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海中:剩女啟示錄

(2009-03-30 16:15:21) 下一個
  十年前,單純到蠢,走了一個男人,來不及傷心,下一個已經捧著花等在門口。
  五年前,還是個小職員,走了一個男人,稍微有些惆悵,不過轉頭又覺得高興,幸好沒有被他耽誤一輩子,愛情算什麽,事業最重要。
  三年前,也算事業小有成就,走了一個男人,感覺是晴天霹靂,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有問題,怎麽每次都會留不住,回家把欲望都市看到熟透,開始把獨身主義掛在嘴邊上。
  現在——過年帶著兩老走親訪友,被兩老嫌棄。不是因為車不夠好,不是因為禮物不夠體麵,隻是因為女兒老嫁不出去,丟臉。
  身邊搖旗呐喊了那麽多年的親友團都開始絕望,唯一的勸告就是,你就將就一個吧,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了,真的要將就嗎?
  唉,剩女的煩惱,比山高,比海深呐——

  第一章
  錢多多的這個新年,過得是相當的鬱悶。
  一年工作辛苦,公司沒有虧待她,她也沒有虧待自己,順便還想盡盡孝心,帶著爸爸媽媽一起出國旅行,沒想到老媽一口拒絕,接著就開始疲勞轟炸,就差沒有把她拖出去當街示眾。
  其實她覺得如果當街示眾不是那麽丟臉的話,她媽媽也是會那麽做的,比生了一個快三十都嫁不出去的女兒更丟臉的事情,可能也隻有讓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生了一個快三十都嫁不出去的女兒了,這樣自取其辱的事情,錢媽媽是不會做的。
  為了徹底表示不滿,整個新年期間,錢媽媽對她采取視若無睹的懲罰措施,連帶錢爸爸都殃及池魚,好好一個農曆新年過得每天戰戰兢兢。
  拜托,快三十了還小姑獨處,她的壓力也很大好不好?
  錢多多覺得很委屈,這種委屈就像是被劇烈搖晃以後的啤酒泡沫,一開瓶便刹不住直衝出來。
  她從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是為了什麽?
  黑色七月掙紮到一流大學是為了什麽?
  好不容易一路拚殺進了現在的公司,肉搏戰似的腥風血雨做到現在這個職位是為了什麽?
  居然這一切都比不上人家女兒大學畢業就嫁得風風光光來得讓眾人滿意,親戚家不去就不去,說實話那些場合,請她還不想去呢。
  年初一的時候她和舅媽的女兒坐在沙發上聊天,麵前是八色幹點,蕉黃橘紅,過年嘛,每一家都是喜氣洋洋的。
  舅媽自己會做湯團,黑洋酥的芯子,裹著水磨糯米,端上來的時候清湯裏雪白溜圓一色誘人,錢多多從小就是很愛這一口的,端過來就吃。
  旁邊坐著表妹圓圓,綽號是糯米圓子,可想而知對這道食品的熱愛程度,沒想到這次坐在旁邊一眼都不看,忙著打電話,一邊說一邊嘰咕嘰咕笑,聲音嬌得錢多多一陣一陣的雞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她掛了電話,糯米圓子總算想起來身邊還有一個一年才見一次的表姐,“表姐,你現在還在UVL工作啊。”
  “啊啊。”忙著吃,錢多多音節模糊。
  “很辛苦哦。”憐憫地看了她一眼,糯米圓子用勺子攪著碗裏的丸子故作歎氣狀,“我也想跟表姐一樣做女強人,可惜我們凱文說,他不喜歡事業型的女人哦。”
  噎住,錢多多斜視她。
  媽媽湊過來,“凱文?是不是圓圓在談的那個對象?”
  舅媽也走過來擴大戰場,拎起女兒肥肥白白的一隻手示眾,鑽石亮晶晶啊,一下子照花了大家的眼睛,“沒有啦,兩家人家前兩天剛剛一起吃過飯,要結婚來,所以我們圓圓最近飯都不肯吃,減肥,小姑娘死要漂亮,就為了穿婚紗好看。”說完還爆發出一陣貌似不好意思的咯咯笑聲,一邊拍打錢媽媽一邊抱歉,“歹勢啦,我們家圓圓要搶先了,本來還想先吃你們家多多的喜酒的。”
  舅媽是閩南人,嫁過來很多年了,偶爾還是會漏出一句兩句家鄉話,特別是情緒特別高漲或者特別低落的時候,這次的情況當然是前者。
  錢多多當時就覺得背後一陣惡寒,再看老媽的表情果然就不對了,嘴角抽著抽著憋出一句,“恭喜哦,到時候一定要包個大紅包。”
  回去的路上錢多多悶聲不響埋頭開車,沿路都有人在放鞭炮焰火,姹紫嫣紅,一派歡天喜地的樣子,可惜車廂裏半點都沒有感染到那些喜慶的氣氛。
  到家以後媽媽把大衣往沙發上一摜,掉頭就往房間裏麵去了,門關得砰一聲響,留下錢多多和錢爸爸兩個人麵麵相覷。
  後來兩個人坐在沙發上聊了一會,錢爸爸是個退休教授,一輩子斯文慣了,娶的老婆是以前鋼鐵廠的宣傳科科長,兩人之間誰強誰弱可想而知,坐下以後說話之前先歎氣,然後拍拍女兒肩膀,“多多啊,你要知道天地萬物,都是有時候的。”
  錢多多也想歎氣,爸爸什麽都好,就是每次想跟她談些什麽人生問題的時候,都喜歡從宇宙洪荒開始講起,等講到正題起碼要花上半天的時間,說實話,她的內心深處,不是不同情那些學生們的。
  “爸爸,你是不是想說,我擇偶的時間已經快過去,如果不抓緊,就可能要變成滯銷商品了對吧?”做慣了總結性發言,錢多多快刀斬亂麻,直接就切入正題。
  女兒這麽直白,錢爸爸倒是有點接不下去,他是教國學的,講什麽都喜歡引經據典,可惜的是家裏兩個女人都不欣賞他這一點,害得他發揮的餘地都沒有。
  想了想,錢爸爸又拍拍女兒的肩膀,“花開當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錢多多抓狂,“爸爸,我不是不想讓人摘,是沒人摘好不好?”
  剛才砰地合上的門又被砰地推開,錢媽媽衝出來吼,“誰讓你不肯相親的?你待的那個地方沒一個正常男人,哪裏能找得到人結婚!”
  錢媽媽氣勢驚人,多多和爸爸坐在沙發上不約而同有抱頭的欲望,回神之後從小到大成績優異,事業路上一帆風順的錢多多悲憤了,站起來大聲說,“不就是結婚嗎?我就不信我嫁不出去了,你們等著,我一定要在今年把這個project完成!”

  第二章
  錢多多現在的職位,是市場部高級經理,公司裏跟她同級的大多都已經三十五歲左右,而且她是唯一的女性,在這樣一個以資曆為重,等級森嚴的國際公司裏麵,不可謂不成功。
  可惜走出公司之後這種成功在她的生活裏一錢不值,沒人為了多多的光速升遷感到驕傲,相比之下,才畢業沒兩年就開始歡歡喜喜準備嫁人的圓圓才是眾家姐妹想要學習的對象。
  據說,圓圓的未婚夫凱文對她一見鍾情,情有獨鍾。
  據說,圓圓未來的婆家身家豐厚,訂婚戒指起碼一克拉以上。
  據說,圓圓結婚後就可以開始全職太太的生活,再也不用朝九晚五苦熬下去。
  據說——還有得著再說嗎?圓圓的身上已經籠罩了無數層光環,再說下去多多就要被自己的媽媽掃地出門了。
  不過以上這些,對多多來說吸引力不大。
  工作多年,她覺得自己也是個有錢人,一克拉的鑽戒,隻要不戴在左手,右手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至於全職太太,壓根就不是她考慮的問題,她的下一步升職計劃是市場部總監,現任總監任期將滿,早就暗示過她是最好的人選。
  唯一麻煩的就是要找一個對象結婚,不過既然有了目標,多多一向是個辦事有效率的人,很快就開始總結自己過去失敗的經驗,著手安排具體實施措施。
  跟錢多多其他方麵豐碩成果相比,她在感情方麵的經曆稱得上是一敗塗地。
  高中時候的青梅竹馬,兩個人手拉手海誓山盟,情人節的時候坐火車去蘇州傻乎乎地淋了一天的雨,在家門口一邊打噴嚏一邊舌吻,錢爸爸走過來都沒發現。
  又怎麽樣呢?考進兩地大學後便各奔東西,多年後再見,當年的樣子都記不得了。
  剛進公司的時候,被某公司的小開看中,每天一束鮮花送到桌上,當時她的頂頭上司是個年界三十的精英女,對這樣的招數嗤之以鼻,某日傍晚與她長談一次,多多,我看好你的能力,大好前途,要不要在你自己手裏。
  之後該小開因為她的頻繁加班出差積怨成怒,腦羞而走,頂頭上司卻終於開花結果,放棄再次升職嫁了一個洋人,喜滋滋地收拾行裝去了法國,留下的位置倒是沒有食言,直接傳給了她。
  其實前兩次還好,真正傷了錢多多的是第三段關係。那時她已經二十七歲,被派駐新加坡,與新加坡總公司的發展部總監在公司年會上交談前五分鍾就感覺兩人之間電流四射,滋滋作響,然後月下漫步,燭光晚餐,完美的性愛,一切都滿足了她少女時期的所有夢想,滿以為攜手進入禮堂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情。但是兩年合約滿了,多多要回上海任職市場部高級經理,總監先生這才如夢初醒,大驚地握著多多的手問道,多多,為什麽要回去?你回去我們怎麽辦?我不能離開新加坡啊。
  錢多多大喘氣,他不能離開新加坡,那她的上海市場部高級經理怎麽辦?兩人不歡而散,後來又爭執了幾次,總監不願意放棄自己在新加坡的多年基業,多多也斬釘截鐵地要回上海繼續她的下一個事業高峰,兩人不歡而散,錢多多前腳回到上海,後腳就聽說總監先生訂婚的喜訊,這頭她還來不及舔傷口,那邊結婚的喜帖已經寄到每個人手中。
  那麽光速,早知結婚是如此簡單的事情,錢多多至於執著於一個the one的信念熬到今天嗎?
  沒關係,男人做得到的,她一定也可以。錢多多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發誓,不就是找個人結婚嗎?看她怎麽速戰速決。

  第三章
  錢家的女人效率都是一等一的高,女兒鬆口之後,錢媽媽趁著過年的大好機會,一輪招呼打過,轉眼相親的名單就排了一長串。
  第一次相親地點是在花園飯店,男方三十出頭,開寶馬七係,坐下的時候菜單都不看,先叫上燕窩魚翅,錢多多立刻想起了她很早以前的那位小開男友,所以第一個問題就是,“先生,你對自己未來太太的婚後生活有什麽要求?”
  多多容貌秀麗,對方看得很滿意,這時候一邊用雪白的餐巾抹嘴一邊微笑回答,“當然是在家相夫教子,我父母是老派人,喜歡熱鬧,最好能夠多生幾個孩子。”
  錢多多反應快,“要不要三年抱兩?”
  對方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當下眼睛發亮,“那是最好不過。”
  還是相親好,一開始就能夠這麽徹底地了解對方,的確是最好不過,錢多多微笑著吞下最後一口燕窩,說再見的時候頭都沒回。
  吸取第一次經驗教訓,第二次安排上場的是一位專業人士,據說是某律師事務所的頂梁柱,自我介紹的時候一板一眼,走出飯店看到錢多多的車仔細研究了好一會,然後問了一個很專業的問題。
  “錢小姐,你月收入究竟是多少?”
  到底是律師,真夠犀利的,錢多多望天。
  回去之後介紹人傳話過來,對方覺得多多一切都好,就是可能,或許,大概,能力太強了那麽一點點,夫妻兩個還是互補比較好,要是全都在外搏殺,那這個家裏到底誰來顧呢?
  好吧,互補就互補,多多第三位相親對象是位IT男,相貌非常的老實忠厚,工作就是朝九晚五對著電腦編程序,編完了就等著那個程序發生問題,然後他就可以再次上陣,一門心思地解決問題。
  IT男的優點很明顯,對太太的要求不如對電腦的要求高,隻要不出現太太砸電腦的情況,一切好商量。
  錢媽媽覺得很滿意,多多倒也不排斥。反正麵對一個整天抱著電腦的男人不用多交流,雙方對對方要求都不高,相處起來倒也省心。
  這麽約會了幾輪,IT男終於按照常規程序在某日晚餐後小心翼翼地牽起多多的手。
  大冬天的,他的手卻是汗津津的,鏡片上方的額頭也是,一層汗,看得出來沒什麽經驗,緊張得不得了。
  多多一開始覺得有點好笑,剛想翹嘴角卻突然流眼淚了,嚇得IT男手足無措,站在大街上對著她目瞪口呆。
  道歉以後逃回家,多多在車裏哭得跟很小的時候被老師無故冤枉考試作弊時一樣傷心。
  她想到以前在新加坡,徹夜加班以後兩個人一起走到街上找最後一家肉骨茶的排擋,下雨,下車的時候街沿有水塘,打開車門的男人伸出一隻手,掌心相合十指緊扣,輕鬆跳上街沿之後她一抬頭,兩個人就相視一笑。
  到底是開心過的,隻是對男人來說,心中有著無數道門,每道門裏都可以住著一個女人,互不衝突,更不影響他轉身牽著另一個人的手共度一生。
  而女人,來去隻有一間房,走了一個才能住進另一個,多多心裏那間房倒是清空了,但到底是一輩子啊,真的就這樣帶著一個空房子將就了嗎?

  第四章
  還以為結婚很簡單,沒想到三次相親屢戰屢敗,有效率的錢多多總結經驗教訓,然後得出的結論是問題仍舊出在自己身上。
  她的目標是結婚,附加條件是不能影響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隻有誌同道合的婚姻拍檔才是維持以後漫長歲月裏和平共處相互保障的基石,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想得到一些就得放棄另一些,純粹的男女吸引太無稽了,她要找的並不是精神鴉片。
  想得很完美,可是既然是拍檔就得勢均力敵,這樣的人她一時半會上哪裏去找?
  心情不好,快下班的時候錢多多打電話給自己多年的閨中密友,約她出來聊天解悶。
  依依是錢多多最好的朋友,兩個人從幼兒園開始就是手帕交,一路親親愛愛直到高中畢業還是每天同進同出,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級的一對姐妹花。
  錢多多一直很佩服這位外表小鳥依人,花一樣嬌嫩的好朋友,主要是因為依依的鐵一樣的人生目標和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最後終於心想事成的豐功偉績。
  6歲的時候,錢多多的願望是做小班長,依依的願望是長大以後我要嫁個有錢人。
  12歲的時候,錢多多的願望是拿年級第一,上台領獎的時候笑看風雲,依依的願望是長大以後我要嫁個有錢人。
  18歲的時候,錢多多的願望是考進第一流的大學,進而能夠在畢業以後大展宏圖,依依的願望還是嫁個有錢人。
  22歲大學畢業,一路上每個心願都成功達成的多多進了夢寐以求的UVL,依依呢,在跟一位地產大亨交往數年之後,終於也如願以償,踏著碎了一地的各色男人心跟他攜手走入禮堂。一天都沒有工作,順利從一個象牙塔轉進另一個。
  電話打過去那頭背景有點雜,依依明顯是在購物,耳邊還掃過小姐很有禮貌的恭迎聲,錢多多歎氣,“你又在買東西。”
  “換季嘛。”依依笑嘻嘻,“你在哪兒?”
  “還在公司,想找你聊天。”
  “好啊好啊。”依依反應熱烈,“我在老地方等你好不好?”
  依依說的老地方就在市中心,就在梅龍鎮旁邊,是她們習慣了的活動據點,所以約來約去都是同一個地方。
  錢多多不喜歡在鬧市區開車,尤其是下班時間,一塞三千裏,浪費汽油更浪費時間,所以把車停在離公司最近的地鐵站,然後搭乘了最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
  地鐵上滿騰騰的人,單身的客人一個個表情凝重,或者低頭研究手機或者一本正經地看報,無所事事的就麻木地看著列車窗外的廣告牌,小情侶就完全不同,人再多也親親密密地手牽手,說話時交頸貼耳,好像一對對聯體嬰。
  還有握著手機大聲講話的人,麵目模糊,張口就是上千萬的數額,那架勢仿佛身處獨立豪景辦公室,身側所有人都隻是虛幻的牆上投影。
  錢多多很少坐地鐵,平時也沒什麽機會這麽空閑,所以這時坐在座椅的末端看得饒有趣味。
  地鐵裏暖氣充足,坐得久了有點乏,她換了一個坐姿,把包擱在膝蓋上,繼續耐心等待自己的目的地到達。
  有人舉著折疊整齊的各色報紙一列列車廂走過叫賣,還有十幾歲的孩子走到每個人麵前分發小廣告,很多人擺手拒絕,轉眼就到了錢多多近旁。
  耳邊聽到報站聲,錢多多坐在最後一節車廂裏,趕緊準備起身,那發小廣告的孩子已經走到麵前,烏黑的一張臉,與她匆匆對視了一眼,那雙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就是眼神閃爍,瞬間將她從上到下掃了個遍。
  錢多多以為他要給自己塞廣告,彎腰伸出手擺了擺,車門已經打開,她急著要走,電光火石的一瞬,自己的包被突然一扯,脫手而出,轉眼便被那個男孩抓著飛奔而去。
  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錢多多被搶了個措手不及,她大學裏參加女子排球隊的,反應當然不慢,手一空就奮力想抓住那個男孩,但是對方明顯是專業的專業,錢多多的指尖隻堪堪擦過他的衣角,人家已經呼地躍出車廂外,速度快得如同一陣風。
  顧不上叫,錢多多拔腿就追,可惜一身套裝在這個時候成為最大累贅,她還沒跑出車廂就差點被自己的纖細鞋跟絆死在門邊。
  腰裏有另一股力道,很有力的一帶,她眼前的世界像後現代的電影鏡頭,忽地轉了個圈,站穩才看到身邊有道影子往那個男孩逃離的方向飛撲過去,地鐵車廂的門在身後合上,輕輕地砰一聲,然後是啟動的聲音。
  列車帶起一陣風,吹起她特意散開的頭發,身側人人駐足望著前方,膚色烏黑的男孩抓著包狂奔,驚險地抬腿飛越過柵欄,而追逐他的男人身手矯健,跑起來好像一頭四肢伸展的原始貓科動物,一片呼喝聲中已經與那男孩貼身,伸手就去楸他的手裏的包。
  錢多多雙手去攏散亂的頭發,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吊在喉嚨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包被那個男孩向後一擲,然後繼續狂奔。
  地鐵裏的保安匆匆趕過來的時候一切已經結束,身邊有歡呼和掌聲,那個男人停下步子抄起地上的包回頭看過來,咧嘴一笑。

  第五章
  錢多多感覺自己是在萬眾矚目中接過那個失而複得的手提包的,心髒還在怦怦直跳,近距離看清英雄人物的臉之後跳動的頻率更是有逐漸失控的趨勢。
  沒辦法,漂亮的東西人人愛,更何況麵前這位剛剛還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是好用又耐看的典範。
  這麽冷的天,原始貓科動物敞開的外套裏麵隻穿著一件薄薄的運動套衫,帽子鬆垮垮地翻在外麵,寬寬的運動休閑褲垂下來,下麵當然是一雙最適合奔跑的鞋子,藍黑色的。
  雖然穿得很街頭,但配上他那張一笑就陽光燦爛的臉出奇的合稱。自己精致正規的手提包在他手裏很不搭,錢多多趕緊接過來道謝,“謝謝謝謝,真是多謝你了。”
  那個笑容突然僵硬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原狀,“沒事,下次小心。”
  還有下次?錢多多發誓以後再坐地鐵的時候,對待自己的包包一定要像黃繼光一樣死也不放手。
  時間快到了,她再謝了一聲開始往前走,沒想到貓科動物腳尖一轉,跟著她一起邁步子。
  “去哪裏?趕時間嗎?”
  咦?錢多多心裏有小聲音,這句話聽上去怎麽那麽像搭訕?不過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她立刻打消了那種自作多情的念頭。
  年輕就是好啊,她眼光掃過的時候都有一瞬間的妒嫉,兩個人怎麽看都不搭,可能正好是一個方向,沒事隨便講兩句吧。
  “約了朋友吃飯。”
  “男朋友?”
  啥?錢多多眼睛開始發直,這也問得太隱私了吧,再仔細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他正低頭笑,怎麽說呢?錢多多有點不厚道的在這個時刻想起了以前看過的某部神化片——春光燦爛豬八戒。
  這麽好的笑容,換了其他小女生一定被電得暈頭轉向,好吧,她也有點暈,但是弟弟,真的浪費了,錢多多是有原則的人。
  “能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嗎?”貓科動物繼續笑,然後摸褲袋,“要不給你我的?”
  這麽主動直接,錢多多這回想讓自己不要自作多情都不行了,“先生,不好意思,我真的趕時間。”
  兩個人已經上了電動扶梯,他還是笑,不過漸漸有點收斂了,“別玩了好不好?難道你不覺得我很眼熟?”
  接下來他是不是要說,難道你不覺的五百年前我們就認識?錢多多眼前一陣黑,心裏開始打鼓,莫不是變態?難道剛才那一幕是預謀?不會啊,她錢多多何德何能讓這樣上品的變態看中?
  幸好出口已經近在眼前,多多一個箭步跨離電梯,“我約了人先走一步啊,今天真是太謝謝了,再見再見。”
  這次他倒沒有追上來,錢多多加快步子往前走,感覺背後一直有人注目,但怎麽都不敢回頭。一口氣走出很遠才小心翼翼回首看了一眼。
  她眼睛不太好,但是那個男人就算在人群裏也非常耀目,所以她還是一眼便捕捉到了他的影像。
  他還留在原地,兩手插在褲袋裏站在電梯邊看著她,看到她回頭依稀挑起眉毛笑了一下,還聳了聳肩。
  有原則的錢多多受驚了,左腳右腳淩亂兩拍,還好這裏道路平坦,她很快穩住身子,不再回頭看,堅定目標,繼續往前走。

  第六章
  走進café第一眼就看到依依,她坐在靠窗的沙發裏翻雜誌,剛做好的頭發波浪起伏,擱在銅版紙頁邊上的指甲是低調閃亮的肉粉色,所有的男人都有意無意地往那個角落行注目禮。
  錢多多走過去的時候步子大,高跟鞋蹬蹬地踩碎了想上前搭訕的男人們的幻想,公文包先丟在沙發上,然後整個人陷了進去。
  依依皺眉頭,“又是套裝,就不能穿得女人味一點?”
  “上班嘛,誰像你,天天都是休息日,吃飯去?”
  “不急,我訂的位子還有半小時,聊一會再過去。”
  “好。”也好,剛才太驚悚了,錢多多需要坐下壓壓驚。
  這個地方是她們的老據點,多多mamu都不用看,直接叫大杯的杏仁摩卡。
  “怎麽有空跟我吃飯,不是在跟人約會嗎?”依依對多多的近況很感興趣,丟開雜誌開始八卦。
  “別提了。”說到相親錢多多就煩,“跟我想要的相差太遠。”
  “你想要什麽樣的?要不再換一個試試看,我跟史蒂夫談一談,看看他有沒有什麽好的介紹。”
  史蒂夫就是依依的那位地產大亨先生,中文名字有點土,所以依依堅持叫他的洋名。
  “不用了, 我覺得相親的男人都有問題,還是自己找。”
  “你不是要結婚?出來相親的男人才是一門心思奔著結婚去的,其他的——”依依揮揮手,修飾完美的指甲閃過一溜光,“再說了,到現在你還這麽拚命加班,哪裏會有男人受得了啊。”
  杏仁摩卡端上來了,錢多多捧著熱騰騰的杯子大口歎氣,“何以解憂,惟有工作,好歹工作不會背叛我。結婚嘛,好壞參半吧,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原來興致勃勃的依依聽完這句話沉默一秒鍾,不過也就是一秒鍾,接著就繼續自己之前的話題,“那你見仁見智的結果是什麽?到底結婚不結婚?”
  “結婚啊,”錢多多把咖啡杯放下說話,“我都答應我媽了,反正我都想好了,就是找個合作夥伴吧。”
  “合作夥伴?”這詞新鮮,依依睜大眼睛追問,“什麽意思啊?要不要簽合同?”
  “就是找個還可以接受的男人,大家都是衝結婚去的,該充場麵的時候別丟人,該盡義務的時候出個手就行,至於平時,想幹嗎幹嗎,如果他想簽合同,我也不介意啊。”
  “不要愛情了?”
  “愛情?”錢多多歎口氣,“上次聽到這詞好像還在白堊紀吧。”
  依依捂著嘴巴笑,“你想好了?跟之前那幾個相親對象談過這個問題嗎?哦,我知道了,他們是被你這樣嚇跑的。”
  “什麽呀,根本還沒提過這些好不好?” 歎息了,錢多多垂頭說了句喪氣話,“沒相親的時候,我覺得我哪裏都挺好的,一到那個氛圍,完了,我就是挑剩下的小白菜,頭都不敢抬。”
  錢多多的三次相親依依都有所耳聞,想了想再問,“是你挑剔好不好,前兩個肯定不行,不過那個IT男不是挺合適?你們都約會好幾次了吧?”
  錢多多撐住額頭做無力狀,“再怎麽著也得我的身體能接受啊,光是牽個手我就受不了,以後到底是要肉體接觸的。”
  依依當場笑倒,半個身子仆在沙發扶手上一邊擦眼淚一邊講話,“明白了,你對合作夥伴的肉體要求還挺高。交給我吧,我知道你需要什麽樣的男人,保證這次靠譜。”
  “你怎麽知道我需要什麽樣的男人?除了之前那些要求,我還是有原則的哦。”錢多多挑眉毛。
  “我知道。”多多從小就是有原則的女孩子,依依怎麽會不清楚,“不找比自己小的男人,不找外國人嘛,了解了解,看我的。”依依跟小時候一樣對她眨眼睛。
  “好,那我把自己交給你了。吃飯去吧,我餓死了。”對相親這檔事已經麻木了,錢多多說完也沒怎麽放在心上,放下杯子就拉她。

  第七章
  第二天有原則的錢多多照常上班,她手下負責的某個兩年期的新產品項目已經快接近尾聲,投入市場前最後一輪調查,各地匯總過來的報告厚厚的一大疊,整個工作小組都忙得人仰馬翻。
  從早到晚的埋頭苦幹,錢多多就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可以把眼前堆積如山的工作同時做完,不過也又好處,一忙就把男人的事情全忘了,果然是何以解憂,惟有工作。
  快到下班的時候還沒有做完,錢多多把新來的助理叫進辦公室。
  “簡妮,等下日本那邊會有一個電話會議,通知整個小組準備一下。”
  “經理,今天我不能加班。”簡妮說得斬釘截鐵。
  “為什麽?”錢多多露出奇怪的表情。
  “今天我男友生日,我們要一起吃晚餐,為他慶生。”
  “哦,結束以後再去,順便幫我說聲生日快樂。”簡妮的男友多多是記得的,明明是街頭賣藝款的臉偏要次次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地出現在大樓下等待女友,偶爾還看到他手捧鮮花作癡情小生狀,每一次都讓她無語地掩麵而過。
  “不行,餐廳早就定好了,如果我加班,他一定會不高興。”
  那就讓他去不高興好了,真想就這麽一句話送給她,但是錢多多開口之前看到這位麵前這位小姐臉上的堅毅表情,想了想還是忍了。
  婚姻幸福與戀愛甜蜜的女人自然有種底氣,這種底氣無法形容,就是從裏到外地透出來,無論她們的性格如何,謙恭忍讓或者彪悍強硬,總給人一種我有人撐腰,我什麽都不怕,全世界不把我當回事我照樣是某人的寶的那種感覺。
  擱在過去,錢多多一定會跟自己之前的那位頂頭上司那樣對這種感覺嗤之以鼻,然後擺事實講道理地跟小助理好好談談女人應該以什麽為重的人生哲理,但是一路跌跌撞撞直到今天,尤其是經曆過三次慘痛的相親經曆之後,多多決定三緘其口。
  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就像她跟依依,大家求仁得仁,多說無益。
  幸好其他同事都跟多多一樣,一色的工作永動機,能夠進入UVL不容易,每個人都很珍惜機會。
  電話會議開得很順利,最後結束工作的時候已經接近七點,拒絕了同事們找她一起火鍋的提議,多多在辦公室整理材料。
  走出電梯的時候正遇見市場部總監,一身套裝,看到她滿臉笑,“多多啊,這麽晚才走?”
  的確是晚了,不過也隻有像她們這樣的單身女主管才會這麽賣命,有家有室的誰不是到點就飛奔而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個人惺惺相惜,一起去了街角的酒吧。市場部總監是個澳大利亞人,今年已經三十八歲,再怎麽掩飾眼角都有了皺紋,這時端著酒杯支頭問多多,“怎麽搞的?一晃就到了今天。”
  多多跟總監私交甚好,知道她任期將滿,感慨萬千,溫言安慰她,“下一步到歐洲嗎?巴黎還是倫敦,都是好地方。”
  “到哪裏不都是一樣?公司早有安排。”總監歎口氣,“剛進UVL的時候才二十出頭,轉眼已經十多年,世界各地都跑過了,以前那種跺跺腳就能出發的勁頭全都散光,隻想休息。”
  “真的累就趁這次放鬆一段時間,旅行好了。”
  “旅行?”總監看著多多笑,酒吧牆角有個仿古的地球儀,她指著它轉了轉手指,“北極圈都到過了,到哪裏都是一個人去的,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說的也是,世上最好地方,不過是和自己愛的人一起去的地方,多多想起記憶裏淋著雨的蘇州,心下惻然,不過臉上半點都沒有流露出來,“不是很快又要升職了嗎?還沒有恭喜你。”
  還有一周就要離開上海,不知道為什麽,總監今晚特別傷感,“多多,我離開澳大利亞到上海來的時候跟你一樣大,前男友在機場質問我,你真的要走嗎?事業比我們在一起更重要嗎?”
  都是一樣的,多多低頭看杯裏的酒。
  “我就回答了一句,再見,事實上從此之後我們再也沒見。”
  太後悔了,錢多多覺得今天晚上絕對不是一個喝一杯的好日子。
  “總會遇到合適的人的,公司裏的主管們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啊?”虛弱地講了一句,多多的聲音低得好像是講給自己聽的。
  她沒有亂說,UVL對有潛力的員工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養成計劃,通常是在本土工作三到五年之後派駐亞非歐美中的某個國家,如果被看好,三五年後接著又是另一個國家,三兩個國家之後就能升到獨當一麵的位置。
  “可其他主管都是男人啊。”總監苦笑,“能夠升到這個位置,起碼三十五了,正是男人的好時候,我們呢?”
  她說的是我們,錢多多如遭雷擊,雖然後來總監亡羊補牢,又一次暗示了多多繼任她的位置的可能性,但是多多回家的路上半點愉快的心情都沒有,突然想起昨晚依依的保證,到家就撥電話給她。
  “你說的靠譜的男人呢?”
  依依正在敷麵膜,害怕動作太大嘴角長細紋,接電話的時候嗚嗚嗚,半天才把話說清楚,“已經搞定了,你排個時間吧,保證沒問題。”

  第八章
  錢多多查日程表,然後把見麵時間安排在周四的晚上。跟這位靠譜的對象見麵前一天她做了惡夢,夢裏的自己已經滿臉褶子,還一身中規中矩的套裝,手裏拿著公文包,坐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裏麵等其他人出現。
  等來等去都沒有一個人,跑到會議室外麵去找,大樓裏每一個辦公室都是空的,世界安靜得跟死一樣,隻有她鞋跟急促敲打地麵的聲音。
  醒來的時候多多一身冷汗,跑到浴室開大燈盯著鏡子裏的自己看了半天,反複確定還是那張頗具可看性的臉之後才稍稍平靜下來。
  當天她破天荒地用午休的時間去了公司旁邊大廈裏的spa做臉,依依趕來跟她會和,兩個人臉上敷滿了綠色的火山泥,躺在粉色長榻上的時候依依從放在一邊的精致坤包裏摸索出一張照片放到錢多多的手裏,“喏,先看看樣子。”
  錢多多伸出剛被塗滿了精油的手,用指尖拈著照片的一角舉到眼前仔細看,照片明顯是抓拍的,一個男人的側影,雖然模糊也看得出很是斯文儒雅,背景裏有很多人,有的抬頭望他,有的埋頭刷刷寫字。
  “老師?”臉上麵膜很厚,錢多多吐字艱難。
  “嗯,人家已經是副教授了,史蒂夫的老師。”
  史蒂夫的老師——錢多多眼角抽了抽,又仔細看了一眼照片,“你家史蒂夫已經快40了吧?這個人看上去最多也就這個年紀,他是周伯通嗎?”
  “葉明申也就四十不到好不好!”要不是顧慮著臉上的火山泥,依依差點沒大叫,“他在複旦經濟學院工作,史蒂夫經濟管理課程的老師。”
  錢多多恍然大悟,“我知道,你說的是那個老總聯交會對吧。”
  “對,就是假借培訓的名頭認識同類的地方。”依依伸手指過來戳照片,“怎麽樣?單身,滿腹經綸,對太太的要求是錢多多。”
  “啊?”錢多多再次被嚇到,“想吃軟飯也不用說得那麽直白吧?”
  “我說你哪!”依依翻白眼,“他眼前坐著一溜上市公司的女老板呢,想吃軟飯哪裏輪得到你?我說你的條件正好符合他的要求。”
  “真的嗎?”錢多多本著一貫認真的態度追根問底,“你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
  “他跟史蒂夫聊天的時候談到的嘛,獨立,有自己的生活,不要整天粘著男人,事業心強一點沒關係,隻要逢年過節能夠夫妻雙雙一起出現在該出現的場合就行,另,千萬不要太年輕。”
  嘩——這不就是錢多多?
  多多聽得心花怒放,手裏照片上那個稍有點模糊的影像頓時變得光芒萬丈起來,但是一轉念又追問了一句,“為什麽不要年輕的?男人不都喜歡年輕女孩子嗎?”
  依依已經解釋得有點無力,這時候閉上眼睛長出氣,“誰知道?或者人家老是呆在學校裏,對年輕女孩子審美疲勞了呢?”
  錢多多在回公司的路上一直在琢磨葉明申教授的擇偶條件,其實她對男人的要求總結歸納起來也就是這幾句話,獨立,有自己的生活,不要整天粘著太太,事業心強一點完全沒關係,隻要逢年過節能夠一起出現,讓自己不至於被媽媽的怨毒眼光殺死就好,另,當然不能太年輕,她是有原則的人。
  這樣說來,如果依依的情報無誤,那她和葉先生真是天生一對,想著想著錢多多就歡喜起來,進而對第二天的會麵充滿了期待。

  第九章
  下午市場部主管會議,進會議室的時候錢多多就走在總監身後,上海地區的洋老大親自主持會議,大大讚揚了一番總監這幾年來的工作業績,然後恭喜她再次榮升。總監已經接到正式的調令,今天一身寶藍色套裝,在掌聲中滿麵笑容,那天晚上的失落仿佛海市蜃樓,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痕跡。
  多多也為她高興,下一個職位是總監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目標,一條路走到今天,能夠證明自己沒有選錯方向,總是值得歡喜的事情。
  要想到還有很多人,付出同樣的代價,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不是所有努力都會有結果的。
  老總預告送別會定在周五晚上,同時宣布新任市場部總監的名字,錢多多坐在會議桌的右手邊,對麵的市場部另一位高級經理任誌強和她同級,兩人在掌聲中對視了一眼,然後同時分開。
  火花四射,除了男女驚情一瞥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可能發生的場合, 錢多多側過頭了然一笑。
  為了第二天能夠準時下班,這天錢多多工作到很晚, 到家一開門就嚇了一跳,客廳裏燈火通明,電視裏在放法製節目,媽媽一個人在沙發上正襟危坐,看到她目光如炬。
  “媽媽,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錢多多低頭看表。
  錢爸爸聽到響動就從旁邊書房裏走了出來,老花眼鏡還架在鼻梁上,手裏拿著翻開一半的東周列國誌。
  錢多多滿臉迷惑,自己老爸老媽的退休生活非常規律,通常這個點他們兩個早已經夢會周公去了,怎麽今天精神這麽好,一起等她到現在。
  “多多,你過來給我坐下。”錢媽媽關掉電視,很有威嚴地指了指身邊的沙發。
  電視一關,所有背景聲突然就沒了,屋子裏變得好安靜,錢多多感覺不妙,求援的眼神看爸爸,錢爸爸已經走過來坐在老伴旁邊,這時扶了扶眼鏡安慰,“多多啊,先坐下再說,對了,今天怎麽加班到這麽晚?累不累?”
  “還好——”錢多多挨著沙發坐下來,又覺得口渴,重新站起來想去倒杯水。
  “你給我坐下!”錢媽媽一聲斷喝,多多差點沒跌回沙發裏。
  無視女兒驚恐的大眼睛,錢媽媽聲音鏗鏘有力,“今天你王阿姨打電話給我。”
  王阿姨是媽媽以前廠裏宣傳科的副科長,也是忠厚老實IT男的介紹人,錢多多聽完這句話就知道媽媽接下來要說什麽,立刻舉手投降,“我跟他說過對不起了,說過了。”
  看著女兒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錢媽媽呼地站起來,“人家對你滿意的不得了,一個勁問到底怎麽了?我說你到底是不是認真想找個人安定下來結婚啊?講老實話!今天不說清楚別想睡覺。”
  不給睡?這也太殘忍了吧,錢多多滿臉痛苦。
  錢爸爸挺身而出勸老伴,“女兒這麽晚回來,你讓她先休息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錢媽媽瞪過去,“你也給我說說她,別老是坐在旁邊。”
  錢多多趁著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趕緊站起來到廚房去拿杯子倒水,先喝一大口再說。
  走回客廳的時候錢媽媽還在瞪她,多多撒嬌,“爸爸媽媽,我說了今年解決就一定不食言啦,你們放心好了。”
  錢爸爸又開始打圓場,看看時間也實在是晚了,到底是自己女兒,總有點心疼,錢媽媽最終恨鐵不成鋼地伸手點多多的腦袋,“就知道工作,工作陪你一輩子?工作管你老了有個伴?工作——”
  “工作在你生病的時候能煮粥?好了好了,我都會背了,快去睡吧爸爸媽媽。”錢多多撒嬌成功,一鼓作氣把老爸老媽推進臥室裏去。
  快手快腳洗完澡進自己的房間,她躺在床上握著那張照片最後看了一眼,葉明申對吧,默默念了一遍那個名字,錢多多放下照片合眼睛。
  依依,看你的了,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第十章
  第二天錢多多難得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中準點往外走,經過總經理辦公室的時候正遇到任誌強的助手伊麗莎白從裏麵走出來,看到她眼神一閃,也不打招呼,徑直與她擦肩而過。
  伊麗莎白進公司後就跟著任誌強,後者作為本土員工在公司多年,一路做到市場部高級經理,她一路鞍前馬後直到今天,功勞苦勞都占全了,這種敏感時分兩邊壁壘分明,看到她自然沒什麽可多說的。
  錢多多眼睛不好,但走廊狹小,兩個人離得近了就瞥見伊麗莎白的耳廓隱約泛著可疑的紅色,駐足一秒鍾,又看了一眼合上的總經理辦公室大門,耳邊好像有總監的聲音,北極圈都到過了,到哪裏都是一個人去的,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管他呢,錢多多不再停留,繼續大步往前走。
  昨晚她睡得不錯,今天起了一個大早,一整天情緒都很高昂,好像變回了很久以前的自己,老師把她叫進辦公室說恭喜她有一個直升大學的名額,她卻笑著拒絕,老師,這不是我的目標。
  那一次,她如願考上了自己的第一誌願,這一次,她也對自己有信心。
  上車時錢多多把前鏡翻下來看著鏡中的自己握拳頭,誰說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就是今年,就是這一周,她錢多多,要把魚和熊掌一起吃下去。
  見麵地點定在市中心,錢多多老習慣了,把車停在離公司最近的地鐵站,然後搭乘了最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
  為了表示對這次相親的重視,她不但時間上掐分扣秒,選擇了最有保證的交通工具,就連衣著都花了一番心思。中規中矩的黑色長大衣下麵是暖色的羊絨兩件套和及膝裙,鞋跟纖細,女人味十足。
  知名的粵式餐館,錢多多一報名字小姐就笑,“葉先生已經到了,請跟我來。”
  走在小姐身後的時候多多看表,時間正好,守時是美德,但如果男人能夠比女伴提早十分鍾到,那更值得加分。
  包廂在走廊盡頭右手邊,很清靜的一個角落,旁邊一從翠竹,燈光裏風雅得很,小姐推門,葉明申獨自坐在裏麵,正在低頭看菜單,聞聲抬起頭來一笑,“你來了?”
  他語氣自然平常,也沒有站起來殷勤一下的舉動,笑容儒雅,與那張照片一無二致。
  錢多多回報微笑,坐下簡單認識之後兩個人開始邊吃邊聊,依依的介紹果然靠譜,葉明申言語斯文幽默,見識廣博,且全不提相親兩字,天南地北都講得精彩,錢多多聽得津津有味。
  全部菜色撤下,小姐最後端上香片,喝茶的時候錢多多才發現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葉明申為她倒茶,開口前先微笑,“多多,你是否知道我的擇偶條件?”
  錢多多是知道的,但是第一次見麵就講到擇偶這兩個字,相親路上現在也算見多識廣的錢多多也有點適應不良,“大概知道一點。”
  “很好,你的條件呢?”
  他問得那麽直白,錢多多倒有點不好意思,“依依沒有提起過嗎?”
  “有,說你想找一個合作夥伴,挺有意思的,我印象很深。”
  錢多多大窘,這個依依,怎麽上來就把她的底牌全部瀉光,回頭看她怎麽修理她。
  窘完了又覺得鬆口氣,再講話就少了點顧慮,“你覺得呢?”
  “我覺得很好啊。”他說話的時候彎著眼角,心情愉快的樣子,“既然大家目標一致,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我們倆能夠按部就班把任務完成,然後在互相尊重理解彼此的基礎上繼續自己想要的生活,你看如何?”
  雖然目標的確一致,但他說得那麽順暢自然,好像一切都已經十拿九穩,往後五十年都已經計劃完畢,就那麽篤定她會答應?他這決定也下得太早了吧?
  錢多多當場有點下不來麵子,質疑一句,“聽上去你也不是那麽需要婚姻,真的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何必結婚呢?”
  葉明申繼續微笑,“多多,你也不是一樣?”
  錢多多無語,其實他們兩個的想法的確是一樣的,完美對象乍然出現眼前,誌同道合,心意相通,但她心裏卻一絲愉快的感覺都沒有,隱約覺得哪裏出了問題,但是一時之間又說不出反駁的理由,錢多多沉默。
  他也不催促她回答,兩個人靜靜喝完茶走出餐館已近九點,外麵照樣是車流滾滾。
  葉明申是開車來的,多多不想他送了,說坐地鐵很方便,但他堅持開車把她送到了她的車邊。
  錢多多的車停在露天的停車場裏,葉明申把車靠在街沿陪她走進去,停車場很簡陋,路麵高低不平,多多鞋跟細巧,走起來小心翼翼踮著腳,葉明申就走在她的並肩,也沒有伸手扶,維持一個很有禮貌的微笑,什麽話都不說。
  上車後葉明申很紳士地替她合上車門,然後退開一步站在一邊看著她發動。多多把窗按下來揮手說再見,他笑笑點頭。
  踩油門的時候錢多多忍不住從後視鏡裏看那個男人,他身材修長,笑容斯文儒雅,月光下的確賞心悅目。
  隻是葉明申的身影一消失在視線裏她就傷心了,其實她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麽會傷心,那個男人跟她明明很合適,不但合適,根本就是她達成今年年度目標的最佳人選,但她就是傷心。
  然後開始懷疑葉明申的性取向,難道他是GAY?急於找一個女人解決世俗眼光的問題,然後才可以自由自在與自己的同性愛人天長地久?
  一路胡思亂想到家以後錢多多停好車往自家樓裏走,走了幾步包裏電話鈴響,是短信,這麽晚了是誰?多多打開看了一眼,上麵寥寥數語,“多多,下次別開車了,我送你到家。”
  是葉明申,多多不想回,握著電話繼續走,雖是清冷冬夜,但月光很好,她看著自己的鞋尖一步步踏在光影了,突然很想笑一下,但笑容還沒有展開就收斂了,最終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第十一章
  周五晚上錢多多是和總監同車去的酒店,UVL對主管級別的員工考慮周到,一般做到總監級都已經有了公司專配的車和司機,錢多多在停車場遇到她,總監心情很好地招呼,“多多,別開車了,今天跟我一起去吧。”
  錢多多看左右,並不是下班時間,車庫裏倒是沒什麽人,隻是這麽敏感的時候,總要避點嫌吧,連忙推辭,“不用了,我自己開車過去。”
  總監笑,“等下很多人祝酒,你喝得過來?就算喝得過來,還能開車回家?還不如停在這兒算了。”
  這話說得實在是明顯了,錢多多也不好意思再拒絕,這麽長時間共事,總監對自己賞識良多,趁著最後機會講兩句話也好。
  那是一輛寬敞的德國車,司機素來專業,一路埋頭開車,頭也不回,總監今天自然是容光煥發兼感慨萬千,看著窗外的街景歎息,“轉眼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過來。”
  “現在全球飛一圈也不過一天之內,工作也好旅行也好,想回來看看隨時都可以啊。”
  “也是,有時間你也來巴黎。”
  “巴黎哦,上回去開會,手背差點被親脫一層皮,你在那裏常駐也要小心。”錢多多吸口氣,故作正色地講話。
  傳統是人走茶涼,不過錢多多正相反,沒了上下級關係,說起話來反而更輕鬆愉快。
  總監哈哈大笑,僅存的一點離情感慨也一掃而光。
  快要到達酒店的時候多多堅持提早下車,然後一個人走過去。
  酒會定在三樓宴會廳,她進場的時候其他人差不多已經到齊了,放著自己名牌的這一桌獨留了一個她的空位。
  走過去的時候錢多多覺得自己背後被不知多少道炯炯目光有意無意地交叉掃過,如果目光有形,她想自己早就不知道被切成多少塊了。
  不過一切隻是感覺,錢多多的眼睛近視加散光,一到晚上更是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但她除了開車的時候戴上眼鏡之外,其它時間從不嚐試用任何手段改善視力,而且習慣性隻注意身前三尺以內的範圍,對身邊形形色色人景物一概不關心。
  真的需要她注意的人和事都會自行進入這三尺以內,其它的,純屬浪費精力,擦肩而過的路人穿戴的是什麽奢華新款,或者路上匆匆遠離的新款SUV屬於哪個頂級品牌跟她有什麽關係?如果樣樣都要看得清楚分明,那是典型的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由於有這樣的生活習慣,所以錢多多坐下以後才發現自己左右都是新麵孔, 一男一女,他們禮貌地對她點頭,然後自我介紹。
  隔開一個座位才是她所熟悉的市場部其它人,自己的助手小欖已經跟鄰座新同事聊得興奮得滿臉通紅,這時伸頭過來急著補充,“老大,他們從日本剛過來,新同事哦。”
  新來的同事都是日本人,不過英文很好,剛到上海才兩天,下周開始正式進公司工作,錢多多跟他們隨便聊了幾句,心裏還在奇怪,為什麽突然來了新人,她這個市場部高級經理卻一點事前通知都沒有接到。
  “日本公司這次過來的隻有你們兩個嗎?”
  “不是,”被問到的女生非常禮貌地點頭後才回答,“我們是許先生的助手,跟他一起過來的。”
  許先生?怎麽又冒出來一個人,錢多多滿臉問號,但是廳裏燈光暗下來,洋老大和總監一起走上台,掌聲四起,她不好再追問下去,也跟著一起開始鼓掌。
  告別酒會按照慣例先是一番褒獎,上海是公司在中國的總部所在地,總監級別的新舊替換屬於大事件,所以各個部門都出席了這次酒會,台下坐得滿騰騰的的,男男女女著裝正式,各個國家的臉孔都有。
  傳說UVL這次的市場部總監人選終於要打破中國人難以升任核心管理層的玻璃天花板,傳說這一次的新任總監是從公司內部選出的,傳說——
  傳說很多,所以當總監還在台上熱淚盈眶地講述自己這些年在上海的得與失的時候,台下各個部門的大小人物都已經開始用眼睛反複搜索新任總監的可能人選,市場部桌子原本就在正中位置,這時更是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
  而錢多多更是焦點中的焦點,但她沒時間理睬那些目光,除了新來的兩位日本同事給她帶來的意外之外,錢多多又發現這樣重要的場合,坐在任誌強身邊的伊麗莎白居然一反常態,頻頻對她展露微笑。
  有點奇怪,但是任誌強的表現倒是很正常,客氣地與她互相問候一句,然後再不交流。
  任誌強比她早數年進公司,一直在國內工作,是市場部頗有資曆的老臣子,除了欠缺一點海外經曆之外無可挑剔,自從她回國與他同級之後就開始就與她暗裏較量了許久。
  幸好大家帶不同團隊,做不同項目,要比也不過比誰的項目做得漂亮,小動作很難搞,因此表麵上都是客客氣氣,風平浪靜的。
  兩個小組分別坐在圓桌兩邊,距離稍遠了一點,錢多多眼睛不好,燈光又暗,所以實在看不清伊麗莎白的眼神,最後終告放棄。
  算了,時至今日,她已經走到最後一格台階,從底層掙紮上來,數千個沒日沒夜工作付出的日子都已經熬過來了,別人是怎麽想的,錢多多現在全不關心。

  第十二章
  冗長的總監發言時間終於過去,洋老總再次上台,燈光亮晃晃地追逐到那一點上,老總手裏拿著一個信封,背景音樂騰騰騰地節奏分明,頭發花白長得有點像聖誕老人的老總有點調皮地眨眨眼睛。
  “奧斯卡時間到了。”
  四下有笑聲,但是市場部的桌麵上很安靜,每個人都看錢多多,錢多多獨自看台上。
  她是激動的,大學畢業以後她就進了UVL,雖然一開始是在中國分公司,但是在這個永遠是外國人占主導地位的地方,一步步走到今天,許多辛酸午夜夢回的時候都不忍心講出來給自己聽。
  後來去新加坡工作三年,她是唯一一個得到如此機會的國內大學畢業背景的本土員工,回到上海以後又是沒日沒夜的兩三年,隻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可以的,隻是為了一切努力都能得到肯定,為了這個目標,她放棄了很多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
  老總在拆信封,場內安靜下來,錢多多卻在這個時候控製不住地想起離開新加坡前的那個夜晚,床上海浪一樣零亂,男人灼熱的手掌,那麽用力地捉住她,多多,多多。
  已經爭執過了,已經吵到無話可說了,最後沒有哀求,就是叫她的名字,多多,多多。
  台上的聖誕老人終於展開那張紙,推了推眼鏡,繼續開口的時候架勢十足,“讓我們歡迎大中華區新任市場部總監——”
  老總的手往台下一伸,多多還在出神,桌上其他人卻已經開始準備鼓掌,但是那隻胖胖的手揮了一個半圓又回到側邊,燈光隨即跟了過去,老總的聲音很高昂,“剛剛成功結束在日本的工作,為公司做出巨大貢獻的Kerry許。”
  Kerry許?從來沒聽到過的名字,在場很多人都表情錯愕,包括主桌上的總監和其他幾個核心高層。錢多多更是覺得眼前有一把大錘忽地砸了過來,原本就有些模糊的人景物更是錯亂。
  自己桌上的幾個親密同僚都已經把手舉起來準備對著她鼓掌,這個時候一個個表情尷尬,唯有左右的兩位日本新同事鎮定如常,還有坐在正對麵的伊麗莎白,仿佛就在等這一秒,笑得開心,而任誌強卻好整以暇地舉起酒杯,衝著錢多多舉了舉。
  眼角已經掃到他們的舉動,錢多多在桌下抓著膝上手包的手指深深陷進了柔軟小羊皮裏,但是另一隻手卻很迅速地摸到酒杯,回應著伊麗莎白的舉杯,淺淺喝了一口,然後回首看台上,表情完全地鎮定了下來。
  其他人的目光早就全部專注到燈光掃向的地方去了,錢多多知道自己受矚目的這一秒已經過去,可是臉上半點都沒有鬆懈。
  嘴裏的酒還沒有完全咽下去,混著一點血腥味,她不是小孩子了,到了今時今日至少知道出來做事輸什麽都不能輸了臉麵,除非以後都不想出來再做了,否則天大的事情打碎了牙都要吞下去,再怎麽樣的內外重傷都等回去再說。
  音樂又響起來,台上萬眾矚目的地方終於有人走到燈光下,讓眾人大跌眼鏡的許先生穿著非常正式的三件式的西服,走路的時候手腳舒展,說話前先對著台下一笑,瞬時陽光燦爛。
  這樣的場合年輕員工不多,但隱約還是聽到一些驚訝的吸氣聲,尤其是小欖這個年齡段的,眼睛裏都冒星星了。
  錢多多也吸氣,台上的男人太耀眼了,她再怎麽視線模糊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位從天而降的許先生,傳說中的新任市場總監,竟然就是那天在地鐵被她當作變態處理的那隻原始貓科動物!

  第十三章
  錢多多在台下看他,許飛當然也在台上看著她。
  他眼睛好,她所坐的桌子又靠近台前,自然是第一眼就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
  那晚在地鐵的情景又回到眼前,若不是礙著這場合,他真想走到她麵前舉舉杯子,問一聲,“錢經理,這回你覺得我眼熟了嗎?”
  他沒那麽無聊,在地鐵隨便搭訕不認識的女人,即便那時他剛剛幫了她一個大忙。
  當時他那樣問是有原因的,那並不是他和錢多多的第一次見麵,五年前他們就有過交集,他還印象極其深刻。
  五年前校園招聘會,錢多多代表UVL出現在自己母校裏,那時的他還隻是一個學生,大三而已,剛剛接任學生會主席。
  剛剛卸任的前任主席老張暗戀錢多多數年,那幾天說得他也好奇心大起,所以跑到禮堂一睹本尊真顏。
  走進禮堂的時候場麵已經幾近白熱化,錢多多在台上穿著一身白色的套裝,說話前微微傾身,眼睛很明亮,明明看得是台下黑暗中的一點,卻讓人覺得全場都在被她注目。
  偶爾也露齒一笑,她嘴唇生得好,天生嘴角上翹,喜氣洋洋的樣子,笑起來唇紅齒白,滿室生輝。
  發誓,那天他很清楚地聽到了身邊那些雄性動物們暗地裏發出的口水聲,以至於很久以後回想起當天的情景,他還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浸泡在泛濫的雄性荷爾蒙裏——包括他自己的。
  散場之後張千擠上去鼓足勇氣邀請她吃飯,也不知道是近距離麵對光源體的刺激太大還是他本人心理素質有問題,說出來的話語無倫次,最後的內容居然是,“錢會長,我們今天吃,吃散夥飯,你來吧。”
  散夥飯?愛情的力量是這樣的嗎?他在旁邊聽得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理所當然,老張被拒得瞬間崩塌,蔫然消失。
  錢多多甚至都不記得老張這個人,全世界的美女都有資格時不時失憶,錢多多更是其中翹楚,估計她對跟自己無關緊要的人事物從來不占用大腦空間。
  錢多多離開的時候他是一個人追過去的,沒想太多,仿佛是一種本能。
  她穿得正式,套裝下當然是一雙高跟鞋,纖細鞋跟是男人的恩物,更讓她的背影婷婷嫋嫋,速度也快不起來,所以追她的時候他也並沒有跑,隻是步子略大而已,轉眼就到了她身邊。
  她回身看他的時候表情有點驚訝,聽完他的話就是笑,已經是暑熱的夏天,陽光透過濃密綠葉落下來,蟬聲裏陰涼一片的感覺,她的笑容比陽光耀眼得多,說出來的話卻讓他一陣惡寒,“弟弟,你跟我說話?”
  弟弟——至今還清楚記得當時聽到那兩個字之後自己渾身一抖的感覺,一個二十出頭熱血沸騰的男人被自己剛剛看中的女性稱之為弟弟,那樣的當頭一棒是很難適應的。
  “我叫許飛。”
  “哦,”錢多多隨口應了一聲,“我知道你,現任會長對嗎?你大幾了?”
  這種口氣簡直是對他的侮辱,許飛聳肩,“大三,怎麽了?”
  錢多多笑,“大三啊,好好念書吧,有機會的話明年進UVL。”
  這時候她還不忘記宣傳自己公司,許飛接到了當頭的第二棒。
  “我剛才說的跟這個無關吧?”
  “剛才?你說要請我吃飯?”她當笑話講,但是笑著笑著終於發現他眼神認真,笑容收斂了,然後斷然吐出兩個字,“不行。”
  “為什麽?吃個飯而已,難道你害怕?”
  “我為什麽要跟你吃飯?我們又不熟。”
  他脫口而出,“想追你啊。”
  噗嗤——完了,錢多多笑場,“追我?學弟,我從來不接受比我小的男生的追求,更別提你連大學都沒畢業,我是有原則的人。”
  沒有惱羞成怒,他直接反問,“為什麽你排斥比你小的男人?年齡小一點並不代表能力比你差,想法比你幼稚,你的思維太狹隘了。”
  “狹隘?”她翹起嘴角一笑,口氣全不當回事,“那好吧,等你什麽時候能夠讓我心服口服說一聲,弟弟,你真的比我強的時候,再來說追求這兩個字好了。”

  第十四章
  許飛的致詞簡短又精彩,台下掌聲如雷,錢多多卻一個字都沒有聽清,耳邊嗡嗡地響,失望是當然的,還有很多非常陌生的情緒橫衝直撞,逼得她非得咬緊牙才不至於失態。
  喉嚨口難受得很,想尖叫,不得已多多隻好舉起杯子一口一口把酒水咽下去,耳邊兩位日本同事成了桌上暫時的新焦點,忙著回答大家的問題,模糊覺得那個反複被提到的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喚起了很遙遠的記憶,但是她這個時候實在沒精神細想,她堅持著熬到一杯喝完就很克製地站起來往盥洗室走。
  沿途走過數張桌子都有人跟她打招呼,錢多多撐著自己的表情微笑回應,直到走出大廳她還是努力控製腳步,絕不讓自己不自覺地跑起來。
  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酒店女用盥洗室裝飾豪華,她走進隔間關上門,終於長長吐了一口氣,坐下的時候渾身僵硬,幾乎能夠聽到自己骨節咯巴咯巴的響聲。
  腦子裏很混亂,錢多多坐在馬桶上調整了半天都調不回來,太失敗了,過去的所有的榮光這一刻都化成冷冷笑聲,漫天地反撲過來。
  這些年她早就習慣打落牙齒和血吞了,但這一次被打落的根本就是整張牙床,怎麽吞?
  鼻子酸酸的,錢多多反複深呼吸,然後雙手撐在膝蓋上再努力了一次,站起來推門。
  總不能在廁所待一輩子,先離開這裏再說。
  推開門正麵對上一個熟悉的背影,是伊麗莎白,靠在洗手台前微微前傾著身子,正在補妝。
  錢多多走過去洗手,伊麗莎白放下口紅看她,然後歎口氣,“錢經理,感覺如何?”
  等著看好戲嗎?錢多多心裏冷笑,嘴上還要平常回應,“怎麽了?”
  “新任市場部總監可是總部在大陸區直接選拔的第一個管理培訓生,四年之內通過最嚴苛考察的天才人物,破格空降,26歲,曆史上最年輕的大區市場部總監。”伊麗莎白開口就停不下來,口紅還抓在手裏,牢牢盯著錢多多的臉,熱切等待她的反應。
  錢多多繼續洗手,由她說個不停,然後在烘幹機的轟響聲中總結了一句,“伊麗莎白,你怎麽不去做周刊記者?在市場部真是大材小用了。”
  “錢多多!”被這樣冷言冷語地嘲諷,又看到錢多多幹脆地往外走,伊麗莎白終於破功,直接冷哼出來“別以為你是天才,人家才是,別以為隻有你破格提升,跟人家相比,你不過是小兒科。現在感覺怎麽樣?現在你還得意得起來嗎?”
  已經快要走到門口了,聽完這句話錢多多突然停步回頭,半空中與伊麗莎白的視線碰了個正著。
  “如果這些就是你用盡辦法從總經理辦公室得到的事先預告,那麽我恭喜你,最起碼今天你可以在你的頂頭上司麵前得意一句,終於有一次我伊麗莎白快過了錢多多,而我甘拜下風,輸得心服口服,如何?爽快嗎?開心嗎?”
  答不上話,伊麗莎白立在鏡前臉色青紅變幻,懶得再多說,錢多多拉開門就走。
  原本還想回會場告辭,轉念一想,何必呢,已經讓人看盡了笑話,何必還要回去自取其辱,錢多多腳尖一轉即刻往酒店外走。
  任何事情都放到明天再說吧,今天她受夠了,反正也沒有開車,她在街上隨手召了一輛計程車,坐上去之後隨便指了個方向,隨他開到哪裏去。
  周五的晚上,再如何嚴寒的冬季這城市仍舊繁華熱烈,處處都是衣著光鮮的時尚男女衣炔挾風晃眼而過,霓虹裏似真似幻。
  錢多多不想回家,出租車開過城中夜裏最熱鬧的路段,她讓司機停車,然後快步走進了最靠近自己的酒吧。
  酒吧由舊式法式洋房改成,裏麵人很多,台上有黑人女歌手唱jazz,聽到精彩處各種膚色的客人鼓掌應合,完全象是另一個世界。
  迫切地需要喝一杯,錢多多坐下就叫酒。酒保先生對這樣的單身女客見得很多,端上第三杯酒低聲提醒,“小姐,小心別喝過頭。”
  錢多多搖手,女歌手的jazz正唱到高潮處,台下其他人如癡如醉,但她耳中卻是另一種聲音——多多,多多。
  太遙遠了,她還以為自己忘記了,可是今天卻反複地想起來。難道她真的錯了?一切都有代價,為什麽她付出了卻得不到回報?
  想到自己就在前兩天還在主管會議上看著總監默念著不是所有努力都會有結果,沒想到一語成讖,報應到自己身上了。
  又能怎麽樣?錢多多雙手撐在桌麵上無力到極點,輸就是輸了,這場內戰最後全成了笑話,原來公司另有安排,輸局早定,她和任誌強兩敗俱傷,而她還是最後知道結果的那一個。
  又想起之前市場部的某位女助理,工作三年,得知升職不成的時候一聲冷哼,第二天就遞了辭呈。
  問她為什麽,回答很幹脆,我老公說了,這麽沒前途,還不如回家,他養我。
  那麽輕描淡寫,對很多女人來說,事業上的挫折算得了什麽?大不了退回家裏去,家裏有靠山,家裏就是避風港,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安心躲一輩子,一輩子都不用出來見風雨。
  可是錢多多不行,錢多多沒有男人,錢多多沒有老公養,錢多多要靠自己。再說她又能退到哪裏去?
  三十歲沒有結婚已經天怒人怨,要是連事業也因為一時意氣放棄,那她豈不是白活了這些年?
  不能放棄,那就隻能繼續,可是心裏終究是不舒服,潮濕毛巾擰來擰去都擰不幹的頹然無力,為了讓那種感覺消失,錢多多繼續喝。
  酒精帶來幻覺,她眼前飄過許多過去,幽暗樓道前青澀的舌吻,潮濕的手心,灼熱的嘴唇,親得時候盡了全身的力,舌尖恨不能鑽進彼此的心裏去,耳道裏都有嘖嘖的粘膩唇舌糾纏聲;大捧大捧盛放在桌上的鮮花,那麽香,顏色豔麗,謝了丟到桌下,轉眼又有新的補上來,永遠都開不敗的樣子;還有新加坡熱帶的夜晚,空氣裏是四季不散的潮濕花香,午後總會有突然的一陣雨,然後再一次雲開日現,晴朗無垠的天空,陽光明晃晃地灑在還有些雨跡的街麵上,走在身前的男人張開左手等著落在後麵的她,牽手的時候相視一笑。
  又怎麽樣呢?全都過去了,錢多多趴在桌上苦笑,臉埋在手肘裏,手機響,她不抬頭,一隻手探到包裏摸索到手機,然後打開看消息,又是葉明申,很客氣的問候,又好像是例行公事的口吻,“多多,今晚的酒會可愉快?如方便,明天一起晚餐?”
  錢多多想起這個男人昨天所說的話,希望我們倆能夠按部就班把任務完成,然後在互相尊重理解彼此的基礎上繼續自己想要的生活——咬咬牙,錢多多突然有把手機扔出去的衝動,但是手腕一動就收住了,隔了一會她再打開手機,緩緩打了幾個字,“好,明天見。”

  第十五章
  發送以後屏幕亮了又暗下去,多多隨手把手機電源關掉,塞回包裏繼續喝。
  身邊有人坐下來,外國人麵孔,但嘴裏卻講很流利的普通話,“小姐,一個人嗎?一起喝一杯?”
  搭訕?錢多多撐著腦袋掃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她穿得得體,這也不是什麽三流酒吧,雖然是單身女客獨坐飲酒,但是剛才一直都沒有人過來多講一句。
  還是看得出來不一樣的,她喝酒的時候從不左顧右盼,獨自出神而已,跟懷著目標走進來的其他客人大不一樣。
  那個男客遭到如此明顯的拒絕,積聚多時的勇氣也散了,回頭往自己的座位走,迎麵就是朋友們揶揄的笑。
  “怎麽樣?輸了吧?”
  他搖頭聳肩,“或者那個女生走錯地方。”
  身後有哄笑,錢多多知道自己不該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她不是不能喝的人,隻是今天心情不好,酒精就特別容易上頭,想站起來,但眼前都是朦朦朧朧的,努力了一次還不行。
  伸手叫買單,酒保先生很熱心,“要不要我替你叫車?”
  “謝謝。”她口齒還很清楚,拿了包就往外走。
  許飛這天是自己開車離開酒店的,他剛到上海,前任總監還在,他也就沒有麻煩公司臨時再找一個司機,隨便開了一輛公務車。
  雖然是慶祝酒會,但是他第一次和國內公司的同僚見麵,大家不算熟悉,也沒什麽人上來灌酒。
  樂得輕鬆,他一整個晚上也就喝了兩杯香檳,意思到了就好。
  即便如此散場時也過了11點,街上仍舊熱鬧,車上有定位係統,他跟著指示慢慢開過一條條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心裏忍不住有點唏噓。
  他並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隻是大學四年在這個城市度過,離開五年後再回來,對這個城市隻覺得陌生。
  紅燈,他把車緩緩跟著前車停穩,無意識地看著前方車子晶亮的尾燈出神。
  數字燈開始跳動,但是前車毫無動靜,閃了閃燈,仍舊沒有反應,倒是那車的右側有人伸手出來,對著路邊一角指指點點。
  順著那指點掃了一眼,路邊有個女人扶著行道樹在嘔吐——
  這也值得一看?無聊地回過頭想按喇叭,但是頭剛一轉又回到原位,他眼睛不錯,這時目光炯炯,按下車窗,筆直盯著那一點一動不動。
  走出酒吧之後迎麵就是一陣冷風,錢多多原本步子就有些飄,風一吹開始泛惡心,來不及伸手叫車,扶住身邊的行道樹就開始嘔吐。
  身邊有人指指點點,知道自己失態,但這時實在顧不上了,吐完剛直起身子,身邊就有人遞過紙巾。
  視線仍舊模糊,抬頭又看到一個外國人,錢多多搖頭拒絕,伸手到自己包裏去拿自己的,喝了酒行動遲緩很多,她第一下連自己包都沒能打開。
  耳邊嘰裏咕嚕的洋文,煩躁起來,這到底還是不是中國人的地方?怎麽到處都是洋人,剛想繼續往前邁步,胳膊一緊,居然被拽住了。
  錢多多大怒,伸手去抽,抽了一下居然還沒抽出來。
  有人跑過來替她解圍,就是剛才那個好心的酒保,可能跑得急,稍微還有點氣喘,“小姐,需要我幫忙嗎?”
  錢多多一邊點頭一邊還在往回抽自己的胳膊,那老外看到有人過來立刻收回手,她一時不防,整個人都往後跌下去,頭暈目眩,錢多多閉上眼睛等著自己淒慘倒地。
  腰後被扶了一把,有力的一帶,帶著莫名的熟悉感,世界又旋轉起來,不能睜眼,她又想吐啊——
  酒保在旁邊發愣,他是看著這位小姐出門的,步子有點不穩,追出來想替她叫輛出租車,沒想到一轉眼的工夫她已經遇到麻煩。
  遇到麻煩也就算了,沒想到她的魅力這麽大,上前騷擾的男人還一個連一個,剛才那個外國人一看情況不妙已經玩瞬間消失,現在扶著她的這個男人穿著正式,一身西服服帖無比,耀眼奪目得很,完全不像是街頭搭訕的混混之流。
  而且目標明確,大步走過來就扶,無論是動作還是表情都不帶一點遲疑的。
  這架勢有點像出來抓逃妻的啊,吃不準了,酒保先生轉而問另一方,“小姐,你認識這位先生嗎?”
  酒精讓她反應遲鈍,錢多多抬頭辨認的速度都比平時慢了許多,連帶著一陣頭暈。
  等到看到立在麵前男人的臉之後錢多多確定自己是醉了,老天對她真是過分,都什麽時候了,還把那個噩夢一樣的貓科動物放到她麵前,讓她心裏又是一陣堵。

  第十六章
  眨眼再眨眼,那個幻象居然還驅之不去,怒氣直衝頭頂,就是這個男人,讓她數年的辛苦功虧一簣,仗著酒意,錢多多站起來伸手指戳過去,“走開,別來煩我。”
  手指被一把抓住,錢多多皺眉掙紮,旁邊酒保先生看到走過來說話,“這位先生你——”
  錢多多看到的當然不是幻象,出現在她身後的正是今天在酒會中大出風頭的許飛本人。但是他這個時候的臉色跟之前台上相比差了許多,板著臉,兩隻手抓緊她之後才開口,全不管她在懷裏的掙紮,“她認識我。”
  錢多多還在掙紮中,隻是動作越大頭越暈,連帶著四肢無力,那掙紮就變得仿佛小動物撒嬌,又是陷在男人臂彎裏進行的,腳一軟就被他挾得更緊,曖昧得可以。
  “我不認識他,放開我。”
  醉成這樣了還嘴硬,許飛是行動派,伸手抓過她的包找名片,又拿出自己的一起拍在酒保手裏,“我是她上司,還有什麽問題嗎?”
  “——”兩張名片都是雪白簇新的,漂亮的公司logo疊在一起,酒保先生隻掃了一眼就無語了。
  錢多多原本想把包搶回來,但是未遂,後來又眼睜睜看著他扔出名片,還沒結疤的傷口正正被撒了一把鹽,心裏好像有座火山轟的一下就爆發了,她尖叫,“姓許的,你到底想幹嗎?”
  原來還有一點點不確定的酒保先生終於可以肯定這兩個人絕對是認識的,退開一步任許飛挾著幾乎完全失去行動自由的錢多多大步離開。
  錢多多自然是一路掙紮,但是兩個人的力量天壤之別,她又喝多了,完全是徒勞無功。
  雖然已經是深夜,但看熱鬧的人已經不少,這時一同目送,看得津津有味,沒走出幾步錢多多又一把抓住路邊的圍欄不放,對她的不合作終於怒了,許飛雙手一抄就把她抱了起來,錢多多尖叫,他充耳不聞。
  到了車邊許飛雙手一鬆放她下地,但是錢多多根本站不穩,順著他的手臂就往下溜。
  站不穩還要罵,“誰要你管我?走開,我不要看到你。”
  此時此刻的錢多多自以為是的質問在別人眼裏完全是賭氣撒嬌,雙手摟著她防止她滑到地上,許飛好氣又好笑。
  心裏慶幸,剛才那種情況如果不是被他湊巧看到,天知道後來會發生些什麽事。
  其實之前在台上發言的時候也有注意她,但是下台後走到市場部桌前她已經離開,問大家錢經理呢?正遇到從盥洗室回來的伊麗莎白鐵青著臉坐下來,看到他問倒是擠出笑容來回答,“錢經理走了,剛出門。”
  他簡單跟桌上的人講了幾句之後還追出去了,追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她坐進出租車,來不及阻止那車已經發動開走,自己的助理跟出來叫他,不得已才轉身回去。
  沒想到錢多多跑到這兒來了,還喝得稀裏糊塗,差點就被人當街拉走。想到剛才的那一幕他還心有餘悸。
  在車裏看到她跟人當街拉扯的樣子他當時腦子裏就嗡了一聲,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生氣,雙手抓住她才慢慢冷靜下來。
  無論如何平安就好,不生氣了,許飛兩手扶穩她幫她穿好大衣,一邊還要哄,“剛才要不是我你就慘了,一個人跑到酒吧喝成這樣,你都幾歲了啊,這點常識都沒有。”
  幾歲?提到年齡就是她的終極打擊,錢多多憋了一整晚的情緒終告崩潰,她想在大街上尖叫,多年的循規蹈矩生活又實在讓她叫不出來,最後悲憤全都化作陌生的液體,從雙眼裏肆意橫流出來,雙手去掩都來不及,瞬間布滿了整張臉。
  “誰讓你來找我的?關你什麽事?走開,你給我走開。”
  用手去拍身邊的男人,但是那雙溫暖有力的大手抓得緊,哪裏拍得開。疲憊和酒意隨著淚水一起彌漫開來,意識漸漸模糊軟弱,錢多多開始嚎啕。
  被她哭了個措手不及,沒什麽應付酒醉哭泣女人的經驗,許飛立在大街上不知是哄是勸。
  想先帶她上車再說,可是腳步一動胸前原來推拒的力量突然變成了反方向,西服的前襟被死死楸在,他一時不察,第一步居然沒邁出去。

  第十七章
  淚水把最後殘存的一絲清醒帶走,錢多多醉了,醉得身邊的車聲和人聲都變得遙遠,醉得忘記了自己在哪裏,醉得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
  那個沒有了爭吵,沒有了哀求的晚上,隻有灼熱的手掌那麽用力地捉住她,在她的耳邊反複喚她的名字,多多,多多。
  而她就這樣走掉了,天明即起,帶著簡單的行李頭也不回地上了飛機。如果那個時候他不放開手,如果那個時候她知道之後的淒涼冷落,她還會那樣堅決地走掉嗎?
  後悔了,錢多多徒勞地哭泣,但是恍惚中自己又回到了那雙手掌當中,灼熱有力的手掌,那麽堅定地握住自己的腰,好像可以就這個樣子天長地久了。
  腦子裏僅剩下唯一的念頭,這一次她絕不能再放開了,絕對不能再鬆開手,用盡全身力氣反手去抓,錢多多一邊嗚咽一邊哀求,“不許走,跟我在一起,不許走。”
  知道她說醉話,許飛把她抱起來就往車裏去。
  把她在車裏安頓好之後他才發現前擋風上已經被貼了一張鮮黃的罰單,完全不以為意,許飛反手去撕。
  身子剛抬起來又被她楸住,事實上他的前襟到現在還在她手裏沒有被鬆開過,原本筆挺的布料早就皺成一團。
  “別走。”錢多多眼睛都閉上了,手裏卻還是執著得可以,死死抓著他不放。
  她叫他別走——心裏明白她說的一定不是自己,但是車廂裏光線黝暗,她的淚水爬滿了整張臉,擦都擦不盡的樣子,喝醉酒的人他見過很多,但自己卻唯獨對她生出不舍,戀戀而軟弱感覺。
  唉,他是男人啊,為什麽會這樣?五年前麵對她的時候就一時迷惑,現在還是,太不可思議了。
  不知道要載著她去那裏,隨意沿著路走,不知不覺已經開到死路裏,四下寂靜無聲,他踩著刹車緩緩停住,過去的回憶暫告段落。
  夏夜悶熱難當,車裏雖然空調清涼,但是他仍舊覺得呼吸不暢,
  等你真的比我強的時候,再來說追求這兩個字好了——
  這句話言猶在耳,原以為隻是年少時一個玩笑,早已成了無足輕重的一個小片斷,沒想到她比他更狠,他隻是覺得自己並沒有當一回事,而她卻完全徹底地把他給忘記了。
  那晚在地鐵偶然的相逢,他坐在她對麵很久,錢多多仍舊是那麽耀眼奪目的,他自然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可是她那麽近距離地與他交談,卻表現得無知無識,好像這輩子第一眼看到他,眼光完全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是誰?他是許飛啊,居然有人完全忘記了他?
  所以今天在酒會上,他真應該走到她麵前舉杯大笑三聲,錢多多,你也有今天!
  但是他錯了,錢多多慘敗,他立在台上看得清楚,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在他從日本帶來的左右手的當中,堅持維持著最後一點笑容,小口喝完杯裏的酒,然後起身靜靜離開。
  這和他預料之中的反應完全不同,過去的錢多多不是這樣的,過去的錢多多目光堅定,一絲迷茫都沒有,就算震驚也能立刻笑著回應,那時他覺得她幼稚又可愛,但今時今日,同一個人的笑容,竟然讓他覺得楚楚可憐。
  再看了一眼身邊已經無聲無息的錢多多,她真的醉了,但淑女之風猶在,並沒有大吵大鬧,隻是巴著他的一個胳膊不放而已,死也不放。一邊臉露在外麵,淚痕宛然。
  猛然間心就軟了,又化了,低頭去幫她擦,臉頰挨得近了,鼻尖掃過她的嘴邊,那裏還有些酒味,清淡的VODKA混著一點點橙汁的甜膩,完了,一瞬間天搖地動,下腹一陣灼熱轟地衝到頭頂,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那個男性荷爾蒙泛濫的禮堂裏,不,比那次更誇張,自己咬牙苦苦克製的聲音都在車廂裏清晰可聞。
  “錢多多,你醒醒,告訴我你家在哪裏?”把頭仰到離她最遠的地方,許飛這句話講得異常辛苦。
  錢多多在做夢,夢裏安全而舒適,她終於抓住了原本失去的東西,但是手掌間一動,原本恒定溫暖的依靠居然有抽離的跡象,恨起來,她反手回扯,“不許走,你給我留下,留下。”
  他吸氣了,“錢多多,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她稍微睜開了一點眼睛看他,歪著頭,很仔細的樣子。
  她看到的是一團模糊的影子,遙遠記憶裏的影像層層疊疊,黑暗裏年青男孩子滿是汗水的臉和身體,跑車裏的男人,大捧大捧的花鮮豔開放在後座,還有水塘邊輕輕的一跳,仰起頭看到的那個笑臉。
  這些男人,都是她曾經想留住的,曾經可以留住的,如果老天能夠再給她一次機會,至少這一次她不再放手。
  僻靜街道,車內外溫差太大,前窗轉眼蒙起了一層霧,她的眼裏也是,潮濕迷離的一層光,看了很久笑起來,還是改不了的習慣,一笑就露出白色的牙,“知道啊,我讓你別走。”

  第十八章
  暗淡光線下她的牙齒細密整齊,雪白的一小顆一小顆連成一串,潤潤地閃著光,放棄提問,放棄收回手,自己的喉管好像被那兩排小巧可愛的牙齒細細磨斯而過,呼吸漸漸滾燙灼熱,連帶著整個人都好像陷進了岩漿裏。
  太痛苦了,他是男人,一個正常的男人,箭在弦上的時候,不禽獸一下簡直對不起他男人的這個稱號。
  但她是錢多多,她喝醉了,她把他當成另一個男人,她隻是酒醉尋歡——
  殘存的那絲理智還在,明明身體已經漲得發痛,但他仍舊咬著牙齒苦忍,手已經在門把手上了,就差一點沒有扭開跳下去。
  沒想到錢多多竟欺身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吻上來的力道太大,他猝不及防地哼了一聲,唇上一痛,不自覺就張開了,她靈巧的舌尖轉眼與他的糾纏在一起,巨大快感讓他大腦中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都飛到九霄雲外,她的津液裏還有酒香,瞬間連他也醺然若醉,整個世界突然間眩光一片。
  雙手控製不住地擁住她,她身體滾燙柔軟,自己的手指不聽指揮,怎樣都沒法從她身上移開。
  咬牙閉著眼睛問她最後一句話,“錢多多,你知道我是誰嗎?”
  被這樣鍥而不舍的提問煩擾,她終於慢慢睜開原本迷離的眼睛,眼前就是一張放大的男人的臉,呼吸灼熱,年青的皮膚在微光中好像是上好的瓷器,綿密的細汗浮在一層薄薄紅暈上。
  是誰?這個吻帶來的快感太強烈了,以至於她睜開眼後第一個念頭是捧住他的臉讓兩個人能夠貼得更緊,吻得更深一點。
  可是唇上已經紅腫,一旦停下吸吮的動作疼痛就變得清晰,這痛感讓她理智複蘇,看清了,她吸著氣從牙縫裏憋出兩個字,“是你——”
  怎麽是他?不,不可能!
  無限驚恐之下她努力往後仰頭,兩個人交錯的呼吸分開來,隔開一點距離,終於看清現在的狀況。
  一聲尖叫,錢多多猛地抽回手後退,她動作太大,許飛一把沒拉住,砰地一聲,就聽見她的後腦結結實實敲在副駕駛座的車門上,劇痛立時讓錢多多雙目赤紅,抱頭狼狽到極點。
  “你怎麽樣?”
  “你別碰我!”抱著頭等待那陣劇痛過去,錢多多頭一低居然看到自己的襯衫領口大敞,內衣蕾絲都清晰可見,再也顧不上頭,她手忙腳亂掩住領口,再看他眼神就狂怒了,“姓許的,我要告你強暴!”
  這句話——應該他來說吧?欲望退卻,許飛想解釋,但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強奸犯,火氣也上來了,他眼神一冷,“錢多多,你喝醉了。”
  “所以你就把我帶到你車上,對我,對我——”說不下去了,錢多多羞憤難當,眼角掃過他儀表台上顯示的時間,11點59,不是吧?這漫長的一天居然還沒有過完?她真是受夠了!
  伸手就去推車門,如果可以的話,給她一把女巫掃帚,她想玩瞬間消失。
  “我是想送你回家,問你地址你又不回答,錢多多,你幹什麽!”抓住已經半個身子探在外麵的她,許飛也忍不住聲音大起來。
  “我自己回家,用不著你送。”冷風一吹又開始暈了,但是錢多多鐵了心要離開這個讓她無地自容的男人,拉扯間動作很猛。
  她的大衣原本隻是披在身上的,扯動間突然離她而去,沒辦法保持好平衡,伴著一聲驚叫,錢多多最後以一個淒慘的倒地姿勢結束了她人生中最失敗的一天。
  耳邊有車門合上的聲音,然後是腳步聲,停在她身前,地上的影子慢慢縮短,四下太安靜了,他蹲在她身前,呼吸的聲音都清晰可辨。
  “走開。”她不抬頭,聲音很低。
  夜深人靜,她看起來恨他入骨,他沒有對付一個半醉女人的經驗,或許走開比較好。
  腦子裏這麽想著,可是靜夜裏有聲音,是他自己的,低得可以,但是很柔軟,甚至帶了點哄勸,“我送你回家。”
  “走開!”她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句子,隱約有唔咽聲,但就是不抬頭。
  “你家住哪裏?”他鍥而不舍。
  他上次展露這麽好耐心還隻有十歲,鄰家妹妹在他家門前迷路哭泣,三歲的小孩,離家五百米外就是天涯海角,他牽她的手送她回家,一路走一路哄,手心裏被擦得都是眼淚鼻涕。
  “我讓你走開。”她也鍥而不舍,為什麽這個男人還不消失?她討厭他,不,她恨他。
  眼眶刺痛,老天,她真的不想在這該死的男人麵前流眼淚,咬著舌尖讓自己的眼淚縮回去,她與自己無比糟糕的情緒對抗得異常辛苦。
  “好吧,我打電話給人事部經理。”他摸手機。
  什麽?今天她出醜出得還不夠嗎?難道他要弄得整個公司盡人皆知?震驚了,錢多多猛抬頭,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這條小路上的路燈間隔距離很大,燈光也很黯淡,她的眼睛在這樣的光線下竟然晶亮一片,仔細看卻全是淚水,汪汪地凝結在眼眶邊。
  她醉了,心裏提醒自己,有些人醉了以後會做出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錢多多。
  剛才她在街上嚎啕,哭著拉住他的衣領,在車廂裏強吻他,然後又大發雷霆。
  她醉了,所以無論是哭是笑,一切都不能當真。
  但是心好軟,想抱她安慰她,還想繼續剛才那個吻——
  完了,他根本沒喝多少,卻被一個醉鬼感染。。。。。。
  “不許打,我自己回家。”她終於開口,努力站起來,雖然腿軟,但是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這個男人麵前。
  旁邊住宅區有車轉出來,亮著頂燈,速度很慢,錢多多伸手就招,動作太大了,差點撲到路當中去。
  眼明手快地拉住她,但是她反手回撥,拉開出租車門的時候頭也不回。
  司機滿臉孤疑地後視鏡中不斷打量她,錢多多報完地址之後掩麵呻吟,別看了,她錢多多今天顏麵掃地,再也沒臉見人了。

  第十九章
  周六,依依每天的生活習慣都是醒來已經接近十點,起床到樓下吃早午餐,張阿姨在家裏很多年了,但是看到她稱呼仍舊是太太前太太後,弄得依依有時候覺得自己在演老式粵片,還是翻來覆去重播個不停的那一種。
  “太太,你起來啦?先生昨天晚上回來過了,你在睡覺,他說今天早上南京有個會,就不吵你了,半夜走的。”
  “哦。”對這種情況習慣得不能再習慣了,依依隨口應了一聲,睡袍滿長的,她走下最後一個台階的時候小心地提了一下。
  牛振聲的生意遍布全國,當年熱戀的時候他還興致頗高地帶著她跑來跑去,但到了一個地方多半是她獨自閑逛,或者索性在酒店埋頭大睡,等他忙完都半夜了,攜手看到太陽的時間都很少,結婚之後就更好了,往往十天半月都看不到人。
  一開始還有點小抱怨的,後來也習慣了,兩個人就算真的在一起又能聊什麽呢?
  或者可以各說各的,他奉獻的內容多半是最近市場震蕩,原材料暴漲,波及下遊行業,所以做什麽都要謹慎之類——
  而她也可以匯報張太太新購限量版鑽表一隻,李小姐不滿意自己的敞篷保時捷,很容易被人從公車上丟垃圾之類的圈內小新聞——
  算了吧,說出來也隻是互相呆望而已,所以他們上一次饒有興趣的共同話題還是由錢多多幫助完成的——關於錢多多的合適相親對象。
  餐桌上有豆漿油條,還有牛奶麵包,每天都是一樣的,看了就沒胃口,依依趴著用勺子攪來攪去,腦子裏一想到錢多多就伸手摸電話。
  第一個撥給錢多多,她關機,有點奇怪,錢多多號稱職場小超人,手機如同生命線,二十四小時都是開著的,有時候她半夜無聊一個電話撥過去,那頭還有滴滴答答的鍵盤敲擊聲,不服不行。
  再想撥她家裏,沒想到手機自己響了,就是錢多多,“依依,有沒有時間?出來陪陪我。”
  當然有時間,她這些年別的不多,就是時間多,所以跟錢多多互補得天衣無縫,友誼曆久彌新。
  興致勃勃跑上樓換衣服,張阿姨跟上來講話,“太太,你一點都不吃就出去啊?當心低血糖。”
  “我不餓。”她埋頭在碩大無邊的衣帽間裏一頓挑,最後抓了一件窄腰的大衣出來,“穿這個。”
  張阿姨在這個家裏七八年了,大部分時間這大屋子裏就是這個愛撒嬌的太太跟自己,剛來的時候依依才二十出頭,她嘴裏雖然叫她太太,心裏總覺得這位太太跟個小女孩子沒兩樣,又跟自己女兒差不多年紀,看她撒嬌的時候心都軟了,所以待她很是真心,兩個人感情一直很不錯。
  她今年五十出頭,天性有一點點愛嘮叨,這時一邊上去幫依依穿大衣一邊小聲念她,“要麽不吃,要麽吃一點點,這個腰餓得就剩真真一點點。”
  “腰細才好呀,水桶腰還有誰喜歡?好看嗎?”衣帽間滑門就是一整麵的大鏡子,依依在鏡子前顧盼,笑著問了一聲。
  張阿姨替她係好大衣腰帶抬頭打量,依依皮膚白,這件大衣領口上還鑲著一圈黑色的貂毛,茸茸地浮在她的兩頰邊,更顯得膚光如雪
  “漂亮得來,”張阿姨實話實說,然後順口講下去,“不過太太啊,太瘦不好養小孩,以後生的時候辛苦來。”
  一句話說出口就後悔了,又收不回來,剛才還笑問笑答的兩個人同時沉默,然後各自撇過頭去,全當什麽都沒聽到。
  張阿姨自知失言,小孩子,依依剛結婚的時候懷過一次,三個月的時候做B超,還是個男孩。公婆歡天喜地,先生也是喜上眉梢,隻是那個時候她自己還是個小女孩,做什麽都不小心,有天晚上先生回來,下樓迎接的時候跑得急,一跤跌沒了。
  後來就一直沒有,醫院裏檢查了又檢查,都說沒問題,但就是沒有。
  話都說出口了,補救也沒用,張阿姨有點尷尬,依依倒是隔了幾秒鍾又沒人事地笑起來,跟她擺手,“走了走了,不要等我回來吃飯,我跟多多在外麵吃了。”

  第二十章
  依依到得早了,錢多多還沒來,她叫了喝的一個人坐在熟悉角落裏等,服務生都是認識的,端咖啡過來的時候笑著打招呼,但看她神色茫然,很有些懨懨的樣子,倒是不敢多說什麽了。
  周六,café裏麵人很多,坐得八成滿,年輕情侶緊挨著彼此喃喃低語;還有稍稍年長一些的,卻相對無語,女的捧著雜誌,男的表情麻木;歇腳的家庭檔,小孩子漲紅著臉掙紮哭鬧,旁邊人人側目,小媽媽手忙腳亂,老人搶著幫忙,爸爸在旁邊麵無表情,好像自己身在異世界;倒是真的年長的又有共同話題,老夫老妻一邊喝咖啡一邊笑語不斷,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饒有興致地指指點點。
  她跟錢多多讀書的時候就喜歡在這裏出沒,還記得那時候兩個人經常麵對麵在這裏坐一整個下午,錢多多可以完成起碼兩份學科報告,她呢,看完所有的當期雜誌,還有空整理心得體會。
  Café裝修過幾輪,老板也換了好幾個,但是人來人往,看出去的所有背景都好像沒有變過,不不,還是有變化的,轉眼她們兩個都要三十了。
  無意識地捧著杯子看窗外,突然間掃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她表情丕變,眼睛睜得大,第一個反應是想貼到玻璃上盡所有可能更近一些看清楚,可是真正做出來的卻是整個人往後縮起,仿佛想變成一粒草籽,將自己藏起來。
  窗外人流如織,那條人影一晃而過,幻覺吧,她表情震驚,不可能的事情,至少在這個城市,不可能的事情。
  門被推開,錢多多出現了,張望都沒有直接往這個方向走,看到她招呼都不打,直接癱倒在沙發裏,筋疲力盡的樣子。
  等了半天都沒有一聲問候,錢多多最後還是奇怪地自己支起身子,然後看著她的臉吃驚了,“依依,你怎麽了?臉那麽白,這麽冷的天還出汗。”
  “哦,沒事,我剛才喝了杯冰水,灌太急。”她咬著嘴唇回神,把剛才的幻覺拋到腦後去,正視錢多多之後也奇怪,“你怎麽了?這麽頹?”
  錢多多一向精神抖擻,這樣頹廢的樣子真是難得一見。
  “我跟人結仇。”錢多多撐起身子脫大衣的時候咬牙切齒。
  已經恢複正常了,依依看著她眼前一亮,然後笑著前傾身。
  “多多,今天穿得好漂亮。”
  錢多多大衣下麵是難得一見的連身絲絨及膝裙,抓肩設計,勻長的手臂和小腿暴露在空氣裏,瞬間她們這一桌成為眼球聚集的焦點。
  “晚上有約會。”錢多多講這句話的時候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好像在說日程表上某個無足輕重的小會議。
  “約會?葉明申嗎?”依依真正笑開顏,“史蒂夫跟我說了,他對你很滿意,你呢?是不是一見鍾情?今天第幾次約會?”
  她問得熱烈,錢多多卻還是無精打采,“還好,很靠譜。”
  這算什麽形容詞?依依再問,“對了,剛才你說跟誰結仇?”
  說到那個話題錢多多的精神立刻回來了,皺眉吐出三個字,“Kerry許。”
  “誰啊?”
  “新來的市場部總監許飛。”這回的回答是錢多多從牙縫裏狠狠憋出來的,任誰都看得出苦大仇深。
  啊?依依呆住,錢多多平時跟她聊天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工作,但在她印象中多多在公司裏一向順風順水,怎麽那麽突然?轉眼冒出來一個讓她恨到極點的新總監?
  還有許飛——這個名字怎麽聽上去這麽耳熟啊,依依仰天苦思冥想。
  自己的咖啡來了,錢多多伸手去接,捧著先喝一口讓自己喘口氣。
  她是從家裏逃出來的,昨晚一場混亂,她到家的時候已是淩晨,沒跟老爸老媽打過招呼,他們都快急瘋了,就差沒報警。後來才發現自己手機都是關著的,累得跟狗一樣,沒力氣多說什麽,她遊魂一樣衝了個澡就倒在床上。
  到了早上一邊吃早飯一邊解釋了幾句,說自己在公司宴會上多喝了幾杯,還被老媽一頓臭罵,“還以為你去約會,弄到後來還是工作,氣死我了。”
  這話說得——錢多多終於發現讓自己老媽抓狂的並不是她深夜未歸,而是她至今都無能和一個男人呆在一起深夜未歸。

  第二十一章
  其實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憤怒了,錢多多想說實話,話到嘴邊想起來這樣的實話說出來說不定她老媽周一就會衝到公司去讓那個強吻了她的男人直接負責,清醒過來還是閉嘴,悻悻吐出一句話,“我要出門,晚上不回來吃飯。”
  錢媽媽氣不打一處來,“你還要去加班?”
  “我去約會!這下滿意了吧?”錢多多拍門進屋的時候忍不住聲音拔高一個八度。
  “我想起來了!”依依突然雙掌一合,啪地一聲脆響,“你說的那個許飛,是不是跟你一個大學的?”
  錢多多正在喝咖啡,被她這麽激動的一句話嚇得差點噴出來,趕緊拿過一張紙巾抹嘴,“你說什麽?”
  “是不是?”依依興奮,“那時候我們都快畢業了,傳說你們學校一年級有個小飛人,我們那個花癡校還特地組織花癡團去看他的跑步比賽,場麵很大哦,還有拉拉隊,拉橫幅,滿場都叫,許飛,許飛!我印象特別深刻。”
  錢多多一臉迷茫,“有嗎?”
  她讀書的時候除了對獎學金感興趣之外,其他的一切全當空白,尤其是大四那一年,忙著奔波在好幾個公司實習累積經驗,哪裏有空管所謂的小飛人?
  “有啊,不過會不會同名同姓?照理說他比我們起碼小了兩三歲,應該不至於這麽快做到你的上司吧?”
  “是很年輕。”說到年齡錢多多又咬牙齒。
  “到底是不是啊?那個許飛很帥哦,我後來都有聽學妹們提起過他,據說還做了學生會會長。”依依被回憶感染,雙手合十開始夢幻。
  依依的大學生涯跟錢多多完全是兩個極端,她進的是女子學院,課程輕鬆,閑暇時間太多,約會間隙得空就是跟著姐妹們四處看帥哥,所以對當年的空前盛況記憶猶新。
  學生會會長——沒心沒肺的錢多多終於朦朧想起些什麽,捧著咖啡杯的手指尖開始顫抖,連帶著雪白杯中褐色的咖啡都晃來晃去。
  “多多?”看她神色不對,依依終於從興奮中平息下來,小心翼翼叫她的名字。
  “原來是他!”原本就有些迷霧繚繞的回憶突然間被閃電照亮,錢多多啪地一聲將咖啡杯放到桌上,全不顧濺出來的點點褐色液體,當場站了起來。
  前因後果一聯係,擅長總結的錢多多終於把整件事情給串了起來。得出的結果讓她震驚不已,不是吧?當年一句玩笑話而已,那個男人就這麽小心眼?居然用那麽卑劣的手段來報複她?
  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可能,伊麗莎白說得很清楚,他是以管理培訓生的身份進的UVL,那就是說是由某位核心高層直接挑選的心腹,他這些年又不在國內,回來直接跳升總監,犯得著跟她計較一句話嗎?
  不一定!再次否定自己的想法,他是個男人,誰知道男人心裏在想些什麽啊?有些外表特別成功光鮮的人物,後來爆出來的齷鹺事都讓人不敢相信,誰知道他會不會也有什麽變態想法。
  腦子裏混亂了,顛來倒去想個沒完,錢多多痛苦萬分。
  多多自從說完那四個字以後就時而皺眉時而抿嘴,臉上表情精彩非常,依依好奇心大起,熱情追問,“快說到底怎麽回事?你們兩個以前不會有過一段吧?”
  “笑話,我怎麽可能跟他有什麽瓜葛,他比我小了多少歲!”開什麽玩笑,錢多多堅決否認。
  “哦——”依依拖長聲音失望,也是,錢多多是有原則的人,許飛年紀比她小,又差了那麽多級,根本沒可能跟她發生過什麽特殊關係。
  唉,沒有八卦可聽,沒有秘聞可挖,真是無趣。

  第二十二章
  正說著錢多多的電話響,是葉明申,聲音笑笑的,讓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多多,你在哪裏?我剛從學校出來,現在去接你如何?”
  慘痛教訓還在眼前,錢多多這時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在單身道路上繼續走下去了,現在她身邊情況複雜,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到時候好歹有個男人可以拉出來做擋箭牌。
  就算是她想太多了,那至少下回喝醉了也有個名正言順的男人可以接自己回家,至少不至於再出現那種叫她無地自容的情況吧?
  這麽一想,她報上地址就非常痛快,依依在對麵嘻嘻笑,“是不是葉明申?”
  錢多多點頭,“等會我要早退的啊。”
  “沒問題沒問題,希望這次一舉成功,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暫時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拋開,錢多多注意力回來了,聽完依依的話忍不住歎口氣,“我也想一舉成功啊,可是說來奇怪,明明無可挑剔,就是覺得索然無味。”
  “那什麽才是不索然無味?看到這個人就火花四射,恨不能撲上去融成一體?小姐,這是十年前該煩惱的事情好不好?”
  火花四射,恨不能撲上去融成一體——腦海裏自然浮現另一個男人的臉,閃著光的年青皮膚,綿密的細汗,充滿情欲的灼熱呼吸——突然間口幹舌燥,錢多多瞬間雙腮若火。
  “咦?幹嗎臉紅,很熱嗎?”依依奇怪。
  “嗯,這地方空調不要錢嗎?”錢多多一絲尷尬,立刻扯開話題,“對了,那個葉明申,他好像很急著找個人結婚,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
  “他都三十五六了,男人也有年齡危機的ok?”
  “男人有什麽年齡危機,我覺得他們最喜歡暢遊花海一輩子。”
  “你這個口氣象怨婦哦。”依依吐舌頭,“誰不喜歡漂亮東西,你看到帥哥不擦口水?”
  同一張男人的臉在腦海中再次浮現,錢多多煩躁,擦口水?有些人隻想讓她千刀萬剮。
  “既然雙方都不可能一輩子隻看著一個人,那究竟為什麽人要結婚?”拋開那張可惡的臉不去想,錢多多繼續問。
  “各取所需而已,結婚前就認清這一點,自然相安無事一輩子。”依依回答很快,然後撫撫擱在沙發扶手上自己大衣的貂毛領,貂毛油黑,她的手指白膩,太漂亮的東西在一起,看上去總讓人覺得不真實。
  “我是這麽想的,其他人的想法,誰知道啊?”
  早就知道了,佩服你的就是這一點。錢多多咬手指,“當年你不告訴我,否則我一早找個誌同道合的,還犯得著麻煩到今天。”
  “哎,到現在你還咬手指。”依依伸手過來拍,錢多多有這個壞習慣,一煩躁就啃指甲,所以從小到大指甲都是剪得一絲不剩,唯恐伸出手狗啃似的招人側目。
  “說我?你還不是一樣咬嘴唇,今天早上出過什麽事了?看你這裏都破了。”十幾年的朋友了,誰不了解誰?依依的壞習慣錢多多一樣倒背如流。
  摸著自己的嘴唇欲蓋彌彰,依依吐舌頭,“我看中的那款珠鏈被人搶先一步買走了,一想到就捶胸頓足,昨晚都失眠到天亮。”
  知道她開玩笑,錢多多大笑,情緒好轉,跟著她說下去,“幹嗎不早點出手?”
  “因為還有另一款也很喜歡,兩邊都拿不定主意,等別人買走了才知道原來我最喜歡的還是之前的那串,唉。”兩個人從小玩到大,說笑都是默契非凡,為了加重語氣,依依還假惺惺地擦了擦眼角。
  “都是你,幹嘛不等我,堅持幾年等我富豪了,我娶你就是。一次兩串都買了,都不用打電話再匯報。”
  依依唱做俱佳地撲上來,抱著錢多多的胳膊撒嬌,“哈尼,要是嫁給你,我哪還舍得花你的辛苦錢,當然是一串都不要,能省則省。”
  “那你花史蒂夫的辛苦錢就不心疼啊?”錢多多嘻嘻笑。
  “心疼,所以沒有當場全買下,所以現在才感覺那麽糟糕。”依依坐正答了一句,說得半真半假,反倒讓錢多多皺了皺眉頭。
  還想多聊一會,café門被推開,走進來的男人穿著米色棒針毛衣,裏麵淺藍襯衫,架著一付薄框眼鏡,更顯得書卷氣。進了裏麵也不左右張望,朝著她們的方向就徑直走過來。
  是葉明申,依依先看到,故意開口誇她,“多多,今天穿得這麽有女人味,很難得哦。”
  “不是說了晚上有約會?就算是一隻母猴子也該知道在沒有徹底征服猴先生的心之前刷刷毛吧?”錢多多講話一向直接。
  依依正在喝咖啡,聞言差點不顧淑女形象地一口噴出來,眼睛瞪得大,“你說為誰刷毛?”
  “那是我的榮幸。”錢多多還來不及開口,頭頂就有很紳士味道的插話,抬頭就對上葉明申的臉,這次輪到錢多多差點把咖啡噴出來。

  第二十三章
  目送錢多多跟葉申明離開之後,依依才懶洋洋地提起包往外走。
  立在路口等自家司機把車開過來,已經是三月了,上海街頭的風裏仍舊凜冽刺骨,她把下巴縮在毛領中,街對麵就是這城中最奢侈的購物地之一,她常來常往,自然是熟悉到如同自家庭院,但今天卻沒有一絲想邁過去的興致,隻想早點回家,獨自躲進房中。
  剛才那個幻覺所帶來的震撼還有殘留,她把手從大衣袋裏伸出來,小羊皮長手套褪起來有點麻煩,她一個一個手指地從指尖扯脫,最後看著自己的手完整暴露在陰冷空氣中。
  婚戒很服貼,鑽石細密排列,玫瑰金擁抱著鉑金,足足環繞兩圈。
  這樣奪目,當年她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喜歡得不得了,整天舉起手端詳,分開五指,倒映天光燈光,甚至在漆黑夜裏,隻要有一絲夜光,它就能流光溢彩。
  身前有車緩緩沿著街沿停下,她收回手拉開後車門坐進去,剛合上就發現不對。
  真是糊塗了,雖然是同一款車,但這車內飾改裝得極致豪華,色係都完全不同,居然當街上錯車,她今天果然不適合到處亂走。
  “對不起,我認錯了。”她道歉,然後再次伸手去拉門。
  “啪”,低沉幹脆的自動落鎖聲,車身已經開始起步,駕駛座上的人沒有回頭,回答隻有兩個字,簡短又有力,“沒錯。”
  她在後視鏡裏看到那張久違的臉,然後雙手捂住嘴,那隻抓在手中的手套落到膝蓋上,戒指還在發著光。
  車速漸快,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依舊薄唇如刀,眉飛彩鳳,原來世上真有奇跡,八年的時間,他沒有改變一絲一毫,太可怕了,風霜居然放過他。
  葉明申明顯是把剛才公猴母猴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但是人家涵養功夫到家到極點,一路走到車旁很紳士地為錢多多開門,當中硬是隻字不提,臉上的表情也是平靜自然。
  錢多多也提不起精神多說,昨晚如此刺激,其實她這個時候隻想找個地方療傷。
  葉明申開一輛三廂大眾,中規中矩的銀色,車後還掛著一件黑色呢外套,一看便知是大學老師的做派。
  他開車也是四平八穩,說話前先對她微笑一下,春風和煦。
  “多多,想吃什麽?”
  錢多多刹那間產生錯覺,他言語舉止完全是熟極而流,明明他們兩個才約會第二次,但她卻仿佛覺得自己已經跟這個男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又或者這意味著如果她選擇這個男人,這樣的相處方式可以保證二十年如一日?
  這是她要找的嗎?
  迷茫,可是眼前出現老總笑得像聖誕老人的臉——奧斯卡時間到了。
  人生都是一場戲,已經孤獨演到了這個時候,新的一幕總要開始的吧,既然已經接受他作為自己未來合作夥伴的最佳人選,做什麽都要做足全套,否則怎麽按部就班到達彼岸?
  想通這一點,錢多多含笑裝淑女,“你做主就好了。”
  這句話溫柔婉約,配上錢多多笑顏如花,真是難得的風情,葉明申原本是專注前路的,這時一邊開車一邊側臉看了她一眼,理所當然地回報一笑。
  一時間車廂裏被他們這樣你來我往地笑得氣氛暖熱,隻是錢多多心裏曉得整個還是涼颼颼的,又沒本事跑到別人心裏測溫度,所以笑完就低頭,繼續在傳統淑女的偽裝大道上大踏步走下去。
  傳統淑女有什麽不好,傳統淑女比較容易嫁出去。
  葉明申在市區小路中熟練地轉彎,最後把車停在安靜的小弄堂裏,轉角是一間獨棟小樓,門口不見任何招牌,錢多多下車的時候滿臉疑惑。
  “不是我家,就算是monkey planet,我們也還沒到這個時候,是不是?”他伸手推門,還回頭笑笑看了她一眼。
  原來他記得清清楚楚,錢多多臉皮再厚都窘了一秒鍾,撇過頭去裝沒聽到。
  小樓裏原來是一家韓國餐廳,老板是韓國人,跑進跑出正在上菜。空氣裏都是烤肉的香味,有限的幾張小桌坐滿了人,烤肉,喝酒,用韓國話大聲笑談,氣氛非常熱烈。
  也沒有菜單,葉明申對老板伸出兩根手指,老板穿藍色圍裙,老遠點頭笑,一溜煙進了廚房。
  錢多多在他拉開的椅子裏坐下,“這裏你很熟?”
  “也不是,就是和朋友來過一次。”
  學著他伸出兩個手指,錢多多好奇,“這樣他就明白了?”
  “我隻是告訴他來了幾位客人。”
  “吃什麽?”
  “老板每天早晨會決定。”
  這個回答倒是很絕,錢多多開始在滿室肉香中期待地看著那個掛著布簾的小廚房。
  端上來的是兩盤碼好的各色肉類,配翠綠生菜葉,醬汁量很大,不同顏色的兩碟。
  葉明申在烤盤上刷油,烤肉夾用得很熟練,肉片鮮紅欲滴,切得厚薄均勻,放上去的時候茲拉作響,轉眼就顏色泛白。
  錢多多這一整天就在café和依依一起共享了一塊小蛋糕,這時候隻覺得嘴巴裏口水泛濫,淑女都裝不下去了。
  想拿過烤肉夾自己努力,但是葉明申提供全套紳士服務,肉片刷上兩層醬汁,卷進生菜葉之後才遞過來,他手指很長,指甲卻很方正,襯在翠綠生菜上更顯得可口。
  不不,錢多多沮喪替自己糾正,可口的當然是色味濃鬱的韓國牛肉,她怎麽餓得神誌不清了。
  老板的私人推薦果然不同凡響,一口咬下去烤肉的微微焦香,生菜爽脆,再加上色味濃鬱的醬汁,錢多多抿起嘴唇眯眼睛,讚美地“嗯——”了一聲。
  “好吃?”
  “人間美味,感覺到了天堂。”
  葉明申笑,“那麽容易滿足?”
  美食讓人放鬆,錢多多這一天下來也折騰夠了,這時撐著頭笑笑,“哪有那麽容易,但是難得享受片刻,其他事情也就暫時忘記了。”
  “有很多煩心事?”
  “誰沒有。”
  “比如說?”
  “工作,年齡,父母的期望。”
  “年齡也算煩心事?”
  “對男人來說當然不同。”錢多多也拿起烤肉夾,學著他的樣子亦步亦隨。
  “還是有壓力的,不過稍遲一點。”葉明申笑笑。
  “稍遲?那是多久?”
  “四十五歲的未婚男性,你會考慮嗎?”
  “嗯——”氣氛輕鬆,錢多多望了望天花板,然後咧嘴一笑,“如果不是處男的話,還有前提之一是,我也已經被剩到四十以後。”
  葉明申難得地大笑,“前提之一?之二呢?”
  烤肉在盤上茲拉作響,空氣中肉香四溢,話題漸漸玩笑,錢多多完全放鬆,眼睛一轉就補充了一句,“或者我們一見鍾情,四目相交火花四射,我當然無條件接受他。”
  他笑容稍稍收斂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低頭替她另包了一片肉,遞給她之後再用紙巾擦手,動作慢而且斯文,“火花這種東西,很難長久,你覺得呢?”
  錢多多大悔,今晚滴酒未沾,居然也把裝淑女的初衷忘記了,真是沒用。

  第二十四章
  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錢多多仰頭看到自家客廳的燈還亮著,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葉明申已經繞到身側開門,冬天,小區裏四下安靜,燈光暗淡,錢多多下車時他還伸手扶了一把,“小心地麵。”
  心裏惦記著自己老媽是不是還在上麵等著訓她,錢多多微笑道別的時候聲音都有點急,“今天很開心,謝謝,我先上去了啊。”
  走進樓的時候也沒有聽到身後汽車發動的聲音,錢多多邊走邊回頭看了一眼,葉明申還在原地,見她回頭微微一笑,這才低頭拉開了駕駛座的門。
  下次記得問問這個男人,是不是在英國受過正統的紳士教育——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電梯打開的時候錢多多還在低頭掏鑰匙,門在眼前被霍地拉開,錢媽媽的笑臉露出來,“多多,你回來啦。”
  很久沒有看到過媽媽這麽暖風和煦的笑容了,錢多多受寵若驚,“媽,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啊?”
  錢媽媽看著女兒掛包脫大衣,“約會怎麽樣?”
  “約會?”這才想起來中午出門前自己扔下的話,“你看見了?”
  廢話,她都在窗口觀察了半天了。
  “沒看清。”
  錢多多無奈,好吧,錢家的女人,個個直接。
  “依依介紹的,剛見第二次。”
  “做什麽的?”
  “是個大學老師。”
  “是嗎?跟你爸爸一樣啊。”錢媽媽合掌,“太好了。”
  “人家教經濟的,哪裏一樣,還有,好什麽?”
  “老師就是好,你懂什麽,工作穩定,不會亂來,還顧家,看看你爸爸就知道了。”
  “媽媽,我們才約會第二次。”怎麽說得好像她明天就要過門了?
  “第二次好啊,說明你們第一次見麵以後有感覺,繼續繼續。”錢媽媽拍拍女兒的肩膀,心滿意足地進房去了。
  錢多多望著媽媽的背影歎氣,走進浴室之後覺得筋疲力盡,就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
  工作,還是要做下去的,那是她的所愛,沒有升職而已,努力做好自己該做的才是眼前該麵對的事情,三十歲的錢多多仍舊相信天道酬勤。
  但是結婚——想起葉明申最後的那個微笑,標準得跟標尺量過一般,大學老師,工作穩定,戀愛目的是找個合作夥伴結婚,跟她的想法不謀而合,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還有那個從天而降的許飛。清楚地看到鏡子裏麵自己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猙獰,然後是慘淡。
  怎麽辦?新任總監是當年那個不知死活想請她吃飯的可笑學弟,而她是如今這個酒後失態跟頂頭上司莫名其妙吻在一起的傻瓜學姐。
  好吧,那些都不是最可怕最可恥的,最可怕最可恥的是,第二天早晨,她居然還在清醒的狀態下,控製不住自己大腦的本能反應,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那個吻,有原則的錢多多,親手徹底把自己給毀了。
  錢多多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苦笑,最後輕輕往後退了一步,坐到馬桶蓋上之後很久都沒有動,手肘曲在膝蓋上,最後用雙手捧住了臉。
  怎麽辦?總要見麵的,周一早晨就是例會,就算她現在申請外調,就算她現在抱著前任總監的大腿要求跟著她一起離開中國,也來不及了。
  臉還埋在手掌裏,呻吟了一聲,有原則的錢多多,沒臉見人了。

  第二十五章
  一個人想不到任何出路,睡覺前錢多多給依依撥電話,那頭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依依的聲音有點奇怪,好像心神不寧,又要極力鎮定,所以說話吐字很短促。
  錢多多迷惑,“依依,你在做什麽?”
  “我,我在忙,回頭再給你打電話行嗎?”
  越聽越不對,眼角瞟過床頭櫃上的小鍾,錢多多突然恍然大悟,臉都紅了,然後怪不好意思地開口,“史蒂夫回來了?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我掛電話了哦。”
  知道錢多多誤會了,依依瞪著電話沉默一秒鍾。然後電話被人從手中抽走,男人的手指修長有力,她一下沒抓住,轉眼手中就空了。
  “喝杯水。”他遞過來一個杯子。
  豪華辦公室,是頂層,空間寬闊,她坐在沙發裏,明明是單人位,可左右都空開很大一段距離,更顯得她嬌小。
  他坐在她的對麵,好像在微笑,看她看得很仔細。
  而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幻覺叢生。
  這麽多年了,她偶爾也會夢見他,追著他叫,追到了卻不敢拉他,怕他和當年一樣,看著她雙目充血,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
  那時候她已經和牛振聲在一起,而他還在讀研究生,計算機係的,整天設計程序。
  誰都知道她有個有錢的男友,但是他仍舊鍥而不舍,他們的第一次是因為牛振聲說要了要為她慶生,然後卻突然出差。盛大的派對在酒店照常舉行,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被邀請,她穿著禮服一個人切蛋糕,拆開牛振聲派專人送來的禮物的時候很多人驚呼。
  回到家之後他一個人過來敲她家的門,很晚了,她那時候正在屋裏看韓劇,哭得稀裏嘩啦的,他站在門口看著她不說話,然後很用力地吻了她。
  他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味道,仿佛是一種粘稠的蜂蜜,讓她想起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個瓶子,胖胖的腰身,上麵貼著棕色的商標,小蜜蜂,也是胖胖的,還有一朵簡單的花。
  她想這個男人估計是可憐她,覺得她哭泣是因為被冷落,其實她根本沒覺得傷心,她媽說找男人就是要找怎麽都不會讓自己覺得傷心的那種,還有,要有錢。
  但是他眼神狂熱,親吻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渾身都陷進了那種甜膩的蜂蜜裏,意識模糊得很,皮膚上毛孔綻放,快感很瘋狂。
  她從床上坐起來以後對他說隻有這一次,這是意外,以後不要再這樣。
  他說身體知道你是不是會愛上一個人,騙誰都騙不了自己。
  他說得很對,跟他在一起感覺很好,好到她曾經想過自己的人生目標是不是有點偏差,跟有錢人在一起也沒那麽快樂,快樂是時時刻刻想跟這個人在一起,看到他就想親,就想摸,就想像蛇一樣纏上去。
  但最後她還是沒有選擇他,對他宣布婚期的時候他雙目充血,問她理由。
  她的回答很簡單,我要嫁給有錢人,牛振聲是,你不是。
  其實她也想解釋,她媽媽出身富貴,當年為了嫁給一個工人的兒子放棄跟父母離開中國,最後卻被人拋棄,淪落到隻能在棚戶區裏跟她相依為命。
  她沒有表麵上那麽光鮮,出入有人接送,衣著奢華,好像錦衣玉食裏長大的小姐。
  她從小看著自己的母親出賣勞力養活自己和她,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變成一個涼薄現實的女人。
  涼薄現實又怎麽樣?隻要她仍然是愛她的,起早摸黑賺錢供她讀書,高溫加班,發了一塊冰激淋不舍得吃,用毛巾包得很小心,帶回來看著她一口一口吃下去。
  她媽媽長得美,但是為了她一直都沒有再嫁,再大的委屈半夜一個人哭,她摸過去問的時候又假裝笑臉,說她聽錯了。
  她也愛自己的媽媽,她是她的女兒,她想讓她能夠回到過去,享受她應得的生活。
  世上有錢沒錢的男人,不愛之後都薄幸,那她為什麽還要選擇窮光蛋?要嫁也要嫁給有錢人,就算分手,還有一半的財產可以拿。
  她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了牛振聲,他供她讀大學,給她和她的媽媽買房子,等她成年,娶她。
  她跟媽媽搬離了那個對門屋簷相連,窄處隻能側身而過的地方之後,再也沒有想過要回頭看過一眼,她是注定要嫁給這個男人的,無關愛情,恩義。
  而眼前這個男人聽完她的話之後就頭也不回地離去,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他了,後來又輾轉聽說他輟學去了國外,不是什麽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所以沒人關心,關於他的消息少得可憐。
  “我想回家了。”這麽多年了,他身上那種蜜糖的味道還在,她這個下午都在小心自己的呼吸,這樣貪婪,還要掩飾,辛苦得夠了,總要回去休息一下。
  “好,我送你回去。”他倒也不挽留,很紳士地站起來送她。
  他把她送回原點,一路上沒人說話,仿佛下午那一切都是一場夢,他沉默地開車帶她繞過每一個過去兩個人曾經流連過的地方,最後邀請她到自己位於豪華大樓的頂層辦公室,讓她知道他現在的富貴逼人。
  她一開始的震驚和惶恐已經消散,到後來覺得有點好笑。
  他要證明什麽?不過是一句話而已,當年的一切已經雨打風吹去,他真以為她是那種聞到錢的味道就會匍匐下去,就會倒入他懷中的女人?
  她現在又不窮!
  下車的時候他繞過來替她開門,然後扶了一下她的手肘。
  隔著大衣她都感覺燙,皮膚一陣灼痛,耳邊是他的聲音,“離開他,現在我也是有錢人。”
  還以為他不會說,沒想到最後一秒,他竟然這樣直接而且赤裸裸。
  她連回答都不給,直接轉頭離開,這不是誘惑,是屠殺。
  多年後的相見,都是用來屠殺過去殘留的美好,太殘忍了,竟然連她的一點回憶都不放過。

  第二十六章
  渾渾噩噩到了周日晚上,躺到床上以後錢多多蒙起被子做烏龜,決定把一切事情放到明天去想。
  第二天倒是個難得的冬日晴天,錢多多早起之後坐在床上神經質地啃指甲,錢媽媽敲了幾次門她都沒應。
  吃早飯的時候她還是魂不守舍,一杯牛奶放在嘴邊半天了還沒喝下第一口,錢媽媽是個急性子,最受不了麵前有人粘粘乎乎,最後終於拍案而起,“多多,你到底上不上班?”
  錢多多被嚇到,憋不住說了老實話,“媽媽,我剛剛升職失敗。”
  坐在她對麵的爸爸媽媽相對看了一眼,然後錢媽媽笑起來,“怪不得這兩天都掉著個臉,我還以為你怎麽了,有什麽好升的,越升越忙,越升越嫁不出去,家裏又不缺你這點錢。”
  這是什麽話?錢多多當場表情崩潰。
  看到女兒的表情不對,爸爸出來打圓場,“多多啊,是不是心情不好?我聽說現在的公司裏麵鬥得比戰國爭雄還厲害,有什麽不舒服的照直說,憋在心裏怎麽行?要是真的不想去了,索性換個地方。”
  牛奶杯還抓在手裏抖啊抖,錢多多最後深吸一口氣啪地將它放下,站起來握住拳,“對!一定要當麵講清楚,大不了換個地方,豁出去了!”
  說完再也不看爸爸媽媽麵麵相覷的震驚模樣,抓包披上大衣,鬥誌昂揚上班去了。
  開車到公司車庫的時候正看到另一個入口也有車進來,車身寬大熟悉,正是總監專用的那輛配車。
  錢多多第一個反應是踩刹車,然後隔著幾排車的距離眼睜睜地看著司機下車準備為新任總監開門,但是後車門被從裏推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輕輕鬆鬆地邁下來,跟司機點頭說話,回過頭居然還往她這個方向眺望了一眼。
  挑釁,這完全是赤裸裸的挑釁!
  錢多多本能地直起身子進入備戰狀態,但是許飛隻是眼光掃過這邊,接著便轉身大步而去。
  一口氣全瀉了,想想也是,這麽遠的距離,他又不知道這是她的車,怎麽會在意那麽多。
  這麽一耽擱,再等錢多多停好自己的車上樓進公司,就足足過了十多分鍾,幸好她出門早,還不至於遲到。
  進市場部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到了,大家都很識相,新總監上任的第一天,誰不是早早乖乖就位,錢多多掐分扣秒地走進來,隻顯得突兀。
  兩位新同事是最忙碌的,丸美正在整理辦公桌,正江則剛從總監辦公室走出來,看到她進來一起點頭,丸美還把雙手合在膝蓋上作了一個非常正式的鞠躬致意。
  “早上好,錢經理。”
  UVL是跨國公司,工作氣氛一向輕鬆,同事之間相處也很隨便,突然麵對麵接受到這麽一個大禮,錢多多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幸好她反應一向快,匆忙回神還不忘咧嘴一笑,“早上好。”
  正江背後的總監辦公室的門開了,有人從裏麵走出來,明明步子不大,但是因為存在感強烈,所以辦公室裏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注目過去。
  走出來的正是許飛,手裏拿著一份文件,轉頭看到錢多多點頭微笑,“早上好。”
  努力保持著平常神色開口回答,“早上好,許總監。”
  看了一眼掛鍾,他隨口一句,“錢經理來得很準時啊。”
  諷刺她?錢多多立刻回應,“怎麽能跟總監比?”
  哪有你生龍活虎,一大早起來就跟吃過大力丸一樣,精神那麽好,怎麽不趁早去街頭賣藝,趕個早場,照你這麽愛現的樣子,賺頭肯定很好。想起那晚的情景,錢多多心頭再次火起,火燎平原。
  “這是誇獎?”他想笑,看出來她對自己還很戒備,算了,那天晚上她喝醉,有機會再解釋,點點頭說了聲謝謝,許飛把臉轉向正江。
  沒想到錢多多在身後發話,“總監,我有話想跟你說。”
  “現在?”有點詫異,他回頭看她。
  “對。”不管四麵八方射來的各種目光,錢多多點頭。
  旁邊所有同僚看得驚心動魄,錢多多的反應被自動解讀為升職未果後的不甘服輸,而新任總監又會怎麽應付?精彩精彩,大家滿懷期待中。
  沒想到許飛不再多說,將手裏的文件交到正江手裏,環視了一下然後微笑,“大家準備一下早上的例會吧,錢經理,請進來。”
  總監辦公室的門在麵前被推開,許飛臉上的微笑還在,錢多多舉步就跟他一起邁了進去,毫不遲疑。
  門軸潤滑,一瞬便再次合上,把身後所有人的眼光都被阻隔在外。
  失望了,大家無聲歎息。

  第二十七章
  許飛腿長,幾步就走到辦公桌後,也不坐下,站著招呼她,“有什麽事要跟我說?對了,你那晚回家順利嗎?”
  他還敢問!一鼓作氣走到他對麵,“許總監,周五晚上的事情,請保證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等了很久都沒有答案,他看著她不說話。
  錢多多向前傾身表示自己的堅決,小腹貼著堅硬的辦公桌邊緣,兩人站得距離近了,還沒說話錢多多就開始有幻覺,眼前又出現四唇相貼的淩亂片斷,還有耳邊響起的急促呼吸聲,怎麽辦?她不能跟這個男人靠得太近,身體有反應,心髒怦怦跳。
  可恥啊——她用左手指甲在桌沿下掐了自己的右手手背,疼痛襲來,她語氣加重,“許總監?”
  原本有很多話,原本就想找個合適的時間與她單獨談談,想解釋那天的情況,想問她酒醒以後感覺如何,還想說雖然她喝醉了以後有點失態,但他能夠理解。
  但是她語氣冷硬,好像潛台詞是如果他不答應,她立刻就要告他性騷擾。
  眼睛掃過她的臉,又掃過她繃得稍微有點緊的腮邊,錢多多表情嚴肅,眼神裏都是戒備。
  戒備什麽?他也正有冤沒處訴好不好?禁不住有點火了,許飛一步跨出辦公桌走到她麵前。
  壓迫感突然襲來,錢多多沒用地後退一大步,然後雙頰潮熱。
  眼裏卻突然浮現她在車廂中裏羞憤臉紅的樣子,原本要說的話都忘記了,辦公室偌大的空間突然變得窄小悶熱,他竟然一秒之內突然間渾身發燙。
  按捺住掉頭消失的強烈欲望,錢多多極力穩住身子,豁出去了,“總監,你也不希望我就這樣提出辭職吧?”
  他不回答,也沒有再走近,立在原地沉默一會,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終於一笑,聲音很平,“錢經理在說什麽?周五晚上發生過什麽事嗎?我怎麽沒印象。”
  瞪著他從牙縫裏擠句子,“謝謝,總監,我出去了。”
  他點頭轉身往自己的辦公桌走,留給她一個背影,回答的時候很總監,“好,例會見。”
  周五晚上發生過什麽事嗎?我怎麽沒印象?
  那是什麽態度!她才是受害方好不好!一口氣咽不下去,錢多多走向自己的辦公桌的時候感覺雙腿發軟,心裏恨恨的。
  市場部人員並不是很多,辦公室格局相當正規,中間是傳統的隔間辦公桌,經理辦公區相對大一些,但也隻是在角落簡單地隔斷了一下,獨立的總監辦公室當然不同,錢多多常進常出,閉著眼睛都知道那是什麽樣子。
  也不過就是比別人多了四麵牆壁一排大窗,多了幾個櫥和櫃,二十多平米而已,尤其是現在裏麵坐了那個男人,她都懶得多看一眼。
  路過小欖桌前的時候她悄悄對她做了個加油的姿勢,錢多多振作精神笑笑,然後加快步子回自己的隔間。
  好吧,不虛偽了,初進公司的時候她跟小欖一樣隻有千篇一律隔板間的一張狹窄小桌,每每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從這裏走出來不是一樣羨慕得心中暗暗握拳。
  後來自己做到了這個位置就知道,三五平方的狹窄空間,相比之下,總監辦公室的風景自是不同,所以誰不是削尖頭想往上升,升上去就不用被人踩,留在底下永遠充滿了無力感。
  多想無益,錢多多振作精神開電腦收郵件,郵箱裏有市場部的例行郵件,是許飛寫的群發公函,新任市場部總監熱情不失幽默的公開問候信,下麵還公布了他的聯係電話。
  那股氣還在,伸手就想直接點關閉,但是抓住鼠標之後漸漸冷靜下來。
  錢多多,你在想什麽?
  不過是一次醉酒,難道真的要放棄一切到別處從頭開始?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各行各業,做到一定程度以後就這麽大,哪裏不都是一樣的?再說這個時候離開,任誰都會以為她是不能接受空降的新上司,所以憤而辭職,這樣的名聲傳出去,以後她還混不混?
  接受現實了,錢多多收回手指,想了想又從包裏拿出手機把那個號碼一個一個用力按在自己的手機上。
  工作就是工作,就算上司是一頭豬,她也不會放棄的,錢多多能夠堅持到今天,靠的從來都不是什麽運氣。
  “老大,開會了哦。”助理小欖的聲音。
  “好。”錢多多抬頭應了一聲,按下存儲鍵站起來就往外走。
  所有人陸續走進會議室落座,錢多多自從剛才進市場部之後就忙著對付許飛,根本沒注意到其他女同事的穿著,現在近距離一看,猛然吃了一驚。
  雖然是冬天,但是會議室裏所有的未婚女同事今天都穿得春暖花開,青春逼人,坐在她旁邊的某個新人最誇張,白色大翻領的小西裝裏麵到底穿了沒有啊?從她這個角度幾乎能夠一目了然。
  眼光掃過仍舊空著的首位,受驚的錢多多恍然大悟,然後迅速地假借低頭揉眼睛掩飾自己的無力。
  姐妹們,不要白費力氣了,那個男人是禽獸中的翹楚,絕對不是良偶佳婿的正常人選,你們可要擦亮眼睛。

  第二十八章
  許飛說話簡練,開場白非常美式幽默,短短幾分鍾會議室裏就笑聲四起了數次。
  UVL是係統嚴密的國際公司,各項工作並不因為前任總監的離開而停頓,許飛之後便簡單詢問了一下幾個項目經理手中工作的進度。
  周一例會,所有分管的項目經理都齊聚一堂,許飛臉上帶笑,但是每個提問都切中要害,問出來的數據非常精準,到後來所有經理都開始暗中擦汗,唯恐自己說錯了什麽毀了第一印象。
  總結的時候他的話也不多,屏幕上是他對目前各個項目的要求和時限,還有一些是他聽完剛才報告後即時添加的意見。
  最後他站起身對會議室裏的所有人環視微笑,“公司非常肯定前任總監的工作,她所在時完成的項目市場反饋都很漂亮。現在兩位高級經理手中的項目都已經接近尾聲,下一個項目的提案將在這些成功先例的基礎上由國內市場部向總公司提出,這也將是亞洲區近期最大的動作之一,希望大家能夠通力合作,打一場漂亮仗。”
  “亞洲區近期最大的動作?總監指的是什麽項目?”任誌強先開口問了一句。
  許飛笑而不答,總監玩猜謎,大家低頭苦思,錢多多坐在一邊保持沉默很久,這時突然心中模糊閃過一道光,忍不住抬頭瞪他。
  許飛也正轉頭過來,四目相交,兩個人都難以察覺地凝固一瞬,但他接著就笑,“大家不用多猜了,過去幾年在亞洲區戰績彪炳,在公司的全球戰略圖上所占的比重越來越大,大家有目共睹,任何大動作都有可能隨時發生。各大跨國公司都有計劃在這裏開發下一個全球熱點,中國將是風雲際會,驗證實力的最佳戰場,今天大家的拚搏努力,都是以後成為傳奇的最好機會,時勢造英雄,最好的時勢就在此時,此地,恭逢盛世,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夠抓住這個證明自己的最好機會。”
  他笑著說話,明明是麵對著錢多多,但會議室裏所有人都覺得被他的目光掃過,同樣是場麵話,但聽他說出來就是讓人不由自主地熱血沸騰。
  錢多多暗暗撇嘴,這男人煽動性好強,靠嘴皮子有什麽用,哼,她不屑。
  “如果沒什麽問題了,今天就到此為止,散會吧。”許飛說話幹脆,講完就結束會議,讓習慣了冗長例會的眾人再次目瞪口呆。
  走出會議室後雖然沒人說話,但是感覺就連空氣中都能夠清楚地聽到口水吞咽的聲音,對其他女同事的反應很無語,錢多多轉身就大步往自己的位置走。
  受不了女生們對新總監眾口一辭的花癡兼溢美,中午的時候錢多多隨便找了個借口拒絕從眾到餐廳吃飯,獨自跑到休息區暴飲暴食垃圾食品發泄鬱悶。
  UVL公共休息區很大,各式茶水咖啡機一列排開,冰激淩無限量供應,中西式零食放滿了靠牆的整排木架。
  寬闊的大廳中舒適的大沙發四散放置,角落裏還有各種休閑遊戲,有時候加班討論累了,錢多多也會跟著同事們跑來玩一局桌上足球。
  午餐時間,休息區空無一人,暖氣開得充足,落地窗外就是視野一流的寬大露台,為了表示中國化,那上麵還有一個小小的中式人工園景,翠鬆修竹,曲徑通幽,青花瓷的圓桌圓凳點綴其中,可惜現在是冬天,北風呼呼,自然是一個人都沒有。
  錢多多抱著一大包薯片陷在最角落的沙發裏邊啃指甲邊欣賞窗外園景,準備開始對自己實施戰略性催眠。
  剛撕開包裝,原本空無一人的落地窗外突然出現熟悉麵孔,大冬天的,沒想到有人從外麵走過,披著黑色風衣,背後風景蕭瑟,手裏夾著一支香煙,步子不大,深思狀。
  這架勢太像港台片了,錢多多滿腦子冒出來的都是英雄本色,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她手指還在包裝袋口上,差點給硬生生嚇死。

  第二十九章
  這架勢太像港台片了,錢多多滿腦子冒出來的都是英雄本色,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她手指還在包裝袋口上,差點給硬生生嚇死。
  她是麵對玻璃坐著的,休息區隻她一個,她瞪大眼睛盯著那人,那人當然也看到了她,不但看到了,還特意停了下來,對她笑笑,明顯是邀請她一談的意味。
  看清了,大冬天獨自在露台抽煙擺造型的居然是任誌強,人家難得的友善,錢多多也不好意思再搭架子,放下薯片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寒風刺骨,錢多多大衣還在辦公室裏,一走出去就雞皮疙瘩浮起,麵對的不是什麽親密好友,她也不能勾頭縮頸的樣子太難看,最後隻好選擇單手抱肘,另一手盡量貼近身體,好歹擋一點風。
  “感覺怎麽樣?”任誌強把手裏的煙掐滅,又點起一根。
  “什麽?”
  “下一個項目,你覺得會是什麽?”
  任誌強在她麵前總是不冷不熱,難得他主動跟自己聊起來,想到新任總監帶來的衝擊人人都感同身受,錢多多心情稍微好了那麽一點點。
  “還沒有眉目呢,國內前些年都做得保守,最近動作大,說不好,引進哪個品牌都有可能。”形勢不明,打太極比較好,她雖然在婚姻市場上已經榮登高齡剩女的寶座,但是對於現在的職位來說,十年不到的就能升到這兒,當然有自己獨到的職場秘訣。
  任誌強倒是笑了,叫她的英文名,“Dora,公司在國內一向是保守派占上風,過去哪個動作不是審批就要報個一年半載,現在這架勢,總監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好壞都得我們最下頭的先扛起來,做得好沒有功,做不好當炮灰,前任總監也真是口緊,走之前一點消息都不留,單留著我們在這裏瞎摸。”
  他這番話是笑著說的,半真不假,聽出來他想打聽什麽,前任總監的確沒有留下任何提示,就算有,她又何必趟這個混水來跟他交代前因後果。
  幾秒鍾就理順了思路,錢多多理所當然地笑回去,“沒辦法,就是馬前卒的命,還能怎麽辦?做好手頭的事情再說,現在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
  這樣的對話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結果,最後任誌強離開前很紳士地替她推開門,並用手抵住,一直等她邁步進去才鬆開。
  難得享受到他這樣的禮遇,錢多多低聲道謝。
  “應該的,外麵很冷,裏麵暖和多了,不是嗎?”他講話的時候聲調起伏不大。
  “還行,”錢多多走回沙發抓那包薯片,然後回頭一笑,“冷是冷了點,不過至少能夠自由抽煙,不是嗎?”
  這女人一向厲害,說話你來我往,滴水不漏,不再多說,任誌強也笑了一下,率先離開。
  跟這個男人的對話很傷精神,任誌強走後錢多多長出了一口氣,陷回沙發中繼續作自我催眠。
  她不是傻瓜,也不是什麽剛進公司一年兩年的初級員工,不樂意了甩手就走,換個地方繼續笑傲江湖。
  新任總監的突然降臨已經打破了這裏多年來的平衡摯肘局麵,任誌強的擔心有道理,激進派和保守派一向水火不容,再這樣下去,他們這些馬前卒遲早變炮灰。
  又能怎麽樣?
  今天她已經做到了這個位置,再選擇的範圍就變得非常窄小,更何況這圈子就這麽大,到哪裏都是對手,誰家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她錢多多又不是什麽天降奇才,就算她真的是奇才,國際化公司講究的是係統嚴密,隻有人去適應位置,從沒有什麽為了某個奇才去創造一個新位置的笑話。
  歎氣了,錢多多最後開始總結,她為了讓老媽滿意,已經夠煩惱了,這時候公司突然進入多事之秋,真是雪上加霜。雪上加霜也就算了,現在還多添了一項酒後亂性,酒後亂性也不算什麽不能承受之痛,但好死不死跟新任總監的糾纏在一起酒後亂性,那簡直是雪上加霜再加冷庫保溫,寒冬臘月冰封千裏,她錢多多這回是掙紮之力都欠奉了。
  再歎了口氣,不過看許飛今天早上的表現,應該是首肯了她的提議,打算把這件烏龍事當作徹底沒有發生過,讓它隨風而去的樣子。
  也是,人要臉樹要皮,他一個空降總監上來就爆出與手下高級經理的火辣秘辛,怎麽都算是醜聞一樁吧?說不定他現在比她還要害怕泄露秘密,說不定他還害怕她會以此威脅他呢。
  隻能這麽安慰自己了,錢多多稍稍振作一點,將包裝紙再撕開得大一些,打算用薯片繼續自我麻醉一番。
  唉,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兩句話就把她的煩惱說盡了,老祖宗們還真是言簡意賅,一針見血。

  第三十章
  第一塊薯片剛剛拿出來耳邊就傳來交談聲,由遠及近,聲音半是熟悉半是陌生。
  “聽說了沒有?市場部新來的許總監超級帥,小關上午去送文件的時候看到一眼,回來都暈了。”
  分辨出來了,是人事部的兩位同事。
  姐妹們,聽說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句話嗎?單看外表是不可靠的,錢多多邊聽邊撇嘴。
  注水的聲音伴著咖啡香飄散開來,“市場部總監?我還以為這次會輪到錢多多,她不是一向風頭很勁。”
  “噓,別講那麽大聲,當心給人聽到。”
  已經聽到了,錢多多陷在沙發裏翻白眼。
  “放心,這時候大家都在吃飯,你看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我是鬼嗎?錢多多沒好氣,薯片在手裏都快捏碎了。
  “哎,你說那個新任的總監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哦哦,我問了老大,那個是五年前在中國選拔的唯一一個管理培訓生哦,據說進公司以後已經待過好幾個國家,前兩年都在日本,現在到中國區就直接市場部總監了。”
  “真的哦。”驚歎聲,“傳說中的管理培訓生啊,那應該是某個核心高層直接帶出來的吧,還有一個中國人隻用五年就能升到總監,光速了!”
  “所以呀,新總監靠山多牛啊,錢多多算什麽。”
  吃吃笑聲,“誰不知道錢多多和之前的那個澳洲總監關係好,你說她都快三十了還沒結婚,男朋友都沒見過一個,前總監也是個獨身女人,她們是不是那個什麽的蕾絲邊啊?”
  這兩個女人太過份了!錢多多怒火狂飆,手中的薯片終於承受不住大力, “哢嚓”一聲,淒慘幹脆地四分五裂,壯烈犧牲。
  聽到聲音那兩個興致勃勃八卦中的女生立刻安靜了,再也不敢多說什麽,腳步聲先後遠去。
  心情壞透,錢多多扔掉手中的薯片大步走回辦公室,助理小欖吃完午餐回來正看到她拿著包往外走,詫異地問了一聲,“老大,你去哪裏?”
  “我去工廠看樣品,替我跟許總監說一聲。”
  她往外走的時候氣勢洶洶,小欖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自動讓道,然後望著錢多多的背影發呆。
  雖然高級經理外務很自由,但是今天是總監第一天坐鎮市場部哎,老大,你也太性格了吧——
  錢多多工作一向認真,看過樣品又和質檢主管討論了一些細節問題,再離開工廠已經將近五點。
  冬日天色暗得早,她在開車回去的路上接到總監的電話,前任總監的電話。
  擱下電話之後她把車頭一轉往市中心開,還是上次那個酒吧,錢多多走進去的時候一眼就看到那個古董地球儀,忍不住一陣唏噓。
  總監獨自坐在吧台前等她,共事兩年,雖然也曾經有過爭執,但是錢多多自知從她身上獲益良多,尤其是到了後期,她們在工作上磨合完美,默契和諧,共同打了很多漂亮的硬仗。
  走到近前錢多多笑,“不是明天早上的飛機嗎?要不要我去送行?”
  “不用,公司會安排。”總監也笑,已經不是上下級的關係了,她也不再掩飾對自己得力愛將的欣賞和喜愛,兩個人聊了一些過去幾年中發生的趣事,碰杯談笑,氣氛輕鬆。
  喝完一杯之後總監突然開口講了一句不相幹的話,“多多,不好意思。”
  完全明白她在說些什麽,錢多多立刻回答,“千萬別這麽說,是我的資曆還不夠。”
  “不,你很優秀,其實我也很吃驚。對了,昨天我和上司通電話,他提到Kerry許,他之前一直是作為凱洛斯的特別助理在歐洲區受訓的,前兩年到了日本擔任獨立項目主管,據說出手不凡,做得很漂亮。”
  凱洛斯?這個名字很耳熟,錢多多腦子飛快搜索了一遍,“啊,是那個法國人,居然是他在中國挑選管理培訓生,真沒想到。”
  “你也知道?”還沒提到管理培訓生那一部分,總監稍有些詫異,不過轉念想到這也不是什麽天大的秘密,轉轉杯子又繼續說了下去。

  第三十一章
  總監用的都是據說,據說董事會有意更替亞洲區的總裁人選,據說凱洛斯已經說服了大部分的董事,即將成為接任的黑馬人選。
  七八年前亞洲區還是公司版圖上無足輕重的一塊角落,除了日本之外其他各個國家多半隻設了一個辦事處,但是隨著近年來亞洲尤其是中國的消費力直線上升,這裏已經成了公司利潤來源的最大支柱之一,以現在的趨勢來看,未來十幾年中一定是執掌亞洲者得天下,所以上頭那些實力派誰不是對這裏的大權虎視眈眈。
  大家都是職場多年,就算是有心提醒也不可能說到明處,錢多多聽完這三兩句就大概明白了,凱洛斯很可能就是下任亞洲區總裁的勝出者,而所謂的管理培訓生都是高層培養出來的心腹,現在被送過來打頭陣,順理成章。
  又想到許飛在例會上所提到的新項目,張口想證實自己的猜測,但一轉念又作罷。
  她還能說些什麽,一切沒有定論之前都不過是據說,成王敗寇,亞洲區這塊肥肉現任總裁握在手裏那麽多年了,跨國公司太大,弄到後來就像一個諸侯割據的大國,各區總裁全都是封疆大吏,皇帝的麵子也不一定會賣,那個法國佬是有名的激進派,突然空降一個心腹過來,他要是水土不服,整個市場部都跟著遭殃,更何況她剛剛升職不成,開口詢問這樣的話題很是敏感,就算是對著前任總監,但來去仍是一個公司,說什麽都是錯,還是保持沉默為好。
  她的沉默得到的是讚賞的眼神,總監接下來就岔開話題,說到各地旅行見聞上去了。
  錢多多自然不再多問公司的事情,兩個人散漫閑聊,盡興之後已經過了淩晨,告別的時候總監在車前與錢多多輕輕擁抱,聲音裏明顯是動了感情,“多多,以後要自己保重,常聯係。”
  知道她對自己的照顧,臨走還不忘提醒她前途艱險,錢多多心中感激,鼻梁都有點酸酸的,擁抱回去,“謝謝,你也保重,一定常聯係。”
  有上次喝酒後的慘痛教訓作前車之鑒,錢多多這回一杯啤酒喝完以後就換了果汁,冬夜裏又是寒冷徹骨,剛從暖熱的酒吧裏走出來整個人都是一激靈。
  坐上駕駛座的時候她神誌無比清明,接近淩晨,路上冷清,開過兩條街發現油已經接近警戒線,想到明天一早上班前也擠不出時間來加油,方向盤一帶,錢多多將車駛向自己熟悉的加油站。
  市中心的加油站24小時燈火通明,老遠就看到車輛排長龍,錢多多覺得有些奇怪,緩緩把車泊下後按下窗問旁車裏的司機,“出什麽事了嗎?”
  旁邊是一輛老款別克,裏麵坐的中年男人表情煩躁,“這不是油又要漲價了嗎?聽說這回搞大了,起碼漲一塊多,媽的,買這輛車的時候油才三塊不到,開了幾年車倒是不值錢了,油眼看著翻了幾個跟頭。”
  錢多多無語,再看了一眼前麵數量巨大的等候車隊,當即掉轉車頭繼續往家開。
  有些事情隻能接受,抱怨有什麽用?
  最終躺到床上之後她在一片黑暗中睜著眼睛看天花板,開始在腦子裏翻來覆去地理順這幾天所發生的一片混亂。
  上層派係繁雜明爭暗鬥,她們這些最前線做牛做馬的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鍾會發生什麽,現在看來亞洲區這一塊很快就要開始局勢混亂,最後塵埃落定之前不知要麵臨多大的動蕩。
  至於那個許飛,如果凱洛斯輸了,那他一定被當成第一批炮灰,如果完勝,那這個中國市場部總監的位置他也不會多留戀,說不定人家以後就是最年輕的核心高層呢?
  床頭的液晶鍾已經顯示過了兩點,想到腦袋疼,錢多多決定放棄,翻個身強迫自己睡覺,這種時刻講得就是明哲保身,她一向埋頭做事,派係這回事,還是靜觀其變的好。
  但是心煩意亂睡不安穩,還頻頻做夢,夢裏是年輕男人的背影,跑起路來四肢舒展,突然間近在咫尺,眼前就是蒙著細汗的光潤皮膚,鼻端互相摩斯而過的灼熱呼吸——
  驚醒的時候錢多多大汗淋漓,口幹舌燥,渾身都是軟的,晨練歸來的錢媽媽聽到慘叫推門衝進來,“怎麽了怎麽了?”
  “沒事沒事。”錢多多擺手,“我做噩夢。”
  “做什麽噩夢你臉這麽紅?”錢媽媽滿臉疑惑。
  錢多多呻吟著把頭埋進枕頭裏裝死,媽媽,你就別問了,真相我說不出口,剛才那個,那個不是噩夢是春夢啊——

  第三十二章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許飛從那個簡短的例會開始就讓眾人大跌眼鏡,年紀輕輕的市場總監,精力充沛,一樣加班到深夜,其他人都麵有菜色,他卻仍然神采奕奕精神勃勃。
  能力一流,又莫名的神通廣大,對市場部所有過去和進行中的工作了如指掌,講話言簡意賅,提出問題一針見血,內外的經理們雖然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但是交手幾個回合就知道不服不行。
  女性員工更不用說,一見到他就兩眼夢幻。
  市場部新來了山大王,突然空降,三十不到,個人魅力超強,每天進出麵帶微笑,再加上一張青春洋溢陽光燦爛的臉,要不是辦公室門上市場部總監這幾個字無法忽略,全公司上下的女性員工簡直以為這是公司最新開發的最高福利。
  也是,每天都能夠看到這樣光芒四射的一個帥哥在麵前進進出出,白天欣賞晚上yy,最重要的是人家還是單身,單身!
  單是這兩個字的魔力就有無限大,因此錢多多每次在有意無意間聽到或者看到其他女同事提到許飛時的表情時都會不自覺地想送一杯水上去。
  姐妹們,口水泛濫到這個地步,小心脫水啊。
  錢多多對自己的態度,表麵風平浪靜,背地裏抗拒排斥,許飛每天看得清楚。
  弟弟,我是有原則的人。
  好,很好,五年前一次,五年後又是一次,一口氣上來了,他男人的自尊啊——
  更可恨的是,每天看著她在自己麵前假著一張臉進進出出,他居然時不時就會感覺渾身發燙,偶爾坐在自己辦公室裏,望著玻璃窗外她跟人笑談的樣子,就開始走神。
  更別提那些突然煩躁失眠的晚上,他輾轉反側,無法控製地想到她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他少年得誌,並不全靠運氣,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忙碌工作上,業餘愛好也有,運動而已,所以對女人心事可說是一無所知。
  錢多多在公司人緣其實不錯,她天生愛笑,笑起來決不虛假造作,嘴咧得開,白牙上潤粉牙齦隱隱可見,誰見了都覺得精神一振,喜氣洋洋!
  唯獨對他,就是一臉假笑,眼角都不帶彎的。
  知道她對那件事情還有心理障礙,難道他沒有?想想就有氣。
  有天早上在電梯遇見,他剛站好就看到她匆匆跑過來,旁邊有人替她按著開門鍵,錢多多原本步子很大,走到近前看到他就收住,“你們先上吧,我不急。”
  一邊說還一邊對著他打招呼,“早,總監。”
  就那麽刻意要跟他保持距離?那笑容假得,他都不能看。
  裝,錢多多,你就裝吧。
  與新任總監的磨合期,錢多多適應不良。
  每天早上出門前都要給自己打氣,開會的時候盡量眼觀鼻,鼻觀心,最大限度地避免與他目光接觸。
  但是怕什麽來什麽,這天她到工廠抽樣檢查剛下線的第一批成品,然後回公司整理數據做報告,想好要在今晚上傳到公司server上麵,做完之後天都黑了。
  同事們都陸續走了,市場部空無一人,四下靜悄悄的,下午在工廠吃了一點簡單的便餐,到了這個時候胃裏空空,還有點隱隱作痛。
  胃痛是她的老毛病,隔三岔五就會犯一下,吃點藥就好了,但是一摸抽屜卻發現藥都吃完了,不想半途而廢,堅持著把報告結束上傳之後錢多多才站起來忍痛整理桌上的東西打算立刻回家。
  走過總監辦公室的時候她習慣性地瞪了一眼那扇門,沒想到同一時間那門突然大開,她和許飛對了個正臉。
  她瞪眼睛的表情像一隻鼓起腮幫子的鬆鼠,看到他之後僵硬在臉上,好笑得很。
  許飛控製情緒能力再怎麽高超都忍不住笑了,“錢經理,這麽晚?”
  暗暗用手掐住胃部痛處,錢多多吸氣,這個男人果然是她的掃把星。

  第三十三章
  市場部裏一個人都沒有了,又胃痛加劇,懶得再裝,錢多多講話不客氣,“總監不也是一樣?彼此彼此,我先走了,你繼續忙。”
  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轉身邁步的動作比平時慢了好幾拍,仔細看了她一眼,許飛皺眉頭,“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錢多多急著回家,這時更加沒好氣,“不要你管。”
  又是這句話,許飛聽了就有火。
  堅持走到門口,胃裏突然襲來一陣絞痛,錢多多腳軟。
  “站都站不住了還逞能,我送你去醫院。”又是他的聲音。
  他步子大,兩步就到了跟前,兩個人的距離轉眼拉近,錢多多一回首正看到他伸手過來扶自己。
  那麽烏龍的一個熱吻之後她已經想好絕對不能跟這個男人再有身體接觸,居然跟自己毫無感情的男人接吻感覺空前強烈,這絕對是她的奇恥大辱。錢多多至今隻要一想起當時的情況就控製不住地唾棄自己,隻想撞牆以求失憶。
  “你別碰我!”對他可能的觸碰反應強烈,錢多多猛地避開,沒保持好平衡,轉眼就跌在地上。
  好氣又好笑,許飛蹲下來看著滿臉戒備的錢多多歎氣,“錢經理,我不是禽獸,OK?”
  胃痛得厲害,跌得也狼狽,錢多多一時爬不起來,嘴裏還要逞強,“我隻是胃痛,吃點藥就好了。”
  “那你先起來再說。”他又一次伸手過來扶,這一次動作幹脆利落,錢多多還來不及說話就被他提了起來,胃裏難受,她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身體不爭氣,沒辦法逞能了,錢多多最後隻能縮在總監辦公室的沙發上看著許飛倒水給自己。
  “你平時吃哪一種藥?”他把水杯塞到她手裏。
  隨口報了個名字,她努力想坐起來,“我要走了,藥家裏都有。”
  “等著。”他言簡意賅,然後轉身往外走。
  這是什麽態度?錢多多大怒,但是人家步子邁得大,轉眼人就沒了。
  想憤然而走,但是痛得爬不起來,偌大的辦公室裏悄然無聲,她閉著眼睛等這一陣劇痛過去,慢慢迷糊起來。
  門輕響,她猛睜開眼睛,然後對著麵前攤開的各種胃藥直了眼。
  “哪一種?”許飛低頭看著她說話。
  指了指自己常吃的胃藥,錢多多表情迷茫,“你把藥店搬回來幹嗎?”
  “以防萬一。”他低著頭說話,把她所指的那包藥拿起來就拆開。
  有這樣以防萬一的嗎?錢多多想不通,想自己來,但是痛得神誌迷糊,眼睜睜看著他撕開錫紙取出藥丸,很長的手指,動作靈活,白色的藥片在他的手中顯得很輕薄。
  唯恐他下一個動作是直接把藥塞到她嘴裏,錢多多努力伸出手掌去接,“給我。”
  太晚了,窗外一片漆黑,燈光下她縮在沙發裏的樣子很可憐,小小的一團,伸出的手原本是掩在胃上的,估計真的很痛,簡單一個動作都遲緩得不行,雪白的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彎曲著,那麽弱,讓他聯想起剛出生的小貓,讓他覺得心裏頭皺皺的。
  怎麽光芒萬丈的錢多多在他麵前總是這麽狼狽?把藥片放到她掌心裏,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邊吞下去,喝水的時候眯著眼睛仰脖子,咽得很努力的樣子。
  “你在想什麽?”睜開眼睛就看到他眼都不眨地看著自己,錢多多立時警惕。
  清醒了,許飛罵自己腦子糊塗。

  第三十四章
  “你不會記仇吧?五年前的一句話而已,總監先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他倒是笑了,“終於想起來了?我還以為你早就忘得精光。”
  “我沒那麽無聊,就為了一句話念念不忘。”想起來就覺得荒謬,她撇過頭不看他。
  “錢多多,你的意思是,我很無聊才會念念不忘?如果我真的念念不忘,你覺得我們還能在這兒相安無事嗎?”終於被她不屑的口氣激怒,許飛眉眼一冷。
  這個男人在公開場合一直是笑笑的,這時表情一變就變得壓迫感巨大,但是錢多多戰鬥精神已被挑起,這時還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譏,“那你想幹嗎?仗著職位比我高給我穿小鞋?”
  “放心,我一向公私分明,也不會和女生計較。”
  “女生怎麽了?”最煩聽到這種話,錢多多大怒,身子一挺又捂住胃倒了回去,沒辦法,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她今天赤貧。
  兩個人安靜下來,片刻之後許飛丟下她回到辦公桌前繼續工作,錢多多痛得迷迷糊糊,想硬氣一下拍門走人都做不到,隻好團在沙發裏等藥勁上來。
  偌大的辦公室裏沒人說話,隻有許飛手指在電腦鍵盤上偶爾的敲打聲,錢多多頭靠著柔軟的沙發扶手偷偷看過去,隻看到寬闊的辦公桌麵上放滿了文件夾。
  許飛看得很仔細,偶爾停頓下來,又皺著眉頭往前翻。
  那些文件夾她挺熟悉的,都是關於過去完結項目的總結報告,UVL是世界上排名數一數二的傳統飲料公司,這些年在國內穩坐龍頭位置,但是僅僅守住固有市場的份額當然不夠,所以曆任新上任的老大一直試圖打入新型飲料市場作為功績,但可惜的是國內市場和國外相差太遠,與政府打交道不容易,跨國公司做一個新項目的流程龐大複雜,費時良久,往往一個提案申請上去到批示結束,其他公司的產品都已經上架了,所以曆任都搞,曆任都不了了之,也有幾個產品最終被推向市場,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數月半年之後就因為不能達到預期效果而被撤下,徒留山一樣的資料。
  他沒事看這些東西幹嗎?現在國內保守派根深蒂固,這樣激進冒險的項目再也沒人提起,他一個新上任的市場部總監,過去的失敗案例跟他也毫無關係,至於看到這麽晚嗎?
  唉,猜不透,人家是最年輕的市場部總監,總是有其道理的,自歎不如了,怒氣未消的錢多多閉起眼睛扭頭生自己的氣。
  藥力慢慢發生作用,胃裏的火燒火燎緩解很多,過了一會錢多多試著站起身,許飛聽到響動看過來,“怎麽了?”
  剛才的一時激憤已經過去,錢多多講話速度慢下來,口氣也恢複正常,“謝謝你的藥,我已經好多了。”
  “你現在回家?”他看了看時間,“需要送嗎?”
  他問得很隨意,錢多多也完全沒當真,“不用,我自己開車回去。”
  “沒問題?”
  “沒問題。”成年人解決爭執的方式是忘記曾經爭執過,錢多多發現他們兩個都深諳此道。
  “好,開車小心。”
  “再見。”錢多多也不耽擱,走出去之後反手替他帶上門。
  錢多多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許飛低頭繼續看文件,姿勢都沒有變,但是眼前這一頁許久都翻不過去,兩分鍾後他啪地一聲合上文件夾,關電腦,抓起椅背上的衣服就往外走。
  這天晚上錢多多失眠,翻來覆去想的都是之前的那場爭執,終於睡著之後毫無意外地做夢了,是許飛,站在陽光下笑容燦爛,她討厭那個笑容,上去抹,最後竟成了糾纏,驚醒時鼻尖仿佛還晃動著另一個人的呼吸。
  許飛也沒有睡好,一個人打了大半夜的籃球,直到精疲力盡氣喘籲籲。錢多多勾起他的欲望,想到她他的人類本能就占上風,對一個男人來說要跟自己的本能抗爭很辛苦啊,錢多多,算你狠!

  第三十五章
  心情不好,周末忙完後許飛找張千吃飯喝酒。
  張千當年去了北京碩博連讀,又在那兒跟一個上海姑娘談戀愛,後來拒絕了出國工作的機會,跟著未婚妻回上海找了個研究所開發新技術,日子清閑得很,所以一叫就出來了。
  他們就在當年常聚的大學邊小飯館碰的頭,東北菜館子,老板娘是個和藹的中年大媽,侄子掌勺女兒端盤,老公管進貨,一家人就守著這個小館子,整天其樂融融。
  店堂很小,才五六張桌子,他們倆走進去的時候裏麵全都坐滿了,每桌都吃得熱氣騰騰,就剩下角落裏的一張小桌子,剛夠兩個人坐下。
  張千一直來,菜單都不用看,坐下就直著嗓子點菜,“老板娘,孜然羊肉,地三鮮,小雞燉蘑菇,對,再來兩瓶啤酒。”
  老板娘正熱火朝天地廚房帳台兩頭跑,聽見他的聲音一臉笑地跑到桌邊,一口純正東北話,“哎喲是你啊,今天跟朋友來的?你家姑娘呢?”
  “老板娘,好好看看是誰回來了再說話行不行?”張千也是北方人,這地方來得太熟了,自己站起來到玻璃櫥裏拿了兩個杯子邊說邊坐下。
  不用他說老板娘就已經盯著許飛不放,看完又揉了揉眼睛,語氣裏都是不敢相信,“唉呀,這不是當年那個小飛人嗎?多少年沒見著了,去哪兒轉過一圈了呀?現在變得這麽光閃閃的。”
  許飛嗬嗬笑,他跟張千讀書的時候交好,學校食堂吃膩了,這地方東北菜地道,張千和幾個朋友都特別喜歡,所以老來,跟這位老板娘也是很熟的。但今天下班直接過來的,身上穿得很正式,西裝筆挺,這地方人人都著裝隨意,有點別扭,他索性先脫下西裝往椅背上一擱,鬆了鬆扣子才說話,“出去工作了幾年,剛回來,想這兒啦。”
  老板娘眉開眼笑,“是想咱的小雞燉蘑菇了吧,這就給你們催去啊,別著急。”
  老板娘一轉身張千就歎氣,“還是你小子行,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還記得你叫小飛人,我回來的時候在她眼前啟發回憶了半天,她才想起我是誰來。”
  舊地重遊,身邊一桌桌還有很多一看就知道從旁邊大學出來聚餐的學弟學妹,許飛禁不住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伸手先兩個杯子裏倒滿啤酒,然後跟張千碰了碰杯,“小飛人?這稱呼我自己都忘了。”
  “少來,當年你操場上一起跑,那是多少姑娘在旁邊暈的暈是叫的叫啊,哥哥我死也忘不了。”張千嘿嘿笑,許飛擅長運動,尤其是跑步,姿勢迎風舒展,的確讓人看得熱血沸騰兼心曠神怡。
  “有嗎?別開玩笑了。”啤酒冰涼,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輕鬆的環境裏跟老朋友暢談聊天了,工作後前兩年都是這個國家飛到那個,倒是沒辜負小飛人這個玩笑稱號。隻是這個會議室出來走進另一個,這個酒店睡完再睡下一個,UVL偏愛凱悅,因此定的酒店都是同一個,套房豪華,裝修雷同,恍惚覺得全世界都是一模一樣的地方。
  後來到了日本,公寓就在公司邊,東京市中心,徹夜繁華,日本人習慣埋頭工作到很晚,然後結伴喝酒至深夜,他工作很忙,但有時也跟同事朋友們到處去,大小餐廳,各國風味,pub酒吧,唯獨這樣的小館子,再也沒有尋到過。
  四年多了,回來上海變了個天翻地覆,沒想到這熟悉的小據點還在,就連張千也跟過去差不多,說話的調子都沒怎麽改,又喝了一口啤酒,覺得爽快,許飛忍不住跟當年一樣杯子一放,轉身站起來衝著廚房催菜,“老板娘,什麽時候上菜啊,我們都餓死幾回了。”
  這張桌子就靠著廚房,他說話的時候正好老板娘的女兒端著盤子出來,看到他低頭一笑,“是你啊,來啦來啦,我媽剛才還在裏麵說起你呢。”說著把菜一盤一盤往桌上疊。
  放完她轉身,張千瞪著桌子奇怪,一把拉住她問,“這盤拔絲地瓜上錯了吧,我們沒叫這個。”
  她笑著補了一句,“我媽說好久每見你們一起來了,送的。”
  不知道多久沒吃上這幾道菜了,老板娘女兒走後許飛拿起筷子就往拔絲地瓜上去,沒想到半空中被張千攔截,抬頭看到他眼睛瞪得老大。
  “幹嗎?”
  “我怎麽覺得不該跟你多出來啊,每次別人一見著你,我就當場透明了,還多送一個菜,我都來了多少回了,從來都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說什麽哪,沒聽到她說是好久沒看到我們倆一起出現才送的嗎?”許飛不理他,繼續挾,拔絲地瓜焦黃閃光,挾起來的時候糖絲縷縷,放在旁邊盛著水的小碗裏蘸一下,瞬間外層結成薄薄的一層脆衣。
  “也是,”張千也下筷子,他骨架子瘦,臉架子更是,這些年吃得好養得好肉都撐起來了,笑起來跟糧倉裏吃飽喝足的老鼠似的,“老板娘家的女兒看到咱倆臉又紅了,跟當年一模一樣。”
  “人家看上你了,怪不得你不帶小尚來,是不是怕她到了這裏別的不叫,就讓上醋?”
  “你小子還真能接著說啊。”張千拍筷子拿酒杯,“老板娘的女兒當年見到你就暈,上菜那量都是雙份的,要不我們幹嗎老拉著你小子來這兒吃飯?”
  “原來你們叫上我就為了多出來的那點菜,什麽兄弟。”
  “承認了吧,”張千拍他肩膀,“別想啦,現在沒戲了,老板娘說,她女兒去年結的婚,看看你當年的粉絲,轉眼少女成少婦了,你怎麽樣?什麽時候把自己給解決了啊?”
  “有什麽好解決的。”說到這個話題就覺得沒意思,許飛放下筷子,喝酒。
  沒意識到他的口氣不對,張千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什麽,啪地拍了下桌子,“錢多多!”
  正想起錢多多對自己假笑的臉呢,許飛被這三個字喚回神,抬頭就兩個字,“幹嗎?”
  “她不是也在UVL嗎?據說去了新加坡,你見過她沒有?”
  張千表情期待,突然想起他當年麵對錢多多手足無措的樣子,許飛句子變簡單,“見過,就在市場部。”
  “是嘛!那豈不是就在你眼皮底下。”張千很興奮,“她現在怎麽樣?”
  “你那麽興奮幹什麽?”
  “她可是當年的風雲人物,跟你有得一拚。”
  許飛眼神孤疑地看了他一眼,“老張,你不是還惦記著要請她吃飯吧?”
  “嘿嘿。”說到當年的暗戀對象,張千擦著鼻子嘿嘿笑,“不是啦,我現在有小尚了嘛,早沒那份心思了。”
  “我記得那時候你一上來就要請人家吃散夥飯,有你這麽跟女人說話的嗎?”許飛也笑了,然後歎氣。
  “我看到她就暈了嘛,喂,說的是我的醜事,你歎什麽氣啊。”
  小飯館環境熟悉,氣氛輕鬆,聊天對象又是多年好友,喝到後來許飛不知不覺就說多了,“老張,不瞞你說,其實那天我也追上去請她吃飯來著。”
  “真的?”張千瞪眼睛,“好你個小子,一聲不吭扮豬吃老虎你,結果怎麽樣?”
  許飛繼續喝,然後自嘲地笑笑,“你真想知道?”
  “廢話,要不我再灌你兩瓶?”張千酒瓶子都舉起來了。
  “好好,我說。”許飛笑著舉手求饒,“她一口拒絕,一點麵子都沒給。”
  張千大笑,一手勾著他的肩膀舉酒杯,“兄弟,你真是給咱哥們長臉,當年我們倆兄弟同一天被同一個女人拒絕,現在呢,風水輪流轉,你做了她的上司,她每天都得看你的臉色過日子,痛快啊,就衝這個,來,幹一杯。”
  的確是,許飛笑,舉起杯子跟他幹了。
  吃得痛快,兩個人出門後意猶未盡,又找了路邊的大排檔繼續,喝到後來兩個人都有點喝高了,互相拍著肩膀說真心話。
  張千回憶過去,“那時候我真的挺喜歡錢多多,可惜沒機會。”
  “你喜歡她什麽?”
  “我也不知道,就有天進學生會的時候撞上她,我眼鏡掉了,稀裏糊塗還是她給撿起來的,戴上看到她對我笑笑,牙齒上麵粉紅的一道弧,從此以後見到她我就結巴。”
  原本笑著聽得挺好,不知怎麽聽完張千這段話有點煩躁,許飛酒杯一放,“行了,說點別的。”
  “有什麽不好說的,我認識小尚以後就覺得那些也沒啥,以前怎麽都說不出來,現在想想,你哥哥我還真是一純情少男,喜歡人家一年多,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上來,不過要有機會真想再看一次,她笑起來明晃晃的,你覺得不?”
  明晃晃的?許飛搖頭,啤酒喝多了,怎麽沒有放鬆的感覺,覺得心裏有隻毛蟲,蠕蠕啃著邊沿,講話的時候都覺得不舒服,“別惦記了,她現在笑起來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張千奇怪,“她結婚沒有?錢多多比我還大一屆,快30了吧?”
  “說點別的不行嗎?老是談她你膩不膩。”許飛皺眉頭。
  張千愣了一下,然後突然做恍然大悟狀,“老弟,我知道了,你還在惦記錢多多。”
  “笑話,今天老在說她的是誰?”
  “是我,不過我以前暗戀她的時候,看到她就哆嗦,說話都不利落,你見我跟誰談起過她嗎?”
  “所以現在更別談了,喝酒。”說完許飛又開了一瓶啤酒,堵住張千的嘴。

  第三十六章
  再怎麽有心理障礙。該幹的工作還是要繼續的,不但要繼續,錢多多還花了更多的心思在自己手中的項目上。
  一周工作快結束的時候她獨自開車去工廠檢查樣品情況,最近花癡情緒在公司有蔓延開來的趨勢,以市場部為中心,向各個部門輻射,到最後就連地處市郊的工廠裏也開始有人感染,年輕的質檢助理抓著她問長問短講八卦。
  “聽說市場部新總監長得很像金城武,真的嗎?錢經理,是不是真都啊?有沒有照片?”
  金城武?錢多多無力,“怎麽會啊?差遠了好吧。”
  助理露出你騙誰的表情,“大家都這麽說啊,錢經理你不是故意的吧,放心啦,我們常年待在這種鄉下地方,不會跟你們搶帥哥的啦。”
  這話說得,錢多多嘴角抽搐。
  全民偶像橫空出世,男女通殺,惟有她眾人皆醉我獨醒,因此被視為異類,實在是冤枉。
  在工廠被追問不休,錢多多最後揣著一肚子氣回到家裏,還沒脫大衣電話就響,當著爸爸媽媽的麵接起來,邊聽邊解脖子上的絲巾。
  準時準點,葉明申的聲音,這個人做事四平八穩,就連戀愛也是按部就班。上周末與她單獨晚餐之後每天一個簡短的問候電話,時間都很固定。
  “多多,到家了沒有?”
  “剛到,你呢?”
  “晚上有課,還在路上,想約你明天去青浦,有沒有時間?”
  “去幹嗎?”錢多多脫口而出,錢媽媽密切注意她的動靜,這時候咳嗽了一聲,兩眼有神第看著她。
  錢多多立時感覺到壓力,捂著電話往自己房間走,那邊輕聲笑,“約會啊,一周不見,難道你已經不想見我了?”
  想?她當然想。那晚春夢之後錢多多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因為長時間沒有固定戀愛對象而導致潛意識的性饑渴,更肯定了自己需要解決一個丈夫的決心與狠心。因此想到葉明申的時候她就會在心裏默念,完美人選,完美人選——
  微笑回答他的問題,“好啊,大概幾點?我在家裏等你。”
  掛上電話之後回頭看到媽媽的笑容,“多多,是那個大學老師嗎?天天打電話給你哦,明天去約會?”
  對媽媽錢多多一向是很無力的,“是啦。”
  錢媽媽喜笑顏開,轉身之前還給了多多一個“我看好你哦”的經典表情,多多當場寒了。
  晚上又沒睡好,第二天錢多多約會的時候老走神。
  “多多,在想什麽?”對麵傳來溫和的問句,錢多多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一邊品茶一邊出神,實在是大失水準,立刻極力挽救形象,抬起頭對葉明申一笑。
  對麵的葉明申伸手過來給她倒茶。錢多多捧著被子唾棄自己,隻能能夠當著他的麵神遊天外?趕快沒話找話說,“這裏環境真的很好,你經常來?”
  “還好,喜歡這裏的安靜,偶爾會和朋友一起過來。”葉明申的回答慣常的滴水不漏。
  葉明申雖然不是什麽調情聖手約會達人,但是選擇約會地點還是很有一套的,這點錢多多雖然隻和他正式會麵過兩次,但已經佩服得心服口服。
  這是一個典型的江南水鄉小鎮,就在上海市郊,周末人也不多。
  青石板小街,古樸民居,精致石橋連著婉轉水道的兩邊,而他們兩個現在在一棟靠水的茶樓上憑窗品茶,最出乎錢多多意料之外的是葉明申居然還懂茶道,跟茶樓老板也很熟的樣子,上來單子都不看直接叫了人家私藏的人參烏龍,沏茶手勢熟練流暢,讓她好好開了一次眼界。
  冬日暖陽,茶香撲鼻,麵前男人斯文微笑,窗外偶有木船閑散搖楫而過,錢多多是一周七天忙慣了的人,突然置身這樣的世外桃源,實在好享受。
  果然是完美人選,完美約會。
  “很喜歡,覺得渾身都放鬆了,謝謝你帶我來這麽好的地方。”打死都不能再走神了。錢多多彎起眼角,與他相視一笑。
  “喜歡的話以後可以經常來。”
  “好,隻要不趕項目就行。總是一忙起來就沒有時間,有的閑一定要抓緊好好享受。”
  “那麽忙?豈不是連約會的時間都沒有?”
  “約會?現在不就是嗎?”
  葉明申笑,“聽你這麽一說,那真是我的無上榮光。”
  坐在陽光裏時間久了,錢多多感覺自己跟一隻被曬得毛鬆蓬軟的貓一樣慢慢散漫放鬆下來,聽完他的玩笑話再一次忘記自己要裝淑女的初衷,大白話脫口而出,“榮幸什麽呀?我差榮幸呢,有人看中我這個老大難。”
  “老大難?”葉明申失笑,“多多,你聰明能幹,怎麽可能是老大難?不過是之前自己不想罷了。”
  被誇獎的錢多多半張臉都在陽光裏,冬天太陽不刺眼,她也不躲,陽光下咧嘴一笑,眼裏盡是自嘲。
  想什麽呢?世上最難的事情不過是你想要這個人在自己身邊的時候他也想,錢多多之前想過但從未做到過,估計之後也再無可能。

  第三十七章
  晚上錢多多和葉明申兩個人回到市中心看電影,周末,到處都是人滿為患,錢多多一眼看到遠處有人在倒車出位,手指過去,“哪裏有位置。”
  葉明申依言大方向,還差一點距離的時候突然有車從另一個角落轉過來,在曲折繞彎的車庫裏仍舊速度不減,眼睜睜看著他順著剛開走的那輛前車斜斜調尾入位,動作幹淨利落,錢多多眼前一花最後一個位置就沒有了。
  “啊,我看到的車位!”氣不打一處來,錢多多叫出聲。
  那輛車停穩後跳下來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穿得隨意運動,帽衫球鞋,一派澀穀街頭的打扮。
  錢多多原本滿臉的氣氛轉為呆滯,然後當機立斷的撇過頭不看前方,好像那裏有洪水猛獸。
  “怎麽了?”葉明申奇怪。
  “沒什麽,我們去下一層吧。”上海那麽大,難得出來看個電影居然也能遇到許飛,錢多多無話可說。
  葉明申也不多問,繼續開車。錢多多對這裏很熟,每次停車最怕的就是B2全滿,不得不再下一層。
  B3都是電動升降位,這裏寸土寸金,所有的升降位都窄小到隻能堪堪擠下一輛車而已,錢多多最是頭疼這種位置,每次倒車都是她的折磨與挑戰。
  看到空位之後她拔安全帶,“我下去替你看著吧。”
  “不用。”葉明申了解她的行動力,騰出一隻手過來按住她的,“多多,別動。”
  冬天,他的手很暖和,動作也自然,按在她的手背上感覺幹燥有力,錢多多一個失神就看他用另一隻手順暢地倒車入位,一分鍾都不到,停得漂亮標準。
  吃驚了,錢多多不吝讚美,“技術這麽好,舒馬赫啊。”
  葉明申,“過獎過獎,倒車而已,開久了都這樣。”
  “我也開了五六年了,怎麽每次倒這兒都哆哆嗦嗦?”錢多多和他並肩往電梯走,繼續說老實話。
  “十五六年就行了。”葉明申伸手按電梯。
  十五六年?錢多多刮目相看,果然是駕齡長久的老前輩。
  影院在十樓,電梯間中又停了幾層,空間窄小,到後來就擠得慢慢騰騰的。錢多多被逼到角落裏,葉明申原本站在她身側,這時很自然地一旋身轉為麵對她站著。
  知道他是為了避免自己被擠到,錢多多盡量把身體收攏,但是電梯裏空間逼仄,他們兩個的身體最後還是避無可避地貼在一起。
  葉明申今天一件乳白色襯衫,料子很好,又順又滑,錢多多臉頰擦過的時候還聞到暗暗香味,覺得有點熟悉,錢多多開始思索自己在哪裏聞過這個香水的味道,究竟是什麽牌呢?
  轉眼電梯門打開,人流湧出,錢多多還在出神,手上一暖就被拉了出去。
  很久沒有被人牽過手了,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吃驚,然後本能地往回縮,但一抬頭看到葉明申的側臉,表情非常自然,手指也沒有用力,輕輕鬆鬆的一握,讓她想起小時候手拉手排隊走的天經地義。
  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錢多多偷偷摸心口,心跳很平靜,再撫撫臉頰和耳廓,一絲溫度上升的跡象都沒有。
  但是她不討厭這個牽手,並沒有反感到想甩手仍開的地步,這樣也就夠了吧?心裏明白這不是戀愛,戀愛是另一種感覺,戀愛的男女有肌膚觸碰渴求症,動不動就想糾纏到一起,牽個手都是無上享受。
  她又不是沒有熱戀過,熱戀中的人在其他人眼裏都類似神經失調患者,想到對方就開始傻笑,最好的約會是對坐互看72小時,對方皮膚好像有磁力,一見麵就腎上腺素升高,手指嘴唇不受控製,忍不住地撫摸親吻。
  全都是傻瓜,但就是快樂無比。
  “多多,想看哪個電影?”
  手指還在人家掌心裏,心靜如水,錢多多抬頭一笑,“你選吧,我沒意見。”
  極樂有什麽用?極樂可以讓她有婚姻嗎?她已經老了,經不起折騰,不想再戀愛,隻想有個結果。

  第三十八章
  葉明申買票的時候錢多多一直站在一邊研究海報和立體宣傳畫,最近新上映的電影很多,她看到懶洋洋的加菲,又看到超人神氣十足地伸出一隻手指向天空,落伍了,所有的她都一無所知。
  工作占據了所有的時間,回家往往就是累得倒頭就睡,自己房內的電視機都不知多久沒有打開過,電影,真是久違了。
  回頭去看葉明申,他正低頭點選座位,側影修長,氣質一流,仿佛感覺到她的注視,扭頭遠遠看過來,對著她微微一笑,然後邁步走過來。
  “明申,真的是你?”
  一聲驚喜的招呼插進來,眼前一花就有人跑到葉明申麵前大力拍他的肩膀,“哎呀真的是你,我都不敢認了。”
  錢多多剛直起身子,這時看著麵前兩個男人相見歡的場麵又停住動作,貌似葉明申巧遇老友,她還是暫時保持安靜比較好。
  平空出現的那位先生很熱情,又是個大嗓門,操著明顯的北方口音,“多久沒見了?看到我驚喜吧。”
  “從英國回來的?常住還是路過?”葉明申笑著回應,然後對她招手。
  “這年頭,誰不再往回跑?老婆孩子都帶回來了,回來紮根咯。你呢?還在做老本行?”
  “對啊。”葉明申又往她這裏看,錢多多搖頭。
  “大材小用啊老兄,招呼誰哪?”大李順著他眼神的方向看過來,距離挺遠的,他眯眯眼睛然後大笑,“哎呀,青青也在,還不快過來。”
  錢多多笑笑走過去,到了近前那男人才發現認錯人,表情微有些尷尬。
  “來認識一下,這位是錢多多小姐,我的女朋友。多多,我的老同事李偉,叫他大李就行。”葉明申倒是表情自然,伸手攬住她的肩膀給他們做介紹。
  “你好。”錢多多也很大方,伸出手的時候還咧嘴一笑。
  李偉走後他們兩個走進放映廳,坐下的時候已經開始放廣告,錢多多從包裏摸出眼睛戴上,抱著爆米花看得興致勃勃,末了還指點著說,“這個看上去不錯,什麽時候上映?”
  “下個月,如果想看,到時候一起來。”
  “好。”她點頭,安靜了一分鍾又講話,“青青是誰?”
  燈光全暗了,音響很好,動作片,開場就是巨大的爆炸聲在耳邊環繞,他沒聽清,回答是疑問,“嗯?”
  說著話前幾段又有人走入,已經開始放映,光線不足,那個遲來的觀眾低頭找座位,緊張橋段錢多多視線被阻,不由自主側了側身子。
  大屏幕上還在不斷爆破,光線明滅,錢多多看清主角飛身撲出來的同時眼角掃過終於坐下的那位後來者,整個人突然僵硬一秒鍾。
  “怎麽了,是不是冷?”葉明申體貼地開口詢問。
  錢多多搖頭,暫時擱下剛才的話題,接下來的一百多分鍾裏再也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
  好萊塢動作大片,情節緊湊,場麵精彩,大家時而驚呼時而爆笑,錢多多最喜歡看這種片子,但這次怎麽都投入不起來。
  一邊看一邊時不時偷瞄另一個觀眾,前排空蕩蕩,一個年輕男人獨自坐在當中,坐姿隨意,撐著頭時不時展露笑容。
  屏幕投下來的光線閃爍不定,照得那張側臉上的表情也時明時滅,看到後來錢多多就歎氣了。
  這麽看,都隻是一個長得比較耀眼的年輕男人而已,她渾身是刺,她全當沒發生過,她刻意回避,他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態度一樣的公事公辦。
  這樣的話,她再把那件事太當回事,是不是太神經過敏了?
  散場的時候影院裏燈光大亮,許飛站起身,一回頭就對上正往外走的錢多多,有些意外,眼光又掃過走在她身前的葉明申,抬了抬眉毛沒作聲。
  錢多多眼鏡還在鼻梁上沒拿下來,所以 對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隔了數排的距離,難得他看過來的角度微微仰視,睫毛長,眼窩下竟有陰影。
  一個男人居然長成這樣——錢多多大怒,再說他那個表情是什麽意思?她跟人約會看電影很奇怪嗎?
  兩個人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葉明申走出幾步回頭看她,“多多?”
  原本想打個招呼,最普通的同事偶遇那種,現在錢多多改變主義,收回眼光跟上去,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第三十九章
  許飛消失在視線內之後錢多多就想起另一件需要自己煩惱的事情來了,她習慣了直來直去,之前就想直截了當對葉明申問個清楚,不過被許飛的突然出現打斷,現在再想繼續問,時間相隔長了,反而不知道怎麽起頭。
  一路上錢多多都沒什麽話,低頭思索很起勁。葉明申也不問她怎麽了,送她到家以後照慣例目送她上樓。
  錢多多走到樓道裏又回頭,葉明申正要上車,這時頓住動作看著她挑挑眉毛。
  一直走到他麵前,錢多多說話前先笑笑,“葉明申,你覺得好的合作夥伴基礎是什麽?”
  “誌同道合。”
  “還有呢?”
  “你說?”
  覺得兩個人像在打太極,錢多多也不退縮,“坦誠啊,你覺得呢?”
  月光下他低頭,仔細看了她一眼,然後嘴角完美弧度再現,“是,坦誠也很重要。”
  “好,”錢多多點頭,“那麽青青是誰?”
  “青青?”他低聲重複。
  “坦誠。”錢多多強調一遍。
  “好好。”他笑起來,“老李就是大嘴巴,青青是我曾經的女友,怎麽樣,夠坦誠了吧。”
  錢多多笑了,咧著嘴,月光下牙齒白又亮,還特意伸手比了比自己的臉,“很像?這次是不是輪到我說,我很榮幸?”
  葉明申難得遲疑,然後伸手過來抓住她下巴的那隻手。幾個小時前剛剛指掌相握過,錢多多對這個觸感還很熟悉,但是這次手指有點頑固,往回抽了抽。
  他倒是笑了,用了點力氣,抓得更緊,“聽實話嗎?裝淑女的時候是有點像,其他——就不提了吧。”
  這時候了開這種玩笑——錢多多雙眼上翻。
  這樣的討論自然毫無結果,回家以後錢多多泡澡,放了一缸水躺在裏麵發呆。
  現在事情很清楚,葉明申之前隱瞞了一些重要情況,怪不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到最後隱隱感覺哪裏不對,雖然葉明申說的內容跟她想的一樣,雖然這男人講得也是誌同道合的合作關係,但她錢多多再怎麽有魅力,也不至於讓一個條件那麽優的男人一眼就定下終身吧?
  難道所謂的目標一致,互相尊重,彼此理解之類的口水語都隻是冠冕堂皇的表麵理由,真實原因是她錢多多不知是緣是孽,居然長得很像他過去的女友?
  覺得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期,懷疑自己懷疑一切,過去那個自信滿滿的錢多多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果然是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
  鬱悶了,一口氣透不過來,她索性把整張臉都埋進水裏繼續思考。
  這樣的合作夥伴——還要繼續嗎?
  可要是放棄,以後還到哪裏去另找一個誌同道合,想法驚人一致,能跟她攜手在邁向合作婚姻的大道上大步前進的完美人選?
  繼續還是放棄,水中的錢多多陷入哈姆雷特式的思考當中。
  電影院匆匆一瞥,錢多多看到了許飛,許飛自然也一清二楚地看到了她。
  他原本約了張千還有幾個老朋友打籃球,沒想到那些男人的老婆女朋友紮堆出事,全都重色輕友地跑了個精光,反正也出門了,他路過電影院時看到大幅動作片海報,就可有可無地停車上去看了一場。
  沒想到遇到錢多多。
  她穿得很女人味,裙裝,乍看到他的時候眼神躲閃,明顯早就知道他坐在前排。
  又看到她身邊的男人,手裏挽著她的大衣,往前走的時候左手向後攤開,姿態親密。
  自己的聲音到了嘴邊又回頭,她更好,一轉頭匆匆離去,完全是假裝他不存在。
  感覺很複雜,一開始覺得有點好笑,兩個成年人,加起來都超過半百了,居然跟小孩子一樣鬧別扭,彼此都假裝不認識。
  可到開車到半路突然開始發悶,怎麽都不舒服,看到前方的車都覺得煩躁,一輛輛超過去,踩油門的時候不知不覺用了力,高架上監控燈刷地一亮,這才發現竟然碼表過百。
  減速,下匝道,回公寓,他上樓不急著開燈,丟下包脫外套仍在沙發上,然後就著窗外的一點燈光去抓茶幾的ipod。
  戴上耳機以後他返身又開門出去,在電梯裏低頭搜索ipod裏的曲子,旋鈕的聲音在耳機裏單調反複,最後音樂想起來的是後他長出了一口氣。
  這天晚上許飛獨自在街上跑步,沒有目標,這是他最習慣的減壓方式,不在意路程,也不管自己是否認識回家的路,一直跑到跑不動為止,迷路了大不了叫車回家。
  已經很晚了,從繁華大道到清淨小路,一路向西,街道兩邊漸漸安靜,路燈的光隱藏在梧桐樹稀疏枝葉中,冬日午夜,街上沒什麽行人,自己的心跳隨著腳步起伏鼓動,音樂反複,影子在腳邊連綿舞動,除了這些,整個世界都變得遙遠。
  過去總能在這樣的長時間奔跑中得到平靜,但是今晚,他失敗了。
  錢多多離去時那個躲閃的眼神在眼前反複出現,她在公司虛假的笑容,那天早晨她惡狠狠的眼睛,黑暗車廂中的喃喃低語,細碎牙齒摩斯在唇上的感覺——
  還有更遙遠的,那個悶熱禮堂中的午後,她坐在台上露齒一笑,瞬間陽光抖落,還有那條校園裏的林蔭道,她對追上前的自己咧嘴拒絕,笑得一臉沒心沒肺的樣子,與現在全然不同。
  那個笑容呢?張千記得的,他也記得的,怎麽會變了,怎麽沒有了?
  突然停步,他立在路邊扶住膝蓋氣喘籲籲,四下全然陌生,跑得時間太久,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她也一樣嗎?努力跑了很久,突然發現自己迷路了,世界都是陌生的,就連過去的自己,都忘記了。
  路的盡頭有燈光,是出租車,他伸手攔下來,坐上車報地址。
  午夜載到一個跑得滿身大汗的男客,司機有些奇怪,又不敢多問,不時從後視鏡裏瞄他幾眼。
  許飛也不說話,凝神看窗外,車窗上能照出自己的影子,他看到自己一路的皺眉思索,最後卻露出一個笑。
  好吧,多想無益,是男人,做了再說。
  這時候的錢多多剛剛泡澡完畢,渾身發軟,正從浴缸裏往外爬,突然的一個寒顫,她哆嗦了一下趕緊收緊浴袍。
  回房的時候她用最快的速度跳進被窩,抱著胳膊在心裏跟自己講話。
  冬天啊,下次不能這麽頹廢了,泡得水都涼了,生病還不得自己扛?

  第四十章
  一晚上翻來覆去沒結果,第二天早晨錢多多索性去運動,借著揮汗如雨忘記心中煩惱事。
  冬天,又是周日早晨,健身會所的泳池裏沒什麽人,她一頭紮下去來回遊了五六圈才停下,抬頭聽到有人喚。
  “就知道你在這裏,都不等我。”
  是依依,穿著挖腰設計的新款泳衣,走過來的時候雪白的一團光。
  “你遲到嘛。”這個地方她們經常來,錢多多一早約的她。
  泳池邊坐著教練,原本懶洋洋第靠著,看到依依走進來身子就直了,錢多多看得好笑,“快下來吧。”
  依依用腳尖試了試水溫,一哆嗦,“真冷,不該聽你的,做瑜伽去多好。”
  “遊兩圈不就好了,太後,真是麻煩。”錢多多伸手去拽。
  晨泳讓人精神抖擻,錢多多水性好,轉眼又是五六個來回,依依所謂的運動都是擺擺花架子,下了水就是悠哉遊哉蛙泳在途中。
  一邊遊一邊想跟錢多多說話來著,抬頭發現不對勁,嘩一下就看著錢多多從身邊經過,掀起一陣水花,來不及招呼就過去了。
  正浮在水上奇怪,看著錢多多一口氣遊到盡頭返回,擦身而過的時候依依又想講話,沒想到嘩一下她又向另一個方向過去了。
  最後一回經過的時候錢多多被依依在泳池當中一把抓住,“多多,你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幹嘛話都不說卯起來遊?”
  錢多多踩著水停下來,甩甩臉上的水,擰了擰鼻子才說話,“依依,恐怕我這回相親,也要砸。”
  “嗯?不是說挺靠譜?”
  “人家以前有女友。”
  “廢話,葉明申都是三十多歲的男人了,沒過女友不不害怕?”
  “不是。”錢多多煩躁,“昨天有人錯認我是他前女友。”
  “錯認?”依依不踩水了,拉著她往池邊去,嘩的一聲出水的時候錢多多眼角掃到教練的身子又直了。
  唉,明明不該笑的時候,錢多多居然笑了,可見葉明申給她帶來的打擊,明顯還不夠大。
  出來健身會所她們倆到附近吃冰激淩,這是錢多多的壞習慣,每次大運動量之後就直奔冰激淩店,被依依笑過多少次了,才撲騰了那麽幾下就往肚子裏填高熱量的東西,那之前不是白搭?
  “你問過他了?”不急著吃,依依坐下來就延續剛才的話題。
  “問過了,他親口承認的。”
  “這男人真的假的?這種事也一口承認,他怎麽說?”
  “裝淑女的時候是有點像,其他——就不提了吧。”錢多多學著葉明申的樣子開口,惹得依依大笑。
  “你們約會幾次了?聽上去感情不錯了啊。”
  “啊?”錢多多瞪眼睛,“這叫感情不錯?”
  “沒瞎說啊,一個男人能這麽跟你開玩笑,說明把你當自己人好不好?”
  “開什麽玩笑?我要找的是能夠共度一生的男人,不是整天對著我回憶過去崢嶸歲月的癡情男,萬一他哪天想不開,半夜醒來抱著我大聲呼喚前女友的名字,我還不得毛骨悚然?”
  依依哈哈笑,“既然他肯承認,說得又輕描淡寫,那就證明根本沒玩心裏去,長得像怎麽了,湊巧吧。”
  “有那麽湊巧的嗎?再說他老朋友一眼就認錯,離老遠就對著我叫別人的名字,萬一以後遇著他前女友,兩個人對麵一站跟照鏡子一樣,那多恐怖。”
  “你也想得太遠了,哪那麽容易遇上前女友,你遇到過自己的前男友沒有?”
  “沒有。”錢多多講老實話,說來也奇怪,新加坡總監也就算了,大家不是一國的,之前那兩位可都是住在同城的,初戀的家甚至就在她現在任職的公司附近,可分手之後硬是一次都沒有遇見過,巧遇都沒有。
  “對了。”錢多多合掌。
  “怎麽了?”
  “我最近倒是老遇到一個人,而且看到他就沒好事,你說是不是流年不利?”
  怎麽話題跑那麽遠,明顯感覺到錢多多放在葉明申身上的煩惱毫無長性,依依從善如流跟著問,“誰啊?”
  “許飛啊。”
  又聽到這個名字,依依立刻來精神了,“你們不是一個公司的嗎?天天看得到吧。”
  “不是公司裏,我說平時呢,昨天我和葉明申去看電影,那麽大的地方,居然也能遇著他。”
  “真的嗎?他跟誰去看電影?”
  “一個人。”
  “一個人啊——”依依拖長聲音,遙想起當年光芒萬丈的小帥哥,眼睛水汪汪,“好可憐。”
  “那種男人有什麽值得可憐的?”錢多多說話的時候聲音惡狠狠。
  “呃——”男的看到錢多多這麽激動,難道升職不成那麽傷?印象裏多多不是這樣的人啊。
  不了解內情,依依接不上話了。
  眼前聲音惡狠狠的錢多多卻接著就歎氣,然後撐著頭一臉疲憊,“依依,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該找機會離開UVL。”
  “為什麽?你都在那兒工作那麽久了,三十沒到就做到高級經理哎,連史蒂夫都誇你厲害。”
  “三十沒到的高級經理有什麽用,現在我頭上還有26歲的市場部總監呢。”再也驕傲不起來了,錢多多一臉沮喪。
  “男女有別嘛,辭職是大事,你是認真的?”從來沒有工作過,對這樣的話題沒什麽經驗,依依說話的時候明顯底氣不足。
  男女有別?說得好,說到點子上去了,錢多多無力的歎口氣,“依依,我是真的累了,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樣子?你的樣子一向很好,那麽多年了還要討我誇,多多你不是吧。”依依笑嘻嘻。
  “我是認真的。”錢多多加重語氣,“公司裏現在是多事之秋,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提早自找出路。”
  “好吧,無論如何我都支持你,隻要你不覺得可惜就行。”
  沒說幾句依依電話響,她接起來“喂”了一聲,然後聲音軟下來,“嗯,我在外麵。什麽?多多呀。”
  錢多多在對麵做嘴型,“史蒂夫?”
  依依握著電話點頭。
  “他回來了?”早上還聽依依說他在深圳呢。
  依依又點頭,表情有點抱歉。
  “那你快回去吧。”錢多多立刻坐誠懇狀,揮手。
  那位史蒂夫先生生意做得大,集團在申請上市,分公司遍布各地,員工沒個一千也有七八百,所以最不著邊的地方就是自己家,回來一次不容易,錢多多可不能做惡人,阻擋人家夫妻的鵲橋仙。
  “司機過來還有一會,不著急。”依依合上電話。
  “還不著急?這回多久沒見了?等什麽司機啊,你還不飛撲回去打扮得美美的,讓你那位眼前一亮,然後餓虎撲食。”
  “餓虎撲食?”依依笑死了,“算了吧,老夫老妻了,現在就算我在他麵前正麵全裸他都能一笑而過。”
  “啊?那你沒有危機感?”
  “喂,維持婚姻的不隻是性好不好,還有很多呢。”
  “也是,一輩子那麽長,整天對著這一個人多膩煩啊,周末夫妻就好了,大家留點生存空間。”
  “多多,你對婚姻想法太多了,上回要合作夥伴,這回要周末夫妻,暈不暈?”
  “跟合作夥伴事先說清楚相處形式,兩者不矛盾。”錢多多下定論的時候口吻專業。
  “太前衛了吧,哪個男人受的了?”
  “葉明申也這麽想,否則我跟他約會一次又一次?”說到葉明申錢多多再次煩惱,撐住頭苦思,“不是為了這一點,我至於這麽煩嗎?”
  依依坐在對麵看得皺眉頭,錢多多感情路上沒心沒肺,她早看習慣了,沒想到臨到頭她對婚姻也一樣,典型的公事公辦。
  “多多,你是不是不喜歡葉明申?”
  “喜歡?我們才約會三次,哪裏談得到喜不喜歡,不過我不討厭他就是了,還能接受。”
  “光接受就行?”依依睜大眼。
  “古代還有盲婚的呢,婚後培養感情不也一樣?我爸爸媽媽的婚事還是組織上決定的,不是一樣一輩子。”錢多多道理十足。
  電話又響,司機已經在外麵等,依依沒法多待,匆匆起身離去,走之前摟住錢多多講最後一句話,“多多,還是不一樣的,以後你就知道啦。”
  撈下後遺症了,現在依依拉門前,都要仔細確認一下究竟是不是家裏的車牌。
  司機當然是下車來替她開門的,看到自家太太站在街沿歪著頭有些遲疑的樣子,多少有點好笑。
  路上人多,後頭的自行車助動車一大堆,倉促著繞過車身繼續往前,堵住車道總是不好,依依擺手讓他快上車,自己伸手去拉門。
  手指剛碰到把手門就被從裏推開了,她嚇了一跳,定神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一手推在門上,一手按在耳朵邊,正在嗯嗯地聽電話。
  她最近心神不寧,又少看到他回來,所以坐進去之後忍不住靠著他的肩膀撒嬌,“怎麽這麽好,突然想到來接我。”
  但是身體被扶正,他皺著眉頭說話,“別鬧,我在接一個很重要的電話。”
  史蒂夫原名叫做牛振聲,比她大了十多歲,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已經三十有五,又因為天生有點老相,所以那時候她還以為這個男人起碼四十了。
  他原本在內陸一家大廠做管理,後來辭職下海,又趕上海南圈地的風潮,因為性格謹慎,及時收手,居然全身而退,還積累了第一筆原始資金,後來就走的比較順當,算是白手起家的第一代房產商中很成功的人物。
  認識依依的時候她還在讀高中,很古老的橋段,大雨天,他趕一個招標會,司機被催得有點急,過水塘的時候汙水濺得遠,她正騎著自行車,閃避的時候跌在地上,衣服都扯破了。
  那時候她還很小,紅唇鮮豔,小腿擦破了,卻一點都不在意,就撅著嘴看衣角破掉的地方。
  那天的招標會他後來臨時派了助理去,自己親自把她送到家,那棚戶區密密麻麻,雨水中萬戶屋簷低垂,水滴如注。
  她推著自行車一瘸一拐地往裏走,回身還跟他招招手,消失的時候好像是被吞了進去。
  他跑過去又把她拉出來,從此再也沒有放開過。
  但是婚後第一年,她意外流失了那個孩子,這些年開又不見再有。他年歲漸老,自己的父母不知多想要看到第三代出生,漸漸生了怨氣,竟連這媳婦都不願見了。
  他夾在當中兩頭難做,生意也煩,這個行業有周期,他上一次退得有驚無險,最近這兩年卻漸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跟財務部主管們開會的時間比跟她在一起的更多,熟悉項目經理的訴苦更勝於熟悉她的撒嬌。
  而最近,更是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容易煩,有時候半夜回家,突然不想上去,轉頭又讓司機開走,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七年之癢?
  擱下電話看到她坐得很端正,看到他側臉過來好像嚇了一跳,還很努力地笑了一下,嘴角勾勾的,眼神卻有點躲閃。
  禁不住有點愧疚,他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背,“對不起,最近陪你太少了,要不要買些什麽?錢夠用嗎?”
  其實她心裏在想別的事,這反應不過是因為突然被他打斷思緒,微有些驚嚇而已。
  十幾歲時他看自己的時候眼光癡迷,她喜歡什麽,從來不用自己買,流露一點向往就會有人送到鼻尖下。
  但她從來沒有奢望過那種時光會永遠,求仁得仁,她要的已經得到了,凡事都有代價,有得有失而已,要是事事都遂她的心願,那還不得早死。
  不過這麽多年了,沒有愛情有感情,沒有感情有恩情,知道他最近煩心,聽到安慰她立刻回神,這次展顏一笑,很是開心,“那我們今天一起吃晚飯吧,然後逛逛,你全程買單,還帶提包。”
  “我還要打幾個電話,晚上跟這兒的工地負責人開會——”他皺眉遲疑了一下,然後看看表,“這樣吧,我們先去吃飯,然後讓王升陪你去逛一下,一個小時夠不夠?”
  王升是他的隨身助理,這時就坐在副駕駛座上,聽到之後回頭叫了聲太太,一副隨時待命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她看著對麵的男人不斷的跟人通話,依依低頭撥了撥小盅裏的精致湯水,忽然覺得無味得很。
  那麽好的東西,怎麽會覺得無味?是吃太多了吧,下次還不如喝粥。

  第四十一章
  當天晚上,依依失眠了。
  晚餐之後她按照原定計劃去逛街,走在她身後的是王升,一路態度謙恭,試衣的時候負責提包,買單的時候負責刷卡。
  王升長得不錯,一身西服筆挺,她拿起任何一樣東西都點頭稱是,沒等她從試衣間出來就已經讓小姐開單完畢,效率驚人。
  小姐們人人麵露羨色,有一個年紀小,實在沒憋住說出了口,“你老公對你真好噢,長得又帥。”說話的時候眼裏亮晶晶,就差沒有當著她的麵對遠處立在收銀台前的王升擦一把口水。
  她聽完哭笑不得,又懶得解釋,到後來興趣索然,索性回家。
  王升盡職地將她送到家門口,張阿姨跑過來開門,看到她一臉倦色,接過東西也不敢多問什麽。
  回房先把購物袋放進衣物間裏,臥室裏帶著一個進入式的衣帽間,多年前第一次走進來的時候她為它的巨大空曠目瞪口呆,精致擱架在麵前仿佛鋪天蓋地,自己的丈夫在身後笑著補充,“買吧,堆滿它。”
  那時的她心花怒放,感覺到了天堂,撲進他懷裏的時候好像一隻鳥。但是現在,所有的擱架早已被放滿,那些讓每個女人雙眼發亮,夢寐以求的東西,有很多甚至還掛著那個蒼白的吊牌,零零落落,半掩在原封未動的包裝袋中,像許多許多後台裏日日裝扮妥當,卻從無機會粉墨登場的過氣戲子,冷冷嘲笑著她的淒涼。
  還唱什麽戲?衣錦夜行,深穀曇花,無人欣賞,再華麗的戲服又有什麽意思?她也冷笑,手裏還提著巨大的金色購物袋,她把它隨意丟在地上,轉頭就離開。
  散開頭發進浴室衝澡,水花噴淋下來的時候依依仿佛聽見房裏的電話鈴聲,響了一陣,又停了。
  懶得理,她繼續,白膩的泡沫隨著浴棉在身體上四散暈開,手機音樂又響了,她仍舊無動於衷,在水柱下閉著眼睛慢慢仰起頭,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在水柱下久久沒有動彈。
  濕淋淋地踏出淋浴房,擦身的時候那鈴聲又起,正站在鏡前塗抹潤膚乳,依依這回終於看到鏡中自己的臉上露出一點驚訝之色。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牛振聲個性穩妥,如果料定她在家,兩個電話沒有撥通,下一個一定會
  撥給張阿姨,然後確定她究竟在做什麽,何至於一個接一個,比熱戀的時候還忙碌,但是這麽晚了,打電話給她的除了他又還能是誰?出了什麽事這麽著急。
  圍著浴巾走到床邊,她騰出一隻手到手袋裏摸電話,音樂連綿不斷,被催得也有點急,一摸到手機她便接通放到耳邊,“怎麽了?我剛才在洗澡。”
  “依依,是我。”那頭聲音很低,入耳非常熟悉,豈止是熟悉,簡直刻骨銘心,電話變得燙手,她手一抖,竟然沒能拿穩,差點脫手而出。
  回神鎮定了一下,再開口她聲音就冷淡很多,“怎麽是你?什麽事?”
  “依依,我在老地方等你,你來嗎?”是他,他一向不多話,惜字如金,短短幾個字,說得緩慢,聽在耳裏反而覺得艱澀冗長。
  “對不起,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那頭背景裏了無人聲,他仿佛身處在一個空曠巨大的地方,隱約有唧唧蟲鳴,反而顯得電話裏更加安靜,就連隱約的呼吸聲都被放大很多倍。
  老地方?算了吧,時移勢遷,這世上哪有一個地方是永遠不變的?
  他不說話,她也沒再開口,僵持了幾秒鍾,她手指一動,斷然將通話切斷了。
  切斷之後她抖手將手機扔到床上,想了想又彎腰拿了起來,用力按滅電源。
  臥室裏太安靜了,她坐到床上之後打開電視,讓人聲湧出來。
  電視裏在演千篇一律的肥皂劇,女主角剛被拋棄,站在大街上放聲哭泣。
  根本無動於衷,她睜著眼睛出神,過去許多許多的零碎片段紛繁錯落,她想自己是安逸日子過得太久了,所以最近才會胡思亂想,又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所困擾。
  早就放棄的男人,早已結束的感情,結婚那天不是都想好,這一生塵埃落定,安逸富足,她已經選擇了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對她好。
  哪個女人求的不是這些?隻是有些虛擲漫長青春,在為了追求某些虛幻感覺跌倒無數次後才想明白這個道理。幸運的,想明白之後得償所願,不幸的,終生被自己耽誤。
  她不過是從一開始就堅定目標,又順利完成了它,絲毫沒有浪費時間,所以她是人人羨慕的好命女,誰不在背地裏眼紅她?
  這些話在心裏反反複複,床頭燈是複古造型的,邊緣金色流蘇叮當,奶白色的燈光,眼光所及處的一切精致舒適,錦衣玉食,她是從那個狗窩一般的地方掙紮出來的女孩子,還有什麽值得不開心的?
  想好之後跟自己說笑一笑,但是笑不出來,有點看不起自己,她最後賭氣關了一切躺下來,拉上被子,又把手肘擱在眼睛上,強迫自己入睡。
  牛振聲回來得很晚,晚上和幾個建築公司的老板還有工地負責人碰頭,說到後來各方有點激動,風向變了,資金鏈越來越緊,拿地的時候誰不是躊躇滿誌,一年的時間晃眼而過,當時的風光無限,人人競相投資的項目,現在卻變成雞肋一塊,甚至連雞肋都不如,誰都避之不及。
  下車的時候司機也看出他精神很差,開門的時候說了聲牛總你太辛苦了,他笑笑,沒回答。
  已經是淩晨兩點,宅子裏聲息全無,開門的時候滿室寂寥,感覺跟奇怪,這屋子是結婚前他親自挑選買下的,過去隻覺得寬闊舒暢,最近卻越來越感覺到空蕩寂寞,有時候獨自歸家,明明知道屋裏有人睡著,但就是感覺毫無人氣。
  還是有孩子的好,如果有三兩個孩子在這裏奔來跑去,那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這個念頭一升起來就異常強烈,他上樓的時候腳步很快,推開臥室門以後一室黑暗,床上無聲無息,料到依依早已睡著了,他獨自進浴室衝澡,脫衣服的時候在鏡子裏仔細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
  男人四十,他常年奔波忙碌,不知多久沒有好好看過自己了,原來真的老了,腰裏鬆垮垮的,一點線條都沒有。
  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轉臉走進淋浴房,用很快的速度衝了一個戰鬥澡,然後上床。
  自己的妻子睡在床的正當中,好像早已習慣了這地方全是她一個人的,背對著自己,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躺下以後從後麵用力抱住她,然後將她翻過來,她在黑暗中輕輕“咦”了一聲,好像有點驚訝,但非常順從,一點都沒有抵抗地打開了自己。
  進入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她是緊閉著眼睛的,一點快樂的樣子都沒有,連裝都不想裝。
  心裏一冷,從第一次見到她起,感覺裏她永遠是那個微微撅嘴扯著零落一角的小女孩,而她也總是仰望自己,小鳥依人,盡心盡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但現在,身下這個緊閉雙眼的女人卻如此陌生,這就是他的妻子嗎?為什麽他不認識了。
  一口氣瀉了,他突然沒了興致,翻身又躺了回去。
  “怎麽了?”她睜開眼睛看他,問的聲音非常低。
  “沒什麽,可能是太累了。”她眼睛生得美,雖然臥室裏黝黯無光,但他的雙眼已經習慣了,還是清楚看到那兩汪黑白分明,看著他的時候隻感覺湛然剔透。
  這是他的妻子啊,他小心翼翼等候那麽多年,等她長大,又等她心甘情願地嫁給自己,過去他無論在如何疲憊,隻要一看到她就覺得心滿意足,這是怎麽了?居然會覺得她陌生。
  愧疚起來,他伸出手吧她勾到自己胸前,低頭說了聲對不起。
  叫她怎麽回答?身邊躺著自己的丈夫,他剛才想跟她做愛,他們很少有時間在一起,這是這個月的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但是他半途而止,不成功。
  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牛振聲顯老,本來眉頭就皺皺的,最近更是深深的兩道紋,她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並沒有什麽幽怨的意思,隻覺得這世上真是無有一人不堪憐。

  第四十二章
  跟依依告別之後的錢多多,獨自坐進車裏就開始歎息了,剛才不過是在依依麵前強撐笑臉,有沒有感覺當然是不一樣的,她怎麽會不知道?
  又不是沒談過戀愛,又不是不知道兩者之間的區別。
  愛戀不一樣,天時地利人和,原來你也在這裏——戀愛是難如登天的事情。
  但她現在要的不是戀愛,是婚姻。
  原以為婚姻有什麽難?盲婚也可以,組織決定也可以,要想結婚,世上多得是癡男怨女,克服自己那一關,隻要生理心理能夠接受,隨時都可以結婚。
  沒想到那麽麻煩,還以為找了個誌同道合的,卻鬧出前女友翻版的烏龍事。
  她倒不是怕他舊情難忘,隻怕他根本是為了舊情難忘,假裝跟她誌同道合。
  一路開一路想,錢多多想到最後還是放棄。
  算了吧,她時間寶貴,經不起這樣玩你猜我猜的遊戲。
  她是一路赴湯蹈火奔著結婚去了,如果一時不察成了別人的替代品,那下半輩子還怎麽跟自己的自尊心一起過下去?
  再可惜也沒辦法,決定了,深深吸口氣,她拿出電話撥號碼,那頭接起來很快,背景裏人聲起伏,還有隱約的打招呼聲。
  “你在忙?”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怎麽動聽,想了想錢多多先確定對方所處的環境與氣氛。
  “今天有一堂在職研究生的課,剛結束,沒事,你說吧。”他的聲音還是一貫的春風含笑,聽得錢多多益發難開口。
  怎麽開口,說什麽?就說我們算了吧,因為我不想做替代品,或者更簡單的,我覺得煩了,幹脆不婚。
  但是眼前一下就跳出媽媽橫眉立目的臉,還有爸爸歎氣道出的開場白,“多多啊,你要知道天地萬物,都是有時候的。”
  是啊,有時候的,她錢多多的時候到了,不結婚就是異類,她倒是不怕自己被人當作異類,公司裏單身女主管多得是,問題是她的爸爸媽媽怕啊。
  遲疑了,原本非常直接的一句話在嘴邊徘徊了很久,最後吐出來竟然完全變了味,“我,我最近很忙,可能接下來幾周都不能見你了。”
  他回答前稍微停頓了半秒,時間短,幾乎察覺不到,再開口聲音仍舊如緩,語氣溫柔,“是嗎?那你小心身體,別太累了,我們再聯係。”
  掛斷電話之後葉明申獨自在原地立了一會,校園裏人多,兩個剛下課的女生正從旁邊經過,都是在職的研究生,25、6歲看,看到他駐足了一會,有互相笑嘻嘻地推了幾下,然後才走上來招呼,“葉老師,下班了吧?晚上有什麽安排?”
  上在職研究生課程的老教授們都長得很有愛,一片和諧背景中年輕斯文的葉明申就更顯得鶴立雞群,對女學生的試探和好感一直是很習慣的,往常他一向反應迅速,跟武林高手那樣對這種問題四兩撥千斤。
  但是今天他在聽完之後居然反應遲鈍,過了幾秒鍾才抬頭,又仔細看了她們兩眼,回答的時候沒有慣常的微笑,一聽就是應付,“晚上?晚上我還有課,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目送他離開之後那兩個女生還呆在原地,其中一個過了半晌終於開口,撇著嘴一臉不滿,“拽什麽,長得帥了不起啊。”
  錢多多沒有千裏眼,當然看不到電話那頭的情況。
  結束與葉明申的通話之後她不自覺地鬆了口氣,至少爭取到幾周的思考時間,所以後來開車的時候就很順,一路專注路況,油門踩得很有勁。
  到家以後她上樓按鈴,沒人開門,想起來爸爸媽媽今天喝喜酒去了,伸手到包裏掏鑰匙,掏了半天都沒有,突然一跺腳,錢多多懊惱。
  一早就去健身,換了包,鑰匙一定是留在另一個包裏了。
  流年不利啊——自從某人出現在她生活當中之後就沒發生過好事,她是不是該去拜拜,去黴氣?
  看看時間還早,今天這檔喜酒是媽媽老同事的女兒結婚,她最不習慣那種場合,坐在父母身邊,桌上的老一輩上來就是老三問。
  “這就是多多吧?一轉眼長這麽大了,今年幾歲啦?結婚沒有?”
  擱前幾年媽媽還能笑嗬嗬地跟他們一問一答,最近這兩年,聽到這樣的問題老媽隔空就能對著她用眼睛飛刀子,到後來錢多多就學乖了,這樣的場合能不去就不去。
  轉身下樓,回到車上以後錢多多掏出手機想找個人出來一起吃飯,通訊錄密密麻麻排滿,一個一個名字翻過去,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撥出去的號碼。
  握著手機沉默一分鍾,錢多多突然發脾氣,用力把手機仍在了副駕駛座上。
  鈴聲伴著碰撞悶響一起響起來,瞪了它一眼又撿回來,錢多多看了一眼屏幕就皺眉頭了。
  屏幕很亮,上麵跳動的是公司來電,總監直線,她手機裏存著那個名字。
  不急著接,她先看車上時間,周末下午四點,這男人怎麽突然想到打電話給她?
  鈴響五六聲之後跳斷,然後又響,還是同一個號碼。
  錢多多咬咬牙,一指按下去就接了。
  “喂?”
  “錢經理,我是Kenny。”
  許飛的聲音,他報他的英文名,她的口氣卻仍舊公式化,“恩,總監有什麽事嗎?”
  “我在公司,正在看你們組交上來的計劃書,有幾個問題想問你,電話裏就可以,現在方便嗎?”
  他的語氣很公事,錢多多回答的時候自然認真起來,“什麽問題?”
  那邊有翻頁的聲音,“你這份計劃書涵蓋的是哪幾個國家?全東南亞?”
  他說的是她手頭最新的一個項目,計劃書是根據這幾個國家最新的市場調查剛做出來的,她帶著自己的小組忙了好幾周了。
  “菲律賓,泰國,越南還有新加坡,沒有印度。”
  “好,我剛才核對了一下泰國政府發布的最新進口產品指標,你原材料中所標示的H5033在東南亞其他國家可以接受,但是在泰國,看起來不行。”
  錢多多倒吸氣,這份計劃書周一就要由她在高層麵前做演示,泰國部分的數據她交給簡妮負責,上周讓她核對了最近三年的標準參數,沒想到最後出這樣致命的問題。
  “最新標準是什麽時候出台的?昨天嗎?”東南亞一些國家的標準最近一日一新,她也感到很頭疼。
  “上個月,而且這個禁止是強製性的,你沒有要求組員核對最新的標準嗎?”
  她當然有!衝動地想立刻撥電話給簡妮質問,但是錢多多清楚知道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心裏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她立刻做出回應,“我明白了,總監,你還在公司?”
  “是的,怎麽了?”
  “我立刻過來,資料在我公司電腦都有,等我二十分鍾。”
  那頭安靜了一下,然後許飛的聲音再次響起,“今天是周日,你不用特意加班。”
  這句話是諷刺嗎?你不是正在周日加班研究我的計劃書?錢多多抓著方向盤低頭認錯。
  “對不起,問題出在我這裏,請給我補救機會。”錢多多一手電話,另一手方向盤,油門踩得很用力。
  掛上電話以後她又撥給簡妮,電話那頭女聲單調重複,“您撥叫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撥了數次都是這樣,錢多多怒火狂飆,扔下電話宣布放棄,一路加速往公司去。
  她雖然性格直接爽快,但是工作的時候一向很仔細,這個錯漏的起因很明顯在簡妮身上,但是她作為項目負責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推卸自己的責任。
  一路思考對策,進入公司地下車庫後她已經冷靜下來,等電梯的時候看到自己有些挫敗的表情,她習慣性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腕內側,迫使自己精神一點。
  的確是她的錯,以前做任何報告她都會在上交前仔細核對,但是最近心事重重,竟然錯漏這麽重要的錯誤,如果許飛待會要大發雷霆,或者冷嘲熱諷,她全都無話可說。

  第四十三章
  市場部裏空無一人,總監辦公室門和百葉窗都合著,錢多多跑進去之後不急著找他,先奔到自己電腦前把資料調出來重新整理了一下。
  一切就緒之後她才走過去敲門,沒有意料之中的回應,門直接從裏麵打開,許飛一手還在門把手上,隔著一尺的距離招呼她,“錢經理,你來了。”
  他態度很好,臉上甚至還微笑著,和她想象中的情景相差了十萬八千裏,錢多多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愣了一下,回神就有些跟不上狀況,“呃,你好,總監。”
  “你來得很快。”
  BOSS和顏悅色,錢多多再怎麽心急火燎都順著答了一句,“是,休息日嘛。”
  然後才快步走到他桌前找了個地方放下自己的電腦,又回身看了他一眼,“總監,我把資料都帶來了,可以開始修改了嗎?”
  “可以,你等一下。”許飛轉身走到辦公桌前找出那份計劃書。錢多多低頭就看到許飛的鉛筆痕跡,文字數字,線條圖案,什麽都有。
  第一次看到那麽仔細的批注,錢多多立刻打點十二萬分的精神,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準備應戰。
  這個男人在工作上的確能力超群,而且有著跟年齡不符的勤力,否則也不可能被選中萬裏挑一的管理培訓生,接著又一路過關斬將,成為最年輕的傳奇總監。
  在公司相處一月有餘,錢多多對這點已經看得很清楚,因此一旦在工作狀態下麵對他,早已養成了即時全神貫注的好習慣。
  一邊改一邊征詢他的意見,許飛措辭很中肯,錢多多點頭表示讚同,抱著自己的電腦當場修改。
  一旦投入工作就忘記時間,再抬頭錢多多驚呼,“七點了?”
  許飛也抬頭看鍾,“錢經理有約會?”
  突然想起昨天他看到她和葉明申在一起的那個眼光,錢多多敏感,“昨天在環藝——”
  許飛笑,他長相有些娃娃臉,笑起來眼角彎彎的,更是眼光燦爛,“你約會嘛,不跟我打招呼很正常,對了,以後別叫我總監了,我第一天開始就要求大家叫我Kenny,隻有你總是忘記。”
  這是什麽意思?示好?免戰牌?對他的態度感到詫異,錢多多混亂了。
  原本以為他會挾機報複,給她穿穿小鞋什麽的,她過來的時候滿心的戒備與不安,沒想到他態度友善,對於她的錯失沒有隻字責怪,這樣的舉動堪比自備車馬雪中送炭,最後還在她家門前幫忙掃雪,太感動了,她反而沒反應。
  不是錢多多小氣不能容忍突然空降的年輕上司,實在是他們兩個相識伊始太勁爆了,她雖然自詡現代人,好歹也算熟女之流,但麵對一個曾經跟酒醉之後的自己互相纏繞著法式濕吻的男上司,不舍得甩手辭職,又不能整天當他透明,實在很難摸索到一套完美的相處模式。
  不過錢多多一向吃軟不吃硬,他態度親和,又剛剛幫她一個大忙,實在不好再擺之前的那些臭臉,她放緩態度回答,“那你也別再叫我錢經理了,聽上去很奇怪。”
  “那叫你什麽?”
  “叫我Dona好了,Sam他們都是這麽叫我的。”
  他又笑,“Dona?聽上去像兒童冒險小主角的名字。”
  計劃書修改完畢,大功告成,錢多多心情好轉,這時不由自主輕鬆下來,“那你跟我的team一起叫我老大,我也不介意。”
  “OK”他做嚴肅表情,“那你讓Sam先這麽叫我,成了公司文化以後我一定照辦。”
  Sam是這兒的洋老總,長得跟聖誕老人差不多,錢多多忍不住幻想他嘴裏冒出老大這兩個字的樣子,憋不住笑了出來。
  “好,計劃書很不錯,周一等著看你表演,到時候我坐在下麵第一個鼓掌,放心吧。”不說笑了,許飛結束話題。
  打印機送紙聲迅速,想到周一例會時就要用到,錢多多抓緊時間拿著剛打好的計劃書又去了趟影印間複印裝訂,回來的時候滿手文件夾。
  雖然是周日,但是一路走過還是看到很多同事進出公司,海外部更是忙碌,就著時差開視頻會議,偌大的會議室坐滿了人。
  會議室玻璃幕牆沒有拉下遮光簾,錢多多抱著文件夾路過的時候正好被坐在正手位置的海外部主管看到,老遠對她笑了笑,頗有同舟共濟之色。
  錢多多有點尷尬,像是小時候占了原本不屬於自己的誇獎,想解釋都不知從何說起。
  一切結束之後,錢多多去敲總監室的門跟他告辭,“總監,哦,Kenny,那我先走了。”
  許飛正坐在桌前低頭忙碌,聽到聲音抬起頭笑笑,也不挽留,“好,路上小心。”
  那表情太自然了,腦子裏仿佛聽見“叮”的一聲,豁然開朗,一個月來被那個酒後親吻困擾的錢多多,終於鬆了口氣。
  大家都是成年人,忘了吧忘了吧,人家年齡比她小,又長了一張全民偶像的臉,說來說去,她也不吃虧啊。
  一旦鬆懈防備感就散了,又近距離被這樣的光芒籠罩,自認對他的個人魅力免疫的錢多多也被照的眯眼一秒鍾。
  罵自己沒用,錢多多轉身想走,但腳步邁不出去,遲疑幾秒還是走回去。
  好吧,她錢多多雖然不是什麽聖人君子,但是人家今天這麽幫忙,態度又好,雖說大家一條船上的,她出醜他麵子上也不好看,但做人要知恩圖報,別人都做到這個份上了,她總不能再那麽睚眥畢見下去,倒顯得她小氣。
  “Kenny,今天謝謝你。”
  他放下手裏的東西看過來,笑笑回答,“不用。”
  “你還在忙什麽?”她看一眼表,隨口一問。
  “我想看一下這幾年新型飲料市場反饋的數據,這些是去年的,丸美和正江昨天剛整理完。”
  市場反饋?她有點疑惑,走得近了看到報表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然後禁不住就有些想歎氣的感覺。
  想起上個月她也曾經無意看到他在反複翻閱這一類的資料,市場部總監的工作並不輕鬆,跟何況他還是半路空降下來的,現在在進行得這些項目就夠他傷腦筋的了,這男人哪裏來的無邊精力,這樣幾乎可以稱得上毫無意義的東西都會不停地花時間。
  低頭掃過那份數據,錢多多眉頭一擰。
  這個項目是她曾經參與過的,所以一眼掃過就很熟悉,反饋的數據當年由她親自負責整理的,再交到統計部負責列檔保管,至少保留三年,怎麽到他手裏居然隻是一些原始數據,列表都沒有一份,他這麽看要看到哪年哪月去?
  要不要告訴他?嘴已經張開了,突然想去前任總監所說的話,心裏突地打了個驚。
  算了,這條路人人難走,她何必趟這個渾水。
  許飛空降國內,擺明了就是來探路的先鋒軍,他能不能站穩腳跟,與他的直屬上司今後的江山穩固關係密切,亞洲區這樣一個肥缺,原來的實力怎會就這樣輕易放手?
  多事之秋,每個部門總監都有自己的打算,不怕做錯事,隻怕站錯群,亙古不變的道理,這樣的時候,她最好還是一切保持緘默的好。
  想好了,她再次打算撤退。
  身體角度已經開始往外偏,腳尖跟著動,窗外已經夜色籠罩,他翻動文件,悉悉索索的聲音,她是站著的,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隻看到他濃密發心,很漂亮的一個旋,眉毛也是,烏黑筆直。
  還看?還不走?
  心裏在說話,她張開嘴要自己告辭。
  周末沒有人,辦公室真安靜,他還低著頭,看得很仔細,眉頭微微皺起來,手裏拿著一支鉛筆,燈光很亮,他睫毛的陰影投在眼窩下,也在微微動。
  一根手指落在報表上,雪白的A4紙,密密麻麻的數字,她指甲修剪得很簡單,也沒有任何裝飾,粉色之外的邊緣短短的,雪白圓潤的一彎弧線。
  “錯了,這個數據錯了。”耳邊聽到自己的聲音,跟原來設想的完全不一樣,手指還落在那個數字上,錢多多瞪著它好像在瞪一隻不聽話的貓。
  而他抬起頭對她笑,因為仍是坐著的,睫毛的陰影投在眼窩下,笑意裏微微地動。

  第四十四章
  接下來的一周仍是忙碌非常,錢多多每天早上匆匆上班,晚上回家披星戴月,錢媽媽想抓住女兒詢問她個人問題的進展都沒時間。
  知道老媽的習慣和心思,又怕了她緊迫逼問,錢多多這一周的時間一半是真的忙碌,另一半絕對是故意的,因此好幾天晚上都成為市場部裏人去樓空以後的留守人物。
  市場部是所有項目的源頭與核心,各個部門都要與這裏協作整合,每天偌大的辦公區都人來人往,忙碌不堪,越是熱鬧的地方,一旦安靜下來反差就越是大,獨自辦公的時候,雪亮頂燈照在一張張空蕩蕩的桌子上,人去樓空,感覺蒼白。
  白天閃爍不停的所有電腦屏幕這時一片黑暗,每張桌上的東西都顯得比平時要突兀許多,隨便一個動作都好像有回聲。
  過去這樣的經曆也不是沒有過,其實很習慣了,不是這樣拚,她也做不到這個位置,有時候做得晚了,她偶爾會突發奇想,感覺這世界莫不是生化危機過了,外麵早已沒有活人,而她還偏安一角,忙活著再也派不上用處的工作,全不知自己就是全人類的僅存碩果。
  想著想著就會忍不住笑起來,有時走出去看到大樓保安還有點克製不住自己的笑意,這樣自得其樂,保不定在他們的傳言裏,她就是UVL加班到神經失常的第一塊牌子。
  可惜現在這樣隱秘樂趣都沒有了,再晚辦公室裏都有人共同奮鬥,看了一眼坐在從斜側正在埋頭打字的丸美,錢多多暗暗歎口氣。
  左右手在,他們的頂頭上司當然在,總監大人最近工作最大,所以左手右手輪流陪同加班,排場大得很,她錢多多就比較慘,一個助理都沒留下,全都作鳥獸散。
  電腦發出簡單的收信聲,錢多多回神打開mail,信件抬頭是總監大人的,估計是回複她剛傳過去那份報告的修改意見,工作工作,她看信的時候全神貫注。
  信的內容很簡單,寥寥數語,修改意見不多,最後還跟了一句問候,“dona,我剛觀察過窗外街景,一切正常,抱歉,你所期待生化危機仍舊沒有發生。”後麵還煞有介事地跟了公元開頭的標準報時,看得錢多多直接豎起眉毛。
  相處時間久了,那天他又幫了自己的大忙,她也不是什麽蠻不講理的人,漸漸也就不再對他百般防備,而他更好,私下裏越來越不像她的頂頭上司。
  不過再怎麽相處融洽也該有個限度,錢多多現在開始後悔自己這兩天不知不覺跟他聊得太多,有些人就是會仗著自己還年輕就時不時要一下瘋癲,往總監辦公室瞪了一眼,那扇大窗的百葉簾全部敞開著,她每次一側頭就可以看到許飛漂亮的側影,在寬闊辦公桌持續的忙碌,永不疲倦的樣了,這時仿佛感覺到她的注視,遙遙看過來,還對著她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怎麽有人永遠精神那麽好?都工作十幾個小時了,笑起來還是神清氣爽的樣子,再說了,做到總監了還麽拚,還給不給別人活路走了?
  妒忌死了,錢多多霍地轉回來不看他。
  丸美在旁邊笑咪咪地遞過來精致的食盒,“錢經理,壽司還有,要不要再吃一點。”
  錢多多張口想說別叫經理,但是想起來這是永遠的無用功,遂自動閉嘴,然後接過來非常客氣的點頭謝謝,拿起一個就塞進嘴裏。
  沒事,客氣來客氣去,慢慢就習慣了,有他們在也好,至少每天加班的福利都不錯,吃得講究。
  吃完把食盒還給丸美,她站起來雙手接過去,桌上電話響,她又說了聲不好意思再接,接的時候說日語,嗨嗨不斷,聲音特別溫柔,錢多多敲鍵盤的時候都不敢太大聲。
  掛了電話丸美站起來到許飛那裏說話,看來是要求提早結束了工作了,出來又跟她道別,又是一陣客氣,等她消失錢多多笑容都僵了。
  低頭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打算抓緊時間把那幾個地方修改完畢再回家,剛打開文件,頭頂突然有聲音,“忘了說了,這個地方也要改一下。”
  知道是誰,可能是總監大人突然記起有個地方沒有在郵件中吩咐到,這時親自走到她身邊,一手撐在她的桌角上,另一手指點著屏幕講話。
  “需要嗎?這部分過去從來沒有詳細列出的先例。”錢多多照實話,並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報告示,她一向駕輕就熟,但這回不同,許飛要求之高前所未有,她也大開眼界。
  “這次亞注洲區會議很重要,我還有一個關於新型飲料模化投入市場的提案,會在這份總結之後的另一個會議上提出。dona,你可要先抓住在家的眼球。”
  “新型飲料?你真的要?”最近與他在一起加班頻繁,有許多事情,他對她並不保密,有些時候甚至是毫不避忌,再聯係他來這裏的前因後果,她對這個提案的內容心中早已隱約有了猜測。
  隻是猜測而已,說實話她並不敢相信,再加上局勢微妙,她這段時間在任何人麵前都是一徑的三緘其口。
  沒想到現在竟是他率先提了出來,吃驚了,好怕疑問脫口而出。
  他原本站在她身後,這時低頭看過來,“怎麽?”
  糊塗了,怎麽這種問題都問了出來,大悔,錢多多立刻緘默。
  “對了,還有這裏。”仿佛剛才的對話沒有發生過,他又指點屏幕,許飛人高,說話的時候很自然地俯下身子,同樣是整天工作,但他身上的味道奇跡般的仍舊非常清楚,讓人聯想起濃蔭碧翠的一棵樹,曬透了陽光,湊近了鼻端就仿佛隱隱透著木香。
  他站的是她的側後方,兩個人並沒有緊緊挨著,明明是很自然的一個動作,但她竟突然無措起來,身子動了動,想拉開一點距離,但一偏頭又看到他近在咫尺的側臉,利落短發,可能剛剛修剪過,耳根露出來,就在眼前,幹淨清爽的一抹白。
  “ dana ?” 發覺她沒有在聽,他停下繼續說的話,眉毛一軒,又低頭看她,下顎與好怕前額挨得近了點,呼吸溫暖,輕拂而過。
  大門處有刷卡聲,然後是自動門移天的聲音,有人往裏走,看到他們倆“哎”了一聲。
  “Kdnny,Dona, 還在加班?”是任誌強,臉上驚詫之色一晃而過,然後筆直往自己的桌子走,“忘了一份文件,都快八點了,你們吃飯了嗎?”
  老江湖了,任誌強這兩句話說得滴水不漏,仿佛剛才看到的是世上最正常的情景。
  事實是本來就沒什麽不正常的,錢多多在心裏大罵自己剛才的非正常反應。

  第四十五章
  任誌強走了以後許飛也回了自己的辦公室,兩個人又忙了一會,錢多多心裏罵過自己以後定下神埋頭做事,不知哪來的一股勁,反而一鼓作氣,速度加快許多。
  最後檢查了一遍,按下發送鍵,她站起來舒了舒脖子,然後轉頭看總監辦公室。
  他已經收到郵件,又抬頭往她這裏看。
  決定今天到此為止,錢多多對他做告辭的口形。
  等電梯的時候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看到總監大人也走出來了,立刻她身邊一同等電梯,“辛苦了,餓不餓?”
  “不餓,之前的壽司還沒消化呢。”跟總監一一起加班有好處,她這兩天享受了諸多日式美食,“再說回家我媽肯定逼著我再吃一頓,想不吃都不行。”
  “多好,有人在家等你吃飯。”
  “是啊,胃口越撐越大,你呢?”
  “我?我一個人。”
  她仰頭看電梯上的指示燈,他低著頭回答問題,眼下就是她的肩膀,發梢很順,柔軟地落在黑色小西裝的肩袖處,暗暗閃著光。
  “家裏其他人呢?”太晚了,電梯隻開了一架,不知在哪一層耽擱了,久久不動。
  “我爸媽?很久沒見了,他們是生物學家,現在應該在南美洲吧,據說又發現了某種瀕臨沒絕的奇葩,樂不思蜀了。”
  “你們都不聯係?”頭回聽說這樣的家庭。
  “雨林裏不通電話,過去一年見一次了不起了。”他笑得有趣,“不過現在好很多,到底科技發達了,一個月至少能聽到他們念我一回。”
  “你這樣一個人多久了?”這種家庭太特殊了,她忍不住好奇一把。
  “初中就開始一個人,從小寄宿在學校待習慣了,同學很多,也不覺得怎麽樣。”
  這也能習慣?想到自己每日得見的老爸老媽,父親母親,果然世上沒有相同的兩片葉子。
  電梯門終於打開,她往裏走,習慣性地站到右側,伸出手指點地下二層。
  他的習慣也一樣,身體同時探過來,肩膀相擦,她突然又聞到那莫名的木香,鼻端貪婪,仿佛動物本能,想貼近了深呼吸。
  動物本能更知道危險,她後退一步,讓頭發蓋住自己突然火熱的雙耳。
  兩個人都不說話,太安靜了,為了掩飾那種怪異的感覺,錢多多逼著自己繼續說,“一直一個人,不覺得累嗎?”
  他低頭看著她,電梯裏沒有風,她的長發安靜地落在肩膀上,蒼白的燈光從上直射下來,錢多多很少化妝,工作了整整一天,臉上隻有一點疲色,並沒有許多女性都會有的脂粉憔悴的煩惱,說話的時候眼睛盯著電梯門,額頭弧線美好,清秀舒朗,小巧的耳朵埋在發絲裏,隱約一點紅色。
  有點想幫她把那縷頭發撥開來,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動,又克製住了,“還好,我有秘訣。”
  “秘訣?”如果無論何時都能保持神采奕奕也有秘訣,她倒是很想聽一下。
  “我跑步。”電梯已經到達車庫,他扶住門以後對她眨眨眼,表情很可愛。
  跑步?這算什麽秘訣,錢多多很想反駁,但是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麵的地鐵中,他穿得運動,四肢舒展,萬眾矚目中追回了她的包,忍不住求證,“那天在地鐵——”
  “想起來了?”他立在車前回答,回首一笑,“剛跑完,看到地鐵站就下去了,沒想到遇見你。”
  那笑容明亮,地下車庫忽然閃過陽光,心髒又怦咚跳了一下,錢多多告別的時候故作鎮定,坐進車裏以後卻拿手捶扶手箱。
  色戒色戒,男色誤人,人家民族大義都泡湯了,她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地下停車庫的出口窄小,他們的車一前一後緩緩開出,錢多多開一輛小小的兩廂車,後尾圓潤小巧,路口分道的時候輕輕閃兩下刹車燈,以示告別。
  他坐在車裏看得出神,為了一個簡單閃爍的燈光告別,感覺很溫暖。
  沒想到自己會跟她談起父母,還很自然。
  “一直一個人,不覺得累嗎?”
  這是個好問題,但他是男人,神經不夠纖細,很少把孤獨與疲倦相聯係。
  年少的時候寄宿學校,工作後整日忙碌,再不濟也能找一班朋友派遣寂寞。有一段時間他的公寓總像個雜亂的排隊場,偶爾曲終人散,一室空寂,忽然感覺胸口缺了一塊,但第二天晨起變恢複原樣,繼續精神百倍。
  他還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帶他去叢林,看到獨自在溪邊喝水的小獸,很遠的地方站著他的父母,遠遠凝視許久,然後便消失無蹤,任它抬起頭來立在原地,低聲嗚咽著麵對獨立的開始。
  這是自然界的法則,他從小就明白了,所以後來當他被賦予無限信任,從初中起就獨自留在國內生活的時候,自己完全不以為意,甚至覺得那是對自己能力的肯定,反生出一絲驕傲。
  獨來獨往住習慣了,他連自己的父母的陪伴都不是很眷戀,隻是最近,竟然漸漸習慣了生活中有另一個人的存在,習慣了抬眼看到她低頭忙碌的側影,習慣了一起加班到星月齊升,還有,習慣了這樣簡單溫暖的告別。
  開車的時候他持續出神,所以速度並不快,開始下雨,初春的夜雨,細密如絲,公寓離公司並不遠,拐過彎之後大樓就近在眼前,他也沒有開雨刮器,道路安靜,前後都沒有車,路邊有個女孩子獨自走著,沒有打傘,步子很大,覺得有些怪異,他匆匆一瞥。
  光線不好,她又披散著頭發,長長的發梢來回晃蕩,一瞥之後覺得眼熟,他再看了一眼。
  奇怪了,是不是因為老想著一個人的關係,他居然會覺得那個街邊的女子很像錢多多。

  第四十六章
  無奈一笑,小區門口到了,他回頭打方向,突然一陣炫目燈光,一輛車從小區裏疾馳而出,車頭險險與他的掠過,他的駕駛技術再怎麽熟悉都猛吃一驚。
  急大方向,刹車聲急促刺耳,車頭猛靠向內角路邊,那女孩子被刹車聲和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動,驚惶一退,路沿濕滑,她沒有保持好平衡,險險貼著他的車身坐倒在地上。
  一切發生在瞬間,交錯時那車大燈雪亮炫目,而她倒下的動作仿佛慢鏡頭,雙眼驚恐,一片空白。
  他這一下刹車刹得腎上腺素狂飆,心跳至少兩百,顧不上那輛已經駛得無影的肇事車,跳下來就去扶她。
  她已經努力地從地上爬起來,仰頭看他的時候臉色蒼白若死,一點血色都沒有。
  “有沒有受傷?需要的話我送你去醫院。”
  她拒絕他的攙扶,扶著車身站穩,然後轉臉去看那車消失的方向,手指瑟瑟地抖,看來嚇得不清,許久都沒有出聲。
  “小姐?”近距離看,這女孩子的五官的確和錢多多稍有些相似,但她皮膚油潤,額角飽滿,最多二十出頭,兩者年齡相差很遠。
  小區裏的保安已經跑出來,都認得他,先過來維護業主,“許先生,剛才那輛車是訪客的,有沒有擦到您的車?攝像頭都有記錄,如果有問題我們——”
  “我的車沒事。”他抬手阻止他們說下去,然後轉頭繼續問她,“小姐?需要去醫院嗎?”
  她終於轉過臉來,給了他們一個正麵,那群保安中又有人說話,“馬小姐?你今天怎麽走回來的?車呢?”
  她不回答,隻是對著許飛點頭,又扯了扯嘴角,表示沒事,“你走吧,我剛才隻是嚇了一跳,沒受傷。”
  “你等一下。”看她又要往裏走,他邊撥電話邊阻止。
  有人叫,那些圍過來的保安一個個散開,他撥給司機,簡單問了幾句就掛電話,然後把附近行駛證套裏的保險公司隨車卡拿了出來。
  迎麵又有阿姨匆匆走過來,可能是接到保安的通知,叫她的時候聲音有點急,“馬小姐,你怎麽才回來,先生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
  果然是這裏的住戶,許飛在她離開前給了她一個保險公司的電話,旁邊抄著這台車的保險號,“小姐,如果有問題打電話給他們,這裏的攝像頭有存證,保險公司會派人處理。”
  她已經走到那阿姨身邊,回頭接過卡片的時候匆匆說了聲斜斜,然後催促著身前的阿姨快走。
  不再對砍她們,許飛接著一轉身,身後還立著那個剛才發聲的保安,正看著那個女孩子消失的方向表情古怪。
  “怎麽了?”雖然很危險,但整件事情已經處理完畢,他上車前隨口一問。
  “許先生,您心腸太好了,又不是您的責任,這個女人前段時間才住到這裏的,給人家包養,包養她的男人年紀滿大了,也很少來,誰知道在搞什麽。這種女人,撞死了也活該。”他撇著嘴說話,狀甚不屑。
  是嗎?原來是這樣的,還那樣年輕,長得有點像錢多多呢,真可惜,竟然長得有點像她。
  又不是什麽清平世界,這種事城市裏每天發生,無意聽他的八卦,許飛笑笑上車。
  電梯打開的時候裏麵空無一人,四壁晶瑩,走進去隻有他和鏡裏的他,這一天忙碌不堪,臨了又發生那樣一個意外,覺得有點累了,他用手抹了抹臉。
  這樣高強度的每一天,男人尚且如此,女人豈不是更精疲力竭?怪不得許多男女,願意依靠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樂得坐享其成。
  又想起錢多多了,想起她剛才在電梯裏的一抹疲憊,素顏清秀,問他一個人不累嗎?開口的時候微微皺著眉。
  走出電梯,開門進屋,他衝澡換衣,然後打開電腦修改提案,信箱提示跳出來,是法國來的加密郵件,內容不長,但他花了很久才看完,看完之後也沒有立即回複,站起來伸手去拿電話。
  立到窗前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撥號碼,那頭接得有點慢,背景是很家常的電視連續劇,哭哭笑笑,熱熱鬧鬧。
  他隻“喂”了一聲,錢多多的聲音變忽然變悶,明顯是倉促捂住電話又回頭說話,“媽,電視開小點,我電話。”
  “什麽事Kenny?”他再說話的時候好像移到了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但還是有些含糊。
  “你在吃東西?”
  她在吃蘋果,剛咬了一大口,又不能吐掉,心裏歎口氣,捂住話筒努力咽下去之後再說話,“好了,你說吧。”
  幻想那頭是一隻正在努力吞咽滿嘴食物的鬆樹,他看到窗上的自己皺著的眉頭微微鬆開來一點。
  問了幾個問題,她聽得全神貫注,然後有電腦啟動的聲音,“行,我現在就把數據告訴你。”
  等待電腦啟動的時間很短,不過持續沉默覺得很怪異,錢多多輸入密碼的時候夾著話筒隨口問了一句,“吃飯沒有?”
  他忘了,不過丸美的壽司很抵餓,看完剛才那封信之後,更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還沒,等會吃。”
  “要吃啊,當心胃出毛病,跟我一樣就慘了。”她邊找邊回答,然後“啊”了一聲,“找到了。”
  他走回桌前拿筆記下她報的數據,鉛筆摩擦紙張,刷刷的聲音,“好了,謝謝,這麽晚了,不好意思。”
  “工作嗎,應該的,明天見。”她回答得很快。
  “多多。”知道她下一個動作就是掛電話,他出聲阻止。
  “嗯?”頭回聽到他這樣稱呼自己,錢多多反應有點遲緩。
  “工作強度那麽大,不覺得累嗎?”
  BOSS突然來這麽一說,照過去的錢多多,一定猛然戒備,心中跑馬,上百個圈都繞過了,但此時此刻,自己房裏燈光柔和,身下圈椅舒服鬆軟,手裏還拿著半隻蘋果,被啃得狼狽,像是一個滑稽的笑臉。
  太輕鬆了,那頭的聲音低緩,又加重了這種氣氛,她被這一切所麻痹,竟然毫無警惕之心地笑著回答,“不是說恭逢盛世嗎?總監大人進場頭一天就說了,要抓住這個最好的證明自己的機會,就在此時,此地。”
  心情原本很複雜,但聽完她的話仍舊笑出聲。
  這樣生機勃勃,仿佛跺腳就能出發的女子,多麽好。
  打完這個電話以後他又打開那封郵件看了一遍,終於下指回信,但剛打完第一個詞,又不自覺地抬頭,再次看了一眼靜靜擱在一邊的那個電話。

  第四十七章
  合上電話之後,錢多多繼續咬蘋果,另一手去按關機,關閉窗口跳出來,隨之響起的還有郵箱提示的聲音。
  歎了口氣,她點取消鍵,然後認命地打開郵箱查信。
  郵件是副總經理李衛立發來的,內容很簡單,讓她明天一早到他的辦公室麵談。
  慢慢坐直了身子,她看著那一行簡單的英文句子出神。
  終於來了,她雙手放在鍵盤上,最簡單的一個ok,但很久都沒有敲下去。
  權利更替,高層相爭,這是一場可以預見的疾風雨雨,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距離許飛落地的時間不過數月,那煙火味競然已經傳到了她的鼻端,又能怎麽樣?
  市場部現在是風口浪尖的地方,她再怎麽樣都不可能獨善其身。
  苦笑了,她手指一動,最後還是把那個回複發了出去。
  思索第二天會遇到什麽問題,又如何應答,這天晚上錢多多睜著眼睛翻來覆去想了很久。
  過去她初入職場,第一年就親眼目睹,親身經曆自己所在項目的經理與另一位平級同僚為了爭奪權力、地位和升職的機會而彼此互鬥,這種鬥爭一直延伸剄團隊中的每一個人頭上,派係分明,哪裏還談得上溝通合作。
  她曾經幼稚地以為再怎麽樣的派係之爭都會有中立派的生存餘地,隻要她能夠把手頭的事情做到天衣無縫,不與其他大過多親近或者疏遠,就能避開衝突。
  但是結果是她遭到各方的冷漠對待,最後撕破臉皮見真章的時候,她的態度被視為異類,主管給她安排的工作都是重複的事務性勞動,越是瑣碎越容易找到過失和瑕疵,她再怎麽疲於奔命都沒有成效。
  幸運的是她在疲於奔命的過程中結識了後來的頂頭上司,然後便是急如起來的一紙調令救她於水火之中。
  進入總公司市場部的第一天,當時的高級經理,也就是當年那個對她循循善誘,勸她權衡大好前途的精英女給她的第一條教誨就是,“Dona,你的能力沒問題,但是這世上有能力的人千千萬,出來做事,處理好各方麵的關係更重要。”
  話說得光滑圓潤,其實真正含義隻有一個,任何地方鬱一樣,如果她想做下去,那就一定要跟對人。
  良言近乎金玉。現實殘酷,她過去再不能苟同到了那時都得點頭受教。
  這些年風風雨雨,她自我感覺早已經十八般武藝練就,就算這次突然升職不成,也不過氣悶掙紮了一段時間,慢慢也就咽了下去。照舊努力照舊做事。
  但這次不同,事關高層更替,眼下任何一舉一動鬱可能引火上身,整個亞洲區正處於局勢微妙的冷戰期,高層壁壘分明,是超級大國,中層們處於第二世界,個個按兵不動觀風向,再往下如她這樣的第三世界,弄得不好就是炮灰的最好角色。
  怎麽辦?煩起來,她又翻了個身。
  迷迷糊糊大半夜,實在是累了,最後她還是睡了過去,心裏有事,睡得就不安穩,又做夢,夢裏自己迷茫失措地獨自奔跑,街上空無一人,鞋跟急促落地的聲音傳到很遠。
  跑到家裏也是空空蕩蕩,她打開每間屋子尋覓若狂,忽然被人從背後抱住,她竟不覺恐懼,隻覺得那人的懷抱溫暖,自己終於能夠安定下來。
  回手反抱住那雙臂膀,仍覺得不夠,孤單太久的身體渴望擁抱,她又努力想轉身,剛一側頭,忽然耳邊鬧鈴炸響,整個驚跳起來,臥室裏已經天光大亮,原來隻是個夢。
  時問還早,她坐在床上雙手抱住自己沉默,在初春的清晨感覺清冷無依。
  原來自己錯了,原來她還是需要的,需要一個人,被她所愛所信任,然後最重要的是,就算全世界都背過身去的時候,她還有他在身邊。
  再怎麽不願意,時間仍舊一分一秒地過去,錢多多仍舊按時到達了李衛立的辦公室門外。
  深吸一口氣才敲門,推進去的時候李衛立已經站起來,很親切地對著她一笑,然後讓她坐。
  打期精神,錢多多微笑開口,“Willie,剛回來?”
  “是啊,跑了一次倫敦總部,昨天剛到上海,對了,遇見Danli跟他打了場高爾夫,他特別提到你,說好太不見,讓我帶一句問候。”
  Danli是她在新加坡曾經的BOSS,後來又升職去了倫敦總部,實力派人物卻仍舊八麵玲瓏,錢多多對他印象深刻。
  “是嗎?他居然還記得我,謝謝。”
  “怎麽會不記得,你工作一向出色,到哪裏都是出了名的美女經理,這次就連歐洲區那塊都有人跟我打聽你。”
  “您說笑了,怎麽會。”
  “嗬嗬,哪裏說笑了,工作出色還是美女經理?都是事實。”他笑得一臉和藹,然後又歎了口氣,“Dona,其實我一直很看好你,這次可惜了,最近覺得還適應嗎?”
  來了,心裏警鈴大作,錢多多神經高度緊張,回答的語速卻很慢,回答前停頓一秒鍾再開口,“最近幾個項目都快收尾了,市場反饋不錯,各個部門的協作配合都很順暢,內陸城市的需求量提高迅速,我在報告中特意提出過。”
  說了半天都是廢話,她的太極打得好,人家的推手也接得快,“很好,市場部的一直效率卓越,大家都有目共睹,現在幾個項目都已經順利完成,就等著接下來的重頭戲,你們難備得如何了?”
  人家問到頭上來了,錢多多再次停頓一秒鍾,然後笑著說話,“我們當然是時刻準備著接受任務,全力以赴。”
  “很好,Dona,新任總監在日本工作期間非常成功,也是總部最近注目的焦點人物,他剛到亞洲區,你跟他在一起時間比較多,有機會跟他多學學吧。”
  “是,我一定會的。”她繼續微笑。
  “對了,說到Kenny,他之前在日本負責的項目的確令人印象深刻。”
  心中一凜,錢多多斟字酌句,“是,Kenny的確能力超群,不過日本一向列為單獨市場獨立運作,那裏的項目可能與這裏的交流比較少,所以我們鬱不太熟悉。”
  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李衛立倒也不強求結果,他是新加坡人,年齡已過五十,曾經在倫敦總部任職區域總監,年前到亞洲區,說是升職,實屬養老,這個職位名頭很大,但實質權力並不多,因此此人平日也行事低調,隻求穩妥。
  笑著又寒暄了幾句,然後借說要開會,就讓她下樓了。
  緊繃的神經直到走進電梯才稍稍鬆下來,錢多多看著鏡門上的自己長出了口氣。
  沒想到這次第一個出麵的是李衛立,他是保守派的邊緣人物,來亞洲區不過求個安穩退休,被推出來試探她想來也不過是因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三言兩語過個場,竟就這樣放過了她。
  她是第一個被提出來的嗎?是不是覺得她升職不成會心中不滿,比較好下手?
  或者她已經是最後一個,前任總監已經離職,她又未能往上一步,靠山不明,前途叵測,說不定已經被劃入邊緣人物,不值得多談。
  還有許飛過去的那個項目和現在他正堆備提出的方案有什麽聯係?驚動了誰的地盤?毫無關聯的東拉西扯在這裏行不通,至少在這個樓麵上不可能,字字玄機,她光是想一遍就覺得腦子發脹。
  李衛立隻是來探個口風,今後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物等著試她的忠貞與風向,光是這麽遙想就覺得心都累到要垮掉,電梯還在持續下降,左右無人,突然煩躁不堪,暴力欲望狂飆,一身職業淑士裝的錢多多忍不住一步跨到攝像頭的死角裏,反腳狠狠踹了一下身後明晃晃的電梯壁角。

  第四十八章
  暴力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錢多多的鬱悶在工作中繼續。下午她一個人去工廠,回到家巳經過了晚飯時間,爸爸媽媽正在看電視,桌上倒是飯菜都給她留著,錢多多進門的時候媽媽站起來念叨,“我說你這是上班還是上刑哪,天天都弄到這麽晚,等會,我給你把飯熱一熱。”
  “媽你別忙了,我自己來。”怕多說一句勾起媽媽的長篇大論,錢多多搶著端起飯走進廚房。
  吃完以後她進廚房洗碗,耳裏聽到媽媽在客廳接電話,媽媽說話中氣很足,她手裏正在刷碗,隔著廚房門也聽得請清楚粗,“真的?下個月就辦酒席?好好,我到時候一定到,唉,甜甜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她哪,一轉眼鬱要嫁人了。”
  感歎了一回媽媽的聲音突然拔高,“我們家多多?唉,別提了,這孩子可操心死我了--”
  伸手就把水龍頭開大,錢多多努力裝沒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一回頭看到爸爸也躲了進來,一手裏端著茶杯,另一手去拿水瓶,她看了一眼那杯子,然後壓低聲音說了一句,“爸,杯裏是滿的。”
  錢爸爸嘿嘿笑,也壓低聲音回了一句,“噓,我就是進來躲躲。”
  了解,歎了口氣,錢多多和自己的老爸相對苦笑。
  走出廚房之後看到自己媽媽的臉又掉下來了,錢多多識相地低頭進房,關上門打開電腦,做理頭忙碌狀。
  要做的事情的確很多,但她心裏煩亂,怎麽都靜不下來,簡單的一段情況分析寫了兩三個小時都是一團糟。
  電腦傳來郵件送達的聲響,她打開看到是許飛發來的,一列問題,全是關於那份報告的。
  標的並不是急件,但她仍是點了回複,十指落鍵準備回答,想了想又放棄,直接拔了他的電話。
  鈴聲一響就被他接起來,叫她的名字,聲音有些啞,不過仍是笑笑的。
  她開口與他討論那份報告,問答間那頭還傳來鍵盤的敲打聲,一聽便知他仍在工作。
  “這麽晚了還在公司?”她看時間。
  “不,在酒店。”
  “酒店?”她詫異。
  “我在東京,明天回上海。”他答得簡短。
  東京?她愣住了,怪不得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原本早上該他主持的市場部會議也臨時取消,原來他跑到國外去了。
  再看了一眼時間,算上時差,那邊豈不是已經半夜三更?兩天一個來回還能工作到這個點,果然年輕就是好,鐵打的精神。
  再一次自歎不如了,錢多多垂頭喪氣。
  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但是耳朵好像習慣了那個略啞的聲音,她竟呆呆舉著電話不想動。
  “Dona?”等不到回答,那頭倒也不掛,兩秒鍾後他突然輕聲補了一句,“想不想聽笑話,”
  “啊?”半夜BOSS在國際長途裏講笑話,她這次真的呆住了。
  他已經開始講了,“你聽好啊,發洪水的時候動物都上了諾亞方舟,太多了要沉,大家說那我們比賽講笑話,有人沒笑就丟下去,恐龍第一個,說的笑話很有趣,大家都笑了,隻有豬沒表情,隻好把恐龍丟了下去,第二個輪到牛,牛嘴笨,又緊張,說完後一個笑的都沒有,隻有豬棒著肚子大聲笑,惹得大家都笑了,笑完大家還問豬,哪裏好笑啊?豬說,好好笑啊,恐龍說的笑話真的好好笑。”
  這笑話很長,他一開始說的時候還有些斷續,後來就順了,最後還啞著嗓子連說了兩句好好笑,她聽完心情再差都憋不住了,“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好了,早點休息,報告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也沒那麽急。”他也笑著補了一句,然後與她道別。
  放下電話錢多多又在電腦前坐了一會,心裏想著把那段情況說明寫完,但耳邊翻來覆擊都是那句“好好笑”,實在寫不下去了,她最後笑著上了床。
  這一天煩心的事情很多,原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但奇妙的是,她躺下之後居然睡得很好,嘴角都是彎彎的。

  第四十九章
  許飛第二天就回了上海,接下來幾天整個市場部全都處於極度忙碌的狀態,一直持續到香港年會前的周未。
  周日就要飛香港,整個周六錢多多和許飛都在公司加班,再三確定那份總結報告不出一絲紕漏。
  時間越來越晚,她從早忙到晚,中午就隨便吃了點東西,到最後餓得前胸貼後背,等待許飛最終肯定通過的時候,她坐在他寬大的辦公桌前幾乎能夠聽到自己那些可憐的饑腸發出來的轆轆聲。
  等不下去了,她終於忍不住推椅站起來告辭,“Kenny,我想去吃點東西,要不等下再過來。”
  “你餓了?”他停下筆看了看表,然後笑得有點不好意思,“這麽晚了,我都沒注意到。”
  “你不餓?”她桃起眉毛反問。
  “一起去吧,這份報告可啦了。要吃什麽?我請客。”他仍是年輕,這樣的笑容居然依稀還帶點靦腆,明知道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但是錢多多仍然目眩。
  老了老了,她竟然羨慕一個男人笑起來眼角沒有細紋,錢多多目眩之餘忍不住歎息。
  “不用麻煩,還有一點就做完了,我桌上有外賣單,隨便叫點東西進來吃就行。”
  “我也有。”他立刻打開抽屜拿出一疊,什麽國家的菜係都有,還用筆指了指最上頭那張,“中午我叫的是伊藤家的定食,還不錯,不過你不是胃不好?別等了,我們還是出去吃吧。”
  堂堂總監,周六晚上一個人看電影,周日整天加班,中午一個人叫外賣吃,依依說得沒錯,他看上去好可憐--錢多多今天不斷受到衝擊,漸漸開始麻木了。
  所以說,這就是為什麽人家是總監,她至今還是個高級經理。
  那口氣又莫名其妙地回來了,錢多多坐回原位,繼續埋頭,在他有點詫異的眼光裏悶聲說話,“我突然不想吃東西了,還是先忙完吧。”
  他不說話了,低頭又去拉抽屜,那抽屜靠近她這邊,忍不住好奇,她眼光一掃。
  全是胃藥,還有一包是拆過的,印象深刻。
  上回那痛苦的一幕又回來了,錢多多眯著眼睛看他,“幹嗎?”
  他笑笑,“以防萬一。”
  這人笑著說話的時候殺人不見血啊,好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她犯不著為了一口氣糟蹋自己,錢多多投降。
  休息日,這個點金融區到處堵車,徹夜不眠的狂歡派對正要開始,懶得開車,他們出門拐彎,直接進了旁邊大樓。
  三層有茶餐廳,她叫了艇仔粥,一邊吃一邊聽他講接下來的工作計劃。
  “餓壞了?”
  “還好。”粥很香,錢多多吃得起勁,頭都不想抬。
  “明天由你上台,沒問題吧。”
  “為什麽?”慣例一向是由總監上台的,雖然她全程參與了報告的修訂,但上台這種機會,哪裏輪得到她?
  小姐上點心,蝦餃度薄,晶瑩剔透,他挾了一個放到她麵前的小碟裏,也不解釋,隻彎起眼睛笑笑,說了兩個字,“加油。”
  官大一級壓死人,她再迷茫也隻能接受,想了想又眯著眼睛歎氣,“Kenny,記得以後別這麽對我的助理們笑,她們最近工作狀態很差。”他笑意更深,低下頭勺自己碗裏的雲吞,隨口問下去,“為什麽?”
  “年紀小,對某些虛幻的閃光點沒有免疫力。”
  他失笑,“你呢?”
  “我?”她失笑,“得了吧,我都幾歲了,什麽年齡就該有什麽年齡的樣子。”
  “你介意年齡嗎?我不介意。”
  “你是男人,當然不一樣。”她沒在意,繼續吃著呢。
  “哪裏不一樣?”
  “擇偶啊,”她講話一向直,放鬆的時候尤其如此,“男人擇偶年齡寬得很,專注事業好了,年齡再大都是黃金單身漢,女人就不一樣,正忙著工作呢,一抬頭,轉眼就被人叫剩女了。”
  他笑起來,眉目舒展,看著也風光無限,勒令自己不要多看,錢多多努力埋頭吃。
  “年齡算什麽,喜歡你的人不會介意的。”
  “謝謝安慰。”她就差沒有抱拳。
  “不是安慰,”他停下勺子,看著她的眼睛說話,“有感覺就好,我不覺得年齡會是問題。”
  “說就簡單。”被他看得有點不自然,錢多多低頭繼續勺粥。
  “錢多多。”
  “啊?”突然被點名,她正在把一勺粥放進嘴裏,漁鄉塘的艇仔粥,用料講究,魚片軟滑,花生炸得爽脆,一直是她最喜歡的那一口,嘴裏味蕾綻放,腦子運轉就稍微遲鈍了-點,隻來得及回答了一個單音節。
  “我說了不介意,你還要聽幾遍?”她有時候真是很擅長把人氣死。
  什麽態度?總監了不起啊?正想張口反駁,但是突然朦朧感覺他的話意有所指,震驚然後嗆住,錢多多捂住嘴大咳,差點被半顆花生害死。
  旁邊幾桌都看過來,她臉漲得通紅,咳完伸手接過他遞來的杯子,大口灌下去壓驚。
  手機響,她說了聲不好意思,接起來是葉明申,聲音很清晰,“多多,你在家嗎?”
  看了一眼許飛,他正抬手讓小姐過來加水,表情很自然,開始懷疑自己剛才幻聽,要不就是理解錯誤,要不就是他壞心眼跟她開玩笑,唉,年紀小的人就是有代溝,她老了,人家的話都聽不懂。
  喉嚨還有些癢,她咳嗽一聲才回答,“我今天加班,現在正跟我們總監在外麵吃飯。”
  “是嗎,”那頭背景有些雜亂,然後隱約聽到很熟悉的聲音在旁邊講話,“小夥子,這車位是有人的——”
  那聲音太熟悉了,怎麽聽怎麽像自己的老媽,錢多多忍不住,問一句,“你在哪兒?”
  “就在你家樓下,有話想跟你說,剛把車停了,有個阿姨讓我挪地方,我先跟她打個招呼,等下再打給你。”
  “等等。”阻止他掛電話,另一個聲音還在那頭繼續,“哎,說你哪,聽到沒有?”
  無力了,錢多多說了最後一句話,“別麻煩了,那是我媽。”
  腦子有點混亂,錢多多按斷電話之後匆匆告辭,“有朋友到家裏找我,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
  “男朋友?”他筆直看著她說話,眉梢飛起,問得突兀,她被盯得有點錯愕,不如不覺竟說了老實話。
  “不是,還算不上。”
  “是嗎?”他忽地一箋,可惜錢多多這時候已經轉身要走,完全沒有注意到。
  “Dona,多多。”剛想大步流星,身後突然有叫聲,回頭正對上他的臉,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光亮有神。
  “嗯?”模糊覺得忐忑,她答的時候有些遲鈍。
  他說話前先停頓一秒鍾,然後笑了,微帶羞澀的樣子,跟平目裏的光芒萬丈全不相同,“現在你覺得,我比你強了嗎?”
  簡簡單單一句話,隻是反複在耳邊打轉,很想努力抓住意思,但就是無法理解,張大了眼睛看著他不說話,想好歹說句什麽,問他你在跟我開玩笑嗎?但我了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他也不說話,在那裏安靜地等著,奇跡,隔著三尺以外,她的眼前卻好像有一麵百倍放大的魔鏡,竟然連他眼底的那一抹隱約的期待鬱清晰可見。
  之後的數秒錢多多表情迷茫,然後突然吸了口氣,猛地往後退了一步,一瞬間滿臉驚恐。
  現在你覺得,我比你強了嗎?
  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又回來了,眼前仿佛有幻覺,自己在陽光下沒心沒肺地笑,對著麵前的年輕男孩子聲音揶揄,“那好吧,等你什麽時候能夠讓我心服口服說一聲,弟弟,你真的比我強的時候,再來說追求這兩個字好了。”
  但是怎麽可以?又怎麽可能?!
  被嚇到了,猛地後退了一步,驚恐過度,再如何大風大浪前都進退有度的錢多多,這一刻竟然轉頭拔腿飛奔,眾目睽睽之下,沒用地逃走了。

  第五十章
  跑得太急了,終於坐進車裏之後。錢多多“砰”地合上車門,然後抓著方向盤氣喘籲籲。
  玻璃上清楚映出自己現在的樣子,頭發披散,滿臉驚恐,眼睛瞪得大,好像剛才見了鬼。
  電話響,她手指一抖,竟然不敢去碰,低頭看到是自己家裏的電話,這才放到耳邊。
  媽媽的聲音難得的笑意滿滿,不等她出聲就在那頭開始講,“多多,小葉來找你,我已經請他上來了,你在哪兒哪?快點回來。”
  倒抽一口氣,錢多多這才想起自己離開餐廳的最初目的,剛才被許飛那麽一嚇,差點忘了個精光。
  好吧,人生坎坷,充滿意外,她接受現實,現在開始一樣一樣的解決。
  暫時拋開剛才所受的驚嚇,她一路飛車回家,在家門口一眼就看到葉明申的那輛三廂大眾,端端正正停在自己的車位上,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心裏知道大事不好,她把車隨便停了,三步並作兩步往樓上趕。
  開門的時候她急,鑰匙孔都沒對好,大概響動大了,門從裏麵被拉開迎麵就是媽媽的笑臉,好久不見的那排上牙齦都露了出來,一片陽光普照。
  “多多,你回來啦,小葉等你很久。”說完側身讓她進去,還貼心地把她的包都接了過去。
  已經很久沒有受到自己媽媽像這樣春天一般溫暖的對待了,此刻的錢多多卻無心感動,一偏頭看到葉明申和自己的爸爸坐在沙發上,正一起看著她。
  葉明申手裏還拿著一本書,看到她來已經擱下,那麽樸素的封麵,一看就是她爸唯一集結出版的那本中國史學探究,爸爸的臉上也是春風和煦,一手還點在那書皮上,明顯兩個人剛才討論得正酣。
  有點氣他自說自話登堂入室,錢多多走過去的時候眼睛瞪得老大。
  “爸爸媽媽,這個是——”
  “哦,不用介紹了,宵夜剛才跟我們說過了,你說你這孩子,都跟小葉約會這麽多次了,也不知道請人家到家裏來坐坐,還好今天讓我們遇上了。”
  錢媽媽走過來說話,笑得眉眼彎彎的,還對著葉明申點頭,“小葉啊,以後可要多來玩,她爸爸最喜歡講這些老古得沒邊的東西,也就是跟你聊得來。”
  “好,”他答應得很爽快,又轉頭對這錢爸爸說完之前的話題,“74年中華書局的《明史》我家正好有一套,今天來得倉促沒準備,下回我帶給您。”
  “真的嗎?74年的?現在還有?”錢爸爸心花怒放,兩隻手搓在一起,就差沒有握住葉明申的手叫一聲知音。
  這算什麽?跑到她家來先搞定大後方?她才剛剛決定不再跟這個人繼續,現在他獨自唱的又算是哪一出?
  一口氣上來了,錢多多走過去拉他,“先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她聲音壓得低,錢媽媽正轉身往廚房走,也沒聽清,這時回頭看過來,笑眯眯地看著他們說話,“別急著走啊,小葉,留下來吃宵夜。阿姨今天煮了木耳蓮心紅棗。”
  “媽媽,我跟他有話要說。”急了,錢多多拉著葉明申就往外走。
  “多多!”錢媽媽一聲斷喝,這聲音威力巨大,錢多多和錢爸爸聽完一起縮了縮肩膀。
  氣氛突變,葉明申倒是仍舊笑得四平八穩,說話聲音和緩,“愛意,多多一定是有些話想跟我單獨說,今天這麽晚了,我還是不打擾你們休息了。”
  說完又轉向錢爸爸,“伯伯,下回我把書帶來,再跟您好好聊。”
  短短幾句話,就說得錢爸爸錢媽媽同時臉綻笑容,送到門口錢媽媽還叮嚀,“一定要再來啊,下回來吃飯,早點跟阿姨說,阿姨燒拿手好菜給你吃。”

  第五十一章
  一走出大樓錢多多就把手放開了,然後回身瞪著葉明申說話,“你怎麽來了?還跑到我家裏。”
  “我有話跟你說,你媽媽很熱情,剛才邀請我上去,我也不好推辭。”他微笑回答,然後和她並肩繼續走。
  天冷,他穿粗絨線的毛衣外套,裏麵的襯衫領露出來,淺藍色的,笑容很淡,在月光下卻顯得光華流轉。
  雖然有點生氣,但是錢多多看著這樣的風景還是歎口氣。
  這男人處處完美,可惜她接受不了。
  “我也有話要跟你說,誰先說?”
  “你先吧,女士優先。”他很紳士地抬了抬手。
  小區有園景,他們慢慢走在小徑上,很晚了,又是冬天,四下沒什麽人,立柱燈光是乳白色的,照得兩邊樹影婆娑,自家地方,環境熟悉,錢多多覺得心裏安穩,說話前先整理一下思路,然後才開口,“我想過了,我跟你,以後還是做朋友吧。”
  “怎麽了?”他回問,聲調都沒怎麽變。
  “我不想做替代品,就這樣。”拖拖拉拉沒意思,錢多多一鼓作氣,說完了心理一陣輕鬆。
  他沒回答,站定身子側頭看她,夜色深厚,他眼裏的表情看不清,隻是錢多多突然覺得一陣涼,忍不住想雙手環抱,但心裏還想著要硬撐個架勢,最後變成兩手交纏在一起,不倫不類。
  可能覺得她的樣子很有意思,葉明申突然展顏一笑,然後伸出手來握了握她按在胳膊上的手指,“冷嗎?”
  他手掌溫暖幹燥,但錢多多本能地縮了縮指尖,笑得有點幹,“我剛才說——”
  “多多,現在該我說了。”他收回手,一點也不勉強,隻是帶著她往車的方向走。
  好吧,公平起見,錢多多保持安靜。
  他打開車門示意她上車,錢多多遲疑著問,“還要去哪裏?”
  “不,我隻是怕你會冷。”他笑容很安靜,感覺愧疚起來,錢多多終於順從地坐上去。
  車廂裏沒有聲音,他不著急說話,先從儀表台上拿了張照片給她,錢多多接過來低頭,車裏沒開燈,環形花壇邊裝飾燈光並不是太亮,照片上風景很大,人物很小,海邊,依稀可見一個女孩子憑欄臨風,燈光又不好,她看的時候隻覺得一片模糊。
  “你覺得像嗎?”
  “什麽?”
  “像你嗎?”
  “誰?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錢多多伸手去按亮頂燈仔細看。
  光線亮起感覺就清晰很多,雖然隻是一個很小的剪影,但眼角眉梢的確跟她有些相似之處——隻是有些而已,談不上攬鏡自照那麽可怕。
  看完了又覺得有點荒謬,錢多多把照片還給他,笑笑問,“幹嗎給我看這個。”
  他隨手接過去放回儀表台上,然後看著她的臉,一開始沒作聲,慢慢露出一個笑來,“好吧,忘了那個,多多,你覺得自己真的需要一個婚姻嗎?”
  沒想到他這麽問,錢多多愣了一下,車廂裏亮著燈,小小空間被照得朦朧有光,麵前的大樓家家燈火暈黃,星星點點,四下安靜無人,他們仿佛是人間煙火中孤零零的一個小島,如此格格不入。
  突然感覺蒼涼,這世界人人都融在那燈光中享受著家庭溫暖,為什麽她錢多多,卻被自己的媽媽當做銷路不暢的滯澀品,恨不能雙手推入麵前出現的第一個適齡男人懷裏。
  被剛才那樣蒼涼的感覺打倒,一直很有勁的錢多多,難得眼露迷茫,“我不覺得,真的,我想堅持到底。”
  “堅持什麽?”他微笑,眼神裏頗多鼓勵,鼓勵她說下去。
  “堅持什麽?堅持婚姻是愛的結果,堅持我愛他他也愛我,堅持在一起是因為我們想在一起,一切水到渠成。”
  “多好,為什麽不堅持到底?”他的笑容慢慢收斂,但是聲音仍舊柔和,他做老師的,聲音裏天生帶一點勸誘的味道,溫和入耳,像一塊漸漸化開的太妃糖,過程甜蜜,讓人不知不覺想多聽一些。
  靜夜,車廂,麵前是剛剛決定隻和他做一對朋友的男人,氣氛很憂傷,錢多多歎息,“年齡。”
  “年齡又怎麽了?”
  “年齡是放棄堅持的最好借口,你不知道嗎?算了,你是男人,不會知道。女人到了一定年齡,就是跟鬱悶作鬥爭。”
  “結婚就不鬱悶了?如果結婚以後,你又遇到想要為之水到渠成的另一個人,怎麽辦?”
  怎麽辦?忽然轉回頭看他,錢多多總結發言,“怎麽辦?你說怎麽辦?一直等嗎?如果他一直不出現,難道我白發蒼蒼,一直等到跟杜拉絲那樣,老了再寫本書聊以安慰?”
  “杜拉絲?她活得很豐富,並不蒼白,白發蒼蒼的時候寫的書叫情人。”他笑,但並不帶嘲諷的意味,車頂燈仍是亮著的,他眼角彎著,耐心地側著身,看她像在看一個小女孩。
  “那是她,如果是我,就隻能寫《我至死都沒等到的情人》!”今天受的打擊太多太大,爆發了,錢多多索性借這機會一吐為快。
  他沒回答,也不笑了,突然黯了眸色,然後抬手關了頂燈。
  習慣了那亮度,車廂突然一暗,錢多多禁不住“咦”了一聲。
  但是額頭上一暖,是他的嘴唇低頭親過,然後輕輕補了一句,“放心吧,你不會是一個人的。”
  被他的動作嚇到,錢多多一下沒了方向,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好,我知道了,那我上去了啊。”
  他好像在一瞬間恢複了原樣,也沒有阻攔,推門下車後很貼心地走過來替她開門,錢多多剛才的坐姿僵硬,這時候伸腿出來都有點不利落,他也不說話,一徑微笑,末了還好心扶了她一把。
  錢多多最後的感覺是自己被刺激得落荒而逃,都沒顧得上問他是不是突然神誌不清,所以才會對一個剛提出變相分手的女人情意綿綿。
  太丟人了,自家地盤,自己門口,她錢多多居然很沒麵子地被一個素來溫文爾雅的男人嚇到——就因為一個落在額頭上的吻。
  或者還要加上之前的那場驚嚇,她再怎麽意誌堅定,短短數個小時之內被一前一後兩個男人連番夾擊,總有點措手不及。
  上樓前她忍不住回頭看了葉明申一眼,冬夜清冷,月光如霜,他立在車前一笑,也沒有坐回駕駛座的意思,就是看著她上樓。
  不知是否因為今夜月色太好讓她產生了幻覺,還是剛才那個吻的刺激太大,她竟然覺得這男人跟自己印象中的完全變了一個人。

  第五十二章
  糊塗了,錢多多開始恍惚,上樓時腳步虛浮,進屋後連鞋都忘了脫。
  爸爸媽媽正很興奮地對坐聊天,看到她錢媽媽站起來笑容晃亮,“多多啊,這個好,爸爸媽媽都很喜歡,怎麽不早點帶回家讓我們看看?”
  “他不是——唉,明天再說吧,我好累。”再也沒有精力解釋一切,錢多多選擇暫時性逃避問題,轉頭就往屋裏去。
  錢媽媽鍥而不舍地跟進來,“不是什麽?我們剛才都問過了,小葉說你們約會都快一個月了,很聊得來。”
  “我要洗澡了。”踢掉鞋子,錢多多抓起浴衣就往外走。
  錢媽媽還跟在她身後笑眯眯。“他說家裏還有個姐姐,已經結婚了,爸爸媽媽都在國外,他一個人在上海工作,小夥子生得斯文相,我很滿意,又是大學老師,跟你爸爸特別聊得來。”
  已經在放水,嘩嘩的水聲,雪白的浴缸底上仿佛有珠玉四濺,盯著看太久了,燈光下她隻覺得雙目刺痛,身後媽媽的聲音還在繼續,突然煩躁起來,錢多多猛地轉身開口,“媽媽,我說我要洗澡了。”
  女兒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多多是獨身女,從小愛撒嬌,就算現在早已畢業工作,平時在家跟爸爸媽媽講話仍舊像個小女孩,難得聽到她這樣硬著聲音,錢媽媽一時有點愣。
  說完就後悔了,錢多多苦著臉對媽媽講話,“對不起媽媽,我今天心情不好,口氣差,你讓我一個人待會吧。”
  錢媽媽看著女兒皺皺的眉頭,有點想歎氣,不過轉眼又笑了,伸手去點她的眉心,“小丫頭,現在知道歎氣了?吵架了是不是?人家巴巴趕過來求饒你就算了吧,才認識一個多月,擺譜也要有個限度,小心把他嚇跑了。”
  知道自己媽媽誤會了,也提不起精神解釋,錢多多索性跳進水裏,把身子盡量往下陷,努力作逃避狀。
  又能逃到哪裏去?浴缸邊緣平展,媽媽一屁股坐下來,笑眯眯地看著已經大半個身子陷在水裏的女兒。
  心裏亂,麵前坐著的到底是自己媽媽,有些話真的不吐不快,錢多多安靜了不到兩分鍾,聲音悶悶地又開口問,“媽媽,到底為什麽要結婚?”
  這句話倒把錢媽媽問倒了,看女兒表情那麽頹,又覺得自己的回答很重要,她很是費思考了一下,然後才開口,“睡不需要家庭?你難道還想一個人過一輩子?”
  “我哪裏沒有家庭了?不是還有你們?”
  笑死,錢媽媽搖頭,“你這孩子怎麽快三十了都長不大啊,我們要老死的好不好?到時候剩你一個孤零零的,怎麽放得下心。”
  “呸呸呸。”先呸完三聲錢多多才開口,“不會啦。”
  “不會什麽?多多,人總要有個伴,結婚以後有了自己的孩子,到那時侯你才知道做媽媽的開心。”
  “誰說結婚了就一定有個伴?誰說有孩子就一定要結婚?外麵單身媽媽多得是,想要個孩子有什麽難的,白頭到老才難呢。”泡泡浴,細膩的白色泡泡味道清香,身體在暖熱的水中漸漸放鬆,跟媽媽聊得你來我往,錢多多一時嘴快,反駁的話脫口而出。
  居然從自己女兒嘴裏冒出單身媽媽這四個字,錢媽媽大怒,一手就往她腦袋上拍下去,“死丫頭,你再敢給我這麽說一遍試試看?白頭到老,我跟你爸不就白頭到老了,現在榜樣在這裏,你少給我想那些有的沒的歪門邪道,聽到沒有?!”
  被拍得昏頭脹腦,錢多多舉起雙手解釋,“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結婚了也不一定白頭到老,結婚了也不一定能有個孩子,這不什麽都有萬一嗎?”
  結婚了也不一定白頭到老,結婚了也不一定能有個孩子——女兒說的倒也算是事實,錢媽媽一時語塞,但一口氣已經上來了,她忽地站起來做總結發言,“反正我們家的女兒就得跟正常人一樣結婚生孩子,真搞不懂你在想些什麽,朋友都談了,那麽好一個小夥子,人家還一直追到家裏來,你還在挑剔啥?不結婚?不結婚你以後就別認我這個媽!”
  剛說完一句話就被自己的媽媽劈頭一頓訓,錢多多徹底沒聲了,一陣絕望,接著索性把頭都埋進水裏,直接裝鴕鳥。
  感覺溫熱的水瞬間從四麵八方將自己所有的感覺吞沒,錢多多默默憋著氣,從沒這樣希望過自己其實是一條魚。
  算了,子非魚,焉知魚沒有剩女的煩惱?說不定它們終日不休地遊來遊去,也就是為了早點把自己交配出去,比她還煩著呢。
  撐到快把自己憋死才“嘩”地冒出頭,媽媽恨鐵不成鋼,早已轉身走了,關門的聲音挺大,她想裝聽不懂她的氣憤都不行。
  頭發濕漉漉的,貼在臉頰上,大冬天,雖然水溫很高。浴室裏也是暖洋洋的,但她仍舊覺得臉頰上冰涼一片。
  到底怎麽了?哪裏出錯了?
  她不是一向目標明確,不是想好了無論如何都要在年內把這件事情解決,現在現成的一個大好人選,為什麽她會如此沮喪?
  “放心吧,你不會是一個人的。”
  “現在你覺得,我比你強了嗎?”
  兩句話,一點前因後果都沒有,卻同時在自己的腦海裏反複糾纏,身體還在水裏,整個人陷在泡沫中,泡太久了,指尖發皺,交錯紋路混亂不堪,而她的眼前也是,隻能看到麵前的一片錯雜,怎樣都找不到正確的方向。
  和依依一樣,這一夜錢多多也失眠了,兩句截然不同的話在黑暗中如同旋轉木馬一般盤旋個不停,心緒紊亂,往常最有催眠效果的泡泡浴完全失效,對自己絕望了,她最後伸出雙手掩住臉,徒勞地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第五十三章
  葉明申突然的表白心跡,並沒有讓錢多多感覺到驚喜若狂,至少沒有像自己媽媽那樣,心情改變明顯,整日笑容上臉,與她,這樣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不添歡喜,反覺煩亂。
  至於許飛,她沒法想,一想到那個男人就頭疼。
  這男人才27歲,年輕英俊,笑起來像太陽,過去是她的學弟,現在是她的上司,認真的?荒謬!
  她快三十了,升職不順,厭倦了戀愛,筋疲力盡,想要個婚姻,這個公司和職位對她來說已經如同雞肋,整個亞洲區又是大戰將起,接下來的血肉搏殺可以預見,就算沒有這位新上司的荒謬提議她也已經萌生退意,這下算是徹底將她的心存僥幸想留下的意圖打了個精光。
  多年職場磨練,又性格使然,錢多多一向是做了決定便努力付諸實現的行動派,想好之後也不睡了,直接下床坐到電腦前,打開賬戶查存款。
  她累了,換個公司再戰江湖不是不可以,但那之前想休息,想放假,想讓自己徹底拋開一切踹口氣。
  打開賬戶之後她仔細數了數存款的位數。這些年做得辛苦,根本沒什麽時間花錢,忙碌狼狽的時候也有怨氣,不過現在看看賬戶裏的數字,倒是滿意一笑。
  關上電腦之後她走到露台,太早了,爸爸媽媽的臥室門仍舊關著,客廳裏靜悄悄的,他們家住的是老房子,獨棟的上下兩層,他們占了樓上一整層,從小在這裏長大的,空氣裏是再熟悉不過的安寧味道,閉著眼睛走路都覺得安心。
  客廳連著寬大露台,她走過去拉開落地窗簾讓逐漸明亮的天光透進來,露台正對著一大片公共綠化地,望出去視線開闊,樹木青蔥。已經是冬末初春,空氣清冷,冷風撲麵,她一個激靈,然後感覺舒暢。
  身後有呼喚聲,是媽媽,“多多,一大早在幹嗎?”
  錢媽媽剛醒,身上還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門就看到女兒站在露台窗前吹冷風,想不通,開口問的時候都有點小心翼翼。
  她回頭對著媽媽笑起來,白色的牙全都露了出來,“沒事,我失眠。”
  媽媽露出吃驚的表情,客廳裏沒開燈,晨曦中仿佛有薄霧繚繞,但是她擔憂的表情仍舊清晰可辨,想必是被自己的怪異表情嚇住了。
  是她的媽媽啊,是世上最愛自己的那個人,而且永遠是。
  忽然覺得鼻酸心暖,錢多多走過去攬住媽媽的肩膀,親密地把頭靠上去,“真的沒事,我保證。”
  “誰知道你這個小孩子在搞什麽,從小到大都這樣,不是說今天晚上就要飛香港?有得睡還不多睡一會。”錢媽媽回神就繼續戳女兒的腦門,立時三刻恢複往日神氣。
  廚房裏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音,錢多多笑著回頭去關窗,晨光裏沒有清爽的樹的香味,翩然飛過鼻端,她笑著笑著突然感覺迷茫起來,再看窗上的自己,原本翹起的嘴角仿佛失去支撐,慢慢放低落平,不喜歡這個表情,她又努力了一次,強迫自己把嘴角再次翹了起來。
  雖然下定決心要離開,但錢多多並不魯莽,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寫完一份辭職報告之後,她把它疊好裝進信封裏,然後靜靜放到抽屜的最底層。
  走,隨時都可以,但是她做不到半途而廢甩手不幹那麽不專業,香港年會的總結報告是市場部關鍵重要到極點的工作,她決定在離開之前拋開一切煩擾自己的因素,集中精力打好最後一仗,就算走也要走得漂亮。
  找一個適合自己的男人的確很難,不過找到一份適合自己的事業同樣不容易,她隻是想離開這個公司,並不像放棄這一行。
  靠自己和靠男人,兩條路都是荊棘路,靠自己披荊斬棘當然很累,但總不至於一無所獲,男人就不一樣,他們終究是另一個個體,可能為她停下,不會為她留下,可能為她暫時留下,不一定為她永遠留下,就算永遠留下了,她又會害怕留下了人,留不下快樂。
  過去的慘痛經曆曆曆在目,那個曾經對愛情雄心萬丈的她已經被現實逼得退了一萬步,退到想要的隻剩一個合約。
  更可悲的是,現在有人願意接受一個合約了,她又突然對自己執行合約的能力沒了信心。
  來去都是無解,想也頭疼,算了,先解決眼前的工作,然後再一樣一樣的來。

  第五十四章
  做完這些事錢多多才開始做準備工作,整理行李打算趕去機場。
  爸爸也在準備出門,今天他跟老同學聚會,都是幾十年的朋友,很久沒見了,可能有些激動,臨出門前丟三落四,走到樓下才想起這個沒帶那個沒拿,上下幾次,搞得錢媽媽最後發了脾氣“就跟那幾個糟老頭老太碰個頭至於那麽忙活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去會老情人了呢。”
  對於老婆大人一向是俯首帖耳的,錢爸爸聽完也沒反駁,臉上表情都沒怎麽變,嗬嗬笑了兩聲就走了。
  倒是多多心疼爸爸,追著問,“爸,你們在哪兒聚會?要不我送你過去,也省得你倒公交。”
  “也沒多遠,多多,你晚上就要上飛機,別忙了。”錢爸爸拒絕,走之前拍拍多多讓她出差小心。
  回頭開始收拾東西的時候媽媽已經進了廚房,聽到響動跑出來要幫忙。
  “用不著啦,很快的。”錢多多邊說邊動手。
  女兒行李箱常年在門角備用,整理行李的時候手勢專業熟練,筆記本套裝平底鞋,擺起來件件各歸其位,思考的時間都用不著,護膚品都是小件,裝有透明的飛行包裏,簡簡單單,一目了然。
  一切搞定才用了二十分鍾,錢多多拉著行李箱到門口一邊彎腰穿鞋一邊跟媽媽打招呼。
  錢媽媽在旁邊看得歎氣,上去幫她拉門,嘴裏還不忘記念幾句,“做這種事情動作倒是快,消除隊員都不及你,找個男朋友怎麽就那麽難?”
  老媽這兩年任何一個話題不出十句都能歸結到她的人生大事上麵,錢多多知道再待下去大告不妙,趕緊低頭看表嘴裏開始念,“哎呀,時間來不及了,趕飛機趕飛機。”說著拖著行李就匆匆閃人。
  到達機場的時候時間還早,身邊人群嘈雜,她反而覺得輕鬆,到商務艙候機室裏打開電話查郵件,坐著等check in開始。
  但是一直到登機的時候她都沒有等到許飛,她一開始是有點抗拒跟這個男人主動聯係,後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又覺得奇怪,終於伸手去摸手機。
  一摸之下愣住,手機竟不在隨身的包裏。
  突然想到出來的時候逃難似的,手機握在手裏,拔鞋跟的時候隨手擱在鞋櫃上,一定是忘記拿。
  對她來說出門沒帶手機就如同豔陽天忘抹防曬乳,怎麽都覺得不自在,更何況這是出差,飛機起飛時間都快到了,她就算突然長出翅膀也來不及回家取。
  正懊惱,突然有小姐走過來彎腰講話,“錢多多小姐嗎?有人找您。”
  一回頭看到她身邊站著的竟是葉明申,吃驚了,錢多多站起來問,“你怎麽來了?”
  這個男人在她麵前一直是笑的,這次卻好像有心事,眉間有倉促之色,不過看到她仍舊微微勾起嘴角,遞過來的正是她的手機。
  他手指修長,天冷,剛從外麵趕來,指尖有點涼,擦過她的手心,錢多多在暖氣裏待得時間長了,溫差大,忍不住一縮。
  “打電話給你,阿姨接的,說你到香港出差,手機忘在家。”
  “謝謝。”相隔一周,機場再見,他趕得匆忙,指尖有涼意,身邊都是各國過客,他是唯一熟悉的麵孔,也許是環境特殊,她忽然覺得親近起來,但又隻是感覺親近,身體並不想再多靠近一點,矛盾得很。
  “對不起,這周我特別忙,都沒顧得上給你打電話。”
  “沒事,正好我也有些事要處理。”他答得很快,然後看一眼手表,“快登機了吧?我送你過去。”
  商務艙登機的隊伍並不長,葉明申目標明確,步子雖然不大,但她走得遲疑,又慢,所以三兩步下來兩人仍舊錯開了一點距離,但他很快停下來,回頭看了她一眼。
  其實她就在他身後,相距三尺不到,所以錢多多把他的這個眼神看得很清楚。
  他眼裏第一瞬閃過的是恍惚,然後才恢複了平靜,很自然地伸手過來,牽起她的手。
  這不是他第一次牽自己的手,上一次的錢多多,心靜如水,坦然接受,這一次,她卻本能地抗拒,隻想把自己的手收回來。
  手指還沒有動,心裏突然一笑,笑自己的傻。
  還在自欺欺人什麽?這個人對不對,是不是,還有誰能比自己的身體更清楚!
  時間緊迫,來不及從頭細想自己的措辭,錢多多手一縮,直接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說完又有點懊悔,覺得自己口太直,時間地點都不好,這種話好歹要說得婉轉一點,緩衝的空間都不給別人,實在有點過分。
  抬頭看他倒是笑起來了,很自然地收回手,仍是等她走上來一步之後才並肩繼續往前。
  錢多多不好意思,登機口近在眼前,最後幾步路了,她低聲開口,“你別介意,都是我的問題,是我沒想好。”
  他在入口前站住,把行李的拉杆交到她手上,說話時反比之前剛見麵時輕鬆,“多多,不用勉強自己,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麽才會滿足,強求都是負擔。”
  說得好,說得錢多多都沒話答了,背上被他輕輕推一下,不由自主往前走,抬眼看到立在通道外的空中小姐對自己投來的羨慕眼光,忍不住回頭再看了一眼。
  他還站在原地,看到她回頭就是微微一笑,她再怎麽心神不定都得讚一聲風光月霽,又難得這樣明白通透,就算當場被拒絕都能繼續與她低語笑談,在別人看來一定是狀甚纏綿,怪不得過往女性個個麵露羨色。
  而她居然麵對這樣的人物都會毫無感覺,簡直暴殄天物。
  來不及多想,時間的確是要到了,飛機不等人,她揮揮手舉步,才走進通道背後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肩膀一暖,與後來者的輕輕相擦一起。
  忽地側頭去看,那人也正低頭看過來,可能跑過了,呼吸有點熱,四目相交的時候咧嘴一笑,倉促間仍舊光彩奪目。

  第五十五章
  笑成這樣的還會有誰?自然是她家公司那位差點沒趕上飛機的總監大人。
  笑完他還說話,“Dona,怎麽走得這麽慢?再下去機艙門都關了。”
  這話說的,到底是誰掐分扣秒地往飛機上趕哪?錢多多聽得眉毛都弓了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手上一輕,她唯一的一件行李就到了他的手中。
  她出差帶的東西原本就簡單,現在被他這麽一抓,跟著走的時候就隻剩下掛在身上的一個貼身小包,這些年出入機場早已成了習慣,像這樣甩著手一身輕鬆的倒真的是頭一遭,感覺有點奇怪,她竟然都不知道自己的手往哪裏放才好。
  快進機艙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通道彎折,葉明申的身影早已消失,隻有兩個空中小姐正往這邊走來,邊走便低聲說話,看到她回頭一起安靜了下來,眼光裏內容複雜,一言難盡得很。
  可以理解,剛才這兩位小姐就站在通道口,短短兩分鍾內看著她身邊出現了兩個男人,全都狀甚曖昧,居然還前後交接得天衣無縫,想必受到的衝擊很大。
  對著那個眼光心裏歎口氣,錢多多無奈。
  她也不想的,所見非所得,現在連他自己都搞不懂想要的究竟是什麽,隻能看著身邊的風景徒呼嗬嗬。
  公務艙座位寬大,坐定之後空中小姐開始忙碌,彎腰微笑提醒大家係上安全帶,走到錢多多身邊的時候笑得特別甜,但她近距離之下看得清楚,全是對著許飛的,完全輪不著她。
  飛機平穩起飛,身邊終於清淨下來,錢多多側頭去看坐在身邊的總監大人,他正在打開筆電,倒沒忘記回望她一笑,附帶解釋,“之前在公司做了個電話會議,差點沒趕上飛機,幸好老孟技術好。”
  昨晚的情景還在眼前,自從他出現在身邊之後錢多多就有些心緒不寧,唯恐他會隨時突發奇想,繼續那個荒謬的問題。
  但是再看他的時候又隻是一個側臉,低頭專心在剛打開的文件上,捶著眼,長長睫毛掩不住眼角隱約的紅色的暗影,一看就知道是熬夜的結果。
  她畢竟是女人,人家不開口,一口氣追問他為什麽昨晚對她說出那麽莫名其妙的話這樣直白的事情畢竟做不出來,所以話到嘴邊又改了方向,吐出來的隻有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昨晚沒睡好?”
  “半夜接了一個緊急電話,起來改提案,一改就改到早上,然後直接去了公司。”他笑笑,空中小姐送上飲料,在他身邊彎腰笑得甜美,他卻完全視而不見,接過來就放到她麵前,然後繼續忙碌。
  想問他需要幫忙嗎?又隨意看了一眼屏幕,他就坐在身邊,也沒有刻意要保密的意思,所以文件的內容一目了然。
  一眼掃過錢多多就猛醒過來,張大了眼睛看了他一眼。
  “怎麽了?”他不抬頭,低聲問了一句。
  雖然隻掃了一眼,但是大概的標題都很醒目,新型飲料量產已經是挑戰保守派的大動作,居然使用的途徑還是以收購國內第一的果汁品牌為切入點,這樣大刀闊斧,果然是典型的激進派作風。
  想到自己之前不知不覺參與的那些資料和提案準備過程,錢多多暗暗心驚,鎮定一下才開口,“沒什麽,有點困了。”
  “昨晚也沒睡好?約會嗎?”他的手指很好看,敲鍵盤的時候舒展靈活,擊鍵迅速,百忙中還抽空側臉回答她,嘴角微微一勾,“剛才還看到他來送你。”
  他這樣的態度讓她感覺迷惑,那兩個字又觸動神經,約會?唉,事實是她剛剛同一位完美先生和平分手。
  不知道怎麽回答,錢多多索性跳過這個問題,笑笑不答。
  他也不再多問,回頭繼續專注手頭的事情,“困了就睡吧,到了我叫你。”
  好吧,她從善如流地側頭閉眼睛,強壓心頭的好奇與不安。她都要離開這一團紛擾了,那不是她該插手的東西,也不該多問,錢多多決定從此刻起守本分,顧自己,假裝睡覺比較好。
  又不是真的累到堅持不住,再加上空中小姐對他們這排作為特別關心,反複來去,頻率和次數都遠遠超過她之前所經曆的任何一次飛行,錢多多再怎麽努力都沒有讓自己從假睡變成真睡。
  但到底是晚班飛機,吃過飯以後機艙安靜,身邊敲鍵的聲音規律重複,到後來她還是朦朦朧朧有了點睡意。
  忽然覺得身上暖,一抬眼看到他正低頭給自己蓋毯子,垂著眼,因為她的驚醒,露出一個抱歉的笑。
  “機艙裏冷,小心著涼。”
  毯子已經被蓋到她的下巴處,鼻端下就是他的手指,那隱約的木香又來了,請蔥蘢碧,樹一樣的味道,怎麽辦?身體沒有精神來得強大,她再一次被迷惑,心髒怦怦跳。

  第五十六章
  猜不到她心裏的混亂,許飛看到的隻是一個還沒醒透的錢多多。眯著眼睛看自己,身體蓋在灰色的絨毯裏,單露出一張白色的臉,沒有化妝,表情茫然。
  好像一隻小動物,很小很柔軟,陌生叢林裏不知所措。
  這就是別人嘴裏以幹練聞名的錢多多?為什麽他眼裏的錢多多總是和別人眼中的不同。
  他昨天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是認真的,沒想到她居然落荒而逃,想追上去,但轉念又覺得將她逼得太緊不好,但現在看到她對自己的反應,忍不住在心裏開始懊悔。
  將近二十個小時沒有合過眼,又惦記著她會如何反應,他往機場趕的時候真可稱得上是心力交瘁。
  趕到登機口的時候正看到她回身走入通道,那個曾經匆匆瞥到過一眼的男人立在原地目送,很唯美的一個畫麵。
  但他不喜歡,心裏悶得慌,不由自主加快步子奔過去,看到她驚訝的目光又覺得自己有點蠢。
  她跟自己說話時的遲疑防備和一眼掃過屏幕之後的回避看在眼裏,覺得很失敗,又有點沮喪,他畢竟年輕,沒有這方麵的經驗,臉皮又不夠厚,怕再多說一句就會被她一口拒絕,所以憋了半天都隻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再後來知道她裝睡,也不去拆穿,隻是漸漸按鍵慢了下來,控製不住自己,時不時望著她出神。
  錢多多眼睛閉得緊,渾然不覺,但是隨著時間流逝,她漸漸呼吸均勻輕細,雙手交疊在身前,交互的手指慢慢鬆馳,怕她真的睡著了受涼,他按燈讓小姐拿了床毛毯來替她蓋上。
  沒想到她立刻驚醒,看來睡得不夠深,或者是因為緊張,她現在靠近自己的時候時不時就緊張起來,讓他感覺益發失敗。
  如果她對自己沒感覺,也可以直說,緊張什麽?她該不是因為他這個總監的身份而所有忌憚吧?不應該啊,剛開始的時候她因為那個醉酒的誤會跟他關係緊張,針鋒相對都有過,現在誤會都煙消雲散了,她反而開始不自在。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眼前隻有這男人黑色的瞳仁裏倒映的自己,以及持續跳得不規則,伸手抓住毛毯,錢多多鎮定一下再開口,“謝謝,你——弄完了?”
  “差不多了,剩下的到了酒店再說。”察覺到她的小心,失敗感更加強烈,他說話的時候笑了一下,但是唇角一放平,就有疲色顯露,慣常的精神都沒了。
  不想討論這個話題,又一時想不出還有什麽其它可說的,正好空中小姐又走過來送飲料,錢多多隻要了一杯水,接過杯子說謝謝,然後低頭喝水掩飾自己的無話可說。
  耳邊聽到他要了咖啡,飛機上的咖啡根本淡而無味,他喝的時候一點都沒有,錢多多忍不住用眼角去看,看到他隻咽了一口,然後望著舷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出神。
  飛機已經開始慢慢降低高度,傾斜越過雲層,舉世聞名的香港夜景畫卷般在眼下緩緩鋪開,晴朗寒夜,地麵上燈光繽紛繁華,仿佛漫天星鬥灑落,青馬大橋如同一錢銀河翩然撲麵掠過,降落時機場燈火通明,照得舷窗水銀撲麵。
  機艙裏很多人忙碌交談,還有急著立起來取行李準備下飛機的遊客,但他一直都在出神,側臉疲憊,滿城璀璨都隻是隱約的一個背景,仿佛另一個世界。
  單打獨鬥終究是耗費精力的事情,再怎麽年輕有勁,斡旋在那群老奸巨猾的家夥當中,總會覺得心累吧?
  過去她也有掙紮在派係漩渦中感覺無力的時候,但是跟他所處的級別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即便如此,近距離看到他難得的疲態,仍舊感同身受。
  原本的戒備與緊張突然煙消雲散,本能地不想再讓這個畫麵繼續,又不知如何去打斷,躊躇了幾秒鍾,捧著水杯的手指動了又動,意誌力終於占了上風,錢多多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公司派了專車在機場等候,到達酒店已經接近九點,大堂燈火通明,富麗堂皇,走入旋轉門的時候裏麵有人正往外走,錯笛時突然對許飛一笑。
  是個日本女子,穿著利落的套落,頭發挽起,跟錢多多印象中日本女性溫柔婉約的樣子完全不同,許飛也笑了,又拉著她走出去介紹。
  “Dona,這位是山田惠子,我在日本工作時的同事,惠子,這位是中國區市場部高級經理錢多多。”
  錢多多一愣,她聽說過這個名字,山田惠子出身豪門,父親是UVL股東之一,在董事會也占了一席之地,而她一直是作為她父親的特別助理在公司出現的,有名的千金小姐。
  “Kenny,好久不見。”山田惠子雙手放在身前看著他微微笑,然後才把眼光轉到錢多多的身上,伸手與她相握,“錢小姐,初次見麵,很高興認識你。”
  錢多多立刻回應,有點詫異與她的西式作風,她與日本女性接觸不多,丸美就是典型的日式傳統風格,說話做事禮節繁瑣,現在遇到一個反差如此之大的,真有點接受不良。
  三個人站著聊了幾句,山田惠子說話客氣有禮,談的也不過是最簡單的工作近況,但不知為何錢多多總覺得插不上話,到後來她說到日本市場部,聲音很低,許飛聽著皺眉,又把頭低下去靠近她一些,追問了一聲,“嗯,你說什麽?”
  覺得自己站在旁邊很突兀,突然感覺很差,錢多多開口告辭,“Kenny,惠子,你們聊,我先上去了。”說過也不等許飛阻攔,點點頭就轉身進去了。

  第五十七章
  公司定的酒店照例是凱悅,房間寬大舒適,不過兩三個小時的飛機,錢多多卻覺得從來沒有飛得這麽累過,這時候看到那張床就忍不住,丟下行李直接躺倒。
  原本隻想休息一下然後開始整理,迷迷糊糊竟睡著了,直到包中的手機鈴聲大作才被驚醒,坐起來去摸,接的時候媽媽的聲音在那頭放得老大,“到了也不知道打個電話回家,不知道爸爸媽媽要擔心啊?”
  說完對不起又講了幾句,短短幾分鍾,媽媽還抓緊時間誇了一會葉明申,提到葉明申她就頭疼,還不能拒絕討論,一旦流露出拒絕討論的意思媽媽就劈頭一頓訓。
  所以錢多多隻好支支吾吾,恩恩啊啊地在這邊應付,耳邊是媽媽的絮絮叨叨,腦子裏卻控製不住地追憶起與那個男人相處那些場景。
  她知道媽媽為什麽喜歡葉明申,工作體麵,一表人才,性格又斯文,這樣的男人是所有適婚女子夢寐以求的對象,再挑剔的眼光都找不出一根刺來。
  這樣完美,為什麽她仍舊不能接受?就是因為沒有感覺到火花?都什麽歲數了,還火花!自焚了一次又一次,還學不乖?
  怪不得人家說大齡女子都古怪,以前她覺得全是狗屁,現在嘛,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
  不敢說她已經拒絕了這樣一位完美先生,媽媽還在那邊絮絮叨叨,求饒了,好不容易掛上電話的時候錢多多無奈至極,再看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唉,工作不順可以快刀斬亂麻,可以選擇離開,生活呢?那畢竟是自己的親人,媽媽等著她給一個交代,然後才能給一眾親戚朋友一個交代,誰都有壓力,最後落實的還得是她,哎,還沒更年期呢,她怎麽就覺得不堪負荷。
  心煩意亂,睡意全無,剛才許飛與山田惠子熟稔交談的樣子又在眼前不停打轉,覺得自己有病才會介意,但克製不住去想那情景,心煩意亂,又覺得饑腸轆轆,她站在窗邊啃手指甲,越想越餓。
  不是第一次來香港開會,凱悅更是常住的酒店,還記得一條街外有間無比美味的粥品店,懶得再想了,她抱定一切煩心事丟給明天的宗旨,決定放縱胃口滿足自己,抓過包推門就往外走。
  一出門就看到旁邊那扇門同時被打開,走出來的是許飛,穿著連帽衫和球鞋,再次變回第一次見麵的街頭打扮。
  “你們聊完了?”看到他單獨出現,心裏居然有些高興。
  “嗯,有一會了。”他走到她身邊說話,步子並不大,但奇跡般一瞬間到了她身邊。
  “為什麽穿成這樣?”
  “想去跑步,一起嗎?”
  跑步?錢多多詫異的低頭看表,不是說二十多個小時沒睡了嗎?居然還想跑步,他是超人嗎?
  他還在等回答,看到她詫異的表情之後隻是一笑。
  許飛平日裏在公司穿著正式,現在的打扮跟平時所見慣的專業總監形象差了十萬八千裏,穿得輕鬆,笑起來就更是目眩,雖然錢多多早已習慣,但這一秒仍舊感覺有點暈。
  妒忌了,她好想變成白雪公主的後媽,抱著魔鏡質問自己的青春去了哪裏?然後在它開口之前一把砸碎它。
  “你這樣出去跑步?這裏可到處都是我們的同僚。”
  她低頭看看自己,“不象話?”
  “像偷溜進來的大學生,不怕明天他們不讓你進會場?”
  “沒事,我就說是來實習的,不要錢白幹。”
  BOSS又說笑話,錢多多立刻很給麵子地笑了兩聲,笑完往電梯走,拒絕他的提議,“我餓了,要去吃東西。”
  開玩笑,她躲這個男人還來不及呢,一起跑步?算了吧。
  他舉步和她並肩往前走,搭飛機很有經驗的錢多多今天原本就穿得輕便舒適,現在仍是之前的那套平底鞋九分褲,上海冷,上飛機前她還套著厚厚的短款外套,現在早已脫下,裏麵隻有一件平領的白色羊絨衫,長長的圍巾很隨便的搭在脖子上。
  他想說話但是電話響,停下來,錢多多自然沒有等他,腳步不停,再往前幾步就進了電梯。
  十點已過,酒店在沙田,街道寬闊,沒什麽人,錢多多又是一心奔著食物去,一路目不斜視,步履匆匆。
  迎麵有嬉笑交談聲,幾個年輕人走過來,男男女女打扮很潮,勾肩搭背互相笑鬧,一付趕赴夜店的樣子,她低著頭走路沒注意,擦肩而過的時候被狠狠撞了一下,腳下一個踉蹌。
  抬頭瞪視,那群人其中的一個還流裏流氣地吹了聲口哨,“靚女,什麽事?”
  她不會廣東話,不過這句話裏的調笑意味還是聽得懂的,氣湧上來,張口就回了一句。
  話音剛落那幾個人就大步逼近了過來,近距離之下錢多多終於看清了麵前形勢,這幾個年輕人頭發染得五顏六色,嘴裏嚼口香糖,看著她眼神不善,大冷天的其中一個女孩子一大截白生生的腰露在外麵,依稀可以看到紅黑色的紋身延伸向下。
  街上安靜,行人稀少,再怎麽理直氣壯都知道大事不好,錢多多暗暗咽了口口水,忍不住步子往後退了一點。
  沒想到背後還有人,一退就撞到了,倉促回過頭,還沒看清那人的臉就聞到熟悉的木香。
  “Kenny。”
  “嗯。”他就應了一聲,然後攬住她的肩膀輕輕一帶,轉眼錢多多的眼前就隻剩下一個寬闊的背脊。
  他站在她身前跟那群人說話,一連串很流利的粵語,這男人今天穿得街頭,又一向擅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三言兩語,說到後來居然跟他們哈哈大笑,拍著肩膀互相道別。
  那群人離開的時候她已經被動地被攬到了他的肩膀下,他人高,手臂也長,很自然的圈著她的肩,自己的身體好像陷在一個獨立的小世界裏。
  對那些人的注視還很忌憚,錢多多不由自主地貼近身邊男人的身子,他的連帽衫外層是平絨的,蹭在臉頰上,柔軟溫暖,應該是剛衝過澡,那隱約的樹木香味更加清晰。
  上一次戀愛以後,不知多久沒有接觸過這樣親密的感覺,她一開始是不習慣的,全身都僵硬了。
  但是平絨的溫暖和樹木的香味慢慢將她蠱惑,耳側貼著他的左胸,有利平緩的心跳聲好像是某種原始的音樂,漸漸讓她放鬆下來。
  那群人終於離開,紋身女孩臨走時還用匪夷所思的眼光來回看來她和許飛兩眼,那表情全世界都讀得懂,“你這種女人是怎麽把他吊上的?不搭啊。”
  縮在那麽溫暖的小空間裏時間長了,錢多多原本已經有些出神,這時被她一瞪之後猛然驚醒,直起身子就往旁邊退。
  拜托,她跟這街頭款的從來都不搭好不好?

  第五十八章
  對她的突然退卻不覺得驚訝,許飛很自然地收回手,雙手插在口袋裏低頭對著她一笑,“Dona,你還好嗎?”
  人家剛剛幫了自己一個大忙,錢多多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他究竟說了些什麽,幹嘛非得攬住自己才能告別。
  全當那個動作沒發生過,開口先道謝,“謝謝啦,剛才多虧你。”
  “沒事,哪裏都會有這種事,你一個女孩子要小心。”
  錢多多哭笑不得,他叫她女孩子,還那麽自然,好像她就是那種擅自離開父母走失的兒童,剛剛被他日行一善地撿了回來。
  “你不是要跑步嗎?”算了,不跟頂頭上司計較措辭,錢多多提醒他走出酒店的初衷。
  “有點累了,還想吃點東西。”他還是在笑的,聲音卻全不像剛才那樣精神,低下來,隱約還有點啞。
  原來他並不是鐵打的,這是錢多多第一個浮上來的念頭。
  順理成章,最後的結果當然是兩個人一起到了粥品店,不是第一次來了,她坐下就叫白果粥,又對他說別客氣,今天她請客。
  所謂非常好吃的粥品店,其實就是那種最尋常的街邊茶餐廳,開得臨近居民區,火車席軟座,牆上貼著瓷磚,還有很簡單的茶單。
  絲襪奶茶滑膩粘稠,白果粥香氣騰騰,餓得有點慘,顧不上斯文了,錢多多先埋頭大吃。
  他也一樣,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捧著麵前的食物頭都不抬。
  雖然不抬頭,但畢竟是麵對麵坐得貼近,眼角將對方的情況看得清楚,吃到一般錢多多突然忍不住,抬起頭講了一句,“昨天,你是開玩笑的吧?”
  他也正抬起頭,聽完沒回答,看著她彎起眼一笑,然後繼續吃。
  被他笑得稍微輕鬆了些,錢多多補了一句,“餓慘了?”
  “是啊,飛機上的東西就跟沒吃過一樣,你呢?”
  “也有點,不過也不全是,我有壞習慣,越煩越想吃東西。”實話實說,她低頭繼續吃。
  “不怕胖嗎?”平日見到的職業女性多,相處起來都是百般矜持,很少有像她這樣吃相如此肆無忌憚的,所以每次看到她吃東西,都覺得是一種享受。
  “先生,想想那些災民,有的吃要惜福好吧?”
  他笑,“好吧,累了就吃東西,算是個好習慣。”
  “誰像你,累了還跑步,非洲草原上的習慣也算個好習慣。”伶牙俐齒慣了,她回得很快,說完才意識到麵前坐的是她現在該退避三舍的男人,有點怪自己口快,錢多多趕緊用勺子塞住自己的嘴。
  她說話的時候是笑笑的,舉勺子的時候小巧的舌尖在她的唇間一晃而過,剛才還覺得很疲倦,但忽然覺得歡喜,那些疲倦竟一瞬間消失了。
  沒聽到回答,錢多多含著勺子看過來,特地補充說明,“說笑啦,別介意。”
  沒有介意,都是他的問題,因為對一個人有了好感,所以看到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覺得愉快。
  勺子還在嘴裏,等來等去等不到回答,眼前的男人不說話,慢慢眼睛彎起來,笑意流露,但是仍舊不出聲。
  茶餐廳熙攘熱鬧,最簡單的長條白熾燈管投下的燈光明亮,照得四下亮如白晝,身邊有人大聲交談,跑堂端著平盤穿梭來去,一邊還直著嗓子叫菜,“哪位的生滾魚片粥?三杯奶茶馬上到。”
  這樣嘈雜煙火氣,但她竟覺得恍惚,又有幻覺,仿佛一切都已經遠離,這世上隻剩下他眼裏的笑意,暖暖浸沒了她。
  這頓飯吃了很久,走出茶餐廳的時候街上萬籟俱靜,初春的晚上,風裏涼意柔軟,街燈明晃晃地鋪設下來,照得平坦道路一層橘黃色的光。
  到底是晚了,又沒穿外套,錢多多吸氣的時候用雙手掩住脖子的兩側。
  “冷嗎?”他側頭看過來,手指在身邊動了動。
  酒店遙遙在望,短短一段路,兩人平行,地上影子交互錯落,有時糾纏在一起,有時又各自散開,不覺得冷,那種恍惚的感覺還在,並沒有喝酒,但就是仿若三分醉,居然感覺想傻笑。
  “還好,你呢?”
  “我?”他笑出聲,“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真好笑,不過全身都感覺到鬆弛愉快,她隻是微笑了一下。
  還有幾步就到酒店門口了,他一向步子大,這時卻慢了下來,漸漸竟落在她身後,走了幾步發現身邊沒人了,錢多多站定回頭。
  “多多。”他就立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看著她。
  “嗯?”那種微醉的感覺還在,她居然毫無警惕心地又嗯了一聲作為反問。
  他開口前笑了一下,但是語氣肯定,全不帶一絲笑意。
  “那不是玩笑,我是認真的。”
  天哪!又來?
  被鎮住了,錢多多居然被嚇得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突然地往後退了一步。
  腦子裏天人交戰,她徘徊在斷然拒絕和拔腿飛奔的兩個極端選擇中,眼前的男人不動彈,靜靜立在原地等答案,臉上的表情很執著。
  街上清淨無人,沙田的萬家燈火全在他身後,繁華做底,他卻獨自立著,輪廓清晰,感覺有點突兀。
  心裏仿佛有一頭潛伏了多年的小獸在那間空關的小房子裏蠢蠢欲動,忽然鼻酸起來,步子邁不開,要我說不出話,為了壓抑那種起突的感覺她努力低下頭不看他。
  低頭之後眼前隻剩下自己投射在地上那個影子,孤零零的,一式的感覺突兀。
  橘黃色的街麵,黑色斜長的孤單影子,忽然有另一個影子覆蓋上來,來不及吃驚,身體已經被抱住,蔥蘢木香撲麵而來,臉頰擦過柔軟的平絨,然後是他溫暖的嘴唇。
  等不到回答,她在自己麵前低頭,黑色的頭發安靜地發亮,發梢順著肩膀落下來,垂落在她白色的臉頰邊。
  隻想伸手去拂開,好讓自己看清她的表情,可是指尖一旦伸出去就不受自己的控製,她仿佛是一塊巨大的磁石,身體的本能快過意識,下一秒自己就已經吻了下去。
  記憶裏糾纏了她數月的那個瞬間又回來了,舌尖濕潤的甜味,鼻端呼吸糾纏,這一次沒有喝酒,身體的反應卻更加敏銳,皮膚戰栗,耳邊仿佛聽得到空氣中一個個小火團爆開的聲音,快感強烈到令自己發抖。
  知道自己失控,但又控製不了,他吻得深長,氣息灼熱,攬住她的雙手很有力,掌心溫暖。
  分開的時候他把額頭抵著她的想說話,四唇一旦分開,清冷空氣將她仍舊濕潤的唇刺激得微微一抖,太刺激了,她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
  吸氣讓自己鎮定,可是心中翻騰,手指顫抖,許多話在唇邊衝撞,怕自己開口就會胡言亂語,她努力了半天才吐出幾個字,“Kenny,別這樣。”
  “為什麽?”他反問。
  “我比你大。”她說事實,說給他聽,也說給自己聽。
  “那又怎麽樣?我媽還比我爸大8歲呢。”
  原來如此——錢多多眉毛動了動,果然是強勢的家族遺傳。
  “我們在一個公司,上下級,怎麽可能?”
  “有關係嗎?”他表情疑惑,“我不care那些。”
  “我care!”被他氣死,錢多多叫了一聲,然後撇過頭咬牙切齒,“我不是那些二十出頭的小女孩,要玩別找我。”
  “我說了我是認真的。”他眉毛皺起來,又重複了一遍。
  “我也是認真的!”她吼回去。
  他沉默了,錢多多一口氣瀉下來,突然莫名沮喪。
  她對他有感覺,否則不會這樣心亂如麻,不會這樣忐忑不安,但她真的累了,不想再戀愛,戀愛做什麽?戀愛就能有結果?戀愛就能讓她從現在這一切煩惱中解脫出來?
  歎息了,心灰意冷,想離開。但是臉上一暖,是他的手掌覆上來,按在她的臉頰上,好像是按在她的心上。
  耳邊有聲音,很低,是他又重複了一遍,“別害怕,我是認真的.”
  太過分了,怎麽都說不通?
  但是鼻梁酸脹,眼角刺痛,倉促間閉起眼睛,唇上又有吻落下來,身體柔弱,沒辦法再抗拒那樣強烈的渴望,她又歎息了一聲,慢慢回抱了他。

  第五十九章
  UVL亞洲區年會第二天在公司香港新落成的大廈內準時召開。
  由於這幾年亞洲區在全球計劃的版圖上比重的不斷加大,這次年會盛況空前,錢多多有幸見到了許多傳說中的大佬,甚至連總裁大人都從倫敦大駕親臨。
  總結報告準備充分,又有出色市場份額與業績錦上添花,現場效果非常好,她在台上做總結報告的時候都看到那些大BOSS們不斷對自己微笑點頭。
  能給這些人留下印象就是升職的最好保證之一,這樣大好的機會,她知道很有些同僚就是這樣平步青雲的。
  過去被無數煩惱蒙住了眼,這時意識清明,忽然清醒意識到許飛堅持帶著她來到這裏,又讓她獨自上台的原因,結束報告的時候她立在燈光中保持微笑,眼睛控製不住地向他所立的方向看過去。
  他就站在台側,穿著非常正式的西服,這時望著她微微一笑,還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完了,她好開心,怕自己會在台上直接笑出聲,錢多多趕緊低頭看電腦,好歹掩飾一下情緒。
  許飛下午有總監級會議,錢多多是獨自回酒店的。
  大門口有旅遊大巴停著,服務生上前提行李,遊客們在她身邊大聲交談,她原本步子輕快,但遇到這樣一大群人,隻好放慢速度小心穿過人群往裏走。
  身邊突然有孩子遊魚般一蹭而過,隨之而來的是他們母親的大聲呼喚,閃避不及,她腳步往後交錯一退,差點跌倒。
  眼角一偏,忽然看到側邊有一對男女匆匆走過,那男人看上去眼熟,鬢腳略白,長得極像牛振聲,身邊女子非常年輕,穿著時尚,短裙長靴,側臉竟然有三分像自己。
  牛振聲和一個長得有點像自己的女孩——?
  太可笑了,怎麽可能?
  雖然在心裏這麽對自己說,但眼睛卻忍不住追隨著他們的身影仔細辨認,可惜她視力不好,他們又走得急,匆匆一瞥就失了蹤影。
  幻覺吧?沒時間去玩尋根問底與猜猜猜,錢多多筆直往電梯走。
  酒店房間連著寬大的陽台,正對中心園景,她拖過白色的藤椅在小桌邊坐下,筆記本電腦早已被扔在房裏,想到終於可以放下這一切好好休息一段時間,覺得一身輕鬆,再也沒有打開它的欲望。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每做完一個項目都感覺達成目標,功德圓滿,就想著怎麽犒勞自己,度假花錢,奢侈過以後渾身舒暢。
  後來職位越做越高,項目越來越大,想要達成的目標就離自己越來越遠。完成之後再也沒有輕易滿足的成就感,往往是一個項目還沒有完結的時候就急著煩惱下一個,年頭到年尾咬著鏈子似的忙,賺來的錢都在賬號裏成了數字。
  還是辭職吧,同一個公司,上下級,他沒有心理障礙,她有。
  想著怎麽告訴徐飛,但是一想到他又覺得心中酸軟,沒辦法描述這種感覺,她一個人坐著想了很久,漸漸竟有了點睡意。
  電話就擱在麵前桌上,鈴聲將她驚醒,睜開眼居然已經是傍晚,電話那頭是許飛很愉快的聲音,“多多,我回來了。”
  她握住電話的時候微微笑,但小心著沒有讓笑意從聲音裏流露出來,“好,你到我這裏來,我有話跟你說。”
  他走進來之後看著她笑,右側嘴角翹得高,隱約有顆尖尖的虎牙露出來,她之前從未這樣仔細看過他的笑容,這時不爭氣地一陣目眩。
  坐下之前他沒忍住,伸手拉了拉她披散開來的頭發。
  克製住自己想笑出聲的欲望,錢多多退了一步表情嚴肅,“別亂動,我真的有話要說。”
  還沒開口就有電話鈴聲在耳邊響起,還來不及接又有另一個響起來,不同的音樂雙重奏,大有不被接聽不罷休的架勢。
  誰這麽有默契?錢多多暫時放棄開口伸手去摸電話,號碼熟悉,是自己老媽打來的。鎮定一下,她摒逐氣開始回應,耳邊聽到許飛也把電話接了起來,開口講的是法語。
  完全不知道女兒此時此刻的狀態,錢媽媽在那頭說得簡單,叮囑她上海突然降溫,讓多多回來時多添件衣服就掛上了。
  回頭他也已經結束通話,正笑笑地看著她,黑色瞳仁裏有她的影子晃動。
  太誘惑了,錢多多握著手機深呼吸,然後才正色看他,“好了,我可以說了嗎?”
  他看看表,有點懊惱的樣子,但對她說話的時候眼裏都是笑,“來不及了,邊走邊說好嗎?”
  “什麽事來不及?”
  “你還沒吃飯吧?有人在樓下等我們,一起吃點東西,邊吃邊談。”
  “誰?談什麽?”她反應迅速。
  “凱洛斯和山田先生,談談收購和田的項目。”
  立刻想起在飛機上掃過一眼的那份東西,錢多多倒吸氣,“那份東西通過了?這麽快!”
  “還好,隻是初步方案,計劃先收購和田的銷售渠道和下遊工廠,投產之後再進入市場,這些事情落實起來都需要時間,不急。”他拉著她往外走,邊走邊解釋。
  “不急?Kenny,你等一下。”被他拽著往前走,錢多多急著說話,“為什麽要我去?到底怎麽回事?”
  “坐下之後我解釋給你聽。”他對她眨眼睛。
  “Kenny!”錢多多皺眉頭,盡最大的努力強調自己有多嚴肅認真,“公司之前從來沒有過用收購國內企業這樣的途徑切入新市場的先例,出發前李衛立還來找我旁敲側擊過提案的事情,通過了又如何?你確定能夠順利進行?保守派在國內那麽多年,不是那麽容易就被說服的,凱洛斯又是怎麽回事?他不是還在歐洲區嗎?”
  電梯門合上,他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問題,眼裏突然有笑意,然後一低頭吻了她。
  吃了一驚,錢多多腳步一動,背靠在電梯壁上,雙肩被他握在手裏。
  腦袋裏嗡嗡作響,臉頰貼近,男人的氣息拂麵,倉促間她的雙眼本能地閉起,他吻下來的時候並不如何霸道強硬,但仍然堅定有力,她無論如何都掙不脫。
  這個吻很短,分開的時候他雙手扶住她的肩膀,繼續盯著她看。
  害怕他又吻上來,錢多多雙手捂住臉再說話,聲音就有點悶悶的,“等一下,我剛才說——”
  “多多,你是擔心我嗎?”他笑了,剛剛吻過她的嘴唇,仍舊有些濕潤,隱約仿佛閃著光。
  來不及回答,電梯門開了,有人正要舉步進來,看到他們的樣子稍微楞了一下,然後才開口,客氣有禮的聲音,“Kenny,錢小姐,你們好。”
  臉紅了,錢多多一驚回頭,目光正對上一張修飾完美的臉,眉睫細長,眼神複雜。
  “惠子?”她怎麽在這裏?有點不確定,她轉頭去看許飛。
  他倒是很自然地笑了,走出電梯的時候答了一句,“等很久了?不好意思。”

  第六十章
  酒店內的法國餐廳,食客不多,音樂輕柔,反覺得更安靜。
  座上已經有兩個人在等,凱洛斯她是見過的,另一個頭發花白的日本老人卻完全陌生,想來就是許飛口中的那位山田先生。
  互相介紹,凱洛斯雖然是法國人,英語說得流利,與她握手,然後請她入座。那位山田先生更是客氣,站起來與她講話,握手時身體前傾。
  落座時惠子很大方的坐在山田身邊,叫他父親,慢慢有些明白過來,錢多多偏頭看了許飛一眼,眼裏頗多責怪,而他微笑,為她拉了拉椅子。
  侍者開始上菜,餐桌上的幾個人聊起日本市場的新動向,凱洛斯是公司激進派中的權威,當然是鐵腕人物,說話簡短,很有威嚴。而山田卻正相反,典型的日式老人,麵目方正,交談時語氣和藹,客氣非常。
  總覺得自己坐在這個地方格格不入,錢多多惟有埋頭在麵前的餐點裏,沉默,不時微笑以應付其他人的眼光。
  食不下咽,又不能停下,她吃的辛苦,法式大餐,侍者殷勤忙碌,一道一道上足全套,努力了半天才熬過第一道主菜。
  麵前金邊錚亮的大餐盤被收了下去,接著上第二道主菜,惠子拈起雪白的餐巾擦擦嘴,把臉轉向她,“錢小姐,關於和田收購的項目,你覺得如何?”
  錢多多嘴裏還有半塊香草烤羊排在,這時突然被點名,抬起頭一邊努力下咽一邊想開口,差點噎住。
  山田在旁邊看著女兒笑起來,“惠子,你最近對中國怎麽這麽感興趣?這個方案是Kenny一手負責的,他人都在這兒,你怎麽問到錢小姐身上去了。”
  許飛把話題接過去,開始說國內市場的增長點所在,桌上其他人聽得仔細,聽完後凱洛斯點頭開口,“有些問題現在先擱一下,等我到任之後再著手解決吧,Dona,幹得不錯。”
  什麽意思?聽完這句話錢多多心中猛的一震,之前也隱約知道一些內幕,前任總監提醒過她凱洛斯可能會以黑馬身份出現在亞洲區,但委實沒想到這麽快,又被突然點名,局勢混亂,猝不及防,之前決定辭職後放鬆的好心情直接飛到九霄雲外去了,錢多多的左手在桌下不自覺地握起來,但是手背一暖,是身邊男人伸手過來,輕輕住住了她的。
  他膽子還真大,當著一桌子人就這樣——錢多多又被嚇到,不過手背上很暖和,那溫度像是一種麻醉劑,漸漸就彌漫到全身,原本的混亂情緒都沒了,感覺世界上隻剩下手掌周圍這個小小空間發光又發熱,突然之間很愉快。
  好吧,這就是為什麽要戀愛,皮膚渴求症得到充分的滿足,就算隻有那麽小一點麵積的觸碰也覺得開心。
  “錢小姐?”對麵有人叫她,是惠子,看著她表情有點奇怪。
  猛地回神答應了一聲,錢多多此時唯一慶幸的事情就是,自己終於把那塊小羊排及時地咽下去了。
  從來沒有哪頓飯吃的那麽累過,終於得以脫身之後錢多多不想回房間,筆直往酒店外走。
  身後有腳步聲,她心裏有氣,不想回頭,徑自往前走。
  一樣的清靜街道,燈光把兩條影子拖得斜長,漸漸自己的影子被他蓋過,然後手被抓住,耳邊有笑聲,“小姐,賞光一起吃個宵夜?”
  “我剛吃過,這位先生,說話請不要動手動腳。”她把手抽回來板著臉說話。
  “怎麽了?多多,我沒什麽哄女生的經驗,現在學還來得及嗎?”他苦著臉說老實話,然後從背後兩手扶住她的肩膀,不肯放。
  天哪,怎麽感覺他在撒嬌,有經驗了,錢多多這次明智的沒有掙,這個男人跟她獨處的時候有點瘋,唯恐他又會抓著自己在街上傷風敗俗,她明哲保身的站住腳步不動了。
  “Kenny許,你利用我。”雖然腳下不動,但她語氣仍然嚴肅。
  這個罪名大了,他立刻搖頭,那顆小小的虎牙又露出來了,很是可愛。
  “山田惠子對你很有興趣啊,自己父親都出麵了,你不好好象用這一頓法國大餐,把握拖上幹什麽?”
  “大家都是同事,有什麽關係。”他還是笑,他與山田惠子在日本共事兩年,她雖然背景特殊,但勝在工作認真專注,大家合作愉快,但他從沒想過要與一位千金小姐來一段異國情緣,因此對她不著痕跡的示好一貫作不知情狀。
  沒想到這次連凱洛斯都出麵,幸好她在身邊,想到這裏又忍不住伸手去抱皺著眉頭的錢多多,心滿意足。
  “什麽亂其八糟的。”從來沒見過這麽自作主張的男人,錢多多突然很想伸手拍他的後腦勺,“一樣一樣老實交待,先說提案的事情。”
  “要站著說嗎?”他的臉垮下來了,小孩子一樣,那麽高的人,突然把臉埋在她的肩膀上,還偷偷的啃她的脖子。
  一陣麻癢,過電一樣流遍全身,錢多多猛地翻身把他推出去,臉紅了,“別亂來,這是大街!”
  他抬起臉就笑嘻嘻,然後拉著她的手晃晃悠悠往昨天那個粥店去,“先找地方坐下,邊吃邊說。”
  精英超人款的她不怕,滿臉嚴肅款的她也不吃,但是對這樣死皮賴臉的就是在生氣不起來,無奈的被他拽著往前走,錢多多嘴裏還忍不住念,“你還沒吃飽阿?剛才多少道菜。”
  他的手抓得很緊,正大光明的樣子,這男人腿長,原本很大的步子現在卻慢下來,努力配合著她的速度,說話的時候笑的很可愛,“你吃飽了?我看你半天才咽下去一口。”
  街上清清靜靜的,身邊偶爾有路人走過,看到這對穿著正式的男女這樣手拉手笑語閑逛而過,擦肩而過時個個表情羨慕。
  錢多多心底那點潛藏許久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四周氣氛又如此閑散,不知不覺間放鬆下來,再開口前就忍不住微微笑,“我沒見過大場麵,受驚了,你就不同,早有心理準備,怎麽能跟我比。”
  他笑嘻嘻,手不老實,又去拉她的頭發,“我幫你說話哪,來不及吃。”
  坐下後叫東西吃,錢多多這次沒有埋頭努力,先舉著筷子問他話,“老實交待吧。”
  他正一勺子往粥裏去,聞言抬頭一笑,“你不是都知道了?”
  不開玩笑了,錢多多正色問他,“你不覺得收購和田很冒險?我們在軟飲料的市場上一直穩坐第一把交椅,但之前推出的茶飲料和果汁類飲料都水土不服,和田完全是一家民營企業,雖然在果汁市場上比較壟斷,但是這個市場能有多大?”
  “我們在傳統市場上的份額已經沒有什麽突破的餘地,公司看好國內市場的潛在消費力量,轉型拿下全方位市場是早就定好的計劃。”
  “亞洲區一向是保守派當權,最不看好這麽激進的計劃。凱洛斯確定要到亞洲區了?這個項目能這麽快通過,跟山田脫不了關係吧?”不想繞彎子,錢多多直接說出心中所想。
  “山田?他的確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這次凱洛斯倒是多虧了他的支持。”
  “啪”的一聲,錢多多的筷子拍到桌子上,眯著眼睛壓低聲音講話,口氣非常黑社會,“項目?是他女兒對你感興趣吧?”
  “多多,你吃醋了?”他居然笑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放心吧,我很專一的。”
  “……”
  他這樣子好欠扁,這次錢多多真的一巴掌拍了上去。
  喝完這碗粥之後錢多多終於把整個事態的來龍去脈全部整理完畢,凱洛斯對亞太區的位置虎視眈眈已久,而山田利用自己在董事會的勢力支持他在亞太上位,同時鞏固他自己在日本的地位,互利互惠,來一個雙贏。
  這一切她都可以理解,但是一想到山田惠子的眼神,就覺得心裏發悶,怎麽都壓抑不住。
  想追問他和山田惠子之前的關係,又覺得說這些很是無聊,她話到嘴邊轉了一句,“凱洛斯什麽時候到任?”
  “就這兩個月吧,亞洲區會有大調動,你事先知道了也好。”
  “Kenny。”她正色,“我一直都想告訴你,來香港之前,我就決定要辭職了。”
  “為什麽?”他挑眉,“多多,你不是很喜歡這份工作?”
  “是。”她點頭。
  “能夠參與這樣的項目很難的,如果你介意我們的上下級身份,放心,我很快就不在市場部了。”
  這次輪到她吃驚,但轉念又覺得正常。他來中國的使命順利完成,凱洛斯到任之後,自然不會讓自己的得力愛將再留在市場部這麽遙遠的地方。
  那又如何?她輕輕歎了口氣,繼續開口,“和那個無關,Kenny,我是真的想辭職。”
  他沉默了幾秒鍾,然後伸手過來,輕輕按在她的臉頰上,說話的時候微笑,好像是安撫,又好像是請求,“多多,你要留下我孤軍奮戰嗎?”
  他掌心裏有樹香和白果粥的香氣,很溫暖,動作自然,信任與寵愛的一個撫摸。
  雷厲風行的錢多多,壯士斷腕的錢多多,快刀斬亂麻的錢多多,這一刻突然失了堅定,就在這麽簡單的一個撫摸下,瞬間茫然失聲。

  第六十一章
  來不及多說,許飛的電話鈴又響了,他看了一眼號碼才接起來,對話間多是點頭,回答很短。
  聽出來他和凱洛斯講話,錢多多也不關心,低頭喝自己的奶茶。
  他聽電話的時候一直在看她,說完把電話抓在手裏。
  “怎麽了?是不是有事?那我們走吧。”她擦嘴角,很幹脆地舉手叫買單。
  許飛動作一向比她快,這時已經把錢壓在杯下,站起來拉她,“凱洛斯找我,我先送你回酒店。”
  說有有事,他的步子倒也不急,餐廳到酒店總有十分鍾的路程,他仍是按照來時的樣子,晃晃悠悠拉著她往前走。
  “喂,你家老大在等你,不用趕時間嗎?”哪有這麽不把老大當回事的,錢多多很好奇。
  “他還在等人,不著急。”他好像很享受跟她手牽手閑逛的感覺,講話都慢了下來。
  “誰?”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錢多多歪頭看了看他,“山田?還是山田惠子?”
  “惠子,她說想來學習一下,你也知道山田開口,凱洛斯不會拒絕的。”他說得很坦白,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錢多多搶去話頭,這次說話的時候她把雙手背到背後,表情很酷,“你去忙吧,我還要回餐廳。”
  “不是吃飽了?你還要吃什麽?”他有點愣。
  “突然很想吃醋,回去問問老板現在還有沒有螃蟹配醋吃。“她說得一本正經,說完還轉頭往來時的方向邁步子。
  身後有哈哈大笑的聲音,肩膀一暖,被人用力拖住,腳下就再也邁不開。
  錢多多瞪眼抬頭,卻看到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亮亮的,很快樂的樣子,然後眼前一花,唇上一暖,她又一次在大街上,正大光明地被他吻去了。
  他吻得短促,又很有力,吻完了低頭看著她笑,亮晶晶的眼睛,裏麵有自己的倒影。
  手又被牽住,剛才那個話題算是自動結束,最近在大街上傷風敗俗得很習慣了,實在拿他沒辦法,錢多多被他拉著繼續往前走。
  他的手心溫暖,自己的鞋跟輕輕敲打安靜街麵的聲音綿延不絕,兩個人的影子在眼底長短相依,明明昨天還在糾結要不要接受這個男人,可今天卻好像已經和他水乳交融了很多年,就連行走間都默契完美,享受到極點。
  四下很安靜,他們倆不再說話,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為這樣的感覺感到奇妙,錢多多忽然有幻覺,幻覺自己是一隻離群許久的動物,終於在絕望之前遇到了同類——唯一的同類。
  這樣幸運,應該要感恩的,又看了他一眼,街燈下他很柔和的側臉,錢條溫柔,跟平時的意氣風發大相徑庭。
  酒店已經遙遙在望,十分鍾的路程,在許飛的感覺隻用了一瞬,到達終點時竟有點戀戀不舍。
  多多,到了。
  想開口對她說些什麽,卻忽然感覺手臂上有溫暖的輕觸,低頭去看,當然是錢多多,這時正很乖地把臉靠過來,輕輕磨蹭了一下。
  許飛將她送到房間之後就離開,錢多多獨自洗漱上床,一切停當之後她倒在床上閉上眼睛。
  這兩天發生了那麽多事情,覺得累,腦子發脹,但是身體疲憊軟弱,她很快便睡得無知無覺,半夜突然被惡夢驚醒,她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室內一片安靜,空蕩蕩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她的喘息聲被無限放大,仿佛一部恐怖電影中的場景。
  這是那個噩夢,她獨自奔跑,四下永遠地空無一人,就算是家裏也空空蕩蕩,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麽,隻是打開每間屋子尋覓若狂。
  正掩著胸口喘息,突然床頭櫃上的手機振動,屏幕在黑暗中跳出光亮,是短信。
  抓過來看,那上麵隻有很簡單的一行字,“多多,你睡了嗎?”
  她沒有回,赤腳下床,酒店房間地毯厚實,踩下去非常柔軟,腳趾都要陷進去的感覺。
  這樣的酒店,所有的公共區域當然是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但畢竟是晚了,走廊裏空無一人,一片寂靜,她打開門的時候一愣。
  眼前一花,身體被突然抱住,抱小孩的那種姿勢,她人不夠高,腰間的一攬雙腳就離開地麵,想尖叫,不過嘴給堵住了,耳邊是門板合起的聲音,輕悶的一聲。
  他還穿著那身正式的西服,奇跡一般,一整天的忙碌,居然仍舊氣味清新,進門後一句話都不說,雙手將她抱得緊,低頭很用力地親吻她,呼吸灼熱。
  身體的反應很誠實,純粹的快樂,仰麵倒在床上的時候錢多多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克製住自己不要叫出聲。
  一切發生得很自然,水到渠成,肌膚裸露在空氣中的時候她居然不覺得涼,每一寸皮膚相帖的感覺像星火蓬勃燎原,赤裸相貼的感覺好像到了天堂。
  尋覓若狂,無數次打開門後的空蕩和失望,突然間煙消雲散,快感襲來的時候錢多多咬住嘴唇悶哼,唇邊一暖,是他的手指,撫過她的臉,再輕輕扳開她的嘴唇。
  耳邊有聲音,沙啞帶笑,很溫柔,好像在哄小孩子。
  是他在說話,在說,“別,痛的,咬我吧。”
  身上的男人俯下來吻她,舌頭很用力,又抓住她的手腕按在頭頂上方,快感襲來的時候她手腳痙攣,實在無法控製自己想尖叫的欲望,最後真的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齒尖深深陷進去,隱約間血腥味四溢彌漫。
  他也躲閃,眼光迷離,盯著她不放,被咬的時候悶哼,又好像是悶悶的笑,然後低下頭去吻她不老實的嘴,唇齒間聲音模糊,“多多,我愛你。”
  她快活得要爆炸,神智迷茫,隻是“嗯”了一聲,然後更用力地回吻過去,舌尖糾纏的時候感覺心髒同時被反複翻絞,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結束以後錢多多暫時癱瘓,感覺自己全身骨頭都被抽光了,隻剩下出入氣的力量,勉強維持生命。
  氧氣不足,她吸氣的時候腦子裏一片空白。
  眼前迷茫,恍惚看到他俯下頭又要親吻上來,用盡殘存的力氣偏了偏頭,錢多多差點沒有哀叫起來。
  不知道這時候後悔還有沒有用,這隻野生動物太強悍了,做愛的時候像一場非洲草原的追逐戰,死死咬住獵物不放手,可憐她年屆三十終於開了眼界,親身經曆了傳說中的小死一回。
  那悶悶的笑聲又來了,然後身體被抱住,麵前風景養眼,年輕男人的胸膛,皮膚結實緊致,仰臉可以看到他線條優美的下頜。
  頭頂又有聲音,這次聽得清晰又肯定,他又在重複剛才的話,不笑了,很認真,沒幾個字,她卻好像在聽天書。
  天書的內容是:“多多,我愛你。”
  她的回答也很簡單,是個問句,就三個字:“你瘋了?”

  第六十二章
  關於男人說的話,依依曾經在錢多多麵前發表過非常精辟的結論,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一、做愛的時候男人沒有大腦,所說的任何話都可以忽略不計。
  而、做愛以後他們有恢複期,這個階段大腦依舊處於供氧不足的狀態,但是如果重複同樣的內容,可信度最多可以上升到30%。
  三、做愛以後的第二天早上,如果他們還能清醒重複同樣的內容,那麽就說明他是認真的,可信度非常高。
  而且根據依依親口證實,她的求婚請求,就是在早餐桌上得到的,當時她脂粉未施,嘴裏還含著半口牛奶,如果那個樣子都能在牛振聲眼中顛倒眾生,那麽他一定是愛她愛得很慘。
  以此類推,雖然許飛在寫這些話的時候不是早餐十分,但錢多多同樣不認為自己睡得稀裏糊塗的模樣會美若天仙,那麽——我愛你這三個字,是真的?
  不是真的吧?現在哪裏還有人這麽直白地把愛說出口,這種行為就跟五花大綁把自己直接送到別人麵前任人宰割差不多。
  實在不敢相信,錢多多捧著這張紙條發呆了很久,然後才慢慢爬下床穿一副,走到盥洗室漱口洗臉。
  站在鏡子前麵覺得不認識那裏麵的女人,她很久沒這麽仔細地觀察過鏡子裏的自己了,過去每天都急著上班,匆匆抹完護膚品就走,回家又是累得賊死,打仗一樣把自己弄幹淨就上床去了,哪裏顧得上研究自己的這張臉。
  今時不同往日,心情好,又難得有大把的閑工夫,錢多多在左顧右盼之下隻覺得自己整張臉都紅潤光澤,就連眼睛裏都好像蒙了一層水。
  怪不得人家說陰陽調和才是美容聖品,她以前總是一邊抹著價值昂貴的護膚品一邊嗤之以鼻,現在服氣了。
  伸手去擰水龍頭,一抬手才發現那張字條一直被自己抓在手心裏呢,最簡單的酒店便條紙,四四方方,雪白的一片,已經被她抓得有些皺了,不過那些字仍舊清晰。
  想象他坐在睡著的自己身邊,一筆一劃寫下這些字的樣子,盥洗室,來去就自己一個人,再裝就太假了,實在忍不住心頭快樂的感覺,錢多多直接笑出聲來。
  原以為這一次UVL亞洲區的高層變動將會是類似於保衛莫斯科那樣的持久戰,不耗個一年半載直到彈盡糧絕硝煙彌漫不痛快,沒想到結果卻是突襲波蘭的閃電戰,凱洛斯一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江山,保守派還來不及應戰,就輸了個一敗塗地。
  香港歸來之後的兩個月內,公司裏仿佛上演好萊塢精彩大片,每天都讓人看得目不暇接,心驚膽顫。
  傳說中的總裁大人駕臨亞洲區總部,親自 宣布原屬歐洲區的凱洛斯成為亞洲區的新任亞洲區首席執行官,舊任首席執行官提前退休,歡送酒會和就任儀式前後腳進行,全都盛大無比。
  表麵風光而已,其實樹倒猢猻散,那套舊班底紛紛自尋出路,有能力的早早想好退路,自從許飛到任之後就開始觀望局勢,這時一看大事不妙,立刻腳底抹油。沒有能力的一時半會找不到出路,隻好整天提心吊膽,人人自危,每天都過得惴惴不安。
  他們的擔心絕對是有理由的,全世界的改朝換代都是踩著老班底的屍體進行的,這裏又不是什麽世外桃源,自然不能免俗。
  凱洛斯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情就講保守派的人馬撤換架空,而原本突然空降大那位傳奇市場總監Kenny許,當然又回到他身邊,擔任特別助理。
  原首席執行官的副手已被架空,光剩了個名頭,明眼人都看得出許飛現在的地位超然。
  亞洲區大換血,腥風血雨從高層筆直蔓延向下,各個部門內都有去有留,當然也有升有降,幾家歡喜幾家愁。
  至於錢多多,她的感覺非常複雜,簡直難以用語言形容。
  回國之後的第二周,一直勤於與她聯係的獵頭公司又數電她,然後又有M&C的人事總監親自與她私下聯係,給出的offer非常吸引人,竟然是M&C的大眾化區運營總監,合約三年,工作地點在香港。
  M&C是這兩年國際市場上新興的一匹黑馬,善於資本運作,她在UVL的職位隻是中國區市場部高級經理,而M&C竟然這次給出這樣好的待遇,錢多多實屬意料之外。
  來不及權衡,幾乎是同一時間,一紙升職公文已經放到她的麵前,兜兜轉轉幾個月,她終於得到了那個原以為順理成章屬於自己的位置,成為新一任的市場部總監。
  一邊是還靜靜躺在抽屜中沒有見過天光的辭職書,另一邊是M&C拋出的史無前例的橄欖枝,她在兩份文件麵前靜靜坐了一個晚上,一直到晨曦微露,天光乍白。
  耳邊一直盤旋著他的聲音,“多多,你要留我孤軍奮戰嗎?”
  閉上眼睛歎息了,她最後伸出手,把M&C的合約輕輕合了起來。

  第六十三章
  宣布自己升職的那天早晨錢多多坐在餐桌前對著牛奶杯表情凝重,錢媽媽已經習慣了女兒在早餐時間時不時的情緒落差,一邊伸筷子挾榨菜一邊開口勸她,“又怎麽了?多多,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升不上去就算了,先把自己的事情解決再說,現在你最要緊的不是升職,最要緊的是快點給我成個家。”
  成家——她現在哪有時候想那個問題?
  心裏歎口氣,想想早晚他們都是要知道的,錢多多放棄與牛奶杯的兩兩相望,站起來先宣布好消息,“爸爸媽媽,我升職了。”
  幾個月前才聽多多宣布升職失敗,短短幾個字言猶在耳,現在時隔不久,女兒居然又用同樣的口氣講出升職這兩個字,這麽突然,錢爸爸錢媽媽再次麵麵相覷。
  回神以後錢媽媽率先抱怨,“又升職?會不會越來越忙?那你跟小葉還有什麽時間約會?”
  聽到這個名字錢多多就頭疼,現深吸一口氣才開口講老實慶,這次說話的表情有點艱難,不過她吐字清晰表示決心,“媽媽,我對葉明申沒感覺,所以不打算再跟他談下去了。”
  對麵有倒吸氣的聲音,知道這是媽媽發飆的前兆,錢多多扔下這個深水炸彈之後都沒有勇氣再看自己老媽的表情,直接落跑上班去了,出門的時候跑得快,一聲再見都是遠遠飄過來的。
  把車直接停在地下車庫的總監專用位置上,錢多多進電梯的時候正是上班時間,身邊滿滿的人,前後左右看到她全是笑臉,至於笑容背後,錢多多忙著保持自己的微笑,所以也來不及關心,這樣一路走過,她最後進辦公室的時候感覺臉部肌肉都僵硬了。
  還沒坐下就聽到敲門聲,是小欖,用一隻手抱著一大疊文件,走進來先是一個立正,笑著對她開口,“老大,早上好。”
  “早上好。”錢多多回報一笑。
  小欖走過來不急著放下文件夾,先把背在身後的那隻手伸出來,抓著的拳頭放開,露出一個小盒子,笑眯眯地繼續說,“恭喜老大。”
  “幹嘛送我東西,我才應該請你們吃飯哪,晚上一起去老地方?”
  “這是老是就準備好的,沒想到上次突然——”說到這裏小欖吐吐舌頭,“反正就是繞了個小圈,現在一切沒問題了,看看啦,特地給你挑的哦。”
  一邊說一邊小欖就已經把那個小盒子打開,盒子上印著施華洛世奇的天鵝LOGO,打開後柔軟的白色內襯裏藏著一件很小的水晶盆栽便條夾底座,燈光下紅花綠葉絕色小盆剔透,銀色鐵絲在上方繞了兩個小圈。
  辦公桌寬大,她才坐進來沒多久,上麵除了電腦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這小東西放上去之後就更顯得玲瓏可愛,看得錢多多也忍不住笑起來。
  小欖和自己在一起工作很多年了,私交不錯,現雯這也不是什麽貴價品,錢多多笑完大方地說了聲謝謝,然後走過來拍後她的肩膀,“別鬧了,準備例會吧。”
  小欖出去以後桌上的電話響,是直線,錢多多正打開文件夾,接的時候也停下,直接把話筒夾在肩頸,“喂?”
  那頭是均勻的呼吸聲,還有風的聲音,許飛回答的時候帶著笑,“嗨”了一聲,接著再問,“多多,在辦公室了?”
  “還能在哪兒?你還怕我臨陣脫逃?”在一起快兩個月了,雖然在她的要求下沒有對任何人公開過他們的關係,但是隻要一有閑暇,他們總是抓緊一切機會在一起,不過都是工作忙碌到時候不夠用的人,許飛上周又飛去倫敦總部開會,好幾天沒見了,很想他,這時聽到他的聲音錢多多的嘴角就自動勾了起來,沒辦法,自然反應。
  那頭輕聲笑,背景有隱約而過的車聲,“逃吧,我跑得快,回來再追。”
  聽那個聲音就知道他在幹嘛,錢多多騰出手抓住話筒繼續說道,“又在跑步,那兒都幾點了?小心被人搶。”
  他哈哈笑,“總監大人,要是我被搶了,記得管飯。”
  這男人跟自己講話總是瘋瘋癲癲的,錢多多無奈,看著時間說話,“要開例會了,我先掛了啊。”
  地球兩端有時差,這時的許飛剛剛結束一整天的會議,倫敦的傍晚,酒店周圍街道安靜,他在落霧中獨自慢跑,突然很想念她,想她在身邊,想能夠伸手抱住她。
  “多多。”他阻止了一聲,然後低聲笑,“倫敦起霧了,很漂亮,我想你了,真想你也在。”
  地球兩端有時差,這時的錢多多正坐在總監辦公室寬大的辦公桌前,麵前是簡不浪漫的一大疊文件,掛鍾的秒直一格一格移動著提醒她緊張繁忙的一天正要開始,但是,唉,但是她化了——心一寸一寸塌下去,好像黃油遇到火。

  第六十四章
  走進會議室的其他人都已經坐好了,唯獨左手邊的位置空空如也,錢多多看了一眼小欖,“任經理呢?”
  小欖還沒開口回答,門響了,所有人都回過頭去,正看到任誌強。
  他一手還在門上,就站在原地說話,“Sorry,我遲到了。”
  錢多多也看了過去,他們兩人在半空中對望了一眼。
  今天會議重要,她帶著眼鏡,所以視線清晰,這個時候清楚看到他目光中諸多複雜意味。
  沒時間多分析,她點點頭示意他坐,沒有微笑也沒有多說一句話,轉身宣布會議開始。
  女主管一向要麵對更大的壓力,更多的質疑,她早有心理準備。
  宣布完接下來市場部要麵對的工作計劃之後下麵一陣嘩然,錢多多對大家的反應毫不意外,事實上就算她過去有些心理準備,最後在香港得到確定消息的時候仍舊震驚不已。
  她不是許飛,說不來那些振奮人心的場麵話,但是錢多多有錢多多的特點,她就坐在首位非常冷靜地等待大家最初的驚訝稍稍過去,然後站起來打開投影儀,用最平常的聲音,條理分明地宣布工作計劃以及人員分配,仿佛這就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標準項目。
  她這樣的態度讓會議室裏很快安靜下來,所有人不自覺地聽得仔細,被指派到任務的已經開始埋頭記錄重點。
  這一天過得忙碌,但下班後錢多多仍舊兌現諾言,按照老規矩請全體吃飯慶祝升職。市場部所有人取在常去的日本餐廳,就連任誌強和伊麗莎白也沒有缺席,雖然伊麗莎白臉上表情不是太好看,雖然任誌強從頭至尾都沒有說什麽話,但至少表麵上,整個市場部其樂融融,大家笑聲不斷。
  自覺自己做人已屬成功,錢多多一直笑著接受祝賀,將近九點的時候她起身告辭,說自己還約了人,鼓勵大家吃得盡興然後繼續節目,全算她的,然後便爽快地買單先離開。
  職位落差越來越大,表麵再怎麽一片和樂,她在座的話大家有很多話總是不方便說,錢多多也是從底下做上來的,這方麵一向很體貼。
  再說她也的確有約,最近發生這麽多事情,怎麽能不跟自己的閨中密友好好聊聊。
  不是喝咖啡的時間了,錢多多和依依這次約在酒吧,錢多多認識的酒吧不多,依依更別提了,所以來去都是老地方,進門的時候麵前仍是那個老舊的古董地球儀。
  依依是由司機送到的,不是什麽城中熱鬧之地,酒吧外的街道很安靜,司機就把車靠著街沿停下,然後坐在裏麵攤開一張報紙,耐心等待。
  錢多多早到,已經握著酒杯坐在角落裏,身邊是棕色木框鑲著小塊的藝術玻璃,透過那些冰紋看著依依下車,已經是初夏,依依穿著輕便,綰著頭發,束腰風衣下露出淡紫色的裙擺,短短幾步路也是一道風景。
  這個酒吧靠近公司,並不出名,所以很安靜,裏麵人不多,錢多多坐地角落,沙發後有室內植物,這時站起來繞過那從綠色招呼立在門口的依依,一臉笑。
  依依也笑了,走過來脫下風衣坐下,沙發寬大,椅背又高,兩個人一坐下就仿佛消失,美人一瞬,錢多多幾乎能夠聽到背後傳來的唏噓聲,忍不住又笑了。
  “這麽開心?”依依端起酒杯與她碰杯,紅酒杯晶瑩剔透,深紅色酒液晃動,杯沿相碰,清脆的一聲響。
  “還好,升上去總是好事,不過完成這個項目之後我可能會離開UVL。”到了這個時候才真正放鬆下來,錢多多調整坐姿讓自己陷得更深一點。
  沒聽明白她的話,依依有點吃驚地睜大眼睛,“UVL不好嗎?上次你沒升職成功說要換地方,這次都升總監了你還要換地方,換地方很好玩嗎?”
  錢多多吐了吐舌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依依眼光驚訝,錢多多隻是笑,可憐依依從來沒有工作過,又不了解情況,光靠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解釋,她根本有聽沒懂,照樣是一頭霧水。
  不過依依對自己覺得不太重要的事情一向有搞不清就放棄的優良習慣,又對這方麵的話題沒什麽大興趣,所以這時候立刻拋開錢多多的工作情況,直接跳話題,“好吧,不談那個,你氣色很好哦,又戀愛又升職,最近跟葉明申發展到什麽階段了?來匯報情況。”
  錢多多搖頭,講老實話,“戀愛是有,不過不是跟葉明申,我去香港前就跟他說對不起了。”
  這回真的大吃一驚,依依酒杯還在唇邊,差點嗆到,放下杯子才說話,“怎麽了你們?不是一直在約會,那天我打電話去你家,你媽媽還誇了半天小葉小葉的。”
  聽到自己媽媽就頭疼,錢多多坐起身子打算解釋,突然門口有熟悉的人聲,她一回頭,然後又立刻轉了回來。


  第六十五章
  居然是任誌強和伊麗莎白,怎麽難得出來喝個酒都會遇到他們,錢多多心裏歎氣了,懶得多看,又不能現在就拖著依依換地方,麻煩。
  看不懂錢多多的表情,依依好奇地探出頭順著她剛才的眼光想看個究竟,卻被錢多多一把拉住。
  眼角隻撇到一男一女在距離她們不遠的地方坐下,那個女生等不及上酒就開始抱怨,聲音憤憤,“我真想不通,憑什麽繞了一個圈子還是讓錢多多升上去了?論年資論經驗,她都不如你。”
  聽到錢多多三個字依依就安靜了,用眼神提問,“你同事?”
  錢多多點點頭,無奈地聳聳肩,繼續喝酒。
  伊麗莎白一直在不停地說著公司的不公平之處,任誌強卻很沉默,喝了一會才開口,“算了,她跟我們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了,上次她不就是因為跟前任總監關係好,老是背地裏下功夫,所以才說要升的嗎?後來Kenny許突然空降,把她殺了個措手不及,真是大快人心。”
  背後嚼舌根!聽到了,我都聽到了哦,錢多多在沙發裏翻了翻眼睛,依依看得好笑,繼續做嘴形,“被人講了哦。”
  “沒人講才不正常。”錢多多壓低聲音回了一句,然後開始觀察這個酒吧有沒有第二個門能夠讓她們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她也想做到全世界都滿意,可惜這絕不可能,現實如此,錢多多不強求。
  耳邊又有聲音飄過來,伊麗莎白不停地抱怨,“誰知道這次錢多多又找誰下了功夫,你說她跟Kenny許會不會有什麽關係?怎麽他一升上去又是輪到她?”
  “Kenny許?”依依也聽得清楚,這時一臉問號看著錢多多,“許飛?”
  錢多多還來不及回答,任誌強突然開口,“你才看出來?錢多多早就跟許飛搞在一起了,現在你才來講這句話,遲了。”
  “真的?”相同的兩個字和倒吸氣的聲音從伊麗莎白和依依和嘴裏同時發出來,錢多多都來不及捂住她的嘴。
  幸好她們坐的位置實在隱藏,依依一向走淑女路線,聲音撐死了也大不到哪裏去,身後的兩個人又情緒不好,居然都沒有注意到。
  伊麗莎白目瞪口呆,再開口的時候聲音都變了,語氣複雜,“她跟Kenny許?那個男人怎麽會被她——啊,你怎麽會知道的?”
  “我看到過。”任誌強回答很簡單,一付懶得多說的樣子,接著就伸手叫買單,“走了,今天我要早點回去。”
  “不去我那裏?”意外與他的動作,伊麗莎白說這句話的時候很是情急,與之前的語氣大相庭徑。
  “伊麗莎白,跟著我沒前途的,你要學學錢多多,要找就要找最有用的男人。”任誌強拋下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冷,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伊麗莎白沒有跟上去,一個人又坐了幾分鍾,臉上表情很複雜,然後突然起身,抓起包就匆匆離開。
  好像剛剛聽了一場精彩的廣播劇,依依挨到他們離開就立刻抓住錢多多提問,“到底怎麽回事?你快講給我聽。”
  被人背後這樣評論,錢多多臉色自然不太好看,這時候不答反問,“依依,你覺得我升職靠的是什麽?”
  看出來錢多多有點鬱悶,依依暫時壓抑八卦的念頭,認真回答,“當然是因為你能力好,又夠努力嘛。”
  錢多多苦笑了一聲,“依依,你聽到他們說什麽了嗎?現在你明白了吧,做個女主管隻是表麵風光而已,背後不知道要比男人多付出多少倍的努力,女人總有一天要結婚生孩子,再怎麽有業績,公司都會多考慮男人,真的做出來又升上去了,人家又要說你是睡上去的。”
  “別理他們,那是妒忌,了解你的人根本不會相信這些胡說八道,你跟許飛會有什麽關係?他比你小好幾歲呢。”
  “謝謝支持。”錢多多拱拱手,然後低頭認罪,講了老實話,“不過我跟許飛,現在的確是有關係的。”
  “啊?”愣住了,依依呆呆補了一句,“什麽關係?”
  親手破壞自己原則的錢多多千年難得地害羞起來,撇了撇頭,講話有點不自然,“我們,我們在戀愛。”
  對麵沒聲音了,依依的眼睛瞪得大,酒杯還舉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裏麵酒液晃蕩得危險,錢多多識相地將杯子接過來,又替她倒了一點,然後雙手放在膝蓋上,安靜地等依依恢複正常。
  足足一分鍾之後依依才開口說話,先喝一口酒鎮定一下,然後抓起錢多多的手。
  不知道老朋友要發表什麽樣的評論,錢多多凝神靜氣做好準備。
  “多多,照片。”
  “啊?”這次輪到錢多多呆住。
  淑女款的依依,突然流露出一身跟貴氣完全不搭的少女夢幻表情,雙眼亮晶晶地盯著錢多多,攤開手很雀躍地講話,“那個許飛,現在比以前更帥了吧,多多,我要看照片。”

  第六十六章
  太太跟她的閨中密友談興大發,依依家的司機這一次在酒吧外等了很久,一份報紙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連夾縫廣告都快背出來了。
  不過既然是從事這一行工作的,又在這個家裏待了那麽多年,他一向是很有耐心的。特別是最後等到太太上車,後視鏡裏看到她臉上的笑容,更是覺得等得值得。
  先生一直忙碌,他跟張阿姨算是跟依依最接近的人,這些年看著這位年輕的小太太一點一點年齡漸長,剛來的時候還跟小女孩一樣,整天喜笑顏開的,到後來卻越來越寡言淡漠,最近更是,對身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不太關心的樣子。
  他們隻是普通人,不過看看也知道富貴媳婦不好當,幸好她還有個好朋友可以排遣寂寞,錢多多跟依依生活圈子完全不重疊,但是兩個人友誼曆久彌新,每次在一起依依都很高興,所以他對這樣的接送等待當然是心甘情願的。
  後視鏡裏那個笑容一直在,難得看到太太這樣高興,司機開著開著也忍不住回頭問,“太太,什麽事情那麽開心?”
  她還能笑什麽?當然是因為錢多多。
  剛才錢多多架不住自己的逼問,一五一十把她和許飛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全招了,依依聽得羨慕,最後還問多多,“可是你媽媽不是想你盡快結婚嗎?許飛還年輕吧,沒有結果怎麽辦?”
  這句話問得中肯,錢多多沉默了一會才回答,“依依,我也害怕,到了這個年齡,如果戀愛沒有結果,對男人來說隻是浪費一段時間,對我來說可能就是浪費了整個青春。不過既然已經決定了,就要走下去,刀山火海也不後悔。”
  覺得錢多多說這話的時候好漂亮,依依動容,舉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然後斬釘截鐵地補充,“對,自己選擇的路,跪著也要走完它!”
  說完她和錢多多兩個人一起大笑,一直到分手的時候都抹不平自己往上翹的嘴角,這時聽到司機提問,她仍是微笑回答,“啊,我跟多多剛才說笑話呢。”
  “什麽笑話?”司機也笑了,又問了一句。
  後視鏡裏的依依笑笑搖頭,“我們女生的悄悄話啦,不能告訴你。”說完轉頭看窗外。
  車窗外一片黑暗,路燈下偶爾有人騎著單車努力埋頭蹬踏,匆匆而過,但她所處的車廂裏卻充滿了真皮的膩香,輕柔音樂環繞,流線型內飾奢華,相比之下,仿佛另一個世界。
  兩個世界,錢多多還在選擇,而她早已經塵埃落定。
  車窗上有自己的倒影,她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重複那句句子,已經沒有在笑了,因為那根本不是什麽笑話。
  她在心裏說,“自己選擇的路,跪著也要走完它。”
  錢多多是獨自開車回家的,已經很晚了,春天,風裏帶著柔軟的味道,她開了一程之後索性把窗全都打開,感覺更暢快。
  跟依依聊天果然有效,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輕鬆的感覺了。自從決定接受許飛之後,短短幾周,她自覺每天起床坐上的都是一列調整運轉的過山車,日子過得跌宕起伏,精彩非凡。
  依依說的很對,決定與許飛在一起,她這一次完全是聽從了自己的感覺,這個選擇對她麵前迫切需要解決的婚姻問題,不但毫無幫助,反而可能帶來反效果,她很有可能在這段戀愛當中無限期地將青春拋擲,最後仍是毫無結果。
  還有工作,之前決定了要離開,之後更有MEC大好的機會,她卻因他生了躊躇,不願留下她獨自麵對一切,不願離開他。
  MEC的邀請,她當然是動心的,但她私心更期待另一個結果——她與他的結果。
  如果上一次她有這樣的躊躇,說不定現在已經在新加坡塵埃落定,孩子都老大了。
  會後悔嗎?但這是自己的選擇,已經決定了,怎麽改?
  那就按照自己的決定走下去吧,錢多多在心裏做總結性發言,更何況有了UVL市場部總監的背景,再加上參與這個項目的經驗,她今後海闊天空,哪裏不能去?
  車子平穩迅速地開在安靜的午夜路麵上,小小的空間感覺私密,無人窺視,她忍不住握起一隻拳頭在方向盤上揮舞了一下加重自己的決心——
  就這樣,自己的選擇,刀山火海,也不後悔。

  第六十七章
  下定決心的錢多多,第二天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問題。
  早晨進市場部的時候,每個人的眼光都充滿內容,小欖已經升為總監特別助理,現在桌子就在她的辦公室門外,看到她走過來立刻站起身,一臉情急地開口,“老大,剛才李副部來找過你。”
  李衛立?錢多多皺眉頭,“你怎麽沒通知我?”
  “李副總是陪山田小姐過來的,剛離開。”
  “山田?”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錢多多重複了一句。
  “沒有事先通知就走,是我冒昧了。”身後有一道女聲,回頭便看到山田惠子那張妝容精致的臉。
  錢多多一愣,然後鎮定下來微笑,“山田小姐?你怎麽會來上海?”
  終於知道為什麽其他人會這麽看自己了,山田惠子突然到上海,還一清早就由李衛立陪同著出現在她的辦公室裏,新任總監位子都沒捂熱就出這樣的狀況,誰知道大家心裏是怎麽想的。
  “錢小姐,好久不見,冒昧了。”山田惠子仍舊是一身利落的職業打扮,大樓用的是玻璃牆,采光很好,她的烏黑的頭發在明亮光線下閃閃發光,妝容完美精致,很是吸引人。
  錢多多臉上已經露出一個標準笑容,“是啊,好久不見,叫我Dona吧,來開會嗎?要不要我還你參觀一下市場部?”
  “謝謝。”惠子淡淡一笑,語氣客氣有禮,“剛才Wcllce已經帶著我大致熟悉了一下,就不麻煩你了。我之前也來過上海,這裏最近改變很大。”
  錢多多一臉微笑,“是嗎?”又伸手推開總監辦公室的大門,“到我辦公室坐一會聊吧,小欖,替我們倒兩杯咖啡,謝謝。”
  她們兩個這樣笑來笑去,周圍眾人看得滿腦袋問號,實際情況與原本的猜想沒一個地方對得上號,難道錢多多跟這位鼎鼎大名的千金小姐也是認識的?難道她們是好友?如果是這樣,那怪不得錢多多能夠鹹魚翻身,成功上位總監。
  還有想得更遠的,為什麽錢多多跟這些異國女性關係都那麽好?難道——有些聯想力超群的人臉上突然布滿黑線條——難道她們真是傳說的蕾絲邊?
  猜想的漩渦越來越大,兩位中心人物卻已經一同消失在合起的總監辦公室大門後,唉,又沒得看了,眾人再次無聲歎息。
  “山田小姐,這麽突然來中國,參加會議?”室內隻剩下她們兩個,錢多多請她在沙發上坐下。
  “不是。”惠子回答很簡單,“我申請參與亞洲區的收購項目,昨天剛從日本飛過來。”
  錢多多心中吃了一驚,臉上表情倒是仍舊保持得很好,“那以後要常駐這裏嗎?”
  “是,我在日本就和Kenny合作過,這次過來也是想跟著他多學習,亞洲區是戰略重點,這個項目又很關鍵,我很想在這裏好好積累經驗。Dona,你常駐中國,對這裏的市場比較熟悉,以後請多多關照。”
  雖然作風西化,他她到底是日本女性,說到最後一句還站起身來,雙手放在膝蓋上,微微鞠了個躬。
  倒是錢多多不適應,也站了起來,正好小欖推門送咖啡,她們倆停下對答,坐了下來。
  笑著謝了一聲小欖,錢多多接過杯子放在惠子麵前,等小欖退出去以後才繼續開口,“請教不敢當,以後我們見麵的機會應該不少,希望這個項目一切順利吧。”
  惠子點頭,坐下後端起咖啡杯放到唇邊,眼睛從杯沿上方露出來,纖細的睫毛下目光筆直地看著她,過了幾秒鍾才微微一笑。
  桌上電話鈴響,錢多多說了聲不好意思走過去去,小欖的聲音,“老大,李副總又來了,要請他進來嗎?”
  鞍前馬後的,這麽大把年紀了,倒也不容易。
  錢多多心裏才講了一句,來不及開口回答小欖,身後已經有聲音,惠子站起來說話,“Dona,我第一天到,還有些地方需要熟悉,不打擾你工作了,先告辭。”
  開門以後看到李衛立已經帶著一群人準備好恭迎這位董事千金的大駕,錢多多把他們送到市場部門口,李衛立一直走在惠子身邊,這時回頭看了她一眼,一臉和藹笑容。
  佩服得五體投地,錢多多當即止步,保持微笑原地目送他們離開。
  回到辦公室之後她坐進皮椅裏長吐了一口氣,不知不覺手已經放在電話上,很想撥一個電話給許飛,問問他對這樣突如其來的情況是否清楚?或者索性放縱自己直接抱怨,講她覺得很不爽,又有點忐忑,想他立刻回來,解釋一切。
  這些想法在腦海裏翻滾一瞬,突然覺得自己可笑,有什麽好說的?他的回答又能改變什麽?難不成她還要坐在辦公室裏隔著越洋電話撒嬌,說我的一切不爽都是怪你怪你就怪你?
  心裏笑自己真是白活了,錢多多直接把手從電話上撤回來,打開電話查今日的行事曆,拋開一切,埋頭做事。
  下午錢多多主持項目初始會議,各個地區項目經理不停陳述最近市場動蕩所帶來的困難和阻力,知道他們在試探新任總監的深淺,錢多多打起精神一一應對,等會議順利結束時針已經指向七點。
  走進地下車庫的時候她自覺筋疲力盡,司機已經下班,總監的配車靜靜停在屬於它的位置上,對它感覺陌生,她走過去的時候腳步異常緩慢。
  身後突然有車燈閃爍,很輕的刹車聲,一回頭隻看到晶亮燈光,有車滑行過來,正緩緩刹停,離她僅有數尺之遙。
  車燈耀眼,錢多多情不自禁地舉手遮擋,那車已經在她身邊停穩,然後車門在麵前開啟,年輕男人欠身望她,聲音含笑,“這位小姐,能不能賞光讓我送你回家?”
  快樂的感覺來得簡單又純粹,但是錢多多沒有動,彎腰低頭,很仔細地看著他,一句話都不說。
  錢多多目光炯炯,許飛被看得有點愣。他之前十幾個小時都是在飛機上度過的,沒有按照原計劃與凱洛斯一起離開倫敦,也沒有通知任何人,他獨自提前回到上海,知道她這時候應該還在公司,他剛從機場直接趕過來。
  沒楊到預想中錢多多見到自己的驚喜驚訝一樣沒有,隻是一徑仔細看他,好像他是突然出現的外星人。
  糊塗了,許飛補了一句,“多多,怎麽了?”
  “許副總。”她終於開口,用的語氣很正式。
  “嗯?”
  “今天惠子大小姐來我辦公室,當麵通知我她接下來要在國內繼續與你共事,還說以後有需要會來請教我,關於這件事,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他答得大方,“是,我也是昨天才得到消息,她已經到了?真快。”
  “昨天你就知道了?為什麽不通知我?”錢多多眯著眼睛繼續講。
  他露出有點迷茫的表情,“她來不來很重要嗎?”說完停頓了一秒鍾,突然恍然大悟地笑開來,伸手來拉她,“多多,你不是又吃醋了吧。”
  錢多多保持原姿勢後退一步,板著臉開口,“許副總,這是公司的地下車庫,很多攝像頭,來往同僚也多,請小心桃色新聞。”
  啊?她是說過在公司不要暴露兩人的關係,但是從未像這次說得那麽嚴肅,完全不是開玩笑的口氣,許飛聽完當即無語。
  她是彎著腰說話的,所以眼前就是他的臉,眉毛濃黑,眼睫線條完美,年輕男人的飽滿漂亮,依稀還有些孩子氣,原本笑意滿滿,這時卻因為她的話頹下來,看上去有點可憐兮兮的樣子。
  想笑,但她憋住了,接著又補充,“所以等下你要跟牢我的車,別丟了啊。”說完那句話之後也不等他的回答,很貼心地替他合上副駕駛座的車門,轉送就往自己的車走過去。

  第六十八章
  想笑,但她憋住了,接著又補充,“所你等下你要跟牢我的車,別丟了啊。”說完那句話之後也不等他的回答,很貼心地替他合上副駕駛座的車門,轉頭就往自己的車走過去。
  坐進車裏的時候她很迅速地發動踩油門,後視鏡裏看到那兩點晶亮燈光也動起來,地下車庫出口坡道彎窄,她開得不快,轉到街道上後車後仍是那兩點光,不離不棄的樣子。
  嘴角忍不住翹起來,再翹起來,伸手去壓,怎麽都壓不平。
  車了仍舊不快不慢地向前行駛,公司邊街道安靜,往來車輛稀少,身後突然有雪亮大燈一閃,然後是加速聲,轉眼他的車就超到了前方,一頓即停。
  被嚇了一跳,她趕緊急刹,幸好車好,車速也不快,錢多多停得有驚無險。
  幹嗎在街玩這麽危險的生死時速,被嚇到,錢多多推門想下車教訓一下那個間歇性頭腦發熱的男人。
  但是她的動作哪有他快,雙腳還沒落地就看到麵前的車車門開啟又合上,他跳下來的姿勢敏捷漂亮,轉眼自己就被拉了出去。
  下一秒鍾,被嚇得有點不爽的錢多多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就在街上被人用力擁抱住,然後是很快活的一個吻。
  夏夜,夜風柔軟清涼,街道安靜,來往一輛輛放慢速度看著他們在街上擁吻,隱約有口哨聲。
  四唇分開後錢多多氣喘籲籲地瞪著他開口,用盡全力吐出三個字,“你瘋了?”
  他看著她笑,然後很認真地回答,“我沒瘋。”
  他沒瘋,隻是剛才錢多多在地下車輛那樣嚴肅認真地對他說小心桃色新聞,然後又突然眼中笑意彌漫,讓他不要跟丟了。他跟在她車後,看著她那樣慢條斯理地往前開,突然很想擁抱和親吻她。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並不是要故意要嚇她,隻是壓抑不住內心渴望,想雙手可以立刻觸碰到她。
  我沒瘋?他還真的回答?錢多多瞪著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想再教訓他幾句,但是心底湧出的快樂讓她飄飄然。
  自己的身體陷在年輕男人有力的雙臂當中,鼻端有久違的樹香,這樣的擁抱和親吻是無上的享受,才一周沒見而已,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想念他——身體到心,每一寸都在想念他。
  這麽晚上錢多多在許飛的公寓待到很晚,許飛所住的公寓樓層很高,客廳外有一個寬大的弧形陽台,夜裏風大,但可以俯視萬家燈火,景色華美。
  他們就在陽台上聊天,喝紅酒,手肘擱在圍欄上,肩膀碰在一起,也不知道為什麽有那麽多話可說,也不知道有什麽那麽值得高興的,說不了幾句就相對一笑。
  波爾多品香醇,錢多多喝得並不多,卻覺得酒精上頭,飄飄蕩蕩的感覺,心髒如何都落不到實處。
  心裏還惦記著惠子的到訪,她放下酒杯側頭問他,“Kenny,我覺得惠子過來加入你的team目的很奇怪,她已經在亞洲區參與過項目,就算要積累經驗,也應該往歐美跑,為什麽還要到中國來浪費時間?”
  “公司接下來的增長重點放在亞洲,印度和中國都很重要,山田支持凱洛斯也並不是沒有條件的,我看他對中國也很有興趣,讓惠子過來可能是希望她多熟悉一下這裏的環境。”
  “是熟悉這裏的環境還是熟悉你?”錢多多挑起一邊眉毛斜斜看他。
  “多多。”他也放下酒杯,側過身子正對她笑。
  “幹嗎?喂,別岔開話題……”一句話來不及說完,可憐的錢多多已經整個人落進熟悉的懷抱裏。身體被抱得緊,鼻梁陷在他的胸膛裏,男人寬闊的胸膛,隔著襯衫都能聞到蠱惑的樹香鋪天蓋地,呼吸不受控製,撞痛了鼻尖也忍不住貪婪吸氣。
  頭頂有聲音,他還在笑,胸膛震動,“多多,你吃醋的樣子真可愛。”
  真是可惡,居然還敢笑,想掙脫,他他手臂收得緊,快樂毫不掩飾地傳遞過來。那種火苗處處的感覺又來了,皮膚戰栗麻癢,身體滿足到飽漲,像一隻剛剛被喂飽的貓,又被放在太陽下曬得毛爪蓬鬆,到最後被人抱起的時候什麽反應都沒了,隻懂得享受。
  落到床上的時候她在心裏歎氣,可恥啊,居然不能控製自己,居然任由他這樣予取予求,但是太快樂了,四唇相交的時候她忍不住呻吟了一聲,津液甜蜜,他突然地長驅直入,巨大的快樂讓心髒狂跳,身體卻虛軟無力,恍惚了,罷了罷了,有原則的錢多多最後放棄換氣,再次投降了。
  他們在床上漫長而纏綿地做愛,窗沒有合上,高層,夏夜裏風大,窗簾被吹得劈啪作響,月光無遮無攔地照在他年輕光潤的皮膚上,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他線條美好的身體,覺得很幸福,她怎麽都不值得把自己的眼睛合上。
  結束之後錢多多還在喘息,說不出話來,隻能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安靜了片刻,不過喘息停歇之後她延續之前的話題,“你,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身體一暖,又被他抱到身上,已經很熟悉這個姿勢了,錢多多沒有吃驚,隻是用雙手撐在他的胸膛上等回答。
  臥室沒有開燈,他有月光下微笑,輕聲答了三個字。
  “放心吧。”
  突然鼻酸,講不出話來,錢多多把頭一低,埋在他的肩窩裏不說話。
  放心?她怎麽放心,活到這麽大,她第一次麵對一個男人,麵對一段感情的時候感覺惶恐,她愛這個男人,享受這段關係,可是他還這樣年輕,這樣好,而她竟在巨大的快樂麵前生了恐懼,怕年齡的分赴會越來越大,怕他要麵臨的誘惑遠勝於她,怕他們最終沒有結果,不能天長地久。
  太可笑了,這樣患得患失,哪裏還像過去的錢多多。
  看不起自己了,又有點埋怨,身體與他貼得緊,她最後張開嘴咬了他,孩子一樣撒了口氣。
  他被咬得大笑起來,反手抓住她翻了個身,眼裏亮亮的,一低頭又吻住她不老實的嘴。
  被壓得沒話說了,錢多多一口氣上不來,哀叫了一聲,再次繳械投降。

  第六十九章
  再怎麽戀戀不舍都沒有膽子徹夜不歸,錢多多最後還是堅持回了家。
  剛剛消耗了那麽多體力,上樓的時候她腳步虛浮,對了幾次鑰匙都沒有打開門,突然大門從裏麵被打開,被嚇了一大跳,定睛才發現開門的竟然是自己的爸爸。
  “爸爸,這麽晚了你還沒睡?”還好不是自己老媽,鬆了口氣,進門之後錢多多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想點事情,誰不著。”錢爸爸立在一邊看著女兒換鞋,欲言又止。
  “怎麽了?出什麽事?”爸爸一向是名士風,退休之後更是閑散得很,難得看到他這麽煩惱的樣子,錢多多繼續問。
  “也沒什麽,你媽最近很煩,晚上拉著我說了好久你的事情,弄得我也睡不著。”
  這句話立刻把錢多多打到了,媽媽心煩的事情現眼前就隻有一樁——女兒的終身大事,她也確實努力過了,但結果是再次證明她確實做不到立時三刻就滿足媽媽的偉大心願。
  感覺自己實在對不起麵前演技吃魚的老爸,錢多多誠懇地抓住爸爸的手低頭認罪,“爸爸,對不起。”
  “好了好了,一家人說這種話,今天又加班到這麽晚?早點睡吧,小心身體啊。”爸爸拍拍她的肩膀,轉身回房去了。
  晚上縱欲過度,第二天早上錢多多起不來。
  起不來也沒人叫她,最後喚醒她的是電話鈴聲,錢多多在床上一驚而醒,接起來後那頭小欖的聲音很急切,“老大,早上有倒會哦,許副總剛才打電話來,問你到了沒有。”
  錢多多朝床頭櫃上的小鍾望去,看清時間之後雙眼突然等大,竟然一睡就睡到這個點!她最近怎麽跟豬一樣。
  打仗一樣把自己收拾完畢,錢多多急匆匆往外趕,眼角掃到媽媽正獨自在露台上曬衣服,她抓鑰匙的時候忍不住埋怨了一句,“媽,你怎麽都不叫我一聲?”
  錢媽媽頭也不回,硬邦邦的拋過來兩句話,“你現在做什麽都不跟自己媽媽招呼一聲,我還叫你幹嗎?”
  正麵被台風尾掃到,錢多多出門的時候一臉黑線條。
  下樓梯的時候她又看了一眼手表,最近家裏氣壓低,現在本該是爸爸媽媽共同出現在餐桌邊的時候,看來今天早上媽媽心情處於穀底,臉一向樂嗬嗬的爸爸也受波及,幹脆地躲在房裏不出現,隻有她不知好歹,還一頭撞了上去。
  唉,錢多多心裏長歎一口氣,人家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她以前嗤之以鼻,現在覺得果然是有道理的。
  自從得知她主動放棄葉明申這樣的完美結婚人選之後,媽媽已經決定徹底放棄這個女兒,每天進出都當她是透明人,吃飯都不拿正眼瞧她,用行動堅決徹底地表示自己的憤怒,現在發現沉默不夠力量,轉為言語泄憤,看來她接下來在家裏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
  要不還是搬出去獨立住吧,幸好她有先見之明,年前就偷偷買了套房做自我頭子,算算還有個把月就能交房了,好歹也算有個退路。
  關於買房這件事,她是瞞著自己的老爸老媽決定的。原因很簡單,第一是不希望他們補貼自己,第二當然是照顧老媽的脆弱心靈。
  她曾經試探性地跟媽媽談過女孩子獨立買房的問題,當場便遭到了強烈反對。
  錢媽媽的出發點自然是萬年不變的,在她的想法裏,女兒到了一定年齡,就應該把全副精力放在找一個適合的結婚對象上麵,多多一路卯起來拚事業她已經很不讚同了,再加上自己買套房子,那豈不是直接扼殺了所有正常男人的選擇欲望?
  這年頭一個快三十歲的女人,職位高薪水高能力高已經算致命傷,如果再加上一套自有的房子,那基本上就等同於在臉上寫了“我不想結婚”這幾個大字,成家是徹底沒希望了。
  基於以上兩點,她那套房買得是無聲無息,水漂都沒打一個。
  剛想到這裏電話又響,來不及聽,她先發動車子轉上大街,車子在第一個紅燈前停下後她才一手把著方向盤,另一手去抓手機。
  那頭是許飛的聲音,背景聲很安靜,又隱約有打印機送紙的聲音,很明顯他已經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了,“多多,你在哪裏?剛才我撥你辦公室的電話是你助理接的。”
  他的聲音聽上去心情很好,精力充沛的感覺,這世上就是有人怎麽折騰都不會累,可惜不是她。
  忍不住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再想起剛才媽媽說話的樣子,錢多多回答的時候就忍不住呆了點情緒,“我睡過頭,還在路上,等下要是呆頭遲到,許副總你就直接把我叉起來示眾好了。”
  “你還在路上?司機呢?”
  “我就是司機。”昨天她這麽晚才下班,司機早就消失了,難不成還要人家一早步行來接她?
  “那你還接電話?太危險了,開車小心,等到了公司再說。”他答得很快,錢多多隻來得及“哎”了一聲,那頭已經掛了。
  居然就這麽掛了她的電話?錢多多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屏幕,身後有喇叭聲,紅燈已經跳轉,她扔開手機繼續開車,雙手用力抓著方向盤,打方向的時候都比平時猛了許多。
  過了路口之後她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也不管時間了,硬是穿出車流靠到路邊安全線上,然後再次抓起電話撥出去。
  鈴響數聲之後才被接起,她劈頭就是一句,“Kenny,以後你不要隨便打電話到我辦公室,我的助理會誤會。”
  那邊有敲門聲,還有電話鈴聲,他在這一片忙碌生中回答,“多多,專心開車。”
  “我停下了,”她不理睬,繼續說正事,聲音嚴肅表示強調,“你聽到我剛才說的話沒有?”
  許飛笑起來,雖然低,但是從話筒裏穿古來仍舊讓她耳膜震動,昨晚才耳鬢廝磨在一起,身體反應敏銳,突然間耳廊發燙,錢多多不爭氣地紅了紅臉,幸好電話那頭看不到。
  “聽到了,錢總監。”他笑著給出肯定回答,然後補充了一句,“不過公事行不行?剛才我告訴你家助理10點的市場部會議我也會過來,她會誤會嗎?”
  唉,拿這樣的男人沒辦法,聽著聽著錢多多也想笑,時間緊張,不跟他多說了,她應了一聲就掛電話,繼續踩油門。

  第七十章
  掐分扣秒到達公司,她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小欖已經抱著東西跟上來,“老大,其他人已經在會議室裏等了,現在就開始嗎?”
  “現在就開始,我馬上過來。”錢多多腳步不停,接過文件翻了一下,對著小欖點點頭。
  錢多多走進會議室的時候長桌兩邊都已經坐滿,她一個人走到首位坐下,剛打開文件夾門又被人推開。
  所有人的眼光一起轉過去,推門的是許飛,對著大家笑了一下,眼光掃過坐在首位的錢多多,那個笑容就更大了一點,偌大的會議室都感覺有陽光閃過。
  之前與他通過電話,有了心理準備,錢多多到也不覺得驚訝,坐在原地回報一笑,正要開口,突然被推開的門後又有人走進來,套裝利落,挽著烏發,對所有人有禮一笑。
  會議室裏沒什麽聲音,但是錢多多仍舊清楚聽到大家心裏響起的此起彼伏的吸氣聲,自己臉上那個笑還在,她反應快,也對惠子笑著點點頭,然後站起來伸手請他們入座。
  他們坐定之後許飛對她微笑,“Dona,我想先講幾句話,占用你一點時間,可以嗎?”
  “當然,你先說。”錢多多坐下來,移動椅子讓了一讓。
  許飛說的不多,寥寥數語,但是錢多多在一邊看得清楚,一幹女職員們目光又開始泛起漣漪,水汪汪得幾乎要滲出眼眶外來。
  又想遞紙巾給她們了,錢多多無奈。
  權利是春藥,放之四海皆準的道理,這龐大的公司就像一個小國家,最年輕的市場部總監已經讓人抵擋不住了,現在他又一躍變成了最年輕的副總經理,唉,這可如何是好?
  不管了,錢多多等他講完立刻起來將接下來的會議照常進行,惠子就坐在許飛旁邊,聽得很仔細,又時不時探頭與他低語,其他人目光迥異,尤其是伊麗莎白和任誌強。
  提問,討論,總結,這個會議一切如常,但錢多多可以保證,第二天公司就會有無數不同版本的流言四起,隻希望她在那些版本中的角色稍稍漂亮一點,不要被傳成上位失敗的狐狸精,或者再誇張一點,直接被傳成搞蕾絲邊不成慘遭拋棄的那一方。
  無論底下各人心中的想法如何,這個會議還是貌似順利地接近了尾聲,門又被人敲響,進來的是正江,先向所有人抱歉,然後走到許飛旁邊低頭說了幾句話。
  清楚看到他的眉頭一皺,然後把臉轉向她。
  目光與他交接一瞬,感覺他在凝視自己,不知道出什麽事了,錢多多心中一凜。
  但他隨即一笑,站起來才說話,“Dona,有個緊急會議,我要先走一步,你們繼續吧。”
  一旁惠子正在低聲問正江怎麽了?這時也站了起來,雖然沒說話,但還是對錢多多點頭一笑。
  怎麽人人那麽客氣?錢多多突然間適應不良。
  工作忙碌,項目剛開始,一切千頭萬緒,也沒空多猜測發生了什麽事情,錢多多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暫時把會議當中的這段小插曲拋到腦後,埋頭工作。
  下班前接到依依的電話,聲音懨懨的,原本手頭還有些事情沒有結束,但感覺到她情緒不對,錢多多暫時放下一切,準時下班赴約。
  司機在車庫等,讓他把自己送到地鐵站,錢多多按照老習慣坐地鐵。
  下車的時候天已經全黑,錢多多手裏電腦包沉重,身邊人群熙攘,聲音嘈雜,隱約聽到電話鈴聲,她騰出一隻手去包裏摸手機。
  這個站點是西區新建成的樞紐,幾條線路相交,又在商業中心區,麵前道路開闊,兩邊商廈鱗次櫛比,四下熱鬧非凡。
  果然是自己的手機響,她摸出來接通放在耳邊,那邊許飛的聲音有點小抱怨,“多多,你怎麽都不接我的電話?”
  “趕地鐵哪,和朋友約好了吃飯,你下班了嗎?”
  “下班?我還在開會。”他好像歎了口氣,不過很快又笑起來,“怎麽坐地鐵?在哪裏吃,開完會我來接你。”
  “那怎麽好意思,還要麻煩許副總。”她說話的時候立在地鐵口,街沿,眼前是寬闊大街,車輛川流不息,最平常的上海街景,但這時竟覺得一切都很美,答得時候微微笑著,嘴角都不自覺地翹起來。
  “拜托你麻煩我吧,錢總監。”他笑著掛電話。
  感覺很愉快,錢多多放下手機仍舊保持著那個微笑。轉身往地鐵口邁步子,側臉間掃到街沿有車緩緩靠邊停下,門開處有個年輕女子飛速跳了下來,又用力把門拍上。
  她原不是個好奇心過剩的人,但那車就停在身後,拍門聲又猛,她本能地站住腳步回頭張望了一眼。
  就是這一眼,看得她笑容凝固,再也邁步動步子。

  第七十一章
  是一輛好車,後門一合一開,有個男人跨下來,一把將那個年輕女子的胳膊抓住。她掙紮,他不放,兩個人就在大街上拉扯在一起。
  那男人已經不年輕了,皺著眉頭,側臉熟悉,她再怎麽視線不清都一眼認出來,正是牛振聲。
  而那個年輕女子長發披散,露出來的臉龐與她有三分像,錢多多就站在他們身側,眼前清晰晃過她的五官,那張臉突然和記憶裏一張模糊的照片重疊,錢多多倒吸了一口氣,心墜了一下,再翻上來的全是煩亂。
  繁華的交通樞紐,商業中心,看熱鬧的人一眨眼就圍起一個小圈,還有不斷增多的趨勢,錢多多原本就立在離他們三尺以內的地方,突然間眼前人影憧憧,什麽都看不清了。
  她也不想看清,更不想讓牛振聲看到自己,努力移動腳步往後,最後掙紮出了人群,轉身拔腿就走。
  下地鐵的時候,感覺一節一節階梯仿佛在麵前漫長無止境,她走著走著忍不住跑起來,手心扶著冰冷的鐵欄,千萬人每日撫過的光滑金屬表麵,竟讓她感覺有些刺痛。
  一路上腦子裏翻滾的全是剛才那兩人糾纏在一起的樣子,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們倆同時出現了,這影像與香港的模糊一瞥聯係在一起,傻子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更可怕的是,那年輕女子的臉她是見過的,不止是在香港,現在想來,更早以前她就見過她,在葉明申的車廂裏,他微笑遞過來的那張照片上。
  怎麽辦?兩次撞見朋友的丈夫與其他女子糾纏,那女子又貌似是她剛放棄的完美男人的前女友,覺得麵前猛然張開一張錯綜複雜的大網,縱橫交錯,毫無頭緒,錢多多突然感覺頭疼欲裂。
  怎麽辦?要告訴依依嗎?可是最不討好的就是這種角色,人家夫妻不合全由你起,要是最後兩公婆盡釋前嫌,再看到她就是心頭一根刺,弄不好連朋友都做不成。
  那還是保持緘默?就當自己什麽都沒有看到過?反正剛才一片混亂,牛振聲根本沒有和她對過眼,她又跑的快,料想他也不知情。
  但是就這樣讓依依蒙在鼓裏過下去?若是牛振聲哪天突然決定不再需要這段婚姻,她難道就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被殺個措手不及,一點準備都沒有便成了下堂婦?
  想破腦子都想不出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錢多多最後在心底呻吟了一聲,無力地把臉埋進掌心裏。
  生平第一次對閨密之約有了抗拒之心,但是再怎麽不願意,地鐵還是將她迅速送達目的地。
  已經是晚餐時間,她們約的是商廈三樓的泰國餐廳MMK,上樓的時間錢多多腳步沉重,幾乎連自動扶梯都邁不上去。
  餐廳門口裝飾著熱帶植物,穿著泰國傳統服飾的接待小姐上來微笑帶座,老規矩,依依早就到了,看到她遠遠招手,臉上微微笑,氣色還好,倒不像之前電話裏聽來那樣懨懨的樣子。
  腦子裏還在打架,錢多多落座的時候強迫自己笑了一下。
  “多多,最近有什麽新聞?”依依正低頭翻菜單,不是第一次來了,依依點得很快,沒聽到錢多多的回答,合上菜單又對她看過來,“多多?”
  “啊?”餐廳裏有很小的舞台,有三兩個泰女正在起舞,十指指套尖長,變幻光線下閃爍不定,錢多多正恍惚著,回答都慢了半拍。
  依依笑了,“怎麽了多多,做總監很累嗎?跟你講話都聽不到。”
  “不是,我在想吃什麽呢。”錢多多勉強笑笑,小姐正送上菜單,她伸手接過,低頭借著翻閱掩飾自己的失態。
  吃的是咖喱蟹黃煲,清炒芥蘭,還有茅香雞肉卷,MMK泰國菜做得地道,這幾道菜原本都是錢多多心頭好,可這一次她卻食不知味,倒是依依談興很濃的樣子,一邊勺著金黃的咖喱汁一邊跟她講話,“多多啊,前幾天史蒂夫那個管理課程的同學搞聚會,我也去了,猜猜我遇到誰?”
  “誰?”錢多多答得簡單,因為一直是低著頭的,所以眼前看到的都是依依手裏的動作。
  她碗裏是雪白狹長的泰國絲苗米,淡青色的勺子帶著金黃色醬汁落在上麵,然後被慢慢攪拌,咖喱香味濃鬱。
  依依是常年閑散慣了的人,所有的動作都透著慵懶,十指纖纖,美人美食,就算拌個飯也讓人看得享受,哪像她,吃飯總像在敢時間,看著看著錢多多又走神,這樣的依依,還經得起打擊嗎?
  對麵依依的聲音又響起來,“還有誰,葉明申啊。”

  第七十二章
  “啊?你怎麽會遇到他?”聽到葉明申的名字錢多多倒是回神了,語氣疑惑。
  “人家是教授,葉教授。”依依加重語氣,然後難得歎口氣,“多多,他有跟我談到你哦。”
  “有嗎?”覺得自己今天跟隻鸚鵡似的,隻剩下重複問句的本事,錢多多又吐出兩個字。
  “他問你好不好,唉,我覺得葉明申真的沒什麽可挑剔的,放棄這樣的男人好可惜。”
  說到葉明申錢多多想起的隻是那張模糊的照片。長發的女孩子憑海臨風,五官與她依稀有些相似。
  實在忍不住了,她開口問了一句,“前幾天才聚會,那史蒂夫還在上海吧,你今天怎麽不陪他?”
  “今天早上走了,說是去南京開會。再說就算在上海也是半夜三更才到家,這個點我哪會看到他?”依依說話的時候口氣很淡,手裏勺子都沒有停。
  遲疑了半晌,錢多多才繼續問下去,“你不會擔心嗎?”
  “擔心?”依依抬頭看過來,“擔心什麽?”
  答不上來了,錢多多無語。
  倒是依依看著她的樣子笑起來,“幹嗎?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挺讓人擔心的?”
  “依依。”錢多多正色,“不開玩笑,我想知道,如果婚姻出了問題,你會怎麽解決?”
  “婚姻出問題?你是說兩個人感情出問題?”她偏頭看了看錢多多,“多多,我說過維持婚姻有很多方麵,我跟史蒂夫結婚都這麽多年了,感情淡了也正常。”
  “那就真的讓婚姻變成愛情的墳墓?感情淡了總要挽回的啊。”沒想到依依談起這個話題口吻如此平淡,錢多多眉頭微微皺。
  “我們有感情啊。”依依笑著繼續說,“沒有愛情有親情嘛。”
  “可是這樣的話,萬一……“錢多多欲言又止。
  “萬一什麽?”依依放下勺子,看著錢多多的眼睛說話,“你是說萬一他要拋棄我,我該怎麽辦對吧?”
  依依的眼睛很大,雙眼皮深刻,這時在燈光下直視過來,黑白分明,仿佛洞悉一切,多多感覺一震。
  “不會的。”一眼之後依依就低頭繼續舉勺子,繼續說話的時候因為嘴裏有了東西,接下來的聲音就有點模糊,“史蒂夫公司那麽大,我跟他婚前又沒有簽過財產公證,要是真想和我分開,共同財產怎麽分?生意上的事情已經夠他忙的了,男人哪來的心思自找麻煩?”
  心頭一涼,錢多多再也接不上話了。
  也來不及說話,她擱在桌上的電話又響,屏幕閃爍,接起來耳邊就是許飛的聲音。
  “多多,我已經在路上了,大概還有半小時。”
  心裏亂,錢多多隻是“嗯”了一聲,對麵依依看著她做口型,“誰?”
  錢多多捂著電話小聲答,“是許飛,他等會過來接我。”
  聽到許飛的名字依依就來精神,雙手合十開口講話,“那麽好?那你快去快去。”
  “不急,他在路上,還有一會。”錢多多匆匆結束通話,擱下手機繼續吃,但食不知味,吃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咽下去些什麽。
  倒是依依很有興致,問了她許多關於許飛的事情,拗不過她,錢多多隻好一五一十地招了,依依聽得雙眼亮晶晶,還時不時小聲驚呼,情緒不知比她這個當事人高昂多少。
  這一頓飯吃得錢多多神思恍惚,最後兩個人告別的時候兩人一起走到路口,商廈側門的港灣式泊車點,出租車,接人的私車排了一溜,許飛的車還沒到,但是依依的車早已經等在那裏了。
  司機遠遠看到她們就下車來拉門,加長型的豪華座駕,車身晶亮醒目,依依走過去的時候身側每個人都有意無意地投來羨慕的眼光,錢多多就走在她身後一步之遙,那些目光看得清楚,但感覺很差,隻覺得自己的步子越來越沉重。
  快到車前的時候依依突然回頭看她,“多多,你今天好奇怪,是不是還有話沒跟我說?”
  心突地一蕩,但是錢多多搖頭,“是我自己的問題,心裏煩,最近被老媽逼得緊,我老在想婚姻是什麽。”
  已經走到車邊,依依扶著車門對她很平靜地一笑,“多多,其實婚姻不是終點是起點,有了婚姻就不用再操心嗎?錯了,那也是需要你勞心勞力的地方,不比職場簡單多少。”
  那麽多年的親密朋友,過去她們當然也會聊到這樣的話題,但是錢多多沒有進過圍城,說起來總是隔著一層紗,依依也很少說得那麽直白。這一次她語調平靜,但內容冰冷,聽得錢多多渾身發涼。

  第七十三章
  還來不及回答,又有車轉過街角靠到身邊,是許飛,就停在依依車後,他從裏麵推開門對著錢多多說話,“多多,我來了。”說完把眼光轉向依依,點頭一笑,“這位就是你的朋友?”
  “這是依依,我最好的朋友,依依,這是Kenny。”
  錢多多開口介紹,他們倆也簡單認識了一下,依依早已恢複平時的樣子,講話時一臉笑,臨走時還對錢多多擠眼睛,嘴形做得明顯,“讚哦!好好享受。”
  享受?沒想到她在大街上就這麽直白,錢多多都不好意思往許飛那裏看。
  依依終於離開,錢多多轉身坐進車裏,副駕駛座舒適寬大,感覺這一天筋疲力盡,她倒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怎麽了?很累?”他伸手替她拉安全帶,“陪我去吃點兒東西?我還什麽都沒吃。”
  “好。”她簡單應了一個字。
  自己的身體正側過她的身前,兩個人臉頰貼得近,她答應得爽快,但眼裏清楚看到她的一臉疲色。錢多多一向精力充沛,難得看到她這麽無力的樣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其實他這一天也突然遇到了許多麻煩事,但是看到這樣的錢多多,就是本能地憐惜起來,忍不住伸手撥了撥她落在肩上的長發,聲音一軟,“要是很累就算了,我送你回家。”
  剛才那種守門的感覺還在,但又不由自主因為這樣的聲音和動作軟了心口,錢多多坐直一點身子,輕聲催:“沒事,我還好,快開車吧,這裏不能久停。”
  許飛很忙,開車的時候還接了幾個電話,無線耳機一直沒有拔下來過,錢多多也不想說話,坐在一邊保持沉默,依依之前的話仍舊在耳邊回蕩,她翻來覆去地想,怎麽都感覺沮喪。
  那麽多年了,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偶爾被挫折打倒,偶爾對寂寞感到絕望的時候,她心底深處到底是羨慕過自己這個好朋友的。
  依依從小目標明確,又嫁的富貴,這些年錦衣玉食,從不擔心生計,也不曾經曆邊職場上的血肉拚殺,有時候兩個人一起走過鏡前,總覺得相較她的一身安逸,自己整個的滿麵滄桑。
  但是剛才她在她麵前談論婚姻,聲音淡漠,又說那也是需要勞心勞力的地方,不比職場簡單到哪裏去。
  那麽到底什麽是婚姻?她不是什麽稚齡少女了,早已不相信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快樂生活在一起的童話,但心底最深處終是有幻想,幻想婚姻是最後的避風港,自己能夠在那裏暫時躲避塵世紛擾,安定喘息一下,然後轉向繼續精神抖擻地努力下去。
  隻是一個避風港而已,她並沒有奢求那是什麽優詩美地,繁花似錦,隻要四季寧靜,隻要讓自己能夠安心一瞬,隻是這點要求,沒想到也是虛幻。
  如果婚姻也不能帶來安穩安心的感覺,如果那以後一樣要麵對風險搏殺,一樣需要自己勞心勞力,還有更可怕的,如果那才是一切最大傷害可能的起源地,那她還有什麽可期待的?
  突然間心灰意冷,身邊男人還在通話中,這時百忙中側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回過頭去繼續直視前方。
  但是左肩一暖又一沉,是他騰出一隻手來,穿過她的頭發,輕輕握了握她的肩膀。
  覺得這樣的安撫好奢侈,錢多多歎了口氣,側頭在他肩上靠了一下。
  上車之後依依獨自在後座看著窗外出神,這條路地處市中心,夜裏也繁華擁擠,接連幾個路口都遇到紅燈,前後左右都是各色車輛。
  旁邊出租車裏有人盯著她所在的方向猛看,又拍著身邊朋友的肩膀舉手指過來,說得有勁。
  透過車膜看著這一切,知道人家看不表自己,多半隻是在討論這輛車而已,但她仍覺得不耐,低頭看到自己擱在手包上的雙手,緊緊交握著,陰影中戒指仍舊閃著光。
  縮手握拳,想了想她又去摸電話撥給自己的丈夫。
  第一個電話撥通的時間隻有五秒鍾,內容是“我在談很重要的事情。”幾乎一瞬就被按斷。
  其實她對這種情況早已經習慣,但這次不知為什麽心頭憋悶,愣了一分鍾後抓起來又打,那頭隻剩下機械的女聲反複在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那樣單調而無感情的聲音,其實已經麻木了,但今晚竟然能夠讓她感覺疼痛,痛得仿佛被劃破了耳膜。
  不想再打了,她把電話丟到身側座椅上,繼續看窗外。
  已經快到家裏,一路上依依都在後座沉默,車庫的電動門緩緩升起,她仍舊不言不動。司機覺得奇怪,等待的時候在駕駛座前回頭看她,“太太,是不是今天很累?早點兒休息吧。”
  她好像猛然驚醒,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點點頭,伸手就去推門。
  車庫門已經升起,司機剛想踩油門,被她在後視鏡裏的動作嚇了一跳,他猛踩刹車,叫了一聲,“當心!”
  她停住手中的動作“哦”了一聲,也不回頭,側臉掩在垂下的頭發裏,看不清表情,幾秒之後突然彎了彎嘴角,笑了一下。
  明明是個笑容,卻讓司機感覺渾身一涼,不敢再多說一句,他迅速將車開進車庫裏,下車為她開門。

  第七十四章
  許飛開車很快,目的地也明確。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吃東西了,他們都不愛熱鬧,喜歡安靜的家庭式餐廳,最常去一家台灣小館子,就在他公寓樓下。這時車已經轉入小區前的安靜街道,熟悉的餐廳近在眼前。
  許飛住的是酒店式服務公寓,高層,最下兩層裙樓全是各國餐廳,夜裏燈火全開,玻璃牆無遮無擋,遠遠望去晶亮通透。
  小區的保安是認識他們的,車還未開到近前就已將隔離欄升起,又站在一側敬禮,對著他笑,“許先生,你好。”
  他已經用各種語言接了一路的電話,還沒結束,嘴裏仍在說英語,這時卻對電話那頭說了聲抱歉,然後轉頭笑了一下,看著那保安才回答,“你好。”
  下車的時候他終於結束通話,錢多多一路聽過來,雖然心事重重,耳邊隻是掠過隻字片語,但仍舊感覺不對,所以立在車邊開口就問,“怎麽了?是不是項目出了什麽問題?”
  “坐下再說吧。”他鎖門,舉步的時候回頭看她,因著她的表情安撫一笑,然後對著她張開自己的掌心。
  小區裏燈光柔和,四下綠蔭濃鬱,他的手指修長漂亮,握住她以後隨即緊了緊,很有勁。
  這麽肯定有力的一握,錢多多瞬間恍惚,錯覺一切不安彷徨都可以被轉移過去,鼻梁突然酸了,這時的愉快仿佛是一種罪惡,覺得矛盾,她一低頭,再一次默默無語。
  晚餐時間已經過去,餐廳裏人不多,老板是一對台灣來的中年夫妻,這時正坐在靠門的桌邊聊天,看到熟客一臉笑。
  來的路上許飛已經叫好了東西,老板跟他很有話題,這是站起來就開始跟他講新看中的一款車,手還在他的掌心裏,錢多多立在一邊陪聽。
  一整天踩著寸高的鞋跟,她立了一會覺得累,兩腳換忠心緩解疲勞,他側頭看她,又指指他們坐慣的位置,“多多,去坐吧,我馬上來。”
  服務生已經送上餐點,錢多多隻要了一杯奶茶,老板娘過來招呼的時候眼裏羨慕之色明顯,她也笑了一下,又轉頭去看他。
  他正與老板聊得興起,兩人哈哈大笑,眼角彎起,男人簡單純粹的快樂,這時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視,又側頭看過來,很遠眨了眨眼。
  忍不住了,捧著奶茶的錢多多也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覺得這男人有魔力,有他在的地方,任何空間都會很愉快。
  結束笑談之後許飛走過來入座,看得出他餓慘了,舉起筷子就開動,吃得頭也不抬。
  “出了什麽問題?很麻煩?”錢多多繼續問。
  他放下筷子看著她說話,“收購的意向書已經報到政府有關部門,和田之前也跟他們打過初期交道,問題應該不大,但是昨天有傳聞出來,M&C有意向要加入競購和田,雖然隻是傳言,但和田高層有些動搖。”
  “M&C?”錢多多聽完一愣。
  他收斂笑容,眉間微微皺起來,難得看到他這樣的表情,錢多多心裏一驚,突然之間恍然大悟M&C對自己的垂青,又詫異於他們的迅速反應,她眉頭一皺,“M&C最近對國內良性資本很有興趣,但和田是做剛性需求的實業型企業,沒想到他們也想橫插一腳。
  “也不奇怪,最近是個投資公司就跑到中國來找投資方向,我們收購和田的意向出來之後它的股價上漲迅速,被人注意也很正常,這一點並不令人費解,但是我看了M&C最近這段時間的財報和投資流向,有一點真的很難理解。”
  “什麽?”在市場部習慣了與他論壇工作,但是自從他離開之後,兩個人總是分頭忙碌,很久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錢多多捧著奶茶被子接得很快。
  “最近有大筆資金在不斷吃入M&C的股份,它在亞洲的幾個投資項目也與同一個基金合作,我又查了那個基金的背景,山田集團也有份額,而且還很大。”
  “山田?你說山田惠子的父親?他不是UVL亞洲公司的大股東嗎?”他說的並不複雜,但不能理解,錢多多滿臉迷惑。
  “可能是巧合,山田集團很大,也並不由惠子父親執掌,他在UVL剛剛進入亞洲的時候就開始與公司合作,亞洲董事會裏也算元老了。”
  思索了一會錢多多才慢慢開口,“山田旗下的資金與M&C合作,山田惠子參與收購項目,現在M&C宣布參與競購,巧合這麽做,你不覺得有問題嗎?”
  許飛淡淡一笑,“他在UVL下的成本更大,市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一切都是台麵上的數據,隻要稍微有心就能查到,如果山田真的有心擺公司一道,也沒必要搞得那麽大白天下吧?”
  錢多多搖頭,“你還笑得出來,就算山田與此事無關,那和田動搖是事實,萬一這個計劃就此擱淺怎麽辦?”
  “這麽大的收購案,哪有容易的道理?我們之前與和田多方接洽,底價都已經談的差不多了。更何況最近我托張千在查一些數據,需要等結果,和田主動拖時間,倒也正好。”
  張千她是知道的,現在正在研究所搞生物工程,可是他們現在聊的不是和田收購嗎?怎麽又扯上張千了,越聽越不懂,錢多多張口又想問。
  他倒是停下筷子,這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嘴已經張開,但錢多多一轉念就覺得這些事情早已涉及商業機密,她又不是直接的負責人,問太多也不是什麽好使,這麽一想,她立刻閉上嘴沉默。
  “凱洛斯剛到亞洲區,和田在這個緊要關頭動搖,你——”奶茶都快喝完了,錢多多才又開口,捧著杯子補了一句。
  其實她想說的是如果出了問題,凱洛斯剛到中國,根基未穩,就算不傷筋動骨,也免不了一番風雨,到時候擔子落下來,不又是在你的身上。
  外資裏麵最難做的就是像他這樣的非外籍高官,斡旋在海外上司和國內複雜情況之間,兩頭不討好,感覺許飛現在所麵臨的情況很麻煩,錢多多手滑的時候眉頭皺得緊。
  “多多,你在擔心我嗎?”他已經吃完了,聽完咧嘴一笑,抓過她的手就親。
  這男人在公司每天穿的正式,一群四五十的中年高管中硬是裝的老成持重的樣子,但私底下,特別是在她麵前,就是時不時地露出孩子樣,大庭廣眾的弄得她哭笑不得。
  餐廳人不多,但錢多多仍是覺得羞,掙紮著縮手,但男人的十指有力,又抓得實在,她哪裏掙得脫,到最後還是被他一把拉過去,手背一暖,是他的唇輕輕擦過,低著頭還盯著她看,眼裏盡是笑。
  唉,皇帝不急太監急,她這是何苦。
  但是心口軟了,又很甜,說不出話來,一身套轉的錢多多,小女孩似的紅了臉。

  第七十五章
  走出餐廳的時候已經夜深,小區裏非常安靜,他們並肩往大樓走,錢多多還想說些什麽,才張嘴又打了個哈欠。
  已經走到車邊,他抓著她不放,歎著氣說話,“多多,跑來跑去累不累?要不搬過來,我這裏地方大。”
  心裏想笑,但錢多多板著臉講話,“許副總,注意形象啊。”
  “我知道,小心桃色新文嘛。”他又歎了口氣。
  小區車道上沒什麽人,車燈晶亮,一直照到很遠的地方,他開得慢,又轉頭看她,心裏也有些舍不得,錢多多側過頭想說話,突然迎麵有車開過來,兩車一進一出,交錯時靠得近,她一眼掃過時雙目瞪大,滿眼的不可思議,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次。
  “怎麽了?”許飛打方向的時候問了一句。
  “沒什麽。”錢多多突然坐正看前方,雙手糾纏在一起放在膝蓋上,回答隻有三個字。
  那輛車的款式與之前在地鐵口看到的完全相同,車窗貼膜很暗,又是匆匆一晃,看不清裏麵的乘客,但她畢竟印象深刻,之前的煩亂全被這一眼勾回來了。
  心裏跟自己講話,不會的,這種款的車也不是全世界隻有獨一輛,一定是巧合,要是這樣也能遇得到?她還不如去買彩!
  但是終究不舒服,腦子裏又是一團亂麻,回程的路上錢多多皺著眉頭看前方,滿腹心事的樣子。
  他看了她一眼開口,“多多,事情會一樣一樣解決的,現在項目才開始,你也不用太擔心。”
  快到她家的時候學費電話又響,儀表盤上顯示的時間已經將近11點,這些資本家也太不知體恤民情了吧?錢多多挑挑眉。
  許飛看了看號碼,然後接起來應了一聲,“惠子,這麽晚了什麽事?”
  那頭說了許久,他卻答得簡單,“嗯,我還沒到家,回去我會看的。”
  “早上?早上我要運動,到公司再說吧,你也早點休息。”
  三兩句他就掛了電話,錢多多在一邊聽得安靜,這時倒是笑了一下,嘴角彎彎的,“好敬業,知道你忙,早餐約會都願意。”
  車已經轉入錢多多家的小區,許飛停車的時候還不忘側頭看她,眼裏都是笑,“多多,我也知道你忙,早餐約會行不行?”
  “你不是要運動?”其實並不是吃醋,隻是不想離開,坐著聊幾句也很享受。
  “一起好了。”
  “我懶,起不了床。”
  “我幫你。”他的笑容加大,賊賊的,一偏頭就吻了她。
  再說下去就是限製級了,唯恐他封起來直接把車開回公寓去,錢多多笑著逃下車去,但腳尖一落地又回頭看他,這次不笑了,“Kenny,山田惠子……”
  他微笑,又伸手按了按她的臉頰,“放心吧。”
  走進樓道前她習慣性地回頭看,許飛的車還在原地,車窗全落,他並沒有下車,也沒有試圖難舍難分地拉住不放,隻是坐在駕駛座上安靜看著她,眼神一直沒有移開。
  不是第一次被送到家,也不是第一次回頭看到目送自己的男人,但是這一次錢多多竟然不敢再多看。知道自己不消失他也不會走,她轉身繼續邁步子。上樓的時候心髒跳得怪異,好像被什麽東西包住,一下一下落不到實處,飄飄蕩蕩的酸麻感。
  不是第一次戀愛,她知道這是為什麽,但這次又不同,快樂中生了惶恐,隻怕留不住。
  鄙視自己的想法,她最後幾節樓梯步子邁得很大,兩階兩階地往上奔。
  開門後室內一片漆黑,知道爸爸媽媽應該已經上床睡覺,錢多多關門時動作很輕。
  借著門廳裏小燈的光往裏走,路過沙發的時候突然瞟到茶幾上的一疊書,仿線裝的淡黃色書皮,書名用白底框起的黑色墨字,陰影裏很是顯眼。
  原本不會在意這些東西,但錢多多一眼掃過那封皮上那兩個字又覺得不對勁,低頭彎腰去拿,想看個仔細。
  黑暗中突然有“啪”的一聲,廳裏頓時大亮,錢多多被嚇了一跳,一抬頭看到媽媽披著一副站在臥室門口,手指還在開光上,目光炯炯。
  被看得一個激靈,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麽錯,錢多多本能地一低頭,檢查自己身上何處出了問題。
  手裏還拿著書,燈光下那兩個墨字清楚分明,一低頭就在眼前,大大的兩個字——《明史》。
  明白了,錢多多抬起頭的時候滿臉黑線條。
  回過神來以後錢多多涎著臉笑,試圖蒙混過關,“媽,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啊。”
  “自己的女兒天天半夜三更才回家,做媽的怎麽睡?”錢媽媽根本不領情,走過來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今天小葉來過了。”
  “人家也沒提你,就說來拜訪你爸的,還把書送過來了,那孩子多好啊,我說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挑啊,這樣的對象你也不要,你到底想找什麽樣的?”
  “我對他沒那種感覺嘛,媽媽,強扭的瓜不甜。”錢多多開始撒嬌。
  完全不吃那一套,錢媽媽回答的時候也皺著眉頭,“我看人家對你就挺上心的,哪裏強扭了,之前你們不是約會得挺好。”
  “什麽上心啊,他明明是來看老爸的,他們倒是一處就成了忘年交,不容易啊。”
  “別打馬虎眼,我說你到底結不結婚?眼看快三十的人了。”錢媽媽氣不打一處來,說話的口氣滿是怒其不爭。
  聽到這個數字錢多多也不爽了,一句話脫口而出,“過了三十怎麽了?過了三十沒嫁人就不是人了?”

  第七十六章
  心裏的話倒是說出來了,但是說完就知道不好,果然,錢媽媽勃然大怒,說話前一拍沙發扶手,“多多,你給我坐下。”
  知道這是媽媽對他開始長篇大論的典型開場白,錢多多當場頹了。
  不出所料,當天晚上錢多多被洗了足足一個多小時的腦,錢媽媽從她三歲時不聽話在公園走失一直說道她過了三十之後在婚姻市場上將會是多麽的淒涼慘淡,而且大有不將她一生說完不罷休的趨勢。
  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錢多多唯有硬撐著乖順狀洗耳恭聽,到後來實在撐不住了,坐著都是頭一點一點的。
  到後來還是錢爸爸看不過去,過來12點以後走到客廳找老伴,說話前先咳嗽,“別說了,睡吧,孩子明天還要上班。”
  錢媽媽正說到氣頭上,突然被打斷一轉頭就沒好氣的回了一句,“你也來說幾句,整天就會在房裏待著看書,看書!女兒都丟給我一個人操心,難不成她是我一個人生的!”
  “結婚是大事,多多都幾歲了,你這個當媽的也不能逼著她隨便找個人不是?”時間實在是太晚了,屋外萬籟俱寂,屋裏卻搞得跟批鬥會一樣,心疼女兒,錢爸爸皺眉補了一句。
  錢媽媽幾十年來在家裏權威慣了,從來沒被自己的老伴這麽反駁過,又是氣頭上,被這句話一頂,霍地站起來指著錢爸爸就開腔,“你也知道多多幾歲了?眼看就要三十了!你知道不知道現在的行情??一個女孩子過來三十還沒有結婚,還跟老人住在一起,人家會怎麽看?前幾年還老是盯著我問要給她介紹對象的老姐妹現在看到我都不開口了,等她三十一過,你看著,到時候指不定人家背後怎麽說!”
  一個人聽訓已經麻木了,錢多多之前隻把媽媽的話當成催眠曲,但是這一嗓子真的把她驚醒,一抬頭看到爸爸歎氣的表情,心裏猛一酸。
  一直以來,她都不認為自己的人生有什麽缺憾,媽媽的催逼雖然一年勝過一年,但到底是自己母親,她總是抱著一種撒嬌依賴的心態,聽著答應著,但是現在家裏的氣氛竟然因為她的年齡到達這樣的臨界點,從媽媽嘴裏吐出來的話字字傷人,她始料未及,也根本無法接受。
  實在憋不住了,錢多多也站起來說話,“不過就是沒結婚,又不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有什麽好怕的,管人家怎麽說。”
  “你不管我要管,親戚們都來問了,到底什麽時候能喝上你的喜酒?你叫我以後怎麽跟人家說?誰家的女兒到了年齡不成個家?難不成你還一輩子在我們身邊待下去!”
  “那我搬出去好了,免得別人拿這個說閑話,行了吧?”聽不下去了,從小到大乖乖牌的錢多多,做了生平第一次的叛逆行為,當著自己媽媽的麵拿起包掉頭就走,關門的時候手勁大了點,“砰”的好大一聲。
  下樓的時候她腳步重,手裏抓著電話直接撥給了那個罪魁禍首。那頭很快就被接了起來,雖然已經是午夜,但葉明申的聲音很清醒,背景很安靜,耳裏還聽到隱約的音樂聲。
  好得很,這男人莫名其妙跑到她家裏來勾起她媽媽的滿腔怒火,害她全家一夜無眠,自己卻得閑得暇地待在家裏欣賞音樂,氣不打一處來,錢多多開始深呼吸。
  其實是很想劈頭問一句,你到底想幹嗎?但是衝動是魔鬼,剛才這句話已經在家裏很好地得到了驗證,她最後還是努力壓抑了一下情緒,鎮定了一秒鍾才開口。
  “今天你來過我家了?”
  “是啊,上次跟錢伯父說好要帶一套明史給他,今天正好有時間,來之前想給你電話,不過是你助理接的,說你一直在開會,我就直接去了。”他答得很自然,好像這樣的午夜通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這人象一潭深不見底的水,再大的火下去都被滅了個無影無蹤,被弄得沒脾氣了,錢多多心裏歎氣。
  機場一別,他們倆一直沒有再聯係,這次的事情嚴格說來她也沒資格發脾氣,有什麽好說的?說他跑來觸動了她媽媽的導火索?說因為他的出現導致她半夜三更離家出走?
  算來,說到底是自己家的問題,她跟他置什麽氣?
  “是我不好意思,多謝了。“
  “不用,多多,你最近好嗎?”
  “我很好,謝謝關心,你呢?”
  “也還好,對了,明天有時間嗎?我有個朋友剛回上海,很想認識你。”他說話的聲音微微笑。
  “你的朋友想認識我?”原本垂頭喪氣,聽完這句話錢多多眉毛都弓起來了,一肚子疑惑。
  他笑,“別誤會,還記不記得有此碰見我朋友大李?他把你錯認成另一個人?”
  “我記得。”腦子裏模糊的影像一閃而過,她不由自主補了一句,“你說青青嗎?”
  “是啊。她剛搬家,又開生日派對,說讓我邀請你一起來。”
  “邀請我?為什麽?”搞不清狀況,錢多多聲音迷茫。
  “哦,她聽大李說起你,有點好奇吧。”
  “可是我跟你現在已經……”話說了一半又後悔,錢多多沒接下去,倒是葉明申笑了,“朋友也不是了嗎?”
  她沒那麽小氣,但是她對任何陌生人的派對興趣都不大,想開口拒絕,但昨天在地鐵口的匆匆一瞥仍舊在眼前晃動,她對那個跟自己有些相似的女子心中始終梗著一根刺,覺得那個青青身上迷霧籠罩,考慮了幾秒鍾,錢多多最後竟然點了頭。
  “好,那我明天再給你電話。”他很幹脆地與她道別,然後兩個人各自收了線。
  這個電話不過三言兩語。講完錢多多剛走到大門口,下一步邁出去有點遲疑,她立定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黑乎乎的樓道。
  電話又響,接起來是爸爸的聲音,“多多,這麽晚了還跟你媽賭什麽氣?快回來睡吧,你媽已經進房去了,她也就是嘴巴厲害,老了老了跟孩子似的。”
  剛才一時激憤,現在一個電話打完,又被冷風一吹,錢多多早就清醒了,這時一聽到爸爸的聲音就開始覺得抱歉,抓著電話先說了聲對不起。
  “好了好了,你又沒做錯什麽。”錢爸爸又歎了口氣。
  “爸爸,我沒事,就想在樓下走一走,一會就回家,你也快睡吧,別擔心了。”
  “好,那你早點回來,我給你門口留著燈。”知道女兒心情糟糕,錢爸爸也不再多說,講完斷了線。
  收起電話之後錢多多又在原地駐足立了一會,樓前石階被掃得幹淨,月光下白色一層光。站久了覺得累,她索性獨自在樓前坐了下來。
  媽媽的話還在耳邊回蕩——你知道不知道現在的行情?一個女孩子過來三十還沒結婚,還跟老人住在一起,人家會怎麽看?
  怎麽看?她是殘了還是傻了?不過就是大齡未婚,怎麽就這麽天理難容了?
  已經是初夏,夜裏雖然有了涼意,但風裏並沒有寒意襲人的感覺,隻是她心裏冷得徹骨,突然很想聽聽許飛的聲音,電話還握在手裏,手指在那些光潤的數字上反複摸索,簡單的一個撥出鍵,半天都沒有按下去。
  說什麽?難道她劈頭就對他說,我快三十了,沒時間多談戀愛,你愛我嗎?愛我就跟我結婚。
  結婚!結婚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嗎?這根本就是逼婚吧!這樣的話叫她怎麽說得出口?更何況她根本不認為他們已經有了共度一生的默契和準備,一切才剛剛開始,要求一個27歲正準備大展宏圖的男人突然進入家庭生活,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她不能說,也不敢說,她很享受這份感情,不想因為這幾句話就失去他,就算是冒一點點險也不願意。
  愣愣望著在眼前延伸的那幾條台階,手指不知不覺忘回退,手機的屏幕亮了又暗下去,很好的聲音傳出來將她驚醒:“多多?喂?多多?”
  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無意間把電話撥出去了,錢多多把電話放到耳邊輕聲答他,“嗯,是我,你還沒睡?”
  “在改點東西,還有一些材料要看,你怎麽還沒睡?今天不是很累了?”
  “睡不著。”不想他知道之前的一連串的掙紮,錢多多回答的聲音很低。
  他安靜了一秒,然後是推開椅子的聲音,落地窗拉開的聲音。
  手機裏最後傳來的夜風的聲音和她身邊的重疊在一起,眼前仿佛看到他站在陽台上的樣子,突然很想走到他身邊,錢多多心中又是一歎。
  “睡不著我給你講笑話吧。”那頭突然冒出這樣的一句話來,還來不及回答,耳邊已經聽到他自顧自說下去,“你聽好啊,笑話是這樣的。家用電器講笑話比賽。電視機說笑話,烤箱說好冷啊。洗衣機說笑話,烤箱說好冷啊,電飯煲上台的時候很緊張,還沒說完烤箱又說話——冰箱,幹嗎在我後頭開著門吹氣。”
  這不是他第一次對自己講笑話,仍舊是很長的一段,一開始不太流利,說著說著就順了。
  她上一次聽完就笑,但這次聽著聽著那種酸麻的感覺又來了,她竟然不爭氣的紅了眼。
  “喂,你有沒有在聽?”說了半天都沒有回應,許飛在那頭抗議。
  “在聽啦。”錢多多坐在冰涼的石階上笑了,回了一句,“好冷啊。”
  “烤箱,你這樣會引起公憤的。”
  “電飯煲,你笑話還沒有講完啊!”
  說完他們兩個一起笑起來,他最後壓下聲音,“那麽冷你還想聽下去?好了,快睡吧,小心被笑話凍著,著涼。”
  “好。”她也應了一聲,然後放低聲音,補了兩個字,“謝謝。”
  他這次頓了一下才回答,聲音溫柔,“不用,我愛你。”
  原以為自己會失眠,但是這天晚上錢多多躺下後睡得很好,夢裏有許多家用電氣喋喋不休,但她竟不覺煩擾,隻覺享受。
  想起了還有一句話剛才忘記是,但是沒關係,下次聽完笑話她一定說。
  謝謝,我也愛你。

  第七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一切如常,爸爸媽媽坐在餐桌前吃早飯,錢多多坐下的時候媽媽正跟老伴在講晨練時候看到樓下新養的大金毛,看到她坐下也沒把頭轉過來,隻是把手邊的生煎包碟子往她這兒推了推,“喏,吃完再上班。”
  多年母女,完全領會媽媽的意思,錢多多立刻舉筷響應,夾著生煎還補充,“真的很漂亮,我昨天早上也看到它了,特別皮,我看樓下吳叔叔都拉不住,媽,你說是不是?”
  餐桌上氣氛不錯,錢爸爸樂嗬嗬地笑,然後給女兒遞醋碟,“多多,今天忙不忙?”
  “早上有個會,不過不急,十點才開始。”錢多多蘸醋,咬了一口生煎才回答。
  還算愉快地結束了全家早餐,錢多多準時上班,上車的時候看到自己爸爸媽媽一同立在露天台上看著她離開,她抬頭笑著招了招手。
  有時候愛你的人會讓你傷心,不過幸好她懂得一家人永遠是一家人這個道理。
  不過上車以後她仍是歎了口氣,想了想拿出電話撥給房產公司的小姐詢問進度。
  雖然是氣話,但媽媽說得並非沒有道理。一家人彼此依戀沒什麽不好,但她畢竟不是個孩子了,又不是沒有能力負擔自己的生活,一直這麽在父母身邊住下去,連她自己都覺得有問題。
  房產公司的小姐對她有印象,回答的聲音甜美,“啊,是錢小姐,樓盤已經裝修完畢,正要通知您可以入住了,您什麽時候有空來辦一下手續就行。”
  這倒是她兩天來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錢多多這次答應得很爽快。
  忙完一個上午,午餐時間錢多多接連接了兩個電話,葉明申的比較先,問她何時下班,她心裏正想著這件事呢,看了看行事曆之後立刻就答了時間。第二個電話是許飛的,聽得出正在吃飯,背景裏還有打叉起落的聲音。
  “在哪兒吃飯?”錢多多率先問了一句。
  “在餐廳,跟人談點事情。”
  “談事情還打電話給我,跟你吃飯的人不會對你丟叉子嗎?”聽到他的聲音很開心,她笑。
  “還好,我閃得快。”他也笑,跟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很柔軟地低下來,“多多,下午我飛深圳,到和田總部去一次。”
  這麽突然?昨天都沒有聽到他提起,錢多多楞了一下,然後點頭,“好,路上小心,到了給我電話。”
  “好。”他答應了一聲。
  還想說些什麽,突然聽到那頭又有聲音,“Kenny,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那聲音很熟悉——惠子。
  對這位千金小姐很是捉摸不透,耳邊掃過那一句之後錢多多忍不住眉頭一動,想開口多問一句,但一張嘴又咽了回去,接著就用最平常的聲音跟他到了別。
  也不是十幾歲的小情侶了,這點信任都沒有,還談什麽戀愛!
  在公司忙到八點以後,錢多多自己開車去了葉明申的學校,其實這地方離公司和許飛的公寓都不遠,她來去間經常路過,但是從沒走進去過。
  大街上人人行色匆匆,雖然天色已暗,但仍有許多人背著電腦包大步流星,紅燈時助動車自行車一字排開,占滿了車道,人人瞪著紅燈表情麻木。
  但是車一轉進校園就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車道並不寬闊,兩旁樹蔭濃密,自行車慢悠悠地從車邊擦身而過,牽手走過的小情侶一臉甜蜜,她不知道多久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景了,不知不覺間車速放慢,顧盼間一臉唏噓。
  車開到研究生院門口的時候正趕上下課時間,許多人從裏麵走出來,葉明申也在其中,看到她以後遠遠笑了一下,人群與夜色中仍是醒目。
  錢多多看著看著忍不住歎了口氣,這樣的人才還願意跟她簽訂你情我願的合作協議,實在是天大的麵子,而她居然不要,如此沒心沒肺地暴殄天物,怪不得自己的媽媽一肚子怨氣。
  葉明申做派紳士,過去總是約好時間提早來接她,但現在兩人關係已變,她今天答應與他共同出席派對的動機又不純,所以錢多多在電話裏堅持自己開車過來與他見麵。
  “嗨,好久不見。”她下車與他講話。
  “好久不見。”葉明申微微一笑。
  “你的車呢?”
  “停在學校停車場,那地方離這兒很近,走過去就行,今晚開車去的人一定很多,我就不去占車位了。”
  “這樣啊。”錢多多點頭,“那你上車吧,我來開。”
  “我來吧,免得你不認識。”他替她拉開副駕駛座的門,錢多多也不推辭,很幹脆地坐了進去。
  起步之後他才開口,“多多,最近過得怎麽樣?聽伯父伯母說你升了總監,還沒有恭喜。”
  “謝謝。”錢多多簡單回答了兩個字,她性格直接,心裏也藏不住事,這時忍不住問了一句,“明申,是你跟她聊起我的嗎?”
  “誰?哦,你說青青,是大李碰巧遇到她,聊著聊著就說起了。”才下課,車道上有些學生走動,他看著前方開車,回答的時候臉上帶點笑。
  “哦,原來這樣。”她也記得那個嗓門很大的男人,狀甚熱情,做出這樣的事倒也不奇怪。
  說話間車已經轉出校園後門,這條街不長,開到盡頭在轉就是一片清靜街區,許飛的公寓也在那裏。
  他打方向的時候目標明確,動作很穩,錢多多還想說話,但眼前的道路越來越熟悉,忍不住問了一句,“她家在哪兒?”
  “到了,我說很近吧。”他笑著答了一句,然後將車轉入了右側的小區大門。
  “在這裏?”錢多多聲音驚訝,這小區並不大,兩棟高層比肩,裏麵非常安靜,正是許飛公寓所在的地方。
  車子隔離杆前停下,保安走過來低頭詢問,葉明申按下車窗回答,又伸手往前方指了指。
  那保安正低頭看過來,眼光掃到錢多多之後愣了一下,然後來回地看他們兩個,表情詫異。
  更詫異的人是錢多多,這兩天意外太多,她現在已經被不斷的震驚弄到麻木了,一點反應都找不到。

  第七十八章
  青青家和許飛的公寓並不在同一棟內,樓層也更高,是頂層。電梯裏燈光雪亮,錢多多立在角落沉默,抬眼隻看到鏡門上自己吧表情,眼裏全是矛盾。
  要去嗎?還是現在掉頭就走?照片上與她相似的模糊影像,香港酒店大堂的匆匆一瞥,地鐵站前的一團混亂,還有昨天晚上在這裏看到的同一款車,所有的一切都在葉明申轉入小區之後慢慢聯係到一起,隻等推門那一瞬,揭曉答案。
  而這個答案,她又真的想知道,真的需要知道嗎?
  那是依依的人生,牛振聲的人生,還有那個所謂的青青是人生,跟她又有何幹?
  再親的密友都不能代替別人做任何一個微小的決定,這件事她知道得越多越無謂,知道了又如何?知道了她還能做什麽?!
  突然覺得自己很荒謬,錢多多皺眉退了一步。
  耳邊突然傳來葉明申的聲音,“多多,你還好嗎?”
  他就立在她身後,雖然對著她說話,但眼神卻仍注意著電梯內顯示的數字。
  “明申,我突然感覺有點不舒服,能不能不去了?真不好意思。”決定了,錢多多開口就說,手指已經放在了側邊按鈕上,打算等電梯到達就直接按下行。
  太晚了,電梯筆直上行,迅速平穩,當中都不帶停頓的,錢多多才講完這句話,“叮”一聲清脆提示,麵前的鏡門就往兩邊平順滑開,門外有一男一女,就立在電梯門口講話,這是同時看過來,幾道目光交錯,表情各異。
  “青青,史蒂夫?”走出電梯後率先開口的是葉明申,聲音裏帶著詫異。
  被叫到的女子頭發綰起,身穿禮服,夜裏雖然不涼,但她仍是披著一條寬大的絲質披肩,更顯得身形姣好,正是被錢多多幾次三番看到與牛振聲一同出現的那個女孩子。
  這是錢多多第一次與這個長相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的女孩子麵對麵,對方很明顯年紀尚小,笑起來眼角平滑,又妝容精致,近距離細看,反而覺得與自己並沒有特別相似的地方,感覺很遙遠。
  四個人中反應最正常的就是青青,看著葉明申笑,回答很快,“明申,你認識我先生?這麽巧,這就是多多吧?我聽大李提過你,歡迎歡迎,這是我先生,牛振聲。”
  “你先生?”這麽大兩個活人就在麵前,錢多多再也裝不下去了,直接反問了一句,然後筆直對牛振聲看了一眼。
  青青的手還插在牛振聲的臂彎裏,笑得甜蜜蜜。
  而錢多多這一眼看過突然感覺錯亂,仿佛看到當年的依依,用同一個姿勢和同一個男人立在自己麵前,笑著對她開口,“多多,過來認識一下,這是我先生。”
  那時候她還曾感動羨慕,沒想到這個詞如此廉價,太可笑了,她反而笑不出來。
  完全沒想到電梯門打開後出現的會是這兩個人,尤其是錢多多,雙目炯炯,幾乎要將他看出兩個洞來。年過四十,在生意場上打滾多年的牛振聲,這一瞬間竟然不敢與她的眼光接觸,完全是本能反應,他接著就腳下一退,抽出手來收到了身後,全沒想到這個動作是欲蓋彌彰。
  “明申,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要先走一步。”不想再看那對男女,錢多多聲音冷淡,電梯仍停在頂樓,她伸手按住開門鍵,一步就跨了進去。
  “多多,你等一下。”葉明申一把沒拉住,眼睜睜看著電梯門在麵前合上。
  覺得有什麽異物堵在嗓子眼,呼吸不暢,錢多多幾乎是奔出那棟大樓的,身後有腳步聲,她大步往停車的地方走,說話的時候頭也不回,“明申,史蒂夫和依依你我都認識,至於剛才我們所看到的,我不想再多說一個字了,你應該知道他們是什麽關係。”
  “錢小姐,請留步。”身後傳來的聲音並不是葉明申的,錢多多霍地立定腳步回頭,看到的隻有牛振聲。
  不想與這個男人多說一個字,錢多多轉回頭繼續往前走,腳步聲加快了上來,他先她一步立到車前,抬手擋住她要打開的車門。
  “牛先生,請自重。”錢多多眉頭一擰。
  “多多,那是誤會。”他聲音稍稍急促。
  “誤會?”覺得好笑,她冷笑了一聲,“青青小姐幾歲了?不至於連自己的先生都認錯吧?”
  “我……”他呆愣一瞬,在也說不出話。
  懶得多理睬,錢多多又去拉門,但是他的手在門的最上方扣得緊,她努力了一次竟然拉不動,濁氣上湧,她索性將門砰地合上,轉頭直視他。
  “多多,你聽我解釋,我已經在著手解決這件麻煩事,依依那裏……”
  出軌丈夫要求妻子好友代為隱瞞真相,理由是他正在著手解決這件麻煩事——
  麻煩事!不見光的時候他們把這個叫做齊人之福,見了光之後就變成了麻煩事,太荒謬了,錢多多這次終於笑出聲來,“牛先生,你放心,我不會插手別人的家事,你也不需要對我解釋,要解釋的話請回家。”
  聽完這句他立刻鬆了口氣,原本緊扣著車門的手也放開來,大晚上的,涼風習習,他居然一頭汗,這時也得空去擦。
  “謝謝,多多,我也知道你不會的。”
  小區街燈光線暈黃,他額頭上滿是汗,一層油光,突然間覺得惡心,錢多多再不想多待,簡單再見了一聲,直接坐進車裏,大力踩動油門。
  牛振聲沒動,立在原地望著她離開,她情不自禁地望著後視鏡,那裏麵的他垮著雙肩,蒼老得不可思議。
  這男人不是才過四十嗎?怎麽突然間老成這樣!想不通了,也懶得想,錢多多強迫自己專注前方。
  車燈已經打開,她一眼望過的時候突然有兩道人影出現在車前,眼看就要撞上去。
  魂飛魄散,她猛地一下踩住刹車,心跳得差點從喉嚨口落出來。

  第七十九章
  魂飛魄散,她猛地一下踩住刹車,心跳得差點從喉嚨口落出來。
  定下神再去看前方,車前的確站著一男一女,穿著職業裝,被刹車聲驚動的一瞬間那男人動作迅速,一把就將身邊的女伴拉到身後,這時四目筆直地往她這裏看過來,車燈雪亮,照得那兩人麵貌清晰,她不敢相信地眨眼,再睜開還是那兩張熟悉的臉——許飛和山田惠子。
  九點都過了,小區裏沒什麽走動的人,車道前開闊一片,正對著大門口的景觀噴泉,這時水柱濺落,隱約有氣霧彌漫,許飛身材修長,惠子烏發晶亮,在車燈和水光的交映中畫麵怡人,但她卻覺得麵前的一切都茫然變色,竟分不清是真是幻。
  為什麽是他和她?
  他不是應該在深圳?為什麽會在這個時間和她一起在自己公寓樓前出現!
  想不通,又不願意多想,感覺有些什麽東西憑空塌了下來,壓得她渾身僵硬,錢多多腳尖還在刹車上,身體卻沒了指揮,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反應。
  有人敲車窗,一開始很輕,後來就用了力,還叫她的名字,聲音急切,“多多,多多?你沒事嗎?”
  她仍舊茫然,側頭看了幾秒鍾才反應過來,手指摸索著去推車門,門外站的是葉明申,一臉擔憂,這時不等她完全把門打開就低下頭開始審視她是否完好無損。
  但另一個人的動作比他更快,一伸手就將錢多多拉了出來,抓住她的雙肩上下看過鬆了口氣,然後才吐出一句話,“多多,你幹什麽?”
  這懷抱熟悉,但她卻突然生了抗拒,竟不想靠近,掙紮著想往後退,又有一隻手伸過來,葉明申一手扶住她另一手抓住許飛的手腕開口,“這位先生,你……”
  “放開,我們認識。”認得這個男人的樣子,許飛眉頭一皺,落在錢多多肩上的雙手一動不動。
  場麵尷尬,錢多多後退不成,又被晃得一陣頭暈,最後終於忍不住對著麵前的男人叫了一聲,“Kenny,你放開我再說話!”
  惠子也走了過來,“Dona,怎麽是你?kenny,我們……”
  許飛眉頭緊皺,說話的時候頭也不回,隻答了一句,“惠子,你先上車等一下,謝謝。”然後繼續追問錢多多,“多多?我問你話。”
  聽完這句回答之後惠子便是一愣,她生來富貴,從來沒被人這麽怠慢過,不過再看了一眼麵前這三人的情景,她退了一步選擇沉默,接著一轉身就往外走。
  公司的司機等在門口,看到她獨自出來表情詫異,“惠子小姐?許總呢?不是說接他一起去機場?”
  “他有點事,我們再等一下。”她坐進車廂後才回答了一句,想了想又伸手把車窗按下來,長吐了一口氣。
  聽完許飛的話之後葉明申又把眼光轉向錢多多,夜裏風大,噴泉水花四濺,有一些被風帶到臉上,涼意讓她清醒過來,她深吸一口氣再說話,“明申,我和Kenny單獨說兩句話行嗎,謝謝。”
  他沉默,大樓內又有人奔出來,四顧的時候有些張皇,披肩都落到了地上,看到他們又遲疑,腳步頓住不遠處。
  是青青,牛振聲早已走得無影無蹤,她望著葉明申和錢多多一臉失措。葉明申對錢多多點頭,然後往那裏走去,拍拍青青低頭說話,然後帶著她往回走,很快又進了大樓。
  身邊安靜下來,覺得這一天混亂到極點,錢多多雙目一垂。
  “多多,你怎麽突然跑來?”他開口。
  “我不能來嗎?為什麽你還會在這裏?什麽時候上海改名叫深圳了。”她不答反問。
  “航班改簽,你不要岔開話題好不好。”
  “航班改簽需要惠子親自來通知你嗎?你才不要岔開話題。”
  “多多,你在想什麽?”
  “你在想什麽!”

  第八十章
  夜裏安靜,剛才的刹車聲已經將小區保安引出來,看到他們的樣子更是一臉疑惑。
  心亂,但是理智告訴她沒必要在這裏娛樂大眾,錢多多再次後退,左手去掐右腕,逼迫自己鎮定。
  知道自己情緒有些失控,許飛也在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下午突然有緊急會議要出席,臨時讓秘書將航班改簽,他一直忙到晚上才回家取行李。
  準備就緒後一開門,正看到惠子站在麵前,笑著說司機已經在門外等。
  沒想到她會突然出現在自己公寓門口,雖然理由冠冕堂皇,但總是惹人誤會,尤其是多多。
  下樓的時候他在心裏措辭怎麽跟惠子商談一下相處方式,還沒開口斜剌裏就有車快速駛來,就在他們麵前急刹車,聲音尖銳,驚險一瞬。
  他的第一反應是想上前質問,沒想到在駕駛座上看到的是錢多多。
  正想著她呢,她卻用這種方式突然出現,還有更加意想不到的情況,有人先他一步奔到車邊,表情急切,言辭間親密有加。
  這男人他有印象,電影院巧遇,機場送行,他和錢多多每次都狀甚親密,但那都是他和她在一起之前的事情,多多從不提起,他也沒有問。沒想到竟會在自家門前再次看到他們一起出現,身體反應快過思考,他本能地想抓住她問個清楚。
  旁邊有人遲疑地走過來,小聲插了一句,“許總,飛機……”
  是司機老孟,在外麵等了許久,時間實在不對了,最後進來怯怯提醒了一聲。
  錢多多腦子裏亂麻糾葛,手腕被指甲掐得刺痛,他們在一起不過數月,兩人從未有過爭執,這是第一次相對無語,稍稍冷靜下來,又看到司機走過來,心裏已經明白情況,但場麵已經僵住,不知道怎麽下台,她最後擠出一句,“趕飛機要緊,你先走吧。”
  司機還在旁邊等著,時間緊張,再也沒辦法拖下去了,許飛安靜了幾秒鍾之後沉默地點點頭,舉步就往外走。
  就這樣走了?一聲再見都不說?錢多多立在原地愣住,腦子發脹,難受得很,想叫住他,但是又強著不想出聲。
  司機已經往外走,而他腳下沉重,走出兩步又回頭,噴泉邊水光粼粼,她在這樣的光線裏垮著雙肩,剪影嬌小,可憐巴巴的樣子。
  原本是不舒服的,但突然之間心就軟了,不想就這樣離開她,又覺得之前自己的表現實在幼稚,他一轉身再次走了回去。
  “幹嗎?”腳步聲在麵前停下,錢多多的眼睛卻看旁邊。
  唉,個子不大,脾氣這麽大。
  算了,山不就我,我來就山,許飛雙手一伸,先把她抱住再說話,“好了,對不起。”
  沒想到他會這麽說,錢多多原本繃得緊緊的神經一下子沒了方向,鼻酸,她最後額頭一低,抵著他的肩膀輕聲吐字,“沒事,我遲些跟你解釋。”
  “好。”沒時間再多說了,他又用力擁了她一下,“早點回家,開車小心。”
  覺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像自己老爸,臉頰埋在他的肩窩,錢多多的聲音悶悶的,“別這樣,孟師傅會看見。”
  都什麽時候了她還忘不了桃色新聞,許飛忍不住低聲笑,“知道了,我到了就給你電話,不許不接,否則我立刻殺回來。”
  “那都半夜了,我還睡不睡?”奇跡,亂糟糟的心情在他的笑聲裏突然煙消雲散,嘴角一翹,煩惱了一個晚上的錢多多竟憋不住笑了。
  “睡?你還欠我一個解釋,還敢睡覺?”知道快來不及了,但就是抱著她就是不想放手,突然變回小孩子,隻想抓著自己最寶貝的東西24小時都不鬆開。
  “好了好了,快去吧。”兩個成年男女一會吵一會笑,再這麽下去別人一定覺得他們神經有問題,錢多多伸手推他,想想又補了一句,“路上小心,我等你電話。”
  的確是來不及了,許飛終於鬆開手轉身,才走出兩步又突然回過頭來,看著她微笑。
  “又幹嗎?”錢多多仍立在原地沒動,目送的時候情不自禁地目光戀戀,這時被他一回頭看了個正著,有點不好意思,她說話時臉都有些漲紅。
  他仍是微笑,輕輕說了三個字,“放心吧。”
  鼻尖突然之間漲滿了酸澀的味道,她克製著情緒點頭一笑,回了他同樣的三個字。
  “放心吧。”

  第八十一章
  司機老孟已經回到駕駛座上,他在UVL工作多年,許飛和錢多多這兩個人當然都很熟悉,但是素來知道做這份工作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的道理,這時僅僅跟後座的惠子打了聲招呼,然後便很自覺地保持沉默,把著方向盤開始低頭算盤接下來從那條路飛車往機場趕比較保險。
  車窗仍舊是開著的,住宅區附近行人稀少,車廂裏非常安靜,後座突然有低笑聲,他一抬頭卻看到後視鏡裏的惠子麵無表情,聽錯了吧,他又把頭低下來。
  耳邊突然聽到提問,“還來得及嗎?”
  眼角掃到許飛大步走過來身影,老孟立刻鬆了口氣,然後回答,“應該沒問題,放心吧山田小姐。”
  她也正看著那個方向,說話的時候嘴角一勾,“是嗎?那就好。”
  當天晚上錢多多失眠,腦子裏堆著許多多,隻想找個人說說話。過去她遇到這種情況總是撥電話給依依,但這次她連依依這兩個字都不能多想,隻好等著許飛的飛機落地。
  算著時間撥電話,那頭一響便接起來,許飛笑,“多多,我剛下飛機,不是讓你等我打來?”
  “我睡不著,心裏有事。”
  他在飛機上一路都想著剛才的情況,這時倒聲音認真起來,“到底出什麽事了?你說給我聽。”
  出什麽事了?錢多多嘴巴一張,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這件事情說起來複雜糾葛,但她其實沒什麽資格妄加評論,想了半天才說出最簡單的幾句話,最後歎了口氣。
  她說得簡單,但前因後果一聯係,許飛也明白了七八分,想起那個五官與錢多多有幾分相像女孩子他還很可能是見過的,不由也是一歎,“多多,別想那麽多了,會很辛苦。”
  “我知道。”抓著電話在床上翻身,錢多多聲音很低,“我就是覺得自己荒謬,碰巧看到也就罷了,還巴巴地自己跑去,現在弄得一團糟。”
  “關心朋友也很正常。”他低聲答了一句,然後又笑,“要不要聽笑話?”
  又來?錢多多眼一直,然後嘴角壓不住地一彎,低聲問了一句,“不要了,冷。”
  “好,那你早點睡。”喜歡她這樣帶著笑意的聲音,終於放心,他微笑,停頓一秒,聲音低下來,“多多,我愛你。”
  機場嘈雜,午夜裏都充滿了各種雜聲,但話筒裏他的聲音仿佛就在身邊,煩擾背景與她身邊的寂靜無聲融合在一起,很奇妙的感覺。不是第一次聽這三個字,但仍覺得震動,嘴角笑著,笑完突然覺得淒涼。
  愛一個人,想她開心,費盡心思,牽腸掛肚。這樣說來,很久以前,牛振聲也是很愛依依的吧?但就是同一個人,數年之後便輕巧轉身,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身邊。
  是什麽改變了一切?婚姻嗎?
  “多多?”沒有回答,也沒聽到掛線的聲音,許飛在那頭疑問。
  “Kenny。”心裏矛盾,錢多多聲音都有些異樣。
  怎麽辦?她害怕將來,但更怕錯過現在。
  “嗯?”他邊走邊回答了一句。要出關了,惠子已經走到前前,這一路她都很沉默,這裏卻駐足回頭看著他。
  耳邊又響起錢多多的聲音,很輕,但非常清晰,“謝謝,我也愛你。”
  來不及回答,她已經掛斷,機械的嘟嘟聲響個不停。
  “Kenny?”他突然立在原地不動,覺得奇怪,惠子又喚了一聲,然後愣住了。
  已經快到出口處,相隔數十步而已,距離並不遠,但他對她的呼喚充耳不聞,仍是獨自立在原地,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容,熙攘人群中閃閃發光。
  相隔數十步而已,距離並不遠,但她突然錯覺那笑容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無盡遙遠,是她窮盡全力,都無法到達的地方。

  第八十二章
  許飛離開上海的第二天,國內第一部壟斷法開始正式生效。UVL進入國內市場已經超過十年以上,市場份額雖然沒有到達壟斷的標淮,但是在營銷渠道上一向強勢,又剛剛公布對國內品牌和田的整體收購方案。立刻成為眾矢之的。
  公司法務部的電話鈴聲整天不斷,就連市場部也受到波及,很多已經擬定的項目方案都被收回來重新討論,錢多多上任不過月餘,內部局勢仍未完全穩定,突然麵對這樣的內外夾攻,感覺整日都是焦頭爛額。
  M&C有意參與競標收購的消息還未得到證實,對和田的收購案又受到國內其他同類企業以及一些政府部門的多方阻撓,一時間就連公司內部都是波濤暗湧。
  而許飛飛深圳之後接著就到香港,然後又與凱洛斯一起飛了倫敦和董事會交涉,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半月,原定回上海的計劃一推再推,與她聯係多是半夜,總讓她感覺心中酸楚。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想念一個男人了,想念他的氣味,想念他的陪伴,想念他在身邊的感覺,有時候半夜醒來,突然思念欲狂,她真想跳下床就飛奔到機場,搭上最近的一班飛機飛去他身邊。
  竟然這樣不能控製自己,那以後的路還怎麽走?清醒過來錢多多就對自己罵,然後在黑暗中強迫自己閉上雙眼。
  公司裏的事讓她疲於奔命,每天半夜回家也不是辦法,錢多多連續加班一個星期後決定還是盡快搬入自己的公寓。
  她買的是酒店式服務公寓,已經裝修完畢,就連家具都貼心地為住戶準備妥當,多多花了一個周末稍微整理了一下,第二天把爸爸媽媽載過來參觀,然後就在附近的餐廳裏一起吃了頓飯。
  爸爸媽媽一開始當然很難接受,錢媽媽更是直接,坐進包廂後菜都沒上齊就開始念她,“多多,你是不是嫌媽媽嘮叨?不想回家了?”
  “不是啊。”錢多多叫冤,“這裏離公司近,加班住嘛。太晚回家你們又睡不好,家裏我的房間不要動啊,還要睡的。”
  “多多,這套房子什麽時候買下的?怎麽都不跟我們商量一下,錢還夠嗎?”錢爸爸比較實際,說話的時候已經開始往外掏存折。
  女兒早上說要帶他們來看房子,他當時就準備好了,原以為要看的是多多正準備買的公寓,沒想到到了地方已經一切就緒,害他楞到現在才想起來口袋裏的這張折子。
  “就是,這麽大的事情都不跟家裏商量,你大了,主張也多,爸爸媽媽還能把你怎麽樣?怎麽就這麽一聲不吭往外住呢?”媽媽這次沒有發怒,一句話說完竟歎了口氣。
  趕緊按住爸爸掏存折的手,錢多多又轉頭看媽媽,“爸,媽,我沒有要離開你們的意思,我隻是,隻是……”
  “好啦,我們明白。”舍不得女兒這麽為難,爸爸拍拍老伴的肩膀,“多多大了,總是需要一點自已的空間,又不是看不到女兒了,她不是還要回來睡的嘛,你就別緊張了,女兒這麽能幹,要高興才對。”
  錢多多大力點頭,然後抱住媽媽的另一邊胳膊撒嬌,錢媽媽被兩麵夾攻,到底也撐不住,歎完氣又伸出手指戳女兒的腦門,“遲早被你氣死,早點結婚吧,結婚我就再也不管你了,你想我操心我還不樂意呢。”
  不是吧?又來?
  錢多多和錢爸爸很有默契地同時把頭一低,埋首在麵前的飯碗裏開始努力,錢媽媽長篇大論才開了個頭,看到他們倆的樣子好氣又好笑,嘴巴張了張最終沒有再說下去,歎了口氣開始喝湯。

  第八十三章
  第二天中午錢多多終於撥電話給依依,響了很久那頭才被接起來,中午時分,那邊背景裏卻有音樂,好像在某個特別的空間,依依說話時微微斷續,不知是否是錢多多的心理作用,總覺得有些怪異。
  那天MMK一別,依依再也沒有聯係過她,她又不知麵對依依時該說些什麽,所以錢多多撥這個電話的時候很下了一番決心,可現在一聽到依依的聲音,她又開始吐字艱難,倒是依依回答得很快。
  “新的公寓?”那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是她起身開始走動,然後背景聲安靜下來,“好啊,我正想找你聊聊,什麽時候方便?今晚?”
  “史蒂夫又不在?”錢多多脫口問。
  依依不答反問,“要不要我來?”
  錢多多心裏歎了口氣,然後看了看行事曆點頭:“好,今晚見。”
  想好了今晚要和依依好好談談,但是錢多多緊趕慢趕仍是工作到七點以後才得以脫身。
  進大樓的時候她急匆匆地往門裏走,一邊伸手到包裏去摸電話想撥給依依,突然背後有大燈一閃,嚇得差點跳起來,錢多多猛回頭。
  身後停著熟悉的黑色大車,依依從副駕駛座上推門下來,看著她笑了一下。
  那車也不停留,一待依依下車就往大門外開去,錢多多眼睛不好,又隻是匆匆掃過一眼,這時表情疑惑地望著那車消失的方向開口,“咦,你家司機換人了?”
  “好啦,管那麽多,快帶我參觀新居。”依依不回答,拉著她就往樓裏走。
  錢多多叫了送餐服務,進屋後桌上已經擺放整齊,一邊脫鞋一邊感歎現代生活的方便,依依已經先她一步坐倒在地上的一堆靠枕裏,感歎了一聲,“真舒服,多多,羨慕死我了。”
  “別人說這句話也就算了,你少來。我這個蝸居還不如你家的車庫大吧?羨慕你自己吧。”錢多多走過來拉她,笑著搖頭。
  “你喜歡?那我們換。”依依不起來,反把她往下拖。
  “講笑話就那麽爽快。”其實也沒什麽食欲,錢多多順勢坐下,小時候她們倆窩在小小的臥室裏一人抱一個枕頭可以聊一整天,後來年齡漸長,漸漸根據地移到了餐廳和咖啡廳,現在突然重溫過往,覺得很感慨,她拉過拿枕讓自己便舒服一點,笑著回了一句。
  “真的,我沒開玩笑。”依依突然正正地看過來,一張保養得宜的芙蓉臉,那麽多年了,歲月好像沒有在上麵留下一絲痕跡,但此時此刻,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縱橫交錯著無比複雜的情緒,看得錢多多愣住。
  “不要嗎?”依依笑著一訕,轉過頭不再看著她,“也是,這樣千瘡百孔的生活,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想要。”
  猛然驚醒過來,錢多多瞪大眼睛看著依依不說話。
  “多多,牛振聲和我談過了,就在今天早上。”依依仍舊沒有回頭,靠枕在手裏抱得很緊,手指用力,一根根陷在柔軟的布料裏。
  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錢多多沉默良久,最後輕輕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低聲開口,“沒事的。”
  依依回頭的時候牽動嘴角,好像想笑,但是很不成功,“多多,我真該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看他一輩子都不會把這件事說出來。”
  錢多多歎氣,“他不了解我,其實我不會說,我隻會勸你小心財產轉移,未雨綢繆。”
  依依一笑落淚,回頭抓住她的手。
  事情的經過和錢多多的預想的並不相同,就在今天清早,牛振聲在臥室裏與依依對坐而談,他所謂的坦白最開始並沒有對依依造成太大的衝擊,她甚至不覺得吃驚,聽得非常平靜。
  夫妻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透視力,對方的心是否已有雜念,隻要坦白地問問自己的感覺便知道,用不著任何人的提醒。
  所以當牛振聲有些艱難地說出對不起那三個字的時候,她竟覺得他可憐。
  其實可以理解,就算是一個天仙,不眨眼地看了那麽多年,也會膩,更何況是一個女人?
  但他接下來說的話,讓她整個跌入冰窯裏,他說,“對不起,依依,你讓我說完,你也知道這些年我多想要個孩子,我沒想過要離婚再娶,今時今日我也不可能和你離婚,但是我真的想要一個孩子,她懷孕了,可能是我的,我就是想讓她生下來。”
  “那以後呢?”一瞬間渾身冷得發抖,話都說不清,她咬著舌尖讓自己別再抖了,一直到滿嘴血腥味,終於吐出一句話來。
  “我想過了,她還是個小姑娘,不會想跟我們搶孩子的。等她生下來以後我就給她一筆錢送她國外定居,那孩子就當我們收養的,你,我還有孩子,以後我們的家就完整了,你說好不好?”
  他說的理所當然,但她眼前模糊,熟悉的麵孔在麵前扭曲變形。這是牛振聲嗎?她認識了十多年的男人,她的丈夫,是他嗎?怎麽她不認識了?
  他還在那裏滔滔不絕,她沉默地立起來往外走,他追上來,她在樓梯末端立定腳步回望了一他一眼,麵無表情,然後伸手將轉角處的水晶花瓶掃到了地上。
  那花瓶沉重,盛滿了水,還插著大捧百合,這時整個地跌碎在大理石的階梯上,水花四濺,花瓣凋零,千百片尖銳的水晶棱角折射出冰冷的光,和她的眼神一樣。
  被那巨大的響聲震住,牛振聲猛地收住腳步。
  隔著四處橫流的水和一地碎片,對麵就是他的小妻子,他愛的女人,他在她身上用了最大的熱情,等她長大,給她婚姻,供她奢華生活,他至今都不覺得自己的愛已經消失,他仍覺得她是當年的那個小女孩,願意照顧她一生一世。
  但他老了,真的想要一個孩子,認識青青是在生意場上,他那時已經半醉,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長得有點像我太太的好朋友。”原以為隻是酒後一場荒唐,沒想到一個月後,她對他說自己有了。
  他隻想等孩子出生,確定是自己的之後便收養下來,但是錢多多的出現讓他措手不及。思前想後,與其讓第三個人告訴依依,還不如自己說了,沒想到她現在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自己,眼底甚至還有厭惡和抗拒,突然感覺頹敗,再不想解釋,牛振聲轉身便往外走。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然後是車子發動和離開的聲音,她獨自立在原地,感覺自己身邊一切的華麗背景全是一片廢墟。
  再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待一秒鍾,她抓起車鑰匙就往外走,張阿姨追出來的時候,她已經用力踩下油門,轉眼就把那熟悉的大宅遠遠拋到腦後。
  一路疾馳到那棟大廈,筆直衝到那個她僅僅到過一次的頂層辦公室,也許是她的表情太可怕,一路上居然沒有人阻攔,敲門的時候裏麵應聲而開,他正在與人談話,許是已經接到通報,表情並不詫異,隻是讓辦公室裏目瞪口呆的其他人出去,然後帶頭她離開。

  第八十四章
  耳邊隻有自己丈夫離去前最後的聲音:“她懷孕了,我就是想讓她生下來,生下來,生下來……”
  感覺自己快要爆炸,她想的並不是接下來該做些什麽,她隻想抓住任何一個可以傷害他的理由。這麽多年來,她與寂寞同行,堅持自己的選擇,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甚至不期待自己的丈夫會永遠像最初那樣愛著自己,她要的隻是能夠維持現在的生活,衣食無憂地過下去,過下去,就已經心滿意足。沒想到一步一步,不知不覺,一轉眼之間,這條路已經走到山窮水盡!
  最好的酒店,最好的房間,一進房就被他用力擁抱,記憶中的蜜糖香鋪天蓋地。而她用力回應,主動撕扯他的衣服,一直到他意亂情迷地叫著她的名字,俯下身來,最後親吻到的是她瘋狂湧出的淚水。
  她哭了,在決心要報複自己丈夫的最後一秒鍾,在心心念念等待了她多年的男人的身體下,在她自以為這輩子唯一近似愛過的男人懷裏,嚎啕大哭,心碎的樣子好像一個知道自己永遠都不能再回家的小女孩。
  一切動作終止在她的哭聲裏,無以為繼,後來他們在寬大無邊的床上靜靜躺了許久,她不說話,他也不催促,最後結束這一切的就是錢多多的來電。
  “依依,你還好嗎?”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在麵前沉默垂淚,錢多多一臉擔憂。
  想忘記,不想重複那一切,有些話,有些事情,適合爛在心底,掩蓋起來,就連自己都再不想起。
  她用雙手合住臉輕輕搖頭:“多多,我就是想哭一下,哭一下就好了。”
  這一夜她們倆誰都沒有去動桌上的食物,時間過得點滴漫長,依依的手機鈴聲響了又響,她無動於衷,錢多多也不敢去接,最後響起來的是她自己的電話,遲疑了一下她最後拿起來接聽,媽媽的聲音很奇怪:“多多啊,剛才依依家的司機打電話來啊,說聯係不到依依,又問我你在哪裏?”
  “啊?他不是知道地方?”錢多多一愣,轉眼看到依依已經走到陽台上,嚇了一跳,她匆匆擱下電話跟過去,順著依依的眼光低頭,正看到牛振聲從車裏下來,仰著頭朝上。
  錢多多買的公寓在第九層,隔著這麽遠的距離,牛振聲顯得很渺小,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麽,就是那樣立著不動彈。
  依依也不動,錢多多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半響突然聽到她問自己:“多多,我要下去嗎?”
  這叫她怎麽回答?錢多多沉默了幾秒鍾。
  依依並沒有看她,仍是直直盯著樓下的那一點,眼眶突然被淚水籠罩,聲音顫抖,“你說,我怎麽下去?”
  被嚇到了,錢多多一把抓住她的手,“依依,別亂來。”
  她不回答,樓下的那一點開始移動,邁步往樓裏走,而依依終於收回目光望向她,慢慢用手背去擦眼淚,孩子氣的動作,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擦完她又一笑,臉上表情奇跡般地恢複了鎮定,抽出被錢多多抓住的另一隻手,自己往大門走去。
  “依依,你……”嚇得不輕,錢多多亦步亦隨。
  她已經走到門邊,路過沙發的時候還不忘記提起自己的包,手放在門把手上回頭一笑,“謝謝,多多,我知道該怎麽辦。”
  想問她“那你要怎麽?”來不及說話,門已經被她打開,依依走出去的時候背影絕然,電梯門開了,燈光蒼白一片,照得依依好像雪雕一樣,想衝過去拉住她,又不知道拉住她自己又能做什麽,錢多多立在門口全身僵硬,眼睜睜地看著電梯門緩緩合上,數字跳動,一路往下去了。
  第一次被那紅色跳動的數字刺痛眼睛,錢多多退步進屋裏,站不住,她一轉身又跑到陽台上。
  九樓,夜色沉沉,她視線模糊,但仍是看到依依,正與牛振聲一同走出大樓,上車的時候牛振聲去拉門,她定了定身子,終於一低頭坐了進去。
  從未像這一刻那樣感覺無力,仿佛有一桶涼水從頭澆了下來,錢多多牙關打戰,怎麽都動不了,眼睜睜看著那黑色的大車消失在小區門外,她最後雙肩頹然一落,慢慢閉上了眼睛。

  第八十五章
  這一晚錢多多獨自在陽台上待了許久,回到床上之後頭疼欲裂,渾身沉重,許飛的電話在半夜裏打來,她根本沒有合過眼,鈴聲一響便接了起來,但喉頭幹啞,一聲“喂”竟然沒有發出聲音。
  “多多?”
  “嗯,我在聽。”咳嗽了一聲,她終於說出話來,很習慣在黑暗中與他說話,以往再忙再累,總是答得恰恰,但這一天過得艱難,忍不住想尋求安慰,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她最後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怎麽了?”隻說了一句身邊的電話鈴又響,許飛有點無奈,“多多,我接個電話,很快,你不要掛斷。”
  耳邊響起他用英語回答電話的聲音,她在黑暗裏看了一眼枕邊的液晶鍾,12點都過了,早上才聽到他說剛從倫敦回到香港,每天忙到半夜三更,這個男人真可以參加鐵人三項。
  “好了,多多,你今天過得如何?”他的電話結束得很快,一分鍾後又回來說話。
  “Kenny,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很想念你。”不想回答那個問題,她仰麵在床上手肘遮住眼,緩緩吐出這句話。
  那頭安靜下來,他許久之後才回答,“多多,我很快回來,好嗎?”
  “好。”她在黑暗中點頭,肘間陰冷,不知道怎麽表達想要擁抱一個人的渴望,最後隻說了一個字。
  他在那頭不語,最後輕輕說了兩個字,“睡吧。”
  酒店套房寬敞豪華,窗外就是月下海晾。夏夜碧波平靜,海麵上薄霧籠罩,電話還在手裏,單調的斷線聲嘟嘟作響,而他麵對這樣的美晾眉頭緊鎖,心裏很不好受。
  她剛才在電話裏聲音軟弱,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又說很想念他。多多性格直接,很少說出這樣的話來,但他聽著竟不覺甜蜜,隻有心酸。
  最後幾天了,成敗在此一舉,他不可能在此時離開。和她隔著上千公裏的距離,他又是沒有肋生雙翅,再怎麽趕都不可能徹夜來回。
  想念她,這些天無論如何忙碌,眼前都會時不時出現她笑著看著自己的樣子,孩子一樣撒嬌的小動作,擔心時微微皺起有眉頭,渴望她在身邊的念頭,反複折磨著自己。
  她也是嗎?思念一個人,不能控製自己,腦子裏整日整夜都是對方。
  電話又響,他看了一眼號碼之後立刻接了起來,那頭是張千,衝口就是一句,“結果出來了,你們還沒簽吧?”
  電話裏說很快回來的許飛,第二天卻音訊全無,錢多多行程排得滿,又頭疼,回到家已經是深夜,終於感覺不對,他撥電話給他。
  那頭是關機,她撥了兩次之後終於放棄,倒在床上閉上眼睛。
  第二天錢多多起床的時候很是艱難,渾身疼痛,好像被壓路機反複碾過千萬遍,坐起來的時候寸寸骨節都在響,但想起行事曆上堆積如山的工作,她吸了口氣咬牙下了床。
  鏡子裏看到自己一臉憔悴,用冷水撲臉的時候錢多多自我鄙視了一下——還沒輪上失戀失婚山崩地裂呢,就這麽沒用。
  因為實在很難見人,上粉底的時候她很是花了些功夫,好歹掩飾一下自己今天倩女幽魂的底子,在鏡子前麵消磨時間太長,上班的時間就很緊張,她一路趕到公司,停車的時候心中慶幸居然沒有在路上撞飛消防栓。
  走近市場部的時候感覺氣氛怪異,就連小欖與她打招呼的時候都笑得勉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唯有回報一笑。
  坐進辦公室之後內線電話即刻就響,拿起來是李衛立的聲音,語氣與以往聽到的任何一次都不同,非常嚴肅,“錢總監,能否請你立即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
  她在電梯裏深呼吸,反複思索最近所作的每一項工作,自覺毫無紕漏,但又實在無法解釋為什麽上頭突然要召見自己,禁不住眉頭緊鎖。
  總經理辦公室在30層,電梯裏除她以外空無一人,一路上去毫不停頓,錯覺這世界突然隻剩她一個,電梯門終於打開的時候她一步就跨了出去。
  敲門,裏麵傳出李衛立的聲音,“進來。”
  門隻是虛掩,她一推而入,裏麵不止李衛立一個人,還有另一張熟悉的麵孔,正坐在李衛立的桌上翻看文件,眉頭緊皺。
  竟然是凱洛斯,他最近都在倫敦與董事會交涉,現在突然回到亞太總部,又在李衛立的辦公室單獨召見自己,立刻就感覺不妙,錢多多心裏一個咯噔。
  但是人已經站在這裏,事已至此,再也沒有進退的餘地,她反而鎮定下來,開口招呼了一聲,“Willie,我來了,凱洛斯,好久不見。”
  “Dona,好久不見。”凱洛斯抬頭看著她說話,表情卻仍舊嚴肅。
  “謝謝。請問今天讓我上來,是有什麽問題要問我嗎?”實在難以猜測他們的意圖,她索性直接開口。
  “Willie,你出去一下,我跟Dona單獨談談。”他第一句話並不是對她說的。
  李衛立與她擦肩而過,錯身時看了她一眼,表情很精彩。
  奇怪一個人臉上怎麽能如此千變萬化,錢多多心中無語。

  第八十六章
  “Dona,這裏坐。”辦公桌前有會談用的椅子,錢多多走過去坐下,看著他不說話。
  “Dona,和田收購的項目,最賓遇到一些麻煩,你聽說了嗎?”
  “是涉及市場壟斷的問題嗎?聽說了一點。”這件事已經公司上下盡人皆知,雖然如此,但錢多多仍舊斟字酌句。
  “除此之外呢?”
  凱洛斯五十不到,能夠在一片腥風血雨中坐上亞洲區首席執行官之個位置,當然是很有手段的人物。上一次在香港共餐一次,錢多多已經感覺他性格深沉,這時麵對麵說話,他問得簡短,但模棱兩可,壓迫感巨大,不知他的意圖何在,錢多多又肩不知不覺往後夾緊,整個人都感覺僵硬。
  思索了一下,她慢慢開口,“您是說M&C要與我們競購和田的傳聞?”
  “今天以前,這的確是傳聞,不過我們剛剛得到確定消息,M&C已經正式向商務部提出申請,要參與競購,所以現在這已經不是祭傳聞,是事實了。”
  錢多多吃了一驚,“但我們與和田在前期接洽和收購方案確定方麵都已經初步達成共識,這樣規模的收購案需要長時間的準備和計劃,在這方麵M&C不可能趕上我們,這樣突然提出申請,很可能隻是在爭取時間。”
  “你也有這種感覺嗎?”他百無表情,然後把一份文件推到她的麵前。
  被動地接過來翻開,才看了一眼錢多多就猛地抬頭望向凱洛斯。這份東西她很熟悉,正是之前她接到過的那份M&C所發的offen,震驚了,她再開口時聲音很幹,“為什麽這個會……”
  “Dona,能夠被M&C慧眼識中,首先,我要肯定你的能力。”他站起來看著她說話,灰藍色的眼睛如同利刃,“但是如果這是用出賣公司利益換來的,公司將會要求你承擔相應的責任。”
  手指克製不住的收緊,光滑的紙張在肜力下折皺,那些黑色的字母一個一個在眼前騷動,害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說出讓自己後悔的話來,錢多多咬緊牙關沉默了許久才抬起頭,語速緩慢“凱洛斯,M&C的確通過獵頭公司與我聯係過,但是我已經單方麵拒絕。況且我剛剛接受了市場部總監的職位,在UVL發展空間並不小,於情於理,你覺得我會做出這樣對自己毫無益處的事情嗎?”
  這番話很長,句句都是情理之間,她思索良久才說出來,凱洛斯聽完後倒是一笑,“Dona,若論發展空間,這份offen上所提供的職位,豈不是更吸引人?”
  腦海中閃過模糊片段,錢多多又開口,語速慢慢加快,“好,那麽我換一個角度來說,收購計劃與方案龐大複雜,市場部不過是執行部門,我有什麽能力將溢價底價這樣的關鍵部分泄露?”
  “所有關鍵部分隻有掌握在幾個人的手中,難道你想提示我,泄密的是我?董事會?或者Kenny本人?”
  “您也說了,所有關鍵部分都掌握在少數幾個人的手中,屬於商業機密,以我在公司中的級別而論,不可能包括在這個範圍內吧?”
  “當然,但是鑒於你於kenny的特殊關係,再加上這份offen,我不得不對你產生懷疑。”
  倒吸了一口氣,錢多多猛地站了起來,“我明白了,如果公司如果對我的忠誠度表示懷疑,我很遺憾,但是任何指揮都需要真憑實據,尤其您剛才的指控中已經毫無理由地涉及到我的私人生活,我個人不能接受。”
  他坐在原地看著她說話,這時眉頭緊皺,雙手在桌麵了合在一起,聲音很冷,“事情還在調查當中,沒有結果之前,我們也不會對你下定論,不過在此期間,公司要求你暫休息,等候通知,現在你可以出去了。”
  錢多多沉默了幾秒鍾,然後點頭,轉身便走,走到門口突然回身,看著他慢慢問出最後一句,“凱洛斯,你找我談的這些內容,Kenny知道了嗎?”
  辦公桌後的男人也正看著她,這時目光冷淡,一句說得緩慢清晰,“當然,這樣重大的泄密事件,如果不是他的提醒,你覺得我們會這麽快就找到你嗎?”
  她沒有回答,腳步一動,退出了這個房間。電梯裏空元一人,牙關咬得發痛,嘴裏有血腥味,電梯下墜的時候有心髒倒懸的感覺。密閉的空間卻仿佛有無數瘋狂怪異的聲音呼嘯來去。
  “多多,你要留下我孤軍奮戰嗎?”
  原來如此,Kenny,原來如此。
  既然總有人要犧牲,既然總有一個人要站出來讓我一切有所解釋,那麽刀子是不是該覺得榮幸,原來這個人就是自己?
  害怕自己會失控,她習慣性的但出右手去掐左腕,指甲深深陷進了皮膚裏,剌痛讓她維持清醒,眼眶痛到像要爆裂,不想看到鏡門上自己現在的樣子,她最後側過臉去,緊緊閉上了眼睛。

  第八十七章
  再次走進市場部的時候其他人都做無比忙碌狀,氣氛怪異,小欖看著她滿臉擔憂,但又不敢出聲,心裏了然,錢多多對她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也不做任何解釋,獨自進了辦公室。
  敲門聲,任誌強走進來,她正伸手拿包,這時回頭看著他不說話。
  “Dona,要走了嗎?我是來通知你一聲的,剛才李副總過來宣布,在你休息期間,由我暫代總監的位置,沒問題吧?”
  錢多多沉默,他也不坐下,就站在她麵前說話,臉上突然做出關切的表情,“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是不是病了?病了就在家好好休息,身體比什麽都重要。”
  早晨已經開始的頭疼越來越激烈,太陽穴突突地跳,不用照鏡子她都知道自己的狀態有多差,但都已經堅持到了這個時候,又怎能在這個男人麵前功虧一簣,被他看了笑話去?
  “任經理,多謝你的關心,我不會忘記的。”笑了一下,錢多多指了指門,“我還有幾份交接文件要做,出去時替我帶上門,謝謝。”
  他合門的聲音稍響了一點,砰的一聲,電腦屏幕都仿佛一震,辦公室裏一片死寂,自己的包還擱在手邊,她伸手把電話取出來,低頭看到那上麵數通未接電話,都是許飛的。
  昨晚她睡得如同暈厥,早上又直奔30層,這些電話竟然一通都沒有接到。不想再看,錢多多手指一動,直接切斷了電源。
  夏天,氣溫上來得早,錢多多走出公司大樓的時候迎麵暑氣蒸騰,不是上下班時間,這條街兩邊都是頂級商廈,提著大小購物袋的精致女子悠閑而過,而她立在街角茫然伸手,眼前模糊,頭仍是疼,但已經麻木了,反而不覺得難以忍耐。
  隻想見到他,親自見到他,麵對麵,眼對眼,隻問一句為什麽。麵前有出租車停下,司機開口問,“小姐,去哪裏?”
  她答得簡短,“機場,謝謝。”
  上車的小姐手裏隻拿著一個公事包,一看就是從公司剛剛走出來,行李都沒有就要去機場,他倒是很少見到這種客人,想要問一句,“接朋友?”但後視鏡匆匆一瞥,突然看到她一臉慘白,陽光下都觸目驚心,嚇了一跳,他埋頭開車,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距離最近一班航班起飛時間仍有一個多小時,機場候機廳到處都是拖著大小行李的遊客和旅商,嘈雜熙攘。
  錢多多獨自在座椅的末端坐下,身邊人人興高采烈,而她手中隻有一個小小的公文包,沉默不語,更顯得突兀。
  廣播裏有機械的女聲開始報出可以登機的信息,身邊人群開始往那個窄小的通道聚集,她也站起來,但腳步沉重,邁出第一步,接著又往後退一步。
  有人從後頭急匆匆跑過來,閃避不及,肩膀被撞得一歪。
  是一個拖著行李箱的中年男人,一邊看表一邊回頭看了她一眼,嘴裏不耐煩地補了一句,“要發呆去角落,別擋著通道。”
  差點跌坐在地上,錢多多一手扶住身邊椅背,看著他說不出話來。掌心下是冰涼的金屬,這才覺得自己的身體有多滾燙發熱,頭越來越沉重,身邊的一切都仿佛在扭曲旋轉。
  開始思考自己是病了吧?日夜忙碌,睡眠差,忙著搬入新居,昨晚又吹了太久的夜風……
  徹底清空腦海中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任何與之不相關的事情上。
  病了就該回家躺著,跑到機場來做什麽?身體那麽燙,那就是發燒了,是了,她一定是燒糊塗了才會作出這麽荒謬的事情。
  舉步往外走,腳下虛浮,眼前模糊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但她執著著一個方向,竟然也走到了天光下。筆直走到第一輛車前拉開門坐進去,耳邊有人叫,“喂,你幹什麽?要走到後麵排隊去。”
  她恍若未聞,對著前座的司機開口說地址,耳裏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她還努力重複了一遍。
  車子起步,錢多多靠在門上閉起眼睛,心裏隻剩下一個念頭。回家吧,家裏有爸爸媽媽,回家就好了。

  第八十八章
  退休以後,錢多多父母的每一天早晨都是從一同晨練開始的,錢媽媽這天一早邊扭腰邊絮叨,“老錢,你說我們多多是不是鐵了心不打算結婚了啊?不聲不響自己買了房子也不告訴我們,現在又搬出去住,眼看她就要生日了,這樣下去可怎麽辦啊?”
  錢爸爸這兩年聽老伴同樣的嘮叨已經很習慣了,這時第一萬零一次勸,“好了,女兒有能力自己買房買車,你該覺得驕傲才對,現在有多少啃老的?把家裏老本吃完了還伸手要。她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結婚這個事情,你硬逼她也不是辦法。”
  “什麽大了,她都快三十了。我要是生個兒子,三十有房有車倒是好事,可多多是個女孩子啊。”
  “都什麽時代了,男女平等嘛。”
  “平等什麽?!女孩子三十有房有車,人家一看你就是不打算奔結婚去了,我武器托人找相親對象的時候都不敢說她現在的情況。”
  老伴眉頭緊皺,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錢爸爸看得好笑,想想又覺得心酸。歎了口氣繼續打他的太極拳。
  早餐之後兩個人一起去社區中心參加活動,錢媽媽是活動積極分子,還兼任了社區老年健身隊的隊長,今天有表演任務,錢爸爸當然捧場。
  跳完跟老鄰居們閑聊了一會兒,悠閑時間總是消磨得快,等他們到家的時候都已經過了下午三點。
  家裏是老式的二層宅子,門前空地大,斜斜停著一輛陌生的車子,車身上薄薄一層灰,陽光下風塵仆仆的樣子。
  樓下老吳正帶著他的大金毛出來遛彎,老遠看到他們就招手,“老錢,你家有客人,等了一會兒了,快上去看看。”
  誰啊?老夫妻兩個對望了一眼,錢媽媽性子急,一提菜籃子就加快步子往樓道裏走。上樓就看到一個年輕男人立在自家門口,聽到腳步聲猛地回過頭來。
  錢爸錢媽又對望一眼,不認識啊!長得這麽好,如果見過麵,他們不可能沒印象,遲疑了一下開口問,“你找誰?”
  “伯父,伯母,有沒有看到多多?她回來過嗎?”說話的是許飛,語氣很急。
  這兩天計劃之外的變故接踵而至,首先M&C是和田高層突然宣布所出的底價優於UVL,並且就是在他們底價基礎上浮動了幾個百分點,顯而易見,M&C對於他們的數據了如指掌。正在倫敦與董事會交涉的凱洛斯大為震驚,而他連夜飛了過去,將張千所在的生物研究所確定的檢驗報告內容放在他的桌麵上。
  和田的產品原料中檢測出的化學元素含有致毒的可能,中國已經收到其他地區的警告,要求將這一類元素的使用標準提高到零含量,雖然這個消息還未披露,但這一標準一旦實施,那和田絕對首當其衝。這樣的話,現在進行收購計劃就變得不切實際,很可能會給公司帶來巨大損失。
  問題是,如果他們暫停這一計劃,凱洛斯在亞洲區的第一個大動作就將以非常失敗的結果作為終結,這是他絕對不願意看到的。
  幾乎是同一時間,凱洛斯收到了匿名的mail,內容直指錢多多泄漏公司機密,甚至還包括了M&C人事部門與她接觸的記錄和offen內容。
  凱洛斯將這些東西放在他的麵前,和他所遞交的報告並列,然後針開口,“Kenny,你看如何?”
  而他翻看良久之後才回答,“首先,我確定公司內部一定有人將部分方案泄漏,並且這個人與M&C有著直接的利益關係,對他們贏得收購樂見其成,但是,這個人絕對不是錢多多,她從未試圖接觸核心方案,也沒有機會,這些記錄和offen隻可能是從M&C內部傳出來的,有人想在我們公司找一個替罪羊。”
  “是嗎?但是我聽說Dona現在跟你在一起。”
  他點頭一笑,眼光毫不退讓,“是,我沒有瞞過你,你也應該相信我。”
  “Kenny。”凱洛斯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指的是誰,之前你的報告中提到M&C與山田集團的資金異動,我也請投行裏的朋友在注意,對於這個局麵,我隻能說,我真的低估了有些人對於金錢的貪婪程度,現在亞洲熱錢流動已經到了強駑之末,竟然還有人敢在這裏玩資本遊戲。”
  知道他相信了自己,許飛再說話的時候就鬆了一口氣,“其實他也有UVL的股份,但是失去這個項目,並不會讓UVL傷筋動骨,但把寶押在M&C上,冒一次險就可能有超過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兩相權衡,誰都會把天平偏向另一邊。”
  “UVL是不會傷筋動骨,但是對我來說可就不一樣了。山田那個老家夥,這次算得可真夠精的。”凱洛斯眉眼一沉,終於把話說得透亮,“既然他不仁在先,那就不要怪我不義在後,這份報告先壓下來,不要交給董事會,讓M&C收購和田吧,我倒要看看他們怎麽收場。”
  “那麽公司裏那幾雙眼睛要怎麽瞞?”
  “我來吧。”凱洛斯看著他說話,然後將桌上的東西收起來,轉身走了出去。

  第八十九章
  這一次的暈厥對於錢多多來說真是一種解脫,那些頭痛暈眩渾身不適都暫時遠離,堪比她最近久求不得的深度睡眠。因此當她慢慢恢複意識,耳邊聽到醫生與自己父母的對答,再次感覺到一身沉重的時候,真想請身邊任何一個人再給她來一拳一腳,讓她再度暈過去算了。
  可惜身邊沒人有讀心術,倒是媽媽的聲音湊近了響起來,“好了好了,多多醒了,老錢,快過來。”
  睜開眼睛看到爸爸媽媽都湊在病床前,頭頂就是透明的吊瓶,單調點滴聲連綿不斷,媽媽表情緊張,看她不說話,還追問了一句,“多多,多多?你怎麽不說話,是媽媽呀。”
  醫生在旁邊看得好笑,一邊翻病曆一邊補了一句,“阿姨,你女兒就是發燒,放心吧,肯定不會失憶的。”
  “爸,媽,我沒事。”她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聲音嘶啞,不過感覺比之前剛醒來的時候好了許多,錢多多勉強笑了一下,眼睛控製不住看左右。
  醫生說沒有大礙,現在看到女兒醒了,錢媽媽一顆心終於落回原處,這時倒笑了,“別看了,他早就走了,一陣風似的,喏,這字條他留給你的。”
  側頭看到枕邊露出的一角白色紙張,右手紮著點滴,她左手一動,剛剛觸到光滑的紙麵又停住了。
  錢媽媽還想開口,爸爸在旁邊阻止,“女兒剛剛醒,讓她休息一下吧,我們去旁邊超市買點水果過來。”說完拉著老伴就往外走。
  病房裏安靜下來,錢多多沉默了幾秒鍾,吸氣,又鼓起勇氣伸出手,把那張紙打開。
  信紙上印著航空公司的LOGO,字寫得有些草,一看便知是在飛機上倉促寫就的。內容很長,已經是晚上,病房裏沒有開大燈,就著床頭的暈黃夜燈,她仔仔細細地將它從頭到底看了兩遍。
  最後一句話寫得很短,但她注目良久,反複地看,最後還伸出手,慢慢地撫摸了一遍,手指擦過黑色的墨跡,平滑紙麵,沒有溫度的一個個文字,這時卻好像活了過來,柔軟地擦過她的心尖。
  錢多多這一次的悠長假期,足足延續了三個月。
  三個月,外麵的世界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首先UVL突然宣布退出和田收購的項目,然後MEC在沒有任何競爭對手的前提下,以高於股價三倍的高溢價宣布收購和田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成為和田實際的控股人。
  但是就在一個星期之後,尚未完成交接手續的和田突然爆出原料中含有致毒物質的消息,破壞性的消息一起,和田股票變得一文不值,所有股東瘋狂拋售,而原和田掌門人套現之後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政府媒體和各部門都將矛頭指向剛剛接手和田的外資,轉眼間這樁年度最大的外資收購交易變成了最大的笑話,MEC損失慘重,在這一役中元氣大傷,至少在未來的五年中都無力與UVL爭奪市場龍頭老大的位置。
  不費吹灰之力就國內市場鏟除了最大的敵人,凱洛斯上任的第一炮打得漂亮無比,從此地位空前穩固,而許飛也從亞洲區首席執行官的特別助理這一暫時位置上,憑此功勞,順利升任大中華區首席執行官。
  一切的翻天覆地都與她無關,錢多多在家休息得好,每天得閑就和爸爸一起學養花,要不就在廚房和媽媽一起研究廚藝,一個月下來養得臉色紅潤,要不是她注意控製,每日晨跑,恐怕那些貼身剪裁職業裝都要套不上去了。
  夏天已經要過去,她早起跑步,六點剛過,綠地裏沒什麽人,昨晚剛下過雨,空氣濕潤清涼,耳機內音樂環繞,她一個人跑得享受,身後突然有人跟上來,速度很快,跑到她身邊卻放慢腳步,並肩時對她側頭一笑,右側嘴角提得高,略尖的虎牙都露了出來。
  想笑,但是憋住了,她加快步子甩開他,用力往前奔。
  這樣的嚐試當然是徒勞無功,他輕輕鬆鬆便又與她並肩。
  不理他,再跑,這次她用了全力,沒想到才跨出兩步就被人從後攔腰抱住,收拋不及,她一個前傾,差點栽倒在地上。
  不過腰裏被抱得緊,前傾的身體被他順勢反過來,來不及說話,嘴唇便被壓住,深長紮實的一個吻。
  耳機早已落下來,耳邊傳來晨練老人的笑聲,這地方都是自己家的才鄰居,不好意思了,四唇分開以後錢多多臉漲得通紅,埋頭在他肩窩裏,鴕鳥一樣不想抬頭。
  “你來幹什麽?誰告訴你我在這裏的?”
  “伯父伯母說的,我來接你回公司,多多,你休息得還不夠嗎?”
  這三個月他常來常往,媽媽對他的滿意度和熱情很快升溫,整天嘴裏都是小許小許,出聲女兒動向這點小事,簡直不足掛齒,錢多多聽完一歎,“不夠,我要養足了精神才能有力氣問你們討精神損失費,現在我還沒養完呢。”
  他大笑,“精神損失費?不用問公司討了,要多少,我給。”
  “這次我受刺激可大了,就怕你賠不起。”終於笑了,錢多多眼角彎起,笑容燦爛,陽光下光芒閃爍。
  而他凝視這個笑容良久,正色下來,慢慢補了一句,“賠不起,那我就以身相許吧。”
  沒料到他說出這句話來,錢多多反而愣住,看著他不知如何反應,半晌才吐出幾個字來,“你開玩笑的。”
  他微笑,抱著她的手緊了緊,句子簡短清楚,“沒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多多,你願意嗎?”
  “可是我,我......”自家門口,走過千萬次的小道,身邊一切熟悉到極點,但錢多多卻突然感覺自己到了外太空,心中得劇烈,瞬間結巴,話都說不完整了。
  身邊突然有聲音插入,自己媽媽,語氣急切,比她激動一萬倍,“好!多多,快說話呀。”
  啊?錢多多猛地轉過頭去,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正滿臉笑容地站在小路盡頭,不知道多久了。
  臉頰“轟”地一聲變得滾燙,無地自容了,她呻吟了一聲,再次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裏。

  第九十章
  後來——
  山田集團在這次投資中損失慘重,當然的,山田惠子也從UVL徹底消失了,許飛上任之後李衛立提前退休,這世上每分鍾都有人出生,有人死去,不過是公司內的新舊交替,一天之後這些名字便成為曆史,再也沒人提起。
  錢多多養足精神後從公司討來的精神賠償令她非常滿意,好好研究了一番那個數字絕對足夠她接下來數年生活無憂之後她立刻遞交了辭呈,理由很簡單,並且立刻得到了許飛的證實。
  這個消息一傳出便傷透了許多UVL女性員工的夢幻少女心,以至於她最後走出公司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背後已經被她們用目光瞪得幹瘡百孔。
  沒辦法一一瞪回去,她最後隻能用眼睛瞪走在身邊的男人,許飛腿長,這時已經走到車邊,開門的時候回頭看她,為她的表情莞爾一笑,虎牙又露出來了,“怎麽了?多多?”
  “禍水。”她言簡意賅。
  他笑得更燦爛,然後一偏頭吻了她。
  車子開始前行的時候錢多多微笑著望著前方,習慣了坐在駕駛位上,難得換了個角度,竟覺得眼前風景全不相同。
  剩女這條路,最後可以通往千萬個結局,但她最終選擇的,仍是最俗的那一條。又怎麽樣呢?她原來也就隻是個俗人罷了。

  番外
  婚禮很盛大,許飛的父母也從南美洲趕了回來,對兒子的選擇很肯定,兩家相談甚歡。
  錢媽媽得此佳婿,過去幾年的陰霾一掃而光,整日裏笑得好像摔跤撿到金元寶,逢人便說自己福氣好。
  婚禮之後錢多多很是休息了一段時間,期間獵頭公司找了她無數次,她反複挑選終於給自己找到了滿意的公司,但是offen還沒簽就意外懷孕,這下連她都傻了眼。
  所以,很有能力,很有前途,很希望能夠在休息一陣以後的女強人錢多多,在職場上一口氣消失了足足兩年。
  兩年後的一天,浦東國際機場——
  “Kenny,放下他,那是你兒子,不是動物,你這樣顛,他要腦震蕩的。”錢多多氣勢十足的聲音,仍有當年高級女主管的味道,可惜一身休閑運動服,手裏推著嬰兒車,把手上還掛著尿片奶瓶袋,這些裝備徹底毀了她的專業形象。
  眼前那對父子玩得正瘋,許一多才一歲多,當然聽不懂媽媽在吼些什麽,這時被自己的老爸拋上拋下,咯咯笑得好大聲。
  這兩年許飛工作上一帆風順,雖然忙碌,但結婚後他任何商旅出差都帶著錢多多一起飛,就連她懷孕的前幾個月都不例外。
  多多生下兒子許一多之後,他更是將他們一大一小都拖在身邊,一開始錢媽媽不同意,但是這男人從小被散養大的,理所當然認為自己的孩子也跟野生動物一樣,適應能力超群,在他的堅持下,許一多小小年紀就已經很熟悉機場,在這個地方玩得興高采烈。
  “kenny!”正走在通往候機樓的通道中,其他遊客卻時不時投來詫異的目光,受不了了,錢多多一聲斷喝。
  “停,媽媽生氣啦。”停止和兒子的遊戲,許飛抱著他走過來,錢多多板起臉,他騰出一隻手攬住她的肩膀笑,虎牙尖尖的,還把臉藏在兒子後麵講話,“媽媽別生氣,下次不敢了。”
  哭笑不得,錢多多最後習慣性地給了他一巴掌。
  跟在他們身後的司機老孟低下頭,許總的家庭生活……習慣了習慣了。
  兒子玩累了,趴在他肩膀上睡著,手指含在嘴巴裏,口水亮晶晶的,看得好笑,她氣完伸手去抱。
  他搖手,一手托著兒子的小屁股將他放進嬰兒車裏,手勢熟練。直起身看到錢多多笑容溫柔,覺得幸福,忍不住低頭親吻了一下她的頭發。
  快樂來得簡單,錢多多仰頭一笑,沒有生下許三多之前,她對於這種整日和孩子在一起的生活曾經滿懷恐懼,又害怕自己很難再回到工作中。但是時間推移,她越來越享受三個人在一起的每一分鍾,許飛整日奔波忙碌,如果她也埋首事業,那一多
  的童年估計就會和他爸爸的一樣,根本看不到自己的父母。
  過去她把所有的時間花在事業上,一心想著事業不會讓自己失望,但是到後來卻越來越不快樂。現在的生活並不一定完美,她也想好等一多長大一些,她總會回到工作中去,但不是現在,不是孩子和這個家庭最需要她的時候。
  通道已經走到盡頭,有一對夫妻從那頭走過來,也推著嬰兒車,身後還跟著兩個保姆,一位司機,聲勢浩大。擦身而過的時候兩邊兩個家庭突然一同駐足,然後錢多多驚喜地叫出聲,“依依!”
  “多多,好久不見。”依依手裏推著嬰兒車。這時走過來握住錢多多的手笑,她穿著孕婦裝,體態明顯,一看便知懷孕至少三四個月了。
  近兩年多沒有見過這個最好的朋友了,依依自那天之後便與牛振聲一同去了國外,說是移民。牛振聲在國內有生意,兩頭跑,她也不跟,留在那裏很久,就連錢多多的婚禮都沒有趕上參加,隻在電話裏恭喜了她。
  牛振聲也出聲招呼他們,手搭在依依的腰上。額角隱約有汗,好像有點緊張。
  有點好笑,錢多多對依依眨眼睛,然後開口,“依依,我們趕飛機,等回來找你聊,不許再逃了啊。”
  依依笑著點頭,“放心吧,回來了就不打算走了。”又回頭看丈夫,“史蒂夫,你說是嗎?”
  “當然,當然。”牛振聲點頭,然後與他們道別。
  錯身之後許飛才開口,“多多,你輸了哦,你最好的朋友都有兩個孩子了。”
  回頭望了一眼,那一大家子已經走遠,快要消失在通道的另一頭,錢多多回過頭來,表情有些感慨,但最終笑著搖了搖頭,“不行,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做不到像依依那樣,最終接受另一個人的孩子,還費盡心思,為了做一個名正言順的母親,在國外一待就是數年。不過現在好了,峰回路轉,她也有了自己和牛振聲的孩子,有了斬不斷的血脈相連。
  “走吧。”許飛在她耳邊開口,錢多多聲音輕,沒聽清她剛才所說的話,他也不在意,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身體貼得近,一側臉看到他肩膀上那一小塊被口水濡濕的印跡,突然感覺愉快與安定,錢多多微微一笑,再不回首,步子一動,與他並肩往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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