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林希曦:真相

(2009-03-21 08:52:36) 下一個

  第 1 章
  那天晚上和所有的夏夜晚上一樣,悶熱潮濕,林希曦從浴室出來忙不迭地衝進臥室的空調裏,一邊用浴巾擦頭發一邊抱怨:“熱死人了,還沒擦幹汗就出來了,這種天氣沒有空調簡直會死人。”
  林希曦的丈夫俞子秦坐在電腦前看股市走勢,“剛才你們主任打電話來,叫你現在去銀行。”
  “什麽?”林希曦一怔,手上停了下來,“有沒有說什麽事?”
  “沒說,就說叫你馬上去。”
  林希曦有點疑惑,難道今晚有人來查賬?上次上頭突擊查賬,何未漏寫一個數被查出來,也是這麽下了班突然被叫去。
  林希曦撥電話給何未:“阿未,你有接到通知現在去行裏麽?”
  “沒有啊。”
  “葉海林剛才打電話讓我現在去行裏。”
  “糟了,”何未的聲音變得緊張起來,“我剛才接到消息,說查到我們行裏有人反交易好幾張相同金額的大額存單,不知道是不是上星期我們那件事。”
  林希曦還糊裏糊塗的,“上星期我們有什麽事啊?”
  “你記不記得上星期你帶一個客戶去存40萬定期,複印存單那件事?”
  林希曦一下子想起來了,那個客戶本來是何未約的,要何未幫他弄4張40萬定期的複印件用來做存款證明,結果那天何未發燒沒來,林希曦就代替何未接待了他。客戶帶著40萬的現金,存了定期之後存單複印一下又取出來,來回四次,最後客戶仍然帶著40萬的現金走了,還帶走了4張40萬的定期存單複印件。是,是鑽了一點空子,但是並沒有規定說不能當天存當天取,存單複印件也完全沒有法律效力。如果林希曦不幫他,他也完全可以跑四個儲蓄所存取四次得到4張複印件。但是那是林希曦和何未的大客戶,而且這個客戶和何未關係良好,為客戶提供方便責無旁貸,何未已經答應了他幫這個忙,隻不過那天忽然發燒不能來上班,林希曦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但是林希曦沒想到當時櫃台做這筆業務的蕭冰若沒有做存取業務,她直接把四張存單反交易了,也就是意味著,這四張存單都是錯誤操作。這樣一來性質就完全不同了,好端端的怎麽會連存錯4張大額存單又反交易呢,審核部門自然起疑,要一查到底。林希曦聽何未說完,就知事情糟糕,蕭冰若怎麽能貪圖方便就把存單反交易掉,她不知反交易的業務一向查的緊麽。如果是正常存取,不要說四次,就是七次八次也不打緊,可是反交易就不同了,葉鑫也真是大意,她身為組長,也糊裏糊塗地就給蕭冰若刷了卡。林希曦皺著眉匆匆忙忙地換衣服,心中盤算著怎麽向領導解釋客戶要求存單複印件的事,真有些麻煩,葉海林平時已經那麽煩人,老是盯著我和何未,這次少不得又要大做文章了……
  林希曦雖然覺得這是個麻煩事,但她還以為頂多是製度操作上的錯,沒什麽大問題,直到她出門前再一次接到何未的電話:“希曦,這次可能麻煩大了,你千萬別說是我,你千萬頂住。”
  林希曦一顆心往下沉,“什麽意思?”
  “也真是巧上加巧。原本審核部查到反交易次數多也問題不大,但是他們看到操作員名字是蕭冰若,就聯想到了尹雲龍,就聯想到作案的可能,立刻報上去了,現在支行都知道了,肯定會嚴查。”
  林希曦握著電話呆在那裏。尹雲龍是蕭冰若的男朋友,去年因挪用公款被開除。林希曦因與蕭冰若關係好,平時有什麽業務都到蕭冰若的櫃台做,也沒想到這一層,現在好了,一條條線連起來,竟弄出個作案嫌疑來。林希曦苦笑,幾張複印件能做什麽案,然而銀行的處事方式一向是異常的警惕謹慎,現在這件事可大可小,說小不過是製度操作有誤,若往大了整——林希曦覺得有點發冷,客戶經理的位子怕是保不住了。
  俞子秦轉過頭來,“出什麽事了?”
  林希曦把事情大致說了一下。俞子秦也在銀行工作,對製度熟悉,當下就說,“怎麽能做反交易,太蠢了。”
  見林希曦一臉失魂落魄,又寬慰道,“應該沒大事,你隻一口咬定是何未的客戶,何未叫你做的,你一概不知情。”
  一概不知情,林希曦還真是不知情,她甚至不知道那個人要存單複印件做什麽,何未叫她帶他去,她就去了。然而現在說一概不知情,誰信?
  林希曦到行裏的時候,大門已經拉上,燈火通明,行長王燕君,副行長葉海林,副組長周寧,輔導員孫玲玲都在,一個個正襟危坐,組長葉鑫卻不在場,林希曦再次肯定,就是那件事了。葉鑫是那天授權的人,也算當事人,否則沒理由周寧在她卻不在。
  “林希曦,你知道我們找你來什麽事麽?”葉海林一臉嚴肅。
  “不知道啊。”林希曦做一個莫名的表情。如果要表示是無心過失,那就一定要茫然,要想不起,而不是未提到就明了。
  “你自己做過的事自己不知道麽?你還是老老實實說出來,我們還會考慮從寬處理。”葉海林一本正經的表情,煞有介事的姿態,林希曦覺得可氣又可笑,這是在審犯人麽,我是犯了罪麽,就差說一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了。
  林希曦存了抗拒的心,口氣也就不太好,“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事。”
  “那你就是要我說出來了?林希曦,你可是要想好後果,等我說出來,事情可就沒那麽簡單了。”
  他媽的威嚇也來了,真以為自己是公安局審犯人麽,林希曦心裏不忿,盡量和緩語氣,“你這麽問我我可真不知道。你既然知道那就你說吧,說了也許我就想起來了。”
  “上星期三下午兩點半,你做了什麽事,你自己好好想想。”
  林希曦假作思考。王燕君沉不住氣了,她的性子比葉海林直,“你帶了一個客戶到櫃台辦業務,記得了麽?”
  林希曦作恍然狀,“哦,有這麽回事,那是一個大客戶,本來約了何未,那天何未病了沒來,我就帶他到櫃台辦了。”
  “辦的是什麽業務?”
  “客戶要4張40萬的存款複印件,帶了40萬現金來,我想客戶當天存取也是正常業務,就帶他到蕭冰若那兒辦了,存單沒經客戶的手,是我直接複印後就把存單又銷帳了。”
  “客戶才40萬現金,你怎麽能替他存160萬的存單?”
  “我沒直接存160萬一張存單,我開一張40萬的,複印後結清。這樣存四次。如果客戶自己去四個所,也可以做到。”
  “你知不知道蕭冰若沒有做銷帳,她做的是反交易?”
  “我不知道。”林希曦當時的確不知,“櫃台如何操作不是我的管轄範圍。當時葉鑫在場,無論反交易還是大額銷帳,都應該有她的授權才可以。”
  葉海林怔了一下,“是,葉鑫也有錯,這個我們也會追究。但是就算你不知道是反交易,存款要帳實相符,你要開40萬的存單你就要有40萬的現金。”
  “客戶有40萬的現金。”
  “這現金你們當場點了麽?”
  “點了。”
  林希曦答得滴水不漏,葉海林有點惱怒,“你們怎麽點的,你們點四次了麽?”
  林希曦這下詞窮了,是,如果嚴格按照製度,她們應該重複存四次,也就應該重複清點四次。問題是,那麽多四捆錢,明知不會真的存進來,誰會耐煩做這無用功?點一次已經不錯了,當時蕭冰若本來是點都不想點的,林希曦堅持要她用機器過一遍做個樣子也成,林希曦還以為自己已經很嚴格執行製度了。
  “沒有。我們隻點了一次。”林希曦隻好盡量找理由,“因為錢沒出過櫃台,所以覺得數目正確就不再重複清點了。而且這清點操作的事也不是我做,我無權幹涉櫃台怎麽操作。”
  王燕君惱怒了,“你說來說去就是你一點錯沒有了?”
  林希曦不說話。不說話就是默認了。林希曦想了想,總得認點錯,林希曦放軟了口氣:“我應該提醒櫃台清點四次,嚴格按照製度操作。”
  “客戶隻有40萬現金,你給他開了160萬的存單,這根本就是錯的,你這種存取四次的說法就是強詞奪理。”
  林希曦聽到這種蠻橫的說法少不得要分辨,“但是存單實際上沒給客戶。如果客戶自己去辦,跑四個所,也可以完成。因為是我們的大客戶,那些基金指標不少是他幫我們完成的,不僅他自己買還介紹了好幾個客戶過來。所以我當時想客戶的要求能滿足就盡量滿足。”
  “你知道他拿存單複印件做什麽用麽?如果客戶用作非法用途怎麽辦?”
  “我也不清楚客戶拿去做什麽……”林希曦有點心虛,“客戶跟何未比較熟,那天本來是和何未約好的。好像……是要做什麽存款證明吧。因為存單複印件是沒有法律效力的,所以我也沒有多問。”
  “你怎麽知道複印件沒有法律效力?”
  林希曦看著葉海林哭笑不得,這是常識啊大姐,一張破複印件能做什麽?櫃台上每個職員都能隨隨便便把存單拿去複印個幾份後放回來,每個客戶也都可以先存後複印然後直接取掉。
  王燕君也覺得葉海林的問題有點白癡,“就算沒有法律效力,你也不能幫客戶做這種事,你就讓他去跑四個所好了。”
  林希曦隻好說,“是,是我沒想周到。”
  “何未知道這件事麽?是不是何未叫你這樣做的?”
  林希曦想到何未電話裏急急的那句“千萬別說出我來。”事情已經至此,林希曦想,人是我帶過去的,存單是我叫櫃台開的,我已經脫不了幹係了,何必再把何未拖下水。於是林希曦說,“何未知道客戶那天要來辦業務,但是她不清楚是什麽事。客戶是直接跟我說的,事後我也沒覺得這事重要,沒跟何未說。她都不知情。”
  “這是何未的客戶,她怎麽會不知道?林希曦你是想包庇何未麽,你說出來,你的責任還可以輕一點。我們知道其實和你關係不大,主要是何未在中間搞的事。”葉海林和何未的恩怨不是一天兩天,現在終於有了機會,眼看著何未要輕鬆逃脫,一氣之下竟連利誘都用出來了。
  林希曦堅持,“不關何未的事。”
  “我們好好的問你,想給你機會,你竟然這種態度,”葉海林氣衝衝。
  王燕君站起身來,“今天就這樣吧,林希曦,你回去好好想一想。這件事等支行處理。”
  林希曦回到家就給何未打電話,說了一下經過,“他們明天一定會問你,你放心,我說你都不知道。”
  何未沉默了一下,“這次真是對不起。應該不會很嚴重,我明天跟王燕君說說。”何未和王燕君關係不錯,平時算是能說的上話的。
  “已經報到支行,隻怕王燕君也做不了主。”
  俞子秦很生氣,“林希曦,我早就告訴你別和何未走的太近,你就是不聽,現在看到了吧。我告訴你,這件事何未就是故意讓你去做的,她早知道後果會有多嚴重,不然怎麽會你一說去所裏她就馬上反應過來?會那麽巧,早不病晚不病就那天生病?被人陷害了都不知道,沒見過你這麽蠢的女人!”
  林希曦最恨人用這種輕視的語氣說她蠢,身邊親近的人說出來尤其刺心,“何未不是故意的,她不會故意害我,那樣對她有什麽好處。”
  “她的確不是想害你,她隻是想讓你代她冒險,她明知這事情多危險,所以她不肯親自做,她讓你去做,反正她知道你有多蠢,她說什麽你做什麽。”
  林希曦恨這輕蔑的口吻,然而她想起何未電話裏那一句“你千萬頂住”。

  第 2 章
  林希曦明白了這一層不免覺得心灰,覺得朋友這個詞真的很令人懷疑它的真實意義。但是第二天支行來人審查的時候林希曦仍然堅持“不關何未的事”。說是何未叫她做的又怎樣?林希曦很清楚,所謂責任輕些不過是那些人誘騙她的說法,她的責任決不會輕,因為她是第一當事人。何未有什麽責任?她根本不在場。把責任推給何未毫無意義,除非是為了報複。但是林希曦不會報複何未。她始終記得是何未把她從櫃台拉出來,櫃麵工作是那麽可怕,機械的永遠都做不完的,一遍又一遍。吃飯隻有二十分鍾,上洗手間要提前十分鍾掛暫停牌,再蠻不講理的客戶也不能得罪,永遠是櫃員的錯,人家指著鼻子罵你你也得陪笑臉解釋。終於信貸部有了空缺的位子,要求大學學曆,櫃麵上隻有李汝和林希曦合格,葉海林中意李汝,王燕君也覺得李汝不錯——李汝比林希曦乖巧,林希曦和領導的關係一向疏遠。隻有何未一力推薦林希曦,最後王燕君終於同意升林希曦。那時候其實林希曦和何未並不很熟,林希曦也知道,何未一力推薦她是因為何未討厭李汝。但是林希曦還是感激何未。之後林希曦和何未真的成了朋友,何未在工作上對林希曦十分照顧,林希曦其實並不適合做信貸,她不擅長人際關係,和客戶的關係總是淡淡的,若沒有何未撐著,不要說超指標,隻怕完成都有問題。念著這一點,林希曦不會怨恨何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是何未推她上去,現在也因何未跌下來,林希曦想就這樣算了吧,恩怨都罷了,從此以後何未不再是她的好朋友,但也不是仇人。何況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何未,林希曦想,我當然也有責任,我對製度太不上心了,為什麽人人都知道這件事危險就我木知木覺呢,我當然有錯。有錯就要承擔,無謂怪別人,即使有人利用我欺騙我,也隻能怪我自己蠢。
  支行審查的人問來問去問不出什麽,很不滿意,林希曦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非要她說這是何未的指使。問話的人是支行保衛科的科長,反複誘說開導:你為什麽要包庇何未?我們知道是何未叫你做的,我們相信你是無辜的,你不知情,但是何未和那個客戶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那幾張複印件,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翻來覆去把同樣的話問答了一遍又一遍,林希曦覺得累,複印件能做什麽?你們覺得幾張複印件能做什麽?難道能取錢?林希曦覺得複印的幾張紙無足輕重,但是保衛科的人不這麽想,那個個子矮矮的男人一臉鄭重的表情:很可能何未和客戶聯合起來詐騙。
  林希曦對於他們提出的這個可能性深覺荒謬,詐騙,誰會相信一張存單的複印件?
  林希曦被停了職,他們讓她獨自坐在一間小屋子裏反省,間或來問她,你想清楚了麽,是何未麽?
  林希曦想,如果不是晚上放我回去,這跟警察局扣留48小時有什麽分別?我是,犯了什麽罪行了麽?
  何未也被隔離起來審查,何未冷靜地推得一幹二淨:那天我病了沒上班,詳細情況我不知道。客戶是我約的,客戶就說要來辦業務,辦什麽業務當時沒說。不,我不知道他要存單複印件,更不知道他用這種辦法。他沒跟我說。林希曦後來也沒跟我提起。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人都不在場,我怎麽知道那天的事。
  你不要抵賴了,林希曦已經都說了,說是你叫她這麽做的。
  是麽,何未笑笑,如果林希曦真這麽說,我可以和她當麵對質。
  科長語塞。不死心,做最後努力:我們知道你跟那個客戶之間有問題。
  有什麽問題?
  客戶要複印件到底想幹什麽?你們是想利用複印件詐騙!
  何未平靜地說:客戶要複印件到底想幹什麽我不知道,如果你們那麽想知道可以直接去問客戶。不過你們好像並沒有審查客戶的權利,如果你覺得這是一件詐騙案件,可以報警察局立案。
  銀行當然沒有權利審查客戶。事實上,他們詢問客戶的時候非常客氣:“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就想問問你這幾張存單複印件你是用來做什麽的。”
  客戶被叫到銀行來有點愕然:“做什麽跟你們有什麽關係呀?”
  “哦,是這樣的,因為你這幾張複印件不是通過合法途徑得到的……”
  客戶是個四十多歲的生意人,在城隍廟擺攤子賣五十元一雙的皮鞋出身,後來轉開火鍋店,錢是賺了不少,涵養卻並沒有多少增長,一聽這話就毛了:“儂格是啥個意思,啥格叫做不是合法途徑,難道我自家偽造啊?儂講我非法犯罪啊?”
  “不不,我們的意思是,我們有個職員用不正當的方法替你複印這幾張複印件……”
  “儂講來講去不合法不正當,儂不要瞎講白講,這幾張複印件,我帶著錢上你們銀行存了之後複印的,啥格不正當啊。”
  “是,你帶著錢,但是事實上你並沒有把錢存在我們這裏。”
  “格倒好笑了,你們銀行規定當天存不能當天取麽?”
  “當天存當天取是可以的,但是你當時隻帶了四十萬,存單開了一百六十萬……這個我們先不說了,我們就想問問你要這幾張存單複印件做什麽。”
  “啥格叫先不將講了,儂講講清爽,儂講的來好像我要詐騙你們銀行一樣,存單開了一百六十萬,儂搞搞清爽,我一張存單也沒有拿走,隻不過複印這幾張複印件。我本來跟你們的客戶經理說,直接幫我開兩張讓我複印,我有那麽多基金買在你們那裏,還有啥不相信的,但是你們經理說不可以,要按照製度來,好,格麽我就按你們製度帶四十萬去了,一張張存一張張複印,還要哪能?”
  科長也不好跟客戶說但是我們職員的製度操作出了問題,隻好陪笑臉:“你不要動氣,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了解一下,你打算用這複印件做什麽。”
  “做什麽拉,喏,就是我買個房子要貸款,貸在招商銀行,伊拉要我開工資證明,我麽自家做生意,啥人給我開工資啊,要收入證明麽我那些帳拉稅拉麻煩來,格麽人家招行的客戶經理就說,儂給我幾張定期存單複印件好了,人家也都曉得,我麽又不是沒有錢。平時你們客戶經理一天到晚找我辦卡拉買基金拉,現在這點小事,我就叫伊幫我辦辦,有啥問題拉。”
  “你是叫誰幫你辦的?”
  “還有誰拉,不就是你們的客戶經理嘛,何未和林希曦。”
  “到底是何未還是林希曦?還是你跟兩個人都講過?”
  “我本來跟何未講我要辦點事,講好第二天去找她,誰知去了她不在,說是生病了,那麽我就跟林希曦講了。”
  “那你跟何未講過沒有?”
  “儂這個人聽不聽得懂話拉,我剛才不是說何未生病了不在嘛,人不在我怎麽跟她講啊。”
  “那你說存單複印件做貸款證明,光是複印件可以用作貸款證明麽?他們不用看存單麽?”
  “你格人哪能尬滑稽,人家招行講可以用麽就可以用,人家做啥要看我存單拉,大家都是朋友,難道不相信我麽,我那麽大一個火鍋城在那裏,我講給你聽,像我們這種人有身家有信譽,我要貸款人家開心也開心死了,還會不相信我啊。”
  問來問去問到後來客戶火了,把存單複印件拍在桌上,“不就幾張複印件麽,你們那麽不放心拿去好了,你們這種態度,以後請我我也不會來。”
  保衛科對客戶的回答還是有點懷疑,但是無論如何離詐騙好像有點遠。科長隻好讓林希曦再一次複述經過,做了一份筆錄,叫林希曦簽字。然後就叫林希曦待崗等通知。

  第 3 章
  待崗不是在家裏待,林希曦仍然要上班,隻不過不再讓她工作,讓她在一個辦公室坐著。辦公室人來人往,沒有人和林希曦說話,就好像林希曦忽然成了陌生人。林希曦感覺到那些目光,那些刻意回避,她覺得難堪,可是她隻能撐著麵無表情地在那裏坐足八小時。
  下班回家的路上何未叫住林希曦,一起吃晚飯吧。
  林希曦淡淡地說,累了,不去了。
  何未有點尷尬:我知道是我害了你。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林希曦看著何未,何未的表情誠懇。事發後何未給林希曦打了無數的電話:你別擔心,我找了王燕君,王燕君答應去跟上頭說情。我托支行的包鵬打聽了,有消息他會告訴我。我和陝西路支行的副行長王子睿說了,等事情過了想辦法把你調過去。
  何未表現的焦急積極大大超過林希曦,相比起來林希曦倒像沒事人一樣,什麽行動都沒有,也沒有很擔憂難過的樣子,隻是沉默。
  林希曦對何未說,告訴我,你們要複印件到底做什麽。
  他要買房子作貸款,我就介紹吳起軒給他,他開不出收入證明,吳起軒就讓他弄幾張存款複印件充一充。
  吳起軒是何未的丈夫,在招商銀行做信貸。林希曦對於複印件能做存款證明的說法有點將信將疑,然而林希曦認識吳起軒,她知道吳起軒這個人最愛走偏鋒,一向不大管製度不製度的,隻要出業績。房屋貸款有房屋做抵押品,危險性本身不是很大,招行也沒工商銀行那麽苛刻,複印件充一充也不是沒可能,貸下款來再說,隻要貸款不壞賬,也就平安無事。
  複印件到底是複印件,出不了什麽事,林希曦就當何未說的是事實。然而何未利用她也是事實。林希曦對何未說,沒事就好,我走了。
  何未拉住林希曦:你聽我解釋,我不是想讓你一個人抗,可是我沒有辦法,我不能出來承認,我承認了他們還是會處罰你的,他們可以說我們兩個串通……隻要你不說,他們對我就沒有辦法,少牽連一個總是好一點,是不是……你也知道我和吳起軒的婚姻名存實亡,什麽時候離婚也不知道,我還有兒子,我要養兒子,我不能有差池……
  是,也許你出來承認也不能改變什麽,可是那是不一樣的,林希曦想,也許我還是要接受審查,還是要停職,還是要被處分,可是我不會怪你,我還會當你是好朋友。我不會覺得是被人利用了,不會質疑友情的意義。何未,我那麽信任你,你不該利用我的信任。
  林希曦歎氣,別說了,何未,我都知道。
  林希曦繞過何未走了。
  黃昏的街道上下班人潮匆匆來去,何未一個人呆呆站著,顯得有點突兀。
  俞子秦問林希曦:“你被停職,那另外三個人呢?”
  “何未沒事。蕭冰若和葉鑫停了一天就恢複上崗了。”
  “什麽?”俞子秦很意外,“這件事你根本沒什麽責任啊?這就是製度操作上的問題,葉鑫應該責任最重,因為她是組長,蕭冰若第二,是她做的反交易,你隻不過是把客戶帶到櫃台而已。”
  林希曦疲倦地說,“跟那些人還有什麽道理好講。該解釋的我都解釋了,能分辯的也都分辯了,有什麽用。”
  “何未倒沒事?都是這個女人搞出來的事,她倒置身事外?”俞子秦咬牙切齒的,“你為什麽不說是她叫你做的?你知不知道她把你當槍使啊 我早跟你說過這個女人不是好人,她的手段你不知道麽,你笨的要死,怎麽玩的過她……”
  “你說完了沒有?煩不煩啊你!”林希曦終於無法忍耐。
  是,林希曦現在也知道何未是利用她,知道把何未說出來何未就脫不了身,可是林希曦不想那麽做,她覺得她與何未朋友一場,君子絕交不出惡聲,即使以後江湖陌路,林希曦不想以出賣何未來終結。
  這樣做實在沒有意義,林希曦想,何必損人不利己呢。
  其實林希曦若真的說一切都是何未的主意,上頭處理起來多少會有點不同。後來對林希曦的處分特別重,不能排除是因上頭惱怒她的一力承擔。
  但是林希曦固執地顧及姿態,講究原則,她覺得出賣的姿態太難看了,也許做了會有些許好處,但是她不願意。
  “好了好了,”俞子秦見林希曦麵色難看,立刻調轉語氣,“不說了,現在反正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你把她咬出來也沒什麽大用。你別太擔心,沒大事的,他們不會對你怎麽樣,頂多回去做櫃麵。錢少點就少點,還有我呢。”
  林希曦聽到這溫和的安慰慢慢平靜下來,“我以後都不理何未了。”
  “怎麽能不理何未?你不但要理她,還要和她繼續搞好關係。”
  林希曦詫異地瞪著他,俞子秦一臉笨人就是笨人這都不知道的表情,“你現在就靠她了,照我分析,她雖然是利用你,但也不想故意害你,出了事她肯定對你有歉意,你要好好利用她這點歉意,讓她幫你換工作。不管他們怎麽處理你,現在的黃陂路支行你是肯定呆不下去了,她老公不是在招行麽,叫她想辦法,讓你進招行。按你的資曆,隻要招行裏有人推薦,再帶點客戶過去,應該沒問題。”
  林希曦知道俞子秦說的有理,可是她看著俞子秦一臉自以為計的得意,忽然覺得非常厭惡。

  第 4 章
  過了兩天他們讓林希曦參加全行大會,林希曦在事發後第一次見到了蕭冰若和葉鑫。林希曦鼓起勇氣上前說,“對不起。”
  林希曦很覺得歉疚,蕭冰若和葉鑫一向和她關係良好,就因了這份良好,她平時的業務都讓蕭冰若做。沒想到這回連累了她們。葉鑫的組長當不成了,蕭冰若本就是櫃員,降無可降,但是扣獎金受處罰是肯定了。
  葉鑫淡淡地笑笑,蕭冰若一貫火爆脾氣,當下便道,“林希曦你真傻,明擺著是何未害你,你幹嗎還替她撇清。”
  林希曦無言以對。
  蕭冰若和葉鑫都在大會上念了檢討,寫的十分深刻,念得深情並茂,眾目睽睽之下,雙雙落淚哽咽。林希曦有點吃驚,葉鑫這樣做她能理解,葉鑫一向是乖乖女,可是蕭冰若,敢和客戶針鋒相對吵架,隨手拎起營業牌子砸開玩笑的同事,那樣生猛的蕭冰若,竟然也會念出“我不應該因為平時和林希曦比較熟就喪失了警惕心……我非常的後悔,天天晚上睡不著覺反省自己……”那樣的句子來,還配合以痛悔流淚的表情。林希曦覺得難以理解,不,她不會這麽做,林希曦知道這種場合眼淚會有效果,可是姿態多麽難看,自己都會鄙視自己,這樣卑下肉麻地乞求寬大處理。
  他們沒有讓林希曦寫檢查,林希曦知道她的處理會比蕭冰若和葉鑫更重。其實這很不合理,但是不合理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在銀行這種官僚的地方。林希曦一直沒有痛心疾首地悔過,所以上頭對她的認錯態度很不滿意。可是林希曦不覺得自己有錯。我帶一個客戶去櫃台,將四十萬存取四次,幫他複印了四張複印件,林希曦問科長,我哪一條違反了製度?
  你不能把四張存單同時拿去複印,最後他們定下結論說:你應該複印一張結清一張,再開一張複印一張。你這樣做就是違反了製度。而且你不止違反製度,你的性質很嚴重,你是幫助客戶弄虛作假。
  林希曦無語。
  林希曦打算辭職。林希曦在工商銀行已經工作了五六年了,當年一起出身的同學有不少跳槽到招商,信業,華夏等商業銀行,薪水都比工商銀行高。早幾年林希曦也想過要走,但是家人都覺得工商銀行好,大銀行,穩定有保障,母親說,做生不如做熟,一動不如一靜。林希曦自己也覺得有點缺乏勇氣,她覺得去別的銀行和工商銀行工作也差不多,頂多薪水高一點,做的事情都沒有分別,還是櫃台出納。林希曦覺得銀行的工作不適合她,但是她的專業就是金融,工作經驗就是銀行,除了銀行,還能去哪裏?於是一年年耽擱下來。後來做了客戶經理,便沒有了走的打算,商業銀行的客戶經理壓力比工商大的多,而櫃台林希曦是再也不會考慮了,林希曦已經二十七歲,一把年紀還在櫃台做出納,簡直沒有臉麵參加同學會。
  現在出了這件事,林希曦是不得不走了。頂著一個處分重新回去櫃麵,永遠沒有翻身之日,林希曦冷笑,你們愛怎麽處理怎麽處理,老子不幹了。
  林希曦以為辭職已經是最嚴重的處理,以前有人偷拿六千元也不過是讓他自己辭職,何況林希曦不過是違反製度。但林希曦沒想到沒有最壞,隻有更壞——他們不讓她辭職。
  林希曦愣了,憑什麽?憑什麽不讓我辭職?她憤而直闖支行行長室,對支行行長顧克炎說:這次是我違反了製度,請同意我辭職。
  是,就算我錯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我現在引咎辭職還不行麽?
  顧克炎看也不看林希曦,冷冷的說,“就算你要辭職,也要等我們處理了之後。過幾天會給你記過通知書。”
  林希曦呆住了。記過。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人想到會嚴重到要記過,嚴重到辭職都不可以。王燕君前天還對林希曦說,上頭對這件事很生氣,你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實在不行隻能辭職。
  誰都以為辭職是最嚴重的處理。
  事發後林希曦一直都強撐著還算鎮定,記過成了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不,應該說是最致命的一擊。林希曦一時之間不能思考,隻覺得眩暈,眼前慢慢模糊,身上一陣陣發冷,呼吸開始變得困難,林希曦想我低血糖的老毛病又犯了,可是我一定不能暈倒在行長室門口,我不能成為全行的笑柄。林希曦手扶著牆慢慢往前走,走到洗手間,找一個角落蹲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緩過氣來。林希曦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臉色慘白唇無血色。我簡直就像個死人,林希曦想,我跟死也差不多了,一切都完了,我再也沒有前途了,我將再也找不到金融係統的工作,背著一個記過的檔案,我能去哪裏?
  林希曦這才知道,原來事情的嚴重性完全超過她的想象。
  何未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來找林希曦,“我真沒想到會這樣。”
  林希曦呆呆地毫無反應。
  “你別這樣”何未焦急的說,“肯定會有辦法的。正式處理還沒有出來,你先別急。”
  林希曦回過神來,一言不發就往外走。何未拉住她,“你去哪兒?”
  “回家。”
  “回家做什麽?還沒到下班時間,他們說你可以走了麽?”
  林希曦看著何未,何未焦急愧疚的表情,林希曦忽然問她:那天你是真的發燒麽?
  何未急的幾乎沒舉手發誓:真的真的,我絕沒有騙你,不信你問我兒子,小孩子不撒謊的,如果我是故意害你,那我成什麽人了,真的是巧合,如果那天我沒有病,我就自己帶客戶過去了,你相信我,真的……
  林希曦默默地聽何未說了一大通,何未一臉焦急誠懇,林希曦決定相信何未,何未不是陰險的人,林希曦想,她沒有這麽壞,一切隻是陰差陽錯,我替她應了這個劫。

  第 5 章
  去向顧克炎求求情吧,也許事情還有寰轉餘地,何未說,說些軟話哭一場,也許他就……
  林希曦粗暴地打斷她,不。我不會這麽做。
  這種時候也隻好低一低頭了,如果記了過,你就不能辭職,你辭職後找不到工作……
  我知道。
  如果你覺得拉不下麵子,我替你去。何未說,我去求他,怎麽都求他給你一次機會。
  林希曦想到以前那些犯了事的職員,事發後常常有父母來求情,甚至下跪,林希曦覺得不可思議,有什麽工作值得這樣卑躬屈膝尊嚴掃地?太侮辱了,林希曦想,我不信沒了這份工作我就活不下去。
  林希曦說,讓他們記過吧,我明天交辭職報告。
  林希曦本以為俞子秦會反對她辭職,但是並沒有,俞子秦說,辭職就辭職吧,你這樣的脾氣,要你再去做櫃台,拿三分之一的薪水,受他們的氣,你是怎麽都不會肯的。反正我們房子也已經還清貸款,又沒有孩子的負擔,就算我一個人的薪水也能過。
  林希曦心中稍覺安慰,雖然她常常覺得他很煩,但是對她總算還是不錯。林希曦知道有人在伴侶失業的時候要求離婚,早先因經濟案件被銀行辭退的那些人,他們的女朋友通通和他們分了手。當然,林希曦隻是違章不是作案,可是記過和開除有什麽分別呢,一樣是記檔案,終生不能再從事金融行業。
  俞子秦沒有反對,反倒是何未,一個一個電話打過來,苦苦勸林希曦不要辭職。
  你隻要忍過一年,何未說,一年之後薪水就可以恢複正常了。
  我已經決定了,一定要現在辭職,我的合同一年後就到期了,難道要等到那時候讓他們開口說不同我簽麽。
  也許一年後他們就忘了這件事,會同你繼續簽……
  林希曦不耐煩,你不要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了。
  俞子秦在一邊冷笑:你看,她要是為你考慮過一丁點就不會這樣,你以為她為什麽那麽急不讓你辭職,她就怕你辭職後找不到工作生活沒著落到時候又找到她頭上。這個女人我早就看透了她,她就想你太太平平接受處分,不要再鬧什麽事。你還一直以為她對你好,現在知道了吧,隻有我對你最好,最為你著想,知道你脾氣大不能忍,支持你辭職,要不然我也像何未一樣叫你繼續做下去,你辭職誰吃虧?我吃虧呀,人家都是兩個人賺兩個人花,現在我變成一個人賺兩個人花,我這麽犧牲都是為了你……
  林希曦忍耐地不說話,她看著這個滔滔不絕的男人想,我是怎麽會嫁給這個人的?
  林希曦和俞子秦是銀行中專的同學。當年銀行中專很吃香,錄取分數線堪比區重點高中,俞子秦對於自己竟能險險考上簡直是意外之喜,而林希曦的分數是市重點的分數,同一個教室裏的兩個人,心情截然不同。林希曦原本一心要上大學,然而母親說,念中專早點工作也好。林希曦不甘心,然而形勢比人強,林希曦的父母都在外地,她從小住在外婆家裏,越大越覺得日子難過。地方小住的人多,隻有一間屋子,林希曦每晚搭鋼絲床睡覺,晚上撐開早上折疊,飯桌吃完飯後當書桌,用小小一盞台燈,晚上溫習功課久了外公就不悅地催促,因亮著燈影響他們睡覺。外公外婆不睡覺的時候要打麻將看電視,雖然毛主席在菜市場裏也能念書,然而林希曦隻是普通人,在這樣的環境裏,她也沒有信心能考上重點大學。若是隻能考普通的學校,林希曦的父親說,那不如工作後自己再去念夜校好了,也是一樣。
  林希曦說好吧,那就念中專好了。母親問她,你想做什麽工作?林希曦看著誌願表格,衛校,旅遊職校,郵政職校,銀行中專……她想做的工作是要念了大學才能做的,這上麵不會有。林希曦說隨便吧,你們覺得哪個適合就填哪個。
  於是林希曦就進了這個銀行中專。錄取通知書來的時候林希曦的父母告訴親戚們女兒的分數,市重點都能進呢,他們很高興的說。林希曦聽了覺得刺心,等到他們再次誇耀的時候便不耐煩的說有什麽好多說的,又沒真的進市重點。林希曦的父母都是老師,覺出了她的不滿,便教育她:人關鍵是要自己有誌氣,要奮發向上,要努力不懈,要百折不撓百煉成鋼……進中專不要灰心,隻要好好努力,將來一樣可以有出息,想念大學將來可以念夜校,爸爸念的也是電大……
  林希曦剛進校的時候很沉默,大家都在興高采烈地結識新同學,隻有林希曦陰鬱地一言不發。俞子秦坐在林希曦後排,用筆在林希曦的肩上敲敲:嗨!林希曦轉過身去,看到一張漂亮的像女孩子一樣的麵孔,白皮膚長睫毛,笑起來右邊臉上還有小酒窩。
  俞子秦可惜早生了十年,若晚生十年參加那些什麽好男兒的選舉也許能成大熱門,不過流行花樣美男的時候他已經三十歲,姿色大不如前,隻好歎餘生晚矣。俞子秦從小受女生歡迎,十八歲時更是達到巔峰狀態,女生們背地裏討論他的睫毛又長又翹好像一把小扇子,皮膚比最白嫩的女生還要白,嘴唇紅的像塗過口紅……隻有林希曦不喜歡他,甚至討厭他,那種討厭不是因暗戀而故意裝出來的矯情,而是貨真價實的討厭。以至於有人對林希曦說俞子秦好像在追你哦,林希曦惡狠狠地說,全世界男人死光了也不會跟他。
  林希曦後來問俞子秦,為什麽喜歡我?俞子秦說,因為你傻乎乎的可愛。林希曦最恨人說她傻,越發厭惡俞子秦。她不理他,他偏要理她,糾纏了整三年,直到臨近畢業,不知道是不是因畢業前夕特有的惆悵氣氛,林希曦和俞子秦半真不假的交往起來。後來畢了業,各自分到銀行工作,林希曦很快覺得俞子秦幼稚不成熟,兩個人每次約會都吵架。磕磕絆絆拖了大半年,林希曦要跟俞子秦分手。
  俞子秦說,你說分手就分手麽,我們交往期間你花了我那些錢,你都還給我。林希曦沒見過這樣的男人,立刻去銀行提了五千塊錢給他。給他錢他又不要了,痛哭流涕地說隻是說說的,堅決不要分手。那時候林希曦已經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個台灣商人,年紀比林希曦大十五歲,樣貌很普通,可是林希曦覺得他成熟有風度,經濟有基礎,穩重又體貼,智慧又含蓄。林希曦念書念的早,畢業的時候才十六歲,少女遇到成熟中年男人,林希曦很原諒自己對鄭贏儒的傾心。可惜他有老婆,林希曦後來很遺憾地告訴何未。
  林希曦在鄭贏儒那裏多少受了一點傷,回過頭來看到俞子秦還等在那裏,俞子秦瘦了一大圈,變得沉默了,眼神很憂鬱,林希曦覺得他看起來沒有以往那麽浮躁幼稚。俞子秦說我都改都聽你的,隻要你給我機會。
  俞子秦果真與以前換了人似的,變得大方好脾氣,林希曦要什麽買什麽,說什麽是什麽。林希曦雖然不愛俞子秦,可是感情還是漸漸培養出來了,還要怎麽樣呢,林希曦想,沒有人比俞子秦更好更有誠意了,選一個我愛的人不如選一個愛我的人,何況林希曦並沒有遇到她愛的人。林希曦也沒有愛過鄭贏儒,頂多是仰慕加點喜歡,然而鄭贏儒讓她灰心,原來少女魅力沒有想象中那麽大,有人追求你並不代表願意跟你結婚。
  林希曦想結婚。工作後她才知道並不像原先以為的一工作就可以搬出去,父母不放心她一個人住,經濟上也沒有能獨自租房的條件,林希曦要打扮要買衣服,她要走出去光光鮮鮮的不讓人看出她的出身。同事中也有像她一樣父母在外地的人,旁人提起總帶點憐憫的輕視和嘲笑,“你看某某穿來穿去那兩件衣服,當然拉,她節省嘛,她父母在外地的,說不定還要貼父母,她哪裏舍得買啊……”“某某一看就是和我們不一樣拉,她念中學才回上海來的,總歸有點土氣……”林希曦痛恨那種口吻,她不能讓那些勢利的小市民這樣嘲笑她——年輕的時候往往在意別人的評價,林希曦十六歲的時候沒有能夠對此類言語笑笑說聲“狗屎”的氣量。
  要想改變現時的環境隻有結婚。林希曦過夠了寄人籬下的日子,外公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話越來越難聽,也怪不得他,15平米的屋子再加個8平米的閣樓,要住五個成年人,外公外婆舅舅舅舅的女兒再加林希曦。一個衣櫥放三個人的衣服,林希曦每買一件衣服回來外婆都會說,又買衣服,哪有地方給你放……
  林希曦也知道家裏對她的抱怨越來越多。這樣的環境,換做別人也許會勤快做家務多多買禮物來討好,就像鄰家的蕭旭紅,林希曦不是,林希曦不肯討好不喜歡她的人,沉默的冷漠的,厚著臉皮住下去。後來林希曦看到晴川的《兄弟》,梓為住在他姑姑家裏,明明寄人籬下,脾氣比誰都大;梓為不是好孩子,不懂事,活該他餓死;梓為惡形惡狀,要吃就拿,沒有剩飯不要緊,梓為自己做……
  林希曦買了那本書,看的那頁紙都濕掉了。

  第 6 章
  林希曦二十三歲的時候和俞子秦結了婚。俞子秦的父母不喜歡林希曦,他們原想著兒子這麽漂亮找個有錢人家的小姐不是問題,結果見林希曦毫無家世已經不悅,而兒子竟對她言聽計從,氣得他們連最虛偽的笑容都不能維持。林希曦婚前在他們家裏很受了一點氣,婚後便不肯讓他們上門來,更不肯上門去。房子我們自己付首期自己供,裝修家電全是我們自己買,林希曦說,裝修的時候叫你爸爸來照看一下都不肯,一分錢都不肯拿出來還嫌我挑的房子不夠大,現在倒好意思上門來吃吃喝喝?
  林希曦是1998年買的房子,那時候還少有人買房,房價也不貴,林希曦挑了好地段的小戶型,將兩個人的積蓄都拿出來,勉勉強強正湊夠首期裝修和家電。林希曦的禮服是租的,戒指隻買了一個白金環,買家電家具的時候比了又比算了又算——這個婚結的極為儉省,與理想差的太遠,林希曦毫無新娘的喜悅,隻覺心底荒涼。
  俞子秦婚前俯首帖耳,婚後漸漸表露鋒芒,敢怒也敢言起來。林希曦豈是好相與的,她不愛他,便不會顧忌他,多的是對付他的辦法。是,每次最後都是俞子秦認錯俞子秦低頭俞子秦妥協,然而天長日久地打仗,林希曦漸漸覺得疲累。俞子秦卻是越是越鬥越勇越鬥越精神奕奕,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伺機而動。俞子秦最大的本事是嘮叨,絮絮叨叨勝過唐僧,而林希曦最怕人煩,漸漸她也開始妥協,行,你父母要來就來吧,你準備飯菜伺候他們;要回去就一起回去吧,一年一次,回去了林希曦也不說話,吃完飯就看電視。
  林希曦不得不做出適量的讓步,因為林希曦的父母年年寒暑假都來林希曦家裏住一個月。這個問題婚前就與俞子秦說好,林希曦結婚大半原因也是因為父母,林希曦的母親心心念念要回上海。婚前林希曦與俞子秦討論過很多問題,包括不要孩子,俞子秦當時事事OK,然而婚後一件件開始反悔。當然他的反悔不會成功,然而林希曦覺得很煩,非常煩,她不得不大喝一聲來叫他住口,她一發怒他就住了口,然後過陣子又來。林希曦從鏡子裏看見自己麵目猙獰很是懊惱,她不是不想溫柔地對待他,但是他總是成功地激發她的怒氣。
  林希曦不發怒的時候是很可愛的,她有一種小女孩子的嬌嗲和稚氣,適當的時候也不缺乏風情,如果你事事順著她,她也會對你非常溫柔體貼。但是俞子秦和她本身是性格及其相反的兩個人,林希曦幹脆利落俞子秦優柔寡斷,林希曦粗心俞子秦細致,林希曦大方俞子秦小氣,林希曦喜歡看書看電影俞子秦隻看財經報紙,這樣的兩個人,即使相愛都會相處難,更何況林希曦並不愛俞子秦。
  畢業後林希曦念了自學考,叫俞子秦一起考,等到林希曦全部通過證書的時候俞子秦才同過三門功課,這三門還是因坐在林希曦後排作弊的成果。自學考難那就考成人高考吧,林希曦還沒聽過有人會考不上成人高考,俞子秦偏偏是那個人。他也不是不肯努力,林希曦看他天天捧著書——林希曦驚訝他竟是那麽笨的一個人。在中專的時候俞子秦成績就不好,但是林希曦以為那是他沒有好好念,林希曦沒想到俞子秦聰明麵孔笨肚腸,繡花枕頭一包草。林希曦一向喜歡聰明的男生,認清了這個現實後不禁歎氣:俞子秦怎麽就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她欣賞呢。
  林希曦對俞子秦再多不滿,林希曦的家人卻對俞子秦非常滿意。外公外婆阿姨舅舅……都說林希曦何德何能竟嫁到俞子秦那樣好的丈夫:人長的好,對林希曦更好。林希曦已經習慣了他們對她的輕視,也習慣了俞子秦的虛偽。俞子秦在人前對林希曦非常的溫柔體諒,尤其是林希曦父母來的時候,給足她麵子,烈日下特地跑出去為她買冰淇淩,搶著買菜,積極陪同逛街,林希曦的父母當然覺得這個女婿好。沒有人看見為了這些假象林希曦受了多少嘮叨聽了多少抱怨,每天一關起門來俞子秦便抱怨林希曦的父親習慣差,抽煙弄的屋子都是煙味;林希曦的母親菜做的難吃,鹽太多油太大;林希曦的父親不禁他同意就用了他的領帶,桌子被煙頭燙了一個小洞……林希曦說那麽小一個洞有什麽關係啊,俞子秦說怎麽沒關係啊,那可是我們兩個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家,一桌一椅我都愛惜,你一點都不知道珍惜……換做平時林希曦就直接不理他去另一件房間了,但是現在另一間住著林希曦的父母,林希曦聲音都不敢大,隻要忍耐忍耐忍耐,還要盡量安撫,否則第二天俞子秦擺起臉色來,林希曦知道父親的脾氣,還不氣得立刻就走?
  林希曦原本是很喜歡父母來住的,然而每次人前歡笑人後忍耐的日子林希曦實在受不了了,她不再熱情邀請父母,林希曦的父母以為女兒嫌他們麻煩,也盡量來的少了,原本好好的關係漸漸疏遠起來。林希曦也無可奈何,對俞子秦更加冷淡,這時候遇到了何未開始做信貸,便將工作和何未當作了感情寄托。
  林希曦借口見客戶,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候真的見客戶,有時候便與何未吃飯聊天逛街。俞子秦諸多抱怨,林希曦理直氣壯:我為了工作呀,何況何未又不是男的。何未要是個男的,林希曦與何未便是婚外戀奸夫淫婦,然而何未現在是女的,中國人是不疑心同性戀的。林希曦覺得與何未一起遠比與俞子秦愉快,其實她覺得和誰在一起都比跟俞子秦愉快。
  林希曦那時候覺得她喜歡何未多過喜歡俞子秦。

  第 7 章
  俞子秦還沒見到何未的時候就已經不喜歡她,林希曦整天何未長何未短,還把何未帶回家來。俞子秦下班回家見到林希曦和何未正一起吃東西喝咖啡聊的興高采烈哈哈大笑,俞子秦氣不打一處來:怎麽沒見你跟我聊天聊的那麽高興?
  林希曦怎麽跟俞子秦聊天呢,兩個人沒一句話說的到一塊兒去。林希曦喜歡的俞子秦不喜歡,不喜歡也就罷了,他還要加以嘲笑。林希曦愛買書,俞子秦嘲笑她“好像多有知識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大學生呢。”俞子秦也許是無意,可是那樣準且狠地刺中林希曦的隱痛。林希曦是港劇愛好者,俞子秦又嘲笑她沒品味不懂得看大片。俞子秦愛林希曦,但是他總是有點輕視她,上海人特有的優越感,覺得林希曦父母在外地,有時候開玩笑叫她“外來妹”——俞子秦覺得自己很有幽默感。林希曦不喜歡爭吵,於是就不理他,讓他一個人自說自話,他覺得無味,覺得林希曦脾氣古怪孤僻,不愛說話,直到他看見林希曦和何未笑語盈盈。
  俞子秦很氣憤地質問林希曦:你到底愛我麽?我又漂亮又會說話,單位裏那些小姑娘哪個不喜歡我,你怎麽一點都不懂得欣賞我?他確實很迷惑,很想不通,然而林希曦更想不通,我是怎麽會跟他結婚的?我以為和愛我的人在一起會快樂,原來不是,原來沒有比這更嘔人的事了,我要強忍住揍他的衝動。但是林希曦沒忍得住刻薄:我一點也不覺得你長的漂亮,你連一米八都不到,肩不寬腰不細不到中年就開始發福,你真覺得你長的漂亮?至於會說話,俞子秦,我沒見過比你更不會說話的人,因為你開口就讓我討厭。
  俞子秦馬上狠狠地還擊林希曦:你以為你長的好啊,瘦的一把骨頭像根竹竿一樣,除了我誰會喜歡你,我也就是可憐你……林希曦任由他滔滔不絕,她想如果我真愛一個人,被那個人這樣刻薄肯定不能還這麽多話,我也許會傷心地說不出話來。而俞子秦發泄一通之後第二天就好了,若無其事地和林希曦說話——林希曦才知道啊人和人有多大的不同,俞子秦神經強悍等閑話語根本傷不了他,所以他也不介意隨意刺傷別人。
  俞子秦憎恨何未很久了,現在終於見到何未和林希曦決裂,如果不是因為林希曦失去工作影響到家庭收入他簡直要高呼大快人心。“現在你知道何未是怎樣的人了吧,還是我對你最好呀,現在你終於知道了罷?”俞子秦不知再大的好處也禁不起這般念叨,原本有的幾分感激也在這翻來覆去的念叨中消磨盡了。
  林希曦不想再和何未有什麽瓜葛,但是何未天天找著林希曦,無論林希曦怎樣冷淡給她臉色看,何未仍然陪小心陪笑臉,四處托人為林希曦找工作,林希曦見她這樣也漸漸消了氣,但是仍然不願與何未出去吃飯。
  何未介紹林希曦去做售樓小姐,彼時房地產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售樓小姐們單是炒炒房就已經賺夠,售樓部主管看看林希曦的樣貌倒也滿意,然而賣的是期房,林希曦坐不了施工電梯——她有嚴重恐高。何未丈夫的發小李崢說我這兒正缺個出納,可是李崢經營的是夜總會,林希曦就算不介意行業特殊也不能接受日夜顛倒的生活。何未也算是盡心盡力了,然而林希曦出了銀行便與無工作經驗的應屆畢業生毫無區別,以前種種都算作廢,連去公司做會計都不行,銀行的會計與企業的會計是兩回事。
  林希曦這頭忙亂著找工作,那頭銀行又招她前去,給她一張記過通知書,並且告訴她:你不能辭職。
  林希曦捏著記過通知書:過也記了還不能辭職,你們到底想怎麽樣,可是打算開除我?
  當然不是,人事處張科長和顏悅色地對林希曦說,不要著急,來,坐下慢慢談。
  其實你這件事情呢,科長端起茶杯喝口茶,慢悠悠地說,你不要太衝動,你合同沒有到期,我們又沒有要和你解除合同的意思,為什麽要辭職呢?辭了職,外麵能有比銀行更好的工作?我知道,你對這個處理心裏有想法,不過其實你不要把記過看的很嚴重,你往日表現一直很好,隻要你以後好好努力,還是有前途的,不會影響的。
  林希曦心裏冷笑,這話騙鬼呢,記了過還會有前途,林希曦在銀行近十年,看到的聽到的也不少了,不要說記過,隻要出過一次小事故上頭就永遠不會考慮提升你,裁員的時候第一個想起你。然而林希曦又疑惑,工商銀行從來不挽留要辭職的人,這次為什麽要留她?
  科長見林希曦不說話,繼續又說:你的客戶經理是不可能再做了,仍舊回去做櫃麵,我們也為你考慮過了,為了避免你尷尬,我們會把你調一個支行,調到廣東路支行。第一年之內你隻能拿三分之一的薪水,沒有獎金,不過一年後就恢複正常了。不要灰心,以後還是有機會的。
  科長以為林希曦已經被說服,把辭職報告書還給林希曦,誰想林希曦不接:張科長,我已經決定辭職了,這份辭職報告我不會收回去的。
  科長的尷尬地僵在那裏,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林希曦,我是好好跟你說道理,沒想到你一點也聽不進去,那我就告訴你,你的辭職報告我們不會批的,你合同沒到期,不可以辭職。
  你不讓我辭職我也不會來上班。林希曦還沒聽過辭不了職的事。
  你擅自不來上班,那就是曠工,我們可以開除你。
  那你們就開除我吧。林希曦幹脆的說。
  科長沒料到安撫恐嚇對林希曦都無效,一時無法,隻好讓林希曦先回去“好好考慮考慮”。
  這次林希曦和俞子秦的意見難得的統一:堅決不能留下。
  這事絕對有問題,俞子秦說,工商銀行什麽時候留過人了,哪怕是科長要走也讓他走了,你又不是什麽人才。他們記你過根本就是處理重了,到時候報上去上頭一看,那麽小的事情弄到記過還辭職,你們下麵怎麽在處理的?他們一聽你要辭職肯定慌了,現在就先穩住你,讓你再做個一年半載,等事情過去了你合同到期再讓你走人。這種人想什麽我不要太清楚哦。
  林希曦說,管他們打什麽主意,反正我是不幹了。
  對,就要這樣,不能讓他們的如意算盤得逞,俞子秦拍拍林希曦的肩,老公堅決支持你。
  林希曦擠出一個苦笑。
  銀行裏開始天天把林希曦叫去做思想工作,有時候是張科長,有時候是王科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你不願去廣東路支行也沒關係,那麽多支行隨便你挑”“過兩年我們仍然讓你回去做客戶經理”,林希曦聽了心裏駭笑,越說越離譜了,騙小孩也不是這樣子騙法,再過兩天他們就該說過兩年升我做行長了。
  無論他們說什麽,林希曦總是一句:我已經決定了。林希曦的態度很好,林希曦不著急,他們如果願意這樣天天跟她耗著她很樂意奉陪,反正她一天不離職,他們就得付她一天薪水。
  林希曦不急科長們急,於是他們打電話給俞子秦,妄圖通過俞子秦來說服林希曦。俞子秦正巴不得這一聲,立刻流利應答:麵談完全不必,你們的意思我知道,我和林希曦已經要離婚了,她的事你們不用找我。
  科長大吃一驚:要離婚?這個這個,雖然林希曦出了這件事,但是……
  俞子秦打斷他,我很忙,要上班了,電話講太久說不定我們行裏也記個過給我。
  俞子秦對林希曦說,你就跟他們講,現在我要跟你離婚,你已經壓力很大了,他們再不讓你辭職,到時候出什麽事誰都不知道。看他們還敢不敢不讓你辭職。
  林希曦皺眉:他們早晚會讓我辭職,真不讓我辭職我就不去,讓他們開除我好了,記過和開除有什麽分別。你搞這些事做什麽,我不想讓人看笑話。
  看笑話,俞子秦冷笑一聲,你以為你現在不是個笑話麽,前幾天我還聽到我們那邊有人在說你的事,說你傻的要命,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鈔票,人家都笑死了。說你傻你還不承認,你以為辭職和開除一樣?對,記過和開除是沒分別,但是開除的話你要退還房款你知不知道?我早就去打聽過了,我們這房子當初你用了一萬多的房款,開除要全還出來,你拿什麽還?
  林希曦沒想到房款這一層,一時無以應對。俞子秦又說,我教你,你明天去了就哭,說你現在精神已經承受不了了,再這樣天天逼你你就要去死。
  我做不出來。林希曦倔強地說。林希曦真的做不出來,她無法想象自己像怨婦一樣一哭二鬧三上吊。以前有人說林希曦是愛惜羽毛的人,是,林希曦不怕別人笑話她,她隻怕她自己輕視她。
  俞子秦惱火的說,教你又不聽,事情又弄的一團遭,隨便你,到時候如果要賠錢你問你媽要去,我們的存款是我們共同的,你別想自作主張。
  林希曦不信非要裝瘋賣傻才能辭的了職。那些科長嘮嘮叨叨,不過是因為行長的指示,林希曦再次去行長室,敲門進去,輕輕遞上辭職報告。林希曦用誠懇的語氣:我覺得我不適合做銀行的工作,請讓我辭職。林希曦鞠躬,抬頭,行長仍然是冷冷的表情,看了林希曦一會兒,林希曦無畏地與他對視,然而林希曦抵不過那目光的冰冷淩厲,漸漸覺得委屈,就是這個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明明是小事,竟將她記過,現在還不讓她辭職……林希曦小小麵孔,大眼睛蒙著一層淚霧,明明是委屈,倔強地抿著嘴,行長麵無表情,目光卻漸漸和緩,接過辭職報告,低頭繼續看公文,不再看林希曦一眼。
  林希曦走出行長室的時候想,是因為我上次態度太強硬了麽,是故意給我教訓麽,一定要低頭表示臣服,才能放你一條生路。

  第 8 章
  林希曦終於被批準辭職。
  林希曦開始辦各種離職手續,先要回所在行讓正副行長簽字,王燕君沒有說什麽,爽爽快快就簽了字,葉海林卻一見林希曦就大呼小叫:哎呀林希曦,怎麽幾天不見你瘦成這樣,你也不要壓力太大了呀,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要想開點……嚷的營業廳裏滿大廳的客戶都轉過頭來看林希曦。林希曦打斷她,直把紙遞到她眼前:葉行長,簽字。
  葉海林一把拉著林希曦就往辦公室走,一副親親熱熱的樣子:來,我們到辦公室說話。
  關上房門葉海林神秘兮兮的問林希曦:聽說你老公要和你離婚是麽?
  林希曦很努力地維持禮貌:這是我私人的事,葉行長,我找您是讓您在我的辭職報告上簽字。王行長已經簽了。
  哎呀你為什麽要辭職呀,辭職了你沒有工作怎麽辦呀,葉海林做出關心的表情,就差沒在額頭鑿三個字:假惺惺。唉林希曦,你好好的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本來你前途滿好的,已經做了客戶經理了,現在你沒有了工作,老公又要和你離婚,你生活怎麽辦呀?我真是很為你可惜呀,辭職的事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呀……
  林希曦想,為什麽要一再挑戰我的耐性。林希曦沉下臉:葉行長,如果您覺得簽字有問題的話,不必耽誤大家的時間,我上支行找人事科去。
  沒問題,簽字當然沒問題,葉海林的笑容比麵具還虛假,我是關心你嘛。
  林希曦穿過營業廳走出銀行大門,沒有一個人和她打招呼,在以往的同事眼裏林希曦忽然變為透明。林希曦走過蕭冰若的櫃台,本想說些什麽,可是蕭冰若頭也不抬,冷冷的麵色,讓林希曦望而卻步。葉鑫遠遠的站著,看了林希曦一眼轉頭走了。林希曦苦笑,和蕭冰若,葉鑫一起出去吃飯跳舞的日子是永遠也不會再有了,這上下她們都恨她吧?因為她,葉鑫從組長降為普通櫃員,蕭冰若被警告處分,一年內隻能拿三分之一薪水。也許她們永遠都不會原諒我,林希曦黯然地想。她最後看了一眼銀行大樓,我在這裏工作了整整十年,十七歲到現在,是我最好的十年,全都浪費了,一點好的記憶都沒有。
  林希曦掉轉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希曦回到家,俞子秦上班去了,家裏很安靜。夏日下午熱哄哄的,林希曦開了空調,往沙發上一躺。現在我正式失業了,林希曦想。她沒有太大的難過,她一直不喜歡銀行的工作,甚至可以說是憎恨。重複機械的勞動,毫無尊嚴……現在終於可以換工作了。若是好端端的要林希曦辭職改行,林希曦沒有這個勇氣,可是現在沒有選擇了。沒有選擇有時候不是壞事,有選擇就容易選錯容易後悔,而無從選擇是命運的安排,隻能順著命運的道路往前,不用多想,隻要麵對。林希曦相信命運,她覺得生命中的一切大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比如她沒有上大學,比如她和俞子秦結婚,比如這次被記過。這未嚐不是一種逃避的心理,不,不要怪我,不是我的錯,是命運造成這一切。
  林希曦習慣了這種逃避,隻有這樣想林希曦才能盡量輕鬆愉快地生活下去。不然要怎麽辦呢,每一日在自責中度過?光是想到沒堅持上大學已經要後悔的吐血。林希曦堅持她做任何事都不後悔,永遠不後悔,因為在每一件事發生的當時,都有當時必須要那樣做的理由。可以重來一次麽?不能。那就不要後悔,不要責怪自己。
  有什麽大不了的呢,沒工作就再找,一點小事,用得著垂頭喪氣麽。林希曦鼓勵自己,來,看看你,還年輕呢,林希曦對著鏡子,給自己一個笑容,模仿張愛玲的口吻說:你們都以為我完了麽?早著呢。
  林希曦打算出去逛街買幾條夏天的裙子,林希曦喜歡用購物來調節心情,一買衣服她就心情大好。身上現金不多,那些外貿店都不能拉卡,林希曦習慣性地去抽屜裏拿錢,拉看一看,竟一張錢都沒有。林希曦一愣,她和俞子秦一向各自把行裏發的現金扔在抽屜裏做家用,一個月三千多,現在隻是月中,至少還應該有一千多。俞子秦把錢都拿掉了?林希曦有點不好的預感,可是這個可能性太糟糕了,林希曦不想繼續想下去。
  林希曦沒有了逛街的心情,去超市和菜場買了日用品和菜,收拾了屋子做了晚飯。
  俞子秦回來的時候林希曦正在上網,一邊嚼著一大盤紅燒牛肉。林希曦喜歡自己做紅燒牛肉當牛肉幹吃,一下午就能吃掉一盤。林希曦笑嘻嘻地問俞子秦,吃不吃?今天的牛腱子很不錯,都是筋。
  俞子秦皺起眉,買什麽牛腱子,那麽貴。又看到飯桌上的菜,買桂魚做什麽,鱸魚不能吃麽。走過去打開冰箱看看,買那麽多草雞蛋?以後別買了。
  林希曦關掉QQ轉過身,以後不吃雞蛋?
  沒說不讓你吃雞蛋,幹嗎要吃草雞蛋,以後就吃洋雞蛋。
  林希曦平靜的問他,為什麽?
  現在你沒有工作了,我們要開始節約,你以為還是你以前啊。
  一斤草雞蛋比一斤洋雞蛋貴兩塊錢,俞子秦,你要節約這兩塊錢?
  兩塊錢不是錢啊?俞子秦反問,你搞搞清楚,你現在沒有工作了,還大手大腳花錢,哪有錢啊?以後這種菜都別買,什麽牛腱子桂魚,別的牛肉不能吃麽,魚買黑魚好了,營養又好又便宜,八塊錢一斤……
  林希曦靜靜地等他說完,問,抽屜裏的錢是你拿的?
  是啊,俞子秦理直氣壯,以後我管錢,要買什麽我來買。現在你沒工作,家裏開銷我來,等你找到工作了再給我家用。你根本不會管錢,以前我們兩個人加起來也有八九千吧,看看你花的還剩多少?以後我不會再讓你這樣亂花錢了。
  俞子秦看林希曦的臉色越來越冷,又說,你不用擺這副麵孔給我看,現在是你沒工作不是我,我一個月才四千多塊,不節約怎麽辦啊?
  林希曦問俞子秦:我們結婚當晚你把兩萬多禮金丟了,害得我們一結婚就開始還債,我有沒有怪過你一句?婚後你開始炒股,瞞著我問你姐姐借了五萬塊,輸的隻剩兩萬,才不得不告訴我,我是怎麽對你的?等到我們終於還了債,你說你有把握了,要我讓你抵押房子再試,我是怎麽支持你的?後來你股票做的好了,贏錢了,我有沒有跟你要過之前虧掉的錢?現在我剛剛辭職,你來跟我說不能吃五塊錢一斤的雞蛋?
  那怎麽同,俞子秦振振有詞,丟錢能怪我麽,那是意外,你丟了工作是你自作自受,再說我做股票一開始也不過輸了三萬,存兩年就還掉了,你呢,你現在沒有工作了,以後也不會再找到好的工作了,是一輩子的事,你來跟我比?我做股票你說你支持我,你也不想想我做股票是為了誰?要不是為了你那麽愛花錢我為什麽要那麽辛苦做股票天天看K線圖?
  你總是有理,林希曦點點頭,你永遠有道理。
  本來就是我有道理。
  林希曦不再說話。很好,林希曦想,看看我的眼光,看看我嫁的好男人,這個口口聲聲最愛我的人。不我不傷心,林希曦告訴自己,我一點也不傷心,我又不愛他,我不愛的人傷不了我。但是她還是鼻酸眼澀,林希曦大吃一驚,難道我想哭麽,我要為這種人哭麽,太荒謬了,林希曦硬生生把眼淚忍回去,不,我不會哭的,因為不值得。
  我不會同他吵架,林希曦冷冷地想,我會忍耐,我要好好想一想。

  第 9 章
  希曦想到離婚。離婚要賣掉房子分財產,林希曦舍不得這房子。林希曦寄人籬下太多年,心心念念就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這房子是林希曦自己選的,雖然是小小的不到九十平米的兩房一廳,但是林希曦對它傾注了太多感情,裝修設計家具電器挑選……一切都是林希曦一手操辦,林希曦至今清楚的記得搬進來的前一晚,她獨自來到這裏,打開所有的燈,看著簇新的地板家具,林希曦的歡喜中夾著悲涼。盼望太久,付出代價太大,待到終於得到的時候歡喜已經變為滄桑。林希曦結婚不過是為了有個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後來發現婚姻生活有如雞肋,唯一值得珍惜的不過是這房子。若能夠保留房子,林希曦對於離婚是毫無猶疑的。然而要失去這房子……林希曦舍不得。
  說來說去都是因為沒有錢。林希曦想,如果我有錢,我是一分鍾也不猶豫要離婚的。張愛玲說婚姻是長期合法的賣淫,太正確了,我這樣勉強與一個討厭的男人在一起,隻為了這房子,可不就是合法賣淫。早知如此我當年為什麽不肯做鄭贏儒的情婦,一樣是為了錢為了生活。
  然而當初林希曦不是這麽想。林希曦從小和父母分開,一心想要一個溫暖的,正常的家庭,把父母也接來一起住著,一家人其樂融融——這一切鄭贏儒都不能給她,他能給她的隻有錢。林希曦無法向父母交代,她住他的房子花他的錢,但是他不是她的丈夫——從世人的道德觀來說,隻有花丈夫的錢才是合法合理的。況且林希曦那時候年少氣盛,她不能接受一個沒有誠意的男人。她不知其實錢也是誠意的一種,足夠多的錢便是足夠多的誠意。然而當初她年輕,她以為結婚才是誠意,於是她選擇俞子秦。她以為俞子秦愛她。然而這所謂的愛經不起現實輕輕一擊,溫情脈脈的麵紗便碎了一地,露出林希曦未曾想到的真相來。
  林希曦想了又想,還是不能下定決心離婚。林希曦打算先找工作再說。林希曦沒有找工作的經驗,一出校門就進了銀行。林希曦不知道網上有招聘網站,她隻知道報紙上有招聘信息,找了幾家寄了幾分簡曆出去。等了幾天毫無音訊,林希曦開始托熟人介紹,俞子秦何未都幫著聯係,然而都不順利,林希曦才知道原來現在世道艱難,人浮於事,找工作並不是想象中的容易。
  俞子秦話說的很漂亮:你別急,沒有合適的就先在家裏休息一陣子,不好的工作寧可不做。然而林希曦眼看著俞子秦對於錢越來越緊張,林希曦買張碟回來都要嘮叨:什麽時候了還買這種東西,你錢太多了是不是?又抱怨林希曦整天開空調:你以為還是以前麽,一個月幾百塊電費隨便付?白天你一個人在家,能不開就別開了,吹吹電風扇不行麽。
  晚上林希曦在客房深夜看碟,俞子秦怒氣衝衝地過來:都幾點了,不許看了,睡覺。
  我睡不睡覺要你管?
  兩個房間都開著空調,你以為電費不要錢?
  10點以後電費半價,三毛一度電,你是不是連幾毛錢也要省?
  幾毛錢不是錢?口氣倒很大,也不想想你現在賺多少,你現在是一毛錢也沒有賺啊。成天看碟上網,你日子倒好過的來。不許看了。俞子秦說完走過去啪地關了電視機。
  林希曦忍完再忍,終於忍無可忍:俞子秦,我們離婚吧。
  俞子秦不可置信的回過頭:你說什麽?
  我說,我想和你離婚。林希曦覺得終於能說出這句話太痛快了。
  你出了這種事情,我不跟你離婚你倒要跟我離婚?你腦子壞掉了?神經病發作了?
  林希曦不說話,聽他源源不斷地說下去:離婚,怎麽離?這房子剛還清貸款,怎麽分?你要房子還是我要房子?這房子現在值四十多萬,你要是想把房子賣掉,難道你要我住回我父母家去?我辛辛苦苦建了這個家,我哪裏錯了?我回家日子怎麽過,我父母你是知道的。林希曦,你做人不能這麽絕。
  林希曦知道俞子秦的父母有多勢利,當初俞子秦多帶林希曦回去吃幾頓飯都要他多交家用,現在俞子秦如果搬回去,日子難過是可想而知的。林希曦自己受過寄人籬下的氣,算了,既然我提出離婚——
  林希曦說,房子給你好了,裏麵東西也都給你,你給我二十萬。
  二十萬,我到哪兒去找那麽多錢?以後我一個人住開銷大,哪兒有錢存的下?我頂多給你十萬。
  林希曦問他,你股票帳戶裏有多少錢?
  哪有什麽錢,都是我姐姐借我的錢,我們自己頂多兩萬塊。你平時開銷多大你也是知道的,我們哪有錢剩下。
  林希曦不想跟他討價還價,股票帳戶裏的錢我就不跟你計較,房子當初一半錢是我出的,你得給我。
  當初這房子二十五萬買的,我給你一半,十二萬五。
  林希曦氣往上衝,房子升值你不算?我不跟你多廢話,算我看錯人,你給我十五萬我們協議離婚,房子東西都歸你,你不要不願意,我們就上庭判。上庭就是一人一半,你自己想清楚。
  俞子秦呆了一呆,一聲冷笑:你想離婚就離婚,這麽方便麽?他轉身回房間,過會兒出來告訴林希曦:我已經給你父母打了電話了,告訴他們你沒了工作現在還要跟我離婚,你父母氣得要死,明後天就來。
  林希曦才真是氣得要死:離婚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你告訴我父母做什麽?
  誰跟你說離婚是兩個人的事?我當然要告訴你父母,不然到時候你父母怪到我頭上來,我可吃不消。俞子秦振振有詞。
  林希曦恨恨地說:我告訴你俞子秦,別以為抬出我父母來我就怕了,這婚我離定了,你找誰來都沒用。
  俞子秦冷笑:你跟我鬥?好,那我們就試試到底誰怕誰。
  林希曦的父母果然趕了來,還未等林希曦開口,俞子秦已經有條有理地把事情都說了一遍,然後說,爸爸媽媽你們看,她就是這個樣子,一句話也聽不進去,著了魔一樣要跟我離婚,我沒辦法隻好把你們請了來。
  林希曦的父親氣得說不出話,坐在一旁呼呼喘氣,林希曦的母親不置信的問林希曦:你真的辭職了?那麽好的工作你說不要就不要了?你真的要離婚?還要賣房子?
  是,我是辭職了還要離婚。林希曦說,不過你們不要聽他一麵之詞……
  還不容林希曦解釋,林希曦的母親已經一臉大禍臨頭的絕望表情坐倒在沙發上:林希曦,你怎麽可以這樣對父母!這麽大的事情你一點不跟父母商量,你心目中還有我們父母麽!
  我是不想你們擔心。林希曦煩惱地說。
  你不想我們擔心,你這種行為是不想讓我們擔心麽?你是要氣死我們!銀行工作那麽好,多少人羨慕,你怎麽就能作出這種事來,就算記過,你為什麽一定要辭職?現在還能不能挽救?我去找你們行長,我去和你們行長說……
  林希曦急忙阻止:千萬別去,我已經辭職了,手續都辦好了。
  林希曦的母親愁容滿麵:那可怎麽辦好啊,現在沒有工作了,要怎麽辦啊。
  林希曦隻好安慰他們:沒工作可以再找呀,別擔心,我辭職不過一星期,過幾天肯定能找到工作。
  你還能找到像銀行那麽好的工作麽,啊?你現在被記了過了,什麽銀行都不會要你了。
  媽,林希曦不耐煩的說,銀行工作也沒什麽好,我早就不想幹了。
  銀行工作還不好你要做什麽工作,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進銀行進不去……林希曦忍耐地聽著母親嘮叨,俞子秦“適時”地在一邊說,媽媽你不知道,辭職這件事倒也算了,我也支持她,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不辭職也沒前途了,問題是她一點不覺得自己有錯,我說她她還跟我吵。媽媽你看,她好不容易做到了客戶經理,現在就為了這件事,一切都完了。
  林希曦的母親被提醒了:那個什麽何未,怎麽這麽壞,都是被這個人害的,現在這個人被開除了沒有?
  沒有,俞子秦痛心疾首的說,媽媽我氣就氣這一點,你說希曦這個人,人家把她賣了她還替人數鈔票,死也不肯把何未說出來,弄到所有的事一個人背,現在好了,希曦記過辭職,何未一點事沒有。
  林希曦的父母大驚:怎麽可以這樣,希曦,你怎麽傻到這種程度?
  林希曦沒法和父母解釋,說了他們也不明白,隻好說,你們別聽俞子秦亂講,這事情也是巧合,何未不是故意的。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們就別追究了。
  為什麽不追究,俞子秦說,你為何未工作都沒了,叫何未補償你也是應該的,你去問她要五萬塊,她不會不給你。
  林希曦還沒來得及說話,林希曦的母親已經接口,對,子秦說的對,就應該這樣,你明天就去問她要錢。
  林希曦哭笑不得,媽媽,你是讀過書的人,怎麽也像俞子秦一般見識?
  媽媽你看到麽,俞子秦立刻說,她就是這種態度,我跟她說什麽都聽不進去,我是一心為她好,她反而當我仇人一樣,何未這樣害她,她還跟她有說有笑,前幾天還在通電話。她辭職之後我好好的跟她說話,她睬也不睬,天天不是上網就是躺在床上看書,三更半夜看碟我叫她睡覺她就說要和我離婚。還叫我給她二十萬,不給她就要把這房子賣掉。爸爸媽媽你們說,我們兩個建這個家多不容易,辛辛苦苦買了這房子,她狠的下心我舍不得,我是一點也不想要離婚,我跟她說,工作沒了不要緊,我還有工作,日子也可以過,我還天天安慰她,叫她找工作不要急不要擔心,爸爸媽媽你們說,我還要怎麽樣她才滿意?我事事遷就她順著她,沒想到弄到最後她倒要跟我離婚。
  一番話說的林希曦父母堅決地站在了俞子秦一邊,林希曦的母親直說,子秦你是好孩子,她這麽鬧太不像話了,我們不會讓她離婚的,什麽賣房子要二十萬,如果她堅持要離婚,你一分錢也不要給她,看她還離不離。
  媽媽我說不離婚,她要和我上法院呢。
  林希曦冷眼看著,竟似事不關己一般一言不發。林希曦的父親怒氣衝衝:我們都在為你急,你這算什麽,理也不理我們,你這個人一點心也沒有的麽。我告訴你,趕緊去找個工作,不管什麽樣的工作,哪怕一千塊一個月你也給我去做,離婚的事想也別想,子秦這樣待你,你還要怎麽樣。
  俞子秦,林希曦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堅持不協議離婚,我過兩天會找律師,我們法庭見吧。

  第 10 章
  林希曦沒想到對於她的辭職離婚父母會這樣的反應,她沒奢望他們能理解,可是她沒想到他們竟這樣的叫她失望。林希曦想到父親的話便覺得刺心:不管什麽樣的工作,哪怕一千塊一個月你也給我去做。何至於急成這樣?林希曦自問往日對父母不薄,哪次來不是買這個買那個,陪著逛街吃飯,一年四季衣服幾乎都是林希曦給他們買,往日父母總是人前人後的誇林希曦孝順。誰想父母親情,竟都經不得一點考驗。母親更是對林希曦直言:你不喜歡俞子秦,我們不是看不出來,你們的確很多地方不合適,我們也知道俞子秦這個人人前人後兩張麵孔,可是你離了婚要怎麽生活?賣了房子你住哪裏?你又不能住回家來。你就算以後找到工作,能賺多少錢?一個人生活哪裏夠。你不離婚,好歹有房子住生活有保障。俞子秦這個人是不怎麽樣,可是他也沒有打你罵你,對你還是不錯的,誰不是將就著過日子。
  林希曦一顆心灰了大半,原來不是不知道我的婚姻千瘡百孔,卻仍然要我將就不能離婚。“又沒有打你罵你”,在父母的觀念裏,大概除非是家庭暴力,不然是不準離婚的。是我對父母的要求太高了麽?林希曦想,為什麽他們不能安慰我,沒有工作不怕,離了婚住到家裏來,爸爸媽媽養你。難道我會真的叫他們養麽,我自然會去找工作,可是他們竟怕成這樣,怕我拖累他們,怕我叫他們丟麵子,女兒失業離婚,他們一定覺得頭也抬不起來了吧?林希曦想到往日他們人前說起她總是得意的,女兒工作好,婚姻美滿,現在好工作沒了,好婚姻也要沒了,這女兒便不是往日的好女兒了。
  亦舒在《我的前半生》中說,女人對娘家的癡心要適可而止。林希曦歎氣,我就是太癡心了,癡心妄想,以為父母的愛當真便如傳說中的偉大。事實上,更差的父母也有,同事黃鑫出嫁後還每個月貼她母親三百元錢,偶然一次沒按時給父母便找上單位來要錢;何未的父母偏疼她弟弟,弟弟是寶當她是草……所謂無私的愛,不過是說說罷了。林希曦不怨父母對她涼薄,隻是,平日裏不必說的那樣好聽吧?口口聲聲如何疼愛她,叫她信以為真,這回一下跌下來,跌的格外的痛。
  到這般孤立無援的地步,林希曦倒更堅定了離婚的決心。無論林希曦的母親如何哭泣哀求,父親如何痛斥她,林希曦一概不理會。母親以死相逼:你要離婚我就死在你麵前。林希曦覺得荒謬,我還沒想死,她倒先要去死了,林希曦冷酷的說,你要死我奉陪,不過我就算死也要先離了婚。
  何未約林希曦見麵,還是從前去慣的那家咖啡館,何未一見林希曦便問,聽說俞子秦要和你離婚,是真的麽?
  本是俞子秦應付他們弄出來的傳言,竟意外的接近事實。何未懊惱萬分:都怪我,真的不能挽回麽?俞子秦一向對你不錯,怎麽會……
  林希曦這會兒不怪何未了,是,這一切的起因是何未,若不是何未林希曦還擁有世人眼中的幸福家庭,可是林希曦憎恨這偽飾的幸福。林希曦一想到自己以前自以為父慈母愛丈夫聽話,就恨自己愚蠢得可笑。如今雖然真相殘酷,林希曦反倒坦然了,林希曦對何未說,別再對我說對不起了,現在這樣也好,你看,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看清身邊人的真麵目的。
  你真的打算離婚麽?離婚後打算怎麽辦?
  找工作,租房子,林希曦淡淡的說,總能活下去。
  何未沉默許久,希曦,當初起軒外麵有了人,我也想離婚,那時候我也和你商量,到後來還是沒有離。離婚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我和你情況不同,你有孩子我沒有,我不需要對誰負責,我隻要對自己負責就行了。他不肯離婚由得他,我已經想過了,過幾天等我父母回去了就找房子搬出去,分居半年法院便會判定離婚。
  你還沒找到工作,就別找房子搬了,你若想清楚要離婚,就住到我家來。我家反正夠地方,客房收拾一下就行。
  林希曦牽牽嘴角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都說何未壞,幫我的卻隻有她。這上下父母都不要我了,也許何未覺得欠了我,可是歉疚也是一種高尚的感情,像俞子秦那種人,永遠覺得自己最正確,錯的都是別人,永遠不知道歉疚為何物。
  林希曦搖搖頭,算了,我還是找房子吧,又不是隻住十天半月,老住在你家也不方便。
  也沒什麽不方便的,起軒經常不回來住,就算回來也沒關係,你和他又不是不熟,你們還是校友,當年念書時就認識了。離婚分居要半年,這半年你先住我家,等你離了婚拿到了錢,想搬再搬,好不好?
  林希曦平時開銷不小,手頭一向沒什麽餘錢,就算找到工作,薪水肯定也不會高,租房子實在有點勉強。現在何未這樣說,林希曦多少鬆了一口氣,也就不再推辭。
  分手的時候何未又問她,錢夠不夠?不夠我先借你。
  這一刻林希曦徹底原諒了何未,謝謝你,何未,我身邊還有點錢。
  有什麽事就找我。
  林希曦點點頭。
  林希曦回家路上竟遇到俞子秦,雖然這是俞子秦下班時分回家路線,可是時間湊的這麽巧,也隻好說冤家總是路窄。林希曦裝作沒看見他,俞子秦也不說話,兩個人一前一後到了車站。車來了,林希曦顧自上車,還沒站穩,就聽身後喧嚷,俞子秦與一中年女子推擠爭吵起來。也不知誰擠了誰誰推了誰,兩個人已經罵成一團。該女滿頭獅子狗一般的卷發,罵起髒話來流利順暢,俞子秦毫不遜色,林希曦第一次發現原來俞子秦罵髒話的水平與他平日口才一般的好,滔滔不絕毫無滯澀。林希曦慶幸自己沒同俞子秦說過話——要是被人發現我認識這個人,真是丟死人了。林希曦剛想往車後廂避,俞子秦和中年女人已經動用身體語言扭打起來,中年女人的尖叫聲響徹整個車廂,估計馬路上的人都要聽見了:打人拉,有人打人拉,有人要殺人拉!林希曦也搞不清狀況到底如何,隻見兩個人扭在一起,林希曦沒時間再多想,趕緊上前拉俞子秦,俞子秦瘋了一樣還要往前衝,林希曦隻好用力抱住他往後拖,氣急敗壞的嚷:你瘋了,打女人,你神經病啊!
  車上乘客七嘴八舌勸的勸笑的笑,司機也停下車打開門:別吵了別吵了,要吵下去吵。俞子秦這會兒大概清醒過來了,一見開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推開林希曦竄了下去,霎時跑的人影不見了。中年女人大罵司機:你開什麽門啊,打的我一身是傷就逃走了,我要告他!
  司機哼了一聲:到站了,不開門人家不用下啊。
  車上乘客也才反應過來,開始輪流下車,林希曦也想下,中年女人一把扭住林希曦:你不許走!
  林希曦莫名其妙的轉過頭,喂,你拉住我幹什麽,我又沒打你。
  你沒打我你男朋友打我了,現在他跑了,你別想再跑!
  林希曦急急想掙脫,你搞什麽啊,我根本不認識那個人,你們打架我拉開你們而已,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認識他了。
  車上也有乘客附和:是啊,這個小姐隻是拉架嘛,又不是跟那個男的一起上來的,兩個人站的那麽遠,話也沒講過,不會是認識的。
  中年女人才不上當:不認識,不認識會拉的這麽起勁?不認識的男人你會抱著他拚命拉?我現在不管,你男朋友跑了我就找你,大家看看他把我打成什麽樣了,中年女人展覽手腕手臂,手腕上一圈明顯的瘀痕。
  林希曦隻好抵死不認,我說了不認識就是不認識,你有什麽證據說我認識他啊,你看見我跟他講話麽,再說又不是我打你,你拉著我有什麽用。
  什麽沒用啊,中年女人死死拉住林希曦,我要報警,我要打110!
  林希曦看這情況是脫不了身了,讓110來解決也好,橫豎不是林希曦打的她,林希曦拿出手機,你要打110是不是,我也想打啊,你莫名其妙抓著我不放。
  警察很快到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中年女人連珠炮般的說了一通,又給警察看瘀傷的手臂,警察聽了個大概,打斷她問,到底誰打你的,是這個小姐麽?
  不是啊,是她男朋友,已經跑了。
  林希曦少不得辯解,不是啊,我不認識那個人的。
  現在就是有個男人打了你,警察總結性發言,那個男人已經跑了,你說這位小姐認識那個男人,但是這位小姐又說不認識,你說他們認識的理由就是這位小姐在你們打架的時候拉著那個男的,情況是不是就是這樣?
  中年女人說是啊,不過他們肯定是認識的,剛才她拚命拉著他……警察不耐煩地舉起一隻手,示意她不用再囉嗦,又問林希曦:是不是這樣?
  林希曦點點頭,是,大致就是這樣,我隻是拉開他們。
  既然你們一個說認識一個說不認識,看來一時半會是說不清了,都跟我到局裏去吧。
  警察把林希曦和中年女人帶上警車,到了警局,讓兩個人先交出身份證,然後分頭坐下,警察泡了一杯茶,坐在她們對麵,往靠背上一靠:現在你們兩個把事情詳細說一遍,一個一個來。
  中年女人積極發言,啾啾啾啾又把事情說一遍。林希曦也隻好再次說明不認識俞子秦。警察息事寧人地對中年女人說,這認不認識的,現在當事人跑了,也說不清楚了。那就這樣吧,讓她給你道歉一下好了。
  林希曦還沒來得及說話中年女人已經反對:不行,道歉算什麽,我要她賠償我的損失,你看我傷成這樣,我要她賠我至少五百塊。
  林希曦心裏說,就那麽一點淤青五百塊,你怎麽不去搶?
  警察似乎也覺得五百塊這個數字有點缺乏現實可能性:賠五百塊嘛……他問林希曦,你覺得怎麽樣?
  我當然不可能賠償她。林希曦表明立場,我根本不認識打她的人,我怎麽可能賠她錢?我來這裏就是要把這個事情說說清楚的,她誣賴我可不成。
  警察看看林希曦的身份證,你叫林希曦是吧,你說你不認識他,那你當時為什麽拉著他?
  警察先生,當時我看到我身邊有人打起來了,那我有公德心嘛,我見義勇為嘛,所以我就去拉架了,要不是我拉開那個男人啊,說不定這位太太真的被他打傷了。
  中年女人跳起來,你還裝好人啊,你就是認識他的,不認識的男人你能抱著他?
  我哪有抱著他,我是拉著他拖來她嘛。
  我明明看到你抱著他腰拉他,不認識的男人你會這樣做?
  我說了不認識就是不認識啊,你有什麽證據說我認識他啊。
  ……
  警察被吵的頭痛,大喝一聲,好了,不許吵,你們兩個就先坐著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說。你到隔壁房間去。
  警察把中年女人帶到隔壁去了。林希曦獨自坐著,也往椅背上一靠,好吧,那就耗著吧,反正我明天不上班。林希曦覺得自己可笑,先是替何未背黑鍋,現在又做俞子秦替罪羊,到底是他們有問題還是我本身有問題?可是我不能跟警察說,是,那個人我不但認識,還是我老公,現在逃走了,我告訴你們家裏地址你們去抓他回來吧。如果這樣說,俞子秦就不光是衝動打人這麽簡單,警察局和銀行一樣,什麽事都是可大可小,一切隨他們高興,萬一通報到單位,事情就搞大了。銀行是什麽樣的地方林希曦清楚,以前有人打麻將被帶到警局,通報到銀行就被開除了,早幾年還有年輕男孩子參加打群架,銀行知道後也被處分。總之隻要和警局有關的事,銀行一旦知道就沒好下場。俞子秦為什麽跑這麽快?因為他很清楚知道這一點。
  林希曦雖然討厭俞子秦,可是到底念著夫妻一場,她知道銀行這份工作對俞子秦很重要。林希曦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要拚命拉著俞子秦,也許是本能反應,總不能讓他在自己麵前這樣和一個女人動手。林希曦想到這點對俞子秦的憎厭又深一層,我以往竟不知他是這樣的人!滿口髒話,還打女人!林希曦最恨男人打女人,何況俞子秦毫無理由。林希曦知道俞子秦因為她不理他生氣,沒上車的時候就麵色難看,可是怎麽可以遷怒不相幹的人!
  林希曦手機響,接起來一聽是俞子秦,聲音躲閃緊張:你現在在哪裏?
  林希曦反問,你說呢?
  是不是她拖你去警察局了?
  林希曦冷笑,倒是很有生活常識。
  那你現在別說話,聽我說,她不能把你怎麽樣的,又不是你打她,你千萬別亂說話,警察也沒辦法的,頂多拖拖時間。你別怕,要鎮靜……
  林希曦掛了電話。

  第 11 章
  希曦想到當初何未對她說,你千萬頂住。
  現在俞子秦對她說,你千萬別亂說話。
  林希曦想,為什麽會這樣?是哪裏出了問題,是哪裏呢?為什麽每次都這樣?每個人都這樣?朋友是這樣,丈夫也是這樣,一定是我哪裏錯了,我哪裏錯了?是哪裏呢?
  警察再進來的時候,看到林希曦蒼白著臉坐著,神情有一點呆。警察敲敲桌子,想好了嗎?
  林希曦抬起眼,大眼睛困惑迷惘,與適才判若兩人,銳氣全無,神情彷徨,那個中年男子忽然有一點心軟,以為是因他把林希曦晾了兩個多小時,咳了一聲:冷氣是不是太冷了?語調轉的柔和了一些,你想好了嗎?
  警察先生,我真的不認識那個人,你再叫我想,我也想不出什麽來。林希曦楚楚可憐的說。
  警察沉吟一下,轉身出去,過會兒把那個中年女人又帶了進來。
  哪,現在你們兩個麵對麵好好說,事情總要解決嘛。你要她賠你錢呢看來不大可能,因為又不是她打你。如果要賠錢,那麽就要找到那個打你的男人,現在你又找不到人,你拖住她也沒有什麽用。我們警察也要講法律的,人家沒有打你,我們也不好處理她。
  這算什麽啊,中年女人叫起來,難道我就被白打了啊,你看我的手,中年女人把胳膊直伸到警察麵前,看看,看看我這傷,啊,你們警察不管啊,我被人打成這樣你們警察不管啊……
  警察皺著眉,先把手放下放下,我們不是不管,管也要找到當事人啊。你一口咬定她是那個男人的女朋友,你有什麽證據麽?
  我當然有證據,中年女人理直氣壯,她抱著那個男人就是證據。
  警察轉向林希曦,哪,她說她看見你抱著那個男人,證明你是她女朋友,那麽你有沒有證據,證明你不是他女朋友?
  林希曦一愣,警察先生,如果你要我證明一個男人是我的男朋友,那我還可能找出證據來證明,現在你要我證明一個男人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根本就不認識他,那你要我怎麽證明呢?
  警察又轉向中年女人,那她說的也有道理,你要她怎麽證明呢?
  中年女人說我不管,她如果不能證明就得賠我錢。
  那就是說她隻要證明那個男人不是她男朋友這件事情就可以了結了是不是?
  中年女人想了想,是,她如果能證明那個人不是她男朋友,那我就沒話說。
  好,那就這樣,警察對林希曦說,你有沒有男朋友?
  林希曦不明白警察的意思,重複了一聲,男朋友?
  嗯,你這樣的小姑娘不可能沒有男朋友的對不對,你現在呢,就把你的男朋友找來,讓她看看是不是剛才打她的那個人,如果不是呢,你就可以走了。警察又對中年女人說,如果她男朋友就是打你的那個人,那麽就叫他賠你錢也很應該,你覺得怎麽樣?
  中年女人反對,那她如果隨便找個男人來冒充,怎麽算啊?
  不會冒充的,我現在就看著她打電話,警察對林希曦說,哪,你現在就打電話給你男朋友叫她來接你,打吧。
  林希曦想這也不失為一個脫身的辦法,可是找誰來呢,林希曦迅速在心中過濾名單,一邊對警察說,警察先生,那我們就說好了,隻要我男朋友來接我,我就可以走了,是不是?
  是的,隻要他來你就可以走。
  那太好了,我現在就打電話叫他來。
  林希曦拿出手機,心中已經想好,叫吳起軒來接她。林希曦關係好一點的男性朋友有兩個,張子傑和閻雲龍,雖然都夠得上來接她的交情,可是張子傑結了婚,三更半夜把他叫出來隻怕他老婆有意見;閻雲龍倒是單身,可是林希曦不知道事後要怎麽跟他解釋,林希曦死要麵子,不想讓人知道她嫁的丈夫這麽不堪。林希曦第一個想到的人其實是何未,然而何未是女人,隻好借何未的丈夫,吳起軒。林希曦和吳起軒說起來有點淵源,不僅隔著何未這層關係,吳起軒還是林希曦當年同級不同班的校友。在學校時兩人沒說過話,但是都知道有對方這麽一個人。畢業後都分在工商銀行,某次銀行開會偶然遇到,吳起軒約林希曦出去過幾次,不過很快都覺得對方不是自己那杯茶,心照不宣的就散了。再見麵就是在何未家裏了,兩個人都裝作舊同學重逢的驚喜,往事就此略過不提。此後因了何未的關係,吳起軒的事林希曦都知道,林希曦的事吳起軒也知道,而且吳起軒社會閱曆豐富懂得聽話聽音,是最合適的人選。
  林希曦撥通吳起軒的手機,響了半天沒人接聽,林希曦有點急,終於有人接了,聽到對麵喂了一聲,林希曦急忙說,吳起軒,是我,林希曦。
  我不是吳起軒,我是李崢。
  林希曦啊了一聲,隻聽李崢說,是林希曦啊,吳起軒喝醉了,你找他有什麽事麽?
  林希曦眼看著警察和那個女人都盯著自己,隻好硬著頭皮:吳起軒啊,我現在在警察局,你來接我吧,警察說要男朋友來接才能走啊。
  電話對麵沉默了一會兒,林希曦心裏急急祈禱,李崢李崢幫幫忙……
  在哪個分局,我馬上來。
  林希曦大大鬆了一口氣,連忙報上分局名稱地址。
  半小時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走進警局,高大身材,短短平頭,一身黑色香雲紗短袖唐裝,打扮的像舊上海白相人,衝林希曦走過來,低頭笑嘻嘻地說:怎麽了希曦,沒事吧?我來了,別擔心。轉頭同警察握手,你好你好,我女朋友發生什麽事了?
  哦,你就是她男朋友吧,來來,警察叫中年女人,你看看,這是打你的那個男人麽?
  中年女人將信將疑地問,你真是她男朋友?
  這是什麽話,我不是誰是?男子熟絡地攬住林希曦,希曦啊,怎麽有人冒充我麽?
  林希曦配合的做出委屈的樣子,有個男人打她,她非說那個男人是我男朋友,所以就叫你來,讓她認一認。
  警察催促道:現在人來了,你快認啊,到底是不是打你的人?
  中年女人隻好說,不是他。
  那就是了,警察大功告成的樣子,既然不是他打你,那跟她也就沒關係了,這事情就這麽結了。警察問男人,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吳起軒,男人說。
  你們可以走了。
  謝謝謝謝。男人攬著林希曦的肩,來,我們走吧。
  出了警局男人鬆開林希曦,帶著她轉了一個彎,停車處停著一輛黑色馬自達,男人靠在車身上,仍然一副熟絡的樣子,笑嘻嘻的對她說,怎麽,不認得我了?
  林希曦猶疑的說,你是……李崢?
  我們見過的,不記得了?
  林希曦連忙說,記得記得,我和何未去過你的夜總會的,那天你和吳起軒在一起,你們好多人在喝酒打牌,我和何未兩個人開了一間房唱歌玩。沒想到你還認得我。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我實在沒辦法才找吳起軒,誰知他還不接電話,幸虧你幫我,要不然我真不知要在那裏呆到什麽時候。
  吳起軒醉的死人一樣,就算接你電話也沒法來接你。你和何未來的那次我喝多了,要不然我一定招呼你們。不過,我們很久以前就見過的,你還記不記得?
  林希曦茫然的看著李崢,很久以前?
  那時候你還是吳起軒的女朋友。李崢提醒她。
  林希曦把臉上可以皺的地方都皺起來,才沒有,我從來沒有做過他的女朋友。
  就算沒有好了,李崢笑,那時候吳起軒帶你出來玩,
  林希曦恍然,不禁啊的一聲:我想起來了!
  林希曦興奮的說,我想起來了,你現在和那時候大不一樣了,那時候你又高又瘦,現在真是,胖了好多啊。
  林希曦說完才覺得胖了好多這種說法聽著好像有點問題,連忙改口:我是說你和以前比胖了好多。企圖彌補又畫蛇添足:你現在,那個,非常有型,這樣打扮也很性格。說完轉過臉偷偷挑起眉毛伸了伸舌頭。
  李崢看著林希曦的小動作,心中感慨,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記得林希曦的這個表情。當年他二十出頭,開了家小小的快遞公司,一幫狐朋狗友晚晚聚在他那裏喝酒打牌。有個晚上吳起軒帶來林希曦,穿著白色連衣
  束著馬尾,高挑纖瘦,嬌俏明媚。林希曦活潑愛笑,大眼睛靈活的溜來溜去,大家都逗她說話,每逢她說錯什麽或者覺得不好意思林希曦總會側過頭去偷偷挑起眉毛吐吐舌頭,做個可愛的小鬼臉。那時候李崢沒和林希曦多說話,那點好感抵不過朋友的女朋友這個身份。後來沒多久吳起軒身邊就換了人,李崢想問他林希曦的電話,可是年少時麵子重過一切,接手朋友的過氣女友,朋友們知道了會笑話。再後來李崢就出了國,事情一多林希曦也就成了個淡淡的影子,擱在塵封的記憶裏。直到回國後和吳起軒恢複聯係,又想起當年那個小女生,一問才知小女生已經結了婚,和吳起軒的老婆何未還是好朋友。何未把她帶來夜總會,李崢發現她已經不認得他。而她也變了模樣,長卷發吊帶裙精致妝容,打扮的成熟豔麗。李崢微微覺得失望,他始終不忘的是林希曦當年那種天真的嬌俏,明媚的活潑,若論豔麗性感風情,誰比的過夜總會裏的頭牌小姐?
  然而接到林希曦的求救電話他還是立刻趕去了,人們對年輕時喜歡過的人總有份特殊的感情,不知是疼惜那個人還是疼惜自己青春年代的純潔感情。結果看到林希曦一身舊日裝扮,白裙子白涼鞋,長發束馬尾,素著臉口紅也沒有,李崢差點以為時光倒流。然而當中隔了十年,林希曦身材容貌雖無大變,一雙眼睛卻再也不複當年,李崢記得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現在這雙眼睛黯淡了,沒了當年的神氣和清澈,彷徨無助的樣子。李崢聽吳起軒說過她最近的際遇,不由心生憐惜。
  他把她從警局帶出來,說到往日舊事,夜色下李崢覺得林希曦又恢複了當年的活潑俏麗,尤其是這個讓李崢難忘的小動作。李崢打開車門,來,我們找個地方坐坐,你在那裏呆多久了,餓不餓?去吃夜宵好不好?
  林希曦沒吃晚飯,折騰了這半天早就餓了,林希曦笑一笑,好。
  俞子秦這會兒早吃了飯洗了澡該睡了吧,林希曦諷刺的想,他是任由我死在警局都不來管了,電話也沒一個。林希曦倒也不覺得傷心,不愛有不愛的好處,林希曦若是愛他,這上下一顆心隻怕要碎成粉末。林希曦隻是更堅定了離婚的決心,我一定要離婚一定要離婚,我再也不要跟這個叫我惡心的男人有任何關係!李崢這樣一個幾乎算是陌生的人都會趕來幫我,還會想到我沒吃飯,俞子秦是連個陌生人都不如了。林希曦可沒想到對於李崢來說她不僅不是陌生人,還有特殊的意義。李崢已經很多年沒有對女人產生過特殊感情,到手太容易了,李崢有錢且出手豪爽,從事的又是娛樂業,身邊多的是美女且都是唾手可得的那種,早已經審美疲勞至厭倦麻木。而林希曦從李崢年輕時代的記憶中走出來,對於李崢來說是一種新的刺激,讓他覺得這帶著少年時代印記的感情格外可貴,尤其因當初沒有得到。

  第 12 章
  夜已深,有些地方卻正是熱鬧繁華的好時分,李崢帶林希曦到去慣的酒樓,輕車熟路地點菜,吩咐侍者。李崢不是英俊的男人,但是高大冷峻,甚有氣派。男人的氣派都是後天養成的,做慣決斷培養出來的自信。林希曦受夠了俞子秦的小家子氣,對男人的氣派尤其欣賞。李崢點完菜將菜單遞給林希曦,這幾個菜都是這裏的招牌,還算不錯,你看看怎麽樣,喜歡吃什麽自己點。林希曦因這份周到對李崢好感更增一分,遞回菜單,語氣溫柔,這些菜盡夠了,你既說好,那定是好的了。
  林希曦著實餓了,菜式又好,一番埋頭苦吃,桌上的菜倒有一大半是林希曦吃掉的,李崢隻夾了幾筷子,點支煙,笑微微的看著她吃。
  看你吃飯的樣子,讓人覺得那些食物仿佛都很好吃。
  林希曦咬著一隻蝦抬起頭,是真的很好吃啊。見李崢看著她的表情,林希曦意識到自己踞案大嚼儀態盡失,停下筷子尷尬的笑,你怎麽都不吃啊,我好像,真是的有點餓耶。
  我不餓,你多吃點。李崢說,你吃飯的樣子真可愛。
  林希曦的耳朵慢慢變成粉紅色,林希曦有個奇怪的毛病,人家害羞是臉紅,林希曦麵不改色,光是紅耳朵。林希曦感到自己耳朵發熱,暗叫糟糕,耳朵多年沒紅了,還當這毛病好了呢。林希曦衝李崢笑一下,低下頭假裝理頭發,舉起雙手遮在耳朵邊掩飾。
  李崢見林希曦笑容古怪,眼光一掃,隻見林希曦兩隻耳朵通紅。李崢忍不住要笑,像隻可愛的小動物,林希曦今年也該有二十七八了吧,怎麽看怎麽不像,倒像個天真的大孩子。
  林希曦見李崢笑容灼灼,心知他已發現,心中懊惱。林希曦並不是真是那麽天真的女子,往日應酬對付男客戶,裝矜持扮莊重裝傻充愣適時的賣弄風情,林希曦也會那一套。然而在李崢麵前林希曦莫名的覺得放鬆自然,完全本色出演,一不留神連耳朵也紅起來。
  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李崢說,招呼侍者結帳。
  車內冷氣很足,與暑氣蒸騰的車外似另一個世界。李崢問林希曦,要不要聽歌?
  好,你有誰的CD?
  李崢示意林希曦自己找,林希曦翻看CD,有點意外,大都是鋼琴曲和一些歐美老歌,林希曦沒想到李崢聽這些,她隻知道李崢是夜總會老板,在林希曦印象中夜總會是偏門,接近黑社會,夜總會老板是不讀書不看報摟著小姐唱台語歌的那種。李崢的彬彬有禮已經令林希曦對舊印象改觀,現在看到李崢的CD,林希曦看看李崢,要是英俊一點幾乎可以充當晉江那些YY小說的男主角,林希曦想到亦舒筆下的麥子傑,不知李崢胸前有沒有紋著一條青龍?
  李崢轉過頭來問,都不喜歡麽?
  林希曦收起浮想聯翩,不,都很好,林希曦挑了一張放進去,鋼琴的樂聲緩緩流淌,在這樣的夜裏真是絕佳的背景音樂,林希曦閉起眼睛欣賞,讚歎的說,真好,我喜歡鋼琴的聲音,清麗美妙,就像流水一樣。
  我小時候我爸爸本來要讓我學鋼琴,李崢一邊開車一邊說,教琴的老師說我手指不夠長,不適合彈鋼琴。後來就讓我學小提琴,我學了幾下就不肯學了。現在雖然什麽都不會,不過聽聽人家彈鋼琴倒也覺得喜歡。
  多可惜,要是會彈多好,林希曦向往的說,我覺得男生彈鋼琴的樣子好有氣質哦,我看《悠長假期》的時候最喜歡木村拓哉最後參加鋼琴比賽那一段,那首曲子極好聽的。
  這首曲子我有一張CD的,不過在家裏,哪天帶給你聽。李崢說,你喜歡鋼琴,有沒有學過?讓我看看你的手。
  林希曦伸出手掌攤開,李崢看了一眼,你的手長的很好啊,手指纖長,適合學鋼琴。你要是有興趣,我介紹老師給你。
  林希曦笑笑,不說話。
  怎麽了?
  沒什麽。
  李崢便也不問。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以前有個皇帝叫晉惠帝,林希曦忽然說,他的大臣報告他說,現在天下荒亂,沒有飯吃,百姓都餓死了。晉惠帝就說,沒有飯吃,那就喝肉粥吧。這就是何不食肉糜的由來。
  李崢聽明白了,我當年公司倒閉,處處碰壁,窮的身上隻剩三十塊錢,還被人追債,差點要坐牢。
  後來呢?
  後來我隻好去加拿大找我爸。
  你有爸爸可以依靠,總算不錯了。
  依靠?李崢笑起來,我十歲的時候我爸就和我媽離婚走了,十幾年沒見過他,隻知道他在加拿大又結了婚,我走投無路去找他,他隻幫了我一個忙,就是讓我入了籍。
  林希曦聽的吸引,然後呢?
  然後我在加拿大呆了幾年,後來就回來了,就是現在了。
  林希曦聽李崢說的輕描淡寫,知道他跳過不提的部分必然不是愉快的經驗。李崢又說,人生起落是很平常的事,你也不必灰心。
  林希曦默然,問,那時候你幾歲?
  二十多歲吧。
  我記得我認識你的那一年,林希曦說,那年我十七歲,剛剛參加工作。那時候我也一無所有,還住在親戚家裏,可是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那時候我很年輕,有的是未來,有的是希望。可是我今年二十七歲了,再過幾年我就三十歲了,林希曦第一次對人訴說心底的話,情緒有點激動,側過頭去停頓了一下,如果用金融股市的話來說,林希曦說,我十七歲時是一支有無限上升可能的潛力股,現在呢,現在我跌停板了,再下去就要退出股市了。
  李崢微笑,跌停板也不用怕,隻要有莊家支持,照樣可以翻身。
  開玩笑,人人都買漲不買跌,哪有莊家會買跌停板的股票。
  也說不定啊,李崢說,也許我會買。
  林希曦心裏頓了一下,這話說的有點曖昧,林希曦隻當這話隻有字麵意思,撇撇嘴裝作隨意的說,你是莊家麽,你又不是莊家,隨便說說怎麽說都行拉。
  你怎麽知道我不是莊家呢。李崢意味深長的說。
  這曖昧太明顯了,林希曦裝傻裝不下去,心裏惱怒,坐台小姐看太多了,以為全天下女人都那麽好勾搭,這當兒我會有興致跟你調情麽。
  林希曦被得罪了,沉著臉不說話,李崢也不在意,泰然自若的開車。到了林希曦家門口,林希曦勉強維持禮貌,今天謝謝你,說完便開門要走。車門上了鎖,林希曦推兩下推不開,轉頭看著李崢。
  等一等,等我說兩句話再走。李崢說。
  請說。
  介不介意我抽支煙?
  林希曦沒好氣,隨便。
  李崢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噴出煙霧,沉吟的看著青煙緩緩上升,林希曦等的不耐煩,隻聽李崢說,剛才我說話得罪你了,是不是。
  林希曦給他來個默認。
  如果你生氣,那我向你道歉。
  林希曦消了一點氣,算了。
  不過我不打算收回之前我說的話。
  林希曦瞪著他,心裏說,你這是消遣我來著?
  好了好了,不要這麽惡狠狠的樣子,李崢笑笑的遞過一張名片,有什麽事就找我。
  林希曦板著臉不肯接,李崢拿過林希曦的背包拉開拉鏈塞進去,哄小孩似的哄她,別氣了別氣了,回家吧,早點睡覺,啊。
  給林希曦開了門,林希曦氣狠狠的拍上門就走,李崢又從車窗裏探出頭來,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林希曦腳步停了一下,頭也不回的走了。

  第 13 章
  希曦到家的時候已經快淩晨一點了,林希曦開門開燈,看到俞子秦在客廳等她。林希曦扔下包脫掉涼鞋,俞子秦叫住她,“希曦,我有話跟你說。”
  林希曦理也不理,顧自開熱水器拿睡衣準備洗澡。
  俞子秦攔住她,“你別這種態度,我們好好談一談。”
  “我們還有什麽話好說?你有話應該去跟警察說,去跟那個被你打的女人說,跟他們說你有什麽正當的充分的理由可以隨便打人,還是打女人。”林希曦冷冰冰的說,“我跟你之間隻有一件事好說,就是離婚!”
  “我不會跟你離婚的!”
  俞子秦沒了前幾天的氣焰,低聲下氣的說,“希曦,我們不要吵了,以後我都聽你的,你說買什麽就買什麽,你說開空調就開空調,銀行那件事我也不怪你了,以後我們都不提它。你的工作不著急,慢慢找合適的,我保證不說你,抽屜裏的錢我都放回去了,你要用隨便拿。希曦,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林希曦毫不動容,“俞子秦,我不會再相信你這套了,你的承諾保證都是放屁,我聽也不要聽。你也不必浪費精神跟我說這種話,我們爽爽快快離婚,以後各走各路,兩不相欠。”
  “我知道今晚是我不對,不過我不是沒為你想過,我知道警察不會拿你怎麽樣的,對不對?頂多在那裏多呆一會兒。我要是不脫身就麻煩了,這種女人是潑婦無賴,到時候吃定我,要我賠錢啊怎麽樣啊沒完沒了,弄得不好單位知道了就完了。萬一我也沒了工作,那你也沒法過日子,是不是,我也是為了我們的家庭考慮。”
  林希曦已經沒有力氣跟他生氣,“是,你永遠正確,我說不過你,也不想跟你說。總之一句話,離婚。”
  “算是我不對,我給你道歉,”俞子秦說,林希曦隻是不理,進浴室鎖上門洗澡。俞子秦在浴室外低聲下氣的道歉又道歉,討好又討好,林希曦隻覺得厭煩,這些年她聽夠了俞子秦這些話,俞子秦的道歉毫無誠意,承諾毫無信用。林希曦不是沒有相信過俞子秦,然而他說的再好,隻要事情一過,就慢慢故態複萌。林希曦禁不起這樣一次次的爭吵和解希望失望,對俞子秦那點感情在這一次次的反複中消磨幹淨,終於徹底灰了心。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林希曦已經徹底看清俞子秦的本質,任他再說的天花亂墜也不為所動。
  林希曦從浴室出來,俞子秦跟著她進了臥室,尚自絮絮叨叨,林希曦拉過被子關燈睡覺,當他是空氣。俞子秦隻好說,“好吧好吧,先睡吧,明天再說。”
  第二天俞子秦上班,林希曦的父母狠狠數落林希曦,“昨晚你去哪裏玩了?這時候你還有心思玩到深更半夜的回來,你興致倒是好!”
  “誰跟你們說我是去玩了?”
  “你沒去玩你去哪裏了?你知不知道俞子秦等你到半夜?他給你打過電話,叫你回來你還不肯,你當我們不知道?”
  林希曦冷笑,“他說什麽你們信什麽,我看我不是你們女兒,他倒像是你們兒子。”
  “你要我們相信你,你有沒有做點能讓我們相信你的事出來?好好的工作丟了,好好的家不要要鬧離婚,你叫我們怎麽相信你?那你說,昨晚你去哪兒了?”
  林希曦覺得倦,她不想對他們解釋昨晚的一切。對你毫無信任的人,向他們解釋又有什麽用?林希曦對他們就像對俞子秦一樣的失望,她不想對他們細細訴說和俞子秦之間的問題,俞子秦是怎樣讓她厭惡無法忍耐——說了也是白說,總之是不能離婚。
  林希曦不想吵架不想解釋,她最常用的方法就是不說話,沉默。
  林希曦的父母說了半天就像在對一堵牆壁說話,終於也累了,“林希曦,你這樣不說話是什麽意思?我們為什麽不能好好溝通好好談一談?”
  林希曦想了想,說,“有些人能夠溝通,有些人不能。”說完繼續沉默。
  林希曦的離婚事件現在成了整個家族的大事件,林希曦的阿姨們全來了,擠了一屋子聽林希曦的母親哭訴。
  “這孩子現在心腸像石頭一樣硬,”林希曦的母親一邊流淚一邊說,“我們說什麽話都不理,我想想做人真沒意思,養個女兒這樣子對我。”
  林希曦的二阿姨最潑辣,徑直問林希曦,“你發昏了,怎麽能這樣對你母親,她十六歲就插隊去了寧波,多少艱苦,後來生了你就一直身體不好,辛辛苦苦讓你到上海來,你母親為了你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淚,你隻知道自己,由著性子想離婚就要離婚,你有沒有為她想過?你離了婚住哪裏,怎麽生活?你叫她以後怎麽到上海來?”
  林希曦的母親說,“我也不是為了自己要來上海,我是為她擔心,她工作又沒工作,到時候房子又沒房子。而且俞子秦對她又滿好,昨晚上等她一晚上,她這樣鬧也說不想和她離婚,她為什麽一定要離婚?”
  大阿姨脾氣好,“林希曦,我們都是看著你長大的,當你自己小孩一樣,要是俞子秦真的對你很壞,打你罵你,那我們也要為你出頭,支持你離婚,但是現在他對你好好的,一向都聽你話,你離婚實在說不過去。”
  小阿姨說,“林希曦,看看你的房子,吃的穿的,那麽好的日子你不要過?你要去過租房子沒鈔票的日子?你最喜歡買衣服打扮,以後你沒了錢,你怎麽打扮?”
  林希曦蒼白著臉不說話。都怪我,每個人都怪我,林希曦想,為什麽沒有人想一想我吃的苦。我自出生就開始吃苦,人家女孩子在父母家裏幸福成長,我呢,沒有人疼愛沒有人關心,在人家嫌棄白眼裏成長。亦舒寫朱鎖鎖的淒涼:人家好歹有個家,朱鎖鎖什麽都沒有,要自碎片開始收集。我何嚐不是,我連朱鎖鎖的美貌也沒有,我沒有捷徑可走,我的碎片收集比她艱難一百倍。我邊上班邊讀書,我認真工作,我參加比賽拿名次,我做的比別人快比別人好,可是我還是一個小櫃員。好不容易有何未拉我出來,卻有莫名其妙出了事,是,是我做錯,可是我已經錯了,我承擔這後果,還要我怎麽樣?沒有人安慰我,我的彷徨擔憂,全都是我一個人咬牙忍受。我的要求並不高,我隻要一個愛我的人,一個溫暖的家。我不是沒有努力過,是,我是不愛俞子秦,可是我努力過我付出過,我也曾經溫柔的對待他細心照顧他,他受挫折的時候我安慰他支持他,他的衣服都是我為他買,做飯做菜操持家務,我不是沒對他好過。可是他令我失望,失望太多至絕望,我討厭他,我無法忍受他,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是,也是我錯,是我自己選的人,我嫁錯結錯婚,那我現在改,不行麽?為什麽不能支持我一點點,哪怕隻是一句安慰,告訴我我可以回家,再艱難也有爸爸媽媽支持你,為什麽不能?
  離婚後的艱難我不是不知道,林希曦想,我沒有本事,我賺的錢少,可是我寧可死,也不要和俞子秦一起生活。我寧可死掉,做人這樣難這樣苦,死掉也許更痛快。
  林希曦的父母終於回家去了,暑假過完了,要開學了。臨走千叮萬囑,希曦你千萬不能離婚,你離婚就是要媽媽的命啊。林希曦的父親說,你如果離婚,就不再是我女兒。
  林希曦的大姨夫來看她,“希曦,我們談一談。”
  林希曦對這位姨夫一向尊重。當年林希曦住在外公家裏的時候,有一次聚餐,親戚們都在,不知為何事林希曦的父親當眾責罵林希曦,罵的林希曦哭了,飯也不肯吃。後來林希曦聽到姨夫對她父親說,希曦這孩子也不容易,住這裏總比不得自己家。你一年不過見她兩次,何必老是罵她。林希曦聽著眼淚就下來了,這是林希曦從小到大唯一一次,有人體諒明白的說話。林希曦的父母總是說,能讓你住已經很好,你要懂得感恩。不,林希曦不感激,有人會感激嗟來之食麽,林希曦不是個寬宏大量的孩子。
  因那句話大姨夫自此在林希曦心目中有特殊的地位。大姨夫問什麽,林希曦便說什麽。大姨夫也並不像他們那樣一上來就說不能離婚,他隻是問,“如果離婚,以後你打算怎麽生活?”
  “我會找到工作的。”
  “找工作這件事我也不擔心,你肯定能找到工作,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找的工作能不能維持你的生活?”
  林希曦默然。“錢多錢少,日子都要過下去。”
  “你吃的起這苦麽?林希曦,你一上班就在銀行,薪水就不低,那時候還不用租房子,真正沒錢的日子,你沒過過。”
  林希曦低聲說,“我沒有選擇。姨夫,我沒有辦法再和俞子秦生活下去。我討厭他。”
  “俞子秦這個人,我對他的看法不像你那幾個阿姨那樣,覺得他如何如何好。這個人小市民氣重,還喜歡玩點小心機,人前人後兩張麵孔。但是總的來說,對你還算不錯的。你就算嫁給別的男人,也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人沒有十全十美。你覺得討厭他,沒法和他相處下去,是因為你現在一心要離婚,鑽了牛角尖,越看他越覺得討厭,看到的全是他不好的地方。退一步,換一個角度想想,想想他好的一麵,你就不會像現在這麽想法激烈了。林希曦,我知道你平日喜歡看書,不過生活和小說是兩回事,在現實的社會裏,太理想化,事事要求完美是行不通的。”
  姨夫最後說,“我的話就說到這裏,離不離婚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林希曦坐在窗前一直想到暮色沉沉。真的是我太理想化了麽?換一個角度想……林希曦無論換哪個角度,想到俞子秦都隻是厭憎。我還是要離婚,林希曦想,我那麽討厭他,實在沒有辦法了。
  至於以後的生活,林希曦打算先不去想這個問題。光靠空想是想不出什麽辦法來的,等離了婚,找了工作,我總會有辦法的。
  林希曦接到李崢電話:“晚上有空麽,請你吃晚飯。”
  “沒有空。”林希曦一口回絕。
  “不用拒絕的這麽徹底吧,”李崢在電話那頭笑。
  “大爺你要消遣找別人吧,”林希曦直接的說,“我心情不好,沒興致跟你玩。”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才特地來找你。你悶在家裏做什麽,越想越心煩,來,出來散散心,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心煩的事,你又哪裏知道了。”
  “我自然知道。”
  “你知道什麽?”
  “來,出來我告訴你。”
  林希曦握著電話猶豫。李崢的語氣輕鬆吸引,像一種誘惑,然而想到李崢那天的態度又覺得不悅,覺得李崢是個危險人物,登徒子那一類。
  李崢說,“還有二十分鍾,你再這樣考慮下去,就沒有時間換衣服化妝了。”
  “什麽二十分鍾?”
  “再過二十分鍾我就到你家樓下了。”
  林希曦吃了一驚,“你現在在哪裏?”
  “在路上啊,去接你的路上。”
  “我好像沒有並沒有答應與你吃飯,不過我家附近的小區還有幾幢不錯的新房子剛開盤,你可以去參觀參觀,考慮考慮房地產的投資,也算是不虛此行。”
  “房地產我是沒興趣,現在房子已經漲到泡沫階段了。你如果不出來,我隻好在你樓下慢慢等,等到你心軟,出來見我為止。”
  “看來你對我太不了解了,我一向是個心腸很硬的人。”
  “看在我曾經半夜飛車趕去接你的份上,你對我不會這麽狠心吧。”
  林希曦的嘴角已經帶笑,“好,這次就看在你幫過我的份上。”
  希曦扔下電話用最快的速度開始換衣打扮,李崢的車停到林希曦樓下的時候,林希曦剛剛好抹上唇彩。
  李崢替林希曦拉開車門,“動作很快,我還以為你會讓我等至少半小時。”
  “我不喜歡等人,”林希曦淡淡的說,“所以也不會叫人等。”
  “好習慣,”李崢點點頭,發動車子。
  林希曦也不問李崢要帶她去哪裏,自己找了張CD出來放進去,譚詠麟的老歌《夜未央》,林希曦靜靜聽著,微微歎了一聲。
  “這歌真是有年頭了,”李崢說,“你也喜歡麽?”
  林希曦嗯了一聲,“我當年聽這首歌的時候才十幾歲,”林希曦謂歎,“聽這種歌真讓人覺得自己老了。可是又不舍的不聽,叫人恍惚覺得舊時光都回來了。”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也才十幾歲吧?”
  “十七歲。你那時候幾歲?”
  “二十一。”
  李崢在那一刹那有點感慨,十年了,這十年中多少改變。然而李崢想,我才不要回到舊日,那一無所有的歲月,李崢很明白現在才是他的好時光,現在他才有足夠能力掌握自己的生活,甚至影響別人的。
  林希曦看看李崢,她對於十年前李崢的記憶很模糊,隻記得是高高瘦瘦的樣子,其貌不揚。現在李崢仍然不英俊,可是高大強健成熟冷峻,一身白色棉襯衣和牛仔褲穿得妥帖舒服。林希曦想,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就在這裏,男人的魅力要經過歲月洗禮才顯現出來,而女人,林希曦苦笑,女人是趁新鮮的蝦手卷。
  李崢左手小指上戴著一個樣式簡單的銀戒指,寬寬的微微有點弧度的圓環,林希曦覺得眼熟,“這個戒指是蒂芬尼的麽?”
  “好像是吧,陪一個朋友去的時候順手買的。”
  林希曦不由說,“我在蒂芬尼見過它,本來想買,可惜隻有男款的。”
  “你不是已經結婚了麽,”李崢說,“獨身的人才戴小指,你應該讓你老公給你買個大鑽戒。”
  林希曦不出聲。她的婚戒早幾年就不戴了,除了知根知底的同事和舊同學,林希曦在人前有意無意以單身的形象出現。也許我的潛意識早就想離婚了,林希曦想。
  “那你戴小指,是獨身主義的意思麽?”林希曦問。
  “差不多。”李崢說,“我不打算結婚。”
  林希曦有點意外,“為什麽?”
  李崢反問,“為什麽要結婚?”
  林希曦一時語塞。是啊,為什麽要結婚?一般人結婚,為孩子為錢為房子為安全感,像李崢這種男人,除非是為了孩子,否則還有什麽結婚的理由?
  “你不要孩子麽?”
  “不,不要,”李崢說,“小孩太麻煩。”
  林希曦點點頭,“難得有男人肯不要孩子。”很多男人都怕麻煩,可是要他們沒有孩子是不肯的,反正不用他們生,生下之後也不用他們養,隨手丟給女人。到離婚的時候,要孩子的都是女人,男人拍拍屁股就走了,一點拖累沒有,多輕鬆。林希曦見慣了這樣的情況,覺得李崢不要孩子也算是一種負責任的表現。
  林希曦又好奇的問,“那你女朋友呢,她肯不結婚麽?女人都想結婚。”
  “她若想結婚,可以找別的男人。”李崢神情自若的說。
  “那你的女朋友知道這一點麽?”
  “當然,我不會給女人不切實際的希望。”
  真冷酷,林希曦想,可是這冷酷倒也幹脆。林希曦帶著事不關己的欣賞,笑笑說,“你的女朋友也夠不容易的。”
  李崢帶林希曦去吃日本料理,刺身鮮嫩甘美,天婦羅香而不膩,壽司清香爽口,林希曦吃了又吃,吃的眉開眼笑。
  “林希曦你年紀也不小了,這麽能吃居然還能這麽瘦,不容易。”李崢作欽佩狀。
  “喂,你不要亂說話啊,”林希曦立時反駁,“什麽叫做年紀不小了,我比你小多了,你才年紀老大。”
  “好好,就算我老,”李崢替林希曦倒酒,又說,“別小看這酒,有後勁的。”
  林希曦隻覺得米酒甜咪咪,自恃酒量,不以為意,仍舊一杯一杯喝下去。過的一會兒林希曦開始覺得有點暈。
  “果真厲害,”林希曦道,“日本人釀個酒也比人家奸詐,喝的時候好像甜甜的沒什麽,不知不覺就中了招。”
  “我剛才提醒你了,你又不聽。”
  “我若聽了你的,”林希曦的語速開始比平日慢,用手支著頭,笑吟吟的說,“雖然不會醉,可是也永遠不會知道這酒的真相了,沒準以後哪天不死心,還是要試。自己的經驗最刻骨銘心,你說是不是?”
  李崢笑笑,“自己的經驗是要付出代價的。聰明人要懂得借鑒別人的經驗。”
  “我是笨人,最最笨的人。”林希曦搖搖頭,“什麽都要自己試,不聽別人的話,一頭撞到南牆上,隻要沒撞死,也就回頭了。如果由別人告訴我那裏有堵牆,可是我見不到,我永遠都不死心,不死心,就不會回頭。我這麽說,你明不明白?”林希曦醉意漸濃,說話開始不經思索,直接就從嘴裏倒水似的往外倒。
  “我明白,”李崢說,“你不是笨,你隻是倔強。不過太倔強的人,往往會很辛苦。”
  林希曦大力點頭,“是啊是啊,我很辛苦的,我從生下來,就很辛苦了……你相不相信命運?”林希曦問,又自問自答,“我以前不信的,我以前很年輕,我以為可以改變命運,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一個人從生下來,命運就已經注定了,生命中的大事都是注定的,不可抗拒,無能為力……”林希曦不覺流下淚來,急急用手遮掩,側過臉去。
  李崢靜靜聽著,也不說話,坐到林希曦身邊,遞上紙巾。林希曦展開紙巾蒙住眼睛,瞬間濕了,林希曦說,“對不起”。 眼淚開了頭便止不住,林希曦的酸楚無法控製,隻管拿一層又一層的紙巾蒙著臉哭泣。
  電影電視裏演到這種情形,男主角理所當然要借出肩膀,然後女主角就順勢倒在男主角懷裏,靠著肩膀哭的梨花帶雨。然而李崢覺得林希曦好似完全沒有要靠過來的傾向,反而背對著他,自己拿紙巾蒙著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李崢試著拍拍她的肩,林希曦頭也不回,隻一個勁的將紙巾抽了一張又一張。這種情形下李崢也無計可施,隻好給林希曦遞紙巾,等她哭完。
  林希曦哭完了,放下手來,也不看李崢,“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李崢站起來,“我陪你過去。”林希曦隻是搖手,“不用不用。”自己東歪西倒的往外走。
  林希曦在洗手間一照鏡子,心下懊惱,真失態,眼睛鼻子哭得通紅。林希曦趕緊洗臉補妝,回到房間李崢正在等她,若無其事的樣子,指著桌上一碗湯叫林希曦喝下去。原來是專解米酒的蘿卜湯,林希曦喝完一碗,便說,“我要回家了。”
  李崢結完帳,扶著林希曦往外走。林希曦先還推辭,“我沒事,我自己可以。”李崢也不理她,攙著她一路走到停車場,開了車門讓林希曦坐進去,也不開車,把車窗都打開,對林希曦說,“你先坐會兒,透透氣,我抽支煙。”
  林希曦坐了一會兒,覺得酒意漸漸好了幾分,李崢抽完一支煙問她,“覺得怎麽樣,現在走沒事吧?”
  林希曦心知李崢是怕她醉了一開車會吐,才特地讓她多坐會兒,有幾分感激李崢的體貼,“我沒事,可以走了。”
  又低聲說,“今天真是不好意思。”
  李崢發動車子,“你跟我不用這麽客氣。有什麽難事可以跟我說。”
  林希曦隻當他是客氣,笑笑作罷。

  第 14 章
  李崢熟門熟路的開到林希曦樓下,也不多話,和林希曦道了晚安就走了。
  林希曦上樓開門進去,俞子秦立刻迎出來,見到林希曦便皺眉,“你去哪裏了?還喝酒了?”
  林希曦慢吞吞的踢掉鞋子往裏走,俞子秦跟上去,“你跟誰出去的?我跟你說過叫你別在外麵喝酒,你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我問你呢,你到底跟誰出去了?”
  林希曦啪的鎖上浴室門,把俞子秦和他的喋喋一起關在外麵。林希曦站在浴室鏡子前,還好,已經沒有什麽哭過的痕跡了,以後真不能喝這麽多,林希曦想,我有多少年沒在人前哭了?今天多喝幾口,竟然在李崢麵前哭起來,算什麽呢。也幸而是李崢,以後不會再有什麽見麵的機會,倒也少點尷尬。
  林希曦洗完澡出來,還以為俞子秦必定要與她吵,誰知俞子秦見她出來,原本沉著的臉換上一臉笑容,“希曦,來,看我今天給你買了什麽,”俞子秦捧上一大盒提拉米蘇,“那些女同事都說這很好吃,我特地去給你買的,很貴的。”
  林希曦看了一眼,不為所動,“你自己吃吧,我不想吃。”
  “你吃吃看啊,你一直喜歡甜品的,保證你喜歡吃,”俞子秦舀了一勺討好的遞上,林希曦皺眉,“我說了不想吃。”繞過俞子秦走進房間。
  俞子秦僵在那裏,過會兒放下甜品跟進房來,忍耐的繼續笑著說,“你不愛吃算了,明天休息,我們去逛街吧?給你去買衣服好不好?”
  “俞子秦,”林希曦不耐地說,“你以為哄小孩啊,買點吃的穿的就立刻沒事了。”
  “那你要怎麽樣才肯原諒我?”
  “現在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林希曦說,“其實我們根本合不來,難道你不覺得麽?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沒有一件事意見統一,我喜歡的你不喜歡,你喜歡的我毫無興趣。像我們兩個這樣子,在一起還有什麽意思?倒不如爽爽快快離婚,對兩個人對好。”
  “不我不要離婚,”俞子秦急急說,“我們合得來的,我都會改,以後你喜歡什麽我也喜歡什麽,我都可以遷就你,我們之間沒問題,我們可以好好過日子,以後你要買什麽我堅決不再說你,我都聽你的……”
  “我不要你再聽我的,”林希曦舉起一支手大聲打斷他,“俞子秦,我再也不要你聽我的,也再也不要你遷就我,我討厭這種勉為其難的遷就,我聽夠了你的抱怨,我們何必這樣大家都痛苦……”
  “我不痛苦,我一點都不痛苦,我願意遷就你,希曦,”俞子秦想要擁抱林希曦,“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隻要不離婚,我什麽都能做!”
  林希曦厭煩的推開他,“可是我不愛你,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和你離婚!”
  俞子秦絕望的說,“希曦,我為你犧牲那麽多,你現在這樣對我?你說不生孩子我就不生孩子,你說不讓我爸爸媽媽來住我就不讓他們來住,相反呢,你父母年年來,你喜歡花錢,東西買了一大堆,簇新的衣服穿幾次不喜歡就送人,化妝品一瓶要五六百,……”
  “犧牲,”林希曦冷笑,“你口口聲聲為我犧牲,我聽這句話耳朵聽出繭來,俞子秦,你的犧牲我受不起,以後你不必犧牲了,你解脫了,好不好?我再也不要你為我犧牲,我隻希望我永遠聽不到你說話!”
  “好,好,”俞子秦點頭,“你要我樣樣聽你的,說兩句也不許我說。你以為你自己是誰?長的又不好看,脾氣大的要死,自己沒本事,要求倒是很多,林希曦,除了我誰受得了你?除了我誰會要你?你以為你跟我離婚,能找到比我好的男人?你別做夢了!”
  林希曦不語,每次都這樣,說到最後就開始侮辱她。林希曦聽多了這種話,每多聽一次心裏恨意就多一分,她不跟他吵,她隻是冷冷的想,俞子秦,總有一天你要為這些話付出代價。
  這代價就是離婚。俞子秦從沒想過要和林希曦離婚,他覺得他是很愛林希曦的,他覺得他對林希曦已經足夠好。林希曦要離婚,對俞子秦是一個大打擊。
  俞子秦忽然平靜的問,“林希曦,你是不是外麵有了人?”
  林希曦咬牙切齒的吐出兩個字,“無聊!”
  林希曦打電話給何未,“何未,我記得你認識一個打離婚官司的律師是不是?”
  “是,怎麽了?”
  “你明天就幫我聯係那個人,我要盡快離婚。”
  “他不肯協議?”
  “不肯。”林希曦恨恨的說,“我倒是好心,他非要和我對分財產,那也由得他。”
  俞子秦輕輕掛斷分機。
  房間裏沒有開燈。暗夜裏俞子秦臉色陰沉。
  林希曦當天晚上開始和俞子秦分房,把自己的枕頭被子還有老虎公仔都抱到客房。林希曦的老虎公仔短胳膊短腿長的憨頭憨腦,不像隻老虎倒像隻大貓,是林希曦的寶貝。林希曦上班後領了第一份薪水便去抱了它回來,從此每晚睡在林希曦枕頭邊,冬天的時候幹脆抱著它睡覺。林希曦從結婚第一天起就和俞子秦分開兩床被子睡,因為林希曦一個人睡慣了,愛卷被子,俞子秦也隻好由得她每晚和她的老虎睡。
  林希曦睡到半夜,朦朧間覺得有點異樣,睜眼一看,竟看到俞子秦蹲在床邊炯炯的看著她。林希曦嚇了一跳,睡意全消,“半夜三更的你幹什麽!”
  俞子秦陰惻惻的說,“林希曦,你相不相信,我會讓你變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
  林希曦這一嚇非同小可,“啊”的尖叫起來,跳下床便往外跑。摸著黑跑到客廳,急切間房門打不開,才想起是上了三保險,回頭見俞子秦已經追出來,林希曦來不及多想,折回頭衝進臥室,立刻反鎖上門。
  俞子秦在門外敲門,“林希曦,你做什麽,開門!”
  林希曦聲音發抖,“你別進來!”,撲到電話機前拿起電話便撥最熟悉的號碼,“何未,救命,救命,快來救我!”
  何未睡夢中被電話吵醒,聽到這話立時清醒,“怎麽了,林希曦你怎麽了?”
  林希曦隻會反複叫何未“快來,你快來”,沒叫的兩句,電話就被切斷,林希曦聽到俞子秦在門口說,“林希曦,你發什麽神經,快開門!”
  林希曦控製不住的發抖,“我不會開門的,你想也別想!”
  “你不開門我去找鑰匙來開。”
  林希曦聽到俞子秦西西索索在找鑰匙,情急間大叫,“你不許進來,你要是敢進來,我就,”林希曦四顧房間,沒有什麽可防身的武器,一咬牙打開窗爬上窗台,“俞子秦,你要是敢進來,我就立刻跳下去!”
  “林希曦你幹什麽,”俞子秦聽到這話也不敢強行開門進去,“你別衝動,好,我不進來,你冷靜點!”
  林希曦聽到他不再找鑰匙心神稍定,但還是蹲在窗台不肯下來,隻是叫,“你別進來!”
  “林希曦你怎麽了,”俞子秦仿佛很困惑的說,“好好的,你忽然這樣做什麽?發生什麽事了?”
  林希曦簡直不會回答,“你還問我,你問你自己!”
  “我怎麽了?”俞子秦說,“我隻不過過來看看你睡的好不好,你就突然發起瘋來,到底怎麽回事?”
  “你問我怎麽回事,”林希曦抱著窗沿發抖,“你剛才說什麽,你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我什麽都沒說啊。”
  林希曦想不到他竟會說出這句話,“你剛才明明說,要讓我變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你,你是想我把我毀容是不是,你這個瘋子,瘋子!”
  俞子秦詫異的說,“林希曦,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我哪有說過這種話?我什麽都沒說過,我就是看看你!”
  林希曦更害怕了,“我沒有做夢,我親耳聽見,親眼看見,你別想抵賴,難道我產生幻覺麽,難道你是夢遊麽。”
  “林希曦,你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精神上出問題了?”
  “我沒有,你才有神經病!你要不是心虛,剛才為什麽拔掉電話線!”
  “你半夜三更打這種電話,人家會當你是精神病的,我拔掉是為你好。好了不要鬧了,大半夜的,你快開門讓我進來,你不讓我睡覺,我明天怎麽上班。”
  “我不會讓你進來的,你要睡睡隔壁去。”
  “隔壁怎麽睡啊,你的被子那麽厚,我熱也熱死了。”
  “開著空調,熱什麽。”
  ……
  林希曦和俞子秦僵持了半個多小時,門鈴響起,何未的聲音,“林希曦,林希曦!”
  林希曦大喜,從窗台跳下來想去開門,到了門口又不敢,“俞子秦,你去開門!”
  俞子秦惱怒的說,“她半夜三更來做什麽,我不會給她開門的,你叫她回去。”
  林希曦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叫起來,“何未,何未!”
  何未聽到林希曦的聲音越發使勁按門鈴,“林希曦你開門啊。”
  “他不讓我開門!”
  夜深人靜,這番喧嚷吵得林希曦的鄰居都醒了,鄰室有人開門出來,“什麽事這麽吵?”
  俞子秦隻好去開了門,何未一進門俞子秦就氣洶洶的說,“你半夜來我家幹什麽!”
  林希曦已經自房裏奔出來,一把抓住何未,“你可來了,我還當你不來了!”
  何未來未來得及問究竟,林希曦已經急急的說,“何未,我現在就要搬去你家住,不管行不行你都讓我先住兩天。”
  何未立刻說“沒問題”。何未半夜聽到林希曦叫“救命”也嚇了一跳,隨即電話斷了,再打怎麽都不通,於是急忙出門趕來。如今見林希曦蓬頭赤腳神情慌亂,俞子秦一臉怒色,雖不知到底情形如何,也肯定是出了什麽事。何未先不問原因,對林希曦說,“我幫你收拾兩件衣服,你把睡衣換了我們就走。”
  俞子秦攔住何未,“你這是什麽意思?三更半夜衝到我家來,說也不說一聲就要把人帶走?”
  何未尖銳的說,“你問我什麽意思,我還想問你什麽意思,你做了什麽嚇得她這樣?”
  “別說我沒做什麽,”俞子秦也不示弱,“就算我做了什麽你也管不著,這是我們夫妻間的事,你算什麽人,你有什麽資格來管?你既不是她父母也不是她姐妹,你隻不過是她同事,還是一個害得她沒了工作的同事,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質問我?”
  “我當然有資格,”何未冷冷的說,“林希曦既然打電話給我叫我來,我就有資格管,你嚇得她打電話叫救命,俞子秦,你沒做什麽她會這樣?”
  林希曦拉住何未,“別跟他多廢話了,我們趕緊走吧。”
  “不許走!”俞子秦一把拉住林希曦,“誰許你住到她家去,你別發神經,不許去!”
  林希曦已經冷靜下來,甩脫俞子秦,“俞子秦,你沒資格說不許,我不會再跟你多說什麽,有什麽話我們法庭上說!”
  林希曦鎖起房門換睡衣,與何未匆匆收拾了幾件當季的衣服。要出門的時候俞子秦沉著臉攔在門口,“你今天別想從這裏走出去!”
  “你讓開!”
  俞子秦理也不理。
  林希曦上前便推,哪裏推的動他,倒被俞子秦推的倒退幾步,站立不穩。林希曦惡狠狠的怒目而視,再次上前,糾纏間俞子秦一用力,便把林希曦推倒在地。何未也無計可施,隻好趕緊扶起林希曦,“俞子秦你做什麽,你再動手我打電話報警了!”
  林希曦從地上爬起來,喘了會兒氣,忽然撲過去執著俞子秦手臂用力咬下去。俞子秦不妨她這一招,用另一隻手來擋,兩個人扭做一團,俞子秦再想要推開她,可是林希曦發了狠,隻管死命咬住不鬆開,俞子秦吃痛,大力一掙一甩,林希曦被推的直撞出去,撞中餐桌角,“啊”的一聲,委頓在地。
  何未大驚撲過去,“撞到哪裏了,有沒有撞到頭,要不要緊?”
  俞子秦也有點發慌,過來察看,“沒事吧?你跟我強什麽,叫你別去就別去,還咬我,你看看咬的我……”
  何未怒道,“俞子秦,你還是不是男人,對女人動手!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何未指著林希曦手臂,是剛才扭打間造成的淤痕,“俞子秦我告訴你,你別仗著自己是男人力氣大我們兩個女人打不過你,我現在就叫人來,”何未拿出手機就要撥號。
  林希曦剛才那一下正撞中後背一個穴位,痛的話也說不出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製止何未道,“不用去叫人,你直接打110,我要報警,我要去驗傷,”林希曦緩緩的說,“等到離婚上庭的時候,這些都是證據。”
  俞子秦色厲內茬,“你要驗傷是吧,我也要驗傷,你咬的我全是傷,”俞子秦展示手臂上上的牙印。
  林希曦有氣無力的笑笑,“好啊,那我們就讓警察來看看,是你這個牙印傷的重,還是我這些傷的重,何未,你快打電話。”
  何未果真撥110,俞子秦搶過電話按掉,咬牙道,“林希曦,你要走就走,走了就別再回來。”
  “走我自然是要走,不過回不回來隻怕不由你說了算,”林希曦說,“俞子秦,你做的這麽過分,那就別怪我對你無情。我明天會去婦女兒童保護協會驗傷,然後單方麵提出離婚。我們就看看法院會怎麽判,看看到最後你還能不能住在這房子裏。”

  第 15 章
  林希曦並沒有如她所說的去驗傷,她隻是正式單方麵提出離婚。如林希曦所料,俞子秦不同意離婚,林希曦的要求被駁回。林希曦谘詢了律師,這種情況下隻能分居半年後再次上訴。半年後便能離婚,拿到一半財產是沒有問題的,房子按市價值五十萬,林希曦能拿二十五萬。還有股票帳戶裏的錢,雖然林希曦現在不知到底有多少,也都有據可查,至少能拿到一半。為什麽不去驗傷呢,律師建議說,若有證據證明家庭暴力,對方便是過失方,你就有可能分到更多的財產。
  林希曦對何未說,“我不想做的那麽絕。要是他肯好聚好散,我便是少拿點也無所謂。可惜……”
  “沒想到他平日看來也斯斯文文,居然會那麽歇斯底裏。”何未心有餘悸。
  “何未,你說有沒有夫妻和平友好離婚的?”
  “我是沒見過。大概書上才會有。”何未說,“你知道以前第四儲蓄所的所長黃明康?他要和他老婆離婚,他老婆死也不肯,跑到支行去大鬧,什麽話都說出來,還說他去夜總會找小姐,鬧的他所長做不成,隻好辭職。辭職後好像也沒找到什麽好工作。”
  “婚離掉了嗎?”
  “沒有。聽說黃明康現在也不回家住,家用也不給,房子也賣掉了,因為還不起按揭。現在他老婆隻好住回娘家,可是還是不肯離婚。兩個人就這麽拖著。”
  “這種人真可怕,”林希曦說,“寧可拖死你,也不肯離婚。我真是不明白,名存實亡的婚姻要來做什麽?”
  “我也不明白。嗯,好像也有好好離掉的,支行有個叫柴永霖的,你知道麽?他老婆跟人走了,他自己帶著女兒,還把房子給了他老婆。”
  林希曦向往的說,“多難得。這種男人才真是好男人,有氣度。不過實在太少了,少的就像一種傳說,不要說見了,聽都難得聽到一回。”
  “你說他好,人家都說他傻。”
  林希曦詫異,然而想到周遭的那些人,歎了口氣。也許在世人眼裏,俞子秦的表現才是正常的,是大家能夠理解且願意表同情的。
  何未陪著林希曦回去搬家,林希曦買了好多個大旅行袋,衣服鞋子書,林林總總裝了十幾大袋。俞子秦看著她們收拾,絕望的求懇,“希曦,不要走好不好,你看看這房子,我們這個家,你真的狠心不要了?原諒我好不好,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林希曦不說話,隻不停手的收拾。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裏了,林希曦想。她對這個家無限留戀,可是這留戀抵不過對俞子秦的厭煩,她要逃離這段婚姻,不得不將這一切舍棄。
  林希曦到處都找不到自己的老虎,連每個櫥門都打開來找過,還是沒有,忽然發現牆角有一袋黃黃的碎布料有點眼熟,林希曦呼吸都幾乎停頓,呆了一呆撲過去,真的是老虎,整個都被剪碎,碎成一條條破布片。林希曦慢慢站起身,“為什麽?”
  “你不要怪我,”俞子秦說,“我想到你要把它帶走,想到你寧可要它不要我,我心裏難過,就用剪刀把它剪碎了。”
  林希曦氣得發抖,“變態,你是變態的!”林希曦咬牙切齒的說,“我恨你,俞子秦,我恨死你!”
  林希曦一到車上就忍不住哭起來,抱著那堆碎布片,林希曦哭了又哭,何未有點哭笑不得,一隻玩具老虎,用得著傷心成這樣麽。不過她還是盡責的安慰林希曦,“別哭了別哭了,以後再買一個。”
  林希曦隻是搖頭,也不說話,傷心的無以複加,何未無計可施,隻好不去管她。
  林希曦哭了一路,到何未家的時候眼鏡都哭腫了。一開門看到吳起軒,竟然還有李崢。
  吳起軒看到林希曦哭哭啼啼的抱著一袋碎布,問道,“怎麽了?”
  何未一邊指揮搬家公司的工人把林希曦的東西都搬進她的房間,一邊說,“俞子秦把她的老虎剪碎了,哭到現在。你們怎麽來了?”
  “我和李崢在附近吃飯,順便就回來拿幾件替換衣服。”吳起軒十天倒有八天不在家,誰也不知道他到底住在哪裏。
  吳起軒覺得好笑,“不過一個玩具老虎,壞了就再買一個,哭成這樣。”
  林希曦一聽這話,理也不理便進房去,反手關上了門。
  吳起軒詫異的說,“林希曦怎麽像小孩一樣?”
  何未白了他一眼,“你瞎說些什麽,她剛剛哭完,你又去招她。”又忍不住搖頭,“辭職離婚那麽大的事不見她哭,一隻老虎哭成這樣。”
  何未待要進房間去看林希曦,李崢上前一步,“我去看看她。”便朝前走去。
  何未訝異的看著李崢敲門進去,轉頭問吳起軒,“怎麽回事?李崢怎麽會認識林希曦?”
  吳起軒也覺得納悶,不由的說,“認識是早就認識了,怎麽他們很熟麽?”
  何未追問,“他們怎麽認識的?”
  吳起軒反應過來,“怎麽認識……我也不記得他們怎麽認識的,好像是認識,好像就是你帶林希曦認識李崢的。”
  何未恍然,“哦,我帶她去過九重天,好像是見過一次,不過,他們根本沒說過話啊。”
  吳起軒說,“唉,管他們那麽多幹什麽。”便顧自收拾衣服去了。
  何未也隻好滿心疑惑的走開。
  李崢敲敲門,林希曦啞著嗓子說,“請進。”
  李崢開門進去,見林希曦坐在床邊,滿臉哀傷的抱著那堆碎片。李崢問,“怎麽這麽傷心?”
  林希曦搖搖頭,勉強牽牽嘴角,算是一個笑容。
  “你一定很喜歡它。”
  “為一個玩具傷心,你們都覺得我很可笑吧。”是問的句式,卻是毫不介意的肯定語氣, 林希曦淡淡的說,“你們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它對你來說,一定有特殊的意義。是誰送給你的嗎?”
  “沒人送我,我自己送自己的。”林希曦摸著碎片,“我上班第一年的時候買的,第一眼看到它就很喜歡,它的樣子那麽可愛,胳膊短短的,腿也短短的,耳朵圓圓的,從沒見過那麽憨厚可愛的老虎,”林希曦臉上有一種很溫柔的神情,這溫柔漸漸轉為傷感,“它陪了我那麽多年……算了,不說了,我去洗個臉。”
  林希曦把碎片放在床上,轉身出去了。李崢走近去打開袋子看看,一條條虎紋碎片,無從猜想老虎原來的樣子。李崢把袋口紮好,也轉身走了。
  李崢和吳起軒一走,何未立刻問林希曦,“你和李崢怎麽回事?你們怎麽認識的?好像關係不一般?”
  “有什麽不一般的,就是平常認識,”林希曦把警局那夜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後來又吃了一次飯,僅此而已。”
  何未詫異的說,“他接你一個電話就去了?倒看不出來他是個這麽熱心的人。”
  林希曦嗯了一聲,“那天還真多虧了他。”
  “他後來又請你吃飯,”何未敏感的說,“希曦,他是不是看中你了?”
  林希曦如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一般哈哈笑起來,“何未,你當是寫小說,這邊廂剛要離婚,那邊廂便有替補接上?你以為我是林青霞?”
  何未也覺得這個可能性太沒有可能性,自己也笑起來。
  何未接了吳起軒一個電話,“看來你是林青霞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何未轉頭對林希曦說,“李崢請吃飯,他們待會兒來接我們去吃飯。”
  何未表情鄭重,“我看,他真有可能是看中你。”
  “看中我什麽?”林希曦嘲諷的說,“早兩年若說有人看中我也還罷了,現在我一把年紀,又不好看,又沒工作,男人看到我逃也來不及。”
  “沒工作對李崢來說算得了什麽,左右他有錢,”何未皺眉,“不過,據我所知,李崢有個交往了好幾年的女朋友,是家外企的財務總監,聽說很能幹,英文說的比中文還好,也不靠李崢,自己就掙一萬多一個月。李崢也不跟人家結婚,也不分手,半天吊著,這女的倒也肯,拖著有三四年了。李崢還包養過一個小姐,聽說是他手下最漂亮的,包了有大半年,後來分手了,那女的又出來做,聽說李崢對她還是滿照顧的。”
  林希曦接口道,“可不是,智慧型美豔型都有了,還要看中我做什麽,你也就在我這裏說說罷了,被人家聽到笑死人。”
  何未不語,半響說,“邊走邊看吧。”
  林希曦嘴上說何未神經過敏,心裏到底起了疑惑,吃飯的時候便暗中留心。李崢話不多,神情淡定,偶然調侃吳起軒,與何未說笑,對林希曦周到但不至於殷勤。林希曦看來看去看不出李崢有什麽異樣,不禁自嘲的笑笑,端起麵前的啤酒杯子,一飲而盡。
  吳起軒看見,立刻來勁的說,“來,咱們一起喝,”起身給林希曦倒酒,又給自己滿上,便要和林希曦碰杯。
  林希曦也不推辭,一氣喝了下去。吳起軒說一聲“爽!”,自己也喝了一杯,接著又倒酒。兩個人你來我往喝了三四杯,吳起軒最愛的便是有人同他喝酒,興致飛揚,麵對何未的阻止理也不理,“你知道什麽,林希曦一向好酒量!”
  氣得何未直罵他人來瘋。又問林希曦,“你要不要緊?”
  林希曦搖搖頭,“沒事。”推開酒杯,“我去洗手間。”
  何未立刻說,“我陪你去。”
  何未低聲抱怨,“就算心情不好,也別喝那麽多,心情不好的時候喝酒容易醉。”
  林希曦笑,“怕什麽,左右有你送我回去。”
  林希曦看著鏡子,酒後唇特別紅眼睛特別亮,嘴角似笑非笑。我還沒有老呢,林希曦想,怎見得我就這樣完了呢。我不會死的,林希曦仰起頭,表情慢慢變冷,我一定會努力活下去,一定會的。
  林希曦握緊拳頭,就算我一無所有,我還有我自己。
  那晚林希曦喝了不少酒,但是沒有醉。李崢送他們到樓下,道別分手。林希曦跟在何未後麵,聽的李崢叫了她一聲,“林希曦!”
  林希曦轉身,見李崢站在車旁。林希曦慢慢走過去。
  李崢點起一支煙,靜默了一會兒,說,“聽說你在辦離婚。”
  林希曦嗯了一聲。
  李崢點點頭。林希曦等他的下文,李崢卻沒有再開口。林希曦靜靜等他抽完這支煙,說,“我走了。”
  林希曦頭也不回的進了大樓。在電梯口林希曦站了一會兒,聽見車子發動的聲音。
  林希曦伸手按下電梯。
  林希曦沒有時間多想李崢的問題,因為她很快接到俞子秦的電話,俞子秦同事的電話,俞子秦姐姐的電話,同學的電話,親戚阿姨們的電話……
  俞子秦的同事說,“你好我是某某某,俞子秦把你們的事都和我說了,本來我是不應該來和你說這些的,可是我實在很感動,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為家庭付出到這種程度,他真是全心全意為你為你們的家,是,我也知道俞子秦這個人有些方麵有點那個,但是他對你是沒話好說了,我覺得你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俞子秦和林希曦共同的同學說,“你們的事我們都知道了,這周六有空麽,大家聚一聚可好,我們都想勸勸你……”
  俞子秦的姐姐說,“你們什麽事鬧得這樣?子秦班也不去上,飯不吃覺不睡,爸爸媽媽現在天天看著他,就怕他想不開……”
  林希曦阿姨們說,“你住到那個害人精的家裏去了?你腦子壞掉了,好壞不分,俞子秦找你找的人也瘦了一大圈,林希曦你做人要有良心,你怎麽好這樣對俞子秦,你作孽啊……”
  林希曦的母親說,“希曦啊,媽媽求求你,不要離婚好不好,你真要想離婚,等媽媽死了你再離好不好……”
  俞子秦在電話裏哭,“希曦你回來吧,我不能沒有你,如果你真的不要我,我就不活了,真的,我不是嚇唬你,我昨天經過黃浦江,想到以前我們一起坐渡輪過江,我真的想要跳下去……希曦你真的那麽狠心麽,你以前說過喜歡我的,你說過愛我們這個家的,你都不記得了麽……”
  林希曦默默的聽著這些電話,不解釋不分辯,隻是流下淚來。
  林希曦獨自哭了很久。
  何未回家的時候看到林希曦腫著眼睛,吃了一驚,“怎麽了?”
  林希曦低聲說,“他在電話裏哭。還說要去死。我覺得很難過。很不忍心。”
  何未無語。過會兒問,“你還喜歡他麽?”
  “不喜歡。”林希曦毫不猶豫的說。
  “那你為什麽哭……”何未不明白,明明是林希曦鬧著要離婚,現在倒又哭的那麽傷心。
  林希曦苦笑,自嘲的說,“這就是鱷魚的眼淚。”
  “你會考慮回去麽?”何未問。
  林希曦沉默良久,堅決的說,“不,我不會回頭的。”
  “他會不會真的想不開?”何未有點擔心。
  “他要真的死了,我賠命給他也就是了。”
  “真的一點餘地都沒有麽?”
  “你覺得我狠心?”林希曦說,“如果我不對他殘忍,那就是對我自己殘忍。”
  林希曦說,“長痛不如短痛。他會好起來的。”

  第 16 章
  林希曦並不相信俞子秦會自殺。嚷嚷著要去死的人一般都不會死,真要死的,不聲不響也就死了。
  林希曦一時的不忍心過後,對俞子秦又新增了厭煩:為什麽要鬧得人盡皆知,為什麽要向無知婦人一般一哭二鬧三上吊?
  然而俞子秦這番廣而告之四處求懇還是有作用的,不知哪個同情心泛濫的人給了俞子秦何未家的地址,於是第二天林希曦便收到花店送來好大一束白玫瑰,花裏夾著卡片,“I love you forever”,署名是俞子秦。
  何未下班回來發現垃圾桶裏竟開出一大片白玫瑰來。
  何未蹲下身看看,嘖嘖道,“你真是辣手摧花。”
  又問,“一點都不感動?”
  林希曦說,“不。”
  俞子秦的電話,“希曦,喜歡那些花麽?”
  林希曦冷淡的說,“俞子秦,不要再做這種沒意義的事了。”
  “怎麽會沒意義,希曦你不記得了麽,那時候你生病我去看你,我也送了你一束白玫瑰,你說很喜歡的?”
  “從前是從前,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你別再浪費時間了。”
  “為什麽我們不能再回到從前?可以的,希曦,我們可以好好過的,你不是一直想去香港麽,我們現在就去,好不好?你喜歡的那條蒂芬尼的鏈子,我明天就去買給你,好不好?……”
  ……
  林希曦歎氣,“沒有用的。”
  從前,從前有過好時光麽?婚前他們一直在儲蓄,出去吃一頓飯也是難得,一共隻看過兩場電影,約會通常在俞子秦家裏,而俞子秦父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婚後就開始吵架,為生不生孩子吵,為俞子秦的父母吵,為林希曦愛花錢吵,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回憶從前,林希曦竟想不出有多少甜蜜時光。
  林希曦覺得辛酸,在這段婚姻裏,俞子秦有訴不盡的委屈,她又何嚐不是。這樣的婚姻,還有什麽繼續的理由。
  林希曦不肯聽電話,俞子秦親自跑來按何未家的門鈴。
  林希曦不開門,隔著鐵門與俞子秦對話。俞子秦說的聲情並茂聲淚俱下,林希曦翻來覆去隻是說,“我不會跟你回去。”
  俞子秦問,“你要怎麽樣才肯不離婚?”
  “怎麽樣都不行。我是一定要離婚的。”
  “那就是我要死?你是要我死麽林希曦?”
  林希曦厭倦的說,“俞子秦,你覺得一哭二鬧三上吊會有用麽?”
  “我不是要嚇你。你也知道,我家裏是什麽情況。我從小沒過過什麽好日子,我最開心的日子就是和你在一起,我們結了婚,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從來沒有這麽幸福過。我工作再受氣受累,想到你想到我們的家我就不難受了,我隻要一回到家,就覺得很幸福,很開心。現在你不要我了,家也沒有了,我們辛辛苦苦才買的房子,你現在要把它賣掉,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還有什麽希望?我是說真的,林希曦,如果你一定要離婚,我真的去死算了。”
  林希曦說,“你要我不離婚,我也不如去死算了。”
  俞子秦的母親打電話來罵林希曦,林希曦從來沒被人罵過這麽難聽的話,趕緊關掉手機。
  林希曦清淨了好一陣子,總算沒人找的到她了。
  除了李崢。
  李崢打不通林希曦的手機,便打何未家電話找她。
  “怎麽把手機關了?”李崢問她。
  “再不關機我就要死了。”
  “有這麽嚴重?”
  林希曦忍不住訴苦,“李崢,你真是聰明人,堅持不結婚。”
  李崢嗬嗬笑起來,“你這會兒後悔了?怎麽,離婚有麻煩?”
  “我若早知離婚這樣難,怎麽也不結這個婚。”
  “我教你個辦法,保證你馬上能離婚。”
  “什麽辦法?”
  “出來我告訴你。”
  林希曦“嗐”了一聲,“用不著次次都這樣吧。”
  “二十分鍾後來接你。”
  林希曦坐進車裏,“你有沒有看過電影《孤男寡女》?”
  “沒有,說什麽的?”
  “裏麵梁佩玲演劉德華的舊情人,每次約會總是引得劉德華問她一個問題,然後風情萬種的“噓”一聲,說“下次告訴你”。於是下次劉德華又去了,最後還是留一個問題,“下次告訴你”。”
  李崢納悶的看看林希曦,隻見林希曦斜睨著他,臉上似笑非笑,忽然醒悟,大笑起來,“你是說我也拿這套勾引你麽。”
  林希曦挑挑眉,不置可否。
  李崢笑完正色說,“我這一次可不是賣關子,的確是因為這個方法必須要當麵說才有效。”
  “那我現在出來了,可以說了?”
  “別心急,待會兒自然告訴你。”
  林希曦疑惑的問,“你帶我來你家做什麽?”
  李崢不答,“隨便坐,想喝什麽,飲料還是茶?”
  林希曦答了一聲“茶”,環顧四周,地方很大,家具簡潔,電器俱全,擺設全無。屋子裏收拾的很幹淨,木質地板擦得光潔明亮。林希曦讚一聲,“你倒是很簡約。”
  少頃李崢端出茶來,開了音響。林希曦靠在沙發上,屋子裏沁涼靜謐,茶葉天然清香,鋼琴曲如水流淌,林希曦覺得愜意。李崢沒有坐到林希曦身邊,他在右側的沙發坐下,喝茶抽煙,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聊天。
  “這麽大的屋子,你一個人住?”林希曦問。
  “是啊。”
  “真好,多清淨。”林希曦又問,“會不會寂寞?”
  “寂寞……”李崢沉吟,“你們女人比較怕寂寞吧。”
  “是啊,女人都怕寂寞,所以都趕著結婚去了。結果發現婚姻比寂寞更可怕。”林希曦想了想又說,“當然美滿的婚姻也是有的,隻不過我還沒見過。”
  “一種生活好不好,在於當事人的心態。你是後悔結婚呢,還是後悔和你老公結婚?”
  林希曦默然。她當然後悔和俞子秦結婚。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她並沒有遇到過更好的結婚人選。
  “我也沒什麽好後悔的。結婚的時候有想要結婚的理由,離婚的時候有不得不離婚的原因。”林希曦問李崢,“你真的從來沒有想過結婚麽?”
  “沒有。”
  “沒見過像你這麽堅定的獨身主義者。”
  “我不覺得一張結婚證書有什麽意義。”
  “意義就是會帶給你很多麻煩……”林希曦想,要是沒有這張證書,她就不用同俞子秦糾纏那麽久,直接拎起箱子就可以走。可是也不行,林希曦又想,財產總是要分割的,要是沒有證書更麻煩,法院都不管了。
  “別那麽愁眉苦臉,”李崢拿來一盒巧克力給林希曦挑,“聽說女人吃巧克力心情會變好。”
  林希曦挑了一塊,“阿甘的媽媽說,生活就像一盤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會碰到什麽味道。”林希曦撥開放進嘴裏,皺皺眉,“是苦的,黑巧克力。”
  “但是不會膩,”李崢說,“回味的時候還有點甜。”
  林希曦點點頭,“我最恨牛奶巧克力,剛入口仿佛絲滑甜美,其實膩的要死,多吃幾顆簡直會吐。“
  俞子秦就像牛奶巧克力,林希曦想,那麽李崢呢,是黑巧克力麽。
  林希曦嚼著那顆黑巧克力想,的確是不膩,可是那麽苦,吃它簡直是自討苦吃。
  林希曦在屋子裏四處走,隨意發表意見,“你的碟真多,怎麽這麽雜,嘖嘖嘖,三級片都有,壞品味。”“這間是書房麽,這些書簇簇新,還是精裝的呢,你都看過麽?”
  李崢說,“有時候也會拿本金庸的武俠小說看看。”
  林希曦翻看書架上的書,“《生活在別處》,《挪威的森林》,不是吧,這麽小資的書你也看?”
  李崢笑笑“這些書是一個朋友買的,說是書架空著不好看,非要放在這裏。”
  “一個朋友”,林希曦眨眨眼,“是女朋友吧。”
  “你指的女朋友的定義是什麽?”
  “正式交往的那種咯。”
  “哪一種又算是正式交往?”
  “你考我名詞解釋呀?”林希曦斜睨他一眼,“正常來說,就是以結婚為目的進行的交往。不過對於不結婚的那種人嘛,隻要有誠意的交往,也算是正式了。”
  “那如果我對你很有誠意,我們的交往就算是正式交往了?你也就是我女朋友了?”
  林希曦鎮定自若的說,“當然不,要雙方都有誠意才行。”
  李崢忽然伸手拉過林希曦,麵對麵的看著她,“如果我表示我的誠意,你會怎麽樣?”
  林希曦沒想到李崢會這麽快這麽直接,然而又仿佛沒有太大的吃驚。李崢比林希曦高了半個頭,微微俯視著她,靠的那麽近,林希曦覺得心跳的有點快,她抬頭直視李崢,李崢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隻目光炯炯的看著她。林希曦覺得有壓迫感,有一點緊張,李崢到底是什麽意思?她想,我怎麽看不出他有喜歡我的樣子。
  林希曦退後一步,“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還沒有離婚。”
  “你反正是要離婚的,是不是?為什麽不盡快解決這件事呢。”
  “我當然想盡快解決,”林希曦有點惱怒的說,“他死活不願意,我有什麽辦法,隻好等半年後法庭判決。”
  “你按我說的做,他一定會答應和你離婚。”
  “怎麽做?”
  “你跟他說,一切財產都給他,你什麽都不要,他一定會同意的。”
  林希曦大失所望,“呸”了一聲,“什麽餿主意,都給他,我以後還活不活。”
  “以後你跟著我,我自然會照顧你。”
  李崢說的輕描淡寫,對林希曦來說卻是太過意外。林希曦一時不能清楚的判斷李崢這句話的真正意義,沒有說話,隻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李崢接著說下去,“你如果願意,可以搬來和我住,如果不願意,我另外有房子。我會負責你的所有開銷。至於你離婚的損失,我也會補償你。”
  “補償我?”
  “我會存三十萬到你的帳戶。”李崢說。
  林希曦這下聽明白了,敢情是要包養她,做他的情婦。林希曦的自尊心受了打擊,她還以為他喜歡她呢,以為他會殷勤追求小心體貼,誰知他竟這樣直接赤裸的要把她買下來,林希曦氣得漲紅了耳朵,要深呼吸才能控製情緒,“你的誠意真令人意外,李先生,我看上去像一個做生意的女人麽?”

  第 17 章
  "當然不,”李崢說,“你為什麽要這麽想?當然我可以按正常程序追求你,送花送糖,隔天約你出來吃飯閑聊。但是我不覺得這些對你有什麽幫助。我知道你為離婚的事煩惱,我也知道你住在何未家裏不自在。我李崢喜歡一個女人,不想看著她吃苦。你把錢都給他,保證你可以立刻離婚。”
  “我離婚拿的錢是我應得的,我憑什麽拿你的錢?”
  “左右是錢,有什麽兩樣?林希曦,我喜歡你,但我不喜歡約會有夫之婦,也不想等上一年半載等你離婚。爽爽快快同他離婚。聽說你前夫難纏的很,何必同他糾纏,浪費寶貴時間?”
  “我想離婚不代表我會跟著你。”
  “跟著我不好麽?我會照顧你的生活,你可以不用上班,想做什麽都可以。你會覺得愉快的。”
  林希曦沒見過這麽自說自話的人,“你憑什麽覺得我會跟著你?你憑什麽認為我跟著你會愉快?”
  “那麽你又憑什麽認為跟著我一定不會愉快?”
  “我根本就不愛你。”
  李崢笑笑,“親愛的,如果你愛我,那我還真不敢保證你和我在一起會愉快。難道你認為一定要有愛才會快樂麽?你和你丈夫結婚,是因為很愛他麽?”
  林希曦沉默了一會兒,“至少他是愛我的。”
  “那麽,他的愛讓你很愉快麽?”
  林希曦答不上來。
  “愛太重了,喜歡才是叫人輕鬆愉快的事。”
  喜歡,林希曦想,李崢的喜歡,大概就像喜歡一隻貓一隻狗,興致好的時候抱回來養,養養膩了,又扔出去。林希曦狠狠的說,“我也不喜歡你。”
  “是麽,”李崢說,“好吧,至少你對我有好感,是不是?不然你不會跟我出來。你不肯承認是因為你覺得我傷害了你的自尊心,你不喜歡我這樣直接的方式。可是林希曦,你是個聰明的女人,為什麽一定要假惺惺拐彎抹角的繞圈子呢?難道你不覺得坦白本身就是一種尊重?”
  “別這麽快拒絕我,”李崢說,“好好考慮一下。”
  這邊李崢林希曦好好考慮,那邊俞子秦也來找她,要與她“好好談一談”。
  這一次俞子秦看起來比較平靜正常,“林希曦,就算你要離婚,也不必非要鬧上法庭。我們談一談,好聚好散。”
  林希曦巴不得他能夠想通,於是打開門讓他進來。俞子秦明顯的瘦了,臉色很壞,林希曦有點不忍,隻要他要求的不是太過分,林希曦想,我不會與他爭。
  “希曦,你是鐵了心要離婚了?”俞子秦平靜的問,“真的一點挽回餘地都沒有了?”
  “是。”
  “我這幾天整晚整晚都睡不著,一想到你心裏就痛,痛的不行,希曦,我現在才知道,人家說心痛心痛,原來心真的會痛。那天我從外麵回家,一開門,竟然看到你從裏麵走出來,穿著睡袍,跟以前的樣子一樣。真的,我不騙你,我知道是幻覺,我很怕,我怕我真的要瘋了。以後沒有你的日子,我真不知道怎麽熬的下去。”俞子秦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裏流下來。
  “我到底做錯什麽,”俞子秦哭著說,“希曦,我到底哪裏不好?”
  林希曦心裏難過,“你沒有不好,是我不好,你以後會遇到好的女孩子,適合你的女孩子。”
  “不我不會再結婚的,我會永遠等著你。”
  “不要不要,”林希曦急忙說,“你千萬不要這樣。”
  “我今生今世隻愛你一個人。希曦,以後沒有我照顧你,你自己要當心。”
  林希曦幾乎都要哭了,“你也要都好好的。”
  兩個人就差沒執手相看淚眼,隻聽得俞子秦接著說,“希曦,我不舍得我們的房子,你別讓我賣掉它,好麽,這是我們在一起的紀念,我實在舍不得它。”
  林希曦點頭,“好的好的,不用賣。”
  “可是我沒有那麽多錢給你。”
  林希曦剛想說我不會真要你一半的,還沒等林希曦想出一個合適的數目,俞子秦已經替她想好了,“希曦,我隻能給你十萬。”
  林希曦愕然的張大嘴,開玩笑?剛才還情深意重的信誓旦旦,現在說隻給我十萬?林希曦不可置信的說,“俞子秦,五十多萬的房子,還有股票裏的錢,這些加在一起,你說你隻給我十萬?”
  “最近股市不好,虧了不少錢,帳戶裏還有一部分錢是姐姐借我的,我們自己的錢總共也隻有兩萬不到。”
  “不可能,我們這些年怎麽可能隻剩下兩萬不到的錢?”
  “之前存的錢都還債了,還還清了房款,你又開銷大,本來就沒多少錢餘下。”
  林希曦一直沒管過家裏的帳,俞子秦比她能算計,家裏的錢林希曦一向糊裏糊塗不知到底有多少,現在俞子秦說沒錢,林希曦也隻好相信。本來就賺的不多,林希曦想,好像是沒有什麽錢餘下。
  可是到底還有房子,林希曦說,“那也不能隻給我十萬,太少了。房子給了你,你怎麽也得給我三分之一的錢吧。”
  “這十萬我都是問我姐姐借的,將來還不知道怎麽還呢,”俞子秦歎苦經,“一個人過日子和兩個人開銷也差不了多少,水電煤電話費,一樣都要付,我這點薪水,這十萬塊,指不定要還上十年八年的。”
  林希曦氣得提高了聲音,“你就想著你自己十年八年,你怎麽不想想我,我現在沒有工作也沒有地方住,你隻給我十萬,你叫我怎麽辦?”
  “希曦你不能怪我呀,我是不想你搬出去,你要是願意,仍舊可以住在家裏。”
  “住在家裏算什麽離婚!”
  “那我也沒辦法呀,”俞子秦振振有詞,“希曦,我們薪水差不多,你開銷一直比我大,你也知道的,我不抽煙不喝酒,朋友交際也沒什麽,基本沒什麽個人開銷。說是兩個人的錢一起花,其實家用都是我在出,你自己說,你的錢你自己零用之後還剩多少。還有你父母每年要來兩次,一來就買東買西,你付錢付的爽快,你有沒有想過其中一部分根本就是我的錢?我平時一直省吃儉用,林希曦,你別覺得現在離婚你吃了虧,是,你是拿的少了,但是這些年你一直花的比我多,這點你承認吧。”
  “結婚前每次約會都是我付錢,還有你給你買衣服鞋子,這些我們就不說了,”俞子秦說得有理有據,“結婚時候你拿出來的錢本身就比我少,我拿出來八萬多,你才五萬多,就比我少三萬塊。那現在離婚我少給你一點,也不算沒有道理,是不是?你當初拿出來五萬多,現在能拿到十萬,也不吃虧了,是不是?”
  林希曦氣得說不出話來。一邊口口聲聲愛她,一邊算計她苛刻她,還理直氣壯毫無愧色,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人!
  “我們沒什麽好多說的了,你把你的道理留著上庭說吧,俞子秦,”林希曦咬牙切齒,“我沒見過像你這麽過分無恥的人!”
  俞子秦毫不動氣,“咦,好好的怎麽又發起脾氣來,你怎麽能說我無恥呢,你若是覺得我哪裏說的不對你可以說呀。”
  “我沒話跟你說,”林希曦拉開了門,“走走走,立刻走!”
  “我們還沒說完呢,你到底同不同意協議離婚?你不要這種態度,又不是我想離婚,現在是你傷害了我呀,你補償我一點難道不應該?我們在一起十年,整整十年,我花了多少心思浪費多少感情,你現在要同我計較錢?……”
  林希曦瞪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何未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他真這麽說?天,這樣的男人我還真是頭一回聽說……小氣苛刻的男人不是沒有,可是他還口口聲聲說愛你……媽的,實在太強了!”
  林希曦苦澀的說,“協議看來是沒希望了。何未,我有點擔心,我們再去問問律師吧,如果他堅持不肯賣掉房子不給我錢怎麽辦?法院會強製執行麽?”
  “不用問,我知道,”何未說,“強製執行有難度,他戶口在你們那房子裏,他如果沒地方住,法院也不能把他趕出去。”
  林希曦“啊”了一聲,“那怎麽辦?那我的錢怎麽辦?”
  “他有銀行工作,不知道可不可以通過強製扣他薪水的辦法執行,這還真得問律師。”
  “扣薪水?那得扣到哪年哪月啊?”林希曦著了急,“我還以為法院隻要一判我就能拿到錢。”
  “哪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何未說,“離婚分財產的事麻煩著呢。俞子秦還特別的難纏。”
  “那我怎麽辦?”林希曦彷徨的說,“難道要我答應他隻拿十萬?”
  “十萬,三兩年也就花完了,你以後怎麽辦。”
  林希曦心裏煩亂,無話可說。
  何未問,“李崢那邊怎麽樣?”
  “別提了,”林希曦垂頭喪氣的說,“他叫我馬上離婚,給我三十萬叫我跟著他。”
  何未跳起來,“真的?給你三十萬?”何未激動的一把抓住林希曦,“林希曦你還真是有點運氣,這下真是絕處逢生!”
  林希曦愕然的看著何未,何未的欣喜表情凝住,“你沒答應?”
  “沒有。”
  “為什麽?”
  “他叫我什麽都別要馬上離婚,我自己名正言順的錢不要白便宜俞子秦,倒去拿他的三十萬跟著他?我瘋了才會答應他。”
  “是,你的錢名正言順,可是那錢有那麽容易拿麽?拖上一年半載的也不定拿不拿的到。依我說,爽爽快快離婚拿了李崢的三十萬倒好,三十萬加上俞子秦給你的十萬,那就是四十萬,這四十萬還是能立刻到手的。你就算到法庭判,頂多給你二十五萬,你自己算算,哪種劃算?”
  “不就是多了十五萬嘛,為這十五萬要我跟著他?”林希曦悶悶的說,“你沒看見他盛氣淩人的樣子,要是真跟著他,不知要受什麽樣的氣。我要是能忍,也不必離婚了。”
  “要我說,你與其忍俞子秦還真不如忍李崢,忍俞子秦是天長日久熬不出頭,忍李崢再難也不過一時,難道他還會要你跟他一輩子?過陣子分手,你手上抓著錢,自己買個小房子再找份工作,日子不就好過的多?”
  說的倒輕鬆,林希曦想。當天一時意氣之後,林希曦也考慮過李崢的提議。林希曦清楚自己的困境,在何未家頂多再住一個月,總不能長期白吃白住。搬家需要錢,離婚的錢看來沒有一年半載是拿不到了,身邊現金隻剩下兩千多,而林希曦找工作發出去的簡曆都如石沉大海。李崢的提議林希曦不是不覺得誘惑,可是她又覺得折墮,淪落到被人包養……三十萬算什麽,當年鄭贏儒願意給她買一套房子她都沒肯跟著他。這時候林希曦又想起鄭贏儒的好處來,鄭贏儒溫文儒雅,對她又寵愛體貼,即使同樣想她跟著他,都是含蓄的顧著她的麵子。早知道我還不如跟著鄭贏儒,林希曦想,至少我是喜歡他的。我喜歡他,他便是我男朋友,男朋友負擔起贍養的責任,那有什麽問題?用自己喜歡的男人的錢,林希曦心理上會好過的多。可是對於李崢,林希曦沒法自欺欺人。根本就沒有感情基礎——不過約會三兩次,連熟悉了解都算不上。況且林希曦不喜歡李崢,就像當年她不喜歡吳起軒,她知道這一類的男人,對女人根本不尊重也永遠不會認真,女人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附屬品戰利品炫耀品。李崢太過強勢,直接甚至冷酷,作為一個不相幹的人,林希曦也許會的欣賞他,可是她絕不會去喜歡這樣一個人。林希曦不會去喜歡一個自己毫無把握的人。而除去一切感情因素,即使林希曦橫下心當作一份工作——李崢的背景太偏門,她總覺得有點忌憚。
  林希曦投了很多份簡曆出去,一開始林希曦隻選招會計的職位,後來出納也可以,財務經理助理也可以……林希曦投了不下五十份簡曆,終於開始接到麵試通知。
  林希曦精心打扮起來去麵試,長發束馬尾,細麻紗的白色大裙子,細帶子的白涼鞋,妝化的粉光脂滑,刷了睫毛液的睫毛一根根又黑又長。
  林希曦的打扮不算全無作用,幾乎每一家的麵試主管都至少看了林希曦兩眼以上,並且問同一句話:你真的有二十七歲?然而林希曦的年輕外形並不能幫到她,每一家公司都要求同行業工作經驗,林希曦沒有經驗,也沒有會計師證書,林希曦雖然學的是會計專業,其實對會計全無頭緒,她連銀行會計都沒做過——林希曦做過出納,儲蓄,信貸,就是沒做過會計。
  他們問她:“之前做過會計麽?會網上報稅麽?會獨立建賬麽?會用金蝶麽?”
  “我們沒有時間讓你學,”他們都說,“我們需要一個一來就可以做事的人。”
  林希曦這才知道她出了銀行連做個出納的資格都沒有,出納都要求行業經驗,“銀行出納與企業的不同”,他們說。
  也不是全無工作的機會,醫藥公司的主管說,“你的形象不錯,有沒有興趣考慮一下做銷售?”
  房地產公司的人事主管說,“會不會考慮做行政?我正在招助理。”

  第 18 章
  林希曦不會考慮做銷售,她連銀行信貸的那些指標都完成的磕磕絆絆,絕不是這方麵的人才。林希曦也不想做行政助理,覺得沒有前途。林希曦以二十七歲高齡轉行從頭開始,已經沒有資格從事秘書前台之類倚靠青春的工作。她知道她看起來年輕,可是這年輕騙的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她必須找一份能夠長久的工作,一份做的越久越有優勢的工作,一份有資格跳槽轉工的工作。所以林希曦一心想做會計,會計總算是個比較專業性的工作,也沒有年齡上的限製。
  我現在是什麽都不會,林希曦想,可是隻要給我機會,我一定能學的很快。我不能再浪費時間去做什麽銷售什麽行政助理,我已經沒有時間,我一定要做會計,如果不能,哪怕是會計助理也可以,那樣我至少有學習的機會。他們還要求證書,沒有問題,我可以去考。等我考到中級會計師資格,再積累一點公司財務的經驗,我一定有機會正式做會計的。
  林希曦終於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家貨運公司招財務助理。麵試林希曦的財務主管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不介意林希曦沒有經驗,隻是有一點猶疑的問林希曦:“你以前在銀行做客戶經理?”
  “是。”
  “薪水是多少?”
  “四千多。”林希曦故意把數目說少了一點。
  主管還是起了疑心,“那算是不錯的薪水,你為什麽要辭職呢?”
  林希曦用準備好的說辭,“銀行的薪水的確還不錯,不過我覺得銀行的工作性質不是很適合我,客戶經理是負責信貸的,有點類似銷售的性質,每個月都有指標,壓力很大,工作之外的應酬也很多,我覺得我的性格不是很適合。我本身是會計專業畢業的,希望能夠學以致用,而且我也比較喜歡會計工作。”
  主管點點頭,“不過我們現在招的是會計助理,和會計還是有點不同。”
  “我願意從助理開始學習。”
  “但是薪水和你原來的工作相比,可能差距比較大。”主管看了一眼林希曦的履曆表,林希曦填的希望薪水是兩千五,“暫時也不能達到你要求的薪水。會計助理這個職位試用期的薪水是一千五,三個月後轉正,正式薪水是兩千。不過我們公司每年加薪百分之十以上,根據工作表現來決定加薪幅度。”
  林希曦沒有聽過這麽低的薪水,然而她還是保持溫和的微笑,點點頭。
  “如果沒有別的問題的話,”主管說,“你什麽時候可以來上班?”
  林希曦說,“下周一。”
  何未實在無法掩飾吃驚,“一千五?什麽工作薪水那麽低?”
  “會計助理,”林希曦微笑,“助理薪水能高的到哪裏去,三個月後能加到兩千,每年還有加薪,算不錯了。”
  “可是,這薪水實在太低了,我們當初做櫃麵的時候也有三千多……”
  林希曦還是微笑著,“跟以前當然不能比。”
  何未呆了半響,“一定有更好的工作的,希曦,你別著急,再找找看,我幫你再問問,我讓吳起軒也再去問問……”
  “我覺得這工作挺好的,”林希曦安慰的拍拍何未,“真的,我真的覺得挺好的,別為我擔心。”
  何未心裏泛起一陣淒惶的愧意。何未和林希曦一樣,一畢業就進銀行,從來沒有拿過這樣低的薪水……何未無言以對,出門去幼兒園接兒子了。
  晚上何未拿了一床床單被套要給林希曦替換,林希曦阻止道,“不用了何未,我頂多再住幾天就搬出去了,就混著再用幾天吧。”
  “搬出去?搬去哪裏?”
  “還不知道,還在看房子呢。不過我下周就要上班,我打算這周內找到房子搬。”
  何未放下床單,“好好的為什麽要搬?住這裏不方便麽?”
  林希曦笑笑,“總不能一直在你這兒白吃白住。”
  何未急道,“你同我計較什麽,你那份工作一個月才一千五,夠吃還是夠住?”
  “我想過了,我這兩天再去找俞子秦談一次,同他協議離婚。”
  “他不會肯的。”
  “他會的,大不了我就拿十萬。”
  “那怎麽行!”
  “算是我為沒有帶眼識人付的代價。”
  林希曦不想再同俞子秦拖下去,她去問過律師,如果俞子秦堅持不肯賣房子,名下又無其他可變賣的財產,法院隻能扣劃他的工資,十年十五年那樣扣下去。到時候林希曦很可能連十萬都不能一次性拿到,林希曦拖不起。她的薪水要生活是肯定不夠的,她必須盡快拿到那筆錢。
  林希曦約了俞子秦出來討價還價,林希曦要求十五萬,俞子秦堅持十萬,林希曦咬咬牙,“如果你現在馬上和我去辦手續,十萬就十萬。”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俞子秦一口答應。
  從民政局出來,林希曦長長出了一口氣,多日來的鬱悶煩躁消散,雖然我除了這十萬一無所有,林希曦想,可是我終於自由了,終於不再和這個人有任何關係了。
  俞子秦叫住林希曦,“希曦,我們雖然離了婚,還是朋友吧?我以後約你,你會出來麽?”
  林希曦如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仰天長笑,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林希曦發現找房子不比找工作容易,地段不算太遠,家電齊全像樣一點的一室一廳租金都在一千五以上,林希曦總不能把全部薪水都拿去付房租。合租便宜點,可是和陌生人合住林希曦又覺得不安全。林希曦看了好幾家,最後看的一家房租最便宜,一千塊,煤衛家電齊全的一室一廳,說是廳其實就是個走道,臥室頂多十二三平米,地板是一種曖昧不清的顏色,牆還算白,牆角的牆皮一塊塊掉下來。家電一眼看去便知是舊貨市場淘來的,全部到了壽終正寢的年紀,還支撐著勉強工作。洗手間還是毛坯,隻裝了一個蓮蓬頭可以洗澡,廚房也隻簡簡單單裝了一排櫃子,有個熱水器,煤氣灶是最老式的那種。林希曦在這間屋子裏恍如回到八十年代末,隻除了一隻空調還算半新不舊。林希曦默默的看了一圈,說,就是它吧。
  李崢打了幾次電話林希曦都說沒空,李崢忍不住,“是不是隻要是我約你,你都沒有空?”
  “是真的在忙,”林希曦說,“你若不信,自己來看。”
  李崢到的時候隻見十幾隻大旅行袋排成兩排,林希曦正撲來撲去的收拾東西,見到李崢一邊招呼一邊手上不停,把一堆瓶瓶罐罐都收進袋子裏去。李崢問,“這是在做什麽?”
  “搬家呀,搬家公司就來了。”林希曦說,“跟你說沒空你又不信,現在看見了?”
  “你搬去哪裏?”
  “我租了房子了。”
  租了房子,自然是不打算跟著李崢了。李崢有點意外,明明已經無路可走,他給出這樣好的條件,她竟然拒絕,還搬出何未家,她哪來的錢?
  李崢問,“你已經離婚了?”
  林希曦點點頭。
  “不是說他死也不肯麽?”
  林希曦淡淡的說,“給他好處,自然便肯了。”
  說話間搬家公司的人來了,林希曦指揮工人搬東西,一邊對李崢說,“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李崢說,“我跟你一起走。”
  林希曦一開始不肯讓李崢送她,後來到了樓下也不肯讓李崢上去。“過兩天我打電話給你,”林希曦說,“今天我要收拾,亂哄哄的。”
  李崢抬頭看看,這是八十年代初的公房,在大部分人都住著沒有煤衛的老房子的年代,這就算是了不得的好房子了,可是現在已經破舊不堪,樓洞望進去黑洞洞的,樓梯扶手的漆掉的斑斑駁駁,一搭一手灰。李崢跟著搬運工人往上走,“今天既然來了,就給你當一天義工吧。”
  林希曦忙亂的指揮搬運工人搬東西,又點算行李,顧不得那麽多,隻好由得李崢跟著一起進了屋。門一開李崢便明白了林希曦不肯讓他上來的原因。李崢不由的想,為什麽,寧願住這樣的地方也不願跟我?我有那麽差麽?這些年李崢對自己很有點自信,男人的錢就像女人的美貌,無往不利慣了,一旦遭到拒絕多少有點詫異。
  屋子裏空蕩蕩,地上橫七豎八的堆著林希曦的旅行袋,林希曦自嘲的笑笑,“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你還是先回去吧。”
  林希曦的神情有點疲倦,笑容有些慘淡。林希曦不想有人看著她的狼狽,李崢的存在讓她覺得難堪。
  李崢想,這個女人倔強又敏感,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到底是為什麽?
  李崢不是沒見過故作清高的女人,搭足架子擺足姿態,不過是為了更好的價錢。然而李崢疑心林希曦是例外,林希曦之前的事李崢多少也知道,堅持不肯說出何未,堅持辭職,堅持離婚,堅持不要他的錢——李崢倒有點佩服林希曦的硬氣,現在多的圓滑精明懂得妥協轉彎的人,林希曦強頭倔腦,傻裏傻氣,李崢覺得難得。李崢不喜歡精明的女人,但也不能笨,林希曦正是那樣一個人,以前俞子秦至恨她這一點,嘲笑她是“聰明的蠢人”——甲之砒霜,乙之熊掌。
  然而林希曦的倔強也叫他有點束手無策,好吧,李崢想,這次我很有耐性,李崢說,“來,我陪你去買東西。”
  李崢陪林希曦去家樂福買了兩大推車的東西,從床上三件套買到鍋碗瓢盆牙刷牙膏洗發水衛生紙,一切能想到的家居的瑣碎的東西。付款的時候林希曦堅決不肯要李崢付錢,李崢還是第一次陪人買東西卻被拒絕付款,往日裏李崢付錢已經付成習慣,連推讓的姿態都很少見到,而林希曦一臉執拗,李崢隻好訕訕把錢放回去。林希曦連千把塊的小錢都同他計較,分明是對他有了戒心,李崢幾乎有點惱火,我連碰都沒碰你一下,你倒是怕些什麽?
  林希曦很誠懇的向李崢道謝,“謝謝你,”卻拒絕李崢提出的更多的幫助,“不,不用保潔公司,我自己打掃就可以,”“不,冰箱不用換,真的不用,不用買電腦桌,這個桌子就可以。”
  李崢一天中聽到太多次不,實在掃興,想叫林希曦換住處的建議更加提也不用提了。李崢隻好說,“那你早點休息吧,我明天再打電話給你。”
  林希曦用肥皂水刷地板,刷了又刷,才發現原來這複合地板本身是原木色的;浴室的馬桶林希曦倒了半袋去汙粉,底下還是一層髒兮兮的黃色;廚房經年的油垢用鏟子鏟都鏟不掉。林希曦放棄,將就著住吧,哪裏能和原來的家比呢。
  林希曦的手臂酸的抬不起來,腰酸背又痛,渾身像散了架。林希曦不記得以前還有什麽時候這麽累過,當初新房子裝修後大掃除,請的是保潔公司專人打掃,之後家裏兩三天就打掃一次,基本是俞子秦在做。俞子秦做家務是勤快的,但是俞子秦的優點總是伴隨著缺點,一邊做一邊嘮叨,終於兩相裏扯平。因此林希曦想到俞子秦的勤快也不覺得有什麽可留戀處,現在沒有人絮絮叨叨批評林希曦習慣差東西亂扔了,耳根終於清淨了。
  林希曦不留戀俞子秦,林希曦隻想念她舊日的房子。當初一心要離婚要逃離,壓力越大林希曦心意越堅決,雖然不舍得房子,也無暇悲傷,如壯士斷腕,一刀下去隻覺悲壯痛快,過後才覺得痛。現在一切已成定局,林希曦一想到房子便覺得心裏疼痛,那是林希曦盼望了半生的房子,林希曦最大的心願,屋子裏每一樣東西都是林希曦親手挑選,而最後林希曦不得不將它舍棄。林希曦這一生都不能忘記那房子,屋子的每個角落林希曦都記得清清楚楚,林希曦撲在床上,拿手狠狠擰著被子,心痛的如同舍棄了自己最愛的孩子。現在這房子再也不屬於她了,她將再也見不著她的房子了!林希曦不後悔離婚,她隻恨俞子秦——林希曦原本對俞子秦還有幾分殘留的感情,甚至幾分憐憫,現在這些全化成了怨憤,林希曦簡直不能想到俞子秦,一想到就無法控製憎惡的心情,全都因為這個人!如果當初不是同他結婚,我何至於弄到現在這樣!如果俞子秦不是這樣的可鄙,我何至於一定要同他離婚!
  林希曦看著這破舊的屋子,我不會永遠住在這裏的,我一定要想出辦法來,我一定要有我自己的房子,完完全全屬於我一個人的房子。如果我做不到,林希曦冷冷的想,我不會這樣苟延殘喘的活著。

  第 19 章
  聘用林希曦的是一家規模中等的貨運公司,台資,光財務部就有十二個人。公司要求每個人都用英文名,麵試林希曦的是財務部主管HELEN,三十多歲,麵目娟好,表麵看起來很好脾氣的樣子,然而林希曦聽說她隻用了短短三年就從普通職員升到財務主管,且學曆普通,也沒有任何職稱證書——林希曦知道這個人絕不簡單,精明不在臉上,綿裏藏針才更厲害。財務部副理REBECCA和HELEN比起來就完全不是一個級別。REBECCA一把嗓子呱啦呱啦,一邊教林希曦一邊大驚小怪新同事的無能,“你連這都不會,你沒有學過辦公室自動化麽”“這是最基本的電腦操作,你都不懂?”
  林希曦連EXCEL都不會操作。林希曦對貨運毫無概念。林希曦不會開發票,看不懂運單,不會寫英文信。如果林希曦都會,何必坐在這裏拿一千五的月薪?
  林希曦將工作的每一個步驟都極盡詳細的記錄在筆記本上,包括哪個文件在哪個文件夾,係統如何一步步進入,REBECCA有時不耐煩,“這麽簡單的就不要記了”,林希曦一邊說抱歉一邊速記,什麽樣的好記性也比不上一支筆。林希曦的工作瑣碎雜亂,工作量又大,REBECCA流水般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便需林希曦獨自麵對處理。林希曦對著筆記一點一點邊學邊做,前任是和REBECCA大吵而走的,留下的爛攤子現在要林希曦收拾,林希曦隻好每天下班後留下來繼續做,足足加了半個月的班。別的工作林希曦都能很快上手,除了英文信。
  銀行裏不需要用英文,林希曦考的自學考也不需要考英文,當年中學裏學的那些久不用全都還給了老師,林希曦現在的英文水平已經退化到小學生程度。不要說寫英文信,看都看不懂。林希曦每天對著一堆英文信發愁,硬著頭皮去問REBECCA,REBECCA教了她一些日常應對的話,林希曦抄在紙上背下來。漸漸終於能看懂一些簡單的意思,固定格式的回信林希曦已經寫的很流利,複雜一點的,林希曦用金山詞霸一個一個詞的查,文法寫的亂七八糟,外國人居然能看懂回信過來,林希曦對此實在很欽佩。
  公司規定每個月都由主管對職員進行考評,以確定獎金金額,林希曦前三個月沒有獎金,考評還是要評,第一個月拿到的分數是79分,林希曦也不知這分數算高還是算低。REBECCA對她的評語大部分還是不錯的,隻說她英文有待加強。後來林希曦知道REBECCA手下向來無高分,79分已算很認可她了。公司裏沒有人對REBECCA有好印象,出了名的潑悍苛刻。任何事到了REBECCA那裏都沒的商量,林希曦覺得她很有銀行的作風,嚴謹到近乎死板。幸而林希曦有十年銀行工作的經驗,這點嚴謹苛刻對林希曦來說不算什麽,有時候林希曦覺得REBECCA的堅持無可厚非,財務當然要求嚴謹,該如何便如何,若是人人都來攀幾句交情便可違規操作,真出了事誰負責?隻不過REBECCA的態度令人不敢恭維,動不動便跳將起來擺出一副吵架的架勢,滿公司都聽到她的尖嗓門。別的部門的同事都怕她,說是怕,其實是懶得和她計較,誰也不想和同事撕破臉吵架,能避則避。而REBECCA最大的本事就是這邊剛和你吵完,過會兒又若無其事的和你說話了——REBECCA自稱這叫對事不對人。別人沒有她這好本事,隻好都讓她三分。林希曦發現HELEN正是利用這一點,惡人讓REBECC去做,REBECCA搞不定的她才出麵,照舊是軟聲軟氣的語氣,該堅持的時候堅持,該退讓的時候退讓,林希曦參加過幾次財務部和業務部的會議之後,佩服HELEN的確有一套。
  林希曦知道自己沒這種本事。林希曦可以去考會計中級,也可以去進修英文,可是對於她本身的性格,林希曦無計可施。要升職光埋頭工作是不行的,這個道理林希曦早五年就明白了。然而人際關係是林希曦至弱的一環。她不是不懂得看人眉眼高低,但她不懂得應付。尤其是對上司,林希曦總是有強烈的疏離感。有些人對上司是沒機會創造出機會來套近乎,林希曦遇到頂多招呼一聲,能避則避。因為林希曦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像林希曦這樣的人,要升職是難了。林希曦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想在工作上有所發展希望太渺茫,努力一點,養活自己大概是可以的,要買房子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靠薪水,要賺多少才可以獨立在上海買房?賺到HELEN那樣的程度大概勉強可以。公司裏各人薪水雖然都保密,林希曦也大致聽說HELEN月薪有五位數。REBECCA差一級就差遠了,也就四五千。林希曦算過,她現在才一千五,三個月後兩千,每年加百分之十,就是兩百,就算她表現出色,多加一百兩百,要三四年才到三千。如果間中林希曦考出中級證書,有跳槽的機會,也不過是拿到REBECCA那樣的薪水,四千多,已經是上上大吉,滿打滿算的了。這點錢用來付房租吃飯零零碎碎的開銷還差不多,要想買房子,隻怕是一個衛生間都買不起。
  小說中女主角隻要啊一立誌便能展宏圖上青雲揚眉吐氣,而事實上,真正能賺到五位數薪水的女性鳳毛麟角。
  還沒有別的辦法?林希曦兜來兜去,又回到了十年前。找個男人結婚,兩個人的薪水合在一起買房子——大部分人也就是這樣。可是若再走這條路,林希曦又何必離婚。再找一個男人結婚,那個男人未必就比俞子秦好多少。雖然林希曦覺得俞子秦無法忍受,可是林希曦無法忍受的男人實在不少,以前銀行裏女同事們說出來的那些丈夫的事跡,比俞子秦更匪夷所思的都有。林希曦理想中的愛人,要高大沉穩,擁抱的時候有安全感;氣質斯文儒雅,有點書卷氣的那種;學識最好淵博,能夠讓林希曦折服的程度;人品自然要上等,心胸要寬廣,心地要仁厚,心思最好單純一點。為人要有原則,人生觀價值觀要和林希曦相仿,還有一點很重要,要有能力,能夠承擔養家的重任。
  這樣的男人不能一定說沒有,任何事務都有存在的可能性,但是林希曦能不能遇到,遇到又會不會愛她,機會似乎是渺茫了一點點,大概也就是中五百萬的概率吧。
  林希曦開始失眠。
  每晚都睡不著,怎樣翻來覆去都睡不著,明明已經很疲倦,身體已經沒有力氣,可是大腦不肯休息,堅持維持清醒。林希曦告訴自己,別再想了,什麽都別想,再多想也無濟於事——
  林希曦數了幾千幾百頭羊,折騰到淩晨,意識終於漸漸模糊,然而這時候林希曦又開始做夢。林希曦常常夢見父母,夢裏他們待她和顏悅色,一家人笑語盈盈。夢醒後林希曦覺得傷心,可是當他們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卻總是很沉默。漸漸他們也並沒有什麽話好說,不過是例行問候,“最近還好麽”“還好”之類。林希曦一開始還盼著他們能叫她回去,可是沒有,林希曦的父親不原諒她,母親總是很憂愁,很傷心,一直問林希曦“以後怎麽辦”。林希曦也很想有人告訴她以後應該怎麽辦。林希曦對他們的態度很冷淡,林希曦知道他們對她失望,林希曦知道她傷了他們的心,可是他們同樣叫林希曦傷心失望。也許好好溝通情況會不那麽差,可是林希曦做不到。她不能求懇人家愛她,即使那個人是她的父母。
  林希曦寧可在夢裏想念,夢醒傷心。
  林希曦另一個常做的夢是夢見俞子秦,有時候在他父母家裏,有時候在街上,她與他爭吵,不知吵什麽,隻覺得非常的不愉快。又或者是夢見在舊日的家裏,俞子秦和顏悅色的,可是林希曦慌亂的想,我不是同他離婚了麽,我怎麽又回來了,驚恐的不得了。
  從這種噩夢裏醒來,林希曦都要用手按住胸口壓驚,幸虧是個夢,幸虧已經離婚了。其實以前和俞子秦在一起的時候,林希曦並不覺得他對她不好,以前那些年月,林希曦過的也不算很不開心。林希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噩夢,也許一直信任的身邊人突然露出真麵目來尤為可怖,林希曦受了驚嚇,心有餘悸。
  晚上睡不好,白天沒精神,林希曦一臉倦意,李崢問,“最近怎麽臉色這麽差?”
  “睡不著。”
  “想我想的?”
  “不,想錢想的。”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錢。”
  “我當然喜歡,誰敢說不喜歡。”
  “那為什麽拒絕我?”
  林希曦惡狠狠的說,“你給的太少了。”
  李崢饒有興趣的問,“你想要多少?”
  “一百萬。”
  “一百萬,”李崢看了她一眼,“你不像一個貪心的人。”
  “貪心,”林希曦笑笑,“你說的很客氣。”
  “你要一百萬做什麽用?”
  “我說笑的。” 林希曦若無其事的說,“夜正濃酒正香,我們去哪裏玩?”
  林希曦和李崢最常去的地方是酒吧,林希曦喜歡金茂五十層的鋼琴吧,安靜雅致,每晚都有一名長發長裙的年輕女子表演鋼琴,讓林希曦想到《綠茶》裏的朗朗。有一次林希曦問李崢,“如果給錢,那個彈琴的小姐會不會陪人聊天?”
  “會,看你給多少。”
  “我看過一個電影,趙薇演一個在酒吧彈鋼琴的女孩子,每次收兩百元,便陪人聊天。”林希曦告訴李崢《綠茶》裏朗朗的故事。
  “兩百塊,”李崢說,“差不多是這個價。”
  “那麽少。”林希曦側過頭想想,“那麽漂亮,還會彈琴,”林希曦做個遺憾的表情,“才兩百,真是太少了,劃不來。”
  “有什麽劃不來,我手下小姐坐台也不過兩三百。”
  “可是你的小姐不會彈琴。”
  “會彈琴有什麽稀奇,”李崢說,“我那裏有個外國語學院的女學生,會三國語言,法語說的比人家英語好。”
  林希曦很感興趣的問,“漂亮麽?”
  “出來做,當然長的還不錯。”
  “她天天去你那裏,不影響上學麽?”
  “是客串的,不是天天來。”
  ……
  聊聊天,喝喝酒,一晚上很快過去,林希曦帶著酒意回家,睡眠會變得比較容易,夢也比較少。在這樣一個個夜晚裏林希曦和李崢越來越熟稔,聊的越來越多,用亦舒的話來說,再聊下去就快變成兄弟姐妹。林希曦喜歡這樣的關係,親切但不親密,維持一點距離,又有一點曖昧氣息,是男女關係中林希曦最喜歡的一個階段,然而林希曦也知道,這樣的關係往往維持不久。
  何未看見林希曦的時候睜大了眼睛,“這裙子李崢送你的?”
  大領口小腰身,公主袖荷葉邊,白色細麻紗的料子,胸口有細細褶皺,大裙擺一層又一層,裙腳處露出襯裏的白色薄紗。長卷發,黑色細發箍上一排小小水鑽,林希曦打扮的像個芭比娃娃,笑盈盈的在何未對麵坐下,“才不是,我自己買的,漂亮吧。”
  “叫你出來吃個飯打扮成這樣,”何未說,“這裙子不便宜吧,多少錢買的?”
  “一千八。”
  “瘋了!”何未不置信的叫起來,“一千八!你買它做什麽?”
  “漂亮呀,我很喜歡啊,”林希曦若無其事的說,“這種韓國牌子的小禮服都是這價錢,不算貴,原價兩千,我磨著營業員給我打了九折。”
  何未瞪著林希曦,“你決定跟著李崢?”
  “我要是決定跟著他,就會叫他買了,何必自己付錢。”
  “那你到底什麽意思?”何未不客氣的說,“你現在很有錢麽,買這種裙子?”
  林希曦不以為意,仍然笑嘻嘻,“是不是很漂亮?你認識我到現在,我是不是現在的樣子最漂亮?”
  何未沉默的看了林希曦一會兒,“你怎麽了?”
  “我沒事啊,買條裙子打扮打扮,有什麽不對。”
  “這條手鏈是蒂芬尼的,那時候我陪你去看過,當時你沒舍得買。以前你不會買這麽貴的裙子。你很不對勁,”何未說,“你到底怎麽了?”
  林希曦收了笑。過的一會兒,林希曦輕聲說,“我就是想打扮一下。我結婚的時候都沒好好打扮過。我怕以後沒機會了。”
  林希曦臉上有種蒼茫的哀傷,何未害怕起來,“希曦,你別亂想,別鑽牛角尖。你千萬不要……想不開。”
  林希曦輕輕笑起來,“放心,一時三刻我還死不了。”

  第 20 章
  何未問林希曦,“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林希曦支著肘歪著腦袋,輕俏的笑,“以後嘛……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何未苦口婆心,“你總得有個打算。這樣一天天混著,算什麽呢。你那點錢,照你這花法,能不能維持兩三年都是問題,到時候沒錢了,你倒是要怎麽辦?”
  何未單是想想,都替林希曦著急。林希曦卻似沒事人一般,將手腕上的銀鏈子轉來轉去,“何未你看這小銀珠子一顆一顆,像不像一串眼淚?”
  何未沒好氣,“你聽沒聽我說話啊?”
  林希曦抬起眼,慢吞吞的說,“聽到拉,那你倒是教教我,我應該怎麽辦?”
  “要不就幹幹脆脆跟著李崢,要不就好好的再找個好男人結婚。趁你這幾年還年輕,過幾年年紀大了,再找就不容易了。”
  林希曦噗哧一笑,“哪兒有好男人,你倒是找個出來我看看。”
  何未想想,又說,“那李崢呢,我覺得李崢值得考慮。聽說你最近經常和他約會?”
  林希曦嗯了一聲。
  “那到底是怎麽樣?”
  “到目前為止,李崢還算不錯,不過,他不適合我。”
  “什麽適合不適合,他的錢適合你不就行了?”
  “錢?”林希曦輕描淡寫的說,“就那三四十萬能做什麽用。”
  何未氣結,“你倒是口氣大,三四十萬還嫌少,你別老想著以前那個台灣人給你多少多少,現在不是以前了,現在行情不同了,不會再有人動不動就給房子了……”
  “我知道,”林希曦打斷何未,“我知道以前坐台一晚上五六百,現在隻有兩三百,以前包養一個小姐起價一個月一萬,現在是五千,以前那些台灣人不懂得台灣和大陸物價差別動不動一擲千金,現在一個個也都精刮了。我知道三十萬不算少。”
  林希曦頓了頓,“如果有一件東西,你覺得很珍貴,很不舍得,賣出去卻並不值錢,賣得的錢也解決不了你的需要,那你還會不會賣?”
  何未猶豫的問,“你說的那件東西,是指……貞操?”
  林希曦做一個暈倒的表情,“我指的是自尊心,姐姐。”
  何未心裏不以為然,講什麽尊嚴自尊,生活大於一切,沒錢的時候你有什麽尊嚴,還能怎麽自尊?我們當年做櫃台,天天挨客戶罵,有什麽尊嚴?後來做信貸,天天陪笑臉,討好求懇,談什麽自尊心?你現在要自尊心,好,那你倒是能幹一點呀,多賺一點呀,也像人家那些女強人,一個月賺個一萬八千的,自給自足,那也用不著看男人臉色。何未看了林希曦一眼,又那麽能花錢,買這種華而不實的衣服。
  要是換了別人,何未也就不再多說了,可是現在是林希曦,何未覺得有義務也有責任,“林希曦,你別嫌我煩,”何未打起精神準備再次苦勸,林希曦搖搖頭,“何未別再說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知道。”
  “我沒有辦法,”林希曦說,“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一點辦法也沒有。”
  林希曦向公司遞了辭職信。HELEN有點遺憾的說,“你做的挺不錯的,我們正打算給你加薪水……”
  “不好意思,實在是因為家裏出了點事,要趕回去。”
  HELEN客套的關心了幾句,也就罷了。諾大的公司人來人去,誰也不當是件大事,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林希曦的中文名字。財務部的人稍微熟悉一點,也就是說一句“這個位子真是留不住人”。
  很快大家就都忘記了林希曦這個人,就像她從來不曾來過一樣。
  林希曦仔仔細細的整理她的東西,衣服一件件折的如新買來時一般平整,分文別類的收在旅行袋裏。折到那條新裙子的時候林希曦停了停,將裙子攤開在床上,真好看,林希曦想,是我一直想要的裙子。其實林希曦的年紀穿這樣的裙子已經不適合,再顯得年輕也回不到十八九歲去。林希曦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不過是當償個心願。如果我十六歲的時候能有一條這樣的裙子會有多麽幸福。林希曦對自己永遠有一種憐惜的感情,恨不得穿梭時空找到年少的自己好好疼愛。林希曦歎了口氣,將裙子收起來放在一邊。
  林希曦將書都放在整理箱裏,三大箱,這些書可以給爸爸媽媽看。林希曦想到父母覺得難過,要不要回去看他們一次?最後看他們一次……我死了他們一定會傷心的,可是我活著反正也是讓他們傷心煩惱,長痛不如短痛,時間久了痛也就慢慢淡了,反正我多年來都不在他們身邊。到這時候林希曦也沒什麽好怨恨的了,隻覺得歉疚。對不起,林希曦心裏默默的說,我努力過,可是沒有成功,對不起。
  林希曦把日記本放在浴室的水泥地麵上燒,日記本又厚又大,林希曦把本子一頁頁撕開燒起來容易些。林希曦默默的看著那些過往痕跡化為灰燼,沒過多久,我也會像這些日記一樣化為灰燼了吧。林希曦隨手翻看日記,通篇都是憂傷的句子,孤獨,憂傷,寂寞,覺得受傷害,少年時敏感脆弱的心,林希曦苦笑,原來我一直都是這麽不快樂,難為我熬了那麽久。日記裏掉出一張薄薄的信紙,林希曦讀著那些字句,當年的一切都倏忽回來,那些眼淚,絕望,傷痛,林希曦看到當年的自己——原來,原來我早就不想活了。
  若不是看到這封當年的遺書,林希曦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些事了。中專一年級的時候,林希曦灰心厭學,成績考的不好,這種學校裏考的好不好有什麽區別?然而父母很生氣,狠狠批評她,阿姨們都說她的不是,說她放學晚回家是在外麵玩,說她春遊掉了錢其實是偷偷亂花花掉了,說她不懂事,不知道幫外公外婆多做點家務……林希曦至今清楚記得當時委屈憤恨絕望的心情。是在那樣的心情下寫的遺書吧,後來她離家出走,卻不知該去哪裏,她想死掉,卻不知能死在哪裏。她不能隨便找個高樓跳下去,她不想喧嚷的人盡皆知,她隻想靜靜的死掉。可是她也不能死在家裏,家裏到處是人。林希曦坐在公車上,一程來一程去的坐了一整天,直到天黑,終於還是回去了。
  那時候林希曦多少還有點盼望,想著將來工作賺錢離開那裏,想著將來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愛她的丈夫……
  現在林希曦沒有什麽什麽好盼望的了。
  何未走進咖啡館一眼就看到了林希曦,林希曦穿了一件無袖的淡藍色織錦緞旗袍,手臂上挽著藍紗披肩,頭發梳成髻,斜斜插了一支銀簪子,打扮的仿佛民國時代的女子穿越時空到了現代。何未坐下不客氣的說,“這是做什麽,拍古裝戲呀?怪模怪樣的。”
  林希曦嗔怪的白了她一眼,“真是沒眼光,剛才李崢還說我今天很漂亮。”
  何未看了李崢一眼,“你有李崢陪你,幹嗎還非叫我出來,我家裏還有兒子呢。”
  林希曦笑吟吟的說,“你看兒子的日子長著呢,不怕少這一會兒。今天你們可要好好陪我玩一晚上。”
  “今天是什麽特別日子麽?”何未問,“你生日又不是今天。”
  “是特別日子也好,不是特別日子也好,不過叫你陪我一會兒,”林希曦說,“是朋友就別那麽多廢話。”
  話說到這份上,何未隻好無奈的說,“好好好,都聽你的。”
  李崢說,“你想怎麽玩?”
  林希曦想了想,“我們去唱歌吧?我很久沒去唱歌了,我要去錢櫃。”林希曦問李崢,“你唱歌好不好聽?”
  李崢笑笑,“大小姐要唱歌,我就算唱的不好聽也奉陪。”
  林希曦一臉笑意,“這才夠意思。”
  “好了好了,”何未敲敲桌子,“那就趕緊走吧,少在我麵前眉來眼去的,受不了你們。”
  林希曦挽著李崢嫋嫋婷婷的往外走,“瞧你酸的,幹脆我們把吳起軒也叫來好了,四個人正好,也熱鬧些。”
  何未反對,“叫他做什麽,這會兒誰知道他在哪兒。”
  林希曦對李崢說,“你一定知道,你打電話叫他。”
  李崢有點猶豫,今天他本來已經約了人,結果林希曦打電話給他要他出來,他推掉約會陪她倒無所謂,可是她一句話又要他去叫朋友一起來陪她,有點過了吧?
  林希曦見他猶豫心中明白,是嫌她過分了吧,李崢哪裏是讓人隨便差遣的人。可是林希曦覺得今天她有任性的權利,因為再沒有以後了——林希曦仰起臉微微一笑,輕輕推推李崢,軟語央求,“打嘛,叫他來嘛,今天我想熱鬧一點,好不好?”
  林希曦的眼神裏有一抹叫李崢看不懂的淒然,嘴角的笑卻特別嫵媚,語氣特別嬌柔,李崢覺得今天的林希曦有點異樣,左右吳起軒也不是陌生人——“好吧,”李崢打開車門,“你們先上車,我給他打電話。”
  吳起軒來的很快,林希曦他們剛剛點好吃的喝的還沒開始點歌,吳起軒已經笑嘻嘻的推開門走進包房來,“林希曦,你真是魅力大,隨便一句話就叫李崢把我從飯局上叫出來陪你來唱歌,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吳起軒拍拍李崢的肩,“兄弟,我看你是栽在林希曦手上了,哈哈哈。”
  李崢說,“少廢話,你老婆在這裏你敢不來?你天天趕那些飯局,也不怕吃撐了,唱唱歌正好消化消化。”
  “你以為我像你,就算我老婆在這裏……”
  “好了好了,”林希曦打斷他,“就你廢話多,點歌吧。”
  四個七十年代生人,點起歌來像懷舊歌曲大聯唱,林憶蓮,譚詠麟,張國榮,陳百強,童安格……李崢和吳起軒應酬的唱了幾支也就作罷,何未於唱歌也差強人意,隻有林希曦興致勃勃,專挑陳淑樺的歌來唱,《夢醒時分》《愛的進行式》《聰明糊塗心》……
  “風往何處從不說,留下空白線索。看盡繁華的迷惑,隻有我的身影最寂寞。從來不說我傷心,從來不曾犯過什麽錯,青春歲月渡過,多少真情真心錯過。聰明看世情,糊塗一顆心……”
  林希曦放下話筒,怔怔的出了半天神。
  “不是要唱歌麽,”李崢問,“怎麽又不唱了?”
  “唱完了,”林希曦說,“我們猜拳喝酒好不好?”
  吳起軒立刻響應,“好,我和你猜拳。”
  “要猜拳喝酒何必在這裏,”李崢說,“我那裏有好酒,不如去我那裏。”
  “好,”林希曦高興的說,“那我們立刻就走吧。”
  到了李崢的九重天,在最好的房間,開最好的酒,林希曦和吳起軒劃拳,玩十五二十,和李崢擲色子,和何未唱歌,林希曦喝了很多酒,越喝興致越好,笑的越多,何未說,“別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我還從來沒真的喝醉過,”林希曦說,“不知道真醉了,是什麽感覺。有一句話說,信任如醉酒,一試就後悔,”林希曦問吳起軒,“你有經驗,你說,醉了是不是真的很後悔?”
  吳起軒說,“喝醉了很難受,可是喝的時候很開心。我也不記得有沒有後悔,酒醒了就都不記得了。”
  林希曦點點頭,“喝的時候很開心,這倒是真的,何未你為什麽不試試,心情真的會很好。”
  何未皺眉,“我才不和你們一起瘋。”何未酒精過敏,滴酒不沾。
  林希曦又去問李崢,“為什麽你喝的再多,都還是那麽冷靜?都從來不醉?”
  李崢說,“我也會醉,我醉了就直接倒下睡著了。”
  “你喝醉了也不笑,也不哭,就睡著了,”林希曦說,“好酷哦,李崢,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李崢說,“聽說酒後會吐真言。”
  “我一向是個誠實的人。”林希曦說,“我很少說假話,你知道為什麽麽?”
  “為什麽?”
  “因為我不屑於說謊。如果我不願意說,我就不說。”
  李崢說,“林希曦,我發現我也越來越喜歡你了。”
  林希曦哈哈笑起來,將手上的酒一氣喝下,一頭倒在沙發上,失去了知覺。
  林希曦也不知自己這算是暈倒了還是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隻覺得房間裏黑漆漆靜悄悄,好像還躺在沙發上,剛想說話,胃裏一陣翻騰,哇的一聲吐了起來,幸而沙發旁已經有一個盆預備著。林希曦吐了一通,覺得舒服了不少,有人過來換了一個盆,又遞過水來。林希曦閉著眼睛喝完水,又倒下睡著了。
  林希曦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又要吐,吐了一回又睡。折騰了兩三回,到最後也吐不出什麽東西了,隻吐出黃色苦味的水,還是吐。人倒是清醒了,何未和吳起軒大概已經走了,對麵有個人坐著抽煙,香煙的火光一明一滅,林希曦叫了一聲,“李崢?”
  李崢過來坐到林希曦身邊,“好點了麽?”
  林希曦像個垂死的人一般氣息微弱的說,“那句話沒有錯。”
  “哪句話?”
  “一試……就後悔。”
  李崢笑起來,“你不會是為了試驗這句話才喝醉的吧。”
  “我寧可死了……也不要這麽難受。”林希曦一陣陣的犯惡心,要吐又吐不出,胃像被抽成一團。
  “放心吧,死不了,過一天就好了。”
  “我不怕死,我怕難受。”林希曦說。“我怕活著傷心。”
  李崢說,“凡事別想太多。”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個男人,像你這樣強悍,像你這樣心腸硬,像你這樣不會想太多。”
  “這是誇獎我麽?”
  “是。”
  “那就做我女朋友吧。”
  “你不愛我,”林希曦說,“我也不愛你。”
  “但是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
  “那是不夠的。那隻是欣賞,好感,加上新鮮感,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我們很快就會對彼此厭倦了。”
  “你覺得有愛就不會厭倦?”李崢說,“你對愛情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事實上,任何一種感情都會厭倦,都會消逝,都有盡頭。”
  “既然這樣,又何必要在一起?”
  “因為現在覺得快樂。”
  林希曦沉默了一會兒。李崢有資格做一個享樂主義者,她沒有。李崢有資格追求一段又一段的快樂,她沒有。因為李崢足夠強大,無論是從經濟上還是精神上。
  林希曦真心希望能夠成為像李崢那樣的人,有足夠的錢,足夠的獨立,不再對感情有任何渴求和幻想。

  第 21 章
  林希曦欠起身,“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走出九重天的大門林希曦發現已是淩晨時分,空氣中有著秋日清晨特有的清冷味道,是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候,路上行人稀少,即使有車開過,也沒有白天的喧囂。林希曦覺得恍惚,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還在學校念書的日子,學校遠,上課早,她總是五點多就出門,也是這樣的清晨,一模一樣的清冷味道,那時候她才十四五歲,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林希曦忽然覺得,那些日子雖然不快樂,可是她也不是不留戀的。那些年少倉皇的日子,那些哭過笑過的記憶,想起來竟有種酸楚的甜蜜,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時候林希曦覺得過不去的關,後來也都過去了。那時候覺得深刻尖銳的痛楚,後來慢慢也就淡了,雖然疤痕永生不褪,可是,至少不再那麽痛了。那麽現在林希曦的絕望,在多年以後,是否也不過是一段滄桑的喟歎?
  林希曦嘲諷的想,看,人的求生意識是多麽的強,明明已經了無生趣,竟然還有留戀,還要掙紮。
  林希曦想起不知哪裏見過的一句話:死,原是一件最不著急的事情。
  那麽,再努力一下吧?
  在這天將亮未亮的時刻,天空是一種蒙蒙的灰藍色,雲層後隱約有亮光透出。初秋的風已很有涼意,林希曦緊一緊披肩,深吸一口氣,挺直肩膀,嫋嫋婷婷的走到車門邊,向李崢嫣然一笑,側身坐了進去。
  斯嘉麗說過,一個總是兩麵想問題的人是永遠也達不到目標的。是的,林希曦想,顧慮太多是不行的。形勢比人強,沒有人能夠不低頭。
  林希曦笑起來有種天真嬌俏的神氣,叫人不能相信她的實際年紀。隔了一個晚上,林希曦的妝褪了一半,臉色有點黃,口紅所剩無幾,露出略帶蒼白的原唇色,睫毛液卻是防水的,小扇子一般長而卷翹,襯的眼睛越發的黑。李崢一向不喜女人熬夜後的殘妝,此刻卻覺得林希曦分外的楚楚動人。人在喜歡的時候,什麽樣都覺得是好的,等到不喜歡了,任你打扮的像天仙,他看出來也隻覺得平平無奇。
  李崢對林希曦說,“餓不餓?不如去我家,我煮皮蛋瘦肉粥是拿手,包管你說好吃。”
  林希曦想了想,“你先送我回家,我要洗澡換衣服。你也一晚上沒睡,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覺,下午再來接我。”
  林希曦說,“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林希曦變了態度,李崢立刻就覺得了。當天上午李崢就去蒂芬尼選首飾,他注意到林希曦喜歡銀飾,可是第一次送首飾,幾千塊一條的銀鏈子怎麽拿的出手。李崢不信會有女人不愛鑽石,戒指自然是不能送,蒂芬尼的小姐推薦了一條V字型鑽石套鏈,白金細環,胸前的V型鑲滿了碎鑽,價值六萬元整。六萬元不便宜,也不算太貴,作為一個開始再合適不過,李崢很滿意,掏出卡買了下來。
  李崢和林希曦喝茶吃飯的已經耗了整整三個月,這時間破了李崢的最高記錄,李崢自己都覺得意外,他對林希曦竟這樣的有耐性。以往李崢追女人的方式是速戰速決,快的一星期,慢的一個月。最難搞定的是聶雯嵐,白領女當然比風塵女子架子大,聶雯嵐還是外企中層,更加高傲些,然而也不過花了兩個多月的功夫。這兩個月裏李崢花的錢足夠買一套中等地段的兩房一廳,什麽植村秀的化妝品LV的包阿瑪尼的套裝蒂芬尼的鑽石耳環,最後直接飛到香港瘋狂購物,在麵對維多利亞海港的怡東酒店裏,聶雯嵐終於同他上了床。從香港回來李崢又送了一輛帕薩特給她。聶雯嵐人長的漂亮,打扮無懈可擊,英語太過流利,以致於平日和李崢講話也總要帶兩個英文單詞。聶雯嵐借著工作上的便利去過不少國家,頗見過一點世麵,又是個聰明玲瓏的人,帶出去應對如意,大方得體,很能滿足男人的虛榮心。然而時間長了,李崢開始嫌聶雯嵐太過精明,太知道自己要什麽,太知道怎樣去得到自己要的。李崢喜歡聰明的女人,然而聶雯嵐聰明的有些鋒利。聶雯嵐也會撒嬌,也有溫柔的時候,可是工作時強勢慣了,轉換起來到底有點生硬刻意。聶雯嵐自身條件好,頗有點自恃,但是她的三高優勢到了李崢這裏不過如此,李崢要女伴高學曆做什麽,又不是請員工,至於高薪高職,賺的多些的女子眼界也高些,隻不過讓李崢花錢花的更多些。若論美貌,聶雯嵐雖然也當的起美女之稱,可九重天的貝嘉簡直是尤物,李崢也不過新鮮了半年多就丟開手。美女李崢實在看多了,看膩了,已經不再是他選擇女伴的首要條件。當然不美肯定是不行的,但是除了美貌之外,還要有別的,至於這別的到底是什麽,像大部分男人一樣,李崢不會去仔細分析自己的感情,喜歡,或是不喜歡,發生的時候他會知道。
  就好像現在,他知道他喜歡林希曦,為什麽喜歡,會喜歡多久,他一概不知。他隻知道他現在喜歡她,費盡心思要把她追到手,至於以後,以後的事誰能知道,男女之間的事哪有什麽保證,結婚還有離婚的呢。
  現在,從某個角度來說,李崢不能不算是有誠意的。
  當天下午李崢沒能把鏈子送出去,因為林希曦的父母來了。
  林希曦沒想到父母一聲不響的就來了上海,且堅持要求去林希曦的住處看她。林希曦隻好讓他們來,不禁疑心是否血緣之間真有心靈感應這回事,要不怎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呢。
  林希曦的父母一進門就呆住了,那麽小那麽舊那麽亂,林希曦的父親用不置信的語調問,“你就住這裏?”
  林希曦的母親顫抖著聲音,“希曦,你為什麽要這樣自己苦自己,好好的家裏不住,要住這種地方?”
  林希曦初見父母的一點點喜悅被這話衝的無影無蹤,又來了,說來說去,我就是自作自受是不是?林希曦心裏一下子火起來,板著臉不出聲。
  林希曦的父母亦想,又是這樣,永遠是這樣,一說她她就板著臉不吭聲,哪家孩子是這種態度對父母的?
  林希曦的母親不過心裏想想,父親已經把這話衝口說了出來。其實林希曦與她父親一般的火爆脾氣,隻是林希曦少年時壓抑多年,硬生生的沉默了下來,變成一座死火山,仿佛平靜,一旦爆發便無可挽回。
  林希曦抬起眼,冷冷道,“既然你們要我說話,那也好,我們今天就說清楚。”
  “從小到大,你們動不動就是別人家孩子如何如何,人家孩子樣樣都好,我樣樣都差,都不滿意,你們倒不想想,別人家父母有像你們這樣的麽?從我出生就把我扔在上海外婆家,一年來看我一兩次,你們這是負責任的父母麽?你們還好意思和別人家比?看看蕭以琳吧,大阿姨和大姨夫是怎麽對她的?是怎麽寶貝她疼愛她的?她小時候成績再不好,沒人罵她一句,姨夫請人來教她,我呢,我考的再好你們也嫌不夠好。小時候以琳無論做什麽,姨夫總是鼓勵她,誇獎她,你們知不知道鼓勵對一個小孩子有多重要?你們知不知道這會影響到她的成長?你們隻會批評我,你們從來沒有鼓勵過我,從來沒有表揚過我,你們從來沒有給過我一點點支持,一點點信心。你們知道這些年我住在別人家裏日子有多難過麽,你們有過一點點體諒,一點點心疼麽?沒有,你們根本沒有,你們就好像上海是天堂,我在這天堂裏已經很幸福了是不是?我告訴你們,我一點都不怪外公對我苛刻,也不怪親戚們看不起我,因為一切都是你們造成的,你們把我扔在上海,一分錢都不貼,人家怎麽可能對我好?我有錯沒錯,你們當著人就責罵我,人家說一句我的不是,你們立刻就信了,自己父母對我都一點沒有信任,一點不顧忌我的自尊心,人家能看得起我?為什麽大家都捧著以琳,為什麽大家都說她好,你們以為她真的是天使?人家爸爸媽媽口口聲聲誇著,人家還能說什麽不是?要說也隻好背地裏說。我呢,誰都能來教訓我。”
  林希曦自己也沒想到她心裏竟有這麽多憤恨。寒天飲冰水,滴滴在心頭,天長日久,竟已成冰。
  “我小時候以為,你們是沒有辦法,才把我扔在上海。那時候媽媽總是說,唯一的出路是好好念書,考上大學。所以我就想,你們對我嚴厲要求高,也是為我好,”林希曦冷笑一聲,“後來我才知道,你們不過是自欺欺人,你們不是要我考大學,是要我留在上海,一聽到有政策戶口可以回城,立刻讓我不用考大學了。真是可笑哪。還對我說什麽工作後再念成人高考也是一樣。你們怎麽能這樣騙我?是,那時候我年紀小,我也不懂得兩者到底有多大區別,你們說不考,那就不考了。後來我才知道,”林希曦第一次提到生平恨事,情緒激動,“根本不是一回事!學曆證書上蓋的章都是不同的,招聘廣告上清楚寫明:要求全日製大學學曆。我失去了人生中應該最美好的四年。那不僅僅是一紙學曆。那關係我的一生。”
  林希曦沒有說出口的是,我甚至沒有得到戀愛的機會。
  隔河望景總是好的。在林希曦的想象裏將大學生涯一再美化,所有出色的人物隻有在那裏才會出現,包括林希曦想象中的戀愛。
  “後來我進了銀行,那是天底下最沉悶最瑣碎最機械化最沒有尊嚴最讓人無法忍受的工作。不過跟你們說也是白說,你們是從來不懂得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的。你們隻會說這個工作有多好,薪水多高福利多好,我還要抱怨是不知足。你們現在怪我不跟你們說話,我跟你們有什麽好說的?我在銀行出了事,我辭了職,老話說的一點不錯,發生大事的時候才能見人心。你們叫我寒心。你們和俞子秦沒什麽區別。你們有安慰過我一句麽?有說過一句支持的話麽?OK,你們不安慰我不支持我不要緊,可是拜托你們不要再口口聲聲愛我口口聲聲為我好了。什麽是愛?你們知道什麽是愛麽?愛是無條件的寬容,鼓勵,支持,無論我做什麽,無論讚同不讚同都會尊重我,讓我覺得有溫暖,讓我覺得可以依靠,那樣才叫愛,才叫無私的愛!你們做不到沒關係,可是拜托你們不要再把愛放在嘴上了!”林希曦心裏說,這叫我覺得惡心!
  “俞子秦那種人,我肯定要和他離婚,不惜一切代價要和他離婚。你們有沒有嚐試著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如果不是無法忍受,我能舍得放棄房子離婚麽,你們舍不得那房子,你們以為我不比你們更心痛麽!你們竟然要挾我,恐嚇我,說我要是離婚就和我斷絕關係。你們真是讓我太失望了。”
  林希曦忍住最後一句話沒說,你們如果要和我斷絕關係,我一點都不會傷心。
  林希曦的母親聲音都顫抖了,“我真是沒想到,你心裏竟然會這樣想。在你心裏父母竟然是這樣差。”林希曦的母親情緒激動,像幾乎要暈過去的樣子,一時說不出話來,扶著一個凳子慢慢坐了下來。
  林希曦的父親意外的沒有發怒,隻說的一句,“你說我們不愛你,是不對的。”
  三個人沉默良久。
  林希曦的父親說“來,你先坐下,不要那麽激動,我們好好談一談。你以前也從來沒有和我們說過,”林希曦的父親斟酌語句,仍然不知如何開口,隻好拍拍林希曦,示意她坐在床沿。
  “這陣子我也一直在想。”林希曦的母親開口道,“我們就你一個孩子,怎麽會弄成這樣。你說我們把你扔在上海,我們那時候實在是沒辦法。那時候我和你爸爸都隻是民辦教師,一個月薪水二十四塊,你奶奶留給我們五百塊錢的債,每個月要交給她十五塊錢還債。你奶奶又不肯帶你,我要上班,隻好把你放在外婆家。是,就像你說的,我們一分錢也沒貼,你等於是你外公外婆在養。但是我們那時候真的沒有錢。你沒有經過那個年代,也沒有在農村住過,你不能體會那種艱辛。那時候你爸爸一邊上班,一邊念電大,還要自己去田裏種菜。我們吃的菜都是自己種的。”
  林希曦的父親接口道,“那時候我每天早上四點多就起床,去井裏挑水,裝滿兩個大水缸,一路上背英語單詞。下班後去田裏施肥,那點自留地,我自己種白菜,豌豆,紅薯。晚上經常停電,我點著煤油燈看書。”
  林希曦的母親繼續說,“你說的不錯,我是一心要讓你去上海。你不能了解,我十八歲從上海插隊到農村,簡直像到了另一個世界,沒有電,沒有自來水,什麽都沒有。我怎麽能讓你也一輩子留在那裏?你當年寒暑假也回來過,你應該有印象。”
  林希曦有印象,可是她的印象與母親的不同,她記得那黃土路,路上跑著大黃狗,綠頭鴨,鬱鬱蔥蔥的綠色田野,海邊的沙灘上有大貝殼,彈塗魚,小螃蟹——林希曦的印象是鄉間度假記,溫馨而懷舊的。
  “我是不習慣農村的,”林希曦的母親說,“幸虧現在我們都調到市裏了,房子也買在市裏,可是有時候回去看你奶奶,我還是很不習慣。農村人的那種觀念,生活方式,我一輩子也適應不了。希曦,我算是個很傳統的女人,你的性格這樣強,想法這樣西化,你更加適應不了。我怎麽能讓你在那裏過一輩子?我是一心要把你送去上海的。”
  “那時候沒有人想到後來有政策能回城。從小我是對你很嚴厲,因為我想你好好念書,將來考出去,考到上海。後來忽然有了政策,我承認這件事是我錯了,是我沒眼光,沒有遠見,隻知道能回上海了,就沒有讓你念大學。”
  “那時候我們條件還是很不好,那時候雖然我和你爸爸早已經轉為正式教師,可是薪水還是很低。你念書也一向不是很努力,總是憑聰明隨便考考,外婆家裏環境又差,我也怕你念了高中又考不上大學……”
  林希曦尖聲打斷,“我考不上大學?我會考不上大學?當年趙威娜,閔粱那種破成績都能考上,我憑什麽會考不上?你們總說我不努力,我不努力我還是前三名!我不努力我還是市重點的分數!外婆家裏環境差,哪怕你們讓我回家讀高中也可以啊,難道寧波就沒有高中麽,爸爸每年不是照樣那麽多學生考上大學麽!”
  “那時候你會肯回來麽,那時候就算寧波市,生活條件也不能和上海比。”
  “你怎麽知道我不肯回去,你有問過我麽,你就知道生活條件,暫時生活的苦一點又怎樣,你以為在上海就有多好麽,那麽小的屋子,我天天晚上搭一張鋼絲床,家裏那麽多人,一點隱私也無,你覺得這生活條件很好麽?”
  林希曦的父親說,“你不要這麽激動,心平靜氣一點。”
  林希曦冷笑,“你們說這種話,倒叫我心平靜氣。我早就說過了,什麽事你們都怪在我頭上,不讓我念高中倒說是因為我考不上大學。”
  “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林希曦的父親說。林希曦的父親有點懊惱的對妻子說,“我那時候就說,戶口管戶口回去,大學還是管大學考。可惜希曦,你那時候也沒有很堅持,如果你堅持……”林希曦的父親說不下去,如果林希曦堅持要考大學,他們那時候要怎麽辦?
  林希曦的父親終於還是說,“如果你堅持,我們就算借錢也是會讓你讀的。”
  “借錢?”林希曦嘲諷的說,“你們當我都不知道麽,奶奶留給你們的房子你們早就賣掉了,賣了五千塊錢,是不是?那時候的五千塊可是大數目,會不夠錢給我念書麽?”
  “如果真要念大學,也不是不夠錢,隻不過……”
  林希曦打斷母親的話,“隻不過你覺得沒必要。你覺得我早日出身工作,一邊上班一邊再念成人夜校,既可以早點賺錢,又還是可以有一張大學文憑,一舉兩得,是不是?”林希曦點點頭,“你一向能打算。有計劃。隻不過你的計劃裏從來不考慮我的感受。你知不知道我一邊工作一邊考試有多辛苦?當年你說外婆家環境差,我會考不上大學,那麽後來難道環境變好了?我一邊上班,一邊考自學考,外公他們一星期有四個晚上要打麻將,剩下三天看電視,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麽考出那些試的?我考了整整七年。但是,匯豐銀行招人的時候要求全日製學曆。”
  “這件事我的確很後悔。”林希曦的母親說,“如果是現在,我肯定怎麽都讓你念大學。那時候我覺得女孩子在銀行工作也挺好的,薪水又高,你第一年工作時候拿的薪水,我和你爸爸都吃驚了,比我們兩個人加起來還多。那時候教師工資多麽低……”
  “你口口聲聲工資低,是,那時候我知道你們賺的少,可是我們原本可以不至於那麽艱苦的。已經薪水那麽少了,你還非要存錢,怎麽能不艱苦?”
  “不存錢怎麽辦,那時候我們住在學校宿舍裏,連自己的房子都沒有。我怎麽知道後來條件會好起來,我們會到市裏,會買房子買車,我哪裏能有想到今天!”
  “是,你想不到,你都想不到,”林希曦淒然笑道,“那時候你存了多少錢?兩千?三千?全都放著貶值。而我想要個新發夾都沒有。衣服永遠是別人穿下的舊衣服。”
  “你們知不知道我現在為什麽要買那麽多衣服?因為我隻要有一兩個月不買衣服,我就會做夢,”林希曦的眼淚終於落下來,“我會夢見一個大衣櫥,裏麵都是我曾經盼望過的衣服,可是沒有一件是屬於我的。直到醒來,我都清楚的記得每一件衣服的款式,記得那種想要而得不到的心情。”
  林希曦的父親終於動容,“你當年要是說,要是跟爸爸說你喜歡哪件新衣服,爸爸一定給你買,就算借錢也會給你買的。你怎麽都不說……”
  “我說過的,你們不記得了,”林希曦擦幹眼淚,淡淡的說,“媽媽總是說,學生不能老想著打扮,總是說,要穿新衣服以後還怕沒有機會麽,等以後長大了工作了,想穿什麽穿什麽。我後來才知道其實不是這樣的,有些東西,過了那個階段,就永遠沒有辦法彌補。”
  就變成心裏永遠填不滿的空,永遠拂不去的陰影,二十七的時候買十六歲的裙子,林希曦知道自己有心理問題。

  第 22 章
  “你們口口聲聲當年條件不好,沒有錢,”林希曦質問,“我們真的有那麽窮麽?真的連一個孩子都養不起麽?那你們又為什麽要把我生出來?”
  “你問我當年是不是真的有那麽窮,”林希曦的母親苦澀的說,“希曦,你無法想象,當年真的就是那麽窮。當年我下鄉的時候,也不過隻有十八歲,不要說新衣服,連想要塊手絹都買不起。女伴有一塊毛巾手絹,現在毛巾手絹當然不稀奇了,可是在當年,我現在還記得,那是塊藍色的,邊上繡著小花,當時覺得真是好看啊,心裏羨慕的不得了。”林希曦的母親紅了眼圈,“可是買不起。”
  林希曦心裏一酸,那種羨慕渴望自憐的心情,林希曦再明白也沒有了。林希曦第一次體會到母親的痛楚,十八歲,原應是韶華如花,流金年華,卻隻有貧窮和孤單,從大城市到小鄉村,林希曦想到母親那句“永遠不能習慣”,心裏忽然對母親有一種疼惜的感情。
  “別人懷孕是喜事,都是開開心心,我那時候卻滿腹憂愁,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林希曦的母親繼續說,“我去上海待產,身邊隻帶了一百二十塊錢。別人懷孕的時候吃這個吃那個,我什麽都沒有,想吃一隻雞也不能。那個時候偏偏特別想吃……所以你生下來就先天不足,才五斤多,像隻小老鼠。”
  “那時候我把家裏所有的錢都給你媽媽帶上了,也隻有一百二十塊。”林希曦的父親走到窗前,背對著林希曦,掏出打火機來點煙。
  林希曦眼淚直流下來,是因為那時候的緣故麽,母親後來胃口一直不好,再好吃的東西都是淡淡的,沒什麽食欲,是因為那時候,想吃沒的吃,硬自克製太過,所以後來就再也不想吃了麽?
  “一百二十塊,付醫院的錢都不夠。我從懷孕到坐月子,住在你外婆家裏,你外婆沒要我一分錢。後來我坐完月子回去上班,沒有辦法帶你,就把你放在你外婆家裏,也沒有貼過錢。希曦,無論怎麽樣,就算你怨你外公外婆對你不好,我對他們總是感激的,我這輩子都感激他們,換成別的父母,哪裏肯這樣……”
  林希曦現在沒什麽好怨的了,林希曦完全原諒了父母。父母經受過的苦難叫她震撼心痛,那樣的年代,那樣無能為力的年代,他們吃的苦不比她少,他們的不幸比她更甚。他們當年,年紀比她現在還小著幾歲。
  林希曦歎氣,“既然這樣艱難,你們又為什麽要生孩子。”
  “我們那時候,哪有你們現在人聰明,我一結婚就有了,有了就生下來,根本就沒有其他別的想法。”
  林希曦苦笑,有了就生下來,自己更苦不說,又將不幸帶給孩子。生孩子是講資格的,沒有足夠的錢和足夠的愛,怎麽敢貿貿然就將一個生命帶到世界上來?那簡直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林希曦問母親,“你把我生下來,其實不喜歡我吧?我記得小時候,你很少抱我,一年隻見一兩次,都很少抱我。人家媽媽都叫孩子寶寶,寶貝,親親熱熱的小名,你一直叫我名字,還連名帶姓的。”
  即使原諒,林希曦始終不能介懷,那個年代,窮人家多的是,窮不代表沒有愛,沒有溫暖。經濟上已經無能為力,那麽在感情上,不是應該疼愛孩子更多才是麽?
  林希曦的母親沉默了一會兒,“我承認,那時候我自己心態也不好。沒有錢,生活困難,你爸爸年輕時脾氣又壞。我不是不喜歡你,但是我們那個時候,不像現在的人,讀心理學,看育兒指南,我教育你的方式方法,也許是太嚴厲了一些。你長大後,和我一直都不大親,我後來也想,是不是因為不是我親手帶大你才會這樣。但是你說我不愛你,一個母親怎麽可能不愛女兒。我一心想要你過的好,你過的不好,比我自己過的不好還讓我難過。你不是母親,你不能體會到做母親的心。聽到會說你要離婚,我和你爸爸急得晚上睡不著,第二天一早就趕出來。你不知我們有多擔心你。但是你對我們的態度,真叫我們寒心。你一意孤行,我們說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我們都是為你好啊,難道父母會對孩子有壞心麽?”
  林希曦打斷母親,“你不知道有句話叫好心辦壞事麽?我最恨聽這句話,動不動就說為我好,其實呢,”林希曦搖頭,“其實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除了讓我心煩,給我壓力,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一點建設性都沒有。我這麽大的人了,自己會思考自己會做決定。我隻需要你們尊重我。每一個人都有她獨立做出決定的權力。你們有不同意見,可以對我說,但是我希望你們用平等的,建議的語氣對我說,而不是強製性的,要挾的。你們表達清楚你們的意見就夠了,你們要知道一點,我的人生是我自己過,你們不能代替我思考,不能代替我決定,也不能代替我生活。”
  “但是你的決定是錯的啊,”林希曦的母親說,“我們怎麽能眼看著你犯錯而不管呢?”
  林希曦聽到這話,心裏的火又升上來,不耐煩的打斷,“人生有什麽錯對?你以為做算術題麽,不是錯就是對,不是黑就是白。每個人對錯對的概念都是不同的,也許你覺得我錯了,但是我覺得沒錯,是你的想法重要還是我自己的想法重要?你就是這樣,從來就是這樣,永遠都認為我是錯的,永遠都想要代替我做決定。從小到大,沒有一件事你支持過我,永遠是反對。”
  “那你為什麽從小到大,從來不肯聽一句父母的話,從來要將父母的意見全盤否定?我們是過來人,說到人生經驗,我們總比你有經驗。”
  “經驗?”林希曦冷笑一聲,“媽媽,你知道麽,我現在回想小時候你給我灌輸的那些觀念,你要我聽你的那些經驗,還有,每一次你反對我的那些事,我至今都覺得,你沒有一件是對的。我很慶幸,沒有被你的壓迫壓倒,沒有聽從你那些話受你的影響。”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吧,小時候你總是嫌棄我的性格,怪我太活潑外向,愛說愛笑心無城府,你對我說,女孩子要文靜莊重,才會有人喜歡,男孩子才會尊重敬慕。你總是看不得我說笑,看不得我高興一點。你知不知道,文靜莊重這套現在行不通了,一看就是城府深的女孩子更加不討人喜歡了,活潑的才受歡迎,會說會笑的才受歡迎。現在時代不同了,現在的社會你已經看不懂了,你的那些經驗,已經不適用了。”林希曦冷酷的說,“媽媽,你已經沒有什麽教我了,我懂得的不比你少。”
  “做人,我有我自己的一套,請你不要再來幹涉我了。”
  林希曦的母親黯然,“是,我知道我們老了,跟不上時代了。你說不要我們管你,你說你懂得很多,但是你沒有做過母親,你不懂得父母的心情。作為父母,不可能做的到不管孩子。我沒有辦法不擔心你,不牽腸掛肚。隻有看到你過的好我們才能放心。”
  “我過的挺好的。”
  “你這能叫過的好麽?你看看你住的這屋子,那麽破舊,還是租的,一點保障也沒有,人家叫你搬,你就隻好搬出去。你這樣子,媽媽能不擔心麽?”
  “你能不能不要成天擔心擔心啊,你擔心有用麽,你擔心我就馬上住大房子了?為什麽你老是那麽想不開,老是做些沒建設性的事?”
  “那你為什麽非要讓媽媽擔心,你為什麽非要離婚?那時候你買了房子結了婚,我和你爸爸來看你,我們四個人說說笑笑,多少開心!”林希曦的母親說到這裏又哭了,“我想到那時候的日子,真是我這輩子最舒心的,想想你生活的也好了,工作好,房子又好,俞子秦對你也好,我真是一點心事也沒有了。沒想到好日子沒多久,你又要離婚,房子也沒有了!”
  林希曦的母親哭著說,“你真是一點也不能體諒做母親的心。”
  林希曦無言以對。是,好時光,新婚,新房子,俞子秦百依百順——可是太短了,林希曦想,真正的好時光隻有大半年,他們第一次來住的時候。之後俞子秦就開始抱怨,挑剔,她拚了全力來粉飾太平——
  “如果我離婚讓你這麽難過,我很抱歉,”林希曦淡淡的說,“你就當我自私好了,我不能為了不讓你難過,就犧牲我自己。”
  沉默良久的林希曦父親說,“希曦,你到底為什麽要和俞子秦離婚?你不要怪我們反對,我們是想不通,一向好好的,忽然就要離婚,也不說原因,我們自然覺得你是一時衝動,才要全力勸阻,不想讓你做出以後後悔的事情來。”
  “是呀,”林希曦的母親說,“以前我問你你們好不好,你總是說很好。你們是不是吵架,有沒有矛盾,俞子秦有什麽不好,你從來沒說過。我們隻當你們一直很好。而且俞子秦看起來也的確對你很好。如果你們之間早就有問題,你為什麽從來不跟我們說?”
  “有什麽好說的?說了有用麽?除了為我擔心覺得難過,你們能有什麽辦法?夫妻之間的問題,別人根本無能為力。我又何必要說。過的下去就過,過不下去就離婚。就這麽簡單。”
  “那等到你決定要離婚的時候,總可以跟我們說了吧?為什麽那時候你還是不肯和我們溝通呢?”
  “因為你們的態度本身就有問題。你們從一開始,就堅決反對我離婚,你們根本不要聽什麽理由,你們不是說麽,隻要不是外麵有人,不是打我罵我,就沒有離婚的理由。那我跟你們還有什麽好說的?”
  “夫妻過日子本來就是這樣,”林希曦的母親說,“誰家沒有爭吵沒有矛盾,總不能為點小事就離婚。”
  林希曦覺得疲倦,“媽媽,我們根本想法不同,實在沒有什麽好說的。總之,結婚離婚都是我的事。你們能理解是最好,不能我也沒辦法。不要再多說了。”
  林希曦的父親說,“爸爸現在不是要責怪你,爸爸就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想知道你們離婚的真正原因。”
  林希曦頭痛,”好吧,那我就告訴你,我討厭他,我看不起他,他讓我惡心。”
  “為什麽?原因是什麽?當初他也是你自己挑的。”
  林希曦簡潔的說,“當初我瞎了眼。”
  林希曦的父親說,“你不覺得你有些輕率麽?”
  “不覺得。我慎重考慮過了。”
  “你喜歡的時候就結婚,不喜歡就說討厭要離婚,你這態度還不叫輕率?”
  “婚姻本就是合則聚不合則散。”
  “婚姻是有責任的,”林希曦的父親聲音大起來,“怎麽能說一句討厭就離婚?看不起他,你為什麽看不起他?”
  林希曦深吸一口氣,來了,又來了,每次都這樣,沒法和他們溝通,一說起來就要吵架。換作從前,林希曦又要采取一言不發的冷暴力態度,可是這一次林希曦不知為何有點心軟,也許是因為剛剛得知父母年輕時的艱苦,也許是因為這次來父母明顯蒼老的容顏。
  林希曦換了態度,不再用那樣強硬的語氣,將公車和警局的事娓娓說了一遍。不需添油加醋,已經取得效果,林希曦知道父親的脾氣,最恨男人無擔當,當下林希曦的父親怒道,“俞子秦竟是這種人!”
  林希曦加一句,“根本就不像個男人,怎麽叫我看得起他,叫我怎麽跟他過一輩子。”
  林希曦的母親回憶當時,“難怪那天晚上他看起來是有點不對勁,第二天還突然把頭發剃的那麽短,戴副平光眼鏡,我還想他這是怎麽了。”
  “你當時還說他看起來換了個人似的,”林希曦說,“可不就是麽,他就怕過後車站上又遇到人家,嚇得把頭發都剃了。”
  現在林希曦的父親與林希曦有共識了,林希曦的父親連說了幾句,“真不是個男人,真不是個男人。”在窗台前踱來踱去,過後歎了一聲,“你就算要離婚,也該和爸爸媽媽好好商量,像這種事情都該讓我們知道。離婚至少要和他平分財產,怎麽能把房子給他了呢。”
  “離都離了,算了,”林希曦息事寧人的安慰,“我以後會好起來的,你們放心吧,我已經找到工作了,在貨運公司做會計,薪水很不錯,一進去就三千多,以後還有的加,一個人過日子沒問題。我打算再去讀個中級會計師證書,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林希曦的母親說,“再讀書倒是好的,不過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又離過婚,再找人總歸吃虧,我跟你阿姨姨夫說了,過陣子讓他們給你看看有什麽合適的人……”
  林希曦心想,瘋了,好不容易離了婚又再去結婚。臉上也不表露,隻敷衍的說再說吧再說吧。
  林希曦突然合作溫順的態度,叫林希曦的父母很覺得安慰。林希曦的父親高興的說,“你看,我們又不是不能溝通,好好說不是很好,以前的誤會大家都說出來,以後就好了,我們是一家人,爸爸媽媽都是愛你的,你要記住這一點。”
  林希曦點點頭,第二天又出去給母親買了些衣服鞋子,又千保證萬承諾以後會好好的,總算和和氣氣的送走了父母。
  送走父母林希曦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樣虛偽的態度,虛假的謊言,林希曦以前沒想到要用在父母身上。然而這似乎是最適合,最有效的方法。她以前真性真情,不肯說假話,弄得幾乎和家人決裂。現在林希曦想明白了,沒法改變他們,也沒法改變自己,那麽隻好這樣,哄著騙著,就算是善意的謊言。
  結婚可以離婚,父母血緣,卻是斷不了的。
  林希曦的父母以為林希曦忽然懂事了,隻有林希曦自己明白,她是真正拿父母當外人看待了。
  她已經完全放棄,不再有任何奢望。

  第 23 章
  李崢果然親自下廚,端出熱騰騰的皮蛋瘦肉粥來,一邊問林希曦,“你父母怎麽突然來了,這麽快就走了?”
  林希曦嗯了一聲,轉開話題,“粥好香,這些菜不會也是你做的吧?”
  清蒸桂魚,白灼基圍蝦,蒜蓉油麥菜,李崢的口味真清淡。林希曦喜歡濃油赤醬,紅燒糖醋,辣也無妨,隻不愛這樣清淡的,白水裏蒸蒸煮煮,一點味道也無。
  李崢說,“阿姨做的。我隻會煮粥。”
  林希曦舀了一勺粥,唔了一聲,“其實我以前不吃皮蛋瘦肉粥的,因為我不喜歡吃皮蛋。”
  “那現在呢?”
  林希曦咬著一半勺子,挑挑眉,笑盈盈的睨了李崢一眼,“試試吧。”
  林希曦發現李崢有個好處,他從來不會多問。那天林希曦臨時失約,事後也不願多加解釋,李崢不過問一句也就罷了,要是換作俞子秦,必然要追問不休。那時林希曦叫他來警局接她,事後李崢一直沒問過到底是怎麽回事。林希曦覺得這點極難得,是一種尊重。
  也可能李崢不過是不關心,懶得問。然而不關心也好,林希曦此刻,需要獨立空間多過關心。林希曦不再想與任何人在精神上建立起親密的關係。林希曦已經不再祈望任何人,任何感情。這個世界上她所有的,不過是她自己。
  以前若有人問林希曦最想要什麽,林希曦會用喜寶的回答:很多很多愛,或者很多很多錢。現在若有人再問,林希曦會把前一句去掉。
  無欲則剛。當你不再渴望,你也就不再軟弱。
  而錢,林希曦現在深深明白到,錢是立身之本。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能保證,還談什麽原則,談什麽自我?
  林希曦笑語盈盈說東道西,嬌嗲的拖長尾音,李崢說什麽都表示興趣,睜著圓圓的眼睛興致勃勃的問“後來呢”,驚歎“真的啊”。嬌滴滴的挑剔清蒸桂魚,“最不喜歡清蒸河魚,又不鮮又沒味道,我要吃紅燒的”。嬌嗔的噘起嘴,待的李崢滿口答應“下次再不做清蒸的了”,便又轉怒為喜。
  這當兒要是有個女人旁邊看著,包管要冷笑側目,但是據林希曦的經驗,男人大都吃這一套,尤其是成熟型的男人,男性最原始的心理本能,喜歡天真嬌嗲,適當的驕縱——他們能夠滿足的驕縱。
  李崢覺得林希曦心無城府,純真可愛,就像當年他見到她的時候一樣的嬌憨明媚。
  晚飯後李崢拿出項鏈來,林希曦一看盒子就明白了,打開盒子,鑽石的光芒耀的林希曦有點意外,卻沒有驚喜。要是以前,林希曦看到雜誌上漂亮的首飾多少有點向往,可是現在項鏈就在眼前,林希曦卻無一絲喜悅,對一個還居無定所的人來說,這種東西又有什麽意義呢。林希曦冷冷的想,不知道蒂芬尼到時候肯不肯回收,就算收也打折打的三錢不值兩錢了,真浪費。
  李崢見林希曦沉默的看著項鏈,以為她在考慮收還是不收——他不知林希曦已不是三個月前的林希曦,不要說項鏈,便是他當真開出支票來,林希曦也照收不誤。
  林希曦抬起頭,感動的笑容,“真好看,太好看了。”
  “來,我替你戴上,”李崢替林希曦扣上搭扣,滿意的說,“很合適,你戴上很漂亮。”
  “真的麽?”林希曦問,仿佛不能置信的猶疑。
  “真的。”
  林希曦放心了,“你說好看就好。”十分信賴的樣子。
  兩個人都有種大局已定的感覺。
  李崢從浴室出來,看到林希曦穿著他的襯衫當睡衣,懶洋洋的蜷在沙發上翻雜誌,襯衫又大又長,林希曦挽著袖子光著腿,領口少扣兩顆扣子,斜斜露出半邊肩膀。李崢過去扔掉雜誌吻她——
  即使是最熱烈纏綿的時候,林希曦心裏也總是保持著冷靜,她不能愛他,可是她得讓他覺得她愛他。她在他耳邊低低的問:“你愛我麽?”“會一直都愛我麽?”“會照顧我麽?”他一連串的答“是”,她當然不信,可是照規矩是要問的,要柔弱無依的,楚楚可憐的問——然而她的聲音裏全是絕望,連眼睛裏都是。
  林希曦樣樣遷就,隻一件不肯,不肯正式搬去和李崢同居。李崢不明白,“你住的地方那麽破,有什麽好?”
  “再破也是我租下的,隻要我付租金,就可以住在那裏,誰也不能趕我走。”
  “你住我這裏,難道誰能趕你走了?”
  林希曦瞟了他一眼,“那可說不定。大爺你心情好,就叫人搬進來,哪天不高興了,又叫人搬出去,你當我都不知道麽。”
  李崢嘿嘿兩聲,“哪有這種事,別聽他們瞎說。”
  “反正我不願意。又不是要結婚,幹嗎好好的搬一塊兒,沒兩天就膩了,何必呢。”
  “那我替你搬個地方,你那個房子也實在太差了。”
  “好呀,搬哪兒?”
  “我還有套兩室一廳,離這裏不遠,帶你去看看?”
  林希曦就等著這句話,“好。”
  林希曦一邊看一邊盤算,這套房子太大了,這麵積這地段,少說也要七八十萬,要他送我多半不肯。林希曦四處走了一圈,“不,我不要住這裏。”
  “又怎麽不好了?”
  “什麽女人住過的地方,我才不要住。”
  “哪有什麽女人住過啊?”
  林希曦從抽屜裏拿出半支用剩的口紅,“這是什麽?”又到臥室打開衣櫥衣櫃,找出一件睡袍,“難道這是男人穿的?”
  “這些東西,叫人來收拾掉不就行了。”
  “不行,反正我不住。”
  “那你要怎麽樣?”
  “你沒有別的房子了麽?”
  “你當我是房地產公司還是錢多了沒處去,隨便買三五套房子擱著?”
  林希曦用隨隨便便的口氣說,“那你再給我買一套吧。”
  “好大口氣,買房子,你當買手機麽,說買就買,”李崢說,“現在房子什麽價錢?”
  林希曦咬咬牙,做出撒嬌的姿勢,“人家又沒有說要買很貴的,你給我買個一室一廳吧,稍微遠一點的也行,不會很貴的。”
  林希曦小時候問母親要新衣服被拒絕,長大後就不曾開口問人要過東西,這句話鼓足勇氣說出來,姿勢太緊張,語調也不自然——林希曦實在不是這方麵的人才。
  李崢抬眼看了林希曦兩分鍾,這兩分鍾的靜默叫林希曦無比難堪,她知道李崢已經知道了,她在心裏恨她的蠢,恨她的撒嬌撒癡裝腔作勢——她在心裏恨了自己一萬遍。
  李崢笑笑,“不如把這套房子過戶給你怎麽樣?”
  這嘲諷那麽明顯,林希曦如被人熱辣辣的打了兩記耳光,臉色煞白。她知道她是自取其辱,她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什麽人,她不該想要和他玩花樣,她哪裏鬥的過他呢,她連俞子秦都鬥不過。李崢,俞子秦,何未,哪一個不比她聰明,這世上有誰會比她更笨,還偏偏不肯承認,不肯安分守己的做一個笨人。

  第 24 章
  林希曦轉頭就走,然而李崢攔住她,“話還沒有說完,這麽急著走做什麽?”
  “怎麽,生氣了?為什麽?是因為處心積慮的計劃沒有成功,失望了?林希曦,為什麽跟我來這一套呢?為什麽不老實告訴我你想要錢呢?你若老老實實跟我說,你跟我上床就是為了錢,為了一套房子,也許我會考慮給你買的。我要給你三十萬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要?嫌少?其實這個價錢對你來說,已經很高了,比你漂亮十倍的女人,一晚上也不過三千塊。不過無所謂,貴一點其實也無所謂,隻要你開口,隻要你對我說,“李崢,給我買套房子,買套房子我就跟著你”,我毫不猶豫就會給你買的。我喜歡誠實坦率的人。可是你偏偏要那麽裝腔作勢,好像清高的聖女,給你什麽都不要。你知道我想要你,所以你故意拖著,裝的神聖不可侵犯似的,吊足我的胃口,你才好吊起來賣,是不是?你要的不止一套房子吧?還那麽撒嬌撒癡,裝的好像有多喜歡我似的,以為那樣我就會上你的鉤,你要什麽就給你什麽,跟個瘟生似的,是不是?”
  李崢語氣冰冷,聲音裏有隱含的怒氣。他抓住她的肩,狠狠的將她轉過去對著他,“林希曦,”李崢譏諷的說,“你真以為我有那麽傻?”
  林希曦的指甲深深嵌進手心裏,臉上一點血色也無,張大眼睛看著李崢,眼裏是痛悔和絕望,深深的恨意。不,不是恨李崢,她恨她自己,恨她愚蠢,恨她可笑,恨她自取其辱。
  林希曦說,“不,你不傻,是我傻。”林希曦嘴角浮起一個嘲諷的笑,嘲笑她自己,她是怎麽會對眼前這個人寄予希望的呢,這個精明冷酷的男人,他說他喜歡她,於是她就相信了?林希曦頭一次發現自己竟是這樣天真的可笑,她還一直以為自己理智聰明,不會輕信男人甜言蜜語——不,其實她都相信了,鄭贏儒說喜歡她,她相信,俞子秦說喜歡她,她也相信,現在李崢說喜歡她,她同樣相信。因為相信,所以她以為人家會同她結婚,會對她好,會寵愛她,會滿足她的願望……
  林希曦摘下項鏈,掏出李崢給她的信用卡,又去找了一個塑料袋,把身上的 PRADA背包裏的東西通通倒出來。李崢看著她把所有他送她的東西都一樣樣放在桌上,“你做什麽?”
  林希曦最後把腳上的鞋子也脫下來,光著腳,一言不發,轉身便往外走。
  李崢追上去攔住她,“你這是什麽意思?”
  林希曦簡潔的說,“我都還你了,不欠你了,還不能走麽。”
  李崢惱怒的說,“你以為我跟你計較這些東西?”
  “你剛才長篇大論的,不就是說我貪你的錢麽,現在都還你了,還要怎麽樣?”
  “你敢說你跟我在一起不是為了我的錢?”
  “是,我一心算計你的錢,現在被你識破了,現在你毫無損失,還不滿意麽?”
  李崢一愣,待回過神來,林希曦已經走了。
  地麵冷硬,碎石硌腳,林希曦光著腳踩在地上,冰冷而刺痛。深秋的風有凜冽寒意,林希曦的外套還在李崢車子裏,身上隻穿著薄紗長袖和短裙,不由自主的發抖。冷,從腳底一直冷上去,因冷而覺得愈發的痛。林希曦走得東歪西倒,這小區怎麽這麽大,走了半天也走不到門口——林希曦在心裏和自己對話:覺得冷覺得痛?你活該,活該,活該……
  林希曦叫到計程車的時候已經凍得半死,腳磨破了滲出血來,計程車師傅說,“喲,小姐,你這是怎麽了?”
  林希曦說不出話來,在後座蜷成一團。林希曦也想問自己,你是怎麽了,你到底是為什麽,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林希曦想了又想,越想頭越痛,越想越昏昏沉沉——林希曦發燒了。
  林希曦躺在床上,頭痛,惡心,無力,渾身酸痛——我不行了,林希曦低聲呻吟,我快要死了,難受的要死掉了。
  屋子裏靜靜的,並沒有人來回應她。
  林希曦睜開眼睛。“別擔心,”她柔聲說,“別擔心,我不會讓你就這樣死掉,我們會熬過去的,來,起來,你可以的,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林希曦掙紮著起身,忽然靜靜的笑了。
  林希曦出去買藥,慢慢的一步步走回來,上樓的時候覺得眩暈,林希曦靠在扶手上喘息。有人從樓上下來,匆匆經過她身邊,又有人上樓,回頭看了她一眼——並沒有人停下來。林希曦嘴角還是掛著那個笑容,來,我們慢慢走,還有兩層就到了。
  樓梯扶手經年的鐵鏽灰塵,林希曦扶著扶手,一級級慢慢往上走。
  林希曦吃藥,喝水,蒙頭睡覺,自己煮粥。
  燒退了。
  林希曦坐在小區街心花園的長凳上。
  深秋的陽光再好也顯得有些無力,即使暖也暖的勉強,但林希曦還是仿佛很愉快的曬著太陽,看著周遭人來人往。有小孩子在練滑板,一隻腳踏著,已經練得似模似樣了,寰轉如意的滑來滑去;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微弓著背,背著手,慢悠悠的從林希曦麵前走過,走過樹下時忽然咳的吐了一口痰,又若無其事的走了;拎著幾顆青菜一把豇豆的老太太和遇見的熟人打招呼,絮絮的說了半天;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在地攤前拿著一件廉價粗糙的上衣和攤主討價還價……
  這個小區裏都是年代久遠的老公房,早年單位分配的房子,住在這裏的人,大部分都賺著微薄的薪水,精打細算的買菜,穿廉價的衣服,一塊兩塊的計較著……也都這樣活下來了,也並不覺得有多辛苦多委屈——
  我總是覺得我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林希曦想,我總是不甘心。不甘窮困,不甘委屈,不甘忍耐。可是,林希曦牽牽嘴角,我盡了力了,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所有的掙紮都是徒勞。
  林希曦想到《紅樓夢》裏的句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的是晴雯吧。像她那樣死了倒也幹淨,可是現在我即便去死也是晚了。現在若死了,說不定李崢還當是為他死的,算計他不得,惱羞成怒便死了——林希曦不由笑起來,真可笑。還有俞子秦,俞子秦定會四處跟人說,看,吵著鬧著要和我離婚,離了婚又活不下去。說不定還要跑來對著我的骨灰說,看,我說你離開我活不下去吧……林希曦想到這裏,嘔了一聲,我便是死也不能給他這樣的機會。
  還有父母。再怎樣……再怎樣……林希曦歎氣,死了對他們總是一個大打擊。
  總能活下去的。所有的人都能活下去,不過是活的好壞罷了。人人都想活得好,可是,命中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無論是很多很多愛,還是很多很多錢,林希曦都不會再強求了。
  林希曦沒有去找工作,她去報名念中級會計師考試的強化班。一同上課的同學問她,“你考了幾門了?”
  “一門也沒考過。”
  “哦,那你這次考幾門?”
  “一共不是三門麽?”
  “三門功課一起考?”
  林希曦點點頭。除了這三門功課,她還報了會計實務操作,財務軟件實際操作的課程。林希曦給了自己五個月的時間。
  五個月內什麽都不做,專心考試——林希曦對自己說,你雖然別的都不行,考試總是會的吧。
  翻開書林希曦才知自己有點托大,大概多年沒有念書,又沒有會計的底子,林希曦覺得學起來有點吃力。書又厚又大,加上習題冊厚厚六本,五個月後就考試,再加上還要抽時間去學那兩門實際操作,時間真是有點緊。同學袁千裏得知林希曦的計劃,好心提點她,“還是先考兩門吧,我去年本來也想一下子考三門,結果隻考出一門。挺不容易考的,而且你現在才看書,都已經晚了,我都已經看了三個月的書了。”
  林希曦被這話激發起鬥誌來,不容易,太晚了,這是說我會考不出麽,林希曦朝袁千裏來笑笑,“看我的。”

  第 25 章
  林希曦用所有的時間和精力來溫習功課,早起晚睡,隨便做點東西吃。一開始覺得吃力,很久沒有背書了,思緒不大能集中,一段話念上四五遍還背不下來,即使背下來過一天又忘記了——林希曦懊惱,我的記憶力竟這樣差了,早幾年考自學考的時候也不至於這樣。林希曦有點焦躁的在房間裏來回的走,五個月,隻有五個月,林希曦停下腳步深呼吸,不要急不要急,你看,你不過是太久沒有念書一時不習慣而已,林希曦對自己說,慢慢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漸漸順利了。公式也好文字段落也好,默念三遍便可背誦一遍,漸漸恢複當年水準,隻擔心遺忘太快——第二天早上醒來眼睛還未睜開林希曦便去回想,啊它們還都在那裏,林希曦一邊回憶一邊拿過床頭的書來對照,滿意的微笑了,我說過你行的,是不是?
  在公式分錄數字和法律條文間林希曦的信心一點一點的恢複,習題冊大而厚,題目長而繁瑣,同學都覺頭痛,林希曦卻不厭其煩,她喜歡做題,做完後對照書後答案,若是答對,有小小的滿足感,若是錯了,思索弄懂後有豁然的喜悅。袁千裏去年已考過一回,做起題來還遠不如林希曦思路清晰,在林希曦再一次給他講解固定資產減值準備的計提和轉回時,袁千裏不可置信的問她,“你以前真的沒考過?”
  林希曦抿嘴笑,“難道這也需要說謊麽。”
  袁千裏一臉欽佩的神氣,“你真厲害,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
  林希曦的笑容漸漸黯淡,“不,我是個笨人。”
  因為笨,什麽都不會,所以隻好考試,
  時已入冬,林希曦整理換季衣服,發現自己竟然一件毛衣也沒有,不是襯衫就是針織衫。大衣常常短短的倒有好幾件,然而件件掐腰窄袖,裏麵也就能穿一件貼身薄衫。林希曦想到以前何未總是笑她要風度不要溫度。那時候家裏單位都是空調,上下班有地鐵,動不動就招手叫計程車,穿的少怕什麽,最要緊是漂亮——林希曦微微苦笑,幸而還有兩條牛仔褲。
  第二天林希曦出去買冬裝,也不挑什麽,隨便買兩件毛衣,一件棉外套,最普通的休閑牌子,還是花了五百多。可是實在不能再省了,林希曦想。當然街邊小店裏也有更便宜的,五十塊錢的毛衣,一百多塊的外套,粗糙的林希曦實在買不下手。等真正山窮水盡的時候再說吧,林希曦對自己說。
  林希曦還有一件風衣留在李崢那裏沒拿回來,本想叫何未幫她去拿,然而還是算了,所有和李崢有關的一切,林希曦都不願再提起。
  如果可以,林希曦希望能夠失去那天的記憶。
  門鈴響的時候林希曦還以為是抄水費的,擱下咬了一半的麵包去開門,門口站著的卻是李崢。
  林希曦第一反應就是想立刻把門關上,總算忍住了,冷淡的說,“你來做什麽。”
  “手機為什麽一直關機?”
  林希曦不答,“你有什麽事?”
  李崢說,“我有話和你說。”
  除了搬家那天,李崢一直都沒來過,林希曦總是讓他在樓下等,不肯讓他上來。現在站在屋子裏,李崢才發現屋子實在是小且舊且冷,李崢不由問,“這麽冷,怎麽不開空調?”
  林希曦幾乎想諷刺他,閣下真是不知民間疾苦,然而還是忍住,這種時候口舌之爭有什麽意思,林希曦耐著性子問,“你到底有什麽事?”
  李崢看著林希曦,大概屋子裏太冷的緣故,林希曦穿著厚厚的棉睡袍,睡袍裏是高領毛衣,睡袍下露出一截灰色運動褲,頭發毛毛的,隨便在腦後用夾子一夾。他從沒見過她這麽不修邊幅的樣子,禁不住有點意外。他將近一個月沒見到她,她仿佛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臉上神情極其冷淡,隱隱夾著一絲不耐,叫他一時無話可說。
  那日他為她一句話大動肝火,事後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怒氣因何而來——他氣她和他在一起隻為了他的錢,可是哪個女人不是為了他的錢?他不是不知道,他也並不在意,這世上誰不是為了錢?他的親妹妹來找他也不過是問他要錢。他從不吝嗇金錢,他能給的也不過是錢。
  他對他自己的反常起了疑心,他寬慰自己,不,不是因為她開口要錢,她不該拿我當傻子,不該那麽處心積慮——然而這理由他自己也覺得站不住腳,她不是個心機深沉的人。她若是真懂得處心積慮,便不會是那樣生硬的態度,更不會被他說的幾句,便扔下東西跑掉。
  他原本以為她是賭氣,她還有衣服在他那裏,過的幾天她借著取東西找他,他便好言好語哄哄她,大家借機下台,這件事便算是揭過去了。誰想到她就此沒了音訊,手機也關了機,他才知道她是不會再來找他了。
  她不來找他,隻好他去找她,他猶豫了很久,自己也不知在猶豫些什麽。照說是簡單的事,若是想她便去找她,她要房子給她買便是了,也不是花不起這個錢。然而他竟是舉棋不定,想去,卻又似乎有些畏懼,他疑心自己對她動了真心——才不能忍受她的假意。
  然而即使是假意也罷了,即使她不愛他——他還是放不下她,他要她在身邊,即使她和所有人一樣,都是為了他的錢。
  他原本以為,他隻要過了他自己那一關,她這邊是沒有什麽大問題的,過了這些日子,她賭氣也賭的夠了,她不來找他,不過是因為要麵子下不來台,也許心裏早就等著他去找她了。到時候隻要他說些好話陪陪小心,讓她埋怨幾句出出氣,再替她買一套房子——即便她還有其他要求他也一應滿足她,難道她還會不消氣?他甚至想象她聽了他的話之後會怎樣轉怒為喜,嬌嗔的笑起來——然而現在看到林希曦的表情,李崢才發現他的想象距離現實有較大距離。
  “還在生氣麽?”李崢低聲說,“好了好了,就算是我不對,好不好?你還沒吃飯吧,我們一起出去吃。”
  林希曦揚起一邊眉毛,這個人怎麽能這樣若無其事輕描淡寫?林希曦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他,他心知不對,可是,應該要怎麽說?他沒有道歉的經驗。
  他隻好硬著頭皮說,“那天我是過分了一點……不過,你要什麽為什麽不直接說呢,為什麽要那麽繞來繞去……好了,都算是我不好,不要再生氣了,我們明天就去看房子好不好?”
  林希曦冷淡的說,“不必了。”
  李崢有點焦躁了,“那你倒是要怎麽樣?”
  “我不想怎麽樣,”林希曦說,“我覺得我們沒有必要再多說什麽,以後也沒有必要再見麵。”
  李崢的表情僵了一僵,“你是怪我來的太晚了麽?我打你的手機一直關機,來找你你又不在家。”李崢把林希曦拉過來環抱住她,林希曦本能的抗拒,李崢手上用力,在她耳邊低聲說,“我們不要吵了好不好?我以後再也不對你發脾氣,你要什麽都給你,好不好?”
  林希曦不再掙紮。她看不見李崢的臉,可是這語氣叫她心軟,她默然的任由他抱著她,心裏暗暗歎氣。一點點溫情就叫她感動了,然而她清楚的知道,“以後再也不……”那樣的句式不過是一種語氣上的承諾,當不得真,而“要什麽都給你”——人付出多少,自然也要收回多少。
  林希曦輕輕推開李崢,“為什麽?就像你說的,你可以隨便找到比我漂亮十倍的女人……”
  李崢打斷她,“你還記恨那些話?我氣頭上說的,你也當真?”
  “這也的確是事實。”林希曦平靜的說,“李崢,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考慮了一下措辭,“為什麽對我有興趣?”
  李崢沉默許久,“那時候吳起軒把你帶來。”
  這句話有頭無尾,林希曦聽了心中卻漸漸明白過來,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等待他說下去。
  “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忘記你。”
  林希曦退後一步,坐倒在椅子上,心中不知是悲是喜,隻覺得難以置信,難道他竟然真的喜歡她,難道他十年前就喜歡她——十年前她做了什麽使他印象深刻?她完全沒有印象,她隻知道他見到她的次數寥寥無幾,因為當年她和吳起軒也不過短短交往了兩三個月而已。
  林希曦不由問道,“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怎麽可能?”
  李崢微微苦笑,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若能知道,也就不用煩惱了。
  “跟我回去吧,”李崢說,“先住我那裏,等新房子裝修好了再搬過去,好不好?”
  林希曦幾乎就要答應,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他喜歡她,他會照顧她,他會給她買房子,她不用再獨自苦苦掙紮了,不用呆在這又冷又破的小房子裏,天天十塊八塊的計算著。一個“好”字就在嘴邊,強自忍住——她忽然明白了那天他發怒的真正原因。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的他忍不住問她,“怎麽了,你到底怎麽想,你說話呀。”
  “我很抱歉,”林希曦終於開口,“我不能答應你。”
  這次輪到李崢問,“為什麽?”
  林希曦苦笑道,“因為你要的,我給不起。”
  “你怎麽知道我要什麽?你給不起什麽?”
  “你要我也喜歡你。”林希曦說。
  李崢臉色沉了沉,“你就真的那麽不喜歡我麽?”
  “我即使喜歡你,”林希曦坦白道,“也不是你要的那種喜歡。”
  李崢沉默半響,咬牙道,“即使你不喜歡我,隻要你跟我回去,隻要你肯跟著我。”
  林希曦溫言道,“這是不行的。你以後會恨我的。”這已經不是一個遊戲了,不能再按照遊戲規則來玩,而感情不是單程道,沒有人會隻付出不要求得到。她已經嫁過一個喜歡她而她不喜歡的男人,她為那個錯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她不能再錯第二次。
  她知道她沒法勉強自己喜歡李崢。是,他有錢,他對她不壞,可是,她不喜歡他的江湖氣,不喜歡他有時候說粗口,即使不是對她。她也不喜歡他三天兩頭就要和那些誇誇其談的俗不可耐的朋友們喝酒吃飯,而她經常要作為擺設陪在一邊。她更不喜歡他的大男子主義,仿佛她聽從他是理所當然。
  他不是她的那杯茶。她從來沒想過要和他長久。她原以為他不過是一時新鮮,過陣子便會丟開手,頂多耗上兩三年,所以她才急急找借口開口——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給她再多她也不敢要——原先的平衡已被打破,這已經不再是一個公平的遊戲。他能給她她要的,她卻給不了他要的。
  林希曦說,“讓我們好聚好散吧。”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尾聲
  對任何人來說,這世上隻有時間是唯一公平的東西。但是,對於那些居住在山間別墅和加建蝸居的人們來說,這種公平毫無意義。
  在消費了這種毫無意義的公平半年之後,蟄居的林希曦雖說不上現世安穩,但也算得上是無災無病。
  五月的某個黃昏,走出了考場,多日未曾在這樣的時光裏出現在街市上的林希曦並未覺得有什麽不習慣,相反,她覺得自己很輕,考試嘛,完全可以過關,但是未來呢?不知道拿著這考試得來的證書會敲開一家什麽樣的單位的門,更不知道那門裏有什麽樣的新同事,甚至不知道會有多少薪水——同事如何倒是次要的,對獨身女人來說,錢才是最可靠的。
  想到這兒,林希曦不覺笑了,那些不確定的事情,何必擔憂?林希曦學著郝思佳的口吻說,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李崢坐在新買的BUICK裏麵,在蝸牛般前進速度的車流中,無意識地打量著下班時分的城市,擁擠而喧囂。手機響了,他一邊接著電話,一邊將車子轉向路邊緊急停車的位置。他燃著一枝煙,搖下車窗,繼續漫不經心地瀏覽著街市的風景。
  他看到了林希曦。
  林希曦穿著素色的吊帶裙,在路邊的人行道上走著,沒有低頭也沒有抬頭,步伐不快不慢,和街上其他的女孩子沒有任何不同。
  李崢在三秒鍾之內掛斷了電話,想要發動汽車追上林希曦,想想,又算了。
  十年之前,那個笑靨如花、長發迎空的林希曦,也是這樣,在李崢呆呆的注視下,漸漸地遠去。
  街上的人來來往往,各色的衣衫,統一的呆滯表情,讓下午六點的上海布滿了疲倦。
  林希曦和他們沒什麽不同。
  她在李崢的視線中漸漸模糊,而穿梭的人流,緩慢的車流,潮濕的暖風卻並未因她的遠去而改變。
  這城市永遠不會稍作停頓,它甚至不會為李崢讓出一米的距離,讓他好好地注視這個正在重生的林希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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