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張楠:愛情是個懶東西

(2009-03-29 12:12:47) 下一個

  我叫顧湘,某一個三伏天的淩晨生於北方一個以重工業聞名全國的大城市,並且在那裏讀完了小學、初中和高中,在蹉跎了十八年青春歲月之後帶著我爸我媽結婚時用的紅皮箱到了北京。
  我在十九歲這一年遇到了一個叫楊思北的人,他有個妹妹叫楊念南,我說楊思北你爸你媽這不是當著全國人民的麵兒明目張膽地同床異夢麽?一個思北一個念南的。楊思北說我說話不經大腦,舌頭一轉就把人罵得體無完膚。
  我和楊思北是橫看豎看都不像一對兒,因為我是學理的,畢業以後正兒八經的一IT混混,人家楊思北是學文的,國貿係正兒八經的高材生,配誰也不應該配我這種柴禾妞。
  所以吧,我倆就真不是一對兒。大二時候我的男朋友是蟲子,楊思北的女朋友是洛陽姑娘姚洛——瞅這名兒,跟我的名兒一樣沒創意,我媽是湖南的我就叫顧湘,我媽要是黑龍江的我還叫顧黑了呐!
  姚洛是中央音樂學院正兒八經的歌唱家,往楊思北身邊兒一站那叫一個小鳥依人,有時候我瞅著都嫉妒。
  楊思北頭回把姚洛往我跟前兒帶的時候瞅著他大姑娘似的羞答答的模樣,我白了他一眼,說:“說吧,怎麽勾搭上的?”
  楊思北大感在姚洛麵前丟了他君子的麵子,急忙解釋說:“她就這樣兒,說話沒遮攔。”
  當時蟲子也在場,所以當我跟蟲子分手之後的一天我漫不經心地對蟲子說:“我喜歡的人是楊思北。”的時候,蟲子差點兒當場氣絕身亡。
  蟲子是我若幹個月以前的男朋友,算下來,我跟他分手超過二十個月了,應該算完全劃清界線了,所以不怕流言蜚語影響我的清白聲譽。蟲子是個南方人,白白淨淨的臉上一丁點兒多餘的東西都沒有,不像我,一臉都是蹉跎歲月。當年我跟蟲子談戀愛的時候就琢磨著怎麽把他那皮膚拿過來換我臉上,可到現在我也沒琢磨出來。
  我大學時代差不多都交待在蟲子手上了。大一下學期認識他,經過若幹個月的交流之後確定戀愛關係,這麽一戀就是兩年。到了大四上學期,蟲子忽然對我宣布他覺得我缺少女性的溫柔,所以他決定讓我重新投入到廣大人民群眾去曆練曆練,他自己則重新選擇一個符合他標準的女孩做女朋友。就這麽著,我和蟲子分手了,蟲子並沒單身,他在我之後的女朋友是他高中時代的女友DD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舊”啊,沒想到談戀愛也有這般道理。
  我跟蟲子分手那天心情極其鬱悶,在我們學校的機房裏狂上網,QQ上遇見了一個網名叫“洗臉”的男生。我抓到這個人就是一頓訴苦,搜腸刮肚地把苦水都吐給他了。
  他說:“你頭回談戀愛吧?”
  我說是你怎麽知道的?
  他說:“一般頭一回失戀的人都這樣。”
  我在QQ上跟洗臉鬱悶了半天,談到專業的時候,他說他是學經濟的,“在理工學經濟真沒勁!”
  我一聽來勁了,“你是理工的?什麽時候請我吃飯吧。”
  “我憑什麽啊我?!你哪兒的啊?我請你吃飯你來得了麽?”
  我雙手飛快地在鍵盤上敲:“廢什麽話啊你?!既然讓你請我就肯定吃得了,你請不請吧?”
  洗臉在那頭也來勁了,“我請!你來我就請,有種就上理工南門外頭的網吧找我來。你站大門口喊‘洗臉’,我就出來了。”
  “行,你說的啊,給我等著!”說完我關了QQ拎包就跑,扭頭跟等我機器的杜宵說:“我還沒交錢呢啊,你幫我跟那阿姨說一聲兒,我先走了。”我趁看機房的老師不在溜出了機房,暫時性地拖欠了兩塊錢的上機費。
  天已經開始冷了,我戴著手套手還凍得直發硬。我的自行車已經破得連偷車賊都不屑一顧了,也省下了我大一時代平均每個月都要去一次缸瓦市的力氣。南門離機房才多大遠點兒道兒啊?打個噴嚏的功夫就到了。我剛失戀,心情不好,什麽讓人意想不到的事兒都能幹出來。於是,我站在網吧門口,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大喊:“洗-臉!!”
  這麽一嗓子,全屋子人都瞅著我,就是沒人搭理我。於是我鍥而不舍地又把音調加高了八度:“洗DD臉!!!”這回有人搭理我了,從角落了站起來一個穿黑色羊毛衫的男生,一隻耳朵上還掛著耳機,一臉莫名驚詫地望著我,眼睛瞪得圓圓的。
  我走過去,推了他一把:“楊思北你有毛病吧?閑著沒事兒你裝什麽純情啊?還‘洗臉’呐?!”
  楊思北慌忙摘下耳機,把自己的東西胡亂塞進書包,拿起衣服拉起我就走。
  “你趕集呀?跑那麽快幹嘛?”跑到門外,我甩開楊思北的手,“別拉著我,男女授受不親啊!”
  楊思北終於停下腳步,有些氣喘籲籲地站在原地望著我,“怎麽是你啊?我還當你是外地哪個小丫頭逗我呐!”
  我拍了拍袖子上楊思北拉過的地方,“多新鮮呐?你頭天認識我啊?你上九係打聽打聽去,就我這‘說打就打,說幹就幹’的脾氣,有人不知道麽?”
  還沒等楊思北說話呢,他身後冒出來一個人,嚇得我一個趔趄,“你是學計算機的?不像啊!”
  我瞪著眼睛看著那個忽然之間從楊思北肩膀上鑽出來的人,“您哪位啊?”
  那人沒搭理我這茬兒,口沫橫飛地跟我比劃著說:“你說你好好一IT精英,失的哪門子戀啊?我跟你說,就你們這樣兒的,天上掉下來一塊兒板兒磚砸你腦門兒上,那得一砸一板兒磚學問。幹嘛不好非失戀啊?你說是不是?”此人一口純正的京腔,一聽就是那種極為典型的北京男生DD耍貧嘴都不帶經過大腦的。“哎,你認識一叫杜宵的麽?70972的。”
  一開始我還納悶這人怎麽會對我們學校這麽熟悉,以為是楊思北告訴他的,後來他一說這話我才弄明白,感情是杜宵那大喇叭說出去的。“啊?你認識杜宵啊?怪不得你對我們學校那麽熟悉呢,敢情是那大喇叭告訴你的啊!”
  此人大感知音難求,一個勁兒地笑,“對對,沒錯兒,你們理工機械係都讓這家夥給攪和了!我跟丫是高中同學啊,沒想到他的本質讓你給看出來了,難得,難得啊!哎,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我擺擺手,“一個學校的,還不說認識就認識了?”其實,我認識杜宵的過程說起來比較衰。那時候大二,我上食堂打飯,給我們寢室的兩個女生一起打飯,一共是六兩。我拿著飯盒刷了卡,跟人家說我要六兩飯,打飯的小夥子以為聽錯了,又問了一遍,還沒等我說話站我身後的杜宵就說:“她說要六兩,您沒見過能吃的女生怎麽的?趕緊的啊,我們這兒都餓著呐!”那嗓門叫一個大啊,好些人都聽見了。我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從此把他列為我的階級敵人。後來我倆又在一食堂遇見,他主動說要請我吃飯道歉,看在紅燒排骨的份兒上,我原諒他了。
  楊思北一瞧這架勢,我馬上就要和來人稱兄道弟歃血為盟了,趕緊打斷我倆說:“顧湘,這位是交大電子係的大才子高明哲。”
  楊思北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杜宵老跟我說他有一特好的哥兒們在交大,能說會道寫得一手漂亮文程,還說如果不是我有男朋友了就說什麽也要介紹給我當男朋友。這人說不準就是高明哲吧?想到這兒我問高明哲:“你寫過一篇小說叫《白石橋路上的愛情》?”
  高明哲張著嘴巴看著我,“你看過啊?”
  我捂著嘴巴一頓笑,“敢情杜宵說的大才子就是你啊?!他把你描述得跟唐伯虎似的,我還以為你多玉樹臨風英俊瀟灑呢。”
  高明哲嚴肅地說:“你這麽說話就不對了吧?我真沒見過你這樣兒的女生,怎麽見頭一麵兒就寒磣人呐?”
  我繼續笑,“是,是見頭一麵兒,可咱倆也算早就認識了。我聽杜宵講過好些你的事兒啊。你答應請我吃飯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今兒一起還上吧,啊。”
  “我怎麽就答應你請你吃飯了我?”
  我收起笑,“你也去北大‘一塌糊塗’玩兒吧?在那兒你叫‘十塌不糊塗’是吧?在那兒你跟一個叫‘襪子’的小丫頭相處甚歡,沒錯兒吧?”
  高明哲點頭。
  我上去推了他一把,“我就是襪子啊,你真傻還是裝傻啊?我這麽說你都沒看出來!”
  高明哲於是恍然大悟,“靠,你就是襪子啊?!哪兒那麽巧啊?這不是拿我開涮麽!”
  楊思北一臉同情地拍了拍高明哲右邊的肩膀,做勞苦大眾被欺壓狀,“明哲,今兒顧湘失戀了,你完了。”
  我在飯桌上知道了楊思北跟高明哲兄弟一般的情感,他們之間的橋梁是杜宵,而他們的這種情感開始於大三。高明哲說楊思北是個不折不扣的讀書人,往那兒一擺,就覺著這人跟什麽流行歌曲搖滾樂全都不挨邊兒,除了書,你就想不出來這人還跟什麽有關係。我嚴重同意高明哲這種貼切至極的說法DD楊思北身上的書生氣實在是太重了。
  高明哲還挺認真地瞅了瞅我,之後說:“要不是我老早認識你,還真能以為你是個淑女,瞧瞧你那小樣兒,文質彬彬得陽光燦爛的。”
  楊思北開始笑,笑得嘴角差點兒咧到耳朵上,“你說她是淑女?還不如罵她白癡讓她痛快。”
  我白了他們倆一眼,“今兒我失戀啊,誰也別惹我,誰惹我我踢誰!”
  其實,除了這次分手之外,蟲子真的沒有一丁點兒對不起我的地方,跟他談戀愛這兩年,我基本上屬於那種極端幸福的人。蟲子是挺典型的南方男生,比較細心,比較逆來順受,對我的要求從來都是百依百順,而且照顧我照顧得非常周到。要說這人就是不能慣,我這一身的毛病純屬讓蟲子慣出來的,結果到了後來還是他自個兒受不,撒手離開我了,弄得我鬱悶得不行。
  但蟲子並未對我提起他又和他從前的女朋友和好的事兒,我是無意當中發現這件事的。於是我覺得我被蟲子欺騙了,我覺得蟲子背叛了我。
  那天跟蟲子分手之後,我很難過,跑到機房去上網,想翻開YAHOO相冊看我跟蟲子以前的照片,結果發現我的照片全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好些我沒見過的單人照和合影。我認出來,那是蟲子高中時代的女朋友。我當時那個心情,簡直是灰暗透了,我覺著全世界沒有比我再慘的人了,男朋友不喜歡我了,結果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這就好像兩口子要離婚,結果女的發現家裏的女主人換了大門門鎖也換了的時候,才從丈夫口中知道要離婚的念頭,是不是慘點兒啊?
  我還是老能想起大一那會兒蟲子特靦腆特不好意思地端著飯盆站在我身邊問我:“我能坐麽?”那樣兒真挺天真挺純情挺可愛的。
  我記得我對蟲子最初的印象就是倆字兒:幹淨。他可真是幹淨,什麽時候都是幹幹淨淨利利索索的。他特愛穿白衣服,北京灰塵多大啊,可我從來沒見蟲子的白衣服髒過。我愛上蟲子也特簡單,那天他穿著一件深藍色套頭T恤,純白的休閑褲,外加一副近視眼鏡,站在我們樓下傻乎乎地等我出來,我一眼見到就愛上他了。豐菱總說蟲子就是追我追得太容易了,所以才不珍惜的。“我當初就告訴你,讓你好好折騰折騰他再答應,結果你可倒好,仨月不到就投降了,真給我丟人。你瞧,栽跟頭了不是?讓你不聽話!”豐菱指著我的鼻子說這話不是一回兩回了,我都聽習慣了,《大話西遊》裏頭那唐僧的嘴都沒她這麽勤快。
  我也不願意搭理豐菱,要不然我就拽著她好好掰扯掰扯她和杜宵那點兒折騰了四五年的破事兒了,就因為是好朋友,我不忍心戳她的傷疤。她可好,一天到晚的就嫌我受傷受得還不夠多,真受不了她。
  豐菱睡我下鋪,曾經有一段時間每天搖晃著我們的床逼著我給她講故事哄她睡覺,豐菱的理由是:“顧湘最會編故事了,什麽故事到她嘴裏就讓人愛聽。”其實才不是,她之所以纏著我是因為我們寢別人都不愛搭理她這種毫無道理的要求,她睡我下鋪,也隻有我拿她搖晃床鋪的這一招沒轍。我們寢的人都特同情我,說我這輩子遇上豐菱簡直就是遇上對手了。
  說起我跟蟲子談戀愛,比我跟杜宵認識還有意思。其實我跟蟲子熟悉起來全都是因為學習。那會兒我們在專教上自習,我是還沒甩下高三養成的良好習慣,每天晚上都複習功課,可蟲子不是,他有好多東西都不懂。我那時候就奇怪,他為什麽跑去學理科DD他那個物理和數學真叫一個爛啊,爛得我都驚訝他是怎麽用那麽高的分數從湖北考來京工的。大一上學期期末考試,靦腆的蟲子因為我有北方女孩特有的豪爽的不拘小節的樂於助人的偉大性格,而頻頻向我請教高數物理習題,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蟲子看我的眼神開始有了變化。
  其實我是個沒耐心的人,要不然我也不能從小在教師世家長大而到了高考的時候死活不肯聽爺爺的話考首師大。我教蟲子也沒耐心,主要是因為他性子比較慢,領會東西也比較慢,常常是我說了兩遍他還沒反應,在那邊傻想。可蟲子一直對我千恩萬謝的,還老請我吃飯。大一下學期開學,還從他湖北老家帶來若幹土特產被我們寢室的人一掃而空。
  蟲子不會打籃球不會踢足球也沒有其他的愛好,就是喜歡電腦。剛上大學的時候,我對電腦基本上屬於一竅不通,可蟲子已經開始在網上某個BBS混得有頭有臉的了。後來我跟蟲子漸漸熟悉還沒開始談戀愛的時候,他就帶我去學校的機房,在一群人劈裏啪啦打紅警帝國、更大一群人在專心致誌地打MUD的時候,教會我如何使用IE,如何注冊電子信箱,如何收發email.那會兒我的平均打字速度是一分鍾五個,還累得要命。蟲子幫我注冊了我的第一個電子信箱,263的,用戶名是guxiang,密碼是我的生日:800606.
  這些東西是我無論如何都忘不掉的,蟲子是我的初戀,我想以後的日子裏,就算是我愛得翻江倒海義無反顧,也不會忘記蟲子對我的種種。也許我記得的都是蟲子的好,那些不快和苦澀,都被我藏起來,藏得很深很深。
  剛跟蟲子分手那陣子,常常跟高明哲混在一起,反正他跟杜宵和楊思北都是哥兒們,本來就總是來理工蹭飯蹭電腦。隻不過那段時間他來理工不找杜宵他們改找我罷了。
  我的神出鬼沒引起了豐菱的極大懷疑,問我是不是在跟蟲子分手之前就已經有了遊獵目標,於是,有一天我把豐菱拉到窗口,指著站在樓下等我的高明哲給她看,“你別告訴我你不認識他啊,我可不相信!”
  豐菱仔細看了看,做恍然大悟狀,“這不高明哲麽?你行啊,杜宵的兄弟你也泡?”
  “去你的!”我推了豐菱一把,“你嘴裏有沒有好話啊?怎麽我就泡他了?失戀了就不能交朋友了?怎麽我認識個男的你就說我泡人家啊?那我還說你一勁兒地泡杜宵呐,你承認不承認?”我這麽一說,豐菱不言語了,自己端了飯盆下樓吃飯,不搭理我了。
  豐菱跟杜宵的那感情才叫一個真正的“剪不斷,理還亂”,一句半句的根本說不清楚。大體來講,就是豐菱癡戀杜宵N年,而杜宵對豐菱也不是沒感覺,隻不過倆人誰都不說。豐菱傻等杜宵表白,從來沒找過男朋友,而杜宵卻在豐菱癡戀他這N年裏換了N個女朋友,到頭來還是不肯對豐菱說自己喜歡她。
  我跟高明哲熟悉以後,曾經問過他,杜宵到底怎麽想的,高明哲隻是搖頭,“說不清楚,一句兩句的真說不清楚。”
  我就拉著他問:“那你就說十句八句啊,誰也沒不讓你說,你別不說啊。”
  高明哲還是搖頭,嗯嗯啊啊牙疼似的敷衍我。
  這事兒我沒揪著楊思北問是因為楊思北的嘴像是被杜宵設了密碼似的那麽嚴實,我一萬多次的嚐試均宣告無功而返,我本來是個沒耐心的,於是算了。
  大四的時候課很少,這滿足了我懶得找逃課理由的惰性思維,得以每天可以在不同的地方聽高明哲胡說八道。高明哲說我不是好學生,大三他剛在網上認識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整天逃課。我說我年年拿獎學金,最次也是二等的,咱這叫智商高,跟是不是好學生沒關係。高明哲就撇嘴,說:“學生會幹部哪個不拿獎學金呐?欺負人沒上過大學是怎麽的?你們這幫人,還沒等出學校呢就混上官僚主義了,還沒等當上大官兒呐就開始腐敗了。”其實高明哲也沒完全說錯,我要不是學生會幹部,也就真不見得每年都能拿到那麽多獎學金。唉,大家都是實在兄弟,也都窮過,行個方便也是應該的。
  蟲子自打跟我分手以後變得越發神龍見首不見尾,號稱整天躲起來在寫畢業論文,可我知道,他是在利用一切高科技手段跟他青梅竹馬的小女朋友增進感情。沒人知道蟲子到底為了什麽跟我分手,真正的原因隻有我知道,我誰都沒告訴。恐怕蟲子到現在也不知道當初我一早兒就看到了問題的實質所在,要不然他也不能總是冠冕堂皇地跟我說:“你呀,那些脾氣得改一改,要不然人家挺好的小夥子又得讓你給嚇跑了。”每當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特虛偽,可我這人比較善良,就一直也沒揭穿他。
  人一到了大四就容易犯顛,可能是讓找工作之類的事兒煩得腦袋大了,那會兒我們朋友圈子裏不停地傳出誰和誰分手誰和誰好上了、誰和誰好上了又分了、誰和誰分開了又好了,我聽著都鬧騰。看我,分開了連麵兒都不見了,恐怕蟲子連我長什麽樣兒都忘得差不多了。想到這些我就覺得挺悲涼的,好端端的初戀就這麽交待了,他還不是結了新歡把我甩了,人家是為了舊愛。真鬱悶,我可真夠衰的。
  杜宵打大三去上海兜了一圈兒之後就立誓要考研考到上海去,還就認準同濟了。我納悶呢,杜宵學習成績不錯啊,考交大應該沒什麽問題,幹嘛非盯著同濟啊?結果杜宵一句話差點兒讓我被自己的口水噎死。他說:“那回我上同濟兜了一圈兒,靠,那兒的女生太漂亮了。”
  杜宵這話我沒敢跟豐菱說,這豐菱要是知道了肯定得發一頓脾氣,我還得哄,犯不上。我隻跟豐菱說杜宵打算考研考到上海去,豐菱就說她也跟著去上海,就算考不過去找工作也找過去。
  我沒想過畢業以後究竟幹嘛去,反正沒打算考研。我這人從小最膩歪的事兒一是照相,二就是讀書。要不是笨得要命又貪玩兒,說不定學個鋼琴學個畫畫,我就不念書了。所以好不容易熬到大學畢業,我要是再去考研可就頭大了。我爸我媽問過我以後打算怎麽辦,我說我們學校的計算機係雖然比不上人家清華,但在中關村混個工作總還是不成問題,大不了我當自由職業者給人家寫程序掙錢,反正餓不死。
  大四上學期閑得無聊的時候,除了跟豐菱逛街跟杜宵閑扯之外,餘下的時間我都跟高明哲廝混過去了,那會兒也沒想過再談戀愛,至少沒想過二十五歲之前再談戀愛。我讓蟲子折騰怕了,我怕我再談一回,再讓人甩一回。更何況高明哲的友情讓我深刻地認識到一件事DD單身是福啊!
  杜宵似乎比我還懼怕愛情DD這隻是我的直覺,並不確定。我說這些也不是沒根據的,有一回我們去唱歌,杜宵唱孫楠的《風往北吹》,我知道他唱歌唱得好,可當時也沒想到他敢唱孫楠的歌兒。後來他一唱,我嘴裏的水差點兒噴出來了DD杜宵唱:“你丫手一揮,說要往北飛,愛情被一刀剪碎,我的心一片黑。你他媽說得對,說永遠多累……”杜宵當時的表情決不是故意逗我們笑,他的表情是蒼涼的。
  這是個細節問題,豐菱可能沒看出來,我也沒跟她說。
  我從高明哲嘴裏多多少少聽出來點兒端倪,似乎是杜宵被他高中時代的初戀女友飛了之後,就再也沒正兒八經地喜歡過誰。那位初戀女友似乎是杜宵高二時候“同桌的你”,高中畢業去了北外,大二下學期便開始有一輛黑色奧迪經常接送,從此,杜宵便被飛了。
  高明哲說這些話的時候有點兒喝醉了,一直跟我說:“顧湘你可千萬不能把這事兒告訴杜宵,要不然他非廢了我不行!”高明哲的嘴沒有楊思北那麽嚴實,我給他喝點兒酒,軟磨硬泡地一套,就稀裏嘩啦出來一大堆話DD我這不是八卦,我是為了我最好的朋友豐菱。您瞧,為了友情我連美人計都使了,我容易麽我?!
  有一回我跟杜宵一起上建國門,過馬路的時候杜宵光顧著跟我說話忘了看車,一聲刺耳的急刹車之後,一輛油光鋥亮的黑色奧迪停在了杜宵身邊,從車窗裏伸出一個油頭粉麵的腦袋,“你丫不要命了?走道兒不帶眼睛啊?!”
  杜宵本來還想道歉,一聽見那家夥這麽說就火兒了,“你丫開一破奧迪跟我這兒窮拽什麽呀?我告你孫子,我就是撞也得讓奔馳寶馬撞,就你丫這破車不夠資格!不就是一破奧迪麽,牛逼什麽呀?”說完杜宵狠狠在那輛奧迪車上一拍,“別那兒跟我起膩啊,小心爺爺廢了你!”
  開車那位瞅著就不像厲害的,似乎是狗仗人勢的主兒,見杜宵凶神惡煞的,沒敢再言語,把腦袋縮回去開車走了。杜宵沒解氣似的在車軲轆上又踹了一腳,“牛逼什麽呀?不就是水利部的車麽?就他這樣兒的,在北京一磚頭砸十個,操!”
  我一看車牌,似乎還真是水利部的DD杜宵他們家老爺子和老爺子的老爺子來頭都不小,所以杜宵深諳此道,久而久之我也學會了。
  後來認識高明哲了,我才徹底明白了杜宵那天為什麽氣得跟個讓人搶了香蕉的猩猩似的,敢情全是愛情惹的禍。
  杜宵和豐菱這事兒盡管鬧了好些年卻也無聲無息,除了我們幾個之外沒什麽人知道,可楊思北跟他的心肝寶貝姚洛就不一樣了,他們倆鬧分手才叫一個沸沸揚揚,就差在《人民日報》上登個新聞然後上《新聞聯播》、《焦點訪談》了,我懷疑他倆分手的事兒全北京人民都知道了。
  有一天我一開門,忽然看見姚洛鬼一樣無聲無息地站在我們宿舍門口嚶然而泣,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DD那可是晚上十點呐,我這人平常連鬼故事都不敢聽,沒被當場嚇休克已經算表現良好了。“喲,姚洛啊,你怎麽跑我們學校來了?楊思北呢?”
  姚洛一點兒也不顧及我的感受,把她那一米六二的不算嬌小的歌唱家的身體死命地往我雖然一米七二可是瘦小枯幹的懷裏一砸,翻江倒海地就哭起來了。
  “哎,哎,我說,姚洛,洛洛,你怎麽了啊?這怎麽話兒說的啊?楊思北欺負你了?”
  姚洛這時候才抽抽搭搭地跟我說了她的第一句話:“楊思北他不要我了!他要跟我分手!”於是又接著哭開了。
  我猜想楊思北那一米八零的身高抱著姚洛肯定很合適很舒服,可我有點兒受不了了。我穿得跟個北極熊似的上體重稱人家還說我營養不良呐,滿打滿算才一百零二斤,承受著姚洛全身的體重,時間長了真受不了啊。“姚洛,你先別哭,到底怎麽回事兒啊?咱坐下說成麽?”
  姚洛總算舍得不把我當楊思北使喚了,坐到了我下鋪的床上,開始痛斥楊思北的種種罪過以及她是如何如何地愛楊思北。
  這倒是真沒撒謊,我看得出姚洛是真喜歡楊思北,那種愛情是無論如何也裝不出來的。姚洛這女孩也真優秀,長得挺漂亮的,家境優越,聰明可人又善良,可她和楊思北相處這兩年我總覺得楊思北過得並不開心,主要是姚洛太小女孩太不懂事兒了,楊思北為了她活得挺累的,這是我和杜宵豐菱的一致想法。別說我們幾個,連平常少言寡語的蟲子都跟我說過:“楊思北那女朋友怎麽那麽能鬧啊?我都替楊思北累得慌。”
  我知道姚洛那點兒小心思,她知道我們幾個跟楊思北的關係好,想讓我們勸勸他回心轉意,而我們幾個當中我是心地最善良最容易被說服的一個,她就最先來找我了。
  這當口兒豐菱洗完臉回來了,一瞅見姚洛坐在她的床上哭哭啼啼的就不幹了,“喲,這不姚洛麽?怎麽了這是?幹嘛哭得這麽傷心啊?天塌下來了還有個兒高的撐著呐,輪也輪不到你傷心呐!”豐菱這丫頭牙尖嘴利得要命,碰上她瞧不上眼的人是逮著一個斃一個,彈無虛發。她不喜歡姚洛是眾所周知的事兒,所以姚洛要來我們宿舍找我訴苦也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我知道姚洛這是真傷心,我可不想讓豐菱那張利嘴把個小姑娘說得要自殺,趕緊拉起姚洛,“我帶你找楊思北去,問問他到底怎麽回事兒。”
  出門的時候還聽見豐菱在我們背後念叨:“敢情楊思北下定決心了啊?姚洛你也不能太擠兌人呐,折騰我們楊思北兩年了還不夠啊?”
  姚洛聽了就一個勁兒地哭,我就一個勁兒地安慰她DD我剛被蟲子甩了沒多久,心裏那難受勁兒還沒過去呢,如今看見失戀的人就心有戚戚焉,同情得山呼海嘯的。
  男生樓這會兒已經不讓女生上了,我讓樓下的阿姨給我找606楊思北,阿姨對著傳呼器大喊:“楊思北!楊思北在不在?有人找!”
  這會兒聽見有人也朝阿姨大喊:“不在!楊思北他女朋友找他就說他不在!”
  阿姨也跟著起哄:“是倆女孩兒,他在不在?”
  我這邊兒這叫一個氣啊,心說阿姨您可真是人老心不老,跟這兒瞎起什麽勁呐!我把腦袋從收發室的小窗戶裏伸了進去,扯著脖子叫喚:“楊思北你給我下來,我是顧湘!”
  那邊兒沒動靜了。阿姨衝我樂,“下來了這是。”
  我瞅了阿姨一眼,“您沒去以色列算是對了,要不然全世界都得讓您給煽動得打起來。”
  不大一會兒,楊思北晃蕩著從樓上下來,一眼瞅見姚洛,轉身就要上樓,我衝上前去手疾眼快一把把他拉住,在他耳朵根子底下嘀咕:“楊思北,你不能不男人,你這小丫頭在我們宿舍跟我哭一晚上了,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姚洛看見楊思北,眼睛像裝了水龍頭似地往下灑水,哭得巨真誠巨感人至深。我扭頭問楊思北,“到底為了什麽呀?好好的幹嘛分手啊?難不成你有新歡了?”
  楊思北皺著眉頭,“我就是累了,不為別的。”
  哦,敢情楊思北也知道累啊!我還以為楊思北是當代活雷鋒呐!
  我不是說姚洛不好,隻是我覺著楊思北不適合她罷了。她是高幹子女,從小嬌生慣養,應該找一個能夠完全包容她的愛她愛到沒她就得死的男人,楊思北愛她還沒到那個份兒上,盡管我知道楊思北的的確確喜歡她,可我老覺得要是沒了姚洛楊思北肯定活得比現在好。
  楊思北走到姚洛跟前,“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再找你,話還沒說清楚。”想了想,他又說:“挺晚了,我送你回去。”
  姚洛順從地跟著楊思北走了,我站在收發室窗口正打算跟阿姨說給楊思北留個門兒,阿姨比我反應速度還快地說:“回來敲敲窗戶啊,等會兒鎖門啦!”
  嘿!這阿姨還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啊!
  回宿舍豐菱就數落我:“顧湘,你是眼瞅著楊思北這兩年一點兒一點兒變老的啊,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跳出火坑了,你就真忍心一腳再把他踹下去?你這是哪門子好朋友啊!”
  我爬上床,一邊兒脫衣服一邊兒說:“你嘴別那麽損啊,失戀的滋味兒我嚐過,不好受。人家都勸和不勸離,你怎麽就整天憋著棒打鴛鴦啊?”
  “得了吧!什麽鴛鴦啊!就姚洛那主兒,也就楊思北寵著她,還能受得了兩年!我真服他。”
  對鋪老四搭茬兒說:“十係那楊思北?女朋友是不是中央音樂學院學美聲的?”
  “不是吧?連你都知道了??”我和豐菱齊刷刷異口同聲地問老四。
  老四一撇嘴,“切,多新鮮呐!這年頭兒誰要不知道楊思北和他女朋友的浪漫情史那得比不知道麥當娜還遭人鄙視。”
  老四說,姚洛一準兒特喜歡楊思北,要不然不能弄得整個學校都沸沸揚揚的,也不知道這小丫頭用的什麽招兒,愣是弄得滿城風雨的全世界都知道她和楊思北是恩愛夫妻,誰也分不開的那種。
  我歎了口氣,“這女孩兒要是真盯上一個男的,還真是什麽都舍得。”我驚歎比我們小一歲的姚洛居然有如此心機,懂得如何抓住楊思北漸漸遠去的心,要不然她也不會讓楊思北死心塌地守了她兩年DD說實在的,我要是男的,連倆禮拜都受不了。
  第二天,豐菱屁顛兒屁顛兒地去找杜宵,告訴杜宵昨兒晚上楊思北終於良心發現不再折磨他媽媽的好兒子決定跟姚洛分手了,杜宵打著嗬欠說豐菱心術不正,“我就不懂了,你幹嘛老瞅著人姚洛不順眼呐?人思北都沒說什麽,你跟那兒瞎起哪門子哄啊?”
  豐菱習慣性地撇嘴,“我是心疼你的好哥兒們,你瞅他這兩年讓姚洛折騰的。”
  杜宵說:“這你就不明白了吧?男人就喜歡撒嬌發嗲的女孩兒,那樣兒才有做男人的自尊!”
  我和豐菱又齊刷刷異口同聲地說了一句:“有病麽這不是!”隨即還一起節奏統一地白了杜宵一眼,狠狠地不留情麵。
  我這個人吧,天生比較善良,耳朵根子特軟,人家一求我我就招架不住,甭管求我那人對我提出的要求是否合理,我周圍的人幾乎都知道這一點。所以吧,這姚洛也知道這一點。楊思北是那種打定了主意就不會改變的主兒,姚洛萬般無奈之下,隻得一次又一次地來找我,而我這個老好人就一次又一次地去找楊思北,弄得有一段時間楊思北提起顧湘就變色,就好像鴕鳥感覺到危險一頭鑽進沙子那麽迅速。
  在我又一次出現在楊思北宿舍門口的時候,楊思北愁眉不展地把他手裏的飯盆塞給我,特無可奈何地對我說:“顧湘,我求您了,您就別添亂了,成麽?”
  我從書包裏頭翻出一把勺子,翻翻飯盆裏頭的番茄炒蛋,不客氣地吃起來了。“楊思北,”我吞下一口飯,“這回我來不是勸你的,我就想知道,你當初怎麽想的,幹嘛非找姚洛啊?”
  楊思北把兩隻手在胸前轉來轉去跟個大姑娘似的迷茫不解地望著我,“你的思維還真像個作家,跳躍性真強。”
  “得了得了,當年我問你那問題你現在總可以回答我了吧?你跟姚洛怎麽勾搭上的?”沒等楊思北用言語討伐我我就伸手一揮阻止了他要討伐我的醜惡嘴臉,“打住啊楊思北,趕緊交待吧,少跟我之乎者也地窮白話你那點兒文學修養。”
  於是,楊思北和我坐在606,光天化日之下關著門開始了促膝長談。再於是,我從楊思北那比保險櫃還嚴實的嘴裏聽到了他是如何跟姚洛相識,又是如何踏上了愛情這條萬劫不複的賊船。
  楊思北跟姚洛相識的過程倍兒浪漫,據楊思北說,當他見到姚洛的時候,特有一種命裏注定的感覺。他倆在中關村那邊兒的肯德基遇見,都是為了等人,可那天剛好隻剩下了一張桌子,於是他倆羞羞答答地坐在了一塊兒,閑聊中得知倆人居然生於同月同日。於是,純潔得像春天裏的小白兔似的楊思北同誌立馬以為自個兒遇上命中注定的白雪公主了,望著姚洛的眼神立馬含情脈脈起來。
  “楊思北你鬧呢吧?按說你智商也不低了吧?怎麽就這麽點兒考驗都經受不住?跟你同月同日生的就理工我就能給你找出十五六七八個來,連這都算是命裏注定?傻了吧你?!”
  楊思北特認真地看著我,“你剛開始認識她是個什麽印象?”
  我努力想了想當年楊思北頭回把姚洛往我跟前兒領的時候我是什麽心情,牙都想掉了也沒想起來。“想不起來了我。”
  “我記得你當初跟我說的話,”楊思北說,“你說這小姑娘挺漂亮的,往哪兒帶都不寒磣;還說這小姑娘太漂亮了,擱到哪兒都不放心。”
  我把楊思北飯盆裏的飯吃光,擦了擦嘴,“我說了?”
  楊思北特真誠地點頭,“你說了。你還說這小姑娘挺溫柔的,跟我挺配。”
  我的腦袋晃蕩得立馬跟個波浪鼓似的那麽勤快,“哎喲楊思北,你可千萬不能把這話跟杜宵豐菱他們說去,這要是給他們知道了還不得打我個現行反革命啊?還不得說是我當初義無反顧地把你推向萬丈深淵的?”我用腳趾頭都能想到豐菱聽見楊思北這麽說會是什麽反應,她得用她拆床的力氣指著我的鼻子痛斥我不把兄弟當人。我怕豐菱,真的。
  我以前說過,其實姚洛是個好女孩,並非紅顏之下藏著蛇蠍心腸的那種,隻是她沒碰到適合她的人,或者說,她沒能在她長大成熟之後再碰見楊思北。
  這會兒宿舍門被人死命地從外頭撞開,出現了杜宵和豐菱的兩張心術不正的臉,大聲嚷嚷著:“抓你們倆一對兒作風不正派的狗男女!”
  我一聽不幹了,這不是毀我清白名譽麽?我男朋友沒了才幾天呀?這以後的日子還怎麽過呀我?!“杜宵你剛才那話是從人嘴裏說出來的麽?你還嫌你這輩子缺的德行不夠多?給你下輩子積點德行不行啊?”我一隻手叉腰,另外一隻手抬起做茶壺狀對著來人指指點點,一點兒不示弱地表示我的極度不滿。
  “你們倆孤男寡女幹柴烈火地偷偷摸摸躲在一間屋子裏還關著門,不是狗男女是什麽?”豐菱擋在杜宵前麵,指著我的鼻子罵我。
  我氣得手直哆嗦,顫顫巍巍地說:“豐菱你個重色輕友的!”
  豐菱不搭理我,坐到楊思北身邊做語重心長狀,“楊思北,你別聽顧湘那兒瞎咧咧,你跟姚洛分開了是解放自個兒,顧湘就是心慈麵軟,老幫著姚洛勸你重新跳回火坑,我就看不慣她這副嘴臉。”
  我剛想蹦起來大叫“我是什麽嘴臉了”就被杜宵給我按下了,“沒錯兒,你別聽顧湘瞎咧咧,單身貴族挺好的。哎,晚上上交大蹭飯去,今兒明哲生日。”
  我和豐菱掰著手指頭算了算,高明哲今年高齡二十三了。這會兒我們把什麽“狗男女”和“重色輕友”都扔到了腦後,四個人賊頭賊腦地盤算怎麽折騰高明哲這個比我們幾個都老的老家夥。
  豐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告訴我,高明哲憋著給楊思北介紹一個新女朋友,在聽說了楊思北過去兩年的慘痛遭遇之後,高明哲痛心疾首地開始同情楊思北,那架勢就跟他從打上輩子就認識姚洛似的,知道的是高明哲連姚洛的麵兒都沒見過,不知道的還以為高明哲跟姚洛是鐵杆兒兄妹呐。
  我搗崍獠壞氐潰還老說我把他往火坑裏踹,他要是再找個女朋友那才叫“剛出狼窩又入虎口”呐,這世道多險惡啊,“我們楊思北純潔得跟個小白兔似的,你就非得夥同高明哲一塊兒害他??
  豐菱不承認,我又說:“那麽好的姑娘他高明哲怎麽不找偏塞給楊思北啊?”
  豐菱急了,“我說顧湘你幹嘛那麽護著楊思北啊?你是不是愛上他了啊?”
  我趕緊閉嘴DD這可是革命品質問題,絲毫不能有差錯。
  我一邊和豐菱手拉著手在當代商城東看西看一邊抱怨杜宵不早點告訴我高明哲的生日,弄得晚上要去給人過生日了下午還沒買好生日禮物,豐菱拿手撥拉撥拉一堆減價的領帶說:“顧湘你知道麽?你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傻實惠,對誰都跟對親哥哥似的,誠心誠意得讓人感動得想大哭一場。”
  我瞅著豐菱,“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啊?”
  豐菱白了我一眼,“當然是罵你!這都聽不出來,真笨!”之後她拿起一條看著還挺像那麽回事兒的領帶在我的四隻眼睛前頭揮舞,“瞅見沒?就這條領帶就能把高明哲糊弄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
  我接過那條領帶一看,原價七百五,現價八十。於是我開始大罵商家的不地道和當代商城的助紂為虐,還指指點點義憤填膺地說:“豐菱虧你暗戀杜宵這麽些年,連高明哲你都對付!虧了你跟高明哲從打高中就開始培養革命階級感情的小種子了,這高明哲要是知道了得多傷心呐!”
  豐菱才不搭理我,把領帶遞給服務員,“麻煩您幫我包起來。哎,您把那減價那標簽兒幫我撕咯。哎,原價那您別撕啊!小姐您新來的吧?怎麽這點而規矩都不懂啊?要不是看那原價,誰能買這麽一條破領帶回去送人呐?誰丟得起那個人呐您說是不是?”那賣領帶的小姑娘讓豐菱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往下撕標簽的手直哆嗦。
  豐菱的禮物搞定了,我的還沒著落,正琢磨著也弄點什麽減價的襯衫皮帶什麽的送給高明哲,豐菱又開始數落我了:“顧湘,怎麽說你傻你還真傻啊?我買這領帶明擺著是跟你一起送的啊,你說我能自個兒花七百多買條領帶給高明哲麽?這顯著我多不專情啊!那領帶是隨便兒送的麽?要是咱倆送就不一樣了,你平時挺機靈一人怎麽一到關鍵時刻就遲鈍啊!”
  我嘟嘟囔囔地不樂意了,“你才遲鈍呐!高明哲要是相信咱倆能花七百多給他買條領帶他肯定病得不輕。”
  傍晚時分,我和豐菱被杜宵楊思北帶著,空著中午就沒吃飯的肚子直奔交大,一路上還互相興高采烈地暢想高明哲被我們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美好形象。
  我們幾個一到高明哲他們宿舍樓底下,手裏的自行車就被人強行奪下來,拎小雞崽兒似的拎出了大門,逐一塞進了紅色的夏利,浩浩蕩蕩開赴一家久負盛名的卡拉OK的包間。等到大家都坐下了,我眨巴眨巴眼睛看周圍的人,差不多都認識,無非就是高明哲他們寢室的一群沒怎麽見過美女的惡狼一群。據說,高明哲他們寢室是交大有名的“光棍兒寢室”,大學四年,他們寢室除了一個人,剩下的就能堅挺著堅決不被愛情這種無人能逃的糟爛玩意兒腐蝕。這話聽著挺神的,我估摸著全北京找出這麽一個寢室來都難。
  豐菱拿出下午我倆在當代買的領帶,在我特於心不忍的注視下,如來佛祖一般把東西遞給了高明哲,“明哲,這是我和顧湘送你的生日禮物,以後找工作麵試肯定用得上。”
  高明哲點頭哈腰地接過去,一瞅包裝,一句話差點讓我一頭紮進啤酒杯裏淹死。“哎,你們怎麽都上當代給我買東西啊?剛才杜宵和思北剛送我條領帶。”
  豐菱那邊兒臉不變色心不跳,“那是,這叫心有靈犀一點通,要不是實在兄弟哪兒能想得這麽一致啊?當年抗日戰爭毛主席和周總理也就這默契了,是不是杜宵?”
  杜宵那邊兒一頓傻樂,“那是那是,毛主席和周總理也就這默契了,要不然哪兒能把新中國治理得這麽好啊?唐朝時候的長安也就這樣兒了,是吧?”
  楊思北實在是聽不下去了,趕緊製止杜宵,“少說兩句吧你,看你口沫橫飛的,不渴啊?”
  高明哲摟著楊思北,特神秘地跟他說:“思北,等會兒我一小妹妹過來,我介紹給你,這小姑娘特好特純特漂亮,我覺著簡直跟你是絕配嘿,哎呀,怎麽那麽合適啊!”
  我拽了拽高明哲的袖子,“那麽好你自個兒怎麽不留著啊?”
  高明哲特不屑一顧地白了我一眼,“多新鮮呐!那是我妹妹,我哪兒能吃窩邊草啊!”
  杜宵呸了一口,“操,高明哲你丫嘴裏就吐不出來象牙,什麽話打你那叫嘴的玩意兒裏說出來聽著都有歧義。”
  這功夫包間的門開了,一嫋嫋婷婷的姑娘飄然而至,隨著高明哲一躍而起雙眼放光的介紹,我、豐菱、杜宵,特別是楊思北,全都跟兵馬俑似的定在了原地,隨即全都恨不得把手裏的啤酒杯子砸高明哲臉上。
  高明哲拉著他那寶貝妹妹,興致極高地對楊思北說:“思北,這就是我跟你說起的我那漂亮妹妹,中央音樂學院的才女,來來,你倆認識一下,她叫姚洛。”
  楊思北當時臉都綠了,跟一隻耗子見著十隻貓似的那麽難受。我心說高明哲你怎麽這麽能添亂呐?楊思北才從病入膏肓的狀態裏逃出來,才擺脫了一整天討他厭的顧湘,現在你又跟這兒添亂,多煩人呐你說!
  豐菱見著姚洛,又不自在了,“喲,怎麽著姚洛,給明哲過生日來啊?這兒是唱歌兒的地兒,我們哥兒幾個哪兒是您歌唱家的對手啊?思北,沒準兒人跟你真有緣呢,我現在總算知道什麽叫陰魂不散了。是不是洛洛?”
  姚洛自打進門臉就是白的,現在讓豐菱這麽一說,變得青一陣紅一陣的,不自在透了。
  高明哲趕緊打圓場,“哦,原來認識啊,這倒好了,來來,一起玩兒啊。等會兒我還一哥兒們來呢,帶他女朋友一起,他女朋友剛從外地過來看他。先唱歌吧,今兒我過生日,給我點兒麵子啊你們!”
  我們幾個誰都沒說話,姚洛特自覺地坐在了高明哲他們寢室的一群男生中間,沒敢坐進我們這群人裏頭來。
  我們可以當姚洛不存在,招呼著楊思北喝酒吃東西,過一會兒這氣氛就恢複過去了,聽著高明哲的兄弟們狗熊嘶嚎一般動聽的歌聲,我忽然特矯情地覺得,年輕真好。
  我想起以前我跟著蟲子他們寢室的一群人一起出來唱歌,蟲子老在一旁特深情款款地瞅著我,隔一會兒誇我一回唱得好。蟲子從來不唱歌,他不會,不是跑調,是根本沒調。可是蟲子特愛聽我唱歌,他說我唱歌特投入,特有感情。其實什麽叫投入,什麽叫有感情我根本不知道。
  蟲子他們寢室的人都特待見我,有什麽活動都叫我一塊兒,我覺著我跟他們的關係就好像解放軍跟延安老百姓似的那麽瓷實。後來我跟蟲子分手了,他們有什麽活動還是習慣性地叫我,弄得有那麽兩回我跟蟲子特尷尬,都不知道以什麽身份說話了。
  我正沉浸在我小女孩對美好初戀的苦澀回憶裏,包間的門又開了,興致勃勃的蟲子擁著他的小女朋友甜甜蜜蜜地出現在一屋子人麵前,杜宵當時就罵了一句:“我操,明哲你這兒開的哪出戲啊?!”
  我是頭一回見著蟲子的現任女朋友,以前隻在照片上見過,現在出現在眼前了,一點兒沒覺得陌生。那姑娘皮膚特白特好,個頭兒比我矮許多,估計也就姚洛那麽高,站在一米七八的蟲子身邊,別提多合適了。我忽然有一種特想哭的感覺,自個兒也不知道為什麽。當初蟲子跟我分手我那麽難受都沒哭過,今兒怎麽就想哭了呐?
  豐菱照著高明哲的後背就是一巴掌,“高明哲,你丫怎麽誰都認識啊?全北京人民有你不認識的麽?”
  這回高明哲是徹底傻了,他怎麽也沒想到他找來的這本來打算給我們驚喜的客人是最讓我和楊思北痛心疾首的倆人,那可真是像躲鬼一樣躲著,多一眼不樂意看,多一句不願意提的主兒。他可倒好,今兒給我們全找齊了,還他媽的讓我看見了蟲子在我之前和在我之後的同一個女朋友!對不起我罵人了,這要是讓我們家我媽聽見了肯定指著我的鼻子說:“顧湘,你怎麽可以罵人呢?我們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孩子是不可以罵人的,什麽媽媽奶奶的?那是你說的話麽?”有時候我特膩歪我們家這些號稱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我多想像豐菱似的想發泄就發泄一下啊,她恨杜宵的時候能說“杜宵你丫真他媽不是東西”,這話我就不能說,因為從小我媽就告訴我,我是不能說粗口的,大家閨秀都不能說。靠,我是什麽大家閨秀啊?不就是一落魄貴族的後代麽?現在都新中國這麽些年了,哪兒來那麽些破規矩啊?這些話您千萬別告訴我媽,我媽要是知道了肯定氣得頭發都跟著打哆嗦。
  蟲子也愣在原地,跟剛才姚洛的反應一樣。倒是他那嬌媚可人的小女朋友大方,直不楞登地走到我麵前,特婀娜地朝我伸出了她跟她臉蛋兒一樣嬌媚的雪白的小手,“你是顧湘吧?我早就聽劉重說過你了,我叫夏文靜,你好。”劉重是蟲子的大名兒,自打我跟蟲子談戀愛之後就沒叫過,估計這位夏小姐從來不知道蟲子在大學裏一直被大家叫蟲子。
  我僵硬地伸出了我的手,那隻手不如夏小姐的嬌媚雪白,那上麵布滿了寫程序、聊天、灌水留下的痕跡,布滿了彈吉他磨出的老繭。我仍然曆曆在目地記得蟲子坐在我身邊讓我教他彈吉他時候的聖潔的表情,那表情像盧浮宮裏世界名畫上的天使。蟲子學會的第一首歌是《青春》,不知道他還記得不記得歌詞。“青春的花開花謝,讓我疲憊卻不後悔,四季的雨飛雪飛,讓我心醉卻不堪憔悴。”
  我早說了,除了我,沒人知道蟲子為什麽跟我分手,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是火熱潑辣的顧湘甩了老實巴交的蟲子,我從來沒去解釋,我也從來沒想要去解釋。現在,在我和蟲子分手不到兩個月的現在,他領著他的新女朋友出現在我的一群肝膽相照的朋友麵前,那能不惹火他們麽?第一個不幹的就是杜宵。
  “喲嗬,蟲子,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有內涵的啊,什麽時候劃拉來的這麽一人模狗樣兒的妞兒來啊?運氣不錯啊!也是的,我們顧湘是沒這漂亮妹妹俊俏,我就說的,你倒是為了什麽甩了顧湘的啊,敢情是這麽回事兒啊,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杜宵說完拍了拍蟲子的肩膀,我估摸著杜宵要是會內功,當時蟲子就得廢了。
  我隻跟杜宵他們說蟲子把我甩了,因為我的火爆脾氣,別的什麽都沒說。我都能想象他們幾個要是知道了真相會是如何,那是拆了蟲子的心都得有。他們幾個就這樣,顧湘是我們家的人,我們怎麽說她不好都成,別人隻要說一句就抄家夥滅了他。杜宵和豐菱都是這臭脾氣,隻有斯斯文文的楊思北好點兒。
  豐菱接茬兒過去了,拉著夏文靜的手親親熱熱地說:“文靜,咱倆這是頭回見麵兒,怎麽也得給你點兒見麵禮不是?你瞧我這什麽準備也沒有,蟲子也沒告訴我你來了,這麽著吧,我敬你一杯酒,這麵子你得給我吧?”豐菱說著抄起一瓶紅酒端著瓶子一仰脖就是半瓶,之後遞給夏文靜,“文靜,我喝了,你要是不給我麵子可就是不給你們家劉重麵子,你是懂事兒的人,這事兒你知道怎麽辦。”一屋子人全看傻了,高明哲他們寢室那幾個大老爺們兒眼睛都直了,估計他們從來沒見過一女孩子這麽糟踐紅酒的,我靠,那可三百多塊錢一瓶啊,她一仰脖可就一百五啊!
  蟲子急得汗都出來了,就是不敢說話,他知道我這幾個朋友都什麽脾氣,他這會兒要是敢說話杜宵就能廢了他。高明哲也不說話了,他總算是明白當初背叛我的那個孫子就是他的哥兒們劉重。要擱在平時,楊思北能勸幾句,可這會兒楊思北可能比我都煩,哪兒有心思理我啊?他就一人坐那兒看點歌單,頭都不抬一下。
  夏文靜沒含糊,從豐菱手裏接過酒瓶子,也是一仰脖就是半瓶。媽媽呀,三百多塊錢啊,我還一口沒喝呐!
  豐菱一伸大拇指,“行,姐們兒,真夠意思,沒給你們家劉重丟人。”說完她伸手又把紮啤拿過來了,“咱喝這個?”
  我一瞅夏文靜小臉都白了,又瞅瞅蟲子,他的臉比夏文靜的還要白。說實在的,那會兒我真心疼了。於是我特沒出息地拽住了豐菱,“豐菱,別喝了,留點兒等會兒給明哲過生日呢。”
  豐菱可能讓剛才那半瓶紅酒衝昏了,甩開我就罵:“我操顧湘你怎麽那麽窩囊啊?當初他劉重為什麽甩了你你不告訴我,現在你又擋著我不讓我發脾氣,你丫到底把自己當不當人呐?!”
  蟲子望著我,眼神裏滿滿當當的感激,也不知道他是感激我幫夏文靜說話還是感激我當初沒把他甩我的原因說出去。我讓蟲子這麽一看,眼淚差點出來了。“豐菱,你別這樣,今兒明哲過生日。”
  豐菱甩開我,甩開夏文靜,一個人氣乎乎地上洗手間了。等她回來,又換上了一張笑臉,喳喳呼呼地搞氣氛,杜宵跟著她一起把大家夥鬧得暈頭轉向,蟲子和我一直沉默著,和楊思北一起。
  玩兒著玩兒著,高明哲喝高了,非得讓姚洛唱歌不可,非讓她唱《青藏高原》,姚洛扭不過他,接過話筒就唱了,我們全聽傻了,眨巴著眼睛張著嘴跟王菲來了似的那麽虔誠,就差流著口水尖叫了DD那丫頭嗓子真不是蓋的,唱得太好了!楊思北眼神特複雜地望著唱歌的姚洛,我估摸著原來姚洛跟楊思北在一起的時候也這麽踢過場子,當時楊思北肯定牛叉得一愣一愣的。
  以前我總特自以為是地跟蟲子說,一個人要是愛著另一個人,那麽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你看我的眼神就特溫柔特賢惠,想騙人都騙不了!”現在我特讚同自個兒說過的這句屁話,因為我發現蟲子看夏文靜的眼神比他當初看我還溫柔賢惠DD您說這叫什麽形容啊?虧我想得出來!
  我知道蟲子特愛夏文靜,這個當年我倆剛剛要邁進愛情幸福的小港灣時候我就知道,蟲子用特柔軟的語氣給我講了他跟夏文靜純淨得像大興安嶺的雪似的愛情故事,給我講他第一次牽夏文靜的手緊張得渾身冒冷汗的心情,還給我看夏文靜和他在廬山瀑布前的合影,就是李太白喝醉了說的那“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廬山瀑布。當時我想他倆真是太純潔了,純潔得比楊思北還誇張。楊思北純潔得像春天裏的小白兔,那蟲子就純潔得比春天裏的小白兔還小白兔。那時候我更愛蟲子了,我覺得這年頭兒這麽純潔的男孩除了楊思北就是蟲子了,北京城十八歲往上四環路以裏找不到第三個。
  高明哲正一個勁兒地給楊思北賠禮道歉,說他事先要是知道他那小女朋友是姚洛,打死也不能幹這事兒。多新鮮呐,他要是知道了還能幹這事兒,別說杜宵,就我和豐菱就把他扔大街上當球踢,肯定比馬拉多納敬業。
  之後高明哲又對著插滿蠟燭的蛋糕宣布他要許願了,他說:“我,高明哲,吹完這些蠟燭之後,就二十三歲了,我老了,可是,你們,”他用手臂領袖一樣掃了一圈,“你們,你,顧湘,還有你,豐菱,你們都還年輕,前途還一片光明。我,高明哲,在二十二歲的最後時刻,對著我這輩子最珍貴的一群朋友宣布,我要談戀愛,我要追一個女孩兒,一個挺拽的妞兒,我希望你們祝我成功。”之後,高明哲一口氣吹滅了二十三根蠟燭,他嘴裏的酒氣和蠟燭熄滅以後刺鼻的味道直衝我的鼻孔,熏得我一個趔趄。黑暗裏,高明哲的聲音比剛才了八度,“我要追一個名叫顧湘的很拽的妞兒,希望大家祝我成功。”
  我幾乎是從包間裏逃回學校的,因為我受不了高明哲讓我心驚肉跳的表白。回到寢室我問豐菱剛才是不是做夢,豐菱說顧湘你不是做夢,剛才發生的一切全都是讓你沒法接受的鐵一般的事實。
  我又問豐菱知道不知道高明哲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豐菱說她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不告訴我她就是孫子。
  你說豐菱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幹嘛老一口一個“孫子”一口一個“你丫你丫”的啊?多不雅觀呐,多給北京女生丟臉呐?可是豐菱不這麽認為,她覺得她活得比我自在,不像我,從小就被一大堆規矩束縛著,沒有一個歡暢淋漓可以學小狗熊在春天的花瓣裏打滾兒的幸福童年。
  我是滿族,愛新覺羅氏的後代,祖上隸屬八旗的正黃旗,我爺爺的曾祖父是清朝廟堂上的高官,後來因一場變故被貶至天寒地凍的滿族人的老家任職,從此我家便紮根那裏,成了地地道道的關外人。那以後的幾代,我家在滿人老家的地界在各種政府的統治下出過各種達官貴人,當然也因此在某個著名的特定曆史時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照顧,差點絕子絕孫。後來就到了我爺爺這一代。我爺爺看盡了祖上的風雲變幻,在我那當市長的曾祖父把他送去日本長崎留學之後便打定主意堅決不走仕途。後來我爺爺在一所中學當了一普通的人民教師,一當就是五十年。
  在清朝當高官的祖爺爺逝世N年以後,一個自打懂事兒就變著法兒給顧家丟臉的小丫頭出世了,我爺爺給那丫頭取名叫顧湘,因為那小丫頭的母親來自湖南。至於我為什麽姓顧而不是姓愛新覺羅,我的長輩沒有對我說起過,這似乎和一些曆史變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我是個學理工的,搞不清楚這些事情。
  我的母親生於新中國裏的湖南長沙,外公和外婆是根正苗紅的革命家,外公離休前是湖南大學的黨委書記,外婆則是前任長沙市稅務局局長。照道理說,我媽媽家裏比我爸爸家裏名聲顯赫,可是媽媽卻總是說她是顧家的人,張口閉口給我講的也都是顧家祖上的陳年舊事。後來我發現,我媽媽很在乎我的這個所謂“大家閨秀”的身份,處處以大家閨秀的標準要求我,就差讓我學繡花練軟筆書法了,我估摸著我家要是有一棟房子,我媽非得給我隔出一間繡房來,讓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閉門讀書了。上帝保佑我家沒有一棟房子。
  我從小飽受各種規矩的熏陶,加上我長發披肩戴著一副度數不淺的近視眼鏡,走到哪兒都是一副文文靜靜的模樣,多少次有人說我“顧湘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大家閨秀”,我聽見就一陣惡心,翻江倒海地想吐。
  我承認有些事情是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受我媽媽教育這麽多年,養成了好多不該養成的習慣。比如跟蟲子談戀愛的時候,跟他麵對麵吃飯,總是能挑出他的毛病,諸如“你放筷子就不能放平不插在米飯上頭麽?”“你嘴裏有東西的時候不能不說話麽?”“你喝湯的時候不能不出聲兒麽?”還有“你吃麵的時候不能不把麵條咬斷麽?”“你吃飯的時候不能用左手端著飯碗麽?”等等等等。到了最後蟲子終於忍無可忍地對我說:“顧湘,你的規矩怎麽那麽多啊?我都快累死了。”
  我沒跟蟲子說,可我特想告訴他,這不能怪我。真的,真不能怪我。
  所以高明哲就完全不符合我心中男朋友的形象。高明哲高高大大,一副運動健將的嘴臉,身上的書生氣少得可憐,跟杜宵一樣,怎麽瞅怎麽是一北京小痞子。我心中男朋友的形象應該是斯斯文文幹淨得跟一泓清水似的男孩,決不能是一小流氓,一滿嘴京罵的北京小侃爺,那不合我家的傳統也不合我的心思。
  豐菱受我的唆使去打探高明哲對我到底安的什麽心,在交大潛伏了三天以後,豐菱回來跟我匯報工作。
  豐菱說高明哲那天喝高了說了那堆話之後腸子差點兒悔青了,到處問人家顧湘聽沒聽見他說的話,人家就說一共那麽大點兒屋子,一屋子二十來號人,誰也不是沒帶耳朵來,顧湘怎麽就聽不見呐?高明哲嚇得臉都不是顏色了。豐菱問高明哲對我到底是居心何在,高明哲說他是真挺喜歡我的,從打在理工南門外邊的網吧見到我第一麵起。
  “沒看出來啊顧湘,你也能讓人一見鍾情!”豐菱熱火朝天地白話著,手舞足蹈地像是春節晚會上伴舞的小丫頭,“高明哲說了,一眼瞅見你就覺著你特大家閨秀……”我一聽見“大家閨秀”這四個字就想吐,趕緊做了一個STOP的手勢讓豐菱打住,豐菱心領神會,繼續說:“後來一接觸你吧,發現你又聰明又機靈,還特善良。哎,我說,你是不是把你跟蟲子那點兒青春小秘密都告訴高明哲了?”
  我回想回想,可真是的,我跟蟲子分手之後不一直跟高明哲混在一塊兒麽?豐菱還說我泡他呢!我那陣子特鬱悶,仗著高明哲跟我不熟悉不是我們學校的人,添油加醋像講評書似的把我跟蟲子的愛情故事講給他聽,我估計高明哲聽起來就是一比瓊瑤還瓊瑤的煙雨蒙蒙的故事,一準兒特心馳神往。
  “高明哲說,有一天他上咱學校來,看見你在杜宵他們寢抱著一把吉他特投入地彈,叫什麽來著?哦,《天空之城》,他一下子就愛上你了。他還說他長這麽大就從來沒愛過誰,顧湘你是頭一個,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追女孩,所以……”
  我聽到這兒就一陣頭皮發麻啊,這都什麽跟什麽啊?!我彈吉他也招別人了?“你沒跟他說他根本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豐菱蹦起來了,“我說了啊!我能不說麽?我說人顧湘真是一大家閨秀,”見我一副要嘔吐的樣子,豐菱又改口了,“我說人顧湘真是一書香門第出來的閨女,人喜歡的不是你這樣兒的流氓。”
  我滿懷期待地望著豐菱,“他說什麽了?”
  “他當時憋了半天,足有兩分鍾啊,完了就跟我說了一句話:”我不是流氓‘。“
  “沒了?”
  “沒了啊,他都這麽說了你還讓我說什麽啊?我覺得吧,你能拒絕他的理由也就這麽一個了,現在人家都說自個兒不是流氓了,你還有理由拒絕人家麽?”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哭喪著臉指著豐菱,“你這不是把我賣了麽?!你讓我以後哪兒有臉見高明哲啊?!”
  “你接觸接觸唄,沒準兒以後能擦出點兒火花來呢。”豐菱眨巴著她閃著賊光的一雙大眼睛,欲想裝出一副很真誠的樣子來,未遂。
  我警惕地挪了挪身體,離開豐菱一段距離,“豐菱,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收了高明哲什麽好處,要夥同他一起把我踹進火坑?”
  豐菱嘻嘻哈哈地笑,“哪兒能啊,我哪兒能為了什麽好處把你往火坑裏踹啊,咱倆什麽交情啊!”她坐過來一把摟住我,在我的細胳膊完全被她控製住之後,她慢條斯理地說:“要踹也得為了杜宵啊,誰讓高明哲是杜宵多少年下來的哥兒們啊。”
  我一陣狠狠地掙紮,寢室裏上演了一段精彩的群魔亂舞。
  要說這高明哲可真夠不爭氣的,我剛從他那兒學來了“單身是福”的道理,他就準備雄赳赳地脫離單身隊伍了,目標還是一個剛被他教育成形的毛丫頭。那段日子我都不怎麽敢出門,我就怕一出門看見高明哲站在我們樓底下,手裏抱著一束玫瑰花什麽的,我可丟不起那人。可事實證明我想得太浪漫了,高明哲沒那麽些浪漫的腦細胞,他也沒那麽些追女孩子的經驗,他根本就不敢來我們學校找我,甚至連理工大的門都不敢進了,就怕偶然遇上我什麽話都不會說了。這些都是杜宵告訴我的,他說我把高明哲嚇得連我們學校都不敢來了,比母老虎還嚇人。
  從此我彈吉他再也不敢彈《天空之城》,我怕再招惹來是是非非。其實那是多好聽的一曲子啊,糟踐了。
  其實我不敢出門的主要原因不在高明哲,高明哲充其量也就是一幌子,我怕的是一出門撞見跟女朋友手拉著手的蟲子,我怕我受不了那刺激。這想法我沒敢跟豐菱說,可是豐菱猜出來了,她說我根本就不用怕,蟲子肯定比我怕撞見他還怕撞見我,不單是我,他還得害怕撞見杜宵或者豐菱,所以他頂的風險比我大多了,他是不會用他嬌小玲瓏的女朋友作代價去換他在理工校園裏的洋洋得意的。
  杜宵很八卦地把蟲子女朋友的消息打聽來給我,告訴我那位夏文靜小姐就讀於華中師範大學中文係,我聽了頭一個反應就是,我爺爺肯定喜歡這女孩。想當年我爺爺就拿著我的高考誌願表苦口婆心地讓我考首都師範大學,我堅決反對,以我沒有耐心沒有愛心為借口。說起老師來我就怕,每次過教師節,我都得打一整天的電話,從我爺爺開始,到我大伯、二伯、大姑、小姑,再到我的一二三四堂姐、我的二堂哥、我表哥新娶過門的表嫂、我表弟新交的女朋友,今年還要加上我那考上師範大學的表妹,您說我要是再去考師範,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啊?
  有一天我在食堂碰見了楊思北,他特有紳士風度地把他的排骨分給我一半之後,問我:“顧湘,你是不是還喜歡劉重呢?”
  “誰?”我咽著一口排骨一愣。
  “劉重,蟲子。”
  “哦,蟲子啊。”我特不習慣管蟲子叫劉重,有時候別人說劉重劉重的我都反應不過來那是在說蟲子。“跟你有什麽關係啊?”
  楊思北特不自在地拿勺子敲飯盒,“隨便打聽打聽唄。”
  我倆眼睛立馬瞪得像楊思北飯盒裏頭切開的鹹鴨蛋,“楊思北,你可不能夥同杜宵豐菱一起給高明哲當奸細啊,那高明哲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你懂不懂?人家被蛇咬了還準許怕十年井繩呐,我這兒剛讓愛情狠狠咬了一大口仨月還沒到呢你們就這兒跟我窮攪和,像話麽?”
  楊思北讓我說的有點兒不好意思了,“我這真是受人之托嘛,人家說你老覺著明哲像個流氓似的,其實他真不是那樣兒,挺有內涵的一人,你不也看過他寫的小說麽?你不一直特崇拜文學青年麽?”
  我哆嗦著兩隻手就好像佘太君見到了楊四郎,特苦口婆心地對楊思北說:“楊思北,我一直以為你是一特正直的青年,跟杜宵混了這麽些年也沒見你被腐蝕,什麽時候你也被糖衣炮彈擊中了啊?作為一個堅定的革命同誌,你應該學會把糖衣美滋滋兒地吃咯,把炮彈惡狠狠地扔回去。”
  楊思北搖著頭,“顧湘,你這牙尖嘴利的脾氣,可跟你大家閨秀的外表一丁點兒都不相稱。”
  我一聽見“大家閨秀”四個字,腸胃立即開始有化學反應。說實在的,說我是大家閨秀,還不如讓我去當一個自由自在的流氓,還是一特牛特拽的女流氓。
  要說這沒談過戀愛的就是膽兒大,從來沒追求過女孩子的高明哲自打悲哀地認識到他喜歡上我之後,就特大義凜然地帶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烈士氣概昂首挺胸地邁進了單相思的人群,一丁點兒沒覺著丟人。
  高明哲二十三歲生日之後,我就再也不敢去北大的一塌糊塗論壇玩兒了,跑到另外一個天涯海角論壇,注冊了一個沒人知道的ID,開始灌水潛水胡說八道的新一輪生活DD這犯法了黨和人民還給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呐,我顧湘不就是彈錯了一首吉他曲麽?還不讓我重新生活是怎麽的?
  事實證明,我比不上那些犯了法的人,因為他們有可以改過自新的機會,而我沒有。
  高明哲不知道怎麽打探到了我在“天涯海角”的行蹤,利用他的那台比我的破電腦好太多的機器開始滔滔不絕地水淹整個論壇。他一上來就說他是最近網上大火特火的那部《白石橋路上的愛情》的原作者,在眾多書商出版社跟他要這本書的版權的時候,他沒有動搖,因為最近他特別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他決定摒棄他原來寫的糟爛故事,為了這個他心愛的姑娘重新寫一篇,題目還叫《白石橋路上的愛情》,因為這個姑娘的學校正門就在白石橋路上。
  我哢吧著眼睛坐在電腦前麵,以為自己看錯了。我就納了悶了,這高明哲怎麽就能寫下這麽一大段催人淚下的話而自己不惡心呢?
  高明哲果真開始重新寫他的小說了,因為從前那篇小說在網上的轟動效應,這篇小說同樣在他開了個頭之後立即被轉載到了各種各樣的論壇,於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位北交大電子係的大才子有位心上人,就讀於北京理工大學計算機係。
  我瞎說?!您看看高明哲那缺缺德小說的開頭您就知道我多可憐了。
  “以前我就老覺得白石橋路特寬特幹淨,當年我在人大附中念書的時候,沒事兒閑的就愛和我那會兒的小兄弟老杜一塊兒在白石橋路上閑溜達。後來老杜考去了這條特寬特幹淨的大馬路上的一所學校,叫什麽理工大的,我就懷疑他是鍾情於這條大馬路而不是為了這個學校。
  ……
  老杜在那個學校的七係,學機械的,我說老杜想媳婦兒想得變態了,連念大學都得念個‘七’係。老杜給我介紹了一個女孩,說她是你最喜歡的數字DD‘九’係的學生,叫水鄉。“
  您看見這缺德開頭了麽?我當時就在心裏罵,高明哲你可真會寫啊,把我的名字拆了當你小說女主角的名字,還“水鄉”,你怎麽不“水箱”呐?那多幹脆啊!然後再弄個男主角叫馬桶,不全齊活兒了??
  我這個氣啊,你說我這名聲不全給敗壞了麽?全世界誰不知道九係是計算機係啊?全世界誰不知道七係的杜宵有個巨鐵的朋友在九係叫顧湘啊?我剛跟蟲子分手,我還沒有新的遊獵目標呐,這高明哲幹嘛非跟我過不去啊?!
  高明哲根本不搭理我的搖旗呐喊,不分晝夜地筆耕不輟,我三天沒上網,再上去一看,他筆下的“我”已經和“水鄉”手拉手在白石橋路上卿卿我我了。我終於忍無可忍,在QQ上大罵高明哲沒有原則,我說高明哲你要詆毀我名譽也沒有這麽幹的,這簡直是法西斯作風,反動派思想。我說高明哲你寫字兒快我佩服你,三天你就能寫出三四萬字,錢鍾書要是知道了都得羞憤得對著荷塘大哭一場,可你也不能太洋洋得意啊?我說高明哲你知道“臭”字兒怎麽寫麽?自大加一點兒,你就臭在那一點兒上了!
  我說了好多好多,高明哲以不變應萬變地隻有一個回答DD:D,嬉皮笑臉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他從楊思北肩膀上鑽出來的腦袋。
  如果你以為我就這樣屈服在高明哲死皮賴臉的淫威之下,那麽你錯了。我這個人繼承了我爸的固執己見和我媽的比脫了韁的馬還倔的光榮脾氣,我想做的事沒人攔得住,我不想做的事那是打死都不帶鬆口的DD打不死更不鬆口。
  我本來沒膩歪高明哲,開始的時候我覺得他是一挺正直挺踏實挺才華橫溢的好青年,他就像那建國門鋪天蓋地向我湧來千千萬萬優秀男青年其中的一員,玉樹臨風得讓人眼花繚亂。現在我開始覺得這人有問題了,本來嘛,人家小姑娘都說了不喜歡你啊,你幹嘛非得鬧得這麽沸沸揚揚的恨不能全國人民都同情你的悲慘境遇啊?我說的他怎麽認姚洛當妹妹呐,敢情兄妹倆異曲同工來著。
  不提姚洛還好,提起姚洛我忽然計上心頭,撒丫子就奔楊思北宿舍去了。我要跟楊思北打聽打聽,想當年他都是怎麽鑽進了姚洛甜蜜的小圈套以至於手腳都被捆牢了想跑也跑不了的。這兄弟就這點好,有個前車之鑒的作用,至少能給我提個醒兒,好讓我不會鑽進姚洛異曲同工的哥哥高明哲的甜蜜陷阱。
  我見著楊思北就跟他賠禮道歉,我說楊思北我真不是故意戳你傷口來的,我真是沒辦法了才來找你的。楊思北被我弄懵了,連說我有什麽能幫上你的你就說。後來我就說了:“當年姚洛是怎麽誘惑著你鑽進她那些你後來連跑都來不及的甜蜜的小窟窿的?”
  楊思北一聽臉就變了顏色,藍不藍綠不綠跟假冒偽劣商品似的,我趕緊又賠禮道歉,“思北,我是讓高明哲折騰怕了這是,沒轍了才來找你的,你就救兄弟這一回不行麽?”
  楊思北緩和了一下,也沒告訴我他當年是怎麽上的姚洛的當,隻告訴我:“對待這樣的人,你千萬不能心軟。不過你跟我一樣,做不到。”回過頭他又說:“顧湘,其實我覺得明哲挺好的……”
  我一撇嘴,“你覺著他挺好你跟他談戀愛去,我對他沒興趣。”一句話噎得楊思北一口氣沒上來,臉憋得像是過年時候我家門上的紅燈籠。
  憋了大半天,楊思北才說話,他說:“都說物以類聚,你能跟杜宵處得親兄妹似的,為什麽就是不能接受高明哲呢?”
  我搖頭晃腦地瞅著楊思北,“楊思北,你怎麽真跟春天裏的小白兔似的呢?我跟杜宵那是兄弟,兄弟懂不懂?不能談情說愛隻能喝酒聊天的那種。高明哲要是想跟我做兄弟我二話沒有,誰讓他打著主意想讓我給他當媳婦兒的?!”話說出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DD什麽媳婦兒不媳婦兒的啊?一小姑娘家家的怎麽能隨隨便便說這種話?給我媽聽見又得呼吸困難了。
  又憋了大半天,楊思北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跟我說:“顧湘,以我對高明哲的了解,他不會那麽輕易放棄,你要是真不願意,最好采取點兒什麽措施。”我估摸著這楊思北一準兒覺著他對我特夠意思,一準兒覺著我楊思北為了你一小丫頭連自個兒兄弟都給賣了,你要是不報答我你對得起人民對得起黨麽?
  “他還能把我怎麽著啊?他還能拿刀逼著我跟他怎麽著?”我說話的語氣特昂然,可是我心裏真有點兒虛了。電視劇裏頭不是說碰上那不講理的,能想盡一切辦法達到目的,誰知道他高明哲到底是個什麽樣兒的主兒啊?
  楊思北歎了口氣,幽幽地令我毛骨悚然地告訴我:“顧湘,你要是見著一個真能為了你去死的人,你就說不出來這話了。”
  於是我知道了楊思北半年前的悲慘遭遇。
  楊思北對他的小洛洛不能容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在半年前他就有點受不了,提出了分手,姚洛當然不同意,她把楊思北當命那麽愛著啊,她說楊思北要是不要她了她就死給楊思北看。楊思北一咬牙沒搭理,結果當天晚上姚洛她們宿舍的小姑娘就尖叫著給楊思北打電話說姚洛割腕自殺了,血流得一床單都是,這會兒正躺在校醫院的病床上縫針呢。楊思北登時懵了,趕緊跑到音樂學院去,看見姚洛慘白慘白的小臉兒和發青的小嘴,楊思北說他當時心都要碎了。姚洛的小手腕上纏了好些紗布,大夫說要是晚一會兒送來就有生命危險了,說完了還狠狠白了楊思北一眼。
  “楊思北,這丫頭對你還真是情深意重啊,要知道,死是需要很大勇氣的,割腕特疼吧?”
  楊思北特嚴肅地望著我,板著一張撲克臉,“顧湘你別打哈哈,這事兒不是鬧著玩兒的,我要是不是為你好才不給你講這些。”我不言語了。楊思北說得對,就他那張比銀行金庫還嚴實的嘴,能告訴我這些是不容易。“姚洛一醒過來看見我就哭了,讓我再給她一次機會,如果再像從前一樣她就再也不挽留我。我心軟,答應了。”
  後麵的事不用楊思北說我也明鏡似的,要不是姚洛變本加厲地折騰楊思北,就楊思北那小白兔心腸,還能忍心再甩她一回?果不其然,楊思北說,姚洛折騰得比以前還厲害,所以這次他提出分手姚洛都沒敢言語,隻敢冒著讓豐菱數落的風險跑到我們宿舍去求我開導楊思北。“這次我很堅決,我知道如果再不斷,以後的事情就越來越難辦。可是,”楊思北說,“姚洛還算是明白事兒,她要是還像上次那麽跟我要死要活的,我拿她還真沒辦法。”
  我渾身一陣發冷,腦門上全是汗珠,“你別說了,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你是說我要是碰上一胡攪蠻纏的主兒那是老天爺下凡也救不了我。”
  楊思北皺著眉頭,那表情活像撲克牌裏的方片J,“顧湘,你跟我一樣,心軟,看不得別人糟踐自個兒,他拿刀逼著你你肯定不怕,但是他要是拿刀逼著自個兒,你就肯定得怕。”
  我沒吱聲,心想楊思北什麽時候這麽了解我的?
  我臨走前楊思北像我爸一樣從我腦袋頂上往下特慈祥地瞅著我說:“我覺著明哲不是那樣兒的人,我也希望他不是那樣兒的人。”
  回到宿舍,豐菱飛奔過來,舉著一本花裏胡梢的書朝我一頓狂轟亂炸,我從她手裏搶過那本書,一看封麵就兩眼一黑差點暈過去,再看扉頁,我徹底暈過去了。
  那本書是高明哲寫的《白石橋路上的愛情》,扉頁上赫赫然地印著一行隸書:僅以此書,獻給我心中的至愛顧湘小姐。
  我舉著那本書,二十一年來第一次說了被我媽視為大逆不道的粗話:“我靠!”
  我坐在豐菱的床上愣了一會兒,之後問她這高明哲怎麽速度這麽快?前天我看他那本書寫了才四萬多字,怎麽今兒就能有一本十五六萬字的成書在我手裏了呐?豐菱說她也不知道,可能是把原來寫的和現在寫的摻和摻和,交給哪家出版公司做的吧。
  我心說這下子我徹底毀了,我的清白名譽,我的光明前途,全都毀在高明哲這個北京小痞子手裏了。豐菱說這本書今兒下午在我們學校宿舍區和教學區的大門口有專人銷售,大家夥兒一看那橫幅就都去買了,我問豐菱那橫幅上寫的什麽,豐菱一句話差點讓我一口氣沒上來見閻王爺去。豐菱說那橫幅上寫著:北交大才子與北理工才女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
  我這個氣啊,心說也不知道是哪個孫子寫的這個橫幅,文理不通狗屁不懂。他明白什麽叫驚天動地麽?他明白什麽叫愛情麽?最重要的是他憑什麽就上我們學校賣書來啊?他經過我的允許了麽就把我的名字寫在書上頭?還那麽大的字兒??
  我瞅了瞅給高明哲出書的出版社,從來沒聽說過。我想著明兒一大早全學校的人將要人手一本,認識我的人都將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似的向我行崇高的注目禮,我渾身就跟穿了一千一萬根鋼針似的那麽難受。
  豐菱正跟我說著讓我好好看看這本小說,裏頭的情節真挺好的,我站起來就走了,一邊走一邊嘟囔:“我就是翻遍交大也得把高明哲這小流氓翻出來!”
  我真上交大去了,橫衝直撞地敲開了高明哲他們寢室的門,高明哲根本沒想到我會來,目瞪口呆地坐在床上瞅著我,一雙大眼睛特無辜的樣兒。“我能跟你單獨談談麽?”我一句話剛說完,高明哲他們宿舍的人跟踩了電門似的一溜煙兒全沒影兒了,剩下高明哲一個人,繼續坐在床上瞪著一雙大眼睛特無辜地瞅著我。
  我盡量壓了壓自己的怒火,坐在高明哲對麵的床上,說:“我看見你那本書了,封麵兒還挺漂亮的。內容還沒看呢,你速度挺快的啊。”
  高明哲這才動了動腦袋,臉有點紅,“琢磨著給你一驚喜。我一直覺著上回我生日那事兒挺對不起你的,想給你賠禮道歉一直沒機會……”
  一瞬間,蟲子和夏文靜手拉手的樣子又出現在我眼前,我就覺著心裏一陣刺痛,想挺都挺不住。我想起讓人在言情小說和無病呻吟的散文裏用濫了的一句話:其實我一點都不堅強。挺矯情的,可是挺真實。
  “你是不是…是不是還喜歡劉重啊?”高明哲用跟比蚊子打噴嚏高不了幾個分貝的聲音問我,特心虛。
  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哪兒來的念頭,張嘴就是一句:“不是,我有喜歡的人了,但是說出來怕你接受不了。”
  高明哲小臉立馬煞白,“誰啊?”
  “你的兄弟。”
  “杜宵?!”高明哲忽然而至的高分貝嗓音震得我耳朵嗡嗡的,他剛才煞白的小臉兒這會兒血紅,那架勢就好像杜宵要是在跟前他就能把杜宵生吃了似的。
  “楊思北。”我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特平靜,連把楊思北賣了都還渾然不覺。可能我潛意識裏覺得楊思北善良得像春天裏的小白兔,好欺負;也可能是我從根本上認識到了杜宵和高明哲之間深不可測的革命戰友關係牢不可破,我決不能做破壞他倆階級感情的千古罪人。
  高明哲“嗷”地一聲,聲音裏的痛苦和無可奈何讓我想起了那匹來自北方的狼。
  之前打算質問高明哲所有的問題我都沒問,因為我覺得我平靜的回答可以讓高明哲徹徹底底地對我死了他的賊心。
  從交大出來,外頭的冷風才讓我清醒,我心說這回完了,高明哲肯定得找楊思北問去,楊思北不得活活吃了我?不成,我得先跟楊思北承認錯誤去。得,這還沒仨小時呢,我這是第二回跟楊思北賠禮道歉了。
  一看我又出現在他們宿舍門口,楊思北衝著我一齜他的小白牙,特燦爛地一笑,“又跟我承認錯誤來了?”
  我心裏一激靈,不是吧楊思北?你是算命的還是高明哲立馬給你打電話了?“啊,我又承認錯誤來了。”
  “進來吧,他們還都沒回來呢。”楊思北把我讓進屋,繼續著他挺好看的笑。我這是頭回發現楊思北笑起來挺好看的,特幹淨特純潔,像春天裏的小白兔DD小白兔也會笑?
  我低著腦袋,讓頭發把臉擋住,然後特虔誠地給楊思北賠禮道歉,我說我一個不小心就把他賣了,賣的價錢還不太好,指不定什麽時候人家就得來退貨來了。楊思北沒聽明白,說顧湘你什麽意思我沒懂。我就特小心翼翼地把剛才在交大的事講給楊思北聽了,末了還說:“楊思北我不是真喜歡你你別誤會,我也不是存心破壞你跟高明哲的革命友情,你就救我這一回吧,蟲子現在是有家的人,我不能往他身上栽,隻有你能救我了。”
  我本來以為我會聽到剛才在交大男生宿舍裏麵同樣的一聲“嗷”,可是沒有,楊思北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不敢抬頭看楊思北,我怕我看見一張麵目猙獰的臉破壞楊思北在我心裏維持了三年的斯文形象。
  “顧湘,”楊思北終於說話了,我聽得出來他是生憋著火氣說的,“我不說這事兒你辦得不對,我隻說這事兒你辦得不夠妥當。至少,你應該事先征得我的同意,你說是不是?”瞧,斯文人就是斯文人,連發脾氣的時候都這麽通情達理。
  “我也不知道當時我心裏怎麽想的,高明哲他忒嚇人了啊,你看見他寫那本書沒有?”我抬起臉看楊思北,看見了他跟平時一樣安靜得一潭死水似的麵孔DD我媽要是聽見我這種形容又該說我心術不正了。“本來我想去討伐他來著,可他問我還喜歡不喜歡蟲子,我一生氣,就把你招出來了……”說完我又特心虛地低下了頭,特無辜地縮小了嗓門的分貝。
  楊思北歎了口氣,一句話就讓我眼淚下來了。“顧湘,我知道你還喜歡劉重,我看得出來。”
  自打我跟蟲子分手,還沒人這麽直不楞登地戳我的心窩子,我一直躲著逃避著這個問題,現如今楊思北說出來了,我逃不開了,這眼淚就好像脫了韁的野狗,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是啊,我還喜歡蟲子,我看見勾在他手臂裏的小手就嫉妒得兩眼發黑。蟲子背叛了我,背叛了他當初的誓言,背叛了我那麽神聖的愛情。我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到現在我也接受不了。
  可是我仍然怕給蟲子添不必要的麻煩,高明哲知道當初是蟲子對不起我,現在若是又知道我仍然愛著他,肯定要找他好好談談了。蟲子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跳出我這個萬劫不複的火坑,我哪兒還能給他添麻煩呐?所以我寧可把楊思北出賣了也不願意給蟲子添麻煩。也不知道我這是一肚子壞水還是善良。
  “這樣吧,”楊思北說,“我替你扛下來就是,反正我也沒有短期內再找個女朋友的打算。”
  剛才我還是偷偷摸摸讓頭發擋著臉哭,楊思北這麽一說,我也說不清楚是感激還是別的什麽,特激動地就大哭起來,楊思北一看就慌了神,“哎,你怎麽了啊?哭什麽啊?我說錯什麽了?”後來楊思北一直說話,說這件事他決不會對任何人說,杜宵豐菱也不說,就讓他們認為我現在真的在和他互相愛慕,直到這個風波過去再說以後怎麽辦。他越說我就越哭,我越哭他就越慌,我心裏想,這春天裏的小白兔也沒楊思北這麽善良吧?
  哭完了,我瞪著一雙紅紅的眼睛瞅著楊思北,說:“我現在終於知道,姚洛為什麽要想那麽些辦法留住你了。楊思北,你太好了。”
  我從楊思北他們宿舍出來,撞鬼一樣碰見了剛從圖書館回來的蟲子,他手裏拿著一本高明哲的新書,看見我,興高采烈地朝我招手,揚著那本我多看一眼都渾身直發抖的該死的書。“這書我看了,寫得挺好的,沒看出來明哲這小子還挺能編的。”蟲子眉開眼笑的跟個新郎官似的,好像那本書扉頁上寫的是他劉重的名字而不是我的。
  “你那麽高興幹嘛?又不是寫給你的。”我心裏納悶,蟲子怎麽能當一點兒事兒都沒有似的這麽心平氣和地跟我說話呢?他就真能問心無愧地把我當個普通朋友似的對待?我不怪他不怨他並不代表他就沒犯錯啊。
  “我是替你高興啊,你看明哲對你多好啊,交大多少女生羨慕你啊!”蟲子繼續眉開眼笑,我忽然覺得他的臉怎麽那麽不真實呢?
  我眯起眼睛,“我跟高明哲什麽關係你知道麽?”
  蟲子還沒醒過來,沒有預料到一場暴風雪即將到來,所以他繼續著他的開心和快樂,對我說:“他對你這麽好你還不肯做他的女朋友麽?”
  我哭了,“劉重,你就那麽著急我找個男朋友麽?我顧湘不是嫁不出去的主兒,也不是胡攪蠻纏的人,自打跟你分手我纏過你麽?你至於有個人對我好你就那麽高興麽?你安的什麽心呐你?!”
  我這麽一哭蟲子懵了,他的好心好意全被我指責了一遍,好幾個月沒談起的分手的事也被我提起來了,我估計蟲子肯定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要不然他不能那麽手忙腳亂的。
  “不是啊…不是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啊……”蟲子本來不太會說話,這會兒更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就會說“不是”,也不知道他都“不是”些什麽。
  “我成全你是成全你,可你也不能太擠兌人呐!”我越說越委屈,把從前那些苦澀回憶全勾起來了,我忽然就覺得蟲子特對不起我,他對不起我愛了他這麽久,我甚至懷疑他跟我在一起這兩年是否心裏一直裝著他的夏文靜,這會兒我被人涮了似的那麽鬱悶,怎麽也想不通的那種鬱悶。
  我跟蟲子談戀愛談了兩年,蟲子從來沒見過我哭,現在我哭得這麽傷心,你說他能不手忙腳亂麽?蟲子很慌,不知道怎麽辦好,也顧不得人來人往車來車往狗來狗往,直說:“別哭啊,你別哭啊。”
  我放開了力氣哭,比剛才在楊思北屋裏哭得還凶,剛才那是感動,這會兒是委屈,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我知道了你不喜歡明哲,知道了就行了,你要不願意我跟他說去,不讓他找你了還不行麽?你別哭啊,別哭啊……”蟲子一慌就愛結巴,重複著說一樣的話,舌頭直打卷兒。
  我聽見蟲子這麽說反倒不哭了,一抹眼睛,理直氣壯地說:“我喜歡的是楊思北,高明哲還排不上號呐!”
  我這一句話,差點把蟲子說哭了。
  我這人從小稀奇古怪的念頭就特多,所以我們老師說我挺適合學計算機的,因為我有創造性思維。其實我沒什麽創造性思維,因為最近我發現很多很多的人小時候都跟我小時候一樣有創造性DD特例多了就是共性,所以不能叫創造性思維。
  那天我又去上網,發現有個哥兒們在BBS上說他小時候想不明白的N件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我很小的時候就大惑不解的問題DD鬆花江上是否因為漂滿了鬆花蛋才得名?我看見了這個帖子立馬從椅子上彈起來抓起201卡給我媽打電話,我要告訴我媽我小時候的這種被她視為稀奇古怪的想法是存在普遍意義的。
  我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和小時候調皮搗蛋的我心有靈犀的哥兒們是楊思北。
  我在這個帖子後麵跟貼主熱火朝天地聊了半天,他終於被我感動了,發消息過來問我的QQ號,我說你是男的你得有紳士風度,你先給我吧。那邊給我傳過來他的QQ號,我一看,立馬從QQ上發了一條消息給“洗臉”:“楊思北怎麽又是你啊?!”
  楊思北那頭半天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跟我說,高明哲和杜宵都找過他了,但他沒把我賣了,他說他不知道顧湘喜歡他,可他的確挺喜歡顧湘的。楊思北沒告訴我杜宵和高明哲聽完這句話是什麽反應,可我知道,我能想象得到杜宵那張氣得雪青的臉和高明哲一副看錯了人的口眼歪斜的模樣。當時我心裏特感動,我覺得楊思北為了我這麽一個不講理的小丫頭把他這麽多年最好的兄弟都得罪了,真是不值得。我坐在電腦前半天沒說話,心裏正想著要不要跟杜宵他們澄清一下這件事跟楊思北沒關係,楊思北那邊發過來一段話:“顧湘,事情都已經這樣了,你別再去澄清什麽了,等這件事過去再說。杜宵和我這麽多年兄弟,他不會為難我。”
  我估摸著這會兒要是楊思北在我麵前我又得感動得哭了。
  後來我問楊思北幹嘛叫“思北”,楊思北說他爸爸當年上山下鄉到北大荒,在那兒認識的他媽媽。我說哦,那你妹妹幹嘛叫“念南”?楊思北說他媽媽是江南女子,現在生活在中原也還一直思念家鄉。我說楊思北你爸你媽還真有情調,插隊那會兒就浪漫甜蜜得跟鄧麗君的嗓子似的。
  我跟楊思北還聊起了畢業以後去向的問題,我說我基本上能在中關村混一段時間,楊思北說他打算先工作一段再考研。
  那個下午我和楊思北坐在同一個宿舍區的不同房間裏消磨了好幾個小時的時光,我忽然間就想起來杜宵如果要考研去上海,那兒連暖氣都沒有他怎麽熬過冬天?
  研究生入學考試結束,杜宵哭喪著一張臉出來,說是考得很差,豐菱倒是出乎我意料地告訴我她要是知道今年誰出的題目肯定拎著各類人參鹿茸去他們家拜年。我擺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嘴臉麵對這幫又被考試涮了一回的勞苦大眾,居高臨下地說:“我要是你們,就拿著買複習資料的錢給我的電腦添個內存條換個顯卡。”結果被大罵沒追求。
  豐菱也真夠可以的了,想當初她的編程水平隻能寫出個Hello World,現如今已經壯誌淩雲地去考研了,我估摸著她要是真考上了,同濟大學計算機係教授一定覺得家門不幸。我鄙視豐菱,這個學藝不精的偽IT人士,想當年考C語言還是靠我呐,她怎麽就能為了杜宵玩兒命讀書就去考研了呢?沒追求,還不如我對內存條和顯卡的追求呐。所以我鄙視她,堅決鄙視她。
  豐菱她們考完試,我和她慶祝的方式就是跑到我們學校家屬區的菜市場買了一堆油光油光水靈靈的大草莓。提起水果倒是真有很多笑話,我們宿舍這幫人到了夜裏不是聊天就是打牌,夏天的時候渴了就去水房,那兒某一個水龍頭下邊兒準有不知道哪個宿舍的人放在水盆裏用涼水冰著的西瓜,我們就抱回來吃,吃完了特理直氣壯地把西瓜皮扔了,好像活在共產主義社會。
  我正吃草莓吃得開心呢,宿舍的門被從外頭狠狠地推開,有人叫著我的名字排山倒海地衝了進來。是姚洛。
  姚洛一看見我就說顧湘你怎麽能這麽對我呢?以前你跟我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麽?你怎麽能背著我愛上思北呢?你告訴我,你和楊思北到底偷著好了多長時間了?
  豐菱沒反應過來,一隻手拿著咬了一口的草莓愣住了。別說豐菱,就連我都沒反應過來姚洛這是在跟我說話DD實話跟您說,前段時間我撒謊說我愛上楊思北那件事已經差不多被我忘光了。
  姚洛見我不說話,更生氣了,義憤填膺地指責我對她的不忠不孝DD哦,不對,不能叫不孝,她又不是我媽,孝什麽孝啊?DD我就納悶兒了,我跟她認識全是因為楊思北,我跟她的友情什麽時候深刻到要論忠誠這種程度了?
  還是豐菱比我反應得快,她把手裏剩下那半個草莓塞進嘴裏就打床上蹦起來了,尖著她那學過國粹的小嗓子就開始嚷嚷:“姚洛,您又跟這兒添哪門子堵啊?您還真以為你們家楊思北人見人愛啊?憑什麽就把我們顧湘扯進去啊?昏了吧您呐?顧湘對你還不夠意思是怎麽的?為了你她把楊思北都得罪傷了!”豐菱那嘴跟小刀子似的哢嚓哢嚓地說,說得姚洛小臉兒雪白。這豐菱還不過癮,又加了一句:“我得更正一下,楊思北不是你們家的,是國家財產,公有的。”
  我琢磨著我要是姚洛,聽見豐菱這套話早駕崩了,姚洛比我涵養好,沒發作,小拳頭握著,死死盯著我看,盯得我直心虛。
  為了不讓豐菱再用她的小嘴兒打擊姚洛這顆冉冉升起的歌壇星星,我開始善良地打圓場:“姚洛,你都哪兒聽來的瞎話兒啊?楊思北哪兒是那種人呐,他說什麽也不能幹對不起你的事兒啊。豐菱,楊思北特正直,是吧?”我扭頭問豐菱。
  豐菱一撇嘴,拿出一張紙巾來擦擦草莓上的水,“可不是正直嘛……”我知道她下句話肯定說“就是因為正直才被某些憋著上房揭瓦的小丫頭騙”,於是我趕緊堵住她的嘴,賠笑說:“姚洛你別誤會,你就是太善良太單純,誰的話都相信。”
  我一說這話姚洛居然哭了,“高明哲親口跟我說的,他是楊思北的好朋友,能騙我?!”
  豐菱扭過頭,等著她一雙比小燕子小不了多少的大眼睛說:“顧湘,你丫不是真的吧?!”
  我忽然間覺得姚洛真可憐,我想起楊思北說姚洛為了他自殺的事。真的,死真的是需要很大勇氣的,我平時切蘋果切了手還疼得齜牙咧嘴的呢,何況在手腕兒上誠心誠意地劃那麽一下子,還得眼睜睜瞅著自己革命的鮮血流了一地。我覺著我做不到,蟲子把我甩了我也做不到。可是有一點我不明白,姚洛都跟楊思北分手了,幹嘛還哭哭啼啼地來討伐我啊?就算是我跟楊思北怎麽怎麽了,似乎也跟她沒關係吧?可能姚洛至今仍然接受不了楊思北已經重新變為國家公有財產這個事實,就好像我至今無法接受蟲子已經是夏文靜的終生私有財產一樣。
  姚洛在那邊兒哭,我就在這邊兒思考。思考的結果是,不能讓這麽些天的謊言前功盡棄,不能讓高明哲的小陰謀得逞,否則我就對不起楊思北這隻春天裏善良的小白兔。於是,我鼓起勇氣對姚洛說:“洛洛,我是喜歡楊思北,可我發誓,你跟楊思北談戀愛的時候,我們倆絕對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這話說得非常真誠非常義無反顧,我自個兒都快被自個兒感動了,險些信以為真。
  姚洛不哭了,梨花帶雨地望著我,一句話令我異常心碎,“那,你能好好照顧他麽?”完了,這一句話就給我和楊思北的關係定性了,這我還一輩子簽了賣身合同了怎麽的?撒謊撒出來一張罰款單,我可真夠冤枉的。
  我挫著手,低著頭,紅著臉,嘟嘟囔囔地說:“我們倆沒什麽關係……”
  姚洛又說:“思北是個好男孩,是我不懂得珍惜,你可要好好珍惜他啊。”
  我傻了,豐菱那邊也傻了。自打她對全世界宣布她不喜歡姚洛那天開始,我就沒見過她像今天似的見著姚洛半個小時隻尖刻那麽一回,看樣子是在深刻檢討過去自己的禽獸行為。
  我隻好又說:“洛洛,我和楊思北真的沒關係,我…我喜歡他罷了。”最後一句話說完我差點兒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豐菱這下子才從太虛幻境裏溜達出來,指著我的鼻子大叫:“我操顧湘你忒離譜了吧?!”
  “你說你一女孩兒家家的,說話怎麽那麽不注意啊……”我數落了豐菱一句,換來了暴風雨般猛烈的襲擊。
  豐菱說:“我說話不注意?我說話不注意我也沒瞎喜歡人呐,就算是蟲子甩了你你也不該逮著一個人就瞎喜歡吧?你說,是不是楊思北先喜歡你你受不了誘惑才承認喜歡他的?楊思北要是敢強迫你,我他媽滅了他!”我知道豐菱怎麽想的,豐菱肯定以為楊思北為了擺脫姚洛拿我當托兒,她最看不慣我的善良被人利用,所以才野狗似的暴跳如雷。豐菱肯定想不到,這是我為了擺脫高明哲想出的一個餿主意,結果把楊思北給搭進去了。
  這事兒直鬧到我們宿舍另外幾口子都回來,豐菱才停止了對楊思北紅衛兵對待反革命一樣的批判,姚洛紅腫著一對大眼睛走了,我望著她的背影很心酸。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是否應該把這件事告訴豐菱呢?豐菱是我最好的朋友,真能為了我插自己幾刀。可楊思北都沒把這件事告訴他最好的兄弟杜宵,我要是私自告訴豐菱是不是有點兒不地道啊?豐菱那快言快語的主兒,又那麽死心塌地愛著杜宵,指不定哪天就溜達出來一句閑話,楊思北和杜宵的友情就岌岌可危了DD杜宵因為楊思北和我互相愛慕這件事對楊思北已經有看法了,我不能再繼續添亂。
  於是我決定暫時不告訴豐菱這件事,獨自承擔一下對友情的極度愧疚。那時候我心裏想這個冬天可真夠鬧騰的,想當年大興安嶺那把火燒得也沒這麽熱情洋溢吧?
  春節前夕,我拎著一隻“全聚德”烤鴨屁顛兒屁顛兒地衝上了11次列車,跟著這趟幸福的小快車山呼海嘯地回到了家鄉,叫了一輛出租車到了家門口,特喜氣洋洋地給了司機十塊錢,掏出鑰匙來打算給我媽一個驚喜,剛一進門我就傻了,眼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我家廚房和客廳之間來回流竄,還眉開眼笑地一口一個阿姨地叫我媽。
  我手裏的東西砸在地上,歇斯底裏地大喊:“高明哲你怎麽來了?!”
  “哎,顧湘你回來啦?明哲等你好幾天了。”我媽笑眯眯地從我手裏把烤鴨搶走,回頭就又滿眼慈愛地瞅著高明哲了。
  這我媽什麽時候跟高明哲變得這麽親的?還一口一個明哲明哲的,我都跟了我媽二十一年了她還連名帶姓一起叫我呐!等等,好幾天?高明哲來我家好幾天了?!他是怎麽認識我家的?他沒事兒閑的不在北京好好過年跑我們家來幹嘛呀?我智商不低,測試的結果是134,所以我立馬反應過來了高明哲來我家的圖謀,後脊梁一陣發寒DD他不是來跟我媽套磁來了吧?
  我躥到高明哲跟前兒,像是怕他電著似的用兩根手指頭捏著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邊兒,“高明哲,你到底幹嘛來了?”
  高明哲扯著嗓子一句話讓我恨不得當時就下地獄,“我考研考東北大學了啊,以後這兒就是我第二故鄉了。”瞅著高明哲那一副差點兒就流口水的麵皮,我真想抽他一巴掌。
  我一眼瞅見了飯桌上放著的一本《白石橋路上的愛情》,立馬踩了耗子尾巴一樣蹦起來抓起來打算藏起來,我媽那頭已經說話了:“顧湘你從小就說喜歡寫東西,什麽時候也能像明哲那樣兒寫出來本書來看看啊?”得,我比我媽晚了一步,老人家早就拜讀過高明哲這本糟爛書了,我想攔都攔不住。
  高明哲這頭咧著嘴嘿嘿一樂,“阿姨您就別誇我了,顧湘比我有出息多了。”
  我媽說:“她有出息?讓她考研究生就像要她命一樣,從小就不喜歡讀書!”
  高明哲又說:“阿姨,您不能這麽說,人各有誌,讀書多也不見得就有出息。”
  我的眼睛一會兒這頭一會兒那頭,一會兒看著我媽一會兒看著高明哲,這兒都暈菜了DD我這是幻覺吧?我怎麽覺著我媽好端端地多出一大兒子來呐?
  我怒了,徹底怒了,倒不是因為我媽說我沒出息,是因為高明哲他居然死皮賴臉跟到我家來了,簡直心比天高臉比地厚,您說這被北交大培養出來這麽一種子那得多痛心疾首啊?我舉著高明哲那本書前腿兒後腿兒都跟著顫抖,哆哆嗦嗦地說:“媽,媽,我要是在一年之內寫不出一本像樣兒的小說來,我就不是顧家的人!”
  我媽沒搭理我,扭身上廚房做飯去了。高明哲湊過來,“這話說這麽嚴重幹嘛呀?你到什麽時候都是顧家的人不是?”
  我氣急敗壞,把手裏的書往桌子上使勁兒一砸,“有你什麽事兒啊?我是不是顧家的人跟你有什麽關係啊?!”當時我心裏特淒涼,我覺著高明哲這樣兒的,真是軟硬不吃的主兒,就我這種見天兒跟學校裏風花雪月的小丫頭片子能拿他有什麽辦法啊?我真不知道高明哲他們家是幹嘛的,怎麽好好的連我們家地址都知道得這麽清楚呐?!難不成是杜宵豐菱合夥把我給賣了??
  我正淒風苦雨地皺著眉頭,我爸開門進來了,高明哲一看見我爸,剛才那喜氣洋洋的笑容立馬凝結在了他那張細皮嫩肉的臉上,舌頭打了結似的說:“叔…叔叔,您…您回來啦?”我一瞧這苗頭不對啊,高明哲跟我媽處得比魚水情還魚水情,怎麽茬兒見著我爸跟野狗見著狗熊似的啊?DD不對,這個比喻不恰當,回頭我想到了恰當的再改DD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我爸在這件事上跟我媽產生了嚴重的分歧,也就是說,我爸在對高明哲的態度上是堅決跟他革命的閨女站在同一陣線上的。這個消息真是令我欣喜若狂,我樂得朝我爸撲過去,順道還得意洋洋地狠狠白了高明哲一眼。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爸看見我,鋼牆鐵壁一樣的臉上立馬有了溫柔的笑容,我一瞅更樂了DD我爸到底是我爸,都說當爸的最疼閨女,我長了二十一年才徹底明白這個道理。誰總結出來的這個道理來著?國務院真應該給這位頒發一個什麽獎章之類的。
  “剛回來,爸,我給你買的烤鴨,晚上吃吧。”我吊在我爸脖子上耍賴,斜眼瞅著高明哲的小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爸自打進門衝高明哲點了點頭,就再也沒搭理他,吝嗇得連一個正眼都懶得看他,我跟貧苦大眾見著親人解放軍似的那麽高興,給我爸削蘋果,還咧著嘴樂。這會兒電話響了,我爸接起來,說了句“稍等”就把聽筒塞給我,我一聽,是楊思北。
  “到了家了啊?”楊思北比我回家早,這會兒估計是在他河南溫暖的家裏跟他的妹妹楊念南一塊兒圍在他爹媽跟前兒共享天倫呢。
  “啊,剛到家。”
  “那個,我聽說,明哲上你們家去了?”
  “你知道誰告訴他的我家地址?!”我也沒顧得上高明哲就在離我不到三米的地方瞅著我,大聲嚷嚷起來。您瞧,我媽又斜眼看我了,我不就是不注意淑女形象大聲說話了麽?我還犯什麽王法了怎麽的?
  楊思北那頭兒不緊不慢地說:“不是,杜宵告訴我他過去了,還說,還說我要是想把你追到手就得跟高明哲死磕。”嘿!你說這杜宵真是憋著壞唯恐天下不亂啊,自己倆兄弟成情敵了他怎麽後背都樂開花了啊?好像事情跟他無關似的。
  “杜宵告訴他我們家地址的?!”我不依不饒地問著同一個問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應該不會,明哲可能是去過學生處了。”楊思北甩給我一句話,我聽到了電話那頭楊念南甜甜蜜蜜地一聲“哥,你耳朵不熱啊?趕緊吃飯了!”心說這丫頭雖未謀麵但似乎跟我還挺投脾氣。
  掛上電話,我陰著臉瞅著高明哲,高明哲幫著我媽拿碗拿筷子,低著頭勤勤懇懇得像楊白勞。我這人有時候嘴是損了點兒,可我總是不好意思當麵說人家臉皮厚,我總覺著是個人就要麵子,當麵被人說臉皮厚的滋味肯定植緩檬艿摹5這會兒我實在忍不住了,我真想告訴高明哲他的臉皮比那地殼變遷形成的地表層還結實,愣是怎麽打也打不穿。“高明哲,你……”沒等我說完,我媽已經把一盤子又一盤子的菜端上來,衝我喊:“顧湘,叫你爸,洗手吃飯!?
  吃飯的時候我才明白高明哲是靠什麽博取了我媽這麽多歡心,原來他也是從小沒有一個自由自在的童年被規矩束縛慣了啊!瞅他吃飯時候那麽些規矩,多優雅多斯文呐!要不是事先有那麽些事兒,沒準兒我還真能對他有點兒感覺DD真的,這年頭兒能像他這麽吃飯的男孩屬實不多了。
  正往嘴裏扒拉著米飯,我腦袋頓時“嗡”地一聲DD我跟蟲子談戀愛到分手這碼事兒我可從來沒跟我爹媽提過啊,這高明哲可別小嘴兒一溜達把我那點兒小秘密全給我溜達出來了啊,那我可完了!我媽要是知道我二十歲不到背著家裏談戀愛,那得關我一輩子禁閉。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心虛,最後夾菜的手都哆嗦了。我媽好像看見我哆嗦了似的,趁火打劫地問:“顧湘,你們學校有個叫楊思北的?”
  我開始假裝咳嗽,恨不能把高明哲拌在米飯裏一起吃咯。你說他告訴我家裏蟲子的事兒也就完了,幹嘛還不依不饒地把自個兒兄弟楊思北也帶上啊?!這人怎麽這麽不地道啊?
  “顧湘,你媽問你話呢,是不是有個叫楊思北的是你同學?”我爸給我夾了一筷子土豆絲,特溫柔地嗬斥了我一句。
  “啊,是。”
  沒等我媽再問,我爸接著問我:“女兒,這個楊思北的母親是不是浙江的?”
  我瞅瞅高明哲,心說你怎麽什麽都跟我爸我媽說啊?怎麽不把人楊思北家譜拿來給家裏看呐!“啊,是。”
  “他爸爸叫楊少平?”
  我這個氣啊,瞪著高明哲咬著牙不說話DD您說這高明哲多氣人吧?上學生處查我們家地址也就算了,你幹嘛把人家楊思北他爸都抖落出來啊?瞅瞅,他還跟我裝出一副特無辜特可憐的樣兒,企圖冒充春天裏的小白兔。就他,冒充小狗熊還差不多,小白兔?門兒都沒有!!
  “顧湘,你爸問你話你沒聽見啊?”我媽口氣明顯不善。
  “我哪兒知道楊思北他爸叫什麽名兒啊?我就知道他妹妹叫楊念南。”
  我媽一聽我說這話,立馬放下筷子回屋了,速度快得連後腦勺都沒讓我看清楚。我懵了,瞅著我爸,心裏檢討自個兒到底哪句話說錯了或者是哪句話說得不符合我大家閨秀的身份了。
  “爸……”我楚楚可憐地瞅著我爸的眼睛,用餘光狠狠地鄙視高明哲。
  我爸沒搭理我,站起來也進臥室了。他倆都不在餐廳了,我抬起右手指著高明哲的鼻子就是一頓嗬斥:“高明哲,你辦事兒怎麽那麽沒譜兒啊?大過年的你不好好跟北京呆著你跑我們家來添哪門子亂呐?我告兒你高明哲,這是我家,你買個寵物還得跟寵物商店的老板打聲招呼呢吧?怎麽著一大活人上我家來我是全世界最後一個知道的?高明哲你說你辦的這叫什麽事兒啊?!”我是壓低聲音說的這些話,我怕我媽在臥室裏聽見我這麽不淑女地嗬斥高明哲又說我不懂禮儀。不等高明哲有任何反應,我放下右手又抬起左手接著數落:“還有,我的事兒你幹嘛跟我家裏瞎說啊?我在我爸我媽眼睛裏是個多乖的女兒你知道麽?好端端的形象維持了二十一年,你來了就全破壞了,你說你不是災星是什麽?再說了,人楊思北是你兄弟,他招你惹你了?我喜歡他怎麽了?我就喜歡他怎麽了?公平競爭,有你這麽在人背後使貓膩兒的麽?”我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累了,站起來倒水喝水,高明哲一聲不吭,準備聽著我繼續發怒。我喝完水一看桌上沒怎麽動的飯菜,果然又火兒了,“高明哲你說你一來我們家怎麽連飯都吃不好啊?你真是個災星!”
  我說完了,坐下來喘氣,高明哲陪著小心跟我說:“顧湘,我什麽都沒跟叔叔阿姨說,我這回來這兒是上東大來見見校長導師什麽的,回頭這邊兒上學了,順道來你家看看,我連我喜歡你都沒跟他們說,真的。我那本書今兒剛給阿姨拿來,阿姨連翻還都沒翻一下呐!”
  “去,別一口一個阿姨叫得那麽親,那是我媽!”我一邊兒繼續對高明哲橫眉冷對,一邊兒讓腦子飛速運算,利用我讓各種編程語言熏陶了四年的思維迅速判斷這件事到底怎麽回事。忽然我想起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從椅子上蹦起來跳進書房,“咣當”一聲把高明哲和一桌子飯菜關在了門外。
  我記得以前我見過一本紅皮日記本,是我媽下鄉時候寫的,當時我特守規矩覺得那是我媽的隱私我不該偷看就放回去了DD瞧,那會兒我才十六就明白尊重人家隱私了,我多有出息啊!DD這會兒我忽然覺得既然這事兒不是高明哲搗鬼那就一定和這本日記有關係。於是我潛入我媽的秘密抽屜,土撥鼠挖坑一樣翻出了我媽的一摞五顏六色的塑料皮日記本。
  要不怎麽說我運氣好呢,我媽一共五本日記,我翻第一本就給我找到了驚天大秘密。我媽是1968年下鄉去的北大荒,我翻開的那本日記按順序應該排在第三本。翻開第一頁我看第一行字:“少平,我愛的人,你終於還是走了……”
  那時候我心裏就一個念頭DD楊思北,怪不得你能讓姚洛愛你愛得死去活來的,敢情是遺傳啊!
  我在書房的地板上坐了好一陣子,直到聽見我爸媽臥室的門有動靜才前爪後爪一起動用把東西收拾好飛奔回餐廳,像個雕塑似的坐在椅子上好像剛才所有的事都沒發生過。其實我心裏頭著急啊,我就盼著趕緊到晚上,夜深人靜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我可以偷偷跑到書房裏頭翻翻我媽年輕時候的青春小秘密。我倒是想知道,是個什麽樣兒的人能讓我那美麗動人冰清玉潔飽讀詩書浪漫柔情的老媽愛得這麽刻骨銘心,以至於都快五十歲了提起這人來還聞風喪膽的DD又不對了,我老用錯形容詞。
  那一個晚上我都沒怎麽說話,連高明哲跟我媽我爸聊天我都沒聽見,直到快九點了我跟高明哲說:“高明哲,你是不是該回去休息了?”您瞧,我這話說得多委婉多淑女啊,高明哲聽了差點嚇一跟頭,趕緊點頭,說是是我是該回去了。說著就穿衣服穿鞋出門,臨了還跟買破爛的似的扯著嗓門兒吆喝著“叔叔阿姨再見”。
  我盼著我爸媽都進屋睡覺了,以寫程序為理由留在了書房,上網磨蹭了一個小時,心不在焉地在幾個BBS上灌了一陣子水,估摸著他倆都睡著了,還輕手輕腳特務似的趴在門上聽了聽,才又拉開了鎖著我媽青春初戀的小抽屜。
  我點燈熬油地把我媽五本日記從頭到尾都看了一遍,也沒看出來什麽端倪,隻知道我媽跟楊思北他爸有過一段感情糾葛,至於怎麽回事兒,那五大本日記愣是沒寫。就看見什麽“今天對我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日子,我想我一生也不會忘記”、“大雪封凍天地,我看到他從地平線上慢慢從一個黑色的小點變得清晰”之類的話。您說我多不容易啊,期末考試都沒這麽勤奮過,看了那麽多字我容易麽我?愣是什麽都沒讓我看出來。看來我媽的保密工作做得真是到家,所有的事兒都擱在記憶裏了。難不成她早就知道她的女兒有朝一日能變成打入我軍內部的黨國特務?
  我發現我那點兒文學天賦還真的都得自我媽的遺傳,可我沒看過我媽那麽多書,要不然沒準兒我真能像高明哲似的折騰出一本書來,好歹也能算一文人,多牛啊。我心裏琢磨著如果有一天我能把我媽我爸和楊思北他爸之間的故事弄明白了我就寫本書,書名我都想好了,叫《光陰流淌在那個年代》,夠酸的吧?比高明哲那個什麽《白石橋路上的愛情》酸多了。到時候我也在扉頁上寫一句話,我寫:僅以此書,獻給我親愛的爸爸媽媽和他們共同擁有的那年那月。瞧我多牛啊,在書房裏呆一晚上就能構思出來一本小說,還挺煽情的。
  這會兒我聽見門響了,趕緊把東西塞回抽屜,像個佛似的坐在電腦前麵,對著我早就打開的一個JAVA程序似模似樣地往上打字母,其實那是個什麽程序我都不知道,隨便從網上抄下來的,看都沒看。
  我媽推門進來,“顧湘你怎麽還不睡覺啊?”
  “我寫完這個程序就睡。媽,你是怎麽認識楊思北的?”我使上吃奶的力氣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無意當中想起這件事的樣子,估計未遂。
  我媽也特輕描淡寫地跟我說:“下午你沒回來的時候打電話找你,說是你大學同學,叫楊思北的,告訴我是鄭州的長途。”沒容我再問,我媽已經關門走了,臨走前跟我說:“快點兒睡吧,一個女孩子,總是熬夜不好。”
  我媽關門走了,我對著那個不知道誰寫的程序發呆。我心想,楊思北可真純潔,說他是春天裏的小白兔似乎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純潔,可我詞匯量貧乏,實在想不出來什麽更貼切的形容詞了。這年頭兒往同學家打電話還有報姓名的?我往同學家打電話也就說“我是××的同學”,最多加一句“我姓顧”就完了,瞧瞧人家楊思北,連自個兒家在哪兒都跟我媽交待了,多誠實可靠啊!我想不服都不行。
  我這個人一旦盯上什麽人,那人可就倒了大黴,因為我不把我想知道的弄清楚決不會善罷甘休。楊思北他爸現在被我盯上了,鑒於我根本不認識老人家,那麽替他倒黴的就是他的寶貝兒子楊思北。
  我在淩晨三點半撥通了一串以0371開頭的電話號碼,把楊思北硬生生從甜美的夢境裏拽了出來,在他還沒來得及打算對我破口大罵的時候,我趕緊可憐兮兮地對他說我有重要的事找他,事關他爸爸,如果他這會兒說話不方便我們可以上網。
  楊思北一聽事關他親愛的老爸,立馬不生氣了,說:“我在自己房間呢,你說吧。多虧響一聲我就接起來了,要不然把家人都吵醒了。”
  於是,我開始張飛審葫蘆似的審問楊思北,提了一係列諸如他爸是不是叫楊少平、他爸是不是當年去北大荒插隊的之類的廢話問題,最後,我才問:“楊思北,你爸在你媽之前交過女朋友沒?”
  楊思北愣了愣,“我哪兒知道啊?他們又不會跟我說這些。”
  “你問問你爸啊,回頭告訴我。”
  楊思北沉默了一會兒,我估摸著他是在用他學國際貿易的腦袋計算我這個葫蘆裏頭裝的究竟是什麽玩意兒。好一會兒,他才問:“你幹嘛啊?什麽事兒到底?”
  “哦,”我輕描淡寫地說,還甩了一下頭發,挺像洗發水廣告裏頭的動作,可惜楊思北隔著電話看不見。“我想采訪采訪你爸,然後寫本小說。”
  “顧湘你說你怎麽回事兒啊?二十多歲了辦事還那麽沒譜,有你這麽想一出是一出的麽?大半夜的想起寫小說來了就不讓人睡覺,還說得跟唐山地震了似的那麽嚴重?!”您別誤會,這些話是我自個兒想出來的,這要是換成杜宵杜宵準得這麽罵我,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讓楊思北也這麽罵我,可是楊思北揮校他一點兒都沒辱沒他的斯文形象,隻是跟我說:“顧湘,你性子怎麽這麽急啊?還真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現在這麽晚了,你就不能明天早晨再打電話來?”楊思北說這話的時候語氣特平淡特慈祥,差一點兒就把我感動哭了?
  我決定跟楊思北說實話,因為楊思北替我扛下了一個謊言,還因為楊思北對我太平洋一樣廣闊的寬容。我說:“我在我媽的日記裏看見了你爸的名字,我想知道他們當年到底怎麽回事兒。”我小聲說,像電影裏地下黨對暗號似的那麽神秘。
  楊思北又是半晌沒說話,我還以為他睡著了,就在我馬上要睡著了的時候,楊思北說:“那我明兒問問我爸,看看能不能問出來。”
  “你可別直接問啊,要旁敲側擊,就你那實惠,傻不楞登地什麽都直說,你爸不輪起胳膊打你個生活不能自理啊?你爸不打你你媽也得打你。哦,對,還有你妹。”
  “不能,你當我傻啊?”
  我齜牙咧嘴地一樂,“你以為你不傻啊?”
  我正要接茬兒興致勃勃地論述楊思北為什麽傻,聽見電話那頭一甜甜的小聲說:“大半夜的跟誰打電話呐?你女朋友也看得太緊了吧?連做夢都限製?”喲嗬,楊念南那小丫頭嘴挺利啊,嗯,我喜歡!瞅楊思北老實的,就會擺出一副兄長的樣子說:“瞎說什麽呐,同學!”切,要是換成我我就說“這叫寒假裏的柏拉圖,都見不到麵兒了,通個電話我犯法了?我還沒聽說談個戀愛還得上稅呐!”我把這話跟楊思北說了,心裏正發虛,害怕楊思北傻不楞登地把我這話原封不動地學給楊念南聽,結果那頭楊念南甜甜的小聲一尖:“怎麽著嫂子,還沒進我們家門兒呐就開始擠兌我了?”
  我當時一頭就栽鍵盤上了,敢情這丫頭不是在楊思北房間裏頭說的話,人家拿的是分機。我這肯定是半夜打電話迷糊了,連這麽明顯的事實都沒意識到。這丫頭似乎比我想象得還厲害,跟我們豐菱有的一拚。我有點兒受到驚嚇,像是頭一回看見驢的貴州老虎,躲著不敢吱聲。我在電話這頭幹笑,才知道小丫頭去年九月考大學考到北京的,沒幾個月這京片子比我在北京呆四年的人還地道,聰明就是聰明啊!這楊思北也夠意思了,妹妹來北京半年了愣是沒讓我們見一麵兒,看樣子這丫頭肯定比姚洛還水靈,楊思北肯定是怕杜宵這隻惡狼褻瀆了他妹寶貴的清白。
  我拿著電話小心翼翼地說:“妹妹,我和你哥是純淨的革命同誌關係,你可千萬別誤會。”
  結果小姑娘一句話又讓我腦袋跟鍵盤親熱了一回。“得了吧姐姐,您見過純淨的革命同誌半夜三點通電話的?我認識我哥十八年了,還從來沒見過他跟別人這麽純淨過呐!”
  我猶如見到了此時此刻正在北京東城區某個角落裏酣睡的豐菱,頓時毛骨悚然一身冷汗,還好楊思北及時搶過了電話,並且粗著嗓子說:“趕緊睡覺去,沒大沒小的!”楊思北這句話說得很有河南風味,我拿著聽筒想起了《東城西就》裏的張學友,盡管我至今仍然認為張學友在那電影裏頭說的是山東話。
  楊念南把電話掛上,我心有餘悸地跟楊思北抱怨:“你這妹妹真夠意思啊,怪不得你不把她介紹給我們,這丫頭要是跟豐菱碰在一塊兒,那北京城得多狼狽啊?”
  楊思北頓了頓,說:“她跟我性格正好倒過來,一點都不像,她像我媽,從小就特能說,還總能特有本事地讓她身邊兒的朋友都寵著她。”我聽得出來楊思北特疼他這個妹妹,連責備的話都說得特自豪。
  我媽的日記裏寫了,楊思北他爸也是個侃爺,屬於杜宵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兒,我估摸著楊思北他爸就是靠這張嘴讓我媽義無反顧地跳入火坑的。
  楊念南像他媽,而且她跟楊思北的性格剛好相反,楊思北不像他爸,根據我從邏輯課上學來的理論,得出的理論是:跟楊思北相似的另有其人。而鑒於我媽跟楊思北他爸的初戀情愫,我提出了一個能讓楊思北不嚇死也得嚇殘的問題:“楊思北,咱倆不會是同母異父的兄妹吧?”
  自打我有了自個兒有可能和楊思北可能有血緣關係這個念頭之後,天天坐立不安,見天兒地跟在我媽屁股後頭觀察她是否有什麽不對,之後再跟在我爸後頭觀察他對我媽是否有不屑一顧的傾向。可是我眼見著我媽在我爸跟前兒折騰了二十多年,也從來沒見我爸跟我媽吹胡子瞪眼過,那我爸疼我媽疼得都不行了,我老覺著我爸是全國最模範的丈夫,有時候我都覺著我媽對我爸特橫眉冷對,跟對階級敵人似的,我爸就像一沉默的羔羊,一句抱怨的話也不帶說的。
  於是我就開始想了。
  我掰著手指頭算:我爸我媽當年在北大荒一直呆到快改革春風吹滿地了才回家鄉,那還是因為我爸78年考上了大學才走的。楊思北生於1978年初,我記得他的生日是二月份的。經過我對楊思北的嚴格盤查,得知他老爸老媽是在北大荒領的結婚證並且直到他快要周歲了才回的鄭州。我就納了悶兒了,想當初下鄉插隊的知識青年呆到76年就已經很夠意思了,我們家這幾位幹嘛對那兒情真意切得非得攆人了才走啊?
  我想,想當初在北大荒的時候,我爸肯定特喜歡我媽,我媽在背著家裏生下楊思北之後,被楊思北的老爸狠心拋棄,我爸就成了我媽的避風港,跟我媽說無論她過去如何都不在乎,願意照顧她一生一世。於是我媽就跟我爸結婚了,之後有了我,從此過著平靜的小日子,誰也不打擾誰。
  至於楊思北為什麽被楊少平同誌帶走,我還有一番想法:我猜肯定是因為楊思北他爺爺特想要孫子。我記得楊思北跟我說過,當初他爸在北大荒插隊的時候他爺爺病過一場,險些就過去了,楊思北說他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生的。瞧,全對上了吧?楊少平同誌心狠手辣地把楊思北從我媽懷裏奪走,弄得母子分離二十多年,您說這人不是憋著壞麽?真氣死我了!別讓我看見他,讓我看見我就得好好跟他掰扯掰扯這件事兒,誰讓他欺負我媽來著?
  我又想,我爸多不容易啊,為了他自個兒心愛的女人,付出了那麽多,瞅他對我媽那麽好,多模範啊!多雷鋒啊!多梁山伯啊!我想著想著就開始感動了,自個兒把自個兒感動得淚流滿麵的,倍兒有感情地寫了一個小說的開頭,第一節寫完,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哭了一回。
  我把這個小說的開頭發給了楊思北,楊思北看完,哆嗦著給我打電話,“顧湘,你別瞎想,高明哲寫書刺激著你了是怎麽的?胡思亂想什麽啊?”
  這會兒我正拿著大二那年我們去秦皇島玩的時候我和楊思北的合影,仔細研究過後我對楊思北鄭重其事地說:“楊思北,你沒覺著咱倆長得還挺像的麽?你瞅那眼睛,你長得多隨我啊。我的眼睛就像我媽。”
  楊思北那頭估計都口吐白沫了,“哎喲顧大小姐,你可饒了我吧,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你可千萬不能亂說,這要是說出去了你們家和我們家都得天翻地覆。”
  我想了想,基本上同意了沉著冷靜的楊思北同學的意見,決定在隻有理論根據而沒有事實基礎的現階段不打草驚蛇。
  放下電話我上網閑逛,在天涯海角論壇的貼圖區裏頭亂翻各種人貼上去的自己的玉照。我覺著照片倒是沒什麽好看,底下的評論是真有經典的,記得那會兒看見一個男孩貼自己和夫人的照片上來,有人跟貼問:“請問你們是什麽時候來地球的?”還有一個人一本正經地說:“兩位長得都很抽象,照片不錯,隻是可惜了一位女性。”有時候我真佩服這幫人,損人能損到這種境界也真是不容易了,我估摸著我一輩子也不可能修煉到這種境界。有個帖子叫“我和我女朋友,初步定於今年秋天結婚。”我點進去看了。我就愛看這種甜蜜情侶照,還挺八卦地幫人家看倆人有沒有夫妻相。
  照片一點一點打開,我眼淚差一點兒就下來了DD那照片上,是蟲子靠在一棵樹上,懷裏抱著嬌小玲瓏的夏文靜。
  這生活可真生動,我這兒連大學還沒折騰畢業呢就給我來了一出活生生的“愛人要結婚,新娘不是我”。我當時就覺著我翻江倒海地委屈啊,我恨蟲子這麽無情無義沒心沒肺,他怎麽就能那麽堂而皇之地把他和夏文靜的照片貼網上去呢?他就不知道我上網有可能會看見?他就不怕我因此羞憤而死?他就不怕我想不開在自個兒手腕兒上來一下子?二十大幾的人了,怎麽這麽純真呐?一天到晚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一丁點兒不會替別人著想!
  我氣得一揚手拔了電源,我們家那台破電腦立馬沒了動靜,坐在一片寂靜裏,我才意識到機箱裏的風扇每日每夜是如何吵得我爸我媽不得安眠。
  我坐著生了一會兒氣,賊頭賊腦地東張西望了一陣,確定客廳和臥室都沒有敵情,才鬼鬼祟祟打開了我媽青春的小抽屜,把那堆日記本掏出來,打算好好學習一下被拋棄遭背叛之後應該如何重新振作。
  我看到我媽日記上有一句暴經典的話:“少平,你到底愛不愛我?”我覺著我媽可真夠超前的,那個叫什麽點的樂隊要是知道他們的歌詞兒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讓人給想出來了,還不得找塊凍豆腐一頭撞上去啊?
  我從來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也許我也該鄭重其事地問問蟲子:“劉重,你到底愛不愛我?”可是我有些不敢,我怕蟲子這個誠實的孩子把實話告訴我,我怕蟲子他根本就沒愛過我。據杜宵說,吃回頭草的男人不多,除非他特王八地看上了那顆綠豆DD這可是杜宵的原話,不是我說的。我澄清這個事實,是不願意讓我媽又為這生氣。
  我早說過,我知道蟲子特別愛夏文靜,可我心裏難過的是他在愛著夏文靜的同時告訴我他愛我,並且讓我給他當了兩年的女朋友。我感覺我像片羊肉似的讓人給涮了,涮我的是我除開我爸最愛的男人。
  其實我這時候特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我不知道找誰。我要是找豐菱或者杜宵,他們倆肯定沒等我說完就得對著電話把蟲子罵得一錢不值,連個接話的機會都不給我。我不是想聽人罵蟲子,要譴責他我比誰的詞兒都多,可是我不想聽人譴責他,我會心疼。我隻是想找個人聊聊天罷了。
  於是,我又想到了楊思北那隻春天裏的小白兔。
  “蟲子要結婚了。”楊思北接起電話,我說了第一句話。
  楊思北老半天沒出聲,最後才說:“我想是因為他放下了對你的歉疚,所以才敢公開他的戀情。”
  “什麽公開?公開什麽呀?”那會兒我覺得我特像香港那狗仔隊,成天價地追著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不放。您說我怎麽這麽無恥啊?!
  “顧湘,我看見網上他貼的那張照片兒了。你也別生氣,你想,你跟他說你有喜歡的人了,他那個人那麽單純,肯定以為你放下他了。你還指望他能像杜宵似的替你想想?都這麽長時間了,你還不了解他麽?”
  “就跟你爸當初甩了我媽似的?”
  楊思北有點急了,“顧湘,你生氣就生氣,你跟我叫什麽勁啊?我又沒惹你!”
  我拿著聽筒自我反省了一陣子,說:“楊思北,你是不是覺著我這人特沒勁?一天到晚橫行霸道的還總一身真理?”
  我本來以為楊思北地認真考慮一下我這個嚴肅的問題,誰知道他想都沒想就說:“不是。其實顧湘你是個挺善良的女孩兒,就是嘴太硬,有時候你哭一哭,肯定比硬撐著強。你知道杜宵和豐菱為什麽那麽護著你麽?就因為你這人表麵硬得跟個石頭似的,其實骨子裏就是一脆弱的雞蛋殼兒。”說完楊思北特害羞地補充了一句:“這些都是杜宵說的,他的原話。”
  “思北啊,你快點!”我聽見電話那頭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在叫楊思北,斷定那一定是當年從我媽懷裏奪走楊思北的楊少平同誌。這會兒我的心思從蟲子身上轉到了楊思北他爸身上,因為我特想知道這位楊少平同誌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本來我沒打算這時候就拆穿老楊頭兒當年的行徑,可大好機會不容錯過,以後說不準什麽時候他爸還能讓我逮著。於是我飛速運轉著我內存256芯片奔騰III的腦袋,想找一個完美的借口給我和楊思北他爸的關係開一個優美的頭。
  “顧湘,我不跟你說了,我得跟我家人出去。”
  楊思北要掛電話,我說你要穿大衣你穿啊,你別就這麽拋下我這個需要安慰的柔弱女子啊,你用免提不得了?楊思北“哦”了一聲,按了“免提”健,一邊穿大衣一邊聽我說話。
  我正琢磨著怎麽跟楊思北他爸搭話,那頭兒那位倒先說話了:“小朋友新年好啊!”嘿,這老頭兒還真和藹,主動給我拜年呐?!
  “伯伯您真客氣,我這兒給您拜早年啊!”我在這邊兒笑得跟個不倒翁似的,咧著嘴呲著牙,“我爸我媽出去買年貨去了,要不讓他們也給您拜年。伯伯我叫顧湘,我爸叫顧展鴻,我媽叫趙欣。”我知道我要是不一口氣說完楊思北肯定阻止我,所以我一口氣說完了所有的話,楊思北想掛電話都沒機會。我知道,一場暴風驟雨即將來臨,楊思北肯定急得直跺腳說我唯恐天下不亂不讓他們家過好年。其實說完我也有點後悔,我覺著我對楊思北有點過分了。所以,我極力琢磨著怎麽把這話圓過來,好讓楊思北他們家過個平安年。
  還沒等我想出來一個好點子,楊少平同誌溫柔慈祥的聲音已經出現在電話聽筒裏:“小同學,你說你是趙欣和顧展鴻的女兒?”
  “……是……”我的聲音小得自個兒都聽不見。這會兒我是真覺著對不起楊思北了,我估摸著他早就在心裏把我罵一萬遍了。
  老頭兒苦笑了一下,“還真沒想到世上真會有這麽巧的事情。”
  楊思北真的火兒了,對著電話就喊:“顧湘,你太不懂事兒了!天大的事兒也等過完年再說吧?中午打電話怎麽跟你說的?你怎麽答應的?你怎麽這麽出爾反爾啊?!”我從沒見過楊思北這麽發脾氣,我習慣了他乖順溫柔得小白兔似的樣兒。這下子真把我嚇著了,大氣兒都不敢出,眼瞅著電話上頭的計時器“咯唄兒、咯唄兒”地蹦,就好像看見了我們家的長途電話費在“撲登、撲登”地往上躥。
  我猜想是楊少平同誌歎著氣拍了拍楊思北的肩膀,要不然楊思北怎麽跟拔了電源似的忽然沒動靜了呢?我正想裝可憐問一句,楊思北他爸那邊兒又說話了:“顧湘啊,你媽媽,她還好麽?”
  楊思北他爸丟下楊思北,坐在那邊開始跟我一起浪費我家的長途電話費。他從我們家鄉的天氣一直跟我聊到高考,興高采烈得我都招架不住了。這會兒我才真正體會到了我媽對楊少平同誌的經典評價DD整個兒一侃爺。
  我想起我媽跟我說起的她插隊時候的一些事。我媽說,那會兒北大荒可真苦啊,她們這些南方的孩子到了東北都不知道怎麽過冬,沒有棉衣棉褲,好些孩子凍得渾身發紫。我媽還說,她有個同學,大雪天的時候在外頭站崗,凍得都快成冰人了也不肯進屋,誓死要表示他對革命的忠誠。結果這個上海男孩真的被凍成了冰人,那好像是他十七年來頭回見到大雪。
  我爸就沒怎麽跟我講過北大荒的事兒,每次我問起他他都對付我,就不給我講,跟抗日戰爭時候那烈士似的那麽堅定不移。這會兒我才恍然大悟,我爸有可能是不樂意回憶那會兒的事兒,有可能跟這位楊大侃爺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
  我嘴上跟楊少平同誌神聊,心裏卻在檢討,我怕我這麽一時衝動幹下的錯事讓楊思北同學從此跟我絕交。其實吧,我要是楊思北,我一早兒就跟顧湘絕交了。自打她自作主張把我拽進她那點兒破事兒開始,楊思北就應該意識到這種朋友是要不得的,以後指不定還給你弄出來點兒什麽事兒,到時候你哭都沒地兒哭去。你說哪兒有這樣的朋友啊?一天到晚給人家添亂!真的,我都煩我自個兒了。要說我也不是那麽不懂事的人呐,怎麽今兒就幹出這麽一件千夫指的事兒來呐?可能我是昏頭了,該去醫院檢查檢查是不是得了神經或者精神的哪門子毛病。
  我在心裏琢磨完楊思北,又開始琢磨我自個兒。你說我這張逮著誰說誰說完誰誰就口吐白沫的嘴到底像誰啊?我媽,那是飽讀詩書的小家碧玉,滿嘴跑火車的事兒她打死也不帶幹的。我爸,那是的名門之後,說什麽也不能閉著眼睛胡說八道啊,那不得把我們家我爺爺氣得半身不遂啊?那我像誰啊?!難不成是撿來的?
  對!我忘了電話那頭兒還一侃爺呐!我覺著我就像他。
  想到這兒我渾身一哆嗦,就跟零下二十多度穿了一小T恤出門似的那種感覺,特冰天雪地DD難不成我爸不是我親爸?難不成我爸因為喜歡我媽才疼我?一下子還疼了二十多年?
  “楊…楊…楊伯伯,”我憋了半天才叫出這個詞兒,心裏一想對麵那位有可能是我爸我心裏就翻江倒海地鬧騰,就跟吃包子沒稀飯似的那種賭得慌的感覺。“楊伯伯,我跟思北說幾句話成麽?”
  “思北啊?思北他剛才出去了。這孩子平時挺和氣的,其實也特別倔……”楊思北他爸說著,我心裏忽然沒來由地一疼。我心說這回完了,楊思北肯定跟我絕交了。我少了這麽一個比春天裏的小白兔還善良的好朋友,那得多大的損失啊?再說了,這小白兔沒準兒是我親哥哥呐!我是真傷心真難過啊,想當初孟薑女把長城哭倒了也就悲傷到我這程度了吧?
  楊思北他爸跟我說了無數句廢話,但始終都不提我媽,也不知道他是不好意思提還是害怕提,反正他不提我也不提,我覺著我已經夠對不起楊思北的了,我不能一錯再錯,我得讓他們家四口人好好過完年。
  “楊伯伯,今兒跟您亂說話是我不對,您能當這事兒沒有麽?我瞅思北也是真生我氣了,我不願意讓他連年都過不好。”
  我自我感覺這幾句話說得特真誠特發自肺腑,楊思北他爸就算是不感動得掉眼淚也得覺著我小姑娘挺懂事兒吧?誰知道老人家一句話就讓我歇菜了。“顧湘,你是不是愛上思北了?”
  你說這叫什麽爸啊?哪兒有這麽給兒子找女朋友的?也不管別人小姑娘臉上是不是掛得住。這麽當爸的我可真頭回看見,這麽當長輩的我也頭回看見。現在我越來越覺著我是楊少平的女兒了,這麽沒邊兒沒沿兒的話以後我老了準定也能說出來。
  我正打算給楊思北他爸解釋我跟楊思北純潔無暇的革命同誌關係,聽見大門響了,趕緊跟老頭兒說再見,說過年的時候一準兒打電話過去拜年,連滾帶爬地掛上了電話。
  我嬉皮笑臉地衝到門口幫我媽拿東西,我媽拿眼斜愣我,“幹什麽虧心事了?笑得那麽勉強。”
  “哎喲,媽,我幫你幹活兒這不是好事兒啊?爸你說,我這好心都給當成什麽什麽肝肺了,我容易麽我?”我把目標轉移到我爸身上,忽然覺得這個也挺像我親爸DD您說我這叫人話麽?都叫了二十多年爸了我!
  “一個女孩子,以後說話別總像個小混混一樣,你文靜一點行不行?”
  我不言語了。照我媽的意思,我就應該穿著旗袍,拿著毛筆,對著一張宣紙寫字,張嘴就是四書五經,還得操著一口跟我媽一樣的湖南普通話。似乎那樣猜符合我大家閨秀的身份,才像個真正的女孩子。
  “她就這種性格,在家裏還不能隨性子,那不憋死了?”我爸疼我,每次都站在我這邊兒,可我媽一瞪眼他肯定倒戈,革命立場一點兒都不堅定。瞧見沒有?我爸又要倒戈了。“顧湘,你也是,要養成文靜的習慣,你看你媽……”我跑了,把魚、肉什麽的放到陽台去,順便拿了幾個桔子。我爸後來說什麽我沒聽見。我發現我越來越不聽話了。
  晚飯有我最愛吃的雞肉燉鬆菇,可我沒吃幾口就說飽了,我媽我爸就像看到了一隻坐在飯桌上的土撥鼠,異口同聲地問“顧湘你沒事吧?”
  我說我沒事,今兒不餓。
  我心事重重的原因在於,我眼前的這位跟我朝夕相處疼我愛我的爸爸很可能不是我爸爸,我是說,很可能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躲在臥室裏擺弄我媽的那架古琴。我打小我媽就教育我,讓我琴棋書畫樣樣都得會,所謂琴,就是這古琴。我媽還說,琴是雅樂器,跟古箏什麽的不一樣,古琴是彈給自己欣賞的,而不是給別人。我媽說,這就是為什麽古人總說知音難求的原因。我似懂非懂,因為我對這些古典的玩意兒沒興趣。但我還是被我媽逼著學了這“琴棋書畫”,盡管我學畫鴿子那會兒怎麽畫都隻能畫出像鴿子的雞,無論我怎麽努力連一隻雞的鴿子都畫不出來。
  “女兒,你是不是有心事兒啊?”我爸推門進來,坐在我跟前,摸了一下我手邊的琴,“這琴還是你媽從湖南帶來的,現在音都不對了吧?”我爸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頭都是詩情畫意,好像那架琴是他親手刻出來似的。
  “嗯,裂了。”我媽告訴過我,琴都是一整塊木頭雕出來的,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濕度和氣候,古琴是根據當地的溫度和濕度造的,所以一旦脫離了那種氣候,古琴就會變形或者有裂痕。我媽這架琴都二十多年了,從南方帶到東北,氣候差異這麽大要是還能完好無損,那得比博物館裏的恐龍化石還稀罕。“爸,你告訴我,我是你親生的麽?”
  我爸聽見這話嚇了一大跳,雙眼冒著藍光盯著我看了老半天,“瞎說什麽呢你?!”
  “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你親生女兒。”
  我爸有點哆嗦,臉色有點發青,我估摸著這要不是他疼了我二十多年這會兒他肯定甩我一巴掌。“顧湘,給爸彈首曲子吧。”
  我坐著,看我爸發青的臉和直哆嗦的手,心說這要是大過年的把我爸氣個好歹的,那可完了。於是我退縮了,開始給我爸彈曲子。
  其實我哪兒會彈什麽像樣的曲子啊,本來我琴藝就差勁得要死要活的,加上我媽那架從潮濕氣候帶來被幹燥氣候被折磨了二十多年的琴,那彈出來的調兒能把方圓五十公裏之內的狼和耗子都嚇得搬家。可我爸聽得特認真,在我忍無可忍再也不彈了之後,我爸說:“你彈琴這樣兒可真像你媽。”
  “爸,你真逗,我哪兒有我媽那麽有氣質啊!”
  我爸不搭理我,接著說:“顧湘,楊思北什麽樣兒?”
  我在腦袋裏搜尋了一遍我關於楊思北所有的記憶,之後開始運用我能想起來的所有形容詞和成語開始形容他。我說:“楊思北吧,他是個特潔白無暇的孩子,對待朋友赴湯蹈火,對待學習前仆後繼,對待長輩洗耳恭聽,對待晚輩不恥下問……”
  沒等我說完我爸就樂了,說顧湘你這都什麽形容詞啊?讓你媽聽見又得說你!我是問你楊思北長什麽樣兒!
  “哦,”我一看我爸樂了,心裏踏實了,“楊思北長什麽樣兒啊?一米八的個頭兒,挺斯文的一張臉,有時候戴眼鏡有時候不戴眼鏡,笑起來挺好看的,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就像一本書,”我想了想,又說:“就是那本奧斯特洛夫斯基寫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我爸聽完又開始笑,說我嘴裏沒好話,挖苦起人來讓人想躲都躲不開。我辯解說我這是讚美楊思北,不是挖苦。我爸對於我的言論不予理睬。
  完了我才想起來我有楊思北的照片,今兒中午我還拿著照片說他長得隨我呢!於是我拉開抽屜把我們去海邊玩的合影拿給我爸看,“爸你瞧,這就是楊思北,你看我形容錯他了麽?”
  我爸拿著那張照片表情凝重地看了足足三分鍾,之後感歎到:“這孩子,長得還真有點兒像你媽。”
  我爸這一句話差點把我嚇死,盡管我一直在猜測楊思北跟我媽的關係,可如果這種猜測變成了事實,那我是跳樓的心都得有。真的,我這人特脆弱,蟲子把我甩了我還哭了一回呢,別提這麽嚴重的家變了!我們家可是七樓啊,摔下去肯定死。這老天爺要是這麽跟我開玩笑,還不如當年不讓神仙姐姐把我擱我媽肚子裏頭。
  “爸,你剛才說,楊思北長得像誰?”我哆嗦著又問了一遍,心裏給中國的外國的神仙跪了個遍,就怕我爸把他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像你媽。”我爸說。
  我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地毯上,開始醞釀哇哇大哭的情緒。
  如果我爸說完那句讓我聽了想哇哇大哭的話給我解釋解釋為什麽,我簿筒荒苷餉從裘屏耍偏巧我爸說完這句話我正準備哇哇大哭的時候,我媽把我爸叫出去接電話了,偏巧我爸接完電話就說要跟我媽出去了,說是他倆一個青年點兒的同學重病,正在醫院搶救。他倆肩並肩?02醫院探望一個垂死的病人,無情無義地扔下了他倆同樣垂死的可憐的女兒。
  我打開電腦,繼續寫我的那篇《光陰流淌在那個年代》,挺長時間也沒去理這個帖子,今兒一瞅點擊率居然跟歐元匯率似的一個勁兒往上狂飆,我心說這“天涯海角”論壇的兄弟姐妹還真給我麵子,沒準兒我這篇爛小說也能像高明哲那篇破玩意兒似的在網上混出點兒名堂來。
  有人跟貼問我:“你是不是《白石橋路上的愛情》扉頁上那位讓人心心向往之的顧湘小姐?我看作者提到你好幾次了。”我看完一身冷汗,頭發都跟著發冷。
  我一邊寫小說一邊鬱悶,一邊鬱悶一邊覺著對不起楊思北。我覺著楊思北這回鐵定不搭理我了,我給他找了多少麻煩呐?氣量再大也不能原諒。我算是知道蟲子為什麽把我給甩了,我這人多招人煩呐!蟲子能忍我兩年多不容易啊?那得比楊思北忍了姚洛兩年還得遭人敬佩。豐菱還老說人家姚洛怎麽著怎麽著,也不睜大她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好好瞅瞅她身邊兒這個害群之馬。怪不得沒人追我,我現在真應該好好檢討檢討自個兒了。
  那高明哲是吃錯藥了?!沒準兒。
  我這邊兒剛關了電腦,那邊兒電話就響了。“喂,你好。”你瞧,我受我媽熏陶二十多年沒白受吧?多淑女啊我!
  “喂?顧湘,給你拜個早年,怕到時候你家電話成熱線了打不進去。”
  我一聽這個聲音,心裏一疼,嗓子一緊,眼睛一熱,立馬就委屈開了。
  “喂?顧湘,你在不在?”蟲子那一口極不標準的南方味普通話上竄下跳地在聽筒裏回蕩著,我想起了大二那年我第一次聽到他把“南方”說成“蘭方”時候笑得搖頭擺尾的心情。那一瞬間我特想哭,我覺得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挽回蟲子的心了。
  “您哪位啊?”
  蟲子那頭一陣緊張,舌頭又不聽使喚了,“哦,對、對不起,麻煩你,我找顧湘。”
  “我就是,您哪位啊?”有時候我真佩服我自個兒,在這種時候居然能用這麽平緩的語氣說出這麽有禮貌的話來!我媽老說人能在特氣憤或者特悲傷的情況下還能保持一種平和的要把人氣死的情緒,這人就能辦大事兒。看樣子我是那種辦大事兒的人。
  蟲子不言語了。老半天才說:“顧湘,我沒別的意思,就是給你問你聲過年好。”
  “你要是再不說你是誰我就掛電話了。”
  “我是劉重。”
  我樂,特虛情假意,“哦,蟲子啊!不早說。我聽說你和你們家文靜畢業以後就結婚了?這麽大的事兒也不言語一聲兒,你也忒不夠朋友了!”
  “我…我剛給思北打完電話,”蟲子吞吞吐吐地說,“他說你倆挺好,要不是離得太遠,他就去你家看你了。”
  蟲子這一句話可非同小可,把我嚇得差點兒血液倒流窒息而死DD楊思北現在還能跟蟲子說出這話來?真的假的?我還以為他恨我恨得把他三十二顆牙全咬掉了呐!看樣子楊思北也是能辦大事兒的人,都恨我恨到這份兒上了還能記著幫我撒謊,這要還不是真男人那天底下就沒真男人了。
  蟲子見我老半天不搭茬兒,又說:“顧湘,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我當著蟲子的麵兒哭過一回,就那麽一回。這回我又讓蟲子惹哭了,不為別的,因為我忽然覺得蟲子長大了。他終於肯為我想一想,終於肯顧及一下我的感受了。
  其實我很愛蟲子,哪怕他不成熟,哪怕他到了什麽時候都像個小男孩。這種話在我媽的日記裏算平常,可在我這兒就是特酸的話,所以我沒跟別人說過,連豐菱我都沒告訴過。跟蟲子分手以後,我總能夢見剛開始認識他的時候他幹幹淨淨的模樣,醒了以後我就特難過,想哭可是哭不出來,憋得要命。
  “你真打算結婚了?”
  “嗯。”
  我沒再回答,掛了電話,連句最基本最該說的“恭喜”都沒說。這會兒我就想趴在桌上大哭一場,誰笑話我都行,誰說我沒出息都行,我不管。
  還沒等我運足了氣開始哭,電話又響了。這回是我打死也沒想到打死都想跟他道歉的楊思北。
  楊思北沒等我說話,開門見山地就說:“顧湘,我想跟你談談。”
  “我也是。”
  “那你先說吧。”楊思北永遠都那麽有紳士風度,到了什麽時候都風度翩翩得一塌糊塗,連出離憤怒的時候都平靜如水,我一見他這樣兒就能想起魯迅老先生的那句話DD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我估摸著楊思北這種幾千年都生不出來一個的主兒是不會滅亡的,那他一爆發肯定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我頓了頓,好好醞釀了情緒,開始說了。我說:“劉重剛才給我打電話,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他準備結婚了。楊思北,你知道為什麽大家都管他叫蟲子麽?因為當年我問他叫什麽的時候他說他叫劉重,我問他是哪個重,他說是‘重量’的‘重’,也念‘蟲’的那個‘重’。我嗬嗬一樂,他以後就變成蟲子了。楊思北你說我這人多不地道啊?人家挺好一個名兒讓我給改了,還叫了那麽些年。其實劉重就是劉重,他不是蟲子,他就是夏文靜的劉重。”
  楊思北一聲不吭,聽我說,我聽見電話裏頭楊思北呼吸的聲音,情緒越來越激動。
  我又說:“楊思北,我從來沒跟劉重說過一句‘我愛你’,可是我真特愛他,我真不知道這句話怎麽說出口。劉重頭一回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回宿舍一宿沒睡著覺,我特高興特幸福,真的,你能體會吧?我還以為我能跟他結婚,我還跟自個兒說我要是跟他結婚了我一定一定溫柔起來,我要變得像看起來那麽溫柔賢惠,不能表裏不一。可惜,劉重他不給我改過的機會,他最後還是不要我了。”說著說著我就眼淚汪汪起來,“思北,”不知怎的我叫楊思北的時候去了他的姓,可能是我激動過頭了。“思北,謝謝你到這時候還幫我撒謊,其實我知道你特恨我,我真不應該給你找這麽些麻煩,你怎麽罵我都應該。”
  “顧湘,”楊思北終於說話了,說話的語氣一點兒也沒變化,還是那麽一潭死水,“我早說,有時候你學會哭,不見得是壞事兒。”
  我抱著電話“哇”地哭開了,哭得特義無反顧特孟薑女,這是我自認為長大成人以來哭得最認真最投入最放肆的一次。我一邊哭一邊回想我跟蟲子之間甜甜蜜蜜的往事,越想哭得就越厲害,哭得越厲害就越委屈,越委屈就越哭,惡性循環,想停都停不住。
  我都不知道到底哭了多長時間,直哭到我稍微有了點神誌開始替楊思北心疼長途電話費的時候,我才抽抽搭搭地對著電話說:“你一直在聽?”
  “是。”楊思北說,“說實在的顧湘,隻有在你哭的時候,我才能清楚地認識到你女孩的身份。你哭的時候,總能讓人想起‘我見尤憐’這樣的詞兒。”楊思北這麽一說,我更哭了。倒不是想讓楊思北繼續“他見尤憐”,而是我後悔跟蟲子談戀愛的時候沒狠狠哭他兩年,如果我哭,沒準兒我倆的感情就不能恐龍一樣滅絕了。“顧湘,其實你是個挺好的姑娘,有才、聰明、有氣質,人長得也漂亮,你別為劉重傷心了,這世界上的愛情都得看緣分。”
  我不哭了。因為我被楊思北嚇傻了。長這麽大我還從來沒被誰這麽明目張膽地誇讚過,連跟我要死要活的高明哲也沒這麽誇過我。高明哲最多在他的爛小說裏特含蓄特扭扭捏捏地誇我幾句,還不說什麽好話,也不知道是實在找不出我的什麽好還是不樂意長我的威風。楊思北的這一舉動讓我極為茫然,哭聲嘎然而止,跟讓人打掉了下巴似的。
  “你要學會保護自己,不能總是替別人想。顧湘,你就是替劉重想得太多太全麵了,自己才會像今天這麽難過,劉重才會那麽輕鬆那麽心安理得地麵對他對你的背叛。”楊思北說著,特心平氣和特語重心長。我愈發茫然了。
  “現在好些人知道高明哲喜歡你,認識你不熟悉你的人說高明哲喜歡你身上大家閨秀的氣質,文質彬彬的特溫柔;認識你熟悉你的人不知道高明哲為什麽喜歡你,他們說顧湘哪兒好啊?不就是個兒高點兒長得漂亮點兒麽?那脾氣誰能受得了啊?逮著誰損誰,誰當他男朋友能有好日子過啊?隻有你愛著的那個人才會知道你的好,可他也許永遠都不會對別人說起來。顧湘,你不覺得委屈麽?”
  我認識楊思北多少年了?三年了吧?我真是頭一回聽他說這麽些有理有據聽著特酸琢磨起來還挺對的話,是把藥片當糖豆吃了還是剛才出去不小心讓二踢腳炸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你想跟我談什麽到底?”
  楊思北歎了口氣,說:“我跟我爸談過了,我爸給我講了一些他們老一輩在北大荒插隊時候的事兒。顧湘,我爸特別特別深地愛過你媽,就像劉重對你;我爸最後選擇了我媽離開了你媽,並不是不愛你媽,就像劉重對你。”我聽著楊思北那頭兒跟說繞口令似的“我媽”“你媽”地說,還繞上了我和蟲子,滿頭霧水一愣一愣地。“我爸告訴我他當年為什麽那麽喜歡你媽,後來我明白了劉重為什麽那麽喜歡你。”
  我正想問清楚楊思北那段繞口令到底什麽意思,聽見我家的門被敲得山響,門外頭高明哲扯著他的破鑼嗓子恨不得讓全世界聽見似的狂喊:“顧湘,趕緊給我開門,我給你買好吃的了!!”
  我踩了耗子尾巴似的從打椅子上蹦起來竄到門口打開門,一把把高明哲連人帶東西拽進來,“咣當”關上門,朝他嚷嚷:“你吵吵什麽呀?怕別人不知道你來了是怎麽的?”高明哲手裏提著一隻塑料袋,我能瞅見裏頭紅紅紫紫的除了草莓就是葡萄,都是我愛吃的東西。
  我拿著無繩電話故意放低了聲音,“思北,等會兒我打給你吧,高明哲來了。”
  “哦。”楊思北答應了一聲,隨後補了一句:“顧湘,別太難為明哲,他也是真喜歡你,男人都怕下不來台。”
  我掛了電話,斜眼瞅高明哲,“馬上過年了你還不回北京在這兒瞎折騰什麽呀?”
  高明哲根本就不搭理我,跟到了自個兒家似的,從櫃子裏拿出拖鞋換上,把水果擱到廚房裏,然後走著貓步坐到沙發上,之後又彈了起來,“顧湘你哭了??誰欺負你了你說?楊思北跟你說什麽了?”高明哲指著我紅腫的眼睛口沫橫飛,早忘了楊思北是他差點兒歃血為盟的好哥兒們。
  這會兒我心裏頭正難受,第一我不知道我和楊思北到底什麽關係,第二我難過我愛著的蟲子永遠不會再屬於我了。所以我根本沒精神頭兒搭理高明哲,瞅見他我心裏更賭得慌,一丁點兒沒有女孩子得到青睞的幸福感受。
  高明哲搓搓手,擺弄茶幾上我爸的一盒煙,“晚上我回北京,過來看看你。顧湘,你告訴我,是不是楊思北欺負你了?”
  我從來沒像現在這麽不耐煩,“我跟楊思北的事兒跟你沒關係。”這句話說完我都覺著我像那眼鏡蛇似的那麽冷血那麽惡毒,睜著眼睛就把高明哲一顆閃亮的紅心揉成了廢紙。“抽煙?”
  “你知道我不抽煙。”我看出來高明哲有點兒委屈了,要不然他不能低著頭不看我,要不是瞅著那盒煙似乎還挺貴,高明哲那一雙守門員的大手就能把那小煙盒給揉成廢紙DD就像我揉他那顆閃亮的紅心似的。
  “你們幾個就杜宵是煙鬼。”我說,極力地想要避開話題。
  高明哲憋了老半天,最後火山爆發似的紅著臉問我:“顧湘你是不是真喜歡思北?你要真喜歡思北我就成全你們,我知道思北也挺喜歡你的,他親口跟我說的,我就是特自私沒告訴你。”高明哲特激動,大義凜然義無反顧得跟康有為似的。
  話說到這兒我又刻薄了,本來我可以有一種別的說法,本來我可以不這麽刻薄,可我覺著我對高明哲要不像對待敵人那麽冰冷無情他就一直心存賊心,我怎麽跑也跑不了。我說:“我和楊思北怎麽樣用不著你成全吧?你以為你是我什麽人?”
  那天晚上高明哲走得特黯然,讓我想起了姚洛有一天從我們宿舍離開的背影DD就是姚洛讓我好好對待楊思北的那天。我忽然有種不祥的感覺,我覺得楊思北因為我惹了一身的麻煩,以後可能還會因此有一大堆的麻煩。這不是我的問題,當然也不是楊思北的問題,問題在於楊思北遇上了我,而我專門給楊思北找麻煩。
  高明哲走了不大一會兒,我爸我媽回來了,我媽紅腫著眼睛,比我那雙剛哭完的眼睛紅得厲害多了,我爸沉著臉,特烏雲密布。自打我高考化學考了九十八分以為自個兒被踢出理工大學投檔線以後,我還沒見過我爸這麽難看的臉色。
  我想過去問問吧,還不知道怎麽開口。我爸居然連我哭了都沒看出來,可見他有多心事重重了。“顧湘,你來。”我爸叫我,我小貓一樣乖乖地坐在我爸身邊,“你記不記得你王叔?”
  我搜腸刮肚地想了一陣,就感覺我那記憶幹淨得跟乞利馬紮羅山的雪似的,啥也沒想起來。
  “我和你媽剛才上醫院看他,他剛剛去世。肝癌晚期。”我爸說著,眼圈紅了。
  我覺著這個我爸嘴裏我這個“王叔”不應該是我爸我媽關係特密切的朋友,要不然我不會不記得,至少他在我懂事以後沒來過,要不然我怎麽一點兒印象都沒啊?
  我爸看著我,“顧湘,你記得你十五歲時候爸給你帶回來一罐可樂麽?”
  這事兒我記得,而且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一件事,相當於蟲子頭回跟我說“我愛你”那麽刻骨銘心。真的,一點兒都不誇張。我十五歲的時候,我家剛搬了新家,我有了自個兒的房間,家裏條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小日子過得特水靈特滋潤。有一天我爸下班回家,給我帶回來一聽可口可樂,我說咱家不一箱呢麽爸你咋還買呀?我爸告訴我這是我王叔給我的。我爸說王叔家裏特困難,也不知道是誰給了他一罐可樂,他在我爸辦公室門口等到我爸下班,然後特不好意思地把這罐可樂塞給我爸,說:“給顧湘。”
  那年我十五歲,十五年來我頭一次知道什麽叫百感交集。那會兒我明白,在我用零花錢買花花綠綠的隻能看不能用的小玩意兒的時候,還有那麽一些和我爸年紀相仿的叔叔,還把可口可樂當作稀罕物。
  原來我爸說的就是這個王叔,這個我為了一罐可樂將記住一輩子的叔叔。
  我媽跟我說話,一邊說一邊擦眼淚,我聽了半天才聽明白她是讓我給楊思北他們家打電話,告訴楊思北他爸他媽這件事。我瞅瞅我爸,我爸說:“眼瞅著過年了,過完年再說吧,他們不知道,就讓他們過個好年兒。”我心說爸您可不知道,楊思北他們家早讓你這寶貝女兒折騰得過不好年了。
  我媽上衛生間洗臉,我趁著我媽不在問我爸:“爸,楊思北他爸…”我想了想,給自己壯了壯膽兒才接著問:“跟我媽當年是怎麽回事兒?”
  我爸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說了一句特深刻的話。我爸說:“顧湘啊,你也長大了,你得明白一件事兒,家和萬事興啊。”我眯著眼睛合計了一會兒,覺著這句話好像是那個台灣的叫什麽格格的電視劇裏頭一個眼睛賊大的姑娘說的,怎麽我爸今兒也用上了?
  我覺著一個人要不是愛另外一個人愛到了極點,也不會說出“家和萬事興”這種話來。你看我爸,為了我媽說出這種話,想當初我為了蟲子愣是把楊思北裝套裏了。楊思北說得對,我就是替蟲子想得太周全,周全得他一丁點兒都不覺得他對不起我。我這不是犯賤麽?!
  這個年過得挺鬱悶的,可我一直記著我爸對我“家和萬事興”的教導,咬著舌頭沒讓自個兒把不該問的不該說的溜達出嘴。三十晚上看春節晚會,我一看見舞台上頭腦袋上頂著一大堆金光燦爛行頭的京劇演員就想起豐菱來了。豐菱跟我說她以前學京戲那會兒唱《王寶釧》唱得可好了,她就喜歡唱戲的那些個行頭,雖然一戴上就跟自己長了倆腦袋似的。
  大年初一早晨六點,一個電話把我從枕頭上震飛了起來,“喂?親愛的,過年好啊!”
  我迷迷糊糊地拿著聽筒,“豐菱你有毛病啊?這才幾點啊?你怎麽這麽能折騰人呐?”
  “趕早不趕晚嘛!”豐菱那頭兒興高采烈地跟個剛吃完香蕉的猴子似的,一瞅就知道這丫頭一宿沒睡。“我剛騷擾完楊思北。哎我說顧湘,楊思北那脾氣怎麽那麽好啊?我那麽折磨他他都沒跟我急。”
  我心說你這叫什麽折磨啊?楊思北那叫經曆過九九八十一難的得道高僧,你這點兒折磨算什麽呀?
  “我數落了他幾句,說他追你也不言語一聲兒忒不夠意思,他跟我說豐菱你的嘴要是不那麽厲害就好了,我說:”你沒聽說過不經曆風雨怎麽見彩虹啊?你想見彩虹麽?想見彩虹就得先在我這兒經曆風雨。‘你猜楊思北說什麽?楊思北說:“唉,彩虹啊,你在哪兒啊?’靠,我當時就笑翻了。”豐菱那頭兒小鋼炮似的一句接一句地說,我這頭兒又快睡著了。
  “豐菱,”我裝出一副特真誠特苦口婆心的樣子,“我告訴你,你要是一天到晚這樣兒,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豐菱“呸”了我一嗓子,“大過年的你嘴裏怎麽一句招人聽的話都沒有呀?懶得搭理你,我給杜宵打電話去!”
  大學這幾年,除了蟲子,我最關心的就是豐菱。別看豐菱一天到晚上竄下跳跟個鬆鼠似的,可她談起愛情來絕對不比言情小說裏頭的女主角差。她跟杜宵是從打高中就開始折騰了吧?折騰來折騰去折騰出來杜宵的N個女朋友,豐菱連個初戀還沒混上呢!要不怎麽說愛情這玩意兒害人呐,還沒怎麽著呐就讓一無知少女賠上了五六年的大好青春,你說我們招誰惹誰了啊?
  豐菱總說我傻,因為我沒事兒閑的總把事情往自個兒身上拉,到頭來別人都輕輕鬆鬆地過日子,就我一人跟伏爾加河的纖夫似的那麽氣喘籲籲。“你這樣兒不行,”豐菱說,“誰不是為自個兒活著啊?你就是不為你自個兒想也得為咱爸咱媽想吧?你幹嘛把自個兒弄得那麽累呀?圖什麽呀?”
  有時候我也覺著我自己挺不值的。比如現在。蟲子以為我有楊思北,所以他就算背叛了我也不內疚;豐菱杜宵以為我有楊思北,所以他倆不為我擔憂;我爸我媽不知道我有過蟲子,所以他倆不為我著急。這麽說起來,全世界我最對不起的是高明哲,因為他以為我有楊思北,所以無端地多了一個本來是他兄弟的敵人。
  楊思北,楊思北,我的負擔和煩惱都是我自找的,可為什麽全都和楊思北有關呐??
  開學了,我拎著一個小包衝上了K12次直奔北京。路上我忽然間特傷感地覺著失落,我心想這是我的最後一個寒假了,就這麽讓我給蹉跎過去了。那會兒我特想考研接著念書,那樣就還能多當幾年學生,裝嫩也有資本。
  到寢室的時候,豐菱已經坐在床上了,麵無人色雙眼無神,嚇了我一跳。後來經過我的嚴刑逼供,豐菱終於開口,告訴我杜宵在寒假裏用他堅不可摧的革命意誌和鍥而不舍的革命精神終於感動了一個江南小姑娘給他當女朋友,從此豐菱情敵的名單上就又多了一號DD其實這號人太多了,從打豐菱和杜宵在人大附中混的時候就開始有記載,現在多一個少一個根本看不出來。
  我氣得蹦起來就奔杜宵他們宿舍去了,豐菱也不攔我,我估摸著她就等著我來了給她出口氣呢。
  “606杜宵有人找!”傳達室阿姨大嗓門一喊,震得我耳朵嗡嗡的。
  杜宵下來了,一步三晃一副腐敗官僚做派,“喲,顧湘你回來啦?怎麽也不言語一聲兒我好上火車站接你去啊!”
  “你少跟我那兒套磁啊!”我白了杜宵一眼,充滿了秋風掃落葉一樣的冷酷無情,“我聽說你又找了個女朋友?”我把那個“又”字拖了老長的音,杜宵聽見,那嘴咧得就跟長歪了的黃瓜似的。“誰啊?”
  “你聽豐菱說的吧?”
  “你別管我聽誰說的,你說吧,到底是誰?”
  “李悅。”杜宵說出這個名字,我差點兒死在他麵前。李悅?十係那嗲得全校出名的蘇州小丫頭?小名叫樂樂的那個李悅?杜宵這小子葫蘆裏頭裝的都是蜂蜜吧?幹嘛偏撿愛發嗲的追啊?哦,對了,我記起來杜宵原來跟我說過,撒嬌發嗲的女生男的都喜歡,我和豐菱還說他有病來著。
  “行啊杜宵,”我假惺惺地瞅著杜宵,“找了個掛牌兒的,有戶口麽?天天早晨五點多就得起來牽著出去遛早兒吧?就你那愛睡懶覺的脾氣,起得來麽你?”以前我和豐菱頭回聽說李悅小名叫樂樂那會兒就笑得搖頭擺尾的,因為豐菱她們家有條小京巴名叫樂樂,戴著一銀光閃閃的鐵牌兒,小狗還有戶口,帶身份證的,巨牛。
  杜宵的臉色變難看了,我知道他接茬要揭發我在寒假裏的罪惡行徑,比如把高明哲弄得半點兒麵子沒有灰溜溜回北京這事兒。
  “顧湘,不是我說你,”杜宵開始慢條斯理地打開了他裝滿了怨言的小話匣子,“思北和明哲都是我兄弟,你要害我也不能這麽害我吧?你說現在成這狀態了,你讓我幫著誰?”
  我飛給杜宵一個特大號的白眼,“得了吧杜宵,你寒假那會兒還揪著楊思北說他想追著我就得跟高明哲死磕到底呐,我看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亂,提起尋仇打架你後背都能樂開花!”
  “算了顧湘,”杜宵說,“你別擺局兒蒙我了,就你那點兒小心思我還不知道?你是拿思北當擋箭牌呢吧?我知道你心裏頭還惦記蟲子。”
  我是怎麽也沒想到杜宵能看出來我這點兒歪心思,連豐菱都沒瞧出來,那豐菱可是一純種女的啊,難不成杜宵的心思比純種女的還純種?事到如今我出了死不認賬還能有別的招麽?不,我沒有了。所以,我必須死不認賬。“你以為你是誰啊?我肚子裏的蛔蟲都沒你這麽會琢磨我吧?別臭美了,好像多了解我似的。”
  杜宵走過來,像我爸過年那會兒對我一樣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我不會把你這心思告訴明哲的,我說什麽也不能逼著你幹不願意的事兒。不過,我告訴你,蟲子這會兒正一邊兒弄畢設一邊兒擱咱學校德語中心那兒學德語呐,畢業後人就顛兒德國了,可能跟那夏文靜一塊兒,你要想下手趕快。”
  我忽然覺得杜宵是在故意報複我剛才對他凶猛的討伐。你說他怎麽能這麽跟我說話呢?蟲子才剛跟我說完他打算跟夏文靜結婚,這邊兒杜宵就把他倆要比翼雙飛的消息告訴我了,這不是雪上加霜火上澆油麽?我這麽一柔弱女子我能受得了麽我?!
  “唉,顧湘,”杜宵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向後一躲,他最後一下沒拍到。“顧湘,你自己看著辦吧,別讓自己後悔。”說完杜宵扭身上樓,直到他快要走到樓梯了我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在逃避我的討伐。
  “杜宵你給我回來!”我憋著嗓子說這句話,就怕有損了我的淑女形象,所以我眼睜睜地看著杜宵逃離了我的視線,臨消失前還獎勵我一個灶王爺一樣的鬼臉。
  從男生樓出來,我沒回宿舍,奔著人大對麵那些小商小販就去了。我心裏琢磨著買點兒什麽小玩意兒來安慰安慰我自己和豐菱這兩顆受傷的心靈。逛了一大圈兒,什麽也沒買成,最後讓一個賣盜版光盤的給攔住了,“同學,要軟件麽?”照道理平時見著我的這類人都會問我要不要畢業證,還真頭回碰上賣軟件的。
  “不要,有CD沒有?”
  “有,有。”那人從衣服裏頭掏出來一遝CD,跟變戲法似的,讓我懷疑他接茬兒能掏出一隻兔子來。我挑了一張,給了他五快錢,心說這年頭兒真應該支持盜版,忒便宜了也!
  回到宿舍我把剛買的CD塞進豐菱的電腦裏,坐在豐菱的床上發呆。正放著一首叫《Big Big World》的煽情歌曲,豐菱端著臉盆進來了,聽見音樂,沒說什麽,跟我並排坐下一起聽,聽到最後,豐菱忽然哭起來,一邊兒哭一邊兒罵,“這首歌寫的真他媽的煽情,以前怎麽沒發現呐?!”
  說實在的,一直挺喜歡這首歌,可從來沒注意過歌詞兒。今兒才仔細聽了,發現真挺叫人憋得慌的。你瞧那歌詞寫的DDI‘m a big big girl in a big big world, it’s not a big big thing if you leave me, but I do do feel that I too too will, miss you much……It‘s so very cold outside, like the way I’m feeling inside……
  後來我也跟著掉起眼淚來了,因為我聽到那句“Why did it have to happen, why did it have to end?I have your arms around me like fire, but when I open my eyes, you‘re gone.”唱得真像我啊。我還能記起蟲子以前抱著我的時候他手臂的溫度,可現在他離我遠遠的了,那麽遠,遠得我跟他在一所學校的同一個係,卻每天在想念他。
  前天我上網,我們學校的論壇上有個人貼了一個笑話,他說兩個女孩對話,一個問:“你男朋友是北理工的吧?”另外一個女孩說:“我哪兒有那好福氣啊!”後來兩個男孩對話,一個問:“你女朋友是北理工的吧?”另外一個男孩罵:“去你媽的!你女朋友才是北理工的呐!”
  我當時覺著特生氣,你說我們北理工的女生怎麽了啊?就沒一個順眼的了?後來我跟豐菱講,豐菱說這人明顯的抄襲,這套話原本是人浙大男生的版權。
  管他是誰的版權,反正現在蟲子是不用罵人了,因為他女朋友是全武漢美女最多的華師大出來的。
  豐菱不待見蟲子,要不是蟲子是我男朋友,豐菱根本不搭理。理由是她覺著蟲子太“麵”,文質彬彬過頭兒了,一點陽剛之氣都沒有。我跟豐菱說:“要陽剛那你找個高壓鍋當男朋友得了,那玩意兒可是不鏽鋼的!”豐菱罵我沒追求,光喜歡這種女人氣的男人。
  其實我還真就喜歡蟲子這種斯斯文文幹幹淨淨的男生,不管什麽時候,他身上的衣服總是幹淨的,指甲總是幹淨的,他不會唱歌不會跳舞,可是他愛看書,渾身上下除了書生氣還是書生氣,讓人覺得這人就該一頭紮書堆裏不出來了DD我怎麽越說越像楊思北啊?!
  豐菱跟我不一樣,豐菱喜歡杜宵這種“鐵蛋兒”型的DD黑不溜秋,籃球打得特好,會唱歌會跳舞,屁股後頭跟著一大群不明飛行物。有一天人家問我倆,說你倆這麽鐵,要是哪天愛上同一個人怎麽辦呐?豐菱一擺手一撇嘴特偉人地說:“我跟她愛上同一個人?那等地球上就剩一個男人的時候再說吧!”
  我沒告訴豐菱杜宵的新女朋友是李悅,我怕豐菱找楊思北去。當時我就覺著這事兒跟楊思北脫不了幹係,要不是他,杜宵怎麽能千山萬水屁顛兒屁顛兒跑十係去泡小姑娘啊?何況這李悅還是楊思北他們班的。楊思北連我都說不過,別提遇上豐菱了。這楊思北要是讓豐菱給逮著,那就等於把一狗熊扔在了馬蜂窩裏DD肯定歇菜。
  “高明哲沒去找你?”
  “找了,差點兒在我們家過年!煩死我了。”
  豐菱挺憂愁地瞅著我,“顧湘,我跟高明哲認識年頭兒不短了,他確實能為了朋友刀山火海地折騰,我琢磨著你要給他當女朋友他也能把你打板兒供起來,可我知道這家夥要是狠起來可是真狠,杜宵都讓他教壞了。”豐菱一提起這事兒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裏就充滿了階級鬥爭。“高一那會兒高明哲整個兒一流氓,那會兒他穿一大花褲衩兒,一特大的T恤,趿拉一雙板兒鞋,胳膊上架著一隻鷹,挨個兒胡同溜達。”
  我差點兒把舌頭咬下來,“什麽玩意兒?!”
  “鷹!你說就這德行,還能好了?也不知道後來怎麽良心發現好好學習考上交大的,還寫出一本兒小說,挺純情的還!”豐菱那架勢是非得把個孺子牛的高明哲給罵成千夫指不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我閉著眼睛合計剛才豐菱描述的高明哲那身行頭,那哪兒是純情少年啊,要是再大發點兒,這主兒就成少年犯了。怪不得杜宵吊兒郎當的,敢情全是跟他學的!我就不明白了,杜宵那身泡小姑娘的本事要都是跟高明哲學的,那高明哲哪兒來那麽些理論基礎啊?“豐菱,你不是說高明哲原來沒交過女朋友麽?杜宵尋花問柳的也是跟他學的?”
  豐菱的一張臉立馬變成了倭瓜,“靠,用詞不當啊!什麽尋花問柳啊!不就是女朋友換得勤點兒嘛。杜宵這是天生的,高明哲隻不過是點撥點撥罷了。”
  我白了豐菱一眼,“什麽好事兒啊?至於麽你!”
  “說真的顧湘,”豐菱坐到我身邊,“你當心點兒高明哲吧,我怕他物極必反,愛不成你恨你,那你就完了。他這人真的特愛憎分明。”
  豐菱剛說完,我們屋老四風卷殘雲地衝了進來,進屋就開電腦上網,在一個不知道什麽網站的不知道什麽論壇翻出來一張照片出來,叫我和豐菱過來看,老四一邊兒擦汗一邊兒說:“顧湘你交大那個白馬王子找女朋友了。”
  照片打開,沒等我蹦起來豐菱先蹦起來了,“我靠,那不楊思北的妹妹麽?!”
  我盯著顯示器上頭摟著一小姑娘的高明哲,仔細辨認了一下那姑娘的臉,的確是我從前在楊思北錢包裏見過照片上頭的小美女。我當時全身的頭發一根兒沒落全都豎起來了。
  豐菱還在那頭兒吵吵:“高明哲這小子搞什麽鬼啊?前幾天還跟我要死要活地要娶你為妻呐,怎麽今兒就摟著鶉飼淝湮椅業牧耍砍蛩那嘴咧的,都快跟臉一邊兒大了!?
  “你怎麽認識楊念南的?見過?”
  豐菱“呼呼”喘粗氣,特生氣的樣兒,“見過一回,北郵2000屆的。那回我上北郵找同學,正好碰上楊思北了,身邊兒有一挺俊的妞兒,那眉毛眼睛一眼就能瞅出來是他妹妹,當時我還琢磨,楊思北這小子怎麽妹妹到北京了都不言語一聲兒啊,好像這幫哥哥姐姐全都是豺狼似的。”
  想當初高明哲動了要追我的念頭那會兒,把我們全寢室的人都賄賂了,我們老四深受港台言情風暴腐蝕,最待見的就是高明哲這種能說會道懂浪漫拽文學的主兒,所以老四老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拿才子不當人。這回也不知道老四打哪兒看見這麽一張照片,就憑她對高明哲那欣賞程度,要能不替我可惜那可就奇了怪了。
  “顧湘,你說你,不好好把握機會,瞧瞧,把人嚇跑了吧?”老四站在我身後嘮叨,口氣跟我姥姥一模一樣,“按說這丫頭長得不比你好啊,高明哲怎麽能看上呐?哦,對了,一準兒是人家小姑娘懂得欣賞高明哲,你看你顧湘,你就不懂。哎,我說菱菱,剛你說那丫頭是楊思北的妹妹?就十係那個楊思北?前妻是中央音樂學院的那個?”
  豐菱抱著腦袋求饒,“哎喲我的四姐姐哎,您可饒了我和顧湘吧,跟這兒添什麽亂呐您!”
  本來我打算一到北京就去找楊思北的,想跟他道歉,因為我攪和得他們家沒過好年。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還惦記著他是不是我親哥哥這碼事兒,我爸不告訴我,我琢磨著楊思北他爸說啥都能告訴他吧?現在可倒好,加上楊念南這事兒,我這可攢足了理由去男生樓了。
  順手抄起學生證,披上外套,給豐菱甩下一句話我就跑了,邁著正步就奔楊思北他們宿舍樓去了。
  大冬天的,還沒開化呢,操場上就有一群傻小子穿著精薄精薄的小衣服小褲子跟那兒瞎跑,二十多個人追著一個球追得倍兒高興。那群傻小子裏頭有杜宵一個。我心說上帝保佑杜宵不在,不然讓他看見我去找楊思北指不定又溜達出來什麽革命基礎理論呐。
  我把學生證扔在傳達室阿姨那兒,阿姨瞧見我,特熱情地跟我大招呼:“姑娘,又來找思北呀?”嘿,這楊思北群眾關係弄得挺明白啊,連傳達室的阿姨都跟他這麽親熱!
  “啊,阿姨您要是認識我我把學生證拿走成麽?”
  那阿姨衝我樂,“哎喲,姑娘,這可不成,這要是你到點兒不下來我哪兒找你去呀?”
  “阿姨您不是跟楊思北特熟嘛,他住606您不知道?”
  阿姨繼續衝我樂,“姑娘你可真逗,你學生證要是不在這兒,出點兒什麽事兒我得負責呀,這責任我哪兒……”
  “得,得,阿姨,您拿著,我四點準時下來,一分鍾都不耽擱您!”我趕緊跑了,心說這要是折騰折騰,阿姨嘴裏不定溜達出來什麽詞兒來呐,讓人家認識我的男生聽見了我的名聲就全毀了DD其實我的名聲已經被高明哲毀過一回了,再讓這胖阿姨毀一回也沒啥了不起。
  我推門進屋的時候楊思北正專心致誌地啃一隻蘋果,那勁頭兒就跟他研究歐洲經濟危機似的,倍兒專注倍兒辛苦。
  “你那蘋果要是酸你就別吃了唄。”
  楊思北被我嚇了一跳,“你回來了?我正想找你呢。”
  “廢話少說,你開電腦,我有事兒告訴你。”我心裏覺著楊念南這事兒比我的事兒重要多了,那可是楊思北如假包換的親妹妹,比起我這還不知道是不是親妹妹的主兒,哪頭兒更重要我用眉毛也能想出來。再說我把人楊思北攪和成那樣兒,自我犧牲一把也應該。瞧我多偉大啊,該給我發個證書。
  楊思北一向那麽隨和,就跟春天裏的小白兔似的。他開了電腦,上網,連網頁都給我打開,“你上吧。”
  我用google搜索剛才老四給我看的那個論壇,再注冊,之後再搜索高明哲的ID,終於千呼萬喚地找到了那張照片。當照片在我麵前一點一點打開,我再回頭瞅楊思北,那張白白淨淨的臉都變綠了DD就跟上回高明哲生日在KTV碰見姚洛那表情一模一樣。
  “你先別著急,你先問問你妹,到底怎麽回事兒。”我想安慰楊思北兩句,可搜腸刮肚啥也沒想出來,隻得把責任推給他妹妹了。
  楊思北咬著牙跟我說:“明哲這也太不地道了,說什麽也不能這樣兒啊!那可是我妹妹啊!”你瞧瞧,楊思北就算氣得快要翻白兒了,說出來的話還是那麽文質彬彬,改天真應該讓豐菱來跟他學學,或者讓他跟豐菱學學。
  看來楊思北跟我的意見統一了DD高明哲恨的不是我,而是萬分無辜的楊思北。
  楊思北挺激動的,抄起電話就撥,手都哆嗦了。我佩服他的地方在於,他這麽生氣,居然還能背得出201卡那麽一大串兒號碼,怪不得學經濟的。“喂?請問楊念南在麽?”…“念南,是哥哥。你老實告訴哥哥,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你男朋友是誰?”…“不行!你不能和他在一起!”……“念南,你聽哥哥說,高明哲他不是真心喜歡你。”……“念南,你從小最聽哥哥的話,哥哥什麽時候騙過你?我跟高明哲兩年多的朋友,他怎麽回事兒我能不知道麽?你聽話,趕快結束跟他的關係。”……“我是說過他挺好,但現在的問題是,他不是真喜歡你,你懂不懂啊?”……“唉,這一句兩句的也說不清楚。你等著,我這就過來。”……“念南!你別掛,你怎麽這麽不聽話啊!”……楊思北不說話了,掛上了電話,一臉革命尚未成功的沮喪。
  我小媳婦似地拽著衣服角,一步一步蹭到楊思北麵前,“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是特別特別真心地跟他說這話的,說的時候我都要哭了,內疚得差點兒死過去。我不恨高明哲,我恨我自個兒。真的,這要不是我,高明哲哪兒能跟楊思北翻臉啊?這要不是我,哪兒能無緣無故就把一十八歲多點兒的小姑娘搭進去了啊!
  楊思北抬頭,瞅著我,那眼神讓我心裏猛地一疼DD楊思北當時的眼神特無助,卻沒有一丁點兒的怪罪和責備。這楊思北真是善良到家了,可我呢?壞到家了我!“顧湘,你看,你能不能跟我去一趟北郵,跟我妹把這事兒說說,我估計我一人去她不能聽,以為我編故事騙她。”
  “行!”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我終於可以幫楊思北幹點兒事兒了,彌補不了我的過失稍微安慰安慰自個兒也是好的。
  我跟楊思北坐車上北郵,一路上楊思北一句話也沒有,我也不敢言語,我怕我說錯話了楊思北難過DD這會兒我根本不怕楊思北罵我了,因為我知道楊思北就算氣死也不帶說一句帶髒字兒的話的。其實楊思北要是罵我一頓我還能好受點兒,這會兒我的感覺就好像腦袋上挨了一悶棍,疼得要死要活的結果嘴還讓人賭上了喊不出來似的那麽憋得慌。
  北郵地盤不大,我鄙視他們學校隻有一個食堂的節儉作風,可北郵讓我羨慕到死的地方在於他們是全北京高校的網絡出口,據說他們那兒的網管經常用一百兆的出口上網CS,PING掉所有對頭,要多牛有多牛。
  我上樓到楊念南的宿舍找她,先特禮貌地敲門,然後特禮貌地問:“請問楊念南在麽?”
  屋裏頭坐在靠窗下鋪的一長頭發的丫頭站起來朝我走過來,“喲嗬,顧湘姐姐呀?這不我們家嫂子麽?你怎麽找這兒來了?”
  我當時就一個趔趄DD怎麽著這小丫頭見過我?還知道我叫什麽名兒?
  我正納悶兒呢,楊念南衝我笑,“你妹妹我是什麽耳朵啊,聽過一回你的聲兒還能記不住?沒成想你還挺漂亮的,比我哥原來那個歌唱家還好看呐,怪不得我哥那麽喜歡你。”
  小丫頭這套話說得我恨不得把臉塞書包裏,平時那麽能說的一人,愣是一句話沒有。我心裏這個寒呐,心說這北京城有了豐菱,再加上這麽一個楊念南,別人都甭混了。什麽大專辯論會呀,讓這二位去了不全踏平啊!
  憋了半天我才憋出一句話:“你哥在樓下等你呢,你下去跟他談談吧。”
  楊念南瞅瞅我,“麻煩你告訴我哥,我都這麽大了,他不該再幹涉我的事兒了,更何況是談戀愛!”說著話她小嘴一撅,活像個日本漫畫裏頭的阿拉蕾。
  “不是,”我真急了,說話也亂了邏輯,就怕楊念南因為我跳入高明哲這個萬劫不複的火坑,“你聽我說,那高明哲,他喜歡的是我。而我,因為跟你哥這層關係DD其實我跟你哥沒關係你容我回頭再給你解釋DD他恨你哥,所以才追你。你想,你倆一共才認識幾天呐?哪兒就那麽情深意切來著?”
  楊念南這下不幹了,“哎喲嫂子,你這是怎麽話兒說的?您是漂亮沒錯兒,是北理工才女也沒錯兒,可怎麽好男生就都喜歡你呀?高明哲怎麽你了你要這麽害他?”她一邊兒說還一邊兒打手勢,讓我感覺隨時有挨一嘴巴的危險。
  “楊念南你說你怎麽這麽不懂事兒啊?你讓你哥多著急你知道不知道?!”我脾氣也不好,尤其我惦記楊思北那一張苦瓜臉恢複不了正常,尤其忘不了剛才在他宿舍裏他無助的眼神。楊念南不開竅,我開始數落她了。小丫頭畢竟是小丫頭,沒我這種在大學裏經過一係列革命洗禮的老同誌辛辣,所以還沒等她說話我就把一本書甩在她麵前,“你自個兒看,騙你我是小狗!”本來我想說“騙你我是孫子”來著,後來想到了我媽,我就沒敢說。
  楊念南一眼瞅到了書封麵上高明哲的名字,瞅瞅我,將信將疑地把書翻開,看到了扉頁上的那行醒目的“僅以此書,獻給我心中的至愛顧湘小姐”,楊念南愣了。“你再翻啊!”我的嗓門提高了八度,我覺著我也能像豐菱似的去學唱戲,瞧我嗓子吊得多好啊!
  楊念南繼續翻,後麵一頁是高明哲送我這本書的時候寫的贈言:“顧湘,我用我全部的感情寫了這本書,接受我的愛吧!愛你的明哲。”
  白紙黑字還有日期,我看你小丫頭還說我害人不!
  楊念南拿著那本書傻了,剛才的囂張全沒了,特無助地瞅著我,讓我在一瞬間想到了她小白兔一樣善良的哥哥楊思北。我心軟了,“這回信了吧?趕緊下去找你哥去吧,大冷天兒的,你也忍心?”
  楊念南跟我下樓了,可憐兮兮地蹭到楊思北旁邊,撲進楊思北懷裏就是一頓哭。在我看來,妹妹跟哥哥哭鼻子是件特正常的事兒,可楊思北那手忙腳亂的樣兒讓我覺著不正常。
  我沒有偷聽別人談話的興趣,所以我走了,通過各種渠道彎門道洞地終於找到了一個在北郵念通訊的初中同學,堅決地義無反顧地衝進了他們網管的地盤,用我做夢都不敢想的帶寬端著一把AK47殺了一群人。爽啊!
  楊思北發來短信:“回去吧,大門口等你。”
  我為了楊思北,停下了我偉大的殺人事業,放下AK立地成佛,於是我立馬被無數子彈穿透,還被鞭屍,奶奶的,落井下石的一群混蛋!
  “你能在一個月裏就認定一個人是你要找的人?”楊思北看見我,劈頭蓋臉問了一句,把我弄得一愣。
  “我不能。”
  “我也不能。”
  “最起碼一個半月。”
  楊思北看我,一臉苦大仇深。
  我委屈,“我想逗你笑。”
  “笑不出來。我妹說她真愛上明哲了,還說決不放棄。”可不是笑不出來麽,楊思北都要哭了。我也要哭了。
  這功夫我手機瘋了似的響起來,我一看,是杜宵。“我操顧湘你丫躲哪兒去了?社會主義大好前景都要被你丫顛覆了!”
  我這兒正為楊念南的事兒心煩呢,無緣無故挨了杜宵這麽一頓罵,不知道往哪兒發的怒氣可算找到了出路:“杜宵你是不是讓你那小日本兒造的隨身聽給蹂躪得神經錯亂了?閑的沒事兒你跟我發揚什麽美國大兵瑞恩精神呐?還閑我不夠煩是不是啊你?!”
  杜宵在電話那頭頓了頓,換了一種口氣跟我說:“顧湘,真出事兒了,明哲小丫挺的泡上思北的妹妹了,據說小丫頭還特死心塌地,你說這不糟踐社會主義祖國的花骨朵兒麽?”
  “我知道。”
  “你知道?!”
  “我這就回去,你在宿舍等我電話吧。”我說著掛了電話,跟楊思北說:“杜宵剛知道的這事兒,不是他故意不告訴你。”
  楊思北可憐兮兮地點頭,以一種讓我肅然起敬的鎮定和寬容說:“他要是知道肯定告訴我。”
  我心說楊思北你可真夠傻冒的,人杜宵和高明哲那可是發小兒啊,交情不比你深呐?你跟那兒自我感覺良好什麽呀?
  回學校的路上我和楊思北還是誰都不說話,各想各的心事。
  我估計楊思北想的是怎麽把他的寶貝妹妹救出火坑,可我不一樣,我想的是一個特嚴肅的問題。我在想,我們幹嘛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折騰啊?你說愛情這玩意兒到底是什麽吧?居然讓我們這麽一大群即將成為國家棟梁的孩子們睜著眼睛義無反顧地跳進了它這個深不見底的火坑,還都以為自個兒特幸福,一個二個那叫一個甜蜜蜜,你給個比爾蓋茨她都不跟你換。你說好端端的一群大學生,好好學習多好,一天到晚想這麽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多沒勁吧?!
  你就說這高明哲吧,別說我顧湘沒有傾國傾城貌,就當我是一奧黛麗赫本再世,也不至於讓他這麽費盡心機是不是?他憑什麽就把人楊思北的妹妹扯進去呀?別說人楊思北是他鐵杆兒哥兒們,就算是一要飯的他也不應該這麽破壞人的家庭幸福吧?多不地道啊這!
  我算是明白了,書上老說的那個“得不到的永遠都是最好的”這種理論的正確性。豐菱以前老說這理論是全世界最狗屁的狗屁,因為她聲稱她愛杜宵絕不是因為得不到他。現在我深刻體會到了這個理論的教育意義DD高明哲不是覺得我真的值得他去追求才不擇手段,他是因為得不到我才這樣做的。
  想到這兒我後脊梁一陣發寒,想起當年高明哲胳膊上架著的那隻鷹,我覺著楊念南的青春年華算是毀了。
  回學校的時候,杜宵正跟個門神似的守在我們宿舍大門口抽煙,看見我和楊思北在一起,一臉的神經全都錯亂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難看得要死要活的。
  “思北,那什麽,我這兒…我這兒找顧湘有點事兒……”打我認識杜宵開始,從來沒見這小子這麽孫子過,我估摸著他是替高明哲覺著對不起楊思北。
  “啊,行,你們聊,我先回去了顧湘。”楊思北一丁點兒含糊都沒有,扭頭就走了,我也弄不明白他是生氣還是體貼。
  眼瞅著楊思北的背影消失了,杜宵才拉開了架勢口沫橫飛:“顧湘你說你丫是不是一禍害?你跟了明哲多好,天下太平是不是?你瞧今兒這事兒鬧的,愣是把一百合花兒似的小姑娘給搭進去了,你於心何忍呐你?更何況那還是思北的妹妹。妹妹啊那可是,親的!”
  我一聽就來氣了,“杜宵你別總以為自個兒是正義的化身,仗著有張嘴就一天到晚跟那兒擾亂社會治安。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高明哲那頭要不是有你攛掇,就憑他那腦袋能想出泡楊念南這樣兒的餿招兒?你騙傻子呢?出事兒了跟我這兒裝上董存瑞了!”我一副口眼歪斜的模樣,杜宵每次見了都沒脾氣。
  杜宵心虛了,我就知道他憋著一肚子壞。“不是,我也就那麽一說,誰知道丫真去啊!”杜宵就這點好,不管什麽時候,隻要我一詐,他就什麽實話都跟我說,傻得跟喝了迷魂湯似的。
  “那你就有理了?擱法律上你這叫教唆懂不懂?高明哲要是判十年你最少也得判八年!你就壞去吧你啊,好歹楊思北也是你哥兒們,你也真舍得把他往死裏折騰!”
  杜宵歎了口氣,“顧湘,你說你多善良啊。”
  杜宵這句話把我嚇一哆嗦,趕緊抬頭瞅瞅太陽是不是還在西邊。沒等我搭茬兒,杜宵又說:“你還記著那會兒我們要廢了一‘海跑兒’的事兒麽?”
  我知道杜宵說的是哪件事兒。大二下學期那會兒,杜宵他們人大附考過來一小男生,跟杜宵一個係一個專業的,挺愛惹是生非,那天不怎麽招了一“海跑兒”,人家領了一幹人等找學校來了,杜宵那小兄弟沒言語,回宿舍去了,那幫小子一看沒的打,站樓下就一頓嘲笑,不大一會兒杜宵領著一群大二的男生,手裏拿什麽的都有,杜宵那小兄弟跟在杜宵後頭,倆手攥著一把軍刺。
  當時我和豐菱正好打那兒路過,看見這群人,豐菱一眼就把杜宵看見了,“操!丫怎麽又要打架了?!”說著豐菱就衝上去,我也跟著過去了。
  於是我跟豐菱就拚命攔著杜宵和那群男生,豐菱指著杜宵那小師弟就罵:“常路你他媽傻啊?你手裏那玩意兒算凶器你知道不知道啊?我告兒你你自個兒樂意怎麽折騰怎麽折騰,你少把我們杜宵往裏折!”
  我拽著杜宵的胳膊,“杜宵,杜宵你可不能犯混,大一那回的事兒還沒了呢……”我正想往下說,一眼就看見人群裏的楊思北了,我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倒抽一口涼氣,“杜宵你瘋了?!楊思北這麽老實巴交的你也往這兒領?你不是害人麽!”
  我也忘了後來都發生什麽事兒了,反正那場架是沒打起來,可能那幫小子一看杜宵領了這麽多人來,有點兒膽兒顫,他們吵吵嚷嚷要走的時候,杜宵還在喊:“有種你丫別走啊,欺負小的算什麽你們!操!”我記著豐菱當時甩了杜宵一巴掌,咬著嘴唇哭著說:“杜宵你怎麽就不知道替別人想一想?!”豐菱說完就走了,頭都沒回。
  “我就記著當時你那一臉特真實的著急,我覺著你特善良。”杜宵說。“要不是那會兒你跟蟲子好著,我還真得以為你瞧上思北了呢。”
  這會兒我瞅著杜宵,心裏特百感交集。我在想,豐菱這麽一個風華正茂前途無量的小姑娘,不缺胳膊不短腿兒的,憑什麽就在杜宵這混小子身上浪費了那麽些年的青春呐?還不領情不道謝的!“杜宵,其實我知道你是一本質特善良的人,誰都不忍心傷害,可到頭來把自個兒最在乎的人傷害了。你就是那種人,因為害怕失去而不願意去得到。”我也不知道我哪根筋搭錯了,愣是蹦出這麽一套酸裏吧唧的瓊瑤式理論,差點兒把我自個兒酸一大跟頭。
  我還以為杜宵得齜牙咧嘴地搖頭擺尾一陣子呢,沒成想他沒有。杜宵抬眼一瞅我,說出一句特經典的話:“你丫就能跟我這兒英雄本色,有本事跟全世界都這麽招搖啊,要不然誰他媽知道你原來是一這麽溫柔的女的!”你說杜宵這人也奇了怪了,怎麽“溫柔”這種形容詞出現在他嘴裏怎麽聽怎麽都不像這個詞兒呢?要練成這一身功夫我瞧著沒個十年八年的不成。
  完了杜宵跟看升旗儀式時候一樣的表情瞅著我,“哎,顧湘,我一直想問你,你們女的老說的那個‘男人那不壞,女人不愛’,是不是真的?”
  我縮著脖子搖頭,“至少我不那麽想。我可不想往家領個千年禍害。我就喜歡好男人。”
  杜宵特大徹大悟,“我就不該問你!你要喜歡壞男人能挑上楊思北那本分得一把掐不出水兒來的?!要問我得去問楊念南,這丫頭怎麽就瞧上高明哲這丫挺的了呢?肯定是丫夠壞!”
  我是聽說過這樣兒的說法,也琢磨過。也許女人都鍾情於愛情的不可捉摸吧。越壞的男人越神秘越把握不住,所以才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不過我對這種男人一向沒感覺,因為我覺著我是一頂天立地如假包換的傻妞,再弄一這麽難把握的主兒,非得把自個兒糟踐得比拉登還得慘。
  我跟杜宵在我們宿舍樓底下一直聊到天黑,杜宵在這期間抽了半盒煙,熏得我直掉眼淚,過往的人直看我,以為我跟杜宵談戀愛杜宵要跟我分手我不幹然後哭天抹淚地挽留呢。
  杜宵抽完了他煙盒裏最後一根煙,跟我說:“你也甭去找楊念南了,說也是白說,你們女的都是南瓜腦袋,碰上愛情就不會走道兒。瞅瞅你,蟲子小丫挺的那麽對你,你丫還不是死心塌地想著人家?!”
  “哎哎,你說話就說話,別把我扯上啊!”我不樂意了,心裏掠過蟲子的影子,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還是我去找明哲說說吧,要不行,咱就把這事兒挑明了,說你壓根兒就和楊思北沒關係,是你編出來躲著他的,我看還有救兒。”
  我同意了。這會兒我壓根就想舍生取義地犧牲我自個兒保全楊思北,別說他有可能是我親哥哥,就算我跟他半點兒血緣關係都沒有,我也不能這麽糟踐他純潔的感情。
  “不行!”身後忽然一聲斷喝,我和杜宵都給嚇得一個激靈。
  回頭一看,楊思北不知道什麽時候站我倆身後了,還一臉的斬釘截鐵。我瞧慣了楊思北溫順的模樣,冷丁這麽一來,我特不適應。顯然杜宵比我還不適應,煙灰那麽長了愣是忘了撣,結果全掉他那好幾百塊錢的新皮鞋上了,疼得他直哼哼。
  “杜宵,你甭管這事兒了,我和顧湘也不是擺什麽局兒誆明哲,我是真心喜歡她才這麽做的,事情都到這份兒上了,你說我能放棄?”楊思北慢吞吞一板一眼地說著,杜宵眼珠子差點砸地上。
  “顧湘你別看我,我說的是真話,我是真心喜歡你,不然當初也不會答應你這件事。”
  哎喲我的老天爺喲,您這是給我唱的哪出戲啊?!
  杜宵見了鬼一樣盯著楊思北看,也忘了手裏還夾著煙,抬手就朝楊思北那件雪白的小夾克上戳,楊思北反應快,閃開了。杜宵扔了煙頭開始衝楊思北嚷嚷:“楊思北你丫腦袋進水了是怎麽的?假戲真做也沒你這樣兒的吧?那可是你親妹妹,不能這麽玩兒吧你?”
  楊思北往前跨了一步,不偏不正正好兒站我邊兒上,抬起手特自然地在我背上拍了兩下,拍的時候他說:“要換成是你,再怎麽對朋友夠意思,能幹出這麽傻冒兒的事兒來?要不是真的喜歡,哪個男的能把自個兒往這火坑裏折騰啊?”我發現楊思北在口頭語這上頭越來越隨我了,他現在也開始喜歡用“火坑”這個既形象又貼切的詞來形容高明哲了。
  杜宵的牙咬得就好像那北方的野狼,話都說不出來了。緩了好一陣子,杜宵把走到我身邊,也不搭理楊思北,表情暴凝重地跟我說:“顧湘,要不是真心喜歡,哪個男人也不能廢了自個兒和兄弟好幾年的感情。”說完杜宵扭頭走了,楊思北在他眼裏就跟空氣似的那麽一塵不染地透明。
  我允自瞅著杜宵漸漸遠去的背影出神,背上還有楊思北手掌留下的溫度。
  “顧湘,咱倆談談吧。”
  於是我順從地跟著楊思北,七拐八拐進了我們學校的“學子居”。
  楊思北挺有紳士風度地問我喝什麽,我說我什麽也不喝有話你趕緊說。楊思北說那你就喝菊花茶吧,我說我不喝有話你趕緊說。楊思北說服務員給我來一壺菊花茶!
  菊花茶端上來了,我從杯口冒出的熱氣裏盯著楊思北,“說吧。”
  “我爸說,”楊思北瞅著茶杯,“他跟你媽之間絕對純潔。也就是說,你的擔心是多餘的。”看著我疑惑重重的表情,楊思北一句話差點讓我被一朵菊花塞住呼吸道。“要不,咱倆上醫院DNA鑒定去?”
  我等著楊思北往下說,誰知道他不說了,慢慢悠悠特愜意地喝他的茶,就好像剛才活蹦亂跳的杜宵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似的。
  “沒了?”
  “啊,沒了啊,你還想知道什麽啊?”
  我急了,我估摸著我那眉毛都倒成八點二十狀了。“楊思北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皮啊?哦,我不是你妹妹,那楊念南不是你妹妹?!高明哲怎麽回事兒咱倆都心知肚明的,你就忍心讓你自個兒親妹妹傷心?”我這會兒已經來不及細問我媽跟楊思北他爸到底怎麽回事兒了,我就一個念頭DD楊思北這小子怎麽就“真心”喜歡上我了呐?這不等於把美國大兵放在伊拉克麽?出人命咋辦呐?
  “我爸說,你媽是個很有氣質的女孩,那個時候,人群裏一眼就能認出。”楊思北壓根兒沒打算理我心急火燎的問題,醞釀著情緒開始給我講他爸跟我媽的羅曼史。我正打算跳起來反對,楊思北朝我擺了擺手,“你別急,聽我慢慢說。”說真的,我真拿楊思北沒轍,每次他都這樣兒,一句“慢慢說”就得讓我耐心聽他說上至少半個小時還聽不到我想知道的事。楊思北老批評我性子太急沒耐心,可他這樣兒,我能不急才見了鬼呐!
  “那個年代,有很多事都說不清楚。你媽出身比我爸好多了,那時候是重點培養對象,差一點兒就去上大學了,為了我爸,你媽才沒去。”楊思北詩情畫意地講,一臉的肅然起敬。“因為他倆談戀愛這事兒,你媽被領導找去談了好幾次話,壓力那麽大都頂住了。後來,後來…”頓了頓,楊思北低著頭說:“後來,是我爸心疼她,咬著牙一狠心提出的分手。我爸主動提出去扛木頭DD扛大木你知道吧?全北大荒最苦的活兒。我爸說,他聽說你媽一病不起,不吃不喝的。”
  我張了張嘴,啥也沒說出來。我心說我寫的那個爛小說是什麽破爛玩意兒啊?長篇大論口沫橫飛地說了好幾萬字,還不如楊思北這麽幾句話感動人呐!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這會兒我真是特別特別服我們老一輩的無產階級知識青年,我覺著自個兒為了愛情翻江倒海義無反顧,為了蟲子,我什麽尊嚴什麽麵子都不要了,這就覺著自個兒倍兒偉大了。可您瞧我媽,為了愛情寧可呆在北大荒也不去上大學,楊思北他爸,為了愛情寧可去深山老林扛大木DD那都是新砍出來的樹幹,好幾個大小夥子才能圍住的大樹啊,就楊思北他爸那書生模樣,幾天不就折騰趴下了?比起這,我們這點兒尊嚴呐麵子啊都算什麽啊?!
  楊思北從兜裏頭掏出一張黑白照片遞給我,我一瞅,嚇得好懸背過氣去DD乍一瞅我還以為是我爸呐,仔細瞧才知道不是。我瞪著眼睛看完照片看楊思北,看完楊思北又看照片,直等著楊思北轉著舌頭告訴我:“這是我爸。”
  我明白了,我媽當年為啥嫁給我爸。因為我爸像楊少平同誌,不是長得像,是神似。
  楊思北變戲法似的又從兜裏頭翻出一張黑白照片,指著上頭有著一雙水汪汪大眼睛的姑娘跟我說:“這是我媽。”
  這會兒我已經習慣這種驚心動魄的打擊了,這回我沒噴茶水也沒被菊花噎,隻淡淡說了句:“怪不得你那雙眼睛長得那麽隨我,敢情是因為你媽的眼睛長得隨我媽。”
  我拿著那兩張少說有個三十年曆史的照片端詳了好一陣子,之後深深歎了一口氣,開始感慨萬千地為我爸我媽那一輩人一聲歎息。你說他倆也真行,愣是能在北大荒那樣兒的不毛之地找出倆跟心底最向往的人那麽像的人,我估計玉皇大帝要是知道了都得激動得哭了。
  你說他們都是為了啥?為了自己愛著的人,自己受了千辛萬苦不說,還連累了兩個無辜的男女賠上了青春賠上了愛情。你說我爸他招誰了?他不就是愛上我媽了麽?好端端一名門之後,什麽樣兒的女孩找不著非得當他楊少平的替補隊員啊?我真為我爸難過,守著我媽過了二十多年,還不知道我媽當年跟他好就是因為他眉宇間有著某種類似楊少平的神態。
  我正琢磨著,楊思北說話了。楊思北說:“我爸跟我講了好多他跟你媽之間的事兒,我發現,你有好多地方真的特像你媽。顧湘,你太要強了,你這樣,稍微懦弱一點的男孩子都沒有勇氣照顧你一輩子。”
  我忽然記起楊思北從前對我說過,他跟他爸談過之後,忽然明白了他爸當年為什麽那麽喜歡我媽卻離開她,也忽然明白了蟲子為什麽那麽喜歡我卻離開我。
  “其實,我爸骨子裏是個懦弱的人,他不太有勇氣改變現狀,尤其是那個年代。然而你媽媽卻異常堅強,吃多少苦也要守住自己的愛情。你媽媽太出類拔萃,由此而來的是我爸也備受矚目,我爸那樣的人,有點兒受不了這樣的優待。你明白麽?”
  我乖孩子一般點頭,“明白。這是定律。有本書上不是說麽?男人具備一種奇特的雙重性格,他們需要女人崇拜自己,又同時需要女人征服自己。而可憐的女人們就要努力地去迎合他們的這種雙重性格,否則她們就會失去她們心愛的男人。”呸呸呸,這是哪本書上說的啊?這是我上禮拜剛在我們學校BBS上胡說八道的話。也就蒙楊思北,我張嘴就來,臉都不帶紅一下的。
  “你在這一點上像你媽媽,”楊思北特別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看,“一般來說,漂亮的女孩兒不聰明,聰明的女孩兒不漂亮,男人往往在這兩者之間進退兩難。可是遇到你這種既漂亮又聰明的女孩兒,男人又進退兩難了。”
  楊思北這句話把我說樂了,我笑得頭發差點兒全掉了。我說:“楊思北,這可不是你頭一回誇我了,你居心何在呀你?”我心說楊思北就你那小樣兒的還男人呢?你充其量也就是個半大不大的男孩子,瞅那一張娃娃臉,怎麽瞅都不超過十八歲。“哎,我說楊思北,你看過一本小說叫《躺著的愛情》沒有?我覺著你特像那裏頭的劉海波,你是不是跟寫這小說那柴禾妞有什麽淵源呐?”
  楊思北說得對,就是因為我這種跟我媽幾乎一樣的個性葬送了我的初戀。蟲子那人比較隨遇而安,不喜歡太張揚也不喜歡拋頭露麵,他覺得平平淡淡過日子挺好,也沒啥太大的誌向,就想著以後能當個小程序員養家糊口就行了。可我不是,我幹什麽都想做到最好,能爭第一我決不當第二。
  不止一個人跟我說,他們覺得蟲子不如我,因為蟲子無論是學習成績還是人際關係都不如我。蟲子曾經對我說,他自己沒什麽朋友,他的朋友幾乎都是通過我認識的。碰上一個什麽聚會,如果我在,蟲子跟我在一起會受到熱情招待,如果我不在,大家也就跟蟲子打個招呼,最多問他一句:“今兒顧湘怎麽沒來?”就沒了。蟲子不說,可我知道他心裏有種失落感,他覺得他生活在我的陰影裏,我給不了他男人的成就感。可我知道夏文靜能給他。那回高明哲生日,我一共跟他倆坐了倆小時,就看出門道來了。夏文靜不管幹什麽,肯定問蟲子一句“劉重,這樣行麽?”或者“劉重這是什麽呀?”我從來沒問過蟲子這樣的問題,就算不知道我也不說,自己琢磨明白了再告訴他接下來該做什麽。
  我知道,我媽當年一定跟我一樣,才把斯文和氣的楊少平給嚇跑的。
  我把嘴角往上挑了挑,白了楊思北一眼,“你們家你爸也夠可以的,為了甩了我媽竟然心甘情願扛木頭去,就這小身板兒,也夠有毅力的。”我拿一隻手指頭戳著楊思北他爸那張黑白小照片,盡力搜刮我臉上的不屑一顧給楊思北看。“男人就樂意給自個兒找借口。剛才你還說什麽來著?說你爸是因為心疼我媽才分手的?楊思北,你覺得你到這時候還給你爸找借口有意思麽?”
  楊思北低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說:“老一輩的事兒我不想說了,畢竟都過去那麽多年了。我現在要說的是我……”
  沒等楊思北說完我立馬一隻手擋在了臉上,“停!停!我告兒你啊楊思北,你什麽都別說,咱倆當初說好了是演戲給高明哲看的,不是真的,你要再跟我說這些我立馬走人啊!”眼瞅著楊思北閉上了嘴打消了顛覆我堅強意誌的企圖,我才放心。“你還是想想怎麽勸你那寶貝妹妹逃出高明哲那小子的魔爪吧。”
  這時候,楊思北把頭往後一仰,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讓我心疼的表情,我揪起來的心還沒放下,就聽見楊思北特沒人性地說了一句:“一旦碰上了,注定是逃不掉的,勸也是白勸。”
  說實話,知道自己跟楊思北沒有血緣關係,我心底多少有點失望。其實我特想有個楊思北那樣的哥哥,什麽事兒都能想的特周全特麵麵俱到,撒嬌發脾氣幹什麽都行。而且楊思北特善良,一天到晚就知道替別人想,純潔得猶如春天裏在草地上啃胡蘿卜的小白兔。
  我一直特敬佩我媽DD注意,是敬佩,而不是崇拜。我覺得我媽什麽事做的都比別人好,在我眼裏,能蓋得住我媽這種萬道金光的也隻有我爸了。因為我爸比我媽還出色。我也不知道我爸這是為了自己想還是為了壓住我媽的光芒才這麽做的,反正他一天夠累的。我媽一直信奉血統理論,她覺得我爸是名門之後,那我也應該秉承祖上的高貴,渾身上下透著一種貴氣才對。可我身上除了我爸我媽共同擁有的文氣之外,根本沒有貴氣。
  我也不知道我媽是否對楊少平同誌恨之入骨,不過根據那天她聽說楊少平就是楊思北他爸時候的優雅表現,不是恨得通徹心肺也得咬牙切齒。所以,根據我媽的理論,楊思北同學是楊少平同誌的親生兒子,那麽肯定繼承了楊少平同誌的個性,今後定會拋棄深愛著的女朋友,讓她為他傷懷一輩子。DD哎,您別看我呀,這不是我說的,是我媽說的。我猜我媽一定是書讀得太多,才有這麽些奇形怪狀的念頭。人家不是都說麽?玩兒文字的女人多多少少都有點神經質。
  楊思北一直瞅我,瞅得我渾身發毛。我說楊思北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楊思北說好啊你說吧。
  我說:“小熊開了個便利店,賣日用品。有一天來了個兔子,問:”請問,有胡蘿卜麽?‘小熊說:“沒有。’兔子搖著耳朵走了。過了一個小時,兔子又來了,問:”請問,有胡蘿卜麽?‘小熊不耐煩地說:“不是告訴你沒有了麽?’兔子說了聲哦,又走了。第二天,兔子又來了,還是那句話:”請問,有胡蘿卜麽?‘小熊急了,大喊:“都告訴你沒有!你要是再來我就拿鉗子把你倆門牙全敲下來!’兔子害怕壞了,捂著嘴驚恐地跑了。過了兩天,兔子又來了,小熊一看見就開始上火,心說你別又來問我胡蘿卜。結果兔子果然沒問。兔子這回問:”請問,有鉗子麽?‘小熊大為光火地說:“沒有!!’兔子不緊不慢地又問:”請問,有胡蘿卜麽?‘“
  楊思北這會兒已經笑趴下了。我接著說:“小熊被氣死了,拿起鉗子就把兔子倆門牙敲下來了,兔子委屈地走了。三天之後,兔子又來了,很可憐地望著小熊說:”請問,有胡蘿卜汁麽?‘“
  楊思北笑得都快抽筋兒了。你說這笑話有那麽好笑麽?都笑成那樣兒了還沒笑完呢。我說楊思北你別笑了我告訴你你就像這兔子似的,慢條斯理地讓人著急,人家都急死了你還是慢條斯理的。
  其實我挺喜歡楊思北的DD喜歡啊,是喜歡,不是愛DD楊思北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一肚子學問,滿腦子想法,而且巨善良巨純潔。楊思北最大的缺點就是固執,自己認準的事兒甭管對錯肯定會堅持下去,別人說啥也白扯。楊思北還有一個很大的缺點就是不夠成熟還老覺得自個兒特老練,好像他說啥別人都得聽,不聽他的地球就得倒著轉似的。楊思北還有別的缺點,我都知道。其實我特了解楊思北。現在想想,我了解楊思北可能比我了解蟲子都多。楊思北跟蟲子真有點像,可是他比蟲子優秀,不像蟲子那麽隨遇而安,他比蟲子有主見,他也比蟲子固執。
  “顧湘,你做我女朋友吧,真的那種,不是做給高明哲看的。”楊思北對我說,倆眼睛特含情脈脈地看著我,那眼神讓我挺心動的。
  我搖頭。
  我以為楊思北會問我為什麽不給他當女朋友或者問問我難道真的不喜歡他之類的話,結果人楊思北沒有。楊思北就說:“顧湘,你做我女朋友吧。”
  “楊思北你怎麽那麽膩歪啊?都說不了,煩人不煩人呐你!”
  楊思北想了想,又說:“顧湘,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急了,“楊思北你有胡蘿卜汁麽?!”
  楊思北笑,“我沒鉗子也沒胡蘿卜汁,我也沒女朋友。顧湘,你做我女朋友吧。你不是說我像《躺著的愛情》裏的劉海波麽?其實我不像,劉海波能等荊盈等十年,我不行,我沒那麽些耐心,我想讓你做我女朋友。”
  “你還挺執著的。說好聽點兒你這叫執著,說白了你這就是死皮賴臉。你比高明哲可差不到哪兒去。”我跟楊思北一點兒沒客氣,因為我知道楊思北還有一缺點,就是特死要麵子活受罪,我這麽一當麵損他他肯定不樂意,當場就能給我撂小臉子。
  楊思北臉白了,在我等待他的臉變綠的時候,他開口說:“不,我知道你肯定答應我。我知道我在你心裏的位置跟高明哲肯定不一樣。”
  “你憑什麽呀?!你憑什麽呀你?!”楊思北沒說錯,在我心裏他跟高明哲的確不一樣。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很依賴楊思北了,這要是高明哲跟我這麽“執著”,我早甩手走人了。可是我膩歪有人這麽清楚地摸透我的心思,我不願意有人這麽了解我。於是我口眼歪斜地對著楊思北喊,一點兒沒顧上自個兒的淑女身份。
  楊思北剛想繼續他的偉大演說,我手機響了,我一看,是我家裏電話,接起來,是我媽。
  “顧湘,你現在是不是跟楊思北在一起呢?”我媽那一輩子改不過來的湖南普通話聽起來柔情似水的特溫柔,可我老覺著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DD千山萬水的,她怎麽知道我和楊思北在一起的?
  “沒有啊,媽,我一人在外頭溜達呢。”我睜著眼睛說瞎話,反正我媽不可能一分鍾之內站在我背後戳穿我可憐的謊言。
  “我告訴你顧湘,你不許跟楊思北來往,聽到沒有?那男孩子千好萬好,以後一定會拋棄你的。”我媽堅定不移地說著,我後脊梁一陣陣發寒。您瞧見沒有?我說什麽來著?我媽鐵定認為楊思北隻繼承了他爸這麽一個會拋棄人的特點,別的優點啥也看不見。
  我拿起電話打算跟我媽理論,想為楊思北辯解,可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我總不能告訴我媽我偷看了她的日記,明白了她那一千個傷心的理由吧?所以我隻能任由我媽跟我說楊思北為什麽一定會拋棄我的種種根本不可信的理由,拿著電話不說話。
  “思北,跟女朋友聊天兒呢?”經管的一長得倍兒像日本人的小男生笑著跟楊思北打招呼,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楊思北嘿嘿樂,“是啊,又告別單身時代了。”我又狠狠瞪了楊思北一眼,跟革命家瞪反動派似的。
  我媽還在說她的理由,我有點兒煩了,“媽,楊思北不是您說的那樣兒,我跟他認識這麽多年了我還能不了解他?媽,您別說了,我都這麽大了,看人也該有準兒了。”我媽苦口婆心地勸我,我也不知道哪跟弦搭錯了,跟我媽叫上勁了。我說:“媽,我挑男朋友有準兒,哪天我讓楊思北上咱家看你去。媽您早點兒睡吧,都幾點了?”又說了幾句話我掛了電話,心煩意亂地望向楊思北的時候,發現他正兩眼放光地瞅著我,猶如一匹狼看見了一頭肥羊。
  “楊思北你別臭美,我是想改變你爸在我媽心中的形象才這麽做的,根本不是對你有什麽心思,你別誤會。”
  楊思北樂,“顧湘,你別編瞎話了,我知道你喜歡我。至於你多久能愛上我,我倒不是很在乎。”說完楊思北又樂,他肯定知道我聽出來他說的這是某本小說裏頭的台詞兒了。
  我坐著看了看楊思北,想象了一下我跟楊思北手拉著手走在學校裏的樣子,覺得還不能算影響理工大的校容校貌,走出去也不算影響北京申奧,還算行吧。
  於是,我做了楊思北名正言順的女朋友,定情信物就是一壺菊花茶。
  豐菱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因為楊思北送我回宿舍,正在樓下企圖對我粘乎的時候,豐菱夥同杜宵打操場那邊兒遛彎回來了。豐菱那眼睛是什麽眼睛啊,賊得跟野地裏的狼似的,一眼就瞅見穿白衣服的楊思北了,老遠就拽著杜宵喊:“杜宵你看!楊思北終於把顧湘勾搭上了!”
  我這個氣啊,你說以前我怎麽沒看出來豐菱這麽損呐?怪不得楊思北的前女友姚洛提起豐菱就眼淚汪汪的。
  楊思北不生氣,順手牽羊地把胳臂掛在我腰上,揚著下巴特優雅地微笑,可惡的是,我居然沒覺出一丁點兒的別扭。杜宵於是又一副口眼歪斜的模樣,手裏拿著煙就指著楊思北的鼻子開始哆嗦,老半天一句話都沒哆嗦出來。
  杜宵和楊思北他們班“樂樂”的戀情在很短的時間內宣告結束,速度快得就像港台肥皂劇的產生。不過據說這次被甩的是杜宵,原因是三係的一個一千多度近視眼的研究生。杜宵這回沒暴跳如雷,拍著那位大近視眼的肩膀說:“哥兒們,你就這麽跳進火坑,我真是替你揪心。”說完杜宵走了,那位老哥愣是半天沒反應過來杜宵說的什麽意思。
  楊思北給我講這件事的時候都快笑岔氣了,我一點兒沒樂。因為我這會兒想到了豐菱,我知道,杜宵的下一個目標已經鎖定了,但不是豐菱。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我和楊思北手拉手走在北京的沙塵暴裏,偶爾我也能感覺到幸福。
  臨近夏天時,我交上了花費我無數精力殺死我無數腦細胞的八十多頁的論文,題目是《ALiCE係統安全》,還在底下寫了一串英文:Security issue in ALiCE project。答辯以後,我得了優,於是屁顛兒屁顛兒請楊思北吃飯去了。
  楊念南在此期間信誓旦旦地對楊思北聲稱,高明哲保證等她畢業以後立即娶她為妻,楊思北苦勸無效之後,淡然而退。高明哲和楊思北的友情就這樣為了我這麽一個女生死翹翹了。杜宵說得沒錯,我真是一禍害!
  我投出的簡曆得到了響應,我從未想過麵試是那麽艱難的一件事,以至於我第一次麵對全英文的麵試時,居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尷尬的沉默後,美國老板伸出手跟我說“Thank you”,望著他臉上硬擠出來的別扭的笑容,我恨不能找個下水道鑽下去。後來,我得到了各種千奇百怪的回絕和婉言相勸,在我快要失去信心的時候,事情開始有了轉機。
  聖人說的好,人倒黴到頭兒了就開始有好運了。聖人還說,工作不是一天就能找得到的。
  我背熟了我的中英文簡曆,仗著自己口才好便在麵試官麵前口沫橫飛,其實那些工作無非就是寫程序做網頁之類。於是,我得到的回應不僅僅是回絕了,開始有了一些令我上躥下跳的首肯。
  於是我開始牛哄哄地選擇。最後的最後,我選擇了上海。
  我把這個決定告訴了楊思北,楊思北默不做聲地想了一會兒,之後拉起我的手,昂首挺胸地對我說:“我們租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吧。”楊思北說這句話的時候,用的仍然是他那一潭死水的語氣,可這句話著實把我嚇得不輕,楊思北非常成功地讓我一跟頭就載他懷裏了,大熱天的,多難受啊!我費了點兒力氣才爬出來,抬頭大惑不解地瞅著楊思北,“你傻了?”
  楊思北搖頭,“我的工作在宜家家居,查過地圖了,離你公司不遠。”
  我不知道楊思北是什麽時候背著我在上海找到的工作,不過這會兒聽到他這麽說,心裏不甜蜜那是說瞎話。我覺得我有點兒愛上楊思北了,還是特刻骨銘心那種。
  我覺得我跟楊思北合租一套房子無可非議,他是我男朋友,我們在一起住可以節省開支不說,還可以增進了解加深感情,這樣一舉N得的事情,幹嘛不幹?再說楊思北是正人君子,決不會趁我不注意占我的便宜――他是正人君子吧?
  豐菱考上了同濟大學的研究生,杜宵在同濟邊兒上租了一間房子,準備再接再厲繼續衝研。
  於是,我們這樣一幫在北京城橫衝直撞的禍害即將在上海又一次聚集起來,任你是天大的力量也沒能把我們分開,可見“禍害遺千年”這個真理的正確性。
  高明哲很久沒有來理工找過我和楊思北,至於他有沒有去找過杜宵,我不知道。
  蟲子在畢業以後去了武漢,具體什麽工作我不清楚,隻知道他和夏文靜準備在秋天結婚。我有很久很久沒見過蟲子了,他在我的記憶裏幻化成了一件白色的夾克,永遠那麽幹淨,一塵不染。
  畢業之前蟲子來我宿舍找過我,豐菱見到他了,他說他想跟我告別,豐菱說我跟楊思北出去了。蟲子聽完這句話就走了,一句話都沒說。豐菱後來對我說,她覺得蟲子還是在乎我的,隻不過不肯說出來罷了。
  當我坐在火車上,靠在楊思北的肩膀上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時,我才意識到,北京已經離我遠去了。或者不如說,我已經離北京遠去了。那一刻我特別煽情地想到了剛上大學那會兒的情景,我想起了我梳著短發拎著箱子到了宿舍,豐菱正拿著一個臉盆準備出門洗臉。四年過去了,我的頭發野草一樣長過了肩膀,瞅著比十八歲那會兒淑女多了。我還特別楚楚可憐地想起了我初戀的劉重,我想起了他麵對著麵對我說:“顧湘,我們分手吧。”於是我的眼睛裏轉了淚花兒,楊思北看見,沒問也沒慌,不動聲色地伸手替我擦掉眼淚,隨後遞給我一根洗幹淨的黃瓜。
  在火車上那十多個小時,我特痛心疾首狠狠地反思了一下我自己,我在想我的缺陷到底在哪兒?為什麽蟲子不要我了?為什麽別人不敢追我?我想,論模樣吧,我不算差,聽杜宵說,有人說我是九係的係花呢――真的假的先不論,先這麽認為著也不能少塊肉。論個頭兒和身材吧,我怎麽也算得上高挑苗條了。論智商,我134的智商不算低了吧?論文采,我也會寫兩篇歪小說歪散文什麽的,不算才華橫溢也算歪才一塊吧?那我差哪兒呢?哦,我明白了,我可能是太瘦了,讓人瞅著弱不禁風的,虛弱,人家男生一看,這樣兒的女朋友,找回去要是這病那病的一大堆,照顧照顧還不把自個兒也折騰病了?不行,不能要!還有就是我脾氣不好,容易動不動對著男朋友暴跳如雷。對了,楊思北說過我,他說顧湘你智商太高情商太低,簡直不成比例!楊思北還說,顧湘你根本不懂怎麽做女孩子,你怎麽就不去看看有關的書呢?!
  其實我跟了楊思北以後,特別不放心他。不是楊思北花心,他一點兒都不花心,對愛情特專一特小心翼翼。我不放心是因為楊思北太挑剔,簡直有這方麵的癖好,我怕我一不留神哪兒惹他不滿意了,我又死活改不過來,他甩手就走。所以我一直保留著自己的感情,對他始終說“喜歡”而決口不提愛情。我怕我付出太多了到頭來自己遍體鱗傷――就跟我和蟲子似的。我被愛情拋棄過一回,我可不想好不容易劫後餘生了又故伎重演一把。
  楊思北看我不說話,就問我想什麽呢,我特專注地盯著他的鼻子看,然後說:“楊思北,你不會不要我吧?”
  楊思北想都沒想就說:“不會!”然後我就相信他了,特別相信,就跟老百姓相信解放軍似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承諾這個東西有效期是多久。蟲子當初還對我說,他一定會娶我為妻呢。楊思北說得沒錯兒,我就是一情商為零的傻瓜,都二十一世紀了還相信承諾這種上嘴唇和下嘴唇產生出來的言語,不傻是啥?!說我傻都是輕的!
  豐菱和杜宵來接的我倆,杜宵幫著我倆找的房子,步行上輕軌站十五分鍾。路上就聽豐菱跟杜宵鬥嘴。豐菱說顧湘你知道杜宵那德行麽?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電視看報紙,正眼都不帶瞅我的。杜宵就說我憑什麽瞅你啊?我瞅你能瞅出來新聞聯播麽?豐菱就說:“呸!”
  司機讓他倆逗得差點兒撞上前頭的奔馳600,杜宵趕緊說:“師傅,那可是大奔呐!您就是把我倆腎全賣了也買不起一軲轆啊!您悠著點兒!”
  司機光笑,沒說話。我納悶兒這司機咋沒跟杜宵對著貧呢?後來看著路邊的“上海市××人民醫院”,我才反應過來,哦,我這是在上海呢。
  下車的時候,司機問杜宵:“付現金?”
  我在後座上聽不慣了,怎麽著上海仗著地兒大人多就瞧不起我們首都人民了?於是我一撇嘴:“怎麽著您還收支票啊?”
  豐菱白了我一眼:“土吧你!人家上海出租車能刷卡!”
  到了住的地方,豐菱讓我挑房間,我挑了那間小的,楊思北沒跟我謙讓,因為我跟他說過,我喜歡小點兒的臥室,那樣暖和。豐菱和杜宵臨走之前對楊思北說了兩句話。豐菱說:“顧湘,你晚上把門鎖好了啊!”杜宵說:“思北,顧湘房間的門鑰匙在廚房燥台上。”豐菱又說:“呸!”杜宵又說:“有便宜不占某某蛋!”我把他倆推出去,一邊兒關門一邊兒狠狠地說:“呸!”
  他倆走了,我和楊思北麵對麵坐著,陷入了短暫的尷尬。五分鍾之後,我站起來說:“我洗澡睡了。”
  “哦。”楊思北說。
  我洗完出來,楊思北已經幫我鋪好了床,箱子也擺在房間裏了。他手裏還拿著一把鑰匙,“你房間的鑰匙,給你吧。”
  瞅著楊思北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憨厚樣兒,我一下子樂了,我說:“楊思北你真可愛!”於是我上前一步抱住了楊思北的腰,我感覺楊思北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的手臂才慢慢移動,抱住了我,之後死命地用力,幽幽地說:“我想死你了。”
  那一刻我愣住了。我忽然意識到楊思北已經是個成熟的大男人了,我呢?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我不再是小女孩了。這時候我腦子裏閃電般地滑過的念頭是――楊思北想要我,而他不是第一次。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總之這種想法讓我極度鬱悶。我在半暗不暗的燈光裏抬頭望楊思北因激動而微微出汗的端正臉龐,聯想到了他之前的女朋友姚洛的嬌小身材,胃部一陣翻騰。
  “我要睡了。”我說,“晚安。”
  楊思北放開我,望了我一會兒,扭身出去,替我關上了門。
  我關了燈,躺在黑暗裏,身上還留著楊思北手臂的火熱。楊思北的吻很細致也很投入,他第一次吻我的時候,我有一種戰栗的觸動,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
  來上海的火車上,楊思北對我說:“顧湘,我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你是表裏不一,外表溫柔,其實是個潑辣的女孩兒。現在不了,你現在骨子裏都是溫柔。”
  我笑,說楊思北酸到家了。
  可是楊思北說得對。我在拿到畢業證的那一瞬間就變了,我知道我自己變了。我再也不會叉著腰罵杜宵擾亂社會治安了,再也不會說楊思北一潭死水了,再也不會說豐菱古今中外地傻了,我也再也不會說我爸董存瑞了。
  看我寫的東西就能看出來。大學時代我寫的東西那叫一個貧,貧得上天入地的。現在不了,柔情似水得一塌糊塗。不是故意的,我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可能是因為楊思北。楊思北其實喜歡溫柔的女孩子,楊思北還喜歡健康的女孩子。我都知道。我不能一下子給他健康,所以我隻能給他溫柔。
  豐菱慨歎過,她說我當年那麽愛蟲子都沒能改變自己,現如今才給楊思北當了不到仨月女朋友,立馬洗心革麵換了一個人,簡直不可思議。“楊思北小子挺有腕兒啊,憑什麽就讓你為他改變那麽多啊?!”
  豐菱還說,杜宵在畢業典禮上悄悄告訴豐菱:“我覺得顧湘對楊思北是真的,她愛楊思北肯定比愛劉重多。”杜宵不常用“愛”字,看來,我和楊思北的關係在他看來相當的嚴重。
  豐菱最後說:“顧湘,別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給楊思北,等到你倆結婚了再全付出也不晚。省得像我現在似的,想走都走不了,跟買股票買錯了一樣,套住了。”
  我想,我愛上楊思北了。
  安頓下來以後,我開始了我的工作生涯。
  我步行十五分鍾去輕軌站,刷卡,到“延安西路”那一站下車,再步行二十分鍾,到了一個叫“世貿商城”的玻璃房子裏麵,上二十三樓,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麵聽從上司的調遣。
  我的上司是楊念南的學哥,北郵九五屆的,月薪一萬二。終日繃著臉,對我擺在辦公桌上楊思北的照片投來了不屑一顧的目光,我趕緊收起來了。
  上班第一天,我覺著我也是白領了,應該穿得像點兒樣子,於是我穿了一條水綠色長褲,一件白色短袖襯衫,登上一雙白色高跟涼鞋,還戴了個墨鏡。進世貿大門那會兒還信心百倍,因為周圍都是我這樣兒的。等進了公司的門,我就傻了――我們公司那幫人就沒一個像我穿得這麽正式的,全都牛仔褲休閑襯衣。後來我同事Joe告訴我,在Intel,隻要你穿衣服,就沒人說你著裝不規範。
  所以,當我以後的日子裏穿著休閑布鞋牛仔褲走進世貿的時候,人家瞅一眼就說:“Intel的。”都不用我掛胸卡。
  我的名片印出來了,上頭寫著:軟件工程師。背麵是英文,我的英文名字酸不溜丟地寫在上麵:Rachel Gu。
  我回家把這張名片拿給楊思北看,楊思北前前後後翻來覆去看了三遍,才說:“我們顧湘也是白領了,也是工程師了!”
  其實我不能算工程師,人家碩士研究生畢業才能自認為工程師,要是在國有單位,我頂多能算助理工程師。可我們的名片自己隨便寫,我憑什麽不把自己說成工程師啊?就算不能蒙人,給自個兒點安慰也是值得的嘛!
  楊思北每天坐公共汽車去上海市體育館,之後步行五分鍾去宜家家居,中午在員工餐廳吃飯,我加班開會的時候他會來接我。
  楊思北利用員工打折的便利在宜家買了個寫字桌給我,於是我把我爸送給我當畢業禮物的筆記本電腦放在上麵,有空就碼字看電影,沒空就沒日沒夜地寫程序。
  第一個月發工資的時候,我把一摞錢拿在手裏,放在餐桌上看,楊思北把他前一天剛發的工資拿出來,放在我那一摞錢邊兒上,整個兒差一半。“IT就是能賺錢。”我歎口氣說。
  楊思北撇了撇嘴,“晚上開會開到兩點半的時候忘了?五千快錢那麽好賺的啊?錢多上稅也多!”
  我在上海呆了一個多月,開始學會了上海人軟綿綿的普通話,口音裏的京味兒越來越少了,連兒化音都很少用。楊思北操著一口不倫不類的南北普通話,讓人不知道他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杜宵和豐菱繼續著他倆北京人特有的口音和貧嘴,讓不少上海人一見他倆就問:“北京的吧?”就好像美國白人在歐洲見到黑人就問:“非洲的吧?”一個口氣。
  我的頂頭上司,就是楊念南那位學哥,是劍橋的碩士,說話沒有英文張不開嘴。要是普通的工作上的英文我倒是可以忍受,因為時間長了我也那樣兒,可讓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平時說話也這樣。比如“Rachel,明天一起have lunch吧?”你說難受不難受?我這位上司有一個很霸道很自以為是的名字――關鍵。他的英文名字叫Paul,連起他的姓來讀就比較別扭――Paul Guan。
  關鍵有著極其高漲的工作熱情,我懷疑他缺少家庭的溫暖。他曾經帶著我們幾個可憐的小職員在巨短時間內寫了一個幾十萬行的程序,那段時間我們經常開會討論到深夜兩三點,回到家做夢都是一行一行的代碼,在我即將吐血身亡的時候,終於完成了集成測試,大功告成了。那個月我的獎金加上工資是楊思北的三倍,而我卻發誓二十五歲以後堅決脫離IT行業,哪怕僅僅是為了離開關鍵這個冷血無情的上司。
  有一天我又去浦東training,雖然起了個大早但是撈著了半天假期。下午我跑到宜家去找楊思北,楊思北特高興,拉著我的手在他同事麵前來回溜達,逮著誰跟誰介紹:“這是我女朋友,顧湘。”晚飯在宜家的餐廳吃的,那兒的魚香肉絲難吃得還真叫一個有水平,難吃得讓我終身難忘,一輩子不帶再去吃第二回的!
  杜宵的新一任女朋友是同濟大學機械係的一個女學生,跟楊念南一邊兒大,2000級的,剛大二。豐菱大罵杜宵臭不要臉不識好歹心狠手辣地拐騙祖國粉嫩的花骨朵兒。我跟豐菱說:“你別著急,杜宵這個女朋友要是超過仨月,你找我,我請你上金茂總統套房住一個月!”
  八月份的時候,上海熱得讓我變得像曬幹了的西紅柿那麽沒精神,每天從家到輕軌站再從輕軌站到單位的兩段步行路程令我上躥下跳地頭疼。於是楊思北買了兩輛舊自行車,一輛放在家裏,一輛放在延安西路輕軌站。我縮短了日照時間,還能每天早晨多睡半個多小時。
  杜宵就是這個時候來找我的。他坐在世貿一樓的“星巴克”,哭喪著一張黃瓜臉對著一杯冰咖啡發呆。
  “喲!你可是稀客啊,怎麽有時間找我來了?”我認準了杜宵女朋友肯定又吹了,來找我訴苦的,所以才不跟他正經。“你那位小花骨朵兒呢?”
  杜宵招手讓我坐下,“工作不忙?”
  “今天又training,我逮著空兒跑出來了。”我坐著沒動,因為我不愛喝“星巴克”的東西,尤其是咖啡。“你又失戀了?這回豐菱沒損你啊?”
  杜宵指著他左半邊臉,“這兒,丫剛抽了我一巴掌。”
  “你說你也是的,這麽多年了人豐菱容易麽?她還不是為了你考的研?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幹嘛左一個又一個地換女朋友啊?你自己覺得你對得起豐菱麽?要說你倆認識時間也不短了,小十年了吧?你也忍心?!”我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盡顯大學時代的本性。
  杜宵特沉重地端起咖啡,晃了晃,杯子裏的冰塊撞擊著發出聲響。“我不能拖累她。”
  我急了。豐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眼睜睜看著她為了杜宵守了這麽多年,我不能不急。我說杜宵你怎麽那麽沒良心呐?你不能拖累她?你就是有病你也應該說清楚啊!你說你是白血病還是癌症吧?什麽不治之症能讓你拖累人了?你讓人小姑娘這麽為你守著你還是個男人麽你?!
  我氣得手都不會動了,我猜我這是應了魯迅先生的話,四年來積壓的怒火在沉默中爆發了。
  這時候我寧可杜宵跟我吵一架,那樣至少我能聽到他說他的真心話。可杜宵沒跟我吵架,連犯急都沒。他就喝了一口咖啡,之後說:“對,我是有病,瘋病。”說完他站起來,“我先走了。你告訴你們家思北,明哲和楊念南可能出什麽事兒了,具體事兒我不知道,你讓思北問問吧。”杜宵走了,老半天我才想起來,我忘了問他大老遠從同濟來找我是為了什麽事?
  這時候Joe踩了地雷一樣從電梯裏衝出來,見著我拉起我的胳膊就喊:“你趕緊上去吧,頭兒剛才沒看見你正發脾氣呢!”
  我自知理虧,工作時間辦私事,隻好乖乖跟著Joe回去,麵對關鍵手舞足蹈的指責。
  那一下午我就沒心思幹活兒,任是關鍵怎麽跟我喊我都集中不起精神來。我就想,高明哲和楊念南到底怎麽了?高明哲不要楊念南了?楊念南不要高明哲了?還是他倆馬上要結婚?我在腦子裏勾畫了無數種可能,有刀山火海的,有義無反顧的,有血雨腥風的,還有天涯海角的,反正就是沒有好的。
  “Rachel!Can you do this job or not?! What are you thinking about? Your fucking boyfriend?!”關鍵衝我暴跳如雷。其實他看不上我我們一個大辦公室三四百人都知道,他經常這麽大嗓門地訓我,弄得樓上樓下都知道Paul又在訓那個不上進的Rachel了。所以他左一個毛病右一個毛病地挑我我和同事們早都習慣了。可我們從來沒聽過他罵人,還罵得那麽難聽,罵得居然是我的心肝寶貝男朋友楊思北。所有的同事都從顯示器前拔出腦袋來望著憤怒已極的關鍵和整裝待發準備發火兒的我,Joe急得隻顧跟我眨眼睛打手勢,都忘了一杯咖啡還在他麵前,結果,咖啡翻了。這要在平時,關鍵早就過去罵了,什麽“Hei, you guy! Pay attention!”可今兒關鍵沒搭理,隻瞪著眼睛看我。
  我是真想罵他來著,拍桌子蹦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罵!有什麽的?大學四年我跟杜宵豐菱練就了一身罵人不帶髒字的本事,就他一個江南小生,一個“Fuck”就想把我罵暈了?Joe說得好,“fuck”這類的詞兒在Intel是constructive confrontation,罵人那是Intel's culture。他這點水平也忒菜了!大不了我工作不要了!有什麽的?!
  可是我不能不要工作,沒了這份工作,我在上海無法立足。我費了多少精力才得到這樣一份工作?我下了多大決心才丟下北京丟下家鄉來上海?我怎麽能不要呢?關鍵再蠻不講理也是我的上司,我必須看他的顏色臉譜行事。
  所以,我不能拍桌子指著他的鼻子罵他。盡管他用了一個最大眾最普通最通俗的詞罵了我的楊思北。
  本來我在關鍵話音剛落就拍桌子站起來了,可這會兒我低下頭又抬起來,我說:“我走神了,對不起。”說完了我又坐下,對著我的電腦改一段錯誤重重的程序。
  我沒回頭看關鍵,等了幾秒鍾,關鍵說:“Rachel,你來一下。”
  我麵無表情地站起來跟著關鍵走到了他的辦公桌前,我那些平時跟我一起吃泡麵熬通宵的兄弟們都向我投來了“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目光。
  “坐。”關鍵坐在他的椅子上,伸臂讓了我一下。
  我坐下,直視關鍵細長的眼睛。
  “Sorry,我剛才太衝動了。”什麽?我沒聽錯吧?關鍵在跟我道歉?他?他跟我道歉?“希望你沒生氣。”
  我從關鍵有點曖昧的笑容裏忽然明白了什麽,所以我覺得他特別可笑,也特別可憐。我說:“是我不好,該道歉的是我。隻不過我覺得那樣的單詞掛在你這樣身份人的嘴上,有些不妥。沒什麽事我回去工作了。”我起身離開,可以感覺到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一直尾隨著我到我的辦公桌前。
  見我回來,Joe和他的轉椅一起挪到我跟前,“怎麽?沒事吧?”
  我搖頭。
  “Rachel,”Joe壓低了聲音,趴在我耳朵上說,“Paul是不是看上你了?”
  “不,”我說,“他是在奇怪我為什麽沒看上他。”
  “不懂。”
  “不懂就別問。幹活兒去吧你,瞅你寫的那段,bug一堆!”我白了Joe一眼,這個白白淨淨的上海小夥子立馬乖乖回去寫code了。
  我寫一個report給關鍵,五個單詞我寫錯了三個,我知道我心不在肝上,偷眼瞥了一下關鍵,索性扔下不寫了。關鍵這回沒再來訓我,一直特老實地呆在他自己辦公桌前看資料。
  我知道關鍵為什麽對我這麽排山倒海地歧視,就剛才他跟我道歉的時候我看出來的。關鍵屬於那種白領階層自我感覺極其良好的成功男人,學曆、薪水、模樣、前途樣樣都不差,還是純種原裝上海戶口,這樣兒的男人,多少小姑娘拿著高倍望遠鏡見天兒盯著啊!我覺得關鍵在Intel找到了他優秀男人的感覺,他周圍的女同事全都特自覺地把焦點鎖定在了他身上,除了我,我看見他就一臉不耐煩。所以他很生氣,因為我沒有昂首挺胸地加入到那些女同事關注他的行列中去。
  一個男人,能虛榮到這個份兒上,我想不服都不行了。
  晚上下班,我給楊思北打電話,我說我聽說楊念南和高明哲好像有點什麽事,楊思北說應該不會有事他剛剛才跟他妹通過電話,小姑娘情緒挺穩定的。我讓楊思北再問問,別真的有事。
  我在大樓門口等楊思北過來然後一起去世貿對麵的一個餐廳吃飯,路上我追著楊思北說下午杜宵來找我了,他說高明哲跟楊念南有事兒那就肯定有事兒。楊思北壓根兒不搭理我,拽著我就進餐廳了,一邊兒進門一邊兒跟迎賓員說:“姓楊,訂的六點的位子。”
  “顧湘,國慶上我們家玩兒去吧?”
  我正在專心致誌地吃我麵前那碗水煮肉片,沒聽見楊思北說什麽。
  “顧湘,國慶上我們家玩兒去好不好?”楊思北又說了一遍,我這才聽清。
  “你們那兒有什麽好玩兒的呀?全山西就五台山還有點兒看頭兒。”
  “不是,不是我們那兒,是我們家,我們家明白麽?就是我爸我媽和我妹。”楊思北放下筷子有點著急地跟我解釋,生怕我不明白似的。
  我笑起來了,“楊思北,你不是吧?還沒怎麽著呢就打算帶我回家了?不成,我不敢。”其實我挺想跟楊思北回去的,可是我一想到楊思北他爸他媽我心裏就別扭,我不願意看見當年拋棄我媽的男人,更不願意看見這個人的伴侶。可我卻選擇了這個男人的兒子做我的男朋友,想起來我也真夠衰的了,也不能怪我媽跟我生氣,我這麽做確實有點兒傻冒。
  那頓飯楊思北一直跟我說讓我“十一”跟他回家,我左閃右避就是不肯答應,最後楊思北不高興了,光喝湯不說話。
  我自己知道理虧,回家的路上一直找機會安撫楊思北,比如我會主動挽著他的胳膊,跟他展現一下我偶爾才拿出來顯擺的女性的溫柔。
  “不是我不願意,”我看楊思北還是不為所動,為了我和楊思北剛剛發芽的愛情小種子不夭折,我隻好說實話。我說:“不是我不願意,是實在有原因。你也知道你爸和我媽當年那段兒,我媽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本來就跟我生著氣呢,這要是知道我國慶沒在上海跟你回家了,那還不跟我尋死覓活的啊?光想著帶我回家顯擺去,你多少也體諒體諒我,行不行啊?”本來我是跟楊思北承認錯誤深刻檢討的,也不知道怎麽就變成了義正詞嚴理直氣壯的討伐了。
  楊思北這才舍得跟我展現了他難得一見的驚訝表情,“什麽?你媽因為這事兒跟你生著氣呢?!”
  “可不是嘛!我不想讓你心煩才沒告訴你,誰知道你還倒打一耙說我不懂事,什麽人呐你!”我一甩胳膊開始委屈,不是裝的,真委屈開了。
  這回輪到楊思北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哄我了,三分鍾承認一次錯誤,最後以短期內不再要求我跟他回家為條件,我才眉開眼笑了。
  這會兒我又想起來下午杜宵跟我說的那番話,於是第一萬次提醒楊思北問問他那寶貝妹妹到底有事沒有,楊思北說:“你告訴我我就打電話過去問了,我聽她情緒挺穩定的,還說‘十一’放假跟高明哲一起來上海找我們玩兒呢。放心吧,她那麽大了,沒事兒。”
  我這才放心了。我這麽關心楊念南不光因為她是楊思北的妹妹,還因為她是因為我才被高明哲騙上的,如果他倆能幸福我也算成就了一段姻緣,如果他倆沒好結果,那橫豎我也是罪魁禍首千古罪人,一輩子都逃脫不了良心的譴責。
  那天晚上我跟楊思北一起看《還珠格格》,我指著大眼睛格格跟楊思北說:“我爸跟我說:‘顧湘啊,你長大了,要知道,家合萬事興啊!’楊思北你說,我爸是不是挺哲學家的?”
  楊思北活動了一下被我當枕頭的腿,“我就一直覺得你爸是個特別有胸懷的人。”
  我點頭表示滿意,很開心地吃一盒巧克力。
  我挺喜歡小燕子的,我覺得她活得率真不做作,我也希望能有她那麽簡單的生活和感情,可我不行,如果我像她一樣把“樂不思蜀”說成“樂得像老鼠”,非得把我媽氣病了不可。再說看這樣的電視劇不用動腦子,輕鬆愉快的沒什麽不好。尤其是讓楊思北看看,也好跟人家爾康學學,保不其哪天我也給他來一句“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他也跟我涕淚橫流一把,多感天動地,多催人淚下呀!
  我正跟那兒偷摸幸福呢,手機響了,我一看號碼,是我家裏。
  “顧湘,你不是跟我說你不會跟楊思北在一起了麽?你怎麽還跟他在一起?你們居然住在一起?顧湘,你是正經人家的女孩子,你怎麽能沒有結婚就跟人家同居呢?!你是不是要把顧家的臉都丟盡啊?!”沒等我說話呢,我媽在電話那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把我說得是一愣一愣地。
  我什麽時候跟我媽說的不會跟楊思北在一起了?我什麽時候告訴我媽我跟楊思北合住一套房子了?我媽居然說我跟他同居?!哪兒有那麽精彩的情節呀,我在楊思北麵前連短過膝蓋的裙子都沒穿過!不是我保守,是我覺得還沒到時候。
  “媽!您說什麽呐?您聽誰說什麽了?”我從楊思北腿上爬起來,起得太急了,頭一陣暈,楊思北一把扶住我,我擺了擺手,出門到了客廳,關上了我房間的門。
  “媽,我沒跟您保證過我不根楊思北在一起啊,我就跟您說過我自個兒挑男朋友有準兒。再說,我沒跟他同居,我們倆一起住一套房子,倆房間,分開住的。”我盡量和顏悅色地跟我媽解釋,可我了解我媽那脾氣,根本聽不進去我說的話,她認定了的事兒那是什麽人說也不帶有一丁點兒用的。
  我媽把我數落了一頓之後,忽然哭了,我媽這一哭可把我嚇壞了,因為從小到大我就沒見我媽哭過,連我外公去世我媽都沒哭,今兒幹嘛就哭起來了啊?我媽一邊兒哭一邊兒說:“顧湘啊,你是媽生的,媽不會騙你的。媽年輕的時候吃了虧,不想讓你也在這上麵吃虧,你聽媽媽的話,跟楊思北分手吧,媽媽實在不忍心看著你受傷啊!”我媽越說越傷心,我拿著電話什麽也說不出來。
  我不想跟我媽撒謊,可我也不願意跟楊思北分開,所以我不知道說什麽。僵持了半天,我媽說:“你好好想想吧。”就掛了電話,我坐在客廳的椅子上,覺得心裏憋得要命。
  楊思北聽我沒動靜了,從我房間裏走出來,坐在我對麵,等我跟他說剛才都發生了什麽。我瞅著楊思北幹淨端正得臉龐,眨眨眼睛,說:“楊思北,我媽不同意咱倆在一起,原因很簡單,她怕你繼承你爸的革命光榮傳統,有朝一日把我甩了。”
  “不,不會,我那麽愛你,不會不要你的。”
  我心裏一個激靈。楊思北從來沒這麽直截了當地跟我說過這麽肉麻的話。可是聖人說得好,女人都愛聽甜言蜜語,雖然那些都是廢話。聖人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因為楊思北這句話讓我特別愛聽。
  我抬手拍了拍楊思北的臉,“好吧,看你這麽誠懇,我就相信你吧!”
  楊思北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小白牙。
  那天晚上我說楊思北你別走了,陪我聊聊天。楊思北說哦。
  我跟楊思北躺在我的床上,我靠在楊思北的懷裏,蜷著身體,抱著被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楊思北聊天。我們倆說《還珠格格》裏的女孩子誰更可愛一些,我們倆說中國足球隊能不能衝出亞洲,我們倆說杜宵跟豐菱到底能不能在一起,我們倆還說我媽跟他爸有朝一日要是見麵了會是什麽情景。我們倆說了好些話,仗著明天是禮拜六就一直聊到半夜三點。後來我迷迷糊糊睡著了,早晨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枕著楊思北的右胳膊,手搭在楊思北的身上,楊思北仰麵睡著,呼吸勻稱,表情安靜得好似一個孩子。
  我就那麽瞅著楊思北,一動不動地瞅著,直把楊思北瞅醒了。他睜開眼睛,含含糊糊地對我說:“早。”那架勢就好像我跟他結婚好幾十年了似的,一點兒不像我頭一次跟他同床共枕。接著他要伸懶腰,一抬右胳膊,立馬齜牙咧嘴開了――他那胳臂讓我壓了一宿,肯定麻得跟大理石似的那麽硬了,還想動呐?!
  “你就真這麽老實在我旁邊兒躺了一宿?”我一骨碌坐起來,拿手抹了一把臉,瞪起眼睛看楊思北。
  楊思北稍微緩過來了一點兒,伸了伸手臂,“啊,那還能怎麽著啊?”
  “你就沒憋著賊心非禮我?難道是我很醜麽?”
  楊思北伸手一把把我拽進懷裏,“不,你很漂亮,你對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我確實想要你,但是我絕對不會勉強你。”
  我乖乖靠在楊思北懷裏,玩著他襯衫上的紐扣,“楊思北,你現在怎麽越來越酸了?‘致命的吸引力’這種肉麻的詞兒你也說得出口?”
  楊思北哈哈大笑,“我說的實話嘛!”
  “老婆早晚是我的,還怕以後非禮不到麽?我著什麽急啊?反正都同床共枕過了,你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楊思北對我宣布著,就跟人大代表似的那麽遭人尊敬。
  “呸!鬼才是你的人!”
  就這樣,我首次同床共枕的經曆被楊思北搶走了,我覺得他基本上算得一個君子――或者說,目前看起來像個君子。
  可能我媽是錯的。但願我媽是錯的。
  這幾天我就一直琢磨,我媽是怎麽知道我在上海的一舉一動的?想當初我沒畢業那會兒,在“學子居”跟楊思北喝菊花茶那天,我媽就知道我跟他在一起了,難不成我媽在我身邊派了一密探?專門打探我的行蹤?不能啊!可她到底怎麽知道的啊?
  除了這事兒,我就琢磨“十一”和楊思北上哪兒玩兒去,我倆初步定的是杭州和蘇州,不過也不排除去爬泰山的可能性。關鍵這幾天看我心不在焉居然沒訓我,有一天忽然來問我認識不認識劉索拉,我說我知道這個人,中央音樂學院畢業的,寫過一本書叫《你別無選擇》。說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早已經被我遺忘的人――姚洛。於是我又不高興了,莫名其妙的,但非常理直氣壯。
  其實我挺不講理的,每次想起姚洛來我心裏都會不舒服一陣子,我就是受不了楊思北跟她的過去。可是我和蟲子呢?我倆不也是一堆過去麽?誰還沒個過去啊?哦,許你有就不許人家楊思北有了?話是這麽說,可我每次想起他倆那些在學校裏被盛傳的羅曼史,心裏還是會翻江倒海地難受。每回我一難受就不搭理楊思北,楊思北每回都特委屈地哄我半天。
  “十一”之前的最後一個周末,我在床上睡成了一個“大”字,日上三竿了還沒有睡醒的意思。那之前我熬了三個晚上跟Joe他們一起做了一個程序,三天以來,design,dev,test,integration, release,人都快變成鍵盤了――每回我幹完活兒都這感覺,我覺得我早晚得變成一指不定那個鍵不好使的鍵盤。
  我正在做夢吃龍蝦,門鈴震天動地地響開了,我一邊罵楊思北出門不帶鑰匙一邊從床上爬起來,伸手抓過睡衣外套,閉著眼睛穿上,這才慢慢騰騰地蹭到了門口。
  “下回出門記得帶鑰匙啊!人家睡得正香呢,討厭!”我半閉著眼睛把門打開,扭身就要回去接著我的龍蝦美夢。
  “你就是顧湘?”我身後響起一個好聽的女聲,這聲音使得我睡意全無。我轉身回頭,認出了來人是楊思北幾個月前給我看的黑白照片上的楊少平夫人。
  “阿...阿姨,您好......”對於我和楊思北媽媽的見麵,我有過一萬次設想,可這一萬次設想裏沒有這樣的尷尬情景――我睡眼迷離,穿著娃娃睡衣,蓬頭垢麵地在中午十一點的陽光裏迎接我男朋友的母親。
  “是不是工作很累?所以這個時候還沒起來?”我愣在原地的時候,門外又出現了一個人,我認得這個人,這個人是楊思北的父親,我媽媽的初戀情人,楊少平。楊少平望著我,用一種我看不懂的眼神,那眼神我從楊思北的眼睛裏也見過,並非柔情,而是某種類似於期待的東西。這並不是父子之間的相似,他們彼此相同的是類似的情感而非血緣。我在這個時候想到了我的父親,他望著媽媽的眼神永遠都是滿懷期待的,因為他可能永遠都得不到他夢想的愛情。
  按道理,我該把二老讓進屋的,可我愣在門口什麽也不會說了,隻顧瞪著眼睛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好像他們是闖進我家打劫的賊。
  “小北呢?”楊太太問我,我聽得出她是壓著火氣說的。
  “我...我也不知道。哦,您,您請進。”這會兒我才想起來把他倆讓進屋,這會兒我才意識到我沒梳頭沒洗臉還穿著睡衣,丟人啊!還好我和楊思北都不算太懶,屋子每天都收拾,所以我們的家不像我現在的模樣那麽見不得人。我手忙腳亂地給楊思北的父母端茶倒水,最後才說失陪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換上牛仔褲和T恤衫,走出衛生間門的時候,發現楊思北的老媽正在仔細地檢查我們的客廳。
  “阿姨,楊思北他可能出去辦事了,等會兒就能回來,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我從來沒見過男朋友的家人,以前蟲子的家人我是一麵也沒見過,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說話才算得體,手啊腳啊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不用了。”這位優雅的女士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天,之後有些驚異地問我:“你是不是東北人?你父母是不是從北大荒回去的?”
  “嗯,是啊。”我回答得特痛快,因為我覺得楊思北和楊思北他爸肯定把這些陳年舊事都告訴他媽了。
  之後的之後,楊思北的媽媽目光如電地掃向了可憐的楊少平同誌,我一頭霧水。這時候我才仔細看了看楊少平,他跟那張黑白照片上的樣子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隻是多了些皺紋,多了些白頭發。
  “顧湘,你怎麽不把門關好啊?”楊思北回來了,手裏拎著一堆從超市買回來的東西。完了,我都可以想象我在楊思北媽媽的心裏是個什麽形象――懶,睡到十一點還不起床;不溫柔,給男朋友開個門還那麽多埋怨;不賢惠,買個菜還得讓男朋友去......完了,我所有所有的美好形象都沒了。楊思北也真是的,他爸媽來了也不說告訴我一聲,害得我丟那麽大的人!
  “爸,媽,你們什麽時候來的?”哦,敢情楊思北也不知道啊!合著這老兩口憋著給我倆一個驚喜啊!我是沒喜,可是驚得夠嗆。
  楊思北的媽媽一看見兒子,立馬換了表情,“照著上次給你寄東西的地址找來的,給你個驚喜。來,快把東西放下,洗把臉。”
  楊思北他爸一直沒怎麽說話,就是盯著我看,看完了就做思考狀,思考完了接著盯著我看。把我看得心裏直發毛。
  趁楊思北洗臉的功夫我趕緊把他剛買回來的東西拿到廚房,開始忙活中午飯。楊思北他媽挽著袖子進廚房,一看我正切土豆,稍微帶了點兒笑容地跟我說:“你家務活幹得還不錯!”
  我一身冷汗地招呼:“啊,從小就跟著媽媽在廚房跑來跑去的,看也看會了。”其實根本不是。我家務活幹得好的原因是我愛吃,我愛吃又沒人做給我吃,我就隻好自己給自己做,久而久之,我就比同年齡的女孩子會的東西多一點,各種我愛吃的南北菜我都學會了。
  我炒了兩個菜端上飯桌,楊思北盛飯。“爸,媽,顧湘做飯可好吃了,你們嚐嚐。”
  那頓飯吃的叫一個古今中外地別扭啊,我跟楊思北坐在一起,我左撇子,一直和楊思北的右手碰在一塊兒,楊少平同誌就感慨了一句:“顧湘也是左撇子啊!”這一個“也”可不得了了,楊太太立馬就沉下臉來不樂意了――我知道,她肯定想起來,我媽,就是他們青年點兒上當年的美人趙欣,是個左撇子。敢情這醋吃了二十多年還沒吃完呐?
  那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楊思北和他爸沒把我是我媽的女兒這件事告訴他媽,不然我也不會那麽痛快就告訴她我爸我媽是北大荒下過鄉的。後來楊思北告訴我,他媽一眼看見我就覺得我特別像我媽年輕的時候,加上我這個名字,老太太立馬就開始聯想了――應該還不能叫老太太吧?五十歲能算老?
  楊思北他爸幾次想跟我聊天都被他媽截下了話頭,我覺得楊少平同誌在家裏的地位似乎還不如我那被我比作“沉默的羔羊”的老爸。區別在於,我爸他是二十多年前就心甘情願的,而楊少平同誌是身不由己。
  本來我料到了老太太不可能喜歡我,因為第一印象實在太差,可我沒想到老太太說什麽也不同意他們家兒子娶我這個兒媳婦。據楊思北說,他媽一回家就開始跟他爸鬧,說當年娶不成我媽,現如今要讓兒子完成他未完成的心願。還有什麽,趙欣就不像是好惹的女人,她的女兒能好到哪裏去?等等等等。
  這女人之間的嫉妒我是領教過幾回,不喜歡情敵那是情理之中的事兒,可她憑什麽把我捎上啊?我招誰惹誰了我?!
  聽楊思北這麽原原本本把他媽媽的話學給我聽,我不高興極了,我說:“楊思北,你怎麽那麽實惠啊?還真跟我直言不諱啊?這樣兒的話你也跟我說?你沒聽說過‘會當兒子的兩頭兒瞞,不會當兒子的兩頭兒傳’?你就是那不會當兒子的!”
  楊思北挺委屈地說:“我有什麽事兒都不瞞你,這樣不是有利於溝通麽?”
  “跟誰溝通?跟你媽?你媽都給我下了定論了,還怎麽溝通?就好像當初我媽說你肯定甩了我一樣,你聽了舒服麽?!楊思北,做人不是這麽做的,有時候該隱瞞的東西你必須隱瞞,善意的欺騙也沒什麽不對,懂不懂?”末了我補了一句:“楊思北,你要是把我這些話學給你媽聽,那你這麽多年的書就算是白念了!”
  那是我頭一次跟楊思北賭氣,而且氣得不輕。當初蟲子把我甩了我都沒這麽生氣。我生氣是因為我開始懷疑我自己了。怎麽見頭一麵就把我給否了呢?怎麽還沒等接觸呢就給我下了結論了呢?可能是我從小到大活得都太自信太驕傲了,冷不丁來這麽一待遇,我有點兒受不了。
  後來我想,如果楊思北把我甩了......沒敢往下想,我已經心跳過速臉色蠟黃,就覺得心髒難受得要命,像要跳出來似的。於是我跑到楊思北房間,在黑暗裏對他說:“楊思北,不管怎麽樣,你都不要辜負我,好麽?”
  “好。”楊思北說。
  “一定不要辜負我。”
  “好。”
  於是那晚我睡得很甜,因為楊思北答應我,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辜負我。
  不辜負,這個要求不算高吧?
  杜宵從前跟我討論過愛情理論,他說,諾言其實都是狗屁。有很多時候,諾言和謊言沒什麽區別。他還說,愛情就是付出永遠大於回報的不等價交換。他最後說,男人和女人的區別是什麽?如果你問一個問題:給你一千萬,讓你放棄現在的愛人,你放不放?女人會告訴你:不,我不放,多少錢我也不放。而男人會告訴你:放。杜宵說,這就是區別。
  我自然是不同意杜宵這種理論的,因為我始終都相信愛情。杜宵就說我太孩子氣了,杜宵說:“我比你了解男人。”
  十月一號一大早,我和楊思北大包小裹地出門,浩浩蕩蕩奔著火車站就去了。輕軌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個不認識的號碼。本來我是不想接的,因為我不願意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破壞我度假的大好心情。可那人沒完沒了地打,最後打得我手機都快沒電了,楊思北說:“管他是誰,你接了不就知道了麽?”我隻得投降,按下“接聽”鍵。
  “喂?哪位?”
  “顧湘麽?”
  “我是,請問您哪位?”
  “我是劉重。”
  我拿著電話愣住了。劉重,蟲子,他已經從我的生活裏消失太久了,以至於我想到他便會覺得遙遠。我把他放在心底,觸碰到了也不會感慨也不會心痛。可是他打電話來了,我還是愣住了。
  “顧湘,你聽得到麽?”
  “哦,聽到,你說吧。”
  “我想告訴你,我和文靜馬上要去德國了,文靜說臨行前想見你一麵,我們到上海,你能去接我們一下麽?”
  盡管我以為我可以坦然麵對蟲子跟夏文靜成婚以及比翼雙飛的事實,但此時此刻,我仍然有些恍惚。隻聽蟲子接著說:“大概明年年初,你方便麽?”
  我這才緩過來,笑了,“明年的事你現在跟我說什麽呀?到時候打聲招呼我還能不招待你們?”
  蟲子頓了頓,說:“顧湘,你說話的口音變了,沒有京腔了。”
  除了笑,我不知道我這個時候我應該說什麽。
  “顧湘,我剛聽說一件事情,我覺得應該告訴你。思北的妹妹,似乎出事了,明哲好像有了一個新的女朋友,思北的妹妹有些承受不住。你告訴思北一聲吧。”
  “出什麽事兒了?”我緊張得一把拉住楊思北的手臂,大聲問。
  “具體什麽事我不知道,我害怕小姑娘想不開,你趕快讓思北問一問吧。”
  我慌忙掛上電話,扭頭跟楊思北說:“你趕緊給你妹打電話,剛才蟲子電話,說他聽說高明哲交了個新的女朋友,你妹出事兒了!”
  楊思北的臉立馬煞白,抓起電話就撥楊念南的號碼,我聽見聽筒裏一個聲音說:“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楊思北的汗下來了。
  我跟楊思北想的一樣,別的都好說,小姑娘千萬可別想不開,要是幹當年姚洛為了楊思北幹的事兒,那就太不值得了。“你別著急,咱們跟北京的同學聯係一下,讓他們看看去。我也托我在東大的同學問問高明哲到底怎麽回事。”這會兒輕軌已經到了上海火車站,我和楊思北下車,站在輕軌站的站台上開始打電話。
  無數個電話和無數個“不知道啊”之後,得出的結果是:高明哲有一天看到一個女孩子的風箏掛到了樹上,他發揚雷鋒精神爬上樹把風箏給這女孩取了下來,風箏的線纏成了一大團,高明哲就陪著這個女孩解了一下午風箏線。結果風箏線解開了,倆人的感情纏上了。高明哲就這麽有了一段新的愛情,而楊念南受不了,怎麽懇求高明哲他都不回心轉意,小姑娘在高明哲提出分手後的第三天吃了一整瓶安眠藥。現在還在醫院搶救,生死未卜。
  楊思北急得連話都不會說了,手哆嗦著,額頭上全是汗。我也顧不上多想,拽著楊思北就衝出火車站,衝上了機場大巴,奔浦東機場去了。路上我一個勁兒地安慰楊思北,我說你別著急,沒事兒,你妹她們宿舍那麽多人肯定能及時發現她吃藥了,在醫院洗洗胃肯定沒事兒。楊思北不搭理我,手攥著書包帶,都快攥出水來了。
  我和楊思北登上了飛往北京的飛機,起飛前飛機上放著一首很老的歌,張雨生的《妹妹晚安》。
  妹妹晚安我很想念你,
  妹妹晚安你會在那裏?
  這些年來人事已非,
  真怕你認不得我的改變。
  想你不必焦急我們都還記得你,
  隻是不怎麽提起想你不必慌張,
  家裏格局仍一樣隻是少了你的床。
  妹妹晚安我變得如何?
  妹妹晚安你是不是快樂?
  孤不孤單冷不冷清?
  寒夜裏是否有人與你為伴?
  想你不會煩惱那麽愛笑和聒噪,
  誰能躲開你的撒嬌想你不會無聊。
  你總是有你的一套盡管天涯或是海角。
  我想我不會放棄那些有你的記憶,
  即使年華漸漸老去我想我更加珍惜,
  擁在懷裏的親情因為幸福稍縱即逝去。
  楊思北聽著聽著就哭了,哭出了聲音。他像個孩子一樣把頭偎在我的胸口,邊哭邊問我:“我妹要是有事兒我怎麽辦?啊?顧湘,你說我怎麽辦?”
  我輕輕拍著楊思北的肩膀,另一隻手摸著他的頭發,一遍一遍地對他說:“別胡思亂想,沒事,沒事的。”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事沒事,我也不知道楊念南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該怎麽辦。這件事論到根兒上,罪魁禍首其實是我,如果不是因為我,根本不會發生這一切。如果楊念南真的有事,我拿什麽跟楊思北交代?我拿什麽跟楊思北的父母交代?我又拿什麽跟我自己交代?
  楊思北哭得那麽無助,他不肯讓我見到他的眼淚,所以他一直低著頭。那個時候我很心疼他,從心裏往外地疼。他那些眼淚就像滾燙的火珠一樣,一顆一顆地烙在我的心上,疼得我透不過氣來。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坐飛機,一個小時的行程我沒有感覺到一丁點兒新奇,我沒有往機窗外看一眼,因為我懷裏有一個楊思北,一個痛不欲生的楊思北。這個楊思北,是我的男朋友。
  飛機降落在首都機場,我大學畢業以後第一次回到了北京。我怎麽也沒想到,我再次回到北京會是這樣灰暗的心情和這樣尷尬的境地。
  我是通過我在北郵念研究生的一個學長知道楊念南的消息的,據說這件事在北郵鬧得沸沸揚揚,什麽樣兒的傳奇故事都讓那幫學生給編出來了。我和楊思北趕到醫院的時候,楊念南已經從急救室出來了,病房門口居然圍了幾個記者,不知道是哪些缺德報紙派來了缺德記者,我當時就火兒了,在他們背後就喊:“你們都幹嘛的?讓開!!”可能是我的聲音太大了,居然把那幾個記者鎮住了,加上醫生護士不斷地趕,他們終於走了。
  楊思北走上前去,呼吸微弱地問那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大夫,我妹妹她,沒事吧?”
  那醫生看了看楊思北,“你是她哥哥?”
  “對,我是她哥哥。”
  醫生把一隻手插在白大褂的兜兒裏,說:“發現得晚了點兒,送來得不及時。她現在還處在昏迷狀態,能不能醒過來現在還不能確定。你別急,先等等吧。”
  楊思北頹然倒下,幸虧我扶得快才沒讓他趴在地下。
  我就不明白了,楊念南幹嘛呀?好端端一個小姑娘,為了愛情去死,值得麽?那死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啊?高明哲他再好能值得一個女孩子為他付出生命?呸!美死他!不愛就不愛了,不愛就不能活了?生活就不繼續下去了?能怎麽著啊?世界上多少好小夥子啊?我們憑什麽在你高明哲一棵樹上吊死啊?!除了愛情,我們生活裏有多少有意義的事兒啊?我們憑什麽就全心全意地愛你體貼你啊?!
  這些話我想對楊念南說,可是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對她說了。
  我想我的心痛不會少於楊思北。楊思北是心疼妹妹,而我是愧疚。我也不知道楊思北有沒有怪我,有沒有把這件事的最終原因歸結在我的身上。他沒有說出來,那麽我就當作沒有。
  我失戀過,我被人拋棄過,我被人背叛過,所以我才想不通,楊念南為什麽那麽傻?愛情的力量不足以那麽大,以至於讓人寧可去死也不願承受這種痛苦。
  後來我想,也許是我不懂真正的愛情吧。我愛劉重,遠不及楊念南愛高明哲,以及姚洛愛楊思北那麽刻骨銘心。
  我坐在楊思北身邊,陪他看著他的妹妹。那是他心愛的妹妹,如今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她的臉也是雪白的。她一定在做夢吧?她的夢裏有她的哥哥麽?看她睡得那麽安然,除了臉色蒼白,半點不像一個病人。她很美,很純潔。我不懂,高明哲怎麽忍心這麽殘忍地去傷害一個這麽好的姑娘?
  我心疼死了楊思北。
  我不知道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深切地愛上楊思北的。一開始的時候是他疼我包容我,是他一天到晚粘著我,每天不見麵也要打好幾個電話發無數短消息。後來變了,變成我關心他體貼他包容他,是我一天到晚粘著他,見不到麵就給他不停地短消息。我變得依戀他包容他,我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楊思北在我的眼裏全都是優點。並不是我看不到他的缺點和毛病,而是我能夠包容我所知道的他一切的一切。從前對蟲子,我沒這麽寬容。我嫌蟲子反應慢,我嫌蟲子沒我聰明沒我能幹,我不能包容蟲子的這些缺點。也許,我愛蟲子不夠多。
  我希望楊思北快樂,所以,我希望楊念南盡快醒過來,哪怕是留下什麽後遺症,我願意照顧她一輩子。真的,不是一時衝動,假若我嫁給楊思北,而楊念南有任何不妥的話,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妹妹晚安我很想念你,
  妹妹晚安你會在那裏?
  這些年來人事已非,
  真怕你認不得我的改變。
  想你不必焦急我們都還記得你,
  隻是不怎麽提起想你不必慌張,
  家裏格局仍一樣隻是少了你的床。
  妹妹晚安我變得如何?
  妹妹晚安你是不是快樂?
  孤不孤單冷不冷清?
  寒夜裏是否有人與你為伴?
  想你不會煩惱那麽愛笑和聒噪,
  誰能躲開你的撒嬌想你不會無聊。
  你總是有你的一套盡管天涯或是海角。
  我想我不會放棄那些有你的記憶,
  即使年華漸漸老去我想我更加珍惜,
  擁在懷裏的親情因為幸福稍縱即逝去。
  楊念南昏迷不醒的這些日子,楊思北沒笑過一下。我感覺自己和楊思北的體重在明顯地下降,那天我照鏡子,嚇了我自己一大跳――還以為見鬼了呢,沒成想那是我自己。
  我們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房子,那是我們大學同學自己供的期房,滿打滿算三十五平方米。我們同學說,房子租給我倆他放心,有人幫著還貸款了還不能使勁兒禍害房子,一舉兩得。他可是一舉兩得了,我卻不得不天天跟楊思北“同床共枕”了。
  “楊思北,我臉上長痘痘了。”大清早,我吊著楊思北的脖子耍賴。楊思北那文科腦袋裏形容詞多得不得了,曾經捧著我的臉形容我的皮膚“吹彈可破”,我虎著眼睛半天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才捶著楊思北的背說他窮酸文人連女朋友都戲弄。
  “哦,又長痘痘啦?快去美容院做做美容吧,省得以後你紅顏不再了我不喜歡你了。”
  “楊思北你真是的,合著你當初死活要追我就是因為我長得好?忒膚淺了你!”
  “我不膚淺,”楊思北拿下我勾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我是內在美外在美全注重,少一樣兒都不成。”
  我笑,“楊思北你真行,你這麽個標準,全世界就沒有合你要求的女孩子了簡直,來,我瞅瞅,你到底怎麽才華橫溢榆樹臨風英俊瀟灑古今中外了?”說著我去揪楊思北的衣服,卻被他一把摟了過去。
  “顧湘,我準備辭職了。”
  “什麽?”
  “我是說,我要辭職來北京找工作。”
  我明白楊思北的意思。楊念南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過來,他爸爸媽媽那邊又不能告訴,除了他,誰還能這麽盡心盡力地照顧楊念南?再說費用什麽的都是開銷。萬一...萬一楊念南醒不過來呢?那事兒不是更多?
  於是我又想了一下跟楊思北分開以後的情景――我一個人守在我們曾經一起住過的房子裏,一個人上班下班,再也沒人給我買好吃的西瓜,再也沒人一口一口地喂我,我天天想念的那個人在遙遠的北京,我不知道多久才能見他一麵,我要擔心他是否忙碌是否健康是否快樂......那還不得比舊社會還慘?不行,我要跟他在一起。那一瞬間我是有點猶豫的,因為我費了好多力氣找的工作和那份對我來說已經很可觀的薪水實在有點讓我舍不得,但這種猶豫隻持續了一秒鍾便被我鎮壓了――比起楊思北來,什麽都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就這樣,楊思北在一天之內決定辭職來北京,而我想也沒想便決定跟他一起來北京。楊思北沒有說話,隻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良久,他說:“顧湘,我永遠不會辜負你,你對我太好了。”
  我哭了。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為了感動而流眼淚。
  楊思北留下照顧楊念南,我回上海料理我們的房子和我的工作。
  “什麽?你丫瘋了?!Intel那麽好的工作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裏進,你說辭職就辭職了?傻了瘋了?”杜宵聽說我要走,指著我的鼻子就開始數落。
  “顧湘,我不是告訴你了麽?別為男人付出太多,你這麽把工作丟了,去北京也未見得能找到合適的工作,你現在一個月五六千有什麽不好的?你讓他去北京照顧他妹妹,你留在上海,你倆要是真有緣分,不差這麽點兒距離。”豐菱坐在沙發上,小蹦豆兒似的幫著杜宵說話。
  “就是的,你聽我倆的得了,別辭職,你一個本科畢業,再能耐找到這麽好的工作也難。”
  “顧湘......”豐菱剛想往下說,門鈴響了。等豐菱把門打開,我差點被嚇死――姚洛來了。
  “哎喲,這不是歌唱家麽?您怎麽舍得大駕光臨了?”豐菱一看見姚洛那嘴就通了電似的靈巧,不挖苦幾句她就難受。
  姚洛特有大將風度地往門口一站,“楊思北在麽?”
  “楊思北在北京呢,你找他有事兒麽?”
  “北京??他去北京幹嘛?”
  豐菱就笑,笑得花枝亂顫的,“不是,我說大歌唱家,這楊思北上北京幹嘛去跟您有什麽關係吧?”
  姚洛的臉有些變色了,“他媽媽讓我來找他的,他怎麽會不在?”
  這回輪到我臉變色了。我知道楊思北把姚洛帶回家不是一次兩次,但是我從來沒問過楊思北的父母是不是喜歡姚洛。但有一點我清楚得很――楊思北的媽媽根本不喜歡我。聽姚洛這意思,楊思北的媽媽是認準了這個兒媳婦,非她不可了,還讓她到上海來找楊思北來了!豈有此理!把我當什麽了這是?!
  我想起這些氣就不打一處來,我站起來,走到姚洛跟前,說:“姚洛,你為什麽來上海我不知道,你別跟我說我也不想知道。你想找楊思北你盡管找,我管不了,但這裏是我家,我不歡迎你,請便。”
  我能想象當時我的表情是什麽樣兒的,我從來沒對我的同學和朋友有過那樣的表情。當時我太生氣了。我生楊思北媽媽的氣,她憑什麽就給楊思北找了個媳婦兒啊?她憑什麽見過我一次就把我否了啊?我生我自己的氣,平時精靈古怪的比誰心眼兒都多,怎麽見了男朋友的媽媽就什麽都不會了呢?飯桌上連口菜都沒給老太太夾過,還怪人家嫌你不懂事兒?!我生楊思北的氣,你說他閑的沒事兒把他家人對我的看法都告訴我幹嘛呀?好的告訴我,不好的你不說我也不會死乞白賴地問你,誰不愛聽好聽的呀?這傻小子還當他這是跟我“坦誠”,真是傻到家了!我最生姚洛的氣,你說你跟楊思北都分手那麽長時間了,明知道我們倆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來攪和什麽呀?全世界就楊思北一個男人怎麽的?幹嘛死盯著不放啊?真是的,氣死我了!!
  姚洛的大眼睛閃了幾閃,“顧湘,你跟從前不一樣了。”
  大門沒有關,接下來進來的人更是讓我大吃一驚――關鍵。
  “Rachel,你要辭職?What are you thinking about? why?工作太繁重還是待遇不好?你辭職信上沒說清楚!”關鍵繞過姚洛急急衝到我麵前,手裏拿著我托Joe轉交給他的一封辭職信大叫大喊。
  我愣了,根本沒反應過來在我麵前蹦跳著叫喊的是我的上司關鍵。
  豐菱和杜宵也愣了,還以為衝進來一個神經病。
  我緩了緩神經,閉了閉眼睛,說:“Paul,我想說幾點,希望你認真聽。第一,你是怎麽知道我家在哪裏的?第二,未經我允許你就進門並且朝我大聲喊叫,這就是你從英國學來的紳士風度?第三,國慶休假還沒有結束,你不該辦公,所以你不該這個時候質問我為什麽辭職。第四,我為什麽辭職是我的私人理由,我覺得你沒必要過問。”
  “我操!你丫真辭職了?!”杜宵和豐菱難得一見地這麽異口同聲地說話,京罵一出口,關鍵的臉立馬歪成了絲瓜狀。
  “您是她上司吧?我跟您說,千萬別相信這丫頭的瘋話,她那是一時沒想明白,您可千萬別批準啊!”杜宵一勁兒說,還給關鍵遞煙。
  關鍵接過煙,自己點上,“北京的吧?”
  杜宵笑,“可不嘛!這口音怎麽也改不過來,這不,讓您給聽出來了不是?”
  關鍵手夾著煙一指我,“Rachel是你好朋友?”
  “可不嘛!倍兒鐵的關係!”
  “勸勸她,辭職幹什麽?”
  “就是就是!”杜宵轉頭跟我說,“顧湘你瞧你有個多明智的上司,趕緊,把辭職信收回來!”
  “Paul,我能跟你單獨談談麽?”我壓根就懶得搭理杜宵,瞅他跟個鬆鼠似的,一點兒穩當樣兒都沒有。
  關鍵皺了一下眉頭,隨即跟我進了我的臥室。臨走前我跟姚洛說:“不陪了,你自己招呼自己吧。”
  “坐。”
  關鍵坐在我的寫字桌前,手裏還夾著杜宵給他的煙。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是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的?”
  “現在有必要討論這個問題麽?”
  “有。請你回答我。”
  “我可以不回答麽?”
  “不可以。請你回答我。”
  “一次你下班,我跟你過來。”
  “你跟蹤我?”
  “我喜歡你。”
  “......”
  “我經常跟你暴跳如雷是因為你不肯注意我,我經常挑你的毛病是因為你不肯理睬我,我經常給你派任務是因為我不願意你跟你男朋友在一起!”
  我對這樣的對話了無興趣,但我倒是真的很奇怪關鍵今天居然說了這麽多句話沒有帶一個英文單詞。我根本不相信關鍵對我的感覺是他所說的“喜歡”。長了這麽多年,工作了幾個月,我看到了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很多人,盡管我閱曆不深,但是我自認我看人還是準的。對關鍵的看法,我不會錯。
  “Paul,你對女人有一種征服欲,這就是你年近三十還沒有歸屬的原因。你剛才說的話我都記下了。你說你對我暴跳如雷是因為我不肯注意你,你經常挑我的毛病是因為我不肯理睬你,你經常給我派任務是因為你不願我和我男朋友在一起,這些都對,我同意你是真誠地‘暴跳如雷’以及‘挑肥揀瘦’。但原因不是因為你喜歡我,原因僅僅是因為我不肯注意你,不肯理睬你,以及我愛我的男朋友。”
  關鍵不說話。
  “包括你現在挽留我。我不排除你是看中我的才華,我對我在寫code上麵的天賦一直很自信。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你還沒有征服我,你想要留下我,並且完成你的願望。Paul,我沒說錯吧?”
  “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子?”關鍵在很久的沉默之後對我說。
  “我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我說。
  “你辭職,肯定跟你的男朋友有關係。他能擁有你,真的很幸福。”關鍵掐滅了煙,站起來,“我承認。你說得對。你看得很透。就算我對你沒有愛情,但是我真的很欣賞你。”頓了頓,他又說:“以你現在的資曆,在北京想找工作不是很容易,據我所知,北京的IT市場已經飽和。這樣,我給你聯係幾個地方,你去試試看吧。”
  “不必了,謝謝你。”
  關鍵笑了笑,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的笑。關鍵說:“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給我電話吧。祝你一路平安。”
  “Paul,能問你一個問題麽?”
  “可以。”
  “今天你說話為什麽沒有帶英文?”
  “非工作時間,我還是做回我自己的好。祝你一切順利。”關鍵伸出手,我第一次與我的這位冷酷無情的上司握了握手。
  關鍵告別之前,我給他介紹杜宵豐菱以及姚洛,我告訴他,姚洛就是他崇拜的劉索拉的校友。
  當時我也沒想到我這個無意當中的介紹成就了一段姻緣,倆禮拜以後關鍵打電話來說他的女朋友是姚洛的時候我差點從十七樓上跳下去。還真是應了那句俗得不能再俗的“有緣千裏來相會”,這生活怎麽都跟拍電影似的?這年頭兒的年輕人還真都相信感覺。服了!
  我把關鍵和姚洛送走,回來的時候看見杜宵正用手臂攬著豐菱的腰說話,我站在門口,忘了換拖鞋更忘了關門,“你們倆...什麽時候勾搭上的?!”
  近些日子我都昏了頭了,差點兒忘了豐菱和杜宵那碼子折騰了好些年還沒折騰出結果的破事兒,如今他倆勾肩搭背出現在我麵前,我實在有點兒難以接受。
  “反正我們倆今兒也沒打算走,明兒還得送你呢,讓杜宵睡你們家楊思北房間,我跟你睡,順便兒給你講講我是怎麽把他勾搭上的。”
  “什麽勾搭!用詞不當啊你,你該說‘勾引’!”杜宵把楊思北的鞋往一個箱子裏扔,頭也不抬地反駁豐菱。
  “滾!什麽好事兒到你嘴裏都得變成黃色詞匯,老實兒幹活得了你!”
  我習慣了他倆口不擇言地互相損,這個耳朵還沒聽進去呢那個耳朵就冒出去了,根本不當一回事兒,勸都懶得勸一句。
  “說實話顧湘,剛才那個叫什麽Paul的家夥,我瞅著挺受人待見的,比你們家楊思北適合你。”杜宵蹲著收拾東西,“你看,第一,他肯定比楊思北有錢;第二,目前為止,他比楊思北有前途;第三,他跟你同行,你倆的共同語言肯定比你跟楊思北多;第四,他是上海的,對你以後的發展肯定有幫助。”
  “我說你這是給她找男朋友啊還是找什麽?有你這麽講條件的麽?我們顧湘是什麽人呐?她看人是憑感覺的,懂不懂?沒有愛情,光有條件算什麽,是不是顧湘?”豐菱站在我的大衣櫃前頭幫我疊衣服,伸出腦袋來討伐杜宵。
  “胡扯什麽你倆,人家對我根本沒別的意思。”
  杜宵站起來,“我告兒你啊顧湘,這年頭兒女孩兒找老公,不能看愛情不愛情的,得看合適不合適。別怪哥哥沒勸你,你不如我了解楊思北那個人。他人好是沒錯兒,可他不適合你,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扔下收拾了一半兒的書,抬起頭看杜宵,“怎麽不合適了,你說。”
  杜宵撥拉撥拉他麵前的一堆東西,坐到我麵前,拉開架勢開始說:“楊思北他喜歡你是沒錯兒,這我看得出來。但楊思北那個人太挑剔,指不定哪天你哪一點兒不對他心思他就因此對你沒感覺了,到時候你受得了麽?你還別拿眼斜愣我顧湘,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你大大咧咧的,還能仔細想想楊思北想要什麽樣兒的老婆?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信。你倆活得都太驕傲,誰為了誰改變那都得難受得上天入地的,可是你倆需要為對方改變的東西又太多,那能合適麽?
  “再有就是你,你對楊思北投入得太多了。對待男人不能這樣兒,你把心都掏給他了,所有的心思和感情都在他身上了,你自己的什麽事兒對你來說都不重要了,那能行麽?男人會覺得壓力特別大,會覺得你粘人,這麽下去,早晚有一天膩歪你,懂不懂?
  “還有你的過去。你和蟲子那點兒感天動地的過去楊思北全知道吧?你別哢吧眼睛裝無辜,我還不知道你?人家不知道你也全告訴人家了吧?那能說麽?!我告兒你那全是定時炸彈,指不定哪天就爆炸了,到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我告訴你男人聽見這些事兒,當時沒一個不大度的,可到了後來沒一個不在乎的!就你丫這樣兒的傻妞兒,什麽都跟人家說!你說一個正常男人,跟你走到複興門兒‘百盛’的時候想起來你和前任男朋友手拉著手在這兒的地鐵站聽著一個地鐵歌手唱了一個小時的歌兒,還是大冬天的,哪個正常男人能他媽的不難受吧你說?
  “還有,你老誇楊思北吧?把他捧得跟文曲星再世似的是不是?他有什麽缺點你也不說,光說他的優點,那能行麽?你肯定還一直特誠懇地承認你自個兒的錯誤,一勁兒說我改我改我以後肯定改。我告兒你顧湘你把楊思北慣得成兒成兒的了,他就以為他特完美,指不定哪天就覺得你配不上他了。
  “我聽你念叨過好幾次了,你打算結婚是不是?不管是不是楊思北提出來的,你都不能在這事兒上跟他叫真兒。愛什麽時候結婚什麽時候結唄,你這麽年輕你怕什麽吧?你老這麽追著追著,楊思北煩了,他煩了他也不告訴你,等哪天煩透了就跟你分手了。
  “還有就是你自個兒的毛病。有時候兒吧,我真覺得你不像個女孩兒,你說你挺聰明的,我們說話繞多少個彎兒你都能一下反應過來,可楊思北說話繞一個彎兒你就不明白了。比如上回一起吃飯,楊思北說過一句‘她是厲害,我習慣她這麽厲害了。’你還跟那兒美呢,你以為楊思北那是誇你啊?他是暗示你,以後能不能不那麽牙尖嘴利的讓他難堪?你就聽不出來?你倆暗地裏那些事兒我不知道,但我想這類的事兒肯定少不了。
  “你知道你還有什麽毛病麽?就是自個兒老拽得二五八萬似的,老覺得自個兒什麽做得都最好。楊思北什麽人你不知道麽?那是能做到90分絕對不做到89分,你可倒好,能做到90分,還沒等到80呢就覺得行了,我比別人強了就行了。那楊思北還能看上?怪了!”
  杜宵一刻沒停地說了老半天,我一句話也沒插,就那麽靜靜聽著。杜宵說得對,杜宵說得全都對。我連一句可以反駁的話都沒有。他是比我了解楊思北,我隻是一味地愛楊思北,可我不夠了解他。差得太多太多了。
  “顧湘,我說這些你別見怪,要不是為了你好我才不說呢。我知道你什麽人,你是一門兒心思地對楊思北好,可是不行,顧湘,你得留點兒餘地,省得到頭來自個兒難受,你說是不是?愛情這東西不可信,你到現在還沒明白麽?”
  一直沒說話的豐菱朝杜宵打個手勢,“你先出去吧,外頭東西拾掇拾掇,我跟她說幾句話。”
  杜宵關門出去,豐菱坐在他原來坐的位置上,拿起了裝著楊思北照片的一個鏡框。
  “杜宵這麽多年沒答應跟我在一起的原因其實特簡單,他是乙肝病毒攜帶者。顧湘你先別說話讓我先說完。我們根本沒法想象他因為這事兒遭到了多大的冷遇。當年選飛行員,一共要十二個,十六個人的大名單上還有他呢,結果最後通知他,不行了。當時我就奇怪,為什麽不行了呢?杜宵那會兒說讓人靠後門兒擠下去了。他當時特傷心,因為當飛行員是他最大的夢想。再後來就是他初戀的女朋友,離開他的時候,也因為這個理由。再再後來,就是他找工作,因為這個理由,被好多公司拒絕了。這就是他為什麽堅持考研的原因。我跟他說,他把這事兒想得太嚴重了,其實我不在乎。杜宵就笑,他說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你家人能不在乎?你朋友能不在乎?我說你是跟我一起生活還是跟我家人一起生活?後來我問杜宵,你愛不愛我?杜宵說,我肯定是愛你,但是我愛你不夠,因為這麽多年,我都覺得我跟你不可能在一起。”
  “杜宵這句話說得是掏心的話。”我說。
  “他為了這麽一個理由拒絕了我這麽多年,現如今他肯告訴我了,我也就沒什麽可遺憾的。我跟杜宵說了,我跟他在一起,能多久就多久,有一天如果不能在一起了,我二話不說肯定走人,哪怕是他看上了一個比我好的,我都甘願。顧湘,剛才他跟你說的那些話,確實都是真的,我老早也想跟你說了。但那些話他不光是說給你聽的,還有的話是讓我聽的。”豐菱習慣性地歪著嘴笑了一下,“顧湘,你要學會愛自己,多愛自己一點。你連自己都不愛自己,怎麽要求別人去愛你呢?”
  “不都說‘當局者迷’麽?有時候大道理全都明白,擱到自個兒身上,怎麽也做不到。”我看著豐菱,“以後就算是杜宵離開你了,你也不後悔?”
  豐菱搖頭,“不,肯定不後悔。顧湘,我跟你不一樣,我認識杜宵這麽些年了,他是什麽人我最清楚。可你不像我了解杜宵那麽了解楊思北,你義無反顧得太盲目。”
  我從豐菱手裏拿過楊思北的照片,看著他微笑的臉,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忽然一陣劇痛。
  我帶著我和楊思北簡單的行禮回到了我們的北京,楊思北找工作並不難,托托朋友拉拉關係,很快就找到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而我的工作便不容易。關鍵說得沒錯,北京的IT業已經不需要人了,尤其是我這樣的國產學士,沒人要。於是我對楊思北說:“我在家給你當家庭主婦吧!”楊思北笑,很疲憊但是很欣慰的笑。他吻我,他說顧湘我愛你。
  白天我去醫院照顧楊念南,晚上給楊思北燒飯做菜料理家務,還沒幾天呢,我就感覺我一點兒不像原來那個幹起活兒來就發瘋的IT工程師了,整個兒一純種的家庭主婦。
  我們回到北京不到一個星期,楊念南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我,淚水便無聲無息地流下來,我一邊大聲叫醫生一邊給楊思北打電話,我喊:“思北!思北你快點過來,念南醒了!!”楊思北一句話都沒顧得上說就掛了電話,我想他是趕過來了。
  “你可醒了,把我和你哥急死了!”我握著楊念南的手,激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這時候我覺得我真像楊思北的媳婦。
  “顧湘姐,明哲他,來看過我麽?”
  我愣了。高明哲?是啊,高明哲為什麽沒有來看楊念南?她這樣折磨自己,就是為了見高明哲一麵吧?這段時間我和楊思北忙著安頓家安頓工作,把這麽重要的事都忘記了。
  “他要來,我們沒讓,怕他受刺激。”我撒謊了。其實我不會撒謊,我一撒謊準露怯。
  楊念南又哭了,淚水淌在她蒼白的臉上,那張酷似楊思北的臉。
  “幫你跟學校請假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能醒過來,你哥還不信,整天愁眉苦臉的,看,醒過來了吧?等好一好咱們上學去,好好讀書好好生活,沒了高明哲也能活得好好的。”楊念南要坐起來,我扶著她,給她墊了一個枕頭在身後。她亮亮的眼睛望著我,“顧湘姐,你很愛我哥,是麽?”
  “是。這事兒我一般人還不告訴呢,嗬嗬。”楊念南醒了我是真高興啊,比當年我考上理工大,比當年我被Intel錄用還高興。所以我興奮得不知道怎麽好了。“你等著,你哥上班的公司遠,這會兒可能賭車。”
  楊念南蒼白的小臉兒上有了笑容,“顧湘姐,你真的很愛我哥。我看得出來。你這種愛那麽義無反顧,你遲早有一天會愛得失去了你自己,到時候,就怕我哥他不再愛你了。”
  我坐在床邊兒上,給楊念南倒了一杯水。“你這孩子,是不是病糊塗了?說哪門子胡話?來,喝杯水,醫生說你暫時不能吃固體食物,等會兒我去給你弄點稀飯。”
  “不,顧湘姐,我沒說胡話。就像我愛明哲,我愛他愛到骨頭裏,愛到最後失去了自己,他說我沒有自我,才不愛我了。顧湘姐,你知道麽?人一定要最愛自己,否則一定會受傷。”她說著說著又哭了。
  “高明哲那麽對你,根本就不值得你去愛,你懂麽?”
  楊念南越哭越厲害,她泣不成聲地說:“我懂,我懂!可是我控製不了自己啊,我就是愛他啊!”
  這一次我沒有勸說。楊念南說得對,很多人都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感情又是誰能控製的呢?難道你說不愛就不愛了麽?說不付出就不付出了麽?也許我太愛楊思北了。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拋棄我,我從未想過我會嫁給除了他的第二個人。我相信他對我說的所有的話,我相信他所有的承諾。因為我愛他。
  楊思北氣喘籲籲地衝進病房,抱住楊念南,兄妹倆就這樣抱頭痛哭。我在一邊看著,覺得自己二十一歲的年紀,像是四十一歲那麽蒼老無力。
  楊念南被我和楊思北接回了我們的小屋,在門廳裏搭了一張床,我和楊念南睡臥室,楊思北睡行軍床。
  那些日子楊念南總跟我聊天,聊天的話題總也偏離不了愛情和高明哲。
  楊念南說,她根本就不敢出門,北京到處都是高明哲的影子,每次看到,她都能特別強烈地感覺到他們之間存在過的愛情,那個時候,心髒就像被凍僵了似的那麽難受。
  楊念南說,她知道高明哲不那麽愛她,但是她總是相信有一天他能愛上她,並且跟她白頭到老。她說,不是都說好人好報麽?我長這麽大從來沒傷害過別人,為什麽到頭來卻要承受這麽大的痛苦呢?
  我告訴楊念南,愛情其實並不像她想象的那麽美好。我說:“雖然很多很多的現實告訴你不能相信諾言和愛情,但是該相信的我們還是要去相信。怎麽可能沒有愛情呢,你說是麽?你還那麽年輕呢,以後肯定會遇到比他好的男孩子。”
  “我忘不掉他,真的忘不掉。”
  “沒有什麽是忘不掉的,時間長了就好了。什麽事情都能熬過去,隻不過這個過程比較辛苦而已。”
  我從書上看到過一句話,愛情對人們成長的影響是革命性的。經曆過刻骨銘心的愛和刻骨銘心的痛之後,人肯定會長大的。楊念南便是如此。
  她有時候跟我聊天,更像是自言自語,她會說:“也不能全怪他,我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之後她就會列出自己的缺點和不足,還說以後要怎麽怎麽改。
  我忽然想起了臨來北京之前的那天晚上杜宵跟我說的話。於是,我挑揀著把那些話告訴楊念南,楊念南笑著說:“顧湘姐,你隻比我大兩歲,可是好像比我成熟很多呢,怪不得我哥那麽喜歡你。”
  我也笑,忽然胃裏一陣翻騰。我開始嘔吐。
  “顧湘姐,你這段日子是不是太累了呀?看你臉白的,嚇死人啊!要不咱上醫院看看吧,我給我哥打電話。”楊念南冰涼的小手捧住我的臉,一臉的驚慌。
  我拉住她的胳膊,“沒事兒,躺一會兒就好了,可能昨兒喝的牛奶過期了。你哥工作特忙,別煩他了。”我順勢坐在沙發上,覺得周身的力氣就像輕煙似的,隻看得見,卻摸不著。
  楊思北下班回家,楊念南像個小兔子似的蹦到他麵前,“哥,哥!顧湘姐今天吐了,好幾次呢,你是不是帶她上醫院看看啊?肯定是照顧我太累了!”
  楊思北丟下皮包,鞋都沒脫就走到我麵前,“怎麽了?看你,臉怎麽這麽白?走,跟我去醫院!”
  我開始笑,不是幹笑,特由衷的那種笑。“得了楊思北,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怕事兒啊?我要是有事兒那還不全北京都知道了?能輪到你送我去醫院?”
  楊思北抬手捏了我臉一下,跟楊念南說:“瞧見沒有?就是這麽貧!拿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其實我真難受啊,差不點兒就吐楊思北一身了。我懷疑昨兒晚上喝的那牛奶是上個世紀的產物,要不然我怎麽能這麽難受呐?!
  那段日子,我前所未有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天倫之樂”,楊思北每天都很開心,我們三個在一起,真的很像一家人。
  我想著等楊念南回去上學了我就出去找個工作,不能總這麽在家裏呆著,杜宵和楊念南都說,不能失去自己,否則便沒有生活的意義了。其實我不是怕失去自己,我是怕失去楊思北。
  後來的幾天我開始越來越奇怪自己的身體狀況,總覺得有什麽不對頭,我總不能天天都喝過期的牛奶吧?那我也忒倒黴了點兒!除非全北京的過期牛奶都讓我買家來了。
  於是我背著楊思北到醫院去檢查。內科的大夫告訴我,我的腸胃一切正常,他翻著我的病例慢條斯理地說:“你去婦科看看吧。”
  婦科?!我的天呀,我怎麽都沒注意,我親愛的老朋友這個月沒有來呢?壞了壞了!!!
  我頓時感到血往臉上湧,通紅著臉蛋就上婦科去了。說實在的,當時心裏沒覺得害臊沒覺得緊張沒覺得害怕,光顧著高興了――我是不是挺傻冒的?
  化驗之後,我拿到了一張化驗單,紅色的字:陽性。
  我懷孕了。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有的這個孩子,但這個孩子讓我滿懷喜悅。從前我不明白書上電視裏說的那種母愛是什麽,但我有了這個孩子,明白了。孩子是你的生命和你的希望,孩子是你的未來,孩子是你和你最愛的人的共同體。你和你最愛的人有了孩子,那孩子一半是你,一半是你的愛人。
  我在想,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楊思北,他肯定很開心。那麽,我們馬上可以結婚吧?我再也不用擔心會失去他,再也不用擔心他會有一天不愛我。在我看來,婚姻便是愛情最牢靠的保證了。
  我在楊念南回到學校去上學的那一天告訴楊思北,我懷孕了。
  “多久了??”楊思北不可置信地望著我,我看不到他的喜悅。那一瞬間,我有些冷。
  “三周。”
  “顧湘,這個孩子我們不能要。”
  “你說什麽?!”我以為我聽錯了。到現在我還記得我跟楊思北第一次的時候他在我耳邊對我說的話:顧湘,我會愛你一輩子,我不會辜負你。可是現在,我有了他的孩子,他怎麽一點都沒有猶豫就說不要了呢?難道說他不愛我了麽?
  “你別誤會。你這段時間休息不好,一直在吃安定,這對孩子能沒有影響麽?顧湘你聽我說,我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咱們不要這個孩子,以後等結婚了再要一個健康的寶寶,不好麽?”
  “你舍得?”
  “我舍不得!我心疼你也心疼孩子,可是沒辦法啊!萬一...萬一孩子生下來有個什麽病,我們是不是後悔都來不及??顧湘,你相信我,我們同學四年,我的人品你不知道麽?”
  “我知道了。你讓我考慮考慮吧。”我轉身去廚房,在廚房裏流了一地的淚。那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個孩子。
  都說,女孩子若不是真的愛一個男人,不會跟他做愛的。因為會痛,周身都會痛。那種痛比我想象的要強烈,我甚至控製不住地咬自己的嘴唇,抓自己的皮膚,想要止住那種痛。但是我止不住。我沒有要求停止,因為我愛楊思北。
  現在楊思北說不要這個孩子,我該怎麽辦呢?我能去跟誰求助?
  楊思北從我身後繞過來,抱住我,“顧湘,要不,我們留下這個孩子,我們結婚,他什麽樣我們都養他長大,好不好?”
  我轉過身,手撫上他的臉,“你能這麽說,我就滿足了。你要記得,你有一個孩子,他沒有見過這個世界。你說得對,我最近吃藥太多了,肯定會影響到孩子,我們要孩子也來得及,我才二十一歲,你說是吧?”於是我撲進楊思北懷裏放聲痛哭。我真是舍不得這個孩子啊,那是我和楊思北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哭著說:“思北,你不要辜負我,不要辜負我。”
  楊思北抱緊我,“不會,一定不會。”
  楊思北歎口氣,“顧湘,你跟從前不一樣了。”
  我一個人去了醫院。注射麻醉劑之前,我在心裏說:“孩子,寶貝兒,媽媽對不起你,以後你再做媽媽的孩子,媽媽一定加倍愛你。一定加倍愛你......”我漸漸失去知覺,待我醒來,手術已經結束了。
  我擦幹了淚水,給楊思北打電話。我說:“思北,我們沒有孩子,醫院把檔案弄錯了,我剛從醫院出來。”
  “啊?是麽?那就好了,我剛才還心煩呢!那你趕快回家吧,我下班就回去。”楊思北輕易地相信了我的謊言。我說謊從未說得這麽成功過。這是第一次。
  我掛上電話,一個人一步一步地走出醫院。我這樣告訴楊思北,是不想他背上一輩子的愧疚。對孩子的愧疚,就讓我一個人承擔吧。
  我愛楊思北,太愛他了,生怕他受到一點傷害,恨不能自己化作他周身的空氣去保護他。
  愛到極至,也許便不珍貴了。
  就好像我爸對我媽,那種愛,那麽深刻的愛,我媽一生也沒有珍惜過。
  我媽原來跟我說過,愛情啊,它是個懶東西,你不去理它,它也不會來招惹你。你若太在乎它了,它就反咬一口,讓你痛不欲生。
  當晚,我接到一個電話,我爸在電話裏哭著跟我說:“顧湘,你快回來,你媽病了。”
  “什麽病?爸你哭什麽?是不是很嚴重?”
  “肝癌,你快回來啊!”
  我懵了。肝癌?我媽怎麽會突然得肝癌了呢?我大學畢業見到我媽還好好的啊,怎麽幾個月的功夫就肝癌了呢?
  那個時刻我在腦子裏想到了無數可怕的我不能接受的場麵,越想越揪心,到了最後覺得自己就快要窒息身亡了。我真是害怕我媽有事啊,就好像我害怕失去楊思北一樣。
  我跟楊思北一說,楊思北也懵了。
  “那你趕快回去吧,別讓你爸你媽著急。”楊思北說著抓起電話就幫我訂機票。
  其實我想讓楊思北跟我一起回去。我跟他談戀愛這麽久了,他還沒見過我父母呢。如今,我媽如果真的沒救了,那...那見見他,也好啊。但楊思北沒提,我也就不提了。我知道他剛進那家公司,一切都不熟悉,請假不方便。我不想讓我自己成為他的累贅。
  我在做完手術的第二天踏上了回家的路。沒有人知道我剛剛失去了我的孩子,沒有人知道我需要休養。我的醫生告訴過我,這次手術後,以我的體質,很難再懷孕了。
  飛機上我反複問我自己,這幾個月我究竟經曆了什麽?究竟是什麽讓我變成今天的樣子?難道是愛情麽?或者是太多突然而至的意外?不到一年以前,我還是個快樂的小姑娘,我美麗,我活潑,我有天分,我驕傲而自信地活著,我從未想過未來有什麽險阻。然而現在我變了,我不再是一個小姑娘,我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盡管這個孩子沒有來到這個世上。我開始為我愛的人理家,盡管這個人不是我的丈夫。我開始一切為他著想,他犯錯的時候替他找理由,他苦悶的時候替他分擔憂愁。我不像個小姑娘了。我不再是從前那個敢做敢為敢說敢幹的顧湘了。
  連不常見麵的姚洛都說,我跟以前不一樣了。何況楊思北?楊念南說得對,我愛得失去了自己。
  我走下飛機,看著已經快要一年沒有回來的家鄉,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感覺我即將失去很多很多東西,失去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是致命的。
  致命,楊思北說過,我對他的吸引是致命的。現在我把我自己交給他了,他該活得很好了吧?
  我到了家鄉最好的那家腫瘤醫院,找到了我媽的病房。我在病房門口看到我爸,他的白頭發一夜間多了很多很多,從前他那麽精神,怎麽看怎麽都像四十剛出頭的男人,現在可好,整個兒一小老頭兒了。我簡直難以想象,我們家怎麽一夜之間變成這樣了呢?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老天爺要懲罰我?可是,何苦報應在我父母的身上啊???
  “爸......”
  “別哭,千萬別哭。乖女兒你聽爸的話,你一哭,爸心裏更難受了。”
  “爸,我媽她...怎麽回事兒啊?”
  “都怨我啊!這麽長時間了都沒發現。大夫說是生悶氣氣出來的,唉!你說我怎麽就沒發現呢!”我爸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看見我爸這麽一哭,我更難受了,隻覺得要暈過去了似的,天旋地轉。生悶氣氣的?跟誰生氣?除了我,還有誰能讓我媽生悶氣啊?我真混蛋,居然把自己親生母親氣得病了。顧湘,你真是個該天打雷辟的混丫頭!!
  “我去看看我媽,爸,回頭咱倆再嘮。”我擦了擦眼淚,要進病房。
  我爸拉住我,“顧湘,大夫說你媽的心髒也不太好,你別說刺激她的話,啊。”
  我點頭。
  我媽看見我,眼中立即有了光彩,“來,顧湘,到媽媽這裏來。”我媽說話還是那麽溫柔。我媽說話真好聽。“顧湘,你別哭,媽媽沒事。別哭啊。”我媽給我擦眼淚,越是擦我越是傷心。我想到我媽將不久於人世,這個慘烈的事實對我來說太過突然。
  “顧湘,你聽媽媽說。”我媽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冰冷冰冷的。“媽媽告訴你,這世界上的愛啊,隻有父母對兒女的愛是最真的,其他的都是一種交換,你懂麽?你不要太傻,媽媽知道你還在鍾情那個楊思北,你聽媽媽的話,跟他分手吧,你遲早有一天會受傷的。你懂麽?”
  我低著頭掉眼淚,不說話。我不想跟我媽撒謊,但是我不能跟楊思北分手。如果我沒了楊思北,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
  “顧湘,你是媽媽的女兒,媽媽希望你幸福,你知道麽?”
  我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隻點頭。
  我知道我媽心裏一直有一個疙瘩,就是楊少平當初為什麽離開她。我很想告訴她原因,但我現在根本說不出話。我在心裏拚命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哭,但我還是忍不住。
  我爸把我拉出了病房,他怕我一直這麽哭下去會影響我媽的情緒。我爸剛剛問了我一句“你是不是真的跟那個楊思北住在一起?”就聽見病房裏其他病人一陣慌亂,醫生護士先於我和我爸衝進病房,待我和我爸衝進去的時候,我媽的床已經被圍住,什麽都看不見了。
  “醫生,我愛人怎麽了?”
  “大夫,我媽怎麽了?啊?我媽怎麽了啊?”
  沒容我和我爸說話,那群人把我媽抬上了一張有輪子的床就走,“去加護病房!”
  “大夫,大夫!!”我爸的聲音裏帶了哭腔,緊緊抓住一個醫生的袖子不放。
  “心肌梗塞,你要是想要你愛人活命就趕快放開我!!”
  我爸放開了緊緊抓著醫生的手,眼神空洞無物地望著前方,拉了拉我的手,“走,顧湘,去看看你媽媽。”
  “姑娘啊!床底下那個手機是不是你媽的?”臨床一個阿姨叫住我,指著我媽的病床問我。
  我一隻手扶著我爸,一隻手擦眼淚,往床底下一看,的確是我媽的手機在響。這個時候,不知道誰還會給我媽打電話。
  “喂?”
  “喂?阿姨,你怎麽了?是不是我剛才告訴你的話惹你不高興了?我也是聽說,顧湘她不見得真的有孩子,阿姨,阿姨你說話呀!”
  我拿著電話,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狂怒。“高明哲你是不是神經病啊?你從哪裏打探來的我的消息?你要還是個人就不該把這些事告訴我媽媽!現在我媽心髒病犯了,你滿意了?我對不住你你衝著我來,把我媽氣病了你算什麽英雄你?!我告訴你高明哲,我媽沒事則已,我媽要是有事我廢了你!!!!!”我憤怒極了,我沒想到一直給我媽提供我動向的是高明哲,我沒想到他能恨我到如此地步,我沒想到他居然連我有身孕這回事都知道,我更沒想到他居然禽獸到把這件事告訴我那冰清玉潔了一輩子的媽媽。高明哲,你這個混蛋!我恨你一輩子!
  病房裏所有的人都驚恐萬狀地盯著我,我看向我爸,他比我剛見到他的時候更加蒼老無助了。他似乎沒有聽到我剛才的咆哮,眼神依舊望著前方,沒有焦點。
  “顧湘,走,去看你媽媽。”我爸的聲音沒有波動,我聽了心裏狠狠地一疼。
  我站在加護病房外麵,跟我的老父親一起望著我的媽媽。媽媽,如果你能醒過來,我一定告訴你一個你一直都想要知道的秘密。楊少平當初離開你,不是因為不愛你,而是因為太愛你。媽媽,你一定要醒過來,你一定要知道這個秘密。我知道,如果你不原諒楊叔叔,那麽你永遠都不會甘心。媽媽,你是為了愛情活的這一生,剛才你對我說的那番話,想必是你一生下來的感觸吧?媽媽,你一定能醒過來。媽媽,你一定能再見到光明和幸福。媽媽,我和爸爸都愛你。
  我所有的祈禱和我爸所有的愛戀都沒有挽留住媽媽離開的腳步,我的母親,那個曾經想讓我成為大家閨秀的美麗女子,那個愛了她心上人一輩子的癡情女子,那個到死都沒有甘心的倔強女子,離開了愛她的丈夫、愛她的女兒,還有愛她的心上人,走了。2001年11月3日,我的母親撒手人寰。
  我跪在我媽的身邊哭了很久很久,我爸則靜靜地坐在一旁,跟我媽說話。
  他說:“欣兒,你怎麽就這麽走了呢?我還有好些話沒跟你說呢。欣兒,我知道你心裏頭一直都記掛著少平,你一輩子也沒能忘掉他,我知道。我知道你當初肯嫁給我是因為我有點兒像少平。這些我都知道。可我還是願意跟你過一輩子,我覺得你能陪在我身邊兒,就比什麽都好。”
  他說:“欣兒,顧湘長大了,有她自己的生活,你讓她自己去經曆自己去琢磨吧,咱倆不可能扶著她走一輩子。我見過楊思北那孩子的照片兒,挺好的一個孩子,真的,他的眼睛特別像你。你說,少平是不是也像你一樣,找了一個特別像你的媳婦兒?”
  他說:“欣兒,你一輩子沒有愛過我,但是我從來不後悔愛上你。你知道麽?”
  我爸從未當著我的麵叫過我媽“欣兒”,我也從來沒有想到我爸會對我媽說“愛”字。我媽走了,我爸的心,也跟著走了。
  “顧湘,你回北京吧,不要回來了。”我爸平靜地對我說,“你媽的肝癌,純粹是跟你熬出來的。你媽這次心肌梗塞,也是跟你有關係。顧湘,爸爸很疼你,但是爸爸也很愛你媽媽,爸爸沒辦法接受是你把你媽媽害死這個事實。你走吧。暫時,不要回來了。”
  我爸說完這番話,又坐在了我媽身邊,背對著我,不肯再跟我說一句話。
  我站在我爸身後,哭。我求我爸讓我留下來照顧他,我求我爸讓我給我媽送行,可是我爸不理我,一句話也不跟我說。
  我隻好離開。因為我爸他不認我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醫院,我知道這個時候我跟我爸說什麽都沒有用,隻能等他的悲痛平複一些的時候,再跟他解釋過去發生的一切。我現在非常非常想念楊思北,還好,我有他可以依靠。
  “思北,是我。你幹嘛呢?”天冷了,我說出的話在空氣中結成了小水珠,
  “顧湘,你,這幾天好麽?我都沒敢給你打電話,怕你情緒不好。”
  “我...我挺好。”我怎麽能告訴他,我的母親已經去世,而我的父親連為我母親送殯的機會都不肯給我。我怎麽能讓那個我愛著的男人為我擔憂呢?他有父親母親,他有一個體弱的妹妹,他有一大堆負擔。
  “哦,挺好就好。”他在電話那頭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顧湘,我知道這個時候說這些不合適,但你也知道我有什麽事兒不瞞著你。我想...我想我們該...分開了。”
  楊思北這句話一出口,我的世界轟然坍塌,我被壓在了地獄的最底層,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我甚至沒有問一句“為什麽”便掛上了電話,關了手機,在路邊抱住一棵楊樹失聲痛哭。沒有人聽到,沒有人看到,這最好。但願這個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痛苦,但願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快樂。
  思北,我愛你如此,你怎麽忍心這樣對我?思北,你不是答應過我永遠不辜負我的麽?思北,你不是說你會愛我一輩子麽?思北,如果當初我留下那個孩子,你還會離開我麽?
  現在我想起了原來聽過的那些話。
  杜宵跟我說,諾言其實都是狗屁。有很多時候,諾言和謊言沒什麽區別。他還說,愛情就是付出永遠大於回報的不等價交換。他最後說,男人和女人的區別是什麽?如果你問一個問題:給你一千萬,讓你放棄現在的愛人,你放不放?女人會告訴你:不,我不放,多少錢我也不放。而男人會告訴你:放。杜宵說,這就是區別。
  楊念南跟我說,顧湘姐,你知道麽?人一定要最愛自己,否則一定會受傷。
  我媽跟我說,這世界上的愛啊,隻有父母對兒女的愛是最真的,其他的都是一種交換。
  我媽還跟我說,愛情啊,它就是個懶東西,你不去理它,它也不會來招惹你。你若太在乎它了,它就反咬一口,讓你痛不欲生。
  我不相信他們的話,結果,我遍體鱗傷。
  我不知道楊思北為什麽離開我。也許他覺得我已經失去了自我,也許他對我的激情已經過去,也許他跟我一起生活之後看透了我的缺點而對我失望,也許他還是不能接受他妹妹差一點沒命的最終原因是我......也許吧,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一千次一萬次地問楊思北,你會不會辜負我?
  楊思北一千次一萬次地告訴我,不會。
  於是我相信了。
  相信諾言的最終結局,就是受傷。
  我總算是明白當初楊念南失去高明哲的時候為什麽會選擇自殺。這種痛苦,我真的是寧可死也不願意承受啊!可我不能死,我如果死了,楊思北會內疚一輩子,我不能讓我愛的人受委屈。我如果死了,我爸也活不成了,我不能這麽沒良心。所以,我要好好活下去,我必須好好活下去。我現在才明白,人活在世上不是為了自己。我現在才明白,原來一個人自私一點沒什麽不好。
  我沒有再開過手機,我怕楊思北跟我解釋。我怕我無法接受那個理由。我不願意恨他,因為我太愛他。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夠悔悟,原來顧湘的愛是最深最沉的愛。我愛楊思北,如果他能回頭,我還是愛他。對,我就是這麽沒出息,就是這麽賤。
  也許我該聽楊思北解釋的,也許他的那句話根本不是我所理解的意思。可是,又怎麽樣呢?可能是我命裏注定有此一劫,躲不過去的。既然痛苦了,那麽再痛苦一些也不是什麽壞事。若我把這一生的痛苦都熬過去了,以後能有幸福也說不定。
  我和我愛著的楊思北,注定了沒有緣分。在我舍棄我的那個孩子的時候,我就明白了這件事。隻是那個時候我不肯承認而已。
  我媽出殯那天我去了,可是我爸不許我進門。我在跪在門口,哭到結束。過程中,所有的人都去勸我爸,我爸就是不肯讓我進去。冷風打在我臉上,很疼很疼。
  我跟高明哲說過,我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廢了他。可是我能廢了他麽?我能把他怎麽樣?我除了能跪在冷風裏哭以外,我還能幹什麽?
  但願我所有的朋友都幸福快樂。
  但願我的媽媽在天堂快樂。
  但願我愛的楊思北永遠開心快樂。
  但願認識我的不認識我的所有的人,都比我快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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