉睡前,恍惚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輕聲地說“對不起”,非常低弱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桌子上的手機鈴音持續響著,一遍,兩遍,液晶屏上閃動著“程少臣”三個字,晃花了她的眼睛……沈安若抓了枕頭使勁地蒙住頭,抑住要關機的衝動。第三遍鈴聲響完後,終於消停,一切又恢複靜寂。
  昨夜她根本沒有睡安穩,哭得頭痛,時時被夢境驚擾,明明困極累極,但仍然睡得半夢半醒。天空終於泛出魚肚白,程少臣以俯臥的姿勢趴在床上沉沉睡著,還握著她的手腕。這個時間裏他一向睡得最熟,不容易醒來。她悄然起床,小心地抽出自己的手,從地上隨便撿起一件衣服披上,光著腳無聲地走到另一個房間,洗了幾把臉,連澡都沒洗,換了衣服就離開了。走到他們臥室門口時,她抑住想回頭看一眼的衝動,終於絕然地離開。
  淩晨的街道太冷清,沈安若慢慢地開了車回去,在花灑下整整衝了一個小時的熱水澡,一直到發現水溫太高以至於呼吸困難,才小心地摸著牆出去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她曾經有過在洗澡時因低血糖而暈眩的先例,因此不敢亂動,包著毛巾坐在那裏發了很久的呆,終於覺得冷了,原來回家後開了窗子,一直沒有關。
  其實她真的非常平靜,腦子裏空蕩蕩,好像昨夜隻不過看了一場限製級劇情片,事情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隻不過入戲太深,連自己也感同身受,現在再回想,依稀記得大致的劇情,細節卻一片模糊。
  沈安若撐著困倦去給自己弄了點東西吃,看看鏡子裏自己的模樣,眼睛腫著,麵色蒼白,像一隻女鬼,反而覺得有點滑稽,有想笑的衝動。她就這樣倚在床頭巴巴地熬到八點鍾後,打電話到公司,聲稱病了,請了一上午假。
  終於可以好好的睡覺。自從某回父親夜裏病了沒打通她的電話後,她的手機就再也不關機,除非沒電,何況她也擔心公司找她。剛剛沉入夢鄉,卻又被電話吵醒,是手機,號碼陌生。遲疑了一下,接起來,是程少臣的秘書:“程總一早沒有打通您的電話,所以讓我轉告您,他有臨時出差任務,現在應該趕往機場了。”沈安若鬆口氣。走了最好,不見不煩。
  她仍是不接程少臣的電話。不關機,也不拒聽,反正不接。那個向來高高在上愛麵子的人,被拒得多了,也就不再糾纏,更不會無趣地主動出現在她的麵前。不過她接到談秘書的電話卻比以往都多,並不閑聊,隻是淡淡地告知她程少臣的行蹤。他最近的確忙,奔波於各地,據談秘書稱有時一天去三個城市。她不清楚他為何會這樣忙,反正都與她無關。
  夜間女性談心節目,某天講到了婚內強暴,有人聲淚俱下,有人遮遮掩掩,有人咬牙切齒。真荒謬,掀了自己的傷疤給別人看熱鬧。其實無所謂,真的無所謂,她並不恨,就當一次另類的拓展體驗,她已經有點麻木。隻是不想再糾纏下去,以至於最後真的什麽都不剩。
  某天有極重要的客人,下一站行程W市,公司派了車,一路將其護送到目的地。沈安若陪同,想到離溫靜雅這樣近,決定去看望,因為隻怕以後再無機會。
  靜雅早該上班,結果在家休了無限期長假,隻因一刻也離不開女兒。阿愚的正式名字叫作程淺語,爺爺取的,果然如其名一般乖巧,不笑的時候像父親,笑的時候像母親。
  “反正程少卿養得起我。”溫靜雅滿不在乎地說,她已經瘦下來,不再如懷孕及剛生產時的珠圓玉潤,氣色甚好,完全不複上回見她時抑鬱的模樣。
  其實看到活得無憂無慮的人,自己心情都會好。靜雅顯然什麽都不知道,絮絮叨叨講一堆樂事,偶爾提到小時候。察覺到沈安若話比平時更少,終於停下來:“你不舒服嗎?怎麽瘦得這樣厲害?本來肉就少。”
  “體重並沒減啊。最近去健身,大約脂肪變肌肉。”這是沈安若對所有向她問同樣問題的人的標準答案。
  “這樣啊。前些天少臣回來,看起來也瘦了不少。”
  沈安若更加沉默,靜雅並未察覺,“少臣最近回家很頻繁,大約真的有心要與爸和好。以前少卿就跟我說,你別看那爺倆整天鬧,其實他們倆才是一路的,隻要他們在一起,吵架也好討論也好,別人都是多餘的。這樣多好,本來就不是很大的事,偏偏鬧了那麽多年。”
  “是啊,爸應該很高興。”
  “當然,老爺子天天樂嗬嗬,連公司有麻煩都不生氣。哎,如果少臣真的打算回家,安若你也該到安凱幫忙吧,爸前陣子還說起這事。對了,你怎麽也不跟少臣一起回來,連媽都說好久沒見著你了。”
  周末沈安若按照慣例去做檢查,她躺在床上有點昏昏欲睡,聽醫生說:“情況挺好。對了,那些藥,你沒再吃吧。”
  “怎麽了?”
  “你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了嗎?五個周了。”
  “不可能!”沈安若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的。
  “不會錯。”年長的女醫生有點不滿地看著她,“你動作不要那麽激烈,也不知道注意點。”
  “我一直在吃那種藥,不是說……”沈安若喃喃地說,覺得後背和額頭噌地出了一層冷汗。她的例假晚來了一星期,但她的一向就不怎麽準時,最近作息又不規律,並沒有在意。
  “那個倒底不是避孕藥,隻是有那種效果而已。再說從來就沒有百分之百的避孕方法,除非你們不做。”醫生是熟人介紹,跟她也算熟了,說話很隨意,“還有,你最近內分泌紊亂很嚴重,精神狀態也不好,生理機能失調,出現這種情況也難免。”
  看她仍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醫生放柔了聲音:“你擔心那些藥對胎兒不好?不要緊,那藥沒副作用。前陣子不是一直想要孩子的嗎?這是好事啊,怎麽這樣緊張?”
  “我覺得……沒有準備好。”
  “父母與孩子的緣份,有時也跟這世間男女的緣份差不多,越強求越得不來,反而無意中就常常開花結果了。”醫生以過來人的姿態勸她,“別想太多了,沒事的,現在年輕人就是太小心翼翼,其實喝過點酒什麽的,都無大礙。雖然準備得充分最好,但既然來了,就是與你們有緣,不妨順其自然吧。”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唉,我該說的都說了。如果你堅持,也隨便你。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回家跟你丈夫商量商量。現在還早,做藥流就行。”大約見多了她這樣不在狀態的準媽媽,醫也也無奈,直搖頭,“不過如果你改主意打算留著這個孩子,就仔細點,你太瘦,體質和精神都不太好,這樣容易自然流產。”
  沈安若恍恍惚忽地去停車場,覺得大腦白茫茫一片,已是快到冬天,陽光有點冷,但她還是覺得太強烈,刺得她暈眩。沈安若在車裏坐了一會兒,覺得全身無力,連手都有點抖。她趴在方向盤上等著暈眩感過去,感到有人在敲車窗。原來是保安,見到她後鬆口氣:“我還以為……女士,您不要緊吧?”他神色帶著幾分憐憫地離開,沈安若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流淚。醫院這種地方,生離死別天天上演,眼淚比新鮮的空氣更廉價,誰也見怪不怪。
  她的淚水少,從記事起,哭的次數用兩隻手都數得過,看書看電影,再虐的情節也不哭。但如今,她隻覺得生活如此可笑,原來惡俗的肥皂劇情節,真的有冥冥神跡,每天用手指隨意操縱著,輕率的一指,那個角落便會上演荒謬的好戲。而這一次,恰好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決定去做手術。她已經那麽恐嬰,而這個胎兒,來得太意外,藥,酒精,抑鬱,狂躁,嫉妒,憤怒,恐懼……與它聯係在一起的,沒有一個美好的字眼,她不確定因這些因素而到來的孩子能夠健康與幸福,她也沒有勇氣去麵對。讓這個意外事件的意外後果,無聲無息地消失掉好了。這樣的後果她獨自便能夠承擔,沒有別人會知道,不會傷害到其他人。
  她去醫院的時候,連賀秋雁都沒告訴。看護已經請好,外地人,在本市沒有親友,此刻正陪著她。沈安若坐在候診室外,覺得全身都微微地抖。她經曆過許多的等待,等著考試,等著麵試,等著籌備已久的大型活動的開鑼,但沒有一次等待令她像今天這樣的緊張與不安。她連手心都在冒汗,緊緊地握著,指甲掐進手心裏,生生地痛,覺得這樣仿佛可以得到些許的力量。終於喊到她的號,沈安若猛起站起來,突然就天眩地轉,眼前發黑,被看護及時地扶住才沒摔倒。
  醫生測過心跳,量過血壓,觀察了她一陣子:“是緊張還是舍不得?今天別做了。這個樣子,要是做了怕是要出事啊。回去休養幾天,沒改主意的話,下周再來。”順手在已經交費的單子上重新填了日期。
  沈安若消了假,又回去上班。離新約定的時候越來越近,她又開始緊張,睡眠質量更差。其實她一直害怕的是程少臣知道,他在歐洲生活過,受那邊法製影響,對墮胎行為深惡痛絕,認定是罪行的一種。若他知道,那麽她絕不可能有機會去流掉這個孩子,但是如今的她,體力也好,精力也好,她不認為自己有勇氣與力量來留住它。留下又如何?讓它一生下來就成為單親兒,或者為了它,讓兩個人勉強地扭在一起,尷尬一生。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對誰都不公平。何況,它本來就是另一種罪惡的衍生物。很多次,她拿起電話,將他的手機號碼撥到最後一位,終於又放下。
  很多的事情都太出乎意外,她沒有想到在發生了那件事後,會在這樣的場合裏見到程少臣。她正在開會,輪到她發言,靜了音的手機一直在閃,拒聽了兩次,仍然固執地再撥入。原來竟然是公公病危,程少臣的司機已經在公司門口等著她,而程少臣並不在車上。
  隻用了平時2/3的時間就趕到了臨市,但仍是遲了,她見到的,是公公已經覆了壽蓋被的遺體。靈堂裏哭聲一片,分不清真情與假意。有人上前給她係上黑色的孝帶,婆婆倒在靜雅的懷裏哭到幾度昏厥,靜雅的眼睛紅腫。程少卿眼睛也微紅,輕輕拍她的肩:“爸臨終前提起你。”
  她並不知道公公的心髒病那樣嚴重,兩周前她還見過他,當時他朝她慈愛地笑,讓她盡早給他再添一孫。那時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孕,隻思及老人並不知情的事情,覺得心底慚愧又不安,思及與這位對她從第一麵就和善至今的老人的緣份即將到頭,還暗自歎息過,竟沒想到,那會是她們的最後一次見麵。
  她覺得胸口悶到不能透氣,眼底卻是幹澀無比,再抬頭,便與程少臣對視。那樣久沒有見麵,竟然如此的陌生,沒有表情,無話可講,仿佛初次見麵。他的眼睛也是幹的,泛著血絲,臉色蒼白。程少卿說,程少臣剛從北京趕回來,已在彌留狀態的老爺子見到他的麵,握住他的手後,終於安心閉眼。
  他們按照習俗守靈,少卿與靜雅一組,他們倆另一組,各守半個夜晚。已經是深冬,靈堂裏那樣的冷,盡管燭火通明,紙紮的童男童女牛鬼蛇神形容詭異,這樣的場景,仿佛在夢境裏出現過,卻總看不清躺在那裏的是誰,然後一身冷汗地醒來。程少臣半蹲著,低著頭燒紙,一張又一張,仿佛那是他在世間唯一可做的事。他的手有點抖,那整摞的紙,他怎樣也分不開,沈安若無聲地過去,替他一捆捆地劃開,逐一地遞過去。他伸手去接,不說話,然後繼續一張張地點燃。煙灰彌漫,沈安若抑住想吐的衝動。
  這樣的場景她從沒想到過。隱然地記得他們的初識那樣的巧合,仿佛天意冥冥,當時腦裏閃現著一部經典電影的名字,《四個婚禮與一個葬禮》,竟然這樣的應驗,他們在前三場婚禮上相遇,然後是自己的婚禮,再然後,竟然是這樣。有酸意直湧上她的喉嚨與眼底,但她已經哭不出來。程少臣向來挺得非常直的背與肩膀,此刻微微縮著,他在案台上支著胳膊,將額頭抵在手上,閉了眼,看起來疲累不堪,完全沒有往日的神氣,而像弄丟了回家鑰匙的小孩子。她心中一慟,伸了手想去碰觸他一下,而他恰在此刻回頭,看著她,眼神木然,沒有生氣,透過她的身體,仿佛她是空氣。她張了張口,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將已經伸出一半的手悄悄地縮回。他們都住在離醫院最近的酒店裏,隻有三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沈安若去洗了澡,心事重重,回到臥室時,卻見程少臣已經將自己裹進被子裏,在沙發上睡著,神色憔悴,眼底有淡淡的陰影,很顯然已經很多天沒有睡好。他睡得不太安穩,仿佛也被夢境幹擾,沈安若記得以前他的睡眠質量一向都好到令自己嫉妒。
  葬禮儀式複雜而折騰,但終究還是有結束的時候。婆婆說:“少臣和安若回家吧,這裏有少卿與靜雅,不用擔心我。安若,好好照顧少臣,他這陣子累壞了。”蕭賢淑女士在哭得幾乎斷腸之後,終於恢複了以往的鎮定。其實安若在葬禮上也見到了晴姨,她站在最人群最遠的地方,一身黑,顯得越發的清瘦,與程少臣跟她一樣,沒有眼淚,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回程的車是程少臣的司機小陳開的。程少臣上了車就睡著,歪著,姿勢並不舒服。車裏很靜默,沈安若將空調溫度調得很高,一會兒便覺得非常的憋悶,但忍著沒有將車窗打開。她也幾乎整夜沒睡,又站了一整天,覺得疲累困倦,也昏昏地半睡半醒。車回到本城時,經過程少臣的公司,他低聲說一句:“我回公司有點事,讓小陳送你。”他竟然是在對她說話,從昨天到今天,他隻對她說了這一句話。安若點下頭,在他推開車門要走時,突然出聲,她積攢了很多的力量,用了很大的勇氣才能將那句話說出口:“我有話對你說,我在家裏等你。”
  程少臣遲頓了一下,輕輕點下頭:“我很快就會回去。”
  車子一直開到她很久沒有回去的家。程少臣下了車後,小陳絮絮地跟她講了許多他的近況,原來他最近根本沒在本市,一直在外麵,或者留在父親的身邊。她昏昏沉沉地聽著,覺得全身都十分的難受。終於到了家,她自己開車門下車,小陳說:“安若姐,你臉色不好看,我送你上樓。”
  “不用,我自己。你回去接他吧。”
  她其實有些奇怪,為何所有的聲音都聽起來縹縹緲緲,為何腳步這樣輕飄,突然聽到小陳的驚呼聲:“安若姐!安若姐!”她隱約明白將要發生了什麽,原來真的是這樣,相同的事件,會連續的發生,因為自己已經對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動了殺機,所以,即使想要改變主意,也是來不及。它知道它的母親不要它,所以它自己先離開。
  她的意識漸漸恢複時,隻聽到無數雜亂的聲音,以及接近麻木的痛。
  “胎兒沒保住,自然流產。”
  “她沒事,真的沒有事。隻是血糖和血壓都太低,暈過去了。”
  “沒有摔著,隻是閃了一下。這時候的胎兒很嬌弱,稍有閃失都會出差錯的。”
  “不要難過,你們還年輕,來日方長。”
  “病人的醫療卡有沒有?有身份證嗎?”
  她一直昏昏沉沉口幹舌燥,覺得眼淚似乎都流向心髒。
  “少臣哥,對不起,我沒照顧好安若嫂。”
  原來他真的在,隻是,她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始終沒有。
  沈安若終於醒來時,天色已經全黑。她試著動了動,突然就驚動了身邊的人。
  是單人病房,隻有一盞燈微弱地亮著。程少臣坐在床邊,比白天時看起來更蒼白,在燈光映照下,他的臉幾乎透明,嘴唇也毫無血色。
  “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疲憊至極,已經沙啞。
  “你晚上本想跟我說的就是這件事嗎?”程少臣低聲地說。沈安若望著他的臉,他的眼神裏沒有情緒,她突然閉了眼,兩行淚順著眼角滑下。
  “為什麽要哭呢?你覺得疼嗎?你本來就不想要的孩子,用這樣的方式失去,不是更好嗎?”
  沈安若咬住了唇,怕自己會哭出聲來。他會知道的,因為她的醫療卡,身份證,還有那份改了日期的手術預約單,在她的包裏,是放在一起的。
  “你不要哭,這樣多好,隻是一場意外。那個孩子,它永遠不會知道,它本來也沒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他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說的十分費力。
  沈安若的心漸漸地冷下來。她本想辯白,張了張口,卻覺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明明說的每一句都正確,她從來在他麵前無所遁形,多說一句,也隻會令自己更難堪。
  “你不想解釋嗎?”程少臣輕聲地問。
  “你想聽嗎?”沈安若咬緊了嘴唇,閉上眼,再也不說話。
  過了很久,非常非常久的時間,她終於又聽到他的聲音,沙啞,精疲力盡:“沈安若,我總把你不喜歡的東西強加給你,這個失去的孩子,還有我們的婚姻。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他說完這句話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仿佛失了全身的力氣。
  沈安若在醫院裏整整躺了一星期才出院。流產本不是多麽嚴重的事情,但她體質虛弱,精神不穩,各項指標都差。她雖然一直不是特別健康的人,但是從小也沒有得過什麽大病,這樣整天躺著不動,還是頭一遭,隻覺得生命都已經靜止,凝固,每天睡了醒,醒了睡,睜開眼睛時便看著窗外的浮雲流動,也不怎麽吃飯,偶爾下床一回,便頭重腳輕,暈過幾回,每次被插上氧氣急救,鬧得虛驚一場。她睡得不好,惡夢連連,一身冷汗地驚醒,醫生隻好每晚給她注射鎮定劑。
  朋友同事陸陸續續地來看她,說種種蒼白無力的安慰話。靜雅也專程來過,他們瞞不住家裏人,因為安若出席不了公公的頭七,總要讓家人知道理由。靜雅安慰她,卻自己一直掉眼淚,婆婆也打電話來,讓她安心休養,話未說完也開始吃咽。她隻覺得累,為什麽每一個人都看起來似乎比她更傷心,不過感謝程少臣,他替她瞞住很多的事情。賀秋雁常常來陪她,一言不發,隻坐在她身邊,有時候給她帶來許多的雜誌,有時候也帶來成人益智玩具,但她都沒動,隻任時間如天上浮雲一般緩緩地流動,消散,真的難得有這樣揮霍生命的機會,不如好好體驗。
  看護人員非常的體貼盡責,大約程少臣付了極好的價錢。她幾乎沒再見到程少臣,或者他來了她也不知道,她一直迷迷糊糊,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現實,有時候覺得他好像坐在那邊,但是一句話也不說。看護會偶爾跟她匯報,比如:“今天程先生讓我陪您到天台去走一走,老在屋裏空氣不好……”
  “他來過嗎?”
  “程先生每天都會來,你一般都在睡。”
  那日她又從迷離狀態下醒來,見到屋角放著一籃淺紫色的風信子,明明不是花季,但開得那樣好。她不愛花,受不了濃鬱的香氣,看護總是把花拿到離她極遠的地方,等她醒來時便按交待送到護士室去。“程太太,要我送出去嗎?”
  “不用,我很喜歡。剛才誰來過?怎麽不叫醒我?”
  “一位姓秦的小姐,見你睡著,不讓我打擾到你。”
  “剛離開?”
  “對,走了沒五分鍾呢。再早些時候,程先生也來過,坐了半小時後才走。”
  看護去樓下替她買東西,沈安若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她自己起床,披了外套,小心地扶著牆,一步步挪出去。其實身體早就沒事了,連痛覺都沒有,隻是躺了太久,已經忘記怎麽走路。
  她決定到天台去看看,她的病房就在頂樓,上一層樓就到。住了好幾天才知道,原來是高幹病房。以前對程家的背景沒有太在意過,因為程少臣很少表現出太特別的地方,那日公公的葬禮上,見到了不少大人物,方體會到,本來也不該是一路人。醫院在最繁華的市中心,二十幾層,在天台上可以俯瞰大半個城市的風景,但也總有絕望的病人或者親屬企圖或者真正地從那裏跳下去。
  天台上幾乎沒有什麽人。因為今天風特別的冷,陽光微弱,在這樣的冬天,少有人這麽傻。但也不是一個人都沒有,天台上有很多的長條木椅,她一上來便看見,程少臣正坐在其中的一組上,拿著火機在點煙。風很大,他總是點不著。後來有人走到他身邊,即使穿一身暗素的顏色,也仍然是一抹倩影。秦紫煙,算是她的一位舊友,拿過程少臣手裏的火機,小心翼翼地用手擋著風,終於替他將煙點著。
  沈安若決定悄然地離開,免得無意間做了不速之客,但她在臨離去時,仍是沒有躲過那一幕:程少臣將頭貼進秦紫煙的懷裏,她站著,抱著他的頭,摟著他的脖子,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拍著他,而程少臣在她懷裏,緊緊地抱著她的腰,肩膀在微微地顫抖。
  昏黃的色彩,優雅的剪影,電影海報一般美麗的畫麵。那樣的畫麵太和諧,她都不忍心看。
  日子總要繼續地過,她在家裏又休養了幾天,然後回到公司,每天接受無數同情的眼神,加班,努力補上因為她的離開而落下的工作。她不在的這十天裏,公司發生大變化,人事調整,機構變動,還有幾個大事件,有些很壯觀,有些很可笑,但是都與她無關。她的生活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如水,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程少臣很少會在她麵前出現,偶爾碰麵,客氣疏離,相敬如賓,比如公公的五七祭和七七祭,他們並排站在一起,也不說話。但其他家人都隻拿她當玻璃娃娃對待,也就忽略了他們的異樣。
  意外偶爾也有。那天突然接到陌生的電話,某某律師事務所的周律師,約她見麵。她不記得自己有什麽官司纏身,後來對方補充一句:“我是程少臣先生的律師。”她才如夢初醒。發生這麽多以後,她都幾乎忘記這件事,已經這樣形同陌路,其實那道手續倒似乎顯得不重要了。看一眼台曆,翻了翻記事簿,竟然真的已經到了三個月。
  周律師年輕帥氣,很麵熟,依稀在哪裏見過。他們倆互相對視幾秒鍾,男士先說:“我是周安巧律師,受程少臣先生的委托,與您協商一些事情。”
  “我以前見過你。”她竟然用了肯定句,其實她真的不太記得,究竟在哪裏遇見他。
  “是的,三年前。當時我放假,去做了點兼職。”他眼裏閃過一絲促狹,又瞬間恢複原狀,沈安若突然憶起他是誰。
  “其實你們結婚時我也在場,客人太多,你大概不記得了。”
  沈安若低頭。真是荒唐,程少臣莫非是存心,特意找來兩人的見證人,來見證各個重要場合。
  “我們進入正題吧,周律師。我一小時後還有事情。”
  “我想問的是……你對於與程少臣先生離婚這件事……你決定了嗎?”
  她靜靜地看著他:“程先生的離婚協議已經準備好了吧。”
  周律師輕歎一口氣,從最上麵的卷宗裏抽出文件,推給她。很多頁,沈安若學過速讀,大致翻了一下,便從包裏拿了筆,打開最後一頁就要簽字。
  “等一下,沈女士,你不打算仔細看一下協議內容的嗎?”
  “我知道程先生一向為人慷慨又公正。”沈安若收住正要落筆的手,“請問,這份協議是否有對我不利的內容?”
  “沒有,完全沒有。”周希巧律師認真地說,“但你若還有別的要求……”
  “沒有,這樣就可以了。”
  協議書的最後一頁,程少臣已經簽好了名字,每一份都簽好。她常常見他的簽名,通常是簽單的時候,一揮而就,草書,花體,非常灑脫。但是她從不曾見過他這樣的簽名,最標準的行楷字,端端正正,每一筆都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氣去寫,力透紙背。她有一絲恍惚,突然很想去看一眼結婚證書上他的簽字,似乎她從來沒有留心過。
  沈安若覺得手有點抖,但仍是很堅定地將自己的名字一頁頁地簽好,同樣的一筆一劃,鄭重其事。
  她覺得周律師似乎在歎息,抬頭看時,他也在看她,眼神裏有她看不清楚的東西:“我覺得很遺憾,沈女士。少臣……程先生現在不在本市,等他回來,你們就可以去辦理正式手續。”
  “知道了,謝謝。”
  這是個很反常的冬日,溫度很高,陽光刺眼。沈安若看看時間,她請了一上午假,結果現在才這麽早,於是去張效禮所在的子公司看望他。
  “恭喜你,張總,終於風平浪靜。”
  “安若,我已經決定離開。”
  沈安若看著他。
  “我有個朋友,邀請我去華奧山莊。你記得那裏嗎?”
  “當然記得,以前您請我們到那邊去吃飯,那裏環境非常好。”
  “是啊,我記得你還說,這麽好的環境,在這裏做服務生也願意。我還訓你呢。”
  張效禮的桌子上擺了幾大本影集,都是當年她親自幫他整理的,按著年份,一張張排起來。
  “你看安若,這張裏還有你。很多年了吧,當時這樣小。”
  那是她剛入公司那年去參加年底的文藝演出,跳群舞,整場節目有四支舞蹈,跳畢一場便匆匆下台換了另一場的衣服。真的已經過去好多年,不過是一晃眼的功夫。
  兩人一時無言,各自拿了一本影集默默地翻看。有一本是十幾年前的,當時正洋剛剛創業,如今的領導們也都年輕,戴著安全帽在工地上與工人們一起賣力地當搬運工,當年做了圖片展,惹到一群大男人飆淚,隻是如今,到底都各奔東西。
  張總從她手裏抽走那本影集,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安若,有時候,你明明知道緣份盡了,但真要離開時,還是那麽的不舍。”
  “我明白,張總。”沈安若輕聲說,“不過,您以前教過我,總回頭就會變得怯懦。人是要向前看的。”

  現世安穩
  張效禮離開正洋不久後,正洋集團發生了一件算不上太重要,但也讓人議論紛紛的事情。企劃部的沈安若在升職任命文件下來的同一天,遞交了辭職報告。
  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辦理好工作交接,沈安若跟著旅行團到東南亞玩了一圈,然後去了張效禮目前任總經理的華奧山莊。她在每一個部門各實習了兩周,然後直升為總經理助理。
  那是新建的飯店,人事關係不複雜,沒有太多的利益糾葛,對於她的任命,並沒有很多的異議。
  她與張總有多年如師生又如父女般的情誼,到了新的環境更是配合默契。工作方麵,她基本上一帆風順。之前她的精神不太好,身體也虛,常被賀秋雁邊歎息邊挖苦,說她打眼一看就像隻蒼白的女鬼,但兩三個月下來,緊張,忙碌,反而恢複了往日的神采,整個人宛若重新活過來。
  去華奧山莊,除了張總的原因,其實還因她特別貪戀那邊的環境。華奧是綜合性飯店群,依山而建,除了二十八層的主樓外,還包括別墅區,各類風格餐廳,大型會所,會展館。不同於大多數飯店的歐式布局,華奧的環境很中式,除了主樓,其他都是矮層建築,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錯落有致,樓與樓之間是園林景觀,每天穿行其中都是一種享受。
  她的生活漸漸規律,不再熬夜,每周去上一次瑜珈課,偶爾參加個插花班,還跟著慈祥的鄰居老人們學了一陣子太極拳。她甚至拾起扔了很多年的畫筆,無聊的晚上便塗塗抹抹。當年險些考美術專業,結果卻徹底棄了,以至於搞美術專業的叔叔見她就碎碎念。有時候就是這樣,有些東西一旦丟了,就再沒有找回來的念頭。沒想到現在竟重新提起興致。
  她畫工筆畫與油畫,工筆隻畫仕女圖,一筆一筆細細地描,像繡花一般。油畫隻畫風景,大片的樹木,草地與花叢,蘸了各色的油彩,一層層地刷,一點點抹,都是很耗時間的興趣,好多天完成一副,畫完就扔進閣樓,不再看一眼。後來賀秋雁在她每副畫作快要收尾時,就會跑來守著她,因為她畫完以後,總會臨時起意地在這裏多添幾筆,在那邊多抹幾下,生生毀掉本來還不錯的作品,令賀秋雁扼腕不已,所以後來隻要賀秋雁覺得這副畫該完工了,也不管作者自己的意願,強行就從她手底下抽走。沈安若隻是笑,從不惱。
  賀秋雁有時候笑她,離婚後比未婚和已婚時都過得更好,婚姻之於她完全就是一場時間有點長的培訓課。
  賀秋雁在她離婚後總是怕她悶,到了周末就來陪她,結果總是很奇怪地發現沈安若的心情永遠比她自己的要好。她自己還是奔波於相親-短暫交往-重新相親的無盡循環中,痛罵男人仍是她最感興趣的話題。
  一天她們邊吃著薯片邊看一張影碟,《真情假愛》,Intolerable Cruelty,輕鬆的喜劇,喬治.克魯尼與澤塔.瓊斯珠聯璧合,火花四濺。女主角人生目標便是尋覓有錢男,嫁之,離婚,賺得大筆贍養費,從新高的起點尋覓更有價值的Next One,而男主是離婚案律師,專門幫著女人坑男人,或者幫著男人避免被女人坑。沈安若從開頭就一直忍不住哧哧地笑,賀秋雁說換一張一張,多麽無聊。不要換,克魯尼多有味道啊,沈安若說。還是看到了結尾,那一對男女每一分鍾都在互相算計,互相提防,互相陷害,最終還是雙雙認了栽。
  看完電影後她有幾秒鍾的怔忡,不免想起她的前夫。程少臣對她真的很大方。婚前他們曾有過一紙協議,是她的堅持,程少臣當時很不以為然。她現在回想實在有點感慨,原來那時便冥冥中預知了結局,為了顯得自己清高,為了自己的體麵。
  離婚後她情緒不高,很少關注工作與休閑之外的事,直到前陣子陸續有一些機構與她聯絡確認,才漸漸得知程少臣為她作了極為周到的安排,確保她不工作且時時揮霍一下也可以過得非常好。對此,她心中存有感激。
  沈安若離開正洋後,將她自己那套離公司極近的小公寓,以比市場價低得多的價格賣給一位同事,那一家突遭變故,生活陷入困境。除了帶走她自己的一些物品,所有家具和電器都留給了他們。此外她做了一件令買主很困惑的事,她在賣房子前幾天,替他們將沙發與床都換成全新的,然後找人將舊沙發與舊床燒掉。
  現在她住在以前她和程少臣婚後住的那套市中心黃金地段的豪華公寓裏。那裏離華奧不遠,隻需40分鍾車程。可是一個人住那樣大的屋子,太浪費,也太空蕩,她一度很想賣掉,終究沒下定決心。她很害怕搬家,實在麻煩。
  其實原因還有,程少臣離開時,幾乎什麽東西都沒有帶走,衣物,各種休閑工具,還有他書房裏的所有東西,在她印象裏,似乎一件都沒拿。她看著那些東西,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理,隻好留在原處。反正房子夠大,房間夠多。
  平時她鎖了他的房間,周末有鍾點工過來打掃時,她也會一並請她將程少臣的書房也清理過。有時候半夜睡得朦朦朧朧,小腿抽著筋醒來,覺得渴,去找水喝,忍不住向他的書房方向望一眼,意識渾沌時,心裏有絲詫異,為何他要關著門,他們明明一向都不關門。她一個人很少在家開夥,一般在外麵吃,有時在華奧的員工餐廳吃過飯再回來,周末偶爾自己動手,都是很簡單的菜,比如西紅柿炒蛋,然後會想起,其實自己從來不愛吃這東西,但因為程少臣喜歡,常常做,也就慢慢適應。那時她不免會偶爾產生一種錯覺,仿佛離婚不過是一場夢,他出了一趟遠差,隻是沒有歸期。
  沈安若把這些行為統統歸結為離婚後遺症。其實連懷念都稱不上,她不難過,沒有心痛。但畢竟一起生活了那麽久,很多東西,已經成為習慣,深入骨髓,一時半會改不掉。
  她還是偶爾能夠聽到他的消息,盡管他們從簽署過離婚證書那天後就再沒聯係過。安若以為與靜雅的緣份也會漸漸散去,但其實靜雅總是定期地與她聯絡,有時電話,有時郵件,剛離婚那陣子更是頻繁,跟她說些網絡笑話,講阿愚的趣事,發了很多照片給她看。程淺語小朋友越長越漂亮可愛。
  靜雅盡可能地不提程少臣,但還是會有意無意地透漏一些他的消息。比如那天她在電話裏興奮地說“半小時前阿愚突然會說‘叔叔’這個詞,口齒特清晰,我和媽一興奮就把電話撥到倫敦去了,都忘了那邊是下半夜兩點呢……”然後意識到什麽,生生地卡住。
  她一直知道他到了歐洲,她記得似乎是德國,原來現在又到了英國。其實她有點好奇,很單純的好奇,但終究忍著沒問。
  再比如那天靜雅跟她說新上映的所謂的大片多麽名不副實,勸她千萬不要浪費時間浪費體力,突然電話裏傳來另一個遙遠的人聲:“靜雅,我去機場接少臣,你也一起去吧,抱上小語。”隻有程少卿不會跟著他們一起喊女兒“阿愚”,他隻喊“小語”。
  那樣久沒有再聽到這個名字,她的心跳終究還是滯了一下。
  靜雅也意識到她聽到了那句話,小心翼翼地補充一句:“他回國一周,一直在北京,今天順便回家看看。”
  其實解釋與沒解釋並無區別,跟她又沒有什麽關係。他們始終沒有聯係過,似乎也沒有什麽聯係的必要。
  新工作很有趣,並沒有比以前更忙,但是會認識很多的人,來來往往,眼前的麵孔換了又換,每天都過得新鮮。
  離婚後她也會偶爾跟江浩洋也有聯絡,一般是公事,江浩洋會順便請她吃飯,她有時拒絕,有時接受邀請,看自己的日程安排,也看心情。他們處得很好,就像多年的老友一樣,有時候他也會給她一些工作上的建議。那日江浩洋說:“我本來以為這份工作並不適合你,結果你竟然做得順手又開心。你到底還是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是啊,人怎麽會一直站在原地一點都不變,至少也會變老。”
  沈安若總助其實變化並不大,溫柔和善,極好相處,對每個人微笑,從不發脾氣,話很少,人前人後都不說人事非,但過於堅持原則,或者說執拗,一旦決定的事情別人很難說服她。但無論如何,從部門經理,到服務員,每個人都對她友善之極。至於他們是否在背後非議她,反正她聽不到。
  也有不那麽順的時候。某日晚上她當值,巡視各處場所的運營情況,突然有人報告說,娛樂中心那邊有客人對服務員不滿,正發飆呢,軟硬不吃,一堆人在看戲,大堂經理費盡口舌。她匆匆趕過去,陪行工作人員提醒她:“沈助理,您小心,那位事主兒是‘大哥’。”
  “黑社會?”
  “咳,基本上算是吧。真失望,太沒氣質了。”
  “黑幫港片看多了吧?少看點,要看也看《教父》係列啊。”
  情況不太糟。一幹找碴人等見到她極度不屑,弱質女流,看起來像剛畢業,縱使綰著發化了妝製服筆挺,仍是沒有說服力。找個女娃娃敷衍我們呢?年輕的大堂經理急忙解釋,這是我們沈總助。
  弱女子其實也有優勢,那大哥端了斟滿高度白酒的大杯一直湊到她鼻子底下:“沈小妹,喝下這一杯,我就啥也不跟你們計較了。”
  這邊一堆人還沒來得及阻攔,沈安若已經接過杯子一口灌下去,反轉了杯子給他們看,一時掌聲和口哨聲四起。再主動地喝一杯,鄭重其事敬某位大哥。
  她長相柔美,笑容甜,聲音也軟,有北方少見的江南氣質。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客人很快就沒脾氣了。
  那位鄭姓老大後來成了常客,偶爾遇見打招呼,於是向人介紹沈安若:“這是我沈小妹兒,以後見著她,你們都要罩著點。”
  她真是冒了一點險,但當時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她賭那位滿臉凶相的大哥眼底有一點溫和善良的光。那些酒倒真是沒讓她舒服,她晚上都沒回成家,在酒店房間裏暈了一晚。第二天下午才上班,張總忍不住罵:“逞強,就是能逞強。”不過真是收獲挺大的,除了那位大哥不再找麻煩,連幾位平日對她保持著表麵客氣,其實心底並不以為然的經理們,見著她都親熱與尊重了許多,突然將她當作自己人。
  生活暖陽高照風平浪靜多麽好,偶爾有點小意外,就權當調劑了。
  偶爾還有半拉子的豔遇。西餐廳要再請一名業餘鋼琴手,消息發布半天,已有三人應征,其中一人據說條件甚好,她被要求去做確認。
  那個男孩子,大四生,馬上就畢業,長得真是不錯,劍眉星眸,氣質佳,隻除眉宇間一點冷清的神情。不過無妨,很多人就吃這一口,又不用他接待客人。他看她,神色有一點倨傲,於是沈安若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會彈《大黃蜂》嗎?來一首聽聽。”
  那男生彈的真的不錯,於是順理成章被留下。後來沈安若看了他的名字,突然就有去砸錢的衝動。陳曉城,靠!這麽繞口的名字,而且還這種念法。反正,她極度無語。
  沈安若在員工餐廳吃飯時常會遇見陳曉城,他總是自覺地坐到她對麵,總忘記帶餐卡,每每朝她微笑:“沈安若,可不可以請我吃飯?”
  這麽沒有做小輩的自覺,就算笑得再迷人也沒用,她對帥哥一向有免疫力。
  但有一天還是發作:“陳曉城,你就算沒上過禮儀課,也該有基本的常識。沈助理,沈女士,沈姐,隨你叫,但是,不許連名帶姓地喊我。”
  “憑什麽啊?現在還沒到我的上班時間呢。”
  沈安若用勺子敲敲餐桌,叮叮咚,結果引得有人朝這邊看:“陳同學,就憑我像你現在這樣無所事事等畢業證的時候,你還在咬著筆抓著頭發熬夜埋頭題海準備中考。”
  “實話跟你說,我中考時晚上從來不念書,熬夜備考的人都是笨蛋。”
  幾個回合下來,沈安若便發現陳同學喜歡惹惱她,愛看她生氣的樣子。找到原因所在就自有對策,不理他,見他繞道走,晚上不出現在餐廳。後來陳小弟終於柔軟了身段,見她便禮貌地稱“安若姐”。
  那男孩身材高瘦,細皮嫩肉,手指修長,穿衣也講究,一看就是從未吃過苦,完全不缺錢的樣子,學的又是熱門專業,賺錢機會多多,不知為何跑到這兒來,問他,一會兒說“勤工儉學”,一會兒說“喜歡有知音傾聽的感覺”,再問,又說為了攢機票去英國看辣妹,沒一句正經。
  西餐廳經理見她就笑:“吃飯時總有漂亮小孩纏著你,會不會覺得秀色可餐,食欲特別好?”
  “鄭姐,你明知我胃不好,一向吃的清淡。你若喜歡,盡管拿去,我可消受不起。”
  “哎,陳小帥哥可是除了你誰也不理啊。怪了,你越不給他好臉色看,他就越高興。不過那小子雖然陰陽怪氣,但自從他來了,我們廳營業額每月遞增10%。果然是到了男色時代了啊,隻要人長的帥,脾氣怪點都是亮點。”
  某天晚上她走得特別晚,車開到大門口時,見著陳曉城站在路邊等她,於是停車。
  “太晚,沒車了,送我一程吧。”
  “剛過去一輛公交車。”
  “我看錯車牌,沒趕上。”
  “不順路。打車回去吧,明天拿發票回來報銷。”
  陳曉城嗤地笑了一下:“沈總助女士,你怕我把你怎麽樣啊?”
  沈安若冷冷看著他,不說話。
  “我確實是因為挺喜歡你的所以才總是接近你。那又怎樣啊?你難道還要我藏著掖著裝作看不見你?我對你真的沒別的想法,更沒有想褻瀆你的膽量。你真犯不著避我跟避老鼠似的。好吧好吧,既然你那麽煩我,我明天就從你眼前滾開。地球這麽大,以後你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我。”
  “上車。”沈安若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地說,然後沒等他係好安全帶,就猛地發動車子,害他一頭撞到車窗玻璃上。
  小屁孩而已,有代溝啊,她跟他,實在沒有共同語言。
  夏末秋初,陳曉城也要離開,真的去英國,但不是去看小貝老婆,而是去留學。他堅持要請沈安若吃飯。
  “看吧,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多短,現在後悔從沒給過我好臉色看了吧。真奇怪,你怎麽對誰都笑得那麽好,就是不笑給我看。反正以後你想對我好點都沒機會了。”陳同學恬不知恥地說。
  “你最好現在就從我麵前消失。”沈安若覺得大腦體積在膨脹,“不是說麻省理工才是你的最高願望,怎麽又去英國了呢?”
  “我前女友在那裏。”
  “這麽相愛?愛到可以為她舍棄理想,當年為什麽又分手?”
  “當時不明白啊,覺得分手有什麽了不起,既然你要走,那我絕不挽留。其實現在也沒搞清楚到底算不算是愛,不過有一天夢見很多年後,她抱著她的孩子跟我在街頭相遇,那滋味,真難形容。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後來打聽到她還是一個人,突然間就下定決心了。”
  “你是見不得她沒有你也過得好吧。”
  “哎,可能吧。不過想那麽多做什麽?我相信直覺,所以我要去找她。就算真的不能挽回,至少努力過,以後不會後悔。”

  狹路相逢
  近來有一條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以至於中午吃飯時,都能夠聽到鄰桌幾位男士們在討論。
  “安凱這次從W市撤資,你覺得他們會把產業轉移到哪兒去?”
  “我還以為是謠傳呢。政策原因?”
  “可能本來就有打算,正好機會來了。據說前陣子安凱出了點事,市政府不隻不作為,還扯後腿,弄得程家不痛快了。”
  “這麽牛?程少卿行事風格一直挺低調溫和的,原來狠起來也夠勁。”
  “程老大性格是很溫厚,不過程家不是還有位二少爺嘛。據說二少殺伐決斷,手腕強硬,上個月剛用錢砸了一堆元老們回去提前養老,這又跟當地政府叫上板了,還真有幾分他老子當年的風采。”
  “安凱前陣子出什麽事了?好像沒風聲。”
  “不太清楚,隻聽說程少卿差點被拖累,老爺子也因為這事上了點火。老爺子去了以後,程二公子出去養精蓄銳了幾個月,現在開始反擊了。”
  “安凱應該不打算出省,那麽應該在我們市的可能性最大,程市長的麵子總要給啊。”
  “我看那二少像個六親不認的主兒,這回他連自己舅舅都沒客氣呢。何況現在各市都在向他們搖橄欖枝,條件一個比一個開得高。”
  這些人嗓門真不小,沈安若這一桌也聽得清楚。於是女士們也開始興奮地八卦:
  “程二少耶,就是那傳說中翹家不歸,如今終於浪子回頭的程……程少臣?”
  “程少臣以前不就在我們市嗎?在ZT做了好幾年,後來自立門戶就很難再聽到他的消息了。”
  “我有個同學就在安凱,也說安凱近期上層大清盤,可熱鬧了,結果就沒一個人敢去鬧他,就隻認準了程大少爺的好脾氣整天哭訴。”
  “程家長媳不是就那誰的女兒?對了,二少結婚了沒?”
  “沒聽說過,關於程少臣的私人信息,好像一直很少。按說不會吧,這麽年輕就把自己套牢?”
  沈安若開始收拾麵前的餐具:“我吃飽了,你們慢慢聊。”
  “不要走,再坐會兒嘛。”這群八卦女們比安若年長,職位也隻比她低一點,工作時間外非常隨意,“安若你說,程二少已經結婚的可能性有幾分?”
  “愛麗姐姐啊,你孩子馬上就要上小學的人了,人家結沒結婚與你有什麽關係嘛?”沈安若大發嬌嗔試圖蒙混過關,其實自己先起了一身雞皮。
  “安若妹妹啊,不是姐姐我批評你,你真是太缺乏生活情趣呀。”愛麗姐姐模仿她的語氣笑罵。
  有些人真是陰魂不散。
  沈安若突然覺得牙痛,估計那顆長了一半的智齒又開始作亂了。
  周一的早晨,沈安若像往常上班。停車場與辦公樓離得不算近,一路遇上無數人,互相致意問候。
  “沈助理,早上好。咦,今天好像看起來不太一樣了,周末休息得不錯?”
  “沈姐早。呀,您怎麽把頭發剪了?”
  ……一堆人問。
  是啊是啊,還不錯。
  對對,剪了頭發換換心情。
  這樣不好看嗎?
  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好不好。
  終於到了辦公室所在的那一層,她已經覺得嗓子已經有點幹,於是開始後悔昨晚的衝動,情緒實在不高。何況此時此刻,她昨晚剛買的價格不菲的新鞋把她的腳趾夾得生疼。誰說人不如舊衣不如新,這新鞋子總是不如舊的來得舒服。想到這兒她就不免更氣悶,覺得自己的“周一厭倦症”似乎又有要發作的跡象。
  換了衣服,想起在樓下看見有一處石階有損壞,應該找了工程部的林經理去看看。正要打電話,一陣敲門聲響起,竟然說曹操,曹操立馬就到,林經理那張英俊的笑臉已經離她不足一米的距離。
  “沈大妹子,從上到下煥然一新,周末有喜事?”林君笑得一臉燦爛。
  喜他個大頭鬼。
  “令狐兄弟,從左到右春風滿麵,昨天有豔遇?”回他一個燦爛微笑,沈安若覺得一股酸氣從胃裏冒出,牙都要倒了。
  林君的臉上呈現出暖昧的神色:“有豔遇的是沈妹妹你吧。”
  此君本名林虎聰,最愛以大俠令狐衝自詡,每每讓沈安若想以狂扁之來挽回心中第一武俠偶像的英名。其實林虎聰長得一表人才,遠看也算是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笑的時候甚至頗為迷惑人心,隻要拜托他千萬不要開尊口,他一開口便從酷斃的小馬哥瞬間變身為年輕時代的周星星。
  沈安若正揣度他剛才那話的意思,突然門又響,保安小弟抱了大捧的鬱金香花束進來,放到她桌上。純白色,全部半開著,花姿沉靜妖嬈。
  “沈助理,有人送花給你。按規定,我沒讓她上來。”
  “誰?”
  “花店工作人員,不肯說是誰送的。”
  小保安離開,贗品令狐大俠在一旁嘖嘖稱奇:“有心人啊有心人,多麽別致。咦,白色鬱金香好像是代表失戀耶?”欠修理男台腔台調地說完,突然又換了高亢的聲線,他真該去當配音演員,“我說妹妹,你最近又讓誰失戀了?蒼茫大地竟有我的天涯同命人啊,快介紹給我認識。”
  沈安若愣了幾秒鍾,終於板著臉問:“林虎聰,是不是你在搞鬼?”
  “我還真希望是我送的。不過妹妹你認識我多久了,我有這麽浪漫以及不切實際麽?不過你要是喜歡,下回我可以學習借鑒並且我發誓我保證我會更加有創意。”
  麵對這樣全無正經的笑臉,沈安若根本無言以對,心想那群整天喊著“一見林經理便心跳加速”的眾小妹若此刻看見偶像的嘻皮笑臉樣,準定玻璃心碎落一地。
  兩人的手機同時報時,原來已經8點半,工作時間到。林虎聰立刻抿了笑容,換上一臉認真狀,多麽有職業道德的好同誌。
  他是來匯報工作的。
  “張總說讓我先拿給你看看,如果沒意見請在這裏簽字。”
  “那兩座重新裝修的別墅這個周末就會全部完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說到這個,她突然想起事。
  “你上回說設計師常常在現場監工?”
  “幾乎天天都來,十分敬業。”
  “美女?”看他那一臉春情蕩漾。
  “絕對的大美女,難得不嬌氣。她一來工人們幹得那個賣力,所以這次這活兒做得特別快。真是精品美女啊。”看沈安若一眼,“當然跟我們聰明美麗的沈助理比,那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沈安若皮笑肉不笑:“一會兒開完會我去看現場。”
  “我負責保護你。”
  9點半,照例是每周一次的管理人員例會,部署計劃,重複方針,強調企業文化,最後隨機點名一名部門主管出來做報告。因為不知道會點到誰,結果大家都緊張,不得不用心準備,跟論文答辯似的。真是,又悶又緊張。
  張總是非常好的領導,對員工慷慨親和又尊重,就是特別喜歡開會,屢屢創新怪招,稱之為提高大家的應變能力,結果就是弄得屬下應對不及。不過優點多多的領導,偶有小小的乖張與怪癖,絕對可以容忍。
  今天又輪到林虎聰,他侃侃而談,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並且也算言之有物,隻聽得眾人瞠目結舌。
  贗品令狐衝就是傳說中那京城特產的侃爺,不想在本市也能落地發芽。
  他認真與自信的樣子還頗像那麽回事,那些見到林經理就犯花癡的小妹妹們其實也不算太悲哀。
  會後沈安若到張總辦公室,商討完工作,張總說:“你也知道安凱集團的事吧?下月中他們在我們飯店舉行開業酒會。你在這方麵很擅長,配合各部門一下,上上心,保證不要出什麽差錯。”
  “這麽快?我以為還會等一陣子。”沈安若有點詫異。
  “是啊,行動力夠快的。聽說主管人員全都到位,開始正式辦公,臨時廠房已經備好了,月底就有兩千名工人進駐,工業園區那邊月底就破土動工。這效率真是太高了。你別說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這是職業素養欠缺的表現啊。”
  沈安若心虛地笑笑,沒有搭腔。
  “其實他們還有意向與我們的配餐部簽訂一整年的送餐協議。現在2000人,已經不少。等園區建成的時候,那規模就大了。”
  “我們有必要將配餐業務做大嗎?還有,安凱那麽愛揮霍,找我們幹嘛?”沈安若實在不是滅自己誌氣,華奧等級雖不低,卻不幸沒有排名第一。那樣財大氣粗的安凱,向來有“不選對的隻選貴的”的超牛口碑。
  “沈安若你又欠抽了?”張總看不出真惱還是佯怒,“有安凱這樣的大客戶上門,抓住機會最關鍵,不賺錢都沒關係,把口碑打響才重要。你長了腦子沒,像話嗎你。還有,難道你不明白,除了地理優勢外,我們的其他優勢不明顯。安凱選我們,還不是衝著你的幾分麵子,你倒是完全不領情啊。”
  沈安若暗暗地深呼吸,再吸一口,然後低低說:“是,我會向程少卿先生致謝。”
  這回是張總微微歎氣,語氣更低柔:“安若,你裝傻還是真不知道?現在安凱在國內的主事者,已經是程少臣。”
  其實她早就知道,程少卿和靜雅近期就會到歐洲去,安凱在那邊已經設有機構,並且那裏有程少卿最擅長的領域。隻是沒想到這麽快。
  恰有電話打來,張總接電話時,安若低頭,百無聊賴地把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脫下來,又換到左手中指上,換來換去。最近幾個月,無聊時她總重複這樣的動作,於是發現原來自己的左中指與右無名指差不多的粗細。賀秋雁笑她:怎麽越老氣質越差,小動作這麽多,快返老還童了吧。
  實際上沈安若昨天就見過程少臣了。
  昨晚她與賀秋雁小聚,吃太多,於是到銀都商場散步,以消化過量的食物,從一樓一直閑逛到七樓。
  七樓經營家居及婚慶用品專賣,多是舶來品,價格令工薪階層咋舌。但秋雁最愛這裏,總說既飽眼福又不花錢最是實惠。
  安若從水晶器皿專區轉出來時,便見那個身長玉立的男子背影太熟悉,時間已經那麽晚,天氣也不涼,仍穿得一身整齊,襯衣都筆挺,西裝外套掛在臂彎,仿佛在專注地欣賞身前的巨幅壁掛,從她的角度看,似是一幅田園風光的絨繡畫。
  安若頓了一下,突然就覺得有點胸悶氣短。她一直有心率不齊的毛病,出現意料外的狀況時便容易心慌。
  這時恰有一名女子走向男子,穿豔麗飄逸的裙裝,身段窈窕,姿態優雅,隻看輪廓已覺得是美女。沈安若覺得自己就永遠無這等渾然天成的氣質,裝都裝不出來。
  女子輕扯男子的胳膊,微側著臉,湊近他說了幾句話,然後輕輕笑起來。安若的位置恰能看到她那巧笑嫣然的精致側臉,乍一看以為是秦紫煙,但並不是她,很年輕,青春洋溢,靈氣逼人。程少臣一直沒回身,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看那副畫。
  大廳內正播放輕柔音樂,安若傾耳聽,原來是《時光倒流70年》,多麽應景。隔著一層淡藍色冰裂玻璃的幕牆,並沒有人發現被窺視。燈光投在那無數晶瑩剔透的水晶玻璃上,折射出七彩光芒,隻覺得星輝璀璨。那一對不遠處的男女的背影便在這樣的流光溢彩裏顯得異常的登對又協調。
  安若放輕呼吸與腳步,扯扯正盯著頂級床品入神的秋雁,作個禁聲的手勢,拖著她悄然離開。
  到了樓下賀秋雁還在笑她:“沈安若,咱們有點出息成不?上前打招呼啊,跟那女的說‘我是他前妻’,誰先尷尬誰就輸唄。”
  沈安若不理她,拖了她去街對麵的富凱商廈。
  “我跟你講,人生何處不相逢有緣千裏來相會嘛。虧你平日裏裝那麽像,當年你不是挺瀟灑的麽?”賀女士還在沒完沒了,以挖苦她為樂。
  “哎,算了算了,不提臭男人們了,我陪你去砸錢吧。”見她一直不說話,賀秋雁總算也止住話題了。
  她燒掉近兩個月的薪水,包括那雙讓她腳痛一整天的鞋,以及現在正戴在手上的這隻鑲滿了細碎的海藍寶石的指環。
  秋雁說:“這指環真像一枚頂針啊,硬度也足夠,戴著它做針線活多麽有格調。啊呀額滴娘,這麽貴,安若啊,就算你離婚時從前夫那裏小賺了一筆,也不可以這樣揮霍,留點家底為未來打算才是正解。”
  安若覺得自己真是交友不慎,隻想找來針和線縫上她的嘴。
  賀秋雁猶自喋喋不休:“這麽些年了,你這壞毛病不但沒改,簡直是變本加厲啊,心情一不好就摔錢、狂吃、剪頭發,幸虧你胃不好吃不多吃不胖,不然你準可以去給肥姐服飾作代言。下麵咱們要不要去剪頭發?”
  “是啊,咱們走吧。”
  “幹嘛?你來真的啊?我逗你玩呢。這頭發留了好多年了,剪掉太可惜。離婚時你都不剪,現在剪個什麽勁啊。”賀秋雁一副要暈倒的樣子。
  “最近一直想換發型呢。”
  沈安若其實也沒有很難過,隻是最近一直有點鬱悶,不如借題發泄一下。
  她猶記得以前程少臣非常不喜歡去商場,說那裏人太多令他呼吸困難,兩人一起去商場的次數一隻手便數得過來,大多數時候他寧可坐在車裏聽音樂玩手機遊戲等她一個小時也決不進商場,就此培養出沈安若戰鬥般神速購物的特長。後來沈安若便一個人逛街,再後來連逛街的興致都漸漸戒掉,除非極度無聊,否則她很少逛街。
  那兩套翻新的別墅是專門用來接待特級貴賓的,完全按居家要求設計,連廚房用具都齊全,全用最好的材料,砸了很多錢。
  當時比了無數的設計稿,沈安若記得這兩套方案都是她極欣賞的,並且恰好出自同一位設計師,於是力排眾議,結果是她贏。
  據說那設計師性格與業務素質都好,於是工程人員們也做得賣力。她很早就想去拜會,順便證實她的推測,結果還是拖到今天。
  裝修現場總是混亂,饒是極好的材料氣味也不好聞。他們每一處都看一遍,這一回的確做得很好,設計師定期在現場監督,發現問題就據理力爭要求重做。人長得美就有這等好處,工人們總會特別順從。這是林虎聰說的。
  在第二套別墅二樓的和室裏,她終於見到她想見的人,果然如她所料,設計師真的是秦紫煙。
  兩人在茶坊裏坐下,沈安若請客,但動手泡茶的卻是秦紫煙,或者說,秦紫嫣。她的動作優雅,即使穿得像名裝修工人都掩不住好氣質。
  “我很早便在設計稿上見到這名字,覺得很巧合,隻差一個字。”沈安若溫和地說。遇上故人總是件好事。
  “你沒想到是我吧。”
  “我猜或許是你,你的設計風格很特別,我想我曾經見過你的作品。這名字是藝名?”
  “是嗎,在哪裏見過?我從未用這個名字發表過……”秦紫嫣微微驚訝,突然有所了悟,止住了上一個話題,“我改名字了。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我隻知道你離開正洋了。”秦紫嫣看起來與以前沒多大差別,柔柔弱弱的,怪不得那群粗老爺們從不好意思為難她。
  “原來的名字不是很好?”
  “太輕浮,沒有著落,所以改了。”秦紫嫣淡淡地笑,“算命先生說的。”
  沈安若默然片刻,笑了:“那為什麽不叫紫岩,岩石的岩。”
  “是啊,我怎麽沒想到。隻覺得,這樣改,喊起來音調都不變,不會特別的奇怪。”秦紫嫣似乎思索了一下,“反正也沒有幾個人會喊我的名字,難道我要再改一回?”
  “我開玩笑的,這名字很好。”為什麽兩人僅有的對話總是會繞著名字轉,沈安若自己都覺得奇怪,“……對了,你有妹妹嗎?”
  “沒有,我是獨女。也沒有堂妹和表妹。”
  後來她們告別,秦紫嫣欲言又止,沈安若本來已經轉身,然後又回身,望著她。
  “對不起。有些事情……我並不知道……但事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秦紫嫣慢慢地說,每想一句都像在努力地思索。
  “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相處出了問題,從來都與你無關,你想多了。”
  “其實,他……”她靜靜地望向沈安若漸漸變得清冷的眼神,最終話未說出口。
  晚上七點沈安若才離開,剛打開車門,隻見相鄰車位裏已坐進車子的林虎聰搖下了車窗。
  “這麽晚才走?還沒吃飯吧?一起?”
  沈安若把大捧的鬱金香扔進副駕位,又自己坐進去:“沒興趣。”
  結果林虎聰已經來到車外,輕敲車窗。沈安若隻好將車窗搖下。
  “大姐,你就可憐可憐我,請我吃頓飯吧。我最近窮得揭不開鍋了。”
  沈安若噗地笑出來,突然間心情就變好了許多。
  兩人開車半個小時去了四川酒店,迷蹤魚,麻辣小龍蝦,還有酸辣湯,直吃得舌頭僵硬頭皮發麻。
  “每次吃過後第二天都鬧腸胃病,最嚴重的一次半夜去打吊針,但還是忍不住想吃。”沈安若使勁低著頭,半擋著唇,悄悄吐舌頭。實在太辣太麻,她太久沒吃過川菜了,吃得眼淚都要流下來。
  每每將胃塞滿後,沈安若的心情就變得極好。
  “我可以贈送胃藥,並且不介意你明天向我三倍索賠。明天你若胃痛,我就欠你三次飯局好吧。”
  “你想得美。”
  最後還是林虎聰付的款。他伸著食指在沈安若眼前搖啊搖,很嚴肅地說:“沈女士,有一點你千萬要記住,跟男人搶什麽都可以,就是不可以搶費餐費。這是原則問題,絕對是原則問題。”
  沈安若不屑,但終究屈從。
  其實她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太久。她的胃開始隱隱作痛,而且,她回想起,剛才那家店,是她跟程少臣第一次吃飯的地方。
  剛才到底是誰先說要吃川菜的?又是誰選了那個地方?她?還是林虎聰?真奇怪,才兩個小時而已,竟然記不起來了。難道她已經有了健忘癡呆的跡象?
  晚上沈安若又看碟,半世紀前的老電影,《紳士愛金發女郎》,夢露穿著閃亮的高衩紅色禮服,妖嬈地唱“鑽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
  沈安若非常喜歡夢露,並不怕被人說膚淺。那樣的性感妖嬈肆意張揚,卻又純真如孩童,安靜如處子,迷惘如小貓,明明看似胸大無腦,但眼神裏偶爾閃過慧黠,真正的謎樣女人,絕色尤物。還有,她的人生明明那樣悲涼,留給世人的卻隻有笑容。
  碟片結束,屏幕變黑,喧鬧轉為沉寂,隻餘屏保圖案在那裏飄飄蕩蕩。沈安若突然覺得有心頭有幾分空虛。
  “鑽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這話好像以前也總有人跟她說。
  她忍不住翻出丟在櫃子暗格裏的那個小盒子,往床上一倒,十幾枚亮閃閃的戒指就全部滾到床上去了。
  沈安若其實一直與時尚絕緣,置裝不太多,上班又隻能穿製服,正好適合她,所以連首飾都不載,隻除了戒指。
  離婚後她就染上收藏戒指的癖好,鉑的金的鑲鑽鑲各色寶石的,配著鞋子的顏色款式輪換著戴。
  她以前並不戴戒指,直到離婚後才養成這樣的怪習慣,好像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可以給她一層無形的保護。
  她總是換戒指,連林虎聰都發現了,稱她這是被棄綜合症。他知她離過婚,這個事實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妹妹,你不可以對人生這樣悲觀,你的未來還有我這樣的青年才俊有待你來考察探索……”林虎聰有一次喝了點酒,朝她這樣嚷嚷。沈安若帶著幾分惱意地瞪他一眼,贗品令狐大俠方知自己口誤,摸摸鼻子灰溜溜離去,隔日送上大盒的糖果作為賠罪。
  不過那樣一堆戒指,都比不過她當年收到的那枚求婚鑽戒價格的零頭。
  程少臣送的那枚鑽戒,主鑽至少有2克拉,又輔了無數小鑽與碎鑽……雖然典雅精致,但怎麽看都超級誇張。安若疑心他是故意惡搞,一看到那枚戒指都犯堵,後來忍不住問:“你存心讓人家知道我是暴發戶麽?”程少臣無辜地笑:“我以為鑽石的大小可以代表誠意的多少。”後來又一直教育她:“鑽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可靠,永遠不會騙你。”因為他每每送她華而不實的鑽石首飾,都會被嗤之以鼻。
  為什麽會又想起這個人來,這個人今天出現的頻率未免高了些。真見了鬼了。
  正式辦理離婚手續那日,兩人本來十分的平靜友好,辦妥後,一起到常去的餐廳吃午餐。
  那店幽靜雅致,桌上水晶瓶裏插一支香檳玫瑰,像極是情人約會,旁人哪曉得這本是分手宴。
  沈安若最喜這裏的水果披薩,此刻覺得心思澄明一片,兀自吃得痛快。程少臣在對麵不急不緩地說話,仿佛向秘書交待:“我下月去德國,會在那邊很久。若有什麽事情未處理完結,可以聯係談芬,有麻煩的話去找大哥。”
  安若吃下最後一口披薩,將湯喝到見底,直視程少臣:“勞你費心,之前我一個人的日子也過得極好。我有事,先走一步。對了,這個還給你,你的律師在協議裏忘記這個。”安若將那枚分量不輕價值不菲的戒指放到他麵前。
  程少臣不作聲,麵無表情,目光瞬間冷下來。
  沈安若隻作未察覺,仔細地用餐巾紙擦著嘴角和手指,她覺得自己此刻動作必定十分優雅而從容:“請收回吧,不要再浪費。日後也許有用。”
  程少臣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透著絲絲涼意:“沈安若,我們可不可以好聚好散,之前你說過的。”
  “我自然記得,請你把它收回,謝謝。”沈安若想,幸好吃得極飽,所以此刻覺得溫暖又有力量,連底氣都很足,完全可以抵抗對麵陣陣襲來的寒意。
  不過那枚戒指最後還是留在了沈安若這裏。因為那日程少臣轉身便走,連頭都沒回。不過倒是沒有忘記付帳,在前台扔下幾張大鈔,令收款小姐傻了眼,因為那天他們吃得本不多,而他付了幾倍的餐費。
  其實還是她失了氣質。他在離婚協議中對她十分慷慨,而她也接受了,並沒故作姿態。偏要在分手的最後一刻,非要找個漏洞存心招惹他,還是自己太矯情。
  到底還是沒有好聚好散,有時候沈安若忍不住有小小的遺憾。
  分手後仍是朋友,這終究隻是理想主義者們關於世界大同的夢想之一。
  從那以後就沒有再見到程少臣,直到昨天。
  安若將那枚鑽戒挑在指尖上輕輕打著圈,隻見它在燈光下迷離閃爍光彩奪目,一個閃神便滾落到地上。她跪在地上尋了許久,終於看見它靜靜躺在床底下,散發著微弱星光。
  這屋裏的床底很低,因為有一層很窄的抽屜,她要抽出最下麵一層,才能拾出那枚戒指。折騰一番,冒了一身汗出來。
  那抽屜裏放著很多的影集,連婚紗照都在裏麵。沈安若連自己都沒有搞清動機時,便已經搬出它們,粗略地翻著看。大多數的畫麵裏隻有她自己或者隻有風景,程少臣並不喜歡拍照,所以除了婚紗照及婚禮當天,兩人的合照極少。而沈安若並不喜歡看照片,每次整理好了,就扔到這裏。程少臣以前就說過她,明明家裏那麽多地方,偏偏要放這兒,竟也不怕相片發黴。
  很多的照片。婚紗照,程少臣真的不愛照相,大多數都不笑,偶爾笑,很僵硬。婚宴照,他們倆被來賓惡整,苦不堪言,還要裝風度,那時真是患難與共。還有在麗江時,玉龍雪山之巔,頭頂煙雲輕繞,那天很冷,沈安若把自己裹成一隻棕子,程少臣摟著她,這一張裏他難得地笑了。
  然後安若便看見這這一張照片,依稀記得是蜜月旅行時程少臣的荷蘭友人搶拍的。晴空萬裏,一碧如洗,遠處有白色的風車,兩人在田壟間打打鬧鬧滾作一團,鬱金香花田一望無際,紅的黃的紫的……像一幅豔麗無雙的巨大彩色格子絨毯。他們的身旁,恰是一大片乳白色的鬱金香花田,滿目晶瑩,燦爛怒放。
  白鬱金香的事情已經過去幾天,送花人並沒有出現。
  沈安若沒有特別的介意,反正她總會莫名其妙地收到奇怪的花,多一次也不算多。
  她將已經有些枯掉的花砸進垃圾筒,覺得那一隻很貴的水晶花瓶那樣空著並不好看,決定到花店去再買一束。
  小區門口是繁華街道,有規模甚大的鮮花店,卻並沒有白色的鬱金香。店主說:“好奇怪的花,誰會買那個。”後來她就買了一大捧白色的玫瑰,重新插進瓶子裏,每天丟進去一顆阿斯匹林泡騰片。《玻璃之城》裏說,這樣可以令鮮花更持久。她沒法證實,隻是覺得,慣性的行為與思維,真是莫名其妙。
  她並不愛花,那東西太不長久,最美的時刻一過,便要衰落。不過她常常收到花,什麽花都能收到,男的女的都送她。有一次,一名女客人去法國旅遊時寄了一大束薰衣草給她,那富老太太沒有子女,在飯店住了一個月,常常說著話就去捏她的臉,要收她做幹女兒。又一回,鄭姓的大哥派他的弟兄去山上折了大枝初開的梨花送給她慶生,說此花甚像他心目中的她,直嚇得她一身冷汗,每次看見那一枝瑩白都要默念幾句“作孽啊,這樣破壞自然,不是我折的”。
  還好也時常有人找找她的麻煩,真是要感謝他們,不然沈安若都要以為自己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爆胎。
  但程少臣的名字卻漸漸地在她耳邊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明明已經沉寂了那麽久。
  “沈助理,會議廳要重新布置,請您確認簽字。”
  “不是明年春天才打算翻新?”
  “安凱的開業典禮要在那邊舉行,他們願意承擔費用,除了要作第一個使用者,並且沒有特別的要求,可以按我們的需求布置。多麽慷慨的公司。”
  其實主要是軟裝。沈安若去看設計樣圖:“這配色方案可以再調整一下嗎?”
  “我們征求過安凱的意見,他們沒有異議。”
  “他們上層不會喜歡這方案的。”
  “安凱員工說,他們程董在小事上給工作人員的自由度非常大,很少提意見。你怎麽知道他不喜歡?”
  “直覺。”她明明沒說程少臣不是嗎?怎麽又有人扯上他。其實那套配色方案她也不滿意,麵前這位姐姐很難搞,幹涉她太多會惹她心裏不痛快,拖安凱出來隻是借口罷了,誰讓這位姐姐很花癡安凱的某位年輕上層呢。
  這城市明明這麽大,沈安若偏偏躲不開她避之不及的那個名字。她每晚習慣性地瀏覽本地論壇,那邊有來自民間最直接的聲音,包括各個行業現狀,各種信息動態,投訴,聲討,陷害,明暗廣告,當然也不乏馬甲無間道。結果那晚點擊與回複率最高的貼子主角竟然是他,有一個嚇人的標題,又白又雷,她做了好幾分鍾的心理建設終於開了頁麵,原來這位樓主今日在某家酒店裏偶遇神秘尊貴又低調的程二公子,拜公子的飯友與她有一麵之緣所賜,竟然有機會與他寒喧了幾句,一時激動難耐,無心睡眠,於是上來表達自己對極品男的欣賞與尊崇,如何地自我創業白手起家,如何浪子回頭力挽狂瀾,如何手段強硬重建江山……完全可以作一部人物傳記片的大綱,通篇文字都冒著少女懷春的美麗泡泡,再配一張圖,倒像是偷拍,因為照片模糊,他側著臉,微露笑意,十分自然。
  下麵跟貼者眾。曝料的:“程二少跟我弟同一所大學畢業。”附和的:“啊,原來是他,那天我在XX見過的。程先生比那某某帥多了,氣質更好。”泛酸的:“命好唄,有個好老子,又可巧死得這麽早。”還有貼圖的:“程少在TZ尾牙會上與大家一起做遊戲的照片,當時好年輕,不過現在更有味道。”
  沈安若看得心驚肉跳,快要失了翻頁的勇氣。究竟是他已經成了名人,還是這娛樂事業已經全民化?莫非明天她要戴口罩上街?不要啊。
  不過還好,沒人貼結婚照,也沒有人提她。所有的曝料都有關他在離開TZ之前以及回到安凱以後,中間的那一段生活,竟然無人八卦,連他結婚都沒人提,仿佛他人生的一段空白。
  有心要躲一個人,也不是特別的難。華奧管理規範,信息通暢,對此她一向引以為榮,所以她通常都能夠在第一時間得知諸如某某重要客戶某時某刻要在本飯店某處出現請相關部門注意配合之類的消息,於是她有充足的時間給自己安排充足的不能夠出現在現場的理由。
  人生多麽神奇,當年他們那樣遠的距離,一而再再而三的萍水相逢,如今明明似乎又被拴到同在一個大圈子裏了,認識很多同樣的麵孔,因為同一件事情討論或者決策,卻可以不再見麵。
  其實總不可能真的一生不見,但能晚一天算一天,她還沒有練習好與他重逢時的微笑表情。
  午餐後的休閑時間,有人打球,有人午睡,沈安若一般在休閑區裏喝杯咖啡,翻翻雜誌,再回辦公室。那邊有巨大的落地玻璃與高大的觀賞植物,以及全藤的桌椅,東南亞風情。這裏也是聊天的好去處,人少時適合私淡,人多時適合發布八卦消息,是溝通見解聯絡情感的非官方場所。
  會議廳的孫經理坐到她身邊來。其實也就比她年長三歲,但女兒都要上小學。她性格潑辣,做事雷厲風行,心腸好。
  “安若,跟我去打羽毛球吧,生命在於運動。”
  “愛麗姐,我從小沒運動細胞的,現在加強培訓也晚了,您快去吧。”
  “今天吃飯吃得太晚了,一上班還有客戶要過來,我還是別弄出一身汗味的好。”孫經理拿出小鏡子,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妝容,“對了安若,昨天安凱因為開業酒會很順利,專門設宴答謝我們,幾個參與部門的主管都去了。我以為你也會去呢,談助理幾次問及你的近況。”
  “昨天突然有急事,我向她解釋過。”
  “噢。不過談助理沒見著你,真的有點失望呢。你們之前認識嗎?”想了想又說,“聽說這位談助理,從程董做第一份工作起,就是他的助手,一路跟著他,到現在有七八年了吧。我看程董對她的態度非常親和,你猜猜他們之間有沒有那個啥?”
  這位姐姐明明性子跟大男人一般又直又撞,偏偏還這麽八卦。安若笑笑:“愛麗姐,我也是第一份工作就在張總手下做,到今年也是第八個年頭了。”
  “噯,不一樣啊,張總待你比較像女兒。不過他們年紀相仿……”孫經理看安若並沒有繼續八卦的興致,幹脆轉換話題,“對了,昨天程董還稱讚我們飯店,他那種人,應該很少會誇別人吧。”
  “他昨天也去了?”竟然會這麽閑?沈安若疑惑之餘深感慶幸。
  “他在另一個包間有宴請,後來去給我們敬酒。啊,比我想像得還年輕,本人比照片帥多了,玉樹臨風,彬彬有禮,酒品也佳。雖然表情有些疏離,但是並不冷淡,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令人回味無窮啊。不過他一旦笑起來可真是好看,跟小孩子一樣,簡直令人如沐春風。”
  這樣又矛又盾形式百搭誇張俗濫的讚美之辭,隻有傳說中的橙子們才好意思說出口,比如眼前這位姐姐。沈安若聽得都犯暈,根本就無言以對。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喔,程董說,我們那新會議大廳的色彩搭配非常協調,又特別,很有創意。安若,你的直覺還真夠靈,他果然喜歡你最後定的那套方案。”
  沈安若突然很想離開,改天再開姐妹談心會好了,當然她無法立即如願。
  “哦,我說,本來不是那樣設計的,但是我們沈助理堅持用這套方案,力排眾議。這麽巧,程董也喜歡。”
  沈安若正在喝咖啡,突然覺得失了胃口,放下杯子,低下頭看自己的手,想了想,覺得一直沉默終是不禮貌,終於還是問一句:“昨晚還有什麽有趣的事?”
  “沒有了。程董沒再說話,後來簡助理提議大家一起喝一杯,然後程董告辭離開。”
  沈安若又去倒第二杯咖啡,都忘了自己喝兩杯以上一定會胃痛。“愛麗姐,你要不要來一杯?”
  “我不喝這個,謝謝。安若你也少喝,女性喝這個不好。我一直想跟你說件事呢,你最近若有時間,介不介意跟我表弟見見麵?剛從美國回來,條件還不錯。”
  “謝謝你,不過現在我一個人很好啊。”
  “你別不願意聽我的話,你年紀也不算小了,總一個人飄來蕩去的,你自己不在意,我們看著都心疼。”她見沈安若又在玩自己的戒指,轉一圈,又一圈,於是歎口氣,再歎氣,歎了很多下,突然憤然地說,“那個放你走的男人,實在是不長眼啊!”
  但沈安若也不是運氣總那麽好,偶爾失神,也會功虧一匱。
  那日她要出差,但臨行前突然有緊急的事情必須確認。離她出發時間已經不多,她匆匆走到張總辦公室門口,正要敲門,小妹突然說:“沈姐,張總辦公室裏有客人,剛到。”
  張總一向不會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接見客人,可她手裏的函件也很急,需要張總立即過目並簽字。小妹不敢進去,於是她親自去敲,頂多被張總瞪幾眼。結果張總並沒有如慣常一般喊“請進”,而是親自開了門,見是她,有幾分驚訝,很快又恢複常態。
  沈安若沒進屋,直接請張總快速瀏覽並簽字。張總回頭欠欠身,應該是在對客人表達歉意。她這樣失禮,也感到很抱歉,向沙發位置望一眼,如果恰好碰上客人的眼睛,不妨送去一個歉意的微笑,卻見到在沙發主座上的貴賓,正是她刻意地躲開很多次的人。早知如此,她應該在門口打電話請張總出來。沈安若有點追悔莫及。
  而程少臣此時也正望向她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她知道他此刻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因為他的麵部肌肉完全沒有動。空氣一時有些凝滯,她想此刻自己的表情隻會比他更僵硬。
  結果最尷尬的反而是張總,他簽好字,見安若拿了文件轉身就要走,連招呼都沒打算打,於是清清嗓子:“安若,你看見我的那筒黃山毛峰了嗎?”凝滯的空氣開始稍稍流動。
  “您儲物櫃最左邊第三格。我讓小喬進來泡茶。”
  “不用讓她進來,我自己來。”
  “那我來吧。”張總嗜茶,屋內茶具一應俱全,沈安若很熟練地在一分鍾內搞定,將上好的骨瓷杯輕放到他們麵前。她接收到客人輕微的致謝動作,於是也動作幅度極小地回了禮,沒有抬頭。張總說:“真正的黃山毛峰,你嚐嚐看。”程少臣猶疑一下,端起杯子。
  沈安若決定立即撤離,不管是否失禮。
  程少臣那杯子裏其實隻有三兩片茶葉,跟清水無二。因為她知他從不喝茶,他喝不濃的茶都會胃痛。這跟別的無關,純粹是以為人本的待客之道而已。
  所以她一定要在張總的表情變得奇怪或者程少臣的表情變得僵硬前,離開這個是非地,反正隻要尷尬的人不是她就行。
  沈安若換了休閑的衣服,一邊背著包,另一手拖著很小的行李箱穿過一樓大廳時,碰見林虎聰。
  你出差?一個人?自己開車去機場?
  我要到機場接設計院的客人,時間差不多,我送你。
  你在這裏等我,我去把車開過來。
  林虎聰今日衣冠整齊,想必客人是美女或者帥哥。他很快將車開到辦公樓的門口,接過她的行禮箱。
  “你就帶這麽點東西?”
  “三天而已。”
  他一邊往後備箱裏放她的箱子,一邊回頭張望,結果關後備箱蓋子時,將自己的手指蹭了一下,竟然出血了。
  “不要緊,沒事”林虎聰一邊說一邊將手指含到嘴裏,另一隻手還顧得上幫她開車門。
  沈安若敏捷地將他的手指從他嘴裏扯下來,遞過去一張餐巾紙:“不衛生,會感染。你怎麽跟小孩子一樣。”
  他接過來包住受傷的手指:“哎呀,怎麽還在流,我暈血啊怎麽辦。”
  他表情太誇張,沈安若被他逗笑,從包裏找了創可貼替他包上。“還能開車嗎?找司機幫你開車去吧。”
  “沒問題,這點小傷。”
  其實一共不到半分鍾的功夫,沈安若坐到副駕座,見林虎聰並沒上車,順著他的眼神方向看去,冤家路窄啊,程少臣竟然站在大樓的門口,應該是在等車過來,張總陪著他,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離他們倆隻有幾米的距離。
  “程董,張總。”林虎聰打招呼,她也隻好出來。本來她在朝林虎聰笑,那笑容就僵在臉上,慢慢地斂去,終於變得淡然,一言不發,跟他此刻麵對她的表情完全一樣,其實程少臣剛才對林虎聰,似乎是笑了一下,轉向她時也換成同樣淡然的表情,眼神複雜,讀不懂其中內容。
  “手怎麽了?你送安若去機場?”張總問。
  “受了點小傷,沒事。我去接客戶,順路。”
  “開車小心。安若你一個人在外注意安全。”
  今天實在是……沈安若盯著反光鏡,微微地歎氣。
  “你跟程董認識?”林虎聰出奇不意地問。
  “呃?”她沒聽清。程少臣的車就慢慢地跟在他們後麵,這條路限速嚴格,大家都開不快。又換了車,但品牌沒變,車號又是99。他是她見過最喜新厭舊又執著得出奇的人。
  ”你今天看安凱的程董那表情,就好像他欠了你錢似的。”林虎聰半調侃半認真,“微笑工程啊沈助理,麵對可能是我們未來兩年裏最大的客戶,你的表情真不友好,我們那群小姑娘老婆娘們見到程董不惜長皺紋也要笑到嘴抽筋的努力,都要被你今天那表情給抹殺了。”
  難道真的有那麽明顯?“每個人都在對他笑,包括你。不會差我一個人。”
  “你看你看,不懂男人的劣根性了吧?全世界都對他笑也沒用,他隻會計較那個給他臉色瞧的。”
  “少來了你,你以為全世界男人都跟你一樣小肚雞腸,得罪不起。”
  “哪兒跟哪兒啊,我今兒招你了啊?”林虎聰也向反光鏡裏瞥了一眼,“不過,沈女士啊,有個詞兒叫做欲擒故縱不是?如果你是存了心想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我看你已經成功一半了。”

  那杯茶
  沈安若十分討厭出差,她極易水土不服,換了床便睡不著,在無論多麽高檔的賓館裏也總會發作輕度的潔癖,早晨晚上都要洗澡,一天洗很多遍手,她用不慣別人用過的東西,即使都消過了毒。
  她自己住一間房,一整晚都在將電視頻道換來換去,後來設了定時關機,直到電視屏幕滅了,也仍然是清醒的,十分無奈,隻好又坐起來重新開了電視。
  突然房間電話響起,嚇了她一跳,接起來,卻是一個陌生的磁性男聲:請問女士需要服務嗎?
  沈安若腦子裏空白了0.1秒鍾,突然反應過來。
  “如果長得像年輕時的周潤發身材像如今的郭富城可以考慮,對了要會彈鋼琴,水平跟周傑倫差不多就成。否則就不必了,謝謝。”
  對方似乎是小聲罵了一句,掛了電話。
  寂寞或者惡作劇的客人?還是真正的特種服務人員?雖然常常聽說,但她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情況,按說這家飯店口碑還不錯。想到某種可能,沈安若跳下床來,仔細查看了所有的門窗,連每一個櫃子都檢查過,真的沒有問題,於是又躺了回去。
  沈安若自己都覺得剛才自己是多麽的無聊,她應該立即掛掉電話,然後去投訴。換作以前,她一定會這樣。想來是女人年齡到了某個階段,就真的會變得疲塌又無聊。剛參加工作時她總是不明白那一群大姐們為何總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如今她已漸漸能夠體會。
  睡不著的時候,腦子裏就會浮現出很多的人和事來,比如程少臣。以前的時候,他一年裏總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時間都在出差,是否也會這樣換了床便睡不著?他的潔癖比她更嚴重,是否也會不停地洗手,什麽都不想碰?對了,他肯定是習慣獨自一室的,那麽遇上剛才的那種莫名邀請,又要如何處理?逢場作戲?直接掛掉電話?還是像她剛才一樣無聊?再或者,他在外麵時從來都不會寂寞?
  可是多麽可笑,無論如何,這些跟她又有什麽關係。
  她覺得此時的自己比剛才還要無聊一百倍,翻個身,努力地想換個思考的內容,但是不一會兒,那個名字又跳出來,沈安若歎口氣。
  人的意誌並不總是能夠淩駕於一切之上,她越來越有體會。程少臣遠離她時,她也偶爾會想起他,但覺得很正常,連她上小學時曾經送她巧克力或者曾經幫她背書包的男同學她都會偶爾想起,何況一個在她生命裏留下甚深痕跡的人。隻是現在他的形影這樣的近,她漸漸開始不安,為了自己也說不清的理由。
  這個白天與程少臣半小時內便狹路相逢了兩次,後來沈安若坐在林虎聰的車上時,便一直覺得空氣不流通,有些氣悶。
  多麽巧,偏偏他們是朝著一個方向行駛,就算後麵的車刻意遠離,她也始終能從車鏡看見他的車。
  “林同學,你不是號稱車神,怎麽開這麽慢。”
  “沈領導,這路限速70,我都開到69了你還嫌慢?”林虎聰甚為委屈,看她一眼,“對了,你常受傷嗎?怎麽包裏會有創可貼?”
  “以防萬一。”
  “你也太缺乏安全感了吧,這樣活著累不累。”
  很平常的一句話,偏偏就說中了她的心事,令她更鬱悶。
  “在路邊停一下,你手不方便,換我開吧。”林虎聰那隻受傷的手指始終半翹著,不敢落到方向盤上,此刻應該是最疼痛的時候。
  “你汙辱我的承受能力,懷疑我的駕駛技術,就算含有一點點關心的意思,我也不打算感謝你。”林虎聰一邊嘰嘰歪歪一邊將車停在了路邊,打開車門從車頭繞到她這邊。
  沈安若坐進駕駛位時,程少臣的車正好越過他們。隻一瞥間也夠足發生很多事,她看清開車的是小陳,朝她招了一下手,而後座的程少臣似乎也看了她一眼。她疑心那人精似的林虎聰可能看到的比她更多。
  算了算了,該怎樣怎樣吧,管別人怎麽想。剛才似乎又做了一件冒失的事,她但願程少臣的記性不要跟她一樣好。
  剛才打開車門的一瞬間,她突然回憶起,自己剛開車上路的那陣子,阿愚剛出生,他們常常往返於W市與本城,一般都是她開車,程少臣坐在一邊替她看著路。到了傍晚一進城就總會遇上大塞車,一塞大半個小時,車子一寸寸移行,偶爾再遇上一兩個不守規則的菜鳥,那車陣就成了一局死棋,令她手足無措。每到這時候,程少臣特別愛看她出糗發窘,完全不懂得收斂,有時抿著嘴笑,有時幹脆大笑出聲,她越惱他就越高興。但也有時候,他也會好心地開了車門繞過來:“到那邊去,我來開。”她不得不服氣,即使是在那樣擁堵的時刻,他仍然能夠保持著最灑脫的姿態,在最短的時間將車子突圍成功。
  這樣沒出息,越是要將一個人徹底地擠出記憶,卻偏偏記得這樣清楚。沈安若在睡意漸漸襲來之前想,或許應該聽從孫愛麗姐姐的建議,再找一個男人交往一下看看。
  就算沒有睡好,第二天,沈安若仍是光鮮亮麗地去拜見華奧的施董事長。華奧的最大股東是省外的大集團,董事長常年在外地,這次她就是特別來向董事長來作專項匯報,並代表華奧參加投資方的會議。
  施董事長不到40歲,相貌端正,斯文儒雅,出身世家,有一股令人舒適的氣質。沈安若與他見麵的次數不超過5次,但他待她極為親切,稱她“小沈”,而不是“沈小姐”或者“沈助理”,沈安若對他印象甚佳。
  會議結束後,施董說,當晚有一場他們集團讚助的交響音樂會,有贈票,問她是否有興趣去觀摩。理由那樣充分,而她一向愛交響樂,沈安若想了想,欣然接受。
  很好的音樂會,但沈安若到了的時候便發現,她的座位恰在施董旁邊。施董見到她,笑得如往常一般親切友善,眼神都依然坦然清澈,但她心裏仿佛被灼燒了一下,整個晚上並不愉悅。
  果不其然,音樂會結束後,施董順理成章地要送她回酒店。她以種種理由婉言謝絕,仍未如願。
  有時候沈安若希望自己的直覺不要那麽靈敏,但每一次,事實總是證明她是正確的。還好都是太顧及麵子的成年男女,話點到即止,永遠不會說得露骨,不會失了風度。
  沈安若直視施董的眼睛:“我一度以為您非常愛你的太太。”
  三個月前他到華奧開董事會,離開前,特意請沈安若陪同他為妻子選生日禮物。他的妻子遠在美國,他記得妻子的每一個看似尋常的小小喜好。沈安若當時深受觸動,在心中為他加分。
  “小沈,我對我妻子的愛,與我對你的欣賞,並不衝突。”
  多麽理直氣壯,多麽情真意切。這就是男人,極為優秀的男人。
  沈安若剛冒出心頭的那一點點關於未來計劃的火花,瞬間便熄滅了。
  該逃的總歸逃不掉。幾日後,沈安若接到她的前任婆婆蕭賢淑的電話,約她周末一起吃頓飯,到幾百公裏以外的城市。
  “下次見麵不是何年何月。你過來,讓我看看你。”
  蕭賢淑要與靜雅他們一起到倫敦去定居,即將出發。沈安若沒有拒絕的理由。
  她與前任婆婆並不親近,從來也沒說過什麽知心話。但如今回想起來,婆婆雖然態度一直冷冷淡淡,但從不曾為難過她,偶爾字裏行間對她甚是疼惜,喜歡送她各種禮物,不管她喜歡或需要與否,但分明花了心思;即使在她與程少臣離婚後,也常常差人送給她各種藥材和補品。沈安若自認為並沒有太費心思地去做兒媳,無非盡本分而已,但是總有熟人對她說,你婆婆常誇你。雖然這位高貴的夫人從未當著她的麵說過好聽的話。
  “安若,我從未想到,我們倆的婆媳緣分這樣短。”這是當時她與程少臣離婚後,蕭淑賢在電話裏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如她通常的高貴冷清,不帶感情色彩,然而幾秒鍾後,電話裏卻傳來一聲哽咽,令沈安若自感罪無可赦。
  當年心一橫,也就撐了過去。此後她再沒去過那座已經算是很熟悉的城市,連出差的時候,都盡可能避開,隻有逢年過節時打了電話問候。但如今,終於不得不見。
  因為是周末,怕路上交通擁堵,沈安若很有自知之明地沒有自己開車,一大早便去了火車站。一路上窗外景色不斷變換,從梯田、果園漸漸延綿成平坦的麥田,她心中隱隱不安,隱有趕赴刑場的感覺。
  沈安若其實到的非常早。她先去在效區的陵園看望了永遠沉睡在那裏的程興華,然後去看晴姨。晴姨一如往常的嫻靜,待她的態度仿若她們昨天才見過麵,並且隻字未在她麵前提及程家的任何事。程老先生的墓碑前堆滿了鮮花,完全沒有空餘的位置。那些花瓣還甚為嬌嫩,沒有枯萎的跡象,應該是不久前剛有人來過。鮮花之上堆放了兩隻小小的布偶狗,想來是程先生鍾愛的小孫女的傑作。
  沈安若將自己帶來的白色玫瑰花束輕輕地放到石碑之下,在看清那堆密集的花海裏有一捧白色的鬱金香時,怔忡了幾秒鍾。
  到了程家她鬆了口氣,直到吃午餐時,餐桌上都隻有女士們,蕭賢淑,陳姨,靜雅,她,以及程淺語小朋友。家中一切都沒變,隻除了有人已經永遠不在。
  蕭女士待她一如既往。
  “為什麽要做火車過來,人多,不安全。你說一聲,讓老王去接你就是。”
  “安若你吃的太少。陳姨今天親自去市場采購你愛吃的菜。”
  “這新發型顯得你太單薄,臉還沒有巴掌大,你本來就夠瘦。”
  整頓飯她都是絕對主角,連阿愚小朋友都瞪著圓溜溜的眼睛一直望向她。
  飯後蕭賢淑與她在起居室裏邊喝茶:“前些天你寄的東西我收到了。到底是你心細,這麽多年,除了你陳姨外,從沒有人注意過我收藏這東西。”
  “去旅遊時,覺得精致,順便帶回來。”是一些古式的簪子,她注意到蕭女士總是換不同的簪子,如同她不停地換戒指,於是買了一堆寄給她。
  “不過心細如發,對自己就不見得是好事。這世上過得快樂的往往是粗心又糊塗的人。”蕭賢淑一直盯著她看,直看得她心虛,“做人做事都要有重點,隻要方向是對的,優勢在你這邊,你完全可以不用去理會細枝末節的小事。”
  沈安若低頭不語,聽得蕭女士長歎一口氣:
  “我想了那麽久也沒想明白,你跟少臣兩個人的聰明勁兒,怎麽就從來沒用在對的地方。”
  “對不起。”除了這句,沈安若根本沒有別的話可以講。
  “為什麽要跟我說對不起,我隻覺得你對不起你自己。什麽事,忍一忍,過去就是海闊天空了,怎麽非要鬧到一拍兩散。”
  沈安若抬頭望向她的眼睛,想看出一些端倪來。
  “你不用看我,少臣什麽也不肯說。不過我自己生的兒子我了解,雖然他在那種時候跟你離婚實在犯渾,但無論如何,先提離婚的絕不會是他。安若,我說的對嗎?”
  沈安若低下頭。任何人在蕭女士麵前,永遠隻有受訓的份兒,何況是她。
  “婚姻又不是過家家,怎麽能說分手就分手。這世上還有哪種緣份強得過婚姻,可以讓毫無血緣的人就此成為一家人,要耗盡百年的修行才換得來,怎麽就會這麽不珍惜。”蕭賢淑看看她的頭發,歎口氣,“想剪頭發,隻剪短幾寸也就算了,竟然剪到這麽短。什麽事情那麽想不開,要拿自己身體出氣,頭發也是身體的一部分哪。”
  直到後來程少卿回來了,沈安若才終於得以正常地呼吸。他看她好幾眼,才終於認出來,朝她微笑,打招呼,又支走了自己的母親大人。沈安若聽到他們的對話從門外傳進來:
  “少臣呢?”
  “在路上呢,突然有點急事。他說如果來不及,就直接去機場。”
  “開什麽玩笑?給他打電話,讓他馬上回來。”
  沈安若覺得頭有點昏昏沉沉,想是今天早晨起得太早,連靜雅抱著阿愚進來都沒發覺。
  “唉,蕭太後竟然專程找你來給你上課,大概怕以後沒機會再訓你了。”靜雅十分同情地看她,“其實她真的很疼你,總是念叨你在家時的事情,極小的事都記得清楚,說你體貼又細心。少臣才慘呢,每次回來都要被她訓一兩個小時,罵他笨得不可救藥,後來少臣都害怕回來,在家裏也躲著她走……”靜雅想起那場麵,自顧自地笑了。
  “對了,他回去後,你們見過了吧。”
  安若點頭。算是見過吧,雖然沒說話。
  “跟我們一起去機場吧,送送我。下次見麵,真是不知何年何月呢。” 靜雅看起來心情不錯,眼裏有一種光彩。
  其實她正在絞著腦汁想,怎樣才能不必去機場送行。現在看來是躲不掉。
  靜雅拖了她扯東扯西,阿愚小朋友自己坐在沙發裏,已經被打扮得妥妥貼貼,像一隻精致的洋娃娃,懷裏抱著一隻純白色小小的狗,安靜又乖巧。一會兒瞅瞅母親,一會兒繼續小心地觀察她。
  一會兒靜雅出去接電話,很久都沒回來,屋裏隻剩她與阿愚小朋友兩兩相望。後來阿愚抱了小狗擠到她旁邊:“你看我的狗狗可愛嗎?”
  “很可愛。”柔柔軟軟的聲音與眼神,其實小孩子也沒那麽可怕。
  “叔叔送我的,它的名字叫聰聰。”阿愚又朝她擠了擠,一直貼到她的身上。
  “我有個同事的名字裏也有一個‘聰’字。這名字多好,你自己取的?”
  “叔叔取的,說跟我正好一對。你那同事跟我的聰聰長得像不像?”
  沈安若想笑。“不像,你的聰聰比較可愛。”
  “我跟聰聰比,誰更可愛?”
  “都可愛。”
  阿愚笑得像小天使:“你是大好人。叔叔總說聰聰比我可愛一百倍,真是大壞蛋。”
  “阿愚,你不應該在背後說長輩的壞話。”這小孩真是表裏不一。
  “我當著叔叔的麵說他都不生氣。”阿愚奶聲奶氣,“你想抱一下聰聰嗎?別人我都不讓抱的。”
  沈安若趕緊搖頭:“我怕嚇著它。小狗都很怕陌生人的。”
  “可你不是陌生人呀,你是嬸嬸對不對。家裏有你的很多照片。”
  “阿姨。你應該叫我阿姨。”
  “嬸嬸。”阿愚堅持自己叫法。
  阿愚抱著那隻名叫聰聰的狗離她越來越近,她已經能感覺到那隻小狗的呼吸噴在她的手上,並且伸了舌頭想舔她,而阿愚已經蹭到了她的腿上,軟綿綿地一團。
  沈安若汗毛都緊張地豎了起來,她有一次向別人形容自己怎樣怕小孩子與小動物,別人隻當成笑話,這些人應該來看看此刻她的臉色,會明白她完全沒有說謊。她覺得自己的臉應該已經有點發綠。
  “喔,原來嬸嬸真怕小動物呀。”阿愚恍然大悟,“那你抱抱我好不好?”
  “好,不過你先讓聰聰走開。”沈安若從牙縫裏擠出來這幾個字。她的話音才落了一秒鍾不到,阿愚已經鑽進了她的懷裏,小腳蹬著她的腿,手抓著她的胸口,把頭埋進她的懷裏使勁地蹭,唔唔地說:“嬸嬸你好香呀,跟媽媽香味不一樣。”
  剛才竟然覺得阿愚像小天使,現在才發現這分明是一隻小魔鬼。
  沈安若隻感到懷裏那一團軟軟的東西在扭來扭去,嬌嬌嫩嫩,柔若無骨,捏不得,推不得,弄得她一身汗,手都不知往哪裏放。更嚴重的是,她感覺到自己腳下也有一團軟軟的東西在蹭她,熱乎乎的舌頭都舔到了她的腳背上。肯定是那隻聰聰!她驚得幾乎要一腳踢出去。
  沈安若欲哭無淚,覺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這裏簡直是她的人間地獄。拜托誰來救救她,她會永遠銘記在心,感激三生。
  誠心的祈禱偶爾也是會顯靈的,沒多久,粘在她腳上流口水的那隻小畜生突然消失了,幾秒鍾後,連阿愚都被人提著衣服給扯開。
  沈安若驚魂未定地整了整自己被阿愚揉皺的衣服和頭發,深深呼吸幾下,恢複鎮定的情緒,然後抬頭望向她的救命恩人。真奇怪,他不是打算直接去機場,為什麽又要回來。
  程少臣看了她一眼,表情很複雜,然後又別開眼,看著阿愚。那場麵其實有點搞笑,他一隻手抱著阿愚,另一隻手提著聰聰的脖子,竟然還可以保持著絕佳的貴公子風度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優雅地坐下,順手把聰聰塞進阿愚的懷裏,然後又看她:“你什麽時候來的?”
  “十點。”
  他點點頭。室內一片沉默,兩人再無話可講。
  突然聰聰汪汪叫了兩聲,而阿愚正努力地從他的懷裏擠出來:“叔叔,你不如嬸嬸香。我要嬸嬸抱。”
  沈安若看著阿愚朝她張開小小的胳膊,覺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又僵在臉上了,還好程少臣及時地揪住那隻小魔鬼的領口:“程淺語,你要吃巧克力嗎?”
  沈安若偷偷地抹冷汗,真是好險啊好險。巧克力棒有兩根,阿愚剝了紙就塞進嘴裏。
  程少臣輕輕地咳了一下,壓低聲音:“程淺語。”
  多聰明的小孩,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阿愚搖搖擺擺走到沈安若跟前,不由分說地把另一支塞進她的手裏,又擠回程少臣的懷裏,將已經含進嘴裏的巧克力棒湊到他嘴邊:“喏喏,給你吃一口。”
  “我不吃,因為上麵有你的口水。”
  “哼,我口水才不髒。”阿愚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她摟了程少臣的脖子,把口水都舔到他的臉上去。
  他還真是喜歡小孩子。沈安若看著不遠處那一對沒大沒小的叔侄,覺得有點恍惚,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程少臣臉上的那一隻笑起來極深的酒窩,從離婚前的很久前就再沒有見過,幾乎忘記它曾經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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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一起去了機場。家裏被允許去的人不多,隻有陳姨和兩名司機。沈安若一向不喜歡送別的場麵,仿佛悲劇電影的結尾,每個人都掉淚,就像五十年後才能重逢一般,明明地球已經小得像一個村落。連阿愚都受了感染,哇哇大哭,隻除了程家的兩個男人,還有她。
  返回時,受蕭女士的特別交待,她坐程少臣的車回自己所在的城市。
  開車的仍是司機小陳,三個多小時的路,夠漫長。
  總不成要演一出打死不相往來的戲碼給那個年輕人看,程少臣先發話:“謝謝你來送他們。”
  “不客氣,應該的。”
  半小時後,沈安若問:“你們的項目還順利吧?”
  “還好。”
  又半小時後,程少臣說:“華奧的工作環境很不錯。”
  “嗯。”
  再半小時後,沒有人再發言。估計小陳自己都覺得悶了,打開了音響。極好的音質,環繞立體聲,李克勤那始終年輕又有點滄桑的聲音在車內靜靜流淌,粵語歌。
  一首歌都沒播完,程少臣突然敲了敲小陳的椅背:“換一張。”
  “最近二哥不是一直聽這個?”
  “換一張。”
  車裏改成林海的鋼琴曲,叮叮咚咚,纏纏綿綿,《愛情風華》那一張。沈安若笑笑:“這一張也不適合開車,會睡著的。”
  “放心吧嫂子,我不會睡著。”小陳信誓旦旦地說,完全沒發覺自己說錯了話。
  沈安若慢慢地靠回椅背上,隱隱地記得很久以前,他們曾為了車子上放哪一張CD而爭吵。其實也沒有太久,清晰得仿佛昨天,但中間隔了萬丈紅塵事,近在咫尺,已成陌路。
  終於開回市區。沈安若說:“在火車站停一下,我的車子停在那邊。”
  “已經很晚了,一起吃頓飯再回去吧。”程少臣淡淡地說。
  “今天起太早,很累了,我想早點回家。”
  “勞累駕駛很危險,直接送你回家吧,明天再來取車。或者把鑰匙給小陳,讓他明天給你開過去。”
  兩人各退一步,互相妥協,最終達成一致。
  沈安若並不餓,中午在蕭賢淑的監督下吃得太多,現在都沒消化。她覺得已經開始有點想念那位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夫人,還有靜雅,下次相見之日,的確是遙遙無期。那隻長著天使麵孔的小鬼,如果真的有緣再見,她應該不會再怕,因為那時她已經會長成大姑娘,而她一向隻害怕幼齡以及體積小的動物。
  沈安若開了音響,放進去一張碟,港版原裝李克勤的新專輯,正是程少臣車裏的那一張,她也恰好有,《My cup of tea》,已經聽了幾個月。
  沈安若給自己泡上一杯上好的碧螺春,她一向用玻璃杯喝茶,隻為了看透明杯子裏的風景。茶的味道很淡,她胃不好,一向也不喝濃茶,就那樣靜靜地啜著,從第一首聽到第五首:《紙婚》、《父子》、《單身繼續》、《分岔口》、《花落誰家》……多麽的應景。

  口是心非
  手機響的時候,已經下班幾分鍾,兼職的工會幹事的孫愛麗正在沈安若的辦公室裏跟她磨嘰。
  程少臣。液晶屏裏這個名字一閃一閃,晃得沈安若眼睛發花。
  竟然沒有將這個號碼刪除,她自己都覺得奇怪。不過自那以後,這個名字就從來沒再出現過就是。
  以前賀秋雁曾經笑過她,這麽一板一眼,就算不設定成“親愛的”或者“老公”,至少也不該連鈴聲都與其他人的沒區別,哪裏像夫妻,根本就是合作夥伴。竟被她說中了。
  沈安若隻恍惚了一秒鍾,意識到對麵坐著的姐姐乃是來電者的粉絲,立即將手機扔進抽屜裏。
  孫經理兼孫幹事想來並沒有看清手機上的名字,意味深長地笑一下:“你不接?”
  沈安若也笑笑:“打錯了,一天打來好幾次。”
  “我剛才的提議,你何時給我答複?”
  “孫姐姐,我們華奧貌美如花的女子如此多,為何偏偏盯上我。”
  “沈助理卻隻有一個呀。你一出場,那就是我們華奧的形象大使,是我們華奧企業文化的旗幟。”
  事件原因是,華奧山莊即將迎來三周年慶典,可以一邊凝聚員工,一邊拉攏客戶,一邊大作宣傳,一舉多得,多麽難得的機會,幾個部門抽調出人員成立專項組,忙得不亦樂乎。答謝晚宴之前有文藝演出,據說張總看了一眼演出名單,竟然沒有中層以上的人員參加,深感主管人員們太缺乏參與精神,於是提議經理以上職位的女員工們來個集體舞,以體現華奧的企業文化風貌,多麽別出心裁,多麽匠心獨具。沈安若作為目前職位最高的女性,於是被列入頭號名單。
  她想像了一下十來名平均年齡超過三十歲的老女人,抹得紅紅綠綠,裝嫩成小姑娘賣弄著隻剩下尾巴的青春載歌載舞的場景,機伶伶地打了個冷戰,才剛說了一個“不”字,特別擅長做政治工作的孫幹事已經一頂頂大帽子朝她壓過來:不配合工作,不融入群眾,擺官架,耍大牌……砸得沈安若頭暈頭漲,偏偏手機又響了,這次隻響了兩聲,她立即按下通話鍵。
  “你何時有空?一起吃頓飯吧。”程少臣的聲音一慣地淡淡悠悠,帶著磁性。
  “為什麽?”這回答好像很不對題,不過如今她腹背受敵,請原諒她思維混亂。
  “你不妨當成老朋友聚會。我回來後,我們還沒有正式地說句話吧。”那邊的聲音平靜又和氣。
  沈安若看向孫愛麗,見她正看向別處,心虛的程度稍稍淡了些。她將行事曆翻得嘩嘩響:“這整個周我都沒空。”
  “那就下周。你何時有空,我們就約在何時。”
  這位媒體總是大吹大擂的年輕而優秀的實業家不應該這麽閑吧。“下周開始我要參加慶典活動的排練,會一直沒空。所以……謝謝你,再見。”沈安若趕在程少臣下一句話說出口之前,將電話掛了。
  不是 孫愛麗衝過來握住她的手:“沈安若同誌,我代表人民群眾感謝你對我們工作的大力支持,下周二晚上開始排練,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隻要四五天就好。張總特別推薦你,說你當年在正洋曾經是文藝骨幹來著。”
  暈死,原來她被直屬上司出賣。還有……她什麽時候答應過要參加那個節目演出?剛才順口那麽一說,都忘了孫愛麗還沒走。都怪程少臣剛才那通電話害她,真見鬼。
  “愛麗姐,”沈安若在孫經理心滿意足離開前喊住她,微笑著建議,“張總的歌唱得非常好。如果我們要以藝娛賓,不如請張總跟孫副總他們一起弄個革命歌曲小合唱,多麽振奮人心。”對不起,張總,您不義在前。
  “安若,你的建議太好了,我代表人民群眾再次感謝你。”孫愛麗再次親熱地拍她的肩,“怪不得不答應與我弟見麵,原來另有情況呐。一定是帥哥吧,隻聽那隱隱約約的聲音都覺得很有型。咱們偶爾姿態也要軟一點,可別把優秀男人們都嚇跑了,出去吃個飯調劑下生活沒什麽嘛。加油!”
  原來那通電話她都能聽清楚,幸好程少臣什麽也沒多說,若讓她知道那是她新晉偶像打來的,這位姐姐不知會是什麽表情。
  沈安若收拾好東西,正準備離開,手機又響了。
  其實她應該不接,因為程少臣打電話的極限永遠都隻是三個,再多一個都不會打,但她還是鬼使神差地接了。
  “明天晚上我去接你,你在單位等我還是先回家?”程少臣的聲音還是那麽和風霽月。
  “我明天晚上有約。”
  “與規劃局的李處長?他明天應該會出差吧,下周才回來。所以你肯定有空對吧。”程少臣雲淡風輕地說。
  這次沈安若真的想吐血了,她五分鍾前剛接到李處長的電話,致歉說接到臨時任務,需要他與市裏一個大項目的有關人員去出趟差,所以他們明晚的飯局不得不取消,現在她終於知道是哪個項目壞掉他們的計劃了。
  第二天沈安若一直到與程少臣會合時,都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麽就沒有那錚錚的骨氣斬釘截鐵地拒絕掉他的邀請。大概自己並不願意跟他將關係處得太僵硬,就算再做不成朋友,總也不該是仇人,她不擅長與人結仇。何況,現在程先生是華奧的重要客戶,出於工作責任心,她也不該隨便就得罪他。這第二個原因尤其重要。
  她在約定的地點與他見麵,程少臣卻又帶著她七扭八歪地拐進了老城區,他自己開車,車是以他以前常開的那一輛。
  很隱密的飯店,就在居民區裏,從外麵看,店麵極小,像普通的住家,進去後發現其實非常大,差不多占了整個一樓,大廳裏設計得很童趣,像小型的田園,小橋流水,矮樹叢花,到處散落著秋千架,木馬搖椅,實木樹墩的桌子,非常的質樸,宛如回到童年,甚至還掛著一些吊床,正有人躺在上麵悠閑地蕩來蕩去。不太像飯店,倒像是休閑館,因為擺設的物件全是兒時的各種最簡單的玩具,絕版的小人書,以及那個年代的卡通人物的布偶,花仙子,藍精靈,甚至黑貓警長,如今其實都很難在市麵上覓到,而在這裏,竟然琳琅滿目,也不怕被順手牽羊。他一直能找到這樣奇怪的地方。
  沈安若給一隻跳跳雞上了弦,看著它嗒嗒嗒地幾乎要蹦到地上去。“我小時候也有很多這種玩具,還收藏了幾百本小人書,後來都不知道哪裏去了。”
  “你喜歡什麽可以帶走。”
  “你是老板?”
  “朋友開的,我入了點股。”
  “開在這麽隱蔽的地方,不會很賺吧?”
  “本來隻是自己玩的,後來他們覺得不如與同好者共享。賺錢在其次。”
  “有錢人的奢侈遊戲。”
  程少臣笑笑,沒再說話。他們坐到最裏麵的角落,服務員已經過來記菜單。菜譜也很特別,裏麵有許多小時候才有得吃的零食。
  沈安若吃了很多,她不想說話的時候就會一直吃。程少臣一慣地吃得少,吃相斯文,邊吃邊看她。
  “你從來不節食,也不怎麽挑食,為什麽會一直不長肉?”
  “我媽說這是因為我思考過多。”沈安若漫不經心地說。
  程少臣輕笑,仿佛斟酌了一下字眼,小心翼翼地問:“伯……你的父親,最近心髒好些了嗎?”
  沈安若頓了一頓,父親的心髒有點小問題,是兩個月前才發現的,不知他為何會知道。“沒事了,隻是小毛病。”
  兩人的對話不太多,因為找不到特別安全的話題,但氣氛很友好,倒是與他們初識時一般。後來程少臣靜靜地喝他的溫開水,沈安若拿了個魔方扭來轉去,結果連一個整麵都沒有弄好。年齡漸長,人的智商果然趨於退化,她以前明明很擅長。在這種有著童趣與童憶的地方發現這樣殘酷的事實,真是夠可悲。沈安若將魔方扔到一邊,又去找第二件玩具,回來時,發現程少臣已經拚好了她隻剩了一小塊沒拚好的那個麵。
  “你再拚一下藍色的那麵。”
  程少臣在一分鍾內又拚好了,沈安若覺得很鬱悶:“那你能不能把六麵都拚出來?”
  他隻用了不到五分鍾又拚好,遞給她檢查。沈安若不甘心,但又不得不服氣。有些人的聰明就是天生的。
  “其實是有技巧的,像數學公式一樣,記住了,就不難。”程少臣替她解圍,“你想學嗎?”
  “不學,又不創造效益。”
  “但可以預防大腦退化。”
  “人勝不了天的,不如順應自然,該退化時就退化,該健忘時就健忘。”
  程少臣的臉上始終是一抹淡得幾乎看不出的笑意,此刻正凝視著她的臉,仿佛在審視什麽。沈安若坦然地與他對視,良久,程少臣先垂下眼簾,隻看得到他長長的睫毛。
  他用勺子撥弄著自己麵前的粥:“最近總會想起以前,連很久以來都記不得的人和事,突然都從記憶裏跳出來,曆曆在目。以前爸對我說過,人若開始懷舊,就證明心已經老了,但我那時不明白。”
  沈安若沉默著,直到他抬眼重新看她,才直視著他的眼睛,靜靜地說:“程少臣,我也是你的懷舊節目之一,對不對?”
  沈安若如約跟一群年紀相差不太大的姐妹們去練那個叫作《XX狂想曲》的舞蹈,都畢業有五年以上,職位差得不大,經曆也差不多,平時很熟,在一起嬉嬉鬧鬧,有很多的共同記憶,其實很開心。
  這群難纏的大齡女“青年”,每跳上半小時,便要求休息十五分鍾,其實都是在聊天。平日裏都是工作話題,偶爾閑嗑幾句,也沒太多時間,如今時間終於充裕,可以盡情侃大山。第一天的話題是從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的愛情一直聊到為什麽高倉健式的酷男人再也不流行,如今滿眼都是男生女相,感慨啊感慨。
  晚上沈安若開車回家,交通頻道裏放一首許冠傑的《雙星情歌》,老歌的旋律總會令人柔腸百轉惆悵萬分。她望一眼車外流星般一掠而過的路燈與霓虹,心裏都不免詫異,與以往沒什麽兩樣啊,連柳樹都還沒發芽,怎麽大家就莫名其妙地集體懷起舊來了。電台DJ還在不斷地煽情,“那些曾經被我們遺忘的歲月啊,如今點點滴滴又湧上心頭。當時隻道是尋常,如今回首已惘然……”什麽亂七八糟的主持詞。
  接下來是一首梅姐的《似水流年》,那本是安若最喜愛的老歌之一,但她啪地關掉了。
  沈安若不由自主地想起跟程少臣上回的會麵,其實也就是幾天前,基本上又算是不歡而散。
  他一直在忍她,她知道,連她丟出的那句無禮的話,都隻作沒聽見。後來終於無話可講,沉默的氣氛太暖昧,於是沈安若說:“謝謝你送我的花,一直沒機會當麵道謝。”
  “什麽花?”程少臣遲疑了一下。
  “鬱金香,很多天前。”還裝傻,真搞笑。
  “哦,那一天。”程少臣恍然明白,“原來談芬真的送了。”
  竟然是這樣。他順口一句話,然後他的助理當作聖旨來執行。沈安若不再說話,沒想到程少臣卻耐心解釋。“有一天看見一副荷蘭風光的絨繡圖,想起以前你繡圖的樣子,又記得我們曾在荷蘭渡過假,於是打電話問談芬花店裏是否有賣白色鬱金香。”
  他不解釋倒好,沈安若記得他最討厭向別人解釋事情,於是朝他柔軟地笑:“據說成功人士都可以一心多用,看來果然如此。隻不過,陪著美女逛街的時候,靈魂卻在想著前妻,這也太怠慢佳人了吧。”
  程少臣不動聲色地盯了她幾秒鍾,連異樣的表情都沒有,沈安若幾乎要疑心,其實那天他也看見她了。然後程少臣緩慢地開口,好像在邊說邊斟酌字眼:“這麽巧,原來那天你也在。為什麽不打招呼呢。”
  “怕你身邊的美麗女士誤會。”
  “當時我是跟……”程少臣輕蹙著眉想了想,“應該是瑩瑩,她是我同學的妹妹,從小就認識,也算是客戶吧。”
  “你沒必要解釋的,跟我沒有關係。”沈安若輕描淡寫若無其事地說。
  多麽虛偽的場麵,沈安若一邊鄙視著程少臣又一邊自我鄙棄地想,他竟然耐了性子每一件事都解釋,換作以前他一定會先冷笑,然後再挖苦她一下。而她剛存了心要像個妒婦兼潑婦,明明在她還有立場的時候,這種話都懶得問出口,如今根本就是想惹得他失了耐性先翻臉,何苦呢,何苦,這麽言不由心,不如保留一點氣質。
  大約也看出她在存心找碴,後來兩人分別時,程少臣說:“我們能不能心平氣和地說話,畢竟相識一場,也算有緣,做不成夫妻,總可以做朋友。”
  這人站在朋友的立場說話時,還真是一慣的有氣質有修養有風度,神色平靜,眼神清澈,純淨又無辜。沈安忍不住用手指輕輕地戳一戳他的胳膊:“程先生,你知不知道作為朋友,相處的前提是什麽?”
  程少臣的眼神漸漸情緒不分明,沈安若繼續說,聲線冷冷清清:“我跟你說,是尊重,相互尊重。你連約我出來都要耍手段,現在竟然還跟我提‘朋友’這個字眼。你難道自己不覺得可笑?”
  翻臉吧,快翻臉,然後她要回家。結果程少臣卻笑了:“你找了我一晚上的麻煩,就為了這個?沈安若,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認識我,你覺得我至不至於為了約一個女人出來吃飯,大費周折地連政府官員都要利用上一回?”他明明在笑,又溫和又有禮,但眼神分明又沉靜下來,“李處長為安凱的項目出差是因為突然接到省裏的通知,所以我才知道他原來與你們有約。我之所以挑明了,是不想給你編借口的機會而已。你在心裏罵了我一晚上損公濟私,損人利己吧,難道我在你心裏的形象就是那麽齷齪?”
  “再見,謝謝你的晚餐。”沈安若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就上了車。車載音響裏,隱隱傳來陳奕迅的歌聲,《不如不見》。其實這歌還有國語版,歌名叫作《好久不見》,曲調配樂皆沒變,意境卻大不同。怪不得雙版本的歌曲她總也聽不慣那首國語版,原來是沒有達到這種境界。
  這一群天天晚上練兩小時舞蹈已經快沒有青春的老美女們休息時間的話題越來越火爆,昨天逼著每一個人回憶初吻在幾歲發生,初戀是追人還是被追,誰不回答就要接受真心話大冒險的輪番轟炸。今天因為已經是最後一天,更是豁出去了,直接討論大家身為女人的第一次是否一次就成功。
  “唉,不好意思,當時我就是個大傻瓜,什麽也不懂,稀裏糊塗就被騙了,很多天後才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
  “切,你真丟臉啊,就算沒看過A片,高H口袋書總不至於一本沒看過吧。”
  “別笑她了,當年我跟我老公,明明已經觀摹了好幾部A片,結果真做的時候,唉,好難啊。”
  “哇。”
  “好可憐。”
  “你真不幸啊,麗姐。”
  “閉嘴,這隻說明一個問題,我老公是純潔的。”
  “得了吧,我第一個男朋友總吹噓他經驗豐富,結果……唉,算了,不說了,往事不堪回首。”
  沈安若謹慎地閉緊嘴巴, 結果就是有人不肯放過她:“安若,沈助理,沈女士,別以為不出聲大家就忘了你。你的第一次,是第幾回才成功的?感覺如何?快說快說!”
  沈安若直到回家後都覺得臉還是熱的,她實在沒有跟人分享隱私話題的習慣,連與賀秋雁在一起時都不會提,結果剛才她差點就要被那群狼女們逼得描述華麗麗的船戲片段了,真是可怕。諺語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那今天那場麵簡直就是一個正在加班工作的大型攝影棚。
  晚上翻一些舊碟,不知為何就把《喜宴》放了進去。年輕時的趙文瑄大哥已經很有顛倒眾生的極品相,西裝筆挺時玉樹臨風,豐神如玉;居家時穿著條紋睡衣,酒窩忽隱忽現,一臉孩子氣。
  沈安若突然覺得礙眼。奇怪,應該是太久沒看他的片子了,竟然找不到少女時代那種心動的感覺,演到一半便關掉。
  晚上開始做夢,她已經很久無夢了。電影裏的情節,結果主角卻換成她與程少臣,熱鬧無比的婚宴現場,整人的戲碼沒完沒了,還好他們的朋友總算都有修養,沒有出特別令人難堪的惡俗節目,隻設計他抱著她舉著她一遍遍地倒酒,被蒙住眼睛背著她繞著大廳轉圈,喝了無數整瓶的啤酒,又設計她用嘴喂他吃東西,滿場的笑聲和掌聲。夢境太真實,曆曆在目,連那些賓客的麵孔都熟悉。果真是在演電影,因為被這樣折騰,他倆竟然還從頭笑到尾,笑得臉上肌肉都僵了。程少臣湊近她的耳朵悄聲說:“再忍一下,隻剩六桌了。”“我的腳快要斷了。你還能喝嗎?”“還撐得住。你的腳怎麽會疼,今天有一半時間都是我在抱著你走,你的伴娘們實在太可怕了。”於是有人敲桌子:“新郎新娘不許說悄悄話!大聲點,我們也要聽!”
  終於撐到這場戲散場。程少臣被灌了許多的酒,仍然神色鎮定,挨到家後吐了兩回,竟然還神誌清醒。沈安若半跪半俯在他身邊,幫他脫掉衣服,用溫水洗過的毛巾幫他擦臉和身體。新郎倌半閉著眼睛喃喃地說:“我總算明白為什麽大家都害怕離婚,打死我都不想再這麽折騰一回了。”
  戲碼竟然還沒結束,一幕幕,一幀幀,有些畫麵是流動的,有些畫麵是靜止的,蒙太奇一般,回閃,跳躍。限製級的劇情,十指緊扣,身體糾纏,呼吸淩亂……上一場戲分明還是溫存繾綣,仿佛將她當作至寶,下一個分鏡卻轉成淩辱的戲碼,她掙紮,哭泣,在黑暗中虛軟無力,靈魂都遠離……多真實,明明是看客,怎麽自己卻入了戲,仿佛身臨其境。再後來,她聽到嬰兒響亮的啼哭聲,似乎隱約地在喊著“媽媽”,結果前方卻是迷霧一片,她什麽都看不到,喊也喊不出聲,就這樣驚醒過來,一身冷汗,連身下的床單都濕透。
  沈安若慢慢起身,口幹舌燥,小腿果然又抽了筋。她喝了兩大杯水,重新去衝了澡,出來時,發現窗外下著暴雨,閃電破天劃過,雷聲從遠處悶悶地傳來,這是這一年的第一聲雷。
  她突然有些記恨程少臣。她記得無論是那夜之後,還是離婚後,她都不曾恨過他,而如今,她想起這個名字,竟有磨牙的衝動。都怪他,明明可以離她遠遠的,讓她一個人安靜地生活,偏偏有心或無意地時時來惹她,害她的日子變得渾沌又漿糊,害她失了淡定自若的氣質。
  沈安若在黑暗裏靜靜地坐了很久,漸漸地意識到,也不知道從何時起,她竟然不怕雷電與暴雨的黑夜了。

  番外(惡搞)
  據說匪我思存女士的新書《海上繁花》終於有眉目了,就是傳說中那擱淺又擱淺,雪藏又雪藏的《佳期如夢》之二,已經又在寫。沈安若憂心書中某角色的命運,一想起來就心頭犯堵眼底泛酸,最後找了個在線測名算命軟件。
  雷宇崢,杜曉蘇,姻緣速成指數:50%
  靠!
  雷宇崢,幸福指數:40%
  TMD。
  雷宇崢,XX指數……
  雷宇崢……
  太入神,竟沒發現身後有人已經看了她很久。
  “這人是誰?”
  沈安若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警告過他多少回了,這麽不長記性,竟然又這麽嚇唬她。真是$^@#$@$%@%@%$!!!
  “你不會感興趣的。”沈安若愛理不理,繼續輸入:雷宇崢,本年度遭遇小人指數……
  “誰說的?我非常感興趣。”
  “一個男人。”
  “是女人我還用問嗎?”
  真吵死人了。沈安若向後揮揮手,想像一下把他當蒼蠅趕出去的樣子。
  多難過,竟然沒有一個指標是好的。沈安若很鬱悶地關了軟件,繼續看官網裏的結局猜想。
  “喲,‘匪我思存’?還‘匪我思且’呢。”
  沈安若這下可被震住了,將電腦椅轉了180度,麵向他:“程少臣,原來你還讀過《詩經》?看不出來啊。”她上下打量他幾眼,這家夥哪裏有半點文學男青年的樣子,總吹噓自己從沒讀過《紅樓夢》,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才一句話你就這麽震驚了?我若能整書背誦下來,你不得把我當偶像崇拜?”
  “你就使勁吹吧,反正也不用納稅。”沈安若不屑一顧,正入神,身後姓程的文學青年已經字正腔圓地開始背。她從來沒聽他這麽認真地念過東西,連讀結婚誓詞時都沒這麽認真過。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你還要檢驗哪一首?”
  靠!不會吧。連那些生癖字都沒背錯,沈安若想撞牆。
  “算了算了,我相信你。不用背了。”
  這麽篤定,想必成竹在胸。又不是學中文專業的,明明連唐詩宋詞都不屑,竟然背這個。怎麽會有人這麽變態。
  “其實是那年周安巧跟我打賭,說我若能用三天把《詩經》全背下來,就給我打一整學期的熱水。所以我當然背啊,還可以偶爾拿出來嚇唬人。誰知記憶力這樣好,現在都不會忘。周安巧你還記得吧?”
  她怎麽會不記得,那個比他更變態的喜歡男扮女裝的律師。
  “匪我思存……我知道了,不就是那個挺有名的小言作家嗎?你書架上有一堆她寫的小破書。”
  “什麽小破書?你又沒看過,哪裏有發言權!出去出去。”
  “你怎麽知道我沒看過?上周末你跟賀秋雁出去鬼混,我等了一下午也沒等到你,實在無聊就把那些書全看了一遍,連雜誌裏的文都看了。”
  “你一下午看十本書,一目二十行,這也算看啊。”
  “反正我都看完了。不就是兩男一女,兩女一男,再複雜點就是兩男兩女,折騰上十幾萬字,最後誰也得不到。”
  他這是公然的汙辱與挑釁,忍啊忍,還是忍不住。沈安若正在努力地聚積詞匯,打算損他一通,程少臣又發言了:
  “就沒有一個好結局,這女的是不是心理有問題啊。怪不得你老跟我鬧別扭,原來都是被這種書教壞的。以後別看這麽沒營養的東西了,影響身心健康,還是看金老爺子吧……不對,他的書裏動刀動劍,有殺氣,也不好。不如多看看《格林童話》和《洛夫童話》吧。”
  沈安若:“……”
  “我知道了,雷宇崢,就是那什麽匪的新書角色吧。你還真無聊,什麽時候對我也這麽上心一下好不好。”
  “哼,你管他是誰,反正比你強一百倍。你盡情地吃醋吧。”
  “切,強一萬倍也沒用,我犯得著跟一個馬上就要走噩運的虛構出來的倒黴家夥一般見識麽?”
  真是烏鴉嘴啊烏鴉嘴,氣死她了。“你是大仙啊,你怎麽知道我們家雷公子要走黴運啊?”
  “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已經做了十來次後媽的人,怎麽可能突然轉了性做親媽。我看你家公子的結局沒有最慘,隻有更慘。沈安若,你還是盡早忘了他,多做點有意義的正事吧。”
  程少臣興災樂禍地走了,剩下沈安若在屋裏咬牙切齒。

  懷舊的季節
  沈安若從機關大樓出來時,江浩洋正從停車場的方向走來。那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所以當他約她一起晚餐時,沈安若爽快地答應了。
  他們去新開的越南菜館,在海邊的美食城。餐廳很大,布置得極具亞熱帶風情,沒有包間,隻用草簾、矮的木質屏風與闊葉植物隔出相對獨立的空間,但私密性很好,望不見其他人。他們選了最靠裏的一張桌子。
  她今天的事情辦得順利,所以胃口不錯,蔗蝦,軟蟹,各種小點心,塞了一肚子。江浩洋隻喝茶,每樣東西動一點,安靜地看著她吃。他們沒喝酒。
  “你為什麽不吃?”
  “我不餓。中午有飯局,很晚才散場。”
  “你的愛好多奇怪,專程請人吃飯,隻為看別人吃。”
  “請你出來一次多難啊,難得正好碰上。最近有點煩亂,看見故人,心情就好多了。”
  “真稀奇,莫非最近正流行懷舊病毒。”
  “這句話有典故?”江浩洋狀似漫不經心地問,無視她剛才從鼻子裏發出來的笑聲。
  “沒什麽,網絡冷笑話。”沈安若見到江浩洋的眼睛裏有幾分揣度又幾分了然的神色,突然有點意興闌珊,“你這種吃飯時裝深沉裝風度的人最無趣了,害別人都沒了好胃口。”
  江浩洋神色平靜看她一眼,往自己麵前的盤子裏挾了一大筷子菜,又看她一眼,終於還是笑出來。
  “安若,過了這麽多年,你對我的態度總算恢複成正常的樣子,不再陰陽怪氣。”
  沈安若其實正在反思剛才的言行,聽他這樣講,不免更加懊惱:“江局長,我哪有陰陽怪氣,我每次見你都敬畏有加。”
  “是的,真敬畏,你可以不必培訓直接去參加城市禮儀比賽。”
  沈安若也笑了。
  江浩洋去結帳的時候,沈安若在前廳等他。店裏生意興隆,很多客人沒有座位,隻能等。前廳有高大的闊葉常綠植物與人造瀑布,景致優美,她看得很投入,直到江浩洋喊她名字才回過神。
  “這麽久?”
  “碰巧見到熟人,打了下招呼。”
  “你今天盡碰巧遇見熟人。”
  “大概是懷舊的季節到了,你剛才不是還這樣說。”江浩洋又淡淡看她一眼,“時間還早,你接下來有安排嗎?”
  因為車子不允許直接開到海邊,所以停車場離飯店有點遠。沿途有意式冰淇淋店,沈安若買了兩大盒,遞給江浩洋一盒。
  “現在天氣還很涼,哪是吃這個的時候。你胃又不好,稍後胃痛別後悔。”
  “怎麽會後悔?凡事都要有代價。你想想,如果你突然興起一個願望,然後馬上便能實現,即使日後需要付出一點代價,那也是值得的。”
  “你從哪兒找來這麽多謬論。”江浩洋不認同地看著她,但並沒阻止。
  他說的對,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處得這樣好,就像回到以前一樣。之前偶爾的約會,也都冷淡疏離,客氣到虛偽。那時江浩洋不以為意,她也無所謂。
  不遠處傳來歡呼聲,原來是新落成的激光音樂噴泉今天終於啟動。無數白色的水練噴湧飛濺,亂花碎玉,激光在夜幕裏投射出變幻莫測的詭異圖形。廣場上人很多,他們坐在離得很遠的石椅上,也仍然能看得清楚。
  她吃完一盒冰淇淋,見江浩洋手裏那一盒完全沒有動,都已經化了一半,於是順手又拿過來。
  “你的確跟以前不一樣,我記得以前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外麵吃東西。”
  “那時候多年輕,要裝淑女,免得嫁不出去。”
  江浩洋笑。“安若,我們認識超過十年了吧。”
  “十年多。竟然過了這麽久。”
  一時竟也無言,噴泉還在繼續噴湧,《命運交響曲》,水柱一飛衝天,騰起一陣雲霧,慢慢飄散下來。沈安若突然飛來一句:“你跟嘉敏何時分的手?”
  “我們什麽時候分手過?”江浩洋被她毫無預兆的問話問住。
  見沈安若一臉懷疑,江浩洋耐心解釋:“一直是普通朋友而已。那時她要回國住半年,需要找個男人幫她擋住源源不斷的相親對象,而我也恰好缺個作伴的異性朋友,各取所需,就這樣。現在我們關係也不錯。”
  這麽現實的結論。沈安若靜默了片刻,想起一些往事,微微抿起唇。“當時我一直以為我們要做親戚了,世事可真難料……”
  “的確是難料,我也從沒想到你們會這樣。”
  “相處久了難免就會感到疲勞。”
  “就跟長跑一樣,總會有一段疲憊期,忍一忍,調整一下,就撐過去了。你還記不記得,你大一那年體育測試,竟然中途退場,最後免不了還要重新跑一次,多受一次罪。何苦?”
  “江學長,你沒必要把我的糗事記得這麽清楚。”那年的確很糗,她身體生病狀態極差,跑到一半不得不退場,最後補考,遭他嘲笑。
  又沉默了一陣子,沈安若自言自語般輕聲說:“嘉敏是極好的女子,你錯過她極可惜。而且,隻怕她跟你想的不一樣。”
  “她當然是好女子,可惜現在已是別人的女友。”江浩洋表情淡然。
  沈安若沉靜地看著他。江浩洋對望過來,溫和地說:“安若,人生就是這樣,你錯過的東西,等再想去尋找時,通常都已經來不及。既然已失去,那就不如想辦法忘記。當然,也有時候你突然回頭,它竟然還在原處,隻不過那是極偶爾的時候,可遇不可求,沒握住,機會便稍縱即逝。”
  “好像要變天了,我們走吧。”她突然打斷他的話。噴泉現在的配樂是《春之圓舞曲》,細細的水柱輕輕跳躍,仿佛在舞蹈,但氣溫卻降了下來,風很冷,與那輕快的節奏甚是不搭。這樣的天氣,吃冰淇淋果真不明智,全身涼透。
  “你以前不是很喜歡這支曲子?不要聽完再走麽?”
  “不聽了,我覺得冷。”
  江浩洋脫了風衣遞給她,她很不客氣地披上,兩人並行向停車場走去。沈安若低著頭,但能察覺江浩洋在看她,有時她便抬眼回望過去,但他並不閃避,直直地視過來,那眼神裏有探尋,但帶著更多的了然,令她覺得不自在。
  “你為什麽一直提齊嘉敏?”
  “上周我們通過電話,看見你突然想起她。”
  “你是因為想提醒我這件事,所以才肯與我出來?”江浩洋一副了然的樣子,然後緩緩地說,“那我們交換一下。也是上周,安凱上層跟我們局裏幾個人吃飯,每個人都喝得有點高,後來你那位永遠處亂不驚的前夫竟然問了我一句話……”
  “以前你說過我又愚蠢又任性,你是認真說的對不對?”沈安若突然打斷他的話,“我還一直以為自己聰明又善解人意。”
  “視角問題,要站在非常近並且非常特別的角度,才能發現你那不為人知的特性。可惜大多數人都沒那機會,所以隻看到你聰明又善解人意的一麵。江浩洋淡然地笑,“你自己沒發覺?”
  她在他麵前一直像小孩子,無從反駁,於是又低頭不說話。
  “你不想知道他問我什麽話嗎?”
  “江局長,今晚的月亮好圓啊。”
  江浩洋彎起嘴角:“安若,你現在這副樣子真的很令我懷念以前,可惜我錯過了太久,對嗎?”
  “今晚你究竟想說什麽?”
  “本來是真的有話想說,不過看起來似乎是沒必要了。”江浩洋神色平淡,“安若,我記得很久以前的一天,你問我,我們為何分手。”
  “他問了你一句什麽話?”
  江浩洋笑:“你終於想知道了?”
  沈安若抑住呼吸盯著他的唇。
  “程少臣那天與我單獨敬酒時,突然問我,你當年是怎麽把我老婆弄丟的。”他看著她,“跟你很有默契吧,與你問我的話內容都一樣。”
  沈安若恍惚了幾秒,抬眼看他:“你們什麽時候這麽友好?”
  “一直都還好吧。我記得參加工作後的第一個飯局就與他一起喝過酒,那時他剛從國外回來,從TZ的基層做起。是不是比你認識他更早許多?”
  這生活有時候就是比戲劇更戲劇,荒謬至極。已經到了停車場,沈安若無言以對,低頭看自己的影子。
  江浩洋每一句話都話裏有話,仿佛含了無數層意思,有時試探,有時觀望,有時看戲,她覺得累,隻想快快散場,卻聽他不緊不慢地又說了一句:“你剛才真的沒看見他?”
  沈安若赫然抬頭望向他,江浩洋露出很意味深長又略微訝然的笑容:“竟然是真的,我還以為你在裝樣子。”
  “你說的熟人就是他?”
  “對,他可是看見了你,估計這頓飯,程先生不會吃得太舒服吧。”
  這人真是陰險,沈安若在心底長歎。“江浩洋,為什麽我覺得你一晚上都在等著看好戲?”
  “嗯,也許吧。”
  沈安若順著江浩洋的眼光看過去,真是太離譜,她看到一群熟人也在朝停車場走過來,每一個人她都認識。除了她那位前夫,還有大律師周安巧,程少臣的助理談芬,以及秦紫嫣。
  這果然是適合懷舊的好季節,尤其適合老同學聚會。
  沈安若覺得內心有隱隱的焦灼感,明明剛才還覺得冷,如今後背卻似乎泛起一層細細的汗。
  那幾個人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並沒看向他們,而停車場這樣大,她很想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直接走掉。但她才移了一步,江浩洋就拉住她的胳膊,低聲說:“你不覺得太失禮?”
  沈安若微微地歎氣,她當然明白,就算她再怎麽不想麵對那些人,但總該在程少臣的友人麵前,給大家都留些麵子。橫豎都是要讓人看戲,倒不如演得漂亮些。但江浩洋想必並不知道那些人與她的淵源,不然他會體諒她想拔腳而逃的動機。
  那些人起初是真沒看見他們,一路還說著話,隱約聽得周安巧笑罵:“靠,你今晚喝了五分酒都不到,還好意思裝醉。”程少臣說:“早跟你說了,我中午喝的酒還沒醒呢。”“得了得了,今天原諒你,改日再……”他的話在看見他們倆後戛然而止。多精彩的場麵,每個人都有充足的尷尬理由,但每個人又都不動聲色,並且在零點幾秒鍾內迅速轉換成故友重逢的和善表情。
  “這麽巧,又見麵了。”竟然是程少臣先開口,微微點頭致意,表情與口氣都得體得無可挑剔,並沒有半分喝醉的樣子。他說完這句話,淡淡地瞥向她,眼神平和而友善。
  以前看娛樂新聞,某演員說,某某前輩是老戲骨,對戲時隻消跟著他走,自然就入戲。她一直沒弄明白,總以為對手演技越高超,那對方豈不是越有壓力?現在她漸漸能體味這其中的奧妙。在場有兩位可以掌控局麵的高手,其他人隻需積極配合就好,於是每個人都表現到位。
  這段戲終於演的差不多該收場了,他們互相告辭,卻發現連車子停的位置都十分的近,隻隔了一排。這麽說,程少臣來的時候,就可能已經知道她在附近,偏偏這樣巧,又進了同一家餐廳,他當然記得住她的車牌號,她心中突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沈安若準備坐進駕駛位時,才記起自己身上還有江浩洋的外套,於是脫了過去遞給他。有點小尷尬,那些人都還站在外麵,但她盡量無視。她從反光鏡裏看到秦紫嫣上了周律師的車,開了車窗向外揮揮手,也向她的方向招手,她開了車窗回禮,又聽見談芬的聲音:“你喝了不少,我來開車吧。”
  “你的後遺症不是還沒好?我慢點開就是了,上車吧。”
  談芬笑:“我拒乘喝過酒的人開的車,還是打電話讓司機來接你。”
  把車開出來並不是那麽容易,沈安若小心翼翼地把車倒出來,停下,又聽到江浩洋說:“不介意的話,我送你們一程。”原來這場群戲還沒結束。
  “謝謝,司機一會兒就到了。”程少臣的聲音。
  “那正好,謝謝。我突然記起,我應該11點以前回家與一個朋友聯絡。程董,你記得等司機,不要自己開車。”談芬的聲音。
  “你幹嘛麻煩江局長。”
  “我以前沒提過嗎,我跟江局長住一個小區,完全是順路。”
  江浩洋笑:“是啊,我們幾乎算是鄰居。”
  沈安若已經要將車子開出停車場,她車速極慢,從反光鏡裏看見談芬果然扔下老同學兼頂頭上司,自己坐上江浩洋的車揚長而去,而程少臣開了自己的車門,正坐進去,估計是不打算等司機的。
  難為這些人耍了這麽一大堆花樣兒,她不配合一下,未免太不識趣。沈安若深呼吸幾下,還是將自己的車子調了頭,在程少臣沒倒出車之前,開到他身邊。“上車。”
  那麽難熬的場麵都撐過去,當狹小空間隻剩下兩個人時,就輕鬆多了。
  “你住在哪裏?”
  程少臣說的地點是一家飯店。沈安若有點疑惑地看他一眼,但沒說話,他愛住哪兒不關她事。
  “談芬助理怎麽了?”
  “她前段時間出了小車禍。”
  “沒事吧?”
  “人沒受傷,但很長時間都不敢開車了。”
  “哦。”
  沉默令車內氣氛太尷尬,但真是沒有太多的話可以講。好半晌,沈安若又想起第二個話題。
  “靜雅他們在那邊還好嗎?”明明她自己就與她有聯絡。
  “嗯,她很好,媽和大哥也都不錯。”
  “那就好。”
  “阿愚讓我替她向你問好。”
  白開水一般的對話,淡而無味。那兩大盒冰淇淋的副作用終於顯現出來,她的胃開始隱隱作痛,而程少臣也輕輕地按著額頭,微低著頭,不說話,很不舒服的樣子。沈安若遞過去一瓶水。
  “中午已經喝得有點多,晚上又被阿巧灌。”程少臣解釋。
  “都是熟人,可以少喝點的。”
  “他心情不好,找幾個同學出來陪他散散心。”
  這個季節,原來每個人都有點煩,都有懷舊情結,真是一種具有傳染性的病毒。
  她將車停到路邊。“我去買點東西。”幾分鍾後回來時,程少臣慵懶地倚著車座,將一隻胳膊搭在已經開了的車窗上,指間夾著一支點燃的煙,神情有點恍惚。見她回來,將手收回來,打開煙灰盒準備將煙熄滅。
  “沒關係,你抽吧。”
  程少臣仍是將煙重重地按熄,那支煙一共也沒抽幾口。他或許記得她一向討厭煙味,他一抽煙她就會將窗戶全打開,所以平時他甚少在她麵前抽煙。
  沈安若剛才去買了速效胃藥,用礦泉水送服了下去。程少臣扭頭看向她,她勉強笑笑:“吃了點涼的東西。”
  “水也是涼的。找家粥店去喝點熱東西吧。”
  “不用了,一會兒就好。”沈安若猶疑了一下,把另一盒藥扔給他。
  抗過敏藥,剛才他接礦泉水時就看見,他手腕處又淺淺地泛起紅腫,他隻要把不同類型的酒混著喝多一些就會這樣,先是手,再過半小時,連身上都會過敏,如果不吃藥,就會睡得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再嚴重點會發燒,到了第二天早晨又完全沒事。程少臣特別討厭吃藥,每次讓他吃藥,都像打一場戰鬥,連哄帶騙威逼利誘,還常常無法完成任務。
  程少臣低頭觀察自己的手,正著看,反著看,很仔細。
  “你又混著酒喝了?”
  “阿巧今晚總出遊戲節目,誰輸就要替贏家喝酒。我們四個人喝三種酒。”
  “你輸了很多回?”
  “今晚狀態不佳,何況他們聯手對付我。”
  他到底沒吃那藥,隻是放進了衣服口袋裏。
  沈安若沒有再說話,專心開車。已近半夜,但因為是繁華路段,仍是車水馬龍,對麵的車燈遠遠地射過來,晃得她眼睛睜不開,突然後麵有人違章超車,生生地擦近她,沈安若反射性地打了一下方向,隨即意識到操作有些過度,卻有人比她更快地一把替她穩住了方向盤。其實程少臣情急之中抓住的是她的右手,但險情過去後,他仍是沒有放開,隻是鬆了力道,輕輕地覆在她的手上。晚上的氣溫很低,沈安若的手冰冷,而他的手卻是熱的,灼燙著她的皮膚。他們很久都沒有動,也沒人說話,終於在停車換檔時,沈安若要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卻被他瞬間抓緊了。她掙了兩下,他終於鬆開。
  “你把藥吃了吧,兩片就夠。你如果過敏嚴重,晚上會發燒昏迷。”沈安若邊說這話邊在心裏抽自己。
  “不會那麽嚴重,我今天喝的不算多。”雖然這樣說著,程少臣還是很順從地把藥片取出來,放在手心裏看了許久,終於大義凜然般地吞了下去,一副慷慨就義的表情。
  沈安若情不自禁地彎起了嘴角,直到發覺程少臣的注視,才知道自己在笑,又漸漸地斂了笑容。這是她今晚見到程少臣後第一次笑。
  那時已經到了程少臣暫居的那家飯店,她將車直接開到正門口,立即有接應生過來打開了車門,而後麵的車子停在幾米外,正在等他們移開位置。程少臣遲疑了一下,下了車,兩人短暫地對視,其實總是免不了最俗套的那幾句分別詞:
  “謝謝你。”
  “不客氣。”
  “再見。”
  “晚安。”

  兒童節特別番外
  程少臣小朋友的暑假日記
  X年X月X日 天氣:晴
  今天是放暑假的第二天,媽媽昨天就把外婆接到家裏來監督我。
  外婆說,睡懶覺是一種浪費生命的壞習慣,所以我隻比平時多睡了半小時,就被外婆從床上敲起來。
  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今天終於不用上學校。
  生活太美好了,我昨天想盡了形容詞都無法描述我現在的心情。今天看電視上演電影《開國大典》,我終於明白了,原來這就是1949年的感覺。
  昨天我隻用了一天時間,就把那本暑假作業寫完了。飄老師,我以名譽發誓是自己寫的,沒有抄任何人。你可以不表揚我,但是你不能再當班批評我。
  以前外婆總說,出名要趁早。
  其實完成作業也要趁早,這樣剩下的每一天我都可以盡情地玩。
  可惜飄老師還要布置額外的作業,讓我們每周寫兩篇周記,返校時要檢查,讓我這個本該更加美好的暑假蒙上一層陰影。
  老師,專家說了,為了兒童的身心健康發育,中小學生要減負。
  我外公在世時也說,會玩的孩子將來才會賺錢。
  飄老師,我不是在提意見,我隻是在提建議。
  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飄阿兮評語:程同學,你不要太囂張。這一篇作廢,你給我重寫!
  X年X月X日 天氣:雨
  今天本來是出去捉小青蛙的好天氣,但是我昨天犯了一點小小的錯誤,被外婆關在家裏罰多彈一個小時的鋼琴。
  我真討厭彈鋼琴,我寧可去彈棉花。為什麽別的小朋友都可以在外麵玩,我卻要在這裏製造噪音。
  科學家們說了,環境問題將是21世紀地球麵臨的最大問題。
  有一天我從報紙上研究了一下怎樣才能不彈琴的辦法,基本上有兩種:
  1、把鋼琴弄廢了。上海一位小朋友為了不天天彈琴,用斧子把自己的琴給劈了。
  2、把自己的手給廢了。北京一位小朋友為了不天天彈琴,用刀子把自己的中指給刺傷了。
  第一種辦法不可行。因為老爸一定會胖揍我一頓,然後再給我買一架新鋼琴。他打人真的很疼,我上回挨打雖然肉體的傷已經複原,但心靈的創傷仍未痊愈。
  第二種辦法也不可行。多疼呀,不能彈琴,但也不能做別的了,我還打算長大後參軍做飛行員保衛祖國消滅萬惡的帝國主義。
  我的第一架鋼琴是外公外婆送我的,外婆說會彈鋼琴的男孩子有氣質,將來如果我失業,至少還有一技之長,可以去賣藝。外公說,彈鋼琴可以騙女孩子,當年他就是這樣把外婆騙到手的。
  我不是很明白他們說的話。彈鋼琴跟彈棉花似的,還沒有彈棉花的動作好看,哪有什麽氣質可言。至於說騙女孩子,唉,我每天都被纏著我的女孩子煩死了,我用得著去騙她們嗎?我還不如說我有傳染病,讓她們離我遠一點。
  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飄阿兮評語:雖然一慣地胡說八道亂七八糟,但是,日記裏所表現出的純樸的愛國情懷與擅於分析問題的理性思維,令老師很感動。程同學,加油!
  X年X月X日 天氣:晴
  昨天溫靜雅拖著我陪她上山去抓蝴蝶,死纏爛打,軟磨硬泡,我隻好陪她去。
  雖然大人們警告過,我們不可以隨便去爬山,但是我總不能放她一個女孩子自己去爬山,多危險。
  至於向大人們打小報告,我怎麽能做那樣卑鄙的事。
  蝴蝶沒抓到幾隻。我好不容易找到一隻,正準備抓,溫靜雅就突然扯住我的手:“少臣少臣,放過它吧,它好可憐,那邊那一隻跟它是一對呀,不要拆散它們。”再後來,我終於抓住一隻了,溫靜雅眼淚汪汪:“求求你,放了它吧,它掙紮的那麽厲害,會弄傷自己。”
  真受不了這些女人,到底是誰要抓蝴蝶啊,最後弄得好像我才是大惡人。
  再後來溫靜雅走不動了,腳磨出一個血泡,再再後來竟然扭了腳,疼得直掉淚。
  我說:“你真是麻煩死了。我背你下山吧。”
  溫靜雅大叫:“不行!你沒聽說過‘男女授受不親’啊?”
  假正經。剛才上山時她爬不動了拉著我的胳膊時,怎麽不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我們走走停停,好像走了幾個小時,終於看見一路找來的我哥。
  溫靜雅見到我大哥就抱住他的脖子大哭起來,好像我欺負了她似的。然後大哥背著她,我們一起下山了。
  這個沒出息的,從山上就一直在我大哥背上睡啊睡,一直睡到天黑都沒醒,嚇著他們把醫生都請到家裏來了,豬啊,也不趕快清醒過來替我說句話,氣死我了。
  我又挨了一頓揍,不過不是很疼,大概我已經習慣了。我當然不能說是溫靜雅拖我去的,誰讓我是男人,所以要多擔待一些。
  晚上我被罰不能看電視,要在屋子裏麵壁反思,還要寫檢查。還是大哥疼我,偷偷運給我一些小畫書,讓我打發過這個難熬的夜晚。第二天,溫靜雅總算良心發現,帶了一大包好吃的來探望我,還模仿我的口氣替我把檢查寫好了,然後我抄了一遍。
  飄老師,您要發誓這作業不會被家長們看到,您可不能辜負我對您的信任。
  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飄阿兮評語:謝謝你如此的信任我。我發誓……我好想吐血。
  X年X月X日 天氣:陰
  耶耶,完成這最後一篇日記,我的暑假作業就全寫完了。
  今天早晨我六點半起床,穿衣服,去洗手間,刷牙,洗臉,吃早飯。
  補充一下,刷牙時我用的是蘋果味的牙膏,什麽牌子我忘了。洗臉時我用檸檬味的香皂,洗完臉又用毛巾把臉擦幹了。早飯是牛奶,煎雞蛋,蛋糕,麵包,生菜,甜醬和鹹醬,火腿,我吃的很飽,真撐啊。
  現在是早晨八點鍾,我很努力地在寫作業。可是今天才過去了這麽一點時間,我真的沒有什麽可寫的啊,外麵天是陰的,可能要下雨了,大家出門記得帶傘,沒帶傘的記得要躲雨,不然淋濕了會感冒,如果打雷了千萬不要躲到大樹底下啊。
  湊字數啊湊字數,湊啊湊啊還是沒湊夠。
  但是飄老師,看在我這麽積極一大早就寫作業的份上,字數不夠也是可以原諒的。
  教育專家說了,對於兒童,要多鼓勵,少批評,要擅於發現孩子們的優點。
  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飄阿兮評語:程同學,看到評語後,請立即到我辦公室來,我打算當麵鼓勵你。

  早春之夜
  天氣漸漸轉暖,樹木抽出新綠的嫩芽,枝頭一夜間會突然綻放出花朵。
  沈安若的行情突然變得非常好,周五的早晨,她的桌子上堆了鮮花。其實常常有人送她花,誰讓單身女人是非多。但這日格外誇張,都是因為昨天的慶祝晚會。
  昨天的三周年慶祝晚會是在山莊裏的禮堂舉行,也留了很多的位子給客人。節目很熱鬧,後來她們這群大齡女青年穿了七彩的長裙上場跳那排練了整整一周的吉普賽舞蹈,台下某個區域裏,一群男士全拿出來小孩子們玩的小號跟小鑼,又吹又敲,拚命折騰,還在結束時大叫:孫經理,你真棒!沈助理,我愛你!諸如此類,鬧得全場笑得不行。她們定睛看,原來是林虎聰手下的那群工程部的年輕小夥子們。
  接下來的環節,一位前陣子見義勇為而受傷的小保安受到了表彰,張總跟李副總兩人為他頒獎,主持人問他今年最大的心願是什麽。小夥子沒見慣人多的大場麵,磕磕絆絆地表了半天的決心。又問他今天有沒有遺憾,這口才甚差的小子突然就靈光起來,說:“我最希望美麗的沈助理親自為我頒獎。”
  她跳舞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下,就被請回了台上,還在一堆教唆與起哄下擁抱了那個還沒發育完全的半大孩子。台上的燈光太刺眼,她看不清台下,隻聽得到台下的哄笑聲,心裏苦笑一百聲,然後保持著優雅得體的微笑弧度。這還不算,那外表仁厚其實是個老腹黑的李副總大約因為被她設計上台唱歌所以想要報複,於是接過話筒認真地對台下說:“我們美麗的沈助理現在是單身,有意向的各位快快排隊領號等候考察。”沈安若覺得自己那一刻努力揚著的嘴角都要抽筋了,她就是昨晚最搶風頭的娛樂人物。
  這就是她桌上堆滿了鮮花的原因,有了署了名,有的沒署名,有花束花籃甚至還有一盆開得甚好的沒有失根的蘭花,這年頭愛湊熱鬧以及愛玩惡作劇的人還真夠多。後來有人送了一枝剛從樹上折下來的桃花,惹得會議廳的孫經理朝她大笑:“安若,春天到了,桃花開了,你這桃花運來得也太旺了。”
  “愛麗姐,桃花運偶爾來一次半次是調劑,多了那完全是劫難。”
  真是暈死她,下回有機會喝酒,她非要把李副總灌醉不可。
  桌上的鮮花裏有一大捧最令她不安,插得異常的精致,三枝向日葵與十九枝黃玫瑰,卡片上沒有字,隻有親筆簽上的姓名縮寫,T.S,不會有太多人知道,那是華奧施董事長的筆跡。後來查一下,向日葵的花語是愛慕,而黃玫瑰的花語則是道歉,於是她稍稍鬆口氣。
  慶祝活動一共有兩天,除了他們自娛自樂的晚會與各種優惠,第二晚還有一場答謝宴,在豪華的宴會廳裏,請到了無數的貴賓,皆是重要客戶。
  她穿一字領的黑色半禮服,隻戴了一枚小巧雅致的鑽石戒指,不過這一回,換到了中指上,重新化了妝,不算濃。那時她的頭發已經長了許多,可以別到耳朵後麵。這樣的裝扮不會特別招眼,也不會落俗,剛剛好。
  在走廊上看見張總,笑眯眯地跟她說:“你這身衣服,還有你現在這種瘦法,倒是很像那部電影《蒂凡尼的早餐》裏的人,再抱上一隻貓,就更像了。”
  “別提貓了,張總,上次您家那隻貓快把我嚇死。不過我的戒指正好是蒂凡尼呀。”
  “那麽怕小動物,真是沒愛心的丫頭。整天換戒指有什麽用?不如找個男人交往看看。”
  “張總,您竟然看愛情電影?”又來了,趕緊轉移話題。
  “陪你阿姨看唄,一邊看一邊還要遞紙巾替她擦眼淚。對了,你阿姨讓你下周到我家去吃飯。”
  準定又是有所謂年輕的精英分子做主菜的鴻門宴,她都快成職業三陪了。恰好張總的手機響了,沈安若借機溜走。
  宴會上遇見了很多的熟人。有她以前的頂頭上司,一直待她關愛有加的正洋的倪董,見到她笑容詳和親切和善一如既往,她有些感慨也有些慚愧,唯有敬酒。還有送了她整整一周鮮花的孫老板,那天她值班,一時有閑幫了他一個小忙,結果被他天天邀請共餐,被婉拒了三回後,就開始天天送鮮花,以至於孫愛麗感慨地說,冬眠結束了,男人都饑餓了,笑得她肚子痛。孫老板其實很年輕,白手起家做了一份不小的事業,若不是這樣的纏人她本會很敬重他。她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可以保持著優雅得體的微笑與儀態甩脫他,然後她就見到在不遠處的角落裏,程少臣正與她的現任頂頭上司施董事長站在一起,正望向她的方向,想必將她剛才的甩人的樣子都看在眼裏了。那兩人皆有一副淡然的氣質,隻不過一個稍顯清冷一個看似溫暖,連身高都很相仿,倒真是絕配,沈安若在腦裏冒出一個不純潔的惡搞念頭。
  她的大老板正看著她,沈安若不敢裝清高,隻好硬著頭皮款款地走過去,現出一點點合宜的笑意:“施董。”腦子裏飛快地轉了幾轉,終於還是轉向程少臣:“您好,程董。”
  “哦,那麽不用我介紹了。”施董事長溫文爾雅地笑,令她看不透。恰有侍者走過,他取下兩杯紅酒,正要去拿第三杯,程少臣卻順便取了一杯果汁,見施董笑著睨他,輕揚一下嘴角:“胃潰瘍又犯了。”
  “敬女士的時候,你怎麽可以這樣無趣。”施董將另一杯酒交到沈安若手裏,“敬美麗的沈助理,謝謝你又替華奧接一筆生意。剛才東元的劉少東來訴苦。”
  那個油舌劉少爺,剛才逗著沈安若連喝三杯酒,根本就是道貌岸然地公然調戲,所以後來沈安若抓住他的語病也陷了他一下。反正酒場上熱熱鬧鬧,誰也不可翻臉。
  “施董,我不過盡職責而已。”她將那杯酒一幹而盡。施董也幹掉,隻有程少臣輕輕抿了他的果汁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目光難測。
  這樣的場麵真是累極,她記得以前陪程少臣參加時,總會盡可能躲在角落裏,誰都不搭腔,但如今她卻逃不掉,眼前的麵孔走馬燈一般換了又換,她陪笑陪聊陪酒,標準的三陪。
  後來她瞥見程少臣到了倪董身邊,替他去取吃的,神情恢複成他在長輩麵前一如既往的溫順乖巧,不複剛才的犀利模樣,再後來就又不見影子,他比她還討厭這樣的場合,她想他是終於忍不住離開了。
  沈安若覺得腳痛得厲害,而臉上肌肉都笑得有幾分僵,正想出去吹吹風,卻意外地被一個溫柔的聲音攔住:“沈小姐,方便嗎?”
  她回頭看,認出眼前的這位夫人是董事長夫人施太太,她曾見過她的照片,在施董的辦公桌上。她並不比她年長太多,但是白皙圓潤,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從容。
  施夫人隻是拖著她拉一些家常,沒什麽重點,多半是她在不動聲色地發問,諸如沈安若喜歡哪部電影哪個作家哪個牌子的香水以及最想去哪個城市旅遊,倒像是認識她許久,還親切地拉住她的手,其實她們不過是第一回見麵。沈安若被她那優雅從容的笑刺到心髒都發涼,虧得她與施董沒什麽,都在這邊禁不住地心虛。終於這位夫人也走了,宴會已經接近了尾聲,她沿著牆邊溜了出去,繞過幾重走廊,轉到宴會廳背麵的憩園裏。水中的鴨子都睡著了,不再作怪,空氣裏彌漫著玉蘭與丁香的香甜氣息,有點暖昧,池塘的另一麵有一對小情侶在唧唧我我。氣溫還涼,所以人不多,而她所在的位置更不會有人。算不上很隱蔽的地方,光線也不壞,但是因為幾株長得太好的丁香樹擋住了一段路,又要繞過一座假山,要到這邊來不太容易。石質的凳子每天有人來清理三回,沈安若放心地坐下,將鞋子踢到一邊,把腳搭到另一隻石凳的邊緣,揉一揉已經有點腫的腳踝。這裏是個好位置,能夠看得見大廳那邊的燈火通明霓裳豔影,卻將喧嘩與吵鬧都隔在了一牆之內。以前在這種場合裏被鬱悶到時,她便會溜出來半小時,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調整一下情緒,想像一下大廳不過是攝影棚,在外麵如觀眾般觀望一番,再回去,酒意也散了,精神又飽滿了,可以信心十足地投入另一場戲。
  突然手機響起來,她自己嚇一跳,也驚散了那一對鴛鴦,小兩口似乎有些懊惱地換地方了。
  她看一眼手機,是施董打來的,想了想,在五秒鍾內接了起來。
  “沒事吧?突然見不到你。”
  “沒關係,出來醒醒酒。”
  “要緊嗎?找個服務員幫你?”
  “不用,謝謝。”
  她不能確認這園子裏沒有其他人,所以不可以將對方的名字身份喊出來,但施董想來並不領情。
  “小沈,剛才我太太沒有跟你說不合宜的話吧?”
  “怎麽會?”
  “……抱歉,給你困擾。”
  “沒有。其實我不記得您曾經對我說過什麽。”
  沈安若盯著水邊的那大簇丁香花。剛才施夫人狀似不經意地提及到了七年之癢,直直望進沈安若的眼睛,跟她說,他們已是結婚的第七年。沈安若也看她,表情更坦然:“施董非常愛您。”
  “我知道。”那位夫人柔和地笑了。
  真好笑不是麽,所謂幸福,是需要別人來認定的。她想起一些東西,自己笑一笑,又忍不住歎口氣,卻聽到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多麽坦蕩的君子行徑,他本來可以把她嚇得再厲害一些。沈安若抬著頭看一眼站在她幾米外的程少臣,他掏出一支煙,點上,轉頭看她。
  “你為什麽跟蹤我?還有,這裏不許吸煙。”
  “我來得比你早,你脫鞋子時我就在這兒了。”程少臣慢慢踱過來,懶散地倚著那張石桌,“你不怕有壞人?”
  “這裏至少有三個監視器。”沈安若又指指他的煙。
  程少臣不動聲色地又吸了一口,悠閑自得:“不聽勸阻的吸煙者你們打算怎麽處理?”
  “一支煙罰款二百五,然後找保安把人請出去。”其實這兒並沒有貼禁煙令的標簽,不知道程少臣會不會被她唬住。
  程少臣笑了笑,數出三張百元鈔票放到她腳邊。“你等我抽完煙再找保安來吧。”
  “我沒錢找,並且我們不收小費。”
  程少臣又放上兩張。“那我一會兒再抽一支。”
  她都被他氣笑了:“你這麽有錢,幹嘛不多做善事。去蓋希望小學好了。”
  “你怎麽知道我沒蓋過?”
  切,真是無語。沈安若沉默。
  但程少臣很快打破了沉默。
  “你昨天晚上真是風光。”他似乎是笑了。
  “你也在?”怎麽可能?他從來不做這樣無聊的事。沈安若幾乎要從石凳下掉下來。
  “我有個朋友,是你們的客人,昨天拍了一段視頻傳給我看。”
  多麽無聊的客人啊,沈安若又在心裏歎氣。
  程少臣並沒去點第二支煙,第一支也抽了幾口就掐熄了,走了很遠將煙蒂丟進垃圾筒裏。
  沈安若意識到自己的姿態不雅觀,又重新將鞋穿上了,見他已經回來,站在一米之外,微微抿著唇,低頭看她的腳與高跟鞋,又順著向上看向她的腿,表情有點怪。
  她極少穿裙子,而今天這裙子,坐下就顯得有些短。沈安若還記得他最討厭自己穿黑色。這一點倒令她今天很得意。
  換作別人這樣看,她會很惱,不過程少臣這樣瞥她時,她倒無所謂,他眼神裏一向什麽情緒都有,但是從沒有猥褻,這點她可以確定。
  果然程少臣看了她的腿幾秒鍾後,不鹹不淡地問了一句:“你難道不冷?”
  夜晚風有點涼,她的裙子又短。剛才匆匆地從悶熱的屋裏出來,心裏很煩,涼風正好令她冷靜,現在倒真的覺得冷,腿上都冒出一顆顆小疙瘩。
  沈安若站起來,端莊地整了整自己的裙子:“謝謝你提醒,我要進去了,再見。”她扭頭就走,才不看身後程少臣是什麽表情。
  她按原路返回。穿近三寸的高跟鞋爬假山是很危險的事情,她小心地踩上很高的一處台階,正打算下去時,從後麵被人輕輕地托住了胳膊,原來他一直在她身後,腳步輕得跟鬼一樣,她竟然沒發現。有他扶著,沈安若很順利地到了平地,回頭看他一眼,程少臣背著光,麵孔隱在夜色裏,隻能看清他清峻的輪廓。他突然向她伸出手,摸向她的頭發,沈安若急退一步,都忘記自己的鞋跟極高,而這裏是圓石砌成的小路,差點摔倒,被他一把拉住,終於還是拂向她的頭發,用手輕輕梳了一下便鬆開,原來他隻是要拂去剛才落到她頭發上的丁香花瓣。
  離燈火通明的大廳已經那樣近,如果有人向外看,會發現這邊有一對男女形跡可疑。沈安若覺得尷尬,匆匆離開,等她進了大廳回頭時,程少臣已經不見蹤影。
  她定了定神,回去繼續用心扮演她的角色。有熟稔的客人要離席,她含笑一直送出很遠,再回去時,便見著一個小小的孩子蹲在正廳前的噴泉邊上專注地玩水,那水不淺,理石台麵又滑,保安去抱了他下來,剛放下地,他又立即衝過去,連她都看到緊張。走近了看,那小男孩三四歲模樣,金發碧眼,唇紅齒白,長得像一隻SD娃娃,竟是國際友人。
  “誰家的孩子?”
  保安搖頭。
  她蹲下,試著用英文與那孩子交流。男孩隻盯著她看,嘴巴閉得緊緊。
  她最缺乏與兒童打交道的經驗,費了半天時間,一個字也沒問出來,那孩子大約不懂英文,隻朝她天使般地笑。這孩子長得可真漂亮,可惜是隻小小悶葫蘆。
  大概是裏麵客人帶來的孩子,她一時也想不起都有誰,於是找服務生牽了男孩的手進大廳去找,小男孩一一搖頭,憋著嘴,很不耐煩的樣子,後來回到她身邊,突然對她說:“Tommy”。原來這是他的名字。
  工作人員去查住宿登記裏是否有叫Tommy的男孩子,未果,沈安若有些頭痛,她有點累,但不放心把這孩子隨便交給誰。而那孩子跟她漸熟,竟開始與她說話。虧得她平時外國電影看得多,沒學會幾門外語,發音卻辨得出,這孩子說的是德語。她突然想到今日的來賓裏其實有人能夠幫上忙,早知要利用他,剛才倒不該對他無禮。
  服務生沒找到人,於是她撥了電話給他。他那樣討厭這種場合,自己又沒給他好氣,估計早已離開,她不是很抱希望,但五分鍾後,程少臣真的回來了,原來他沒走。
  她不得不服氣,有些人天生有孩子緣。那個跟著她十五分鍾後才肯說第一個詞的小悶騷男,對程少臣十分友好熱情,起初麵對他們那戒備的眼神完全不見,一會兒就主動偎進他懷裏,乖巧至極,還摟了他的脖子跟他說悄悄話,又不時回頭張望她。程少臣對小孩子一向耐心,眼神溫柔笑容燦爛,與他平時的樣子太不一樣。他一向是慢熱的人,但是與小孩子相處極好。以前她每次見他與小孩子相處,鄰居的孩子,朋友的孩子,也都會產生一種就如此刻一般很難描述的感覺。
  後來程少臣撥了電話,大概是湯米小朋友的父母。
  “聯係上這孩子的長輩了嗎?”
  “嗯。”
  “他們怎麽會把一個孩子自己留在這裏?”
  程少臣沒回答,直接說,“Tommy要去找他的爸爸,我順路,可以送他去。”
  “已經麻煩你很久了。把地址留下就好,飯店會送他回去。”
  程少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直看得沈安若心虛,但仍堅持華奧必須對這個小孩子負責到底,應該是他們送他回父母身邊。她觀察了一秒鍾程少臣的表情,覺得這一回他是鐵了心地跟她擰上了。
  跟他硬碰硬地談判從來都不是明智的選擇,沈安若聰明地改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會有工作人員開車跟著你走,確認這孩子真的到了父母身邊。”
  “沈助理,我長了一副拐賣兒童的模樣是吧。”
  有服務生在門外探頭探腦,沈安若被他那副腔調弄得火大,卻沒法回嘴。很多員工都看見了那無主的孩子,連客人也有不少見到了,她如果隨便把他交給一位客人帶走,她怎麽交待得過去,即使眼前這人絕不可能是人口販子。他又不是沒有腦子,當然想得明白她為什麽堅持,他就是存心找她的麻煩,報複她今天給他臉色瞧,真是小氣鬼。
  他們倆僵持了一會,就那樣互相看著不說話,湯米小朋友也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
  沈安若決定認輸:“我跟你一起去送這個孩子,不要拒絕。”她聲音很低,仿佛在懇求,其實一直在盯著程少臣的眼睛看。他很鎮定,說“好”的時候臉上表情絲毫未變,但是他的眼睛裏卻有東西突然閃了一下,沈安若可以確定自己上了當,差一點就甩手而去,但忍了忍,還是找服務生替她去取了外套來。
  程少臣自己開車,湯米小朋友主動地爬到副駕座上,所以程少臣很紳士地替她開了車的後門。她猶豫了一下,本要堅持自己開車走,卻想起來車鑰匙不在身上,隻好上車。
  車子停在時代廣場,離華奧酒店不太遠。這邊是全市最集中最熱鬧的娛樂中心。沈安若懷疑地問:“他的父親在這裏瀟灑,卻把孩子丟了?”
  “Tommy的爸爸在那邊的國際會所裏,要過一會兒才能出來。我們現在去吃飯,我餓了。”
  “你是在變相批評華奧今夜提供的飲食很差嗎?”沈安若懷疑地問。
  “我吃消夜可不可以。”
  沈安若不再說話,其實她也餓,晚上隻喝了酒,沒吃多少東西,現在胃難受。而這家店裏的小點心軟軟糯糯,非常合她的口味。
  湯米小朋友正在興高采烈地吃冰淇淋,善良的程叔叔在一邊幫他擦嘴角。那小孩子一邊跟程少臣說話一邊總是盯著沈安若笑,令她疑心他們其實是在討論她。
  “我覺得你有必要告訴這小孩子,不要輕信陌生人,不能跟陌生人說很多的話,絕不要吃陌生人買的東西。還有,晚上吃冰淇淋真是很壞的習慣。”
  “你雖然怕小孩子,但對兒童教育竟然很在行。”程少臣本來正在喝水,說這話時用杯子擋住半邊臉,好像在透過玻璃杯觀察她。
  這話勾起了她的心思。沈安若閉了嘴,不再說話。
  這一對大小男人真是難纏,吃完東西他們又去了兒童娛樂場,沈安若想不透,明明已經快半夜了,這小孩子的精力還這麽好,莫不是時差一直沒有倒過來。他玩模擬遊戲玩得不亦樂乎,賽車與飛機遊左,動作熟練,得分很高。程少臣也陪他玩了幾場,完全就是沒大沒小,還盛情邀請沈安若加入。她腳痛得要命,坐在另一台機子的坐位上冷眼看著他們玩,想擺臉色給程少臣看,又怕被國際兒童看到,既傷害他幼小的心靈,又有損國人形象,隻好微笑,溫婉慈愛的笑。她想如果此刻給她拍張照片,大約可以直接做慈善雜誌插頁了。
  那小孩子終於玩累了,摟著程少臣的脖子睡著了。沈安若總算可以換了臉色:“他的父母什麽時候來?”
  “十分鍾以後。”
  “你明明知道時間,我們為什麽要出來這麽早?”
  程少臣看看表:“加上在路上的時間,到現在也一共過了不到一個小時而已,你有度日如年的感覺嗎?你既然要負責,怕我拐賣兒童,就該再多些耐心。”
  她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程少臣又說:“再說,你怎麽忍心拒絕一個傷心孩子的願望,他被媽媽批評所以逃家找父親,還特別想吃冰淇淋。”
  “這麽小的孩子就離家出走,你竟然還縱容。”
  “連你這麽乖的人都曾經在小時候離家出走過,你又怎麽能苛求淘氣的男孩子。”
  沈安若滿臉疑惑,她什麽時候給他講過自己小時候的故事?程少臣被她的表情逗樂了:“你爸告訴我的,說你小時候是多麽乖的孩子,連離家出走都安安靜靜。”
  男人們真見鬼。
  他們並排往停車場走,沈安若沒來得及換衣服,隻在黑色連衣短裙外套了長羊絨大衣,穿近三寸的高跟鞋,妝也沒卸。如果站在路邊,說不定會被人疑心是特種行業人員,沈安若斜睨一眼旁邊的程少臣,憤憤地想。
  那孩子枕著他的肩頭,睡得極安靜,程少臣早已經脫了外套裹住他,看向那孩子的表情非常柔和。他是真的喜歡小孩子,沈安若心裏某個角落又抽搐了一下。
  他們坐在車上等,將睡著的孩子放到後座。
  “你現在這個樣子,很像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頭發也是到這裏,妝比別人淡,不過那時你穿淺米色。”
  沈安若沒料到他會提及往事,怔了一下後輕輕地笑:“怎麽可能還像那個時候,過了這麽多年,人老心也老。”
  “真是很多年了,我們都認識到第八個年頭了。”
  這令她很吃驚。“你記性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
  “我記得第一回見你時,911剛發生沒幾天。”
  她就知道,他從來不是那種特意會去記日子的人,如果記住了,也是他的助理幫他記的。
  幾分鍾後,孩子的父親來了,稍稍發福的大帥哥,早年必是傾國傾城的角色,跟睡著了的SD娃娃長得很像,所以肯定不是假冒品。德國大帥哥跟程少臣握手,嘰嘰咕咕說一堆話,接過孩子後又親熱地拍他肩,跟他兒子一樣與程少臣一見投緣。又衝她很熱情很陽光地微笑,就像已經認識了她很多年一樣,差點就要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但因為懷裏有小帥哥不方便,於是改成握手禮,非常用力地握,離去時還朝她拋飛吻。
  這世界總算清靜了,沈安若回到車上,突然重重地打了個噴嚏,眼淚都要流出來,找了紙擦掉,又胡亂擤幾下鼻子。真是沒形象了,還好沒別人。
  都怪那有妖魔氣質的小鬼,那麽愛玩水,程少臣找停車位時,他看到廣場的噴泉就衝上前,她慌忙去拖他,自己被濺了一身。初時不介意,後來濕濕地貼著她的腿,把她冷得不行。
  “你感冒了?”程少臣回頭看她。
  “沒事,剛才身上濺了水。”
  “你怎麽不早說,這周圍這麽多服裝店,去換一件就是。”
  “沒事了。”她剛說完這句話,便很不給自己賞臉地又打了幾個噴嚏,真是狼狽,“送我回我們飯店吧。”
  “這麽晚了,你不回家?”
  “我的鑰匙在辦公室裏。”
  “現在應該沒人了吧?”
  “有保安可以幫我開門。”
  “等你回家天都要亮了。你若不介意住酒店,就在這附近找一家吧。你應該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她冷得很難受,連酒意都有點上湧了,她對酒的反應很慢,所以無論喝多少,總可以保持著氣質退場,但是事後會非常難受。
  所以她沒有拒絕程少臣的好意,雖然這好意很值得懷疑。程少臣帶她去上回她送他去的那一家飯店,因為離時代廣場隻有五分鍾的路。
  偏偏沒有空房間,這麽大的酒店。“最近有會議,全滿了。”服務員滿懷歉意地說,眼裏藏不住對他們倆的打量。
  “你若不介意的話,到我那邊去湊合一晚。”
  “我很介意。”
  於是程少臣請服務台幫助詢問周圍還有哪家飯店有空房。答案完全不出乎她所料,全部客滿。
  明天她一定要去了解一下,他們華奧是不是最近生意也這麽好。她有強烈的感覺,自己被設計了,就如很久以前,跟他在一起時總仿佛置身於肥皂劇拍攝現場,她被臨時拉入,沒有劇本,但劇情熟悉,不外乎就那種幾種套路,偶爾可以即興發揮。
  但此刻,她實在不想跟自己過不去。她需要找個地方先休息一下,醒一下酒,洗個澡,不再虐待自己冷得發青的腿和正腫著的腳。所以明知這人大概正在醞釀陰謀,也不想再為了所謂骨氣和清高去跟他擰,何況她身上又沒帶錢包。
  他住最頂層的豪華套間,坐專用電梯上到幾十層。室內溫度很高,這部專用電梯升得很慢,她脫掉大衣,搭在手上,連鞋子也脫掉拎在手裏,倚著電梯牆壁,因為她的腳快斷掉了。程少臣安靜地看她,不作評價。到三十層時電梯停下,有人上來了,是一對外國老夫妻,看了他們倆幾眼,眼神裏閃過了然的神色,然後正襟危站,目不斜視。沈安若終於想起剛才在她腦子裏忽閃的是哪一部電影,《漂亮女人》,應召女茱麗亞.羅伯茨被有錢的富商帶回高檔酒店,打扮得一身風塵,公然在電梯裏係著襪帶,嚇壞同乘之人,後來電梯門又開,一對表情莊嚴的夫妻直接拒上電梯。
  她想到這個情節,突然就無聲地笑了起來,將臉轉向程少臣,果然見他正望向自己,眼神飄忽,表情若有所思。

  端午節番外
  兩個人的端午節
  2004年的端午節
  程少臣捏著一隻粽子前後左右翻來覆去地看。
  沈安若:“你不吃粽子嗎?”
  “很多年沒吃過了,寧可不吃也不想弄得一手粘粘的。”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自己剝過粽子?”
  “嗯。”
  “你要吃哪種口味的?我給你剝吧。”
  沈安若耐心地剝了一隻又一隻,整齊地擺在盤子裏。
  2005年的端午節
  程少臣打來電話:“晚上有客戶,不回家吃飯了。”
  沈安若:“今天是端午節,你記得吃粽子。”
  程少臣:“是嗎?那我盡量早回家,你給我留一份宵夜。”
  程少臣回家時,見妻子蜷在客廳的沙發裏,已經睡著了。他輕手輕腳地把她抱回臥室,但沈安若還是醒了,揉著眼睛去廚房替他熱宵夜,把粽子一隻隻剝好,打著嗬欠,坐在一邊看著他吃。
  2006年的端午節
  沈安若打來電話:“晚上回家吃飯嗎?”
  程少臣:“有事,你自己吃吧。”
  沈安若:“知道了。”
  沈安若自己去肯德基吃飯,兩支玉米棒、三隻蛋撻和美祿,沒有粽子,膩得快要反胃,然後買了瓶裝綠茶一個人去看電影。回到家已近半夜,程少臣仍然未歸。
  2007年的端午節
  程媽媽蕭賢淑打來電話:“少臣,最近還是那麽忙嗎?給你寄的包裹收到了吧?裏麵有一包粽子,你記得吃。”
  程少臣:“為什麽要寄粽子?”
  “端午節啊,國外不容易買到吧?”
  “哦,知道了。其實不用這麽麻煩,到處都有中國人,什麽買不到啊。”
  “難道你會自己去買?”
  程少臣找到那個連拆都沒拆開的包裹,打開,看著那些粽子發呆。
  沈媽媽林戰雲打來電話:“安若,最近過得怎麽樣?照顧好你自己。今天吃粽子了嗎?”
  沈安若:“又過端午節了麽?我都忘記了。”
  2008年的端午節
  程少臣一邊小心翼翼地揭著粽子葉,生怕粘到手上東西,一邊看著沒精打彩的沈安若:“你今天怎麽吃這麽少?”
  “心情不好,沒有胃口。”
  “總要吃一隻粽子吧?”
  “不吃。弄得滿手粘粘的,吃完了還要去洗手。”
  “你想吃哪種口味?我給你剝。”

  沈安若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那間豪華套房,看起來至少有兩間臥室的樣子。她有些鼻塞,又不住地咳嗽,於是匆匆地去洗澡。
  她在熱水裏淋了很久,心思百轉,終於被熱得要透不氣來,終究還是要出去。
  沈安若的假感冒症狀來得快去得也快,隨著熱水消了大半。浴室外麵還連著一間,隻這套間就要二十平米。燒包!沈安若在心裏鄙視了他一句,發現衣架上掛了睡衣,浴袍,好幾件,他喜歡的淺素色,樣式不一,不像酒店提供的,倒像是程少臣自己的。她把自己的衣服扔到烘幹機上,拿了他的衣服穿上,睡衣,睡褲,把袖子與褲腳都挽起來,外麵罩上浴袍,緊緊地紮上帶子,快要勒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回到客廳裏時沒見到程少臣。客廳角落裏有矮幾與一張看起來很軟的躺椅,她坐上去,因為那邊離沙發最遠。落地窗沒有拉窗簾,這裏是整個城市最高的位置之一,又居於鬧市之中,她坐的位置就在窗邊,低頭便可俯瞰萬家燈火。因為太高,所以特別安靜,道路上穿梭的車輛如一些小小的發光的昆蟲,緩緩移動。她開了電視,這偌大的空間終於有了些聲響。
  房門鈴聲突然響起,她驚了一下,正不知該如何應對,程少臣已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去開門。他的頭發也微濕著,大概在另外的房間洗了澡,但是沒穿睡衣,而是換了新的襯衣和休閑的長褲。
  原來是客房服務,送了東西進來,程少臣沒讓服務生進房,自己在門口接過盤子,一直端到她的跟前。“你把薑湯喝了,再吃點感冒藥吧。”
  沈安若道過謝,她一向不吃感冒藥,隻是一口口吞掉那大杯的薑湯,又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程少臣,見他神色自如,若無其事地從她手邊取走電視遙控器,坐到離她有一段距離的沙發上,不斷地換台。“你想看什麽?”他側臉問。
  沈安若搖頭,程少臣沒有意外地將頻道定格到CCTV,又把音量調小。他似乎也察覺到沈安若在看他,於是側了身子看向她,沈安若早已垂下眼簾,專心致誌地對付那杯非常難喝的薑湯。喝完了,無事可做,就低頭看窗外的風景。
  程少臣笑了笑:“你從那麽高的地方向下看,不覺得暈嗎?”
  “恐高的人又不是我。”沈安若輕輕地撇了一下嘴。明明恐高,卻要住在最高層,有病。不過這是他的地盤,客氣點為好,於是軟了一下腔調,“你為什麽一直住酒店?”他一向潔癖,並且也不怎麽喜歡鋪張。她的確疑惑了很久。
  “……最近大概神經過敏,一個人住,回家太晚的時候,開門時會心慌。”程少臣小心地斟酌著字句,含含糊糊地解釋。
  沈安若凝思了片刻:“你可以請個保姆或者管家。”
  “是啊,我怎麽沒想到。”他仍然保持著側身的姿勢看著她,沈安若被他看得有點怯意,將杯子放到旁邊的矮幾上,隨後站起來打算離開。不知是因為緊張,或者坐了很久,還是晚上受涼的緣故,她一站起來便有一股鑽心的痛從右腳的腳底直到腿彎,她的習慣性抽筋偏偏在這時又發作。沈安若不想被程少臣察覺,於是慢慢地又坐回去,想等這股痛感自己消失,其實她腳趾都痛到扭曲,額上也冒了汗。
  程少臣一直在看她,她的表情躲不過他的眼睛,下一秒他來到她身邊,扶著她倚到躺椅上,自己坐在側邊,小心地替她將腳趾複位,又輕輕地捏她的腳掌。沈安若又痛又癢,掙紮了一下,被他牢牢地鉗製住,順著她的小腿一路按摩。他的手指很有力,下力時卻很輕柔,漸漸施力。她的痙攣慢慢地消失,而他的手卻還在繼續沿著她的腿向上捏,隔著薄薄的睡褲,一直捏到她的大腿內側。她腦海裏零零散散地浮現著一些片段,突然便抓住他的手:“已經好了,謝謝你。”
  程少臣一直望進她的眼睛裏,停了片刻,把自己的手從她手裏輕輕抽了出來,突然又用另一隻手去撫她的額頭,她剛才因為抽筋而疼痛,額上有細細的一層汗水。他替她抹去,順勢又撫向她的脖子,那裏也是細細密密的汗。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仍有些心慌意亂地按住他將要滑進自己領口的那隻手。於是他改變了原來的路線,沿著她前胸的曲線輕輕滑過,撥開了一顆扣子,固執地從衣襟處將手探入,捉住她胸前的那一團柔軟,輕輕地揉捏。她的手仍覆在他手背上,倒像是她引導著他一般。
  沈安若覺得呼吸有點困難,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憋氣了很久,她試著掰開他的手指,但是徒勞無益,她的力氣有點虛軟,因為深呼吸導致胸口劇烈起伏,反而令他的眼睛裏的顏色更深了幾分。她暗暗地吞了一口口水,舔了舔有點幹的唇,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時候,他已經解開自己的浴袍帶子,將另一隻手也滑進她的衣服裏,四處遊移,而她的體溫在漸漸上升。他的眼睛裏麵藏著她很熟悉的情緒,有勢在必得不容拒絕的堅定,也有孩子般的撒嬌和無賴。
  沈安若內心掙紮了幾下,突然開口,聲音有點啞:“程少臣。”
  他的眼神變得更沉。
  沈安若腦子裏迅速地轉過十幾種句式的四五種不同內容的話,最後卻說了最令她自我鄙視的那一句:“窗簾沒有拉上。”
  下一刻他將她從躺椅上攔腰抱起,一陣短暫的暈眩之後,待她回過神時,發現周圍已然換了時空,她躺在大床之上,每一寸肌膚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限製住她一切逃脫的可能,撫遍她的全身,用力吮吸並齧咬她裸露的皮膚,他隻用手指與唇舌便已經令她潰不成軍,那些過於隱私的舉止,甚至比他們以前更加親密,令她全身戰粟並低低抑抑地輕吟。她放棄了任何試著掙紮的念頭,這從來都是他的領地,永遠擁有絕對主導權,他比她自己更加了解她的身體,熟悉她最脆弱與最敏感的地方,她隻能任他予取予求,覺得自己似乎就像一隻菜青蟲,在他的肆意撩撥下痙攣,全身都因為過度的刺激而收縮扭曲,然後在他的懷裏舒張伸展,終於化繭成蝶。
  他放開她,給她短暫的喘息空間,沈安若覺得眼角都有些微的濕潤。他俯身看著她,眸黑如墨,鼻梁挺直,薄唇緊抿,下巴剛毅,她好像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仔細觀察他的五官,第一次發現他臉部線條原來很硬朗。她低聲指控:“你有預謀。”
  “對,因為你先誘惑我。”程少臣耳語一般地下了結論之後,將自己覆到她的身上,吻住她的唇,糾纏著她的舌頭與牙齒,將她的雙手固定住的同時,徹底攻陷了她。沈安若隻能隨著他載沉載浮,時而宛如陷入水深火熱,時而又仿佛飄在雲端。當他過於激烈的動作將她的承受力撐到極限時,她隻能用盡全身的力氣死死地抱住他。她像在暴風雨之夜被拋進大海深處的溺水者,而他是她唯一的救命浮木。
  因為換了床,沈安若睡得不算沉,夜裏試著翻了幾次身,都因為有人從身後用雙臂箍住她的腰,腿也牢牢地與她的纏在一起,令她動彈不得。天亮的時候,有鈴聲斷斷續續地響起,再次將她從朦朧睡意裏吵醒。她想起那是她手機的鬧鈴聲,每天早晨提醒她起床,正想爬起來去關掉,身後的人已經從床上起身,幾秒鍾後,屋內又恢複了安靜。她準備繼續睡,程少臣已經俯到她的耳邊輕輕地問:“你今天要上班嗎?”她閉著眼睛搖搖頭,今天是周末,沒有她什麽事。
  他再度躺回她身邊,從背後摟住她,就像他們以前,手指也撫上她的胸口。
  以前她總是習慣貼著床邊睡,麵朝向外邊,他也是,兩人睡著之前,總是隔著遠遠的距離,但她醒來時,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躺到床中間,而他摟著她,睡得很熟。她上班比他早,通常都輕手輕腳地移開他的手和腳,替他蓋好被子,然後離開。因為怕吵醒他,她通常到另一個洗手間去洗臉刷牙。
  她想著往事,迷迷糊糊地睡著,不知過了多久,又聽到鈴音,這一次,隻響了短短一下便被人接起來,她隱約聽到程少臣壓得極低的聲音:“好,我一小時後到。”他重新起身,她感覺到他繞到床的這一邊低頭看她,但她無法確認,因為她閉著眼睛,固執地裝睡,最終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沈安若醒來時,屋裏隻有她一人。拿過手機看了下,已經快到中午。她洗澡時看到自己身上有幾處淺淺淡淡的痕跡,於是對著鏡子練習自嘲著微笑的表情。怎麽就會那樣沒有抵抗力,好歹也該擺出一副貞烈的聖女姿態,替自己挽回幾分麵子。可是昨晚她明明已經在他的碰觸下心跳失序,反應失常,他很清楚,那個時候她喊停,多麽矯情,也太跟自己過不去。莫非真的欲求不滿啊,她歎氣。
  不過也好,如果要玩一夜情,程少臣是多麽好的對象,相貌身材皆上品,技巧也無可挑剔,並且知根知底,完全是她賺到了。
  從浴室出來時發現客廳裏放著全套的衣服,連內衣跟鞋子都有。米色外套,同色的短袖杉與裙子,她記得自己曾有一款類似的套裝。桌上有一本酒店提供的服裝目錄。
  她沒有選擇,總不能穿著來時的黑色短禮服回華奧,於是換上程少臣選的衣服,將原來的衣服扔進紙袋。她在鏡中細細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其實她也記不得,七八年前的沈安若曾經是什麽模樣。鏡前的桌上放了一張紙,是程少臣清峻挺拔的字跡,她一直覺得理工生寫字好是很奇怪的事:“公司有事,等我回來。程”
  紙下還有一張信用卡,尊貴的黑色。她翻過紙來看一下,紙角上寫了一組密碼。他知道自己沒帶錢包。
  沈安若記得他昨天扔在憩園的那五百塊似乎是裝在自己短裙的側袋裏,因為當時她說要幫他捐給希望工程。她果然翻出那幾張鈔票,拿走一百,把剩下的四百元與那張卡一起放回原處。出於謹慎,她把寫了密碼的那一角撕了下來,又在他的字下麵寫了三個字“已閱。沈”,覺得很有惡作劇的快感,
  沈安若打了車直接回華奧飯店去取她的包,進辦公室的第一件事便是倒水吃藥。剛才特意請出租車司機中途停下,然後到藥店去買事後避孕藥。她隨意地翻著桌上的文件,等待著很快就會隨著藥性發作而來的暈眩感。以前吃過一回,知道自己對這藥的反應甚大。
  她昨晚意亂情迷,被折騰了大半夜,完全不能確定程少臣到底有沒有很好地做防護措施這回事,她總不成現在打電話問他。這種會讓她頭暈又嘔吐的藥她一共隻吞過兩次,上一次是他們倆的第一次之後,那已經可以算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她從西餐廳出來準備回家時遇見客房部的崔經理。
  “咦,今天不是你值班吧?”
  “過來處理點事情。”
  “你今天看起來不太一樣啊。”
  “有嗎?”
  “哦,因為衣服吧,很少見你穿成這樣。我再看看……對了,你沒化妝。這樣看起來多清純啊。”
  唉,她忘了至少要抹一層口紅。沈安若心虛的程度稍稍弱一些,她本以為“有奸情”幾個字已經寫在她的臉上。
  “安若,我跟你說實話,你不化妝的樣子比化了妝好看。”崔經理打量著她。
  “不會吧,你的意思是說我的妝化得很失敗?”
  “我是說你天生美麗,修飾一分都多餘。”崔經理笑,她比沈安若大許多,愛跟她開玩笑,“你記得別墅區那一小片仙人掌花圃麽?竟然全部開花了,特別漂亮。”
  “集體開花?這還沒到開花季呢。”
  “所以才稀奇啊。要不要去看看?那花的花期短,開不了幾天。”崔經理不由分說地拖了她走。
  這時她的手機響起,她一見程少臣的名字在屏上跳,立即接起來。她要把他的名字改掉,換成什麽都成,不然被同事們看到,尤其是他的幾個潛在粉絲,真的很糟糕。
  “你起來了吧,吃飯了嗎?”
  “吃了。我回公司拿東西。”
  “我以為你還在那家飯店裏。公司的事情還沒處理完,我晚些時候再給你電話。”
  “好,再見。”沈安若匆匆地把電話掛掉,抬頭便見崔經理衝她笑。
  “朋友。”她先下手為強地解釋。
  “男的?”
  沈安若作出一副坦然的表情朝她笑,然後迅速轉移動話題:“崔姐,最近客房那邊入住率如何?滿員嗎?”
  “怎麽會?下個月才開始旺季。”
  “是嗎?聽說萬豪、東方和金都那邊都是滿員。”
  “萬豪這幾天承接了會務,倒是有可能滿員。但是東方跟金都怎麽可能,它們的入住率不可能超過我們。”
  “大概炒作吧。”沈安若笑笑。她就知道是程少臣在耍手腕,那家五星級酒店的服務員果真如傳說中一般會察顏觀色見風識舵助紂為虐,她要建議人力部給華奧的服務員也增加培訓科目。程少臣自己都承認有陰謀了,她還願者上鉤,真是可恥。
  那片仙人掌開得真是好。很小的一塊地,在別墅區的中心花園裏,與周圍風景並不是很搭,但因為這一小片仙人掌園很有紀念意義,就仔細地圈了地保護起來。仙人掌本來開花就不易,竟然集體提早開花,淺紅、柔粉、嫩黃,搖曳多姿,甚是妖豔。因為是周末,有不少飯店的客人也在欣賞和拍照。她專注地看著一株開得特別囂張的仙人球,乳白色的花,八九朵,全開到最盛,密密地挨著,突然有人扯她的裙子,她回頭,見一個漂亮外國小孩子衝她笑,竟然就是昨晚那個逃家找爸爸的SD娃娃湯米。她瞬間想到一些東西,不想去承認,但順著湯米的手指,果然在幾米外又見到了舊友,那位德國大帥哥,還有一位與他姿態親昵的金發女子,正拿著相機專心地給花拍照,見到她,衝她來個飛吻,又拍拍身邊女子的肩,指指她,說幾句話,於是金發女子也朝她友好地微笑招手。湯米用半生不熟地漢語跟她說:“爸爸,媽媽。”拖著她蹲下身來,自發地擺好POSE,那邊他的帥哥老爸已經配合默契地按下快門,向兒子作OK手勢狀。
  湯米臨離去前在她臉上使勁啵了一口,沈安若覺得自己剛才笑得太入戲,肌肉都僵了,終於恢複原狀,發現崔經理也有趣地看著她笑:“安若,都說你最近桃花旺,果然不假啊,這兒童跟國際友人都出來了。”
  “崔姐,別消遣我了,沒見人家太太在身邊陪著呢。”沈安若狀似不經心地提起,“那一家三口是我們的客人?就住我們飯店?”
  “9號別墅的客人,已經住了一個多月了。”崔經理讚歎,“你認識那帥哥?前晚上我們開晚會時還問我,哪個是沈安若女士?這才幾天就搭上線了?行動可真夠快的。”
  “他是朋友的朋友。”
  “這樣啊,怪不得。”崔經理在沈安若打算結束話題之前,又加了一句其實已經多餘,但足以令沈安若惱火加三分的補充,“我想起來了,9號別墅一直是給安凱集團預留的,據說這老外是安凱新生產線的總工程師。他們一家三口搬進來那天,安凱的程董事長親自來送的他們呢。”

  陰魂不散
  沈安若在停車場定定地立了一會兒,還是有點頭暈,決定打車回家。下午她該去哪兒呢?回家睡覺?她今天已經睡得夠多了。
  正在猶疑間,賀秋雁的求援電話到,那女人在精品街購物成瘋,把現金花光,偏偏現在相中那件衣服的店又不能刷卡,問沈安若能否過去救她。於是沈安若打了車過去找她。
  “你最近怎麽比明星都忙?找你不是有培訓就是有應酬。難道有新行情?快快通報!”賀秋雁一慣地碎碎念,又上下打量她一番,“你今天的樣子很是不同,很久沒打扮得這麽像你自己過了。噯,今天氣色也比平時好些,看起來很有生氣的樣子。”
  是啊,真是很有“生氣”。想起這套衣服,沈安若又氣悶,在一家店裏從頭到腳試了全套的新裝,一邊請店員幫忙把標簽全剪掉,一邊吩咐她們把自己原來的衣服包起來。
  “搞什麽啊,你弄成這樣要參加狂歡派對啊,怎麽這麽經不起表揚?”賀秋雁一副“你不可理喻”的眼神。
  “我鬱悶,想換換心情。”
  “親愛的,哪個臭男人招惹你了?我替你拍死他。”
  “你怎麽知道是男人?”
  “是女人的話你會生氣嗎?”
  她們一直逛到傍晚,因為餓,早早地就在購物街的西餐廳吃飯。沈安若覺得牛排太老,麵條太硬,披薩太膩,總之今天一切都不對勁,連塞滿胃心情就好這個法寶都不靈了。她放下餐具正出神,手機又響起。沈安若盯著那個閃動著的名字一動不動,直到賀秋雁提醒她:“噯,電話。”
  “打錯了,今天打錯了好幾回。”
  過了一會兒,又打過來。她終於拿了手機出去接。
  “你現在在哪兒?晚上一起吃個飯。”程少臣的聲音聽起來很輕鬆。
  “你公司的事處理好了?”
  “已經沒事了。”
  “我跟賀秋雁在一起,正在吃飯。”
  “是嗎?等你們吃完,我過去接你。”
  “不用了,她晚上找我有事,我要到她那邊去。”
  程少臣停頓了幾秒鍾,試探的口氣:“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她連演戲都演不過他。沈安若決定認輸,不再陪著他兜圈子浪費時間。她壓低了聲音:“程少臣,你怎麽還沒玩夠啊?按照通關遊戲規則,拿下一個目標後,就應該立即去尋找下一個,不要在原地打轉浪費時間,明白不?”
  他竟然很鎮定:“你這話太深奧了,我聽不懂。”
  “我是說,你在我身上使詭計,玩陰謀,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不覺得太浪費你寶貴的時間麽?”沈安若暗暗地咬牙。
  程少臣在電話那頭笑了:“你想了一天才反應過來?昨天夜裏我就很老實地承認了,你還記得不?”
  他的笑聲太暖昧,而憑她對他的足夠了解,知道他那笑裏明明還藏了另一句話:既然你昨夜都默許了我的陰謀,為何現在又要秋後算帳?
  即使隔著電話,沈安若也又羞又窘,昨夜他承認陰謀論的那個時候,她怎麽可能去推開他,她隻覺得耳朵都發起燒來。
  “你跟酒店服務生串通一氣的事我不計較,但是你連那麽小的孩子都要利用,深更半夜也不讓他睡覺,把他帶離母親身邊,你真夠無恥。”辯論時她不可能是他的對手,還不如開門見山,隻指要害。
  程少臣果然頓了頓:“天,你的消息可真夠快的,我以為總該過上幾天你才會發現。”
  他那副以無恥為榮的腔調可真是讓她火冒三丈了,要努力克製才能保持冷靜的語氣:“你很得意啊你,用勾引未成年少女的手段來對付我這等明日黃花,堂堂的優秀青年企業家程先生你,不覺得有損你的高貴身份跟品味?”她在內心補充一句,XXX,最令人惱火的是,這麽濫的手段,她竟然也會中招。
  “沈安若,你比未成年少女有魅力多了,你可千萬別自貶身價。”程少臣很明顯又被她娛樂到了,“不過關於Tommy隻是個巧合,你不要給我亂栽贓好吧。我本想去幫你的忙,恰好遇見熟識的小朋友,他又吵著要找爸爸。這麽一舉兩得的事情,我怎麽可能傻到要跟自己的好運過不去呢?”
  “你信用早破產了,我不相信你。”
  “你不信我也改變不了事實啊。我們不要在電話裏吵好吧,你現在在哪兒?我過去接你。我當麵向你賠罪好不好?”
  “你去死吧。”沈安若說完最後一個字,立即將通話切斷。
  沈安若回去繼續啃那個烤老了的牛排,賀秋雁在對麵毫無掩飾地觀察她,最後下了結論:“剛才又有人招惹你了。”用的肯定句。
  “哪有的事?你以為你是大仙啊。”
  “沈安若,我們認識快一輩子了吧?你什麽情緒瞞得住我?”
  沈安若決定放棄牛排,去盛沙拉。一層一層又一層,技術活兒,堆得老高,旁邊跟她一起盛沙拉的小姑娘瞠目,直要向她討教。
  賀秋雁擅長自己找話題,八卦,時政,典故,隨意穿插,隻要不打斷她,並且適時地回應一句,她就可以即興發表精彩的演講。終於她也無話可講了,看著興致缺缺的沈安若:“上周我見到你前夫了。”
  沈安若抬頭看她。
  “噯,我可沒找他碴兒。事實上,他幫了我挺大一個忙。”
  “哦。”
  “我們去安凱工業園拍照,我還是第一回見他那副樣子,套著工裝戴著安全帽在工地上做安檢。以前見多了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突然就被他那新形象給震撼了下,你那前夫還真是什麽造型都挺有架勢咧,可惜拒絕入鏡,不然我們這期雜誌銷量會提高不少。”
  “我們好不容易見回麵,你少提殺風景的名字成不?我今晚到你那兒去睡,沒問題吧。”
  “當然好,我最近睡的不安穩,正想找人陪。咦,以前我罵程少臣,你哪次不替他說話來著,一再地強調離婚的主責在於你,他是多麽的無辜。今兒你這態度轉得很奇怪啊。”
  “你不是從來都不待見他,怎麽今兒也這麽怪啊。”
  “因為我突然很慚愧地發現,原來一直對他都挺有偏見的,這人其實不錯,不會眼高於頂,也從不張揚。回頭想想你們結婚那天我們幾個那是往死裏折騰他啊,他都一直笑,一點脾氣都沒有。對了,那天中午敬愛的程董還請我們去吃了頓大餐,我那女同事現在一提起他來還兩眼冒紅心。說起來,完全沾了你的光。”
  “跟我有什麽關係?你不提他成麽?”
  賀秋雁細細地看了她幾眼,笑了:“哦,原來那個不識趣的騷擾者真是他啊。”
  沈安若懊惱地瞪了她一眼,結果她笑得更厲害了,笑了半天才說:“安若,說真的,我一直覺得,如果一個男人肯那麽耐心地對待其實非常不待見自己的你的朋友,那麽肯定是因為他非常的尊重你。反正你晃來晃去也沒找到更好的……”
  沈安若陰陽怪氣地打斷她的話:“這位賀女士,你就為了一頓飯和一個忙,就打算把我賣了啊。咱倆認識快一輩子了吧,我今天好像也幫了你一個不小的忙,然後也正在請你吃飯是不?”
  “親愛的,別惱別惱,我們換話題,換話題。”賀秋雁見風使舵,不過剛正經了幾分鍾又開始自顧自地笑,“安若,我還真是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簡直跟海市蜃樓一樣罕見啊。”
  沈安若第N+1次地確認自己遇人不淑,無論朋友,還是前夫。
  晚上她到賀秋雁家去睡,前陣子賀秋雁病了,她也在那邊住了幾天陪她,連睡衣和內衣都在那邊放了兩套。其實她是害怕程少臣去家裏找她,雖然她直覺那隻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性。他沒再打電話,大概耐性已經被她磨光了。多好,這世界總算安靜了。
  她們倆無聊得很,吃著零食,抱著靠墊坐在地上看電視。賀秋雁邊把頻道換來換去邊抱怨:“唉,為什麽頻道越多,我就越沒節目可看。我們看碟吧,我最近買了好多。”她抱出大摞連包裝都沒拆的碟,沈安若翻了翻,禁不住笑:“呀,每一張都是。你這趣味可真夠惡的,全是完整版?”
  “不是完整版誰要看啊?還說我,你不看你怎麽知道它們惡趣味,你就給我甲醇吧你。你想看哪一張?”
  正說著,沈安若的手機又響了。她在心裏恨恨地罵了一句,假裝沒看見賀秋雁揶揄的笑,到陽台上接電話去了。
  “你倒底想幹什麽啊,你讓我清靜點行麽?“
  “我們談談吧。”
  “你想傾訴請找心理醫生或者神父。”
  “沈安若,你怎麽年紀越大越像小孩子。好吧是我錯了,請你不要生氣了。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很認真地談一談昨天的事情。”
  她切了一聲,存心讓他聽到:“程少臣,你不要這麽搞笑好不好?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吧,我們都是成年人吧,不過是你情我願事後再一拍兩散的小事情而已,拜托你快忘掉吧。”
  “我很認真地跟你說話,你態度能不能誠懇點。”
  “嗯,你的態度可是足夠誠懇,竟然還留黑卡給我。你大方過頭了程先生。”
  “你不要借題發揮。”他的聲音終於有了一丁點的惱意。
  “程少臣,你預期目標也實現了,你應該在新的起點上開始新的遊戲了。看在我們交情不淺的份上,拜托你無視我好不好。”好吧,她真的很開心他終於發脾氣了,雖然隻有一點點。
  “我有話要跟你說,你出來。”
  “我跟你無話可談。”
  這種對話真的無聊又傷神,實在是浪費生命,再撐一分鍾她就要現出頹勢了。
  其實根本沒用上一分鍾,程少臣下一句話就恢複了他最悠哉最鎮定最從容的語氣:“沈安若,我大概明白了一些。你昨天其實也在利用我對不對,結果發現事情不完全如你所料,所以現在有些惱羞成怒,想要過河拆橋。”
  這個混蛋實在是氣死她了,偏偏他說的話又正好戳中她的心事了。沈安若氣極敗壞地對著手機磨牙:“對,就是你說的那樣。你拚命糾纏我倒底想幹嘛?你既非未成年,又不是第一次,難道你還想讓我為你負責?”
  她斷線時特別惋惜他給她打的不是固定電話,不然她至少可以使勁摔給他聽以泄憤。
  沈安若在賀秋雁的陽台上站了一會兒,想等氣順一點再進去,免得還要被這個有退化成“橙子”危險的死女人嘲笑。她順手把程少臣的電話號碼從她手機裏刪掉,轉念一想,他名字才三個字,如果刪掉的話,再打來時就是11位數字了,她本來就對數字過敏,反正換成數字也是代表他,那樣隻會讓她煩上加煩,於是又把他的號碼重新輸了進去,寫上“豬小二”,一會兒又換成“大渾蛋”,但橫看豎看都像在打情罵俏的樣子,於是她恨恨地又改成了他的名字。
  如果手機係統隻把他的所有來電都直接黑掉就好了。沈安若靈機一動,突然生出壞念頭,她把他的來電號碼專門設置了彩鈴,用陳奕迅的那首歌,《海誓山盟》,這是引進版的名字,其實港版裏這首歌的名字叫作《一夜銷魂》。
  沈安若記得程少臣最討厭別人電話裏設彩鈴,每次他撥完電話時把聽筒離了耳朵很遠,她就知道準定又遇上讓他煩的彩鈴了。
  “就算到明天你會統統不承認,至少現在你叫我很虔誠。”當時這一句歌詞令她悵惘了很久,如今卻歡喜得很,多麽適合他,等他一給自己撥電話就聽到這首歌,肯定會煩死他,煩著煩著估計他就不會再打來了。
  沈安若終於稍稍解了氣,神色平靜地回到客廳,但一見賀秋雁看她時那無比暖昧的神情,她的血壓又瞬間升高了。這賀秋雁平時雖然也愛招惹她,但她從來不會覺得討厭,怎麽一變身成“橙子”,就這麽的礙眼。
  “你去了好久啊。都談開了?有話就是應該好好說嘛。等你半天了,你到底想看哪張碟啊?”賀秋雁已經把所有碟都拆了包裝,在桌上鋪滿,像要賣似的。
  沈安若恨恨地瞥了一眼桌子,吸一口氣,再吸一口,終於還是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色.戒》。”
  一連幾天,程少臣都沒怎麽再騷擾她。基本上每天一個電話,她不接,他也不纏,不會打第二遍,想來真是被她的惡搞彩鈴給閃著了。
  第一天她沒接電話,幾分鍾後他還發來一條短信:“我有事情跟你說。”她回一條:“見鬼去。”後來他就連短信也不發了。
  其實小小的失落是有的,她準備了很多罵他的詞都派不上用場,不過比起她惡作劇得逞的快感,那點失落完全可以忽略了。
  工作中的沈安若助理仍然是光鮮亮麗,舉止端莊,儀態優雅,是不少男員工傾慕與女員工模仿的對象。
  華奧新進了幾名管理層的員工,正在進行短期培訓,她也是內訓師之一,這日有她的任務。華奧有一座仿舊式庭院的建築,因為環境清幽,經常被租用作培訓基地與會議室,他們自己的會議與培訓也常在這裏舉行。課程結束後散場,她提著筆記本電腦準備回辦公室,正在院子裏休息的學員們有人上前向她谘詢問題,她一邊回答,一邊便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施董事長正陪同著客人走進來,正向客人指著正院內兩株合抱的老槐樹講解。
  院裏有好幾組人,她其實很想趁亂離開,隻裝作沒看見,偏偏跟她同行的人力部的小夥子喊了一聲:“施董!”於是她的行蹤暴露了,隻好也笑意盈盈上前打招呼,順便也向那位竟然可以勞駕她們的董事長親自帶他參觀並充任解說員的貴賓致禮,心裏已經快要吐血了。
  她硬著頭皮跟施董寒喧了幾句,諸如今日的培訓內容,本批學員的基本情況,終於可以禮貌地說一句“不打擾你們了”然後火速離開,不想施董突然喊她:“小沈!”沈安若知道事情不妙了。
  果然,施董事長以最親善最和藹的口氣說:“你如果沒有特別著急的事,就陪著程董轉一轉吧。這裏你比我熟得多,很多東西我都解釋不明白。”
  “我也是業餘水準而已,我請公關部的李部長來陪程董好了。”沈安若小心地陪著笑,“施董,二十分鍾後有招商局的客人過來,我……”
  “我剛才聽說了,我這就打算過去,張總跟我一起,李部長也要在場介紹一下情況,所以你留在這兒替我們接待程董吧,有什麽事需要你,我會給你打電話。”施董打斷她的話,迅速地安排好一切,便向程少臣深深地道歉後離開。
  她怎麽看都覺得這兩人非常像傳說中叫作狼和狽的動物。本來她還覺得詫異,怎麽會這樣巧,華奧明明這麽大,偏偏又遇上他,現在她明白,原來自己是被上司出賣了。還有施董前幾天那為冒犯她未遂而誠懇的道歉,她疑惑了幾天,現在也算明白是為什麽了,原來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麵子多麽大。
  她怎麽會那麽笨,偏偏把招商局搬出來作擋箭牌。沈安若一邊暗暗地懊惱著,一邊斜瞄了一眼程少臣,見他神色自若地抬頭觀賞那合抱的老槐樹,滿樹白花晶瑩剔透,開得正好。她四下裏觀察一下,院裏還有別人,實在不能發作。人力部的小夥早就極有眼色地替她接走了她的手提電腦,而施董都要走出門口,突然回過頭朝他們招招手,沈安若急忙把已經撤下的笑容重新掛回到臉上。
  “這兩棵樹有一百年了吧?這纏在一起的形狀真是奇特。”程少臣低頭看樹下的標牌,“百年好合”。
  “我一直覺得它們是在打架。你看這形狀其實很像兩人在摔跤吧,但是被後人誤解了。”沈安若冷冷淡淡地說。
  程少臣哧地笑了一聲,轉身看她。她今天穿了製服,胸前掛著名牌,因為要見新員工和客人,她出來前每一處都修整仔細,連頭發和妝容都精心地打理,可謂武裝到牙齒,一絲不苟,她才不怕他。
  “請問程董想參觀什麽地方?”
  “你覺得哪些地方值得一看?”
  “主建築的28層頂樓,可以俯瞰半個城市的風景。”
  “那就去那兒吧。”
  真見鬼了,難道他的恐高症已經好了?
  主樓離這邊很遠,他們一路溜達著,經過數處建築。程少臣存了心地要煩她,東問西問,有時候還堅持要進去看一下,她的耐性都快被磨盡了。若不是看在此刻他的身份是貴客,她早想甩手走掉。平時她也不會走這樣遠,從一處到另一處,為了省時間與體力,經常都是開著車。
  “走很久了,你的腳疼嗎?要不要休息一下?”在咖啡屋的門前,程少臣問。
  她的鞋跟真是不低。“程董您客氣了,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怎麽會累?”沈安若笑語嫣然。
  程少臣笑:“沈助理,你若去拍電影,極有可能走紅。”
  “安凱什麽時候打算投資影視?請程董替我美言幾句,提供我一個機會。”
  “好像是件值得考慮的事。”程少臣看她,“你想演什麽角色?”
  她決定不陪他玩了。“程董,安凱最近是否正停產整頓?不然您怎會這麽有閑,在上班時間出來觀光?”
  “你難道不知道,企業運行越好,老板越有閑。”程少臣抿著嘴笑,“不過我很感激你對我的關心。”
  她又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沈安若,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吧,你今天的鞋跟是不是太高了。我承認,我來這兒其他目的是其次,主要是希望能遇見你。”
  “恭喜你如願以償了。不過請你搞明白,因為你現在的身份是華奧的客人,我才會在這裏陪著你,所以請你不要做與客人身份不符的事情,不要說與客人身份無關的話。如果你是以別的身份來到這裏,那麽我也沒義務在這裏跟你浪費時間是不是?”
  她色厲內茬的一通威脅竟也沒惹怒程少臣,他笑一笑:“你不是說28樓的風景很好?如果你不累,我們去那兒吧。”
  在主樓大廳裏,他們繞過走廊時,突然有一個年輕男孩竄出來險些撞上她,她被程少臣一下子攬住,跌進他懷裏,那男孩子撞到程少臣身上了。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男孩子見撞的是沈助理與客人模樣的人,有些不好意思。
  沈安若請程少臣回避一下,他走出大約五米遠,沈安若問那穿了華奧製服的男孩子:“你來華奧多久了?”
  “三個月。”
  “員工守則第四條是什麽?”
  “舉止端莊……”
  “第二條。”
  “儀表整潔。”
  男孩子低頭看一眼自己,帶幾分尷尬地把開了兩個扣子的製服係好,見沈安若還在看他,又從口袋裏掏出員工牌別到了胸上。
  “回去把員工守則抄十遍,明天交到我的辦公室。”沈安若看了一眼他的名牌,終於放他走。
  專用電梯很慢,沒有其他人,程少臣拚命地忍著笑,沈安若斜了他一眼,他終於笑出來:“我從來不知道,你工作的時候這麽嚴肅。”
  她不理他,電梯“叮”一下打開,她徑自走了出去,又繞上一段旋轉梯,上了天台。
  今天天氣非常好,碧空如洗,淡淡的幾片雲宛若飄絮。28樓不算高,但這裏風景甚好,依山傍水,遠眺大海,周圍沒有更高層的建築,隻見一列列紅屋頂。程少臣站在離欄杆足足有兩米遠的地方,直朝她皺眉:“你有必要靠那欄杆那樣近嗎?”
  她索性把整個身子都貼到欄杆上,程少臣終於上前去把她扯離圍欄,害她差點扭到腳。
  她推他:“請你注意影響,這頂樓有攝像頭,直接連到警衛室。”
  “你站在那邊我緊張。”
  “我站在那邊關你什麽事?你緊張又關我什麽事?”
  “你們員工手冊裏難道沒有一條‘對待客人有禮有節’?”
  她真的從口袋裏掏出一本袖珍手冊來,翻到其中一頁給他看:“有這樣一條:與客人保持合宜的距離。所以請你配合。”
  程少臣歎氣:“你不要那麽別扭行嗎?如果你還沒消氣,至少也提出可以讓你消氣的辦法,這麽僵著你都不難受?”
  “辦法很簡單,請你離我遠點,別來騷擾我。算我請求你程少臣,你就當行行好,留點我們之間的美好回憶行嗎,你覺得我們當初鬧得太平淡了,所以一定要弄得再難看一些是不是?”
  “我很吃驚,你竟然會覺得我們之間的回憶還有美好的?看你現在的樣子,我還以為你覺得每一樁往事都不堪回首。”程少臣的聲音開始陰陽怪氣起來,這是他要惱火的跡象。
  恰好他的手機響了,他到一邊去接電話,沈安若看到平台地上有一處石板有碎裂的痕跡,立即撥了電話給林虎聰:“你一會兒到主樓平台來看一下,從門口向東數第五塊石板有問題。”
  “我已經知道了,但那種石材目前配不上貨。”
  “隨便你用什麽方法,用膠填,用顏料補都行,總之不能像現在這樣。”
  “喳。”林虎聰在電話那頭學公公們的樣子應了一聲,她是他的直接主管,“哎,你今天怎麽跟慈禧似的。誰那麽厲害,竟然把你惹惱了?你到天台去做什麽?”
  “少貧嘴,明天下班之前弄好。”她收線時,見程少臣盯著她,似乎在盤算什麽,神色又恢複平靜,看來是不打算計較她剛才的失禮了。
  沈安若被他盯得有點發毛:“如果你對這裏的景色不感興趣,那我們走吧。”
  電梯裏,程少臣似乎想起什麽,又笑。她用“你有病”的眼神瞥他。
  “我今天最大的收獲是發現你工作的時候原來這麽有趣。如果我發現我的哪位員工在口袋裏放了員工守則並且時時拿出來警戒自己,我會感動到立即給他升職加薪。”
  “你什麽意思?你被員工炒了魷魚,所以打算挖腳?”
  “你有興趣嗎?”
  “天還大亮著呢,程董您這做的什麽夢呢。”
  她終於打發走了這一尊惡神,恨不得敲鑼打鼓來慶賀。若不是程少臣臨走前那句話讓她心裏不安,她就真的這麽做了。
  程少臣臨走前說:“沈安若,我若真有心要糾纏你,你認為你躲得了嗎?”
  沈安若根本沒來得及揣測程少臣那句狀似恐嚇的“你認為你躲得了嗎”,就已經被一條消息炸得頭昏腦漲。
  此刻她坐在張總的辦公桌對麵,盯著兩份文件。她已經看了兩遍,都快要把那兩頁薄薄的紙看穿。股權轉讓協議,華奧最大的兩家股東,共轉讓51%的股份,收購方是安凱集團。
  結果不言而喻,偌大的華奧山莊,馬上就會連姓都要改掉。
  她一直以來都知道施氏一方有意減持股權,但並沒有在意,她隻是打工的而已,誰是老板不一樣地做。隻是沒想到,華奧竟然花落這一家,她根本連想都沒想到。怪她坐井觀天,不曉得大企業的氣派,她以為安凱明明正在全力以赴地應對他們的工業園項目,投資巨大,工程浩大,怎麽會還有閑情到這邊來插一腳,所以連程少臣的暗示都完全沒聽懂。怪不得他對她工作的樣子突然感興趣,偏偏又欲言又止不肯說破,大概一直沒找到能觀察她的好玩表情的最好時機與角度。
  沈安若當然不會自戀地認為因為她在這裏,所以安凱才把錢砸到這裏,九位數,她可沒這麽值錢。不過,她終於可以再使勁地自嘲一把,程少臣三番兩次地出現在華奧,不過是在洽工之餘,順便找點餘興節目,虧得她還自我陶醉地以為自己的魅力大到堂堂程少臣先生會專程來糾纏她。前兩天她還認真地自我檢討,覺得自己在程少臣麵前未免太有失氣質,仗著他不跟她一般見識而無理取鬧,如今她隻後悔當時沒踢他一腳,因為過幾天等他的身份變了,她大概就沒有機會實現這個願望了。
  “反正就是我傻。”這句話在沈安若腦子裏滑來滑去,總覺得熟,想了想,原來王佳芝說過。生活真是處處充滿了黑色幽默。
  “其實是這兩天才確定的事,我也是今天才得到準確消息。”張總謹慎地觀察她的表情。沈安若慶幸這消息是從張總這裏得知而不是從程少臣那邊,不然她可不能保證自己會如此刻一般鎮定。
  “安凱的計劃或許從在我們這裏舉行開業酒會時就開始了吧。”
  “不知道。程家二少做事夠穩妥,不到事情有定度,都不會吐露半點風聲。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程董對華奧一直有好感,我們的硬件軟件皆合他意。”張總朝她攤攤手,笑。
  “華奧贏利能力不錯,國有股轉給安凱很好理解,但施氏肯退讓真是奇怪。”
  “其實是幾方角力的結果,施氏是外地企業,轉移利潤轉嫁風險難免,去年更過了點,這你也知道。市政府非常不滿,希望華奧由本地企業控股,安凱正好順勢推舟。按說施氏不會那麽給市政府麵子,不過他們與安凱有很大的業務往來,安凱出的價又好。”
  “安凱竟然這麽拍市政府的馬屁,政府也一定不會讓他們吃虧吧。”
  “那當然。他們剛用極低的價格拿下了東郊海岸那400畝地。”張總被她的用詞給逗樂了。
  “房地產?”
  “度假村。程先生對我們飯店的管理模式很有興趣。”
  “所以等運作渡假村項目時,他連選人用人的環節都能省事很多。”
  “互利多贏,一舉多得,多好的部署。”
  “當然,程先生是優秀人才。”
  沈安若低頭玩自己的手指時,意識到自己很久沒再戴戒指。是從什麽時候起呢?大概從某一天程少臣盯著她的手指看,看到她不安,就再也沒戴過。
  張總看著她:“他特別請我跟你解釋這一起純商業行為,他覺得你大概沒耐心聽他說。”
  沈安若覺得再不笑一笑真是對不起好多人:“張總,我請教個問題可以嗎?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說什麽話最得體?我怎麽覺得這麽無言以對。”
  “咳咳,你年紀越長越耍小孩子脾氣。安凱不打算幹涉華奧目前的經營與管理模式,所以程少臣出現在華奧的次數應該非常有限,如果你不想,你不會有很多機會在這裏見到他的。公歸公私歸私,別跟自己過不去,別犯傻,別胡思亂想,該幹嘛幹嘛去。”
  沈安若隻覺得累:“張總,前陣子我們計劃到南方去考察,後來天氣原因未能成行。最近時機又不錯,費用也低。”
  “你出去走走也好。幾個人?想什麽時候走?”
  “四人,明天一早出發。”
  張總啼笑皆非:“你這三十六計用得挺順哪。枉我教了你那麽多年,咱就這麽點出息?你可真夠丟臉啊。”
  “不好意思啊張老師,改日我重修。”
  沈安若出差七天,返程時趕上周末,又回父母家住了兩天,再上班時,覺得信心與勇氣又滿滿的了。
  她一直有兩部手機,另一部號碼應急用的,隻有她直接分管的幾個部門負責人知道,大部分時間都關機,如今恰好派上用場,這趟差出得很清靜,連張總都隻給她來過一個電話,通知她幾件大事,順便又笑話她一頓。
  其實有什麽好怕的,橫豎都要麵對,而她竟然選擇逃掉,真是敗自己的威風啊,沈安若自我鄙視。程少臣如果知道她在這種關口以出差為借口逃跑了,不知道會有多麽得意,連張總都被她大大地娛樂到了,何況程少臣。反正他一向能從她身上找到最有娛樂價值的元素。賀秋雁以前總笑她,雖然怯懦又別扭,但一向對自己有深刻的認識,且具有自我批評的意識,是她身上難得的優良品質,如今她自己也感觸良深,不過這哪裏是什麽優點,完全是雪上加霜的性格缺陷。反正追根究底,都是程少臣不好,她明明過的雲淡風輕舒爽怡人,他偏偏要來破壞,就是籠罩在她頭頂上的一大片烏雲一樣的鬼影子,遮住她生活中好端端的陽光燦爛。
  沈安若一邊作著出差記錄,一邊天馬行空地想著心事,寫完了回頭檢查一下,竟然沒有錯字,語句也通順,真難得。
  上午她從洗手間出來時,對著洗梳台的鏡子看一眼,唇膏都脫落了,大概因為一上午喝了太多的水,一會兒要記得再塗一遍,不然顯得非常蒼白。側臉一看,孫愛麗也在對著鏡子描唇,看見她,立即揚一揚手裏的兩支口紅:“幫忙參考一下,哪一款顏色會顯得端莊又不老氣?”
  她是客房部經理,極少出現在這一層。沈安若笑:“這麽慎重?哪位即將被你接見的重要人士這麽有麵子。”
  “我們新任的程少臣董事長啊,正在依次見所有部門以上的負責人。”
  “他正在這一層樓?”沈安若驚慌失色地問完以後,才覺得這句話問得又弱智又缺乏鎮定。
  “廢話。”孫愛麗果然扔給她一個“你是白癡”的眼神,“哎,不會吧,就算你正出差,這樣的事情也總該通報給你知道。”
  “哦,我知道那事。隻是不曉得程董事長今日大駕光臨而已,按說他應該很忙不是嗎?”沈安若有氣無力地說。
  “是啊,你走運,剛出差回來就趕上。”正說著,崔經理也進來了,對著鏡子攏自己的頭發。
  “如何?”孫經理立即湊上前問。看來程先生的“接客”順序是按年齡排的,年長者優先。
  “沒什麽事,簡單了解一下情況,五分鍾都不到。”崔經理繼續理自己的頭發,“不過很出乎我意料,非常年輕,有禮貌,很和氣,我離開時竟然站起來送我,還朝我笑了笑,看得我臉都紅了。”
  “咱們程董笑起來的殺傷力是挺大的,像小孩子。”孫愛麗經理眼睛裏泛著柔光,她母性又泛濫了。
  崔經理這才看見沈安若也在旁邊站著,立即過來捏她的胳膊:“可憐的孩子,出差很累吧,看看,又瘦又蒼白。”
  “沒啊,今天粉底抹的厚了點而已,唇膏也脫了。”她看看還在看著兩支口紅下不定主意的的孫經理,“淺紅色。”
  “不會顯得太不莊重吧。”
  “僅供參考。”
  “好,聽你的。你的審美似乎跟程董比較一致。”
  沈安若回到辦公室,覺得頭變得老大。她一個多周沒回來,積了不少工作,但是連看文件都看得心煩。桌上電話響起時,她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人力部經理親自通知她:“沈助理,10點20分,董事長辦公室請。”
  她看看時間,還有一刻鍾,於是又去喝了一大杯水,差點把自己嗆到,對著化妝鏡重新抹了一層厚厚的唇膏,對著鏡子練習了半分鍾微笑的表情。然後她從電腦裏調出出差前就已經寫好的辭職報告,打印了一份,工工整整地折好,放進製服口袋裏,突然就有了安心的感覺,仿佛那是她的護身符。
  過一會兒如果有人讓她覺得不痛快,她打算直接把辭職信摔過去。

  戲劇舞台
  沈安若在那間辦公室門口做了幾次深呼吸,終於抬手敲門。她沒有立即聽到諸如“請進”之類的應答,不知是裏麵的人存心跟她過不去,還是因為她敲得太輕以致於他沒聽到,正轉念間,門突然開了。
  程少臣親自開了門,站在門口,側身讓她進去。
  她鎮定地走進去,從眼角餘光裏瞥見新任董事長抬手指了指會客區的方向,隻當沒看見,徑自坐到辦公桌前的靠背皮椅上。這裏才是匯報工作的地方,下屬坐到會客區域從來都不合規矩。何況,桌上有黑色文件夾,旁邊還放了一支筆,他們的各類文件都有顏色標注,她從標簽上就認得出那是幹部履曆表,很顯然,剛才他一直是在辦公桌前接見每一位華奧高級管理人員的。
  程少臣在她對麵坐下,隔了極寬的辦公桌,然後翻開文件夾,低頭看一眼檔案,又抬頭,微微抿唇地看著她,像是要核對一下檔案照片與本人的相似度。
  “姓名:沈安若,職務:總經理助理,所屬部門:總經理辦公室。”沈安若覺得他剛才的動作非常的具有娛樂性,仿佛演話劇一般,索性配合他,“程董,歡迎。”
  程少臣似乎是笑了笑,她看得不太分明:“這是我從早晨到現在聽過的最沒創意的歡迎辭。”
  沈安若也歉意地笑笑,不說話,她根本無話可講。
  尊敬的程董又低頭看她的檔案。她那乏味的人生其實隻用幾百字就可以概括,也不知他看什麽看得那樣起勁,沈安若又低頭玩自己的手指。突然對麵又有聲音,嚇了正在走神的她一大跳。
  “我請張效禮先生向你解釋過,這是一次很純粹的商業並購行為。”程少臣終於開口,表情很正經。
  “我明白。您沒必要再解釋一遍。”
  他穿深灰色西裝,白色暗條紋襯衣,淺灰底色的領帶,整齊得連褶皺都看不見,樣子有點陌生。沈安若回想一下,他除了周末大多時間都是這副衣冠楚楚狀,隻不過以前都隻是見他穿戴整齊出去,或者穿戴得依然整齊回家,卻基本上沒見過他工作中的狀態,嚴格地說上回在張總辦公室裏見到的那回算第一次,但那次她受驚過度,沒顧得上打量。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感到困撓。”他仿佛在斟酌字句,又補充,“我出現在辦公區的頻率,一個月不會超過兩次,你不會經常看到我。”
  沈安若直視他,有點走神。他係的那條淺灰色變形蟲領帶,家裏的衣物間裏也有一條,他的領帶特別多,以前解下來隨手一扔,都是她在整理,離婚時他除了當時係的那一條,其他的都沒帶走。真怪癖,他寧可把沒帶走的那些東西再買一遍,也不肯找人去取他的東西。
  她的一言不發大概令程少臣很困惑,片刻後他又說:“從我個人的角度……無論於公還是於私,我都希望你能留下來。”
  “呃?”其實不是她故意搗亂,沈安若從小就有壞毛病,氣氛緊張時她會神遊四方。
  程少臣大概隻當她在跟他矯情,拿起桌上那支筆,夾在手指中,然後又放下,停了足足三秒鍾繼續往下說,“當然,如果你真的覺得當下的處境令你為難,那麽,我會盡我所能,推薦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這句話的意思她可是切切實實地聽清楚了。
  她低頭看了幾眼自己的手,又抬頭,態度謙恭,語氣柔和。:
  “容我失禮地問一下,這是您今天所會見的所有人員的共同福利,或者隻是我個人獨享的權利?”
  程少臣靜靜地看著她,不說話,眼神令人看不透。
  他在故意製造緊張空氣,沈安若決定立刻撤退,不再僵持下去,免得輸得很難看。
  “我知道了,非常感謝,我會認真考慮。”她突然站起來,欠身行禮,“打擾您這麽久,我想我該走了。”
  她故意混淆是非,擅自離開,程少臣沒有很順理成章地來一句“我還沒讓你走”,已經夠有氣度了,她總不成還指望他站起來微笑著歡送她,還是快快撤離這個危險地帶的好,別管什麽禮貌跟涵養。
  沈安若都已經撤退到門口,將手放到了門把手上,聽到身後大老板不輕不重地說:“請你認真考慮,我和張總都希望你能留下來。”
  “是,我會的。”沈安若沒回頭。
  沈安若回到辦公室,把一直捏在手裏已經有了汗印的辭職信撕成四片,扔進廢紙簍裏。
  他表情莫測語氣莫測,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實用意。如果他有心讓她走,她才不會馬上遞交辭職信讓他趁心如意;如果他不是這個意思,那麽她扔辭職信的姿態會顯得太無禮了,至少也會讓她準備閃亮登場的帥氣動作大打折扣。總之都是這個城府極深的家夥,裝出一副悲天憫懷的救世主模樣,結果害她發揮失常。
  她打了幾個電話處理了一下公務,又覺得渴,倒了一杯熱水,扔進去一片維C泡騰片,這樣就不會覺得水發苦了。她就喜歡看那硬幣大小的藥片在熱水裏嗤嗤地冒著氣,翻滾掙紮,越變越小的過程。但是這個過程一共才持續了不到三十秒,於是她又丟進去一片,結果這次味道太濃了,嗆得她直咳嗽。
  沈安若端著水站到窗邊打算看一眼窗外的風景,結果卻看到程少臣與張總並排地走出大樓,走向停車場的位置,張總一直把他送到他的車旁邊,看來他是自己開車過來的。他對張總行了個禮,張總伸手拍拍他的肩,兩人比較像晚輩對長輩,完全沒有上司與下屬的樣子,不過張總極少會將人送出那樣遠的距離,至少他從沒那樣送過施總。
  沈安若突然覺得心煩意亂,就像兒童時代,明明跟自己最要好的小夥伴,卻被別人突然搶走了。這種小娃娃心態,實在是沒出息透頂了。
  其實張總一直很欣賞程少臣,連後來他們離婚,他都曾罵她笨,不過那時他從來都是站在她娘家人的立場說話。但是現在……沈安若覺得十分鬱悶,連這個大瘟神終於暫時滾蛋了這種值得她慶祝的事情,都令她高興不起來。
  周一的下午照舊是部門例會,張總,李副總,她,幾個直屬部門負責人,即使是股東大換血,會議內容跟往常也並沒有太多的不同,隻是沈安若覺得似乎總有些目光在她的臉上流連,她大多數時候低頭裝作不知,有時會直直地回望過去,直看得人家躲閃不及,隻好朝她善意微笑。
  會議結束時,張總突然說:“程少臣董事長今晚請我們大家一起吃個飯,各位回去將行程安排一下,盡量不要缺席。”
  “知道了。”“沒問題。”竟然沒有一個人說“不去”。
  沈安若覺得右眼與右太陽穴都在輕輕地跳,她要立即回去吃一片頭痛藥。她就知道,那個陰險的人根本不會這麽輕易地放過她。
  程少臣很意外地將聚餐地點定在一處僻靜的高級會所,而沒有理所當然地選在華奧的某處餐廳。雖然意外,但是大多數人很高興,平日裏的商務宴請總在華奧,對菜譜熟到一盤海瓜子裏大致有多少顆都能算出來。何況,程少臣選的那一處是會員製的私家菜館,平日裏基本沒什麽機會來。
  當然也有人不高興,比如沈安若。她站在車邊正伺機著怎樣開溜,張總在她身後喊她:“安若,跟著我的車走吧,你喝了酒又不敢開車。”張總有專用司機。這下她想溜也溜不成了。
  “我可不可以不用去?”沈安若在車上作出愁眉不展狀,想搏取一點同情。
  “你說呢?”張總睨她。
  “就說我腸胃炎突然發作好不好,領導。”
  “沈安若,你不怕今晚的行程直接改在醫院?”
  沈安若歎口氣,倚回座椅上:“我有當年第一次麵試的感覺。”
  “你跟混混老大稱兄道妹的膽量哪兒去了?”張總對她那回傻氣孤勇強出頭十分不滿,時不時拿出來損一損她。
  “大家是不是都知道了?”
  “高管群裏大概差不多都知道吧,這些天都有人特地跟我求證過。又不是幹情報的,怕人做什麽?你們當時雖然沒張揚,但也沒保密嘛,知情人總是有的,以前不說是因為沒有什麽牽扯。”
  “哎。”沈安若覺得很無語。
  “其實他們知道了也好。平日裏都跟你熟口熟麵的,如果不知情,又鬧出笑話來,那肯定是要怪罪你欺瞞同事的。董事長他們又不敢得罪。”
  “好嚴重啊。”
  “不用擔心。你也知道,那堆人平日裏雖然鬧得瘋,但行事自有分寸,這事兒到誰那都是點到為止。至於基層員工,你又不怎麽需要直接接觸,你管他們知不知道。”
  沈安若鬱悶地咬手指,她私下裏在張總麵前一向很像小孩子。
  “你這是越大越沒出息了啊。我可提醒你,私下裏你想對他打啊罵啊鬧啊的那都是你的事,不過今天這場合就是工作,他是上司你是下屬,你無論無何都得給他麵子,不許任性。”
  他見沈安若偷瞪他,又笑:“當然我這純屬廢話,我們家安若一向最識大體了。”
  竟然把她當低齡兒童,沈安若比五分鍾前更鬱悶了。
  聚餐人員並不多,都是上午程董接見過的,除了張總,李副總和她,還有華奧直屬部門的幾位負責人,加了程少臣一共十人而已,難得是竟然全到齊了,大滿貫,以前連尾牙的時候都沒這麽齊過。
  “按說應該在我們自己的飯店裏。不過今晚我以個人名義請各位坐一坐,換個環境會更自在一些。”端坐於主位的程董事長耐心地向大家解釋為何不在華奧就餐的原因,“何況大家平時總在一個地方吃飯,應該有些審美疲勞了吧,適當換換環境,有助於提高工作效率與質量。”在座的各位極其賞臉地給了他善意的笑聲。
  他笑容淺淡和煦,聲音優雅悅耳,簡直令人如沐春風,清涼又溫暖,沈安若腦子裏浮出在座某人曾經對他的評價,順便又配合當下場麵多加了幾個肉麻的形容詞。如果此地是戲劇學院的考場而她是考官,她一定給程少臣同學打滿分,並且讓他免複試直接拿到準入證。
  表現同樣優秀的是他們這堆人,平時難得沒有客人在場的私下聚會裏,通常都是一刻鍾不到就原型畢露,男的扯了領帶,女的擄了袖子,沒吃相沒坐相,吆吆喝喝,互損互貶,互相拆台。結果現在都過了半小時了,大家還都端坐著,舉止優雅從容,言談得體幽默,儼然一桌子紳士淑女,人人都像禮儀大使。
  程少臣話雖然不多,但是非常具有控製場麵的能力,他輕描淡寫地發起一個話題,然後靜靜地當聽眾,適時地插幾個字,但永遠不會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眼見話題討論過深或無趣了,就不動聲色地轉入下一個。所以雖然大家都表現得極度端莊,但並不拘謹,場麵甚至很輕鬆,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愉悅,甚至沈安若。反正她向來不用刻意偽裝,都是一副溫婉無害模樣。
  在自己不是主角的場合,沈安若向來是那種聽得多說得少的人,今天這場麵更當如此,恨不得別人都把她當隱形人。
  但是她選錯了位置。張總今天做副陪,最年長的李副總跟崔經理被拱到了大客與二客的位子上。本著尊重女士的原則,剩下的兩位女士,孫經理與她就坐在張總旁邊。
  男士們今天大約都打算跟她保持最安全的距離,不複平時總半真半假地聲稱“我要陪沈小妹坐”爭著搶她身邊的位置。林虎聰被公事拖著最晚到,發現隻有沈安若旁邊還有空位。這樣的坐次,她一抬頭就見得到程少臣波瀾不驚的麵容,以及最愛逗她的老腹黑李副總、公關部跟總經辦陳姓和劉姓的大滑頭那三張怎麽看都詭異的表情。偏偏最厚道的人,都坐在她的視線死角。
  她不主動發言,大多時候適時地微笑,被點到名就應和一下。這裏的菜品口味著實不錯,酒也喝得不算太多,她才不會與自己過不去。但也免不了偶爾莫名中招。比如不知怎麽談到員工活動室裏牆上那些有趣的漫畫,劉主任說:“那全是員工自己畫的,連張總都被逼著帶頭畫了一幅圖。”
  “反正你們就是想看我出醜。”張總補充。
  程董訝異地稱讚:“有幾幅非常好,我印象很深的是那副‘距離’,那工筆畫的筆法都算得上專業了。”
  “程董懂繪畫?我們這些人都是外行,就隻知道哪一副有趣。您剛才提的那一副,是沈助理畫的。”
  “是嗎?”程少臣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垂下眼簾,“華奧有一個非常好的企業文化氛圍。”然後把話題轉開。
  從沈安若的位置,看得到劉主任有一點點的失望,他沒看成好戲。他總不成等著程少臣說“沈助理太有才了。”或者“我都不知道她還會畫畫。”
  後來程少臣的手機響起,說一句“抱歉”就出去接電話。十五秒鍾後,大老板的聲音仍然沒出現,大家推測到他去了不太近的地方,於是包間裏的溫度“轟”一下升了至少五攝氏度。
  “小沈啊,你今天吃的有點少。胃口不好?”李腹黑先發話了。
  “我正減肥呢,李大叔。”
  噗幾聲,有人笑了。
  “死丫頭片子,見了啥就忘了啥,前些天還叫我李帥哥,今天竟然叫大叔。”李副總無比幽怨。
  “就是就是,她那是有人撐腰了。”辦公室的劉主任立即附合。
  “咳咳,”公關部陳經理使勁咳嗽,“程夫人,小的我數次幫您出苦力替您瞪走登徒子們色眯眯的眼神,您可千萬不能忘了,小的我以後可就跟您混了。”
  “陳哥哥,麻煩你加個‘前’字。”
  其實平日他們私下裏就是這麽以互相欺負當娛樂,誰撞槍口上算誰倒黴。沈安若惱不得躲不得,隻好見招拆招。
  這群忍了一晚上終於原型畢露的狼,總算找到新節目了,哪肯放過她。孫愛麗看不下去了:“看看這群爛男人們,集體欺負一個小女子,也不覺得無恥。”
  “愛麗姐姐,你好不容易裝了半晚上淑女了,千萬繼續裝下去,別這麽快破功啊。”陳腹黑捏著嗓子說。
  “一邊涼快去。”孫愛麗徹底撕了淑女麵具。
  這兩人若是幹上架,那大家整晚都不得安寧了。沈安若連忙勸架:“停,我們換話題。”
  “不換。安若妹妹你以前整天看我們的好戲,風水輪流轉啊今兒可算輪到你了,先喝三杯酒咱們再談其他的。”
  “哎,你再這麽鬧下去,我可要惱了啊,我真要惱了。”沈安若威脅他們,但語氣柔柔的,哪有要惱的樣子。
  “嘿,我就愛看安若妹子惱的樣子。”
  “快惱快惱。”
  “這些人裏我還就沒見她惱過呢。”
  “別怕她,她狐假虎威,色厲內荏。”
  “哎,適可而止啊同誌們,你們把她氣哭了可就沒意思了哈。”最後一句話是林虎聰說的。
  “哦,到底是你領導,你心疼得緊啊,小虎子,不過你這笨孩子也不察明一下今兒的形勢……”李腹黑一沒有外人在場就愛借酒裝瘋。
  “老李,你個老不尊,老帶著頭兒欺負下屬。”崔經理說。
  “老崔你栽我的贓,我什麽時候欺負過你?”
  真要命,這兩人也決不能幹上架,上司不像上司下屬不像下屬,太難看了。而且崔經理正義感很強,她大概是真的想替她出頭。沈安若連忙微笑著插話:“崔姐,李總就喜歡逗人玩。火星人都知道在華奧我跟李總關係最好,是吧李大哥。”
  “你這丫頭居心不良啊,我都有家有口的人了,你可別誘惑我。明明是小虎子跟你最好。”
  “其實我一直暗戀崔姐姐,當時就是為了接近她才進華奧的。”林虎聰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正在崔經理要拿餐巾紙摔他,大家都笑得東倒西歪時,門被輕敲了兩下,程少臣捏著手機進來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麵聽到了多少,大家多少都有些尷尬。
  程少臣朝大家歉意地笑一下,回到座位上。剛才這群人又迅速地複原成紳士淑女狀,有些人的大笑還凝固在臉上,正慢慢地收斂。
  “在講笑話?”程少臣不著痕跡地問一句。
  “是啊,在講我喝醉酒後的糗事呢。”李副總接話,“笑我一喝多了回家就要被罰睡地板,這還輕的呢,有時候直接挨拳頭。”
  一堆人配合著笑。
  劉主任說:“李總,這可都往事了。現在你隻要稍喝多一點,嫂子就一直在樓下等著你回家,見了我們還直埋怨不保護你。”
  “哎呀,還不是安若鬼點子多,教了我一記損招。”
  “共享一下嘛,我們也學著點。”
  “咳咳,那天安若讓我索性裝得再醉一點,等你們嫂子一來扯我,就嚷嚷‘離我遠點,我是有老婆的人’。結果哈哈,結果你們也見了。”
  “從網絡笑話上看來的。”沈安若對著一群轟笑的人解釋。
  “你看吧,安若平時氣你歸氣你,一到關鍵時刻可就站在你這邊。”
  “得,她給她嫂子支的怎麽整我的招兒更多。那一回還不是因為她把我忽悠得喝多了,覺得心裏有愧,不然她才不幫著我們男人對付她同胞。”
  “你不是一杯就暈但千杯不醉麽,能把你灌多了也夠厲害的。”
  “是啊,很久沒喝多了。就是上次跟規劃局那回,這死丫頭竟幫著別人整我。”
  “你這可是冤枉她了,安若那天還替你喝了幾杯呢。”張總發話。
  “老張你幹嘛拆我台啊。”
  又是始料未及的場麵。規劃局是江浩洋主管的部門,那次的飯局恰好有他。縱使跟程少臣沒什麽關係,但在這樣的場麵下被人提及,總是尷尬。她抬頭,果然程少臣也在看她,不知看她多久了,兩人的視線短暫地對接了一下,又避開。
  “該誰敬酒了?繼續吧。”有人提議。
  正好是輪到沈安若,她端了幾乎全滿的紅酒杯子,也沒多說話,一口氣灌了下去。
  “你這酒敬得沒頭沒腦,師出無名,喝了也白喝啊。”李腹黑還不打算放過她。
  “喝酒首先要誠心,形式在其次。這不是您教我的嗎?”沈安若回敬他,自己又添滿了杯子,向程少臣舉一舉:“敬程總。我幹了,您隨意。”這是今天每個人的固定項目。
  今晚沒有人好意思灌程少臣酒,他喝的並不多。此刻大概大家等了一晚終於等到可以提神的戲碼,都睜大了眼睛準備看戲。
  “女士不要喝那麽多酒,點到為止就可以了。”程少臣淡淡地說完,看了看自己杯子裏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其實他早先就強調過,女士可以不必喝酒,不過華奧一向最主張酒桌之上男女要平等,所以他的好心沒有完全得到回應,但崔經理與孫經理在他的關照下,也沒有喝太多。沈安若見他先喝下,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又用餘光瞥見他正在看著她,倒不知道該如何喝了,全喝了固然不給他麵子,喝一點也不好看。其實大家都在看她。
  “喝一半吧,意思表達到就成。”張總替她作出選擇。
  其他人一臉失望,這好不容易等到的偽高潮戲碼就這麽偃旗息鼓。
  再磨人的宴席也有散場的時候。沈安若站在庭院裏,覺得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
  受程少臣的拜托,飯店招了出租車將喝了酒的客人們送回家,開車過來的也堅持請代駕司機替他們將車開回家。他們把醉意朦朧的酒友們先一一送走,張總也順路帶走了兩個人,程少臣作為東道主,一直禮貌地陪著,沒有先離開。後來隻剩了沈安若與人事部的周經理。
  程少臣在自己的車子開過來時很溫和地說:“我往東走,有人跟我順路嗎?”
  素來沉默寡言,一整晚都沒怎麽說話的周經理於是說了一句與他一向沉穩謹慎風格甚是不搭的話:“我跟沈助理都順路,謝謝您。”並且主動地開了車門,坐到副駕位上。
  司機還是小陳,見了沈安若十分高興,看見還有外人,機靈地收回即將脫口而出的那一聲稱呼,隻衝她笑笑。路程並不遠,但小陳開得非常慢,沒有人說話。沈安若覺得此刻比之前來的路上,還有整場的宴席都令她更加煩悶雙倍不止,將車窗開到最低,把胳膊搭上去,用手支著臉。
  “把手拿下來,這樣危險。”程少臣說。
  這種場麵倒是似曾相識,什麽時候的呢?沈安若覺得頭又開始隱隱地痛,不過眼下她不該關注這個。十多分鍾前大家互相告別時,那群平時你謙我讓的家夥們,都搶著先行一步,結果把她跟向來忠厚的周經理甩在後麵。而忠厚的周經理,她記起來了,他今天明明是開著車過來的。
  這一幕可真出乎她的意料,本來她以為這一晚終於要結束,她也該謝幕退場了,卻在即將勝利的當口被朋友們集體出賣。不到最後一刻果然不該笑得太早。
  沈安若無視程少臣的警告,繼續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於是程少臣探過身去把她的胳膊扯了下來。她本想狠狠地甩開,看了看前排座,又忍住。她瘦,穿了短袖衫,他一隻手就能把她那細細的小臂圈過來,但很快地鬆了手。
  周經理上了車報過家門就靠著椅背似乎睡著,直到下車時還一副不清醒的樣子,竟還記得跟沈安若揮手。“沈助理,我先走了啊,喝多了,不送了。不好意思啊程董,不勝酒力,讓您見笑了。”
  “怎麽會。”程少臣客氣地回答。
  大家演技都這樣高超,沈安若隻能暗自咬牙。
  小陳問:“少臣哥,去哪裏?”看了一眼沈安若的臉色,立即改口,恭恭敬敬,“安若姐,您要去哪兒?”
  “我回家。”沈安若根本就笑不出來了。
  小陳又看了程少臣一眼,大概得到他的默許,發動了車子。
  車子進了小區,經過服務中心,沈安若立即喊停車,拿了包就下車。程少臣隨後跟了上去。
  “我買東西。”
  “我陪你去。”
  小陳探頭探腦地看了一下,覺得形勢似乎不對,喊了一聲:“這邊不讓停車,我到停車場去,少臣哥你給我電話。”立即溜了。
  沈安若本來走得很快,突然回身,程少臣差點撞到她。
  “我買衛生棉,你跟著我幹嘛?”她氣勢洶洶地朝他嚷。
  程少臣抬頭看了一眼月亮,淡淡地說:“你生理期還不到吧?”
  他分明是要氣死她。沈安若扭了頭就走,他從後麵拉住她的手,她使勁甩也沒甩開,恨恨地說:“程董事長,你也要做借職務之便騷擾女下屬這種沒格調的事嗎?”
  程少臣被她逗笑了,但手勁一點也沒鬆:“你不是要我把我的東西都搬走嗎?”
  “周末白天,我留鑰匙給你。其他時間概不見客,尤其是你這種又卑鄙又下流的男客。”她被氣到有點口不擇言。
  程少臣笑不可抑,終於鬆開她的手,她轉身就想跑掉,連路都忘了看,差點一腳踩空,被他敏捷地拉了一把,正落進他的懷裏,被他緊緊地抱住。
  “放手,別碰我!”沈安若開始叫,也顧不上這裏可能會有人經過,程少臣迅速把她的頭按在他胸口上,讓她嗚嗚地再喊不出聲音來。
  不過她剛才那一聲還是引起了注意,一個很蒼老的聲音遠遠地問:“那邊什麽事?”又一個聲音問:“姑娘,要幫忙嗎?”
  她聽出那聲音是誰了,但是寧可他們沒聽見。那是跟她住同一樓的一對年愈古稀的老夫妻,每天晚上一起散三四小時的步,她跟這對老人還學了一陣子太極拳。
  她掙紮著轉了下頭,突然被一道強光刺到眼睛,又被程少臣把頭按了回去。那位老大爺竟然拿聚光手電筒照向他們這個方向:“小沈,是不是你啊?”這老人真膽大,傳言他早年服役於特種部隊,看來是真的。
  “是趙老麽?您二位還是這麽精神瞿鑠。”程少臣和氣地發話了。
  “是小程呀。好久沒見你了。出國了?”
  “嗯,出國了。”
  “這是怎麽了,鬥氣了?”
  “是啊,惹到她了,正生我氣呢。”
  “快走快走,那麽多事,破壞人家小兩口親熱。”趙老夫人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她又想掙出來,被他繼續按著,聽趙老爺子臨走前以極小極小但還是足以她聽見的聲音說:“年輕人,對付女人要哄啊,認真地哄,耐心地哄。”
  程少臣的身子動了一下,估計向趙老做了個手勢,她都能想像出他現在正竊笑的表情……
  沈安若決定鄙視程少臣一輩子。他害她被同事集體笑話又背叛不算,現在還讓她在鄰居麵前也抬不起頭來。
  趙老他們的腳步聲漸遠,而程少臣還是沒有放手的打算,她一掙他就摟得更緊,於是她張開嘴狠狠地咬住他。程少臣把西裝外套留在車上,他的襯衣非常薄,她咬在他的肩膀上,一大口,越來越用力,不肯鬆口。他悶哼了一聲,竟然不掙紮,隻是把她死死地摟著。
  沈安若有一顆小虎牙,她把力氣都集中到那一顆尖尖的牙齒上,結果連她的牙都開始痛,他也不出聲,沈安若覺得累,終於鬆開牙齒,感到他的肩膀濕了一大片,心裏驚一下,以為自己真的咬傷了他,後來意識到原來是自己的眼淚,不知什麽時候流了那樣多。
  這個發現令她更加氣惱,自己的麵子跟裏子都徹底地在他麵前丟盡了。她還是被他抱得死緊,快要喘不過氣來。她不再試著掙脫,就那樣伏在他肩上嗚嗚咽咽地哭出聲,邊哭邊趁機用指甲掐他的胳膊跟後背,使勁地掐,他一下都沒躲。
  沈安若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隻記得後來程少臣低了頭去吻她的鬢角和臉頰,後來他一邊用手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一邊將唇湊在她耳邊輕輕地喊:“安若,安若。”
  他是第一次這樣喊她的名字。於是沈安若在他懷裏突然軟軟地失了力氣。

  回頭尋岸
  沈安若趴在床上,抱著枕頭,把臉埋進去,第一百零一次地在心裏默念“我是豬”。
  這個姿勢令她有點窒息,但她大概已經把臉哭腫了,而且再淡的妝被她那樣鬧,也一定會花得不能見人了,所以她死也不肯轉身。她剛才哭得太起勁了,現在頭痛得厲害,因為這個原因她平時哭得非常少,長這麽大也沒哭過幾回,竟然差不多有一半的時候都被他看見了,這令沈安若頭痛得更加厲害。
  怎麽會是這種結果呢?明明是她占了上風,又哭又鬧又踢又咬,程少臣似乎沒還手也沒用強,最後竟然還是得逞了。總之就是她無智無勇無氣節。
  屋裏太很安靜,隻有極淺的呼吸與心跳聲。程少臣用手指攏著她的頭發,細細地梳理,替她全撥到耳後,然後順著她的脖頸依次滑過她光裸的肩膀、脊背、腰肢……遇到肉多一點的地方還輕輕地捏幾下。他把她從頭摸到腳,又順著路返回,她覺得他就像打獵歸來的獵人正在驗貨。
  此時他的手感一定不好,因為她滿身是汗,哭鬧已經把她的力氣耗得差不多,剛才又那樣折騰了一場,現在全身都濕漉漉,像剛被打撈出來的溺水者一樣。而且她身上可供他蹂躪的有肉的地方實在不多,大多時候他都隻能檢查一下她的身體某處有沒有少一根骨頭而已。
  但是她也不舒服,天氣好像變熱了,而他的手掌更燙,熱乎乎地貼在她的身上。可偶爾有風吹進來時,她又覺得冷。
  沈安若執意地趴在那裏裝死,程少臣卻突然撓她的腳心,她癢得全身瑟縮了一下,幾乎從床上彈起來。於是他將兩隻手都托到她的腋下,想將她翻過身來,沈安若死死地抱住枕頭,抵死不從。他試了半天也沒如願,終於放棄,俯在她耳邊輕輕說:“你要把鼻子擠歪了。”
  “滾開。”沈安若在枕頭裏甕聲甕氣。
  他鬆開手,緊挨著她躺下來,沈安若維持原來的姿勢向外蠕動了幾下,與他隔開一段距離。
  她真的快要窒息了,而且這種姿勢令她的胸和腰都疼得很,她側過身,背對著程少臣,挪開枕頭大口地吸氣。
  他的手又湊上來,一隻從她腰下滑進去環住她的腰,另一隻手去拭她的眼角,那裏還留著最後幾滴眼淚,然後他去捏她柔軟的胸。沈安若將胳膊肘使勁撞向後麵,心裏想最好能把他撞出內傷來,但被他輕輕巧巧就托住了胳膊,她又朝後使勁地踢了一腳,這次他沒躲,生生地挨了她一下,但沈安若踢得太用力,反而扭到自己的腳趾,痛到叫出聲來,於是她的腳也落入了他的鉗製。
  “你要不要喝水?去洗個澡吧。”他一邊替她捏被扭到的腳趾一邊柔聲地問。
  沈安若的回答是用枕頭蒙住頭。
  他拿她完全沒辦法,終於歎口氣,放開了她。她能感覺到他下了床,有悉悉簌簌的穿衣聲。然後他又一次試著抽走她的枕頭,又遭到反抗,最後隻能無奈地替她蓋上薄被,隔著枕頭拍了拍她的腦袋。
  沈安若凝神細聽開關門的聲音與漸遠的腳步聲,終於扔開枕頭自由地呼吸,然後下床去洗澡。屋裏沒開燈,月光透過紗簾瀉進來。浴室就在主臥裏,她多此一舉地扯了床單包住自己,走路時腳步有點踉蹌,險些被拖到地上的床單絆到。
  鏡子裏的人果然蒼白淩亂得比鬼更像鬼,連頭發都揉成鳥窩狀。怪不得程少臣一路抱她回來直到連哄帶騙地跟她廝磨糾纏時都沒敢開燈。
  她在花灑下淋水時想程少臣被她氣到哪兒去了呢?但是應該還沒走,因為自己剛才完全不顧形象地哭鬧時,趁機把鼻涕眼淚全都抹到了他的身上,他那麽潔癖的人,總會洗過澡才離開。想了想他被她弄得滿身很髒也沒法發作的樣子,沈安若就覺得得意,連頭痛與頭暈的症狀都似乎減輕了。
  正胡思亂想著,浴室門卻被一下子拉開,程少臣就那樣裸著上身光著腳走進來。她很沒出息地驚叫了一聲,其實門沒開時就知道是他,但是無奈行動跟思維不同步。正想開口請他滾,卻一眼看見他肩上被她弄出來一圈青紫的痕跡,看起來十分嚴重,於是有點心虛,沒再作聲,隻是把身體轉向牆麵,不理他,自顧自地洗頭發。
  她弄了滿頭滿臉的泡沫,不敢睜眼睛,轉身去摸水流所在的位置,卻碰到他的身體,她正要迅速把手收回來時,被他拖了過去,替她仔細地衝洗頭發上的泡沫。她睜不開眼睛,隻好任他擺布。氣氛太詭異,空氣又不流通,而他的手又開始不老實,沈安若推了他一把,被他反手壓到了牆上。室內水氣蒸騰,四目相望時,他的頭發和臉上滴著水,眼睛裏也似乎氤氳著水氣,她在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
  沈安若全身每一個細胞都進入警戒狀態,恨恨地瞪著他,小心防備著他的下一步行動。倘若他想在這裏逼她就範,她一定要反抗到底,並且準備真的討厭他一輩子。結果他並沒有再碰她,隻是雙臂支住牆將她圈在裏麵,低聲說:“我們……”
  “閉嘴,我討厭聽到你的聲音。”她踢他一腳,沒用什麽力氣,但是趁機貓下腰,從他胳膊下麵鑽了出去。
  浴室外麵的空氣好多了,她的呼吸終於順暢,濕淋淋地到更衣室去翻出他以前的睡衣和內衣,一股腦地塞進衣物消毒櫃裏,又去找了新的牙刷。她正打算悄悄地把東西都放到浴室外麵的隔間裏,程少臣恰好擦著頭發出來,於是她把還很熱的睡衣朝他頭上使勁扔過去,被他用很瀟灑的動作接住了。
  後來她到冰箱裏去找冰袋敷了一會兒眼睛,免得明天腫到沒法見人,回來時見程少臣已經躺在床上,似乎睡著的樣子。沈安若爬到床上用腳掀他:“這是我的床,你到別的房間去睡。”
  “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怎麽還不解氣啊。”程少臣含含糊糊地說,“精力真是好,鬧這麽久了也不累。早點休息吧,明天你還要上班。”
  本來她真的快消氣了,但“上班”這個字眼令她的火氣騰地又冒了出來。“誰要去你的公司上班?我明天就辭職!”
  “嗯,你辭職吧,我養你。”程少臣的聲音還是有點迷糊。
  “見你的鬼去。我寧可去做酒家女也不用你養。”
  “好吧,我天天去捧你的場。”
  她快被他氣死了,使勁地推他:“討厭,走開,你睡書房去。”
  “我建議你別鬧了啊。你再推我,後果自負。”他的聲音有點沙啞。
  雖然悶了一肚子火,但好女不能吃眼前虧,沈安若立即乖乖地躺下,隔著他足足有半米的距離,還拿了個枕頭扔在兩個人中間:“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告你……私闖民宅。”她生生地把某個將要脫口而出的詞吞了下去。
  程少臣躺在那兒歪著頭看了她一會兒,表情很慵懶,但眼睛裏又透出那種算計人的神情。後來他笑了笑,又重新閉上眼睛,真的沒再去騷擾她,大概他累了,沒多久就聽到他漸漸平穩的呼吸聲。
  但是沈安若卻睡不著,始終陷在半夢半醒的狀態,她哭過與喝過酒都會失眠,何況今天兩種情況攪和在一起,頭又開始痛,隻好起身開了燈去找藥吃。
  燈光很柔和,她側頭看了一下,程少臣枕著一隻胳膊半趴著俯在枕頭上,睡得很好。他睡著的樣子總是很乖巧,長長的睫毛覆下來,嘴角也微微翹著,而且他睡覺非常安靜,從來沒有各種奇怪的聲音,隻是今天他不同尋常地俯睡,把臉擠成很可愛的形狀。
  她下床時替他將已經滑到腰上的被子往上扯了扯,他睡覺總不穿上衣,又愛踢被子,然後就看清了他背上有好幾處觸目的傷痕,有被她哭鬧時掐出來的,還有後來兩人廝纏時她用指甲抓的。她可真是沒手軟,難為他竟然一聲也沒吭。沈安若突然疑心他趴著睡就是因為這些傷口在疼,所以後來她找頭痛藥吃時,莫名其妙地連治瘀傷的藥膏都翻出來了。
  她觀察了一陣子,確定他睡得很沉,於是半跪在床上,小心地將透明又清涼的藥膏一一地抹到那些傷痕上,邊抹邊在心裏罵自己,還有他。“我怕他明天告我故意傷害,所以要消滅證據。”沈安若自欺欺人地想。
  程少臣突然動了一下,她驚得背後發涼,結果他隻是翻身換了個睡姿,舔了舔唇,似乎正在好夢中,根本沒有醒。
  沈安若摒氣看了他很久,意識到自己竟嚇到忘了喘氣。她深呼吸了幾下,把那盒藥膏扔到床下的軟墊上,重新躺下,過了很久仍然沒睡意,腦子裏還是亂哄哄。她想或許該再去吃兩粒安眠藥,然後發現原來床頭燈也忘了關,都是因為他剛才嚇唬她,於是又小心翼翼地坐了起來。
  旁邊突然伸過一隻手搭到她的身上,接著程少臣把腦袋也湊過來。他的樣子有點迷迷糊糊,應該是被她吵醒了,揉著眼睛睡意朦朧地說:“我們重新開始吧。”
  沈安若抓起他放到她肚子上的手,扔到一邊去,把他的腦袋也從她腿上挪開,啪地關掉床頭燈:“別說夢話,快睡覺。”
  日子總要繼續。第二天,沈安若助理如平時一樣提前一刻鍾就出現在辦公大樓,妝容精致,衣著熨帖,與正在清掃的保潔人員和氣地打招呼,微笑,她們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友好。
  周經理他們給她打電話匯報或討論工作,或者中午吃飯時遇見時,也談笑如常。
  昨夜仿佛就是大家集體參演了一出話劇,戲落幕了,演員們就迅速脫身,各自回歸正常生活。
  隻有孫愛麗,沈安若對她有一點點的歉意,畢竟她與自己最熟,與程少臣之前算有交集,也曾一度談到他的話題,雖然她無意欺騙戲耍,但到底瞞了事實,如果孫經理怪她,其實她也難辭其咎。但吃完飯時在樓梯上遇見時,孫愛麗不等她開口,就先摟了她的肩輕捏:“大家沒惡意,隻是喜歡你,所以逗你玩。別生氣。”反倒令她不能成言。
  下午辦公室送來新的會議調整表與領導行程表,研究了一下,新任董事長每個月固定需要出現的華奧的時間,果然隻有兩個半天,而且其中隻有一個半天是她躲不掉的。
  事實上後來程少臣如果臨時要到華奧有公事,都會先撥了電話給她:“今天我有事到那邊去一下。”然後告訴她到達及可能停留的大概時間,令她不禁要無聊地猜,董事長大人究竟想讓她速速回避,還是要她盛裝到門口接駕。
  但是工作之外的時間他就沒這麽有紳士風度,總是不請自來,自由自在地登堂入室宛如進出自己家門,雖然這裏的確曾經是他的家。沈安若很清楚地記得自己明明沒有答應過他任何條件,但他偏偏自動自發地把她的沉默視作默許。
  都怪她多事。那天早晨沈安若起床時他睡得正熟,她存了心讓他遲到,也不喊他,但她偏偏一時腦抽地替他找了出門要穿的西裝與襯衣,還多此一舉地替他都重新熨過,因為總不成要讓他衣冠不整地從她的家門出去,那樣沒麵子的人隻會是她。
  後來幾天他就總有種種的借口在晚上出現在她麵前,第一天是送鑰匙給她,因為他出門時為了鎖門順手拿了備用鑰匙,再後來有時為了取東西,有時是其他奇怪又不好拒絕的理由。沈安若對他通常愛理不理,或者存心找碴,攪盡腦汁想弄走他,但成功的時候不太多,反而常常被他拐到床上去。
  他們剛剛結束一場耗神耗力的糾纏,程少臣的大半身子還俯在她的身上,將臉埋入她的胸口,很久都沒動。
  他弄得她呼吸困難。沈安若沒把他推開,於是扯扯他的頭發:“程少臣,你費盡了心思,柔軟著身段,就為了把我這種沒姿又沒肉的女人騙到床上,你不覺得掉份兒嗎?”
  程少臣依然保持著那姿勢。她以為他睡著了,於是試著從他身下鑽出來,結果他卻突然抬起身,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他眼裏有小小的火苗一閃而過,額角的頭發還微濕。沈安若以為他要發作了,然後像小說裏的男主角們那樣憤怒起身,揚長而去,結果他的聲音異常的平靜:“沈安若,我教你一課,平時你怎麽找碴挑釁都成,但千萬不要在這種場合。”
  他的聲音足夠冷靜,但接下來的行動卻十分的不冷靜,結果吃大虧的還是她自己,以至於隔日一直睡到中午才爬起來,幸好第二天是周末。
  果真是很難忘的教訓。
  很巧的那個周末的晚上她的例假比平時提前了幾天到達,肯定是拜他近來對她身心俱虐所賜。
  這一回她肚子痛得格外嚴重,整晚上躺在床上冒冷汗,吃藥,抱著熱水袋都不管用。最厲害的時候,她就用枕頭捂著頭嗚嗚地出聲,其實沒有淚,隻是發泄一下。程少臣一靠近到她半米之內,她就叫他滾開。
  程少臣有些無可奈何,搬了筆記本電腦坐在她半米外的地方,每過一會兒就起身看看她。
  “我送你去醫院吧?”他抹了一下她額頭上的汗,麵帶憂色。
  “神經病,走開,誰會為這種事情去醫院?”
  “你每次都會這樣嗎?以前我從來不知道。”
  他當然不知道。結婚前,她每到這時候就拒絕與他見麵。結婚後他們相處的時間反而不多,她不舒服的時候就會自己一個人睡,早早地躺下,他從不打擾。
  後來她的痛減輕一些,於是又有了心情去找他的麻煩。瞥一眼他的電腦,原來以為他在上網,沒想到竟然在玩遊戲,而且是十分小兒科的係統自帶遊戲。
  “程少臣,你快被安凱的董事局踢下台了嗎?怎麽會這麽閑?”
  “你也是做管理的,怎麽會不知道,最優秀的老板總是很閑的。”程少臣連頭都不抬。
  “我這幾天不方便,你不要過來了。”
  這回他抬頭了:“沈安若你沒記性嗎?你再多說一遍我可真翻臉了。”
  “你盡管翻臉好了,正好還我清淨。”
  他合了電腦站起朝她走來,沈安若立即拉起被子蒙住了頭。他不會要在這時候對她施暴吧,那也太沒人性了。這人的反應怎麽就跟正常人不一樣,他應該摔門就走才對。
  程少臣扯開她的被子,把手滑進她的衣服,坐在床沿替她輕輕地揉著小腹。他的手很熱,手勁又恰到好處,其實比熱水袋管用許多。
  這樣的氣氛她倒不好意思再破壞,沈安若閉了眼睛,輕輕抓住他手,阻止他去碰不該碰的地方,聽到程少臣說:“我就不翻臉,就不上你的當,氣死你。”
  第二個周末程少臣帶了她出來,將車一直開到一處別墅前停下。
  很複古的別墅,石砌的圍牆上爬滿黃色的薔薇,已經有人在門口等候他們。走進去,花園裏各種植物錯落有致,鳶尾花開得正盛。屋裏明亮潔淨,家具不太多,但似乎有人居住的痕跡。
  “幹嘛?你又要買房子?”沈安若問。
  “你喜歡這裏嗎?”
  “我鄙視這小區裏的所有業主。”這裏是全市最貴的地段,占據市中心,依山傍海,這樣的囂張,還要裝作低調質樸。
  “我已經買了,而且登記的是你的名字。”
  切,竟然又用錢收買她,還變本加厲。沈安若白他一眼:“你征得我同意了嗎?你從哪兒弄到的我的證件?你侵犯我人權。”
  程少臣笑:“以前你總說住別墅不安全,我還以為你真的不喜歡。”
  “我本來就不喜歡。”
  “你小時候寫作文,不是說希望將來要有這樣一座有圍牆有花園石頭砌成的房子麽?”
  大概又是她親愛的老爸或者老媽出賣了她,她知道他們留了很多她小時候的東西,作業本,試卷,獎狀,她自己都極少去看,倒是不知道程少臣什麽時候看到的。
  “小時候的願望難道作得了準啊?我那是在應付老師,湊字數。”沈安若坐在二樓的陽台欄杆上,程少臣一直抓住她的胳膊,怕她掉下去,“我小時候還希望自己將來能當奧斯卡影後,然後到阿拉伯某小國去當王妃呢。你覺得可能嗎?”她漫不經心地說。
  “去年最佳女主不是都六十多歲了,你若真想,還有大把的歲月為了小金人去奮鬥。至於那第二個,那邊男人可以娶四個老婆,你受得了?”程少臣不緊不慢地說,他終於把她從欄杆上扯了下來。
  “是我要嫁,又不是要你嫁,你瞎操心什麽啊。”
  原來程少臣已經在這邊住了一段時間,又一直誘哄她也住過來,沈安若當然不順從。其實他對她的耐性從來也不會太持久,除了最初幾天纏她,後來他約她兩回,她總會習慣性地拒一回,他也由著她去使性子,不過到了周末一般就會很努力地把她騙過來。
  那位老管家總是站得筆直,表情莊嚴,不苟言笑,但是程少臣對他非常客氣。沈安若拒絕與他一起出去吃,也拒絕做飯,所以總是請了廚師回來做。
  “你若存心要擺譜,不如請英國管家,法國大廚。”沈安若譏笑他。
  “任叔以前是特種兵,小時候教我很多東西。他沒有其他家人,所以我請他來幫忙照看房子。”
  後來沈安若再看見那位神似高倉健的老人,就油然而生一股敬意以及怯意,但是他朝她笑得很慈愛,雖然表情看起幾乎沒怎麽變。
  “陳姨也沒有家人吧,你怎麽不把她接過來,順便照顧你?”
  “陳姨不願意離開家鄉,寧可自己守著那大房子。”他們說話時已是深更半夜,正守著一盆已經長滿花苞的曇花,任大管家說這花今晚一定會開。沈安若精神好得很,但程少臣已經哈欠連連了,“其實陳姨就是願意過來,我都不敢讓她來。”
  那些花苞都開到一半了,沈安若目不轉睛地看著,不再理程少臣,因為知道他後麵不會有好話。
  “陳姨一直把你當作溫柔賢惠女子的標本,若是見到你現在這副惡形惡狀,老人家要被刺激到崩潰了。”
  “這就算惡形惡狀了?我最厲害的你還沒見識過呢。” 沈安若抓起一個靠墊就朝他砸過去,“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崩潰啊?”
  “我幹嘛要崩潰?你現在這副耍潑撒野的樣子真是令我感到無比的驚豔。”程少臣笑得酒窩都在跟他的肩膀一起發抖,氣得沈安若又砸過去第二個靠墊。

  溝通不良
  沈安若結結實實地鬧騰了一陣子,除了破壞性地深入挖掘了一下自己的潑婦潛質,倒也沒有更多的收獲。而且她更加清醒地認識到,無論動口還是動手,就算程少臣有心要讓著她,她也很難贏得過,而且到了後來,她越鬧騰,他就越樂在其中。
  擅於自我總結與自我批評是沈安若很大的一個優點。一旦發現她把自己累得夠嗆,卻隻娛樂了程少臣一個人,於是很快地收斂了虛張聲勢的爪子,基本上算是恢複了她往日的優雅嫻靜,他不惹她,她也也不主動找碴,隻是別扭依舊。
  那幢別墅除了周末其他時候她根本就不去,也不願意跟他出去吃飯,他的邀約基本上她會拒掉到50%以上,所以程少臣就常常回來住,大概因為有應酬,一般是吃過飯後再來,來之前會先打電話,也有時候他早早地過來,待了不足一小時,接到電話又走了。這樣的相處有點偷偷摸摸的意味,令沈安若覺得十分的有意思,於是有一回笑著說,這算不算所謂的職場裏齷齪的“潛規則”,程少臣竟然反問什麽是“潛規則”。
  真是太沒有與時俱進的娛樂精神了,沈安若隻好耐心地解釋:比如說女部下如我,因為那種種可說不可說的原因,為董事長您提供工作之外的特別服務。
  程少臣悶在枕頭裏竊竊地笑:“按這個定義,被潛規則的應該是我吧?提供服務的人難道不是我?”
  沈安若又被他氣到,把他蒙進被子裏整整憋了兩分鍾,後來看他一動不動完全不掙紮,怕真把他悶壞了,才放他出來,結果程少臣邊大口喘氣邊繼續笑:“其實我還可以再憋一分鍾。”
  這樣他們每周仍有大半的晚上是在一起的。自從沈安若不再努力找碴,他們也就沒多少話可說,還是在一個屋簷下各做各的事情而已,相處得安靜又默契,倒很像回到了結婚之前的那段日子。
  晚上沈安若又縮在沙發裏看半世紀前的老電影,程少臣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裏,專心致誌地在看一本厚厚的外文說明書,每翻幾頁就展開一大頁圖紙。他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因為她看清了書目,隻看他的表情會以為他在看漫畫書。
  真是無聊。沈安若憶起他以前也會抱著外文大詞典看得入神,卻從來沒見他讀過什麽小說。結果程少臣卻在此時抬頭看了一會兒她正在看的碟片,也撇了撇嘴:“真是無聊,這麽大了還看這個。”
  她正在看《茜茜公主》的第一部,年輕的公主邂逅了英俊的皇帝,心已經淪陷了才知道那本是她姐姐的未婚夫。那時的羅密.施耐德,隻有十七歲,跟片中角色差不多的年紀,青春逼人,人生的上升期,燦爛的前景,未知的命運。
  她斜他一眼:“你要工作就到樓上去。”
  “我沒礙著你吧?”
  “你影響我看片的情緒。以前是誰說過,把工作帶回家是多麽蠢的行為。”
  “我才沒工作,我隻是覺得看圖紙非常有意思,像小時候看小人書一樣。”果然如此,這人的娛樂方式可真是不一般的惡趣味。
  程少臣又看了一會兒:“我記得我們有一年小學暑假夏令營,靜雅就是為了看電視上播的這個片子,假裝腳扭了,害得我因為送她回家錯過了跟另一個班打群架的好戲。”
  “我也為看這個片子逃課,不過那時候我故意吃了三支雪糕,最後肚子痛,就沒辦法去上暑期班的美術課了,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看電視。”他們許久沒有正經聊天過,聽到靜雅的名字,沈安若覺得親切。
  “原來你從小就自作聰明。”程少臣越想越覺得好笑,“這麽幼稚的劇情,有什麽好看的,真是搞不懂你們。”
  “這片子成就了每個女孩子心中的夢想,你們男人當然不懂。”
  “夢想?曆史上的這兩個人其實根本……”他說到一半,似乎覺得不妥,聲音漸漸低下去,又低頭看他的比漫畫書更好看的圖紙。
  “夢想歸夢想,現實是現實,誰會傻到要混作一談呢。”沈安若無視他打住話題的意願,又存心地補充了一句。
  傳說曆史上這一對真的不是模範情侶,貌合神離,同床異夢,另有所愛,最後那高貴的女子意外地早逝,連共白頭都沒等到。而電影卻拍得這麽美好,看起來這樣的相愛,令年幼時的她們以為,這兩個必定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直到永遠。沈安若覺得有點恍惚,連一直在鬧洋相的波克上校又出場都覺得沒那麽好笑了。
  片子的結尾是婚禮,富麗又典雅,隆重而盛大,女主角那長長的頭紗需要一群孩子才托得住。儀式很機械,很製式,她並不喜歡這一段,低了頭去挑下一張碟,耳邊傳來程少臣的聲音:“我們再結一次婚吧?”
  沈安若的手頓在原處停留了一秒鍾,然後她慢慢地抬起頭,看向程少臣。他的表情本來很閑適從容,雖然沒笑,但臉上仍現出很深的酒窩,但是看到她的臉色,卻漸漸地斂了笑渦,表情漸漸凝重。想來自己的臉色不太好看。
  都怪她反應遲頓,她本可以馬上說“你做夢!”或者“你說什麽?”把場麵搪塞過去,但她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沈安若覺得自己必須說句話,不然場麵似乎很冷。她想來想去,總算又想出一句話,於是勉強地笑一笑:“你為什麽要想不開?我們現在這樣難道不好嗎?”
  程少臣盯著屏幕看得出神,電影其實已經演完了,隻有一排排的字幕在滾動。
  “既然我們仍然相處得很默契,為什麽不試著繼續我們的婚姻呢?”
  沈安若垂下眼睛,她沒有太多的勇氣與他直視,“我記得結婚之前我們也處得不錯,甚至比現在更友善。你難道不怕我們再重複當初的戲碼?你有勇氣再去彩排一遍,可我懷疑自己還有力氣去參與。最近大概真的老了,沒有力氣再去折騰,不如就這麽著吧。”
  “你不覺得我們當初分得莫名其妙嗎?我直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我們有什麽必要走到這一步,當時明明我就沒打算……”程少臣說到一半,似乎也被她疲累的狀態感染,漸漸地停下來。
  “我們當年從相識到結婚都是莫名其妙的,後來的那種結果,倒也可以算負負得正。”
  程少臣被她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看著她,眼瞳深不見底。沈安若突然就生出怯意,幾乎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我要去弄宵夜,你想吃什麽?”她都忘記了她為了跟程少臣賭氣,隻要他來她就根本不下廚房,如果在家裏吃一律叫外賣。
  “什麽都可以。”過了好幾秒鍾,她身後才傳來程少臣悶悶的聲音。
  冰箱裏東西不多,沈安若隻簡單地煮了西紅柿雞蛋麵,其實也麻煩,熱鍋爆炒最後加水下掛麵,煮得非常爛,快做好的時候意識到,這是他最愛吃的口味。如果換作她自己吃,隻用速食泡麵就可以應付。泡麵是程少臣最討厭的垃圾食品之一,以前她都沒法當著他的麵吃。莫非她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很過分所以想補償?她努力排斥這個念頭。
  將麵端出來時,程少臣已經坐在餐桌邊。他小口小口地吃,一慣地斯文,但也吃出一頭的汗,沈安若隔著餐桌沉默地給他遞紙巾。這場景有些久違,連她自己都恍惚。
  後來她去洗碗,擦幹手出來時,見程少臣還坐在餐桌前,看向她的方向,不知坐在那裏看了多久。沈安若立在廚房門口,也不說話。他們就這樣四目相對,有些像在對峙,但表情淡然,氣氛很微妙。
  時間一秒秒地流過,程少臣終於打破沉默,靜靜地說:“一個人的時候才發覺,原來根本記不清分手的原因,卻隻記得你係著圍裙在廚房裏忙碌的樣子,所有的飯菜都沒有你做的那種味道,還有……”他似乎在思索,很顯然他非常不擅長這樣講話,停了很久又開口,“有些東西一旦形成習慣,想要改掉就非常的難。有時從很熟悉的場景中醒來,竟然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沒有什麽習慣是改不掉的,如果你想改。”沈安若淡淡地說,“我也常常記得這小區裏那位保潔工王大媽清掃樓梯的樣子,去年年底她得病過世了,我難過了好幾天。”
  程少臣盯著餐桌上的一隻銅燭台看得出神,那是一群小天使的造型。“你說的對,沒有習慣改不掉,可能隻是不想改,怕等習慣了改變,就真的什麽都忘記了。”他歎氣。
  沈安若知道這樣的對話讓他累。很奇怪,她就是知道。
  “也許是不甘心吧,不甘心你完美的人生出現瑕疵。你一向比我清醒又聰明,所以我們究竟怎樣分開的,你當然比我更清楚。你這人大概一生中都沒遭遇過什麽挫敗,而這一樁你覺得順理成章不需要耗費什麽心力的婚姻,卻恰恰失敗得很有損你的格調,令你希望能夠修補,以免再過很多年後回頭看時會覺得遺憾。”
  程少臣注視著她的眼睛,眼神幽深:“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解讀我的動機嗎?”
  沈安若張了張嘴想說話,又閉上,室內又是一片沉默。她知道既然他的話她沒答,那麽他就決不會主動再說下一句,所以即使艱難,沈安若還是再度開口:
  “程少臣,你對我一向都很好,從過去到現在,或許還包括將來,我一直都知道。就像我從不排斥與你在一起,這你也知道。但是你難道不覺得,相處與婚姻,其實根本就是兩回事?男人與女人隻有到了不得不改變的時候,才會選擇分手或者結婚。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有什麽必要改變呢?”
  程少臣的話很慢,似乎每字個都在嘴裏咀嚼一番:“我記得有人說,婚姻是男人對女人最大的誠意與承諾。”
  “關於這兩樣東西,你很久以前就給過我了。”
  程少臣這次真的無言以對了。
  過了半晌,沈安若又開口。她一直站在離程少臣一米之外的距離,那樣的距離他伸手夠不到,又站得比他高,令她覺得安全。
  “程少臣,我從小就喜歡收集彩繪的木頭玩偶,那時候我收集了很多,可以擺滿一麵牆的格子架,應有盡有。後來我弄丟了一組木頭小貓其中的一隻。其實那不是最貴最漂亮的,也不是我最喜歡的,可我就是念念不忘,即使我還有其他的那多麽,甚至後來我又收集了更多的木頭小貓,但我就是放不下,總覺得缺少了那一隻,我的收藏再也不完整,我的快樂也打折扣。我牽掛了很久,後來我們家重新裝修,收拾房子時,我終於找到它了。”
  程少臣看著她,對於她突然開始講故事,眼睛裏困惑又了然。
  “你不想問問我,現在它們哪兒去了嗎?”
  他不說話,於是沈安若自己說下去:“後來我對收藏木頭玩偶不再感興趣了,就把它們全都送給了我的鄰居小姑娘,包括那一隻我找了很多年的小木貓。你看,一旦我找回了我曾經怎麽也放不下的東西,它就跟其它的東西再也沒什麽兩樣了。”
  深夜萬籟俱寂,空氣一時都有些凝固。沈安若也覺得累,他們好像從來沒有在一起說過這樣多的話,現在彼此應該都後悔得想快快退場了。與其把一切糾結攤到表麵來,倒不如吵吵鬧鬧地粉飾太平,混一天算一天。
  沈安若看著他的眼睛,不再說話。程少臣也看她,然後出乎意料地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沈安若,你還是繼續別扭跟地找碴吧。你突然好聲好氣地跟我說話講故事,我都沒法適應。”他的聲音恢複成平時的冷冷清清。
  “我也不適應你突然變得一本正經。”
  因為這場毫無建樹的失敗的交流,後來他們好幾天都不講話,因為沒有人願意開頭。他倆一直有語言交流障礙,從來就不能夠討論正經事。所幸除了語言,還有別的交流方式,比如身體。四肢糾纏,汗水淋漓,喘息平複後,一小時前還在僵持的關係總會緩解許多。
  以前程少臣就在私下裏逗她,說床是她別扭程度最輕的場所。沈安若也很不情願地承認,這真是他們交流障礙最少的方式。因為此時此刻他通常專注而積極,不再隱藏情緒,而她也變得簡單又直接。如果程少臣令她難堪又不舒服,她就抓他咬他讓他也疼,但是如果他溫存體貼,那麽她也樂得柔軟順從如小白兔。
  其實因為那一晚的對話沈安若自己心虛,畢竟程少臣真心實意地求婚,而她存心把局麵給攪黃了,所以她連續幾天都姿態柔順,但程少臣並不領情,倒常常給她臉色瞧。
  男人們果然寵不得讓不得,給一點陽光他們就燦爛。沈安若越發覺得自己的抗拒雖然很不識好歹,但是完全是正確選擇。她連那一點心虛的感覺都索性棄了。
  比如這一晚,程少臣又在全神貫注地看他的圖紙,大幅圖紙攤滿了沙發前的矮幾。沈安若在廚房裏將西瓜瓤一勺勺挖出來榨成汁,探出頭來問:“西瓜汁你要冰的還是不冰的?”
  半晌也沒有動靜。她再問一句還是無應答,於是隻好又問,“那你要葡萄汁嗎?”雖然葡萄汁比較難榨,如果他真要她會很費勁。結果仍是沒有聲響。
  沈安若終於一肚子火氣地走到他身邊,推了他的後腦勺一下:“喂!”
  這次程少臣有回應了:“別碰我的頭。”他很討厭別人動他的頭以及頭發。
  “耍什麽大牌啊,心胸狹窄的小氣鬼。”
  “被拒絕的又不是你,你當然可以裝大度。”程少臣頭都不抬,繼續研究圖紙。
  沈安若切一聲:“你可真委屈啊,好像你這輩子從來沒有遭過拒絕似的。”
  “被拒當然是有的。但被一個人接二連三的拒這麽多次,你還想讓我興奮地笑啊?”
  “你若不平衡,也拒絕我好了。”
  “做你自己的事去,別搗亂我,怎麽這麽無聊。”
  “你到底喝西瓜汁還是葡萄汁?”
  “都不喝。”
  “你看,你也拒了我好幾回了,我都不跟你計較。如何?心情舒暢多了吧。”
  程少臣終於抬起頭,斜了她一眼:“一點也沒覺得。我現在被你鬧得更鬱悶了。”
  沈安若的媽媽打來電話問她小長假是否回家,閑聊一番後突然問:“少臣回國也有不少日子了,你應該能常跟他見麵吧?”
  沈安若心虛了半秒鍾:“媽,您提他作什麽?”
  “他們安凱最近收購的那家飯店,是不是你工作的那家啊。”林戰雲說完又很八卦地加了一句,“怎麽就會那麽巧呢?這孩子可真有心。”
  “您什麽時候改看財經新聞啦?您以為他為了我去收購我們公司呢。您又不是金母雞,怎麽可能生出那麽值錢的女兒。”
  安若媽呸了她一句:“陰陽怪氣的臭孩子,你跟人家沒關係了,就不許我關心一下他的消息?好歹也做過我的孩子。”又補充,“少臣可比你懂事多了,在國外的時候都會偶爾打電話問候一下我們,前陣子還問你爸等再過幾個月退了休,願不願意到你們那兒去幫他朋友的忙。他朋友開船廠,想找造船監理。工作壓力比你爸現在的工作小多了,出價非常高。”
  “不累又高薪的工作,哪來這樣的好事?爸好不容易退休了,就讓他在家清閑嘛,你們又不缺錢。再說還有我呢。”這家夥,安的什麽心。
  “你爸那種人哪裏閑得住,讓他在家裏沒事做,會悶死他。再說,離你也近啊。多細心的孩子啊,就你不識好歹。”
  沈安若從落地窗向外看,程少臣正在別墅的花園裏與任叔說話,見她在看他,朝她招招手:“你下來看,這株花開得奇怪。”
  真要命,盡管她迅速捂住手機,但耳聰目明的沈媽媽還是問:“剛才誰啊?那聲音好像……”
  “同事。今天我在公司值班。”沈安若迅速回答,又把話題小心地轉移了。還好今天有風,那聲音從風中傳來,又隔了那麽遠的距離,總是不真切。
  過了幾天沈媽媽又打電話告訴女兒不用回家了,因為她要跟安若爸一起出去旅遊。這老兩口什麽時候這麽浪漫有情調了?沈安若滿腹疑惑,總覺得是程少臣在搞鬼,但又沒找出什麽破綻。
  三天的假期,沈安若隻好跟程少臣呆在一起。他們去了鄉下,大片的金色麥田,一畦畦綠色玉米地,沿路有哨兵一般筆挺的白楊林與無數的梧桐樹,開了滿樹淺紫色的花。他們白天出來玩,晚上住在村子裏。非常幽靜的小院落,兩層樓,小巧精致,石砌的牆,有長長的回廊與落地窗,木地板,家具家電一應俱全,與她想像中的村子甚為不同。屋主是一對白發夫妻,慈祥又熱情,對程少臣甚為謙恭。他們住的房間所有用具都像是嶄新的,連窗簾都過於鮮豔像新裝上的,弄得跟新房一樣。
  坐井觀天的沈安若對所有東西都覺得稀奇,白天戴了寬寬的太陽帽在田邊看收割機割麥子,一看就是半天。後來她看到麥田邊斜長的麥子沒有被割走,心疼得很,一直念,程少臣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把鐮刀給她,看著她笨手笨腳地費了半天勁隻割好一小捧,隻是笑,也不幫忙。那些麥子後來被她抱回去當瓶插,因為穿的短衣短裙,胳膊和腿上被莊稼劃出一道道淺淺的白痕,人也有點中暑,睡了一下午。
  所以第二天他們不再去曬太陽,而是開車去了山上的果園,這邊蔭涼多了。
  紅櫻桃已經下季,黃色的水晶櫻桃一串串晶瑩欲滴地掛滿枝頭。偌大的櫻桃園裏,沒有幾個人,沈安若邊摘邊往嘴裏塞,因為別人也是這樣。程少臣看得直皺眉,捏著一瓶礦泉水,堅持要洗過才讓她吃,龜毛得要命。她也往他嘴裏塞,但他緊閉了唇抵死不從。這人既不摘也不吃,溜溜達達像在視察果樹生長情況,就是來掃興的,令別人的樂趣也打折。
  他們又去蘋果園,大多數水果已經套上袋子,不好看。還沒套袋的幾棵樹,果子也小小的,青綠色。沈安若仰著頭睜大眼睛想找摘幾個漂亮的回去做紀念,突然聽程少臣在她背後幾米的距離細聲細氣地說:“別動,有蛇。”
  她那一瞬間覺得呼吸停止血液凝固,也不敢回頭,緊緊閉了眼,顫顫地問:“在哪一邊?”她要嚇哭了。
  沈安若能感覺到程少臣慢慢走近她,她安心了不少,突然他拍她一下肩膀,沈安若尖叫一聲,跳起來,轉身撲進他的懷裏,死死地摟著他的脖子,簡直要勒死他。
  程少臣樂得不行,一邊輕輕拍她一邊笑:“膽小鬼,逗你玩呢。”
  沈安若又氣又窘,並且驚魂未定,全身發軟,仍死死地抱著他不鬆手,使勁捶了他很多下。程少臣隻好打橫抱起她往山下走,路上遇見果園的主人,朝他們豪爽地笑:“年輕人,真浪漫啊。這麽熱的天還抱那麽緊,不怕中暑?
  “她腳扭了。”程少臣鎮定地說。
  山上有一處峭壁,有十幾米高,山下有水流過。程少臣抱了她站在離邊緣不足一米的地方站住,作勢要扔她下去,沈安若縮了一下。
  “你怕什麽?你不是不恐高?”
  “但是你恐高不是?稍稍頭暈眼花一下,我就要遭殃了。這高度大概死不了人,隻能把人摔成傻子,更可怕。”
  “那給你兩個選擇吧。回去後跟我去登記,不然我真的把你丟下去。十秒鍾,快點決定。”
  沈安若緊緊地勒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說:“快扔快扔,看看咱們倆是不是會一起掉下去。”
  程少臣退後了幾米,真的鬆了手,險些讓她摔跤。沈安若揪住他的衣領才站穩,順便踢了他一腳。
  “你還真不是正常女人。按說哭著鬧著要名分這種事情,應該由女人來做比較合理吧。”
  “我是誰啊,我是聰明優秀的程先生打算娶兩次的女人,你怎麽能把我跟那些平凡普通的女人放在一起比較。”
  “你拍馬屁和自我吹噓的水準都不怎麽高,我聽得一點也不舒服。”
  晚上沈安若照例換了床睡不好,而另一側的程少臣睡得安靜又乖巧。
  氣溫不算太高,開著窗,但是沒有風,空氣很悶。
  他倆一直有一些很相似的習慣,比如不喜歡空調與風扇,不到熱得受不了時,能不開就不開,這也算溝通障礙之外難得的一致。
  她翻個身,碰到程少臣,覺得黏黏的,摸一下,他睡出一身汗,額頭脖子都是濕的。反正也睡不著,沈安若爬起來,拿了枕邊的扇子,借著月光替他扇著涼風。
  “有時候你真像我外婆。”程少臣不知什麽時候醒了,嘟囔了一句。
  沈安若覺得自己龜毛被捉現行,很無趣,丟開扇子重新躺下。
  他甚少提家人,但她印象裏對這位不曾謀麵的外婆似乎甚為熟悉。她問了一句:“老人家何時過世的?”
  “很久了,初中三年級。腦溢血,很突然,我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這樣也好,不會受很多苦,就一下子。”
  “我爺爺也是這個病過世的,也是我初三的時候。”沈安若看天花板,其實什麽也看不清,她有點感慨,“最近有好幾個相熟的朋友都出事了,癌症,車禍,還有遇劫的。我上兩周一共去了三趟醫院探病。活著可真不容易。”
  她都漸漸有了睡意,又聽見程少臣說:“你師兄最近也住院了。你知道麽?”
  “誰?”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江浩洋。”
  這名字每次從他嘴裏說出來,感覺都極其怪異。沈安若停了一下說:“哦”。想了想又問,“你怎麽知道的?要緊麽?”
  “沒你其他的朋友嚴重。”他直接忽略她第一句話。
  沈安若不再作聲。
  “你明天要不要早點回去看他?”
  “好。”
  “我們上午走。”
  “你明天不是在這裏還有事麽?你按原計劃留下吧,我可以自己回去。”沈安若翻身背向他,決定睡覺。
  大概過了很久,沈安若半睡半醒,有點迷迷糊糊,聽到程少臣不冷不淡的聲音,似乎在自言自語,但低低地傳進她的耳朵:“氣焰囂張。”
  她本想裝沒聽見,但睡意已經全無,索性回身蹬了他一腳:“你找碴啊。以前你跟某位紫煙小姐花前月下時,我說過什麽沒?”
  “你亂栽贓,誰跟誰花前月下了?”
  “哼。”沈安若從鼻子裏發出一個音。
  程少臣坐起來:“我跟她隻是朋友而已,我跟你說過了,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他半睡半醒的時候聲音總是低低的沙啞,很令人舒服的聲音,但最後他偏偏要再加一句,“比你跟你學長還單純。”
  沈安若也迅速地爬起來,一肚子氣想發作,張了張口,還是忍住了。室內沉默的空氣壓下來,最後她說:“你那女同學去哪兒了?很久沒她的消息了。”
  “回法國了,長期定居。”
  “哦,怪不得。”沈安若低聲說,重新躺下。
  “沈安若,你什麽意思?”
  “我是說怪不得我很久都見不到她,以前我們經常會偶遇。你以為我是什麽意思?我又不聾,你那麽大聲做什麽?快睡覺,我不要跟你吵架。”
  這麽一折騰,完全沒了睡意。空氣比剛才更悶了許多。沈安若閉著眼睛數自己的心跳,程少臣也翻了身,大約也沒了睡意,語氣比平時柔和又模糊:“我一直在想……沈安若,你當時堅持要離開,難道真的與秦紫煙有關嗎?”
  她其實想裝睡,權當沒聽見,但終於發現原來裝睡比回答問題更難。
  “難道你覺得我們倆最後分開,是因為別人嗎?我不曾真的懷疑過你們的關係,憑我對你的了解,還不至於分辨不出這個。如果說我有介意,大概是是因為我需要一個借口。”
  “你要離開我的借口?你這借口找的可真……”
  “你不也一樣,明明知道我跟江浩洋根本沒什麽,但就是喜歡拿他當借口來消遣我。因為隻要刺激到我,你自己就高興。”
  屋裏的空氣真的很壓抑。他們倆就像在下棋一樣,每說一句話都思忖半天。
  “為什麽要離開呢?我以為你過得自得其樂,什麽也不需要,什麽也不在乎,很乖巧,偶爾鬧鬧小別扭。我一直覺得那就是我們最正常的狀態。”
  “你那樣想嗎?可我覺得我們的婚姻越來越無趣,每一步像踩在棉花堆裏,周圍全是肥皂泡,真是夢幻又虛無的狀態,還要彼此羈絆。縱使我對婚姻從來沒有過幻想,也覺得不該像我們那樣。我一度試著改變,後來覺得越要改變反而越糟,倒不如離開,成全你,也成全我自己。”
  “你想成全什麽?”
  “成全我重新得到自由,不被一張紙束縛住。也成全你,可以再找一個能全心全意接受你的好意,把你當作生命全部的女人。”
  “你可真善解人意到了極致。你又知道我想要什麽樣的女人?”
  “你需要一個能乖乖地在家裏等你的人,不用太美,不用很聰明,不吵不鬧,不要讓你費心就成。其實你想要居家感覺的時候,一個月裏也不過就那麽一兩天,但為了你這心血來潮的一兩天,你也一定要把把這準備工作做得萬全。”
  “沈安若,你把我娶你的動機解構得可真夠齷齪。”
  “哪裏齷齪,我明明是在誇你。你這個人,一定要將所有的事情都控製在你的掌握之中,根本不能容忍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
  “過獎了。其實意料之外倒也有,不多而已。”程少臣的聲音根本聽不出情緒來。
  “比如說,大哥沒娶秦紫煙。”半晌後沈安若說。
  當室裏安靜下來時,便是沉寂,沈安若覺得壓抑,隻好用講話來緩解。
  “靜雅跟你說這個?”程少臣的聲音終於有了一丁點的起伏。
  “何必用她說,我有眼睛跟腦子。”
  “……紫煙她家,跟我家有一些很複雜的關係,複雜到……爸媽不能容忍她進我家門。大哥一向比我聽話得多,從不違逆他們的意思。那是他這那麽大做過的最叛逆的一件事,但最終還是屈從了。雖然……總之,紫煙到底是無辜的,我們一家都很虧欠她。”
  “她喜歡的是你吧,至少曾經喜歡過。大哥可以不介意,爸媽他們卻不能容忍,這才應該是他們要反對到底的原因。而你呢,大概拒過她,或者負過她,覺得有些對她不起,也替大哥不值,所以索性以她作借口跟家裏鬧翻,反正你本來就想自由,而且這樣一來你心裏就舒坦多了。你做每一件事情的背後總會有不止一個目的。”
  “沈安若,你不去當編劇真可惜。”
  “可我猜對了,是嗎?”
  “你既然知道的這麽清楚,又為什麽要離開?”
  “我跟你說過了,我們分開跟別人沒有關係,你怎麽總不明白呢?我介意的不是你跟誰誰的關係,而是你的態度。你是多厲害的人,就是有辦法把別人的生活攪亂,然後事不關己的冷眼旁觀,對你覺得是障礙的人,你可以像撣灰塵一樣把他們輕易地甩掉。對我的方式,你也像在馴養寵物,想起來時就逗逗我,想不起來時就當我是隱形人。我鬧一鬧,你要麽任著我自己去鬧個夠,反正鬧累了我自己就消停了,要麽就耐著性子安撫我幾下,等我變乖了,你又把我甩一邊。或許這就是你理解中的婚姻,但卻從來不是我想要的。婚姻之於你,不過是可以拴住我不要亂跑的繩子而已。”黑夜可以很好的隱藏緊張,她自己都不清楚是在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程少臣聽。有些東西,她並沒有真正的在心裏想過,或者不願意想,仿佛隻有一個小小的萌芽,但溫度與水分合適,竟然就破土而出了。
  “你不能換更好一點的事物來形容嗎?比如風箏和線。我還以為我給了你足夠的自由。”
  “對,很自由,你對我一直很好,我從來沒否認過。所以其實我們最終離婚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自己發酵質變。換作別人興許就甘之如飴,但我當時就是存了心想讓你也不痛快。”
  這樣的對話真是令人抓狂,沈安若十分後悔不該開這個頭。而程少臣最擅長把氣氛搞得更加壓抑。他會一直默不作聲,令人鬱悶又緊張,等差不多覺得這話題該結束了,終於鬆口氣,他卻突然又出聲。
  “你心裏一直有委屈吧,直到現在還有。你心裏有氣的時候,口才就會變得非常好。”
  “我才沒委屈,我好得很。而且我口才一直很好,你不知道而已。”
  程少臣想去抱她,手已經碰到她,卻又收回來,最後隻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肘,她瘦,隻一隻手就能圈過來。他在那裏停留了一會兒,慢慢地說:
  “我是真的覺得對你非常的抱歉,也對我們後來的結果遺憾,所以希望可以彌補。”他說的慢,一字字的斟酌,最近他說話常常這樣,“我們……尤其是到了最後,是我任性和衝動了。我一直覺得婚姻裏的女人偶爾任性衝動一下,算調劑,甚至很有趣,但男人一旦這樣,就很容易造成嚴重後果。我明明那麽清楚,甚至還去勸誡過別人,竟然還是犯了這種錯誤。……比如,強迫你做不喜歡做的事,還有,關於……那件事,不想去聽你的解釋,其實當時我就已經知道,你明明已經是準備要跟我說,我完全應該體諒,卻偏偏要把本來可以扭轉的事情搞僵。這兩件事,後來我怎樣為自己開脫也沒有辦法釋懷。”
  “你何必放不下,其實我都沒介意。關於那一晚,我們已經做過那麽多次,也不差那一次,除了失了點麵子,你也沒真的傷到我,我沒必要記恨。雖然我一直矯情,但不至於要裝到那種程度。至於後果,就當是我們失誤了一回好了。至於後來……其實你沒冤枉我,你見到的那張手術預約單又不是假的,我本來就打算瞞著你去做,隻是因為身體狀態不好沒有做成而已,如果沒有那麽多意外,其實你根本沒有機會知道這件事。”
  程少臣又不說話,但他的呼吸有一點點沉,像在隱忍著什麽。
  “你實在沒必要這麽坦誠。”他終於開口,帶出沉沉的呼吸。
  “我隻是想減輕你的負疚感。”
  “那可真要謝謝你。”
  “不客氣。”
  這場溝通會可算到了尾聲了,其實應該鬆口氣,但沈安若覺得累,而且不安,似乎他們之間的太平日子又要被她攪和到頭了。出於職業習慣,她覺得這樣結束話題好尷尬,索性再加一個結語:“你看,我們哪裏有什麽誤會,完全是性格使然而已。你決不會為誰改變,我也從來都不想妥協。所以,你哪來的信心,我們隻要重新開始就可以一切相安無事?”
  “睡覺吧,我累了。”
  “程少臣,我不是在試探拿喬,我說的每個字都很認真,縱使你會聽得不舒服。”
  “我知道。其實我寧可你在試探以及拿喬。”
  她除了工作,其他時候都極少說這麽多話,竟然真的累到有了困意。迷迷糊糊間覺得程少臣起身下床喝水,然後再無動靜。她睜開眼看他坐在藤椅上,整個人浸在淡淡的月光裏,似在想事情。她喃喃地說一句:“給我也倒杯水吧。你幹嘛不睡?”
  他把盛水的杯子放在她的床頭:“太熱,睡不著。我要再去洗個澡。”然後轉身離開。
  沈安若是被奇異的溫度弄醒的。程少臣從背後摟了她,嘴唇灼燙著她的後頸與耳垂。但他分明洗了冷水澡,全身都是冰涼的,貼著她的身體,害得她在這炎夏裏打冷顫。
  “別鬧了,我困。”沈安若用臂肘推他。
  但程少臣不肯放過她,把她的兩隻手抓到一起握住,空著的另一隻手執意地撩撥著她身體的每一處,不隻是手,還有他的唇和身體。每到這時候她都恍惚覺得他有人格分裂,一邊是專製地掌控全局的大男人,另一邊則是撒嬌依賴她懷抱的小男孩。前者她無力抵擋,後者她不忍推拒,總之結果都是她輸,丟盔棄甲,屈從投降,完全居於下風。
  他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占領她。一旦他得逞,小孩子的偽裝就全然不見。此時他隻是侵略者,強勢霸道,占據著她全部的感觀。就在幾分鍾前她竟然還對他心軟,真是沒記性極了。
  早先那番對話一定令他極度不痛快,他在床上一向不怎麽隱藏情緒。他從後麵半抱她與她親密地融成一體,並沒壓住她,但過於強勢的動作還是讓她覺得難以承受。沈安若試著掙紮,此刻這種奇怪的姿勢令她全身沒有著力點,好像被懸在崖邊,他一鬆手他就會掉下去,令她害怕。但他牢牢地限製了她不讓她有行動自由的可能,她隻好徒勞地伸出手想去抓住點什麽做支撐,胳膊又一次落入他手中,被他折到不會礙事的地方後,他探過身子,唇貼上來,一口咬住她的胸,好像要將她一口吃掉。他一路地吮咬,一直到她細嫩的脖子,她抽痛了一下,大概他在那裏留下了記號,他的手也停在他們身體最親密的地方,揉搓著她。他把她當作橡皮泥玩具,捏來折去,沈安若終於忍不住喊出聲來,很快她的呼叫聲也被他吞入口中。
  “我根本沒說錯吧,你就是容不得局麵不受你控製,被猜中心思,於是惱羞成怒。”他終於肯放過她後,沈安若蜷在他的懷裏,有氣無力地指控。
  “你存心把我們的關係搞得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在路上遇見我時當我是空氣,連跟我出去吃飯都不肯。你是不是覺得這種非法的關係很刺激,比我們之前更有趣?”他把熱氣全吐到她耳朵裏,害她又發顫。
  “對,就是這樣。你不覺得?”她存心要氣死他。
  “我隻覺得你根本就是拿我當你的奸夫,不負責任地利用我。”
  他在變相地罵她是YIN婦,她再笨也聽得出來。沈安若用蹬在他腿上的腳趾使勁撓他的小腿,因為她的手被他鉗製了:“你裝純潔。難道你沒利用我?你把我當你的攻堅項目,所以其實你自己也玩得有趣極了。現在裝出這副委屈樣子,不過是進度沒有如你所願,心理不平衡而已。”
  “你別把你的工作術語搬到床上來。”
  “結婚之於你就是一條可以鎖住我的鏈子,讓我跑不掉,然後你又可以安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這樣整天費神費力地看住我。”沈安若一鼓作氣地說完。
  “好好,如你所願,我們就一直這樣下去好了。以後不要再提結婚這個話題了,我的頭已經被你繞暈了。”程少臣被她噎了有足足半分鍾,意興闌珊地說。

  暗湧
  大概那天他們難得的交心談判真的把程少臣暈得不輕,以至於他都減少出現在她麵前的次數了,當然按程少臣的說法是他最近忙。
  他出現也是半夜過來,帶一點酒氣,但是很清醒,有時候隻是在她身邊躺下,很快沉沉睡去,有時候則故意弄醒她。大概當她在他身下被他一點點耗到全無抵抗之力時,他便得到征服的快樂,那受損的男人自尊也得到很好的修複。這男人的心思如此不堪一擊,經不得一點刺激,沈安若覺得非常的無語。
  那天沈安若與賀秋雁一起去看的江浩洋,其實還是程少臣送她回來的。江浩洋沒在醫院,並且又換了一處地方住,很幽靜的舊式小區,她們費了很大勁才找到。
  “其實沒什麽大礙,我都是在當度假。”江浩洋臉色尚好,據說隻是胃出血,每日有醫護人員過來打點滴,保姆按時過來給他做飯。
  他不怎麽喜歡人來人去的混亂,甚至都沒像其他人一樣住在甚為方便的公務員小區裏。生病期間躲在這裏的確避得開許多的事非。
  她們沒坐多久就有門鈴響。江浩洋自己去開門,她們在偏廳並沒出去招呼。來人是年輕女性,隻說了幾句話就走了,一共不到兩分鍾。
  江浩洋回來時神色平淡。賀秋雁笑他:“師兄,你正走桃花運呢。”
  “亂講。”他將淡淡的笑意轉向沈安若,沈安若垂下眼睛。
  這屋子就是單身漢住的,所以不隔音,外麵的對話屋裏也聽得清楚。
  女子說:“你換洗的衣服,還有書,你要的最後那本我沒找到。我煮湯時多煮了一些,手藝不怎麽好而已。我記得上回你說王阿姨的湯太膩。”
  “麻煩你,其實讓我局裏的人回去幫我拿就好。”
  “順路而已,不麻煩。我不久留了,我們領導召開臨時會議,我得去公司。”
  “你們現在應該很忙吧,別影響到你的工作。”
  “沒關係。我們上司說了,難得有這種與上級部門的領導正大光明接觸的理由,一定要嚴肅認真地對待,力所能及地討好,無時無刻不體現出我們的誠意,要當作最重要的工作來做。我領命行事而已,所以你不用客氣。”
  “原來他也會說這麽長的句子。可是這話聽起來怎麽這樣別扭。”江浩洋笑。
  “你要理解他,他很不擅長向人誠摯地表露心跡,這算作他的極限了。”女子笑如銀鈴,然後離開。
  地球真是小,竟然是程少臣的屬下談芬。她們見麵的次數不多,可沈安若對談芬的聲音異常的熟,她有一副非常好聽的聲音。
  江浩洋不經意看向她的神色總是非常有趣,沈安若轉頭看窗外。
  “怎麽會突然犯胃病?”賀秋雁問。
  “跟省裏的項目調研組一起吃飯時,酒喝得不有點不合適。”
  “你這人民公仆當得稱職,險些要因公殉職為國捐軀了。”沈安若輕歎。怪不得他藏起來程少臣都知道他病了,原來如此。
  “才幾天不見,這張嘴就刻薄成這個樣子。”江浩洋也歎氣。
  後來賀秋雁去給江浩洋倒水,屋裏隻剩他們二人。
  “你最近氣色不錯,比我上回見你時好許多。”
  “因為天氣暖和了。我冬天容易感冒,所以氣色總是差。”
  “這個季節穿婚紗比較合適,我記得上一回天氣有點冷。”
  沈安若看著他的眼睛笑了:“幹嘛?你被美人計和迷魂湯誘惑了一下子,就打算幫人把我賣掉?”
  “要賣也要趕在賣相最好的時候出貨,等過了保鮮期就賣不到好價位了。”
  沈安若低頭,半晌後說:“一個人多麽瀟灑,幾套房子可以輪流著住,飯友和玩伴可以經常的換,生病了可以找誌願者照顧。難道你不覺得?”
  “你諷人的功力長進了可不止一點點。”江浩洋難抑笑意,“我是沒計劃要單身一輩子的,隻是你或許從沒有機會感受,單單是想碰上互相能看順眼的人,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停頓了一下,“我的話你應該不願意聽……不過,男人的耐性總是有限,沒必要非得觸底吧。”
  “他竟然連你都收買得動?”
  “我明明是為你好,你現在就像咬呂洞賓的那隻小動物。”江浩洋看了她一會,又微微笑起來:“好好,你就繼續吊他吧。看著那種人吃憋,其實我暗爽得很。”
  後來賀秋雁也說她:“你就盡情地玩,等有一天某人沒了耐性突然要撤了,我可不借你肩膀哭。”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哭。男女交往可以當成遊戲,合得聚不合則散,但婚姻卻應該是一輩子的事情,要有多大的耐心去忍受對方幾十年。若是遊戲,本來就該有結束的一天,有什麽好遺憾。我才沒力氣再去折騰一遍弄假成真的遊戲。”
  “你現在知道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了?那當時你又鬧個什麽勁,怎麽就不肯忍耐一下。還有這姓程的,那時候發的是什麽神經,害自己如今費這個勁,活該。”
  “當時覺得,反正也挨不到最後,就不要強撐著,長痛不如短痛,不如早死早投胎。”
  “神經病,兩個。”
  “你今年的相親已經相到第幾號了?”沈安若迅速轉移話題。
  “跟你說,我現在對婚姻半點興趣都沒。看著你們這些優秀典範,我都有心理障礙了。”
  別人兀自在那邊瞎操心幹著急,其實他們倆處得尚好,並沒有因為她揭他的短或者他給她臉色看就真崩了。他們互相之間不算太客氣,但也稱不上別扭,就那麽鬆鬆垮垮地小心地維持著一種奇異的平衡,就像不倒翁,看似搖搖欲墜,其實卻也倒不了。按賀秋雁的說法,別人都是不能在合適的時間碰到合適的人,而他們倆是打算拖到不合適的時間讓彼此都變成不合適的人。其實賀秋雁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沈安若費了很大勁說服林虎聰去跟她相親,因為林虎聰臨時有事爽了約,後來賀秋雁就連放了他兩回鴿子,分明把這事攪黃了,沈安若終於明白她這位同學的相親路為何會比長征更艱苦又漫長。總而言之,大家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自我娛樂以及自尋煩惱。
  程少臣最近常常出差,頻繁到連沈安若都忍不住問:“工作不順利?怎會這樣忙?”
  “有個合作案,條件總是談不攏,扯來扯去,浪費時間。”
  “那一個,我也聽說了。你們那合作的幾方不是交情都還好?”
  “就是這樣才麻煩,拉幫結派,力氣全用作內耗了。算了,別在家裏提工作,已經夠煩了。”
  過了一會兒他卻主動問:“你覺得,犧牲一點信譽來保全公司最大利益,以及用很大的代價去保全一點點可有可無的聲譽,哪一種更可取?”
  “不是不在家裏談工作嗎?再說了,你自己心裏早有定論,問我幹嘛,我又左右不了你的決定。”
  “沈安若,你不要總是伶牙利齒巧舌如簧。女人適當笨一點會顯得可愛。”
  “以前嫌我嘴笨,現在又嫌我說話伶俐,你可真難伺候。”沈安若打個嗬欠,困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還有,你難道不覺得,像我這樣自以為是自作聰明的這種傻,遠比老實巴交的傻更得娛樂到你?”
  “說的也是。”
  夜間的圖文電視台每天播一些非常冷門的外國電影,是港譯,所以片名人名都稀奇古怪。今天這一部講一對夫妻政治聯姻,其實心中各有所愛,表麵維係了恩愛平和,私下裏各有各的生活。
  “真是濫片。”程少臣興致不高地說,“不過這樣的生活,其實倒也不錯。”沈安若向他投去一個鄙視的白眼,被他接收又反擊回來,“斜我做什麽?還不是被你鬧的?”
  他出差許多天。最初三四天沈安若覺得清淨又輕鬆,空氣中氧氣濃度都升高。時間再久些,就覺得少了些什麽,仿佛終於到出周五,突然接到周末培訓或加班的通知,雖然屬於正常工作,但總是不適應。她白天工作晚上應酬,所以她不給他電話,隻等他打來。過了晚上十點鍾電話未到,難免擔心是否酒喝多了,或者有意外。壞習慣一旦養成果然很討厭。
  沈安若回憶他們以前結婚的那段日子,有一度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出差,最初她也牽掛,擔心他醉酒無人照顧,擔心他飲食不適應,但他一副樂不思蜀的樣子,常常忘記打電話,她打過去也大半不接,早晨就回來了晚上她才知道,久而久之,她也不再介意,由著他去,每次他出差就隻當自己放假。
  飯店裏新召一大批服務員,滿眼都是生麵孔。有一個女孩引起她注意,端整清秀,柔美纖細,眼神慧黠,但活卻做得很不漂亮,有時在餐廳擺盤子,有時在客房做清理,手忙腳亂,很狼狽。沈安若走近了看她身上的臨時員工牌,鍾戀晨。那十指纖長白嫩,明明就是嬌嬌女。
  “那鍾戀晨相貌及風度氣質都極好,為什麽不讓她在前台實習?”沈安若對周經理說。
  “是董事長安排的,好像是合作方那邊的人。大概是要寫調查報告,在這兒體驗生活呢,不會待很久。”周經理慢吞吞地說,於是沈安若不再多問。
  果然是位大小姐,竟在這裏扮演灰姑娘,她跟程少臣,都真夠天才。
  鍾戀晨偶爾會遇上她,笑容明媚,稱她“沈助理”,有時會請教問題,極虛心,但眼裏藏不住對她好奇的打量。
  程少臣回來後,他們在一家極幽靜的會所度周末,在遊泳池邊遇上披了大毛巾全身濕淋淋的鍾戀晨。
  “少臣哥,安若姐。”鍾戀晨巧笑嫣然,稱呼改得也快。
  “這是鍾戀晨……我父親好友的女兒。”程少臣在介紹她的時候,不容易察覺地頓了一下。
  “安若姐,你不來遊泳?”
  “我是旱鴨,水深超過一米就暈。”
  “那我自己玩去了啊。”
  沈安若坐在陽傘下吸著果汁,程少臣和鍾戀晨在不遠處說話。他們沒故意壓低聲音,泳池人極少,所以她聽得清楚。
  “小戀同學,你怎麽還賴在這裏?玩夠了就快些回你爸那裏去,別在這裏添亂。”
  “少臣老師,我在這裏自力更生,沒礙著你什麽事呀。”
  “你走到哪裏麻煩就到哪裏。你還是討厭誰就去害誰吧。”
  “你猜對了,我就是來害你的。”說畢一歪身子,以一個奇妙的姿勢直挺挺地落入水中。
  “她泳技很高。”沈安若後來對程少臣說。
  “比你遊得好的在你眼裏都算泳技高,是個人就可以比你遊得好。”程少臣根本不看泳池,“她現在每天在華奧那邊,你見過她?”
  “見過,很努力很認真。”
  “你離她遠點,她難纏得很。”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沈安若喝完果汁準備起身走了,突然定住身子,聲音有點顫:“你有沒有注意到,她已經很久沒露出水麵了。”
  她話音還未落,程少臣已經跳下水去。
  後來程少臣麵無表情地拿了毛巾擦頭發,全身濕透。鍾戀晨在一邊笑到全無形象:“我又沒喊救命,這可是你自己要跳的。少臣哥,我太感動了,原來你這麽關心我。我以為你巴不得我淹死。”
  “閉嘴。”
  “我還沒惱呢,你惱什麽。我今天差點就可以破自己的憋氣紀錄了,都怪你來破壞。”
  “鍾戀晨,我說話不許你頂嘴。”
  中午他們三個一起吃飯,小戀同學不敢再造次,安靜乖巧。程少臣出去接手機,她趁機與沈安若扯東扯西,沒有重點。
  “為什麽要叫小戀?不是應該叫小晨?”
  “別人都叫我小晨的。但少臣哥不喜歡我名字最後一個字與他的發音一樣,隻有他叫我小戀。”
  過了幾天某處有個商務酒會,沈安若也要代表華奧前往。程少臣打電話問她是否願與自己同行,她當時正在為一堆工作上的爛攤子煩著,所以沒好氣:“前妻跟現任那個什麽,你覺得我的哪種身份會更令你有光彩?”
  “你真無聊。難道我找不到女伴?”
  “快去快去,別打我主意。”
  晚宴跟平常的也沒什麽區別。沈安若是和林虎聰一起去的。他們不是重要客人,隻打算打過照麵後就走。她並沒看見程少臣,這人果然一到宴會上就失蹤,但她見著了鍾戀晨,粉粉嫩嫩嬌滴滴,是程少臣素來喜歡的格調。
  鍾戀晨雖然打扮成一副淑女狀,但一直東張西望找東西吃,又不知從哪兒找了一本雜誌猛扇著風,完全不顧形象。待到有人走近她時,卻刹時間變成小天鵝的模樣,高貴又柔順。
  “你盯著那女的看了半天了,你不是有什麽特殊愛好吧?”林虎聰涼涼地說。
  “你不覺得她很可愛?”
  “我覺得女人隻有‘不可愛’跟‘裝可愛’之分。”他突然看見程少臣出現在鍾戀晨的身邊,低低地靠了一聲,“沈安若,你存了心要害我哪。你早點跟我說董事長大人也會來這兒啊,至少我可以站得離你遠點。”
  “你心裏沒鬼,怕什麽?”
  “誰說我心裏沒鬼?鬼大著呢。”林虎聰皮笑肉不笑地扭頭看她一眼,沈安若也回了林虎聰燦然一笑。
  “你們真有玩興,一對兒天才。”他閑閑地說,突然想起了什麽,“那個小女子,就是在我們那兒實習的那個吧,我說這麽眼熟。”
  “隻是‘眼熟’而已?隻要是美女,你都能在幾小時內把人家家譜都弄清楚了。”
  “當然,你真了解我。這小妞背景不簡單的。”他側過身子在她耳邊說了個名字。
  沈安若訝異了一下,忍不住又轉身看了那邊一眼。
  “她們家跟程家,交情甚深。”林虎聰又補充。
  他們離開前,沈安若去洗手間。一樓人多,她到了二樓,出來時聽到走廊盡頭有人在講電話。因為沒有人,所以非常安靜。
  “我才不幹,我還沒玩夠呢。什麽?兩家知根知底?少拿這個當借口,讓我去做你們利益交換的犧牲品。他又不是真的喜歡我,他隻當我是小妹妹呢。”
  那是必經路,沈安若根本躲不開,走近了卻見是鍾戀晨,隻能笑一笑,鍾戀晨見到她,也笑得燦爛,隻是似乎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回家早,洗漱完畢一身清爽地在臥室看電視,程少臣回來時看一眼她的藕荷色真絲睡裙:“你穿這一身睡衣去宴會也比你打扮成黑烏鴉的樣子好看,都跟你說了,你穿黑色太蒼白,而且瘦得厲害。”他不幹涉她穿衣服,除了黑色,每每要找碴。
  “滿場的五彩繽紛,你身邊佳人也粉粉嫩嫩,你幹嘛要盯著我?”
  “我盯著你,你都和別的男人眉來眼去了,我若不盯你,你還想做什麽?”
  沈安若抽出背後的枕頭砸過去:“討厭,你隻許自己放火,不許別人點燈。”
  他洗過澡,摟住她一起看電視。沈安若不舒服,抱了熱水袋也難受。程少臣丟開熱水袋,替她輕輕揉著肚子:“如果你懷孕了,就不用這麽麻煩了吧。”
  “程少臣,你若敢算計我,我就咬死你。”沈安若掐他的手背。
  “別總這麽凶,老得快。我這次出差要走很久,你對我溫柔點。”
  圖文台又在演拍得粗糙的不知名電影。男主要結婚了,對女主說,我要娶她,可我愛你。後來那男人毀了婚約,但女主跑掉了,數年後重逢。
  “你最近看片品味越來越低俗。”程少臣說,“不過那男的真是可憐。”
  “那男人明明是混蛋。”
  “沈安若,你不許不打招呼就跑掉。”睡覺前程少臣突然說。
  “我為什麽要跑?”
  “反正你就是一副隨時都想跑掉的樣子,讓人覺得特別不踏實。”程少臣打了個嗬欠,喃喃地說。
  “誰讓人不踏實了?你在說你自己呢。”
  半天沒回應,探身看去,他已經睡著了。
  程少臣走了沒幾天,鍾戀晨也向她告別,說要出去玩。沈安若對這比她小幾歲的女子印象不壞,難得出身好又不矜嬌恃寵,對自己又甚為客氣禮貌,隻是也刻意與她保持距離。
  “若你不確定一個男人是否真的喜歡你,可他對你不錯,你會嫁嗎?”臨走時鍾戀晨問她。
  “結婚是一件很隨緣的事,想多了反而下不定決心。”
  “可是如果你很喜歡他呢?會不會很不甘心?”
  “我不知道。”
  程少臣這次出差的確很久,有天晚上打電話給她:“沒有人煩你的日子,是不是格外的輕鬆自在心曠神怡?”
  “沒有那麽好,但是也不壞。你現在在哪裏?”
  “今天剛到的杭州。”
  “鍾戀晨也在那裏,你應該知道了吧?”
  “我知道,我見到她了。”他在電話另一頭歎氣。
  沈安若並不願意多想,她一向隨遇而安,可有時候都由不得她逃避。飯店裏來了一位重要客人,張總甚至親自接待。那日沈安若在頂樓專用餐廳裏遇上他與助手,微笑致禮後,各自就餐。
  一定是她最近人品出了問題,所以她總能偷聽到別人說話。
  “這家飯店現在已經在安凱名下了,鍾小姐就是在這裏玩了一陣子。”客人的助手說。
  “少臣眼光一向準。程家的孩子都有出息,相比之下鍾家的男孩子都要氣死人。你看這次合作案,這差距真是明顯。”
  “鍾先生對自己的孩子要求太高。都要成一家人了,鍾小姐雖然嘴硬,我看她心裏是願意的。”
  他們的聲音雖然夠低,沒打算讓別人聽見,可她到底不是聾子。
  程少臣這次出差的時間的確很長。但他在電話裏依然雲淡風輕,若無其事,她也索性不去破壞氣氛。這個人一向老神在在,凡事太篤定。她若想自己好過,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枉費腦筋。順其自然,該怎樣就怎樣好了。
  晚上繼續看灑狗血的電影,情節老掉牙,她看到津津有味,戲裏的男男女女,永遠隻差那麽一點點,莫名其妙地誤會,匪夷所思地分手,此後一生都擦肩而過。看著劇中人抓狂添堵,她自己便有了置身事外的悠閑。現實若也是這樣的一場戲,那麽她要找了有利的位置做個好觀眾看熱鬧,才不嘔心瀝血地置身其中去爭取更多的鏡頭。
  不過她還是很想離得再遠一點,換個地方,呼吸一點不一樣的空氣。雖然這一向是小說和電影裏最惡俗的橋段,但此刻才發現,所謂惡俗,都是經過人民群眾的智慧與實踐檢驗出來的經典。
  機會來得這樣及時,有個曆時十天的封閉式中高層培訓,就在這個城市周邊的島上,車程加船程一共才三個多小時。培訓內容非常實用,但辛苦。當人力部征求她的意見時,沈安若一口答應。
  “天熱,你體質又弱,那邊交通不便利,條件也不會特別好。同類培訓有很多,其實不必這種時候去。”在審批單上簽字時,張總說。
  “沒關係,我很久都沒學習充電。”
  她懶得程少臣說,因為他若不同意,隻一句話就能令她無法成行。其實她暫時離開一下,不幹擾他的視線,倒是更有助於他去思考以及解決問題,不會令他因時時見她而為難。懷著這樣高尚的目的,她對自己不告而別的計劃很坦然。
  她出發的時間恰能錯開與程少臣打照麵的機會,等到了目的地,再打電話告知他好了,她並沒打算遠走高飛銷聲匿跡,她可沒那份骨氣。其實她走得不遠,當天都可以來回,若不是時間太久,根本算不上出差。
  出發前一晚,沈安若簡單收拾了行李,像往常一樣到樓下去檢查門窗,在廚房裏熱了牛奶。正小口地啜吸著牛奶,聽到有人開鎖的聲音。門是從裏麵反鎖的,外麵打不開,她隻好自己去開鎖,手裏還捏著牛奶盒子。程少臣竟然提前回來了,他明明應該明天下午才返程,沈安若心虛氣悶。
  門一打開她就被一把抱住,程少臣故意啞著嗓子粗聲粗氣:“小妞兒,若想保住性命,就乖乖從了我吧。”
  深更半夜的,他可真有興致。沈安若在他懷裏掙紮:“提前回來幹嘛不說一聲?”
  “嚇到你了?”
  “對,屋裏藏著男人呢,你千萬不要上樓。”沈安若推搡著他,但他越摟越緊,呼吸也漸沉。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剛才他突然襲擊,她一受驚便捏緊了牛奶盒子,結果把牛奶濺了兩人一身,現在正沿著她的睡衣領口向下滴淌著,前襟也濡濕了一片,貼著她的皮膚,勾出她前胸的形狀。
  程少臣低頭去舔她裸露肌膚上的那幾滴牛奶,她微微地顫了一下,低下身子從他懷裏鑽了出來:“你餓嗎?我去煮麵。”
  “不餓,飛機上吃過了。”他把外套隨意扔到沙發上,扯了領帶,上樓去洗澡。走到樓梯中間時,回身見她還在原地站著,朝她笑一笑:“你要不要一起?”
  “不,謝謝。”沈安若扯著睡衣前襟,盡量讓它不貼身,心裏有點亂。她是做事有計劃的人,突發狀況到來時,即便可以應付得很好,也總有點慌。
  她把行李箱搬到自己的書房去,到另外的浴室簡單地衝洗了一下,換下濕睡衣,然後便有些無所適從,不知該先躺下裝睡,還是聲稱不舒服換個房間睡,總之她覺得累,不想生出多餘的事端。她的心思正百折千回著,浴室的門被拉開,她僵著身體沒回頭,仍被程少臣一把拉入懷中,整個後背貼著他赤裸溫熱的胸膛。他在她的耳朵和肩膀上留下唇印,低聲問:“你想念過我沒有?”
  “沒有。”沈安若躲閃著,被他的氣息弄得很癢,但柔軟的胸部與小腹都被他揉捏著,根本擺脫不掉他。她象征性地推拒了幾下,便被他輕而易舉地按到床上,睡衣被他輕易地褪下。她保持著趴臥的姿勢,緊緊抱著枕頭,不肯翻身。程少臣也不逼她,像小動物一樣從她的耳垂和肩膀開始細細地齧咬,光滑的後背,纖細的腰肢,柔軟的臀,直到她的腳趾。他力道輕柔,但每咬一下,她都忍不住微微顫抖,全身酥麻。這是個調情高手,她哪裏是對手。沈安若覺得挫敗,她明明內心想抵抗,身體卻投降,腦裏暈暈的,隱約有極重要的事情,沒有頭緒。她突然生氣,都不清楚到底在氣誰,用了極大的力氣翻身起來,因動作過急甚至暈了一下,一把扯住沒有防備的程少臣,把他使勁地壓到自己的身下,用腿壓住他的手,用手掐住他的脖子。
  程少臣大概被她突如其來的強悍震懾住,除了最初反射性地掙紮了一下,便不再反抗,由著她折騰,甚至還偶爾配合她一下,表情變幻,眼裏情緒不明,因她挑起了他的欲望,也因他正受著她的折磨。她用牙齒,尖尖的小虎牙,齧咬,吮吸,不過沒他那麽溫柔,而是真用了力氣,令他全身顫栗。她得承認,有人在自己的身下發抖的感覺實在是很爽,怪不得程少臣以前總是那麽喜歡逗弄她,把她一點點逼到失控邊緣。他倆的這種關係,她從來都是掌控不了局麵的那一個,也沒什麽機會主動,此刻動作既不優雅也不幹練,更像在胡鬧。
  沈安若終於真正地占到了上風,她權當是自己的勝利,盡量忽略有人一直在讓著她的事實,坐到他身上,把他的手用自己的睡衣纏到床頭上。她其實綁得並不緊,但他很老實地並不掙脫。她的頭發隨著動作的起伏拂著程少臣的臉與胸膛,他突然抬起身來張口含住她的一隻乳房,一大口,好像要吞下去,動作也激烈起來,不肯再按她的規矩來,害她驚慌了一下。沈安若掙紮著退開,重新把他壓住,很得意地看著他有一點扭曲的表情,喘息著說:“程少臣,你感覺如何?事情不能完全在你掌控之中,這種滋味不是很好受吧。”
  “偶爾體驗一次半次,其實還不錯。隻要不總這樣就好。”他的聲音也支離破碎。
  其實沈安若的上風也沒占多久,她體力不支,早早地就失了力氣,重新淪為他的獵物,還是要任他擺布,她氣焰囂張的結果就如同向一隻精力旺盛的公牛抖著紅布,最後隻會令他更加瘋狂和激烈而已。
  在被暴風驟雨般的情潮席卷過後,沈安若有短暫的昏厥,神誌清醒時發現正被他肆無忌憚地用手指檢查著全身,見她睜開眼睛看他,便俯下身吻她,手滑了下去,又一次撩撥她最敏感的神經。他在再度攻陷她的間隙貼著她的耳垂輕聲細語:“你真的想念我了,對吧。”
  “你少自作多情。”她身體服軟,嘴卻不認輸。
  程少臣輕聲地低笑,加快也加重了自己的動作,滿意地看著她在他的身下輾轉呻吟甚至輕聲哀求。他在她瀕臨崩潰的前一刻貼著她的耳朵柔聲地說:“可是我非常的想念你。”
  他的聲音連同她的全部感官,都在那極致的瞬間爆裂開,仿佛散作片片的星光。她的身體也正在液化,軟成一汪水,在他懷裏漸漸地流失,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這樣的夜晚會令人折壽,而且,他的確不能夠容忍有人挑戰他的權威。沈安若在陷入深眠前,腦子裏浮現著這樣的念頭。

  終場
  第二天是正常上班日,沈安若被鬧鈴叫醒,掙紮著起床去洗漱。程少臣側臥著,還在沉沉地睡著。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意識到昨晚錯過了一個可以不動聲色地興師問罪的機會,但很快甩掉不安的念頭。
  他們倆的關係,每一次有進展,每一次轉向,其實主動權從來也不在她,她根本左右不了他,至多能死撐著自己的尊嚴而已。
  程少臣翻了個身,似乎是醒了。沈安若問:“你要不要起床?已經不早了。”
  “他們都以為我今天下午才回來。”他揉著眼睛,像小孩子一樣嘟嘟囔囔,“你也不要去了,請一天假,好好休息。”
  沈安若沒聽從他的建議,準時去了公司。按計劃她應該十一點出發,先去汽車站,再乘車去船站,即使算上等候的時間,下午三點前也可以到達目的地。她將自己不在期間的工作一一安排好,正整理著辦公室,張總親自打了電話過來:“到董事長辦公室去解釋一下那份策劃書。”她心中生出疲累的念頭,看一眼時間,十點半。
  策劃書不會有問題的,她帶的團隊做出來的,她自己一字字地核準過。而且程少臣從不在這些事情上跟吹毛求疵,即使有問題,都隻會通過張總傳達。所以他找她,原因隻有一個。隻是沒想到,他出長差歸來,不去安凱總部,竟然先到了這裏。
  “你難道不覺得這份策劃方案拖泥帶水不夠簡約?為一個很單純的目的要繞那麽大的圈子。”言簡意賅,多好的開場白。
  “我們小組成員認為細節的適當繁瑣會有更好的廣告效應,畢竟我們要的是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而不是自娛自樂。”她觀察一下他的表情,見他抿緊了嘴不說話,於是從文件夾裏又抽出一份文件遞過去,“我們還有一個備選方案,或許比較符合您要求的簡約。”
  他的目光直直地射過來,沈安若別開眼睛環顧四周,不去正視他的眼睛。這間辦公室,他來得本來就少,她進來的次數更少。算起來,這是第二次。
  程少臣把第二份策劃書丟到桌子上,並不看,大概沒料想到她還有這一招。他吸一口氣,再吸一口,不冷不熱地開口:“我剛才聽張總說,你要出去培訓很久?”
  “是,十一點出發。十天,不算很久。”
  “我怎麽不知道?”
  “這種事隻需要張總審批通過就可以,程董難道忘記了?”
  “沈安若!”程少臣的聲音不再那麽從容。
  “哦,昨天我忘說了。”沈安若輕描淡寫地回答。
  隔了一米多的距離,他倆四目相對,各懷心思,偌大的空間被安靜的沉悶塞得滿滿。
  多有趣,這就是成年男女,幾小時前擁抱著糾纏著仿佛全世界隻剩了彼此,現在卻可以把空氣僵持成森冷的凝固。
  沈安若看著落地鍾的指針一秒秒地顫動著,決定先開口:“我還有十五分鍾就要出發。”
  程少臣又沉默了良久,手中的筆拿起又放下,然後再拿起,最後終於擠出一點勉強的笑意和幾個字:“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沈安若直到上了船才覺得神經平緩了一些。海上有微風,吹來溫潤鹹濕的氣息,一直吹進嘴角。她抹了一下,竟然是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流下來。都怪這海風太潮濕,令她的眼睛不適應。
  竟然讓她遇上這種八點檔與二流電影的俗濫劇情,而她連模仿片中女主角絕然離去的勇氣與力量都沒有。比起以折騰自己作代價成全一場悲壯的烈女之歌,她更貪求現世安穩,所以該怎樣就怎樣吧。
  本想暫時離開,尋求一點清淨,雖然算不得壯烈,至少也是從容優雅的。老天連這麽小小的要求都不願意滿足她,偏偏讓她被人拆穿,最後走的姿態都灑脫不起來。而且很顯然,程少臣介意的不是她想要離開這個事實,而是她要離開,竟然不通知他。他的權威受到挑戰,這才是他惱火的原因。
  她才不是因為傷心難過而哭。她隻是覺得,連這麽戲劇化的事情到了自己她身上,都變得如此乏味,這無奈又無趣的人生,可真令人感慨。
  沈安若到達培訓基地報了道。這裏環境很好,島上沒有高層建築,每一個方向都看得到海,她的房間窗戶向著正東方,若起得夠早甚至可以看海上日出,開窗便可隨時聽到濤聲。在視野遼闊的地方人心變得微不足道,她漸漸忘記自己鬱悶的原因,又覺得困倦,因為昨晚根本沒休息好,洗過澡倒頭就睡,一直睡到滿天星鬥。
  手機裏有兩個未接來電,是程少臣,之前她睡覺時,將手機調到了震動,想來是睡得太沉,沒聽到。猶豫了一下,撥了回去,不想跟他玩拉鋸遊戲,她沒力氣折騰。
  無非是問她是一路是否順利,住宿和飲食是否能忍受,例行公事一般,很像上級對下屬的關懷。他的聲音沒有情緒起伏,她也掩不住的疲累,連敷衍都覺得辛苦,一會兒便無話可說。
  “為什麽突然要走?”都準備掛電話了,程少臣突然問。
  “正常工作而已。”
  “沈安若,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你。”
  “我想出來呼吸點新鮮空氣,最近氣管不好。”
  “沈安若,你有事躲著我。”半晌後,程少臣丟來這麽一句。
  “我累了,想休息。”
  “你那麽喜歡沒事找事,整天鬧別扭,打啞謎,你不累才怪。”
  他成功地勾起她的火氣。
  “當然,別人永遠都是錯的,你才是真理,地球大概都跟著你姓。我掛了,再見。”她把手機扔到一邊。
  幾秒鍾後,程少臣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我跟你說過沒,我最討厭人家隨便掛我電話。”
  “那你先掛。”
  他的聲音也染上倦意:“沈安若你到底想要怎麽樣?你不願結婚我就再也不提,你說我對你漠視所以我現在死纏著你。這一回你又鬧的什麽別扭,你能不能幹幹脆脆說明白了,好讓我及時地反省檢討悔過?”
  他再多說幾句,他就該改名叫“情聖”了。沈安若咬著牙,想了又想,總算說出那幾個字:“你的小戀妹妹還好吧?”
  他在電話那頭似乎愣了一下:“你突然提她作什麽?她從來就沒有好的時候。”
  “那樣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被你這樣利用,她能好得了才怪。”
  程少臣停頓了幾秒鍾。“沈安若你把話講清楚,鍾戀晨的事跟我有什麽關係?”
  他的語氣裏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沈安若覺得很無趣:“不是都要聯姻了嗎,竟然說跟你沒關係,你真淡定嗬。”
  他“咦”了一下:“小戀會跟你講這個?她回心轉意了?”
  沈安若的火氣騰地又竄了起來:“這個問題你自己慢慢去研究。我累了,再見。”她覺得自己應該去念幾遍清心咒了,她最近火氣很旺盛。
  “不許掛電話!”她正準備切斷通話,聽到程少臣的聲音傳過來,不大,但隱隱透著怒氣,竟讓她怯了一下。
  他們在電話兩端沉默,她幾乎聽得到程少臣在電話那邊極力壓抑著的呼吸聲。時間一秒秒地溜走,他終於開口,恢複了慣常的鎮定,但是冷冰冰:“沈安若,你不要跟我說,你以為要娶她的是我。你千萬別承認。”
  沈安若窒息了一下,立即意識到自己這次要認栽,但仍是一頭霧水,她謹慎地選擇閉緊嘴巴不說話。四周真是安靜,隻有海浪輕輕拍打岸邊的聲音,她自己的心跳聲,還有程少臣的呼吸聲,聽得那樣清楚,仿佛他就在她身前。
  “原來這才是你突然不聲不響跑掉的原因。可是有人明確地對你說過,是我要娶鍾戀晨嗎?誰跟你說過這句話,你把他的名字告訴我。”
  他頓了頓,見沈安若不說話,又繼續說,“你若不提小戀的名字,我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你這次為什麽翻臉。你連向我求證這麽簡單的事都懶得做,就直接走掉。”
  “我現在難道不是在向你求證?事情本來就很巧,我恰好被誤導。”
  “你這也算求證?你根本就是直接定了我的罪。我若不追問,還不知要含冤到什麽時候,也不知道你還能做出什麽別的事來。”
  她無話可說,隻聽得他的語氣越來越平靜,而她越來越緊張,就像暴風雨來臨之前,悶熱潮濕,不同尋常的安寧,不知何時就要劈下雷電。
  “沈安若,我有一個堂弟,你不記得他了嗎?他可一直記得你,每次打電話時都會問起你。三月份的時候,他和小戀在籌備婚禮時鬧翻了,婚禮取消,兩邊家長們一廂情願地等著他倆回心轉意。”
  她可真的忘了還有這麽一號人。程少融,程少臣那個在本市地位不凡的二叔的獨子。他是一名年輕軍官,常年在外,在她的印象裏似乎隻有他們結婚當天見過他。
  原來如此。這麽大一個烏龍,可真是無巧不成書,老天好像存了心要跟她作對。但總之是她理虧,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地認錯為好。她誠心道歉,程少臣卻不依不饒。
  “對不起?你莫名其妙地演了一出逃跑的戲碼,你覺得一句對不起就夠了?沈安若,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我,你哪怕肯稍微用一下腦子,你覺得我至不至於做得出這種事情來?”他那副腔調不陰不陽,恨得人牙癢,又讓人從心裏發寒,“這隻能說明一件事而已,在你心中,我一直就是這樣一個卑劣的人,一邊跟你糾纏不清,一邊又去招惹別的女人,在向你求婚的同時又與別人有婚約,為了利益連自己都可以賣。怪不得你不肯嫁給我,總不肯相信我打算跟你過一輩子。原來你不相信的並不是婚姻本身,隻是你信不過我而已。你不愛我,不想嫁我,都沒有關係,但我們總算相識這麽多年,做不成夫妻也算是朋友,你竟把我的人格貶損到這種程度,你真讓我感到絕望。”
  他罕見地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一時間似乎喘不過氣來,呼吸急促。
  “拜托你不要這麽上綱上線。我沒打算離鄉背井隱姓埋名地跑掉,我隻是出來培訓而已,我現在的位置離你還不到300公裏。就算我真的誤會了什麽,我也沒做什麽過激的事吧,我不過是老老實實地等著你親自向我解釋而已。”
  “我寧可你哭鬧著向我求證,跟我討說法。你罵我負心和無恥,隨便怎樣,也勝過你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你鬧至少還表明你很在乎,可是你從來都是氣質修養比其他更重要,永遠裝得那麽若無其事。怎麽?你打定主意要把我送給別人嗎?你是不是還覺得你自己的行為很神聖很崇高?其實根本原因就是你才不介意我打算娶誰,反正與你無關。你當然不會因為這個就真的拋棄現有的一切出去流浪,我在你心中可從來就沒那麽重要過。至於就近跑到一個小島上去躲幾天,權當鄙視我的一種儀式。”
  她真是不小心打開潘多拉的匣子了,沒想到程少臣長篇大論的時候這麽有文學男青年的風采,平時可真看不出來。真是風水輪流轉,河東河西各三十年,就在不久前她也是這樣振振有詞地把程少臣說得啞口無言,令他鬱悶了好幾天,竟然轉眼輪到她。
  “沈安若,你堅持說我對你的態度像對待寵物。那你對我的態度呢?我在你身邊時你並不怎麽抗拒,有時候看起來甚至是心甘情願,但我不在時,你也從沒覺得少了什麽吧,說不定還大大地鬆口氣。其實我也一直很想知道,你又當我是什麽呢?路人?嫖客?”
  “程少臣你夠了啊,不過是被冤枉了一下子而已,你至於這麽誇張嗎?”
  “被誣陷的不是你,你當然可以說風涼話!”
  “你又不是沒……”沈安若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又滑了回去,決定不繼續招惹他,“是是,我真的錯了。你無辜又純潔得像天使,我就是嫉妒你太完美所以心靈陰暗扭曲總是伺機找你的碴。時間不早了,我去麵壁思過痛改前非,您老洗洗睡吧。”
  沈安若躺在床上又沒了睡意,大概因為換了床,也因為她下午因體力不支睡了太多。睡不著很難受,心髒有一半犯著堵另一半空落落,事情明明解釋清楚了,她卻更悶了。程少臣也沒怎麽冤枉她,之前她的確氣憤遠大於傷心,惱火程少臣竟然也會玩這麽低級的政治策略,更疑心他在試探她報複她,所以她才不讓他看了笑話去,令他的虛榮心得逞。她強抑著不要去了解實情免得自虐,也不讓自己去在意,依賴誰都不如依賴自己來得安全可靠。可是他們以前吵歸吵,但吵得她這麽理虧的時候卻沒有過。
  程少臣今天真是氣得不輕,說到最後聲音都發抖。在她的記憶裏,這算是他最生氣的一回了,就連很久之前的那一回暴力行為,其實他都沒有那麽氣,當時他隻是喝得有點多,並且被她刺激到,而她又沒像以往那樣縱然不想配合也半推半就地順從。
  她看看時間,這個時候他通常還沒睡,歎口氣,把電話又撥了回去,但竟然遭到拒聽。
  培訓課程安排得非常滿,晚上常常都有活動,一天下來十分辛苦,回到飯店洗漱完畢倒頭就睡。島上手機信號不太好,時斷時續,而程少臣竟真的不給她打電話,她也索性不給他打。這個男人,自尊心薄得像糯米紙。上一回她挖苦過他之後,他也很多天都對她愛理不理。這一回他占了理,當然就更加有氣勢。那麽愛耍大牌,幹脆讓他自己去慢慢複原,她才不給他舔傷口。
  也通過兩回電話。一回是島上起了暴風雨,險情不小,手機訊號都中斷,他們回到飯店時,大堂經理說有人留話要她回電話。她用固定電話回過去,程少臣冷冷淡淡地說:“我隻想確認你沒被風刮走。”
  沈安若不跟他計較,語氣柔軟地問他吃過晚飯沒,因為他一個人時常常忘記吃飯。他說一句不用你管就掛了電話,沈安若對著電話無言以對。
  另一回是培訓結束的當天,她打電話給他說要在島上多留一天去考察一下當地的漁家民俗小旅店。
  明明是晚上,他卻說在開會,聲音都透著不耐煩。
  “沈助理,你這算不算假公濟私,公款旅遊?”
  “報告董事長,我請了五天的公休假,所以從明天起是我私人的假期。”
  “那你愛玩多久就玩多久,告訴我做什麽。如果你要延長假期就去向張總匯報。”
  這個小氣巴拉愛記仇的家夥,她氣得一口氣都提不上來,立即決定要在這裏度完她的假期。
  沈安若租了漁家的房子住,每日的大部分行程隻是看海。沒有工業的地方,海水與天空,都呈現出不同尋常的藍,不染纖塵。她的日子過得輕鬆自在又健康,跟修行一般。五天加上周末兩天,她可以在這兒整整住上一整個周。
  不過這麽清閑的日子還沒過滿兩天,島上就來了不速之客,竟是鍾戀晨,見到她還做出一副驚訝狀:啊安若姐怎麽會這麽巧你也在這裏。
  本來她住的那個漁家小院已經客滿,但是鍾小姐一來,她隔壁的客人立即搬走,那客人明明說了要住兩個周。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我對這裏人生地不熟,離你近一點會有安全感。”
  她聲稱自己是來觀光旅遊的,其實倒像是來監督沈安若的,總是不離她十米之外,又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在東聊西扯的時候不小心提及程少臣:
  “少臣哥最近十分忙,談芬姐說他晚上有時候住公司。”
  “少臣哥胃病犯了,很嚴重的樣子,但他不去醫院也不吃藥。”
  “他心情不好,對我比以前更凶了。”
  “他看起來瘦了。”
  她每過一小時提一次程少臣的名字,沈安若被她攪到頭痛。
  第二天,她的頭就更痛,因為程少融來了,風塵仆仆,行色匆匆,軍裝還穿在身上。
  “嫂子。”他客氣地喊沈安若,見她表情不自在,摸摸頭訕訕地笑,“習慣了,改不過來。”他的五官與程少臣有幾分相似,但一臉的正氣凜然,可比程少臣那副正邪難辨變幻多端的模樣忠厚英武得多。
  鍾戀晨見了他扭頭便走,程少融去拉她的手便被她一把甩了:“滾開,別煩我。”
  沈安若迅速回避。
  那對冤家一聚頭,她這清淨的修行般的假期可算徹底泡了湯,一不小心就能欣賞到這對兒毀婚男女吵架的現場直播。
  沈安若記得有婚內一段時間她與程少臣也是見麵就吵架,最後為了不吵隻好不見麵,吵的內容是什麽總也記不得了,無非雞毛蒜皮的小事。當時無聊到想扔東西,現在想想竟覺得有趣。當然她還記得她出差到雲南,那時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而他追了過去,如同現在的程少融。可如今不過相距200多公裏,他們連話都懶得講,他不給她台階下,她不想也不願回去。
  “看在黨和人民的份上,你也該對剛從四川回來的英雄客氣點啊。”程少融忍辱負重,沈安若都看不下去了。
  “我對他夠手下留情了,若不是這個原因,他還想這麽完整在留在島上?”鍾戀晨的話裏透出濃濃殺氣。
  “少融看起來很忠厚很老實,出身在這種家庭他這種個性更難得。”
  “是啊,他忠厚老實極了,睡著時念著前女友的名字,錢包裏留著初戀情人的照片。男人們沒一個好東西。”
  沈安若忍著笑忍得很辛苦。
  晚上她散步回來,恰好趕上這一對開戰的尾聲。
  “要打要罵都隨你,但我們回家去鬧可以嗎?你幹嘛要當著我二嫂的麵讓我下不來台,你想害我以後沒臉見她啊。”
  “臭男人,你還有臉跟我談條件。噢我都忘記了,你暗戀安若姐可不止一年兩年了。”
  “鍾戀晨,你怎麽含血噴人啊。”
  “是誰當初很興奮地跟我說,你二哥的新娘完全符合你心目中妻子的形象。”
  “你還暗戀我二哥呢,你都暗戀了十年了,還哭著鬧著堅持改這麽一個暖昧的名字向他示好,別以為我不知道。可憐啊你,我二哥根本不領你的情。”
  “程少融你快去投海自盡吧。”
  然後是含含糊糊低悶的聲音,不知是動了手還是動了口。
  這兒絕對是個事非之地,沈安若決定還是快閃的好。她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當天就向他們告別,胡亂編了個理由,免得他們多心,也免得他們通風報信。
  假期還剩好幾日,沈安若決定回家陪父母,連夜乘了火車。當地的小站隻有慢班火車,一路搖搖晃晃,走走停停,她在半夢半醒間總見到站台上明黃色的燈光,終於到達目的地時,才四點多,天剛蒙蒙亮。
  沈安若本想嚇父母一跳,並未提前告知,可是家裏卻沒有人,那老兩口大概又清早去爬山晨練,還好她總隨身帶著家中鑰匙。她挨個房間溜達了一下,最後覺得累,趴到父母房間的大床上恍恍惚惚睡過去,醒來時天已大亮,翻身便看到側麵上的照片牆。父母大學畢業後一起來到這個城市,在本地並沒有別的親人,便把所有家人的照片一一掛到家中偏廳,占了一大麵牆。沈安若抗議這種裝飾風格令人大腦淩亂,所以他們就把照片牆整體挪到了自己的臥室,因為這裏她極少有機會來。其實大多數都是她的照片,從百歲照直到上個月回家與他們的合照,還有好幾幅她與程少臣的結婚照,竟然也一直沒被他們撤下。
  她走近了打量,她與程少臣都喜歡簡約,牆上連畫都掛得少,完全沒有照片,所以這些照片,她自己也少見,每一幅都裝模作樣,他不笑,而她笑得製式,像裝酷的雜誌封麵。其實並沒有真的過很久,不過才一千多天,無論她,還是他,從照片上看竟覺得有幾分陌生。
  父母仍未回家,於是沈安若試著聯係他們,一番盤問下,才驚然地得知父親病了,今天正在醫院等著手術。
  她匆忙趕到醫院。等電梯的人太多,電梯又慢,她幹脆爬樓梯,一口氣跑上六樓。她爬樓太急,呼吸失常,汗水濕透衣服,找到病房時見到父親已經換好了手術服,立即掉下眼淚來。
  “你從小就不愛哭,怎麽現在反而跟水捏的似的。”安若爸慢聲細語地安撫她,“隻是個很小的手術而已,兩三天就出院。你難得休個假出去玩,哪舍得打攪你。”
  這句話讓沈安若眼淚掉更多。她都不知道父親有心髒病,若不是這樣湊巧,父親做手術時她還在度假消夏。
  “咱家女兒那次掉淚不是為小事情,真若是大事她就哭不出來了。老沈你剛才用詞不對啊,水怎麽能捏?”安若媽說。
  “老林,看在我身上馬上要被開洞的份上你讓著我一點成不?安若乖女兒啊,我錯了還不行麽,下次有什麽事我一定及時向你匯報。不哭了啊,我的心都快被哭碎了。”安若爸被女兒哭得心慌意亂,拍著她的肩,摸著她的頭發,手忙腳亂地哄勸,“唉,這些孩子們就愛大驚小怪,少臣那天也是,臉色那個白,害得小護士還以為他是病人咧。”
  “誰?”沈安若愕然抬頭。
  “喔,那個……”
  “你們搞錯沒?寧可讓他知道都不告訴我?你們還當我是女兒啊。”她也顧不上哭了,憤然抗議,突然被母親踩了一腳。
  沈安若收到暗示,立即禁了聲,知道大概有人來了,迅速抽了張麵紙打算抹一下汗水和淚水再回頭,卻愕然聽到媽媽說:“少臣你來了?不是說過不用過來嗎?這麽遠的路,今天天氣又不好。”
  “沒關係。我正好在這邊有事情。”
  她驀地轉身。真是見鬼,她竟然忘了自己此時臉上掛著淚,額頭淌著汗,鬢角的頭發都是濕的,樣子很狼狽。不過他也不好看,一臉倦容,而且看起來真的瘦了一點。
  他們兩周沒見了,竟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麵。程少臣見到她也微微地詫異,兩人都不說話。
  安若媽站在她的後麵,又暗暗地去掐她的腰,示意她開口打招呼。沈安若吃痛抖了一下,正落入程少臣的眼裏。她扔給他一個白眼,他把眼別開。還好麻醉師跟手術助手們此時已經進來推安若的爸爸沈靖和,時間是八點整。
  他們一起在手術室外等候,沈安若與媽媽坐在一起,程少臣安靜地坐在對麵椅子上,低著頭,似在仔細地研究自己的手指。
  “你爸突然覺得不舒服,我就陪他一起到醫院來,結果主治醫生正好是少臣的大學同學,參加過你們的……那,所以就認出了你爸,然後少臣知道了,當天就趕了過來,就是前天。那孩子擔心得很,折騰了幾個專家,最後連院長都驚動了。其實就需要一個小手術而已。喏,並不是我們主動告訴他。”
  “哦。”
  “你爸想等手術結束後再告訴你,免得你害怕。少臣說沒個小輩在身邊總是不好,所以他說他過來陪著我。”安若媽低聲地解釋,“你瞧他那樣子,竟比我倆更緊張,大概想起了他父親。程老最初也是你爸現在這毛病,因為沒在意,所以後來惡化了。哎,可憐的孩子。”
  沈安若抬頭看一眼程少臣,麵色蒼白,剛才說話時嗓子也有些啞。這也難怪,他這個時間趕過來,淩晨三點多就需要出發。他最愛睡懶覺,從來不願早起,而且醫院是他討厭的地方,他暈針暈藥還暈消毒水的氣味。
  安若媽歎口氣,“有些男人一輩子也不會說甜言蜜語,比如你爸。但如果他能像對待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對待你的,不管你懷疑和擔心什麽,你都該相信他對你是認真的。”
  “您以前說過,摔過跤的地方應該繞路走,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回的人是笨蛋。”
  “我還教過你做人別任性,做事要三思,不許拿婚姻當兒戲呢,你都記住了?少臣比你理智的多,他回國不久就來探望過我們,坦誠說當時離婚太輕率,倘若還有彌補的機會,請我們不要阻攔。話說到這份上,我和你爸覺得,我們沒理由拒絕他。”
  沈安若愣了一愣,抬頭看一眼坐在遠處的程少臣,他仍低著頭,似在想心事。“陰險。”她低聲念一句。
  “無藥可救。”安若媽被女兒噎到,又擰了她的腰一把,“要說少臣這孩子不過是長得帥了點,錢多了點,唉,還有,腦子也過於聰明了點。除此之外,倒也真沒什麽別的大缺點了,你怎麽就不惜福呢。”
  “媽,您可越來越有幽默感了。”沈安若捂著腰直吸氣,想來那裏要被母親掐出瘀青來了。
  “跟你智商這麽低的人真是沒法交流啊。可憐的你爸,平時連打針都怕,這回遭這份罪,倒不如我進去替他,換他在外麵擔驚受怕。”安若媽念念有詞地撇了女兒,到程少臣那邊去坐下了。
  安若爸的手術很順利。程少臣在手術結束後就離開,快傍晚時又回來看望了一下安若爸,順便告別,說要返回去。
  他是自己開了車來的,幾小時的車程,而外麵下了極大的雨,不時還有雷電,高速路大概也封了,隻能走鄉間公路。安若媽以太過危險以及他沒休息好為名,堅持不許程少臣獨自回家。又看向沈安若:“是不是昨晚也沒睡好?你一下午就沒提起精神來。跟少臣一起回家歇著吧。”
  “我在這裏陪我爸。”
  “你在這兒盡礙事,快走快走。晚上有專業看護,保姆會過來送飯,而且醫院不許留很多人。”
  沈安若還想堅持,母親用“你不是我生的”的眼神瞪她。她又望向父親,指望他流露挽留她的意思,卻見父親直接閉上眼睛裝睡。她隻好很沒麵子地走掉。
  程少臣走得快,步子也大,她跟不上,索性在後麵慢慢磨嘰,一會兒就見不到他。等她蹭到一樓大廳,卻在人群中見程少臣站在門口,大概是外麵雨太大,而他沒帶傘。
  從早晨到現在,他們就一直沒說過話。因為手術結束後仍是稍稍混亂了一下,安若媽一忙,就顧不得監視他們倆。
  程少臣接過傘撐了就走,不知是打算撇了她跑掉,還是打算把車開過來。為保險起見,沈安若小步跑到他身邊,跟他一起擠到傘下麵。風很大,雨是斜的,雖然有傘也仍是淋了兩人一身,涼冰冰地貼著身體非常冷,她挨他更近一些。
  “那個,謝謝。”她努力地放低姿態。
  “我是關心我自己熟識的長輩,跟你無關,你犯不著感謝。”
  她在火車上一晚上沒睡好,又虛驚緊張了一場,白天也沒休息,此時沒力氣生氣,於是選擇閉嘴。
  她家那個小區並不好找,而且外麵白茫茫的一片,但程少臣竟然很快就開到了樓下,停了車,定定地坐著,等她下車。
  “你要去飯店還是想按計劃返回?你若冒雨趕回去,會害我被我媽罵死。”
  他斜了她一眼,不發一言地將車開到地下停車場,跟她一起下了車,並沒如她所想的補一句“你挨罵關我什麽事”。
  進了家門,沈安若去找幹的衣服,出來時不見他人影。她父母家的房子不小,她找了半天才在廚房找到他,見他從冰箱裏翻出礦泉水擰了蓋子就喝。
  “胃病犯了幹嘛還喝冰鎮的水?”她遞過去衣服和毛巾,把水順手拿了回來。
  “知道我犯胃病了你還在外麵玩得興高采烈也不回家,由著我自生自滅?”程少臣沒好氣。
  “那麽一大堆人捧著你,你自生自滅得了嗎?再說難道不是你讓我不要回家,在外麵好好玩?”
  “你什麽時候突然變得那麽聽我的話了。我還跟你說過不許跑掉,以及跟我結婚這樣的話,你怎麽都不聽啊。”真暈,他才跟母親在一起坐了一會兒,現在說話的口氣就跟她老人家一樣了,沈安若周身冷了一下。
  “程少臣你得理不饒人啊。以前你冤枉我的時候,我有你這麽崩潰嗎?你竟然還自虐,幼稚。”
  “哼。”他從鼻子裏發出聲音回應她。
  後來他吃飽了飯,心情似乎沒再那麽壞,甚至還在她洗碗的時候幫了點忙,因為她精神不好,不小心灑了一地水。
  “你下午去哪兒了?你來不是真的為了洽公吧。”
  “我找了一家飯店補眠,今天起太早,我覺得困。”他誠實地回答。
  “你若不困是不是下午就走了?”
  “你很希望我滾得越快越好吧。你多可憐,好不容易逃回家一次,竟然還是沒甩掉我。”
  “我都說了好幾遍對不起了,你還沒完沒了啦。你一個大男人怎麽那麽脆弱,一點委屈都受不了。”
  “你道歉的態度根本就不誠懇。”
  “小氣鬼,我才不稀罕你的原諒。”
  沈安若不再跟他說話,專心地削水果。
  “你打算在家裏住幾天?回去時我過來接你。”過了片刻,程少臣突然問起。
  “你這是演戲給我爸媽看呢。我培訓的地方離這一半的路都沒有,也不見你去接我,還拆我的台,害我自己也不能回去。現在裝的什麽勁?”
  “我才不會慣著你那個逃家的壞毛病。將來一不高興就跑,越跑越遠,那我的日子還有法過嗎?”
  他們倆坐在客廳裏,安靜地各自占據沙發的一角。程少臣沒形象地癱在沙發裏,一邊翻雜誌,一邊斜瞄著沈安若削蘋果。她削得極熟練,薄薄的果皮細細長長地卷下來。程少臣看得全神貫注,一心一意地等著那果皮斷掉,結果一直削到最後也仍是完整的一條,於是他又低頭翻雜誌,突然很輕地靠了一聲,把雜誌扔到一邊去,又斜臉看她,似乎想起了什麽,自顧自地笑了一聲,笑得沈安若感到詭異,抬眼看他,順手把手裏削好的蘋果遞過去。
  他突然衝她暖昧地笑了笑:“我突然記起你那天晚上的樣子。我竟然認為你是因為想念我才變得那麽熱情。你那時是不是恨我恨得直咬牙,若是手裏有刀子,說不定直接打算在我身上開口子了。”
  他一提那晚,沈安若從頭到腳都開始發燒。她一把搶過那本雜誌,想看看他剛才看了什麽內容,原來有一樁離奇的八卦軼事:一個遠行很久即將歸來的男人對一直在等他的女友說,自己已經愛上了別人,並且要娶那個女人。女友狀似平靜地答應分手,去赴他最後的約會,在他打算掏新女友照片給她看時用暗藏的刀刺穿他的心髒,其實那所謂照片不過是一麵小鏡子,根本沒有別的女人。這麽一個浪漫的玩笑,這麽灑狗血地悲劇收場。
  “你這是在後怕呢?放心好了,我那麽膽小,哪做得來這麽勇敢的事?”
  “你若真的愛我到這種程度,我都可以死得心甘情願了。”程少臣仿佛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
  沈安若斜他一眼,閉緊了嘴,停了片晌還是沒忍住:“又不是兒童,講話怎麽那麽無忌。”
  “其實你心裏還是在乎的吧。”
  “反正橫豎都是你的理。那天是誰冤天冤地的指控我從來就無視你的存在。”
  “我那時候真的快要氣死了,上一刻還覺得自己在天堂,轉眼就掉進地獄,像做自由落體運動一樣。換作是你難道不生氣?”
  她不予置評,程少臣又說:“這些天我倒也弄明白了一些事。你覺得跟我在一起沒安全感,不肯相信當初我是真心娶你,也不相信我們可以一直這樣一輩子,所以才不肯同意再嫁我吧。”他不等她回答,又接著說,“其實我跟你在一起才沒安全感呢,你老是那麽一副遊離狀態,什麽事都無所謂,哪有打算真心要跟我過一輩子的樣子?”
  “你這些天都在進修文學素養呢,現在講話都一串一串的了。”沈安若無力地說。
  “總之,你的態度就是讓我覺得,如果我太戀家是無疑是自殺行為。你說我們這樣算不算扯平了。”程少臣無視她的挖苦,一口氣講完。
  某人詭辯的功力已經出神入化了,沈安若無語問蒼天。
  她幹笑兩聲:“你看我以前沒說錯吧,我們當初能湊到一起去簡直是奇跡,到底誰在禍害誰呢。”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緣份了,隨便丟掉多可惜。所以再嫁我一回吧,有什麽好顧慮的呢,總不會比以前更糟不是?”
  “我不要。程少臣,你為什麽不相信我是真的不喜歡那一張紙,以及害怕那一種儀式。就像賣身契一樣,蓋上章,便完全失了自主權,之後的日子再由不得我掌控。而你,你就是由不得自己失了控製權,所以才這樣執著。”
  程少臣歎氣:“你就是吃準了我拿你沒辦法,所以才敢這麽強硬。”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卻想開,“算了,反正我也想通,至少當初你沒嫁別人而是嫁了我;如今你雖然不肯嫁我,但並不排斥與我在一起,甚至在我不在的時間裏都沒被別人騙走。對我而言,這就足夠了。”
  “我隻不過沒遇到更順眼的而已,我才沒等你呢。”沈安若正色道。
  “你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就是你最喜歡的男人。”程少臣笑了起來。
  “你非要那麽自我陶醉,我也沒辦法。”沈安若撇嘴。
  他突然攔腰抱起了沈安若,將她放到自己腿上,鬆鬆地圈住了她。沈安若掙紮著退開,結果隻是跪坐到他的腿上,這樣就比他高了許多,程少臣需要仰頭才看得到她的眼睛。
  此刻他直視著她:“你是喜歡與我在一起的,是嗎?”
  沈安若低頭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睛裏,他的眼神很堅決,等著她開口。他倆的視線糾結了很久,沈安若終於低低地說了一句:“是。”
  程少臣似乎鬆了口氣,把她放得低一些,將她完全掌握在他的懷裏,這樣他平視便看得見她,很顯然仰視這種姿勢他不習慣。
  “我要的隻是這樣一句話可以讓我安心的話而已。隻要你是在乎的,心裏有我的存在,那麽我就有勇氣等,一直等到你不再恐懼婚姻,真心地要嫁給我。”
  “無論多久你都等?”
  “一輩子都可以。”

  番外-我的父親母親
  (一)醋壇子
  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溫柔美麗的媽媽,大家都這樣說。這些“大家”包括我外公,靜雅伯母,戀嬸嬸,任爺爺,陳奶奶,白老師,李叔叔,陳叔叔,孫阿姨,張嬸嬸,還有所有見過我媽媽的小朋友們,等等等等,許許多多的人。
  不過,不包括我爸爸。
  因為有一回我跟爸爸說,我同學的爸爸誇我媽媽美麗溫柔,爸爸說:“那些比你媽媽溫柔的人沒有她漂亮,比你媽媽漂亮的人沒有她溫柔,她就是加權平均數比較高而已,而且具有很深的隱藏性和欺騙性。
  爸爸老是欺負我比他念書少,跟我說一些繞口令和外語一樣的話,我聽不懂。但是有一件事我懂了,我爸在吃醋。
  對了,我叫程珈銘,這名字是媽媽取的,也是爸爸取的。據說事情是這樣的:有一本書裏有一個男的名字叫程家明,媽媽非常喜歡他,所以想讓我也叫這個名字。本來爸爸也同意,雖然他覺得這個名字很俗氣,但他很尊重媽媽的意見。可是後來爸爸一不小心知道了這個名字的由來,於是非常的氣憤,一定要給我改名字。爸爸和媽媽談判了好幾個小時,所以最後我的名字就成這樣了。
  爸爸可真是醋壇子,雖然他常常裝出一副根本不在乎的樣子。
  (二)大豆腐
  昨天媽媽不理爸爸,爸爸也不理媽媽,都很有骨氣。到了晚上,媽媽來我房間給我講故事,哄我睡覺。爸爸也過來哄媽媽:“別生氣了,算我錯了不行嗎?”
  媽媽說:“什麽叫算你錯了?本來就是你錯了。”
  爸爸說:“是是,您說的對,確實是我錯了。”
  他們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在裝睡。因為媽媽每次以為我睡著時,都會輕輕地摸我的鼻子、眼睛和頭發,每當這時我都會感到非常的幸福快樂,所以我喜歡在媽媽哄我睡覺時裝睡。
  爸爸簡直一點男人的立場都沒有。這哪是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根本就是大豆腐。
  不過爸爸隻在媽媽麵前像大豆腐,他在別人麵前都很像大丈夫,尤其是在我麵前,每次訓我時,都要等著我露出很害怕的樣子時,才肯放過我。
  爸爸不訓我的時候,我還是很愛他的。
  (三)榜樣的力量
  爸爸教育我,身為男孩子,很多事情是不能做的,比如說,不能打女生,不能動不動就哭,不能沒有正當理由就不去幼兒園,不能挑食,不能說謊,更不能一見不到媽媽就到處找她。
  可是……
  周末爸爸趁我不在他眼前的時候打電話給正與秋雁阿姨逛街的媽媽:“你們都逛一天了,不累啊?晚上你們還要一起吃飯?改天再吃好了,今天早點回來吧,珈銘都找你一整天了。”555……我發誓我沒有找媽媽一整天,我隻找了她一次。明明是爸爸自己想找媽媽,竟然還說謊。
  有一回我發現爸爸吃飯時把自己碗裏的香菜、薑和肥肉都挑出來偷偷扔掉。
  我也不喜歡這幾樣東西,而且我發現爸爸挑肥肉的動作非常帥,所以我也學習了一下。可媽媽卻說:“珈銘小朋友,你若不吃這些就長不成高個子啦。”我不想惹媽媽生氣,隻好含著淚忍受那些難吃的東西。
  後來我發現了一個秘密,隻要是媽媽做飯,爸爸的碗裏就永遠都不會出現這三樣東西。哼哼哼……媽媽偏心。不過,爸爸已經夠高,似乎用不著再長高了。
  終於有一回……那天爸爸媽媽和我一起出去吃飯,麵條裏又有很多細細的小肥肉。正好媽媽到外麵去了,我看爸爸開始動手挑肥肉,我也立即開始挑我自己的。爸爸看了我一眼,沒說話,然後媽媽回來了,見我挑出的肥肉,輕輕說:“好孩子不可以挑食。”
  我說:“可是爸爸也不喜歡吃肥肉。因為我是他的兒子,所以我也不喜歡吃。”
  媽媽說:“誰說的,你爸爸才不挑食。”然後歪著頭看爸爸。
  於是,我很高興地看著我親愛的爸爸,用一種吃全天下最苦的藥的表情,當著我的麵,把很多的小肥肉全塞到嘴裏,連嚼都沒嚼就吞下去了。
  中場加映:業餘幼齒狗仔隊
  我是“飄啊飄啊飄7+1卦小報”前方特派業餘小記者,我的領導以及老師是聰明美麗高雅知性溫柔賢惠的飄阿姨,我的主要任務是挖掘我爸和我媽那些見不得人的隱私給飄阿姨,這樣飄阿姨就向我保證她決不會亂寫劇本禍害我爸和我媽分手。不過飄阿姨對我的工作好像一直不是很滿意……我很鬱悶。
  (A)
  小小程:爸爸你為什麽要跟媽媽結婚?
  小小程爸:因為我很想和你媽媽結婚啊。
  小小程:媽媽你為什麽要跟爸爸結婚?
  小小程媽:因為……我們要養珈銘小朋友啊。
  小小程:(大人們說話好奇怪啊)
  (B)
  小小程:媽媽,如果我跟爸爸一起掉進海裏,你先救誰呀?
  小小程媽:我不會遊泳……
  小小程:爸爸,如果我跟媽媽一起掉進海裏,你先救誰呀?
  小小程爸:你不是已經學會遊泳了?當然是我們一起去救你媽。
  (C)
  小小程:爸爸媽媽你們很相愛吧?
  小小程媽:這問題去問你爸。
  小小程爸:小孩子怎麽可以問這麽不健康的問題?
  (D)
  小小程:爸爸,你覺得媽媽很漂亮嗎?
  小小程爸:程珈銘同學,做男人不可以這麽膚淺,看女人一定要看內在,你聽懂了麽?
  小小程:可是難道你不覺得媽媽很漂亮嗎?
  小小程爸:呃,很漂亮。
  小小程:(指指電視裏剛當選的環球小姐)媽媽和這位阿姨誰更漂亮?
  小小程爸:(%¥#@$%%)……在我眼裏……當然是你媽。
  小小程:媽媽,你覺得爸爸很帥嗎?
  小小程媽:我沒怎麽注意……應該……還好吧。
  小小程:(指指電視裏天字第一號YY國度力捧出來的據稱美到驚天地泣鬼神賽過火星人全宇宙第一美人的整形男)爸爸跟他,誰更帥?
  小小程媽:程珈銘,你不能這麽汙辱你爸。
  (四)夫唱婦隨
  媽媽愛跟爸爸唱反調,我早就發現了。
  比如媽媽會拿兩盆她剛插好的花給爸爸看:“你書房裏擺黃色的好看,還是白色的好看?”
  爸爸說:“黃色。”
  媽媽說:“可是我覺得白色好看。”所以最後爸爸的書房裏擺的是白色的那盆。
  爸爸真笨,連哄女生都不會。花是媽媽親手插的,他應該說“都好看”。
  有一天媽媽又拿了兩盆花問爸爸,爸爸這次很聰明,立即說:“都好看。”
  可是媽媽說:“這花有香氣,你最近支氣管不好,還是不要擺了。”那兩盆花最後被放進洗手間了。
  但如果跟爸爸唱反調的人是我,媽媽就立刻站到爸爸那邊,一點也不幫著我。
  有一天我犯了一點小小的錯誤,真的隻是小錯誤,結果爸爸把我提進書房教育了我至少300秒鍾,又要我回自己房間去麵壁思過一小時,寫一篇要超過300字的檢討,要去跟小陽承認錯誤,還不許我明天到小薇家玩。
  我不敢吱聲,垂著頭出了書房,正好碰見媽媽,我立即抱住她哭:“媽媽,媽媽,爸爸又重罰我,明明是小陽的錯誤比較多。爸爸執法不公,你要為我主持公道。”
  媽媽還沒來得及說話,爸爸的聲音又冒了出來:“再加兩條,一星期不許吃巧克力和冰淇淋,不許玩電腦遊戲。”我回頭一看,爸爸什麽時候站在書房門口了?他剛才還坐在屋裏呢。
  剛才我那是假哭,這下子我真的要哭出來了。爸爸為什麽不學習小陽的爸爸,直接用棍子抽我一頓算了。
  我眼淚汪汪地像可憐的小狗一樣看著媽媽,心想媽媽你要替我說句話,讓爸爸把最後兩條懲罰收回去,實在不行把最後那一條收回去也行。
  媽媽摸摸我的頭,捏捏我的臉,很溫柔地說:“乖,聽話,按你爸說的去做。”
  (五)冷暴力
  阿愚是我堂姐,正式的中國名字叫程淺語,總是仗著比我大三歲,在我麵前裝成熟,還給我起了個小名叫“阿笨”。我一抗議,她就說:“你是我最最親愛的弟弟啊,既然我叫阿愚,你當然要叫阿笨。”得,她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吧。爸爸說過,我們男生不能跟女生一般見識。
  阿愚姐每次回國都要裝模作樣地給我上課。這一回她說:阿笨阿笨,大人吵架叫作“家庭冷暴力”,對我們少年兒童的身心成長十分不利。
  按照她的說法,那我家也有很多“家庭冷暴力”的,可我一點也沒覺得很冷很暴力呀。爸爸媽媽也吵架,不過都是在外公外婆沒住在家裏的時候吵,而且小心地躲著我。比如前一秒鍾他們還在爭論,一看見我來了,就朝我微笑,又互相假笑,裝什麽事都沒有,爸爸還很溫柔地去摟媽媽的肩膀。
  電視上的叔叔阿姨都是很好很好的時候才抱在一起,可是爸爸一當著我的麵抱媽媽,我就覺得,嗯,他倆肯定剛吵過架。
  我挺喜歡他們吵架的。他們每次吵完架,就會兩個人一起帶我去遊樂場,或者電影院,陪我玩很長時間。
  平常他們不吵的時候,都是外公外婆帶我出去玩。外公外婆也吵架,他們吵完後外婆就會去做我最愛吃的東西,外公帶我出去買我喜歡的玩具,都比平時更寶貝我。我也很希望外公外婆經常吵架。
  所以我覺得淺語姐說的不對,大人們要經常吵架才有利於兒童身心健康。
  但是我第一次不小心看見爸媽吵架時很擔心,我很怕他們像我的朋友小潔的父母一樣離婚,都不要我了。後來我發現媽媽沒睡在他們倆的房間裏,而是自己睡在另一個房間,我又覺得很高興,因為我終於可以和媽媽一起睡了。媽媽又軟又香,我睡在她旁邊的時候,做的夢都是甜的。
  我摟著媽媽正做著好夢的時候,爸爸突然出現了,提著我的領子把我丟回我自己房間的床上。他常常這樣以大欺小,像我們小朋友搶玩具一樣跟我搶媽媽,我又打不過他。而且媽媽還睡著,我怕吵醒她。
  我從門縫裏偷偷看爸爸想幹嘛,看見爸爸把媽媽抱回他們原來的房間去了。媽媽一定還沒醒,因為她沒掙紮。
  第二天早晨媽媽沒出來吃早飯。我要去看媽媽,爸爸不讓,說媽媽病了,會傳染我,但他自己卻去看媽媽,還把早飯給媽媽端進屋裏去了。
  媽媽肯定是被爸爸氣病的,所以爸爸要去喂媽媽吃飯。可是他都從來都不喂我,不管我怎麽耍賴他都讓我自己吃飯,外公外婆要喂我他也不讓,說要鍛煉我自立。哼,重女輕男。
  媽媽的病好得很快,臉色像紅蘋果一樣好看,中午還親自下廚為我做了我喜歡吃的魚丸湯。吃飽了以後我想起一件事,媽媽可能不是為我做的,而是為爸爸做的,因為爸爸比我更愛吃魚丸湯。
  第二天爸爸媽媽帶著我開車去了很遠的地方爬山。那座山以前外公外婆帶我爬過一回,我自己爬上去的。可是我想替媽媽出氣,所以才爬了一點,就裝作沒有力氣的樣子,抱住爸爸的腿,不肯再自己走路。於是爸爸一直把我抱到山頂,後來又把我背下來。
  山很高,天氣很熱,我把爸爸摟得很緊,爸爸後背的衣服都濕了。我有點不忍心,差一點就要開口說爸爸我可以自己走,但是我忍住了,誰讓爸爸欺負媽媽呢?哼。
  媽媽我愛你。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
  (後記:下山後爸爸對媽媽說他的脖子和肩膀疼,所以我們回家時是媽媽開的車。到了晚上,媽媽一直在幫爸爸捏脖子,捶肩膀。爸爸可真嬌氣。唉,我明明是在懲罰爸爸,為什麽又累到媽媽了呢?真是的。)

  番外:賀秋雁
  我是賀秋雁,JJYY雜誌社傳說中的拚命三娘,相親女王,以及八卦小強。
  話說那一天,我到一個不幸的家庭采訪,剛出來,天上便潑起了大雨,我躲閃不及,一身濕透。正是下班時段,可憐的老娘我,竟連出租車都攔不到。本來也差點攔到一輛,但那車卻越過了我,停在我五米之外另一位女士身旁。匆匆一瞥間,那女士其實比我更年老更色衰,可是她的衣領比我低裙子比我短。對不起,容我鄙棄地“靠”一聲。
  我正在淒雨冷風裏被虐得楚楚可憐,腦中靈光一現,啊,這裏離沈安若那死女人工作的地方不過十分鍾的車程,現在她應該正在回家的路上。
  不好意思啊各位,我知道我是羅嗦了點,但我做一回主角容易嘛我,不多浪費點膠卷實在對不起我的人生。
  朋友就是要互相利用以及互相陷害的。一個電話,那女人在11分11秒後準時到達我身邊。
  車上我一邊擦著頭發一邊感動得眼淚鼻涕一起流,事實上我是被雨淋感冒了。“親耐滴,今晚到我那兒去陪我睡吧,你那奸夫不是又到外麵去尋歡作樂了?你自己正獨守空閨吧?”
  沈安若見怪不怪地從車鏡裏看我一眼,隨手扔給我一個袋子:“換下來吧,我剛買的衣服,還沒穿過。”將車停在一個無人處。
  我的鼻涕流得更肆虐:“安若,可惜我不是男的,而你又不是蕾絲邊,白白讓程少臣那家夥得了便宜去。”
  她說:“淋得這麽慘,還這麽有娛樂精神。你是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學開車了?”
  老娘我小時候遇過一次重大車禍,僥幸撿回一命,那時我發誓,我這輩子都不學開車,免得去禍害別人。於是我鄭重地說:“是。據我看小言得來的經驗,不會開車的女人正常豔遇的機率通常更大一些。開車的女人大多碰上的是逃犯跟流浪漢。你今晚到底去我哪兒不去?”
  沈安若斜睨了我一眼:“他今天就回來,現在應該快到家了。你晚上也到我家吃飯吧,我做魚丸湯。”
  我知道沈安若一直是美麗的,柔和清淺的美麗。可是剛才她睨我那一眼,竟然說不出的嫵媚妖嬈,連我都心跳加速了幾拍,怨不得程少臣那強勢的家夥竟然心甘情願地吃回頭草。
  我說:“靠,你那眼神怎麽那麽勾人?自從上個月你從那小島上培訓歸來,就成天這麽一副春情蕩漾的模樣,刺激得我等大齡女青年沒法活。我是不是也該請假到那裏去修煉一下,指不定回來就有桃花了。”
  沈安若不理我,專心地重新上路,我又說:“都這樣了就趕緊去登記結婚唄,連咱們阿偉哥跟+0姐都結了。”
  “他們不是處了20年才結的嘛。”
  對不起,容我再靠一聲。沈安若這女的,從小就比我乖巧比我安靜比我懂事比我理性比我保守比我……等等等等,這些我都認了,但是為什麽她竟然同時可以比我先失身比我先結婚比我先離婚現在還可以這麽時髦地跟前夫同居不結婚?而我還在充滿了荊棘與泥濘的漫漫相親路上步履蹣跚,迷惘彷徨,猶豫徘徊。相比之下,我的人生,那叫一個灰暗著的失敗!
  路上塞車嚴重,走走停停,交通頻道的DJ如小學生念課文一般播報路況信息:某某路段車擁堵,某某路段暢行……放音樂。
  “咦,這曲子這麽耳熟。”我說。
  “《布拉格之春》的插曲。”沈安若隨口說,她記性也一向比我好,然後她仿佛自言自語:“竟然放這麽不合時宜的曲子……”
  她的手機恰在這時響起,沈安若低頭看一眼,轉頭對我說:“麻煩你幫我接一下,說我一會兒會給他回過去。”她的確不敢接,此刻滿路的車子正塞作一堆一點一點地挪,全神貫注都難免出狀況。
  我合了手機。“不用回了,隻是跟你說一聲,你奸夫有點事情,回家會晚一些,你自己吃飯吧。”
  沈安若詫異:“是他打來的?剛才明明是……”
  “不是他。那男的音色還不賴。奇怪,那聲音怎麽就那麽熟呢?”
  “不就是不幸被你放了兩回鴿子的林虎聰同誌嘛,這次他跟程少臣一起出差。”
  “靠,怪不得。他以為我是你的時候,那麽溫柔有禮,一聽到我的聲音,立馬兒就變了腔調。臭男人!”
  “全是你自找的,怨得了人家嗎?”
  交通頻道那聲音膩得跟豬油似的小妞兒又開始出聲:“40分鍾前,從機場路通往市區的XXX隧道發生九車連環相撞事故,目前傷員已經全部送往醫院搶救……”唉,這位DJ女同學,人家都死傷未明了,你還在這裏發的什麽嗲?真是受不了,伸手把廣播關了,卻見沈安若彈簧一般地拿起了手機。
  她撥的是程少臣的電話,始終是關機。後來她終於想起來應該撥小氣林的電話,終於撥通了,不停地問:“你們在哪兒?”
  我隔了半米都能聽見那男人在一遍遍地重複:“我們沒事兒,真的。他手機沒電了,他現在真的不方便接電話。哎,你得相信我,我們真沒事兒,我若騙你我就是豬八戒,我們全家都是豬八戒。你在開車嗎?你要過來?拜托你換輛出租車吧。”
  我常常佩服沈安若的敏銳。雖然有時候未免有點神經質,可大多數時候都十分準確。我心驚肉跳地看著她把車開到醫院,陪著她一路小跑地衝進急診大樓。
  醫院裏一團混亂,形色匆匆的醫護人員,痛哭失聲的家屬,還有很多大蓋帽。有手術車從我們身邊推過,一路淌著血。我抓緊了沈安若的胳膊。
  我們遇見了傳說中的那一隻林虎聰。他看了我一眼,輕輕點一下頭,就隻顧著跟沈安若說話了:“跟你說不要來了,這又不是什麽好地方,他本來不想你知道。真的沒事,他現在有點情況走不開而已。”
  “他在哪兒?”
  “手術室……哎,你不要緊張,做手術的不是他。”
  那個看模樣本該伶牙俐齒的林同學,偏偏就是解釋不清這句話,哪裏能怪沈安若糾纏不清呢?我傾向於他暗戀她,男人隻有這時候才會反應如此遲鈍。不過似乎也不能怪他,連我都沒見過沈安若這麽不鎮靜,我也搞不定她。
  總之就是亂,具體細節我也記不得了。總之後來沈安若看到了一團被血浸透了的衣服,偏偏有個白癡小護士說那是程先生的。於是沈安若抓了林虎聰的衣襟開始哭:“你說過他沒事的。”
  “他真的沒事啊,那不是他的血。”
  混亂啊混亂,也不知混亂了多久,終於有一個聽起來能夠令人神清氣爽一點的聲音響起:“怎麽回事?不是說了不要讓她知道嗎?”
  我回頭望見程少臣,一身潔白,臉色蒼白,我第一次覺得他長得像天使。但他卻露出惶恐的表情,作出失態的動作,我迅速扭頭,沈安若那女人竟然暈倒了,還好沒摔到,而是倒進林虎聰的懷裏。也算上帝同情他的暗戀之苦,給他謀那麽一丁點的福利,雖說很可能是飲鳩止渴。對了,林同學抱住沈安若的那一瞬間,臉上露出猙獰的表情,噢,錯了,是痛苦的表情。後來才知道,原來林同學的胳膊本來就受傷了。得,看在他帶傷救了我姐妹的這種英勇行為的份上,我對他就既往不咎了。
  好了,趁沈安若那沒出息的還暈著,我快速解釋一下這事件。林虎聰啊,即使我對事情真相還不算太了解,也不至於弄得像你那麽白癡的越描越黑。
  首先這兩個幸運的家夥真的沒受傷,喔,沒受重傷。姓林的笨蛋的胳膊傷了一下下。其一他們的車子在外圍,其二他們的車子性能好。這一點說明,同等條件下,一般來說貴的車子比便宜的車子在關鍵時刻更能夠保全性命,大家要切記啊切記。
  其次程少臣那家夥身上的血的確是別人的,據說這家夥見義勇為了一回,在交警還沒到的時候從一輛馬上要起火的車子裏拖出一名重傷員,結果染了自己一身的血。這一條說明,同學們,有時候眼見和耳聞的未必就是實的啊,一定要經過調查才有發言權。
  再次程少臣這家夥血型很特殊,所以就很高尚地去給人獻血了。誰能料到這看起來那麽強勢的家夥竟然暈血呢,救人時弄了自己一身血已經在強撐著,再從身體裏抽走更多,於是很快他也需要被急救了。這一條說明,耶耶,無論多麽強大的敵人,他總是有像紙老虎的時候。所以當我們遭遇挫折和失敗時,我們要信心百倍地期待,總有一天,對手會比我們更挫折,更失敗。
  最後之所以他沒親自給沈安若打電話,第一是因為他手機真的沒電了,第二他不想讓沈安若知道擔心。至於為什麽後來事情敗露了林虎聰也沒讓他出麵說句話以安撫住沈安若呢?林虎聰不是說了嗎,他在手術室。重症手術室怎麽能隨便進人隨便講電話呢?至於他為什麽會在手術室,對不起,這個問題我沒能力解答,請谘詢醫院,或者無聊的作者某。
  沈安若這笨女人當然是懷孕了,所以才這麽容易緊張這麽容易激動這麽容易暈倒(作者啊我謝謝你讓她倒進林虎聰的懷裏而沒讓她倒在地上你就是親媽大親媽我要收回之前幾個月披著馬甲對你進行的挑釁與謾罵)。以下省略本該記敘這曆史性的一刻的前因後果複雜過程3000字以及描述程少臣那個笨男人在得知這一消息後的一分鍾內那副變幻莫測的白癡表情2000字,因為小氣的作者說膠片有限讓我省著點用免得我們搞不到結尾就得CUT。
  後來當然沈安若醒了,知道了,低著頭,一言不發,而程少臣的神經質有越發嚴重的趨勢。沈安若坐起來他緊張兮兮地說“你躺著,千萬不要亂動”,她咳嗽了幾下他差點按了緊急呼救,在屋裏走來走去,每過半分鍾就要發布一條命令:
  “明天我陪你到公司把事情安排一下,然後就不許再上班了。林經理你跟她作一下交接。”
  “賀小姐如果方便的話,可不可以請幾天假到家裏來陪一陪她?
  “我後天就去把爸媽接過來,你覺得我們住在一起好,還是在我們附近另外準備一套房子?”
  我看得出,沈安若一直處於一種隱忍的狀態,在他打算發布下一條命令時終於很小聲地開口:“我沒說我要生。”
  她聲音非常的輕,但我們還是都聽見了。我驚出了一頭汗,看一眼林虎聰,他躲在最遠最避嫌的角落裏,與我麵麵相覷。
  程少臣沒發出聲音,但站在我的方向,恰能看見他擺著口形,無聲地對沈安若說了兩個字:“你敢。”
  呃,好怕怕。貌似我再繼續看戲下去,馬上就要成炮灰了。好漢不吃眼前虧,見風識舵是英才,我立即去扯了林虎聰的胳膊,他絲絲地抽了口氣,噢,我忘記這廝受傷了。
  “你好你好,林虎聰先生是嗎?久仰久仰,認識您我太高興了。可否賞臉請我出去喝杯長島冰茶?”
  “不勝榮幸。”
  我挽著林虎聰沒受傷的那隻手,優雅地向男女主角行了個禮,姍姍退下。
  其實我們還沒走出五米遠,我立即甩了林虎聰的手,踮著腳尖回到那間病房門口,小心地將耳朵貼到門上。
  他們說話的聲音不是很清楚,但我是誰?我是賀秋雁,別人聽不清的我也能聽清。
  我聽得正起勁兒,林虎聰突然過來拍我肩,我做賊心虛,嚇得差點就叫出聲來,怒視著他,把一根手指狠狠地豎到我的嘴上,示意他不許添亂。我的眼神清楚地透露出一個訊息:擋老娘竊聽者,死。
  真是不好意思,後來我才發現,我用來做手勢的那隻手指,竟然是中指。
  他們的聲音太輕了,累得我耳朵疼。我聽到的差不多就是下麵這些內容:
  沈安若好像又哭了:“程少臣,你算計我。”這女人,竟然這樣沒出息,讓我說她什麽好。
  程少臣說:“我發誓我沒有。你那天那樣誘惑我,我哪裏還顧得了別的。”哎呀,這一句少兒不宜,請無視,請無視。
  沈安若又說:“你還狡辯,明明就是你趁我神智不清陷害我。”哦哦,這一句……奴家此刻腦海裏浮想聯翩。
  滋滋啦啦……訊號中斷……訊號繼續……
  程少臣:“明天我們就去登記。等媽和大哥靜雅他們回來,我們再舉行個儀式。……不會有很多人,我們隻請家人。”
  “我不結婚。”
  “沈安若,你想讓我的孩子成為私生子嗎?”
  好吧,我收回之前說了那麽多沈安若比我強的話。以前從沒發現她這麽沒出息這麽愛哭,她竟然又哭了。
  然後她的哭聲越來越低,越來越弱,程少臣好像一直在說話,聲音也越來越小。見鬼了,我竟然一句也聽不清了。再後來,一丁點聲音都沒有了。
  真無聊,還是撤吧。沒想到林虎聰一直在十米外等著我。
  後來我問:“哎,你拍我做什麽?看不慣啊?沒見過工作狀態中的狗仔隊啊?”
  “你千萬別誤會。當時我隻是想問問你,需不需要我去幫你借聽診器,那樣好像能聽得更清楚一些。”
  “你怎麽不早說?”可惡,那樣的話,我可能真的能聽清程少臣後來到底說了什麽了,扼腕啊扼腕,那些話應該真的很關鍵,因為第二天他們真的去辦了登記。
  很久很久以後,林虎聰終於忍不住問我:“那天你倒底偷聽到了什麽?”
  我朝他勾勾手指,他把頭俯過來。我扯了嗓子對著他的耳朵叫:“打死我也不說!”
  這個偽君子,竟想坐享其成,他想得美。
  當然從此以後我嫉妒沈安若的事情又多了一條,奉子成婚,多麽浪漫的人生。我沒事就在心裏碎碎念啊碎碎念,聽得正開著車的林虎聰閑閑地說:“你想追上她的速度是有點難。不過功夫不怕有心人,你若從現在就開始努力付諸行動的話,估計也不需要多久就能實現目標。”
  “你說什麽?”
  “非法同居啊,奉子成婚啊什麽的,你剛才說的難道不是這個?”
  不會吧,難道我竟然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我連續朝他拋了數十個白眼:“你放下一百二十顆心吧,就算全世界男人都要死光了我也不打算找你合作的。”
  “我不擔心我自己,我隻擔心你。如果不考慮我,隻怕你倒貼了你全部的家當也沒人敢接手這份慈善事業,你的第一個計劃還好說,但第二個應該是有時間限製的吧,再晚上幾年,你可能再沒什麽機會實現了。機不再失時不再來啊賀女士。”
  我……我……我提了幾次氣終於提上一口氣:“停車!”
  無良作者:CUT。賀秋雁,跟你說過不要羅裏羅嗦的,你看,這下可真的沒膠片了。
  賀秋雁:飄導,你要想想辦法啊,這故事若是卡在這兒,我會被讀者和觀眾扔還沒下鍋的西紅柿炒雞蛋的。
  無良作者:(內心嘀咕:你以為你誰啊?大家隻關心程小二得逞了沒,結果一出立即就換台了,誰管你的下場如何啊?但是迅速擺出一張親切偽善的笑臉)
  放心吧小賀我有辦法讓我來。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停車以後,林虎聰和賀秋雁會做發生些什麽事情呢?歡迎大家參與無獎競猜活動,請編寫短信YY+相應的字母發送到250250250250。
  A、賀秋雁憤然下車,與林虎聰就此絕交。
  B、賀秋雁出手胖揍了林虎聰一頓。
  C、他們把車正好停在大型超市門口,一起進去買生活必需品。

  番外(中秋甜點)
  (一)安之若素
  孕婦沈安若的日子近來過得很具有規律性,吃了吐,吐了再吃,睡了醒,醒來又睡,對其他事情幾乎沒了概念。
  這種新生活模式她適應得很快,甚至能夠自得其樂,但她的淒慘光景令某人甚為鬱卒。
  某日,安若麵色蒼白,程某人麵色更蒼白。
  程某人:“怎麽會吐的比吃的都多。”
  沈安若:“沒關係,吐啊吐啊的就習慣了。”
  程某人:“你一天睡眠超過16小時難道都不會頭暈?”
  沈安若:“會,所以才要繼續睡,睡著了就不暈了。”
  程某人:“……”
  (二)隱居食神
  周末程少臣帶沈安若到郊區海邊的別墅去渡周末,因為那邊空氣清新又無人打擾。
  沈安若近來聞不得油煙味,所以中午請了阿姨來做飯。
  結果她才吃幾口,就連早晨的飯一起吐光。
  她見程少臣一副無可奈何狀,覺得十分受用,摸摸他的頭哄他繼續吃,自己又摸到床頭睡覺去了。
  沈安若是餓醒的。
  肚子咕咕叫時,她意識到自虐本無罪,但虐待胎兒很有愧,於是去廚房找東西吃。
  廚房裏有擺放整齊的清粥小菜,看起來賞心悅目,吃起來清淡爽口,她一口氣吃了許多竟也沒反胃。
  她肚子填飽了便心情極好地洗碗,乒乒乓乓的聲響把程少臣引出來。他說:“我來。”
  口氣與動作小心翼翼,生怕驚嚇到她。
  賀秋雁的最新一期專欄上說,男人的記憶是具有強烈選擇性的。果然如此。
  以前她曾無數回抗議關於他喜歡從她背後突然冒出聲音的惡習,從不見他記住過半回,如今可是記得牢。
  程少臣洗碗的作動很高貴很優雅,像藝術家在創作,所謂氣質天成。
  沈安若打著嗬欠,又換了個位置和角度繼續欣賞。這種場景出現頻率等同海市蜃樓,幾年等一回。
  “你換了做飯的阿姨?”
  “你怎麽知道?”
  “中午那一位的水準離這一位差大了。把她請回家去給我們做幾個月飯吧。”
  “啊?”
  “多付些費用應該可以吧,又不遠,她可以天天回家。”
  “讓我想想……”
  沈安若凝思了幾秒鍾。沒辦法,孕婦的反應總是遲頓的。
  然後她半信半疑地開口:“你可別跟我說這飯是你做的。”
  “……”
  “程少臣你竟然會做飯!我認識你這麽久,你連煤氣開關都從來沒碰過!”沈安若的聲音接近驚聲尖叫。
  “有什麽奇怪的。以前在德國讀書時,德國人對美食太沒研究,我隻好自己做,不然會餓死。”
  “那你還裝出一副君子遠皰廚的假清高狀?”這是赤果果地欺騙欺詐加欺壓。
  “會做飯和討厭廚房,這兩件事又不矛盾。”
  “你強詞奪理!”
  “你從沒問過我會不會做飯。”程少臣麵不改色。
  “騙子!”
  其實最令沈安若惱火的是,她認識這廝這麽多年了隻見他做了這一回飯,竟然就做得比她好吃又好看,幾乎可媲美大廚。
  她顏麵何存?
  (三)胎教A
  這是傳說中的胎教時間。
  沈安若坐在鋼琴旁邊的一張軟椅上,一邊懶懶地翻著一本厚厚的樂譜,一邊點菜一般懶懶地念:
  “巴赫c小調前奏與賦格。”
  “肖邦幻想即興曲。”
  “停,再換一首,貝多芬G大調奏鳴曲第一樂章……”
  程少臣(頭上烏鴉飛):“你確定這些是胎教曲目?”
  沈安若:“無所謂啊。你不是總說你孩子的天賦一定會別人高許多?”
  程少臣:“也是你的。”
  沈安若:“好吧。我的孩子天賦當然要比正常人高。”
  程少臣:“我們的。”
  沈安若:“……你找碴啊。”
  半小時後……
  沈安若:“這位同學,技巧非常好,指法很漂亮,但太欠缺熟練啦。”
  程少臣:(額上冒黑線)“老師,我至少有十年沒完整彈過一支曲子了,而且你挑的好像是十級曲目……”
  沈安若:“所以才需要好好練一練麽,荒廢了太可惜。來,給‘我們的’孩子做個好榜樣,繼續繼續,把《平湖秋月》再彈兩遍。……不喜歡?要不彈《鍾》?”
  程少臣頹倒在鋼琴上,趴著裝死。(神啊,救救我吧)
  沈安若伸腳用腳趾撓他的腰窩:“快起來,不許耍大牌。你都不知道你有多榮幸,我連朗朗和李雲迪的鋼琴演奏會都懶得去聽,卻在這裏聽你彈了一個多小時了。”
  (四)胎教B
  沈安若每天睡前認真朗讀五分鍾的童話故事。孫姐姐說,這樣會令孩子頭腦聰明,口齒伶俐,心氣平和,並且有想像力。
  這晚她正讀著《狐狸列那》,程少臣從浴室裏擦著頭發走出來,躺到她身邊,聽了半分鍾後說:“這故事不好,太現實。”
  於是她改念《阿凡提》。
  “這故事超齡了,他聽不懂,等幼教的時候再念吧。”
  “《小紅帽》裏的狼外婆會嚇到他。”
  “我不喜歡《拇指姑娘》。”
  “《灰姑娘》這種故事多弱智。”
  沈安若忍得辛苦:“你是胎兒啊。”
  “你念得辛苦,當然多一個人聽會效益比較高。”
  “那你想聽什麽?”沈安若暗暗地磨著牙問。
  程少臣想了想:“《小蝌蚪找媽媽》?”
  “書裏沒這故事。”
  “怎麽這麽教條?隨便講一講就行啦,反正隻是為了助眠。”
  沈安若丟開童話書,把薄被一下全扯到自己這邊,背朝著他躺下,躺下時恨恨說了句:“流氓!”
  “我怎麽流氓了,我明明什麽都沒做。”程少臣大呼冤枉。
  五秒鍾後,程少臣終於明白了沈安若又羞又惱的原因。
  “這麽豐富的想像力,這麽快的反應速度。我們倆到底誰更流氓啊。”
  沈安若努力地裝沉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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