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李翔:無花薔薇

(2009-03-30 07:56:40) 下一個

  第 1 章
  我從警局出來。抬手看了下手表,七點五十。頭腦猛的清醒過來,抬腳就跑。風一般跑過路邊上的小攤的時候,受陣陣香味的蠱惑,遲疑了一下。腳步緩下來,往回倒轉身體,急匆匆的說:“老板,兩個雞蛋灌餅,快點哦,趕著上班呢。”
  旁邊的老板娘動作利索的夾起兩個灌餅,我眼睛一邊盯著十字路口一路開過去的公車,一邊不忘說:“生菜要兩片,辣醬多一點,不要夾腸。還有,要分開裝,外麵多套一個塑料袋。”生怕老板娘嫌煩,趕緊一疊聲的笑說:“謝謝呀,謝謝呀。”遞出兩塊錢。正在烤餅的老板瞥了我一眼,說:“姑娘,灌餅漲價了,一塊二。”我愣了下,真是豈有此理,還讓不讓人活了!一邊忿忿的嘀咕,一邊還是不得不從口袋裏翻出一張皺皺的五毛零錢。
  遠遠的就看見七一八路公車不緊不慢的開過來,我急的跺腳:“不要找了。”有些可惜,反正一毛錢也是錢呀,都是自己赤手空拳賺的!提過熱乎乎的塑料袋,一路飛奔。路口離站牌大概有三百米,按照公車的速度,肯定是來不及了。但是這個時候是紅燈,公車正壓著線停在那裏呢,或許有希望。七一八路公車很難等,錯過這趟,上班肯定遲到。我跑的腳下生風,仿佛被人追殺一樣。眼看著車子從身邊擦過,離站牌還有五十來米,我急的直招手,也不管司機看不看的見。
  眼睜睜看著最後一個人上了車,中間的車門徐徐關上,暗歎一聲,這麽拚命,可惜還是來不及。可是公車卻停在原地,沒有開出去。我大喜過望,立即加快腳步,上氣不接下氣的扶在車門上。跳上車,狼狽的簡直直不起腰。連連道謝,手忙腳亂翻口袋。又重新翻了一遍,倒,居然沒找到公交車卡。我可憐兮兮的對瞪著我的售票員說:“師傅,我忘帶卡了,給錢行嗎?”那售票員一臉的橫肉,小鼻子小眼睛,妝化的很濃,近看有些——恐怖,冷冷的點了點頭。
  我鬆一口氣,遞出一張十塊的。售票員翻了翻掛在窗口邊的包,說:“沒零錢,這年頭,大家都刷卡,誰還買票呀。”我肉痛,總不能花十塊錢坐公車吧,還不如打車呢!四周看了看,問身邊的人:“大哥,您有零錢換嗎?”那人看起來像個知識分子,帶著眼睛提著公文包。他手伸到褲袋裏拿出錢包看了眼,搖頭。我再用求助的眼光看著售票員。她沒辦法,隻得揚聲問:“哪位同誌有零錢呀,和這位同誌換換。”誰身上沒事擱十塊零錢呀,又不是小販,我哀歎。
  正準備自認倒黴投下十塊錢的時候,剛才那位“大哥”當的一聲投下一枚硬幣,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說:“姑娘,下次可別忘了帶卡。”我連連稱謝,差點要鞠躬了。這世界上果然還是好人多呀!
  大周六的,幸虧路上沒有賭車,一路上順風順水。跳下車,八點二十六。我跑著橫過馬路,反正這個鬧市區,行人比車子橫,管它紅燈綠燈。然後飛奔進商場,順著電梯的左邊一路“砰砰砰”往上跑,跑到專櫃裏的時候,抬眼看了下牆上的時間,正好八點半。
  將手上猶有餘熱的灌餅往收銀台上一放,壓低聲音問:“珠珠,店長來了沒?”珠珠看了我一眼,低下頭繼續掛衣服,“店長今天休假。”我直接倒在供客人休息的軟椅上。切!早知道就不用這麽拚命了。一躺下就不想動了,實在趕的太厲害,還沒緩過氣來。珠珠提醒我:“木夕,今天你值日。”我心裏暗罵,還是強撐著爬起來,走到後麵的庫房拿了簸箕和掃帚,將地上沾染的絨線,線頭掃幹淨。又拿了抹布和清潔劑開始擦試衣間的玻璃和裏麵不鏽鋼牆壁上沾上的手跡子。
  誰按上去的手印,真難擦!將抹布摔在地上,順手帶上試衣間的門,疊起腿坐在軟凳上,往壁上一靠。折騰一個晚上沒睡,睡意鋪天蓋地,紛湧而至。反正店長休假,將裏麵黑色的簾布一扯,密不透光。看了眼,很滿意,縱然有人進來查看,不掀簾的話也發現不了。開始縮在牆角裏打瞌睡。
  正睡的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時候,夢裏依稀聽到有人喃喃的叫了聲“林艾”,一定是夢!一個激靈,瞬間醒過來。原來有人掀了簾子,光線白晃晃的打在臉上。我立馬跳起來,看見一個男人正冷冷的盯著自己,襯衫上的扣子已經解了兩顆。糟糕!這麽早就有客人!低著頭裝作愧疚的樣子,不敢看他,口裏不斷的說:“對不起,對不起,您試衣服吧,您試吧。”二話不說,就要打開門。
  突然聽到外麵說話的聲音,“珠珠,木夕還沒來上班嗎?今天她早班。”我瞬間魂飛魄散的心都有。店長不是休假嗎,怎麽又來了?隻聽的珠珠說:“木夕來了,包還在台上呢,大概是上洗手間了。”然後隻聽到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不知道是逐漸遠去,還是在附近徘徊。我身體貼在門上,心砰砰砰的跳。轉頭看了眼那個被我忽略的客人,他居然還能夠當著我的麵若無其事脫襯衫,真夠本事的。憑直覺,店長肯定是有點不高興了,這個時候出去簡直撞在槍口上,根本說不清,何況本來就是我在偷懶,做賊心虛。
  我瞟了眼那個大清早就上門買衣服的人,見他換上新的襯衫,一邊係扣子一邊往門口走來。連忙將食指放在嘴唇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真心祈求他好心合作,不要揭穿我,心思仍然密切關注門外的一舉一動。此刻真是熱鍋上的螞蟻,急的不行,不然不會直到他將我困在他和木門之間才發覺。我開始警惕,想抬頭問他到底要幹什麽。一片唇直接壓下來。我反應迅速,頭一偏,落在臉頰上。饒是這樣,已經晦氣的不行。
  心火劈裏啪啦的上升,手肘橫地裏一捅,他竟然一閃身就躲開了。腳下同時毫不留情的撞上去,依然沒有成功。自己反倒被他用力一扯,差點跌倒。我這個時候竟然還在擔心門外的店長,不敢弄出大的聲響。手扣在他肩膀上,腳下狠命一踢,照例被他避了過去。這樣的身手都打不中他?看來我真是睡過頭了。“嗤”的一聲,是他身上襯衫扣子落地的聲音。
  這個聲音提醒了我,我立即跳開來,抽出門把上的鐵鏈,頭也不回的跑出去。此刻外麵是刀山火海也顧不得了。說到底,他是客人,顧客是上帝,鬧到店長那裏去,我再怎麽樣都是錯,少不了一頓訓斥。還不如權當被狗舔了一下。能來這裏買衣服的人,不是傻冒就是有病,那價格!就像今天這個,也一定是變態!隻是一大早的就觸這種黴頭,果真是倒黴到家了。
  萬幸的是,店長不在門口。我立即裝作剛從洗手間回來的樣子,甩了甩本來就幹的手,走到外麵的專櫃。店長轉頭見了我,沒什麽表情的問:“木夕,360121那款衣服還有沒有?”我想了下說:“有呀。要什麽顏色,什麽號的?”她對著電腦說:“當代那配貨呢。要101,325這兩款顏色的。大小分別是380,420。你趕緊找找,給她們送過去。”
  “325這款顏色小庫裏沒有,還得去大庫找。”她給我鑰匙,說:“那你去大庫找,跟他們部門的人打聲招呼。”我忙不迭的跑了。325那款顏色當然還有,我剛熨了的。不過我實在怕還在試衣間裏的那個顧客,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萬一讓店長發現我又在偷懶,明天就不用來上班了。希望他也閉口不提,那個變態色狼,想到就氣,這種事也沒有什麽好值得說的!
  我在這家品牌男裝專賣店工作。賣的是男裝,員工卻全部是女的。名義上是庫管,其實就是打雜的。不但要出貨,查貨,入庫,補貨,配貨,客人多的時候還要幫忙賣貨。甚至收銀員休假的時候,還要幫忙收銀。根本就是一個打雜的。更可恨的是一個打雜的還要看表現才能繼續留下來工作。今天是最後一天試用期,店長直接決定我的去留,所以我才會那麽緊張。
  慢騰騰的蹲在無數的服裝之間翻弄,希望那個變態趕緊離開,省得礙眼。可惜運氣太好,大海撈針般,沒幾下居然就找到了。又不敢拖遝,怕店長催,隻好抱著衣服鎖上手臂粗的鐵索。盡量慢的往回走,商場裏的主任老遠就叫:“唉唉唉,你叫什麽來著?博思的,你去皮而卡丹那裏幫我辦個事。”我簡直巴不得,笑說:“可是我怕我們家店長正等著呢。”她擺手,立即打電話:“許芳,你們家那個叫什麽的,就那新來的,我讓她去辦點事。”大概店長說沒問題。我抱著衣服一溜煙兒的當主任的跑腿去了。
  整整過了一個小時才回去,店長也沒說什麽,隻是讓我趕緊出貨,將架子上的衣服陳列好。直到中午休息的時候才喘口氣。我摸了摸冰涼的雞蛋灌餅,可憐的我,拖到現在才有工夫吃東西。躲在試衣間旁邊的庫房裏隨便啃了幾口,珠珠拿著盒飯走進來,找了個凳子坐下來,把保險箱當飯桌。地方非常局促,我隻好靠在門邊上坐下來。
  可能真是餓了,完全冷掉的灌餅居然也可以吃的津津有味。“珠珠,李欣還沒來上班呢?”我隨口問。珠珠點頭:“恩,她是晚班,可能得晚點。”這個時候再晚也該來了,我隻識相的說:“那外麵賣場是樂樂在盯著?”她吃了一大勺的涼麵,說:“恩,我吃完再換她去吃。店長因為李欣晚班,所以特意來幫忙的。”樂樂主要負責收銀,珠珠和李欣負責銷售,我是庫管——如果能繼續留下來的話。
  我又說:“今天早上老早就有客人,你賣的怎麽樣?”她們在外麵銷售的,工資全靠提成,競爭很厲害。當然賣的好工資是我這樣的人的好幾倍,可比白領了。珠珠搖頭:“那人長的公子哥兒似的,派頭看起來也不小,遠以為一大早巴巴的趕來要買全身的行頭,哪知道就買了一件襯衫。對了他還向我問起你呢。”我嚇了一跳,忙說:“問我?問我幹什麽!”珠珠用筷子指著我笑,打趣說:“我哪知道,許是人家看上你了。他說,你們家那個高高瘦瘦,黑色直發的小姐怎麽沒看見。我們這裏隻有你沒有燙發。”
  我尷尬的笑了下,說:“切!他看上我我還不一定看上他呢。”珠珠咬著筷子說:“那人長的很好看的,看起來像是經理級的人物。”我笑說:“那關我什麽事——,哦,對了,你是怎麽回答的。”珠珠漫不經心的說:“我說你有事出去了。”我埋頭繼續吃雞蛋灌餅。
  晚上十點半,商場的送賓曲響起。我忐忑不安的等待店長的宣判。店長單獨把我叫進庫房,拍著我的肩膀說:“木夕,做的還不錯,以後要好好工作。”我放下心,連聲說:“還得謝謝店長的栽培,以後一定努力工作。”她難得對我笑了笑,出去了。我心情很好的換衣服下班。
  走出商場,整個人都覺得輕了許多,順心順意,自然身輕如雲。夜色深濃,寒風習習,燈光昏沉,我緊了緊外套,往公車站牌的方向跑去。站在路口上的窗口問:“烤腸怎麽賣?”熱氣騰騰的食物在夜裏實在是一種誘惑。
  一張年輕的臉孔探出頭來,說:“三塊。”我笑:“五塊兩根怎麽樣?”他說不行。我將皮包拿出來給他看,嬉皮笑臉的說:“我早上忘帶錢了,就隻剩五塊錢了。”他沒奈何,說:“看你長的漂亮的份上,算了吧。老板知道了要挨罵的。”我笑嘻嘻的謝過了,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大口,然後慢慢的往站牌走去。
  忽然真真切切的聽到一聲“林艾!”我雖然疑惑,還是轉身尋找聲音的來源。一個高大的身影推開車門走了出來。我眯了眯眼睛,黑影裏看不大清楚他的模樣。等他走近,我退後一步仔細看他,很有些熟悉,仿佛在哪裏見過似的,記憶太痛苦了,不想再糾纏。幹脆的否認:“哎!你認錯人了,我不叫林艾。”轉身就要走。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臂,說:“林艾,你幹什麽!你不叫林艾難道叫木夕?”聲音聽起來相當困惑及不悅。
  我才想起來他就是早上那個變態,本來不敢肯定,現在是毫無疑問了。甩手冷喝:“我才要問你幹什麽!有你這麽變態的嗎!”他不屑的“哼”了聲,鬆了手,然後說:“林艾,我是宋令韋,你不要說你不記得。”
  宋令韋?聽到這個名字,仿佛幾世前的記憶浮上眼前,我的心一轉再轉,塵封的往事還是漸漸擱淺。頭一次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打量,似乎還是以前的眉眼,不過氣勢上是如此的不同,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時間太長了,雙方心境變化都這麽大,難怪我認不出來。一開始很詫異,但是最後平靜的打了聲招呼:“嗨,想不到在這裏見到你。”然後才連聲表示吃驚和驚喜,完全是他鄉遇故知的神態。不知道是不是我表演的不夠好,他忽然盯住我,狠狠看了兩眼,仿佛要看出什麽似的,半晌,打開車門,隻客氣的說:“這麽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看了眼剛剛錯過的最後一班公車,不想逞強,隻好點了點頭,說謝謝,彎腰鑽進車裏。溫暖的空氣舒緩了緊張的神經,是如此的舒服。我忽然覺得很想睡覺,一天下來,在工作了整整十四個小時之後。
  他眼睛看著前方,像是感歎似的說:“很久不見了,林艾。”我微微點頭,說:“是呀,很久不見了。”沒有多說其他什麽話。他忽然問:“林艾,我變的很厲害嗎?你居然沒有認出我。”我忙說:“和那個時候比,你肯定變很多了,隻不過都是往好的地方變。我沒有認出你,隻是因為我從頭到尾就沒好好看過你一眼。乍然下當然認不出來。”變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叫我如何麵對你?我沉重的歎息。眼皮也變的很重,幾乎睜不開。
  我許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於是強撐著睜開眼睛,見他怔怔的看著我,眼神似乎複雜難名,卻什麽話都沒問。我最怕那種眼神,忽然間覺得自愧羞慚。如果有人認識以前的我,絕對不能相信現在的我,所以我死都不願意再接觸過去,哪怕是記憶,就像林艾這個名字。可是過去的始終存在,不因我個人而改變。
  睡意頓時全消,坐直身體笑說:“你看什麽,我知道自己變很多了。”他忽然笑了下說:“不,林艾,十年了,不論是怎樣的環境,你還是沒變。”不管他話裏到底是什麽意思,我還是裝作很高興的樣子,聽起來似乎是恭維的話。現在,出來的久了,感覺遲鈍,很多話也分不清是恭維還是嘲諷,一律有選擇性的過濾;隻是眼睛卻不可不見微知著,察言觀色,見風使舵。
  轉頭看見熟悉的紙袋,岔開話題說:“咦?這不是我們店裏的袋子嗎?”他點頭:“是早上買的那件襯衫。”我忽然想起扣子,拿出來看了看,幾粒掉下的扣子委屈的縮在紙袋的角落裏。畢竟是我扯下來的,於是說:“這襯衫我拿回去換吧,你這樣也沒法穿。”他大概不好解釋為什麽試穿的襯衫扣子全部都掉了,所以幹脆買回來。
  想起那個吻,才記得質問:“宋令韋,你是不是發神經,大清早的就發情。”他偏過頭來對我笑,卻顯得奸詐,不安好心:“林艾,我還沒問你為什麽發神經改了名字呢。”我默然了一會兒,然後說:“那沒什麽,隻是想改個名字而已。”他聳肩說:“我也隻是想吻而已。哪知道還來不及說話,就被你拳打腳踢了一頓。”我氣急:“宋令韋,你還是這樣!得了便宜還賣乖!你老老實實呆那裏會死嗎?你不會說話嗎?偏要動手動腳,真是活該!”
  他卻笑出聲:“不是你讓我別說話的嗎?又是誰上班睡覺,還要別人默不作聲的配合?”我一時說不出話來。說到底,我也沒什麽理直氣壯的。隻好頭痛的說:“宋令韋,你欺人太甚——唉,就在這裏停車!”他車是停了,卻鎖了車門。轉頭看我說:“林艾,你沒有生氣吧?”我不耐煩的說:“誰有空跟你小肚雞腸,我得趕緊回去睡覺,明天還得上班呢!”
  他忽然說:“林艾,這其中一定發生了很多的事。你眼睛沒變,人卻是徹底的改變了。”我回頭笑說:“是呀,確實發生了一些事,等我幾時有空,我說給你聽。不過,我現在急著要走。你的襯衫我給你拿去換了,就當作是謝謝你送我回來啦。”我不再管他,徑直下了車。快速朝巷子裏奔去。

  第 2 章
  穿過陰暗無人,寒風呼嘯的黑巷,我跺著腳鑽進一棟陳舊破敗的小樓,然後順著陰森狹窄潮濕的樓梯熟練的往下走。台階有些高,一隻腳一隻腳踩的有些累。扶手還是木製的,用力靠上去吱悠吱悠的響。我雙手插在口袋裏,直接用腳踢門,大聲喊:“林彬,林彬!”反正住在地下室,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不會有鄰居投訴。過了好一會兒,隻聽見門“啪”的一聲輕微的響。我用肩膀撞開門,林彬已經抱著被子躺在地鋪上了。這個地下室隻有一個房間以及小到不能再小的衛生間,連淋浴的設備都沒有。
  “你已經睡了?”我倒出暖水瓶裏的水喝,氤氳的熱氣衝到臉上,覺得很舒服。熱水順著喉嚨滑進胃裏,整個身體都暖起來。他抱著頭側躺在地上,哼哼哈哈的說:“林艾,你怎麽住這麽一個死人住的地方?”我切了一聲,說:“哎哎哎,你說清楚,這怎麽是死人住的地兒了?”他反駁:“常年四季住在地下,整天不見天日的,不是死人住的地兒嗎?”我不理他,照他這麽說,我豈不是鬼!
  我隨口問:“你吃飯了沒?”他用被子蒙住頭,說沒有。我跳起來:“林彬,你傻冒呀,飯都不知道吃?”他掀開被子坐起來,小聲嘀咕:“不是沒錢嘛!”我愕然,隨即說:“我急著上班,倒忘了。現在怎麽辦?我還有一桶方便麵,你吃便吃,不吃就熬著。”他見我沒動,不由得說:“你還不快去泡!”我眼睛都沒抬,倒出熱水擦臉,哈著氣說:“要吃不會自己動手。”他磨蹭了好一會兒,直到我掀開被子爬到床上才不情不願的爬起來,雞窩一樣淩亂的頭發仍然掩蓋不了他英俊的麵容。林家的人長的都不差,尤其是他。他來回摸索了一遍,才插上電鍋開始煮方便麵。我眯著眼睛說:“那麽麻煩!不是有熱水麽,泡一下不就得了!”
  我極度疲倦,昏昏欲睡,可是泡麵的香味還是使我睜開重若千斤的眼皮。他轉頭問:“你要吃?”我想了下,說:“不了,我刷了牙。”看他大口大口吃著,滿頭大汗,心裏驀地有一種淒酸,說:“哥,你什麽時候走?”他停住筷子,沒抬頭,含糊的說:“明天就走。”我躊躇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哥,你以後別再做了。錢不錢的無所謂,隻要還活著就行。”
  他好一會兒沒說話,起身去倒方便麵殘渣,回來用冷水擦了把臉,才說:“你別擔心,我自己知道分寸。”我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林彬,你能不能別在那條道上混了?遲早把命搭進去。”他直接躺在被子上,悶著頭說:“昨天晚上隻是一個意外,沒事,還沒那麽嚴重,隻不過混口飯吃。”昨天晚上公安局搗毀了一個六合彩賭博據點,他正好在場。因為不是主犯,沒收錢財之後就被被放出來了。
  我歎氣,慢慢說:“哥,林家不是以前了。咱們安安份份的工作,有什麽不好?”他不回答,反倒說:“林艾,你怎麽能住這種地方呢?你看看,這哪是人住的地兒!爸知道我這樣照顧你,半夜都會從墳墓裏爬出來殺了我。”我啐他:“你別胡說八道了!我正正經經賺錢有什麽不好!爸知道才高興呢!我賺的都是辛苦錢,清清白白,問心無愧。”行的正,坐的直,半夜不怕鬼敲門,圖的不就是這個嗎?他默然無語,好半天才說:“林艾,我不是你。”
  我不再說話,知道勸不動他,縮著頭爬進被子裏,蓋的嚴嚴實實。好不容易快要睡著了,想起一件事,打著哈欠說:“林彬,你明天什麽時候走?”他含糊的說:“早上吧。”大概也快睡著了,這都幾點了。我“哦”一聲,撐起身體,拿過桌子上的包,從錢包裏拿出一張銀行卡,劈頭扔給他:“接著!”他好半天才伸出手接住了,沒有說其他的廢話,隻哆嗦著聲音說:“你這個鬼地方大冬天的沒暖氣怎麽過呀!”我眯著眼睛說:“密碼你生日。我過幾天去買張電熱毯,聽說打價了。別操心我了,管好你自己吧。”沒過多久,睡死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匆匆爬起來去上班,對還躺在被子裏的林彬說:“喂,我上班去了!鑰匙帶走了,你自己走的時候記得關門!”快手快腳的收拾了兩下,臨出門前順帶將垃圾帶出去了。站在站牌前等公車的時候,忽然覺得肚子餓。轉念一想,還是不吃了,早飯和午飯一塊吃得了。十分煩惱,怎麽辦,身上的錢還撐不到月底發工資,好歹得想個辦法。看了眼手上提著的紙袋,想到宋令韋。
  我拉著拖車將一箱一箱的貨入庫,先在電腦上掃描登記,然後疊在庫房的架子上。插上蒸汽熨鬥,費力的熨掉襯衫上的折痕。店長進來開保險箱拿錢。我趁機問:“店長,如果我賣出衣服,是不是也可以拿提成?”她一邊數錢一邊說:“照道理說應該是這樣的。”不過實際上——,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因為我不是銷售人員,工資上做不了賬。我眨了眨眼笑嘻嘻的說:“店長,我如果賣出了大件,我們分成怎麽樣?”員工的工資都是店長做的賬。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繼續說:“如果我賣出了大件,我八你二怎麽樣?”她憑空分走別人的勞動果實,應該知足了吧。她不動聲色的問:“木夕,你很缺錢?”我毫不避諱的點頭,我缺錢缺的馬上就要挨餓了。不是馬上,而是此刻就在挨餓中。她沒有回答,拿著錢出去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拿出宋令韋給我的名片,上麵用粗體字簡簡單單的寫著“北京市中宏集團總經理 宋令韋”,然後撥了他的電話。毫不例外是秘書公事公辦的聲音:“中宏,請問您哪位?”我說要找宋令韋。她客氣的說:“不好意思,宋總正開會呢。有什麽事需要轉達的嗎?”我遲疑了一下,說:“那能麻煩你告訴一聲,就說林艾找行嗎?”她一口答應下來。
  我不知道那秘書會不會轉達,反正被人敷衍的多了,已經不大在乎。沒想到半小時後,宋令韋將電話打到店裏來了。我手機早就停機了,是用店裏的電話打給他的。他說找林艾,接電話的樂樂愣了一下,說沒有這個人,打錯了。我剛好在賣場查貨,聽到後連忙奔到前台,她已經掛了電話。心裏簡直痛心疾首!
  鄭重其事對樂樂說:“樂樂,我以前就叫林艾,後來跟我媽姓,就改名了。”她很好奇,問:“你為什麽跟你媽姓?”我裝作不願提及的樣子,她不好再問,卻不斷的打量我。我任由她憑空想像,以她的智商,頂多是什麽父母離婚,然後跟著母親,所以改名改姓之類的。沒想到宋令韋的電話又打過來了,我見是手機號碼,掃了一遍記下來。接起電話“喂”了一聲。
  他在那邊問:“你找我什麽事?”我說:“你襯衫不還在我這裏嗎?你什麽時候過來拿?”他停了停說:“你們幾點關門?”我說十點半。他說:“那我十點過去拿。”他們公司就在這附近。我從袋子裏拿出襯衫,問珠珠:“這襯衫掉扣子了,能換嗎?”她看了眼說:“有沒有標簽?”我翻領子,標簽不在,換不了。於是說:“樓上不是給修嗎?”她說:“嗨,人家是要錢的!”我問:“不是公司出錢嗎?”她啐了一聲,說:“你又不是顧客,沒收據沒憑證的,公司會給你報銷!”
  我覺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隻得跑到樓上裁邊的地方,問人家借來針線,選了線,一針一針縫好。然後用熨鬥狠狠的熨平整了,又找來疊衣板,掐著邊疊的跟沒拆封的一樣,再用裝襯衫的透明袋子包裝好。我拿給珠珠看:“珠珠,你覺得像新的嗎?”她白了我一眼:“這不就新的嗎?”我樂。
  挨到十點,大家都下班了,隻有我和樂樂守著。宋令韋果然過來了。我把襯衫交給他,說:“你還要試試嗎?”他斜著眼看了我一眼,說:“不是試過了嗎?”眼睛裏笑謔的意思。我裝作不知道,趁機問:“宋令韋,我們今天新來了幾款衣服。你昨天不是來買衣服的嗎?”他無所謂的應了一聲。我三兩下拆開手裏的襯衫,拿過一件最新款的商務型風衣,說:“這樣配著還挺好看的。”
  他看一眼,“恩”了下,說:“那行,就這件吧。”我沒料到他這麽爽快,倒怔了下,隨即說:“你這就要了?”他點頭,又隨手翻其他的衣服。我興奮的心口亂撞。急忙跟在他後頭,問:“這個號你能穿吧?”他說行。我立即又拿起一套純手工西裝,說:“你辦公要西服吧,這套覺得怎麽樣?”他也不看價格,上下看了一眼,說:“這個不錯。”便伸手去拿。我連忙說:“沒事,沒事,我拿著。”帶他到休閑區,問:“冬天的大衣要不要?這個是羊毛的,倒很好。”他也點頭。我一不做二不休,又問他要不要褲子,毛巾,領帶。他想了下說:“反正都要,一起買了吧。”我想我臉漲的通紅,有些興奮過度了,巴巴的又問:“那襯衫還要不要再來兩件?反正男人永遠不嫌襯衫多。”
  他忽然笑起來,說:“既然這麽說,我就再要兩件好了。”從架子上一口氣拿了五件。隻看型號,不看式樣。結帳的時候我偷偷的跟到收銀台,已經過了六位數,我想他是瘋了。管他呢,反正他花的起,我有什麽於心不安的。
  大包小包的裝好,堆在地上鋪了一排。都說女人購物恐怖,看來男人也差不到哪裏去。樂樂也有些興奮,連忙說:“木夕,你幫這位先生提著吧。”我答應一聲,進去拿包,說:“那我就直接下班了,你善後。”
  宋令韋也真沒有跟我客氣,將六七個紙袋推給我,他自己手上也是大包小包。我心情極好的跟在他後頭,哼著小調近乎諂媚的問:“你提的過來嗎?要不要再給我兩個?”他瞥了我一眼:“這正是我要問的話。”我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靜冷靜!不就拿了五千塊錢提成嗎,頂兩月工資嗎?有什麽好得意的!這輩子又不是沒見過錢。
  將袋子一股腦兒塞到後車箱,我搓了搓手還來不及說話。他極自然的說:“走吧。”我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上去。坐他的名車總比擠公車舒服,反正順路。可是他卻沒有順路開過去,而是在飯館前停了車。我打著哈欠說:“這麽晚了來吃飯?”他點頭:“我晚飯沒吃。”我仔細看了他一眼,才察覺到他眼中的疲憊和倦意。一個中宏集團的大老板餓肚子?中宏集團總裁是掛名的,真正當家作主的還是他。這個我還是知道的。他真有這麽忙嗎?忙到三餐不濟,跟我一樣?
  我甩甩頭,不再多想,反正來了就吃,不吃白不吃。他帶我開包廂,我說:“用的著嗎?在下麵吃完就走,豈不方便?”他徑直要了最好的包間,最好的服務,最好的飯菜。飯店的經理親自招待,服務員恭敬的進進出出,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坐在那裏安然處之,仿佛生來就該這樣被人伺候的。我看著一大桌子琳琅滿目的菜肴,心想大半夜的這麽個吃法,會不會消化不良?隨即做了決定,消化不良還是要吃。不用他招呼,拿起筷子在桌子上頓了頓,開始風卷殘雲,狼吞虎咽。
  他被我的吃相嚇住了,問?:“你一天沒有吃飯?”我想了下,說:“算是吧。”這麽一比,我平常吃的那哪叫飯呀。被他問的有些不好意思,稍稍收斂些,問:“你不說晚飯沒吃麽?怎麽不吃?”他一直坐在旁邊抽煙,煙霧將他整個人籠罩的有些模糊,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麽。這時候掐滅了扔在煙灰缸裏,說:“看著又不想吃了。”我知道,我以前也這樣。越好的東西越提不起興致。
  笑了笑,說:“吃著吃著就想吃了,不信你試試。”舀了半碗湯給他,說:“喝完就有胃口了,這個挺開胃的。”他隨便喝了兩口,倒也吃了幾筷子菜。我夾塊鴨給他,笑說:“這個鴨子瘦瘦的,不油,吃著很不錯。”見他沒有動筷,又說:“味道也正好,不老不嫩,而且沒有骨頭。”他忽然笑了,說:“林艾,你真是不一樣了。我不能想像以前的你會做這種事。”
  我笑說:“以前的我小呢,人總是要長大的。”以前的他也小,都是十來年前的事了。其實我們的關係很簡單,隻不過高中的時候談了一場沒有談成的戀愛。那時候哪知道什麽是戀愛,原本就沒有什麽刻骨銘心,沒說什麽就散了。隔了這麽多年,當初僅有的一點點悸動早就消失不見了。再次重逢,並沒有異樣,隻不過是他鄉的舊友,吃個飯聊下天,幫個小忙什麽的。
  他沒有說話,看著我擦嘴巴,問:“吃完了?”我點頭,隨同他一起下樓。他送我回去,還要將車開進巷子,我阻止他:“等會兒沒地方掉頭。”他打開車門要送我進去。我忙說:“不用了,不用了,熟門熟路的還要你送。”他沒再堅持,倚在車門上。我走了兩步,回頭笑說:“你下次買衣服還來找我吧,我給你打折。”他也笑了,看的出是真心在笑,不是敷衍客套禮貌的笑。我玩的小心思他一定也知道,那麽聰明的一個人。
  我走進黑暗裏,忽然聽到他在後麵問:“林艾,林家發生什麽事了嗎?”我頓住了,說:“是呀,不過都過去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那你爸呢?”我詫異,說:“你不知道?”他反過來問我:“知道什麽?”我忽然不知道從何說起,字字重若千斤。
  他慢慢的說:“那個時候你突然轉學了。以前我不明白,現在想,是不是那個時候你家就出事了?”見我沒回答,他繼續說下去:“你轉學後沒多久,我爸升遷了,我就到北京來了。”我點頭,怪不得當年鬧的那麽大的事,他毫不知情。我慢慢說:“那個時候還沒出事,其實當年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家裏人認為我小,都瞞著我。”為了緩和氣氛,我轉過話題:“你後來都還好吧。”
  他點頭,說:“還好。不過我剛見到你躲在試衣間睡覺,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本來我很有些擔心,可是現在看來,你很好。”他也沒有說我到底哪方麵好,我也不問,隻笑笑,說:“以前的事過去了就過去了,我現在窮雖窮點,也有窮的快活。端看自己怎麽想了。”他輕輕的點頭。
  他又問:“那你爸還好吧?”怨不得他一直問到我爸,當年我爸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在城裏,人人都知道林德民。我平靜的說:“槍斃了。”我看見他僵住了。在他說對不起之前,快速的離開了。
  沒有什麽不能說的,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連我爸自己也說他這一生壞事做盡,就是槍斃也不過分。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麽,我隻知道他最疼最疼我。

  第 3 章
  其實我本來還有個大姐,但是養到十來歲的時候夭折了。後來才有了我哥和我,算的上老年得子,而我又是最後一個小孩。我爸在家是典型的專製主義,沒有人敢反抗他的話。生氣的時候,就連我哥也往死裏打,揍的皮開肉綻,我哥哭都不敢哭。發怒的時候砸電視機,砸冰箱,沒有人敢說一句話。我媽也任由他砸,說反正是他賺的,管他怎麽砸。就那麽一直砸過來。但是自從我出生後,隻要我一哭,他立即消火,拍著我的背不斷的哄我。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哭著說:“爸爸,我怕!”後來他不再砸電視機了。我媽說我受盡了我爸的寵愛。
  小時侯我爸也跟我說一說他年輕時候的事,說他坐過牢,挨過刀子,我媽就陪著他一路闖過來。那個時候我爸年紀已經有些大了,有些發福,不過還是很好看,長的跟做廣告的人差不多。我媽平時就是脂粉不施,也跟一貴族一樣。他出獄後,就靠假煙假酒起家,又趕上好時機,所以林家才發的那麽快,稱的上一夜暴富。我現在想當時肯定也有偷稅漏稅之類的,所以後來倒了,才被人糾住不放。我小時侯還到處搬家,租別人的屋子住,最高記錄一年搬過八次。不過我沒記憶,這些都是我媽為了教育我,特意告訴我的,說要憶苦思甜,局安思危。等我上學了,開始記事了,家裏已經有保姆和司機了。
  不過我小時候一直笨笨的,我媽一直納悶,全家都那麽聰明,怎麽偏偏就生了個傻女兒呢。我跟我哥吵架的時候,我哥翻出我小時侯的事罵我,是人就跟著走,傻不啦嘰的!那個時候我媽還商量著要不要到鄉下領養個兒子,等他們二老歸天後,就由他來照顧我一輩子,說的有來有去的。這事是一個大笑話,我們親戚都知道,長大後,還有人拿這個事取笑我,我差點一頭撞死。幸虧隻是口頭上說說,不然人家跟著林家倒一輩子黴。
  中考的時候,我憑實力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別人一直以為是我家花錢走後門進的,大家都知道我家有錢。通知書寄到我家的時候,就連我媽都不相信,左看右看,確定不是假的,才連連說我走狗屎運。還特意跑去問我爸有沒有打通關係,我爸大手一揮,得意洋洋的說我林德民的女兒就是聰明。後來我媽才不再說我傻了。其實,我隻不過開竅開的晚,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大器晚成!
  我爸還在的時候,我從來不知道錢的好處,也不會花錢。兜裏整天揣著一大疊的百元大鈔,我隻當是廢紙。我小時候買東西從來不知道要找錢的,也怪不得別人說我傻。我上初中後才認全了人民幣。隻是當時也不需要知道罷了,衣食住行,一切自然有人打點。幸虧這樣笨,一直懵懵懂懂,糊裏糊塗,什麽都不知道,所以後來林家樹倒猢猻散,一夜之間倒了,經濟上我也不大在意。或許是傻人有傻福吧。可是人卻是從此變了,怎麽能不變呢。
  不像我哥,他一直是太子爺。我爸在的時候,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爸罵他沒出息,卻不大管他。說反正整個林家將來也是他的,管他怎麽敗,敗了就知道教訓了。哪知道,還沒等到將來,林家就敗了。我哥那時候沒有參加高考,反而跑去緬甸賭博,輸了一千多萬,我爸也睜隻眼閉隻眼。這些事,我爸看的很通透。他就是死,也沒有狼狽過。一夕之間,林家乍逢大變,我哥心裏一定分外難受。林家突然敗了,最苦的是他。世上的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他一下子從雲端掉下來,頃刻間受盡眾人的白眼,所以他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怎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說來說去還是錢。所以我一直不讚同他用的方法。我一直都不執著於錢,反正以前也沒有什麽概念。
  這些隻不過是極小極小的一部分回憶,可是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爬起來,扭開床頭的台燈,找到安眠藥,也不用水,就著唾沫咽下去了,隨後在藥物的幫助下迷迷糊糊的睡去。我應該好好的休息,明天還要上班。陳年往事,不想也罷。其實也沒什麽好想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頭有些暈暈的去上班。第一個到,開了專櫃的玻璃門,打掃衛生的時候在收銀台的角落裏發現了一根領帶。已經撕了標碼,才想起來是宋令韋買的,昨天晚上東西太多,又急著走,這種小件一時不察,可能就落在這兒了。李欣一推門,進來就問我:“木夕,聽說你昨天晚上賣了一大單,頂我們一月工資了。”露出既羨慕又嫉妒的表情。我忙說:“哪呢哪呢,運氣好,瞎貓碰上死耗子。”她甚為惋惜的說:“早知道就晚點下班了。”按規矩,這提成本來該是她的,突然飛了,也難怪她心有不平。我笑笑,轉開話題:“昨天晚上那顧客落下了一條領帶。”然後遞給她看。
  她說:“那怎麽辦?他會記得過來拿嗎?”我搖頭,說:“不知道,不過他留下電話號碼了。”她走到試衣間換工作服,聲音遠遠的傳過來:“那你記得打個電話通知他來拿。”我本來就打算這麽做,隻不過想轉開話題罷了。現在還早呢,等晚點再打。然後忙著查貨,補貨,入貨,配貨。我擦了把汗走出來,李欣將一大堆的衣服往我手裏塞,熱情的笑說:“木夕,幫個忙行嗎?”那笑極其刺眼,我愣住了,還來不及接住,她已經放手了。幾件毛衣掉在地上,她也不理會,不知道幫個手,轉頭就走。我抱緊衣服,艱難的彎下腰,斜側著身體,等左支右絀將衣服全部揀起來的時候,早就出了一身的汗。
  這本來是她的事卻推給我,也不真心誠意的請人幫忙。歎了口氣,雖然不滿,還是一件一件掛起來,按號排好。反正新人到哪都被欺負,喝口水就沒事了。我跑到庫房喝水,她倒好,疊著腿坐在那裏打電話,說的咯咯直笑。我提醒她:“李欣,外麵模特身上的衣服該換了。”她白我一眼,氣衝衝的說:“你沒看見我打電話嗎?等會說不行嗎?”我壓下火氣,水也沒喝就走出來。帶上門的時候聽到她對著手機說:“沒事,就一缺心眼的。”我氣急,這不擺明著惹我嗎!恨不得衝進去甩她一耳光,竟敢罵我缺心眼兒!
  不跟她這種人計較,拿了大庫的鑰匙和拖車,幹脆去大庫出貨,離她這條瘋狗遠點。等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客人了,模特身上的衣服還沒換。管它呢,又不關我的事。我跑到裏麵去熨風衣,沒過多久,珠珠背著包進來,她今天晚班。脫下外套衝我說:“李欣今天怎麽了?店長正在教訓她呢。說她客人都上來了,模特身上的衣服還沒換好。”我忙撇清:“不知道哎,我一直在熨衣服。”活該!
  更讓我氣憤的是,她氣急敗壞的衝進來責罵我:“木夕,我忙著,你就不知道替模特換換衣服!”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荒謬的事了,這關我什麽事!體諒她吃了一肚子的火,好聲好氣的說:“我到大庫出貨去了。”她猶忿忿不平的說:“你這人怎麽這樣,拿提成就會拿了,事就不做!”原來還是為了錢。按照我以前的脾氣,她絕對少不了一頓好打。不過我安穩的坐在那裏,照舊熨我的衣服。
  店長進來查貨,她連忙噤聲,裝作喝了口水,然後快速出去了。店長笑說:“木夕,你好本事呀,昨天賣了那麽大一單,咱們這個月的任務不用擔心完不成了。”我笑:“嗨,運氣好。店長,還是那麽說,我八你二,不過我現在急需用錢,你能先將提成給我嗎?”她搖頭:“不行,公司裏沒有這個規定。”我咬牙,停了停說:“店長,你如果現在就給我現金,那我七你三好了。”她看了我一下,隨即說:“我明天再給你吧。先給你墊著,今天身上沒那麽多。”我點頭,說:“謝謝店長!我會努力工作的!”還謝她?吃人不吐骨頭!
  下午兩點的時候,就下班了,難得有半天的假。我換好衣服出來,隨便打聲招呼就走了,今天真是有夠晦氣的。打開包拿錢的時候,看見包裝好的領帶,才想起還沒給宋令韋打電話呢。我一邊對著操著濃重四川話的服務員要了碗擔擔麵,一邊掏出手機才反應過來手機早就停機了。
  想了想,跑到外麵的報刊亭問:“老板,移動充值卡一張。”他問要一百還是五十的。
  我咬著嘴唇問:“還有沒有三十的?”他翻了下說有。我舒口氣,遞出張五十的。我身上就隻剩這麽些錢了,等一下還要付飯錢。我接過找的零錢叫起來:“這三十的充值卡賣多少?”老板說:“三十二。”我氣的不行,連聲說太黑了太黑了。那老板說:“姑娘,外麵都這個價。您嫌貴,那就買五十的,五十的就五十,一百的賣九十九。”我撐著腰追問:“以前不都賣三十一嗎?”他“嗨”一聲,說:“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一邊往回走一邊自言自語:“這年頭,什麽都漲價,就人不漲價!”
  充了錢,手機總算正常運作了。移動公司就這麽勢力,沒錢理都不理你!我抱在手裏親了一下,然後閉上眼睛,努力想昨天見到的一串號碼。我邊吃麵邊撥了一個號碼,希望沒記錯。幸好接通了,聽到對方“喂”了一聲。我小心翼翼的問:“宋令韋嗎?”他問:“您哪位?”我心裏得意了一下,記性就是好呀。趕緊坐正身體說:“我是林艾。是這麽回事,你有條領帶落在我們店裏了,你還過不過來拿。”他說:“不要了。”我說行,立即掛了電話。切,不要我拿到網上去賣掉,好歹換的來一頓飯錢。
  一碗麵還沒有吃完,他電話又打過來:“你現在在哪?”我說在成都小吃吃飯。他說:“那領帶你給我送到公司來吧,我急著換。”我匆匆喝了兩大口湯,連最討厭的香菜也吃進去了。循著地址找上門去,自動玻璃門還打了我一下,胳膊有些疼。乘了電梯上去,玻璃門關的死緊死緊,旁邊有密碼鎖,我瞪著裏麵的人,有些鬱悶。現在怎麽辦,我又不知道密碼,進都進不了。總不能扯著嗓子在辦公樓裏叫,人家當我是瘋子。
  正愁眉苦臉,有人出來,我見機一閃身就進去了。走到前台,那小姐叫住我,問:“小姐,您有什麽事?”我說找宋令韋。她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問我有沒有預約。我極度不耐煩,又不是覲見皇帝,還得受她查問!沒好氣的說:“宋令韋讓我來的。”她立即換了笑臉,說:“哦,是宋總讓你來的呀。宋總辦公室不在這層,在25層。”中宏夠有錢的呀,辦公大樓居然占了四層。
  我被人領著進了25層,連受了好幾番的盤查。一個秘書模樣的人對我說:“宋總剛進去開會了,你坐在外麵等等吧。”臉色不太好,我又沒招她沒惹她,有必要這樣對我吧?仔細觀察了一下,似乎整個樓層的人臉色都不大好。我悄聲問旁邊一個人:“唉,發生什麽事了,怎麽個個像大難臨頭似的。”他撇了撇嘴說:“確實是大難臨頭。”我忽然聽到裏麵傳來大聲說話的聲音,問:“怎麽個大難臨頭法?”那人很幽默,用手一比,作砍頭狀,用唇語說:“老總!”原來是宋大公子發飆了。我識相的不敢趟這趟渾水,找到先前的秘書,說:“小姐,這是宋總讓我送過來的領帶,您待會兒交給他行嗎?”她問有沒有給錢,我連忙說付了付了,一溜煙的走了。
  吃飽喝足,萬事皆足,就算天塌下來也壓不到我,反正有比我高的,何況僅僅是宋大公子隔著牆開火。我下了樓,慢慢在街上溜達,悠閑自在。陽光不錯,就是風有點大,不過已經習慣了,北京這地兒不刮風那才叫奇怪呢。走進一家品牌鞋店裏,新款的靴子剛剛上市,我對一款牛皮小靴喜歡的不得了,左看右看。店裏的小姐一個勁的讓我試穿,說試試吧,沒關係。試著試著就讓你買了,我自己就老做這種事。我臉皮一向厚,試了就不買,任由別人瞪著我揚長而去。不過我這次卻說:“不試了,身上沒帶錢。等下試了合適,又買不了,心裏沒的難受。”我卻沒走,掉頭去看其他的鞋子。那小姐聽我沒錢,立即將我晾在一邊,我也不在意,省的後麵跟個跟班,盯賊似的盯著你。
  轉了一圈,還是發現原來那雙靴子好看,看了看價格,我再賣幾大單大件都買不起。思量了一下,等到天寒地凍的時候,這靴子就該打折了,然後從現在開始努力存錢,是不是就可以買了?隨即甩了甩頭,覺得自己為了一雙鞋子,真是瘋了。不過實在喜歡,對小姐說:“這靴子我試試。”
  她有些不情願的走過來。我笑嘻嘻的說:“這雙靴子好漂亮呀,真想買,可惜沒錢,試試過過癮也是好的。”她見我態度隨和,也笑說:“你真是有眼光,這靴子我也很喜歡,穿的可舒服了。裏外都是純牛皮的,設計又是最新款的,很流行的。”我笑說:“那我能試試嗎?”她說沒問題,問我要多大號的,咚咚咚的跑到庫裏麵找靴子去了。其實售貨員最無聊了,整天守著櫃台,你能陪她聊聊天瞎扯什麽的,把自己當成她的朋友而不是上帝,人家可願意為你服務了。
  我坐在軟墊上歇著。她將靴子遞給我,說:“看不出來呀,你長的挺高的,卻穿三十六碼的。”我笑說:“誰叫我腳小呢。”她看了眼說:“恩,腳很漂亮。”我裝作吃驚的說:“穿著襪子你都看的出來?”她有些得意,說:“我就吃這行飯的,看不出來就不用混了。”我再適時的稱讚兩句。她很熱心的蹲下身子為我整靴子上的帶子。我想大款上這也就這待遇了。
  我站起來走了兩步,她連連稱讚:“人長的漂亮,穿什麽都好看。”我嘿嘿笑了一下,說:“那有美女你長的漂亮呀。”
  她被我稱讚的心花怒放,說:“你如果要這雙靴子,我用自己的員工卡給你打折。”我聳肩:“我哪買的起!”她沒有一個勁的勸說,隻說:“沒事,這靴子再過一個月鐵定打折,你到時候再來買。”我有些心動,兩個人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正脫下靴子的時候,有人推門,風鈴叮叮作響,她連忙去招呼客人。脫的有些費力,我換好鞋子站起來,手上提著靴子說:“哎,這靴子我擱這兒了。”抬頭一看,怔了下,連忙笑說:“宋令韋,你怎麽在這兒?”這是女鞋,他總不可能來買鞋子。
  他看了我兩眼,才說:“我從這邊過,恰好看見你在這裏,所以進來。對了,領帶呢?”我吃驚的說:“我給你秘書了,她沒跟你說?”他點頭表示知道:“她大概還來不及說。”他心情像是很不好的樣子,大概是剛才冒火的後遺症。秘書自然不敢在這個當口招惹他。他見我要出來,問:“你不買了?”我搖頭,對那小姐殷勤的說再見。他隨我一同出來。
  他問我要去哪。我說難得放假,隨便走走,問他想去哪。他歎了口氣說:“哪裏都想去,哪裏都不想去。”我見他那個樣子,不由得說:“宋令韋,你別落落寡歡,愁眉苦臉好不好?難道我欠你錢?”他忽然調侃說:“錢沒欠,不過倒是欠了人!”我罵:“你想死就說!有心情說笑了,那我走了。”他拉住我,說:“林艾,你別走,我今天心情真不好。”我不客氣的說:“你心情不好找我有什麽用,你找其他人逍遙去唄!”他說:“我哪裏有時間認識其他人!”我切一聲,說:“那也不關我的事。”他不滿的說:“林艾,我們好歹是熟人,你就這樣?”
  那麽大一個公司壓在肩上,表麵上看起來風光,暗地裏確是這樣的悶悶不樂。我投降,說:“那你要怎麽辦?陪你壓馬路?沒的笑掉人的大牙。”他問:“你心情不好怎麽辦?”我迅速的說:“睡覺!”他罵:“豬!”當然隻能睡覺,在安眠藥的作用下。我唉聲歎氣:“宋令韋,我怕了你,你能不能有點精神?算了,算了,我帶你去個地方。”我跟他上車,指示他來到我住的附近。

  第 4 章
  那是一座廢棄的橋道,兩旁還有雜草。市中心突然冒出這麽一個荒郊野地般的地方,他不由得愣了下,連連搖頭,說:“怎麽沒有動工?太浪費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麽黃金地段!”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我說:“誰說沒動工?是動了又拆了!承建商和旁邊的大學發生地皮糾紛,正鬧官司呢,也不知道鬧了多久。你就別打什麽歪主意了。”他站在橋頂,眼睛看著下麵往來不息的車流,說:“這個地方確實不錯,清清淨淨的。”登高望遠,遊目騁懷,煩惱都隨風去了。
  我說:“你先等著吧。”跑到橋下麵的小賣部,回來的時候手裏拿了個蝴蝶型的大風箏,說:”這可是我賒帳賒的,等會兒你下去付錢。“他眼中驚喜的神色一閃而過,想要搶在手裏,我偏不給。我又不是買給他玩的,我自己放黴氣關他什麽事了,他不能老老實實待在一邊看著嗎?他氣的瞪我,忿忿的說:“林艾,你耍我!”性子上來,仗著身高手長,一把搶在手裏拆了線就跑。
  我咬牙切齒的罵:“宋令韋,你要不要臉,欺負我一弱女子!”他露出邪惡的笑容,挑釁的看著我。我急,人爭一口氣,提起手中的包用力朝他砸過去,氣死我了,喧賓奪主!好風憑借力,那風箏跟在他後麵越飛越高,高到隻剩一個黑點,不仔細看差點看不出來。我脖子都仰酸了,好不容易跑上前,揪著他的手臂喊:“宋令韋,你也太不夠義氣了。你能不能讓我玩會兒?這是我買的!”他手臂伸的老長,可惡的說:“你說什麽?我聽不見!”我拚了老命大喊:“宋令韋,你他媽的——”怎麽比以前還可惡!一陣強風吹過來,喉嚨裏進了風,我撐著腰咳嗽,眼睜睜的看著他拿著風箏跑遠了。
  我撒腿追上去,大喊大叫:“你給我站住,小心我——”風越來越大,我話都說不完整。後背上粘乎乎的,我用手扇了扇,喘著氣說:“算你能跑!”渾身燥熱,脫了外套扔在地上,趴在欄杆邊上 。他也住了腳,臉上汗濕,提著風箏走過來,抹了把汗笑說:“你什麽時候這麽能跑了?跟一兔子似的!”我翻著白眼說:“不跑能行嗎?”他也脫了外套,卻扔在我衣服上,我瞪了他一眼。這什麽人呀!搶了我的風箏還要拿我的衣服墊底。
  他似乎沒看見我的不平,將風箏塞在我手裏,說:“我記得你以前挺不喜歡運動的呀。”我沒好氣的說:“那是以前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現在人都老了,不鍛煉行嗎?”他微笑起來,扯了扯襯衫的領子,風吹的兩邊的領子顫巍巍的在抖,陽光下像波光粼粼的湖麵。他將兩手反搭在橋邊上的欄杆上,暢快的舒了一口氣。我說:“現在沒人欠你錢了吧?”他迎著風說:“欠我錢的人多著呢!”我罵:“你就不能不想?老想著錢,你無不無聊!”那麽多的煩心事哪顧慮的過來,此刻好便是永遠好了。他笑:“林艾,你還是這樣!也隻有你敢給我臉色看。”當然,我又用不著求他拜他。我一手攀住欄杆嚐試吊起來,沒有說話。
  他忽然轉頭定定的看了我兩眼,說:“林艾,後來你是怎麽過來的?一定很艱難吧?”我聳肩說:“也沒什麽,當時很不好受,現在那種感覺漸漸的就淡了。”他半天沒說話,手伸出來斜斜的抱在前胸,像在想什麽。我站在橋頂吹風,吹的久,覺得有些涼了,正準備下去的時候,他慢慢說:“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你是故意的?”語氣裏有唏噓感慨,卻沒有曖昧懷念。我沒有裝作不記得,點頭說:“那個時候覺得要走了,有一種淒涼的美麗,所以就用那種方式作為告別儀式。還是年紀太小,受文藝腔的荼毒太深。”
  那時候,兩個人同一個班,他是班長,我是物理課代表,我物理很好,比賽老拿獎。大家盛傳我和他談戀愛。兩個人家境都不錯,樣貌也不錯,於是謠言甚囂塵上。老師也沒說什麽,教物理的那老頭隻笑眯眯的拍著我的肩膀說別落下學習。弄到後來,連我們自己也有那麽一點意思了,仿佛弄假成真了似的。突然間,我爸說要搬家。我有些惆悵,特意邀他出來,甩下一疊的票子去最貴的KTV。
  結果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看著,沒有人開口唱。後來就叫了一大堆的東西吃,吃完就回去了。他送我回家,我踮起腳尖吻了他。就嘴唇對著嘴唇,一擦而過,半秒都不到,根本沒感覺。我反正是沒看他的表情,晃悠悠的回去了,像偷偷的喝醉了酒,左右搖擺,走路都不穩,很激動了一下。現在想起來,覺得有一種傻傻的感覺,老想笑,隻剩下淡而暖的回憶了。想必他也是一樣。
  他算是明白事情的始末了,忽然有些艱澀的開口:“林艾,昨天晚上,對不起——”我忙說:“沒事沒事,這事大家都知道。現在大概也都遺忘了。就連我自己也都不大記得了,這都十來年前的事,沒什麽好抱歉的。”他沉默了一會,又問:“那後來呢?”我不解,反問:“什麽後來?”他徑直看著我的眼,一字一句問:“後來的十年你又是怎麽樣呢?”
  我抬起頭,對著天空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手抓著橋欄,轉過身子朝橋底趴著,下麵是飛速的車流,有瞬間的恍惚,然後慢慢說:“後來就這樣過來了。”他緩緩搖頭,慢騰騰的說:“林艾,僅僅這樣,你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忽然站直身體,微笑說:“我有點冷了,我們下去吧。還有,我渴了,你要請我喝水,純淨的礦泉水就好了。”他點頭說好,將西裝外套披在我肩膀上,那麽厚重,風全部被擋在外麵。我眼睛忽然一紅,覺得冰涼的身體刹那間有了暖意。
  後來,後來自然又有後來的許多事。
  我手上拿著大大的風箏站在小賣部前笑嘻嘻的等著他付賬。他先遞給我一瓶礦泉水,然後問:“老板,還有風箏嗎?”禿頭老板樂嗬嗬的說:“有,要什麽樣的?這橋上老有人來放風箏,我們這式樣可多了。”他說:“一樣要一個。”有魚翅的,有大公雞的,還有飛天蜈蚣,林林總總一大堆。我取笑他:“你買回去當飯吃是不是?”把手裏的風箏遞到他臉上,說:“咬一口,看看好不好吃。”他敏捷的往後退,躲開了,笑說:“不知道是誰要當飯吃!”然後將風箏一股腦兒推給我。我興奮的跳起來,說:“給我的?”他取笑:“給你當飯吃。”我一本正經的說:“好,我回去加上熱水燉它個三天三夜,應該就可以吃了。你要不要過來嚐嚐鮮?”他不理我的瘋言瘋語,打開車門等著我上車。
  我沒動,笑說:“你自己走吧。我溜達著回去,就幾步路。”他迎著夕陽問:“你不吃飯?”整個人身上籠上了層淡淡的光。我覺得不可逼視,微微搖頭:“不吃了,我想自己熬粥喝,加點鹽巴就很香很香了,我一直想吃。”他好一會兒才說:“真是羨慕,那我走了。”我擺手,從居民樓裏穿過去。
  將一大堆的風箏疊好收好,然後拿出電鍋熬粥。燈光還是昏暗,我隨便抓了兩把大米倒進去。電鍋發出“茲茲茲”的聲音。我倒在床上,抬頭看了眼班駁脫落的牆壁,心想什麽時候買一點牆紙來貼上去好了,價格大概不貴。或許可以嚐試自己粉刷。市麵上油漆是怎麽賣的,不知道貴不貴。還有,被子也不暖,應該趁有太陽的時候拿到頂樓去曬曬,電熱毯的事等拿到提成就去買……
  左思右想,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聞到清粥的香味。想加個雞蛋進去,找了半天才想起來雞蛋早沒了。上次去折扣超市,嫌雞蛋貴,就沒買。怎麽現在什麽都漲價呀!已經好久舍不得吃肉了。隻好撒了點鹽,又放了點堿,掀了鍋蓋任它嘟嘟嘟的熬著。等到餓的實在受不住的時候才爬起來,盛了滿滿的一大碗。撕了包“鄉巴佬”榨菜,鋪在兩尺見方的小木桌上吃的津津有味。當然呀,餓的時候吃什麽都好吃。所以我總是等到很餓很餓的時候才狼吞虎咽的吃飯。宋令韋居然說羨慕我,我想各有各的羨慕吧。
  第二天是晚班,難得睡了個大懶覺,也不知道別人家的太陽有沒有曬到屁股,反正太陽怎麽照也照不到我這裏。看了眼時間,八點半,還早,可是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快速爬起來,扛著被子和褥子氣喘籲籲的爬上頂樓,搭在扶手上順勢一甩,半揚起來很漂亮的鋪開了,像小孩子在表演,盡管拙劣且無聊,可是我還是覺得很高興。自娛自樂也很好,人要讓自己覺得快樂就足夠了。好像很久沒見過初升的太陽了。往往是它還沒露臉我就進大樓工作了,一天到晚日光燈永不停歇的打在身上,讓人不分晝夜,黑白顛倒;等我下班回來,就連半點星光也無,惟有影徒隨我身。不過已經習慣了,覺得這樣也不錯。
  然後匆匆洗平時來不及洗的衣服。如果上的是早班的話,一天至少工作十二個小時,睡覺都來不及了,哪裏還有時間洗衣服。我提著一大桶的衣服爬上頂樓,用夾子一件一件固定好。看著長長的袖子在風中跳舞,是不是在對我拋媚眼?我傻笑,大大伸了個懶腰,不錯不錯,心裏有一種滿足感,整個人都被充的滿滿的。走下來的時候順帶敲了房東的門,“楊大嫂,我被子正擱樓上曬呢。晚上要上班,傍晚太陽下去的時候,你能不能幫忙收一收,鐵絲上的衣服也是我的。”她熱心的說沒問題。我連聲道謝,大步跳下樓。
  隨便泡了包方便麵,就當是早餐和午餐了。看看時間,快來不及了,然後換了衣服,提起包就走。想到今天可以拿到一大筆的錢,心裏十分期待,真有無窮的動力!金錢就是前進的動力!我暗罵自己可恥!一進門就問:“店長來了嗎?”樂樂正數錢呢,我眼睛放光。她頭也沒抬,說:“來了,不過又開會去了。今天是例會。”我有些著急的問:“那她什麽時候回來?”樂樂用大疊的鈔票砸我的頭,笑說:“看她回來吃了你!遲早是要回來的,還不快幹活去!望京那裏配貨的單子下來了。店長留了話,一定要配全了,小庫沒有,就去大庫找。還有,賣場的號碼不全了,你先查查號,再將貨全部出了吧。”
  我聳了聳肩,拉著拖車晃悠悠的坐員工電梯上去提貨。灰頭土臉的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全,我恨恨的念著一大串的數字,這到哪去找,大海撈針也不過如此。不知道入庫的人怎麽入的,也不好好排個序,誰翻的亂七八糟的!整個人倒在衣服堆裏,管它呢,先回去再說,實在找不到,就從別的地方調。我拖著一大箱子衣服下樓,出電梯的時候卡住了,滿頭大汗的擺弄了好半天才弄出來了。
  我一進門就嚷嚷:“樂樂,你到電腦上幫我查查397260那款衣服咱們還有沒有。”然後將拖車費力的拉進去。忽然感覺有視線緊緊的盯住我,我擦著汗站直身體,漫不經心瞟了一眼。那人長的斯斯文文的,整個一小白臉,騙吃騙喝型的。我再看了一眼,臉色變了變,頭也不抬立即掉頭就走。樂樂還在後麵說:“有是有,號不全,你要什麽號的?”我也沒回答,悶頭悶腦往後麵走。
  忽然聽到極震驚的一聲“續艾!”我僵了僵,徑直往前走。我發誓,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他竟然不顧所有人好奇的眼神,大步跑過來抓住我手臂。我冷冷的看他,眼睛一眨不眨,沒有說半句話。他在我無聲的壓迫下,訕訕的抽回手,又叫了一聲:“續艾!”我不耐煩的說:“這位先生,你認錯人了,我不是續艾!”他仍然堅持,又叫了我一聲:“續艾!”
  真是欠揍!我用力甩開他,抽回手。他被我冷不防襲擊下,打了個趔趄。我抱著雙手麵無表情的說:“我不叫續艾。不信你問問我同事,我叫木夕。”他才怔怔的看著我,臉上湧現諸般的情緒,大概滿是愧疚吧,反正我不想知道。最後才半死不活,低低的嗚叫:“續艾,我一直想跟你說,說對——對不起——”我忽然憤怒,大聲打斷他:“先生,您沒問題吧?誰叫續艾了!你看清楚了!別到處亂發神經!”他被我搶白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站在那裏,想說又不敢說,似乎有些尷尬。
  這時候有個女人走過來,乍眼看上去,時尚美麗,卷發做的很好,衣服也穿的很好,我注意到她下擺的流蘇,十分漂亮。很自然的挽住他的胳膊說:“操曹,你認識這位小姐?”他先看了看我的臉色,才猶豫的點了點頭,慢慢說:“我們是同學——”我冷冷的打斷他,麵無表情的說:“小姐,這位先生認錯人了,我可不認識他呢。”誰認識他!我這輩子沒有這麽倒黴過!她卻極有興味的看著我。我轉頭一看,所有人都盯著我們這邊探頭探腦,眼底全是探究的神色。他們心裏一定以為是癡男怨女的戲碼,哪知道實際上完全不是那回事。
  誰管的了那麽多,別人想怎麽想就怎麽想!我該幹什麽幹什麽,他就算是客人也用不著我來招呼!我吃力的將箱子推進庫房,碰到門口低低的台階,拖不上去。一時氣憤,一腳踢上去,重重的踹進庫房裏。然後打包裝袋,忿忿的走出來拿封條。他居然還在,正趴在收銀台上跟樂樂聊天,旁邊是饒有興趣的顧客,連珠珠都湊在一邊,隻聽的他說:“我和續艾是大學同學——”樂樂“哎”的一聲叫起來:“木夕又改名了嗎?她什麽時候念過大學了?我們怎麽不知道?”珠珠也說:“這位先生,你該不會真認錯人了吧?木夕一大學生還來這種地方工作?世界上長的像的人也不是沒有。萬一真認錯了——”
  他搖頭:“事情挺複雜的,她不原諒我也是應該的。”那些人的八卦積極性完全被他調動起來,興致勃勃的問:“木夕幹嘛說不認識你?你做壞事了吧?”不知道那些人的腦袋都想到哪裏去了!他竟然還敢點頭!天啊!雷為什麽不劈下來,店長為什麽還不回來!我深吸了口氣,裝作不關己事的樣子來到前台,打開抽屜翻膠帶。不用抬頭也知道所有人的視線全部集中在我身上。拜他所賜,又大大的出了一次風頭!
  他涎著臉蹭過來說:“續艾,我剛從國外回來,一直托人打聽你的消息,沒想到你到北京來了——”我忍無可忍,冷冷的逼出一句:“誰認識你!”他越發貼上來,死皮賴臉的說:“續艾,那時候真是對不起——”我抬起眼不屑的說:“你滾不滾?”已經算的上是一種侮辱。
  可是他還是一味低聲下氣的跟在我後麵,不斷的問:“續艾,這些年你過的怎麽樣?為什麽怎麽找都找不到你——”我忽然轉身,覺得青筋都要跳出來了,狠狠的說:“你還是不是男人?”他被我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問的怔在那裏,大概是一時半會兒不知道怎麽回答。我又盯著他冷冷的問了一遍,他不明白我什麽意思,支支吾吾說當然——是——。我極其不耐煩的甩了甩頭發,發狠說:“是男人就給我走!你不要臉,我還要臉上班呢!”對他何止惡言相向,簡直想拳打腳踢,拚了命往死裏打!
  先前那個挽住他的女人皺了皺眉,說:“小姐,我不知道你和操曹發生過什麽事。可是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我看了看他們和周圍的顧客同事,似乎全對我惡劣的態度極其不滿。我心裏冷笑,真是會選時機和地點。我試著冷靜下來,無論如何,他是顧客,決沒有得罪顧客的道理。我勉強擺出職業性的微笑,淡淡的說:“那您慢慢挑衣服吧。”
  操曹一把攔住我的去路。我皺眉:“先生,您這是幹什麽?您這樣可是糾纏不清了!”他幾近卑微的說:“續艾,你別這樣!”我實在受不了了,怒氣勃發:“我別怎樣?操曹,該是我求你別這樣行嗎?我還得上班呢!你但凡聽一聽別人的話,事情也不至於弄至這步田地!”他臉上首次出現傷痛的神色,可是我一點都不同情。我那時候恨不得生吃他的肉,痛飲他的血。就是現在我也還不想原諒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憑什麽要原諒?老子一生的前途全部毀在他手上!

  第 5 章
  我用力推開他,頭也不回的進庫房去了,管他怎麽折騰,我哪有那個力氣!再多的貨也有打包好的時候,我拿著折疊梯子出來查號。隨便溜了一眼,操曹不在,大概灰頭土臉的走了。而店長已經回來了,賣場又開始井然有序。其他幾個人時不時偷看我兩眼,我裝作不知道,拿著筆將缺的號記下來,然後去庫房出貨。店長跟著進來,說:“木夕,你要的提成我取出來了。”然後交給我一個信封。我拿出來點了點,四千九,不多不少。如果不急著要,應該就是五千六了。縱然這樣,還是歡天喜地的說:“謝謝店長!”厚厚的一疊錢捏在手裏的感覺就是好!我眉開眼笑,剛才發生的不快一掃而空。
  我將錢放好,然後哼著小調出來掛衣服。我想大家一定覺得我這個人莫名其妙,剛才還是怒目金剛,現在又是笑麵彌勒了。頭頂的掛鉤斜了,我搬過梯子“倏”的爬上去,扯了扯扶正。珠珠見了,站在下麵笑說:“木夕,你倒跟猴子一樣!以後這爬上爬下的事就由你來做!”我揮著手得意洋洋的打了個OK的手勢。
  站在上麵伸了伸懶腰,眼睛一轉,透過玻璃門看見操曹遠遠的往這邊走過來,手上不知道拿的是報紙還是雜誌。我怒!陰魂不散,怎麽又來了!嫌罵的不夠是不是?自動送上門來給人羞辱!“蹬蹬蹬”下了兩步,心煩意亂,幹脆直接從上麵跳下來,“咚”的一聲巨響。所有人回過頭來看我,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店長首先說:“木夕,你急什麽!要下梯子不會好好下,看不摔死你!”我自知冒失,連忙說:“不小心踩空了,差點摔倒!”她才沒說什麽。樂樂在一旁說:“木夕,你小心點。我們上次有一同事就摔了,在醫院躺了整整兩個月。”我連連點頭受教,說:“下次一定小心,一定注意!”
  將梯子往角落裏一放,人躲進庫房整貨。豎起耳朵注意外麵的動靜,沒有聽到什麽叫囔聲。我愣愣的想,人家也許進的是別的專櫃,跟在他後麵的不還有一女的嗎?或許陪女朋友上女裝部買衣服去了。這麽想了一下,大大方方的出來,手上抱了一大堆的衣服。手上的衣服擋住了視線,等我走近的時候,才發現操曹坐在供客人休息的軟墊上翻雜誌。無意中瞟了一眼,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英文,上麵不是結構式就是分子式,一大堆的物質名稱。我裝作沒看見,將衣服往墊子上一扔,拿過衣架開始掛衣服。他愛坐就坐,來者是客,我可管不著。
  他像個守門神一樣在這裏坐著,我想店裏沒有人不好奇。店長大概也知道了剛才發生的事,不過沒說什麽,隻讓我將新款襯衫套在V領毛衣裏,然後擺在陳列台上。操曹一見到我,立馬站起來,將雜誌一扔,說:“續艾,我幫你拿著吧。”我用衣架敲他的手,冷著臉說:“你煩不煩!還不快走!”見他痛的吸了口氣,連連摸著右手,恨恨的想,活該被打!真是痛快!
  過了一會兒,他猶不死心,死皮賴臉的跟在我後頭,我掛衣服他就幫忙遞衣架,我疊襯衫他就跑前跑後拿疊衣紙和疊衣板。珠珠和樂樂竟然還提醒他衣鉤掛在左手的牆壁上,就連店長也沒出聲。我真是要瘋了,大聲說:“操曹,你到底想幹什麽!”他支支吾吾的說:“沒想幹什麽,就想跟你說說話。”我冷笑:“現在不是說了嗎?還不快走!你狗呀,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他大概沒有見過像我這麽粗魯的人,一時半會兒呆在那裏說不出話來。我甩手走到前台,隔著老遠將手裏的垃圾準確的扔進去,就像投籃一樣。他還跟上來,懦懦的說:“續艾,你有些變了——,以前的事——真是對不起——”我最討厭別人說這三個字了,尤其是他!記得有一個人很狂妄的說過,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幹什麽!我此刻也是這種心情!
  我真是一個頭兩個大,頭痛欲裂,冷冷的說:“你來這裏砸場子是不是?”他連連搖頭:“不是——,我就——”我毫不客氣的打斷他:“你不是來砸場子的,那就讓我們好好做生意!”他轉身看了看,大概發覺沒有一個顧客,於是愧疚的道歉:“對不起——,我沒想到給你帶來麻煩——”其實這種專賣店平時就沒什麽顧客。我煩死了,吼道:“你能不能別再說那三個字了?我聽了就惡心!”他訕訕的住了口。我不再管他,三步並作兩步回庫房了。
  大口大口喝水,然後一鼓作氣將架子上的衣服統統搬下來熨。居然聽到敲門聲,我驚異不已。這庫房又不是我的,大家進來的時候從來沒有敲過門,哪怕換衣服也是照進不誤。我沒作聲,蒸汽“撲撲撲”冒出來,大團大團的煙霧,眼前一片迷蒙。我覺得熱,脫了外套,卷起袖子扯著棉服的袖子來回熨。袖子中間濕漉漉的,經過高溫,折痕慢慢消失不見了。
  珠珠探出半個頭問:“木夕,你衣服熨好了嗎?”我說:“還沒有,正在熨呢。等著出貨嗎”她連忙搖頭:“不急不急,你慢慢熨。”然後一屁股坐到我邊上。我也不理會,埋頭熨掉折痕。她終於耐不住,伸頭縮腦的說:“木夕,你怎麽換了一個名字又一個名字?”我頭也不抬的說:“這很奇怪嗎?”她連連搖我:“這還不奇怪呀!你幹嘛沒事取那麽多的名字!”我按住她的手,暈暈的說:“大姐,你能不能別搖了,我要倒了!”
  她不放過我,揪住我的臉問:“說不說?”我挺直腰杆:“本小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堅決不說!”她無聊的放下手,一本正經的說:“木夕,我覺得你這人挺神秘的。以前是不是經曆過什麽什麽呀?弄的人跟霧裏看花,水中望月似的。”我連連打斷她:“你以為演電視劇呢?我還九天玄女下凡塵呢!不就換個名兒嗎?有什麽好奇怪的!去一趟派出所就可以了!”她搓著手,瞪了我一眼,說:“誰吃飽了沒事整天換名呀!你這個人就是不老實,還不快從實招來!”
  我被她逼問的連連討饒,整了整亂七八糟的頭發說:“珠珠,你知不知道以前的皇帝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換年號?所以我就跟著學了這一招,碰到不好的事就換名,然後運氣就來了,否極泰來,百試不爽!”她先說:“我哪知道這些!年號是什麽!能不能當飯吃?”隨即又問:“換個名真能走運?”我認真嚴肅的點頭:“本人的經驗之談,絕對錯不了!”她半信半疑的說:“我不相信。”我叫起來:“不就換個名呀,又不少塊肉,有什麽相不相信的!”她想了一會點頭:“說的也是哦。”隨即笑說:“那我能不能將珍珠的珠改成蜘蛛的蛛?倚天屠龍記裏麵就有個人叫蛛蛛。反正聽上去發音都是一樣的,也算改名了。”我憋的差點笑岔過去,一個勁的點頭說好。
  好不容易哄的珠珠出去了,樂樂又跑進來,神秘嘻嘻的說:“木夕,你那個朋友還在癡心的等著你呢。”我簡直無語了,有氣無力的說:“他還在那跟爺們似的坐著呢?”她撇著嘴連連搖頭:“他這回沒在店裏待著,而是跑到外麵的椅子上等著。你是不是出去說句話呀,就這麽讓別人幹耗著?”我翻白眼:“他喜歡待那兒,關我什麽事兒!”她搖頭:“木夕,你這人就這麽沒心沒肺?再多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你還能把人家殺了?”
  我垂下眼默然,忽然跳起來說:“樂樂,他給了你什麽好處?你就這麽幫著他?胳膊肘往外拐!”她嘿嘿嘿的笑:“我這不是見人家被你整的可憐嗎?”我罵:“他這也叫可憐?你還沒見我可憐的時候呢!”她笑嘻嘻的說:“木夕,一個公子哥兒似的人扔在那裏,你這不是暴殄天物嗎!你慚不慚愧呀!”我被她氣的說不出話來,這色女,重色輕友!不再理她的胡言亂語,推著她出去了。
  切,他喜歡找虐還怪到我頭上,這世界真是沒天理了。我繼續悠閑自在的熨衣服,他這會子死在我麵前,我保證眼睛都不眨一下。關我什麽事。真是莫名其妙!快下班了,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摸著包裏厚厚的信封,心情又好起來。打了聲招呼,甩頭就走。目不斜視,對對麵的人視而不見。他喜歡裝雕塑,喜歡擺酷,就讓他去好了。我走我的獨木橋,與任何人無關。
  果不其然,他又像吊靴鬼一樣跟在我後麵,還一路陪著笑不斷的喊:“續艾,續艾——”我聽見他叫這個名字就有氣,火冒三丈,冷著臉說:“你這人怎麽這麽搞笑?你不煩我還煩!”他湊過臉說:“續艾,我沒見你出來吃晚飯,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好的飯館——”我想我現在是有些怕他了,快步跑開,任由他一個人留在那裏喋喋不休。吃夜宵?和他?我寧願吃砒霜。
  當然甩不掉他。他追在後麵說:“續艾,我車子停在下麵,要不要一起回去?”啊!我簡直想仰天長嘯,捋起袖子威脅說:“姓操的,你敢再叫一聲續艾,我保證你下一刻鼻青臉腫!”他立刻噤聲。估計不是因為我的威脅,而是因為我的火氣。我走到商場出口處,咬牙切齒的推開二十四小時自助銀行的玻璃門,插了張卡進去,按了存款鍵。數了兩千大洋,想了想又拿了一千。林彬被抄家了,估計現在正生不如死。我給他的那張卡也沒多少錢。
  三兩下就辦好了。我長舒一口氣,轉頭見他就站在門外,臉又黑了。我還來不及按鍵,他已經殷勤的用自己的銀行卡替我打開玻璃門。以為這樣我就感激了?我照舊臭著一張臉出來。將錢包胡亂往口袋裏一塞,大步朝門口走去。他後退一步,意思是讓我先行!切,什麽小樣兒!我忿忿的走進旋轉的玻璃門。這時候又有一人鑽進來,我往旁邊讓了讓。出來的時候,他不小心碰了我一下,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不對勁,一摸口袋,錢包沒了。
  二話不說,箭一般追上去。他聽到風聲,回頭看了一眼,跑的更快了。我氣急,敢偷到我頭上,你等死吧。拚了命的追!更氣的是操曹,一臉懵懂的跟在後麵氣喘籲籲的問:“續艾,你別跑行不行?我又不會吃了你!”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隻手翻過欄杆,找到平衡點後,蹬了出去,抄近路攔住那小偷。我估計那小偷從來沒有見過我這樣的失主。後退一步,一臉橫相,使勁朝我踹來。我迅速躲開了,摸了摸肩上的背包,眼神開始陰狠起來。
  那人一見勢頭不對,連忙往回跑,旁邊是大樓,右邊是車來車往的大馬路,除非他想被車撞死,不然隻有往回走。我暗暗叫好,扯著嗓子叫:“操曹,攔住他!”然後快速趕上去。操曹總算反應過來了,喘著氣攔在路中間。那人風一般從旁邊溜過去。操曹好歹知道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角。我鬆了一口氣,正準備跑上前一起逮住他的時候,突生橫變。那人將操曹摔了個大跟鬥,拍拍屁股走了。我眼睜睜看著他從我眼皮底下溜走,然後死命盯著倒在地上,狼狽不堪的操曹。遇上他,從來就沒有好事!我怎麽就這麽倒黴!
  我不知道自己盯了他有多久,他被我盯的一動都不敢動。還有什麽好說的!我頭也不回的離開!他如果不攔在前麵,我不會放鬆警惕,那小偷絕對跑不掉。照我這樣不要命的跑法,沒幾個小偷能從我手底下逃走,除非這世上真有所謂的神偷。碰上他,真是冤孽!
  我氣都不喘一口走了將近兩百米,沒聽見身後有動靜,大大的呼了一口氣,往回看了一眼。他正扶著牆慢騰騰的站起來。大概是摔重了,能站起來,就表明沒大礙,死不了人!可是我忽然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此刻身無分文,連公交卡也擱在錢包裏。怎麽回去,走著回去?我用力“呸”一聲。
  想了想又走回去,伸出手,冷冷的說:“錢!”他皺著眉頭怔怔的看著我,大概還沒從痛楚中反應過來。我不耐煩,幹脆搜身。手插到他休閑式西裝外套裏,打開錢包看了眼!真他媽的晦氣,全部是卡!我一把扔在地上,沒好氣的說:“取錢去!”他悶不吭聲,彎腰揀起來,看了看我的臉色,遲疑的說:“續艾!我扭到腳了……”我跳起來罵:“操曹,你這人怎麽就和你名字一樣搞笑呢!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鬧劇!”他大概被我罵傻了,羞愧的低下頭。
  火山爆發,我再也忍不住了,憤怒的叫囂:“你缺手殘腳了還是什麽的?送到手的小偷你都抓不住!你怎麽這麽沒用!你還是不是男人!沒的丟人現眼!”他蠕動嘴唇,無力的辯解:“我哪抓的住小偷呀,他跟一老虎一樣……”我不等他說完,劈頭蓋臉罵下來:“我怎麽就把他攔住了?你吃軟飯的是不是!整個一小白臉,還被人摔一大跟鬥,我沒見過像你這樣沒用的男人!”他這下子倒回過神來了,大概傷到自尊心了,理直氣壯的說:“你剛才那一幕跟警匪片似的,我都沒反應過來,還能抓小偷?”我氣的七竅生煙,哆嗦著手說不出話,隨後朝旁邊一指,陰沉沉的說:“你現在立即給我取錢去!”
  他一定被我的表情嚇到了,扶著牆跛著腳烏龜一樣爬到商場的入口處。卻停在那裏沒有進去。我不耐煩的問:“你又怎麽了?”他回過頭,小聲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楚,皺著眉問:“你說什麽?”他大概不敢再惹我了,伸手指了指,我透過玻璃看見裏麵手腕粗的鐵鎖,商場已經關門了。我徹底被打敗了,真想揍他一頓出氣,揪著眉頭說:“你給我去附近取!我現在身無分文,你這次想拍拍屁股就走掉,小心我殺了你。”他額頭冒汗,撐著門把上的扶手說:“續艾,我腳真疼的厲害……”我看他那個樣子,估計扭的不輕,反正又沒斷,我才不擔心。瞪了他許久,然後接過他遞過來的一張卡,問:“密碼。”他說了,我跑到另外一條街的ATM取款機去取錢。兩台ATM取款機,其中一台還是壞的,我暗罵,真是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
  總算從另外一台那裏取到錢了,手裏拿著整整五千大鈔,為什麽不拿,本來就該他陪!還沒算精神損失費呢。走出來,夜風一吹,心裏的火氣總算下去了一點。邪惡的想,留他在那自生自滅好了,任他等到天亮。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回身往原來的地方走去。好歹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他平白無故扭了腳,也算出了我這一口惡氣。
  還沒走近,一輛車子跟在身後按喇叭,我轉身一看,操曹從後麵探出頭來,招手說:“續艾,快上來。”我將卡還給他,沒好氣的說:“知道你死不了,那我走了。”他真是本事呀,一時半會兒就有了司機。還用我瞎操心!
  忽然從前麵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續艾?”我抬頭一看,宋令韋已經推開車門走了出來。白色的襯衫,深色的領帶,滿眼的血絲,我驚叫出聲:“怎麽又是你?”真是什麽事都碰到一塊了。操曹在旁邊解釋:“我腳受傷了,開不了車。正好令韋就在這附近。他這個工作狂,大概還沒下班,順便讓他過來接我。”原來這兩個人是舊相識,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隨便點了點頭,打了招呼,轉身就要走。
  宋令韋拉住我,問:“你和操曹認識?”我麵無表情的說:“誰認識他,我沒那麽倒黴。”操曹躲在車裏不敢說話。他來回看了我們兩眼,聳肩說:“一起走吧。”我甩手,轉過頭,警告似的說:“操曹,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起,也不想再多一個人知道,你以為很光榮麽?”操曹噤聲。我想我的意思表現的很明白。
  宋令韋皺了皺眉頭,說:“林艾,還是續艾,又或者是木夕?我現在發覺你全身上下到處是秘密。”我自嘲:“我能有什麽不能說的秘密?我行的正,坐的直。”沒有力氣敷衍他兩個人,一丘之貉!我為什麽要坐他們的車,我不會自己打車嗎?那多自由,還可以和的哥瞎侃。北京這的的哥可能扯了,大到國家大事,小到雞毛蒜皮,侃的你保證什麽煩惱都沒有。

  第 6 章
  當天晚上回到住處,疲憊不堪。怕做夢,幹脆服了安眠藥,好歹是一覺睡到天亮,盡管醒來後眼皮酸澀沉重。那麽久的事了,我依然覺得無顏慚愧,夜夜難安。心口裏像含著一把未熄的灰燼,餘熱就可以將心燙成一個一個的火跡子,何況現在已經被人點燃了。其實,操曹,看到他那樣一個人低聲下氣的任由我踐踏,我也沒什麽好受的,他也是受害者。隔了這麽多年,再來向我道歉,又有什麽用呢,一點用處都沒有。可是我還是做不到原諒,至少現在還做不到。乍然重逢,帶來的是久違的羞恥和痛恨,全無防備。
  天塌下來還是要上班。不過在天塌下來之前,我先去“老上海”城隍廟吃了一頓美味豐盛的早餐。香濃醇厚的豆漿很正宗,猶帶有黃豆的清香,還有淡淡的微腥味,最重要的一點是免費的。熱的豆漿先暖了我的胃,再暖了我的心。我精神一振,彎到路口去等公車。特意早了半個小時出門,所以有充裕的時間慢慢溜達。晨光熹微,天空猶帶有一種青白,一切睡眼惺忪。公車依然擠的像罐頭裏的沙丁魚,可是肩膀挨著肩膀卻覺得溫暖,車上還沒有開暖氣。我拉著車上的拉環想,等周休的時候就去“蘇寧”買電熱毯,它們周末老搞活動。
  又和李欣鬧了一點不愉快。她仗著是本地人,粗聲粗氣的,不大看的起我這個無依無靠,窮的叮當響的末流庫管,老教訓我這裏做的不好,那裏做的不對。我想我們可能八字不和,盡量無視她。隻是無視,而不是忍讓。出去吃了午飯回來,操曹居然又來了。他昨天不是扭到腳了嗎?這麽快就好了?怎麽沒有斷!我皺緊眉頭,還來不及斥責,他先笑盈盈的說:“續艾,我給你帶水果來了。聽說是進口的,喜不喜歡?”
  他打開包裝精美的塑料袋,我嗤笑一聲,看都不看,走到另一邊理架子上的衣服。反倒是店裏其他幾個人很感興趣,湊上頭去,連聲問:“這什麽東西呀,綠不綠,黃不黃的,形狀怪模怪樣。”他耐心的解釋:“這種水果是熱帶的,名字叫‘釋迦’,不覺得它長的有點像釋迦牟尼頭像嗎?大家也叫它‘蕃荔枝’。”珠珠好奇的拿起來,說:“這東西好吃嗎?賣相這麽差。”他說:“蕃荔枝是世上最甜的水果,都叫它熱帶果王。”我聽的倒有點好奇,忍不住看了兩眼。他逮住我來不及逃開的眼,似有所感的說:“希望吃了最甜的水果心裏也是最甜的。”
  嗨,小樣兒,心思也太明顯了吧!以為這樣我就感動了?我冷笑的看著他,直到看的他愧疚的避開,才拿著紙和筆去查號。樂樂見他氣餒沮喪的表情,居然說:“你把水果擱櫃台這兒吧,我等會兒交給木夕。”我惟有苦笑著搖頭。李欣站出來,伸著手指對我說:“木夕,你把這兩大箱衣服趕緊送到大庫去。”我懶懶的“哦”一聲,好好說不行嗎?非要頤指氣使的使喚人,當自己千金大小姐呢。
  從庫裏拖出拉車,使勁扳扶手都扳不動。珠珠過來看了一下,說:“這拉車要報廢了,一直不好使,轉軸處都生鏽了。”我擦了擦有些紅的手掌,歎氣說:“怎麽公司這麽小氣,拉車也不配個好的。用一次去半條命,用一次再去半條命,有個什麽油的滴一滴是不是會好些?”珠珠敲我的頭:“別說油,連鹽都沒有。”我笑著瞪她,連連搖頭。
  一直趴在前台的操曹卻說話了,緊張的看著我,舔了舔嘴唇說:“續——艾,我車裏有丙三醇,我給你拿過來用吧。”他倒是一直注意到我這邊的情況。我冷著臉說不要。他已經衝出去,還不忘回頭說:“我車就在底下,很快就拿上來了,你稍稍等一下。”我看著他急匆匆離開的背影,又好氣又無奈,沒有說話。珠珠伸出胳膊捅我,問:“他剛才說拿什麽去了?我怎麽沒聽懂?”我懶洋洋的回答:“他拿甘油去了。”典型的職業病。
  他很快就回來了,遞給我一小玻璃瓶,上麵還插著滴管。切,從實驗室帶出來的吧!我瞟了他一眼,滿頭大汗,拚命壓抑著急促的呼吸,顯然趕的很急。既然拿來了,不用白不用,接在手裏,對著生鏽的接口,幾乎滴了半瓶下去。他半蹲在一邊看著,阻止我:“好了好了,可以了。”說著站起來,扳著扶手來回搖了幾下,看樣子順暢多了。我將瓶子遞還給他,那瓶子特別精致,瓶身上的標碼不是機打的,而是用黑色鋼筆寫上去的。他笑說:“就擱你們這吧,下次興許還用的著。”樂樂接在手裏笑嘻嘻的說:“這個瓶子漂亮,比外麵賣的強多了。對了,上麵插的那個叫什麽來著,我全忘了。”我說叫膠頭滴管,她才連聲說想起來了,初中玩過這玩意兒。
  我去大庫入貨,他也要跟著。我板著臉說:“操曹,你能不能別給我添亂了?”他趕緊點頭,說:“行行行,那我就在外麵等著。”我頭痛:“你在這到底想幹嘛?”他怔怔的看著我,半晌才說:“我就想看看你過的好不好。”我咬著上唇不回答,眼睛眨了一下,將他一個人扔在原地,轉身拉著拖車上大庫。
  回來掛衣服,他一直跟在我身邊打轉。我極度不耐煩,吼道:“你沒事來這種地方幹嘛?買衣服呀!”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他還愣愣的點頭。我氣,要買衣服是不是?那就買個夠。隨手拿了件毛衣遞給他,說:“那你試試這件,看看喜不喜歡!”他還當真拿著衣服去試衣間了。
  他換好衣服一出來,李欣立即迎上去笑說:“先生想買衣服是不是,要不要我帶您看看?這邊有幾款一定適合您!”我任由李欣和他去斯纏,照舊掛我的衣服。他客氣的敷衍,沒有理會李欣,走到我跟前問:“續——艾,你覺得這個怎麽樣?”大小差不多,我點了點頭說:“還不錯。”我選的能差到哪裏去。脾氣上來,扔下手裏的衣服,拿過一件休閑式西服外套,說:“這件衣服是新款,要不要試試?”他看了看我的臉色,然後點頭,試完後自己搭在手裏,倒有自知之明。他敢讓我拿著,我一定當場趕他出去。
  我又說:“這種豎條紋襯衫和這件純羊絨毛衣配著穿很好看,你要不要試試?”他想了想說:“不試了,我很喜歡。”拿過來搭在手臂上。故意讓我宰是不是?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從裏到外,從薄到厚,從休閑到正式,從衣服到褲子選了一大堆,前台堆的樂樂的人影都看不見了。我見他隻是一味的點頭,好像不知道自己買的東西要花錢似的,首先沒了興致,感覺自己像黃世仁欺負喜兒似的,歎了口氣麵無表情的說:“你確定你要這麽多?”他掏出錢包,取出銀行卡笑說:“我剛從國外回來,正好也要買衣服。有你這個行家作參謀,再合適不過。”一翻話說的我自己都心虛起來,有點自我唾棄了。
  樂樂瞪大眼睛看著他,嘴都合不攏,有些口吃的說:“你確定你全部都要?”怨不得她吃驚,操曹買的比宋令韋還恐怖。大家都沒想到他這麽有錢。他點頭,遞給她卡。我在想我有沒有把他一年的年薪給花掉。活該,自找的!三個人同時替他打包裝袋。店長都出麵了,殷勤的說:“木夕,你幫這位先生提著。”我站在那裏沒動手,他連忙說:“沒事兒,沒事兒,我跑兩回就行了。”店長也不好說我,隻得說:“那珠珠和李欣幫這位先生提到車庫去吧。”他們一走,樂樂咬著唇瞪我:“木夕,你光兩單提成就頂別人半年的提成了。”我說哪有那麽誇張。她給我看打印條上的數目,確實有夠驚人的。看樣子,操曹在國外混的很不錯,一張卡裏居然有這麽多錢。
  操曹去而複返,對店長笑說:“續——,不,木夕該下班了吧?”店長立即反應過來,笑嘻嘻的說:“是呀,今天她六點就該下班。”她從我這裏分走了一大筆的提成,心情自然不壞。我覺得有錢真是好呀,別人立馬對你另眼相看,青睞有加。什麽六點下班,排班表上寫著十點半下班呢。我不出聲,平白無故放假,我為什麽不要!換了衣服跟著他出來,下了電梯,就要分道揚鑣。
  他拉住我,看住我的眼睛,唏噓了一聲,說:“續艾,就算是再普通的同學,難得見了麵也該去喝一杯吧。”我忽然覺得疲倦了,前塵往事像夢魘一樣,再也沒有力氣糾纏,把話說清楚也好。我說:“那行,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家常菜,做的還不錯。我請你吃晚飯吧。”掉頭就走。拿了他那麽多的提成,請吃一頓飯也是應該的。我還處於震驚的餘蕩中。雖說他家有錢,不過他本人似乎還是一個剛回國的學生,能花的起這麽高檔的消費?
  很普通的小店,地方有些局促,桌子凳子都油膩膩的,牆壁也有黑色的跡子。裏麵吃飯的人大都是像我這樣的員工,有人還穿著商場的製服。他隻愣了愣,便隨我在門口的桌子邊坐下來,倒沒有嫌棄的神色。我料想他吃不慣,也沒問他意見,徑直點了幾個自己愛吃的菜。這家餐館因為做的都是員工的生意,上菜倒很快。熱氣騰騰的飯菜端上來,我埋頭就吃。那麽強的勞動力,老是跑來跑去,搬上搬下,再多的體力都不夠用。
  他看著我碗裏的菜,微微皺起眉頭。我抬起頭問:“怎麽不吃,不喜歡?”果然還是公子哥兒脾氣。他搖頭,支吾的說:“續艾,你別吃那個了,那東西不好。你換個菜吃吧。”我指著碗裏的炒鴨肝問:“這個?為什麽不能吃?是菜就能吃。”他把盤子端開,說:“那個東西都是經過三氧化二砷處理的。”我大吃一驚,連忙將嘴裏的飯菜吐在垃圾桶裏,用紙巾擦了擦嘴巴說:“操曹,你別駭人聽聞好不好!”他認真的說:“是真的,隻有經過三氧化二砷處理才會呈這種顏色。”我不知該以何種表情麵對他,跟他在一起吃飯竟然真的在吃砒霜!三氧化二砷的俗名就是砒霜。我徹底失去胃口。
  忽然覺得憤怒,指著他的鼻子罵:“你以後能不能別說這些專業術語,人家當你神經病!”他還無辜的辯解:“我沒有——,這些大家都知道——”我氣,站起來抽了張紙巾,然後走到旁邊倒了點洗手液放在桌子上,冷冷的問:“這是什麽?”他張大嘴巴看著我,一臉迷茫的表情,完全反應不過來的樣子。我又炯炯的逼問:“這是什麽?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他一直在研究我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才懦懦的回答:“恩,恩,主要成分是——,是十二烷基硫酸鈉——”
  我覺得我要瘋了,咬著牙狠狠的瞪他:“你還說你沒有神經病!這是正常人的回答嗎?我來告訴你,這是洗手液,這隻不過是洗手液!”我罵的他抱頭鼠竄,他一臉頹然的看著我,大概覺得十分委屈,瞅著我說:“我知道是洗手液,可是你剛才那個樣子,就好像說,說——”我冷笑一聲:“這還是我的不對了?”他隻好閉嘴,不再說話。我走開兩步,又回頭說了一句:“還有,洗手液的主要成分不是十二烷基硫酸鈉,是水!”這句話大大緩和了氣氛。
  我幹脆用倒出來的洗手液洗手,鐵管子裏的自然水刺骨的冰冷。我隨便擦了擦手,然後坐回去。他忐忑不安的看著我,我歎了口氣,慢慢說:“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在國外還好嗎?”他有些驚訝,待明白過來是我在問他話後,神情激動的回答:“回來有一段時間了。在國外還不錯,一直念書做研究,今年拿到博士學位後就回國了。”看他那樣子,簡直坐立不安。難道我對他實在過分了嗎?其實他不需要這樣看我的臉色。我點頭,這些本來都是我的夢想。
  我又問:“那你現在在哪高就?”他笑了一下說:“在一所大學裏任教,他們聘我為化學係的院長,順帶做一些課題和研究。”這麽年輕的院長?看來他在這個領域裏做的很好,一定有所貢獻。我笑了下,問:“那你現在是不是學校裏最年輕的教授?”而且還這麽的風度翩翩,一定很受學生和老師的歡迎。他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下,沒有回答。我微微點頭,他真的是越來越好了。如此大的成就,也不炫耀,難得這麽謙虛。拿過桌上的水杯,小口小口喝著,喉嚨忽然哽住了,連水都咽不下去,好一會兒才好了,可是還是有些疼。
  我雙手握住橢圓形玻璃杯,來回搓動,笑說:“那你有沒有自己單獨的實驗室?”他說:“學校裏剛安排了一個,已經裝修好了。”我笑:“那實驗室是不是恒溫恒壓?”他點頭。我又說:“有沒有隔離係統?”他還是點頭。我也點頭,說:“紅外紫外這些分析儀器呢?”他說:“已經和廠家訂好了,不過還沒有送到實驗室來。”我想要喝水,玻璃杯卻“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我連忙站起來,說:“老板,對不起,對不起,不小心摔了!”店裏的小工拿掃帚過來清理。我轉過身,扔出一張鈔票,頭也不回的說:“走吧。我也該回去了。”他跟在後麵說:“續艾,我有車——”我打斷他:“不了,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一點東西要買。”我站在馬路邊上等綠燈。他依然跟在旁邊,小心翼翼的問:“續艾,這麽晚了,你一個女孩子,不方便,還是我送你回去吧。”我不屑的說:“要你送?真碰上什麽人,你還不是摔一大跟鬥!”
  對於我這麽惡毒的嘲諷,他倒沒說什麽,隻是拉住我的胳膊,猶豫不定的說:“續艾——,你還好吧。”我不耐煩的扯掉他的手,沒好氣的說:“我有什麽不好的!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倆互不幹涉,行不行?”他立在路燈下,聲音沉沉的傳到耳中:“續艾,那時候真想不到會變成現在這樣。的確是我害了你,盡管是無心的。那天,我在店裏突然見到你,還以為看走眼了。看到你現在這樣,覺得萬死難辭其咎。續艾,我原以為你——”
  我不想再聽他的不安和懺悔,麵無表情的說:“原以為我會怎樣?跟你一樣?你以為人人都是你!”他沒再說話,垂著頭,昏暗的燈光,看不清楚表情。我忽然覺得再也不能忍受,無力的說:“操曹,你走吧。讓我一個人靜靜。有些事總是需要時間的。”他好一會才點頭,吐了口氣說:“那行,我先走了。你自己一個人要多加小心,這邊夜裏很不太平。”我沒等他說完,先沿著街道走了。
  我一直感覺背後有道視線,盯的我滿心煩躁,不過強忍著沒回頭。他要站那發呆就站唄,關我什麽事。等混入人行道,人流混亂,那種怪異的感覺才逐漸消失。我忽然覺得極度淒惶,站在街頭,仿佛被所有人給拋棄了一樣。車出流水馬如龍,如此的繁華熱鬧,可是心卻如荒山野嶺一般空寂。此刻呢,該何去何從?我惶惶然,眼睛驀地有些濕潤,又像回到從前的噩夢中。
  一輛車子輕悄悄的停在我麵前,我本以為是操曹。等車門打開來,才發現竟然是宋令韋。他無言的看著我,臉上淡淡的沒什麽表情。我偏過頭去,將眼中的淚水硬是壓回去。調整呼吸,微笑說:“你怎麽會在這裏?”他隻說:“我剛好經過。反正順路,你要不要搭車?”他走下來替我拉開車門。
  我覺得夜裏的空氣真是冷,連忙跳上車,誇張的搓著手,連聲叫囔:“溫度又降了,外麵真是冷。”我控製不住自己,渾身瑟瑟作抖。他說:“真有這麽冷?”把暖氣開大。我用力點頭,大聲說:“當然!你看我手,都凍紅了。”他沒看,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前方。我窩在坐椅裏,用力咬住下唇,然後閉上眼睛。
  他突然說話了:“我剛才看見你和操曹了。”我打了哆嗦,拚命撮著雙手說:“宋令韋,我還是覺得冷,可能風灌到肚子裏去了。你請我喝酒暖胃好不好?”他沒說話,車子在前方掉頭而去。又是頂級的飯店,最好的包廂,滿桌的佳肴。他說:“空腹喝酒不好,還是先吃點菜吧。”可是他自己卻一口將杯子裏的酒喝幹。我笑嘻嘻的說:“那也好,正好晚飯沒吃飽。”我推開那些香檳紅酒,豪氣的說:“我要喝紅星二鍋頭。”又問人家要了個玻璃杯。
  倒了滿滿一大杯,然後仰頭一口喝幹。林艾,果然好樣的!可是喝的又快又急,不停的咳嗽。他坐到我身邊,輕輕的拍著我的背。我低頭盡量不出身,可是他伸出身,掉下的眼淚滴在他寬厚的掌心裏。我淚眼迷蒙,心也跟著迷蒙。我靠著沙發坐倒在地上,抱住自己,斷斷續續的說:“宋令韋,我跟你說哦——,我搬家後,轉到新的學校,我媽就讓我跟著她姓。那時候還鬧過別扭,現在當然知道是為什麽了。我媽不想我受林家風波的牽連。高三的時候,家裏出事了,可是我的成績卻越來越好。後來,以最高分考進南方最好的理工大學。我進大學的時候,隻有十六歲,是全係年紀最小的。帶我們班的教授說,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樣年輕,努力,聰明的學生!”我打了個嗝,濃重的酒味熏的自己都覺得難受。
  他輕輕的“恩”一聲,坐在我麵前,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我的手背。手心是那麽的溫暖且安心,聲音是那麽的柔軟舒適,像五月的風拂過嫋娜多姿的柳條。我聞到他身上傳來的味道,朦朦朧朧想起以前的家,似乎就是這個味道。我哽咽著繼續說:“大家都說,要找續艾,不在圖書館就在實驗室。我是那麽的努力且有天分。大一下學期就跟著教授做實驗,大二的時候囊括了所有的獎學金。國家的,學校的,院裏的,係裏的,班上的。分數史無前例的高,創了學校的記錄。教我們精細有機合成的那老頭說:‘續艾,我從來沒有給過任何一個學生這麽高的分數。’他給我九十九點九的高分。”
  他不斷哄著我,表示一直在聽,又示意我繼續說下去。我意識逐漸混亂,拉住他的手,仿佛有了依靠,猶記得自己滔滔不絕的說:“我大三上學期,還幫我我們係裏的劉教授在CA上發表了一篇論文。那些實驗數據全部是我測出來的!一項一項的數據,反複的測,反複的核實,簡直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知道什麽是CA嗎?”我抬起頭喃喃的問,可是頭暈沉沉的,重若泰山,眼前的人開始有些模糊。不等他回答,我繼續說:“CA是化學方麵全球最權威的雜誌!是很了不起的榮譽!”他連連點頭,哄著我說:“是呀,是呀,很了不起。”但是話鋒卻一轉:“那後來呢?”`
  後來?我瞬間清醒過來,後來呢,可是後來呢?我嚎啕大哭,所有的淚水在此刻傾瀉而出。我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不管以前受了多大的打擊,可是今天卻再也不能忍受。本來我也可以像操曹那樣的!我抽噎著,恍恍惚惚的說:“後來——,嗚嗚——,後來被學校開除了!”最痛的傷疤在人前血淋淋的撕開,我想一輩子都愈合不了。

  第 7 章
  他移過身體,無言的抱我在懷裏,那麽的穩定有力,像天,像地,像一切,力量透過他的手臂源源不斷的傳遞給我。我覺得他的身體此刻是最虔誠的依靠,整個上身趴在他胸膛上,哭的泣不成聲。我搖著他的手說:“你知道嗎?確定被學校開除後,我從此無顏見江東父老,真的想一死了之!高三那年我爸被槍斃了。我最後一次去監獄看他,他摸著我的頭說:‘艾艾,以後要好好念書,努力做人。’我的成績從那個時候開始,飛速前進。我爸一直很驕傲的對別人說:‘我林德民的女兒,學習成績數一數二的好。’他一直以此為榮。我怎麽都不能夠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學校開除了!”
  他一直沒有問我為什麽被學校開除,突然伏下臉,吻去我臉上的淚水,喃喃的說:“林艾,別哭了——”我仰起頭,他是那樣的英俊沉穩,意氣風發,事業有成,越發覺得自卑羞慚,黯然無光。任由他的舌頭在我臉上不停的蠕動,我抽泣著說:“我爸槍斃後,我媽就生病了。一天一天拖下去,形容枯槁,瘦的臉上隻剩下兩個窟窿,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恐怖,她那麽高貴的一個人。後來查出來是肝癌。我爸在出事前就做了安排,狡兔也有三窟,林家雖然敗了,卻也不至於艱難度日。可是自從我媽生病後,才算是真正的敗下去了。錢跟無底洞一樣投進去,我媽她最終還是走了!”我覺得整個人撕心裂肺的痛,我想我一輩子的眼淚都在此刻流盡了。那個時候總覺得木木的,痛的好像不是自己,像活在夢裏一樣;現在再想起來,才覺得痛的難以忍受,肝腸寸斷,心如刀割。
  他伸出手撫在我左胸上,像是支撐,我覺得痙攣抽搐的心髒漸漸平複下來。我擦著滿臉的眼淚鼻涕說:“我媽她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當她得知我考上很好的大學後,難得的笑了。然後拔下手上的鑽戒交給我,讓我賣了,交學費。她所有的珠寶首飾雕皮裘衣能變賣都變賣了,隻剩下我爸送她的鑽戒。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麽。說:‘媽,沒事,我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她說:‘我的艾艾怎麽可以讓別人看不起!一粒戒指而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跟我爸一樣看的那麽透徹。那鑽戒可以說全城絕無僅有,鴿子蛋一樣大的鑽石,整整六克拉,精美絕倫,是我爸去比利時時從安特衛普帶回來的。我拿去城裏最大的珠寶店裏賣了,連十分之一的錢都沒有得到。我覺得自己真該槍斃,為什麽死的不是我!怎麽可以被學校開除呢!”我哭的聲音嘶啞,癱軟在地上。
  他抱我起來,坐在沙發上。不斷在我耳邊呢喃:“林艾,林艾,林艾……”是想將我的魂魄都叫走嗎?我接過他遞過來的香檳,一口氣喝下去。冷冷的泛著琥珀光澤的液體如絲般滑下喉嚨,壓製了洶湧而起的疼痛,我覺得舒服了一點。胸口依然起伏的厲害,怎麽都停不下來。我抓著他的袖子說:“我後來一直後悔,為什麽要賣掉那粒鑽戒?那是我爸我媽唯一留下來的遺物!其實我大學生活過的一點都不艱難。我拿了那麽多的獎學金,還有企業的讚助,大二以後又有教授給的補助,就算不節省,學費生活費也足夠了。我覺得林家的臉都被我丟盡了,死了都沒臉見我爸媽!”
  他捧著我的臉說:“好了,林艾,你累了,先好好的睡一覺。”他讓我平躺在沙發上,脫下自己的大衣替我蓋上。我哭的筋疲力盡,眼睛一定腫的厲害。他伸出舌頭舔我的眼瞼,軟軟濕濕的,很舒服,我覺得疼的不那麽厲害了。拉住他的手,請求說:“你不要走,我怕。”我是真的害怕,那麽多的人和事說走就走,說變就變,完全無招架之力,任由我一個人在無邊的荒漠裏踽踽獨行,無依無靠。
  他點頭,說:“我不走,就在這裏陪你。”將我的手緊緊攥住,掌心又濕又熱。我安心了,閉上眼睛之前,說:“能再給我一杯酒嗎?”他將杯子舉到我嘴邊,我就著他的手慢慢的全部喝完了。眼皮不負重荷,意識逐漸跌進虛無的時空裏。無可避免,又是悔恨羞愧的痛楚,漫無邊際席卷而來,驚異,憤怒,痛楚,悔恨,絕望,放棄,乃至——墮落。我滿頭大汗,全身痙攣的醒過來,身體被長久不變的姿勢壓的血液不暢,全身酥麻,沒有知覺。
  我粗喘著氣從無邊的黑暗裏睜開沉重的眼睛,渾身汗濕,心悸的厲害,像上了壓板,壓的永不翻身。一轉頭,就看見他沉沉的眸光,裏麵像是有滿天的星光不停的閃耀,明亮卻不炫耀,永恒安定。他緊了緊我的手,說:“睡不著?”我覺得他的掌心像火,一寸一寸要將我燃燒,我用力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然後問:“幾點了?是不是該回去了?”他說:“不急,你就在這裏安心的睡一覺。”我說:“你不要回去?這是餐館,不是飯店,人家不是要關門嗎?”他搖頭:“沒關係。你什麽事都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我翻個身爬起來,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淩晨了。原來我是睡著了的,痛苦的沉睡了這麽久。
  我走到桌邊再倒了一杯酒,拿在手裏一點一點啜飲。燈光下精致的高腳杯裏流動的光澤看起來像七月天邊的晚霞,緋紅燦爛,又像灼灼燃燒的桃花,開在雲端裏。我斜著身體倒在沙發上,然後慢慢說:“知道我為什麽被開除嗎?聽起來簡直就像一個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笑話。”他坐到我身邊,將我靠在他胸前,呼吸在頭頂輕輕的響起,我感覺到頭發的騷動以及逐漸加快的心跳聲。我並沒有掙紮,這有什麽關係呢,今天晚上的我是如此的脆弱無助。
  我喝了一口酒,自嘲的說:“那還是我大三下學期的事了。我們考物理化學。黑板上用粉筆重重的寫著‘嚴禁作弊,一經查實,立即開除學籍,不得試讀。’其實沒有那麽嚴重,官腔公文而已。就算是一流的大學,作弊的人多著去了,不然大家都不用活了。一經查實,這裏麵很有文章,那也得查實呀。就算被抓了,沒有上報到學校,就沒有關係,頂多記個小過警告什麽的。那次的試卷有些變態,居然還有附加題,占很重的比分。我因為考試前回了躺家,那時候我哥出了點事,沒好好複習,所以想破了頭也做不出來。”
  我覺得靠著他的姿勢有些不舒服,所以動了動,他很配合我,換了下位置。我繼續說:“做不出來就做不出來,我都做不出來,誰還做的出來。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作弊,隻有別人抄我的份,沒有我抄別人的份。我無聊的趴在桌子上,看著題目發呆,算來算去,溫度總差那麽十來度,怎麽都得不到答案。我當時想,說不定真有人做出來,那國家獎學金是不是就危險了?忽然坐我後麵的操曹探過頭來得意洋洋的說:‘續艾,我可是做出來了,你要不要答案?一點就通。’我很討厭他那種小人得誌的嘴臉,不屑的說:‘不就一道題嘛!有什麽大不了的,不要!’切,我續艾什麽時候需要用這種方法。
  “他沒再說話,我以為他死心了。沒想到他卻扔過來一個小紙條,我怕監考老師看見,連忙夾在手心裏,回頭瞪了他一眼。‘砰’的一聲,站起來準備交卷。這個時候,忽然從考場外麵傳來一個聲音:‘那個同學,你出來一下。’我吃驚的看著外麵正好到這邊巡場的監考老師,當場愣在那裏。他三步並作兩步跨過來,一把抽走我手中的試卷,威嚴的說:‘將手裏的東西交出來。’我當時嚇的魂都掉了,任由他抽走我手裏攥住的紙條。他揚手問:‘誰給的?’我看了眼同樣麵無人色的操曹,沒有說話。那巡場的老師又問了一遍:‘到底誰給的?’所有人都看著我。場內的監考老師都認識我,人贓俱獲,想幫忙都說不出話。整個考場在那刻像苦難的受刑場,靜若死水。
  “他啪的一聲將試卷甩在地上,冷酷的說:‘你,跟我到辦公室。’我忽然憤怒不已,抬起頭驕傲的說:‘我沒有作弊,就憑我續艾,還需要作弊!’他看了眼我,然後低頭讀紙條,拿在手裏揚了揚,冷酷的說:‘那這是什麽?’我當時真恨死了他,那種嘴臉,活像電視裏演的國民黨的特務頭子,一抓到共產黨,也不管是不是,立刻露出窮凶極惡的殘酷樣兒,就等著大刑伺候,好向主子邀功。我拉不下這個臉,和他對峙,然後抬頭挺胸的跟著他出去。
  “這個時候,偏偏操曹也跟著起哄,他站起來說:‘紙條是我給她的,她不屑於看,正想交卷。我證明她確實沒有作弊。’巡場的老師看了眼我們兩個,然後把我們兩個都帶走了。這件事一出場就鬧的很大,一開始就被捅到學校領導層那裏去了。我們兩個在化學係乃至整個學校都是風雲人物,所以那時候被炒的沸沸揚揚,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流言也很多,聽的讓人極其不舒服。我一直強調我自己沒有作弊,現在想起來當時態度也很不好。這種事,誰相信。那老師也不相信我當真想交卷。後來連校長都知道這件事了,是因為操曹的父親是有名的老教授。然後我們被隔離開來,等著學校的決定。
  “那時候,同學都過來安慰我,說學校肯定不會怎麽樣的,頂多記個大過了事。其實我自己也不怎麽擔心。操曹的父親是知名教授,母親是婦聯的主席,家裏有權有勢的,學校總要顧幾分情麵。既然不能開除他,我自然也沒事。隻要不開除,任何處分我都認了。憑我的能力,也沒什麽大的關係。可是我萬萬想不到,操曹的父親知道這件事後,大發雷霆,說操曹丟盡了他的臉麵,甚至支持學校將他開除。我還懵懵懂懂的時候,學校裏已經做出決定,將我們兩個人一起開除。大概也有殺雞警猴的作用,像我這樣的學生也可以被開除,以後誰還敢作弊!我簡直不敢相信,一直去求係裏的教授,讓他們幫忙求情,隻差跪下磕頭了。可是他們隻是一個勁的安慰我,說處分已經下來了,他們也沒辦法。又說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旁聽,他們可以安排一個席位。這有什麽用!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羞恥的,在這個學校裏簡直抬不起頭來。萬念俱灰,開始痛恨起這個學校。然後一發狠,招呼也不打,就離開了。
  “自那以後,我沒再見過操曹。後來我從別人那裏知道,操曹被他父親揍的半死,後來送他到德國留學去了。他有父母做靠山,而我,什麽都沒有,我隻能被學校開除,然後一無是處。”說著說著,眼淚又不由自主的流下來。我覺得荒謬無比,胡亂擦了擦,說:“後來我連那個城市都不去,就怕碰見以前的同學,既羞憤又痛恨。”他問:“所以你又改名了?”我甩了甩頭說:“算是吧。經過那件事,我一聽到別人喊續艾,就有一種神經反射性的恥辱。”
  他沒有說其他的話,隻問:“還要不要再睡一覺?或者我帶你出去兜兜風?”我搖頭:“大冬天的兜什麽風!”我從皮包裏掏出兩粒安眠藥,混著香檳咽了下去,說:“我想要睡了。明天還要工作,你如果還在的話,記得叫醒我。”他一直盯著我手裏的藥瓶,許久沒有說話。最後擺了擺手,柔聲說:“那你睡會兒吧。我讓人將車裏的電腦提上來辦公。”他開始辦公,我昏沉沉的睡過去。
  第二天一去上班,李欣就找我的茬。我冷冷的說:“李欣,你今天最好別惹我,我心情很不好。”她抱著胸居高臨下的說:“哦!我們木大小姐心情不好,我好怕哦!”然後臉色一變,神色陰狠的說:“我警告你,你既然是庫管,就好好的當你的庫管,以後賣場的事你少給我插手。”我慢悠悠的抬起頭:“有你這麽說話的嗎?你以為你是誰!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店長都沒說話,你倒越俎代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她當然不是多管閑事。僅僅是兩單提成,已經足夠讓人眼紅嫉妒。再這麽下去,她都不用活了。這不,就有人找上門來了。
  她一向在外麵混,多的是混混朋友,大家都有些畏懼她,也是不想惹事的心態。她橫行慣了,大概還沒見過我這麽囂張不買她帳的人。威脅有什麽用!我還怕你威脅,十分不屑!她氣的不輕,抓起手邊的衣架朝我扔過來,陰著臉說:“你敢再說一句!”我閃身躲開了,怒不可遏。萬一砸到要處呢,有沒有腦筋!覺得她跟一母牛一樣,隻知道橫衝直撞,諷刺說:“外強中幹,色厲內荏!我還怕你?別說一句,十句我也照樣說。”我故意從她旁邊擦身而過,眼神充滿不屑和挑釁。像她這種人,我見的多了去。
  她扯住我的手,不顧一切往旁邊一推。我沒有防備,料不到她竟然動手,一個趔趄,撞到貨架上,後背簡直要斷了,眼淚都撞出來了。我咬牙忍著痛,立即站起來,二話不說,用力朝她臉上摑去,鮮明的紅手印。恨恨的罵:“瘋子!簡直有病!”她先是愕然,隨即怒氣勃發,張牙舞爪朝我撲來。我一個移身,抵住她的胳膊,使力往地上一扔,“哼”一聲,冷冷的說:“你是我的對手?你以為我是軟柿子,由的你揉捏!你再去照照鏡子吧!”她狼狽不堪的撞到椅子,然後才跌在地上,那眼神簡直要把我吃了。我不再看她,拿著鑰匙出去了。她發狂的說:“你等著瞧吧!”我回過身,微笑說:“我等著呢!”自取其辱,世上的人大都欺善怕惡,見低踩,見高拜。我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沒有見她的人,大概請假了。她那狼狽樣兒,心性又死要強,怎麽肯讓人看見。我也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照舊理我的貨。晚上下班前,宋令韋給我電話,說有事跟我說。我歪著頭說:“我和你還能有什麽事說!”昨天的事全部是意外,我傷心成那樣,他在旁邊陪著也沒什麽。我才不自作多情,自討苦吃,自找罪受。半夜淩晨和大白天想的事那又是另外一個樣了。現實比人強,我不想與他再糾纏不清。他對我何嚐又不是一個謎。
  他在電話那頭說:“林艾,你真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見個麵還能把你吃了。”我說:“什麽呀,我工作了一整天,累著呢,哪有那麽多閑工夫,我趕著回去休息呢。”他不理,說:“我在地下停車場等你,你趕緊過來。”然後一把掛了電話。本來我可以不理會的,但是轉念一想,不去好像怕了他,落下形跡似的。他或許真有什麽正事想和我說,萬一是自己想歪了,那可丟臉真丟到姥姥家了。
  我跟店裏的人打了個招呼,挎著包下去了。那地下停車場又冷又暗,陰森森的,乍然下進去,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直覺上有些不舒服。我縮肩眯眼到處找車。這種鬼地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真是搶劫殺人的好地方。真是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應。還沒想完呢,三個人從黑影裏竄出來,大喇喇的攔在我前麵。
  我從驚慌中定下神,謹慎的盯著他們,雙腳前後邁開,手扶在肩上的包上,作戒備狀。那些人看起來就像是地痞混混,吊二郎當的。手上並沒有拿武器,我稍稍安下心。他們互相看了眼,其中一個站出來:“ 小樣兒!看不出來你有這麽橫!那哥兒幾個放你一馬,給你一點教訓得了!”我冷冷的看著他們。虧他們有臉說的出來,三個大男人欺負我一弱女子!
  我不想與人爭執,壓低姿態說:“我不知道哪裏得罪你們了,先陪個不是。你們若真想放我一馬,那就請讓我走。”他說:“我們沒說不讓你走,隻不過讓你帶點禮物離開,以後長長教訓,什麽人能得罪,什麽人不能得罪,也算給你上了一課,以後行事看著點。”我無語,切!照他這樣說,我還得感激他!

  第 8 章
  我一個人再怎麽樣也對付不了他們三個大男人。裝作畏縮的樣子,低著頭戰戰兢兢的從他們身邊溜過,希望他們看在弱小的分上放過我。慢騰騰的從他們身邊擦身而過,沒見有動作,正鬆一口氣。那個看起來是大哥模樣的人冷冷的喝了一聲:“站住!”看著他向我走來,有一種泰山壓頂的脅迫感,簡直不敢大聲呼吸。他右手打了個手勢,其他兩人立即分散開來,阻去我逃跑的路線。我緊了緊瞳孔,無言的看著他。
  他手伸到我下巴,抬起我的臉不懷好意的說:“就這麽想走了,你也太看不起咱哥兒幾個了。”我看他們這個架勢,事情是不能善終了。鎮定下來,平靜的問:“那你們想怎麽樣?”他吹了口氣,笑的我倒盡胃口,手開始在我脖子附近遊移。“不想怎麽樣。皮膚很白很嫩,長的也很漂亮,嘖嘖嘖,個性還挺倔強。”我壓下憤怒:“你放尊重點。”他捏住我的臉,用力一扳,說:“男人和女人,還不叫尊重?”我實在不能忍受他的毛手毛腳,汙言穢語。等了好一會兒,趁其不備,使了個巧勁,從他手裏掙脫出來,連退兩步,用力握緊拳頭。氣的臉都綠了,此刻,我很想親手殺了他!
  我清楚看見他眼中的一閃而過的怒氣和殘酷。在他撲上來之前,旋身側踢,右腳劈空而下,他毫無防備,被我狠狠踢中左腿,側倒在地上。其他兩個人見勢不對,連忙搶上來。我不敢逗留,撒腿就跑,他們幾個緊追在後。其中一人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塊鐵片,對準我後腦勺扔過來。我聽到風聲,頓住腳步,快速往一邊避開。其中一人趁機堵住我的退路。我往左退,前後都被堵住了,正前方是被我踢中的那人。他紅了眼,表情陰狠的說:“我還從來沒有在哪個女人手上吃過這麽大的虧,你本事不小呀。我今天放過你,以後就不用在道上混了!”
  我伸手摸了摸肩側的挎包,憤怒的說:“你們這種人渣,就知道侍強淩弱,欺善怕惡!三個大男人打一個女的,也算本事!”他被噎的說不出話,隨即惱羞成怒,恨恨的說:“你這種女人,不給你一點教訓,永遠不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還以為自己是正義的化身!”使了個眼色,旁邊兩個人朝我步步逼近。他飛身朝我壓過來。
  我喘著氣再後退,滿頭大汗。一開始他們或許真想羞辱我一頓就算了,可是現在恐怕沒那麽簡單,他們似乎被我激起了凶性。我有些著急,見勢不對,立即轉身,拚命往前跑。可是沒跑兩步,才發現前麵是一堵牆。我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手握成拳,緊緊盯著他們的動作。那人任由我作困獸之鬥,忽然說話了:“看你這樣,倒是有幾下子。你們兩個注意點,別讓她跑了。”我一聽他這話,真是急了,斜地裏不顧一切朝一個人撞去,想衝破包圍。
  還沒有跑出去,就被人揪住頭發,疼的齜牙咧嘴,抓住我的人熟練的掐住我的胳膊一扭,我幾乎疼暈過去,被他製住失去行動力。那混混頭子劈頭就給了我一耳光,大聲罵:“犯賤!今天不教訓教訓你,我還真不用活了!”我臉色一變,用盡全力朝抓住我的那人反腳一揣,正中膝蓋。他無防備下手勁一鬆,我掙開來,站在一邊冷冷的看著他們。然後滑下右肩上的包,快速從裏麵拿出一把一尺來長的軍刀,按下旋扭,明晃晃的刀身“啪”的一聲彈出來。
  他們驚異的看著我,顯然有些吃驚。可是他們仍然占盡優勢,我加上一把刀,他們亦不過是多些顧忌罷了。除非此刻我手上拿的是槍,而不是刀。我真是被逼的狠了,失去理智,不顧一切朝那頭目衝去,刀尖對準他的胸膛用力插過去。他臉上變了色,想要掣住我的手腕。我喘著氣抬起腳狠命踢他下陰。他殺豬般慘叫一聲,半跪在地上。我用刀護在胸前,下了拚命的決心。
  這個時候,我聽見身後傳來的打鬥聲。回頭一看,宋令韋一個右勾拳打在一人的脖子上,那人砰然倒在地上。又一個漂亮的旋身踢,再加一個擺拳,另外一人捂住腹部半蹲在地上。身手幹淨利落,漂亮之至。我看著眼前的那人,麵目是如此的可憎,豬狗不如的畜生!衣冠禽獸!想起剛才他手滑進襯衫裏的情景,像蛇一樣在身體裏鑽,惡心的想吐。這種人,死有餘辜!我有些偏激,狠勁上來,一腳踹在他肩膀上,左手掐住他脖子,牙齒咬的咯咯作響,舉起右手握緊的刀,手肘一沉,往他琵琶骨毫不留情的捅去。
  忽然右手胳膊被人掐住了,回頭一看,是宋令韋。他麵無表情的說:“林艾,為他這種人,不值得,沒的髒了自己的手!”我見到他,仿佛望見黑夜裏第一縷晨光,望見渺茫的方向,瞬間醍醐灌頂,猛然清醒過來。真的見了血,事情可就複雜多了。我伸手摸了摸汗濕的臉,頹然倒在地上,右手仍然緊緊握住手心裏的刀。轉頭狠狠的瞪著地上瑟縮成一團的人:“算你走運!”
  鼻子抽泣了一聲,我仰頭,逼回眼中的淚。剛才真是驚險,現在想起來才覺得後怕。更使我吃驚的是,宋令韋阻止我將事情進一步惡化,可是他自己卻走到那人跟前,抓住他右手的手臂,往外用力一扯。聽見連續不斷的慘叫聲,不是骨折就是脫臼了。我怔怔的看著宋令韋,嚇了一大跳,完全想不到,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我狠,他比我更狠!
  他走過來,蹲在我身前,伸出手替我扣緊襯衫的扣子,胸前三個扣子都散了。大概看見胸脯上的抓痕,他眼神一變。脫下身上的西服外套蓋在我身上。然後站起來,朝另外兩個人走去。一翻打鬥糾纏後,又是“啪啪”兩聲,同樣是骨折的聲音。我隻聽見地下停車場一片鬼哭狼嚎的慘叫聲。他又走回來,二話不說,朝那混混頭子狠狠甩了兩巴掌。我看見那人的臉立即腫起來,嘴角破裂了,血絲一點一點滲出來。他出手真不是一般的狠辣。
  我抹了抹臉,抵住無聲的抽泣,抬起眼冷靜的問:“現在怎麽辦?”他撐住我的身體,扶我起來,冷冷的說:“這些人沒的髒了我的手,把他們交給警察。”我立即反駁:“警察來了,又要口供筆錄。我生平最討厭的地方就是警察局。就算交給他們又怎樣!他們有他們的路子,還不是關個十天半個月就放出來!放他們走,讓他們以後別再來招惹我。”他沒有說話,幹脆打橫抱起我。一路走來,旁若無人般把我扔進他的車裏。
  我剛才拚盡了全力,現在筋疲力盡,再也沒有氣力和他較勁了。疲累的問:“你想幹嘛?也想學他們一樣?”他沉著臉說:“林艾,你給我坐好。我忍你很久了!”我罵:“你有病!”他搶過我手上捏著的軍刀,逼問:“這是什麽?”我翻白眼:“你自己不會看!”他又冷冷的問:“一個女孩子,身上隨時隨地帶著一把刀,你說你到底想幹什麽?”我愕然,隨即說:“這有什麽!防身唄。不就是一把普通的刀嘛!還不是為了應付今天這樣的情況。”
  他忽然皺緊眉頭,一動不動的盯著我看,說:“林艾,你別想糊弄過去。我知道這把刀,瑞士產的最新型款的軍刀,全長三十八厘米,刀尖鋒利無比,有伸縮自如的功能,適於隨身攜帶。”那眼神似乎要將我看穿,看透,穿心入肺,勾魂攝魄。我有種赤身裸體,沒有任何遮蔽物抵擋的惱羞成怒感。
  “宋令韋,你不要以為你這是英雄救美,然後我就要以身相許。你說你到底想幹嗎?”他自己不也一樣,單是商人,就該像操曹那樣,被人一推,就摔了個大跟鬥。他伸出手,手指拂過我的臉頰,最後在眼角處徘徊流連。慢慢說:“林艾,你還發生了什麽?”我避開他的眼神,悠悠的說:“宋令韋,我們現在真是不一樣的人了。像隔著雲端,你是天,我是地。”我不想看他,也不敢再看他。心裏有一絲的淒楚,天之涯,地之角亦不過如是。
  他嗤笑一聲,臉龐逐漸逼近,手隨便搭在我肩上,可我知道我絕對掙不開他的掌控。我屏住呼吸,心口跳的很厲害,盡量定神靜氣,輕聲問:“你想幹嘛?”我想我是緊張了,呼出的氣都是熱的。他忽然笑起來,鼻子上的呼吸直接吹到我臉上,聲音在耳邊輕飄飄的響起:“不想幹嘛——”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住我。整個上身斜撐住我,牢牢的封死我的掙紮。
  我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唇貼在我的唇上輾轉吸吮,一點一點再一點。腦子像進了水,開始失靈。開始覺得冰涼,後來卻又覺得火熱,直至滾燙。他的舌在我牙齒邊上挑逗,我魂不守舍,很自然的鬆下來。他的舌像潺潺流動的春水,無處不在,甚至伸到喉嚨裏,攪動無數的漣漪。我敏感的嚐到他嘴裏殘留的咖啡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嘴裏是不是也有其他的味道。
  可是他一直挑逗我,步步進逼,我被他的舌逼的退無可退,躲無可躲。一發狠,跟他較起勁來。舌尖相互纏繞,很不小心撞到他的牙齒,覺得疼,不舒服。我皺眉推開他,他的手移到我後頸,手指插在頭發裏,像按摩,很舒服。他很仔細的撫慰我的舌尖,像是補償。我想這沒有什麽,我又不是十七八歲!隻不過接吻而已。雖然這個吻談不上十分默契銷魂,但是就是臉紅耳熱,心跳加速。
  他似乎也情難自禁,居然癱軟在我身上喘氣。我砰砰砰的調整呼吸,率先回過神,推他說:“宋令韋,你就想這樣?然後就沒事了?那也好,算是還了你的情。”他慢慢的從我身體上爬起來,坐回駕駛座,恨恨的說:“林艾,你這女人真是鐵石心腸!”我挑了挑眉,做了個鬼臉。氣氛鬆懈下來,他果然笑了,橫了我一眼,目視前方,發動車子。
  我平靜的係好安全帶。今天我如果不對你狠心,將來自然有一大堆的人對我狠心。有些事,我想我可以分的很清楚。短短十年,我學到的教訓太多太多了。
  照常去上班。李欣沒來,說是調了休假,跟別人換了班。她該慶幸自己沒來,雖然沒什麽確鑿的證據,可是我多少也猜到一點。我想我也不是好惹的。吃了暗虧,就一定要討回來。小時候的獅子和貓,聽說長的很像,容易混淆,她該睜大點眼睛。我去望京那邊調貨,頂著寒風,手上提著滿滿四大袋衣服。摸了摸口袋,居然沒帶現金,身上隻有公交車卡,打不了車。隻好一步一挪蹭到共車站牌下,在售票員的幫助下將所有貨全都搬上去了。
  下了車,實在走不動了。十根食指勒的發紫,都陷進去了,手都凍的毫無知覺,整個像哈爾濱展覽上的冰雕。我掏出手機,電話都拿不穩,當的一聲掉在地上,滾出老遠。我胡亂揀起來,頂著六級大風嘶啞著喉嚨吼:“你們趕緊派個人下來接我上去!”我又不是驢子,這麽使喚我,也太過分了。
  下來接我的不是任何一個同事,竟然是操曹。我來不及跟他生氣,抓住滿頭亂竄的頭發說:“來來來,你提兩個,我提兩個,趕緊回去,趕緊回去,我都凍的成外麵的電線杆了。”他一把提起地上所有的袋子,快速說:“我來,你快回去!”我回頭問:“你提的過來?”他說:“廢話!”我也不客氣,抖著身體穿過馬路跑進商場裏。暖氣從頭淋下來,瞬間貫穿全身,我舒服的呼出一口氣,伸了個懶腰說:“總算重新活過來了。”
  我替後麵的操曹打開玻璃門,搓著手說:“我拿兩個,提著重吧?”他沒讓,躲開了,說:“你提著就不重?”我忽然板下臉,說:“你怎麽又死皮賴臉跟著來了!你沒工作我還有工作呢!你煩不煩呀!”搶過他手中的袋子,蹭蹭蹭的就要跳上電梯。他追在後麵解釋:“不是——,我帶了點東西給你——”我一口拒絕:“不要!”又是什麽世上最甜的水果之類?我不會自己買。需要他來討好!
  偏偏這個時候商場主任老遠就喊:“博思的,走哪呢你?”我連忙縮頭,賠笑說:“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主任,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我這回行不?你看我提著這麽多東西呢。”她倒沒開口教訓,隻說:“提著貨,那走員工電梯呀。”我連連點頭說是。商場裏規定,隻要帶著工作牌,就是工作人員,不能乘乘客電梯。認真起來是要罰款的。我喪氣的看著還在十萬八千裏之外的員工電梯。
  操曹站在一邊問:“怎麽了?為什麽不讓你走?”我將氣撒在他身上:“碰見你就沒好事!”他一臉慚愧的樣子。我有些於心不忍,轉念一想,自己完全是強詞奪理。他好心好意的幫忙,再怎麽說,也不該是這種待遇。我歎口氣,指示他:“你提著這些東西上去,擱外麵的賣場就行了。我走員工通道,快去,快去。”他很高興的提著東西上去了,瞧那樣兒,活像揀了寶似的,又不是天生該被人使喚的!他不是這裏的員工,自然可以乘外麵的電梯。
  員工電梯是工作人員出貨入貨用的,我隻得打開安全通道的木門,鑽了進去。沒有暖氣管,外麵的寒風灌進來,特別陰冷。一進門就打了個哆嗦,台階倒很大方,低矮寬闊,隻是分外多,一層一層,仿佛走不完似的。我耐不住冷,一口氣跑上去,累的直不起腰。扶住牆歇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的往專櫃走去。在前台看了一眼,問:“我調的貨呢?”
  正在收銀的樂樂衝我笑:“你那位家屬正在庫房入貨呢?他知道怎麽做嗎?”我一聽她的用詞,心下便有幾分不喜,沉著臉說:“誰是他家屬!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以為他做了什麽好事呢!我被他害的還不夠慘麽!”樂樂抬起頭,詫異的看我,過了一會兒道歉:“木夕,對不起。”我隨即笑了笑,說:“沒事,我一時發昏,胡言亂語,外麵實在太冷了。可能凍壞了腦子。”然後打了個招呼,進庫房去了。
  看著攤的滿地的衣服,生氣的問:“操曹,你想將庫房翻過來是不是?”他滿頭大汗的說:“我想分好類,再把衣服放進去。”我沒好氣的說:“你知道怎麽分類嗎?”翻出衣領上的標簽,翻出編碼說:“看見沒有,這些數字就是分類。你瞎忙些什麽!”然後眼睛也不看,揀起衣服就往架子裏塞。哪款衣服在哪,有什麽型號,什麽顏色,多大號,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麽大一庫房,他什麽都不知道,還想幫忙,看不累死他!
  他手足無措的站在一邊,我也不看他,剩下的衣服等會再放,現在忙著出賣場的貨呢。我見他就有氣,從箱子裏忿忿的抱出一大堆的衣架,準備掛衣服熨。一股腦兒扔在地上的時候,衣架上的鐵鉤又掛到手背了。我皺眉,一條細線般的紅痕,不疼,卻難看。我不在意,隨便擦了擦,繼續掛衣服。反正我手上多的是這種小傷痕。天天幹這種粗活,還能手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
  操曹卻扯了扯我衣服,我不耐煩的說:“你還站在幹嘛?還不快出去!礙事!”他手伸到外套口袋裏,拿出一個精致的玻璃瓶,懦懦的說:“續——艾,這是我自己做的護手霜,你要不要塗塗看?”我停下手中的活,震驚的看著那個瓶子,然後問:“這是你連夜在實驗室做的?”他點頭,說:“恩,我晚上沒事,就待在實驗室做實驗。我見你手很幹燥,正好有藥品儀器,就做了一點——”我接過來拿在手中,旋開瓶蓋聞了聞,淡淡的清香,是香奈兒香水的味道。然後看了看瓶身,上麵還有香奈兒的標簽。那時候做這個實驗,得到產品後,都會滴一兩滴香精,可是味道不好聞,大多數人說香的難受,都不加。我用力聞了聞,說:“你把香水倒了,用來裝這個?”瓶子裏剩餘的香味正好。他沒說話,隻尷尬的看著我。傻不傻呀,香水多貴,這個多廉價!
  他支吾著說:“續艾,你放心,我稱量的時候很仔細,全部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油相和水相的分量提前算過好幾遍,沒什麽誤差。做的時候,溫度控製的很好,一直在九十五度左右,酸堿中和的很好,雖然不敢往臉上抹,可是塗在手上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我沒有說話,輕輕壓了下瓶口,乳白色的液體倒入手心,我對著燈光仔細觀察,點頭說:“成品外觀呈乳白色,光亮,細膩,塗抹滑爽,有自然的清香。的確做的很成功。”他似乎得到嘉獎一般,很高興的笑起來。我問:“你一整夜沒睡?”這個產品做的過程並不複雜,可是要擱在四十度的烘箱裏放置二十四小時,他大概忙活了很久吧。
  他笑說:“沒有,我經常在實驗室過夜。”我默然了一會兒,說:“這個東西我收下了。我還要工作呢,你也趕緊回你的實驗室吧!”他湊過臉討好的說:“續艾,我還可以做其他的化妝品,還有洗潔精,肥皂,比外麵賣的好多了。外麵賣的全是加了水的商業產品——”我瞪他:“你閑的沒事幹是不是?你的課題呢,你的研究呢?玩物喪誌!”他被我罵的灰溜溜的走了。
  我掏出香水瓶,看著裏麵的液體發呆。那個時候做實驗是多麽的快樂,電動攪拌棒在三口燒瓶裏支悠悠的響,現在想起來那嘈雜的聲音竟然是那麽的動聽,猶如天籟之音。老是學不乖,故意將手伸到加熱套裏,當手爐用。還有同學幹脆將食物帶進來,點上酒精燈煮東西吃,滿室香味,老師也笑嘻嘻的過來跟著吃。後來儀器裝置升級了,沒酒精燈也沒煤氣燈,就用電磁加熱器。“撲哧撲哧”的蒸汽,嘩啦啦的從燒杯裏冒出來……我甩一甩頭,禁止自己繼續往下想,倒了一點乳液,沿著手背,慢慢擦著,手上的皮膚立即光滑細膩起來,果然覺得舒服了許多。

  第 9 章
  一大早爬起來,太陽已經穿雲破霧照在我臉上。我眯著眼睛伸了個懶腰,恩,不錯,難得的好天氣,風也不大。我利落的跳過一個大坑,皺眉,城管怎麽搞的,這路也不修一修。出了巷口,轉上大馬路的時候,隨便瞟了一眼。咦,這輛車看起來怎麽這麽眼熟呢,黑的發亮,纖塵不染,陽光下閃著金屬的光澤,耀眼奪目。我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沒見駕駛座裏有人,便甩頭往前走。
  “林艾!”有人叫住我,我回頭一看,晦氣!宋令韋從旁邊的“城隍廟”小吃店裏推門出來。我翻了翻眼問:“你怎麽在這?”他拿著紙巾擦了擦嘴角殘留下的白色泡沫,說:“我來這吃早餐呀。我發覺這家小吃店的早餐做的很不錯,很有特色,既營養又豐富。”還既營養又豐富!做廣告呢!管他怎麽瞎編,或許是真或許是假,我可不願多費心思去猜測,隻問:“那你叫住我幹嘛?”他說:“你不是要去上班嗎?既然順路,一起走吧。”看,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
  我甩頭得意的說:“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今天我休假,你自己去吧。”他上下看了我一眼,斜著眼笑說:“是嘛,怪不得穿的這麽漂亮,要去哪?”我說:“約會不行嗎?”他笑了下,說:“林艾,我叫住你是有正事。昨天晚上那事我查出來了。”我臉色一正,看著他問:“是嗎?這麽快?你怎麽查到的?”他說:“你這就不用管了,我自然有我的辦法。你想不想知道誰在跟你過不去?”
  我躊躇了一下,既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他拉開車門說:“上車再說。”我隻好鑽進去,說:“在馬甸那放我下來。”他眼睛盯著路麵,問:“你這是要去哪?”我說:“我難得休一天假,想去蘇寧買兩件小電器。我看了《新京報》,馬甸今天開業,搞活動呢。”他沒再說話。我隻好問:“恩,昨天晚上到底怎麽回事?”他才記得回答:“哦,是這樣的。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李欣的?”果然是她,她真是瘋了,一心想整我!我說:“她是我一同事,兩人鬧了些矛盾。她大概氣不過,就找人想給我點顏色看看。”
  他點了點頭,說:“那些人說,他們本來想嚇嚇你就算了。沒想到你倒動起手來,所以就弄的一發不可收拾。”我“哼”了一聲:“這麽說,還是我的錯了?他們那樣也叫嚇嚇我?便宜都被占光了!你怎麽沒有連他們的腿也給打斷!”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慢悠悠的說:“你怎麽知道我把他們的腿給打斷了?”我嚇了一跳,說:“你真動手了?”他甩了甩頭發說:“這還需要我動手!”我愣愣的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說:“宋令韋,你到底是幹什麽的?你混黑道的?”他笑說:“我需要混黑道嗎?我隻需要會賺錢就好了。”是哦,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十分不屑的看著他。哼,有錢了不起!
  可是有錢確實了不起。車子開到商場門口,我說:“我在這下就行了,你沒必要開進去。”他不聽,左兜右轉硬是找了個停車位。我雙手抱胸,看著他跟著下車,說:“哎,你不用上班了?”他將手中的車鑰匙往空中一拋,然後接住了,說:“我來買電器!我辦公室缺一立式空調,既然來了,那就順手買了。”我站在大大的彩球下看整版的海報。上麵用紅色大字寫著買夠多少送什麽。我看見買海爾最新款的空調送微波爐,心髒小小的跳動了一下。轉頭對他笑說:“那我們進去吧。”還招呼他:“剛開業,人挺多的,你小心招賊。”
  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說:“當心你自己吧。”然後推開人群,劈山開路闖進洶湧的人群。走到二樓,人流明顯少了。我甩開他的手,說:“先去看空調吧。”滿手心都是汗,黏呼呼的,虧他也牽的住。我覺得渾身燥熱,暖氣太強了,脫下外套拿在手裏。他也解了西服的扣子,還扯了扯領口上的領結。我看了一眼,說:“哎,這衣服不是我們家的嘛?穿的挺好看的,跟一明星似的。”
  他斜眼看我,似笑非笑,倒像調情的樣子。我莫名其妙覺得耳朵根發熱,一定是熱過頭了。注意到他襯衫扣子上不同顏色的線,心虛了一下。他今天穿的正好就是我縫的那件襯衫,哎,以次充好呀,我也是一奸商。那時候在燈光下覺得顏色挺配的,沒想到這麽大的差別,仔細一看就看出來了。可能是我自己心虛,所以太敏感了,他這麽一個大忙人,哪注意的到這些小事。
  我正盯著他胸口發怔,他拖長聲音問:“哎——,你看哪兒呢?”我為了掩飾心中的尷尬,沒好氣的說:“看哪兒?覺得你的領帶和襯衫不配,什麽品位!還老總呢!”他罵:“一大早的,你能不能說點好聽的?”我忙說:“能能能,那歡迎宋總的光臨總行了吧?”站在海爾轉櫃前不動了。
  他果然走進去,隨便看了兩眼。我指著其中一款問:“這個怎麽樣?功能好像挺多的,質量也好。”就是價格不便宜。推銷的小姐一個勁在旁邊作介紹,他說:“行,就這個,開票吧。”我感歎,闊人呀。我如果買這樣一大件,還不得思量個一年半載,哪像他半分鍾就好了。小姐樂顛顛的開票,殷勤的帶他到收銀台交錢,生怕我們臨時變卦,不停的搭訕,笑著說:“先生和小姐是買來放客廳裏用的嗎?我們這台機器,質量好,噪音小,耗電量是普通空調的三分之一……”他倒好,任由那小姐喋喋不休說下去。
  交完錢,填了地址,他們承諾馬上就送過去。我問那小姐:“是不是有禮品贈送呀?“那小姐點頭:”是呀,是呀,您這個價位,可以送一台微波爐。是今天搞活動才特意贈送的,平時都沒有。“我抽過宋令韋手中的發票,說:“哎,你這贈品還要不要?”他抬手看了下時間,抹了下額頭上滴下的汗說:“不要了,不要了。你還要買什麽,我陪你去買。”我眉開眼笑的說:“宋令韋,這可是你說的。”然後跑到贈品發放處,我指著其中一台微波爐說:“我要這個!”那大姐說:“小姐,那贈品是五萬元以上才給送的。你的微波爐是這個。”指了指旁邊明顯次一等的贈品。
  我搖頭:“大姐,我不要那個,我就要這個。”她為難的強調:“不行,您的價位隻能送這個。”我笑嘻嘻的跑到她身邊,哀求:“大姐,反正都是送給客人的贈品,您就通融通融。就算公司查賬,也不是說不過去呀。”還拉著她的手搖了兩下。抽空看了眼宋令韋,他站在旁邊笑嘻嘻的看著我,倒沒有不耐煩的神色。管他怎麽看我呢,我又沒求他。那大姐被我纏不過,真的送了我那個較好的微波爐,隻是特意讓我簽了字。我千恩萬謝的走了。這種事我做的多了,人家見我長的乖巧漂亮,隻要不觸犯原則問題,心一軟,基本上都會成功。所以說長的好還是有一定優勢的。
  我提著微波爐說:“走吧。”他問“你不買了?”我將手遞給他看,滿手心的汗,說:“買什麽呀,人這麽多,命都去半條。”快步出來了。開業嘛,人自然多,我早就料到了。可是要買的都送了,還買什麽!他沒說什麽,快步出來。我說我自己打車回去。他還是掉轉車頭,又送我回去了。我殷勤的招手,說:“真謝謝你呀,下次有機會請你喝飲料。”吃飯就算了,我大概請不起他。
  隔天去上班,見店裏突然新來一個同事,嚇了一跳,聽到珠珠說李欣昨天來上班,店長跟她說了一翻話,大概是她不適合這個行業什麽的,等於是被解雇了。所以總部就另外派了個人過來。我“哦”了一聲,表示知道,心裏疑疑惑惑的。珠珠聳肩說:“雖然她平時為人不怎麽樣,但是看見她昨天那個樣子,心裏也挺不好受的。”我沒說話,悶頭幹活。
  我下班前打電話給宋令韋,問他下班沒,我請他喝飲料。他開著車停在我身邊,我遞過去一個大大的冰淇淋。他吃驚的說:“你說請我喝飲料?吃的就是這個?大冬天的吃冰淇淋?”我白他一眼,說:“怎麽,這個不行嗎?這可是我特意跑了一條街,從店裏買回來的。你吃不吃?”他當然搖頭。我說:“你不吃算了,按我全部吃了。”坐在暖氣十足的車裏,等兩個冰淇淋全部吃下去了。他開口:“林艾,你有什麽事就直說。”他倒了解我。
  我想了下,問:“李欣那事,是不是你插的手?”他沒否認,說:“怎麽,你同情她了?”我搖頭:“我雖然不同情她,但是這是我的事,你不應該將手插進來。”他倒豎起眉毛,說:“這是你的事?我白被人打了一拳了!胸口到現在還疼呢!”我一時沒說話,過了許久才說:“宋令韋,你幫我的忙,我很感激,我林艾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這件事,我還是謝謝你。就這樣吧,我先走了。”側過身就要打開車門。
  或許是我的生疏客氣惹惱了他,他敏捷的撲上來,將我困在他和坐椅之間。他眸中有怒氣,冷冷的問:“林艾,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我頹然倒下去,看著他的眼睛問:“宋令韋,那你又是怎麽想的?”我想他答不上話,繼續一個人說下去:“宋令韋,我不知道你是真情還是假意,畢竟大家都不是十幾歲的小孩了。成人有成人的規則和遊戲,我都懂。不過,我不想這樣。”我不想跟他玩一場沒有結果的遊戲,我已經玩不起了,隻好趁現在還來得及,抽身退步早。他的表情諱莫如深,我猜不到他一點真實的想法。每次麵對他,我都疲於應付,那也是因為我太過在乎的緣故。
  他徐徐的說:“林艾,你就一點都不明白我?”我歎氣:“明不明白有什麽關係,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話鋒一轉:“重要的是,你如果不能娶我,就不要來招惹我!”他是不可能娶我的。今時今日的宋家什麽身份,什麽地位,我們不可能有什麽好結果。既然這樣,還不如趁早了斷。說到門當戶對,人人都覺得俗,可是事實就是這樣。林家如果還是以前那樣,我想我也不可能嫁給一個窮小子。齊大非偶,我不想高攀,我這樣過的很好很好。
  他忽然笑了一下,僅僅在嘴角就停住了,眼神越發冰冷,嘲諷似的說:“林艾,你還真是理智。感情是感情,婚姻是婚姻,分的這麽清楚,當真有本事。”我對他辛辣的諷刺聽而不聞,他憑什麽那樣說我!他捏住我的下巴,忽然伸出舌頭,舔吮起來。又逼迫我鬆開牙齒。我渾身打顫,用盡全力抵抗,我這次一定不會再讓他得逞,於是毫不猶豫咬上去。他嘴唇破了,鮮紅的血滲出來。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咽下去,沉聲問:“林艾,說實話,你就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不動如山,徑直看著他的眼說:“沒有。”既然要斷,就不要留有後路。我林艾行事一向快刀斬亂麻,幹脆利落。他也好涵養,伸手撫了撫被我咬破的唇角,端正身體說:“我宋令韋從來不強迫女人。既然這樣,我送你回去吧。”我飛快的抬起頭,詫異的看著他。他果然隻是想和我玩一玩罷了!今時今日,除去林家的依靠,我又有什麽不同!隨即說:“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他不聽,紳士的替我打開車門。我恍惚的走下來,差點忘了座位上的包。還是他提醒:“你的包。”彎腰幫我拿出來。我低頭說謝謝,抿著唇快步朝前走去。路上差點摔倒,我再次打了個趔趄後說:“你小心點,這路坑坑窪窪的,很容易摔倒。”然後沒有說過其他的話。站在低矮的樓道前,我拚命往黑暗裏躲,說:“就送到這兒,你回吧。”他說:“那行,我走了。”
  我聽見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才敢從黑暗裏走出來。伸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哭什麽!真沒出息!林艾,你做的很對!我為自己鼓掌喝彩。然後走到路口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城隍廟”去吃熱騰騰的夜宵。滾燙的熱湯下去後,血液才開始重新流淌。我叫了兩人份的飯菜,全部吃下去了。肚子飽了,其他的就容易多了,也不那麽難受了。我頂著漆黑的夜,寒冷的風往回走。心想,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一切都可以被遺忘。
  但是這一夜我還是需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但是以後不會了,我保證。後來我又迷迷糊糊的想,什麽時候可以不再依賴這鬼東西?是藥三分毒,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死在它手裏。
  從此,我沒有再在上下班的路上遇見過宋令韋。有時候看見相似的背影或相同牌子的名車,會神經反射性下意識的閃躲。切,我到底在幹什麽!就算不巧碰見了,也是光明正大的事,大不了大大方方的打個招呼。我又不是賊,幹什麽心虛!然後操曹也打電話來,說他要到香港工業大學去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讓我注意身體,按時吃飯。少了他在一邊聒噪,我的生活又回到從前那個樣子——平淡如水,安然恬定。可是有一天卻覺得無聊,好像總缺少點什麽,總有一個地方填不滿,空虛的矗立在那裏。所以說,有些事是絕對不可以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影響那麽深遠,怎麽可能做到無視!
  新來的同事安安靜靜的,對誰都和和氣氣,大家都很喜歡她,專賣店的工作氛圍更為融洽。我忙完一上午的事後,洗了手出去吃午飯。剛走出專櫃的門,就有人喊:“木姐!”我回頭,覺得詫異,平靜的說:“哎——,阿平,你怎麽會在這裏?”阿平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剃著小平頭,穿著黑夾克,身材結實,年紀雖輕,臉上已經有了滄桑。
  他恭敬的說:“是周哥讓我來的。”我“恩”一聲,問:“你們怎麽會在北京?什麽時候來的?”他回答:“我們半年前就到北京了,周哥現在來北京發展了。”我“咦”了一聲,沒有說話。很久沒聯係了,彼此的情況已經生疏。我想了下,問:“為什麽選北京?我記得以前說是要南下廣州的。”他說:“本來是這麽決定的。可是周哥說廣州那邊太混亂了,而這邊正好有人,所以就到北京來了。”我想北京也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有權有勢的人多著呢。可是我早就很這些事沒關係了,所以也不管。周處既然敢來,自然有他的憑恃。
  我問:“他讓你來有什麽事嗎?”周處不會輕易找上我,看他來北京大半年了,而我半點消息都不知道就顯而易見了。我已經和那個時候的我斷絕關係了。他從手上提著的紙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我,說:“周哥讓我將這個給你送來。”我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麽東西。
  當著他的麵打開來,愣了一下,竟然是上次被小偷偷走的錢包。我笑起來,問:“你們怎麽找到的?”他說:“碰巧找到的。周哥讓我問你,有沒有少什麽東西?”我仔細查了一下,夾層裏“全家福”的黑白照片都在,真心的笑說:“沒少,一樣都沒少。”他說:“那就好。”
  我說:“阿平,真是謝謝你。當然,還有周——處,你代我謝謝他。”他沒說話,伸頭看了看我工作的地方,說:“木姐,你就一直在這種地方工作?”我說:“是啊,什麽叫這種地方。在這裏工作有什麽不好嗎?”他支吾了一聲,才說:“木姐,其實我早來了一會兒,不敢打擾你,才一直站在外麵等著。”我有些尷尬,剛剛店長正批評我說出的貨怎麽沒有打印記錄。我那個狼狽樣肯定全被他看在眼裏。我勉強笑了下,說:“沒事,給人家工作,總是要受氣的。”
  他忽然說:“木姐,你何必要受這種氣?跟著周哥不是很好嗎?”我板著臉教訓他:“阿平,到哪學的多嘴多舌?”他噤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木姐,你真要找工作,大可以讓周哥幫忙找份好的。這些爬上爬下,被人吆喝來使喚去的事哪是你該做的呀!”我歎氣,然後說:“那該是誰做?是你嗎?別人能做,我當然也能做。你看,我還做的很好。阿平,你就別為我操心了,我過的很好。現在不做噩夢了。”他才點了點頭。
  臨走前又說:“木姐,周哥讓我跟你說一聲,說你如果有機會,就讓林彬那小子小心點。”我頭痛,林彬不知道在外麵又幹什麽好事了。我點頭表示知道,跟他一塊下了電梯。周處之所以不親自提醒林彬,而讓我轉彎抹角的警告他,是因為林彬跟他水火不容。

  第 10 章
  我打電話給林彬,也不知道他現在用的是哪個手機號,還打不打的通。連撥了兩個號過去,響了許久,才通了,我劈頭就說:“林彬,你現在幹嘛呢?”他那邊聲音聽起來非常嘈雜,亂哄哄的,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廝混。他扯著嗓子說:“忙著呢,你有什麽事?”我說:“你整天瞎忙什麽?你自己小心點,別又--”他不等我說完,急急忙忙的打斷:“你有什麽事趕緊說,我這會兒沒工夫。”我歎口氣,說:“你現在怎麽樣?還缺不缺錢?”
  他得意洋洋的說:“我現在好著呢,正跟著龍哥,他很照顧我。”我皺眉:“龍哥?就是那個吸血鬼?”他不悅的說:“林艾,你別瞎說,你知道什麽!”我“嘖”了一聲,提醒他:“他憑什麽照顧你,你現在沒權沒勢的。”他提高聲音:“林艾,你怎麽這樣說話?龍哥以前還沒發跡的時候,不是也得到爸的庇蔭嘛!”林彬那人,就這麽死心眼,還真以為人家顧念舊情呢。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些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翻臉無情。
  我著急的說:“林彬,你跟著他到底幹嘛?”他不耐煩的說:“沒幹嘛,還能殺人放火不成!”我想想,林彬一向有自知之明,太過分的事也不敢插手。還不是些投機倒把的事,我們那地兒,四省交界,亂著呢,凡是有錢的,沒幾個是安安分分做生意的。於是說:“你能不能正正經經找份事做?”他不屑的說:“怎麽找?跟人整天做牛做馬,然後工資還不夠買一件衣服!”他已經過不來日日朝九晚五的生活。我罵:“你就成天想著天上掉錢下來吧。”他連聲說:“好了,好了,你打電話來就為了罵我一頓?我要掛了。”我氣的幹瞪眼。他掛電話前又說:“哎,我新近得了一筆錢,明天給你打一些過去。你別再住那個活死人墓了,弄的跟一棺材一樣。”
  我不屑的說:“我要你錢幹嘛?我自己有。你留著應急吧。”他手上的錢,來的快去的也快,流水一樣,說不上窮還是富。有錢的時候,跟人跑去澳門賭博的時候也有,沒錢的時候窩在地下室吃方便麵的日子也過過。他說:“你就不能換個好一點的環境?幹嘛跟錢過不去,有病是不是!”我不語,他再怎麽樣,有什麽好東西,也總是想著我。他說:“我掛了!正催呢。”隻剩下一陣“嘟嘟嘟”的響聲。林家就剩我跟他了,算是相依為命。他有他的過法,我有我的選擇。
  過了兩天,總部派人來店裏視察。專賣店布置的煥然一新,人人新發了一套製服。我們站在門口列隊相迎。總部的領導也不過是走馬觀花,隨便看了兩眼,照舊說:“不錯,不錯,陳列物很有特色,模特身上的衣服也很有品位。不過還是要把銷售做上去。你看人家朝陽,銷售是你們的兩倍。”我想,我們這位置,哪能和朝陽比,那可是整個北京地區的黃金地段,光是店麵大小就是我們的三倍。我們這區的汪經理一個勁兒的在後麵陪笑:“領導放心,我會督促大家認真工作的。”然後領導坐上專車就走了,前後不到一刻鍾。
  所有人忙活了好幾天,弄的緊張兮兮,就為了這一刻鍾。大家癱軟在軟墊上,汪經理走進來說:“聽見沒有?說咱們銷售做的不行呢!上個月還不錯,這個月可就差多了!”那當然,上個月光是宋令韋和曹操那兩單就夠了。汪經理眼光最後停留在我身上,說:“木夕,你過來,我有些話跟你說。”我嚇一跳,仔細檢討,我又犯什麽錯誤了?我最近日日按時上班,不到點絕不早退,怎麽還會被經理欽點?隻得磨磨蹭蹭跟過去。
  她關了門,先是上下看了我兩眼,看的我心裏發毛,不會也要解雇我吧?然後微笑說:“木夕,聽說你和中宏的宋總關係不錯是不是?”我一愣,世上的事沒有不透風的牆,宋令韋幫我出頭的事總有人看在眼裏。我忙說:“沒有,沒有,就小時候認識--”她連忙說:“小時候就認識呀,那就更好了!”我不知道她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隻得靜等她的下文。
  她說:“木夕,你也知道,王總說我們這區的銷售不行。如果能和一些大公司合作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比如中宏,我們這個品牌的定位很適合他們公司的形象。若是能拉到中宏的定單,我們這區的銷售就不用愁了。”原來是這麽回事。我說:“中宏可是房地產開發公司,跟咱們這一行好像沒什麽交集--”越說底氣越不足。經理笑說:“俗話說,衣食住行,衣食住行!是人不就得穿衣服?中宏那麽多的男性員工,單是公司的一項福利,就夠我們這區的銷售定單了。”然後目光炯炯的看著我。
  我頭皮發麻,支吾著說:“我和宋令韋也不是很熟,平常很難見的到他--”我好不容易和他撇清了,打死也不想再去招惹他。汪經理伸出手拍我的肩,笑說:“你能直呼他的名字就夠熟了。記著啊,多和他通通電話,拉攏拉攏他,你要真把中宏這單生意給做成了,我立即向公司推薦你做店長,提成也全都是你的。”我看著她,甚是為難。公司年底要考核各區經理的成績,銷售自然是關鍵因素,聽說總公司有意提拔其中一人為整個北京地區的總經理。這幾個區經的經理無不覬覦,正摩拳擦掌,使盡手段。
  她臨走前親切的拍著我的手說:“木夕,聽許芳說,你表現一直不錯,要好好加油呀,以後有的是機會。你的努力我是看在眼裏的,若有機會,以後就跟著我做吧。”許芳就我們店長,在這個行業做了四年才做到店長的位置,她的意思表現的再明顯不過了,等於說,她升遷了,我就是她的直係親屬。大公司裏的人都是拉幫結派的。我仍然敷衍說:“汪經理,我也不知道宋令韋見不見我,我連他電話都沒有呢。”她立即說:“沒事,沒事,你盡管去試好了。我有他的電話。”然後掏出手機,報給我他的電話號碼。
  我輸進手機一看,不對呀,這怎麽不是他的電話,不過沒吱聲,隻好硬著頭皮說:“那行,我試試吧,不過不一定成功。”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不得不點頭。口頭答應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整整鬱悶了一整天,一直在考慮要不要給宋令韋打電話,汪經理什麽人,我哪有那個本事糊弄她!可是前些時候才說了那麽一翻話,實在沒臉再主動找上他要求幫忙。我想了許久,先撥了汪經理給的那個電話號碼,果然不是他。大概是他秘書之類的,很職業的問:“您好,中宏,請問有什麽事?”我咬了咬牙說:“恩,恩,請問宋總在嗎?”她客氣的說:“宋總正在開會,請問您哪位?有什麽事需要轉達?”我連忙說:“那沒事,沒事,你忙吧。”她又說:“那你留個姓名吧,我等會兒轉告他。”我說我姓木,然後急匆匆的掛了電話。
  算了,算了,送上門去簡直是自取其辱。管她呢,做不成中宏的生意又不會殺頭,到時候再隨便編個話上去就行了。大不了辭職不幹。可是我今天的壞運還沒有走到盡頭。
  傍晚時分,我正在賣場整貨,發覺有一個衣衫淩亂,臉色臘黃的中年婦女伸著頭往我們這裏張頭縮腦的探看。看她的衣著氣質,哪消費的起我們店的東西。我走出來好聲好氣的問:“您好,您找人嗎?”她驚慌的看了我一眼,才微微的點了點頭,支支吾吾的說:“姑娘,我想問一下,你們這是不是有一個叫木夕的人?”我張大嘴巴看著她,隨即鎮定下來,說:“我就是木夕,你找我有什麽事嗎?”她眼睛一紅,“撲通”一聲拉著我的手跪下來。還沒說話,眼淚像斷線珠子一樣滾下來。
  我驚的手忙腳亂,連聲說:“大姐,你有什麽事,好好說,我可受不起。你快起來,快起來,大家都看著呢!”我真是被她嚇著了,還沒有誰二話不說就朝我跪下來的,我又不是觀世音菩薩。扯著她的胳膊拚命往上拉,珠珠和樂樂都朝這邊好奇的看著呢,過往的客人都不由自主的住了腳。她再跪下去,我簡直成動物園裏的大熊貓了,還是免費供人觀賞的。
  我見她聲淚俱下,連忙說:“大姐,咱們換個地兒說話。您先給我起來行不行?”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動了蠻力,將她扯到一邊供客人休息的坐椅上。我頭痛的問:“大姐,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抽泣著說:“姑娘,我知道是我們那口子不好,他手腳不幹淨,偷了您的東西。可是罪不至死呀,您好歹幫忙說個話,讓人放他一馬,以後他再也不敢了。他家裏上有老,下有小的,萬一出了事,叫我們孤兒寡婦的怎麽活呀!”
  我漸漸有些明白過來,為難的說:“可是我能幫什麽忙呢?”總不能去警察局證明他沒有偷我東西吧,這也太荒唐了。她腳一軟,又要朝我下跪。我額頭上直冒冷汗,緊緊的攥住她的手,連聲說:“你說,你說,你要我怎麽做?”她抹著臉上的眼淚鼻涕哽咽說:“其實我也不大清楚。聽人說,他偷了您的東西,轉手出去的時候,被人抓住了。直到現在還沒放回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急的到處打聽,有相熟的人告訴我,他被一個叫什麽周哥的人給抓了。我整天湊上去求情,連那個人的麵都沒見著。”眼淚水一樣流到我手上,看著真是可憐,一定是走投無路了。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她繼續淌眼抹淚的說:“有人可憐我,看不過去,指點我說,若想我那口子沒事,就來找一個叫木夕的人。我多方打聽,才打聽到你在這裏。姑娘,你就可憐可憐我,好歹幫個忙,我這就給你磕頭--”我攔住她,無奈的說:“大姐,這事我知道一點眉目了。哎--”我長長歎口氣,怎麽就逃不開,躲不掉呢,總是糾纏住你,死都不放。我深深吸了口氣說:“你放心,我替你跑一趟,成不成我也不知道。”沒想到那人竟然落到周處手裏,大概不死也得去半條命。
  我好說歹說總算哄的她走了。她臨走前巴巴的望著我:“姑娘,你可要快點,我都擔心死了。”我沒奈何,隻好說:“我這就替你辦好。”回到店裏也不解釋,直接躲進庫房打電話。不知道周處還是不是以前的號,撥了許久都沒有人接。我然後打電話給阿平:“阿平,我是木夕,知道周處在哪嗎?”阿平說:“周哥在‘皇朝’跟人應酬。”我愣了下問:“‘皇朝’在哪?”我離那種生活真是很遙遠了。他耐心的說了地址。我說:“好了,好了,周處有空嗎?你讓他來聽我電話。”阿平說:“我今天晚上放假,沒跟著周哥。”
  我沒辦法,掛了電話後,問店長要了幾個小時的假,打車直往“皇朝”。夜色上來了,這個城市燈火燦爛,人聲喧囂,從立交橋上往下看,無邊的暗夜裏,到處是碎鑽一樣的燈光,波瀾起伏,川流不息,粼粼的朝遠處伸展開去。可是每一處光亮的背後必定有揮之不去的陰影。
  他們那些人約的地方,不是酒吧,舞廳,就是夜總會。紅男綠女,紙醉金迷,放浪形骸,醉生夢死。不斷變換的五色燈光,嘈雜曖昧的調笑嬉戲,我想我已經不再適應。我到前台問清楚情況後,直接上頂樓的包廂。站在外麵躊躇了一下,不知道到底在哪邊。雙手插在口袋裏,掏出手機正要打電話,看見站在走廊盡頭的人,連忙喊:“哎,小順!”小順疑惑的走過來,乍然下見到我,吃驚的說:“木姐,你怎麽來了?差點沒認出你。”我沒回答,問:“周處是不是在這兒?”他連忙說:“周哥在裏麵的包廂裏。”領著我走過長廊,說:“是周哥讓你來的吧?你快進去吧。”也沒問我話,就旋開了包廂的門。
  我還來不及喝止,裏麵的人已經發現了我。我瞪了小順一眼,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進去。裏麵煙霧彌漫,酒氣撲鼻。一大堆的人,男男女女,嬉笑嬌嗔聲連連不斷。我睜大眼往沙發上找周處,一時沒找到他。待他推開身邊環繞的女人,站起身來,我才發現他的存在。
  小心的移動腳步,身邊的那些人都有些神誌不清了,不知道喝高了還是服了其他什麽藥物。有些小姐衣衫不整,雙眼迷蒙,還當著人的麵脫衣服,惹來一些人放肆的笑聲。我有些不習慣,跨過人群朝周處走去。忽然有一隻手往我胸脯上抓來,我立即後退一步。撞到一個小姐的身上,她正隨著音樂拚命晃動身體,頭發狂舞,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被撞了也不知道,隻是一個勁的搖頭扭身,似乎很享受沉醉的樣子。我移開腳步,看著那個不懷好意的人。
  他油光滿麵,顫巍巍的站起來,說:“你倒不錯,長的挺漂亮,過來陪大哥我喝兩杯。”我陪笑說:“大哥,不好意思,我不是這裏的小姐,我是來找人的。”他哈哈笑起來:“到這種地方找人?不是偷人吧!”一眾人跟著哄堂大笑。我也不生氣,說:“大哥,您說笑了。”說著就要邁過去。他忽然一個挺身,摟住我的腰,嘴巴就在耳朵邊吹氣,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陪我喝兩杯,少不了你的好處。”我有些生氣了,說:“大哥,我真不是這裏的小姐。我是來周處的。”
  他有些吃驚,抬起頭看了眼還在另一邊的周處。然後又淫聲笑道:“原來你是周處的女人,想不到那小子挺有眼光的嘛。沒事,我把你要過來,陪我一晚。”我沉下臉,使了個巧勁,從他手裏鑽出來,沒有說話。雖然說,到這種地方就得有自覺。可是我又不是這裏的小姐,哪能任由別人欺負。他明顯不高興了,眼神陰了陰,動作利落的抓住我的頭發,手往後扯,罵:“婊子!給臉不要臉。”我沒想到他身手這麽厲害,頭拚命往後仰,忍著疼沒出聲。
  周處推開眾人麵不改色的走過來,叫了句:“陳哥!”那人依然沒放手,冷冷的說:“周哥,這是你的女人?回去可得好好調教調教!”我咬著牙轉過頭,沒有看他們。周處慢悠悠的說:“這不是我的女人!”我吃驚的瞪著他,簡直不能相信,他就任由我死在這種地方?那人嘿嘿笑了一聲,說:“那好極了!”舉起手就要往我臉上打過來。周處穩穩的抓住他手,說:“她不是我的女人,是我老婆。”在這個道上混的男人,女人可以有許多,老婆卻不會亂認的。所有人都靜下來,看著我們。
  那陳哥臉色變了變,手頹然的放下來,連忙放開我,道歉:“原來是嫂子,真是得罪了。我有眼無珠,先自罰三杯。”說著讓人倒來滿滿三大杯酒,一滴不剩的喝下去。周處摟過我,說:“沒事,她不懂事,也不說一聲就跑過來。”然後帶我坐到裏麵的沙發裏。旁邊的小姐全部讓了座。
  我沒說話,緊緊攥住他的袖子,見到他才意識到剛才的屈辱,強忍住眼淚坐下來。那陳哥滿臉歉意的看著我,說:“實在是不好意思!”我隻得笑說:“沒事,都是一場誤會。大家都是朋友嘛!”他笑起來:“周哥,這嫂子可真是賢妻呀!那行,今天的事就這麽成了,算是給嫂子的見麵禮,以示歉意!”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商談些什麽。周處笑說:“陳哥真是給麵子,以後的事還得請陳哥多多關照。”他連忙說:“好說,好說。”
  周處又敷衍一番,然後帶我出來,問:“找我什麽事?”我抱著他的手臂說:“剛才那人真是狠,我到現在還疼。”他問:“哪疼?”我說頭疼,他笑笑沒說話。我站在走廊口,仰起臉說:“那個偷我錢包的人是不是被你抓起來了?你放了他吧。”他說:“怎麽了?他手腳不幹淨,敢偷到你頭上,就得接受懲罰。”我連忙問:“他沒事吧?”他說:“還沒死。”
  我拉著他的手低頭說:“那人老婆跑來找我,人家也挺可憐的,都是混口飯吃,你放了他,好不好?”他伸手捋了捋我耳朵邊掉下來的頭發,沒說話。我幹脆撒賴:“你放不放?”他笑出聲:“好,我讓他走。”我說:“不許敷衍我。”他立即拿出手機打電話,然後告訴我:“已經放他走了。”我說:“沒缺手斷腳的吧?”他說:“沒有,隻不過讓人斷了他食指。也是為他好,省得以後坐牢,孤兒寡婦照樣可憐。”我歎了口氣,我隻能做到這地步了。
  他拉我下來,說:“我送你回去?”我抬手看了看時間,說:“你不要應酬?”他笑:“老婆都找上門來了,還應酬什麽!”我笑罵:“你滾吧你!”抱住他的手一塊走到轉彎的地方,迎頭又碰到一群喝的紅光滿麵的人,人人西裝革領,社會精英的模樣。我拉著周處站在一邊等他們過去。頭低下來,臉蹭著周處的袖子。忽然覺得有些異樣,身體像被什麽東西燒著一樣,渾身難受。不由得抬起眼睛,看見走在最後麵的宋令韋。他麵無表情的朝我們這裏看了一眼,隨即頭也不抬的跟著眾人下樓了。
  我忽然打了個寒噤。周處敏感的察覺到了,問:“怎麽了?”我說:“累了。我可是翹班來找你的。”他點頭:“走吧。”沒有說其他的話,他很知道我,所以其他的話都不需要再說。

  第 11 章
  下了樓,他示意司機下車,接過車鑰匙,親自開車送我。我轉過身看了眼遠遠跟在後麵的那輛車,沒說話。他說:“怎麽,嫌煩了?那我讓他們走。”我說:“別別別,我沒嫌礙著誰。萬一出什麽事了呢?走吧走吧。”他“恩”一聲,專注開車。我見他熟練的將車拐上道,不由得說:“周處,你怎麽知道我住哪?”他沒回答,好一會兒才說:“夕,過的怎麽樣,還好嗎?”我默然了一下,隨即說:“恩,過的還不錯。每天上班下班,忙著吃飯,忙著睡覺,覺得滿安心的。”他眼神不變,目視前方,點頭:“那就好。”
  我還在念書的時候,跟他不怎麽熟,他一直跟著大家叫我小艾。後來我跟著他了,我說我不想再叫小艾,改名叫木夕行嗎?他就順我的意,一直叫我夕,我也就由周大哥直接改為周處了。我讓車子在大道上就停下來,人來人往的地方安全些。他打開車門下來,後麵的幾個人立即站在附近成戒備狀。我說:“行了,你回吧。我自己進去就行了。熟人看到了,還以為你們打劫我呢。”
  他笑了笑,看著我沒說話。我說:“我現在在賣男裝,改天你過來捧捧場,我給你選兩套好的。”他忽然冒出一句:“冷不冷?”我搓了搓手,抬頭看了眼天空,黑漆漆,陰慘慘的,意外的顯得高且遠,又該降溫了吧。不遮掩的說:“有點,我得趕緊回去了。”他解大衣的扣子。我忙按住他的手,阻止說:“你幹嘛呢,有必要嗎?”他不聽,將猶帶有體溫的衣服披在我肩上,說:“沒事,我車裏還有衣服。別感冒,生病就不好了。”我手插進他大衣口袋裏,很溫暖。
  他替我整了整衣服,抬起眼說:“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然後頭也不回的鑽進後座。立即有人打開駕駛座的門,車子箭一般開出去,瞬間就沒了蹤影。我晚上沒吃飯,覺得餓了,於是走到“城隍廟”打包要了一大份煎餃。提著油滋滋的塑料袋聳肩縮手,悶頭悶腦往前走,起風了,殘葉吱悠悠打著旋飄過頭頂,消失在黑夜裏——外麵實在冷的厲害。拐進樓道裏的時候。忽然警覺到什麽,立即往後退一步。可是沒想到他動作更快,一把就擒住我的左肩。
  我正想抬腳,黑暗中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我。”我還沒有抬頭,就聞到熟悉的味道,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我不由自主放鬆警惕,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不知道是什麽表情,眯著眼仔細辨認,沒好氣的說:“宋令韋,你鬼鬼祟祟幹嘛!想嚇死人呀!”他站在那沒動,說:“你這麽容易被嚇著,是心虛吧?”我覺得莫名其妙,沒事找什麽碴!推開他忿忿的說:“我幹嘛要心虛,你有病是不是?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覺,躲在樓道裏裝神扮鬼!”
  我想他一定氣的不輕,因為他突然動起手來,捏住我的臉狠狠的說:“林艾,你真是太囂張了!”他力道控製的很好,手法很特別,我怎麽甩頭都甩不掉,不由得怒氣勃發:“宋令韋,你發什麽神經!有什麽想問的,直接說就好了,動手動腳,在我麵前逞英雄好漢麽?”我聽見他拚命抑製呼吸的聲音。他半夜三更特意跑過來等我,我就沒給過他好臉色,也難怪他一身的火氣。
  他眼睛死死盯著我身上的衣服,恨不得撕下來一樣。我挑釁的看著他,這衣服礙他什麽事了!真是多管閑事!就那樣冷冷的對峙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鬆了手,又恢複平時的樣子,冷靜的說:“你知道送你回來的那個人是幹什麽的?”我咬了咬下唇,說:“你說的是周處?你不也知道!”周處在我上高中那會兒就很有名,我想他一定也認識。他冷冷的看著我,問:“你和他什麽關係?”我不客氣的說:“你管那麽多,你又不是我什麽人!”他忽然伸出手,將我逼到他和牆角處,陰著臉說:“林艾,我跟你說正事!”他大概失去耐性了。
  我一聽他這麽正經的口吻,不好再插科打諢,他也是一番好意,怕我上當受騙,被人玩弄,隻說:“這事你就別管了,不用你來提醒,我自己知道怎麽一回事。”還沒歇口氣,他下一刻就居心不良的封住我的嘴,我真是太高估他了,這個披著羊皮的狼!他深諳心理戰術,趁其不備,功的我措手不及。我一時大意,防備鬆懈下來,節節敗退,隻得“砰”的一聲倒塌,完全棄械投降,任由他為所欲為。他胡亂發什麽情!
  我死命抓緊手上的塑料袋,心裏還一直擔心掉下去的話,就隻好餓肚子了。他挫敗的從我領口處抬起頭,悶悶的說:“林艾,一直以來你就跟著他?”我真想扇他一耳光,可惜渾身都沒了力氣。我怎麽就碰上他這麽一個克星!我喘著氣說:“宋令韋,你幹嘛纏夾不清!”也太不幹脆了!他顯得有些狼狽,看我的眼神簡直要吃了我。我才不怕他,該生氣的是我好不好!
  他甩手用力“哼”一聲:“林艾,你知道自己在幹嘛嗎?”我體諒他或許是真心擔心我,不然不會大老遠的跑來警告我,畢竟人人都不當周處是什麽好人,周處在外麵的名聲很差,尤其是花名。我幹脆的說:“我認識周處的時間可比認識你長的多了!我不信他難道信你!”他皺眉陰森森的看著我,然後甩下一句話:“隨你!你有病才會跟著他去打打殺殺!”我沉下臉:“誰打打殺殺了?你別亂說話!”我現在隻不過是專賣店的一個小庫管,老老實實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他輕蔑的說:“周處不就是嗎?”
  我一身的氣無處可發,打又打不過他,連說都說不贏他,隻好吃憋,自認倒黴,轉身就走。他又扯住我的手,我氣急,將油膩膩的餃子朝他身上扔去,我不吃了,毀了他一身的名貴西裝也算值了!他隻慌亂了一下,就鎮定下來,說:“別再跟他來往,小心命都搭進去。”我心疼甩的滿地都是的餃子,又氣又餓,使勁推他:“走走走!煩不煩呀你!瘟神一樣!”他低頭看衣服上的油跡子,氣的瞪我,伸手抹了抹上衣,詛咒一聲,解開扣子,一把扔在地上,就那麽走了。
  真是有錢人。我罵罵咧咧的走下樓梯,最後還是轉回來,揀起他扔在地上不要的上衣。我當抹布不行嗎?我捂住臉倒在被子裏,我想我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第二天風刮的更加猖狂,我簡直要被吹飛了,真的感到身體輕飄飄的往後退。千辛萬苦趕去上班,伸手摸了摸口袋,糟糕,手機不見了!是被人偷了還是忘帶了?我頭暈暈的,記不大清楚。希望是落在住處,不然倒黴透了,接二連三丟東西,真是流年不利。到店裏,對著鏡子一看,頭發亂七八糟的,整個一蓬頭垢麵。我換衣服,化了點淡妝,開始上班。
  我趴在前台用電腦查貨,聽見電話響,眼睛眨也不眨,照舊沒動。店長接在手裏,客氣的說:“您好,博思。請問有什麽事?”隻見她臉色忽然變的恭謹起來,連聲說:“您好,您好,原來是宋先生。木夕她在,這就讓她接電話。”然後將電話塞我手裏,用唇語無聲的問:“宋令韋,中宏的總經理是不是?”想來她也得到汪經理的關照了。她一臉興奮的盯著我,壓低聲音囑咐我:“趁機跟他提一提訂單的事。”
  我一個頭兩個大,他怎麽打電話打到店裏來了!我剛“喂”了一聲,他劈頭就問:“你沒帶手機?怎麽不接電話?”我想起來,立即問:“我手機還打的通嗎?”一般來說,小偷偷了手機,立即拔電池關機。他奇怪的說:“打的通呀,你怎麽不接?”我舒口氣,看來是出門忘帶上了,說:“我不工作嗎?你有什麽事非得現在打電話過來!”真是的,還偏偏讓店長給接著了,我想撇都撇不清。
  他口氣也不怎麽好,說:“該我問你有什麽事才是!你昨天打電話找我什麽事?”我才想起那件事,大概今天他秘書告訴他了。我支吾了一下沒回答。他又問:“所以你才會去找周處幫忙?”想哪兒去了他!店長用眼神瞪我,示意我把握良機。我被逼的渾身像長了刺,隻好說:“那個,那個,聽說中宏這兩年都會和一些大型服裝公司合作,傾力打造員工的形象,樹立公司的品牌。所以我就順便問問,隻是隨口說一說——”他立即明白了,沒等我說完,就說:“確實如此。你們公司想要這個訂單的話,派人上中宏來談。”我一愣,他這算是答應了還是怎麽一回事?
  那麽大的聲音,店長站在一旁肯定也聽見了。她見我沒說話,急的直捅我。我連連“恩”兩聲,不知道說什麽好,幹脆說:“那你跟我們領導說話。”將電話往她手裏一塞,跑回後頭的庫房了。心煩意亂,這算不算又牽扯上了?
  過了一會兒,店長滿麵春風的進來,笑嘻嘻的說:“木夕,他答應跟我們談一談。說還有另外兩家服裝公司也在商談中,約了時間,讓我們一起過去。”我悶悶的應一聲,反正談判這種大事,用不著我這種蝦兵蟹將。店長卻說:“木夕,到時候你跟著一塊去。”我說:“我跟著去有什麽用?我什麽也不會,還不如多出兩件衣服。”店長笑著看我,說:“這次可都是你的功勞,不然中宏哪會跟我們下層一小小的專賣店說話,除非是總公司派人前來!”
  消息很快在內部傳開了,珠珠和樂樂都好奇的問我:“木夕,你什麽時候認識中宏的總經理了?既然這樣,還待一專賣店幹嘛呀!走後門進中宏呀,那待遇多好!聽說中宏的福利可是數一數二的!”我連忙說:“什麽呀,那大公司的規矩可嚴了。你以為人家員工都是吃素的,還不拿白眼招待我!守著多大的碗就吃多少的飯,我在這做的不也挺自由的嘛!”
  她們也點頭說有道理,“說的也是,被人瞧不起,還不如待這兒呢,至少不憋氣!”然後又一臉八卦的問我:“哎,木夕,我聽說中宏的總經理年輕英俊,把他們公司的女同胞迷的暈頭轉向的,你說他長的帥不帥?”我奇怪的看著她們:“你們不是見過嗎?也就那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算不錯吧。”她們連忙說:“什麽時候見過的?我自己怎麽不知道?”我說:“珠珠,有一天不是一男的一大早就來買衣服嗎?你還說看著像公子哥兒,哪知道就買了一件襯衫!樂樂,還記得上個月那一大單嗎?其中一個不就他!那你們說長的怎麽樣?”
  她們互相看了一眼,然後異口同聲的說:“極品!”我不齒的“切”一聲,說:“那你們怎麽沒早發現他是極品?”她們笑說:“那還不是因為我們不知道他就是中宏的總經理嘛!你看人家要外貌有外貌,要金錢有金錢,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不是極品是什麽?”我翻白眼:“是極品也跟我們沒關!”看來男人受歡迎的程度和金錢是密不可分的。
  等到正式談判的時候,我真的被壓著上前線了。這次談判上報總公司後,上麵很重視,特意派了幾個領導跟中宏的人洽談具體事宜。汪經理也隻是跟在一旁遞遞文件,然後專等簽字蓋章。我就跟在她身後,無聊的發呆。我見到其他幾個品牌的競爭對手,一副自信滿滿,有備而來的樣子,不由得有些擔心,低聲說:“經理,你說咱們行嗎?看這樣子,中宏是要公平競爭呀!”
  她也摸不著中宏的底,神色有些緊張,這可事關她的人生大計呀。她忽然說:“你這就找個機會,去探探宋令韋的口風,看他怎麽說,咱們也好事先做好準備。”我耷拉著腦袋說:“經理,沒必要吧,咱們實力很強的,真要競爭起來,也不怕他們。”強什麽呀,我們臨時抱佛腳,連中宏的老底還沒摸清呢,哪鬥的過人家!她瞪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還要我說!”我為難的說:“我怎麽找他呀,有那麽容易見的嗎?”她說你自己想辦法。
  這都是些什麽領導!那心黑的!我隻好不情不願的挪動腳步走到外麵,見一個個人模人樣的坐在那裏埋頭工作,一聲不吭的。看見迎頭走過來的小姐,挺眼熟的,似乎上次來的時候見過,大概就是宋令韋的秘書,不由得的問:“小姐,請問宋總現在在辦公室嗎?”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沒什麽表情的說:“宋總現在正忙著呢,你找他有什麽事?”我底氣不足的說:“我是博思的,有些事想找他麵談。”她頓住腳,問:“哦!是博思的,您好,您好,那您哪位?”我更尷尬,我什麽頭銜都沒有,哪說的出口!隻好支吾著說:“我姓木——”她立即說:“哦?你姓木?”我見她似乎十分注意的神色,點頭說是。
  她說:“你是不是有一次打電話來找宋總的那個木小姐?”我想那都是多少天前的事了,虧她記的住,果然是秘書,記憶力就是好!我說:“真不好意思,打攪你了。”她見我態度好,忙說:“沒事,沒事。你上次打電話來,我一時忘了轉述,宋總後來知道了,發了一頓脾氣。”我連聲道歉。她多看了我兩眼,說:“我給你問一下,宋總正在辦公。”我連聲說謝謝。她打了電話後說:“宋總請你進去。”然後領我到辦公室前。
  我頭皮發麻的推開門,見他端坐在辦公桌前,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桌子上的電腦。我不知道該不該出聲,正猶豫的時候,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坐,找我什麽事?”我也不跟他拐彎抹角,直接省去客套,開門見山的問:“你們這次想跟誰合作?”他停下來,看我,然後說:“那得看那家比較合適了。”我沒好氣的說:“你心裏總有個底吧?別把人當猴耍!”他忽然笑了一 下,說:“想我們跟博思合作!”這不廢話嗎!
  我眼睛一亮,說:“那當然,這還用問!”他卻說:“跟誰合作,得看公司的意思。”我說:“得了吧,你不就代表中宏嘛!”他忽然站起來,走到我坐的沙發旁,居高臨下看著我,慢悠悠的說:“我之所以答應和博思談,說實話,就是因為你。本來我們都定了的。”我抬頭看他,透過落地玻璃窗穿進來的陽光打在他臉上,那種年少時熟悉的悸動,仿佛就在眼前,忽然覺得口幹舌燥,呼吸急促,簡直說不出話來。他這麽直白的說出來,像是含有另外一翻韻味,我臉上立即火辣辣的,耳朵根發燙,一定被他看在眼裏了。我到底在幹嘛!瞧那沒出息的樣兒!不敢看他,隻好裝作低頭喝水的樣子,沒有說話。
  他忽然大步走開,“咚咚咚”逃不及似的,背對著我看著窗外,一副冷淡疏離的樣子,與剛才的反應盼若兩人。我覺得他這個人真是變幻莫測,變臉比變天還快。我哪裏又得罪他了?還是位高權重者都這個樣?腦子裏一團亂麻,倒有些心慌意亂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正看你們遞上來的和約呢。”我見他似乎要辦公的樣子,立即站起來說:“那我走了。”陰陽怪氣,真受不了他!還是識相的離開比較好。管它什麽和約呢!
  結果還是我們跟中宏簽下這份和約了。汪經理眉開眼笑,簡直稱的上是心花怒放,拍著我的肩連聲說:“木夕,好樣的!不用回去上班了,晚上直接出來慶祝!”我沒敢再見宋令韋,跟著一臉喜氣的眾人下了樓,然後站在街對麵等公車。抬頭仰看高聳入雲,氣派恢弘的大樓,陽光下流光溢彩,輝煌壯麗,看的眼有些花。我想了許久,還是撥了電話給他:“今天的事真是謝謝你了。”他淡淡的說:“不用。”
  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隻好掛了電話。心忽然像結了網的汙塵,灰暗陳舊,感慨惆悵,透出發黴的味道,一切都過了時了!

  第 12 章
  我難得六點下班,迎著滾滾車流,腳步匆匆往回趕。大冬天的天黑的早,五點就看不清人影了,街邊的槐樹光禿禿的投下影子,斑駁淒冷。到處都是流轉的燈光,給人已經是深夜的錯覺。冷風直往胸口裏鑽,仿佛連血液的流動都緩慢下來。我搓手跺腳,隻想倒在溫暖的被窩裏睡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冬眠,一覺醒來,春光明媚,萬物複蘇。
  我快步跑進樓道裏,忽然見到樓梯邊站了個羞怯怯,嬌滴滴的大美女,神情有些惶然無措,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聽到響聲,睜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驚慌的掉轉頭,看向別處,好像不知道如何自處的樣子,手足無措。我暗笑,第一次會小情郎吧。約在這種地方,可不怎麽浪漫哦!還沒有走下樓梯,有人迎頭照臉爬上來。等他走近,我吃一驚,“咦?林彬!怎麽是你?”他怎麽又來北京了?不會又捅出什麽漏子了吧?
  他沒搭理我,隻皺眉看向身後那女孩,不耐煩的說:“你怎麽還沒走呀?我又不認識你,你幹嗎死皮賴臉的跟著我!”我震驚的看著他們倆,敢情這姑娘是來找林彬的?天啊,林彬這次惹上了風流孽債了!我安靜的退開兩步,站在一邊不動聲色。這姑娘看起來就一乖乖女,隻怕從來就沒說過重話,這怎麽跟林彬這樣的混混扯上關係了?
  她低下頭,抿著嘴一聲不吭,手指交叉放在身前,不停的來回攪動。林彬更加沒好聲氣:“你到底想幹嘛?從頭跟到尾,怎麽都甩不掉!要錢是不是?那行,你要多少?我算怕了你,今天認了這個栽!”她漲紅臉,眼睛泫然欲泣,紅著眼低聲說:“我不要錢……”。我不懷好意的想,不要錢,難道是要人?她這樣一副我見猶惜,楚楚可憐的樣兒,誰見了都不忍大聲說話,生怕嚇著她。虧林彬還惡聲惡氣的衝人家囔囔。
  林彬抬眼瞪她,冷著臉說:“那你還不快走!杵在這兒讓人看笑話是不是?”還不客氣的伸手推了推她。她那個樣子,簡直要哭出來了。我連忙說:“林彬,你幹嘛呢?你是男人嗎?竟然對女人動手動腳!”林彬是失心瘋了,口不擇言的說:“她也算女人?天大的笑話!”我奇怪的看著他,人家都不算女人的話,世界上沒有幾個真正的女人了。
  林彬這小子從小就長的好看,那時候家裏又有錢,跟一太子爺一樣,有很多女人自動貼上來。他有很多公子哥兒的壞毛病,惟獨從來不亂搞男女關係。他一直討厭女人,說是世界上最麻煩的動物,矯揉造作的要命。我小時候差點就沒被他嫌死,暗地裏老罵我笨,傻,白癡,不過我小時候也確實不聰明。從來沒好顏色對我,還說我是家裏多餘的,騙我說我是街上揀來的,我被他欺負的簡直暗無天日。後來被我爸知道了,狠狠教訓了他一頓。他更看不起我了,說我隻會找我爸告狀,再也沒有帶我出去玩過。
  我實在看不過去,拍著那姑娘的肩膀說:“姑娘,天黑了,趕緊回家吧,啊!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她哆嗦著嘴唇,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家不在這裏——”細聲細氣的,像受了驚,大概是被林彬嚇壞了。我一聽她口音,就知道不是本地的,聽起來倒像我們那裏的聲調。我轉頭看林彬,抬起眉,難道是從家裏千裏迢迢跟過來的?這年頭,還有人對林彬這麽癡情?
  林彬滿臉挫敗的看著我們,一臉火氣。我趕緊說:“林彬,你先別給我發火。你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怎麽招惹上人家了?”不會已經吃幹抹淨,想一走了之吧?人家姑娘看起來就像是好人家的良家婦女。我隻能作這個推想了,要不然人家一臉皮生嫩的姑娘家,死死的糾住你不放?他遷怒於我:“我哪知道怎麽招惹上她的呀!莫名其妙一路跟著我,也不怕我把她賣了!”我見那姑娘隻是低著頭不說話,不大信任的看著林彬。
  這下怎麽辦?我犯愁的是吃飯住宿問題。我抬起眼問:“你們吃晚飯了沒?晚上住哪兒?”他沉著臉說:“到哪去吃?後麵跟著一瘟神!”這小子,說話也忒難聽了,人家一姑娘家受的住嗎?我立即拉著那姑娘的手說:“姑娘,你別聽他瞎說。林彬他那人,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她抬起臉,滿臉的感激,衝我勉強笑了笑。嘿!總算不是一擺著的芭比娃娃了。
  我怕她誤會,立即自我介紹:“我是林彬他妹妹,你叫什麽名字?”她聲若細線,連說了兩遍我才隱隱約約聽到“歐陽”兩個字。我隻好轉頭問林彬:“她姓歐陽?”林彬沒好氣的說:“我哪知道!我又不認識她!”我罵:“你還敢說!不認識人家會找上你?你到底做什麽缺德事了?讓人家一路追到北京來!”他死命瞪我,二話不說,甩頭就想往外走。想跑?把這麽個大包袱扔給我?真有你的!我扯著喉嚨威脅:“林彬,你敢走!”
  我一揮手,幹脆的說:“站在這說話像什麽樣子!全部給我進來,有話好好說!” 一間小小的地下室,突然擠進來三個人,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我移開椅子上的大衣,招呼說:“哎,歐陽小姐,環境差一點,你就將就著坐吧。”林彬遠遠的站在牆角,一副誰欠他銀子的樣子。我沒地兒坐,隻好坐在床上。我打破沉默,咳了一聲問:“你們誰告訴我這到底怎麽回事?”眼睛在他們倆身上來回打轉,最後歎一口氣,隻能問林彬。那歐陽小姐,十句話回不了一句。
  林彬煩躁的撓了撓已經夠亂的頭發,翻著眼說:“我真沒招惹她。我跟她同坐一輛火車上北京,她就坐我對麵,我連她叫什麽都不知道。下了車她就一路跟著我,怎麽趕都趕不走,你說她這人是不是一傻冒呀!”我還沒說話,隻聽的那姑娘咬著唇說:“我跟你說了,我叫歐陽水——”我苦笑不得的看著他們兩個。歐陽水?她看起來還真的跟水做的似的。
  我頭痛的說:“好了,好了。現在不說這個,吃飯要緊。折騰了這麽久,大家都餓了吧。我來煮飯。林彬,你去外麵的餐館叫兩個菜。”我拉著林彬出來,一帶上門就逼問他:“你給我說實話,到底怎麽回事?現在拿人家怎麽辦?”林彬怒氣衝衝的說:“我幹嘛不說實話!她一個人上火車不知道站台在哪,火車都快開了,她還在那晃悠呢。我看不過去,見她手上的票,就領著她坐到我對麵。她一路上就沒消停,不是咳嗽就是嘔吐,臉色慘白的跟女鬼一樣,對我說沒坐過火車。人家全當她跟我有關係,我沒辦法,自認倒黴,就當一次活雷鋒吧,隻好遞茶遞水的。哪知道,她下了車還跟著我,我到哪兒就跟到哪兒。我進廁所,她就在外麵站著。甩都甩不掉,我說我怎麽就這麽衰呢?”
  我聽著就覺得不可思議,想起來就覺得荒謬。好半天才想起來問:“那她有沒有說為什麽跟著你?”林彬沒好氣的說:“我哪知道!”我沒辦法,推著他說:“行了,別廢話了,趕緊去買菜,吃飽了再說。”我催著他去了。推開門進去,笑說:“歐陽小姐,你來北京玩還是幹什麽的?”她似乎自在了一點,低聲說:“你好,給你添麻煩了。”她還知道給我添麻煩了。我說:“你今天晚上預備住哪?”她看了我一眼,然後搖頭。我問:“你在這邊有沒有親戚朋友?”她搖頭。我又問:“那你有沒有訂賓館酒店?”她還是搖頭。我都急了,提高聲音問:“那你來北京幹嘛?”她支吾了半天說:“我本來就想來看看的,可是我現在不認識路……”
  天啊,我怎麽碰上這麽一個人!我沒好氣的問:“你不是離家出走吧?”她應該成年了吧,雖然看著弱弱小小的樣子。她低著頭沒說話,手指不安的在扶手上移動。還真的是離家出走?然後什麽都不知道,就跟上林彬了?我渾身哆嗦了一下,連忙說:“歐陽小姐,你自己想怎麽樣?”她受驚似的看著我,然後懦懦的說:“你們能不能別讓我走?我——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我害怕——”我徹底無語,既然這樣,你離家出走幹嘛呀!
  我一邊洗米,一邊沒好氣的說:“你知道林彬什麽人嗎?就這樣跟著他,也不怕他把你害了。”她跟著後麵小聲說:“他人很好——”居然有人說林彬是大好人,我不知該作何反應。我轉個身,麵對她,直接問:“你身上有錢嗎?”她怯怯的說:“錢包在路上丟了,口袋裏還有一些……”怪不得跟著林彬呢,原來沒地兒去了。我本來想叫她自己住賓館的,沒錢住招待所也行呀,可是看現在這個情況,我隻得歎息:“那你晚上跟我一起睡吧。屋裏沒暖氣,就一張床,有電熱毯,幸好你也瘦,咱倆擠擠。有什麽事,回頭再說。”她點頭跟在後麵打轉。我客氣的說:“歐陽小姐,你如果不能幫忙的話,能不能坐那歇會兒?”她乖乖的坐到椅子上,隨手拿起我們店裏內部的季刊看起來。
  一頓飯吃的鬱悶死了,林彬一臉晦氣的瞪著她,她戰戰兢兢的都拿不穩筷子了。我忙喝道:“吃飯,吃飯,幹嗎呢?又不是討債!”我招呼她說:“歐陽小姐,你多吃點。”她低著頭,悶聲悶氣的扒飯。林彬冷著臉“啪”的一聲放下碗筷。我說:“林彬,你去哪兒?”他頭也不回的說:“你別管。”嘿!竟然給起我臉色來了,我還懶得管,他一大活人哪不能去!
  我見她捂住嘴輕輕咳嗽,於是說:“這邊冷吧?肯定著涼了。我這裏有感冒藥,你要不要吃點?”她輕輕搖頭,說:“我在路上買了。”我掀開被子,說:“外麵冷,你快上來。”她規規矩矩的平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我說:“沒事,你想翻身就翻身,冷不著。”她“恩”一聲,稍稍移了移。一個晚上睡下來,她幾乎沒動過,睡相真夠好的。我被他們倆折騰的累了,算是睡的還行。
  第二天照舊一大早就爬起來,她一聽到動靜,就睜開眼,作勢起來。我忙按住她,說:“你這麽早起來幹嘛!再多睡會兒。我趕著上班,也不招呼你了。等會兒林彬過來,我讓他招呼你。還有些剩飯剩菜,有微波爐,你想吃就自己熱,不想吃去外麵買也行。”這事是林彬惹上身的,就該他自己解決。我希望林彬盡快送她回去,不清不白的跟著我們像什麽話!
  上了一整天的班回去,還沒來得及掏鑰匙,門就從裏麵開了,她竟然還在,林彬怎麽辦事的!身邊多了個電火爐,正坐在那裏烤火呢。我也趕緊湊上去,捂熱了手然後問:“這電火爐哪來的?”她低著頭沒說話。我翻白眼,她怎麽就像一沒嘴的葫蘆呢,一問搖頭三不知,還是拿定主意不開口?
  我隻好躲到外麵打電話給林彬:“你怎麽還沒送她走呢?”林彬沒好氣的說:“我送她去火車站,她一個人不走,非要跟著我。”我聽著真想發笑,說:“那你送她一趟呀。”她一個人或許是害怕了。他說:“我哪有工夫。”我罵:“你待北京幹嘛呢?順道回去不行嗎?你別想扔給我,然後一走了之,我自己還忙不過來呢。”他說:“你送她走吧,我算怕了她。我在北京還有事。”我掛電話前又問:“那電火爐是不是你買的?”他詛咒一聲,然後說:“那個掃把星,待你屋裏冷的瑟瑟作抖。我隻好從商場裏搬了台電火爐。”我暗笑,他不是挺關心人家的嘛!原來林彬喜歡她這種小鳥依人型的。
  她那可憐的樣子,我也不好一個勁的催她走,隻好轉彎抹角的打聽:“歐陽小姐,你準備什麽時候走?”她抬起頭輕聲問:“你什麽時候走?”她完全沒有搞懂狀況是不是?我說:“我不走,我一直都待北京。”她又問:“那林大哥呢?”我說:“誰知道!他的事他自己都說不準。”她隔了好一會兒才可憐兮兮的說:“我不想一個人回去。”我想了想,問她家裏電話,讓她家裏人接她回去總行吧?她死都不說。得!我們算是兜惹上一麻煩了。
  她算是先在我這裏暫住下來了。我帶她去澡堂洗澡,給她穿我自己的衣服,說:“底下沒淋浴設備,不習慣吧?”她說:“我也不是天天洗澡,容易感冒。”她住了這麽幾天,就沒停過咳嗽。我說:“你進去可別嚇著。這裏的澡堂都是大家聚在一塊洗的。”她還是不習慣,我都開始洗了,她還抱著衣服愣愣的站在那裏,一臉震驚的樣子。我笑說:“你害什麽羞!都是女的!”她紅著臉慢騰騰的脫了衣服,然後跟我擠到一塊。我發現她特別怕生,跟受驚的兔子一樣,惶恐不安的看著陌生的人群,不知道如何應付。
  她總算緩過神來了,然後吃驚的指著我胸口問:“啊,你這裏——“我低頭一看,一條長長的疤痕,從左胸一直延伸到腹部,非常醜陋!歎氣說:”難看吧?幸好不是毀在臉上。“她惴惴的說:“怎麽回事?疼不疼?”一臉疼惜的樣子。我感歎,真是好女孩呀!我淋著水說:“當然不疼了。”她忽然冒出一句:“那當時一定很疼。”我抬頭閉著眼睛衝水,隔了一會兒說:“不大記得了。”
  她還是直直的盯著我胸口上的疤痕,她如果是男的,我一定毫不客氣的揮拳衝上去。我邊擦沐浴乳邊說:“那還是小時侯的事了。我爸帶我去算命,算命的人說我有血光之災。我爸氣的把人家的招牌給砸了。沒過幾天,我一個人出去買東西,然後從樓上跌下來,撞到玻璃,血流了一地。我爸媽簡直快嚇死了,我爸衝進醫院把醫生拎過來威脅,說我女兒如果出了事,你也別想再待下去了。後來縫了整整十三針,總算揀回了一條小命。”她點頭,說:“哦,原來是這樣呀。那個算命的還真靈。”
  我忽然問她:“你多大了?”她告訴我她二十四歲。我嚇了一大跳,怎麽看怎麽不像,我一開始還以為她就十七八呢。隻不過比我小一歲,怎麽就像小一輩呢。嗨,我暗中搖頭,她這個人,好歹活了一大把年紀,怎麽就單純的像實驗室裏的去離子水——人家說什麽就信什麽,不疑有他!到底怎麽活過來的!
  我一大早的把林彬喊過來,站在路口上邊等公車邊說:“林彬,你今天無論如何把她給送走!”他一臉喪氣的說:“我怎麽送呀,她不肯走。你不也沒辦法!”我咬牙說:“你陪她回去,以後別再給我惹這種麻煩了!”他“哼”了一聲,說:“我忙著呢。”我罵:“你整天有什麽可忙的?還不是些投機倒把的事。”他沉下臉,說:“你打發她回去,別再來煩我,我夠倒黴的了!”我罵他活該,他怒氣衝衝的走了。他這幾天心情確實很不好,老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我也懶的理他,說起來,我也夠倒黴的,還得替他收拾感情上的爛攤子。
  還沒等到公車,卻等到了宋令韋。他搖下車窗跟我打了聲招呼,我見他坦然自若的樣子,不能先亂了陣腳,也隻好敷衍說:“哎,你怎麽在這兒?”他說有事找我。我心想,他這個人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仿佛隻要想見我,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能見到一樣。我問他有什麽事,他說:“你先上車。”我笑說:“不了,我得先繞道到當代去提貨,不順路。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吧。”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指著遠處說:“那是不是你哥林彬?”
  林彬還是太子爺的時候,在我們那也是一名人,宋令韋大概還記得他。我點頭,說:“是呀,他怎麽了?”他應該不會無緣無故提到林彬。他手撐著窗口,頭探出來,說:“這樣說話你不覺得累?”我沒辦法,隻好打開車門,彎腰鑽進去。他笑嘻嘻的發動車子。我說:“哎,你說話怎麽說一半?林彬到底怎麽了?”他眼睛盯著前方,沒回答。我叫起來:“宋令韋,你該不會哄我的吧?我可真惱了!”他若敢哄我,我撲上去和他同歸於盡得了。反正高速路上整天有車禍。
  他徐徐說:“林彬在外麵幹什麽你知道嗎?”我頭疼的說:“他的事哪能讓我知道。”他微微點頭,然後說:“我碰巧得到消息,他似乎急著用錢,到處找人借錢,甚至和放高利貸那幫人接上頭了。”我一驚,脫口而出:“他又惹上什麽麻煩了?”宋令韋遞給我一瓶水,慢慢說:“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他好像還在找什麽人,到處打聽呢。我想你還是知道比較好,也好有個準備。”
  我又氣又怒,林彬這小子,怪不得躲在北京不敢回去呢!我還以為他是躲情債來的,沒想到真捅下漏子了!還藏著掖著不說,想大家陪他一塊死是不是!人家找不到他,自然就找到我頭上來了!跑的了和尚還跑的了掉廟?真是混帳東西,我真想當麵痛罵他一頓!

  第 13 章
  我不想在他麵前表現的驚慌失措,隨即鎮定下來,想了想說:“我不去當代,直接回公司好了。謝謝你告訴我林彬的事,我會問清楚怎麽一回事的。”皺緊眉頭看著窗外沒有再說話。他這一路上倒沒有再招惹我,下了車喊住要離開的我,說:“林艾,你別擔心。”我勉強笑了下,說:“沒事,林彬惹事生非也不是第一回了,我應付的過來。總之,不管怎麽說,非常謝謝你。”
  他怔怔的看著我,嘴唇仿佛動了動,下巴微微抬起,似是殷勤的挽留。看他那個樣子,好像有話要說,我不由得停住腳步,側著身子抬頭看他,倒映在自己眼裏的他眸光如水,微微蕩漾,汩汩的流到我的心裏,像是能透徹心扉。我忽然狼狽的偏轉眼睛,覺得近在眼前的他是那麽的遙不可及,就像池塘裏映著的月亮,永遠都沒辦法撈起來。但他最終還是什麽話都沒說。我悵悵的離開了,每走一步就像踩高蹺一樣,無論如何都平衡不下來。
  我壓下心中所有的異樣情緒打電話給林彬,冷著聲音問:“你現在在哪裏?”他休想再糊弄我。他那邊聽起來非常混亂,扯著嗓子回我:“你不是讓我送她回去嗎?我現在在西客站。”我有些吃驚,聲音軟下來,問:“你陪她一塊走?”他沒好氣的說:“想的倒美!她自己又肯一個人回去了。”我“哦”了一聲,沒再說話。本來氣勢洶洶來責問他的,經這麽一打岔,現在反而說不出口了。那個歐陽水,管她什麽人,為什麽要離家,現在為什麽又肯回去了,我統統不想知道。
  我說:“林彬,你給她路上買點什麽吃的東西,送她上了火車就回來,我有話問你。”他不耐煩的說:“這還用你說,給她買的都是頭等的火車票。”他還是挺關心人家的,給我都舍不得買頭等的火車票。我聽他那邊正和人說話,便說:“我先掛了,你辦好事給我電話。你給我當心點,我有事問你!”他連聲說知道了,知道了,一把先掛了電話。
  我心不在焉的熨衣服,滾燙的蒸汽衝到手上,不小心被燙了一下。我一把扔下熨鬥,抱著一大堆的衣服出去。正背著大家掛衣服的時候,聽見珠珠說:“你好,歡迎光臨博思。”我習慣性的抬頭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周處麵無表情的走進來,後麵還跟著兩個跟班。珠珠看他那架勢,躊躇了一下,硬是不敢上前招呼。我心下一笑,故意說:“先生,你好,有什麽能為你服務的嗎?”他朝我筆直的走過來,揮了揮手,那兩個人知機的退到外麵去了。
  我笑笑,領他到一邊,低聲說:“哎,你怎麽來了?”他淡淡的說:“買衣服呀。”我笑出聲:“行!那你喜歡什麽樣的?我幫你選選!”他隨便瞄了兩眼,沒說話,我自作主張,拿過一套休閑服說:“這套怎麽樣?運動的時候可以穿,你不能老穿正裝,看著膩不膩味呀!”他隻是笑著看我。我又說:“這個藏青色呢子大衣看起來還不錯,跟你挺配的,可以穿在西服外麵,既擋風又保暖,北京冬天老刮風。你喜不喜歡?”他沒什麽意見的點頭。我又選了兩款襯衫和領帶,說:“那你去試衣間試試,看看合不合適。”他依言進去了。
  我守在外麵等他,珠珠跑過來,指著守在外麵的那兩人小聲警告我:“木夕,你小心點,可別亂說話。”我點頭表示知道,她替我掛剩下的衣服去了。我站在穿衣鏡前替他打領帶。他笑笑看我,說:“過的還習慣?我過來看看。”我笑:“就這樣,挺簡單的。”他低頭看我,半晌,話鋒一轉,然後說:“林彬的事,你知不知道?”他這麽個大忙人,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看著鏡中的他,如果眼睛不那麽陰狠冷酷,麵部表情不那麽生冷僵硬的話,也和林彬一樣是個美男子。
  我微微歎口氣,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伸手扯了扯領結,大概是我剛才打的太緊了,沒什麽表情的說:“他跟著龍哥放高利貸,替人作擔保,沒想到債主逃了。龍哥一氣之下發了話,要不找到債主,要不讓他自己賠錢。”我皺眉:“他怎麽做這個?沒摸清人家的底細就給人作擔保,他傻不傻呀!”周處一邊解襯衫袖口的扣子,一邊說:“你知道他們,都是吸血鬼,利潤實在太高了。利息他和龍哥對半分,這麽大的誘惑,很難不上當。”
  我問:“他給人擔保多少錢?”周處穿上大衣,對著鏡子說:“五十萬。”我嚇一跳:“五十萬?”這麽多,萬一沒找著人,真要我們賠的話,怎麽賠?怪不得林彬會冒風險替人作擔保,單是利息,他就可以什麽都不用做了。我皺眉問:“那人逃到哪去了?”他替我拿掉沾在肩膀上的絨線,說:“放出風聲說,是逃到北京來了。不過這肯定是掩人耳目,聲東擊西的手段。我估計是往廣州那邊逃了,想從那邊往越南緬甸走。”我急,萬一真讓他給逃了,我到哪裏去籌五十萬!我頹然的放下手,悶悶不樂的站在一邊。
  他伸手摸我的頭,說:“沒事,死不了。也該讓他長長記性了。”我用力呼出一口氣,罵:“林彬要做這種事,眼睛也不放亮點,心不夠狠,手不夠辣,偏偏不肯安分守己的過日子。出這種事,真是活該!”我低著頭站那兒沒動。他說:“行了,我讓廣東那邊的人留意下,應該走不遠。林彬那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你用不著為他擔心。”我甩頭:“我才不擔心!他死了才好!”話雖如此,可他畢竟是我親哥。
  他到前台刷卡付帳,我垂頭喪氣的跟在後麵,沒什麽熱情的說:“歡迎再次光臨。”他低頭看了我一眼,趁人不注意,悄悄的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有厚厚的繭,摸起來像實驗室裏的磨砂紙擦過手心,暖暖麻麻的。我衝他點點頭,表示自己還好。他讓人提著袋子,率先走出去。
  我一整天都沒心思上班,草草的就下班了。偏偏操曹這個時候來招惹我,他被我說的不敢再來專賣店,現在倒好,在商場門口堵我。我一見他就沒好臉色,冷冷的問:“你怎麽又來了?不是說去香港了嗎?”他拉住我,一臉笑意,說:“我剛下飛機,想著你還沒下班,就先過來等你。”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我也不好太為難他,白他一眼,說:“你又有什麽事?你識相的話,今天最好別來招惹我。”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我的臉色,遲疑的說:“你不高興?”我沒好氣的說:“我憑什麽要高興給你看!”
  他好脾氣的說:“好了,好了,你別不高興了,我帶你出去玩?我新近找到一個很好的酒吧,裏麵氣氛很好,很適合散心。”我幹脆的拒絕:“誰有那個閑情逸致!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我要操心的事多著呢。”他拖著我說:“那我送你回家吧,快點,快點。”我還想給他臉色看,他眼巴巴的看著我,有些委屈的說:“續艾,我可是一下飛機就來找你了。”我歎口氣,隻好坐上去。他看起來確實有些憔悴,頭發亂亂的。
  我隨口問:“到香港感覺怎麽樣?”他想了想,認真的說:“香港的學術氛圍比我們這邊寬鬆許多,並不會規定每個教授必須在國際知名刊物上發表多少文章,參與多少課題之類的。學生也很自由,可以隨意出入實驗室,做他們喜歡做的實驗,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值得學習的地方。”我聽的頭有些暈,這種生活,仿佛隻存在夢想中,離我已經很遠很遠了,像在聽另外一個世界的故事。
  他大概注意到我的神色,立即轉移話題:“我從香港那邊給你帶了禮物。看看喜不喜歡?”說著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我沒打開來,悶悶不樂的說:“幹什麽?你以為討好我,我就能原諒你了?有這麽便宜的事嗎?”他轉過頭,表情僵了一僵,眼中的自責和愧疚一閃而過,他對於那件事也是如此的敏感。我內心有些不安,隻好打圓場,板著臉問:“裝的是什麽?”
  他“哦”一聲,隨即又笑說:“你打開來看看就知道了。”我隻好扯下花式綢緞,拆開層層的包裝紙,隻不過是一套化妝品嘛!有什麽了不起的,還鄭重其事的獻寶一樣!我拿在手裏看了一下,一個字母都不認識。他笑說:“這是德國進口的,隻有香港才買的到。他們公司應用新的合成技術,在天然化妝品這一塊做的很出色。你知道,德國在化工這一塊是處於世界領先地位的。”他就是去德國留的學。聽他這麽一說,我不由得拿在手裏仔細觀察,說明書上的字母全部是天書,不過化學式和分子式還是知道的。國外有關專利的法律法規很完善,所以他們的產品可以很詳細的列明物質的成分和結構式,沒有人敢盜用。
  他繼續說:“我聽你抱怨北京的天氣又幹又躁,皮膚簡直毀了。我在德國的時候,就聽過一個有關這個產品的專門的講座,反映都說很好,有害物質比較少。”我盯著那說明書看了半天,有許多結構式已經不認識了,拉長著臉說:“你這算什麽意思?想賄賂我?”他笑笑說:“是呀,就擔心你不肯讓我賄賂。”我噗嗤一聲笑出來,他倒也會說這種玩笑話,學的油腔滑調的!白了他一眼沒,推還給他,冷冷的說:“我不要,送你女朋友吧。”這種東西,一看就知道不便宜,那價格都是按克數算的,不是現在的我能消費的起的。
  他愣了下,有些委屈的說:“我哪有女朋友!”我“切”了一聲,說:“第一次見你,跟在你身邊的那個挺漂亮的女孩難道不是你女朋友?”他趕緊澄清:“她是我表姐,陪我一起來買衣服的。你別誤會了好不好?”我還是推辭:“那你送她也行呀。我為什麽要接受?”他歎口氣,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續艾,你就真的一點都不肯原諒我?我隻不過想討你歡心,希望你高興,想看你笑而已。”心理不安,所以費盡心思,用這種方式做補償嗎?
  我沉默不語,端坐在車上,看見熟悉的景物,連忙叫:“停車!”他一臉灰敗的看著我,我沒好氣的大喊:“叫你停車,你沒聽到?”他緩緩將車子停在路邊,忐忑不安的樣子。我推開車門就跳下來。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麽,伸出手說:“我的禮物呢?”他有些欣喜,連忙遞給我。我笑說:“這麽高級的化妝品,不用白不用。還有,我不是使性子叫你半道上停車,我就住這裏。算了,看你可憐見的,趕緊回去休息吧。”他眯著眼朝我笑,說:“我下次請你出去吃飯跳舞,你去不去?”我立即瞪眼罵他:“你倒是得寸進尺呀,快滾吧,小心我以後不再理你。”他倒是聰明,懂的打蛇隨棍上!他被我這麽奚落一番,倒是笑嘻嘻的走了。唉,操曹這個人,隻不過跟我一樣是個倒黴蛋罷了。
  我“砰砰砰”用力敲門,打的震天響。林彬好半天才開,罵:“急什麽!又沒有人在後麵追殺你!”我倒豎起眼,硬邦邦的說:“沒有人追殺我,就不知道有沒有人要追殺你!”他猶疑的看了我一眼,甩頭就往裏走,忿忿的說:“大半夜的,胡說八道些什麽!找死是不是?”我渾身的氣不打一處來,罵:“還不知道是誰找死!你就不能安分點,嫌日子過的不夠清閑是不是?”他聽出我話裏有話,轉過頭看我,平靜的問:“你在外麵聽到什麽閑言閑語了?”
  我咬著下唇瞪他,翻著眼說:“你把我當木頭人咧!我還用聽!在那條道上混的人誰還不知道!”簡直就一大笑話!他往唯一的椅子上一倒,雙手抱在腦後,泄氣的說:“我這不是想著怎麽解決嗎?”我大聲囔囔:“解決?你能怎麽解決?殺了你也值不了五十萬!”他也沒好氣的說:“你別給我添亂行不行?我還不夠心煩的呀!”我將手裏的包狠狠的砸向他:“你就等著去死吧!”他側著身躲過了,冷著臉說:“林艾,你別給我發瘋!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多管!”
  我生氣的說:“我巴不得不管!這是你的事?你以為人家是傻子?誰都知道林艾是林彬的妹妹!”他捂住頭沒說話,一臉喪氣的樣子。我深深吸了口氣,壓低聲音問:“為什麽不告訴我?你真以為你能扭轉乾坤呢。”他悶悶的說:“告訴你有什麽用?我自己會想辦法的,你別瞎操心。”我冷笑:“那你到北京這麽多天了,可想到什麽好辦法?”他不耐煩的說:“總有辦法的,你知道什麽!”我警告他:“不管你鑽什麽旁門左道,又或是托人求情,來軟的用硬的,我統統不管。不過你別給我沾上高利貸,那是什麽?你自己做這一行的,比我清楚,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一旦陷進去,脫都脫不了身。聽到沒有?”
  他“啪”的一聲站起來,說:“你以為我願意呢?如今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我總要先預備個手。龍哥給我下狠話了,我還拿不回錢的話,就準備提頭回去見他。”我怒:“放心,他要你的頭幹嘛?當凳子坐?頂多廢了你一雙手!”他臉色煞白,一臉憤怒的看著我。我也覺得自己說的有些過分了,便垂著頭沉默下來。好半天才說:“你有沒有問他們借錢?”他偏過頭去,許久才不情不願的回答:“還沒有。”我舒一口氣,看來事情還沒嚴重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想了下,慢慢說:“今天周處告訴我,說你要找的那個人不在北京,外麵放出的消息極有可能是煙霧彈。他可能溜到廣東那邊去了,想著出海逃跑呢。你想想,他沒事往北京逃幹嘛呀?嫌自己死的不夠快是不是?”他先是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反應過來,怒氣衝衝的詰問:“你還跟著周處混呢?嫌命長了是不是?”我沒好氣的說:“管好你自己吧!”他怒:“周處那混蛋就不是什麽好人,是他告訴你這件事的對不對?他真是吃飽了沒事幹,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我看不過去,說:“哎,哎,哎,你幹嘛這樣說他?你要是不惹事,人家會找上門來嗎?”他被周處砸到痛處,跳起來說:“我再怎麽樣,是死是活也不關周處的事!他顯擺什麽!裝腔作勢!”我頭痛的看著他,皺眉說:“你對周處怎麽就這麽大的意見?人家混的好是人家的本事,你眼紅嫉妒個什麽?”他氣的鐵青著臉,抬起右手,差點就要打我了。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他,瞪著眼麵無表情的說:“林彬,你敢動手試試!我若在你手裏少一根頭發,也不用別人動手,你自己自我了斷吧!”他“切”的一聲放下手,還嘴硬的說:“你以後說話給我小心點,別以為我不敢!”那爛人,從小到大隻會玩這招,一天到晚嚇唬我!我覺得筋疲力盡,實在沒力氣了,二話不說,將自己拋在床上,眯著眼睛悶在被子裏。聽見腳步聲,喊住正要出去的林彬:“這麽晚了,你又要去哪裏?”
  他口氣很衝的說:“不是出去想辦法嘛!”我說:“這大半夜的,到哪去想辦法?趕緊回來給我好好睡一覺,有什麽事明天再說。”他沒動,半晌才說:“你這屋子,冷的跟冰窟一樣,誰睡的著。”我說:“找什麽借口!在野地裏你照樣睡的著,何況這裏,好歹還有電火爐呢!”他踢著門,用腳撥來撥去,既不關上又不完全打開。我歎口氣,無奈的說:“想那麽多幹嘛!我去問問周處有沒有辦法。”他橫著眉衝我說:“林艾,我警告你,你敢去找周處,我跟你急!”
  我火氣也上來了,罵:“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打腫臉充什麽胖子!你還拉不下你林家大少爺的身份呢!”他用力關上門,還不解氣的踹了一腳,門後麵留下一個鮮明的腳印子,然後說:“周處就一豺狼虎豹,你還敢跟他打交道?受的教訓不夠多是不是?”我重重的呼口氣,慢慢說:“周處再怎麽狠,也沒有對林家的人無情過。”他重重的反駁:“你命差點都丟了,不關他的事?他對你從來就沒安好心,你怎麽還一個勁兒往他那裏湊!”
  我抿著唇,好半天才說:“我不跟你說了,你一直對周處有偏見。”他怒氣衝衝的說:“林艾,你好不容易離開了,再敢給我回他那兒,看我不打斷你的雙腿。周處那人,就一娼妓瓢客,是女人就上,爛到不能再爛!你有多遠給我離他多遠,聽到沒有?”他這次是真的拿出做大哥的威嚴來了,我沒敢回嘴。
  我等他的氣消了些,小心翼翼的說:“我就讓周處幫忙打聽打聽消息。不是說那人逃到廣東去了嘛?他路子多,認識的人也多。省得我們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找。”他一口回絕:“你隻管上你的班,這是我的事。我再說一遍,別再去找周處,你嫌命不夠長是不是!”我氣的拉下電燈的開關,房間裏頓時漆黑一片,憤憤的說:“別吵了,別吵了,睡覺!吵的我頭都痛了!”

  第 14 章
  林彬那人,死要麵子。他那樣下死命的警告我,讓我別插手,我還真猶豫了,不敢去找周處。算了,算了,他會這樣說,就說明事情還沒那麽嚴重,至少死不了。說不定真讓他找到妥協的辦法,到時候我反倒弄的個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這幾天都是提著心上下班,就怕他出什麽意外。
  今天出門就見他神色不太對勁,問他也不說,隻說好像有點眉目了,可是依然找不到人。我問他既然逃跑的那人不在北京,幹嘛還待在這裏,他讓我別多事,估計是不敢回去了。下了班走在街上,正悶著頭思忖的時候,驀地一聲喇叭響,倒嚇的我魂飛魄散。我拍著胸口轉頭,忿忿的說:“宋令韋,你想嚇死人呀。我還想多活兩天呢。”他笑的痞子一樣,招手說:“上車,我有話跟你說。“我沒抵觸,乖乖上車,他每次見我倒是一定有什麽事。
  他轉頭仔細看我,眼睛一眨不眨的,那眼神讓人覺得怎麽就那麽勾魂攝魄呢!他剛才嚇我嚇的不夠是不是,還要再來這一招!我忽然被他看的不好意思起來,渾身的血液都往上流,滿頭滿臉都充了血似的,渾身躁熱。平時臉皮厚的跟牆似的,今天怎麽就變成了一張紙,一眼就能看穿。為了掩飾心中的忸怩不安,我睜大眼,順口就罵:“看什麽看,再看就把你吃掉!”說的是一句家喻戶曉的廣告詞,希望緩和曖昧的氣氛。哼!有什麽好看的,又不是沒看過!
  他忽然極其媚惑的笑了一下,伸手挑了挑我的眼睫毛,懶洋洋的說:“我就看,你有本事把我吃掉!”故意將手攤開,做出任由我處置的下流樣。我“呸”一聲,表示不屑,轉頭不理他。他“喂”一聲,我還是不搭理他。他伸出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撩我的後頸,有意無意作挑逗狀,指尖在細嫩的皮膚上擦過,像被柔軟的唇親了一下,我忍不住瑟縮,手腳酥麻。握緊雙手,偏過頭趕緊躲開。他笑嘻嘻的說:“林艾,沒想到你這麽敏感!”我用力打他的手,端正的坐好,嚴肅的說:“有什麽話快說。再這樣,我可要下車了。”他的手段太過厲害,道行不是普通的高,我不能就此淪陷,自作自受,所以一定要旗幟鮮明,立場堅定。
  他要笑不笑的看著我,然後抬了抬眉毛說:“沒什麽事——”我轉頭就去扳車門的開關,他早就鎖上了。我怒氣衝衝的說:“宋令韋,你耍我是不是?”他身體傾過來,按住我的手叫喚:“你這是幹嗎呢!脾氣這麽硬!我這話不是還沒說完嘛!”我傾側著身體,被困在他和車窗之間,動彈不得,裝作冷靜的說:“好,那你說!我聽著呢。”他一動不動的維持剛才那個姿勢,我覺得尷尬之至,忍不住推他,不滿的叫:“哎——,你能不能坐好說話?”他斜著眼看我笑,故意慢騰騰的坐正身體。呼吸在我臉上如輕風般拂過。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他先輕輕咳嗽一聲,似乎極力隱忍笑意,我一臉惱怒的瞪著他。占別人便宜,有這麽好笑嗎!什麽下流坯子!他忽然說:“林艾,你能不能別那個表情?”我氣的口不擇言:“我什麽表情關你什麽事!”他居然一臉正經的說:“你再那個表情我就要吻你了。”如此下流的話也隻有他能說的這麽冠冕堂皇了!我高聲說:“你敢!我不會再讓你得逞!”他忙說:“好好好,我說正經的。我隻是來問問你,林彬的事解決了沒有?”我總算恢複正常了,悶悶的說:“大概還沒有吧,他不肯讓我知道。”他點點頭,沒說其他的話。
  大半夜了,行人寥落,車流稀少,都是打著燈在眼前一晃而過,隨即被夜色吞沒在肚裏,隻剩下車窗外茫茫的黑無窮無盡的朝你奔過來。我雙手趴在窗戶邊,透過玻璃看路上不斷變換的街景,低聲說:“謝謝你關心。”我抗拒他,抗拒的如此的艱難無力。他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不用。”我想他一定也明白我的意思。一切都不需要挑明來說。
  車子一直滑進狹窄的街道。我連聲說:“好了好了,就在這停吧。”打開車門下來,眼睛一抬,看見陰影角落裏爭執拉扯的幾個人,不由得注意起來,越看越有些心驚。側耳傾聽,又似乎聽到其中一人壓低聲音在叫林彬的名字,臉色一變。成戒備狀遠遠的站著,看見他們居然動起手來,似乎林彬被揍的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我心慌意亂,腳一抬,就要往前衝。
  忽然有人用力拉住我的手臂,宋令韋冷靜的聲音傳到我耳內:“先別動手!看清楚情況再說。”我看見其中一人又往林彬肚子上結結實實打了一拳,他悶哼一聲,雙手捂住腹部,一直沒直起腰。我再也看不下去,用力一根一根扳開他的手指,冷著聲音說:“沒事,看樣子,他們隻是來警告林彬,還要不了他的命。”我將手中的包扔進他車裏,緊了緊拉鏈。他一把扳過我的肩,喊了一聲:“林艾——”我輕聲說:“真的沒事,這種場麵我見的多了。”他怔怔的看著我,仿佛有一世紀的沉默。然後他將外套一脫,沉聲說:“走。”
  我攔住他:“你不能插手,這是我們林家的事。”他一插手,事情就更複雜了。他隻不過一商人,不是這個道上混的人。他看著我,一句話都沒說,隻是問:“你的刀呢?”我懂他的意思,他隻是讓我多一層防備。我點頭走過去,拿起隨身挎的包,將刀插進靴筒裏。他捏了捏我的手,不容商量的說:“我站在對麵的暗影裏。”我隻好點頭,希望情況不用壞到他出手。
  我“咚咚咚”的跑過去,弄出很大的聲響,他們都抬起頭牢牢的盯住我。我不顧一切護住滿臉是血的林彬,咬著牙說:“你們想弄出人命是不是?”其中一個剛要砸下來的拳頭我背上停住了。一共有三個人,一看就知道全是練家子,出手心狠手辣。打頭的那人陰狠的打量我,沒有說話。我喘著氣說:“我是他妹妹。你們到底想怎麽樣?”那人一揮手,三個人將我們圍在角落裏。我們隻能任人宰割。他冷冷的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我毫不退讓的說:“那也得讓我們還呀。林彬跟著龍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稍微出了點錯,就這待遇?龍哥以前好歹跟林家還沾親帶故的!”下這樣的重手,也未免太狠心了!他仔細看了我兩眼,忽然說了一句:“你就是林彬他妹妹?聽說你跟周處關係很不一般呀?”我沒作聲,能搬出周處做幌子,那再好不過了。這些人當真是翻臉不認人。
  他摸著下巴看著我們,麵無表情的說:“林彬他替人作擔保,現在人跑了,自然是由他賠上這筆錢。龍哥說了,看在以往的情份上,也不要利息了,把底金還了就可以了。”我不滿的說:“既然這樣,那為什麽還要出手打人?”他嘿嘿冷笑,說:“那是讓這小子老實點,最好別動什麽其他的花花腸子,想溜可沒那麽容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林彬一定被他們抓到什麽把柄了,不然人家也不會無緣無故出手打人。
  我深吸口氣,冷聲說:“你放心,我們就是想跑也跑不了呀。要還錢,也得讓我們想法子湊,那麽大一筆,一時半會兒上哪兒弄去?”又不是以前的林家,百兒八十萬的根本不放在眼裏。他口氣鬆下來,轉頭對奄奄一息的林彬說:“林彬,你這個妹妹倒是個明白人,怪不得一直跟著周處呢。你總算跟過龍哥,也不好太逼你。既然這樣,給你們三天的時間,算是很客氣的了。三天後再不把錢交上來,給別怪我們不念舊情。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們斟酌著辦。”我想他們不是顧念舊情,而是看在周處的麵子上放我們一馬。他們既然知道我跟周處關係不一般,自然也不敢太囂張,不看僧麵看佛麵。
  我一直盯著他們走遠,直到消失不見,才徹底鬆口氣,一屁股跌倒在地上,脊背上一片的虛汗。我吃力的抬起林彬的上身,緊張的問:“林彬,林彬,傷的重不重?”他半天才“哼”出一句:“死不了。”我伸手在他胸肋處摸了摸,應該沒有傷到筋骨,隻是皮外傷。被打的出鼻血了,凝結成滿臉的血塊,左臉腫的跟饅頭一樣,嘴巴下一片青一片紫。
  我抬起頭,模模糊糊看見立在黑暗裏的宋令韋。他並沒有急著過來,隻是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我很有些感激他,他知道我不想讓他插手其中。我隔著厚厚的雲層,漆黑的夜,搖曳的樹影,無數的障礙緊緊的盯住他,忽然覺得此刻心底深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綿綿密密,纏纏繞繞,揮之不去。他大概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事,他的人生再怎麽波折也是一條康莊大道,而我的生活,簡直像在看電影一樣,故事情節是那麽的陰暗破敗,像永遠生活在陰森潮濕角落裏的青苔,卑微而渺小,難得看見陽光。
  我掏出手機打電話給他:“已經沒事了,你回去吧。”他朝我點了點頭,晃了晃手中的手機。我微微頷首,低頭對林彬說:“還走的動嗎?”他閉著眼“哼”了一聲,胡亂擦了擦嘴角的血,掙紮著站起來。我扶著他一步一步挪回地下室。打了熱水先把淤血洗幹淨,一邊替他上藥一邊問:“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他齜牙咧嘴的說:“又不是頭一回,去什麽醫院。”我罵:“你就任人家打?不會還手?”他瞪著我:“再怎麽還手也打不過人家三個呀!”我拿出碘酒,重重往他身上擦去,“哼”著氣說:“活該!”他疼的一直叫喚。
  我掏出安眠藥,說:“吃了,省得晚上跟殺豬一樣叫個不停。”他躺在被子上,張開嘴等著我喂。我將杯子重重的放在地上,沒好氣的說:“你又沒被打的缺手斷腳!”還想讓我端茶遞水的伺候,惹的麻煩不夠多嗎!他隻好起身,皺著眉頭將藥吃了。大概是累了,不一會兒就聽見均勻的呼吸聲。我看著他,一張那麽好看的臉都成豬頭了。無奈的歎了口氣,換了大衣,帶上門出去。
  我先打電話給阿平,問明白周處在哪兒後,打車直奔“傾城”。“傾城”已經有些偏離市區了,車子一路開過去,周圍都是高高低低的樹叢,一團一團的矗立在邊上,黑乎乎的看起來像野獸,隨時會撲上來咬你一口,漆黑的夜裏,惶惶的心情,讓人頗有些心驚膽顫。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快步跑上階梯。站在門前抬起頭,微微歎了口氣,琉璃般的燈光從玻璃門外射出來,連空氣也變的曖昧奢靡,蕩漾著放縱後的氣息。
  我直接走到樓上,找了個僻靜的角落開始打電話。響了許久都沒人接,正想再撥一遍的時候,傳來一聲低沉暗啞的聲音,含含糊糊也沒聽清楚。我說:“周處,是我,木夕。”他立即說:“你等等。”然後聽見一連串的聲音,隱隱的似乎還有女人的嬌嗔埋怨。他開次開口,聲音已經恢複清明,說:“這麽晚打電話過來,有事嗎?”我悶悶的點頭:“恩,有事。”斜斜的靠在牆上,冰涼的觸感似乎能透背而入。又是夜半無人時分,我想我的意誌不如白天那麽堅強勇敢。那麽多的人和事堆疊在一起,壓的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大概聽出我的異常,連忙問:“有什麽事?你現在在哪?”我老老實實的說:“我就在‘傾城’——”他忙不迭的說:“那你等著,我馬上就出來。”我用尾指擦掉不知道何時冒出來的眼淚,“恩”了一聲。剛調整好麵部表情,就聽見走廊裏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手上拿著一件外套,一邊走一邊利落的穿上去,襯衫下擺兩個扣子都沒扣上,露出小腹上的肌肉。等他走近,我從陰暗的角落裏走出來。他乍然下間見到我,有些吃驚,隨即鎮定下來,走到我身邊,低下頭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我聞到他身上猶沾有的香水味,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說起。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細觀察我的臉色,皺眉說:“情緒怎麽這麽低落?誰欺負你了?”
  我依賴似的抱住他,嗚嗚的說:“林彬被人打了,打的到處都是血——”他反手擁我在懷裏,輕聲問:“嚴不嚴重?”我喉嚨一陣哽咽,多日來的擔驚受怕全部湧上心頭,化成酸楚的水氣一個勁兒的往眼睛鼻子裏流。根本不敢開口說話,怕聲音泄露惶恐無助的情緒,極力抿住唇,垂著眼搖了搖頭。他哄我:“沒事,別擔心。”我捂住嘴,裝作咳嗽,拚命壓下所有的委屈,緩緩點頭。
  他說:“因為高利貸的事?”我悶悶的點頭,然後說:“他們說找不到人就讓我們賠,三天之內交不出,就給我們好看。”他問我:“那你想怎麽做?”我求助的看著他:“你能不能出麵讓他們寬限一段時日?那麽多的錢,就是籌,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籌到的。”他撫著我的肩膀,慢慢的說:“就隻要這個?”我“恩”一聲,眼睛看著地下,說:“吃了虧就得接受教訓。這是他惹下來的禍,就得由他自己去解決。可是,能不能別逼的那麽緊?狗逼急了還跳牆呢,何況是人。許多人都是逼上絕路的。”單單隻剩錢的事,總會有辦法的。林家好歹還有一些親戚朋友,雖然久不來往,實在不行,大不了厚著臉皮找人借。反正還年輕,總還的清的。他又問了一句:“就這麽個要求?沒別的了?”
  我說:“他們什麽人,能退一步說話,就該謝天謝地。單單這麽個要求,已經是很難得了。周處,我不想再麻煩你。”他深深看我一眼,說:“夕,你什麽時候這麽見外了?”我嘟囔說:“我哪有,是林彬那小子不讓我來找你,他那脾氣,倔的跟頭牛一樣。”他捂住我冰冷的指尖,說:“我會讓人跟龍哥打聲招呼的。還出了什麽事?怎麽一點精神都沒有?”我忽然說:“周處,我真嫉妒有些人。”他撥開我的頭發,露出毫無遮掩的臉,問:“你嫉妒誰?”我想到宋令韋,嫉妒他永遠活在明亮的地方。他一定不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想要卻不敢要,有些東西是你永遠都要不起的!惟有拚命壓製隱忍,眼睜睜的看著他離開。
  我隻是告訴他,載我來的那個司機欺負我,明明看表打價的,他卻多收我的錢。他笑笑,然後說:“那我送你回去,省得被人欺負。”我說我不要你送,他問為什麽。我振振有辭:“你送的話,又是一大幫的人,我不喜歡。我寧願被人家欺負。”他沒奈何的說:“那你就在這裏睡一個晚上好不好?夜深了,外麵很不安全。再說這麽來回跑也累的慌。我讓他們給你收拾一個房間,天亮再送你回去。”我有些心動,折騰了大半夜,早就累的筋疲力盡,心力憔悴。此刻在太過溫暖的暖氣作用下,照的人昏昏欲睡。他說的房間,一定非常舒服,有足夠的暖氣,柔軟舒適的床鋪,安靜的環境,沒有任何人敢來打擾,可以痛痛快快的睡一覺。我打著哈欠點頭。
  房間很大,很幹淨整潔,沒有任何的雜味。我滿足的歎息一聲,倒在天鵝絨鋪成的被麵上。我眯著眼說:“我要睡了,你走吧。”他替我扯了扯滑下來的被子,柔聲說:“等你睡了,我就走。”我太過疲累,立即沉入夢鄉。可是卻做了許多許多的夢,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一會兒跟著父母哈哈大笑,哭著叫著不肯吃飯;一會兒便是荒草萋萋的山頭墳墓,夕陽殘照,人影蕭索。轉眼又成了熱鬧活潑的實驗室,那麽多的同學,嘻嘻哈哈的笑著鬧著,忽然“砰”的一聲,爆炸了,隻剩下我一個人怔怔的對著一堆廢墟,嚇的魂都掉了……無數紛繁雜亂的場景,走馬燈一樣,接連不斷的粉墨登場。
  我以為睡了一生一世,可是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床頭留了一盞昏黃的小燈,淡淡的照在地上,連影子都是淡的。我披衣茫茫然的坐起來,聞見空氣裏殘留不去的煙味。轉頭見矮幾上的煙灰缸滿是煙頭,我跳下床,拿起最上麵一截,似乎還有餘溫。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電子鍾,四點十分。
  又是新的一天,又有新的力氣迎接所有的挑戰。我用力“呼”出一口氣,給周處留了張紙條,然後穿衣下樓。這種地方果然不再適合我,那麽好的條件,那麽舒適的環境,還是睡的如此的不舒服。夜色分外冷清,空氣純淨而冰涼,頭頂有一抹慘淡的月的朦朧的影子,稀稀疏疏的照將下來,喧囂過後一切重歸於平靜。我站在馬路邊,無聊的吹了聲口哨,不知道還有沒有出租車。這個時候從這種地方出來,人家一定不當我是正經人。
  遠遠的有車燈打過來,我眯著眼睛用手擋光一時間看不清楚,眼前有瞬間的黑暗。好不容易適應了,才發覺不是出租車,心裏還有些奇怪。待車門打開,裏麵的人悄無聲息的走出來,才嚇了一大跳,脫口而出:“宋令韋!”
  真是活見鬼了,他怎麽會在這裏?

  第 15 章
  濃濃夜色的遮掩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愣愣的問:“宋令韋,你怎麽會在這裏?”,如果說是偶遇,也有點太巧合了。他冷冷的說:“林艾,你又為什麽會在這裏?”看我的眼光令我不由自主想到半夜裏泛著清冷月光的刀光劍影,沒有一絲溫度,隱隱帶有山雨欲來風滿樓般的殺氣。他是誤會什麽了嗎?我有些膽怯的說:“我隻不過來找人。”
  他沒什麽溫度的聲音傳過來:“哦,是嗎?”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快,悶悶的說:“是不是又怎麽了?”他什麽語氣!又不是在逼問犯人!他冷“哼”一聲,“找人?來這種地方?找誰?”我咬著唇說:“這是我的事。”他忽然暴跳如雷,怒不可遏的欺身上前,一手就完全掐住我的脖子,“你要找的人就是周處?”我想沒什麽好隱瞞的,點頭,“找周處怎麽了?又不犯法!”頭轉動的有些困難。
  然後雙手緊緊抵住他的手腕,有些生氣的說:“宋令韋,你想幹什麽!”他做的太過分了,有這樣和人說話的嗎?又不是狹路相逢的仇敵!他的食指點在我頸邊的大動脈上,我可以清晰感覺到血液流動的聲音。他狠狠的說:“找了一整夜?”聲音聽起來像地下即將奔騰而出的岩漿,有毀天滅地的力量。我怔住了,他一整夜都在這裏守著?心中霎時湧過千萬種複雜難言的感情,沒有回答。
  他扳過我的臉,憤怒的叫囂:“林艾,我警告過你,不要再和他來往!你最好聽我的話!”我忽然間覺得又悲又喜,滿心的悲傷夾雜著滿心的歡喜,整個身心同時處於兩種極端的煎熬中,像來回倒流的蒸汽,冷的熱的,冷泠泠,暖融融,交纏在一起成綿延的細線,一點一點的拉扯,扯到最後頹然的斷裂——他是不是也同我一樣受盡煎熬?無力的扳開他的手指,示意他放手,低聲說:“你憑什麽這麽說?我又為什麽要聽你的話?”
  他怒目瞪著我,隱隱看的見嘴角跳動的青筋,手上的力道加大,我覺得有些窒息,拍著他拳打腳踢,抬高身體拚命往後仰,高叫:“宋令韋,你憑什麽這麽對我!”他徑直盯住我的眼睛,似乎看了有一個世紀那麽久,忽然毫無防備的鬆開手,我重心不穩,往後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我見他雙拳緊握,緊緊逼問:“為什麽一定要來找他?為什麽去了整整一夜?”聲音已經有些嘶啞,聽在耳內,忽然讓我有種心悸疼痛的感覺。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他很在乎很在乎我?還是僅僅是見到這樣陰暗的我憤怒痛心?我一向堅定明確的心在此刻是如此的患得患失,茫然失措,盲目的失去方向。
  我抬起頭平視他,平靜的說:“我隻不過犯困,睡了一覺。”他臉上的怒氣依然沒褪,但是身上的火氣卻明顯降下去許多,依舊凜然的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再和他這種人牽扯在一起,對你沒好處!”我忽然湧起一陣失望,僅僅就是這樣而已嗎?我搖頭,緩緩說:“宋令韋,你什麽都不知道!”
  他死命瞪著我,許久的沉默,然後丟下一句:“上車!”荒郊野地,深更半夜到哪去找出租車?我沒抗拒,低著頭坐到副駕駛座上,聞見車裏濃重的煙味,禁不住咳嗽了一聲。轉頭看見垃圾盒裏一堆的煙頭,有一截還冒著一縷淡淡的白煙,漸漸低下去,飄散開來,逐漸熄滅了。他跟著關上車門,打開車窗,卻沒有立即發動。我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全身倒在椅子裏,閉著眼睛緩緩說:“林艾,其實,你也什麽都不知道。”我怔住了,他心中難道也有什麽難以啟齒,不可告人的事麽?我暗中歎口氣:“你一路跟我到這裏?為什麽?”他呼出一口氣,淡淡說:“你和林彬進去後,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沒有離開。然後看見你急急忙忙攔了輛出租車,不由自主跟上來。我原以為你馬上就會出來的,可是你往往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林艾,十年了,你有無數的過去,我也一樣,我也有。所以,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好好的想一想。”我沒有回答,他這是幹什麽?還是這麽不清不楚的吊著!既然隔著這麽多的東西,為什麽就不能徹底了斷呢!
  直到下車,我一直沒有說話。他推開車門,追在我身後問:“事情都解決了嗎?”我勉強回他一個笑臉,說:“還行,總會解決的。”他又說:“如果我能幫你,這是我極大的榮幸。”他知道我的自尊自強,給足了我麵子。我笑笑說:“好,如果需要的話,我不會推辭。”他頓了頓,似乎有些艱難的開口:“林艾,以前的事,你受苦了,不過,我總是希望,你以後能越來越好。”我眼眶忽然一紅,僅僅隻是一句簡簡單單的“你受苦了“,便能直入我心扉,打中我的命脈,令人極欲落淚。我垂著頭說:“好的,以後一定會的。誰都有比較倒黴的時候。”
  他輕輕點頭,最後說:“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再去找周處,他那個人,不但不好惹,而且危險。想必你一定比我清楚。”我平心靜氣的回答他:“大家都這麽說,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周處不是和我關係不一般,而是和林家關係不一般。他對我很好很好,對林彬也不壞,隻不過林彬一直對他態度惡劣。可以說,沒有他,我或許活不到今天。”他沒有說話,維持沉默。在這件事上他沒有什麽發言權。那個時候的我,除了周處,誰也不知道,包括林彬。
  我一腳跨進暗影裏,聽到他徐徐的說:“林艾,那些事,你願意再說一點嗎?”我“恩”了一聲,表示驚訝,想了下,隨即說:“以後再說吧。你看天快亮了,該準備上班了。”他沒有繼續追問,隻平靜的說:“你進去吧,可以再睡一會兒,時間還早。”我朝他揮揮手,怔了下,然後鑽進樓道裏。
  悄悄的打開門,林彬睡的跟豬一樣,什麽都不知道。的確,時間還早,我可以再睡一個小時。和衣倒在床上,幸好被子是熱乎乎的,寒冷的冬夜,有這個已經足夠,沒有什麽其他好想的。不敢睡熟,一直擔心上班遲到,誤了打卡的時間,月底的全勤獎就沒有了。不斷的看時間,最後還是早早的爬起來,喊醒林彬:“喂,我去上班了。你先別忙著出門,養好傷再想辦法。午飯叫外賣吧,晚上我買菜回來做飯,算是犒勞傷患。”他悶悶的“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
  我用力提起精神,麵對空氣“哈哈哈”打出一拳,連喝了三大碗豆漿,然後擠公車去上班。又是第一個到,開了門,發現軟凳底下掉了一件襯衫,也不在意,揀起來嘀咕:“昨天誰最後一個走呀?賣場都不整理。”隨便打掃了一下,然後開始一整天繁重忙碌的工作。
  今天六點下班,剛收拾好東西,操曹的電話打過來:“續艾,我剛好在附近的大學開會,等一會兒,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我沒好氣的說:“不去,我還要上班呢。”他失望的“哦”一聲,我毫不猶豫的掛了電話。一直擔心林彬身上的傷有沒有好點,跑到街頭準備攔出租車回去。
  偏偏一輛車停在身邊按喇叭,我翻白眼,說:“操曹,你不是說你在開會嗎?”他推開車門走下來,不滿的看著我:“你不也說你要上班嗎?”我有些哭笑不得,這倒好,小辮子全部糾出來了,“哼“了一聲,說:“既然知道,那你還好意思湊上來?”他大聲抱怨:“續艾,你這人怎麽就這麽難說話呢?”我沒辦法,岔開話題問:“你什麽時候過來的?一直在下麵等?”他搖頭:“那倒沒有,我是真去旁邊的大學參加研討會去了。”我沒好氣的說:“大學裏的教授領導不是忙的 無暇分身嗎?你怎麽就這麽清閑,一天到晚在這裏蹲點?人家以為你想踩盤搶劫呢!”他嘿嘿笑說:“天都黑了,再長的會也該開完了。誰說過,時間像海綿裏的水,要擠總是有的,人家怎麽想我可管不著。”
  他還有理了!我說:“你能不能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你再這樣,我都以為我自己在虐待你。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以前的事就這樣吧,一筆勾銷。你也不用愧疚了。你再天天蹲上來負荊請罪似的,我遲早要被你逼瘋。您老能不能體諒體諒我脆弱的神經?”我想我夠寬宏大量了吧?多大的事呀,都不跟他計較了。哎,其實見到他就想通了,隻是咽不下這口氣,拉不下麵子。現在麵子裏子都賺夠了,反正再怎麽計較也沒用了,無濟於事,還多了個他一天到晚跟在眼麵前鬧心。他這些天來畢恭畢敬真心誠意的討好也不是沒效果的,折磨他也折磨的夠了,我算是原諒他了,他該死而瞑目了吧?
  他笑嘻嘻的說:“那就一起出去吃飯吧。我在一家餐廳訂了位子,他們有很好的香檳,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喜歡香檳,你一定會喜歡的。”我叫住他問:“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喜歡喝香檳?我頂討厭西餐廳,吃什麽都吃不飽,這也算了,還半生不熟的,難吃死了!”我現在哪有那個小資情調呀!去外麵打聽打聽,香檳到底什麽價!他當場愣在那裏,然後說:“怎麽沒有?那個時候大家喝紅酒兌雪碧,偏偏你不肯喝,說要喝香檳。”
  那大概還是大學時候的事,反正我是一點印像都沒有了。罵他:“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改口味了。不跟你瞎扯了,我還趕著回去呢。”他拉住我:“哎哎哎——,續艾,你能不能好歹給點麵子?不吃西餐,吃川菜湘菜總行了吧?”我正經的說:“不是不給你麵子,是今天晚上真不行。”他愣了下問:“你約了人?”我斜著眼說:“怎麽?不行嗎?”林彬一直打電話催我,說他一天沒吃飯,餓的前胸貼後背,那個懶人,怎麽沒餓死!
  他悶悶的說:“為什麽請你吃飯你總不肯去?不夠誠意嗎?難道說還要下請帖?”我頭疼的看著他,無奈的說:“我趕回去有事呢,不要說下請帖,就是下冰雹也攔不住我。”他隻好後退一步:“好好好,那我送你回去總行了吧。”我不好再拒絕他,再拒絕的話,不知道他又該怎麽想了!我就搞不懂了,一個大男人,還是學理工的,怎麽就有那麽多的想法?難道是對我特別敏感?怎麽就老讓我覺得自己在欺負他似的,難道說——他是故意的?我有些懷疑的想。
  我讓他在超市門口停車,然後買了一大堆的菜,順帶換了塊砧板。自然是由操曹提著一大包的東西,我提著砧板。他問:“你不說還有約嗎?為什麽買這麽多的菜,好像準備回去做滿漢全席似的。”我懶懶的說:“差不多。”既然要做菜,那就好好犒勞犒勞自己,順帶犒勞林彬那小子,他昨天流了那麽多的血,該補一補。長期吃外麵的飯菜,我們兄妹倆都快營養不良了。這段時間發生多少事呀,我膽都快嚇破了。
  他一直很有涵養的沒問我有什麽樣的約,說的都是學校裏一些雜七雜八的事,什麽教研室新聘請了一位教授,是中科院的博士後;實驗室裏的貝克曼溫度計被學生一不小心弄砸了,水銀撒的滿地都是,大家都嚇壞了,到處撒硫磺。其實我很願意聽他說說這些事,覺得聽著還是很有意思的,感覺很親近。雖然光聽不回答,可是他也一定注意到我並不排斥他談論這些事情。
  車子還在大街上沒拐進路口,我看見林彬慢騰騰的在路上走,連忙叫停車,忙不迭的跑下來沒好氣的說:“你又要出去惹什麽麻煩?”他白了我一眼,很不高興的說:“我哪還有力氣出去找事呀!等你回來,我都餓死了。”我罵他:“活該!就有你這麽懶的!”隨即說:“得了,得了,回去吃吧,我買了菜,親自伺候你林大少爺!”他怎麽還是那個公子哥兒脾氣!
  操曹客氣的站在後麵,靜靜的也沒插話,風度倒很好,不愧是喝過洋墨水的人。我沒打算介紹,林彬如果知道就是他害的我被學校開除,還不當場宰了他!隻客氣的說:“行了,就送到這兒吧,我們回去了,今天算是謝謝你了。”林彬卻很有些不客氣的打量他,拿眼看我,有詢問的意思,我裝作沒看到。他什麽時候管起我的事來了!操曹大概是發覺了,主動伸出手,自我介紹:“你好,我是續艾的朋友。”林彬也伸出手握了一握,儀態確有幾分風度翩翩——如果臉上不那麽難看的話。他倒給我麵子,不肯在我朋友麵前失禮。隻是照舊有些不耐煩的說:“幸會幸會,我是她哥。”操曹笑說:“看的出來,你們倆長的很像。”
  我衝他說:“行了行了,你回吧,我們走了。”一邊拿出車裏的東西。他說:“我幫你把東西提回去吧?”我忙說:“不用了,不用了,你趕緊走吧。”他笑笑,打了聲招呼,等我們走遠幾步才將車子掉頭離開了。林彬提著東西問我:“那人是你同事?看起來不像呀,怎麽那麽麻煩?羅哩羅嗦的!”我一個勁的往前走,迎著風說:“你看他那樣子像是我同事嗎?人家好歹是一大學裏的教授!”他“哦”了一聲,說:“不就一書呆子嗎?有什麽了不起的!”卻沒再雞蛋裏挑骨頭,又編排操曹一頓。我歎氣,有知識文化的人,人家總是比較看的起,就連林彬這樣的人都不例外,雖然口氣依舊酸溜溜的,心底還是敬重的。
  林彬一直唉聲歎氣,愁眉苦臉的想辦法怎麽度過難關,大概龍哥派人跟他打過招呼,時間不那麽急迫了。我說:“你不是有挺多的狐朋狗友嗎?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好歹錢總可以借你一點吧?”他垂著臉沒好氣的說:“都是些忘恩負義的,事到臨頭就閃到一邊去了。”我冷笑:“你才明白過來?還當自己是林家的太子爺呢!人家現在躲你都來不及,看你以後還長不長教訓!”他猶不服氣的說:“哎——,你這次可說錯了!小飛就沒躲,他還借了我五萬塊錢。”
  小飛是他一哥們,那時候我爸指著圍繞在他身邊的一群酒肉朋友說就小飛值得結交。看,現在出事了,也隻有他肯出手幫忙。我說:“人家小飛從小就跟你一塊混,以前就不圖你什麽,現在自然更不圖你什麽!”他沒反駁,他現在身邊真正能商量的事的恐怕也隻有小飛了。我也頭暈腦脹的到處籌錢,林彬上次給我打了一筆錢,大概有六七萬的樣子,我半個子兒都沒花,東拚西湊,想盡辦法也隻能湊齊十來萬。他大概也籌到一點,可是離五十萬還遠著呢。沒有辦法,我讓他回家找親戚朋友借去,別在北京瞎晃悠了。
  我一想起此事,就頭痛欲裂,皺著眉頭蹲在庫房暈頭轉向的找一款衣服,明明記得還有的呀,怎麽就找不到了呢。跑到前台的電腦一查,也沒有銷售出去的記錄。誰又亂翻了嗎?弄的我現在老找不著衣服!真是鬱悶透頂!手機歡快的響起來,我現在一見林彬的名字就很不得暴打他一頓,粗聲粗氣的說:“你又有什麽事?錢湊齊了嗎?”他興奮的說:“不用湊錢了,不用湊錢了!全解決了!”我嚇一跳:“你到底幹什麽事了?”不會搶銀行去了吧?
  他興高采烈的說:“不是我作擔保的那人逃了嗎?龍哥一邊讓我賠錢,一邊派人暗中查訪。最後在廣東湛江那個地方抓到那人了!所以,現在一切都跟我沒關係了!”這倒真是一個喜從天降的好消息,既然抓到人了,林彬頂多挨兩頓教訓了事,不用賠一大筆的錢了。不過我懷疑人真是龍哥抓到的嗎?人都穿州過省了,龍哥隻不過地方上一條吸血蟲而已,哪有那麽大的勢力。是不是周處——,哎——,事情都結了,也沒有再提起的必要了。
  我沒說出來,隻問:“那你現在怎麽辦?還跟著龍哥?”他歎氣說:“我算是看清楚這些人的真麵目了。”我也估計他不會再跟著龍哥了。他立即又說:“我碰巧遇到以前一個朋友了,我們打算合夥做一些生意……”我不想再理會他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什麽呀,做生意?還不知道幹些什麽呢!不耐煩的說:“得了,得了,我掛了,你自己小心點,別又上當受騙!”一把掛了電話。
  連續過了幾天,我老覺得庫房的貨不對,總是找不到衣服。我對店長說:“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給其他地方配過貨呀,怎麽老覺得少了衣服似的。”店長出去查了一下配貨記錄,把打印出來的單子遞給我看,上頭寫的全是我的名字,沒有其他人經手過。我說:“我記得那款深色商務型中長風衣,明明就有L號的,也沒見賣出去,可是把整個庫房翻遍了也找不到,掛在外麵還有可能丟了,可是我記得收進來了。”不過不知道有沒有人又掛出去了。店長想了想說:“大庫呢,大庫查了嗎?”我說:“那倒沒有,不過我也沒往大庫入貨。總覺得少了衣服。”誰吃飽了沒事去翻大庫呀。
  店長聽我這麽一說,有些重視,說:“公司規定,丟了衣服都得自己賠,不然幹嘛整天派人看著賣場呢!等到星期天晚上,所有人留下來盤貨,看看到底少了多少衣服。”盤貨的意思就是將所有衣服的標碼全部再掃一遍,除去銷售數據,然後和入庫的數據對照,看到底少多少衣服。不過丟一兩件衣服也算是家常便飯,就隻怕丟的多,那數目可不是嚇人的,真正是丟多少賠多少。盤貨簡直是一項可怕的工程,一整個通宵還不一定盤的完,一聽到盤貨,沒有人不怕。

  第 16 章
  周日晚上,大家一臉無奈的帶好飲料食物,準備通宵奮戰。其他專賣店的燈全熄了,就隻有我們這裏的燈光穿透黑暗,有些落寞淒涼的打在人身上。我打了個哈欠,戴上手套,準備登上架子搬衣服。電話在角落裏響,我隻好又跳下來,胡亂找了一通,是宋令韋。“喂,這麽晚了,有事嗎?”他問:“你現在在哪?怎麽還沒下班?”我說:“哎?你怎麽知道我還沒下班?”
  他沒回答,隻問:“你什麽時候下班?我來接你。”我告訴他:“我們今天盤貨呢,可能得通宵。你有什麽事就在電話裏說吧。”他頓了頓,忽然說:“沒事,就想看看你。看看你辛苦工作後一臉疲憊卻微笑的樣子,讓人覺得敬佩,是那麽的光彩炫目,還有——,還有你其他的樣子——,不,不,不,沒其他的,我也還沒下班,不想回去,整個公司大概就隻剩我一人了,冷清清的,有些傷感,所以想找個人說說話。”我的心瞬間像浸在溫熱的泉水中,汩汩的泉水從地下冒出來,輕輕洗刷過全身,我微笑說:“原來你也在加班,我本來還鬱悶的不得了,現在知道有個陪葬的,心裏平衡多了。”
  他輕笑出聲,問:“你要通宵工作嗎?”我說是。他說:“你看的見我們大樓的燈火嗎?二十五層,我正站在窗外看著你呢。”我不知道他今天晚上為什麽分外傷感,語氣卻是這樣的讓我砰然心動。我在專賣店裏,當然看不到外麵的景物,可是跑到漆黑的走廊盡頭,投過落地的玻璃窗,抬頭看遠處星星點點的微光,其實什麽都看不到,隻有空茫的迷糊,以及無數的暗影,並不覺得壓抑可怕,反而覺得朦朧的可愛,隱隱透露一種曖昧的心動。感覺上像忽然拉近了許多,他的聲音仿佛就在耳朵底下回響。或許是黑夜讓人更加坦誠真實,更加脆弱感性。我隻輕輕的“恩”一聲,沒說其他的話。
  他也沒再說話,維持這種安靜寧謐的氣氛。我忽然希望此刻就是天涯海角,宇宙洪荒的盡頭,刹那就是永恒,一點一滴就是完整的一生一世。根本不知道過去多久,恍惚中好像聽見有人在大聲叫我的名字,才回過神低聲說:“我要工作了,大家都在等我呢。”他也隻是輕微的“恩”一聲,半晌後說:“我今天也要通宵工作。”可是他剛剛還說要來接我下班的,可不可以理解為是陪我呢?當然也有可能是臨時改變主意了,可是不管怎麽樣,我是笑吟吟,暖烘烘的掛了電話的。
  忽然充滿了旺盛的精力,覺得盤貨這種繁重瑣碎的工作也不足為怕了。率先脫了外麵的毛衣,隻穿一件暗紅色格子厚襯衫,卷起袖子開始搬貨。珠珠和樂樂她們一個翻標簽,一個掃碼。我然後又將掃完碼的衣服搬回貨櫃裏。掃累了就聚在一塊吃東西,說說笑笑,互相打鬧,有些放肆,與平時截然不同,倒也有滋有味,算是苦中作樂。可是等到清算結果出來,我一整個晚上積聚的好心情全都不翼而飛了。
  我吃驚的叫起來:“少了整整三大箱衣服?有沒有落下沒算的,再算一遍!”然後大家又掃了一遍,還是一樣的結果,我不能接受,瞪著眼親自上陣,對了一遍數據,還是沒錯,人人心情瞬間沉到穀底。我幾乎不敢相信:“怎麽可能少這麽多的衣服?”我們中間不可能有誰能帶衣服離開,大家下班都是要互相查包的,規矩很嚴,就是為了防止丟衣服這類事件的發生。
  我們幾個麵麵相覷,天!現在該怎麽辦?尤其是我,庫房就是我的職責,少什麽東西全部惟我是問。如果情況壞到真要我賠的話,我怎麽賠!那些衣服,一件就頂我一月的工資了,我還不得去跳樓!店長陰沉著臉看著大家,沉聲說:“我在博思工作了這麽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丟這麽多衣服的。好了,不管怎麽樣,大家辛苦了一整個晚上,先回去休息,再等公司的處理。”
  我惶惶的拉住店長問:“店長?公司會怎麽處理?”她皺眉盯著我:“木夕,這麽大的事,你以為公司會怎麽處理?按照規定,那就是丟多少就得賠多少,合同上全部寫的清清楚楚。以前也出過這種事,有人不滿,幹脆辭職走人,想一走了之,最後全部被告上法庭了。”我嚇的出了一身的冷汗,焦慮的說:“可是怎麽會丟這麽多的衣服?這簡直不可能!所有的出貨,入貨都是有記錄的,從來都沒出過差錯,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店長冷冷的看著我,說:“木夕,那這就得問你了。庫房一直是你在管,鑰匙也是由你拿著,丟不丟也隻有你最清楚,衣服總不能變魔術一樣憑空消失。”
  我氣的肺都要炸了,聽她這話好像懷疑到我頭上,是我故意把衣服弄丟似的,我有必要做這種搬磚頭專門砸自己腳的事嗎?我木夕若想作案,需要用的著這種不入流的手段?再多說什麽也沒用了,事情已經發生,隻能想辦法盡快解決。怎麽會平白丟了那麽多的衣服?一定要查出來,我不想一邊背黑鍋,忍受其他人的猜疑,一邊還要受公司的脅迫,冤枉的賠錢。這真是哪飛來的橫禍呀!我怎麽就連做個小小的庫管還有這麽多的事?真是倒黴透頂!
  我垂頭喪氣,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怏怏的出來,天色大亮,路上已經有來去匆匆的行人。碰到倚在車門外抽煙的宋令韋,我也懶得問他為什麽專門在外麵等我,衝他囔囔:“你又幹嗎?”他轉頭看了我一眼,說:“怎麽了?吃了炸藥一樣!我一大早的特意跑過來等著送你回去,你至少也該高興高興。”我垂著肩,有氣無力的說:“有什麽好高興的!我煩的事多著呢。”他柔聲問:“出什麽事了?”
  我連搭理他的力氣都沒了,悶悶不樂沒有說話。他走過來拍我的肩,說:“好了好了,不管出什麽事,先去吃飯。忙了一整夜,早就餓了吧。”我經他提醒,才發覺自己又冷又餓,又倦又累,跟著他上了車。他帶我去城中大飯店喝粥,滾熱香濃粘稠的大米粥端上來,我埋頭喝了整整三大碗,才緩過氣來,無奈的告訴他:“我們昨天不盤貨了嗎?查出來少了很多衣服,公司要讓我們自己賠。”
  “哦?”他停下筷子,看著我說:“是要你一個人賠還是大家一塊賠?”我搖頭:“不知道。其實丟了衣服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按理說應該大家一塊賠。可是剛剛就為這事大大吵了一架,收銀的說這事跟她完全沒關係,為什麽無緣無故的要賠錢?賣場的人說衣服是在庫房丟的,跟她們在賣場工作的沒關係,也不肯賠錢。看大家的意思,這事是我一個人的責任,連店長也沒出聲。”我很有幾分氣憤,其實世上的人和事大都不過如此。
  他想了下,問我:“怎麽會丟這麽多衣服?”我皺眉說:“不知道。如果說丟一兩件還情有可原,可是丟了整整有三大箱衣服,我就一直覺得邪門,怎麽可能丟這麽多!簡直是活見鬼了!”他思忖了下,又問:“庫房的鑰匙除了你,誰還有?”我歎氣說:“庫房誰都能進,大家都躲在裏麵吃飯換衣服的。鑰匙的話除了我,店長也有。我們上下班都有嚴格的規定,隨身大件物品都要搜查的。”
  我忽然想起前幾天一大早在地上揀到襯衫一事,咬著唇不怎麽肯定的說:“我一直懷疑是內部的人順手牽羊偷了,不然不會丟這麽多。不過也不一定是我們專賣店的人,也有可能是商場裏的人。衣服丟的很有技巧性,是這款丟兩件,那款丟兩件,一時間幾乎讓人察覺不出來。這事實在蹊蹺。”他點點頭,說:“既然一時找不到原因,可以先從結果找起。”
  我抬起頭,不解的看著他,問:“這話怎麽說?”他交叉雙手放在桌子上,望著我的眼睛緩緩說:“衣服這種東西,一下子丟這麽多,人家總不可能偷回去自己穿,一定要通過其他途徑銷售出來。你們這個牌子一般的小市場並不多見,在專賣店寄賣的可能性也很小。對方如果急於出手的話,最可能的方法還是在網上賤價拍賣。因為數量不多,不可能在全國範圍內拍賣,所以尋找的目標隻要鎖定北京就夠了。”
  我聽他有條不紊,娓娓道來,大有豁然開朗,茅塞頓開之感,隨即又為難的說:“那麽大一網絡,大海撈針般,怎麽找?而且對方也不一定急著脫手。如果是經驗老道的慣手,一定會等風頭過去再出手不遲。”他笑說:“我們可以試試。對方如果是經驗老道的慣手,就不會留下這麽多線索,而且還隻偷三箱而已。”我覺得他分析的很有道理,但是還是沒什麽精神的點點頭。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紙上談兵的事誰不會說呀。
  他笑笑安慰我:“好了,既然有眉目了,就別再煩心了。”我還是高興不起來,哪有那麽湊巧的事呀,偏偏就被我撞上了。想到要賠一大筆的金錢,我一顆心就直往海底沉。他用筷子敲我的指尖,連聲說:“好了好了,別苦著一張臉了。這事我幫你查查,讓人留意留意。一有消息,立即通知你。”我眨眨眼睛,無力的“恩”一聲,然後說:“你還要不要上班?我一整夜沒睡,想回去睡覺。”他穿上外套送我回去。
  我靠在車上一直打盹,反正也沒心情說話。感覺車子停下來,我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揉著額頭問:“到了?”隨口說謝謝,推開車門就跳下去。手習慣性往肩上一摸,立即轉身,拚命朝已經緩緩開出去的車子揮手。快步跑上前,喘氣說:“我包忘拿了。”他搜尋一翻,然後說:“車上沒有哇。”我不信,爬上車到處都翻遍了,還是沒見著。怔在那裏,仔細回想,然後說:“一定是落在剛才吃飯的地方了。你能開回去找找?”
  他看著我說:“我就一直沒見你拿包。”我呆了,問:“我出來就沒帶包?”他肯定的說沒有。我哀歎一聲:“難道是落在店裏了?”世上的事怎麽都是禍不單行呀,現在我怎麽回去?鑰匙,手機,錢包全部都擱包裏,身上什麽都沒帶,就帶了個大活人出來。我咬著唇無助的看著他,想了下說:“借你手機用一下。”拿著他手機撥弄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電話號碼。問他:“你有我店裏的號碼?”他看了我一眼,說沒有。
  我祈求的看著他問:“你回去上班嗎?要不順帶捎我回去。”他指著自己眼睛說:“你看我,工作了一天一夜還回去上班?我又不是超人。”他眼睛裏確實滿是血絲,臉上也滿是疲倦的神色,我剛想問他借錢。他打了個哈欠說:“你不說困了嗎?我也累了,誰還有那力氣來回跑。我收留你一天吧,房間雖小,睡個覺的地方還是有的。”不等我回答,動作利落的發動車子,沒有再看我一眼。
  他那種語氣神態,弄的我心裏惴惴的,又不好強迫他開回去。唉——,算了算了,先睡一覺再說,真是折騰累了,我還怕他不成。跟著他來到市中心的黃金地段,車子停在地下車庫,然後直接上二十九層。我瞪著他所說的“房間雖小”的連通式公寓,浴室就有三個,房間裏套房間,走迷宮一樣,我有些弄不清楚方向。沙發和床到處都是,報刊雜誌,衣服雜物隨便扔在地上,有些淩亂,左右兩邊各有一個陽台,抬眼看去,幾乎半個城市盡收眼底。
  他打開門問我:“你想睡哪個房間?”我想了下,說:“要幹淨的,舒服的。”他笑:“所有的房間都很幹淨,最舒服的自然是我的臥室。”我白了他一眼,眯著眼說:“隨便,隨便,不是睡地板就行了。”他領著我到最外邊的房間,整片的落地窗,大片刺繡的厚窗簾,折疊在一起像層層的波浪,真是奢侈。光線很好,整個人感覺像踩在半空中漂浮一樣,最重要的是床看上去又軟又舒適。我衣服也不脫,將被子往身上一扯,說:“我要睡了,你這裏可真舒服。”
  他笑說:“包的跟粽子一樣,也睡的著?”然後走到衣櫥裏找出一件襯衫扔給我,說:“這是你給我挑的,還沒穿過,當睡衣總不過分吧。”不等我趕人,主動說:“暖氣夠不夠?把空調打開吧。”走到門邊按了鍵,順手帶上門出去了。我拿著襯衫,猶豫了一下,還是換上了,蓋的嚴嚴實實,睡的天昏地暗。
  睡夢中一直覺得渴,喉嚨幹澀嘶啞,再怎麽著急也喊不出聲音,殘缺的片段,來回晃動,滿心的驚慌失措,惶惶然不可終日。可是因為身體實在太累了,一直睜不開眼睛。恍惚中似乎聽到有人問我要不要喝水,我閉著眼“恩哼啊哈”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直到嘴裏流進一股清涼的液體,人才逐漸清醒過來。我渾身無力的睜開眼,看見自己倒在宋令韋懷裏。他一手抱住我的肩,一手拿著杯子正喂我喝水,見我醒來,輕聲問:“還要不要喝?”
  我迷茫的搖搖頭,才想起是在他家裏。呼著氣問:“現在是什麽時候?”身體一陣燥熱,時間肯定不早了。他說:“已經下午三點了。”我有些吃驚,“我睡了這麽久?為什麽不叫我起來?我本來還要上班的。”他看著我說:“你累了,該好好休息,請假吧。”我忽然很想公司炒我魷魚,這樣就不用莫名其妙的賠錢了。泄氣般重新倒回床上,沒有起來的意思,現在的我哪還有心思上班呀!
  看見桌子上開著的手提電腦,愣了一下,他什麽時候進來的?看樣子我真是睡死過去了。他走到我床邊,摸了下我額頭,皺眉說:“這麽燙!”我說:“屋裏太熱了。”可是鼻子卻塞的厲害,呼吸有些不暢。他也隻穿一件襯衫,敞著領口,上麵兩個扣子都沒扣,露出性感的喉結和平滑的肌理。他拿出一瓶液體,說:“喝了吧。”我看著上麵奇怪的文字,好奇的問:“幹什麽的?”他說清熱降火的。淡淡的甜香在嘴裏流動,一直流到心裏,流進四肢百骸。
  他在我床頭坐下,伸出手將我抱在懷裏。我覺得姿勢太過奇怪,而且是這樣的——曖昧,正要掙紮。他歎息一聲,問:“做夢了?”我渾身僵了一僵,幾不可聞的“恩”了一聲。他下巴摩挲著我的頭發,聲音喃喃的傳進耳朵裏:“做了什麽樣的夢?可不可以說一點出來?”我瞬間覺得不安,拉著被子,主動往他身上靠,閉著眼睛說:“恩,也不算是夢,都是些以前的事,零零碎碎的。”
  他柔聲誘哄我:“那——,還記不記得是怎樣的?”我懶洋洋的說:“不大記得了。”他頓了頓,幹脆直接的問:“你以前跟著周處是怎樣過的?”我歪著頭倒在他肘彎裏,說:“就那樣過呀,跟平時一樣,還不是吃飯睡覺。”他顯然不滿,懲罰似的咬了一口我的耳垂,我忍不住顫抖,像被實驗室裏的靜電打了一下,渾身酥麻,有瞬間的癱軟,立即掙紮著要跳起來,生氣的說:“宋令韋!”他按住我,連聲說:“好好好,我不動手動腳,可是你也要乖乖的才行。”
  我沒奈何,這個奸商!眯著眼徐徐的說:“其實說起來也沒什麽。我很小就認識周處。我不知道他家跟我爸有什麽關係,他一直都稱呼我爸為舅舅。後來他唯一的母親去世了,就跟著我爸經商。我爸說他年紀太小,十幾歲的小孩應該去念書才對。他自己選擇去念武術學校。那個時候我才上小學,聽別人說他要去少林寺學功夫,覺得好神氣呀,羨慕的不得了,跟在我爸後麵一直吵著也要去。我爸被我吵的沒法子,就讓司機把我順帶也捎去了。我在那荒蕪人煙的鬼地方待了三天,還是被人伺候了三天,然後死活不肯再待下去。他在那種地方待了整整三年,期間沒有回來過。”
  宋令韋“哦”一聲,手指插進我頭發裏,像在替我按摩。我舒服的喟歎出聲,接下去說:“他從武術學校回來後,就沒再跟著我爸了,開始在道上混,跟我們家的聯絡也越來越少,林家一直都隻是做買賣的,也不好和他牽扯上關係。好幾年過去啦,在我們那一直都聽到大家不斷提起周處的大名,不過我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記得了。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他跟林家關係匪淺。”
  他說:“是嗎?那後來你又是怎麽跟著他的?”我伸了伸懶腰說:“那後來又是後來的事。我念書的時候哪會去理會這些事呀,別人津津有味的說,我就當聽故事一樣,聽過就算。”他不高興的說:“林艾,你又不乖了。”我抬手攏了攏亂七八糟的頭發,嘀咕:“我怎麽不老實了?周處的底子都說出來了!”他手在我脖子處來回遊移,有一下沒一下的撩撥,帶著輕微的挑逗,慢慢說:“我隻想知道你跟著他那段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我有些抗拒,想要翻身爬起來。他並沒有阻止,以極其誠懇的表情低頭看我,說:“不可以說一點嗎?”表情是那樣的虔誠,眼神是如此的蠱惑,我實在禁不住他那樣看我的眼神,像無邊無際的深藍色海洋,瞬間迷失了方向。開始娓娓訴說心中夢魘一般的故事,現在想起來,真的是恍然如夢了!

  第 17 章
  我拉著他的手躺倒在他懷裏,說:“我被學校開除後,覺得世界之大,簡直無處容身。收拾些隨身物品,就那樣回家了。我們家在郊區還有一套小房子,兩室一廳,也沒怎麽裝修,以前是準備拿來送人的,戶主登的不是我爸的名字。後來家裏出事了,我和我哥就搬進去了,算是唯一的遺產。我哥那時候一年到頭不在家,跟人在廣東雲南那邊不知幹些什麽。”
  “我回去後,心情很不好,天天晚上一個人在周邊的酒吧裏泡。整天喝的醉醺醺的,和相熟的酒保開一些下流的玩笑,經常有不識相的男人上來搭訕,我一概不理,通常都是一走了之,換個酒吧再繼續喝。後來有一天晚上出了一點意外,有一個人大概是道上混的,借酒壯膽發酒瘋,硬拖著我陪他喝酒。我脾氣上來,將手上剩餘的酒水往他臉上一潑,甩頭就走。他漲紅了臉,大概覺得顏麵盡失,罵出的話很難聽,伸手就要打我,被人欄住了。”
  宋令韋手指在我臉頰上摩挲,漫不經心的說:“是周處?”我點頭,“是呀,原來他一直注意到我,不然我不會安然的在酒吧裏醉生夢死,借酒消愁。他抓住那人的手,迎頭就給了一拳,打的那人從這頭跌到那頭,半天爬不起來。所有人吃驚的看著他,不過沒有人敢上前。他扶住我,帶我離開,我還偏頭問他是誰,後來的事就有些模糊了。反正我知道他是周處後,就跟在他身邊,其實就一個跑腿打雜的,不過他沒有給過我任何氣受,再任性的要求也順著我。”
  他“哦”一聲,淡淡說:“就這樣?那你跟著他一般都幹些什麽?”我仰著頭忽然朝他笑起來,說:“說出來你一定不相信,就忙著在酒吧裏搭訕英俊的男人呀。”他捏了下我的臉蛋,不懷好意的笑說:“是嗎?那我長的夠不夠英俊?”我一下子紅了臉,沒好氣的說:“嘿!廁所裏照鏡子——臭美!”他將我往他腿上移了移,摟緊了些,笑說:“那你一般都是怎麽搭訕的?這樣?”頭逐漸低下來,作勢要吻我。我一邊用力打他,擋住他的臉,一邊裝作微醉的樣子,眯著眼睛流裏流氣的說:“帥哥,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他探出頭忽然咬我抬起的手指,我瞪著眼罵他:“色狼!”他說:“周處就這樣任由你每天晚上任性胡來?”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微的不高興。我仰起頭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說:“周處從來不管我的,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他隻負責替我收拾爛攤子。”他頓了頓,半晌又問:“後來呢?”我歎口氣:“後來就厭倦了啦。我發現那些經常在酒吧裏混的男人,全都言語無味,麵目可憎,表麵上衣冠楚楚,實際上禽獸不如。”
  “再後來就跟著周處認真的學拳腳功夫。他可真是狠,每天天還沒亮就逼著我腳上綁兩個沙袋跑五公裏。有一天下綿綿細雨,我躺在床上撒賴,怎麽都不肯起來。他派人叫了我幾遍,我不理,他就直接踢門進來,一腳就將門踢壞了。然後二話不說,將我從床上拖起來,陰著臉威脅我要把我從樓上扔下去,還當真橫腰將我舉過頭頂,站在陽台上作勢拋出去。我見過他發狠的樣子,真的什麽事都做的出來。當時真是嚇壞了,揮著手一個勁兒的哭著喊爸,媽。他等我哭夠了,才放我下來,抱住我的頭一直沒說話。我後來再也不敢偷懶了。”
  宋令韋這次默默聽著,一直沒插話。我自嘲似的說:“其實我根本不是學拳腳的料,再說起步也太晚了。除了被周處逼的逃跑快一點,其他的全學的馬馬虎虎,連差強人意都算不上。周處一開始還花大量的時間親自教我,後來對我大概是徹底絕望了,就隨便派了個師傅教我,幹脆放羊吃草。那師傅見我學的不上心,周處也不聞不問,索性敷衍了事。我也樂的偷懶,到後來幹脆不學了,跟著周處到處撐場麵,出入各種各樣的舞廳,夜總會。人家都以為我是他的女人,所有沒有人敢不識相的上前來惹我,倒省了許多的麻煩。”
  宋令韋忽然隔著襯衫用力捏了下我的腰,我敏感的一個翻身,喘著氣抱怨說:“你幹嘛?不是說好不動手動腳的嗎?”他直接說:“我不喜歡周處。”我不理會他莫名其妙的話,猶忿忿的說:“你不喜歡周處關我什麽事!不喜歡他的人多了去了!”他忽然又拋出一句,咬牙切齒的說:“我嫉妒他!”臉上氣惱吃醋的表情一點都不遮掩,絲毫不漏的全收進我眼底,我忽然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麽,臊著臉滾到另一邊,頭深深的埋進雲一樣柔軟的被褥中。心髒不爭氣的“砰砰”亂跳。哎呀,林艾,你真是沒用!隻不過一句話,就讓你神魂顛倒!
  我好半天都鎮定不下來,一直不敢開口說話,也不敢看他,生怕被他看穿太過明顯的心思,真是丟臉!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隔了好一會兒才清了清嗓子,慢慢說:“那你後來怎麽又到北京來了?”我迅速抬起頭,飛快的看了他一眼,微微怔了下,隨即岔開話題,仰起臉笑說:“我給你講一個我那時候鬧的笑話好不好?你不是一直要聽我以前是怎麽過的嗎?”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維持臉上淡淡的表情,沒有回答。
  我自顧自的往下說:“那時候我跟著周處什麽地方都去,難免有些地方比較放縱,恩,怎麽說,大概可以稱的上——墮落吧。包廂裏的小姐帶著客人喝酒服藥,尋歡作樂,互相調笑,到處都充斥著煙酒和情欲的味道。我早已見怪不怪,在別人幾經遊說下,很有些好奇,於是有一次跟周處說,我也要服藥,想試試看到底是什麽感覺。現在想起來,真是如古人所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說的大概就是我這種情況。他一向都不沾那些東西,不過也沒攔著我。反而讓人取來純度很高的藥物。然後我就在小姐的指導下吃了。”
  宋令韋依舊沒什麽表情,並沒有露出不悅或是皺眉的樣子,就好像聽我說吃飯喝水一樣平常。見我停下不說,反倒催促我:“後來呢?”我看著他笑了一下,接下去說:“後來呀,後來就沒有什麽意識,什麽都不記得了。”他這下倒愣住了,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的問我:“這樣就結束了,你鬧的笑話就是這個?”我裝作咳嗽一聲,有些尷尬的說:“後來我不再去那家夜總會了,因為人人見到我就故意取笑我。周處後來告訴我,我服了藥之後,小姐教我怎麽搖頭,怎麽扭身,這麽獲得快感,怎麽享受。我笨手笨腳站在包廂的中間,迷茫的看著地上,不知道該怎麽辦。別人拉著我都動不起來,後來被逼的差點哭出來。”
  “因為服了藥,耳朵聽著重金屬型的音樂,身體動不起來,整個人非常難受。我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個人傻傻的打開包廂的門,然後蹲在外麵的走廊上,‘嗚嗚嗚’的埋頭啜泣起來。任憑人家怎麽拉都不肯起身,反而哭的越來越大聲,把附近的客人全部驚動了,大家像看稀有動物一樣圍在走廊上看著我。後來還是有人通知了周處,才把丟盡了臉的我抱回去了。後來周處一提到這個事就笑,說我那時候就像沒有要的小狗,縮著肩蹲在牆角處,吧嗒吧嗒睜大眼可憐兮兮的看著他,臉上還滿是眼淚鼻涕。我自己倒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宋令韋忽然橫過身體,撲上來將我困在他懷裏。然後翻了個身,側躺在床上,手擱在我腰上。我覺得渾身麻癢麻癢,忍不住往外縮了下,我的身體對人一向分外敏感。他不客氣的又黏上來。我微惱的推他:“宋令韋,你這人怎麽這樣?老是占人便宜!”他悶哼了兩聲,沒說話。我故意瞪他:“你還要不要聽?說完了我可要走了!以後不許再這樣逼我了!”什麽呀,就知道對我用美男計!
  他頭靠在我肩膀上,含糊不清的說:“我聽著呢。”我繼續往下說:“自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第二天照樣跟著周處去那家夜總會。所有的小姐都分外注意我,抿著嘴指著我笑,連大堂的經理也對我多看了兩眼。到後來我才知道大家說的是‘就跟著周處那女孩,就是昨天晚上蹲在門外邊哭的那個’,看來那件事是傳遍了,所有人全都當茶餘飯後的笑料在談論。我總算明白後,惱羞成怒,再也不肯上那家夜總會,也不肯再沾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到後來人人都知道我對那些鬼藥物深惡痛絕,再也沒有人敢犯險勸我吃了。”
  我心裏歎口氣,幸好是這樣,不然照那時候的我,一心往墮落的地方去,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那時候的我墮落的連爸媽的墳墓都不敢去拜祭,幸虧現在好了!總算都過去了!他還要追問:“那後來呢?”我不耐煩的說:“後來?再後來不就是現在了嘛!”然後伸出手用力的推開他,抓起被子往床外滾,一個利落的鯉魚挺身,爬起來就走。彎腰揀起地上的衣服,不再看他,一溜煙兒的跑進浴室。他喜歡在待在那裏就待唄,反正是他自己的房間,我哪有資格趕他走!
  我梳洗好隨他一同前往公司。店長不在,大家對我的遲到也沒說什麽。我蹙著眉坐在試衣間裏,半天沒說話。珠珠探頭進來,小心翼翼的說:“木夕,該出貨了,賣場缺很多號呢。”我懶懶的站起來,帶了紙和筆先出去查缺的號。珠珠跟在身邊問:“怎麽會少這麽多的衣服?有沒有頭緒?”我歎氣:“我真不知道!按理說,像咱們這樣的商場,還是很安全的,大廈裏都有保安人員守夜的,外人根本進不來。”珠珠點頭說:“以前也出過丟貨的事,不過一般都是賣場丟一兩件,從來沒有丟這麽多的。”我愈加頭疼。
  想起前幾天揀到的襯衫,於是問:“十一號晚上是你當班嗎?”她想了下說是。我說:“你都收拾好了才走的?”她有些的奇怪的看著我,說:“是呀,沒收拾好怎麽敢走。”我說:“那賣場呢?你都整理好了?第二天早上我來的時候還在賣場撿到一件豎條紋的襯衫。”她連聲說:“不可能呀,我嫌地上髒,拖了地才離開的,也沒見地上有掉落的衣服呀。”我沒有說話,事情越來越離奇了。
  她大概也察覺到什麽,小聲說:“你是懷疑咱們內部的人動了手腳?”我沒敢吱聲,這種事誰敢亂說呀。轉過身背著她說:“哪呢,整個商場這麽多人。”她忽然拍我的肩,引我到角落裏低聲說:“如果是十一號晚上的話,那事可就說不清了。我記得十一號晚上女裝部布置促銷會場,就在前麵的中央廣場。大家都下班了,她們部的人員才開始工作。司機,搬運工,技術師來了一大堆,亂哄哄的,整層樓就留了幾盞燈,烏漆抹黑的,還牽線拉燈的聽說忙了一整個晚上。”我震動,照這樣看,衣服極有可能就是那個晚上丟的,趁著人多,混水摸魚,箱子拖車也少不了,正好趁亂運出去。我微微點頭沒有說話。就算知道又怎樣,還不是什麽都查不出來!
  店長晚上跟我說:“木夕,公司知道這事了,意思是按照規定處理。”我十分不平,委屈的說:“店長,這麽一大公司怎麽能將責任全部往我身上推呢?又不是我一個人弄丟的!庫房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呀,都是大家的!專賣店不也是公司的嗎?出了事應該大家一起承擔責任才是!”這都是些什麽人呀!公司未必真這麽絕情,許多事遮掩遮掩就過去了,還有不了了之的呢,這還不是內部某些人幹出的好事!說來說去都是宋令韋幫我出頭,引來別人的不平和嫉妒了!表麵上看不出來,一出事就落井下石了!
  我不再說什麽,生氣也是白生氣,平靜的說知道了。然後甩包下樓,頭也不回。沒錢怎麽賠?難道還抓我去坐牢不成!我迎著寒風站在街道邊,滿心的火氣,詛咒的拿起電話,大吼:“大半夜的誰呀?不知道要睡覺嗎?”宋令韋可惡的聲音傳過來:“你站在大街上睡嗎?”我轉身到處搜尋。他正從街對麵推開車門走下來。我沒理他,徑直往前走。
  他電話又打過來:“一個好消息,要不要聽?”我聽他似乎話中有話,住了腳,沒好氣的說:“有什麽話快說,本人現在心情很不好。”他說:“是嗎?包你聽了心情大好,請——”隔著遠遠的,作了個請我上車的手勢。我識相的妥協,慢騰騰的走回去,斜著眼說:“你最好是真的有好消息。”在這個當口他再敢耍我,我保不準會做出什麽樣的事來。不過看他那樣子,倒不像是哄我的。
  他雙手抱頭靠在駕駛座上,懶洋洋的說:“網上有人三折倒賣博思的衣服。”我一聽,打起精神,問:“哦?不會是仿的博思吧?”三折?博思這個牌子就是賣不出去,也從來沒有賣過這麽低的價的,最多就打過八折,事關公司形象問題。不過現在這年頭什麽都有假的,衣服也不例外。
  他搖頭:“應該不是,他們似乎急於出手,我已經派人下去查了,很快就會有消息。提前告訴你,是希望你好好睡一覺,別再煩心了。”我把十一號晚上布置會場的事告訴他。他沉思說:“那就有很多種可能了。不過為什麽單單你們庫房丟貨了呢?總不可能是湊巧吧?”我搖了搖頭,說:“而且,專賣店的鎖也不像是有人動過的痕跡。”這事若真能查出來,肯定嚇人一大跳。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最不可能也就是最終的答案了。
  第二天他特意來找我,拿著一件衣服說:“這就是從網上買的。”我拿在手裏仔細看了看,是當季的新款,我們店裏正熱賣,點頭:“不是假冒的,是真的博思。”慎重起來,這衣服一定有問題,不然誰傻冒呀,新款衣服賣這麽低的價錢!不過,不一定就是我們店丟的那批。標簽早就拆了,什麽都認不出來。忽然想起一事,靈機一動,翻衣服裏側攜帶的小商標。失望,沒有標記,抬頭問他:“還有沒有其他的衣服?”
  他從車裏又拿了另外一款還未拆封的遞給我,我照舊翻衣服裏邊的商標,指頭大小的商標上用黑色水筆劃了個圈,裏麵打了個叉。我興奮的跳起來:“這就是我們店丟的衣服。這商標上的標記就是我做的。我給其他商場配貨,出的衣服全部是客人退回來不要的,所以特意做過標記,就是怕混在一起,其實是自己不安好心,把不好的推給其他商場。又要別人不注意,所以隻能在衣服裏麵做記號。”終於找到了!總算不用背這個黑鍋了!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微笑看著我,點頭:“好,確定的話就好辦。我會想辦法讓他們送貨上門然後再沿著這條線索順藤摸瓜找下去的。”我用力伸了個懶腰,渾身都輕了起來,笑說:“宋令韋,這次真得好好謝謝你。不然,這錢我賠定了,還不知道該到哪裏去籌呢,說不定最後得吃官司。”他壞壞的笑說:“那有沒有獎勵?”我挑了挑眉,故意說:“請你吃飯?這可是我最高級的待遇了。”
  他卻意外的沒有得寸進尺,看著我發了好一會兒怔,眼神複雜,似乎有什麽話要說,我做好心理準備等著,我想我對他的心防正一點點瓦解崩潰,實在無力再抗拒了。可是他似乎有些猝不及防的撇轉頭,然後朝我笑了笑,專著開車,不再看我。我有些反應不過來,仿佛下樓梯的時候一腳踩空了,空茫茫失落落的,轉頭愣愣看著他的側影,渾身像發出耀眼的光芒,吸引我不由自主飛蛾撲火。

  第 18 章
  第二天傍晚時分,宋令韋帶我去見一個人。年紀很輕,頂多二十來歲,染著黃色的頭發,銅絲一樣一根根豎起來,眼神閃爍,畏畏縮縮的站在角落裏,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人。我問:他是誰?“宋令韋拿起桌子上的衣服,淡淡說:“他就是送貨來的,等下會帶我們去一個地方,有沒有興趣一起去?”我不由得仔細打量那年輕人,才發現他臉上有傷痕,左邊臉都腫起來了,嘴角有血跡,猶有餘悸的看著宋令韋,大概很吃了些苦頭。
  我沒再說話,跟著宋令韋,在那年輕人的指引下往老北京城區一路開過去。道路太狹窄,車子進不去,隻好在胡同口就停下來。我四處看了眼,低矮陳舊的四合院,斑駁脫落的牆壁,歪歪斜斜的胡同,道路也是坑坑窪窪的,有些怔住了,好像一下子回到黑白電影中的北京城,時光倏忽倒流了幾十年,原來現在的北京還有這樣的地方呢!那年輕人領著我們在一家院門前停住了,岩石鋪成的台階分外高,短而緊湊,光滑狹窄,一不注意很容易跌倒。
  竟然是對襟似的長而窄的木門,上麵還有人用黑色炭筆調皮的畫了個光屁股的小孩。右邊那扇門上有一個銅綠斑斕的拳頭般大小的手環,左邊的大概已經丟失了。那人倒沒有敲手環,用力往裏一推,門就開了。我跟在宋令韋後麵進去,院子中間中了一棵大槐樹,那樹估計得有上百年的樹齡,斜斜的歪在半空中,光禿禿的,伸出的枝椏就有我整個人那麽大。
  那年輕人猶豫的看了我們一眼,在西邊的一間房門前站住了,然後垂著頭敲門。我注意到門外邊有一個煤球爐子,這東西似乎是我小時侯的產物,現在大概是古董了吧?通紅的火光從縫隙裏照出來,帶著翻滾的氣浪,上麵架了口高壓鍋,冒出的汽水正嘟嘟嘟的響,聞到蘿卜的香味。聽到裏麵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來了,來了,誰呀?”我簡直不能相信,往後退了兩步。
  李欣穿著厚厚的棉襖掀開厚重的簾子探出頭來,大概還沒看見我,皺眉說:“辛力,你幹嘛到我家裏來?”又不甚歡迎的看了眼宋令韋,最後才見到站在後麵的我,露出吃驚的表情,隨即環視了一圈,帶緊房門走出來,冷冷的看著我,說:“你來這幹嘛?”語氣仿佛帶有恨意。宋令韋見我沒說話,站出來平靜的說:“你就是李欣?我們為什麽來找你,你心裏最清楚不過了吧?”
  她臉色瞬間變的煞白,抬頭憤怒的瞪著那個叫辛力的人,好半天後說:“那你們想怎麽樣?本來就是你們逼人太甚!”一副破釜沉舟,什麽都不怕的樣子。我還來不及說話,從裏麵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欣欣,是誰在外麵,大冬天的,也不請人進來說話!”隨即門從裏麵打開了。
  一個臉上滿是皺紋的老人坐著輪椅滑出來,看見辛力便變了臉,嗬斥說:“你這小子,年紀輕輕不學好,整天偷雞摸狗的還敢上我們家的門,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當真伸出手中的拐杖劈頭就打。辛力蛤蟆一樣跳下台階,狼狽萬分,遠遠站著不敢上前。那老人帶有三分怒氣打量我們。我怕他不分青紅皂白也跟著一拐杖打下來,趕緊說:“老大爺,我是李欣的同事,找她有事。”李欣有些詫異的看了眼我們,垂著頭沒有說話。
  他聽了,立即樂嗬嗬的說:“啊,原來是欣欣的同事,快請進,請進。剛才真是怠慢了。”撐起上身殷勤的要掀簾子,李欣搶先一步拉開簾子,說:“行了,爺爺,我來,我來。”推著他爺爺進去了。那老人熱情的招呼:“進來喝口熱茶,站外麵可凍壞了吧。”我和宋令韋隻好跟著進去。
  飯桌上已經擺好菜了,隻有一碗醬蘿卜和一盤子大白菜,另外還有一碟子甜辣醬。那老人連聲說:“請坐,請坐,地方局促點,請不要嫌棄。”我忙說:“哪裏,哪裏,冒昧前來打攪,應該是我們過意不去才是。”拉著宋令韋在沙發上坐下來。那沙發又冷又硬,彈簧似乎都壞了,坐蓐上有一兩個手指般大的洞。
  屋裏陳設極其簡單,木製的家具看上去就有年頭了,桌子上擺著台老式電視機,大概隻有十幾英寸,跟一電腦差不多大。惟有角落裏有台無線電收音機在咿咿呀呀唱著,聽起來似乎是京劇。裏麵還有一個房間,大概是臥室,垂著厚簾子,看不清楚是什麽光景。我不知道李欣的境況竟然是這樣的,平時一點都看不出來。還以為她跟許多北京小孩一樣,不肯好好念書,出來隨便找個工作,工資連吃飯都不夠,還要拿著父母的錢夜夜泡吧,和社會上一些所謂的哥們來往。
  那老人又讓李欣倒茶,熱情的問我們有沒有吃飯。我看了看宋令韋,然後笑說:“來的路上就吃過了。我們來找李欣是工作上有些事情想和她商量商量,明天好向領導匯報。就兩句話,說完就走。”李欣也沒倒茶,平靜的說:“行,那我送你們出去吧,路上說。”那老大爺還一個勁的挽留,笑說:“吃了飯再走,剛好燉了蘿卜排骨湯,喝一碗熱熱身子。”我忙說:“老大爺,我們真吃飽了。剛剛在飯館裏吃完才來的,早知道您燉了排骨,空著肚子就來了,現在可吃不下了。”他嗬嗬笑起來,直送我們到門口,說:“那下次再來玩啊!”我忙不迭的答應。
  李欣帶頭在前麵走,出了門,我打破沉默,歎氣說:“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麽恨我了。不過讓你丟了工作,不是我的本意。算了,再說這些也沒什麽用。庫房丟的衣服,公司要按價賠償,你工作時間比我長,公司的規定想必比我清楚。”她冷冷的看著我,沒什麽表情的說:“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我早就被公司炒魷魚了!”我沒生氣,看著她說:“我也不說什麽,你別再賴了,人證物證都有,那個叫辛力的你認識吧,鬧大了也不好收場,怎麽說都得進局子裏蹲個一兩年。”
  她慘白著臉問我:“那你想怎麽樣?”我想了下,說:“你既然敢做就要敢當,我不想鬧大,於我沒什麽好處。沒銷售出去的衣服還回店裏,賣出去的你自己掏腰包賠。該賠多少就賠多少,我也沒辦法。”她一開始沒說話,過了許久才滿頭是汗的抬起眼,搖頭:“這事你做不了主,公司肯定不會放過我。”我知道她還在擔心被送進警察局的可能。於是說:“大家出來做事,都是瞞上不瞞下,隻要報上去說盤貨的時候出了差錯,衣服根本就沒丟,不就沒事了!你沒事,我也沒事,皆大歡喜,有什麽不好!不過你要賠禮認錯,店裏的人是瞞不了的,幸虧這事沒多少人知道內情。大家同事一場,知道你的情況後,應該不會跟你為難。”
  她似乎有所觸動,一直沒說話。我歎口氣,認真的說:“我也過過苦日子,知道那滋味。想必你挺缺錢的。你家就你和你爺爺?”這個當頭,她不敢再給我臉色,默默點頭。我問:“你爺爺身體不大好是嗎?”她稍稍放鬆下來,垂著頭低聲說:“腿腳有些不好,很正大的一個人,年紀雖然大了,還在路口賣報紙雜誌。不管怎樣,剛才還是謝謝你,沒有當著他老人家的麵說出來。”
  然後抬起頭,看著我說:“木夕,說實話,我挺討厭你的,輕輕鬆鬆就拿走別人一大筆的提成,然後又有人替你暗中出頭。公司憑什麽炒我魷魚呀,不就因為你有人在背後撐腰嗎!所以懷恨在心,一心想著報複你。店裏的鑰匙我一直沒還,湊巧知道女裝部趁夜布置促銷會場,溜進去偷偷拿走了三大箱衣服,也是不想你好過。就是現在,你替我遮掩,我還是不喜歡你。”我說:“我知道,我也跟你合不來。不過,落井下石的事我是從來不屑於做的。”
  她問:“你真準備就這麽私了?錢不是大問題,總借的到的,隻要不進局子裏。”我說:“那行,就這麽辦吧。你隻要把事情辦妥了,我沒什麽意見。不過,以後你別再走歪了,靠威脅暴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以前就走歪過,受了很大的教訓,幸虧現在走回來了。好了,天黑了,我們也該走了。事情總算解決了,我可以舒心的睡一覺。”她忽然說:“木夕,你不簡單。”然後又歎氣說:“是啊,事情總算解決了,我也可以舒心的睡一覺。這段時間,我晚上老做夢,夢到被槍斃,一地的血。你放我一馬,我會記得的。”我了解她心裏那種擔驚受怕的感受,點點頭,和宋令韋一起走了,沒什麽好說的,反正已經解決了。
  宋令韋忽然笑說:“我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麽和氣就收場了,原以為得大打出手。”我歎氣:“我本來想,要是抓到誰陷害我,非得抽他筋喝他血不可,不死也要讓他褪三層皮。不過現在,哎——,可恨的人也不過是可憐的人罷了。反正事情已經跟我無關,轉給她去頭痛就行了。”他點頭,說:“事情既然完了,咱們該去吃飯了吧?”我笑說:“剛才應該留在李欣家裏蹭一頓飯的,老大爺挺喜歡我的,一直留我吃飯,差點就答應了。大冬天的本來就餓的早,你沒聞見那蘿卜排骨湯有多香,我餓的肚子都痙攣了。”
  隨便找了家看起來不錯的飯館,我硬是要了一碗蘿卜排骨湯才肯罷休。還是念念不忘那門邊上的香味,香的我肚子裏的饞蟲一隻一隻往外爬,可是等飯店裏精心烹調好的湯端上來,又覺得沒那麽好喝了。我先去店裏將李欣的事一字不落的說了,說她家隻有一個爺爺相依為命,家裏條件似乎挺艱難的,又說我自己也有錯,弄的她被迫辭職,也是我不對。
  大家聽完了,珠珠帶頭說:“行,這事我不說出去。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李欣也挺可憐的,一時沒想清楚,犯了錯,也別死糾住不放,毀了人家一生。”大家都表示不再追究,人人都要麵子,也不說出去。店長最後也同意了,說:“既然大家都這樣說,那我也不好鬧大了,於咱們專賣店的聲譽也不好。上頭追究下來,還得說我們的不是。那就這樣吧,有衣服賠衣服,沒衣服就賠錢。”
  我有些惆悵的下樓,看見宋令韋的車還在下麵停著。走過去敲窗,說:“哎,你這麽還沒走?一個人躲車裏發呆呢?”他將手裏大半截煙掐滅了,說:“想一個人靜靜,不過沒好去處。”我說:“你不回去上班了?”抬手看了下手表,才八點鍾。他這個工作狂轉性了?不是每天不工作到大半夜不放手嗎?他微微呼出口氣,說:“覺得累了,不回去上班,想隨便走走,散散心。”
  我的心口忽然有些軟,像被火暖暖的烘著一樣,笑說:“我正好要去買東西,你要不要跟著去溜達溜達?”他推開車門笑著走下來。我本來是準備去附近的小店子買床單被罩枕巾等床上用品的,可是那些地方人太多,太鬧了。於是笑說:“我雖然在這家商場工作,不過還沒逛過。上去轉轉怎麽樣?晚上人少,音樂低下來,氣氛正好,而且裏麵的暖氣足夠舒服。”繞了個大彎往另一邊走,我們工作人員平時走的都是員工通道,很少從富麗堂皇的正門進去。我笑說:“以客人的身份在這裏逛,感覺還滿新鮮的。”
  繞過一樓的珠寶大廳,直接上二樓的女裝部。他問我:“想買衣服?”我笑說:“是呀,買不成就當散散步好了。”他挽住我的手,柔聲說:“想買什麽樣的?”帶我走進一家品牌女裝店。我連忙說:“我不喜歡這家的衣服,亂七八糟的。”他指著另一家問:“那家的衣服呢?”我搖頭:“也不喜歡,花裏胡哨。”連問了幾家我都不中意,他沒好氣的說:林艾,尋開心是不是?“我笑嘻嘻的說:“不是你自己說要瞎逛的嗎?”
  然後指著對麵的櫥窗說:“我喜歡她們的衣服。”他看了眼,以為我又逗他,說:“那是職業套裝。”我說:“我就喜歡阿曼尼的套裝呀,幹練優雅,美麗自信。我特想穿著幹淨利落的白襯衫和裁剪得體的套裝,坐在辦公室裏每天朝九晚五的忙著上下班,忙著通宵工作,忙著出差,忙著和客戶應酬,忙著接各種各樣的CASE。可惜我現在根本用不著穿她們家的衣服上下班。”我隻不過是專賣店裏一名默默無聞的小庫管而已,連穿套裝的機會都沒有。
  我盯著模特身上的套裝發呆。他停下腳步,輕輕扳過我的臉,牽起我的手說:“想穿就可以穿。”帶著我走過去,對迎上來的小姐說:“我們想試試模特身上的那套衣服。”我縮著頭吐舌頭說:“不大好吧?”還是興衝衝的跟著小姐進去換衣服去了。白色尖領襯衫微微敞開,衣服款式簡單,裁剪合身。隻有一個扣子的職業外套將腰部線條完美的凸顯出來。褲子利落的垂在腳上,顯得腿很直很漂亮。我將散落的頭發紮成長長的馬尾,利落的掃在背後。對著鏡子滿意的說:“像不像一個事業有成的白領精英?”
  宋令韋站在後麵滿臉的笑意,抱胸說:“林艾,你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拿出卡遞給站在旁邊的小姐。我一把按住他的手,說:“幹嘛?你想討好我我還不樂意呢!”甩頭進試衣間換了下來,不管跟在後麵的小姐黑著一張臉,拉著他就往外走,說:“我又穿不了,買回去供著呀!”他拉住我笑說:“來我公司工作怎麽樣?這樣你就可以穿中意的套裝了。”
  我搖頭:“穿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衣服會很不舒服的,甚至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所以比較起來,我現在這樣不是也很好嗎?雖然我覺得自己很倒黴,在一個小小的專賣店工作都會惹出這麽多是非,先是被人威嚇,厚又被人誣陷,不過我不喜歡當你的下屬。”我不喜歡成為他的員工,如果世事不是那麽離奇曲折的話,我現在應該和他站在同一條線上,彼此平視,齊頭並進。
  他沒說話,忽然將我腦後束發的發帶扯下來,笑說:“這樣好多了。”我驚訝於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毫不避諱的親密舉動,有些不適應的退後一步,紅著臉小聲嗬斥:“幹嘛呢你,大家都看著呢!”他歎氣說:“林艾,我總想討你歡心,使你高興,可是無奈的發現所有想做的對你全然沒用,我有的你不屑,你想要的我不知道有沒有。”聽著他這樣一個人說一心一意想討好我,我簡直抑製不住,內心深處高聳的城池砰然倒塌,仰起頭滿臉期待的問他:“宋令韋,你可會對我好?將我隨時隨地放在心口上?”他回答:“我想對你好。”
  我還來不及分析他話中的意思,聽到有人在耳朵底下叫“喂”,嚇了一跳,氣惱的說:“操曹,想幹什麽呀你!又不是土行孫,從地上冒出來嚇人嗎!”他沒回嘴,看看我,又看看宋令韋,表情有些奇怪。我不理他,沒好氣的問:“你怎麽會在這裏?”他好半天才說:“我專門來找你的,珠珠說你今天隻上半天班。從樓上下來,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你。”隨即轉身對宋令韋說:“令韋,你認識續艾?”那眼神怎麽覺得那麽奇怪呢,我又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我一見他就沒好氣,推著他嚷嚷:“我就不能認識宋令韋,我認識他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呢!你千方百計,巴巴的跑過來找我到底有什麽事?”他看了我半天,愣愣的說:“現在忘了。”我氣的無語,轉身下樓。
  聽到操曹在後麵說:“哦,對了,令韋,既然碰到你,順帶說一聲,我爸下個月過壽,問你有沒有時間。”宋令韋問是哪一天,我一聽到他們這些高幹子弟說這些迎來送往,觥籌交錯的事就心煩,反正跟我沒關係。站在路邊上攔下一輛出租車,操曹愣愣的拉住我:“幹嗎一個人回去?”我板著臉對他,眼睛卻看著宋令韋:“關你什麽事!”可憐的操曹,還不知道我為什麽大發脾氣,其實不過是惱羞成怒罷了。誰叫他好死不死偏偏那個時候不識相的鑽出來,我立即像被人踩到小辮子一樣跳起來衝他胡亂開火。
  大半夜的倒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我想我一定是為情所困了,真是太沒用了!宋令韋那心思,什麽都摸不準,我一個勁的悶頭瞎折騰什麽呀!偏偏被他吊著,怎麽都丟不開,真是自討苦吃!活該呀活該!
  第二天剛去上班,操曹像一尊大門神一樣攔在我前麵,我皺眉:“你幹嘛呀?一大早擺臉色給我看!”他沒像往常一樣陪笑,而是認真的看著我的眼睛,問:“你和宋令韋什麽關係?”我覺得他這話問的奇怪,說:“我和他什麽關係,又不關你的事!”他有些著急的說:“續艾,你別給我打哈哈,你們倆昨天晚上表現的那麽親密,你實話告訴我,到底有沒有和他在一起?”我翻著白眼:“你不是和宋令韋從小就認識嗎?幹嘛不去問他呀!”其實我也想知道他怎麽回答——,有些不好意思的想。
  他正色說:“我昨天就問過他了。”我一驚,連忙問:“那他怎麽說?”操曹皺眉看著我滿心的熱切,冷冷的說:“他能怎麽說,他早就有女朋友了!”我當場呆在那裏,全身如墜萬年不化的寒冰雪洞。

  第 19 章
  我猶自反應不過來,呆呆的看著他,問:“操曹,你說什麽?”他將我拉到一邊,嚴肅的說:“續艾,不管宋令韋對你是真情還是假意,他已經有女朋友了。是連首長的千金,現在在歐洲留學,雙方的家長都同意了的。我昨天質問他和你的關係,他先是沉默,然後隻淡淡的說這事和我沒關係。”
  我覺得世界上的事真是荒謬之極,就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仿佛跟自己無關痛癢似的——心痛的簡直麻木了!他還在一邊絮絮叨叨的說:“宋令韋一直都有許多的女朋友,可是自從兩年前和連心交往後,再也沒有和其他女人來往,看的出來是認真的。他會和你這麽纏夾不清,說實話,我有些吃驚。可是不管怎麽樣,他是有女朋友有結婚對象的人。續艾,我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傷害?我憑什麽要受到傷害?我跟他什麽關係都沒有!你想太多了!”我憤怒的叫囂,企圖掩飾自己渾身不堪的狼狽以及羞恥——背叛!隨即遷怒於他:“我受不受傷害,又關你什麽事了!一個大男人,又不是長舌婦,學的多嘴多舌!”這麽惡毒的話,他竟然能承受下來,沒有掉頭離去。眼神裏居然還有憐惜之情,柔聲對我說:“續艾,你要發火就發吧,我沒有多管閑事,這是你的事,我想要為你好。可是如果這也做錯了,沒有關係,你想怎麽樣都行。”
  我忽然慚愧的抬不起頭來,這年頭還有誰肯真正為我好?連我自己都不在乎自己。我再怎麽理智盡失也不應該朝他發火,該憤怒的另有其人!我低下頭,內疚的說:“操曹,對不起,我不應該對你亂發脾氣,幸虧你不計較。”他笑說:“沒事,我說這樣的話確實有點挑撥離間的味道,可是我是真的希望你過的好,希望你高興,希望你快樂,所以也不介意你衝我開炮。”
  我扯著嘴勉強笑了一下,說:“操曹,謝謝你為我好,我會記得的。”轉身要走。他立即拉住我的手腕,有些著急的問:“你去哪?”我深深吸一口氣,冷靜的說:“不去哪,找宋令韋說清楚。該說的總要當麵說清楚!”他還是拉著我的手沒放,滿臉都是擔憂的表情。我故作灑脫的說:“放心好了,有什麽好擔心的!我也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女孩,總不能任由人家欺負玩弄!”
  甩開他的手,咬牙切齒的說:“我現在就去找宋令韋算帳!他就是風流成性的陳世美,我也不是好欺負的孤女!”他看了看我,終於沒阻止,隻說:“你去哪找他?他還沒來上班。”我沒回答,推著他說:“你先給我回去,這是我和他的事,你別插在裏麵。”他欲語還休,微微歎了口氣,說:“我晚上再來看你,帶你去吃熱氣騰騰的火鍋。”我點頭,他才走了。
  徑直來到他公寓樓下,大樓的保安竟然不讓我上去!我氣的火上澆油,對他們說是宋令韋的女朋友,找他有事,把身份證拿出來給他們看,然後揚長進去了。他們雖然有些為難,倒也沒有阻止。直接上了二十九層,調整呼吸,“砰砰砰”的砸門!過了好一會兒,宋令韋才衣衫不整的爬起來開門,睡眼惺忪,有些驚訝的說:“林艾,你怎麽來了?”我一見到他,所有積聚的感情全部爆發出來,又悲又苦,又氣又怒,咽下喉嚨口湧上來的苦澀,本來想一巴掌打過去的,可是最後還是忍住了,省得打痛了自己的手!
  壓著滿心的火氣大聲罵:“宋令韋,你存心玩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還來招惹我,你就把我看的這麽下賤!我雖然不是當年的林艾了,沒權沒勢,孤苦無依,可是也不是你的玩物!你想要花天酒地,隨便勾搭女人,也不要來找我!你當我是什麽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妓女嗎?你也太小看我了!”實在氣不過,斜著眼不屑的說:“哼——,宋令韋,你又有什麽讓我林艾看上的!金錢?權勢?我林艾又不是沒見過!到頭來還不是呼喇喇似大廈傾,樹倒猢猻散!你有什麽了不起的——”越說越傷心,想到自己十年來遭遇的一切,說到後來禁不住有些哽咽,怕聲音泄露太多的悲痛,怕他知道自己對他太過在乎,立即打住不說了。側過身去,微仰起頭不再看他。
  他任由我劈頭蓋臉大罵一通,站在那裏一直沒說話,甚至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就那樣怔怔看著我,仿佛想將我看夠一樣。我越發絕望。怪不得他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明,躲躲閃閃,原來他隻不過想這樣罷了,也隻是想和我偷偷摸摸,見不得光而已!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掏出心去任人踐踏!自作孽,不可活!多說無益,我轉身便走!不就一臭男人嘛!沒什麽大不了,沒什麽大不了!
  就在我快要轉彎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了,說的似乎有些艱難:“不,林艾,我沒有隨便勾搭女人,我隻不過——,一直以來,我隻不過想勾搭你——”我的心被捅了一刀,他說這話又有什麽用!難道我應該感激涕零嗎?他繼續說:“我知道我沒什麽讓你看的上的,世人眼中我有的,你都不屑。所有我越發擔心害怕,林艾,你說我什麽都不知道,其實,你也什麽都不知道。”
  我驀地轉身,看見他眼底來不及隱藏的痛苦糾纏,汪洋般深邃的眼中的的確確倒映著我清晰的身影。滿心壓抑的悲痛忽然恣肆的泄露出來,我搖頭用盡全力說:“我隻知道,如果你沒有資格來招惹我,就請放我一馬。”他看著我的眼,低聲說:“不,林艾,何止是你,如果可以,我早就放自己一馬了。如果可以,我早就不再去招惹你了——不必等到今天,不必如此難舍難放。”
  他什麽意思?對我情難自禁?難道還想不清不楚的糾纏下去嗎?我冷笑:“宋令韋,我有我的驕傲和尊嚴。你如果真是男人,真有本事,真如你所說的難舍難放,就請證明給我看。要不幹脆死心,不要再來惹我;要不掃清一切障礙,和我在一起。”他站在那裏,頭微微垂下來,眼神有絲灰敗黯然,無言的看著我。我心忽地一痛,已經不再存有奢想,大步走了出去。
  我進電梯一頭撞在門框上,並不怎麽覺得痛,卻莫名其妙撞出了一臉的眼淚。看著光滑可鑒的電梯壁上那個滿臉是淚水的女人,我用手背胡亂的擦。真是邪門了,怎麽擦都擦不幹淨!我右手緊緊攥住自己的左手,仿佛多了一個人的力量。握緊雙拳拚命告訴自己,不要緊的,林艾,總會忘記的,總會過去的!痛一痛就好了,痛一痛就好了。
  走在陽光底下,滿世界的明亮,越發覺得自己慘不忍睹。忽然記起自己這個時候應該在庫房忙著理貨,可是滿心的厭倦,一點精神都提不起來。就在那裏才會鬼使神差的遇到宋令韋,才會發生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才會惹出這麽多的是非,倒黴到家的地方,我不想再回去。那種工作又有什麽好,不見天日,整天被人呼來喝去,還要忍氣吞聲,我一點都不喜歡!我此刻變的偏激任性起來,不願遷就任何人任何事,隻想隨心所欲,任意妄為。我需要發泄。
  沒有去上班,既沒有打招呼也沒有請假,管她們怎麽處理,我背上簡單的行李直接回家了。閑暇時期,火車上冷清的很,我上車再補的硬座,大喇喇的一個人占三個人的位,將包往頭下一枕,眯著眼一路睡回去。火車微微搖晃,轟隆轟隆朝前開去。對!就應該這樣,將一切都丟在腦後!
  淩晨時分,火車到站,外麵黑漆漆的一片,真不是好點數,怪不得坐這趟車的人那麽少。迎著夜風站在街道上,孤魂野鬼一樣。整個城市都在沉睡。我走到出租車旁,敲窗子叫醒司機,說了地址,然後眯著眼打瞌睡。等再睜開眼,看著周圍標誌性的建築,忽然覺得不對勁,冷喝一聲,用本地話說:“師傅,你欺負我不是本地人,不認識路是不是?再怎麽走也不用繞到中山路來呀!”真是的,大半夜還碰上個拉黑車的,這走什麽狗屁倒灶的運呀!
  那人居然可以不動聲色,也不爭辯,二話不說,掉頭再將我拉回去。我下車,黑著臉問多少錢!他還好意思看表報價。我氣憤的說:“你欺騙顧客,還好意思多報價!”他無奈的說:“姑娘,汽油漲價了,這活越來越難做了。拉了你這麽長一段路,總得給汽油錢吧。”我扔下十塊錢,冷聲說:“你要就要,不要拉倒!不要看我一個女人,大半夜的就合該被你欺負!”氣衝衝的往前走。碰上我,算他倒黴,還敢追上來搶錢不成!看我不打的他鼻青臉腫,正好出一肚子的火氣。就算鬧大了,再怎麽說也是他理虧在先。這些奸商,沒一個是好的!
  忿忿的掏出鑰匙開門,剛插進鑰匙孔,門吱悠一聲從裏打開了。我本以為是林彬,等看清楚眼前的人後,真正嚇了一大跳,瞪著眼說:“歐陽水!你怎麽會在我家?”她還糾纏著林彬呢?有本事呀,居然登堂入室了!我轉頭到處尋找,問:“林彬呢?”她慘白著臉沒說話,額上冷汗涔涔的,神情尷尬,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我趕緊扶住她,連聲問:“哎哎哎——,你怎麽了?生病了?”她捂住肚子倒在沙發上,過了許久才說:“也不是生病,就是有些不舒服。”
  我倒了杯熱水給她:“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她搖頭,慢慢說:“林大哥幫我買藥去了。”哦,怪不得不在家呢,大半夜的出去買藥,還挺心疼人的。我看著她,越看越覺得奇怪。性格乖乖巧巧,長的也挺漂亮的,怎麽就死心塌地跟上林彬了呢!難道也是被林彬長得一張桃花臉給迷住了?
  我說:“你先到我房裏趟一趟,舒服一點。”她搖頭:“林大哥還沒回來呢。”我無語,說:“他該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回來,你就站外麵等也沒用。”她垂著頭沒說話,沒有起身的跡像。看不出來性子這麽倔,行行行,她愛怎麽等就怎麽等,我可管不著,我說:“那我去洗澡了。”她“恩”一聲,算是回應。
  洗完澡出來,林彬已經回來了,客廳裏隻剩他一個人,對我也臭著一張臉。我問:“那個歐陽小姐呢?你真跟人家在一起了?”他沒好氣的說:“趕回房了。誰要她那種女人呀!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活不活的長都說不定。”我連聲說:“你既然不喜歡人家,還幹嘛把人家往家裏帶!”他憤憤的說:“誰把她往家裏帶了?也不知道她打哪知道我的住址,自己找上門來的。被我擋在門外也不肯回去,傻傻的坐了大半夜。你說我有什麽辦法!”
  聽的我都頭痛了,無奈的說:“那現在怎麽辦?”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打不得,罵不得,趕也趕不走。他頭痛的說:“我哪知道怎麽辦?你去讓她走,真是一個頭兩個大。”我沒好氣的說:“這種事你讓我怎麽出頭?這是你自己的事!你就不能直接拒絕她?”他叫起來:“我怎麽沒拒絕她?也要她聽的懂人話呀!”我搖頭,疲憊的說:“行了,行了,這事兒明天再說,我坐了一夜的火車,骨頭都散架了,回到家還讓我不得清淨。”
  他這才想起來問我:“你怎麽突然跑回來了?”我說:“爸的忌日快到了,想著去看看他。”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行,你去吧。爸一定很高興見到你,他還在世的時候,就最疼你。”我問:“你不去?”他說:“我去幹嘛呀,他一直恨鐵不成鋼,見到我沒的又生氣。”我明白他,他不想讓我爸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跟我以前一樣。沒再說話,回自己的房間了。
  歐陽水見我進來,抱著被子坐起來,懦懦喊了一聲“林艾”。我一邊解扣子一邊問:“什麽事?”她咬著嘴唇說:“你和林大哥是不是很討厭我?”我見她有些受傷,滿臉黯然的表情,隻好說:“沒有,沒有,哪的話呀!隻要是美女,哪有人不喜歡的。”她低著頭沒說話。我坐在床邊,想了想,問:“你為什麽一直跟著林彬?沒地方去嗎?還是有什麽困難的地方?說出來我們想想辦法。”她突然抬起頭,看著我說:“不是的,我很喜歡林大哥——”
  我是真的頭痛了,無奈的說:“那你知道林彬是什麽人嗎?就這樣傻傻的跟著他!萬一是壞人呢?”她一本正經的搖頭:“林大哥不是壞人,他對我很好很好——”一直強調林彬對她很好。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心想等到林彬對你使壞,一切可就晚了。估計她連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也分不清。我歎了口氣,從一大早折騰到晚上,早就筋疲力盡了,再也沒力氣管他們之間的事,倒在床上說:“行,他對你很好!不過大半夜的,咱們能不能睡覺了?”她總算乖乖的躺下來,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一動不動的閉上眼睛。
  我倦極而睡,大概因為回到久違的故鄉,有熟悉安心的味道,一夜無夢。還是被外麵的吵鬧聲給驚醒的,一睜眼,都半上午了,外麵又是連綿的霏霏細雨,暗色的雲厚厚的垂下來,仿佛就在窗前掛著。我披上外套走出來,發覺客廳忽然多了好幾個陌生人,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正拉著歐陽水的手低聲說話,衣著打扮高貴得體,耳朵上墜著兩粒大大的珍珠。
  我看了看。林彬根本不在,不由得的出聲:“請問你們是——”那女人轉頭看我,客氣的說:“你好,我是水水的媽媽,水水住這裏打擾你了。”我點頭:“你好。你是來接歐陽水回家的吧?”她大概注意到我的表情,立即說:“你就是林艾林小姐是嗎?水水很少出門,不太懂事,給你添麻煩了。”我連忙客氣的說:“沒有,沒有。”她勉強笑了笑,加重聲音說:“水水,我們回家。”
  歐陽水一臉的不高興,她母親說:“你要讓你爸爸親自來接你才肯回去?”她還是倔著一張臉。她母親有些無可奈何的說:“水水,你住在林小姐這裏,太打擾人家了。而且也不方便,你不能隨便亂走的。” 真是寵溺!都這個樣子,還是不舍得說一句重話,天下的父母呀!怪不得那個歐陽水什麽都不知道。
  歐陽水抬起頭看了看我,有些不安的說:“林——艾,我住這裏,是不是打擾你和林大哥了?”廢話!我維持禮貌的笑容,沒說話。她睜大眼睛仿佛有些不安,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好——,我回家——”我看見周圍的幾個人全都鬆了口氣。她母親立即說:“水水,那我們現在就走吧。”她掙脫她母親的手,突然走到我麵前,低著頭說:“林——艾,我要走了,可是林大哥他不在——”我忙說:“你快回去吧,快回去吧,我會跟林彬說的。”她似乎有些猶豫不決,最後說:“我以後還可以來看你和林大哥嗎?”我看著她母親,沒說話。
  她母親讓人先帶她下樓,我禮貌性的送出門。她母親轉過身,看著我說:“林小姐是不是還有個哥哥叫林彬?”我一驚,全神戒備,說:“是的,請問有什麽事?”看來她將我們的底細調查的很清楚。她擺擺手:“林小姐別誤會。我隻是想說,水水自小被保護的很好,所以想法可能有些單純執拗,希望你能明白,不要當真才是。對你們的打擾非常抱歉,很過意不去。以後,應該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我逐漸明白她話中的意思,暗中冷笑一聲。以為我們想高攀你們是不是?反唇相譏:“希望如此,你們可真要保護好歐陽小姐,別讓她再到處亂走了。萬一出了差錯,我們真擔不起幹係。”她沒再說什麽,客氣的告辭。從窗子口看見兩輛亮錚錚的私家車緩緩離去。忿忿的想,那個歐陽水,遇見她,還真是無語!
  無緣無故受氣,心情鬱悶!幹脆下樓,也不打傘,淋著細如牛毛,飄飄灑灑的無邊絲雨隨處閑逛。看見公車來了,也不管去哪,跳上去投下一個硬幣。車裏的空氣仿佛也是濕淋淋,空蕩蕩的,沒邊沒際,亦沒有著落。我伸出手去接窗外斜飛進來的雨,沾在手心裏幾乎看不見。
  看見窗外依稀熟悉的景物,我跟著人群下車,抬頭看對麵一棟獨立式的小洋樓,外貌已經變很多了,如果不是因為地理位置,簡直認不出來。惟有院子裏那棵柳樹還留有以前的記憶,不過大冬天的,枝條光溜溜的,什麽都沒有,新的主人倒沒有砍去。那還是我剛出生的時候,我爸親手載上去的,夏天的時候柳條如絲絛,柔媚的垂下來,非常漂亮。十年了,小時候住的地方還在,可是裏麵住的人肯定換了一撥又一撥。物是人非事事休,說的差不多就是這個吧。
  我唏噓一聲,掉頭就走,不忍再看,已經沒有留下什麽了。沿著有些清冷的道路往前走,大多數是洋樓別墅,在江南如詩如畫的細雨中靜靜矗立,可惜早已沒有如詩如畫的心情。我漫無目的的走著,抬起頭再次看見一棟熟悉的建築物。這棟洋樓,除了陳舊些,倒是一點都沒變,鬆樹的枝椏從牆頭伸出一大片來,雨水的洗刷下分外清亮——大概是因為人的關係,所以長的這樣的歡暢茂盛。
  我忽然記起當年的那個夜晚,就是站在這裏,踮起腳尖莫名其妙吻了宋令韋。直到今天,也還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重逢,莫名其妙的開始,然後莫名其妙的結束!不,不,不,正確的說,應該是還沒有開始已經結束!可是,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到底不甘心!想到他心就不可抑製隱隱作痛。舊時天氣舊時景,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了。
  有些悵然若失,想起昨天早上才發生的事,可是再次回想,覺得已隔了一萬年了,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可是當時遲鈍麻木的感覺,在此時此景的催化下,漸漸蘇醒過來,疼痛無聲無息像綿綿細雨一樣無逢不入,致使全身冰冷僵硬。原來我竟是這樣的在乎,隻不過一直強自壓抑著!
  站在圍牆下怔怔發呆,我想我不應該順著內心無意識的走到這個地方來,完全是一個錯誤,不是已經過去了嗎?難道還需要憑吊一番?以前那些無所謂的事,現在再往回想,竟是那麽清晰了,像電影一樣在眼前回放,一遍又一遍來回倒帶。惶惶然有些失魂落魄,卻忽然發覺頭頂有把傘,穩穩的撐在上空,有力的隔開一切。我回身,覺得像做夢,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喃喃的問:“你怎麽會在這裏?”他歎口氣,回答:“林艾,我陪你一起回來。”

  第 20 章
  我微微仰起頭,後退兩步,冰涼的雨絲掃進眼角,睫毛也沾上了,眼前有瞬間的模糊,過後意識逐漸清醒。有些不可置信的問:“宋令韋,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他真是神通廣大,無處不在呀,連我一聲不吭的回來都找的到,仿佛隨時隨地可以掌握我的行蹤,我真懷疑他派人暗中跟蹤我。
  他上前一大步,將傘舉到我頭頂,然後說:“我昨天晚上給你打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我手機可以顯示對方的地理位置,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我這才想起來,在火車上為了好好睡一覺,手機早已調成會議模式。一直擱在外套口袋裏,洗澡的時候衣服扔在浴室,就沒拿出來過。我微帶嘲諷冷冷的說:“原來是這樣,真可惜,我應該關機才是。”
  他沒理會,伸手撩起我的頭發,“你全身都淋濕了,進去避一避雨吧。”我避瘟神一樣離他遠遠的,“不用。”掉頭就走。他緊追上來,拉住我的胳膊,“林艾,雨越下越大了,這樣很容易感冒!”我依舊冷著臉說:“這關你什麽事!”他將我拚命往傘下拉,肩膀蹭著肩膀,似乎感覺得到他身上暖熱的體溫。他以教訓的口吻說:“你再怎麽對我不滿,也犯不著和自己過不去。”
  我一聽,頓住腳,這話說的不錯,我幹嘛大冬天的在外麵淋雨呀,受罪的還不是我自己,拉著臉一時沒說話。他擁著我,頭低下來,呼吸就在我耳朵邊吹動,慢悠悠的說:“我本來想去找你的,站在窗口,老遠就看見你茫茫然的朝這裏走來,然後站在下麵發呆,連下雨似乎都不知道——”我像被人無意中撞破心事,臉上驀地熱辣辣的,耳朵根似乎都紅了,瞪著眼有些惱怒的說:“幹什麽,幹什麽?我就不能來?這路又不是你們家的!我愛上哪就上哪,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還用你來說!”
  他忽然低聲笑出來,“好好好,我不說,這路的確不是我們家的。不過,你為什麽偏偏走到這裏來呢?”我被他戳破臉皮,一時間有些尷尬,沉下臉說:“關你什麽事!”甩肩想掙脫他的鉗製。他扳過我的臉,說:“別動。”然後從口袋裏掏出手帕,要替我擦拭臉上的雨水。我趁他一手打傘一手拿手帕的功夫,“哧溜”一聲鑽出來。我轉過臉看向別處,“誰讓你動手動腳的!我走了。”
  頭也不回大步跨出去。他站在後麵喊我:“林艾,別鬧了,小心路上淋出病來。”我寧願淋出病來也不和他呆一塊!他追上來,“好好好,那拿著傘總行吧。”我沒接,“不要,誰要你的破傘!”他又笑。我惱極了,“笑什麽笑!你有病呀!”他還是笑嘻嘻的看我,卻沒說話。我不理他這個瘋子,轉身就走。他“哎哎哎”的一疊聲叫住我,“剛才在下麵站那麽久,想什麽呢?”聲音柔軟的像三月的春風,鼓鼓的漲滿整個心胸。
  我微微著惱,欲蓋彌彰似的說:“沒想什麽,就發呆。覺得你們家的鬆樹長的挺好,跟演義小說上說的傘蓋一樣,將來必出貴人。”他滿臉笑意,“哦——,是嗎?那我算不算貴人?”我罵:“美的你!整個一潑皮無賴,油腔滑調!”他忽然說:“要不要接吻看看?我一直遺憾,當年怎麽就沒有抓住美人投懷送抱的機會,白白的——”我羞的不行,啐道:“呸!你就一色狼,耍什麽流氓!”
  他站在那裏任由我罵,斜著眼挑眉看我,很有些樂在其中的感覺。我忽然有些著迷,看著他這個樣子,就像普通情侶打情罵俏一樣,差點沉淪下去。忽然想到橫亙在我們之間無數的障礙,心亂如麻,冷硬的說:“宋令韋,你到底什麽意思?就為了調戲我來的?”他歎口氣,將手中擎著的雨傘往地下一拋,說:“冒著三千裏的風和雨,星夜兼程,隻是想看看你,就為了看你一眼。”
  我忽然說不出話來。他指著牆角處說:“林艾,你剛才站在那裏,仰起頭看天的時候,我以為又回到了十年前,我寧願我們還停留在那個時候。”我黯然:“當然是不可能了,經過了那麽多的事,怎麽可能當做沒發生過!我們早已擦肩而過。”“那麽十年前的事,我們也不可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是不是?”我討厭他的強詞奪理,氣憤的說:“十年前根本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他接上去說:“那你為什麽又回到這裏?”我垂眼,“不為什麽,我真的隻是路過。”要說發生過什麽,根本不是十年前,而是陰魂不散的十年後,冤孽!
  我煩躁的說:“宋令韋,你別這樣行不行!你說你想看看我,現在人也看到了,你還想怎麽樣!你別再這樣吊著我不放,林艾已經夠可憐了!”我禁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逗,我又不是從石頭裏冒出來的,我也是人!頭發尖上垂下來的雨水滴進脖子裏,從後領滑進後背,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用袖子隨便擦了擦額頭,抬腳要走。他揀起地上的傘不容抗拒的塞到我手裏,看著我一直沒說話。我無奈的接過來,甩開他的手,快步跑到路邊上。正好有輛出租車駛過來,我悶著頭坐上去,連聲催司機快走,快走。
  還沒到家,已經冷的不行,牙關打顫,對著鏡子照了照,嘴唇都發紫了。趕緊衝了個熱水澡,搓的皮膚發紅才肯罷休。頭有些暈乎乎的,鼻子裏塞氣,恐怕是著涼了。不想吃藥,於是切了兩片生薑熬湯,加了些作料,出身汗或許就好了。從換下來的衣服堆裏翻出手機,一大堆的未接電話。有店裏打來的,我撥回去:“店長嗎?我是木夕。”
  “木夕,你跑哪兒去了?有什麽事好歹先打個電話請假。不然公司是當辭職處理的。”語氣十分不快。我如今才不用誠惶誠恐,叩頭謝罪。平靜的說:“店長,我回老家了。一個小小的專賣店都出了那麽多的事,我不想做了。”她先是沉默,隨即說:“你考慮清楚了?”我毫不猶豫的說:“恩,不想再做了。”衣服丟了的時候,所有人都把責任往我身上推,一人有一套的說法,正所謂日久見人心,那種地方,繼續做下去還有什麽意思!最重要的一點,我不想在上下班路上再碰見宋令韋。惹不起他,總躲的起。
  想想都有些淒慘,這算不算愛情事業兩失意?呸,發神經了,胡思亂想些什麽!喝了兩大碗薑湯,出了一身的汗,鼻子總算通了氣,可是腦袋還是有些暈沉沉的。掀開被子,將空調開大,倒頭睡了兩天,病才有了氣色。林彬端著飯菜,罵罵咧咧的走進來:“你病什麽時候好?倒讓我來伺候你!”
  我聞著油膩膩的味道就惡心,坐起來說:“你能不能換清淡一點的?要求不高,清炒菜心就好。”他沒好氣的說:“有你吃的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將飯菜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我叫起來:“怎麽有你這種人,我不是身體不舒服嘛!”他氣衝衝的說:“你到底哪裏不舒服?用的著咳嗽兩聲就躺兩天?裝什麽嬌弱!”我大聲罵:“嚷什麽嚷!我願意躺礙著你了!”他見我上了火氣,識相的沒再多羅嗦。真是的,我心裏不舒服還不行嘛!
  連自己也覺得實在不能再躺下去,身體都快發黴了。外麵照舊是梅霏霏,霧蒙蒙的細雨,這鬼天氣!我來了這麽些天,就沒有見太陽露過麵,不知道躲到哪去了。厚厚的雲層天天在頭頂壓著,人都要悶壞了。林彬說這樣的天氣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個月了,還罵老天一定是裂縫了,雨才會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我有些懷念北京,盡管整日刮風,吹的人灰頭土臉,可是好歹看的見陽光。
  唉聲歎氣的爬起來,滿臉油膩,頭發也糾結成一團,打起精神衝了個熱水澡,擦著頭發走出來,竟然來了客人,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客客氣氣的向我點頭:“林小姐,你好!”我疑惑的看向林彬:“這位是——”他馬上自我介紹:“我是歐陽家的司機,歐陽小姐生病了,說很想念林先生和林小姐,所以歐陽先生和歐陽夫人特意讓我前來問問二位,可有空前去看望,冒昧打擾,還請原諒。”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拿眼示意林彬,他臭著一張臉坐在沙發上,臉色很不好。那天歐陽夫人不是還暗中警告我們兄妹,別妄想高攀嘛!怎麽今天又主動請我們前去了?真是希奇怪哉!
  我見林彬一直沒說話,隻好婉言拒絕:“歐陽小姐天真爛漫,小孩子心性是有的,也未必真想念我們,口頭上說說而已,不必當真,轉頭就忘了也說不定。我們和歐陽小姐隻不過是一般的朋友,所以,還是算了吧。勞煩你白跑一趟。”他連忙說:“沒事,沒事,不用客氣。不過歐陽小姐這幾天病的不輕,歐陽夫人吩咐了,還請林小姐和林先生務必走一趟,有什麽對不住的地方,親自賠禮道歉。”我趕緊說:“不必,不必,言重了,言重了,實在不敢當。”他笑說:“那林小姐和林先生的意思呢?”我皺眉說:“盛情邀請,卻之不恭,朋友生病了,去看看也是應該的。”
  他立即說:“那太好了,車子在樓底下等著呢。”林彬卻說:“我可不認識什麽歐陽小姐,也沒那個閑功夫,你要去我不攔著。”語氣不容商量,意思是我也別管他的事。我懦懦的看著他,也沒勸,他鬧起脾氣來,我是不敢惹的。我對那司機聳肩攤手,表示沒辦法,往沙發上一倒。那人有些焦急,隨即說:“那林小姐就跟我們去一趟吧。唉,林小姐就體諒體諒我們的難處,吃著人家的飯,總得替人家把事給辦好了。”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隻好換了衣服跟他走。
  我原以為車子直接開到歐陽家,沒想到在市醫院門口停下了。看來的確是生了大病。不然照歐陽家那排場,小病小痛的,直接請醫生上門就可以了。他領著我往住院部走,環境倒很好,清幽雅致,靜悄悄的很適合養病。住的病房自然是頭等的,味道很幹淨,不難聞。
  推門進去,歐陽水的母親正坐在床邊,手上拿著玻璃杯一直勸歐陽水吃藥。歐陽水倔著臉,雙唇緊閉,就是不肯妥協。她母親見我來了,趕緊站起來,客套的說:“啊?林小姐來了,快請坐,請坐。”我說:“伯母你好,聽說歐陽水生病了,所以來看看她。”她忙說:“真是謝謝了!”我還肯來,她當然應該謝謝我。我笑說:“應該的。歐陽水的病好點了嗎?”她微微歎氣:“林小姐,你既然來了,就幫我勸勸水水乖乖吃藥,好好休息。”
  我點頭,“好的,好的。”她說:“那你們聊,我先出去了。林小姐,你能來,真是謝謝。”我笑笑說不用。我問:“哎,你怎麽又生病了?還不肯吃藥,真是佩服呀。”她臉色好了些,悶悶的說:“我要去找你和林大哥,我爸媽不同意。”所以拿自己的身體賭氣?我好笑的想,這招也隻有對父母有用,其他人管你是死是活呢,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說:“那你找我有什麽事?整天病懨懨的,風一吹就倒,也難怪你爸媽擔心。”
  她爭辯:“我哪有!我不是還沒死嘛!”我一聽她這話,語氣不大對勁了,像在發脾氣,隻好閉嘴。她抿著嘴使了一會小性子,然後道歉似的說:“林艾,我最討厭別人說我病懨懨的,我也不喜歡生病。”聽在耳內,甚為淒涼無奈。我忽然慶幸自己至少有健康的身體,比起表麵上什麽都有的歐陽水,不知好多少。她忽然抬起頭,問:“林大哥呢,為什麽沒來?他不願意看見我是嗎?”我忙說:“不是,他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忙些什麽。”她期待的問:“林大哥不知道我生病了是嗎?能打電話讓他來嗎?”我頭疼的看著她,她還真是強人所難,偏偏自己還以為理所當然。
  轉過話題說:“先別管他。快把藥吃了是正經。”她一把推開,偏頭說:“不吃。”我有點生氣,“身體可是你自己的,反正生病受苦的也是你自己。”嘿!不吃就不吃,以為我也心疼呢!又不是我什麽人!她一直追問:“林大哥為什麽不來?是我爸媽不讓林大哥來是嗎?”她這人是不是犯傻呀,怎麽就一個勁的問林彬呢。我說:“我怎麽知道!這藥你不吃?行,那我走了。”我可沒耐心在這裏耗下去。她怯怯的叫住我:“林艾,你可不可以讓林大哥來看看我?一小會兒就好了,我很想他。可是大家都不讓我離開醫院。”
  哎,她可憐兮兮的說這樣的話,我都不忍心再拒絕,隻好說:“那我出去打電話問問他。”出來找到她母親,說:“她還是不肯吃藥,說有話和林彬說。”我想我應該事先把話說明,免得引起什麽誤會,又讓人家說借故高攀。她母親歎口氣,徐徐說:“林小姐,如果有什麽得罪的地方,還請原諒。水水自小體弱多病,別的小孩能玩的,能跳的,她什麽都不能做,隻能眼巴巴羨慕的看著。所以凡事我們都依著她,也是想她高興的意思。哎——,做父母的,看著她整天悶悶不樂,心裏也不是滋味。所以,她想高興一點,就讓她高興吧。”
  我聽她這話,感觸頗多,我爸媽還在世的時候,對我何嚐不是千依百順!我衝電話吼:“林彬,你快來市醫院,出事了。”也不多說,立刻掛了。果然,不到二十分鍾,林彬的身影出現在醫院的走廊上。我推著他進病房,他連聲問:“究竟出什麽事了?歐陽水呢?”我笑:“我沒說出什麽事呀,隻不過讓你趕緊來。”他沉著臉:“林艾,看我不揍你!”我笑嘻嘻的說:“一來就問歐陽水,不挺關心人家的嘛!裝什麽裝!”
  他拿眼瞪我。我高聲說:“歐陽水,林彬來看你了。”她趕緊正襟危坐,手搭在前方,鼓起勇氣喊了一聲:“林大哥——”林彬照舊皺眉看著她,一臉厭惡的神色。我拉著他在旁邊坐下,說:“哎,林彬,你來看人家,也不說句話,有你這麽探病的嗎?”他好半天才憋出句:“你怎麽又生病了?”氣衝衝的樣子,根本沒好聲氣。歐陽水急匆匆的解釋:“就一點小病,馬上就好了,林大哥,我不是故意生病的——”我今天算見識了,真是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
  我趕緊說:“想要病好,那趕緊把藥吃了吧。”她乖乖點頭,很合作的接過杯子,將一大把一大把的藥丸通通吞下去,像吃糖果一樣,看的我眉頭打結,隻有把藥當飯吃的人才會練就這種麵不改色的功夫。我很有些同情,柔聲說:“你不是有話要和林彬說嗎?那我先出去了。”又背著她對林彬使眼色,用不忍的表情無聲說:“挺可憐的!別再罵人家了。”林彬坐在那還是沒說話,臉上也沒什麽表情。不過沒拒絕就是好現象。我幹脆溜走了,任由他們兩個折騰去。唉,這樣看來,那個歐陽水,說實話,還真有些淒慘。
  剛出醫院的門就接到電話,一看號碼就不想接,可是拚命響,一遍又一遍,誓不罷休,魔音穿腦。我絕對不能拔電池,摔手機,又不是小女孩,這麽沉不住氣,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意誌一定要堅定!我清了清嗓子,“喂,有事嗎?”宋令韋在那邊問:“你在哪?怎麽這麽久才接電話?”這不明擺著嘛!還好意思問。我說:“我在市醫院呢,在裏麵接電話不好。”他“哦”一聲,問:“怎麽?出什麽事了嗎?”我說:“沒什麽大事,一個朋友病了,來看看她。你沒事的話,那我就掛電話了。”哼,他整天閑著沒事,我還有事呢,被歐陽水的事耽誤了大半天。“他連聲叫:”林艾,林艾,你等等——“我管他呢,重重按下紅色鍵。
  沿著街道穿過熱鬧的廣場,看見一家花店裏的花開的實在漂亮,進去抱了一大把的菊花出來。雨總算停了,可天還是陰沉沉的擠的出水來,我準備走到路口去叫出租車。忽然聽見一迭聲的喇叭響,夾雜大罵聲。原來有人貿然違規掉頭,惹的後麵的司機驚險不已,十分不滿。那囂張的車主打開車門徑直朝我走來,我翻著白眼看他,“你有病是不是?想死走遠點。”車了車禍,人家還賴到我頭上。將來編排一個什麽“衝冠一怒為紅顏”的罪名,我可擔不起。
  他皺眉看著我,臉色似乎有些不好,問:“你這是要去哪?”我沒好氣的說:“關你什麽事!”往旁邊跨出兩步,抬腳欲走。他緊緊拉住我,“林艾,你別跟我鬧脾氣。”我沉下臉:“宋大公子,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為什麽要跟你鬧脾氣?你又不是我什麽人!你沒看見我有事嗎?當街拉拉扯扯,你算什麽東西!”拚命掙紮,總算甩開了他。冷著臉僵在那裏,實在是沒什麽好說的。
  他站在那也沒再說話,大概氣的不輕。這時候,穿著製服的交警走過來,嚴肅的敬了個禮,說我們違反了交通規則,要罰款。我連忙澄清:“我不認識他。”那交警竟然說:“吵架就吵架,影響交通就不好了。”冤枉呀,這到底哪跟哪呀!他痛快的交罰款,那交警臨走前還拍著他肩膀說:“年輕人,哄女孩子也不是這樣哄的,出了車禍就不好了。”我恨恨的看著那交警,巴不得他趕緊走。
  宋令韋拉著我說:“走吧,還站在幹嘛,人家不說了嘛,這不是停車的地兒,影響交通。”我罵:“那關我什麽事呀?”他涎著臉說:“不關你事大家都看著你?”我氣的說不出話。他趕緊討好似的說:“要去哪?我送你總行了吧,就當是賠罪。下雨天的,出租車也不好攔。”那還未走遠交警回身打了手勢,催著我們趕緊走。真是的,我幹嘛心虛,怕他幹什麽!不就搭下車嘛,又不是闖龍潭虎穴!裝作平靜的拉開車門。

  第 21 章
  我抱著花讓他在郊區的墓地停下來,冷著臉說:“你走吧。”心情不太好。他沒說什麽,從車裏拿了把傘給我,說:“等會下雨,還是拿著吧。”我接在手裏,也沒說謝謝,轉身進去了。陰森冷寂,鬆柏成行,寂靜的隻聽的見自己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像踩在往日的心口上,有些疼痛,有些淒涼,有些哀傷。一塊一塊的方碑便埋葬了一個人的一生,最後的歸宿亦不過是一撮黃土。
  一列列的墓碑看起來都一樣,像是戰爭時期森嚴戒備的軍隊。人死了似乎都沒有多大的分別,終日聽著地麵上的淒風苦雨。地上還是濕漉漉的,泥土厚厚的黏在鞋子上。這片墓地管理的不是很好,到處是雜草。碑上的字跡已經有了風霜侵蝕的痕跡。這邊地勢比較低,有些地方還積了一窪一窪的水坑。我把花放在地上,斜倚著墓碑,對著上麵笑容可掬的照片說,“爸,我是小艾,來看你了。”風中傳來葉動枝搖的聲音,我想爸一定是聽到了。
  “我過的還好,你不用擔心。我前些時候在一家男裝專賣店工作,不過現在辭職了,我不喜歡那裏的人,以後再找個更好的。林彬沒來看你,不過他還好,可是還是不務正業,不肯上進。你以前都不管管他,才弄的他變的現在這樣無法無天。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有個叫歐陽水的女孩子好像很喜歡他,天天纏著他。林彬雖然不耐煩,但也沒像往常那樣不留情麵。那個女孩子挺乖巧的,可是身體似乎不大好。你一向不管他,大概也是隨他去吧。”
  又下起了漫無邊際的斜風斜雨,絲一般纏繞在心口上,讓人眼睛也跟著濕了。我打開傘,蹲在地上摸著碑上的照片,喃喃說:“爸,好久沒來看你了,我真有些想你。你以前對我雖然也凶,可是總是拿我沒辦法,不管什麽事,折騰到最後,不得不順著我。現在人人表麵上對我很客氣,禮貌的打招呼,微笑的點頭,可是暗地裏全在欺負我。有一個姓宋的特別可惡,你還在的話,一定不容他這樣對我,一定會替我做主的。”
  我用力咽了咽喉嚨深處湧上來的悲痛,“不過,放心好了,我也不是什麽好惹的主,不會再讓他欺負了。不過我還是覺得有些不開心,其實很想大大方方的欺負回去,可是卻不敢拿他怎麽樣,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躲著。爸,小艾一定辜負你的期望了,不然不會這麽沒出息,你白疼我了!”
  我哽咽半晌,隨即又說:“哎呀,也沒有那麽淒慘啦。我現在過的很安心,睡的也好了,平平淡淡的,沒有以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你聽了一定更加欣慰,你不老說平淡是一種福氣麽。你一向縱容我,我願意怎樣就怎樣的。反正,我是願意一直這樣過下去,以後,以後總會更好的。小艾一定會越來越好的。我要走了,以後再來看你,給你帶很多漂亮的花,你送給媽媽吧。我前幾天去看媽媽了,她看起來還是那麽年輕漂亮。我走了,拜拜。”
  不能再待下去,我連傘都不要,快步離開。等停住腳再回頭看時,一切都朦朧迷糊起來,全是迷迷蒙蒙的輕煙濕雨,像是幻景,海市蜃樓一般,越來越遠,是如此的不真實,過往像稍縱即逝的曇花,淒美而短暫,一現而過。我倔強的甩掉溢出來的眼淚,挺直脊背,一步一步朝外走去。既然過去了,用不著再唏噓感慨,最重要的是現在,即使是這樣的平淡如水,現在的我也沒什麽不好。
  還沒走出來,便看見宋令韋淋著雨站在車旁等我。我平靜無波慢慢朝他走去,輕聲說:“走吧。”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從我臉上探詢出什麽,隨即替我拉開車門。我有些無力,一頭倒在座位上,轉頭看著窗外。老天真是邪門了,這雨真不知要下到何年何月,仿佛女媧補的天年久失修,有了漏洞,淅瀝嘩啦的一直要下到地老天荒,下到全世界的盡頭。
  他剛要發動車子,隨即又推開車門冒雨跑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手裏拿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飲料。我接在手裏,熱氣透過手心直傳到胸口裏,冰冷的身體漸漸有了暖意。我一手撐起頭看著窗外不斷飄飛的景物,一小口一小口呷著,輕聲說:“今天是我爸爸的祭日。”他“恩”一聲,點點頭,“那現在有沒有覺得舒服些?”我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沒有回答,這樣的天氣,真是容易傷感。他一隻手探過來,有些擔心的喊:“林艾--”
  我回過神,囈語般說:“我爸可疼我了,什麽事都順著我,再荒唐的要求他能做到,盡量滿足我。從來不舍得打我,隻有一次例外。那時候我剛上初中,回家後跟我爸說:‘爸,我們自己開個飯店吧。’我爸問為什麽。我說:‘我不喜歡在外麵吃飯,我老找錯錢,同學都笑我。’我小時候有點笨笨的,上了初中還不大會用錢,一些同學難免嫉妒我家有錢,抓住這個拚命嘲笑我。所以我不願意再在外麵吃飯了。一開始我爸派司機接我回來吃,後來我又提了兩次開飯店的事。我爸就真的在學校附近買了一個店麵開美食城。我記得很清楚,我爸特意來問我款項是一次性付清劃算還是分期付款劃算。我那時候正參加學校裏的數學競賽,告訴他說分期付款錢要多付好幾萬。他便一口氣付了一百多萬。”
  “美食城樓上有一個專門供我吃飯休息的房間,每次放學後,師傅都會端上三菜一湯。看起來都是家常菜,可是掌勺的師傅笑說,一天下來,沒有一個客人吃的有我這樣好的。單是一個清炒白菜,整盤都是菜心。有一天,我特意點了幾個菜讓我爸留著。晚上吃飯的時候,桌子上不是我要吃的菜。我沉著臉將筷子一摔。我爸才想起來,連忙哄著我說他忘了交代師傅。我更氣了,站起來將盤子摔的粉碎。我爸也沒生氣,趕緊找來師傅,讓他們把我要吃的菜做上來。”
  “那時候我脾氣很不好,菜重新做上來了,我看也不看,照舊連盤子摔了。我爸有些發怒了,瞪了我兩眼,最後還是哄著我說;‘小艾,你不是喜歡吃肯德基嗎?我讓人立刻打包送來。’那時候肯德基剛進我們那裏,還是稀罕物事,不像現在這樣滿街頭都是。打包好的炸雞腿送到我手裏的時候,還是燙的。我還是不解氣,將整個盒子往地下砸。我爸是真發火了,把一個汗堡扔在桌子上,沉聲問我吃不吃。我倔著臉伸手一掃,拿腳拚命踩。我爸氣的臉色鐵青,頭一次罵我‘我林德民養的什麽女兒,連畜生都不如,還不如打死算了!’”
  “抬起手狠狠打了一巴掌。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爸會打我,大哭大叫,驚的我媽都趕來了。我爸拿著雞腿冷冷的問我吃不吃,我哭的驚天動地,簡直稱的上鬼哭狼嚎。揀起地上的雞腿往窗外扔,窗戶有欄杆擋著,扔不下去,我就用手拚命往外麵捅。我爸氣的抬腳就踢,一把坐椅徑直撞向房間外麵的窗戶,砸的到處都是碎玻璃片。我媽嚇的臉都綠了,生怕我爸一時性起,真將我給打死了。一直拉著我說:‘你爸今天剛出了點事,心情正壞著呢。你這小祖宗,給我老實點,別亂發脾氣,撞在槍口上,怎麽死都不知道。’我哪裏聽的進去,幹脆坐在地上死命的哭。那哭聲鬧的幾乎整條街的人都聽的到,左鄰右舍的人通通跑過來勸解。我誰的話都不聽,哭了大半夜,直到哭的再也哭不出來。我爸最後還是投降了,說我是混世魔王轉世的。”
  宋令韋默默聽著。我咬著唇說:“我那時候實在太不懂事,太任性了,總是將我爸氣的暴跳如雷!我現在懂事了,想要孝敬他老人家,想讓他高興高興,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我現在才明白了一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真是悲痛!甚至連後悔這樣的話都說不出來。”他看著我說:“好了,林艾,別再想了,這又不是你的錯。”
  我拚命含住眼睛裏的淚水,倔強的不讓它掉下來。哽咽的喊:“宋令韋,停車!”他不明所以的看了我一眼,將車滑出來停在路邊上。我按下車門的開關,一隻腳已經跨出門外,看著他決絕的說:“宋令韋,我不會再和糾纏不清了。你走吧。”不再看他,“啪”的一聲重重甩上車門。迎著風雨鑽出車外,就這樣將一切都隔絕開來吧。我要讓他記住這個教訓,趁其不備,攻的他毫無回手之力,永遠都不能忘記。我林艾不會再讓人欺負了,尤其是他!
  我飛跑到大道上,不顧一切攔下一輛出租車。實在忍不住,從後座扭頭往回看,他的人像一座靜止的雕塑,逐漸遠去,一點一點消失不見。可是,可是為什麽我臉上瞬間全濕了?為什麽我的心一陣一陣的痛,猶如火燒刀割一般,簡直沒有停歇的時候!仿佛連著肝腸也一寸寸的斷裂開來。我用力咬緊手指,不敢泄露一點點啜泣聲。就這樣要呀切齒的忍了一路,逼的節節骨頭幾乎緊縮起來。我壓下所有洶湧澎湃的傷痛,一點一點咽下去,像極苦極苦的一味藥。然後笑問:“師傅,多少錢,真謝謝您。”他說不客氣,找了零錢遞給我。
  我恍惚了一下,才記得接在手裏,茫然的上樓,一個趔趄,差點從樓梯口滾下來。幸虧反應快,本能的伸手,及時抓住了扶手。不然迎頭罩臉的跌下去,不死至少也得殘廢。受了驚嚇,渾渾噩噩的狀態總算好了些,隻是覺得冷,冷的簡直受不住,又濕又涼,像浸在水裏結了冰。這種愁雲慘霧的天氣,逼的人幾乎要發瘋,再也待不下去。我背起包,給林彬留了張紙條,直接往火車站趕去。
  正好有一趟特快直達,火車已經在響。乘務員說隻有軟臥,我補了票,蓋上毯子想要睡覺。最後還是爬起來,問她們要了一杯熱水,說:“小姐,火車到了,如果我還在睡,就請叫醒我。”然後多吞了一粒安眠藥。迷迷糊糊,正要進入睡眠的時候,聽到刺耳的鈴聲。我從口袋裏掏出來,“喂”了一聲。周處在那頭喊:“林艾--”我“恩”了一聲,眼皮又澀又重。他說:“咦?你人在哪兒?”我含糊的說:“我在回北京的火車上,我現在要睡了。”
  他停了一停,問:“什麽車次?”我說特快直達。他說:“知道了,我去西客站接你,到時候別亂走。”我咕噥一聲,掛了電話。直接拔電池,往包裏一塞。睡的不醒人事。一直到乘務員小姐把我叫醒,我跟著人流搖頭晃腦的往出口走去。頭暈沉沉的,睡的非常不好。好像根本沒睡過,反而連續工作了一天一夜那般疲憊不堪,連腳都抬不動。真想幹脆在路上倒地不起了!
  剛走上站台,就有人拉住我。我眯著眼說:“你怎麽進來的?”周處接過我手中的行李包,問:“怎麽了?不舒服?”我點頭:“恩,走不動。”他手繞到我背後要抱我。我嚇的清醒過來,連忙跳開兩步,趕緊說:“我又不是病的快要死了!”他看了看我的臉色,說:“你這個樣子,也差不多了。”我沒好氣的白他一眼。撐著身體往前走。他跟在後麵問:“你回去看你爸了?”我點頭。
  他一手扶住我,我順勢將整個身體往他肩上靠。他說:“有沒有哭?”我老實的說有,迷迷糊糊的跟著他走。我想我這個狀態,有人把我賣了我都不知道。我嚷嚷:“周處,我困了,餓了,累了,傷心了--”他按住不安分的我,連聲說:“好好好,我知道了。那你現在是想先睡還是先吃?”我眯著眼側倒在車上,想說要吃全北京最好的龍蝦。可是喉嚨幹澀的說不出話,直接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床上,很軟很軟的床,仿佛躺在雲堆裏。軟的我整個人有些暈眩,不知今夕是何夕。剛轉了個身,隻發出一點點聲響,周處就走過來,看著我說:“你醒了,餓不餓?”我眨著眼問他:“你為什麽在我房間裏?”我大概忘記了這根本不是我從前的臥室。他坐下來,說:“我怕你又像上次那樣一聲不響就走了。”我才想起來,意識漸漸歸攏,說:“我不喜歡夜總會,你知道的。”他微微笑了一下,說:“還難為情呢,怎麽就沒長進!”
  我說:“不是,我現在是真不喜歡夜總會了,不是難為情。”他沉默了一小會兒,說:“恩,我知道,你本來不適合那種地方。”我坐起來一些,伸了個懶腰,問:“這是哪裏?你金屋藏嬌的地方?”可是房間裏並沒有聞到亂七八糟的味道。他很自大的說:“我周處根本不屑於金屋藏嬌。”對哦,他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亂搞。我不再在這個問題上調侃他,捂著肚子說:“我餓了,還有吃的?”
  他端出一個盤子,我一聞就知道是我們家裏正宗的鹵鴨,像罌粟一樣蠱惑人心。立即爬起來,啃的差點連骨頭也咽下去。我一邊舔著手指一邊說:“咦?你從哪裏買到的?我在北京怎麽沒見過有賣的?”他從床頭櫃裏抽出一包紙巾,說:“怎麽還舔手指?髒不髒!”話雖如此,聲音裏卻聽不出一點責備的意思。我嬉皮笑臉的說:“再髒也舔了!”又蹭著他問:“周處--,你既然有鹵鴨,那有沒有醬牛肉呀--,我還是餓,還有酸奶,我渴了--”他看著我,拿紙巾替我一點一點擦幹淨手指。
  然後打電話下樓,不到五分鍾,香噴噴的醬牛肉和純鮮的酸奶放在被子上。我大快朵頤,吃的津津有味。他說:“怎麽這麽餓?多久沒好好吃飯了?”我想了想,說:“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他皺眉問為什麽沒吃,我嚼著醬牛肉含糊的說:“忘記了,趕著上火車。”那時候光顧著傷心,哪知道餓呀。我說:“你不吃?這東西,我們家的人都愛吃。小時候,我爸老拿這些東西哄我。”
  他坐過來,歎了口氣,說:“夕,如果那時候,我有現在這樣的本事,你爸就不必槍斃了。”我爸的事被揭發的時候,他也受了牽連,差一點自身難保。這些事我也是後來聽人說的。我遞過去一大塊牛肉,命令似的說:“吃不吃?”他順我的意,探過身子吃了。我說:“我爸以前就自嘲,他這一生什麽壞事都做過了,就是槍斃也不過分。”他過了許久才說:“夕,你爸沒有做過真正的壞事才會這樣說。真正十惡不赦的人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我將盤子往他手上一推,說:“我吃飽了。”他喊:“夕--,那好好睡一覺。我在這守著。”我還沒說話,有人輕輕的敲門。他看了看我,走出去順勢將門關緊。我抓過枕頭抱在懷裏翻身躺下,眯著眼培養睡意。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輕微的響聲。他說:“夕,睡了嗎?”明明知道我沒睡還問!我閉著眼說:“睡了睡了!”他似是抱歉的說:“我出去一下。”我一骨碌爬起來,問:“出什麽事了?”他安撫我:“一點小事,馬上就回來。”一點小事用的著他出馬?我喊住要離開的他:“周處,你別跟人打架,我會害怕。”他“恩”一聲,說:“好。你別亂走,乖乖待在裏麵知道嗎?”我見他語氣甚為凝重,用力點頭。
  有人等不了,已經推門進來催他了。他臨走前說:“別擔心,很快就沒事了。”我倒在床上再也睡不著。打開窗戶,寒冷的夜風灌進來,樓下一排的汽車燈,這樣的場麵還說沒事?赤著腳想追上他說兩句話,門外站著阿平,見我出來,恭敬的喊:“木姐。”我想下樓,他攔住我:“木姐,你還是回房歇著吧,這裏很安全,你別擔心,周哥會沒事的。”可是他臉上神情那麽凝重,說的話毫無說服力。
  我沒辦法,隻好退回來,那床躺此刻躺上去像火一樣,燒的人焦躁不安,提心吊,一分鍾就像一年那麽難熬。眼看著天空一點點亮了,還是沒有一點消息。我蓬頭垢麵的爬下床,走廊盡頭站了幾個人,見我出來,連忙齊聲叫:“木姐。”我拿出威嚴,沉聲問:“周處呢?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他們麵麵相覷,沒有一個吱聲。阿平說:“木姐,你別為難我們,周哥說這些事跟你已經沒關係了,還是不知道的好。天亮了,你要不要先吃早餐?我出去買。”
  我無力的站在那裏,垂著肩說:“不用了,不想吃。我還是回去等著吧。”是啊,知道也幫不上忙,還不如不知道。翻出手機,按著號碼一直沒敢打出去。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急的人都要麻木了,阿平推開門興奮的說:“木姐,周哥回來了。”吊著千鈞的心一鬆,我幾乎踉蹌的站起來,衝他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周處進來看我,解釋說:“沒事,一場誤會而已。”我也不問,衝他笑說:“天亮了,我該走了。”他沒挽留,說:“恩,我派人送你回去。”
  他不親自送我,是因為目標太明顯嗎?我匆匆梳洗兩下,車子已經在樓下等著了。我說:“你自己注意點。”他點頭,說:“你也是。以後有什麽事打我電話,這地方別再來了。”我點頭表示明白。車子剛拐上大道,我說:“師傅,你停車。我自己打車回去。”一個人站在路邊上慢慢的溜達,心情卻是無比的淒惶。

  第 22 章
  斜靠在站牌下等公車,手機響。操曹在那邊叫:“續艾,總算打通你電話了。這幾天你到哪去了?打你電話不是無人接聽,就是關機。你好歹給我回個電話呀,我都擔心死了。你們店裏的人說你辭職了,這是真的嗎?”的確看到有好幾個他的未接電話,不過我都懶得回。驀然回首,這幾天發生的事接連不斷的湧上心頭,壓的人差點喘不過氣來。我歎口氣,說:“對不起呀,我回老家拜祭我爸媽去了。”他立即問:“那你還好吧?”我有些疲累的說:“沒事,謝謝你。”他問:“那你還在老家?”我搖頭:“沒有,昨天晚上回北京了。”他“哦”一聲,“是嗎?已經回來了?那我現在就去找你。”我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興衝衝的掛了電話。
  我心情正不好呢,他還來湊什麽熱鬧!公車遠遠的開過來,大周一的,正好是上班的點,人群一擁而上,整個人都快擠成一張紙了,連移腳的地方都沒有,車門都關不攏。司機和售票員一直在嚷:“站前邊的同誌往後邊擠擠,大家讓一讓,讓一讓!”摩肩接踵的站了一路,擠的差點窒息。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擠下了車,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惡心的想吐。立在路邊上站了許久,冷風一吹,將湧上喉頭的那股酸味壓下去。離住處還有一段路,本來該倒車,可是我這個樣子,保不準不會在車上吐出來。還是慢慢走回去吧。反正丟了工作,也不趕時間。
  慢騰騰的爬回去,胃裏的東西大概是發了酵,時不時像泡泡一樣冒出來,嘴裏一股難聞的味道,此刻我隻想躺在床上悶頭大睡。遠遠的看見熟悉的破敗的小樓,心裏忍不住有一絲欣喜,總算沒有死在路上。看見路邊上有人拉著大卡車兜售水果。我問:“師傅,蘋果怎麽賣呀?”他說十塊錢三斤。我驚叫出聲:“怎麽這麽貴?”我記得以前不是五塊錢三斤嘛!他說:“這還貴呢!姑娘,你看看這什麽蘋果!山東煙台產的,包你好吃!”我忿忿不平,如今這什麽世道呀,連水果都貴的快吃不起了!最後還是挑挑揀揀,嘟嘟囔囔的要了半掛香蕉。因為香蕉不用洗,剝了皮直接就可以吃。
  正找零的時候,操曹老遠就喊:“續艾——”接過我手中提著的行李袋以及老板裝好的香蕉,說:“你不說昨天晚上就回來了嗎?怎麽現在才回來?”我沒好氣的說:“我在酒店過的夜還不行嗎!”真是多事。他依舊好脾氣的笑說:“我早就來了,一直等你呢。”轉頭看了看我,“咦?你臉色怎麽這麽差?身體不舒服嗎?”我沒什麽力氣的點頭:“有點,大概是坐火車鬧的。”站在樓道口,說:“有什麽事明天再說,我現在累了。你回吧。”
  他說:“我今天沒什麽事。你不生病嘛,留下來陪你好不好?”又問:“你住幾層?還從來沒進去過。”我已經沒力氣將行李提下樓了,重重“哼”一聲,“住地下一層!”他愣了一下,我不管他,推開門,咚咚咚的下去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跟上來。他提著行李跟在我後邊進來,很識相的沒說什麽“你就住這種地方?”之類的話。我說:“你隨便坐吧,我可沒精力招待你。買了香蕉,你想吃就吃,隨便拿。”翻身倒在床上。
  他當真打開塑料袋掰香蕉,看來是一個“入鄉就隨俗”的主,還挺能適應的。將剝好的香蕉遞到我眼前。我搖頭:“冷冰冰的,不想吃。”他想了下,說:“那加熱再吃?”我翻著眼,“你瘋了是不是?有人拿香蕉加熱的嗎?”他一本正經的說:“當然有,你沒吃過油炸香蕉?”還真的想放在微波爐裏加熱。我頭疼的說:“行了,行了,你能不能正常點?我不想吃,你就不能吃?你也不吃的話,難道不可以扔?”他訕訕的“哦”一聲,問:“那你還吃嗎?”
  怎麽吃一根香蕉還有這麽多事!我不耐煩的說:“你自己剝的,你自己吃。”他將撕開的香蕉皮又攏好,弄的跟完好無缺,沒撕開過一樣。擱在旁邊的小桌子上,這樣是打算扔了嗎?他的腦袋還真跟一般人不一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我閉著眼說:“行了,折騰了一夜,我要休息了。你走吧,順手帶上門。”他反而坐到我床邊,低聲說:“你不辭職了嗎?那以後打算怎麽辦?”我眯著眼,“不打算怎麽辦,看著辦唄!”他又說:“續艾,你是不是要找工作?”我“恩恩”兩聲,“大概吧,總得養活自己。”
  他慢慢說:“你這麽能幹,可以進一些大公司呀,福利比較好,而且也不用這麽辛苦,還可以學到東西,隻要做的好,是很有前景的。”我悶著頭說:“人家至少也要本科畢業的。”而且我還有被學校開除的記錄,作弊呀,多麽大一汙點!打的我從此抬不起頭來,連人家的門檻都進不了。他沉默了半晌,小心翼翼的問:“我認識一些朋友,可以推薦你去工作。你看怎麽樣?”生怕惹惱了我。我皺緊眉頭:“再說吧,我今天不想這些事。累了,想好好睡一覺。”他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最後說:“行,那我走了。想吃什麽?我給你送來。”我有些感激他這樣關心我,笑了笑,“什麽都吃不下,就想睡覺。”
  他讓我好好休息,又說還是不舒服的話,就給他打電話,晚上再來看我。我忙說:“別別別,大晚上的你就別來了。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死不了。快走吧,快走吧。”他在這裏,我簡直睡不著。切!幹什麽要他介紹工作!人家一定問,你和操曹看起來挺熟的,什麽關係呀?同學。什麽時候的同學?高中的?不,是大學的。大學的?叫我怎麽回答,本科文憑都沒有!難道說被開除的大學同學?哼,荒謬之極!雖然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經過去了,可是打死也不願意撕開似乎早已痊愈的醜陋至極的傷疤,再次弄的鮮血淋漓。
  睡夢中又被電話吵醒,我滿身是火,吼道:“誰呀!”“是我。你現在在哪裏?回北京了?”是夢中心心念念的聲音。我瞬間清醒過來,猶帶有一絲惶然,沒有說話。他又問:“怎麽了?身體不舒服?”他怎麽知道我此刻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呢!我艱難的開口:“你為什麽還打電話來?我不是說的很清楚了嗎?”跟他說話,簡直像對陣沙場,我必須披甲上陣,全副武裝,全力以赴。不然,一個不慎,前功盡棄,從此,萬劫不複。
  他徐徐的說:“雖然隻是你一相情願認為說清楚了。不過,我僅僅打個電話來問候總不算過分吧?我隻是想確認你的安全而已。”我冷靜的說:“不,很過分。你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他停了停,說:“林艾,你若真放的下,為什麽還要拒絕我的電話?”他簡直欺人太甚!
  我咬牙說:“我林艾做事一向幹脆利落,從來不拖泥帶水。說了不再糾纏,以後老死不相往來,就當作從來都不認識好了。”他還在喊:“林艾——,我不是要繼續糾纏——”我再也聽不下去,抑製不住滿心的悲傷憤怒,將手機往地上狠命一砸!他既然已經決定不再糾纏,為什麽還打電話來?料定我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是不是?現在總不能再打電話來了吧!
  屋子裏有瞬間的死寂,我喘著氣想要大聲咆哮。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呀!瘋了瘋了,簡直不可理喻!好不容易稍稍平靜下來,低頭看見地上摔的七零八落的手機,開始心疼。天,摔的可是錢呀!趕緊跳下床,揀起來一看,好像沒摔壞。但是裝上電池,一按,連機都開不了。我才開始肉痛,這手機雖然不怎麽樣,好歹還能用呀!再去買個新的,又是一大筆白花花的銀子!我恨不得打自己兩下出氣,這不等於在撕錢嘛!
  唉聲歎氣半天,穿上衣服跑到路邊上的店子裏問:“師傅,您看看這手機哪壞了。還能不能修好?”他二話不說,用工具把手機拆了,然後對著儀器看了會兒說:“排線摔壞了,所以屏幕顯示不了。”我問:那修要多少錢?“他回答一百二。我反問:“師傅,您是說修一排線要一百二?”他冷冷的說:“到處都是這個價。你去廠家維修,隻會要的更多,不會少。”真是奸商,天下烏鴉一般黑。一百二?這年頭,三四百可以買一個品牌手機了,不就打打電話,發發短信嘛!我氣的無語,沒好氣的嚷:“不修了,不修了!沒手機照樣能活。”
  有手機的時候沒覺得它有什麽好處,整天叮零零的擾人清淨,半夜也不得安生。可是真正沒手機了,你就會發現簡直寸步難行。比如說找工作吧,人家說:“行,我們缺人的話到時候再聯係你。留個聯係方式吧。”我提著筆,硬是寫不下去,最後隻好落荒而逃。似乎一下子什麽事都幹不了,事是不順心。我歎口氣,隻好到先去買個手機再說。
  小地方不敢去,雖說可能便宜點,但沒有保障,萬一出了問題,死不承認,我哭都沒地方哭去。最後還是到蘇寧去了。一進門就是諾基亞偌大的櫃台。旁邊國產的手機一個勁的朝我招呼:“小姐,買手機,要什麽樣的?我們家的正搞促銷呢,買手機送大禮。”我從頭到尾晃悠了一圈,發現國產的手機確實便宜許多,而且功能聽起來好像也不差。我跟一個男的搭訕著,三十來歲,穿著製服似的黑色西裝,大概是商場裏的主任或是賣場的管理人員。我說我要買一手機,不知道買什麽樣的好。他說:“那你打算買多少錢的?手機有貴的有便宜的。諾基亞新出的有八千多一部的。”我說:“不要那麽多花裏胡哨的功能,能接打電話就行。”
  他告訴我:“要低價位的話,那推薦買諾基亞的。他們家低端機可真皮實,經摔。我的都摔了十好幾回了,還沒壞。”他的話可比商場裏的銷售人員實在許多。我也不看其他家的了,直接走到諾基亞的櫃台,要了一款最低價的。她們開了票,讓我自己去收銀台交錢,自己拿發票去庫房提貨。我說:“我見人家波導都是給顧客交錢提貨的呀。”其中一個不好意思的說:“小姐,那是波導,我們諾基亞都是顧客自己去交錢提貨的。實在忙不過來,有時候還讓顧客自己試機呢。”嘿!店大欺客,真是到哪裏都一樣!
  我也不爭辯,說:“可你們收銀台和庫房在哪呀?這麽大一商場,上哪找去?我看你們現在也不忙,能領我去嗎?省得無頭蒼蠅一樣,瞎撞。”一年輕小夥子很樂意的說:“行,反正不忙。”他帶我鑽到電梯後邊的角落裏。一個收銀台,設在這麽一個偏僻的地方,讓人怎麽找的到。我一邊排隊一邊和他搭訕:“你們諾基亞挺忙的呀,還招不招工作人員呀。”他問:“你要找工作?”我點頭,笑嘻嘻的說:“是呀,我再不找工作,就隻好喝西北風了。”他笑,說:“我們公司招人一般都是在三月份招,現在這個時候沒聽說要人的。”
  我聳聳肩,把錢遞上去。然後彎到另外一個地方旮旯裏,他拿著發票,熟練的幫我填單子,要型號。很快就將手機提出來了。我起身要走,他說等一下,當著庫房人的麵,將手機仔細看了一遍,才說:“走吧,配件齊全。”走遠幾步才告訴我:“手機一旦出了庫房,不是質量上的問題,庫房的人是不會承認的。”我不知道領一台手機還有這麽多的學問。
  然後他給我試機,填保修卡,說:“你看清楚了,確定手機沒問題,我才給你辦三包。填了三包,就不能隨便換了。隻能是有質量問題,憑廠家的檢測報告,才能拿到商場裏換。而且,手機外觀是不在三包之內的。”倒很為我著想。我打了13800138000的免費電話,通話挺清楚的,點頭說沒問題。他給我拿保修卡去蓋章。回來的時候說:“哎,你不是要找工作嘛,我剛剛聽摩托羅拉的人說不做了,要回老家,家裏出了點事。他們家的督導不同意,說沒人看賣場。除非他找的到代替的人。你過去問問。”
  我想不到竟然會碰上這樣的好事,連忙稱謝。他笑說:“沒事,沒事,為美女服務,應該的,應該的。”嘿嘿嘿,說的我都有點害羞了。我真的就去問摩托羅拉的促銷員,他很熱心的留住我,問我的電話號碼。我隨口說:“我舊的手機丟了,剛買了一個新的,還沒買號呢。”舊的號碼我不想再用了,要斷就斷的幹淨一點。他連忙說:“我們這也賣號呢,二十塊錢一個,動感地帶的。”我說:“不是買號送話費嘛?”他笑說:“現在不送了。不過,沒事,我可以幫你要一個免費的號。我們家送號呢,本來是要買兩千塊錢以上的才送的。你真想在我們家做嗎?那我就跟我們督導說了啦。”
  當真替我要了一個免費的手機號碼。他告訴我:“還有一個來月就過年了,不想在北京待了,想回老家。”我連聲謝過他,留下了新的電話號碼。晚上就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是摩托羅拉的督導,問我有沒有經驗。我自信的說:“有,有銷售經驗。”他說本來進摩托羅拉是要麵試,培訓才能上崗的。不過年關近了,很難找的到人,沉吟半天才說:“朝陽這邊是大賣場,要老員工才壓的住。你若真願意做,我們財滿街那邊還缺一個促銷員。”財滿街?什麽地方?聽都沒聽過!可是我現在隻要有工作就足夠了,一口答應下來。
  然後我去財滿街的蘇寧辦上崗證。先是坐車到環路,然後倒車到朝陽那邊,再是倒七三一路公車,整整折騰了兩個小時才找到那鬼地方。第一次去的時候就沒找到商場的入口,那蘇寧居然開在商場的二層,下麵那層全部是空鋪招租。冷冷清清,淒淒慘摻的就沒幾個顧客。怪不得願意讓我這樣一個對手機一竅不通的人來這種地方工作呢。這不明擺著欺負我嘛!
  雖然地方小,位置偏僻,可是商場裏的員工卻是極其和善的。連賣場的主任也是長的挺漂亮的一女的,還不到三十歲,名字也挺清秀,叫趙靜。她很幫忙,我初來乍到的,連電腦開票都不會,都是她手把手教的。我拿著宣傳單背了兩天,將一些主要機型的功能記下來,客人問到的時候不至於一問搖頭三不知。
  領了工作服,就開始正式上班。本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應該穿蘇寧那天藍色的製服,可是摩托羅拉廠家另外發了服裝,白色尖領襯衫,外麵罩開領黑色緊身毛衣,還滿時尚搶眼的,所以不用穿蘇寧那惡心的藍抹布上下班。我為此慶幸不已。蘇寧規定必須穿黑褲子,黑鞋。我配上靴褲,穿上高筒黑靴,往那裏一站,是整個蘇寧最出風頭的銷售員。剛上班沒幾天,趙靜就拉著我去接待領導。領導拉著我的手鼓勵:“不錯,不錯,以後要認真工作,為蘇寧增光。”
  可是每天倒三趟車上下班,不到三天我就快崩潰了,趕車比上班還辛苦。我中午吃飯的時候跟趙靜抱怨:“太遠了,不知道能不能在附近租間房。再這樣下去,我都受不了了。可是這邊的房價一定貴的不行。”她說:“你要租房?我家在石景山那邊,也是嫌上下班太遠,就在附近找了套房子,兩室一廳的,正想找個人合租。你要不要搬過來一起住?”問了房價,縱然是合租,還是有些貴。可是實在不想天不亮就爬起來等公車,大冬天的站在外麵,凍的呼吸都快停止了,真覺得自己有些可憐。貴就貴一點吧,住的舒服也不錯。
  搬家的時候請了操曹來幫忙,反正他一天到晚閑著沒事就來找我瞎混。不然光我一個人,雖然窮的一貧如洗,沒什麽東西,也得累趴在地上。搬離了那個活死人墓,第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看見窗外掛著的月亮,昏黃暗淡的光稀稀疏疏照進來,襯著昏暗低垂的天空,其實一點美感都沒有。我卻驚喜連連,頭一次覺得夜晚是如此的美麗可愛,瞬間充滿活力,感到一切都可以克服。可是新的問題又出來了,為了收支平衡,我現在必須勒緊褲帶過日子。幸好吃的不多,也不挑,早已訓練的什麽都能吃,反正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像人家,還有家庭負擔。恩!沒什麽大不了的,總會好起來的!我伸出手臂,作“加油”的動作。鼓勵自己,林艾,新的地方,新的開始!

  第 23 章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和趙靜坐在員工休息室吃水果。她咬著拇指大的小西紅柿問我:“木夕,你說你這麽一人才,長的又漂亮,怎麽就到蘇寧來上班呢?”我邊啃蘋果邊問:“那我該去什麽地方呀?”她想了下,嘿嘿笑說:“美女工作的機會多著呢,很多招禮儀模特的,薪酬又高,一小時就好幾百。”我頭也不抬,毫不猶豫的說:“出賣色相!不去!”
  她叫起來:“這怎麽叫出賣色相呢?年紀輕輕的姑娘,思想怎麽比我還封建呀!”我大咧咧的說:“那你說,我辛辛苦苦,勤勤懇懇的工作有什麽不好。心安理得,平平安安最重要!那種工作,雖然說沒什麽要緊的,可是既然靠外表吃飯,少不了受人欺侮。”她點頭:“這話說的也是。哎,那你也可以進公司當個小秘書,小助理什麽的,找人托托關係,走走後門。”我笑:“人家是不會要我的。”她問:“你什麽學曆?怎麽著也高中畢業了吧?”我愣了下,笑說:“沒,我高中沒念完就出來混了。”她“恩恩”兩聲,點頭:“這樣就有點困難了。”
  正瞎扯呢,有人大叫:“摩托羅拉,摩托羅拉!”我趕緊跳出來,問:“索愛,什麽事呀!”她遠遠就招手:“我有一客人,特麻煩,買了手機後,一定要下載MP3。咱們蘇寧不是沒有下載的地方嘛,賣電腦的又不讓下。你去說說,興許就同意了。快去,快去,啊!”我笑:“你就讓我幹這個呀?”還是笑嘻嘻的跑去問了。回來告訴她:“人家答應了。讓客人去呢。”她笑:“木夕,隻要你一出麵,馬到成功。”我笑:“得了吧你,還不帶客人去。”
  她去了半天,又回來說:“怎麽下不了啊?賣電腦的也不在,問都沒人問,大概吃飯去了。”我走出櫃台,說:“我給你去看看。”拿起手機看了下說:“得先關機才能當U盤下載,不然就隻是充電。”她頭疼的說:“你替這客人下載吧,我回賣場看著。”我答應一聲,問那客人要下什麽樣的歌。
  那人羅羅嗦嗦的要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歌,都是大街上聽的爛熟的曲子。反應有點慢,正等著複製的時候,一人拍我的肩:“哎,你怎麽在這呀?不是在摩托羅拉工作嗎?”我回頭一看,是操曹,沒有理他。拔下數據線笑說?:“下好了,您聽聽看,是不是您要的?”他歡天喜地的走了。
  操曹亦步亦趨跟在後麵,我這才說:“幫客人下東西。你怎麽上這兒來了?”他笑說:“買東西呀。”我“切”一聲,鑽進櫃台,說:“那你買什麽?買手機?”他笑嘻嘻的說:“還真讓你說對了。”轉身喊:“徐奔!”在諾基亞櫃台前看手機的一個顧客朝這邊走過來,三十幾歲的樣子,穿著職業正裝。操曹笑說:“他是我一朋友,替公司采購手機來的。”我一聽,精神百倍,團購呀,連忙笑說:“你好你好,買手機是不是?既然是曹操的朋友,我可以給您優惠哦。”
  他客氣的笑了笑,眼睛還是看著諾基亞的櫃台,顯得對諾基亞比對摩托羅拉感興趣多了。我拿出專業精神,笑說:“徐先生需要什麽類型的手機?偏商務型的是嗎?”他點頭:“恩,是供公司高層用的。”我忙說:“那就需要高端機了。我們摩托羅拉的手機采用的都是Linux和Java智能操作係統,運行速度快,成本低,所以質量好,價格適中。我們新推出的明A1200這款手機,智能手寫輸入,觸摸屏幕,獨特水晶透明翻蓋設計,還有智能名片掃描功能。全是為商務人士特別設計的。”我拿出公司配的機子給他演示。
  他似乎不是很感興趣,一直客氣的點頭,說:“行,挺好的。不過,我想再看看諾基亞的。”我再接再厲:“您剛才不也看了諾基亞的嗎?諾基亞的低端機確實很不錯,有口皆碑。可是說實話,高端機就不怎麽樣了。我不是瞎說,他們家的機子采用的都是Symbian係統,所以功能一多,主機就反應不過來。用過諾基亞高端機的人都知道,有三大缺點,反應慢,易死機,容易中病毒。7260,7610還不太明顯,可是新出的機子問題就顯露出來了。”為了銷售和提成,原諒我如此詆毀諾基亞,手段雖然有些不入流,可是說的也是大實話。
  他“咦”了一聲,說:“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用的手機反應慢呢,一條短信要過十來分鍾才收的到。”我見他心動,接著說:“諾基亞很早就進入中國市場,先入為主,占盡先機。其實摩托羅拉公司的產品是相當不錯的,近年來開發了許多獨特的技術。像摩托獨有的虛擬觸摸感應技術,以及TMR,中文就是全透式微光反射技術。還有藍牙功能,一直是摩托公司引以為傲的,長久以來處於世界領先水平。全球銷量最大的H500舒適型藍牙耳機就是摩托公司開發的,至今還經久不衰。我們現在搞活動,買明A1200手機就送一藍牙耳機,開車的時候還是很方便的。”他立即問:“送藍牙耳機是嗎?”我笑說是。
  他又問了幾個技術上的問題,我很圓滿的回答了。最後他終於說:“那行,就要這款手機。”我問:“那您要幾台?”他說要五十台。我興奮的差點合不攏嘴,連聲說:“行,行,行,您稍等。”商場裏的經理聞風趕來,親自接待。我給督導打電話,說有客人要五十台明A1200,這邊庫房貨不夠,讓他派人趕緊調貨過來。督導很幹脆的說:“行,我親自送貨過去。”整個通訊部的賣場忙的人仰馬翻。這種規模的蘇寧,很少碰到出手這麽大方的顧客。
  督導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木夕,表現的很好,以後還要努力,在摩托羅拉工作是很有前途的。”又鼓勵我說:“知道咱們摩托羅拉北京地區的副總裁嗎?就是王副總,也是一路從銷售做上來的,然後是督導,副經理,經理,再是北京地區的副總裁,你要向她多多學習呀。”我笑說:“恩,一定會的。”王副總算是我們所有銷售人員的楷模了。
  開票,提貨,驗機,按的是團購的待遇,自然有經理和督導他們親自出馬。我心花怒放,笑容滿麵的稱讚:“操曹,今天這事真是謝謝你了,一定請你吃飯。”五十台高端機呀,我得拿多少提成!想起來就興奮。他笑說:“你憑的是自己的本事,徐奔一直中意諾基亞的,對機子的要求也很苛刻。可是,你硬是將他從諾基亞的眼皮底下給拉過來。續艾,你屈居在這種小地方,真是大材小用了。”我笑:“我哪有什麽本事,還不是運氣好。諾基亞知道我這樣劫他的顧客,說不定會把我給殺了。”做成了這麽大一筆生意,真是有成就感!
  操曹見我十分高興,也笑嘻嘻的說:“吃飯就不用了。不過我今天是專程來請你吃飯的。”我說:“不用了,不用了,我該請你大大吃一頓才是。”他喊:“續艾,這個月底我爸六十大壽,你要不要也一起來吃個飯?”我驚訝的看著他,他爸過壽跟我有什麽關係呀!我嬉皮笑臉的說:“還得送禮吧,我就不去了。”真是的,我去湊什麽熱鬧呀!不知道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他低聲說:“不是的,我爸一直都知道你。我跟他說了你在北京,他很想見見你。”
  我滿心的歡喜沉下來,搖頭:“不,我不去。我都不認識你家的人,為什麽要去!”真是奇哉怪也,再怎麽請也請不到我頭上呀,我算什麽!他著急的說:“不,續艾,不是這樣的。我爸後來知道是我連累你被學校開除後,耿耿於懷,一直在找你,說我毀了你一生的前途,害的你抬不起頭來。可是怎麽打聽都沒有你的消息。這次他老人家知道你也在北京,很想和你見個麵。”
  我沒想到他父親這麽耿直,竟然找過我!當年學校的決定一下來,我接受不了,招呼都沒打,連夜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我還是搖頭:“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大家都不用放在心上。你看,我現在也過的很好呀。再說了,我那天大概得上班吧,沒時間去。你也知道,我剛換了工作,不好隨便請假,得努力工作,好好表現才行。至於伯父的好意,就代我謝過了。說實在不敢當,我在這先祝他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操曹大概見我臉色不大好,懦懦的一直沒敢再說話。我笑說:“你還有什麽事嗎?站在櫃台前擋住我的顧客了。”他猶豫的喊:“續艾--,你再想想,行嗎?你工作吧,我先走了。”
  可是沒過幾天,竟然接過操曹父親的電話。我嚇的連聲說:“操老教授,您老好,您老好。”他樂嗬嗬的在電話那頭說:“是續小姐嗎?操曹那小子一點小事都辦不好。”我忙說:“啊,伯父,叫我小艾就好了。不關操曹的事,是我自己忙不過來,實在是抱歉。”他說:“那我就直呼小艾了。操曹以前太不應該,害的你一定吃盡了苦頭。古語說,子不教,父之過,我也一直對不住你--”我連忙說:“哎呀,伯父,說哪裏話,您快別這麽說。沒那麽嚴重,都過去這麽久,早就沒事了,我現在不還活蹦亂跳的麽。再說,我早就原諒操曹了。他前幾天還幫了我一個大忙呢,到現在沒來得及好好謝謝他。”
  他說:“既然這樣,你就更應該來了。算我倚老賣老,借著六十大壽的機會真心誠意的邀請你,你若真的原諒他了,明天就來喝杯壽酒,大家隨便吃頓飯。就算是形式上的歉意,也是應該的。”他這麽一個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連道歉的話都說出來了,我實在不能推辭。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那行,那我就去喝杯壽酒,也沾沾您老人家的福氣。”他說:“好好好,我明天讓操曹去接你。”
  真是的,又是事到臨頭,火燒眉毛。急急的跟公司要假,好說歹說才同意了。總不能空手去吧,怎麽著也得買禮物。還有,操老教授的六十大壽,場麵一定不小,也不好意思穿的太寒磣。我現在哪有什麽穿的出去的禮服呀!跟趙靜要了好幾個小時的假,老早就下班來到商場轉悠。許久沒有應付這樣的場麵,難免有些手忙腳亂。量力而行,最後選了條純羊毛的圍巾當禮物。可是那價格也花去了我一整月的夥食費。讓人家用彩緞包裝好,倒也是一件似模似樣的禮物。
  什麽衣服看起來比較優雅大方而又不貴呢?我十分頭疼。至少表麵上要讓操老教授覺得我過的很好,自信美麗,知性能幹,真正的新一代女性。雖然隻是打算道聲賀就回來,可是也不想讓人小瞧了去。挑來揀去,最後在一家店子裏看到一件改良式旗袍,樣式還不錯,最重要的是價格沒有超出預算。我想了下,自己身段頎長,也挺瘦的,穿旗袍應該不至於太難看。對著鏡子惴惴的問旁邊的售貨員:“小姐,你看我穿這旗袍好看嗎?”她連聲說:“好看,好看,你這身材就適合穿旗袍。削肩瘦腰,襯著巴掌大的臉,穿著多有味道呀。”我被她說的頗有些昏頭脹腦了,一咬牙買了下來。雖說這年頭,穿旗袍的人幾乎絕跡了,但說不定人家以為我這是個性美呢。
  買回去給趙靜看,她說:“你大冬天的穿件旗袍去祝壽,還不得凍死!”室內有暖氣,這樣穿當然沒問題,可是到室外那可就--,我怯怯的說:“我在外麵穿這件翻領掐腰的呢子長外套,應該還行吧。”她說:“那你腳下呢?隻能穿皮鞋吧,看不冷死你。”我唉聲歎氣,這樣穿出去,確實需要勇氣呀。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操曹,他很驚喜的說:“續艾,沒想到你會打電話給我!”我頭疼的說:“行了行了,你明天開車過來接我吧。”我總不能這樣穿著去擠公車!真是麻煩呀。
  還特意去附近的美發店做了頭發,將長發給盤起來,自己看著也覺得滿有風情的。我煩惱的說:“趙靜,我沒有首飾哎。”她拿出一對大大的珍珠耳環,笑說:“這個怎麽樣?”我吃驚的說:“趙靜,原來你這麽闊!”她嘿嘿兩聲,“假的啦,假的啦!反正人家又不知道是真是假!戴上去就是了。”我點頭同意:“看起來跟真的一模一樣,誰分辨的出來!”打扮停當,站在客廳裏轉圈,眼波一橫,作嫵媚狀,說:“怎麽樣?美女吧?”
  她一本正經的點頭:“木夕,可不要到處招蜂引蝶呀!你這個樣子,就一人間禍害。”我很沒形象的得意大笑。她罵:“給點陽光就燦爛,司機到了,快走吧,快走吧。”有人在敲門,應該就是操曹了。我一走出來,就縮著肩說:“好冷,快走快走!”他徑直盯著我看。我罵:“沒見過呀!還不快走!”直到我躲進車裏,他才讚美:“你這樣打扮很漂亮。”我說:“我知道,不然幹嘛花那麽多心思打扮。”白花花的銀子全都打水漂了,一直在肉痛。漂亮有什麽用,看我現在的處境就知道了。是誰說的,自古紅顏多薄命。
  宴席是在一大酒店舉辦的,果然是賓客如雲,高朋滿座。大部分都是操老教授的學生,有不少可是海內外赫赫有名的人物了,真是桃李滿天下。我連半個人都不認識,拉著操曹低聲說:“你爸呢,我賀完壽就走。”他說:“那怎麽行!既然來了,好歹吃完飯再走。”我說:“這裏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讓我怎麽吃的下去。你就行行好,體諒體諒我。,趕緊帶我去見你爸。”
  他領著我來到裏邊,已經有一堆人圍著道賀。操曹喊了一聲“爸”,看的出來老教授今天非常高興,滿臉紅光,已經喝了不少了。我立即上前,把準備好的禮物遞過去:“伯父,祝您身體永遠健康,事業再創高峰。”他樂嗬嗬的說:“你就小艾呀!人來就好了,還帶什麽禮物!快過來,快過來。”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說:“不錯不錯,來,來,來,坐下說話。”我慶幸自己一身得體的打扮。雖稱不上豔冠群芳,至少沒有失禮,讓人看不起。
  他問:“現在過的怎麽樣?”我笑說:“恩,滿不錯的。”他忽然說:“小艾,那件事我代操曹正式向你說對不起,害你受苦了。”我連忙站起來:“伯父,這叫我如何當的起?哎呀,事情早就過去了,您就別放在心上了。不然我會惶恐不安的。”他一臉嚴肅的說:“害了你一生,道聲歉算什麽,就算下跪也不過分!我後來才打聽到,你是一個多麽優秀的學生--”我真怕他說到做到,趕緊說:“伯父,您看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不要再自責了,誰不犯錯呀。我可真受不起。”他歎口氣:“這麽多年過去了,總算還來得及道歉。”我說:“伯父,我真的不放在心上了。我現在過的很好,很好--”他欣慰的點頭:“這樣就好。”
  拉著我的手,說:“小艾,來,等會和我坐一塊兒,啊!”我忙說:“不了,不了,我和大家一樣坐外麵就是了。”他堅持:“不行,不行,一定要進來坐。”硬是拉著我進了包廂。走進去,一下子靜了許多,不複外麵的吵鬧喧囂。我低著頭,不肯再往前走,拉住跟著後麵的操曹說:“我得走了。”他愕然的問:“怎麽了?還沒開席呢?”我撒謊:“可能是穿的少,受了風寒,著涼了,現在肚子疼的厲害,你送我回去吧。”
  他還沒說話,有人笑說:“操老,這位漂亮的小姐是誰?該不會是小曹的女朋友吧?”我詫異的抬起頭,轉頭一看,裏麵坐的大概都是操家的親戚好友,眼睛再一轉,看見坐在角落裏一語不發的宋令韋。當場就懵了,萬萬料不到竟然會在這裏再次遇見他--在決絕的離開後。

  第 24 章
  我狼狽的轉開眼,心惶惶然沒有著落,這個地方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留下去了。捅著操曹,低聲催促:“走吧。”他湊近我,小聲說:“那也得打聲招呼再走。”對眾人落落大方的介紹我是續小姐,大家都露出很注意的神色,笑著打招呼。我禮貌的微笑。操曹領著我走過去,說:“爸,續艾有點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去。”我撐著笑臉歉意的說:“伯父,真是不好意思。”操老教授走過來,看了我一眼:“噫?小艾,怎麽臉色突然這麽蒼白?哪裏不舒服?要去醫院看看嗎?”我忙說:“不用,不用。可能是路上了風寒,回去躺一躺就好了。”
  辭過眾人下樓,我對操曹說:“你等等,我去趟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對著鏡子長舒一口氣,甩頭走出來,抬頭便看見走廊處的宋令韋,手上拿著我的包。我一愣,腳步不由得頓了頓,隨即迎上去,禮貌的說:“操曹呢?”他淡淡的說:“接待賓客去了,走不開,我送你回去。”我不知道他用什麽法子竟然可以將操曹引開,沒來由的覺得氣憤,站在那沒說話。
  他上前一大步,說:“不是說身體不舒服嗎?走吧。”我努力維持微笑:“不了,謝謝。你也挺忙的,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了。”伸出手去拿包,他不放。他這算什麽意思?我有些生氣,用力一扯。他還是沒放,忽然拉緊我的手,冷淡的說:“不忙,送你回去是應該的。”卻是不容抗拒的神態,拉著我就要走。
  我使力一掙,冷冷的說:“我自己會走。恭敬不如從命,那就麻煩宋先生了。”他深深看我一眼,放開手,麵無表情的說:“既然這樣,那走吧。”一進地下停車場,潮濕陰冷的空氣撲麵而來,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回頭看我一眼,微帶嘲諷說:“既然怕冷,為什麽還穿成這樣?”打開車門,注意到他將暖氣開到最大。我心裏冷笑,我愛怎麽穿就怎麽穿,關你什麽事!
  一路上不再理他。他忽然開口:“你怎麽會來參加操老教授的壽宴?”我本待不回答,轉念一想,這樣反倒露了形跡,覺得自己在賭氣似的,於是說:“操曹請我去的。”他重重“哼”一聲,“他請你去你就去?林艾,你什麽時候變的這麽好說話了?”幹他什麽事!我抿緊唇不回答。
  他仿佛有些怒不可遏,大轉方向盤,車子在路旁突然停下來。我胸口被安全帶勒的生疼,重重咳了一聲,不滿的瞪著他。他忽然吼叫:“林艾,你到底什麽意思?口口聲聲說要離開,決絕的連電話號碼都換了;可是,轉個頭,就和操曹在一起,甚至還來就見他父親!你耍著我玩是不是?”我耍他?我有那個本事耍他?真是莫須有!我轉過頭譏笑說:“我怎麽耍你了?我林艾哪裏對不住你了?你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就算和操曹在一起又怎麽了?再怎麽樣也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切,他有什麽資格這樣逼問我!
  他鐵青著臉看我,大概是氣的說不出話來。隨即,轉過頭狠狠的說:“好,算我宋令韋自取其辱!”我咬著唇用盡力氣說:“走不走?不走就讓我下車。”他似乎極力壓抑憤怒,冷聲說:“放心,既然答應了操曹,我一定會將你送回去的。”這次換我拚命控製滿身的火氣!好,宋令韋,你果然夠狠!
  車子沿著三環一路飛馳。半下午的,大家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路上難得清淨。眼看著前麵路口黃燈一閃,他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我怕出車禍,忍不住開口提醒:“前麵紅燈!”他根本不理,車子踩著線繼續往前滑。我十分不屑,兩邊雖然沒車,但是有錢也不是用來罰款的呀!橫地裏忽然攔出一人,是路口邊執勤的大媽。他趕緊刹車,我往前重重一撞,撫著胸口罵:“怎麽開車的你!我可不想陪你一塊死!”他罵了句髒話,按下車窗。
  那大媽揮舞著手上的小紅旗,冷著臉教訓:“年輕人,沒看到前麵是紅燈呀!還一個勁的往前衝!再怎麽趕也不在乎這幾秒的時間。萬一出了車禍,後悔都來不及了!長這麽大,這道理還用人說!”教訓的他簡直抬不起頭來,我暗暗稱快,真是活該!他一直沒說話。那大媽敲著車窗說:“你看你,衣冠楚楚,儀表堂堂,又開著這麽一輛好車,怎麽連交通規則都不遵守!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反而還用人說!都多大歲數了,連人家小孩都不如!”
  他臉驀地漲的通紅,連連點頭:“師傅,是我不對,下次再也不敢了。”堂堂中宏的老總,被人教訓成這樣,真是大快人心!那大媽微微點頭:“記著啊,下次再也不許這樣了。交通規則是幹什麽用的,不就是讓人遵守的嘛!年輕人火氣大,可是也不能拿生命開玩笑!你說人人都遵守交通規則,那得少出多少車禍呀。咱們得努力做一個奉公守法合格優秀的首都市民是不是……”好!碰上一個特較真的典型的北京老大媽了!他拚命說是,也不敢說急著離開的話。
  那大媽發表了一通教育宣言之後,終於說:“看你認錯態度好,就不追究了,走吧。下次可別再犯了。”他一迭聲的說“好好好”,找出紙巾,擦了擦手心裏的汗,才發動車子。我嚇他:“你安全帶沒係!”他反射性的問:“是嗎?”趕緊低頭,氣的瞪了我一眼,理了理安全帶說:“把你自己的安全帶係好。”我暗中偷笑,實在快憋不住了。想必他以後再也不敢違反交通規則了。他開了半天的車,才吐出一句話:“以後我要繞道走。”那個大媽,實在是太剽悍了!
  見他拐上右邊的街道,我摸了摸鼻子說:“我搬家了,不住這裏了。”他愣了許久,然後問:“什麽時候搬的?”我支支吾吾的說:“就這幾天。”他窮追不舍般逼問:“為什麽要搬家?”我理直氣壯的反問:“為什麽不能搬?”他冷著臉死命瞪我,過了許久,說:“那你現在住哪,我好送你回去。”反正他如果想知道我的住址,總是有辦法知道的,所以我也不隱瞞,老老實實的說:“住青年路那邊。”他又問:“青年路哪?”我說高碑店附近。
  直到我下車,他才說:“為什麽搬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上下班不方便,還是另外換個地兒吧。”我手搭在車門上,低頭看他,“為什麽要換?我就在這附近上班,方便的很!”他反應過來,皺眉,“你換工作了?我以為你隻是請了假!”我抬眉冷冷的說:“對呀!”然後用力甩上車門,頭也不回的走了。哼!憑什麽事事都要讓他知道!他又不是我的誰!看他吃憋的樣子,真是解氣!
  路上確實著了涼,當天晚上鼻子就塞的呼吸不暢,連著咳嗽了兩天。年關將近,商場裏掛彩帶,拉條幅老早就開始迎接新年。用紅色的彩紙卷成一個一個的小筒子,然後穿成一串掛在天花板上,劈裏啪啦像點燃的爆竹,頗有新春的氣息。主任喊住我:“摩托羅拉,將這個告示掛在你們專櫃上方。”我大聲叫:“諾基亞,諾基亞,快來幫忙。”這幾個銷售員,隻有諾基亞是男的。
  他搬來梯子,爬上去掛促銷活動的告示。問我:“你過年回不回家?”我沒回答,“你呢?回老家?”他笑:“早就請好假了,現在都沒心思工作。我閨女都一歲了,聽說會叫爸爸了。”我笑:“恭喜恭喜呀,趕緊回去陪老婆孩子吧。”他笑:“是呀,大半年沒回去了。挺想家的。”我問:“那你櫃台怎麽辦?就這樣空著?”他說:“怎麽可能!得請人給補上才行。”
  我開玩笑的說:“要不請我吧!算是兼職,反正大過年的又不忙,完全應付的過來。”他“咦”一聲,“你不回去了?商場裏大部分人都回老家呢。”我笑著搖頭。他說:“行,交給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們諾基亞的兼職人員節假日拿的都是三薪。”我驚喜的說:“你們給兼職人員的待遇都這麽好?那我是做定了。反正你們家的機子也不用介紹,客人都是看好才來的,我隻管開票就行了。”他臨走前果然將鑰匙交給了我。
  諾基亞是第一個走的,接著三星也回老家了,然後是夏新的,上的都是臨時促銷員。我見大家一天到晚談論著什麽時候的火車,什麽時候到家,本來不覺得什麽,隨著年關一天天臨近,商場裏的工作人員一天比一天少,心情也免不了有些傷感異樣。頭頂掛著的火紅燈籠仿佛也帶了一絲淒涼的意味。
  還有更過分的事。年二十八,我忿忿的對趙靜說:“我剛才出去吃飯,附近所有的飯店全都關門了。”她嚇一跳:“是嗎?那大家吃什麽?”於是整個蘇寧的工作人員通通沒有飯吃。最後有人坐車去老遠的飯館吃飯,有人吃路邊攤。趙靜對愁眉苦臉的我說:“咱們吃泡麵吧,將就將就,反正有熱水。康師傅小雞燉蘑菇的泡麵我可愛吃了。”我嗚咽著:“連飯店的師傅都回家了----”
  我接連吃了兩頓的方便麵,實在受不了。於是跟趙靜商量:“我們能不能自己帶飯去呀?等到大年初一,興許連超市都不開門。”她說:“你帶了怎麽吃?大冬天的吃冷飯?”我喪氣的說:“哎呀,蘇寧為什麽連微波爐也沒有!”後來想了個辦法,將帶去的飯菜放在賣微波爐的專櫃裏加熱,總算解決了吃飯問題。大年三十那天,連趙靜也回家了。白天還沒什麽,隻不過冷清點。可是一等到下班,震天的爆竹聲接連不斷的響起來,才開始惆悵傷懷。
  不到五點就下班了,我一個人打開空蕩蕩的房間,連熱飯熱菜都沒有。真的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街上的店鋪大部分都關門了,基本上要過正月初七才開始上班。我躺在床上悶頭悶腦睡了一覺。原以為一覺過去就是新的一年,什麽都不用多想了。哪知道衝天的爆竹煙花吵的人根本睡不著。我爬起來,跑到陽台上去看人家放煙火,一串接一串的火花“吱悠悠”的響,劈裏啪啦在半空中開出絢麗的花朵。風中隱隱約約傳來小孩子快活的笑鬧聲。直到實在凍的受不了,我才依依不舍的關上門。
  整個人有些失魂落魄,胸口悶的十分難受。我開始給林彬打電話。不知道他大過年的在哪裏逍遙快活,有沒有去吃喝嫖賭。一直打了三遍才接通了,我按捺住火氣,說:“林彬,幹嘛呢你?這麽久才接電話!”那邊傳來一個懦懦的聲音:“林艾嗎--,我是歐陽水--”我嚇一跳:“林彬呢?”她小聲說:“林大哥在浴室--”我頭疼,大過年的,她怎麽還跟林彬湊在一塊兒?我深吸一口氣,說:“你怎麽在我家?你不跟你爸媽一起過年了?”算起來有一段日子了,這倆人整天廝纏在一起,沒整出什麽事吧?
  她怯怯的說:“我吃過年夜飯了。林大哥一個人過年,挺孤單的,我來陪陪他--。”我沉默不語,忽然有些羨慕,原來還有人這樣時時刻刻將林彬掛在心口上!我軟下來,陪她聊天:“你最近還好嗎?身體好了沒?”她說:“恩,身體好很多了。林大哥經常來看我,所以就好的快。林艾,你知不知道林大哥喜歡吃什麽?因為林大哥老說外麵的飯菜難吃。”林彬那嘴挑的,當年我們家大廚都伺候不了他。我說:“你別理他就是了。”她支支吾吾一番,才說:“林艾,林大哥到底喜歡吃什麽?我想做給他吃,以後他就不會老說不好吃了。”我真的是愣住了,她這麽一個人,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可能連鍋碗瓢盆都分不清楚,為了林彬,竟然願意做這種事!
  我暗中歎息一聲,說:“林彬那人呀--,什麽都吃,隻要做的好。其實,挑什麽挑呀,他靠方便麵過日子的時候多著呢,還挑三揀四的--”她低低的說:“林大哥經常吃方便麵嗎?真是太可憐了--”還沒說完,隱隱傳來林彬的聲音:“你跟誰在打電話?”接著電話就換了人。我說:“你現在真跟她在一起了?”他還是反駁:“哪呀,都是她自動黏上來的。”語氣已不複以往的強硬不耐。我說:“那你考慮過嗎?到底怎麽想的你?”人家可是一千金大小姐!林彬早已不是當年的大少爺了!
  他不耐煩的打斷我:“我和她又沒什麽!你大過年的打電話來就為了說這些?”我見他聲氣不大好,隻好轉開話題,“我哪有什麽事呀!還不是打電話來問問你過的怎麽樣。大年三十晚上,你就不知道打電話給我拜個年!”他說:“還用給你拜什麽年呀。放心好了,我現在好著呢。我跟著人家合夥做藥劑生意,日子滋潤著呢。等過幾天去北京的時候給你一張卡,就當壓歲錢了。”聽到壓歲錢,心底驀地湧上一股暖流,仿佛又回到小時侯。我清了清嗓子,說:“你什麽時候連藥物都懂了?這種生意也敢做?”他說:“這事你就別管了。哎,你還住那活死人墓呢?”我說搬出來了。
  他在那頭說:“早就該搬出來了。你老哥我現在發了,你以後再也不用住那種鬼地方了。”我罵:“得了吧你,我可不敢指望你。你安安分分別再惹禍,我就該謝天謝地了。”他罵:“林艾,大過年的,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我沒好氣的說:“行行行,我祝你日進鬥金,財源廣進總行了吧!”他那人,怎麽一天到晚就想著天上掉錢下來呢。再怎麽掉也砸不到他頭上。
  打完電話,才發覺肚子餓了。大過年的,就吃方便麵實在說不過去。我穿衣服下樓,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去買水餃,後來見有湯圓,圓圓滾滾的實在可愛,看起來就高興,也一起買了。付錢的時候見旁邊還賣春聯燈籠等物,紅彤彤的看著多喜慶呀,把心底那一點點哀愁全部衝掉了,一時興起,全買了。又問人家要了膠水,準備回去貼春聯,迎新年,也算是熱熱鬧鬧的過了個年。可惜爆竹煙花不是哪都買的到,不然一個人過年也可以有聲有色。
  回到家開始煮餃子湯圓。電話一個接一個,先是操曹,恭喜發財後,說:“你今天晚上有沒有活動,要不要一塊出去玩?朝陽那邊辦了一場盛大的迎新晚會。我好不容易買到票了,你也一起來吧。”我忙說:“不了,不了,我明天還得上班呢。我還是在睡夢中迎接新的一年比較合適。”他失望的說:“你怎麽連大年初一還要上班?”我說:“為什麽不上?閑著也是閑著,還拿三薪呢。又輕鬆,十點上班,四點就下班了。”他嘟嘟囔囔好一會兒才掛了電話。
  接著周處給我發了一條“新年快樂”的短信。我很有些吃驚,他原來也會發短信哦,他一向連接電話都沒什麽耐心的。廚房裏的水已經開了,我手忙腳亂的將餃子倒進去。倒的太快,手上都濺到了。我一邊用涼水衝,一邊漫不經心的用肩膀接住電話,“喂,誰呀?”好半天沒說話,我像感應到什麽,當場愣在那裏,慢慢旋緊水龍頭。煤氣灶上一陣一陣纏繞的煙霧,嫋嫋升騰,餃子一個個上下翻騰,眼前瞬間迷糊不清。
  他終於說話了:“林艾,新年快樂。”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夜裏,真是容易讓人感情脆弱。我點頭,“恩,新年快樂,心想事成。”他好半天都沒說話,最後說:“真希望心想事成。”是呀,我也希望心想事成。他問:“在幹什麽?”我說:“沒幹什麽,在煮餃子呢。”無意識的抬起頭,看見窗外一道煙花“砰”的一聲衝上高空,天女散花般撒下點點的金光,仿佛就在眼前開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絢麗的讓人睜不開眼。我忽然說:“我剛才看見煙花了,真是漂亮。”
  他忽然喊:“林艾--”僅僅兩個字被他那麽一叫、,就有百折千回,纏綿不去的味道,仿佛整個人就在我眼前,聽的我差點就心動了。他說:“我--,我真是--想--你”,一句話用的著說的這麽艱難麽?我揩去眼角情不自禁滑下來的眼淚,捂住嘴,等氣息平靜下來,輕聲說:“大過年的,你有沒有給你女朋友打電話祝她新年快樂?”
  隨即掛斷電話。哎呀,餃子都煮爛了,一個個全破了皮!盛在盤子裏,千瘡百孔,滿身是傷,沒有一個是完整的,真是難看極了!我倒了醬,悶著頭連吃了一大盤。吃的再也吃不下去,眼睛裏甚至撐出了淚水。我抽出紙巾,用力一擦,隨手扔在桌子上。真是不爭氣!大過年的,哭什麽呀!
  搬椅子出來貼春聯。火紅火紅的春聯,貼上去明年就轉運了,我如是想。你看,寫的多好呀,“和順一門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橫批是“萬象更新”,恩,萬象更新,新的一年,新的氣象!
  抱著椅子打開門,卻見門邊上放了一大袋東西。揀起來一看,竟然是各式各樣的煙花!我臉色漸漸變了,注意到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煙頭。難道說,他剛才打電話的時候就站在門外麽?僅僅隔著一道門,卻比人家隔著整個太平洋還遙遠!我抱著胳膊蹲下身,將煙頭一一揀起來,放進口袋裏。
  不知道在外麵蹲了多久,最後還是將春聯貼上去了。不錯----,不錯----,萬象更新----。可是口袋裏的那些煙頭卻燒的我徹夜難眠,心都要化成灰了

  第 25 章
  一覺醒來,總算熬到了新的一年。辭舊迎新,從頭開始。匆匆梳洗,趕著去上班,剛換上大衣,門鈴響。我納悶,大清早的誰呢,不可能是趙靜,她要到正月初六才開始上班,正蹲在家裏享清福呢。打開門,操曹衝我笑,“新年快樂,給你拜年了。”我笑起來,“怎麽這麽早就來串門子?人家都還沒起呢。”他笑:“你等會兒不是還得去上班嗎?就想第一個來給你拜年呀。”我請他進來,笑說:“你巴巴的來給我拜年,我等會兒可沒空招呼你。”他說:“沒事,我待會兒順道送你去上班。”
  哎呀,什麽年貨都沒準備,也沒瓜子花生糖果之類的招待他。我隻好倒了杯茶,說:“那你先坐會兒,我進去收拾收拾就出來。”他問:“你一個人過的年?”我笑:“哪呢,倒頭睡一覺就過去了,什麽感覺都沒有。”他有些懊惱的說:“我以為你和另外一女孩一起過的年,所以不好跑過來硬湊熱鬧。早知道——”我笑著打斷他:“好了好了,走吧,我上班要遲到了。”
  他跟我一塊下來,神情忽然有些不自然。我看著他,笑說:“幹嗎?還不快開門?不是說送我上班的嗎?”他看著我笑,說:“你等會兒。”繞到後座,抱出一大捧火紅的鮮花。我驚喜的叫:“是送給我的嗎?“他有些靦腆的點頭。我真是高興,正月初一,一大早的就收到花,真是好兆頭。連聲說:“哎呀,操曹,真是謝謝!我剛才還在嘀咕,怎麽上門給人拜年也不送禮呀。”
  他問:“喜歡嗎?”我點頭:“恩,太高興了,看到就有好心情。我要把它擺在客廳裏。”於是冒著遲到的危險,又回去找了個瓶子把花插好才下來。我笑嘻嘻的說:“怎麽突然想到送我花?”他笑說:“有人告訴我,女孩子大都喜歡花。續艾,難得看到你這麽開心。”我仍然滿臉的笑意,“新年第一天就收到鮮花,多麽喜慶吉利的事呀。”下了車,朝他頻頻揮手,他這個禮可是送到我心坎裏去了。換好衣服上班,見人就說:“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大年初一,也沒什麽客人。我穿上外套,菲利浦的大嬸叫我:“摩托羅拉,出去吃飯呀。”我點頭:“是呀,今天沒帶飯,準備坐車去易初蓮花隨便吃點什麽。”她邀請我:“超市有什麽吃的呀。我今天帶了一大盒餃子,快過來跟我一塊吃。”我問:“夠吃嗎?”她連聲說:“夠夠夠,三人份的都有。”我不再推辭,笑說:“那我去吃白食了。”大家圍在員工餐廳吃自家帶的飯菜,滿室的香味。我吃了菲利浦十好幾個餃子,又喝了賣數碼相機的大姐一大碗的排骨海帶湯,還有人撥了一半的飯菜讓我吃。我吃的肚子撐起來,走路都哼哼哈哈。一頓飯從來沒有吃的這麽舒心過,就好像是一個大家庭,其樂融融。
  心情真是好,一整天都笑盈盈的。你看,新的一年,不是新的氣象麽!還有更高興的事呢。下午老早就下班了,我不想搭公車,一個人慢騰騰地走回去。剛拐上路口,看見周處推開車門走下來。我驚喜的奔過去,笑說:“你在這裏等我嗎?”他問:“下班了?”我說:“你來看我?等很久了嗎?”他沒說話,讓人拿過一件禮物,替我將吹亂的頭發理好。我拆開包裝一看,是一個音樂盒,一對精致的小人兒手拉著手在盒子裏跳舞,一打開來就流淌出舒緩優美的音樂。
  我笑的合不攏嘴,挽著他的手說:“周處,我小時候一直吵著我爸要這個。可是他去瑞士的時候忘記買給我了。為此我還大大生了一場氣。”他拉著我的手問:“那現在還生氣嗎?”我笑:“早就不生氣了。我真是喜歡這個,你看,你看,聽著音樂,跳著舞,多麽好!”是呀,看著都是好的。他握住我的手,嗬著氣問:“冷不冷?”我搖頭,一遍又一遍擺弄音樂盒,忽然抬起頭問他:“會壞嗎?”他保證似的說:“不會。壞了我給你修好不好?”我用力點頭。
  他突然傾過身吻我的額頭,歎息般說:“夕,新年快樂。”我愣了下,他從來沒有親過我。隨即不在意,看著他笑,點頭:“恩,新年快樂。”他問:“過的好不好?”我笑:“很好。大家對我都很好,今天同事還請我吃她們自己帶的飯菜。我覺得很高興。”他跟著點頭。我笑著邀請他:“要不要上來坐坐,我請你喝茶。”趙靜不在,我想我可以請他進來坐一坐。他沒說話。我仰頭看他,接著說:“我剛買了新茶,很不錯的,不要嚐嚐嗎?”
  他停了停,說:“下次好不好?下次你再請我喝茶。”我乖乖點頭。跟在他身邊的人立即打開車門,請他上車。我站在原地,看著車子漸漸走遠。忽然,他轉過身,朝後麵看了一眼,我笑著衝他揮手。前麵開路的車子已經轉過彎,他坐的那輛車卻靠邊停了下來。他一個人帶著滿身的夕陽向我走來,笑說:“突然很想喝你做的茶,走吧。”我驚喜不已,拉著他的手連聲催促:“走快點,走快點。等下他們又不讓你走了。”他任由我拖著走。
  我拿著包翻了半天鑰匙也沒找著,苦著臉說:“哎呀,鑰匙不會落在櫃台裏吧?就算折回去,這會兒商場也關門了。”他手伸到我腰間,說:“是不是這個?”我低頭一看,不好意思的笑,“忘記了,原來順手就在了腰上。”他看了眼門把,準確的找出其中一把鑰匙打開門。我說:“你隨便坐啊。我去燒水。”他看了眼,問:“這花是誰送的嗎?”我點頭,“是呀,一個朋友,今天一大早來給我拜年。好看嗎?”他點頭,“恩,看著挺喜慶的。”我笑說:“我也這麽覺得。”
  我端茶出來,笑說:“就用自然水煮的。比不得你平常喝的。”他呷了一口,吹了口氣,說:“不,茶很香。”我說:“真的?我花了大價錢買的,幸好賣茶葉的老板沒有哄我。”他說:“送花給你的是小男朋友?”我笑:“哪呀,我喜歡花,人家就送,投其所好嘛。”他淡淡的笑。過了一會兒,問:“夕,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怎麽樣?”我笑說:“以後呀,聽起來好遙遠哦。先這麽著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他忽然招手,說:“過來,讓我仔細看看過的好不好。”我依言坐過去,靠著他說:“周處,你好像瘦了。”他怔怔地看著我,忽然歎了口氣。
  我問:“怎麽了?有什麽事不順心嗎?大年初一就歎氣,不大好哦。”他隻是拍著我的手,一句話都沒說。我見他那樣子,也說不出話。直到他手機響起來,他看也不看就說:“馬上到。”我站起來,問:“你要走了?”他點頭,我不再挽留,送他出門。他摸著我的頭發說:“一個人——,好好照顧自己。”我點頭:“恩,你走吧。”打開門,已經有兩三個人在門外等著了。他皺了皺眉,衝我點頭。我識相的沒有跟出去。躲在門內,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
  大年初三傍晚,林彬打我電話:“你現在搬哪去了?”我說:“幹嗎呢你?我還在上班呢。”他說:“你怎麽連大過年的也上班?”我說:“不上班那幹什麽?你到底有什麽事?”他說:“我現在在北京。你人在哪?我找你有事。”我說在青年路這邊。他“咦”一聲,說:“你也在那附近?”我問:“你不在家好好待著,又來北京幹嗎?”他讓我別管他的事,隻說要找我。
  我說:“我該下班了。你人到底在哪?有什麽事?”他“哦”一聲,說:“那你自己過來吧。我就在‘HIGH FIVE ’,門口大大的牌子,在那等你,快點啊。”我問身邊的同事:“你知道‘HIGH FIVE’是什麽地方?”他看了我一眼,“問這個幹什麽?”我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不是什麽好地方,忙說:“不幹嘛,就好奇,隨便問問。今天剛聽人說起。”他擠眉弄眼的說:“那可是北京最大的色情場所。裏麵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我“哦”一聲,林彬就知道在那種地方鬼混。看來是樂不思蜀了,還讓我去找他!我忿忿的想。
  坐公車去了,停在站牌下不肯再往前走。打電話給他:“我在站牌下,你快過來。”他那邊的音樂聲震的我都受不了。他吼著說:“到門口來,我有東西給你。”我沒辦法,隻好磨磨蹭蹭走過去。他站在門口老遠就看到我,不滿的說:“怎麽這麽慢。喏,給你。”是一張銀行卡。我愕然:“幹嗎?你找我就這事?”他沒好氣的說:“那你以為還有什麽事呀。不是說了要給你一張銀行卡當壓歲錢嘛。密碼是你自己的生日。記得去銀行卡改了密碼。”說著就要走。
  我喊住他:“你說你大過年的來北京幹嗎?還來這種地方鬼混!”他匆匆解釋:“都是生意場上的人。馬哥想來這種地方玩玩,我能不陪著嗎!”他哪有什麽正正經經生意場上的人!還不是一些狐朋狗友。我拉住他:“哎哎哎,你先別急著走。我問你,你和那個歐陽水,到底什麽關係?”他支支吾吾的沒回答。我瞪著眼問:“你沒跟她怎麽樣吧?”他推我:“行了行了,你快走。我沒時間跟你瞎扯。馬哥他們都等著我呢,我好不容易溜出來的。”我叮囑他:“你可別亂來啊——”話還沒說完,他人已經走遠了。
  回去的時候,順路進自助銀行查了查。唉,那小子居然給這麽多壓歲錢,看來是真發了,出手這麽大方。怪不得有膽進那種地方廝混呢,全是錢壯的膽。不知道他在外麵到底幹什麽了。我搖頭歎氣,將卡的密碼改成他自己的生日。
  巷子裏滿地的紅紙屑,空氣中隱隱的有一股硫磺的氣味。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蹲在院子裏放煙花,是那種小型的煙花筒,“啾——啾”的一聲,爆出一團光,撒下幾點火星,然後就沒了。一個小女孩拿著一根點燃煙花棒轉圈,形成橢圓形的光圈,呼呼的燒著,黑暗中像吐舌的火龍。大家拍著手在一邊笑。我看的出神,站在旁邊一時沒走。
  忽然一個小男孩遞給我一根煙花棒,仰起凍的通紅的小臉說:“姐姐,我天天看到你上下班哦。你要不要玩?”我一愣,高興的接在手裏。忽然想起宋令韋送的一大袋煙花還擱在角落裏發黴呢。既然買了,沒有浪費的道理。於是說:“姐姐也有很多漂亮煙花,我拿過來大家一起玩好不好?要等姐姐哦。”
  飛跑上樓提了煙花氣喘籲籲的下來。那些小孩子全部圍上來,我立刻成了孩子王。將大腿粗的炮筒擱在地上,我一點燃引線,立即大叫著跳開。幾個小孩子也跟著尖叫。一片“哇啦”聲中,無數的煙花在頭頂爆炸開來,一聲接一聲,像吹落的花瓣,隨著夜風瞬間消失不見。我還不過癮,同時點燃好幾個,漫天都是掉落的碎碎點點的星光,火樹銀花,美麗紛呈。大家站的遠遠的,興奮的拍手,又叫又跳。有一種煙花濺的特別遠,掉下來的時候,幾個小孩驚叫著逃開,隨即又哈哈大笑,是如此的快樂。
  此情此景,忽然想到一句話,“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我抬頭仰望無垠的夜空,仍舊是一片的昏暗。隻是“眾裏尋他千百度”的那個人,驀然回首,可曾在燈火闌珊處?我轉身上樓,不再留戀。
  過了大年初三,又恢複到正常的上下班時間。下了晚班,我邊走邊打電話給林彬:“你又在哪廝混?什麽時候過來吃頓飯?我好去買菜。”都來了好幾天了,除了初三晚上匆匆一麵,我連他人影在哪兒都不知道。他既然來了,好歹在一起吃頓飯。他高聲說:“還不是在‘HIGH FIVE’。吃什麽飯呀,又不是生離死別。哎,跟你說一聲,我明天就走——”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有人衝他喊:“林彬!快來,出事了——”聽在耳內,聲音都變調了。我一驚,連忙喊:“你們出什麽事了?”他連應一聲的工夫都沒有,“啪”的一下掛斷電話。
  我心驚肉跳,他可千萬別出什麽事。惴惴的往公車站走,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看他那個樣子,事情似乎鬧的不小,不然不會招呼都不打,直接掛我電話。我越想越擔心,掉轉頭攔了輛出租車,直接往“HIGH FIVE”去。路上見到好幾輛警車呼嘯而過,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催命曲,所有的車輛紛紛讓道。我大驚失色,趕緊給他打電話,一直在響,根本沒人接。我急的滿頭大汗,不知道他有沒有出事。催促司機:“師傅,您快點,成嗎?我真有急事!”
  警車已經在封鎖出入口了。我跳下車,趁人群混亂之際,躲在角落裏拚命打電話。總算打通了,我吼:“警察已經封住大門了。你是不是出事了?”他喘著氣說:“警察——,來的這麽快?林艾,我,我——真出事了!現在怎麽辦?我不想進局子裏——”聲音聽起來非常慌亂,差點就語無倫次了。我拚命甩頭,讓自己冷靜下來,說:“你先想辦法逃出來,別再在裏麵耽擱了。我看見他們已經進去了。”他抖著聲音說:“前麵的路已經封死了——”
  我急的不行,又怕被人看見,快速往後退。忽然看見有人急匆匆的從偏門裏鑽出來。我握緊電話叫:“林彬,你現在別慌,我看見有人從西邊的出口出來了。大概是員工通道之類的,還沒封死,你趕緊逃出來。”他說:“我現在暈頭轉向的根本分不清路。”我急的罵:“你不會想辦法!快點,等警察摸清門路,把所有出口都封死了,你想走都走不了!就在西邊角落裏有一小門,我在外邊接應你。你說什麽都得給我出來!”
  抬頭觀察情況,大街上滿是警車,一撥又一撥的人連續不斷趕來。他們究竟捅出了多大的漏子,竟然招來這麽多警察!看樣子,是想將整座大廈包圍起來。林彬那夥人動用槍支了嗎?不然情況怎麽會這麽嚴重!我急的全身疼痛,不斷在顫抖,嚇的喉嚨口一陣又一陣發緊。他怎麽還不出來!等警察圍住這邊,我也要跟著進局子裏蹲著。
  眼看著燈光一點一點朝這邊移動,我緊張的全身發軟,手腳冰涼。不能再待下去!我準備從後邊溜走。,拔腿就跑。聽到後麵傳來風聲,臉都白了!手伸到肩上垮著的包裏,回頭一看,看清楚來人後,差點哭出來,“你怎麽才出來?快跑!”我拉著他的手沒命搬朝黑暗中跑。他的手比我待在外邊的人的手還涼。聞到他身上穿來的血腥味,壓低聲音問:“你到底惹出了什麽事?”
  他顯然驚魂未定,斷斷續續說:“馬哥他們——因為一小姐——跟人打群架,你知道,我不得不上前去幫忙——,咳咳咳——,那些人也不是好惹的,竟然帶了家夥。打紅了眼,我失手捅了一刀,後來還聽見槍響——”那個時候,林彬如果不上前幫忙,縱然全身而退,以後也逃不掉被馬哥那一幫的人捅刀子!我早讓他別在這條道上混,遲早要玩出人命。回手扇了他一耳光,冷聲問:“有沒有弄出人命?”他困難的搖頭:“不知道,滿地都是血——”
  我看見前頭照過來的燈光,刹住腳步,失聲說:“不好,這邊也被封死了!”他反倒冷靜下來,說:“交通都封死了,沒辦法走。我騎摩托車過來的,就在那樹底下擱著。我們隻要偷溜到那邊的樹底下就行了。”我點頭,和他輕手輕腳的鑽過去,幸好沒被人發現。他抖著手,好半天才掏出鑰匙。我抱著他跨上車子,顫抖說:“趕緊走吧。”他連踩了好幾下都沒發動起來。
  我忙說:“你先別急,穩著點。”他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車子響起來,衝上了大路。可是萬萬料不到的是,車子發動的聲音引得一束燈光正好打在我倆身上。我下意識躬著背,催促:“快走,可能被發現了!”他加快速度,夜晚的風比刀割在心口上還疼。我們悶著頭朝市外開去。原以為沒事了,可是隨即聽到身後隱隱傳來警車的聲音。一點一點逼近,逼的我神經都要斷了。他手一歪,車子差點撞上路邊上的站牌。
  我一咬牙,趁他停下來的時候,喘著氣說:“下去!”用力一把將他推倒在地上,然後穩住扶手,跨坐在車上,冷冷的說:“你從這裏打車走,千萬別被人發現。我反正沒做什麽,就是被攔住了,頂多審問一頓就是了。”然後踩下油門,往無邊的黑暗中衝去。可是情況比我預想的還要糟糕。他們可能以為是逃了主犯,一開始是一輛警車,沒過一會兒連交警都出動了。
  兩麵夾擊,我被逼的慌不擇路。現在想停也停不下來了,很怕他們當場槍決,惟有無頭蒼蠅一樣拚命逃跑。左右兩邊都有警車堵著,我別無選擇的被逼上一座立交橋。正要從橋頂上駛下去的時候,正前方有交警騎著摩托車迎頭堵著,後麵又是一路追上來的警車,另外一個岔道口的警車已經繞著彎衝上來。圍追堵劫,看來是要把我困死在這個地方了。
  我當機立斷熄了火,低頭看腳下仿佛深不見底的地麵,像萬丈高的深淵,死無葬身之地。當年不要命的狠勁被逼迫出來,眼看著閃耀的警燈一點一點在眼前逼近,像殺人的劍,朵命的刀。我跳下來,將車子往邊上一推。我比林彬還怕進警察局,當年,當年我爸就是死在裏麵的。用力調整好呼吸,前傾著身體,盡量壓低重心,右腳上前一步,閉緊雙眼,縱身往下一跳!

  第 26 章
  我當機立斷熄了火,低頭看腳下仿佛深不見底的地麵,像萬丈高的深淵,死無葬身之地。當年不要命的狠勁被逼迫出來,眼看著閃耀的警燈一點一點在眼前逼近,像殺人的劍,奪命的刀。我跳下來,將車子往邊上一推。我比林彬還怕進警察局,當年,當年我爸就是死在裏麵的。用力調整好呼吸,前傾著身體,盡量壓低重心,右腳上前一步,閉緊雙眼,縱身往下一跳!
  身體呈直線下降,血液瞬間湧上頭頂,氣血翻湧,仿佛逆轉過來。耳邊的風發出淒厲的慘叫,如銳器在臉上刮過一樣。無邊的暗夜像恐怖至極的黑洞,無情的將一切吞噬。我努力調整落地的姿勢,可是力不從心,完全失去控製。還來不及思考,“砰”的一聲巨響,心髒一定撞碎了!整個人仿佛裂成了殘片,粉身碎骨,筋脈俱斷。清晰的聽見“哢嚓“一聲,一陣巨痛過後,我從生不如死的邊緣掙紮的醒過來——原來還沒死。幸好下麵是人工草坪,減緩了衝撞力。如果是水泥地麵,此刻的我一定腦漿迸裂,當場氣絕而亡。
  右腳先著的地,一定是骨折了!半邊身子都麻痹了,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斷裂。可是還來不及感到疼痛,聽見頭頂傳來一陣又一陣急促的警車轟鳴聲,我奇跡般的站起來,連滾帶爬往黑暗中衝去。這個地方一刻都不能久留!完全感覺不到疼痛,隻知道往黑暗的街道跌跌撞撞爬去。被低矮的台階絆的摔倒在地上,摔的四腳朝天,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洶湧而來。可是此刻根本顧不得,趴在地上朝迎麵駛來的一輛出租車拚命招手。手腳不能動彈,心急如焚,所有的血管都要隨之裂開了。祈求上天,一定要帶我走!
  濃黑寂靜的夜裏,一切化為虛無。出租車司機是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我。我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它迅速消失在黑暗的盡頭,帶起一陣暖風,吹的我遍體發寒,一切重歸於絕望。警燈逐漸在眼前逼近,警察已經跟下來了,風中隱隱約約聽到紛繁雜亂的吼叫聲。我不能功虧一簣,坐以待斃,死在這裏!
  抬起頭四周查看,右手邊是一家大型家具連鎖城,坐落在高高的台階上,荒郊野外,在昏暗的夜色裏看起來像一隻龐大的怪獸,怵目驚心,危險的蟄伏著,隨時能跳起來咬斷人的脖子。我不顧一切撐起來,用盡全力朝它跑去。
  右腳像累贅一樣被整個身體拖著走,我左衝右撞,身體都平衡不了,竟然還跑的起來。終於支撐不住,一個踉蹌,身體一歪,翻身倒在地上,有厚大衣擋著,並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根本來不及喘氣,我抬起上身,一路匍匐前進。縮起身體,躲在台階邊的角落裏,整個人與黑暗融為一體。此刻,我隻想就此消失。
  緊張的仿佛是天崩地裂,世界末日。火山爆發,山崩海嘯時的絕望恐懼也不過如此。警車就在我剛剛趴地的地方停下來,人群魚貫而下。他們一定看到折斷的花草和迤儷的腳印了。我非常害怕他們在附近來個大搜索,我是絕對逃不掉!捂住嘴,不敢大聲喘氣。我眯著眼,看見他們站在草坪中央仔細搜索了一會兒,然後走上公路。幾個人伸出手指對著正前方的大道指指點點。我不知道是不是認為我正好劫下剛才那輛出租車趁機逃走了。反正他們圍住橋底,打著燈匆匆掃了一遍,然後陸陸續續離開了。
  神經驀地鬆弛下來,疼痛開始透體而入。身體裏像有人拿著刀和劍,一下一下毫不留情的捅下來,哢嚓,哢嚓,寂靜無人的夜裏,仿佛聽的到回響。那種痛像狂風暴雨下的海浪,銳不可擋,翻滾著波濤,洶湧澎湃的朝我席卷而來,一次比一次可怕,一次比一次恐怖,仿佛永無止息。我幾乎窒息過去,冷汗涔涔,寒冷開始無孔不入,凍的人幾乎毫無知覺。
  我像破敗不堪的小船,在暴風雨的大海上隨波逐流,無處可去,無邊的夜,淒冷的風,冰涼的雨,全部砸在早就不堪重負的甲板上。惟有任其肆虐踐踏,心力憔悴,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支離破碎。
  手機驀地響起來。我怕警察去而複返,隻響了一聲,一把掛斷。還來不及關機,隨即又響起來。看清楚屏幕上顯示的號碼,驚恐無助的情緒決堤而下,“哄”的一聲宣泄出來。宋令韋的聲音穿越霧一般的夜,冰一樣的冷,跨過無數的障礙,像天邊的微光,直插心扉,“林艾,你現在在哪?”
  眼淚嘩啦啦順著指縫溪水一樣流下來,我仍舊不敢哭出聲,生怕被人發現。可是啜泣哽咽聲還是泄露了出來,根本說不出話。他著急的問:“林艾,你怎麽了——,現在哪裏,出什麽事了?”我靠在堅硬寒冷的牆壁上,聽出他語氣中的焦慮擔憂。“哇”的一聲哭出來,想要壓抑,卻像開了閘的洪水,再也控製不住。他急的連連催促,問我在哪。我用力咬緊左手,讓自己停止下來。口裏嚐到淡淡的血腥味。我抽泣著,捂住嘴,聲音從指縫中透出來:“宋——令——韋,嗚嗚,我怕——,快來救我——”
  他冷靜的哄著我:“艾——,乖——,不怕,我馬上就到了。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裏?”然後是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我拚命搖頭,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我也不知道,嗚——,我怕——,我痛——,嗚嗚,我冷——”牙關開始打顫,身體和意識仿佛分離開來,我想我快支持不下去了。他誘哄著我,柔聲說:“林艾,堅強點!周圍有沒有什麽標誌性的建築物?”聽見汽車發動的聲音。對,我不能就這樣倒下去。抬起頭,看見閃爍的電子牌,擦著淚哭道:“好像到郊外了——,這裏有一座大型的家具連鎖城……”他說:“好,我知道了。乖——,先等在那裏,不要怕——,我馬上就到,馬上就到。”
  他一直和我維持通話,翻來覆去的說“別怕,別怕,我馬上就到。”我已無力回答,開始還能啜泣,最後連呼吸都困難起來。聽到他熟悉暗啞的聲音,我這條在海麵上漂流的小船仿佛看見遠處的海港,正等著我歸航。可是,迎風的桅杆已經折斷了,失去前進的方向,小船遍體鱗傷,隻能在原地來回打轉。疼痛一波又一波的襲來,不知何時才是盡頭。我極力保持清醒,絕不能在此刻暈倒!可是這種時候,失去知覺應該會比較好!
  我惟有咬緊牙根熬下去,仿佛永無止境。一輛又一輛的車燈在眼前一閃而過,明知道不可能這麽快的,卻忍不住奢望。一次又一次的期待毫無疑問的落空,幾乎將人再次逼入絕地。我橫了心,幹脆趴在臂彎裏。都到這個時候了,隻好自生自滅,全憑造化。眼淚早就幹了,臉頰凍的像結了厚厚一層冰,頭發凝結成一根根銅絲冰柱,沉重的垂下來。混沌麻木,意識逐漸渙散,忽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刹車聲,衝破無堅不摧的冰層,衝破迷霧和黑暗。
  我精神一振,顫抖著手拿起電話,氣息微弱,喊:“宋——令——韋,咳咳,我在這——”他準確找到我的位置,奔過來,脫下身上的大衣,將我包的嚴嚴實實,溫暖的體溫此刻像續命的靈丹妙藥,我緩過一口氣。他小心翼翼的抱起我,一點一點親著我的唇,似乎想借此溫暖寒冷如冰的我,不斷低喊:“林艾,林艾——,我來了,對不起,對不起——,不怕了,不怕了……”他將我放倒在後座,牢牢握住我的手,急急的說:“再忍一忍,好不好?我立刻送你去醫院。”我用僅餘的意識虛弱的應一聲,就此昏睡過去。
  再次醒過來,還未睜眼就聞到醫院裏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轉頭就看見宋令韋,他衝我笑:“你醒了!”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下巴上有新冒出來的青色胡渣,眼窩微陷,眼睛裏滿是血絲,頭發亂成一團,滿臉的疲倦,卻讓我一醒來就看到他的笑,是如此寧謐安心。我剛想轉身,他按住我,柔聲說:“別動,你受傷了,乖乖躺著。”我才注意到右腿已經打上石膏,被固定在架子上。雙手也纏上厚厚一層紗布,包的像粽子。
  我遲疑的問:“我腿——”殘疾了嗎?他看出我的不安,輕聲說:“沒事,馬上就會好的。”我看進他的眼裏,再次確認:“真的嗎?馬上就會好?”他鄭重的點頭:“恩,醫生說了,隻要好好修養,很快就會好起來的。”說著坐到我身邊,手指撫上我的臉,一下一下的摩挲。我輕鬆起來,覺得慶幸,這樣的結果比我預想中好的多。
  我抬高身體,說:“我渴了——”他倒了杯水,我想接過來,可是滿手都是紗布。他手伸到我頸後,抬高我的上身,喂我喝,說:“手掌上全部是傷痕,以後要注意了,別碰水。”我笑說:“沒事,沒傷到筋骨就行。”他拿了一個枕頭將我墊高,看著我說:“到底出什麽事了?”
  喉嚨口驀地湧上一股酸楚,我臉蹭著他寬厚的手心,徐徐說:“林彬闖禍了,我,我為了幫他——,從橋上跳下來——”他轉頭深深的看著我,眼睛裏深藏著許多我無法解讀的情緒,什麽都沒有問,隻是傾過身,極其溫柔地吻我的眉梢眼角。我很感激他的體諒,咬住唇,極力忍住即將滑下來的眼淚。他喃喃的哄我:“好了,好了,不怕了,都過去了,乖——,不哭——”他不說還好,一說,我眼淚實在控製不住,像斷線的珠子,劈裏啪啦往地上砸。
  他露出心疼的神色,緊緊擁住我,問:“痛不痛?”聲音低沉暗啞,仿佛摔斷腿的是他。我拚命點頭:“痛——,我以為我就要痛死了——,你再不來,我真的就要死了。立交橋那麽高,我看了就害怕——,還有人,後麵還有人拚命追我,我嚇死了——,好冷,好黑,嗚嗚嗚……”他任由我像個委屈的孩子哭的無法無天,不斷拍著我的背喃喃的哄著,隻聽見他夢囈般一直喊“林艾,林艾——”我仿佛要將心底的恐懼害怕通通發泄出來,嚎啕痛哭,一發不可收拾。
  待聲音啞了,眼淚鼻涕蹭的到處都是,心頭總算通透了。我問:“我真的沒事嗎?”他點頭,拿毛巾替我擦臉。剛才失聲哭成那樣子,此刻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說:“餓了沒?想吃什麽?”才發覺肚子咕嚕咕嚕地叫,我點頭。他打電話叫了一大堆的東西,叮囑我說:“醫生說了,飲食方麵要特別注意,不能吃對呼吸道和消化道有刺激的辛辣食品,以後記得不能吃辣椒,芥末,胡椒這些東西。還有,不能挑食,要想好的快,給什麽吃什麽。”
  我乖乖點頭。豆腐,蔬菜,魚湯全部喝完了。他摸著我的臉說:“還要不要再吃點水果?”我轉頭看著白晃晃的病房,心頭一陣鬱悶堵塞,拉住他的手哀求:“宋令韋,我不想住院。我不喜歡死人住的地方。”他有點為難:“可是你傷的這麽重,病還沒好——”我任性的說:“我不管——,我不要待在醫院裏。再待下去,病也好不了,令韋,我怕這個地方——,老是死人……” 我媽就死在這裏,我自己有一次也差點死在這裏。
  他看著我,極寵溺的笑了笑,點頭:“好,我們回去。”費了許多力氣將我搬回他的住處,惹的相熟的醫生連聲數落,又請了專門的護理人員照顧我。我被固定在那張以前睡過的大床上,一轉頭就可以看見空曠的視野以及滿室的陽光,這使得我心情舒暢。我想起自己無緣無故曠工,不知道公司和商場會怎麽想,會不會這樣就將我解雇了?打電話給督導,騙他說我出車禍,腿折了。他讓我好好修養,給我停薪留職的機會。又給趙靜電話,讓她通知商場。她連連問:“怎麽會出車禍?我還說你這兩天怎麽像空氣一樣消失不見了!”
  我歎氣:“就那麽倒黴唄,大過年的,斷手斷腳,真是晦氣。商場的事你跟領導說一聲。”她連連說沒問題,又說要來醫院看我。我趕緊阻止:“不用了,不用了,我現在住一個朋友家裏。有人照顧比較方便。”她也是挑眉知眼的人,不再堅持,囑咐我說:“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可得好好修養,別落下什麽後遺症。”我連忙點頭。
  宋令韋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每天讓人燉一隻肉鴿給我吃,還加了什麽三七,當歸等藥物,吃的我一聞到類似的味道就神經反射。怪不得他提前就說“給什麽吃什麽”。後來總算不吃肉鴿了,我差點沒三呼萬歲,結果又換成了田七煲雞,骨頭燉湯,還有什麽豬排牛排。抗議了幾次,全然不見效,反而被他說的羞愧不已。我隻好乖乖任命,視吃如歸。
  不知道林彬有沒有逃走,非常擔心。給他打電話,老是關機,怎麽都打不通,這是情理之中的事。一天夜裏,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我立即清醒過來,連聲問:“你現在在哪?有沒有出事?”他急匆匆的說:“我還在北京——,你有沒有事?”我愣了下,說:“你還敢在北京待!我沒事——,後來順利的逃出來了,你別擔心——,你還不趕緊離開這裏!”他咳了一聲,壓低聲音說:“馬哥那些人,有被抓的,也有當場逃了的,現在到處都在通緝,我也在內。公安部門下了稽查令,交通部門積極配合,我根本出不了北京。”
  我心一涼,連忙問:“那你現在躲在哪?安全嗎?”他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在外麵用公用電話給你打的,你沒事就好,我得掛了。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離開北京的。”話還沒說完,他就掛了。我握著手機怔怔的坐在那發呆。林彬現在一定又驚又怕,食不下咽,睡不安寢。其實,其實,他頂多也就是一個糊裏糊塗的小幫手,可是畢竟動了刀子,不知道有沒有弄出人命。再加上以前那些違法的事情,認真追究起來,足夠他吃個幾十年的牢飯。等他出來,世事全變了,一切也就完了。而且,他不一定出的來,死在牢裏的人多的是。
  房門輕輕打開了,宋令韋走過來,問:“大半夜,怎麽還沒睡?”眼睛盯著我手中的電話。我實話實說,將當天發生的事一股腦兒告訴他,咬著唇皺眉說:“他再在這裏待下去會很危險。警方這次是下了狠心,通緝令到處都是。”到現在,他應該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他歎口氣,說:“這事我也知道一點,沒想到林彬也牽連在裏麵。本來隻是一場普通的打架鬥毆,不過死了一個政府高官的兒子,另外幾個傷殘的年輕人也是有家世背景的,所以這事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我急的簡直坐立不安,這次林彬是想跑都跑不掉了!怪不得會拔刀動槍的幹起來,原來是一夥混混碰上一群橫行霸道的高幹子弟。,不管是哪方該死,我隻希望林彬沒事。他拉過我的手,安慰道:“別急,急也沒用。林彬不是主犯,警方主要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我搖頭:“不,你不知道林彬那人,他是死都不肯進監獄的。萬一他真出什麽事,我們林家就——”他抱住我的頭,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別擔心,這事我替你辦好。”我驚愕的看著他,他隻不過一商人,萬一真惹上警方,整個公司經的住警察一天兩頭的傳訊麽!
  我搖頭:“不,我有其他辦法——”他皺眉:“你想找周處幫忙是不是?警方盯他盯的更緊。”我確實有這個想法,唯一擔心的是林彬,他隻怕不肯接受周處的幫忙。他那個人,雖然貪生怕死,這點傲骨還是有的。沒想到周處也有了麻煩,他上次歎氣就是因為這個嗎?我怔忡的想。他哄我:“好了,你腿還沒好呢,先不要想這些。林彬也就一從犯,不會有事的。”
  第二天他就告訴我,林彬已經安全離開北京了。我懸著的心暫時總算放下來。可是事情並沒有這樣就結束。周處隔了幾天給我電話:“夕,你自己小心點。聽說警方在查你的底子。”我臉上一白,愕然:“為什麽要查我的底子?我又沒犯法!”當然是犯了,藏匿包庇,知法犯法。他說:“我也不大清楚,也許沒什麽要緊的事,不過這事牽涉到林彬。馬哥那夥人,居心不良,心思歹毒,見林彬單獨逃了,便將一切罪過推到他頭上。聽說警方翻林彬案卷的時候,順帶就查起了你。”
  我腦袋“哄”的一聲炸開來。忽然記起自己和林彬在警察局確實留了案卷的。當日林彬因為六合彩賭博的事被抓,是我將他從句子裏領回來的。連著我也被逼著審問了一整夜,累的筋疲力盡。況且,我以前的身份也不清白,很容易引起懷疑;再加上萬一協助林彬逃跑的事被揭發出來——,我不敢繼續想下去。
  顫抖著手給宋令韋打電話,也不管他是在開會還是在談判,哽咽說:“令韋,我怕——,我不要再待在這裏。嗚嗚嗚——,令韋——”此時此刻,我隻能想到他了。這些天,我的情緒極其不穩定,整夜整夜的失眠,心慌,嘔吐,病情進展緩慢。沒過多久,他推門而入,出現在我麵前。我抱緊他,恐懼的抽泣:“令韋,我怕,我要離開這裏,我不想困死在這裏——”他很有耐心的哄我:“那你想去哪裏?”我哭:“去哪裏都行,隻要不是北京,我要走——,我怕——你抱緊我,我覺得冷——”他依言抱住我,疼惜的答應:“好,我們離開這裏。”

  第 27 章
  他抱我坐在輪椅上。我仰頭問:“我們去哪?”他笑,“北京又幹又冷,的確不適合養病。我們往南走,去最南邊。”他帶我去海南。侯機的時候,我舔了舔嘴唇,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怎麽轉眼就在機場了呢。他立即問:“渴了嗎?我去買飲料。在這乖乖等著。”我柔順的點頭。
  包裏的手機恰巧響起。操曹焦急的聲音傳過來:“續艾,你怎麽了?聽說出車禍了,是不是真的?”我問:“你聽誰瞎說的?”他說:“我到你上班的地方去找你,他們都說你請假了。我剛剛又到你住的地方,和你同住的女孩說你出了場車禍,腿折了。到底是不是?你現在在哪?”我說:“你聽她們誇大其辭!說什麽信什麽!沒事兒,不小心撞上了,扭了腳,沒什麽要緊的。你看我現在不是中氣十足麽!”他接著追問:“那你這些天在哪?我過去看看你。怎麽會撞到了?被什麽撞的?有沒有看醫生?嚴不嚴重?”
  我默然了一下,隨即用輕快的語調說:“真沒什麽事,修養幾天就好了,你別來了。”他不滿的說:“續艾,你撞傷了,也不說一聲。現在還不讓我去看你。”我忙說:“沒沒沒。我好著呢。天天大魚大肉,吃了睡,睡了吃,比人家休假還舒服。”他喊:“續艾——,你撞傷了,行動不便,心裏一定不好受。身邊又沒人陪著,很無聊吧。我去看看你,陪你說說話,聊聊天,不好嗎?”
  我怎麽讓他來看我,總不能跟他說我和宋令韋在一塊吧。於是說:“誰說沒人陪我?我跟我哥在一塊呢。他正要帶我回老家養病。”他“哦”,語氣顯得十分失望,“怪不得,原來你跟你哥在一塊呀。那你老家在哪?什麽時候走?我去送你。”我忙推辭:“不用了,不用了。我哥都安排好了。”他歎口氣,“續艾,你這就走了嗎?什麽時候回來?我去你老家看你好不好?”我嚇出了一聲冷汗,裝作為難的說:“這樣不大好吧?再說你工作不挺忙的嗎?”他沒再說話。我忙打圓場:“又不是不回來了!再說回家也是一件好事呀。”他問什麽時候回來。我說不知道。他說:“那好,我等你回來。”有些喪氣的掛斷電話。
  宋令韋回來,遞給我熱氣騰騰的飲料。我喝了一大口,將手機電池拔下來,隨便扔進包裏。我很怕突然接到警察局打來的電話。他推著我往入口走去。我現在身邊有的,所能依靠的隻是眼前這個男人。我覺得自己身心憔悴,一連串的事件,驚恐的,荒謬的,害怕的,全部疲於應付,連喘息的空隙都沒有,幾近崩潰。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受到極大傷害,我想我應該好好休息。離開這裏,離開纏繞的夢魘,或許這樣比較好。
  他從電腦前移開視線,伸出手摸我的臉,說:“累了吧?好好休息,睡一覺就到了。”我問:“你走的開嗎?”他永遠有批不完的文件,開不完的會議,談不完的合同。他柔聲說:“沒事。我順帶去那邊做市場調查。”我覺得安心了,掏出安眠藥。他見了,又皺眉,說:“還是睡不著?這樣不大好。”我知道,是藥三分毒,本來有好長一段日子沒吃了。可是現在不得不借助藥物才睡的穩。或許將來有擺脫的一天——或許吧。他並沒有一味的阻止。
  還在飛機上,就看見碧藍純淨的天空,纖塵不染,和北京灰暗陰霾的天空截然不同,心情不由得輕快舒暢,飄然欲飛。另一片天空,另一片心情。天氣熱的簡直不可思議,上飛機時還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下飛機隻能穿襯衫短庫。我熱的大汗淋漓,換了條長裙,一直垂到腳踝,遮住腿上的繃帶。一下飛機,直奔亞龍灣。沿著環島高速公路東線南下,依山傍海,滿眼的青山隱隱,綠水悠悠。旁邊的山峰連綿起伏,時而如橫踞的雄師,巍峨高聳;時而如高臥的美人,眼波橫轉;時而如害羞的少女,恬靜可愛。
  沿途迤儷的青山映襯著藍寶石般的蜿蜒流淌的海岸線,風光如畫,視野開闊。我嘖嘖稱歎,這就是三亞嗎?果然不負眾望,美的清麗脫俗,渾然天成。我笑:“宋令韋,這個地方好極!”他寵溺的看著我,笑:“喜歡嗎?”我拚命點頭,說:“我可以住在海邊,每晚在海浪的輕哄聲中睡去。然後,就不用吃安眠藥了!”又擔心的問:“住的地方能看到海嗎?”他怔了下,笑著點頭:“可以,你可以隨時隨地看到大海。”我十分興奮,似乎可以聞到濕潤猶帶有鹹味的海風。
  他並沒有帶我住酒店,而是住進了海邊的私人別墅,清淨自在。他抱我從車上下來,眼前便是新月形的亞龍灣,有“天下第一灣”之稱,更有“不是夏威夷,更勝夏威夷”的美譽。濃藍如緞的海麵平靜無波,藍的沒有一點的渣滓雜質,像完美無暇的藍寶石,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不忍逼視。背靠的青山蔥綠依舊,熱帶植物蓊鬱繁茂,活力充沛。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北京尚處於寒冬臘月,這裏已然是陽光明媚的春天。
  白色的沙灘看起來充滿誘惑,我惋惜地說:“我腳為什麽還不好!”好想光著腳丫在海灘上迎著海風肆無忌憚的奔跑。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開始打量新的住處,仰起臉問:“這麽大一棟房子,隻有我們兩個人住嗎?”周邊是各種各樣的熱帶植物,高高的狐尾棕,寬大的鳳尾竹,一叢一叢的美人蕉,像孔雀開屏,還有南國特有的椰子樹,點綴在青山綠水之間。美不勝收,應接不暇。
  他橫抱著我進去,穿過具有歐亞風情的大理石廳堂,一腳踢開房門,將我輕輕放倒在躺椅上。成片的落地窗,睜開眼便是碧藍的大海,仿佛觸手可及。藍天白雲,海麵如鏡,人在畫中遊,心在空中飛。塵世的喧囂煩惱,一洗而空。我仿佛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感歎:“這個房間好,人間天堂。”他說:“先在這裏住下來,等腳傷好了,就可以到處溜達。不要多想,好好養傷。”我用力點頭。等到行動不便的時候,才知道健康是多麽的重要。
  司機進來將我們的行李放好。他問:“餓了沒?先吃東西。”叫了滿滿一大桌的海鮮,有烤蝦,炭烤生蠔,清蒸螃蟹,各種各樣的魚,大閘蟹好大一個,還有椰汁。我大快朵頤,吃的滿嘴是油。他隻喝了兩杯啤酒,見我風卷殘雲,毫無吃相,嘲笑的說:“真有那麽好吃?小心咬到舌頭。”我讚歎:“美味之極。不信,你嚐嚐這個魚,又鮮又嫩,難得的是,連魚刺沒有。”
  他見我吃的香,於是靠過來,問:“是哪個?”拿起我用過的筷子將我碗裏的吃了。我白他一眼:“不會自己夾呀!”他扳過我的身子,我推開,坐直,正色道:“幹嘛呀你!又趁機吃豆腐是不是!”他痞痞的笑,身子當真蹭過來。我連忙說:“宋令韋,你再這樣,我可惱了啊!別以為你幫了我,就可以為所欲為。”他聳肩攤手,狡辯:“我哪敢呀!這不是抱你上樓嘛。”我皺眉,卻沒辦法。為什麽一定要住樓上?隻能任由他抱上抱下,占盡便宜。
  洗澡成了一個大問題。右腳不能沾水,我坐在浴室裏,費盡力氣匆匆擦了一下身體,又是一身的汗。頭發黏乎乎的粘在脖子上,十分難受。因為腿腳不便,已經有三天沒有洗頭發了。北京冷,還能將就,可是一到這裏就不行了。隨便套了一件襯衫,搖著輪椅出來,問:“有沒有高一點的木桶之類的?”他問幹嘛,我說:“我想洗頭,這裏實在熱,頭發髒死了。”坐在輪椅上,晚下腰就可以洗了。他找了一遍,隻找到一個塑料臉盆。除非我趴在地上洗,看著自己,跟殘廢沒兩樣,什麽事都做不了。泄氣的說:“附近有沒有商業街?去美發店好了。”實在不能忍受,覺得頭頂有一股異味飄出來,自己聞了都惡心。
  他說:“你看看這都幾點了,縱然有,人家也下班了。”我沒辦法,隻得單腳撐起來,準備靠在洗手台上,隨便衝一衝頭發了事。他問:“真那麽難忍受?”我說:“廢話!不然需要這樣折騰嗎!”我趔趄了一下,他趕緊衝過來,說:“地上滑,小心摔倒。你先坐下。”拿著盆進浴室接了一大盆熱水。我不明所以,問:“你想幹嘛?”他沒好氣的說:“給你洗頭!”說著到外麵尋了個矮凳,放在浴室裏,說:“等會兒可不許動。”
  將我抱下來,上身平躺在他腿上,我仰起臉問:“為什麽是仰躺,不可以趴下嗎?這樣水很容易進到耳朵裏。”他怔了一下,說:“不知道,趴下比較好嗎?我小時侯也扭過腳,我媽就這樣幫我洗頭發的。”我“哦”一聲,說:“還是趴著吧,這樣多難受。”我低著頭,任由他擺弄。他好半天沒動靜。我問:“怎麽了?”他說:“水太熱了,手伸不進去。”我說:“那你摻點涼水。”
  又是一番折騰,他將我放回椅子上,“咚咚咚”的端著一大盆水跑到水龍頭下去接涼水。我很有耐心告訴他:“你不會找個東西接呀,端著一大盆水跑來跑去,累不累呀!”他橫我一眼,站在那裏滿頭是汗,氣衝衝地沒說話。水嘩啦啦往下流,我說:“你試試溫度,得會又該涼了。”還真是笨手笨腳。他說還是熱。我不信,搖著輪椅過去,伸手試了一下,叫起來:“這都涼水了,還熱呢!我又不是你,整天洗涼水澡。我是病人好不好!”
  看他被我當小廝差使,內心忽然漲的滿滿的,像迎風的帆。他往我頭上澆水,我說:“你會不會洗頭呀?後鬧勺都沒濕。”他本以為他會忿忿的搶白我一頓,沒想到他很有耐心的問:“這裏是嗎?現在可以用洗發水了嗎?”我連忙說:“我看看——,再多倒一點。當然不能和你比——,我頭發長,行了,差不多,隨便洗一洗就行了。”他十指插入我發中,輕輕按摩。像在美容院做美容,十分舒服。我不由自主喟歎一聲,他指尖的溫柔像閃電瞬間傳到我心口。
  我趕緊端正心態,說:“好了,好了,再洗連頭皮都要洗掉了。衝水吧。”他拿起杯子舀水,一遍又一遍的衝洗。我覺得有些不對勁,連聲問:“好了沒?可以了吧。”他忽然歎了口氣,說:“林艾,這樣的機會,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我默然,隨即掙紮的爬起來,說:“好了,洗幹淨就行了。你幫我把毛巾拿過來。”他沒動靜,低低喊了一聲:“艾——”我打斷他:“頭發濕淋淋的很難受的。”扯過身邊的毛巾,快手快腳的包好。
  他沒讓我坐輪椅,直接抱我放在床上。我故意支開他:“好了,我沒事了。幫我把浴室裏的吹風機拿過來就行了。”他說:“吹頭發不好,還是擦吧。”取下毛巾,從下到上一截一截擦幹。我按住他的手:“不——,我自己來。”他根本不予理會,柔聲說:“剛才洗頭發的時候,就覺得你頭發很漂亮。”氣氛越來越曖昧尷尬。我故意笑說:“本來就是,你現在才知道——,好了,我自己會擦。奔波了一天,我累了,想睡覺。你也回去睡吧。”
  他低下頭吻我的後頸,一陣酥麻。我猛的翻身,搖頭:“不,宋令韋,你不能這樣——”他問:“你不喜歡這樣的感覺?”用眼睛,用嘴唇,用身體的每一寸在蠱惑我。他趁著我沉默的時候,又欺身上來。我偏過頭去,咬著唇說:“宋令韋,我很感激你幫了我許多的忙——”他打斷我:“你知道我為什麽幫你,從一開始就是——”我搖頭:“不,我們從小就認識,對你,我從來沒多餘的戒心。朋友間的幫忙,我真的很感激,尤其是在舉目無親的外地,能夠遇到熟識的故友,實在是很高興的一件事——”
  他臉色越來越差,“林艾,你當然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我宋令韋的朋友多著呢,可不見得個個都會找著借口送她們上下班,耍盡手段死皮賴臉蹭上去。如果不是你,我會半夜三更等在你樓下發呆麽?如果不是你,我會對侮辱了你的人深惡痛絕,趕盡殺絕麽?如果不是你,我有必要和博思簽約麽?如果不是你,我會一整夜守在‘傾城’門口?我又不是瘋子!如果不是你,我會對你身邊發生的事了如指掌麽?我又不是偷窺狂,心理變態……”還有許許多多——,當然,單單隻是朋友,他不會這樣盡心盡力,甚至甘冒風險。
  我坐起來,直視他:“宋令韋,你當然也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你在我危難之時伸手援助,我真的很感激。那個時候,我害怕極了,多虧了你,不然,說不定我真的會死。可是感激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想活躍氣氛,故意文縐縐的說了一句:“現在已經不流行以身相許了。”
  可是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他臉色陰沉的可怕,咄咄逼問:“林艾,既然這樣,你的感情呢?你難道不渴望嗎?你心裏最真實的想法呢?”我撇過臉去,不敢看他。他誘哄著說:“你為什麽傷心,為什麽難過,為什麽不快樂?真的有那麽難嗎?”我嗚咽著:“你別逼我——,我不想這樣——”我害怕,害怕情不自禁,飛蛾撲火,就此萬劫不複。
  他側過身想吻我。我恢複理智,阻止他:“宋令韋,不是難不難的問題,是根本不可能的問題。你是宋家的獨子,又是中宏集團的老總,還有一個年輕貌美,家世相當的女朋友,你們會結婚。而我——,我也會結婚——,將來也會有自己的家,生一個男孩子,過著極其平淡的生活——,這就是我想要的——,感情,感情——總不是一切的,我們不能再這樣——,總熬的過來的……”
  他沉痛的喊:“林艾——,等你明白了那滋味——,你會後悔的……”我搖頭,哽咽著:“不會的——,這個地方很好,很適合養病。可是這座房子不大適合我。我想我還是住酒店比較方便。至少有女服務員可以幫我洗頭發洗澡,也省得麻煩你。這樣終究不大好……”情況已經好轉,我們不能再糾纏下去……我的理智拚命告訴我,可是心底的山搖搖欲墜,即將倒塌。
  他站起來,神情已經恢複正常。居高臨下冷冷的看著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你沒必要住酒店。即使當真隻是朋友,你也可以安心的住下來。這裏有清潔打掃的工作人員,可以照顧你的日常起居。你放心,我明天就會回北京。你不必搬走。”說著走出去,帶上房門時說:“林艾,我幫你縱然另有企圖,亦是心甘情願。”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昏黃的燈光下。
  看著他離開,仿佛整個世界跟著崩塌。我拚命抗拒了他,可是為什麽這麽難受?整個人也跟著去了,魂飛魄散,對一切頃刻間毫無眷戀。以前還可以鼓勵自己,林艾,沒什麽大不了的,沒什麽大不了的,再站起來就沒事了。可是這次不同了,真是不同了,我的心也跟著沉到了海底最深處,永不見天日。
  眼角為什麽會有淚?我不是一個喜歡哭的人,對著其他人,我從來沒有落過淚。哪怕再多的委屈無助,亦不過打落牙齒混血吞。我總是樂觀的說,沒有什麽熬不過去,忍字頭上一把刀。可是為什麽總可以在他麵前哭的傷心欲絕,肆無忌憚?我竭盡全力逼回眼淚。真是的,哭有什麽用!哭又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腦海中一直回響著他剛才說的“林艾——,等你明白了那滋味——,你會後悔的……”不,我不要後悔——,嗚嗚。
  我翻來覆去一次又一次抬頭,外麵仍舊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仿佛要透窗而入,將我裹在裏麵,永遠走不出去。不是說海南是太陽最早升起的地方嗎?黎明的曙光呢?為什麽還不看見。我不斷的失望,失望,再失望——

  第 28 章
  第二天,照看房子的李大叔對我說:“木小姐,宋先生讓你按時去醫院複診。車子已經在外麵等著了。”我忍不住問:“那——,那宋先生人呢?”他說:“宋先生昨天晚上就回北京了。今天他特意打電話過來交代的。”我“哦哦”兩聲,連夜就離開了嗎——可是,為什麽還要這樣安排?我一語不發,跟著他上了車子。
  醫生說我年輕,複原情況還不錯,叮囑我注意飲食。大概是見我悶悶不樂,鬱鬱寡歡,於是說:“木小姐,你看,天那麽高,海那麽藍,風那麽柔,空氣那麽純淨,為什麽不高興一點呢?放寬心情,有利於病情的進展。”我對他笑:“好的,我會遵從您的吩咐。”可是笑意怎麽都達不到眼睛裏,進不到心裏。
  有一首歌說,天空越蔚藍,越怕抬頭看;電影越圓滿,就越覺得傷感;有越多的時間,就越覺得不安。我日日坐在風景如畫的海邊,風吹過椰樹,是蕭蕭的落寞。李大叔每天變著花樣送來許多的海鮮,我懶懶的提起筷子,招呼:“李大叔,陪我一起吃怎麽樣?一個人對著這麽多東西,半點胃口都沒有。”他嗬嗬笑著坐下來,說:“木小姐,吃膩了吧?想吃什麽,盡管說。”我笑一笑,隨便吃了兩口。李大叔勸我:“木小姐,你腿還沒好,正是補充營養的時候,應該多吃一點才是。”我搖頭:“還不怎麽餓,等會再吃。”搖著輪椅來到沙灘邊。
  風景再美,食物再好,又有什麽用?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一日比一日提不起精神。躺在躺椅上,心情不再雀躍。黃昏的落日,竟有種灼傷的錯覺,茫然失措。再去醫院複診的時候,我已經能跛著腳走兩步了。醫生說第二階段的療程已經結束,接下來要注重鍛煉。開玩笑說:“木小姐,你再這樣壓抑自己,等下腿好了,可不要患上鬱悒症呀。”醫生熟了,也隨便開玩笑了。我微笑:“哪裏有那麽嚴重。腿腳不便,什麽地方都去不了,多少覺得無聊。”他建議:“那你可以看看電影,聽聽歌。”我笑著搖頭:“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他最後一本正經的下結論:“木小姐,你需要一個男朋友。”
  晚上,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潮起潮落,海風嗚咽。此刻,我是這樣的孤單寂寞,我需要擁抱,一個簡單至極的擁抱已經足夠。找到許久不用的手機,安上電池。就算警察打電話來好了,我已不怕,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著閃爍的屏幕,我在期待什麽?期待他能打電話過來,像朋友一樣問一聲“過的怎麽樣?腿好了嗎?”可是,連這種小小的奢望亦一次又一次的落空。我日日在空蕩的海風中徘徊,逐漸沉默。
  原來我拚盡全力換來的是一日比一日不快樂。
  沒有等到他的電話,卻意外迎來了另外一個人。歐陽水問:“林艾,你知道林大哥到哪去了嗎?我好久沒見到他了。”聲音聽起來非常憔悴虛弱。我差點忘了還有她這樣一個人,勸她:“歐陽小姐,林彬和你真的不適合。”她仿佛沒聽明白我的意思,仍然問:“林艾,你告訴我,林大哥到哪去了好不好?為什麽打他電話總是打不通?我已經有四十七天沒有見到林大哥了。”
  我怔住了,她語氣裏的思念是如此濃烈純粹,連我都禁不住動容。計算的這麽清楚,她是不是躺在病床上,一天一天無聊的翻著日曆,就為了等著見林彬一麵?她說:“林大哥讓我盡量不要打擾你。可是我實在是太久太久沒有見到他了,我隻想聽聽他的聲音就好了,哪怕是一分鍾。林大哥是不是新換了手機號碼?你知道怎麽聯係他嗎?”說著咳了兩聲,似乎病的不輕。
  我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她十分失望,連聲問:“那有沒有人知道林大哥到哪去了?他不是說去北京的嗎?”我為她心酸,林彬闖了這麽大的禍,生死未卜,她卻什麽都不知道,還一心一意的記掛著他。我說:“歐陽小姐,林彬隻是一街頭混混,沒錢沒勢,不務正業,還到處惹是生非。他不值得你這樣對他。”她隻是否認:“不,林艾,林大哥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我耐心的說:“歐陽小姐,你還是趁早離開吧。”何況林彬現在闖下了彌天大禍,自身難保,哪裏有能力照顧她這樣一個嬌滴滴,病懨懨的千金大小姐?兩個人再怎麽走也走不到一塊。她沉默了會,說:“林艾,我隻不過想見見林大哥。見不到他,聽一聽他的聲音也是好的。我隻是喜歡林大哥。”她不離開。我說:“那你有沒有考慮林彬的想法?他對你又是怎麽想的?”我想用林彬讓她知難而退。我們不能把她也牽連進去。她卻出乎我的意料,很有信心的回答:“林大哥對我很好,也很喜歡我。”
  這樣的坦率真誠,令我汗顏無語。我給她分析利害:“歐陽水,你現在喜歡林彬,有沒有想過將來?你跟著他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愛情並不隻是風花雪月,更切實際的是柴米油鹽。就算不談將來,你父母會同意麽?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她很坦白:“一開始,我爸媽確實不讓我和你們來往,可是現在沒說什麽了。我身體不好,沒有想過將來。我隻知道,我現在很喜歡林大哥。和他在一起,我覺得快樂,覺得這樣就很好很好。”
  我艱難的道:“可是,你們是不能在一起的,林彬他,他現在正到處——”逃亡——,我忍耐著沒有說出來。她繼續說:“林艾,林大哥不討厭我,還願意和我說話,關心我,我就很高興了。他來看我一次,我可以高興整整一個星期。我把他說的話悄悄的錄在手機裏,每當想他的時候,就放出來聽。他過年的時候送給我一個好大的狗熊,我可高興了,天天讓它陪我睡覺。”
  我苦笑,極力想打斷她的幻想,說:“歐陽水,你真的不能和林彬在一起。你很單純,對林彬隻是一時迷戀。多交一些朋友就不會這樣了。”她淡淡的說:“林艾,我雖然單純,可是不傻。喜歡不喜歡還分不清嗎?媽媽給我介紹了許多朋友,可是我隻對林大哥有那種感覺。媽媽去找林大哥說話,把林大哥氣跑了。我跟家裏大大吵了一架,然後又進醫院了。現在媽媽答應我,說隻要我高興,她不再幹涉我交什麽朋友了。所以,你和林大哥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原來林彬來北京還有這麽一層緣故。沒出事之前或許還有那麽一絲的可能,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們不能害了她,想必林彬也是這麽想。我認真的說:“可是,你們注定沒有將來的。為什麽一定要糾纏下去,何不放手?”她和林彬,像天和地,極目遠眺,天地一線,似乎交匯在一起,實際上永遠隔著十萬八千裏。就像我和宋令韋一樣。
  她歎口氣,原來不解世事的她也學會歎氣了。徐徐說:“我聽別人說過一句話,不在乎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媽媽說,這是玩世不恭,不負責任的說法。不過我是沒有天長地久的。所以我現在喜歡林大哥,我就一心一意地喜歡他。或許以後有一天我突然就不喜歡林大哥了,或者喜歡不了,至少現在不會後悔。”頓了頓,又問我:“你能聯絡到林大哥嗎?”我聽的腦袋“轟”地一聲響,不知道自己怎麽掛的電話。我一直對她不耐煩,認為她麻煩黏人,無一是處。可是事實證明,最愚蠢的是我自己。
  我現在還喜歡著宋令韋,或許有一天突然不喜歡了,誰知道呢。世界上的事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到哪裏去找天長地久?為什麽不能趁著還喜歡的時候痛痛快快的喜歡?宋令韋話如如夢魘一般回蕩在我耳邊“林艾——,等你明白了那滋味——,你會後悔的……”我的心防砰然坍塌,像在油鍋裏掙紮煎熬著。
  我顫抖著拿起手機,清晰的記得當日在專賣店匆匆掃下的一連串的數字。一個鍵一個鍵按下去,像在跨越一重重的艱難險阻。對著綠色的通話鍵舉棋不定,一咬牙鬼使神差般按了下去。我的心是怒濤上的小舟,隨時舟覆人亡。無聲的寂靜過後,卻空落落的傳來“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猛然清醒過來,一把切斷。林艾,你到底在幹什麽?瘋了嗎?不是說了不會後悔嗎?我仰躺在床上,掙紮的如此無力,疲憊不堪。
  我不能在困在這座房子裏了,遲早要抑鬱而亡。於是天天坐著輪椅去熱鬧的海灘上曬太陽,和各種各樣的人搭訕交流。我腿已經能走幾步了,可是長時間的步行還是不行。無聊至極的話題也能侃侃而談,喝著椰汁,一說就是一下午。看來促銷員不是白當的。有時候讓李大叔帶我去農貿市場轉悠,自己挑選新鮮的海鮮,魚,蝦,蟹,貝,蔬菜,水果,各種南國的飲料,學著當地的做法,椰汁澆汁魚,想吃什麽炸什麽,美味實惠多了。可是一到晚上,仍然難熬,度日如年。電視整夜整夜的開著,隻是為了聽到人的聲音。海浪拍打沙灘的的聲音並沒有治療好我的失眠症。寂寞吞噬心靈。
  我嚐試著慢慢走下樓,對李大叔笑說:“大叔,今天能載我去商場嗎?我想買些東西。”腿雖然沒有全好,可是我想早日離開這裏,順手買些特產帶回去。都說亞龍灣遠離紅塵,是人間仙境。可是我的心靈並沒有得到洗滌。或許是我自己的心魔在作祟,這裏根本不是一個養病的好地方。一到晚上,夜色分外的黑,周圍分外的靜,空寂寂的,隻會讓人病上加病,愁上添愁。
  我笑說:“大叔,海南這邊有什麽好的特產?我想多帶一點回去送人。”他很熱心的指點,說什麽什麽好,又問:“木小姐是準備要走了嗎?”我點頭:“對呀,養了一個多月,腿也勉強能走了,有點想家了。我買了明天傍晚的火車票。所以得趁今天趕緊將東西買齊。”他“哦”了一聲,問:“那需要很久嗎?是這樣的,宋先生來這邊開會,中午十二點的飛機,我得去接他。怕來不及送你回來。”我愣住了,他終於要來了嗎?忙說:“沒關係,沒關係。你送我到商場就行了,我自己打車回來。”
  他知道我要走了嗎?我還是病人呢,會不會來看我?以後再碰麵的機會恐怕不多了。隻要再見一麵就好了,就當是離別,我忍不住期待。一整天心不在焉,從中午就開始等,不停的看時間,坐臥不安。一直到夕陽西下,夜幕低垂,依舊隻有我一個人對著椰林墜斜陽,白浪逐沙灘。終於聽到汽車的聲音,我從坐椅上跳起來,顧不得疼痛,一瘸一拐的往前跑。
  看見從出租車上走下來的李大叔,不由得問:“大叔,隻有你一個人嗎?”他奇怪的問:“是呀,怎麽了?”我瞬間失落到海底的最深處,懦懦的問:“我原本以為,以為宋令韋他會——”強忍著沒有再說下去。李大叔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說:“宋先生住在凱悅大酒店。一下飛機就和人談生意,晚上還有應酬。不過,他讓我把車留下,先回來。”
  我笑說:“是呀,是呀——,宋先生一向很忙……”接不下去,立即轉了個話題:“大叔,這麽晚了,你吃飯了沒?”他連忙說吃過了。我再也說不出話,轉身就走。我到底在癡心妄想些什麽!林艾,你這個沒有原則的天字第一號大傻瓜!李大叔是個很謹慎的人,從來沒有問過我和宋令韋是什麽關係。
  又是一整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不過我早已習慣。再多的事,慢慢的也就習慣了。不正常的可以習以為常,奇怪的可以見怪不怪。淩晨兩點,我還躺在床上讀白居易的“長恨歌”以作催眠。這麽拗口的句子,這麽無聊的事情,我怎麽還沒有昏然欲睡?將手中的書往臉上一蓋,再次歎息。黑眼圈已經一日比一日嚴重,長此以往,如何是好?不想再服毒了——安眠藥不就是毒麽!
  萬籟寂靜,隱隱約約似乎聽到汽車的聲音。渡假別墅其實和荒郊野外沒什麽區別,一到晚上,人跡罕至。我有些納悶,爬起來側耳傾聽,除了海風拂過樹木沙沙沙的聲音,什麽都沒有。剛才一定是幻聽,白天想的多太了。唉聲歎氣打了個滾,整個人陷在被子裏。為什麽老是失眠?我是不是該去看看心理醫生?難道是因為林彬的事嚇著了?我又開始天馬行空,胡思亂想。
  忽然真真切切看到窗簾縫裏透進來的燈光,我連忙爬起來,扯開窗簾,正好看見一輛車子漸漸遠去,車燈在濃黑的夜裏分外刺眼。原來剛才真的有人來過!我不顧一切跳下樓,右腳還是有些疼。“啪啪啪“一路開燈,打開門跑出去,外麵重歸於寂靜黑暗,仿佛剛才那幕是夢中的幻景。我也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或者根本就是做夢?
  怏怏的進來。被人知道了一定以為我神經有問題,該進精神病院治療了。憑空想象,還信以為真,一定病的不輕才會這樣。沒精打采帶上門,正要上樓的時候,轉頭看見桌子中央擺放著一個盒子,十分醒目。晚上吃飯我剛收拾幹淨的,現在——。我立馬跑過去,心跳的十分厲害。顫抖著手打開來,裏麵靜靜躺著一粒鑽戒,在燈光下發出璀璨的光芒,射的我眼睛一時不能適應。
  我哆嗦著手拿起來,側著看,裏麵果然刻了一個“夕”字。六克拉的鑽戒,雖不是絕無僅有,對我來說卻是獨一無二。夕是惜的意思,爸爸訂製加工的時候讓人刻上去的,表達了對媽媽的疼惜之情。奔騰的情潮洶湧而出,氣勢磅礴,瞬間將人淹沒。這是媽媽的戒指,是媽媽的戒指!他是怎麽找到的?是怎麽做到的?剛才他真來過了!不是幻覺,他真來過了!就為了給我這個嗎?心如刀絞,欲哭無淚。我撫著胸口,心裏麵堵的實在難受。
  我緊緊攥住戒指,激動的無以複加。赤著腳跑出去,想要追上去,想要見他,想要擁抱,想要倒在他溫暖的懷裏恣肆的哭泣——我的思念終於崩潰決堤,情感衝破理智一瀉千裏,再也收不住了。可是高高的椰子樹下隻有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裏,像夜的影,無聲無息,即將被吞噬。
  右腳剛好,受不了這樣的折騰。我坐倒地上,一時起不來。就這樣擦身而過,一去不回了嗎?我嗚咽的說:“宋令韋,你贏了,我真後悔了——”我顫抖著身體,想要站起來,可是頭昏眼花,幾欲暈倒。
  突然有光朝這邊射過來,我詫異的抬頭。車子去而複返,在我身前停住了。他伸手扶我起來,刹那間,英勇的像故事裏的騎士,溫柔的像夢中的情人。我不會再有這樣濃烈的感情了!從見到他那一刻起,一直緊崩掙紮的弦終於斷了。我徹底舉械投降。簡直不敢置信,仍然坐在地上,喃喃的問:“你怎麽回來了?”
  他歎息一聲,打橫將我抱起。短短一段路,我臉一片濡濕。我隻是一個勁的問:“你怎麽回來了?”他抱著我坐在沙發上,指著墊子上的牛皮紙袋說:“落下東西了——幸虧落下了!”是的——幸虧落下了。我仰起頭,哽咽說:“你還走不走?”他吻我的眼睛:“好,我不走。”說著抱緊我。他的懷抱比我想象中還充實還溫暖,仿佛可以治療一切的傷痛。我悶在他胸前,嗚咽:“宋令韋——,嗚嗚,你總算來了——”
  他吻我的頭發,輕聲訴說:“艾——,我想你——,無法忍受——”我極度委屈的嗚咽:“我也是——”我想起自己站在立交橋的那一刹那,當時不是沒有考慮被抓的後果。可是仍然冒著生命危險跳下來了——義無返顧。是的,我現在也是義無返顧的跳下來了——憑的一樣是一股被逼迫的狠勁。

  第 29 章
  稍稍平靜下來,才注意到他滿身酒氣,眼睛泛紅,滿臉疲憊之色。我抱住他的脖子仰頭問:“很累嗎?”他“恩”一聲,點頭:“一天兩夜沒睡,一直在辦公應酬。想睡——卻睡不著。”原來和我一樣備受折磨。抱起我,一腳踢開臥室的門。我窩在他懷裏,是如此的舒適安心,仿佛找到全世界最寧靜的港灣。神經自然而然放鬆,多日來的憂愁幽思一掃而空,睡意鋪天蓋地襲來。
  我打著哈欠,看見他在脫衣服,臉有些紅。他抱住我,輕輕的吻,淺嚐輒止,像最柔軟的海風。摟過我的腰,輕聲說:“折騰了大半夜,睡吧。”我點頭,不由自主放鬆下來,伸手抱住他,溫暖,充實,可靠,無法言說的感動與滿足。不一會兒,聽見均勻的呼吸聲。他一定累壞了,可是半夜還是偷偷來看我。被這樣一個人如此珍重嗬護,真是奢侈幸福。我偎著他的胸膛,尋了個最舒服的位置,在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中安然入夢。
  一大早醒來,神清氣爽,精神百倍。好久沒有睡的這麽痛快淋漓了。我一動,他跟著醒來,慵懶的對我說“早”,聲音又暗又啞。我看著他睡眼惺忪的樣子,砰然心動;還有下巴上新冒出來的青色胡渣,覺得十分有趣,湊上去吻他。不怎麽有技巧,覺得紮的癢。他笑罵我不規矩。
  一把將我推倒,纏綿熱烈的吻雨點般落下來,唇舌像火。鼻頭蹭著鼻頭,四目相對,眼中隻有彼此的倒影。呼吸漸漸粗重。他才真是不規矩呢,手伸到腰間,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扯開睡衣的帶子,從背後滑進來。一陣酥麻,身體因為異常敏感,還不太能接受他的撫摩。我努力呼吸,不懷好意的笑,輕輕咬他下巴,伸出舌頭吻他喉結。他幹脆扯掉礙事的衣服,手指移到胸前,然後停住了。
  他手指在胸前的疤痕上流連不去,低下頭誘哄我:“乖,怎麽回事?”聲音裏滿是濃情蜜意。我翻個身,想爬起來。他不讓,扯的我倒在他身上。我白他一眼,沒好氣的說:“穿衣服啦。”將睡衣揀起來穿好,呈大字倒在床上,眯著眼說:“小時候從樓上滾下來留下的傷疤。”他居然打我,太可恨了!瞪著我說:“林艾,你又不乖了吧?”我把衣服扔給他,罵:“暴露狂!還不快穿上!”
  他笑笑,裸著上身抱住我,手指伸進來,仍舊在左胸前徘徊不去,問:“刀傷?差點就傷到心髒了吧?”我知瞞他不過,點頭:“是啊,好長一把刀,小命差點就玩完了!”他下巴蹭著我頭發,問:“疼不疼?害不害怕?”我搖頭,反手抱住他:“不知道。等我有意識,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他扳過我的臉,牢牢的看著我,眼神那麽深邃,仿佛要將我吸進去,催眠般問:“為什麽受這麽重的傷?因為周處?”我不能抵擋他這種魔力,乖乖點頭。
  他沒再說話。我主動投降,“好了,好了,都是以前的事。現在不是還活著嘛,禍害遺千年,死不了。”他吻我的頭發,感覺的到滿滿的憐惜。我忽然幸福的想落淚,隻為這一刻,亦足矣。我靠在他肩上,將心底最後一扇緊閉的大門向他闖開。“那個時候跟著周處,什麽都不怕,囂張的很。從來沒有想過將來的事,活一天是一天,什麽事都不大在乎。玩世不恭的說,一覺醒過來,一天過去了;一覺醒不過來,一生過去了,死了就算了,沒什麽大不了。”
  “那時候日子過的真是糜爛腐敗,性子陰晴不定,脾氣暴躁。有一人不知好歹調戲我,我一時發狠,手下的重了,將他右手給廢了。本來沒什麽事,法律上還有正當防衛呢。沒想到他是另外一地頭蛇虎哥的弟弟,所以不肯放過我,要我還他一隻手。那時候鬧的很大,我都嚇的不敢出門。不過這事讓周處擺平了。卻留下了禍根,弄的人人都知道我成了周處的軟肋。”
  “一山不容二虎。周處勢力漸漸坐大,和虎哥有了衝突。虎哥眼看勢力不保,怒極攻心,將矛頭瞄準了我。那天周處從雲南回來,我去接他。司機去取車,我讓阿平去附近的超市買冷飲。一個人站在街道邊,突然被兩個人挾持,刀尖抵住後腰。我不敢掙紮,乖乖隨他們走到僻靜的角落,趁他們一不留神的時候,抬腳就踹。轉身就跑,還沒跑到出口,又進來好幾個人將我攔住了。我那三腳貓的拳腳功夫,哪是人家對手。乖乖束手就擒,被他們下了藥,直接暈過去。”
  “醒來的時候,被人反綁在角落裏。他們拿住我,威脅周處,要他單槍匹馬過來救人,不然撕票。我不知道周處冒了多大的阻力,反正他是一個人來了。其實那些人根本就沒想過要放過我,以前的梁子記得清清楚楚。一共有七個人,手上全有家夥,一心想置他於死地。周處赤手空拳,臨急生智,抽出腰上的皮帶。一將拚命,萬將難敵。他手下的很狠,動不動就將人打的骨折。他們那麽多人都沒占到上風,不過周處身上也有好幾處刀傷。”
  “我趁他們不注意想逃,被人發現了。他們打紅了眼,不再顧忌,一刀當胸朝我砍下來。再要砍第二刀的時候,我迷迷糊糊聽見憤怒的吼叫聲。當時隻覺得好多好多的血,一定是要死了,這樣的死法,真是無趣。昏迷中似乎聽到許多腳步聲衝了進來,再也沒意識了。後來聽醫生說,當時情況真是壞透了,失血過多,有一次心髒還停止跳動,幾乎將整個醫院折騰的番過來。”
  “反正最後還是救活過來了。睜開眼的時候,大家都在,周處樣子很可怕,整個人像街頭的流浪汗,哪有大哥的樣子。林彬居然也來了,臉色憔悴,氣色很不好,一見我醒來就罵;‘你還敢跟著他,我直接打死你!’他還是林家大少爺的時候,對周處一向瞧不起;可是現在,兩個人的身份地位完全顛倒過來,不由得他不又嫉又恨。他為了我還肯跟周處共處一室,也算難得。”
  “林彬一直不讚成我跟著周處。不過我跟著周處一向隻吃喝玩樂,所以他也沒死命反對。從來沒遇到過這麽可怕的事情,自己事後想起來都覺得像假的。他認為是周處連累了我,差點害死了我,對周處恨上加恨,下狠命警告他。我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忽然就想通了許多事情。覺得再混下去也沒什麽意思,既然沒死成,那就好好活下來。那一刀就當是曾經荒唐墮落的教訓吧。”
  “周處沒攔著我,給我一大筆錢,我沒要。我好像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噩夢,那麽漫長那麽痛苦那麽無助,好不容易醒過來了,那就從頭開始吧。下了決心,將以前的壞習慣全部改掉了,煙酒不沾,早睡早起,按時吃飯。用了一整年的時間,身體漸漸養好了,比以前還健康。我開始朝九晚五的上下班,過著普通人的生活,覺得很安心,很安心。這樣子很好,很好——”
  我仰起頭看他,笑說:“現在,我覺得以前的事跟做夢一樣,都成過眼雲煙了!”都過去了,也就不重要了。他將我的手抵在胸口上,喃喃的說:“林艾,聽見沒?我的心在疼。”他說他每聽我說一段故事,心口就疼一次。我感動的笑,揉著他胸口,調皮的說:“這樣還疼嗎?”還低下頭去吻那裏。他呼吸立馬急促,惱怒的喊:“林艾——”我翻身滾開,大叫:“九點了!你不要開會了?”他恨恨的看我一眼,快手快腳梳洗好。
  我拉住要走的他,依依不舍地說:“中午回不回來吃飯?”他抱歉的看著我,“中午有應酬。”我失望,問:“那晚上呢?”他躊躇了一下,“晚上——,也有安排,要陪客人吃飯。”我不滿的嘀咕:“那你總回來睡覺吧?”他吻我,道歉:“夕,對不起,這段時間真的比較忙。”他竟然因為我的任性而道歉,我心軟成一汪水,踮起腳尖吻他,笑說:“沒關係,我等你。”
  雖然沒有他的陪伴,可是仍然覺得很高興。一顆心就像有了歸宿,有了著落,不再惶恐,不再漂泊。天空,海洋,樹林一下子明媚起來。有人說,心晴的時候,雨也是晴;心雨的時候,晴也是雨,原來真的是這樣。我光著腳丫走到奶白色的沙灘上,頭一次發現亞龍灣的沙子是這麽綿軟舒滑,均勻細膩,不摻半點雜質,像頭頂漂浮的白雲,躺上去飄然欲飛,舒服的忍不住喟歎出聲。
  海水碧藍澄澈,純淨的像一麵鏡子,可以看見水底下的一舉一動。極目遠望,海天一色,波光粼粼,倒映在湖光山色之間,天上人間。心境不由得開闊,思緒翻飛,腦海空淨輕靈,無憂無慮。下午照舊在海灘廝混,看人表演,拍手大笑。傍晚時分,然後去小吃一條街溜達,諸多的海鮮令人應接不暇,烤肉炸魚,還有油燜大蝦,絕頂享受。清蒸石斑魚味道鮮美,令人百吃不膩。重要的是又便宜又實惠,吃的我身心舒暢,津津有味。
  正大快朵頤的時候,宋令韋打電話過來問我在哪。我隔著喧囂吵鬧的人群叫:“我在吃大排擋呢。”一隻蟹還沒有啃完,他人已經尋了過來。穿的筆挺,在閑散隨意的人群中特別惹人注目,顯然還來不及回去換衣服。我拉著他坐下來,笑嘻嘻的問:“不是說陪客人吃飯嗎?”他說推掉了,想和我一起吃。我笑起來,“那可沒大餐了,隻能陪我吃路邊攤,嘻嘻。”他不介意地坐下來,脫下西裝,挽起袖子,又要了啤酒飲料。
  我興致高昂,吃的再痛快沒有了。覺得這是我來海南吃的最好最好的一頓飯。他吃的少,酒照舊喝的多。我忙引誘他:“這裏有一種當地產的湯粉,又細又滑,入口鮮美,要不要吃一點?酒有什麽好喝的,天天喝還沒喝夠嗎?”舀了一勺湯送到他嘴邊,他笑著吃了。我問好不好吃,他點頭,忙說:“那我再叫一碗。”他說:“分一半給我就行了。”自己動起手來。我故意說:“口水那麽好吃麽?”他挨近我,痞痞的笑說:“要不要試試?”臉當真慢慢靠過來。我一手將他推開,罵:“大庭廣眾,注意影響!幹什麽呢你!”
  吃完飯,沿著大路慢慢走回去。他配合地放慢腳步,問:“腳行嗎?”我挽著他手臂停下來,歪著頭笑說?:“那你背我?”他有些尷尬,無奈的看著我,隨即蹲下身,認命般說:“上來吧。”我抱住他脖子,趴在他背上,得意的哼著小調。他歎氣:“萬一被熟識的人看到,我一世的英明就被你毀了。”
  夜色漸漸上來,月亮穿雲破霧露出臉,照的大地一片銀白,萬物都籠上一層輕紗。我拉住他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漫步,絮絮叨叨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夜晚的海灘另有一股神秘浪漫的美,旁邊的椰樹在晚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情人的呢喃。風中有花草的香味,還有此起彼伏的蟲鳴聲。
  我胡亂哼著:“春風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砰砰跳不能入睡。為何你呀你,不懂落花的有意,隻能望著窗外的明月……”他笑問:“這什麽歌?怎麽從來沒聽過。”我說:“街知巷聞的歌你都不知道?”幹脆掏出手機,放給他聽,有男聲在唱:“月兒高高掛,彎彎的像你的眉,想念你的心,隻許前進不許退,我說你呀你,可知流水非無情,載你飄向天上的宮闕……”他批評:“唱的不好。”我不理他,兀自跟著哼唱:“就在這花好月圓夜,兩心相愛心相悅;就在這花好月圓夜,有情人兒成雙對;我說你呀你,這世上還有誰,能與你鴛鴦戲水,比翼雙雙飛……”
  等我胡亂唱完,他卻說:“再唱一遍。”我白他,說:“你不是說唱的不好嗎?還要聽!”他哄我:“再唱一遍,恩?”我卻不好意思再唱了,拿出手機放在他手上,說:“你要聽,自己聽啦。”他不滿足,仍然誘惑我說:“乖,我喜歡你唱這個。”我抬起眼,明白他的意思,不再避讓,輕輕哼道:“春風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砰砰跳不能入睡——”他用手摩挲著我的眼和眉,跟著輕聲念:“月兒高高掛,彎彎的像你的眉,想念你的心,隻許前進不許退——,是這個嗎?”然後俯身輕柔的吻我。
  我仰躺在沙灘上,任由他解開襯衫扣子。他沿著額頭一路吻下來,從眉心,眼瞼,到鼻尖,再是嘴唇,一點一點滋潤有些幹燥的皮膚。我伸出舌,添他的下唇。他喘氣,沿著下巴,在頸邊流連,然後是鎖骨,是胸脯,尤其是胸脯上的傷痕。我幾乎不能忍受,拚命喘氣,推著他的肩膀。他繼續往下遊移,小腹,肚臍,下麵,再下麵——。他伸出手指,我咬牙,皺眉,還是不夠濕潤。他渾身都是薄薄的細汗,顯然極力隱忍,動作卻依舊不緊不慢,給我適應的時間。
  我吞咽著口水,微抬起身體喊他的名字:“令韋——”他再吻我,舌尖在耳垂處徘徊,想讓我盡量放鬆。可是空曠的地方令我神經緊張,怎麽都放鬆不下來。他試著進去,我推擠著他,一而再,再而三都是如此。他隱忍的額上青筋突出,那裏火熱滾燙。沒有辦法,我沒有經驗,又緊張。隻好紅著臉嗚咽:“令韋,我害羞——”實在不行了!我翻過身去,很想就此埋進沙灘裏,再也不起來。
  他壓上來,整個人貼在我背上。感到他下身一陣動作,激烈過後,身體上有黏膩的液體。我紅著臉道歉:“令韋,對不起——”閉著眼死都不敢睜開。他癱軟在我身上,許久後說:“沒事——,是我不好,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然後直接跳到海裏,老遠才冒出頭來。我心跳仍舊紊亂,坐在海邊一點一點清洗。我怎麽會出這種事,簡直抬不起頭來!
  他光著身子走上來,我不敢抬頭,實在是太羞愧了。聽見一陣細細碎碎穿衣服的聲音,他走過來,說:“回去吧,晚上風大,小心著涼。”橫抱起我。我紅著臉埋在他胸前。他心跳依然很快,臉色有些不正常。我更加不知所措,隻好湊上去吻他,喃喃的喊他的名字,想要補償。他身體濕漉漉的,有鹹味,是海水的味道。
  剛要上樓梯時,他突然停下來,將我抵在牆上,單手掌住我的臉,唇舌直接伸了進來,與剛才截然不同,有些不滿,有些迫不及待,有些粗魯。他的吻令我沉迷的不可自拔,似乎有一世紀之久,我沒有控製好呼吸,簡直喘不過氣來。我很喜歡他舌尖在我嘴角唇上舔吻的感覺。很喜歡很喜歡他的吻。
  他動手扯下我的衣服,在我胸前肆虐,力道有點大,不像剛才那樣細致有耐心。我閉著眼睛,用力踮起腳尖,微仰起頭,感官異常敏銳,覺得有些疼,可是不敢再說“回房”這樣掃興的話。他似乎察覺到我的緊張僵硬,歎了口氣,擁著我往樓上走去。我感到他那裏已經硬起來了,他手一直不規矩的在我身上遊移,時不時啄吻我的唇,仿佛再也等不及。
  一回到房間,他猛撲上來。我惴惴的閉緊眼睛,好半天沒動靜。他拉我起來,我不解。他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洗個熱水澡,放鬆一下。不急,慢慢來——”他自控能力是這樣好。我二話不說,趕緊跳下去。溫熱的水當頭當腦衝下來,舒緩了神經,氤氳的熱氣盤旋纏繞,人果然放鬆了許多。我不知道洗了多久,直到自己覺得可以了才出來。
  他已經換了新的浴袍,頭發呈半幹狀態。我坐過去,身上已經沒有海水的味道,看來他剛剛也衝了個澡——大概是涼水澡。我主動吻他,蜻蜓點水,一點一點往下,伸手解開他的袍帶。他不確定的問:“艾——,你——,可以了嗎?”我點頭,趴在他身上舔他的耳垂。不知道是不是做的不好,他忽然輕笑出聲。我覺得十分挫敗。他欺身上前,用實際行動教導我:“要這樣——”
  在柔軟的床上,昏黃的燈光下,還有他的呢喃聲中,我漸漸放鬆下來。他盡量做足前戲,甚至將舌伸到我腿間。我難耐的夾住他,整個身子都紅了,手指拚命抓緊床單。雖然一次又一次破壞他的性趣,他仍然稱讚我:“做愛很性感。”他起身,試著進去。我不知道該怎麽做,還是將他推了出來。他不急,滴著大滴的汗吻我,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我在他的熱吻中鬆緩下來。他趁我不注意,滑了進去。因為放鬆的緣故,並不覺得如何疼。
  第一次,並不覺得如何舒服。我雖然想盡量取悅他,可是他還是感覺到了我的不適,草草收場。我困極,緊張疲累的不行,很快在他懷中睡去。
  半夜在他的騷動中醒來。他一邊吻著我一邊問“可以嗎?”我覺得渾身燥熱,點頭。這次比較順利,他在我身體裏爆發。我流著汗,頭發黏在臉上,身體一陣又一陣的悸動。很慶幸,總算沒有再丟臉。可是他仍然不滿足,癱軟在我身上,插在身體裏尚沒有退出的器官很快又硬起來。我被他挑逗的忘乎所以,折騰了整整一夜。他抱住我,終於在饜足中睡去。

  第 30 章
  黑甜一覺,我在晨光中醒來。他還在沉睡,明媚的陽光打在他身上,整個人沐浴在朦朧的光暈裏,側臉的線條完美流暢。他的眼雖然閉著,可是眼角隱隱的透露出滿足後的歡欣與笑意,顯然是好夢正酣。嘴唇有些薄,微微開著,卻是如此的性感蠱惑。身體勻稱,很漂亮,很養眼,很舒服;肌肉結實,光滑,有力;皮膚很好,毛孔細致,汗毛也是疏疏淺淺的。這就是我愛的男人,有著世界上最英俊的臉孔,最賞心悅目的身體。
  他突然睜開眼,嚇了我一跳。他笑謔的問:“喜不喜歡?”我紅了臉,埋在他胸前,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把玩他的手指,緩緩點頭:“恩,喜歡。”喜歡他的身體,肌肉賁張流著汗的樣子,很有安全感;喜歡他的吻,唇舌糾纏,很舒服很沉迷;還有——,最喜歡的是他的人。我相信,他的心是在我這裏——最真最真的那部分。其他的,不願意再去計較——也計較不了。
  他擁著我,在我的唇角慢慢的舔吻,等滋潤了幹燥的嘴唇,他掀開薄被坐起來,彎腰去揀地上的衣服。我擁被跟著爬起來,依戀著從背後摟住他,臉貼在他脊背上蹭來蹭去。他極力控製著,轉身哄我:“乖,等會兒我還要去開會。”我笑嘻嘻的看他扣襯衫的扣子,說:“過來。”替他扣袖口的排扣。眼睛轉到他大腿處,“咦”了一聲,一個直徑不到一厘米的圓形疤痕,肉紅色,有些醜陋,在光滑的皮膚上十分醒目礙眼。昨天晚上燈光昏暗,加上太緊張,沒發現。手指伸上去,輕輕撫摩,開玩笑說:“這該不會是槍傷吧?”
  他湊近吻我,吻的我差點分不清東南西北,什麽都忘的一幹二淨。蹭著我鼻頭說:“你想象力怎麽這麽豐富?”我撒嬌,有些委屈的說:“哪有?本來就是嘛!周處手上就有一處槍傷,和這個有點像——”他頭已經移到我左胸,又舔又吮。我喘著氣叫起來,有些惱怒的說:“幹什麽?你不說要開會嗎?”他隔了好一會兒才放過我,見我還在看他的傷疤,解釋:“是燙傷的,小時候頑皮,被圓形的銅條燙傷的。你看,這也是——”給我看他手肘內側的傷疤,也是小圓形的,不過淺的多,幾乎看不出來。
  我笑:“宋令韋,沒想到你小時侯這麽頑皮!虧大家還以為你是白馬王子,英俊優雅,舉止高貴?哼——,全被你騙了——”他撲上來,得意的笑:“難道不是你心中的白馬王子?”我“哼”一聲,說:“少往臉上貼金!你哪裏白了?有我白麽?”伸出手和他比。一個早上就在嬉笑調侃中過去。
  這樣的日子過一天是一天,是那麽的快樂,簡直讓人上癮。等到以後再想起來,總算是過過,總比沒有好。有個聲音在那裏唱,快樂過的人不用說抱歉。我不知道以後會怎樣,也不想知道。從我跳下來那一刻起,已經不再想這些問題。
  身體還有些不適,可是我還是一個人晃到藥店買了毓婷。我不想惹出麻煩。然後躺在搖椅上眯著眼享受陽光,沙灘,海風。抬頭便是高大的椰子樹,白牆紅瓦的房子在青山綠水之間看起來像一副色彩濃烈的水彩畫。正昏昏欲睡的時候,電話打斷好夢。操曹在那頭問:“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問幹嘛,早就忘了回去那一回事。能拖一天是一天,現在這樣的日子,以後恐怕不再會有了。
  他興奮地說:“你趕緊回來——,北京下雪了!”我覺得真是奇妙,同一個國家,氣候居然相差這麽大,說:“都到春分了吧,還下雪呢?”他說:“是呀,是難得的春雪。你什麽時候回來?下了雪,出了太陽,空氣清新潤肺,天空可幹淨了,可藍了。”他用了一句形容詞“藍的跟燒杯裏的硫酸銅溶液一樣純淨”。我忍不住笑起來,他一定是在實驗室給我打的電話。
  我搖著躺椅說:“那麽快回去幹嗎?我現在可舒服了,跟渡假一樣。”他問:“你腿好了沒?”我說好的差不多了。他又催著我回去,說:“在家裏一個人多無聊呀。你不是還有工作嗎?小心公司炒你魷魚。”我懶懶的說:“管他呢,再說我請了假的。不想回去。”他見說不動我,於是改口:“聽你說的這麽舒服,那我也去你那裏渡假好了,放鬆放鬆心情。聽說南方景致很美,小橋流水人家。我周五沒事,連著周六周日有三天假。再說還可以順帶去看你。”
  我連忙阻止:“什麽小橋流水人家,還古道西風瘦馬呢!大冬天的你來我們這幹嗎?我上次回去,整整下了一個多月的雨,太陽就沒露過臉。你真要去旅遊,換個名勝古跡吧。我可沒工夫陪你瞎折騰。”他見我有些不高興了,懦懦的半天沒說話。最後說:“續艾,你一去那麽久,還又傷了腿,我真有些擔心,還有,挺想你的。”我“哦”一聲,軟下來,笑說:“沒事,就是小傷。等大好了,自然會回去。我還得回公司上班呢。”再跟他閑聊了兩句,掛了。
  晚上,宋令韋回來跟我說:“我明天上午十點董事局有會議。很重要的一個會議,不能缺席。”我愣了下,問:“你要回北京?”這麽快?完全讓我措手不及。他點頭,抱住我說:“今天晚上的飛機票。你的意思呢?跟我一塊走還是留在這裏繼續養傷?”我試探的說:“如果留下來,你什麽時候再來?”我當然不願意回去,有些怕。他有些為難,搖頭:“不知道。最近確實很忙,在談一個大合同。談完後還要馬不停蹄的視察。不過——,我會連夜趕來的——”
  夠了,他有這個心就夠了。我笑:“那我跟你一塊回去吧,我腳好的差不多了,沒什麽大礙。再說,也要開始工作了,不然喝西北風呀。”放逐了這麽久,也該回去麵對一切了。是什麽就是什麽,該來的總會來。警察一直沒找上來,我想大概是沒關係了。
  半夜淩晨的飛機。他柔聲說:“困了吧?這個時候讓你坐飛機,真是抱歉。”我搖頭,握住他的手,“沒有,隻是有點不習慣。”他摸著我的頭:“那睡吧,睡一覺就到了。”我抱住他的手倒在他肩上。迷迷糊糊醒來,外麵還是一片漆黑。轉過頭,見他有些艱難的用空出的一隻手翻閱隨身攜帶的文件,小心翼翼,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另一隻手任由我抱著,一直沒縮回去,顯然怕吵醒了我。
  他是這樣的體貼溫柔,剛才的一點點埋怨不快煙消雲散。我稍稍動了動,他立即發覺了,轉過頭,輕聲說:“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喝水?”我點頭,坐直身體。見他好一會兒才移動右手,問:“麻了吧?幹嗎不提醒我?”他遞給我水杯,笑說:“沒事。”我蹭上去,笑說:“那我給你揉揉?”當真揉起來,問:“有沒有好點?舒不舒服?”他一直看著我笑,然後偏過身子快速的吻了我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低斥:“大家都看著呢。”他說:“還沒到,再睡會兒?”眼睛仍然瞄著手上的文件。我不想打擾他,閉上眼睛,卻再也睡不著。
  當然有人來接他。他讓司機先走,自己開車。我忙阻止說:“我自己回去吧,機場有大巴,挺方便的,還舒服。”他看著我,喊:“林艾——”我笑說:“你看了一夜的文件,不累麽?還是讓司機送你回去吧,車上可以休息。”他說:“沒事,不累,上車。”算了算了,他都不避諱,我還避諱什麽。
  他帶我到他住處,安頓好我,說:“奔波了一夜,先睡一覺。”我問:“你不睡嗎?”我在飛機上還睡了一覺,他一夜沒合眼。他道歉:“不能陪你睡了。我得趕緊把文件給整理好,會議上要用。”我乖乖躺下來。他本來已經走了,又轉回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還有幾個小時。我就在這裏整理。你快睡吧。”說著扭開書桌上的台燈,聚精會神看起文件來。我看著他的背影,十分感動,一抬眼就可以看見他,覺得真是奢侈,像催了眠,很安心的入睡。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下午了。桌子上有一塊蛋糕,一盒鮮奶,還有一把鑰匙。我怔忡的坐在那裏,陽光射進來,心情十分複雜。慢慢地,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嗎?我想了許久,然後給他打電話。響了許久都沒人接,我沒有再撥第二次。坐在那裏將蛋糕和鮮奶吃完了,然後去浴室淋浴。門沒有關緊,我聽到手機鈴聲,連水也顧不得擦,抱著浴巾光著腳跑出來。
  我率先問:“你還在開會嗎?”他“恩”一聲,說:“剛才在開會,不好接電話。有事嗎?”我沒回答,問:“那你現在開完了?”他停了停才說:“沒有,這個會議很長,要一整天——”我能想象他半途溜出來就為了回我一個電話。忙說:“沒事,沒事,就是問你什麽時候回來。你忙吧,我沒事。”他掛電話前為了緩和氣氛,問我:“有沒有想我?”我笑著配合他:“有。”
  然後換衣服,弄的清清爽爽出門,鑰匙照舊擱在桌子上。隻是這樣已經很好,不需要再進一步。我提著一大包東西回去,趙靜不在,上班去了。屋子雖小,好歹是自己的,住的心安理得。打開自己的房間,一塵不染。看來趙靜有定期幫我打掃,等會兒一定要送她一大包特產。
  我坐車去蘇寧銷假報到。大家乍然下見到我,驚喜不已。全部圍上來,笑嘻嘻的說:“木夕,回來了?腿好了沒?我們還以為你一去不複了呢!”我忙說:“好了,好了,你看,這不走著來的嘛!”熱情問候過,我指著摩托羅拉的櫃台說:“咦?怎麽沒人呀?不是說有臨時促銷員頂著嗎?”趙靜說:“別說了,你們公司找的那臨時促銷員什麽人呀,一男的,根本就沒心思上班。銷量差的不行,還不遵守賣場的規定,遲到早退。不是正式員工,我們也不好說什麽。他倒好,幹了不到一個月,跑了。所以隻好空著了,我見著就幫你們賣兩台。現在你回來了,也不用愁櫃台問題了。”
  我笑說:“那你的意思是,我一回來就得上班了?”她愣了下,說:“怎麽?你還沒歇夠?”我說:“也不是,本來以為怎麽著也得安排安排,過幾天再上班。還打算去逛一天呢,舔點吃的喝的,所以,一時沒心理準備。”話還沒說完,有客人問:“摩托羅拉人呢?怎麽沒人?”趙靜忙捅我:“你看,天天有顧客這麽問。一個大櫃台沒人看著,這像什麽話。快去招呼顧客。”
  我連製服都沒穿,站在櫃台外麵,就開始幫客人介紹產品。手機更新換代很快,短短不到兩個月,又出了好幾款新機子,功能越來越強大。什麽手機上網聊天,手機炒股,什麽都有,還和Windous兼容。真正應了那句話,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我都傻眼了,支支吾吾回答不了客人的問題。找出宣傳單,讓客人自己看,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新來的,所以有些功能也不大清楚。”那客人見我認錯態度好,也沒計較。我本以為人家一定買諾基亞的了。哪知道他最後還是轉頭要了摩托羅拉的,我很高興。開門大吉,好兆頭!
  晚上回去,給趙靜炫耀帶來的特產,說:“這些東西可好吃了,回頭做給你吃,北京都沒有的。”她拿著包裝看了看,問:“怎麽都是海南的?你不說回老家的嗎?你老家在海南?”我傻眼了,忙說:“沒,沒,沒,我順道到海南玩了一趟。”她羨慕的說:“你這病養的可夠滋潤的呀,怪不得長胖了,滿臉春風。”我笑嘻嘻的說:“哪呀,哪長胖了?那我可得減肥了。”
  正說笑,她去接電話,隻聽見說:“你還不知道?木夕回來了!今天剛回來的。”然後衝我喊:“木夕,你電話。”我走過去問:“誰呀,電話都打到這兒了。”她說:“操曹。”我一愣,他們什麽時候這麽熟了。接過電話“喂”了一聲。他很有些興奮的叫:“木夕,你怎麽說回來就回來了?昨天在電話裏不是還說要一段時間嗎?”我拿遠話筒,沒好氣的說:“你聲音小點,我隻不過腿受傷了,耳朵還沒聾。”他笑嘻嘻的說:“聽說你回來了,這不激動嘛!你還沒睡吧,我去看看你。”我說:“我有什麽好看的!大半夜的,你不嫌累呀。”他隻是哼哼哼的笑,說:“久別重逢,難道不應該高興高興?”
  我有些頭疼說:“那行!你改天請我吃飯,就當是接風洗塵了。晚上就別來折騰了,大冷天的,我還想躲進被窩裏好好休息呢。我明天就要上班了。”說著掛了電話,轉頭問趙靜:“大姐,操曹怎麽會打電話給你?你以前就認識他?”她笑一聲,說:“哪呀,還不是以為你。那小子想追你吧。”
  我說:“哪呀,他跟他的關係可複雜著呢。”她笑說:“他隔三岔五就打電話來找你,我說你沒這麽快回來。等回來了立即通知他。這心思還不夠明顯?”我不置可否。她在一邊笑說:“那人我見過,長的挺不錯的,年紀輕輕的據說還是大學教授。一般的銷售員傍上他那種人可就是大款了。不過你大概很有些不一樣。”到底是有閱曆的人。她頓了頓,隨即又笑說:“他那人文質彬彬的,就是名字怪了點,姓氏本來就罕見,名字還取的那麽拗口。”我笑起來,剛進大學聽教授點”操曹“這個名字,也是這般想法,說:“操曹那人不壞,不過運道不夠好。”
  躺進熱乎乎的被窩,身體剛捂熱,電話響。我以為是操曹,不是說了大晚上的,讓他別來湊熱鬧嗎?剛想發作,聽見熟悉低沉的聲音傳過來:“艾——,你睡了沒?”我忙說:“沒有,還沒有呢。你工作完了?”他“恩”一聲,徐徐說:“我在你樓下,想見你——”我立即爬起來,跳到窗口,見底下果然停了一輛車子。立即披上大衣鑽出來,趙靜已經回房睡了,省得多費唇舌解釋。
  輕手輕腳打開大門,外麵還真有些冷。我跑下去,抱住他問:“你怎麽這個時候來?大家都睡了。”他說:“怎麽了?不方便嗎?”我低著頭小聲說:“是有那麽一點點。被大姐知道了,又該笑話我了。”他一時沒說話,半晌,搓著我的手說:“外麵冷,進車裏說。”我隨他鑽進去。
  他從口袋裏掏出鑰匙,靜靜地看我。我明白過來,咬著唇說:“我不想這樣。我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他頭低下來,蹭著我鼻頭說:“我沒想怎樣,隻是有時候想你,就像今晚。”我紅了臉,雖然我也想念他溫暖的懷抱,尤其是寒冷的冬夜裏。我躲著他說:“這樣不好。我又不是沒地方住,影響不好。大姐問起來,怎麽說呢。”是啊,大家眼睛都雪亮著呢。
  他歎息一聲,很熱烈的吻我。我喘氣,連忙說:“好了好了,我該上去了。你想我,就來看我呀。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他忽然問:“你能不能自己單獨租一間房子?或者我替你看看?”我搖頭:“不,我住這裏真的挺好的。”他想必明白了我的意思,沉默了會,沒再堅持。有些無奈的問:“那現在怎麽辦?跟我回去?恩?”又在誘惑挑逗我了。我恢複理智,搖頭:“不行,我明天一大早還得上班呢。”他的手越來越不規矩了。
  我拚命阻止他:“不行不行,還在車裏。不跟你瞎纏了,我得上去了。”拉緊拉鏈,跳下車。他跟著下來,走到車前,看著我進去。我走到樓道邊,回頭,見他還站在那裏,真的是依依不舍的樣子。心潮澎湃,忍不住又走回來,斜眼看著他笑,帶點戲謔的表情。他竟然有些害羞,轉過身說:“你進去吧,我走了。”我越發受不了,拉住他,踮腳吻他。
  看著他的車子在十字路口消失,我還追著跑了兩步。搖頭笑自己傻,插著手慢慢往回走,心裏暖烘烘的。剛經過一輛車的旁邊,聽見車門打開的聲音。禁不住好奇,轉頭看了一眼,操曹從上麵下來,麵無表情的看著我。

  第 31 章
  我大吃一驚,努力鎮定心神,勉強笑說:“你什麽時候來的?”他看著我,表情又驚又愕,好半晌才冷冷的說:“不早不晚,該看見的都看見了。”我無言以對,咬著唇一時沒說話。他見我不說話,越發憤怒,大聲說:“續艾,告訴我,你隻是鬧著玩。你解釋呀,解釋不是這樣的——”我抬頭,緩緩說:“沒什麽好解釋的,你不都看到了?”
  他上前一步,緊緊逼問:“你不是早跟他斷了嗎?你難道不知道他已經有女朋友了?還是要結婚的對象!”我狼狽的偏過臉,不敢應答。他仍然在緊追不放,逼的我無處可逃。我忽然不能忍受,衝他吼:“我就和他來往,怎麽樣!”他顯然被我吼的吃了一驚,愣了下,沉住氣說:“續艾,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他可以說是有婦之夫,跟著他是沒有好結果的,你不能被他騙了——”
  我縱然被騙,也是心甘情願!結果?有什麽事就能擔保一定有好結果?不想和他再談論這個問題,垂著眼說:“很晚了,外麵又冷,你走吧,我也該回去睡覺了。大家明天還要上班呢。”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他來教我怎麽做。他知道我的空虛寂寞,知道我的恐懼害怕,知道我十年來到底遭遇了什麽?他能給我快樂,能給我滿足,能給我一夜好眠?不繼續給我當年的噩夢就不錯了!憑什麽這樣說我!隔岸觀火,優哉遊哉的指指點點誰不會!世上的人和事不身臨其境,事到臨頭,絕不能體味個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他強行拉住要走的我,嚴肅的說:“續艾,你還要這樣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跟著他嗎?”心口的傷疤被他硬生生的揭開,我突地轉身,緊緊盯住他,“不要再叫我續艾。”一字一句冷如寒冰。一聽到這個名字,就讓人想起不愉快的回憶,尤其是今天,我半點耐心都沒有。
  他猝不及防被我攻擊,踉蹌了一下,眸底露出受傷的神色。我有些愧疚,站在風口裏,垂著頭看地麵。他萬分艱難的吐出:“續——艾——,艾——,拋開其他的不談,你有沒有想過,宋令韋他不一定是真愛你,他以前就有過許多女朋友。他有權有勢,玩得起;可是你,你陪不起——”
  我轉過身,淡淡說:“操曹,我還是很感激你說這番話。愛情究竟是什麽,怎樣才算的上是愛,像我這樣魯鈍的人從來就沒想清楚過。我隻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他,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很好很安心,很快樂。我也曾斬釘截鐵,拚了命地抗拒,可是最終還是抵不過,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愛。他那樣高高在上,尊貴驕傲的一個人,被我三番兩次毫不留情的奚落拒絕,還是死皮賴臉的糾纏不放,不能不說是卑微隱忍。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手段,可是我是感動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反正我從來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計劃的再好又有什麽用?按照以前的計劃,我現在本應該整日泡在實驗室裏——可是,總趕不上變化。
  他搖頭,沉痛的說:“續艾,你不能再跟著他,不管他是不是真心的!你會身敗名裂,你會被世人的眼光殺的再也抬不起頭來。你還年輕,有無數的可能,你不能一足失成千古恨。社會不如你想象中開放,尤其是中國,搬個桌子還要撞的頭破血流的地方,五千年來實質上從來沒有變過!他再好再好,也是別人的,不會是你的!”他再好再好,也是別人的,不會是你的——我何嚐不知道這些?不然,需要苦苦掙紮嗎?林家的敗亡過早的讓我領略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可是,可是已經跳下來了,腳也已經斷了。
  我覺得實在是淒涼,濃濃的悲哀中,有一種絕望的孤勇。可是還是不甘心,不想這樣就放棄,隻得一瘸一拐地走下去。
  寒冷的夜凍的人的知覺有些麻木。我將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嗬著氣說:“好了,大半夜的,站在寒風裏說話,小心感冒。你先回去吧,這些事以後再說。我需要好好睡一覺,你也是。”他伸手扯住我,甚至扳過我的臉,怔怔的看著,說:“續艾——,總有更好的,你為什麽不用心發現呢?為什麽一定要是宋令韋?”我輕輕揮開他的手,敷衍說:“或許有吧。不過,這些事,等我有力氣再說。我現在要回去了,明天還要上班。”
  撇下他,快速跑上樓。輕手輕腳的開門,還好,沒有驚動趙靜。早就做好各種各樣的心理準備,畢竟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隻是沒想到來的這樣快。頭一個衝我開炮的竟然是操曹。我拿起安眠藥,擺弄來擺弄去,最終還是放下了。醫生不讓我吃。然後給宋令韋打電話,響兩聲就接起來了。我問:“你到了嗎?路上沒出什麽事吧?”他說:“剛到。怎麽了?”我說沒什麽。他低聲輕歎:“情緒怎麽有些低落?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
  我一驚,這樣他都能發覺?忙調整聲音,嗔道:“不是擔心你嗎?大半夜的開車,最容易出事了。還有,想你——”他愉快的笑出聲,親昵的說:“是嗎?想我哪裏?那剛才為什麽拒絕?”我捂住頭,滿臉緋紅,說:“不和你說了,我要睡覺了。”又問:“你在幹嘛呢?”他說他也要睡了。我撒嬌:“令韋,我睡不著——”他柔聲說:“那我陪你說話,很快就睡著了。”有一搭沒一搭的也記不清到底說了些什麽。果然在他呢喃聲中睡去,仿佛他就躺在身邊。
  抱著電話聊天的後果是,手機第二天就停機了。買充值卡的時候,實在有些肉痛。還記得念大學的時候,同宿舍的有一女孩,一熄燈,便開始跟男朋友打電話,雜七雜八的什麽都說,當時覺得惡心的要死,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暗地裏沒少鄙視她。沒想到,今天也成她那樣的了。年紀好歹活了一大把,怎麽比當年的她還不如呢。一點長進都沒有。
  上班的時候,忽然接到他電話。我蹲下來,鑽到櫃台裏,小聲說:“什麽事?”他問:“今天幾點下班?”我手指在排班表上劃過去,說:“今天上的是早班,六點下。”他說:“那我去接你。”我問幹嘛,他笑:“約會呀。”我笑嘻嘻的問:“你有時間了?不工作了?”跟他在一起後,才發現原來他很忙很忙,通宵工作的時候多的是,真不知道以前那些時間是怎麽擠出來的。我不敢太去打擾他。可是我們好幾天沒見了,實在有些想他。
  他“恩”一聲,說:“把應酬都推了,趕的上去接你。”我忙說:“不用來接我,不用來接我。你告訴我地方,我自己去就行了。”被大家看見不好。電話裏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他那邊顯然很忙。他沒再堅持,說:“那行,早就定好的包廂,你直接過去就可以了。”我連聲答應。整個下午都沒心思上班,趁主任不注意,讓諾基亞的幫我遮掩,頭一次早退了。
  至少也得回去洗把臉,換件衣服吧。女為悅己者容,誰說不是呢。怕他等,打車直接去的。門口的服務生攔住我,語氣倒很客氣。我沒好氣的說找宋令韋。他立刻恭敬的說:“宋先生留下話了,讓您來了的話就直接上去。”這就是有權有勢的好處。說著領我進電梯,上頂樓的包廂。
  房間當然是豪華的,裝修的金碧輝煌。我無聊的窩在沙發裏,不斷看時間,七點了,他人還沒有到。歎了口氣,打開電視,正是新聞聯播時間,乏善可陳。等的太久,我眯著眼漸漸有了睡意。也不知道過去多久,聽見輕微的腳步聲。以為是他到了,連忙爬起來。失望——,原來是服務生進來添茶。很周到的問:“小姐,還需要什麽嗎?”我搖頭,說謝謝。不知道是什麽事絆住了他,都八點半了,等了整整兩個半鍾頭。
  好不容易一次約會,不想這麽就走了。我按耐著打電話的衝動,他總會來的,說不定此刻就在路上了。電視的聲音越來越沉悶,我幹脆蜷縮在沙發上,蓋上薄毯,睡一覺他就來了。迷迷糊糊中麻麻癢癢的,還以為是在做夢。睜開眼,見他半跪在身前,吻雨點般落下。我揉著眼睛問:“幾點了?”他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臨出門沒想到出了一點事,不得不親自處理。趕過來的時候路上又堵車,讓你等這麽久。”滿臉的歉意。臉上一層薄薄的細汗,顯然急的不行。泰山崩於前色不變的他竟然因為小小的遲到急的滿頭大汗。
  我爬起來,甩頭笑說:“沒事,沒事,沒怎麽等,睡一覺你就到了。不過,現在肚子餓了。”都到吃夜宵的時候了。他一邊說:“為什麽不先叫餐?”一邊忙忙的讓人送東西進來。我靠著他吃的津津有味,對我來說,都是美味。他看的心有些癢,笑問:“真有那麽好吃?”我點頭,問他:“要不要嚐嚐?”準備夾給他。沒想到他居心不良,湊過來,舌頭一直伸到我嘴裏來。我紅著臉,白他一眼,問:“好吃嗎?”他得意地笑,衝我說:“油膩膩的。”
  我的心又快活起來,長久的等待亦不足道哉,一直蹭著他。他開音響,舒緩的音樂流淌在房間各個角落。我跳下來說:“我不要聽這個,要聽這個!”熱情四溢的歌聲潑出來,我在地毯上扭著腰跳起來。勾動手指朝他魅惑一笑,微微斜著眼看他:“不一起來?”他疊著腿坐在那裏笑。我拉他起來,他站在那裏沒動,隻是低頭看著我,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我不依,動手脫他外套。他按住我,寵溺的說:“真想跳?”然後走過去,放了一首輕柔的音樂。摟住我的腰,踩著節拍,慢慢旋轉。我有些醉了,仰起頭說:“令韋,你以後就這樣陪我跳舞好不好?”他吻我,說:“好,我們痛快淋漓的跳到天亮。”
  他送我到樓下,已是大半夜了。握著我的手說:“操曹找過我,他對你,沒說什麽吧?”我一愣,明白過來,連忙說:“沒有,沒有,沒說什麽。”他看著我,有些艱難的說:“艾——,你再等等,我會給你一個交待的。”我握緊他的手,沒有說話。他頓了頓,接著說:“事情比你想象中複雜——,我——”我阻止他,說:“沒事,我明白,我自己願意的。將來,將來就是分開了,也是很應該。”他猶豫的喊:“艾——”我握著他的手,放在臉上磨蹭,“跟你在一起,很快樂,這就足夠了。”所以趁還能在一起的時候就在一起吧,或許明天就是生離。
  為了緩和氣氛,我故意興致勃勃的問他:“下周一我休假,你有沒有時間?到時候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他猶豫的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說:“下周一我要去歐洲。”我立即說:“沒事,那等你出差回來要記得帶我看電影哦。新上映了一部片子,聽說很好看。”他點頭,保證似的說:“一定。隨你想去哪家電影院。”我笑:“那我要揀最貴的。”
  掏出鑰匙開門,趙靜還在客廳。我有點心虛的說:“大姐,你怎麽還沒睡呢?”她笑:“睡了一覺,起來喝水呢。這麽晚才回來,到哪去了?也不打個電話說一聲。”我笑嘻嘻的說:“約會去了。”她沒追問,隻說:“看的出來,喜氣洋洋的小樣兒。”我打開門要進去,她說:“操曹來找過你,說你手機沒開機。”我真正愣住了,轉頭看她,隨即說:“知道了,我等會兒給他電話。”她什麽都知道!
  操曹來找我的時候,我正搬梯子粉刷牆壁,趙靜上班去了。一個人在外麵住久了,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他見我提著油漆桶,拿著刷子顯然是愣住了,問:“你這是要幹什麽?裝修房子呢?”我頭也不抬的說:“哪呢,房東說牆上烏七八糟的東西是我們弄出來的,為此鬧了好些不愉快。我幹脆自己刷幹淨,省得羅嗦。”他挽起袖子,說:“我來幫忙。”我嗤笑一聲:“你會嗎?別越幫越忙,還要我來收拾。你去那邊老老實實坐著,有什麽話等會再說。小心,別踢翻了油漆桶。”
  有東西滴到臉上了,我用手背去揉,“哎呀”一聲叫起來。他連忙問怎麽了。我說:“我隱形眼鏡掉地上了,你幫我找找。”他答應一聲,果然蹲在地上一寸一寸摸索。我說:“天藍色的,不容易找——”聽到電話響,也顧不得眼鏡了,摸著跑到沙發邊,趕緊接起來,果然是他打來的。問我:“一個人在幹什麽?”我笑,老老實實的說:“在粉刷牆壁。”他顯然也有些吃驚,說:“是嗎?原來你這麽能幹,這個都會。”被他稱讚,我心花怒放,問他在幹什麽,工作累不累,又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他說後天就回來了。
  掛了電話,才發現看不清,記起來,問:“找到沒?”用食指呈著薄薄的塑料片,笑說:“居然找到了,省了好幾百塊錢。戴隱形眼鏡就是麻煩,都掉了好幾副了。”說著站在鏡子前,用藥水衝洗,然後戴上去。轉頭,操曹就站在身後,戴上眼鏡,才發覺他臉色很不好。問:“怎麽了,不會是生病了吧?”臉白唇青的。他攔住我,冷冷的說:“剛才打電話的是宋令韋?”
  我遲疑了一下,點頭,不想瞞他。他看著我是說:“他去歐洲了是不是?”我問:“你怎麽知道?”他冷哼一聲,“他說去出差?”我懷疑的看著他,說:“操曹,你到底想說什麽?”他冷笑一聲,說:“今天是連心的生日,他萬裏迢迢的去給她過生日,倒沒忘記給你打電話。”
  我腳下一滑,差點跌倒。怪不得他隻說去歐洲,沒說去出差。緊緊抵住洗手台,冷冷的說:“那又怎麽樣?他這樣做,本來就是對的——”聲音越說越小,漸漸沉下去。操曹忽然憤怒了,大聲咆哮:“宋令韋那種人有什麽好的?你圖他什麽?圖他人嗎?他人也不是你的!”他告訴我這些,想幹什麽?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還不夠我受的嗎?我斜眼看他,輕佻的說:“圖他錢唄。據說他可有錢了,傍上他,一生衣食無憂。”
  他惱怒了,忿忿的喊:“續艾——,你別這樣!”我玩世不恭的回他:“我別怎樣?”說著甩頭就往外走。他被我氣的有些分不清輕重,口不擇言:“你要多少錢?我也有!”我站住了,冷冷的說:“原來你把我當妓女!”隨即大喝一聲:“快走!我今天心情很不好!打起架來,你不是我對手!”他顯然嚇著了,不停的解釋:“續艾,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二話不說,一把將他推出去。
  真是掃興,本來高高興興的,他一來,將事情攪的亂七八糟!
  將刷子往地上一扔,又冷又餓,手腳都在打顫,先出去吃點東西再說。跑到街對麵的成都小吃要了一大碗刀削麵,上麵澆了許多的土豆牛肉。土豆又酥又爛,做的很好。我連喝了半碗湯,才止住心頭的惶恐。一大碗滾燙的麵食吃下去,總算有了精神。人一吃飽,什麽事都比較好捱了。
  慢騰騰走回去,見周處站在門外等著。十分吃驚,轉頭看了看,就他一個人,驚喜的說:“恩,你怎麽來了?”他臉色看起來有些憔悴,仔細盯著我,遲疑的問:“夕——,你還好吧?沒事吧?”我見他態度實在奇怪,忙說:“我會有什麽事呀!還不是吃飯睡覺!”問他:“你特意過來有什麽事麽?”看他那樣子,不像是來找我聊天喝茶的,心神不寧。
  他頓了頓,才說“沒事,沒事——,哦——,對了,你剛才到哪去了?”我說吃飯去了,打開門,隨口問:“你要進來坐坐嗎?不過裏麵挺亂的。”本以為他不會進來的。沒想到他卻一口答應下來:“好,上次說好還要來再喝茶的。”我笑,跑到廚房去給他泡茶。
  正忙著衝茶,電話又響。我有些不好意思,怕是宋令韋。卻是座機,更奇怪的是我們那裏的區號。聽對方說:“我們是公安局的。請問是木夕小姐嗎?”我一聽是公安局的,心就吊起來,唯唯諾諾的說是。他確認似的說:“曾用名林艾,續艾?”我說是。他又問:“是林彬的妹妹,唯一的家屬?”我腦袋突然“轟”的一聲,有極其不好的預感。他公式化的說:“林彬拒捕,已以四月四日,也就是今天淩晨被當場擊斃。請你盡快到公安局領回他的屍體以及遺物。”

  第 32 章
  衝茶的水壺一失手,“哐啷”一聲摔在地上,滿壺的熱水天女散花一般濺的到處都是。周處聽到聲音,一個箭步衝過來,站在門口,看著我問:“怎麽了?”我搖頭:“沒事,不小心砸了。”然後蹲下身去揀地上的銅水壺,一蹲下再也起不來。他走過來,抬起我的手,輕聲說:“又紅又腫,都燙傷了。疼不疼?”對著手背吹氣。我搖頭,看著他說:“不疼,一點都不疼。”真的不疼,木木的,沒有一點感覺。他拉我起來,柔聲問:“有沒有傷到其他地方?”
  我搖頭:“沒有,就濺到一點。”他指著我大腿說:“夕,都濕了。”我低頭,才注意到右腿一片濡濕,褲子上尚有嫋嫋升騰的水蒸氣,忙說:“原來這裏也濺到了。”伸手去擦,尚有餘熱。他擔心的看著我,遲疑了一下,輕聲問:“夕,出什麽事了?”我將水壺穩穩當當的放在台上,搖頭:“沒事,就林彬拒捕被殺。”他不敢動,一眨不眨的盯著我,也不敢隨便說話。
  我好像沒什麽大的感覺,心裏隻不過麻麻木木的,仿佛是預料中的事。依然聽的見心髒的跳動,隻不過外麵罩了一層薄膜,感官遲鈍了許多,仿佛就此切斷了一樣,怎麽都達不到神經末梢。我邊往外走邊說:“我想我得回去一趟,公安局讓我回去領回他的屍體以及遺物。”他拉住我,好半天才喊出:“夕——”我居然還能微笑著說:“恩,沒事——。”找出行李箱開始收拾日常用品,有條不紊。
  他默默看著我,然後說:“恩,沒事,我陪你一塊回去。”我搖頭:“我去的是公安居,可不是舞廳夜總會。你不好露麵。”他露麵的話,隻會將事情攪的更複雜。在城裏,有誰不知道周處的。他好不容易躲出來,怎可再回去自投羅網?我吞咽著不斷湧上來的口水,說:“沒關係,我自己應付的過來。這些事,我已經輕車熟路。”林家的葬禮,一次又一次由我上演。
  他看著我,沒說話,然後站出去打電話。我收拾好箱子,站在房間裏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仿佛事情就這樣劃上了休止符。空茫茫的想了好半天,才記得給趙靜打電話:“大姐,我家裏出了急事,現在就得回家一趟。你能跟領導說一聲嗎?”趙靜顯然有些為難,說:“木夕,你剛請了兩個來月的假,現在又請假,隻怕領導會有意見。還有,你的櫃台怎麽辦呢?怎麽能說走就走,總要先安排一下呀。”我沒出聲,我現在還管他領導同不同意,要炒魷魚就炒吧!
  她問:“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我平靜的說:“家裏,有人——,去世了。我得回去處理後事。”她愣了下,隨即說:“行,你走吧,我跟領導解釋。”我對她說謝謝,提著箱子出來。周處正在抽煙,眼神沉寂幽暗,見我出來,接過我手裏的箱子,說:“走吧。”我問去哪。他說:“直接去機場,我送你去。”我沒說什麽,跟著他坐進車裏。他親自開車,一個人,沒有跟班,也沒有保鏢。
  我沒有說話,意識明明清楚的很,可是為什麽動不動就有瞬間的空白?腦海裏的思緒像壞了的光盤,播映的時候不斷的卡帶,閃花了人的眼睛,但是還是哢嚓哢嚓的往前放映。周處也沒有說話,隻是伸出右手緊緊的握住我的左手,一直沒有放開。
  一下車,立即有人遞上兩張飛機票。我轉身去提箱子,有人快步上前接過去,我沒放手。周處拍著我的手說:“我來吧。”牽著我走進大廳。在候機室,他親自去給我買熱飲。我說:“周處,我要喝咖啡。”他輕聲說:“咖啡不好,喝牛奶怎麽樣?”我搖頭:“不,我要咖啡。”他哄著我:“你需要休息,等會兒會睡不著。”我說:“我沒有一點睡意,我想喝咖啡。”他還是給我買了咖啡,又濃又黑又苦。我一口一口慢慢品嚐,像在回味那種苦澀的滋味,不過沒有想象中苦嘛。
  他陪我一起進去。跟在他旁邊的人錯愕的叫:“周哥,你——”他麵無表情沒說話,那人立即噤聲。我甩開他的手,平靜的說:“周處,你別擔心,我還撐的過來。再說,這是我們林家的事,是我一個人的事。你回吧,我不想你插手。比這更惡劣的我都經曆過了,沒事的,沒事的,挺一挺就過去了。”我接過行李箱,一個人上了飛機。是的,總要一個人麵對的。
  夜色深濃,漆黑的仿佛就此沉淪,再也不會天亮了。機上的乘客大都埋頭就睡,東倒西歪。身體疲倦欲死,可是意識卻無比清晰。我知道我應該休息,我需要體力,接下來不知道還有多少事情在等著我。可是睡不著,連眼睛都閉不上。我緊繃著身體端端正正坐好,問服務小姐:“有什麽報刊雜誌?”她拿了一大堆,任由我挑選。我翻了翻,揀了好幾本八卦娛樂周刊。埋頭苦讀,一個字一個字看的聚精會神,全神貫注,像在研究課題。一本接一本,不肯歇息。等全部翻完,播音員已經在提示飛機即將降落,請大家做好準備。我合上書,揉著眼想,多好,都是緋聞,輕鬆的娛樂大眾,沒有死人的大事,沒有生離死別。
  轉頭下飛機的時候,我努力想剛才到底看了什麽,可是一個字都不記得了。不記得就不記得,誰真的關心誰呢。我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群,一個一個擦身而過。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剛走出來,仿佛聽到有人在喊:“林艾!”我頓住,轉了一圈,沒見到熟識的人,繼續悶頭往前走。手臂忽然被人扯住了,我回頭一看,吃了一驚,隔了半晌,才喊:“小飛哥,怎麽會是你?”小飛可以稱的上是林彬唯一的真正的朋友。
  小飛個頭不高,可是身體結實,皮膚黝黑,身手幹練,目光炯炯的看著我,也隻是說不出話來。半天,接過我的箱子,拍著我的肩膀說:“走吧。”穿過無數的人群,我跟著他上了出租車。他說:“先回去,安頓好,再去公安局。”我一聽公安局,心一抖,咬牙極力忍住,默然不語,轉頭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回來?”他看著窗外,低聲說:“周處讓人跟我說,你回來處理林彬的事。”
  我打開房門,習慣性的看了一圈,這個地方真的隻剩我一個人了。小飛問:“林艾,你還好吧?”我點頭:“沒事,還好。你隨便坐,沒什麽可招待的。”他說:“林艾,你別傷心過度。坐飛機累了吧,先睡一覺。”我搖頭:“不,我還不累。我給你倒茶。”站起來要去給他倒茶,隻覺得頭暈沉沉的,腳步有些虛浮。他按住我,一字一句說:“林艾,林彬走了,你自己要想開——,身體要緊——”說著說著,他自己的眼先紅了,聲音哽咽。
  我壓抑著說:“以前我老罵他,小命遲早要玩完,沒想到一語成讖。林彬這人,人不是好人,可是再壞也不至於死——”他坐在沙發上,眼睛怔怔看著前方,慢慢說:“他不該走這條路,他又不是周處,不夠心狠手辣。走這條路,能有好結局嗎?可是——,如果不是那些人,他也不至於這麽慘——”
  我背對他,緊緊捂住唇,等眼淚逼回去了,氣息平靜下來,才問:“他怎麽被發現的?”小飛忽然捶了一拳,桌子“砰”的一聲響,憤怒的說:“是馬哥那邊的人告的密。他回來找我,鄭重其事托我去給他買東西,行蹤可能被人發現了,想陷害他,故意驚動了警察——”我越發的悲哀,林彬那人,就是被他自己交的那些所謂的“朋友”給害死了。教訓是如此的慘重。
  小飛那樣一個硬漢子,經曆過多少風浪,此刻嘴唇發白,肩膀微微顫抖,握緊拳頭,恨恨的說:“那些人,豬狗不如,林彬真是瞎了眼——”林彬本來就是瞎了眼。他頓了頓,又沉痛的說:“他怎麽就那麽傻,為什麽要跑呢,進去了,總還活著,好死不如賴活著——”我明白他,喉嚨又幹又啞,艱難的說:“他不願意進去,一出事,那些人絕對不會放過他。一旦進去,永無出頭之日,他這一生也就完了。”對他來說,生不如死。所以會拒捕,作困獸之鬥。
  他轉頭看我,說:“林艾,你要不到我那裏去住?這裏,就你一個人——,到我那裏去,也好有個照應。”我搖頭:“沒什麽,我跟林彬在這住了多少年,還怕什麽。當真有鬼魂,我也不怕。我倒希望有鬼魂,至少還能見他一麵——”他見我堅決不去,安慰我:“那你好好睡一覺,人死了,再傷心也沒用。明天,明天夠你熬的,別再多想了——”我踉蹌的站起來,送他出去,低著頭說:“林彬,這一生,活的再差勁沒有,不過,有你這麽一個朋友,也算沒有白活。”他聽了,立即偏過頭,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好半天才說:“有什麽用?照樣救不活他!”說完,跟我打聲招呼,匆匆走了,下樓梯的時候,在轉角處差點跌倒。
  我扶著牆一步一步挪進來,覺得累,渾身散了架一樣,從來沒有這麽累過,連站的力氣都沒有。筋疲力盡的倒在床上,可是還是睡不著。身體明明累的要死,腦袋為什麽偏偏不肯停歇?忘記帶安眠藥了,我一個人躺在黑暗裏,一點一點捱著,將以前所經曆過的一切再細細咀嚼一遍,在苦味中繼續回味著更深一層的苦。真希望漫漫長夜盡快過去,真希望這一切隻不過是一場夢,真希望自己還停留在噩夢中沒有醒來。趕快醒來吧,趕快醒來吧,醒來就好了,醒來就不是一個人了。我一遍又一遍的祈求。
  掙紮著起來,一夜無眠,卻絲毫沒有困意。阿飛和我一起前往公安局。辦理過手續,一個女警帶我去領林彬的遺物,白色的布上放著寥寥幾件物品。一個錢包,一台手機,都是他隨身的東西,一粒鐵灰色的扣子,可能是身上掉下來的,另外,還有一個精致的小盒子。物在人亡,眼睛忽然又幹又澀,仿佛在鹽水裏泡過一樣,失水過多,可是沒有眼淚,半滴眼淚都擠不出來。辦事員問我:“可看清楚了?”我默默點頭。她說:“那就拿走吧。”我拿起那盒子,一點一點打開,竟然是一對戒指,上麵鑲嵌了米粒大小的鑽石,發出細小璀璨的光芒。吃了一驚,眼睛刺痛,隨即越發酸楚。他是準備給誰的呢?歐陽水嗎?
  小飛走過來,哽聲說:“走吧,都辦好了。已經運往火葬場了。”我輕輕點頭,問他:“小飛哥,他托你買什麽東西?是這個嗎?”遞給他盒子。小飛點頭:“當時我很高興的想,他終於是要好起來了。想要結婚生子,以後就收性了,不再在那條道上混了吧?哪知道,連這點機會都不留給他——”我覺得心頭有一種痛,到底是怎樣的痛,卻說不出來,隻是無聲的壓著,壓著,壓著——
  錢包裏的現金不多,有幾張卡,另外夾層裏有一張和我包裏一樣的黑白全家福照片,其他的都是些名片地址。手機關機了,我按開機鍵,需要輸入密碼。嚐試著輸了123456,隨即跳出歡快的音樂聲。那人,連設個密碼還是這麽傻。我悶著聲音說:“小飛哥,沒什麽事了,走吧。”
  話還沒有說完,短信的聲音接連不斷的響起。一條一條打開看了,全是歐陽水發過來的,大都是問他在哪。其中有一條顯示是“林大哥,你現在在哪?不是說好來看我的嘛?為什麽還不來?我好失望哦,不過,不要緊。你路上小心。”日期是四月四號淩晨,也就是昨天的。也有今天的,林林總總一大堆。興致勃勃的發一大段一大段的笑話,是想給他釋愁解悶?她應該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也好,他和她就這樣吧,沒必要知道。坐出租車離開。剛上車沒多久,手機響,翻出來,才發現是林彬的手機。看了眼上麵顯示的號碼,猶豫該不該接。鈴聲一直響,大有誓不罷休的意味。我還來不及說話,就聽到裏麵傳來興奮的聲音:“林大哥,終於打通你電話了!你為什麽老關機?”林彬的手機至少關了一天兩夜,而我一開機,沒過多久,她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她是不是抱著手機一遍又一遍的撥,無聊的期待著,就為了等他一個電話?
  我拿開手機,用力清了清嗓子,拚命咳嗽兩聲,才說:“我不是林彬,我是林艾——”她愣了下,隨即說:“啊,是林艾呀,那林大哥呢?他在不在你身邊?讓他接電話好不好?”我閉著眼微微搖頭,輕聲說:“林彬他——,他,走了,不在了——,接不了你的電話。”
  她失望的“哦”一聲,也沒問我為什麽林彬的手機會在我手上。過了會兒又有些興奮的說:“林艾,你回來了是嗎?那能來看看我嗎?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哦!”我沙啞著聲音問:“那你在哪?還是在醫院嗎?身體有沒有好些?”她急急忙忙地解釋:“這次我住院,可不是因為生病哦。等你來了再告訴你,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你一定要來哦,跟你也有關的。”我想起那個戒指,林彬一定是希望給她的。於是答應去看她,讓司機轉道去市醫院。
  見到她,臉色不若以前蒼白,嘴唇紅潤,身體似乎白胖些了,嘴角隱隱有笑意。拉著我的手,有些吃驚的說:“林艾,你怎麽——,怎麽這麽憔悴,眼窩深陷,臉色蠟黃,身體不舒服嗎?是不是生病了?”我搖頭:“沒有,昨天晚上熬了通宵,所以氣色看起來才不好。”她將信將疑:“是嗎?可是怎麽會瘦這麽多?你看你,本來就是巴掌大的臉,現在一瘦,都快沒了啦?”
  我仍舊搖頭:“這段時間被老板壓榨的太厲害,所以瘦的多。”她歎氣,同情的說:“可憐的林艾,那你要多吃點。我搖頭:“吃的再多也不管用。”她不讚同,說:“吃的多就會長胖了。我現在就吃的多。你看我,是不是長胖了?大家都這麽說。”我看著一臉興奮雀躍的她,哪知道她和林彬已經陰陽相隔,永世不能見了。拚命抑製顫抖,慢慢點頭,仿佛重若千斤。
  我攥緊手裏的戒指,用盡全力擠出一個微笑,說:“歐陽水,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她笑:“是嗎?那是什麽?”隨即又有些害羞的說:“林艾,我也有話要告訴你的。”我點頭:“那你先說,我聽著呢。”她扭扭捏捏半天,最後紅著臉說:“林艾,我有寶寶啦!是不是很驚喜?”
  四月的晴天忽然閃了電。
  這個消息簡直比林彬的死訊還讓我吃驚,還讓我難以置信。我瞪著她,茫然地問:“歐陽水,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她沒察覺到我的異樣,低著頭害羞的說:“我有林大哥的孩子了。醫生說,已經兩個多月了。”兩個多月,兩個多月前,那時候林彬還隻是一街頭混混,雖然不成樣子,卻什麽事都沒有,平平安安的。
  可是短短兩個月,一切都變了,翻天覆地亦不足以形容。我喃喃的重複:“歐陽水,你說什麽?你說你懷了林彬的孩子?”她怕我不相信,連忙說:“恩,是真的,就是過年的時候,我去看林大哥——,然後就,就——那個了嘛!哦,想起來了,你那天還打電話給林大哥了,就是那天晚上,應該就是那天晚上——”聲音越說越小,顯然是害臊的說不下去了。我緊咬著下唇,用力過度,下唇被尖銳的牙齒穿出了一個洞。滿嘴的血腥味,像在吞噬自己的鮮血。
  我咽著血水,然後問:“你爸媽知道嗎?”她緩緩點頭,說:“媽媽知道我和林大哥的關係後,十分生氣,然後去找林大哥——算帳,把林大哥氣跑了。我從那時候起,再也沒有見過林大哥了。”抬頭看我,閃著亮晶晶的眼睛說:“林大哥說要來看我的,我等了好幾天了,可是他還沒來!林艾,你去問問他什麽時候來好不好?不要再生我媽媽的氣了好不好?我想早一點看到他。現在,爸爸媽媽,醫生護士都不讓我離開病房,說我懷孕了,很危險,所以不能去找他。我自己也不敢隨便溜走了。”
  我勉強鎮住心神,拚命控製著,問:“那,那——,林彬知道你懷孕了嗎?”她甜蜜的笑:“我沒事就給林大哥發短信,把發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他,也不管他有沒有收到。前幾天林大哥給我電話,說知道我懷孕的事了。他很高興,說要來看我,還要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
  所以,所以林彬才會從藏匿的地方趕回來,還托小飛去買戒指,是想給她一個交代?所以,所以他是在來看她的途中,被發現行蹤,當場擊斃的?為什麽林家的人的命運都如此淒慘?我自己也是一樣。
  半刻都待不下去,急匆匆的站起來,說:“林彬臨時有事,托我親自來跟你說一聲,對不起的很。”她的臉瞬間黯淡下來,整個人失去活力。我實在不忍心,強笑著說:“不過,他托我將一件東西交給你,你一定不會怪他的。”遞給她那個盒子。她好奇的打開來,喜的整張臉熠熠生輝,連聲問:“這是林大哥送給我的嗎?真的嗎?林大哥真的是這麽想的嗎?”我艱難的點頭,轉過頭去盯著門外,說:“他交代的事——,我辦妥了。那我走了。”不敢再多看她一眼,跌跌撞撞走了。她越高興,我越淒涼。
  火葬場的事還等著我去處理。

  第 33 章
  走出醫院,不敢停留,悶頭悶腦風一般一個勁往前走。連續撞到好幾個人,我低著頭一疊聲說“對不起,對不起”,用力跨出去,身體蹭到路邊上的小攤,疊放的報刊雜誌“咚”的一聲撒的滿地都是。我怔怔的站住了,刹那間腦海裏一片空白,一時說不出話來。賣報紙的老大爺看了眼我,說:“姑娘,走路看著點,小心撞到了。”我才知道道歉:“大爺,真對不起,我,我——”他忙說:“嗨,沒事,不用放在心上。姑娘,你能幫我揀起來嗎?我腿腳不方便。”
  我抬眼看他,才發現他是坐在輪椅上,右腿的褲腿空蕩蕩的。趕緊說:“老大爺,真是對不起。我現在就給你揀起來,你看我莽撞的。”將報紙雜誌一本一本擺放好。見都市報的社會新聞那一欄裏登了張林彬小小的黑白的半身照,吃了一驚,偌大的標題一個字一個字像針一樣,刺的滿心都是窟窿。
  我需要用手一個字一個字點著看才明白到底說了什麽,淡淡的語氣,短短幾句話就結束了一個人的一生,林彬就這樣在世人的視線中湮沒了,留下一世的汙名。下麵用大片的篇幅報道了馬哥等人的違法犯罪行為,大力稱讚公安幹警的正直勇敢,弘揚正義和高尚。唯一值得快慰的是,馬哥因為非法攜帶槍支彈藥,以及殺人詐騙等罪名,被法院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可是這有什麽用?林彬已經死了!
  再翻了翻當地其他的報紙,大都報導了這起較大的社會新聞。我不知道世人會怎麽議論唾棄林彬,可是,他隻不過是我哥,是林家唯一的兒子,最多有點遊手好閑,不務正業而已。那老大爺詫異的問:“姑娘,你怎麽了?剛才撞到哪兒是嗎?怎麽痛哭了?要不要緊?”我抬手一摸,臉上果然有冰涼的淚珠,忙拭去了,說:“沒事,沒撞到。剛才抬頭的時候,有風灌進眼睛裏,吹出來的眼淚。真是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您忙吧。”走出好遠,回頭看了一眼,見老大爺吃力的搖動輪椅,撐起上身去搬架子上的一摞雜誌,夠了好幾次才夠到。頑強的生存,自食其力,真是令人敬佩!
  趕到殯儀館,小飛已經布置好一切,問我還有什麽要交代的。我搖頭:“一切從簡,這樣就很好,反正既沒有追悼會,也不用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就你我兩人。”他搖頭:“林艾,就兩個人,林彬他——,走的,走的——也太冷清了……”我看著他,用力說:“有你跟我就夠了,其他人算了,生前都沒做過什麽,死後何須他們到場。”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通知我們,最快也隻能到明天才能火化。小飛勸我:“林艾,先回去好好休息,這裏的事你不用操心。”我點頭,林艾,你一定要挺住,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來。
  看見路邊上的餐館,才想起自己一天一夜滴米未進。雖然不覺得餓,還是走進去,點了一大堆的東西,強迫自己吃下去。一勺一勺的米飯味同嚼蠟,食不下咽,不要說不是蠟,就真的是蠟,我現在也要吃下去。胸口堵著,胃裏發酸發脹,幾乎咽不下去。吃到後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麽,機械的一口一口吞咽,就像全力以赴,誓死完成某樣艱巨的任務。
  還是沒有睡意,完全睡不著,閉上眼睛更加難捱。我脫下外套,開始打掃房間。角落裏積了一層灰,地板也有了汙跡,倒洗衣粉用刷子來回擦地。自然水還有些涼,我穿上雨鞋,一遍又一遍的衝。汙水沿著水管嘩啦啦往下流,發出一陣又一陣空蕩蕩的聲音。廚房許久沒用,台上粘了一層油膩膩的灰塵,桌椅全部擦了一遍。等到頭昏眼花,直不起腰的時候,我喘氣往床上一倒。身體蜷縮成一團,將空調開大,還是覺得冷,半睡半醒,好像睡著了,可是外麵的吆喝吵鬧聲聽的一清二楚。
  就這樣熬到了半夜,被鈴聲驚醒。一骨碌爬起來,從口袋裏翻出手機,卻呈關機狀態,早就沒電了。才反應過來,是林彬的手機在響。會打電話過來的隻有歐陽水,這麽晚了,不知道她有什麽急事。接起來,出乎意料,卻是歐陽水的母親,問:“是林小姐嗎?”我說:“你好,我是林艾。請問有什麽事嗎?”她的聲音聽起來低沉嘶啞,“林小姐,關於你哥林彬的事水水知道了——”
  “轟”的一聲,我說不出話來。她說:“我們竭盡全力瞞著她,絕口不提此事。可是剛才,她起來上洗手間,從醫院走廊裏的報紙上看到的——”沒想到她還是知道了,林彬的事,想瞞都瞞不了,大街小巷到處是報導。我問:“那歐陽水,她——她還好嗎?”她哽咽出聲:“不好,情況很不好,不肯相信,一直吵著要見林彬,病情複發,現在氣息奄奄——,主治醫生聞訊正趕來……我跟她說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肚子裏的孩子著想,那是林大哥的孩子是不是。她情緒好不容易平複下來,哭著說就算是死了,也要見林大哥最後一麵。我們勸不住她,林小姐,你能不能來勸勸她?她或許聽的進去。”
  我邊走邊穿上大衣,大半夜的路上冷清清的,根本沒有出租車。我站在路中間,揮手攔下一輛私家車。那人緊急刹車,很不耐煩的說:“小姐,有什麽事?”他這樣的態度已經算是好的了,至少沒有罵我想死閃一邊去。我平靜的說:“能不能送我去一趟市醫院,這個時候打不到車。”他愣住了,隨即說:“請上車。”我說謝謝。他邊掉頭邊說:“小姐,放心好了,會沒事的。”我點頭:“恩,會沒事的。”車子朝黑暗中開去,仿佛看不到頭。
  我狂奔,腳步聲淩亂沉重,在醫院寂靜的走廊上來回激蕩,聽起來陰森恐怖。剛跑到病房口,看見醫生護士推著昏迷不醒的歐陽水出來,領頭的醫生頭上滴著汗,不斷吼:“快!快!快!”所有人跟在後麵跑。推車最後在手術室門口消失。我轉頭看見歐陽水的母親,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唇色蒼白,顴骨突起,神情淒愴,眼淚水一樣往下流,早就說不出話來。旁邊站著的大概是歐陽水的父親,經常在本地電台的新聞中出現。那麽威嚴的一個人,此刻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父親,雙鬢斑白,一絲不苟的頭發有些雜亂,眼睛裏有血絲,憔悴不堪。
  我喊了一聲:“伯父,伯母——”他衝我點頭,說:“林小姐,你好。”扶著妻子在椅子上坐下,腳步有些蹣跚。我咬著唇語氣盡量平靜地問:“歐陽——水,情況怎麽樣,還樂觀嗎?”他搖頭,聲音微微顫抖:“歐陽水身體一向孱弱,一直都有心髒病。我們要她拿掉孩子,可是她自己不同意。這次情況很嚴重,打擊太大,醫生說她求生意誌非常薄弱——”
  我閉著眼靠在牆上,隻能在烈火焚燒般的煎熬中痛苦的等待。似乎感覺不到心髒的跳動,意識已經抽離。此刻隻有一個信念,不斷提醒自己,那就是熬,一點一點的熬,什麽都不想——不然熬不下去。就連熬也是一種藝術。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醫院方麵傳來消息,四月六日淩晨三點二十八分,病人歐陽水因病去世,搶救無效,當場死亡。
  宣布消息的那一刹那,歐陽水的母親承受不住,立馬昏死過去。她父親哆嗦著站起來,一夜之間,仿佛平添了許多的白發。我趕緊扶住他,隻是搖頭,意思是讓他保重,可是說不出話。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再多的苦難,隻能捱下來,隻能用肩頭扛下來。除非死,有什麽辦法!
  她父親一步一步挪進去看她最後一麵。醫生說:“歐陽先生,你看——”指著歐陽水手心裏的戒指,“歐陽小姐一直攥著這個戒指,直到最後一刻——”她父親終於忍不住,渾濁的眼淚滴下來,立即轉身擦去了,半晌衝醫生點了點頭。我仰頭,極力忍住眼淚,頭頂一片白茫茫,照的人木訥無言,再多再多的疼痛全部沉澱在最深處,說不出來,半點都說不出來。
  她父親出來的時候絆了一跤,差點摔倒。醫生眼明手快扶住了,他伸手推開,說不用。可是脊背不再筆挺,仿佛壓彎了;腳步不再沉穩有力,似乎拖著看不見的重物。我想到林彬和歐陽水,還有他們那個來不及出世的孩子——,已經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形容這其中的殘忍。眼前一花,一頭撞到門上的玻璃。
  醫生過來說:“小姐,你精神很不好,身體是一切。再這樣下去,恐怕會出事。”我搖頭:“沒事,我還挺的過來。”我看起來有那麽糟糕嗎?居然說我會出事!那醫生歎氣:“小姐,死者已矣,請節哀順便。再悲傷,活著的人總要好好活下去,你說是不是?”我點頭,“是呀,總要好好活下去,謝謝你。”
  我拖著腳步要走,他擔心的說:“小姐,你看起來很久沒有休息了,真不要緊?這裏——”指著我的眼睛說:“黑眼圈很嚴重,臉色很嚇人。”我告訴他我睡不著。他歎氣,低聲說:“那需不需要打一針安定?”我搖頭:“不了,過幾天就好了。”快天亮了,還有很多事要忙。
  我跟歐陽先生告辭。他喊住要離開的我:“林小姐,林先生——林彬——還沒有下葬吧?”我心一酸,點頭:“沒有,準備今天火化,已經選好墓地了。”他說:“能不能再稍等等?我想讓他們合葬。”我轉身看著他,等於說他已經承認林彬是歐陽家的女婿了。他疲憊的說:“歐陽水這麽喜歡林彬,合葬的話一定是願意的。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我立即說:“我沒意見。不過殯儀館那邊需要去說一聲。”他點頭,“這些事交給我,你也要注意身體。”我說好。
  喪事由歐陽家操辦,規模自然又不一樣。林彬的身份不光彩,歐陽水也是早夭,儀式簡單,卻十分莊重。到場的人雖然沒幾個,看的出來,身份都不是一般人。我提前去停屍房跟遺體作最後的告別。兩個人並排躺在一處,換了衣服,化了妝,躺在鮮花叢中,就像睡熟了一樣。歐陽水左手的無名指上套上了那枚至死都念念不忘的戒指。我從口袋裏掏出另外一枚,悄悄的給林彬戴上。戴的十分吃力,後來去洗手間抹了點洗手液才戴進去了。
  然後將他們倆的手疊放在一起,隻有無名指上的戒指閃耀出冷淡的光芒。你看,你看,俊男美女,郎才女貌,兩情相悅,互相傾慕……活著多好——,可是為什麽偏偏死了呢!為什麽偏偏死了呢!
  我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小飛進來,哽咽著喊:“林艾,別再傷心了——,他這麽去了,也不後悔了——”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他背過身去,說:“走吧,不要再待在這裏,受不了——。哦,對了,外麵有人找你,出去吧。”我搖頭:“不了,小飛哥,你先走吧,我再待一會兒就走。等下遺體告別儀式和火化儀式我就不參加了。”他歎口氣,出去了。
  聽見腳步聲,我頭也不抬就問:“小飛哥,還有什麽事嗎?”沒聽見聲響,感覺到來人在我身邊蹲下。我慢慢抬起眼睛,平靜的問:“宋令韋,你怎麽來了?”現在,再大的事也不能令我吃驚了。他摟住我,不斷呢喃:“林艾——,對不起,對不起,讓你一個人承受,對不起——”我搖頭:“不,這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事。”他抱住我起來,愧疚的說:“總算趕到了,總算趕到了——”
  我抬頭仔細看他,眼睛深深陷下去,臉色蒼白,明顯瘦了許多。我隻懂得搖頭,意識驀然間一片混亂,攪成一團。我想推開他,卻力不從心。過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說:“走吧,讓他們安靜的去吧。”
  走出來,回頭再看了一眼,兩個人在一起的畫麵是那麽的美麗安詳——以及殘酷淒涼。眼淚忽然潸然而下,無聲無息再也止不住。我極力忍住顫抖的肩膀,胸口一陣陣劇烈的悶痛。他抱我在懷裏,打開車門,柔聲說:“別怕,還有我,別怕,還有我。”我死命攀住他,不敢放聲大哭,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拍著我的肩膀,安慰:“乖,不哭,不哭——”我指甲幾乎嵌入他肩膀裏,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哽咽說:“林彬,林彬——,還有歐陽——水,他們就這麽走了——,走了——,再也活不轉了……”
  他抱住我,一個勁的喊我的名字。他的呢喃魔咒似的安撫了我即將斷裂的神經,可是傷痛並沒有好一些。我像才蘇醒過來,剛剛明白最近到底發生了什麽。疼痛像冬眠的蛇,在此刻無孔不入,一點一點吞噬心和肺。我緊緊捂住胸口,那裏痛徹心扉,卻毫無解救的辦法。這麽些天,我幾乎沒有好好睡過一覺,身體疲憊的仿佛在死亡邊緣掙紮,可是意識卻在水深火熱中翻滾。
  悲痛像藥癮發作一波又一波湧上來,一次比一次劇烈,仿佛永無止盡。我握緊拳頭,拚盡全力祈求:“帶我去醫院,我需要打一針安定。”他默默看了我兩眼,然後掉轉車頭。在一家私人診所停下來,他握住我的手說:“林艾,沒事,會過去的。”我對醫生說:“請加大用量。”醫生搖頭:“不行,會引起心血管症狀和呼吸抑製。”我說:“沒關係,請加到最大用量。”
  醫生問:“是靜注還是靜滴?”我看著宋令韋,喃喃的說:“我要回去。”他對醫生說靜注。看著針頭一點一點伸進血管裏,我麻木的沒有一點感覺。宋令韋緊緊抱住我,說:“睡吧,睡一覺就沒事了,睡一覺就沒事了。”他放我進車裏,轉身要走。我拉住他,嗚咽著:“你不要走——,大家都走了,你不要走——”他安撫我:“我不走,我不走,我去開車。”我不肯放手,生怕一睜眼,他也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隻剩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這世界上。
  最後他抱著我上了出租車,我緊緊摟住他,不敢有片刻分離。路上我仍然清醒,他遲疑的問:“艾——,有沒有想睡?”我搖頭:“隻有一點。”直到他打開房門,看見熟悉的布置,睡意才漸漸襲上來。他替我脫衣服,脫鞋子,將空調開的很暖很暖,隨即陪我一起躺下來。直到靠上他溫暖的身軀,如墜冰天雪地的身體才有了一點暖意。我在昏睡前想,先這樣睡一覺,先這樣睡一覺,一切等醒來再說。一切的事,別人的,他的,我的,等醒來再說。
  可是藥效並沒有像醫生說的那樣持續那麽久,很快便在淒惶中重新醒來。隻不過,這次,身邊多了一個他。他似乎比我還疲倦,仍然在沉睡。我不知道他一得到消息,是如何馬不停蹄的趕來的。我隻覺得無邊的蒼涼。世事比我想象中還變幻莫測,命運比我預料中還曲折不堪,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無助。而我,此刻有的隻是尚在流動的血液,還有身邊的這個人——盡管是短暫的,遙不可及的,可是我能抓到的似乎隻有這些。
  再多的又有什麽用呢。說不定下一刻呼吸停了,身體冷了,一切都是枉然。我不敢再去想下一刻的事情,隻覺得恐懼害怕。反手抱住他,手搭在他脈搏上,確定真的是在歡快的跳動。心一點一點安定下來,緊繃的弦一鬆,身體機能重新運作,睡意像盤古開天辟地之前漫漫無聲的黑夜,混沌一片,將我籠罩在最底層,仿佛一直要睡到地老天荒,再也不肯醒來。

  第 34 章
  睡夢中好像有陌生的人來來往往,有些嘈雜,不肯讓我安然入睡。隱隱約約仿佛聞到濃鬱的花香,夢裏仍然覺得奇怪,又不是在荒郊野外,怎麽會有花呢?等到萬籟無聲,終於靜下來,我掙紮著睜開眼,天色仍然是黑的。身體非常虛弱,沒有一點力氣。我一動,伏在桌邊看電腦的他立即察覺了,驚喜的奔過來,握住我的手摩挲,喃喃說:“艾,你醒了!”我看見床頭插了一捧鮮花,嬌豔欲滴,含苞待放,原來夢中的花香是這個。
  抬起身子問他:“天還沒亮?”聲音沙啞,幾乎發不出聲。仿佛睡了很久似的,沒想到天還沒亮。他抱緊我,下巴擱在頭上磨蹭,歎氣說:“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吃驚的看著他,難道說我睡了一天一夜,所以天還沒亮?他歎息一聲,告訴我:“你整整睡了三天兩夜。低燒,昏迷不醒,喃喃說著夢話。醫生來了一次又一次,隻說你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原來我竟生病了。
  抬頭看他,滿臉的胡渣,眼睛布滿血絲,憔悴不堪,看來我生病期間飽受折磨。我靠緊他,摸著他的眼說:“你瘦了。”他說:“不要緊,你醒來就好了。”我身體一軟,竟坐不住,慢慢滑下來。他擔心的問:“還難受嗎?要不要請醫生來看看?”我搖頭:“不是,我餓了。”
  他鬆了口氣,柔聲說:“好。冰箱裏有菜粥,等一小會兒就可以吃了。”起身去幫我熱粥。端著碗坐到我床邊,問:“能吃一點嗎?”我點頭,伸手要接過來。他墊高枕頭,親自喂我,吹著熱氣說:“你睡著睡著就發起燒來,翻來覆去十分難受的樣子,卻怎麽都醒不過來。打針吃藥也不退燒,我很擔心,逼著醫生來了一趟又一趟,他隻說你累了,沒有大礙。可是沒有大礙,你為什麽不肯醒來?還昏迷了整整三天兩夜。”
  我道歉:“對不起,擔心壞了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大概是真的累了。”他歎氣,點頭:“你再不醒來,我要送你去醫院了。”我喝了一口粥,微笑說:“現在不是醒過來了嗎?我覺得好很多了。”他深深看我一眼,笑說:“那就好。病一場也好,把以前那些事病一病,就過去了。”我默然,是的,我沒有辦法改變,沒有辦法抗拒,甚至沒有辦法憤怒,連發泄的辦法都沒有,惟有壓製隱忍,那我就隻好生病。生病總是正當的理由吧。
  我隻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他十分擔憂,“艾,這樣是不行的,吃的多才能好的快。”我於是又強撐著吃了半碗,再次搖頭。他歎氣:“那好吧。還累不累?想不想睡?”我搖頭,啞聲說:“睡了三天兩夜還睡?你要不要睡會兒?眼睛都陷下去了。”他說:“不要緊,我不累。那你躺著歇會兒,要不看會書?我還有一點事情要忙。”我點頭:“那你去忙吧。”
  他抱歉似的親吻我的臉頰,重新坐到電腦前,聚精會神忙起來。我怕他不放心我,故意拿著他的手機玩遊戲,卻越玩越沒有意思。看著他的側影,忽然有一種心酸落淚的感覺。他盯著屏幕上一連串的數據皺眉,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差錯,然後伸手摸口袋。我提醒他:“找手機嗎?在我這裏呢。”他才想起來,不好意思的說:“我要打個電話,等會兒給你玩。”我忙說:“不玩了,老是輸,我想睡了。”他替我蓋被子,哄我說:“那睡吧,別怕,我就在這裏。”他走出去打電話,隱隱傳來不悅的聲音,似乎出了什麽紕漏。
  等他進來,我問:“公司忙吧?”他看我一眼,說:“還好,沒事,應付的過來。你別擔心這個,乖,先把身體養好,知不知道?”身體沒什麽大礙,隻是意興相當闌珊。他照舊是忙,簡直把我臥室當辦公室在用,手機不停在響。他還道歉:“艾,對不起,吵到你了。”我笑說:“沒事,身體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這麽忙,累了吧,先睡一覺?”他還要強撐。我嗔道:“睡一覺天又不會塌下來。”他才說好。我替他解襯衫的扣子,問:“等會兒想吃什麽,我來做。”他說:“三小時後叫醒我。”他是這樣的忙,卻仍然堅持陪在我身邊。
  他邊吃飯邊問我:“病了這麽幾天,悶了吧?想不想出去逛逛?”我笑:“你忙完了?”他點頭:“恩,今天有空。可以陪你到處走走。”我想了想,點頭:“那好,我們去一個地方吧。”我帶他去看林彬和歐陽水。簇新的墓碑上貼著林彬和歐陽水的合照,盈盈的笑著,一臉幸福和甜蜜。
  我把花放在地上,哽咽說:“林彬,歐陽水,我來看你們了。”心裏的疼痛一點一點淡了,可是無邊的蒼涼怎麽都揮之不去。宋令韋在一旁安慰我:“林艾,別傷心了,你身體剛好。”我喃喃說:“我一向不大明白愛情到底是什麽,可是我相信他們是真心相愛的。歐陽水一心一意的付出,林彬冒著生命危險來看她,足以令人感動。可是為什麽不能幸福快樂的活下來呢?為什麽要這麽殘忍?甚至,甚至,至死他們都沒能再見一麵……”
  他擁住我,不斷說:“他們這樣未嚐不好。艾,總會過去的,總會過去的。”我緩緩點頭:“他們未嚐不比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好。可是,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活著再怎麽艱難,也是活著,活著就有希望。他們不應該死的……”他在我耳邊喃喃的呼喚我的名字,不斷寬慰我。
  我噙著淚說:“令韋,林彬和歐陽水算是做到了生不同時,死而同穴。歐陽水那麽純潔美好的一個女孩子,在這個急功近利的世界上,創造了真正的奇跡,讓我看到了傳說中的一見鍾情,還有生死相許。”
  我牢牢握住他的手說:“她曾經跟我說她不要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可是他們連曾經都湮沒了。人死了,灰飛煙滅,什麽都沒用了。令韋,我現在想通了,我不要天長地久,死生契闊,瞬間就可以是生離死別,你看,生命是多麽的脆弱!天長地久,那麽虛無縹緲的東西,不是想要就能要的,要到了,也不一定保的住。所以,我隻要你我都活著就夠了。”我抬起頭,迎著他的視線說:“現在,我還能跟你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等到不能在一起了,我們就分開吧。至少,你我還活著。這就足夠了。”
  他顯然深受震動,緊緊攥住我的手,微微搖頭:“不,林艾,不會的,我保證——”我打斷他,微笑說:“不用保證。世事變幻的太快了,保證也沒有用。形勢比人強,到時候你我都做不了主。曾經信誓旦旦,將來誓約轉眼成空,豈不更加悲哀?所以,如果真的不能在一起了,那就這樣吧,彼此放手。令韋,我隻要現在。”我仰頭問他:“那麽,趁著現在還能在一起——,令韋,你可會對我好?將我隨時隨地放在心口上?”還是以前的那句話,卻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隔著生死無常,完全是兩樣了。
  他將我的手按在他胸前,緩緩說:“艾,你是我的心。人沒了心,縱然還能活,亦沒有多大意義。”我鼻子一酸,足夠了,此生已經足夠。原本就不敢奢求什麽,得到的竟然是他的心,還有什麽好說的!我點頭,抱住他說:“走吧,我們該走了,讓他們好好安歇。”
  收拾東西,準備回北京。他問:“不再多歇兩天?”我笑說:“不了,再待下去,公司該炒我魷魚了。”他看著我,半天才說:“林艾,你要不要到我公司來上班?或者我替你找個好一點的?你別誤會,我隻是見你工作太辛苦了。換個輕鬆點也不錯,是不是?”我搖頭:“沒事,我做的挺好的。大家都和善,互相幫忙,有事也肯照應,開開心心的,沒什麽不好是不是?再說做生不如做熟,隻要做的好,肯努力,還是很有前途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一定非得像你這樣才算是成功嘛!”他笑,沒有再說過這樣的話,他還是了解我的。
  我去跟小飛告別,還順帶去看了歐陽水的父親和母親。兩個老人家經曆了半世的風雨,隻能默默忍受這巨大的悲痛。她母親還是病著,見我來了,讓人招待我喝茶。我說:“伯母,您身體要緊。”她木木的點頭,說:“林小姐,謝謝你來看我,水水她就這麽拋下我們——”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泣不成聲。護士趕緊過來說:“歐陽夫人,您還病著,情緒不能太激動。”我怕引起她傷心,連忙出來。對歐陽水的父親說:“伯父,您保重,我走了。”他點頭:“林小姐,以後多來走走。”我點頭,跟著宋令韋去機場。我想,縱然是故鄉,再回來的機會恐怕不多了。所戀在哪裏,哪裏就是故鄉,可是這裏已經沒有所戀的人和事了。
  下飛機,宋令韋去拿行李,我在一邊等著。聽到有人叫“木姐”,我回頭,有些吃驚,笑說:“阿平,你怎麽會在這兒?搭飛機?”他笑說:“不是,周哥特意讓我來接你的。他正等著你呢。”我猶豫了下,說:“行,不過,你先等會兒,我還有個朋友,跟他說幾句話。”我走到一邊給他打電話:“令韋,你一個人回去好不好?我還有一點事,先走了。”他錯愕的問:“什麽事?要不要緊?”我忙說:“不要緊,不要緊,別擔心,回去再給你電話。”
  跟著阿平上了車,問:“周處最近怎麽樣?”他笑說:“周哥還好,就這些天心神不寧的。走不開,又擔心木姐出事。直到聽說你沒事,才放下心來。”我也不問他怎麽知道我的近況,反正有的是渠道。我點頭:“恩,還好,總算過去了,總會過去的。”
  他送我到茶莊,然後打電話,說:“木姐,周哥已經到了。你直接上去就行了。”我點頭,由服務生領著進去。他坐在窗邊,隻有他一個人。見我進來,立即站起來,拉著我的手問:“坐飛機累不累?”我搖頭:“還好。你帶我來這種地方,請我喝茶嗎?”他說:“怎麽?不喜歡?你不老請我喝茶嗎?”我說:“光喝茶?那是因為我沒什麽好招待你呀。”他笑:“那你想吃什麽?我們換地方。”我忙說:“不用了,那多麻煩。有沒有點心,讓他們上點心。”
  我抬眼打量一周,笑說:“這什麽地方呀,喝起茶來中不中,西不西的。”他笑:“中西合璧呀。茶不錯,水也好。”我含糊的說:“茶我不知道好不好,不過點心實在不錯。”他說:“喜歡就好。等會兒我讓他們打包讓你帶回去吃。”我趕緊諂媚的說:“哎呀,周處,你最好了。”他看著我直笑,然後打電話,有人進來給他一張卡。他遞給我說:“你什麽時候想吃,直接拿這卡過來就可以了。”我好奇的接過來,驚喜的說:“真的?多少都可以?不怕我吃倒了?”他笑:“我再給你十張你也吃不倒。”我很高興,像小孩子收到禮物一樣。
  他看我吃的滿嘴都是,寵溺的搖頭,忽然說:“夕,坐過來。”我搖頭:“不想動。”他笑一笑,挨到我身邊給我擦嘴。我笑說:“我自己來,又不是小孩子。”他頓了頓,說:“林彬的事——,都好了?”我點頭:“恩,好了,都過去了。”他沒有再說什麽,隻怔怔的看著我。我微笑說:“周處,你別擔心,就算現在沒過去,以後總會過去的。沒什麽,生老病死,誰也躲不過。”
  他忽然道歉:“夕——,對不起。”我很驚訝,他竟然跟我道歉!急急忙忙地說:“林彬的事——,關你什麽事!你幹嘛道歉!”他半晌說:“夕,對不起,讓你一個人——,每次都是你一個人——,而我,什麽都幫不了……”我忙說:“哪是一個人!你怎麽沒有幫?嫌幫的還不夠多是嗎?再說,你不是讓小飛哥幫我嗎?”他緩緩搖頭,看我的目光深沉如海,一句話都沒說。
  我說:“沒事,真是的,這跟你有什麽關係。再說了,有些事總是要一個人經曆的,任何人都幫不了。周處,這是我自己的事,必須要做的,必須要麵對的。你愧疚什麽呀。”他淡淡“恩”一聲,轉開話題說:“吃了那麽點心,不覺得渴?這茶溫度剛好。”我當白開水一咕嚕喝下去。
  我貼在窗邊,看著天邊的夕陽一點一點燒成桃紅色的輕雲,落日融金,暮雲合璧,景象輝煌壯麗。可是低頭喝茶的工夫,再看時,太陽已經沉下去,隻剩一點淡色的影子。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我伸了個懶腰說:“吃飽喝足,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他站起來,說:“走吧,我送你回去。”我看了一眼,問:“就你一人?不大好吧?”他堅持,說:“沒事。”我笑:“哎呀,不能這樣的!你不怕,我還怕呢。”他怔在當地。我忙說:“讓他們遠遠的跟著就好了。”他過了一會兒,才轉身去打電話。
  我剛要打開後座的車門,他說:“坐前麵。”隨即讓司機下車,自己坐上去。我問:“為什麽一定要自己開車?坐後麵有人服侍不挺舒服嘛!”他轉頭看我,柔聲說:“我喜歡開車送你。”我叫起來:“可是你開車慢。”他說:“你看這樣的路況,能開的快?你可不能出車禍。”我說:“這麽好的車子,這樣的速度,那也太可惜了。”他不語,說:“好了,別抱怨了,我陪你說話。”
  我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霓虹燈,說:“那說什麽好呢?要說的都說完了。”他眼睛看著前麵,說:“恩,聽小飛說,你有男朋友了是不是?”我立即紅了臉,轉過頭去沒說話,心裏暗罵小飛嘴快,連這個也向他報備。他問:“很喜歡他?”我好半晌才說:“算是吧。”車子忽然緊急刹車,我往前跌。原來是紅燈。
  見他轉頭看我,我說:“你別看我,看前麵。當心真出車禍了。”他問:“做什麽的?可不可靠?”我說:“周處,你怎麽像在做身家調查呢。”他依舊問:“人怎麽樣?”聽見後麵一迭聲喇叭響,忙說:“綠燈了,綠燈了,後麵在催呢。”他才慢慢發動車子。車子滑出一段路,他忽然偏離車道,停在路邊。我看著他,問:“怎麽了?”他說:“夕,你是認真的?”我答不出來,真的答不出來。當然是認真的,可是有什麽用!難以啟齒。
  見他也不說話,我跟他之間氣氛從來沒有這樣過,有些不安。立即插科打諢混過去,笑嘻嘻的拖長聲音說:“周處——,不許調查人家的祖宗三代!我又沒賣給誰!以後的事誰說的準,不就一男人嘛!”我見他沒點頭,立即蹭上去,搖著他的手臂說:“周處——,這是我的事,你別插手。你別又出頭,把人家給嚇跑了——”過了許久,才聽見他歎息一聲,說:“好。”替我係好安全帶,說:“沒事了,回去吧。”我點頭。
  他直送我到樓下。我說:“那你回吧,我上去了。”他站後麵看著我進樓道,忽然喊住我,說:“我送你上樓。”我微微詫異,笑說:“好。”他摟住我的肩陪我一起上去。我說:“這樓梯有點打滑,你小心點。”掙開他,說:“太窄了,我先走。”噔噔噔的往上跑。他“恩”一聲,改為牽我的手,說:“別跑,小心摔倒了。”我笑說:“不會的。”話還沒說完,就遭了報應,打了個趔趄。
  他責備:“你看!”我吐舌頭:“嘿嘿,沒事,沒摔著。”他說:“等摔著了可就來不及了。”我掏出鑰匙,說:“好了,送到門口了。你走吧。”他忽然說:“夕,真想和你多待一會兒。”我笑說:“我也是。不過,你很忙是不是?”他點頭,“恩,所以不能常來看你了。”我笑說:“沒關係,我過的挺好的。你快走吧,再不走,他們該衝上來找我要人了。”
  他說:“以後能來看你的機會不多了,自己凡事小心點。”我說:“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小心。”他點頭:“那你進去吧。”我搖頭:“不,你先走。等會被大姐看到,就有點不大好了。”他站了一站,才轉身去了,下樓梯的時候還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衝他揮手。
  趕緊掏鑰匙開門,趙靜上班還沒回來呢。跑到窗口,見他上了後座,車子平穩的滑出去,才放下心來。剛收回眼睛,就接到宋令韋的電話。我說:“我到家了,剛想給你打電話呢,沒想到你先打過來了。”他說:“你下來。”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我問:“你在哪?”他不怎麽有耐心的說:“就在你樓下,你快下來。”我愣了下,問:“你什麽時候到的?”他沒好氣的說:“你快下來!我生氣了。”我搖頭,隻得又跑下去。

  第 35 章
  我敲車窗,“你怎麽來了?”他看著我說:“我等你回來呢。”聲音聽起來有些悶悶的。我愣了一下,問:“你一直在這等?”他沒說話。我有些尷尬,剛才他肯定是撞見了,說:“你就為這生氣呀?”他還是沒說話。我說:“好了好了,我不就晚回了點嗎?這有什麽可生氣的。”
  他說:“艾,你明知道不是這個。你為什麽還和周處牽扯不清?”火氣很大,語氣十分不滿。我拉著他的手說:“哪有?我就和他說了一會話。”他提高聲音:“說一會話?要說整整一下午?你不是已經離開了那個地方嗎?為什麽還要和他來往?”我忙說:“話不是這麽說的,離開了也不代表老死不相往來呀。再說,他找我還有事呢。”他衝口而出:“他找你能有什麽事!別拿這個當借口。”
  我耐心的說:“林彬出事了,他來看看我,這不合情合理嗎?”他說不出話來,臉色卻更難看了,逼問道:“那怎麽你一下飛機他就知道了?而且單是看你的話,需要這麽長時間嗎?天都黑了!”我有點苦笑不得,他今天怎麽這麽蠻不講理,跟一小孩一樣。說:“他若有心,這有什麽難的?說說笑笑,吃吃喝喝,時間就這麽過去了唄。”
  他突然衝我吼:“他就是居心不良,不懷好意,你難道不知道?”我叫起來:“哎哎哎,宋令韋,你什麽人呀!怎麽纏夾不清呢?”他沉下臉,“我纏夾不清?是你和他纏夾不清吧?你跟他什麽關係?有普通朋友見個麵就一整天的嗎?天都黑了還依依不舍!有必要手牽著手,肩擦著肩?你又不是三歲小孩,還要他帶著!還有,送到樓下就好了,為什麽還要上去?你跟我說怕別人看見,影響不好,從來都不肯請我進去;現在就不怕別人看見他了?”
  他簡直是在強詞奪理!我有些火大,冷哼一聲,說:“你今天怎麽這樣啊?說都說不清!別說我和周處沒什麽,就是有什麽又怎麽了?我和他什麽關係?我和你又有什麽關係了?你憑什麽對我又吼又叫的?”他滿身的火氣立即泄了,由剛才的咄咄逼人變得頹喪不堪,低低的說:“艾——,我忍不住嫉妒,嫉妒你和他之間那麽親密;我忍不住害怕,就因為現在我還不是你的誰……艾——”聲音裏有壓抑的傷痛。
  聽了就不忍,我的心立即軟下來,主動靠近他,“他隻是請我喝茶,然後送我回來,就這樣。”他反手抱緊我,頭埋在我頸邊,“你明知道他對你有企圖,為什麽不離他遠點?”我沒好氣的說:“他對我有什麽企圖?有企圖的是你吧?”他“哼”一聲,隨即在我頸上又吻又啃。我推他:“別,還在車裏呢。你幹什麽?你該回去了。”他說:“跟我回去。”聲音有些暗啞。
  我搖頭:“不行,我剛回來,東西還沒收拾呢。”他說:“你東西還在我那兒呢。跟我回去,恩?”我才想起來,行李是他去領的。他見我沒說話,得寸進尺,手已經伸進來了。我還在無謂的抗拒:“不行!”他已經發動車子。真是強盜。幸虧趙靜不知道我回來了,不然,真不好向她解釋晚上上哪去了。
  他將鑰匙一拋,大喇喇的說:“我還沒吃飯呢。”我白他一眼:“那你不會自己叫外賣?”他笑嘻嘻的說:“你會不會做飯?”我說:“我哪有飯店師傅做的好!再說了,我又不是來給你當老媽子的。”他蹭過來,手到處亂摸,說:“那你會不會煎荷包蛋?我就想吃荷包蛋。”我說:“那你不吃其他的了?光吃荷包蛋?”他邊吻我邊說:“你到底會不會做?”我被他纏的沒辦法,說:“那行,我給下碗麵條,上麵擱倆荷包蛋。”他說要三個,我重重的說:“行!我擱四個,看不撐死你!”草草的給他弄好了,然後鑽進浴室去洗澡。
  他站在外麵叫:“你還沒洗好?”我大聲說:“你幹嘛呢?要洗澡不是還有浴室嗎?”他連聲催:“你快點!”我問他幹嘛,以為有什麽事,隨便衝了衝就拉開門。還不等我出來,他一把扯過我,也顧不得渾身還滴著水,將我壓在牆上,饑渴的吻起來。我用力喘氣,嗔道:“你嘴裏什麽味道?”他從我胸前抬起頭,邪邪的笑:“荷包蛋的味道!”我哀叫:“你饒了我吧。”拜托,下次別再吃荷包蛋了!他曖昧的說:“饒你?好,我們進去再說。”
  他用很色情的方法挑逗我,用手,用唇,用舌。欲望如水,一發不可收拾。我不滿他故意的挑逗,翻身壓住他,氣喘籲籲,渾身是汗。他雙手抱頭,斜著眼看我,不懷好意的笑說:“你喜歡這樣?”一副任我施為的樣子。我看著他英俊的眼和眉,微笑的樣子刻骨銘心,忽然怔住了,滿腔的愛意無法傾訴,越是親密越是惶恐。伏下頭去,極其溫柔的吻他,一直在唇邊流連,怎麽吻都吻不夠。
  他看著我,顯然感受到我心情的變化,伸出舌,一點一點舔吮,無比專注,無比虔誠,無比溫柔。他的嘴到處撒下碎碎點點的星星之火,片刻燎原成一片。我在高潮中無緣無故落淚,嗚咽的喊著他:“令韋——”他抱緊我,仿佛恨不得兩具身體在此刻合二為一,怎麽都嫌不夠。他低頭一點一點吻去我眼角的淚水,滿頭是汗,有力的身軀撐在我上方,努力抑製喘息。我蹭著他,抱住他的頭,聽的見兩個人的心髒“砰砰砰”地在跳。
  我在他的懷抱中倦極而睡,一夜無夢,這麽些天頭一次睡的這麽好。在滴答滴答聲中醒來,光線陰暗,伸了個懶腰,渾身軟綿綿的。他擦著頭發從浴室出來,說:“醒了?不多睡會兒?”轉頭看見窗戶上的水珠,我問:“下雨了?”他湊到窗邊,點頭:“恩,剛才下的大,現在小了,路上該賭車了。”說著走過來給我一個早安吻,問:“餓不餓?想吃什麽?”我搖頭:“不餓。”一大早剛醒來,哪有胃口。頭枕在他腿上,眯著眼無意識的說:“滴答滴答下雨了,下雨了……麥苗說,下吧下吧,我要發芽;葵花籽說,下吧下吧,我要開花;林艾說,下吧下吧,我要回家——”
  他先是笑出聲,低下頭親我:“為什麽要回去?不多待一會兒?”我翻個身,拉著他的手,十指交纏,搖頭:“不,我要回去。”說著睜開眼,一骨碌爬起來,笑說:“我餓了,有什麽好吃的?”手腳利落的穿上衣服。他說:“有土司和果醬。”我挎上包,他愣了下,問:“不吃了?”我轉頭對他笑:“不吃了,不喜歡吃土司和果醬。我要去小攤上吃豆漿油條。”他大概有點摸不準我,喊了一聲:“艾——,你這就要走了?”
  我點頭:“不走留在這幹嘛?”再留戀也得走。他抄過外套和車鑰匙,說:“好,我送你。”我按住他:“不了,又不順路,你趕著上班吧?再說,一到下雨,這條街就特別賭,還不如走呢。天氣也不大冷,就當是雨中漫步。我先走了。”回頭衝他笑一笑,打開門走了。
  路麵都積了水,看來昨晚上的確是風疏雨驟,而我卻睡的什麽都不知道。頭頂尚飄著萬點絲雨。這樣的天氣,倒有點像江南的梅雨季節。路邊上有一家飯店,門口有一株桃花,開的實在好,品種罕見,像舒展的雲彩,雲蒸霞蔚,一朵朵迎風招搖,嬌豔欲滴,惹人愛憐。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不由得站住腳,仰頭觀賞起來。有花瓣隨著風雨輕飄飄的落在腳下。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自欺欺人的想,我有什麽可愁的呢!
  暗自歎氣,泊車的小弟跟我搭訕:“小姐,這花好看吧?”我笑著點頭:“恩,比植物園的碧桃開的還好。一朵一朵的開的又大又豔。”他笑說:“昨天還全是花骨朵呢,今天就開了大半。”我嘖嘖稱奇。他緊接著來一句:“我們的早餐跟這桃花一樣好,你要不要試試?”我剛想笑著搖頭,聽到後麵傳來一句,“那我們就進去試試吧。”一把傘撐在頭頂,遮住了滿身的風雨。
  我回身,有些驚訝,說:“你怎麽跟下來了?”他擁著我往裏走,說:“你沒拿傘。”他問服務生:“有沒有好的豆漿油條?”服務生一疊聲的說“有,有,有,我們豆漿都是現榨現做的,原汁原味,保證好喝。”果然是原汁原味,猶帶有黃豆的清香。滾熱的豆漿喝下去,胃一暖,人也跟著暖。我笑說:“你不趕著上班?”他伸出手指揩掉我嘴角的泡沫,輕聲說:“不急,陪你吃完再去。”看著我的眼神是如此的溫柔專注,黑色的瞳孔隻有我一個人的倒影,小小的,無比珍貴,差點讓我沉溺的不可自拔——就像曇花一現,因為短暫,所以才能無比的絢爛。一刹那便是一生,瞬間燃燒。
  我抬頭看了看時間,說:“來不及了,你先走吧。我反正沒事,再坐一坐就走。”他招手叫來服務生結帳,看著我柔聲說:“等會給你電話。”推開玻璃門出去了。我從落地的玻璃看見他頂著霏霏的細雨快步越過人流,往停在路邊上的車子跑去,脊背挺直,腳步沉穩,忙而不亂,瞬間消失在茫茫的車海中。
  我轉頭去公司報到。大家都問:“家裏還好吧?”我點頭:“謝謝關心,還好,都辦妥了。”不願多說,岔開話題,喊:“為什麽我櫃台上方沒有宣傳海報?”趙靜跑過來,“哎喲”一聲,笑說:“你人走了,沒人守櫃台,就忘記給你貼上去了。”轉頭喊:“諾基亞,快來貼海報。”有人說:“諾基亞的剛出去。”她隻好自己搬來梯子,勒的手掌都紅了,準備站上去貼。我忙說:“大姐,我來我來!”
  幹脆利落的爬上去。她站在下麵嘀咕:“該死的男人,需要他們的時候一個都不在!事後倒有各種各樣的借口振振有辭!”我“噗嗤”一聲笑出來,連忙附和:“這話說的極是,男人都這樣,還是自己來吧。”見旁邊的人對我使眼色,忙湊過去。她八卦的笑說:“趙靜跟她家那口子吵架呢。”我會意的點頭,怪不得指桑罵槐呢。諾基亞的回來了,趙靜還在盤問他:“上班時間,你上哪去了?”他大概偷溜出去辦了點私事,連忙陪笑臉。趙靜板著臉說:“組織上需要你的時候,你怎麽能不在呢?”弄的諾基亞好不尷尬。
  回來第一天上班就碰到一件棘手的事。上午的時候,一位客人看也不看,興衝衝的買了一台最貴的機子。交完錢,開了票,試完機,他自己也說沒問題,連贈送的禮品都拿了,我當時還覺得這客人真是夠痛快,可是沒想到,一到下午他就來鬧場了,說這手機有問題,要退貨。我跟他解釋:“先生,是這樣的,我跟您解釋三包的時候,說的很清楚了,一旦填了保修卡,那就隻有手機本身有問題,去摩托羅拉的檢測中心出一張檢測報告單,憑這張報告單,證明不是人為損壞,我們才能給您退換。”
  他橫著眼說:“你們蘇寧就欺負顧客,店大欺客是不是?不是說了七天之內包退包換,十五天之內包換,一年之內保修嗎?我上午才買的,怎麽不能換了?”一個勁的嚷著要退,還對著我拍桌子。驚的賣場的經理都來了。我耐著性子問:“先生,您買的時候不是看的好好的嗎?為什麽要換?哪裏壞了?”他說藍牙不能用,傳送不了文件。我盡量解釋:“藍牙也不是支持所有格式的,可能有些格式不支持,需要自己去網上下載軟件。”他理屈詞窮,惱羞成怒,將手機往我跟前一扔,撂下狠話:“你今天不給我退了,你也別想走!”
  我覺得真是莫名其妙,就為了這麽一台機子,連威脅的話都說出來了。我連連道歉:“先生,真是對不起!我真沒辦法給您退,要不,您去我們客服中心出張檢測報告,我們再給你退?”我說的口幹舌燥,差點卑躬屈膝了。他手點到我鼻子上,惡狠狠的說:“你不退,小心我把你櫃台給砸了!”我巋然不動,他若真敢砸,也不用事先說出來,威脅我了。我往旁邊移開一步,淡淡說:“先生,這樣不好,引得蘇寧報了警,大家多傷和氣呀!”他陰沉的盯著我。
  經理連忙趕來,說:“我是通訊部的經理,您有什麽事隨我到辦公室去解決行嗎?”他冷笑說:“你們就怕把事鬧大了!去辦公室幹嘛?跟我打太極呢!有什麽話就在這說,這麽多顧客,大家都看著呢,看你們蘇寧怎麽欺負顧客的!”這人還真是難纏,經理氣的臉都白了。有人對圍觀的人群說:“大家該幹什麽幹什麽去!這有什麽好看的!”人群圍觀了一小會兒,也就散去了,隻有幾個好事之徒仍然站在一邊觀望。
  索愛拉住我悄悄的說:“摩托羅拉,你別氣了,這種人到處都是。誰家不碰上幾個呀。你看他那樣子,就不是什麽正經人!”諾基亞的也過來說:“沒事,這不算什麽。你還沒見前段時間來我櫃台鬧場的呢。一女的,買了後說機子不喜歡了,我們當然不能給她換。她可好,天天搬個凳子坐在我櫃台前,打不得,罵不得,趕又趕不走,這生意還做不做了?”我連忙問:“那後來呢?”他沒什麽興致的說:“後來商場給換了,差點沒把我給折騰死!”
  這個事件一直鬧到晚上,那客人大概是肚子餓了,留下手機說,不換明天還來。我說:“這人怎麽這麽閑呀?沒工作是不是?”因為這事,一下午就沒賣出一台機子。經理和我都鬧的筋疲力盡,說:“木夕,行了,你也累了,下班回去歇著吧。這事明天再說,大家商量著看怎麽解決。”我垂頭喪氣,意興闌珊的回去了。
  我趴在沙發上跟趙靜說:“生活真是累人呀,一個又一個的麻煩接連不斷,無數的煩惱,無數的困難,無數的挫折,仿佛望不到頭,簡直讓人疲於應付。”她轉頭看了我一眼,說:“可是生活就是這樣的,有壞的話也有好吧。”我點頭,“當然,活著總是好的。可是因為活的太累,所以隻要有一點點,一點點的快樂,一點點的甜蜜,已經足夠,就會情不自禁,不可自拔——明知會灰飛煙滅,還是會像飛蛾撲火一樣撲上去。”我想到宋令韋。
  操曹打電話約我出去吃飯,說:“你不是答應和我出去吃飯嗎?”我問:“什麽時候的事呀?”他叫起來:“你上次養好傷回來不是說讓我請你吃飯,就當是接風洗塵嘛!”我說:“這都什麽時候的事呢,你還記得?算了吧,早就沒塵可洗了。”他連忙說:“哪能算了呢!你不剛從家回來嗎?就一起吃頓飯嘛!再說還是你自己答應了的!”我沒辦法,隻好說:“行,反正是你請。你說在什麽地方?我去就是了,有請吃飯還這麽熱心的嗎?”
  他竟然帶我去西餐廳吃飯,還是那種貴的要死的西餐廳。我說:“你很喜歡來這裏吃飯?”他點頭:“是呀,他們法國菜做的很好,你吃了就知道了。”看他一臉期待雀躍,想博得我稱讚的樣子,我不好破壞他的興致。他指著盤子問:“味道怎麽樣?”我敷衍說:“恩,恩,還不錯。”暗地裏咬牙切齒,筷子拿的好好的,為什麽要費盡力氣,渾身僵硬的去拿刀叉?我努力讓刀叉不發出聲音,一頓飯吃的跟全力以赴的考試一樣,汗流浹背。
  我隨便吃了一點,幾乎逃著躲進洗手間。暗暗想,吃的什麽呀,還不如我在路邊上吃刀削麵痛快呢。巴巴的跑出來吃一頓飯,回去還得再泡方便麵吃。邊搖頭邊洗手。忽然聽見旁邊有人低呼:“哎呀,糟糕!”我扭頭一看,她手上捏的手機正好掉水槽裏了。見她還在發愣,我忙說:“趕緊撈起來!”她手上戴著純皮的黑色長手套,著裝極其精致講究。聽我這麽說,費力的除下長手套,露出的肌膚晶瑩剔透,手非常的漂亮,柔若無骨,真正稱的上“指如削蔥根”。指甲沒有塗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是閃著健康的光澤,修剪的像是藝術品。
  我見她這麽一雙手要伸到肮髒的水槽裏,連忙笑說:“小姐,我替你撈吧。”一彎腰就撈出來了,什麽事都不費。她怔了下,不斷的說謝謝。我忙說:“沒事,舉手之勞而已。”我連忙拔電池,對她笑說:“手機浸水了,首先得強製性關機。”利落的拆後蓋,電池,還有主板。她湊過來,說:“壞了嗎?”我對著燈光看了看,說:“哎喲,不知道主板有沒有進水。主板進了水可就難辦了。”再將電池安上去,一片漆黑,開不了機。我搖頭,“估計是壞了,不知道能不能修。”
  她接在手裏,笑說:“沒事沒事,真是謝謝你。你對手機真是熟悉。”我笑:“我整天和手機打交道呢。”電話響起,是操曹,他問:“你去一趟洗手間怎麽去那麽久?沒出什麽事吧。”我說沒事,就出來了。跟她一塊出來,操曹人已經尋了過來,見我笑說:“你還以為掉裏麵了。”
  越過我見到後麵的女孩子,十分吃驚的說:“哎!你怎麽也在這?”她笑盈盈的說:“是呀,真是巧!”滿臉的驚喜。

  第 36 章
  我看著他們倆,笑說:“原來你們認識。”當真是巧。操曹看了看我,眼神有些複雜,欲語又止。我挑眉,他這什麽表情!他笑著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她回答:“就這兩天。”又轉頭笑說:“操曹,這位小姐是你朋友?”操曹眼睛在我們倆身上溜來溜去,猶豫的說:“你們——”
  我忙說:“剛才在洗手間,她手機掉水裏了,我給她看了看。”她微笑:“對呀,幸虧這位小姐幫忙。”然後落落大方的自我介紹:“你好,我叫連心,是操曹的朋友。”我趕緊說:“你好你好,我叫林艾。”等反應過來,才意識到她說了什麽,震驚的抬起頭,不由得仔細打量她。鵝蛋臉秀美精致,卷發鬆鬆散散的披在身後,斜長劉海的尾部微微翹起,溫婉沉靜中另有一種別樣的風情。個子不高,可是腿很長,越發顯得身段勻稱。難得的是,待人溫和有禮,沒有半點驕縱之氣。一舉一動無不顯示良好的教養和氣質。
  操曹看我的表情,顯然明白我知道了。拉住我,上前一步,挺身而出,敷衍連心:“也是來這裏吃飯嗎?”我很感激他暗地裏這樣維護我。她點頭:“是呀,剛回來,和幾個朋友一起來的。”他說:“那你快去吧,該等急了吧。”她笑:“恩,那就不打擾你們了。先走一步。”剛走了兩步,又回頭笑說:“哦,對了,林小姐,剛才真是謝謝你。”我搖頭:“不用,一點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她看著我,卻對操曹笑說:“林小姐人真好。”我忙說:“太誇獎了。”
  我對操曹說:“回去吧。”他拿眼睛瞅我,說:“她就是連心,沒想到回國了。”我“哦”一聲。他支吾著說:“續艾,你——還好吧?”我點頭:“當然。沒想到她長的這麽漂亮,人也很不錯。”他沒再說其他的話,轉開話題說:“恩,回去吧。”我走出大門,對他笑說:“你先走吧,不用送我回去了。我一個人想去旁邊的商場逛逛。”他說:“我陪你一塊去。”我搖頭:“不用了,我就瞎逛,隨便溜達溜達。到了這種地方,總不好進都不進去看一下。”
  有什麽可逛的呢,這種地方,看的起,買不起。歎口氣,隻好一個人站在門口看偌大的電子廣告牌。一個女明星風情萬種,儀態萬千的拿著一台最新款的手機。心想這個廣告的畫麵拍的很唯美。聽到有人跟我打招呼“嗨!”忙回頭,有些吃驚,是連心,忙說:“嗨,你怎麽在這?”她笑:“我剛才還在想要不要跟你打招呼呢。操曹呢,你怎麽一個人在這?”我說:“我隨便看看。你呢?買東西?”她說:“我手機不是壞了嗎?想買個新的。沒想到在這裏又碰到你,世界真是小。”我點頭:“是呀,真是巧。”
  她也抬頭看廣告牌,有點猶豫的說:“真不知道買什麽樣的手機好。”轉頭笑著問我:“你對手機似乎很了解,可有什麽好的建議?”我說:“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樣的。旁邊就有手機專賣場,你可以去看看。看了實物才知道該買哪一款。”她指著前麵問:“這樓上不是也有嗎?”我笑:“這裏的價格貴不說,最主要是貨不全,挑選的餘地比較少。”她“哦”一聲,指著問:“就是前麵那家嗎?”我搖頭:“不是,是靠近文化廣場那家。”
  她又問:“一層就是嗎?”我搖頭:“不,一層是珠寶大廳。他們手機專賣場是在五層,要從北邊的入口進,南邊的電梯到不了。”她聽的頭有點大,問:“哪邊是北邊入口哪邊是南邊入口?”我笑說:“我反正沒事,陪你一塊去吧。”她連忙說謝謝。她邊走邊說:“幾年沒回國,新建了許多大型建築。”我點頭:“是呀,迎奧運嘛,到處都在大興土木。”
  經過一家珠寶店的時候,她停下來看了看,笑著對我說:“你看,那戒指很漂亮是不是?設計新穎,樣式獨特。”我注意到上麵的鑽石閃閃發光,像凝結的淚珠,點頭:“是呀,很漂亮,戴在你手上一定更漂亮。”她笑:“我對這些東西很喜歡。”我笑:“我也很喜歡。”——隻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站在諸多廠家間,似乎沒了主意,說:“你覺得哪個牌子的手機比較好?很多我都不知道,聽都沒聽說過。”我問:“那你聽過什麽牌子?”她說她聽過諾基亞。我笑說:“那我們就去諾基亞的櫃台吧。”她指著諸多的模型問:“這些都是新上市的?”我說:“也不一定非得買最新款的。你需要什麽樣的功能?”她想了想,笑說:“音質好一點的,照相效果好一點的。”又補充說:“我平常喜歡聽歌,見到有意思的東西就拍下來。可是又不能整天帶著一台數碼相機。所以,希望手機照出來的畫麵比較清晰自然。”
  我默然,那還是買最新款的吧。告訴她:“諾基亞新出了一款N95的,是N係列的旗艦產品,現在國內市場剛上貨。500萬的蔡司鏡頭,照相很不錯;雙揚聲器,音質也很好。GPS模塊,2.6英寸的屏幕,采用的是新版的操作係統,設計更人性化。你覺得怎麽樣?”問服務人員要來模型,拿給她看,說:“N95特有的雙向滑蓋技術,不過你會不會嫌它拿在手裏有點大?”她搖頭:“不會呀,屏幕看起來很大很舒服。”
  她看起來很滿意,說:“那我就要這個了。”我提醒她:“這個是國內剛上市的新款,價格比較貴。不再看看其他的?”她笑:“不看了,我很喜歡這個,手感很好,看著很優雅。”說著就去收銀台刷卡。我感歎,真是闊人,買一台手機可以當人家買一台筆記本電腦了,連考慮都不用考慮。
  她把手機卡插進去,問:“能告訴我你的電話嗎?”手指已經在按鍵上,我隻得說了。她笑說:“今天真是謝謝你。改天一定請你吃飯。”我忙說:“不用不用,你太客氣了。一點小忙,你都謝了無數遍了。”她說:“你現在還要去哪嗎?”我說:“不了,我該回去了。”她笑:“那我送你回去吧。”我忙說:“不用不用,太麻煩了。”她笑說:“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司機已經來了,先送你回去。都是順路而已。”她讓司機直送我到樓下,才掉頭回去了。
  我以為她說請我吃飯隻是說笑,沒想到真的打電話過來了,“林小姐,你今天可有空?我請你去吃飯。”我忙說:“不用,真是謝謝。”她笑起來,“林小姐,你真是客氣。也不是專程請你的,我一個人正好在附近,想著還欠你一個大大的人情,所以才冒昧的問你可否賞光?”我忙說:“真不是客氣。有人請吃飯,我巴不得呢。我今天正好休班,等會兒還得去總公司交銷售報表。”
  她說:“哦,是嗎?你現在就趕著去?”我點頭:“是呀,馬上就得走,時間有點趕。”她自告奮勇的說:“那你搭我的車去吧。我反正沒事,到處閑逛呢。車子就在你家路口邊上。你出來就看的到。”我剛走出來,就見她站在外麵等著。她這樣的熱心,我不好再推辭,隻得說:“謝謝呀,那就麻煩了。”還是司機開車。我搭訕著說:“我就交一銷售報表,交完就回來,其實也沒多大的事。”
  她說:“是嗎?你今天沒事的話,等會兒就一起去吃飯行嗎?”人家都管接管送了,我隻好點頭。回頭的時候車子經過朝內西大街,沒想到前麵出了一場車禍,堵的兩邊動彈不得。前頭隱隱約約傳來警笛聲,還不知道要堵到什麽時候,很多司機都走下來觀望事態的進展。她說:“要不我們先下車,隨便走走再回來?”打開車門,轉頭說:“李師傅,等不堵了再給我電話。”我隨她一塊下車。說實話,我也最怕堵車了。 困在那裏,煩躁不堪。
  她看了看周圍,笑說:“前麵就是中國美術館,要不,我們進去轉轉?反正沒什麽事,閑著也是閑著。”我無所謂的點點頭,問:“你對美術很感興趣?”她笑著說:“我以前就學美術的。還在巴黎美術學院學過一段時間。”我吃驚的問:“真的嗎?你真學美術的?”她笑問:“怎麽了?學美術的很奇怪?”我笑著搖頭:“不是,是我還不認識誰是純粹學藝術的。所以覺得有些意外。”我認識的知道的都是學科學的,所以覺得學藝術的仿佛分外遙遠似的。
  她告訴我:“中國美術館是建國十周年的十大建築之一,主要收藏中國近現代藝術家的作品。”我想了許久才說:“近現代的藝術家?像齊白石,徐悲鴻這樣的大師?”我大概就隻知道他們了。她點頭:“是呀,那是近代的。也有當代的,像李可染,張大千,傅抱石,蔣兆和等大家的。”我脫口而出:“陳逸飛!”我之所以知道陳逸飛,是因為當年我們有一個教授在上海見過他一麵,就老在我們麵前提陳逸飛怎麽樣,陳逸飛怎麽樣。
  她愣了下,說:“陳逸飛的當然也是好的,不過,不知道有沒有。裏麵還有一些明清時期的藝術大師,像趙之謙,石濤,朱耷等的作品也有收藏。”我立即說:朱耷我是知道的,號稱八大山人。“她笑著點頭。我有些興奮的問:“那是不是可以親眼看到‘清明上河圖’?”我也就隻知道“清明上河圖”了。
  她笑著搖頭:“不是這樣的。像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閻立本的‘步輦圖’還有馬遠的‘踏歌圖’,這些畫都是收藏在故宮博物院的。”我不由得汗顏,連美術館的性質都沒分清。她側身,指著西南方向說:“那邊就是故宮博物院,和中國美術館遙相呼應。”提醒我說:“到了,前邊就是了。”我抬眼望去,建築物具有濃鬱的民族風格。紅牆黃瓦,古典閣樓式建築群,四周為單頂配以明黃色的琉璃簷做裝飾。飛簷重重,廊榭環繞,頗具古意。
  我笑說:“這個地方倒是古色古香。可是和琉璃廠的古色古香又有些不一樣。”她點頭:“ 中國美術館的主體建築集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建築理念於一身,融合了中國的傳統建築風格樣式和時代氣息。這種特有的建築行貌和園林式建築環境成為了北京一座標誌性建築,也可以認為是一座永久性的建築藝術作品。和琉璃廠的‘榮寶齋’是很不一樣的。”也就是說明顯不在一個等次上。我誠實的說:“是嗎?說實話,我不大欣賞的來。”她笑:“我也隻是隨便看看,進去玩一玩就出來,反正堵車呢。”
  一進正門就有條東西走廊,直通角廳。外麵花草如茵,正是春天,萬紫千紅,像墨一樣潑開來,撒的到處都是,紅杏枝頭春意鬧。一進到裏側,竹林掩映,搖曳生姿,真有龍吟細細,鳳尾森森之感。她領著我熟門熟路的進去,邊走邊介紹:“這裏除了搜集、收藏近現代優秀美術作品,還收錄民間美術作品。像漆畫,陶藝,剪紙、皮影、木偶、刺繡、泥塑等作品,很有意思。”我“咦”了一聲,說:“怎麽還有書法作品?”她笑:“書法也是藝術呀。不過這裏隻有少量的書法作品,傳世的古代書畫作品大都在故宮博物院收著呢。其實,還有一批漢畫像石拓片。不完全是畫作。”
  我純是看熱鬧來的,那些名畫完全欣賞不來。站在齊白石畫的蝦前,看了半天也不覺得那蝦如何栩栩如生,一點也不精準,客觀,如實。不過觸須確實細,跟頭發絲有的比,應該很見功力。再熟一點的就是徐悲鴻的馬了,離的那麽遠,還沒書上刻印的清楚,迷迷糊糊的,連有幾匹馬都沒數清楚。
  她在一副油畫前停住了,告訴我:“這是畢加索的作品。”我立即好奇的湊上去,看不出個所以然,笑說:“原來還有外國名家的作品,我以為都是中國的。”她笑:“是國際友人捐贈的,其中有四幅是畢加索的。其實我更感興趣的是西方的繪畫,對國畫不怎麽擅長。”我想起一事,問:“你說你在巴黎美術學院學過繪畫?那有沒有到過盧浮宮?”我很有些好奇。外行問的也就隻有這些花邊的東西.
  她臉上露出一種茫然的表情,像在追憶什麽,半晌才回答:“當然到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盧浮宮每到周五晚上,對26歲以下的外國遊客免費開放。”我笑:“我隻知道蒙娜麗莎。”她也笑:“還有‘岩間聖母’,也是達芬奇的。還有很有名的‘維納斯’雕像和‘勝利女神’雕像。”我說:“我從〈達芬奇密碼〉裏麵知道盧浮宮正前方有一座金字塔。”據書裏麵說,是安放聖杯的地方。她很自豪的說:“那是 由著名的美籍華裔建造師貝聿銘先生為博物館設計的新的入口,是一項極其大膽的設計。”汗顏——,我隻知道楊振寧,不知道貝聿銘。
  她指著畫作情不自禁的說:“光和影處理的很好,這是一種很高超的藝術技巧。”我搖頭,根本不知道她口中所謂的明暗法,暈染法,透視法到底是什麽東西。她耐心的說:“蒙娜麗莎就是用暈染法完成的,你會覺得整幅畫有種霧蒙蒙的感覺,那就是暈染,達芬奇運用的極為出色。”
  我聽的頭暈腦脹,努力維持笑容,說:“那你現在還是在巴黎學畫嗎?”她怔了怔,搖頭,說:“沒有,我現在在英國學文學。”我十分意外,問:“你不是很喜歡美術嗎?為什麽改學文學?”看的出來,她對繪畫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熱忱。她轉身下樓,聲音從前麵傳來:“文學也是一種藝術呀。”我跟在後麵還想問她為什麽突然跑到英國去學文學,電話響起來。她邊走邊說:“那好,我們現在就回去。”回頭對我笑說:“李師傅說,交警已經處理好了。我們回去吧。”我點頭,跟在她後麵出來。
  她看了看天色,笑說:“正是吃飯的好點數。你喜歡吃什麽菜?法國菜?日本菜?”我一本正經的回答:“我喜歡吃川菜湘菜。”她被我的表情逗的笑起來,問前邊的李師傅:“不知道哪裏有好的川菜館?”李師傅說了一家,她想了想說那就去這一家吧。我連忙問:“你吃辣吧?”她笑著說:“放心好了,吃的。”叫了滿桌子的菜。可是我注意到她隻喝了半碗海鮮湯,吃了幾筷子蔬菜就放下了,對那些正宗的川菜看都沒看。顯然是在遷就我。
  我笑說:“大部分北京人都不愛吃辣吧?”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吃的,吃的少一點。”我說:“要不你再叫兩個清淡一點的?”她搖頭:“不用了,喝了大半碗湯差不多了。”她起身去打了個電話。殷勤的說:“既然喜歡,就多吃點。”我笑說:“好,吃不了就兜著走。”她笑,一句簡單的話就可以讓她開心的笑,是這樣的容易滿足。
  她和我閑談,問我:“你以前是學什麽的?”我說我學化學的。她聽到我學化學就像我聽到她學美術一樣吃驚,半晌才說:“沒想到你是學科學的。聽起來讓人肅然起敬。”我忙說:“哪裏哪裏,都一樣的。”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過頭來問她:“你現在學文學是嗎?那又學些什麽東西?”她笑了一下,說:“也沒學什麽,就學文學作品,文學史之類的。從古希臘開始,到中世紀,文藝複興,到法國啟蒙運動,然後是近代文學,就那些,學的都是歐美文學。”我見她有些意興闌珊,問:“覺得有意思嗎?”她淡淡說:“也就那樣。”我沒有問她為什麽不學美術了,就像人家也沒問我一個學化學的怎麽做起銷售員一樣。
  正說笑間,有人推開包間的門。我抬頭看見來人,臉色就白了,隨即努力鎮定下來。她站起來,迎上去,有些驚喜的說:“你怎麽過來了?”他柔聲說:“過來看看你。”眼光落在我身上,有些複雜,卻並不吃驚,顯然是早就知道我和連心在一起。我沉住氣,站起來微笑說:“宋先生,你好。”

  第 37 章
  他抬眼看我,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好。”連心笑說:“原來大家都是熟人。”我鎮定的笑說:“熟人稱不上,不過宋先生可是名人。”她笑了下。宋令韋搶先一步,替她拉開椅子,她轉頭說謝謝,說:“宋令韋,你過來應該先跟我打聲招呼,我有客人在呢。這樣太失禮了!”隱隱有一點責備的意思,可是說完卻笑了,顯然還是高興他來的。原來她連名帶姓的稱呼他。他道歉:“對不起。”我忙說:“沒關係,沒關係,我不介意。”她笑說:“林小姐客氣了。”
  宋令韋陪著她在旁邊坐下來,很周到的替她拿杯子,倒飲料,遞餐巾紙,事事都注意到了,順帶連我也沾了光。我從未見他這樣紳士,而連心也坦然的接受。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自己動手,從來沒想過還有這樣一套餐桌禮儀——多麽的繁瑣;而他,不是等著服務生動手,便是懶洋洋的坐在一邊看著我大快朵頤——似乎看著我吃更有意思。原來,他和我想象中大不一樣。
  連心問:“你特意過來,可有什麽事?”他說:“沒什麽事,不過你出來的久了,大家都有些擔心。”隻是出來的久一些,便有人擔心。她微笑說:“能有什麽事?有李師傅呢。”臉上雖然笑著,語氣卻是淡淡的。我連忙說:“吃的差不多了,我也該回去了。”她對我抱歉的說:“不好意思,不知道有沒有打擾你的興致?”我搖頭:“沒有沒有,連小姐,你太客氣了。”這樣的客氣簡直令我吃不消。
  她站起來去拿手提袋,宋令韋很自然的要接在手裏。她搖頭:“沒關係。”但是他很堅持,低聲說:“還是我拿著。”打開房間的門,請我們出去。我昂首闊步率先走出去,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我本以為他們會讓司機送我回去,沒想到連心站在門口說:“你先回去吧。林小姐是我的客人,我應該親自送她回去。”她是這樣的殷勤周到。我忙說:“不用不用,太麻煩了。”她笑說:“不麻煩,很應該。”宋令韋不再說什麽,替我們打開車門。連心很客氣的請我先上車。我目不斜視,沒有看任何人,正襟危坐。
  路上說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我笑著告訴她:“如果你讓陽光透過一個星形的小孔,就會在光線落下的地方看到一粒美麗的星斑,像夜晚的星星一樣漂亮。”她很感興趣的說:“是嗎?聽起來很神奇。”我笑:“隻是一些光和影的問題。”她笑說:“可是卻極具藝術美感。”我下車。她叫住我:“林小姐,今天過的很高興,真是謝謝你。”我頓了頓,回頭笑說:“我也是。”看著她的車子在街頭消失,才轉身上樓。
  她是這樣的美好,簡直令我自慚形穢。
  趙靜問我:“這麽晚才回來,吃過飯了?”我點頭,“剛吃過了。”她看著我問:“怎麽精神不濟,臉色不大好?”我說:“是嗎?坐車鬧的。吃頓飯吃的想吐,胃裏七上八下的,難受。”她說:“那趕緊回去躺著,睡一覺就好了。”我點頭:“恩,睡一覺就好了。”我連衣服都沒脫,倒頭大睡,是如此的疲憊。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惶惶然再也睡不著。穿著牛仔褲睡的極其不舒服,我起身換睡衣。覺得口幹舌燥,到客廳去喝水。冰涼的水灌下去,更加沒有睡意。我靠在床頭抱著手機玩遊戲。一次又一次撞車,再一次又一次重新開始。挫敗的歎口氣,我想我沒有遊戲天賦。我不是這方麵的人材。可是,漫漫長夜怎麽熬過去?我望著窗簾發呆。
  輕輕震了一下,有短信息進來。是宋令韋,問“你睡了吧?”短短幾個字仿佛萬分艱難似的。我看了下時間,淩晨兩點零三分。這個時間,再晚睡的人也已經進入了夢鄉。我猶豫不定,不知道該不該回。走到窗邊,透過窗簾往外看,星月無光,漆黑一片。北京的上空大概再也看不到滿天的繁星了吧?我微微打開窗戶,風呼呼的灌進來。春寒料峭,夜裏的風依舊冰涼。我倚在窗邊,看著窗外模模糊糊的景物,冷風一吹,心裏反倒舒服了一些。冷風吹,冷風吹,我在思念誰?
  忽然看到樓下有車燈一閃一閃,仿佛車主等的極其無聊似的。我忽然怔住了,隔的這麽遠,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若真是他,他到底在外麵等了多久?心情是否也像我一樣忐忑不安,愁腸百結?照這個樣子,他既沒有吵醒我的打算,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我知道那種滋味,長夜無眠的滋味,幾欲落淚。他就這樣等在我的窗外,癡癡的守一夜?他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年!
  我給他打電話,裝作慵懶的樣子,打著哈欠問:“喂,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呢?”果然看見樓下的車燈熄了。他說:“還沒有,睡不著。”我沒說話。他輕聲問:“吵醒你了吧?”我說:“沒有,我起來喝水,你短信剛好來了。”我才想起來,他可能是看見我房間裏的燈亮了,所以忍不住給我發了條短信。他說:“恩,我知道。”越發證實了我的猜測。
  內心瞬間湧上一股洶湧的感情,我很想很想跑下去見他,哪怕隻是一個擁抱也好,一個擁抱足以抵過一切。可是極力忍住了。離的這麽近,咫尺卻是天涯。我輕聲說:“這麽晚了,明天還要上班,該歇了。”他“恩”一聲,說:“等會兒就睡。”我看著窗外,柔聲問:“為什麽睡不著?”他沉默著,許久沒說話。我忽然說:“我給你唱支催眠曲,你就睡著了。”淺吟低唱“春風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砰砰砰跳不能入睡;我說你呀你,為何不懂落花的有意,隻能忘著窗外的明月……”
  他喊:“艾——”聲音聽起來有一絲的顫抖,仿佛有千言萬語,欲說還休。我阻止他說下去:“好了,有沒有一點睡意?快睡吧,我也該休息了。”他過了好半天才說:“恩,好,你睡吧。”我走過去關燈。黑暗無聲無息的壓過來,幾乎令人窒息。拉開窗簾,外麵的微光射進來,隱隱約約看見他那輛停在樓道邊的車子。我拉大窗戶,上半身趴在窗台上。風吹起亂發,不過不覺得冷。
  他在樓下守著我,我在窗邊看他,在無人入睡的夜裏,茫茫然一片黑暗。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引擎發動的聲音,車燈驀地一亮,消失在視線的盡頭。我回身開燈,已經是淩晨四點。吹了夜風,頭有些暈,我昏沉沉的爬上床,臉頰一片冰涼。
  毫無意外,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塞鼻子咳嗽,咳的整個胸腔都疼了。強撐著去上班,實在不好意思再請假了。中間溜到藥店去買了點感冒藥,吃了還是不見效,一直有些低燒。我邊揩鼻子邊接電話。操曹在那邊問:“怎麽了?聲音又沙又啞?”我咳了一聲,忿忿的說:“感冒了,都一星期了。”他說:“聽起來挺嚴重的。你看醫生了嗎?”我說:“吃藥了,就是不見好。”他說:“那你去醫院看看呀。”我說:“沒必要。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拖一拖就過去了。”醫院是人去的地方嗎?那貴的,得再脫一層皮。
  他口氣嚴肅的教訓我:“續艾,你還不趕緊去醫院!萬一小病演變成大病,後悔可就來不及了!都一個星期了,再發燒可就燒成肺炎了!你說大病怎麽來的?還不是平時不注意,總以為沒事沒事,到最後想治都治不了!”我被他說的確實有點心驚膽顫,萬一真弄成肺炎可就麻煩了。忙說:“你別再嚇唬我了,我去醫院還不行嗎?”看來還是去一趟吧,雖然自己覺得沒什麽要緊的,不過花錢買個放心。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
  去醫院之前先去了一趟附近的銀行,進醫院能不準備著錢嗎?翻著包裏的卡,估計都沒什麽錢了,這個月的工資還沒到賬呢。唉聲歎氣的插了一張卡,按了查詢賬戶,掃了一眼上麵顯示的數字,簡直不能相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天!七位數?我再數了一遍,確定不是自己眼花,還是不敢相信。抽出卡,又插了一遍,還是七位數。天降橫財,我頭腦不但沒有發熱,反而覺得恐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顫抖著手查進賬清單,四月二號轉的賬。果然——,是林彬。我差點站立不住,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這張卡是林彬給的,他是預感到自己會出事是嗎?所以老早就把錢往我這張卡上轉移?過年的時候他說跟人合夥做藥劑生意發了,我還不相信,現在看來——可是,他怎麽會有這麽多錢……馬哥那些人之所以不放過他,跟這筆錢有沒有關係?我覺得心口一陣又一陣悸痛。他真是到死還是想著我,可是他——他為什麽就這麽走了呢?我哽著喉嚨,痛的差點緩不過氣來。
  操曹打電話問我:“不說去醫院嗎?你人呢?還沒下班?”我用手背擦眼淚,清了清嗓子說:“沒,下班了。在旁邊的銀行呢。”他說:“那你過來吧,我在路口邊等你。”我搖頭:“謝謝,我覺得好多了。不去醫院了。”他有些急了,說:“聲音挺起來更嚴重了,一定要去醫院看看。”我邊走邊說:“不去了,過兩天自然就好了。誰感冒不得十天半個月呀。”
  沒心思和他說話,站在站台上等車,人木木的。以前老罵林彬不務正業,一無是處,可是現在,忽然記起他許多的好處來了。小時侯嫌雖然嫌我,可是誰要真欺負了我,他第一個不放過別人;父親槍斃,母親生病,我那時候又小,家裏的醫藥費全是他一個人張羅的,所以他才不能正正經經的找點事做。不然,到哪裏去籌那麽大一筆錢?上了大學,他雖然也惹事生非,可是每個月給我的生活費從來沒有斷過,每到月底按時打在卡上。像他那樣一個窮一時,富一時,連自己都沒底的人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後來是我自己不要,他才不給了。知道我被學校開除了,連夜從廣州那邊趕回來,見了我,卻又什麽話都沒說。再怎麽跟我吵架,翻臉,也絕口不提此事。那次被人砍了一刀,也一直是他來醫院照顧我,雖然沒什麽好臉色,還罵我活該……以前的那些事就像電影一樣,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我隻覺得淒涼酸楚。
  公車來來去去,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我要乘坐的。上錯車可以再換,走錯路可就回不了頭了。我看不見我自己腳下走的是條什麽樣的路。喇叭在身邊響起,操曹從車窗裏探出頭來,說:“你怎麽還在這站著?不是說好在路口邊嗎?快上車,我送你去醫院。”我看見他,忽然覺得親切,覺得能和他認識也不容易,總算是一場緣分。沒再抗拒,坐上去,看著他,認真的說:“操曹,真是謝謝你。”他笑吟吟的說:“這有什麽可謝的!趕緊去醫院把病治好就當是謝我了。”我說:“謝謝你這麽關心我。”我自己都不著緊我自己,他這麽上心。
  醫生看了,隻說是流行感冒,注意休息,沒什麽大礙。因為跟操曹熟,看在他的麵子上,特意叮囑我說:“精神狀態不是很好,心態要放寬,不管有什麽事,身體最重要是不是?”我點頭。他又說:“木小姐,病由心生,病由心生,心病一去,身體自然健康了。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想開一點。”難道我看起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嗎?連醫生都這麽說。
  開了藥,我拿著帳單不滿的說:“為什麽這麽一點藥賣這麽貴?”操曹抽出說明書看了一眼,說:“這是我們新研發的產品,賣的自然貴一點。”我吃了一驚,問:“是你們新研發出來的?你現在研發藥劑了?”他搖頭:“一個上海的製藥公司出資請我們研發的,我也參與其中,比較偏向藥物化學這一塊,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還申請了專利。我現在主要還是做實驗,研究課題。”我沉默了一會,隨即撇嘴說:“貴也不是這麽個貴法呀?不就是一支普通的抗感冒的新型藥劑嗎?又不是什麽治療絕症的神丹妙藥!”他有些尷尬,說:“這個是廠家訂的價。產品其實不值什麽,賣的就是專利。”我當然知道,單是一項專利那可就不得了。
  我坐在車裏就著礦泉水吃藥,他突然問:“你喜歡什麽?”我轉頭看他:“問這個幹嘛?”他又說:“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我說:“我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又不是我說了算的!”往往得不到的才是最想要的。他說:“續艾,我記得你生日好像快到了,是不是?我想送你一件生日禮物。可是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所以就問問你有沒有什麽特別想要的。”
  我怔住了,看了看車上顯示的日期,笑說:“對哦,我自己差點都忘記了。”這段時間病的奄奄一息,過的稀裏糊塗的,哪還記得今夕是何夕。又問:“你怎麽知道?我應該沒跟你說過吧?”他笑說:“以前在大學的時候你不過過生日嗎?那天你拿了全國數學競賽組的第一名,發了獎金,又正好是你生日,高興的不得了,請在場的所有同學去吃飯,我也去了。你還喝了很多酒,興致很高。”我隱隱約約有那麽一點印象,那時候老參加比賽,這些事也不大放在心上,拿了獎金自然是要請客吃飯的。笑說:“是嗎?不大記得了。不過,你倒是記得清楚。”
  他點頭:“恩,那天覺得你真是耀眼。又年輕又漂亮,而且還有才華。”縱然是過去,被他這麽稱讚,我亦微笑起來,說:“是嗎?不過都是過去的事了。”他臉色有些黯淡,說:“我當時做夢都沒想到我會害的你被學校開除……”我忙打斷他說:“不要緊,以前的事都不要緊了。”立即轉開話題笑說:“難道我現在不年輕不漂亮,沒有才華嗎?”他看著我笑說:“不,恰恰相反,你比以前還光彩奪目。勇敢,努力,堅強,上進,這麽多優良的品質,比起年輕漂亮難得一百倍,你讓周邊的人黯然失色。大家褪去金錢和權勢的外衣,在你麵前簡直不堪一擊。”
  我搖頭:“不,操曹,我愧對你這翻稱讚。你會覺得我好,是因為你喜歡我的緣故。就像沒有父母會覺得自己的孩子不好一樣。你太抬舉我了,我隻是被生活逼的一步一步往前行走罷了,別無選擇。操曹,你這樣看的起我,我真怕讓你失望。我自己都把握不住我自己……”我是感情的奴隸,一次又一次的屈從。人心真的是世界上最捉摸不定的東西,不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人的心隻有拳頭大小,可是卻比海洋,天空更廣闊更渴望飛翔。我的心願意停留的隻有那麽一小塊地方,卻是想要永遠都要不到的。所以隻能永遠的漂流翱翔,永遠沒有停歇的地方,是如此的疲倦感傷。
  他說:“不要緊,你總得慢慢來。現在不好,以後總會好的。”岔開話題笑問我:“想好生日禮物了沒?無條件滿足。”我開玩笑說:“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能辦到?”他居然認真的點頭,看著我說:“能。”我不當一回事,笑說:“好了,到了。不跟你說了,我要回去了。”拉開車門要下車。他在身後說:“隻要是你想要的,不要說是天上的星星,無論是什麽,我都願意去做。”
  我停止動作,回頭看著他,沒有說話。他鄭重的說:“無論是什麽,因為你,我都願意去做。”我明白他的意思,好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說:“謝謝你這麽喜歡我。”他搖頭:“不,不僅僅隻是喜歡。你知道的,不僅僅隻是喜歡。”他緩緩說:“從第一次見你,快有十年了吧。十年足夠讓一個人明白自己的感情。不止是愧疚,不止是喜歡,是心動,是愛。”又強調般說:“是男女之間的愛。”我保持沉默,我自己也愛過,所以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感覺。
  我看著他說:“我想要天上的星星,顯然,無論我如何努力,永遠都要不到;而你,無論你怎麽願意,也辦不到。所以,還是算了吧。”想要的要不到,要的到不想要。沒有什麽,想要就是想要,不想要就是不想要。不能因為要不到想要的,所以退而求其次就要不想要的。我的愛沒有退而求其次。
  我打開車門,“哢嚓”一聲。他問我:“既然算了吧,為什麽還不願意離開?”我沒有回答。他沉聲問:“你對宋令韋還存在期待嗎?”我漠然的說:“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他連連搖頭,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你知道連心為什麽回來嗎?”我顧左右而言他:“那是他們之間的事。”
  他偏過臉去,慢慢說:“你生了這麽長時間的病,宋令韋沒有來看你吧?他陪連心到意大利去訂購訂婚的禮服。”這個消息雖然令我震驚,可是亦不能令我失色。早已預料到的事情——隻是沒想到來的這麽快罷了。
  我用力握緊雙拳,努力維持平靜,“沒有什麽,縱然離開他,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轉過頭看著他,帶點不屑似的的說:“所以,縱然你告訴我這個消息,同樣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他臉色一變,神情十分不安,半晌說:“對不起,我不該將這個消息告訴你。”有失風度,枉作小人。
  我覺得淒惶,茫茫然似乎是世界的盡頭。怪他有什麽用!隨即也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遷怒於你。”

  第 38 章
  轉身上樓,頭也不回。腳步一步比一步虛浮,還未到樓梯口,已經快站立不住。我隻覺得整個人東搖西擺,踉踉蹌蹌,跟不倒翁一樣,忙貼在牆上,靜靜地歇了好一會兒。撐住樓梯的扶手,一級一級往上蹭。腦子裏空白一片,像被滔滔的江水水洗過一樣,沒有任何意識,隻是奇怪腳下為什麽重若千斤,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眼前一片模糊,我轉過頭去,倔強的逼回眼淚。然後吸了吸氣,找鑰匙開門。
  往肩上一摸才發現包忘拿了,還落在操曹的車上。包裏有刀,隨身攜帶的,從來都是小心翼翼,謹謹慎慎,可是這次居然忘記拿了!我想我今天一定是撞邪了!幸好兜裏還裝著手機,我給趙靜打電話:“大姐,你下班了沒?我忘拿鑰匙了。”她說:“我今天休假,不上班。在房間裏待著呢,沒出去。你人在哪?”我沒什麽表情的“哦”一聲,說:“我在門口。”
  呆呆的站著,等到門從裏打開才回過神來。趙靜問:“怎麽到門口了還打電話?敲門不就行了。”我邊脫鞋邊低著頭說:“我以為你上班去了。”她說:“早上不跟你說了我今天休假嗎?你還羨慕我不用早起。”我說:“是嗎?一時忘了。”她注意到我聲音虛弱,問:“怎麽了?感冒又加重了?瞧你有氣無力,氣息奄奄的樣子。早就讓你去醫院,你看看你,臉色多嚇人,白的跟張紙似的。”
  我勉強笑了一笑,說:“剛才去醫院了,醫生說是流行感冒,得有一個周期才會好。”她說:“是嗎?可你這感冒我看著怎麽越來越嚴重了?前幾天咳嗽的雖然厲害,可是好歹精神還好,氣色也不差,不像今天這麽嚇人,臉色灰暗,沒有生氣。”我說:“本來就是病人,還到醫院來回折騰了一趟,難受死了。”她見我晃了一下,連忙扶了一把,說:“沒事吧?難受的話,趕緊回床上躺著。”替我扯過枕頭,掀開被子。我一頭栽上去,“哼”著氣說:“沒事,睡一覺就好了。你忙去吧。”她囑咐我好好休息,帶上門出去。不一會兒,端了碗薑湯進來,輕聲說:“睡了沒?做了點薑湯,喝下去吧,出身汗,通通氣,病就好了。”
  聽到她這樣說,驀然間像見到親人一樣,鼻子一酸,坐起來,端著碗,一勺一勺喝下去,熱氣湧上來,眼睛有些濕潤。我看著她,喉嚨哽咽,說:“大姐,我以前也生過病,都是一個人,總是說熬一熬就過去了。沒想到這次,你居然給我做薑湯……大姐,我真是說不出來的感激。”她拍著我的手歎氣:“可憐的孩子,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外麵吃了很多苦吧?端碗水都這麽感激。”我慢慢說:“當時不覺得怎麽樣,事後才覺得淒涼。”是的,當時並不覺得怎麽樣,光應付都來不及了;事後才有空百感交集,潸然落淚。人往往都這樣。
  她看著我一點一點喝下去,微笑說:“睡吧,不要多想,睡一覺病就好了。一切都好了。”握住我的手,手心很溫暖,像夜空點燃的火柴,刹那間傳遞光和熱。我點頭:“恩,現在胃裏暖烘烘的,好過多了。”虛飄飄的出了一身的汗,我抱住頭,輾轉反側,一次又一次翻身,夜色漸漸上來,光線一點點隱沒在狹長的天邊,歸於沉寂。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還是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照舊去上班。我告訴自己,現代女性,不管怎麽樣,就算天塌下來,還是要上班。我想起操曹,雖然他表達了自己的愛意,可是這並不影響我們之間的正常來往,於是打電話給他:“喂,我的包落在你車裏了。你今天有空嗎?給我送過來吧。我錢包和證件都在裏麵。”他語氣聽起來跟往常差不多,說:“我今天去機場才發現了。我現在在西安呢,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回來給你吧。急著要嗎?”我忙說:“也不是非急著要,隻是有些不方便。那行,你回來給我吧。”
  不可遏製的想起宋令韋,他現在應該還在意大利吧?那天晚上,他守在我窗外將近一夜,是有什麽話要說嗎?掙紮煎熬了一整個晚上,最終卻什麽都沒說出來。沉默比一切語言來的更加震撼,更加無力。可是事到如今,不論是什麽話,已經不大重要。心底的沉痛像蔓藤,緊緊的將我纏繞,呼吸日益艱難。
  通訊部的經理走過來說:“木夕,幹嘛呢?發呆呢?還是身體不舒服?聽說你這段時間生病了是不是?瘦多了,精神看起來也不大好。”我抽回思緒,忙挺直脊背,說:“恩,有一點。不過,現在好的差不多了。”她說:“那要注意身體。”我忙說是。她轉口笑說:“身體要注意,不過銷售也要注意。”我忙說:“恩,會的,我會努力工作的。”她看了看手中的表,說:“這個月的任務下來了,分配給摩托羅拉的任務比上個月增加了5%。希望你圓滿完成銷售任務。”我有點為難,說:“經理,現在國產手機的優勢一點一點凸顯出來了,功能多,價格低,品牌也漸漸打響了。再說摩托羅拉上頭還有個諾基亞呢,再增加5%,恐怕……”
  她笑說:“光是靠廠家的名氣,那還要銷售員幹什麽呢?隻是增加5%而已,領導相信你的能力。”經理都這樣說了,我還有什麽辦法,隻好說:“那行,我盡量完成組織上安排下來的任務。”差點沒咬牙切齒。她寬慰我:“沒事,不就5%嘛,很容易完成的。”我唉聲歎氣的說:“經理,您不想想,5%?那得是多少呀!”她歎了口氣說:“咱們通訊部也沒有辦法,都是上頭分派下來的任務,和家電那塊競爭呢,完不成就扣獎金。”我無力的點頭,所以隻好將任務派到下麵,一個一個的剝削壓榨。
  操曹給我電話:“我回來了,你包還要不要了?”我連忙說:“要要要!你不知道我這幾天怎麽過的,公交卡都得借別人的。你人在哪?我過去拿吧。”他說:“你今天不上班?那太好了!我送過去吧,馬上就到。”語氣聽起來十分興奮。瞧他這話說的,簡直莫名其妙, 我上不上班跟他好不好有什麽關係!站在樓下等著,問他:“我包呢?”他說:“急什麽!你忘了?今天你生日!既然有時間,我們出去慶祝吧。”我沒好氣的說:“誰有那個閑工夫!誰說我今天不上班呀?我等會兒就得去總公司開會。”說著就要走。
  他拉住我,笑說:“好不容易過一次生日,總得高興高興。晚上我們出去唱歌跳舞吧。”我說:“不就一生日嘛!年年都有,有什麽重要的,還不跟平常一樣。難道生日那天還能冒出四十八小時來?”他堅持:“那總是不一樣的。要不,為什麽叫生日呢。”我忙說:“好了好了,又不是你過生日,這麽上心幹什麽!我現在趕著去公司開例會呢,回頭再說吧。”
  他說:“那正好,我送你去吧。路上咱們再商量。”我抬手看了看時間,跟他歪纏了這麽久,擠公車的話,時間可能有點來不及,於是說:“那謝謝了,走吧。”他興致勃勃的問我:“想吃什麽?去哪玩?想不想去看電影?或者去看表演?”他以為這是約會呢。我懶洋洋的說:“說實話,我就沒想過過什麽生日。事多著呢,誰有那個閑心。”一個人孤零零的過生日,越顯得形單影隻。想要的人一個也不在了。過的有什麽意思,還不如忘記的好。
  他說:“你看別人的生日過的多麽重大隆重,衣香鬢影,賓客如雲。咱們至少也要表示表示是不是?好歹也算是過過了。”我說:“那是別人,人和人怎麽能比。我反正是一個人,過不過都無所謂。”他看著我直直的說:“就因為你是一個人,所以我才想著給你過生日,熱鬧熱鬧也是好的。生日那一天,總需要有些不一樣。”我怔住了,轉頭看他,隨即說:“到了,我下車了。你回去吧。”他有些忐忑的喊我:“續艾——”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這樣一門心思想著我的生日,一定在心裏籌劃了一遍又一遍,還得顧忌我高不高興,實在是難得。我回頭看他,笑說:“我不要熱鬧,隻要安安靜靜就好了。我想要一個大大的蛋糕,有好吃的奶酪,上麵鑲嵌有許多櫻桃和芒果,還有我喜歡吃的菠蘿,不要西瓜,不要小西紅柿,不要蘋果;旁邊還要有一朵漂亮的玫瑰花,上麵要有綠色的葉子;不要寫‘生日快樂’,我不喜歡隻是生日那天快樂,要寫‘小艾永遠快樂’。蠟燭要五顏六色,很漂亮的那種,要大的不要小的;刀叉碟子不要白色塑料的那種,要蛋糕房裏的那種,拿在手裏不會沾上奶油……”話還沒有說完,他看著我隻是笑。
  我假裝惱怒的說:“你不是說要給我過生日嗎?笑什麽笑?嫌麻煩是不是?”他搖頭,居然掏出紙筆,柔聲問:“還有什麽要求?我怕落下了。”我笑:“你瘋了,還當真呢!誰耐煩這些!你非得要慶祝,隨便買個蛋糕就好了,也不要多大多豪華,吃不了白白浪費了,街頭小店子裏的那種就可以。吹了蠟燭,大家飽吃一頓,吃飽喝足,倒頭就睡,夢裏想著又長大了一歲,這就是我想要的。”他點頭,看著我,嘴角露出柔和的笑意,說:“好,那晚上我們就吃生日蛋糕。”我推開車門要走。他忽然又喊住我,半天才說:“生日快樂。”我忽然頗多感觸,漲在胸口,難以傾述。對他點點頭,快步進去了。
  會議依然無聊沉悶,說來說去還是那些,銷售是一切。我歪著頭坐在窗邊,陽光打在身上,輕塵起舞,懶洋洋的,更加心不在焉。隻看見銷售部的經理手舞足蹈,口沫橫飛,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本來我不覺得生日有什麽重要的,一向都沒什麽想法,可是被操曹這麽一攪和,忽然有些傷感,有些異樣。轉念一 想,既然是生日,總該有點不一樣吧?
  我沒有回去,而是沿著大街到處溜達。陽光傾瀉而下,人行道上到處都是米粒大小的淺黃色的槐花,厚厚的鋪了一層,被行人踩的支離破碎。頭上偶爾沾有漫天飛舞的楊花柳絮,捏在手裏卻又什麽都感覺不到。遠看確實有點像南方的雪,怪不得有人把白雪比作“柳絮因風起”。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說的是柳絮,無依無靠,虛飄飄的沒著沒落——就像此刻我的人,我的心。
  人群漸漸熱鬧,吆喝喧嘩聲此起彼伏,地下通道摩肩接踵。我看見地攤上有人賣小兔子,長長的耳朵,紅紅的小眼睛怯生生的看著來人,渾身雪白,縮在木籠裏一動不動,招人愛憐。我拿著生菜葉子逗它,它衝上來,伸出頭匆匆咬一口,立即閃了回去,三瓣嘴一張一合,再也顧不得看我。
  我覺得十分有趣,一邊點著它的嘴巴,一邊忙著接電話,“喂,誰呀,什麽事?”熟悉的聲音傳過來,“艾——,是我。”我頓住了,撐著腰慢慢站起來,一時間覺得陽光太過強烈,照的人有些頭暈眼花,說不出話來。他沒聽到我的回答,似乎有些著急,又喊:“艾——,艾——,在嗎?”我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說:“在呢。你現在在哪?”還在意大利嗎?
  他那邊聽起來有些嘈雜,好一會兒才說:“我回來了,剛剛下飛機。”我“哦”了一聲,有些茫然的說:“是嗎?剛下飛機呀,累了吧?那該好好休息。”他頓了頓說:“艾,你手機接不了國際長途是不是?”我點頭:“恩,隻能接國內的長途。”他說:“對不起,這些天都沒給你打電話。”我胸口猛地一緊,慢慢說:“沒事,沒事。剛回來,忙壞了吧?你休息吧,我掛了。”
  他急忙喊住我:“艾——”可是好半天都沒說話。我強自鎮定的問:“怎麽了?”他沉默半天,終於說出一句話來:“你現在在哪?我想見你——”那樣的語氣聲調,濃濃的渴望和思念通過聲音鑽入心扉。我拚命壓下洶湧而起的感情,轉頭看了看周圍,說:“我在動物園附近。”他立即說:“那我現在就去找你。”我點頭:“恩,那你快來吧,我等著。”我等著——,等著事情就此拉下暗色的帷幕,等著屏幕上出現“完結”兩個猩紅色的大字。
  攤主見我掛了電話,問:“小姐,這兔子您要嗎?要的話算你便宜點,養在家裏多有意思呀,兔子可乖巧聽話了。”是呀,兔子多好,這麽可愛柔順,看了就喜歡,不會惹人傷心。正打算買下來,聽見旁邊一男生哄一女生:“你看,那兔子多可愛呀,我買來送你好不好?”那女生大概正在跟他賭氣,沒好氣的說:“不要,以前就買過,抱回家沒兩天就鬱悒而亡,害我傷心的不得了,哭的稀裏嘩啦的。你嫌不夠折騰是不是?”那男生趕緊識相的說:“好好好,不買就是了,為什麽又生這麽大的火氣?”
  看著他們漸漸走遠,老板催著我問:“小姐,要嗎?”我抱歉的搖頭:“對不起,不要了,麻煩你了,不好意思。”我想我再經不起任何生命的死亡,所以,縱然喜愛,還是算了吧。不是喜歡什麽就能得到什麽,總要學會放手。
  他又打電話過來:“你在哪?怎麽沒見到你人?”我扔著手中的玉米粒說:“我在動物園裏麵看動物呢,在水禽類這邊,有各種各樣的鴨子,還有天鵝,還有鴛鴦。”旁邊的小朋友問:“阿姨,哪個是鴛鴦?”我指著水裏說:“看見頭頂那個戴綠帽的嗎?那個就是鴛鴦。”其實我也不確定那是不是鴛鴦。她忽然跳起來,驚喜的說:“好大的鴨子!”原來是一隻鴨子遊到她腳下。她跑過黃線就要往水裏跳,我趕緊拉住她,捏了一把汗說:“咱們站遠一點看好不好?等下把鴨子嚇跑了。”又問:“你爸爸媽媽呢?”動物園裏淨是小孩子,我一個人巴巴的跑進來,都有些不好意思。
  沒過一會兒,她母親急匆匆的跑過來,不斷數落:“轉個身人就不見了,你怎麽這麽調皮?嚇的我到處找人!”又連聲對我說謝謝。她撇著小嘴委屈的說:“我看鴨子遊泳——”紅著眼跟在母親身邊走了。轉過頭就發現宋令韋站在身邊,對他笑了一笑。經過小孩子這麽一鬧,心情好很多。
  他問:“你想看什麽動物?”我搖頭:“我已經過了看動物的年齡了。”我隻是來動物園裏看小孩子,天真爛漫,童言無忌,至少讓人覺得世界不那麽糟糕。他忽然說:“我帶你去看我養的動物。”他帶我到獅虎山,指著一隻全身上下黑的發亮的豹子說:“這是我的。”我看了看牆上掛著的銅牌,上麵的確有他的名字。糾正他:“這隻不過是你友情領養的。”本該是雄風凜凜,縱橫馳騁的豹子,此刻卻被困在一間小小的石室裏,奄奄一息,任由人當沒有生命的玩物觀賞。
  我趴在欄杆上,看著裏頭的豹子。它對我根本不屑一顧,一動不動。我心緒有些雜亂,緩緩說:“動物困在有形的牢籠裏,終此一生,抑鬱而亡。而人,困在無形的牢籠裏,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他大概是察覺到什麽,深深的看著我,問:“艾,你想說什麽?”我搖頭:“沒想說什麽,隻不過有些感想。有句古話說,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說萬事萬物都要不斷承受煎熬,比起這些,有些東西似乎真的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說著大步往前走,他跟在後麵問:“不看了?”我點頭:“恩,不看了。”沒什麽好看的,徒惹傷懷。他拉住我,討好似的說:“那邊有大熊貓館,想不想去看看?”我搖頭:“不看了,回去吧。”更加淒慘。他肯定也發覺到我今天有點怪怪的,問:“艾,你怎麽了?是發生什麽事了嗎?“我看著他,好半晌才說:“沒有,今天是我生日。”
  他明顯怔住了,臉上的歉意一閃而過,看著我說:“對不起。”我搖頭聳肩:“沒什麽可對不起的,這不是你的錯。”他問:“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我後退一步,直視他,用盡全身力氣說:“我想要分手。”似乎聽見骨骼咯咯作響,節節寸斷,我再清晰的重複了一遍:“我們分手吧。”

  第 39 章
  他抬眼看我,從驚愕到沉痛,嘴唇微微哆嗦,眸光黯如死灰,嘴角的青筋隱隱跳動,顫抖著喊:“艾——”我極力壓製一陣又一陣的心悸,將上升到喉嚨口的疼痛慢慢吞回去,緩緩搖頭:“現在,既然不能再在一起了,那就分手吧。”他臉色瞬間蒼白,直直看著我,胸口劇烈起伏,張口欲言,試了好幾次,卻連半個聲音都沒發出來。看著他傷心欲絕的表情,我忽然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心沉到海底的最深處,從此不見天日。他垂著肩膀隻知道呼喊:“艾——,艾——”仿佛失去了意識,依著本能,不斷的想挽留。聲音聽起來是如此的悲傷無助,像暗夜裏迷路走失,恐懼害怕的孩子。
  我嘶啞著聲音說:“分手吧,這樣,對大家都不好——我不想你為難,也不想自己為難。那麽,現在——,你忙你的去吧,我走了。”他垂下的手張張合合,似是殷勤的挽留,卻又艱難無比的掙紮著,看著我轉過身,最終還是頹然的放下了,整個人瞬間也跟著暗了。眼角的餘光注意到他的動作,和煦溫暖的陽光有種烈日灼燒的感覺。我越走越急,渾不知前路如何,空茫一片,差點跌倒。他的聲音從身後重重傳來:“艾!”那一聲撕心裂肺,一個字一個字像泣血杜鵑的哀鳴。
  我頓住了,終於忍不住還是回了頭。轉身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無數的障礙又在眼前一重重的疊起來。我拚著最後一絲力氣淡淡的說:“令韋,在意大利這些天,你瘦了。”他知道我在說什麽,踉蹌著顫抖了一下,被我的話打的再也吐不出一個字。我忽然不忍,一字一句悲傷的說:“能夠這樣,已經夠了,總算是有過,總比沒有好。人要適可而止,抽身回步。連心,連心——,她,她一定等你回去呢——”我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怕在他麵前當場崩潰,看見從身前不緊不慢開過的公車,跟在後頭用力奔跑,心髒劇烈跳動,胸口幾乎窒息,呼吸越來越艱難,仿佛剛剛死過一次。似乎感覺到眼角的濕潤,我粗暴的用手背擦去。
  車子老遠就停下了,我一下子仿佛失去奔跑的目標,挫敗頹然的停下來,心口“咚咚咚”地像在敲鑼打鼓,被重物狠狠的捶了一下又一下,每一下似乎都要擊出一個碗口大的洞來。售票員衝我遠遠的喊:“上車嗎?”我左右看了看,才反應過來,點點頭,想要奔過去,可惜腳步沉重,重若千斤,再也提不起來。強撐著慢慢走過去,喘著粗氣不斷道歉:“師傅,對不起,麻煩了。”她笑說:“沒事,累壞了吧,老遠就看見你跟在後麵跑。”我點頭:“恩,剛才真是累壞了。不過——,現在,沒事了。”總會沒事的,痛就熬著,哭就忍著,總會沒事的。
  隻要下了決心,似乎沒有什麽不可以忍受。一開始車上人流很多,扶著吊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感覺木木的,被人推來擠去也不覺得累。等到好不容易擠到一個靠窗的座位,才發覺窗外是連綿不絕的青山,天空高遠碧藍,空氣澄淨新鮮。車窗開著,暮春的和風鬆一陣緊一陣吹過來,吹的眼睛有些酸澀,散開的頭發糾結成一團,不斷往嘴角飄飛,嘴唇有些幹燥,仍舊是堵著的。我閉上眼睛打盹,管它要開往何處,哪怕是天涯海角,總會停下來的。在此之前,先讓我好好休息,睡一覺,就有精神了,一切便不會覺得那麽艱難了。
  非常奇怪,居然夢見了桃花,迎風招搖,滿眼芳菲。比那次在賓館前看見的桃花開的還要好,一樹的緋紅,中無雜色,落英繽紛,花瓣在陽光下幾乎是透明的,一陣風過,飛花逐水,漫天飛旋,像蝴蝶泉邊翩躚起舞的蝴蝶,美的虛幻。我伸手去接滿天飄飛的落花,一片一片在指縫間穿插而過,眼看著就要落入手心,一陣風過,斜斜的又從掌邊飛了出去,無論如何都接不到。我有些著急,看準一片徐徐下降的花瓣,跳起來去抓,握緊拳頭,一點一點展開,手心裏不知道有沒有,夢中都感覺到緊張,心口“砰砰砰”跳的厲害,仿佛抓牢的是不僅僅隻是一瓣桃花。正欲揭曉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聲音真真切切在耳邊響起:“姑娘,快到站了,你哪站下呀?可別睡過頭了。”
  我一個激靈,驀地睜開眼,陽光明晃晃的打在身上,卻不覺得熱,太陽已經有些西沉,天邊有一片錦緞似的雲霞,呈現七彩的光芒,映著滿眼翠綠的青山綠水,看起來像一幅風景油畫,簡直以為還在做夢。我眨了眨眼,才緩過神來,抱歉的說:“謝謝呀,一不小心,睡著了。”動了動酸痛的脖頸,問:“師傅,這是幾路車,往哪開?好像到郊區了。”她有些奇怪的看著我,說:“去香山呀,這是去香山的車。”沒想到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了。我揉了揉眉心,又問:“還沒到香山吧?下一站是哪?”她可能以為我坐過頭了,說:“下一站是植物園,離香山也就一站地。要下趕緊下吧。”
  我跳下來,風已經有些冷了。看到門口放著大幅的廣告牌,萬物爭春,百花齊放,櫻花,芍藥,牡丹,都有特辟的觀賞專區,正是應景的時候。還有成片的碧桃,紅杏,開的好不熱鬧,看上去比五色的雲彩還要耀眼。我忽然想起一句詩: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聽起來非常的鮮妍美麗。於是買了票,準備進去轉一轉。快到閉園的時間,賣票的師傅特意提醒我。我笑說:“不要緊,馬上就出來。”穿過石子小徑的時候,忽然又想到後麵兩句: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原來這隻不過是一首抱怨誌不得,意未滿的詩,牢騷滿腹,沒有絲毫旖旎尊貴之感,白白騙的我誤入歧途。盡信書則不如信其無,人也一樣。
  陽光一點一點淡下去,風吹動高大的銀杏,枝動葉搖,發出蕭蕭的聲音。遊人漸漸散去,有些寂寥落寞。看了碧桃,並沒有想象中的鋪天蓋地,寥寥的幾棵,過了花期,盛時之景一去不複返,已經有點頹敗之感了。看見一處村莊,用籬笆圍著,隱隱看見幾叢蔥綠的幽竹,據說是曹雪芹的故居。青葉掩映間有一座石雕,人物高且瘦,衣衫單薄,容顏憔悴,形銷骨立。可惜下袍露出一個大洞,大煞風景。雖然看見大石上名人的題字,我仍舊轉身出來了。我爬上山坡,看見一座碉樓炮台,破舊不堪,倒很像是清朝的遺物。西風漸起,我極目遠跳,連綿的山峰凸立,仿佛剛巧立在蒼天的地平線上,山坡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夕陽有些慘淡,隻不過虛虛的有那麽一點意思,一切安然無聲,使人越發孤寂傷懷。
  不能再看下去,沿著山道往上走,想從另一邊下去。轉個彎,忽然叢林掩映,鬆柏蒼青,道旁的杜鵑開的如火如荼,一叢一叢像點燃的火焰。我扒開橫出來的樹枝,登上台階,首先看見的是高大的石碑,都是康熙乾隆年間的遺物,光線昏暗,古木森森,閑散隨意的氛圍悚然一變,肅然嚴整。再往前走,居然看見梁思成的墓碑,小小的一方,沒有其他的語言。再看,越來越多的墓碑,我覺得有些心驚,惶惶然不知道到底誤闖入什麽地方。
  抬眼四望,看見高高的台階上有一座半圓形的墓碑,規模宏大,鏤刻精細,極其考究。墓的周圍花枝草蔓,古藤叢生,森森然壓抑的人不敢大聲呼吸。待看清楚墓碑上的字,才知道原來是梁啟超及其夫人的墓,下麵的估計都是梁氏子孫埋骨的地方。我站在碑前,看著僅餘的一點夕陽在視線中漸漸消沒,悄然豎立的墓碑仿佛也隱沒了,夜色一點一點上來,風定人靜,暗影重重。此情此景,忽然悲不自勝,難以克製。可是偏偏流不出一滴眼淚,隻是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單淒涼,覺得心裏壓著無限的悲傷——無法形容,眼淚亦是茫然。對著無數的墓碑,再大的事也顯得微不足道;可是惟其這樣,活著的人才越發悲哀。
  我捂緊衣服,孤零零的坐在台階上,失魂落魄,與無數的墓碑為伴。夜幕“嘩”的一聲拉開,等我回過神,感到寒冷,才發覺天已經黑了,漫山遍野似乎鬼影重重,野獸遍布,哀鳴淒淒。我跌跌撞撞往山下跑,深一腳淺一腳,有塊岩石特別窄而滑,我一腳塌空,歪身倒在路邊的野草上,有灌木葉子伸到腰間,我覺得莫名的驚恐,顧不得腳的疼痛,連滾帶爬往前衝。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天黑路陡,我一路往下奔,幾乎控不住勢子,總懷疑要摔倒。偌大的山頭空無一人,黑淒淒陰慘慘,僅有幾點微現的星光,陰森恐怖。這個時候大概已經關園門了,遊客早就走了,就連巡山的工作人員的也沒有見到。我捏著汗,提心吊膽隱隱看見路旁的燈光,心才稍稍安定下來。驀然感覺到腳踝鑽心的疼,一定是扭到了,不知道有沒有腫起來,幸好沒傷到要害。拖著腳步挪到鐵門前,不出所料果然關了。
  我仰望高大的鐵門,像是一道銅牆鐵壁,將我困在牢籠裏,難以掙脫——當然是的,心還套著重重的枷鎖!我抬頭搜索,沒有看見一個工作人員。看著眼前高大冷硬的鐵門,像一座冰山,心裏盤算著爬出去的可能性。可是剛才受驚過度,直至現在仍然緩不過氣來,渾身如溺水般虛弱無力。而且也有可能一個不慎,摔的頭破血流。我瑟縮的坐在角落裏,忽然想起園內有專門的餐飲服務區,應該有房間落腳,盡管坐落在半山腰上——可是,腳又疼的厲害,不一定支撐的到。折騰到此刻,山窮水盡,情況好像也就這樣了,壞到不能再壞,莫名的卻又鎮定下來。自嘲的想,沒什麽了不起的,大不了在這裏過一夜,反正死不了。
  時間還早,可是天卻是完全黑下來了,透過鐵門,路上燈光昏暗,車輛稀少。我心力交瘁的想著出去的辦法,看來隻有手腳並用爬了。捋起袖子,將肩包斜挎,抓住鐵柵欄用腳蹬了蹬,似乎沒有多大問題。鐵門並不大高,旁邊恰好有一棵高大的槐樹,盡管崴了腳,沿著樹,還是很順利的就攀上去了。我跨坐在頂部,吞著口水望著地麵突然又害怕了。想起醫生曾經再三警告,說我腳骨折過,一定要特別注意休養,千萬不能再傷著了。再不小心,說不定就得殘廢。我越想越怕,手緊緊抓牢欄杆,死都不敢再往下跳。
  這個時候,電話刺耳的響起來,我不敢接,怕失手摔下去,任由它響。蹭著鐵欄杆,一步一步往旁邊挪,直到靠住院牆,有了支撐點,才稍稍定下來,往腳下看去,隻有朦朦朧朧的影子,似乎深不見底。漆黑的夜裏,我頓時惶恐的不知所以然。電話再次響起,我哆嗦著手一點一點將背後的包蹭到前麵,然後小心的掏出手機。一看見上麵的來電顯示,似乎一下子找到依靠,眼淚不由自主流下來,哽著聲音喊:“周處——”
  他連忙問:“夕,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我嗚咽著說:“你有事嗎?沒事 的話趕快來,我——,我在植物園——,我出不去,下不來,你趕快來救我——”我聽見他立即吩咐司機“掉頭,去植物園。”他不斷寬慰我:“別怕,沒事,啊!一會兒就到了,先忍一忍。”我看了看四周,抽著氣說:“你別掛電話,這裏黑乎乎的,我害怕——”他忙說:“好,我不掛,我跟你說話。”他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一路上和我聊起小時侯的事情。
  他說:“我記得我剛從武術學校回來,去林家看你爸,那個時候你已經上初中了,怒氣衝衝的回來,誰的話都不買帳。你爸硬是把你叫下來,讓你喊我周大哥。你踢踢踏踏拖著一雙毛茸茸的兔子拖鞋沉著臉下樓,對我理都不理,拿了個削好的蘋果,轉個身就上樓了,後來連飯都沒下來吃,記得你媽還讓人催了好幾次。”我神經果然鬆懈下來,不由得說:“是嗎?我怎麽沒印象了?”他說:“當時你爸真是氣壞了,瞪著你的背影,又氣又無可奈何。換成其他人,恐怕一巴掌早就打下來了。”
  我說:“我不下來吃飯,一定是和我爸賭氣了。聽你這麽說,我當時心情大概很不好,按照以前的脾氣,我爸還逼著我下樓,我肯定是沒好臉色給你瞧了。不過,真有這麽一回事?”我有些不大相信,不然,為什麽一點印象都沒有?他說:“你那時候已經和現在差不多高了,還是瘦,酒紅色的頭發很囂張的披著肩上,襯的臉更白皙。眼睛雖然生著氣,依然黑的發亮,盈盈的像在天山雪水裏浸過。那時候,你真是讓人——”我聽他這麽讚美,難免有些得意,忙不迭十分自戀的說:“我當時是班上唯一一個染了頭發的人,在學校裏招搖過市,很出風頭,真是漂亮是不是?”他笑:“恩,真是漂亮。我當時想,這是小艾嗎?怎麽突然間跟變了個人似的,差點認不出來了。”
  我一心光顧著跟他說話,不再覺得等待焦心難熬,周身的黑暗恐懼仿佛也一點點淡了,說:“你知道嗎?我有一段時間拚命長高,一年之內校服換了三套,過一段時間袖子就短到手腕,過一段時間褲腳就提到腳踝上。我媽說我瘋長。我爸看著我隻是不斷皺眉,說我怎麽越來越瘦,還說要帶我去醫院看看。”想到我爸,我心沉了一沉,說:“那時候我真是不懂事,天天跟我爸對著來,他那麽疼我——,現在想起來就——”我再也說下去。
  他立即轉開話題,說:“你那時候為什麽生那麽大氣?見了我,理都不理,跟沒看見似的。”我搖頭,很配合的說:“不記得了。那時候仗著爸媽的寵愛,動不動就賭氣發脾氣。當時一定不知道那就是你。後來我知道你回來了,很想問問你到底練了什麽功夫,有沒有紮馬步,站梅花樁呀什麽的,十分好奇。那時候還很想看看你到底怎麽厲害。不過,一時沒問到,後來就忘了。”他說:“是呀,當時你真是調皮,心性也是一時一時的,從來沒個準。”我不服氣的反駁:“我哪調皮了!我除了在家裏敢任性點,在外麵可是乖乖的,從來不像林彬一樣到處惹是生非,我小時侯挺笨的,一個人都不敢——”
  提到林彬,心悸了一下,像被針狠狠戳了個洞。腳下滑了出去,身體微微晃了晃,不由得“啊”的失聲叫出來,連忙扶住身下的鐵條,穩住身形,嚇的滿頭大汗。我看向遠方,隻有一團團的黑影,隱隱的發出慘綠的光。我有些慌了神,急著問:“你到了嗎?我——我還是自己下來好了——”他安撫我:“夕,不急不急,再等一會兒就好了,馬上就到了,我跟你說會話,馬上就到了。”隨即聽見他不耐煩的說:“快點!”
  我看了看時間,再快也得一個多小時,這裏離市區太遠了。我掃了一眼四周,決定還是自己想辦法下來,總不能幹熬著,保不定不會頭暈腦脹,支持不住摔下來。我攀著欄杆,用腳試探著踩實了。扭過頭朝下看了一眼,不知道還有多高,實在不敢往下跳。再要往下踩,卻怎麽都踩不到落腳的地方,崴了的腳卡的抽不出來,撐住的雙手都快要支持不住。我就這麽不上不下的吊了半天,直到實在沒有辦法,不論心裏還是體力,已經撐到極限了,一咬牙,胡亂往下踩,一腳踏空,手也沒力了,就這麽直頭直腦的摔下來。
  側身倒下來,半邊身子幾乎失去知覺,“砰”的一聲,心髒似乎都移了位,痛的幾乎緩不過氣來。過了好一會兒,手腳都還能動,隻是上半身震的厲害,胸口一陣陣的悶疼,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總算還活著,好像沒傷到要害,估計跳下來的時候沒多高。忽然有強光打在鐵門上,是車燈。我咳著喊:“這——這裏——”聲音太低了,他不一定聽的見,正想積聚力氣,再喊一遍。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他奔過來一把將我抱起,壓抑著聲音盡量溫柔沉穩的說:“有沒有事?覺得怎麽樣?還能動嗎?”
  我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歎氣說:“沒事,沒摔到哪裏,隻是屁股有些疼——,跳下來的時候不怎麽高,不過我腳崴了,不過應該也不大嚴重。不用去醫院。”注意到他臉色有些難看,一直沒有說話。他彎腰抱我進車裏,一直抱在懷裏,沒放下來。我扯他的袖子,低聲說:“好了,沒事了,放我下來吧。”有些不習慣的動來動去。他按住我說:“乖,別亂動,等會兒去醫院看看。”我搖著他的手,有些任性的說:“不要去醫院,好不好?我根本沒事,隻是扭了腳,摔了一下而已。”他隻是摟緊我,喃喃的說:“乖,別亂動。”

  第 40 章
  我隻好暫時安靜下來,抬頭問他:“你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他對著燈光仔細看我,半晌,似是漫不經心的問:“難得過一個生日,怎麽來這裏?”我轉開頭,說:“聽說這裏的花開的好,一直想來看看。”他顯然不相信,抬起我的臉,看著我的眼睛問:“出什麽事了?”我搖頭:“沒什麽。”他看著我頓了頓,半晌柔聲說:“連我也不能說嗎?”我勉強笑了下,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事,過幾天就好了。我剛才嚇著了。”他的臉在燈光下半明半暗,很久沒說話。
  我移開他的手,慢慢蹭到旁邊的座位上坐好,笑說:“你看,不是沒事麽?照舊活蹦亂跳的。”他並沒有阻止,也沒說什麽,盯著我看了許久,才說:“坐好,別摔著。”嚇了我一跳,他那種表情,還以為他又要教訓我了。我伸手去揉腳,明顯感到腫起來了。他注意到,問:“傷到哪了?”彎腰查看。我推他:“你電話響。”他頓了頓才坐直身體,轉過身去接電話。沒聽見說什麽,他隻不過點頭說:“好,我知道了。”便掛了。
  我問:“你是不是還有事?那趕緊去吧。我沒什麽大礙。”他沒回答,隻問:“傷到哪兒了?”提起我的褲腿,我隻好給他看,說:“沒什麽,就扭了一下。”他揉了揉,說:“腫了,還能動嗎?”我動了一下,他點頭:“恩,還好,沒傷到骨頭。不去醫院的話,還是擦點藥酒,怕血氣不暢,留下後遺症。”我見他從車後座拿出緊急藥箱,忙說:“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擦就好了。”他瞪我一眼,“你給我乖乖坐好。”我噤聲,不敢亂動,他今天看起來心情不大好。
  動作不輕不重,恰倒好處。他問:“疼嗎?重不重?”我搖頭:“不疼。”過了一會兒又笑嘻嘻的說:“有一點兒。還是我自己來吧。”要縮回來,他輕斥道:“別躲。”我嘟著嘴唇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他根本不予理會,動作熟練來回揉著。我斜靠在車窗上,撐著下巴說:“周處,沒想到你還是個跌打醫生,不如開家醫館得了。”他沒好氣的說:“我就是跌打醫生,也隻有你一個病人。”我吐著舌頭說:“怪不得開不成,原來早倒了。”
  我說:“好了,都紅了,不疼了。”他說:“再揉一會兒,等淤血散了,就好的快。”我放下褲腳,貼在窗上往外看,道路漸漸熱鬧,燈光閃爍,人流如織,一片喧囂繁華。他靠過來,問:“看什麽呢?這麽出神?”我暗暗歎口氣,說:“其實夜晚也是很漂亮的。”燈光同樣給人溫暖,在漆黑無人,惶恐不安的夜裏。他看著我說:“夕,今天是你生日。”我點頭,“恩,你能抽空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他欲言又止,大概是在擔心我。我說:“你很忙吧?電話又響了。”他將我的頭發撥到肩後,好一會兒才說:“沒事,先送你回去。”竟然將手機關機了。
  我說:“這樣不行哦,人家一定在等著你。”他拍掉我身上粘上的髒東西,頭也不抬,說:“乖,別動。”我靠在他肩上,眯著眼說:“周處,我真沒事,就心情有點不好。你忙你的去吧,人家催的這麽急,一定有要緊事。”他拍著我的肩膀柔聲說:“再重要也比不上我的夕。”因為他這句話,壓抑了一整天的眼淚忽地落下來,我抖動肩膀,哽咽說:“周處——,我想爸爸媽媽,還有林彬——”他扳過我的臉,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很久才艱難的發出聲音:“不哭——”我繼續流著眼淚說:“周處,就你對我最好了,其他人都不把我當回事。他——們都欺負我——”
  他攬過我的頭,眼睛看著前方,一直沒說話。我見他喉結一直上下滑動,心裏一定比我還難受。我仰起臉,打著嗝說:“胡亂哭了一頓,現在好很多。”他忽然伏低頭,親吻著我濡濕的眼角,舌頭貼在那麽敏感的地方來回舔吮,有一陣酥麻,我不由得有些僵硬,似乎感覺到他顫抖了下。我不由得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看著他沒有說話。他轉過頭去,似乎不敢看我,隨即道歉:“夕,真是抱歉——”我不想他尷尬,笑說:“沒關係,今天我生日,就當是你給我的生日禮物好了。”他沒說話,車子卻在路邊上停下來。
  他按下隔音板,問:“怎麽了?”司機說:“周哥,阿平打電話過來問你在不在車上。”顯然找他是找的十萬火急,連司機也迫不得已插手。他躊躇著一直沒說話,司機也不敢多話。我推開車門,說:“已經到市內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好了。”他攔住我,“讓司機送你回去,你腳受傷了。再說女孩子,尤其長的這麽漂亮,晚上坐出租車回去,不安全。”還對我笑了一笑。我驚愕的問:“那你呢?”他該不會打算坐出租車吧?我還從來沒見過他坐出租車的樣子。
  司機有些著急,叫了一聲“周哥”。我看了看周圍,推著他小聲說:“我不認識這個司機,不想讓他送我回去。哎呀,既然你硬要說坐出租車不安全,那我坐公車回去好了,前麵就是站台。現在人少,很快就到了,還便宜。你快走吧,快走吧,今天一定誤你事了。”我哪那麽容易被人欺負,可是他既然要這樣說,我隻好順著他換個辦法。回頭朝他揮手,說:“我走了,要記得來看我哦。”拖著腿緊走兩步,聽見身後車門關上的聲音。
  車子並沒有開出去,他忽然搖下車窗,伸出頭遠遠的朝我喊:“夕——”我站住,轉身問他:“怎麽了?還有什麽事?”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打開車門跑過來,看著我好半天,說:“你身上全是土,髒兮兮的。”我聳肩,說:“沒辦法,去的是山上,當然是一身的泥巴。”他笑了笑,說:“生日呢,小艾又長大了一歲。”我一聽他叫我小艾就覺得親切,似乎永遠被寵溺,永遠是小孩子。笑說:“你要記得補我一份禮物。”他毫不猶豫點頭,問:“想要什麽?”我搖頭:“不想要什麽。想要的,要得到的,我都有了。”看著他說:“雖然我失去了很多很多,可是失去的同時同樣得到很多很多。我想要你好好的。”
  他看著我說:“好。”我踮起腳尖湊過去親了下他,加重聲音笑說:“周大哥——,你該走了—一,我也該走了——”看著車子迅速在茫茫的車海中消失不見。然後慢慢走到站台等車。左等又等,要乘的車就是不來。我幹脆坐在一邊,看著一輛一輛公車閃著燈在身前緩緩開過,無數的乘客來了又去,站台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等到最後,連自己要坐什麽車都忘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過去。好像總是這樣,等的太久,人往往忘了初衷。
  走到路上,招手叫出租車,和開車的師傅瞎侃。從一開始的“姑娘,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可以侃到國內國外的政治形勢,軍事行動。住的地方到了,還意猶未盡。我付了錢就要走,他喊住我:“姑娘,你發票。”我說:“不用了,又不報銷。”他說:“拿著吧,新搞了一個活動,說不定中獎呢。”我當真刮開看,驚喜的叫起來:“哈哈哈,我真中到五塊錢了!看來是財神爺到了。”他告訴我領獎的地點。我說:“什麽破地方!就為這五塊錢,來回的車費都不夠!”沒想到他說:“行,那你把發票給我,我給你五塊錢。”我忙不迭的給他,連聲說謝謝。將手上的小錢彈的啪啦啪啦作響,得意的說:“看,運氣這不說來就來了麽!”五塊錢事小,重要的運氣,彩頭。又不是人人都能有這樣的好運。他說:“姑娘,你手氣真是好。”一個勁地慫恿我買彩票。一整天的鬱悒不快衝淡了許多。
  趁著時來運轉,否極泰來,我下定決心將以前的所有,過往的種種統統塵封擱淺,等到磨損了,沾了灰塵,心口的痛也就鈍了,流過血,結了疤,慢慢的也就過去了。沒有什麽能抵過時間。
  低頭找鑰匙開門,操曹一張臉從裏麵冒出來。我拍著胸口說:“怎麽是你?嚇了我一跳!你怎麽進來的?”他笑說:“堂堂正正走進來的。”我沒好氣的說:“你有那個本事撬門爬窗嗎?”他解釋:“趙靜大姐讓我進來的。她還讓我帶話給你,說她明天休假,今天回家去了。”我“嘖”了一聲,懷疑的打量他,說:“真的?”他沒耍什麽手段吧?怎麽就這麽巧!轉念一想,嗨!有什麽大不了的,他不就來做客嘛,還能怎麽樣 !隨即不放在心上,說:“這麽晚了,你巴巴的跑過來幹嘛?什麽時候來的?一直在這等著?”他叫起來:“你怎麽又忘了?不是說好了晚上請你吃蛋糕嗎?我早就來了,本來堅持在車裏等的。趙靜後來說她要走了,又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於是就讓我先上來。”
  看見桌子上果然放在一個不大不小的蛋糕,用彩緞包裝的很精美。沒什麽力氣的說:“我隨口瞎說的,沒想到你當真了。還是很謝謝你特意給我送生日蛋糕啦,我很高興。不過我現在累了,沒什麽胃口,這會子覺得蛋糕甜膩膩的,吃不下。你先坐一坐,我去倒茶。”他跟進來,問:“你上哪了?怎麽看起來這麽累?”我說:“你幹嗎一直坐這裏幹等?給我一個電話,告訴我一聲就行了。”他挨近,低頭看我,說:“你過生日,我想陪你一起過,就你和我。”聲音聽起來分外低沉。我手一頓,抬頭,見他神情似乎有些緊張。不知道為什麽,居然“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真是小男生。
  他有些惱怒,不滿的說:“續艾——”我連忙收起笑意,說:“我知道了。”他頹喪的跟出來,挫敗的問:“我哪裏做的不好?為什麽要笑?”我趕緊搖頭:“不,不,不,你做的很好。”他看著我認真的說:“續艾,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都不敢給你打電話。我哪裏做的不好,你說出來好不好?我想讓你高興。”我對他一笑,說:“你送我生日蛋糕,我就很高興了,是真的高興。這就足夠了。”
  他拉住要走的我,看著我的眼睛,真誠的說:“不,不夠,我真想對你千依百順,隻有你。”我暗中歎口氣,說:“好,我知道了。你說你對我千依百順是不是?”他點頭。我說:“我現在很累,想睡覺。”他遲疑了一下,隨即說:“恩,好,你看起來確實很疲倦。那你先回房睡一覺,我在外麵等,好不好?”我有點頭疼,我以為他會說“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之類的的話。不解的問:“你等什麽?”他很自然的說:“等你醒來吃蛋糕呀,噢,對了,還可以許願的。”
  我一時無話,半晌說:“操曹,對不起,我今天真沒心情過生日。我想我連蠟燭都吹不滅。”怕他受打擊,畢竟滿懷熱情的等了這麽久。頓了頓,還是告訴他原因,反正也是要知道的,說:“我見過宋令韋了,他剛從意大利回來。”他臉色一變,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說:“你們——,然後呢?”我搖頭:“沒有然後了,所以心情有點壞。對不起,可是我不想強顏歡笑敷衍你。”轉過身倒在客廳的沙發上,沒再看他,仿佛一坐再也起不來。
  他許久沒說話,最後走過來,輕聲說:“回房間休息吧。生日的事,改天再補。”我點頭,說:“你也累了,先回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路上開車小心點。”他說:“別坐這裏,停暖氣了,容易感冒,還是上床躺著。”我嘴頭答應著,雙腿蜷縮著沙發上,根本沒動。他毫無預警的抱起我,柔聲說:“走吧,回房睡。”我嚇了一大跳,有些吃驚的看著他,直到他踢開房門,放我在床上,才知道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典型的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沒想到你居然抱的動我。”
  他“哼”了一聲,不滿的說:“別門縫裏瞧人,把人瞧扁了。我好歹是男人,隻是斯文些,不喜歡動手動腳罷了。再說,你有多重?輕的跟羽毛似的。”我閉上眼睛,說:“沒事了,你走吧。”好一會兒沒聽見聲響,睜開眼,他正怔怔的看著我,見我看他,低聲說:“別傷心了,好不好?我會對你好,一直對你好。”我輕輕撇開眼,看著窗台說:“等了這麽久,餓了吧?趕緊吃飯去。”他點頭,說:“好好睡一覺。”躡手躡腳帶上門出去了。
  我確實需要好好睡一覺,心力交瘁,難以支撐。眼皮酸澀,可是意識清醒,鏡子裏倒映著烏沉沉的窗台,窗簾覆壓下來,簾角在飄動,一團一團,看起來無風自動,有些恐怖——窗戶大概沒關上。隔的有點遠,鏡子裏的一切似乎有些變形,像被無形的外力拉扯的扭曲了。我掙紮著爬起來,打開床頭櫃,翻出許久不吃的安眠藥,一仰脖吞了下去。和以前一樣,還是睡不好。又回到從前的夢魘中,一夜一夜輾轉反側,翻來覆去——以前還不覺得什麽,可是現在才覺得淒涼。惟有得到又失去過,才越發淒涼,說不出來,那種滋味,一點都說不出來。
  “五一”黃金前夕,又一季銷售熱潮。別人都是出門渡假或是趁機大肆購物,我們反而忙的天翻地覆,查點喘不過氣來。光是店裏店外的布置,所有彩帶氣球,條幅宣傳牌,都得自己動手準備。店裏下了一項又一項的硬性規定,為了更好的保障節假日期間工作正常有序的進行,盡量減少事故的發生,可是大家卻難免叫苦不迭。公司部門的銷售經理前來巡查的時候,特意鼓勵我說:“木夕,雖然你進公司不久,不過表現一直不錯,與前幾個銷售員相比,銷售成績也是最好的。這次‘五一’黃金周也要好好幹啊,辛苦點,我跟公司都看著呢。”
  我笑說:“恩,請經理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圓滿的完成領導交代下來的任務。”他笑著點頭,說:“公司最近人員流動比較大,像北京郊區的負責人黃經理就離開了。公司將朝陽區的蘇督導升了上去,現在有幾個位置正空缺呢。公司的意思是想從基層選幾個優秀的銷售員上來,因為對業務熟練,比較容易上手。所以,要加把勁兒呀,我們大家對你的評價和期望都很高。”我驚喜不已,連連鞠躬:“謝謝經理的栽培,我一定不負公司的厚望。”他拍我的肩膀,笑說:“好,好好工作,將來的機會多著呢。”我千恩萬謝的將他送出去,心情大好。挽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機會永遠掌握在準備好的人手中。我出去將所有庫存的清單和新入貨的數目全部記下來,爬梯子將宣傳單早早貼上去。
  晚上六點,我正忙的暈頭轉向,操曹跑過來找我,跟進跟出。我白著眼說:“你到底想幹嘛?”他陪著笑臉說:“我記得你今天不是上早班嗎?現在應該下班了才是呀。”我沒好氣的說:“這你又知道了?我加班還不行嗎?”他說:“現在又沒有顧客,你加什麽班。這些帳單報表的事,明天再做也來得及。走吧,我帶你去吃飯,已經訂好位子了。”拉住我就往外走。我甩開他:“你訂好位子關我什麽事?我又沒說要跟你出去吃飯。”走回櫃台,不再搭理他。
  他趴在櫃台上,說:“你過生日那天,不是說好了改天再補請你吃飯嗎?我算準了你今天晚上不用上班,好幾天前就訂好了位子。去吧,去吧,你不能連這點麵子都不給哦。”我才想起來,好像確實有這麽一回事。一說起吃飯,才覺得肚子真的餓了,中午吃的西紅柿雞蛋蓋飯,居然是甜的,根本沒吃飽。不由得點頭:“那好,不過先說好了,絕對不再去西餐廳。你先去外麵等著,我進去將製服換下來。”對著鏡子隨便梳了下頭發,便跟著他去了。
  我瞪大眼睛說:“操曹,你帶我來這種地方吃飯?嫌錢多是不是?”這種地方有什麽好吃的,全是儀式和排場,一進去就滿頭大汗,還吃什麽飯呀!他領我到靠窗的位子,笑說:“這邊晚上的夜景不錯,菜也做的好吃。”接過菜單熟練的點菜,眼睛卻看著前麵,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把菜單遞給我,問我喜歡吃什麽,我搖頭,說隨便,轉頭打量周圍的燈光布景。
  正等著上菜,我說:“這裏的茶很好喝,喝下去,舌底生津。”他點頭:“恩,這是台灣那邊的高山茶——”話還沒有說完,看見他站起來。我回頭,一個身穿得體套裝的中年婦女正頓住腳步朝這邊看過來,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氣勢,威嚴含而不露,後麵還跟著一個像是助理秘書之類的人。她看見操曹,笑了下,使人覺得親切許多。操曹趕緊迎上去,輕聲喊了聲:“媽。”我吃了一驚,趕緊站起來,恭敬的喊:“伯母,你好!”她對我微笑,點頭示意,說:“帶朋友過來吃飯?”對我並沒有露出很注意的神色,語氣非常的客氣。
  操曹點頭,說:“媽,你也過來吃飯?真巧。”底氣似乎有些不足,隨即說:“媽,這是我的朋友,續小姐。”她笑說:“續小姐,你好。”跟在她後麵的人小聲提醒:“主席,時間到了。”她笑說:“那你們慢慢吃,我還有點事,先上去了。”我目送她離開,有點無可奈何的看著操曹,他的意圖顯而易見,所以才會故意安排了這麽一次巧遇。可是他未免將事情想的太簡單了。

  第 41 章
  我沒有說話,埋頭吃飯。他小聲的喊:“續艾,我,我隻是——”我打斷他:“吃飯吧,吃完了趕緊回去,今天我累了。”他停下筷子,看著我,歎了口氣,說:“我想讓我媽見見你,可是我知道你是不願意的。我怕你生氣,所以才不敢正式安排。續艾,我真的是很認真很認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我咬緊下唇,抬頭看他,半晌說:“我想伯母一定有自己的意思。”他搖頭,說:“你不用擔心,我媽很親切很開明的,我從來沒有跟她介紹過別的女孩子,她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們家一向民主,我爸媽從來不幹涉我的。”我暗暗的想,他們不幹涉你,那是因為你是他們的兒子,可是不見得不幹涉我。
  我見他陪著小心說話,也真是難為他了,於是說:“沒事,我沒有生氣。隻不過碰巧打了個照麵,沒有什麽。伯母看起來很年輕。”他笑起來,說:“我媽人很好的,不過她工作很忙,所以總是行色匆匆的。”我點頭:“看的出來。”轉開話題說:“吃完沒?吃完我們走吧。”他拉住我:“唉,等一下,他們飯後有一種水果拚盤,很好吃的,你一定喜歡。”轉頭叫服務生,見到迎麵走過來的人,愣了一下,隨即笑說:“周秘書,你好。”是剛剛跟在他母親身邊的人。
  周秘書對他笑說:“宋委員請客,聽說你在下邊吃飯,讓你上去見個麵。”他露出愕然的神色,問:“今天是宋伯父請客?”周秘書點頭:“是的,說很久沒見你了,請你上去坐一坐。”我忙站起來,說:“操曹,那你去吧,我先回去了。”拿了包就要走。周秘書對我笑說:“操老教授也在,聽說續小姐來了,請續小姐一起上去喝杯茶。”我想了想,笑說:“不了,操老教授的一番好意我隻好心領了,改日再去拜望他老人家。我先走一步。”
  操曹扯住我的手,笑說:“沒事,不會耽擱很久的。既然碰到了,上去坐一坐,打個招呼就下來。”我搖頭,低聲說:“我為什麽要去?”我又不是誰,轉身就要走。周秘書在旁邊笑說:“續小姐,沒事的,都是自己人,不用拘束。操老教授說很久沒見你了,不知道你近來過的怎麽樣,請你千萬上去喝杯茶。”他這麽一說,我沒有辦法,隻好硬著頭皮跟上去。
  還沒進包廂,門口就站了好幾個人,看似隨意,其實戒備森嚴。我不敢抬頭,規行矩步,跟在操曹身邊,目不斜視。打開門,剛要進去,正好有人出來,我趕緊往邊上讓。操曹搶上去喊:“宋伯父!”聽的一個聲音笑說:“小曹,回國這麽久,也不來看看伯父!”我微微抬起眼睛,這一看,愣住了。剛才就聽周秘書說宋委員,宋委員,完全沒有想法,現在見到他人,才反應過來,五十來歲模樣,鬢發有些斑白,樣貌和宋令韋很像,尤其是眉眼,隻是更為粗獷。原來他就是宋令韋的父親宋誌勳。
  操曹笑說:“老早就想著去看您,可惜您忙,一直沒見著。”他嗬嗬笑起來,說:“聽說你已經是教授了,年紀輕輕,大有出息呀。”操曹忙說:“哪裏哪裏,還要繼續努力。伯父,您這就要走了?不多坐一會兒?”他說:“不了,臨時有點事,先走一步。下次記得來看伯父。”操曹連聲答應了,看著他離開才轉身往裏走。我忽然膽怯,拉住他低聲說:“操曹,我不進去了,你就說我身體不舒服,先回去了。”他拉緊我,笑說:“沒事,就我爸媽,你不都見過嗎!再說我爸一直想見你。進去吧,說兩句話就出來。”硬拉著我往裏走。
  我僵著身體,頗有些緊張的喊:“伯父,伯母好。”他母親笑說:“續小姐,你好。”操老教授招呼我:“小艾,過來,坐我身邊。”我連忙點頭,挨著他規規矩矩的坐下。他笑說:“好幾個月沒見你,過的還好嗎?”我點頭:“恩,還行。”他看了我一眼,說:“好像瘦了一些。”我笑說:“哪有,大家都說長胖了。”他說:“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瘦,不過我還是覺得胖一點好,身體健康最重要。一瘦,看著就讓人心疼。”我連連點頭稱是。
  操曹問:“媽,宋伯父為什麽請你和爸吃飯?”他媽拿過一張請帖說:“令韋和連心訂婚,他親自送請帖來,請我和你爸去吃個飯。”我震了一下,連忙低頭喝茶,感覺到操曹朝我這裏看過來。溫熱的茶水喝下去,心裏仿佛有了支撐,再抬起頭,我已經麵不改色,鎮定自若。操老教授點頭,說:“定的是五月十號。對了,操曹,那幾天你有沒有時間,去幫幫令韋的忙。”操曹沒吱聲,隻說:“爸,媽,你們再坐一會兒,我和續艾先下去了。”替我拿起包,說:“走吧。”操老教授說:“行,你們先走吧,我們也該回去了。”
  走出來,一身的汗,又悶又燥。我說:“操曹,你先去停車場,我去趟洗手間。”經過剛才的包廂往裏走,忽然聽到裏麵傳來“小艾……”一聽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住了腳。剛才出來的時候門沒關嚴,聽到操老教授的聲音隱隱的傳來:“小艾我是很喜歡的,人很不錯。長的也漂亮,難怪操曹心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母親說:“這個女孩子,我早就注意到了,家世有些不清白。”我當場愣住了,沒想到他母親什麽都知道。
  操老教授說:“那也不是她的錯。她本人努力上進,這比什麽都重要。”過了一會兒才聽的他母親說:“我們操家書香門第,也不是說非得要個千金小姐門當戶對什麽的,至少不能太不像樣。可是這個女孩子本身就不清白,以前有一些很不好的記錄。再說,大學還沒畢業——,這實在是……”操老教授提高聲音說:“說到這個,本來就是咱們操家虧欠了她,不然,她會被開除嗎?說不定這時候早就是一名鼎鼎有名的科研工作者了!她那時候才多大?小小年紀,屋漏偏逢連夜雨,能挺過來已經是萬幸了,還要怎麽苛求她?身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我對這個女孩子表示敬意。”語氣有些激動。我十分感激,沒想到操老教授這麽維護我。
  一時沒聽到聲音,我輕輕移動腳步,想離開,聽的她母親說:“好吧,就算不考慮她的家庭情況,她能重新開始,腳踏實地,也算難得。確實不應該帶上有色眼鏡看她。可是我至少是希望操曹的家庭生活能和和美美,開開心心。看的出來,操曹很喜歡她,不然不會使小手段故意讓我見她。關鍵是,這個女孩子對操曹到底是怎麽樣的。我不希望她隻是為了嫁進操家。”
  操老教授這次沒反駁,等了一會兒才聽的他說:“我的意思是,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你也知道,操曹喜歡小艾也不是一朝一夕了,還是任由他們發展的好。萬一弄巧成拙,適得其反,對操曹和小艾都不好。小輩的感情,我們不好插進去。”隔了會兒,聽的他母親說:“我還是不大喜歡這個女孩子,身家背景太複雜,不適合操曹……”我沒再聽下去,躡手躡腳走了幾步,然後快步離開了。
  心髒“砰砰砰”跳的厲害,仿佛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做賊心虛。除了偷聽的緊張,並沒有其他感覺。我真是感激操老教授,人有點迂腐,可是正直,公平,不偏不倚,富有同情心,是一個值得稱頌的教育工作者。而吳主席作為一個母親,疼孩子的心都是一樣的,也無可厚非。我反正從來沒想過要嫁給操曹,所以這些話對我也沒有什麽大的影響。
  操曹是這樣的一廂情願,隻是他對我的過去看來還不如他母親知道的多。他母親應該不打算告訴他,而我,我也不打算告訴他,他似乎是一個活在連空氣都過濾過的環境中,一步一步按照事先預定的計劃走,人生中最大的意外便是當年被學校開除一事——連交個異性朋友,都要暗中調查好別人的身家背景,而他自己還一臉無辜的什麽都不知道,這讓我十分輕蔑不屑。
  他對我再唯唯諾諾,千依百順,也不能了解風雨飄搖,滿身傷痕,家破人亡的滋味。我和他隔的如此遙遠,完全是天上地下,更可悲的是他自己竟然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始終相信感情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讓我既震撼又無力。他母親道出了問題的關鍵,他如果希望家庭幸福,我不是一個好選擇。我林艾不會因為誰喜歡我,我就得喜歡誰。我不屑於屈從,所以才會遍體鱗傷;可是委曲求全,何嚐不是一種痛苦!我既然不喜歡他,為什麽還要委屈自己!我學會的是決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他不是那個我縱然卑微隱忍亦慈悲寬容的人。
  我乘電梯到地下停車場,一臉平靜。他迫不及待迎上來,說:“怎麽去了這麽久?我差點要上去找你了。”我笑說:“人有三急,連這個你都要管?”他笑起來,說:“上車吧,我送你回去。”單純的毫無心機,簡直可恥——怎麽不是可恥的呢,估計一生都被保護的滴水不漏。我想我是偏激了。不能否認,什麽樣的人便有什麽樣的人生。誰不希望人生一帆風順?不是他的錯。
  我看著燈火輝煌的窗外,問他:“操曹,你說你喜歡我,為什麽喜歡?”他似乎吃了一驚,猛然刹車。我往前跌,叫起來:“你開車注意點。”他繞到路邊上,看著我說:“為什麽突然問這個?”我聳肩,笑說:“就想知道。”我對他從來沒有好臉色,他為什麽會喜歡?簡直是莫名其妙,自討苦吃。他看著我笑,居然有些羞澀,好半天才說:“不知道,就是很喜歡。”我笑說:“難道不是因為我長的漂亮?”他怔怔的看著我的眼睛,好半天才說:“感覺不一樣,看見你,心跳都不一樣。”他的眼眸深處隻有我的倒影。
  我呼吸瞬間艱難,殘忍的說:“操曹,很感激你喜歡我。不過,你知道,我喜歡宋令韋。同樣不知道為什麽,可是沒有辦法,感覺不一樣,見到他,心跳都不一樣。”我想還是趁早說清楚,斷幹淨比較好,免得未吃羊肉先惹一身騷,何況,我根本沒那個意思。將來吳主席找上我,他還做夢呢,憑吳主席的本事,自然有辦法將事情處理的天衣無縫。我不想自取其辱。
  他似乎深受打擊,轉開頭,看不見臉上的表情。白色的燈光照的人有些頭暈,寂靜的車裏隻聽的見彼此沉重的呼吸。我歎口氣,摸到按鈕,準備下車。背後傳來他的聲音:“我知道。可是我喜歡你,喜歡到就算知道你喜歡的是他,還是很喜歡。”震驚過後,我維持沉默。
  他徐徐的說:“宋令韋要訂婚了,你一定很傷心。我希望我喜歡你能使你高興一點。”我呼出一口氣,忽然憤怒起來,大聲說:“操曹,你什麽都不知道!”旋開車門跳下來。為什麽他要這麽無辜?無辜的讓我不忍!他從後麵追上來,攥緊我的胳膊。我用力甩,竟然掙不脫,原來他的力氣也很大。
  我怒急,“啪”的一聲甩在他臉上,罵:“操曹,你比宋令韋還不如!”他越是無辜,越是可恨。他什麽都不知道!操家和宋家在本質上難道不是一樣的嗎!隻是目前他很幸運的沒有一個即將訂婚的女友——反正將來也會有的。我惟恐避之不及,憑什麽白白受屈辱?連撇都撇不清。再說我不稀罕他的喜歡,我仰起頭鄙夷的看著他。
  他對那個耳光置之不理,仍舊抓牢我,喘著氣問:“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為什麽這麽生氣?”我靜下來,沉聲問:“你放不放手?”見他沒鬆手的跡像,一腳狠狠踹在他小腿肚上。他痛的彎下腰,活該!我惡狠狠的警告他:“以後不要再來找我!”隨手攔下一輛出租車,頭也不回的走了。

  第 42 章
  果然好幾天沒看到他,他肯定是被我嚇壞了,從此老死不相往來更好,反正我不在乎。“五一”期間,忙上添亂,公司裏給派了兩個臨時促銷員,新手,什麽都不懂,培訓都沒上過,連試機都不會,一問搖頭三不知,站在旁邊還影響成交率,氣的我幹脆打發他們走了。客流如織,尤其是第一天,我吼的聲音都啞了,忙的一整天沒吃飯,累的差點沒倒下來。熬過了前三天,後麵幾天就冷清許多,連平時的客流量都不到,盛極而衰。可是上全天的班,從早站到晚,更累。
  晚上十一點,好不容易下班。我在站台邊等車,簡直站著就能睡著。大半夜的,夜班車很難等,我眯著眼準備打車回去。忽然強烈的燈光射過來,眼前瞬間空白,似乎盲了。眼睛還沒適應,一片模糊,先聽清楚是操曹的聲音:“續艾!”我站在那沒理他。他打開車門下來,忐忑的看著我,懦懦的說:“這麽晚才下班?一個人回去不安全,坐我的車好不好?”我不耐煩的說:“半夜三更的,你幹嗎呢?不是說了讓你別再來找我嗎?”
  他說:“你氣還沒消呀?對不起,我以後一定不擅做主張。”我冷哼一聲,站的遠遠的,他連我為什麽疏遠他都不知道。他跟過來,連聲道歉:“對不起,我隻不過有點急,我隻是想讓你認識認識我媽,並沒有其他的意思……”我充耳不聞,伸手攔出租車,駛近才看清裏麵有人,運氣真背。他扯著我胳膊說:“我送你回去吧。”我冷著臉瞪他:“放手!”他大概想起上次被踹一事,訕訕的鬆了手。我將包一甩,說:“為什麽要你送?我自己不會回去嗎?”攔了輛出租車,絕塵而去。他自己喜歡等,關我什麽事!
  付了錢下車,才發現他的車子如影隨形跟在後麵。我皺眉說:“操曹,你到底想幹嗎?死纏爛打,你煩不煩呀!”他陪著笑臉說:“續艾,我等了你一個晚上,再怎麽樣,氣也該消了吧?不然,我讓你再打兩下解氣?”他這樣低三下四的討好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唉,他這是何必呢!如此的卑微。工作了一整天,早就筋疲力盡,還要打起精神應付他,實在沒力氣了。我歎口氣,說:“我很累,想回去睡覺。你等了一個晚上,也累了,回去吧。”不再看他,轉身上樓。
  倒在沙發上,屁股還沒坐熱,門鈴“叮咚叮咚”響起來。我滿心火氣的吼:“誰呀?”轉念一想,大半夜的,不會是鄰居出什麽事了,要幫忙吧?拖著疲憊的身體去開門,一見是操曹,當場甩門。他趁機攔住了,急急忙忙的嚷:“你先別生氣,我回不去了!”我當真鬆了手,皺眉問:“你怎麽回不去了?”他說:“我車發動不了。”我撐著腰問:“剛才不還好好的嗎?“他說:“壞了唄,也可能是沒油了,真發動不了,不騙你,不然我哪敢上來呀,你正在氣頭上。”說完,推開我就往裏鑽,還問:“趙靜呢?怎麽沒見她?”
  我站在門口看著他堂而皇之坐下來,冷聲說:“你想幹嗎?車子壞了,你不會打車回去?”他說:“上哪打車去?你這小區離路口兩三站地。”我推他:“你快給我走。你沒腳呀?不會走!”他捋起褲腿,指著小腿說:“傷成這樣,你讓我走那麽長的路?前幾天腫的更厲害,車都開不了。”一片青紫,看來確實踢的重了些,不過應該沒他說的那麽誇張吧?心生愧疚,聲音不由得低下來:“那你想怎麽樣?我這又不是賓館!”
  他看了看,說:“我就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一躺行不行?我也累了,不想來回折騰。車子是真發動不了,明天隻好讓車行的人過來。”大喇喇的坐下來,舒了口氣,眉眼確實帶有疲倦之色。我將信將疑地看著他,真是沒辦法,隻好忿忿的說:“隨你。”唉,一個頭兩個大,他都這樣了,也不好當真趕他走,又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好歹認識。算了算了,明天再來跟他算帳!
  見他蜷著腿半躺在沙發上,有些可憐。一開始裝作沒看見,後來還是於心不忍,說:“趙靜女兒生病住院,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家看孩子去了。你睡她房間吧,她應該不會介意的。”拿出新的床單被罩扔給他:“自己換。”這麽大的人了,不會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吧?好歹在外麵生活過。
  抱衣服去洗澡,他敲門。我想著他可能要上廁所,說:“等一下,馬上就好了,什麽事?”他說:“電話。”我罵:“你不會接呀!”又不是手機。聽的他提高聲音問:“喂,喂——,誰呀?”我走出來,邊擦頭發邊問:“誰打來的?趙靜?”他搖頭:“不知道,沒說話,大概是打錯了的,可是剛才又一直響。”我愣了下,立即說:“好了,別管了,睡覺去吧。明天我晚班,不要吵醒我。醒了自己走,順手把門帶上。”他居然還能衝我一笑,回房睡覺去了。
  我進了房間,甚至上了床,一想到那個電話,還是安不下心來。不斷告訴自己,不就一電話嗎?神經兮兮幹什麽!翻來覆去掙紮了半天,已是淩晨時分,夜已深,風不定,人初靜,還是沒有絲毫睡意。我歎口氣爬起來,輕手輕腳半蹲在電話旁,按來電查詢。上麵顯示五月九日零點零三分,同樣是座機號碼,而不是手機。他一定以為隱藏的很好,可是我知道這是他辦公室的號碼。還在博思工作的時候,跟他公司有業務來往,知道他公司的電話大多都是按序號排下來的,前麵那幾位數字太過熟悉。我閉上眼睛,發不出聲音。
  這麽晚了,他還在辦公嗎?為什麽要拐彎抹角給我打電話?是不想讓我知道還是不敢呢?亦或是擔心吵醒我?還是有其他的什麽顧慮?如此的小心翼翼,藏頭遮尾——,他本不是這樣的!他是中宏集團的老總,每天有無數的會議要開,有無數的決斷等著他下,有無數的重要人物要見……卻為了一個電話這樣費盡心機!我惆悵的坐在地板上,抱著胳膊隱沒在深濃寂寞的黑暗裏,覺得悲涼。他不應該再打電話來的,剛才,他一定也聽出了操曹的聲音——,所以沒有出聲?還是本來就不打算說話?
  不管怎麽樣——這樣也好,反正已經——分手了。我撐著上身站起來,血往腦子裏衝,有些暈眩,撞到桌子,本來就沒放好的電話摔下來,發出巨大的聲響。我按住胸口,希望沒有吵醒操曹。可是祈求落空了,燈“啪”的一聲亮起來,他站在門口,睡眼惺忪的看著我說:“怎麽了?怎麽這麽晚還沒睡?”我鎮定的說:“沒事,我爬起來喝水,撞到桌子了。”他連忙問:“撞到哪沒?”又教訓似的說:“你應該先開燈。”我搖頭:“沒有。”舉著手中的玻璃杯問他:“要喝水嗎?”他先是搖頭,隨即又點頭:“好,我也有點渴了。”我倒了杯水給他,說:“我睡去了,喝完了記得關燈。記住,明天早上不要吵醒我。”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他人已經走了,枕頭被子疊放的整整齊齊。我收拾好,下樓吃早飯——順帶也是午飯。在成都小吃叫了一大碗魚香肉絲蓋飯,有胡蘿卜絲,有筍條,紅紅白白,看著就賞心悅目,還要了一碗紫菜雞蛋湯,一口氣全部吃完了,身心舒暢。不吃飽,哪有力氣做事!我就一俗人,庸庸碌碌,蠅營狗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食人間煙火,不知民間疾苦的林艾了。準備付賬,一抬頭便看見玻璃門外停著宋令韋的車,他按下車窗,怔怔的看著我。
  我走過去,淡淡的問:“什麽時候來的?”他迎上來沒有說話。我退後有一步,轉開眼,說:“你一定很忙,那我先走了。”他喊住我:“剛才見你吃飯,吃的真是高興——看著很羨慕,差點以為那是美味佳肴。”我想他一定很久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抬頭看他,眼睛裏有血絲,下巴上隱隱有新冒出來的胡渣,容顏疲憊,唇色蒼白,甚至有點開裂,心悸了一下,一時沒有說話。
  他看著我,半晌才艱難的說:“你看起來似乎不錯——”難道要我為他生為他死嗎?我為他傷心為他痛哭他同樣不知道——,我點頭,麵無表情的說:“恩,還好。”隨即又加了一句:“謝謝。”他似乎受不了,上前一大步,有些激動的說:“艾——,你,我——,什麽時候這樣說話了——”我避開他的靠近,看著他說:“你瘦了——,很忙吧?明天是你訂婚的日子是不是?事情都準備好了嗎?忙的過來嗎——”他打斷我:“艾——”聲音如此沉痛,僅僅是一聲叫喚,就令我的心同樣剜開一道血口。
  我強忍的心都猙獰了!不想再看他,也不敢再看他,轉身離去。誰不是孤獨的來,孤獨的去呢!一切隻不過回歸原點,隻是比以前分外痛苦些罷了。站在邊上,準備過馬路。綠燈一閃一爍,我卻抬不起腳步。等回過神來,又是紅燈了。忍不住回頭一看,他還站在那裏,隔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呆呆的看著我。我鼻子一酸,幾乎要流下淚來,忙咽下所有的悲苦,止住了。
  一個學生搶著過馬路,差點撞倒了我,一邊道歉一邊一溜煙跑了。我踉蹌了下,跟著人群後麵往前走。他突然跑過來,緊緊攥住我,說:“艾——,是不是隻要我不訂婚,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我震住了,回頭看他,然後搖頭,淒涼的說:“別開玩笑了,你不是小孩子。”他顫抖的說:“不,我是真的——”我打斷他:“請帖都發出去了吧?報紙上有沒有刊登?宋家和連家一定為此忙的不可開交,連心高不高興……”掙開他的手,說:“你承受不起。”我相信他此刻說的話是真的,可是他承受不起。
  他肩膀垂下去,整個人瞬間黯然失色,嘴唇在哆嗦,連忙轉開頭,沒有再看我。他一定比我清楚這其中的厲害關係,可是事到臨頭了,竟然說這樣的話,他一定是瘋了。他的聲音傳過來:“我們就這樣了嗎?我們——”灰暗嘶啞,微微哽咽,像含著無數的煎熬,苦苦憋著,難以發泄。我想哭,但是不敢,輕輕的說:“似乎來不及了。有緣無份,強求不了。那就這樣吧。”
  我不值得他不顧一切。犧牲太大,不死亦去了半條命。可是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將來他恐怕是要後悔的。我不要他後悔,連帶我自己也後悔,慢慢的在生活無涯的瑣碎中,磨的什麽都沒有了——多麽的煎熬且難堪!
  照常去上班,一開始心緒不寧,可是顧客一多,忙著介紹功能,開票,提貨,驗機,時間也就這麽過去了。反而不急不燥,對任何問題一一作答,不懂的也慢慢解釋,無比耐心,腦海裏似乎沒有多餘的想法。下班的時候,諾基亞笑說:“摩托羅拉,你今天到底賣了多少?比諾基亞還火!”我笑說:“是嗎?沒注意,不知道賣了幾個。”無論如何,真是要努力工作。將燈源關了,鎖上櫃門回去。
  回去的時候,趙靜竟然在。我一個人正悶悶的有些難受,見她回來,十分高興,驚喜的說:“回來了?你女兒病好了沒?”她搖頭,滿臉擔憂:“沒呢,低燒不退,送到醫院隔離起來——擔心是非典。我回來收拾些東西。”她臉色蠟黃,憔悴不堪,頭發亂糟糟的。我忙說:“別擔心,小孩子發燒,很正常,沒事的。”她點頭:“恩,我瞧著也不像,可是醫生說,還是觀察一下比較好。”提著包說:“我走了,幫我跟經理說一聲。”我答應了,見她精神不大好,說:“要不要我送你?”她搖頭:“不用了,你一個人,多注意點。”匆匆下樓。
  生活,人人疲於應付。我無奈的歎口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又一夜難熬,盡量不去想明天。
  一大早,操曹就來敲門。我往手上倒乳液,頭疼的說:“你怎麽又來了?大清早的,有什麽事呀!”他笑嘻嘻的說:“給你帶了早餐,還熱著呢。”我不領情,白了他一眼,說:“就為這個呀?樓下就有的賣。”我又不是他實驗室裏研究的課題,他怎麽就鍥而不舍呢!他自顧自的說:“這是北京大飯店大廚特製的早餐,味道好極了。你老將早飯和午飯一起吃,這樣對身體不好。”
  我說:“你還特意去北京大飯店?我受不起這種高級待遇好不好!我就一平民老百姓,吃門口的豆漿油條就很好。”什麽人過什麽日子唄!他拉著我說:“好了,好了,我算是馬屁拍到馬腳上了。不過既然買來了,總不能浪費呀,趕緊吃了吧。”進廚房拿了筷子出來,笑說:“浪費可恥!”。我夾了個蟹黃湯包,說:“你這來回跑的汽油錢可不知道比這蟹黃湯包貴多少。為吃一頓早餐這麽折騰,麻不麻煩呀你!”真是富貴閑人幹的事。
  他說:“沒有,都是順路。覺得味道好,想著你,就給你送過來了。”我邊吃邊問:“哦?順路?那你和誰特意去北京大飯店吃早餐呀?”北京大飯店到這可不順路呀。他看著我支吾半天,然後說:“一些朋友。”立即轉開話題問我:“味道怎麽樣?好不好吃?”我見他神情極不自然,突然想起來,宋令韋可能就是在北京大飯店舉行訂婚典禮。我笑說:“你今天是不是還有事要忙?”他說:“沒什麽事。吃完了,我送你去上班吧。”
  我和他一起出門,他打開車門讓我上去。我站住了,笑說:“你還得回北京大飯店吧?”他先是說:“不急。”隨即愕然的問我:“你怎麽知道?”被我一詐就詐出來了。我微笑說:“宋令韋今天訂婚,你不得去捧場?”他頓時手足無措,仿佛做錯了事的是他。我說:“我連加了一個星期的班,今天休假,不上班。我想去動物園,五道口這些地方逛逛,夏天快要來了,該添兩件裙子,新上市的水鑽型涼鞋也很漂亮。”他看了我半晌,說:“要不要我送你去?”我搖頭:“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我和人約好了。”昨天就和索愛的約好了一起去購物。
  早晨的陽光還很舒服,上了車,索愛的打電話過來道歉:“木夕,我今天去不了,老家臨時有人來了,我得招呼。”連聲說對不起。我忙說:“沒事,不就買衣服嘛,又不是什麽大事,下次再去好了。”卻沒有下車,從頭坐到尾,睡了一覺,然後又從終點站坐回來,脖子酸疼。看了看時間,將近午時,頭頂的太陽熱辣辣的照著,金光燦爛,白花花一片,我出了一身的汗,渾身虛飄飄的,覺得朦朧朦朧,懵懵懂懂。似乎該吃飯了,可是早上吃多了,一點都不覺得餓。
  十分意外,操曹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打電話給我。我說:“你不忙著吃酒席,倒有空閑打電話。”他喊:“續艾——”說話挾著風聲,似乎正在奔跑,氣喘籲籲的說:“我現在在同仁醫院。”我大吃一驚,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他說:“宋令韋路上出了點事,訂婚典禮取消了。”“轟”的一聲,猶如五雷轟頂。他急急忙忙的說:“你先別急,聽說沒受重傷,我現在趕過去看看。”
  沒受重傷?到底什麽意思?比起性命,斷手殘腳也算是沒受重傷。我心急如焚,打車來到同仁醫院門口,卻不敢進去,我有什麽立場去看他?隻好給操曹打電話:“宋令韋,他——,傷的怎麽樣?要不要緊?”他籲了口氣,說:“放心,聽說是路上兩車追尾,撞破額頭,流了些血,不過沒大礙,養個十天半個月就沒事了。”我“哦”一聲,放下心來,問:“怎麽會出車禍?”
  操曹匆匆的說:“不知道哇!本來是司機開車的,出門的時候他拒絕了,偏要自己開。令韋他開車一向謹慎,可是沒想到偏偏在這個時候出車禍。大家一聽到這個消息,都嚇壞了。宋伯父,宋伯母還有連政委,連心等都趕來醫院了,一大幫的人,我都擠不進去。你要來看看他嗎?”我沉默半晌,說:“不了,既然他沒事,那我就不去了。”掛了電話,站在門口,看見中宏的人浩浩蕩蕩的下車,一窩蜂湧進醫院去了。

  第 43 章
  見他們手裏抱著大捧的鮮花,提著大籃的水果,莫名其妙,不由自主跟了進去。離的遠遠的,站在走廊口,看著他們在病房前停下,周圍已經站滿了人。他們派了一個代表敲門。有人打開門,請幾個領頭的進去了。沒過多久,就出來了,低頭跟大家說了幾句話,一夥人又重新下樓,各自散了。我坐在斜對麵的角落裏,拿了份報紙,心不在焉的看起來。
  再等了一會兒,門口的那些人也走了,雜亂的腳步聲中隱隱聽見大家議論:“唉,真是的,怎麽偏偏在這個時候出車禍?幸好沒出什麽事,不然……”一份報紙從頭翻到尾,渾不知寫了些什麽。然後看見宋令韋的父親出來,身邊還有幾個人,正低聲說話,忙低下頭,側著身子,用報紙擋住臉,不敢多看。雖然明知道這個角度,很難被人發現,還是心虛的抬不起頭。
  過了一會兒,用眼角的餘光瞄了一眼,見他父親站在樓梯口正同另一個人說話,看起來六十來歲,頭發有些灰白,腰杆筆挺,臉容堅毅,不苟言笑的樣子,雖然沒穿軍裝,一眼就看出來是個地道的軍人。聽不清說什麽,隻見他點頭,保持軍人的作風,果斷利落。他們正準備下樓,這時操曹和連心也一起出來了,我嚇一跳,忙轉過臉,背著他們。操曹的聲音傳過來:“醫生說了,沒什麽大礙。伯父,還是先回去休息吧。”一行人往下走,聽的一人問:“你怎麽不陪著令韋?”連心的聲音隱隱傳來:“他請大家先回去,說靜養兩天就好了……”
  走廊漸漸安靜下來,他那間病房顯得分外長而遠。醫生護士進去一趟又出來了,門輕輕闔上,什麽都看不見。我猶豫著,掙紮著,看著窗邊的夕陽一點一點消失,晚風吹動天藍色的簾角,抖著細碎的波浪,從這頭飄到那頭,吹的人的心也跟著軟起來。夜色漸漸上來,我趴在椅子上,感覺到脈搏的跳動,最後歎口氣,心想,既然來了——又走不了,還是去看看他吧——按理來說也是應該的。
  在門口站了許久,忽然膽怯,始終不敢敲門。我這是幹什麽?他不是沒出什麽事嗎?我根本不該來——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清醒。一個聲音突兀的傳過來:“小姐,你也是來看宋先生的嗎?為什麽不進去?”我轉頭,一個年輕的護士,手上拿著針管藥瓶,正笑嘻嘻的看著我。我輕聲說:“我怕打擾他休息,他這會兒應該睡了吧,等會再來看他。”對她笑一笑,轉身要走。
  她“哦”一聲,喊住我:“小姐,我見你在那邊坐了一下午,是等人嗎?”我怔住了,隨即點頭:“恩,不過他沒來。”心想不能再說下去了,還是趕緊離開吧。正要跟她說再見,房門打開,宋令韋穿著病號服站在門口,頭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裏麵隱隱透出紅色的血跡,看起來像重傷患,眼睛直直盯著我。我低頭沒說話。那小護士笑說:“宋先生,你醒了?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他客氣的說:“沒有,謝謝。”拉著我進去,順手帶上門。
  我跟在他後麵,搶先說:“聽操曹說,你受了點傷,於是來看看你。”他坐在床上,“恩”一聲,好一會兒說:“既然來了,為什麽不進來?”我勉強笑了下,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彼此看的通透,可是一切又都是那麽的無力,好半天才說:“既然你沒事,那就好,我該走了,你好好休息吧。”他忽然說:“我有些餓了。”我抬頭看他,有點不明白。他又說:“你幫我削個蘋果吧,我手也受傷了。”他手上確實貼了兩塊創可貼。這樣的他,我拒絕不了,拿起水果籃裏的蘋果,說:“沒有刀,洗一洗就這麽吃吧。”站起來準備去洗蘋果。
  他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刀,問我:“這個行嗎?”我點頭:“可以,不過有點小。”低頭專心致誌削蘋果,沒說話也沒看他,削的十分費力。削完再切成塊,放在玻璃杯裏,說:“要吃自己拿。”他一直看著我削蘋果,這時又說:“你再幫我倒杯水行嗎?”我走到一邊接水,問:“要涼的還是熱的?”他說稍微熱一點的。我有些為難,也沒試,遞給他杯子,說:“不知道燙不燙。”他一仰脖喝下去,皺起眉頭。我忙說:“燙了是嗎?你也不先試試溫度。”拿過來抿了一小口,說:“還行呀,就有一點燙。”加了點涼水。他看著我說:“你先試一下的話,就用不著這麽來回折騰了。”似乎在埋怨我。
  我很自然的白了他一眼,倒怪起我來了。氣氛變的柔和。他忽然柔聲說:“艾,你坐過來點。”我僵著沒動。他歎口氣,一時也沒再說話。我隻好繼續削蘋果,低頭說:“怎麽會出車禍?”他頓了頓,說:“路上有點堵,前麵那車可能有點急,忽然換道,就這麽撞上去了。”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的——還特意解釋給我聽,他既然這麽說,那我就這麽相信好了。萬一不是——我更受不了。我隻能“恩”一聲,沉默半晌,說:“那下次開車注意點,不要再出這樣的事了。”
  他說:“你在外麵等了一下午?為什麽不進來?”我否認:“沒有。”他根本不理會,歎口氣,說:“我一直等你來。”我忽然覺得傷心,搖頭,說:“那又怎麽樣呢。”他聲音低下去:“是呀,不怎麽樣,即使這樣——,也不能怎麽樣!可是,可是——不管怎麽樣,你總算是來了。”心裏驀地湧上一陣苦澀,呼出一口氣說:“天黑了,我得走了。”他抬頭看我,眼底滿是失望,愣愣的說:“你這就要走了?這麽快?”當然得走。我點頭:“恩,你好好養傷。”
  他沒有理由留住我,隻好說:“你再幫我削個蘋果——再走……”我止住腳步,眼睛忽然有點濕潤,輕輕點頭,盡量裝作平靜的說:“削了好幾個蘋果,這次換削梨吧。”棕黃色的薄皮成螺旋狀垂下來,我一口氣從頭削到尾,中間沒有斷。他扯下來,拿在手裏把玩,笑說:“削的真漂亮。”我說:“梨比蘋果好削。”正準備切開來,他突然按住我,說:“不要分開。”他再喃喃的重複了一遍:“梨不能分的。”分梨,分離,我們那裏也有這麽一個忌諱。
  我說:“沒事,分開來好吃一點。你手受傷了,不好拿。”他不說話,將削好的梨放在剛才喝水的玻璃杯上,說:“你看,圓滾滾的,多好,不要分開了。”我忽然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令韋——”他環手輕輕擁住我,眼角隱隱有淚光,悲傷從他身上流淌到我身上。靜靜地,沒有語言。
  手機的鈴聲劃破寂靜,他沒有接。我推開他站起來,他仍拉住我的手不放,囈語般的說:“我們怎樣才能在一起?”仰頭長歎一聲,無可奈何。我心一緊,喃喃的說:“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他嘶啞著喉嚨說:“艾——,我越來越後悔——,怎麽辦?”我手在哆嗦,咬緊牙關說:“不要這樣——,不然,將來你也是要後悔的——”光是宋家,連家他就挨不住,何況還有其他……;我到最後也不一定熬的住,同樣怕死了……。怎麽辦?我也不知道怎麽辦!不在一起,後悔;在一起,還是要後悔!我站著反手抱住他,悲慟的幾乎抬不起頭。
  他頭伏在我胸前,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我手指在厚厚的紗布上撫過,問:“疼不疼?”他平靜的告訴我:“這麽多人來看我,他們都異口同聲的問傷的怎麽樣,有沒有好一點。隻有你問疼不疼。”我心像被人揪了一把,疼的不能出聲。他再顯赫,再成功,亦不過隻是我愛的那個男人——不是其他人眼中的神,同樣會受傷,會後悔,會害怕,會逃避——可是,我退後一步,親了親他的臉頰,說:“我走了。”沒有看他,打開門就那麽走了。我不該來——可是已經來了,那就不該再繼續糾纏下去。我錯了一步不能再錯第二步,我也害怕,甚至後悔——嗚嗚,我不知道為什麽見到他就想流眼淚,隻好拚命忍,忍,忍。可是忍字頭上一把刀,傷的人鮮血淋漓。
  我沒有再去醫院。聽操曹說,沒兩天他就出院了,在家辦公養傷。我依舊還在加班,早出晚歸,累的倒頭就睡,忙的沒有其他多餘的心思。五月十八,蘇寧店慶,大搞促銷活動,我們底下這些銷售員又折騰的天翻地覆。公司照例派了個臨時促銷員幫忙,一女孩,胖胖的,學生模樣,對手機雖然不太懂,不過說起話來和和氣氣的,不緊不慢,看著挺舒服,我就留了下來。
  晚上閑下來,她跟我說話:“木夕姐,我以前在酒吧駐唱,有一次可把我嚇壞了。”我一聽來了興趣,問:“你還在酒吧駐唱過呢?是不是遇到騷擾了?”她擺手:“不是。有一次一個客人帶了個小姐,指著我說,人家大學生,跟你一比,氣質就不一樣。那小姐氣不過,站起來就要動手。我本來就學過一段時間的跆拳道,反應比較快,一拳先出去了。你猜怎麽著?”我說:“你把人家打趴下了?沒出人命吧?”她說:“哪呀!那小姐自己撞上來,把鼻子給撞歪了。”哈哈笑起來。我當她開玩笑,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呀。
  她見我不信,連忙說:“是真的,不騙你。我當時嚇壞了,趕緊送她去醫院,還賠了兩千銀子。”我嚇一跳:“你出那麽重的手?那人家鼻子打歪了?”她歎氣:“我根本就沒使勁,她鼻子是假的,一撞就歪了!害我白白花了兩千大洋。”我同情的看著她:“你真夠倒黴的。”又問她:“你幹嘛在酒吧駐唱,那裏麵人多亂呀!”她說:“還行,都是熟人,反正就唱歌,再說人家也不會來騷擾我。”我想我上學那會兒可從來沒進酒吧舞廳混過。真是思想老舊,跟不上時代了。
  我以為她缺錢,於是說:“那你為什麽不繼續駐唱?摩托羅拉可沒多少錢給你。”她說:“駐唱也沒多少錢,唱破喉嚨一個晚上也就幾百。就想出來鍛煉鍛煉,以後想都沒機會了。”我問為什麽,她說:“我在等簽證,所以趁早出來體驗體驗生活。”我一聽,肅然起敬,問:“那你去哪個國家?”她搖頭:“芬蘭。別提了,那破簽證,等了也有大半年了,還沒影呢。我見摩托羅拉招臨時促銷員,就跑來了。覺得賣手機也挺有意思。”我笑說:“恩,不錯,要出國念書了,值得表揚。”
  她說:“現在這年頭,出國還不是隨隨便便的事麽!有什麽困難的。啊!對了,就簽證困難!”跟著罵了句國罵。我說:“哪呀,你想想,你從南方搬到北方,都有許多的不適應,何況是出國,語言不通,舉目無親,多苦呀。”她說:“還行啦,現在科技這麽發達,比起以前,好辦多了。再說了,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認識一些新朋友也是好的。總要出去了才知道世界有多大。”
  我點頭:“不錯不錯!”還是年輕人有誌氣,看著他們都覺得自己老了。她轉述一些國外朋友的故事,我聽的津津有味,說:“其實以前我也挺想出國念書的,拚命考雅思,後來——”後來當然是不再想了。她手舞足蹈的說:“想去就去唄,多簡單的事呀。覺得不好就回來,也就十幾二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說的我都有些心動,真是年輕人呀,熱血沸騰,敢說敢做!
  我說:“我年紀大了,跟你不一樣,不是說走就能走的。”她取笑我:“幹嘛呀你,倚小賣老!你又不拖家帶口!”我笑說:“哪呢,年紀一大,牽絆的事就多了。你聽過安土重遷這個詞沒?為什麽呢?總有所戀的人和事,所以才戀戀不舍呀!”拍著她的肩膀笑說:“李琳,以後你有空就來幫我忙好了。”和年輕人在一起,沾帶沾帶他們身上的朝氣也是好的。
  李琳還真不跟我客套,拉著我去酒吧聽她唱歌,我說:“算了吧,我可是好久不去那種地方了。我現在不喝酒了,去了也沒什麽意思。”她不滿的說:“我可是好不容易替你要到票了,那麽有名的酒吧,不喝酒,喝果汁呀,酒水還免費,多難得呀。去吧去吧。等將來我出國了,你想聽也聽不到了。”我隻好跟著她去了,她領著我進去,嘿嘿笑說:“我舅舅就是這裏的調酒師,我靠他的麵子進來的。”地方挺大,人也很多。她衝我揮揮手,溜到後台準備去了。
  我在角落裏隨便找了個座位,看了兩眼,亂七八糟,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她一個女孩子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啊!不過有熟人照應,那自然又不一樣。等了半天,總算等到她出場了,模仿“不得不愛”裏那個女歌手極細極細的女高音,像遊絲一樣鑽進耳朵裏,我總擔心她唱不下去,冒了一聲汗——她確實有真材實料,也難怪能在這種地方駐唱。忽然看到遠處騷動起來,像是有人砸杯子。聽到有人大聲叫嚷:“你們這什麽破酒吧?大爺來花錢就這服務態度!你看我廢不廢了你!”當下就把桌子給掀翻了。引得周圍一片哄亂。
  我聽著聲音耳熟,走近一看,原來竟是阿平。還聽的旁邊的人勸他:“阿平,消消氣,別把氣撒在不相幹的人身上。人家一小孩,端茶遞水,也挺可憐的,一時失手,讓他走吧。”阿平還忿忿的罵,把那端酒的小孩嚇的臉白唇青,估計還是學生,出來打工的。我想他今天是喝高了,跟一小孩過不去,叫:“阿平,發生什麽事了?”他見我,愣了下,說:“木姐,你怎麽在這?”我走過去,說:“你看你把人家給嚇的。給木姐一個麵子,坐下來好好喝酒。”
  他點頭,臉色還是很難看。我注意到他嘴角開裂,臉上青青紫紫,問:“你跟人打架了?身上淨是傷。”一提起這個,他滿身的火氣,吼道:“陳哥他媽的真不是人!暗地裏捅我們一刀,我們這次栽了個大跟鬥!傷了好幾個兄弟!”說著紅了眼睛,氣的渾身顫抖。他估計憋了許久,忍不住逮著人就開火。我大吃一驚,抬頭見他們幾個身上臉上或多或少都掛了彩,忙問:“周處呢?有沒有出事?”阿平看了我兩眼,沒說話。
  我急道:“周處呢?有沒有出事?”阿平低頭說:“木姐,我喝多了,一時忘形,胡說八道,你忘了吧。”我疾言厲色的說:“阿平!”他沮喪的垂著頭,小聲說:“周哥一直不希望你知道這些事,剛才我氣昏了頭,一時忘了。周哥萬一知道是我告訴你的,肯定饒不了我。”我冷靜下來,周處一定是吩咐過了,於是說:“我知道了。”看著他們幾個人說:“阿平今天晚上什麽都沒說,你們也什麽都沒聽見看見。”他們連連點頭。表示知道。
  我不想再為難阿平,問清楚周處最近住哪。走出來,打電話跟李琳說我不舒服,先回去了。然後打車來到附近,開始給他打電話:“周處,你在哪?”他說:“夕?怎麽了?”我說:“我在公司被老員工欺負了,心情很不好。”他笑了一下,說:“那我陪你說說話。”我說:“你現在在哪?還是以前帶我到的那個地方?”他說是,問我在哪。我說:“我跟朋友來這邊的KTV玩,覺得唱歌一點意思都沒有,更加鬱悶。就想到你,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沉吟著沒說話。我立即說:“是不是不方便?沒事,我說著玩的。”卻裝作失望的語氣。他說:“不是不方便——”我故意帶哭腔說:“周處,我想你——”他連聲說:“夕,你怎麽了?沒事,我派人去接你。”我說:“我就在你門口。”話剛說完,就看見大門自動打開了。前麵有人衝出來領我進去。
  剛進屋,就看見他披著睡衣下樓。我衝上去,抱住他不肯說話。他摸著我的頭哄著說:“好了好了,別不高興了。我們進去說話。”我聞到他身上傳來的藥酒味,一陣心酸。他受了傷,不想讓我見到,所以一開始才不讓我來。我盡量不挨著他,怕碰到他的傷處。
  我故意使勁嗅了嗅,說:“周處,你身上怎麽有藥酒味?”他說:“不小心打破了,撒了出來,可能沾到身上了。”我在房間裏轉了個圈,說:“周處,你騙我。就你身上有藥酒味。”他知道糊弄不了我,忙顧左右而言他,拉著我說:“好了好了,究竟為什麽不高興了?我替你出氣好不好?”我看著他,說:“你又受傷了是不是?”他隻好說:“一點小傷,揉一揉就沒事了。”
  我想了下,說:“那我給你揉一揉。”他點頭說好。我笑說:“我要脫你衣服哦。”他來不及阻止,我已經摸到他腰間的繃帶。忙掀開衣服,因為剛才的走動,血都滲出來了,他還能麵不改色的任由我又摟又抱。他已經很久沒受過傷了,這次居然傷的這麽重——我不敢抬頭,怕他看見我突然掉下的眼淚。

  第 44 章
  我背對著他,裝作熱,要脫薄外套,低頭一個一個解扣子,怎麽都不敢抬頭。他手從後麵橫過我,拉著我說:“坐下吧。”一直沒放。豆大的眼淚實在忍不住,滴在他手背上。感覺到他很久沒動作。我嗚咽著說:“周處,我害怕!”他擁過我,低聲說:“乖,沒事,不哭。”我靠著他,說:“我擔心你。”他笑著哄我:“沒事,就一點小傷,看你急的。”那是一點小傷麽?他如今什麽身份!
  我悶了半天,終於問:“周處,你是不是遇到麻煩了。”他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恩,就一點,已經處理好了。別再想了,已經過去了。”我掀開他衣服下擺,一片鮮紅,觸目驚心,紅著眼睛說:“傷口又流血了,你趕快躺下。要不要請醫生過來?”他依言半躺在床上,搖頭:“不用,很快就會好的。”我將他的上衣往上褪,光滑結實的肌肉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傷疤,有些深有些淺,有些已經看不大出來,還有幾條剛添上去的。他按住我的手,笑說:“醜,不看。”
  我搖頭,滿心的疼痛,以前也見過他身上的傷疤,可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痛且害怕。看著他滿身的傷痕,說:“不醜,我也有。”他目光在我胸前停頓了一下,轉開頭去,說:“夕,都是我害了你。你如果不跟著我,現在一定好很多很多——”我本來隻不過想強調他那些傷疤在我眼裏一點都不醜,可是沒想到惹起他的負疚感,忙說:“你瞎說什麽呢!我現在就很好。一膳食,一瓢飲,住陋巷,人不知其樂也。”掉了兩句書袋,衝他笑。
  他也跟著笑,招手讓我坐過去,我乖乖靠近他。他拉著我的手說:“工作好不好?開不開心。”我故意歎口氣,搖頭說:“唉,就那樣,不招人妒是庸才。”他笑說:“看起來做的不錯。”我想氣氛活躍一點,滔滔不絕的告訴他:“周處,我跟你說哦,我要升職了!我們經理見我是棟梁之材,破格提拔我為整個朝陽區的督導,下個月就走馬上任。經理笑說,公司裏還沒有人升的像我這樣快的,才來三個月就是督導,人家有些人做足三年才往上升。讓我繼續努力,將來一定大有作為。你說我厲不厲害?”
  他笑著稱讚:“真棒。”我被他說的有些不好意思,又說:“其實也是運氣好。我們經理已經把我看成他的人了,以後自然得為他做牛做馬。我跟你說,我們公司內部鬥爭可厲害了。我們經理是整個北京地區老總的嫡係親屬,是老總的心腹,憑著這層關係,將有些人給擠下去了,所以很多部門經理十分不滿,有一個還辭職了,帶了幾個手下走。一時大亂,所以我才有機會升上去。”他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這也沒什麽不好。”
  “可是我還是有些不安,怕職位和能力不符。朝陽是公司的銷售重心,這麽大一個擔子壓下來,我不知道接不接的好。”我本來就在為這個擔心。他鼓勵我:“我相信夕的能力,一定做的好。”我笑:“我也這麽覺得。”吼了一聲:“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人家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一定要好好將火種給點起來。”注意到他閉上眼睛,忙說:“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先睡一覺?”他搖頭:“我不累,你再陪我說說話。”我笑說:“那你可不許嫌我煩。”他睜開眼,柔聲說:“我喜歡聽你說話。”我笑,搖著他的手說:“周處,等我做到經理了,有錢了,就請你去北京最貴的飯店吃飯好不好?”他看著我笑,點頭說好。
  我拍手笑說:“就這麽說定了!”他說:“困不困?想不想睡覺。”我說:“有點,可是一個人睡,有點害怕。”看著他說:“我就在沙發上睡好不好?這麽大,放下來的話,可以睡兩個我了。”他傷後流血,極易發炎感染,我擔心他半夜發燒,而他向來是一聲不吭的。他想了下,說:“你把被子抱上來,到床上來睡。”我躊躇了下,不是害羞。以前喝醉了,抱著他不肯放,吵著要爸爸媽媽,他隻好哄了我一夜,事後說我睡著了也沒個安寧。
  我為難的說:“周處,你知道我睡相不好。”我怕動來動去碰到他傷口。他說:“這床很大,你睡那邊。”說完再次閉上眼睛,傷的那麽重,一定很累很疲倦。我搖頭:“不,我還是睡沙發好了,我怕把你踢下去。”站起來,說:“睡覺了,我關燈了。”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朦朦朧朧覺得像被人抱起來,立馬醒過來。他似乎想將我抱到床上去睡,可是腳步有些不穩,還聽見他悶哼了一聲,顯然是扯到傷口。我更加不敢亂動,等他好不容易將我放到床上,才裝作驚醒過來,揉著眼坐起來。
  他開燈,歎了口氣,說:“還是睡床上舒服一點,沒想到吵醒你了。”我皺眉,說:“你又逞強!”他說:“沒事,這點小傷不算什麽。”我見他臉色有些紅,伸手一摸,額頭滾燙,忙說:“你發燒了!”他還是說沒事。我十分不滿,歎口氣,出去找感冒藥,順帶問人要了兩粒安定。端水給他,說:“趕快吃了!”他笑一笑,倒在手心裏,全部吃了。
  我沒再堅持,在他身旁躺下,見他又是傷又是病的,幾乎奄奄一息,還裝個沒事人一樣,一陣心痛,蔓延至四肢百骸,頭一次說:“周處,你總不能一直在這條道上混下去……”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實在害怕,才會說這樣的話。他沒說話。我顫抖著說:“我擔心你出事,我——”他拍著我的肩說:“別擔心。”我極力壓抑啜泣聲。他好半天才說:“底下那麽多兄弟,總得安排好。”做到他這個地步,想抽身退步,談何容易,一大幫的人跟著他……可是他這麽說,顯然也有了其他打算。他這次遭受的打擊一定不小。
  沒過多久,就聽見均勻的呼吸聲,看來藥效發揮作用了。他從來不肯服用這些東西,因為隨時隨地要保持警惕。可是對我卻是全身心的信賴,毫無防備之心,一大把的藥看也不看,就那麽吃下去。我再也睡不著,拉開窗簾,又是茫茫的黑夜,陰沉鬼魅的朝我撲過來,一口將我吞噬。幾點暗淡的燈火,疏疏離離,襯的越發無力。天空低矮灰暗,星月無光。我忽然想起小時候,那時候的夏夜,繁星滿天,是撒在碧玉盤裏的珍珠。可是現在,是一去不複返了,所有的一切!
  我用涼水替他敷額頭,坐在床頭,寂靜的夜裏,不由得想起許多以前的事來。過去的那些人和事,好的,已經不在了;不好的,還是一樣傷心,真是不能多想。我想我也應該服一粒安定,可是擔心起不來,明天一大早還要上班。窗外一點點亮起來,白色的天光透進來,我才驚覺又是新的一天。他身上的熱度退了許多,臉色也恢複正常,看來差不多是好了。我隨便梳洗一下,整了整衣服出來。
  經理派我去王府井的專賣店查看業務,順帶認識實習,看來是想好好栽培我。地方寬敞,裝修豪華,沙發一溜展開來,真是舒服,可是要求也非常嚴格。看了他們的報價和月銷售,賣的大多是最新款的高檔機,走的是高消費路線,和我們底下的專櫃很不一樣。了解專賣店裏一些基本情況,整了整資料,觀察他們辦事方式,然後就沒什麽事,人家也嫌我在一旁礙手礙腳,難免不方便,我識相的出來。半下午的,時間還早,順道去街上逛了逛。工作了以後,整天忙碌碌的,難得有機會來這種地方溜達。
  以前的王府井鼎鼎有名,都是高消費人群。現在雜了點,有許多的小店子,玉器陶瓷古玩什麽,很有民族特色,物既不美價又不廉,一般的老百姓大多不上這來買東西,不劃算。不過經常可以碰見一些明星偶像什麽的,是個旅遊觀光的好地方,都成景點了。道路寬敞,幹淨整齊,非節假日,人也不多,悠閑自在。我在休息區找了個座位,要了個大椰汁,慢慢喝,反正不急。
  旁邊有裝扮鮮豔的人力車,招攬外國朋友去遊北京的胡同。我覺得新鮮,上前問了一句:“都有哪些胡同?”那蹬車的師傅屈著手指頭說:“多著呢,大街小巷,長的,短的,寬的,窄的,直的,斜的……,各種各樣的胡同,想去哪就去哪,包你看個頭。姑娘,要不要去看看。”我笑著搖頭,敢情他把我當成來北京旅遊的了,一個勁的忽悠。聽見旁邊有人用生硬的漢語興奮的指著花枝招展的車子說:“Adila,你看,這個——”接著是一連串快速的英文。
  我轉頭一看,一個長的很漂亮的外國女孩,垂直的金發,碧藍的眼睛,戴著大大的草編帽,十分俏皮可愛,旁邊跟著的人竟然是連心,不由得愣住了。她見了我,也露出吃驚的神色,笑說:“林艾,是你!真是巧。”我走上前打招呼:“你好,陪朋友來玩?”她點頭:“是呀,一個外國朋友,帶她出來轉轉。順便買點東西。”我見那女孩身邊還跟著一個人,高頭大馬,看起來像是保鏢,可見身份不一般,估計是大使館裏的國際友人。
  我見她盯著車子,十分感興趣,笑說:“她想坐這個車?”連心也笑,“不,她覺得車子上的幔布很有意思,誇垂下來的黃色穗子很漂亮。”有人走過來問她:“連小姐,這些東西,您要不要再看看?”一大堆的東西,大多是衣服,還有一些特產。她說:“不用了,擱車裏吧,謝謝。”我笑:“你一下子買這麽多東西?”她說:“哪呀,其實我不怎麽喜歡購物。可是要回英國了,總要買一些帶回去送朋友。”我愕然:“你要回英國?不留下來嗎?”
  她笑:“我學業還沒完成呢,當然要回去繼續念書,隻不過先回來一趟。”我知道,她是專門回來訂婚的,可是——我遲疑了一下,說:“你就這麽走了?”那她的訂婚呢?她點頭,笑說:“學的雖然是文學,可是也有一些論文需要努力應付,快考試了,要回去好好準備。”絕口不提訂婚的事,仿佛隻是回來渡個假。我說:“快到端午節了,過完節再走嗎?”她說:“不,這兩天就走。”我說:“那有點可惜。”她點頭:“是呀,很久沒過過節了。”又笑說:“所以提前吃了粽子。不過過年是一定回來的。”我說:“那提前祝你一路順風。我還有點事,先走了。”她讓司機送我,我連忙說不用。她還是那麽的客氣有禮。
  操曹現在不敢隨便找上門,隻好時不時打電話來騷擾,說:“大過節的,既然不上班,不如出來玩吧。看電影吃飯?也放鬆放鬆。”我沒好氣的說:“你看誰過節?大家都在上班。你一個星期到底多少課時?你實驗室難道要倒了嗎?怎麽這麽清閑呢!”他嘿嘿一笑,說:“我忙的時候你還沒看見呢。時間就像海綿裏的水,隻要想擠總是有的。你在家吧?我去接你。”我連忙說:“你忙你的去吧,我還有事呢。”他問有什麽事。我理直氣壯的說:“逛街不行呀!”當真掛電話下樓,準備去超市大采購,節日正打折做活動呢。
  一路上見許多小攤子都賣粽子,想一想,真是好多年沒吃了。一直都不怎麽喜歡吃粽子,就像中秋節不喜歡吃月餅一樣,黏黏的覺得不好吃,有時候還不消化。後來一個人,幹脆連端午節也不過了,哪裏想的到吃粽子。停在小攤前問老板:“這粽子都什麽餡的?”老板回答:“有豆沙的,有蜜棗的。”我說:“怎麽都是甜的,有鹹的嗎?”老板說:“沒有,粽子哪有鹹的呀,這邊的都是甜的。”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買。本來就不喜歡吃,還是甜的,更不習慣,家裏的粽子一般都是肉粽,鹹鹹的還比較有味道。
  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老板,我要。”我抬頭,竟然是宋令韋,心情複雜,沒說話。老板問他要什麽餡的,要幾個。他想了下,說:“豆沙和蜜棗各要一個。”拿了遞給我,問:“你想吃哪個?”我搖頭:“我不是很喜歡吃粽子。”轉頭搜尋了一遍,問:“你怎麽在這?你車子呢?”他說:“管它呢。過節請你吃粽子,你不吃?”我知道他是特意來找我的,歎口氣,接過來,說:“你傷好了?你應該在家多休息。”而不是來找我,不明不白。他剝粽葉,過了好一會兒,說:“我看到電視上吃粽子,才知道今天是端午節。隻是想來看看你。”一個人過節,真不是滋味,我很清楚。
  沉默著,轉身就往回走,他跟上來,一時都沒有說話。我咬了一口,是蜜棗的,軟軟糯糯,沒什麽味道,並不覺得甜。我食不知味,慢慢說:“我前幾天碰到連心了,她說她要回英國。什麽時候走的?你有沒有去送她?”他頓住腳步,看著我說:“艾,我這次來找你,是做了決定——請給我時間,我一定會處理好這件事,連心,連心她——”我打斷他:“連心很好。”是的,連心很好,趁我還有理智的時候,趁他還沒有痛下決心,就這麽算了吧。
  他說:“不,艾,不要這樣。我們都會後悔——”我搖頭:“令韋,我不想這樣。”我明白,他想讓我等。時間,看似有無數,可是人人都耗不起。我不想這樣耗下去。他拉住轉身欲離去的我,我竟然無法掙開,悲哀的渾身無力。他不知道,我每一次狠心拒絕,每一次轉身離開,都需要多大的力氣。他能不能不要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驗我?我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的足夠久了。
  電話適時響起來,我一見是操曹,像獲得解救,忙大聲說:“你還請不請我吃飯了?”他忙問我想去哪吃。我說:“你快來,在等你呢。”他還在問我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大概很奇怪我態度突然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我冷著臉說:“你不來的話就不用來了。”掛斷電話,對宋令韋說:“我和朋友約好了去吃飯,先走了。”他冷冷的問:“和誰?”我隻不過找借口離開,斟酌著說:“朋友,早就約好了去吃飯。”他冷“哼”一聲,說:“操曹?”逼近我,冷聲說:“你要和操曹去吃飯?”他有什麽立場這樣咄咄逼人?我覺得不快,推開他就往前走。
  他竟然抓住我不放,手臂如銅牆鐵壁,臉色陰沉的看著我。他發起火來,我自然強不過他。看著他,明明知道不可能,還做這些無用的事情,欲舍不舍,欲離難去,一陣心酸,命壓人頭不奈何!低聲說:“上次你受傷,我去看你,見到宋委員,連首長,還有連心,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他們都去看你,一臉擔憂……,哦,對了,上次碰到連心,她還說一定回來過年。”不需要再說下去,他臉色漸漸蒼白。至於連心為什麽會回來過年,是結婚嗎?我根本不想知道!一根一根扳開他的手指,轉頭而去。
  剛走到樓下,操曹就從上麵衝下來。我驚訝的說:“你這麽快就到了?”他說:“你剛才怎麽不在?”我還是覺得神奇,說:“你飛過來的?——不跟你說了我要出去嘛。”他說:“剛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在樓下。你想去哪吃飯?”我說:“我現在又不想去吃了。”他跳起來:“續艾!你這個女人怎麽這樣反複無常!耍我也不是這樣耍的!”我忙說:“你先別生氣,聽我說完行不行?你帶我出去吃飯,我從來就沒吃飽過,那些西餐看了就頭痛,每次回來還得煮方便麵吃。”
  他怔住了,好半天才說:“我一直以為你喜歡吃西餐。記得以前你說過喜歡吃牛排。”我反問:“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哪有那麽小資。他說:“很早以前,念大學的時候——”我忙打斷他:“那都什麽時候的事了?那是瞎說的,瞎說的好不好!”我想我以前一定也說過喜歡航空母艦,他怎麽不給弄一艘來?他道歉:“對不起,怪不得每次請你吃飯就像上刑場一樣。”那當然也是其中一小部分原因。他說:“那這次你自己挑怎麽樣?”
  我說:“我剛才出去,一時嘴饞,吃了兩個粽子,吃飽了……”不敢抬頭,生怕看到他失望的表情。他歎口氣,說:“要不去看電影?正好消化消化。”我笑嘻嘻的說:“你怎麽不是就是吃飯就是看電影呀,無不無聊呀。還是各自回家看電視吧,啊!”他居然點頭:“確實無聊,我自己都覺得沒意思。”過了一會兒,看著我,眼睛發亮,說:“續艾,要不,我帶你去我的實驗室看看?”我一聽,心癢難耐,興奮的問:“我能去?”他笑說:“當然能,就一般的實驗室,沒什麽危險藥品,學生都隨進隨出。”我推著他連聲說:“走吧走吧。”
  一進化工樓,就聞到濃重的藥品味,笑說:“以前總覺得這種味道難聞,現在卻覺得很親切。”見地上撒滿了硫磺,指著問:“怎麽了?”他邊開門邊說:“前幾天一個學生做實驗,將貝克曼溫度計砸了,水銀撒的到處都是,所以撒硫磺。地上估計是沒掃幹淨的。”我一聽做實驗,手都癢起來,說:“你這裏藥品,儀器,裝置都有,不如我們做實驗吧,做完了就去吃飯。”
  翻他的講義,說:“就做冬青油的合成好不好?有沒有藥品?”這個實驗操作簡單,反應時間也不長,我隻不過做著玩。他看了下,說:“藥品是有,不過要減壓蒸餾,還得到隔壁的實驗室去,那裏有現成的裝置。”我說沒關係,穿上他的實驗服,長了一大截,隻好卷起來。我拿架子上的藥品,他連忙說:“小心點,那是濃硫酸。”我說:“我知道,不是要量8毫升的濃硫酸嘛!”對準量筒往下倒,看準刻度線,拿起來有些得意的說:“你看,不多不少,正好8毫升,我手感還是這麽好。”他看著我笑。我說:“你笑什麽!趕緊去搭裝置,做完了好去吃飯!有你這麽做人搭檔的嗎?什麽事都不做!
  加熱回流,反應完了,我說:“這產品是不是還得洗滌再蒸餾?都是粗酯。”他點頭,從櫃子裏拿出分液漏鬥,洗滌幹燥。我說:“這麽簡單的實驗,你會不會覺得很無聊?”他笑:“不會,覺得很有意思,像回到以前做實驗的時候。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和你一組做滴定實驗嗎?實驗結果不好,你很生氣,罵我心不在焉。”我說:“那時候我做實驗很認真很嚴格的,一定是你出錯了,才不高興。”他笑:“我當時就是心不在焉。”我罵:“你還有臉說!”
  得到粗產品,然後拿到隔壁去減壓蒸餾。我抬頭,“哎呀”一聲叫出來,“你看,天都黑了!”他說:“要不,先去吃飯?”我搖頭:“減壓蒸餾很快的。得到的產品要讓我拿回去做紀念哦。”他真的去找小玻璃儀器準備讓我帶走。我看著燒瓶裏的蒸汽“撲撲撲”的往上冒,順著冷凝管滴在錐形瓶裏,一滴又一滴,感覺像吃了興奮劑一樣,神經亢奮,心潮澎湃,那是久違的感動。
  我說:“操曹,我真想一直做實驗,不吃不喝也沒關係。”他忽然道歉:“續艾,我當初真不該扔給你那張紙條。”他又舊事重提。我大手一揮:“說這些老掉牙的幹嘛!你給我盯著溫度計,要117度的餾分,可別忘了。”在這種地方,再讓我想起當年那件事,隻有更加黯然,可是還能怎麽樣呢。我忽然說:“當時你寫了什麽?我一直都不知道。”
  他問:“你還記得當年那道題目嗎?就求溫度的。”我當然記得,死也不會忘記。點頭,說:“我算來算去總差十來度,用盡各種辦法都求不到結果。”他說:“答案其實很簡單,你先得從室溫加熱體溫,然後開始做。答案很快就出來了。”我恍然大悟,說:“你是說用手加熱到37度就可以了?”細細想了一遍,果然如此!他頓了頓說:“就是因為太簡單,你當時又那麽苦惱,才忍不住想提醒你,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我默然,隨即覺得淒涼,隻轉了這麽一個小小的彎,卻釀成大錯,讓他和我抱撼終身。命運真是無常!
  我怔了半天,才想起來還在減壓蒸餾,手忙腳亂的說:“光顧著跟你說話,溫度到了沒?”眯著眼湊上去看溫度計,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說:“不會是哪裏漏了吧。”他問:“哪裏?”走過來看。然後聽到“砰”的一聲,加熱的燒瓶爆炸開來,眼睛刺痛,隨即一片黑暗。

  第 45 章
  我當場暈過去。第一次醒過來,什麽都看不見,伸手摸到一層又一層的紗布,才想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心想,糟糕,一定是瞎了。莫名的十分鎮定,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當時還想,不會就這麽死了吧?聽的操曹說:“續艾,你醒了?”聲音非常驚恐惶急,拉著我的手一個勁的說:“別怕,別怕……”聲音顫抖,指尖冰涼,感覺到他一直在哆嗦。他讓我別怕,自己比我更害怕。
  房間裏似乎有許多人,聽見推車的聲音,有人將我抱起。我十分緊張,不知道要去哪,隻能喊:“操曹——”他撲在我身上,喃喃說:“沒事的,沒事的,我們馬上去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別擔心,一定會沒事的,我們現在就去!”聽見有人說:“操先生,已經和同仁醫院那邊聯係好了,車子在外邊等著。”看來是要轉院。有人捋起我的袖子,操曹按住我的手,壓低聲音說:“先打一針,什麽都別想。”冰涼的針頭刺進皮膚,微痛,有些脹的難受,我乖乖的沒有動。被人抬上車,什麽都分辨不清,操曹一直陪在身邊,拉著我的手不斷的安慰,可是翻來覆去就那麽幾句,語無倫次,心神不寧,不知道內疚擔心成什麽樣子。我竭盡全力說出一句話:“我很好,沒事——”意識重新陷入昏迷。
  迷糊中,覺得渾身燥熱,眼睛又痛又癢,整個人難受的像要開裂。一直醒不過來,像被無形的力量拖著,精神渙散。靈魂似乎在空無一人的黑暗中踽踽獨行,茫茫然無邊無際,一層又一層的黑不斷在眼前壓下來,怎麽都找不到出路。我還在想,是不是要死了?難道這樣就死了?好不容易活下來了,莫名其妙的死了,想想都無趣,真沒意思。可是轉念一想,活著好像也沒什麽意思。可是這不死不活的又到底算怎麽一回事呢!
  睡夢中仿佛有許多人來過,亂哄哄的,覺得吵。可是我發不出聲抗議,腦中總是浮現一場又一場殘缺的片段,支離破碎,也記不清到底是什麽,黑魅魅,影沉沉的,感覺不舒服,如影隨形的跟著。反正睡的極不安穩,覺得很痛苦。不知道過了多久,總算睜開眼,還是漆黑一片,不知道此刻是白天還是黑夜。
  我掙紮著想要爬起來,一點一點往上挪,不敢亂動。伸手往旁邊摸了一下,空蕩蕩的,完全不熟悉,有些害怕,於是又躺下來,對著空氣喊:“有人嗎?”仿佛聽到細微的聲音,等了一等,沒人回答。我歎口氣,心想大概是半夜淩晨,大家都休息去了。眼睛什麽都看不見,房間裏靜如鬼魅,半點睡意也無。我咽了咽口水,開始數數,“1,2,3,4……”還沒數到一百,就亂了套,再重頭開始數,隻數到七十九又亂了,我覺得這種機械重複,簡單至極的事情對我來說太有難度,於是歎口氣,放棄了。伸出雙手,朝空中胡亂揮舞了一陣,隨即又頹然的垂下來。我不安分的扭來扭去,歎氣說:“無聊!”
  覺得靜的實在可怕,想要打破這種死水般的沉寂,我開始背白居易的“長恨歌”,有點聲音總是好的。在海南養傷的晚上,一個人寂寞無聊,也是拿著本古詩胡亂的念,本是催眠的意思。沒想到念的多了,慢慢的居然能背下來不少。“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背到“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就卡住了。自言自語:“下麵是什麽?哎呀,忘了!”皺著眉頭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來“漁陽鼙鼓動起來,驚破霓賞羽衣曲”,於是又磕磕絆絆的繼續往下背,中間也不知道漏了多少,反正不管,這種頗費腦力的活兒一時讓我忘了眼前的黑暗。我跟自己較起勁來,絞盡腦汁,越背越起勁,頗有勢不罷休的架勢。
  待到“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後麵就順了很多。我握緊拳頭,吼道:“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總算是一氣嗬成,出了一身的汗。似乎聽到一聲輕微的歎息,我立即警覺的問:“誰?”半天都沒動靜。我想一定是自己聽差了,疑神疑鬼。瘋言瘋語了這麽久,覺得口渴。我撐起身體,手往旁邊的桌子探去,嚐試著找杯子。喃喃出聲:“應該有杯子吧?”不知道為什麽,眼睛一旦看不見了,特別喜歡自己跟自己說話。我想我不是不害怕,可是害怕有什麽用呢。所以隻好自己寬慰自己。
  手指像碰觸到什麽,我正要往裏探,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小心!”我驚的差點跳起來,失聲問:“誰?”他走過來,將一杯水放到我手心裏,好半天才說:“是我。”我這才聽出他的聲音,拍著胸口說:“宋令韋,嚇死我了,剛才你為什麽不出聲?”他沒回答,隻說:“那個是藥瓶,別亂動。水在這裏。”我摸索著喝了一口,是溫的,然後問:“你怎麽會在這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他許久沒說話,走過來擁住我,不斷吻我頭發,說:“放心,眼睛一定會沒事的!”語氣是如此的肯定。我不做聲,他又不是醫生!他問:“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我搖頭,忽然想起來,連忙問:“操曹呢,有沒有受傷?”他說:“還好,受了點輕傷,沒什麽大礙。”我放下心來,覺得眼睛有點痛,不由得用手摸了摸紗布。他按住我的手,柔聲說:“乖,別扯,不能亂動。”我“哦”一聲,窩在他懷裏,探手摸他的臉,他任由我作亂。
  我說:“你來多久了?是不是很累?”摸到他下巴上滿是胡渣,紮的手心疼,他一定在我床邊不眠不休,我覺得無邊無際的黑暗裏隻感覺的到他的心跳聲,尚有一點念想。他沒回答,隻告訴我:“鄭醫生是全北京最有名的眼科專家,這裏有最好最先進的醫療設備。”我點頭,“恩,我知道了,一定會好好配合。”他親了親我撫在他唇上的手指,低聲說:“明天還有一個小手術,很快就好,不要害怕。”心裏咯噔了一下,不過沒出聲。他仿佛感覺到我的緊張害怕,輕輕吻我幹燥的唇,隻在嘴角流連,並沒有深入。我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抬頭問他:“會不會有事?”他堅定的說:“不會,醫生說了不會有事,我保證。”
  我抱著他,歎口氣,說:“令韋,我剛剛做了個夢。”他配合的問:“夢見什麽?”我說:“夢見小時侯,還有很多人,我爸,我媽,林彬,竟然還有我從未見過麵的大姐。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還有一個姐姐,不過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我隻見過她的照片。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夢見她,雖然從沒見過麵,但是我就知道她是我大姐。她衝我笑,招手喊我下來吃糖。我樂顛顛的往下跑,竟然不知道腳下就是樓梯,一腳踩下去,從上麵滾下來……”他打斷我:“不要多想!”我沉默了會,隨即點頭:“好,我不胡思亂想。”在夢裏我以為自己死了,一家終於團圓了,這樣想的話——其實也挺好。
  他抱住我躺下來,說:“天快亮了,再睡一會。”他的呼吸吹到臉上,安撫了緊張害怕的神經。我終於說出來:“令韋,萬一我真瞎了——”他噓一聲,將我的頭枕在他手臂上,說:“別說話,好好睡一覺!”語氣不容抗拒。我歎口氣,乖乖躺好。走一步,算一步,總有辦法的吧,情況再惡劣,總有解決的辦法。我不怕死,可是瞎——從來都沒有想過,沒有思想準備,我覺得最壞也不過如此了。
  第二天醒來,覺得著了火般熱,呼吸都是燙的,手腳酸軟,虛弱的似乎一動都動不了。朦朦朧朧的覺得房間裏有人,一掙紮,立即聽見操曹喊:“續艾!你醒了!”柔軟的聲音傳來:“操曹,你也受傷了,別亂動,先坐下說話。”是他母親。操老教授的聲音傳來:“可憐的孩子,你受苦了!”我問:“操曹,你哪裏受傷了?有沒有事?”他說:“沒事,就手受了點傷,養兩天就好了。你覺得怎麽樣,眼睛——眼睛痛不痛?我去請醫生過來——”聲音越來越暗啞低沉,幾近哽咽無力。我搖頭:“不痛,一點都不痛。”不想大家因我而內疚,轉移注意力,說:“操曹,我喉嚨有些難受,想喝水……”
  一杯水立即放在我手上,柔聲說:“餓不餓?想吃點什麽?”我喊:“伯母。”她應了一聲,說:“我熬了點粥,想不想喝一點?趁熱喝比較好喝。”我點頭,“謝謝伯母。”她說:“以後不要這麽客氣。”居然要親手喂我。我連忙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摸索著端在手裏,隻喝了一口就沒有胃口,可是還是強撐著多喝了幾口。操老教授高聲說:“小艾,別擔心,一定會沒事的!操曹這小子淨會惹事,我饒不了他。你隻管放心養病,什麽都別想。”我輕輕點頭,明白大家的好意,可是,其實很想知道醫生到底是怎麽說的,眼睛真的沒事嗎?
  我說:“伯父,伯母,你們一定很忙,還來看我——”吳主席說:“你看你,這說的什麽話,應該的,都是操曹惹下的禍,真對不起你。”我連忙搖頭:“伯母,快別這樣想,都是我自己不好。”她頓了頓,握住我的手說:“放心,會好起來的。”我點頭,她“咦”了一聲,說:“手好像有點燙,不會是發燒了吧。”我覺得頭昏沉沉的,胸腔裏火燒火燎,剛才一直憑著一股意誌強撐著,搖著頭沒說話。她伸手在我臉上,頸上摸了摸,果斷的說:“立即請醫生來一趟。”
  醫生查看了一遍,擔憂的說:“高燒,隻怕會轉成肺炎。”我暈乎乎的想,怎麽又成肺炎了?這下真是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夜雨,我怎麽就這麽倒黴呢!接下來的事又不大清楚了,一直迷迷糊糊的,整個人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隻是醒不過來。半夢半醒,兜兜轉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來來回回。
  感覺到陽光照在身上,覺得熱,身上黏膩膩的,應該是正午。似乎有人在替我包紮上藥,眼睛一片冰涼,將醒未醒之際,聽到有人說話:“木小姐眼睛裏的碎玻璃片已經取出來了,幸虧當時操先生衝上去擋住了,不然後果更嚴重。饒是這樣,情況還是很不理想。右眼還好,隻劃傷了,都是些玻璃屑,沒傷到要害,精心調養個一年半載應該可以恢複;左眼眼角膜損傷嚴重,照目前情況看來,恐怕還得再動手術。再說木小姐身體狀況不穩定,燒才剛退,可能引發其他什麽問題,還是再觀察觀察。”聽到操老教授的聲音:“再動手術的話,眼睛能不能完全恢複?”醫生沉吟半天,說:“操教授,這個您也知道,能不瞎已經是萬幸了。”
  我一驚,忍不住出聲:“醫生,我還能看的見東西嗎?”操老教授大概有些吃驚,失聲說:“小艾,你醒了?”我著急的問:“醫生,請你告訴我,我會不會瞎?”醫生忙安撫我:“木小姐,我保證,你絕對不會瞎。”我連日來的不安稍稍沉寂下來,問:“真的嗎?以後還能看的見東西?他笑說:“木小姐,你要對我有信心,我是這裏最好的眼科專家。你的情況不算嚴重,隻不過左眼受的傷重了點。放寬心好好修養,不要胡思亂想。”
  我咬緊牙關,說:“醫生,請你告訴我實話,什麽樣的結果我都能接受。”他頓了半晌,似在做決定,然後說:“木小姐,眼睛縱然不會瞎,可是視力難免受影響。”視力受影響?我問:“到什麽程度?能分辨的清東西?走路會不會有影響?”他忙說:“放心好了,這個肯定沒問題,對日常生活應該不會有大的影響,不過還是有許多需要注意的地方——當然這還要看手術後的結果。”
  我不說話,有些黯然,視力影響太大的話,體檢不合格,將來出去做事找工作的話那就難上加難了;可是不管怎麽樣,總算是沒瞎,不知道該說幸還是不幸。醫生叮囑我一番才出去了。操老教授似乎了解到我的顧慮,說:“小艾,以後的事不要多想,目前最重要的是把眼睛治好。現在科學技術這麽發達,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微微點頭,想起剛剛醫生說的“幸虧當時操先生衝上去擋住了”,於是問:“操曹呢,還好嗎?沒出什麽事吧?”操老教授冷“哼”一聲,說:“提到這小子我就火大,小艾,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給你出氣!”
  說曹操,曹操到。有人推開房門,小心翼翼的喊了一聲:“爸,聽鄭醫生說,續艾醒過來了!我和媽過來看看。”操老教授重重哼了一聲,沒有應。吳主席忙在一旁說:“小艾,你總算醒了!來來來,餓了吧,我帶了飯菜,醫生說你要補充維生素,對眼睛有好處,一定要多吃點。”我想我這幾天一定把他們一家人折騰的夠嗆。其實,說來說去也不能將事情怪到操曹頭上,與操教授和吳主席更沒關係。隻不過,唉——誰都料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簡單的減壓蒸餾都會爆炸,隻能說,在劫難逃。
  我感激她的好意,掙紮著要起來。她連忙按住我,說:“你大病剛好,別起來,快躺著。”拿枕頭墊高後背,一勺一勺的喂我。我很不好意思,吃了大概有小半碗,說:“伯母,你和伯父都累了吧,不用來回跑,我真當不起。讓你們這麽受累,我心裏不安。”她說:“快別這麽說,你眼睛受傷了,心裏不安的是我們。”這又不是他們的錯!我一再堅持,“伯母,請你和伯父回去休息吧,你們再這樣,真折煞我了!”操老教授沒辦法,隻得說:“那行,我們先回去一趟,明天再來看你,你好好養傷。操曹,你留下來照顧小艾。”後麵一句話的語氣很不好,對操曹是真的火大。操曹連忙一口答應了,我也不好再拒絕。
  他坐到我床邊,說:“還有粥,想不想再喝點?”我搖頭,“不餓。”他撥弄著碗裏的勺子,發出清脆的聲響,半晌,鄭重的說:“續艾,你放心,不管你眼睛好不好的了,我負責你一輩子。”我乍然下吃了一驚,隨即沒好氣的說:“操曹,你胡說什麽呢!我要你負什麽責,這又不是你的錯。如果不是我說要做實驗,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本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他的話真是嚇了我一跳,竟然內疚的以身相許,我苦笑不得。
  他抓住我的手,說:“不,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提議帶你去實驗室的話,根本就沒這些事。”內疚的聲音幾乎顫抖。唉,他隻不過想討我歡心,哪知道總是一錯再錯。我理智上完全能夠原諒他,可是感情上難免存在消除不去的疙瘩。我跟他這輩子大概是八字不合,老是出狀況。我說:“好了好了,別再怪來怪去了,怪了也沒用。隻能說你我兩個流年不利,倒黴透頂,必得遭此血光之災。”他總算消停了,說:“你放心,我已經在聯係德國那邊的眼科專家,不論付出多大代價,也一定要將你眼睛治好。”我想了想,笑說:“不用這麽麻煩,外國的月亮不一定比中國的圓。我相信鄭醫生,你也要相信。”宋令韋告訴我,鄭醫生是眼科方麵的權威人士,我相信他。
  我說:“你先出去,叫護士小姐進來。”他大概有些愕然,問:“怎麽了?”我沒好氣的說:“叫你去你就去,我想上洗手間。”難道這個他也能幫忙?護士領著我去洗手間,柔聲提醒:“木小姐,你小心點,腳下是台階。”我扶著她的手,小心翼翼的邁著步子,生怕踩空了,說:“咦,你怎麽知道我姓木?”她笑說:“我們這層樓的人恐怕都知道你姓木。木小姐,你是不知道,你昏迷的這幾天,差點沒把醫院折騰的翻過來。先是眼睛受傷了,送來醫院的時候,院長親自過問,鄭主任操刀。剛做完手術,高燒持續不退,最後還轉成了肺炎。弄的大家人仰馬翻,一隊醫生給你看眼睛,另外一隊醫生給你看病,都沒停歇的時候。你燒的糊裏糊塗,不醒人事,大概不曉得,光為了你這個病,院裏的醫生都不知道開了多少次會議。”
  我幹笑,說:“是嗎?真是辛苦大家了。”她笑說:“哪裏,都是應該的,真心希望你眼睛能好。”我說謝謝。她問:“聽說你是做實驗的時候炸傷的是嗎?”我點頭:“恩,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燒瓶炸開來。”她說:“幸好傷的不是很嚴重。上次也有一個學生做實驗的時候炸傷了眼睛,送到這裏來,眼睛周圍光是碎片就取了三十八片,隻能換眼角膜,到現在還什麽都看不見。”我聽她這麽一說,忽然覺得自己無比幸運,說:“當時有人在旁邊推了我一把,所以沒傷的那麽嚴重。”不然這雙眼睛也該廢了。
  她說:“是操先生吧?他自己也受了傷,還是每天來看你。”我問:“他傷在哪裏?”她吃驚的說:“你不知道?哦,對了,你看不見,沒人跟你說起嗎?”我驀地止住腳步,問:“他到底怎麽了?”那護士歎了口氣,說:“他傷在臉上。”我怔住了,努力鎮定下來,問:“嚴不嚴重?”

  第 46 章
  她說:“還好,脖子和臉上都濺上了碎玻璃片,恐怕會留下疤痕。手臂也燒傷了,圓點似的灼傷,估計消不掉了。”我當場呆住了。她又接著說:“哦,對了,還有一位宋先生,老在半夜時分來看你。我們覺得奇怪,他說白天工作忙,沒有時間。”我背過身去,沒再說話,在她的扶持下回到病房。
  操曹迎上來,牽起我的手說:“累不累?快躺下休息。”我摸到他手臂上的紗布,歎氣:“你受傷了。”他平靜的說:“一點小傷。”我說:“你坐過來點。”他靠近我,問:“怎麽了?”我伸指輕觸他臉龐,他明白過來,抓住我的手說:“沒事,真的隻是一些小傷。一些碎玻璃片,劃傷了,過些時候就好了。”我說:“那一定會留下疤痕,難看死了。”他輕笑:“那你可不許嫌我難看。”我笑了下,說:“我當然不嫌,不過暗戀你的那些小姑娘可要傷心了。”他握緊我的手,說:“其他人我不管,隻要你不嫌就行。”
  歎口氣,正要說話,聽到推門聲,我轉頭,不知來人是誰。操曹有些吃驚的喊出聲:“令韋!”他說:“我來看看林艾。”聲音裏聽不出情緒起伏。操曹說:“恩,她今天剛醒來,精神好很多了。”他沒回答,周圍突然沉寂下來。過了好半晌,操曹有點艱難的說:“那你們聊,我先出去一下。”順手帶上房門。他在我身邊坐下,輕輕摟住我,柔聲問:“眼睛怎麽樣?還覺得疼嗎?”我說:“醫生說還要再做手術。”他安慰我:“你別擔心,鄭主任說手術成功的話,複原是很有希望的。”我“恩”一聲,輕輕點頭。
  他擁著我沒說話,似乎想這樣到地老天荒。我說:“護士小姐說你半夜來看我,那天晚上,我總以為是做夢。”他說:“我也希望隻是一個夢,你就不會受這樣多的痛苦。”我心中驀地一酸,好半天才說:“你這麽忙,還要往醫院跑,累不累?”他隻是親吻我的頭發。我說:“你回去休息吧,我很好。”掙開他的懷抱,拉上被子躺下來。他能來看我,已經足夠,不能再糾纏不清。
  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不知道此刻是什麽表情。過了許久,聽的他說:“先把眼睛治好,其他的,全部交給我,不要多想。”我以為他要走了,沒想到他俯身親我的唇,喃喃低語:“艾,放心,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我胸悶氣堵,歎口氣,說:“這次受傷,不關操曹的事,你走吧。”他緊了緊我的手,仿佛有話要說,最後平靜的說:“好,我先走了,還有一點事要處理,等有時間再來看你。”我黯然,他當真就這麽走了!他臨走前又囑咐我:“要聽醫生的話,不要害怕,不要擔心,一切有我。等傷養好了,我們一起回家。”親了親我的臉,就這麽走了。我十分納悶他最後一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身體狀況一穩定,再次進行手術。鄭醫生告訴我手術很順利,如果情況沒什麽大的變化,過幾天就可以拆紗布。說一開始視線可能會有些模糊,是正常情況,要想複原,還得精心調養個一年半載,視力慢慢會好些,又叮囑了一大堆注意事項。拆線的時候,我很緊張,哽咽著說:“鄭醫生,為什麽我還是什麽都看不見?”以為一定是瞎了,差點哭出來。鄭醫生笑說:“紗布還沒拆完呢,你當然看不見。閉上眼睛,別亂動,讓你睜開再睜開。”
  睜開眼,受光線刺激,眼睛又是一陣刺痛,十分不習慣,再睜了幾次,慢慢適應了。眼前像隔著雲霧輕紗,朦朦朧朧,有些不清楚。鄭醫生開玩笑的說:“看的清這是什麽嗎?”我僵著身子,半天沒說話。他有些緊張,問:“還是看不見?”冷汗都冒出來了。我有些為難的說:“我不知道這個工具叫什麽,像剪刀,可是一定不是剪刀。”他籲口氣,又問:“什麽顏色?”我說:“拿近一點,有些模糊。恩——,好像是銀色的,又好像是白色的——”還想再繼續形容下去,他大手一揮,打斷我:“行了,銀白色的。沒問題,回去好好歇著吧。盡量少用眼,早晚再來檢查一次,別忘了上藥。”
  操曹一臉緊張的看著我,小心翼翼的問:“怎麽樣,看的見嗎?”我湊過去,伸手摸他的臉,歎氣說:“怎麽辦?都毀容了。”脖子和手傷的重一點,還纏著紗布,下巴上的傷口已經結了疤。右臉還好,幾個斑點似的痕跡,好的差不多了,幾乎看不大出來;左臉下邊好幾處痘痘似的傷痕,還沒好,嵌在他那樣一張清俊斯文的臉上,覺得十分醜陋。他不在意,說:“哪裏有那麽嚴重,再養幾天就好了。”隻是驚喜的看著我,說:“續艾,你看的見了!真是太好了!”由衷的開心,連日來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看的出來,整個人仿佛都輕了。他對我是這樣的愧疚。這麽些天,一定備受折磨。
  我問:“會不會留疤?”他居然說:“留疤也不要緊。”鄭醫生在一旁說:“還好,臉上的傷害比較小,都是些碎玻璃片,已經取出來了。縱然留疤,應該也看不大出來。不過手上是被藥品燙傷的,比較麻煩,當真要去掉,也容易,去趟整形醫院就可以了。”笑了笑,開玩笑說:“木小姐是不是也要去?”我左眼到額角也有幾條細線般的疤痕,剛才見了,一直搖頭晃腦,唉聲歎氣。我呼口氣,說:“算了,留著當個教訓吧。”
  趙靜來看我,提了一大籃的水果,頭一句話就是:“看的見我嗎?”我笑說:“大姐,你今天穿了件七分袖的白色線衫,新買的?”她笑起來:“阿彌陀佛,幸好眼睛沒事,你差點把我們嚇死了,腳傷剛好,眼睛又出事,可憐的孩子,你怎麽就這麽倒黴呢!”我歎氣:“流年不利啊,我也沒辦法。”仔細一想,真的是流年不利,從正月開始,天災人禍一起接一起,災難重重,像噩夢一樣。可是今年才剛剛過去一半——一想到這裏,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覺得十分恐懼。
  趙靜笑說:“大家都托我向你問好,祝你早日康複,趕緊回來工作。”一提到工作,我就歎氣:“大姐,我好不容易升了個小督導,這次恐怕是泡湯了。接二連三的出意外,公司不開除我就不錯了。”她笑說:“沒,你們經理知道你受傷了,還讓我帶話給你,好好養傷。這是大家湊錢買的水果,你別推辭,這都是大家的心意。這個袋子裏是你的日常用品,這個袋子是幹淨的衣服,髒衣服我給你帶回去洗。”我看著她說:“大姐,真是謝謝你。”她笑說:“又說這麽見外的話,都是一點小忙,我能做的也隻有這麽多。說了這麽久的話,眼睛累不累?閉上眼歇會兒吧。”我點頭,眼睛看人看物像隔著層紗,極容易疲倦。
  正閉著眼和趙靜閑聊,聽見房門“砰”的一聲響。我睜開眼,周處滿臉焦急,氣喘籲籲的站在門口,怔怔的看著我。我有些意外,坐起來,喊他:“周處?怎麽了?”從沒見他這樣失魂落魄過。後麵幾個人上氣不接下氣的跟上來,嘴裏喊著:“周哥——”周處像才緩過神了,擺了擺手,那些人知機的退下去。趙靜立即站起來,對我笑說:“時間不早了,我也該走了,下回再來看你。”我點頭,“好,路上小心點啊。她對周處禮貌的點點頭,帶上房門走了。
  周處在我身邊坐下,半天沒說話。我衝他一笑,說:“你來看我嗎?”他突然抱緊我,身體似乎在顫抖,“對不起!”我連聲說:“哎呀,周處,你幹嘛?我不是沒事嗎?好端端的,照舊活蹦亂跳,人家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不要這麽激動嘛,誰不有個什麽意外呀。”他搖頭,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懊惱,徐徐的說:“夕,我似乎永遠晚到一步。”聲音聽起來竟然有些嘶啞。我默然,隨即說:“不,周處,你來的恰是時候,我永遠都不想讓你擔心。你看,我現在不是已經好了嗎?”他看著我,眼睛裏有疼痛,有憐惜,有自責,還有許許多多複雜難明的情緒,長久維持沉默。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門口有人敲門,低著嗓音喊:“周哥——”聲音甚急。他震了下,還是沒動。我說:“有急事吧?下回再來看我,記得給我帶好吃的。”故意抱怨說:“哪有人探病空手來的呀。”他也沒接話茬,臉上也看不出什麽表情,不聲不響站起來,整了整衣服,看著我說:“我走了。”打開房門總算回頭,說了句:“手機記得開機。”轉身離開。我連忙翻出許久不用的手機,早沒電了。趙靜十分細心,連充電器和插座都給我帶過來了。
  我開機,短信的聲音連續不斷的響起,才發覺字體模模糊糊,看起來十分吃力,一陣惘然。阿平提著一大堆的東西進來,喊:“木姐。”我轉頭,仍然有些呆滯,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阿平?你怎麽來了?”他將東西一股腦兒堆在桌子上,說:“周哥說他有事,先走了,讓我來看看你。這些都是你愛吃的。”又問:“木姐,你眼睛怎麽樣?好了沒?”我笑著點頭:“都好了,謝謝你來看我。”
  他抹著額頭上的汗,喘氣說:“那就好,你不知道,周哥知道你出事後,差點沒急瘋了,事情還沒談妥,就連夜從廣州飛回來。他現在已經在回廣州的飛機上,讓我留下來照顧你,看你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沒想到周處這段時間原來都不在北京,廣州和北京一個天南,一個地北,隔著數千裏,他怎麽經的起這樣來回折騰!半晌,問:“周處為什麽去廣州?”
  他歎了口氣,說:“碰到一點麻煩,不過沒事,周哥一定會擺平的。”像是怕我擔心,立即轉開話題,說:“木姐,這是周哥特意讓我帶來的鹵鴨,你要不要嚐點?”我順著他的意思點頭,拿在手裏,一點胃口都沒有,實在吃不下去。護士來給我上藥,我說:“阿平,你也累了吧,趕緊回去休息。你也不用天天來,我有事自然打電話找你。”他點頭:“好,那我回去了。木姐,你好好養傷。”
  我對護士笑說:“你能幫我看看短信嗎?都什麽內容?我有點看不大清楚。”將手機遞給她。她說:“你眼睛連短信都看不清嗎?”我說:“有一點,像影子晃一樣,看著很累。”她翻了遍,說:“一共有九條未讀短信,其中有一條是一個叫令韋的,日期正好是端午節那天;還有兩條是叫趙靜的,有一條隻有號碼,不知道是誰,估計是垃圾短信;剩下五條都是一個叫周處的人發的。”又征詢了一下我的意見:“要一條一條打開來念給你聽嗎?”我想了想,說:“算了,不用看了,謝謝呀。”她遞還我,說:“你現在眼睛不大好,手機字體又太小,我替你將字體調到最大吧。”問我:“這樣大看的清嗎?”還細心的調成彩色的。我連聲說謝謝,點頭說:“恩,現在差不多能看清數字了。”
  她見我垂頭喪氣,悶悶不樂,安慰我:“木小姐,你現在剛做完手術,能看清這些已經很好了,再養一段時間,視力還會恢複一些,別急,慢慢來。”我“恩”一聲,說:“是呀,比起你上次提到的那個學生,我不知道多麽幸運。”我抬頭問她:“你說我還能看書寫字看電視嗎?”她笑說:“現在當然還不能,不過眼睛需要慢慢恢複,好好調養個一年半載,肯定能。”她收拾東西,告訴我:“明天還得做一下視力測定,鄭醫生說要針對具體情況給你做恢複性治療。”
  操曹這次來看我的時候,後麵竟然跟了一女孩,看起來有些眼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她笑嘻嘻的說:“你好,我是操曹表姐,聽說你受傷了,來看看你,你不介意吧?”我這才想起來,在專賣店第一次碰見操曹的時候,她就在旁邊,那時候暗地裏稱讚她卷發做的好。忙說:“不介意,不介意,你能來看我,求之不得,快請坐請坐。”她這次將頭發剪短,發稍微微翹起,顯得活潑俏皮,很有精神。笑嘻嘻的拿了把椅子坐下來,不懷好意的盯著我。
  我覺得她神態似笑非笑頗有些奇怪。她抿著嘴笑說:“操曹,你說你該不該謝我?”操曹看了她一眼,不解的說:“你有什麽好值得我謝的?”她振振有辭的說:“如果不是我帶你去博思專賣店選衣服,你會碰到續小姐?那時候你還說過不去的,不是我強拉著你去,會成就你和續小姐之間的這段姻緣?我可是大媒人呢,你說你要不要謝我?”我聽的臉色一變,抬眼看她。操曹輕聲斥責:“王歆,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呢!叫你不要來你偏要來,惟恐天下不亂是不是!”
  她笑說:“我怎麽胡說了?連姨媽和姨父都沒說什麽,就看你的了!別跟扶不上牆的阿鬥一樣沒出息!”駁的操曹紅著臉沒說話。我知道,她這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又拉著我的手笑說:“續小姐,你怎麽瘦了這麽多?看著就讓人心疼!都怪操曹,淨會惹事兒。你呀,一定不能饒他!最好整的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我客氣的笑了笑,聽出她的意思了,不過沒搭腔。
  操曹大概怕她再說下去,惹的大家尷尬,於是說:“王歆,好了好了,續艾還是病人,經不起你這麽折騰。她該累了,我們還是先回去吧,改天再來看她。”她斜著眼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我,又轉頭看了看操曹,然後說:“恩,那行,我先走了。你反正沒事,不如留下來陪續小姐聊會天。”衝我一笑,說:“續小姐,你可要快點好起來。我這個表弟,可是急的不得了!”我微微笑了下,說:“王小姐,謝謝你來看我,你慢走。”操曹忙站起來,說:“我送你下去吧。”
  折回來,對我道歉似的說:“我表姐性格比較直爽,你別見怪。”我搖頭:“我很喜歡她這種性子,有什麽就說什麽。”她大概是想煽風點火來著,可是我和操曹之間連一點火種都沒有,這火怎麽燒的起來。他站在那,似乎有些尷尬,左右不是,大概有什麽話想說。我看著他,率先說:“操曹,你讓我看看你臉上的傷。”他坐在床邊,我仔細看了一遍,說:“恩,還行,好的差不多了。不過,還是有疤,像長痘痘留下來的一樣,仔細看,還是看的出來,要不要去看看醫生?”他奇怪的說:“看醫生幹嘛?不是好了嗎?”我笑說:“看的當然是整形醫生。”
  他搖頭:“不就幾個疤嗎?誰身上沒有!看什麽整形醫生,我又不靠這張臉混飯吃!”我笑了下,說:“你將來可得靠這張臉吸引女孩子。”他轉頭看我,半晌說:“我隻要吸引你就夠了。”被他那樣深情的目光看著,我一時沉重的抬不起頭來。他是如此執著的一個人,執著於科學,執著於我。在當今這樣的社會,實屬難得,堪稱奇跡。我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喜歡的偏偏不是他。
  我說:“我想出院。”他看著我,“可是你的傷還沒好。”我笑說:“沒事,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還是回去慢慢養吧。”他微微皺眉:“鄭醫生昨天還說,你最好再觀察一段日子。”我搖頭:“沒必要,需要做什麽檢查,再來醫院好了。說實話,醫院實在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地方。”他隻好同意了,又說:“你眼睛還沒好,一個人住有許多的不方便,不如搬來我家吧。我爸媽也是這個意思,本來想晚點跟你說的。你眼睛傷成這樣,都是我的錯 ,幸好還來得及補救。我們照料照料你也是應該的,你別誤會,沒什麽其他的意思。”我嚇了一跳,沒想到他爸媽竟然想讓我住他們家,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我怎麽是一個人住呢,還有趙靜呢,再說我眼睛又沒瞎,照顧自己綽綽有餘。”當然是堅決不同意!
  歎了口氣,又說:“操曹,這件事不是你的錯,你和伯父伯母別再因為我而內疚了,我實在過意不去,你不也受傷了嘛!你看,我眼睛受了點傷,你臉上留下了疤痕,這事就這麽過去吧,算是扯平了,說不上誰欠誰。以後別再提了,總的說起來,到底不是什麽好事,想起來還是會不舒服。”他想了想,笑說:“是呀,提起來就心驚肉跳的,你總算是沒事了!”
  剛跟鄭醫生打聽出院需要辦理哪些手續,然後就接到宋令韋的電話:“你想出院?”我說是,本以為他會阻止,沒想到他說:“行,那你先收拾收拾,我過去接你。”我愕然,剛要說話,他已經掛了電話。我沒說現在就要出院呀!他告訴我:“已經讓人辦好了出院手續,走吧。”提著行李包說:“都收拾好了?再檢查檢查,別落下東西。”我攔住他:“你這幹什麽呀?”他不解的看著我,“你不是說出院嗎?”我說:“我是要出院,可是你這又算怎麽一回事?”
  他抬起的臉,在眼睛上輕輕吻了吻,說:“沒什麽,我們回家。”拉著我的手,說:“走吧。”我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吃驚看著他。他又親了親我的眼瞼,說:“這次,我們再也不會後悔。”

  第 47 章
  我結結巴巴的喊他:“令韋——”猶自反應不過來,震驚不已。我從未想過他會這麽做!我是不是聽錯了,或者誤解了他的意思?大白天的是不是在做夢?整個人瞬間迷糊不確定起來,傻傻的呆望著他。他對我一笑,啄了啄我的唇,蠱惑般在耳邊低喃:“艾,我們回家。”我就這樣懵懵懂懂被他帶出了醫院,像在雲裏霧裏,縹縹緲緲,半天理不清思緒。
  直到他發動車子,車身輕輕一震,將我驚醒過來。我皺眉看著他,大喊:“宋令韋,你到底想幹什麽!”他轉頭看了我一眼,表情認真的說:“乖,別亂動,我在開車。”說完,眼睛盯著前方,神情像在開重大的會議,一絲不苟。我氣急,撲上去搖著他的肩喊:“你帶我去哪裏?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他怎麽能這樣一聲不響的就把我帶走?太霸道了!他嘴角逸出一絲笑意,穩住方向盤,仍然一本正經的說:“艾,你再這樣,我們倆可要做一對同命鴛鴦。”
  我注意到車子大走“之”字道,悻悻的鬆了手,瞪著他說:“送我回去。”他挑了挑眉,沒說話。我還要發火,他“噓——”了聲,趁紅燈的時候,傾過身來檢查安全帶,趁機親了親我的臉說:“乖乖坐好,這條路可是多事故地段,有什麽話回去再說。”我低歎一聲,伏在窗前,看著外麵熱鬧的街景,川流不息的人群,全在眼前一閃而過。六月裏明晃晃,熱辣辣的陽光照在臉上,有些刺眼,我閉上眼,沒再說話,額角一片虛汗。
  我看著眼前高聳入雲的建築物,不肯下車。他疑問的“恩?”了一聲,傾過身子,看著我問:“怎麽了?”我低著頭還是沒說話。他拉著我的手,越攥越緊,低低的問了一句:“艾,你不願意?”目光炯炯的看著我,有驚疑有害怕,還有不可置信。我當然願意,可是——我抬頭看他,微微搖頭,有些悲傷說:“令韋,你這樣,可曾想過後果?”如果隻是一時衝動,我也會。可是一旦冷靜下來,連想都覺得害怕。以後要如何麵對宋家,連家,還有連心,以及無數的人和事?宋家絕對不容許他做出這樣的事。想到連心,我黯然。
  他摸著我的臉說:“這些事,你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他要怎麽處理?去連家負荊請罪?我搖頭,仍然在抗拒:“不,令韋,我不要你這樣。”代價太大,不是我和他所能承受的。他淡淡的說:“別擔心,沒什麽不可能。隻要下了決心,再大的難題總會解決的。”他真的要為我不惜和家裏一戰嗎?眾叛親離,父子反目成仇?這些都是我最不樂意見到的,不管怎麽樣,他到底姓宋。
 
  我推開他,打開車門欲離去。他沒攔住我,平靜的說:“艾,我不強迫你。不過,恐怕來不及了,我已經和我爸說了這事。”我怔住了,回頭看他,極度不滿。他這不叫強迫叫什麽?箭在弦上,問都沒問我的意見,就已發出,這叫我如何置身事外,視而不見?他根本就是存心的先斬後奏,堵住自己的後路,還有,完全不容我退步!我瞪他,跨出的腳步再也邁不出去,半晌,隻好忿忿的縮回來。做到這地步,他不知道下了多大的決心,我的心微微在顫抖。
  他拉住我,嬉皮笑臉的說:“你想走也走不了,隻好一起麵對,誰叫咱們是同命鴛鴦。”我“呸”了一聲,有些生氣,掙開他,不予理會。我不想這樣,不想天下大亂,糟糕透頂!更重要的是,不想對不起所有人。可是,一切,根本不由我做主。半晌,還是忍不住,憂心忡忡的問:“那宋委員怎麽說?”他頓了下,說:“他沒說什麽,讓我考慮清楚,現在人在非洲。”那我們呢?等他回來宣判嗎?我可以想象宋委員壓抑憤怒的樣子,莫名的打了個寒噤。
 
  他鄭重的說:“我已經考慮的夠清楚了。所以——”看著我的眼睛,發誓般說:“艾,我再也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你離開。”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孤注一擲,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我心漲的又滿又痛,滿是因為他,痛也是因為他。他喃喃傾述:“艾,我沒辦法。我本以為我可以熬的住那種折磨,可是我每見你一次,痛苦就增加一倍。已經後悔過一次,滋味——,並不好受。”我鼻子一酸,我當然清楚那種滋味,何止是不好受。他舔去我眼角溢出來的淚水,祈求我:“艾,這次,我們不要再後悔,好不好?別怕,我領著你,我們一起。”
 
  他後悔了,所以痛定思痛,準備披荊斬棘,選擇另外一條路。他可能跟我一樣,不知道路的盡頭是懸崖還是深淵,或者是一條奇跡般的康莊大道。可是不管怎麽樣,總要走過才會死心——而且,重要的是,他選了我,願意牽著我的手一起走!不然隻有後悔一輩子,無論什麽時候想起來都傷心!我一開始的理智漸漸瓦解崩潰,深深歎息,既然這樣,還有什麽好說的!我知道,一旦做了選擇,前麵有無數的艱難險阻,腳下的路在雲霧裏藏著,什麽都看不見。可是兩個人既然想在一起,本就該並肩作戰,同甘共苦不是嗎!我們一起分擔寒潮、風雷、霹靂;一起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他有他的銅枝鐵幹,像刀,像劍,又像戟;我有我紅碩的花朵,像沉重的歎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愛情,是多麽的可遇而不可求,我愛他,愛到以後都不會再有這麽愛了!而他——,我抬頭看他的眼睛,像全世界的中心,隻倒映著我一個人的身影。他竟然同時也愛著我,這仿佛是世界上最難能可貴的事情。心裏驀地湧上一股悲慟,為他也為我自己。他親吻我,從濡濕的眼睛到幹燥的嘴唇,輕聲問:“還走不走?”我擦了擦眼睛,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十分委屈,不滿的說:“我要回去。”縱然兩情相悅,也沒必要非得住一起。

  他愕然,問:“為什麽要回去?”攬住我腰的手緊了緊,隨即柔聲說:“你眼睛還沒好,鄭醫生勉強同意你出院,但是讓你每天必須去醫院做一下檢查。跟我一起住,比較方便。而且,我也不會這麽擔心,生怕你再出什麽意外。”說完,不由分說撲上來,一個綿長細致的吻,攻城掠地,步步進逼,每一處都不放過,饑渴無比。吻的我七暈八素,氣喘籲籲,大腦嚴重缺氧。他趁我神誌不清的時候,壓低聲音蠱惑我:“留下來,好不好?”我仰起頭,拚命呼吸,囈語般說:“恩?你說什麽?”他湊到我頸邊又舔又吮,趁空回了一句:“我說好。”我接著他的話尾,下意識說:“好——”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那就好。”我才驚覺剛才答應了什麽,生氣的罵:“宋令韋,你怎麽可以這樣!”根本就是設了一個圈套,套著我乖乖往裏跳。他裝沒聽到,眼睛裏有壓抑不住的欲望,轉頭看了看車外,又低頭看了看我,根本不管,一隻手已經從背後伸了進來,甚至在解後麵的扣子。我敏感的弓起身子,按住他貼在胸前的手,罵:“大白天的你發什麽瘋!”還是在外麵!胸口有些悶疼,大概是身體比較虛弱的緣故,咳了出來。
  他難耐的喘息,舔了舔唇,止住動作,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問:“怎麽了?不舒服?”我點頭:“恩,有點難受。”他胸口依然起伏的厲害,頓了頓,強行忍住,說:“對不起,我有點急。來,先喝口水。”我拿在手裏隻沾了沾唇,他反倒一口氣喝掉了大半瓶。半晌,替我整好衣服,又忍不住咬了咬我的下巴,說:“走吧,我們回家。”牽著我的手下車,由地下停車場直接上樓。
  他擁緊我,我才注意到他那裏已經硬起來了。他有些尷尬,催促我趕緊走。一路拉拉扯扯,不斷吻我,仿佛連一刻也等不及,隻是吻不夠。回到房內,連鞋都來不及脫,他一個回身,將我壓在門上,肆無忌憚吻起來,舌頭到處遊走,恨不得伸到喉嚨裏去。一隻手扶在腦後,一隻手直接伸到胸前,力道重了點,有些疼。我有些虛弱,渾身無力,幾乎站不住,可憐兮兮的喊他:“令韋——”頭有些暈,身體剛剛痊愈,還十分疲累,尚承受不了他這樣的熱情。
  他深深吸一口氣,放開我,啞著聲音問:“累不累?先回房好好睡一覺。”忍的嘴角的青筋隱隱可見。帶著我一同倒在床上,我有些緊張的看著他。他拉住我的手抓握住他那裏,滾燙,我驀地紅了臉,不敢吱聲。他一陣悸動,按住我的手來回揉搓,在我的手心裏爆發。他鬆弛下來,重重呼出一口氣。我小聲問:“還好嗎?”他擁緊我,賭氣似的說:“不好。”湊過來吻我,動作輕柔,像吹在臉上的輕風,麻麻癢癢。
  我抽回手,有些酸,白了他一眼。他又開始咬我的手指,我掙了掙,他不放。我輕聲斥責:“你怎麽這樣!”他摟著我,大言不慚的說:“有沒有想我?”我故意搖頭,抿著嘴說:“沒有。”他歎口氣,說:“可是我有。”我看著他的側臉,刀削般挺立,不由得輕輕撫摩,問:“真的?那怎麽想的?有多想?”他側著頭,認真想了想,說:“很想很想,想到覺得渴,覺得餓,不論吃什麽,都抵製不了,沒有辦法,隻好越來越饑渴——”
 
  我動容的反手抱住他,輕聲說:“我也是,很想很想,想到心都空虛了,就是傾注整個太平洋的海水,還是填不滿。”他吻我的頭發,喃喃叫我的名字,“艾,艾,艾……”一聲又一聲,像靈魂深處的天籟之音,渴望了千年萬年。我撐起身子,在他唇上吮了吮,微笑說:“我累了,要睡了。”他點頭,“恩,睡吧。”拉著我靠緊他的胸膛,是如此的溫暖,那麽的舒適,無比的安心。他又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我也累了。”是啊,我們都累了,隻有在彼此的懷抱裏才能得到安歇。我環住他,他抱緊我,相擁而眠。
  次日醒過來,一睜開眼就聞到香味。我隨便揀了件衣服就跑出來,看見桌上煎的金黃飽滿的荷包蛋,十分驚喜。抱著他的腰笑說:“令韋,原來你還會煎荷包蛋!”他連聲說:“哎哎哎,小心豆漿撒出來。”我吃驚的問:“豆漿也是你自己做的?”他看了我一眼,說:“樓下買的。”我看了看鍋碗瓢盆,不像動過的痕跡,猶疑的說:“荷包蛋——”他拉著我的手,沒好氣的說:“好了,別看了,飯店裏師傅煎的。”我幹笑兩聲,說:“不會連粥也是買的吧?”他不搭理我,說:“趕緊去洗臉吃飯,等會兒還要去醫院。”

  我忽然豪情萬狀的說:“令韋,你以後不用出去買了!我做給你吃,好不好?”他懷疑的看著我,說:“你不是隻會做荷包蛋嗎?”我嘿嘿笑了下,心虛的說:“我至少還會熬粥,炒兩個青菜。”反正餓不死,滿漢全席當然是做不來呀——他笑了笑,居然點頭說:“好,那你以後就做給我吃。”低頭就吻下來,躲都躲不開。我推他:“哎——我臉還沒洗呢……”什麽人呀!
  吃完飯他送我去醫院。我說:“你不趕著上班?”他說:“不急,中午有個會議,先陪你去醫院。”鄭醫生一見我,頭一句話就是:“噫,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呀。看來,讓你出院是正確的。”我笑了笑,說:“我不大喜歡醫院倒是真的,不過絕對喜歡鄭醫生。”快樂溢於言表,有了說笑的心情。他被我逗的笑起來,架在鼻梁上厚眼鏡我總擔心會掉下來,點頭說:“恩,就該像這樣高高興興的,病才好的快。你看,你一笑,人跟著精神了許多。小姑娘,笑眯眯的,多漂亮呀,看著就招人喜歡。年紀輕輕的,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縱然生個病,也馬上就好了,幹嗎整天愁眉苦臉呢!”我連聲說是。

  他給我做完檢查,叮囑我說:“記得每天上藥,千萬別忘了,注意休息,盡量少用眼,按時來醫院檢查。”我連聲道謝,正準備走,他又說:“哦,對了,你出院太急,昨天晚上操先生還來看你,撲了個空。你最好通知他一下。”哦?操曹昨天晚上還來找過我?那他後來為什麽不打電話?問:“那他說什麽了沒?”鄭醫生頭也不抬的說:“沒說什麽。一開始他十分擔心,我安慰他說你眼睛沒什麽大問題,出院也是可以的。又說宋先生接你出院了,讓他不用擔心,他連哦了幾聲,也沒說什麽,就那麽走了。”我謝過他出來。

  站在走廊上猶豫著要不要給操曹打個電話,宋令韋迎上來,親了親我,說:“回去吧,醫院的味道真難聞。”我點頭,將手機收起來。哎,算了算了,打過去也不知道說什麽,還是不要招惹他比較好。我之於他,也總會過去的,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我說:“令韋,你先送我回去。”他看著我說:“你不是答應留下來住嗎?”我歎氣,怎麽糊裏糊塗就答應他了呢!說:“那也得回去收拾些東西呀。”我眼睛一時半會兒又好不了,還不知道要住多久呢。

  我說:“你在下麵等一下,沒多少東西,我很快就回來。”他斜靠在椅背上,懶洋洋的說:“為什麽我不能上去?”我奇怪的看著他:“沒說你不能上去呀!”這不是怕他嫌麻煩麽!他“哼”了一聲,說:“別人都能上去,你就從來沒請我上去過。”我哭笑不得的看著他,原來他計較的竟然是這個!忙說:“好好好,宋大公子,現在恭請你上樓歇息,若不嫌棄,順帶喝杯茶潤潤嗓子。”他笑罵我調皮,油腔滑調。果然跟我上樓了。
  我估量著趙靜上班去了,這會肯定不在。沒想到還在轉動門鑰匙,就聽到裏麵傳出聲音:“誰呀?馬大爺嗎?”馬大爺是房東。我忙說:“是我。”她迎出來,吃驚的看著我,說:“你這是——出院了?”我點頭,說:“大姐,你今天休假?我——,我回來拿些東西。這是宋令韋——”介紹的有些尷尬,怎麽都說不下去。還是她鎮定,立即笑說:“宋先生,你好你好,快請進。”宋令韋很給麵子,笑說:“大姐,你好,我是小艾男朋友。早就聽小艾說起你,說你人很好,對她十分照顧。”趙靜聽他叫了聲“大姐”,顯然很受用,十分高興,殷勤的說:“哪裏哪裏,你先坐會兒,我去泡茶。”
  我笑瞪他一眼,說:“你倒會說話。”隨即有些苦惱的說:“怎麽辦?待會怎麽跟趙靜說搬出去住?當麵鑼,對麵鼓,還夾著個你,怪不好意思的。早讓你不要上來,你偏要上來。”他一把攬過我,笑說:“這有什麽不好說的,還將氣出在我頭上。”我低聲警告他:“你規矩點。”拍掉他的手,離他坐的遠遠的。他看著我笑,說:“好好好,那你也不用避瘟疫一樣坐那麽遠。乖,坐過來點。”我沒好氣的說:“早該離你遠點。”他笑嘻嘻的說:“可惜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嘿!瞧他那得意樣!他還越說越上臉了!我幹脆起身去廚房幫趙靜泡茶。
  他邊喝茶邊說:“大姐,小艾他眼睛還沒好,每天得上醫院檢查,住我那裏方便,再說我也擔心她再出事,所以想讓她搬我那裏住一段時間。”趙靜忙說:“行行行,通知我一聲就行了。有人照顧,我也放心。”對我說:“木夕,你衣服什麽的我都歸在一處,在櫃子裏擱著呢。”我進去收拾東西,趙靜問:“木夕,你還回來住嗎?”我說:“當然回來呀,等眼睛稍微好點就回來。”她笑說:“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這個宋先生,看起來不俗呀。”我笑了笑,沒說話。
  她又說:“你眼睛好了沒?怎麽這麽快就出院了?我剛才見到你,嚇了一大跳。昨天還罵操曹來著,沒想到你真出院了。”我一愣,說:“你罵操曹幹嗎?”她說:“嗨!他昨天半夜打電話來問你回來了沒,我說你喝酒喝高了吧,木夕不是在醫院嗎!他咕噥兩聲,口齒不清,也沒聽清說什麽,就掛了。原來你真出院了!”我轉頭看她,有些吃驚,“你說操曹喝酒了?”她點頭:“喝的好像還不少,卷著舌頭,說話都說不清。”我低頭繼續收衣服,沒說話。
  她停了停,說:“操曹他——,人真是不錯。應該還好吧?”我和操曹之間的那些事,她一定清楚。我揀起剛才滑落的衣服,裝進包裏,蹲在地上,背對著她說:“恩,應該還好吧。”站起來笑說:“大姐,那我走了,真謝謝你。”她一直送我和宋令韋下樓,看著車子開出去才轉身上樓。

  第 48 章
  我便這樣暫時在宋令韋那裏住下來。他工作還是忙,不是有會議,就是赴飯局,偶爾還要出差。我眼睛還沒好,定期去醫院做檢查,鄭醫生隻說好生靜養,可是進展緩慢。看東西還是有些朦朧,看書時間稍長一點就覺得很累,也不能看電視,一個人待在偌大的房間裏,什麽都做不了,難免覺得無聊。早就淘汰的收音機這下派上了用場,一開始聽音樂,聽著聽著覺得膩味。實在無所事事,後來調到英語頻道,跟主持人學英語,一開始不知所雲,語速太快,聽到後來,也能聽出個五五六六。有了專注目標,時間就不那麽難打發了。
  剛吃完午飯沒多久,我斜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打開收音機,女播音員流利的英文在耳邊輕輕滑過,婉轉低回,眼皮漸漸沉重,夏日的午後使人昏然欲睡。半睡半醒,臉上一片麻癢,我睜開眼,宋令韋伏在沙發邊蜻蜓點水般吻我。我嗔道:“你吵醒我了!”他笑笑,在嘴角又落下一個輕吻。我攏了攏頭發坐起來,打著哈欠問:“你怎麽回來了?”窗外陽光燦爛,這個時候他應該在辦公室馬不停蹄的工作。他擠到我身邊坐下,咕噥一句:“想你。”扳過我的臉,一記熱吻。
  我臉紅的白了他一眼,說:“大夏天,怪熱的,你坐過去一點。”他變本加厲,在頸邊又啃又咬。我推他:“你想讓我出不了門是不是?”前些時候還可以用絲巾勉強遮住脖子上的吻痕,可是現在人人大汗淋漓,在空調房裏都獻熱。頸上青青紫紫,這叫我怎麽有臉出去見人?他邪氣一笑,擁緊我說:“那我們——,就不要出門好了。”我半笑半罵:“你怎麽這麽下流!”他整個一下流坯子!他困住我,呼吸在耳邊撓的人一陣哆嗦,一陣酥麻。他輕笑一聲,說:“你還沒見過下流的呢!”聲音又低又沉,說完還在耳邊來回舔吮,甚至將耳垂含進嘴裏。
  我喘氣,渾身燥熱,推了他一下,輕斥:“宋令韋,你幹嘛呢?好好的又把我給吵醒了。你到底回來幹嘛?是落下什麽東西了?”他才稍稍收斂,偷了下香才說:“沒落下什麽,剛開完會,就回來了。”我抬眼看他,“怎麽?你不工作了?”有些驚訝,又問:“你公司沒出什麽事吧?”他說:“烏鴉嘴!”咬了下我下巴,以示懲罰。我不滿,問:“那你無緣無故的為什麽回來?你不說最近忙的天翻地覆嗎?”他點頭,“是有點忙。”拿出包裏的筆記本,轉頭又問我:“悶不悶?”
  我激動的湊上前,問:“令韋,你特意回來陪我?”他寵溺的笑了笑,邊打開電腦邊說:“那你別吵,乖乖坐好,我還有一些事要處理。”我看著他笑,乖巧的點頭:“恩,好,我不打擾你。”一聲不吭,戴上耳機聽音樂。慢慢地,注意力轉到他身上,偷偷打量。他低著頭,神情認真,全神貫注,手指在鍵盤上遊走,眼睛許久才眨一次,整個人仿佛融進去了。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才發覺他睫毛很長,鼻子英挺,側臉像雕像,棱角分明,完美無缺。或許在其他人眼裏他並沒有這樣好,可是情人眼裏出潘安,他英俊的簡直讓我屏息——讓我,這就夠了。
  他仿佛察覺到我的注視,抬起眉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害羞的轉開臉,趕緊閉上眼繼續聽音樂,似乎小孩子做壞事當場被抓到。等他又聚精會神盯著電腦,我盯著他的唇,上唇微微上翹,覺得很性感。想爬過去吻他,可是不敢亂動,滿腦子希奇古怪的想法。他突然懊惱的歎一口氣,看著我,似乎有些惱怒。我輕聲說:“怎麽了?出差錯了?”他一聲不響合上電腦。我更奇怪,撐起上身笑問他:“誰又惹到你了?”他沒好氣的說:“你!”冤枉!我一句話都沒說,動都不敢亂動,怎麽會惹到他!
  他控訴般說:“你讓我分心!”我反駁:“我又沒吵你!”他這脾氣來的有些莫名其妙。他說:“你看我。”簡直是強詞奪理嘛!我覺得好笑,說:“你臉上又沒寫,‘此物禁止觀看’!”他似乎被我堵的說不出話來,撲上來又親又吻。我“哎哎哎”連聲叫起來,提醒他:“耽誤了工作,可別怪到我頭上。”他悶悶的說:“你誘惑我!”豈有此理!我嚷嚷:“我怎麽誘惑你了?我一直安安靜靜的聽音樂,是你自己不專心,心猿意馬,偏要怪到我頭上!”他振振有辭:“怎麽沒有?你用眼睛挑逗我!”還越說越有理了!敢情他剛才認真工作的樣子全是假像。
  我“哼”一聲,不跟他計較,站起來,揉了揉皺成一團的衣服,說:“那我進去了,你好好工作吧。”這下總行了吧,什麽人呀,淨怪到我頭上。回到房內,靜悄悄的,有些覺得無聊,正午的陽光毒辣辣的照進來,烘的人滿身細汗。拉上窗簾,開了空調還是覺得燥熱,估計是心裏的火氣。這個房間坐北朝南,冬天很舒服,可是夏天就有點難熬了。這幾天又悶又熱,什麽時候下一場暴雨才好。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懶洋洋的,幹脆進浴室衝涼。e
  滴著水走出來,心裏果然暢快了許多。看見床上坐著的人,我沒好氣的說:“你怎麽又進來了?”不是怪我打擾他工作麽!他不答,說:“過來,我給你擦頭發。”我坐在鏡子前,搖頭:“不要,到時候又該怪我了!還不快去工作!”他歎口氣,從後麵抱住我,頭埋下來,回來噌著後頸,喃喃說:“我怎麽還能有心思工作。”我立即辯白:“這次我可沒吵到你。”他擁著我的肩,不斷親我的耳背,低聲說:“我在外麵,隻聽見你來回走動的聲音,還有浴室傳來的水聲……”
  我反手打了他一下,罵:“那你還把工作帶回來做!”他臉上露出煩惱的神色,歎氣說:“我在公司裏想到你,就心不在焉;想著回來做也是一樣的,哪知道回來後更心猿意馬!”他孩子氣的叫起來:“艾,你要賠我!”我笑:“怎麽賠?賞你一頓打要不要?”他在我肩膀上輕輕咬了一口,我敏感的縮起來,用毛巾有一下沒一下的甩他。他接在手裏,細心的替我擦幹頭發。
  過後他抱著我坐在床上,腿上放著他的電腦,告訴我這是他們公司投資的項目,投進去了多少多少資金,估計會賺多少多少。對這種枯燥的話題,我窩在他懷裏,竟然不覺得無聊,很認真的聽著,笑說:“令韋,你很厲害!”他得到我的稱讚,開心的笑,忍不住啄我的唇。兩個人就這樣耳鬢廝磨,卿卿我我糾纏了一個下午。這樣的日子簡直像毒品,何止是上癮!
  晚上我興高采烈準備晚餐。他在外麵吃慣了大廚做的飯菜,嘴巴刁的很。我偶爾也下廚,雖然他自己從來沒說過,但是看的出來,做的好的就多吃幾筷,做的一般的隻嚐一嚐就放下了。他跟我一起去超市,我挽著他胳膊到處轉悠,問他想吃什麽就買什麽,任由他做主。他想了半天,對著一大堆的東西,挑了西紅柿和黃瓜就要去付帳。我搖頭,悶笑:“你晚上就吃這個?”他回答西紅柿和黃瓜生的熟的都能吃。我想以後一定不能讓他買菜,不然還不得餓死。光知道買西紅柿和黃瓜,連肉都不知道買!
  我指著冰櫃說:“要不,我們晚上吃油燜大蝦怎麽樣?”他“哦!”一聲,有些吃驚,說:“原來還可以買蝦。”那他以為超市賣什麽呢!又到肉製品那裏要了排骨,順帶到水產類挑了條多寶魚,還有薑蔥蒜幹辣椒等作料,拉拉雜雜一大堆的東西。他邊提著袋子邊疑惑的問:“為什麽買這麽多?下次再來就好了。”我簡直無語,他以為那些大餐光憑西紅柿和黃瓜就能變出來?我看著那些大蝦有些發愁,問他:“大蝦脊背的紗線是不是要去除呀?”我還真有點不知如何下手。他湊上來看了眼,說:“肯定要,還有那頭部的沙包。”
  好不容易清理幹淨了,滿頭大汗,又問:“是不是該先炸一炸,然後再用小火燜?”我還沒自己動手做過呢,不知該怎麽辦,有點不確定。他說:“先放五成熟的油裏炸,然後盛出來;再將作料和高湯放鍋裏炒,放蝦,燜個五六分鍾就可以了。”我崇拜的看著他,原來他這麽懂,抹著額頭上的汗說:“那你來,我去洗菜。”他尷尬的看著我,說:“還是你來吧。”我說:“你不是會嗎?等會兒讓我做壞了,白白可惜了。”他聳肩攤手:“我連荷包蛋都不會煎。”我氣的打他:“我讓你瞎說!”不會的話,不能一邊待著去?瞎湊什麽熱鬧!他這不逗我玩嘛!我都急死了!
  他按住我的手說:“我真沒瞎說。雖然沒動手做過,但吃多了,哪做的不地道,連有些師傅都可以指點兩下,真是這麽做的,相信我沒錯。”什麽呀!原來光會說,不會做!我懷疑的看著他,沒辦法,歎口氣,“那行,做的不好,你可別說嘴。你先出去,別在這搗亂了。”提心吊膽,捏著把汗總算做好了,嚐了下,味道還不錯,不知道他吃的合不合胃口。一隻一隻碼好端上桌,見他穿戴整齊從房間裏出來。我愣了下,說:“你這是要出去?”
  他手還在係領帶,點了點頭。我將盤子放在桌上,說:“還沒吃飯呢,這菜都做好了。”他抱歉的看著我,說:“來不及吃了,我得去一趟機場。”我看了眼滿桌的菜,問:“接人嗎?”他走過來,猶豫了下,然後說:“我爸從非洲回來了,剛剛才得到消息。還有一個半小時,從這裏到機場,時間很急。”我心突地一跳,宋委員從非洲回來了?那我們的事——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擔憂,低頭吻了我一下,說:“沒事,我就去接一下機而已,馬上就回來。”他急匆匆要走,我整了整他領帶,問:“那你還回來吃飯嗎?”他怔了下,好半晌才說:“對不起,我不能確定。”我笑說:“沒關係。”很高興他這樣坦誠,沒有敷衍我。我拉住要走的他,用手抓了隻大蝦,嬌嗔的說:“先不許走,吃完這隻蝦再走!這可是我辛苦一個晚上的勞動成果,不能不給點麵子。”他就著我的手,含笑的吃了。吃完又吻我,吻的我差點神魂顛倒。我擦著嘴說:“油膩膩的,還不快走!”他笑嘻嘻的走了。
  緊繃的神經才放鬆下來,滿桌的美味佳肴,突然失去胃口。我懶洋洋的拿起筷子,心神不寧,魂不守舍。隨便吃了一點,菜也沒收,就那樣擺著,下意識還是希望他趕回來吃飯。坐在沙發上等他,房間裏分外顯得靜。總覺得少了一樣什麽東西,心裏空蕩蕩的,周圍也是空蕩蕩的——像小時候的座鍾,叮叮當當,搖擺不定。開了電視,二十年如一日,永遠不變的新聞聯播。裏麵的播音員從小看到大,似乎不曾老去,忽然有種詭異的感覺。
  我將頭埋在沙發裏,木然的聽著一條又一條的新聞。這些國家大事離我是那麽的遙遠,我隻關心我身邊的,想關心,能關心的人和事。忙碌了那麽久,大概是累了,在播音員字正腔圓,擲地有聲的聲音中迷迷糊糊睡去。,睡的並不安穩,耳邊一直有雜音在回蕩。睜開眼,時間已經不早了,電視連續劇正播的如火如荼。我順手關了,起身打電話,響了好一會兒才接起來。我說:“你現在在哪?晚上還回來嗎?”他過了一會兒才回話:“我在家裏,我爸我媽都在,可能得晚點回去,你先睡吧,別熬夜。”他那邊聽起來非常安靜,大概是在房間裏接的電話。
  我“恩”一聲,表示知道,說:“不能回來也沒關係,多陪陪伯父——伯母——”說的有點生硬。我喊他:“令韋——”他應了一聲,“恩?”我支吾著說:“你——你還好嗎?”遲疑了許久,還是問出來了。其實我想問的是“有沒有受委屈?”,沒有發生什麽事吧?他說:“恩,很好,我和我爸媽難得在一起吃頓飯,大家都很高興。”我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說,於是說:“那行,如果不回來,那就早點睡。”他說晚點一定回來,叮囑我:“別在沙發上又睡著了,要睡回房睡。”我答應一聲,隨即掛了電話。
  客廳裏留了盞小燈,洗澡上床睡覺。大概是才睡過一覺,絲毫沒有睡意,收音機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哀怨纏綿的回環低唱,在偌大的房間裏來回激蕩,顯得空闊而遼源,仿佛獨身立於一望無際的戈壁上。等到午夜的鍾聲傳來,才驚覺夜已深,風正涼,人卻不寐。我把玩著手機,始終沒有按下那個鍵。翻身起來,走到陽台上,白天的熱度已經散去,半夜的風微微有些涼意。頭頂是一彎殘月,稀稀疏疏,光線頗有些慘淡。在無數燈火的照耀下,無力的隻能做個陪襯。那樣絢爛的燈火,將黑夜燃亮,又是一個不眠夜。茫茫然不知所措。
  整夜睡的很淺,連夢裏都在等待。電話一響,順手從床頭拿起手機,一骨碌爬起來,望了眼窗外,晨光透進來,天色已亮。捂住嘴唇,假裝打了個哈欠,含糊的“喂”了一聲,似乎正從好夢中醒來。他在那頭說:“吵醒你了嗎?”我忙說:“沒有,時間也不早了吧?該起了,天都亮了。”他說:“怕你擔心,就告訴你一聲,我馬上回來。”我打算起來。他又說:“你再睡會兒,還早的很,夏天天亮的早,還不到六點呢。回去給你帶早餐,不用起來準備——”咳了一聲,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仿佛用盡力氣才說出這麽一段話。
  我忙問:“你怎麽了?著涼了嗎?”他說沒有,隻是睡的不夠。我問:“你現在在回來的路上?”他說是,馬上就到了,讓我別擔心,安心睡覺。我哪還睡的著,披衣服起床,匆匆梳洗一番,簡直坐立不安,一刻也等不及,幹脆下樓呼吸新鮮空氣,希望能早點看到他。小區裏非常安靜,一切剛剛蘇醒,朦朦朧朧還打著哈欠。隻有幾個早起的老大爺,站在草地中央打太極,空氣清新,還帶有一絲絲的清涼。我也跟著甩胳膊甩腿蹬了一陣,出了些汗,身體仿佛輕了許多。
  道路盡頭有車子開進來,我不由得眯著眼仔細辨認,很有些困難,待開近了,才發覺不是他的車,十分失望。車子在樓下停下,司機立即跳下去打開後車門,走出來的竟然是宋令韋,還隱隱約約聽見司機說:“宋先生,您還好吧?”他扶住司機的手下車,搖了搖頭,慢慢挺直身子。我連忙跑過去,喊了一聲:“令韋!”他轉過頭來,有些驚訝,說:“怎麽下來了?”
  他臉色蒼白,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氣息奄奄,神情憔悴。我趕緊抱住他,指尖冰涼,忙問:“你怎麽了?”十分擔心。他勉強一笑,說:“沒事。”我當然不信,轉頭用詢問的眼光看司機,司機謹慎的沒說話。他握住我的手說:“真的沒事,隻不過膝蓋撞傷了,開不了車,所以讓泰叔送我回來。”泰叔五十來歲年紀,,臉色黑黃,模樣忠厚老實。我急道:“怎麽會撞傷了?嚴不嚴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他搖頭:“不要緊,沒傷到筋骨,擦擦藥就沒事了。”又轉頭說:“泰叔,你回去吧,謝謝你送我過來。”泰叔看了看他,又多看了我兩眼,隨即點頭,說:“好。那你記得上藥。”
  我扶著他,擔憂的說:“怎麽樣?還能不能走路?”他拍掉我的手,笑說:“我腿又沒斷,隻不過撞傷了。”笑容看起來卻有些勉強,每走一步,仿佛萬分艱難,額角上滲出一層薄薄的虛汗!嗨,逞什麽能,讓我扶又不丟臉。好不容易回到房內,兩人都累的夠嗆。讓他坐在床上,我蹲下身,問:“哪隻腳撞傷了?”他愣了下,才說:“恩,真沒什麽事,我自己上點藥就沒事了。”我沉聲又問了一遍:“到底哪隻腳撞傷了?”他支吾著沒回答。我不耐煩,隨便捋起一隻褲腿,膝蓋處一片青紫,觸目驚心。我心疼的說:“怎麽會撞的這麽狠?在哪撞到的?”他低聲說了句:“不小心撞傷的。”我對著傷口吹氣,重重的說:“以後小心點。”看著都讓人覺得痛!
  給他上了藥,還是不放心,說:“要不要請醫生來看一下?”他痛的悶“哼”一聲,搖頭:“不用,隻不過覺得有點累。”我邊收拾藥箱邊說:“那行,你快躺下睡一覺吧,今天別去上班了。”他止住我的動作:“這些東西先別收,反正還要用,就擱床頭吧,你去給我倒杯熱水。”我趕緊出去倒了杯水進來,嘴唇白的幾乎沒有血色,說:“臉色怎麽這麽難看?”他潤了潤嗓子,直接在床上倒下來。我推他:“不脫衣服?”注意到他身上衣服換了。他搖頭,閉上眼沒說話,似乎沒有再多的力氣。我替他蓋上被子,歎氣:“那好好睡一覺。”輕輕帶上門出去,不再打擾他。
  接下來幾天,他都一個人睡,我怕睡相不好,撞到他傷口,自然沒什麽其他想法。奇怪的是,給他上藥,他也咕咕噥噥不大肯合作,說自己來。我說你還怕我手重了是不,跟孩子一樣鬧騰,隻好任由他去了。
  沒過幾天,操曹打電話給我,語氣焦急,幾乎是吼著說:“你快過來。”我疑惑的問:“去哪裏?”他頓了頓,深吸了口氣說:“來醫院,宋令韋在醫院。”我驚的跳起來,連忙問:“他怎麽會在醫院!”他忿忿的說:“那得問他自己!”我著急的問:“他怎麽了?哪裏受傷了?”他半晌才說:“沒什麽大傷,不過,你還是過來一趟。”語氣頗為複雜。
  我心急火燎的趕到醫院,一頭往裏衝,操曹攔住我:“你先別進去,醫生在給他上藥。”我好不容易鎮定心神,看著他,這些日子,似乎消瘦了許多,偏過臉去,問:“你怎麽會送他來醫院?”他臉色變了變,像壓抑著什麽,半天才說:“連阿姨打電話給我,讓我來看看他。你來了——就好,你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我走了——”一席話說的很艱難。我更加愕然,不知道突然間怎麽扯上了連家,瞪眼看他。他沉吟了會,慢慢說:“聽說他去找連首長談話,連首長勃然大怒,據連阿姨說,她聽到動靜,進去的時候,槍都掏出來了,在桌子上擱著。連首長當年帶過兵,打過仗,是個軍人,脾氣一上來,宋令韋當場掛了彩。”
  我聽的心驚肉跳,怔怔的看著他。他說:“傷在臉上,他麵子上可能下不來。”我點頭表示知道,說:“你別讓他知道我知道這事,他願意怎麽解釋我就怎麽相信。”我要進去看他,操曹喊住我,仿佛瞬間,又仿佛許久,我屏息著不敢呼吸,他喃喃的問:“續艾,一定要是他嗎?”聲音原來也可以這麽沉痛!我頓住腳步,不敢回頭看他的表情,一橫心,轉身離開了

  第 49 章
  我敲門,醫生正收拾東西,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宋先生,沒什麽大礙,記得上藥就成。”帶上門出去了。他見我,愣了下,問:“你怎麽來了?”我拍著胸口說:“聽說你受傷了,撞到哪了?嚴不嚴重?”他額頭纏了紗布,是被什麽東西砸傷的嗎?臉上也有傷痕,嘴唇也破了,還有鮮血滲出來。我心頭一痛,撫摩他的臉,悄聲問:“疼不疼?”他握緊我的手,淡淡的笑,說:“沒事,一點擦傷,很快就好了。我們回去吧。”我擔心的問:“其他地方有沒有傷到?”他對我微微一笑,說:“沒有,不過傷在臉上,不好出去見人。”他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受了多少委屈?還這樣雲淡風清看著我笑,我疼的心都痙攣了。
  我湊上去仔細查看,無奈的說:“怎麽辦?萬一破相的話,留下什麽疤痕,那就糟糕了,怎麽會傷在臉上——”他拉過我,緊緊抱住,笑說:“怎麽,嫌棄我了?”我倒在他手臂上,斜著身子抬頭看他,輕聲說:“我怎麽會嫌棄你,愛你還來不及呢。”他眸光瞬間瑩亮,手指在我臉上來回遊走,一下又一下輕柔的撫摩。我按住他的手,貼在臉上,無言的看著他。我可以清楚的看見他瞳孔裏唯一的人影——小小的,靜止的我,同樣無聲的凝望著他。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的影是不是就這樣映在了他的心上,刻骨銘心?他一動不動的看著我,仿佛想深入我的靈魂深處,在那裏紮營停駐。眸光糾纏在一起,仿佛一瞬,又仿佛永遠,是如此的難解難分,悲傷難言。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此刻的眼神,僅僅一刹那,卻在永恒裏收藏,想必他也一樣。
  有一種薄薄的淒涼在心底蔓延滋長,分散至四肢百骸,五髒六腑。不知過了多久,他俯下頭輕輕吻我,一直在唇邊徘徊流連,仿佛沒有重量——像輕盈的雨蝶,在陽光下款款飛舞,卻縹緲無蹤,琢磨不定。不知道為什麽,心痛的無法把持,呼吸似乎都哽住了,眼睛一濕,我抱緊他的脖子,伸舌舔吻他嘴角的傷口,碰了碰他的下唇。他輕歎出聲,臉對著臉,鼻頭來回蹭動,囈語般說:“艾,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有一種喜悅和感動,滿到極致卻是驚惶害怕。我抱緊他,用盡全身力氣,隻希望再緊一點,再緊一點,緊到窒息也無所謂——哪怕就此死去。我整個人埋在他懷裏,看著他黑亮的眼睛,柔聲說:“我知道。”他隻是親吻我的頭發,一語不發,一切盡在不言中。我跳下來說:“走吧,我們回家。”他牽著我的手,回頭一笑,用他特有的語調說:“好,我們回家。”我跟在他身後,真的隻想這樣,亦足矣——不管明天在哪裏,一切是那麽的微不足道。
  他沒有去上班,將書房當成辦公室,讓秘書將當天必須處理的急件送過來。我去開門,他秘書乍然下見到我,第一反應是後退一大步,抬頭去看門上的標號。我忙說:“是蕭秘書嗎?沒走錯,沒走錯,快請進,令韋正等著你呢。”他立即鎮定下來,對我一笑,說:“你好。”宋令韋聽到動靜,從書房走出來,不冷不熱的說:“你來了?請坐。”蕭秘書見到他臉上的傷,似乎吃了一驚,睜大了眼,反應過來,咳了一聲,說:“宋總,這幾份都是急件,正等您的批示;另外還有一些,您過目一下,都分類放在文件夾裏。”
  他點頭,說:“你等一下,這幾份急件我先看一下,簽完字再讓你帶回去。”蕭秘書點頭稱是,畢恭畢敬站在一邊。我笑說:“蕭秘書,你請坐,請喝茶。”他雙手接過來,連聲說謝謝。我轉身進房間,不打擾他們工作。正趴在床上翻相冊,他推門進來,問:“看什麽呢?”我笑說:“看你呀。”他跟著躺下來,和我一起看相片。我問:“蕭秘書走了?你工作完了?”他點頭,“恩,先歇一會兒。”我指著照片笑嘻嘻的說:“你看你,小時候長的多可愛,肥嘟嘟,圓嫩嫩的。”轉頭看他,突然湊上前,在他臉上輕輕咬了一口。
  他容忍我的放肆,摸著我的頭發笑罵:“你又不是狗,怎麽咬人呢。”我紅了臉,低頭不敢看他,岔開話題說:“你看你這張,是念書的時候照的吧,那時候多年輕呀,剃著小平頭,小男生一個,還穿著藍白色的校服呢。”看著他直笑,真難想像他那個時候是什麽樣子,記憶裏的弦被“砰然”觸動,蹭著他說:“我也有這個校服,很不喜歡,以前還罵它是孝服。”他笑,刮著我的鼻頭罵我胡說八道,告訴我哪張是在哪裏照的,我聽的十分敢興趣。翻到後麵看見一張他和連心的合影,在法國盧浮宮著名的金字塔前。連心靠在他身前,笑的端莊含蓄,他手很自然的搭在連心的腰上,一臉閑適。光和影處理的很好,兩人的臉在陽光下幾乎透明,很耀眼。
  他合上相冊,從我手中輕輕抽走,柔聲說:“看了這麽久,眼睛累不累?”我順著他說:“有點。”閉上眼躺在他臂彎裏。過了一會兒,他說:“艾,你再等等。”我點頭,說好。爬起來,盯著他的臉看,說:“臉上的傷好一些了,我再給你抹點藥。”起身準備去拿藥。他按住我不讓我動,半晌,說:“我去找連首長要求解除婚約關係,連首長一時生氣,將手上的茶杯朝我扔來,所以受了點傷。說起來,都是我不好,我——我確實該打。”我抬頭看他,沒說話。他繼續說:“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希望我們以後不管碰到什麽樣的困難,一定要坦誠相見。”
  我動容,點頭:“好,我一定會記得的。”還會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困難?我默然良久,摸著他的臉,埋怨般說:“雖說你該打,可是,俗話說罵人不罵短,打人不打臉,連首長也有點……”沒繼續說下去。他搖頭,歎了口氣,說:“沒事,連首長算是寬容的。”我想起操曹說的話,打了個寒噤,緩緩說:“當時,你有沒有嚇到?”他似乎不解的看著我。我故作輕鬆的說:“我聽人說,當時,連首長連槍都拔出來了。”他“哦”了一聲,臉色一黯,好久才說:“不是你想的那樣,連首長縱然發火,亦不會失控。”
  那是怎麽樣的呢?我實在好奇,如果不是一怒之下,連首長為什麽要將槍拔出來?他看著我,喃喃解釋:“連首長,連首長隻不過想讓我長長記性……”頭低下去,沒再說話。長長記性?我不明白,可是也沒有多問。抱緊他說:“好了,先把臉上的傷養好再說,可別落下疤痕。”他坐起來,又恢複到平常的神態,吻了吻我的額頭,說:“我還有工作要做。”我點頭:“那你去忙吧,炎炎夏日,我再睡一覺。”他猶豫了一下,拿起床頭的相冊,說:“我帶走了,不要多想。”我輕輕點頭,看不見也好,越來越無力。
  我站在穿衣鏡前為他打領帶,笑說:“你總算回公司上班了,蕭秘書該鬆一口氣了。一天跑好幾趟,虧的人家沒抱怨。”他仰起頭,說:“這是他分內的事。”我說:“那人家也辛苦,大熱天的,太陽底下來回跑,多受罪呀。”他捏了下我的腰,似笑非笑的說:“你那麽心疼他做什麽?”我打了他一下,罵:“瞎扯什麽呢!”踮起腳尖吻了他一下,滿意的說:“不錯,收拾的挺齊整的。時間到了,快走吧。”他叮囑我:“等會記得去醫院檢查。”我忙說知道了。
  臨出門前,他又探進來,摟著我一個長吻,是這樣的濃情蜜意,難舍難分。我白了他一眼,微微喘氣說:“在外麵給我規矩點,不許拈花惹草,不許和漂亮的女人隨便搭訕。”他抬起我下巴,啄了下,輕聲說:“好。”我心在瞬間都要滿出來了,整了整他的外套,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看著他轉身離去,依依不舍,仿佛沒有以後了,一切就這麽完了!十分惶恐,忍不住喊:“令韋!”他回頭,問:“怎麽了?”我倚在門口,笑了笑,說:“開車小心點,早點回來。”他答應一聲,乘電梯下去。
  去醫院複檢,在走廊口碰見操曹,我不知該說什麽。他說:“你一個人來?”我點頭,問:“你怎麽在這裏?”他指了指病房說:“學校裏一個老教授動手術,我來看看他。”我“恩”一聲,說:“這麽早?”他隔了會兒,問:“你眼睛,好的怎麽樣了?”我說:“好了很多,現在能看書了,謝謝。”我見他許久沒說話,於是說:“那我去找鄭醫生了。”
  他拉住我的手,看著我說:“我從鄭醫生那裏知道你今天會按時來檢查,所以找了個探病的借口在這裏等你,本來隻想看看你的,看看你過的好不好——”我甩開他的手,看著他,暗自歎氣,說:“操曹,你還是不要這樣。”我不值得他這樣。他瞬間臉如死灰,顫抖著說:“你和宋令韋——不論是宋家還是連家都不會答應的,他和連心,眾所周知,所以——你們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一頓,慢慢說:“操曹,我不是不知道。哦,對了,這個點,你應該回實驗室了吧?”不是不知道這其中有多難,不是不知道他對我的好,不是不知道可能會萬劫不複……,可是兜兜轉轉仍然走到這地步了!他喊住要走的我,痛心的說:“續艾,你應付不了……”我看了他一眼,平靜的說:“我總得試試。是不是?”背對著他說:“你快回去吧,自己多注意點。”
  檢查完,拿了新型藥物,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變了,烏雲翻滾,一道閃電“轟”的一聲劈下,仿佛在頭頂炸開。天地瞬間暗下來,仿佛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狂風吹的人連連往後退,頭發亂飛,打在臉上都覺得疼。聽的旁邊有人感歎:“總算要下雨了!這幾天悶的簡直快喘不過氣來。”我站不住,眼前一片模糊,隻好退回醫院大廳,想著等風停一停再走。
  沒過一會兒,風勢漸漸小了,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砸下來,濺起一團又一團的水花。烏雲散去,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水簾,遠處煙霧彌漫,高樓矗立。尚有餘熱的地氣夾雜著冰涼的風和雨迎頭飄來,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玻璃窗上匯聚了一道又一道的水流,汩汩的往下淌。地上有淋淋漓漓的水跡子,從這頭一直拖到那頭。夏日裏的暴風雨來的迅猛,去的也幹脆,沒多久,隻剩下飄飄灑灑的雨點,在空中交織成無邊的銀絲,天空依然陰沉沉的,這雨不知道還要下到什麽時候。拿包擋住頭,就要往外衝。
  有人撐著傘迎麵走來,我往邊上一避,他喊:“木夕小姐——”我立馬止住腳步,看著他,疑惑的問:“請問你是?”他將傘移到我頭上,禮貌的說:“木小姐,你好,宋先生請你過去一趟。”我還以為是令韋來接我,一聲不響跟著他繞過去,待看清楚車裏坐的人,臉色“唰”的白了,遲疑了半天,並沒有套近乎叫伯父,恭敬的說:“宋委員,您好。”
  他點點頭,沒有像別人一樣叫我木小姐,而是說:“林小姐,你好。”語氣十分客氣。打了個手勢,請我上車。我將手放在膝蓋上,端端正正坐好,注意到車上的地毯被我踩濕了一大片,頭發尖也濕漉漉的,樣子有些狼狽——偏偏在這個時候!他說:“林小姐可有時間?願不願意去喝杯茶?”我輕輕點頭,是如此的緊張,幾乎稱的上嚴陣以待。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過。
  他打破沉寂,問:“林小姐是哪裏人?”我說了。他轉頭深深看了我一眼,“哦”了一聲,聽在耳內,顯得有些意味深長,還有些許感慨。他很久才說:“我也是那裏人。”隨即又問:“林小姐和宋令韋以前就認識?”似乎父親總喜歡連名帶姓的叫自己的兒子,我爸也是,叫我小艾,卻從來都是一口一個“林彬”,硬邦邦的,不假辭色。是因為嚴厲的緣故嗎?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這個,在這種不恰當的時刻。
  我回答:“是的,以前是同學。”他一定將我的底細調查的一清二楚,為什麽還要問這些話?我仿佛受到羞辱一般,坐立不安。他平靜的說:“林小姐離開家也有很多年了吧?”他竟然和我聊起家常來?我忽然覺得惆悵,暗暗歎了口氣,“是呀,算起來,大概有十來年了吧。離開的時候,還很小,什麽都不知道。”那時候我家正鬧的天翻地覆,一夕巨變。現在想起來還是鑽心的痛。他微微點頭,不再說話,像沉浸在往日的回憶裏。我的話,難道使得他牽動什麽過往嗎?
  司機打開車門請他下車,自然有服務生領我們到包廂。師傅端茶到門口,由他身邊的人接進來,恭身出去了。他喝了口茶,說:“今天請林小姐來,是有些話想說。”我做足思想準備,點頭,小心翼翼的說:“是。”他不急不緩的說:“你和宋令韋的事,他已經告訴我了。”我身體一繃,低頭不敢說話。他說:“上次我從非洲回來,他說了些話,我有些生氣。他為請求我的原諒,在我書房門口跪了一個晚上。”
  我驚的說不出話來,他腿上的傷——原來竟是這麽一回事!我心酸的想落淚,身體控製不住,微微顫抖!他這是何苦呢——我覺得骨骼都在疼痛!他轉頭看窗外,微微歎了口氣,說:“宋令韋早已不是小孩子,他的私事我是不理會的。他以前也交過一些女朋友,這都是正常的。可是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看著他,就想到宋令韋,眼睛有些濕潤。他說:“林小姐,你大概不知道,他從來沒有這樣懇求過我,甚至不惜下跪。我雖然沒發話,可是心裏十分震驚。我不會忍心故意為難自己的兒子。所以,一直在猶豫。”  
  我一直恭順的聽著。他說:“看的出來,他是極其認真的想和林小姐在一起。前幾天,他甚至瞞著我去找連首長,這才使得我下定決心找林小姐來談一談。”我輕聲說:“他受傷了。”他微微點頭,看了我一眼,說:“你是在怪連首長嗎?”我搖頭,“不是的,連首長一時生氣也是有的。我隻想說他受傷了,這裏——”指著自己的額頭說:“還沒好。”他沒什麽表情的看著我,說:“林小姐大概不知道,宋令韋和連心不僅僅隻是世人眼中所謂的門當戶對,身世相當。”
  我愕然的看著他,他的話中似乎大有深意。他說:“宋令韋大腿處有一處槍傷——”我知道那處傷痕,他當時雲淡風清,不著邊際的否認了,我後來再也沒問,沒想到真是槍傷!接下來的話更使我吃驚:“連心身上有兩處,一處在胸口,一處在右手。”我手裏的茶差點潑出來,心裏空茫茫的,仿佛一切都遠離了,什麽都不在了,隻餘下手背上溫熱的茶水,隻有這麽一點感知。
  他繼續說:“曾經有不法分子妄想挾持宋令韋來要挾我,那時候他和連心在談朋友。有一天晚上,他和連心一同出門,在停車場的時候,跟蹤他許久的不法分子趁機搶上去,他以前學過一些拳腳功夫,那些人大概是大意下,百密一疏,讓他掙了出來。那些人理智盡失,喪心病狂之下竟然開槍,混亂中他腿上中了一槍,跌倒在地,連心撲在他身上替他擋下胸口必中的那一槍。情況很危急,他當時竟然還能抱著連心撲進車裏……。連心失血過多,差點喪命;手上的傷傷到神經,致使手感遲鈍,她後來由巴黎美術學院改到英國念文學去了。所以,後來,他就和連心在一起了。我們也很讚成。”連心之所以放棄熱愛的美術,是因為宋令韋,是因為她右手受傷的緣故?我不知道,這其中原來還有這許多的曲折。我怎麽想也想不到!木然的聽著,惶惶然不知此刻是不是宇宙洪荒的盡頭!
  他看著我,語氣一轉,鄭重的說:“林小姐,今天之所以跟你說這些話,是想說,你和他什麽關係我可以不管——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亦或是其他。但是,他不能這樣對連心,不光是宋家和連家的問題,還有道義和責任上的問題。他不能因為你背上這麽大的罪名。”我淒惶的站起來,瞬間有些暈眩。他說:“林小姐,對不起,可是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語氣在此刻聽起來,是如此的咄咄逼人,如刀似劍。我淒慘的想,當然明白,他今天來找我,不就是想讓我勸宋令韋娶連心,再逼我離開嗎?他甚至不相信我對宋令韋的感情,說的是“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亦或是其他”。其他?在他眼裏,還有什麽其他呢?
  我沒多說什麽,盡量維持禮儀,匆匆說:“宋委員,如果沒有其他的事,那我先走了。”簾外雨潺潺,夏意闌珊。我顧不得滿川的風雨,快步離開。

  第 50 章
  站在街頭,茫然無緒。漫天的雨絲沾在皮膚上,冰冰涼涼,天色陰霾的仿佛即將是黑夜,再也不會晴朗。頭發尖上的水珠滴在睫毛上,眼前一片朦朧迷茫。我用雙手拍了拍臉頰,孤身立在公交站牌下,周圍稀稀落落站著幾個乘客,大都撐了傘,無精打采。前邊仿佛是堵車了,黑壓壓的車海許久才往前移動一小步,一停一頓。蝸牛一樣慢慢挪動。雨勢仿佛沒有止住的跡像,雨絲漸漸變成雨滴,夾雜著冷風,從頭到尾一股透涼。淒風苦雨,滿心悲傷。
  時間仿佛靜止,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往旁邊移了幾步,站在高大繁茂的槐樹底下避雨,稍微喘了口氣。手習慣性插在口袋裏,抬頭看遠處,行人匆忙,避之不及;車輛緩行,交通堵塞;身邊的乘客歎著氣,焦急而無奈;周圍的一切因這突如其來的暴風雨顯得有些狼狽,而我——尤其難堪,肩頭已經濕透,濕答答的黏在皮膚上,十分難受,寒冷透體而入。一陣風過,豆大的水滴成陣砸在身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無垠的天地,茫茫的人海,紛繁的紅塵,仿佛無立足之地,躲無可躲,避無可避。
  正打算到路邊上的小店子裏躲一躲雨再說,一把天藍色的雨傘撐在頭頂。一個年輕的女孩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笑說:“雨下的大了,一起共用,不介意吧?”她好心幫助別人,還說的這麽客氣。我連忙說謝謝,刹那間十分感激,冰涼的身體湧過一陣暖流。她笑說:“一點小忙,舉手之勞,你太客氣了。天有不測風雲,一時忘了帶傘也是經常的事。”我感激的笑,是啊,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預料,誰能預料?
  公車搖搖擺擺的開過來,仿佛沉重不堪。我對她道謝,說:“我要坐的車來了,真是謝謝。”提起褲腳就要往前衝。她將傘一收,對我一笑,說:“真巧,我也坐這個車。”我挑了挑眉,兩人會心一笑,刷卡上車。非上下班時間,車上人不多,在後排找了個座位並排坐下來。我掏出紙巾隨便拭了拭濕漉漉的頭發,問:“看你樣子,還是學生吧?研究生?”她笑起來,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平凡無奇的臉在此刻顯得秀氣端莊,說:“我看起來這麽年輕?”
  我點頭,毫不懷疑的說:“當然,我剛才還在想,你是不是大學生。”而且是很嚴謹認真的學生。眼鏡又厚又重,並不是時下流行的長條型邊框鏡,鵝蛋臉小巧但並不精致,皮膚有些黃,但是很幹淨,脂粉不施,連唇膏都沒塗;頭發既沒有染也沒有燙,很隨便的紮在腦後,而且有些毛糙;腳下是運動鞋配休閑褲,款式普通,可見,她不是很注重外表。她看著我笑說:“我是老師。”我“哦”了一聲,說:“怪不得,看著就像,文質彬彬。是哪的老師?”當她說是大學部的老師時,我還是吃了一驚,笑說:“看起來不像,太年輕了!”
  她說:“哪呀,可能是一直在學校裏,所以老是被人誤認為學生。我都博士畢業了,今年剛任教。”我笑起來,說:“原來你是博士哦,很厲害呀。”她搖頭:“如今的博士一抓一大把,找工作照舊困難,實在不稀罕。”我問:“那你教什麽?”她笑:“資曆淺,教的都是些邊邊角角,學的專業是化學。”我一聽,來精神了,笑說:“你是學化學的?”她點頭:“是的,大連理工畢業的,應聘到北京來教書。”我感慨的說:“那很好呀,大學教授很不錯的,薪水也很好。”我想到操曹,也是在大學任教,好像很有錢呀。  
  她連忙擺手:“哪裏哪裏,我隻不過一小講師,教的東西連專業的邊都摸不到,隻能教一教專業英語,文獻檢索之類的課程,年薪跟普通工人差不多。”我睜大眼,懷疑的說:“不至於吧?我們以前大學的講師薪水就很不錯的。”她笑:“地方不一樣。像北京,所有大學老師,包括教授都是十五塊錢一個課時,而南方一些城市,光是講師就有七八十塊錢一個課時,所以不能比的。”語氣並沒有不滿和埋怨,像隻是陳述一項事實,又說:“不過教授又不一樣,教授可以有課題研究嘛。”原來在教師這個行業裏,還是要分三六九等。
  我說:“既然這樣,你可以去一些公司工作。”她搖頭,說:“學校也有學校的好處,環境好,氛圍好,更加人性化,可以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由得想起以前在學校裏的那段時光,將近三年,是那樣的專心致誌,心無旁騖。那樣緊張忙碌的學生生涯,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充實幸福。回憶的同時,隻有更加黯然,忽然覺得後悔不迭,當時真不應該那麽意氣用事,一走了之。如果再去求一求教授,跟學校將情況說明,是不是現在又是另外一個樣了呢?就算是跟讀旁聽,誰知道最後會不會變呢?就像死刑緩刑可以改判為無期徒刑,無期徒刑可以變為有期徒刑,有期徒刑還可以減刑。事情往往是一念之差,一旦錯失,再也回不去了!
  我站起來,對她笑說:“我要下了,很謝謝你。非常高興認識你,真的。”她看了看外邊,說:“還在下雨,你等會兒怎麽辦?”我說:“沒關係,雨已經小了,等下打車好了。”她看著我下車刷卡,從窗口探出頭來,用力向我揮手。我站在街道上,對她打了下手勢,看著車子混入無數的車流中,轉身離去。不由得感慨,人若浮萍,漂泊不定,聚散皆是緣,更何況是感情,那樣的熾烈而艱難,到底該何去何從?
  繁華的商業大樓,盡管天陰雨濕,依然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喧囂熱鬧。以前天天朝九晚五忙著上下班,穿梭與此處,不過時隔半年,卻仿佛隔了整整半個世紀,物是人非事事休。再站在這裏,是那樣的陌生忐然。我打電話給宋令韋:“你下班了嗎?”他說:“快了,怎麽了?想我了?”我沒說話。他又說:“去醫院檢查了沒?下雨了,有沒有淋著?”我說去了,半晌說:“我在外麵。”他問在哪,我說:“在你辦公樓下麵的小店子裏逛,下了班,就來接我回去好不好?”掛了電話,順手推開旁邊的玻璃門。
  專櫃小姐禮貌的說:“歡迎光臨。”我抬頭一看,眼熟的很,仿佛似曾相識。怔了下,發覺是品牌鞋店,這才想起來去年還在這裏試過靴子,人家十分熱心,最後還是沒買。她一天到晚招呼那麽多顧客,一定早忘了這事,笑說:“不用招呼我,我就隨便看看。”她笑了笑,仍舊領我到架子前,說:“這是新上市的涼鞋,皮質的,樣式新穎,材料舒適,要不要試試?”我笑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她說:“我記得你是穿三十六碼的。”
  我抬起眼,很有些吃驚,說:“你還記得我呢!”她點頭,笑說:“當然,像你這麽漂亮的顧客,可不容易讓人忘記。”一下子親熱起來,我說:“好久沒來了,你還在這工作。”她笑說:“不在這工作幹嗎呢?到哪不是工作呀!”我點頭,拿起台上的鞋子坦白說:“醜話說在前頭,不一定買,你這裏的鞋子實在是有點貴,吃不消。”她聳肩,“說實話,我自己也買不起。”同時笑出聲。她說:“要不試試?穿的挺舒服的。”我搖頭:“先看看,看中意了就買。”說實話,買東西憑的也是一股意氣,買了就買了,心疼也來不及了,所以事後幹脆算了。
  轉了一圈,發覺還是一開始她介紹的那雙好看。我說:“鞋跟會不會有點太高了?又尖又細。”平常這樣穿還不得累死。她說:“不高,一般嘛。你看這雙,那才叫高,可是還是有很多人喜歡。”我猶豫的說:“可是我平常不大習慣穿高跟鞋。”她笑:“你總不能一天到晚穿帆布鞋,雖然穿著舒服,可是高跟鞋顯身材,前凸後凹,容易配衣服,多好看呀。我們家的鞋子不差,偶爾參加個宴會什麽的,總用的著。”我被她說的心動,說:“行,那我就試試。”在軟凳上坐下來。
  剛脫下鞋子,門就被推開來。我抬頭,又是宋令韋,舊時場景舊時人,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忙踮著腳站起來,說:“你怎麽找來了?”他上前幾步,扶住我的身子,說:“想著你就在附近,一路走來,一轉頭就找到了。”因為在心裏,所以一轉頭就找到了?我默然了會,說:“你應該先打個電話。”根本不用這麽一路傻乎乎的找過來。他抬頭看了眼,疑惑的說:“這個地方,我們是不是來過?”我沒說話,他笑說:“以前有一次開車經過這裏,路上堵,一回首,就看見你的身影,情不自禁停下來。當時想,真是太巧了。一路上有千萬次的回首,可是偏偏恰巧在那個時候就看見了你。”然後又問:“是不是這家店?”
  我點頭,想起那時候的事,心境卻是如此的不同,說:“其實仔細一想,並不是純粹的巧合。那時候我就在這附近上班,要碰麵也是很普通的事。”話雖如此,可是正如他所說,一路上有千萬次回首,可是偏偏恰巧在那個時候就看見了我,怎麽不是緣分呢!他笑了笑,拍我的肩輕聲說:“這樣踮著腳說話不累麽?快坐下。”我依言坐下來,再也沒有試鞋的心情。
  他忽然半蹲下身,拿起新鞋,扶住我的腳輕輕往裏套,像在做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連鞋帶也仔細係好。大庭廣眾之下,他竟然這樣——,一股鮮血沒頭沒腦往臉上衝,我又驚又羞,心跳如雷,耳根瞬間熱燙無比,隻能任由他擺弄。他拿起另外一隻,順著手套進去,神態認真,沒有半分取寵討好我的意思。扶著早已僵硬的我站起來,柔聲問:“覺得怎麽樣?”我見專櫃小姐瞪大眼看著我們,恨不得立即消失的無影無蹤,低頭說:“恩,還——不錯。”好不容易發出聲音,才驚覺聲音又暗又啞,氣息不穩。
  他問:“要不要在鏡子前看看?”我隨他走過去,看見鏡子裏的自己臉上一片緋紅,眼角生春,連耳垂都紅了。他一定發覺了,還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瞪了眼鏡子裏的他一眼,才發覺他和我在鏡中看起來是如此的契合。他身材高大,眉目英挺,我穿上鞋子正到他耳邊,抱著他的手臂站在他身側,他手極自然的挽在我腰上……,在鏡中看來,何嚐不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可是,隻不過是在鏡中,那是另外一個虛空冷寂的世界,做著冷掉的夢,永遠無法企及。
  側過臉,仰首看他,悲從中來。我掙開他,搖首說:“算了,跟有點高,不習慣。”做自己不習慣的事,永遠吃力不討好。專櫃小姐知機的湊上來說:“哪裏,穿的再好看也沒有!你看,褲腿正好搭在腳背上,露出腳趾,若隱若現,多漂亮呀!這樣穿就很好看,何況還可以配裙子!鞋子經過特殊設計,穿起來一點都不累……”他看了眼,說:“我也喜歡,買了吧。”說完刷卡結帳。我要換下來,他說:“就這麽穿著吧,省得麻煩。”我隨他默默走出專賣店,天色有些暗了。
  車窗一片水霧,不論怎麽刷都刷不掉,霓虹燈無力的打在路邊上,仿佛上了水,所以也跟著朦朧。我端正的坐好,轉頭看他,認真的盯著正前方,眼都不眨。驀地想起他前幾天說的“艾,希望我們以後不管碰到什麽樣的困難,一定要坦誠相見”,沉澱了許久的心情終於泄了個口,水汩汩的往外流,輕聲說:“令韋,今天,宋委員來找我——”他臉上顯過吃驚的神色,看著我的眼,慢慢說:“他,他——說了什麽?你有沒有受委屈?”
  “沒說什麽,他那樣的身份,不會為難我。”說完,將頭埋在右手的臂彎裏,看著窗外靡霏霏的細雨,一動不動。他不做聲,猛打方向盤,將車子停在路邊。車裏一陣沉默,良久,他喊我:“艾——,我們,不論發生什麽,絕不能退縮,好不好?”祈求的看著我,又驚又怕,惟恐再次失去。再次失去!對他,對我,多麽殘忍!我沒說話。他探過身體,將我的手按在他手心裏,無言而堅持。我咳嗽一聲,半晌,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你腿上的傷是槍傷。”
  他身體顫抖了下,攥緊我的手,徐徐的說:“這件事,未下定決心前,難以啟齒;下定決心後,不再顧忌。所以,不想讓你知道,希望獨力解決。沒想到你還是知道了。”看著我的眼,極其誠懇的道歉:“對不起,我請求我爸不要去找你,可是仍然始料不及。”我掙紮著,在痛苦邊緣徘徊,說:“可是,你這麽做——,對連心——”我搖頭,不知道到底在抗拒什麽,言辭木訥,無法表達分毫。
  提到連心,他眼神黯然,嘴唇哆嗦了下,最後一鼓作氣說下去:“可是,我已經做了,已經來不及了!”將我一把擁在懷裏,狠狠的說:“所以,既然做了選擇,那就走到底吧,不要往回看!”我從他的決心裏同樣看到掙紮,看到痛苦,看到害怕,看到愧疚……能走到底嗎?我不要走到底,誰也不能保證能走到底,那麽,就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的心情像在用最美的姿勢飲一杯毒酒,心甘情願,一飲而盡。吻了吻他冰冷的唇角,說:“快回去吧,我餓了。”
  尚來不及吃飯,先用熱水狠狠的衝洗,從頭淋到腳,冒著氤氳的水汽仿佛在心口蒸騰開來,又滾又燙,熱的難以承受。洗的幾乎虛脫,慘白著臉走出浴室,他已經叫好飯菜,沒有滿桌的佳肴,隻有幾個我平常愛吃的小菜,還有尚熱氣騰騰的雞絲粥。本來想說沒胃口,不吃了,看到這個,忍不住坐下來。他瞟了我一眼,說:“過來,先把頭發擦幹,小心感冒。”就著我頭上的毛巾,一點一點擦拭,溫柔而專注。我沉溺的不可自拔,早已泥足深陷。為了彼此,雙方如此卑微。
  想到他父親說的話,隱隱帶有威脅,甚至深含戒備,還會有什麽呢?這將置我們於何地?事情如果不塵埃落定,總也得有個解決的方法!我是不是應該以退為進,先搬離這裏比較好?再住在他這裏,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越來越糟糕。今天這樣的事,有了第一次,保不準不會有第二次,甚至找上門來。這裏,再怎麽貪戀,並不是我的。理不直氣不壯,沒有比這個更難堪的。我從沙發裏爬起來,走到書房門口,猶豫不決,舉棋不定。他正在辦公,還是等會再說。他本沒有那麽早下班,是因為我才提前回來的。
  電話鈴響,十分意外,竟是周處。他說:“聽說你出院了,最近好嗎?”我點頭:“好很多了,眼睛沒什麽大問題。”他沉默了會,說:“那就好。我在你樓下,方便下來嗎?”我驚的跳起來,結結巴巴的說:“你——你在樓下?”他說:“是呀,怎麽了?你不在嗎?還是不方便?”有些奇怪我一驚一乍的語氣。我才反應過來,試探的說:“你是說你在青年路?”他頓了頓,問:“夕,你怎麽了?”我鬆了一大口氣,我以為他在宋令韋樓下呢,差點沒嚇死。他大概剛回來,還不知道我搬出去住,其實,也沒幾個人知道。
  我緩過氣來,問:“沒什麽,你不是在廣州麽?回北京了?”他“恩”一聲,說:“如果不方便的話,那我走了。”我忙說:“不是的,不是的,不過,我現在在外邊……”他“哦”了一聲,說:“大晚上的,還是趕緊回來,我等你,路上小心點。”我歎口氣,掛斷電話,快手快腳尋上衣服穿好。剛拿起包,宋令韋走出來,看了我一眼,沒什麽表情的說:“你這是要出去?”我停了下,說:“周處找我,我想還是去一趟比較好。”將事情原委告訴他,說完還看了看他的臉色。
  他沒好氣的說:“真的那麽想見他?”臉色似乎不大好。我小心翼翼的說:“周處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他當年……”他歎口氣,打斷我:“我又沒攔著你不讓去,不過我得送你去。你怎麽會認為我放心一個人大半夜的出門?萬一又出點什麽意外呢?”我見他一本正經,滿臉嚴肅,氣勢洶洶的樣子,不敢反抗,隻好暗自嘀咕:“現在哪是大半夜呀!”
  在轉彎處,我忙說:“令韋,令韋,在這裏停就好了,我自己走過去。”他雖然停了車,卻沉著臉沒說話。我搖著他的手撒嬌道:“令韋,你別這樣——”我甚少做這麽惡心的事,自己聽了都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他總算出聲了:“我就這麽見不得人?”我哭笑不得,“說什麽呢!你見周處幹什麽?”他口不擇言,狠狠的說:“找他打一架!”一拳打在椅子上,當真是咬牙切齒的表情。仿佛跟周處是夙敵,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罵:“胡攪蠻纏什麽呢你!我走了,在這乖乖等我回來。”抱著他,親了一下,轉身下車。他氣悶的沒出聲,不過也沒再阻止。我好笑的想,切!他打的贏周處?
  剛進小區,車燈一亮,周處打開車門下來。我迎上去,愧疚的說:“等很久了吧?”他神情透露出疲倦之色,柔聲說:“還好,正好休息一下。就想親眼來看看你,眼睛完全好了嗎?我聯係了一個很有名的眼科醫生,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上他那裏去治療。”我忙說:“不用了,不用了。鄭醫生就很好,已經在做恢複性治療,循序漸進。”他仍然將名片遞給我,說:“這是他的聯係方式,你隻要說我介紹的就可以了。”我收在手袋的最裏層。
  他就著昏黃的燈光看我,莫名的歎了口氣,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說的卻是:“夜深了,你快回去吧,我走了。”等了我那麽久,就為了隻說這麽幾句話?我愣了下,喊他:“周處——”他打開車門的手頓住了,“恩”了一聲,轉身看我。我一時間亦無從說起,隻好說:“那你自己小心點。”車門“砰”的一聲關上,車子掉頭離去的時候地上濺起一片水花。
  我當場怔住,失落和惆悵齊齊湧上心頭,伴隨黑夜的暗和影。正準備離開,一輛車子在身邊停下,宋令韋從車窗裏探出來,沒好氣的說:“發什麽呆?還不快上車!”我挑了挑眉,說:“不是讓你在街頭轉彎處等嗎?”他忿忿的說:“快上車!”語氣不佳。他一定是看見周處的車子開走了,所以迫不及待追過來。我故意跟他抬杠,說:“今晚我不回去了,就在這裏住下好了。”並不是完全開玩笑,趁機搬回來,正好。
  他甩車門下來,真是有點急了,狠狠的說:“林艾,今天晚上我忍很久了!”說完,唇覆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的我退無可退之後,隻好迎頭纏上去。他手隔著衣服不安分在動,我輕輕咬了下他,喘籲著罵:“宋令韋,你收斂點!”整個人卻幾乎癱軟在他身上。聽到汽車開來的聲音,我忙推開他,努力想站好,卻力不從心。燈光打在我和他的身上,有瞬間的暈眩,我萬萬沒料到,竟是周處去而複返!
  呆立了一會兒,才知道喊:“周處——”宋令韋和他狹路相逢,淡淡的說了句:“你好。”他沉著眸,沒說話,夜仿佛分外黑,看不大清楚他臉上的表情。我怔忡過後,忙介紹:“周處,這是宋令韋。”他仿佛聽到什麽驚悚的消息一樣,轉頭看宋令韋,隨即又看我,表情既驚訝又憤怒——大概是憤怒吧?我應該沒看錯,隻是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憤怒。他——本來應該不至於的!隨後他盯著我倒退一大步,仿佛不能忍受般,一句話都不說,決絕的轉身離去。
  我忙膽戰心驚的叫住他:“周處,你回來是有什麽事嗎?”他像才記起什麽,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盒子,半天,說:“這個——”然後交到我手裏,就這麽走了!我打開來,捧在手心裏,原來是一座小型的玉雕,就著燈光,才發現上麵雕刻的小人兒是我,頭發飄開來,穿著燈籠袖的短衫,半身裙遮住膝蓋,依稀是當年不諳世事的模樣,栩栩如生。上好的和田玉,通體透明,顏色細致均勻,散發出溫潤的光澤,像他的眸光,看我的時候永遠柔和。頂頭的辮子處有條紅線巧妙的穿過,可以掛在脖子上。我許久沒做聲,將它緊緊攥在手心裏。宋令韋輕輕擁住我,喃喃的低吟:“艾,我們一定要在一起。”越是渴求的東西仿佛越抓不牢,我渾身顫抖的抱住他,恐怖像暗影,無處不在。
  第二天,我剛送令韋出門,門鈴響。我嘀咕著說:“又忘記帶東西了嗎?”跑出去開門,見到站在門外的周處,驚的非同小可,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側身請他進來,他不動,看我的眸光憐惜,疼痛之外還有冷漠。他下巴上青筋畢現,說:“你和他同居了?”我有一絲膽怯,低聲說:“隻是暫住他這裏。”他壓抑著怒氣,問:“那你知不知道他是誰?”我見他問的奇怪,說:“當然,他是宋令韋。”他幾乎失控,吼道:“知道還和他來往!”
  我驚異他勃發的怒氣,怯生生的說:“周處,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我隻不過愛他——”他一拳擊在牆上,手指一定斷了!我嚇的連聲叫:“周處——”喉嚨已帶哭腔。他轉頭看我,眼眸陰沉,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他說:“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宋誌勳的兒子?”我胡亂點頭,哭喊著說:“我知道他父親上宋委員——”他一掌差點打在我臉上,最終偏了偏,落在門上,憤怒的咆哮:“那你還和他的兒子來往?你知不知道他踩著你父親的屍體往上爬!”

  第 51 章
  我被他這番話擊得差點崩潰,震驚過後是止不住的顫抖,麻木般喃喃地說:“我不知道,當年的事,我不知道,大家都瞞著我,沒人跟我說過,我不知道……”連連搖頭,目光呆滯,心如枯槁。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爸的死怎麽跟宋委員扯上關係了?本來有無數的可能,可是為什麽偏偏是最慘不忍睹的那個?這難道就是宿命,像毒蛇一樣緊緊纏繞,勒得你喘不過氣來?
  他看著我,以不容質疑的證據說:“走吧。”我恍如未聞,雕像一般僵立在門口。他拉我的手,平靜地說:“你還待在這裏幹嗎?”我像魘住了,夢囈般說:“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我想想到底該怎麽解決。越想越痛徹心扉,待明白意識過,已是滿臉淚痕,我無聲地嗚咽著,抖動雙肩,泣不成聲。天下最難堪的事亦不過如此,命運在跟我開一個惡劣的玩笑,我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拖著,無論怎麽掙紮抗拒,到最後亦隻能一步一步朝懸崖深淵處走去,死無葬身之地。
  他堅定地握住我的手,用手指一點一點拭去我臉上滿臉的淚痕,歎了口氣,憐惜地說:“夕,不要再哭了,我們走吧。”牽著我走到電梯邊,我木木地看著門上的倒影,像凹凸鏡,扭曲得變了形,看起來像妖魔,無邊的恐怖。一個激靈,我掙開他的手,胡亂擦了把臉,勉強鎮定下來,說:“你先走吧。”掉頭往回走。他追上來,臉色鐵青,捏住我的手腕,很疼,罵:“你瘋了嗎?還要跟著他?你以為宋家還能容下你?”又痛又怒,恨不得一巴掌把我打醒。我搖頭,淡淡地說:“宋家,本來就容不下我。”堅不得宋誌勳那樣戒備森嚴地防著我,用冷淡的表情說“你和他什麽關係我可以不管……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抑或是其他”,其他,其他指的就是這個吧?他一定早就知道,所以不惜親自出手,威逼我離開。他以為我接近宋令韋有什麽目的,報複嗎?我逃還來不及呢!我終於恍然大悟,隨即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一切的念想,虛無縹緲,噎得人滿心酸楚,滿團的亂麻斬都斬不斷。
  他吼:“既然知道,你還往回走!非要人上門羞辱才肯罷休?宋令韋那個人渣,都有未婚妻了,你為什麽還跟著他?”我垂著頭默不做聲。他抬起眼,疑惑地看了眼我,然後咬牙切齒地說:“難道說他一直騙你?”沉著臉惡狠狠地說:“我絕不放過他!”我無力地搖頭,虛弱地說:“不,他沒有騙我,一切,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他仿佛被雷劈中了,看著我,喘了口氣,眼神一變再變,最後暗如死灰,幽幽地問:“你就這麽愛他,愛到不顧尊嚴,卑微隱隱忍至此?”聲音聽起來是如此的悲涼哀傷,沉痛無奈,仿佛在瞬間凋零憔悴。
  隻要是愛,總有一方卑微,總有一方要隱忍,不是我就是他,哪裏顧得及!我淡淡地說:“不,周處,不是的。即使末走,也不能不辭而別,無論如何,相守或是離別,總要說一聲再走。”總要說清楚才行。一步一步往回挪,頭也不回地說:“周處,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你先走吧。”他喊住我,遲疑半晌說:“還有什麽好說的呢,不如不說。”我搖頭,說:“不,就算是離開,也應該打聲招呼。”一意孤行,當著他的麵關上房門,蜷縮在沙發上,筋疲力盡。
  延續了整整十年的噩夢,一個又一個,何時是盡頭?我像還在母體中的嬰兒一樣抱住自己,頭枕在臂上,倦極而睡。昏昏沉沉,重如千斤,一直在過往紛繁的人事中掙紮徘徊,隻是醒不過來,像被下了盅,又像被什麽牽絆住房,作繭自縛,始終逃不出來。有一張網,我撞科頭破血流,不但無濟於事,反而被上麵的銀鉤刺得鮮血淋漓,滿目瘡痍。
  睡夢中有人在撫慰我,輕輕的,軟軟的,暖暖的,像和風,像溫泉,無聲無息地淌過,致使痙攣的心髒平緩,糾結的眉頭舒展,暗影暫時隱去。衝破層層的霧靄,我睜開眼,看見宋令韋在吻我,眉梢眼角,細致溫柔。見我醒來,柔聲說:“做噩夢了嗎?”我搖頭:“沒有。”他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眼角,說:“為什麽哭?”我仍舊搖頭:“我沒有器,我剛醒來。”他看著我,說:“我的舌頭嚐到苦澀的味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你連夢中也流淚?”
  我摸了摸臉,才發覺鬢角都濕了,兩邊的太陽穴冰得隱隱作痛。我順勢倒在他懷裏,說:“想起很多以前的事,似乎不可原諒。”他歎息一聲,說:“那就不要再想了,多想無益。有一句古語,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不用擔心,我們會好好的。”他還想著我們倆以後的事。我不說話,一動不動,呆呆地坐在那裏。過去的是如此的不堪回首,將來的又是那樣的遙不可及,連目前也是這樣的難以把握。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異樣,連聲問:“艾,你怎麽了?臉色蒼白,看起來奄奄一息,精神不濟,是哪裏不舒服嗎?要不要到醫院去看看?”我搖頭,岔開話題,問:“你怎麽回來了?”他盯著我,皺眉說:“下了班當然回來。你今天怎麽了?不大對勁。眼睛紅紅的,小心感染,還是去趟醫院吧。”我這才注意到天色已經黑了,原來竟然昏睡了這麽久,連忙阻止他,說:“沒事,睡多了,有些迷糊,骨頭都散了,懶懶的不想動。”
  他親了親我幹燥的唇,說:“那起來走走。餓不餓,我們出去吃飯,嗯?”我點頭爬起來,套了件無袖連衣裙。他說:“這幾天降溫了,晚上風大,加件披肩吧。”從櫃子裏找出白色的披肩,替我穿上。走出來,才發覺涼風漸起,頗有一兩分秋意,縮了縮肩膀。他問:“冷嗎?”我點頭:“有點,幸虧加了件披肩。”他捏了捏我的手,說:“怎麽這麽涼?別是感冒了吧?”我白了他一眼:“別瞎咒我,這不好好的嘛!”他說:“你在這等一下,我去取車。”我拉住他手臂,像一般的情侶那樣在街上溜達,時不時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指著一家新開的火鍋城說:“我們去吃火鍋怎麽樣?好久沒吃了。”他看了下,說:“這裏人多,街頭轉變處有一家火鍋,環境不錯,還是去那家吧。”我搖頭,笑說:“不,那家太貴,我請不起。再說,人多熱鬧,多有氣氛呀。”他笑:“你要請我?”我挑了挑眉:“不知宋大公子給不給這個麵子?”他開心地笑,拉著我往裏走,步履是如此的輕快。我看著他的背景在人群中穿梭,簡直想將他刻進骨子裏,就這樣打包帶走。
  飯店裏人頭攢動,吆喝喧嘩聲此起彼伏。我沒有要包間,就在過道邊找了個位子,對他笑說:“你看,大家一起吃飯,也很有意思,是不?”他沒說什麽,很幹脆地坐下來。魚頭火鍋又辣又鮮,湯嗆到氣管裏,我咳得流出眼淚。他拍著我的後背,說:“你看你,眼睛都辣紅了,還是換一鍋吧。”我忙說:“別,就是辣才好吃呢。”又說:“你愛吃什麽?我替你夾。”他將一大塊肚子上的魚送到我碗裏,說:“魚對眼睛有好處,你得多吃點。”我愣愣地看著他,隨即點頭說:“嗯,你也多吃點,今天晚上不許喝酒。”心裏又酸又甜,又悲又喜,道不清是何種滋味。低頭將那片魚慢慢吃完,沒有刺。
  飯後,他站起來要去刷卡。我攔住他,嬌嗔道:“不是說好了我請的嗎?你還要來跟我搶!”推著他坐下,說:“我來買單。”招手叫來服務員,掏出現金。他柔聲說:“以前,沒有女孩子請我吃飯。”看我的目光是那樣的柔和。當然,當然都是他付賬,已成習慣。我回頭笑著說:“現在不是了。你要記得我請過你吃飯哦,可別忘了。”他拿起桌上的餐巾紙,伸長手臂,說:“你看你,滿嘴都是油。”將嘴角的油漬輕輕擦去。我拉住他要縮回去的手,看著他,充滿眷戀,在手背上落下一吻。他竟然有些靦腆,紅了臉,咳了一聲,說:“走吧。”
  我挽著他說:“我們再隨便走走。”站在玻璃櫥窗前看模特身上的衣服,燈光打在身上,華美而溫暖,溫馨而留戀。他率先走進去,說:“冷不冷?買件外套先穿著。”走到右手邊的女裝部。我搖頭,拉他到左邊的男裝部,指著掛在牆上的外套說:“你看那件休閑外套怎麽樣?顏色看起來很適合你。不要總是穿正裝,偶爾也放鬆放鬆心情嘛!”讓人拿下來,穿在身上大小正合適。我不等他說話,先將錢付了,拍了拍領子說:“以後出去旅遊什麽的,就這麽穿。”他搖頭笑了笑,說:“本來想給你買的,你反倒給我買了。”我說:“女孩子的衣服多著呢,穿都穿不過來。好了,走吧。”
  他將標簽撕了,套在我身上,說:“不冷了吧?手上疙瘩都起來了。”我點頭:“嗯,很暖很暖。”他摟緊我,配合我的步伐,慢慢在街頭晃蕩。我抬頭看他的側臉,我似乎總喜歡看他的側臉,記憶深刻,說:“令韋,我想搬回去住。”他頓住腳步,問:“為什麽突然想搬回去住?”我說:“我總不好一直在你那裏住下去,有些不方便。”他顯然不高興了,“哼”了一聲說:“哪裏不方便?”我說:“當然不方便,鄰居們問起來也不好意思。再說趙靜今天還問我回不回去住,空在那裏不住,白白交房租,實在不劃算。”
  他毫不猶豫地說:“那就退了。”我不滿地說:“你怎麽這樣?當時搬過來的時候不是說暫住嗎?當然還要搬回去。”他叫起來:“林艾!你今天怪不得對我這麽好呢!原來早有預謀,給我吃糖衣炮彈,我還做夢呢!”臉色憤憤的。我斜睨了他一眼,說:“你現在知道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現在不答應也得答應了。”他無奈地捏了捏我的臉,問:“什麽時候搬?”我躊躇了一下說:“明天。”他皺眉,說:“這麽快?”其實我本來是今天就想走的,可是仍然無望地想,貪得一刻是刻,以後恐怕是再也沒有了!
  晚上,我正收拾東西,他走進來看了會兒,然後按住我的手,說:“艾,我會讓你名正言順地住進來的。”我怔忡地立在那裏,還有那樣的一天嗎?低頭沒說話。他擁住我說:“我去找爸爸,去找連心……”我驚呼:“不!”有什麽用?發生過的事誰也改變不了,縱然不是我和他的錯!可是誰叫我姓林,他姓宋!注定沒有好下場。十年前的緣被強求到現在,早已盡了!他搖著我的肩問:“艾,你在怕什麽?我們能走到現在是多麽的不容易!”我該怎麽告訴他?難道說你父親逼死了我父親,所以我害怕了,退卻了?還有連心,曾經為你奮不顧身,甚至毀了前途,這叫我於心何安?靈魂上的折磨可以將你我之間的愛磨得生不如死,何苦到那種地步!
  我看著他熱切的目光,心如刀割,肝腸寸斷。咽了咽口水,勉強笑說:“不,令韋,你別亂來,欲速則不達,總要慢慢來是不是?”退一步,解開所有的結,未嚐不好。他忽然一把將我往床上推,重重跌倒,震得有些痛,翻身壓上來,動作沉痛而瘋狂,看著我的眼睛,忽然又頓住了。他搖首說:“艾,我有種感覺,我似乎再也抓不住你了!”聲音裏充滿絕望,餘音在胸口回蕩,生疼生疼。我抬首吻他,很輕很輕,似乎沒有重量,卻怎麽都吻不夠。他身上有我愛戀的味道,沁入心脾,永遠都不能忘記。我說:“你抱著我睡,好不好?這樣,我不會做夢。”我蜷縮在他懷裏,暫時的安穩,像曇花一現,轉瞬即逝。
  
  第 52 章 渾然無力
  到底該何去何從
  第二天他要送我回去,我不讓,說:“你趕著上班呢,我自己打車過去就好了,沒多少東西,別耽誤了正事。”他不聽,提起行李就走,說:“艾,我送你回去,到時候再接你回來,這樣,你就不會走丟了。”我看著他,心驀地發酸,頓了一下,喃喃說:“丟不了。”一路上他都握著我的手,到樓下還堅持送我上去。趙靜上晚班,還沒出門,見到我們倆站在門外,有些吃驚,問:“你們這是?還提著大包小包的。”我聳聳肩說:“眼睛好得差不多了,當然是搬回來住呀,上下班也方便。”最後一句話是說給宋令韋聽的,想讓他安心。可是,我並沒有立即上班的意思。此刻的我,茫然若失,亦不知該何去何從。
  我跟趙靜說:“大姐,我想幹脆辭職算了。才半年時間,連發生了好幾次意外,公司縱然不說什麽,可是,再待下去,自己也覺得沒什麽意思。”她勸我:“這有什麽,誰不有個意外呀!大約是你今年流年不利,運道差些,所以碰上這麽些事,過段時間就好了。人家都說否極泰來嘛!別多想,辭職可不是小事,最好還是想清楚再說。”我暗歎口氣,說:“大姐,我不是一時意氣。我想換個環境,重新開始,說不定好一些。沒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
  我看著遠處,心情寥落,頗有些感慨。她頓了下,然後問:“那你找到新工作了嗎?”我搖頭:“沒呢,我眼睛還沒好,等過段時間,心情好一點,再去找。現在……還是先這麽著吧。”我最近懶洋洋的,提不起一點精神。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心倦人梳懶,我連吃飯都提不起興趣。
  我跟公司經理打電話:“經理,實在抱歉,愧對您的栽培。最近這段時間,身體不大好,老是出頭部,所以想辭職,在家好好修養。”證據雖然淡淡的,可是主意已定。他也沒說什麽,表示同意,讓我去公司交接一下,將蘇寧那邊的事情安排好。隻是一個小員工,沒什麽過多的手續,說走就走。我到蘇寧退了工作服和工作牌,又將專櫃備份的鑰匙交回,跟大家依依惜別後,就這樣離開了。站在街上遠遠地回頭看了一眼,心緒惘然,也不過就這麽結束了!以後大概很少有機會再到這裏來了。
  沿著街道慢慢往回走。夏日似乎已近尾了,半下午的陽光照在身上,並不覺得如何熱,隻是光線太強了,有點刺眼。路經一座開放式的公園,成群的樹木,蟬鳴鳥唱,涼意森森。一時無事,信步走進去,看見一方池子裏養著幾尾小金魚,自由自在地遊動,慢慢悠悠,底下是五彩的碎石,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出五顏六色,波光粼粼,十分漂亮。幾個小孩子在一邊興奮地尖叫,吵著鬧著要金魚,一個小姑娘還器得眼淚汪汪,楚楚可憐地趴在欄杆上,眼巴巴地望著,任憑父母如何勸說也不肯離開。我站了那裏,淡淡一笑。這樣的年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多好!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光。
  沿著偌大的人工湖走了一圈,青石板鋪成的小徑,走起來頗有意思。有幾個老大爺戴著漁夫帽拿著釣竿坐在河邊,許久也沒見動靜。我十分懷疑這湖裏有沒有魚,估計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專為釣而來,而不是魚。河邊上有個古色古香的長廊,大紅的彩繪,黃色的琉璃瓦,鏤刻的扶手,充滿民族風情。我坐在欄杆上,湖水環繞,綠樹成蔭,迎麵吹來涼爽的河風,很久都沒有如此愜意安詳的心情,偷得浮生半日閑。我日日在生活的旋渦中來回打轉,疲憊不堪,卻始終掙脫不開,被無形的外力猛地往裏推,隻能隨波逐流,載浮載沉。
  口袋裏的鑰匙串硌得人生疼,我掏出來,拿在手裏拋上拋下,漫不經心。呆望著茫茫的湖麵,歎一口氣,將其中一把旋下來,這還是宋令韋家的鑰匙,走的時候太匆忙,一時忘了拿下來,什麽時候得找個機會送回去。我估量著他上班去了,想悄悄地放下鑰匙就走。大樓裏的管理員見了我,還笑著打招呼。再來這裏,已經是另外一種感覺了,像要走的人再回來憑吊一番,欷歔裏是如此的惆悵!越是不舍越是傷感。
  乘電梯上去,站在門前,怔忡了一會兒,終於鼓足勇氣,深吸了一口氣,輕輕轉動門匙,鐵門輕微“啪”的一聲,打開來。抬眼環視一圈,靜悄悄的,客廳裏仍舊和以前一樣,景物依然,隻是光線昏暗。我走到窗邊,將厚重的窗簾“嘩”地一下拉開,窗外的陽光密密麻麻傾瀉進來,滿地碎金。我倚著窗台,憑欄眺望,高樓大廈,遠山近林盡收眼前。正看得出神,聽到身後傳來動靜,回頭一看,愣住了,宋令韋穿著睡衣站在書房前,怔怔地看著我。
  我站在光影裏,太亮了,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一時間隻看得見他的輪廓。用手背擋住光,亦無言地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他輕聲問:“艾?”小心翼翼,仿佛怕驚嚇到我,轉眼就消失了!我知道那種感覺,刹那間以為是幻覺,一不小心就弄破了,再也沒有了!站了會兒,走出來,意識流回到體內,有些尷尬,頓了頓,問:“你怎麽沒去上班?”他沒說話,隻是望著我。我走近,瞪大眼,驚呼出聲:“令韋,你臉怎麽了?”眼角一片淤青,已經腫起來了,仿佛被黃蜂蜇了,左眼隻露出一條線。嘴角也開裂了,扯出一道大口子。頭發亂七八糟,臉色蒼白,一點血色也無。
  我趕緊上前,拉住他問:“令韋,你怎麽了?到底怎麽回事?”他悶哼一聲,我連忙鬆手,注意到他手上纏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布。二話不說,利落地解開他的袍帶,毫不意外,左腹下又青又紫,觸目驚心。我愕然,抬頭問他:“怎麽回事?你跟人打架了?”以他的身份,簡直不可思議!他的身手我是見過的,尋常兩三個人根本不是對手,怎麽會傷成這樣!難道說是壞事做多了,被人群毆?他轉過身去,不言不語,僵硬地走到沙發邊坐下。既然不好意思說,那就算了,估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我走上前,輕聲問:“有沒有去看醫生?”怕有內傷。
  他終於說話了,說的卻是:“你為什麽來”?目光炯炯地看著我,神情冷峻,與平常大不一樣。我站在他旁邊,措手不及,有些心虛,本以為他一定不在的!支吾著說:“哦,就來一趟。”他冷冷地說:“既然走了,為什麽還要來?”看我的眸光也是冷冷的,像萬載的玄冰,寒入心扉。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如此不滿冷淡,身體裏仿佛壓抑著衝天的怒火。他這樣的語氣神態,我立馬僵在那裏,黯然,臉上好像被人扇了一個耳光,勉強笑了一下,說:“既然不歡迎,那我走了。你好好養傷。”將鑰匙輕輕放在玻璃桌上,轉身要走。
  當手觸到門把時,聲音從背後傳來:“你究竟為什麽搬出去?”不高不低,卻像重物壓在心頭,使人呼吸艱難。我回首,詫異地看著他,他問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步步逼近:“為什麽不告訴我?”停在我身前,用力嘶吼,像受傷的野獸,“為什麽要瞞著我!”我明白過來,倏地變色。難道,他到底還是知道了?惶恐地喊:“不……令韋,我……”聲音硬在喉嚨裏,再也說不下去。他頹然地垂下頭,身上仿佛壓著千斤的擔子,再也負荷不了,喃喃地說:“艾,你答應過我要坦誠相見的!”旋即又大聲說,“為什麽不告訴我實話?為什麽會這樣!”委屈失望得像個孩子,對一切無可奈何,隻能無力地咆哮。
  我雙手捏得死緊,努力壓製心頭的戰栗,平靜地說:“既然什麽都改變不了,所以不想讓你知道。對你我,都沒有好處。”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徒惹傷悲,白增痛苦。能夠無知,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事實,永遠比預期的殘忍。他吼:“那你呢,你就準備這樣一聲不響,一走了之,然後……一去不回嗎?而我,就這樣……就這樣什麽都不知道!至死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死,也不甘心!”他臉因憤怒絕望漲得通紅,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像遊絲,像斷線,渾然無力。我微微仰頭,抽了下鼻子,看著上方幽幽地說:“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想好。不過,令韋,我答應你,如果我要走,一定會先說一聲的……”他氣衝衝地打斷我:“不要再說了!”不忍再聽下去。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眼下這樣,似乎已經走到盡頭。我轉頭看他,眸光憂傷,手指在顫抖,唇色蒼白,想說什麽卻始終都沒有說出來。
  我瞥開眼,問:“周處找過你?”宋委員以前沒告訴他,現在自然也不會告訴他,他自己大概也不願意再提及。這些事對別人來說,已是陳年往事,沒有再說的必要;可是於我和他,卻是平地一聲驚雷,當頭一棒。那麽我隻能想到周處了,他以前也經常這樣幫我出頭,可是這次不一樣了!總會不一樣的,我嗚咽地想。兩個人是打架了嗎?周處呢,有沒有受傷?他一定很生氣,下手不留餘地,宋令韋也是練家子,可是仍然傷得不輕。周處到底跟他說了什麽?轉念一想,已經不大重要了,我連眼前都顧不了。無邊的黑暗,森冷的空氣,我紅著眼,咽下淚,嘴裏又苦又澀,還是看不到一絲的曙光。
  他沒出聲,算是默認了。我撫著傷處問:“傷得重不重?還疼嗎?”他如岩矗立在那裏,一動不動。我歎口氣,說:“過來,我給你上點藥。”再三扯他進來,強按著他坐下,用棉簽蘸藥水輕輕塗在眼睛周圍,說:“閉上眼,注意點,可能會有些麻痛。哎!別閃,小心藥水滲進眼睛裏……”對著眼睛輕輕吹氣,心口又酸又疼又脹,滋味難受。他順勢貼在我懷裏,閉上眼睛躺下的時候是如此的安靜,脆弱,無助。我淒惶地想,不能再待下去!將藥放在他手心裏,輕聲說:“你自己記得擦,別忘了。”推他起來要走。
  他拉住我不放,猶在挽留,喃喃低語:“這些事,不是我們的錯,是不是?”我背對著他點頭,是的,不是我們的錯,可是不見得跟我們無關。“令韋,我先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的
  ……”他不等我說完,立即接上去:“那麽多年前的事,早已成雲煙,所以,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是不是?”他走上前進,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鑰匙,伸到我麵前,臉上雖然看不出過多的表情,可是眼眸深處跳動著隱藏不住的期待,像未燃盡的火花,一閃一閃,發出暗紅的光。希望、失望在互相拉扯,彼此交纏。
  我當然明白他什麽意思,用力吐了口氣,淡淡地說:“當然,隔了這麽多年,再想起來,再大的事也沒什麽要緊的。可是,我們,大家,總需要一點時間整理整理,畢竟事情看起來是這樣的複雜,一樁接一樁。”總要想清楚再說,時間是最好的藥劑。其實我心裏並沒有所謂的怨和恨,隻是覺得惆悵淒涼,像海岸線一樣長長地延伸開來,直沒入遙遠的天邊,仿佛無窮無盡。我站起來,慢慢說:“等我想清楚。令韋,你也一樣。”他拉住我的手腕,一直沒放。我使力扳開,咬著唇艱難地說:“不用送我,你----好好養傷。”快步離去,到樓下迫不及待跑起來,風呼呼地灌進肺裏,呼吸急促。一陣猛咳,好不容易直起腰,我拭去眼角咳出來的淚水,對賣奶茶的大嬸笑了下,說:“一杯奶茶,要大的。對,荔枝和菠蘿口味的,就坐在這喝。”
  濃濃的奶茶喝下去,胃裏暖烘烘的,感覺到流失的力氣一點一點恢複,人也跟著精神起來。驕陽在雲層後頭隱去,隻剩下黯淡的光,空氣幹燥悶熱,似乎在醞釀另一場暴風雨的到來。北京這個夏天,雨水泛濫,斷斷續續的風和雨,淅淅瀝瀝,季節似乎錯亂了。我站在街頭,對著櫥窗裏華美張揚的服裝徘徊彷徨,人滑稽戲如織,一個一個的影子在玻璃窗裏一閃而逝。是不是人人終將是過客?在他人的生命裏短暫停留,隨即飄散?可是,僅僅隻為了這一刹那,無數的人前仆後繼,奮不顧身,即使萎謝亦在所不惜。
  一路上一直在想要不要給周處打電話。手指在黃豆大的鍵盤上來回遊走,說什麽好呢?他如此敬重我的父親,對我一定失望透頂。我移開冷汗涔涔的手,將手機放回去。算了,就這樣吧,慢慢地,大家也就忘記了。風起了,開亮了,事情,總會過去的,可是人,人也跟著冷了!我沿著馬路晃悠悠地往回走,眼前的一切像在鏡頭裏,如此的陌生驚慌,格格不入,而自己永遠都投入不了,無奈,懊惱,悲傷……我大概不再適合這個地方。
  我扶著欄杆眺望遠處,幾乎整個北京城盡收眼底,才發覺天地原來是這樣廣闊,無邊無際,廣袤難測。在那遙遠的,我不曾到過的地方,是不是另有一番別樣的精彩?黃昏的夕陽照舊美得不可方物,天邊燒成桃紅色的薄雲,織成大片的綿緞,雲蒸霞蔚。我迎著風吹了下口哨,打著旋飛出去,餘音嫋嫋,久久不散。興盡之餘,悲從中來。天色淡下來,黃昏的風吹得衣衫飄飛,我攏了攏雜亂的長發,心想什麽時候剪一剪才好。大熱天的汗濕濕地黏在脖子後,實在有些難受。手機響,竟是操曹,我頓了頓,用輕快的語調說:“你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來了?”有一下沒一下無聊地踢著腳下的欄杆。
  操曹隔了會兒才說:“聽說,你搬回來住了?”我點頭:“嗯,是呀,以前隻是暫住宋令韋那兒,去醫院比較方便。”他許久沒說話,我說:“你打電話來就是為了問這個呀?沒事的話我掛了。”隔著電話不說話,總覺得有點傻,還有---慕名的心慌感慨。他問:“宋家……為難你了嗎?”一字一句說得很艱難,又幹又澀,仿佛難以啟齒。原來他以為我受了羞辱,被趕出來的!他對我仍然這樣維護,這番心意,心底實在是感激不盡。我忙澄清:“沒有沒有,他們……-也不屑於做這樣的事。”我對宋家早已無威脅力,用不著如此大費周章。
  他停了下,岔開話題問:“哦,那你現在在哪?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出去。”我仰起頭,看著頭頂飛過的一隻黑鳥說:“沒有,我很少出去。”又補充一句:“眼睛還沒好。”心情也還沒好。看著黑鳥在視線盡頭化成一個黑點,然後消失不見,不由得想,如果我背上也有翅膀的話,將要飛向哪裏?他支吾著說:“那我現在可不可以上去找你?續艾……-我沒有其他的意思,隻想親眼看著你,眼睛是不是好一些了,身體怎麽樣,聽趙靜說,你這幾天不舒服是不是”我立即傾出半個身子往下看,不算高,可是仍舊隻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從車上下來,分辨不清,不知道是不是他。
  
  第 53 章 六月飛霜
  最後一個吻,愛得如此隱忍
  我問:“你在樓下嗎?”他說:“嗯,順路經過,給你帶了點冰鎮的荔枝,很新鮮,要不要嚐點?”我說:“你走遠點,抬頭,看得見我嗎?就在頂樓。”他往後跑了幾步,大概看見我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似乎怔住了。我朝底下大叫一聲,用力向他揮手。他突然吼:“續艾,你別亂動,聽見沒?我馬上上來!”聲音很急,電話裏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咚”連聲響。我有些奇怪,還想說話,他已經掛了。
  腳下的石頭踢出老遠,成拋物線落下,落入草叢裏,半點聲音都無。我轉頭看見操曹,氣喘籲籲,滿頭大汗,臉白如紙,衝我喊:“續艾,你……你站在這裏……想幹什麽?”眼睛裏有驚慌恐懼。我對他笑了笑,說:“那你覺得我想幹什麽?不會以為是想跳樓吧?”他見我鎮定如常的神色,扶住牆沿長長吸了口氣,喘息說:“站在邊上,風又大,欄杆又低,這樣……很危險。你還是,站過來點,嗯?”我看著他,心頭一軟,慢慢點頭:“好。”他對我真的是……很好。我說:“你一口氣跑上來的?累壞了吧?”
  他搖頭,笑了下,也不說話,隻是看著我,我趕緊扶住他,說:“緩不過氣來了吧?為什麽不乘電梯上來?別停下來,頭部充血,容易頭暈,沿著周圍慢慢走一圈。”他說:“正是下班時候,電梯人多,等不及。”他搭著我的手臂在頂樓走動,說,“續艾,你今天有些不一樣。”我“哦”了一聲,問:“哪裏不一樣?”他想了想,羞澀地笑,說:“我很光見你這樣……很聽話,很溫柔。”我忽然覺得歉疚,我對他一向沒好顏色,而他從來也沒說過什麽,無論是當愛的不當受的全部承擔下來,我笑:“那你今天運氣。我正悶著呢,想找個人說說話,沒想到恰好你來了,所以倒履相迎,生怕你走了。”
  他跟著笑:“原來我以前運氣一直不好,還以為自己老說錯話,惹你不高興。你覺得悶嗎?想不想出去玩?天氣有些熱,去西山怎麽樣?就當是散心,風景又好,山環水繞的,還又近。”我忙說:“不是不是,就是覺得無聊,你陪我說說話就很好。”他順著我的意說:“好。心裏不痛快嗎?能說一說嗎?我想說出來大概會好些。”我看著灰白的天空說:“沒什麽不痛快,在想一些事情。”轉頭問他:“操曹,你想過你以後會怎麽樣嗎?”他認真回答:“以後呀,如果沒什麽意外,大概還是在實驗室吧。我自己很願意這樣,能夠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並不是人人都可以的,我覺得能這樣,很幸運,很好。”
  我點頭,說:“是的,那是很難得的。這些日子,我在想以後的事,可是,這有些複雜,我想我需要一點時間。”他看著我,徐徐說:“那你一定要想好了。還有,續艾,如果需要我的幫忙,我會覺得很榮幸。”我笑:“好的,你可要記住自己說的話,到時候別忘了。”他鄭重地點頭,摸著胸口說:“不會的,永遠都不會忘,在這裏存著呢。”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看著他扯出一個微笑:“操曹,你對我這樣好,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隨即拍了拍手,說:“你看,天都暗了,我們下去吧。我有點餓了,也該吃晚飯了。”
  一路送他下去。他從後車箱裏搬出一個大大的白色塑料箱。我好奇,問:“裏麵裝的是什麽?”他笑:“我到南方開會,順便帶過來的荔枝,純天然的,加冰密封的,還很新鮮。”我瞪大眼,說:“我雖然愛吃,可是這麽多,也有點太……”過意不去。他怎麽知道我喜歡吃荔枝?不過荔枝這東西,大概很少有人不喜歡的。而且這樣千裏迢迢地運過來,真是……禮輕人意重。我覺得喉嚨酸酸的。他笑:“不要緊,慢慢吃呀,放冰箱裏冷藏,不會壞的。北京這邊都沒有這樣好的。”我說:“操曹,真是謝謝,難得有人這樣想著我。今天沒準備,冰箱裏什麽都沒有,改天一定請你吃飯。”他忙問:“哦……你的意思是你親手做嗎?”我點頭:“嗯,我做。”他連連說好,很高興地走了。
  趙靜上早班回來,急匆匆地換衣服趕著回家,她明天休假。我忙包了一大袋荔枝,笑說:“大姐,這個你帶回去給小孩吃。”她吃了一驚,說:“這麽多?你還是自己留著吧,小孩子吃多了上火。”我說:“你拿著吧,多著呢。操曹今天送了一大箱過來,我都擔心吃不完。喏,你看,箱子還在那呢。”她笑:“那我就不客氣了。操曹這孩子,一心一意,心眼好,我真是喜歡。”話裏似有深意。我頓了頓,坦然地接上去,點頭:“是呀,我也很喜歡他。”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走了,晚上注意點,聽天氣預報說半夜可能有雷陣雨。陽台上還晾了衣服呢,可別忘了。”我笑說:“你就放心走吧,我等會兒就收進來。”
  夜深人靜,仍然沒有一點睡意。關了空調,打開窗戶,風呼呼地灌進來,吹得窗簾嘩啦啦地響。過了會兒,覺得有些涼,我放下手中的書,披上外衣,起身關小窗戶。外麵不時劃過一道閃電,隱隱作響,像一條金鱗,在頭頂遊走,離這裏應該還很有些距離。我探頭看了眼,天空越發的鬼魅陰沉,散發出幽幽的光芒,使人膽戰心驚。一道亮光忽地在眼前炸開來,隨即是“轟”的一聲悶響,仿佛就在耳邊,嚇了一大跳。我趕緊縮回來,籲了口氣,順手拉好窗簾。看來,又是一個雷鳴電閃、風雨交加的夜晚。
  外麵風起雲湧,狂風“呼……呼……呼”就在耳根底下刮過,閃電的幽光從窗戶裏透進來,映在牆壁上,周圍一片慘白。“轟隆”一個驚雷,我撫著胸口坐起來,心神不寧。隻聽見鍾表滴答滴答的聲音,房間裏靜如死水。我大喘口氣,正準備躺下來,仿佛聽見敲門聲,心口猛地一緊。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卻又什麽沒有。我心突突地亂跳,半夜三更,陰風濕雨,不會是鬧鬼了吧?
  雙手抱臂,呆坐了會兒,敲門聲急一陣緩一陣,真真切切。我咽了咽口水,隨手抄起包裏的軍刀,高聲問:“誰呀?”一個含糊的聲音傳進來,也沒聽清說什麽。我按住門把,又問了一句:“誰呀?有什麽事?”聽見模糊地喊“夕……”我趕緊打開門,周處一個不防,差點載了進來。我忙扶住他,滿身的酒味,愕然,一眼瞥見門口散亂的煙頭。輕聲問:“周處,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為什麽喝這麽多酒?”他沒回答,閉著眼在沙發上重重倒下來。
  我找來熱水,搖著他說:“喝醉了嗎?用毛巾敷一敷會好一點。”見他沒動靜,隻好用微濕的毛巾替他擦了擦臉,說:“累了吧?要不在這先躺會兒?”抽身要走,他迅速撐起上身,單手摟住我腰,沒有出聲,眼睛仍是閉著的。我試探地問:“周處,知道我是誰嗎?”他微仰起頭,好一會兒才說:“夕,先別走……我頭痛。”眉毛都糾結在一起,似乎真的痛得難以忍受。我拉過軟枕墊在他背後,說:“好,那你先躺下再說。”搖著他的手,緊如鐵箍,好半天才鬆了。這樣的周處,與平常大不一樣,陌生而危險,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使得他平日裏的鎮靜霸氣全線崩潰。我定了定神,將毛巾浸熱,疊成條焐在他額頭上。
  我低聲問:“要不要進去睡?”他咕噥一聲,伸手扯領帶,陷在沙發裏沒有起來的意思。我進去拿了條薄毛毯,搭在他身上。低頭,見他眼圈微紅,嘴唇幹燥,問:“要喝水嗎?”他點頭,手卻沒動。我湊近他,將他的頭抬高,說:“那你慢點喝,別嗆著。”水沿著嘴角流下去,喉結上下滾動。我拍了拍他的肩,說:“那睡吧。”站起來將燈關了,屋子裏一時靜下來,隻聽見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砸在窗戶上,雨水嘩嘩地往下流。
  轉身要進房,他已經坐了起來,黑暗裏,隻看得見沉默的背影。我想了想,在他身邊坐下,問:“有沒有覺得好點?”他“嗯”了一聲,幾不可聞。外麵的風雨、相對的無證以及紛湧的黑暗都讓我覺得不適且不安。我打破沉默,說:“黑漆漆的,怪可怕的,我去開燈。”他拉住我,喃喃地說:“不要開燈,可以嗎?”我看著他,臉龐在透進來的微光中若隱若現,點頭:“好。”他頓了頓,又說:“我太汙濁,見不得光。”聲音低沉暗啞,似是內心最深處的囈語。我搖頭:“不,周處,不單是你死我活,人人都汙濁不堪。”既在這塵世打滾,便宜惹一身塵埃,誰都避不可免。
  他抽出一支煙,夾在指間,卻沒有點火。我終究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周處,能告訴我,出什麽事了嗎?”他將目光從遠處抽回,問:“夕,我可以吻你嗎?”淡然的聲音,認真的神情,禮貌的征詢。我壓下紊亂的心跳,輕輕閉上眼,感覺到他的唇在嘴角來回舔吮,在齒間徘徊,冰涼哆嗦,才察覺到他的緊張顫抖,許久才平複,漸上軌道。那是一個真正的吻,男人對女人。他的舌伸進來,長驅直入,半途卻又戛然而止。他握緊雙拳,頹然地道歉:“夕,對不起。”聲音似乎哽咽。我微微搖頭,柔聲說:“不,周處,你不需要道歉,我很感激,一直都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被人愛,感覺很好。”我知道他愛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知道的。他愛得如此隱忍痛苦,唯恐傷害了我。
  他捧起我的臉,暗中仍然清楚地看見他的眸中有沾光,低歎一聲,直入心扉,半晌說:“足夠。”站起來,掉頭就走。兩個字在心頭狠狠一撞,餘音嫋嫋,久久不散。我擔心地喊:“周處……”他慢慢轉身,看著我沒說話。我胡亂地撩了撩早已亂七八糟的頭發,說:“外麵在下大雨。”他在那站了許久,既不離去也沒有留下的意思。我又說:“這麽晚了……你又喝醉了……”他突然出聲:“夕,我沒有醉。”我抬頭看他,他接著說:“我吻你,沒有醉。”我忙說:“我知道,我不過是擔心你。周處,這個世界上,我也隻有你了。”爸爸媽媽都走了,林彬也走了,我隻有他了。今晚的他,讓我擔心得渾身僵硬,卻不敢泄露分毫。
  他走過來,理了理我鬢邊的頭發,柔聲說:“不用擔心,我要走了。”我十分惶恐,死命拉住他,顫抖著問:“你要去哪裏?”他輕拍著我的手背安撫我:“去遙遠的地方。”我嗚咽著喊:“周處,你這就要走了?”他擁緊我,長歎一聲,喃喃地說:“夕,對不起,我必須走,今晚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我仰首,問:“什麽時候走?”他頓了頓,說:“明天。不能引起注意。”我點頭,鎮定下來:“好。那……以後呢?”聲音嘶啞。他看著外麵潺潺的雨幕,慢慢說:“等風平浪靜。”我擦了擦眼淚,說:“好,放心,總會風平浪靜的。”
  他說:夕,你自己保重。”就這樣轉身下樓,連背影都被隔絕在門外。我在客廳裏心慌地站了會兒,拿起一把傘,赤腳衝下去。喊住即將鑽入雨幕中的他:“等一下!”他猛地轉身,迅捷如獵豹,見是我,才鬆弛下來。我說:“周處,外麵雨下得太大,給你傘。”他接在手裏,黯然半晌,說:“快回去,小心感冒。”我點頭,抱住他,親了親他臉頰,說:“周處,我要你好好的……”幾乎泣不成聲。他點頭,鄭重地說:“好,我會的。你快回去。”我哽咽說:“我看著你走。”十分堅持,他沒再說什麽,打開車門,彎腰鑽進去,將傘折好。回頭看了我一眼,眸中閃著深沉的光,似有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車子濺起滿地的水花,漸行漸遠,黑暗中很快消失不見。我呆立許久方轉身離去。
  一個晚上,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心在恐懼的暴風雨中漂流,似乎永無盡頭。雨聲漸漸小了,滴答滴答,統統落在心頭。天空似乎透出一絲微光,黎明前的黑暗,像一道深淵,危險的蟄伏。我翻身而起,掏出枕頭底下的玉雕,小小的飾物靜靜地躺在手心裏,衝破魑魅魍魎,發出淡淡的瑩光,光華內斂,溫潤柔和。據說玉能逢凶化吉,驅災避難,希望我,我的影能伴他永遠平安。我慕名一顫,似乎預感到什麽,心中不斷掀起滔天巨浪。
  再也不能安穩,我穿好衣服,挎上包,就著熹微的晨光,鑽入蒼茫的曉色裏。街上行人稀少,空氣寒冷潮濕,寂然無聲,整個城市睡眼惺忪,還未完全醒過來。等了好一會兒,才攔到一輛出租車,直奔郊外。我摸了摸褲兜裏的玉雕,應該還來得及,至少要送一送他,再見一麵。我老遠就打發車子離開了,天色尚錯,沿著無人的街道快步跑起來,唯恐遲了。高大的樹木在雨水的滋潤下青翠欲滴,一陣風過,落下無數的水滴,濺到脖子裏,冰涼,忍不住哆嗦了下。抬頭見幾輛警車迎麵開來,頂上警燈閃爍,在身邊呼嘯而過。
  我側目而視,駭然之餘,發足狂奔。跑到盡頭,剛轉彎就看見觸目心驚的黃色警戒線以及無數的人影,許多人隔著數十步遙遙觀望,交頭接耳,指指點點。門口站滿了手持重槍、全副武裝的武警,麵無表情地押著犯人上警車。我走近幾步,看到小順雙手被銬,麵如死灰,神情木訥,手腳都在哆嗦。被人推著跨上車,腳下一個踩空,跌倒在地,頭磕在鐵門上,額上流出血來,既沒有出聲,也不知道擦,鮮紅的血沿著鼻梁額角往下滴,不知道痛似的,滿目猙獰,形狀恐怖。聽得一陣推搡叫嚷,厚重的鐵門緩緩合上,隨後一些武警持槍從別墅裏出來,鑽入最後一輛警車,快速離去。門口仍然有守衛的人員,閑雜人等不得隨意出入。
  渾身冷汗涔涔,手足冰涼,仿佛六月飛雪,身處寒天雪地,萬載玄冰之上。警車暢快開遠,圍觀的人群仍然不散,三三兩兩圍在一處議論紛紛。聽到一人搖頭歎息,感慨連連,我頓足,出聲問:“大叔,您知道發生什麽事了嗎?”喉嚨仿佛被什麽黏住似的,差點發不出聲音。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立即有人插嘴:“這還用問,警察一鼓作氣搗毀犯罪分子據點,伸張正義,為民除害!那叫一個大快人心……”我壓下哽咽,咬著唇不敢出聲。那大叔嗤笑一聲,罵:“什麽都不知道,瞎顯擺什麽呢你!”眾人好奇,都問他事情原委。
  
  第 54 章 萬箭穿心
  世界上最壞的情況亦不過如此
  他清了清嗓子,方緩緩道來:“大概是淩晨三點的樣子,我還躲在被窩裏睡覺呢。忽然聽到一聲巨響,一開始還以為是打雷,後來又響了幾聲,才醒悟過來不是,好像是什麽被砸的聲音,驚天動地,似乎還夾雜有槍聲,附近的人大概都聽到了,才知道是出事了。我一時好奇,爬起來一看,居高臨下,見到這裏燈火通明,人影幢幢,警察將這片全都給圍住了,水泄不通。當時天太黑,我沒敢出來。有一場景印象特別深刻,我在窗口遠遠看見一夥人反手押著一個人出來……”我忙問:“您見那人長什麽樣子了嗎?多大年紀?”
  他不耐煩地說:“隔那麽遠,誰看得清那人長什麽樣,不過年紀應該不大。他臨上車還跟旁邊的警察說了幾句話,腳不抬,不慌不忙地上車走了。若不是手上戴著手銬,差點以為他是便衣警察,這種人作惡多端,不過,東窗事發,還能這麽鎮定,倒也是一條漢子。哪像剛才這些人,平時作威作福,凶神惡煞,事到臨頭,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泫,切!狐假虎威!後來,又擁上來一批人,將周圍都封鎖了。然後一遍一遍地搜查,將試圖逃跑拒捕的人全部抓了起來。還有人縱火想趁亂逃跑,這樣的天氣,炎熱哪蔓延得起來,消防車一來,就壓下去了。隱隱約約還聽到打鬥的聲音,等我出來看時,事情差不多都結束了。剛才隻不過收拾尾巴,重頭戲早完了。”說完瞧了眼剛才說話的那個慷慨激揚的年輕人。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有連連搖頭說“可惜了”的,有義正嚴詞地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有說“作惡多端,死有餘辜”的,有歎的,有罵的,眾說紛紜,卻都是隔岸觀火,事不關己,哪有切膚之痛!頂多茶餘飯後的閑談而已。我沿著原路往回走,總覺得路麵不平,高高低低,踩上去像在深山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跋涉。有自行車從身邊擦過,我重心不穩,“呯”地摔倒在地上,腦子裏飄飄然的,也沒什麽知覺。
  騎車的是一學生,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見我倒在地上,將車一摔,連忙跑過來,緊張地問:“你沒事吧?”我擺了擺手,意思讓他走。他叫出來:“哎呀,你手出血了,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將車子推過來。我低頭一看,擦傷的地方流了滿手的血,淡淡說:“沒事,隻是擦破了皮,你走吧。”踉蹌著爬起來,拍了拍褲子,觸目的血印,掏出紙巾隨便擦了控,茫茫然往前走。走了好半天,看見門前重兵把守的守衛,才驚覺走錯了方向。
  人群已經散去,門口高大的鐵門被破壞得非常徹底,砰然倒在地上。偷偷蹩了一眼,裏麵淩亂不堪,到處是碎玻璃片,滿地濕漉漉泥濘的腳印,從門口一直延伸到道路的盡頭。風中似乎還有燒焦的味道,破敗的窗戶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牆壁,發出“呯呯呯”的巨響,恐怖驚懼。我拖著千斤的腳步掉頭往回走,乳白色的雲鑲出一道金邊,雨後初霽,第一縷陽光穿雲破霧照在身上,我卻打了個寒戰,血液都凍住了。
  我想起一事,給阿平打電話……不敢打周處的電話,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出事。阿平前幾天還打電話過來問我眼睛好了沒,說周處讓他去一趟雲南,特意來問我有沒有什麽想要帶回來的。按鍵的手指發澀,跟幾個數字搏鬥,萬分艱難。電話還打得通,一直響,卻沒有人接。我耐著性子,站在街頭,連打了三遍,照舊是不停的“嘟嘟嘟”的聲音。我必然地掛斷,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車輛,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太陽已經露出了臉,低低地掛在天邊。
  我惶惶然,汗流浹背,腹痛如刀絞,再也不能忍受。彎腰隨手攔了輛出租車,師傅問我去哪,我想了好半天才說去朝陽。那師傅笑說:“姑娘,您逗我呢,您去朝陽哪呀?我總不能繞著這麽大的朝陽兜圈子吧?”記憶有些微的遲鈍,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連接不上來,恍恍惚惚地說:“那您將我在三環路上放下來就行。”我要去哪?我自己也想不起來,閉上眼再也沒有力氣說話。
  蜷縮著身子,胸口又悶又痛,幾欲爆裂,整個人在混沌中煎熬。電話聲響,陌生的號碼,我不等響第二聲,立馬接起來。阿平的聲音在那頭響起,低沉嘶啞,喊:“木姐……”我盡量沉穩地說:“阿平,你沒事吧?”他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木姐,你已經知道了?周哥他……”我咬緊唇,用力咽下苦澀,問:“周處他……現在怎樣?”他告訴我:“周哥和陳哥早在春季的時候就發生了矛盾,上次周哥去廣州也是為了擺平這事。後來陳哥被警察盯上了,出賣了周哥。周哥天天被警察暗中監視,焦頭爛額。周哥覺得北京不能再待了,為了不引起注意,一點一點撤離,派我來雲南就是為了安排諸位兄弟退路的事。哪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周哥被抓了!”聲音慘痛,憤怒從齒縫間無聲地流瀉出來。
  我捂緊聽筒,盡量不讓聲音泄露出來,握緊雙拳往旁邊的座位重重砸了一下,周處還是被抓了!司機回頭看我,眉頭皺起來,我也不管,低聲說:“阿平,你自己注意點,別再打電話過來了。”他哽著聲音喊:“木姐,周哥他……他還能活著出來嗎?”他自己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想著周處,算是十分難得了……我紅著眼說:“阿平,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的。反倒是你自己,千萬注意。”按斷通話鍵,對司機清晰明白地說出要去的地址。我抖著雙手努力鎮定下來,就是拚盡全力,也要想出辦法來!
  先到宋令韋的住處,按了半天門鈴,沒有人應。沒想到他這麽早就上班去了,抑或是徹夜未歸?我站在中宏集團辦公樓的大廳裏,打電話給他,手機呈關機狀態。我對服務台的小姐說:“您好,我找宋總。”她問我有沒有預約。我搖頭,說:“你能不能通融一下,就說林艾找。”她打了個電話,說:“對不起,宋總不在公司,出去和客戶談生意去了。”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的,還是敷衍我的話,想起一事,說:“那請問蕭秘書在不在?”她看了我一眼,說:“蕭秘書剛出去了。”我木然地點頭,說:“謝謝,那我就坐在這等吧。”
  在桌上抽了本雜誌,翻天覆地地看了半天才發現是財經類的,一竅不通。我先還時不時地打電話,依然傳來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等到後來,再也不作他想,隻有無盡地等下去,等下去……不知何時是盡頭,也許就在下一刻,別無他法!心急如焚被漫長的等待一點一點消磨殆盡,靈魂也希望一起被吞噬。我覺得時間從來沒有這樣難熬過,仿佛多過一秒,便丟失一分生命力。總台的那位小姐走過來,歎了口氣,說:“小姐,你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再回來等?你臉色看起來很差。”我搖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謝謝,我還不餓。”她勸我:“宋總談完生意也有可能不回公司,你要不明天再來?我一定替你轉達。”我搖頭:“我找他有急事。”
  正說話間,聽見她弓身喊:“蕭秘書,這裏有位姓林的小姐找您。”我抬頭,見蕭秘書拿著公文包匆匆從外麵進來,忙站了起來,頭有點暈,坐得四肢發麻,強撐著說:“蕭秘書,你好,你還記得我吧?”他愣了下,連聲說:“原來是林小姐,你好你好,快請進,請進。”又急忙讓人上茶。我搖頭,顫聲說:“不用了,謝謝。蕭秘書,宋總現在在哪?我找他有急速,你能聯係到他嗎?”聲音不由得急起來,心亂成一團。他遲疑了下,說:“宋總今天剛巧出去和人談一筆大合同,讓我回來拿一些資料。現在正忙著,林小姐你……”我見他為難的神色,倉皇地站起來,快速說:“既然這樣,蕭秘書,還是非常謝謝你,那……我走了。”我撐著沙發的扶手站了好一會兒,滿心的淒惶無助。
  玻璃櫥窗裏映出我蒼白憔悴的容顏,麵無血色,仿佛風一吹就能倒,這種時刻,我更需要休力,所以,無論如何,必須吃一點東西,我暗暗告誡自己。在小店子裏隨意叫了碗牛肉麵,再也吃不下第二口,麵食堵在喉嚨裏怎麽也咽不下去。我強迫自己喝完滾熱的湯,然後起身回宋令韋的住處。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唯有等下去。靠牆貼著,許久,渾身酸麻,站不住了,於是坐倒在門口,頭抵在鐵門上。一天一夜的憔悴疲憊,擔憂恐懼齊齊湧上心頭,我在極度疲累中昏昏睡去,夢中仿佛有人拿著針,時不時刺一下,每一交似悸得幾乎痙攣,我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都一樣的難以承受,沒有分別。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我突地睜開眼,翻身要起來,一邊身子被壓得麻木不已,渾身像有螞蟻在噬咬,穿肉透骨,毫不留情。我跌在地上,重重喘息。宋令韋的身影在眼前出現,千呼萬喚始出來。我又喜又恨,驚喜他的出現,怨恨他的遲來。眼淚終於如決堤的洪水,嘩地流出來,一瀉千裏,奔騰而下。我拚命抵製不停抖動的雙肩,盡量不發出聲音,無聲地啜泣,呼吸哽咽,吐字艱難。
  他喘息未停,滿頭大汗,襯衫緊貼著皮膚,顯然一路風馳電掣趕回來的,二話不說,將我抱起,用腳踹門,輕輕放在柔軟舒適的床上。我用手臂偷偷拭去不斷湧出來的淚水,用力吸氣,努力保持音調如常,說:“令韋,這次,算我求你……周處,他……他出事了……”他按住我要起來的身子,看著我的眼,赤裸裸沒有任何偽裝,直入內心深處,靈魂相擊。我坦然以對,盡管眸中不斷有水汽湧出。他深深歎一口氣,點頭,半晌說:“我剛知道。放心,先好好休息,全部交給我。”
  我偏過頭去,問:“事情鬧得有多大?”他緩緩搖頭,低聲說:“我也不大清楚,不過聽說是上麵直接下的命令。”牽一發動全身,萬分棘手。他給我一杯熱牛奶,柔聲說:“先喝了它,好好睡一覺,不要害怕,一切有我。”我仰頭,一鼓作氣喝完,半滴不剩,噙著淚問:“令韋,可還有救的辦法?”他停了停,說:“要分情節嚴重不嚴重,對症下藥。宋家有一位世伯,是公安局的領導,我會盡量打聽清楚情況再定方案。”
  我點頭,費力地爬下床,說:“令韋,雖然抵不了什麽,可是我還是要說一句謝謝。”其他的話就不用多說了,彼此都明白。我將永世感激他,而且……愛他。隨手紮起頭發,拿過包,他攔在我麵前,一臉愕然,問:“你去哪裏?”我看著他,輕聲說:“放心,我不是分不清輕重的人。我隻不過回去休息。”我需要精神和體力應付眼前洪水猛獸一道又一道的難關。我不想留在這再添麻煩,不想在這個時候引得宋家大發雷霆。
  他堅持送我回去,我在車裏瑟縮作抖,蜷縮成一團。他擁住我,喃喃地叫我不要害怕,我重重點頭:“放心,我應付得過來。”插足卻涼得沒有溫度。推開恍如重若千斤的車門,一步一步盡量走得沉穩有力,不搖不擺。沒有聽見車子發動的聲音,我頓住,回頭,見他倚在車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離去的背影,我止住澎湃的熱淚,說:“明天,你能安排我和周入見一麵嗎?”他點頭,說盡量,隨即又說:“答應我,一覺睡到天亮。”我用力說:“好。”快步跑上樓。
  趙靜已經回來了,笑問:“到哪去了?”向我臉上仔細看了看,說,“怎麽臉色白得跟紙一樣?躊一點血色也沒有。”我匆匆地說:“大姐,我身體不舒服,先回房睡覺了。”再也強裝不出任何表情。她看著我,沒問多餘的話,點頭:“那你趕緊去吧。晚飯我擱冰箱裏了,餓了的話熱一熱就能吃。”我謝過她,一頭倒在床上,皮肉分離,骨頭散架,再也起不來。可是睡神卻沒有如期造訪,意識仍然在痛苦的深淵裏沉淪。我掙紮著起來,翻出安眠藥,多加了半份劑量,迷糊中睡去,依然記得白天發生的任何事,清清楚楚,無一絲遺漏。
  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來,我換上幹淨利落的襯衫長褲,將頭發高高束起。喝了兩大碗白粥,吃了一大碟子生煎饅頭,鼓起勇氣,隨宋令韋去警察局看周處。我不知道他動用了多大的關係,本來,這種時候,我是絕對不可能見到周處的。我對這個地方有著深深的恐懼,就在這裏,見證了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家破人亡。痛苦的記憶紛紛湧心頭,我抓緊宋令韋的手,心如刀割,肝腸寸斷。他輕輕拍著我的手背,領我到房門前,說:“進去吧,我在這等你。”
  我點頭,隨警衛進去。見到周處的那一刹那,才清楚明白地意識到原來真的是事實!他雙手被銬,端坐在桌前,頭發亂糟糟的,衣服皺成一團,臉上有胡碴,眼中有掩藏不住的疲倦。我慘痛地想,他可時這麽狼狽過?可是神情淡定,眸光清明,看著我微笑,說:“夕,你來了。”我吸了吸鼻子,點頭:“嗯,給你送了些衣服過來。”他微微點頭,半晌說:“夕,你別難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沒什麽大不了,你我都看開點。”
  瞬間隻覺得萬箭穿心,痛入骨髓。指甲陷進肉裏,掐出深深的血痕,我哽咽出聲:“周處,你別胡說,死不了,哪有那麽容易死……”尾音消失在喉嚨裏,字字像刀,割得人鮮血淋漓。他安撫我:“其實,死也沒什麽不好,是不是?這是我應得的。”我泣不成聲:“周處……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隻知道,活著才有可能,一旦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他眼中閃過一絲黯然,輕聲說:“夕,已經來不及了。”我滿臉淚痕,哭道:“同處,你不能這樣……你答應過我的,你會好好的,你不能死……”
  他抬起手腕替我拭淚,手銬發出清脆的聲響,是破裂的聲音,再也回不去了!他眸中有濕潤的光,喃喃道歉:“夕,對不起,我有心無力,做不到了……”我用手背狠狠擦了把淚,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認真地說:“周處,你不會死的!你當然做得到,你會好好活下去,是不是?”他怔怔地看著我,臉如死灰,說:“不要勉強,死對我來說,何嚐不是一種解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心灰意冷,已無生念。我怒:“周處,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你都不怕死了,還怕繼續活下來嗎?”
  我知道在這種地主活著有多艱難,可是活著就有希望,才有翻身的機會。我酸楚地說:“周處,你犯再大的錯,尚……罪不至死!周處,你隻要你好好地活下來,已經足夠……我們大家的罪也都贖清了!”他看著我沒說話。我平靜地產:“周處,你放心,你不會死的……人家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有過改之,善莫大焉。法外還有人情,縱使天網恢恢,也有網開一麵之說。周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黯然,空氣沉寂,氣氛凝重,許久,才緩緩點頭。我站起來,說:“周處,我會請最好的律師替你辯護。”傾家蕩產,在所不惜。
  
  第 55 章 無力回天
  轉頭離去,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宋令韋替我找來城中最好的律師,姓徐,戴著寬邊眼鏡,高大、嚴肅、專業。我問他調查的情況怎麽樣,他實話實說:“情況很不樂觀。周先生非法經營色情場所,賬目也有問題,稅務局的人已經查出有偷稅漏稅現象,數目高達上千萬,這些倒也罷了,最重要的一點,涉嫌毒品交易!”“轟”的一聲,我顫抖著問:“必死無疑?”他翻了翻檔案袋,說:“這個未必,聽說當時逮捕周先生的時候,剛好發生了一場大火,殘留下來的文件並未有確切的證據。“我鬆了口氣,問:“徐律師,依你之見……”他說“木小姐,我盡力而為,不過你要先做好心理準備,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周處的案子和陳哥的案子一起審理的,陳哥涉嫌毒品交易罪名成立,被判死刑,立即執行。周處並不是主犯,經過宋令韋和徐律師多方奔走,最後,被判十八年有期徒刑。開庭審判那天,我坐在最後一排,躲在人群裏,不想讓周處看見。宋令韋緊緊握著我的手,給我支持和力量。我的心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一點一點化為灰燼。周處站在上麵,短短幾日,消瘦不堪,頰上的顴骨突出來,嘴角青筋畢現,可是脊背挺起碼,眼睛看著遠處,神情波瀾不興,眼前的一切仿佛與他無關。我受到感染,直起上身,靜靜坐在一隅。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得承受。
  審判結果出來,連日來繃緊的弦一樺,我當場癱軟在椅子上再也起不來,仿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半死不活,靈魂還未歸竅,尚在淒慘的暗夜裏忍受風霜雨雪的侵蝕。周處被反手押著出去,快要離開的時候,轉頭往我這邊看了一眼,刹那間的停頓,定格在記憶深處,無喜無悲,一切都將隨風消散。他臉容如此平靜,還朝我微微點頭示意了下。我目送他離開,背影蕭索,萬事皆休,那一刻,覺得一切都結束了,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所有的人和事都該落下帷幕了!
  宋令韋扶我起來,柔聲說:“艾,沒事的,一切都過去了。”我推開他,獨自往外走,腳步還有些虛浮,總覺得沒有踩到實處,心想下一刻一定要摔倒了……卻安危地走出了大樓,既沒有暈倒也沒有跌倒。他跟在身後,連聲說:“艾,你怎麽了?先回去休息好不好?”我搖頭,站在高高的台階上,淡淡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慘白無力,天空都為之一暗。極目遠望,眼前依然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紅塵照舊繁華喧囂,可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樣了!欲哭無淚,一切不複重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我強撐著回到宋令韋的住處才倒下來,閉上眼睛說:“令韋,謝謝你。”謝謝他給我的一切,無數的幫助以及刻骨的愛情,全部感激。聽見他帶上房門出去,我陷入昏睡中。夢中來到一個奇異的世界,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綠樹成蔭,百花爭放。我在碧藍的大海上迎風翱翔,身輕如燕,心如明鏡。在水天交接處,一輪紅日出雲霄,發出萬丈光芒。在旭日東升的地方,隱約看見許多人的身影,有爸爸,有媽媽,有林彬,還有歐陽水,懷中抱著嬰兒,咿咿呀呀揮舞著小小的手臂,大家笑嘻嘻地朝我揮手,一晃而過。我急了,大喊大叫追上去,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消失在水天茫茫的盡處……
  我睜開眼,月光潑灑進來,滿地銀白。打開窗戶,蒼穹深邃,無窮無盡月懸中天,白如玉盤,北京甚難見到這樣的美景。我光腳會在陽台上,涼風有信,秋月無邊,不知不覺又是一年秋,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舊事淒涼,不堪聽聞,往事已矣,皆已凋零。風中已有寒意,我蜷縮成一團,再慘痛的過往,終有淡漠的一天;再千瘡百孔的人生,亦需要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往前走。每一個人都該有他自己要走的路。
  可是淚水依然模糊了雙眼,我抱著雙腿抽泣,悲不自勝。蒼茫的天地,從今以後,隻剩下我一人,形單影隻,煢煢孑立。可是,會好起來的,總會好起來的,我對著地上孤單的影子喃喃說道。腳步聲響,燈光亮起,宋令韋推開虛掩的門,見我坐在地上,鬆了口氣,轉身進去拿了條薄毛毯搭在我身上,靠著我並肩坐下來,將我冰涼的手捂在懷裏,溫暖遊絲般往四肢百骸散去,我和他,都沒有說話。
  月光如水水如天,時間無聲地流逝。我拍了拍他的肩,說:“進去吧,小心感冒。”到客廳倒了杯熱水,見桌子上放著他的筆記本,熒幕發出幽藍的光,文件紙張散落得到處都是,才知道他一直沒睡。我抱著他躺下來,閉著眼說:“累不累?睡吧。”和衣倒下,夢醒之後,一切都將結束。看著他疲憊的眼,我輕聲喊:“令韋?”他低應了一聲,隨即又睡去,連日來是如此的疲倦。我悲傷地想,算了算了,天亮以後再說,暫且,暫且再擁抱一次,最後一夜。
  我擠在他懷裏,感受他的心跳,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半睡半醒,祈禱黑夜再長一點,再長一點……可是光之女神依舊不緊不慢邁動她的步伐,將陽光灑滿各個角落。天亮了,夢該醒了。我搖醒他:“令韋,你該上班了。”他進浴室洗漱,手機響起來,一長串異國的號碼。她一定算好了時間,在他差不多醒來的時候,可是刀子所在的那個遙遠的國度呢,是不是好夢正酣?我輕輕按下紅色的鍵,音樂聲戛然而止,沒有再打過來。我籲出口氣,抱著衣服到外麵的浴室衝洗,水花四濺,滿室氤氳,心中卻是如此的惆悵傷懷。我輕歎出聲,有一種宿命般的無可奈何,他再好……終究不是你的。
  他敲門,我關上噴頭,問:“怎麽了?”他說:“你還沒好?我馬上得走。”我愣了下,啞著聲音說:“知道了,那……你去吧。”聽著他走遠,將噴頭開到最大,水汽毫無顧忌飛流直下,砸在身上,燙得人連眼都紅了。既然如此,那麽,就這樣隔著門各自走開吧。相見不如不見。
  桌子上放了一杯牛奶,還泛著泡沫,摸上去猶有餘溫……他是如此的體貼。我坐在初升的陽光中一口一口喝完,外麵晴空灼灼,白雲悠悠,秋意一天比一天濃烈……同樣,一天比一天蕭索冷凝。我找來紙和筆,一筆一畫地寫道:“令韋,謝謝你。我走了。”簡簡單單幾個字,卻將鋼筆尖折斷了。撫著斷裂的筆尖,有瞬間的痛徹心扉,接著起身,將紙條壓在玻璃杯下。從冰箱裏拿出一盒牛奶,一點一點傾倒,乳白色的牛奶發出甜甜的幽香。我低頭,發現素白的箋上有水滴的痕跡,一開始還以為是牛奶灑了出來。待出了門,發現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往下掉時,才知道白紙黑字上泛開來的是淚水。
  我準備行李。趙靜看著我,問:“木夕,你這是……”我說:“大姐,我要回家。”她問:“那你以後不回來了?”我想了想說:“大概是吧。”這個地方,有那麽多的傷心事,心上千瘡百孔,滿目瘡痍……不想再回來了,永遠。她遲疑了下,問:“你一個人?”我點頭:“對,一個人。”她問:“什麽時候走?”我頭也不抬地說:“今天就走。”她走過來擁抱我,喊:“木夕……”聲音帶有幾分哽咽,依依不舍,愁腸百結。我也抱住她,說:“大姐,最近一段時間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累了,想回家。即使沒人,回家看看也是好的。”盡管早已支離破碎,可是那裏有家的記憶,還有殘留的家的味道。
  她擦著眼淚問:“木夕,那你以後呢?”我笑了笑,說:“大姐,你別擔心,以後總會好的,我相信。”她點頭:“是的,將來總會好的。我來幫你收拾東西。”她待我親如姐妹,不知道我究竟發生了什麽,卻從來都沒問過,真正有智慧的人。她拖出一個紙箱,問:“這裏麵什麽東西?挺輕的,要整理嗎?”我說:“哦,那已經收拾好了,等下寄回去就可以了。”隨便收拾了幾件衣服。她問:“就這麽點東西?”我點頭:“都是身外物,其他的,不要也罷。”想帶的,都帶不走。
  我站在樓底下朝她揮手,笑說:“大姐,別再送了,你回吧。”攔了輛出租車,直奔機場。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快速往後退去,看著眼前熟悉的景物一點點消失,仿佛將往日的一切慢慢地、慢慢地埋葬在呼嘯的風中。離飛機起飛的時間還早得很,我坐在露天休息廳裏翻閱最新的娛樂報刊,某某某和某某某喜結良姻,某某某又誕下一子,一片喜慶洋洋,國泰民安。清秋時節,金風玉露,雲隨雁字長,滿載豐收的喜悅,正該如此才對。我歎口氣,放下報紙,抬首望天。長空一鶴,萬裏無雲,應該是出行的好日子吧?
  趙靜打電話給我,急匆匆地問:“木夕,你還沒上飛機吧?”我有些奇怪,說:“還早呢,怎麽了?”她長籲口氣,說:“那就好,那就好。剛才宋先生發了瘋一樣來找你,得知你要走,臉色都變了,失魂落魄的,我真擔心他出事。”我十分著急,生怕他再出什麽事,那後果……我再也承受不了,惶恐地問:“那他人呢?現在在哪?”她歎口氣,說“找你去了。”我一時無語,相見難,別亦難,一點西風,百花凋殘,黯然銷魂。她徐徐說:“木夕,不論什麽事,總要說清楚再走,是不是?”我緩緩點頭:“嗯,還是應該說清楚比較好。”
  算了算時間,他現在正在來機場的路上的話,應該還來得及說再見。我怕他搶時間,容易出事,於是打電話給他:“令韋,趙靜跟我說了,你別急,時間還早。”他吼:“艾,你別走……就算走,總要見個麵,說幾句話,你說過你不會不辭而別的……”說到後麵,語帶哽咽。我咬著唇說:“好,我先不走,我等你來,見個麵,道聲再見。”我走出來,緋紅的晚霞,滿天的夕陽,分外美麗,隻是,又是黃昏,又是黃昏!我思之悵然欲悲。
  宋令韋到的時候,播音員已經在催顧客登機。我看著大汗淋漓的他,說:“令韋,我們……隻有十分鍾了。”一段緣,莫名其妙延續了十年,一路走過來,刻骨銘心,到最後,隻換來十分鍾的生離死別,不由得我不深深歎息,潸然淚下。我輕聲說:“總算見上最後一麵了。那我,該走了。”相顧無言,還有什麽好說的呢?他死死拉住我的手,怎麽也不肯放,眼中滿是傷痛。我搖首,慢慢說:“令韋,發生了這麽多事,有生有死,有非悲有痛,有血有淚,太沉重了,太沉重了!你,我,大家,所有人,疲憊不堪,筋疲力盡。我累得沒有力氣了,再也承受不起,所以,隻好放手。我們以前就說好了,如果不能在一起,那就離開吧。到底還算是在一起過……”聲音堵在心口裏,心悸得無法忍受。
  他搖頭,聲音嘶啞沉痛:“艾,我一直沒料到……到最後,我們竟然是這樣的結局!當我下定決心那刻起,我總以為……總以為會不一樣的……”一字一句似乎含淚帶血,令我想起杜鵑啼血猿哀鳴。我哽著聲音說:“令韋,可是我不一樣了!我們都不一樣了!”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生離和死別,無數的慘痛,心境怎麽可能還一樣!他祈求地看著我,一字一句說;“艾,我們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喃喃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眼角有氤氳的水汽。我死命掙開他 手,卻依然箍得死緊,無論怎麽用力,沒有用。
  我咬牙說:“令韋,我們就這樣吧!不要再辜負大家了,那滋味,寢食不安,日夜不寧。對不起所有人,到頭來,隻有以死謝罪。死傷的人已經夠多了,不要再添上幾筆血腥了,太恐怖了!你也是,不要再辜負……連……心……”我再也說不下去,轉身要走,他仍然不放,聲音平靜地傳到耳中:“艾,你忘了你自己,你是最被辜負的那個人!難道你真值得就這樣走了嗎?”
  我回頭,看著他,無數的前塵往事如潮水般洶湧而至,一波又一波,最後,隻淡淡地說:“不,沒有,沒有誰辜負了我,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自己!令韋,你不要這樣逼我!而且,就算有,我也會忘記的!”有生之年,也就這樣了,無力回天,我終會淡忘所有的一切,還有……淡忘他。可是,到底要多久才能做到?我在心底嗚咽,看著他,搖頭:“令韋,我是真的要走了。以後還能不能再見麵,全憑天意……”已不甚重要。總要有人先放下,總要的。
  今時不同往日,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他絕望地看著我,一點一點鬆手,後退一步,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盒子,一對精致的鑽戒,靜靜躺在一處,燈光下閃得我眼痛心酸,華麗卻無比蒼涼。他麵無表情,淡淡地說:“不再需要了!”將戒指扔進旁邊的捐款箱裏,隻聽見輕微“叮”的一聲,就此消逝,無影無蹤。他神情漠然,平時挺立的雙肩直直往下垂,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不負重荷。
  我驚愕地看著他,再看了眼捐款箱,心如刀絞,餘恨未消,含淚將脖子上掛著的戒指摘下來,摸了摸上麵鏤刻的那個“夕”字,猶帶著溫熱的體溫……就如我的心,一把塞到他手裏,匆匆說:“令韋,這是你千辛萬苦為我尋回來的,現在,留給你,總要有個念想,以後你想起來,一定要記得。也不枉我曾經如此深愛……你……”總要有件東西會讓你在以後突然看見時,還記得曾經確實不餘遺力地深受愛過……到底是意難平。你丟了的,我賠給你!戒指也好……心也好。
  手背上有灼傷的錯覺……是他眼角垂下的淚滴,溫熱地噬咬著肌膚,直入骨髓。我震驚,從未見他如此……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他一樣有血有淚……躲無可躲,避無可避之後,傷心欲絕。他孤身立在人來人往的大廳裏,平靜地喊:“艾……”那一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一點一點槍手,指尖緩緩擦過,一切塵埃落定,隻有用沉默埋葬過去。滿身風雨之後是否有風平浪靜的一天?我猛地轉身,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在最後一刻登上飛機,始終不曾回頭。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那一刻,心硬如鐵。
  飛機迎著最後一抹夕陽衝上雲霄,平穩下來,夜色漸漸拉開帷幕,整個天地驀地暗下來。所有人朝黑暗的更深處進發,茫茫的盡頭是否有新的奇跡?我喃喃地問著自己,滿臉濡濕。我不知道 ,山窮水盡之後會不會柳暗花明,真的一點把握都沒有。傷得似乎太深,心口上的傷疤又破裂開來,汩汩地滲出淋漓的鮮血,要想好,或許需要更長更長的時間,比我想象中還要長很多很多……
  我戴上耳機聽音樂,聽到裏麵一個男聲在低低地吟唱“讓軟弱的我們,懂得殘忍,狠狠麵對人生每次寒冷,依依不舍的愛過的人,往往有緣沒有分;誰把誰真的當真,誰為誰心疼,傷痕累累的天真的靈魂,早已不承認還有什麽神……”聽到這裏,淚流不止,泣不成聲,正如歌裏所說的一樣,依依不舍的愛過的人,往往有緣沒有分。所以,軟弱的我們,應當學會殘忍,狠狠麵對人生每一次安葬的寒冷。殘忍,狠狠地麵對……
  唯有歌聲仍在繼續“忘憂草,忘了就好,夢裏知多少,某天涯海角,某個小島,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擁抱,青青河畔草,靜靜等天荒地老……”聲音哀傷低沉。如果能等,縱然是天荒地老我也願意!可是不管再怎麽樣,心中再好的那個人,始終不是我的……難以抵製的悲傷從身體裏無聲無息地流瀉出來。我痛得幾乎難以呼吸,心悸一陣又一陣發作,折騰到最後,精神和體力都已達到極限,終於在困頓中艱難地睡去。有聲音還在睡夢中回環旋繞“心痛心酸心事太微不足道!”個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在強大的宿命前,那麽的渺小,確實微不足道!
  經曆一場靈魂的跋涉,麵目全非,仿佛千年萬年,苦苦掙紮。終於飛機緩緩降落,抬頭往窗外望去,整個城市燈火通明,火樹銀花,一片寧靜祥和,這裏是不是我最終停靠的港灣?走出來,繁星滿天,精神不由得一振,隻是署氣未消,仍然感到熱浪襲人。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招手叫出租車,滿身的汗水,皮膚黏膩膩的,又倦又累,仿佛廝殺歸來,猶沾有滿身血汙。伸手一摸,桌子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塵土。從早到晚,從北到南,我已疲累不堪,從櫃子裏翻出來幹淨的床單被罩,隨便拍了拍,衝了個冷水澡,顧不得渾身濕漉漉日,蜷成一團,倒在床上。
  身體如此疲憊,意識仍然不肯停歇。機場的分離,周處被抓,失明的恐懼,林彬的死,從立交橋上跳下來時的猶有餘悸……過往無數的沉痛,像電影的片花,來回不斷倒帶,刻在腦海裏,糾纏成夢魘,一夜又一夜。我冷汗涔涔地驚叫出聲:“不!嗚嗚……爸爸……媽媽……”他們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在夢中走遠。我爬起來,顫抖著手服安眠藥,臉上一片冰涼。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吃安眠藥!今晚是最後一夜,實在太難熬了……生離猶如死別,將我全副身心擊得粉碎,化為煙塵。發泄般將剩餘的安眠藥全部倒入馬桶裏,我對此物深惡痛絕,終於下定決心不再依賴,一定可以擺脫,一定可以!
  
  第 56 章 鳳凰涅槃
  不是所有感情都會有始有終
  接下來的幾天,我開始打掃房間,從天花板到地板,從廚房到臥室,從厚厚的窗簾到鍋碗瓢盆,一樣一樣仔細清洗;還有簡單的粉刷,搬動家具,敲敲打打,全部親自動手。一天下來,再也沒有力氣想其他,連身上的牛仔褲都來不及脫,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臨睡前想,明天應該買個折疊梯子,爬上去擦窗戶什麽的比較方便。我想我正需要這樣的繁重的勞動力在轉移注意力,暫時忘記心靈所受的創傷。幾天過去,再回頭想起來,已經痛的沒有那麽難以忍受了。
  提著袋子從菜場回來,樓下的小販開著拖車扯著嗓子大聲叫賣橘子,皮薄汁多,價廉物美,許多人站在一邊挑挑揀揀。他見我站著沒動,忙吆喝說:“姑娘,這橘子可甜了,都是自家產的保證好吃的,挑了一大袋,足有十來斤。低頭翻錢包,有人拍我的肩。我抬頭,十分吃驚,竟然是操曹,忙笑說:“咦!怎麽是你?實在是想不到。”又問。“有沒有兩毛零錢?我身上隻有一張一百的。”他找了半天,從皮包縫裏掏出兩個硬幣。
  他提著大袋的橘子問:“你買了這麽多?送人?”我笑:“哪有拿橘子送人的!自己吃呀,你不是來了嗎?剛好招待你,我可請不起什麽好東西。”他也笑:”我喜歡吃橘子,不過一尺多,容易上火——”指著鼻子說。“老流鼻血。”我撲呲一聲笑出來,問,:“你怎麽找到這的?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何貴幹?”他低頭說:“沒什麽事,就來看看你。我早就到了,人生地不熟,一路打聽著來的。沒想到偏偏碰到你出去了,叫了半天也沒人應,聽見電話在門裏響。沒辦法,隻好在附近轉悠,心想興許就碰上你了,你看,這不正是嗎!”
  開門請他進去,聳聳肩,我剛買菜去了。早知道你要來,就多買兩個好菜。“他翻著塑料袋:‘這不是有菜嗎?”我笑了笑說:“都是茄子青菜,既然來了,好歹是客,沒有這樣招待的。”我泡了杯茶出來,說,“你隨便坐,我忙去了。”將桌子上新買的筆記本電腦收起來,然後蹲在地上擇菜,將黃了的菜葉去掉,削皮。他翻著沙發上的書和雜誌說:“你想申請學校?”我點點透:“是呀,一夜之間,突然想通了。或許可以出國念點書。出去走走,看一看也不錯。”
  他抬頭看我,很有興奮地說:“續艾,你能這麽想,我實在是太高興了。以前也跟你說過出國念書得事,反倒惹得你打發雷霆,從此再也不敢提起。你能想通,很好——”我淡淡一笑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形式不一樣了。”當然是不一樣!那時候,日日為生計奔波,哪裏想得到念書的事情。現在,萬事皆休,什麽都結束了破而後立,敗爾後成,萬念俱灰之下,總算是大徹大悟,一切應該還來得及。我抬了抬眉說:“下了好大的決心,也不知道成不成。出國念書,背井離鄉,實在需要勇氣。”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斟酌著說:“續艾,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原來我——一直都不曾了解過你——”我僵了僵,手上的動作停下來,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什麽。真也好,假也好,多也好,少爺好,統統都過去了。可是一旦提到,還是會痛,至少目前還是,我需要時間時間一點一點適應,讓它在心底某個角落慢慢潰爛。直到化為血和肉,成為身體裏的一部分。他歎了口氣,轉開話題,說:“出國念書,對你來說,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你本應在科學的領域發放異彩——早該如此,想好申請什麽學校了嗎?”我也不隱瞞,說:“我想去澳大利亞,消費不高,簽證也比較容易,還沒申請呢。哦,對了,問一下,你覺得肯尼亞大學怎麽樣?”
  他眼一亮,說:“肯尼大學嗎?如果是去澳大利亞的話,這個學校是首選,化學正是他們的強項。”我點頭,說:“不過,申請容易通過嗎?”他想了想,說:“我認識一個教授,化學界的同人,就在肯尼任教,或許可以幫你聯係聯係。”我興奮的拉著他,忙問:“那教授叫什麽名字?”他笑:“叫斯圖爾特沃倫,你先寫好申請,我再跟他推薦你。“我跳起來,說:”操曹,你先坐,我再去買點菜,一定要隆重招待你。“不了喜從天降,我趕緊巴結他。他攔住我:“不用不用,家常小菜已經足夠。續艾,這是我應該做的。當年害了你,現在能幫到你,我很高興——”我搖頭:“這些事,再提沒什麽意思。菜還是要買的,你大老遠的來,總不能太不像話。我記得上次就答應國藥做一頓晚餐感激你,這次當時兌現了。”如果沒有當年那事,操曹未必會這樣盡心盡力幫我,所以凡事到底是禍是福 ,都頭來誰又知道呢!冥冥之中似乎自由安排。
  他幫我申請表,幫我;聯係沃倫教授,沒過多久,沃倫教授發來郵件表示願意接受我,迪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很快就寄來了。他還幫我在大使館來回跑,教導我一項一項應該注意的事項,然後開始等簽證。我原本打算到那邊念幾個月語言班再說,但是還是準備一下雅思,提前解決語言障礙。畢竟丟下很久很久了,要在撿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備考跟打仗一樣,日日忙的不可開交,然而充實平靜,將過往所有一切塵封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記憶裏,擱淺,褪色。人仰馬翻考完雅思,乘機不壞,但也不怎麽好,簽證隨即下來了。操曹安排我去了後先住在他一個朋友家裏,離墨爾本不遠的一個小鎮,據他說環境清幽,景致優美,最適宜念書。先熟悉當地的文化和語言,等來年四月份的開學的開學。我將父母留下來的房子賣了,辦理好一切手續,該轉賣店轉賣,該送人的送人,沒有留下任何牽絆。我是帶著破釜沉舟的心情離開的,仿佛不再歸來。從此,孑然一身,輾轉漂泊,處處為家。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安身立命?在離開的前一天,我去看周處。
  他看起來精神好象不錯,黑了許多,手上滿是厚厚的粗趼,對我微笑,隻是——變得異常沉默。他變了——在這種地方,怎麽能不變呢!我壓下心酸,問:“還好嗎?”他微微點頭,說:“還好。剛開始來不好,現在想通了,這個地方,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安心,不用東躲西藏,”我默默點頭,說。“聽這裏的警察說你表現很好,相信你很快就可以出來。”宋令韋暗中大概幫了不少忙,帶他出來的獄警對他很客氣。強者為王,尤其是這裏,弱肉強食,而周處一向是王,無論在什麽地方,-隻要還活著。他居然還跟我開玩笑:‘是呀,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直至此刻,我才相信他過的真得不壞。
  我搖頭:“不用那麽久,很快就可以重新開始。“他沉默許久,慢慢說:”等我出來,就去海南,找一處平靜的海村,日日出海打漁。“脫胎換骨,與世無爭,我相信他說到做到。他看看我說:”以前就這麽想過,還有機會實現,總算不晚。”期待的問:“我可以跟你一塊出海嗎?”“他愣了一下,故意說:“不可以——”又加上一句,“我擔心你暈船。”我笑起來,說:“周處,你一定要記得,到時候我回來找你的。”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有希望是一件很好的事,會一直伴著他走過艱難的救贖路程。
  我說:“周處,我要到澳大利亞念書,明天就走。”他半晌點頭,說:‘我一直希望你回到學校,你原本就屬於哪裏》“我頓了頓說:‘是呀,走了長長一段彎路,總算想通了。你和我,幸虧還來得及,”我從口袋掏出那座玉雕,撫摸說:“那天晚上,本想追上去給你這個,現在給,雖然遲了點,可是,還是一樣得。”放在他手心裏,按住說:“你,我大家,都會好好的。”他緊握在手裏,低頭不語,很久很久。我站起來,笑說:“周處,記得我們的約定。我會常常給你寫信的,醒你回報學習情況。你夜遙努力,爭取早日出來。”人一旦有了希望,生活就不那麽難熬了。
  多災多難的一年也就這麽悄無聲息的過去了,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返。短短的一年,幾乎承載了一生的記憶,刻骨銘心,永世難忘,到底是過去了!新的一年,應當有一個好的開始。
  新年的第一天,我獨自一人飛向那個遙遠的國度,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我們這裏冰天雪地,北風呼嘯;可是哪裏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整個世界煥然一新,金發碧眼的外國女郎,熱情洋溢的已過少年,常常覺得還在夢裏。我努力適宜文化差異,認真勤奮的學習,孜孜不倦,心無旁騖。這個機會來之不易,我回了整整十年的機會才走到這裏。期間的辛酸苦楚,冷暖自知。
  經過三個月來強化班的學習,四月初正式開學。我看著學校裏一張張年輕稚氣,青春飛揚的臉龐,感歎自己東隅已逝,好歹桑榆未完。沃倫教授的秘書打電話跟我說教授將在下星期抽空見我。我為這次ijanmian做足準備,在圖書館裏不分日夜待了整整一個星期,怕他考我專業知識,任何對話盡可能想到了。我按時到達,心情坎坷不安,十分緊張。秘書看著我,公式化的說:“林小姐,你將有十五分鍾和沃倫教授交談,請好好把握。”衝我禮貌一笑,領我進去。我愣了一下,隻有十五分鍾?哪能談些什麽?
  沃倫教授站起來同我握手,笑說:“林小姐,歡迎。”然後請我喝茶寒暄,已經花去五分鍾。我本來有一大堆的問題,現在隻能統統打消,反而不知該所什麽。他問:“林小姐,課程表你看了沒?請問你對那些課程比較感興趣?”我隨口說了幾個。他點頭,“好,林小姐,那祝你在胃裏、、未來時間裏學習愉快。”我隻好站起來,同他握手,說:“謝謝您,先生。”精心準備的會麵三言兩語就這樣結束了。沒有八法,接下來的時間在圖書館裏消磨。後來才了解到,沃倫教授之所以願意給我十五分鍾的見麵時間,大概還是看在文史女士的分上
  第一次實驗課,教授站在講台上強調注意事項:“所有人必須穿實驗服,戴手套,還有防護眼鏡,鞋子必須是牛皮靴子,平底,耐酸堿腐蝕。女士注意了,頭發不僅要紮起來,而且不允許露在外麵,最好包起來……”我一直沒搞清楚到底怎麽包起來,帶個發套還是帽子?實在有夠土的。反正林林總總,一打堆的注意事項,十分嚴格,許多要求都是國內聽都沒聽過的。真是上課的時候,先教大家萬一發生是試驗事故,應該怎麽保護自己,甚至考核,十分重視。一次實驗課,發帶突然斷了,盤起來的長發散下來,恰巧被教授看到,很客氣的說了幾句。我一氣之下,一刀剪了,紛紛落地,將過往統統拋卻。碎長的短發看起來精神不少。
  課程既簡單,我不敢相信這是大學裏的課程,早在高中就已學過,何況完我還上過三年大學。課堂氣氛很活躍,通常是教授先將一段,便有學生打斷,站起來滔滔不絕陳述不同的意見,比如“為什麽是這樣,而不是這樣——”之類的。一開始覺得十分驚奇,這麽簡單的基礎知識,猶如一加一,竟然可以這麽問的理直氣壯且大言不慚。教授十分耐心,一再講解,最後通常說:“好了好了,時間或許不夠了,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私下再討論。”
  下課鈴響,我攔在前麵,說:“不好意思,沃倫教授,打擾一下,我上次做了一個試驗,產率出乎意料的好。後來我查了一下資料,說’非質子偶極溶劑能提高核試劑能量而提高其親核性’,關於親核試劑的親核性,我還有點不大明白。”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那你實驗時的溶劑很偶可能是非質子極溶劑,比如在DMF,DMSO溶劑中。這是進一步探討有機反應方麵的理論知識,有許多問題尚未圓滿解決,脂肪族親核取代反應裏將會詳細解釋。”我頓了頓,扶著眼鏡說:“我想這大概是研究生的課程。”看著我讚許地笑,挑了挑眉,聳肩說:“林小姐,我實驗室需要一個助手,如果你願意,可以來。”我沒想到有如此殊榮,十分驚喜,連聲道:“是得,我十分願意。”
  第一學期結束,我拿到了全額獎學金,門門功課優秀,連最挑剔的森的伯格教授也給了我極高的分數。我將成績單寄給周處,附帶一張大大的聖誕卡,他一定會高興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轉眼間,又是一年。大家都說:“如果你要找艾,不是在圖書館便是在實驗室。”我通宵達旦做實驗,並且樂此不疲。舍友驚叫:“艾,你這樣學習,簡直是發瘋了!”節假日大家出去喝酒跳舞,瘋玩到半夜,我在實驗室逍遙自在。舍友說:“艾,你這樣是不行的,小心變成書呆子。”我笑:“不會的,我隻是喜歡。”當年我比這裏所有的人都荒唐墮落,曾將放浪形骸,醉生夢死;現在,早已失去興致。淡極始知花更豔,經曆過多少生離死別,才能做到現在這樣波瀾不驚,透明如鏡。
  稀奇古怪帶飯菜,依舊難吃。我常常去附近一家小餐館,通常說的都是:“combine,take away。”combie在化學術語裏是混合的意思,可是 在這裏確實混合菜各種營養都有一點,對身體比較好。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發誓不再吃混合菜,可是到最後還是會轉到這家小餐館,打包打走,實在是無從挑選。一開始不明白,也曾一個人在餐館用餐。後來才知道危險,單身女子獨自在外吃飯,我不怕男人上前搭訕,我怕的是女人。
  有時候會跟操曹通電話,他應德國某所研究機構的邀請,再次赴德工作。我開玩笑的說:“那你還回國幹嘛?當時就應該留在德國,這部多此一舉嗎!”他說:“不,不是多此一舉。當初會過,大概就是為了遇見你。”我愣住了,歎息一聲,說:“操曹,我十分抱歉。”他頓了頓,說:“不用抱歉,愛過的人都不用說抱歉。你現在這樣,我很高興,你比我想象中海才華橫溢。”我說:“操曹,我真的很感激你,謝謝。”隨即好奇的說:“操曹,你看著吧,我將會在這個領域有所貢獻。”他認真的說:“是的,我從不懷疑。”我們在天之涯,海之角,鴿子飛翔自己的方向。或許某一天,不期而遇,相識不如相望淡淡一笑。
  情人節那天,裏昂約我出去跳舞。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大男孩,高大,英俊,為人熱誠,笑容像這個國家一樣燦爛。我笑:“裏昂,我比你大得多。”裏昂不平地說:“艾,這不是借口,我根本不信。”我歎氣:“裏昂,我真的沒騙你。”為什麽有人會認為我不到二十歲呢?難道是經常跟年輕人在一起的緣故,所以沾惹上他們的朝氣?有一次去喝酒,甚至有人問我要身份證證明我已成年,我哭笑不得。他們認為東方人連年齡都十分神秘。
  裏昂撫著胸口說:‘艾,你不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傷我的心。“我遲疑了下,沒說話。他立即接上去:”今天實驗室和圖書館都將關門,你無處可去,為什麽不和我去跳舞?僅僅是跳舞而已。你一定會喜歡的,我保證。“我無奈的看著他,隻好點頭。因為是情人節,分外熱鬧,人潮擁擠,熱歌勁舞,人人興致高昂,激情澎湃。裏昂早被人情的女郎拉到舞池中央去了。我坐在角落,看著各色人群,如此喧囂熱鬧,心霍地空落落的。越是繁華,越是淒涼。忽然想起大洋彼岸的祖國,就是那麽不經意間,還有自己的情人節。牛郎織女,淒美動人的愛情傳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此恨綿綿無絕期!
  我很配合地等到曲終人散才出來。夜深人靜,燈火闌珊,路上任有成雙成對的情人耳鬢廝磨,難舍難分。月上中天,光潔柔美,天空纖塵不染,映得人得心也跟著空靈剔透,赤裸裸毫無遮掩。整個人暴露在月光下,心情分外脆弱。忽然想起亞龍灣沙灘上的月色,大海,沙灘,椰林,清風,明月,還有人——瞬間跳入腦中,無比清晰,無法阻擋。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其實一直都不曾忘記,隻是埋藏的太深——自欺欺人而已!心痛發作,一是在也按耐不住,跑到旁邊的電話亭,衝動的按下一長串的數字。
  聽到裏麵的嘟嘟聲,才知道自己是多麽的可笑,這又算什麽呢,無緣無故,簡直莫名其妙,愚不可及!正要掛斷,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喂“,已經徹底瓦解,如此魂牽夢繞,在某個地方,原來始終不曾忘懷。眼睛突然潤濕,沒有說話,將聽筒慢慢放下。聽到他急切的喊:”喂喂喂——艾!是你嗎“”我一震,放下的手一滑,還是掛斷了。立刻,電話又想起來,劃破寧靜的夜空,穿透無數的障礙,不一不撓,誓不罷休。
  或許是月色的蠱惑,或許根本就是心情的蠱惑,我在此刻徹底淪陷,接了起來,壓抑著洶湧澎湃的情潮,輕聲哼歌:”春風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怦怦跳不能入睡;為何你呀你,不懂落花的有意,隻能望著窗外的明月——”如此艱辛,悲不成聲,調不成調,隻好戛然而止,將無數的感慨,傷悲,惆悵統統化為酒和淚,一飲而盡。他接下去:“月兒高高掛,彎彎的像你的眉,想念你的心,隻許前進不許退,我說你呀你,可知流水非無情,載你飄向天上的宮闕——”歌聲像斷裂的帛撕毀後絕望的淒涼。

  尾聲
  任然在顫抖,纏綿而悲傷。我哆嗦著唇,用盡全力,跟著他一起唱下去:“就在這花好月圓夜,兩心相愛心相悅;就在這花好月圓夜,有情人兒成雙對,我說你呀你,這世上還有誰,能與你鴛鴦戲水,比翼雙雙飛……”我悲不自勝,泣不成聲,再也不能忍受,一把掛斷,對著電話低語:“再見。”以前也嬌嗔著問過,這世上還有誰,能與你鴛鴦戲水,比翼雙雙飛?問的時候絕對沒有想到,那個人竟然是別人。
  一夜無眠,回到宿舍,翻出當初漂洋過海帶過來的紙箱——那個始終不敢反動的角落,記憶終於淡下來,各種各樣的風箏,已經滿是灰塵;還有沾上油漬的外套——已經洗幹淨了,我掏出口袋裏的玻璃瓶,滿滿是煙頭。打開來聞了聞,做了一個永遠傷感的夢,夢裏似曾相識,卻依舊無可奈何。醒來後將玻璃瓶放在床頭的書桌上,日日相對,不在避諱。設有奇怪的問:“艾,你有收集煙頭的愛好?”我搖頭:“不,我想知道裏麵究竟有那些成分,準備拿
  去實驗室作分析。”她翻著白眼說:“艾,我確定,你做試驗作風了。”不用分析,那是曾經毫不餘力的愛。
  唯有毫無保留地愛過,節節寸斷地痛過,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多麽的不容易。我在過去的回憶裏惆悵,朝著遠處的高山堅定不移地攀過去。
  很久以後,終於明白,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會有始有終,孤獨盡頭不一定是惶恐,可是生命,總免不了最初的一陣痛。
  鳳凰重生,一樣免不了烈火焚燒的痛。
  最初的一陣痛,必不可免,最後,終將回歸淡然。
  再憶起當初,始終不曾後悔——愛與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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