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思君如故:唯望三身皆有幸

(2009-03-29 09:52:37) 下一個
  死,非我願;穿越,亦非我所願爾
  擇偶標準
  我第一次見朱顏辭的時候,他穿一套看起來很貴的深黑色西服,裏麵是白色襯衣和一條銀灰色的領帶,連領帶夾也沒忘。介紹我們認識的人說他長得很養眼,我說他是人模狗樣——穿這樣的正裝還能看起來像流氓的,我這輩子確實沒見幾個。
  跟他認識完全不是出於我主觀的意願的舉動。其實是我們領導在三八節之前,為解決本單位大齡女青年的婚姻問題,決定鼓動我們在三月八號這個美好日子進行集體相親活動。說起來我們領導雖然是個四十好幾的男人,但是他唇角一顆顯眼的媒婆痣,儼然彰顯出他又一項才驚人的才能,我居然到如今才發現,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我個人認為我年紀又不大,應該多想想如何為社會創造財富,為祖國盡自己微薄的力量。但當他找我去喝茶,特別和藹可親地問我你對男方有什麽要求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我靠你個臭男人哪隻眼睛看到我是未婚大齡女青年的?!
  第一個反應已經很悲哀了,第二個反應也好不了多少:我發現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對男人有何具體要求。而且我想破了頭也沒想出來,隻能偷偷給我某個換男人換得跟換衣服一樣勤的姐妹發短信,問她這個問題的答案,結果她回我八個大字:“有車有房,父母雙亡。”
  如果不是在領導麵前,我想我會吐血三升而亡,這女人也太有才了吧?
  但是我真的是想不出來我對男人有什麽具體要求,所以我就照她的意思跟我們領導說了,我們領導看了我半天,然後拍我肩膀說,我知道了。
  那語氣,我以為我是絕對沒戲唱的。這年頭要是有這麽絕品的男人,還能發配到我這支援邊疆建設?但是我錯了,我實在小窺了領導的決心,最後發配到我這的男人,就是朱顏辭。
  朱顏辭和我吃完飯,非常善解人意地掏出一張卡要付帳,然後服務員小MM轉了一趟回來,麵上帶著溫柔甜蜜的笑容:“先生不好意思,您的這張卡被消磁了,請問您要換一張嗎?”
  他回以微笑:“你等會再來好嗎?我有話對這位小姐說。”
  服務員小姐走了,他非常認真地看著我:“怎麽辦?我隻帶了這張卡。”
  我也很認真地看著他:“我連卡都沒有。”不是沒有,是我沒帶,我身上隻帶了地鐵票。
  “那你有現金嗎?”
  我把錢包拿出來,把裏麵的毛票和硬幣倒出來,數了數,一共七塊八毛。
  他歎了口氣,然後把錢包拿出來,招手示意那年輕的服務員小MM:“我還是用現金吧。”
  我在心裏罵:這摳門的王八蛋。
  高中政治就教導了我們,要透過現象看本質。但是我到了二十八才第一次將這理論運用於現實當中。事情的真相是,朱顏辭的確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可惜我並不能為此事高興起來。
  他的車,是一輛二手的奇瑞QQ,左側車門上有一道刮痕,明顯得隻要是有眼睛的人就不可能看不見,他當時特得意地告訴我,這就是他能低價入手的原因。
  房?六十五平米的兩室一廳小套房一間,其實也不是特別遠,儼然是拋屍荒野的最佳選擇,跟主城區不超過十公裏,總之是沒有車會讓你非常痛苦的距離。加上主城區日益嚴重的堵車狀況,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需要提前一個多小時去上班。
  第二天領導關心我的時候,我回答他,朱顏辭很好。
  豈止是很好?我已經看到我跟他交往後或是結婚後的美好前景,如果要跟他在一起我寧可當我大齡女青年。但這話我沒敢說,因為領導笑得如此有深意,讓我說不出口。
  最意外的是,那天朱顏辭帶著花來接我下班。如果可以選的話,我會選把花留下,然後把他的人給踹飛。因為他送的還是香水百合,十一枝,放家裏可以擺兩個星期,正好可以美化生活,體現我那薄弱到幾乎不存在的生活情趣。
  對於這花有什麽美好的涵義我實在沒力氣去深究,不過後來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朱顏辭解釋了:選十一枝完全是因為他覺得這個數字有美好的象征意義——我們倆光棍湊一起不是正好就是11嗎?
  我當時隻想一巴掌抽死他。
  但是我沒有,結果他還成了我的朋友,看清楚,不是男朋友,我致力於尋找有好車有好房的鑽石王老五。
  朱顏辭糾正了我的說法。他說有好車還不行,萬一那是單位的公家車呢?有房子還不夠,你得看清楚那房產證上麵寫的是誰的名。
  我才明白,原來他也是個人才,他充分考慮了整個中國的現實狀況,並將之運用到實踐中來。
  一件歸一件,這同樣不能改變他在我心目中穿正裝像流氓,開二手家用車,住宅偏遠且還有十年按揭沒付清的社會青年形象。可我沒想到,朱顏辭的有才,遠遠超乎了我的想像。
  
  朱顏辭是油菜的人
  比如現在。
  “我”站在半空中,看著我的身體被人麻利的用把鋸子切成了好幾塊。這個世界上真的沒什麽是可預料的,比如我不會想到我會遇到變態殺人狂。
  朱顏辭也在我身邊飄著,不過他是大活人一個,我卻死了。
  說他是活人也不對,活人會跟我一樣在這半空懸著不掉下去?他陪我一起看完我被分屍的慘劇,終於開口問:“感想如何?”
  “很差。”我忍著想反胃的感覺,如實回答。
  “你真堅強。”
  謝謝,但是我想如果我現在不是個半透明的靈魂的話,我一定會立刻吐到你身上去的。
  “為了嘉獎你,同時也為了你我之間偉大的友情,我決定讓你活過來。”
  我沒說話,我暫時無法理解他這話的含義,他的意思是要把我的身體一塊一塊的湊起來讓我重生嗎?
  “但是你那破身體也壞得太誇張了,所以還是重新選一個身體好。”
  “……你在講故事嗎?”而且還是玄幻的。
  朱顏辭看了我一眼,展露出一個非常討打的微笑:“來來來,我們重新認識一下,”他伸出一隻爪子,“我叫朱顏辭,時空穿越分局第九區域負責人,最近忙著完成升職任務,放心,我效率很高的,絕對能幫你找個好身體。”
  我居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我的手去和他的握在一起。沒料到剛一碰到他的手,瞬時天昏地暗。隻來得及聽到他最後說:“有什麽意見可以投訴,投訴電話是——”
  他態度不錯,不過我還是想罵人,因為我壓根沒聽到他說那投訴電話是多少!!你玩老娘啊,個賤人。
  等我再次醒來再度有意識的時已經不知道流轉到了何處,恍惚有種“忽然驚醒”的感覺,抬起手一看,半透明的,用另一隻手戳了一下,果然,就這麽直直地穿了過去。再一看,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飄在半空中。
  視線飄到下方,我立刻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個下身還在冒著血水的女人,裸身躺在鐵床之上,旁邊有一個如浴桶一樣的物件,裏麵盛著滾燙的水,還在冒著熱氣,幾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男子摁住她的手腳,其中一人手持著一柄鐵刷,一下一下慢慢地刷去那女人身上的皮肉。鐵床之邊燃著慘白的燭火,還算明亮,那女人身上幾乎沒有完整的皮肉,早就是出的氣多入的氣少,隻怕撐不了幾分鍾。那刮下來的血肉四濺,我隻覺得一陣反胃,可惜什麽也吐不出來。
  過了片刻,執刑的那人伸出手去探那女子的鼻息。然後揮了下手,轉了個身跟著其餘人一起跪下,道:“主子,人已經斷氣了。”聲音出乎意料地尖細,聽了讓人覺得發冷。我才看見在燭光照不到的地方,還有個人站著,聽了這話,從黑暗處走了出來,懷裏抱著什麽東西。此人穿了一件長披風,把全身遮了個嚴實,隻聽一聲低語:“繼續。”
  聽聲音卻像個年輕女人,說話喜歡帶著點嬌俏的尾音,配上她這變態的舉動,讓人覺得除了惡心還是惡心。我別過臉去,因為我發現我的腳動不了,滿耳朵都是鐵刷與骨頭摩擦發出的“吱吱”聲,就算拿手蒙住耳朵也還是聽得到。
  我在心裏大罵朱顏辭,這王八蛋到底把我弄到哪去了?
  正想著,下邊處刑的人又說話了:“主子。”我又往下瞟,好家夥,那哪還是個人?根本就是一堆骨頭,白森森的,上麵掛著幾縷血肉。
  年輕女人正要開口,懷中的東西卻動了兩下,伸出一隻玉藕般短胖的手臂,原來她抱著的是個嬰孩,她把裹孩子的繈褓揭開了一些,那孩子立刻放聲大哭,一張皺巴巴的臉漲成了紅色。
  我留神看了幾眼,那孩子估計是剛出生沒多久,分不出是男是女,俗話說三歲看到老,現在那麽小哪能分辨出將來會出落成什麽樣。那女人笑了一陣,把孩子隨手一丟,扔到了那鐵床上。
  那孩子的哭聲更大。
  “把這個賤人生的雜種一起收拾掉。”說完她轉身走了。
  幾個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孩子在鐵床上挨著那白骨哭鬧掙紮。仍是那個執刑的人,把孩子抱了起來,交到其中一人手上。
  “這?”那人詢問道。
  “扔井裏去,眼不見心不煩。”
  看著他們魚貫而出,自己卻還是動彈不得,我正著急,隻聽有人笑問:“你慌什麽?”我轉過頭破口大罵:“朱顏辭你找死!!”
  朱顏辭還是笑:“小姐,你那脾氣得改改,你到了這,三魂七魄皆有損傷,所以口不能言身不能行,你想活下去還得要我幫忙,對你救命恩人態度好點吧。”
  我X你媽的,朱顏辭又發話:“跟上來。”
  “我動不了。”
  “你動都沒動就說你動不了?”他一把拉著我飄走——居然真是用漂的,頭文字EFG啊!
  他拉我跟著那些黑衣人兜兜轉轉了好幾圈,這也不知道是什麽地,委實大了點,而且黑燈瞎火的,那些黑衣人卻連燈籠都沒打,就這麽朝前走,我隻聽得到他們細碎的腳步聲,奇怪這些人的眼睛莫非都是當手電筒使的嗎?
  終於那群人停了下來,一陣唏嗉之聲,有人點了火折子,借著那光亮,我看到一口井。
  井壁長滿青苔,看樣子是很久沒用過了。還是為首的那個,把那嬰孩丟了進去,然後滅掉火折子走人。
  幹脆利落得我看不下去:“喂,你怎麽都不救人的?”就這麽看著,心也太狠了吧?那麽一個小孩子。
  朱顏辭笑嘻嘻地看著我:“薄碧氏小姐,如果我告訴你那孩子死你才能活,你還救不救?”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佛曰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孩子,下次我會記得給你多燒點紙錢,你早死早超生吧。
  “女人,趕緊下去,不然等那孩子魂飛魄散你就沒戲了。”
  “你這話說反了沒?魂飛魄散了我的魂才好進去吧?對了,你就讓我上這麽一個小崽子的身?”我那二十幾年就算白活啦?
  朱顏辭沒回答我,他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我身後,我剛問完,他立刻一個飛踢把我踹了下去,我就這麽直直地往那井口裏掉。
  我大怒:“朱顏辭,你居然敢踹我,下次我非宰了你不可——”
  朱顏辭在我上方奸笑,並揮手:“等真有了下次再說。”
  我的意識慢慢地在消失。
  蒼天啊,你為什麽不立刻給我一個身體?有了身體我才能把朱顏辭這小痞子打成豬頭三以消我心頭之恨啊!
  
  卷I·夢裏不知身是客
  浮舟,思月軒,若水
  長陽城最出名的,是桂花。
  天將秋氣蒸寒馥,月借金波摘子黃。
  秋日裏的天氣早晚寒涼,日中卻是豔陽高照。剛披了夾衣出一趟門,回來時候已是汗流直下三千尺。嗅著空氣裏馥鬱的甜香,抓過案幾上一把扇子,剛打開,便看見雪白雪白的扇麵塗滿了血紅的朱砂。本以為是什麽驅邪的符咒,待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句詩:“冷露無聲濕桂花”。字被若水寫得是歪七扭八,猶如雞嘴下的蚯蚓。我嗤笑著拿著搖了兩下,感覺稍微涼快了些,但喉嚨裏卻在發癢。
  正端起茶,門口傳來哐一聲。“哎喲”一聲慘叫傳如耳中,隨後是西西梭梭的忙亂聲。
  “又來了。”我歎氣。
  來我這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大白天都會在這門口摔倒的,橫豎也就兩個人。摔倒也就罷了,偏偏是個雙膝著地的姿勢。一不逢年二不過節,青天白日的往我那門口一跪,我也沒錢打賞,這一跪還真讓我不好意思?果然,思月軒思公子唉聲歎氣地揉著膝蓋,扶了牆走進來,話也不說,一雙丹鳳眼噙著淚水就這麽直直地看著我。天,你可是大男人啊!我皺眉道:“思月軒,你這是幹嗎?”誰欠你三錢銀子沒還?話一出口,自己先咳嗽了幾聲。
  他往我身邊一坐:“你又病了。”
  “又?為什麽要用又?摔死活該!”我心裏惡狠狠的想,嘴巴絲毫不留情麵:“你還不是一樣,‘又’~摔~了~”後麵那幾個音拖老長。
  他漲紅臉道:“誰讓你這門口還要道暗坎的?”
  我又咳嗽幾聲:“少爺,麻煩你看清楚,那道坎除了你和若水,最多算上個腦子不好使的應太遲外就再也沒絆倒過別人。你還好意思說那是暗坎?那麽多年的榆木腦袋還沒開花啊。”我收起扇子,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還有,你又跑來幹嗎?也不怕被人拎耳朵丟出去,不老老實實在你的影子軒看你的醫書,跑來我這裏胡鬧。”
  “是靜影軒!”思月軒哭喪著臉道:“浮舟,你拿點藥酒來給我擦吧。”
  我白他一眼,心裏的那個感歎啊,古人有雲“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家夥卻把眼淚當棉花彈,世風日下啊。我無奈,站起身,看著眼前這不開花的木頭,向門外叫道:“若水。”剛開始沒人應,我隻好又叫了兩聲,等叫到第三聲的時候,隻聽一聲“來了——”
  然後是一聲“哎喲——”
  果然。
  若水捂著膝蓋跳了進來,一見思月軒便道:“思少爺,你又來了。”
  思月軒自覺麵子掛不住,沉了聲音質問:“什麽叫‘又’來了?!”
  我在他旁邊嘻嘻哈哈地笑。思月軒這家夥,眉細且長,眼也長,眼尾略彎上翹,笑起來就是兩道彎月牙,皮膚又白。說得好聽些是樣貌清秀,其實男人生得那麽弱質纖纖,簡直討打。
  若水一蹦一跳的跳到平日裝藥的地方,從匣子裏取了藥酒,自己將一邊的褲腳拉了起來,膝蓋上紅了一片。她擦了一半,突然想起什麽,猛的一抬頭,盯著思月軒,眼神無限神秘。思月軒被她盯得有點發毛“你你你……你想幹什麽。”
  若水嘿的一笑:“男女授受不親,思少爺。”
  思月軒紅了臉,嘀咕著:“我又沒看你。”
  我拿扇子敲桌:“若水,你擦完了借他用用。”
  若水看了他一眼:“思少爺真是好閑。”
  思月軒忍不住出聲辯解:“我怎麽是有空沒空來你們這走走了?我——是——有——事——”
  若水翻了個白眼,我在旁邊偷笑;他急忙辯解:“我,我是真,真,真的有,有,有事!”
  木頭就是木頭,一著急起來立馬結巴,比得手後逃跑的小偷還利索。我忙收起笑容,把臉扳了。萬一把人給欺負過頭就不好了“說吧,什麽事?”
  他一邊揉著膝蓋,一麵口齒不清的嘀咕:“我給你送桂花蜜。”
  桂花蜜!我頓時眼前一亮,拉了他的袖子:“那你趕緊拿出來啊。”
  用上好的山泉洗去新開桂花的塵土,瀝幹水,放入寧威的精鹽醃製,然後泡入新昌的茉莉春蜜中,放如特製的竹筒中封上三五個月,取出來的便是鼎鼎有名的桂花蜜了。吃的時候,取一點蜜,用興德的陶樽,容縣的竹碳小火溫好。那蜜帶著桂花的甜美,竹的清香,再加上本身茉莉花的淡淡幽香,實在是人間美味。做起來雖不費什麽時候卻是等得人心焦。思月軒說桂花這東西對我的症,可化痰散淤,治咳嗽,早答應了采了他家院子裏的桂花給我做的,我嘴饞了許久,如今算是如願了。
  思月軒很委屈地看著我:“剛給摔了。”
  我頓時無話可說,瞪了這一小白臉一眼,他果然是欠打的。
  大約是看我麵色不善,他立刻道:“我明兒個給你帶新的。”
  話剛說完,見我好象不滿意,他忙不迭補了一句:“還加一包新製的桂花糖。”
  我滿意的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思月軒剛想答話,那邊卻傳來若水不鹹不淡的聲音:“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思月軒到底是臉皮薄的人,聽了這話臉都漲紅了:“你你你…………”
  “我什麽我。”若水白了思月軒一眼。
  “唰”思月軒求援的目光猶如掃帚一樣掃了過來,落到了正用扇子遮住嘴巴看著好戲偷笑的我的身上。看到他那副樣子,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出口,他那掃帚目光就要狠狠的把我的臉做一次全麵大掃除,連帶把那桂花蜜和桂花糖掃到扶薑去。我笑著拍了他一下:“月軒,若一個女子,對美貌的男子沒來由的橫挑鼻子豎挑眼,那便是心裏藏了些東西,這才叫非奸即盜。”
  若水瞪了我一眼,粉頸泛紅,但思月軒這個沒心眼的居然把眼瞪得大大的,道:“對。”
  “對你個頭。”若水冷哼了一聲又來了。
  若水這個人也沒什麽不好,就是愛刻薄人。愛刻薄人也就算了,可對象偏偏就思月軒這傻冒。整天抱著醫書的思月軒,怎是心嘴玲瓏的若水的對手?每次思月軒都被若水欺負得說不出話來,總得我來打圓場。
  若水這隻母老虎目光轉悠了一圈,最後還是決定捏柿子得挑軟的。趁著思月軒不注意,一伸手擰住思月軒白皙的麵頰,幽雅的一拉一彈,滿意地聽著人家吃疼地“哎喲”了聲,然後側身閃到一邊,道:“你來這的事,萬一被你爹娘知道怎麽辦?你是正經人家的——”
  我咳嗽了一聲。
  她便不說話了。
  我看了思軒月一眼,他垂著頭,象隻被槍了食的鳥:“我回去了。”然後看了我一眼,“明天要是我來不了,大後天我下學了就過來,你叫若水給你煮羅漢果水,裏麵放兩片薑,止咳。”
  我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路上小心。”
  思月軒垂頭喪氣的走了出去,這次出門竟然沒被絆著,似乎有點長進。看著消失在門口的那一襲白衣,我心底浮起不知道什麽情緒。若水看了他走出去,又想板起臉來教訓我,我拿手堵住耳朵,朝著天翻白眼。
  她哭笑不得道:“浮舟,你十二了,十四歲便要上臨暉才選,你就這個樣子——”
  我斜著眼睛看她:“那你叫婉姨換人好了,我一沒才二沒貌,去了也白去。”說話時,一門心思落在那白衣消失的刹那,話一出口又有些後悔。在若水麵前該收斂的,逞一時口快的代價就是被她念叨。
  我對小事從來不想計較,且生平最恨人羅嗦,但若水不僅愛計較,而且很羅嗦——婉姨曾說若水當年也預備了去參選,結果去了一趟京城卻出了意外傷到了手筋,右手從此再也無法長時間的習字彈琴,回了待花館做了我的陪侍。難道這就是光與影的關係?生不逢時啊。
  若水歎了一口氣,無奈的說:“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閑坐,快去練你的琴。”
  我一聽練琴二字心裏就煩,但是看若水那樣子要是我不快些坐到琴麵前,三個眨眼後,婉姨就會出現在我麵前,一麵抹淚一麵念叨:“浮舟啊,咱不容易啊,我揀到你時,你還這麽點大,樣你那麽大我容易麽我……”一麵說一麵用手比畫,還不時用那條好象萬年不洗的手帕擦眼睛——但也不敢用強。畢竟才選後的結果誰也不好說,但光那嘮叨,就讓我受不了。
  “練可以,不過你能不能別在這呆著,我練琴的時候不喜歡別人看著。”我穩了一下煩躁的心情,望著窗外說。
  這下輪到若水煩躁了,真是風水,不,煩躁輪流轉啊,明年到別家。
  “就你毛病最多,到時候選魁首少說也是成百上千的人,你要是到時候什麽也彈不出來,看我們怎麽收拾你。”若水一急,什麽話都說出來。
  這人怎麽聽人說話的?我說的是我練琴的時候,不是說我彈琴的時候。她腦子肯定也不好使。幸虧去參加才選的人是我不是你,可見婉姨還不至於老眼昏花。
  沒等我和她頂嘴,她又開口:“說什麽‘緣海蒼茫逐灩語,浮舟遺世隻待花。驟雨方歇現清月,殘香散入芸夢中’。寫詩的人肯定眼瞎了!”
  我同意最後最後一句,隻同意這一句,且是十分同意。
  這破詩寫得,居然還被人傳遍了整個皓國。詩裏說的,是四個地方四個女子。
  臨暉城中有驟雨樓的梁清月,緣海居的陳灩語。
  平陽城裏有殘香苑的蕭芸夢,待花館的浮舟。
  最後一個,平陽城待花館,清妓浮舟,是我。
  寫這詩的人叫應太遲,人人都說他是少年才俊,雖然我一直說他是個色鬼。他跑遍了天下的青樓看美人,幾乎舉國所有的知名的青樓都對他是笑臉相迎,招待得是無微不至,據說他看上眼的美人,將來必定是一方魁首。當然,我說的是幾乎,反正我是不想給他好臉色看——即便是婉姨荼毒了我耳朵整整半個月,要我一定要將渾身解數使出來,把他迷個七葷八素。對於這些,我權當沒聽到。所以在他來待花館的時候,我早已叫人在我那門前加了一道不高不矮的坎,再讓人把燈籠給滅了,就留屋裏的一盞燭火。果然那眼高於頂的家夥就結結實實地給摔了個狗吃屎。
  我開門開得正是恰到好處,看他趴在那疼得齜牙咧嘴,白費了一張好皮相。
  他那人特別好麵子,看著我站他麵前,立刻手忙腳亂地爬起來。
  我很合作地看著滿天星辰,道:“今天的月亮好圓。”
  話剛出口我就覺得不對,老天不長眼,今天哪裏有月亮?早知道我就說今天的星星很多了。不過應太遲那廝得了台階,不管那台階是石頭的還是木頭的,一蹦一跳的竄了下來,居然趕緊著拍了身上的灰塵,然後很配合的,露出很好看的白牙齒,微笑道:“是啊,好圓的月亮。”
  這就是才子!我算是明白了:這天下人瞎了眼睛的多得是!
  總之,在他視線所不及的範圍,我看他的眼光是充滿同情的——他必定是小時候發燒把腦子燒壞了,和思月軒他爹治過的那些病人一個樣。所以得了那家夥的誇獎,我實在是高興不起來,先不說別的,就為他評價我的一句話。
  他說,浮舟,你真有意思。
  這居然就是他對我的最高評價。最可惡的是還在“真”字上加了重音。難道我浮舟就沒別的好處了?這個殺千刀的色鬼!要是把他去了皮拆了骨扔進壇子裏泡酒,再遇到誰眼神不好就也能白送給他喝,好歹也算以毒攻毒不是?
  不過,等應太遲回了臨暉三日後,從臨暉傳來了這首詩。
  緣海蒼茫逐灩語,浮舟遺世隻待花。驟雨方歇現清月,殘香散入芸夢中。
  我當時看了心中默念了好幾遍應太遲是個色胚!這也叫詩?這也叫有才?
  那年,我十二歲,月軒十二歲,應太遲十五,我是藝妓館裏來曆不明的孤女,月軒是平陽第一名醫的兒子,應太遲,則是名滿天下的才子,整天忙著廝混欺世盜名。
  隨手撥了下琴弦,這琴陪了我那麽些年,邊角上有玉被磨的圓潤,琴身的蒙皮也有些脫落,失卻了往日的華麗。
  然而我不想換,琴這東西,越彈得久,音色越好。
  就在我沉浸在追思的時候,那天殺的若水那一貫的,不鹹不淡的聲音從外間傳忽悠忽悠的飄來:“浮舟,婉姨說了,你再偷懶,今晚上就別歇,明天她親自來查你的陽關三疊,要是彈錯半個音,你這兩個月,就等著——”
  我趕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真羅嗦。
  
  忘?不忘!
  第二天思月軒沒來。
  第三天思月軒還是沒來。
  我最討厭等人,他居然敢這麽明目張膽的放我鴿子?但他不來找我,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因為我出不了門。
  雖說我是藝妓,其實預定清妓才選的女子被管教得是最嚴格的,和大戶人家的女兒沒什麽兩樣,甚至在才學教養上更為嚴苛,別人家的女兒什麽都可以隻是粗通,好壞全憑媒婆一張嘴。
  但是清妓就不一樣,皓國宮中的掌樂女官全由清妓才選選拔而出,要在成百上千的人麵前展示自己的才藝。傳聞當年皓太祖的紅顏知己南綾,也是出身藝妓院的清妓,甚至有傳言說,後來即位的高宗,也是她所出,隻是她紅顏薄命,太祖才將高宗交予皇後撫養。
  雖然傳言這東西真假難辨,不過自高祖即位後,宮中立刻下令,掌樂女官一職,必從民間選拔。
  什麽民間隻是說起來好聽些罷了,其實不過是從四個藝妓館中挑人而已。
  統共就是四個人上臨暉才選。全天下最有名的四個藝妓院中各有一人,比試各項才藝,就這樣,我就已經覺得麻煩得要死。
  麻煩是麻煩,不過大家都樂此不疲。掌樂女官一職,能夠與聖顏相對,若有朝得蒙聖寵,成為南綾第二,那就是天大的殊榮了。
  所以上臨暉才選的清妓,其實每個都是自小就被選出來,然後進行不亞於官家小姐一樣的教育。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是頂重要的一條。
  真是自欺欺人,明明是藝妓,卻偏要作出大小姐一般的作派來。
  這個該死的思月軒,等我見了他的麵,非擰著他的臉皮彈著玩不可。
  等到第四天,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決定鋌而走險。
  要想出門,不外乎兩個法子。
  一個是鑽後院裏的狗洞,咳咳,這也就隻有當年思月軒年紀尚小的時候才做得出來,沾滿身的灰不說,以我現在的身形,也絕不可能鑽得出去。
  所以隻有第二個法子,翻牆。
  剛尋了石頭踮腳,就聽後麵一個涼涼的聲音道:“浮舟,要出門啊?”
  我手一鬆,石頭掉在地上,砸得地上出現一個淺淺的小坑。我轉過身扯動嘴角想笑,結果沒成功。
  婉姨笑吟吟地把我盯著,左手拿著一根藤條在右手板上輕輕敲了兩下。
  她身後站著若水,垂著頭看地。
  “怎麽也不說聲,你看外頭日頭毒成那樣,好歹也讓我幫你預備了轎子找兩三個人服侍著,你才好出門是不是?”
  我哪裏敢說是,隻得賠著笑臉道:“婉姨,我隻是想出來曬曬太陽。”
  婉姨收了笑臉,道:“跟我來。”
  我看了一眼若水,她抬起頭來,道:“不是我。”若水這人刻薄歸刻薄,但敢作敢為,是她做的,她從來是懶得隱瞞。她曾說皇天後土在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做了就是做了,拿什麽借口搪塞都沒用。
  我回她一個苦笑,敢情今天是我自己倒黴。
  強忍著立刻逃跑的衝動跟著婉姨進了自己屋裏,婉姨站定了才道:“手。”我把手伸了出去,婉姨冷笑著揚起手臂,藤條劃破空氣“啪”的一聲落在我手掌上,立刻起了一條紅痕,我疼得想縮手,卻不敢。
  婉姨抽了幾下,然後道:“腿。”她說話簡單明了得讓我更心寒,彎腰把裙子和褲腳挽了起來,婉姨問:“你到底想去哪?”然後又狠狠地抽了一下。
  我忍著疼,道:“沒想去哪。”婉姨不喜歡思月軒,更不喜歡他和我親近,我實在不願把他供出來,萬一她去告訴思月軒他爹,豈不是連著他一起被打?
  婉姨聽了我的話,丟了手上的藤條,歎了口氣:“你過來。”
  我走過去,婉姨拉著我坐了下來,她日來都吸食煙草,身上難免沾染了淡淡的味道,:“浮舟,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麽若水去了一趟臨暉,最後落得當一個陪侍?”
  我道:“是因為男人。”
  婉姨道:“對,也不對。”
  “為何對,又不對?”
  婉姨取了藥匣,拿了一瓶外用的傷藥,倒了些在我手心上,慢慢地揉,然後道:“是因為男人薄情。”
  她又道:“身上傷的地方就要擦藥,但是心裏傷的地方你怎麽擦?世間男子多薄幸之輩,我見過太多遺憾慘事,你不要重蹈我們的覆轍。”
  我分辨道:“可是思月軒——”
  婉姨放開我的手,道:“他也是男子,現在你們還小,將來——將來誰又說得清將來?你明年上臨暉才選,無論你是入了宮,還是回到這裏,你們終究是有緣無分,我不願意你跟他接近,是為了你好。”
  “再有一點,他為人單純,你處事則愛率性為之,這樣對你將來沒有半點好處。”
  “所以他這次一走,我算是放心了。”
  我好半天才醒悟她最後那句話:“他走了?”
  “思家已經遷居臨暉。”
  “什麽時候?”
  “前日。”
  我沉默,婉姨道:“我沒騙你。”
  她長籲了一口氣,道:“歡場之上,曲終人散場,愛恨兩相忘。”
  待她走了,我坐在自己的琴麵前,右手掌心還在疼,開始練我的琴,撥弦的時候牽動手上的傷處,我也不管。
  思月軒走了,而且是不辭而別。
  真想踹他一腳,可惜不能。
  若水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了,她的眼睛紅了一圈,微腫著。我對著她一笑,她居然嘴硬道:“你第二句的拍子數錯了。”
  她在我身邊挨著坐下來,把手裏的東西塞給我。
  原來是一包桂花糖。
  我挑了一塊最大的含進嘴裏,桂花馥鬱的甜香頓時充斥口中,再揀了一塊給若水,她搖頭:“我不愛吃糖,你繼續彈你的。”
  我依言彈我的琴,若水合了拍子開始唱。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須憶重還當遂誌,莫因此別便傷神,前程萬裏鯤鵬運。名位三台雕鶚伸。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渭城渭水自潺湲。祖餞臨岐一晌間。執手笑談辭故舊。轉頭重疊是雲山。牽衣更把瑤琴束。折柳休將玉液閑。分攜不獨長亭別。曲欄杆外是陽關。
  渭城微雨灑青莎。客路無塵景物多。念我邀朋同一餞。勸君須盡酒三螺。忽聞綠柳鳴鸚鵡。又見蒼鬆卦薜蘿。行色匆匆留不住。回頭不忍意如何。
  陽關三疊唱無休,一句離歌一離愁,南去北來無了期,離思贏得恨悠悠。
  陽關三疊,唱盡離恨,回轉三次,最後曲終。
  曲終人散場。
  愛恨兩相忘?
  哪有那麽容易?欠我的,我都要拿回來。
  突然察覺有淚水打在我的手腕上,我看向若水,問:“若水,你哭什麽?”
  她哭了,我沒哭。
  她沒說話,牙齒緊咬著失了血色的下唇,但壓抑的低泣聲卻是怎麽也止不住,她抱住我的肩,我隻覺得她的淚水浸濕了那處的衣服。
  我悠哉地拍了她的背道:“你慌什麽?思月軒還欠著一罐子桂花蜜,遲早要他還咱們的。”
  她挨著我的肩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掐了我一下。
  其實真沒什麽好哭的,思月軒走就走了,我的日子還是要過得,而且照我的性子,勢必要過得很好。開心不開心,都是自己找的,我為什麽要讓自己難過?
  篤定有緣自然還能再會,年少輕狂,正是好時候。
  
  臨暉
  振武二年冬,我和若水一起北上臨暉,參加清妓才選。
  臨暉果然是國都,我掀開馬車上透氣用的簾子往外頭看,處處瓊樓玉宇,高樓鱗次櫛比。此間路上雪化去了小半,周邊有賣吃食雜物的小販吆喝聲不絕,我出門的機會不多,看著什麽都覺得新鮮。但若水卻極怕冷,伸出腳來朝我膝蓋上一踢,“快放下來,土包子一個,這都沒見過麽?”
  我索性把簾子再拉開些,又是一陣冷風灌進來,若水哆嗦了一下,裹緊了身上的白狐毛麾子,牙齒還在打戰:“你給我立刻馬上把簾子放下來。”
  我正要說話,隻聽外麵趕車的人道:“浮舟小姐,若水姑娘,棲風樓已經到了。”
  這下也不用計較放不放簾子了,反正都得下車迎著風吹。
  外麵果然更冷,到處都是化到一半的雪水,剛一下車就被人拉了一下,直把我嚇了一跳,隻聽對方道:“小心腳下。”低頭一看,原來方才腳下就是一灘泥水,踩下去弄髒鞋子倒沒什麽,隻是足底受涼就可能引起風寒,在這麽一個時候,無論生什麽病,總歸都是不好的。
  我抬起頭來,眼前的女子,生得是冰肌玉膚,有一雙大大的杏核眼,此刻正笑盈盈地看我。
  我微笑道:“多謝。”
  那女子笑道:“你就是浮舟?最後一個來的就是你了,我叫灩語,臨暉緣海居的灩語。”
  “你認識我?”
  她隻一笑:“不認識,我隻見過你的畫像來著,妹妹本人果然更漂亮。”簡單奉承幾句,不至於失禮又不嫌做作,看來是個八麵玲瓏的人物。
  我道:“姐姐說笑了,不過此處初雪方融,若水怕冷,我們先進才是。”
  她聞言朝我身後一望,看到若水,淡淡地一笑道:“妹妹的陪侍也是絕色,真教人羨慕。”
  若水站在我身側,道:“多謝謬讚。”
  她那口氣,聽得我有點冷,記憶裏她生氣,也沒用這樣的聲調來說話,但灩語似是沒有察覺,繼續微笑道:“那我們就先進去吧。”
  我抬頭看棲風樓上掛著的匾額,上書清風來棲。字是高宗皇帝親題,金貴得緊。不過說真的,高宗皇帝那字寫得,確實是不怎麽樣。
  進了棲風樓的大門,裏麵是個極寬敞的院子,東西南北各有一間屋子四麵圍合,各房之間用牆來連接起來,整個形成一個“口”字形的封閉院落。其中花木扶疏,枝條上掛著殘雪;還有一處池子,池邊有疊石造景,看上去還算有趣。傳說北方的園林建築總是喜歡齊整,果不其然,我還是偏好南方園林亭台軒榭的布局和假山池沼的配合,有種錯落有秩的美。
  穿過這院子,方到了一處小樓,古人曾雲:樓,重房也。這樓大約有四五層高,隻怕登到高處,大半個臨暉也能盡收眼底。我們上至第二層,灩語領著我們進了一間房,裏麵有兩名雲鬟霧鬢的女子,都是背對著我,看不清楚樣貌。但是正麵朝向我們的那個,卻是舊時相識。
  正想著,應太遲就走了過來,左手執一把合攏的黑色雅扇敲著右手。他仔細地打量我,然後十分冷靜地評價:“小舟,這麽久不見,你居然變胖了?!”
  我想割了他的舌頭。大冬天的,拿著扇子顯擺什麽?
  這個人招人討厭的程度不是一般。他跟我絕對是八字不合。但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我把手攥得死緊,指甲掐得我手掌心都破了皮,好不容易把那火氣忍下去:“應公子真會說笑話。”
  他連連擺手,十分無辜地道:“我沒說笑話,你真的是長胖了。”
  誰來給我一把刀?滿嘴胡說八道的混蛋,砍死了算了。
  另兩個女子都轉過頭來看著我,麵上帶著少許笑意,她們倆一個濃妝一個淡抹,各有風情。
  濃妝的女子著一身濃翠,美則美矣,我卻一見她就覺得她像隻孔雀。那孔雀女笑夠了,站了起來道:“我是芸夢。”
  原來是她,雖然同在平陽卻是一麵都沒見過。那麽剩下的那個,肯定就是清月了。
  正想著,清月也站了起來。跟芸截然相反,她並未盛妝打扮,粉黛不施,雙唇不點而朱,卻穿著暗紅色裙衫,領口和袖邊皆有白邊裝飾。她眼角有些微微下垂,眼尾處有半顆米粒大的淡褐色小痣。
  我們四人中,容貌屬她為上。
  清月嘴角微微向上一翹,道:“我是清月。”她名字裏有個清字,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從水墨畫裏走出來的美人,清暉如月。
  我略一點頭,道:“待花館浮舟。”然後若水略一屈膝行了個禮道:“小的若水,乃是待花館的陪侍。”
  孔雀女看了若水一眼,再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清月人如其名,冷冰冰地不太愛搭理人,還是灩語道:“若水怕冷,不如早些回房間休息。”然後真的叫了個服侍的小婢為若水帶路。
  應太遲拉著我的手坐了下去,道:“你真的是胖了。”
  他見了我,統共說了三句話,句句不離“胖”字,誰樂意搭理他?
  暗地裏翻了個白眼,應太遲又道:“不過現在更好看了。”
  這話還算中聽。
  大人有大量,看你是發燒燒壞腦子的人,不跟你計較。
  有婢女奉了茶上來,我喝了一口,茉莉香珠。
  應太遲就坐在我旁邊,我靜靜地喝了幾口茶,大家也都不說話,各自捧了茶喝,暗地裏眼神都在朝我這瞟——當然我說的大家是指除了應太遲以外的幾個女人。應太遲要看人,從來都是大大方方地看。
  比如現在,他笑嘻嘻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出聲,卻聽孔雀女道:“小王爺,浮舟妹妹都被你看得都不好意思了。”
  另兩個女人合作地一笑,應太遲正色道:“其實我看她的時候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美人在側,不可不看。”
  真是沒見過這麽皮厚的,你還不好意思,我看你好意思得很,好意思得不得了!
  大家喝著茶,說著閑話,大多是說臨暉的名勝風景,我聽得興趣缺缺,抿著嘴賠笑臉,我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打嗬欠損了這幾個人的麵子。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清月終於說自己身子乏了,要先行去休息。孔雀女也是一樣的說辭,於是灩語道:“我送浮舟到她房裏。”我正要答謝,應太遲道:“浮舟還是我送她過去的好,你先回去休息就是。”
  這痞子,也不管人家灩語答應不答應,拉著我就走。
  任他拉著走了一陣,眼看周圍沒人了,我一把摔開他的手。應太遲愣了一下。
  “看什麽看?”我給他一記白眼:“帶路。”
  這少爺居然一笑:“小舟,你真有意思。”
  有意思個鬼!應太遲,比無恥我真不是你的對手!因為你壓根不知道什麽是無恥,但是你的舉止行為早就成了無恥的代名詞,這就是所謂的境界,儼然比芸芸眾生高了一個等級。
  “帶路。”我轉身就走。
  應太遲咳嗽了兩聲,我回過頭,他還站那不動。
  “你——”到底想幹嗎?
  應太遲笑著,將他身前的門推開,然後道:“已經到了。”然後他就這麽走了進去,儼然一副主人作派。我看到這一幕,心涼了半截。
  直想一巴掌拍死他,但一來我沒那力氣沒那本事,二來我要是真的一巴掌拍過去,明天就可能直接回平陽老家了,還選什麽選?不過說真的,我看我在那幾個女人麵前也實在是沒什麽優勢可言,這幾個女人,真的是頂尖的美人,我會的東西,隻怕人家比我更精通。人家當著對著我是微笑,背對著我就極有可能變成嘲笑。如果才選是選忍耐力,那我倒有點信心。
  
  應太遲就是個敗類
  婉姨曾說,聰明的男人不好對付。
  大家都說應太遲是才子,他應該還是個聰明人,隻是和我想像當中聰明的男人差別太大——聰明男人要是都和他一樣自負自戀眼高於頂,我寧可選個笨男人過一輩子。
  應太遲已經在桌邊坐定了,清眸如水,直勾勾地看我。真不知道有什麽可看的——誰不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我也坐了下去,兩個人,四隻眼睛對視,我認輸:“小王爺,您有事?”
  他笑眯眯地看著我:“沒事啊,我們那麽久不見來敘敘舊也好嘛。”
  “……”沒事情難道你個王八羔子是專門來找我麻煩的嗎?我真榮幸。還有我們之間有什麽舊可以敘的?我們在平陽城見麵的時間不過兩三個時辰。
  “小舟,你眼睛大是大,但是不要這麽瞪人,這是很沒涵養的。”他苦口婆心地教育我。
  “是嗎?可是小王爺您是不是眼花了,我沒瞪您,也不敢瞪您。”我盡量氣定神閑地回答他。
  “真的?”他很認真地問。
  “真的。”我很認真地答。
  “得,我也不跟你計較。”
  “小王爺,我想問你件事。”
  “問啊,千萬別客氣,我最怕人跟我客氣,我告訴你你跟我客氣我非跟你急不可,都是熟人還那麽多廢話幹嗎?你問吧。”說完還拍了一下桌子。
  我麵不改色地聽完他的廢話,真是怕了他了,天下欺世盜名第一人,非他莫屬。說話就說話,拍什麽桌子,是王爺很了不起嗎?!切——“你怎麽變成小王爺了?”
  “我本來就是小王爺。”
  “問題是我今天才知道你是小王爺。”
  “我沒告訴過你?”
  “……”難道你聽不出來我之前不知道你是小王爺,難道你聽不出來我正是因為之前不知道你是小王爺所以才問你這個問題?
  應太遲你腦子燒壞了嗎?還是你天生奇笨如牛?
  “難道待花館的老板也沒跟你說過?”
  “……”我錯了,我不該問你的,你腦子的確燒壞了,你確實奇笨如牛。
  “沒說就沒說唄,叫什麽小王爺,小舟你別跟那幾個女人學,學壞了怎麽得了?開口閉口就是小王爺,倒胃口。”
  哦,剛才跟她們顏笑宴宴的是哪位啊?莫非是我眼花?
  “那要叫你什麽?”
  “隨便。”
  “隨便少爺,您是不是該走了?男女授受不親,你這麽呆我這被人說閑話不好。”
  他看了我一眼:“小舟,選女官的人是我和我皇帝表哥,你這態度能不能改改?”
  “知道了,隨便少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道:“你還是叫我小王爺吧。”
  我笑著看他額頭上青筋一跳一跳的,異常滿意:“是,小王爺。”
  他笑道:“是我自己選我肯定選你。”
  我道:“你也不怕隔牆有耳。”沒你這麽把人推到風口浪尖上進行陷害的。
  “我不怕,怕的該是你,你放心好了,最後要選誰,都是我皇帝表哥說了算,我帶你去見他好不好。”
  我歎氣。
  “小王爺,你知道不知道有句話叫做‘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他極有風度地一笑,拿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眉尖:“小舟,你也不怕我惱羞成怒讓你立刻卷鋪蓋卷回家?”
  我哼唧一聲,求之不得。你也會惱羞成怒?我以為憑你那麽厚的臉皮根本不可能知道什麽叫惱什麽叫羞!
  他道:“你看你那態度,算了,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千萬別和旁人說。”
  “我不想聽。”不該聽的千萬別聽,免得惹禍上身。
  他苦了臉,道:“你好歹也給我點麵子吧,別人想聽我都不說,你怎麽這麽不識好歹?”
  我就不識好歹,你能拿我怎麽著?我算是明白了,應太遲這個人,怎一個賤字了得!跟塊牛皮糖似的,你越跟他對著幹他越來勁。他就那麽眼巴巴地看著我,那表情要多無辜就多無辜。
  他怎麽可以無恥無聊到這個地步?
  我隻好道:“那你說吧。”
  “今年冬天不選清妓。”
  我簡直想拍桌子:“什麽?”
  他看著我笑:“值得一聽吧?”
  “值得聽個屁。”
  應太遲大驚,一臉上當受騙的表情:“小舟,你說話怎麽那麽……粗俗?”
  對啊,我也想知道是為什麽。婉姨說我是天生長反骨的——學琴學字學畫學什麽都沒學壞來得快,待花館幾個廚娘幾個護院的粗口我卻學了個十成十。
  “那不選幹嗎要我們來?”對這個沒見過麵的皇帝印象立刻變差,他吃飽了撐著了耍著人玩麽?
  “慢著。”他悠然開口道:“誰說不選了?”
  “啊?”
  “我沒說不選啊,這是祖宗規矩,不能壞的,今年不選明年選,小舟你能不能好好聽人說話啊?”
  別攔著我,我是真的真的很想拍死他,你娘有沒有教過你怎麽說話嗎?說一半留一半,你以為你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嗎?還用得著猶抱琵琶半遮麵?
  我在心裏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衝動,我如果真的不能參加才選直接被趕回去,隻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前途堪憂。
  “小舟你怎麽又不說話了?”他問。
  “我要說什麽?”
  “你難道不能表現得對這事好奇些?畢竟也事關你的將來啊。”
  “我很好奇,小王爺您繼續說吧。”我強忍著心口裏一股怨氣道。
  “恩,這還差不多。”
  “……”你是不是真的很閑?
  他開始給我講故事,且是很長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這麽著的——太祖顏於凰滅了前朝即位,改國號為“皓”,定都臨皓,年號凰安,然可是天妒英才,皓太祖安二年急病過逝,後來太子即位,年號尚宇,後人稱其為高祖。
  高祖生性剛強,胸有雄才大略。即位後連頒多道新政,國家景象為之一新。然而新朝剛立,動亂尚平,百廢待新,國力不強。尚宇三年八月,敵國[扶薑]入侵,與大將軍應飛相持於落雁關一年有餘。尚宇四年六月,扶薑右將軍耶律風葉率屬下追風營精銳三千人,翻越龍脊山,繞過落雁關,偷襲京師。尚宇三年九月二十二日,耶律風葉及屬下一千六百騎潛入京師,卯時突然發難,從北方尚禮門突入皇宮內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正在早朝的高祖及一幹重臣。所幸太子礪武藝超群,率虎威衛六百人死守後宮,後宮幸免。待禁軍至,耶律風葉從南方尚德門殺出。太子礪戰死,國內動蕩,扶薑取北方六省。同年十二月,二皇子铖即位,即高宗,年號承平,啟用少將應遠枝,應遠奮勇,收複兩省,止於天下第一雄關破龍關。
  在他把這段話完整地說出來之後,我終於忍不住了:“小王爺,浮舟愚笨,不過你講的這些和我才選有關係嗎?”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這是背景。”
  我氣結:“那你的背景講完了沒?”
  他皺起眉毛:“小舟,你這麽很擾亂我思考的。”
  你還會思考?我以為你脖子上頂著的就是一個還算好看的裝飾。我白了他一眼,沒搭腔.
  為存蓄國力,同時亦為百姓安寧,收複兩省後高宗再未對扶薑出兵,但到了去年,新帝,也就是應小王爺的皇帝表哥即位後,誓要將北方四省奪回。
  但出兵並非易事,朝廷上總有幾個人不答應,新帝才登基,局勢難測,他倒也不是傻子,所以他選的路子是,先禮後兵。
  請扶薑使臣來看看才選,好好談談關於北方四省的事。
  但是北方冰封雪凍路不好走,所以就要等天氣稍微回暖些再說。
  好好的才選就這麽被這群朝廷裏瘋子給糟蹋了。
  正當我感慨的時候,耳邊聽得他也在感歎:“其實也好啊,冬天大家穿得那麽厚,看著也沒什麽美感,是不是?”
  是你個頭,你可以滾了。
  他自然完全不知我心中作何感想,哈哈一笑,道:“對了,我怕你們無聊特意過來陪你們,正好你來了,改天出門一起逛逛?”還不等我反應他就抓著我的手,溫柔地道:“你想去哪兒?臨暉可去的地方太多了,不如我們現在先挑幾個預備著?”
  
  年關
  在棲風樓小住了半個月,天氣一日晴過一日,也不再下雪。
  除夕那夜隻剩下我和若水,還有棲風樓的婢女們,灩語和清月都回了藝妓館過年,芸夢和清月交好,也一起去了。她們原本也邀了我同她們一起過節,我婉拒了。
  我承認我喜歡熱鬧,但不喜歡瞎熱鬧。那麽一大群不認識的人,我哪裏有那麽通天的本領都處得好?何況,我們原就是競爭對手,她們能問一聲就算是給我麵子,真要去了,指不定別人怎麽折騰我。
  婢女早就問過我們吃什麽,我說吃火鍋,若水說吃扁食。最後端上來的,兩樣都有。
  火鍋這東西,人一少,吃起來也就沒意思了,回想在平陽的時候,有許多的姐妹,那時候也不管什麽大小,各個都把筷子伸得老長去撈東西吃,大過年的,婉姨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
  吃東西的時候若水很安靜,不說話,我一個人吃火鍋,也實在沒意思,於是和若水分著吃扁食。心想這個時候就該有應太遲那草包就好了,隨他怎麽鬧騰,好歹也熱鬧些。
  其實食物做得不錯,好吃不好吃,全看心情。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
  夜裏聽到炮仗聲,劈裏啪啦不絕於耳。
  記得我小的時候也喜歡這東西,而且我膽子比誰都大,在待花館的時候點了炮仗就往人身上扔,大人小孩都不放過——大人們有時候罵我幾句,姐妹們一般都哭著去跟婉姨告狀。婉姨起先是罵,後麵就用藤條抽我,不過一陣疼,總有過去的時候;不覺得痛了,自然又繼續惡作劇。
  說起來,思月軒也是受害者之一。
  那時候我把炮仗點燃給扔出牆外,隻聽砰地一聲響,外麵突然有人開始嚎啕大哭。我心有不安,可是後院的門鎖得死緊,我找了半天,好不容易在牆角找到一個狗洞,那個時候不管不顧地就從洞裏爬了出去,看到思月軒那家夥蹲在地上哭。
  我拉他站起來,他的一雙桃花眼哭得發紅,巴掌大的小臉上全是淚痕,那時候他個子比我還矮,我看到他穿的一件嶄新的夾襖上有幾個被炮仗燒出的小圓洞,心裏過意不去。
  當時我是怎麽安慰他來著?對了,我當時很溫柔的對他說:“小妹妹,姐姐給你吃糖,你別哭了。”
  哪知道他哭得更大聲,一邊哭一邊嚷:“我不是小妹妹。”我當場就黑了臉,你這樣子不叫你小妹妹難道還要我叫你姐姐?
  當時我也管不了那麽多,打定主意先找糖哄他。好不容易從貼身的小包裏摸出一塊桂花糖,我剝了麵上的油紙遞過去。他先是不接,最後我硬給他塞手裏,他猶豫了半天,終於止了眼淚看我一眼,拿著那塊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然後破涕而笑。
  其實那是我最後一塊桂花糖,婉姨怕我多吃糖會敗胃口,更怕我長蟲牙,大過節的也隻給了我幾塊桂花糖。現在想起來,我看著他吃糖的時候,表情肯定很哀怨很悲傷。
  思月軒你這傻子,現在又在哪呢?
  正月初九的時候應太遲來了,解下身上一件寬長曳地的鶴氅,露出裏麵穿的雲紋窄袖錦袍。
  什麽都是最好的,這小王爺,果真十分享受。
  他介紹道:“小舟,這是我哥,應太商,才從邊關趕回來,皓國最年輕的邊將。”
  應大將軍自我介紹道:“應太商。”
  應太商也算儀表堂堂,跟應太遲那唇紅齒白的斯文敗類卻不太像。他高出應太遲一個頭來,穿黑色對領享黑邊的長上衣配黃裳,束帶上以金鉤裝飾。
  一個斯文俊秀,一個英氣逼人。
  不過兩個人最不像的一點,該是應太商這言簡意賅的自我介紹。這兩兄弟也未免相差得太多了吧?
  我微一屈膝行禮:“小女子浮舟,見過將軍。”
  應太商抱劍淺笑道:“不必客氣。”
  我笑得有些發僵,這算是客氣嗎?
  應太遲拍著我的肩膀,絲毫不懂什麽叫做避嫌,“小舟,今天天氣真好,我們出去走走吧。”他的表情很認真。
  我歎了一口氣。我可以拒絕嗎?
  應太商不說話,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瞪人,好半天才道:“出去走走吧。”
  這話可真夠冷的。
  應太遲拉我走開,然後湊在我耳朵旁邊道:“我哥難得有空,小舟你賞個臉。”
  “為什麽你哥有空我就必須得賞臉?”跟這個人最好別客氣,跟他客氣是跟自己過不去,完全沒那必要。
  應太遲道:“小舟,我哥半年多沒回過臨暉了,你好歹給點麵子吧。”
  我也學他的樣子拍他肩膀:“小王爺,麵子這東西,從來是自己找的,不是別人給的。”
  他很合作地微笑:“小舟,我就是在你這找麵子啊,你不給我怎麽有?”
  
  閑時爬山
  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應小王爺很閑,真的。
  世上閑人多,但他不是一般的閑,他閑到令人發指。人閑的時候總想找點什麽事讓自己忙起來,好擺脫孤單,方法各有不同。應太遲的法子是找別人來消遣:前一刻他剛決定要去遊湖,下一刻他可能會跟你說,我們去爬山吧。
  你要去爬山就爬唄,非拉別人一起做什麽?應太遲這名字改成應太閑怕還合適些。
  這天氣才剛暖一點,他就咋呼著什麽“和風弄袖,香霧縈鬟”,拉著我和應太商去爬臨暉城北會薊山。
  道上淺草初生才沒馬蹄,將馬寄放在山下農莊裏,我們三人邊賞風景邊往山上走。
  會薊山乃是東西走向,山上風景不錯,瀑布溪流,奇秀清雅,剛上山的時候還有些冷,走了一陣漸覺身上暖和起來,路邊林木繁茂,鬱鬱蔥蔥,草木清新的氣息撲鼻,確實比呆在棲風樓好多了。
  說起棲風樓,突然想起出門的時候若水的眼神,我忍不住抖了一下,她最近不知道為了什麽事,整個人都陰陽怪氣的,看人的眼神像是在數九寒冬裏結了冰似的,叫人心寒。
  應太商走在我坐邊,突然問我道:“你冷嗎?”
  我沒反應過來:“啊?”
  “我看你在發抖。”
  看不出來,這個應太商還挺細心,他這麽一說,應太遲也問:“你冷怎麽也不說?剛才該把那鶴麾帶上來。”
  “也沒什麽,剛才有風的時候覺得稍微有點冷,現在不覺得。”再說你那麾子長可曳地,誰爬山穿那玩意的?
  “那就好,不過還是先找個地方去休息片刻如何?反正也走了那麽久也該歇一歇。”
  他這麽一說,我確實覺得腳有些酸,於是道:“好。”
  山腰有處地勢平坦的地方,建了處茶寮,建得還算精致,隻是——應太遲挑三揀四的本事非同一般,皺著眉頭把人家那處的茶統統貶得跟洗腳水似的,然後感歎:“真是,想喝個茶也這麽難。”看他那樣子倒好像是別人虧欠了他,招待我們的店小二被他的毒舌給嚇得欲哭無淚,踉蹌著去搬救兵了。
  我看喝茶其實不難,難的小王爺你不是要喝茶,而是要喝好茶。
  這荒郊野外的難道他還能給你上一壺上用的龍團勝雪?
  我看了一眼應太商,他麵上還是淡淡的神色,想必是對這人的奢侈作派見怪不怪了。
  隔了一會掌櫃的小跑而來,賠著笑臉道:“兩位爺,小姐,不知道是小店哪裏照顧不周了?”應太遲這廝實在是太難為人家了,看那掌櫃皮麵光生心寬體胖的君子之態,快走幾步也得流一身的汗,何況還是用跑的?
  應太遲半眯著眼睛道:“你們這茶也算是人喝的?”
  那掌櫃的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回爺的話,本店的茶自然是給人喝的。”
  小王爺,這人多著呢,你這叫做犯眾怒知道麽?但應小王爺全然不顧,目光在周圍打轉,瞪他的通通都被他又給瞪回去,那眼高於頂鄙睨他人的氣勢,實在是——實在是太惹人嫌了。
  我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應大將軍的手一直扣著桌上的劍,果然,武力果然是震懾良民的好法子。應小王爺“嘿嘿”冷笑了兩聲,又道:“你那意思,是不是本少爺不喝你那茶,就不是人了?”
  好問題,真是好問題。掌櫃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雙手緊握在一處還在打顫:“爺,若是這些看不上眼,我們倒還有些更好的茶,不如——”
  應小王爺搖著扇子:“憑你什麽好茶,先拿來我看看。”
  掌櫃的一迭聲叫小二去取那所謂的“好茶”,應小王爺這剛歇住,茶寮中人人皆在議論,嘈雜中卻聽一人拍桌道:“掌櫃的,你以為我們拿不出茶錢來嗎?憑什麽他能喝好茶,我們卻喝的是這涮鍋水?”
  又是個嘴巴刁鑽惡毒的。我扭頭一看,原來是坐臨窗的一桌,麵朝我的是個年輕男子,蜜色肌膚,帶紫玉冠,身著黑色直裾,領口大而彎曲,露出中衣的領型來;見我望他便回以淺淺一笑。他對麵坐的是一名年輕女子,上襦下裙,領口上繡著山茶圖樣,梳著高高的雲髻,烏發上別了一隻綠玉蝴蝶。
  拍桌子的正是她。
  她站了起來,轉身麵對我們三人。
  我和應太遲立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應太商倒沒笑,隻是警惕地看著她。
  那年輕女子登時大怒:“笑什麽笑?看本姑娘撕爛你們的臭嘴。”
  我跟應太遲繃緊了臉,倒也不是為了她說那話,隻是覺得方才我們出聲譏笑確實有些過分——不過誰叫這女子本來生得不差,左頰上卻有三條暗紅色的抓痕,活像是貓須一樣醒目,聽她聲音倒覺得很年輕,隻是一張臉看起來十分顯老。
  應太遲湊過來道:“小舟,她比你粗俗多了,和她相比,你簡直宛如神女降世,出塵脫俗。”
  我立刻還嘴:“小王爺,那位公子比你出色多了,和他相比,你簡直就是市井流民,無聊粗鄙。”
  應太遲看了我一眼,麵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多謝謬讚。”
  我微笑:“承讓承讓。”
  他又低語:“他們穿的都不是我皓國的服飾。”
  “你直接說他們是扶薑來的就好。”
  “原來你知道那是扶薑服飾。”
  我勉強牽動嘴角露出一個微笑來:“原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小王爺,請莫要作出那樣恍然大悟的表情,否則我真的很想當場給你一記耳光。
  不過這臉上好像長了貓須的女子,跟你還真是絕配。
  “你們欺人太甚!”那貓須女子身形一轉欺身上前,寬袖中飛出兩道銀光,這動作快得讓我反應不及,我下意識地避了眼睛,隻覺得涼風一掃,我睜開一隻眼睛,麵前的地上赫然有兩支細長的銀針。
  應太遲竟已站在我身側,他慢慢搖著手上的黑扇,右手腕上繞了一圈紅繩,紅繩上穿著一小塊碎玉,那玉瑩白中透著絲絲詭異的血紅,不知怎麽的,總覺得其上透著邪氣。
  我讚道:“小王爺,好快的身手。”
  應太遲大笑:“其實不是我快,是她太慢,大家彼此彼此,哈哈。”
  原來如此,兩個人都是三腳貓的功夫:你們果然絕配。
  而應太商的劍雖未出鞘,此刻卻橫在那貓須女子的頸項上。那女子又驚又怒,道:“文珂,你還在愣在那幹什麽?還不趕緊幫忙!!”
  文珂正是那穿黑色直裾的男子站了起來,自這出鬧劇開始,他就一直在微笑,似乎全不為我們這群人所動,他慢慢地踱過來,抱拳一笑:“三位,多有得罪。”
  他走到我們麵前,我才發現,這人竟然和應太商一般高,隻是身形看上去要纖細得多。那女子尖叫:“文珂,你腦子有毛病嗎?還跟他們客氣什麽?!”
  好個刁蠻又任性的女子。
  文珂沒回她的話,卻笑著看應太商:“這位公子身手好快,不過男人何苦跟女人計較。”應太商冷冷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收劍。
  那女子怒道:“什麽叫男人何苦跟女人計較?你看不起我啊?”說完就是一巴掌往文珂臉上扇過去。文珂竟然躲也不躲,就這麽挨了一巴掌。而且他挨了巴掌還是在微笑,這人腦子果真是有毛病麽?
  文珂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臉,然後好脾氣地問:“雲棠,你打夠了?”
  我又笑出了聲,那女子沒好氣地看著我:“死丫頭,你笑什麽?”
  死,死丫頭?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啊?
  “雲棠阿姨,您真失禮。”
  雲棠瞪著我結巴道:“阿,阿姨?”
  “難道是我叫錯了?雲棠阿姨真是風韻猶存.”我溫柔地一笑。
  應太遲插了一句嘴:“小舟,真沒禮貌,你被胡說八道,惹人家生氣怎麽辦?”
  雲棠聞言臉色稍霽,卻聽應太遲下一句道:“人家分明是婆婆。”
  好你個應太遲,真是善解人意,我立刻接口:“你說的是,雲棠婆婆不要介意,浮舟給你賠罪。”結果雲棠氣得又朝我揚手,這女人,怎麽每次都想跟我動手?她好歹也是學過武的,柿子挑軟的捏她也不嫌害臊?
  這次不待應太遲和應太商有所動作,文珂一把抓了她的手。
  雲賞轉過臉看他。
  文珂沒有笑,隻道:“雲棠,你也該玩夠了。”
  終於變臉了。
  應太遲湊過來小聲道:“小舟,這隻笑麵虎居然為你跟那老女人翻臉了,可見女人長得好看些,始終是要多占點便宜的。”
  我懶得理他,這人自己無恥也就罷了,還非得扯上別人來墊背,你怎麽知道是為了我?不要以為別人是你!
  
  文珂
  雲棠背對著我們,也看不清她是什麽表情,不過她的臉轉回來的時候,卻是很明顯的麵目扭曲,五官隻差糾結在一處。我正提防著,她突然冷哼一聲,道:“這丫頭剛才笑話我,難道就這麽算了?”
  雲棠阿姨,不,雲棠婆婆,您真小氣。
  應太遲看了看我,道:“人家找你麻煩呢。”廢話,她這麽明顯地尋我麻煩,我還能看不出來?
  “那你想怎麽辦?難道要我站在這讓你笑回來?”
  她大怒:“你當我是傻子啊?!”
  心裏想什麽全掛在臉上,依我之見,你確實有點傻。
  我笑道:“你會武,我不會,你要打架我堅決不奉陪。”
  雲棠鄙夷:“誰和你打架,粗俗!”
  這人倒是顛倒是非黑白的一把好手。那剛才從袖子裏飛出兩根針來的敢情不是你?這會你又來裝小家碧玉也不覺得害臊“那隻能想別的法子。”
  “廢話。”
  我走上去揚手抽了她一個巴掌,雲棠估計是沒反應過來,連躲都沒躲,傻不愣登地挨了我一巴掌,看來應太遲說她出手慢倒不假,隻見她眼睛越瞪越大,最後怒吼道:“死丫頭,你敢打我。”我趕緊後退一步,道:“我文也不成,武也不就,我們就比打人耳光,我抽你一下,你抽我一下,看誰先熬不住。”
  雲棠氣得渾身發顫,喝道:“我打死你個小賤人。”
  你才賤人!不過還是先躲為上,我可沒這女人那麽好運氣還習過武。
  雲棠不識好歹地撲了上來,說時遲那時快,應太遲伸出右腳,雲棠尖叫一聲,被絆倒在地上。
  還以為她又要撲上來,沒想到她居然就這麽坐在地上哭了:“文珂,你就看他們欺負我!”
  文珂抿著嘴唇笑,好半天沒說話。
  還是應大將軍好心些,道:“你還是起來吧。”
  雲棠麵色不善地看他一眼:“誰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
  應太遲搖著扇子對我道:“誰是耗子誰是貓?這女人真沒眼力。”
  隨口附和他:“是啊——不過小王爺您要搖扇子的話,可以稍微離我遠些麽?”這春寒料峭的,我冷。
  一場鬧劇的最後結果是雲棠非要和我們拚死拚活,文珂在她脖子後麵使出一記手刀讓她暈了過去,然後叫他手下的人把雲棠大小姐塞轎子裏離開了。
  真叫人歎為觀止。
  應太遲看著文珂他們一行人的背影,評價道:“做事不論過程,隻求結果,文大人這招真不錯。”
  文大人?
  “你們認識?”
  “不認識。”
  “誰信你。”我鄙夷道。
  “我真不認識,不過你可知道扶薑第一名將是誰?”
  我正想說我不知道,應太商卻開口了:“耶律風葉,尚宇三年,他在皇城中擊殺我朝高祖與重臣。”
  “尚宇三年?那該是好幾十年前了吧?”和現在有關係麽?
  應太遲道:“對啊。”
  “可是那個人姓文。”有些不確定,也有可能是雲棠單叫他的名而略去了姓。
  “耶律葉風有個女兒,嫁了皓國人,那人姓文。”
  還有這樣的事情?不過——“為什麽你連這事也知道?”我問。
  應太遲和應太商對看了一眼,然後應太商道:“因為那個皓國人,是先皇在承平六年的時候派到扶薑的和談使。”
  原來如此,不過邊疆大吏和京城王爺對這種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原來都是如此了解,大皓果然國運堪憂。
  “對了,你肯定也不知道扶薑現在的皇帝叫耶律雲祁。”
  耶律雲祁?雲祁?!
  “你別告訴我她叫耶律雲棠。”
  “隻是可能而已,唉——耶律雲棠,也算個好名字,配她真糟蹋。”
  扶薑皇帝的姐妹?我隻覺得腸胃都在翻騰:“她那麽老!”
  應太遲歎氣:“萬一人家是耶律雲祁的什麽大姐二姐也有可能啊。不過,我聽說耶律雲祁今年三十有一,如果是他姐姐早就該出嫁了,哪能到臨暉來?十有八九還是妹妹。”
  說得也是,我又問:“對了,這些扶薑人在臨暉地界上橫行霸道,你身為當朝王爺怎麽也不管管?”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為人臣子難道都不用盡職的麽?
  應太遲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前幾日我們剛得了消息,文珂正是今次來看你們才選的和談使,隻是我們不知他居然提前來了。”
  我悲哀地看著他。
  他拍我肩安慰道:“沒事,你總算是給他留下不錯的印象,該寬心才是。”
  我欲哭無淚。
  小王爺,什麽叫做我給他留下不錯的印象?
  你真的確定嗎?
  此事多想無益,暫且放下。不過還有一件事令我在意:“對了,掌櫃的呢?”
  四處看了看,這裏除了我們三個,哪還有什麽人,此時突然聽到掌櫃的聲音顫抖著道:“小,小的在這裏。”然後就看見這可憐人灰頭土臉地從角落的桌子底下鑽了出來。
  應小王爺完全不理會他臉色發青雙腳打顫的可憐樣,悠然地搖了搖扇子:“我們的茶呢?”
  我白了他一眼。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你的茶——你真是當之無愧的,紈絝子弟中的紈絝子弟。
  從會薊山回來的晚上我額頭就有些發熱,原以為睡一覺起來就好了,沒想到就這麽發起燒來。世事真難料。
  若水在我旁邊,還是那樣不鹹不淡能把人氣得半死的聲音:“浮舟,你這叫自作孽,不可活。”
  我沒好氣地從床上坐起來:“若水,我現在在生病。”
  若水看著我笑:“我當然知道你在生病。”
  那為什麽你那笑仿佛是在對我說你活該。天殺的若水,你都不知道體恤病人的嗎?
  用手摸了下額頭:“若水,我好像沒發燒了。”
  若水白了我一眼:“你燒糊塗了是吧?身上手上都在發燙,你能摸得出來才怪。”一把把我摁倒在床上:“躺好,我已經派人告訴應王爺了,應該馬上會有大夫來幫你診脈的。”
  說完就幫我掖好被子出去了。
  這被子委實厚了些,我身上已穿了件鬆綠的金線繡花小襖,早被熱出了一身汗,裏衣被汗濕得貼在身上,感覺極差。趁她出去,我趕緊把被子撩開,好不容易覺得涼快了些,隻聽婢女荷露的聲音在外間道:“浮舟小姐,太醫院派人來了。”
  這倒好,我浮舟居然也能讓太醫院的人來診治,實在有福。
  我還沒說話,若水又進來了,手上捧了水盆,回道:“稍等。”她將水端過來,然後幫我脫了衣服用熱水擦了臉和身上,然後換了衣服。
  我打趣道:“是不是還要梳個頭發再打扮打扮?”
  若水不理我,朝外麵喊:“請進。”
  荷露領著一名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他身量大約比我高出一個頭,身形纖瘦,穿暗紅色的裘衣,顯得肌膚勝雪。他年紀還未及冠,烏發垂肩,從兩鬢各挑一縷,用一式暗紅色的綢帶綁好。
  垂著頭,還沒見著他的臉,隻覺得有些奇怪這人仿佛在什麽地方見過似的。
  他身後還有個小童,將肩上挎著的藥箱取下來遞給他,然後跟著荷露一起離開。
  我低低咳嗽了兩聲,正要說話,那男子抬起頭來。
  我整個人懵了。
  若水拉著我的袖子,我沒理她。若水繼續拉我的袖子,我還是沒理她。
  最後她在我邊喚:“浮舟。”我仍舊沒理她。
  
  都是熟人
  人生真是何處不相逢。
  我看著他。
  兩年沒見的一張臉,仍是遠青黛的眉,溫潤如水的目,輕抿的薄唇。依然比尋常女子還美,隻是年歲增長,眉宇間的神色添了兩分沉穩,見我看他,他眉頭微微一蹙,然後淺淺地笑:“你又病了。”
  他隻說了這麽一句,然後我察覺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滑過臉頰,打在手背上。
  該死的思月軒。
  兩年裏,我想過多少次?想著我再見他的時候,大抵不過是兩種場麵,一種是我撲上去對他飽以拳腳,另一種是他和我抱在一起,都哭得鼻涕眼淚一把抓。後者實在太不符合我素日的作風,早已被我否決。
  反正,如今這般重逢的場景,我壓根就沒想過。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計劃趕不上變化。
  權衡了片刻得不出個答案。
  我抹幹淨眼淚伸手去抓床上的枕頭,想也沒想就朝他砸過去,他把頭一偏,枕頭就這麽飛出屋外,隻聽一聲“哎喲——"應小王爺抓著我的枕頭出現在門口,搖頭歎息:“小舟,你真是太野蠻了,連枕頭都扔出來,下次是不是連被子也一起扔了?”
  說的沒錯,我倒想把我身上的被子也掀來扔了,隻是礙於若水坐我旁邊壓著被角我扯不動而已。
  思月軒轉頭行禮:“思月軒見過王爺。”
  “免禮免禮。”應太遲搖著扇子坐到桌邊,伸手倒茶喝:“我聽王院判說,你是這太醫院年輕醫士裏最有為的一個,才選之日已近,浮舟的病還要勞煩你。”
  “王爺言重,我自當盡力而為。”
  思月軒走了過來,道:“手。”
  我不動,他那溫柔的口氣感覺像是在逗狗。
  他深吸了一口氣,麵上全是戲謔的笑意:“浮舟,麻煩你把手伸出來,在下要為你把脈。”我按捺住想伸手掐他臉的衝動把手伸了出去,小聲道:“思月軒,你找死。”
  他好整以暇地伸手把我的手拉過去,然後開始把脈。我看著他安靜的側臉,覺得有些恍然。當年他初初學醫,也是這麽煞有介事地抓著我的手來號脈,然後喃喃自語些我聽不懂的話來。
  兩年,我想過多少次再會時的場景,每次想到最後都要下一個決定,我要狠狠抽他耳光,打得他三天別想出門見人。前兩年他隻比我稍微高些,現在居然比我高出一個頭來,真有些不甘。
  這就是男子和女子的差別麽?
  “舌頭伸出來看看。”思月軒道,我抿著嘴看他,他幹脆用手捏我的下巴,道:“乖。”
  真是要給他氣死。
  我幹脆翻了個白眼,把舌頭伸出來。
  思月軒看了一會,掐我的臉:“好了,跟鬼似的。”我瞪了他半天,思月軒你這家夥是登鼻子上臉,居然敢掐我!
  “浮舟的脈象,脈來繃急,狀如車繩轉索,彈指有力,微而快,時起時伏,澀而不滑,舌邊尖紅;對了,你這裏會不會疼?”他伸手按了下我的腦後。
  我“啊”一聲叫了出來,你不碰我本來還不覺得,想轉一下頭才覺得脖子也很酸痛。
  他微笑著摸我的額頭,道:“這是風寒。”隻覺得他的指尖帶來些許涼意讓人安心。
  我瞪著他道:“誰都知道這是風寒。”話未說完覺得喉嚨發癢,剛捂著嘴咳嗽了幾聲,又打了個噴嚏。
  看著思月軒那淡定的笑容我就火大,直接抓了他的衣袖一陣狠蹭,幸好他衣服料子還不錯,不算委屈本小姐的鼻子。
  若水冷著一張臉擰了帕子給思月軒,他接過去仔細地擦幹淨。
  應太遲喝著茶,樂陶陶地問:“你們認識?”
  “不認識。”我認識的思月軒是那個個子跟我差不多高而且任我欺負的小白臉,麵前這個我不認識。
  思月軒還是笑,把帕子還給若水,然後道:“認識。”
  應太遲樂陶陶地道:“小舟,到處都是你的熟人,真好。”
  我看了他一眼:“我和你很熟嗎?死色胚。”又看思月軒一眼:“我和你很熟嗎?女人臉。”
  應太遲道:“是啊,小月,小舟最近火氣盛,記得多抓兩把黃連。”
  我真佩服應太遲的自來熟,才見第一麵已經直接叫人家“小月”了,呸,我都沒這麽叫過,比無恥果然誰都不是他的對手。
  我瞪著思月軒:“他敢!”
  思月軒安撫地笑笑,道:“我去給你開方子。”
  然後就去桌邊坐下,開了藥箱取了紙筆出來寫藥方子。
  應太遲在那擠眉弄眼:“他真的給你加了黃連。”
  “思月軒你——”我大怒。
  思月軒抬起頭來,雲淡風清地一笑:“你火氣大,祛祛火也是好的。”然後把藥方交給若水:“煮沸後再煎一刻鍾就好。”
  應太遲唉聲歎氣地道:“小月,三天後才選,她能好得了嗎?”
  “應該沒什麽問題,她以前常得風寒,也常咳嗽。如今我開了方子,應該不會有事。”思月軒道:“她隻要善加保養,不至於折騰出什麽大毛病。”
  “那就難了,我就沒見過比小舟更能折騰的女人。”
  “她從小就是那樣。”
  “對吧?你看上次吧,好好地又把扶薑的公主給得罪了。”
  “還有這事?”
  “這就說來話長了——”
  你們當我是死的嗎?兩個混蛋。
  還有,明明惹事你也有份,憑什麽全算在我頭上?你是王爺就可以這麽睜著眼睛說瞎話嗎?!冷著聲音提醒他:“小王爺,我想休息了,不送。”
  “別客氣,我再坐會就走。”
  皮真厚,我這麽清楚地下逐客令,你居然還能麵不改色繼續和思月軒談笑風生。
  我痛苦地倒在床上,把被子扯過來蒙了個嚴實,把“人而無恥胡不踹死”一句翻來覆去念叨了十幾遍。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被子裏覺得十分氣悶,有人把被子掀開來。
  思月軒對著我笑,一雙桃花眼彎成兩玩月牙。
  我坐起來,應太遲已經走了,若水也不在。
  “小月,還不走?”我陰陽怪氣地道:“男女授~受~不~親~”
  結果他伸出手來摸我的頭發:“你就非得這麽說話?”說完還長長地歎一口氣,眉頭又皺了起來。
  看他那樣子倒好像兩年前不辭而別的人是我一樣。不過既然礙事的走了,我們可以來算算總賬。
  思月軒看著我,突然打了個寒顫:“浮舟,你幹嗎這麽看著我?”
  我怎麽看你?難道我麵目不受控製地變猙獰了?我嘿嘿一笑:“思少爺,兩年不見,你難道都沒什麽要跟我說的?”思月軒又是一個寒顫,防備地盯著我瞧。
  我嗤之以鼻,看你那小樣的,別人見了還以為我要對你幹嗎呢,沒出息的小白臉。
  
  我性子好人所共知
  不等他作出反應,我去捏他的臉皮,果然還是十分柔軟光滑。這小子,每天錦衣玉食地過好日子,而我卻在待花館早上練琴下午習舞晚上學書畫折騰得要死不活,真不知道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這輩子要這麽辛苦。
  再狠掐一把,這欠扁的小白臉。
  他正想掙開我的手,我道:“別動。”鬆開擰他的手,拍拍他的臉:“小月軒,你長得真好看。”跟應太遲呆久了,連調戲人的口氣也差不多。
  思月軒笑了一笑,伸出手來摸我的頭發:“出汗出得頭發都打濕了。”
  我極度不爽,戳他的臉:“思少爺,我好歹也誇你長得好看了。”
  “所以?”
  我恨鐵不成鋼:“你懂不懂什麽叫禮尚往來啊,混蛋。”他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笑道:“浮舟,兩年沒見,你胖了。”
  我氣得掐他脖子:“你到底會不會說話?!不會說就閉嘴!”又讓我想起應太遲那混蛋,我現在一聽“胖”字就想發飆。
  他掙紮著道:“你等我說完,你胖點好看多了。”
  我鬆了手,這還差不多。
  “兩年沒見,你這性子還是沒變。”
  我悠哉地往床柱上一靠:“我為什麽要變?難道你覺得我性子不好?”打定主意,他要是敢說是我立刻發難把他暴打一頓。
  思月軒笑得古裏古怪:“你性子好得很。”那語氣倒平靜得很,實在聽不出來是真心還是假意。
  算了,我心地如此的善良,就當你是真心的好了。
  思月軒問:“兩年了,你過得好吧?”
  好——好個鬼!!
  我白他一眼:“每天練琴習舞兩個時辰,研棋一個時辰,書畫各一個時辰,行姿坐態還是一個時辰,累得我一沾床倒頭就睡。”
  思月軒笑:“對,但是練琴的時候你翻來覆去彈的都是你最拿手的那幾首;習舞的時候你老跳錯步子;下棋下到一半你就睡著了,畫畫還好些,反正隨便不拘畫兩片葉子一朵花出來就能交差,寫字?你那都不叫龍飛鳳舞,是叫張牙舞爪;至於行姿,那是你練得最好的,因為婉姨都在旁邊拿藤條守著你練。”
  我磨牙道:“思、月、軒!!”
  他悠然自得地看著我:“怎麽了,我說得不對?”我繼續磨牙——就是因為你說得太對了,我惱羞成怒不可以嗎?
  “這兩年我又不是死的,難道就不能有點進步?”
  “看你那樣子也不像有進步了多少,”他伸手刮我鼻梁:“難道你不知道什麽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嗎?”
  思月軒,難道你不知道什麽叫做人不要太誠實嗎?雖然說活著的時候說假話死後要下陰曹地府拔舌頭,你也不怕現在我就把你討人厭的舌頭給拔了。
  若水推了門進來,手上端了一碗藥。
  她看了一眼坐在我床邊的思月軒,“嘿嘿”冷笑幾聲,最後換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思少爺,男女授受不親,怎麽兩年也不見少爺你有長進。”
  思月軒道:“恩,若水,兩年了你還是這句,可見你也沒什麽長進。”
  我笑著看若水,她大約是沒想到思月軒的“長進”,一時呆了。好半天才嗔道:“又是個油嘴滑舌的,臭男人。”
  思月軒咳了一聲:“恩,還‘又’,之前還有哪個油嘴滑舌的臭男人對不住你了?”
  若水臉色微變,權衡了半天,最後居然衝著我凶:“喝藥。”
  “若水你對我凶幹嗎?遷怒這事,是很沒教養的。”我十分誠懇看著她,可若水完全不理解我的苦心,把藥碗往桌上重重地一放,走人。
  臨出門還不忘瞪我們倆一眼,那怨毒的眼神裏飛出無數把小刀子往我們身上招呼,還好我們都是那皮糙肉厚的一型,全當看不到。
  “你有沒覺得若水的脾氣比我還差?”我憂心忡忡地問。
  “哪能啊,也就半斤八兩吧。”思月軒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回答。
  這回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怨毒的眼神。
  他走到桌前把藥端起來,然後又回到我床邊坐下,道:“吃藥了。”
  我立刻捂著嘴,搖頭。
  思月軒道用湯匙舀了一勺子藥,放在口邊吹涼,然後道:“你幾歲了?還怕吃藥。”
  我挪開一點,繼續捂著嘴:“這跟我幾歲沒關係,這是原則問題。”聲音含糊不清,也不知道他聽清沒。
  他拿著藥逼近我:“我頭一次給你開方子,你都不喝?”
  我繼續挪:“那下次你親自給我煎藥我再喝吧。”頭一次覺得這床怎麽那麽小,想挪遠點都挪不成。
  他繼續逼近:“你到底喝不喝?!”
  “你別過來了啊,你再過來我就要叫非禮了。”
  思月軒歎氣:“浮舟,你抱被子做什麽,我又不是真的要非禮你。”
  “你靠那麽近,萬一你見色起意我怎麽辦?”
  思月軒冷笑,眼神裏有三分同情七分鄙夷。
  我有沒有看錯,他居然冷笑?我都沒冷笑你冷笑什麽?最後思月軒抿著唇諷笑,然後道:“浮舟,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對你見色起意的。”
  沒等我說話,他又搶白道:“因為你本來就沒什麽姿色。”
  我拿起枕頭拍他:“找死啊你!”
  思月軒笑著躲開:“小心點,我手上還拿著藥碗。”
  正鬧著,隻聽到一聲咳嗽。然後灩語的聲音飄了過來:“浮舟,你好些了麽?”我越過思月軒的肩看到她,芸夢和清月走了進來。
  笨蛋若水,出去的時候都不知道隨手關好門,你看看她們那眼神,笑得那麽假,當我看不出來嗎?
  思月軒把藥碗往我手裏一塞,小聲道:“記得喝藥。”
  然後又對那三個女人微微頷首,走了。
  灩語看看思月軒,又看看我,臉上掛著曖昧的笑容。芸夢麵上有些好奇玩味的神色,清月則是沒什麽表情。
  灩語道:“聽說妹妹你病了,所以我們三個來看看。”芸夢點頭,清月問:“好些了嗎?”
  我笑:“多謝你們勞心記掛,請坐,我讓人去沏壺茶來。”正要起身下床,灩語道:“浮舟還是休息吧,我們也隻是過來看看,萬一下床吹了冷風,風寒反複就不好了。”
  其他兩個人道:“灩語說的對,你好好休息,我們先回去了。”
  “真不好意思,辛苦你們為我跑了一躺。”
  芸夢笑道:“我們住得如此近,又有什麽好辛苦的,浮舟你還是好好休息吧。”
  清月淡淡一笑,道:“才選之日已近,浮舟你要好好保重才是。”
  我一一應了,目送她們走了出去。
  她們前腳走,若水後腳走進來,手上端著一個食盒,放在桌上揭開盒蓋端出一個小瓷盅,不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
  “怎麽,藥都涼了你還不喝?”她瞪著我手上的藥碗。
  “你拿的是什麽?”
  “桂花蜜。”她白了我一眼。
  “這地方哪來的桂花蜜?”
  “你管我哪來的,喝你的藥。”她還是特沒好氣地看著我。
  我道:“藥都涼了,你拿出去叫他們熱一熱。”
  若水接了藥碗,走到門口,突然轉身道:“你別背著我偷吃。”然後走了。
  她回來的時候我正在手忙腳亂地把把蓋子蓋上。
  “浮,舟!”她一字一頓地道,怒氣衝天地看著我。
  我立刻撲到床上去,把被子裹緊:“你別冤枉我。”
  “我沒冤枉你,都跟你說了叫你不準偷吃。”
  “我沒偷吃,我光明正大地吃的。”
  若水氣到無力,對著桌子猛地一拍借以撒火:“你給我立刻起來吃藥,給你數三聲,一。”
  她“一”字剛出口我就掀開被子跳了起來,衝過去奪了她手裏那碗藥喝了。
  思月軒,我錯了。現在看來,若水的脾氣不是比我差,是比我差多了才對。這藥裏還給我額外加了黃連,剛吃了幾口桂花蜜,現在把藥灌下去簡直是苦上加苦。
  應太遲個痞子,思月軒個混蛋,遲早讓你們倆好看。
  若水看我把藥喝完才道:“桂花蜜是思月軒送的。”
  我笑著躺回床上去:“算他有良心,還記得他欠我的。”
  若水走過來,伸出手探我額頭上的熱度:“多休息,還有三天了。”我頗有些感動地看著她:“若水……”
  哪知她語氣一轉,又道:“就算不能入宮,好歹也別得太難看啊。”然後對著床簾上墜著流蘇出神:“如果才選輸得難看,婉姨會氣成什麽樣啊?”
  還想得很開心似的,天殺的若水,你根本就是小瞧人!!
  “我決定了。”我咬牙道。
  若水從遐想中回過神來看我:“啊?”
  “我要去找應太遲幫我作弊。”
  若水笑得很是諷刺:“人家憑什麽幫你作弊?”
  搜腸刮肚努力想了好半天,我終於找到一個覺得她會比較容易接受的理由:“我跟他不是朋友嗎?”若水瞪著我,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來:“睡你的覺。”
  我趕緊閉眼,若水就愛嚇人。
  都說病著的人愛困,這話沒錯,我覺得自己睡得夠多了,這麽閉上眼睛又覺得有些昏聵,隱約聽得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在跟我說話。
  “天下男子都愛花言巧語,都是騙子。”
  小若水,你太偏激了,改天等我得空非好好勸你不可。最好的例子,思月軒不就是個傻子麽?騙子,他還沒那麽聰明。
  
  抽簽
  休養了兩天,思月軒送的桂花蜜吃得差不多的時候,身上也好得差不多了。早上一起來就聽荷露說,應小王爺找我們去偏廳議事,等到了那裏,才發現似乎全部人都在等我一個。稍微有點臉紅地往邊上一站:“早。”
  應太遲道:“不早了,既然人來齊了,就開始吧。”
  “什麽?”
  “抽簽。”應太遲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白癡,清月和灩語都已經從應太遲手心裏的四支碧玉簽裏挑了一隻,芸夢也挑了一支。
  應太遲把最後一支簽子往我手裏一塞,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小聲地道:“就你這麽多問題,叫你幹嗎就幹嗎唄,快看你抽的是什麽。”
  碧綠的玉簽,正麵是藤蘿花紋,刻了一個“叁”我翻了簽子的背麵來看,也是一色的蠅頭小楷。
  “弦斷知音少”我念出上麵的五個字,看著應太遲。他回我一個白眼,看著清月和灩語兩人。
  清月將簽子拿在手上翻看:“王爺,我是‘翩躚弄清影’。”
  灩語笑道:“‘婉轉成鶯語’。”聞言應太遲看了一眼芸夢,嘴角勾起一抹笑,道:“那芸夢必定就是‘信手拈佳句’。”
  而芸夢的神色十分古怪,一張臉麵色鐵青,開口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王爺,我——”應太遲展開扇子搖了幾下,一股檀木香氣散開,他微笑著拍芸夢的肩膀:“小芸,要好好準備。”
  芸夢的臉色又青了一層,她伸出手去抓應太遲的袖子:“王爺。”
  應太遲還是那樣笑得雲淡風清,目光卻移到她伸出來的手上,芸夢手一抖,縮了回去。
  我看不出應太遲有什麽變化,但芸夢顯然很怕他,原因為何真讓人好奇。
  “大家各自將自己簽子收好,才選是一舉定勝負,各自努力啊。”應少爺笑得很開心,跟芸夢形成鮮明對比,其他兩個人神色很坦然。
  “謝王爺指教。”灩語也笑道。
  我看著那碧玉簽子上麵的字,看來才選四藝裏我是彈琴的那個,灩語是歌者,清月則跳舞,而芸夢那支“信手拈佳句”——也怨不得她那樣子,所謂“拈佳句”是指其餘三人表演之後,她要作出三首新詞以展才情。
  也有種說法是,抽到這支簽,那就是變相的淘汰,因為詩作得好不好,全看是否對了皇上的胃口。詞這東西,有人偏好豪放之風,有人又喜歡,隻怕做出詞來,有格而無情,有氣而乏韻。都說字裏行間有性情有意境,二者兼之方成佳作,這樣的才華,世間又有幾人?
  應太遲道:“大家各自準備,明天是才選的第一日,簽子上寫著‘壹’的是誰?”
  清月麵上掛著淺淺的笑:“回王爺,是我。”
  應太遲拊掌一笑:“清月長袖擅舞,最適合這支‘翩躚弄清影’。”
  原來正麵刻的字是指明順序,一日一場,各憑本事。
  回了自己的房中,把琴翻出來,看著琴上磨損的邊角歎氣。
  若水走進來,坐在我身邊:“你抽的是什麽?”
  我把簽子給她看,她也歎氣:“算了,我看比什麽都沒差,‘弦斷知音少’,聽著就不吉利。”
  “是挺不吉利的。”應太遲道。
  我跟若水抬頭,可不是應太遲麽?大刺刺地在門口靠在門邊站著。
  “小王爺駕臨真是蓬蓽生輝,隻是下次勞煩您出個聲,不然我們都會給你嚇死的。”
  “嚇的也就你,你看若水,半點表情也無。”
  我看一眼若水,果然,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應太遲,道:“王爺好閑。”
  “不閑不閑,”應太遲笑著打哈哈,“有點事想跟小舟說。”
  若水露出冷笑的表情,斜睨了他一眼:“兩個閑人,正好湊一處。”
  “這跟我又有什麽關係?”連坐也不是這麽著的啊,好歹我跟他是十裏不搭村,五裏不著店的,憑什麽連著我一起被你罵?
  再說應太遲跟你又沒愁沒怨的,平時你不是都教育我來者是客,要恭敬有禮嗎?難道是應太遲這人天生遭人怨?不過我看他唇紅齒白麵如冠玉的樣子也不至於讓你見他一次就這麽討厭吧。
  若水站起來施了一禮:“王爺,若水告退。”然後與他擦身而過。
  應太遲笑嘻嘻地道:“若水脾氣真大。”我學若水的腔調:“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應太遲居然點頭:“對,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
  “咳,男人不是好東西跟我是男人這事沒什麽矛盾,不要那麽看人,沒禮貌。”
  是嗎?你是不是好東西跟你是男人這事的確是沒什麽矛盾,你根本不是東西!
  “你到底有什麽事?”
  應太遲不答話。
  “你不是有事嗎?說吧。”
  “……我突然不想說了,你態度好差。”
  不說是吧?
  “隨便你。”
  應太遲看了我一眼,嘴裏嘀咕:“怎麽都多抓了一把黃連還是沒什麽用?”
  “王爺是專門過來氣我的?”
  應小王爺抬起頭,笑得露出滿口白牙:“非也非也。”
  好生欠打的人。
  荷露捧了茶水小點進來,應太遲慢慢飲了口熱茶,拈了塊桂花軟糕嚼了一會,指著那碟子道:“這東西味道不錯,回頭給文大人那裏也送些去。”荷露應聲而去。
  原來文珂也來了,怎麽沒人說一聲,叫我們去迎?
  “文大人住在前麵的院子裏,有空也去打聲招呼唄,才選他也有份看,說不準會給你美言幾句。”應太遲用茶盅蓋子撇去浮起來的茶葉梗,戲謔道。
  “不想去。”我對著茶水吹氣。
  “你啊——”他歎氣:“你不去,去的人多了,不管怎麽說,遠來是客,好歹也該去打聲招呼吧。”
  “才選到底是選什麽?大家表演的都是些不同的東西,各有長短,這根本就不公平。”
  應太遲微微一愣,旋即釋然,拿扇子敲我的頭。
  我瞪著他。
  “小舟,這世上原就沒有什麽公平而言,”應太遲道:“才選選什麽?你到現在還不明白?皇上他喜歡誰,才選裏誰就能得勝。”
  “那他到底喜歡誰?”他直說就好了唄,幹嗎非得像去集市挑斤揀兩的把我們當猴耍?應太遲見怪不怪地看著我,狀若無辜地攤開手搖頭。
  “我又不是他,我怎麽知道?”
  果然,皇帝才是最欠扁的一個。
  他又道:“對了,還有件事,得先跟你提個醒。”
  “什麽?”
  “那個——我表哥他啊什麽都好,就是天生對什麽器樂音律沒什麽興趣,所以你彈得好也好,壞也好,他壓根也聽不出來。”
  皇帝是音……癡?!
  他沉痛地看著我,我也沉痛地看著他。對望了半晌,我道:“小王爺,我還是先去收拾包袱準備回平陽好了。”
  弑君或是打包袱回平陽,我都不想選。但兩者相較取其輕,我寧可打包袱回去,也不想連累待花館滿門抄斬。
  應太遲略坐了一會就走了,隔了半晌若水端了藥進來,站在我旁邊監督我喝完,我一言不發地接過來慢慢喝下,若水摸我額頭:“你沒發燒吧?平時喝藥你趁我一個轉身起碼得倒掉一半。”
  我放下藥碗抱住她的腰,把應太遲的話原原本本告訴她,然後問:“小若水,你說要是皇上聽彈我琴聽到一半就睡著了怎麽辦?”
  若水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那你隨便彈破幾個音把他鬧醒就好了,咱們先把行李收拾好吧。”
  “可是——”
  “你該不會跟我說你想留下來進宮吧?”若水的身子忽然一僵。
  “我又沒這麽說——”
  “你要留在臨暉?”若水問:“為什麽?難道是因為思月軒?”
  我臉上頓時開始發燒,趕緊鬆開抱她的手別過臉去:“你胡說八道什麽?”
  等了好長時間聽不到她的回答,我略微詫異地抬起頭:“若水?”
  若水的臉色發白,聽我叫她也不應,就這麽怔怔地看著我。
  “若水?”
  “沒事…沒事……”她的聲音幾近呢喃,我伸出手去拉她,她卻後退了一步,然後勉強地一笑:“我去給你端蜜餞來,你等著。”
  說完就衝出房去,。
  “等——”我第二個“等”字還沒出口,她人已經不見了。
  這算什麽事啊?平日裏也沒見她這麽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來著。
  片刻之後她就回來了,手上果然端著一碟子蜜餞果脯,我留心看她,結果發現她麵色如常。
  我挑了一塊蜜棗塞進嘴裏,果然香甜美味,邊嚼邊問:“若水,你怎麽了?”
  “什麽都沒有,”她皺著眉頭看我:“聖賢都說‘食不言,寢不語’,閉嘴吧你。”
  我擔心地看著看她,看樣子再問下去也是自討沒趣,若水真是的,什麽事都往心裏塞,從來也不跟我說,真讓人操心。
  這蜜餞也跟變了味似的。
  
  才選[一]
  “浮舟,誰打你了?”
  才選第一日剛收拾停當,思月軒一見我就是一副大驚失色的表情。
  幹嗎幹嗎幹嗎啊?!不就是一個晚上想按音癡皇帝的事導致睡不著,結果黑眼圈嚴重了些,擦了粉也沒完全遮住嗎?
  犯得著跟見了鬼似的嗎?
  我揉著眼睛道:“思月軒你來幹嗎?”
  “今天才選,來給你號平安脈,若水呢?”
  我搖頭:“誰知道?她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手伸出來。”
  我把袖子挽起來:“我病都好了。”
  “你好沒好我說了算。”在我變臉之前,思月軒先沉下臉來:“你要有意見,就幹脆別病。”
  我等他號完脈,立刻問:“那你倒是說說,我的病到底好了沒?”
  “好了。”
  我得意:“早跟你說我病好了。”
  思月軒微微一笑:“病好沒好,我說出來才是正經,你說的話,那就叫瞎掰。”
  “為什麽?”怎麽聽都覺得你那才叫歪理。
  “因為我才是大夫。”他傲然道。
  “大夫你個頭。”我隨手賞他一個暴栗:“我看你是找死。”
  他把我的手從他頭上抓下來:“今天什麽時候才選?應王爺發話,我這幾天就專為你一個忙前忙後了,正好也跟著去看看啊。”
  “要你們假好心,尤其是你,一走就是音訊全無,告訴我一聲會死嗎?”
  “哎,當時父親得了太醫院幾位叔伯的推薦入朝為醫官,臨暉這催得緊;再說我是好心怕你哭,我最怕看別人哭。”
  真是輕描淡寫。
  “你是怕你自己哭吧,不知道是誰小時候被炮仗嚇得嚎啕大哭的,”我鄙夷道:“再說我又沒哭,若水哭了。”
  他臉色不善,看我一眼道:“薄情寡性。”
  “彼此彼此。”
  二人相對,皆是冷笑不止。
  “對了,現在是什麽時辰?”他突然問。
  我搖頭:“我不知道。”
  “現在是巳時正。”
  我跟思月軒一起轉頭。若水走進來,整張臉上寒氣逼人:“你還不趕緊給我下樓?車馬已經備好,現在還沒出門的就隻有你一個了!”
  “都沒人叫我吃早飯!我以為還早啊——”我趕緊衝到梳妝台前,頭發是早就梳好的,妝容還算整潔,若水一把拉著我把我推出去:“趕緊給我走。”
  我往外走了了幾步覺得不對,又回到房裏:“若水,你不跟我一起去?”
  “我不能和你同車同騎,過會才去。”她使勁把我往外推。
  “唉?那思——”
  “思你個頭,趕緊給我下去。”母老虎發飆了,雖然看不到她的眼神,光用想得也能讓發抖。
  “若水你別推了,這是在下樓,還有,還有行姿也是很重要的。”我大驚。
  “還行姿?!再不快點我讓你立刻滾著下樓!”
  把我連推帶塞地弄進車裏,她還順便吩咐趕車的:“旁的都不用管,跑快點就成,要是遲了——”然後就聽見趕車的小廝忙不迭地應聲:“是,小的知道了。”估計是被若水那麵目猙獰的樣子給嚇到了。
  結果我就一路顛簸著到了別宮,扶了小廝的手下車,隻見碧色琉璃瓦,朱紅門牆,一派皇家之氣,富麗堂皇,門前橫匾上書“棲風苑”二字。
  又是個“棲風”,這兩個字那麽好?處處都用,連這太祖年間建的別宮都寫這兩個字。
  別宮的門大開,有兩小婢侍立左右,兩人應該是同胎雙生,一樣的樣貌,左邊那個一身水青色裙裾,右邊一個則是著暗紅色,見我前來便一起麵露疑惑,然後著水青色的那個問:“閑雜人等皆不能入內,這位小姐是?”語氣倒是恭敬,隻是這問題未免也太傷人了吧?我承認我今天打扮得是隨便了點,看起來是樸素了點,但是我難道看起來就這麽像是“閑雜人等”?
  忍住怒氣微笑:“兩位姐姐,我是平陽待花館的浮舟。”
  兩個人對看了一眼,正要說話。突然有人從後麵撞了我一下。這麽一撞敢情好,就把我撞倒在一邊,幸好站在左邊的青衣小婢手快拉住我,我才能勉強站穩湖至於摔得太難看。
  隻見是個年紀約莫二十幾歲身形高大的男子,穿一身緋紅的侍衛官服,停了腳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滿臉疑惑的神色:“你是誰?”
  先是被人小看,又遇到這個走路都不長眼的,我氣得發抖:“走在路上又不看路,你眼睛長來幹嗎的?”
  那男子生得一副風流俊逸的樣貌,眉宇間傲氣畢露:“你連讓路都不會?”又問那兩個青衣小婢中的一個:“碧鳶,她是誰?”
  碧鳶正是方才拉我的那個,她笑著回答:“大人,這位也是來參加才選的清妓,平陽待花館的浮舟姑娘。”
  男子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哦,就是那個遲到的。”又朝我這邊掃了幾眼,眼珠子轉了兩圈,悠然道:“長成這樣子,我看輸定了。”
  我大怒:“我長什麽樣了?長什麽樣也比你這個形容猥褻得讓人難以啟齒的家夥好。”用不著你們一群人提醒我長得不如其他人好看,完全用不著!
  那人聽了麵色不改:“長得不漂亮也就罷了,脾氣不好也就算了,居然眼神也不好,連什麽是形容猥褻什麽叫風流倜儻都辨識不清。”
  “你——”
  “勸你還是省了那工夫,回去穿件好衣裳再來吧,好歹也是有機會能入宮的清妓。”那男子說完轉身就走“你狗眼看人低,你給我記住,遲早有一天我要你好看。”氣死我了,我要是入宮成為掌樂女官也比你個侍衛的品階高吧?!
  那人頭都不回:“就憑你?”一路大笑而去。
  兩個婢女看著他離去,碧鳶歎氣:“朱燕,真難得看到大人這身打扮。”
  朱燕也歎氣:“姐姐說的極是,別說是看到這身打扮,連人最近也少有見到了。”
  我磨牙:“請問兩位姐姐,那是哪位尊駕?”
  朱燕道:“大人就是大人啊。”
  碧鳶伸手一指:“浮舟姑娘請進,左側回廊直走見到碧水軒再入內,大家都在那。”
  二人相視而笑,那笑裏是帶著三分得意七分神秘,麵上傾慕的神色顯露無疑。
  我問了當沒問,隻能按著她們說的走進去。
  踏進碧水軒的時候隻看到應太遲坐在正中,灩語和芸夢坐在他右側,兩人正在笑著低語些什麽,左側坐著的是幾名宮裝女子,明眸如水,綠鬢如雲,各有風情。
  應太遲正在喝茶,看我走進來,立時一口茶水沒含住噴了一地,旁邊的人趕緊拾掇了帕子來擦,好一陣忙亂。等這忙活完,他接了新的茶看了我半天:“小舟,你怎麽穿得跟我府上的燒火丫頭一樣?”
  我麵上也是火燒火燎的——他這麽一說,我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芸夢聽了他的話低聲偷笑,那幾個宮裝麗人和灩語倒沒笑,隻是嘴角抽搐了一下,涵養真好。
  “王爺這話真抬舉浮舟,浮舟不才,哪能跟您府上燒火的丫頭比?”我咬牙切齒地回他的話。
  應太遲正要說什麽,門外突然一個小廝打扮的人跑了進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應太遲歎了一口氣,站起來整理了下衣衫,道:“皇上的車騎快到了,出去接駕。”
  大家都站了起來,我趕緊也往芸夢後頭跟著。
  芸夢轉過頭來問我:“浮舟你怎麽這麽遲?”
  我看她那笑容,滿身都起雞皮疙瘩,指著自己的黑眼圈道:“失眠,失眠而已。”
  她但笑不語,轉回去繼續跟著其他人往前走。
  遠遠地看著車如流水馬如龍,這皇帝派頭真大。
  那邊皇帝的車簾子剛撩起一個角,便有人大聲道:“皇上駕到。”
  我們一行人,除了應太遲,其他的全都悉數跪倒,山呼:“皇上萬歲萬萬歲。”
  那皇帝下了車來,隻看見那音癡皇帝龍袍的一角和一雙繡雙龍戲珠的紫色長靴,他高矮胖瘦,長得是扁是圓,全看不到。我問旁邊跪的芸夢:“為什麽王爺不用跪?”
  芸夢道:“你小聲點,聽說是先皇旨意,為表彰老王爺戰功,襲靖安王之爵位者禦前免跪。”
  原來如此。
  應太遲迎上去:“皇上一路舟車勞頓。”
  那皇帝“恩”了一聲,道:“還好,朕今天是不是遲了些?”
  廢話,我都遲了,你會沒遲?
  應太遲道:“不遲,皇上來得正好,請皇上入內。”
  這混蛋,剛才還說我來遲了來著,變得真快。
  於是就看見皇帝往前走了幾步,跨進門的時候才轉過頭來道:“都平身吧。”
  又是一片山呼“謝皇上”的聲音。可是皇上,你難道就不早開金口說“平身”二字嗎?這地上磕人得很,你自己怎麽不來試試?
  
  才選[二]
  除了應太遲,我們幾人都是跟在皇帝帶的一大幫人後麵走進去,繞過園中曲折回廊,隨意地欣賞下,原來其中多是江南風格,突然聽到樹枝上有清脆鶯啼,扭頭去看,卻從漏窗中看見之前把差點把我撞倒的男子,坐在小亭之中。我怒瞪著他,沒成想他猛然抬起頭,視線正好撞在一處。
  我別過頭繼續往前走,這種人,眼不見心不煩。
  才選之處原來是在別宮的碧鳶湖的水榭,這水榭建得比尋常的大,各人依次坐了:皇帝居最上位,左側坐著應太遲和那幾位宮裝麗人,應太遲旁邊還設了座,暫且空著;右側則是依次坐著灩語,我和芸夢。
  總算可以偷偷抬眼看皇帝長什麽樣。
  結論是八個字:普普通通,大失所望。
  前四個字形容他,後四個字是我的評價。看看他再看看應太遲,不是說是表兄弟嗎?應太遲那小子麵如傅粉,舉止風流瀟灑,怎麽看都覺得這他們倆表兄弟挨不到邊。
  麵前擺著各色瓜果小點,其他人都好好地擺著手不動,我盯著那些碟子發呆,這才選還不開始?
  正想著,應太遲就問:“皇上,是否可以下令開始。”
  皇帝懶洋洋地揮手:“你看著辦吧,對了,文大人怎麽還沒來?”那態度真讓人火大。
  有人通傳道:“回皇上,扶薑文大人到了。”
  我扭頭一看,果然是文珂,一身黑色曲裾,莊重沉穩。
  他屈身行禮:“皇上,請恕在下來遲。”
  皇帝擺擺手:“文大人客氣,請坐。”
  文珂一笑,施施然走到應太遲旁邊的空位置坐下,我們的目光撞在一處,他淺淺一笑。其實這人還不錯,我也微笑還禮。
  鼓點響起。
  從水廊上行來一人,如淩波漫步。
  是清月,但又不似她。
  我以為她是水墨美人,脂粉不施朱唇不點,但是她如今的打扮卻隻一個字可形容——豔。
  穿的是石榴色大袖長衫和襦裙,裙上用金線繡繁複牡丹,飾以瓔珞,腰帶長可垂地,係到了半露的酥胸下;隻覺得她整個人的身形俏麗又修長,頭上冠飾金步緩搖,足登鳳頭絲履。
  她跪在禦駕前,宛如榴花遍染;隻微微抬頭,眼波流轉之間便成絕色。
  立如芍藥,坐如牡丹,行如百合綻放。
  我看看禦座上的皇帝,果然,眼睛都直了。
  再看看應太遲,他半眯著眼睛,唇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樂聲起。
  清月步入水榭中央,柳腰輕盈翩轉若遊龍,羅袖翻飛如一雙驚鴻,舞姿飄然,靈蛇回轉,裙裾翩翩似是地上盛開的紅蓮。
  曲子由慢轉快,她的動作也越發輕盈靈動,紅蓮又幻化成紅雲一片。
  然後曲聲更疾。
  舉袖回旋,仿佛再也停不住一般,足下生風。
  芸夢突然悄聲道:“清月可以在玉版宣上回旋數百次而紙不破,其名‘足風’果然如足下生風一般。”
  我看了她一眼,她不說話了,專心看著清月的舞步。
  此時樂聲戛然止住,清月點步翻身,翩躚停住。
  她維持了片刻那動作,待到呼吸平穩,方才收了舞步,垂手而立,然後款款地行到皇帝麵前:“小女子清月獻醜了。”
  這聲音倒不像是平日裏那個人無波無瀾的平靜語氣,卻是嫵媚妖嬈;一曲舞畢,羅衫褪至臂上,和著那聲調,更是香豔撩人。
  皇帝拊掌大笑:“果然是人間絕色。”
  應太遲咳嗽了兩聲,皇帝別過頭看他一眼,應太遲訕笑:“最近嗓子不好。”
  皇帝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應太遲道:“皇上路上辛苦,不如早去休息,晚上微臣已吩咐下人備下宴席。”
  皇帝“恩”了一聲,然後領著一幫太監宮女走人,除了應太遲和文珂,又是跪倒一片。
  那色鬼皇帝走過清月身邊後,突然轉過身來問:“你說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子名叫梁清月。”
  尾音還打著顫。
  我暗地裏撇嘴,清月啊,至於麽你?好歹也是個美得驚天動地的女人,就為這麽個其貌不揚且又記性差的男人問你一句“你叫什麽名字”,激動成那樣,值得嗎?
  出了水榭大家各自散去,應太遲分派的小婢將大家領到各自房中。我剛踏進葉芷軒,就聽見某人和某人相談甚歡,笑聲傳得那麽遠。
  “思!月!軒!”我衝了進去,果然,思月軒和若水坐在屋前的石桌邊笑著看我,思月軒道:“哎,你回來啦?”
  我想抽他兩耳光再去皮抽骨。
  若水笑靨如花:“你又凶他。”
  我撲過去抱著他的肩膀:“若水你欺負人,對著我你怎麽沒那麽開心?”
  她把我拉到身邊坐下:“因為你就沒讓我省過心。”
  “有嗎?”信手拈了葵花子磕:“這東西倒比我們平時吃的好,好像有股茶味。”
  思月軒道:“這瓜子是和最好的雨前龍井一起煮製,使茶葉味滲入瓜子仁中,然後去掉茶葉瀝去多餘的水分再經炒製而成,味道當然跟你平時吃的不一樣。”
  我白他一眼:“好吃就是好吃,羅嗦個什麽勁。”
  思月軒涼涼地道:“你懂什麽?暴殄天物。”
  若水插話道:“怎麽樣?聽說清月是舞者中的翹楚,身輕如燕足可踏雪無痕,今個總算見識了吧?”
  我回道:“踏雪有沒痕我可不知道,我隻知道皇帝問她一句話,她連說話都在抖。”
  “天威深重嘛。”思月軒喝了一口茶,“誰都跟你一樣沒心沒肺嗎?”
  “你那張嘴怎麽就這麽能寒磣人?”小時候分明是個乖寶寶啊。
  思月軒笑而不答。若水擺手道:“正經的說一句,她舞跳得如何?”
  “依我看天下無人能出其右。”我想了想,決定如實回答。
  思月軒笑出聲來,我好奇:“你笑什麽?”
  “你才多大啊?說得好像看遍天下歌舞一樣。”
  “思月軒。”
  “什麽?”
  “你真夠討厭的。”
  “沒你討厭。”
  若水拍桌:“你們倆鸚鵡投胎的啊?”又問我:“我讓人準備了琴,不管人家舞跳得多美,歌唱得多好,你好歹也練練手,到時候彈錯的話,我先對你不客氣。”
  我翻了個白眼:若水你什麽時候對我客氣過?!都這時候了,你這不是給我增加緊張情緒麽:“可是晚上好像設宴……”
  “設宴跟你有關係嗎?到時候你好好坐著就成,千萬不要惹麻煩。”
  “那你們來這幹嗎?”
  若水不說話了,思月軒道:“我們沒什麽事,你去練琴,我們在這說說話嗑嗑瓜子,不用招呼我們。”
  誰誰誰誰想招呼你啊?
  我看了眼若水,若水道:“看我幹嗎?快去!”
  真是世風日下,我被逼著去彈琴,他們倆坐一邊嗑瓜子談笑風生。我坐到一邊撥了幾下琴弦:“這音色不錯。”
  沒人理我,心裏極度不是滋味。
  好吧,我自己彈我自己的,你們也談你們的。
  曲子彈到一半的時候應太遲來了。
  若水和思月軒都站起來行禮:“王爺安康。”
  “免禮,免禮。”應太遲黑扇在手輕搖,“我就過來說一句,浮舟,晚上赴宴的時候記得穿得,咳,稍微……那個一點。”
  我假笑:“浮舟愚鈍得很,想請教王爺,‘那個一點’是‘哪個一點’啊?”
  應太遲道:“就是別穿得跟我府裏的燒火丫頭一樣。”
  你還敢說!你就這麽讓我在人前顏麵掃地。
  我冷笑道:“王爺,浮舟窮得要命,這就是我最好的衣裳了。”
  若水的臉色就跟霜打過的茄子一樣駭人:“王爺,您別聽浮舟胡說八道。”
  思月軒抿著唇樂。
  “沒事,”應太遲看了一眼若水,又轉過頭來看著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回頭我叫人給你送幾箱衣服來,這樣總行了吧?”
  “王爺好大的手筆,浮舟受之有愧,萬萬不敢。”真是有錢的主,送衣服都不是幾件幾件地送,而是一箱一箱地抬過來。
  難怪遊戲花叢頗受歡迎。
  
  才選[三]
  午後練完琴才知道那幾個宮裝麗人乃是宮中前預備離宮的掌樂女官,這是慣例,新入宮的和要離宮的打個照麵。
  作為晚生後輩,我們都去請了回安說了幾句話,大家都笑得很是開心。
  不開心才怪,她們一走,我們之中就有人會補上,我自知前途堪憂,但別人不一樣啊。
  走出門來,不知說了什麽話,芸夢和清月爭執起來,最後竟然惡語相向。真是人生難得幾回看。
  之前她們說了什麽我壓根沒聽到,不是我耳朵不好,是她們說話的聲音原本就很小。
  隻聽到最後幾句。
  芸夢氣得臉都漲紅了:“你這個醜女人。”
  清月微微揚起下巴,看她的表情好像是在看白癡:“我不是。”
  “你,你這個笨女人!”
  “你才是。”
  這回撩得芸夢指著她鼻子罵:“你這個又醜又笨的女人!”
  清月看了她一眼,麵無表情,然後用十分平靜又冷淡的語調回道:“你個瘋子。”
  最後還是那麵無表情的樣子,目光在我和灩語身上打了幾回轉,沒說話,徑直讓小婢領路,往自己的住處走。
  芸夢看著她的背影,臉色很是難看:“攀了高枝就是那麽一副輕狂樣,惡心!”然後讓人領著路氣衝衝地走人。
  灩語和我互相看了眼,她淡淡一笑,沒說話,也走了。
  她那個笑隻叫我發毛。
  後來和若水他們一說,若水輕描淡寫:“練琴去。”
  “哎?”
  “哎什麽哎?!”若水擰我臉:“別人的事是別人的事,你想了就能解決嗎?還不如好好練琴,持之以恒才值得嘉獎。”
  “皇帝是音癡,我再練有什麽用?”話雖然是這麽說的,但還是乖乖往琴麵前坐下;還嘉獎呢,就沒從你那得到一句好話。
  若水微笑:“你還沒找應太遲給你作弊?”我不說話了——她笑得我毛骨悚然,這時候說一句錯一句,不如閉嘴。
  下午的時候真的接到了應小王爺送的衣服,若水橫眉冷眼地挑了半天,最後道:“一個字,俗,你要真穿上這衣服,我不會讓你出門丟這個人的。”
  我幹笑。其實人家應太遲送的衣服,都是江南新造的款式,配飾等等一應俱全,金貴得很,她單純就是雞蛋裏挑骨頭。
  “若水啊,你對應太遲好像有點……”
  “有點什麽?”
  你別用那麽嚇人的眼神看我,我隻是單純好奇而已:“你好像不太喜歡他。”
  “男人最討厭。”她磨牙道:“尤其是那種油腔滑調的。”
  “你對思月軒就挺好的。”
  “他是弟弟,又不一樣。”她端了茶慢慢地喝了一口,表情很坦然。
  “怎麽就不一樣了?”難不成思月軒還是太監?不過說真的,像他那麽好看的男人——若水突然笑出聲來,打斷我的胡思亂想:“除了你,沒人會喜歡那種小白臉。”
  我翻了個白眼:“我喜歡他嗎?我薄情寡性。”
  若水又喝了一口茶,悠然地看著我:“世人都覺得,淚留滿麵才叫傷心,但是有些時候,哭不出來才最心疼。”
  “說得跟真的一樣,你試過?”我打趣道。她靜靜看著手上的茶盅,眸子微微眯起,唇邊有淺淺的笑意,沉吟半天才道:“是啊,想哭卻哭不出來,這種時候多了。”
  笑的時候比不笑的時候少,笑得開心的時候比笑的時候還少。
  若水總是這樣。
  皇帝的接風宴設在酉時三刻,香緞園。
  果然是宴無好宴,看著大家觥籌交錯,喧鬧開心的樣子,我提不起興趣來。
  喝得酣暢淋漓醜態百出的皇帝,說著應景話的男人女人,真是毫無樂趣。
  清月借口身體抱恙沒來,灩語和宮裏來的幾個女人攀談,而芸夢喝得稍微多了些,被人送下去休息了。我看這人根本沒人理會我,借機偷跑。
  剛出了香緞園,就被人拉住,嚇得我差點要叫出聲來,沒想到來人一把捂了我的嘴,湊在我耳邊道:“是我。”然後把我放開。
  “應太遲!”我懶得計較尊卑禮數,看清楚來人就一腳踹過去。
  被他避開。
  他身上有淡淡的檀木香和酒味混雜,笑得很開心:“小舟,別跟那幫瘋子一起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說完就拉著我大步流星地朝其他地方走。我掙了兩下,沒掙脫。
  走了大概半柱香的時間,到了個偏僻的小涼亭,把我扯著往那涼亭裏的石桌邊一坐,自己挨著我坐下。
  “喝酒。”他道。
  我才發現他右手還提著一個酒罐,上麵扣著兩隻青花小瓷碗。
  “你……”發什麽瘋?
  “別跟我說你不會喝酒。”
  “我會是會,但是……”我不想陪你發瘋。
  “放心,我酒量好得很。”他已經斟好了兩碗酒,“你什麽時候變那麽羅嗦了?”
  “……”算了,要喝就喝,你喝一斤我喝一兩,先把你灌醉我再走人:“幹嗎今天要喝酒?”
  “心情不好。”
  “為什麽?”
  “你今天怎麽都沒穿我送的衣服?”
  “若水不讓我穿。”
  “所以我心情不好了,喝酒。”
  我無語,這是什麽破道理?
  什麽叫不會喝的偏要喝,今個算是見識了。
  應太遲還好膽說自己能喝,那我麵前這個喋喋不休廢話連篇的人又是誰?
  “我跟你說,我真喜歡你。”應太遲兩眼發直地歪在石桌邊。
  “為什麽?”
  “你有意思唄。”
  “多謝你謬讚。”白眼看他抓著我的手,醉得連我名字都叫不出來的人還真敢說,我見過多少青樓裏的姐妹被喝醉的男人糾纏,他們都是這語氣。
  “但是,最喜歡的不是你。”
  “哦。”稍微有點興趣,“再繼續啊。”
  他眼裏流露出很疑惑的神色:“什麽繼續?”
  我繼續翻白眼。
  “哎,我這輩子最喜歡兩個女人,可是她們居然都不要我。”他換上了一副傷心欲絕的表情看著我。
  我鄙夷:“哦,她們真沒眼光。”
  “對啊,她們真沒眼光。”他奮力一拍石桌,那聲音響得——我聽了真想問他手疼不疼。
  “他們喜歡誰不好,非喜歡我身邊的人,我哪裏比他們差了?”
  “王爺你這話說得,哪還能有比你更好的人。”我諷刺他。
  他醉眼蒙朧:“我表哥真是混蛋。”
  對,你那音癡的皇帝表哥的確是混蛋。
  他繼續說:“我哥也是混蛋。”
  哦?這我倒不知道。
  “女人——”他霍然站了起來,表情很是激動。
  他就這麽惆悵了好半天,突然又坐下去,“我跟你說,你要小心一點。”
  “啊?”
  他身子一歪,倒在我肩膀上,真沉:“……水……水……”
  就這時候我哪能給你找水喝?等了好半天他都沒說其他的話,我把他的頭從我肩膀上移開:“哎,你倒是說話啊。”
  再一看,人都醉倒下去了。
  我連掐帶擰折騰半天,他把我當蚊子,揮手一拍,再沒動彈,除了還有呼吸,整個人都跟死了沒啥兩樣。我絕望地讓他趴在桌上,想抬腳走人,赫然發現我不認得路。
  氣得我又往他身上踹了兩腳,死應太遲,活該沒人喜歡你。
  
  才選[四]
  這別宮太大,之前被應太遲拉著走,也沒留心記路,誰知道這痞子那麽多事!提了腳還想踹他,結果聽到一聲低喝:“你在幹什麽?”
  我放下腳,抬頭,是那個走路不長眼的侍衛,此刻正以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我。不知道這是何方神聖,萬一他說應太遲說我做人還是要懂得未雨綢繆的好,努力微笑:“沒幹什麽啊。”
  他無所謂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又看了一眼醉得不醒人事的應太遲,問:“你們在幹嗎?”
  我示意他看桌上:“喝酒。”
  “孤男寡女。”他冷哼了一聲。
  我也跟著冷哼一聲:“我跟你在這站著,那也是孤男寡女,除非你是太監。”
  “牙尖嘴利,才選十成十沒你份。”他瞥了我一眼,針鋒相對。
  “說得跟你選一樣。”不就是個侍衛嗎?居然張狂成這個樣子。
  他冷笑:“反正不管是誰選,選上的肯定不是你。”
  “不關你的事。”我提腳就走。
  “喂,這家夥怎麽辦?”他在我身後問。
  我冷笑,懶得理你。
  活的就扔,死了就埋——該怎麽樣就怎麽樣,關我什麽事?!
  其實今晚月色正好,一彎新月如鉤。
  朦朧春月夜。
  我在園子裏跟隻沒頭蒼蠅似的亂撞。夜涼如水,月光如乳霜遍地,春還早,院子裏的枝頭上卻結了粉粉的花苞,桃杏皆有,已經可以預見再過些日子的熱鬧春情,夜裏霜寒露重,被涼氣侵襲,鼻端上微微發涼。
  來臨暉除了遇見思月軒以外,真沒一件好事。
  若明若幽的淒清月色下傳來若斷若續的悲咽簫聲,幽怨成調。大半夜的傳來這樣悲愴的音律,隻讓人覺得月夜更加寒涼。我顧不了那麽多,尋著簫聲的源頭而去。
  水榭之上有個人影,我走近低咳了兩聲。那蕭聲立刻停住,有人沉聲問:“誰?”
  原來是文珂,他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抬起頭來,看到我站在那,他一笑:“原來是你。”
  我也笑道:“原來是文大人。”對這人印象還算不錯,大約是因為有那個叫文棠的女人作陪襯的緣故。
  他道:“這麽晚了還不睡?”
  這人真愛說笑,他自己不也沒睡麽?何況我不是不想睡,是找不到路回去睡;我睡不著頂多愁我自己一個,你卻在這擾人清夢。
  “睡不著不妨下來走走。”
  文大人您都開口的,小的莫敢不從。文珂早坐在涼亭的石凳上,此刻看著我笑:“跟做賊一樣。”
  還不都是你害的。
  他穿的還是一身深黑色直裾,這麽近看,隻覺他的五官十分精致,實在是一表人才。
  “文大人真是好雅興。”我看著他手上一支羊脂白玉蕭,長約一尺八寸,上有六孔,吹口狀似新月,卻是與素日所見不同:“此蕭精致非凡,想來不是俗物。
  “這支不是蕭,是笛子。”
  他將那形似洞簫的笛子拿了起來,指著那吹口道:“尺八的新月形吹口,比洞簫的吹口寬,加上兩端通洞,與洞簫明顯不同。”
  “看起來也差不多。”
  “如今此物少見了,我身上帶的這支乃是我爹隨身之物。”
  突然想起應太遲和應太商所說,文珂的父親乃是皓國人。
  “令尊是……”
  “承平六年貴國的和談使。”文珂道:“他是個文人,偏偏娶了我娘。”
  “想來文大人必定是文韜武略樣樣精通,好生令人羨慕?”
  “羨慕?”他不置可否,卻道:“上次文棠對你們無禮,真是對不住。”
  我趕緊道:“文大人言重,該是我多謝你偏幫我才是,隻是不知道,文棠公主之後……”
  文珂微笑:“鬧也鬧過了,玩也玩過了,派人好不容易才把她送回去,她偷偷跟著我出來不是一次兩次,懶得理她。”
  原來她還真的是耶律文棠,好在山高水遠她也尋不了我麻煩。我賠笑:“文大人跟文棠公主關係真好。”
  文珂看了我一眼:“是很好,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原來如此,難怪說男女同行必有奸情。
  “原來文大人是未來的駙馬爺,真是失敬。”
  “你和應家人很熟?”他換了個話題問我。
  “看起來像是很熟?”我反問。
  “應家對我爹娘有恩。”
  “啊?”其實這種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我不是太有興趣,不過你要說,我還是會很認真的聽。
  “當年朝野上有人說我爹是通敵賣國,多得應老王爺襄助。”
  “哦。”應老王爺這麽好一個人,怎麽就生出應太遲這敗類來?
  “你能不能不要就用一個字來回答我?”
  “恩。”
  文珂麵上露出挫敗的表情:“當我什麽都沒說。”
  這人也挺有意思的,我笑了一會,發現他看著我,頓時有點不自在。
  “文大人?”
  “恩?”他好像才回過神一樣,然後道:“其實你叫我文珂就好,你又不是扶薑人。”
  哦,最近大家都愛套近乎讓我直呼他們名字,應太遲是,這人也是。
  “文大人真客氣。”
  “不是客氣,”他道:“每天都聽人叫我文大人,總覺得被他們叫老了。”
  “叫老了?”細看一下,他目光深邃,帶著幾分深諳人情世故的滄桑之感,再加上老愛穿得這麽老氣橫秋的,想不讓人覺得他老都難。
  他惆悵地看著我:“我看起來很老嗎?”
  “不,我覺得文大人最多二十幾歲,還很年輕啊。”
  他倒抽一口涼氣,繼續很惆悵地看了我一眼:“我虛歲十九。”
  原來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我幹笑:“哈哈,最近上火,眼神也變差了,也有可能是文大人氣韻非凡;反正…總之…那個…文大人真是年少有為。”
  文珂笑了幾聲,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浮舟,你拍馬屁的本事很差。”
  “不,我說您年少有為這事絕對是真的。”為了增加可信度和氣勢,我右手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這一巴掌讓我後悔得跟什麽似的——哎喲我的娘,這什麽石頭做的?疼死我了,我想抽人。
  文珂抿著唇笑得很開心,笑夠了才問:“你手沒事吧?”
  我甩甩手:“還好。”
  他拉了我的手來看:“稍微有點紅。”
  “我皮糙肉厚的,不勞煩大人操心了。”我有些不自在地把手抽回來。
  “看得出來。”他道。
  為什麽這些男人都那麽愛刻薄人?臨暉這皇城腳下風水不好嗎?
  遠遠地聽見有打更人的聲音飄過來:“三更已過,小心燭火。”
  “都那麽晚了。”文珂突然道。
  “是啊。”找不出旁的話可以說,隻能隨便應和一句。
  “浮舟。”
  “恩?”
  “你姓什麽?”
  風吹著涼亭四角掛的燈籠明滅不定,抬頭看了下如絲絨幕布的天際,雲不知幾時遮去一半缺月,隻露出少少的部分灑下流銀滿地。
  他解釋道:“梁清月,陳灩語,蕭芸夢,我隻知道你叫浮舟。”
  我笑:“大人,我原本無姓,因為我是孤兒。”
  他怔忪了片刻,道:“浮舟浮舟,浮世之舟,來是空言去絕蹤,隨波去處思悠悠。”
  “大人好才情。”我笑,“不過這夜深了,霜寒露重的,我想求大人一件事。”
  “啊?”
  “大人你深夜出來,應該記得回去的路吧?”期待地看著他。
  “所以?”
  “能不能請順便帶帶路,我找不著回去的路了。”
  他憋笑:“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大人,想笑就笑吧,這麽憋著對身體不好。”
  “算了算了,走吧,夜涼如水,你不是還要才選嗎?要小心保重才是。”
  算你是個好人。
  “浮舟。”走了幾步文珂突然叫我。
  “大人有什麽指教?”
  我看他,他看我。
  這一幕真是熟悉,好像最近身邊的人都愛跟我對眼似的。他略一沉吟,道:“浮舟其實是個好名字。”
  想不到從他口中能聽到這樣狀似安慰的話來,我也愣了,半晌才找出一句答話:“多謝。”
  
  才選[五]
  白玉枝頭, 忽看蓓蕾, 金粟珠垂。 半顆安榴, 一枝穠杏, 五色薔薇。 何須羯鼓聲催。
  銀釭裏、春工四時。 卻笑燈蛾, 學他蝴蝶, 照影頻飛。
  ——《柳梢青?燈花》宋 張林在葉芷軒門口和文珂道了別,剛踏進去,就被一個人影給嚇了一跳。
  看清楚了來人,驚魂未定:“喂,你出個聲行不行?嚇死人了。”思月軒果真就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給我麵子。他的頭發都已經鬆開,如瀑的烏發披在肩後。
  “好好的幹嗎非得用鼻子講話?”這回他不哼了,轉為怒視我。我回瞪他:“大晚上的不睡覺跑這做賊啊?”拜托,風吹得那屋簷下兩盞四角宮燈飄來蕩去,你披頭散發地再往這一站,嚇人得很好不好?
  思月軒氣得跳腳:“你才做賊,虧我還那麽擔心你,說,你跑哪去了?!”
  “沒去哪啊?”我裝傻。
  “沒去哪文大人剛才送你回來?你當我瞎的啊?”聞言我歎了一口氣:其實我真沒當你是瞎的,我隻當你是傻的。
  但誠實有的時候隻會招來麻煩,所以我繼續傻笑:“你看你,都看見了人家也不出來打個招呼。”
  “我——”看他那樣子,別說打招呼,我保證他要是會武的話,估計要先操著刀先去把文珂砍了,然後再來收拾我。
  “你什麽啊?”
  他好像是真的氣了,怒氣衝衝地往自己的房裏走。
  我趕緊跟上去,結果他當著我的麵把門給摔上了。
  我敲門:“哎,思月軒,開門。”他不說話。
  繼續敲:“月軒。”叫得親密點,結果還是沒用。
  “小月,開門。”
  他還是裝死。
  我怒了。你會關我難道不會開?我一腳就把那門給踹開來,思月軒的一件外衫將脫未脫,臉頓時紅了一大片,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悠然地走進去,找了個位子坐下,思月軒終於回過神來,又把外衫給穿好,臉都還是紅的:“你——”
  一個“你”字拖得老長,後麵就沒聲了。
  我等了半天,看著他那欲言又止的躊躇樣兒,覺得很好笑:“思月軒。”
  他不作聲。
  “小~月~軒~”我撲過去摸他的頭發,滑膩如絲:“你好漂亮啊。”拍馬屁總沒錯吧?
  他完全不領情,把我的手揮開。
  “真生氣啦?”我看著他緊蹙的眉心:“好好的突然生什麽氣?”
  他還是不說話,我也沒話可說,靜坐了一陣才道:“哎,思月軒,你這裏的燈花結成雙蕊了。”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終於道:“你回屋裏休息去。”
  我道:“你幹嗎生氣?”
  他回我一句:“誰告訴你我生氣了?”你氣得話都不跟我說,還叫沒生氣?
  “那你沒生氣,幹嗎都不說話?”
  “沒話好說唄。”他抵死不認。
  我兩隻手拍他的臉:“男人最喜歡說謊了,誰信你。”
  他微微地眯起眼來:“誰告訴你的?”
  “婉姨,若水,待花館的姐妹。”我想了一下,然後模仿若水的口氣:“天下的男人都是騙子。”他笑了一下,然後又作惱怒的樣子:“胡說八道。”
  我扮鬼臉:“反正你們都不是好東西,難保將來什麽時候你編個謊話來騙我,我都不知道。”
  他笑:“騙你能有什麽好處?”又道:“別作那麽醜的樣,本來就難看了。”
  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說得好像非要有什麽好處才能騙人似的。”
  “沒什麽好處幹嗎費神編謊話來騙人?”他很鄙夷地看著我。
  “那你說,你到底為了什麽事說謊騙我?”
  “我是因為——”他猛然重重一拍桌子:“我壓根沒騙過你。”
  換我鄙夷他:“手疼不疼?”看他那陰晴不定的臉色,估計還是有點疼的,結果他甩了甩手:“不疼。”
  我拉他的手過去看,說這小白臉皮膚好是真的,就這麽一拍,手掌上紅了一片:“你沒騙我才怪。”
  “你說我哪騙你了?”
  我鬆開他的手,看著他:“你當我是傻的?你兩年前走的時候,我不信你連和我說一聲的時間都沒有;你走了以後,哪怕我不知道你在哪,我在平陽待花館你總是知道的吧?”一走就是音訊全無,難道找人送封信或是傳個口訊給我都那麽難?
  他不說話了。
  “你倒是說話啊,”我推他一把:“說話!”我沒清算你就算好的,你還敢惡人先告狀。
  他用一種哀怨地眼神盯著我不放。
  我被他看得渾身發毛:“你不說就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你那些雞毛蒜皮的事。”
  他居然長籲一口氣,顯然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
  看來壓根沒想說實話,這人怎麽跟若水一個樣,什麽事情都往心裏塞。其實人藏點秘密我又不是不能理解,我以前偷拿婉姨荷包裏的銅板讓廚房裏的阿婆給我買糖吃的事我也沒告訴過別人嘛。
  我突然想起一句話來:“思月軒,你說謊的本事和我拍人家馬屁的本事一樣差。”
  他幽幽地看我我一眼:“誰跟你一樣?”
  都什麽時候了,還跟我計較這些。
  桌邊上的燭台“劈啪”一聲,爆出個燈花,把我們倆都引得朝那看,我觀察了半天:“哎,你看見沒,燈花像不像是雙蕊的?”他沒說話。
  我抬起頭。
  思月軒靜靜地看著我,然後挨近。當他溫熱的唇貼在我的唇上,我傻眼了。
  如同蜻蜓點水一般的輕吻,稍縱即逝。然後他伸出手來,把我抱住。我臉上跟被火燒似的,隻覺得腦子裏也是亂糟糟的,好似一團亂麻。
  桌上又是“劈啪”一聲。
  我沒頭沒腦地說:“哎,又一個。”思月軒噗嗤一聲笑出來,鬆開我,仔細地把我打量了個遍:“人倒是長得漂亮,可惜就是沒腦子。”
  我臉上還是發燙:“你這話說你自己就好,別放我頭上,我當不起‘漂亮’二字。”
  他伸手捏我的臉:“誰說你當不起?”然後又道:“你最漂亮了。”
  燭影搖紅,他笑得很溫柔,媚眼如絲。
  “哦,那若水呢?”
  “咳,好好的提若水幹嗎?”
  “就問問,你覺得若水漂亮嗎?”
  “漂亮,”他看我一眼,很坦然地回答:“一樣漂亮。”
  我鄙視他:真虛偽,人家若水明明比我漂亮。
  “那清月呢?”
  “漂亮,但是不如你。”
  虛偽……
  我繼續問:“那芸夢呢?”
  “……你有完沒完?”
  “完,這就完——”我隨口回答,又想到一個人:“那灩語呢?”
  思月軒麵色不善地看著我:“懶得理你,回你屋子去;睡覺,明天早上才選呢。”
  “哎,沒事情,我精神好著呢,你說,灩語跟我誰跟漂亮?”
  換回他一個白眼:“誰都比你漂亮。”
  哎哎哎?你剛才不是還說我最漂亮的?果然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思月軒看了我一眼,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麽:“說說而已,你還當真?”
  “騙子。”我嘀咕。
  “恩。”他很痛快地應了一聲。
  “我睡不著了,怎麽辦?”
  “可是我很想睡,這都什麽時辰了?”
  “都是你害的,你負責。”
  “那你想幹嗎?”
  “下棋,棋呢?”
  “虧你想得出來,我保證不出一個時辰你就得睡著。”
  “我保證不會,你也太小看人了。”
  思月軒真的起身去把棋盤和棋盒找過來:“黑子還是白子?”
  “黑子。”
  他歎了一口氣,坐我對麵,開始下棋。
  後來事實證明,思月軒的確是小看人——因為不出半個時辰,我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居然趁我猶豫如何下子的時候閉著眼養神,我拿著那棋子睡著了,他養著養著,也倒了。
  我沒下子,他自然也沒睜開眼。
  於是我們倆隔著棋盤睡了一晚,第二天腰酸背痛腿腳都發僵,被來敲門的若水抓起來狠罵一通。然後被她擰著耳朵回屋,我可憐巴巴地掙紮著回頭看思月軒,結果他打著嗬欠說了句:“回見,我躺床上再睡會。”然後把門關上了。
  我哀怨地任若水擰著我耳朵回房。
  洗完臉,若水一邊往我臉上勻粉一邊教訓我:“大晚上的你居然跑到男人房裏,萬一被別人看見了,會怎麽說?”
  “是思月軒嘛,又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說得思月軒不是男人一樣。”她停下手來道。
  “你都說了他是弟弟啊。”
  “我把他當弟弟,你還能把他當弟弟嗎?”若水撇嘴:“就算他是弟弟,那昨天應太遲和文珂呢?”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你怎麽知道?”你昨天都看見了?那怎麽不出來招呼一聲?文珂就不說了,至少應太遲那陣也該把我拉走啊。
  若水一下住了嘴,默默地拿了盛胭脂的雕花象牙筒,取了少許替我點唇,害我也說不出話來。等她停下手,我湊到鏡子麵前看:“這個顏色怎麽跟平常的不太一樣。”
  “說是新上貢來的,宮裏送了些給你們四個,”她想了一下:“除了這個以外送過來的還有香囊,麵脂之類的。”
  難怪。
  
  才選[六]
  若水盯著我看了半天:“換衣服。”
  “別忙,你還沒跟我說呢,你昨天晚上看見我了?”
  她略一沉吟:“是看見了,本想接你回來,結果看見王爺把你拉走了,後來聽到你和思月軒在院子裏說話,也就沒出去。”
  “哎,你怎麽都不拉我回去,應太遲昨天非拉著我去喝酒,結果自己醉了,一直在胡說八道。”
  “哦?他說什麽啦?”
  “他說他這輩子最喜歡兩個女人,那兩個女人都不喜歡他,”我回想了一下他昨天說了什麽:“還說他哥和皇帝都是混蛋。”
  “他真無聊。”
  “是吧,我也覺得。”
  巳時三刻,我預備著出門,結果被人攔在了門口。
  是碧鳶。
  她帶著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王爺他們都在碧水軒了,請浮舟姑娘移步。”
  “可是今個不是要才選嗎?”若水問。
  碧鳶笑:“王爺就隻說了,讓浮舟姑娘和若水姑娘都過去,對了,這裏是不是還有位太醫院的思醫士,方才也有人請他過去了。”
  我和若水對看一眼,賠著笑臉問:“碧鳶姐姐可知道是什麽緣故?”
  碧鳶一笑:“可能是因為昨天夜半,這園子裏死了個人。”死了個人她還能笑得出來?
  我跟若水頓時就笑不出來了:“誰?”
  碧鳶道:“去了就知道了,皇上和王爺都在等著呢。”
  這就是拿話來搪塞我們了,沒法子,隻能先隨著她去碧水軒。
  踏進碧水軒的時候沒看見皇帝,隻看見應太遲坐在那支著頭,唉聲歎氣,其他幾個人不必說,都是熟麵孔,文珂坐在應太遲左側,那個兩次和我過不去的侍衛站在應太遲的右邊,但芸夢和清月不在。
  我們屈膝行禮。
  “小女子浮舟(若水)見過王爺千歲。”
  應太遲無精打采地抬起頭:“免禮,坐吧。”口氣跟他一貫的態度大為不同,難道是因為宿醉?我剛一坐下,對麵的思月軒使眼色,他回我一個無辜的表情。
  隻聽應太遲問:“浮舟,昨天晚上你居然把我一個人扔在涼亭那跑了?”
  我訕笑:“夜黑風高的,冷嘛,我又拖不動你。”
  隻聽那侍衛咳嗽了兩聲,應太遲扭頭看他一眼,他冷著臉回答:“啟稟王爺,下官隻是嗓子癢。”
  應太遲點頭道:“思醫士回頭記得給他看看。”然後又道:“叫你們大家來,不過是想問你們昨晚三更以後在哪。”
  那幾個即將退宮的掌樂女官中的一個道:“王爺,昨夜我貪杯,後來是婢女扶我們回去,幾乎是一沾床就睡了,旁邊有別宮的婢女伺候著。”其他幾個也紛紛點頭,那侍衛道:“我已派人去查了,那幾個婢女也是這麽說,沒有什麽問題。”
  應太遲喝了一口茶:“那你們呢?”他轉過臉來看我們幾個。
  “昨天夜裏我回去得早,旁邊也有婢女伺候著,你可以問她們。”灩語坦然道。
  應太遲又看著我,我道:“昨天晚上我跟你喝酒來著,後來還遇見他。”我指了指那侍衛“可是你先走了。”
  我怎麽覺得他一副哀怨的樣子?
  “我本來想先回去,可是迷路了。”
  “哦?”那侍衛突然發話,似乎很不相信。
  心裏有些不樂,正欲分辯,文珂突然道:“後來浮舟姑娘又在清暉水榭那遇到我,我帶她回了葉芷軒。”
  我有些發窘,看了看大家麵上的表情似乎都有些怪,那侍衛低哼了一聲,應太遲道:“哦,那之後呢?”
  “回王爺,浮舟後來又在葉芷軒的園子裏遇見我。”思月軒道。
  應太遲定定地看著我:“再之後呢?”
  思月軒不說話了,我麵上火灼一般發燙:“後來我睡不著,找思月軒下棋去了,下了一整夜。”應太遲盯著我看了半天,最後歎了口氣,半是無奈半是感歎:“你精神真好。”
  我幹笑了兩聲,低著頭逃避別人的目光。
  應太遲還沒說話,那侍衛先發話了:“那請問若水姑娘,昨天夜裏又在幹什麽?”
  若水冷笑:“若水昨天夜裏本來想接浮舟回葉芷軒,結果撲了個空,後來和思公子閑聊著等浮舟回來,看浮舟回來了以後我就去休息了。”
  也不等那侍衛先發難,若水又道:“若水是個小小的陪侍,沒有什麽人在旁邊伺候著,大人可是想問這個?”
  那侍衛默不作聲地盯著她看了半天,還是沒說什麽。
  應太遲道:“算了算了,本來也就隻是問問,你們都先下去休息吧。”
  他好像很累,說起話來都無精打采。
  走出碧水軒的時候,文珂轉突然過身叫我:“浮舟。”
  思月軒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從文珂身邊擦身而過。
  我忍不住出聲:“思月軒,等一下。”思月軒停住腳。我走到文珂麵前:“文大人有什麽指教?”
  “指教不敢,隻是有一句話,”文珂笑道,“剛才算是我唐突。”
  我想起剛才那些人的臉色,微笑回答:“大人言重了。”
  他看了一眼思月軒,咧嘴一笑,突然湊到我耳邊低語:“我給你提個醒。”
  我嚇了一跳,還沒說話,就聽他道:“記住慧眼識人,千萬別跟某些女人一樣,押錯了寶,最後萬劫不複。”
  “什麽意思?”我退後一步,防備地看著他。
  他淺淺地一笑:“這就無可奉告了,浮舟你這麽聰明,無須我贅言。”
  說完揚長而去。
  留我在原地回不了神。
  大人,您是不是太高估我了?話說得這麽不明不白,您到底是覺得我聰明,還是覺得我笨,專門忽悠我?
  沒個結論,我走過去和思月軒站在一處。
  思月軒沒什麽表情地問:“他說什麽?”
  “沒說什麽?哎?!若水呢?”我換了個話題。
  “在這呢,你們倆走那麽快幹嗎?”若水拍我的肩膀:“我剛才才稍微停了一步,你們就走得那麽遠了。”
  “那是你走得慢,”思月軒公正地道:“後麵誰給你下了絆子?”
  若水橫眉冷眼:“後麵沒人給我下絆子,倒是你們倆手牽手的,難道是怕前麵路上有人給你們下絆子?”
  我還真沒留意,什麽時候我們倆的手就拉一塊去了。趕緊甩開思月軒的手:“為什麽手牽著手就是怕前麵有人給我們下絆子?”此話何解?
  若水哼了一聲沒說話,思月軒笑著道:“當然是覺得你被絆倒的時候我好歹也能拉你一把,再不濟,真摔下去了,我也能當個墊背的。”
  若水欣慰一笑:“孺子可教。”
  “你們根本是狼狽為奸。”我很理智地評價道。
  三個人一起笑,然後往葉芷軒走。
  突然想起來:“哎,碧鳶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剛才應太遲都沒說什麽。”真死了人難道就這麽輕描淡寫地過去了?
  若水道:“那我問你,有人死了,你覺得傷心麽?”
  我想了會:“沒什麽感覺。”
  “這不就結了,死的又不是你,我,還有思月軒,你著急什麽?”若水慢條斯理地回答。
  我打了個寒顫:“你這話說得好像跟我們沒關係的人死了也無所謂一樣。”
  若水笑:“我就是這個意思,連自己都管不好,還管別人閑事。”她纖纖的玉指戳我腦袋:“你啊,記得閑話少說,閑事莫理。”
  我伸出一隻手捂耳朵:“快走吧快走吧,困死我了,我要回去睡會。”
  剛跑了幾步,若水嘿嘿一笑:“你跑著回去睡覺,幹嗎還要拉著思月軒啊?”我轉過身,把和思月軒拉在一起的手舉給她看:“你看,都是他拉著我,跟我沒什麽關係。”
  若水看著我們微笑,思月軒把我的手握得更緊。
  手心有另一個人的溫度,感覺很溫暖。
  
  才選[七]
  回了屋,鞋一踢,扯散發髻,人往床上一倒,開睡。
  閉著眼睛聽到若水哭笑不得的聲音:“你這丫頭。”我沒理她,拿被子蓋著頭本來也不覺得困,隻是身體一沾上這柔軟的床褥,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叫了句“清月”。
  我揉了眼睛從床上坐起來,“若水。”
  若水立刻就從外間進來了:“什麽?”
  我掀開被子,站起來捂著嘴打嗬欠:“剛才清月來了?”
  若水斜睨我一眼:“那位貴人怎麽會來我們這?你睡糊塗啦?”
  “也是。”我道:“有沒有茶?我口渴。”
  “桌上有。”若水坐到了桌邊。
  我走過去挨著她坐下,倒了一盞茶來喝:“剛才做了個夢。”
  “夢見什麽了?”她拿了梳子慢慢地幫我梳頭。
  “不太記得了,”我細細回想了一陣:“隻記得我做了夢,而且是個好夢。”
  若水笑笑不語。
  “若水記得自己做的夢?”
  “有的時候記得,有的時候不記得,”若水道:“其實我很少做夢。”
  “那你都夢見過什麽?”
  若水停下手來:“我經常夢見以前的事。”
  “哦?”我有些好奇,若水很少提及以前。
  她笑了笑:“就是我手沒受傷的時候。”然後道,“那個時候我還在等著才選,跟你一樣,平日都出不了門;有一次發現後院的門沒鎖,我就逮了機會跑出去,結果發現自己不認得路,跟著別人逛到了集市上,我看到一支很漂亮的珠釵,我喜歡得不得了,一問價錢,那老板說是二十兩,我身上就隻有二錢銀子。”
  “那然後呢?你抓著珠釵就跑了?”我很期待地問。
  “我又不是你。”她鄙夷:“後來我放下珠釵想走,結果有一個人把我叫住了。他問我身上有多少銀子,我告訴他,隻有二錢;結果他就上去和老板說‘你這珠釵隻值一錢銀子,你這麽訛人,小心我告官’,那老板不依,就說他無理取鬧,結果後來不知道他說了什麽,那老板就把珠釵賣給我了,還說自己的珠釵就隻值一錢銀子。”
  你這麽做跟我直接用抓了就跑有什麽分別?
  “那到底那珠釵值多少兩?”
  “二十兩唄。”她悠然道。
  “你們……”
  “你別看著我——話是他說的,事是他幹的,我就隻是掏了銀子走人,”她奪過我手裏的茶喝了一口:“我是安分守己的良民。”
  “那他為什麽幫你?”
  “不知道。”她無辜地聳了聳肩。
  “後來那個人呢?”
  “走了。”
  “我還以為會怎麽樣呢。”
  “才子佳人,風流逸事,你真是俗人一個,都是說”她感慨:“都是些情愛不美滿的人編造出來自欺欺人的東西,傻子才信。”
  “若水,你這人好偏激。”
  “我就喜歡這樣,”若水把茶杯塞回我手裏:“你有什麽意見?”
  我正色:“沒有,絕對沒有。”捧著我的茶杯喝茶。反正對這樣的事,再有意見若水也隻當你是空氣,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吃過飯想要出去走走,若水閑麻煩不想去,去敲思月軒的門,竟然沒人。
  他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本事肯定是跟若水學的。
  我略略一想,覺得如果隻在附近走走也不至於會迷路,今天陽光正好,老悶在屋子裏也不好受,正好找個人帶路,我想去問文珂點事。
  開了個那麽不清不楚的話頭,就算要我自個想明白,好歹也多給點提示不是?
  跟個沒頭蒼蠅似地在園子附近轉了會,終於見著一個小婢走了過來,我趕緊上前:“這位姐姐,請問文大人的住處在哪?”
  那小婢看了我一眼,然後道:“文大人住在涼露園。”
  “那涼露園在哪?”
  她給我指出路,我一一記下:“多謝。”
  拔腿要走,隻聽她道:“這位姑娘,王爺說,園子裏人多,隨處走怕會出事。”
  我笑:“多謝姐姐提點。”
  她撇了撇嘴,走了。
  我按著她指的路,走了大約一柱香的時間才到涼露園,門口站著幾個侍衛,把我攔在園子外:“姑娘,請問你有何事?我好向大人通傳。”
  “小女子浮舟,有點事想請教向大人,勞煩您通傳一聲。”我如實告知。
  侍衛中的點頭,剛一轉身,就聽見文珂的聲音:“浮舟?”他換了件月白的長衫,腰間佩著那支白玉笛,整個人看起來清淡雅致。
  我假笑:“大人,浮舟有事想請教幾句。”
  文珂淡然道:“我正想出去走走,今個天氣倒好,你是要進去談,還是一起,邊走邊問?”
  隔牆還怕有耳呢,當然是邊走邊說的好:“既然如此,浮舟就陪大人走走也好。”
  誰知道他立刻笑出聲來:“是我陪你走才是,你連路都認不全。”
  又揭我傷疤!!才覺得他是個好人,難道我這輩子注定遇人不淑?
  走了一陣,不知道這話如何談起,最後決定單刀直入:“大人,您今天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文珂側過臉來看我:“哪一句?”
  “每一句。”
  他不說話。
  我最怕這些人,故作神秘,一句話磨磨嘰嘰半天都出不來,思月軒就是這麽個人,若水也是,從來說一半藏一半。
  “我說的,你也會信?”文珂停在一棵桃樹前,背靠著樹坐下來,突然問。
  他問得很認真,以至我也不好胡亂說話,想了半天道:“文大人和我有怨?還是有仇?”
  “都沒有。”
  “那你為什麽要騙我?好玩?”我在他側麵坐下來,“騙人總是要有理由的,沒頭沒腦地把自己給陷進去,傻子才幹這樣的事。”
  他笑:“我真不知道你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算了,我也不過就是隨便說說。”
  “隨便說說也總有原因,”想瞞人?真想的話不會把話說出來:“文大人不妨直說。”
  文珂正要說話,突然抿著唇淡淡地笑起來,眼睛直盯著我身後。
  “呃,文大人,我後麵有什麽嗎?”
  文珂笑:“恩,有個怨氣很重的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玩意一直盯著我們。”
  我哆嗦了一下:“文珂你別嚇人。”
  他還是繼續笑:“別動。”
  被這麽一說,我還真不敢動,背後好像當真冒出一股寒氣;然後“唰”一聲,什麽東西出現在我頭頂,我趕緊閉上眼,又是“鐺”一聲,清脆宛如金石相擊。
  不能動,眼神卻使勁往上瞟。好家夥,一柄清鋒寶劍直指文珂,文珂手上握的白玉笛擋開了那劍尖。我自然看不到自己身後是誰,但他們這麽僵持著,我躊躇地小聲埋怨道:“可不可以等我走開點你們再打?”
  後麵那人冷著聲說:“可以。”我剛鬆了一口氣,沒成想後麵那人一腳踹過來,不知道是使了幾分力,疼得我倒抽一口涼氣,忍不住想暴粗口問候他老母。
  這一腳的直接後果是我毫無形象地倒在文珂身上。
  文珂絲毫沒有危機意識,居然樂嗬嗬地伸出另一隻手抱住我,扶著我站了起來,我揉著腰轉身罵:“瘋子,你有毛病啊?”
  定睛一看,可不是那個瘋子嗎?剛遇上就差點把我撞倒,後來一直沒給我好臉色看,對我冷嘲熱諷,對若水心存疑慮,現在還加上踹我這條罪,想不讓我討厭他都難。
  他看了我一眼:“原來是你,難怪這背影眼熟得很。”
  我負氣:“眼熟你還踹我?你腦子裏都是豆渣啊?”邊說邊靠近文珂站著,免得這瘋子發起瘋,一劍橫掃過來,我小命休矣。
  他冷笑:“早該知道,連背影都這麽醜的,滿園子統共就你一個。”
  我拉文珂的袖子:“做人要為朋友兩肋插刀;文大人千萬不要給這種人麵子,直接把他拖出去打一頓才好。”
  文珂不動聲色,過了一會才道:“你腳底下有東西。”這麽一說,引得我和侍衛齊齊往我腳下看。
  是有東西,好像是什麽玉飾,那侍衛正要動,我忙大喝一聲:“別動!”趁他怔忪的片刻,趕緊彎腰把那東西撿起來。還沒來得及看,文珂拊掌笑道:“身在局中,卻又想扮局外人,未雨綢繆固然好,也要思量思量太陽大了會不會曬著自己,”沒頭沒腦地說了幾句,說完就要走人。
  我趕緊道:“文大人,你還沒回答我問你的事呢。”
  他笑:“問我不如問他。”
  留我一個人在那有聽沒懂,等我回過神來,他人已經走開老遠了。
  我轉過身,看見那侍衛笑得很是扭曲,額頭上暴出隱隱的青筋,聲音跟從冰窖裏撈出來似的:“把東西給我。”
  回他一個白眼:“你的?這是本姑娘先看見的,還是本姑娘先撿起來的;要不你叫它兩聲,要是它應你,我就當你是正主。”
  你說我牙尖嘴利?我就偏不講理給你看。
  
  才選[八]
  我拿著手裏的東西看,原來是塊玉製的小印,製得很精致,章法嚴謹,筆試原轉,粗看筆劃平方正直,卻全無呆滯之意,雕刻四靈為飾。最奇的是這玉質,瑩白如雪,其中卻透著絲絲血紅,和當日我從應太遲手腕上看到的那塊碎玉質地一般。
  我把印翻過來一看,小篆二字“昶璽”。
  好一道晴天霹靂,我三魂七魄盡數離體,好半天才兜轉回來。
  “璽”為天子所用,當今聖上名諱為“顏莛昶”。
  勉強牽動嘴角微笑著跪下請安:“浮舟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然後雙手將那昶璽奉上。
  皇帝口中哼唧一聲,並沒有接我手上的東西,隻是道:“你不是要朕叫兩聲麽,叫得它應了才還給我。”
  我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有個地縫可鑽,決定裝傻到底:“皇上真會說笑,沒人這麽說過。”
  “哦?”
  “會對皇上說那種話的簡直不是人,”我義正詞嚴,“所以小女子浮舟絕對沒,也絕對不敢說那種話,肯定是今天的太陽有些大,皇上聽錯了。”心裏拚命腹誹:你皇帝不當,穿著個侍衛服蒙騙世人,派個其貌不揚的人來冒名頂替,結果害我出醜,簡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真是國之將亡妖孽盡出——呸呸呸,最後一句不算數。
  “起來回話吧。”他等我顫巍巍地站起來,又道:“笑得比哭還難看,又沒誰拿刀子架你脖子上。”
  我無言,縱使有話想說也隻得閉嘴。
  皇上,剛才拿劍在我頭頂上晃悠的是誰?雖然劍不是刀,但砍下去都會死人的,從結果上來看根本沒什麽差別才對吧?
  我小心地用眼角的餘光看他的臉色:幸好,至少青筋看不到了,看起來也不像有多大火。
  “那個……皇上,如果沒什麽事,浮舟先行告退。”說完就偷偷地開稍稍挪步,反正能離他遠點就好。
  皇帝冷笑:“慌什麽?朕是鬼嗎?逼得你那麽想跑?再者你懂規矩麽?退下的時候也該跪安。”
  皇上,瞧您這話說得,您哪跟鬼比?鬼來了我至少還能念幾句金剛經擋擋,您這麽一大活人,比鬼難對付多了。我幹脆利落地一跪:“皇上,浮舟先行告退。”
  等了半天他不說話,我不耐煩地垂著頭看地上一排螞蟻爬了過去,恨不得捏死幾隻來泄憤,終於他開了金口:“慌什麽,聽說你會彈琴?”
  這又是哪出?在這來參加才選的女子誰不會?
  “回皇上,浮舟會。”
  “聽阿遲提過,說是你琴藝不錯。”
  誰被誇的時候估計心裏都得高興,雖然現在情勢不太樂觀。我心裏稍微舒服了點:“謝皇上謬讚,四藝中浮舟最擅琴。”
  “誇你的又不是我,你謝什麽?”他悠然地道:“既然如此,就過來給胗彈一首好了。”
  我抬起頭,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他皺眉:“啊什麽?難道叫你給朕彈琴你還不樂意?”
  我口中道:“不敢。”心裏想,我哪敢啊?
  不過皇上,據說您是音癡,我彈琴給您聽,跟對牛彈琴有區別嗎?
  皇帝轉身就走,我趕緊站起身來跟上去。
  我從來不是亂臣賊子,但是皇上,我怎麽對你就是一點都敬重不起來呢?
  皇帝走到前日才選的水榭那停了腳,我看到那裏早就備好了琴,想也是,今日本來該是來看灩語的“婉轉成鶯啼”,結果誰知道死了個人,更好笑的是,人死了也就罷了,還不讓我們知道死的是誰。
  皇帝坐到了主位上,調整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指著琴道:“彈吧。”
  我偷偷歎了口氣,這會功夫我要是告訴他彈琴乃是修心之舉,務必嚴肅,需沐浴焚香打坐屏除雜念,他能懂麽?
  他見我不動,又補充道:“彈你最拿手的。”
  我坐到琴前,吸氣,然後雙手拂弦。
  一曲花流水,其韻悠揚綿長,儼若行雲流水。好歹練了那麽多年,就算不是最好,也算是拔尖的吧?我有些忐忑地想,不知道這家夥會給點什麽評價。
  彈完收手,沒個響動。
  我抬起頭看皇帝,他闔著眼,呼吸平穩——怎麽看都覺得是睡著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拚命告誡自己冷靜,千萬要冷靜,弑君太蠢了——我打不過這該死的音癡。我就這麽在琴麵前坐著,等他睜眼開恩放我走,這一等等得我也無聊得差點打瞌睡。
  正在神遊太虛,突然聽到有人叫:“皇上?”
  我趕緊睜開眼,正襟危坐。
  皇帝也睜開眼,眉頭直打結,他打了個嗬欠站起來:“阿商。”
  來人是應太商。
  他先是跪下行禮:“給皇上請安。”皇帝擺擺手:“免了。”
  應太商站起來,又問:“浮舟怎麽在這?”
  皇帝看了我一眼,又看著應太商:“叫她來彈個琴解悶。”
  沒想到應太商麵上露出很是古怪的表情,像是覺得很不可思議一般:“皇上你聽琴解悶?”
  皇帝好像覺得麵子上有點掛不住,低斥道:“你有意見?”
  應太商沒有在這件事上多作討論,隻是道:“皇上,聽說別宮出了事?”
  皇帝走到他身邊:“死了兩個人,你說是不是出了事?”
  什麽?死的不是一個人嗎?怎麽又變兩個了?不過這兩個人好像當我是聾的,在我麵前說這些,也不怕我散播出去搞得人心惶惶?
  應太商皺起眉頭:“有小遲在怎麽會有這種事?”
  應太遲在不在跟這事發不發生有關係麽?難道人是他殺的?我想入非非。
  皇帝沉默了好半天,最後長歎:“最魂不守舍的就是他。”
  “為什麽?”應太商不解。
  問得好,我也想知道是為什麽?你們說得越多越好。
  皇帝抬起頭,看了看天色:“這天氣變得真快。”我不耐煩,變天了我也知道,你倒是說說我不知道的成不?
  應太商沒說話。
  皇帝看完了天又看著我:“浮舟,琴彈得不錯。”
  衝皇帝翻白眼會不會算我大逆之罪?我笑得很勉強:“謝皇上誇獎。”
  “應太商,你送她回去吧。”
  應太商應了聲“是”,然後伸臂一展:“浮舟姑娘請。”
  啊?這又是哪出?
  既然他都那麽說了,我也不能賴在這不走,隻好屈膝行禮:“浮舟告退。”跟在應太商後邊走。
  還沒走出幾步,就聽他在後麵嘀咕:“看樣子快下雨了。”
  我咬著下唇想:是啊,快下雨吧,等我到葉芷軒再下,淋死你個混蛋皇帝。
  應太商習武,步子很快,我緊趕慢趕地,比我一個人走還累,真不知道這皇帝叫他送我安的是什麽心。
  原本一路無話,到了葉芷軒門口,我正準備答謝一聲進去,應太商突然道:“浮舟,小遲最近不好嗎?”
  為什麽問我?我大覺疑惑,仔細一想:“也不是不好,但是今天我見著他,覺得他好像沒什麽精神。”我這話還沒說完,天上竟然開始飄起毛毛細雨,且雨勢漸大。
  我趕緊道:“應將軍,我進去給您找把傘,您先進來坐坐好嗎?”
  “不——”應太商剛說出一個字,就愣了,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身後。
  我轉過身,若水撐著傘站在我們後麵。她撐著油紙傘,換了身湖水藍的薄夾衣。
  見我看她,她慢慢地走了過來,替我擋雨:“跑到哪裏去了?看著外麵下雨,我剛準備來找你;這會子說變天就變天,你要小心點,別淋壞身子。”她麵上的笑很古怪,聲音都在微微顫抖。
  我再看一眼應太商,他還是那麽靜靜站著,也不說話,雨打濕了他的發,蒙朧的一層水霧縈繞在周身。
  若水很親密地拉著我的手:“進去吧。”她邊說,邊把我拖著往裏走。
  我被她拉著走了幾步,轉回頭看應太商。
  他麵無表情。
  “快走。”若水催了一聲。
  “你在急什麽?”應太商還在淋著雨呢,就算不請他進去坐坐,好歹也把傘給人家啊。
  若水猛然握緊了我的手,停住了腳,然後微笑:“浮舟,求你。”她握得我的手生疼,指甲尖掐進了皮肉裏,又聽她道:“什麽都別問,求你。”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這時候應太商在我們身後叫出聲來。他的聲音不大,喚了一聲:“清月。”
  我呆呆地看著他,我有沒有聽錯?他叫的是誰?這裏分明隻有我和若水,他卻叫的是清月。
  若水的肩劇烈地顫抖著,半晌方鬆開了我的手,僵著身子慢慢地轉過去,與應太商四目相對。我也跟著轉身,他們對視著,凝望良久。
  然後若水的身子終於不再發抖。
  她朱唇微啟。
  “應將軍,好久不見。”她笑道。
  那樣四平八穩的聲調,無波無瀾,好像從不曾失了儀態。
  
  舊事
  雨真越下越大。
  若水還沒回來,我看著窗外發呆,滿腦子都是她和應太商說的話。
  應太商叫若水“清月”,那到底誰才是清月?
  若水說“好久不見”也就算了,畢竟我不知道她之前來過臨暉,更怪的是若水後來說的話,她問應太商“這麽些年,不知將軍家中嬌妻愛子可好?”以應太商的年紀有妻有子倒不奇怪,怪的是她竟然這麽問。
  應太商虎軀一震,半晌方躊躇著道:“還好。”
  若水笑著道:“浮舟先回去吧,我想將軍還有很多話想跟我說,”我還張口欲言,卻被她捂住嘴:“都說過閑話少說,閑事莫理,快進去吧。”
  她都這麽說了,我還能怎樣?隻好照著她的話做先回屋,靠著窗看著他們站著說了會話,然後又一起走開往別處去了。
  我心裏是一團亂麻,再加上之前皇帝說的,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我才發現我好像什麽事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我都像是在狀況外的.
  這幫人裏還有一半還跟我整天嘻嘻哈哈的,結果什麽都不告訴我,全是一幫子悶葫蘆,肚子裏裝得多,嘴巴卻小。
  我回到桌邊坐下,伸手倒了一盞冷茶,慢慢地喝下,突然想起這思月軒跑哪去了?要是在這好歹也能陪我說說話解解悶,居然又不聲不響地不見人。
  正想著,有人推了門進來,我以為是思月軒,立刻拍桌子站起來:“你跑——”
  “哪去了”三個字哽在喉嚨裏。應太遲全身淋的濕透了,怔忪地盯著我,然後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小舟,你脾氣真大。”
  我定了定神:“王爺,你怎麽了?”
  他走過來,在桌邊坐定,伸出手倒茶,手抖得將半數茶水灑在桌上,他喝了口茶,沒回答我的問題,卻道:“你這裏的人怎麽偷懶,茶水涼了,也不給你換上熱的。”
  這些事,平日若水都不假人手,總是親力親為,我去找了幹淨的帕子,坐下給他擦臉上的水,剛一碰到,就聽他悶哼一聲。
  我留神一看,他右邊臉紅了一片,微微發腫。
  他接了我手上的帕子:“我自己來。”我依言鬆開手,看著他拿帕子仔細地擦了臉上的水,然後解開發冠,又拿帕子抹去發端的水滴。
  我摸了一下他的衣袖,都濕透了:“王爺,你這樣會得風寒的。”
  他把帕子遞還給我:“也沒旁人,不用叫我王爺了。”我接過帕子放回原處:“那要叫什麽?”他看上去心情極差,我也不想和他多計較這些瑣碎小事。
  “隨便。”
  “那我叫你名字了?”我試著問,叫:“應太遲。”他微笑:“小舟,叫得那麽生疏,你可以跟別人一樣,叫我阿遲。”
  隨便你,我問:“你到底怎麽了?”既然都叫名字,不用敬稱也沒關係吧?
  “淋了雨。”
  “不是問你這個,誰打了你?”你要是敢說被蜜蜂蟄了一下,我立馬給你好看。那片紅腫怎麽看都是被人扇了一耳光,隱隱還有手指印留著,看來剛打了沒多久,你還想瞞誰?
  “被蜜蜂蟄了。”他不動聲色地坦然道。
  我冷笑一聲,伸出右手在他臉上連掐帶擰:“真的?我看看。”他倒抽一口涼氣,“啪”地打掉我的手:“輕點輕點,沒見過你這麽心狠手辣的。”
  “那是你的錯覺。”我白他一眼。
  “問你件事,”他突然正色道:“剛才我哥是不是來過?”
  “來過。”
  “難怪,”他喃喃道,又問:“他見著若水了?”
  “見了,不過為什麽你哥叫若水‘清月’?”
  他立刻白了一張臉:“因為若水的本來就是清月。”
  說了當沒說,我要知道的是為什麽。
  我好脾氣地道:“那請你告訴我,若水為什麽會‘本來就是’清月?”
  應太遲居然很是愁苦地看著我,長籲短歎好一陣,方幽幽地道:“我可以不說嗎?”
  “不可以。”我立刻回答,然後馬上甜笑著誘哄:“心裏放那麽多事幹嗎?說出來你心裏就會好受些,別擔心,說吧~說吧~”
  他盯著我看了好半天,終於開口:“浮舟,你笑得好生詭異,好像臉快爛了。”
  我笑得嘴角抽搐:“應太遲,你好生欠打。”
  若水回來的時候大約是戌時,天色全暗了,我聽見她在外間吩咐婢女小茹把傘收起來。又聽到她問:“我出去的時候有什麽事沒有?”
  “回姑娘的話,今天應王爺來過。”
  “是嗎?”她道:“有熱水麽?我洗把臉。”小茹應了聲“有”,約莫是給她端水去了。
  若水再沒說話,隔了好一會才掀了簾子進來,脂粉盡褪,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屋裏這麽暗,你也不叫人點燈?”
  我朝外麵喊:“小茹,進來把燈點了。”
  若水卻道:“不必了。”然後自己去籠屜裏找了火折子把桌上的燭台點亮,過來挨著我坐在床邊:“你臉色好差。”
  我拉著她的手,慢慢地摸她的手指尖,果然都是沁涼的。
  她看著我笑:“怎麽啦?”
  “你都叫我別問了。”我歎氣,“我有好多事都不能問,所以我決定不問。”
  她笑:“算你懂事。”
  “所以……”我轉過臉去,“若水。”
  “什麽?”她眨了眨眼。
  “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務必要聽完。”
  若水歎氣:“說吧。”
  故事其實很簡單,因為應太遲說得也很簡單。
  故事的開頭是若水做過的夢,不過那個故事裏的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做梁清月。
  驟雨方歇現清月。
  驟雨樓的梁清月。名自“清暉如月”四個字。
  她第二次看見那個男子,站在她麵前笑得很開心,說,嘿,我們又見麵了。
  她一下傻眼了,旋即釋然:是啊,我們又見麵了。
  男子還有個兄長,也跟著他一起去了驟雨樓,第一次見麵,談笑生風,都還是年少之輩,彼此親近,頗有好感。
  後來又見了幾次,終於,做兄長的對弟弟說,他喜歡這個女子。做弟弟的能說什麽呢?爭搶不得,他隻能笑著說,哥哥眼光真好。
  結果清月果然就漸漸與他哥哥交好。他看在眼裏,實在不是滋味。這樣的場麵,自己不在的時候,看不到她笑靨如花,心中不舍;在的時候,看他們二人鶼鰈情深,又是何等難過?
  不過此景不長,他哥哥被迫應承一門親事,事關仕途國運,他卻為情所困,掙脫不得竟對弟弟說,如果實在不行,他願與她遠赴他鄉,懇請做弟弟的務必幫忙。
  又驚又怒了幾日,他前去對清月說了一番話,話說得委婉動聽,看似有情,實則不然。結果清月回他了一句,幫與不幫,是你的事;走與不走,是我的事,和你有關係嗎?
  他怒火正盛,冷笑著回敬了她一句,可是我不能讓你毀了我哥的大好仕途。
  其實最怒的,是她竟然那麽愛另一個男子,何況那個男子是他的親哥哥,委實殘酷。
  清月聽了他的話,麵無表情地走了。
  結果第二日,他再去驟雨樓,見到的卻是另一個女子,年歲略小,生得很美,眼尾有顆淡褐色小痣。他找的是清月,卻見她款款地從房中度出來,驟雨樓的樓主堅持說,這個就是清月。
  他嚇了一跳,這二人形貌確有相似,但分明是不同的人,正欲理論,卻被那女子的話堵得住了口。
  那女子盈盈淺笑道,我姐姐廢了自己右手,從此不沾琴韻樂事;她非要清身淨戶,身無分文地出了這驟雨樓,實在與人無憂;您結在我姐姐身上的桃花債,要是覺得愧疚,不如還債給我吧?
  三年之後的才選,還望王爺您多加恩顧。
  我的故事到這裏就停住,因為應太遲就說到這裏。我看著若水的眼裏蒙著一層淡淡的水氣,我以為她會哭,一如兩年前思月軒不辭而別。但她的眼角卻沒落下一滴淚,反而笑了。
  她隨手撥了下散在耳側的發絲,道:“故事,我也有一個,隻不過比起你說的這個,稍微有些不同。”
  
  疑雲重重
  若水的故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大致和應太遲的故事差不多,隻是多了一段,也更詳盡。
  應太遲那天來找了她以後,應太商也來了。
  說的是要和她一起遠走天涯的事,她拒絕了。
  應太商問她為什麽。
  她回答,歡場之上,情誼二字說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假,兩位皆是貴胄,如果結了這門親事,你必有大好前程,對應家也好,何苦因我一人受千夫所指?
  聽到這,我問她:“你原本就沒打算和他走,他就這麽信你?”好歹也是卿卿我我,耳摩廝鬢了一段日子的人,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就……
  若水道:“當然不信,我從來不是翻臉無情的人。”她又繼續說當日的情形:“應太商不信是因我說的緣故,於是說他從來不計較什麽門當戶對,況且我若進宮為掌樂女官,從此就可脫離妓籍,出宮之後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
  “你到底說了什麽,讓他走了?”
  若水霽顏:“我跟他說,你隻想到你自己,你有沒有想過阿遲?”
  我傻眼:“啊?”
  “阿商的婚事,是皇上的意思,朝廷中將才罕有,又都自成一黨,隱隱有淩駕於朝廷之意,阿商是個難得的將才,可惜是庶出,與朝中大將的女兒成親,再派他戍邊立功,皇上在朝中才能高枕無憂;阿遲是嫡子,襲承王位,但他生性不喜戰事,為人又好遊樂,他的才情,根本不在調兵遣將之上。”
  “這之間又有什麽關係?”
  “應家世代軍功赫赫,阿商要是走了,阿遲再不喜歡那些事,也少不得要以一己之力承擔;再者,爭戰時候刀劍無眼,要是他出了什麽事——”
  我看著她。
  她又道:“喜歡一個人,就算不一定和他在一起,總是什麽都為他著想,總是想著他好。”
  我愕然。
  “阿遲總是或明或暗地撮合我和阿商,我以為他不喜歡我,”若水笑:“但是我喜歡他,從頭到尾,梁清月喜歡的,就隻有應太遲一個人。”
  “為什麽你不告訴他?為什麽要走?”
  若水不笑了,她看著自己的右手。
  “他讓我知道,就算情深意重,難抵世態人情,既然無意進宮,我也不想留在原處,彼此糾纏不清。”
  “他可沒說過這樣的話。”我遲疑道,為應太遲聲辯。
  若水平靜地看著我,麵上露出恍惚的神色:“浮舟,如果我跟阿商在一起,那麽他今日做不成將軍;你覺得,我跟阿遲在一起,他還能安生地做他的王爺嗎?”
  我不作聲。
  若水又道:“皇上的江山要穩,阿商和阿遲將來必是肱骨;而什麽江山美人,前者重而後者輕——無則無矣,有則錦上添花。”
  我無言以對,絞盡腦汁也不知如何安慰她,最後道:“所以說嘛,我最討厭皇帝。”這家夥真不是好東西,全都是他惹出來的麻煩事,混蛋皇帝!!
  若水卻笑了笑:“我是自作孽不可活,與人無憂。”
  “那你現在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當然是應太遲,你不是喜歡他嗎?”
  若水看著我:“喜歡是一回事,可是現實是另一回事。”
  見她那樣子我也不好多問,又想另一件事:“那我以後還是叫你若水麽?”
  她道:“當然。”
  “可是,那個清月,她是你的……”
  “嫡親姐妹,”若水淡淡道,“她天生麗質,麵上淡然,心中卻總想一昭攀龍附鳳,我費盡心思不讓她入妓籍,她卻覺得是我妒嫉,意欲壞她前程。”她歎氣:“都隻用自己想到好的法子去對別人好,奈何別人不情願也不知道。”
  “那現在——”
  若水黯然:“她死了。”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小舟,你信麽?就算我和她是至親的姐妹,她死了,我卻沒覺得有多傷心。”
  我道:“她不把你當至親——你就愛多想,都是她咎由自取,拿你的話說,就是與人無憂,何必呢?”
  邊說邊想,死的是兩個人,那麽還有一個人是誰?這兩人又是怎麽死的?何人動的手?為了什麽緣故?
  半點頭緒也無。
  突然門外有人叩門,我聽見小茹開門的響動,又聽見思月軒的聲音:“浮舟在麽?”
  小茹笑了兩聲,答道:“浮舟姑娘和若水姑娘都在裏頭。”
  我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想著小茹此刻必定是笑得花枝招展,思月軒這小白臉,長著一雙桃花眼,就會到處招人。我記得小時候他就美得驚天動地的,這話有點誇張,不過跟他一處玩過家家,別的女孩子都特不待見我,在背後指指點點對我的身世嚼舌根,我走路的時候一個不留神,她們伸出腳來絆我是常有的事,我跟他說了一次,他傻不拉嘰地跑去跟那群小毛丫頭說,我不想跟你們玩。
  那語氣天真純良得讓我氣得罵他是豬頭——人家都已經擺明了是為了你才這麽對我,你還去火上澆油?
  結果到最後,就剩下我和他兩個人玩,我狠揍了他一頓,而他笑嘻嘻地說:“怕什麽,反正我也隻喜歡跟你在一處。”
  想得入了神,連思月軒什麽時候已經站到我麵前都不知道。
  “你臉紅什麽?”耳邊傳來思月軒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立刻捂著臉站起來分辯道:“誰臉紅了?”
  思月軒也嚇了一跳:“你激動什麽?不是臉紅,難道是你發燒了?”說著就伸手摸我的額頭:“也不燙啊。”
  我把他的手拉下來:“誰發燒了,我這是氣悶的。”
  “氣悶?手拿出來我把脈。”他道。
  “我就是隨口說說,你這人怎麽這麽羅嗦?”我道。
  思月軒挑眉,似乎很不高興:“你學醫還是我學醫?”
  若水接過話茬:“她沒什麽毛病,你放心吧。”
  我瞪著若水,雖然我感激你為我說話,可是萬千個詞隨你挑你幹嗎非挑“毛病”倆字?
  “你幹嗎瞪我?”若水道,“有時間瞪我不妨問問這家夥跑哪去了,這時候才回來。”
  這下換成思月軒瞪她。
  若水笑:“你們倆天生一對,上輩子都是牛托生的。”
  “什麽?”我跟思月軒異口同聲。
  “都喜歡幹瞪眼。”若水悠哉遊哉地指著我的鼻尖道,然後站起身:“今個真累,我先去休息了,你好好審他,看他到底跑哪裏去了,一天都見不著人。”說完別有深意地一笑,真的走了。
  我到桌子邊坐下,指著旁邊的位子:“小月~”他打了個冷戰:“你能不能好好說話?”然後走過來和我並肩坐著。
  “說吧,今天跑哪去了?”
  他看了我一眼:“秘密。”
  “思月軒,你找打是吧?”我拍桌。
  思月軒平靜道:“說了是秘密。”
  小樣的,還秘密呢,我撲過去對他一頓狠掐:“快說,我又不告訴別人。”
  他一邊招架一邊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不帶你這樣的。”
  我笑。
  “我又不是君子,女子動手不動口,趕緊說,否則我給你好看。”
  “你這人,讓著你你還那麽,啊——”我身體力行,抓起他的手啃了一口,思月軒立馬慘叫一聲。
  我鬆開口,含蓄一笑:“你繼續。”思月軒仔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牙齒印,仇深苦大地看著我:“若水說錯了,你是狗托生的。”
  我抱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嘿嘿,告訴我吧告訴我吧,你們什麽都不跟我說,我無聊得要命,大不了交換,我也告訴你若水的事。”
  思月軒半又氣又好笑地看著我:“誰跟你一樣。”我死皮賴臉地拉著他不放,最後他歎了口氣:“今天王爺叫我去看病。”
  “應太遲病了?什麽時候?”他怎麽還有精神跑來找我?
  思月軒搖頭:“王爺沒病,是蕭芸夢。”
  “她病了?”
  思月軒點頭,然後又搖頭。
  “這是什麽意思。”
  他淡淡地道:“蕭芸夢瘋了。”
  我沒反應過來,好半天才道:“瘋了?為什麽?”
  思月軒的臉色一下變得難看起來:“中毒,而且是跟清月一樣的毒,也許是毒量小,她沒死,隻是現在神誌不清。”
  “對了,你知不知道除了清月外,還有誰死了?”
  思月軒點點頭,沒說話,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寫出五個字。
  皇上的替身。
  奇了,這些人又是怎麽聯係到一處去的?
  
  非禮勿聽是句空話
  思月軒臉上漠然的表情在燭光裏看起來有些陌生,我忍不住問:“這個替身是誰的主意?”
  “當然是皇上自己,”思月軒冷笑:“除了皇上自己,誰還能有這麽通天的本事,如果皇上不授意,應王爺為何要配合著演這出戲?”
  我不說話。
  “所以說,我們都被騙了。”他歎了口氣。
  “哎?”我突然想起來:“你之前也沒見過皇上?”
  “我是醫士,又不禦醫或者太醫,你當見皇上一麵跟上集市上走一趟那麽容易?”他捏著我的臉道。
  我把他的手揮開:“那你連宮都沒進過?”
  “進過啊,”他麵上突然露出恍惚的神色:“跟我爹一起。”
  我一下來了興致:“你見過誰啊?皇上的老婆漂亮不?”
  他回了神:“啊?”
  “皇帝不是該有很多老婆嗎?是不是每個都漂亮得跟亂七八糟的?”
  他眉毛一揚:“漂亮得亂七八糟的?”
  “你先別管這個了,到底漂不漂亮?”都說皇帝坐擁後宮佳麗三千,豔福不淺。
  他像是在想事,不吭聲。
  我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你到底見沒見過?”沒見過別亂說話,真是。
  他道:“我就見過一個。”
  “誰?”
  “我當了了醫士之後,有一次父親帶我去關雎宮為貴妃請平安脈,風把簾子吹起來了些,才看到了她長什麽樣子,若是尋常時候,根本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站在簾子外看到的根本就隻有個影兒。”
  “那她長得如何?”
  思月軒無限感歎地道:“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她是威遠將軍的愛女,如今後位虛懸,後宮之中數她最得寵。”
  哦,大美人一個,配那痞子皇帝真糟蹋,忍不住感慨一下美人的命運。
  “你臉抽筋了?”思月軒涼涼地開口。
  我立刻正色:“回正題,剛才說到哪了?”
  思月軒道:“就你愛顛三倒四胡說八道,”然後又道:“說到我之前沒見過皇上的麵。”
  我點頭:“這跟我們之前的事好像關係不大。”
  屋子一下就安靜了,詭秘的氣氛在四周縈繞,揮之不去。終於,思月軒吸了一口氣,麵帶平和之色,沉聲提醒我:“是啊,可是那是你先提起來的。”
  我裝傻:“哈哈,是嗎?好像是。”然後咬牙作嚴肅狀:“那趕緊回正題。”
  思月軒搖頭歎氣:“正題是什麽?”
  “很多,比如皇帝為什麽要用替身,那家夥為什麽會死,還有這些事情好像都跟跟我沒什麽關係?”我一頭熱個什麽勁?
  “你哪來那麽多為什麽?”思月軒的眼中透露出微微的倦意:“不過這些確實跟你沒什麽關係,做個局外人等著看最後結果如何就好。”
  “你很累?”我摸了摸他的臉。
  他抓著我的手道:“芸夢一瘋,這下子才選也成了泡影,你和陳灩語之中不知道誰能入宮。”
  “等等,你讓我想想。皇上的替身死了,清月也死了,芸夢瘋了,若水是清月的姐姐,應太商喜歡若水,若水喜歡應太遲,應太遲喜歡若水。”我一件一件地清算:“我怎麽覺得這些事之間好像有什麽聯係?”
  思月軒的眼神很溫和:“是啊,這所有的事情,都和若水有關係。”
  我嚇了一跳:“你別亂說話。”
  “不過說說而已,”思月軒握著我的手,“你想進宮嗎?”
  我苦笑。
  真是個好問題,我還真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想入宮嗎?該怎麽說呢,之前以我這半瓶水的水準,上臨暉就是權當湊數的,想必婉姨心裏也十分清楚這點,臨別的時候隻說“好好保重”,也沒拿藤條鞭子逼我說“你要是進不了宮回來就別想過好日子”;她這麽十幾年待我如己出,將這一朝平步青雲的機會給了我。隻可惜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如今四人之中隻剩下我和灩語,雖然極不厚道,但,是否該說我前途有望?
  把問題又丟回給他:“拋開我和灩語孰優孰劣,你想我入宮嗎?”
  思月軒麵色一凜:“我不知道。”
  我用手撐著下巴道:“進了宮多好啊,掌樂女官在內廷的品階是從四品,有俸祿,又與女妃不同,三年後若是願意就可以出宮婚配——”
  說到這一句,我立刻住了嘴,兩頰發燙。偷偷看了一眼思月軒,他笑嘻嘻地回看我,然後道:“浮舟,三年,其實也不長,是不是?”
  我道:“再長也不會比你不在的兩年長。”他湊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然後拍拍我的頭:“早點休息,我先回房了。”
  我就這麽呆看著他離開,聽到他在外間吩咐小茹給我端熱水進去洗漱。
  直到小茹端了熱水盆進來,一個踉蹌差點把鬆手把盆子掉在地上,我才回過神道:“小茹,你怎麽了?”
  結果她放下盆子撲過來,大驚失色地捧著我的臉看了半天,方安下心來:“浮舟姑娘,剛才你笑得好嚇人,感覺好像,好像……”看那一臉疑惑的樣子,估摸是找不到詞來形容。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突然醒悟:“是不是有種我臉都快笑爛了的感覺?”
  她遲疑地點了點頭,然後道:“浮舟姑娘請先梳洗,我先出去了。”她一走我趕緊去抓了梳妝台上的銅鏡。
  試著對著鏡子笑了笑,我笑成什麽樣子了?怎麽看也沒他們說的那麽恐怖吧?
  第二天我醒得莫名地早。
  天還未大亮,我也不想吵到其他人,就著水盆裏的冷水抹了把臉,隨手挽了個最簡單的發髻,外間小茹睡得正香,口中不知道嘟嚷著什麽,我悄悄開了門出去。
  若水平日裏倒醒得早,不知道這會醒了沒。
  我走近她屋子的時候,突然聽得有人在裏麵道:“若水,你醒了沒?”是應太遲。
  應太遲居然在若水的房裏?非禮勿聽是句空話,我好奇得很,立刻蹲在那窗子下偷聽.若水的聲調不似平時一般溫柔,略有些尖銳刺耳:“我根本沒睡著,如何談得上醒?”
  應太遲道:“你——”話沒說完,咳嗽了兩聲,又聽若水好像翻身下了床,不知道做了些什麽,又問應太遲:“好些了麽?”
  應太遲沒說話。
  若水笑出聲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聽得出來那言語中的怨忿。
  應太遲道:“現在梁清月死了,芸夢也活不久,四個人裏剩下的就隻有浮舟和灩語了。”
  若水道:“再折騰死一個,剩下一個正好入宮,這不是你的皇帝表哥要的結果麽?”
  應太遲又咳嗽了幾聲,道:“如果死的那個是浮舟……”他沒說下去。
  屋子裏一下沉默了,應太遲間或咳嗽幾聲,隔了好長時間若水的聲音才重新響起:“人若負我,我必負人——你以為我的手是怎麽被廢的?我那個蠢妹妹死得好,死得妙;如果她不死,難保我不會親自動手,”她略略一頓:“長得漂亮又有什麽用?送上門去隻是被個傻男人占盡便宜,話說回來,你們不愧是表兄弟,根本蛇鼠一窩,這招真夠損的。”
  應太遲半晌方道:“你變了。”
  “犯一次錯誤叫無知,犯兩次那就叫愚蠢。再者,就算我怎麽變,我對你總不會變,”她道:“若你真的覺得對我愧疚,不妨想想如何讓浮舟活著,又不用入宮。”
  應太遲道:“若水,浮舟喜歡思月軒。”
  “我知道。”
  “他們想在一起,隻有浮舟入宮做了掌樂女官,將來才能順遂。”
  若水聲音一冷:“我當年也想著,隻有進了宮做了掌樂女官,才能和你順遂,結果如何?”
  應太遲低聲笑道:“我倒希望你像信浮舟一般多信任我。”
  “說起來,你也不信我,”若水道,“憑什麽我要信你?”
  “做這麽多,浮舟也不知道,有意義麽?”
  “浮舟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意義,她是我妹妹。”
  “信了一次不夠,還想再信第二次?”
  “那麽我對你一愛再愛,是不是也很不該?”
  屋子裏陷入了擲地有聲的沉默。他們二人言盡於此,再不多說。
  我冷汗如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放輕腳步,盡快離開。
  
  解惑
  我心裏極為不安,卻無從宣泄。我跟隻沒頭蒼蠅一樣,跑出了葉芷軒。
  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到了什麽地方,隻覺得累得不行,方停下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不遠處有處亭子,我走過去坐著休息。
  攥緊的手心裏都是汗,背上也黏濕了一大片,我拚命地喘氣,心跳得極快,怎麽也不能平複。
  整理了一下思緒,思月軒也說,好像所有的事都和若水有關係。若水隱瞞了我很多事情,她和應太遲的關係也並不像她所告訴我的那麽簡單,可從她字裏行間又能聽出對我的維護之意,我實在不懂得,我們四個人,隻是因為才選所以聚到一處,而且才選也不是第一次,為什麽若水要說皇帝想再折騰死一個,然後剩一個正好入宮?
  我越想越覺得心涼,身上也覺得冷,忍不住發抖。
  突然一件薄薄的外衫披到我身上,我下意識的“啊——”地尖叫了一聲,立刻站了起來。
  外衫悄無聲息落了下去。
  回過神來一看文珂彎下腰把外衫撿了起來,又給我披上。
  “對不住,大人。”我十分愧疚地看著他。
  “大清早的,你跑出來做什麽?還穿得這樣少。”文珂笑著坐了下來:“你坐啊。”
  我勉強笑了笑:“大人穿的也不比浮舟多。”
  文珂竟然伸手過來探我的額頭:“你臉色不好,也沒發燒啊,怎麽在出冷汗?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他的手很溫暖,抵在額頭上讓我覺得有些安心。
  我道:“大人,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麽,皇上要安排一個替身,清月會死,芸夢發瘋?”
  “我問你的你也沒回答我,我為什麽要回答你?”他將手收了回去,似笑非笑地道。
  “大人——”我急得聲音立馬拔高。
  他擺擺手:“都說了要叫文珂。”
  氣、死、我、了。
  看著他那一副悠悠然淡定的樣子我就火大。
  “文珂文珂文珂,你滿意了沒?告訴我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不是特別滿意,為什麽你叫我的名字好像很不耐煩似的。”
  超級火大。
  我盡量平心靜氣:“文~珂~”
  他看了我一眼:“差不多了,以後多練練,說順口了就成。”
  決定了,我討厭這群專會說話釣人胃口的男人。
  文珂莞爾:“浮舟你算計過人嗎?”
  “呃——應該沒有吧。”除非算上我小時候打碎了婉姨的心愛的一方上好的端硯然後嫁禍給思月軒的事。
  “做大事者,必不拘小節,死幾個人對顏莛昶來說,根本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他看著遠處的,極是自然地直呼皇帝的名諱:“那個女人叫梁清月是吧?那日她的舞跳得不錯,確實是才貌雙全,就算她不主動送上門去,選她進宮也是有可能的,可是她千不該萬不該去勾引那個倒黴的家夥。”
  “為什麽?”
  “你想想,要是你知道你要見的一群人裏頭有一個想要你的命,你會不會光明正大地站出來讓別人砍你兩刀?”
  “當然不會。”除非我是傻子,或者發瘋。
  文珂道:“顏莛昶也不會,那個人想殺皇帝是真,至於清月,隻是因為她在大半夜的時候不該出現在那個倒黴的家夥身邊,所以跟著一起倒黴。”
  “你的意思是清月——”這又何必?若水這麽通透的一個人物,為什麽有這麽一個不堪的妹妹?
  “至於蕭芸夢,她更傻,心裏不甘,想要當第二個送上門的蠢貨,可惜正好又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要不是她鬧得驚動了巡守的侍衛,說不定這麽她連這幾天都活不了。”
  “那什麽之前那兩個人死的時候都沒有侍衛發現。”我百思不得其解。
  文珂笑道:“原因有二。”
  “第一個是?”
  “那個殺人的,出手很快。”
  哦,明白了。
  “那第二個呢?”
  他但笑不語。
  我央求道:“文珂。”
  “一般來說,男人在床上的警覺性會降低很多,而且,他沒有讓人站在外麵聽的嗜好,所以把人都趕得遠遠的,”他看了我一眼,笑容很是詭異:“尤其是像那種蠢材,有個美人投懷送抱,豈不是樂昏頭?”
  “啊,這個……那個……”我轉頭看別處,用手扇風好讓臉沒那麽燙:“對了,那個冒牌的這麽做,難道顏——不對,正牌的皇上不會龍顏大怒?”
  文珂一臉陰鶩地冷笑:“浮舟。”
  我看向他。
  “如果我是顏莛昶,那種女人,一心攀龍附鳳,終日想的就是平步青雲,你認為我會對她有任何好感嗎?”
  “可是,她好歹也是——”我說不出後來的話,反正這些大人物也不會把我們這些人賤命放在心上。
  “女人是不是都以為生得美,所以她做什麽事情都值得別人原諒?”文珂突然問。
  他神色黯然。
  “你信不信?當年我喜歡過一個女人,但很可惜,她不喜歡我,說得明白點,她不喜歡我無權無勢。”
  “可是你現在已經——”已經有權有勢了啊。
  “她等不了我那麽久,也不願意等,劍走偏鋒,棋行險著方是她所好,她以為她可以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結果……”
  “結果?”
  “死了。”
  我盡量用一種遺憾的表情麵對他。
  “在我還沒有權有勢可以報複她之前,病死了,”他道,“我不相信,她那樣的女人,怎麽可能這麽簡單就死了?”
  我想起了若水,那個時候,她也是用這麽平淡的語調,那麽遺憾的表情告訴我她和應太商,應太遲的事。
  不知不覺,天已大亮。
  他好長時間都不說話,我隻好開口:“會不會是因為你太愛她,所以她才會這麽肆無忌憚?”
  他看著我,苦笑。
  “浮舟,你會這麽想,其實你也是個自私的人啊。”
  也是,愛一個人已經都成了錯,那不愛她又會如何?
  我一時無語,最後決定回以苦笑:“大人,要是一個弄不好下一個死的人就是我,這時候說這些已經沒什麽意義了吧?”
  他問:“你想殺皇帝嗎?”
  “我看起來像是那種人?”天地良心,我連雞都沒殺過,何況殺人,就算他討人厭了點,又沒深仇大恨的。
  “那死的就不會是你。”
  “你為什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居然這麽篤定。
  他伸出一隻手指搖了搖:“我在局外,”又道:“而你在局中。”
  “那死的會是誰?”
  “我怎麽知道是誰?也許是陳灩語,也許是你的好姐姐若水,或者——”他笑了笑:“思月軒?”
  我盯著他看了半天,沒話找話:“原來這些人你都認識,記性真好。”
  “認識談不上,不過我記性向來好,”原來他邊說邊站了起來:“對了,涼露園就在前麵,好歹我也陪你說了那麽多話,要不要一起用個早飯?”他笑得很誠懇,我也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好意,於是回道:“多謝你款待,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回以淡淡地一笑,突然問:“對了,你今天魂不守舍的,出了什麽事麽?”
  我看著他,也微笑:“不,什麽事都沒有。”
  他倒也沒露出不相信的表情,隻是道:“是嗎?”
  然後就徑自朝前走。
  這男人腿長,走起路一步當我兩步的,也不走慢點,真折騰人。我緊趕慢趕衝了幾步去捉住他的袖子:“你走慢點,我可不像你那麽人高馬大的。”
  他愣了一愣,然後笑了:“浮舟,你可真有意思。”
  啊啊啊啊啊!!我快瘋了。又是那語氣,又是那語氣!!那“真”字上的重音,儼然一個當年應太遲的翻版。
  走到涼露園門口,沒有半個人影,我覺得有些奇怪,那些侍衛呢?
  但文珂似乎並無察覺,還是保持那步子走了進去。
  園子裏也沒有婢女迎上來,他朝四周看了看,沒說話。
  他走到屋子前,推開了門,裏麵並沒有人,我也跟著踏了進去,屋子裏股淡淡的香味:“你用的沉水香好像有點奇怪。”他突然伸出一隻手掩住我的口鼻:“別聞。”
  我還想說什麽,眼皮卻往下沉,意識逐漸遠去——我盡量地朝旁邊的文珂身上倒,希望他一定一定要把我接住。
  該死的,臉朝下著地,絕對不是好選擇.
   
  放迷藥的人啊真是缺德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醒過來,身下是我自己的床。
  若水坐在床沿,正拿著帕子給我擦臉,見我醒了,直把帕子摔到我臉上:“你終於醒了。”
  我把帕子從臉上抓下,起身坐起來:“你怎麽在這?”
  “你昨天晚上沒睡?大早上跑去和文大人吃早飯?”若水笑得很陰森,擺明了是在發火:“吃早飯就罷了,吃到一半給睡著了,怎麽叫也叫不?”
  我幹笑了兩聲,文珂,枉費你這麽聰明,這麽爛的謊話也能編得出來?
  若水抱著手站在我麵前:“說,到底怎麽一回事?”
  我看著床帳上金線繡的一雙飛燕,決定裝傻:“啊?沒什麽啊,就是他說的——”話還沒說完,若水就捧著我的臉,一字一頓地道:“你,趕緊給我說實話。”
  姐姐,你不是也沒對我說實話麽?我決定裝傻到底:“我說的就是實話。”
  若水的手慢慢下移,卡在我頸項上,然後溫柔地一笑:“浮舟。”
  我有點害怕地看著她:“啊?”
  她手上開始漸漸地加大力氣收攏,讓我有一種會被她掐死的感覺。
  “若水,放開——”
  她笑了笑,卻沒鬆開手:“我最討厭騙子,你要是學清月,你也不會有好下場的。”
  “不要——”我用力地揮手。
  “啪”地一聲。
  呃,我好像打中了什麽?
  若水消失不見了。
  然後,我也睜開了眼。原來之前是在做夢,好險。
  剛才那聲還真清脆,還跟真的似的。
  我抬起眼,正對著文珂陰惻惻地捂著臉看我。
  我嚇得在床上挪了兩下:“文大人。”
  對了,床?
  我坐起來看了看四周,不是葉芷軒,估計是文珂住的涼露園,屋子裏的擺設裝飾大都帶著些異國風情,大概是扶薑風格,沒有開窗,屋內有些昏暗。
  文珂走過去將窗子打開,外麵又是晴天,屋子裏頓時明亮了許多,他轉過身來,笑盈盈地道:“本來我還挺擔心你,不過照你給我這記耳光來看,你精神好得很。”
  我傻笑:“啊哈哈哈哈哈,你真愛說笑。”
  文珂斜倚在窗前,抿著唇笑,不說話。
  我顫巍巍地下了床:“文珂,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拜托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搖搖頭:“我並沒在意。”
  不,我看得出來,其實你很在意。
  他微微抬首:“你剛才暈倒了,幸好我拉著你,不然——”聽他那悠悠然的語調,好像很有優越感。你不說我還沒覺得,一說我就覺得全都是你害的,你還囂張個什麽勁?
  “大人,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好好地進了這門,怎麽就會暈倒的?”全是一股子陰謀算計的味道。
  “有人在我的沉水香裏加了點東西,效果你已經驗證過了,用來靜心安神很不錯。”
  “你居然不告訴我。”我憤怒。
  “我不是說了嗎?”他一臉無辜地看著我:“都告訴你別聞了。”
  我咬牙道:“你那叫馬後炮。”而且還是標準的馬後炮。
  他裝作很認真地考慮了一下:“也是。”
  簡直廢話,算了,我走到他身邊:“你不是要告訴我為什麽我會暈倒嗎?”
  “我覺得什麽都告訴你好像有點不劃算,”他拿起腰間的白玉笛把玩:“有沒有想過自己多想想?”
  “那也要你說出點可以讓我想的事來。”
  “比如?”
  “比如誰那麽缺德在你這裏放迷藥。”
  這人真的很缺德,也不想想別人要是昏迷了一個不小心臉朝下摔成柿餅臉怎麽得了?
  “這人你認識。”他看了我一眼,我很期待地回看他,他一笑:“不過不能告訴你,下次有機會再說。”
  我又失望又火大,不說你在這嚷嚷什麽——又不是說書,還給你來個“且聽下回分解”。
  “你別這麽不高興,對了,你要吃東西麽?”
  他指了指桌上。
  聽他這麽一說我才覺得腹中空空如也,確實有點餓,走過去掀開桌上的紫檀木食盒,裏麵擺著一小盅粥,還有諸如芋泥春卷之類的幾樣點心。
  我坐了下去,又站起來:“你呢?”
  “我已經吃過了,這份是給你備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吩咐他們隨便做,結果就端了這些東西來。”
  我笑:“無妨。”反正我天性好吃,隻要好吃的,不拘南北風味,我都喜歡。
  這麽說來,難怪應太遲和思月軒都說我胖。
  我仇深苦大地舀了一勺粥來吃,原來是雪梨青瓜粥,水米融洽,柔膩如一,粥底綿滑,稀而不薄,粘而不糊,其味香甜可口,果然別宮的廚子對貴客就是上心。
  文珂也坐到我對麵:“很好吃?”他很有興趣地打量著我麵前的小磁盅。
  “恩。”被他看得有些發窘,“你沒吃過?”
  “很少喝粥,”他又看了一眼:“扶薑地處北地,多以麵食為主。”
  “有一次我們待花館招待過一個扶薑大賈,他也吃不慣這些,”我想起以前,“不過後來若水做了杏仁茶,北方人似乎比較喜歡這個,是不是?”
  他還是繼續盯著我的粥盅:“杏仁茶?”
  “就是杏仁粉兌了熱水,上麵加杏仁,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幹,枸杞子,櫻桃,還有糖,說起來平陽的桂花最有名……”我突然醒悟自己說得太多,趕緊道:“啊,我說到哪去了?”
  “好像一說吃的,你就變得有精神了。”
  才怪,我一直很有精神,不過你幹嗎一直盯著這盅粥?
  “那個……你要是想吃的話……”可以再叫人端一份來。
  我這話還沒說完,文珂伸長手拿了我手裏的湯匙,很自然地舀了一勺來吃:“還不錯。”
  我傻眼。
  他把湯匙還給我:“你繼續。”
  這算什麽?我勉強舀了一勺吞下去,然後就換筷子夾了一塊奶油鬆瓤卷酥咬了幾口。再也沒了胃口,放下筷子拿茶漱口,轉移話題粉飾太平:“你要告訴我什麽?”
  “想殺顏莛昶的人,在你們之中,”文珂道:“她是扶薑的奸細。”
  “等一下。”
  文珂用手撐著下巴看我。
  “你是扶薑來的,為什麽要出賣自己人?”
  你腦子進水了?
  文珂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憐憫:“浮舟,她又不是我派來的,也不為我做事,她做的事情對我有百害而無一利,我為什麽不出賣她?”
  這理論倒挺新鮮,扶薑的肱骨之臣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扶薑怎麽還沒亡國?
  我問:“那顏莛昶知道有人要殺他,也是因為你?”算了,叫名字順口點,反正皇帝也不在我旁邊。
  “總算還有點腦子,”他笑道:“其實你比那些女人聰明多了。”
  我幹巴巴地道:“真是多謝你的誇獎,那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顏莛昶誰要殺他?”這樣也不必枉送了無辜之人的性命啊。
  文珂歎了一口氣:“問題是,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啊。”
  “真難得。”我諷笑道。
  “都告訴你了,耶律雲祁派這個人來,事先可沒和我知會一聲。”文珂笑得很開心:“既然不知會我,那我就肯定不知道,我千裏迢迢來和談,當然要讓顏莛昶活著,這才顯得我很有誠意,和約才能談得下來嘛。”
  好一隻笑麵虎,吃人都不吐骨頭的,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鬼才相信你這麽好心呢!
  “那現在你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我知道啊。”
  “那究竟是誰?”
  文珂道:“剛才你差點就死了。”
  “開什麽玩笑?”
  “好在我把你說成白癡,總算把那女人給趕走了,真不容易,”他挽起右手的衣袖,露出小臂上的傷處,紗布上透出血漬:“真不明白為什麽女人就喜歡找我麻煩。”
  好吧,看在你為我受傷的麵子上,把我說成白癡這筆帳就抵了。我抓了他的手來看:“怎麽回事?”
  “你輕點。”
  我看了他一眼,他皺著眉頭改口:“也不是特別疼。”
  我放開他的手,道:“謝謝。”
  文珂露出微笑:“不客氣。”
  氣氛一下變得有些奇怪,尷尬的感覺蔓延四周,我開口道:“打擾了這麽久,我先回去了,今天真的……多謝。”
  他站起來道:“我送你。”
  “不用不用,你受傷了,該好好休息才對。”
  說著我也不等他回答,一溜小跑,先走為上。
  他在後麵笑了幾聲,問:“你認得路嗎?”
  當然——認不得。
  不過反正我不想讓你送我,寧可等誰來給我帶路。
  
  好大一股奸情的味道
  看不出天色早晚,也一直沒見人路過。這條路走了幾次,好歹也有了點印象,我全憑著直覺往回走,居然被我歪打正著找對了路。
  遠遠地就看見葉芷軒的牌匾,前麵有個人站著,隻是看不清楚是誰。
  我小跑過去,原來是思月軒。
  我用手按著胸口,拚命喘氣:“你怎麽在這?”
  思月軒伸出手來幫我捋背順氣:“等你。”等我稍微緩過來了些,他又道:“你跑哪去了,若水急瘋了。”
  “啊,哦。”我無話可說:“現在是什麽時辰?”
  他涼涼地道:“申時三刻。”
  我皺了下眉頭,我出去的時候是卯時吧?就算說了會話,也絕不會超過半個時辰我就和文珂到了涼露園,之後就一直昏迷,直到做了那個噩夢醒過來。
  我暈得可真久。
  “你到底跑哪去了?”他拉著我的手往裏麵走。
  “呃,”我坦白道:“早上醒得早,就一個人出去走走,結果在亭子裏睡著了。”
  思月軒哼了一聲,又問:“你睡得倒久,那你肚子不餓麽?”
  我嘿嘿地笑了兩聲:“不餓,後來遇見文大人,我就去他那坐了會,吃了點東西。”這不算是騙人吧?雖然和事實小有差別,不過大致還是沒差啊。
  思月軒停下腳步。
  “怎麽了?又沒什麽,隻是說了些閑話而已。”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把他的手抓得更緊。
  思月軒微微一笑:“不,你看看前頭。”
  我順著他的視線朝前看,若水怒不可竭地看著我,我陡然生出一種錯覺,她就像是怒發衝冠正在衝我磨牙母老虎。
  嚇得我下意識地往思月軒背後躲。
  若水走了上來,思月軒擺擺手示意她溫和些:“若水,你別對她那麽凶。”若水跟吃了火藥似的:“你知道什麽?”然後氣勢洶洶地朝我吼:“浮舟,過來。”
  我看了一眼思月軒,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我一步三退地朝前挪,好不容易磨蹭到她麵前,裝傻充愣地笑了笑:“若水……”
  我話還沒說完,若水就揚起手,我立刻閉上眼睛,總不能讓我“眼睜睜”被她打吧?
  等了好半天他這一耳光都沒打下來,我把眼睛睜開一條縫。
  若水慢慢地把手收了回去。
  “你到哪去了?”若水沉聲道:“如果你出了什麽事該怎麽辦?就算你不在意我,那麽婉姨呢?思月軒呢?你做事情怎麽可以這麽欠考慮?好歹——”
  “好歹也是這麽大一個人了。”思月軒走過來攬著我的肩膀,朝我擠眉弄眼:“若水,浮舟是出了名的沒腦子,你別怪她了。”
  我一腳踩到他腳上,使勁用力,滿意地聽見他悶哼了一聲。
  “這倒是真的。”若水昂起頭道:“浮舟,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點?”
  “我——”我已經十四了好不好?
  若水像是很了然地戳我額頭:“我說的是你的腦子。”
  “我腦子好得很。”
  若水白我一眼,繼續戳個沒完:“對,好得很。”
  “別戳啦,疼。”我退後一步,若水笑了笑:“知道疼就好,下次再這樣我直接拿繩子把你綁屋子裏,看你還能跑哪!”
  我看著思月軒,若水瞪著他:“他敢幫你,一起綁。”
  “跟我沒關係。”思月軒趕緊道。
  若水拖著我往屋子裏走:“頭發也不梳好,大清早到處亂跑,你到底想幹嗎?”
  我沒作聲,任她拖著走,忍不住回頭看思月軒這個混蛋,撇清關係他倒挺快的。
  傍晚時分應太遲差人來叫思月軒去看芸夢,據說是病情又加重了,聽著我就心裏不舒服,我和若水靜靜地坐著,我用眼角的餘光掃了若水一眼,她正在喝茶,似乎是察覺了我的目光,她望著我:“看著我做什麽?”
  我去拉她的手,若水嗔道:“幹嗎?我手上還拿著茶呢。”她將手上的一盞茶放下。
  “若水,我今天——”
  話到這裏就止住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你今天幹嗎去了?剛才死活不說,現在想說了?”若水瞪眼道。
  “今天大清早的,我本來想去找你。”
  若水看著我,眼神很平靜。
  “可是,我沒有叫醒你。”因為你根本就是醒著的。
  我言盡於此,專心致誌地盯著她擱在桌上的手,看著她的食指輕輕地扣著桌沿,突然聽到她“恩”了一聲,道:“原來你聽到了,難怪跑得連人影都沒有。”
  她伸手過來,把玩我耳側垂下的發縷:“浮舟,我不想讓你進宮。”
  “為什麽?我進宮又不是什麽壞事。”
  “入得宮去又有什麽好?暗箭傷人,爾虞我詐,防不勝防,三年的時間不長,可是也不短,會發生什麽事情誰也不知道。”
  “可是我既不貪圖權勢也無心爭鬥,若水,你總是把人心想得太壞。”
  若水苦笑:“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世間最可怕的四個字,莫過於‘身不由己’。”
  我道:“若水,思月軒答應過我。”
  “他答應你什麽?”
  “答應……答應……答應要……我。”中間有個字我盡量說得小聲,自己聽了也覺得好似耳語,不知道若水聽到了沒。
  若水嗤笑道:“你說得沒錯,他是答應了要娶你,可是答應是答應,你還以為他做得到?約定這種東西,總是遺憾於做不到才顯得彌足珍貴。”
  “若水,你不喜歡思月軒。”
  “我沒有不喜歡他,事實上,我很喜歡他,都說我把他當弟弟了。”
  “那為什麽你這麽不信任他?”
  “你不覺得是你自己太相信他?”
  “任何事情總要有個緣故,沒頭沒腦地為什麽我不相信他?任何人都有不想告訴別人的事,連你也是一樣,不過你不是也總說你做什麽事情都是為我好嗎?”思月軒也許也是這樣啊。
  若水幽幽地道:“你說得沒錯。”她沉吟了片刻,眼神飄忽不定:“我隻是覺得,看到現在的思月軒,我會想到當年的應太遲。”
  我咳嗽了兩聲,引得若水看向我。
  “我想說,他們兩個,其實不是很像。”
  若水笑了笑:“皮子不像,裏子像,整天嘻嘻哈哈地,心裏卻藏了很多事,跟他再親近,始終人心隔肚皮,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也學著她用食指慢慢地在桌上輕叩:“思月軒比應太遲好看多了。”
  若水捂住肚子笑:“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認真的說這個?”
  我鬱卒得很,有那麽好笑嗎?
  “若水。”
  “恩?”
  “文珂跟我說,我們當中有個人要殺皇帝——但是我最喜歡你了。”
  若水掐著我的臉:“前後兩句話完全沒什麽聯係,可見你腦子還是不好使。”
  我氣不打一處來:“你聽我說完,我的意思是,這事和你沒關係吧?”
  “當然跟我沒關係,我不是那個奸細,不過我說了你能相信?”
  “你說了我為什麽不信?!那你覺得那個奸細會是誰?”
  若水繼續掐:“不是你,不是我。”
  “不是思月軒。”我樂陶陶地補充道。
  “好好好,懶得和你爭,我要休息了。”
  “這麽早?”
  “早睡早起身體好。”虧她說得出口,今早上我還聽見某人跟某人說她壓根沒睡著呢。
  “咦?”我奸笑:“該不會是等著應太遲來吧?”
  她把我的臉搓扁揉圓:“我叫你胡說八道。”
  “五四素完喪一曲歲吧。”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是說晚上一起睡吧”,奈何嘴嘟著說不清楚。
  若水鬆開手,狐疑道:“你說什麽?”
  “晚上一起睡吧?”
  她猶豫。
  “果然是要等應太遲,好大一股奸情的味道。”
  若水盯得我頭皮發麻,我嘴角拚命往上拽,盡量擺出坦然的模樣麵對她。
  “隨便你。”
  這還是第一次,以前我也要和她一起睡,夏天她說天氣熱床太小擠不過來,冬天嫌我睡相不佳踢被子撂枕頭,總是理由一大堆,今天總算一了心願。
  若水側著身子背對著我,我伸出手去攬她的腰,真細,再往自己腰上一掐。
  唔,好吧,我承認上麵是有一層薄薄的肉,隻有那麽一點而已,可以忽略。
  “若水,睡了沒?”
  若水呼吸平穩,根本不回答。
  我小心地坐起身來朝她那邊看,果然睡著了,眉頭微微皺著,恩,海棠春睡,大有可觀啊。
  重新躺了下去,橫過一隻手攬著她的腰,緊緊地貼著她。
  太安靜了,我也漸漸有了睡意,虧我今天還昏了那麽久,嗜吃嗜睡,難怪我身材越來越差。
  
  疑雲初散
  夜半。
  也許是睡得多了,這次睡得極輕,身邊的若水一動,我就醒了。
  我揉著眼睛坐起來,看著她一言不發地下了床,點亮了兩三盞燭台,先就著銅盆裏的冷水洗了把臉,然後坐到了梳妝台前,開始拿起檀木梳梳頭發。
  她梳得極是仔細,好半天才放下了梳子,又起身去找什麽東西,我留神看著,結果她開了衣箱,取了一件衣服出來。
  正紅色的上襦下裙,上有雲紋裝飾,暗金色比甲,袖口,領口以及裙擺上繡的大片金線牡丹,她一絲不苟地將撫平衣衫上每一條褶皺,然後又回到梳妝台前。我認出那衣衫正是當初應太遲送的那一大箱子中的一件。
  擦上玉簪花粉,將胭脂暈於掌中,施之兩頰;薄薄地一層朱色,又以香粉覆之,那朱色便若隱若現。
  妝曰飛霞。
  若水將如瀑的烏發挽成蓮花髻,別上一支紅瑪瑙的芙蓉簪,然後垂下手來仔細地看著銅鏡。
  我心下覺得好奇,這麽大半夜的,她在做什麽?忍不住出聲喚:“若水。”
  若水慢慢地轉過頭來。
  麵無表情。
  我有些害怕地看著她。
  她站起身,朝床這邊走過來。
  然後彎下身湊近我。
  我退後了一點看著她。
  她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彎起唇角一笑。
  “若水?”她問我,“是誰?”
  我大駭,也不管那麽多了,趕緊伸出手去探她的額頭:“若水,你是不是發燒了?”好好的胡言亂語什麽。
  她抓下我的手,緊緊的錮在手裏,那力氣大得超乎尋常,然後她站直了身子道:“我不認識誰是若水,我是梁清月,臨暉城西驟雨樓,梁清月。”
  最後三個字似乎是咬著字眼說出來的,一字一頓。
  我直接傻眼。
  就在我愣愣地看著她的時候,門“吱旮”一聲被輕輕地推開了。
  若水,或者說是梁清月轉過頭。
  我的視線也跟著望過去。
  是應太遲。
  他滿臉倦意,先看了看若水,又看了看我,聲音裏帶著一絲歉意:“我就知道她在這,小舟,有沒有出什麽事?”
  出了什麽事我還能活著在這跟你大眼對小眼麽?我指著若水問:“這怎麽回事?”
  若水朝應太遲走過去,然後親昵地挽著他的手:“阿遲,她是誰?”
  應太遲笑道:“那是你妹妹。”
  若水看了我一眼:“你胡說什麽,我妹妹怎麽會長成這個樣子?”那話語中的驕傲和自豪之情滿溢。
  咳咳,姑且不論我到底長這個樣子是不是不配當你妹妹,你到底是怎麽了?
  應太遲衝我搖頭,做出了個“噤聲”的手勢。
  好吧,就算我閉嘴,你也總該給我個解釋吧?
  若水道:“阿遲,這到底是哪?”
  “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的別苑。”
  我咋舌,小王爺,你拿你表哥的別宮來充當你的別苑還真是不臉紅。
  “我今天白天幹了什麽來著?怎麽一點都記不得?”若水揉了揉眉心,冥思苦想了一陣道。
  “你是太累了。”
  “好像是有點,對了,你說我病好了就可以出門的,明天和阿商一起去會薊山吧?好長時間沒去了。”
  “都跟你說了,哥哥去戍邊了,你又忘記了?”
  “我記性越發不好了。”若水扮了個鬼臉。
  應太遲笑著擰她的鼻子:“回去休息吧,這麽晚了。”
  “恩。”
  他們就真的這麽言笑宴宴地走了。
  我在他們眼裏就是透明的,就是一空氣,氣死我了。我把枕頭往地上一砸。
  卻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若水不記得自己晚上做過什麽,那麽那個要殺皇帝的人是不是她?
  我抱著被子發抖,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好不容易跟若水一起睡個覺聯絡下姐妹情誼,居然——門一下又開了,我以為是應太遲,沒好氣地抬起頭:“到底……”
  “怎麽回事”幾個字卡在嗓子眼,我麵前是個女子,穿一身黑色夜行衣,麵上也蒙著一方黑巾,手裏的刀正對著我的下巴。
  我不動聲色地想動,隻聽她笑道:“你再動一下,我立刻讓你死得好看。”
  我不動了,這年頭,會點武功當真了不起,都喜歡拿著凶器對我這個手無縛雞的弱女子。
  她拿刀尖挑我的下巴:“就這樣的,還能看上眼?什麽眼神!”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你說的這話活像我搶了你男人似的,說起來,莫非是思月軒的相好?我正胡思亂想地當口,這女人開口了:“你和文珂是什麽關係?”
  靠!我直想罵娘。
  搞了半天是這禍根,我道:“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她的刀又逼近了一分:“沒關係他為你擋刀?”
  我不著痕跡地歎了一口氣,很想告訴她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為人厚道得很,真的沒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讓他為我擋刀。
  原來那刀是你砍的,你跟文珂才是蛇鼠一窩,還窩裏反,要是你知道他把你賣了你還在這為了點破事唧唧歪歪會不會氣得吐血?
  “反正多死一個也無所謂,我不介意先送你上西天。”她沉吟了片刻:“不過讓你死太便宜了。”
  瞧你這話說的,讓我死還便宜?思月軒應太遲應太商文珂顏莛昶隨便哪一個,快點來救我!平時隨便走走都要碰到一個,現在全都不見人影,就算現在是大半夜,思月軒也就算了,其他人不是身邊都該有幾十個侍衛還有什麽傳說中的影衛啊之類的?有人都把刀架我脖子上了,顏莛昶你部下都是吃幹飯的嗎?全部扣俸一年。
  那女人笑彎了一雙眸子:“我還是先在你臉上留點東西好了,文珂那麽喜歡你,應該不介意你變難看點,反正都是死。”
  他不介意我介意,眼見她抬起刀尖慢慢地逼近我的耳根,感覺那冰冷的刀尖寒意逼人,我閉上眼睛,扯著嗓子尖叫。
  小命休矣。
  卻聽到“哐鐺”的聲音,像是兵器落地的聲音。
  我睜開眼。
  顏莛昶一隻手捂著耳朵,另一手上的劍貫穿了那女子的心口,劍間的血涔涔地掉,他皺著眉頭把劍抽出來,那女子眼睛睜得老大,十分駭人。
  她沒了憑靠,直直地往我床上倒。
  我趕緊跳下床,愣了半天才跪下去:“給皇上請安。”
  顏莛昶把劍遞給身後的應太商,道:“起來吧,阿商,把她臉上的東西扯下來。”
  應太商應了聲“是”,然後走到我床邊,把那個女人翻轉過來,正要扯下她麵上的黑布,那女人手一動,竟然從袖中落出一把小匕,直向應太商的麵門刺去,動作極快。
  應太商動作比她快,他手上的劍這次刺中的是她的小腹,鮮血流得到處都是,我捂住嘴,幹嘔了兩聲。
  顏莛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那女人再也沒動了,應太商扯開了她麵上的黑布。
  一張沒見過的臉。
  “哎,死了?”突然我們身後有人用一種遺憾的口氣道。
  我一聽這淡定的口氣就知道是文珂,我衝上去揪著他的衣襟。
  “文大人,你能不能跟我解釋下,這個女人為什麽會拿著劍對我?”
  “冷靜,冷靜。”他微笑著道。
  你要我怎麽冷靜?我差點就死了。
  “這個人你認識。”文珂笑嘻嘻地指著那個已經死了的女人:“會薊山的茶寮,你還打過她一耳光。”
  “耶律雲棠?”我鬆開他的衣襟:“你騙人,她根本不是長這個樣子的。”我見到的那女人一臉老氣,臉上還帶著幾條像被貓抓過的疤。
  “她易容,她原來就長這個樣子,她要真的長成那樣我為什麽要和她訂婚?”
  我退後了兩步,防備地看著他。
  他是曾經說過,他和耶律雲棠是未婚夫妻的關係,可是現在自己的未婚妻死了,他竟然笑得如此開心。
  顏莛昶道:“廢話真多。”
  文珂淡淡一笑:“加起來比不上皇上這句。”
  顏莛昶麵上的青筋一跳,沒作聲,轉身走了,應太商看了我一眼,也走了。
  哎哎哎,你們就這麽把我住的屋子搞得亂七八糟的,也不管我睡哪麽?
  文珂抱著手笑:“有什麽想問的,一次問完,要是不問,我可走了?”作勢就要轉身。
  我趕緊拉住他:“別別別,我要問。”
  他轉過身道:“大半夜的,真磨人。”
  虧你還好意思說得出口,是你折磨我才對吧?個禍根。
  
  離愁別緒
  文珂說了個故事。
  他的未來老婆耶律雲棠,潛入臨暉已經一年了。
  天家貴胄,扶薑皇帝的妹妹來臨暉,當然不是來看看風土人情,順便帶點什麽土特產回去。雖然皇帝本人對文珂說的是小女孩貪玩,出去見識一下也好,但我們文大人又不是傻子,早就派人摸了個通透——他在說這話的時候還拚命感歎,有錢好辦事,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所以這次他就提前兩天出發來臨暉,順便偷偷跟他未來老婆見見麵,談談心,交流交流感情——這一交流就把裏頭的貓膩就出來了,她是大老遠的跑過來殺皇帝的,連替死鬼都選好了,就是陳灩語。其實她本來想選梁清月的,結果人家文大人有惻隱之心,覺得那麽一個美人殺了可惜,好歹也給顏莛昶留個頂尖的看看,不然做人太不厚道了,所以他堅決地睜著眼睛說瞎話告訴雲棠公主大人,他很欣賞陳灩語。
  都說戀愛的女人是傻子,耶律雲棠那人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聽文珂這麽說還了得,提刀子把人砍了扔了埋了,自己假扮成陳灩語,先把顏莛昶的替身和若水的妹妹砍了,本來還想順便把芸夢給滅口,沒想到陰溝裏翻船,一刀沒砍中,擦了過去,結果芸夢隻是中毒發瘋。
  我才是最無辜的,就是跟文珂說了幾句話,就把這位公主大人給氣得下藥害人,結果文珂幫我擋了她一刀還告訴她,若是我也死了,她嫌疑就變成最大的,她轉念一想,也是。
  這就完了唄。
  但事情沒那麽簡單,她晚上去找文珂,文珂在夢裏喊了聲,浮舟。
  這就了不得了,簡直是捅翻了馬蜂窩,這實誠女人立馬提著刀子來和我算賬,還打算先把我毀容了再殺。
  聽到這一段,我立刻拍桌對文珂吼,你故意的。我又不是傻子——他根本是早知道耶律雲棠進了他屋子,他知道他喊了那聲耶律雲棠肯定要找我麻煩,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而顏莛昶也得了他的消息,所以千鈞一發的時候,他來了。
  耶律雲棠夠可憐的,連到死都不知道她心愛的男人竟然就這麽痛快的把她給賣了,而且連眼皮都不眨。文珂這混蛋一直在強調戀愛中的女人是傻子,其實人家耶律雲棠哪有那麽蠢?好歹人家砍人的時候還蒙了張臉,出來跟你家麵還易了容的。
  於是我問文珂,耶律雲棠死了你怎麽辦?
  他回答,我知道她在臨暉嗎?耶律雲祁知道我知道她在臨暉嗎?
  那表情很無辜,好像別人吃了啞巴虧跟他沒啥事一樣。
  我再繼續問,那你怎麽和談?
  文珂笑得很開心,我本來就不想談,我等著過兩天顏莛昶龍顏大怒把我趕回去,我隻要回去的時候多流幾滴眼淚就好。
  我又問,你也不怕顏莛昶殺了你?
  他道,他又不是傻子,留我一命,對他好處多著呢。
  然後他說,我告訴你那麽多事,你給我什麽回報?
  我感歎,這個人真是道貌岸然,形似君子,其實小人。所以在我想不出來給他什麽報酬的時候,他湊了過來。
  然後吻了我。
  不是我不想躲開,而是他動作太快。等我要掙紮的時候才發現手也被他緊緊的錮住,我踢了他一腳,沒動靜,換成狠狠得咬他的舌頭,他像是早就預料到,把我鬆開了。
  我還沒喘過氣來,他哈哈笑著走了。
  這痞子,流氓!!
  我抓起茶杯往門外扔,杯子在他身後的地上碎開,他轉過身來揮手,道:“不用送了!”
  送你個鬼,我把茶壺也砸過去。
  他人已經走得老遠了。
  其實他跟耶律雲棠不是挺般配的麽?王八配綠豆,合襯得很.
  這下好,人走完了,我屋子裏還有個死人,若水和應太遲半點動靜都沒有,這都是些什麽人啊?真是!!
  我三步並作兩步,跑去敲思月軒屋子裏的門,沒反應,我一腳把門給踹開,先找火折子照亮,然後摸到思月軒床前,他睡得跟死了似的。我連掐帶擰折騰他,好半天他眼睛總算睜開一條縫:“你啊?”然後跟烏龜似的動作緩慢,把被子掀開一個角,道:“睡吧。”然後翻了個身繼續睡,這回好了,怎麽掐怎麽搗騰他都不醒。
  我氣得要命,你吃了迷藥的麽?
  但是沒法子,到處黑漆漆的,難道我要滿園子晃找人收留我住一晚上,忍了,反正他叫我睡的。
  懶得和他客氣,我把他推到床角裏,他嘟嚷了兩聲什麽,我聽不清楚,然後抱著被子的一角,安安穩穩地繼續睡。
  我躺上床,把被子一扯。旁邊有個大活人,好歹也安心點。
  睡覺。
  第二天是被思月軒給踢下床的。
  他抓著被角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讓我火大:“你幹嗎?”
  他一副良家婦女被非禮的樣子簡直惡心透頂:“你什麽時候跑到我床上來的?你有沒有腦子?我會被若水殺了的。”
  聽聽,擔心不是我們的清譽,而是若水會找他麻煩,我頓時心涼了半截。
  鍥而不舍地爬上床,挨近。
  思月軒抓著被角大怒:“下去。”說完又要一腳踹過來。
  小樣的,讓你踹一腳是我沒睡醒你才得逞。我避開他的腳,然後奸笑:“你再踹?”
  思月軒很不客氣地又是一腳踹過來,這次狠了,直接踢我的臉,我敏捷地一躲。
  “快給我下去。”他道。
  “就不下去。”
  我們倆正僵持著,門一下開了,我以為是若水,趕緊跳下床。
  走進來的是應太遲,他笑嘻嘻地看著我們:“大早上的,真熱鬧。”
  我跑過去:“你趕緊給我說清楚,昨天晚上若水是怎麽回事?”
  他從懷裏取出兩封信,把其中一封信遞給我:“這是若水給你的,”然後又對思月軒招手:“這是給你的。”
  思月軒抓了外衫披上,過來將信拿了過去。
  我拆了我的那封。
  紙是淡紫色的薛濤箋,上麵的字竟然十分工整,我狐疑地看了眼應太遲,他但笑不語。
  我開始看信。
  浮舟我走了。
  昨天夜裏你看見了吧?我從前不想和你在一起入睡的原因。我一直就是這樣的,白天是若水,睡著了,我還是想做梁清月。
  我曾經說了很多原諒的話,但其實我知道,我心裏有多恨妹妹。當年我要出驟雨樓的時候,我的手被廢全是她授意樓主所為,我一心一意為她好,結果換來她這樣對我,我一直在想,這樣的妹妹真是死有餘辜。
  結果她真的死了,那又如何?我的手回不來了,恨一個人到終點,結果恨無可恨,最是悲哀。
  當年我能從臨暉活著到平陽,嚐盡人情冷暖,直到遇到你。
  因為你是個笨蛋,所以在你身邊覺得很安心。
  阿遲和我說了你想入宮,我知道你是為了思月軒,但你為人單純,宮外種種已是不堪,更何況入得宮去,三年裏我也不能陪在你身邊,這些你該知道。
  但所有的事情,隻能由你自己做選擇,好比當年我執意要走,現在也是一樣。
  思月軒變了,此事你我皆知,他變得太多,我總覺得是有什麽不好的緣故,雖然不知為何,就是有這種感覺。
  我告訴阿遲要好好照顧你,記得凡是多加小心,謹言慎行方是明哲保身的良策。
  又及,喜歡一個人,常常不辨是非,你要小心才是。
  若水我捏著這薄薄的一張紙,思月軒在我旁邊,他手上也捏著一式的信紙,上麵隻有三兩行字,他見我再看,笑著折了收進袖中。
  算了,不想給我看我還不想看呢。
  應太遲已經坐在桌邊喝茶了。
  我問:“你就讓若水走了?”你不是愛她愛得那麽認真麽?
  應太遲道:“她堅持要走。”
  “原因呢?”
  “反正都是離開,你走或是她走都一樣,”應太遲道:“她是這麽說的。”
  “你不攔著她?”
  “再過幾個月,我也要娶親了,”他的目光飄向窗沿:“喜歡一個人,要是什麽都不能為她做的話,還不如放她走,做人總不能太自私,對吧?”
  他的視線又轉向思月軒,一時大家都沒說話,片刻後思月軒道:“是。”
  應太遲笑了笑:“浮舟,恭喜,四個人當中隻有你一個入宮,早些做準備吧。”說完他站起身走了。
  我和思月軒對望,我道:“小月,陪我坐會。”
  “不是要坐嗎?這是去哪?”他不解地看著我。
  我咧開嘴笑:“屋頂。”
  從屋頂上看到滿園春意,枝頭花朵繁盛。
  輕風拂過,我想起小時候。
  我和思月軒坐在待花館我屋子的頂上,一起分桂花糖吃,過不了多久若水就會出現在屋簷下,用悠悠然的語氣提醒我“浮舟,該練琴了”,“浮舟,該寫字了”,如果我不下去的話,就會換成婉姨揮著藤條在下麵晃悠。
  思月軒把自己的外衫解開給我披上,我看了他一眼,他道:“早上還是有些冷吧?”
  我握住他的手,靜靜地朝遠處看。
  這個別宮,真的很大。但是還是可以遠遠地看見朱紅色的宮牆。
  思月軒突然道:“我記得待花館的院子裏有個秋千是不是?”
  “是啊。”我坐在秋千上的時候,都是若水推我呢。
  思月軒也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他道:“喂,小舟,我有沒有說過,我最怕看見別人哭?”
  “有啊。”你是這麽說過。
  “那你能不能別哭了?”
  “不行。”
  他伸出手幫我擦眼淚:“那你繼續吧。”
  “嗯。”
  
  棲風殿
  進宮其實沒想像當中那麽熱鬧。
  我把這想法跟應太遲一說,他朝天翻了個白眼,反問我:你以為是皇上娶老婆啊?
  也對。
  一輛宮車行到常德門,然後換上四人小轎,大清早的,我在馬車裏都已經昏昏欲睡,轎子行得是又慢又穩,結果我睡著了。
  路上做了個夢,夢見了什麽卻記不清楚。隻覺得應該是個美好的夢,因為據應某人說,他們在外麵掀簾子叫醒我的時候我正在傻笑。
  應太遲真的一路照顧到底,雖然我不知道他那不懷好意的笑到底是什麽意思。
  領路的宮女是當日在別宮門口見到的一個,碧鳶。
  她領著我繞了一處廊子,又穿過假山和水閣,到了一處宮殿。
  我抬起頭:“又是這兩個字。”
  匾額上寫著棲風殿。
  應太遲在旁邊道:“這是有緣故的。”
  “王爺不妨說說看。”最討厭這種賣弄的。
  “現在不是時候。”他道,“你跟碧鳶進去吧,我還有點事,過會就不能陪你了,記得表現好一點。”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還拍拍我的頭,活像我還是三歲孩子一樣。
  算了,在這裏還得給他點麵子,好歹是光彩照人名動四方的應小王爺啊。
  碧鳶笑著道:“王爺說得好像我不會照顧人一樣,”應太遲邊走邊轉過頭來笑:“那就拜托你了。”
  碧鳶“咯咯”笑了兩聲,然後對我道:“浮舟姑娘請進。”
  我跟著她走進正中的屋子,上麵的匾額上題的是“碧玉紅妝”四字,筆法蒼勁有力,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倒比“棲風”二字好看多了。
  屋子裏坐了兩個人,年紀約莫在十七八九左右,皆是豐容靚飾,燦如春華的女子。
  為首的一個看著我,目光不善,道:“你就是浮舟?”
  “是,敢問……”
  她打斷我的話:“方見薇,臨暉緣海居。”
  好吧,這麽言簡意賅,我明白你是什麽意思,總之就是你看我這個平陽來的不順眼,估計這裏站的是陳灩語就不會這樣了。
  她左邊那個就和善多了,盈盈淺笑著道:“我是李荷漣,平陽殘香苑,和你原是同鄉。”
  我點點頭:“平陽待花館浮舟。”
  方見薇冷笑:“不錯,十二年了,待花館總算也出了個頂尖的人物。”
  她話中似是吹捧,其實眼神裏直把我看成泥壤。
  我裝作不知,淺笑道:“多謝姐姐誇獎。”
  李荷漣笑著圓場:“你不知道,前幾位女官這次都出宮去,留下來的隻有我和小薇,現在多了一個你,總算是稍微熱鬧了些。”
  碧鳶也笑著道:“棲風殿其實也算大,三位日後相處的日子還長久呢,最少也是三年。”
  我也笑著打哈哈,其實心裏有些不樂,這算什麽?就算你入宮的日子比我長,名義上你我皆是從四品女官,你又有什麽資格對我橫挑眉毛豎挑眼的?
  碧鳶道:“這兩位是長相處的,已經見過了,現在該到其他宮裏走走才是。”
  正說著這話,朱燕進來了,屈膝朝我們幾人見禮,然後對碧鳶道:“姐姐,是不是該帶浮舟姑娘過去了?娘娘們這會都在太後那,蘅芷宮路遠,我已經吩咐了人在外麵備好了轎子。”
  碧鳶道:“你說的是。”然後對我一笑:“浮舟姑娘,我和你一起去蘅芷宮,路上我會告訴你宮裏的規矩。”
  我對方見薇以及李荷漣微微頷首,方見薇隻略一點頭,李荷漣則笑了笑。
  路上碧鳶和我坐同一個轎子裏,她一路上果然沒放過荼毒我的耳朵。
  皇帝的大小老婆分不同等級,設皇後一名,四妃,五嬪,其後婕妤,才人,郡君等等不限人數。掌樂女官其實與婕妤同級,但高宗有令,後宮之中,女官除見太後與皇後,皆可不必行禮。
  我問為:“為什麽?”這未免也太奇怪了,後宮之中,貴賤有序,竟然可以如此亂來。當然,不必行禮我是很高興,但難道不會碧鳶道:“傳言高祖皇帝是南綾夫人所出,我也不知是真還是假,隻是依高宗所為,必定是如此,這也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後宮之人自然都會遵守。”
  哦,原來高宗真的是太祖的清妓小老婆南綾所生。
  其他也就沒有別的什麽重要的了。
  不過碧鳶總結了下後宮之中各人的脾性。
  皇帝顏莛昶專心國事,後宮很少,原本有三妃兩嬪一才人,也有幾位郡君陪侍在側,後來三妃中淑妃因難產過世,賢妃因擅妒入了冷宮,結果自縊而死,剩下一個穎貴妃如今風頭最盛,想來就是思月軒有幸見過還讚不絕口的那位;兩嬪則是僖嬪和瑞嬪,還有一位安才人,這幾人當中,穎貴妃是威遠將軍的愛女,如今有孕在身,為人很是和善;僖嬪為人最是囂張,瑞嬪生性木衲,安才人則和僖嬪同聲同氣,幾位郡君倒是謹言慎行之輩,為人低調,很得顏莛昶的歡心。
  說完了以後她提醒我:“寧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
  我腦海中出現一個念頭——寧可得罪小人,不要得罪女人。
  這想法還真怪。
  下轎的時候碧鳶幫我整理了耳鬢的發縷,然後將撫平衣衫上的褶皺,道:“太後為人是最好的,不用擔心。”
  我抬頭看著蘅芷宮的匾額,還沒說話,門裏走出來一個穿青衣的宮監:“碧鳶,你好大的架子,叫太後和娘娘們等著?”
  我看著碧鳶眉頭一皺,旋即鬆開,陪著笑臉道:“柳公公,我哪裏敢,隻是浮舟姑娘初來乍到,我……”
  “行了行了,浮舟姑娘跟咱家進來吧。”
  我看了一眼碧鳶,她示意我跟上去。
  我跟著那柳公公走進蘅芷宮的大門,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
  宮門緩緩地合上,我看見碧鳶定定地站在門外,看不清楚她是什麽表情,那柳公公在前方道:“浮舟姑娘請走快些。”
  我緊跟上去,再轉身的時候,朱紅的宮門已經關了。
  不知道為什麽,總有種不好的感覺。
  事情是這樣滴……
  Long Long Ago,有一名BH的女子死了,然後穿越了,她的名字叫做薄碧氏。
  某個叫思君如故的家夥(以下簡稱某思)把她穿越的故事寫成了小說。
  所有的事情,就是從這裏開始滴….(請U棉用哀怨而淡定的語氣來念這一句)
  出場人物簡介:浮舟=小舟應太遲=小遲思月軒=小月應太商=小商文珂=小文顏莛昶=小顏若水=小若朱顏辭=小朱薄碧氏=小碧采訪場景之一 ——誰是穿越的?
  某思:請問大家知道誰是穿越的麽?= =~+小遲:我知道,那個人不是我~= =~+小商:……(上帝視角插花:他在沉默)= =小月:跟我沒關係小若:拒絕回答如此無品的問題= =小顏:大家看清楚,穿越那個是女的女的女的,不許你們在朕探頭探腦,違者立刻拖出午門外斬首= =#小舟:和ME有關係麽?
  某思:ME素什麽意思?
  小舟:羅刹國語,U個文盲[某思總結:這些人各個抵死不認賬…ME大腦被河蟹過的…ME什麽都不知道…..]采訪場景之二 ——之前穿越的和讓人穿越的某思:根據觀眾反映,U們隻出現了兩章就沒再出現過了小朱:HI~大家好~鄙人朱顏辭,時空穿越分局第九區域負責人~歡迎大家來穿越哦~~~
  某思:— —#米有人問你這個~不要在這麽嚴肅的場合廣告!
  小朱:娘親,我很想問你,為什麽才到第二章你就把我給河蟹掉了?= =~+某思:(心虛擦汗)啊,今天的天好藍~對了,小碧呢?都沒看見她出場~~
  小碧:(離線+自動回複)你好,我現在有事,稍候將回複您某思:小碧?
  小碧:(繼續自動回複ing)你好,我現在有事,稍候將回複您某思:……當ME什麽都沒說小朱:娘親,我可以繼續廣告了嗎?
  某思:隨便了…..反正我可以河蟹掉你小朱:…….U個後媽….
  [某思總結:在這兩人的極度不配合的情況下,關於穿越的事實…依舊不明…]采訪場景之三 ——誰是女豬?
  某思:女豬不明確…這不是我說的…小舟你再瞪我我就把你河蟹掉…
  眾人:她的確是女豬…女豬…女豬…(整齊齊滴回音ing)
  路人:為什麽你們這麽整齊的回答?
  小遲:娘親說了,要是我們不這麽說,回頭全部扣年俸然後最後結局的時候見誰不順眼就滅誰某思:啊?U說什麽?風聲太大我聽不清楚….
  [某思總結:偶是一親媽….親媽…親媽….]采訪場景之四 ——誰是男豬?
  某思:你們三個誰是?
  小月&小顏&小文:我是!!
  (三人互瞪)
  小月&小顏&小文:你不是!!!
  某思:(擦汗ing)小舟,過來認認誰是你的男豬?
  小舟:娘親,U想謀害ME的話請直說…..
  小碧:(上線狀態)我選小顏!!!他有車有房,至少死了個爹啊!!!
  小顏:= =~+回頭封你貴妃做~
  小碧:(滿地打滾)ME要做皇後呢~~
  小顏:沒問題~耐心等著~~
  小碧:哦哦哦~~~
  小文:(舉手)我有車有房,而且父母雙亡~
  小月:……
  小碧:(興奮ing)娘親,這個文可以NP嗎可以NP嗎可以NP嗎?
  某思:……
  小月:……
  
  思浮舟
  走了大約四分之一柱香的時間,柳公公推開了一扇門,涼涼地道:“浮舟姑娘請進。”
  然後讓我先走一步,自己走在後麵。
  我惴惴不安地走了進去。
  好大一屋子人。
  站的多,坐著的少。
  正中央坐著的女人,年紀十分曖昧,成熟穩重,大約四十多歲上下,穿著一件寶藍衫子,淡施薄粉,烏發隨意挽了個髻,別了一支沉香木釵,釵頭刻著繁複的藤蘿紋路。
  周圍還坐著幾位,看穿戴和座次,身份地位立見高下。
  左手側最上位的,麵如朝霞映雪,長眉連娟,唇如朱櫻一點,翠凰綠玉滿頭,正在接過身後宮女遞過來的一盞茶,那雙手也是十分美麗,指如春筍,身著朱紅裙裾,麵色祥和,小腹隆起,想必就是穎貴妃。
  右側最上位的是位豐姿冶麗的女子,生得極美,卻太過妖嬈,一看就覺得不易相處,穿一件杏子紅小菱紋裙衫,流雲髻上別著好幾支金釵;見我看她,她卻斜著眼瞟了我一眼,抿著唇冷笑,她懷中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大概五六歲,捏著她的袖子睡得正香。
  都不正眼看人的,這位該是僖嬪了。
  還有一位坐在穎貴妃身邊的,見我進來,隻繼續喝她的茶,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應該是那位傳說中木衲得緊的瑞嬪,她身邊站著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女孩;坐在僖嬪身邊應該就是安才人,果然也是個美人,隻是僖嬪冷笑看我,她則笑都懶得笑,麵無表情。
  旁邊還坐著的,估計就是皇帝身邊的幾位郡君了。
  柳公公咳嗽了一聲,我趕緊跪下去:“給太後娘娘請安,給各位娘娘請安。”雖然說不必對皇帝的這些小老婆行禮,但是現在看起來,不請安是不行了。
  坐正中央的女子抬了抬手:“起來吧,把頭抬起來我看看。”
  我遲疑著把頭抬起來,等太後把我看了個仔細。
  太後突然笑著朝我招招手:“走近點,哀家年紀大了,眼神不好。”
  我依言走近幾步,太後又道:“再近點。”我隻好又往前走。
  直到走到她麵前,她方拉著我的手,一雙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笑道:“我就說這孩子生得怎麽這麽麵善,穎兒,你看她像不像哀家年輕的時候?”
  穎貴妃也笑了:“姑媽說得對,眉眼是有些像。”
  原來穎貴妃和太後還是近親。
  我趕緊道:“太後是千金貴體,月貌花容,浮舟能與太後形似,實在是浮舟的榮幸。”
  太後笑著拍了拍我的手:“嘴也甜,今年多大?”
  “回太後的話,浮舟十四了。”
  “哀家記得當年我初進宮也是那麽大的年紀,想起來就好像是昨天一樣,晃眼這麽多年就過去了。”
  僖嬪嬌笑道:“太後這麽多年形容不改,實在是令蓉蓮羨慕,太後該將保養的法子都告訴我們才好。”
  太後笑著看了她一眼:“哀家當年還不如你。”
  僖嬪笑笑不語。
  太後突然歎氣,笑得很是無奈:“皇上也是,我說了多少次,後宮多些人才熱鬧,他每次都是當著麵應承我,左耳進右耳出。”
  幾位娘娘都掩著唇笑,我也陪著笑。
  “皇上還未立後,四妃當中就隻剩穎兒一個,”太後指著穎貴妃道,又一一指著其他人,戲謔道:“僖嬪年紀最長,和皇上同年;瑞嬪年紀最小,就是話少,悶葫蘆一個;安才人是僖嬪的胞妹,剛被冊封沒多久,穎兒年紀比你大上三四歲;宮裏規矩,女官的品階和她們不一樣,見著了叫聲姐姐也就是了。”
  原來如此,難怪僖嬪和安才人同聲同氣。
  “浮舟記得了,幾位娘娘都是蘭心惠質,浮舟好生羨慕。”
  幾個人很給麵子地笑了笑。
  太後又歎道:“皇上的後宮少,子嗣更少,芪靜,過來。”她朝瑞嬪身邊的小女孩道,那小女孩立刻就跑了過去,甜甜地叫了一聲“太後。”
  太後鬆開拉我的手,把她抱進懷裏,又指著僖嬪道:“芪善這孩子,是不是晚上又鬧著不睡,現在睡得倒香。”
  僖嬪麵帶幾分淺淺的得意之色,笑道:“男孩子愛淘氣,我也沒法子。”
  她這話一出口,其他幾個人的臉色都稍微變了變,隻有太後麵色如故,似乎並沒察覺氣氛有異:“芪沁那丫頭呢?”
  沒人吭聲。
  太後看了一眼柳公公:“柳唯,芪沁呢?”
  柳唯的臉色很難看,跪下去道:“回太後的話,今日本來去差了人請大公主過來的,可是找不到人。”
  “算了,這丫頭真是越來越野。”太後了然道:“皇上也是,應淑妃死得早,照理就該把芪沁交給穎兒教養,結果放任她越來越野。”
  原來淑妃姓應,是不是跟應太遲有什麽關係?
  卻聽穎貴妃笑道:“皇上和淑妃情深意重,這後宮中人都知道,皇上不想將芪沁交給我撫養自然有他的道理。”
  哎,我就站在這聽你們閑話家常,你們也都不避忌下麽?
  太後看了我一眼:“對了,說起來浮舟剛進宮的,現在宮裏還有幾位掌樂的女官?”
  “還有兩位。”穎貴妃笑道:“是方見薇和李荷漣。”
  “那就對了,浮舟姓什麽?”太後問。
  我愣了一下,其他人都這麽定定地看著我,估計是沒見過我這樣想自己姓都會愣住的。
  回想起思月軒的話,我開口道:“回太後的話,浮舟姓思。”
  “司禮監的司麽?”穎貴妃突然道。
  “不,是相思的的思。”
  穎貴妃抬起手來喝了口茶,不說話。
  太後又道:“這個姓倒少見。”
  我笑道:“是。”
  “說起來,現在芪沁這丫頭的禮樂是誰在教習?”
  幾個女人都搖頭表示不知,還是柳唯道:“回太後的話,之前教習大公主的女官已經出宮了,現在從缺。”
  “怎麽也不找人補上?”
  “回太後,棲風殿的兩位女官大人,方見薇大人為司書,教習大皇子,李荷漣大人為司畫,教習二公主,其他的女官已經出宮了。”
  太後道:“那就浮舟吧,就封為尚樂如何?”
  “謝太後。”我趕緊跪下“浮舟。”
  “是,太後。”
  “芪沁這丫頭最讓哀家頭疼,以後你要多費心。”
  我還能說什麽?難道我要說太後娘娘你怎麽這麽缺德最難辦的事你交給我?
  我不能。
  所以我笑著說:“太後放心,浮舟一定盡力。”
  太後很是欣慰地一笑:“那我就等著看了,柳唯領著浮舟去衍慶宮見見芪沁。”
  柳唯道:“是。”然後手一伸:“浮舟大人請。”
  我道:“太後,浮舟先行告退。”然後站起來跟著柳唯走了。
  剛走了兩步,我聽見太後咳嗽了兩聲,穎貴妃問:“太後是不是身體抱恙,該傳個太醫來看看才是。”太後笑了兩聲,道:“說起來,浮舟像另一個人多一些。”
  我就隻聽到這,因為柳唯走得飛快,我還要費心跟上。
  柳唯把我帶到蘅芷宮的門口,碧鳶迎了上來,那轎子還在外頭等著,我扶著碧鳶的四周上了轎,聽他吩咐道:“送浮舟大人去衍慶宮。”然後又吩咐了碧鳶幾句,就走了。
  我在轎子裏翻了個白眼,這人實在可惡,太後叫他送我過去,他就送到這門口。
  碧鳶掀了簾子道:“浮舟大人被封為尚樂實在是可喜可賀,碧鳶還有旁的事,不能再送大人過去了,大人保重。”
  然後也不等我說話,就把轎簾放下。
  隻聽她吩咐了一聲“起轎”
  轎子平穩地抬了起來然後轉了個方向前進。
  這回好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去見那野丫頭。
  還不知道會怎麽著呢!
  轎子走了大概兩柱香的時間才落下來。
  我下了轎走過去,衍慶宮的大門開著,裏麵卻一個人都沒有。
  正殿裏一個人都沒,我隻好繞出來,再走到偏廳,這回終於有人了。
  但這人卻是十分的奇怪。
  分明是個男子,穿得古裏古怪,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服飾——手臂露出大半,下麵穿著不知什麽材質的長褲,上麵還吊著一根長長的像是鐵鏈一般的東西。
  頭發很短,還是種仿佛被火燎過的焦黃色,長度隻到耳際;耳垂上閃著紅光,是枚寶石耳針。
  見我進來,他笑著抬起手打招呼:“嗨。”
  我倒退兩步,他說什麽?嗨?什麽意思?
  他本來坐在一張藤椅上,見我後退,站了起來朝我這邊走。
  他走近一步,我就往後退一步。
  這人實在太奇怪了。
  他朝我伸出手。
  我趕緊避開。
  門外傳來一陣歌聲,越來越近,聲音還很稚氣。
  唱的什麽我隻聽清楚了幾句。
  什麽“我知道你堅持要走是你受傷的借口”,還有什麽“請你記得我”,總之也是跟麵前這個人一樣怪。
  我轉過頭。
  一個穿著宮裝梳著小辮的小女孩正在怒瞪著我們:“朱顏辭,你找死啊——”
  長得倒是挺漂亮,就是脾氣太差。
  被叫做朱顏辭男子笑了笑:“嗨,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小女孩到桌邊,拎著茶壺倒茶來喝,然後指著我問:“她是誰?”
  “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朱顏辭也坐了下去,還很好心地招呼我:“你要不要坐?”
  廢話,我當然要坐,但是你至少要讓我清楚這是個什麽狀況吧?
  “我是新入宮的掌樂女官,太後要我來見大公主。”
  那小女孩把腳踩在凳子上:“找我幹嗎?”
  原來你就是那傳說當中的野丫頭,我屈膝行了個禮:“從今日起,我負責教導公主的禮樂。”
  芪沁獰笑道:“趕走一個又一個,真是麻煩。”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朱顏辭突然道:“你要趕多少個我都不管,就這個不行。”
  芪沁看了看我,又換上奸笑:“是你的那個?”她翹起一隻小指頭。
  這回我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才怪,她就是我說的那個。”
  “哦,那個穿越不良品。”
  “那時候我忙著晉職,誰知道會出這種怪事。”
  “你還好意思,都是你害的,把我折騰成這個樣子,老子要投訴你。”
  原來公主的教養比我好不了多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投訴電話不是告訴你了麽,你有意見你就投訴啊。”朱顏辭好整以暇地道。
  “你把手機拿來。”
  “不行。”
  “拿給我。”
  “你想得美。”
  他們越說越帶勁,我一句都聽不懂。
  “你們——”我實在是無話可說。
  他們倆住了嘴,一起轉過臉來看我。
  感覺我好像是集市上五文錢一顆的白菜,被他們挑來揀去。
  “你叫什麽名字?”芪沁問。
  “浮舟。”
  “浮舟?”芪沁看了一眼朱顏辭,朱顏辭聳聳肩,狀似無辜。
  她又問:“你負責教習我?”
  “是。”
  “那你留下來吧,看在他的麵子上,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這話是不是說反了?
  這沒娘的孩子真是囂張得不得了。
  還有為什麽照顧我是看在這個奇奇怪怪的人的麵子上?
  腦子有病!
  
  又忙又閑
  時間過得很快。
  一眨眼大半個月就過了,這宮裏的日子,怎麽說呢?過得不怎麽樣。
  首先是分給我的貼身宮女,明蘭,知道我為什麽要選她麽?因為當時碧鳶要我自己挑人,但是我看著那群女人的臉不知道為何就覺得會處不下來——各個都是一張死人臉,估計都是那種上麵規矩要四更起床,她們三更半就會起來準備的人。
  恰好明蘭這丫頭在給我端茶,一個不小心就踉蹌了一下,幸好沒摔,剛看她驚魂未定地朝前走兩步,結果她“撲通”一聲真給摔了。
  看著她被方見薇的貼身宮女胭脂給罵得狗血淋頭的樣子我就不高興——這是我在選人,白讓你帶著丫頭看了半天我也就不說了,現在她是給我捧茶,她是在我麵前摔的,和你一點事都沒有,什麽樣的人養什麽樣的狗,看我不順眼也別拿別人摔臉子!
  於是我指著明蘭對碧鳶說,我就要她。
  碧鳶問我要不要考慮,我道:“就憑她平地裏走路也能摔,我也選她。”
  方見薇皺著眉頭,李荷漣淡淡微笑。
  我知道這理由很爛,但是她會讓我想起若水和思月軒。
  好吧,我承認,那兩人要稍微好一點,至少平地裏走路沒摔過多少回,主要是我門口那道為了對付應太遲的坎害人。
  其次是那個傳說中要照顧我的大公主。
  這位是傳說中你想見見不到,不想見偏又見得著的那種,怎一個神出鬼沒了得。
  這丫頭的脾氣比起我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抱琵琶她嫌重,拿笛子她嫌輕,彈琴她說坐不住。
  所以今天我坐在衍慶宮裏,那叫一個淒涼,除了做主子的芪沁,連個旁人都沒有。
  這位公主那脾氣叫一個怪,總體來講是四個字——生人勿近。
  好歹是個公主,身邊伺候的人我扳著手指頭都能數出來,比我身邊的人都還少。每天去給皇帝還有太後請個安跑回來繼續蒙著頭睡,貼身伺候隻有一個啞巴老太婆,然後身邊有幾個宮監和雜使宮女,這就完了。
  該說她不受她老爹待見還是什麽?不過這孩子堅強得不像一般小孩。
  比如她從來沒對我擺過架子。
  比如我現在捏著她鼻子讓她起床,她也不會衝我發火。
  她掙紮了兩下,把嘴咧開,繼續睡。
  我用被子蒙著她下半張臉,真好,總算是醒了。
  看著她那金魚泡一樣腫著的眼,我奇怪:“你怎麽了?”
  這也是個好處,和她說話不用那麽計較身份地位,她好像從來不覺得是自己是個公主。
  她邊揉眼睛邊道:“我老婆死了。”
  “啊?哈?”我傻眼,你老婆?
  “我養的寵物豬死了。”她換了個說法。
  “啊?啊?”我繼續傻眼,應該不是我笨吧?宮裏的貴婦養狗或貓做寵物並不是什麽怪事?但是豬……
  是不是太那個了點?
  她躺下去把被子裹緊:“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你不說我怎麽會懂?”
  她翻身坐起來:“總之,就是我的寵物死了,娘的,我費心費力累死累活養了那麽小半年,朱顏辭個混蛋就這麽把它給我養死了。”
  真是言語粗俗的公主大人。
  “為什麽我沒見過?”你養了一隻豬?!這整個宮裏的人竟然不知道。
  “我在別的地方養的,不是在宮裏,”她慢慢地道,好像在檢審自己的每個字:“所以隻能托朱顏辭照顧,結果他居然跟我說他養死了,他簡直是個白癡二百五混蛋加三級。”
  最後一句我隻聽懂一半:“最後一句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他混蛋到了極點。”
  “哦,我同意,不過你是不是該起來了?”
  她下了床,到梳妝台前看了看銅鏡裏的自己,頓時大驚失色:“靠,怎麽這樣了?”
  “你到底怎麽把你的眼睛弄成這樣的?”
  她想了想,然後開始作痛哭流涕狀:“老婆,你死得好慘——”然後她聳聳肩:“就這樣。”
  “你哭了一晚上?”
  “是啊。”
  “你感情真充沛。”
  “多謝誇獎。”
  “不客氣。”其實我真沒想誇你。
  如此廢話了一陣,我叫人進來伺候她梳洗穿衣,然後我們麵對麵坐著開始擺棋盤。
  下五子棋。
  圍棋下起來太累,照她的話是太費腦子浪費青春,還是五子棋好啊!隻是這丫頭未免太會耍賴,下一盤她要悔無數次,毫無信用可言。她賴我也賴,不然太不公平了。
  即使如此她都還在輸,而且輸得十分淒慘。
  所以她最後惱羞成怒地掀了棋盤:“不下了不下了。”
  我趕緊告辭,這個瘋丫頭,簡直跟座火山似的。
  坐著轎子回了棲風殿,明蘭迎了上來:“浮舟大人,要喝茶嗎?”
  看她那期待的眼神,我都不好意思回絕:“好……吧。”後麵那個字聲音有些小。
  不是我打擊她,這孩子真的很那個啥,端十次茶有九次要摔跤,收拾東西要碰壞大半,所以什麽事都是交給其他的宮女做,以前她是天天被罵,好在皮厚,笑一笑雲淡風清,繼續摔跤繼續,現在做了我的貼身宮女,成天混日子成了吃白飯的。
  不過好在最近有進步,做事仔細多了,端茶的功夫有進步,摔跤的次數明顯減少。
  她穩穩當當地捧了茶給我:“新送來的雨前龍井。”
  “哦。”我喝了一口,果然不錯。
  “小舟。”
  我抬起頭,應太遲搖著他那把黑扇進來了,我站起身請了個安:“王爺。”
  明蘭跪下道:“奴婢給王爺請安。”
  應太遲道:“起來吧起來吧。”明蘭剛站起來,就聽應太遲道:“原來是你。”
  明蘭很激動地道:“王爺,你認得奴婢?”
  應太遲幹笑了兩聲:“當然認得,你不就是那個原先在養心殿給我端茶,結果在我麵前摔了一跤,還把茶灑了我一身的明蘭麽?”
  明蘭泫然欲泣地抓著我袖子不放,委屈得跟個小媳婦似地:“王爺,我不是故意的。”
  原來是有前科的。
  應太遲道:“沒事,上次他們沒為難你吧?”
  “沒有,就是把我從養心殿調到棲風殿來了。”明蘭鬆開我的袖子,連連擺手。
  還好還好,要是顏莛昶是個暴君,手下的人也跟他一樣的話,估計會吩咐人把你拖出去,把你的兩隻手給砍了。
  想想都覺得背後涼颼颼的。
  我讓明蘭退下:“你來幹嗎?”
  應太遲笑著坐下:“沒外人了就對我這麽不客氣?”
  “好吧,我把你當內人。”我翻了個白眼。
  “瞧你這話說得——”
  “那說正經的,你來幹嗎?”
  “不是怕你沒熟人照應,我來看看你有沒有被欺負麽?”
  我扳著手指頭數:“自打我進宮來,看過的人能叫出名字來的,不超過二十個。我整天跑完衍慶宮就回棲風殿;尚樂這位置上不上下不下的,我又沒招惹哪個有權有勢的人,怎麽可能會被人欺負?”
  “那可說不準,今天沒有,或者明天有呢?”
  “王爺算準了我該在這宮裏四麵樹敵?”其實皇帝的老婆又不多,她們鬥來鬥去剛剛好,沒我什麽事;底下的宮女啊什麽的和我也沒什麽太大的關係;再說我又沒跑到皇帝麵前去怎麽怎麽著,應該不至於讓別人眼紅,怎麽看我這太平日子都能過很久吧?
  “不是算準了,你為人單純,我是為你著想。”他眯著眼睛,用黑扇撐著下巴:“你最近見過思月軒沒?”
  “沒有。”
  宮裏規矩,雖然掌樂女官不是女妃,但也不能與其他男子有私交。
  我覺得當時聽碧鳶那說話的意思就是,你出了宮了咱們管不著,進了宮我們就一定得管,你就把自己當成給皇帝預備的就成了。
  真無聊。
  “怎麽不見?”
  “見不著。”
  這是實話,給我請平安脈的是個太醫院的半老頭子,姓王。
  “想不想見。”
  我沒好氣:“廢話。”
  “哦,那你是不想見?”他還在繼續廢話。
  “王爺,門口在那,慢走不送。”我言簡意賅,伸出手指著門口。
  “我是真有事,芪沁那孩子最近好吧?我這段時間忙,剛才過去一看,又沒人影,到處都找不著,隻好過來找你。”
  “還好。”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她那雙金魚眼,真是罪過。
  真是罪過。
  “那就好,這孩子挺怪的,你要多費心。”
  “知道了,”我換了話題,“聽說淑妃是你姐姐?”
  應太遲歎氣:“我就知道你要問。”
  “你不想我問我可以不問。”我可以問別人。
  “沒事,的確是我姐姐,大哥的親妹妹。”應太遲兩眼發光:“你還想問什麽?”
  也就是說,她也是妾生的。難怪是淑妃,要不然憑顏莛昶和應家的關係她該做皇後嘛!
  “呃,你要是想說你可以說。”看把他給激動的。
  應太遲好像受了極大的鼓勵,道:“我姐姐生得很美,眉將柳而爭綠,麵共桃而競紅,態濃意遠淑且真,真是瓊姿花貌,驚為天人。”
  “比穎貴妃還美?”難以想像,那不是美成仙女了?
  結果應太遲嗤笑:“就葉瀟穎那樣的,還美?送給我我都不要。”
  人家那麽一個大美人,你該去聽聽人家思月軒怎麽說的,什麽“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
  想著想著,我就覺得這胸口就跟堵了一口氣上不來似的。
  “你怎麽了?”
  “沒事。”我把放在胸口的手拿下來,“你繼續。”
  “總之,我姐姐是美得出塵脫俗,驚天動地。”他總結道,“不要拿她和葉蕭穎那種女人比。”
  “說得別人好像得罪了你似的。”
  應太遲道:“我跟他們葉家天生不對盤,偏偏大哥娶的還是她妹妹,咱們兩家還算親戚。”
  這樣都行?顏莛昶你可是亂點鴛鴦譜的高手。
  “反正我沒見過比我姐姐更美的人。”他神往地道,“可惜——”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應淑妃是難產死的,生下來的孩子就是芪沁。
  “你很喜歡她?”
  應太遲麵上的笑容漸漸褪去。
  最後他道:“浮舟,宮裏說我姐姐是難產死的,是不是?”
  我點頭。
  “那是騙人的,她是被人害死的。”
  “被誰?”
  “不知道,總歸不過就是那麽幾個人,你覺得會是誰?”
  “我當時又不在宮裏,怎麽會知道?”
  “那直覺呢?”
  “僖嬪?”看她那一臉妖媚又高傲的表情。
  應太遲不說話。
  “總不會是穎貴妃吧?”
  應太遲遲疑地搖頭:“那個時候她還沒進宮,現在皇上身邊的這幾個人裏,她進宮最晚,卻最得寵。”
  這回換我不說話了。
  應太遲笑笑:“這些事和你沒關係,反正我表哥不喜歡你這樣的。”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喝了一口茶。
  他站起身:“我走了,最近忙得要命。”
  “忙些什麽?”我站起來送他出門口。
  “忙靖安王爺我的婚事。”
  我愣了一下:“就是之前說的那個?”
  “是。”
  “那若水呢?”
  應太遲道:“總之這事你別管了,記得到時候送我份大禮就成;我會記得讓太醫院安排思月軒給你號平安脈。”
  最後這事我還挺高興的。
  至於之前那句,我寧可不去想。
  
  巧遇
  應太遲說到做到,第二天給我請平安脈的人就換成了思月軒,淡藍袍子,一看就知道是官服,穿上去還挺精神的。
  這小白臉裝模作樣地給我把完脈,眉頭皺得死緊。
  我看他那樣子就覺得我好像是病入膏肓,時日不多了一樣,等他把手收回去我問:“怎麽了,我哪有毛病麽?”
  他指了指他自己的腦袋:“你是這有毛病。”
  我一巴掌拍他腦袋上:“你腦子有毛病。”
  他笑笑,我道:“我們出去走走吧,半個多月沒見,我昨天做夢夢見你了。”
  “夢見什麽?”
  “夢見你跟我說你喜歡我喜歡得要死不活。”我隨口胡謅。
  思月軒一下臉就紅了,那紅得都能滴出血來:“你胡說八道,就你這麽個醜樣子的,我喜歡你什麽?”
  “哎,你不是說要娶我的麽?”
  思月軒眯著眼睛笑:“我不娶了成不?”
  “不成,我們去外麵走走。”
  好半天,思月軒才道:“好。”
  天郎氣清,惠風和暢,真是好日子。
  我看著四麵沒人,拉著思月軒的手往園子裏走。兩個人的手心有些微微發熱,天氣果然漸漸熱了。
  現在是春意正濃時候,桃紅柳綠,姹紫嫣紅最是迷人,我邊看邊感歎:“真是好命,這些人成天就住這麽好的地方。”
  思月軒道:“你在待花館和若水住一間別館,你還嫌不夠大?”
  “我是說這的景致。”
  “有什麽好看的?你多住幾年,冬去春來,年年都是一個景,走來走去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樣,還不如平陽城。”
  看不出來你還挺念舊。
  “平陽城也就秋天最好,滿院子都是桂花香,還有那麽多好吃的。”我也懷念著。
  “你就記著吃。”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
  “桂花蜜給了,桂花糖什麽時候還我?”
  “我什麽時候欠你的?”
  “你臨走前怎麽說的?”
  “吃吃吃,”思月軒惱羞成怒:“你快吃成豬了!!”
  我掐著他手心:“你倒是再說一句試試?”
  思月軒正要說話,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又尖又細的咳嗽。
  我和思月軒轉過身。
  顏莛昶和穎貴妃站在我們身後,後麵是一大幫子人,宮女太監侍衛,齊壓壓地站成一隊。
  我和思月軒的手立馬鬆開了。
  跪下去行禮:“給皇上請安,給貴妃娘娘請安。”
  顏莛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穎貴妃道:“請起。”
  我們依言站了起來,顏莛昶擺著張要嚇死人的臉,問思月軒:“你是太醫院的?”
  思月軒低著頭道:“回皇上的話,是。”
  廢話,穿著太醫院的醫士服,不是太醫院的莫非是混進來行刺你的?瞧你那樣,脾氣真差。
  “宮裏的規矩,你知道麽?”
  “知道。”
  “那你還在這?”顏莛昶負手而立,微微地抬起下巴,一副傲然的樣子。
  思月軒深吸一口氣,恭敬地道:“回皇上的話,尚樂大人最近身體不適,下官奉勸她多出來走動。”
  好樣的,思月軒你個撒謊都不臉紅的家夥。
  “走動要你們手牽著手?”顏莛昶全然不信。
  “出來走動也是有講究的,下官剛才是在教尚樂大人正確的行姿。”
  哎,思月軒,你真厲害。
  顏莛昶沒話說了,隔了半天才道:“你下去吧。”
  思月軒看也沒看我一眼,告退了。
  我氣得半死,但還是安安份份地告安:“皇上,浮舟也告退了。”
  結果顏莛昶道:“不急,正好逛這西六宮的園子,你也陪著吧。”
  我啞然,看了一眼穎貴妃,她抿著唇笑笑,似乎並不在意。
  其實我也不是太在意。
  當時我是這麽想的,但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我陪他走得腳都酸了,那麽多人,我挨誰都不熟,盡量往邊上靠,邊走邊神遊太虛,差點又迷路。
  我早說過,皇帝不是好東西。
  果不其然。
  好不容易等著穎貴妃逛得也累了,辛苦了,說要告退了,他手一揮:“你去休息吧。”
  我也依樣畫葫蘆,結果他說:“那邊有處亭子,去坐坐。”
  結果顏莛昶坐著,後麵的宮監宮女跑去張羅茶水瓜果點心,擺了一桌,我隻能在旁邊立正站好,隻覺得怒火中燒,燒得我是心力交瘁。
  他閑閑地喝了一口茶,道:“你坐吧。”
  我道:“浮舟不敢。”
  “你敢抗旨?”他那好看的英眉一挑,目光很冷。
  我馬上跪下去:“浮舟不敢,謝皇上恩典。”
  他道:“坐吧。”
  我依言坐在他右側,努力微笑。
  顏莛昶道:“你們站遠些。”
  這話卻是對他身邊的宮監和宮女們說的,幾個人對看了一眼,麻利地退了下去。
  這效率,幸好明蘭從養心殿調到了棲風殿,不然她現在肯定很慘。
  等大家都走開,顏莛昶道:“你和那個人是認識的?”
  我愣了一下:“回皇上的話,是。”
  “怎麽認識的?”
  “在家鄉的時候,我有次生了重病,請的就是現在太醫院的院判大人為我醫治,那個時候他還未入朝為官,剛才的思醫士,也是那時候認識的。”
  顏莛昶皺著眉頭道:“院判?是不是思铖?”
  “回皇上的話,是。”
  “原來是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喃喃地說了一句又道:“你知不知道,後宮中人不得與其他男人有私交?”
  “回皇上的話,浮舟人在宮裏,卻不是皇上的後宮。”
  “你人在這,起碼要守規矩吧?”他反問我。
  我不說話。
  “有話就直說,朕看著你那麽一張臉難受,活像死了爹娘似的。”這嘴毒的。
  我抬起眼看他,笑道:“回皇上的話,浮舟沒爹沒娘,他們死或者沒死,浮舟一點都不在意。”
  顏莛昶別過頭:“原來如此。”
  反正你是皇帝,你最大,說話傷人你也不用道歉的。
  “對不住,我不知道。”
  我沒反應過來。
  剛才那話真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嗎?我有沒聽錯?
  “皇上言重了。”我好不容易回過神來。
  “這事朕確實不知道,你也別放在心上,朕跟你一樣。”
  “啊?”
  “朕的娘死得早,先皇把朕交給太後撫養成人。”
  這我可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這宮裏頭的事太多,一件件一樁樁,背後都是太多故事太多秘密,寧可少知道一點,免得惹禍上身。
  若水說的,謹言慎行,方是上策。
  “回神了。”顏莛昶在我眼前擺擺手。
  我回神了。
  顏莛昶問:“想什麽?”
  “沒想什麽。”我道。
  他漫不經心地掃了麵前的茶果一眼:“你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
  啊啊?
  你確定你是想問我這個?
  他看了我一眼,以為我沒聽到,又重複了一遍:“你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
  我默然,皇上,你很無聊。
  “朕在問你話。”
  “甜的。”我隨便選了個,看他那樣子我再不回答他就得發火了。
  “哦,那你喜歡什麽?”
  “吃的。”我漫不經心地回答。其實我說了謊。我喜歡思月軒,你難道能把思月軒打個包袱賞給我?
  顏莛昶直勾勾地望著我,從牙縫裏迸出三個字:“你撒謊。”
  真是聰明的皇帝,我裝出一副誠懇的樣子:“浮舟敢問皇上,何以見得?”然後就難得地看見顏莛昶一副吃憋的樣子,其實這又沒什麽大不了的,我跟你又不熟,為什麽要告訴你?
  顏莛昶不樂:“直覺。”
  我偷笑,被他看見。
  “你笑什麽?”
  “沒有。”
  “你當朕的眼睛是瞎的?”
  不,我隻是那麽希望而已。
  “算了,你走吧,看著你朕眼睛都疼了。”他揉了揉眼睛。
  我告退:“皇上,浮舟先行告退。”雖然你讓我走我很高興,但是後麵那句你要是不說的話,我會更感激你。
  我剛轉身踏出一步,就聽他在我身後小聲嘀咕:“跟采璃沒一點像的。”
  我真想問他,采璃又是誰?
  果然很河蟹的社會啊!!!
  
  故事
  回了棲風殿,明蘭迎上來:“浮舟大人,有客人來了。”
  “誰?”
  “靖安王爺。”
  “哦。”應太遲嘛。
  “還有大公主。”
  我停住腳:“明蘭。”
  “是。”
  “下次記得一次說完。”
  “知道了。”
  果然進了我的轉波閣,就看見應太遲抱著那小丫頭在院子裏折桃花,我正要請安,應太遲轉過臉來笑:“免了免了。”
  我也懶得和他客氣:“怎麽你又來了?”你不是說忙嗎?
  “我來看芪沁,順便看看你。”
  芪沁折下了一枝開得最豔的桃花下來,道:“浮舟,小舅舅說他心情不好。”
  應太遲垮著臉擰她的耳朵:“你這嘴怎麽就是管不好?”
  “童言無忌嘛。”
  應太遲似笑非笑:“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就不對味了。”
  “我才八歲。”芪沁也似笑非笑地道,朝我這看了一眼。我幹笑,這八歲的小鬼看著倒比某些活了幾十歲的人通透多了。
  應太遲把芪沁放下來,道:“進屋說。”
  芪沁高高興興地拉著他的手進屋。
  我的嘴角抽了一下,你們都當我是死的,也不問問我說進就進?
  芪沁緊挨著應太遲坐在桌邊,然後道:“浮舟這不錯,趕明我也想來住。”
  “請便。”隻要你來得了。
  應太遲笑道:“你住這來?看那老太婆不找你麻煩才怪!”
  “哪個老太婆?”我問。
  “太後,”芪沁兩隻手撐著下巴,“這老不死的,反正她就是喜歡找我麻煩。”
  那也是你做事太過火,三天兩頭借口身體抱恙不去請安,見了麵嘴也不知道甜一點。
  可能是我的眼神太過明顯,芪沁冷笑道:“你想什麽我知道,不過你要下定決心討厭一個人,她做什麽你都會覺得討厭的。”
  我想了想,也對。
  應太遲還是繼續笑,揉了揉芪沁的腦袋:“你是什麽都敢說,和你娘一個樣。”
  “謝謝。”
  “沒人誇你。”應太遲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對付像太後那種人,她笑你要比她笑得還甜,她不笑你要哄她笑,他們葉家人,沒一個好東西。”
  “你們能不能不要在我這說這些,小心隔牆有耳——”真是作孽。
  應太遲道:“你怕?”
  “廢話,我沒權沒勢形單影隻的,不怕才有鬼。”想我浮舟剛出世沒多久,大冬天穿著件小薄襖被扔在妓館門口,嘴唇凍得都發紫了都能健健康康活了這麽十幾年,就為了這些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的破事被定個莫須有的罪名拖出去砍了,多不值當?!
  應太遲道:“放心,之前我就一直注意著,周圍沒人。”
  “哦,那你繼續說吧。”
  應太遲看了我一眼,無語。
  隻好換我找話題:“你怎麽心情不好了?”
  “哎,別提了,今天早朝葉太後的弟弟,就是葉蕭穎的爹,又把表哥的麵子給駁了,你沒看他那臉色,我看了都心涼。”
  “為什麽?”
  “不就是又說起削減他手上的軍備麽?”
  “為什麽要削減?”
  “手握重兵,為人囂張。”
  “兔死狗烹。”我道。
  應太遲挑著眉毛看我。
  你以為我不知道?現在朝廷裏手上握著兵權的,都是當年世代軍功,你敢說葉家當年對朝廷沒有功勞?現在太平了,就想方設法地把當初給的恩惠又討回來。
  我把視線移到別處,盯著他手腕上那一小塊血玉看。
  “那不一樣,有權有勢,那權勢是皇恩給的,現在皇上要收回來,也是自然,”應太遲道:“九五至尊難道能眼睜睜地看著做臣子的勢力漸大,事事鉗製著自己?”
  “那你們應家不是一樣麽?”而且葉家可沒封王,你們應家獨一份的。
  應太遲嘴角一彎:“當然不一樣。”
  “拜托你了小王爺,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這些,你別害人了成麽?”
  “就知道你是這反應,說你笨吧,這些事你又明白,這後宮裏的人,誰不削尖了腦袋想探聽這些消息?說給你聽你還偏不想聽。”
  “有什麽好聽的?我又沒哪個爹在朝廷裏做王爺當將軍的,聽了還不能說,聽了好讓它爛到肚子裏去麽?”
  芪沁笑出聲來。
  應太遲問:“小沁笑什麽?”
  “我想起一個故事,要不要聽?”她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容。
  顯然應太遲很有興趣,我也有些好奇。
  故事短得要命,芪沁很快就說完了。
  很久以前有個皇帝長了雙驢耳朵,他從不希望人們知道他的這個秘密,所以將頭發放下來遮住耳朵.每次理完發,他都擔心那個服侍他的人會把他的秘密公之於眾,所以就派人跟蹤他們,在他們開口說道:"你們知道嗎?皇上他...."還沒等他說完,劍就刺穿了他們的胸膛.一個又一個人死去,直到他的出現,他給皇上理了發,發現了皇上的秘密,可他卻從沒跟人說過.十年就這樣平靜的過去了,最後這個人憂鬱成疾,他讓人幫他挖了個洞,衝著那個洞大喊了句:“皇上有雙驢耳朵。”然後就死了。
  該怎麽說呢?真是個讓人鬱悶的故事。
  應太遲摸摸她的頭:“小沁,你哪裏聽來的故事?”
  “不記得了。”她那笑一看就知道是在裝傻。
  我和應太遲也懶得拆穿她。我道:“所以說,應王爺莫要陷害我了。”我就指望著過三年太平日子,然後出宮。
  應太遲道:“我沒想陷害你,不過想找個不會給我惹麻煩的人說說,心裏也好受點。”
  我的嘴角又抽了一下:“那你好受了點沒?”
  “還好。”
  “其實皇上又未必那麽氣,今天我還遇見皇上和穎貴妃逛禦花園來著?”
  他若有所思:“你遇見了?你一個人?”
  “不是,還有思月軒。”
  “哦~”他了然地一笑,“結果呢?”
  “思月軒走了,我陪著皇上和穎貴妃逛了半天,腳都酸了。”
  “原來如此,真是辛苦你了,不過你也想想,跟葉蕭穎那種女人逛園子,是我也得要抓著你在旁邊,好歹心裏舒服點。”
  “你就那麽討厭她?”得了吧,還心裏舒服,顏莛昶說他一看我眼睛都疼。
  芪沁打了個嗬欠,斜眼瞟我們:“這就叫曆史遺留問題了。”我和應太遲對看了一眼,這孩子,真讓人摸不著頭腦。
  應太遲道:“小沁這話說得對,老話,我和他們葉家,看不對眼啊。”
  “對了,你認識個叫采璃的人麽?”我問。
  應太遲愕然地看著我,芪沁舉起白生生的小手:“是我娘。”
  應采璃,應淑妃,應太遲的姐姐,那個傳說中驚才絕豔的女子。
  我又問:“我和她有哪點像嗎?”
  應太遲按住胸口:“等等,你讓我喘口氣。”他深深地吸氣,呼氣,重複了好幾次,方垂下手道:“浮舟,不是我打擊你,要說樣子,真的是沒一點像的地方;就你那性子,和我姐姐還是有些相似的,也就那麽一點點,我姐姐沒你那麽笨,也沒你那麽急性子。”
  那顏莛昶之前怎麽會說出那話來,好像誰告訴他我跟應淑妃很像似的?
  應太遲問我:“誰說你和她像了?”
  喂,看你那一臉憤慨的樣子,好像覺得別人說我跟你姐姐像是侮辱了你姐姐一樣;就算你真那麽覺得,也不要表現得這麽明顯好嗎?我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會傷心的知不知道?
  所以我回他:“不記得了。”
  “喂——”他的尾音拖得老長。
  我不理他,這裏沒人的名字叫“喂”。
  
  現實果然驚人
  日子平淡如水,早晨和思月軒見麵,說說話,有時候也在棲風殿內走走。該去找芪沁的時候就去找她,她認真起來有時候也摸摸琴弦,象征性地學一兩首曲子,一來二去,也把陽關三疊彈了個半熟;有時候應太遲也過來看看,隨便說說閑話。
  他一直很鬱悶我在他成婚的時候沒有送賀禮,結果我用一句話堵了他的嘴。
  我說的是“就為了若水,這禮你也別想要。”
  他立刻閉嘴,臉色難看得好像剛吞了一隻蒼蠅似的。
  方見薇繼續看我不順眼,李荷漣依舊是個和事佬。
  總之這日子過得是,沒事也要找事。
  不然太無聊。
  在我入宮的六個月後,穎貴妃產下了二皇子,顏莛昶給那孩子取名為顏芪之,字韶安。第二年滿周歲的時候我們前去道賀,頓時感歎,爹娘的模子好,果然生出來的小東西都那麽好看——我少有看見一個小孩子生得那麽好看的:白白胖胖的一個小粉團,皮膚跟嫩豆腐似的,一笑起來下巴上的嫩肉就堆起來,還有兩個酒窩。眉毛眼睛鼻子都像穎貴妃,不知道將來長成個什麽標致的模樣,現在看著就想在他的粉頰上掐一把。
  當然,也就隻是想想,不敢真的下手。
  大家都前去祝賀,芪沁這丫頭看著她的小弟弟在搖籃裏笑得正甜,跟她弟弟和妹妹一樣伸出手去逗他,芪之笑著揮著手,最後抓住她的手指不放,芪沁看了半天突然道:“看起來好好吃。”
  所有人,太後和皇帝顏莛昶還有僖嬪,安才人,大皇子芪善,二公主芪靜,還有一大幫宮監宮女奶娘什麽的,當然,除了我這個見怪不怪的人以外,全都傻了眼,半晌顏莛昶才道:“芪沁,你剛才說什麽?”
  “沒說什麽啊。”芪沁很高興。三個小毛孩子都伸手去逗芪之,但芪之獨獨抓了她的手好像讓她覺得很有意思,也不管芪善和芪靜有些不樂地看著她。
  穎貴妃端莊地坐在皇帝身邊,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地道:“芪之好像很喜歡芪沁。”
  芪沁臉色黯了一下,想要抽回手,但似乎芪之抓得很緊,芪沁一動,他就不高興地皺了皺眉。
  我站在她身邊,道:“你把他惹哭了誰哄?”
  哪知道芪沁一下加大了力氣,把手指給抽了出來,芪沁嘴皮動了動,開始大哭起來。
  芪善立刻告狀:“父皇,芪沁把弟弟惹哭了。”芪靜的眼神也是幸災樂禍的。
  僖嬪看了一眼顏莛昶的臉色,趕緊斥道:“小善,要叫姐姐。”
  芪善斜著眼看了一眼芪沁,不說話,嘴嘟得跟掛了油瓶一樣。
  穎貴妃道:“時辰是不是到了?備來給小之抓周用的東西呢?”
  “在內堂,已經備好了。”
  顏莛昶笑了笑:“是了。”起身陪著太後進了內堂。
  於是我們一大幫人,全都很配合地笑著跟進去,隻有僖嬪和安才人,前麵三個眉開眼笑地進去了,她們倆的臉立刻垮下來。
  我歎氣,難怪別人說,隻望生生世世,不入帝王家。
  進了內堂,一張大桌,上麵擺滿了許多東西,盡是些稀世奇珍,我看了下,就連一隻毛筆,那筆杆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做的。
  說起羊脂白玉,我就想起文珂,他有支白玉笛,名曰尺八。
  兩個月前,他臨走之時入了一趟宮,竟然還來找了我,他跟我說了告別的話,問他和談如何,他說談不攏,顏莛昶要的,和他們扶薑能給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而這皇宮內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陰謀權術一樣不少,大家機關算盡,就是為了一件事。
  我當然知道,不就是為了皇帝青眼相加麽?我又不同,我有思月軒,若不是為了他,我何苦進宮來著?
  他笑著道,原來我錯了,你始終不是她。
  我也笑著道,原來你們都喜歡把我錯認成其他人,可是全天底下,就我一個浮舟。
  他歎氣,並不是把你錯認,隻是看到了你們選了一樣的路,就怕你們有同樣的下場,所以想要提醒你,浮舟,我是真的喜歡你。
  我問他,你是喜歡我讓你想起從前吧?
  他定定地看著我,最後道,其實你不傻,你比我想的,聰明多了。
  我失笑。
  我原本就不是聰明人,何苦你們人人都要這麽來提醒我?
  回憶結束。
  因為芪沁抓了我的袖子往下一扯,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芪之手上已經抓了兩樣東西。
  一樣是那支白玉杆的筆,另一隻手抓的是金錠。
  這孩子還挺貪心的,但手上的力氣也不大,抓著搖晃了兩下,又都掉下去了。
  太後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看,但穎貴妃卻像是不在意。僖嬪這回笑得開心了,緊緊抓著他兒子的手。
  顏莛昶頓了一會道:“好了,既然抓周也完了,大家各自回去吧,也別鬧著穎兒她們母子休息;”又轉向太後:“母後,我送您回蘅芷宮。”
  太後含笑道:“也對。”
  我們在關雎宮門口看著他們上了轎,然後才各自走了。
  芪沁拉著我的手道:“咱們走回去吧?我認識一條近路,沒那麽遠。”
  小祖宗,這天氣,陰風陣陣的,你可真能折騰人:“隨便你。”
  走到半路上,她突然道:“我喜歡芪之。”
  “為什麽?”
  “我一看見他我就想起我老婆。”她無限惆悵地道。
  我已經習慣了,她所謂的“老婆”就是那隻我連見都沒見過的寵物豬,小芪沁啊,你把自己的親弟弟說成隻豬,你也忍心。
  “但是他以後肯定跟顏芪善和顏芪靜那兩個白癡一樣看我不順眼。”
  我一把捂了她的嘴:“要說回去關著門說,別在這說。”
  她把我的手扒下來:“你說你這人,連這都不懂?你關著房門窗子,別人一看就知道你在裏頭搗鬼;說別人閑話就要先看看周圍有沒人,沒有的話就把窗子大門全打開,讓別人遠遠看著就覺得你心裏沒鬼才成。”
  她越說越開心,手舞足蹈地也不看路,我還沒來得及拉住她呢,她就被路上的石頭給絆倒摔了個狗吃屎。她疼得齜牙咧嘴地,我蹲下身挽起她的褲腳看,膝蓋上摔破了,衣服上全是灰。
  這就是所謂走近路的壞處,路上的石頭也沒人清理。
  我看了看周圍,很是寂靜,除了我們兩人,就沒有別的人影,前方隱隱有座殿閣,我問:“現在離衍慶宮還有多遠?”
  她邊抽氣邊道:“過了前麵的昭陽苑,再過一個回廊就到了,不遠。”
  我隻好拍拍她的肩:“我抱你走吧。”
  她很別扭地道:“你是女的。”
  “你難道不是?”這丫頭真是,我把她抱起來,還真沉的,好在也沒多遠了。
  走了幾步,她把臉埋在我頸窩裏道:“謝謝。”
  我要是騰得出手來,一定要摸摸她的頭,這麽幾個月來,我還是第一次聽她對別人說這話。
  經過昭陽苑的時候我留心看了下,這裏跟別處都不一樣,破敗得很,連匾額都掉在地上,上麵的字都快認不清楚了,看了好幾眼,才勉強認出來是“驚鴻照影”四字,我邊喘氣邊問:“這裏怎麽破成這樣?”
  “冷宮嘛,這宮裏隨便哪個地方都死幾個人,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冷宮了。”她來了勁:“你想不想知道?”
  “知道什麽?”
  “我記得我以前聽那些老宮女說的,這裏原本不是這個樣子,是自從先帝的某個妃子被害死了以後,大家說這裏鬧鬼,才荒廢成這樣的。”芪沁的手環著我的脖子:“如果是寵妃也就算了,怪的是那個妃子根本不得寵?”
  “為什麽不得寵?”她長得很醜?脾氣很差?
  “聽說她長得很美,”芪沁道:“可可惜進宮之前就心有所屬,所以無論先帝怎麽對她好,她都不正眼看先帝一眼,結果惹怒了先帝,再也不去找她;但是後來她竟然懷孕了,還生了一個孩子。”
  這絕對是皇宮裏驚天動地的大醜聞,她居然這麽輕描淡寫地給說出來了。
  “然後呢?”
  “然後?然後她就被賜死了唄,聽說就是死在那裏麵。”她伸手指了指昭陽苑。
  “那個孩子呢?”
  “肯定也死了唄,據說剛出世就被人掐死了,跟那女人一起埋在宮外不知道什麽地方。”
  一陣風掃過來,吹得地上的枯枝敗葉在地上打轉。
  雖然手酸腳也酸,我還是加快了腳步。這地方,實在是叫人心寒。
  好不容易到了衍慶宮,我叫那些宮女們打了熱水進來,因為傷也不重,她堅持不要讓太醫過來看,所以又令人找了藥,我親自給她膝蓋上的傷口換藥,看她咬著唇的樣子,我問:“很疼?”
  她皺著眉頭:“不疼。”
  我一下又想起思月軒,他那個是也是這副樣子,跟我說不疼。
  真真兩個活寶。
  給她包好傷口,她讓我出去:“我要更衣了,你先出去等我吧。”
  我想也是,就問:“要不要我讓人進來伺候你更衣?”
  “不用不用。”她連連擺手。
  我走了出去,在外間等她出來。
  我剛一往凳子上坐下,就聽裏麵傳來銅盆被踢翻的聲音,還有她一聲“哎喲——”
  心想這丫頭該不會又給摔了吧?我趕緊推開門進去。
  芪沁脫了個精光,手忙腳亂地用一件外衫遮住自己,麵紅耳赤地道:“出去——”
  我呆了。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
  我確定我沒看錯。
  我尖叫。
  芪沁撲上來拚命拉著我的衣襟,火冒三丈道:“別叫了別叫了,操,老子都叫你別叫了——”
  我推開芪沁的手轉過身,大口喘氣。
  外麵有剛才端水的宮女問:“公主,出什麽事了?”芪沁在我背後一邊趕緊把該穿的穿好,一邊道:“沒事,你們都下去。”
  估計已經收拾停當了,我才慢慢轉過身去。
  芪沁皺著眉頭看我:“你都看見了?”
  廢話,我當然看見了,我好半天冷靜下來。
  顏芪沁,顏莛昶和應淑妃女兒,應太商和應太遲的外甥女,大家口中的大公主——他他他他——竟然是個男的!!!
  
  承諾
  我知道了三件事。
  第一件,芪沁從一開始就是個男孩子。
  第二件,整個後宮,隻有不超過五個人知道這件事,顏莛昶和應太遲不用說,還有貼身侍奉他的那個啞巴老嫗,還有負責照顧他的太醫,現在還加上我。
  第三件,如果我不想死,那麽我就得閉緊嘴巴。
  現在我真成了那個知道皇帝有驢耳朵的人了。說也說不得,憋心裏更難受。
  芪沁把這事告訴了應太遲,應太遲來找我。
  “我把這件事告訴表哥了,”他皺著眉頭:“滋事體大,我沒辦法做主。”
  我道:“如果他不砍我腦袋,我就不怪你。”
  他想笑,但是又好像笑不出來,結果麵上的表情僵硬得不得了,他無奈地伸出手像平常揉芪沁那樣,揉揉我的頭,歎了口氣就走了。
  我在他身後叫:“你亂揉什麽?”發髻都被你揉散了。
  他沒轉身,就這麽朝後揮了揮手。
  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靠在門框邊看著陰沉沉的天。
  然後思月軒來了。
  我笑著拉他進屋,他問:“你今天怎麽有點怪?”
  “今天?”我搖頭:“我一直都這樣。”
  他看著我,沒說話,我伸出手來,讓他替我把脈。
  “你知道嗎?聽說安才人懷孕了。”他道。
  我提不起興趣,隻略一點頭。後宮也就這些消息傳得最快,跟我又沒什麽關係。
  “你今天真的很怪.”
  我笑了笑:“月軒,好多事我都沒問你,你也別再問了好麽?”
  他果真不再問。
  其實不是怕他問,是怕我會忍不住,告訴他我知道的事。
  忐忑不安地過了半個月後,顏莛昶來了。
  那時候剛是入夜時分。
  他穿的一身紫色深衣,腳上踏著雙鹿皮靴,身邊隻帶了兩個宮監,不聲不響地進了轉波閣。我正和明蘭說話呢,根本沒察覺他們進來,隻看見明蘭動作飛快地起身,跪下,動作一氣嗬成。當然,除開她把凳子給絆倒這樁。
  我轉過臉,就看見顏莛昶負手站在我身後,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我也立刻起身,然後跪下:“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顏莛昶道:“起來吧。”等我們站起來,他優雅地抬起一隻手指,對明蘭道:“你出去。”又吩咐:“你們兩個去門外站著,發現誰在外麵縮頭縮腦的,該怎麽辦自己清楚。”
  兩個宮監告了安退出去,明蘭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看,麵上全是好奇,把門給關上了。
  這下就隻剩下我和顏莛昶,我的視線一直在他靴子上留連,反正不想正麵臉對著他。
  我看著他移腳,往凳子上一坐,道:“你坐吧。”我過去坐下。
  “聽說,你知道芪沁的事了?”他很平靜地道:“你知不知道光為這一點,我就可以滅你九族。”
  我有些不耐,但還是笑著答道:“皇上,浮舟沒有九族。”若是你能找出來我就佩服你。
  “聽說,你跟太後說,你姓思。”他好似閑話家常一般,嘴角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慢慢地道:“朕想問你,是不是思铖的思,或者說,思月軒的思——”
  他就那麽笑著看我,我真想伸手給他一記耳光。
  忍住氣,我問:“皇上,您這是在威脅我?”
  “朕——”他頓了一下:“沒那個意思,你就當我在求你好了。”
  他說“我”,而不是“朕”。
  “皇上,原來您都是這麽求人的?”
  他看我一眼,道:“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膽子很大?”
  “皇上說笑了,從來沒有人這麽說過。”
  我膽子大嗎?我膽子小得要命——我怕死,我怕你對付我,我更怕你對付思月軒。
  他也不跟我廢話:“朕——”看來他還是有點不太習慣這麽說話,隔著一盞昏黃的燭火看不太清楚他究竟是什麽表情:“我求你幫我做三件事,隻要你都做到,我就讓你提前出宮,下旨將你許配給思月軒。”
  “如果我不幫呢?”
  顏莛昶垂下頭,默不作聲地看著自己的手。我們兩人在沉默中僵持了一會。
  他道:“你會後悔。”
  “皇上,您這真的不叫求,是叫威脅,”我也慢滿地道:“您想叫我進退兩難,無論做還是不做,我都會後悔。”
  “求人這種事,我不擅長。”他倒很坦誠。
  我微笑,繼續和他磨嘴皮子:“被人威脅這種事,我也很不擅長。”
  他淡淡一笑:“這三件事,對你絕對不是什麽難事,難道我說的,不是你想要的?”
  哎,那是你態度有問題,相信我,你這是叫威脅,不是在求人幫忙。
  突然門被撞開,那兩個宮監跌撞著倒在地上,然後又很迅速地爬了出去。
  居然真的是用爬的。
  顏莛昶揚起眉毛,應太遲今個難得那麽暴力,一臉盛怒地衝了進來,也不看我,直接對著顏莛昶就是一拳,顏莛昶輕描淡寫地出手將那一拳接下:“阿遲,你太沒規矩了。”
  應太遲悻悻地收回手,麵上的表情稍微平靜了些,但還是怒容滿麵,他轉過臉對我道:“浮舟,別答應他,無論他說什麽都別答應他。”
  我苦笑:“王爺,皇上會讓我不答應嗎?”
  應太遲又衝著顏莛昶道:“顏莛昶,你——”
  顏莛昶道:“應太遲,你現在是在找死,你再敢多說一個字試試看?”
  應太遲不說話了,但還是死死地瞪著顏莛昶。
  於是他們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互瞪。
  我歎氣:“皇上,我想問你幾件事。”
  應太遲急道:“浮舟,別——”
  我客氣又冷淡地道:“王爺,請你等我問完。”
  應太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別過臉不看我。
  “你說。”顏莛昶道。
  “皇上想做的事,和這個後宮裏的人有關,還是跟朝廷裏的人有關?”
  顏莛昶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應太遲:“都有關係。”
  “這件事和我有關係麽?”
  “沒有。”
  “和思月軒有關係麽?”
  他沉吟了半晌:“有。”
  突然想起那天,我在思月軒的屋子裏看到燈花結了雙蕊,他溫柔如水的麵容,他在我唇邊留下的輕吻,隔了那麽久,我還覺得是昨天。
  “皇上,事成之後,您會殺了我或者思月軒嗎?”我盡量沉住氣問。
  他道:“如果你能信守承諾,我也給你承諾,不會傷害你們當中任何一個。”
  “無論他做了什麽?”
  “對。”
  風從門口灌了進來,林暉地處北地,冬來得特別早,我攥緊了衣袖上的白狐毛鑲邊,閉上眼睛。我怕看見應太遲那樣愁苦的臉,我怕看見顏莛昶微微緊張又期待的表情。
  我聽見自己說的話,在他們的沉默裏擲地有聲。
  “皇上,浮舟答應您,也請您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
  應太遲摔門而出的聲音緊接著我的話音落下。
  “既然皇上說我膽大,我再多說兩句。”我不等顏莛昶發話又道,我睜開眼睛看著他,他抿著薄唇,不動聲色。
  是誰說的?薄唇的男人最寡性,思月軒的唇也薄,他是不是其實也跟麵前這個人一樣?
  “皇上,對女人不守承諾的男人最爛了,”我道:“千萬別讓我這個小小的尚樂瞧不起您。”
  他笑了,不是那種冰冷又自恃身份的冷笑,反而像是真的十分開心。
  “你一點都不像采璃,她聰明就不會裝不聰明,鋒芒太露的後果始終不好。”
  “皇上,千萬別拿我和別的女人比較,尤其是一個已經過世的人,這對她不公平,”我撇嘴:“對我也不公平,我很笨的。”
  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回身道:“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別把芪沁和我今天晚上說過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的思月軒。”
  我沒說話。
  既然你說了這事和思月軒脫不了幹係,我又如何能告訴他?
  “皇上,其實我還有件事想問,我根本一點都不像淑妃娘娘,究竟是誰,跟您說我跟她很像呢?”
  顏莛昶愣了很久,大概是沒想到我竟然會問這樣的問題,然後他道:“反正也沒關係,你跟她根本一點也不像。”
  他領著那兩個宮監走了。
  等顏莛昶一走我就把門給關上。手腳都在打顫,好不容易坐了下來,摸了桌上的茶來喝,茶早就冷透了,沁心的涼。我手還是止不住地抖,茶灑了大半在我的裙上。
  思月軒,你到底瞞了我什麽?難道你在和顏莛昶為敵?
  我越想越心寒。
  一陣敲門聲響起,我嚇得手上的茶盞都掉到了地上摔成粉碎:“誰?”
  “是我,明蘭,浮舟大人,我來伺候您安寢。”她隔著門道。
  “不,不用了,我今天自個來就成。”
  明蘭走了。
  我想了想,決定出去走走,吹吹冷風或許要比在這胡思亂想的好。宮裏規矩,夜間不得隨意走動,隻能挑又偏僻又寂靜,還不會有侍衛隨時走動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我隻知道一個。
  冷宮,昭陽苑。
  夜空如純黑幕布,新月如鉤。
  本來已下定決心要躲開路上巡邏的侍衛,但或許是因為是來冷宮的路上,也隻遠遠地看見一班侍衛走過。
  夜裏來冷宮附近絕對不是什麽好事,陰風陣陣不用說,破舊的殿閣中總是覺得有嗚咽的聲音,軟底鞋踩在滿是枯枝敗葉的地上,發出“沙沙”聲。
  走近一點,才發現昭陽苑的大門居然開著。
  這就怪了,當日我路過這裏的時候,還留神看了好幾眼,門分明是緊閉著的。
  為什麽又開了?
  我好奇地走了進去,昭陽苑的園子,園子裏的景致是江南風格,如今和苑外一樣的灰敗,破舊不堪,那又如何?冷宮總不會一開始就是冷宮,隻是有了第一個被幽禁的女人,就會有第二個,這樣周而複始,最後變成如今的模樣。
  我在回廊上漫無目的地走,走到一半,突然看到有間屋子裏有微微的燭光從門縫裏泄出,我加快腳步走過去,腳下卻發出“咯嚓”一聲。
  低頭一看,原來是踩到了一隻斷了一半的狼毫筆,筆上已經落滿了灰。
  門被“吱嘎”一聲開了,我不敢抬頭。
  腳步聲漸近,然後在我麵前停了下來,我還不是不敢抬頭。
  如豆的燭光,照亮了青衫的一角。
  “你是?”
  是個沒聽過的聲音。
  我抬起頭。
  一個年紀約莫四五十歲的男子,有些麵熟,手舉著蓮花燭台,正打量我。
  我不知該說什麽,他先開口道:“你是浮舟?”
  這就怪了,我並不認識他,他卻認識我?
  “我是思月軒的父親。”
  我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思铖,思月軒的父親,當年平陽城的第一名醫,小的時候我病重,是他為我醫治的。
  難怪我會覺得眼熟。
  他為什麽在這?
  但是現在也沒空想這些,我和思月軒的父親麵對著麵,我卻不知該如何稱呼,隻聽他道:“尚樂大人來這有事?”
  對,我差點忘記,其實我的品階比他高,太醫院院判乃是正五品,而我是從四品。雖然內廷品階與外廷不同,但是說起來,他稱呼我為“大人”也沒錯。
  隻是,未免也太奇怪了,天天和思月軒這個沒品階的醫士直來直往,而我還曾在太後麵前說我姓思,這一下見著了未免尷尬。
  我道:“我與月軒幼時就是至交,論理該叫您伯父,您如此稱呼,浮舟不敢當。”
  他倒也不在意,淡淡一笑:“你來這裏做什麽?”
  “夜裏無事,隨處走走結果就到了這裏,請問您來這裏是……”
  他道:“跟我來。”他轉身走進屋裏,我隻好跟上。
  屋裏的東西都蒙著灰,讓人覺得十分不舒服,但隻有牆上的一幅畫,看起來仍舊十分整潔。
  我稍微靠近了一點去看,看樣子是有些年份了,那畫的邊角已經開始泛黃。
  那畫上的人,怎麽說呢,看著覺得很眼熟——那張臉和我每天照鏡子看見的,有六七分相似,但卻比我美太多了。
  那種風情,那種妖嬈,那種冷豔,在我臉上一樣都找不到,我少她三分風姿,兩分嫵媚,一分雅致。
  她的頸上,有一顆嫣紅的小痣。
  思铖道:“很像。”他的語氣很是惋惜。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好問:“這是?”
  “蘭知微,”他指著那上麵的題字道,“先帝的妃子,這冷宮的第一個主人。”
  我看了眼上麵寫的字,用筆輕盈,秀逸多姿。
  題的是一句舊詞。
  花極始知花更豔,情到濃時情轉薄。
  最後落的一方朱印,四個字。
  思君如故。
  
  雲岫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整理紛亂的思緒。
  那四個字,思君如故。現在思月軒的爹大晚上的不退宮,跑到冷宮對著這畫看來看去,還一臉留戀的樣子;而那女人是因為和其他男人私通而被殺的。
  這其中是個什麽意思,隻要白癡都該懂。
  他看我的眼神,有點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手足無措地呆站著,恨不得把嘴縫起來,這樣就用不著費心應對。
  思铖幽幽地看著我,沒頭沒腦地突然道:“知微生了個女兒。”
  啊?
  我手心裏全是汗。
  伯父,千萬別告訴我,你和那女人私通生了個女兒,那個女兒就是我。
  人有相似而已,千萬不要這樣武斷。
  “我聽人說,那個孩子已經死了。”我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臉色。
  還好,他很平靜地道:“是死了,聽說被丟進井裏,那時候她才剛出生沒多久。”
  我無話可說。
  他又道:“那孩子,本來該叫雲岫的。”
  姑且不論那孩子姓顏還是姓思,雲岫,雲岫,雲無心以出岫,果真恬淡怡靜,如果長大後人如其名,該是何等美事?可惜那麽小的孩子,卻在後宮傾軋裏早早夭折。
  叫人於心何忍?
  “我在想,如果她活著,應該和你一樣大,樣子也該差不多。”他道。
  我就知道。
  “伯父,人有相似而已,前事不可追,何必如此在意?”
  “你不懂,”他淡淡一笑,“有些事情,做錯了,會叫人後悔一輩子。”
  我當然懂,我剛答應了顏莛昶為他做三件事。
  “浮舟,你喜歡月軒是不是?”
  我道:“是。”
  “你們不合適。”
  “伯父覺得我出身不好,身份低下?”
  他搖頭:“月軒配不上你。”
  這是什麽話?思月軒可是他的親生兒子,若是他嫌棄我倒情有可原,畢竟這個世上人情最是淡薄,自恃身份的大有人在;可他不說我配不上思月軒,卻說思月軒配不上我,莫非他是在說反話?可是看那神情又不像。
  “這個後宮裏,看上去最平和的,其實暗中波瀾不斷,若想過得平安順遂,要記得幾件事。”
  “請伯父指教。”
  “不要相信這個皇室裏任何一個人說的話;不要和皇帝有任何牽扯;不要和思月軒在一起。”
  我看著他的臉。
  他在微笑。
  劍眉朗目,氣宇軒昂,和思月軒的鳳眸星目並無半分相同。
  “可是三件事,我每一件都做了。”個中原因,盡是為了思月軒這混蛋,結果混蛋的爹卻來跟我說,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了,這是為了你好。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
  怪得要命。
  思铖的眉頭好像打了個死結,臉色變得很難看:“浮舟,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為了你好。”
  “伯父,浮舟敢問一句,您又為何如此為我著想?”難道就為我與你曾經心愛的女子麵容相似?
  果然他背過身,不看我:“你走吧,誰的命都是自己的,除了自己,誰都救不了。”
  他癡癡地看著那畫,再也不說一句話,我就跟空氣似的被晾在那,他不說話也不看我。
  我轉身走了。
  思月軒,有個這樣的父親,你到底是怎麽長大的?
  回去的時候路過衍慶宮,看到宮門外站著一個人。
  怪人朱顏辭。
  這次他的頭發長了,披在肩上,身上穿的竟然是件侍衛服。越看越覺得是不倫不類,他見我走過來,伸出手來住我:“等你很久了。”
  “你等我?”我大驚。
  “對,是等你。”他笑眯眯地道,“你難道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麽?”
  我掙脫他的手,這麽怪裏怪氣的一個人,卻能在後宮中神出鬼沒,如入無人之境,必定不是等閑之輩,何況他與芪沁如此熟撚,更是讓人心生疑慮。
  不知怎麽的,我一看他,就想起剛才思铖說的話。
  “我不想知道。”我想看他會是什麽表情,結果他隻是無所謂地笑笑:“既然不想知道,那就算了,我走了。”
  一眨眼的功夫,他在我麵前消失了。
  我揉了揉眼睛。
  沒人影。
  我再繼續揉。
  還是沒有。
  我退後兩步,後腦勺正好撞在衍慶宮朱紅的大門上,發出“砰”一聲,我蹲下去,捂著頭“哎喲哎喲”地叫喚。
  衍慶宮的門開了。
  我抬起頭。
  顏芪沁提著盞四角宮燈,皮笑肉不笑地看我:“這麽晚了,你在這幹嗎?”
  我站起來:“散步。”
  “撒謊也不臉紅,進來吧。”他轉身就走。
  我遲疑了一下,他在前麵邊走邊道:“難道這麽晚了,你要走回轉波閣去?”其實也不是不成,我不就是從那邊走過來的麽?隻是剛才朱顏辭憑空消失對我來說實在太嚇人了,他到底是什麽魑魅魍魎?正好芪沁在,可以問問他。
  我隨著芪沁進了他的臥房。他隨口問道:“要不要和我一起睡?”我抬起頭看看他不像是在說笑,就回答道:“無所謂。”
  對芪沁來說,沒有規矩就是最大的規矩。也不叫人進來伺候,自己走到香爐麵前,往裏麵添了些粉末,不多時,屋子裏開始彌漫一股甜香。我問他是什麽,他說是凝神靜氣。他把靴子踢得飛到桌子下,衣服隨手一拋,躺床上去了。躺就躺唄,還給我側著身子,以手托腮眨巴著眼睛:“來啊~”
  我倒抽一口涼氣,毛都還沒長齊的死孩子,還想勾引人?
  我把他的衣服從地上揀起來扔到凳子上,把他的鞋放到床前,然後用手戳他:“你睡進去點。”
  他挪進去,好在床夠大,我躺上去也沒覺得擠。
  “朱顏辭是鬼嗎?”我一邊問一邊想他剛才憑空消失的樣子。
  “就他那樣的鬼,我是閻王爺就要拿條拴狗的鏈子把他給捆嚴實了,還能讓他出來禍國殃民!”他翻了個身改成趴的姿勢:“你別想太多,他就是個怪人。”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沒說實話。
  “你還想問什麽?”
  “我想問的多了,最緊要的一條,你為什麽要扮成女孩子?”芪沁長得一定很像應采璃,眉清目秀,現在年歲仍小又穿著女裝,誰也想不到他會是個男孩。
  “因為不想死。”他道,“全後宮的人死絕了我也不想死。”
  “你真夠狠的,那我死了怎麽辦?”我也怕死。
  “那就別死。”他微微闔上眼。
  “你知道不知道句話叫做‘身不由己’?”這話是若水說的,這個世間,最悲哀的莫過於這四個字。芪沁沒說話,好像已經稅著了。
  我的眼皮也有些撐不住,閉上眼睛也準備睡了。這孩子往香爐裏放的是凝神靜氣的還是迷藥啊?
  第二天大清早我起來的時候身邊沒人了,早說過芪沁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也見怪不怪了。
  我也不想叫人進來伺候,用冷水擦了把臉,然後把頭發梳整了一下,捋了捋睡皺的衣裳,回我的轉波閣。
  明蘭守在門口,一見我立刻撲上來:“大人,您總算回來了。”
  “怎麽了?”
  “您一夜沒回來,嚇死我了。”
  “你沒對別人說這事吧?”
  明蘭搖頭,又點頭:“我隻跟一個人說了。”
  “誰?”
  思月軒的臉出現在門口,他淡淡地道:“我。”
  我繞開他進了屋:“明蘭,你下去吧。”
  思月軒關上了門,我們麵對麵地坐下來,他道:“把手伸出來。”
  我挽了袖子,將手腕露出來讓他把脈。
  屋子裏安靜得讓人難過。
  又換過一隻手,待他把完脈收回手去,我問:“思月軒,你覺得騙一個人,是為了什麽緣故?”
  “很多,要看那個人是什麽人。”他淡然道。
  “若是喜歡的人呢?”
  他左手托腮,略一思量,懶洋洋地道:“若我說,是為了對方好,你信麽?”
  信,我怎麽不信?我苦笑:“我還有一句想問的,若是你父親不讓我們在一起怎麽辦?”
  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笑道:“我和你,不是若水和應太遲。”
  我也笑了:“對,我們不是。”怕隻怕,落得更可悲的下場。
  顏莛昶的臉,應太遲的臉,若水的臉,交替出現在我心中。
  他說:“你最近想得太多,要不要給你開些寧神的藥?”
  我搖頭。
  他又道:“明日我就不來這了。”
  我不知所措,忙問:“為什麽?”
  他笑吟吟地道:“別慌,我要應試,這次擇良選取太醫,我勢在必得,這段日子我就不在太醫院供職了,可能有的時候會回來一兩趟,總之有什麽話,就叫人傳個信過來吧。”
  “那什麽時候你再回來?”
  “下個月底。”他道,“說起來,那個時候是你生辰,你想要什麽?”
  說是生辰,其實是我在待花館門前被撿到的那天,權充作生辰。
  “隨便你,到時候來看看我就好。”
  我們又說了些閑話,一刻鍾後,他走了。
  我喚明蘭進來:“明蘭,昨天發生的事,無論是哪一件,都不能告訴別人,你能做得到麽?”
  她愣愣地點頭。
  我心裏始終不安,隻好將話說得更明些:“這是為了你好。”
  明蘭不答話,我等了一會,抬起頭看她,她笑道:“大人,您是想告訴明蘭,在這個宮裏,嘴巴閉得緊才能活得久是不是?明蘭從很早以前,就知道這個道理了。”
  我沉默,她道:“大人,我去給你端早膳來。”
  然後她走了,在門口又差點被絆倒,但這回她隻是身形一晃,踉蹌著又走了。
  隔了一會,端早膳來的卻不是明蘭了,是個平日經常見著的宮女,名喚安卿,為人木納又老實。
  我問她明蘭去哪裏了,她回答說看見明蘭不知道為什麽,眼圈紅紅地往園子去了。
  我又問:“你在這當差多久了,和明蘭很熟麽?”
  她搖頭:“我和明蘭姐不是很熟,跟明蘭姐熟的是明容。”
  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安卿又補充道:“明容死了有近一年了,所以大人不認得她,她原本是在穎貴妃身邊伺候的宮女,和明蘭姐是同鄉,又是一年進宮的,所以感情最好。”
  “那她是怎麽死的?”
  她猶疑了一下。
  我笑道:“我也隻是問問,沒有旁的意思。”
  安卿道:“當時穎貴妃娘娘剛有孕在身,賢妃娘娘派人送了一盅千年老參燉的烏雞湯去,結果娘娘嫌油膩,就賞給明容姐,結果——”
  我趕緊道:“你先下去吧。”
  安卿告退了。
  穎貴妃這招,真是缺德。若真要害你,真的會用這麽明目張膽的法子?
  莫要把別人當傻子。
  而顏莛昶更缺德,現在後宮的寵妃,全是朝廷重臣之後;一朝禮聘入宮,各個是眼睛長在額頭上的孔雀,他這麽不懷好意地縱容她們爭來鬥去。
  看那樣子,他要對付的,根本不是這群女人,而是在這群女人背後事事鉗製他的勢力。
  說來說去,權,勢,命,三者皆係他一人之手。
  思月軒,你又是如何闖入這個死局?
  如今隻盼他念及當日和我的約定,留下我與你的性命。
  足矣。
  
  及笄
  十二月底,下了這年的第三場雪,看著滿園子銀裝素裹,偶爾聽得樹枝被雪壓斷的聲音,感歎我真的是很閑。
  梅花開得正豔,一如去年。我把能套上的衣服都盡量往身上套,坐在廊子邊,看著芪沁在廊子下玩雪。他玩了一陣,回來繼續嘲笑我穿得像隻粽子。我樂陶陶地捧著懷爐暖手,隨他怎麽說,我是南方人,跟他這種北地長大的人不同,我可不耐寒。
  他見我沒反應,就拿冰涼的手往我脖子上蹭:“你當我真空啊?”
  我把他的手拍下去:“真空?”
  他一邊歎氣一邊搖頭:“雞同鴨講。”
  “啊?”
  “算了,我什麽都沒說。”他跟我單獨一起的時候,臉上最多的就是無奈的表情,看多了也就習慣了。
  我笑笑,他突然朝我身後叫:“小舅舅。”
  我轉過身去看,應太遲保持著要轉身離開的姿勢,被這麽一叫,僵硬地轉回來,臉上是一種好像被誰抽了一耳光的表情。
  我招手:“小王爺,您早。”
  你躲啊,你不是躲我躲了一個多月麽?幹脆轉個身跑嘛,你看我會不會追上去抓著你問東問西。
  他慢慢地走過來:“你就非得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
  “王爺,您這話折煞奴家了。”滿意地看著他臉上幾欲作嘔的表情,這麽久的日子,我既見不到思月軒,也見不著他,心裏還要擔心顏莛昶要我做的事,憋得我上火,嘴裏長出好幾個泡來,火燒火燎地痛,而那個姓王的醫士給我開的藥,裏頭放了肯定不隻一把黃連。我叫明蘭跑了趟太醫院,叫人給思月軒傳了個信:大致就是表達了下我是多麽痛苦地在喝藥。結果等了好幾天,明蘭從他手裏帶回來一包桂花糖,把我給激動得覺得生病也是件好事。
  拿芪沁的話來說,就是我高興得找不著北了。
  應太遲擺擺手:“我沒躲著你,你想多了,最近朝廷裏事多。”話音剛落,芪沁就用很同情的眼神看他。他這就叫此地無銀三百兩,我有明著跟你說他躲我嗎?於是我假惺惺地去抹我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淚:“恩,浮舟當然知道您忙,這麽個多月我沒機會與您相見,難以得知您是何等的風采,實在是太不幸了。”
  應太遲適應能力比我想像當中的要好,這麽一來二去之後,立刻拾掇起他厚臉皮的本事,居然抓著我的袖子道:“沒事,我這不是來見你了麽?”
  我笑。
  “手拿開。”
  應太遲鬆開手:“你脾氣越來越怪。”
  我這算好的,我對芪沁道:“告訴他,要是你的話會怎麽說?”
  芪沁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應太遲,涼涼地開口:“把你的豬爪子拿開。”
  應太遲愕然。
  聽見沒?在你外甥嘴裏,手都不叫手,是叫豬爪子。姑且不論豬長的是蹄子還是爪子,總之在我這你還算是個人,在他那,管你是誰,都成了豬。
  應太遲果真是皮厚得超乎尋常,他搖著那把黑扇,悠然道:“小沁,豬長的不是爪子,是蹄子。”
  芪沁看了他一眼,眼神在說你是個瘋子。
  哎哎哎小芪沁,快別用那種眼神看他了,他皮厚得跟磚板一樣,你這是在白費功夫。
  我把暖爐抱得更緊:“說正經的,你有沒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他搖頭:“沒有。”
  我朝他翻白眼。要你說的時候你不說,不想聽你說的時候你說個沒完。
  朝陽映雪,雪亮得耀眼。
  我眯著眼睛把臉轉回來看著廊子裏的雕花圓柱:“應太遲,皇上是個什麽樣的人?”
  “就那樣。”應太遲環著雙臂坐在我身邊,芪沁坐在他腿上:“我也說不上來。”
  “那天,你想跟我說什麽?”
  應太遲的手在芪沁柔軟的烏發上摩娑,良久他道:“我想說,顏莛昶是個騙子。”
  我道:“我知道。”
  他跟我玩繞口令似地道:“我知道你知道。”
  “所以,他都那麽說了,我又不能說‘皇上,我真不想替您辦事,您饒了我吧’。”打死我也不信他有那麽好心。應太遲抿著唇笑了笑,又道:“不管了,船到橋頭自然直,不到最後誰都不知道會成個什麽樣,對了,你是不是明日的生辰?這東西給你。”
  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錦盒,遞給我。我接了打開來看,原來是塊玉,下麵結了纓絡絛子。碧玉通透,想來應太遲拿得出手的,必定是名品。
  “謝了,還有更貴重的麽?”我拿了那玉在腰間比劃,他笑吟吟地接過去給我係上:“這就是最好的了,今年對你來說最重要。”
  有什麽好重要的?又不知道哪天是我真正的生辰,做做樣子,表示我今年及笄。
  腦子裏全是應太遲那句“不到最後,誰都不知道會是個什麽樣。”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及笄……嗎?
  入夜時分。
  我守著桌邊的紅燭發呆,燭淚慢慢結成珠。
  有人輕輕地叩門,我剛站起來,結果就看見思月軒推開門進來了,我坐下去,看他把門關上:“你還真不客氣,我還沒讓你進來呢,這麽晚了還不退宮嗎?”
  “知道你今天晚上會睡不著,所以來看看你。”
  我臉紅了,早八百年前的老事,他居然還記得。睡不著也沒什麽大不了,就算我沒心沒肺,也不能讓我不感懷下身世傷心一陣嗎?
  他手上拿著一隻又細又長的紅木盒,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摸摸我的頭:“給你的。”
  我接過來打開,愣了半晌,一句話哽在喉嚨裏始終是不吐不快:“思月軒,你搶別人銀子了。”這麽好的碧玉花簪,我一年的薪俸也未必買得起,何況他。
  他把那簪子取出來,靜靜地朝我頭上看,然後把它別在我的發髻上,我趕緊跑到銅鏡麵前看。
  思月軒笑道:“瞧你寒磣的。”我轉過臉去瞪他。
  把簪子取下來放在手心裏看,觸感冰涼,簪子上的花朵層次分明,重疊紛複,每一片花瓣都是晶瑩通透,精致無比。
  我齜牙咧嘴:“說,你從哪來這麽貴重的東西?”
  “我又不是你,偷啊搶的事我做不出來。”
  “我也沒做過,你別信口開河含血噴人啊。”
  思月軒不說話,隻是笑著看我,我被他看得臉上發燒,隻能盯著那簪子看,感覺那簪子都要被我看穿出兩個洞來。
  他拉了我的手。
  “浮舟。”
  我抬起頭。
  “這東西你喜歡麽?”他的目光,是含情的秋水,平靜溫和,波瀾不起。
  “喜——”歡字還沒說出口,他已經吻住我的唇,手環住我的腰,溫柔的吻漸漸升溫,每一個被他碰觸的地方變得灼熱。
  我的手自動地纏繞上他的頸項。貼近的身體,連呼吸都是滾燙的。
  他和我一起倒在柔軟的織花錦被之上,唇齒相依,肌膚相親,脖頸癡纏。他的烏發長如絹絲,流瀉在被褥上,我的手臂間,與我的糾纏在一處。牆上燭影搖晃,人影糾纏。思月軒的麵目,妖嬈如畫。
  我緊緊地抱住他,一顆心起落沉浮,無所憑借。
  “我愛你。”
  他吻我的唇角:“我也是。”
  思月軒,就算你欺瞞了我千萬樁事情,我隻希望這一句,是你真心。
  此夜情最暖,又何苦去想他朝風雨孤寒?
  第二天清晨,他隻略一動,我就醒了。
  咄咄怪事,平日我睡得都很沉,今日卻不同。靜靜地看他整理了衣冠,我才道:“要走了?”他轉過身來,似乎有些驚訝:“我把你吵醒了?”複又笑道:“恩,就算成了太醫也不能遲是不是?”
  我一愣,原來他真的成了太醫:“你昨天沒有說。”想了想,又覺得有些無措,便加上一句:“恭喜,是不是該給你準備賀禮來著……”
  他俯身吻我的額頭:“你昨天給我的,就是最好的賀禮。”
  這會要是放個雞蛋在我臉上,肯定很快就能熟,坐起身來,覺得身上有些酸楚無力,有些不適,我一巴掌拍在他臉上:“滿嘴胡說八道。”
  他捂著臉笑:“好了,這時候還早,你多睡會。”他轉身欲走,我抓了他衫子的一角。
  “怎麽?”
  “不會……有事吧……”我有些擔心。
  “昨個我悄悄來的,不會有什麽事。”
  我鬆開手:“那你去吧。”
  他走了。
  我又倒在床上,臉上還是很燙,把臉埋在被子裏,悶了一陣才高聲叫明蘭。
  隔了一會,明蘭就在門外問:“大人,什麽事?”
  “幫我準備浴桶和熱水。”
  “現在?”她那驚訝的語氣讓我想找個地縫鑽下去,好在關著門她也不看不見我現在的樣子,否則我一定會羞憤而死:“對。”
  “好,我立刻讓人準備。”
  “等等,明蘭,你昨天晚上……”我遲疑道。
  “昨晚?”她很快在外麵問:“有什麽事麽?”
  聽那口氣,就是不知道了,我心情頓時好了些:“不,沒事,你快去吧。”
  “是。”
  浴桶抬進來的時候我裹在被子裏,明蘭要在旁邊伺候,我拒絕了。
  抬起手看看上麵某些地方的青紫,暗恨思月軒這家夥沒輕沒重。我翻身下了床,審視著床單和被褥染上的斑駁血漬,我將東西卷起來,放在炭盆裏焚掉。
  置身於熱水中,頓時覺得舒服了些,疲倦減少了不少。我差點趴在桶沿睡著。
  說是差點,是因為在我快睡著的時候明蘭在外麵敲門:“大……大人……”
  怎麽好好的連話都說不順暢?
  我站起身從浴桶裏出來,抓來旁邊的衣物披上,打了個寒戰:“怎麽了?”
  “外麵有位公公……說…說是……皇上請您午後去康寧殿……”
  “我知道了,人呢?”
  “說了就走了,本來我想請他留下,等您回複一聲的。”
  我皺眉。
  顏莛昶,你搞什麽鬼?
  午後收拾停當,看到桌邊放著的那支碧玉花簪,心頭一暖。將它好好地收在我枕邊。然後乘轎去康寧殿,剛一掀簾子下轎就聽有人道:“總算來了。”是朱燕。
  我淺笑道:“勞煩姐姐在這等著,真是對不住。”她也笑著回道:“我倒沒什麽要緊,就怕裏頭那位等得很急。”她嘴角噙著笑,似乎全不在意拿著顏莛昶取樂。
  他有什麽好急的?我這不是緊趕慢趕地過來了麽?
  隨著朱燕穿過回廊,侍衛們視線都隻朝一個方向,跟柱子似的站得筆直,到了康寧殿偏殿她向門口的兩名侍衛出示了一塊朱紅色的小牌,那兩人便開門讓我們入內。
  朱燕隔著屏風道:“皇上,尚樂大人來了。”
  屏風那邊的顏莛昶道:“那過來吧。”
  我們繞過屏風,顏莛昶在軟榻上側臥著,用手撐著頭,另一隻手拿著一份折子,看著我們進來,視線飄忽到我臉上,定定地看了半晌,突然一笑。
  我跪下:“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顏莛昶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叫你過來也沒旁的事,聽阿遲說,你今年及笄了?”
  “是。”
  “朱燕,把那東西拿給她。”顏莛昶微一頷首,伸出手指著他身前的案己上的玉匣,朱燕走過去,微微屈身,將玉匣拿起,又走過來,向我雙手奉上。
  “拿著吧,算是朕的一點心意。”
  我跪下:“皇上,浮舟——”我實在不敢去接。
  顏莛昶橫眉冷眼:“怎麽,朕的東西你看不上眼?”
  “不,不是。”我趕緊道:“隻是皇上的東西委實貴重,浮舟受不起。”
  顏莛昶笑了笑:“你腰帶上掛的那塊玉,不錯。”
  我大氣都不敢出。
  他又道:“阿遲的眼光向來很好,浮舟說是不是?”
  我伸手去接了朱燕手裏的玉匣,沉甸甸地,我叩首道:“謝皇上恩典。”
  顏莛昶道:“起來吧,這才好,我可不信我的眼光還不如阿遲。”
  我站起身來,覺得他這話怎麽聽怎麽一個別扭。
  顏莛昶又換上一副笑臉道:“朱燕,帶她下去吧。”
  我和朱燕一起告了安,走了幾步,我忍不住轉過臉,沒想到顏莛昶也正在看著我,這一對上,我趕緊轉過去,加快步子走了。
  朱燕送我上了轎子,正要吩咐起轎,我突然想起件事:“朱燕姐姐,我有事想請教。”
  她微微一愣,立刻又道:“但說無妨。”
  “我想問,是不是每個女官在宮中——”
  “不是,尚樂大人,皇上鮮少會去記誰的生辰。”她笑笑,“我從小伺候皇上,隻怕皇上也未必知道呢。”她放下了轎簾,道:“起轎。”
  我打開了那個玉匣子,愣了。
  碧玉簪花。
  和思月軒送的一模一樣的簪花。我拿起來仔細一看,連玉質都是一般無二,隻是花瓣上的玉石的紋路不同。
  顏莛昶,他知道了?
  我把那匣子合上,緊緊地握住。
  
  子嗣
  今年的冬天卻過得快,一個月多後,年關將近,宮中都在預備進宴樂舞之事,和往年一樣忙。
  思月軒成了太醫後,被拔擢去關雎宮侍奉穎貴妃,到我這來的時候越發的少;至於我這裏,據說王醫士此次又未能晉職,又因年歲已高,所以辭官而去;新進的醫生,醫士仍在受訓,太醫院的人手又不夠,打發了人來問我,早晨問診是否可以免去。我想了想,覺得要是身子不爽自然會叫人找太醫院的人來看,反正若不是思月軒,自然也就無所謂了。
  忙著與宮中的樂師商議進宴的禮樂,累得我覺得渾身上下都不對勁,日來精神都差了很多,卻又懶得叫明蘭找太醫院的人來看,快到新年,這麽一個時候。很多天都沒見到芪沁,好不容易有了半天空閑,就去衍慶宮找他,沒想到撲了個空,讓人把整個衍慶宮翻了個遍,就是找不到人。悻悻地回走,結果半路上被人撞了個滿懷。
  芪沁尖叫一聲,我一巴掌拍在他頭上:“叫什麽叫?”我都沒叫你個什麽勁?那麽硬的腦袋正撞在我肚子上,疼死我了。
  話剛說完,芪沁緊張地往後一看,我也順著那方向一看,有幾個宮監模樣的人正朝這邊過來,其中一個還大叫:“找著了。”
  芪沁看了我一眼:“我先走了,你小心。”然後就從我身邊開溜,跟一泥鰍似的。
  那幾個宮監也追了上來,看到我,為首的一個看著有幾分眼熟,朝其他幾個人使了個眼色,那幾個人朝我略一點頭,就又去追芪沁。那個看著眼熟的跟我行禮道:“尚樂大人。”他的聲音有些怪,別的宮監聲音尖細也就算了,這人的聲音卻帶著幾分沙啞,似乎是喉嚨裏堵著什麽一樣有些含混不清。
  “公公是……”
  “小的是伺候僖嬪娘娘的崔青。”
  “原來是崔公公,敢問為何您要帶著人——”我朝身後一指,意思想必他明白,好好地你一個伺候僖嬪的宮監沒事追著公主跑?
  他嘴角泛起一抹的冷笑:“大公主將大皇子打傷了,僖嬪娘娘要請大公主去問話呢。”
  我一聽就頭昏:“什麽?”這死孩子跟誰學得那麽暴力:“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弄錯了?芪——大公主怎麽可能會——做這樣的事?”我小心的斟酌字眼。
  崔青皮笑肉不笑地道:“這當中是否有誤會在下不清楚,不過正好僖嬪娘娘也請您過去一趟,大人請。”
  我趕緊道:“請我過去做什麽?”
  崔青道:“娘娘說,大公主是由您教習的,出了這麽一樁事,自然是該問問的。”一聽這話,我真想轉身就走——你也說了我隻是教習他,我可不是他親媽,他一天跑個沒影的,上房揭瓦的事也都讓我兜著麽?
  這些我也就敢在心裏想想,還是乖乖地跟著他走。小腹隱隱作痛,回頭一定要叫應太遲教訓他。
  到了僖嬪的永福宮,崔青先去請人去通傳,我在門口候了大約兩柱香的時間,才有一個宮女慢慢地從裏麵走出來,悠哉地施了一禮:“尚樂大人,娘娘方才在養神,如今才醒了,請恕我們怠慢,不過娘娘睡眠極輕,日來精神又不好,所以我們才不敢打擾。”
  這真是跟故意踩著你的腳走過去,然後再跟你說聲“對不住”沒什麽差別。
  我陪笑道:“浮舟知道了。”
  那宮女咂了咂嘴皮,道:“尚樂大人請進。”
  然後轉了個身領我走進一偏殿,僖嬪坐在正中主位,前方的矮幾上,宣德爐上白霧繚繚,殿中香氣馥鬱,目光往又一偏,又見安才人坐在僖嬪側手處,兩姐妹不知道在說什麽,笑聲正酣。
  我微微屈膝行禮:“浮舟見過兩位娘娘。”
  她們好像才注意到我進來似的,一起轉過臉來看我,僖嬪麵上在笑,眼中的寒意陡生,而安才人則是斜睨了我一眼,手撫在自己突起的小腹。
  僖嬪道:“尚樂大人,今日的事,崔青可跟你說清楚了?”
  我道:“並未十分清楚,還望娘娘賜教。”不就兩毛孩子打架,你兒子輸了麽?就這麽一點破事,民間多了去,就你們看得比天還重,你兒子好歹有你這個囂張跋扈的娘照應著,芪沁自小就沒娘,被逼得扮成女孩過了這麽多年,你們還想怎麽著?
  她麵上的笑意褪去:“尚樂大人,各位皇子公主的除去到學堂,就是跟著你們女官相處學習禮樂;今日若隻是他們兩姐弟拉拉扯扯無意間有些小傷也就算了,但是芪沁竟然朝芪善扔石頭,害得芪善額頭上腫了一大塊,膝蓋也摔傷了,我這個做娘的,難道還不能叫你過來問問?”
  我心中如同了燒開的滾水,湍湍沸沸的不知是何滋味,準備好道:“娘娘,這是浮舟疏忽,芪沁年歲尚小,請娘娘不要苛責於她。”
  僖嬪默然,用手輕輕摩著自己下頜,良久笑道:“尚樂大人,你可知冒犯皇子是什麽罪?”
  我愕然。這女人好不講道理,莫非你要將此事的責任推到我身上,將我千刀萬剮淩遲處死?
  “尚樂大人,你可知道什麽叫做席槁待罪?”她勾著眼波一笑,笑如昭陽。
  我當然知道,就是跪在稻杆編的席子上請罪。
  我咬著唇道:“浮舟知道。”
  她這回換成以手托腮,移開目光,隻盯著那宣德爐上的青煙,懶懶地道:“是嗎?”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又能如何?我斂住心神,道:“浮舟知道了,娘娘,浮舟告退。”
  她道:“你去吧。”
  我剛走了幾步,她又道:“尚樂大人先等等。”我轉過身,她朝外邊喊:“娟玉,給尚樂大人鋪好席子等著。”外邊應了一聲,正是剛才領我進來的宮女。然後她笑盈盈地靠著身後的朱砂色綢緞靠枕,道:“尚樂大人跪得累了,就可以走了,本宮也不好留你。”
  這麽說來說去,不過就是為了整治我。
  我到底做了什麽,竟然受到如此待遇。
  走出殿門,那叫娟玉的宮女竟然真的叫人在殿門前鋪好了草席,就等著我跪了,我忍住心裏的火氣,笑道:“多謝。”
  娟玉假笑:“大人客氣。”然後施施然地退下,旁邊來往的宮女都看著我嗤笑。
  我站在那草席前良久,終究是跪了下去。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心字頭上那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忍無可忍,仍需再忍,在宮裏這麽些日子,別的沒學到,就是把我這性子磨得圓潤多了。
  她們擺明了仗勢欺人顏芪沁,你這兔崽子,跟你父皇一樣不是好東西;這回可害死我了。我看著頭頂上昏昏的太陽,想著幸好是冬天,要是大暑天氣我非要扇他幾耳光不可。
  哎,我全身跟散了架似的;膝蓋疼,腹中也不太舒服,到底要跪到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跪了不知道多久,我的頭暈沉沉地,隻覺得腳都快沒知覺了。小心地挪動一下,僵的。換作幾年前,我早就破口開罵了,隻是如今,不能,也不敢。
  門外傳來通傳聲:“皇上駕到。”
  沒多久,那兩個女人就扶著宮女的手款款的走出來,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轉過臉看她們帶著眾人走向宮門外。她們才剛走過我身邊,顏莛昶就領著一大幫人進來了。
  芪沁也跟在後麵,看著我跪在那,臉色立刻變了,他還沒說話,顏莛昶也看見我這副慘樣,立刻皺眉道:“你起來。”
  我跪在那不動,苦笑:“皇上,我起不來。”
  他微微動容:“朱燕,扶她起來。”
  朱燕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著我,我腳下盡是酸麻的一片,半靠著她才勉強支撐住身子。顏莛昶看著我站穩了,朝後麵的人揮手,一個宮監走上前來,顏莛昶冷笑道:“這是在做什麽?”
  僖嬪陪著笑臉道:“皇上,妾身是因為小善——”
  顏莛昶冷著臉道:“那事芪沁已經告訴我了,”他指著我:“你是後宮,她是女官,品階雖然相差,但宮裏規矩你是知道的,你也配讓她給你跪著?”
  僖嬪一臉哀戚的神色,目光暗藏恨意,朝我瞄人類一眼。、顏莛昶又火上澆油:“還是你想等朕駕鶴西歸之後,你再去給她端太後架子?”
  僖嬪“撲通”一聲跪下去,聲音打顫:“皇上,妾身絕無此意。”
  顏莛昶理都不理她,旁邊安才人似乎有些不忍,開口道:“皇上……”她話還沒說完,就被顏莛昶打斷:“你自身難保,還想給她開口求情?”
  可憐安才人挺著個大肚子還要跪下去:“臣妾並未有半分行差踏錯,皇上何出此言?”我的頭一陣暈眩,身子又朝朱燕那倒,她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小聲地問“大人,你還好麽?”我用手扶住額頭,也小聲地回道:“沒事,剛才跪久了。”話雖這麽說,可是為什麽小腹處也在疼?
  顏莛昶並沒注意我們這邊,他看著伏在他身前的安才人,半晌悠然地開口:“安妤霖,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假裝懷有子嗣,意欲混淆皇室血統。”
  除了他帶來的人,其他的人全都傻眼。而安才人抬起頭,全身打顫,竟然立時昏厥倒地。僖嬪則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如同風中敗絮。
  原來安才人假扮懷孕,這事竟被顏莛昶知道了,專程來尋這幫女人的麻煩。
  顏莛昶笑道:“安妤笙,你的好妹妹做這樣的事,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的右手慢慢地轉動左手的紅玉鑲金扳指,像是在說笑。
  “皇上……”僖嬪撲上去抓住他的衣擺道:“臣妾不知道,臣妾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這必定是她自個的主意,和臣妾無關,皇上明察秋毫,臣妾——”
  “那就好,”顏莛昶打斷她的話:“既然你不知情,那朕就不怪你了,”又道:“安妤霖即日送入冷宮,朕看在往日情麵上,賜她白綾一條,鴆酒一壺。”
  二者皆是死路,他卻偏做得一副好心讓人挑選的模樣。
  他一腳踢在昏迷的安才人身上,笑著對僖嬪道:“你們素來姐妹情深,她既然暈倒了,你替她謝恩了就是。”
  僖嬪顫聲道:“謝…謝皇上恩典……”
  好一個溫柔如水的語氣,好一個堂堂威儀的氣派,好一個幹淨利落的手段。
  我笑了,顏莛昶真真是個做戲的高手。
  眼前的人影模糊起來,不由自主地朝朱燕身邊倒,眼皮沉重得要命,我恍惚聽見芪沁在喊:“浮舟——”
  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察覺有人握著我的手,我眼皮還是沉重,隻看見床邊的人影,我叫了一聲:“思月軒。”
  沒人應,我努力睜開眼,一下子驚呆了,回過神來隻覺得手上像握了個燙手山芋,正預備下床請安,顏莛昶道:“沒事,你就躺著吧。”
  他語氣還是溫柔,隻是那眼神銳利,懾威赫赫,讓我覺得胸中一窒。我慌了神,把他的手掙開:“皇上……”
  “你……”他沉吟良久,終究是隻吐出這麽一個字。
  他不說話,我無話可說。
  有人叩門。
  顏莛昶道:“進來。”
  思铖進來了,身後跟著明蘭,她手上端著一碗藥,兩個人跪下道:“給皇上請安。”顏莛昶隻抬了下眼皮,道:“起來吧。”
  明蘭端著藥碗過來,但看著顏莛昶坐我旁邊,也不知是該給我喂藥,還是讓我自己喝。我正想開口說我自己來,顏莛昶道:“給我吧。”明蘭懵懵懂懂地,真把藥碗遞給他,顏莛昶端著藥碗看了半天,然後送到我口邊:“喝吧。”
  我依言喝了一口,剛進喉嚨就忍不住要吐,明蘭趕緊用帕子接住,棕黑的藥汁把潔白的絹絲染成了一色,我趕緊捂住口鼻,這什麽怪味?惡心死了。
  顏莛昶道:“思铖,怎麽回事?”
  “回皇上,這是正常的,通常有身孕的人前三個月都會害喜,尚樂大人這樣還算好,我問過大人平日的飲食,雖有減少,但至少還吃得進去。”
  我僵在那。
  有身孕?
  害喜?
  你們在說誰?
  我腦子裏白茫茫的一片,神遊天外精神恍惚。
  耳邊聽得顏莛昶道:“那換個方子來,讓她喝下去才好。”
  思铖應聲退下。
  明蘭也跟著退下去。
  顏莛昶笑了兩聲:“看你傻的,回神了。”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皇上恕罪,浮舟——”
  我住了口,我又要說什麽呢?宮裏的規矩,就算是女官也不能和其他男子交好,若是按了常例,我的下場絕不會比安才人好到哪裏去。
  我背上發涼,冷汗涔涔。
  顏莛昶繼續笑:“你在想我會怎麽罰你是不是?放心,我不會。”
  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著我,道:“這孩子,是朕的。”
  我隻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好不容易定了定神:“皇上,您說什麽?”
  “現在整個宮裏的人都知道,這個孩子是朕的,”他道,“你對著每一個人都要這麽說,這就是朕要你做的第二樁事。”
  我隻覺一道晴天霹靂迎著我的臉劈個正著:“皇上,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他道:“對,我也不指望你能瞞多久,至少這段日子你要撐過去,熬過去了,自然也就無事,我答應過你的,我一定會做到。”
  “皇上,我隻想過太平日子。”和思月軒一起,和這個孩子一起。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把手上藥全數潑了出去:“那你是想今天就和思月軒死在這?”
  我想起今日他要僖嬪謝恩的樣子,又想起他方才說,他答應我的,都會做到。
  應太遲說過,他是個騙子。
  我道:“皇上,浮舟遵旨。”
  
  月來花弄影
  顏莛昶派了朱燕來服侍我。
  我住的地方也因他一句“棲風殿人多,太小了”而挪到了麟趾宮,想我浮舟不是妃嬪,卻占了東西十二宮的一個主位。大家現在看我的眼神都變了,或鄙夷或驚羨,我垂著眼養神,這些事知道了又能如何?難道要我能學顏莛昶的作派,所以該效仿葫蘆的時候,就要乖乖閉緊嘴。
  這個宮裏的人,無事都要生非,何況如今真的有事。
  搬到麟趾宮的那天,宮中來訪之人多得數不過來,素日裏八杆子打不著的一群人,這會子都跟發瘋了一樣朝這裏撲,我在漏窗邊看著朱燕坐在廊子下喝茶,看都不看身後跪的一幫宮監宮女,直接吩咐:“看準了都是些什麽人,該進的進,該攆的攆,若是上頭的有人來,”她把手上的一把先通傳了我,再報給尚樂大人知道;你們都給我聽清楚了,皇上金口玉言:這麟趾宮裏匙大碗小,零零碎碎的事,哪一樁事情出了差錯,輕的廷杖一百,重了,項上人頭也要不保。”
  聽得我覺得冷風從衣縫裏鑽了進去,我趕緊走回屋裏,明蘭端了藥來,說是思铖換了方子,親自看著煎好了送來的。
  我喝了一口,這回還算好,雖然還是難以下咽,但至少沒吐出來,於是讓明蘭去替我道聲謝。
  明蘭前腳剛走,朱燕就進來了:“尚樂大人,大公主和應王爺來了,您要見麽?”
  當然要見:“請他們進來吧。”
  朱燕退了下去,隔了一會芪沁和應太遲就進來了,前者跑過來,盯著我看了半天,伸手過來按在我腹上,半晌苦惱道:“怎麽都不動的?”
  應太遲咳了幾聲,引得芪沁看著他,他方道:“小沁,這才個把月,起碼都得四五個月了才會動。”,我皺著眉頭把芪沁的手拍下去道:“你們就是為了說這事過來的?”我已經夠煩了,你們還在這唧唧歪歪,更煩。
  芪沁道:“我是來給你道歉的,那天我撞到安才人,覺得她肚子上就好像一個軟綿綿的布包,所以急著去給父皇說這事,誰想到路上遇到善那傻瓜,非跟我過不去,我不得已才出手的,誰知道後麵又撞到你。”
  原來如此,但我還是覺得奇怪:“你好好的怎麽跑去撞了安才人一下?”
  他不說話。應太遲道:“這也罷了,你這又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說話了。
  他歎氣:“孩子不是表哥的,對吧?”
  我還是不說話。
  他道:“你是傻子,思月軒是瘋子,一夕貪歡,如今的後果誰來負?”
  “這是我們的事。”我知道他說的對,但心中不忿,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話來反駁。
  應太遲道:“如今我說再多你也聽不進去,要是若水在的話——”他一下又住了嘴。
  我知道,若是若水在的話,早一個耳刮子給我招呼過來了。
  我道:“事到如今,多說有用麽?”
  他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又是擔憂又是氣憤。
  應太遲是翩翩公子,教養極好,就算是當初對著若水,人前他也是目光平靜如水,波瀾不驚,現在這樣著實令我心驚。
  他道:“小沁,走了,不要打擾她休息。”
  說著就真的拖了沁的手往外走,沁轉過臉,欲言又止。
  午間朱燕又通傳說太後賞了東西下來,已經送到外間,改日再去謝恩就是。朱燕問我要不要看,一則我心緒煩亂,沒什麽興致,二則也實在對那些珠玉琳琅道:“麻煩姐姐幫我看看,有什麽東西一一記了,改日我再去謝太後恩典,現在我先躺會。”
  她應了,然後我躺在軟榻上,昏昏沉沉地正要入睡,突然聽到外間的朱燕問:“這也是太後娘娘送來的?”
  有人應聲道:“這裏的都是太後娘娘送的,另有許多禮物,是穎貴妃娘娘送來的,但都是一一記在單子上,絕無混淆。”
  朱燕的聲音放低了些:“你去看看尚樂大人睡了沒?”
  腳步聲漸近,我趕緊閉上眼,半晌聽到那人道:“尚樂大人睡了。”
  朱燕道:“你把這樣東西收了送去給皇上,速去速回。”
  那人告退而去。
  外間好長時間都沒有聲音,我想了想,實在想不出來朱燕將太後送的什麽物件交給顏莛昶了,於是高聲叫:“朱燕。”
  外間“哐啷”一聲,有什麽東西碎在地上了。
  朱燕忙走了進來,裙子上一片水漬:“尚樂大人,您不是在午睡麽?”
  “睡不著,”我道:“剛才我聽見你要人送了什麽東西去給皇上?”
  她愣了一下,分辯道:“並沒有——”
  “姐姐不想說?”我下榻穿上鞋:“那叫人備轎吧,我要去見皇上。”
  朱燕急忙伸臂阻攔:“尚樂大人——”
  我停住腳看她。她羽睫微垂,道:“皇上吩咐,送來麟趾宮的東西,不拘是誰送的,都要一樣一樣仔細看過了,有什麽可疑的東西,都要給他送過去。”
  我問:“那送過去的,又是什麽可疑的東西?”心下疑惑,太後和我無怨無仇,何苦要送什麽東西來害我?
  朱燕靜默。
  我繞開她往前踏了一步。正與她擦肩而過,她開口道:“朱燕以為,太後送給尚樂大人的香囊內混有麝香。”
  我站在原地不動:“為什麽?”
  “朱燕不知,還請尚樂大人寬心。”
  寬心,你要我如何寬心?
  本以為會一夜無眠,結果喝了藥後卻睡得很沉。我做了個夢,夢見思月軒坐在我床邊,拿著那兩支碧玉簪花問我,你分得出來這哪隻是誰送的麽?
  我告訴他,他送的那支上的簪花,最底下一片花瓣上的紋路類似雲紋,兩支我分辨過好多遍,不會分不清楚。
  他回我一句,看得清楚的是玉,分不清楚的是人。他說完了就要走,我趕緊抓住他的手。
  夢醒了,我真的抓著一隻手,卻不是思月軒的,也不是顏莛昶的。
  朱顏辭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趕緊甩開他的手,防備地看著他:“你怎麽在這?”
  他道:“我想來就來,你不是那麽想知道都發生了什麽事麽?”
  我遲疑:“你怎麽好像什麽都知道。”
  “你跟我來。”他說完這句,我隻覺身子一抖,再看的時候周圍已經變換了景象。
  “這是哪?”我盡量壓低聲音問他。
  他卻毫不在意地道:“關雎宮,你跟我在一起,別人看不見你,也聽不見你說話。”
  “你是鬼?”
  “你見我這麽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鬼?”他失笑,拉著我的手,穿牆而入。
  我心跳都慢了半拍,不是鬼,難道是哪裏來的茅山道士?
  進去一看才發現是關雎宮的內殿,芪之在搖籃裏,用自己的左手去抓右手,竟然笑得很開心,我下意識地把手放在自己的腹上。
  有人走了進來,邊走邊說著話。
  “你要不要進來看看小之?”說話的這個是穎貴妃,另外那個人卻沒應聲,但聽腳步聲,卻是跟進來了。
  穎貴妃這口氣也怪,若來人是顏莛昶,她的話未免不恭,若是旁人,又委實親近。
  穎貴妃笑了兩聲道:“怎麽這麽不高興,平日裏同你說兩句你回我一句,今個是怎麽了?竟然一句話都不想說?難道是顏莛昶把浮舟送進麟趾宮你嫉妒了?”
  她已經走了進來,即使朱顏辭說她看不見我們,但我仍忍不住拉了他的手,稍微站近了些,朱顏辭笑道:“沒事。”
  另一個人也跟著進來了。
  思月軒麵無表情地走進了穎貴妃的寢殿,站在芪之的搖籃前,弓身伸出手去逗他,芪之咯咯笑了幾聲,伸出手去勾他的手指。
  清俊的麵目依舊,卻覺得是另外一個人。
  我恍然地看著,頭上仿佛有一柄重錘敲在頭上,就快要支不住身子倒下去。
  “月,”穎貴妃叫他叫得親密:“浮舟會生個女兒還是兒子呢?”
  思月軒的眼神原本在看芪之的時候溫和了許多,聞言立刻又變得冰冷:“我怎麽會知道這種事?”
  “女兒要像爹,兒子要像娘,才算是有福氣,”穎貴妃也站到芪之的搖籃前,親昵地道:“小之像我,這才好。”
  思月軒的聲音很冷:“她若是生個女兒像我,那才叫沒福氣。”他看了一眼芪之:“思铖口口聲聲說我配不上他女兒,難道你不知道?”
  我堵上了自己的耳朵,但他們的每句話卻仍舊那麽清晰地鑽進耳中。
  “那個老頭子的話你就這麽在意?”穎貴妃淺笑,“算了吧,顏莛昶一死,他又能活到什麽時候?”
  “你不懂。”思月軒沉聲道。
  “我懂,”穎貴妃的聲音裏透著一絲冷意:“如果不懂,我為什麽會和你在一起。”
  思月軒默默地用手指勾著芪之下巴上的嫩肉,芪之笑得開懷:“你後悔?”
  穎貴妃搖頭:“我怕後悔的是你,若是顏莛昶沒中那個香囊裏的毒怎麽辦?”
  思月軒道:“照他的性子,這樣的事他隻會事必躬親;他隻道那裏麵裝的是麝香,想方設法尋你們的短處,怎麽猜得到那香囊半路就被人換過了一次?再者,他也無從得手去處置太後,那香也不是立刻就要了他的命,起碼要明日方能見效,思铖日來給他開的寧神的方子我可是清楚得很,兩樣加在一起,就算他不死,也必定隻能拖得一日是一日。”
  “姑媽倒也不算白擔了罪名,自從浮舟進宮這兩年,她讓李荷漣暗中監視,就是怕思铖告訴浮舟,當年是她告了蘭太妃的密。”穎貴妃道:“方見薇幫著僖嬪生事,這些事,其實——”
  “思铖又何嚐知道這些?他隻道當年害死蘭知微的是顏莛昶的生母,當娘的死了,他這麽十幾年就想著如何報在她兒子身上,顏莛昶再會算計,終究是算不到這些前程過往。”
  “現在隻等著明日我爹率兵逼宮。”
  思月軒歎氣。
  “你已經贏了,”穎貴妃輕搖著搖籃,芪之半眯著眼像是快要睡著了:“顏莛昶,思铖輸定了——還有我爹,也是多得你襄助,為什麽又那麽難過?”
  “難過?”思月軒的聲音虛弱又疲倦:“你不明白,什麽都完了;愛無可愛,恨無可恨,就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
  他目光飄忽到芪之身上:“思铖從來隻當他養了一條狗,他養我十六載,我就務必要忠心。”
  芪之睡了。
  “他和我十六年父子情份,比不上他隻有數麵之緣的女兒;而他的骨肉至親,比不上一個根本就沒愛過他,而且死了十幾年的女人。”
  思月軒的眼中淡淡的水霧橫生。
  穎貴妃伸出雙臂,擁住他的腰,將頭靠在他的背上:“明天,我和你帶著小之走吧,反正我這個已經嫁過一次的女兒,對我爹來說也再無用處。”
  我閉上眼睛。不想看,不想聽。
  蹲下身子幾乎要立刻嘔出來,忙用手捂住口鼻。朱顏辭俯下身來,輕輕地拍著我的背。
  “朱顏辭,我要走。”我稍微覺得好轉,立刻央求道。
  不要讓我知道這些,本來我不該知道的,我隻要做好我要做的事,守著別人給我的承諾就好,寧可他騙我到最後。那個記憶裏美好又單純的人,到最後也該是一樣。
  朱顏辭別過頭不看我:“浮舟,你的夢該醒了。”
  他將我抱起來,才一瞬間,他溫柔地道:“我們已經到了,你睜開眼睛看看。”
  我睜看眼睛,風中飄搖的四角宮燈,落下的光照著匾額上“擷芳殿”三個字或明或滅,門殿外的侍衛目光如炬。
  擷芳殿內,靜若深潭。
  顏莛昶的寢宮。
  我看著朱顏辭:“你想讓我告密?”
  他道:“你不說,思月軒就沒命了。”
  “為什麽?”
  “我隻是知道這麽一回事,如果你不說,思月軒死定了。”
  他推了我一下,我一瞬間竟然就站到了龍床前,再一轉身,朱顏辭已經不見了。
  室內燈火如豆,顏莛昶似乎睡得並不安穩,幾乎是立刻坐起身來,我隻覺得寒光一凜,脖子邊涼意逼人。
  他連睡覺都還帶著劍?
  我道:“皇上,是我。”
  顏莛昶將劍放下,抓了外袍翻身下床,疑惑道:“你怎麽在這?外麵沒侍衛攔著你?”他將外袍披在我身上:“你怎麽穿著中衣就出來了?朱燕是怎麽伺候的?”
  “皇上,朱燕派人送過來的香囊,您聞過了?”
  他愣了一下,點頭。
  我道:“皇上,我若是幫了你,你是不是能饒了我跟思家人的命?”
  我不是思月軒,他無義,我不能無情。
  他遲疑,仍是點頭。
  “那好,我長話短說,皇上您中了香囊裏的毒,毒性慢,大約明日才會發作,葉家預備明晚逼宮,請早作防備。”斬頭去尾,隻說最重要的部分。
  其他的,他也不必知道。
  顏莛昶咬牙道:“你怎麽知道的?”
  我退後一步:“皇上,該說的說,該做的做,您若想逼問我,我不妨先死在您前麵——我走慢點,皇上走快點,黃泉路上我這尚樂女官說不準還能侍奉您一陣。”
  顏莛昶的臉色又青又白,卻是將一口惡氣忍了下去,拊掌喚人:“周素。”
  有人在外麵應了:“是,皇上。”
  “快去叫靖安王爺和應將軍連夜潛進宮來,”他道:“你就這麽跟他們說,漏掉一個字,我立刻叫人砍了你的腦袋。”
  他不要應家兩個人連夜進宮,而是要他們潛入宮中。
  朝堂之上,後宮之中,時到今日,已然退無可退。
  他吩咐完了,才轉過臉來,一字一頓地對我道:“我叫人送你回去,你好好呆在麟趾宮裏,誰讓你出了宮門,你踏出右腳我就砍他右腳,你踏出左腳我就砍他右腳。”
  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憑什麽管他人的生死?
  他恨道:“就算我要死,也要先把這群亂臣賊子給殺個幹淨。”他的眼睫上竟然有淚,眼一眨,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他盯住我,目光彷徨又倔強。
  其實,我聽說過關於他的事。
  年幼喪母,在幾個皇子中爭鬥多年,登上上位實屬不易;登基這幾年,在朝廷中處處受製,羽翼未豐,滿朝文武看著當日舊臣耀武揚威,欺上瞞下,皆作麻木看客,除去應家,他又有何人能真正信得過?回到後宮,卻連心愛的女人也守不住;自己的兒子,生怕遭了他人的毒手,也要充作女兒來撫養。
  朝廷,宮闈,織成鋪天蓋地的網,網死了其中所有的人,就連我也不能幸免。
  思月軒是個瘋子,而我是個傻子。
  我咬著唇,抓著顏莛昶的袍服,淚如雨下。
  
  死局
  顏莛昶動身趕往養心殿。
  有人扶了我的肩送我回去。
  我抬頭看著她,碧鳶的聲音也是透著涼意,她送我上了轎:“尚樂大人,請您務必聽皇上的話,我妹妹在您身邊侍奉,盡心又盡力,隻盼您憐恤,不要連累旁人。”
  恍恍惚惚地回到麟趾宮,身心俱疲,卻是魂不守舍繼續流淚,明蘭也驕躁不安,問道:“大人,要不要請太醫院的人來看看?您的臉色實在不好。”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
  怎麽能好得起來?
  一夕之間,我以為我得到的,盡數失去。你叫我情何以堪?
  明蘭急得拿帕子給我拭淚,我道:“你去太醫院,看看思月軒在不在,若是他在,叫他務必過來一趟,若是他不來,你告訴他,我快死了,要見他最後一麵。”
  明蘭一聽那個死在,立刻跺腳跑了出去。
  沒多時又跑了回來:“大人,太醫院的人說今日雖是思大人值夜,但二皇子身體有恙,思大人去關雎宮問診了還沒回來。”
  我道:“不妨事,告訴他們一聲,我等著,他一回來我就要見他。”
  明蘭又衝了出去,又過了一會,她還沒回來,就另有人來通傳說思太醫來了,我道:“讓他進來。”
  結果進來的不是思月軒,而是思铖。
  我沒料到是他,頓時覺得心中波瀾萬丈,好似翻江倒海,我指著門道:“你出去。”他雖一怔,但沒依言出去,反而往前走了一步:“岫兒——”他進我就退,抬起來的手臂都在抖:“我叫你出去。”
  都是你的錯,把我害成現在這個樣子,你還敢來見我?你到底做了什麽,思月軒才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為人父母!
  他終於止住腳:“岫兒,你不知道你娘死得有多慘,她——”
  “你住口,”你豁了命,毀了思月軒,連我你也不放過:“為了個根本不愛你的女人,你簡直喪心病狂——”
  他身軀一震,接著握拳咬牙道:“誰告訴你這些的,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我也咬著牙告訴他:“那些從前和我有什麽關係?”和思月軒又有什麽關係,我們兩個人有多無辜?你把我們都毀了。
  全都是你的錯。
  他定定地看著我:“是不是思月軒?是不是他?他都說了什麽?說我如何對不住他,說我殺了他娘是不是?他騙你的,他騙你的——”他說到最後竟然嘶吼起來。
  我怔住。
  思月軒不是他的兒子,那必定是別人的。
  思铖,你如此傷天害理喪盡天良,你還能怨他報複你?你的報應讓我承擔了大半,你還想如何?顏莛昶的親娘已死,你尚且心心念念著向顏莛昶報複,你怎麽就想不到你將思月軒逼上絕路,他總有一天也會讓我生不如死?世間輪回自有因果報應,枉費你機關算盡,竟連這點都算不到麽?
  我道:“你什麽都不必再說,我要見的不是你。”
  他還想說什麽,我搶先道:“你是要我叫人把你從這趕出去,還是要自己走?”
  他惱怒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覺得有我這麽一個女兒簡直是奇恥大辱,那一刻我隻覺他快破口大罵,卻終究什麽也沒說,走了。
  我垂下手,攥緊了袖口。
  明蘭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抓著我的手道:“大人,思大人來了。”
  我道:“思月軒?”
  我甩開明蘭的手,往門外跑,路上差點摔倒,明蘭在後麵拉住我:“大人——”
  她說什麽我都聽不到了。
  我看見思月軒從長長的回廊那頭,撐著傘走來。
  雨絲飄進廊子裏,落在朱欄上,另一些隨風落在我臉上,微涼。
  思月軒走了過來,將傘收好遞給明蘭,明蘭接了傘,識乖順地退了下去。
  滿園的暗香浮動。
  此情此景,恍然如夢。
  他噙著笑道:“不讓我進去?”
  我搖頭,他似乎有些驚訝:“怎麽?”
  我從袖子裏掏出他送的碧玉簪花,遞給他。
  他不解。
  我問:“我受不起。”
  他皺起眉頭。
  我道:“你看這麽一晃,四年就這麽過去了,我和你認識了有八九年了吧?這麽千山萬水陰差陽錯地兜兜轉轉,我們全都轉到死胡同裏了。”
  他道:“有話不妨直說。”
  我的聲音在發顫,但還是道:“就算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是想信你,你說騙自己喜歡的人,是因為在乎她。”
  思月軒笑了。
  他道:“如果我告訴你,連那句話也是騙人的,你又怎樣?”
  我心口一緊:“不怎麽樣,也隻是問問。”
  思月軒卻不緊不慢地道:“那句話,我沒騙你,我當然在乎你,隨便誰恨一個人,都會在乎她的,思雲岫這個名,其實比思浮舟這個名字好聽多了不是麽?”
  我看著他麵如白玉,輕咬著唇,恍惚著覺得好奇怪,為什麽你傷了我,卻是你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道:“思铖做的事和我沒關係。”
  他道:“他要做的事,從來又和我有什麽關係,到了今天,你我又能撇得清麽?”
  我艱難地道:“思月軒,你做人原來是這麽個道理?”
  “我做人談不上什麽道理,”他道:“你又知道什麽?那年我若不走,就連命都保不住,”思月軒冷笑:“我親眼見到他縊死了我娘,還騙我說我娘是上吊的,他做人又是什麽道理?”
  我說不出話來。
  “那一天我給你送桂花蜜,在門前摔了個粉碎。”
  我道:“你——”
  他道:“那是我娘做的。”
  “那些都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他淡然道:“隻是如果你是我,不妨想想,如果沒有你,我今日會是什麽個結果。”
  我已知多說無益。
  罷了,這是個死局,誰都不能定了誰的罪。
  他曾經很無辜,而我現在很無辜。
  不能說誰的苦難過去了,就可以心安了。
  有的夢魘,癡纏一世,情深且長,難怪世人輕言情誼二字,卻鮮少有人信守到底。
  如果——如果我不愛你。
  如果我沒遇見你。
  如果沒有我。
  如果有如果。
  “思月軒,我第一次覺得你翻臉無情也做得那麽幹脆,”我強笑道:“原來人不可貌相這話是對的。”
  寂靜飛雨,風重長嘯。
  思月軒道:“那是你總喜歡把人想得太好。”
  對,都是我的錯。
  我揚起手,他麵無表情地挨了我一個耳光。
  他鬆開手,手裏的碧玉花簪落在地上,花瓣裂成碎片,散在地上。
  “我也不想要這種東西,既然你不要,隨便扔在哪就是了,”他轉過身:“你和顏莛昶聯手對付我,他能給你的,比我能給你的更多。”
  他走了。
  長長回廊,他的背影纖長清瘦,身後拖著細長的影,不離不棄。
  我倒願意做他的影子,好歹一生一世,白頭不相離。
  那年我們九歲,我在待花館學作詩,過了這麽多年,我還記得他那時候隨口念著我的詩,說是“一個地方抄一句,拚拚湊湊即是詩”。
  我頓時紅了臉,一腳把他踹開。
  如今看來,那詩寫得真是太差。
  思君心如故,善始又善終。物是人已非,何日君再來?
  屋內紅燭落淚。
  明蘭來了。
  她問:“浮舟大人,思大人怎麽先走了,他的傘還在呢。”
  “扔了吧。”
  “可是——”
  我懶得再說,明蘭,你不明白,他不會再來了。
  他千般思量,萬般算計,最後我幫了顏莛昶。
  他那麽心高氣傲,我怎麽能救得了他?他若肯委曲求全,安身樂命,又如何會兵行險招走到如今這步?
  我以為我是在愛一個人,卻沒想到我已經害了他一生。
  夜深寒涼,我細數著更聲,等著天明。
  顏莛昶,隻望你信守承諾,必不負我。
  第二日,我叫來朱燕。
  “皇上在哪?”
  她道:“在擷芳殿歇著,尚樂大人要請皇上過來麽?”
  “不用,我自己去見他。”
  朱燕聞言立刻跪下。
  我艱難地笑道:“也不用砍別人,若是我今天出不了這個門,咬舌自盡倒是個幹淨的法子。”人若無情起來,當真是顧不得旁人。
  朱燕一言不發地任我從她身邊走過去。
  雨下得很大,我才出麟趾宮的宮門,已經遍身濕透,雨水讓衣服黏濕地貼在肌膚上,忍著忍著竟已麻木。
  應太遲站在宮門前,撐著傘朝我走過來。
  “快回去。”
  我強笑:“我要見皇上。”
  “我就知道,”他緊緊皺著眉頭:“見了他也沒用,什麽都完了。”
  我抓住他的袖子,水滴在他的袖邊上,順著他的手腕流了進去:“你說什麽完了?”
  他道:“思家完了,葉家完了,這麽說你懂了沒?快回去。”他反抓住我的手臂,就往裏拖。
  我極力掙紮:“你放開,你給我說清楚,什麽都完了,顏莛昶答應過我的,他——”
  應太遲不耐道,竭力抓住我:“我也說過,他是個騙子。”
  “你才是騙子——”我聲嘶力竭地道:“你才是,騙完若水又騙我——”
  應太遲突然鬆開了我的手,手上的傘落了地:“你到底要裝傻到什麽時候?思家完了,你聽不懂麽?全部,死得一個都不剩了,這麽說你懂不懂?思铖,思月軒,現在思家連隻蒼蠅都不會剩下來。”
  我身上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一鬆開手,我就栽倒在地,眼前昏昏不明,全身都在痛,諢諢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麽。
  應太遲彎身抱去我來,他在說什麽?
  他那麽著急做什麽,我又沒什麽事?
  腹中好像墜墜地疼。
  我茫然地看著朱燕從麟趾宮奔了出來。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分辨不清,刺得我眼睛好疼。
  我閉上眼睛。
  夜半醒來的時候,明蘭守在我旁邊。
  我腹中隱隱疼痛,全身都沒有力氣,動彈不得,她哭得比我傷心多了,我望著床帳頂發呆。
  錦繡繁花,流雲雙燕,菡萏靜秀。
  思铖的所作所為,真折了我所有的福祉。除了記憶,有關思月軒什麽都沒了。
  好一個冥冥中自有因果報應。
  明蘭哭得倦了,竟然趴在床沿睡著了。
  我卻是怎麽也睡不著,心是空的。
  可以想的,可以愛的,可以恨的,可以怨的,全成了過往煙雲。
  “吱——”
  門開了。
  明蘭睡得很熟,僅是咂了咂唇,竟就沒了動作。
  我動都懶得動一下,不管是誰,見了都沒用,除非他能讓時光逆轉,讓一切重來。朱顏辭那特有的庸懶聲調輕輕地在耳邊響起:“浮舟?”他已到了我床前。
  明蘭沒醒。
  “我來接你了。”他的手冰涼,按在我的額頭上,竟然讓我覺得舒服了一些。
  我仍舊沉默。朱顏辭道:“睡吧,睡醒了,什麽都會好的。”他湊在我耳邊又說了一句:“心若是藍的,就怎麽也抹不黑。”
  是……嗎?
  倦意突然侵襲,不知不覺我竟然快要闔上眼。
  “朱……顏……辭……”
  他握住我的手。
  我沉進黑暗裏,再無知覺。
  
  穿越的真相唯二
  淡定的穿越女豬
  我做了個很長的夢。
  我夢見我跟被領導拎著去相親,認識了一個勉強算是有車有房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朱顏辭,結果有一天半夜我打的回家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被個變態殺人狂分屍,然後朱顏辭說為了紀念我跟他那偉大的友情,他送我穿越了。
  夢裏的我又繼續做夢,這回夢見我的名字叫浮舟,一路上磕磕絆絆,愛上人,被人愛;傷害人,被人傷,如此往複循環,被害得淒淒慘慘戚戚,連肚子裏的孩子都保不住。
  而如今,夢裏夢外,我都醒了。
  我醒的時候竟然會覺得神清氣爽,這是件詭異的事,而且我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是趴在我旁邊睡著的一個小粉團。
  小短胳膊小短腿,紅撲撲的小臉蛋貼著我睡得正香,不知道做了什麽好夢,咧著嘴笑個不停,嘴邊口水流成一條銀線。我借著窗外的月光看了看他的臉,努力地把尖叫聲憋回嗓子眼裏,然後輕手輕腳地穿上鞋下了地。屋子小,走兩步出去是正廳,往左還有一間房。我走進去,果然找對了。
  朱顏辭、睡得跟隻豬一樣,我撲過去抽他耳光:“醒醒——”
  他紋絲不動,繼續睡得沉穩。我冷笑,正正反反地抽他耳光,抽得我手都麻了,竟然還是不醒。看著他白皙光滑的皮麵上紅通通的一片,估計第二天也得腫。
  我困惑地甩了甩自己的手,火辣辣地疼,這小白臉吃迷藥了?睡得跟死了一樣。
  這是你自找的,死朱顏辭,都說了下次再見到你我非把你打成豬頭三,姑奶奶我今天算是如願了。我耐心好著呢,等你個敗類明天早上一醒,我再給你來個刑訊逼供。
  我腦海裏出現“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閃閃發光的大字,頓時覺得黑暗的人生有了一盞指引我前進的明燈。
  現在我還得去找鏡子,虐我不怕,我怕這次一醒過來,又是另一張臉。朱顏辭就是個死變態,我忍不住又衝上去踹了他幾腳。叫你丫的給我裝瓊瑤小白男豬,叫你丫的學藝不精禍害群眾,叫你丫的虐我——踹累了我滿屋子找鏡子,我是多麽懷念我那張二(十)八年華的臉啊。
  
  回歸ing
  我和朱顏辭吵架了。
  原因有三。
  第一個原因,朱顏辭聲稱自己兢兢業業處處為我著想,最後體力不支於床榻前昏倒(當然如果我相信的話,就是我智商有問題,要不然就是他以為我智商有問題),我竟然以如此暴行將他生生毀容了,我說你照照鏡子你那小樣的毀容算是整容。
  結果他大怒,三天沒跟我說話。
  這是戰爭的開始。
  第二個原因,朱顏辭把芪之扔給我帶,我想說你自己帶出來的為什麽不自己帶?我一個前後兩輩子加起來四十幾歲的女人,被這小祖宗折磨得不成人形,我自我檢討說我這是為了啥啊?被情人甩了還得帶著情敵的兒子在這荒郊野外的數螞蟻。我實在憋不住跑去跟朱顏辭訴苦,他說,啊?思月軒的兒子?他是顏莛昶的兒子,他娘死了,顏莛昶早知道葉蕭穎和思月軒之間曖昧,忍到現在萬一一股怨氣發作出來,非說不是他自己的兒子,一刀砍了怎麽辦?
  我極度鬱悶,敢情思月軒跟葉蕭穎就是一柏拉圖?
  他點頭說是啊是啊,我沒告訴你?
  然後我感慨萬千地抽了他一個耳光,他捂著臉氣得不行,暴跳如雷。
  這是戰爭的過程。
  第三個原因,是朱顏辭的述職報告。他把芪之扔給我整天關在房裏搗鼓這玩意。其副標題是《論穿越人士二次教育的可實踐操作性》,從字裏行間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就是我的失憶根本就是他人為造成的,上麵提到說什麽為保證廣大穿越人士更好地適應曆史環境,務必要使其從零開始,將現代精神與古代現實糅合,創造出穿越的新境界新高度——我靠,洋洋灑灑八頁紙,全是手寫的,還不是一般的信箋,是那種粉紅粉紅的信紙,上麵還印著HELLO KITTY。
  據說是其領導的愛好,但是這個先不討論。額滴神啊,在朱顏辭眼裏,我就是一隻白老鼠,實驗用的。
  第三次世界大戰在和平的一隅爆發,然後結束。
  這是戰爭的尾聲。
  除開這些,還是有好事的,比如我還是浮舟那張臉,隻是右邊眼角下長出了一顆紅色的痣來。朱顏辭受不了我懷疑的眼神,咬牙切齒道:“連長顆痣你也能扯到我頭上,你腦子進水了是不是?”
  我磨牙:“你再說——再說你看我把你打成HELLO KITTY!”
  人生得三五知己好友,望月煮酒,吟風弄月實乃美事一樁。可惜如今早起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們一樣都沒著落。溫飽都快不濟了,誰還有那閑心?
  天寒地凍的,我跟朱顏辭坐在門檻上發呆。隻差沒對月輕歎他媽的。
  他很惆悵:“哎,你說我們能不能弄點月餅來吃?”這又不是中秋,吃什麽月餅。
  我也很惆悵:“哎,你說能不能弄點米來?我都快不記得飯長啥樣了。”
  早中晚三頓,全吃朱顏辭老早前利用職務之便帶來的方便麵,就算一頓換個味也受不了啊。芪之喝的是牛奶,還雀巢全脂的,該說是運氣好還是怎麽的,朱顏辭還挺注意營養,記得晚上喝牛奶。可憐芪之一歲多還被我們喂成牛奶豬。這孩子死活不吃方便麵,臉上原來是肉肉的,現在一捏肉都少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現在被停職了。”
  我情深款款地看著他:“你說過很多次了。”要不然我就會問你為什麽都不帶點吃的喝的回來,都穿越了,我們倆還在這啃方便麵,現在為節約口糧早上晚上盡量晚睡,白天盡量晚起,中午把麵泡著吃,下午扳碎混著佐料粉吃,也算是換換口味了。
  這鬼日子過得人都要上火,我是浮舟的時候哪遭過這份罪?
  他道:“問題是我說了這麽多次,為什麽你從來都不問我原因?”
  說得好像誰都得對他那點破事有興趣一樣。但是看他那麽期待,我隻好勉為其難地道:“那你說吧。”
  “都是為了你,我兩頭跑來跑去,上頭說我勞民傷財。”他哭喪著臉,“你沒良心,居然對我下得了那種狠手。”
  我就知道他是在記恨那天晚上的事。
  小肚雞腸的男人啊。
  他望著天上一輪圓月:“又十五了。”
  我“哦”了一聲。
  “我想跟你說件事。”
  “說吧,我扛得住,”我深吸一口氣:“你喜歡我多久了?”
  朱顏辭把唇抿成一條縫,眼看那爪子就快招呼到我身上了,我笑道:“不開玩笑,你說吧。”
  他放下手道:“顏莛昶快死了。”
  “哦。”
  對這個消息沒什麽興趣,思月軒早說過,他做的毒沒法子解的,顏莛昶能拖這麽久還不死,已經大大的出乎我的意料。
  “你不覺得他對你挺好的?”
  我笑了笑,我以前不是跟應太遲說過麽,喜歡一個人是舍不得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上去陷害的。
  他又道:“你不知道有句話叫身不由己?換了你在他那位置上,你要怎麽做?”
  對,我在他的位置上,我也要想法子鏟除權臣,但是我不是他,別拿我跟他那種人比。
  “你恨他,根本不是因為他利用你,”朱顏辭道:“你是因為他殺了思月軒,你喜歡思月軒。”
  我道:“我有沒有說過你很欠扁?”
  最討厭這男人的一點,就是好像什麽都漠不關心嬉皮笑臉讓人討厭,到最後卻又樣樣說到最關鍵的事上。
  沒人喜歡自己的心事被別人看透,我也不例外。
  我一直覺得愛一個人是挺犯賤的一回事,你愛他,結果他背叛你,傷害你,你會傷心,但不會不愛。
  說你恨那個人,是因為你太愛他,舍不得忘記。
  朱顏辭道:“說真的,自從你醒過來,我都沒見你哭過,你神經碗口大,一根從頭通到腳。”
  我懶得跟他說。
  沒哭?
  沒哭才怪,我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那天晚上我毆打完朱顏辭,看著鏡子裏自己眼角下的那顆痣哭得天崩地坼堪比孟薑女再世。
  思月軒你這沒良心的,虧我那麽愛你,你就為了那麽狗屁不通的理由把老娘甩了,甩了也不給我個機會報複,就這麽掛了,我多活一輩子容易嗎我?
  好好的初戀被你糟蹋了,老娘難得一片純情隻當喂狗了麽?
  朱顏辭道:“顏莛昶啊,智商還成,情商太低。”
  好好的怎麽又扯到這上頭來了?
  他道:“是我我就叫應太遲拉著你說思家的事跟他沒關係。”
  “你這是在騙人。”
  “我沒騙人,思家的事真跟他沒什麽關係,應太遲領兵到思家的時候,人都死完了,真的是連隻蒼蠅都找不著。”
  “你再說一遍?”
  “思铖是自殺的,思月軒也一樣。”
  我道:“你閉嘴,我快哭了。”
  他乖乖地閉上嘴,沒過一會,又開口道:“你想他死麽?”
  “跟我有什麽關係?人各有命。”我心髒抽著疼。
  他給我一個盒子,我打開來看,微愣了一下,我把盒子放在膝蓋上,然後嗬氣暖手:“這東西拿出去得換多少銀子啊?”
  朱顏辭道:“你就是嘴硬。”
  碧玉簪花。思月軒那支已經碎了,這一支還好好的,就這麽被這家夥順手牽羊地帶了出來。
  聖人教誨,不問自取,是為賊也。
  於是我道:“你當賊真是比幹本行強多了。”
  他道:“你還記得我們以前一起出去看電影嗎?”
  記得,怎麽會不記得?我們唯一一起去看的那場電影,十一月一日,兩個光棍一起去看夜場電影,電影的名字叫《十分愛》,真有意境;電影裏的癡男怨女實在很傻,沒什麽看頭,我邊嚼爆米花邊看朱顏辭在我旁邊笑得高深莫測。
  其實裏麵還是有幾句話我還是挺有感想的。
  鄧麗欣演的女主不是說了麽:這個世界,所有事情都是障眼法,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真的,你又未必能看得到。
  人不親臨一場,總覺得什麽都太假。
  電影散場,我跟朱顏辭一起吃夜宵,我感慨說世界上的男人怎麽能信得過啊?他說你什麽毛病發了,知不知道這電影是什麽立意?
  我說不就是男人都是騙子女人都是傻子麽?
  他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看清楚了,如果不相信男人的話,男人跟女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別說你不知道,就算你知道了那也要裝傻,那才能相安無事,百年好合。
  我看著朱顏辭,他道:“人一輩子難道就隻能跟一個人耗著?至死方休?”
  他又道:“解藥給你放在盒子裏了,你愛去不去。”
  我沉默。
  朱顏辭,拋開我跟顏莛昶是不是有感情,你叫我怎麽去?帶著小芪之風餐露宿沿路乞討麽?就算真到了臨暉我也進不了宮,你要我站在那皇宮門口朝裏麵喊“讓我進去我眼見皇上”然後被亂棍打死?
  芪之從屋子裏扶著牆走出來,貼在我背上蹭:“碧…氏……”奶聲奶氣的,口齒還不是特別清楚。
  朱顏辭拍拍手:“小之過來,哥哥抱。”
  酸得我牙疼,還哥哥,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年紀了,還裝嫩。芪之高高興興地又往他那撲,這孩子真好拐賣,拎出去隨便喂他吃點東西就可以應付了,跟他爹娘沒一點像的。
  朱顏辭道:“鐵人王進喜教育我們,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他站起身把小之抱到我懷裏。
  我一直以為那是我們高中班主任原創,原來他抄襲,真無恥,不過王進喜是誰啊?
  原諒我個曆史不及格的人吧。
  芪之抓著那碧玉簪花玩,我摸著他柔軟的頭發,無話可說。朱顏辭道:“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反正顏莛昶有車有房,父母雙亡,你不是就喜歡這類型的麽?”
  我都差點忘了。
  就是這麽一句話,我認識了朱顏辭,然後我穿越了。
  這就叫一句誤終生。
  朱顏辭道:“其實你運氣很好。”
  “對,被男人騙的運氣很好。”
  他搖頭:“你遇見我,劫後重生;你是雲岫,本來該死在宮裏,但是又成為了浮舟;浮舟若隻是浮舟,那就根本不會跟你一樣,這麽雲淡風清的跟我談天說地。”
  是嘛,我一人頂著三個女人的身份活,幸運值有沒有三人份的?
  朱顏辭道:“你把小之抱好。”
  “幹嗎?”
  “轉身。”
  我盯著他看,他很嚴肅地回看我。
  這麽正經?
  我慢慢地轉過身,剛背著他突然覺得不妙,這個人越正經越可怕,我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他踹了一腳。
  身邊景色變幻,耳邊風聲呼嘯。
  芪之大哭,我趕緊抱緊他。
  死朱顏辭,你又騙我!!你不是說你停職不能隨便亂闖空間的麽?!你等著,下次再見的時候我不是要把你打成豬頭,而是直接拎刀砍了你。
  
  這才素真相啊....
  時空穿越分局檔案
  File—I局外人的穿越事實[當蘇耒變成顏芪沁]苦不苦,想想長征二萬五。累不累,想想紅軍老前輩。難不難,想想瀘定鐵索寒。
  蘇耒把這句話默念了幾遍,安心地把窗簾過來擋光,然後翻了個身繼續睡。
  一覺就睡到下午四點半。
  話說有人上班朝九晚五,有人上班朝八晚五,這樣一比較起來,前麵那個肯定會被後麵一個說運氣好。蘇耒有段時間特別鄙視這種人,別說朝八晚五,顛過來朝五晚八都成。
  他大學畢業出來,前兩個月,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一周七天都不停地去找工作,找了那麽久,他看得上的,人家看不起他;人家看得起他的,他又看不上。
  這工作找得他嘴裏上火舌頭起泡也沒個著落,好不容易找了個工作,在工廠裏,包吃包住,一個月拿一千,交完房租相當於白幹,他大少爺身嬌肉貴,折騰不起,幹了兩個月,熬不下去辭了職。
  往後越混越回去,事實證明他這種人根本不該生為楊白勞,要想活下去還是該當黃世仁的。
  尤其是他不隻要養自己,還要養一隻寵物豬的時候。
  尤其是當門口站著房東,背後恍惚有個充滿怨氣的黑洞,眼看就要把他拖進去了。
  房東看著他那樣子,也知道他要交得出來房租也不會拖到現在,但還是要盡到告知義務:“小耒,你上個月和這個月的房租還沒交。”
  蘇耒才睡醒,還沉浸在起床氣泛濫的低氣壓狀態,但是對方是房東,隻好斂了脾氣:“啊?阿姨,我這不是找工作麽,等我發了工資就給您送過去。”
  房東其實特不信任他,主要是他現在一副那麽邋裏邋遢的樣子,誰相信他這樣的能找到工作?報紙電視網絡上全是大學生就業困難,現在大學生都是批量產的,誰也精貴不到哪去。
  但也沒法子,難道真學肥皂劇裏的惡房東把東西給他扔出去?
  於是隻好道:“那你發工資記得先交房租。”
  蘇耒賠笑著答應了,然後關了門。
  想破頭也想不出來要去幹嗎?難道去KFC拖地?
  蘇耒極鬱悶地翻錢包,兩張粉紅色毛主席在微笑,他的愛豬小P在他腳邊爬來爬去。
  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出門買幾瓶酒喝醉了暫時什麽也不想。
  人鬱悶的時候喝酒,隻會更鬱悶。
  坐在樓梯口,他把最後一口二鍋頭灌下去,然後開了啤酒又開始喝。喝著喝著就開始感懷身世,覺得自己好歹一個大學生(姑且不論是哪個三流大學混了四年出來的),受過高等教育,怎麽著也算一個高等知識分子,竟然淪落到如今的地步,登時熱淚盈眶,哭爹罵娘地發起酒瘋來。
  蘇耒酒量不好,這是天生的,他混四年大學也沒鍛煉出來,每次跟人出去一喝醉都是別人把他當死豬一樣拖回去的。
  但是今天客觀條件不具備,隻有樓上的一個住戶探出來頭來罵:“哪個瘋子大晚上地發春——”
  蘇耒人品很好地抬起頭,想看清楚是誰,結果用力過度,一頭撞在樓梯扶手上,頓時清醒了一點,拎著酒瓶子預備回家。
  其實後來他也曾經想過的,要是當時他就在那這麽睡倒了,不就啥事也沒了麽?為什麽他就非要想著回去?
  不回去就不會有後麵這麽多事。
  反正他就是這麽一腳踩空一路從樓梯下往下摔。他死得很難看,頭先著地,上麵摔出個大窟窿,涔涔地往外冒血水。
  他的魂飄出來以後看著自己那慘樣,覺得自己愧對父母愧對國家愧對群眾,其實他長得一點都不醜,死了那麽難看嚇到人又不是他主觀故意。
  值得原諒值得原諒。
  死了不知道要飄到哪裏去,蘇耒在自己身邊呆了大概五分鍾,感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都這麽幾分鍾了,沒人路過,他就這麽看著自己曝屍於樓梯口。
  再等了一會,一個人走了過來。
  他甚至都不敢確定這是個人,因為這人隻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然後就抬起頭對著他的魂,笑得很開心。
  直覺這個人不僅是異類,而且十分欠抽。那個人開口問:“你想不想再活一次?”
  這句廢話根本都沒在蘇耒腦子裏過一遍,直接猛點頭。
  那個人繼續咧著嘴笑:“我叫朱顏辭,時空穿越分局第九區域負責人,最近忙著完成升職任務,放心,我效率很高的,絕對能幫你找個好身體。”他的口氣,不知道為何就讓蘇耒聯想到拉皮條的。
  結果,他就穿越了。
  哎哎哎,誰砸的磚頭?
  難道你們真的以為穿越是什麽好重要好偉大的事麽?晉江每天穿越的不下百個,你們不是早就很淡定,都看開了嗎?
  哎哎哎哎,都說了叫你們別砸了!還砸,還砸——算了,和你們說不清楚,我們還是來看看他到底是穿越成誰了吧。
  呃——呃———你們誰也沒眼花,就是這個。
  這個穿著小裙子小襖子頭上梳小辮子的小丫頭,就是咱們那三個多月找不到工作喝酒墜樓死的人品男蘇耒。哎哎,說是穿越男變女的站出來,拖下去擊打一百次,叫你們看文不仔細,叫你們霸王——世界清靜了,我們繼續把鏡頭轉回來看看。
  哦,“她”終於睜開眼睛了。
  哦,“她”終於照鏡子了。
  哦,“她”終於尖叫了。
  哦,“她”終於——呃——把褲子脫下來了。
  哦,他終於發現他還是男人了。
  朱顏辭在旁邊抱著手看了半天的戲,終於道:“感覺怎麽樣?”
  “很好,很強大。”蘇耒氣得要命:“你這就叫找個好身體?”別告訴他這裏的男人都是穿女裝長大的。
  朱顏辭丟給他幾頁紙:“把這些看了,你在這的日子就不用愁,別露出破綻來,以後我有個朋友還需要多照顧。”
  蘇耒看了一眼開頭。
  顏芪沁,男,六歲,皓國大皇子,目前假扮公主,父,顏莛昶,母,應采璃(已過世)。有兩個舅舅。後麵還附帶詳盡的相關人士介紹。
  蘇耒奮起直撲朱顏辭:“你害我——”
  朱顏辭輕描淡寫一腳把他踹開:“少給老子廢話,比你慘的多得是,死在陰溝裏都沒人送他穿越,你別給我得了便宜還賣乖。”
  說罷施施然離開。
  於是蘇耒在被踹疼的餘韻中開始了作為顏芪沁的生活。
  以上。
  File-II 關於停職“你絕對是搞錯了,我怎麽可能會停職?”朱顏辭被氣得半死不活,抓著同事李鴻鳴的袖子問。
  “老大,三個月了,你一單業務都沒有,”李鴻鳴不動聲色地往後退,試圖避開這個瘋子:“上麵說如今這世道養不起吃閑飯的,再加上你的述職報告拖了多久了?”
  朱顏辭頹然倒地:“我是吃閑飯的?我堂堂一個第九區域分局負責人居然是吃閑飯的?”這個世界太不真實了。
  李鴻鳴強按捺住立刻開溜的衝動:“老大,你的述職報告——”
  “我堂堂一個第九區域分局負責人居然連個秘書都不配給我,楊露露怎麽當領導的!”朱顏辭氣得吐血,明知道他是實務派的,文筆不精,對寫這些東西根本不拿手,自從楊露露被提拔上去做總局主管業務的副局長以後,人員精簡不說,配備上該減的減,不該減的還減,一個月出兩次差,一天五十塊的生活補助,吃頓飯都還要挑著便宜的來。這女人簡直是母夜叉在世,難怪當年三十了還雲英未嫁,誰敢娶這死三八他每天都要給那男人上高香。
  “哦,露露姐這次有特別提到你。”
  朱顏辭心中暗叫不好,俗語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楊露露比賊彪悍多了:“她說我什麽了?”
  李鴻鳴攤開手心,隻見他掌心中冒出一點蒙朧的白煙,白煙又凝成鏡麵一般的東西,朱顏辭看到楊露露那張濃妝豔抹的臉掛著一個獰笑:“小鴻,你告訴朱顏辭,他再假公濟私不務正業勞民傷財到處跑來跑去的話,告訴他下個月回來拿辭退通知喝一輩子西北風吧,對了,還有他的述職報告,無論如何也要交上來,在完成期間不準請事假病假產假,就算他要死,也要先把工作給我交接完了再死,否則我讓他死都死不安寧。”
  朱顏辭大怒:“這女人沒有知識好歹也要有點常識吧?我一男人請什麽產假?”
  李鴻鳴拿出PDA搜索了一下資料:“老大你還別說,現在其他時空男人生孩子的還挺多,你把露露姐惹火了萬一她把你送去穿越怎麽辦?”
  朱顏辭白了他一眼:“她能送外穿過去,我就不能穿回來?”
  李鴻鳴道:“老大,你忘了你上次寫的提案了?”
  朱顏辭冷汗直下三千丈。
  他上次把薄碧氏送過去的時候把她在現代的記憶封了,楊露露這個缺德鬼不會也想這麽幹吧?
  “算了,我把這邊的事忙完就回去,保證下個月二十四區業務第一,對了對了,幫我弄點方便麵啊什麽的過來,把老子餓死了她賠得起麽她?”
  李鴻鳴道:“哦。”
  轉身正要走,突然又道:“差點忘了,露露姐還有交代。”
  “她還有什麽要交代的?”朱顏辭問,這女人未免太婆媽了吧?又不是交代遺言。
  “她說你既然那麽能拖述職報告,那就幹脆多寫點,多也千萬別超過八頁紙;你千萬記得要手寫,不要用圓珠筆鉛筆純藍鋼筆;還有,既然都過來了,順手抱點古董回去,下下個月總局有個領導的女兒要結婚,你看著辦吧。”說完就消失了。
  楊露露說不要超過八頁紙,其真實意思就是管你寫什麽你都要給我湊滿八頁,少一個字我抽死你多一個字我還是要抽死你。
  楊露露說要古董送禮,其真實意思就是其實你都出那麽遠門了,要處好人際關係,別忘記給我帶禮物。
  朱顏辭在風中石化,既而化身瓊瑤奶奶筆下的小白男豬仰天長嘯長歌當哭——這儼然是利用職務之便非法侵占他人財務,他人淡如菊此心可昭日月,卻要受這樣的羞辱。
  楊露露,為什麽你會是楊露露呢?
  如果你不是你,我就可以盡情的穿越你毆打你——不要以為我不打女人,狗急了跳牆兔子被逼急了還能咬人呢!
  風蕭蕭兮易水寒。
  朱顏辭抱著牆角裏的兩箱子方便麵愁腸鬱結,日漸清減。
  其實這真的不能說明什麽,真的,充其量隻能說明方便麵太難吃了。
  
  卷II·曾是驚鴻照影來
  八月十五
  浮生曉夢雨寒輕,
  夢裏看花花無名。
  誰人知是怕春盡?
  贏得青樓薄姓名。
  誰人一生隻得一對伴侶?
  癡情最是無聊。
  轉眼八月十五,人月兩團圓。我等了很久,看了更漏,都快到戌時了卻還沒人過來,隻好自己過去。
  看了眼外麵的鸞轎,我擺手示意不用,帶著一幫人走路。又沒有幾步遠,何苦坐在那轎子上磨得屁股疼?
  到了養心殿外麵,一幫侍衛見我來,皆是對望一眼,然後跪下請安:“皇後娘娘千歲。”
  我道:“起來吧,皇上呢?”
  全部人都支吾著不說話了,終於為首的侍衛首領周肅道:“回皇後娘娘的話,皇上在裏麵,太後娘娘派人過來問皇上近來是否安好。”
  甭給她說好話了,她是不是來問安,我進去看了就知道。剛往前走了幾步,周肅道:“娘娘,是不是先派人進去通傳一聲了再——”
  我細想一下,為難他也沒用,隻得笑道:“我就在這外麵等著,等他把事忙完了再通傳吧。”
  他顯然鬆了一口氣:“是。”
  正站著等,外麵有人高聲通傳:“太子駕到,三皇子駕到。”
  我問:“誰把這倆小祖宗給鬧過來的?”
  朱燕難得沒搭腔,我在看看周圍,一群人嘴巴閉得死緊。好吧,等我回頭查出來,包庇同罪,全部拖出去跪搓衣板。
  芪沁抱著芪之進來了。芪沁把芪之放下去,然後兩個裝模作樣地行禮:“給皇後請安。”
  得了,就你們倆,別折我壽就成。
  我一句“起來吧”還沒說完,芪之這肉團就蹦起來朝我懷裏撲:“母後,大哥剛才欺負我。”我看了一眼芪沁,他抬了抬眼皮,眼神清楚明白地告訴我“我就欺負了你怎麽著吧”。
  我能把你怎麽著?皮子是才十一歲的太子爺,裏子是二十三找不著工作醉酒失足掉下樓的男人,我能把你怎麽著?難道把你塞回你娘肚子裏重造?
  我摸著芪之的頭:“他怎麽欺負你?”
  芪之眨巴著眼睛:“忘了。”
  我再同情地掐他的臉:“大哥給你什麽好吃的了?”連人家怎麽欺負你都忘了,你說你腦子裏成天都裝些什麽啊?
  芪之轉過臉,眼巴巴地看著他大哥。芪沁聳肩道:“巧克力。”
  我皺眉。
  朱顏辭,我下次非辟了你當柴火使不可,你真當這架空曆史所以啥東西都敢往這裏捎帶?前幾年是方便麵,因為是咱倆的口糧,我也不好意思跟你提了;這回連巧克力也能帶過來了?你為啥不直接在這擺攤子賣?好歹也給大皓的GDP做做貢獻啊。
  算了,這事等我和芪沁單獨在的時候再說,我道:“你少給他吃這些,萬一到時候長蟲牙怎麽辦?”
  “哦,”芪沁漫不經心地答道:“聽說你們晚上要喝酒是不是?”
  “你聽誰說的?”
  “你別管。”
  “你看我管不管!”他橫我也橫。
  芪沁正要回嘴,明蘭進來了,居然沒摔上一跤,真是奇跡。
  她請了個安,道:“娘娘,皇上說請您去偏殿那歇著,外頭冷。”
  我讓她站起來,笑問:“什麽事把他絆在那,都舍不得回來了?”
  明蘭道:“本來皇上和應王爺他們商量事的,後來太後派了人過來。”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垂下頭去。
  這孩子有長進,都知道察言觀色了。
  我笑道:“哦,原來是這樣,派的誰過來?”
  “柳唯,柳公公。”
  哦,是這家夥,難怪都不來見見我,直接就去見皇上了,多大點破事值當這樣?後宮裏頭的事,不來找我,卻去找顏莛昶?
  芪沁還是抱著芪之乘轎,耳邊還聽到他抱怨芪之該減肥了。
  養心殿其實隔得並不遠,若是從前,走幾步路也就過去了,現在規矩老大,進退儀態無一不計較,不過隻有人適應環境,沒環境適應人的。比如人窮十年,那就真的是叫窮慣了。
  有的時候想想,這叫什麽事。
  我死的時候二十八歲,做了二十八年的薄碧氏。
  然後做了十六年的浮舟,或者說是雲岫做了十六年的浮舟卻不自知。
  結果浮舟到了十六歲,又活回去了,我又成了薄碧氏。當年為思月軒付出多少,如今看來,都是前塵舊事,歎一口氣,也就過了。
  我帶著一幫人朝偏殿走,走了幾步,確定周肅聽不到了,便道:“朱燕,你去正殿滿門前等著,柳唯一出來就讓他來見我。”
  朱燕道:“這事是不是要跟皇上說一聲?”背對著她,我朝天翻了個白眼:“芪沁都跑沒影了,他那麽愛看戲,不跟他父皇唧唧歪歪才怪。”要不是這樣,我薄碧氏的名倒著寫給你看。
  喝了半盅茶,外麵有人通傳,柳唯來了,我把茶盅裏的茶水往地上一潑,明蘭正要叫人收拾,我道:“忙什麽?等會。”
  所有人一聽這話,立刻裝眼睛瞎,全當看不見了。
  柳唯進來了,跪下來請安,正跪在那攤子茶水上,麵色青白青白的:“給皇後請安。”
  “柳公公真是稀客,今日怎麽那麽有閑進宮來了?”
  我入宮沒多久,顏莛昶就借口說身子不好,太後“體恤皇上”,所以自己主動請纓要去廟中乞福,到國寺裏去住著天天吃蘿卜白菜過清閑日子。太後一走,我還沒說什麽呢,瑞嬪她們居然也就自覺自願地說要去陪伴太後娘娘雲雲。
  我發誓我沒逼任何人,皇天後土實所共鑒我真沒幹什麽,我是一好人,怎麽就幹得出那些作奸犯科的事呢?
  不過這一幫人恨我恨得牙癢癢,逮著機會就去散播我是如何如何不孝。傳到我耳朵裏,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隻是手一揮——現在國庫緊張得很,太後那邊的月俸啊什麽的該扣就扣,我跟顏莛昶日子都過得那麽緊巴巴的,一錢銀子都恨不得扳成兩錢來用,她還拿著燕窩漱口?
  浪費是可恥的,節約才是美德。而且顏莛昶一門心思想著他那北四省,哪裏有空管這些閑事?罵名是我的,他是沒錯的。
  就我一個人紅顏禍水,靠。
  柳唯道:“最近太後身子不好,寶國寺的屋子經年已久,還望皇後娘娘——”
  我悠悠地打斷他的話:“太後身子不好,那就趕緊找太醫過去看;屋子不好,就趕緊挪間好的,順便找幾個工匠把不好的地方修好,這不就結了?”
  柳唯道:“皇後娘娘,這——”
  外麵又有人叫:“太子駕到。”
  芪沁一溜煙地拉著芪之跑進來,湊在我身邊咬耳朵:“別跟這老瘋子廢話,他今個求父皇接太後回來,父皇沒答應,他就轉了法子要錢。”
  哦,不早說,原來是要錢,我回頭甩兩個銅板給你不就是了?夠不夠?不夠我這還能搜出幾個來。
  我也小聲地對他道:“知道了,顏莛昶他們呢?”
  “等著看你怎麽折騰這老瘋子。”
  哦,顏莛昶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我微笑道:“柳公公,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他沉吟半晌,最後道:“回娘娘的話,奴才沒有什麽話了。”
  “是麽?剛才看你跟皇上說了那麽久的話,怎麽,太後就沒一句話要你帶給我的?”我用手托腮,慢慢地問。
  他道:“回娘娘的話,確實沒有。”
  你小樣的還挺硬氣,算準了找我不如找顏莛昶?葉家早就完了,除了她以外,該殺的殺,該流放的全流放,能讓她保住個太後的名,是看著她養育顏莛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身上這一堆爛賬,她拿命都賠不起,現在還敢來要銀子?
  我道:“既然如此,那我且問問,我這個皇後拿來做什麽的?太後有事不找我這個皇後,皇上和王爺他們有要事相商,你闖進去也不挑挑時候?”
  他不答話,伏在地上不敢動。
  我伸出食指叩了扣桌沿,明蘭換了新茶給我送上來,我捧了茶盅,方道:“你是這宮裏的老人了,規矩你不會不懂;你也是太後身邊服侍了這麽多年的人了,該知道事有輕重緩急,怎麽好這麽進去打擾皇上?皇上見你,是耽誤了正事;不見你,是擔了不孝的罪名;你讓皇上情何以堪?這事既然我撞見了,就不能不管,”又道:“我也不好為難你,本來按規矩要打三十板子,如今看在太後麵上,就減到二十吧。”
  打狗看主人麵,我今個就是看著你主子的麵才打你,我就遷怒你又如何?你拿我也沒法,反正我高興我樂意。
  柳唯跪在地上直打哆嗦,眼神忿忿的,十分不甘。
  我笑著看他,把茶放到手邊:“打完也不用謝恩了,我和皇上今晚上約好了賞月,麻煩你回去轉告太後娘娘,皇上這幾年身子常有不適,些許小事來和我說就好,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我來操心就夠,何苦為難皇上?”這話一說完,柳唯抬起頭來,一張臉慘綠慘綠的,勉強地一笑:“奴才遵皇後懿旨。”
  他退下去領我那二十板子的罰了。
  我招手叫朱燕湊過來,低聲吩咐道:“叫人給我狠狠地打,打到十七八下的時候衝進去說皇上開恩,再派人把他送回去。”
  朱燕笑了兩聲,也低聲道:“娘娘,這是假傳聖旨。”
  我道:“那你叫皇上來砍我腦袋吧。”
  她笑:“朱燕不敢。”
  
  同來望月人何處
  我們正說著,顏莛昶進來了,也不叫人通傳一聲,除了我以外的人,全都跪下去請安。我慢慢地放下手邊的茶,慢慢的起身,膝蓋還沒彎下去,他就道:“免禮了,都起來吧。”應太遲在他身後朝我擠眉弄眼。
  要的就是這效果。
  我讓他坐下,叫人奉茶來,他揚了揚眉毛道:“不必了。”就著我手邊的茶抿了一口。
  喲,小樣的,我不就跟你客氣客氣麽,你不喝算了,正好省茶錢。
  應太遲笑道:“皇上,皇後娘娘的架子越發大了,咱們都不敢讓人拉著柳唯出去打板子,她就敢。”
  顏莛昶眼神似笑非笑隱著幾絲莫名情緒,我垂著頭裝沒看見,他道:“她的架子一向大。”
  聽聽這話,我剛還打人罵狗的給你掙臉,你現在就這麽對我?
  顏莛昶一向擅長察言觀色,我眉頭一皺,他立刻道:“說笑而已。”這話一出口除了芪之以外,所有人都帶著一臉了然的神色,很有默契地當沒聽到。我道:“都什麽時辰了,還為了個不值當的東西在那浪費時間,非要幹出點失信於人的事來才好。”
  顏莛昶抿著唇不說話,應太遲哂笑,圓場道:“那還說什麽?趕緊著該賞月的賞月該喝酒的喝酒。”
  我橫了芪沁一眼:“該去睡的就去睡。”他裝沒聽到。
  我把話挑明:“來人,送太子和三皇子回去。”
  “我不回去,不公平,你們可以賞月為什麽我不可以?”
  我道:“沒人跟你說這世上的事情是公平的,不公平的事多了,趕明我有空給你說一百件也行。”
  顏莛昶咳了兩聲,引得我轉過頭去看他:“嗓子不舒服?”他搖頭。
  我沒好氣:“那你咳什麽?”
  他避開我的眼神道:“算了,大過節的,要賞月就賞吧。”
  我盯著他,你是當爹的都這麽說了,我又不是你兒子的親媽,不要到時候給我來句皇後不賢不淑,對太子皇子心存不滿,我這後媽的辛苦誰知道啊?
  應太遲繼續圓場,拍拍手:“小之,過來。”芪之跑過去抓著他袍子的一角央求要抱,好個其樂融融的樣。
  朱燕在我耳邊問:“皇後,這事怎麽辦?”
  我斜眼睨著芪沁,冷笑:“沒聽見麽?照皇上說的辦。”拖家帶口地過中秋去。
  清寧宮。
  宮燈落下昏黃的暈,樹影婆娑。涼亭中一小張石桌,我和顏莛昶比肩而坐,應太遲坐在右下手處,芪沁抱著芪之坐在他身邊。
  其餘的人,一概退得遠遠的。
  我抬頭看了看天,有些鬱悶:“這大過節,月亮在雲背後遮一半露一半。”
  芪沁淫笑:“有的時候,將露未露就是蒙朧美。”
  去你的,誰知道你上輩子是不是長得月蒙朧鳥蒙朧,還好意思說蒙朧美。
  顏莛昶伸手倒酒,真是難為他了,跟我混這麽兩三年,這麽些小事竟然也習慣了親力親為。
  玉釀滿瓊觴,園內桂花香氣馥鬱。
  我執了杯,看著那透明的酒汁上磷光點點,淡淡酒香撲鼻而至,道:“朱燕真是細心,知道阿遲酒量差,酒品更差,今年備的是竹葉青。”
  竹葉青酒酒香清冽,度數低,淺酌幾盞最是適合。
  應太遲羞憤異常:“小碧,你就非要這麽說話?”
  我笑了笑。
  這還算好的,嘴雖毒點不會翻臉無情,這世界上多少人的性子,麵上看著溫吞如水,裏子裏卻並非良善謙和。
  夜間有風,心若枯葉,飄轉曳地。
  顏莛昶喝了一口酒,道:“露冷風輕意闌珊,一夜枕衾一夜寒。”
  應太遲仰頭飲完杯中的酒,道:“夢醒方覺少年時,肯顧紅顏忘江山。”
  二人皆是淡然的神色。
  芪沁正在喂芪之吃桂花軟糕,聽完他們兩個人的惆悵之作,開口吟道:“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舊年。”
  一口飲盡杯中物,我搖著手上的空杯失笑,這人還真行,連帶著唐詩五百首一起給穿了。打量我不知道麽?那人名叫什麽我雖然記不清了,全詩那四句我還是記得的。
  獨上江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舊年。
  其實年年風景都相似,人麵已變換。
  顏莛昶道:“小沁的才學好,拳腳上的功夫也別疏忽。”
  芪沁道:“兒臣知道。”
  我繼續忍笑,別的我不敢說,你這半真半假的兒子有什麽才學?那叫一個狗屁不通;你要是看見他屋子裏藏著的什麽資治通鑒史記唐詩三百宋詞五百你非得暈過去不可,他根本是隻野猴子,四肢發達頭腦複雜。
  應太遲又喝了幾杯酒,麵上開始泛起一層薄紅,他拿手支著下巴:“哎,小舟——”
  我糾正道:“小碧。”
  “隨便隨便,不都是一樣的?”他笑道:“我就奇怪了,人一回來,形容也未大改,舉止脾氣更勝從前,怎麽表哥原來換了口味,喜歡你這樣的?”
  我板著臉道:“就為你這話就該拖出去打五十板子。”
  “為何?”
  “我高興。”
  “哎——”他歎氣:“表哥,你也不管管她,整個都成精了。”
  對啊,我薄碧氏兩輩子加起來四十好幾快上五十的人了,該見識的一樣沒少,拿腔作勢陰陽怪氣背後整人我最拿手。
  顏莛昶笑了笑,捏著我的手對應太遲道:“不懂就閉嘴。”
  “整個都成精了。”應太遲喃喃地道,又喝了一杯:“女人,哎……”
  我也跟著道:“哎,男人……”
  應太遲半眯著眼問:“芪沁,那句話怎麽說來著?頭一次你跟我說的……”
  芪沁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我看了顏莛昶一眼,顏莛昶道:“阿遲,你聽漏了兩句。”
  應太遲不恥下問:“還未請教?”
  我抿唇笑,顏莛昶嘴角一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敢搶我衣服,我斷丫手足。”
  應太遲瞪著我,半晌支吾著道:“小碧,肯定是你幹的好事……表哥……你你你你……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
  我白他一眼,對,這話是我教的,誰說皇帝就不能說這話?顏莛昶不是說得那麽順口嗎?瞧你大驚小怪的寒磣樣。
  
  這酒喝得沒意思
  應太遲苦著臉,抓著顏莛昶的另一隻手道:“表哥,你好辛苦。”
  不知何故,看他那熱淚盈眶的模樣,頓時連我都生出一種錯覺,好像我真的虐待了顏莛昶好幾年一樣。
  你們懂什麽?
  苦主是我才對好吧?我薄碧氏雖然當年是奔三的大齡女青年,現在也不過是臨近二十而已,年輕著呢,找了個帶著四個孩子的的二婚男人過日子;這日子還不安不穩的,雖然上頭沒人管,下頭惦記著咱們倆的人多了去,我們又不能挨著挨著的去問他們,兄弟,最近有沒想過謀朝篡位?要不要借你龍椅坐兩天?
  滿朝文武大臣看著呢,這三年換去大半的人,看來看去就挑揀不出幾個順眼的,無能也就罷了,還對你意見老大。
  當領導不容易,當皇帝也不容易。連帶皇帝老婆這日子也堪憂。
  想一想,還是顏莛昶有魄力,當年我回來沒多久,他在半死不活地往龍椅上一靠,邊咳嗽邊問那幾個老臣,你們對朕選的皇後有意見?
  當時他餘毒未清,大家看他那張臉綠得跟青蛙似的,估計心裏聯想到他除去葉家一事——雷厲風行決不拖泥帶水,人家那是什麽?那是開國的,還是皇親國戚,還不是照樣連著根地拔,再在心裏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眼看那幾個重臣的臉又青又白,閉嘴了。
  再加上應太遲在旁邊搖扇子,信口開河:“腦袋一顆,命隻一條,丟了可惜啊。”
  應太商在旁邊站得跟電線杆一樣,右手按在佩劍上。
  這是什麽氣氛?不死幾個人簡直對不起人。
  顏莛昶又道,皇後出身名門,賢良淑德,救朕有功,朕倒想問問,如今朕保住一條命,你們還要吵著立誰為太子?
  前麵純粹鬼話,後麵幾句倒是實情。此話一出,麵前跪倒一片。
  你問我為什麽知道?
  其實我當時也在旁邊,顏莛昶在那死抓著我的手不放,我樂得看戲,覺得自己就是一盜版的蒙娜麗莎,特端莊特賢淑,當個皇後綽綽有餘了。
  想想也是,這幫混蛋,自從顏莛昶倒床上起不來以後,每天吵著立太子,那口氣就是你死定了,該往哪涼快就往那涼快。
  其實又怨得了誰?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都想著怎麽去鞏固自己的位子,誰管得了你這個快死的皇帝?
  想想我剛見他的時候,那臉的顏色叫什麽?青中帶紫?不,那簡直是一癩蛤蟆的顏色,打翻了調色盤什麽顏色都往那張臉上擠兌,完全就是個科學怪人,嚇得芪之哇哇大叫著撲到我懷裏說好可怕好可怕,我對顏莛昶的同情指數立刻上飆。
  當人家爹的竟然被這麽嫌,顏莛昶你真不容易,想當年玉樹臨風的樣啊,我心有戚戚焉。
  正想著,顏莛昶已經甩開了應太遲的手道:“阿遲,你醉了。”
  應太遲嬉皮笑臉地道:“沒有的事,我還能喝。”
  說著又繼續去倒酒。
  我道:“連竹葉青都能喝成這樣,怎麽辦?”還國家棟梁朝廷肱骨,酒量差成這樣,你怎麽交際應酬的?
  芪沁道:“叫人送小舅舅回去?”
  顏莛昶:“誰那麽麻煩,隨便找間屋子抬他進去一扔就成。”
  我喝了一杯酒:“滋事體大,還是先把他閹了才安全。”
  應太遲醉眼蒙朧地道:“放心,你長得很安全。”
  沒人理他。
  他道:“哎,別人都是雙雙對對的,怎麽就我一個人,孤燈夜下,無限淒涼……”
  來了來了,這個沒酒品的家夥。
  我道:“應王爺,應才子,天下女人多得是,你隨便挑一個此夜情也暖啊,何苦在這胡說八道?”
  應太遲醉歸醉,腦子還轉得挺快:“你說,為什麽你都回來了,若水就是不回來?”
  我道:“因為我不是她。”
  若水她腦子裏有個死結,她總是想法子去解,解不開了,就把那死結擱在旁邊,死活不去理;而我看到那個死結,直接拿刀砍斷。
  快刀斬亂麻方是上策。
  應太遲道:“怪人。”
  顏莛昶道,很有些鬱悶:“這喝酒喝得也忒沒意思了。”
  我指著應太遲道:“你表弟幹的好事。”他繼續斟酒喝,那速度,眼皮都不帶眨一下的。不會喝酒的人偏要喝,真真作孽。芪之在芪沁懷中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我道:“回去吧。”
  顏莛昶看了我一眼,道:“真沒意思。”
  這人越活越回去,變得愛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我拍他肩膀:“回去咱們接著喝,什麽地方不是喝啊?”
  他笑道:“你說的是。”
  芪沁抱著昏昏欲睡的芪之問:“小舅舅怎麽辦?”
  我道:“回頭叫人把他抬回去。”每次跟他喝酒都給我挺屍,這麽幾年也沒見他有什麽長進,想想人家KFC好歹也要每年開發幾款新口味迎合群眾需要,發展的曆史唯物觀點見著他都得羞憤而死。
  
  想當初
  命人好生護送芪沁和芪之回去。我歎了口氣,顏莛昶站在窗前,直勾勾地盯著天上的圓月。
  月光流瀉窗前,一張小桌,一個人,一壺酒。
  我坐到桌邊,他也轉過身來坐下,和我麵對著麵,這回不盯月亮改盯我的臉,我伸出手在他麵前晃兩下:“回神。”他抓了我的手道:“就看看還不成了?”
  我笑道:“看吧看吧,看了那麽幾年,我也就這一張臉,怎麽看都跟以前一樣;現在多看看倒好,等我老了,成了滿臉皺紋的黃臉婆,你也就看不下去了。”
  他鬆開我的手,笑道:“阿遲說得對,你形容未改,脾氣更甚從前。”
  我也笑,伸手給他滿上一杯酒,也給自己滿上,然後舉杯:“我敬你。”我仰頭將一杯酒喝下去,喉頭一辣,趕緊地咽了下去。
  其實酒香純若幽蘭,濃鬱甘潤,可惜我是個隻會暴殄天物的。
  他也仰頭幹了,皺眉道:“還是叫朱燕換回竹葉青吧。”
  我笑了笑:“大不了明個不上早朝,你是個病秧子,誰都知道。”
  他笑道:“比不上皇後專權擅妒,把持朝政,結黨營私,人所共知。”
  一口酒嗆在嗓子眼裏,我好不容易吞了下去。
  “是不是後頭還寫皇後一無所出,不容後宮,身犯七出之條,絕非母儀天下之人,老臣殫精竭慮什麽什麽的?”
  “沒有,”見我瞪著眼看他,他改口,“不過也差不多。”
  我喝了一口酒,搖著剩下的半杯道:“割了舌頭淨身做太監去,這樣就幹幹淨淨了無牽掛了。”幾滴酒落在桌麵上。
  顏莛昶笑了:“這麽說來,要割舌頭淨身的人多了,不差他一個。”
  “槍打的就是這種出頭鳥,”我道,“這事你管不管?”
  顏莛昶聽慣了我這直來直往的口氣,也不說什麽,隻笑著搖搖頭,我道:“是誰?”
  “禮部尚書殷善。”
  光聽名字都想得出來是個什麽貨色,我問:“怎麽禮部尚書換了?”
  “前一陣丁世昌告老還鄉,所以——”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我抿著酒,顏莛昶依舊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道:“你不管我管,把你手下的人借來用用。”
  “說好了,點到即止。”他道。
  “我還要你教?”
  他看了我半天,道:“怎麽扯到這事上來了,大好日子說這些。”他半真半假地埋怨。
  我道:“那說什麽?”
  他道:“不知道。”
  兩個人對看了幾眼,我給他斟酒,道:“是吧,真的閑了,好好地坐在一起反而不知道說什麽。”
  顏莛昶猛喝酒:“說說從前唄。”
  我笑:“從前?”
  他半眯著眼,朝我伸出手,食指指腹輕輕擦過我眼角下的那顆紅痣,然後收回手,繼續猛灌自己。他那樣根本是不在喝酒,是在把自己灌醉。
  我支著下巴看他,慢慢地喝酒。
  喝了五六杯,他抬起頭道:“還是不成。”
  我笑。
  這人強迫症,就沒見過他讓自己喝醉的時候。
  什麽都是淺嚐輒止,奉行的是過猶不及四個字。
  他的目光依舊清明,我道:“見過別人使勁把自己灌醉的,像你這樣的,少見。”
  他學我的語氣:“像你這樣的,更少見。”
  我笑道:“不是要說從前嗎?從什麽地方說起,要不要我跟你說說,你當時是個什麽樣的?”
  他白了我一眼,我回想道:“那個時候不知道是誰,抓著我的手不放,口口聲聲說他對不住我的。”
  顏莛昶捏著空酒杯,眼睛盯著桌麵,眼角的餘光泄露出騰騰怒氣。
  好看麽?看見銀子沒?你不是要說從前嗎?
  我繼續道:“恩,對了,當時還有人說什麽‘你來了,我是不是也快死了’,還有一句,那是怎麽說的?”
  他磨牙,從牙縫裏迸出倆字:“閉嘴。”
  凶什麽?不就把你掏心窩子的話給說出來了嗎。
  當時那麽煽情的化身瓊瑤小白男豬的可是你。那些話不是你說的麽?
  你來了,我是不是也快死了——我有句話想告訴你,你一定要信我——我答應你不動思家的人,其實沒打算騙你——我對不住你——我當時眼淚那叫一個洶湧,後來我自我唾棄自我鄙視——怎麽能為這麽一瓊瑤的場景揮淚如雨,任他抓著手哭個沒完,要不是最後發現他是出的氣多入的氣少再不吃藥就得立馬死翹,估計我還會哭得更久。
  當時我還特懷疑朱顏辭是一江湖郎中蒙古醫生,後來太醫來說他身上毒性已經減退的時候,我更是羞愧,我怎麽能如此懷疑朱顏辭的人品,他就是一賣狗皮膏藥的嘛,總會有一兩次給他蒙中的。
  後來問了芪沁,他踩著凳子看著遠處夕陽道:“現代科技,偉大啊。”
  我麵無表情地堵上芪之的耳朵。
  顏莛昶又道:“後悔不後悔?”
  “這話又從何說起?”我問,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我有什麽好後悔的?”
  我現在是誰啊?
  薄碧氏,薄皇後,雖然做得勞心又勞力,也沒覺得我過得有什麽不好。
  “我不知道,”顏莛昶道:“隻是人活二三十年,經曆過有些事,過了幾年來想想,總覺得當初不該。”
  我笑道:“你喜歡薄碧氏,還是喜歡浮舟?”
  他問:“不一樣麽?你性子雖然變了,但我還是看得到當年的影子。”
  我搖頭:“當然不一樣,你記得我當時怎麽跟你說的。”
  他肯定記得的,當時他叫了我的名字,慢慢地把手伸過來。
  我握著他的手,每個指節都瘦得是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
  思铖和思月軒作的孽。
  我看著他,說,皇上,我的名字叫做薄碧氏。
  已經不是思浮舟,也不是思雲岫。
  他愣了好半天才問我,碧氏?
  我笑著回答他,薄碧氏,薄情的薄。
  
  舊情不需忘
  其實我從不薄情,言多必有失,情多則傷人。
  我隻是拾掇好了上一段感情,緊鑼密鼓地投入下一段。
  隻有朱顏辭知道我內心的軟弱;我想要一個人對我好,我在乎思月軒背叛我卻又仇恨不得。所以我回來,我賭顏莛昶真的隻是情商太低。他隻想從後宮裏的女人下手,然後將她們背後的勢力連根拔起。明爭,暗鬥,什麽都是我們自找的。
  我回來,就是想聽他說,他喜歡浮舟,喜歡我。
  如果他說出來,我想和他在一起。
  哪怕多少人質疑皇後的出身,多少人在背後冷嘲熱諷,哪怕我們最初過得多麽提心吊膽,哪怕擺在我們麵前的問題不知道有多少。
  我隻是想,跟愛我的人在一起,然後去愛他。
  有時候忍不住回想當初,若思月軒對我無恨,若思铖對顏莛昶無恨,那麽如今的我們,縱使相逢應不識。
  但是我們已經從那條路上走過,事到如今,我的手,思月軒鬆開了,而顏莛昶卻抓得緊緊的。
  我初來臨暉的時候,思月軒握著我的手,身邊還有若水。
  牽著手走過的路,竟然隻有我一個人相信地老天荒。
  都說年少輕狂,果然不假。
  我看著顏莛昶的臉,他正在慢慢地噙酒,偏著頭看著窗沿,另一隻手放在桌邊,我伸出手去覆蓋住他的,微微冰冷,他轉過頭來看著我,道:“何人不多情?唯有當時明月,向人依舊。”
  我道:“月亮好看?”長得跟塊蔥油餅似的,我就不明白了這些人怎麽能對著這麽一玩意生出那麽多感觸來。
  他道:“累不累?”
  我道:“你困了?”
  他涼涼地道:“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笑出聲來:“我累不累你最清楚。”
  他露出一臉挫敗的表情,痛苦地呻吟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也懶得跟他費口舌,把酒杯一放,站起身:“喝完這杯睡了。”
  他嘿嘿一笑,道:“今天月亮真好。”我“恩”了一聲表示我在聽,環著手打量他,仔細審視一番最後下了結論:“顏莛昶,你嘴都笑歪了。”
  他拍了拍手,外麵響起腳步聲,然後聽見朱燕小聲地在外麵道:“皇上。”
  顏莛昶道:“把酒撤下去。”
  朱燕帶了幾個宮女進來,把酒撤下去,她又進來問:“皇上,今天晚上——”
  顏莛昶道:“今天我就睡清寧宮了。”
  朱燕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顏莛昶,恭敬道:“是。”末了還不忘在門外吩咐人小心伺候著。
  顏莛昶看著我笑。我也對他笑,這狐狸。
  一起摔倒在床上的時候,他摁住我的手道:“明天——”
  我直接翻身壓過去:“明天的事明天說。”
  他又翻身把我壓下去,吃吃笑了兩聲,灼熱的呼吸灑在我耳邊,然後慢慢地吻下來,從耳際一直到唇,然後滑向鎖骨。
  此間滅了燭火,月光照亮了他的臉和手臂,身體微顫著與他貼近,我伸手去解開他的衫子。
  他眼眸半闔,伸手勾起我的腰。二人的肌膚滾燙,彼此都燥熱不安。
  月掛照蒼穹,床帷漫動。
  都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其實舊情不需忘,又當憐取眼前,其實並無相幹;執子之手卻又分手,隻是因為紅塵渺渺天意茫茫,死去的人走了,剩下一種相思,兩段苦戀。
  我和他皆是一樣。
  顏莛昶摁著我的手,在我耳邊微微喘息著道:“碧氏。”
  我直視他的雙眸,伸手環住他的頸項,狠狠地在他肩頭咬了一口。他悶哼一聲,伸手欲在我腰上一掐,我把他的手拍掉。
  他停下動作看著我。
  我眯著眼笑:“再瞪眼珠子就快掉下來了,不如今天晚上就回你的擷芳殿去?”
  他愣了一下,很快恢複一貫神采飛揚,眉飛色舞地道:“你舍得?”
  這痞子,真是不要臉。
  
  薄&顏那不得不說的故事
  寧可三歲沒娘,不可五更起床。
  自從嫁給顏莛昶,那就是沒指望的事了,習慣是靠時間養成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想當年薄碧氏上班的時間是艱苦進化的過程。
  頭一個星期,每天提前十五分鍾,被無數舊人鄙視。
  第二個星期,每天準時,仍舊被很多人鄙視。
  第三個星期,遲到十分鍾,開始與大家同步。
  一個月後,上班半個小時之後才能看到人,創新是曆史進步的體現。
  領導憤怒了,於是規定當月遲到三次者扣獎金,引發眾怒導致天怒人怨——法外還不過人情呢,遲到是中國事業單位的傳統,這是何苦來哉?於是領導黑著臉默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後該了規定遲到十分鍾以內,不算遲到。於是薄碧氏每天掐隻時間去上班,住單位宿舍也就這好處,早上起來不用趕,抓著餅幹牛奶,妝等到了辦公室再慢慢搞定。
  幸福的日子啊。
  再看看如今。
  太後被趕去廟裏吃青菜豆腐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也不用早上忙慌火氣地衝過去請安,但是,上沒老下有小。其實薄碧氏經常在想,她當年不過二十八,現在還沒滿二十,怎麽就成了四個孩子的後媽呢?
  鏡子裏麵的女人怎麽看都年輕,當然,這個時代不一樣,十五六歲的年紀,是嫁人嫁得早,孩子都該在後麵拖著鼻涕跑了。
  薄碧氏強撐著眼皮聽著自己老公的四個孩子一一請過安,回去拿冷水擦臉,看著鏡子麵前的胭脂水粉,剛唱了一句“是我,是我,還是我~”,突然覺得不對勁,轉過身去就看見顏莛昶一臉絕望的表情。
  顏莛昶問:“小碧,你唱的那是什麽?”那眼神,絕對不是傾慕不是欣賞不是驚豔,而是,怎麽說呢?打個不太高明的比喻,就跟他掉的錢被人死活睬住就是不放腳,他就這麽又鄙夷又憂傷地看著別人。
  當然,我們的皇帝陛下很少有掉錢的時候,因為他很少出門,出門也是前呼後擁,這種俗事用不著操心。
  薄碧氏特鄙夷地看了他兩眼:“隨便哼哼不行啊?”
  其實薄碧氏小有點鬱悶,別人穿越過來,彈著吉他唱《卡門》都能舉國轟動,露胳膊露大腿地站在大鼓上去跳豔舞就是藝驚全場;如今她這歌還沒唱全,就那麽一句顏莛昶都特不待見,要真的學別人,估計顏莛昶還沒說話,底下一幫人就叫著“妖孽——”把她拖下去砍了。
  哦,傷心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
  而現實總是殘酷的,雖然古人那種越劇調子她也會,但是好不容易記得以前,忍不住就想哼兩句,早知道當年多K幾次歌,錢往銀行存了那麽久,到頭來一分都不是自己的,真是慚愧啊慚愧。
  顏莛昶揚著眉毛道:“我以為你鬼上身了,沒事瞎哼哼個什麽勁。”
  這嘴毒得,薄碧氏剛一瞪他,他就道:“該上朝了。”說完立刻走人。人還沒走出去,薄碧氏就高聲朝外麵喊:“朱燕。”
  朱燕在外麵應了聲,跑進來問:“皇後有何吩咐?”
  “皇上今天身子不好,有油水的都別往他桌上端,白菜也用不著拿高湯煮,清淡,務必清淡。”
  朱燕看著她,半晌沒說話。
  外間有什麽東西落在地上的聲音,真是清脆悅耳。
  有人驚呼:“皇上,皇上,您沒事吧,好好的怎麽這青花瓷瓶就從桌上掉下來——”話未說完又聽到一聲“砰——”。
  剛才說話的悶哼了一聲,閉嘴了;看來是被某人給踢了一腳。
  你這叫遷怒懂不?薄碧氏抿著唇笑,無聲地在心裏道:真真作孽,真真幼稚。
  顏莛昶的聲音都變了調:“誰讓你多嘴?滾下去。”
  外麵西西瑣瑣地收拾停當後,又歸於沉寂。
  朱燕終於開口問:“娘娘,今個皇上的早膳——”
  “白粥,不是說了他身子不好麽?”
  朱燕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繼續問:“那午膳——”
  “清水煮白菜,小蔥拌豆腐,隨便再弄點,”薄碧氏想都沒想,然後補充道:“這次誰敢拿高湯煮白菜,豆腐裏放蝦仁,扣他半年俸祿再攆下去涮鍋子洗碗。”
  朱燕半是猶豫半是同情地朝門外看。
  皇上真可憐。
  薄碧氏問:“太子呢?”
  “娘娘,太子今個身體不適,所以在端本宮歇著,已經請了太醫院的人過去問診了。”
  薄碧氏想,也就你們信,那小兔崽子的話,十句有九句都是假的。
  拿著手上的簪花掂量把玩:“起駕端本宮。”
  “是。”
  把閑人都留在外麵,進了端本宮的寢殿,果然見某人睡意正酣,那麵色,那饜足的神情,鬼才信他病了。薄碧氏拿帕子浸了銅盆裏的冷水,朝他臉上抹。
  蘇耒——顏芪沁果然被驚醒,他睜開眼睛瞪了薄碧氏一眼,憤恨地被子拉過頭頂,在被子裏蜷成一團。
  薄碧氏涼涼地道:“就跟隻包子似的,再不起來我回頭叫人守著你把論語抄一百遍。”
  顏芪沁掙紮了兩下,最後憤怒地掀開被子,隻穿著裏衫在冷空氣裏瑟瑟發抖,立刻抓著被子把自己裹緊,指著她痛心疾首地道:“人而無恥,胡不踹死啊——這麽冷的天,你也真能折騰。”
  薄碧氏皮笑肉不笑地回敬:“國之將亡,妖孽盡出;小朋友,你媽媽沒教過你賴床是不好的嗎?”
  顏芪沁整個人往床頭一靠:“大姐,我沒招惹你吧,大早晨的,你不睡我還想睡啊。”
  薄碧氏冷笑:“請叫我母後。”
  顏芪沁露出一個幾欲作嘔的表情。
  薄碧氏眼神飄忽:“誰想被一個二十三歲的大齡男青年叫娘啊,歲月真他媽的不饒人。”
  顏芪沁打著嗬欠道:“被一個二十幾歲的女人當兒子養,這他媽什麽世道啊。”
  “孩子,你這麽說老娘會很傷心的。”
  “大姐,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成嗎?”
  兩人齊齊長歎,對望一眼,又開始閑話家常。
  “今天顏莛昶居然說我唱歌難聽。”雖然沒有明確而直白的表示出來,但是其內心的真實意思表示就是這樣。
  顏芪沁嗬欠不斷:“那我們強——強奸他。”
  “我們?”薄碧氏眼一瞪眉一挑。
  “你。”顏芪沁趕緊改口,“口誤而已,口誤。”
  
  薄&顏那不得不說的故事[二]
  薄碧氏也懶得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糾纏,於是義憤填膺地道:“他居然覺得我唱歌難聽,別人穿越還可以抱著吉他吼林俊傑的曹操,這分明就是差別待遇,這是歧視,赤裸裸的歧視。”
  顏芪沁道:“其實你就抱著你的琴唱兩句‘秋月化成詩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挺好,咱們唱那個他們接受不了。”這是審美觀念的曆史差距。
  隔了幾百上千年,隔了一個時空,完全是客觀因素,不因你主觀而轉移啊。
  薄碧氏看了看窗外陰沉沉的天,哀怨地道:“唱唱周董的菊花台總好吧。”要不然東風破?千裏之外?發如雪?
  “我說,”顏芪沁打了個噴嚏:“你非得在他麵前唱幹嗎?”就不能找個角落蹲著你愛唱什麽唱什麽,隨便你唱菊花台唱曹操唱女人心事,好好地作踐周董他們幹嗎?
  薄碧氏道:“你懂個屁,現在連上個廁所都還有人跟著,往園子裏走兩步就是前呼後擁咋咋呼呼的,我難道還能蹲冷宮裏去唱嗎?”
  “你還想去冷宮?”顏芪沁問。
  薄碧氏的眼神一下變得冰冷,斜睨了他一眼,咬著唇不說話。顏芪沁抱著手道:“不說了是吧?那我睡了。”說完當真朝床上一躺繼續挺屍。薄碧氏彪悍地把被子一掀:“叫你起來!!”她自己都沒賴床當然見不慣別人賴床。
  顏芪沁恨不能掐死這女人,但操作不能,隻得在冷風中抖索著把外衫和袍子抓過來穿好,薄碧氏仇深苦大地看著他,他隻得道:“你要來找我聊天,總得要個共同話題吧。”
  “那你跟朱顏辭都聊些什麽?”
  顏芪沁三八兮兮地道:“八卦。”
  “哦?”薄碧氏稍微有了點興趣。
  顏芪沁道:“八一下顏莛昶以前的幾個小老婆啊,八一下你跟誰誰誰的感情經曆啊,八一下林誌玲的胸部是不是靠每天晚上兩包泡麵養出來的啊——”
  薄碧氏擰著他的臉皮,擰了兩轉,然後再一扯,彈開:“最後一個也就算了,前麵兩個——你們腦子長蟲了是吧!”這年頭男人怎麽都那麽三八。
  “生活無趣啊,無電腦無手機,我又不像你,失憶失了十幾年,沒電腦手機你人生還是如此精彩,就不要這麽小氣了,大家八卦你是愛你的表現。”
  薄碧氏冷眼看著他:“你肯定也很愛林誌玲。”再說失憶這回事難道是她願意的?一提起來就覺得牙癢癢,這裏幾個人,知道得都比她多,她是不想知道偏又知道,避無可避退無可退到最後還是遍體鱗傷。
  “沒的事,我還是比較愛你的。”顏芪沁捂著被掐的臉,盡力安慰道——當然這安慰有沒有水準我們暫且不提。
  薄碧氏一巴掌就給他扇過去:“說什麽呢死兔崽子。”
  顏芪沁險險避開:“你這脾氣,真虧顏莛昶也受得了。”
  薄碧氏下巴一抬,滿臉戲謔地道:“他欠教育,你真不知道他那人情商低啊。”
  “哦?”
  薄碧氏想,你當然不知道。
  當年那是什麽場麵?
  她剛一回來,還沒來得及給他解毒,就被抓著手不放。
  顏莛昶就是一傻子,當年他喜歡應采璃,千般恩寵最後換了什麽結果?年少氣盛自以天下之大,予取予求乃是他帝王本色。然後就後悔啊,後悔當年他本該如何如何。其實全是一通廢話,就是因為做不到,不能做到,所以現在才來後悔,你說他不是傻子是什麽?
  顏莛昶說了那麽多話,最後眼神特哀怨地問:“你能不能別走,就陪我再呆一會。”
  薄碧氏沒說話,他又道:“一會就好。”
  薄碧氏輕輕巧巧地拍他的臉,非常善解人意地說:“你不會死的,要交代遺言也別跟我說啊。”
  顏莛昶看著她。
  她又道:“我有解藥。”
  要不怎麽說顏莛昶這人聰明?在這些事上絕對不含糊,立刻問:“你想要什麽?”
  薄碧氏真是佩服他,腦子轉這麽快。
  她語氣溫柔得跟水一樣,問顏莛昶:“你喜歡我?你喜歡浮舟還是喜歡薄碧氏?”
  顏莛昶臉色變得很奇怪,估計沒中毒的話就會是紅色,可惜現在他的臉色實在有點不好分辨,混在一起更加糾結。他沉吟了好半天,才道:“你是浮舟的時候,我喜歡浮舟;如果從今以後你是薄碧氏,我——”
  他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說:“你懂的。”
  有的話要說一半,留一半,剛剛好。
  薄碧氏本來想跟他無理取鬧一陣,比如叫幾句我不知道我懂你說啊你說啊你說不說不說我就走了,諸如此類的話;但是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最後讓他硬生生地給忍了回去,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顏莛昶,我可不想當你小老婆。”後麵幾個字的音咬得重重的。
  顏莛昶先是一愣,然後強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顫巍巍地伸手捧起她的臉,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動作輕柔而緩慢。
  然後他說了一個字。
  “好。”
  
  薄&顏那不得不說的故事[三]
  薄碧氏看著顏芪沁袖口上的東珠發呆。
  然後是什麽?
  跟一幫朝廷裏的人明裏暗裏地鬥,顏莛昶封了她皇後;而後宮之中,原本幾個宮中有主位的,穎貴妃死了,僖嬪被攆去寶國寺跟太後做伴,成日裏吃齋念佛,瑞嬪安分守己地呆在宮裏,不問世事,宮監宮女,尤其是那幾個人身邊的,該換的全部換去大半。
  幾個皇子,除了芪之年歲尚小,由她看顧著,其他幾個該嚴格管教的全都派人管教,選的都是德才兼備高風亮節的人。
  門外傳來腳步聲。
  “皇後,皇上派人來,請您過擷芳殿去。”是朱燕。
  “這什麽時辰了?”
  “午時將至。”
  薄碧氏道:“那就過去吧。”
  “皇上說,皇後若在太子那,那也請太子過去。”
  薄碧氏懶懶地應了一聲,然後對顏芪沁道:“聽見沒,動作快點。”
  兩個人剛進擷芳殿,就看見應太遲捧著茶在那衝她使眼色。她一個白眼丟過去,先給顏莛昶請安,顏莛昶笑著衝她招手:“小碧,快過來,給你看樣東西。”
  薄碧氏看他笑得那麽開心,直覺就沒什麽好事,果然剛坐下來,顏莛昶遞了一份折子給她看。
  這折子麵上看也沒什麽特別的,隻是翻來一看,真是歎為觀止。
  薄碧氏的脾氣,說好聽點是熱血,說難聽點,根本就是一火藥桶;一看那上麵“專權擅妒,把持朝政,一無所出”等等等等心裏就憋屈,恨不得在上頭禦筆朱批四個大字“簡直放屁”,但是想想自己又不是武則天,淡淡一笑把折子擱在手邊的小幾上。
  上折子的大學士周信,為人已經超越了正直,完全達到迂腐的程度。先後多次上書挑她的刺,翻來覆去就是那麽幾句,這次總算又有新論斷了,說皇後之姓乃為大大的不吉。
  所以說這人迂腐,想想之前的非常時期,顏莛昶忙著養病,精神短,那時候身邊能信任的人少,什麽規矩大家心知肚明隻是不說,許多折子都是應太遲先挑出來,再遞給她,她學著看,然後跟顏莛昶商議,每日就跟在鍋子裏熬豬油一樣,什麽都要慢慢學著做。
  應太遲十有八九就是故意的,這回竟然繞開她,好死不死就把這樣的折子給送上去了。
  顏莛昶先喝茶,慢慢地喝,喝了大約半盞,才悠悠然地道:“確實有點——”
  薄碧氏盯著他的臉恨不能在上頭盯出兩個洞來,問:“有點什麽?”
  顏莛昶很嚴肅地道:“沒什麽,我是想說,這姓周的太過分了,簡直是——”一下想不出說什麽,妖言惑眾四個還算不上。
  應太遲搖著黑扇,淺淺一笑:“所以說,誰叫你改這名的。”
  薄碧氏拍桌:“照你這麽說,叫皇上重新娶四個算了。”
  這遊戲敢情好,看名字娶老婆。
  真真笑話。
  顏莛昶不解:“此話怎講?”何故要娶四個?
  薄碧氏冷笑,指甲都掐進掌心的肉裏去了:“一個叫吉祥,一個叫如意;剩下倆,一個叫長命,一個叫百歲。”
  顏莛昶呆了。
  應太遲也呆了,不過立刻反應過來:“小碧,你這話說的——”
  顏莛昶也反應過來了,不鹹不淡地道:“其實他的意思就是說——”看了一眼薄碧氏的臉色,心思兜轉了半天,最後道:“你有點不賢惠。”
  薄碧氏笑都懶得笑,抬起手又放下,伸手拿了茶盞,灌下去半盞冷茶,又堆起一臉的假笑:“皇上,我若是你,肯定重新娶三個。”
  他垂著眼睛看著地,應太遲不恥下問:“為什麽又變成三個了?”
  廢話。
  “一個在後麵屋子裏藏著幫他看奏折;一個拿來暖床;還有一個拉出去站著裝賢惠。”
  應太遲目瞪口呆:“好見解。”然後兩個人一起把顏莛昶給盯著,顏莛昶很不自在地喝了手裏剩下的茶水:“這事——”
  兩個人繼續盯。
  “周——周什麽來著?”顏莛昶低頭看了下那折子,“周信,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薄碧氏眼珠子一轉,周圍又沒旁人,幹笑了兩聲:“皇上,你真給臣妾長麵子。”
  顏莛昶裝著沒聽見她話中有刺,麵上掛著笑:“那是。”
  薄碧氏一笑,又聽顏莛昶道:“既然大家都在了,那午膳一起用吧。”
  此話一出口,薄碧氏心中警鈴大作,這痞子是在報複。那邊應太遲看到她臉色一變,立刻知道不好,正要告辭:“皇上,我——”
  顏莛昶眼皮都不抬,又把薄碧氏的話拿出來:“人是鐵飯是鋼,再怎麽忙,也把飯吃了再走。”輕輕巧巧地絕了應太遲的後路。
  還煞有介事地看著薄碧氏,問:“是吧?”
  薄碧氏笑:“那是當然。”其實恨不得立刻就奪門而出。
  剩下一個顏芪沁,顯然還在狀況外,雲裏來霧裏去地不知道作什麽反應。
  心中淚花閃閃,薄碧氏隻盼那廚子左耳進右耳出得罪她一回,死命盯著顏莛昶衣襟上的精致龍紋看,怒氣結集。
  想想吧,清水白菜小蔥拌豆腐,真是作孽。
  打碎了牙還要和血吞,忍字頭上一把刀,明晃晃地拴在心口上,忍不了還是得忍。
  這就是日子。
  
  薄&顏那不得不說的故事[四]
  有了這話,就好辦多了,但是事哪有這麽簡單,朝廷裏一幫讀書人又開始鬧騰,薄碧氏一連看了七八份折子,全是給那老頭子求情的,薄碧氏被磨得耐性十足,臉皮厚得跟城牆一樣,轉手把折子丟給顏莛昶,意思是,大爺,後麵的您這九五之尊自己看著辦。
  顏莛昶輕啜了一口茶,擺擺手道:“這周信嘛,德才兼備,又是老臣,封太子傅,好好教導沁兒讀書吧。”
  周信有沒有一把老淚縱橫薄碧氏倒不知道,她咬著牙冷著眼看了半天,把顏莛昶派人送過去的——江南新貢上的上好織緞用剪子鉸成碎布條,然後跟找上門的應太遲賞花去。
  春天裏那個百花開啊,真是好時候。
  薄碧氏在園中看著粉白粉紅的桃花盛開,花瓣四處飛舞,有一片拂到她唇邊,她伸手拿了下來,放在手指尖,慢慢地揉碎,一股子青澀的草木氣味在手指間縈繞。
  春已暮。
  應太遲道:“何苦……”何苦什麽,他又說不上來了。
  薄碧氏淡淡一笑:“莫非你真覺得我會以為,他是全為了我?他想什麽我最清楚,打了人一巴掌再送顆糖上去,別人還得感恩戴德地跪他麵前三拜九叩。”
  婚姻是婚姻,事業是事業;兩樣都值得廢了兩個人的心思去經營。
  應太遲連連歎氣,無話可說。
  要說這兩個人,全天下都找不出更合襯的,自從薄碧氏改了這個名以後,整個人處事作風都轉了不少,有的時候看著她笑,又恍惚有些當年的影子,淡淡的,還來不及捉摸,就這麽一閃而過。
  當年,當年,這兩個字就好像被施了咒一般,所有人麵上看得都淡,偶然想起,仍是不勝唏噓。
  薄碧氏笑著將撥了兩下麵前的琴弦,琴聲鏗鏘,卻不成曲調。
  一時興起,薄碧氏攏了攏垂在耳邊的發縷,道“我給你唱首歌?”
  應太遲愣了愣,然後抿起唇微笑:“好。”
  薄碧氏彈了幾個音,輕啟朱唇。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雲翩躚,花落閑,一般心事難相見,夢裏嬋娟同結相思扣。
  這般好風景,誰人見消瘦?
  思悠悠,恨悠悠,誰人惹閑愁?
  舊時上苑舊天氣,春風不知人事改,憑欄看,萬戶封侯。
  前半段自然是憑著舊時記憶,以前讀了那麽多年書,上口的詩詞沒幾句,偏偏就是這麽一小段,背得滾瓜爛熟;年少心情,隻知道這是好文采,好辭藻;言談之間當作炫耀的本領,自詣還是受了多少年古文教育的人。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過了這麽多年,才算是把這最簡單的道理想透徹。
  應太遲道:“從我認識你開始,從來沒聽過你開口唱過一句,今天是轉了性子。”
  薄碧氏道:“好歹也是學了那麽十幾年,我當年來臨暉的時候,也不是什麽都不會;若水,”她頓了一下,看應太遲麵色無異:“若水當年最會折騰我,一首陽關三疊,反反複複彈了不知道多少遍,真當我手上不會起繭子。”
  應太遲笑:“她的性子,最愛較真,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這話總結得好。
  若水就是那樣的人,愛和不愛,她分得很清楚,也不願意委曲求全,極是愛憎分明的一個人。
  薄碧氏笑了笑,亂花拂過眼前。
  應太遲沒笑,問:“你想思月軒嗎?”
  薄碧氏的眼神銳利,抬起眼看滿園飛紅,道:“想啊。”
  那些記憶,又不是假的,怎麽會不想呢?
  應太遲在臨晚膳的時分走了,憤憤地說是絕對不要留在這受罪,好好的宮裏什麽沒有,你們兩人鬧點矛盾還能引起夥食糾紛,實在無趣。
  薄碧氏也懶得攔著他,想他應小王爺上回被無辜殃及,吃蘿卜白菜清清淡淡地湊合一頓那是被逼的,誰吃飽了撐著樂意受這冤枉罪?
  於是薄碧氏漫無目的地在宮中轉了一趟,突然覺得路上的景致實在熟悉,便問明蘭:“這是哪?”
  明蘭張口欲言,卻又支吾了起來。
  薄碧氏心裏奇怪,再一看,釋然了,遠遠的看到橫匾上三個字。
  棲風殿。
  多少舊事昨夜夢回中,如今隻見畫梁呢喃雙燕驚殘夢。
  薄碧氏轉了身,道:“回清寧宮。”明蘭依言扶了她的手,低低地回了一聲“是”。
  快到戌時三刻的時候,薄碧氏正在軟榻上躺著,聽到外麵有腳步聲,她裝沒聽見。
  “她睡了?”顏莛昶的聲音很輕。
  “回皇上的話,朱燕不知,是否要我先進去通傳一聲?”
  顏莛昶道:“不必了,朕自個進去。”
  腳步聲漸漸近了,停在榻前,薄碧氏闔著眼睛不搭理他。顏莛昶在榻邊坐下,伸出手去把她額前的瀏海撥開:“眼珠子還轉著,裝什麽裝?”
  薄碧氏橫眉冷眼地道:“臣妾不敢。”
  顏莛昶的手指慢慢地在她眉頭打結的地方撫摩:“我對不住你。”
  薄碧氏道:“真對不住?”
  “真對不住。”顏莛昶幹脆利落地回答,眼皮都不眨一下。
  “騙人。”薄碧氏嘀咕道。
  顏莛昶笑笑不語。
  薄碧氏翻身坐起來,顏莛昶又開口道:“你晚上吃的什麽?”薄碧氏道:“沒胃口。”
  “好像是你自己一個勁地說‘人是鐵飯是鋼’,自己都做不到還要教訓我?”顏莛昶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一看薄碧氏那眼神趕緊又改口:“行,不吃也成,我管不了你。”
  薄碧氏心中不忿,還不管,我手頭上屁大點權利全是你給的,我幹什麽事你會不知道?皇後專權誤國,那也是你手把手地教出來的,誤的還是你的國,隻是那罪名白白讓我給擔了。
  顏莛昶道:“這周信,才學是好的,當個太傅總算不至於埋沒了人才。”
  薄碧氏見他說得輕巧,便道:“我沒說你用他有什麽不對。”
  顏莛昶歎氣:“隻等先熬過這一年,你我二人且再忍忍,最後總能把那幫廢物給攆出朝廷。”
  “拋開這些不說,”薄碧氏疲倦地道:“我今天差點路過棲風殿。”
  顏莛昶眨了眨眼,抓著她的手慢慢鬆開,隻“嗯”了一聲。
  薄碧氏淡淡地道:“我想思月軒了。”
  顏莛昶擺著張要死人的臉,一聲都不出。薄碧氏笑了笑:“我是真想他了。”
  也不等顏莛昶有什麽反應,她繼續道:“我小的時候,第一見他,他個子比我還矮,”她伸出手來比劃了一下,“瓜子臉,哭起來兩隻眼睛就跟浸了水的葡萄似的,比女孩子還好看。”
  真的是漂亮極了。
  “他那個時候,跟我最要好了,別的孩子經常尋我麻煩,他還老幫我,後來若水來了,他們老吵架,他總說不過若水,經常結巴。”
  他還答應給她帶桂花蜜。
  顏莛昶默不作聲,薄碧氏的笑了笑,問:“應淑妃是怎麽樣的人?”
  沉默了半晌,顏莛昶輕聲道:“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是在應王府的院子裏,她就跟隻猴子似的非要逞強去爬樹,結果在樹上下不來,叫她跳下來也不跳,阿商還有阿遲都在下麵著急,我就叫她的名字,說‘你跳下來,我一定接得住你’……”
  說到這顏莛昶笑了:“結果她抹了眼淚真的跳下來了。”
  “然後呢?”薄碧氏問。
  “她可真夠沉的,我的手都差點折了。”顏莛昶苦笑。
  薄碧氏也跟著笑:“你記得倒清楚。”
  顏莛昶道:“是,跟你一樣,有些事總是想忘也不能忘的。”
  不必勉強,誰心裏都有一個角落,想記住的東西都藏著掖著,偶爾回想起來,還曆曆在目。
  薄碧氏靠著顏莛昶的肩膀:“不忘記才好。”
  顏莛昶把她攬進懷裏,輕輕地道:“嗯。”
  “對了,你還記得你送我那碧玉簪子麽?”
  “好好地提那個做什麽?”
  “思月軒送給我一支一模一樣的,你是不是故意的?”悶在心裏這麽久,終於問出口了。
  “那簪子是葉家當年獻上來的東西,我看著別致就送給你了,至於思月軒那支——”
  不用說了,肯定是葉蕭穎的手筆,薄碧氏感歎這世上,複雜的事都被想簡單了,簡單的事都被想複雜了。
  “再說說從前吧。”薄碧氏又道。
  “有什麽好說的。”
  “哎,你給我裝什麽裝,說說你那麽多小老婆哪個最得你歡心嘛。”
  “……你找我麻煩是吧?”
  “被你看出來啦?”
  “……”
  
  [番外·薄&顏那不得不說的故事 完]
  番外·愛男豬,愛皇帝
  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的道理,是誰都不會懂的。
  顏莛昶這人吧,純粹是愛折騰自己,老婆娶了一屋子,最想長相廝守的那個卻先他一步而去。
  難產?
  他始終不信。
  他親手抱過那孩子,像是軟綿綿的一團肉,在懷裏,眯著眼睛抓著他的手不放。是兒子固然好,像他娘。就是這宮裏不太平,這孩子又如何能得到安寧?
  所以他堅持說,采璃生了個女兒。
  不去刻意親近,也不疏遠。
  想查,那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隻覺得滿屋子的女人各個都是凶手,暫且無力去深究,滿朝文武,能信得過的扳著手指頭都能數過來。
  麵上淡然一笑,太後找他過去喝茶,先表示了一下對應采璃逝去的悲哀,然後很是婉轉地提了下,她侄女傾慕皇上已久,宮裏冷清,皇上也該早日封後才是。
  這話是綿裏藏針,紮在他心口上,他淡淡一笑:“太後教訓的是。”
  小半個月後,葉蕭穎被禮聘入宮。
  封的是貴妃,五妃之首,比采璃還高出一頭,可惜不是皇後。
  應太商遠在邊疆,顏莛昶抓著應太遲去喝酒,冷笑著道:“就憑她,也配當皇後?”
  應太遲酒量不好,呢喃著問:“那什麽樣的能當皇後?”
  顏莛昶想了半天,最後道:“像你姐姐那樣的就好。”
  應太遲言簡意賅:“那你也沒封我姐姐當皇後。”
  顏莛昶立刻飛起一腳把他踹開,哪壺不開提哪壺,真是欠扁。應太遲跟爛泥似的癱在地上,道:“表哥,你這是作孽。”
  他把聲音拖個老長,顏莛昶抓著他的手把他拉起來,失笑道:“誰作孽?你難道沒有?”
  應太遲隻搖頭:“作孽啊作孽。”
  兩兩相望,不勝唏噓。
  顏莛昶遇見浮舟的時候,差點把她撞倒在地上,幸好朱燕及時伸手拉住她。
  跟一見鍾情完全沒關係,他們兩個對彼此的第一印象十分不好。
  說真的,顏莛昶的本性難得暴露,他這個人心高氣傲,隻覺得自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載,地球都該圍著他多轉幾個圈(此乃親媽的上帝視角),總之就是那傳說中的自戀啊自戀,請求無限次回聲再回聲。
  顏莛昶特討厭浮舟,當然,這是沒法子的事,人很少會勉強自己去喜歡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如果你執意要這麽做的話,某種程度上這種行為就叫犯賤。皇帝裝扮成侍衛,那本質上還是皇帝,就好比切過的西瓜你不能指著它說,這橘子真大。
  所以我們的皇帝大人閑著沒事幹啊,要找樂子,這純粹是惡趣味,才選的四個女人,中間有一個是奸細,應太遲和文珂都說,不是浮舟,顏莛昶就很有原則,一切以安全為重點,誰身邊安全往誰身邊湊,連帶欺負欺負別人,比如看見文大將軍跟人家小女孩散散步,說說話,心裏那叫一個不爽。
  我們可以直接理解為顏莛昶覺得啊那是我的玩具啊你居然敢搶我的,諸如此類的心理,三歲孩子的心理啊,天地良心,這就是我們那光芒萬丈聰明無比的皇帝。
  據此推定,他的情商的確可能是有問題的。
  愛情啊,就素那天邊滴浮雲啊。
  當顏莛昶一腳把浮舟踹出去的時候,當他趕過去的聽她那聲尖叫的時候,旁觀的人隻能說,顏莛昶,你真的是太欠扁了。
  浮舟入宮絕對不算是件好事,應太遲被那個叫若水的女人洗腦了,跟隻老母雞似的護犢,成天在他耳朵邊叫,你不是喜歡上人家了吧?那些事幹嗎非得扯上她?顏莛昶惱羞成怒地一腳把他踹出去。
  一般人也不會喜歡自己的心事被人看透,何況是九五之尊?顏莛昶的自尊心是不容許被人踐踏的。
  反正僅僅是喜歡。
  顏莛昶是個傻子,真的是。
  浮舟喜歡思月軒,這真的是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的事,顏莛昶眼神好得很,別說思月軒跟浮舟,就是跟葉蕭穎的那點小九九,也是看在眼裏的。
  既然都要利用,不妨讓她看看清楚,她心裏喜歡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葉家是必定要除的,就是要個好借口,跟葉家,跟葉蕭穎跟思月軒兩個人,這個局,實在是繞來繞去心裏煩躁。
  又聽到消息,思月軒居然在棲風殿過了一夜。
  應太遲麵無血色地問:“這就是你要的?”
  顏莛昶頭也不抬,伸出手指著門,言簡意賅地回答:“滾。”
  應太遲摔了門走人。
  事實證明,顏莛昶是陰溝裏翻船,千防萬防也被思月軒算計了,但是顏莛昶以他僅剩的良心起誓,其實他真的沒下令要應太遲去滅了思氏一門。
  浮舟莫名其妙失了蹤,下麵的人回稟了,顏莛昶在龍榻上,被毒折騰得要死不活,最後道:“由她去吧。”
  她死了也好,走了也好,反正這都是一筆爛帳,算來算去都算不清楚。
  就此離開,後會無期。
  誰都沒想到浮舟還會回來,還把捎帶走的小之給送了回來。
  顏莛昶一時腦子發熱地抓住她的手問:“浮舟,我是不是要死了?”突然很哀怨,他這輩子想做的事一件都還沒做到,上天不公。
  浮舟任他抓著手,巧笑言兮:“皇上,我的名字叫薄碧氏。”
  他呆呆地念出聲來:“碧……氏?”
  浮舟——薄碧氏淡淡一笑:“薄碧氏,薄情的薄。”
  她給他解藥,他封她做皇後。
  慢慢相處下來,才發現彼此都是一類人。把彼此受過的傷害都養成心底裏的一道傷口,也不會避開不去提及,偶爾還拿出來見見光,彼此分享對方的傷口。
  有的時候難免想問薄碧氏:“如果,如果那個人再一次出現,你會怎麽辦?”
  芪之在她懷裏睡著,她哼了幾句不知名字的歌,然後道:“沒想過,不知道。”
  浮舟,或者是薄碧氏就是這樣的人,不去設想那些沒有希望的事,過去的過去了,活在現在,然後為未來打算。
  顏莛昶問她:“你愛我嗎?”
  薄碧氏笑了。
  “愛,當然愛,”她回答:“但是愛情這種東西,愛就愛,不愛就離開,太虛幻了。”
  這就是薄筒子一貫的作風,愛就愛,不愛請離開。
  “你會走?”
  薄碧氏捏著芪之的小臉,芪之嘟了嘟嘴,擰過頭繼續睡。
  “我寧可說你跟我之間有的是感情,不至於如此淺薄,”她又笑道,“放心吧,顏莛昶你這麽帥又那麽有本事,我怎麽舍得走。”
  顏莛昶喜歡她說話那個調調,私下裏總是毫不客氣地直來直往。
  而且喜歡她聰明,她看著好像什麽都不在意,但是對什麽事情都有見解,也願意說出口。
  比如,朝廷裏那幫人,看了兩三年了,各個都找我們麻煩,找個機會是不是該換換?
  比如,娶我你就高興吧,都沒外戚掐著你脖子要這要那。
  比如,你說我嫁你怎麽那麽倒黴啊,省吃儉用過苦日子。
  總之,顏莛昶就是欠虐,就是喜歡找自己麻煩,就是情商低。
  但是至少,還算是個好男人。
  所以,讓我們來一起愛皇帝吧(此乃親媽之上帝視角,看文之人皆可無視)。
  
  領導的藝術
  “我要出宮。”
  在我重複了大約第五遍這句話的時候,顏莛昶終於不負眾望地抬起頭,就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去頭,手上的禦筆沒停。
  我拍著桌子增強氣勢道:“我要出宮。”
  顏莛昶又抬了一下頭,把筆放下來了,然後先端茶,抿了一口,才好整以暇地道:“出宮做什麽?”
  “反正我就是跟你知會一聲,你看著辦吧。”你同意我要出去,你不同意我還是要出去。
  “我問你出宮做什麽。”顏莛昶的聲音拔高了點。
  “隨便逛逛。”
  逛街是女人的天性好吧?嫁給你就是關在這裏,宮裏再好也不能這麽折騰人對吧?好不容易最近不忙了,你身體也好了,我還不能出去晃晃?
  “我很忙。”顏莛昶很誠懇地道,語氣裏還很有點“我希望你留下來跟我一起忙”的意思,我全當沒聽出來。
  “我也沒想你跟我一起出去。”我言簡意賅地表達清楚我的真實意思。
  顏莛昶橫了我一眼:“薄皇後,我是不是聽錯了?難道你是想一個人出去?”
  都開始這麽叫人了,不錯,叫出來挺好聽的,可以推廣。
  “皇上真會開玩笑,起碼也得把派幾個人伺候著我出去吧?”
  “要不要我們敲著鑼打著鼓出去?”
  “不必不必,把你的那邊的人借我用用。”
  顏莛昶的臉色白了綠,綠了白:“夠了。”
  “那我走了?”
  顏莛昶提筆在奏折上一劃,墨珠飛濺。
  我往外走了兩步,又轉過身:“對了,你兒子也要去。”
  “劈啪”一聲,顏莛昶手裏的筆折斷了。
  乖乖,我咋舌:“下次我們還是換白玉杆子的筆算了,真浪費。”還是換成金剛石的可能還用得久些。
  等半天等不到他回話,我轉身走人,宮監已經打開了門,我一隻腳跨出了門檻,就聽他道:“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知道了。”知道你肯定要在後麵安插一大幫人,遠遠看著,靜悄悄地跟著。
  哎,顏莛昶,我真愛你。
  剛出了養心殿,就看見芪沁一臉期待地看著我,周圍沒什麽人,我作國家領導人狀道:“新中國成立了。”
  芪沁道:“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啊——”
  我扯著他的臉讓他消音:“去哪啊?出去連路都找不著。”
  他揮爪子把我的手打開,想了一會,突然跟哥倫布看見新大陸了一樣:“小舅舅——”
  我轉身,可不是應小王爺麽?這風流倜儻的身姿,這桀驁瀟灑的氣質,就算扔在人海茫茫裏也是金光閃爍的鑽石王老五啊,咳,何況此人剛剛離婚,仍舊保持單身狀態。
  應太遲聽見芪沁一喊,再一看我,立刻換上一副仇深苦大的表情,磨磨蹭蹭地走過來,擺出“我很忙你們有啥事沒事我要先走人”的態度:“嗯?”
  嗯什麽嗯?
  “帶路,我和你外甥要出門。”
  他的搖了幾下香扇,十分嚴肅地道:“我很忙。”
  得了吧,你們都忙,難道我不忙?我也看過奏折給過意見學著處理朝廷上的爛攤子,你忙不忙我會看不出來?
  “你很忙?”我冷笑,“那好吧,你現在轉個身,趕緊走,明天早上遞個折子上來,說你主動請纓去治水患。”
  “小碧,你這是找我麻煩。”他苦笑。
  我輕搖手指:“此言差矣,本宮這是關心百姓疾苦,難道對你信任也有錯?”
  應太遲的臉色很難看,反複吸氣呼氣,最後磨牙道:“本王深感榮幸。”
  芪沁正要張口說什麽,突然一愣:“怎麽……”
  我們全隨著他的視線看,周肅走過來行禮:“給皇後,太子,王爺請安,臣奉旨護送皇後——”他猶豫了半天,找了個不過不失的詞:“出門。”
  應太遲興高采烈:“那我先走一步。”
  說著就準備開溜,我扯住他的袖子,周肅也開口了:“王爺請留步。”應太遲哭喪著臉:“還要幹嗎?不是有你帶著人跟著了麽?”
  周肅咳了一聲,道:“皇上說,若是看見應王爺,請王爺務必陪著皇後,臣等能力有限——”
  後麵的就不用說了,這就叫領導的藝術,挖個坑,但是要語重心長地告訴別人,你可以跳可以不跳,人權是偉大的,行動是自由的,私權是神聖的,我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是捍衛你說話和行動的權利。
  
  出門
  大家有沒看過電視劇裏怎麽演皇帝皇後怎麽出去的?
  必定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蔚為壯觀啊。
  但是——但是鋪張浪費是可恥的,尤其是在家裏有個蓄意挑起邊疆戰事的老公之時,開源節流四個字可以磨得人做噩夢,能省則省,所以現在我坐在這麽樸素的馬車上也毫無怨言,要好好構建節約型社會啊,隻望舉國上行下效。
  想想吧,就算臨暉治安好,當年我們祖國大陸還在要求建設和諧社會呢,我還不是莫名其妙地被個變態殺人狂分了屍,安全最重要,找著應太遲個熟門熟路的痞子,萬一遇到什麽尋釁挑事的就由他頂住,再加上個周肅護送我逃跑,後麵還有一幫顏莛昶派的暗衛,做人要懂得知足。
  應太遲明顯是個不知足的,其實我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苦,做人屬下的,甭管你跟上級的關係有多鐵,上級總有些事派下來是你不甘願的,罵領導是群眾的藝術,我們不鼓勵也不製止,腦子是別人的,嘴巴也是別人的,文字獄那一套不值得借鑒不值得提倡。
  所以當他鐵著臉陪著我逛完一條長街,手上抱著一大堆東西的時候,我問:“阿遲,累不累?”
  他看著我,表情跟霜打過的茄子一樣:“不累。”
  我再看看周肅,他立刻端正姿態,手裏一包東西攥得老緊:“微臣一點都不累。”我看著他發白的指節,不吭聲。芪沁在咬新出爐的茯苓餅,完全是隻豬。
  我甩甩手:“你們真的不累?”
  三個人都搖頭。於是我把手垂下來,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頭,衣袂相接,比肩接踵,太平盛世啊。
  “可是我累了,我們找個地方坐坐成不?”
  周肅麵無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芪沁不置可否,剩下應太遲苦笑:“那就走吧,臨暉最好的酒樓憶仙居,就在前麵。”
  所以說,還是要有這人在身邊才吃不愁用不愁。
  果真走了片刻,就看見“憶仙居”的牌匾在那上頭高掛著,我在門前停住腳,念那一副對聯:“竹葉杯中,萬裏溪山閑送綠。”
  芪沁接口道:“杏花村裏,一簾風月獨飄香。”
  我道:“這倒好,不過我更喜歡上句。”
  應太遲抿著唇,好像有些不樂,我正想開口,門裏旋風般地撲出一人,是個大約二十四五的女子,朱紅衣裳,嬌俏可人,看那身姿分明是若柳迎風,隻是這衝出來的架勢,實在是——人不可貌相。
  大家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經整個人貼在應太遲身上,嗲聲道:“王爺~~”
  我支著下巴看戲,都說我們應小王爺是鑽石王老五,哪個貪官身邊沒幾個美女?當然我這話不是說應太遲是貪汙分子,但是想想看吧,一個好男人身邊沒女人,那他要麽是性功能障礙,要麽就是GAY。
  應太遲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淺彤,你快放手。”
  淺彤麵色一變,依言鬆開他,轉而打量我們幾個人,目光來回逡巡,最後落在我身上,眼神涼了半截:“王爺,這位是?”看來這也是個有眼力見的,我們三個人,她也不問別人,專問我是哪號人物。
  應太遲看了我一眼,又看著她,道:“淺彤別鬧了,給我們找個好位置,清靜些的。”
  淺彤分明是心有不甘,柳眉一豎卻發作不得,轉身就衝了進去。我剛要抬腳,卻見裏麵又出來一名女子,年歲稍長,身著水青色羅裙,長發綰成鬆鬆的髻,別一支紅木釵,淺淺笑著向我們施了一禮:“王爺,多日不見,您可安好?”又道:“淺彤年幼不懂事,請各位……”她玩味地看著我們幾人:“貴客跟我來。”
  她領著我們走進去,果然門庭若市,我們上了二樓,進了一間布置精良的雅間,然後道:“請幾位稍等。”
  就退了出去。
  我們坐了下來,周肅跟柱子似的站在門口處不動,我悠然道:“周肅,門口什麽那麽好看?過來坐著。”
  他嚴肅而恭敬地回答:“回娘娘的話,臣不敢。”
  “叫你過來坐著,”我拍著桌子,靠,老娘都叫你過來坐了你還叫個鬼,“我有事要吩咐。”
  他磨磨嘰嘰地朝我手指的地方坐下去了,正人君子啊,當侍衛頭子太委屈你了,回頭告訴顏莛昶給你升個官。
  “謝皇後賜座。”
  這孩子,年紀好像跟浮舟差不多吧?還是顏莛昶一手提拔起來的,真想摸摸他的頭,告訴他,孩子,團結緊張嚴肅活潑一個也不能少啊。
  算了,也不忙在這麽一時。
  我笑著拍應太遲的肩膀:“王爺,紅鸞星動,好日子啊。”
  他舌頭打結:“喂喂喂,你別亂說話。”
  “一個動如脫兔,一個靜如處子,”我好整以暇地道:“依照王爺一貫的作風來看,選的肯定是後麵那個。”
  若水就是個好例子,看著好像溫柔賢淑,其實比她凶悍冷靜的,扳著手指也能數過來,想當年我就是小白菜啊地裏黃啊,每天被她折磨得褪一層皮,她跟婉姨聯手起來就是黑風雙煞,整個都成精了。
  應太遲道:“薄碧氏,你可真會小看人。”
  他陰陽怪氣地叫出我的全名來,我賠笑道:“我錯了。”
  他白了我一眼。
  那嫻靜美人帶著幾個小婢又進來,奉上茶水點心:“王爺,請問您是坐一會就走,還是——”
  “不,我們就在這休息,你們這裏是茶樓?”我搶在應太遲前頭道。
  美人一愣,點頭道:“是。”
  “我今個就逛了小半天,累了,”我道:“我要打馬吊*。”
  幾個人把眼睛瞪老大。
  我喝了一口茶,嗯,好龍井。
  “這裏,不會連這個也沒有吧?”
  美人轉過身吩咐:“你們都聽見了,還不去準備?”
  幾個小婢都恭敬地退下去了。
  應太遲咋舌:“小碧,你腦子沒燒壞了吧?”
  你還腦子進水呢。
  周肅鬱悶:“皇後,臣不懂打馬吊。”
  這孩子,青春也忒無趣了。
  芪沁笑得很得意:“要打錢才有意思。”
  你是人至賤則無敵。
  
  我胡了..其實沒有...
  中國人民的傳統美德,喜歡雙雙對對。
  如今我算明白,其中根源。
  中國人民乃是偉大的,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決定了我們與時俱進,決定了我們在有兩個人的時候可以打金花*,三個人的時候可以鬥地主,四個人的時候可以搓麻將;看啊,人民富裕了。
  我薄碧氏,死了一回,穿越了兩回,如今在皇宮裏當全職太太,有時幫老公處理點公事,有時候教育下孩子,有時候……偶爾出宮買買東西打打小麻將。
  但是現在,出於某些情況——我後悔。
  我要懺悔。
  我自掘墳墓。
  誰說新手的手氣一定會很好的?站出來,本宮賜你三尺白綾兩把匕首一壺毒酒,開恩讓你隨便選,丫的你再不站出來我叫我老公招待你全家去天堂的永久居住權,叫你跟耶穌叔叔上帝爺爺喝茶去。
  事實上新手的運氣是很好,你看看周小哥那燦爛如春花的笑臉,你聽聽應太遲和芪沁那一直重複的“四條——”“我碰——”“三萬——”“我碰——”等等等等,終於他們來不互碰了,終於我能摸牌了,終於我又把牌給打出去了,然後周肅特純良地把自己麵前的牌給推倒了,動作如行雲流水絕不拖遝:“我胡了。”
  我默念人之生矣有貴賤,貴人長為天恩眷,殺盡天下不平方太平啊啊啊啊——然後動作嫻熟地往外掏銀子。
  如此往複循環下來我囊中豈止一個羞澀了得啊,顏莛昶,回去我一定要求你給我漲零用錢。
  周小哥贏得不少,應太遲不進不出,芪沁輸得不多,最淒慘的是我,棺材本都沒了,幸好我年輕力壯身體好,盤算著再攢幾個月錢也就回來了。
  身後的婢女機靈地上前洗牌,碼牌,我端起茶喝了一口,胸口悶得慌。
  應太遲也喝了口茶,慢慢地道:“皇後娘娘玩得高興麽?”
  此話一出,引得其他兩人也看著我,我打了個寒戰:“高興,怎麽不高興,哈哈……”幹笑兩聲來輔證。
  我興趣缺缺地看牌,這把還好。
  周肅扔牌:“六條。”
  我看了一眼,再看一眼,我胡了。
  應太遲催道:“該你摸牌了。”
  我心情激動啊,我心潮澎湃啊,這都多少回了,我也能胡一次牌,我顫抖著伸出手:“我一—”
  “胡了”那倆字壓根還沒出口呢,就生生被人打斷。
  一個人,確切來說是一個男人,好像是被誰給一腳踹了進來,直接砸在桌上,好大的力道,桌子瞬時斷成兩半,那男人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呻吟。
  我氣得發抖,立刻欺身上前提腳就踹,淚珠在眼裏打轉——我容易麽我,那麽多把我就有個小屁胡,才一番,還不是自摸,進帳隻有一兩銀子,你居然還來破壞;個臭男人五短身材形容猥瑣麵目可憎,看你長得跟隻蛤蟆似的,不知道幹了什麽作奸犯科的事結果被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民除害,我踹你個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三佛見了也一道天雷劈死你。
  周肅及時上前阻止我對此人的暴行,他很嚴肅地對我說:“主子小心腳疼。”
  我停下來,腳倒不疼,我心疼得胃都疼了。
  
  話裏有話
  聲音過大的後果是所有人都圍聚上來了,周肅在我身邊低聲道:“娘娘,是不是要叫人來護駕?”
  我無力,這需要護什麽駕?這孩子真是實心眼兒,群眾鬥毆你見過沒?我們大皓律怎麽說的?臨暉地界禁止私下鬥毆,我跟顏莛昶說過多少次了,依法治國,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十六字方針務必記牢。
  這些人當著本宮的麵居然這麽大膽子?難怪所有電視劇上都會有皇帝微服私訪的橋段,其實顏莛昶這當皇帝成天忙得跟隻騾子似的,哪有閑功夫帶著一幫人逛街?
  我拊掌道:“慌什麽,出去看看什麽人那麽好興致?”麻將時候,怎麽能受別人幹擾。
  說完提腳出去,他道:“娘娘小心。”
  外麵鬧哄哄的一片,此乃國人本性:沒事就喝喝小酒嗑嗑瓜子,有事了就趕緊衝上來作壁上觀。
  門外站著兩人,皆是男子,鶴立雞群,尋常人往旁邊一站就是歪瓜劣棗。
  其中一個生得眉目如畫,鳳眸星目,水青長裾,一派儒雅之相,果真絕色,隻是看著覺得十分眼熟。
  另外一個則是氣宇軒昂,風度翩翩。
  兩個男人啊,我感歎,這世道,好男人不是已經結婚了,就是成了GAY,果真王道。
  那絕色男子指節修長,手握一把香扇;我留神一看,乃是鋼製的扇骨,以絲為麵,真是好東西。既可扇風祛暑,又可防身禦敵,看不出來此人竟然還是習武之人。
  應太遲也是用的扇作武器,隻是他用的那扇的扇骨質料奇特,非金非木,輕叩卻有金石之聲,不是凡品。不過此人曾蒙騙我說他隻是三腳貓,現在想起來當年我是浮舟的時候真是純潔如小白花啊,這幾個男人說什麽信什麽。
  我盯著那男人看,目不轉睛,他似乎察覺到了,微微一笑,拱手道:“這位夫人,實在抱歉,”他指了指我們身後仍舊匍匐著的男人,“隻是此人方才與我有些過節,在下不得不出手。”
  我笑道:“ 尋釁鬥毆,這是君子該有的作為?”
  那絕色男子笑得眼眸一彎:“在下從未說過自己是君子。”
  這話說出來在場之人盡皆愕然,我眼皮都不抬:“看得出來。”他旁邊的男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道:“含殊,我們走。”
  哎,一個陰柔桀鶩,一個大氣凜然,真是絕配。
  周肅正要上前理論,應太遲攔住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肅不樂,咬著牙退到我身旁。
  我小聲道:“阿遲,著什麽急?”好歹讓我多找點樂子。
  他道:“我還能不知道你?唯恐天下不亂,你斂著點性子行不行?”
  芪沁在我們身後道:“小舅舅此言差矣,如此暴民不拿下問問青紅皂白,趕明什麽人都出來尋釁鬥毆如何了得?”
  應太遲沒理他,直接湊在我耳邊道:“得了,要拿人等我們走出這門再說,你看著他也不覺得眼睛疼?”
  這話裏有話就跟貓爪子撓在我心口,那兩人朝我們看了幾眼,然後那一直笑盈盈的男子朝我看了一眼,媚眼如絲。
  應太遲肯定也看在眼裏,因為他對我說了一句話。
  他湊在我耳邊道:“你難道不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像思月軒?”
  我定定地看著他,他抿著唇,別開頭不看我,周肅擺著一張死人臉,芪沁的手扯著我的袖子沒放,我的手攥緊,直到有微微汗意。
  周圍人聲鼎沸,吵吵嚷嚷。
  我聽見我柔聲道:“應太遲,有沒有誰說過你很討人厭?”
  他苦笑:“你是第一個。”
  “周肅。”我細聲道。
  “臣在。”
  “給我好好查清楚,這兩個人是什麽底細,我懶得管你用什麽法子,帶一群人把那家夥打暈下藥用鞭子抽都可以,反正事無巨細查清楚。”
  周肅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這——”
  “事出必有因,”我勉強一笑:“打擾本宮娛樂且出言不遜,這就是理由。”
  應太遲道:“小碧——”
  我道:“閉嘴。”
  他頗有些委屈得看著我。
  “回去了。”真是掃興。
  我聽見他們都在我身後重重地歎氣,我經過朱欄前,漫不經心地往下看了一眼。
  水青衫子在人群中並不顯眼,但是雙眼卻自發地追尋著。
  他們在街麵上走著,身姿挺拔顯眼。他們轉過街角,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我突然停住腳。
  “怎麽了?”應太遲問。
  “沒什麽。”
  應太遲送我回宮,在宮門前他提了韁繩回身慢慢行在車側,道:“小舟——”
  “別叫那個名。”
  他沉默。
  我揮揮手示意他過來,他俯下身,我悄聲道:“我的愛從來都是不問前情,所以你管不了我心裏想誰。”
  他道:“表哥——”
  我道:“你管得還挺多,管好你自己吧。”
  他瞪著我。
  我歎氣:“今天我看見了一個人。”
  他諷笑:“我也看見了。”
  他這倔脾氣我早就知道,也懶得生氣,直接告訴他:“今天我看見若水了。”
  他驚得差點從馬上摔下來:“什麽時候?”
  “你問我‘怎麽了’的時候。”
  “你當時怎麽不說?”他大怒。
  “因為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我冷笑:“別人的感情是別人的事,顏莛昶都還沒尋我麻煩,你著什麽急?”
  他不再說話,提了韁繩轉了方向,策馬離去。
  我放下馬車簾子,芪沁正看著我。
  我笑道:“怎麽,你也要教訓我?”
  “沒那個打算,也沒那個膽量。”
  “算你識相。”
  他撐著下巴,用玩味的表情看我:“我一直很想問,你愛顏莛昶?”
  “好奇心殺死貓,不關你的事。”
  我的語氣跟心情一樣惡劣。
  
  沒事找事
  “回來了?”顏莛昶顯然是剛處理完公事,帶著滿臉倦色,卻仍舊笑盈盈地看我:“外麵好還是宮裏好?”
  我幹笑了兩聲,突然覺得口幹舌燥好不耐煩,於是道:“朱燕,把前段日子送上來的龍團勝雪給皇上嚐嚐。”
  外間朱燕應聲,顏莛昶在我身邊坐下:“你是不是記錯了?龍團勝雪是前段日子我叫人送過來的,喝的時候阿遲也在。”
  “是嗎?”我毫不在意地道:“喝茶而已,你記得那麽清楚幹嗎?”
  “你到底在想什麽?”
  他捏著我的指尖,慢慢地摩娑,他的指尖卻是微微發涼的,薄繭帶著粗糙質感,讓人覺得有些癢,我沒把手縮回來:“你忙完了?”
  “忙完了,你路上遇見誰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
  “顏莛昶,你是順風耳吧?”我想起了那個傳說中七個可愛的小男孩與一對夫妻那不得不說的故事,其俗名為《葫蘆娃》。
  “好歹手下養了一幫人,難道是吃閑飯的?”他學我以往的口氣。
  我也笑道:“嗯,還是你身邊那幫人做事幹淨利落。”我這真是犯賤,是以前早就嚷嚷著你侵犯我隱私告到法院去了,現在我居然能好聲好氣地聽著他平平淡淡地說出口。
  顏莛昶是個人精,瞞不了就不必瞞,竹筒倒豆子幹脆得很。
  他淡淡地笑:“都遇見誰了?看你失魂落魄的,莫不是思月軒又回來了?”
  “對,他從陰曹地府跳出來把我嚇得失魂落魄。”
  他擰著我的鼻子笑:“好好說話。”
  我甕聲甕氣地道:“我這就是在跟你好好說話。”我把他的手給拍下去,成日裏學什麽小白男豬打情罵俏,越來越沒皇帝樣。
  全天下最尊貴的一對,卻一副貧賤夫妻樣。
  “最近有沒什麽事可以給我忙的?”我換了個話題。
  他笑笑:“你想忙?”
  “最近太閑了,太閑了就會胡思亂想。”
  這是實話。
  他作冥思苦想狀,我看了特想抽他,最後他道:“你想幹什麽?”
  我想幹什麽?你娶兩個國色天香的小老婆讓我們鬥誌鬥勇直襯得我情比金堅,日日麵對鏡中愁顏,我真心不價你見異思遷,我們來譜寫一曲瓊瑤戀歌吧。
  當然我是不會這麽說的,所以我拉著他的手問:“你還想不想出兵?”
  北方四省是顏莛昶心裏最大的一塊傷疤,這孩子不知道受的什麽教育,那北四省都被扶薑占了多少年,他才登基多少年,搞得好像那塊地是在他手上被人搶走的。
  不過這麽說也不對,台灣鬧了多少年台獨,大陸這邊堅決說不承諾放棄使用武力。
  他挑了挑眉毛:“你知道。”
  “一缺人二缺錢,我看你拿什麽打仗。”我不懂得出兵一事當中的巨細,但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就教育我們了,所謂打仗,打出去的不是子彈不是導彈不是原子彈,打出去的那是老百姓的血汗錢。
  這回換成皺眉了,他慢慢地道:“所以我沒有出兵。”
  是,但是不代表你不想。
  “人才,是千挑萬選出來的,朝廷上不養吃閑飯的,這麽幾年,攆了一些,留了一些,誰有用誰無用你最清楚;至於錢,羊毛出在羊身上。”
  國庫那點錢,我們很清楚,什麽大型工程我們都一律縮減,宮裏地方夠大了,沒必要到處修房子,廟太多使得勞動力減少,有幾座就夠了。
  我們的日子過得很節約。
  吃飯沒人要擺一長桌子的菜;後宮人少,服侍的人也盡量減少,總之就是簡單的宮廷生活;若是全依了我的意思,還可以把顏莛昶製作龍袍的費用削減一點,白花花的銀子啊:不過多少人哭天搶地說那是祖宗規矩萬萬不可,我隻好作罷,隨便他們,反正一件破衣服——好吧,我承認那衣服不破,很精貴,幸好顏莛昶英姿颯爽穿著好看,人生得好看就是人靠衣裝;要是他長得醜我非滅了他不可,那叫醜人多作怪。
  
  舊時天氣舊時憶
  冬天已經快要結束,梅花已是半殘。
  顏莛昶果然厚道,著實讓我忙了一陣。
  他病了。
  當然是裝病,國事分了一半予我看顧,其實都在他手上握得牢牢的,說穿了我就是一打工的,他是一大老板,跟慈禧太後似的躲在簾子後麵,裝傻充愣來著。
  應太遲也忙得抱怨連連,若水還沒見著影子,被我死活拉著忙公事,當我拍著他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男人,要以事業為重。”他身子一震,嘴唇張了又合,拳頭攥得老緊,我特賢良淑德地關心他:“若水回來了沒?”
  他翻著白眼,啪嚓一聲幹脆利落地把紅木椅上的扶手給扳斷了。
  我捧著茶暖手,不敢繼續說下去。
  最近大家都忙,忙得怨聲載道通體疲乏,火氣特別大,看我舌頭尖上也起了個小泡,吃啥啥不香,每次吃點東西都恨不得把痛得火辣辣的地方一口給咬了倒幹淨。
  冬雪初融,春已至。今科春試也很熱鬧,我陪著顏莛昶看仕子們的文章,看得是我兩眼發昏,顏莛昶倒覺得很有趣。
  我當然知道能呈上來給他看的,必定都是佳作,但是這東西,我實在是沒興致,倒是之前殿試我遠遠地看了幾眼,倒像是有幾個鍾靈毓秀的人物,我忙活了一陣也不算白忙。
  顏莛昶慢慢地看完了最後一個人的答卷,垂頭沉思。
  我道:“怎麽,還選不出來?”
  不就是禦筆朱批挑三個頂尖的出來,狀元探花榜眼依次排麽?
  他指了指其中的一份:“你看看這個。”
  我依言拿起來審閱,細細看了一回,果真是文采風流,行文如流水,才思敏捷,可惜看不到名。
  大皓為求公平取仕,采取糊名製,就是把考生考卷上的姓名、籍貫等密封起來,又稱"彌封"或"封彌",又將考生的試卷另行謄錄。考官評閱試卷時,不僅不知道考生的姓名,連考生的字跡也無從辨認。
  這倒跟我以前知道的宋朝時候的法子一樣。
  “你能看得上,必定是好的,”我隨口道,將那試卷擱下:“莫非這就是狀元之才?”
  他挑著眉毛笑:“當然是好,隻是這個人有點麻煩。”
  我不說話,等著他把話說完。
  他嗪了一口茶,朝我招手:“幫我揉揉,看得我腦子昏沉沉的。”
  也不怕人笑話,那麽多人偏使喚我。
  我走到他身後,笑著給他揉著兩邊的太陽穴:“你倒是說說怎麽個麻煩法?”
  “這個人叫殷含殊,你有印象沒?”
  耳熟。
  “不記得。”
  他又問:“那前禮部尚書殷善呢?”
  哦,就是那個被我挑了刺連著貶了好幾回的家夥:“是他兒子?”
  顏莛昶道:“這個殷含殊據說是出外遊曆了幾年,學識武功人品都是一流。”
  我信口道:“沒錯,是個小白臉。”難怪上次叫周肅查了以後居然給我支吾半天都是廢話,原來還是有背景的。
  顏莛昶噗嗤笑出聲來。
  他笑歸笑,倒是十分認真地道:“這是騾子是馬,溜出來轉轉就看出來了。”
  我失笑,敢情我們這春試錄取的仕子要麽是騾子要麽是馬?
  這話說得夠難聽的,我道:“你沒良心的,騙別人為你操夠了心,還說別人是騾子跟馬。”
  顏莛昶手一晃,杯裏的茶水濺了兩滴在龍袍上,他並不在意,卻道:“你這話說的——”他又不說了。
  底下的人指著上麵的人罵,上麵的人踩著底下的人罵。
  這就是基本國情,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我問:“看出來是騾子是馬以後呢?”
  顏莛昶平靜道:“是騾子就趕去推磨,是馬就踢出去拉車,該怎麽著怎麽著。”
  我聽了忍不住笑,伸出手抱住他,腦袋擱在他頸窩上:“顏莛昶。”我真是愛死你這脾氣。
  他任我抱了半天,突然道:“甭管他是騾子是馬,先別欺負人。”
  我不解。隻聽他耐心道:“聽說你讓周肅去找他麻煩?”
  我訕笑:“那時候又不知道他是這身份,周肅也沒跟我說清楚。”
  他默不作聲地又翻了案前的紙,道:“聽說他生得很麵善。”
  我知道他想說什麽,於是道:“人有相似,你可別遷怒。”
  他轉過臉來,麵不改色,眨了眨眼道:“我像是那樣的人?”天地良心,你是不是我不知道,反正你老婆我是。
  我說那話一半是提醒你,一半是提醒我自己。
  像也好,不像也好,那都是旁人。
  跟我關係不大。
  這個殷含殊是騾子是馬我倒有三分興趣,我跨著臉把他老爹給趕下了台,他究竟存的什麽心思準備入朝為仕?
  這麽幾年逐步削減官蔭,多少官宦子弟叫苦不迭怨聲載道,他卻一考一個準,整一個全國高考狀元啊。
  都說他像思月軒,我看不像。
  思月軒那小肚雞腸的,性子一藏一個準,看著柔柔弱弱,卻是心思縝密棋行險著的能手;可殷含殊這麽大的膽子直言自己不是君子,他老爹滿口仁義道德,卻生出這樣的兒子來,真叫人好奇。
  當然,不是君子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我也不是。
  我是女子。
  
  春日宴
  春光融融。
  四季之中,最是讓人身心舒暢的就是春天,穿的衣服不會過多,也不會過少,夏天太熱冬天太冷秋天又太蕭索,雖然各有風味,但是照著太陽,心情也好多了。
  縱然百無聊賴,我還是擺出最端莊最賢淑的微笑,端坐在顏莛昶身邊。
  這新科恩宴,大春天的賞花多好一事,跟政治扯上關係就糟蹋了。
  看看他們這幫男人都在幹嗎?
  喝一杯酒打兩句機鋒,顏莛昶時不時咳嗽兩聲,好像真的病了一樣,大家都笑得特抽搐,特欠打。
  皇後嘛,必要時候也是皇帝的機要秘書,大皓曆來出賢後,就連當年的南綾,沒頂著皇後的名號,女人該藏著的時候藏著,該拿出來擺著就擺著,千百年來男人都是這樣的,我也不必不給他麵子。
  我笑啊笑的,身邊有一個小婢來敬酒,竟然捏了一下我的手心,我微微一愣,她麵不改色地將一個小紙團塞進我手裏,我皺著眉頭接了下來,在案幾下展開來看。
  芪沁的字是用他偷藏的小半截炭條寫的,僅僅隻有三個字。
  真無聊。
  我把那紙條揉作一小團然後塞進袖子裏,看了他一眼。
  太子爺,二十好幾的男人了,成熟點吧?難道你讀書的時候沒開過年級大會麽?忍一忍就好了,你看顏莛昶跟那幫人廢話了那麽久,我坐在他身邊他說了什麽我啥印象都沒有,這就是那麽多年在領導教育下的功力。
  他對著我擠眉弄眼,示意我朝另一邊看。
  有啥好看的?滿園子的桃花開,滿園子的臭男人。
  哦,也不是,文狀元是殷含殊,瞧他那誌得意滿的樣,唇紅齒白好一個人中極品,隻怕那脾氣也是人中極品,基本就是一隻孔雀:生得倒是極漂亮,文治武功皆是一流,又非承蒙官蔭居於上位,看那樣子口才也好,與旁人交談,風采迷人,遊刃有餘。
  這樣的男人,不知道會迷住多少男男女女為之傾倒。
  他正在喝酒,隻見他微仰著頭,白皙柔和的頸部曲線嶄露出來,官服乃是深紫,在他身上竟是七分沉穩三分妖媚,更加襯得他肌膚勝雪。
  美麗的人總是吸引人注意的,即使是個男人。
  他跟思月軒一樣,生了一雙桃花眼,眼波流轉間別具風情,看著看著就快要沉進那樣的柔情裏。
  低垂的羽睫,笑起來也像他,唇角微微翹起,美目彎成一雙新月如鉤。
  我也執起酒杯,輕抿了一口。我喜歡漂亮的人或者事物,思月軒就好似一汪清水,卻是劇毒。
  當年的我,中毒至深。
  至於現在——我看了顏莛昶一眼,他笑容沉穩,眉梢眼角帶著別致的風流。
  也是個好男人,配我綽綽有餘了。
  吃著碗裏的,還要想著鍋裏的,也隻是想想。
  愛情可以耗多久?
  一年,兩年,十年,又或者二十年?
  到最後都煙消雲散了。
  愛情的盡頭,不是結婚就是分手。
  愛情很重要,而感情比愛情重要。
  
  夢回人遠許多愁
  我盯著殷含殊看了那麽久,他都在鄰座的人談笑風生,我一時恍惚,他竟然已經轉過臉來,我們的視線正正撞在一起,他先是一愣,緊接著扯起嘴角,露出一個半是譏諷半是玩味的微笑,然後輕輕抬了下手裏的酒杯。
  我看了一眼顏莛昶,他正在把玩著綠玉瓊觴,再看一眼殷含殊,他舉起酒杯,朝我的方向點了一下頭,然後仰頭將酒喝了下去。
  這算是朝我敬酒?
  好大的膽子,敬酒也就算了,你那冷嘲熱諷的樣子以為我看不出來,長得好看就可以囂張麽?一豬頭還在鼻子裏插蔥,裝相!!
  所以我沒理他。
  這時候隻聽內閣大學士劉正道:“皇上,今日在座都是才識卓絕之輩,本官曾看過狀元郎所答的經世策論,正所謂字字珠璣,今日春光正好,不如大家各賦一首,詩詞不拘,以春之萬物為題皆可,也讓大家賞玩一番才是。”
  我笑,這死老頭子,生得一臉正氣相貌端正,滿口都是仁義道德,說著大皓乃是禮儀之邦,顏莛昶想出兵的事,一半都是被這人帶著手下一幫言官門生擋下來的。
  愛好和平是好事,但是也要有個限度,想當年中國還叫著我國領土主權不可侵犯呢,縱觀東西方幾千年來的曆史,戰爭就是裏麵的重頭戲。
  這個暫且不提,我看見顏莛昶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但凡沾了藝術的邊,比如琴啊畫啊詩啊什麽的,這家夥都不擅長,書法不錯,那是因為皇帝字難看那就成笑話了,而下棋則是為了靜心思考,凝神靜氣。
  總之一句話,就是顏莛昶這個人,現實有餘,天生的浪漫細胞不夠。想想吧,當年我給他彈琴的時候他睡得多香啊。
  所以一向寫這種東西是能免就免。
  不過說真的,這種場合,別人都寫了,當皇帝的不拿出一首壓軸的,那不是丟人是什麽?
  其實他也不是寫不出來,隻是這些東西一看心情,二看時間,如果可以讓他磨嘰三五個時辰,憋也憋出來了,那也不叫寫詩,是在熬豬油。
  我在案幾下捏了捏他的手,他微微側頭,我低聲道:“不就寫個詩麽,有我呢。”
  顏莛昶隻略一點頭,然後很有魄力地道:“劉卿說得很是,來人,賜筆墨紙硯。”
  我再朝殷含殊看了一眼,喲,那誌得意滿的樣子真欠扁。不過,殷大才子,我對著我的大學本科文憑還有我的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所有語文老師,還有在待花館受的十四年教育起誓,老娘還真不信不能把你比下去。
  我仰著脖子喝下一杯狀元紅,然後放下杯子,顏莛昶已經提了筆,麵上看著像是在思索,其實是用眼角的餘光看我。
  其他的人也都在垂頭思考,無暇顧及我們。
  把杯子擱在手邊,用手指沾了酒汁,一筆一筆地在案幾上寫。
  風前欲勸春光住,人不負春春自負。
  夢回人遠許多愁,隻在梨花風雨處。
  辛棄疾的《玉樓春》,一共八句,我隻選四句,拚湊成詩。
  思月軒也說過嘛,一個地方抄一句,拚拚湊湊即是詩。
  顏莛昶提筆寫了一半,小聲道:“這意境不對。”我恍惚了一下,突然醒悟這是皇帝賜宴,我怎麽好寫這些字眼。
  我也小聲地笑道:“不妨事,再換一首便好。”
  又沾了些許酒汁重寫。
  東城漸覺風光好,彀皺波紋迎客棹。
  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宋祁的《玉樓春》隻取上半闋,這架空曆史就是好,也沒個知識產權之說。
  他抄完了擱下筆來,小聲地哂笑道:“我最不擅長這些個春花秋月的東西。”我笑著回答:“說空口白話你最擅長。”這時候該對我說聲謝謝吧。
  他眉飛色舞地道:“你可看好了,那人是騾子是馬。”
  我瞥他一眼,不說話了。
  殷含殊落筆如行雲流水,姿態煞是好看,側麵的臉有著漂亮的弧度,我又想起當年和思月軒一起習字的時候,我也是偏著頭看他的側臉,直盯得他臉紅才罷休。
  手肘被輕輕一碰,顏莛昶麵色不改,隻是嘴唇翕動:“看得眼睛都快掉下來,真當我看不見是吧?”
  我收回自己的目光,小聲地吐槽道:“你自個長得不好看,還不讓我看別人了?”
  顏莛昶不笑了,表情那叫一個嚴肅,就像是十七大代表們開會的時候那種要死不活的表情。
  嚴肅得要命。
  等著這一幫國家肱骨都把手上的東西寫完,我精神特齊活地等著狀元郎念詩,顏莛昶牙齒磨得山響,我選擇性失聰。
  等著一幫人謙讓過來謙讓過去,朝廷裏大臣們挨個把自己的大作給念了,我聽他們點評幾句,然後又聽芪沁抄襲了一把韓愈的“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大家驚為天人地讚揚了一下太子爺的才情高卓,我看著他笑成那樣特想提醒他你下巴都快合不上了。
  然後是應太遲,香扇一搖,滿園香芬馥,梁前雙燕影;婉轉動紅綺,命酌賦深情。
  接下來就輪到狀元爺了。
  他站起身來,長衫玉立,開口吟詩:氤氳煙塵柳色新,稚雀嬌憨抖羽翎。
  二月寒意漸悄褪,春衫新換迎好晴。
  周圍人都是一片叫好聲,顏莛昶也裝模作樣地道:“殷卿果真好文采,來人,賜酒。”
  立刻有人奉了酒到他麵前,他恭敬接下,然後道:“謝皇上恩典。”一口飲盡。
  底下還有榜眼探花等等依次做了詩,我捺著性子聽完,顏莛昶平和地笑道:“朕一向疏於此事,如今也隻得胡亂寫幾句湊個熱鬧。”
  底下一片“皇上太過自謙”雲雲,顏莛昶道:“周肅,念。”
  周肅接了過去,開口把那四句念完。果然叫好聲不絕,殷含殊麵上淡淡地道:“皇上果真好文采,讓臣等佩服佩服。”
  我對上芪沁的目光,他狡黠一笑,朝我舉杯。
  果真天下文章一大抄,抄得好就是才學好文筆好。
  卻見殷含殊站了起來,拱手對道:“臣有一言,請皇上允許:聽聞皇後娘娘乃是名門之後,心思縝密,頗有文采,皇上龍體抱恙之時候皇後娘娘多有操勞,願請皇後娘娘賜教一二。”
  席間大多數人臉色一變。
  當年有人說我是牝雞司晨,後宮幹政;但是江山是顏莛昶的,他信任我,願意讓我折騰,關你們什麽事?是個明白人都知道我薄碧氏行為乖張,不按常理出牌,偏偏聖眷最濃,沒拿捏著我有什麽大錯處卻跟我對著幹那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卻偏要闖。
  說穿了我薄碧氏何德何能?手上屁大點權力,沒有顏莛昶力保我什麽也不是,說我弄權?呸,顏莛昶才是背後吃人不吐骨頭的那個,我白擔了個不好的名聲。
  隻見殷含殊站得筆直,目光如炬,顏莛昶看了我一眼。
  應太遲突然一笑,開口道:“殷卿說得是,皇後娘娘的才情是出了名的好,隻是皇後娘娘的脾氣最大,皇上寵得如珍似寶,你求皇上,倒不如直接求了皇後,她說是也就是了。”
  聽聽這話說的,黑白顛倒是非不分,我什麽時候因為才情好出過名?不過應小王爺這話一出口,氣氛也就變得和緩些了。
  顏莛昶也笑道:“你且問問皇後,她願意也就罷了。”
  他那意思是不關我事你問她吧。
  殷含殊果真鍥而不舍:“皇後娘娘,請賜教。”
  還賜教,你跟我是八字不合對吧?裝得好像不是當時在我麵前口出狂言的人。
  我淺淺一笑道:“本宮何時出了名的才情好?不過是別人說出來笑話本宮的話,既然狀元爺開口,皇上和諸位又如此有雅興,本宮隻得獻醜了。”
  幸好沒有人說,你要七步成詩。
  我略一思量,吟道:“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
  江上一帆遠,落日五湖春。誰見汀洲上,相思愁白蘋。”
  唐人劉長卿的一首詩,我將“長江”二字改為“江上”。
  我笑道:“本宮也隻能作作此等兒女情長的靡靡之音,比不得諸位棟梁,狀元爺見笑。”
  他正色道:“多謝皇後娘娘不吝賜教;此詩甚佳,娘娘不必如此謙虛,含殊羞愧。”
  底下一片雜雜的說話聲,聽不分明。
  我道:“狀元爺言重,狀元爺的才學才是真正的好,將來必能替皇上分憂。”
  他欠身施了一禮,然後落座。
  顏莛昶假咳了幾聲,道:“朕身子有些不適,先行一步;周肅,把朕的旨意傳下去。”
  底下跪倒一片:“恭送皇上。”
  我也站起身,跟他一起離開。
  走了幾步又轉過身看了看殷含殊,他跪在地上,我看不清楚他是個什麽表情。
  顏莛昶乘上步攆,深深得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笑。
  “皇上有什麽指教?”
  他吩咐道:“回養心殿,”然後又朝向我:“晚些朕來找你。”
  
  看上了別人?
  入夜。
  “在畫什麽呢?”
  我猛然抬起頭,手上的筆一抖,幾點墨汁染在潔白宣紙上,顏莛昶又道:“小心了。”
  把筆擱下,悻悻地道:“難得我有心畫點東西,你偏來搗亂。”
  幸好隻有那麽零星的兩三點,過會題個字也就遮掩過去了。
  他看了看畫,摸著下巴道:“春將遠去,落英滿地。”
  我道:“是了,也不知道為什麽畫出來就是這樣。”原本打算畫繁花滿枝,落筆了以後才發現自己畫的是夕陽西下,落紅滿地歸寂中。
  他提了筆問:“題什麽字好?”
  這可是賺了,拿出去說是禦筆親題得值多少銀子呢,我應該多叫顏莛昶給我寫情書,以後一年拿出去拍賣一封,充當本皇後的私房錢。
  顏莛昶道:“你笑得跟臉抽了筋似的,問你題什麽字好。”
  “哪有你這樣的,要題字當然得自個想。”
  他默然,把筆擱下來:“我懶得想,你自個寫吧。”
  這人真的是懶到家了,我道:“我想也可以,你寫。”
  他看了我一眼,道:“也不知道是誰懶。”
  嗯,我承認我也懶,我們天生一對還不成嗎?
  我想了想,道:“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
  他略一遲疑,還是照著寫了,將那幾個墨點遮了去,我繼續念:“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顏莛昶默默地寫完了,我問:“你的那方私印呢?”
  他自腰間解下,我接了過來,在陳泥裏一按,然後再往畫上一敲,成了。
  我看著那畫感慨:“這畫拿出去能賣個幾百兩銀子吧?”
  顏莛昶不高興了:“才幾百兩?”
  我道:“不錯了,是因為有你這印和題字才值這麽多,要是我這幅畫拿出去賣,最多值當三兩銀子,你沒見過那些落魄書生在街邊擺個小攤子賣畫,差不多也就這個價。”
  顏莛昶一聽他的字和印鑒值幾百兩銀子,高興得臉都綠了。
  等著他坐下,我問:“你剛才說什麽事?”
  他“啊”了一聲,很是疑惑地看我:“剛才?”
  “就是你之前去養心殿,說晚些來找我。”朱燕奉了茶上來,我接過來遞給他。
  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樣子特深沉。
  我把聲音拔得老高:“皇上。”
  他繼續笑,斜著眼睛瞅人:“你這脾氣,跟驢子似的。”
  這話立刻讓我半口氣堵在胸口,悶得慌——受了他這誇獎,估計我也高興得臉都綠了。
  睚眥必報,顏莛昶你是小人。
  他淡淡地一笑,好似很寬容大度地抬了抬手:“朕是在誇你呢。”
  我剩下的半口氣也給堵了。
  他換了副嚴肅的表情,把茶放下:“說正經的,你今個看殷含殊的眼神不對。”
  我“哦”了一聲,看著手腕上的珠鏈,前年我生辰的時候他送的,價值不菲。
  他繼續道:“你到底在想什麽?”
  忍不住了是吧?
  真好笑,顏莛昶這樣的男人也會患得患失,我又再看看手指上的白玉戒指,挺漂亮的,還是他送的。
  他又問:“你沒話跟我說?”
  我盯著我的裙子上繡的大片金線牡丹,想了半天才抬起頭道:“我今天看他好半天,覺得他還真的挺像思月軒的。”
  顏莛昶的目光盯著桌上的畫,半晌才道:“朕封他做禮部尚書。”
  這倒不錯,老子下去了兒子頂上。
  我道:“嗯。”
  “小碧,我對不住你。”
  我無所謂地笑笑,平靜地與他對視: “那麽幾年,我早就習慣了。”
  這個世上沒有人就該去愛一個人,就該去對另外一個人好的。
  我總是很喜歡他的眼睛,英氣十足,和思月軒或是殷含殊的帶些妖嬈氣質的桃花眼截然相反。
  顏莛昶不經意的時候注視著我的眼神,平靜溫和,與他平日那樣桀驁凜然的目光大不相同。
  那是眷戀溫存的眼神。
  隔了這麽多年,我才發現,若是真的愛一個人,他的眼神會告訴你,他對不住你的時候,他的眼神裏會有歉疚,會有不舍。
  其實他不算對不住我,江山二字重如泰山,夙興夜寐,殫精竭慮,我早就知道了。
  “殷含殊這個人,”我道:“像歸像,終究不是他;我愛過的,總作不了假,但是你覺得我會跟一個不愛的人,熬上那麽幾年嗎?”
  他笑道:“你不會,我記得你說過,愛就愛,不愛就離開。”
  我點頭。
  他又道:“要是我有一天不在了,你怎麽辦?”
  我道:“不怎麽辦,”其實是沒想過,“活得好好的,白操心這些幹嗎?你批奏折批傻了是吧?”
  他捏我鼻尖:“我說錯了,你就跟一火藥桶似的。”
  我摸他額頭作擔心狀:“你是真傻了,眼巴巴地來問我是不是看上別人,還找那麽多鋪墊,真是——”
  他不客氣地湊上來把我吻住,在我嘴唇上輕輕地咬了一下。
  我含糊不清地說了句“跟狗一樣”,然後繼續被吻。
  分開的時候兩個人的氣息都有些不穩,我問:“你今晚上在我這睡?”
  他直接把我攔腰抱起,往床上一扔,整個人覆了上來。
  問了都是白問。
  突然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名言:做愛不一定有愛,有愛卻一定要做愛。
  我們顯然是屬於後者的。
  
  厭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我在涼亭看荷花,別人在涼亭外看我。
  靠,我有那麽好看嗎?一個鼻子倆隻眼。
  芪之正在學畫荷花。這孩子個子小小,伏在矮幾上,畫得有板有眼,雖然筆法十分稚嫩,但是勝在有毅力,懂堅持。
  這初夏的天氣,陽光最好,池上蓮葉無窮,不見水麵,又有幾支小荷,才露尖角,頂尖一抹粉紅,嬌俏可愛。
  這都畫了多久了?這下麵的人又站了多久了?
  我朝明蘭招手:“什麽時辰了?”
  “剛過未時三刻。”明蘭回答。
  我喝了一口茶,這都快個把時辰了吧,忍不住開口問:“小之,手酸了沒?叫明蘭給你揉揉,畫畫不拘什麽時候,現在先歇會。”
  芪之終於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像吞了十斤黃連:“母後,我腳都麻了。”
  我咳了兩聲,明蘭上前去把他抱到榻上,然後為他除了鞋襪輕輕地揉腳,他叫喚了幾聲,我道:“忍忍就好,殷大人還在那看著你呢,要是他笑話你怎麽辦?”
  芪之看了看涼亭外站的殷含殊,又看看我,表情就像隻小白兔:“母後,您為什麽要讓殷大人站在太陽下麵?”
  所有的人都麵上一怔,我看了看殷含殊那張雲淡風輕的笑臉,再看看芪之,隻得道:“母後沒有。”
  芪之又去盯著殷含殊看,看了半天又轉過頭來極認真地道:“母後,大哥說您喜歡殷大人,您是故意的——”
  這倆祖宗,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道理小的不明白,芪沁這死孩子還能不知道?這簡直是惡意誹謗!!真不明白一男人怎麽就八卦成這樣?
  明蘭慌忙用手掩住他的嘴,我好不自在地看了看殷含殊。
  芪之的聲音不大不小,也不知道他聽見了沒?
  我隻得道:“朱燕,你去請殷大人過來說話。”
  朱燕領著殷含殊上前,明蘭指揮著人手腳麻利地放了層簾子,其實誰沒見過誰啊?裝慈禧裝得我難受,規矩屁大點倆字,砸下來隻怕腦袋不保。
  但是好處是,不用看著他那張臉。
  殷含殊站定,正要行禮,我抬了抬手:“免禮了,殷大人有事?”
  他站在那筆直得跟一碉堡似地,語氣不輕不重不緩不疾:“臣有事想請教皇後娘娘。”
  你要請教就請教吧,你這麽盯著人我跟一被蛇看的青蛙一樣,心裏像被羽毛撣子掃過去樣癢癢得不舒服。
  我道:“大人,朝廷上的事情並不歸我管,後宮裏的事你管不著,不知道大人有何指教?”
  隔著簾子的縫隙我看到他微微一笑,齒如編貝:“皇後娘娘言重,微臣不才,莫非娘娘剛才的話是想讓臣閉嘴?”
  好整齊的牙口,好直接的說辭。
  我笑道:“大人真會說笑話,本宮隻是開個玩笑,有事不妨直說。”
  他沉默了,眼睛往四周掃了掃,然後咳嗽了幾聲。
  略略思量,我道:“朱燕,帶著三皇子退下。”
  朱燕遲疑:“娘娘,這——”
  “你也可以在三尺之外站著,隻是”或者要告訴顏莛昶也無妨,“殷大人深受皇上器重,你有什麽不放心的?”
  朱燕不作聲,果真領著人站到了三尺外。
  “大人有什麽想說的?”我問他,“朝廷上的人一向對我諸多忌諱,你若是想要從我這得到什麽好處,那是再蠢不過。”我捧著茶吹氣。
  “娘娘明知微臣今日求見其實於禮不合,何苦為難小臣,”他也是牙尖嘴利:“皇後娘娘若成了忌諱,那在皇後娘娘身後漁翁得利之人又算是什麽?”
  直接把手上的茶盞擲了出去,正正砸在他麵前,啪嚓一聲他也不躲閃,還是含笑看我:“皇後娘娘果然一如傳聞中,好大的脾氣。”
  我一字一頓地斥道:“殷含殊你好大膽子,你也不怕皇上滅你九族?”
  “皇後娘娘果然也明白,能滅我九族的是皇上,不是您。”
  “想嘲笑本宮沒有皇上庇護便無權無勢?”我冷笑,“就憑你也配?殷含殊,本宮要你死就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真是好笑,沒想到我薄碧氏還能有機會說出這等禍國殃民的話來。
  殷含殊也冷笑:“皇後娘娘,你讓別人都退開去,現在我要取您性命也是易事;黃泉路上您先走一步,微臣也不會寂寞。”
  我咬著牙看他,縱然不信他會立刻發難掐斷我脖子,但我實在討厭這個人。
  討厭他的長相,討厭他的聲音,討厭他整個人。
  最討厭的,是他那種一句話拆穿我防備的語氣。
  我平心靜氣地摸了桌上的茶壺,又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下,感覺稍微好些了。
  “殷大人,多說無用,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夢一場
  “母後。”
  死孩子,畫你的荷花。
  “皇後娘娘。”
  明蘭你吵什麽?
  我睜開眼睛。
  什麽?我睜開眼睛?我剛才是閉著眼睛的?
  我剛才睡著了?
  那麽說,我是在做夢?
  “娘娘,您剛才小睡了片刻,三皇子陛下的畫已經畫完了,小的惶恐,請問娘娘還要讓殷大人等多久?”朱燕問附在我耳邊問。
  咳,芪之這孩子畫個荷花畫那麽久,大中午的我有午睡的習慣,我剛才隻是合了下眼睛,結果就睡著了。
  我揮手要茶,漱口,然後道:“請殷大人上來說話,明蘭,送三皇子回去。”芪之眨巴著眼睛:“母後,你叫明蘭把畫送回去,我想見殷大人。”
  “小之,你見殷大人幹嗎?”別告訴我這麽小的孩子就有如此大的政治覺悟。
  芪之還是一臉小白兔的神情,還特神往:“大哥都看了,我也要看。”
  以我對芪沁為人品性的判斷,敢情是因為人家長得好?你們都當看動物園猴子一樣地觀賞別人?
  我隻得道:“好吧,你留下來,明藍,把這些東西都收拾好先拿回去,騰點地方出來。”
  明蘭叫人收拾了東西走了,我才道:“朱燕,請殷大人過來說話。”
  芪之跟猴子一樣爬上我膝蓋,規規矩矩地坐好,眼神很專注。
  想想剛才的夢,我心有戚戚焉。
  殷含殊跟著明蘭走了過來,先行了一禮,道:“給皇後娘娘,三皇子請安。”
  我微笑著抬了抬手,道:“大人不必多禮,請坐。”
  他麵帶溫文的笑意,倒是跟夢中大為不同,我讓他在太陽底下曬了那麽一會,臉上有些泛紅,讓人想起以前看的廣告詞,怎麽說的?白裏透紅,與眾不同,當時隻覺得一個字,俗,現在就隻能佩服人家廣告創意源於生活,高於生活了。
  我這麽一想就覺得自己還真下得了手,好好一個冰肌玉膚的美人被我作踐啊。想當年思月軒那皮膚好得就是一塊嫩豆腐,看著他臉上被他爹扇的巴掌印我就心酸,現在想想也對,那不是他爹,勉強算是我爹,靠,想著他我就想抓著他的臉也來個幾耳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我小時候就該把他從屋頂上踹下去,免得這廝最後變成禍害。
  汗,我是不是妄想症發作想多了?
  殷含殊平靜地看著我,我頗有些尷尬,隻得道:“朱燕,給大人上茶。”
  朱燕奉茶,他接了過去,麵上仍舊是淡淡地笑著:“謝皇後娘娘賞。”
  我道:“大人言重,不知大人今日有什麽指教。”
  他淡淡一笑:“指教不敢,隻是有些事想向娘娘討教。”
  有事不去找顏莛昶卻來找我?
  咄咄怪事。
  “大人請講。”
  他卻不說話,垂下眼簾。
  這樣更像記憶裏的那個人,微垂的眼簾,淡然如水的表情,輕抿的唇角,多少次曾經癡癡看著,聽他溫言軟語。
  他給我的感覺,好像是一塊舊傷疤,你以為好了,你把那層醜陋的殼給揭開,就會看見模糊的血肉。
  我看了他良久,他卻仍舊是垂著眼不說話。好吧,雖然我很想說事無不可對人言,但是我更好奇他想說什麽。
  “朱燕,你帶著人,到亭子外去。”
  朱燕道:“是。”
  殷含殊笑道:“皇後娘娘果真一如傳言,聰明過人,敢作敢為,實在令含殊佩服。”
  我也笑道:“殷大人客氣,朝廷上對本宮的評價,本宮一清二楚,大人說這話若不是為了諷刺,那本宮就謝你謬讚;若是相反,本宮的臉皮一向不薄,大人不必費心。”
  他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娘娘果真快人快語,含殊絕非對皇後娘娘不敬。”
  我喝了一口茶,涼涼地道:“不知道當日本宮作的詩,大人是否滿意?”呃,我知道我對不起古人,但是現在為了撐撐場子,原諒我吧。
  他莞爾:“當日是我唐突,請娘娘恕罪。”
  這麽客氣?我心裏不是滋味。
  芪之在我懷裏,突然頭一歪,把我嚇一大跳。殷含殊笑得很開心:“娘娘,三皇子隻是睡著了。”
  我歎氣,顏莛昶,你小老婆給你留下的是隻嗜吃嗜睡的小豬。
  
  生辰賀文
  生,容易。
  活,容易。
  生活,不容易啊。
  薄碧氏,薄皇後。
  曆朝皇後,說穿了就是一種政治勢力;而所謂外戚,隻能說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好不好使喚純粹是看皇帝怎麽用,拿著屠龍刀削蘋果那叫暴殄天物,用燕窩養出來的豬也不見得就比吃飼料的豬好吃多少。
  顏莛昶中的毒,毒是解了,身體卻要慢慢調養起來,剛開始那陣,強撐著去上早朝,那小身板壞得,薄碧氏看著都心疼,道:“讓阿遲他們看折子不成嗎?”
  顏莛昶苦笑:“阿遲都送到我手上的,必定不是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薄碧氏道:“你這麽著也不是辦法,要不我幫你看?”
  顏莛昶愣了一下。
  薄碧氏笑了笑:“怎麽,你不放心?”
  顏莛昶搖頭:“我隻是想,這些東西你懂麽?”
  薄碧氏想說我是雜學家,什麽都懂一點皮毛,就你個封建製度下的國家機器,又不是真的都要我來操心,誰一開始就什麽都會?還不是慢慢學的。想當年她又怎麽能預料到自己會再活一次學琴棋書畫四書五經?
  顏莛昶最後道:“你看著辦吧,有不懂的問我,也可以問阿遲。”
  薄碧氏聽得有些傷心:“這朝廷上要是多幾個能信任的人就好了。”瞥一眼顏莛昶的臉色又道:“放心好了,這幾年總要把這幫不順眼的趕下去。”
  顏莛昶笑笑不說話。
  薄碧氏看著他的樣子,心裏酸酸的,做皇帝做得如此不順遂,她從前總以為當皇帝就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事實證明皇帝也會有很多奇怪的煩惱,比如手上錢少啊,比如小老婆精神出軌啊,比如屬下的人都不聽他使喚之類。
  於是薄碧氏開始了她的文員工作,具體職能就是秘書,且是皇帝的機要秘書,隻是沒有多的月俸可以拿而已。
  其間顏莛昶也學會了睡懶覺。
  其間薄皇後在朝廷上的名聲越來越響,可惜都不是美名。
  薄碧氏看著天上白雲一朵一朵飄過,說:“這是我跟皇上的事,用不著你們管。”
  顏莛昶更不厚道,他倒是不用說話,隻是貶誰提拔誰,玉璽在他手上,照薄碧氏那意思就是不蓋公章那就是一張廢紙,儼然還要加一句,最終解釋權歸主辦方所有。
  擺明了說這是朕的事,不用你們管。
  大臣們也不是善茬,不直接說皇後你有什麽錯,於是就說,皇上,您要多娶幾個小老婆啊,多生幾個孩子啊,不能動搖國本啊。
  很能理解男人的心理,皇後是漂亮,但是世界上漂亮的女人那麽多,保不準皇上會看上別的誰誰誰。
  當然他們是不會說得如此沒有文采,但是將那些撇開,其實質在此。
  薄碧氏也沒什麽好說的,就一句,你要娶就娶,愛娶多少娶多少,我們倆玩完,你要殺我也好,放我走也好,隨便。
  其實她心裏也煩,這幫該死的男人,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道理都沒聽過嗎?
  後來顏莛昶拿著這話去找應太遲,應太遲道:“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顏莛昶細細咀嚼了一番,道:“你說得對。”
  於是又一道旨意,首先敘述皇上皇後的夫妻感情是如何如何的好,是如何如何的鶼鰈情深,另外對這幫無聊的大臣進行思想教育,國家現在窮啊,要開源節流,後宮養那麽多人做什麽?
  其實皇帝坐擁三宮六苑是再尋常不過,但是他妻管嚴。
  還好薄碧氏不是禍國殃民的主,否則顏莛昶日後有何麵目去見黃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但隻有一件事,是怎麽找借口都掩飾不了的。
  薄碧氏沒有孩子。
  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皇後貴為一國之母卻無所出,必被詬病。
  這問題不會出在皇帝身上,那自然就是出在皇後身上了。
  偶爾皇帝跟皇後就有如下對話。
  “小碧啊,你想不想要個孩子?”試探的。
  “隨便。”無所謂的。
  “這種事情哪能隨便?”憂鬱的。
  “生得出來自然就生了,生不出來就生不出來,我都不著急你著急什麽?”豁達的。
  “你——”鬱悶的。
  “你那麽想生自己生好了。”不耐煩的。
  “我一個人能生得出來嗎?”糾結如麻的。
  “哎,我說你這人今天吃錯藥了吧,睡不著就出去跑跑步看看奏折,;累了回來就睡著了。”同樣糾結如麻的。
  “……”無語的。
  “……”咬著嘴唇不說話的。
  真無聊,真沒營養的兩個人。
  據此我們可以看出,在這些事情上,皇帝跟普通男人也沒啥差別。
  顏莛昶抱著她,突然想起她曾經也有過一個孩子,隻是那個孩子是思月軒的,說不在意是假話,光憑這些就足夠把思家滿門抄斬個十幾遍,但是事實是你把所有人從棺材裏拉出來挫骨揚灰也於事無補。
  這些事他記得很清楚,隻是不說。
  薄碧氏在他懷裏翻了個身,睡得很沉穩。顏莛昶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也閉上眼睛,慢慢睡去。
  等他睡著了,薄碧氏睜開眼睛,手慢慢地按住自己的小腹。
  每次想起那些不愉快的經曆,總覺得小腹隱隱的疼痛,問過太醫,無從診治,其實她也知道,心病而已,這個時候又沒什麽精密的儀器可以檢查清楚的。
  浮舟的身體才二十出頭,而薄碧氏在二十七歲的時候都從來沒想過生孩子這回事,相親那也是被逼上梁山,結果攤上這些亂七八糟匪夷所思的事。
  夜涼如水,鼻端發癢,薄碧氏連打了幾個噴嚏。顏莛昶聽見聲響,睜開眼睛,眼神迷茫,幫她把被子掖緊,迷迷糊糊地道:“睡了。”然後手一伸,把她整個圈進懷裏。
  薄碧氏笑了笑,湊在他耳邊:“你覺得男孩子好還是女孩子好?
  顏莛昶倦意正濃,隨口答道:“隨便。”
  薄碧氏無言,抱著他的腰,安心睡覺。
  第二天薄碧氏一大早就被人擰著臉鬧醒,一巴掌揮過去,被攔截。
  “你幹嗎?”起床氣發作。
  “昨天晚上你問我什麽來著?我不記得了。”顏莛昶眉飛色舞的樣子一看就覺得是在找打。
  “我也不記得了。”薄碧氏隨口回答。
  “你好好想想。”
  “哎,哎,你煩死了,我問你要女兒還是要兒子。”薄碧氏火大得要命:“回頭就給你生,現在我要睡覺,你上你的早朝去成不?”
  隔了好幾天,顏莛昶偶然想起這事,調侃道:“皇後不是說,回頭就生麽?”
  薄碧氏一口茶噴到了地上,慌得明蘭等等一窩蜂上前拾掇,等到收拾停當了,薄碧氏一臉平靜,嚴肅地回答:“皇上,臣妾準備好了,我們什麽時候生?”
  顏莛昶笑得那叫一個無奈。
  [番外·生辰賀文 完]
  談條件[更新]
  我捏了捏小家夥的臉,他皺著眉頭在我懷裏扭了一下,又不動了。
  一臉的小豬樣,可愛得要命,相想也是,養得這麽大,我勞苦功高啊。他小時候老纏著我跟他睡,顏莛昶在我那過夜的時候就把臉耷拉個老長,我比那竇娥還冤,想來想去這也算是我情敵的孩子,跟我親成這樣真是造化弄人。
  這小家夥稍微大點了,不纏我了,改纏他大哥,頭兩天還過來跟我哭著說,母後,大哥把我踢下床了。芪沁更委屈,說這小豬口水三尺長,還老往他身上爬,壓得他晚上噩夢不斷。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呢,顏莛昶特別嚴肅地強調,說你們兄弟二人感情好值得嘉獎,以後太子要多加教導三皇子。芪沁欲哭無淚,偷偷跟我說這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顏莛昶是被下半身支配了。
  我厚著臉皮說,和諧的性生活是夫妻幸福美滿的重要組成部分。
  芪沁麵無表情地走人。
  “皇後娘娘,想什麽想得那麽出神?”殷含殊突然開口問。
  我才回過神來:“沒有,沒有,大人到底有什麽事,想和本宮商量的?”
  他笑笑:“皇後娘娘覺得這個宮廷如何?”
  我道:“還不錯。”
  他繼續問:“那皇後娘娘覺得朝廷上如何?”
  我沉默。
  殷含殊道:“皇後娘娘不是說不上來,隻是不想說。”
  我笑道:“大人,你太看得起本宮了。”
  他搖頭:“皇後娘娘,臣以為,朝廷上的渣滓太多。”
  我用手指輕輕地摩梭下巴:“嗯,這倒新鮮。”新鮮的不是他說話的內容,是新鮮有人這麽跟我說。
  他繼續說:“皇後娘娘,朝廷上多少人在看著您將來會是個什麽下場,您一無子嗣,二無朝廷勢力支撐,您想過將來會是如何嗎?”
  將來?這是個多遙遠的詞,將來,也許他會先死,也許我會先死,這誰都說不準,我笑了笑:“大人,所謂前事不可追,後事不可追,我又如何知道將來?”
  生下子嗣又如何?改變不了我在朝廷眾人眼裏的地位,我來曆不明狐媚惑主,現在的形勢,連顏莛昶也無法一手掌控,更不要說芪沁。
  殷含殊道:“娘娘,這個朝廷上沒有您的勢力,就把別的勢力鏟除了,換成您的,不就成了?”
  我當然知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可是談何容易?你想想看,削一個人的官職尚且有如此多的人恨不得一哭二鬧三上吊,跪在大殿外山呼:“皇上,萬萬不可啊——”
  我就想不通了,你要鬧就鬧唄,幹嗎非鬧得連我都睡不著覺,白天起來黑眼圈嚴重得擦三層粉都蓋不住,索性也不盛妝打扮就縮在我的清寧宮,深居簡出。那一陣我們避嫌,顏莛昶也不過來,等到風波平息的時候我胖了他瘦了。
  他捏著我的臉咬牙切齒:“再吃就成豬了。”
  呃,這話思月軒也說過,不是也沒吃成豬麽?趕明兒我讓朱顏辭把楊貴妃穿越過來給你見識見識,那才叫胖好不好?
  我對著殷含殊歎氣:“大人,你這話是在叫我對朝廷上的肱骨不利,你覺得,皇上會答應麽?”
  “皇後娘娘,臣之所以來找您,就是賭皇後娘娘所做之事都是為了皇上,沒有皇上事先默許,皇後娘娘絕不會輕舉妄動,皇後娘娘做的事,有哪一樁不是皇上得利?”
  這人倒看得明明白白通透非常。
  呃,他好我也好啊,你都說了,沒有他我這個皇後做不穩,我不幫他誰幫他啊。
  “殷大人,你的意思我懂,”我道:“隻是這些事,哪有那麽簡單?”
  他看著我,眼神很複雜,帶著淡淡的愁緒,可語氣卻很堅決,他道:“娘娘,臣不想學其他人,投身劉大學士門下,從此平步青雲。”
  我坐直了身子,想了想卻道:“有何不可,以大人的才智,想要得他青睞是那是易事。”
  他苦笑。
  “劉正是一棵大樹,你看得到外麵的盤根錯節,枝繁葉茂,可是那棵樹卻是從裏麵腐爛的,隻要有人去大力一推就會倒。”
  我輕輕地摸著芪之的烏發,柔軟如織錦,;我聽著殷含殊輕聲道:“娘娘,容易的事太多了,但是想得到最好的,必定不會容易。”
  看著他垂下的眼簾,我恍惚覺得看到了從前。
  兩彎柳眉,是淡淡青山,淡淡愁。
  我忍不住出聲:“殷大人,你讓我想起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現在提起他的時候,不能說是朋友,不能說是愛人,隻能說,是認識的一個人——多麽可笑,以為當初愛得銘心刻骨,卻是這般收場。
  他道:“這是臣的榮幸。”
  我笑問:“你想為皇上效忠,為什麽不去找皇上,或者找應王爺?”
  他的手指在茶案上輕輕地縮了縮,然後又舒展開:“娘娘,您還不明白麽?我隻想為您效忠而已。”
  我心中一驚。
  他站起身,然後跪下:“娘娘,臣有想要的東西,但是臣並不能將希望賭在皇上一個人身上,皇上,他終究是皇上。”
  我默然,他說的,我懂。
  顏莛昶的心裏,天下最重,為了天下,任何事他都會做。
  我道:“那你為什麽相信我?”
  “娘娘,臣為什麽不能相信你?”他反問。
  我無語,這算什麽,把皮球踢回來給我,我怎麽知道。
  晚上顏莛昶來清寧宮的時候我把事跟他一說,他沉思良久,最後挑挑眉毛道:“原來朕在你們這幫人眼裏就是如此小人。”
  我道:“沒人說你小人,做大事者不拘小節。”
  他又道:“我怎麽覺得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就不像是在誇我?”
  誰誇你了,臉皮越來越厚:“你想太多了。”
  他也不在這上頭過多糾纏:“劉正啊,這老匹夫,早就想收拾他了,隻不過這人精得很,上次除掉葉家,他把關係撇得幹淨;再說他有多少門生?有多少人仰仗著他升官發財呢,牽一發而動全身,最緊要的是,殷含殊他爹也是劉正一黨,這個劉正,麵上對你客氣得很,進言要廢你的時候他都是悶聲葫蘆。”
  其實誰不知道是他指使的?
  再說殷含殊這一頭,算是窩裏反麽?
  顏莛昶道:“他到底想要什麽?”
  我怎麽知道,恩,想想看,要是他到時候風情萬種地對我跟顏莛昶說,娘娘,其實臣想要的隻是你。
  惡寒。
  我哆嗦了一陣才道:“管他呢,這還是第一個跑來跟我說要效忠我的,你別給人家使小絆子。”我心疼美人。
  顏莛昶的眼神一下飛出無數把小刀子,直朝我撲來:“你心疼啊?”
  寬宏大量如我,才不跟吃醋的男人一般見識,所以我笑得很甜:“哪能啊,我是心疼你。”
  顏莛昶哼了一聲。
  妝台上紅燭劈啪聲響,又是一對燈花。
  
  脾氣
  “皇後娘娘。”我正閉著眼睛養神,耳邊突然傳來朱燕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打了個嗬欠:“啥——啥事?”
  朱燕道:“娘娘,應王爺派人來請您過養心殿那邊去。”
  “你確定是他請我過去,不是皇上請我過去?”我靠,大中午的,我這正困著呢。
  “的確是應王爺派人請您過去,皇上……”她欲言又止。
  我站起身來,讓明蘭給我整理衣服,然後問:“皇上又怎麽了?”
  “回娘娘的話,皇上跟幾位大人在養心殿商談國事,後來不知道殷大人說了什麽話,皇上龍顏大怒。”
  我拉了拉袖子,眼皮都懶得抬:“這又要找我去了。”
  朱燕笑了笑:“皇上寵皇後娘娘嘛,見著您心情也就好了。”
  話還算討喜,隻是這不還沒過年嗎?也沒紅包拿,說這話我隻能還你一地的雞皮疙瘩。
  養心殿前人人都擺著一張臉,所謂沒有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看過頭文字D沒?就是藤原拓海那麵癱臉,我徑直走過去,看見周肅。
  他行了一禮:“給皇後娘娘請安。”
  我抬起腳要進去,他伸手攔在我麵前。
  我道“怎麽?”
  這小孩臉皮真薄,期期艾艾地道:“皇後娘娘,皇上他們在商討國事——”
  我懂,我懂,閑人勿近啊。
  逗逗他也挺有意思的,我嚴肅道:“不必多禮。”繼續往前邁了一步。
  他的手臂垂下去又抬起來:“娘娘,請別為難小臣。”
  “朱燕,看見沒,周大人上次打馬吊贏了我多少銀子,現在翻臉無情了。”我哽咽道。
  朱燕道:“皇後娘娘別急,前兩天才聽太子陛下說‘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這是正理。”
  我幹笑,周肅嚴肅而茫然。
  算了,不好玩:“你先去通報一聲,皇上要見我,我再進去。”
  他猶豫了一下:“是。”然後進了門,不多時,他出來道:“皇後娘娘請。”
  我領著朱燕走了進去。
  還好除了幾個熟臉的,還有幾個都是新科仕子,現在身價倍高了,各個麵色沉重地看著我。
  我看看在地上跪得筆直的殷含殊,額頭上有一條口子,還在淌血,他前麵有一本折子,上麵還有點血痕,下意識“啊”了一聲,顏莛昶青著個臉,咳嗽了一聲。我跪下去:“給皇上請安。”
  顏莛昶道:“你起來吧,來人,賜座。”
  我坐了下來,殷含殊竟然一笑,垂首道:“給皇後娘娘請安。”
  那額頭上的傷口還在往下滴血呢,看得我揪心。
  這下其他的人好像才醒悟過來似的,紛紛下跪道:“給皇後娘娘請安。”
  什麽人啊真是,我心裏不爽,淡淡地道:“各位大人多禮,請起。”
  想想妲己,想想武則天,想想賈南風,想想獨孤伽羅,沒一個混成我這樣的,我是不是該反省了?
  顏莛昶又是一聲咳嗽,然後問:“還有什麽事沒有?”
  大家不吭聲,顏莛昶剛要開口,殷含殊道:“皇上,臣還有一本要奏。”
  顏莛昶瞪了他一眼,殷含殊看似謙卑地避開了他的目光,徑自從袖中掏出折子。
  我倒真的佩服他了,一道折子不夠,還有一道折子。顏莛昶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直接一拍桌子,“呈上來。”他身邊的宮監手腳利索著呢,趕緊著上前去把折子接了,恭恭敬敬地奉上。
  顏莛昶打開來一看,臉唰地白了,他把折子放在案上,盯住殷含殊,半晌才吐出一個子。
  “你——”
  應太遲在我對麵,滿臉疑色。看著他探尋的表情,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那上麵寫了什麽。
  顏莛昶突然連連咳嗽,我趕緊道:“來人,傳禦醫。”顏莛昶止住咳,擺擺手:“不用了,你們都先退下吧。”
  然後又道:“皇後你留下。”
  大家說退就退,殷含殊默默地從地上站起來,估計是跪得腳麻了,身形一晃又趕緊穩住,我忍不住道:“小心。”
  殷含殊低聲道:“謝皇後娘娘。”然後退出去了。
  應太遲又同情又惱火地看著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想說這些人就不能單純點麽?路邊看見一個人走路摔了還得去扶一下吧?
  何況這人還算半個熟人吧。
  何況他真的,很像那個人。
  等人都走完了,我道:“你怎麽那麽大火?”
  他竟然一笑:“誰火大?”
  我就知道,人前一個樣,人後一個樣:“我,是我總行了吧?”我的視線落在那本奏折上,彎腰撿了起來,那上麵的幾滴血跡,猶自濕潤。
  “你又不是真的生氣,出手還那麽重,劈頭蓋腦地砸在別人頭上。”我的語氣淡淡的。
  顏莛昶的手輕輕擱在扶手上:“我是故意的。”
  
  生辰賀文【貳】
  “你在幹嘛?”應太遲問薄碧氏。
  薄碧氏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老娘看戲。”
  應太遲的視線也晃了過去,哦,原來如此:“那是新進宮的女官。”
  “我知道。”
  “原來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不就是劉正的侄女麽?親生女兒舍不得送進來,拉個一表三千裏的丫頭進來投石問路,也不怕落得跟葉蕭潁一樣下場?”薄碧氏把手指捏得劈啪響:“有背景了不起啊,敢跟老娘搶男人,這黃毛丫頭好大的膽子。”
  應太遲不動聲色地退開一點,這女人就是一瘋子,改了名以後情況越發嚴重,他表哥可是皇帝,皇帝啊,被一個女人管教成那樣,皇後一個人寵冠六宮也就算了,但宮人莫進是不是太過分了?幸好他不姓顏,以後不用愧對列祖列宗。
  “阿遲,跟我過去。”那女人裝什麽文弱,男女授受不親,大白天地往男人身上靠什麽靠?
  “啊?我還有事——”應太遲轉身要走,被薄碧氏扯住袖子給逮回來。
  “你有屁的事,你什麽事有我的急?”薄碧氏火冒三丈:“過去給我好好撐場子,出了什麽差錯老娘扣你工資。”
  應太遲懶得去問工資是個什麽玩意,被她一路拖著往前走,叫苦連天:“喂,皇後娘娘,臣自己會走。”
  薄碧氏冷笑,我知道你自己會走,你半路跑了我找誰去?
  明蘭抱著芪之在後麵扯了扯朱燕的袖子:“姐姐,我們這是去幹嘛?”
  朱燕嘿嘿一笑:“我們是去找麻煩的。”
  芪之很好奇:“找誰的麻煩找誰的麻煩?”
  朱燕語重心長:“回三皇子的話,看了就知道。”
  薄碧氏在前頭雄赳赳氣昂昂地衝,死死瞪著顏莛昶的臉不放,整一個老婆帶著孩子去捉奸的表情。
  臨近水榭,薄碧氏把應太遲往前一推:“去。”
  應太遲自覺一張老臉沒地擺,怒道:“小碧,你到底哪一點像皇後?”
  “放屁,老娘哪一點不像皇後,立刻過去把那女人給我隔開隔開——”薄碧氏那樣子就跟見了SARS病毒一樣,滿臉嫌惡。
  “我——”應太遲大怒:“你——”
  “我我我,你你你個屁,趕緊去。”薄碧氏手一指。
  應太遲一邊走一邊糾結,真沒見過這麽霸道的女人。
  “叩見皇上。”
  “起來吧。”顏莛昶道:“今天怎麽晃到這裏來了?”這麽閑出來賞花?
  應太遲含恨:“臣很閑。”
  “奴婢秦箏給王爺請安。”
  “起來吧。”應太遲看了她一眼,的確是個美人,長著雙杏圓眼睛,嬌俏可愛,隻是一想到她背後有個劉正,雞皮疙瘩抖三抖,掉一地。
  顏莛昶正要說話,周肅突然開口:“皇後娘娘——”
  顏莛昶立刻警覺:“什麽?”
  “皇後娘娘過來了,還有三皇子。”呃,周肅想,說實話不會怎樣吧?雖然,雖然皇後娘娘是這麽端莊賢惠地微笑著走過來的,可是怎麽就覺得好像波濤暗湧,連帶著她的笑都有點猙獰?
  顏莛昶立刻道:“你,站遠點。”
  本人還沒察覺,應太遲把秦箏拉開,秦箏茫然,應太遲好心解釋道:“說的就是你。”
  薄碧氏款款而來,跟顏莛昶打了個照麵,嘿嘿一笑,行禮:“給皇上請安。”
  聰明如顏莛昶被她那笑容給徹底凍僵,心想你來了我也別想安了:“起來吧。”
  薄碧氏道:“皇上,今天天氣真好。”
  顏莛昶回答:“是啊。”
  薄碧氏又道:“皇上興致真好。”
  顏莛昶特別謹慎,言簡意賅地繼續回答:“是啊。”
  薄碧氏又道:“這位是?”
  來了來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秋後算賬。
  “我來了這麽久,你還有沒有點規矩,連請安都不會?你是哪個宮裏的,誰負責教導你?”
  “奴婢——”
  “好大的膽子,本宮說話你插嘴?還有,本宮站著說話你也站著說話?朱燕——”
  朱燕應聲而出:“是,娘娘。”
  薄碧氏看了看顏莛昶,再看看應太遲,兩個男人作壁上觀。秦箏眼看沒人給她出頭,立刻跪下道:“回娘娘的話,奴婢不懂規矩,衝撞了娘娘,奴婢知錯。”
  聞言薄碧氏冷笑,這女人,打量她不知道呢,以為她這個皇後當得是落水狗麽?這宮裏背對著她說什麽她管不著,但是當著她的麵還敢有人對她不敬,那就是該死。薄碧氏眼睛一瞥,示意顏莛昶,別人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你,你看我多給你長麵子。
  顏莛昶和應太遲完全不用商量,目光裏都透露出一種“其實我什麽都沒看見”的思想。
  “你的確是不太懂規矩,皇上站著說話,該是你伺候的嗎?”
  “娘娘,是——”
  “沒有任何借口,”薄碧氏搬出西點軍校的名言:“本宮也不需要聽你解釋,既然你連規矩都沒學好,就下去學好了再說。”
  秦箏兩眼含淚,目光中隱隱透出怨氣。
  薄碧氏又道:“聖人有訓:‘心猶首麵也,是以甚致飾焉。麵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你可知後一句是什麽?”
  秦箏猶豫著道:“鹹知飾其麵,不修其心。”
  薄碧氏道:“原來你也記得《女訓》,可惜你記得卻做不到,光長著漂亮臉就可以拿著當飯吃了?”
  “奴婢不敢——”
  “朱燕,領著她下去,好好地教她規矩,教不好就送出宮去,宮裏缺人吃閑飯嗎?”
  秦箏含怨被朱燕拉走,一步三回頭。
  薄碧氏對明蘭招手,附在她耳邊吩咐:“你去告訴朱燕,我看此人是慧根半點也無,教也教不好了,找個理由,趕出去。”
  另一邊應太遲對著顏莛昶道:“皇上,你好苦。”
  顏莛昶的心拔涼拔涼的:“你知道就好。”
  薄碧氏眉毛一挑:“說什麽呢,皇上,這麽高興,跟臣妾也說說。”
  應太遲效仿葫蘆,顏莛昶道:“沒有的事。”
  夜裏顏莛昶在清寧宮的殿閣外守著薄碧氏看星星,古代就是好,大氣汙染沒這麽嚴重,感覺星星離這地麵特近,也隻有以前老小老小時候的記憶裏才有這樣的星星。
  薄碧氏看了半天道:“你怨不怨我?”
  顏莛昶捏著她的手:“不怨。”
  劉正送來的女人,誰敢留?這宮裏好不容易平靜了許多,何苦又生事端?總之都要尋了借口把人攆出去,薄碧氏最明白事理,這些事情一做一個準,防範於未然。
  顏莛昶吸了一口氣,又道:“有你就夠了。”
  薄碧氏笑彎了一雙眼眸。
  
  籌謀
  反正天底下像顏莛昶這麽小肚雞腸還覺得理所當然驕傲得很的人,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我看著奏折上娟秀的字跡,人家說字如其人,殷含殊人生得清秀,還寫得一手好字,這世界上要是真有什麽上帝造人之類的,那上帝肯定是個偏心眼,把這人生得這麽好,簡直是作孽。
  “這是個好法子嘛,”我默默看完奏折上的內容:“你發這麽大脾氣做什麽?”
  “新科仕子裏有我們的人,也就會有劉正的人,不這麽幹,能把那幫人分辨清楚麽?”他不在意。
  我撇嘴。
  “那你砸的時候偏一點不就好了,非砸別人頭上?”而且臉那麽大一畝三寸地你專門瞄準,這人分明就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啊,萬一你那手勁太大,別人破相或者腦震蕩了怎麽辦?
  顏莛昶笑得很抽搐:“你擺的是什麽臉?”
  我趕緊端莊地一笑:“沒有沒有,我這不是好不容易能有個卒子在手底下使喚,自己的手下當然要心疼。”
  顏莛昶很嚴肅:“放心,他很有用。”
  靠,這人是走火入魔了,這種話也說得出來,還有沒有人權了?
  但是我不敢有異議,隻好道:“這折子現在駁了,以後總得準的;既然今天你打人罵狗的鬧騰過了,這幾天就讓殷含殊別來上朝,不然礙了劉正的眼,指不定會鬧出什麽事來。”
  其實殷含殊肯定已經礙了劉正的眼,隻盼著顏莛昶再裝裝樣子,好歹讓那老匹夫放鬆點戒心。
  顏莛昶歎氣:“我心裏一直不明白,為何殷含殊執意和劉正作對,他這樣做在殷家已無立足之地,實在是——”
  “這是什麽話?”
  顏莛昶看我不解,解釋道:“我派底下的人查過,殷含殊來找過你之後,被他爹掃地出門了,現在他住在別處。”
  我全然茫然,這家庭矛盾又是什麽原因?
  “他如今住在夏都尉府上,聽說夏家的那位少爺跟他是故交,算算時候,武舉的日子也快臨近了。”
  我看著顏莛昶。
  他一笑。
  “如何?殷含殊武功不錯,可惜是個文職;夏奉紹可是個武夫,自有用處,可要收歸皇後手下?”
  我也笑:“多謝皇上提點。”
  顏莛昶裝單純,用一種“你是壞人”的眼神看我,惡心死我了。
  門外有人輕輕扣門,顏莛昶表演變臉,臉黑得跟炭層一樣:“誰?”
  “回皇上的話,臣周肅。”
  顏莛昶問:“什麽事?”
  周肅遲疑了一下,然後回答:“皇上,殷大人剛才在宮門那昏倒了。”
  我靠,不是吧,他不是習武的嗎?就算不是金剛不壞之身,就是頭被砸了一下,有沒有那麽嚴重?我拿眼睛瞅著顏莛昶,你看你幹的什麽好事?
  顏莛昶顯然愣了一下,看了看我,我道:“周肅,你進來說話。”
  周肅進來跪下。
  “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暈倒了?”我問。
  “太醫看了以後說是殷大人本來就感染風寒,加上頭上有傷——”
  “咳——”顏莛昶出聲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眼睛看向別處,我瞪著周肅看了半天,然後笑道:“他人呢?”
  周肅茫然。
  “我是問,殷大人人呢?”
  “回皇後娘娘的話,殷大人還在太醫院呢。”
  這麽說是在宮裏。
  我甩甩袖子:“來人,擺駕太醫院。”
  周肅傻眼。
  顏莛昶在後麵:“喂——”
  喂你個鬼,打狗還得看主人麵呢,何況這麽大一活人,老娘的人你也敢動,不給我麵子我也不給你麵子。
  我走出門外,扶著朱燕的手上轎,朱燕小聲道:“娘娘,皇上說什麽?”
  我看了看養心殿的大門,道:“他說‘喂——’。”
  朱燕臉色一凜:“娘娘……”
  我聽那口氣就是要說教的,趕緊阻止:“你別說話,說一句我扣你月錢。”把對付應小王爺的法子先拿出來再說。
  朱燕根本不吃那一套,氣急敗壞:“娘娘——”
  其實她想說的,我未必不明白。
  避嫌什麽的,我懂,但是我就愛鹹吃蘿卜淡操心成不?
  “好吧,”我道:“我給你漲月錢,你別說了。”
  朱燕高興得肩都在發抖,半句話也說不住來。
  我心滿意足地把托著腮,心想這小白臉還是學武的,難道真應了一句話叫病來如山倒?
  太醫院裏人還挺全的,是個會動的人都出來接駕了,每次看著山前齊刷刷地跪一片,頓時覺得好笑,尤其是看著那麽些對我意見特別老大的老同誌,在我麵前跪來跪去,別說我不敬老,那感覺真好。
  我麵不改色地抬手:“各位請起,殷大人呢?”
  王院判道:“回娘娘的話,殷大人風寒入體,未能及早醫治,再加之頭上有傷,所以——”
  不錯,說出來夠簡單明了,別跟我扯醫理,我不懂,也不想懂。
  “那現在呢?”我問。
  “在裏間休息。”
  “皇上聽說殷大人好端端地病倒,心中頗是不安,”我笑,“本宮不過是得了皇上一句話,過來看看,帶路吧。”
  “是。”
  朱燕在我旁邊磨牙,聲音老大,我當沒聽見。
  殷含殊躺在塌上,睡臉好看得一塌糊塗——呃,我知道這形容大有問題,可是也找不出什麽好話來形容,朱燕道:“娘娘,把殷大人叫醒吧。”
  我搖頭:“你們出去吧,等他醒了我有話跟他說。”
  大家麵麵相覷,我背對著一幫人翻白眼,終於朱燕怨氣衝天地哼唧了一句:“皇後娘娘聖德,奴婢告退。”然後一幫人有樣學樣,走了個幹淨。
  我頗為受用。
  殷含殊這一暈就跟睡美人似的,我眼神專注啊,在旁邊盯著他的臉看都能給盯穿出一個洞來。
  我看著看著,不由自主地越靠越近。
  柳眉鳳眼,真的很漂亮,怎麽看都像思月軒,不過十六歲的思月軒,身量沒那麽高,眉眼間的神情也不一樣,要是他活到現在——以前一直沒發現,也不懂得,其實思月軒是個頗自信也頗自負的人,性格出奇的倔,還愛鑽牛角尖,表情有些冷,帶著防備的表情看別人。
  我的思緒飄到了十萬八千裏遠,最後被殷含殊一句話給拉了回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慢慢坐起身來,用手擦了擦臉,笑眯眯地看著坐在床邊的我,:“娘娘,請問你流的,究竟是眼淚還是口水?”
  我的心,頓時好像被澆了濃硫酸。
  別問我為什麽不是濃硝酸濃鹽酸王水,我現在隻想立刻把這小白臉就地正法好保天下太平。
  
  十三春
  我退了一步,狠狠地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直接砸在他臉上:“是口水,擦吧。”
  殷含殊笑著把那帕子給扯下,下了床請安道:“給皇後娘娘請安。”
  我哼了一聲:“平身。”
  他站了起來,輕輕揉了揉太陽穴,我看著他的動作,道:“你坐吧。”他展袖一笑:“皇後娘娘請。”
  哼,還算紳士。
  “皇後娘娘,這於禮不合。”殷含殊坐下來後是一臉嚴肅。
  “跟你沒關係。”
  “皇後娘娘對小臣如此體恤,實在是令小臣感動。”繼續嚴肅。
  “殷含殊,別跟本宮玩手段跟花樣。”我心裏一陣煩。
  “皇後娘娘何出此言?”
  “我一看到你的臉就不舒服,別跟我說話。”
  殷含殊不說話了,定定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你——”
  他輕輕搖頭,卻不說話。
  “你還是說話吧,你不說話我還是不舒服。”
  殷含殊張口結舌:“皇後娘娘,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殷大人,你活膩味了?”
  “臣沒有。”
  他臉上那種表情我懂,一個男人對女人感到無語的時候都是這樣的表情,其實我知道我有多小氣多任性,不需要你特意提醒。
  殷含殊的嘴角噙著一絲微笑:“皇後娘娘,您今天看到我送上去的折子了?”
  我當然看到了:“你去準備著棺材吧,我看你的確是不想活了。”
  該說殷含殊是膽大包天還是年少輕狂?
  大皓取仕有三種途徑,一者為科舉,即是如殷含殊這樣通過會試和殿試中進士成三甲;二者為生員,則是經地方官員推薦後,經翰林院考試再錄取的國子監監生;三者為吏員,指通過服吏役而取得做官的資格。
  科舉最為嚴格,自然人數最少,出身最高;而吏員出身最低,人數眾多。
  這樣的結果就是,有一部分進士,眼高手低,空口白話說得漂亮,做起事情來卻不盡人意,最恐怖的是,這幫人,有一半以上是劉正的看門狗。
  這些事情我以前見多了,上頭的人不被待見,下麵的人集體聯合起來抱怨。
  殷含殊的話說得真好,進士出身的,不見得就比其他的人有才學,有能力。
  其實很多人都是這樣,不是有能力,而是裝著自己有能力,其實他們能做的,別人也能做得到。
  結論是,人就該虛張聲勢。
  呃,後麵的幾句是我的心得,不過我沒和殷含殊交流過。
  再者,生員和吏員雖多,大都是幹基層的,所以變著法子怎麽把這幫人提拔上來,讓他感恩戴德地給顏莛昶效力是正經。
  有好處,是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效忠的唯一動力。雖然這樣的好處,有的時候關乎情,有的時候關乎利,莫衷一是。
  一個人總是需要一個對另一個人好的理由,不然道我們選擇的道路上有那麽多艱辛,我們誰都撐不下去。
  “要是哪一天你死在劉正手上怎麽辦?”
  “他愛才。”
  我看著他。
  “而且很自負。”
  “總有一天他會因求而不得轉而毀之,你是在玩火自焚。”
  殷含殊笑了:“得不到就要毀掉?”他的手指在桌麵上蜷起:“這個道理我比誰都明白,不過我更明白,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照你這麽說,我是不是該找著思月軒的屍首把他挫骨揚灰?
  “我經常想——”
  殷含殊垂著眼睛看自己的手,我也跟著他看,白皙宛若玉琢。
  “其實要一個人死,是很簡單的事。””
  “要一個人死簡單,不過死一個人,對大局要是沒有好處,他死了,或許隻是在別人的身上留下一個汙點。”
  懂了,原來此人精神潔癖。
  
  不能失去的
  “回來了?”
  嚇死我了,剛一踏進清寧宮就看見顏莛昶跟應太遲在園子裏喝茶,我轉頭問朱燕:“怎麽沒人通報一聲?”
  朱燕道:“娘娘,奴婢沒聽人說皇上在這。”
  顏莛昶道:“是朕要她們不通傳的。”
  我擺擺手:“你們都下去吧,本宮跟皇上和王爺單獨坐會。”
  朱燕和明蘭領著人下去了。
  我朝應太遲身邊走過去,顏莛昶朝我招手:“小碧。”
  哼,算你識相,我一屁股往顏莛昶身邊坐下:“皇上,殷含殊的遞上去的第二道折子呢?”剛才在路上才想起來這回事,又不能折回去再問殷含殊。
  顏莛昶為第一道折子做戲我能理解,但是第二道折子裏寫的是什麽玩意,要照我看,他正經地是為後麵的折子不待見顏莛昶愣了,然後道:“丟了。”
  我的嘴角抽了一下,顏莛昶你個混蛋,像這樣直接麵呈的折子,怎麽可能被你說丟就丟:“那上麵寫什麽了?”分明是不想給我看而已,還裝蒜。
  “不記得了。”
  “……”你就裝吧,作死呢你個臭男人。
  應太遲喝了一盞茶,笑嘻嘻地和稀泥:“皇後娘娘好大的火氣。”
  我橫了他一眼:“哪裏的話,王爺沒事往本宮的清寧宮串什麽門子,最近要是閑的話,不如想想怎麽為國效力,成日裏偷奸躲懶找女人,這樣的國之棟梁不要也罷。”
  應太遲立刻閉嘴,臉色不善地拿著扇子搖。
  “小碧——”顏莛昶道:“一事歸一事。”言簡意賅直指我遷怒。
  我看看應太遲,又看看顏莛昶:“好吧,這事算我不對。”
  “不是算你不對,是你本來就不對。”顏莛昶道。
  “你——”
  “你一句話不說就去太醫院看殷含殊,你是嫌他會死得不夠快?”顏莛昶的眼神特別冷。
  我無言以對。
  “還是你怕別人不知道你們是一黨的?還是覺得你的皇後位子坐得太安穩了?”
  我扭著頭狠狠瞪著應太遲,應太遲哂笑著看著石桌邊緣,大有不關他事的意思。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顏莛昶說的這些是對的,隻是,隻是——顏莛昶儀態優雅地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慢慢地放下,然後道:“阿碧,其實我根本不想管殷含殊的死活,江山不是靠一個人撐下來的,多一個少一個,我不會很在意。”
  對,你對殷含殊不喜歡也不討厭,那是因為你對一個人的好惡,很大程度取決於他是否有利用價值。
  九五至尊,帝王之才,薄情如斯還理所當然。
  我嗓子眼一陣不舒服,伸手倒了半盞冷茶一飲而盡。
  “小碧,可是我不能沒有你,無論——”
  顏莛昶的話在這裏止住,視線飄得很遠。
  我總是明白這個男人的,他想要得到的,他不想失去的。所以我從來不會去問他,江山和我,你選哪一個。
  愛美人不愛江山是個不錯的童話,也僅僅是個童話。要知道因為他是皇帝,我才能做皇後;因他有權勢,所以才能保護我;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憑借天真就可以兩全,作為一個有腦子的女人,最好少問一個男人“如果我跟你媽同時掉下河,你先救誰”或者“事業跟我,哪個重要”。
  這些問題問了也沒用,因為隻有真正到那一刻他才會權衡所謂的利弊然後做出抉擇。
  我道:“皇上。”
  他“嗯”了一聲。
  應太遲道:“皇上,臣好感動。”
  我手裏的杯子哐啷一聲掉了下去:你再說一遍?”要說我感動也就算了,你感動個什麽勁?
  應太遲看著天:“好藍。”
  我抖索著伸手倒茶喝,拿到一半才發現杯子摔了個粉碎,於是又把手放回來。
  顏莛昶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其實天真的很藍,但是,這個這個,破壞別人夫妻交流感情的良好氣氛,應太遲你是不是也太缺德了?
  
  思前想後
  顏莛昶是王八吃了秤砣鐵了心不鬆口,我使出渾身解數也沒套出來那第二道折子上寫的是什麽。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新時期還挺需要他那樣的人才的,麵對威逼利誘麵不改色死活不鬆口;無奈之下我把殷含殊找來喝茶,這痞子看看我看看地,然後“嘿嘿”一笑:“回娘娘的話,臣記不清楚了。”
  他笑成那樣看得我有氣,我讓朱燕把他給我立刻轟出去,結果小之哭著說母後好可怕然後去找他大哥了,不過我懷疑這孩子是在找借口,估計是怕不這麽說,過去會被他大哥趕回來。
  我摸了摸臉:“明蘭,本宮的樣子有那麽可怕麽?”
  明蘭繃著個臉:“回娘娘的話,一點也不,真的。”
  得了,看你那表情,再聽你那語氣,我又不是白癡。我伸手在臉上拍了兩下,鬆弛臉部肌肉免得長皺紋,然後開始想這幫臭男人到底想要瞞我什麽,我們之間又有什麽好瞞的?不過日日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殫精竭慮難道是他在外頭包了二奶?不過照顏莛昶的性子要是真被人拆穿了肯定不會惱羞成怒,肯定背著我把人給處理個幹淨;而且他又不怎麽出宮,這時代也沒電話手機電子郵件,柏拉圖靠那些個什麽魚傳尺素鴻雁傳音的也太沒效率了吧?
  多半還是跟我有關係。
  國事他應該不至於瞞我,那麽必定是私事,而私事裏,唯一值得讓他如臨大敵的,也隻有一個人。
  思月軒。
  應太遲說他死了,可是我總覺得,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怎麽著他也該比我命長吧。
  再者,跟思月軒神似的殷含殊, 跟我的從前有關係的若水,在一個時間出現,這幫人把我當傻子了吧?
  我頂著窗外繁花似錦,小聲嘀咕:“真他媽的煩。”
  “娘娘?”明蘭在旁邊出聲詢問。
  我搖頭,看朱燕好像不在:“沒事,應王爺還在宮裏沒有?”
  “回娘娘,奴婢不知道。”
  “那你叫個人去找王爺來,別告訴朱燕,本宮在後麵園子裏等,要是他不在,就早點回來通報我。”
  別告訴朱燕,意思就是連顏莛昶也別告訴,他們倆一黨的。
  明蘭想了想,又問:“若是王爺問問原因。”
  我笑:“就說本宮得了些江南新供的上好茶葉,邀他共品;你且記得告訴他,他是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本宮這裏不要任何借口。”
  他要是聽不懂才有鬼呢。
  明蘭走了,我獨自一個走出們,悠悠地欣賞滿園好風景。
  大約等了半盞茶的時間,應太遲來了。
  一看他眼神我就知道他目前在全神戒備生怕被我套出什麽話來,其實小樣的你慌什麽,從前瞞我不是挺高手的嘛。
  “阿遲啊——”
  “我真的不知道那奏折裏寫的什麽表哥自己看了就讓我們全退下了而且再也沒提起過,真的!!”
  我才剛叫了他一聲就緊張成這樣,此地無銀三百兩:“你慌什麽?說那麽快也不怕口渴,喝茶喝茶。”
  應太遲哭喪著臉:“小碧,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也是真的不想問你那個。”
  應太遲用手按著胸口:“你不早說,嚇死我了。”
  我環著手臂無言,拜托,是你自己在那心虛得窮緊張好不好。
  應太遲喝了一口茶,皺眉:“這就是之前喝的茶啊,怎麽成新得的好茶了?”
  “你還當我真的叫你來喝茶啊?”
  “不,我隻是想你好歹也把戲做足嘛,其實我有點期待你說的好茶。”
  “你臉皮還真不是一般的厚。”
  “還好,還是你比較厚顏一些。”
  “你何苦謙虛?”
  “彼此彼此。”
  我忍住把茶潑他臉上的衝動:“別跟我瞎扯,我是真的有事問你。”
  應太遲又回複成一張苦瓜臉。
  我的左手慢慢摩過右手上修剪得十分齊整的指甲,思量著如何措辭:“你見著若水了吧?”
  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麽些日子過去了,不至於一點消息都沒有。
  應太遲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麽問,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恭喜你,有幸得見佳人,以償相思之苦。”
  他這回哭笑不得:“見是見著了,但是被她攆出門不算好事吧?”
  “在哪?”
  “憶仙居。”
  “她怎麽在那?”
  “她當然可以在那,她是憶仙居的老板。”
  我手裏的茶杯滑了一下,我趕緊抓穩。
  反複思量,我最後還是問出了口:“那本來就是若水的?”
  “不,據我所知,那以前是淺彤她們兩姐妹的。”
  我有個很重要的問題。
  應太遲喝了一口茶,眯著眼道:“你想問什麽?”
  “她那麽有錢可以把別人的產業都買下來?”這人不露相啊。
  應太遲笑:“她沒有,但是別人有,還有一句話,民不與官鬥。”
  “哦,她有背景?”是誰?
  “劉遠誠。”
  耳熟。
  “吏部左侍郎的名字,你總該知道吧?”應太遲唉聲歎氣。
  “我當然知道,這樣說來,你該直說她背後是劉正。”
  “原來你都知道。”
  說起這個劉遠城真的讓人覺得悲哀,典型的金玉其外,腦子裏裝的都是豆腐渣,除了跟劉正一幫人同聲同氣外,別無建樹,按說他爹基因不錯啊,怎麽就生出這麽個歪瓜劣棗的人物,讓人覺得好生討打。
  “那麽淺彤她們呢?”我又想起另外一樁事。
  “已經離開臨輝了。”
  “你……”我想說她們大約來找過你出頭吧,之前出宮的時候看起來你們交情不錯,隻是比起若水——可憐的人。
  遠處傳來鶯啼,滿園的香氣馥鬱,卻並未感覺賞心悅目。
  “阿遲,你還愛若水嗎?”
  應太遲隻微微一笑:“我記得以前你說過:愛一個人,他傷害了你,你想他,你恨他,其實都是因為你還愛著他。”他指著自己的胸口:“你比我明白,騙得了別人,騙不過的是我自己。”
  我也笑,曾經有個人說過,愛情熱烈迸發猶如一場革命;但是沒有前途沒有出路的戀愛過程,卻是在鎮壓這場革命。
  當時三個女人,坐在酒吧裏對此評價,我說血腥,另外一個說暴力;剩下最後一個說:切,革他奶奶的命。
  果真我的愛情是鮮血淋漓,隻是不知道她們兩人又是如何。
  “我曾經想過,如果從頭再來,會是什麽結果。”應太遲惆悵。
  “還是一樣,因為你是你,若水是若水,人這一輩子,轉來轉去,總是要往那個死胡同裏轉,碰壁了才知道轉回原處走另一條路。”就好像思月軒一樣。
  應太遲沉默了,垂著眼皮不吭聲。風吹了過去,拂起我耳邊垂下的發縷,我用手指輕輕地卷起那一束青絲,再鬆開,反反複複。我看到他的眼神,就會覺得那像是我自己,隻因我們曾一樣年少輕狂,受了一點傷。
  我拍拍他的手:“喂,不過就是個女人,努力追回來吧。”
  他苦惱:“你說得倒簡單,你不知道若水那個人,真是——”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仿佛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一臉又甜蜜又複雜的笑容。
  我把手上的茶放在石桌上:“我還是出宮去見她一麵好了。”
  應太遲道:“皇後娘娘,我求你了,別又鬧出什麽來才好。”
  我不樂:“你說話公平點,什麽事都是你們這幫該死的男人惹出來的,什麽時候我找了麻煩?”隻是我比較倒黴,麻煩都主動來找我。
  應太遲明顯是不信任的表情,嘴角一抽又緊緊抿唇。
  我道:“你裝什麽葫蘆,說話。”
  “越說越錯,不如閉嘴。”
  這話也很耳熟,想起來了,上次跟顏莛昶說過。
  我哼哼了兩聲:“你跟皇上關係可真好。”
  應太遲擺手:“不不不,哪裏比得上皇上跟皇後娘娘伉儷情深羨煞旁人。”
  放屁,你們表兄弟兩個那是狼狽為奸,忽悠誰呢?
  說了這麽小半會,茶都涼了。
  我道:“阿遲,你算是旁人吧,你看皇上對我,是什麽樣的?”
  應太遲沉吟片刻:“很好。”
  “那我對皇上呢?”
  “也很好。”
  我沉默。
  說真的我也不太明白,總是說幸福需要付出的勇氣,我們拚命找,往前看,滿目荒涼;往後看,已成惘然。
  不知道顏莛昶是不是跟我一樣,忙裏偷閑還會想,拚命確認我們之間的真的是愛情。
  應太遲站起身:“時辰不早,我要退宮了。”
  我道:“你走吧。”然後別過頭看著遠處發呆,突然感覺應太遲拍了拍我的前額:“小碧,表哥從很早以前就很喜歡你,他是真的很珍惜如今。”
  我揮開他的手:“知道了,你怎麽跟摸狗一樣的,應王爺。”
  應太遲莞爾:“不錯,皇後娘娘確實跟狗一樣,牙尖嘴利見誰咬誰。”
  我瞪著他。
  他轉過身走了。
  他說我像狗,我想起小時候聽的故事,小狗問它母親,幸福在哪裏,母親回答它,幸福就在你的尾巴上;小狗拚命想看到自己尾巴上的幸福,卻終究未能如願。
  幸福是一直跟我們在一起,我們卻看不到,以為幸福不存在。
  “小碧,殷含殊的折子我是真的不知道,有些時候我並不是想瞞你,”突然應太遲的聲音又響起:“表哥他大概也是一樣,有的事情,知道了對你來說沒有什麽好處,不如不知道。”
  我苦笑。
  “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告訴你實情的時候說,我不想再瞞你,這是為你好;不告訴你實情的時候說,我不告訴你,是為了你好。”那麽究竟怎麽才算好?
  他回以苦笑,快步離開。
  我知道他無話可說。
  我們從來都是這樣,把日子過成一個美好的夢境,誰都不願意醒。
  
  都說當年好
  顏莛昶晚上到清寧宮的時候一臉不樂;攪得我也不好意思說什麽話,隻能看著他在我麵前又是歎氣又是皺眉。
  不過在他不知道第幾次盯著我的臉歎氣之後我受不了了:“你到底有什麽好煩的,說出來聽聽?”
  他搖頭:“沒什麽事,怎麽了?”
  還轉過頭來問我,臉皮真是厚。
  “那好吧,你沒事,我有,”我道:“明天給我出宮的牌子,我去見個人。”
  他的視線飄過來,落在我的手上,他拉起我的手,慢慢地道:“去見誰?”
  “你不認識,”我道:“老朋友了。”
  “我未必不認識。”他笑笑:“若水?或者說清月?至少我剛知道她名字的時候她叫清月。”
  “哦,阿遲都告訴過你?”
  “有的時候他不說,我未必不知道。”
  哦,封建王朝這該死的特務機構,遙想明朝開國的朱元璋,農民坐上了皇位,設東西二廠錦衣衛監督國家公務員們上下班,連別人家裏匙大碗小的事情都搞得清清楚楚。
  我正惆悵呢,顏莛昶挑挑眉毛笑:“我開玩笑,他是告訴過我。”
  賞他兩記白眼,我道:“你不會不讓我出去吧?”
  “我能管得住你?”這下換他白眼了。
  “呃,其實我很乖的。”我扮天真。
  他捏著我的臉,左看又看然後才才下結論:“你在說笑話呢。”
  我害羞:“沒有沒有,其實我真的是很乖的。”
  顏莛昶特別傷害我,他說:“嗯,很乖的皇後娘娘,明天你就別出門了吧。”
  我瞪著他。
  他道:“很乖的皇後娘娘,後天也不出門了吧。”
  我繼續瞪。
  他笑:“很乖的皇後,都什麽時辰了?早睡早起身體好。”
  我憤怒了:“皇上,我給你講個笑話。”
  顏莛昶警覺:“我不想聽。”
  “不聽你就回養心殿睡吧。”
  “那你講吧。”顏莛昶苦笑。
  “從前有個女子和一名男子因故晚上要睡在一處,然後在床上擺了一碗水,說你晚上要是過界就是禽獸,結果那名男子晚上當真沒過界,”我道:“然後第二天早上那女子給了男子一巴掌,你猜她說什麽?”
  顏莛昶麵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我笑:“她對那個男子說,你連禽獸都不如。”
  顏莛昶麵上露出生不如死的表情。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至少是比顏莛昶晚,他要上早朝。不過走之前還不忘記擰我耳朵捏我臉試圖把我鬧醒,我把一個玉枕朝他扔過去,他高高興興地避開,然後樂嗬嗬地上朝去了,這人真的是越來越變態。
  我受到雙重折磨,還得使勁催眠自己那幫忙著收拾的人是不存在的,他們來自火星而我來自冥王星,一切都是幻想,阿門。
  起床梳妝打扮好,朱燕過來問我:“娘娘,您今天不是要出宮麽?”
  我攔住明蘭往我頭發上別上珠釵的手:“你說什麽?”
  “皇上要我們伺候著您出宮去,”她也是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難道是我記錯了?”
  她倒不敢說是顏莛昶記錯了。
  “你沒記錯,是我記錯了,”我道,“年紀大了是很容易忘事。”
  朱燕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奇怪。
  突然想起不能跟這人說冷笑話,這是正理。
  我的馬車出宮門的時候,我挑起簾子看到周肅騎馬隨行,突然想起上次出門還有應太遲,這回倒好,我去見他老情人了,卻隻是我一個。
  有點期待有點忐忑。
  我以前也很有過好朋友,有的因為分隔兩地而逐漸冷淡,有的分隔了多少時間友情卻曆久彌堅,希望我和若水屬於後者。
  憶仙居還是保持舊樣,不過已然易主,果然世事變遷實在讓人汗顏。
  剛下馬車就一個踉蹌,明蘭趕緊扶住我:“娘娘沒事吧?”
  我搖頭,事倒沒有,隻是有些恍惚。第一次來的時候淺彤衝了出來,加上遇見殷含殊,還真挺熱鬧的。我抬起頭看那副對聯,突然有個聲音道:“阿遲說,你覺得上聯比較好?”
  若水款款走出,麵上帶著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
  我下意識點頭。
  她淡淡一笑:“那是自然,上聯是我作的。”
  下聯難道是應太遲作的?難怪當初她臉色很差。
  明蘭在我耳邊道:“娘娘,這——”
  我笑:“沒事,你們守著外頭,我有話跟她說。”
  若水伸臂作了個請的姿勢:“請移步說話。”
  我走了進去,若水走在我身後右側。
  進了內室,若水道:“請皇後娘娘稍候,我去沏壺好茶。”
  我道:“到了今天還事必躬親?”
  她笑笑:“隻是對你而已。”
  又是我熟悉的神態,走路姿勢,我恍惚了又恍惚。
  若水端了茶水進來,又坐了下去給我倒茶:“你還是喜歡這個吧?”我輕抿了一口茶水,是茉莉香珠。
  “如何,究竟有什麽話想對我說?”若水點燃了香爐裏的薰香。
  我一時覺得無從開口,注視著香爐上的青煙嫋嫋:“這香味很特別。”
  “是我和一個朋友一起做的。”她道,“不過所剩不多,那個人和我許久不見了。”
  “原來是朋友啊。”我哂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自詣是她的朋友,不過似乎我都不太了解她。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從來都是有話直說,”她的纖纖十指交疊在一處:“做了皇後以後跟以前是不太一樣了啊。”
  這完全是譏諷。
  “也沒有吧,你倒是和以前一樣,”我端著茶道:“得理不饒人。”
  她又替我斟茶:“浮舟,別說旁的,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麽?”
  “事情不多也不少,頭一樁就是別叫這個名字。”我道。
  她愣了一下,繼而失笑:“是,皇後娘娘。”
  “第二樁是別無緣無故地對我不滿,也別叫我皇後娘娘。”
  若水悠哉笑道:“這是兩件事。”
  我絕望,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聖人教訓務必切記,切記。
  若水拍我的手:“好了,不和你計較,這麽大了還跟以前一樣,聽阿遲說你還是那倔脾氣,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也不改改,吃了虧怎麽辦?”
  “目前還沒有。”
  她的眉頭緊蹙:“你是吃了虧不長記性,為了別人掏心掏肺又有什麽好處?思月軒——”
  “這是第四樁,千萬別跟我提那隻豬。”
  舊朋友對你知根知底,不是好事情。
  若水無所謂地道:“不錯,你總算數對了,這是第四件事。”
  我瞪。
  “好吧,被一隻豬騙了,也不是很光榮的事,是不是?”她笑得很得意。
  “我還認識一隻更蠢的豬,應太遲被你趕出門了對吧?”
  “他告訴你的?”她支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居然笑得很開心:“他還說了什麽?”
  “哦,他說你光彩照人風采依舊,得見佳人簡直三生有幸!”
  若水的嘴角抽了兩下:“這聽起來像是你會說的。”
  “大概就是之類的話,我想應該差不多吧。”
  “應該會差很多,”她一臉不信任的表情:“你到底來這裏做什麽?宮裏呆得不舒坦了?”
  最後一句話說完,她沒有笑。
  我的手指慢慢摩過杯沿:“若水,你和劉家有什麽關係?”
  “沒有任何關係。”
  “你從以前開始,就很喜歡說一半真話,另一半留著,這樣很有意思?”我道:“若水,我從來都信你,你卻不信我。”
  她沉默。
  我繼續道:“劉家和我作對,你知道麽?”
  若水冷淡地道:“據我所知,朝廷上不和你作對的人很少。”
  賓果,一語中的。
  我道:“但是我不需要再多一個。”
  “是你自己給自己創造了這些敵人,你可以不做皇後。”
  “你的意思是,我在給自己找麻煩?”我有些惱怒。
  “從以前開始就一直是。”
  她的袖子上有金線繡的牡丹,手工精致,我看得入神。
  “江南上好的織錦,比起宮裏的也不差了,”我笑,“不過阿遲一樣能給你這些,你為什麽偏偏挑劉家?”
  若水麵色一凜。
  我又道:“我最近說話很惡毒,你別理我,我要回宮了。”
  她站起身:“怎麽,皇後娘娘覺得小女子招待不周?”
  “再多說下去我們會傷了和氣,你既然喜歡藏著你的秘密,那就藏一輩子好了,別讓我為你操心。”
  若水回給我的是一記耳光。
  我捂著臉看她。
  她冷笑:“皇後娘娘,請問我何時需要您來操心過我?從以前開始——”她直視我的眼睛:“一直到如今。”
  我的手比我的話更快。
  這次換若水捂著臉。
  “若水,欠我的我都會拿回來,那麽多年前我告訴你的道理你怎麽偏偏不記得呢?”
  她諷笑:“你還記得當年?”
  我擦著她的肩膀離開,不敢回頭看一眼。
  誰不記得當年?年少的我,若水,思月軒,還有平陽城裏八月桂花飄香。我記得我懷念的一切,那些作為浮舟開始的人生,都是我認真活過的一次。
  慢慢地行至憶仙居門口,明蘭過來扶我上了馬車。我忍不住抬頭看,正看見若水斜靠在樓上的欄杆邊,若有所思。
  都說當年好,能不憶當年?
  我閉上眼睛。
  “回宮。”
  周肅和明蘭應了聲,然後車輪滾動的聲音響起。我左臉頰還帶著一絲灼熱的痛意,若水這一巴掌可算是用盡全力,而我給她那一下也一樣。
  我可是一文明女人,從來不隨便打人,除了我老爸老媽,誰打我都得被我打回來,浮舟小朋友深得我真傳。
  該死的應太遲,趕緊把這別扭女人搞定,今天真的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彼此生氣。
  
  純粹是家庭問題啊
  我的人生,因為男人而混亂,從來如此。所以現在也不例外,我被一隻豬嘲笑,然後被另一隻豬騷擾。
  “你跟若水到底搞什麽把戲?”
  這是應太遲同誌第四十六次問我,旁邊芪沁好整以暇地提醒我:“他再繼續努力就會突破五十。”
  我白了他一眼,他乖乖閉嘴了。
  顏莛昶在旁邊看芪善和芪之寫字,時不時提點一兩句。
  這場景怪極了。
  我不自在地捏了捏手:“她打了我一耳光。”
  應太遲的臉上清楚的寫著“絕望”二字。
  然後我繼續說:“不過我也打了她。”
  應太遲伸出一隻顫巍巍的手指指向我,抖得跟篩糠似的:“你害我。”
  顏莛昶從那邊晃過來:“又怎麽了?”
  我善解人意地解釋給他聽:“你老婆打了他老婆。”
  應太遲扭捏:“她不是我老婆,”忽然又醒悟過來:“根本沒人在說這個,你別添亂。”
  “我是添亂麽?這是事實,不過就是她打了我一耳光,然後我也給了她一耳光,女人嘛,床頭……”本來想說床頭打架床尾和,不過這不太對:“女人一般都這樣的,不要緊張。”
  應太遲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除了你以外沒別的女人是這樣。”
  哦,我的產地比較特別,畢竟受了二十七年黨的教育,基礎不一樣嘛。芪沁拍著應太遲的肩膀:“小舅舅,女人都是這樣的。”
  應太遲恨道:“你懂什麽?”
  顏莛昶咳了一聲,引得應太遲朝他看,他不自在地環著手:“不關我的事。”
  應太遲恨得牙癢癢:“現在我一靠近憶仙居就跟落水狗一樣,被人攆著走。”看來是真的把若水惹生氣了。
  我好心建議:“其實你可以硬衝進去,實在不行帶兵去;叫皇上借你兵符,咱們把憶仙居圍剿了,把若水強行帶走。”
  顏莛昶和應太遲麵麵相覷。
  芪沁道:“對付強硬的女人,你就隻能比她更強硬,多快好省力爭上遊才行。”
  應太遲無奈:“皇——”
  “別叫朕,朕什麽都不知道。”顏莛昶沉痛地開了口。
  我真是個心軟的女人。
  “皇上——”
  “朕什麽都不知道。”
  其實嘛,若水真的是個怪人,我寧可相信她是想把所有事情都在暗地裏處理好,不過做人總得要依靠別人的,哪怕你再堅強。芪沁小聲道:“你一向暴力,這次連女人也不放過了?”
  “她先動手的。”我也小聲回答。
  “那你們真是天生一對。”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嗯,脾氣不好的女人我堅決不要。”
  “那你要什麽樣的?”我看了一眼芪之:“小豬那樣的你要不要?”
  芪沁黑線:“他是男的。”
  “我知道啊,開玩笑而已。”
  芪沁的眼神把我千刀萬剮了一百遍啊一百遍。我扭過頭看小豬,這毛孩子基因不差,兒子長得像娘果然是對的,看那眉毛眼睛生得活脫脫就是葉蕭穎的樣,美是很美,不過太陰柔了些;而芪沁跟顏莛昶長得挺像,說明這個家裏人口素質,至少在長相這一方麵水準還是基本持平的。
  再看看旁邊的芪善,怎麽說呢?階級立場問題,他為了他娘不太待見我。
  我對小毛孩子沒什麽敵視心理,得過且過吧。我記得我們家從小就奉行自由主義,我老爸老媽都說人生是自己的,要活成個什麽樣子都行,違法犯罪了別讓人知道落得坐牢就好。
  長大了以後才發現我爸媽簡直是禍害小朋友,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也沒這麽墮落吧?不過我長那麽大居然還能奉公守法潔身自好到現在真不容易。
  我抬起頭正好和顏莛昶對視,大約兩秒後我們同時出口:“真不容易啊。”我說。
  “不關朕的事。”他說。
  應太遲揪著衣袖傷心:“沒良心。”
  我道:“良心三錢銀子一斤,我倒貼一兩賣給你。”這年頭啥都金貴,就是良心不值錢。
  應太遲盯著他表哥。
  顏莛昶眼睛都不眨一下:“朕說了不關朕的事,阿遲你再看——”
  芪沁和我湊在一起小聲嘀咕:“再看就把你喝掉。”
  “再看朕扣你年俸。”
  我愣了一下,顏莛昶,你墮落了,居然落到跟我一樣要拿工資去威脅朝廷棟梁,大皓國運堪憂啊,罪過罪過。
  事實證明談錢果然傷感情,應太遲拂袖而去,一路怨氣深重。
  我道:“皇上,若水那頭跟劉正關係大不大?”
  顏莛昶端著茶盞,吹了一口氣,慢慢喝下,方笑道:“這事不急,對你來說,若水跟當年思月軒是一樣的吧?”
  我點點頭。
  對,固然做大事不拘小節,但有的人,真的不想失去。
  顏莛昶盯著我,突然一笑:“你不信我。”
  我搖頭:“我真的信你。”
  
  逼良為娼的道理
  我其實挺喜歡站在宮牆上俯視整個臨輝的。記得當年我初到臨輝的時候阿遲對我說,臨暉城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麵朝後市,市朝一夫。都城九裏見方,每邊辟三門,縱橫各九條道路,南北道路寬九條車軌,東麵為祖廟,西麵為社稷壇。
  別人說的事情,有些很瑣碎,可是我卻總記得。
  比如後來我總算知道棲風樓,棲風殿的由來。
  南綾,太祖的紅顏知己,我是不知道他們如何相愛,愛得有多深,不過他還是娶了另一個女子做正妻。
  女人之間和平相處大抵男人都很愛看到。棲風和棲鳳,風、鳳兩個字差得不多,不知道太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是否曾為此會心一笑,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早就該知道了。
  此時殷含殊靜靜地站在我身後。欣賞夠了臨輝的建築,我轉過身:“殷大人,別來無恙。”
  他行禮道:“多謝娘娘記掛。”
  我擺擺手:“其實本宮倒不記掛你,我怕劉正記掛你得緊。”
  殷含殊歎氣道:“娘娘真愛說笑。”
  我笑。
  “夏家還好吧?”
  殷含殊微微動容:“還好。”
  “我想要一個人。”我很委婉地說。
  “奉紹?”
  我點頭。
  殷含殊皺眉苦笑:“娘娘,臣和奉紹隻是朋友,替朋友做決定我不擅長。”
  得了,還跟我打太極?
  “是嘛,聽說今年的武舉的題目還挺難的,你說會不會有人泄露了試題,”我留神觀察他的表情:“武功好不過兵法什麽的也還是該學好,不然——”
  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欠身,有禮有節:“娘娘所言甚是,娘娘提及之事臣必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其實跟我混又沒什麽不好,最劃算的一點是我上頭就是最高國家領導人,大政方針不會出錯,說穿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也是一個道理,務必跟著黨走;顏莛昶已經除了一個葉家,劉家遲早也要步後塵;要是老早以前,依我的性子早就撲上去拍人家肩膀齜牙咧嘴:兄弟跟我混有肉吃。
  不過顏莛昶幹不幹卸磨殺驢這檔子事情我就不知道,我是無辜的。
  想到這裏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好人,就是不知道殷含殊如果了解我的內心活動會不會留下三尺辛酸淚。
  “娘娘,臣還有一事。”
  “說吧。”
  “臣以前經常去憶仙居,也不止是我,臨輝有許多達官貴人都去過此處,美酒佳人,無人不喜。”
  我點點頭。
  “不過憶仙居如今已經易主,皇後娘娘見過若水姑娘麽?”
  我搖頭。
  他笑得特別奸詐:“若水姑娘冰雪聰明,蘭心慧質,對人對事見解頗為獨到,臣和她可謂一見如故。”
  “哦?”若水跟這小子莫非有貓膩,應太遲不滅了他才怪呢。
  “她說,人之所求,得之易則失之易,臣認為這話很有道理。”
  “不錯。”
  “娘娘,若水姑娘曾說,若是能再次得見故人固然好,若是不能,務必要替她傳話。”
  “這倒有意思。”
  “皇後娘娘想知道?”
  自然是想的,我故意板起臉:“若是不能說就算了。”
  殷含殊道:“若水姑娘有個弟弟,她這次來臨輝是來找他的,可是遍尋不到。”
  哈雷彗星今天要撞地球了,她不是隻有個妹妹麽?她本名梁清月,而且還是才選之時知道的,如果不是那一場,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從前。
  這女人真能藏事。
  “臣勸她放棄,可是她十分固執,不肯放棄。”
  得了,說她固執那是誇她,她就是隻驢子,性格基本如下——倔,很倔,非常倔,往死裏倔,十分十分倔,倔得不能再倔。
  總體來說她就是長了張特別好看的臉,脾氣壞一點大家覺得很正常。
  “若是我的話就會說,那就找吧,反正不到最後她不會死心的。”她未必知道有些東西,得之不易失之亦易。
  殷含殊笑語:“臣知道了,請容臣告退。”
  他走了下去,我遠遠的看見應太遲的身影。
  弟弟?我倒要看看若水這回又要折騰出什麽東西來。
  我風風火火地衝去找顏莛昶,又把周肅給嚇了一跳:“娘娘,皇上在跟劉大人說話呢。”
  “周肅啊,他們談什麽?”
  “這個——”
  “周肅!”
  “娘娘,聽說最近北方有旱災,有災民流落臨輝,皇上甚為憂心,必定是在跟劉大人商議這事情。”
  顏莛昶那心思我會不知道,災民年年有,但是我們要注意群眾影響;畢竟打仗之前還得要考慮民生問題。
  富國強兵,富國總是在強兵之前的。
  正想著,養心殿殿閣的門開了,劉正出來了,看我站在外麵也不驚異也不流露什麽表情,極有涵養的一笑:“臣恭請娘娘鳳體安康。”
  得了,你不如直接說請你去死,至少聽起來夠真。
  這就是我討厭政治的原因。
  “劉大人辛苦,請。”我展臂一笑。
  他走了。
  周肅道:“皇上,皇後娘娘求見。”
  真麻煩,他話音一落顏莛昶的聲音就傳了出來:“進來吧。”
  我保持一貫作風衝了進去:“皇上,我要借人用。”
  顏莛昶低頭看折子,好半天才抬起頭:“什麽?”
  裝蒜。
  “借點人使喚。”
  “皇後。”
  “啊?”
  “整個宮裏你愛差遣誰就差遣誰……”
  “我說的是我差遣不動的。”
  他想了想:“你是要幹什麽?殺人放火?”
  “就查些事情而已,我皇後當得好好的幹嘛當去殺人放火。”
  “查什麽?”
  “哦,我有個朋友說她要找弟弟,我就幫著查查唄。”我懶得瞞他。
  “你還真是有閑心,我現在為了這賑災的事情頭暈呢。”
  我繞道他身後,幫他揉來人揉太陽穴:“我倒是覺得這事千百年都一個樣,沒法子了,朝廷發下去賑災的糧食,一道一道下去,最後到老板姓手裏的就隻是米糠了。”貪汙腐敗那是由來已久,別說你封建主義,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還沒法子根除腐敗呢。
  “米也好,米糠也好,好歹派個人跟著,這賑災不是玩笑,災民到了臨輝腳下,不好好安置也是不成的。”
  “哎,我們真窮。”
  “是挺窮的。”
  “要不咱門改革?”
  “怎麽個改法。”
  “這個別問我,至於銀子我倒是有個方法。我記得以前有個皇帝,特別寵幸一個臣子,由得他聚財斂勢。”就是千萬別問我是哪朝哪代,唐宋元明清我可不想大費周章去解釋。
  “然後呢?”
  “最後皇帝的兒子即位,抄了這大臣的家,白花花的銀子最後還是進了皇帝的腰包。”
  和珅跌倒,嘉靖吃飽可是鮮活例子啊。
  顏莛昶沉思。
  “事實是,我們有點窮,好像,貌似……”我替他捏肩膀:“劉家很有錢。”
  顏莛昶伸出手按住我的手:“皇後娘娘,好好想想怎麽找得道他的把柄,劉家跟葉家可不一樣,難對付多了。”
  “叫阿遲想好了,他沒心沒肝沒肺的,最適合幹這缺德事。”
  “那不如叫殷含殊想好了,反正皇後娘娘對他信任有加。”
  “你護犢啊。”我不爽。
  “你不也是一樣?”顏莛昶繼續看奏折。
  “對了,我想問一句,劉正的兒子劉遠城的俸祿很多嗎?給若水買下憶仙居,那可不是小數目。”
  顏莛昶的手指輕輕捋過奏折的邊緣。
  扳不倒劉正,就換個地方下手,縱然不是劉遠城,那也會是劉正一黨中的別人。正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換個理解方式來看,原來跟逼良為娼的道理差不多。
  趁他在想事情,我瞄了一眼他手裏的奏折,忍不住“啊”了一聲。
  顏莛昶奇怪:“怎麽了?”
  “沒,沒有。”我含糊道。
   
  情誼
  皇後娘娘的日常生活其實沒有那麽多姿多彩,無聊的時候還是挺多的,我這幾天閑得忍不住問顏莛昶最近有沒有誰在朝廷上找我麻煩,結果顏莛昶用一種頗同情的語氣問我是不是發燒了,我氣得又上火,太醫院開的藥方子上大把大把的黃連,喝得我胃都抽筋。
  芪之趴在案幾上習字,我過去戳他額頭,提醒他坐直身子,先不說影響寫出來的字;你沒見那麽多孩子坐姿有問題電視購物上那什麽背背佳之類的火爆著呢。結果他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我:“母後。”
  “嗯?”我漫不經心地應聲。
  “母後,我是不是很討厭?”
  我捏他的臉蛋,肉小豬一隻:“怎麽會討厭,母後最喜歡你了。”
  從一歲多起就是我抱在手裏疼的孩子,怎麽可能會討厭。
  “芪善哥說我很討厭,他說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要知道什麽啊?”
  我摸摸他的頭:“你想知道事情的原委麽?”
  “我知道,太子哥哥跟我說過,他說我母妃去世了,父皇喜歡母後你,就把我交給母後照顧。”我笑笑點頭。
  芪之又繼續趴著寫字。
  我歎氣,芪之在一天一天長大,總有一天他會聽到想到這些事情,到時候又會是個什麽場景?他會覺得我騙了他嗎?如果我有一天對他說,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我真的沒法子開口,他會不會覺得這句話很蒼白無力?
  可是難道要我跟他說,你父皇不喜歡你母妃,你母妃也不喜歡你父皇,或者曾經是喜歡的,隻是後來深深失望。
  葉蕭穎死在昭陽苑,顏莛昶倒沒叫人趕她過去,她是自己走的。宮裏的人找到她的時候隻找到屍首,鴆酒一壺。
  她伏在桌上,麵容很平靜。
  她是不是蹙眉將桌椅上的蛛網塵埃抹去,然後靜靜地坐下,托著腮慢慢回想從前?她想了些什麽,想的是誰,會不會因為回憶某些突然笑出聲來?
  我其實並不喜歡她,我隻為她遺憾。
  再看看芪之,想起她說的那句,兒子像她才是有福氣,手自然而然地按在我的小腹上。
  “母後?”
  “啊?怎麽了?”
  芪之站起來撲進我懷裏,伸手摸我的臉:“母後,你剛才肚子疼?”
  “沒有沒有,你的字寫完了沒有?寫完了叫朱燕帶你去找你大哥。”
  小豬一聽找他大哥,立刻道:“寫完了寫完了。”然後跑出去找朱燕,嚷個不停。
  等他跑遠了我才叫:“來人。”
  外間有人應了聲,問:“娘娘有何吩咐?”
  “派人請太醫過來,越快越好。”
  說起來,我差點忘了這茬。
  隔了半盞茶的功夫,太醫院來人了。
  我噙了一口茶,仔細打量他。
  “給皇後娘娘請安。”
  我抬抬手示意他起來:“張大人,你給本宮號脈也有好幾年了吧?”
  張太醫垂首道:“回娘娘的話,從娘娘進宮起,臣就一直侍奉娘娘鳳體。”
  “不錯,我記得皇上曾跟我提過,說張大人家中世代行醫,懸壺濟世,醫術高明。”
  “謝娘娘誇獎。”
  “這就是了,本宮入宮之前曾聽得人說,醫毒之間僅是一線之隔,是藥三分毒,而毒也能當藥使,大人是否精通此道?”
  張太醫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半晌方拱手道:“娘娘,臣絕無此意。”
  我笑:“當年皇上中毒之事,你知道多少?”
  “臣隻知道是葉氏一門叛黨指示太醫院中思禦醫父子二人所為。”
  “不錯,你可知道思家的下場?”
  他不作聲,冷汗直冒也不敢伸手擦。
  我道:“張大人,當年是我救了皇上的命。”
  “臣知道。”
  “你真的知道?”我問。
  他一臉茫然的樣子倒挺無辜的。
  “跟本宮作對不要緊,”我盡量笑得很善良:“但是跟皇上作對,張大人,你有幾顆腦袋?”
  其實嘛,皇帝就是一砍別人的腦袋專業戶,不要把他想得很偉大,真的。
  張太醫明顯慌了,立刻抖索著站起來,撲嗵跪倒在我麵前:“娘娘,臣不敢對娘娘有異心。”
  “張大人,明人不說暗話,你可知道本宮為什麽找你來?”
  “臣不知。”
  “那麽究竟是誰,在散布流言說太後娘娘的身體不適且日益嚴重,懇求皇上接太後娘娘入宮養病?”
  “臣,臣……”
  “本宮以為太後娘娘既然身體不適,就該離宮靜養為上,”我不動聲色看了他好一陣方道:“宮中規矩繁多,太後娘娘一旦回來未免勞心勞神,張大人以為呢?”
  他不說話。
  我噙著茶想,當人家媳婦也不容易,防這婆婆跟防賊一樣。
  良久張太醫才回話:“娘娘所言甚是。”
  我道:“這話對本宮說沒用,對皇上說才是正經。”
  “娘娘,這——”他說出這話聲音都抖了三抖:“臣自當盡力而為。”
  這事倒比較好辦,剩下的就是私事了。
  “張大人,本宮還有一件事。”
  “娘娘請吩咐。”
  “你替本宮把了這麽多年脈,”我猶豫道:“究竟是為了什麽緣故,一直未能……”
  這些話不想說得太開,他也不會真的不懂。
  “娘娘請恕臣不才,臣為娘娘把脈並無異狀,”他回答:“雖然臣並非要十分把握,不過娘娘是否要進些湯藥調理?如此一來——”
  我搖頭,沒讓他繼續說下去。
  本來這些事我不是特別在意,不過那麽多人在意,我就算裝也要裝一下。如果可以我還真想掐老天爺脖子問說你他媽怎麽回事,我到底能不能生啊。
  但是不能,那我就繼續裝蒙娜麗莎了。
  入夜時分我站在禦花園的蓮池邊,才是夏初,接天蓮葉無窮碧,粉紅的荷尖上月光柔灑,池麵波光粼粼,美不勝收。
  有人拍我肩,我頭也懶得回,這宮裏敢拍皇後肩膀還不出聲的,就那麽一個。
  “地上的暑氣還沒散,到處走什麽?”顏莛昶問。
  “不知道,隨便走走就走到這了。”
  “下次多帶幾個人出來,安全些。”
  “嗯,那下次就帶你。”保證安全又賞心悅目。
  顏莛昶輕輕一笑,握著我的手,兩個人都不出聲,靜靜地看著湖麵。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覺得站得腳酸了才道:“坐會吧。”
  他牽著我走向湖心涼亭。
  真像高中時代談戀愛,喜歡的人拉著自己朝前走,手心裏有略微的汗意,他走在我前方,感覺很安心。
  他坐下來,很自然地將我抱到他腿上坐著:“最近胖了一點。”
  “你瘦了。”我捏他臉上的肉,嗯,手感不錯,也沒多於脂肪。
  “你要人查的事情他們回報了,查不到什麽。”
  我疑惑:“怎麽可能?”
  顏莛昶的人查得到的東西不多,或者該說是梁清月姐妹從前的底子原本就不多,她們入驟雨樓的時候身份不明,不過據說那時候說話還是臨輝口音,至於她離開的原因,阿商跟阿遲之爭固然是緣由,不過她到了平陽之後入了待花館委實奇怪,若她真的是不想與從前有牽連,怎麽又會到我身邊,甚至隨我回到臨輝。
  其中必有緣故,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看著顏莛昶的神色,說出我們共同的疑惑:“隻怕是早有安排。”
  誰說女人是弱者的?他肯定沒被女人坑過。
  “對了,她有個弟弟。”
  顏莛昶愣住:“這倒沒查出來,不過她為人倒很低調;憶仙居這個地方我有也耳聞,許多達官貴人也會去那,此次易主實在是未能想到,不過隻能說,她竟然能讓劉遠誠對她如此盡心,不得不說她很有手段。”
  得了吧,我沒死之前,有一姐妹的男人出手大方得很,隨便買套房子就歸在她名下了;不過我姐妹骨氣還挺硬,一句不是我的我不要,揮手拜拜又去投奔新生活去了。
  隻要是不太小氣的男人,總還是願意對喜歡的女人付出,劉遠城那草包腦袋,跟應太遲差了十萬八千裏,長了眼睛的人都能分辨出來誰好誰壞。
  耳邊隻聽顏莛昶感歎:“阿遲又是何必呢。”
  我知道他是擔心阿遲,但這話我可不愛聽,再怎麽著若水跟我那麽多年感情又不是假的,吵架是回事情,感情是另一回事情:“你們男人,求而不得當然就是好的,自己的事別怨到女人頭上。”
  “是是是,”顏莛昶苦笑:“我知道你最重情義,不過這一回若是她要和你作對那就沒法子了。”
  “到時候再說吧。”
  顏莛昶想說什麽我很清楚,他覺得我從前開始就心腸太軟,被人騙幫人家數錢也就算了,還要擔心別人是不是賣得太便宜可能虧本。
  
  含殊的過去
  夏奉紹過來替我當值了,我知道他心裏肯定有些不舒服,感覺自己是被大材小用,別人跟他比官職都大了去,所以整天沉著個臉。殷含殊這人不負責善後,笑得意味深長,表達出娘娘您德才兼備小事難不倒您您就自個操心吧。
  我就不明白了,你他媽一個文化課不及格的體育特招人員怎麽就那麽囂張了呢?
  毛主席說的,對待同誌要如春風般溫暖。
  但是現實說,現在是夏天。
  於是我可能有點那個啥,熱情過度,把小夏同誌給嚇到了。其實我也沒幹啥,就是沒事找事叫他喝喝茶,聊聊天啊,你說我容易麽我,整天操心這操心那的還要忙著籠絡他,偏偏他還不識相,特不給麵子,整天說事情忙,其實他忙個屁,我跟前又沒人綁著炸藥出現說皇後娘娘我們同歸於盡,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才是正理,劉正才沒這麽傻把這麽大的把柄送上門來,我們現在是和平得不能再和平,暫時還沒人去攪亂這一池春水。
  我小心小肝小肺都受到了嚴重刺激,最直接的證據就是我的背上長了顆痘痘,年輕真好。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把奏折往前一扔。
  “就是這麽亂七八糟的。”顏莛昶令人把奏折撿起來。
  “這劉正什麽意思,殷善不是他手底下的人麽,竟然——”
  劉正力陳殷善結黨營私,證據確鑿。
  “這自然是要查的,不過看樣子也隻是走走過場。”
  “這還沒道棄車保帥的地步呢,怎麽就要先砍了自己的手?”我不解。
  “不過一個嘍羅,丟了一個,自然有人頂上,我雖然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不過就算是走過場,也要裝得像些。”
  “那要怎麽辦?”
  “查唄。”
  “廢話,那誰去查?”
  顏莛昶笑了,我一看頓時臉就抽筋了,他笑得特不懷好意:“皇後娘娘麾下人才不少。”
  我道:“皇上,按規矩,誰查也輪不到殷含殊來。”夏奉紹就更不可能。
  顏莛昶表現出他已經深思熟慮仔細思量過的表情,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說,朕的話就是聖旨,你們管不著。
  “你先去跟殷含殊提著點。”
  “知道了。”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走人。
  說是要找殷含殊,我還是先找了夏奉紹。
  這是有緣故的,我上學的時候出點啥事,老師絕對不先找我,先找我朋友,敲邊鼓這事情大家懂吧?隻是我現在變換角色當領導,身份不一樣了。
  我看著夏奉紹在我麵前嚴陣以待,讓我都有點緊張:“夏大人,請坐。”
  “皇後娘娘,臣——”
  “別忙,本宮知道你要說什麽,不過今個我可不是為了公事,隻是有些私事要請教。”
  他正襟危坐。
  我苦笑道:“夏大人,你知道麽,殷善大人的事。”
  他點點頭。
  “皇上要殷含殊調查此事。”
  他啞然。
  “我在勸皇上收回成意,你認為如何?”先開張空頭支票再說。
  他道:“皇後娘娘為何問我?”頓了一頓又道:“娘娘,剛才您說‘我’——”
  “行了行了,別提這些,你不覺得這麽說話比較,”我想了想:“親切?”
  夏奉紹眼睛瞪得老大。
  我火了:“最討厭跟人磨磨唧唧的,我說你這人也挺麻煩的,殷含殊整天陰陽怪氣的我見了他就頭疼,你這麽個人怎麽也跟他學得一樣,實話說要不是為了怕他傷心難過我就不想管這破事。”我他媽就跟一老母雞似的,生怕你們這幫臭男人出了點什麽差錯得了吧?大凡跟我扯得上點關係的,我就見不得別人不好成了吧?
  結果聽了我這一陣咆哮,夏奉紹居然,居然,居然笑了。
  我憤怒:“夏奉紹。”
  他笑得彎下腰捂住肚子:“皇……皇後娘娘明鑒,臣肚子疼。”
  “笑什麽笑?”嚴肅點,這是為你朋友在開座談會呢。
  “娘娘。”等笑夠了他才道:“聽說娘娘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威脅大臣要扣他們年俸。”
  “那是你不懂過日子。”有錢的才是大爺,我哀歎:“你對我有偏見。”第一次見我的時候瞪我跟瞪什麽似的。
  他這回倒很直接:“娘娘,臣沒有。”
  “你有。”我委屈。
  “臣沒有。”
  “……”再這麽說下去會不會出現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裏的那場庭審RAP。
  “臣——”他吐出這一個字,欲言又止。
  “夏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他臉上出現一種古怪的表情,最後道:“含殊,他吃過很多苦。”
  我點點頭:“我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看殷含殊,我總想起思月軒,不僅僅是樣子,還有眼神。
  我很小的時候我老媽就教育我,乖女兒,你要是在乎一個男人,偶爾也該關注下他的眼神,而且要在他不經意的時候。
  眼神出賣一個人的過去。
  殷含殊的眼神是很淡然的,偶爾會流露出一點寂寞和悲傷。
  我想,當年思月軒大抵也有過這麽傷感的眼神,可惜,那個時候我隻顧著看他微笑,將其他的錯過了。
  希望的身後是絕望的懸崖,我不想殷含殊這麽義無反顧的跳下去。
  夏奉紹猶疑了,但最後他道:“娘娘,若是您想問我,我隻能說請您放手讓含殊去做,這樣對誰都好。”
  “君臣父子,天理倫常,莫非亦能輕視?”我道。
  “娘娘,含殊有個妹妹,小名沂君。”
  “是嗎?”
  “含殊十二歲離開臨輝,跟我一起在旬封的書院讀書習武,六年間隻回過臨輝一次。”夏奉紹道:“在書院的第二年,含殊接到家書,那一天含殊連夜回來,回來的時候拉著我喝得大醉。”
  “他哭著說他妹妹被害死了。”
  夏奉紹的話一句句敲在我心口。
  “你說這些話,他肯定會很生氣。”我苦笑。
  “他不會的,含殊說娘娘若是問起,直言就是。”夏奉紹居然也笑了:“皇上早就對含殊說,他從今日起就要調查此事。”
  我一聽頓時火冒三丈,顏莛昶你個賤人,等會我跟你沒完。
  “娘娘不必煩心,對含殊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事。”
  我完全是在狀況外:“這,他們是父子——”就算關係不好,年輕人跟老年人出現點矛盾是很正常的,再怎麽也不至於到此仇不共戴天的地步吧?
  難道我又再一次陷入了家庭倫理劇的悲情戲碼裏?拜托,關於瓊瑤劇,我是真的沒興趣。
  
  吵架
  “小碧,你能不能……”顏莛昶欲言又止。
  “不能。”我一口回絕,繼續把周圍的人差遣的老遠八遠,我不喜歡別人看我們夫妻吵架。
  “但是……”
  “但是什麽?”
  “沒什麽,你高興就好。”顏莛昶朝窗戶外看了看,順手就把窗戶關嚴。
  我劈手就砸了一個茶盞:“顏莛昶,你又騙我。”
  顏莛昶居然隻是一笑:“我騙你什麽了?”他坐到我身邊,摸我頭發的動作輕緩,好像在安撫一隻發怒的貓。
  我把他的手拍下去:“殷含殊,殷含殊的事情你怎麽都不跟我商量?你怎麽不跟我說清楚你早就跟他說了要他去查,你到底怎麽想的,那是他親爹,那是劉正上的折子,你怎麽不想想有沒有什麽陰謀,萬一……”
  顏莛昶露出了“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道:“萬一殷含殊出了什麽事你會傷心對不對?”
  我的心抽了一下:“我是在擔心你,萬一又是像以前一樣,你躺在床上奏折真的都的都交給我看啊,想都別想。”
  他莞爾:“劉正自己把殷善賣了,原因不過有二,一來可能是他們分贓不勻;二來可能是劉正在轉移視線,他或許是隱約有察覺我對他戒心漸長,想要棄軍保帥好脫身。朝廷裏的人多少都是他的人馬,交給別人查你認為適合嗎?我倒想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麽陰謀。”
  “那殷含殊一個人——”
  “小碧,雖然你這麽擔心,但你知不知道殷含殊可是主動請纓做這件事。”顏莛昶道。
  “哦,那你讓他跪了多久?”
  “不多,三個時辰。”他很得意。
  “你!!”我差一點無言以對:“意思就是你們倆都已經商量好了,就把我蒙在鼓裏是吧?”
  顏莛昶搖頭:“是你自己沒問。”那表情很坦然,就感覺好像是你問我我就告訴你,你不問我就懶得說都是你自己的錯還怨別人真是太不應該了。
  我啞口無言,到頭來還怨我了。那我還跑去找夏奉紹,我那端莊賢淑的良家婦女形象說沒就沒了,這幫人傷害了我還一笑而過,靠。
  抬頭就看見顏莛昶那張欠抽的笑臉,我一巴掌扇過去,被避開。
  火大了。
  “回你的擷芳殿去,我我我我我看見你就煩——”
  顏莛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就走,我氣得想哭。
  瞧我這點出息,自己都想把自己拖出去打。
  “朱燕——”我扯著嗓子喊。
  等了好久,門外終於有了響動,朱燕走進來:“娘娘有什麽吩咐?”
  “拿酒來,我要喝酒。”
  朱燕似乎也知道無從勸阻,隻得道:“是。”
  都說酒入愁腸愁更愁,老娘號稱千杯不醉,今個專挑宮裏最好的酒喝;再說傷心了失意了不喝酒難道去自殺啊?
  誰知道我千算萬算算漏了一點。
  我薄碧氏是身經百戰,千杯不醉,但是浮舟不是啊,我現在頂多算是酒量不錯,估計是因為我是浮舟時不像我是薄碧氏的時候勤於練習喝酒的緣故。
  所以我現在因為宿醉躺在床上頭痛欲裂,看著旁邊坐著的顏莛昶更是頭疼得不能再疼,呻吟了一聲:“水。”
  這聲音把我自己都嚇了跳,我喉嚨是疼,但是怎麽說出話來好像七老八十的阿婆級人物?
  顏莛昶眉頭都不皺一下,手上的書又翻了一頁:“朱燕,給皇後娘娘端杯茶來。”
  朱燕把茶端來,我讓她出去,又端著茶道:“皇上,你能不能別在我這看東西。”擷芳殿養心殿東西六宮都可以,就是別在我這清寧宮看。
  他終於把頭抬起來了:“朕是擔心你。”
  “你擔心個什麽勁?”宿醉有什麽好擔心的。
  “昨個晚上把我攆走了,結果喝得醉醺醺地發酒瘋,皇後娘娘真是顏麵掃地。”
  我臉上發燙。
  “是你叫我過來的。”顏莛昶給了我致命一擊。
  我呻吟一身把頭蒙在被子裏不吭聲,心裏頭碎碎念那個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哭哭啼啼叫男人名字的絕對不是我。
  顏莛昶笑了兩聲,又沒了聲響。
  番外 喝醉酒的女人擷芳殿內燈火如豆。
  顏莛昶手上的奏折又翻了一頁。
  其實看來看去都是那麽些事,薄碧氏不是說了嘛,這些人真的能解決了也不寫上來交給別人愁。
  “皇上。”門外有人輕聲喚。
  是周肅。
  “什麽事?”顏莛昶揉揉眼睛,困意明顯。
  “朱燕來報,皇後娘娘——”
  “怎麽了?”顏莛昶站起身,有些緊張。
  “喝醉了。”
  “讓朱燕好好安置她。”顏莛昶頭都疼了起來,這女人真能折騰。
  “呃,朱燕說,這有點難度。”
  顏莛昶無言,他把奏折放下:“走吧,去清寧宮看看。”
  外間周肅也無言了,臉上的表情就是這樣的——囧,從來沒見過皇上為了女人這麽掏心掏肺的,那麽晚了還得跑一趟。
  顏莛昶到慶寧宮的寢殿時,薄碧氏已經消停了,四周狼籍,看來這酒瘋發得還不小,薄碧氏和衣倒在床上,呈個大字形,還在傻笑個不停。顏莛昶默默歎氣,在她身旁坐下。誰知道薄碧氏噌地一下坐起身來,跟他大眼瞪小眼,顏莛昶被她嚇了一跳。
  薄碧氏傻笑完了,擺了張嚴肅的臉:“思月軒,你他媽腦子進水了吧。”
  顏莛昶愣了。
  “思月軒,不是你腦子進水就是我腦子進水,你真他媽的煩,叫你他媽的陷害我,叫你他媽的甩了我。”薄碧氏一邊說一邊一巴掌扇過去,顏莛昶趕緊躲開。
  薄碧氏伸手打了個空,哂笑著又躺了下去:“媽的,又做夢,又做夢,每次夢見你這混蛋就沒好事,還他媽不如夢見我以前呢。”
  顏莛昶心裏有些微微惱怒,這女人整天都在想什麽兒啊?
  薄碧氏翻了個身把頭埋在被褥裏:“思月軒,我最討厭你了。”
  聽得顏莛昶很不是滋味,誰料到薄碧氏又翻過身來,細細地打量他半天,突然開口:“阿顏。”
  顏莛昶看她醉眼朦朧的樣子絕不像是清醒了的,但還是伸出手去摸她的頭發:“嗯。”
  “哎,怎麽又變成顏莛昶了。”薄碧氏揉了揉眼睛。
  顏莛昶氣得想抽人。
  “我真是喝高了,暈得我不成,思月軒你不是東西,你說我到底欠了你什麽,你說我到底欠了你什麽?”薄碧氏哭了:“我他媽現在連孩子都生不出來,是你欠我的——”說到最後都聲嘶力竭了。
  顏莛昶濕了眼眸:“阿碧啊——”剩下的話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薄碧氏哭了幾聲,捉著顏莛昶的袖子抹了眼淚,表情嚴肅了。
  “哎喲,我頭疼。”薄碧氏長長地呻吟了一聲。
  顏莛昶的眼淚一下就不見了。
  薄碧氏嘀咕了幾聲,顏莛昶也沒聽清楚,隻能叫朱燕擰了帕子接過來給她擦臉,薄碧氏感覺舒服了點,閉著眼睛說:“顏莛昶,你敢對我不好,我就自殺。”
  話音剛落她又道:“我說錯了,我還是先殺了你吧。”
  怎一個囧字了得。
  顏莛昶心裏恨得要命,靠,現在對你這麽好了你還把我當騾子似的使喚,對你不好我是吃撐了沒事幹吧?
  
  時間如流水
  聽說殷含殊查案子查得很辛苦,想也是,跟著他混的,大部分都是新手,跟他作對的,都是一幫老油條,油鍋裏煎來炸去筋骨好啊,一幫新人哪能跟他們相比。
  不過新人有新人的好,就是夠熱忱,頭腦簡單。
  其實那檔子破事有什麽好查的,劉正的折子寫得清清楚楚,四個字就可以結案:證據確鑿。
  我曾看著顏莛昶他們下朝,靠,一幫人那黑眼圈重得跟什麽一樣,沒日沒夜地忙來忙去,都說最近流行過勞死原來是真的。
  顏莛昶倒不是很忙,隻是比較糾結,問他出了什麽事,他很惆悵地問我:“小碧,你說天上怎麽就是不會掉銀子呢?”
  我回答他:“抄了劉家,萬貫家財不就是咱們的?”
  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殷含殊啊,是個好材料。”
  廢話,人家跟個拚命三郎似的為你效力,你還敢嫌人家不好,偶爾吃醋有一身體健康,增進夫妻之間情感交流,但是長期吃醋那是心理扭曲的表現。
  後來殷含殊求見了我一次,我正好在手把手地教芪之畫畫,聽見他說求見,我拍拍芪之的頭讓他繼續落筆,心想乖兒子你好樣的給為娘的撐場子,正好避嫌。
  殷含殊走進來,那黑眼圈,這回我想起來是什麽了,就跟畫了個煙熏妝一樣,可見皮膚白也是沒好處的:“微臣拜見皇後娘娘,二皇子陛下。”
  “起來吧。”我道:“你這麽忙,有什麽事竟然進宮了。”
  “聽聞皇後娘娘為含殊之事多有費心,多日以來都想親自答謝一聲,多謝娘娘厚愛。”
  我一時無言。
  叫我怎麽說好呢?
  “不必如此,殷大人乃是朝廷棟梁,本宮……本宮隻是——”
  隻是什麽,我卻說不出來了。
  殷含殊也很善解人意:“娘娘費心,臣就此告退。”
  我點點頭讓他走了,又回到桌前看芪之的畫,頓時傻眼:“小之啊,你這畫的是……”是個什麽亂七八糟鬼模鬼樣的東西啊?
  “花啊。”
  “什麽花啊?”這個仔細看一下,還是很有梵高的風格的。
  “牡丹花啊。”
  “哦,那你繼續畫吧。”怎麽都看不出來那是牡丹,回頭我要跟顏莛昶說咱們換個家教。
  芪之果然很乖地繼續畫畫。
  我突然想起,我是浮舟的時候,學畫畫可是很辛苦的,若水沒來的時候都沒人鎮壓得住我,婉姨事忙,想管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後來若水來了,婉姨擰著我的耳朵給我介紹:“小舟,這是若水,要叫姐姐知道麽?”
  我第一眼看見她就很高興,因為她生得很美,好多年以後應太遲也說了,人長得漂亮始終要多占點便宜的。這是真理,出去買水果人家老板(前提是老板屬於雄性生物)都會多塞我們點橘子蘋果。
  若水當時體現出了一個美女應當具備的GDP,在婉姨轉身後,第一步,冷笑;第二步,傲然地抬起下巴,接手擰著我耳朵讓我去練琴。
  我當時才多大啊就飽受折磨,不得已隻能去給婉姨打小報告,說婉姨啊若水姐姐欺負我。
  婉姨摸著我的頭道:“小舟你可要記清楚了,若水是很喜歡你的。”
  我特不解,一個整天擰我耳朵罵我笨蛋,拿著藤條在我身邊冷笑守著我彈琴習字諸如此類的女人,怎麽就喜歡我了。
  婉姨拍我的頭:“若水有打過你麽?”
  我細心回想,還真沒有,若水擰我耳朵,手勁比婉姨的小多了,而且她拿著藤條的時候隻是冷笑冷笑再冷笑,安藤條沒落在我身上過,而且她陪我爬屋頂,思月軒縱然好,但是也不是時時刻刻都陪在我身邊。
  “你的性子跟我當年一樣,以後吃虧了才知道厲害,”婉姨送我出門的時候說:“有她照看你我放心多了。”
  話猶在耳,人事全非。
  我不勝唏噓。
  十天半個月的時間過去,就跟流水一樣。
  殷含殊這家夥不是好人,帶著一幫新兵把朝廷搞得亂七八糟,隨時都可以聽見人抱怨說殷含殊這廝不是東西,查你就查唄,還他媽非拖一幫人下水。
  當然他們說得很有涵養的,而我說話比較直接。
  我才知道顏莛昶這家夥存的就是這個心思,殷善一個人算什麽?九牛一毛,我家顏莛昶是要幹大事業的,經常教育我,我們家的作風是,管殺不管埋。
  嗯,實踐出真知,搞政治的人就是這樣心狠手辣,我是好人,隻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是不會幹出殺人放火的事的,但是他幹了我管不著,社會主義教育告訴我們,連坐是不科學且不道德的,阿彌陀佛。
  顏莛昶又下了早朝,我遠遠地看著他朝我走過來,看那光彩照人的樣,肯定是剛把底下的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小碧。”
  這麽多人,還是要給他麵子的:“給皇上請安。”

  不正當手段
  顏莛昶笑得還挺開心的:“皇後起來吧。”
  我站直身子暗想誰遭殃了,看他笑得這樣子,顯然是把別人折騰了個不舒坦。仔細看他身後,喲,應小哥,周素小朋友,還有殷含殊。
  隻聽顏莛昶吩咐道:“你們各自去吧。”
  我想這話的受用範圍肯定不包括我,因為顏莛昶又說:“皇後,我們去走走。”
  一聽這話我就笑了,看我多有先見之明,沒讓朱燕給我弄得珠環玉墜,好看是好看,重死人了。
  顏莛昶等那幫人走遠了才問:“小碧,笑什麽了,怪嚇人的?”
  我白他一眼,不會說話你就閉嘴吧你。
  今天的陽光雖好,一小會功夫卻被雲遮去了,我百無聊賴地想是不是要下雨了,結果顏莛昶也在看天,皺眉道:“是不是要下雨了?”
  我道:“誰知道,趕緊回吧。”
  他卻道:“無妨,吩咐他們把轎子抬過來,我們去亭裏坐坐。”
  領導發話了,我能說什麽?
  隻是今天,怎麽說呢,很無聊。
  顏莛昶估計也看出來了,於是道:“最近忙啊。”
  我還不知道他那小心眼的,不過想說你老公我這麽忙你這麽閑是不是太不應該了?於是攤手:“我不知道有什麽好忙的。”
  顏莛昶道:“你說劉家要倒台不容易吧?”
  我搖頭,是不容易,葉家比較傻,造反的證據那是挺明了的,可劉家不一樣,那是文臣,文臣想舉兵謀反那比較困難,隻有換個法子。
  “他不是貪汙麽?”
  顏莛昶歎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證據呢?”
  你傻了吧,沒證據咱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偽證知道不?那為光明的前途使用不光明的手段那很正常的。
  估計我的眼神泄了底,顏莛昶抓著我的手道:“小碧,你知道該怎麽做了吧?”
  我雞皮疙瘩掉一地:“這缺德事你盡找我。”可見最缺德的就是你。
  顏莛昶望向天上飄忽的一朵灰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XX你個OO的,我身邊就沒一個好東西。
  
  天地良心
  顏莛昶當領導當習慣了,最擅長幹的事情就是布置任務,根本不管手下的人死活——管你們怎麽幹啊,反正他不論過程隻要結果,某種程度上來講他是強人啊。
  感歎一下我老公真能幹不過我更能幹,我也屬於完全布置任務型的,殷含殊沉吟了好久才道:“皇後娘娘賢良淑德,能幹非常,連此等大事,皇上也要授意皇後娘娘。”
  那口氣,跟陳年的醋一樣,酸得不行。
  芪沁最近養了隻貓,周身雪白,眼睛是瑩瑩的綠,悄無聲息地溜進來,然後跳上我的膝蓋,把我們幾個人都嚇了一跳。
  那貓“咪嗚咪嗚——”地叫了幾聲,居然就在我膝蓋上蜷成一團,舔起爪子來。
  我伸手摸了摸它,它頗受用的閉上眼。
  殷含殊的眼睛盯著貓,我道:“殷大人喜歡貓?”
  他淡淡一笑,搖頭:“臣不喜歡。”
  “哦,那你喜歡什麽?”
  “我?”似乎是料不到我會這麽問,他顯然吃了一驚,然後很快鎮定:“大概是那個東西吧……”
  “那個東西?”
  “沒什麽,皇後娘娘,臣已經知道該怎麽辦了,請皇後娘娘務必放心,臣告退。”
  瞧這話說得這麽滴水不漏的,我還能說什麽?
  但是領導的姿態是要做足的,於是我假笑:“知道了,你下去吧。”
  撫了撫膝蓋上那團柔軟的毛,大約手上的力氣重了點,貓躥了下去,我也站了起來。
  周圍什麽人都沒有。
  我苦笑,原來在這裏,隻剩我一個。
  隔了幾天以後,朱燕很三八地對我說:“娘娘,最近朝廷上出事了。”整一個“你問我吧你問我啊你怎麽還不問”的表情。
  我擺出一副嚴正清明跟我沒關係的樣子:“後宮不是不能參政麽?朱燕,以後要注意影響。”
  朱燕磨牙:“啊哈哈哈,皇後娘娘您教訓得是。”
  然後就去教訓新進來的一幫宮女怎麽這麽笨,皇後娘娘要添茶了少給三皇子陛下吃點心薰香怎麽還是這個味諸如此類。
  再然後,顏莛昶來了。那樣笑意盈盈的一張臉。怎麽看都覺得欠抽。
  “混蛋。”
  顏莛昶一口茶喝了一半噴了出來:“你說誰?”
  “幹嘛?沒說您呢皇上。”我笑得很開心。
  他想說什麽,但忍住了沒說,繼續喝茶。
  “賤人。”
  這下顏莛昶不問我了,直接把茶放下:“小碧,你到底幹嘛?有什麽想問的就直說。”
  瞧他這脾氣,裝得還挺耿直的。
  “皇上我哪敢啊。”我指給他看我桌上寫的紙條:“今天我沒事幹,多寫了幾遍。”
  顏莛昶的視線在那堆“後宮不得參政”的紙條上打了一轉後,又問:“你又受什麽刺激了。”
  哎,你說這果然是我老公,猜我心思一猜一個準,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殷含殊呢?”
  “沒死。”
  靠,誰問你這個了。我沒好氣:“我問你他人呢?”
  “忙著吧。”他那副口氣好像在說,關我什麽事呢。
  “我靠。”
  “不過他幹得不錯,看來他這個人,的確是很識時務。”
  我懂得他那種玩味的表情,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像殷含殊這樣的人,利用完了,也就沒什麽好說的。
  “皇上,殷含殊是個人才。”
  “我知道,不過這個人有太多秘密;而且他連自己的父親都能下手除掉,你覺得這樣的人可以留下?”
  這話說得夠直接了。
  “所以呢?”我不甘心地問。
  “他不見了。”
  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那劉家呢?”
  “準備過兩日就下手,他做得不錯,證據,人證,雖然不是滴水不漏,但也夠了。”
  顏莛昶的口氣懶洋洋地,他的手指上,金玉扳指折射了窗縫裏透進來的陽光,特別耀眼:“小碧,你高興麽?”
  我努力忍下歎氣的衝動,微笑:“當然高興。”
  他又開始喝茶,喝了一盞又一盞,最後捏著我的下巴問:“你舍不得?”
  我對上他的眼睛,他眯著眼笑,我想起了狐狸。
  不,我看錯了,那綠光閃閃的,狗屁的狐狸啊,簡直就是條狼。
  我笑著輕輕把他的手挪開,另一隻手捏住他的下巴:“皇上,能不能打個商量?”
  他眨了眨眼睛,眼神裏滿滿的寒意:“你說呢?”
  “做人要厚道。”
  沉默。
  “殷含殊是我的人,而我呢,”我一字一頓地說,“最討厭忘恩負義的家夥。”
  他避開我的手站了起來,比我高出不知道多少去,我倍感壓迫。
  “你遲早會後悔的。”
  我失笑:“可是你看我後悔過嗎?”
  他不說話,把窗子打開了,滿室的陽光,照得人眼花。
  “我說,你能找到他?”
  良久他問。
  我總算明白這個朝野,一瞬間,風雲變幻讓人措手不及。
  這不,今年北方的旱災,流民入了臨輝,那不得要糧食要救濟嗎?結果劉遠誠跳出來,也不考慮自己幾斤幾兩,賑災。
  據說那白花花的粥啊,饅頭啊,據說比咱們官方還大手筆,我想說,這誰出的破爛主意?擺明了告訴人我們真有錢啊。
  結果被人一個奏折給告了禦狀,顏莛昶裝得特別不高興,為啥?
  因為他不樂意,江山是他的,於是就想跟劉家談談話:你們居心何在?
  對,就是一個居心問題。
  顏莛昶當著朝廷上的人冷笑,憑你什麽萬貫家財,隻怕有福沒命享。
  再加上殷含殊查案子,查了半天失蹤了不見了,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劉家,顏莛昶震怒,又有人上了折子說,此事必與劉家逃脫不了幹係。
  真真賊喊捉賊,劉家很冤。
  於是,劉家跨了,劉正進了刑部的天牢。
  審來審去的,顏莛昶又急又氣,為什麽呢?殷含殊不在,這事拖來拖去沒個進展,於是他又病了。
  鬼才信他是氣病的。
  但是沒法子啊,所以我在某天特地裝扮了一下,偷偷摸摸地去了刑部,別問我為什麽偷偷摸摸,我做人很低調啊——然後帶著兩個一點都不窮凶惡極的男人去砸場子……不,是慰問國家幹部。
  刑部的人讓我看了頭暈,那胡子,那皺紋……顏莛昶果真不厚道,人家都這麽老了,居然還不讓他們告老還鄉?不要以為現在沒勞動法就這麽囂張。
  於是我就委婉地表達了下這個意圖,結果他們一幫人,老的少的,不老不少的,全部都跟得了帕金森一樣。
  倆字:發抖。
  呃,我順便看了看夏同誌跟應同誌的表情,很嚴肅。
  可是我真的不是來砸場子的,我這春風般的溫暖怎麽群眾都沒感受到呢?
  所以我決定采取更為委婉的路線,比如問候別人家裏人怎麽樣啊之類的,結果人家抖得更厲害。
  我很受傷害,連帶著脾氣也上來了,最後忍了半天隻好對主要負責人說:“皇上說擒賊先擒王,早死早超生,我信任你。”
  我知道這幾句話沒什麽邏輯聯係,但是我真找不出話來說了我。
  天地良心,我真沒威脅他們,結果出乎意料,不出三天,連貪汙受賄的賬簿之類的都出來了,還牽連了一大片人。
  我佩服他們的效率。
  看著顏莛昶噙著嘴角品嚐今年新貢上來碧螺春,我在旁邊很沒形象地嗑著小花生米鍛煉牙口。
  這賤人,把我當刀使,還挺得意的。
  於是我不樂意了,準備破壞氣氛:“皇上,殷含殊呢?”
  “朕不知道。”顏莛昶一個“我很無辜”的眼神丟過來。
  我想掐他的脖子,不過弑君株連九族,這傻事我不幹。
  
  尋人[一]
  殷含殊一跑路就沒個影了,我怎麽尋思都覺得這不應該啊,有幾回睡到半夜的時候我伸手戳了顏莛昶幾把,他睡得迷迷糊糊:“幹嘛?”
  “你說殷含殊——”
  我這話還沒問完呢,顏莛昶一隻手橫過我的腰,另一隻手抓起被子,扯上來一點,蒙住耳朵,眼皮都不動一下,繼續睡。
  再戳就沒反應了,第二天他起得比我早,等我睡醒黃花菜都涼了。
  我起床氣發作完畢以後差不多他也該下早朝了。
  但是,如果你老跟你男人打聽別的男人,這簡直是作孽!這簡直是思想上的出軌!!所以一來二去我就不打聽了。
  換人。
  換誰呢?
  換小夏同誌唄。
  不過小夏同誌也有自己的難處:“回皇後娘娘的話,含殊要是見了我,或者跟我通了什麽消息,那皇上能放過他?”
  對,還有個萬惡的特務組織呢。
  於是我就有點擔心了,繼續找別人麻煩,應太遲看著我的笑臉回以苦笑:“我就知道你找我沒好事。”
  我靠,你不就一國家公務員麽,不為人民服務回家賣紅薯去吧。
  不過應太遲這回精了:“我幫你找人,表哥知道了我就死定了。”
  看看他的表情,估計是要好處。
  “應王爺,若水最近好吧?”我涼涼地問。
  應太遲一臉上火的表情,紅裏透著黑:“你去勸勸她。”
  我忍不住想勸什麽勸?上次見麵我們玩了回互抽耳光,難道非要我們倆來場女子互搏你才滿意?若水那鬼脾氣,比我還濫,你還敢去招惹她?作孽。
  “皇上要是知道,我們就死定了。”應太遲哀怨道。
  “那你就別讓他知道!”
  我轉身就走,找人出宮去。
  出宮是件麻煩事,顏莛昶不私底下點頭放人我就走不了,但是今天顏莛昶和我對話如下”
  “出去幹嘛?”
  “找人聊天。”
  “男的女的?”
  “女的。”
  “哦,多帶點人,早點回來。”
  “知道了。”
  顏莛昶那通情達理啊,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準備著把我休了另尋新歡,對我這個舊人不管不顧了。
  跟著我出門的以前是周肅,現在換成了夏奉紹,一群人打扮得跟要去郊遊一樣,輕車簡騎走人。
  路程不遠,我坐在車上閉著眼睛養神,沒多久就聽見明蘭在外頭很小聲地說:“娘娘,憶仙居到了。”
  我下了馬車,門可羅雀啊。
  抬起頭看看,若水憑欄而望,眼睛微微眯起,好一會視線才落在我身上,我分明看見她的表情很恍惚,然後她款款地退開,不消片刻便下樓來,微笑著欠身行禮,我心中百般滋味,卻說不出口,隻好淡淡說起來吧,我們進去談。
  進去又談什麽呢?看著她素手點香奉茶,一切都是很熟悉的。
  “你這裏的香,又換了啊。”我說。
  “嗯,這次的有很多,喜歡的話要不要帶點回去?”她像沒事人一樣問。
  “不用了,我這次來,是想說——”
  她靜靜地看著我,好像是在專心等我要說什麽,我卻說不出來了。
  “你還好吧?”千言萬語,最後隻剩這一句說出口。
  “嗯,我一直都很閑。”
  聽她的口氣,倒真沒覺得什麽。
  “你以後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她喝了一口茶。
  “劉家倒了。”
  “我早知道了。”
  “阿遲他……”我問:“你不想找他麽?”
  “找他?”一瞬間,她眼睛裏全是迷惘的神色,卻立即恢複了清明:“我為什麽要找他?”
  “好多年前,你跟他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一直都想不通,你們說的,跟告訴我的東西不一樣。”
  若水噙著嘴角笑,目光幽幽地盯著我:“你說,為什麽思月軒會死呢?”
  我道:“那是他多行不義必自斃。”
  “我從一開始就告訴過你,相信他不是好事。”
  我搖搖頭:“若水,你真的有把我當妹妹嗎?你們明明什麽都知道,卻什麽事情都不說,這麽多年我都在想,如果你多說幾句,我們是不是都不會像現在這樣?”
  原本以為她會生氣,結果若水隻是怔怔地看著茶出神:“如果,這世上最讓我難過的,就是如果……”
  你錯了,若水,這個世上最讓我們難過的是如果。
  不止是你。
  我隔著桌子伸手過去,覆上她的手。
  冰涼的手,不知道她的手為什麽會這麽冷。
  “若水,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已經到了今天,我們都好好的吧。”
  聽到最後一句,若水的手猛地震了一下。
  “我還有一件事情……”她抽回自己的手,慢慢地站了起來。
  我也跟著站了起來,想問她是不是關於她那個“弟弟”的事,結果剛站起來,頭就一陣暈眩,看周圍的東西都歪來扭去。
  一句“救命”還梗在喉嚨裏沒喊出來,我已經倒了下去,模模糊糊地看著若水腳下的繡花緞鞋。
  鬱悶,我要是還有力氣,肯定要罵娘。
  可是現在,我隻能很認命地暈死過去,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尋人[二]
  我曾今問過朱顏辭,看到自己愛過的人死,傷心難過後,為何我們就如此平靜習慣?
  他說,那是你沒心沒肺,都被狗給吃了。
  我並不覺得我沒心沒肺有什麽大不了的,所以我說,對啊對啊,不就是給你吃了。
  賤狗朱顏辭,我一直都不清楚為什麽會遇上這個家夥,因為他,可以說我整個人生都顛覆了,不過我這人很知足,因為死而重生,不是每個人都有那麽好的運氣。
  朱顏辭說,你是被老天爺眷顧的那種,我會好好照顧你。
  那麽認真的口氣卻讓我雞皮疙瘩掉一地。
  他還說,阿碧,我們所經曆的任何事都是不可重複的,所以不管留下什麽都很珍貴。
  後來我發現,想起他,絕對不會是什麽好事。
  比如現在。
  我從床上坐起來,掃視四周,環境不錯,可惜不是虎穴就是狼窩,實在是讓人放心不下。
  感覺我好像沒睡多久。
  我被綁架啊,看來顏莛昶手底下的人今年沒獎金拿了。
  身上穿戴整齊,我下床,掏出袖子裏的絲帕沾了點銅盆裏的水,擦了下臉。
  “皇後娘娘醒了?”
  這聲音不熟,我看向那人,大約二十幾歲的男子,長得倒不錯。不過明知道我是皇後還這麽不恭敬的,實在是讓人安心不下來。
  我冷笑,走到桌前坐下,倒茶喝。
  他站在原處看了會,方走過來,坐下笑道:“皇後娘娘真是好膽色,泰山崩於前而麵色不改。”
  “劉公子真是說笑,不過本宮一向膽子大,天塌下來且有個子高的人頂著,窮擔心個什麽勁?”我試探著道。
  他顯然吃了一驚,不過立刻又堆起笑臉:“果真是與眾不同,難怪皇上傾心於你。”
  看來我猜對了,他連“皇後娘娘”四個字都懶得說,夠膽。
  “若水呢?”
  “你想見她?”
  “見不見她無所謂,不過我不想見你。”
  “哦,那你想見誰?”
  “關你屁事。”我白他一眼。
  “咳,咳。”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麽說,於是幹咳了兩聲,麵色古怪。
  “劉遠誠,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你覺得你把我帶到這裏來,你們劉家就能重振聲勢?”我覺得很好笑:“我可以告訴你,如果皇上想做什麽事,別說是我,就是你拿把刀子架在他親娘的脖子上他也不會改主意,想拿我來威脅他,沒用。”
  劉遠誠的臉色變了變,還以為他會立刻給我好看,沒想到他道:“有用沒用,以後才知道。”
  他走了。
  好半天我才把手上的茶喝完,這男人也沒說讓我見若水啊。
  好生無趣。
  我把一壺茶喝了個幹幹淨淨,這劉遠誠挺小氣的,就擺一壺茶,也不讓我吃點東西,想我在宮裏的時候,手邊擱的都是小點心,想不長胖都難。
  現在我一個人,哎,這幫人真沒用,殷含殊說要為我效忠,可是現在人都不見,不會出事吧?
  正在出神,又有人走了進來。我懶得抬頭,不是劉遠誠就是若水吧,要是真會出事,朱顏辭……他應該來的……
  “皇後娘娘。”
  聲如蚊蚋。
  我手上的杯子掉在地上,粉身碎骨。
  那種感覺,就好像有蟲子在心頭啃噬,痛得不行。
  “你出賣我?”我看著他,良久才問。
  一個還不夠,還有第二個,是不是長著這麽一張相似的臉,就注定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騙?
  殷含殊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隻是靜靜站著。
  我看到了那天,思月軒對著我的絕望眼神。
  絕望。
  你們傷害我,可是為什麽你們比我還絕望?
  “你該死,殷含殊,”我腦子裏亂成一團,這些話都不像是我自己說出口的:“我居然敢相信你?就憑你——”
  我抓起桌上的杯子砸過去。
  他沒躲開,但我的力氣不夠,杯子在他麵前摔成碎片。
  突然想起,那天顏莛昶把杯子摔在他臉上,他在宮裏暈倒,我看著他的臉想起思月軒。
  原來真的很像。
  我愛思月軒,思月軒背叛我。
  我信任殷含殊,殷含殊也背叛我。
  愛和信任是不一樣,可是它們之間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
  相信一個人,就會被傷害,是不是我注定這樣?
  殷含殊看了我很久,道:“你是薄碧氏,還是思浮舟?”
  我才明白,這是夢魘,一輩子都逃不開。
  “思月軒跟你,是什麽關係?”我還是問出了口。
  他不說話。
  “若水,是你們誰的姐姐?”
  我早該知道的,多少年前,才選的時候若水說,她對我說,不一樣,他是弟弟嘛。
  對,他是弟弟。
  那我是什麽?
  “我們四個,她最年長。”
  他終於說出口。
  思月軒,若水,殷含殊。
  跳出一個局,後麵還有一個。
  “我還有個妹妹。”
  對,我聽說過。
  “我娘帶著月軒跟姐姐逃了,但是丟下我跟沂君,這個故事很長,你想聽嗎?”
  他沒叫我“皇後娘娘”,他說“你”。
  我沒回答。
  他說故事很長,可是他說得很簡單。
  從前,有一個小男孩,他有父母雙親,還有兄弟姐妹。
  雖然父親對他們不太好,不過有娘寵著他們,他還那麽小,懂得知足。
  有一天她母親說,你要照顧好妹妹啊。
  他答應了,然後沒過多久,她就離開了,帶著他的姐姐,他的哥哥,留下他和年紀最小的妹妹。
  有時候回想起來,他會想,要是當時他任性一點,不答應她說會照顧妹妹,是不是她就不會走?
  母親一走,他跟妹妹的日子更艱難。於是他想,再熬幾年吧,他要入仕為官,這樣妹妹跟自己總有好日子過。
  他曾經很恨自己的娘,因為她選擇的不是自己。
  這個錯是誰的呢?
  他去了書院,離家很遠,小他兩歲的妹妹經常寫信給他,字跡每一筆都很熟悉,那是他悉心教的,信紙是淺淺的粉色,有花香的味道,是每年春天采了花,取了花汁染上,再刷上一層明膠,不會褪色,香味也經久不散。
  信裏的每一個字都透露不出絲毫的委屈。可越是這樣,越讓他擔心。
  擔心歸擔心,他還是自私自欺,他不想回去。
  直到有一天,她寫信給他,說,哥哥,爹要我出嫁。
  信上的淚痕已幹,字卻被眼淚浸染,化開,幾乎快要辨識不清。
  他大怒,回到家中要和父親爭執,可惜為時已晚。
  站在門前,看著管家帶著下人,把門前的紅綢換成白緞。還有父親的冷眼和蔑視。
  那個被他們稱作父親的人說:你妹妹跟你娘一樣賤,麵對不了,就隻會一逃了之。
  他轉身就走,他更恨她,恨她一走了之,連帶著被她帶走的兄姐,也恨。
  可是當他們出現在他麵前,他失笑,原來誰的日子都不好過,彼此經曆的苦難比較起來,分不出輕重。
  一切拜她所賜。
  流著思家的血,不論是誰,命裏都是坎坷。
  最後一句,我最明白不過。
  浮舟的父親是思铖,所以浮舟不幸,我既是浮舟也是薄碧氏,我以為這不幸已經過去,卻沒想到,它就像是這身體裏的血一般,還不掉。
  “有一句話當年我沒說給思月軒聽過,是因為他再也聽不到,”我的身子忍不住地抖:“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懂麽?告訴劉遠誠,他想要拿我跟顏莛昶做什麽交易的話,勸他死了那條心,顏莛昶不會答應的。”
  對啊,我的男人,大皓國主,他又聰明又能幹,所求的千秋霸業必能實現。
  就算沒有我。
  殷含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一樣深邃又平靜的目光,糾纏著我揮之不去。
  留下我一個人。
  對,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哭了。
  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桌上,慢慢地流散開。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其實我也是這樣。
  我們所經曆的任何事都是不可重複的,所以不管留下什麽都很珍貴。
  包括受傷。
  
  尋人[三]
  哭夠了以後,我就不哭了。
  我覺得這是一廢話,但是也是實話,哭夠了,我當然就不哭了。但是這滿滿的悲情啊,我真是悲情的女人,年紀一大把了,還在為了多少年前的破事傷心。
  然後我心想,現在被困在這裏,不知道劉家還有什麽打算,不過目前來說,還是安全的。
  門口有個婢女說,若水姑娘要見我。
  我直接罵回去:“去你媽的,她想見就見啊?三八!滾,你們誰進來我死給你們看!”
  其實我當時沒考慮關於尋死這件事的,因為我一直覺得自殺是件藝術活,我曾經想,啊,我要在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候自殺,割了脈然後放進浴室的溫水裏,割地地方要請有經驗人士幫我看看,不能割深了也不能割淺了,還要誰都救不了的那種。
  等水一涼,血水蜿蜒流淌,我就這麽停止呼吸。
  美好啊,但是朱顏辭說我是瘋子。
  可是現在對我來說,最美好的是:我化身為SM女王,腳踩殷含殊,鞭打思月軒,然後把若水塞給應太遲,怎麽解恨怎麽來。
  我猜,朱顏辭要是知道可能就會說我是變態了。
  可能我真的是,我聽見門外那響亮的,類似什麽重物摔倒的聲音,擰了帕子擦臉,備感輕鬆。
  冷哼兩聲,朝外麵叫:“來人啊,給我端壺茶。”
  你他媽的活該。
  你們思家就沒一個好東西。
  呃,好像罵錯了,浮舟也姓思。
  好吧,除了浮舟以外,姓思的都不是好東西。
  這日子過得真清閑,我一直在想,老公啊阿遲啊阿顏啊小夏啊你們都幹嗎呢?我在這裏挺好的,就是每天被關一個地方晚上習慣性失眠做噩夢想紮個小草人詛咒思家都不行,這日子好無聊。
  別人先不說,朱顏辭這個家夥不是專門管這塊的嗎?上次沒出事的時候他也能搞出那麽多事,真出事了,人卻不見了。有空給我兒子帶巧克力,沒空救我出火坑?
  心寒。
  時間還在過,終於有一天,若水連門都不敲,直接踹了門進來。
  我本來不想理她的,但是她隻說了一句話,我就乖乖跟她走了。
  她說,顏莛昶來了。
  我應該冷笑,蔑視,問她憑什麽直呼皇上的名諱,但是我都沒有。
  我想,是因為我想他吧。
  走出去的時候,我才發現這裏是處不算大的園子,我們前麵有一個領路的小婢,我走得很快,若水反而在後麵慢慢跟著。
  我嘲笑:“若水姑娘居然也不認得路?”
  她沒說話,還是靜靜跟著。
  臨近大門的時候,我看見了很多人,都用既仇恨又害怕的眼神看我。
  誰比誰可憐?
  你們如果順了顏莛昶的意,誰會想要用冤枉你們,用一些莫名其妙理由毀了那麽多人的人生?
  弱肉強食而已,我沒有做錯。我又沒說我是個好人。
  腳踏出門檻的時候,若水在後麵拉了下我的袖子,我揮開,不理會。
  出了門,我一看,怎一個傷心了得。
  劉遠誠的動作挺麻利的,唰——一把劍橫在我脖子上,我觀察了下,如果輕舉妄動我會死得很不痛快。不過劉遠誠身邊的殷含殊眉頭皺了一下。
  是不是我看錯了?
  所以我揮了揮手,略有些抱怨地打招呼:“阿遲,這麽慢啊?”
  應太遲正翻身下馬,一聽這話差點踉蹌著摔下來,小王爺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形象險些就毀於一旦。
  他走到馬前,居然對我齜牙咧嘴:“皇後娘娘,請恕臣來遲了。”
  可不是,瞧你那名字取的,應太遲,應太遲,真不吉利。
  “那你還帶這麽少的人?”會不會失手啊,我很擔心。
  “呃,其實我是來開路的,皇上還沒到呢。”
  我怒,我沉默。
  靠,這什麽男人,到這時候還給我擺架子,你老婆我被人用劍指著脖子,一個不小心就會翹辮子的好吧?
  耳邊突然傳來馬蹄聲,小心翼翼地挪動一下頭,看遠處,哦,顏莛昶這馬真不錯,什麽時候叫他也給我弄一匹好的來。
  眨眼間那馬飛奔而來,顏莛昶勒馬躍下,那動作,漂亮,後麵不多不少一隊人馬,馬蹄下塵沙飛揚。
  所有人,當然除了這邊拿劍指著我的,以及一幹同黨,其他的全部下跪:“給皇上請安。”
  顏莛昶讓他們起身,刷地一下看過來。
  我苦笑,比劃了一下,示意現在這劍在我脖子邊呢,請安就免了吧。
  他愣了一下,然後嘴皮動了動,不知道在說什麽。
  不過他很快端起架子:“劉遠誠,你好大的狗膽,居然敢挾持皇後?你也不怕被誅九族?”
  劉遠誠老神在在,冷笑回答:“皇上此言差矣,難道不挾持皇後,皇上就能放過我們劉家?”
  我心想在顏莛昶眼裏,你們就是垃圾,不僅看著難受,處理起來也難受。
  頓時心中怒火熊熊燒,瑪麗隔壁,我居然被一幫垃圾綁架。
  顏莛昶道:“既知無用,還不快放了皇後,朕還可以饒你一命。”
  我覺得顏莛昶這話吧,容易讓綁架犯有抵觸心理,你看看,這周圍多少人,你饒一命,那一命又是誰?
  就算劉遠誠答應了,跟著他的一幫人能答應麽?犯了眾怒你老婆我還能活麽?跟這人說了多少年的群眾基礎群眾基礎怎麽還這麽欠教育?現在劉遠誠是那不怕死的,就需要顏莛昶你不要臉才能解決他。
  劉遠誠道:“顏莛昶,你這麽做也不怕遭報應,這麽些年你鏟除朝廷忠良,究竟對你有什麽好處?難道真的是被這女人迷昏了頭?”
  我感覺耳側涼了一下,微麻,有熱熱的液體流了出來,雖然我看不到,也知道是血。
  好在出血不多。
  顏莛昶的眼睛裏閃著危險的光。
  我笑:“劉遠誠,就算本宮現在死在你麵前,皇上眉頭都不皺一下,但是你會死得很難看——”
  稍微別了一下頭,看見若水,我看見她複雜的表情就好想笑。
  對麽,這就是當你姐妹的下場。
  劉遠誠手上的劍緩緩地滑動,緊貼著我的皮膚,感覺很惡心:“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不過我隻是想讓他看看,失去自己的東西是什麽個滋味;也想讓你看看,被人舍棄是什麽滋味,這裏站著的人,恐怕沒幾個不是提著腦袋跟隨我的,我們有什麽好怕的?”
  我大怒,XX你個OO的劉遠誠,草包,你才是個東西呢。
  
  歸
  顏莛昶的眼睛裏好像閃爍著什麽,但是他什麽都沒說。
  我想,要是今天我真的死了,會怎麽樣?
  他肯定會把這裏掃平,還會娶個又賢惠又漂亮的新老婆,然後他會打仗,然後還會有孩子,最後老了,死了。
  有點,鬱悶,不爽。
  “既然來了,皇後娘娘跟皇上說上幾句,黃泉路上也好有個念想啊。”劉遠誠笑得很變態。
  這瘋子果然是不想要命的。
  我繼續看著顏莛昶,他往前了一步,又停住。
  我們離得很近,可是好像隔了千山萬水。
  我記得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不喜歡看警匪片,特傻,一個警察要是跟另一個警察說,我老婆快生了雲雲,那他死定了;要是一個警察跟另一個警察說我們是好兄弟,那麽其中一個也會死,而且壞人還很可能會抓著他威脅另一個。
  這個時候群情激昂啊,因為被抓的那一個十次當中有九次要說“你別管我”雲雲,然後就往刀口或槍口上撞,自尋死路。
  我看這樣電影的時候就在想你丫傻B。
  活著才有CHANEL的香水GUCCI的包PRADA的鞋;活著才能愛人被人愛,活著才能享受生活。
  從來沒想過那種一心求死的人,是什麽感受。
  可是現在刀架在脖子上,救我的人不敢輕舉妄動,要殺我的人有恃無恐。
  我說什麽好呢?
  我愛你?
  去,俗氣。
  我死了你要好好的活著,不要掛念我?
  切,虛偽。
  下輩子我們再在一起吧……
  呸,這輩子為他倒黴還不夠,下輩子還要倒黴啊?
  啊啊,真是要瘋了,我到底要說什麽?說不準就是我最後一句話了,該死的朱顏辭還沒來。
  顏莛昶的眼神,讓我突然想哭。
  我終於開口:“皇上,沒什麽的,我隻是舍不得……”
  就這麽看著他。
  眼淚都快落下來了。
  這麽多人麵前,我不能叫他顏莛昶,但我說的“我”字,他應該能理解。
  舍不得什麽?
  我不知道,舍不得的東西多了。
  有命,還有情。
  他沒說話。
  劉遠誠這混蛋笑出聲來:“皇後娘娘要是告別完,我可要動手了。”
  我閉上了眼睛。
  冰冷的劍鋒隻是貼近,沒有刺進皮膚裏,卻聽見一聲幾乎是狂暴的怒吼,就在這一瞬間,有人扯著我的手臂,把我拉開。
  剛睜開眼,我就被人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倒進顏莛昶的懷裏。
  這什麽情況?
  定睛一看,嘔——地上全是血,一條血淋淋的手臂,握著劍的手指還在微微抖動。
  嚇死人了。
  殷含殊握劍而立,冷眼看著劉遠誠在地上疼得翻滾,幾欲昏厥;若水也在旁邊大口大口喘氣。
  推我的人是她吧?
  這變數太大,我看呆了。
  劉遠誠的人好像也呆了,然後不知道誰大叫了一聲,一幫人衝上來,刀光劍影,刷刷刷地朝殷含殊招呼過去。
  殷含殊冷哼了一聲,把若水給一把推了過來,應太遲忙不迭地衝上前接住佳人,結果被一耳光打開,應太遲居然還笑得跟條賤狗似的。
  呃,若水還是一如既往的強悍。
  我小小地分神了一下,然後繼續關注殷含殊以一當百。
  看打群架,不要緊吧?大皓律說了不得私相鬥毆……
  顏莛昶緊緊地摟著我,肋骨都疼。
  我忍著疼朝後麵喊:“你們吃素的?還不上去幫殷大人的忙?”
  麵麵相覷,沒人敢上去。
  我戳了下顏莛昶的胳膊。
  皇帝沒鬆開我,不緊不慢地開了金口:“來人啊,把這幫亂黨給我拿下。”
  還拿下個P,人都被殷含殊給放倒得差不多了。
  我這個皇後說話真沒地位。
  顯然我們這邊的人馬訓練有素,比起那幫烏合之眾好多了,不用一柱香的時間,基本消滅,剩下的幾個,顏莛昶手一揮:“帶回去問話。”
  我笑笑,問話不問話地倒無所謂,關鍵是這個劉遠誠是怎麽逃出來的,要是隻有他一個,憑他有多大的本事都不可能。
  顏莛昶要拔的是心口上的暗刺。
  也或者,他要的是個肅清的借口。
  殷含殊走了過來,劍上都是血,他把劍丟開,然後上前跪下道:“皇上,臣護駕不力,請皇上賜罪。”
  他沒有看我。
  一眼都沒有。
  仿佛在他麵前,我就是空氣,透明得可以忽略不計。
  顏莛昶麵無表情:“你先起來吧。”
  殷含殊真的站到一邊去了,眼睛還是不看我。
  這什麽人啊?
  偷偷掃一眼應太遲那邊,還是苦瓜臉,若水繼續冷著臉,就沒給他個好臉色。
  我靠,這才是女王啊。
  劉遠誠還在地上呻吟,抓著的衣襟都快被扯成了碎布。他的視線掃過來,惡毒得要命:“你……會……”
  他說一句話都是支離破碎,疼得直喘氣。
  我在顏莛昶懷裏掙紮了一下,他放開我。我朝地上的劉遠誠走去,顏莛昶拉住我的手,我搖搖頭表示無礙。
  走到劉遠誠麵前,我一腳踹過去。
  他痛得滿臉都是汗,再被我踹,連話都說不出來。
  “本宮說了你會死得很難看的。”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嘲笑道。我薄碧氏不是小人,但我是女人,我小氣,我記恨。
  “你知道麽?有人跟我說,在耳朵旁邊割條小口子,灌水銀進去,就能把皮給剝下來,聽說有的人手藝好,一張皮完完整整的,你想不想看?”
  他看著我,眼神既憤怒,又恐懼。
  “別怕,如果你擔心剝不下來,我會讓人多試幾次,你爹也老了,不如從他開始?”
  他恨恨地啐了我一口,我躲開。
  “皇上,叫人把他身上每個關節都卸開,尤其要記得卸掉下巴,我怕他自盡。”
  顏莛昶看著我微笑,拊掌道:“你們都聽到了?按皇後娘娘說的辦。”
  做惡人的感覺真好。
  我舒了一口氣。
  抬起頭正好看見若水在看著我,臉上有淡淡的笑意。
  再看看殷含殊,他還是不看我。
  很奇怪。
  若水是思月軒的姐姐,殷含殊是思月軒的弟弟。
  我一直覺得,我是被恨的那個。
  可是殷含殊砍斷了劉遠誠的手,若水推開了我。
  就算再不願意,也知道他們,早早籌謀,不過是為了此時能救我。
  反正,到最後又是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無奈地笑笑。
  坐著馬車回宮,芪之早就在清寧宮等著我,撲上來的時候我捏了一把,抱起來仔細看看:“小芪之,你想母後麽?”
  “想啊。”大眼睛眨啊眨。
  “那你還胖了……”雖然你還小,不至於茶飯不思,但也太那個啥了……
  這樣會讓我很沒存在感啊。
  芪沁站在一旁,我仔細觀察,靠,瘦了。
  居然這麽明顯?
  我小聲地問:“太子爺,你不至於會想我想得飯都吃不下吧?”
  芪沁惡狠狠地瞪我:“你知道什麽?那隻豬每天跟我睡,磨牙說夢話拳打腳踢占齊了,我這是長期失眠的結果。”
  哦,我就知道這賤人是不會這麽記掛我的。
  顏莛昶當夜留宿在清寧宮,緊緊地抱著我,吻我的臉:“小碧,別再讓我擔心了。”
  我沒好氣:“你們算計好的。”
  擺明了就是什麽也不告訴我。
  “那我也擔心啊,萬一……”他皺起眉頭。
  “我死了你還不是會活得好好的。”
  “那不一樣。”顏莛昶道。
  “怎麽個不一樣法?”我好奇。
  他想了想,一隻手掌慢慢地撫摸我的發:“就是你說的那樣。”
  “我說的哪樣啊?”我問。
  “舍不得。”
  愣了一下。
  舍不得。
  好簡單的三個字。
  可是他跟我一樣,不會說最甜蜜的情話。
  我比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樣,千言萬語,在心中百轉千回,最後隻得一句“舍不得”。
  “那時候我以為我會死。”
  顏莛昶的手頓了一下。
  “思月軒背叛我,若水背叛我,殷含殊也背叛我,”我道:“我想起以前有人告訴我,男人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不夠。可現在我發現,男人跟女人都是一樣的。”
  他的另一隻手圈著我的腰,收緊了一點。
  “顏莛昶,別放開我。”我把頭枕在他的臂上,感受那熟悉的溫度。
  “嗯,睡吧,你最近肯定也沒睡好。”
  我靠著他閉上眼鏡,慢慢沉進夢鄉。
  他吻了吻我的耳垂,好像說了句什麽話,我沒聽清。
  太困了。
  隻有睡在他身邊,感覺才那麽安全。

  番外
  人一的一生當中,總有什麽,是你想要,卻要不到的……
  皇後娘娘回宮的第三個月。
  朝廷中人人自危,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牽連進劉家的案子裏,但是有個人是不怕的。
  殷含殊捧著茶,望著窗外的天氣。
  陽光正好嘛,隻是麵前這人……
  夏奉紹急得不行:“含殊,你到底做了什麽事?”
  也難怪他急,從禮部,到刑部,再到如今連降三級,殷含殊是越混越回去;最近居然告假說自己有病在身,朝不用上,職也不用當。
  拿他自個的話說:“我真的很閑。”
  夏奉紹氣得要拿手上的黑子砸他,這都什麽時候了,還下棋,這黑黑白白錯綜複雜的玩意,繞得到他頭痛。
  “你確定你要下在這?”殷含殊老神在在。
  “你管得著嗎?”夏奉紹瞪他。
  殷含殊落了子:“不下了,反正都會輸。”
  “啊?”夏奉紹還沒反應過來:“你輸了?”
  殷含殊一拂袖,棋盤上亂成一團:“是你輸了。”
  “你——”夏奉紹氣得走人。
  “都是自己人,誰輸不是輸?”殷含殊在他身後笑。
  無可奈何地笑笑,再把棋子分別撿進棋盒裏,繼續喝茶。
  其實誰輸不是輸?
  不是都一樣麽?
  這話好像說給自己聽的。
  “含殊?”
  被冷不丁地一叫,殷含殊的茶杯差點掉了下來,抬起頭一看,原來是若水,手上端了一碟子芙蓉糕。
  “怎麽,他走了?”他笑了笑,示意若水坐下。
  “跟條癩皮狗似的,趕都趕不走。”若水麵上的表情好像很冷,卻又好像透著一絲隱隱的笑意。
  說起來好笑,大皓最位高權重的應王爺,喜歡他的姐姐;還有個不算表姐的表姐,是皇後。
  怎麽看,他殷含殊今天都該是個大人物啊,落到今天這個下場,該怪誰呢?
  “奉紹也走了?我還特意端了他喜歡的芙蓉糕過來。”
  “沒事,他那種人哪來的口福?我們自個吃吧。”
  若水吃完一塊糕點,然後用帕子把手指上沾的糖粉一點一點擦掉。
  “下棋吧。”
  殷含殊愣了一下,又立刻點頭:“黑子還是白子?”
  “你的棋還是我教的呢,你拿黑子吧。”若水笑。
  “就教了一天……”殷含殊嘀咕了幾聲。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下了會棋,若水又開口:“看不出來你小時候那麽笨,還真能中狀元。”
  殷含殊無言,到底誰比較笨啊?
  “嗯,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參加科舉的其他人比我還笨。”
  “……”大皓有人才如此,真的是——讓人開心不起來。
  “說起來,前幾天你進宮了?”
  “是了。”若水輕輕鬆鬆地落下一子,好整以暇地看著殷含殊。
  “她……還好吧?”
  殷含殊避開她的眼神,皺著眉頭看棋盤,好似在思考要在何處落子。
  “你想知道?”若水淡淡地問。
  殷含殊不答話。
  “想知道?”若水道:“自己問吧。”
  “你——”無言以對,隻好問:“那她跟你說了些什麽?”
  “就那些吧,我都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改行當起媒婆來,把應太遲誇得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我就覺得奇怪了,以前也沒見她這樣,果然這皇後是當不得的……”
  若水愁眉苦臉地道,半是認真半是調侃。
  殷含殊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
  這個失而複得的姐姐,真真讓人說不上來:你說她淡定吧,有的事她還真放不開,但是說她計較吧,她又不是那樣的人。
  總而言之,怪人一個。
  不過,說起來,應王爺來得是越來越勤快,估摸著,這冰山也該要化了。
  笑著抿了一口茶,落下一粒黑子。
  皇後回宮第四個月。
  有人說,宮闕深深,是鎖那美人,可惜薄碧氏這樣的美人,卻像是鎖不住的。
  “臣參見皇後娘娘。”
  薄碧氏撇嘴,好像老大的不樂意:“起來吧,你學學若水吧,她見我哪那麽大的規矩?”下跪的速度這麽快,搞得她想攔也攔不住。
  “臣不敢。”殷含殊答得也快。
  “呃,聽說你病了,”雖然看起來不像:“好一些了麽?”
  心中莫名地有些悸動:“臣……”
  “別老說臣啊臣的,上次的事情我知道了,多虧了你跟若水,隻是……”她好像想起什麽,眉頭皺了一下:“以後有什麽,別老聽皇上的,應該告訴我才對。”
  殷含殊十分理智地選擇了——沉默。
  “真不給麵子,都是一個樣……”薄碧氏小聲嘀咕:“還說是對我效忠,居然幫著顏莛昶瞞我……”
  殷含殊心裏知道,這話多半是在說他的哥哥跟姐姐,兩個人都是死心眼。
  他才不想像那兩個人一樣。
  “好了,剛才我見了應太遲,他說他要成婚了。”
  “跟若水?”
  “不過我看很懸,若水能答應他?”
  應小王爺那個性應該不至於吧,沒若水點頭他也不敢亂來。
  “隨便他們,上次若水竟然說我像媒婆,我就不明白了,有我這麽好看的媒婆嗎?”
  薄碧氏一想起來還覺得很鬱悶。
  殷含殊莞爾。
  “皇上昨天說了,你的病也該好了。”
  殷含殊端茶的手竟然一抖,這話說不出來的詭異。
  “你想要的東西是什麽?”
  愣住。
  “什麽?”
  “你當初不是說想要什麽嗎?放心好了,隻要你不把國庫掏空,皇上也會點頭的。”薄碧氏還記得當初說的話。
  注視著她的臉,明知道這樣是不敬,但是薄碧氏好像並不在意。
  一直覺得她是個美人,那雙眼睛特別美,烏黑的瞳子,濃墨一般,長如排羽的睫毛,唇角勾起來,笑得神采飛揚。
  淡妝濃抹總相宜。
  總讓他想起他娘,其實兩個人完全不像,要說相像,還是若水更像一些,可是那感覺……
  她看人的眼神,熱情而專注,但偶爾流露的神情卻很複雜。
  有猶豫,有憐惜,還有悲傷。
  跟她說話的語氣,表情完全不一致的悲傷,偶爾。
  她的過往,好像跟現在糾纏在一處,叫人看不分明她究竟是怎麽樣的人。
  “臣要的,皇後娘娘已經成全了。”
  其實當時真的隻是想要搞垮那個毀了自己兄弟姐妹的殷家,搞垮那個父親一心要攀附的劉家。
  其實他也根本沒把自己當作是兒子吧。
  母親就那麽離開,整個殷家死氣沉沉。父親看著靈牌冷笑,低咒一聲,賤人。
  殷門思氏賢嘉。
  思家的底細,算是個秘密,不過不用告訴他的表姐。
  “真的麽?”薄碧氏不太相信的樣子。
  “其實……”
  其實我想要的,你未必能成全。
  殷含殊垂下了眼睛,他知道薄碧氏肯定在很專心的聽他說話。
  “其實臣當時隻是隨口說的,皇後娘娘別放在心上。”
  他感覺到自己心裏有塊地方,柔軟的疼。
  “皇後娘娘要是沒別的事,臣先告退了……”
  兩日後,皇上下旨,封殷含殊禮部尚書銜,朝廷嘩然,殷含殊平靜地接了旨,磕頭謝恩。
  殷含殊成了大皓開國來最年輕的尚書。
  皇上依舊看他不順眼,應太遲在若水那受了氣還要找他傾訴,他這小舅子哭笑不得,不過看若水的樣子,估計好事也快近了。
  他偶爾陪著若水進宮見皇後。
  看著她們倆笑得那樣高興,殷含殊也笑了。
  不過是多一個姐姐吧。
  時間如流水,心卻是止水。
  就這麽想,心裏感覺好多了。

  番外.懷孕風波
  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薄碧氏一臉地不敢相信。
  “懷孕她嘴裏的茶噴了一地:“怎麽可能?”
  “嗯,剛知道的。”顏莛昶一臉平靜:“再說了,怎麽不可能?”
  “可是,這也太快了點吧?”薄碧氏鬱悶。
  “別管了,睡吧。”顏莛昶一臉別人的事跟咱們沒關係的表情。
  “喂喂喂——”
  撲倒,調戲,撲騰,被堵住嘴,消音。
  然後少兒不宜。
  若水進宮的時候,薄碧氏還在打嗬欠。
  “外麵的太陽老高了,”若水進來,也不行禮,直接坐下,接過明蘭奉上來的茶水:“還睡不醒?”
  薄碧氏走過去,笑嘻嘻地伸手去摸若水仍舊平坦的小腹:“路上累不累?”
  “怎麽可能會累?”若水歎氣:“那車上麵鋪了三層墊子,走得又慢,生怕我磕著碰著。”
  想想應太遲會有的表情跟舉止,薄碧氏就覺得好笑。
  這麽快就能有個孩子,真好。
  “會是個兒子還是女兒?”薄碧氏也接了茶,喝了一口。
  “這我怎麽會知道?”若水沒好氣,不過立刻又笑道:“不過阿遲說,想要個女兒。”
  “……為什麽?”古人不是都重男輕女的麽?還是別告訴她生男生女那純粹是男人的問題,跟女人無關。
  “阿遲說生女兒像他比較好,”若水的臉上帶著一絲紅暈:“而且,他說男孩子有姐姐要好些。”
  薄碧氏強忍著笑,這個應太遲,戀姐情節還不是一般的嚴重。
  “對了,我讓朱燕她們準備了點東西,到時候帶回去。”
  若水淡淡一笑:“何必麻煩,王府裏什麽都有。”
  “不知道,左不過就是些燕窩啊鹿茸啊,”薄碧氏看著她:“你不要,替我幹女兒幹兒子收著吧。”
  若水歎氣。
  “怎麽了?”
  “我聽阿遲說過,那年……”若水臉色微變。
  薄碧氏的臉色沒有變,仍舊是笑嘻嘻的:“沒什麽,你別想東想西的,”捋了捋耳際垂下的發:“要是你生個女兒,等我們老了,肯定又會結親吧。”
  就像應采璃跟顏莛昶一樣。
  “阿碧,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若水問。
  “女孩吧?”薄碧氏想了想,顏莛昶已經立了太子,要是皇後生下皇子,還頗有些麻煩呢,而且女兒多好,跟她一樣。
  要是之前的那個孩子還在……
  嗬嗬,要是真的還在,她也做不了皇後吧。現在跟顏莛昶也分不開了,感覺,以前的一切都像場夢。
  或者說,現在的一切才是夢?
  “你說,思月軒——”
  這話才開了個頭,若水一陣幹嘔,慌得薄碧氏趕緊叫人。
  這話題也沒法子談下去了。
  若水在宮裏小坐了一會,就被應太遲接了回去。
  看他那樣子,好像宮裏的空氣都有害孕婦健康一樣,一臉被壓迫的革命群眾形象。
  薄碧氏看著他們出去,忍不住長籲短歎。
  是夜,處理完國事的顏莛昶回來,就看見薄碧氏在清寧殿外憑欄而望,一臉失望而又傷心的表情。
  立多時,看黃昏,燈火市。
  擺手讓人不要通傳,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冷不丁地從身後抱住她,感覺她在懷中顫抖了一下,複又平靜下來:“是你啊……”
  那樣的音調,讓顏莛昶生出錯覺,忍不住想問:“除了我還會有誰?”
  “說不準啊,哪天你要是拋棄我,我就去找別的男人。”
  “哦,那你沒機會了,我不會放手的。”
  薄碧氏笑了起來。
  有人放手了,有人沒放手。
  原來愛情是接力賽。
  顏莛昶在她耳邊,小聲道:“你喜歡女兒呢,還是兒子?”
  好像很久以前,他也這麽問過,不過她沒細想。
  “還是女兒好吧,畢竟——”
  薄碧氏沒說話,顏莛昶道:“是兒子也很好啊。”隻要薄碧氏能生,都很好吧。
  在這些事情上,他跟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樣,希望自己
  心愛的女人能為自己生下孩子。太醫查不出因由,於是他想,也許是時候未到吧。
  薄碧氏的發,又細又軟,摸上去如同軟緞,帶著絲絲甜香。
  都以為差點會失去,現在這麽全然安穩地被自己抱在懷裏,感覺是那麽安心。
  打橫抱起她,想到她整日說自己長胖了,其實也不過是這麽點重量。
  層層的紗帳,滿室濃香馥鬱,在燭影裏,薄碧氏的臉有些微微發紅。
  慢慢地,細致地親吻,激情逐漸地升溫。
  想起薄碧氏有一日念給他的詩。
  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邊。
  忍不住要笑出來。
  薄碧氏的眼眸裏,隱隱的秋波,如水般的柔情,這些都是平日裏,別人見不到的。
  現在隻給他一個人看。
  “我愛你……”
  他這麽說,換來薄碧氏輕柔的吻。
  “我也愛你……”
  此夜情正濃。
  日上三竿。
  “娘娘還沒起身?”朱燕小聲地問。
  “娘娘最近都說身子不舒服,老是不想起來。”明蘭回答:“前幾日要宣太醫來看,娘娘又嫌麻煩。”
  本來太醫是該每日前來問診的,但薄碧氏不起身,誰又能勉強?
  “明蘭……”
  薄碧氏坐起身來,覺得自己還是有些不舒服,說不上來的怪。任明蘭幫她擦了臉,端來茶水漱口,起身妝扮。
  午膳是芪之陪著吃的。
  薄碧氏精神不好,吃得不多,不過那酸湯筍,少油清爽,帶著點酸酸的味道,很是開胃,忍不住多喝了點。
  結果午膳剛吃過沒多久,就覺得很不舒服,趴在銅盆邊吐了出去。
  到最後胃裏的東西空了,隻能幹嘔。
  整個皇後寢宮亂成一片,急忙去叫太醫。
  薄碧氏躺在軟塌上假寐,聽見明蘭跟朱燕在說話。
  “娘娘最近精神不好,吃飯也老喜歡酸的。”
  拜托,那是睡過頭,再說酸的東西本來就開胃——
  薄碧氏心想。
  “現在還吐了……”朱燕的聲音聽起來倒不慌亂,反而有些驚喜。
  “難道……”兩個人異口同聲,好像很興奮。
  薄碧氏閉著眼睛都覺得有四道目光刷刷刷地落在她身上。
  難道?
  難道真的是那個難道?
  薄碧氏心裏就跟打滾一樣,在被子下伸手摸了摸小腹。
  “派人去請皇上了麽?”朱燕又問。
  “去了。”
  沒多久,顏莛昶就來了,太醫後腳也進了清寧宮。
  “給皇上,娘娘請安。”
  “起來吧,這到底怎麽回事?”顏莛昶也有些忐忑:“昨天還說好好的,怎麽——”
  邊說邊讓太醫上前來診脈。
  薄碧氏迎上大家期待的眼神,有點不知所措。
  拜托,別這麽看我。薄碧氏恨不得在臉上寫這幾個字。
  可惜沒人買賬。
  大家用那種熱情的,專注的,期待的,反正不知道該怎麽說的熱切眼神注視著她。太醫把了一刻鍾的脈。
  薄碧氏覺得周圍叫一個安靜啊,別說針掉地上,就連螞蟻走路的聲音都能聽到。“皇後到底怎麽了?”顏莛昶忍不住開口問。
  年邁的太醫退開,跪下,然後在眾人期待的眼神裏進言:“回皇上的話,皇後娘娘她——”
  薄碧氏也心急,你丫說話就好好說唄,還弄個停頓,真以為自己是重要人物VIP了?“得了腸胃炎。”老太醫的聲調還是很緩慢。
  刷刷刷,周圍的溫度降低了十度。
  “臣以為,皇後娘娘許是夜裏受了涼,又沒休息好,然後吃了些油膩的食,臣這就開幾副方子,娘娘很快就能好。”
  夜裏受了涼,又沒休息好。
  薄碧氏看著麵色不改的皇帝,悄無聲息地歎氣。
  “好了,你下去吧。”顏莛昶的聲音隻能用波瀾不驚來形容。
  把人都給攆開,顏莛昶拉著薄碧氏的手,似笑非笑地道:“哎,你怎麽這麽不小心?”薄碧氏厚著臉皮道:“你要是少來我這,說不準我就休息好了。”
  “你累?”顏莛昶覺得自己花的力氣好像比較大吧。
  “你不累?”
  顏莛昶沒答話,這話題太沒營養了。薄碧氏被扶著坐起來,靠在顏莛昶肩膀上:“你剛才是不是以為我……”
  懷孕了那幾個字薄碧氏沒說出口,不過顏莛昶這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是啊,明蘭她們派的人來告訴我,我還以為——”
  “真是,這幫人,見風就是雨。”
  “大概是之前聽說應太遲整天炫耀來炫耀去,都成了心病了。”
  “我老覺得這幫人比我還著急。”
  “怎麽能不著急,皇後娘娘你鳳體金貴得緊。”
  笑著捏了下他的手,薄碧氏道:“哪裏比得上你金貴?”
  顏莛昶捏著她下巴仔細看:“你最近是瘦了點。”
  她原本是張圓臉,現在那下巴都尖了些。
  “啊?瘦了嗎?真的?真的?”薄碧氏滿臉興奮。
  “你……”真的病了麽?
  “終於瘦了,我還老怕我躺著隻長肉呢。”瘦了好啊,薄碧氏心裏叫一個高興。完全無力。
  顏莛昶不知道她到底在高興個什麽勁:“你現在是在生病。”
  “生病好啊。”薄碧氏還在盤算這一病能瘦個多少斤。
  “……”顏莛昶起身,把這個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女人按下去,再把被子給她掖好。“幹嘛?”被他瞪得有點不自在的女人問。
  “沒什麽,好好休息。”
  “我睡不著。”
  正在僵持,外麵朱燕端了藥進來:“皇上,娘娘該喝藥了。”
  “我來。”
  顏莛昶真的接了藥碗,然後扶了她坐起來喝藥。
  又苦又澀的藥汁,順著喉嚨滑下,薄碧氏有些恍惚,好像那一年他也是這麽紆尊降貴地給她喂藥。
  那時候她還叫浮舟。
  那時候她還單純的愛著一個叫思月軒的傻子。
  “藥燙不燙?”顏莛昶停下手問她,驚覺她紅了眼眶。
  “不燙啊。”
  “哦。”
  一碗藥喝得差不多,又吃了一顆糖球,碧綠的顏色,有股子淡淡的薄荷味。“你好好歇著,晚上再過來陪你。”顏莛昶起身要走。
  卻被拉住了衣袖。
  薄碧氏也察覺了不對勁,趕緊鬆手:“嗯。”
  顏莛昶看了看她,突然笑著俯身下來,吻住她的唇。
  唇舌交纏,帶著一點點藥的苦澀,和糖的香甜。
  分開的時候,薄碧氏有點喘不上氣:“幹嘛突然——”
  “剛才看你的樣子,很想我吻你似的,乖乖休息。”摸摸她的烏發,然後走了。薄碧氏紅了臉。
  隨著皇後的身體好了起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不過倒是聽說不知道為什麽應王爺被派出去公幹了幾個月。
  關於這點,隻能說做人不能太炫耀。
  低調,低調一點才好。

  江山與共
  “哎,你輕點——”
  “你別嚷嚷了。”
  “力氣小了,快點,啊——你謀殺啊——”
  顏莛昶被我一陣又一陣地鬼叫聲給弄得很不耐煩,翻身下了塌:“叫朱燕給你捏吧。”我動了一下,扯動腿上酸疼的肌肉,登時倒抽一口氣,心裏更加不爽:“勞您大駕了,皇上您愛去哪去哪吧。”我這清寧殿廟小容不下您這大佛。
  他瞪我一眼:“上去躺好,就你那身板,還想騎馬,可笑!”
  我大怒:“有什麽可笑的?”
  真是鬱悶,你們見過哪個穿越的女人不是帥氣上馬下馬,天賦異稟?但是反觀我學個騎馬,屁股沒給顛成四瓣已經算好的了,好不容易活著從馬上下來,第二天,肌肉拉響警報。好像是在提醒我,二十好幾的女人了,平時又缺乏鍛煉,突然心血來潮地想去練騎術。
  顏莛昶悶聲不說話。
  我開始假哭:“我容易麽我,你們自己說那馬有多好多好,又不讓我騎。”顏莛昶歎氣:“是你自己要匹好馬,要來了也不騎,這不是浪費麽……”我瞥了他一眼,他後麵的話就悄然無聲了。真想戳他額頭,你丫還懂什麽叫浪費?其實本來我對騎馬不抱有任何幻想,但是前段日子若水帶著女兒進宮,好幾個月沒見,我就覺得怎麽有點不對勁,抱著那小奶娃親親捏捏揉揉,看著若水笑得那麽甜蜜。
  就是覺得不對勁。
  後麵被芪沁一語道醒夢中人。
  他說:“你看我舅媽,生完孩子身材還這麽好,看看你……”
  後麵那話被我給瞪得憋了回去。
  我終於發現差距在哪了,同樣是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生活,應王妃娘娘就是比皇後娘娘看起來……瘦……
  後來怨天怨地怨政府節食無果之後,芪沁提醒:減肥,運動才是真道理。後來仰臥起坐扭腰etc,etc。
  後來有一回閑聊,應太遲說北疆來了幾匹好馬,又說起很久沒有去過獵場,我想,騎馬,多高貴啊,要是能鍛煉出個小翹臀來,那敢情好。
  於是軟硬兼施死纏爛打要了一匹棗紅色馬,那毛色,真叫一個漂亮,連我這不懂馬的人都看得心動。
  後來,為給這馬取名字,我研究了很久,最後取名為:逐雲。然後感慨真TNND土!!!後來,賴床無聊天下雨諸多推托理由過去之後,我開始學騎術,與逐雲建立既親密又心酸的階級感情。
  後來,我腰痛屁股痛。
  後來,我全身上下都痛,包括頭部。
  總之就是這樣,顏莛昶難得紆尊降貴給我捏捏腿,也不想想他那力氣,最開始呢,怕自己力氣大我會叫疼,捏起來跟捏豆腐似的,沒力氣;後來力氣又太大,我又不是鋼筋造的,當然要製止他那過重的手法。
  一來二去,他大爺不樂意了。
  我隻好躺床上扮僵屍。
  忍著疼又學了大半個月,應太遲熱淚盈眶,評價道:“皇後娘娘,真不容易啊,看起來似模似樣的,總算像是在騎馬了。”
  我對他白眼,什麽叫看起來像騎馬?敢情以前我騎馬看起來像騎竹竿麽?“你是閑日子過多了吧?過幾天我接若水跟筱頡進宮住幾天。”
  “小碧,你可真夠缺德的啊……”他滿臉怨憤,說起話來像我欠了他錢。我翻身下馬,夏奉紹牽了我的馬走開,伸手接過明蘭遞給我的絲帕擦了擦臉,方笑道:“哪的話,我是想她們了。”
  “我女兒那麽小,來來回回地走,萬一病了怎麽辦?”應太遲鬱悶道。
  “沒事,那就多住會吧,住滿兩三個月,我再派人把她們給你送回去。”我一笑,進了帳子,然後坐下。
  接過朱燕遞的茶,抿了一口。
  每次若水一進宮來,不出三天,應太遲就屁顛屁顛地跑來找我要人,活像我綁了票她們娘倆一樣。
  你見過這麽好的綁架犯嗎?供她們娘倆吃穿用度一應俱全,什麽都不愁。說起來我幹女兒那小臉蛋,長得叫一個好看,像她娘,長大以後還不知道多禍害呢。我一邊喜滋滋地想,一邊觀賞應太遲仇深苦大的表情。
  “寶貝,叫聲來聽聽。”
  別誤會,我在逗我的幹女兒。
  若水滿臉別把我女兒當狗一樣玩的表情,順手就把小家夥交給奶娘:“阿遲說你上次騎馬騎得全身酸,”觀賞一下我忿恨的表情,悠悠然道:“這麽快就好了?”
  “好了,怎麽能不好?最近特別閑。”我斜著眼睛看窗外,鳥語花香。
  “嗯,是啊。”若水接口道。
  我覺得挺無聊,站著累,坐著困。
  都說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果真是有道理的。
  若水的手支著下巴,跟著我一起望窗外。
  “聽說,這次朝廷還要跟扶薑和談她突然起了個話頭,又把頭轉回來看我。我點點頭,笑道:“上次是扶薑派了人來,這回怕是要我們遣人過去了。”這就是所謂的禮尚往來。
  想起顏莛昶那端正老實的皮麵一派嚴肅的表情,說白了就是:談啊?怎麽不談?當然要談,還要立刻找人談,大家都下去好好準備。
  一臉我們要嚴肅我們要謹慎我們要重視的樣子。
  得了,他也就騙騙老百姓。
  像我們這樣知根知底的人,誰不知道他那意思是,談啊,談得攏才有鬼,真能談幾年前就談成了。
  不過是拿出點安撫人心的東西來,讓群眾相信,不是我們要打仗,而是別人欺人太甚雲雲。做個幌子罷了。
  說起扶薑,就會想起文珂。
  這個人讓我覺得很有些詭異,當年他說自己身在局外,看了個通透,做起事來也讓人不甚唏噓。他的未婚妻死在臨輝,不知道這麽幾年,他到底怎樣?印象裏他總是喜歡穿黑色的衫子,笑得很溫柔,那笑裏卻是藏著砒霜,害死人不償命的。這種人,如果活得不好那才叫個奇怪呢。不過說起來,他以前對我,還蠻好的,大概是因為我跟他沒有利益衝突的關係,也或者,他也隻是執著。
  這男人也不是好東西,以前跟我一個勺子裏喝過粥,還性騷擾過我……好吧,我承認那不是性騷擾,你情我願玩玩也沒什麽。但是我那時候還不是薄碧氏呢,浮舟這麽一清純如小白花的小姑娘真是可憐,前麵是狼後麵是虎,腳邊還有一個大坑,稀裏糊塗掉了下去還在傻笑。阿彌陀佛,真是罪過。
  若水的聲音不大不小:“這次會派誰過去呢?”
  “這種費力又不討好的活,就算按正理輪不上他,說不準皇上又——”我回答,暗暗歎氣,這顏莛昶玩人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會把人家連降三級,一會又提拔為吏部尚書。事無巨細都裝得求賢若渴似的問人家意見,然後再雞蛋裏挑骨頭。
  別說雞蛋裏挑骨頭是白費功夫,其實隻要溫度合適,雞蛋變成了小雞,那骨頭還不是照樣有。美名曰年輕人還是太那個啥啥啥了,要多累積經驗教訓。鬧得朝廷上一半的人都不知道,這位尚書大人到底得不得寵,牆頭草風吹兩邊倒來倒去沒個著落。
  “含殊若是去扶薑……”若水也輕輕地歎氣,眼神幽幽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我也不知道,總之……”
  “放心吧,含殊那麽大個人了,你還當他三歲?”我安慰她道:“再說了,還不一定讓他去呢,堂堂大皓,就沒人了麽?”
  若水但笑不語。
  事實證明大皓可能真的沒人了,也或者顏莛昶確實喜歡跟他過不去。
  “你就不能叫禮部的人去?”
  我有些不忿,真算起來殷含殊還是我表弟,且不至於一表三千裏,有這麽折騰人的嗎?顏莛昶把手上的奏折放下:“也不是他一個人去。”
  “那還有誰?”
  “你猜?”
  我笑道:“就這樣誰能猜得到?先說清楚,這人我熟不熟?”我熟人就這麽幾個,一下子就可以圈定範圍了。
  顏莛昶也笑:“應該算熟吧。”
  “是這宮裏的,還是朝廷上的?”
  他捏著我的手指尖:“都說了,你還猜什麽?”
  “朝廷裏的上新提拔的那些,你總要花些時間栽培,”就跟狗一樣,得栓在身邊養熟了:“阿遲是斷然不會去的,別說朝廷上的事離不開,就是為了若水跟筱頡,他拚死也不會去;阿商鎮守邊關,如此時候,必定也不能易將,我熟的幾個,都不行。”
  迎上他鼓勵的眼神,我繼續說:“宮裏的,周肅明裏是侍衛頭子,還要領著你那幫見不得光的暗衛,他可走不了;夏奉紹是我身邊的人,你不至於讓我身處險境,所以他也是走不得的;剩下的……”
  我頓了下:“難道是芪沁?”
  顏莛昶卻不急,指著茶盞道:“有點口渴。”
  依言倒茶給他,看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才道:“這一趟去扶薑,說是和談,誰知道會遇見什麽?要說凶險,也未必;但要說安全,那也不全然是,總之,一定要小心謹慎。”我聽他這話,也就知道他必定不會讓芪沁出使扶薑,畢竟是他重要的繼承人,皇太子啊。那剩下的就隻有……
  “芪沁不成的話,莫非你準備讓……他去?”那兩個字在我喉嚨裏哽住,心裏莫名地難受。顏莛昶點了點頭。

  以愛為名
  夜裏很寂靜。
  輕輕從顏莛昶的懷抱裏掙脫,他卻醒了。
  “怎麽了?”他問。
  “沒什麽,這樣真的好嗎?”我問:“他也是你兒子。”
  顏莛昶皺起眉。
  “我自然知道他是我兒子。”幾乎是有些不耐的語氣。
  芪善跟芪沁同歲,乃是僖嬪所出,雖然僖嬪如今不在宮裏住著,這孩子也跟我不親近,但是我跟他個孩子計較什麽?
  就算再不喜歡那女人,但是孩子又沒做錯什麽。
  “男孩子,總是要曆練一番的。”顏莛昶不以為意。
  “那你怎麽不讓芪沁去?”我又問。
  他沉默,手指輕輕按住我的唇。
  其實我當然知道,他舍不得。雖然我明白,在芪沁身體裏的,是另外一個人,但在他眼裏,那是他的繼承人,更是應采璃跟他的孩子。
  “芪善知道這事麽?”
  “明天會告訴他。”
  “那誰陪他去?”
  他冷笑:“禮部尚書那沉屙舊疾倒是挑了個好時候發作,如今連床都下不了。”我也冷笑,這半老頭貪生怕死。
  “這也無法,你看這幫人,叫他們外調一次,成日裏裝病不走,何況這一不小心就搭上腦袋的事。”
  顏莛昶點點頭。
  “算了,想這些也沒用,睡覺了。”
  瞄了一眼更漏,夜深了。
  相擁而眠,心裏隱隱不安,究竟是為了什麽緣故,我卻不知道。
  第二日早早就起來了,問了時間,尋思著顏莛昶這會子肯定下了早朝,於是有一口沒一口地把粥喝完,明蘭遞上茶水,我漱了口,正拿絲帕擦嘴,沒料到碧鳶來了。
  說起來,不在顏莛昶身邊還很少見到她。
  她跟朱燕一樣的相貌,要不是穿的衣服不一樣我還真得弄混。見她風風火火地過來請安,我倒給嚇了一跳:“哎,碧鳶你不在皇上身邊伺候著過來做什麽?”
  “回娘娘的話,僖嬪娘娘進宮了。”
  我手上的茶掉了。
  “而且,正往皇上那去。”
  明蘭拾掇起地上的碎片,不小心紮了手,“哎喲”了一聲。我瞄她一眼:“下去敷個藥。”她應聲,走出去的時候左腳踩了右腳,生動形象地娛樂了一把群眾。
  我搖搖頭,碧鳶站在我手邊:“娘娘,這事怎麽辦?”
  怎麽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堂堂僖嬪要進宮,真要攔的話,還得我親自指示著一幫人去。我斜著眼瞟碧鳶一眼,想要看出什麽端倪。
  “碧鳶。”
  “是。”
  “是皇上叫你過來的呢?還是你自個過來的?”
  “回娘娘的話,皇上那還不知道呢,隻是今個下了早朝就把太子爺,二皇子,應王爺,殷大人他們叫進了禦書房。”
  “那僖嬪是怎麽突然進宮來了?”
  “這,奴婢不知。”
  我甩甩手:“算了,來都來了,到了養心殿門口她大概也是要闖的。”先不論是來幹什麽的,我薄碧氏還有個皇後的名號,總是要管的。
  搭著小轎到了禦書房。
  周肅已經侯在外麵,見我過來,擦了一把冷汗:“微臣叩見皇後娘娘。”我擺擺手示意他起身:“裏頭在說什麽?”
  他道:“回娘娘的話,今日早朝過後,皇上單單留了太子爺,二皇子,應王爺,殷大人他們下來共商國事,結果沒過多久,就聽說僖嬪娘娘進了宮,侍衛也不好攔著僖嬪娘娘,結果娘娘到了這裏,我們稟告了皇上以後,皇上就請僖嬪娘娘進去了。”
  “那你去通報聲本宮也要求見皇上。”
  周肅勉強一笑:“皇上方才傳話下來,若是皇後娘娘來了,就直接進去吧,無須再通報了。”我頷首。
  顏莛昶料定了我會來,真給麵子。
  踏進禦書房裏,坐著一個,跪著兩個,連上我,站著的有四個。
  坐著的自然是顏莛昶,滿臉不屑的表情;跪著的是僖嬪跟芪善,站著的芪沁,應太遲跟殷含殊,各個的表情都很奇怪。
  氣氛很奇怪,顏莛昶身邊低氣壓嚴重,看得出來他在發火。
  “給皇上請安。”我心中也有點忐忑。
  “起來吧。”顏莛昶的聲音冷冷的:“給皇後娘娘看座。”
  我極不自在地坐了下去,就聽顏莛昶道:“你還有什麽好說的?”這話自然不是跟我說,而是對跪著的僖嬪說的。
  僖嬪的視線慢慢地瞟了過來,我看到一雙淚眼迷蒙的眼,寫滿了怨憤與不甘。但她很快又垂下頭去,淚水漣漣地道:“皇上,求你收回成命。”
  這話說得,既然已是成命,如何能收得回去?打自己一耳光這種事情,顏莛昶不會做。“聽聞皇上有意與扶薑開戰,此去扶薑凶險非常,為何皇上定要讓阿善前去?”顏莛昶絲毫不為所動:“荒謬。”這兩個字就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難道你要大皓二皇子一事無成,男兒就當建功立業,何況朕是讓他出使扶薑,不是讓他領著三千精兵突襲敵營,連這都做不了?”
  未等僖嬪開口,顏莛昶又冷笑:“你身為後宮中人,連規矩也不懂了?再者沒有皇後娘娘應允,你竟然敢擅入宮中?”
  我更加不自在,這又扯上我了,就知道顏莛昶不是好東西。
  “臣妾知罪,但——”僖嬪仍想辯解,豈料顏莛昶冷冷地打斷她的話:“你要是真的那麽擔心,朕成全你,你替善兒去好了。”
  大家都愣了。
  僖嬪呆呆地看著顏莛昶,又看看自己的兒子,滿臉驚恐的表情。
  我知道,她害怕。
  那種眼神裏,沒有慈愛,沒有奉獻,僅僅是恐懼。
  我看了一眼顏莛昶,他嘴角噙著一絲了然的笑意。他早就知道,這個女人口口聲聲為了她的兒子,但是,她更愛的還是她自己。
  兒子,是拿來鞏固自己權勢地位的工具吧?
  芪善的眼神也變了。
  原本的溫存和眷顧,好像有人澆了一盆涼水,那一點點火苗,就此熄滅。他微微眯起眼睛,好像是想掩飾自己的委屈與心慌。
  我突然發現,他的眼睛很像顏莛昶。
  他好像想開口,但是竟然隻是張開了嘴,什麽也說不出來。
  我站起身。
  這下大家又看向我。
  我努力拽著嘴角往上翹,顏莛昶的視線有如針刺,可是……
  再看看芪善,他滿眼冰冷的笑意,好像是無聲的諷刺。
  “我……”
  都是熟人,我怎麽就覺得被他們盯得渾身不舒服呢?
  “你們都別吵了,老呆在宮裏怪悶的,我去。”
  這下可好,芪沁跟應太遲一臉絕望的表情,殷含殊直勾勾地瞪我,僖嬪不知所措,芪善直接僵硬。
  顏莛昶倒沒變臉,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糟糕。
  我寧可他暴跳如雷,寧可他冷嘲熱諷,但是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麽,慢慢地別過臉去,隻留下一個漂亮的側影供我欣賞。“皇後,你此話當真?”他的聲音說不出的古怪,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有些扭曲。我騎虎難下。
  他又道:“很好,很好——”他的樣子好像立刻就會發飆把這裝潢精致的禦書房給砸個稀巴爛:“你們都給我出去……皇後,殷含殊,給我留下。”
  芪沁跟應太遲的眼神都流露出“你自求多福吧”的意思,僖嬪看都沒看我,倒是芪善轉過臉看了我一眼。
  我無可奈何地朝他苦笑,他愣住,然後急急走人。
  人都走了,顏莛昶又道:“殷含殊,去門外侯著。”
  殷含殊退到門外。
  顏莛昶從龍椅上站起來,走到我麵前。
  “皇後倒真是有情有義。”他恨恨地道。
  我不答話。
  “去扶薑,你以為是好玩的?”他捏著我的下巴,我隻覺得一陣生疼:“你怎麽就這麽——”他沒說下去,想也不是什麽好話。
  放開禁錮我下巴的手,他滿臉黯然。
  “顏莛昶,”我叫他:“你還記得從前麽?”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我。
  “那時候你躺在床上,拉著我的手叫我別走,可是我口渴,想喝茶,”我平靜地道:“你睡著了,但我剛走開一會,你就醒了。”
  那時候你的眼神有多絕望,如果你能看到就好了。
  剛才你的兒子也是一樣。
  他絕望。
  他的母親不是自己父親愛的那個,他自己也不是被父親寵愛的那個,他母親把他當成一個借口。借口愛來傷害人,愛這個字多麽不堪?
  “這個世上,什麽事情是你不敢做的?”顏莛昶突然問我。
  有很多啊,我笑。
  “有的,比如說,離開你。”
  顏莛昶的臉色緩和了些。
  我趕緊順杆爬:“啊,對了,我還有件事。”
  顏莛昶的手握成了拳頭,深深地呼氣又吸氣,重複了好幾次,然後微笑道:“還有什麽?”我裝作沒看見他額頭上的青筋:“我不是一個人去吧?”
  顏莛昶深情款款地看著我:“我以為你會想一個人,畢竟這宮裏,”他笑得很抽搐:“真是太悶了。”
  早知道你會記恨我這一句。
  我仔細地斟酌字眼:“我一個人很危險吧。”
  “是麽?”顏莛昶慢慢地道:“朕怎麽覺得,要是讓殷含殊跟你一起去會更危險。”開始自稱“朕”了,這絕對不是好兆頭,“殷含殊很好用……”
  “而你是皇後。”顏莛昶似笑非笑。
  “……”我不想吵架。
  顏莛昶看著我:“隨便你。”
  他提腳就走,朱燕開了門,我看見殷含殊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外,顏莛昶停下來,抬著下巴睨人,然後冷笑。
  “殷含殊,”顏莛昶冷聲道:“看好你的主子,免得出了什麽差錯,有人會人頭不保。”殷含殊低眉淺笑,眼睛裏一片止水:“臣遵旨。”
  離別在即
  皇後娘娘要出使扶薑的消息在朝廷上掀起軒然大波。皺眉冷笑說有傷國體的人有,背後調笑說實在荒謬卻又希望我走著出去被人抬回來的人也有。
  我笑著跟顏莛昶道:“我還真不受人待見。”
  顏莛昶從滿桌子的奏折裏抬頭,眼神穿越了極地而來,寒冷至極:“原來你知道。”我哈哈幹笑了兩聲,走人。腳才跨出去兩步又被叫住:“回來。”
  “有事?”我覺得我真是奴顏婢骨,說起來這事我是有點不對,所以最近一直都是麵帶微笑,極盡討好之勢。
  “明天你就出發了,晚上讓小之他們過來一起用膳吧。”
  “哦……”
  到了晚膳十分,我看著滿桌子都是我喜歡的菜,難得不想破壞氣氛說你們真浪費雲雲。而且應太遲跟若水也一起,殷含殊倒沒來,這家夥最近越來越別扭,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顏莛昶說:“這算家宴,不必客氣。”
  這話音剛落,應太遲的筷子就給跟我的筷子撞在了一起,我們的眼神激烈交鋒,然後我先撤手,應太遲喜滋滋地夾著一塊宮保雞丁放進若水碗裏。
  若水白眼相加:“我不吃雞。”
  應太遲又把筷子伸向魚。
  若水冷眼看著他:“我也不吃魚,再說我手也沒斷。”
  人跟人之間就是有那麽大的差別。我這邊顏莛昶淡然地咳嗽了一聲,滿桌子菜他偏挑了一根芹菜,啪,扔進我碗裏。
  我受寵若驚,戰戰兢兢地吞了下去。
  芪之不斷地要芪沁給他夾菜,芪沁一邊翻白眼一邊夾菜,氣氛詭異。芪靜一直跟在瑞嬪身邊沒過來,芪善坐在一邊,低頭夾菜吃菜。
  這也太那個啥了吧。
  好不容易一頓飯出完,我基本虛脫。看應太遲那樣子,估計也是沒吃個順心的,他那種妻管嚴,完全是一切以若水為中心,堅持有利於老婆的四項基本原則,沒意思。
  他們倆前腳剛走,芪之就恭恭敬敬地說他想跟大哥散步,我一看芪沁那生不如死的表情就覺得很好笑。
  芪善也要跟我告辭,這孩子眼神閃爍,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看了都不忍心,拍拍他的頭:“走吧。”
  轉頭看看顏莛昶,他還在看手上的書,沒搭理我們。
  “啊?”他遲疑:“可是父皇……”
  我拉了他的手,直接走人。他一直都沒反應過來,呆呆地讓我拉了手往園子裏走。一路上的人都給我們請安,目光說不出來的怪異,那是自然,皇後娘娘跟二皇子那是出了名的不對盤。
  “皇後娘娘,請,請放手。”
  瞧這孩子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我看著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
  “我……”
  好不容易開口,正好又撞在一起。
  他臉色漲得通紅,好像是我把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給打散了一樣。
  對他一直都是很不一樣的感覺,他不像芪沁,一直就跟我同一陣營,也不像芪沁,娘親死後是我一手帶大。
  他對這個宮廷裏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楚也記得清楚。在他麵前,總有些無所遁形的感覺。“你不說是吧?”臨近夏日,微風過處帶著點濕熱的感覺,卻不讓人覺得很不舒服:“我給你講個笑話。”
  “……”他臉上的表情很恍惚,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麽。
  “從前,呃,”我整理了下思緒:“有隻失戀的狼到處覓食……”
  芪善恍惚的表情更甚,很詭異。
  “它聽到屋裏有女人在訓孩子:‘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出去喂狼’。”我留神看他的表情:“結果那孩子哭了一夜,狼在門外癡癡地等到天亮,你知道它說什麽嗎?”
  芪善定了定神:“狼不會說話。”
  “噗哧——”他跟顏莛昶還真是差不多,先天幽默感不多,需要後天培養:“重點不是它會不會說話,我們就假設下它會說話可以嗎?”
  他遲疑地點點頭,然後又搖頭:“我不知道它說什麽。”
  我感動,這實誠孩子,心眼其實不壞,再怎麽也不過才十幾歲,人情冷暖,逼得人不得不防備。“那隻狼含淚長歎一聲,說:‘騙子,女人都是騙子!’”
  我一說完自己都覺得很冷,但是芪善居然很合作地笑了笑。
  “連狼都知道女人是騙子,完全不用在意,你母妃也是逼不得已的。”我道。他笑笑:“皇後,我母妃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遠比您清楚。”
  我的笑容肯定僵在了臉上。
  “女人是騙子……”他慢慢地朝前走去,走了幾步似乎是發現我還在原地沒動,才回頭道:“皇後娘娘,怪不得我母妃要輸給你。”
  他的口氣,有點忿然,有點灑脫。
  “你會活著回來麽?”他又問。
  他的眼神很認真,可我怎麽覺得不對勁。
  “當然。”
  我很堅定地回答他。
  他笑了。
  “你長得像你父皇。”我看著他,柔聲道。
  “是麽?”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又道:“皇後娘娘,多謝你幾日前挺身而出,不過對於我來說,去或不去都是一樣的。”
  我笑:“你想當太子?”
  “我,不知道。”他似乎沒料到我說話如此直截了當,有些尷尬。
  “你還記得麽?當年我在宮裏的時候,你母妃要我席槁待罪,就因為我當時芪沁跟你打架。”聽到我這麽說,他麵色一變。
  “當時我覺得很生氣,又不是我的錯,為什麽我得受著?”我道:“但是後來我就看開了,我一邊跪,一邊罵,心裏就好過了點。”
  芪善愣愣地看著我,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繼續道:“我沒罵出聲,隻是在心裏罵,這個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了,要是每一件每一樁都去計較,你不覺得累?”
  我等了很久,他都沒說話。
  就在我覺得他什麽都不會說的時候,他才開口:“累啊,我很累………”
  他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黯然神傷。我朝他身邊走去,離得這麽近,才發現他的個子隻差了我半個頭,於是道:“你跟芪沁差不多高吧。”我比劃了一個高度:“以前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才這麽高一點。”
  四五年間,什麽都變了。
  那時候的他是顏莛昶的獨子,趾高氣昂得緊。
  “好了,你的心結還得自己慢慢琢磨,想通了也就沒什麽了,還有別的事麽?”我問他。他搖頭。
  我轉身欲走,卻被一股拉力扯住了袖子。
  轉過身,芪善滿臉不知所措,他必定也知道自己剛才的作為是極度失禮的。我笑了:“怎麽?”
  “皇後娘娘,請您務必平安歸來,屆時兒臣……”他抬起頭看我:“兒臣……”是不是每個這麽大年紀的男孩子都是這樣的?表麵上看起來,叛逆又囂張,好像什麽都不屑一顧,可是又隱隱地需要你去關心,去愛護。
  我道:“知道我為什麽要代替你去麽?”
  他再一次搖頭。
  那樣有點呆呆的表情,還真像他老爹。
  “你要跟你父皇一樣,策馬揚鞭,縱橫沙場,”我柔聲道:“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你若是能學得他一半便好了。”

  扶薑.尹豐
  第二天起得很早。
  我掀開馬車簾子的一角,看見浩浩蕩蕩的車隊,宮門漸漸模糊成一片,直到最後再也不見。這還是我進宮以後,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
  心裏安慰自己,夏初北上還是有點好處的,正好避暑嘛。
  但是另一方麵又有點舍不得。
  手腕上戴著的血玉鐲子,戴得時候費了好大的力氣,因為鐲子實在太小,我皺眉說戴不上,顏莛昶冷笑說我給你戴。
  然後,顏莛昶皺著眉頭輕描淡寫地吩咐我“縮骨”靠,我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女孩,骨頭能有那麽軟麽?於是在我的慘叫聲中,顏莛昶非常順利地把那鐲子戴到了我手腕上,還滿意地看著評價道:“不錯。”
  不錯個鬼,他故意無視我手上那一層被磨得通紅差點破掉的皮。
  更悲慘的是明蘭還樂嗬嗬地對我說:“小點也有小點的好處嘛,至少不會掉下來啊。”我滿腹怨氣無處發泄,越看這血玉鐲子越不順眼,顏莛昶在旁邊可能是看出來點苗頭,於是又輕描淡寫地給我描述了下這鐲子是多麽多麽地貴。
  總之就是價值連城啊價值連城。
  我心裏想你這是紅果果的浪費啊,於是把“趁顏莛昶不注意把這鐲子敲個稀巴爛”的想法從腦子裏驅趕了出去。
  有點舍不得啊,這一出門就是一個多月吧,在扶薑未必呆很久,可是路程遙遠啊。舍不得我的高床暖枕。
  舍不得那幫損我的,或愛我的人。
  舍不得顏莛昶。
  該死的,人還沒走多遠呢,就開始那麽想他。
  血玉鐲子在陽光下,泛著柔柔的紅光,順著我的手臂滑動。
  我輕聲笑,自言自語道:“果真小也有的好處。”
  事實證明在古代社會趕遠路是很不人道的,從臨輝到扶薑的都城尹豐,比我當年從平陽趕到臨輝遠得多。
  我自認神經堅強,可是趕了半個多月的路後,有一天早晨殷含殊來請安,屏氣凝神了半天以後對我說:“娘娘近日清減了不少,微臣知罪。”
  我心裏想,這算什麽罪啊?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對了,要到尹豐還要多久?”我問。
  “大約還有兩三天。”
  “要是本宮騎馬前行呢?”我試探著問。
  殷含殊眼睛隻管盯著腳下的一畝三寸地,聞言立刻回答道:“娘娘,您還是饒了臣等吧。”真夠直接,真夠不給我麵子。
  我擺擺手,讓他出去。
  於是我繼續在那布置華美的馬車上呆著,瞪著一切生命體及非生命體發呆,導致明蘭有天告饒:“娘娘,奴婢到底哪做錯了?您為何日日瞪著我看?”
  瞧她嚇得。其實我隻是覺得看個會動會呼吸的人要比看木頭啊珠寶啊褥墊啊之類的好點而已,車廂裏有些書本,但是馬車老晃悠,看書怕傷了眼睛。
  我歎氣:“其實要是車廂裏有隻螞蟻,本宮也不至於老盯著你看啊。”
  結果第二天,到了大皓與扶薑的邊境,應太商早已接了顏莛昶的聖旨,派人護送,殷含殊不知道從哪裏尋來一隻雪白的鸚鵡給我解悶。
  結果第三天,我被那鸚鵡啄了一口,後來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估計是被弄成了烤小鳥,反正我是沒吃到。
  結果第四天,尹豐到了。
  尹豐是扶薑的新都,距離大皓邊境較近,根據我那點微薄的曆史知識,大概是因經濟重心逐漸南遷導致政治重心也隨之遷移。
  不過出乎我意料的是,尹豐的民風跟
  迎接我們的隊伍十分隆重,扶薑國主倒沒親自來,派的人倒不含糊,左一個親王又一個皇子,繞得我頭暈,強笑鎮定地言談一番,精疲力竭。
  看看殷含殊,沒事人一樣,言談舉止,風度翩翩,叫人不敢輕視半分。
  在驛館內安頓了下來,說是晚上有接風宴,明蘭早早備好了正裝禮服,這一換起碼又是半個時辰。
  等到我換完,又開始把我按在椅子上,恨不得有七八隻手上來塗脂抹粉。幸好不用戴那個後冠,否則我會被人抬著出門,太重了,我記得當年跟顏莛昶成婚的時候戴了幾個時辰,後麵三四天我天天都要人給我揉脖子。
  我上馬車的時候看見殷含殊騎在馬上,一身紫袍,腰間佩劍,英氣十足。現在看他,倒不覺得他跟思月軒相像了。
  驛館到扶薑皇宮用了半個多時辰的功夫,待我扶著明蘭的手下車,又開始有點頭暈的感覺,原因大概是這段日子坐馬車坐得我都快有心理陰影了。
  回首看見殷含殊站在我身後,我微微頷首:“走吧。”
  在宮裏待慣了,覺得這些園林景致都差不多,素聞扶薑皇帝喜好江南風光,這皇宮內苑大氣磅礴,但今晚設宴的春暉苑卻頗有小橋流水人家的意境。
  彼此寒暄了一陣,扶薑的皇帝名叫耶律雲祁,年紀三十有六,這是我早就知道的,當年他禦妹耶律文棠之死與我還有點幹係,想到這裏不免有些心虛。
  說起耶律文棠,我倒突然想起,還沒看見文珂呢。
  正想著,有太監高叫:“皇上駕到。”
  我捋平衣袖上的褶子,起身。
  耶律雲祈同他的皇後身後眾人跟隨,猶如眾星拱月。不過他可沒顏莛昶生得那麽俊朗不凡,初初一看,確實跟耶律雲棠有幾分相似之處。
  隻是這架勢,倒讓我有些想念顏莛昶了。
  他們一行漸漸走近,我依禮隻須微微一福便可。
  耶律雲祈同皇後頷首回禮,微微一笑道:“久聞薄皇後盛名,今日得見,果然驚為天人,大皓皇帝何其有幸,有此佳人在側,輔佐顏氏江山永固。”
  我心中冷笑,不就是一個想笑話大皓牝雞司晨的主麽?老娘遇見得多了,不差你一個。麵上卻不動聲色,不卑不亢地回答:“陛下抬舉了,日後必如陛下所言,大皓江山永固。”耶律雲祁眼神一凜,嘴角的笑容減淡了一些,帶著人到了上座。
  暗暗覺得好笑,卻見耶律雲祁的皇後側過頭來,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我身上。待我看過去,她又避開了視線。
  這倒奇怪了。

  再會
  其實我對參加這種正式場合的宴會真的沒什麽太大的興趣。
  理由如下:第一,領導要發言,而且還會抽空關心你挖苦你。
  第二,一般這種場合都是喝酒就跟喝水一樣,管你誰誰誰,兄弟我敬你一杯先。第三,這些地方擺的東西倒是不錯,就是可惜沒機會吃。
  雖然吧,耶律雲祈不是我直屬領導,但是麵子還是要給的。
  跟這人打機鋒挺累,顏莛昶雖然也是皇帝,但是他還是我男人,好歹麵子是要給的,但是耶律雲祈不一樣,擺明了損我,損大皓。讓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是人都是小心眼,無關男女。不過這裏的酒倒是好酒,色清如水晶,香純如幽蘭,入口甘美醇和,回味經久不息,隻可惜度數稍高。我淺酌幾杯,不敢多喝。才喝了幾杯酒,卻突然聽到有太監高聲叫道:“文將軍到。”
  這話音剛落,隻見一襲黑衣黑袍行至禦前。
  扶薑貴族以黑色為尊,我早知道。
  這個人,斯文俊秀,行事古怪,心如蛇蠍卻不表露,為他一己之利,視眾人為泥壤;他卻同我說,這是因為多少年前有個人教會他,如果不得到更多,那麽連已經擁有的也會失去。我很少會想起他,但是今日一見,他風采依舊,好像根本沒有變化。
  黑衣,玉笛。
  就好像又回到那段歲月裏,隻有我改變了一樣。
  他上前,目不斜視地跪下道:“給皇上,皇後娘娘請安,臣有罪,竟然來遲一步,實有其他緣故,望皇上開恩。”
  話是很恭敬沒錯,可惜,文大將軍,你的口氣裏沒有一點恭敬的意思好吧?我又抿了一口酒,且看耶律雲祈如何作答。
  耶律雲祈笑,聲音中卻隱隱有一絲不快:“朕自然知道你多為政事操心,今夜貴客遠道而來,朕不罰你,且讓你向貴客賠罪就是。”
  文珂笑著稱是,落座之後,與我遙遙相對。
  他輕輕一笑,捧起滿滿的酒杯,用十分愉快的語氣起身道:“文珂來遲,請薄皇後恕罪。”那目光清明,疏遠而客氣。
  他會不認得我麽?我也捧了酒,柔柔一笑:“將軍威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果然是天姿秀出的人物;不過今日將軍來遲,說罰是萬萬不可的,這美酒甘醇,將軍多飲幾杯也就罷了。”他“哈哈”一笑,仰頭將一杯烈酒飲盡。
  我道:“本宮不比將軍,酒量淺薄,我自隨意。”說完抿了一小口。
  他回答:“無妨,無妨。”
  我笑笑,原來真的不一樣了。
  以前我是清妓浮舟,他心存幾絲憐恤,言談舉止盡皆隨意,甚至跟我用一個勺子,喝一碗粥;可是如今,我口稱“本宮”,身為大皓國後,他是敵國大將,言談之間再不能隨心所欲。本來,他算是亦敵亦友。如今我卻不再奢求如此。
  側過頭看到殷含殊,他也在看我。
  勾著嘴角一笑,我又轉過頭去看文珂,果然,他也在看我。
  心知他一貫如此,奇怪的家夥。
  所謂宴無好宴,回到驛館的時候我已經累得不行了,幾乎沒怎麽吃東西,又喝了酒,明蘭給端了茶漱口,又端來一碗燕窩粥。我喝了幾口讓她撤下去。
  這夜裏睡得不算安穩,來回裏都在做夢,夢見了什麽卻不記得。
  事實證明我薄碧氏出使不過是為了撐麵子,大部分正事還是要靠殷含殊,比如他去跟那幫扶薑人談來談去的時候,我基本是在驛館裏無聊。
  殷含殊談的事情沒什麽進展,難得偷了浮生半日閑,我心想閑著也是閑著,就叫人把他叫來,摒去眾人,我道:“含殊啊……”
  看他滿臉不自在的表情,我立刻換了稱呼:“殷含殊,你看這天氣,真好。”他點點頭:“臣知道。”
  “那什麽?天氣好就該出去走走嘛……”我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的臉色,嗯,基本還不算難看。“娘娘的意思是?”
  “反正難得來一趟,不妨出去走走,我挺喜歡尹豐的。”
  殷含殊一臉義正詞嚴的表情,看著我不說話。我等了很久,差點以為他真的要拒絕。誰知道他居然笑了。
  這人笑起來好看我知道,那雙跟思月軒一樣的桃花眼勾人得不行:“臣知道了,請娘娘先行更衣準備。”
  我點頭,出門得換件利落點,不起眼點的衣服,這我還是知道的。
  “那臣也去準備一番才是,娘娘,臣告退。”
  看著他走出去,我突然有些覺得不是滋味。
  他太客氣了。
  無論是應太遲,還是若水,見了我都並沒有什麽拘束,偏偏隻有他一個,像是刻意要跟我劃清了界限一般,讓我也覺得不自在。
  就算再不濟,我們也算是表姐弟,他跟若水關係也不差啊,為何就是對我,那麽疏遠?

  出門
  換過衣服,再交代人不遠不近地在後頭跟著,我跟殷含殊出門了。
  我說我不喜歡太多人在旁邊,果然出門的時候就隻看見他一個。我還特傻地問:“其他人呢?”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是在看白癡:“後麵跟著,娘娘不是說不喜歡讓太多人跟著麽?”我被他盯得不自在,走了幾步又問:“明蘭呢?”
  他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繼續朝前走,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你能不能別走我後麵?”
  殷含殊遲疑:“按規矩……”
  “按規矩我還不該出門呢,給我走旁邊來。”我道:“哪裏那麽多規矩,都在外麵了,一切從簡,按規矩你還該叫我一聲‘姐’,怎麽都沒聽你叫過?”
  他沉著一張臉,跟我比肩朝前走。
  我笑,是,我當然知道什麽叫規矩,但是好不容易能離宮裏遠遠的,我難道就不能放縱一下?這麽幾年,顏莛昶在我麵前放下架子的時候雖多,但他終究是皇帝。
  居上位者,其實是不該有那麽多羈絆的。
  殷含殊與我走得不是很近,他身上淡淡的香氣怡人,突然想起若水跟我說,含殊很有才,閑的時候替她調香,我才想起好幾次去憶仙居,她那裏燃的香總是不同於別處。
  “殷含殊。”
  “嗯?”
  “若水在憶仙居燃的香是你替她調的?”我問他。
  他沒說話,隔了好一會才道:“不是。”
  我驚訝,不是他,那又會是誰?
  尹豐的集市看起來跟臨輝差不多,吃食,雜物,大多都是這些。
  北方好像都有很多人在叫賣冰糖葫蘆,我對這東西倒是一點興趣都沒,不過如果是小之的話,應該會很喜歡。
  大概是發現我一直在盯著看,殷含殊問:“想吃冰糖葫蘆?”
  這倒好,出門在外不能叫我娘娘,我也不想聽他叫我夫人,幹脆省了稱呼。我搖頭:“沒興趣。”
  他就不說話了,我們繼續朝前走,一路上看來看去,但是什麽都不買。
  我想起以前跟應太遲出來,他拉著我去爬山,結果遇見了文珂。
  一切都曆曆在目,就好像發生在昨天,隻有當我照見鏡子裏,看到那個珠環玉翠,眼神有些茫然的自己時,才驚覺已經過了好幾年。
  “這個,你覺得怎麽樣?”隨手拿起一個賣首飾的攤子上擺的珠釵問他。殷含殊看了一眼,滿臉不屑:“太俗。”
  暫且無視那小販黑成鍋底的臉,我繼續拿著攤子上麵的東西看。殷含殊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廢話尤其多。
  “難看。”
  “作工太差。”
  “這也配叫玉?”
  “成色太差,不夠通透。”
  我拿一樣他批判一樣,那小販的臉色真是沒法看了,忍不住出聲罵道:“你是哪來的瘋子?左右我這裏沒有好貨色,請兩位別處看去。”
  殷含殊冷笑一聲,不答話了,他這人自視甚高,像這種爭吵他根本不屑。我苦笑:“小哥,不好意思。”說完就對殷含殊道:“走吧。”
  他嗤笑一聲,轉身。
  誰知道那小販竟然在後麵道:“買不起還充什麽大爺?”
  老娘怒了,轉身正準備對他進行思想教育,居然看不起窮人,更何況老娘這麽有錢,怎麽會買不起?但殷含殊比我手腳快多了,我就看到一錠銀子從他手上飛了出去,然後擦著那小販的臉落在了地上。
  小販被嚇了一跳,跌倒在地上,臉色白得像紙。
  殷含殊冷笑:“夠不夠?”他手上拋著另一錠銀子玩,斜眼盯著那小販從地上爬起來。那小販嘴唇發抖,我還以為他會罵出來呢,結果他伸長了脖子大聲叫喚:“來人啊,有人打劫良民——”
  我差點跌倒,到底誰是良民誰不是啊?眼看周圍的人都朝這邊看,漸漸地聚了過來,我當機立斷抓了殷含殊撥開人群往外跑。那小販還跟殺豬似地叫:“他們跑了——”
  之前還是我拉著殷含殊跑,結果後麵就成了他拉著我跑,拐進一條小巷,我扶著牆喘氣喘了半天,他大氣都不喘個。
  “你今天怎麽了?”我緩過氣來,才問。
  他搖搖頭,板著張棺材臉。
  “哎,虧大了,白扔了一塊銀子,什麽東西都沒買。”我靠在牆上,半真半假地抱怨。“宮裏什麽沒有?”他倒不在意。
  我白他一眼,這人就是不懂節約,其實我第一次拿起來看的那支銀釵還不錯,樣式簡潔,雖然在宮裏我隨便撿一支釵子都比它名貴幾百倍,但是那些太華麗的東西看上去老是覺得沒真實感,還是那銀釵質樸簡單。
  “你懂什麽?”我反唇相譏,“你翩翩公子,我教養不佳,你姐姐難道沒跟你說過?”他居然笑了。
  “其實也沒那麽可惜。”他從袖子裏抖出來一樣東西,我一看就愣住了。繼而大笑,眼淚水都快給我笑出來了:“你有沒有聽過戲文裏有一句?”他一本正經地問:“哪一句?”
  “卿本佳人,”我捂著笑疼的肚子:“奈何做賊?”
  他也笑:“吾非佳人,為何不能做賊?”他把銀釵遞給我:“何況我這雖是不問自取,但也留了銀子給他。”
  他一臉我沒做錯的大義凜然樣。
  釵子正是我看上的那支,誰知道他居然有這麽快的手腳,什麽時候拿的我都不知道。不過要我說的話,那銀子夠買好幾支這樣的釵子了,
  我站直身子,看著他一臉笑意,鬼使神差地伸手拍拍他的肩:“真有你的。”他臉色一變,我訕訕地收回手。
  幹嘛啊?好像我做錯了什麽一樣。
  這場鬧劇過後,我們也不想再在街上晃,於是找了間棋社,讓老板備了好茶,選了間雅致的屋子,臨窗而坐,下棋。
  我很久沒下,棋藝生疏,每下一步都要想很久,以前顏莛昶總是說我不是下棋的料;但殷含殊耐心十足,慢慢地抿著茶,間或往窗外看一眼,不怎麽說話。
  “下在這裏還是那裏呢?”我小聲嘀咕。
  殷含殊放下了茶,閑閑地道:“隨便下唄。”
  我白他一眼,他一副“不管你怎麽下反正都是輸”的表情,讓我著實不爽。他笑:“以前若水教我下棋的時候就是這麽說的。”
  我的黑子落了下去:“真的?我就說她不是教人的材料。”豈止啊,根本是在誤人子弟。殷含殊落子比我快多了,轉瞬間就下了一子,又剩我一個在那看著棋盤頭疼。想當年思月軒也說,這多簡單啊,不就是比誰圍的地大麽?
  我賞了他一腳,把一整盒棋子都砸了過去,後來我們的下場是被若水督促著撿棋子洗棋子。

  棋社
  下棋下得我腦子都在抽筋,想耍賴說我不下了,可是對著殷含殊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少年老成,顯得我是越來越幼稚。
  正琢磨著怎麽開口,突然聽到外間有腳步聲近了,有人怒氣衝衝地道:“楊老板,這可是你待客的道理,平日裏我來,這間屋子總是留著的,今日怎麽就偏給別人占了去?”少女的聲音清脆悅耳,隻是聽起來好像是衝我們來的。
  殷含殊的眉頭又開始打結,他落下一子,出聲道:“該你了。”
  我盡量把心思放在下棋上,耳朵卻在注意外麵的響動。果然聽到老板連聲賠不是,又道:“蓉郡主饒了小的吧——小的看今日來的兩位衣著華貴,想來也是貴客,又沒聽說郡主要過來,才擅自做了主。”
  原來還是個皇親貴胄。
  郡主?我撇嘴,都說皇帝的親戚滿京城地跑,在這尹豐果然也不例外。
  什麽郡主王爺的,我薄碧氏見得還少了麽?
  誰知道外邊那位真的是嬌縱慣了的人物,冷笑了幾聲,道:“我倒要看看,是什麽貴客;你若是騙我,我讓我皇後姐姐下令封了你的棋社,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話音剛落,人就推了門進來。我有點頭疼,這是扶薑皇帝的小姨子啊,得罪是不好的,但是讓她得罪我難道就好了?扶薑果然是民風剽悍,女子都這麽輕狂張揚;再者說了,皇後的懿旨,還能封別人的棋社?頂多是派個人去尹豐府尹那透個風。
  話說回來,耶律雲祁的皇後年紀也不大,應該跟我差不多吧,不過我比較好命一點,至少顏莛昶身邊沒有那麽多鶯鶯燕燕環繞左右。
  我這邊出神,殷含殊也沒理她。
  “喂,你們——”
  我抬起頭看著這位郡主,容貌跟耶律雲祁的皇後竟然一模一樣,也許是雙胞胎吧,隻是看上去比皇後有活力得多,長得挺漂亮的,不過那麽傲氣,讓人不樂,她一身勁裝,腰間還別著一條長鞭。“姑娘有何指教?”殷含殊終於抬起頭,問她。
  她臉上浮現出一絲怒容:“本郡主要在這裏坐著喝茶,你們趕緊離開。”乖乖,好一個沒家教沒王法的郡主。
  殷含殊笑著站了起來,手上的棋子脫手飛了出去,隻見那棋子就這麽直直地從她耳邊擦過,嵌進了門柱裏。
  蓉郡主勃然大怒,竟然立刻抽出腰上的鞭子,“啪”地揮過來,把我嚇了一跳,突然想起當年,耶律文棠也是跟我一語不合,就從袖子裏飛出幾根梅花針朝我打來,幸好當時有應太遲。現在也不差,殷含殊冷哼了一聲,腰上的佩劍果然也不是光用來裝飾的,隻見一道白光掠過,可憐的鞭子被殷含殊的劍削去一截,落在地上。
  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那啥,殷含殊,你也太不給小孩麵子了。”
  這話一出口,殷含殊笑,蓉郡主氣得七竅生煙,那斷了一截的鞭子好像蛇一般纏上了殷含殊的劍,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有人道。
  “阿蓉,不要胡鬧。”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不是文珂是誰?
  果不其然,文珂慢悠悠地從門外踱進來,聽他叫那麽親密,我暗暗翻白眼,又是個被狼盯上的小丫頭,估計有一天被他賣了還得替他數錢的那種,跟耶律文棠沒兩樣。
  蓉郡主看見他進來,收了鞭子,頓時變臉,緊緊地抓了他的手臂,道:“文哥,這兩個人好大的膽子,竟然欺負我。”
  喂喂,誰欺負你啊?擺明了是你先用身份壓人,被殷含殊教訓了還不知道悔改。文珂不說話,殷含殊開口道:“文將軍,一場誤會。”
  “自然是誤會,”文珂悠悠地看著我們:“兩位今日如此好興致,偏偏被這小丫頭攪和了,文珂替她賠個不是。”
  那蓉郡主狐疑地看著我們。
  “阿蓉,你才回來所以不知道,這兩位可是扶薑的貴客,你這性子真是該改改了。”文珂言語親昵,但眼神卻很冷淡。
  “文哥……”
  她話還沒說完,已經被文珂打斷:“來人,送郡主回去。”
  “我不回去!”小女孩鬧起脾氣來。文珂手下的人也麵麵相覷。
  文珂板著臉道:“王爺早就問起你了,今日回了城,竟然也不先回去請安,沒規矩,”又皺眉吩咐:“你們都聾了,趕緊送郡主回去,出了什麽事王爺怪罪下來,你們擔待得起?”這話比什麽都管用,人都是要自保的。
  蓉郡主忿忿地瞪了我們一眼,又瞪著文珂:“你討厭——”
  說完拂袖而去。
  我“噗哧”笑出聲來——真是一場瓊瑤劇,片名就叫“她愛他他不愛她但是她就是愛她可惜不知道他愛誰”。
  文珂也笑了,道:“她自小就是這脾氣。”
  我擺擺手:“我也沒放在心上。”
  他站在原地,靜靜地看了我好一會,最後道:“說起來,我嚇了一跳。”我道:“文將軍不是也一樣?”皇帝設宴,他竟然姍姍來遲,這等臣下,若是在顏莛昶麵前,早就想方設法地拖出去,早砍死早安心。
  他又看了一眼殷含殊:“這麽些年,你們的變化還真大,人變了些,連名字也都變了。”我愣住。
  殷含殊的聲音很冷:“敢問文將軍,此話怎講?”
  文珂皺眉:“我記得,你以前好像是姓思。”
  我不作聲,其實殷含殊的確跟思月軒長得像,隻是氣質不同,文珂卻誤以為他是思月軒。殷含殊不自然地笑了笑:“文將軍,那是家兄。”
  文珂也愣住,看著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隻好笑:“坐吧,站著說話不累麽?”
  他們倆對視一番,沒說話,文珂依言坐了下來。殷含殊道:“我出去候著。”我不便勉強,隻好點點頭。
  默默無言地伸手倒茶,隻覺得口幹舌燥。
  “你變了很多,”文珂開口道:“剛見你的時候真的是差點叫出聲來,原來你現在是皇後了。”“一言難盡,”我苦笑:“發生太多事了,我也說不清楚,你就當現在的我還是你從前認識的那個浮舟,隻是換了個名叫薄碧氏。”
  文珂算是浮舟的朋友,但不會是大皓皇後薄碧氏的朋友,若我是薄碧氏,我們就成了敵人。“是嗎?”他喝完一盞茶方答道。
  “嗯。”我點頭。
  “不知不覺過了好幾年了,”他莞爾:“顏莛昶還好嗎?”
  這就是我喜歡他的一個地方,說話夠直接,以前當這他的麵也敢直呼顏莛昶的名字,這背後也不會客氣。
  我把茶放下:“應該還好吧,畢竟我也大半月沒見著他了。”
  他笑笑:“我還以為你已經出宮跟那個人在一起了。”
  心裏微微一疼。
  “他死了。”
  文珂怔怔地看著茶水,輕輕地“啊”了一聲。
  我不說話,他又開口:“人死不能複生,你且想開點吧。”
  我白他一眼:“你看我像是想不開的嗎?”
  他哈哈大笑:“我看你這樣子,倒真的很像那一次——”
  “哪一次?”我也好奇。
  他狡黠一笑:“那天夜裏,顏莛昶踢了你一腳,我給你說明來龍去脈。”我了然。
  是了,那天晚上,我雲裏霧裏地被他偷親了一下,我伸手打他,被他避開。“你還好意思說?堂堂將軍,好似登圖浪子一般。”我繼續白眼。
  “你對著顏莛昶也是這態度?”他繼續笑個不停。
  “你管不著。”我臉上一紅。
  他笑得跟偷了米的雞一樣:“我是管不著,隻是作為朋友,出於關切之意,隨口問問罷了。”我的手抖了一下。
  其實也沒啥,我隻是特想抽他。
  我胖了?!
  跟文珂聊天感覺不錯,畢竟這也是一老熟人啊,長得又不是月朦朧鳥朦朧,看起來賞心悅目,最重要的人,是這人老實不客氣,從我是浮舟開始就沒客氣過!!
  對這種人,我也不用客氣。
  比如說他現在,喝了一口茶,閑閑地打量我,最後說了幾個字:“你胖了。”我X你個王八蛋啊,我減了那麽久的肥,居然還有人說我胖!!!我磨著牙問他:“是嗎?”大皓又不是唐朝,以胖為美。
  他繼續喝茶,頗為瀟灑地點了點頭。
  丫還敢點頭?我繼續磨牙磨得山響。
  他笑:“其實不過是句玩笑話,我記得你從前就不喜歡別人說你胖了。”我點頭,廢話,哪個二十一世紀來的女人會希望聽到別人說“啊,你胖了”?他道:“有的人許久不見,形容憔悴,早不是當初的模樣,”他把茶擱下:“而你卻更勝從前,這說明你過得好。”
  我略略一怔。
  “你也一樣。”我道。
  他朝窗外看去:“你還記得我當年那句話嗎?”
  我想了想,搖頭:“你說了那麽多,哪一句?”
  “浮舟浮舟,浮世之舟,來是空言去絕蹤,隨波去處思悠悠。”他麵上掛著一絲微笑:“浮舟,是個好名字。”
  我的心裏酸酸的,卻笑了出來:“這哪裏是一句,是很多句才對。”
  其實當年我是浮舟的時候,真的是為了這句感動過。浮舟是什麽身份?不過一個弱質女流,當年那些人物有哪一個是將我放在了心上的?思月軒縱然好,我也要心心念念地去想,有朝一日能站在他身邊,世間眾人不會嘲笑我,會認為我們登對。
  但是他卻負了我。
  我從來沒認為文珂是個好人,但是他對我說的話,我卻喜歡。那時候我多單純,身邊出了那麽多事,人人都瞞著我,隻有他一個,為我解惑。
  他還跟我說,他從前有心宜的女子,卻為了權勢離他而去,最後香消玉殞。他那時候將平日裏的那些輕浮一應收斂,表情落寞。
  捏起有一粒晶瑩的棋子,他注視了許久,突然問:“那你現在叫什麽?”我的目光被那棋子閃爍的光澤吸引住,忍不住“啊”了一聲。
  他把棋子輕輕一拋,落進了棋盒裏。
  “你不是知道嗎?”
  “我知道的,是那個大皓來的皇後,不是你。”
  我看著他,又是那樣認真的神色。猶記得我跟顏莛昶說過,這世間上多少事,嬉笑怒罵就過去了,可誰又真的認真了呢?
  這世界上,認真的又有多少?
  我的嗓子裏有些癢癢的,難受,側過頭去用手掩住,咳嗽了兩聲,才轉過臉對他道:“我現在是薄碧氏,薄情的薄。”
  他那一瞬間恍惚的表情讓我想起顏莛昶。當年的顏莛昶,在病榻上,就是這麽看著我。“碧氏?”
  我倒出一點茶水,用手指沾了寫給她看。
  碧綠的碧,閼氏的氏。
  我可以感受他很專注的視線,臉忍不住有點發紅。
  該死的,我多大年紀了還會被人看得臉紅?
  他就這麽看著我寫完,才道:“其實,這也是個好名字。”
  我哂笑:“我也覺得。”
  他又笑:“其實我以前想,再也沒機會遇見你了。”
  這真是句實話,他真的不會再遇見浮舟了。
  那個沒有薄碧氏記憶的浮舟,單純,良善,不是不聰明,就是懶懶的不願意想,任著別人欺瞞;遇到了危險,思來想去卻還是會義無反顧。
  浮舟不會嫁給顏莛昶。
  浮舟不會替顏莛昶打理國事。
  浮舟不會被朝廷眾人怨恨。
  那樣年少輕狂,隻愛著思月軒的浮舟,在那一年,已經死去了。
  誰都找不回來。
  每一個看我的人,身邊的每一個,都覺得我變了。顏莛昶,應太遲,若水,芪沁……就算每個人都不說,但是從他們的眼神裏也知道,我變了。
  從浮舟變成了薄碧氏。
  “這不就又遇見了麽,”我打趣他:“要知道世事難料。”
  他噙著嘴角笑,站起身來:“我先走了,今日是特意來見你的。”
  我驚訝。
  “大皓的皇後出來串門子,我文珂知道,耶律雲祈的人會不知道嗎?”他沉聲道:“好自為之吧。”
  我也站起來:“多謝文大人提點,本宮自然很清楚當中的厲害關係。”沒留神,袖子將茶杯掃到了地上,發出不小的響動。
  殷含殊推門而入,看見我們這樣,站在原地不動。
  冷笑著問:“隻是文將軍的膽子也頗大,你也不怕耶律雲祈找你麻煩?”文珂轉過身去,從殷含殊身邊擦過:“他一貫找我麻煩,要是擔心,早就擔心死了一百回。”我聽見他下樓的聲音,還有老板熱情的招呼聲:“文將軍慢走。”
  殷含殊走了過來,問:“沒事吧?”
  我的手扶著桌子,覺得頭有些暈眩:“沒事。”
  殷含殊便不說話了。
  我道:“這個文珂,膽子也太大了。”
  殷含殊搖頭:“依我看來,他這般作為,必定是有恃無恐。”
  “算了,現在時候也不早了,還是回去吧。”
  他點點頭。

  皇後
  形勢比我想象當中要稍微差一點,這從殷含殊時不時皺緊的眉頭上可以看出來,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問他,是不是真的很累,要不然幹嘛老皺眉頭?
  殷含殊歎氣:“回娘娘的話,臣隻是喜歡皺眉頭。”
  我靠,當我傻的。
  其實我很清楚殷含殊的難處,顏莛昶太清楚扶薑人的心思:談是可以談的,但是絕對談不攏。於是他的目標就是,又要爭取談判的時候不吃虧,又要不至於激怒對方導致我們有來無回,這個中利害關係他要一人掌控;相比較之下,我就是一吃閑飯的。
  難怪顏莛昶也說,殷含殊是個很好用的人才。
  這些天看著他還要更憔悴,想關心也沒處下手,有一日晚間我失眠,到院子裏散步,才發現這人憔悴得很有道理,都這麽大晚上了,他那屋子裏燈還亮著。
  想去敲他屋子的門,但是想想人言可畏,還是算了。
  滿院子裏月光如牛乳鋪地,抬頭看見月亮,是個橫掛著的月牙,顏色帶著一點詭異的橘;夜裏有風,夾雜著些許熱氣撲麵而來,耳邊聽到樹葉摩挲的沙沙聲。
  很愜意。
  大概是不在宮裏的關係,感覺要自由多了。
  把鞋給踢掉,坐到台階上。
  地上有少許砂石,磨在腳上不是很舒服。我雙手支著下巴,盯著月亮發呆,腦子裏是一片空白,過了好久我才回神。
  因為聽到門開闔的聲音。
  抬起頭看,原來是殷含殊出來了,他看見我,愣了一下,居然也沒行禮,脫口而出:“你怎麽在這?”
  這話是不太客氣,但聽著感覺可比他左一個“皇後”又一個“娘娘”順耳多了,我站起來,有點不穩當,保持一個姿勢坐太久腳都快麻了:“你不是也在這?”
  他滿臉詫異的表情盯住我不放,最後過了很久,他才道:“夜深了,你早點休息吧。”說完就要走。
  我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結果腳真的麻了,“哎喲”一聲就往左邊歪,手支在台階上,被一顆小石子給磕到了,我倒抽一口涼氣。
  肯定破皮了。
  殷含殊大步朝這邊走來,一手把我拉起來,麵無表情:“怎麽了?我看看。”他伸手碰了碰我的小腿。
  我覺得小腿很酸很痛:“別碰,我腳麻了。”
  “腳麻了?”他問。
  “嗯。”我不耐煩。
  “你平時裏有空也該多走走。”他又習慣性地皺眉。不過這弦外之音我倒是聽出來了,是嫌我不愛運動。
  “再說了,腳麻要站起來才行。”
  “是麽?”我很懷疑。
  他扶著我站起來,讓我把腳踩在地上。果真如他所說,雖然一開始很疼,不過過了一小會,果然好多了,隻是腳上殘留著一陣陣的酸麻感。
  以前腳麻的時候在床上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地等著疼過去。
  也許我這個人就有這習慣,疼,忍著,疼過了就好。
  什麽都忍過去了,也就沒什麽了。
  我還真能忍。
  “好了吧?”殷含殊鬆開扶我的手。
  我點點頭。
  他道:“那你回去吧,早點睡,明日耶律雲祁的皇後要邀你入宮。”
  我差點把這茬給忘了,那行程上的確是有這麽一回事,想想都寒,跟她聚一起幹嘛?對我訴說被男人三妻四妾困擾著的苦?抑或是請教我馭夫之道?天地良心,誰管誰還說不準呢,這幫果然是愚民,都被顏莛昶那賤人造成的表象給蒙騙了。
  他就這麽轉身要走,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衝他喊:“殷含殊。”
  聽到我叫,他頓住腳,慢慢地轉過臉看我。
  “你餓不餓?”我問這話的時候覺得有點丟人。
  他搖搖頭。
  氣氛很尷尬,我正琢磨著要說些什麽,突然聽到一聲綿長的“咕嚕”聲。這聲音怪耳熟的,有時候我肚子餓了也會聽到。
  但今天肚子餓的不是我,我忍住笑問:“你肚子餓?”
  殷含殊臉紅了。
  “娘娘,該起身了——”
  可不是該起身了嗎?有個人在你耳朵邊喋喋不休地碎碎念,要是還能睡下去我就真成神仙了。我打著嗬欠從床上爬起來,讓明蘭給我穿衣,然後端水來讓我洗漱。
  昨天晚上殷含殊本來要人給他端東西來吃的,我說別啊,我們還是去廚房偷吃比較好。結果我們真的去了,倒騰了半天就找到點糕點果腹。
  還真有成就感,一堂堂的尚書,和談使跟一個皇後,跑去廚房偷吃。
  我任她擺弄半天,她邊給我梳頭邊道:“娘娘啊,你說這扶薑的皇後娘娘是想幹嘛?”我看著銅鏡裏自己的臉,繼續打嗬欠:“不知道,估摸著也就說說話唄。”明蘭的手上沒停,卻看著鏡子裏的我道:“聽說那位娘娘也跟您差不多的年紀,年輕得很;不過還是我們娘娘漂亮,再說了,也是我們皇上俊朗些。”
  我聽得想笑,敢情在她眼裏好看就等於一切了?
  “不過娘娘,我聽人說,扶薑皇帝很不喜歡那位皇後。”
  “是麽?”
  其實我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皇後有幾個是拿來寵的?說穿了就是一擺著好看的門麵,有權有勢可,無權無勢亦可,完全看皇帝的需要。
  女人在這裏,就是這麽可悲的生物。
  所以我運氣真好,遇上了我愛的,還有愛我的,皇後的日子過得舒舒坦坦,怎麽都該知足了。“難得她那皇後的位子坐得這麽穩。”估計背後也是有勢力支持的吧。
  “皇後娘娘說得沒錯,”明蘭把我的長發挽成髻,別上釵子:“戈月家也是王族,世代出名將,可惜的是這一代,隻有兩個雙生女兒,不過不管怎麽說,扶薑的名將,多出於戈月麾下。”“原來如此。”我取了一對明珠耳墜戴上,並不怎麽用心地聽她說話。
  “皇後娘娘可曾見過戈月家那位郡主?聽聞她跟扶薑皇後生得一模一樣。”就是那位蓉郡主吧,戈月蓉,看著年紀輕輕的一個女孩,原來跟我差不多年紀,居然還沒出嫁,奇了。
  “我見過。”
  “聽說她也是早就跟朝中大將有婚約。”
  我的手頓在耳邊:“是誰?”
  “文珂,文將軍。”明蘭道。
  唉,我就知道。
  這男人真不是個好玩意,兩個女人都葬送在他手上了,明明都不愛別人吧,還老招惹小姑娘,之前是公主,現在是郡主,怎麽瞧都是好貨色,為什麽就都搭上他呢?
  難道真的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未時的時候進宮,這次比上次好得多,不用被一堆人像去動物園看猴子一樣盯著瞧,下了轎之後,有幾個乖巧的小婢帶著我朝禦花園裏走,直到走近一處水閣。
  她們恭恭敬敬地給一個年紀稍大的女官行禮:“風姑娘,貴客已到。”
  那女官神情傲慢,略一抬下巴,道:“我知道了。”那幾個小婢識趣地退下。“娘娘,奴婢名叫風明暉,請娘娘隨我來,我們皇後娘娘早就在等著娘娘光臨。”這個明輝,語氣恭敬而疏遠,不卑不亢的態度倒不錯,不過她的相貌,看起來倒有點眼熟,就是不知道在哪裏見過。
  真奇怪。
  她在前麵引著我朝水閣裏走,不消片刻,就看見扶薑的皇後趴在欄杆邊側坐著,伸手抓了魚食灑進水裏。
  池水清澈,看得見數尾紅魚聚在一起爭搶餌食。她身邊的一個宮監看見我們前來,輕聲地稟告道:“皇後娘娘,貴客到了。”
  她朝我這邊看過來,嘴角一彎,拍掉手指尖黏到的魚食,站起身來,頷首道:“薄皇後遠道而來,我卻招呼不周,還請擔待。”
  我也笑:“戈月皇後太多禮了。”
  叫得真不順口,平日都是別人稱呼我為“皇後”,今個我卻要叫別人。
  她展臂道:“請坐。”
  水閣中央有一張圓木桌,我在桌邊坐下,她也坐了下來,道:“你們都下去吧,讓我跟薄皇後說幾句體己話。”
  眾人應聲而退,我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跟她有什麽體己話好說的?
  她倒沒覺得有什麽不自在,笑著斟酒,從袖子裏露出一雙玉腕,雪白豐盈:“我們都是一樣的身份,彼此稱呼簡單些好,我單名一個儷字,小字慧君——你稱呼我阿儷就好,我未出嫁前他們都是這般叫我;我叫你碧氏吧。”
  都說北地民風直率彪悍,這女人果真是挺熱情的,我能說什麽呢?隻是點點頭。她把酒盞遞給我,道:“無論如何,我先敬你一杯。”
  說完仰頭就幹了一杯。
  既然她都先幹為敬了,我還能說什麽?隻好隨她,也幹了一杯。
  “文珂跟我說,阿蓉那傻丫頭,竟然在茶社得罪了你,”她繼續倒酒,又敬道:“她是自幼被寵壞了,見了誰都是沒規沒矩,偏偏戈月家的人,甚至連皇上都愛她那脾氣,直來直往,盡寵著她,到了現在十足的無法無天。這杯酒就當是我這個做姐姐的給你賠不是好了。”
  我舉杯與她對視:“豈敢豈敢?蓉郡主性子直率,自然是有她的好處,你也不必擔心。”想她們戈月家如此勢大,戈月蓉又有個皇帝姐夫,動輒嚷嚷自己有個皇後姐姐撐腰,成日拎著鞭子想打誰就大誰,想她不嬌縱都難。
  這樣的女孩子,生來就有太多東西了,連一點挫折都沒有,讓人喜歡不起來。反而是我麵前這個戈月儷,兩個人雖然麵容相似,但論起氣質,行事作風,比之做妹妹的不知道高出多少,當個皇後綽綽有餘了。
  戈月儷笑。
  “我曾聽聞,碧氏你獨得皇帝恩寵,真是令人羨慕。”
  我訕笑:“你說笑了。”
  “不過對我來說,寵不寵無所謂,”戈月儷兀自斟酒喝:“文珂早年常跟我說,不是自己心裏那一個,別的誰在他眼裏看來,都是一樣的。”
  我嘴裏的酒差點噴了出來。
  “你別驚訝。”她笑笑:“我跟文珂可算是青梅竹馬,還有綺羅跟阿蓉,我們四個都是一起長大的。”
  戈月蓉我知道,但綺羅我還真不知道:“綺羅?”
  “扶薑開國,太祖封三異姓王,戈月家,百裏家,華家皆在此列,”她解釋道:“如今百裏家中落,戈月家勢頭正盛,還有華家,華家……華家早就成了過去。”
  我點點頭。
  戈月儷繼續道:“綺羅姓華。”
  原來如此。
  “要說感情好,綺羅跟文珂可比我親密多了,可惜她心高氣傲,”戈月儷苦笑:“當年她比我先入宮,恩寵得盡,可惜為人所害,華家最後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我們四人如今隻剩下三個,文珂從未釋懷。”
  文珂喜歡的人,華羅綺。
  都說她心高氣傲,行事劍走偏鋒,棋行險招。雖然沒見過她的樣子,但是可以想象她是哪種氣質的女人。
  “自從我成了皇後,文珂也來得少了,畢竟人言可畏,我也不想令他難做,”她的視線落在水池上:“這個宮裏那麽大,對我來說,六年卻如一日,見的人,做的事統共就那麽幾樁,好生無聊。”我稍微有些驚訝,我本以為她是個很隨性淡定的人,結果不是;聽她那口氣,她做這個皇後多半也不安生;至於她跟文珂,我看未必是朋友這麽簡單。
  “做皇後就是這麽無聊,偏偏還有那麽多人覺得掌管後宮風印是福氣,好笑。”她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我百感交集,隻得道:“可是不做皇後,又能做什麽呢?”
  她倒酒的手頓了一頓,然後把酒盞放了下來,怔怔地看著我。
  “是啊,又能做什麽呢她莞爾一笑。
  她站起身,走到欄杆邊,斜倚著看池水:“文珂跟我說起過你。”
  我也跟著站起來,走了過去:“實在是我三生有幸,能與文將軍結識。”她居然笑了,低聲道:“你覺得他是什麽樣的人?”
  我怎麽都覺得這個話題很古怪,於是搖頭:“我不太清楚。”
  真要說的話,我隻覺得他是個聰明又有野心的人。
  戈月儷笑眯眯地把酒水倒進池子裏,我們一起看著池水蕩出幾圈漣漪,又很快歸於平靜。“他是個再簡單不過的人了。”戈月儷道。
  我沒接口。
  她看了看我,道:“他就是個騙子,他說的話,最好一個字都不要相信。”這話可真夠驚人的,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戈月儷突然捂著嘴笑,把我嚇了一跳。
  “跟你開個玩笑。”她止住笑,又恢複那儀態萬千的微笑表情。
  “呃……”
  “聽他說,以前你跟雲棠吵過架,”她皺了皺眉頭:“說真的,以前我們最討厭她,她習武不如綺羅,才學不如我,脾氣比阿蓉還差,整天擺公主的架子。”
  無言,難道我要告訴她說文珂已經借顏莛昶之手把她除掉了?
  我可沒那膽子,我還想活著回去呢。
  她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文珂做事不會瞞著我的;區區耶律雲棠算什麽?他的膽子大著呢,恃才傲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聽她這樣說話,倒沒有半分埋怨,反而是一派激賞讚歎的語氣。
  哎,文珂,你可真是萬人迷,這些女人都著了什麽魔?連我麵前的這位皇後娘娘也難逃此劫。“你和他關係真的很好。”我感慨。
  戈月儷把空酒盞舉到嘴邊,那潔白的瓷器襯得她的唇如玫瑰嬌豔。
  她幽幽一笑。
  “那是自然。”
  說了這麽半天的話,可憐我根本沒鬧明白這女人找我到底幹嘛的。她還在默默無言地看這一池平靜的池水,我在旁邊陪著她站。
  真的很想問她:“你覺得有意思麽?”
  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我轉身,看見風明暉疾步而來,然後跪下道:“娘娘。”戈月儷頭也沒回,把玩著那酒盞,冷笑道:“什麽大不了的事把你慌成這樣?”我看見風明暉的目光裏似有畏懼之意,肩膀也在發抖,但她還是恭敬地道:“娘娘,文大人求見。”
  這下戈月儷終於偏過頭,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風明暉還跪在地上,目光朝我一瞥,我將視線挪開,不再看她。
  戈月儷冷聲道:“他要見,難道你還能攔著,請他進來吧。”
  這話真不像是青梅竹馬的人會說的,聽她那種口氣,倒像是跟文珂有什麽深仇大恨,那她之前還在我麵前說什麽他們感情如何如何好?
  風月暉退了下去。
  戈月儷對著我笑笑,那眼神裏有點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閃而過。
  “平時裏見不著,今個卻來了。”她半是感慨半是調侃似的道:“可見還是要請對了人才行,碧氏說呢?”
  我幹笑:“你說笑了。”
  這女人吃醋著呢,原來如此,廢話了那麽多,就為這麽一破事。
  拜托你,我跟你可不一樣,我跟我老公感情好著呢,暫時沒考慮過找外遇——家中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的事我可幹不出來。
  再退一萬步說,我就算找外遇,也找不到文珂這來吧,隔山千萬裏的,我吃飽了撐著才玩柏拉圖呢。
  再說了,你一皇後啊,就算你再怎麽不情願也別做這種傻事啊?吃著碗裏的還想著鍋裏的,而且這鍋裏的有沒有毒還指不定呢。
  難道你真有含笑飲砒霜的勇氣?
  我偷眼看著她,她在笑,笑得卻很傷感。
  我們背後傳來了腳步聲,看樣子,文珂來了。
  “浮生隻若夢,”戈月儷突然出聲,把我嚇了一跳:“什麽良辰美景繁花錦繡,原來都是一眨眼,時時自嘲,虛名無處逃,故人知不知?”
  我不知道她說這,是給文珂聽呢,還是給我聽。
  “臣叩見皇後娘娘。”
  戈月儷轉過身,這下臉上可全都是笑:“正說著你呢,就來了,起來吧,這些虛禮,見了就煩。”
  文珂站起身,也笑:“是麽?我也嫌煩,可是沒法子。”
  看著他們言笑之間,卻似有什麽地方不對,但我也沒辦法在一時之間想明白。就是覺得不對勁。
  戈月儷笑:“前段日子太後賞戲,怎麽都不見你?”
  “公務在身。”文珂回答。
  “哦,”戈月儷笑得更開心了些:“以前倒不見你對這些事上心,可見人都是會變的。”“那倒是,對這個我再清楚不過。”
  我在旁邊站著,聽到他們倆的對話,更加覺得的確是有什麽地方不對。
  戈月儷的笑臉僵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恢複了滿麵笑容,對著我道:“我素日裏最不喜歡聽戲,那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看多了隻覺得頭暈,寧可靜靜坐著看兩頁書;但是那日耐著性子聽了幾句,倒覺得個中自有好處。”
  “哦?”我笑了笑,“怎麽個好法?”
  “那戲文上有幾句,我感觸頗深。”她道,“‘相思有如少債的,每日相催逼。常挑著一擔愁,準不了三分利。這本錢見他時才算得。’”
  她念出這幾句,恰如婉轉鶯啼。
  我也笑,這比喻真是貼切,那想念一個人的時候,可不是就跟那欠了別人債的一樣嗎?誰說相思之情難以言傳?這比喻真真有趣。
  她見我笑,又對文珂道:“如何,這幾句有意思吧?”
  文珂笑著點點頭:“我也是個不愛聽戲的,不過這幾句,確實好得很。”“怎麽個好法?”戈月儷換上一副嬌俏可人的模樣,問他。
  文珂想了一想,突然問我:“薄皇後覺得是個什麽好法?”
  這幹嘛扯我頭上,我苦笑:“這我可答不上來,隻是覺得好罷了。戲文裏好的東西多了,也不拘這幾句。”
  “譬如?”戈月儷問我。
  我思索了一會,道:“你可曾聽過這樣幾句?‘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彼時年幼,跟思月軒一起坐在屋頂,翻看書本,那書頁泛黃老舊,旁邊寫滿了眉批,都是思月軒稚嫩的筆跡,那時候桂花香氣滿園,心中愜意無比。
  我眯著眼睛笑,那時候,浮舟信這世上有東西可以天長地久。
  後來才發現是太過天真。
  戈月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文珂,輕輕拊掌道:“你那幅畫,題上這幾句倒好。”聞言,文珂的臉色變了變,似是欲言又止。
  呆在這聽他們說話,總是半懂半不懂的,對我的心髒真不好,於是我裝作抬起頭看看天,問:“什麽時辰了?”
  戈月儷道:“怎麽?碧氏難道有什麽要事?”
  我搖搖頭,尋了個借口:“我隻覺得有些不舒服,也許是昨夜裏受了涼。”文珂看著我,又看看戈月儷。
  她倒沒在意文珂的目光,隻對我道:“那宣太醫進來看看才好。”說完真的要人去傳太醫。我道:“這倒不用了,驛館中有太醫隨行,我這也不像是病了,也許好好休息下又什麽事都沒有了。”
  這夠委婉了吧?如果這樣都不讓我走,就太那個啥了。
  “既然碧氏你身體抱恙,那我亦不便強留,本來還準備請你共進晚膳,罷了罷了,”她笑:“我讓明暉送你出去吧。”
  我隨著明暉往外走,走了幾步突然聽到戈月儷的聲音,有幾分激動與怨憤:“你滿意了吧?”忍不住回頭看,但她卻又立刻平靜了下來,好像文珂說了什麽,反正我是沒聽到。明暉走了幾步,不知道怎麽察覺到我沒跟上她的腳步,便轉過身道:“薄皇後娘娘,這邊請。”我也就不好意思再看,趕緊轉過身跟她走。
  轎子是早就備好的,我扶著明暉的手上了轎,正準備鬆開手,誰知道她突然手一翻,十分迅速地塞了什麽東西到我手掌中,我下意識地攥緊了。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周圍的人都沒察覺。
  她推開,彎腰行禮:“奴婢恭送薄皇後娘娘。”
  起轎。
  我坐在轎子裏,心跳加速,手上出了一層汗,那東西好似黏在手心了一樣,很不舒服。掀開轎簾望出去,她已經站起身,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微微笑著。
  猛然醒悟過來,她像誰。
  我打開手心,裏麵是一小片薄綢,我展開來看。
  轉波閣內下毒不成,必有他策。
  速速掩人耳目,離開尹豐為上。
  文珂字。
  剛才我跟戈月儷見麵的水閣,其名“轉波”。
  就這麽幾行字,看得我冷汗直冒。
  戈月儷未必與我有什麽深仇大恨,她這麽做必定有人指使。
  能夠使喚動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下的皇後娘娘,也隻有耶律雲祁了。
  難道他也知道顏莛昶派我們前來隻不過是拖一拖時間,好尋借口?想告訴我們,若是顏莛昶想要借口,他自然會造出一個,以此舉證明他根本不畏顏莛昶出兵?
  再想想最近殷含殊疲累的模樣,我心中大概有了個數。
  我冷笑,看來我還真得要逃快點。

  離開
  回到驛館的時候,天色有些陰暗,下馬車的時候聽見有人嘀咕道:“要變天了。”笑了笑,要變天了——可不是麽?
  剛跨進自己的屋子裏,就看見明蘭站在屋子裏,收整行裝。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她也好似沒看到我一樣,手上沒有停,也沒抬起頭看我,那麽恬靜安好,跟那個平時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女孩沒半點相像。
  她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抬起頭,笑道:“皇後娘娘回來了?”
  以前曾聽聞她祖籍南方,語聲儂軟;如今卻是滿口北地的腔調。
  我竟然不知道一個人能掩飾得如此好,還是她太有天賦?
  還能怎麽樣呢,我隻能笑:“難怪我覺得明暉眼熟,不過你知道有這個風險,還跟我來尹豐,你是戈月儷的手下?”
  她嗤笑:“戈月儷?就憑她也使得動我們兩姐妹?”
  我也笑,原來戈月儷這個皇後竟然做得這般引人怨恨,我又道:“既然不是戈月儷,那就是文珂了。”
  她沒說話。
  這麽看來我猜對了。
  “原來你替我打點好行裝了,那我什麽時候能走?”我在桌邊坐下,強自鎮定。早知道我身邊就無一人良善,想不到當年如此單純的一個明蘭,也是真人不露相;我身邊有這號人物,顏莛昶可曾知道?又或者,這是文珂跟顏莛昶玩的把戲?
  要說文珂這個人,我真是看不透他,當年才選,他對顏莛昶也是老實不客氣的做派,好像無所畏懼,我真不知道他到底得到了什麽好處?
  我想得頭疼,苦無結果。
  她道:“月黑風高。”
  “殷含殊呢?”
  “你走他自然也走。”
  我道:“這個驛館裏的人呢?”別國的皇後落跑了不見了會是個什麽場景?不是人仰馬翻才怪。明蘭幽幽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心一抖:“有些人留著也不會有用,不是嗎?”我倒茶喝,心裏發苦,最後我道:“是啊。”
  還能說什麽呢?我身邊有那麽多聰明人,我自然該理所當然的笨一點,才有好日子過。她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
  入夜了,明蘭進來點了燈,看我坐在那一動不動,把一個包袱放到桌上:“娘娘,這裏有些衣物,請你先換上,到時候也不至於忙忙亂亂的。”
  我依言站了起來,解開包袱,裏麵是幾件布衣,摸在手上卻覺得還算細軟,我本來準備自己換,但明蘭卻道:“小的服侍娘娘更衣。”
  我不作聲,她上前來,我看著她一顆一顆解開雲扣,道:“當年你在棲風殿摔倒,是假的麽?”那時候她給我端茶,一不小心踉蹌了一下,我都為她擔心,結果也不知道是左腳絆了右腳,還是右腳絆了左腳,她摔得結結實實。
  那時候我看著她,想起若水和思月軒。
  她笑笑:“我從小笨手笨腳,但說謊騙人卻是好手;要不然該是我留在這裏,我妹妹服侍娘娘了。”
  原來那個平靜穩重的明暉才是妹妹。
  我歎道:“何苦呢?”
  她的手抖了一下,轉到我身後,幫我褪下外衫,然後取了那布衣給我換上:“娘娘的命好,不代表別人的命也好,您難道不知道這世間上有多少人,能活下來,全是用自己的一條命拚的麽?”的確,我不知道。有的時候我都在想,我是不是太好命了一點?當我出了意外的時候,我身邊有朱顏辭;我年幼無知的時候,有思月軒;當我被思月軒背叛,我還有顏莛昶;出使到扶薑,還有殷含殊護著我;我在這宮中險些出事,也是得到文珂提點。
  我是真的很好命吧。
  但是,我也失去過啊。
  命,記憶,愛人,還有……孩子。
  每一樣都是彌足珍貴的。
  我閉上眼睛。
  明蘭道:“娘娘請放寬心,等至夜再深些,主子來了,我們才能出城去。”我略一點頭,算是回答她我知道了。
  主子……是指文珂吧。他竟然也要送我一程麽?
  我趴在桌子邊盯著燭火看,突然聽到有人推門進來,料定是明蘭,於是頭也沒抬就問:“什麽時辰了?”
  “亥時三刻。”
  原來卻是文珂。
  我坐起身來看著他,問:“要走了?”
  “嗯,殷含殊正在外頭等著你。”
  我站起來就要往前走,走了幾步發現文珂還站在那不動,於是問:“怎麽?”他笑笑,居然走到桌邊坐下:“走,也不急著這一時。”
  我氣急:“你自己叫我走的。”
  他擺擺手:“今日一別,隻怕從此真是再無機會相見,坐下來說幾句話也好,日後牽掛也能作個念想。”
  我聽著他的話,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但還是照他說的坐了下來,他看著我,笑道:“來尹豐一趟,感想如何?”
  “感想很差,尤其是當知道你在我身邊留了個暗樁,我就像個傻子一樣被你們戲弄。”真是越說越氣。
  文珂居然還是笑:“傻點有什麽不好?再者,明蘭也不曾礙你的事,你這次要想平平安安的走,還得靠她呢。”
  我一愣:“什麽?”
  “算了,先不說這個,我還想問問你呢,戈月儷那天都跟你說什麽了?”“說你是個騙子,你說的字最好一個都不要相信,”我白他一眼:“不得不說,她這話很有道理。”
  “那戈月儷自己也是個騙子,她這話是真是假你能分得出來?”
  我詞窮,這顯然是個悖論,就好比一個一直撒謊的人說“我在撒謊”一樣,壓根沒有正確答案。文珂笑得好不得意,我看見就煩,脫口而出:“反正你也不是什麽好人。”他笑得更開心:“的確,不過說實在的,我看你這輩子倒黴的,身邊就沒遇見一個好人。”媽的,這男人找抽是吧?
  我怒視著他,他斂了笑意道:“她有沒有跟你說綺羅?”
  這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我點點頭。文科苦笑,一副“我就知道會這樣的樣子”。我突然間有些於心不忍:“你還愛她?”
  “愛,怎麽不愛?”他看了我一眼,長歎一聲道:“又愛又恨,最開始,我以為我恨她多一點,慢慢的,我又覺得我愛她多一點,她做了什麽都是情有可原;但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又覺得,她的麵目我都看不清楚了。”
  我笑。
  我們真像。
  “會這麽著是很自然的事情,人一輩子要是隻愛一個人,那才荒謬,你不妨跟我一樣想:若是真的愛,到最後我都會告訴自己,是我不好;但是我沒有,我覺得他錯的,比我多。”我道:“這樣一來,就證明我們愛得更多的,都是自己。”
  先愛自己,才能愛人。
  文珂的麵色很平靜,我們對視良久,終於他抬起手來,卻又垂下。
  我不解。
  他笑:“我們走吧。”
  我跟著他從後門出去,看見殷含殊已經站在門外,也是一身粗布衣裳,我走過去,感慨人家就是長得貴氣,穿成這樣都像逃難的少爺,粗布衣裳難掩風華。
  我呢?算了,大學時候四十五塊錢的T恤我照樣穿,從小沒爹沒媽都習慣了。我就是一市井小民。
  “其餘人呢?”似乎身邊的人,都是侍衛之類的人物,有一些似乎眼熟,大概是我們自己的人,還有一些,完全不熟悉,我猜大概是文珂帶來的。
  “你們先走。”文珂說得很簡單。
  我沉默,殷含殊道:“娘娘,走吧。”
  沒有人服侍我,我自己上了馬,我又看了一眼大家,突然發現明蘭不在,於是問文珂:“明蘭呢?”
  文珂翻身上馬,卻不回答我的問題,策馬在前方領路隻道:“走吧。”
  我揚起鞭子,提起韁繩,策馬前行,馬蹄聲,風聲在耳邊呼嘯。我回頭看了驛館最後一眼。不是留戀,隻是不安。
  跟著文珂往前走,路上的風景都是陌生的,晚風呼嘯著刮在臉上,現在充斥著內心的都是疲累。不是因為騎馬累,而是覺得發生的那麽多事很累。
  大約前進了一個多時辰,到了一處莊院,文珂停下馬:“停。”
  我氣喘籲籲地把馬停住,撫著胸口。
  其他人停在幾丈開外,文珂跟殷含殊在前方翻身下馬,走了過來。
  我歎氣:“累死了。”
  正準備翻身下馬,突然發現兩個人都在我馬側,伸出了手。
  我一愣,他們倆也愣了,立刻把手伸了回去。
  文珂好像不甚在意地道:“下來吧,還要作點準備。”說完率先走開。殷含殊沒說話,隻是看了我一眼,也走了,一大幫人就等著我。
  我隻得訕訕地下了馬,跟著他們走進莊院。
  進了莊院,看到幾輛簡樸的馬車,還有一些貨物。
  “扮成商人?”殷含殊問。
  文珂點了點頭:“我會派人護送你們。”
  我道:“這時候可以出城麽?”如果我沒記錯,城門早就該關了,不到明天早晨怎麽出得去?文珂道:“等不到那個時候,今晚上守城門的人是誰?”他這後一句卻是在向別人發問。有一個他手下的人道:“大人,是風明柬。”
  “風明柬?”文珂笑:“他手下都是心腹,要出城門也未嚐不可,你們派個人先去知會他一聲。”
  姓風,大概又是明蘭的兄弟吧。
  “你倒是膽子大,這樣的事情做出來,也不怕被上頭知道?”
  “若你在我這位置上做事,也就知道有的東西就是要欺上瞞下。”文珂笑得十分奸詐。我看了殷含殊,他默然。
  欺上瞞下,說得容易,其實做起來,談何容易?
  反正隨文珂安排,剩下的路程我就坐在車上,時刻拿著張絹子遮掉小半張臉,殷含殊拿了不知道什麽玩意抹了,變成了黑漆漆的一張臉,看上去就沒那麽顯眼了。
  出城門的時候我特意掀開了簾子看了一眼,外麵黑燈瞎火的,提著燈籠也看不清楚人,我隻看見文珂跟一個年輕男子說了幾句話,然後兩個人都笑了。
  再然後,我們就華麗麗的過去了。
  對於此,很難說清楚我有什麽意見。真的要說,就是一句話。
  太他媽容易了吧?
  出了城門,文珂接著送了我們一程。
  天色漸漸明亮,我卻睡意全無,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文珂在馬車外道:“下來吧。”我掀開車簾子,天邊微微露出一點魚肚白。
  現在我們身在一處還算空曠的的曠野,我看見殷含殊仍在馬上,離我們遠遠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
  文珂這次伸出手來,我扶著他的手下了馬車。
  真是個披著紳士外衣的痞子啊,文珂。
  他笑笑,扶著我下了馬車,然後鬆開手道:“這次走了,就真的不會再見。”“你說過了。”我道:“若是再見了怎麽辦?以前在臨輝你也說,我們沒機會再見了,可是你瞧,我們現在不是還說話麽。”
  “我現在見到的也不浮舟,而是薄碧氏。”
  他總是那麽會說話。
  “嗯,還有別的嗎?”我問。
  “你好像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他隨口道。
  我笑笑。
  人這輩子不斷和他人相遇,又再揮手離別。往者不可諫,來著猶可追。
  前塵舊事俱惘矣。
  “你希望我說什麽?”我問。
  “不知道。”
  他沉默我也沉默。
  隔了好久,他道:“你該走了。”
  我道:“是啊,我是該走了。”說罷轉身上要走,他伸出手,抓住我的小臂,我苦笑,沒有回頭:“放手吧。”
  話一出口才知道我的聲音也在發顫。
  他真的放手了。
  忽然一陣風過,有沙子迷了眼睛,我重重地揉了兩下,沙子被眼淚水衝走了。“你說我還會遇見跟你一樣的人嗎?”
  我搖頭:“天底下就我一個薄碧氏。”
  他笑了兩聲,轉身上馬離開,馬蹄聲響起,我忍不住回頭,看見馬蹄下塵沙飛揚,他的背影漸漸遠去,直到我看不見。
  天底下就我一個薄碧氏,薄情且寡性,愛得簡單純粹。
  文珂,你何苦找了一個又一個注定會負你的人?到底要什麽時候你才明白,你得不到的不一定是最好?
  傻瓜,我們都一樣。
  我們愛的時候都太善良,結果留下一輩子的傷。
  人雲:求知己於朋友易;求知己於妻妾難;求知己於君臣則尤難之難。
  何其有幸,不為君之妻妾,也未居君上位。
  我是不是該問問你,我們是不是朋友?
  你會不會隻是笑,卻回答不出我的問題?你一笑起來,我就覺得好像我是個傻瓜,問了天底下最傻的問題。
  天下間多少人會說,男人與女人不可能成為朋友。
  那麽我們又怎麽定義彼此的身份?難道僅僅是路人?
  誰又能甘心呢。
  我進了馬車,放下簾子,片刻後,就聽見殷含殊的聲音問:“娘娘,我們要啟程了。”“走吧。”
  馬車慢慢加速前行,路並不平坦,車子簡陋,顛簸得比來時還厲害。我拿袖子遮住眼睛,眼淚一滴一滴的浸濕了衣袖。
  討厭見到舊朋友,有太多傷心過往。

  遇險
  逃亡的日子不算太難過,偶爾睡睡帳篷,在野外求生果然也是一種學問。殷含殊這種人是典型的優雅型,你讓他蹲在地上吃烤兔子也能吃得很優雅,再看看我自己滿手的油,再往嘴唇上一抹,很好,省了買唇膏的錢,滿嘴都是油了。
  “拿去。”他遞了一方絲帕過來。
  絲帕上沾了水,涼涼的。我接過來擦幹淨,感歎這男人真細心。
  我們住幾天客棧,然後又住幾天野外,前一段日子還要煩惱下蚊子咬得我身上起紅點之類的,後麵跟殷含殊提了一句,路過下一個市鎮的時候,他去了趟藥材鋪,不知道買了些什麽,還買了個小香爐。
  結果我後來就不擔心身上起紅點,改擔心蚊子被薰下來直接掉我臉上。
  “再走幾天,就快到邊關了,到時候就可以安心。”殷含殊退後了兩步,靠在一棵樹幹上,掂著一顆小石子,拋著玩。
  “走了這麽大半個月,怎麽都沒有人追上來?”
  殷含殊哭笑不得:“難道你想讓人追上來?”
  我搖頭。
  “你知道明蘭為什麽沒跟來嗎?”
  “你還真是好心。”也許是身在外麵的關係,他最近對我說話越發的不客氣,動輒斜眼冷笑。人真的是會變的,想當年這孩子對我多恭敬啊,我怎麽,我怎麽就這麽犯賤呢?咬掉一塊兔子肉,我無言。
  “你雖然走了,大皓的皇後還在驛館裏。”他道。
  好吧,原來這個世界上易容真的是存在的,我孤陋寡聞了我。
  “那你呢?”我又問,裝我容易,但是誰又能扮殷含殊呢?
  “我病了。”
  他說這話就好像在說你看今天月亮多圓多亮啊要不我們去賞月一樣。
  我道:“這畢竟不能長久。”
  “要長久做什麽?拖了大半個月,文珂也該動手了。”
  “動什麽手?”
  “等我們出了關再告訴你。”
  靠,我還是並不是當事人了?有你們這麽玩人的啊?幹什麽都不告訴我?殷含殊笑笑,好像想說什麽,但他突然沉下一張臉:“什麽事?”
  這話當然不是跟我說的,而是跟他身後的來人,我看他很眼熟,應該是跟著我們來扶薑的侍衛之類的,他向我們行禮,然後低聲跟殷含殊說了幾句話,殷含殊的眉頭擰了起來,看了我一眼,手上的石頭脫了手,飛出十幾丈遠。
  我道:“出了什麽事?”
  殷含殊搖搖頭:“沒什麽事情,不過今天夜裏要趕路了。”
  我愣住,不是他自己說的麽,最好不要日也趕路夜也趕路反而讓人起疑心,而且最重要的是,太累了。
  當時我覺得他真是很囧很強大。
  這還說沒事?騙子。
  我站了起來,轉身朝帳篷裏走,他在後麵道:“你去哪?”
  老子睡覺,補眠,以防晚上坐馬車太顛簸睡不著不行啊?我道:“睡覺去。”他沒說話。
  我也懶得多說,一路踢飛小石子無數藉以泄憤。
  果真到夜半的時候就被人叫了起來,我睡眼朦朧的接了殷含殊給的帕子抹臉,這麽荒郊野外的最方便的一點是每次就在馬車裏對著銅鏡擦點粉抹點胭脂,衣服穿得這麽樸素,那些漂亮的珠釵首飾都沒戴出來,隻有手上顏莛昶送的紅玉鐲子不好取下來,我就把袖子扯下來擋住,頭發上也沒有過多的裝飾,就別了殷含殊送的那支銀釵。
  晚風從簾縫間吹進來,車內的燈火如豆,那一點點火苗在風裏飄來蕩去,我抬起手指在小幾上敲了幾下,實在無聊啊。
  我掀開簾子看,外麵黑漆漆的,偶然路過幾戶鄉下人家,那門前掛著的燈籠殘舊得很,說不出的蒼涼。
  什麽時候才能回去呢?也許這一趟真不該出來。
  “殷含殊——”我叫了一聲,立刻聽見前麵有馬的嘶鳴聲,還有殷含殊低低的聲音“駕——”“什麽事?”
  隔了一小會,他在馬車外問。
  “沒事,就叫叫你,我無聊。”我聽著他那雲淡風清的語氣就火。
  他沉默了好一會,居然道:“那你繼續吧。”
  我——靠——
  殷含殊很大爺的策馬朝前頭去了,留下我看著這破馬車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就這麽趕路趕了幾個時辰,我哈欠連天,馬車卻突然停了。
  “怎麽了?”我有點緊張,趕緊掀開簾子問。
  靜悄悄的,人呢?
  隔了半天,殷含殊來了,這回竟然是走過來的,沒騎馬,他道:“下來。”“怎麽了?”我雖然奇怪,還是依言扶著他的手下了車。
  他問:“你還有力氣騎馬麽?”
  我點點頭。
  騎馬雖然要累些,但是至少比坐馬車有趣。
  我仍是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殷含殊歎氣:“好像有人追上來了。”
  “是誰?”
  “暫時不知道,總之這些人也很警覺,總是跟得不遠也不近,分寸拿捏很不錯,我都要佩服他們了。”
  “為何現在又要我騎馬?”
  “他們能跟我們這麽久,大概也知道你在馬車裏,我為了你安全,自然要讓你騎馬。”他說得十分理所當然。
  那好吧,騎馬就騎馬。
  騎馬果真是個減肥的活,在車裏你覺得累吧,還能時不時打個盹補個眠,但是騎馬的時候就沒這麽好命。天色漸漸明亮,我放慢了速度,騰出一隻手捂著嘴打嗬欠。
  “累了?”殷含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到了我身邊。
  我看了他一眼,靠,眼睛下麵一圈青色。
  “你還不是一樣累。”
  他笑了:“是啊,不過再過幾天就要到應將軍那了,總可以高興了吧?”我也笑,這倒真是好消息。
  但下一秒我就笑不出來了,殷含殊也變了臉色,那種劃破空氣的聲音,我不是沒聽過。暗箭。
  殷含殊叫:“小心。”他拉住我的手臂,竟然生生的把我從馬上拉了下來,我隻覺得身體一輕,怎麽人就到了他的馬上,他往前一壓,我被他擋住,什麽都看不見,隻聽見“嗖”的一聲,那暗箭大約是擦過去了。
  “護駕——”殷含殊在馬背上立起身,大喝了一聲。
  眾人齊聲應是,小心戒備著。
  我突然很想砍人啊,媽的,快到家門口了還有人找麻煩。
  “糟了。”殷含殊突然道。
  我還沒來及問一聲,就知道是個怎麽不好法了,以前曾耳聞何為“箭雨”,如今真算是明白了。如此多的箭朝我們射過來,就算不用密密麻麻來形容,也差不多了。
  “靠,這樣我身上不中幾箭都對不起人。”
  殷含殊咬牙,沒說話,他腰間的佩劍已經出鞘,正在努力揮開那些飛過來的箭,額角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我苦笑,隻能乖乖地躲在他身邊。
  隻要我不死,就已經是幫他最大的忙了。
  慘叫聲,墜馬聲,還有馬的哀鳴,一聲比一聲淒慘。
  究竟是誰?竟然如此狠心,我咬牙,在殷含殊擋箭之餘,夾緊馬肚,策馬狂奔。隻要我不死——
  可是那箭來得太快,不知道是何人竟有此臂力,那箭就這麽直朝我飛過來,殷含殊的劍根本來不及斬斷,我看見他眼裏一閃而過焦慮。
  他竟然伸手去擋。
  擋不住了。
  這隻箭細短,箭頭是青黑色,無比尖銳,我隻看見箭從他左掌心穿過,然後是我胸前一痛。視線開始模糊,我的手漸漸抓不住韁繩,想靠在殷含殊身上,可是一點力氣也無,就這麽墜了下去。
  我聽不到殷含殊在說什麽,伸出手卻什麽都碰不到。
  不想死,真的。
  身體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得我說不出話來。
  眼前一片漆黑,我昏了過去。

  故人
  有人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這是正理。
  我就不是一好人,關鍵時刻,怎能陣亡?
  等我恢複意識的時候,我第一個感覺就是,全身都痛,尤其是胸前有一處地方,痛得要命,讓我幾乎動彈不得。
  再一個感覺就是睜不開眼睛,眼皮沉得跟上頭掛了鉛塊似的難受,越想睜開越睜不開。我抬了抬手指,挪了下腳。
  嗯,還是好好的,沒問題。
  耳邊聽到門“吱溜——”一聲開了,然後有人進來,我很努力地咳嗽了一聲。這年頭,咳嗽也不容易,這輕微的咳嗽扯動了傷口,疼得我齜牙咧嘴。
  虧得這一陣疼,我好不容易睜開了眼。
  “你醒了?”有人問,聲音細軟輕柔,應該還是個小孩。
  我本來該問“你是誰我在哪裏”雲雲的問題,但是我沒有,因為我突然發現一件更重要的事——“屋子裏怎麽沒點燈?”我覺得嗓子幹澀,啞得難受,可還是問了這一句。怎麽回事,黑成這個樣子。
  “啊?”那小孩好像是愣了,立刻道:“現在是未時呢。”
  這一句話就好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我腦門上,我掙紮著要爬起來,胸前就好像被撕裂般疼,我費了好半天力氣卻還動彈不得。
  怎麽會這樣的?
  未時,就算今天是陰天,也不會連一點光都沒有吧?
  我怎麽會什麽都看不見?
  “你別亂動啊,”那小孩好像是急了,跑到床前,伸出一隻手按住我的手臂:“你等著。”說完就跑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心急如焚。
  慌亂,恐懼,還有些莫名的情愫交雜在心裏,成了一堆亂麻。
  記得我摔下去的時候,胸前中了一箭,那箭頭是青黑色的,一定淬了藥;頭也重重地敲在了地上,所以才會一下就暈了過去。
  殷含殊呢?他伸出手擋箭,但那暗算我們的人,臂力不小,一支飛箭竟然直接紮穿了他的掌心,還飛入我胸中,可見絕對是高手。
  到底是誰,居然能對我們下如此狠的手?
  還有,我的眼睛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緊緊地攥著床褥,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忍了又忍。
  有人輕輕地扣了扣門,走了進來,我轉了下頭,朝聲音逼近的方向看,還是漆黑一片:“含殊?”
  這腳步聲比方才沉重,應當不是剛才的小孩。
  “嗯。”他應了我一聲,聲音低啞,跟平常不太一樣。
  “你聲音怎麽了?”我問。
  “受了風寒。”他道:“這裏是一處醫所,你傷得很重,幸好我們逃了出來。”“我的眼睛……”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
  “箭尖上有毒,我雖然給你解了毒,但是你昏迷了幾日,餘毒要拔出卻是不易。”他說得很快。我勉強笑了笑:“原來你也懂醫術。”
  “我母親姓思,”他回答:“從前朝起,思家世代皆是習醫之人,我雖不姓思,但習武之餘學醫,總歸是沒壞處的。”
  “我中的什麽毒?”我問。
  沉默。
  “說了你也不清楚,”他好似是想了很久:“好在你如今醒了,隻要好生調養,所以你無須擔心。”
  我默不作聲地眨了眨眼睛,沒有任何改變。
  他伸手輕輕地探了探我的額頭,他道:“你退燒了。”又道:前幾日燒得厲害,又一直不醒,我很擔心。”
  心酸酸的,連帶著眼睛也酸了。
  他又幫我把了脈。
  眼淚順著臉頰落在唇邊,鹹鹹的,我卻覺得發苦。
  一隻手拭去我的眼淚,他道:“你的眼睛會好的。”
  我搖搖頭,隻問:“你的醫術,比起思月軒來如何?”
  他聽到我這麽問,一下就沉默了,手也縮了回去,隔了半晌回答:“我自然不如他。”我的手鬆開被褥伸了出去,在床沿摸索著。
  “手。”我道。
  “什麽?”他疑惑。
  “我害怕。”我道。
  他的手慢慢地伸了過來,握住我的。
  那樣柔軟溫熱的觸感,卻讓我的眼淚更洶湧,心痛得好像被針紮。
  “你的眼睛會好的。”他好像有些無奈,幫我擦了眼淚,卻發現我哭個不停,索性讓我,隻是歎道:“別哭太久,這樣對眼睛恢複沒有好處。”
  “殷含殊練劍,他的虎口,指腹上有薄繭。”那日在尹豐的集市上,他拉過我的手,我很清楚他的手是什麽樣的。
  當時我還很驚訝,因為總覺得他那樣精致的人,總是沒有一絲瑕疵的。
  我對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總是記得很清楚的。
  現在握著我的手掌,肌膚柔軟細膩。
  握著我的手抖了一下,想要掙開,我死死地攥緊。
  “你不是殷含殊。”我淡淡的道。
  被狠狠地掙脫,牽扯到傷口,又是一陣疼。
  一點一點的刺痛,刺得我停不住眼淚。
  “你們很像,但是他不是你,你也不是他。”
  回答我的是沉默。
  “你還想騙我嗎?思月軒。”
  最後三個字,說出口來無比艱難。
  眼淚從眼角到唇角,再從唇角,順著脖子留進衣衫裏,漸漸轉涼。
  感覺到他靠近了些,我瞪著眼睛,卻是徒勞。我的眼前都是黑的,什麽也看不見。他坐在床沿,將我的被子掖好,然後道:“原以為能瞞過你。”
  此刻他不曾將聲音壓低,音色清亮,倒跟殷含殊的聲音不太像了。
  我不說話,慢慢地伸出手,手指觸到他的臉,那溫熱的感覺讓我指尖發顫。索性整隻手都覆了上去,仔細勾勒。
  稍薄唇,挺翹的鼻梁,柔膩的肌膚,微微上揚的鳳眼。
  “原來你沒死。”
  他的手貼著我的手,握住。
  我該說什麽?罵他,打他吧,應該還會想把他碎屍萬段。
  他騙了我。
  他害得我失去了孩子。
  我跟他的孩子。
  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和顏莛昶才一直不能有孩子。
  我想說你有什麽資格碰我?你有什麽資格看著我?
  可是我什麽都沒說。
  他隻是拉著我的手,我就連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我是不是該慶幸,我看不到他的臉?我閉上了眼睛。反正就算睜開,也看不到。
  千頭萬緒,壓迫在我心頭。
  思月軒放開我的手。
  “你要好好的。”他道。
  “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可就怪了,”我聽見我自己道,那樣的聲音,好像整個失了魂一樣,氣若遊絲:“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活著受罪麽?可惜你未能如願。”
  這話卻未驚起半點漣漪。
  思月軒淡淡道:“我讓含殊來看你。”
  說完他就走了。
  他真的走了,還掩上了門。
  我小心翼翼地挪了下身子,把自己縮在被褥下,狠狠地咬住嘴唇,淚濕了一大片被單,卻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究竟什麽是堅強,什麽是軟弱?
  此刻的我,分辨不清。
  我哭暈過去了。
  傷口痛,縮在被子裏又氣悶,哭得我一口氣上不來,居然就這麽暈過去了。我也不知道暈過去多久,總之等我醒來的時候,又有人坐在床沿了。
  睜開眼睛來,發現自己眼前蒙著一塊布,鼻端一大股子藥味,想抬手摸一下,可是扯動了傷口,隻好齜牙咧嘴地住手。
  “你還好吧?”殷含殊問。
  我道:“你倒來試試看。”
  他道:“你的眼睛……”
  我提了十二分的精神去聽,隻聽他沉聲歎息道:“你的眼睛——”
  真真要急死人了,到底是個什麽樣你倒是說啊。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他好似很悠閑。
  “殷含殊你再敢廢話,回去不用顏莛昶下手,我先砍了你腦袋。”我火大,心裏煩得慌,聲音高了不止一個八度。
  別人眼睛看不見笑對人生那是別人的事,跟我沒關係。
  我要好好的,我要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眼睛看得見嘴巴能說話耳朵能聽見。這要求很高麽?我也就一正常人啊,雖然我的遭遇稍微那麽不正常了點。殷含殊笑笑:“你的眼睛會好的。”
  我想翻白眼,但想到翻了他也看不到,完全白費;於是省了力氣,問:“這話是你說的,還是你那死沒良心的哥說的?”
  殷含殊道:“自然是他說的,我的醫術跟他相比,不過爾爾。”
  這還差不多,我冷哼一聲,不說話。
  “你怪我?”殷含殊又問:“或者,你怪他?”
  我真想站起來抽他耳光,可惜沒那條件。
  “我怪你們思家沒有一個好東西。”
  “你也姓思。”他反應倒快。
  “我也沒說我是什麽好東西。”誰說我是東西?我明明是人。
  他笑出聲。
  “笑什麽笑,煩死人了。”我道。
  “原來你也會發脾氣啊。”
  “廢話——”
  真要給他氣死,你見過誰不發脾氣?我對著你們那叫一個教養好,你換顏莛昶到我麵前試試?再者了,思月軒這頭我還沒開始算賬呢,真的要算起來,我抽不死他我!!
  他低低的笑著。
  知道眼睛的問題思月軒有把握,我心裏稍微舒坦了些,問:“你的手呢?”“手?”他略一驚疑。
  我從被褥裏伸出手,摸索了一陣,在床沿摸到了他的手。
  纏著白紗。
  輕輕的碰了一下,殷含殊的氣息微亂,將手挪開。
  “還好麽?”我又問。
  “還好隻是左手——”他笑笑:“隻是以後沒那麽利索了,真可惜,沒擋住那支箭。”我眼睛又在發酸。
  “對不起。”我知道是我當了拖油瓶。
  殷含殊道:“這話我當不起。”
  我道:“我可以坐起來麽?”
  他遲疑了一會,伸手小心地扶著我坐起來,動作很溫柔。
  但無論如何,還是扯動了傷口。
  我咬著牙忍過去,最後靠在了床頭。
  “這話是我薄碧氏對你說的,你有什麽當不起?”我對他說,伸手握住他完好的右手:“我記得當年若水,寫字歪歪扭扭,難看死了,還好你是傷了左手,不礙事。”
  若水也是倔強,她一心出走,寧可毀了自己雙手,雖然治好了,但那些婉轉琴音,娟秀字體,卻是再與她無關。
  “她是偷跑的。”殷含殊道。
  我愣住。
  “當年我娘親帶著她跟思月軒走,”殷含殊說出這話的時候,語調很冷:“她不願意。”官宦人家,嬌生慣養出來的女兒,好才情,好相貌。
  一朝失去一切,朝不保夕。
  別說若水,是我也不甘願。
  “她趁夜裏,卷走了娘親半數盤纏,回了臨輝。”
  但是她卻是再也回不去家中,殷善何等好麵子,怎可容得下她?
  再者,她就算回去,也怕是得不到什麽好待遇。
  “我們四個當中,她容貌與母親最為相似;論才情,也不低於任何官家小姐。”所以她入了驟雨樓,成為了清妓。
  “當年她也很費了些周章,原本驟雨樓選出來的清妓不是她,而是個叫梁清月的女子。”是了,若水終究還是若水,梁清月還是別人。
  後來遇見應家兩兄弟,生出如此多的事端,她大約也沒料到自己會是如此命運。難道梁清月不忿,在若水雙手廢去時還如此高興。
  “後來她到平陽來,是來找你娘?”還有思月軒。
  “她也是你姨母。”
  “哦。”其實沒什麽概念,“她跟思铖是兄妹。”
  “嗯,是。”
  “若水到了平陽,卻沒找到她們,而是到了我身邊。”
  殷含殊道:“錯了,她是找到了她們,所以才到你身邊。”
  我大驚。
  “思铖這輩子,行事縝密,卻隻有蘭妃那樁事是變數,還有你。”
  “此話怎講?”
  “我隻知道,她這個人簡直是匪夷所思,先帝恩寵她不顧,卻偏偏要跟思铖來往,結果最後落得淒慘下場;當初後宮眾人查不出究竟是誰與她私通,於是將她處以梳洗之刑,將你投井,思铖買通了其中一個太監,將你從井中救了回來,廢了好大的周章送到了平陽。”殷含殊比我年紀小,卻比我知道的多。
  後來的事我也知道了。
  “若水,是來陪我,還是監視我?”我苦笑:“或者,監視思月軒?”
  這一開始,就是個跳不出去的局啊。
  “往事不可追,我又如何知道呢?”
  我輕聲歎氣。
  “你會恨她麽?”
  我詫異:“何出此言?”
  “因為眾人都瞞著你。”
  我突然想笑,這問題問得,讓我怎麽說呢?
  任何一個人,總會為了什麽緣故去隱瞞一些事情,我不也沒告訴別人,我的身體是浮舟,但裏麵的靈魂卻是換了個新的。
  大家隻道我是變了。
  卻不知道變得如此徹底。
  於是我道:“我恨她做什麽她是好女人。
  所有對自己好的,都是好女人。
  這定義如此簡單,好多年前有人這麽跟我說,我不解。
  隔了那麽久,我才總算明白,原來世間上有那麽多人,做了很多事,卻是求什麽而什麽不得。能夠得到自己所要,實屬不易。
  難怪乎有人說,大凡女子,皆有傳奇,言長紙短,不盡依依。
  “你在想什麽?”
  大約是見我半天不說話,殷含殊主動問。
  我抿了抿嘴唇。
  “我在想,要是我眼睛好不了,要該怎麽將你那缺德大哥碎屍萬段,剝皮拆骨。”
  我最後還是沒把思月軒碎屍萬段剝皮拆骨。
  你問為什麽?
  因為他有用,至少十幾天後我發現他不是在騙人。我的眼睛前幾天可以感受到微微的光,這幾天已經能看到些模糊的景象。
  “所以說,隻要把餘毒拔清,你就沒事了。”他收走了紮在我穴道上的針。他的醫術是很好沒錯,但下毒的本事也是一流的。“等我的眼睛一好,我就走。”
  他的收頓了一頓,失笑道:“我知道,你也不必見我一麵,就說一次。”我的臉頓時有如火燒。
  他倒好似不在意,朝外麵喊:“雪川,趕緊過來把東西收好。”
  雪川就是那個在我剛醒來的時候進來看我的小男孩,今年才六歲,是幾年前思月軒撿回來的孩子。
  思月軒的聲音剛落,就聽見雪川跑了進來,道:“浮舟的藥煎好了。”然後放下藥碗,開始拾掇起藥箱。
  其實不用他開口,我也已經聞到那股濃濃的藥味。
  “你這小鬼。”思月軒無奈。
  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叫誰都直呼其名,連姐姐都不肯叫一聲。
  思月軒接過了藥碗,扶著我坐起來。
  “我自己喝。”
  他也不勉強,我接過藥碗,一股腦地喝了個幹淨。我突然想起當年在宮裏,思铖說我懷了孕,顏莛昶也是坐在我床沿,端了藥一口一口地喂我。
  那時候怎麽知道那就是情誼?
  我捂住嘴,這藥的滋味果真很惡心人。思月軒輕輕地在我背上拍了幾下,對雪川道:“給她吧。”
  雪川嘟嚷了幾句,把一個盒子遞給我。
  我摸了一下,木頭製的,鎖扣鬆鬆的,打開來,一股子桂花香氣彌漫。
  再往盒子裏摸了一下,原來是桂花糖。
  拿了一顆糖,塞進嘴裏,真甜。
  “好吃麽?”思月軒挪開了手,問我。
  這糖是甜的,餘味卻是苦的。
  “好吃。”我喏諾地道。
  思月軒什麽也不說,我吃了一顆糖,要把盒子還給他,他卻不接,道:“剩下的也留著吧。”他都這麽說了,我還能怎麽辦?硬還給他反而顯得我小氣。
  “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氣很好。”
  我點點頭,讓他扶了我的手往外邊走。
  醫所並不大,外麵有個小院子,院子裏有石桌石椅,還有個花架,上麵爬滿了青藤,四周種了一些花草,還在角落裏架了一個秋千。
  當然,我其實看不太分明,這些都是雪川說的。
  那把稚嫩的童音,聽得心境愉悅。
  “這孩子。”思月軒坐在石椅上,看著雪川蹲在院子裏,戳螞蟻窩。
  “像你小時候。”我評價。
  思月軒咳嗽了兩聲:“我覺得應該是比較像你。”
  “我覺得是像你,”我斜睨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看沒看來我那憤怒的眼神:“你有什麽意見?”
  思月軒閉上嘴,不說話了。
  所以我就說,人這一輩子是不能欠別人的,欠了人家的,誌氣都要短一截。隻聽見雪川道:“好無聊。”
  我朝他招手:“過來。”
  他跑了過來,我盯著他仔細看,看得不是很分明,隻好伸手摸。
  溫軟的肌膚,高挺的鼻梁,唇形也漂亮,眼睛是標準的杏核眼,真是個漂亮的孩子。那眼睛底下有微凸的一點,我忍不住多摸了幾下。
  “這有顆痣。”
  我笑,指著自己的臉道:“我也有一顆。”
  是,眼睛底下的淚痣,在思月軒走了之後,突然間長出來的一顆,淡褐色的小痣。
  “雪川,去看你的醫書,今天要是還答不上來問題,我就要罰你抄書了。”雪川道:“思月軒,你真不是個好東西。”說完轉身就跑。
  這毛孩子,比芪沁還別扭。
  我問:“思月軒,這孩子怎麽這麽能折騰?”
  “不知道,撿回來就這樣,怪怪的,不過雪川很聰明,所以——”
  “你別教壞他就是了。”我道。
  思月軒站了起來。
  他這麽近站在我麵前,我才發現,他的身量似乎變高了一些,整個人的氣質也看起來不一樣了。時間果真是會沉澱一切的。
  “再過十幾日你的眼睛就好得差不多了,身上的傷也好了一半,隻要慢點行路,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他說出這話來,十分平靜。
  今日的陽光真好,昨夜下了雨,聞到這周遭草木氣息清新怡人。
  “你——”
  思月軒靜靜地站著,等我說完。
  “這麽些年你好麽?”
  “你呢?”
  “我好得很。”我是皇後嘛,怎麽能不好。
  “我也很好。”
  “之前以為你死了。”我道。
  “是麽?”他似乎覺得好笑:“本來是想死的,不過後來覺得,活著或者死,也沒什麽差別。”“說得好像你死過一次似的。”
  他這次隻是笑。
  “你不會真的尋過死吧?”我覺得不對勁。
  他走到我麵前,屈下身子,捏住我一段發梢。
  淡淡的藥香味,就這麽鑽進鼻子裏,一如當年。
  頭暈目眩。
  “你為什麽要離開?”
  “你為什麽要留下?”
  我們都問出了口。
  可是答案卻是誰也給不了。
  思月軒怎麽能不離開?
  我又怎麽能不留下。
  這些是誰都找不回來的從前啊。
  捏著發端的手,有點發抖,最後還是鬆開了。
  “你為什麽不留我?”我問他。
  越說自己要走,越希望他挽留。
  可是挽留之後又能做什麽呢?誰都回不去從前了。
  浮舟深愛的思月軒,是年少時候的一個夢,夢醒了,剩下來的是薄碧氏。而薄碧氏現在愛的,是顏莛昶。
  年少的時候,可以輕易言愛,好像這個世間,有什麽阻隔也不會畏懼一般勇敢向前,最後受了傷又怪得了誰?
  但是等我們成長,又開始懷疑自己所愛的一切,是不是就如鏡花水月般,僅僅是幻影?還能再相信愛嗎?
  我道:“我要回房去了。”
  他退開,站定。
  我不敢再遲疑,轉身就走。
  見到這個人,我總是醒起自己的軟弱。回憶就像是海邊上的砂,潮起潮落過後,還是那樣一層綿軟,帶不走,離不去。
  顏莛昶,我現在很想你,非常想。
  時日就這樣過去,眼前的景物越是清晰,越是傷心。
  我曾以為,我會很高興離開此地,但是隻要看見思月軒,就隻會覺得心裏空了一塊。以前太愛了,所以這麽容易就原諒了他。
  雪川每天替我送吃的到屋裏來,都會問:“浮舟,為什麽不出去跟他們一起吃?”我糾正了他好幾次要叫我碧氏,但是他都不理會,自顧自地跟著思月軒叫我浮舟。沒辦法,我一文明人難道還能強迫一小屁孩改口麽?
  “看著他們倆,我能吃得下麽?”我反問他。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眨啊眨,最後道:“你喜歡思月軒吧。”
  我擱下筷子:“你再提他我可真吃不下了。”
  他“嘖嘖”地感歎了幾聲,道:“女人,真是麻煩。”
  哭笑不得。
  “你在想什麽?”
  我斜眼,我在想我男人不行啊,我就不告訴你不行啊?
  雪川見我不答話,撇了撇嘴,走人。
  燕窩粥喝了一小半,實在沒胃口了,卻很想喝茶。
  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站在門口左看看右看看,不想遇見思月軒。
  老天憐人,我果真沒遇見思月軒,但是殷含殊看著我,就好像看見了過街老鼠:“你幹嘛?”“呃,我想喝茶。”
  “哦,那我叫雪川給你送過來。”
  可憐的雪川,壓根就是學徒加打雜的。
  我轉身回屋子裏坐下,沒過多久,殷含殊又來了,手上麵擒著一隻鴿子,鴿子腳上綁了一個小圓筒。
  殷含殊對著我坐下,然後解開鴿子腿上的圓筒,從袖子裏滑出一把匕首,也不知道怎麽一劃,圓筒打開了,裏麵有一張布帛。
  “再過兩日,即可有人來接應我們離開。”他看完了,欲要遞給我。
  我擺擺手,道:“我懶得看,知道就好。”
  他從桌上拿了火石,點燃了燭台,將布帛放在其上,不消片刻,就給燒了個幹淨,隻留下一小片灰塵。
  手腕上的血玉鐲子磕到了桌沿,發出一聲輕響。
  “皇上那邊還好麽?”我問。
  “還好,隻是不能分身前來迎接皇後娘娘。”
  “罷了。”我笑,早知道是這樣。
  要他拋開江山社稷,那就難了。
  “前幾日還有一件事,不過我想不必你煩心,就沒告訴你。”
  我點頭:“什麽事?”
  “尹豐的驛館著火了,據說,‘薄皇後’不知所蹤。”
  笑。
  這要麽是文珂的主意,要麽是顏莛昶的算計,總之,和我再無瓜葛。
  “那明蘭呢?”
  “既然說了‘薄皇後’不知所蹤,我自然也不知道。”
  我斜睨了他一眼,看他麵色平靜,也不像是在說謊。
  隻可惜,我身邊多的是這樣麵不改色謊話連篇的家夥,誰還敢相信啊。我也懶得再問,人各有命,選擇的路那是再也回不去的。
  反正顏莛昶要的借口也得到了,總算不虛此行。
  “還有兩日啊……”
  我也不知怎麽生出這樣的感歎。
  殷含殊沉著一張臉看我。
  “思月軒知道麽?”我問。
  他搖頭。
  “你告訴他吧。”我拿袖子掩住眼睛,什麽都不想看。
  隻聽到殷含殊站了起來,闔上門離開。
  隔了一會,雪川推門進來,道:“浮舟?”
  我抬起頭,從他手上接過茶盞,見他疑惑,於是笑問:“怎麽了?”
  “我以為你在哭。”
  我得意笑,摸他的小腦袋:“你懂什麽?”
  小朋友,女人的藝術在於不浪費眼淚。
  你覺得她會哭的時候她在拚命忍眼淚,你覺得她不該哭的時候她卻哭了。聞到茉莉香珠的香氣,我含笑喝了一口,這茶香也是熟悉的。
  隻是這熱氣,卻真的薰得我好想流淚。
  “阿商?”雖然說早知道有人會來接,但怎麽也沒想到會把應太商給叫過來,我不禁有點驚訝。這個顏莛昶,人家好歹一邊關大將,你就派他來接人?
  “臣參加皇後娘娘。”他行禮道。
  “起來吧,怎麽是你來了——”我疑惑。
  “皇上要我來,我自然就來了。”
  這人的棺材臉,五年都一個樣,我也不指望他變了。
  雪川在院子裏看著我們,一臉好奇。
  “請娘娘上車。”
  我點點頭,掃視周圍,不見思月軒。
  殷含殊見我回頭看,微微變了臉色:“娘娘,他一早就出去了。”
  我歎氣,對雪川道:“雪川,你知道思月軒去哪了麽?”
  雪川道:“大約是出診了吧。”
  摸摸他的頭,我道:“那你要告訴他,我走了。”
  雪川點頭。
  此地地處扶薑與大皓邊境,人煙卻不多,曾聽雪川說,若是路程太遠,還得耗個一兩天。思月軒,你是否是想告訴我,相見爭如不見?
  我上了馬車,聽見外麵應太商道:“啟程。”
  這下,總算是真的離開了。
  歎世間多少癡人,你我也在其中。
  當年在待花館,婉姨教我習了新曲,我唱給思月軒聽——
  休爭閑氣,都隻是南柯夢裏。想功名到底成何濟?
  百般乖不如一就癡,十分醒爭似三分醉。
  一點相思幾時絕?
  幾時絕?
  我笑得艱難。
  愛過的,怎麽舍得。

  賀文
  洛雪川,男,生卒年不詳。
  職業:穿越時空分局見習生。
  雪川覺得自己是最倒黴的。
  工作找得好,還要有個好領導。真可惜,朱顏辭絕對不是好領導。
  雪川還記得當時楊露露領他上門去找朱顏辭的時候,朱顏辭笑得那叫一個陰,拍著他的肩膀道:“原來你就是最近的好苗子啊,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當時雪川還小小的感動了下,但是後來發現,這完全是朱顏辭的職業病,他對活人死人都是一句話。
  “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惡寒。
  所以當他被丟到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之後,他才認清楚朱顏辭的真麵目。這個人說什麽,也就是說說而已。
  比如他說他從來不介意加班,從來不介意老婆發火,從來不介意露露姐扣他獎金。真的,他也就是說說而已。
  其實他很介意。
  傳說中有件事,學名叫做公報私仇。
  這四個字再一定程度上,也可轉化為“大義滅親”。
  差別在於,雪川覺得是前者,朱顏辭堅持認為是後者。
  朱顏辭報複人的時候,說,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
  雪川跟楊露露哭訴:“老大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外頭還有個小蜜要養你怎麽就能讓我去那蠻荒之地?”
  楊露露當時正在算這個月要找什麽名目扣手下人的獎金,哪裏有空理會?於是手一揮:“為人民服務去吧。”
  於是洛雪川就被朱顏辭給扔出門去了。
  美名其曰,曆練。
  洛雪川到的地方,是大皓跟扶薑邊境上的小鎮……的郊外。
  眼看著三天過去了,來往的人屈指可數。
  他靠著一棵樹坐下,肚子裏唧唧咕咕聲音老大,這周圍什麽東西都沒有,還好工作需要,不吃東西雖然虛弱點,但還是能熬過去。
  然而,你要一個平時三餐吃飽喝足的年輕人餓三天肚子,那滋味必定是不好受的。雖然他的任務很簡單,但是這人不來,難道要他一步一步爬著去找?
  何況朱顏辭為了充分曆練他,幾乎把他的法術給封了個十成十,就剩下個通訊功能還留著。這還是他死活抗爭的結果。
  他感慨啊,自己就是那二百二十八塊錢的手機,除了打電話發短信,其他啥功能都沒有。
  等到第四天,已經是滿腹怨氣的雪川差點發飆。
  “你……”
  四天了,這還是雪川見到的第一個活口。
  這個男人長得太漂亮,又纖細,一臉波瀾不驚的表情。
  雪川想笑,這就是朱顏辭要他看好的人,思月軒。
  這人漂亮歸漂亮,可惜是個男人。雪川暗暗歎了一口氣,開始扮無辜,可是想說的話還沒說呢,思月軒先開口了。
  “你一個人?”思月軒問他。
  雪川覺得他好像受了蠱惑一般,點了點頭。
  這個男人美麗,冷靜。
  讓人覺得似乎不該在他麵前說謊話。
  事實上,他也不用說什麽,思月軒又問他:“你在等人?”
  雪川搖搖頭。
  “那你跟我走吧。”
  雪川見他的手指在藥箱上輕輕扣了兩下,發出輕微的聲響。
  指尖如玉。
  隔了很久以後,雪川跟他熟悉了,才問:“當時為什麽要帶我走?”
  夜涼如水,一輪圓月,繁星點點。
  思月軒仰頭注視著夜空,然後歎氣,垂下頭來,斟滿了一杯桂花釀。
  酒是他自己釀的。
  清水入缸,淹沒江米,以木瓢攪之撇去贓物;再將米上籠,以大火蒸至八成熟離火;澆水,先米中間後籠周圍;再將之平散攤開在案,撒曲麵,拌,需均勻。
  置木棒一個,於缸中心,將米從四周裝入輕輕拍壓,後木心轉動抽出,口成喇叭狀。白布蓋之,再加軟圓草墊,三天後酒醅即熟。
  然後將缸口橫置兩個木棍,銅絲蘿架其上,蘿中倒多少酒醅,用多少生水幾次淋下,手入酒醅中轉、攪、搓、壓,反複不已,酒盡醅幹。
  酒中加糖,加桂花,加熱燒開。
  酒香綿甜。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微微眯了眼,道:“一個人總是難過。”
  思月軒時常出診,賺來的銀錢換了米糧衣物,加上他一個,也不算費力。他閑下來的時候讀思月軒房中的醫書,偶爾思月軒也親自教導他。
  思月軒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
  有一次他研磨畫一幅仕女圖,畫完了,自己愣愣地看。
  “這是誰?”
  雪川好奇。
  思月軒苦笑:“我以為畫出來的是她,結果怎麽卻又好像是她呢?”
  說話的人奇怪,聽的人也覺得怪。那仕女圖,有一次他出診,特意請了外間的人裝裱過,掛在了自己房中。
  於是偷偷問了朱顏辭,朱顏辭也不肯說,卻歎氣:“他也不過是一個癡人。”這世間癡人太多,不愁多他一個。
  雪川仍舊不滿足這個答案,趁他有次喝得醉眼朦朧的時候,問:“你畫的是誰?”思月軒的目光裏,閃出一絲柔情。
  “緣海蒼茫逐灩語,浮舟遺世隻待花。”
  他笑了。
  “隻可惜雲破月出,卻弄花影。”
  雪川看著他一杯接一杯,最後真的醉了。
  手支著頭,靜靜看那一輪圓月,眼淚止不住地落下。
  怔怔地看著他落淚,雪川咬著牙,進屋找了件外衫給他披上。
  “雪川,你知道浮舟麽?”他是真的醉了。
  雪川搖頭。
  思月軒的眼淚止不住,卻是微笑:“浮舟啊,她是個傻瓜。”
  他講他們青梅竹馬,他講她最喜歡桂花糖,最討厭別人欠著她什麽,他講思家的恩恩怨怨,他講他成了醫士,他講她入宮成了尚樂。
  然後他講,我欠她,欠她一輩子。
  可是卻連說對不起的勇氣和資格都不再有了。
  雪川問:“如果能再見到她呢?”
  思月軒伏在石桌上,沒說話。
  誰知道她真的來了,還有他的親弟弟。
  雪川第一眼見到浮舟,就覺得,她其實跟那畫像上的人有七分相似。
  剩下的三分,卻不知道是誰的。
  思月軒摸著他的頭,道:“要叫她薄碧氏。”
  雪川不服氣,因為思月軒叫她,總是叫浮舟的。
  浮舟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來的時候傷得很重,全靠思月軒醫術精湛,拚盡全力。
  浮舟醒了,跟思月軒不吵也不鬧,隻是偶爾閑談幾句。
  平靜疏遠。
  隻有那天,在小院中,思月軒的手捏住她的發端,陽光灑在兩個人身上,如此安適美好。浮舟的眼睛還沒全好,她肯定看不到,那時候,思月軒的眼角濕了。
  可是他什麽都沒說,隻是站定了,看著她離開。
  他長歎了一口氣,遇見殷含殊,隻見他一臉苦笑。
  “喂,你喜歡你哥哥嗎?”雪川突然想問。
  殷含殊愣了片刻,走開了。
  隔了幾日,思月軒對他說,明日別叫起身,別人問起來就說我出診了。
  雪川點點頭。
  第二天來了很多人,馬蹄聲,車輪聲,在前院交雜,浮舟對他笑:“那你要告訴他,我走了。”他咬住下唇,點頭。
  他們離開得很快,這般決絕,像是沒有半分留戀。
  呆呆地看著一地煙塵,過了好久,他才轉身回房。
  卻見思月軒靠在門柱邊。
  她走了?
  嗯。
  說了什麽?
  她要我告訴你,她走了。
  這樣啊。
  你難過嗎?
  難過。
  那為什麽不哭?
  因為哭夠了啊。
  思月軒轉過身,走進屋子裏,聲音還是不鹹不淡。
  以前給她備著的藥,都扔了吧。
  反正,她再也不會來了。

  結局
  “在想什麽?”
  我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看見顏莛昶一臉平靜。
  擺擺手:“沒什麽。”
  “今天七夕,真的不叫他們入宮來麽?”顏莛昶的手掌輕輕地摸著我的臉,指尖有薄薄的繭子。“不用,人家一雙一對的,你這不是存心搞破壞麽?”我側身在軟塌上挪出一點位置,他坐了下來:“你今天去練劍了?”
  點點頭,顏莛昶也跟我一起看月亮。
  月亮是橘紅色的,像個鴨蛋黃。
  仍記得當日從尹豐回來,朝中大臣皆來迎接,那麵上隱隱的不甘不樂,讓我覺得很好笑。非得要我死了才開心嗎?
  真不知道這幫人存的什麽心,我這個皇後還真是不討人喜歡呢。
  等入了宮,朱燕領著人伺候我沐浴更衣,忙了好一陣,終於坐下來了,想要喝杯茶,剛想叫明蘭,一個“明”字出口已醒悟到不對。
  新挑上來伺候的小姑娘,手腳利落,訓練有素。
  可是我卻在想那個手忙腳亂經常摔跤的身影。
  幸好那晚上身邊有顏莛昶,天氣那麽熱,我卻抱著他不鬆手。
  顏莛昶輕輕地吻著我的眉心,守著我流淚。一整晚,我沒說為什麽,他也沒問,隻是輕聲歎氣。
  “這段日子天氣開始涼了。”他沉聲道。
  嗯,的確,秋天嘛。
  “轉眼又是一年七夕。”
  天階夜色涼如水。
  “七夕乞巧許願,你許的什麽?”顏莛昶突然問。
  “這是女人的事,你一個男人問什麽問?”我斜了他一眼。
  他吃癟,不再問。
  這許願麽,記得以前小的時候,在待花館裏,姐妹準備瓜果祭品,在院中擺了案幾,香爐上青煙嫋嫋。
  叩首。
  默念自己心願,再叩首。
  南唐馮廷己,有樂府一章,名曰《長命女》,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我笑,三願若是達成,夫複何求?
  月不團圓,人亦不團圓,方是世間常有。
  我是個俗人,也妄想著人月兩團圓。
  握著顏莛昶的手,手指交纏著手指,安安穩穩,如此一生,也不錯。
  吾唯望三身皆有幸,人事靜好,流年如昔。
  夜深時候,我已經闔上了眼睛,睡意沉沉。
  顏莛昶橫過一隻手,抱住我的腰,突然道:“阿碧。”
  “唔?”我半夢半醒。
  “明年春時,要出兵了。”
  我點點頭,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這個。
  “我要禦駕親征。”
  腦子裏一個激靈,我清醒了。
  想說的話有千萬句,最後到了嘴邊,卻隻剩下一句:“我知道了。”
  我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有些事,他做了決定,我隻能傾聽。
  我從未要求我改變什麽,我也不想求他為我改變什麽。帝王之家,感情最是淡薄,他給的已經夠多了。
  任性不得,奢求不得。
  我早就習慣了。
  扯著嘴角,拚命擠出一個笑容:“來年春天,還早呢。”
  這是騙人的,時間一直過得很快,不過是轉眼。
  顏莛昶也笑:“是啊,還早呢。”
  我沒好氣,真想抽他,早,早個屁啊。
  轉眼著小半年也就過去了,還早?
  在此閉上眼,卻是睡不著了。
  我這什麽命啊,敢情我出差幾個月,再隔小半年又換我老公出差。
  這叫啥?貴人事忙?
  春寒料峭。說日子過得快,它還真就跟箭一樣。
  我對芪沁這麽說“時光就好比那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啊。”
  他橫了我一眼:“你才知道啊?果然是傻的。”
  這家夥又長高了好多,居然比我還高了那麽一小截。
  我放下手裏的東西,笑著端起一杯熱茶給潑了出去:“讓你廢話。”
  他敏捷地躲開。
  水潑了一地。
  他挑眉道:“你最近缺乏滋潤了啊?”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不解:“你幹嘛?”
  我伸手指指他後麵,示意他看。
  他齜牙咧嘴:“不是吧……”轉過身。
  已經從肉球蛻變成清秀小美男的芪之拉著殷含殊的袖子問:“什麽叫缺乏滋潤?”殷含殊笑了,但是那臉色就跟屍體一樣的泛著綠:“回三皇子的話,微臣也不太清楚。”瞧那樣,不是不清楚,就是太清楚了。
  芪沁笑啊笑,那笑容也快掛不住了:“皇後娘娘,芪沁先告退了。”
  我揮手:“去吧。”
  芪沁要走,芪之眼巴巴地看了我一眼,我笑:“去吧。”
  他就開開心心地告退然後追他大哥去了。
  我摸著下巴笑,怎麽看都覺得這是給芪沁養的一小媳婦啊,般配極了。
  “皇後娘娘……”殷含殊開口了。
  我招手:“坐吧。”然後給他倒了一杯茶。
  現在周圍沒什麽人,也就不用客氣了,殷含殊拿起杯子,那手指尖在杯口摩了幾下,卻還是沒喝下去:“不勸勸皇上麽?”
  勸,怎麽勸啊?
  難道你要我去說“老公你別走我會很擔心的朝廷上的人看我不順眼而且打仗多危險啊萬一你出點什麽事情我怎麽辦——”
  首先,不要想顏莛昶是什麽反應,我自己也得受不了啊。
  男人都覺得自己在經營一項偉大的事業,女人不支持就算了,要是還想拖後腿,那就太不厚道。殷含殊道:“此中的利害關係,娘娘難道不知道?”
  我搖搖頭:“你就當我什麽都不知道吧。”
  他歎氣,突然問:“那是什麽?”
  我臉一紅,想把那東西收進袖子裏,不讓他看見。
  “繡的什麽?”他還是看見了,伸手拿了起來。
  “就是個荷包。”問什麽問,真是的,沒見我都臉紅了啊。
  他看了看,感歎道:“你繡的是什麽?”
  “芍藥。”
  牡丹為百花之首,富貴吉祥;芍藥居次,但芍藥暗含與愛人惜別之情。
  “還好,挺像的。”
  “……”我瞅了那玩意一眼,估計不太像,殷含殊你安慰人真是太沒天分了。管他的呢,要是誰聞起來,我就說我上次眼睛出事落下了後遺症,看不清。
  邊境上最近不太平,據說又有誰誰誰在扶薑生了事端,然後過了幾日又是大皓邊上不太平。顏莛昶在朝廷上的臉是越來越黑,回到這宮裏來,卻還是臉色如常。
  我真是佩服他了。
  天氣開始暖和起來,離別也近了。
  “出征一事,朝中有人反對吧。”
  “其實做任何事,總是會有人反對的。”他不甚在意。
  我點頭,再次確定他就是鐵了心。
  甩了甩袖子,那個荷包飛了出來,顏莛昶看了一眼,拾起來看:“你繡的?”“看不出來啊?”
  “的確是看出來,這亂七八糟的針法,這匪夷所思的圖樣,整個宮裏,除了你還有誰繡得出來?”
  我惱羞成怒,伸手去奪:“還給我。”
  靠,這人真是給臉不要臉。
  他避開我的手,打開來看:“裏麵放的什麽?”
  其實裏頭空蕩蕩的,我什麽也沒放。
  “我也不知道放什麽好,索性就空著吧。”
  他靜靜地捏著荷包看了一會,目光一轉,落在了箏上,他指了指:“彈一曲吧。”我笑:“也不知道是誰,壓根也聽不個好壞來的。”
  他也笑。
  起身走到箏前,我坐下,緩緩撥了幾次,看來我沒用它的時候,朱燕還是吩咐了人將音色校準過了。
  抬頭看顏莛昶,他側著身坐著,拿了一杯酒,半眯著眼細品。
  我彈得最好的,莫過於一曲陽關三疊。
  渭城微雨灑青莎。客路無塵景物多。念我邀朋同一餞。勸君須盡酒三螺。忽聞綠柳鳴鸚鵡。又見蒼鬆卦薜蘿。行色匆匆留不住。回頭不忍意如何。
  陽關三疊唱無休,一句離歌一離愁,南去北來無了期,離思贏得恨悠悠。
  那酒香,隨著風慢慢地飄了過來。
  一曲彈畢,他輕輕拊掌。
  “聽懂了?”我笑問。
  他搖頭:“看懂了。”
  四月春暖花開,顏莛昶出兵北疆。
  太子顏芪沁監國,皇後薄碧氏,靖安王應太遲輔政。
  其實沒我什麽事,隻是給我點麵子吧。
  至少要讓人家看出來,我薄皇後也是個賢內助啊。再說,最近太平著呢,打仗的時候什麽物資調配,人員供給,都沒讓我操心。
  我其實就是在等,等他回來而已。
  有時候見見殷含殊,應太遲,問問前線戰況如何,也不太清楚究竟說了什麽,就隻知道一切還好。
  究竟好到個什麽程度,我卻是不知道。
  芪沁和應太遲都常笑說,像顏莛昶這般驚才絕豔的人物,準備良久,必定是旗開得勝。我也笑,又問:“扶薑是誰來迎戰?”
  文珂。
  長歎一口氣,我就知道。
  這世上果然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一切隻出乎利益的需要。
  轉眼月餘,我在園子裏漫步,小荷才露尖角,頂端一點粉紅,很是惹人憐愛。去年荷花開的時候,顏莛昶牽著我的手往亭子裏走。
  我嗅著滿園荷葉清香,忍不住微笑。
  “娘娘,王爺求見。”
  “這個時候?”
  “也許是皇上禦筆修書呢?”朱燕笑了笑。
  我也笑:“宣吧。”
  隔了一會,我聽到腳步聲。
  “朱燕,下去吧。”我聽見應太遲說。
  朱燕依言退下。
  我仍看著荷花,夕陽西沉,暮色如血。
  應太遲半晌沒說話。
  “不是有書信麽?”
  我有些納悶,轉過身問。
  應太遲的臉色,泛著一層冷冷的白,看得我心頭一顫。他仍舊是不說話,我見他手裏攥了一張紙,便伸出手去:“給我。”
  他不動。
  我上前兩步,抓著他手把那紙扯了出來。
  紙張薄脆,刷拉成了兩半截,他卻不鬆手,我盯著自己手裏的半張紙看了半天。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
  我跌坐在地上,應太遲看著我,沒有動。
  剩下的半張,不看也罷。
  暮風中帶著絲絲暑氣,吹得紙頁在地上滾了兩滾,落在了水塘裏,我呆呆地看著,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要伸手去撿。
  可是紙浸了水,墨跡盡數糊開。
  我咬著唇,半晌,血味蔓延在口中,應太遲往我這邊走了幾步,俯下身要拉我起身。從他的袖中,卻落出來一個荷包。
  這亂七八糟的針法,這匪夷所思的圖樣。
  除了我,還能有誰?
  真想說幾句笑話。
  阿遲,每次你要拉我起來的時候總沒好事,比如當年你說,思家完了。
  那次我沒了孩子。
  這次,我沒了顏莛昶。
  細細的叮囑過多少次,沙場之上刀劍無眼,務必小心;夜裏也許有風沙,還有蛇蟲鼠蟻,千萬仔細。
  你不是笑著說,這些都不用我操心,你自有分寸?
  那你怎麽會受了箭傷?
  怎麽那箭上又偏巧有毒?
  我把荷包撿了起來,感覺裏麵有什麽硬物,打開來看,原來是一塊碎玉。碧玉通透無暇。
  碎成了好幾塊,我放在手心,拚湊好來看。
  一雙飛燕,一雙蓮花。
  有水珠落下來。
  下雨了麽?
  我茫茫然握住了應太遲的手。
  他哭了。
  我隻覺得這一切好生荒謬。
  “你哭什麽?”
  真的很想知道,你哭什麽?
  對啊,我都沒有哭,為什麽你哭了?
  阿遲,你告訴我好麽?
  更漏聲遲,這宮廷深深,甚是空蕩駭人。
  燭台一盞,應太遲在我身後,站了一夜。
  “這上頭蓋了皇上的私印,不會有假。”
  什麽假不假的?我哪裏還會在意這些?
  我曾經笑著跟他說,如果你死了我,我就走。
  這本是一句玩笑話,卻成了真。
  他居然記得。
  他若是先我而去,我這皇後變成太後,也過不了什麽安穩日子,於是他要我走。假死遁世,這多荒謬的法子。
  想不到今日卻要用到。
  他心思縝密,獨獨派人告知應太遲,要應太遲在我走後,才向朝中宣布此事。隻有我們知道,顏莛昶駕崩。
  應太遲帶來的酒,喝了以後知覺全無,心跳呼吸盡數停止,十二個時辰後方可恢複,隻是這藥也是極危險的,一個不小心,就怕再也醒不過來。
  我靜靜地聽著應太遲的話,道:“罷了,你出去吧,容我想想。”
  他離開,道:“我稍後再來。”
  燭台上的燈花,劈啪不斷。
  又是一雙一對。
  我歎氣。
  有人走了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以為是應太遲:“還有什麽事?”
  “沒什麽事。”
  我嚇了一跳,竟然是朱顏辭。
  他嘴角噙著微微的笑意,我的目光落在他無名指上的戒指,想笑,卻笑不出來。“別這麽逼自己,”他摸了摸我的頭:“我會心疼。”
  “有什麽好心疼的?”我隻覺得很累:“我隻是累了。”
  “你要走麽?”
  “走?”
  我走到哪裏去?
  天大地大,沒有愛我的人,我獨自一個,怎麽活?
  “為什麽我要經曆這些?”
  終究還是問出了口。
  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會是我,有這麽多遭遇,要經曆如此多。
  朱顏辭道:“我說是命,你信麽?”
  怎麽不信?
  為何不信?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我帶你走,比讓應太遲帶你走,更幹淨利落。”他拉起我的手。
  我掙開他的手。
  “你不走?”
  我真的不知道。
  荷包還在我袖中,那天我是怎麽說的?
  吾唯望三身皆有幸,人事靜好,流年如昔。
  朱顏辭的臉,沉在黑暗裏,看不分明,我道:“你走吧。”
  “你不後悔?”
  我搖頭。
  傻瓜,誰都是一步一步走到最後的,誰都不能預計到最後,有什麽好後悔?朱顏辭來去無蹤,轉身已看不見他的蹤影。
  隔了很久,應太遲回來了。
  他道:“走吧。”
  他換了一襲黑衣。
  我端起桌上的白玉轉龍壺,將酒盡數倒進幾案上的花盆裏。
  陳年的女兒紅,白白糟蹋。
  眼淚打轉,卻流不下來。
  “該上朝了。”我對應太遲道。
  他看了我一眼,想說什麽,最後什麽也沒說,一甩袖,走了。
  我伸手摸手腕上的血玉鐲子血玉鐲子在我腕間滑了一下,我突然記起,這是我去扶薑前,顏莛昶親手給我戴上的。
  我笑。
  想某年秋日,我抱了芪之,他帶了芪沁,應太遲也在。
  尋了借口出宮,登高望遠,滿山楓葉,紅豔怡人,應太遲說風景正好,可惜人卻少了。芪之在我懷裏將睡未睡,我輕輕地拍著他,輕聲給他唱歌。
  春過盡,多少風往塵香。
  燕過也,落誰家回廊。
  世事無常有朝天各一方,雲鬟霧鬢知是為誰梳妝?執子之手,情與天較短長。人海茫茫到底意難忘,不思量,又如何不思量?
  芪之在我懷裏睡著了,顏莛昶的視線落在遠方,手卻拉著我。
  於是最後幾句,我就埋在了心底。
  來年春時漸寬衣裳,留戀處江山遺忘。
  淚落進腳下泥壤,才知相思斷人腸。
  才知相思斷人腸。
  掌心溫暖,十指交纏。
  等你離開,才知思君如故。

  尾聲
  人的心眼,大抵就針眼大小。
  事不關己,當然可以說要待人寬厚。
  可惜,薄碧氏這人吧,一直是寬以待己,嚴以待人。
  “啊欠——”
  應太遲下轎的時候打了今天第七個噴嚏,這外頭豔陽高照的,怎麽就會受了風寒呢?背後起了雞皮疙瘩。
  不該啊。
  進了王府,下人稟告:“夫人跟小姐在花廳。”
  想起老婆跟女兒,應太遲笑得跟花癡似的,轉個身就往花廳那去了。
  花廳臨水,清風徐徐,雖然夾帶些暑氣,倒也舒服。
  若水抱著應筱頡憑欄而立,正在數水池裏的錦鯉,應太遲吩咐眾人站遠些,高高興興地走上去,要抱女兒。
  手才剛伸出去呢,若水就一巴掌把他的手拍開。
  “幹…嘛?”應太遲底氣不足。
  要說應太遲這人吧,什麽都好,模樣好,才學好,脾性也好,唯一的缺點吧,就是稍微有點懼內,拿他自己的話說“這是有原因的”。
  想想宮裏那隻母老虎,再看看眼前笑眯眯的嬌妻。
  呃,不對,若水沒笑。
  應太遲想了半天,自己沒什麽地方做錯了吧,於是大著膽子問:“到底怎麽了?”若水拍了拍手,讓奶娘把女兒給帶下去。應太遲歎息,他還沒抱到呢。
  想想乖女兒那軟呼呼的小手,圓圓嫩嫩的臉蛋,仿佛散不去的奶香。
  哎——
  若水斜了他一眼,繼續低頭看水池裏波光粼粼:“應太遲,你膽子不小啊。”應太遲在這七月的天氣裏,滿額頭冷汗。
  “你,你說什麽?我我我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
  抿著唇一笑,隻是這笑在對方看來,那叫一個陰森,應太遲的冷汗流的更凶猛。“今天我進宮了。”
  應太遲的身子往外挪了兩三寸。
  “見了皇後娘娘。”
  再往外移。
  “說了點話。”
  繼續往外移。
  “你再動一下試試?我立馬帶著筱頡回娘家。”若水冷冷地道。
  應太遲站著不動了。
  難怪今天表哥看他的眼神不對勁,還有那個該死的薄碧氏,笑得那麽親切,早該知道這女人睚眥必報不懷好意。
  居然想出打小報告這種下作的手段離間別人夫妻感情。
  當時誰說的,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這一對狗男女——
  應太遲大怒。
  當然,隻敢在心裏罵。
  養心殿。
  “啊欠,啊欠——”顏莛昶連打了兩個噴嚏,旁邊的侍從十分機靈地遞了絹子過去。“嗯哼。”薄碧氏陰陽怪氣地哼唧了兩聲:“皇上,看累了吧?臣妾給您端杯茶。”顏莛昶示意身邊的侍從都退下,然後看著薄碧氏把一杯茶“啪”給“端”到他桌麵前,茶水濺出來一半。
  看著被茶水濺濕的奏折,顏莛昶道:“這是六百裏加急……”後麵的話在薄碧氏的瞪視下消了音。
  薄碧氏下巴抬得老高:“急麽?我看倒不急,前段日子你不在,不也順順當當的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聖人教誨果然是有道理的。顏莛昶眼珠子轉了幾轉,直接找到症結所在,拉了她的手道:“前段日子也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 薄碧氏冷笑,聲音尖得就跟刀子似的,震得顏莛昶神經都發顫:“我看你逍遙得很,北四省收回來了,仗也打完了,沒事人一樣,橫豎隻瞞我一個——”
  想起來她就氣,什麽玩意啊。
  文珂要謀朝篡位跟她有什麽關係,顏莛昶要幫他跟她也沒關係,但是為什麽要瞞著她?真真是一幫狼心狗肺的玩意,一個裝著中箭,對外頭說自己重傷,導致軍心不穩,退軍修整,卻帶了封信回來說自己死了,逼著她在離開和留下間做了選擇;另外一個更不是好東西,趁機帶了兵浩浩蕩蕩地殺了回去,廢了耶律雲祁的帝位,找了個才七八歲的傀儡,沒過幾天那小皇帝居然暴斃而亡。
  再後來,據說是有什麽遺詔,又牽扯出文珂身上有耶律家的血統,總之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法子,文珂登基了。
  薄碧氏冷笑,這幫男人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
  顏莛昶回來的那日,薄碧氏先是哭,後是罵,罵完了把皇帝趕出清寧宮。後來文珂還特意修書一封,具體內容不知,畢竟那是給皇後娘娘的,不是給皇上的,等顏莛昶知道這麽回事的時候薄碧氏看完了,提筆寫了幾個字,連夜令人送回尹豐。
  好奇她到底寫的什麽,顏莛昶終究是忍不住問了,薄碧氏咧著嘴笑,笑得他脊梁骨上都是汗:“我就寫了四個字。”
  “哪四個?”
  “滾你媽的。”
  “什麽?”
  “我已經說了。”
  顏莛昶勉強一笑,已經可以想見文珂看到回信會是什麽個表情。不過還真想親眼瞧見,彼此都是同一類的人,想看他吃癟真不容易。
  後來有一小段日子顏莛昶都進不了清寧宮的大門,有一次實在按捺不住,走進去就看見薄碧氏挑著眉冷笑,撲嗵一聲跪下來:“臣妾不淑不德,愧對皇上,愧對列祖列宗,愧對江山社稷,求皇上賜臣妾三尺白綾一壺鴆酒匕首一把——”
  於是落荒而逃,這個薄碧氏,別的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倒好,直接逼得別人跳腳。
  顏莛昶不作聲,薄碧氏滿臉不樂:“你想什麽呢?”
  “不,沒什麽,我隻覺得奇怪。”
  “奇怪?”
  “你怎麽突然上這來了?”
  “哦,我隻是來見見那個差點把我毒死的應小王爺。”
  薄碧氏搖著扇子,嘴角一彎。顏莛昶隻覺得冷風過境。
  好冷。
  “你幹嘛來看他?”
  “我當然要看他,說不準明個就看不到完整的靖安王爺了,怎麽能不看?”薄碧氏繼續笑。“我已經教訓過他了……”
  他下的旨意是送薄碧氏走,但應太遲竟然一不做二不休,把生藥換成了死藥。如果當初薄碧氏要出宮,倒也不是不可能,隻能被人抬著出去,三尺黃土長相伴。其實應太遲可以不說,但是他偏偏說了。
  他對薄碧氏道:“你是我故友。”
  但是顏莛昶是他表哥,也是皇帝。
  他道:“那是我的私心。”如果注定有人要不仁不義,那就一切由他承擔好了。說這話的代價是被顏莛昶狠狠地打了一頓,不過是對打。
  應太遲第一次對顏莛昶說重話:“我欠阿碧,但我不欠你。”
  於公於私,他都覺得自己沒做錯。
  顏莛昶默然轉身,隔日,應太遲被扣了一年的俸祿。
  “那是你幹的,跟我沒關係,”薄碧氏笑得像狐狸:“我就喜歡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咦,很熱麽?我給你扇扇。”看著顏莛昶額頭的汗珠,扇子移了過去,香風一片。
  “不,我一點都不熱。”
  “那你怎麽一直流汗?”
  “……”
  第二天。
  “阿遲——”
  應太遲一看薄碧氏就想躲,奈何還來不及閃開,就被薄碧氏發現。
  這死女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哈哈哈哈哈哈。”捂著肚子笑了半天,薄碧氏終於緩了過來:“你臉上那是怎麽了?”“昨天夜裏黑,不小心撞上了。”磨牙。
  “你不是武藝高強,夜間視物這等小事都難倒你了?”
  “一時不察——”
  “你撞什麽地方上了?這腫得,這上麵的印子看起來怎麽那麽像——”
  “啊,我想起來了,皇上找我有事,我先走一步。”
  應太遲說完就跑。
  “喂——”
  薄碧氏話音還沒落呢,應太遲就施展輕功,腳不沾地,走了。
  朱燕在旁邊恭敬且疑惑地問:“娘娘,皇上在禦花園,為何王爺卻往養心殿的方向走?”“你看他給本宮說話的機會了麽?”薄碧氏仍然笑個不停。
  應王爺再完整不過了,隻是臉上多添了幾道指印。
  那巴掌印可真夠明顯的,若水是不是站定掄圓了胳膊一巴掌扇過去的?好想知道。“朱燕,去請應王妃進宮。”
  “是。”
  早說過,人的心眼也就針眼大小。
  什麽寬厚,大抵一句空話。
  薄碧氏掩著唇,得意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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