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狐狸小妖: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2009-03-15 16:19:44) 下一個

  實習伊始
  大四下學期,我開始為期一年的實習。搬進醫院的集體宿舍,每個人領一張科室輪轉簽到表,不再有寒暑假。
  醫院在市中心,是三級甲等的大醫院。相較於被分去偏遠小城鎮實習的同學來說,我知道我很幸運。雖然班主任強調每一處實習點都是經過學校考核,但誰都清楚,大醫院有著不可忽視的臨床經驗及技術設備上的優勢,且病種豐富,可供學習觀摩的機會也比較多——畢竟直接的感官刺激遠遠比書本知識要形象生動。
  還記得分別時周舟噘嘴抱怨:“聽說那地方偏僻死了,周圍連超市都沒有。”說罷哀怨地看向我,直嚷嚷羨慕我的好運。
  眼底,還有一絲叫做嫉妒的東西。
  我隻是笑。
  我們這一小撮平日裏比較談得來的小群體中,周舟是最在意最想留在大醫院的一個,而我是其中最無所謂實習地點的人。結果呢?用一句很俗卻是真理的話: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這就是生活。
  新環境,新開始,還有新的室友。
  寢室六個人,將狹小的空間分割得一絲不剩。
  寢室長林琳,也是我們這個實習點的學生負責人。認真努力積極發奮之類凡是形容優秀學生的詞都可以套到她身上。而我對她的印象也僅限於此。
  李曉娟與劉雅在校時就是同進同出的連體兒。我對充當第三者插足她們的二人世界沒興趣。
  莊梅的性子似乎比較獨立,習慣一個人行動。
  我因為和姚涵同組,一起輪轉實習,一起上班下班,慢慢就走近了。
  作為最低級別的實習生,翹班是奢望,遲到等同於挨批,早退是偶爾的獎勵。所以按時起床是一件不得不執行的必須。
  六個人,六種手機鬧鈴,而且還是六個時間設定。
  早晨七點,林琳的鬧鍾首先響起,接下來劈裏啪啦稀裏嘩啦各種鈴聲此起彼伏,由不得人不醒。
  寢室外麵漸漸喧嘩。這一層住得全是實習生、研究生,公用的浴室、廁所、洗衣房,所以上班前半個小時最熱鬧。
  我歎口氣,眼皮沉重得完全撐不起來。摸索著打開mp3,塞好耳塞,佛教心經的吟頌立即將嘈雜聲屏蔽在外。
  這個月我輪急診科,昨晚值夜班,早晨六點才回寢室,累到完全不想動彈,連洗漱都忽略不計就直接倒癱在床上。結果還是被鬧鍾交響曲給吵醒了。
  任誰在我這種處境都會異常鬱悶。
  再次醒來時已經過了中午12點,但寢室裏依然隻有我一個人。唉,大家都太積極,不是加班就是值班,還有幹脆不回寢室泡醫院圖書館溫書的。我呆坐許久,然後抓抓已經亂成草窩的頭發,站起來去洗漱。
  一開門就見曉娟拿著鑰匙站在門口。“真巧。”她笑,“剛起床?昨晚忙不忙?幾點回來的?”
  “忙得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我側身讓出空間方便她通過,用重音強調滿腔悲憤之情:“這次比上次還慘,我是早晨六點才回來的。”我的帶教老師據說是急診科出了名的“衰哥”——凡他值班,必不清閑。每次他一坐在診室,病人就嘩啦啦湧來了。
  “就你好脾氣才肯陪他值班到這麽晚。你看阿涵,每次都是12點前回來的。聽說普通急診學不到什麽,你何必呢?”
  我摸摸下巴,沒說話。
  不是所有人都是因為想多學多看些病例才屁顛顛樂滋滋去加班值班的。不過這話說出來就帶刺兒了,得罪人的事我不做。
  曉娟回來隻是拿本書,等我洗完澡時早沒了人影。寢室小,堆得東西多,空氣流通不太好,悶悶的但很安靜,隻有我一個人的聲息。
  四月的南方城市已經彌漫開夏天的味道。隨便套了件連衣裙,我得出門解決肚子問題。
  醫院附近有一家裝修比較高雅價格相對劃算的飯店。我犯偽小資毛病時就會去那兒悲憫傷懷一下。
  今天我沒睡好,頭很暈肚子很餓眼皮仍然有點沉,身體不適直接導致心情煩躁,所以我決定去那兒喝喝茶吃吃點心看看雜誌順便思考一下接下來的兩天補休該如何度過——急診科值一個夜班補休兩天,從理論上說非常瀟灑非常悠閑,但凡一晚通宵不睡後就會發現那補休的兩天簡直不夠用,仿佛隻眯了會眼就又到值班的時候了。且如此往複,痛不欲生。
  我找了個角落坐。一來是喜歡安靜,二來麽,想想看,本來就是一個人吃飯,若還往熱鬧的地方紮,根本是突顯自己的寂寞的心。太愚蠢。
  一壺普洱,一碟榴蓮酥,一籠蒸品。要是被阿涵見著了又會念叨我奢侈。“華而不實,還不如一碗熱騰騰的拉麵。”她常這樣教育我,同時用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眼光。相較她來說,我的家境還算好,父母雙職工,隻我一個女兒,所以還是養得起的。但學醫費用高,大城市的物價亦不低,父母賺錢不容易,這些我都清楚。其實我並非奢侈的小孩,生活費從不超支。不過她既然已經先入為主,我也懶得辯解。
  我常常因為懶而不願做很多事。
  精神病學中有一種症狀叫意誌減退。懶過頭或許也可以歸類為意誌減退?
  “揚,你還沒有經曆過真正的災難,還不到悲觀厭世的時候。如果你遭遇過完全失去自尊的難堪境地,你或許有資格絕望。”我的急診科帶教老師,趙琛,如是說。他其實很年輕,隻大我五六歲,且是我校友。
  半個月前,住院總醫師分配實習生,指著一個高個子有點胖的醫生對我說,你跟那位趙醫師。我點頭,一副乖乖好學生的模樣,跑到趙琛麵前微笑:“趙老師。”
  他咧嘴笑:“看上去好小啊,怎麽稱呼啊?”
  “謝揚。”
  剛開始時他叫我小謝。“小謝,會不會換藥?”“小謝,去拿張處方簽。”“小謝,我們去縫合。”
  第一次值班,他忙得團團轉,然後抽空感慨一句:“小謝,你得趕快適應急診的工作,才能幫上我的忙。”
  後來漸漸默契。他改喚我揚。
  趙琛不帥,但還算耐看。性子比較急,不過很好說話,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有深深的皺紋,和年紀很不相符。
  我相信他是個有故事的人,卻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能笑得如此開懷。
  他讓我感覺快樂,並且容忍我的任性。這就是我心甘情願陪他值班的理由。哪怕寫病曆寫到手軟、換藥換到想吐。
  “揚,其實你很有靈氣。”他知道我無心成為醫生,似乎很是惋惜,“就算你不感興趣,也可以把它當成工作,有何不可?”
  “我太極端,自覺無法忍受。”這是我的答案。說罷就聽到他的大笑。“因為你還年輕。”
  我承認他說得對。因為年輕,才敢嚐試改變,不然就沒有時間和機會了。但與此同時我亦感到迷茫且不安。我得為我的未來負責,而以後的果來自現在的因,我怕自己後悔。
  謝揚是一個逃避長大害怕責任自私懦弱的膽小鬼。
  噓——
  誰也不知道。

  急診室“衰哥”
  又要上班。實習時與學習時最大的差別是,讀書時你可以因為心情不爽、沒有睡爽、這個不爽那個不爽而蹺課,而實習時,哪怕不爽得隻剩最後一口氣,還是要上班。所以學校是如此美好卻滋養墮落的地方。
  8點缺5分出現在醫生辦公室等待交班。隨後,趙琛咬著包子邁進來。嘖嘖,他倒是完全不計形象。
  “揚,酸奶。”
  眼前突然出現一瓶酸奶。咦?我挑眉,看向趙琛。
  “我有預感,今天會是很忙的一天。你得補充好體力才能更好的幫我嘛。”他笑得燦爛。
  我接過酸奶,忍不住腹誹:嘁,你哪一次值班不忙?
  交班完畢,新一輪的戰爭又要開始。
  急診是最容易出現醫患糾紛的地方。來急診的,必然有迫切求醫的心情,人若心急就容易口角。再加上這年頭醫患關係莫名其妙地越發嚴重,急診室人流量大,更是首當其衝。
  不僅要時刻保持謹慎嚴密的思維,還要應對各色人等,這樣的辛苦,不是三言兩語所能描繪。
  “揚,救護車送來一個新病人,你先去看看,問清病史。”趙琛抽空交代任務,他身旁還坐著一位表情痛苦的中年婦女。“另外通知護士,普外科會診。”
  不愧是“衰哥”,名副其實。我嘻嘻笑,領命執行。
  “新送來的病人呢?”
  護士姐姐美眸一橫,玉指一挑:“喏,一堆人圍著。”果真是壯觀的親友團。這種情況,哪怕患者情況不嚴重也得抓緊處理,不然我和趙琛很容易被他們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曾遇家屬投訴,趙琛無奈:“來急診的,誰不是很急?我跟你們無怨無仇,有什麽理由偏偏要怠慢某個人?”
  我戴上一次性橡膠手套,剝開圍觀親友團,總算站在病人麵前。是個年輕男性,右臂多處裂傷流血,其中近手腕處最嚴重,已用紗布簡單包紮。半身的血跡斑斑。
  好濃的酒氣。“喝醉了?”我微微側頭,問身旁之人。
  “沒、沒醉,我沒醉。”病人卷著舌頭搶先答,揮舞未受傷的左手,被我不客氣地壓住。喝醉了不是問題,問題是酒品不行。
  “怎麽受傷的?”邊問邊做簡單的體格檢查。
  “他喝醉了,用手砸玻璃。”有人替代回答。我不厚道,但這理由未免太似狗血的電視劇情節了。雖然該男中音低沉磁性,我仍忍不住表情錯愕。還好戴著口罩。
  才一碰傷口,鼓膜立馬被一陣鬼哭狼嚎震得發疼。“疼啊啊啊——,輕、輕點。”我一頓,哭笑不得瞪向始作俑者。他的表情還帶了幾分撒嬌意味,可憐兮兮地盯著我。
  “既然這麽怕疼,幹嗎還用手砸玻璃?”這麽大的人了,還不知道衝動是魔鬼嗎?我不同情。
  “哎喲,疼!”他一臉沮喪,“我後悔了,我好後悔啊。”嘖嘖,世間沒有後悔藥。等著縫皮、打針、吃藥吧。
  問清受傷經過,我的另一大任務是安撫病人及家屬。“除手腕那道傷口外,其餘的傷口看上去不是很深。現在的問題呢,一是怕手腕處傷到肌腱、神經這些組織,二是怕傷口裏麵殘留玻璃碎片。”脫下一次性手套,對上眾親友團的目光,我笑得溫和:“你們都是他的家人?這樣吧,不要都圍著,留一個人陪,其餘的去那邊坐一下。不用擔心,我們會盡快處理的。”
  趙琛教育:說話不能太軟,最好用不易察覺的命令式,而不是詢問,因為醫生不能被病人及家屬牽著鼻子走;當然亦不可硬梆梆,人在生病中最脆弱無助,最需要醫生的安慰。
  他是個好醫生。我受益匪淺。
  我準備回去向趙琛匯報病人情況,被某男中音叫住。“醫生,我朋友的傷會不會有大問題?”
  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身材略顯清瘦,外貌上不見得給人多有安全感,但表情冷靜眼神鎮定,在滿是慌亂氣氛的親友團中當仁不讓充當起中流砥柱的作用。
  “你的朋友需要做些檢查,必要時我們會請專科來會診。”我耐心解釋,“我隻能說我們會盡力幫助他,但醫學上沒有絕對的保證。”
  “謝謝。”他淺笑,右臉頰上有淺淺的酒窩。
  可愛,卻不失男人的氣勢。我回了個微笑,借此多看一眼,然後奔回工作崗位。
  一上午忙下來,暈頭轉向。好在下午可以休息,不然晚上通宵夜班,不死也殘。
  “揚,你先去吃飯,剩下得交給我處理。”趙琛算是厚道,“要保持體力啊,晚上繼續戰鬥!”
  我額頭黑線。
  臨走前隨口問:“老師,那個右臂外傷的病人拍片還沒回來?”忙起來就不注意時間,隻覺得仿佛一直未再見那個“不可以貌取人”的男中音。
  “那個啊,直接收骨科了。好像挺有背景的。”趙琛頭也不抬。
  我一怔,隨即啞然失笑。撓了撓頭,道聲再見。這會兒還是食堂的吸引力比較大。
  走在路上,兩旁種著芒果樹,疊在枝頭的新葉顏色偏黃,而老葉綠得深重,對比明顯。我以前總以為新葉都是嫩綠的,還以為這樹是要死了,被同學當成笑話笑了好久。不知不覺就在這個南方城市生活了四年,潛移默化中接受了許多這裏的生活習慣。於是回家仿佛住旅店,在這邊卻仍然是外地人。
  越來越沒有歸屬感。未來該往哪裏走呢?
  又在胡思亂想了。我拍拍自己的腦門,努力將消極的思想驅逐出境。有時間傷春悲秋,還不如考慮一下中午吃什麽。
  “吃什麽好呢?”某人自言自語,仍然在猶豫不決。水餃、米粉還是米飯,這是個問題。食堂的菜太油,容易增肥,可是我連著幾天沒吃米飯了呀。唉,減肥大業持續處於“任重而道遠”狀態。
  正皺眉呆立呈思考狀,肩膀突然被人一拍,聽到一聲歡快的“小揚”,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劉雅。“你剛下班?”這句話很廢,等同於外國人一見麵就寒暄“今天天氣如何如何”。
  “對啊,今天有台手術,下班就晚了。”劉雅正輪泌尿外科,開口閉口是手術,“哦,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廖成師兄。”
  這才恍然明白為什麽那個人始終笑眯眯站在她身後。“你好。”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皮笑。我們一般稱呼在讀研究生們為“師兄師姐”,禮貌又不顯疏離,距離剛剛好。
  然後很自然的三個人坐一塊兒吃飯。
  “師妹現在在哪個科?”
  “急診。”我咽下一口冰冷的湯,嚐出是冬瓜排骨的味道。不管在何方,食堂的湯永遠隻有湯而已。
  “忙不忙?”
  “忙。”上述對話實在太官方,我對客套的問答一向比較容易產生抵觸情緒。
  “小揚上一次夜班可以補休兩天呢。”劉雅一臉羨慕。
  “日夜顛倒,痛苦不堪。”我老了禁不起折騰,“我現在內分泌紊亂,臉上都冒痘痘了。”一邊摸了摸額頭的紅點。
  “師妹什麽時候輪泌尿外?”
  “……不知道。可能、大概、或許、八成,要再過幾個月。”我確實不記得具體的時間安排了,所以天地良心,我是很認真在回答,絕沒有敷衍的意思。不過貌似、好像、仿佛廖師兄並不這麽認為。因為接下去他終於不再找我說話了。
  我在心底歎口氣:雖然此男長得不錯,但情商不高,鑒定完畢。

  心態非常好
  除去日夜顛倒及忙起來會昏天黑地外,我對急診科是很有好感的。
  護士姐姐們的護理操作幹脆利索而脾氣溫柔體貼——這顯然是長期在急診培養出的良好品質。
  趙琛是個負責任的好醫生,亦是個用心生活的性情中人,另外,他縫得頭皮確實很漂亮。
  在我看來,同事之間若能和諧相處,工作再忙再累,亦可苦中作樂。
  難得空閑時,我與趙琛會麵對麵而坐,聊天胡侃,話題亂七八糟天南地北。
  “為什麽不想當醫生?”問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液晶屏。嘁,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玩單機小遊戲。
  “就是不想。”我推了推眼鏡框。醫生這個職業太特殊,負擔人命,我害怕。
  “那你當初幹嗎報醫學院?典型的吃飽了撐著。”
  我白他一眼,沒好氣反問:“你怎麽知道?我還真是沒事找事做才跑來讀醫的。”像我這種情感永遠跑在理智前頭的人,一時衝動報了醫學院校是完全有可能的。至於最初的理由,也許是自己刻意遺忘,也許當真是年代久遠,反正已經記不清了。“我要是不嚐試一下,怎麽知道自己沒有學醫的天賦?”拿四年青春排除一個職業選項,我還真是奢侈。
  “天賦這種東西是需要挖掘的。”他用不屑的眼神看向我,“挖掘之後發現,你還真是沒有。”
  我華麗麗絕倒,無語凝噎。
  更多的時候我們都在忙碌,忙到腳不沾地,忙到恨自己分身無術。
  “揚,先幫這個病人換藥,然後準備那個病人的縫合。”“好。”
  “揚,這個病曆怎麽還沒寫?”“馬上。”
  “揚,骨科王醫生來了,你帶他去看看病人。”“嗯。”
  漸漸熟悉,失去新鮮感,隻剩下重複地奔跑。現代人的刺激閾值越來越高,於是容易厭倦。
  我從換藥室出來,有人打招呼。“廖師兄。”我有點意外。彼此隻見過一次,沒想到他還記得我。
  他指指坐在趙琛對麵的醫生,微笑解釋:“我跟過來學習學習。”
  看樣子是請了泌尿外科的醫生來會診。我點點頭,看趙琛正與那位醫生交流,暫時沒我什麽事。“劉雅呢?”我尋找話題。
  “在科裏。”
  “哦。”看來這個話題是沒有繼續下去的可能了。我忍不住無聲歎息,擺出求知好學的模樣:“考慮是結石嗎?”
  “應該是,不過B超沒有看到結石。”他幹脆拿過那張B超檢查報告單,詳細講解解剖、生理外加臨床治療。
  呃,其實……我一直是認真努力積極向上的乖學生……趙琛你幹嗎偷偷拿眼斜我?別以為我沒發現你藏在眼底的戲謔,哼!
  “師妹?”
  啊?我趕緊收斂對趙琛的鄙視之情,滿臉堆笑:“師兄講得真清楚。”二成馬屁,八成真心。廖成的講述條理清晰簡潔明了,是我喜歡的風格。
  他看著我,漸漸地,眉目染上淺淺笑意。唉,也是尋常五官,為何組合在一起就能這般好看?我悄悄嫉妒。
  怪不得劉雅每晚總念叨這位師兄。
  人人都喜歡欣賞美的事物。可惜紅顏易老美麗易逝,比如帥哥廖成十分鍾後就消失於我的視野——回泌尿外科去了唄。
  回到寢室,終於記得翻出科室輪轉簽到表。我對著日曆比劃,發現自己隻需要再值一次夜班。用“隻”字與用“還”字的意義差別甚大。前者說明我在急診科混得風生水起樂不思蜀結果恍然發現時間飛逝我竟隻能再待幾天就得出科了。後者麽,大家都是聰明人,就不用我累贅多嘴了。
  “哇,阿涵,我們接下來居然輪婦產科!”我驚呼。
  “對啊。”姚涵正啃著蘋果,含糊應了一聲,同時對我的強烈反應表示不解。
  我幽幽歎息:“你難道不覺得,有成堆女人在的地方很討厭?”女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堆女人,一堆整日與另外更大堆的女人們的身心健康打交道的女人。
  她很誠實地搖頭。
  我沉默三秒,衝她露出六顆牙的標準笑容:“……你的心態非常好……”
  大家陸陸續續都回來了。一天之中,寢室也隻有這會兒才最有人氣。彼此分享各自科室裏發生的趣事,也會發發牢騷訴訴苦,然後洗澡睡覺。
  好像每天都差不多如此。
  生活在不知覺間形成一種固定模式。跳出原先的圈,跳進另一個圈。圍城外是更大的圍城,區別在於你對留在哪一座城裏比較心甘情願。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所以隻好不停地跳進跳出,試圖找一座能讓自己死心塌地賴著不肯走的城。
  保持微笑姿勢旁觀她們的熱鬧許久,我決定還不如睡覺來得痛快。剛爬上床,就聽見劉雅喊了一聲“小揚”。
  “啥事?”我探出腦袋。
  “你今天見到師兄了?”
  哪位?我眨眨眼。大概看出我的茫然,她笑起來,補充一句:“廖成啊。”
  “啊,他來會診,就見到了唄。怎麽了?”
  “沒什麽。”她停頓了一會,當我以為沒有下文時又繼續開口,“師兄說他原先以為你對人冷淡不好相處,今天發現你隻是比較迷糊而已,嗬嗬。”
  這個評價莫名其妙且出乎意料。我幹笑兩聲,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才是正確選擇。
  “他對你印象挺好的。”
  我忍不住45度無語望天花板。讓我用什麽詞來形容你好呢,女人?我翻個白眼,沒好氣回答:“我對他沒印象。”
  “哎呀,你居然不覺得他帥?”
  在我看來,劉雅的表情參雜有三分詫異、五分高興、卻還有兩分不快。難道我不認同她眼中的帥哥是對她的一種不尊重表現?我撓頭:“沒說他長得不好看啊。隻是我比較喜歡遠觀帥哥,近距離就免了。”接著,不等她再說話,嚷嚷著“睡覺、睡覺”,拉過被子蒙住頭,隔絕一切噪音。
  唉,女人啊,男人啊,有人的地方都不太平。
  還是睡覺最舒坦。

  再見,再相見
  趙琛說話算話,挑了個合適的日期,約定請我吃飯。正當我準備好好表揚一下他的人品時,卻得知他不光請了我,還請了好幾個他的同事。
  “那我不去了。”我噘嘴,“我又不認識你的同事們,很尷尬的。”
  “不行,我說過要請你吃飯的。”他駁回我的拒絕,“聊幾句就熟了啊。你交朋友的時候有哪個不是從陌生人開始的?”好說歹說,非要我一起去,連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都搬出來,用以證明“人應該有適當的社交活動以滿足自身需要,而這次聚餐更是不可多得的機會,所以非去不可”這個論斷。
  “你簡直比唐僧還羅嗦!”我被折磨得一個頭兩個大,“我去還不成嗎?”
  他得意地笑,眼角皺紋又擠成一堆。果然是沒有形象的人。
  等我到了飯店才發現赴約吃飯的除我之外全是男人。四個男人,其中有三個我不認識。我有一種想劈死趙琛的衝動。
  深呼吸,冷靜理智如我,要注意時刻保持淑女形象。聽趙琛笑眯眯介紹,名字來不及記,隻知道這個是普外的,那個是腦外的,還有一個骨科的。
  物以類聚,這都是一群外科動刀子的人。
  “這個是我學生謝揚。”他笑得更加燦爛,“很不錯一同學,幫了我很多忙的。以後去了你們科實習記得多照顧一下啊。”說完還不作罷,右拍普外的肩,左拍骨科的肩,又朝腦外的笑,非要他們有所表態才行。
  我連禮貌的微笑都僵硬了。
  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人都必須要對你好,所以人得學會感恩。隻是那麽一瞬間,仿佛溫暖得想掉眼淚。我看向趙琛,露出大大的笑臉,眉眼彎成一條線。
  這是家東北菜館。
  首先上來一盤大塊的肉,接著還是大塊的肉。不愧是東北菜。這年頭豬肉價格飛漲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實,當我明白減肥不在乎一時一刻這個道理後,毅然決定多吃肉少說話。
  他們喝得興起,我埋頭吃肉也吃得很高興。正當其樂融融,突然聽見一聲拍案,有人叫囂:“吃完了唱歌去!”
  我剛塞了一筷子的魚香肉絲,好在不是大塊的肉,所以沒噎住。等我回過神來時他們已經同流合汙一錘定音了。趙琛吧唧泛著油光的嘴:“揚,等會一起去唱歌啊,不要讓我們掃興。”
  少數服從多數,我唯有默默點頭,繼續未完成的吃肉事業。
  吃飽喝足後,一眾人打的殺往錢櫃。
  一路的燈紅酒綠,車如流水,燈似璀璨。這是個不夜城。黑夜包裹了繁華與罪惡,欲望像一張看不見的網,誰也逃不出它的纏繞。
  選好房間,準備就緒,開始飆歌。
  跟一群男人搶麥不是我的風格,所以我很淑女很嫻靜的聽他們狼嚎。這是非常培養耐心和毅力的方法,建議推廣使用。
  半途溜到外麵喘口氣。其實到哪裏都一樣,這個城市早被汙染透徹。汽車尾氣聞多了也就習慣了。
  人是一種適應性很強的動物。所以人體世界才會如此奇妙。
  我站在錢櫃門口吹風。悶熱的,帶著塵土和絲微汽油味的風。
  不知道什麽時候旁邊多出一個人。一個修長的男人的側影。我好奇打量了幾眼,看不見廬山真麵目,遂準備放棄。哪知對方突然轉身,直接對上我的目光,麵無表情,不言不語。
  嘩,我被嚇到了!
  “你……”“你……”
  兩個人異口同聲。不錯嘛,有點默契。我笑起來:“你好,呃,那個,你朋友沒事了吧?”我居然還記得他的模樣。
  “你是急診的那個小醫生?難怪有點眼熟。”他總算不再是麵具臉,露出淺淺酒窩。
  我嘴角抽搐。
  雖然我比你足足矮了一個頭,但怎麽可以將“小”字放在“醫生”前麵呢?傷自尊了。
  “他縫了十幾針,現在把自己當重傷員一樣供著,動不動就唉聲歎氣,怕手臂毀容。”他露出無奈的神情。
  我哈哈大笑。
  “來玩?”
  我點頭,用同樣的問題反問之,得到“等人”的答案。然後倆人歸於沉默。本來就是陌生人,實在沒什麽交集。“我要進去了。”到底還是覺得氣氛不適,三十六計走為上,我先撤。
  他應了一聲,禮貌揮手說再見。
  我突然感到幾絲竊喜。再見,再相見,而不是拜拜,一掰兩散。女人,我也是女人,所以莫名其妙發神經是正常現象。
  房間內四個大男人還在吼,走調走到西班牙。我怒了,搶過麥克風,挑眉:“讓你們見識一下什麽叫麥霸!”
  結果?
  從此以後,趙琛和他哥兒們外出唱歌,總記得叫我一聲。
  急診最後一次夜班,忙碌有餘,奔波不足。
  護士姐姐晃過來,打趣說:“哎喲,難得見你們師徒二人這麽悠哉的坐著啊。”
  “噓——”我和趙琛異口同聲。我捂著嘴偷笑。趙琛吹胡子瞪眼:“烏鴉嘴。”護士姐姐不樂意了,柳眉一皺,離開得很有氣勢。
  趙琛聳聳肩,轉頭看向我:“揚,你有沒有接下來要輪急診科的同學?”
  “有啊。”我表情鎮定。事實上曉娟已經向我谘詢過了。她先是抱怨神經內科氣氛壓抑工作忙碌,為終於熬出科感到慶幸,然後問我對急診科的評價。
  眼前之人立馬露出諂媚嘴臉:“真的啊?那叫你同學跟我吧,不然你走了之後我一個人怎麽忙得過來?”
  “我沒來之前你還不是一個人?”我用眼神表示對他的不屑,“放心,已經有人預訂你了,沒準晚上就會過來熟悉環境。”我給曉娟的回答是:如果你想練習縫合,就跟趙琛吧。
  於我,是慶幸自己遇見趙琛。他曾說拿我當朋友,當時我隻是一笑了之,而他說到做到。不管算是誌同道合,還是臭味相投,他給了我一個相對寬鬆的空間,允許我不用戰戰兢兢收斂脾性。我們互相調侃,也會彼此鼓勵,所以我才敢在作為老師的他麵前抱怨撒嬌,如此放肆。
  一個月的急診實習生活,我混得很快樂。
  但亦有話說,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所認為的好老師趙琛,或許入不了曉娟的眼呢?所以當後來曉娟向我抱怨趙琛性子過急容易脾氣暴躁還會莫名其妙衝她發火時,我隻能無言淺笑。而那時,我正在婦產科“水深火熱”。
  曉娟果然提前來體驗急診科的工作方式。我把她介紹給趙琛,再帶她熟悉急診科的環境。
  “還好有你在,小揚。”她拉著我的手,“不然我連洗手間在哪裏都不知道。”
  趙琛從液晶屏後挪出腦袋:“還有怎麽換藥啊怎麽準備縫合啊之類的細節,揚你記得教小李哦。”
  你才是老師好不好?!我在心底抗議,順便用目光謀殺他。但某人完全無視我的甲亢眼,露出無聲的奸詐的一笑,繼續投入單機版弱智小遊戲。
  曉娟靠近我耳旁悄聲問:“你在他麵前就這麽沒大沒小啊?”
  赫,沒大沒小。
  趙琛說:“我把你當朋友才會打擊你。”把我當朋友,才會與我談論人生,規勸我慎重考慮職業選擇。
  而我把他當朋友才會沒大沒小,才會想盡最大努力幫他分擔工作。
  因為是朋友。

  凶神惡煞的眼神
  我是次日下午才去婦產科報到的。要讓我在前一天值了夜班的情況下早起上班還不如一刀殺了我來得痛快。
  姚涵一個人先去科裏“刺探敵情”,中午回來匯報:“門診是一定要待一周的,婦科和產科合起來三周,時間分配隨自己的意思。你想先去哪?”
  我剛睡醒,早飯午飯都沒吃,餓得頭暈眼花:“你在哪?”
  “產科。早上查房的時候看到好幾個很可愛的新生兒。”姚涵雙目炯炯,仿佛要放出綠色的光芒。據她說,自她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不笑英俊一笑傾城的小外甥出生後,她就對嬰兒產生了無以言喻無與倫比的興趣。
  我無奈:“收起你的花癡嘴臉。”
  “不如你和我一起去產科吧。”她嘿嘿笑。
  “好。”我點頭,摸摸下巴,“有事你上,有福我享。”換來她的九陰白骨爪。
  產科才兩個巾幗醫生,一個副主任醫師,一個住院總醫師,目前再加上我和姚涵倆個小嘍羅。
  住院總醫師姓張,亦是我們的帶教老師,第一眼看去似乎是比較嚴肅認真的人。所以我當下決定扮回好學生模樣。低調!一定要低調!要做到“讓自己的存在約等於空氣”這種地步才是王道。
  入新科室的第一天一般都比較閑,最主要的任務就是熟悉環境。怎麽熟悉?晃悠唄。
  因為產科人少,副主任醫師又不直接管病人,所以張老師顯得非常忙碌。我觀察到她一刻不歇的身影,不由暗自感歎:在產科的日子,看來是不可能悠哉的。
  “小謝,小姚,下午有無痛人流術,你們等會跟我一起去。”
  又恢複了被稱呼為小謝的日子。我乖乖點頭,應了聲“好”。乖學生原則之一:對老師的要求,不要說“不”。
  有些科室是有專門屬於本科室的小手術室,如婦產科。一般如無痛人流這樣的簡單手術就在小手術室內完成。而占據整整一層頂樓的眾多手術室是各外科科室通用的,如要使用必須提前預約,進入時需換手術衣,管理嚴格。
  我和阿涵隨張老師從工作人員專門通道進入,換了拖鞋,戴上口罩、帽子。
  已經有人趟在手術台上,一切就緒。手術準備室裏應該還有人在等待。
  “你們在旁邊看看步驟,然後幫忙洗器械。”老師下達指令。
  官方說法,無痛人流是指在靜脈注射全身麻醉藥後,采取負壓吸宮術終止妊娠的方法。
  麻醉藥慢慢推入,趟在台上的那個她很快進入無意識狀態。無菌手術包鋪開,常規消毒、鋪巾,開始。
  張老師動作嫻熟,邊做邊講解,數分鍾完成一例。
  “隻有看到絨毛才能放心。”她將一堆血塊倒進盆中,用水衝散,再用網勺撥拉尋找,“喏,這個就是。”
  “就這麽一小塊?”我忍不住出聲。
  “對,就這麽一小塊。”她微笑,“好了,繼續下一個。”
  接著進來的是一個小女子。之所以選用“小”這個詞,並非指來者是身材嬌小的玲瓏型,而僅僅是因為她的眼神,好像藏著一種連同作為女性的我都忍不住憐惜的脆弱。
  原來這個世界上當真有“我見猶憐的眼神”。
  護士讓她做好準備:脫褲子,躺到床上,擺好手術體位。但她隻是茫然地看著我們,一動不動。護士催了催,見她始終沒有反應,有些著急地問:“怎麽啦?”
  她竟一下子大哭起來。
  “哎呀,怎麽回事?”那護士慌了手腳,“你哭什麽呀?”一邊放柔聲音安撫,一邊用眼神向我們求助。
  “小謝,你先扶她出去穩定一下情緒。”老師最冷靜,“再找她的陪人問問情況。”
  我趕緊上去搭把手,和護士一人一邊將她架到手術準備室。“你叫朱媛?”我向來口拙,不懂如何安慰,“你在這裏休息會,好不好?”
  她隻是抽泣。
  我歎口氣,朝出入口走。
  外麵走廊上或坐或站好些人,絕大部分是男性。“誰是朱媛的家屬?”我站在那兒大聲喊,來勢洶洶,就差叉腰作潑婦狀。哼,還不就是這些臭男人惹得禍!
  我偏頗狹隘一棍子打倒一大片,我是女人我就不講理。
  話音一落就有人應聲站起來。
  “我是。”
  是他?
  這世界果然很小。
  我下意識地推了推眼鏡框。近視的人大概都有這麽個習慣,仿佛這個動作能使視野更加清晰。站著的那人,雖然隻見過兩次麵,卻印象匪淺。確實是再相見了,不過我還真沒料到會是在如此場景下。
  他又一次讓我體會到何謂“人不可貌相”。
  我走近幾步,重複確認:“你是朱媛的家屬?”我戴著口罩和帽子,隻露出眼睛,恐怕他是認不出我的。
  他對上我的目光,微微眯了眯眼,再點頭答是。
  “她的情緒突然不太穩定。”我稍一停頓,考慮措辭,“你們確實商量好要做這個手術?”
  “她不願意?”語氣平淡如常,好像事不關己。
  我氣結。這般態度,簡直無恥之極。我當初怎麽會對他評價甚好?於是忍不住用眼神表示我對他的唾棄之意,邊冷冷陳述事實:“她什麽都沒說,但一直哭,好像不是很情願。”
  “那孩子不是我的。”他沒頭沒腦冒出一句。
  嗯?
  我眨巴眨巴眼,幾秒後反應過來:哇,這廝居然敢做不敢當!還是不是男人呐?“那是你們的私事。”我的眼神越發惡狠狠,“她現在情緒不穩,你……”
  突然奔來一道身影,伴隨劈裏啪啦的女聲打斷我的話:“哥,怎麽啦?出什麽事了嗎?”卻完全不給停頓回答的空間,接著朝向我開炮:“醫生,是不是小媛出什麽事了?”
  “那個。”我後退半步,“你也是朱媛的家屬?”
  “是啊是啊是啊。”她將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我將剛才的情況複述一遍。
  “傻丫頭,真是傻丫頭。”她自言自語,重重歎了口氣,“醫生,我能進去和她談一談嗎?”
  呃,理論上,我得請示一下上級才能給答複。乖學生原則之二:絕不擅做主張。更何況我立誌做低調的實習生。但……
  “我們趕緊進去吧。”眼前的她用灼灼的懇切的目光將我包圍。
  “……你從病人通道進來吧,記得換拖鞋……”我的情感再次跑在了理智的前頭……
  把她領到朱媛麵前。我還來不及張口,她一箭步上前握住朱媛的手:“小媛,我們不是說好了的嗎?”
  朱媛仍是不說話,不停抹眼淚。
  “你們談吧,等會我再過來。”我還得去向老師匯報情況。
  “不用,我們今天先不做了。”她苦笑,“麻煩你了,醫生,我現在就帶她出去。”
  “你們在這裏稍微等一下,好吧?我一會就回來。”我趕緊扔下一句話,趁她還來不及回答,小跑去請示老師。沒有上級指示,我哪敢隨便放病人走?
  最後老師出麵,和病人朱媛及作為家屬的她交代了幾句,就把這事兒了結了。接下來我還是繼續在手術室體會無痛人流術的技術含量,等再出來時,走廊上早不見他了。

  偉大的女人們
  我在婦產科實習的第一天,看了七、八台無痛人流術。一直以為自己並不懼怕鮮血,卻恍然發現,自她們子宮內流出的殷紅竟讓我感覺如此無力和無奈。
  至於那個他,短時間內見麵數次,如果放在小言裏就絕不是路人甲乙丙那麽簡單了,可惜這是生活。
  原本就是陌生人,他是好是壞,真正意義上說,完全與我無關。不過是基於道德底線來評判。所以我憤怒,然後平靜了。
  趙琛曾如此形容:“你總是有理由說服自己不因外界而情緒波動。”他說,這是對我的表揚,因為醫生這個職業需要時刻保持冷靜。
  “或許也可以稱之為‘麻木’。冷靜和麻木有時候僅一線之隔。”我如是反駁。
  趙琛大笑,用手指了指太陽穴,又移向心髒,很矯情地回答:“頭腦冷靜與內心麻木是有本質區別的。並非醫生當久之後都會失去人情味,表情平淡不代表內心冷漠。”
  可是,有多少人真正做到將這兩者區別開?
  我對自己沒信心。
  回寢室的路上,向來缺根筋的阿涵難得悶悶的:“早上見到那麽多可愛的小孩子,下午卻是血淋淋的人流,差別太大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還好下午來得都是成年人,要是來個未成年人,我估計你會更崩潰。”
  她沉默一會兒,突然語出驚人:“我不想實習了!”
  “啊?”
  “我原本對婦產科很有興趣的。”她噘嘴,“特別是產科,接生多有成就感啊,但是……”她重重一聲歎氣。
  我半天憋出一句話:“那也得習慣呀。”醫院最不同尋常之處就在於不停上演生與死的交替。生的喜悅,死的毀滅,人性的善惡美醜,像潮水般洶湧撲麵,用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呈現在眼前,無休止地挑戰著每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阿涵看向我,表情認真:“我覺得小揚你比較適合當醫生。”
  哈?開玩笑吧?我嘴角抽搐。
  “我們在一起實習半年了,我一直這麽認為。剛開始是在內科,你膽子大,又比較善於和病人溝通,問病查體都可以一個人搞定,不像我,總是跟在老師後麵。”
  那似乎是因為當時我的帶教老師手下隻有我一個實習生,忙不過來,所以幹脆放手讓我做……
  “後來在急診,我很不適應通宵值班,你卻一次不落地堅持下來。”
  如果我不去值班,趙琛會把我滅了的……
  “再現在……”
  “好啦——”我趕緊打斷她的舉例說明,“醫生不是膽子大、會溝通、能熬夜就可以當好的。我倒覺得阿涵你既有耐心又負責,對病人態度超好。”我隻是,很快進入一種角色扮演,很快熟悉一種工作模式。機械且盲目。
  不管習慣與否,不管有無興趣,實習總在繼續。
  產科是產婦的天下。待產婦們膨隆的腹部裏孕育著新的生命。從小小的受精卵開始,一點一滴發育、長大,過程神奇而精細,稍微不慎都可能導致畸形。已產婦們的病房裏則多出鮮嫩的小生命。看上去那麽弱小,小胳膊小腿兒。我於是不敢抱,怕不小心捏著碰著他們吹彈可破的皮膚。
  文學裏總是用“散發著母性的光芒”來修飾準媽媽們。但很抱歉,我始終看不出哪個大腹便便的孕婦的麵容上散發出這等抽象的光芒,除了可能出現的水腫,就是閃閃油脂。
  懷孕的女人不修邊幅,基本上是真理。明星除外。
  但這些女人都很偉大。懷孕生子,不管是順產還是剖宮產,都是在鬼門關走一趟的恐怖事件。一個女人肯為一個男人生孩子,恐怕是愛的極致。
  所以產科病房裏作為陪護的準爸爸們和爸爸們總是被教育要細心耐心恒心愛心責任心。
  我和阿涵分開管病人。如果是屬於自己管轄的病人,從首次病程記錄、入院記錄、查房記錄、病程記錄,一直寫到出院記錄,其他任務如上剖宮產手術、換藥、拆線,等等。工作模式並不複雜,甚至可以技巧地避開消耗腦細胞的技術活,代價是失去培養臨床思維的機會。
  有得有失,這個世界才能平衡。
  另一個例子就是每天扮演低調好學生角色,雖然比較做作容易產生壓抑情緒,但一不小心就贏得了張老師的好感。為此某人暗自得意了好一陣子。
  周五下午的醫生辦公室裏一般人少很安靜。空調開得很足。我在努力貼化驗單,一邊唧唧歪歪哼著歌。
  “新來一個病人啊,注意一下。”某護士姐姐走進來,在貼牆的黑板上寫明新病人的姓名、床號和經治醫生。
  我下意識抬頭瞄去,然後正哼著的歌斷在半截。
  朱媛!?
  入院診斷是早期流產,是同一個人無疑。距離無痛人流術的那日還不到一個星期,孩子到底保不住。
  阿涵走進辦公室,一臉思索狀:“我好像看到前幾天那個哭哭啼啼的病人了。今天下午有無痛人流術?”
  “不用懷疑你的視力,不過她這次是來住院的。”我示意阿涵看黑板。正聊著,剛才那位護士姐姐又嚷嚷著走進來:“喬醫生不在?你們誰跟喬醫生的嗎?新來病人的家屬很難纏啊,誰趕緊去看一下。”
  朱媛的家屬?
  我和阿涵齊刷刷搖頭。喬醫生是朱媛的經治醫生,這會兒辦公室裏剛巧沒有她那一組的人員在。
  護士姐姐嘟囔著走出去。我瞪著門口的方向好一會兒,還是低頭繼續貼化驗單。要做低調的實習生,非本組內的病人最好不要插手。
  把瑣碎的事情處理完就差不多是吃飯的時間了。辦公室終於“淪落”到隻剩下我與阿涵兩個人。“阿涵,要不要一起下班?”我打算撤退。
  “等我十分鍾!”
  我湊過去看,她正咬牙切齒地寫病程記錄。“你……”
  “你……”
  咦,與我同時出聲的好像不是阿涵……我轉身,脫口而出:“你是酒窩!”
  “噗——”有人當場笑倒,“郝守寧,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原本安靜的辦公室裏莫名其妙陷入一種詭異氛圍。
  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在笑得花枝亂顫死去活來。
  另一個是我見過三次麵,看起來像良家婦男,目前有“搞大女朋友肚子”嫌疑的酒窩男。
  我的眼角在抽搐。阿涵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一圈後,鎮定又冷靜地重新投入病程記錄的懷抱。
  “郝守寧,守護的守,安寧的寧。”他很正式地自我介紹。
  “哦,你好,郝先生。”我木愣愣握了一下他伸出的手。
  “謝揚。”他看向我的胸牌,“嗯,我記住了,謝醫生。”
  我的大腦處於短暫休克狀態中……

  郝老大
  據樊瑒後來的描述,當時的我仿佛是被震懾於郝守寧那股強大的氣場之下,整個人冒著咕嚕嚕的傻氣。再後來,等我的眼神終於恢複正常,卻恍然發現自己被拽到了朱媛的病房裏。
  哦,那個笑得差點撒手人寰的陌生男人就是樊瑒。相識之後,某次閑聊時才得知這廝竟是我在急診室裏遇到的用手砸玻璃的那個醉鬼。
  人與人的相遇有時很不可思議。
  朱媛的病床旁還陪坐著一位女家屬,也是之前見過的。郝守寧介紹說是他的堂妹,郝守菲。
  “你們怎麽當醫生的,都不管病人的嗎?”她顯然不認得我,一出口就是咄咄質問。
  我無奈:“我不是她的經治醫生。她的主管醫生姓喬,暫時不在辦公室,可能是在做手術還沒下台,你們再耐心等一等。”
  “都等了半個多小時了!”她的神情仍是忿忿不平。
  “不好意思。但如果喬醫生還在做手術,總不能半路將她拉過來吧?”
  “那你不能先看一看嗎?”質問我的人換成郝守寧。
  我咧嘴皮笑了一下,指著自己的胸牌:“第一,我是實習生,第二,我不是喬醫生那組的人,所以,很認真地建議你們,還是等喬醫生來吧。”
  現場短暫沉默。最後還是郝守寧發號施令,對郝守菲說:“你在這兒陪她吧,我們去買點吃的回來。”
  應該沒我的事了吧?我張望幾眼,準備默默地消失。“謝醫生,還有點事要麻煩你。”不愧是這撥人裏的老大,說話舉止都是氣勢。
  我隻好假裝禮貌一下:“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最近的超市在哪裏?”
  這個忙我應該能幫上。於是東南西北不分的我用上下左右這類的方向指示,再加上指手畫腳的一通比劃後,很不好意思地問:“清楚了嗎?”
  郝守寧露出思考的表情,五秒鍾後頷首道謝。
  我於是微笑退場,前腳邁出病房門,身後傳來細碎對話:“你清楚了?”“不清楚。”“那……”“出去再問吧。”
  我差點跌倒。
  很受打擊地回到辦公室,阿涵正等我一起下班。於是趕緊換下白大褂,笑眯眯挽起阿涵的手等電梯。周末即將到來,不能讓某個“臭”男人毀了我的心情。
  “明天你來不來?”
  我點頭,補充說明:“下午再來,有幾個病程要寫。”然後兩眼放光,握拳表態:“堅決不能浪費每一個可以睡懶覺的機會!”
  身後有人一聲輕微咳嗽。
  我哀怨地發現又是郝守寧和樊瑒。
  “下班了?”郝老大首先恢複冷靜表情。我“嗯”了聲,決定用鎮定的微笑來反擊。
  “你們是研究生?實習結束就在這裏工作?”
  “本科,隻是分到這個醫院來實習而已。”我繼續微笑,繼續禮貌且耐心地回答。
  “本科啊,大四?怪不得看上去那麽小,真年輕。”他笑起來,露出熟悉的淺淺酒窩。
  為啥我有一種類似戶口調查的感覺?雖然我很想問“您老貴庚”,但還是隻嗬嗬兩聲,意思一下了事。
  電梯來了。
  下到一樓,我先邁出電梯門,突然想起那個傷自尊的超市問題,腳步不自覺頓住,一轉身剛好對上郝守寧的視線:“那個,郝先生,最近的生活區超市就在食堂附近,而我正準備去食堂。”言下之意,別問別人超市在哪裏了,不清楚就跟上我走吧。
  還算聰明人,愣了幾秒,當即笑著說了聲“謝謝”。
  周末是美妙滴,特別是當你連著拚死拚活早起五天後,終於迎來了可以不用擔心睡過頭的兩天,那種天差地別的幸福感,就像冰天雪地裏一道溫暖無比的陽光,瞬間填塞滿我拳頭般的小心髒。
  我先睡足再吃飽,然後晃悠悠去科室加班。
  心情好,幹啥都動力十足。我哼著歌寫病程,旁邊有兩位師姐正邊幹活邊八卦。
  一個說,早期流產在婦產科的疾病譜中基本是排不上號,要不是有背景怎麽會收進病房?也就觀察而已,沒幾天準出院。
  另一個說,就是就是,還連累你要寫一堆病曆。
  一個繼續說,好像那女的精神有點問題。
  另一個啊了一聲表示驚訝,用眼神示意她往下八。
  一個於是非常滿意對方的表現,滔滔不絕道,整個人都是木木的,麵無表情,我去問病史都是家屬代答,還交代我們不要亂說話,怕刺激她。
  另一個哦了一聲表示了然,問,是不是被人強奸啊,不然怎麽反應這麽大?
  一個搖搖頭,答了句不知道。
  然後兩個人跳躍性地八卦到某化妝品牌上去了。
我默默地寫完病程,默默地站起來離開……這個世界離不開八卦,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蜚語。你並不完美,我亦不高尚。於是你談論我的是非,我閑聊你的緋聞,如此罷了。
  任務完成,加班結束。
  電梯在上升,停在婦產科這一層。門一開,走出來的是郝守寧。我忍不住笑:“咱們怎麽總這麽巧?”
  他亦舒展眉眼:“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
  我笑得誇張。
  “睡懶覺了?”他的語氣帶有幾分調侃。
  赫,這廝居然記得。我額頭黑線,很誠實地默認。好在電梯已經下降至本層,門一開,趕緊溜進去,卻見他亦跟了進來。咦?我不解,用眼神詢問。
  “你現在有沒有空?”他的表情看上去還算誠懇。
  “怎麽?”我挑眉。
  “能聊一會麽?”
  這又是啥狀況?我愕然。
  出了電梯,他用疑問句式說出肯定的答案:“找個能坐下來喝點東西的地方吧?”
  “那個,我們好像不熟哦?”我笑得疏離。正確說,這是我們第五次見麵,且是在昨天才知道彼此的名字。
  “附近有合適的地方嗎?算了,我帶你去小屋吧。”他無視我的問題,露出賞心悅目的微笑,牽起我的手就走。
  “郝先生——”我掙脫他的掌心,有點生氣,“我似乎並沒有答應和你一起出去喝、茶、聊、天!”
  “你會答應的。那是個好地方,不去可惜了。”郝守寧說得雲淡風輕,可眉宇間的強勢讓人無法忽略。
  “喂,你這人不講道理。”我氣到無力。
  “相信我。”他再次牽起我的手。
  在電梯外糾結五分鍾的結果是,我最終跟他一起出去,去傳說中不去就會後悔的小屋。事後我的結論是:第一,那果真是一個讓人流連忘返的地方;第二,我也忒容易被人拐帶了吧?

  路人甲
  當我看到門額橫匾上那龍飛鳳舞至我基本上認不出來的兩個字時,忍不住額頭一滴冷汗,很不恥地下問:“啥字啊?”
  他頭也不回地答:“小屋。”
  於是我的額頭滲出一層冷汗。原來小屋之所以稱為小屋,僅僅因為它的全名是——“小屋”。
  怎麽形容小屋呢?就我未見過世麵的眼光判斷,它應該是在一個別墅區內,因為我見郝守寧的車子繞進一道大門,裏麵低密度分布帶院落式的獨立小樓,於是判斷此地為別墅區。小屋周圍,綠蔭滿目,環境很清幽。麵積麽,可能有百來平米,裝修是仿古式的,雙層。一樓提供物質支持,比如點心啊小菜啊茶水啊之類,二樓書架林立,布局精致,堆滿精神食糧。為什麽我能了解如此清楚?當然是郝守寧介紹的唄。
  大城市裏居然還有這麽奢侈的地方,我在心底震撼了一把。“真是不錯。”我毫不客氣讚歎,很給他麵子。
  他輕笑出聲:“走吧,我們上樓去。”
  居然一直不見人影,連鳥雀都不吱一聲。我很是納悶,但既然帶我來的那人能走得如此氣宇軒昂,我也決定挺胸收腹,屁顛顛跟上。
  “坐吧。”他挑了處靠窗的位置,“想喝點什麽?”
  “有什麽可供選擇?”我皮笑反問。
  “現煮咖啡,功夫茶,或者,白開水。”他露出招牌笑容。
  我好奇:“誰煮咖啡?誰泡功夫茶?”
  他迎上我的打量目光,仿佛很不以為意地點頭:“不用懷疑,你的想法是正確答案。”
  “啊哈,您真厲害!”我幹笑兩聲,“我隨意,您請便。”怪不得此地安靜無人,原來全是自助式的。
  “那麽稍等一下,你可以先看會書。”他優雅退場,留我一人暗自嘖嘖感歎。
  兩杯香濃咖啡,聽說是選自蘇門答臘的曼特寧咖啡豆。恕我小白,平日隻喝速溶,對此一竅不通,隻覺舌尖微酸苦澀,細細回味,倒亦感幾分醇厚濃鬱。
  “如何?”他似是相當享受自己煮的咖啡。
  “你願意聽真話還是假話?”我小口抿嚐。
  “都說來聽聽。”
  我大笑:“其實我就一俗人,對咖啡沒什麽研究,假話編不出來,真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所以隻好說實話了。”
  他一時愣住,好一會兒才喟然感歎:“果然是實打實的實話啊。”
  客氣,我可是一積極追求“解放思想實事求是”高境界的新世紀好青年。
  短暫沉默後,郝守寧總算從打擊中回過神來:“這裏算是我們那幫人的心靈後花園,閑暇時過來看看書,自己煮點東西,半天就晃悠過去了。”
  我附和:“確實是個很適合思考人生真諦的地方。”
  “你喜歡的話可以常來。”
  “真的?”我適當表現受寵若驚、歡欣雀躍等諸如此類的表情。
  “我向來說話算數。”他微笑,“想來就跟我說一聲。這裏離市中心有些遠,你沒有車,不方便。”
  呃,我可以懷疑,他在玩曖昧嗎?於是決定當斷即斷:“郝先生帶我來這裏,應該不是閑聊這麽簡單吧?”
  他緩緩坐正姿勢:“小姑娘家,凡事多個心眼是必要的。”這算是對我的表揚?我抽了抽眼角,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然而半天不見下文。
  “郝先生,時間似乎不早了。”我很無奈。
  “原來已經5點了。”他瞄了眼手表,“你可有興趣嚐試我的手藝?”
  我大驚:“您不會是想要下廚吧?”
  “怎麽?”他挑眉,“我的一身廚藝可是經過時間考驗的。”
  原來還是我的榮幸。倒不是擔心他做的飯菜能否下咽,而是,留這裏吃飯,我豈不是一時半會又回不去了?
  “不知道冰箱裏還有什麽材料。”他起身,被我叫住。“真的不用麻煩了,我午飯吃得晚,這會兒不餓。”卻見他神情無辜:“可是我餓了。”
  我無語凝噎。
  不知道為什麽,在郝守寧麵前,我總是一次又一次放棄原則。
  他在一樓廚房做飯,我在二樓書架前挑挑揀揀。很多書,分門別類,應該是花了心思整理歸檔的,且本本都保養尚佳。我向來喜歡瀏覽雜書,什麽曆史、旅遊、人文之類,最得我心。曾經,同專業的同學們在醫學類書籍前流連,而我總是從圖書館抱一堆社科類書回寢室。由此可見差別。
  “在看什麽?”身後突然冒出郝守寧的男中音。
  我微嗔:“嚇著人了!”
  他忙說了聲抱歉,探頭來看我手中的書。“中國民俗大全,嗬,沒想到你喜歡這個。”他比劃了個方向,“我原以為你會去看醫學類書,跑去那邊找,卻不見你人影。原來是躲在此處。”
  我自嘲:“我從來不是認真求知的優秀醫學生。”
  “多閱讀其他書籍也是好的,並非一味鑽在專業裏就是人才。”他語氣誠懇。
  “不必安慰。”我笑,將書放回原處,“這麽快就可以吃飯了?”
  “專程來請美女下樓就餐。”他做了個請的姿勢。
  “將就一下。”他很紳士地幫我拉開椅子。
  雞蛋麵?我忍不住戲謔:“該不會是康師傅方便麵吧?”
  “聰明的姑娘!”他打了個響指,接著露出扼腕歎息的神情,“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惜無法展示我的拿手絕活。”
  我按耐笑意,佯裝嚴肅地問:“難不成你的拿手絕活是蛋炒飯?”
  “咦,又被你知道了?”他很配合地做崇拜狀,“哇,你實在是聰明的絕頂了!”
  兩人相顧大笑。
  也不僅僅兩碗麵而已,郝守寧很是細心地搭配了幾個涼菜,雖然簡陋,但色香味俱全,竟引得人食指大動。
  我心滿意足。
  “如何?”
  “你總能讓我在內心深處冒出類似‘世界上居然有如此人物存在’這樣的感慨。”知道他必定會問原因,不等他開口,我自覺解釋:“你可以客氣疏離將人拒之千裏,可以麵無表情嚴肅得使人屏息,卻也可以在下一秒嬉笑玩鬧好像彼此是熟透了的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由此可知,我顯然不能用人類的思維來考慮你的行為。”
  “原來在你眼裏,我就是一火星人。”他神情大窘,倒有幾分可愛。
  我摸摸下巴:“或許,你隻是比較悶騷而已?”
  他差點噴麵。我笑得溫柔賢淑。今日一役,我始終落了下乘,現在總算扳回一分。見他憋悶的臉色漸漸恢複如常,我預感,一場莫名其妙的征服與反征服遊戲,即將開始。
  “你同樣令我感覺神奇。”果不其然,他開始反擊。
  “哦?”用第二聲,音調上揚,潛台詞是:我對他接下來發表的言論很感興趣。
  “你明明看上去像個聰明人,為何在某些事上竟能如此遲鈍,且頑固不化?”他竟一聲歎息,“我不理解的是,你怎麽就死活認定朱媛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
  “我有這麽說麽?”
  “你的眼神告訴我。”
  “嘩,你居然能讀懂我的眼神。”我做驚訝狀,“那麽我的眼神有沒有告訴你原因?”
  “有。”他笑得高深莫測,卻閉口不言。
  終究是我道行不夠,忍不住催促。
  他露出魅惑眾生的一笑:“它告訴我,你在意,因為你對我有好感。”

  嫉妒的酸
  我承認,在一瞬間,我的眼神閃爍了那麽一下下。原因不明。一秒後,我幹笑倆聲,反駁:“郝先生,做人需自信,但過度可就成自戀了。”
  郝守寧直接無視我的抗議,表情悠然,話題跳轉:“朱媛是守菲的大學室友。當初守菲說兩個女孩子去做人流不好,所以拉我作陪。”
  “那又如何?”我聳肩,“我信與不信,似乎無足輕重吧?路人甲而已,你其實無需過多解釋的。”
  “哦?”輪到他用第二聲,“你原來隻希望彼此是路人?”
  是或不是,難堪的貌似都是我。果然是高人,一出手就是高難度係數的問題,直接導致我啞口無言呈呆滯狀,半天後擠出一句話:“你好腹黑!”卻是姓郝,太不公平了。
  “傻丫頭。”他笑,“你難道不知道,越著急撇清,越撇不清?好了,我隻是想交你這個朋友,不用緊張。”
  “我哪裏緊張了?”話一出口就想拍死自己。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弱智小白?
  果然見他笑得越發燦爛。我於是更加悲憤。
  “吃完了?有沒有吃飽?需不需要再去外麵吃點什麽?”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力搖頭。從現在開始,這個姓郝名守寧的人在我眼裏就等於披著羊皮的狼,所以他的關心就是狼的問候,我要脫下小紅帽,立誌當女巫。
  “那你再坐一會,我收拾一下就送你回去。”他對我的敵視仿佛不以為意。
  深呼吸。我是理智冷靜的謝揚。
  紫霞的經典台詞是:我猜中了前頭,卻猜不到這結局。而我,預感了遊戲的開始,卻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拉開帷幕。
  回到寢室。
  我仍然有些憋悶。那種隱隱的不痛快,像水草溫柔的慢慢的勒緊我的脖子,與熱鬧的寢室格格不入。
  “哎,小揚,你總算回來了。”劉雅一把將我拉到她和曉娟中間,“好幾件事要說給你聽。先聽我的還是她的?”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替我做出選擇:“哎,我先說吧。廖師兄,你還記得吧?他說要請我出去玩。”她的笑容裏,有掩飾不住的快樂。
  那關我什麽事?
  “但我們都覺得兩個人出去玩沒意思,想多叫幾個人,一起玩才熱鬧嘛,所以就想到了小揚你。反正你也認識廖師兄,不怕沒話講會尷尬。”
  “不用這樣吧?”我驚呼。仿佛有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將我雷得外焦裏嫩。劉mm呀,就算你不介意電燈泡的亮度,我還介意電燈泡的身份咧。
  “你不想去啊?”她的聲音似乎突然有點冷。
  “呃,不是啦。你和曉娟一起去不是更好?”我努力讓自己顯得真誠,“我和廖師兄很不熟的,基本上沒話可講。”
  “曉娟明天要值夜班。”劉雅拉著我的手開始撒嬌,“小揚你就陪我一起去吧,啊?我請你吃冰激淩還不成麽?”
  這不是冰激淩的問題。我很糾結。
  “小揚,你就答應她吧。”曉娟加入勸說隊伍,“我明天值夜班,趙老師每次都那麽忙,我不好意思請假。”
  “去哪兒玩?”問出這個問題就表示我屈服了。劉雅一下子很興奮,拔高聲線:“先吃飯,再去唱歌。”
  唉,能不能來點創新?
  “還有啊,小揚,那個趙琛太可惡了,好凶啊。”劉雅的表情可以用義憤填膺來形容。
  “趙琛怎麽了?他一急起來脾氣就不太好,我跟曉娟說過的。”
  “可是也不該這麽罵人嘛。”仍是劉雅在替好友抱怨,並生動形象地將今天上班時發生的事件重新演繹了一遍。
  我有一種虛脫感,朝曉娟無力地笑了笑:“我也被罵過的。他是有口無心,你就當耳旁風,一過就散。”
  劉雅還要說些什麽,被曉娟打住話頭。“小揚看上去很累,我們先別煩她了。”不得不承認,曉娟比較懂識人觀色。
  一個小孩子氣一點,一個偏於內斂老成。友情亦如愛情,需要互補,才能圓滿。她們還在一旁聊天。莫名的,我突然冒出一些些類似嫉妒的酸意。
  後來我了解到,邀請我,隻是廖成的意思,而不是劉雅之前說的,是他們倆人的決定。其實我早應該猜到的,隻是那會剛巧被郝守寧折磨的腦細胞休克,才導致來不及頓悟。
  那天我是被劉雅從昏沉沉的午睡中拽起,隨便套了件連衣裙,出現在廖成的飯局。
  他含笑說:“我很高興你會答應。”
  可惜我仍處於神誌未清狀態,很厚臉皮反問:“我答應了什麽?”
  “……答應出來一起吃飯。”廖成保持溫和姿態,問,“你們喜歡吃什麽?會吃辣麽?”邊說邊將菜單遞予我。
  “我隨意。”剛起床,暫時食欲不佳,我打著哈欠,將菜單轉向劉雅,“你來點吧。”卻見她自顧自喝茶,仿佛什麽都沒聽見,終究未伸手來接。
  我一愣,腦子清醒了大半。“你們點吧,我去趟洗手間。”於是慌忙逃離。我與劉雅並不親厚,平日裏閑聊扯淡,從未交心言深。但我亦不想與她惡交。同一屋簷下,能湊合過日子就湊合著吧,何必撕破臉搞得烏煙瘴氣?
  女生之間的友情向來脆弱,最禁不起一個男人的距離。我並非傻子,知道這樣的場景中,哪怕我無心,在她眼裏也是罪過。唉,真不該答應,竟將自己置於如此尷尬的處境。
  再回到飯桌,菜已點好,他倆人正聊著愉快。
  “你可回來了。”劉雅的心情看來已經大好。我不自覺鬆了口氣。
  “腎移植組真不是人待的,太辛苦了,動不動就是一整天的手術。”她繼續與廖成的話題。
  “女生的話確實會吃不消。”廖成點頭附和,看向我,“不知道急診科忙起來是怎樣。”
  “小揚已經出急診科了。”劉雅替我回答,“現在是曉娟在急診實習呢。李曉娟,你見過吧?就是以前經常來泌尿外找我的那個女生。”
  “你出科之後,這陣子我們科都沒人來實習。”說完,廖成再度將視線投向我,且舊話重提,“師妹,你現在還是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輪泌尿外嗎?”
  我忍不住咧嘴苦笑,訥訥不知如何回答。
  劉雅再度插話:“說起來,小揚,你真不該讓曉娟跟那個什麽趙琛實習。他脾氣那麽壞,曉娟真的很難過啦。”居然用顫抖式尾音。
  “趙琛的缺點,我早就跟曉娟說過。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我從來沒有強迫她跟趙琛實習。”我想我此刻的臉色必定不佳,語氣冰冷,言辭不善,“另外,我並不覺得趙琛是如此難以相處的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請你在我麵前注意用詞。”
  劉雅一時神情錯愕。
  搬進目前的寢室後,我一直好聲好氣,嚐試與每個人和平相處,從未如此措辭嚴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我不過是凡夫俗子,並非無限容納的大肚彌勒佛。她維護她的朋友,我保護我的友情。誰也沒錯,護各自的短罷了。
  我沒想到,估計廖成也倍感意外,好好一場飯局,最終竟不歡而散。
  她的惱怒,大概是因為我在廖成麵前損了她的麵子。
  我不肯首先低頭,則是因為她的反複強調,甚至在外責怪我的朋友。
  一切,說到底,不過是因為在場有一個局外人。

  這些紈絝子弟
  這真是一個糟糕的周末。
  前有腹黑男郝守寧的胡言亂語,後有廖成帶來的無妄桃花災,最後還來一場女生之間典型的冷戰。
  人際交往是一門很深奧的學問。我先天不足,後天懶惰,偏偏再遇複雜情境,不小心就有了不及格的趨勢。
  阿涵不知怎地發現了我與劉雅之間的微妙,將我拉出寢室,皺眉問,“你打算怎麽辦?”
  我思索許久,最終很老實回答:“不知道。”或許可以參考古語:船到橋頭自然直。
  於是阿涵對我的消極應對方式表示無語。
  於是我第一次如此熱切的期待周一的到來。各自上班、加班、值班,哪怕佯裝忙碌奔波,總強過待在寢室裏“享受”低氣壓。
  可惜我漏算了一點:婦產科的病房裏還住著那位與郝守寧呈相關關係的朱媛。
  躲得過寢室,躲不過科室。不管是哪邊都讓我頭痛。當我看見郝守寧微笑著走進辦公室時,腳底抹油之意油然而生。但顯然無法實施,唯有硬著頭皮,直麵慘淡人生。
  “什麽時候下班?”他試圖鎖住我閃躲的目光。
  “還早。”牆上的掛鍾指示北京時間已接近五點,我臨時決定加班,充分表現積極性。“有事?”
  “想約你吃飯。”他直言。
  “真不好意思,不如下次吧。”我自覺態度誠懇無比。
  “沒關係,我等你。”他笑容溫和。明明是平靜無瀾的語調,偏偏有一股強大的氣場逼得我咽回拒絕的語句。隻好無言皮笑,回頭找活幹去,以證明我確實“需要”加班。
  然而我又一次失算了。
  試想,在一片飄飄白大褂的女兒國內,突然冒出一位男同胞,一位第一眼看去形象頗佳氣質尚好的優質男性,一位每每有人詢問時總是展露殺傷力強大的笑容用磁性的男中音回答“我等謝揚”的年輕男子,那是多麽大的視覺衝擊力和心靈震撼力啊。
  神呐,難不成這是對立誌成為低調實習生的我的考驗?難道這個看似無害本質腹黑的男人,就是傳說中我的克星?
  我在心中扼腕痛哭。
  連阿涵都心起八卦,湊到我耳旁:“這人我是不是見過?”
  “某病人的非直係家屬。”
  “這麽快就搞定了?”
  我額頭黑線,惡狠狠威脅:“別亂說話,小心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吸你的血!”
  她嘿嘿笑。
  我心生寒意,最終決定先撤為上。北京時間五點一刻,我的臨時加班計劃幻化成五彩肥皂泡,在人言可畏的利劍下,“啪”一聲,碎得響亮。
  “加完班了?”
  在我看來,郝守寧此刻的表情意味深長,絕對有很濃厚的戲謔成分。這隻老狐狸!“怎麽好意思讓郝先生久等?再大的事也推到明天再說。”
  “那真是我的榮幸。”郝守寧的笑容越發燦爛,“謝醫生能在白忙之中抽空與我吃頓便飯,足可見我的麵子之大。”
  受不了了!我哆嗦下一地雞皮,趕緊拽上他就走。
  下班兼吃飯時間段,電梯擁擠,可用最常見的比喻“沙丁魚罐頭”來形容。
  “吃什麽?”他將我護在角落,低頭問。
  我在心底偷偷承認他確實有風度,笑眯眯反問:“可不可以吃窮你?”
  他笑出聲:“恐怕你暫時還沒有那麽大的胃。”
  恁地自大!我忍不住好奇他的身家。我食人間煙火長大,受社會百態熏陶,從不看輕錢的重要。網絡教育我: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沒錢。於是虛心谘詢:“中資還是大資?”
  他挑眉,用眼神示意我給個解釋。
  “中層資本主義家還是大boss?”唉,非得讓我講出這麽惡俗的話。
  “這個麽。”他眨了眨眼,唇邊漾起笑意,“養活你是沒問題的。”
  我扮天真,哇了一聲,道:“原來你是小資。”
  他一怔,大笑起來。
  理論上我是禮貌懂事的好孩子。他又不欠我啥,跟我客氣呢,怎麽能當真?選個差不多的飯店吃一頓了事。
  於是我想起了平日裏裝小資時常去喝早茶的那家飯店。好像挺久沒去過了,還蠻想念那裏的榴蓮酥。
  心動不如行動,我就樂顛顛帶著郝守寧去了。
  “小姑娘是替我省錢吧?”他一看店名就笑了。
  哎喲,這是什麽意思啊?我就是一市井小民,沒見過多少大場麵,沒花過多少大錢。搞歧視也不用表現得這麽明顯吧?我斜眼藐視他。
  “知不知道這是誰家開的?”
  “別告訴我是你開的!”我齜牙咧嘴。
  “那倒不是。這是樊瑒家的產業。”他指著店牌,“瞧見那兩個小字沒?樊記。”
  我睜大雙眼,果然見著了刻在店名大字旁的那倆小字,腦海裏立馬浮現當日笑得癲狂的樊瑒某君。原來是他哥兒們家的財產,繞了圈路結果竟進了他們的地盤。
  他招回我的遊魂,說:“就在這兒吃吧。樊瑒那小子遊手好閑不管生意,我估計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兒還有家樊記的店,下回帶他來看一看,保準嚇他一跳。”
這些二世祖,這些紈絝子弟。我從心底裏鄙視你們……也隻敢在心底鄙視……
  悲憤的我於是決定實行“三不政策”:不客氣、不手軟、不偽裝淑女。郝守寧笑眯眯地看著我以激揚文字的派頭點菜,一邊不時給予參考。
  菜一道道上桌,甚是精致。我再一次感歎貧富差距,同時鄙視自己的奢侈浪費行徑。
  “我聽別人叫你小揚。”郝守寧突然開口。
  “那你有沒有聽到她們叫我小謝?”
  他一時未接話,好一會才慢慢說:“我可否懷疑,你對我有意見?”
  我有點無奈。這個人,前天說從我眼神中看到我對他有好感,今天說懷疑我對他有意見。所謂前言不搭後語,指得就是他了。
  “是不是我的處事方式讓你反感?”
  我放下筷子,雙肘搭在桌上,再對上他的視線:“其實,我很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憑什麽認為我對你有好感呢?”我原意隻是單純的提問。然而話一出口,仿佛不知覺就帶上了隱形的火藥味。
  “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他輕笑。
  我竟感到幾分懊悔。太不可思議。怎麽說都是常年混跡於小言界,另加多國偶像劇熏陶,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郝守寧是何方神聖?雖然交情粗淺,但見麵時那些個排場,還能看不出他的身份非富即貴?這樣的人,麵上的喜怒哀樂能做得了幾分真呢?
  我可真沒出息。
  “這魚看上去不錯哦。”我匆匆轉移話題。
  “這是鰣魚。”郝守寧沒有糾纏舊話,配合我開始新話題,“廣東有句話,‘春鯿,秋鯉,夏三黎’,三黎就是鰣魚。現在是五月天,差不多到夏天了。”
  “果然博學。”我嘖嘖稱讚,“不似我,孤陋寡聞,五穀不分。”
  他夾了塊魚肉到我碗裏:“鰣魚刺多,小心些。”
  如此細心體貼。我訕笑,隻剩下埋頭苦吃的勇氣。接下來基本上是他在找話題,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我實習的事。這中間他接了三次電話,我聽不出個所以然來,猶豫半天,訥訥問:“你有事?”
  “沒什麽,幾個兄弟找我玩而已。不理他們,我們慢慢吃。”他竟關了手機,“你看你這麽瘦,估計就是離家太遠,不懂得照顧自己。”
  “我最會善待自己了。”我額頭黑線,嚴肅抗議。
  “是嗎?那你說說怎麽善待了?”他笑,“比如,睡懶覺?”
  “……那是我媽傳給我的優良習慣。”我噘嘴,“你怎麽跟我爸似的?我爸就看不慣我和我媽睡懶覺。睡懶覺怎麽了?多舒坦多幸福呀!我就盼著能每天睡懶覺。”
  “小孩子。”他輕輕搖頭。
  我氣不打一處來:“也不見你比我大多少,別總是老氣橫秋的。”我上學早,五官顯幼稚,個子亦不高,總被人當小孩子看。平日裏就討厭那些裝老成的同學,誰知道心理年齡是不是比我還弱智呢?
  他倒是氣定神閑:“你才大四吧?我都大學畢業八個年頭了。”
  “怎麽可能?”我脫口質疑,見他隻微笑不說話,摸摸鼻子繼續說,“你看上去挺年輕的,一點都不像奔三的人。”雖然有時表現比較腹黑,但外表絕對看不出城府來。“怪不得。”我拍拍腦門,“你太容易讓人輕敵,怪不得我總栽在你手裏。”
  他終究忍不住,撫掌大笑。

  意料之外
  郝守寧說,我就是一看上去挺古靈精怪實際上一遇到複雜問題大腦會直接罷工的笨蛋。他說當初以為我聰明是他的眼誤,現在澄清了透明了,徹底認識到我的本質了。
  我對他的言論嗤之以鼻。
  原本略帶別扭詭異的氛圍慢慢轉向和諧。這頓飯越吃越融洽。結果一桌子的菜不小心就被我掃蕩得差不多見底。
  太丟臉了。我偷偷按住膨隆的胃。
  “吃好了?”他似乎很高興,眉目間是輕鬆舒展的笑意。原來快樂是否發自內心是看得出來的,連他這樣的人精都能被區別。又或許是他故意讓我發現,誰知道呢。
  我艱難地點頭。實在是撐著了,胃動力嚴重不足。難不成我得去急診開點促消化的藥?
  當年我和趙琛遇到一位半夜被魚刺卡到喉嚨的病人,事後趙琛用酸溜溜地語氣感歎:“我辛苦值夜班,他們半夜吃宵夜,哼,遭報應了吧?”……我原諒他在那一瞬間冒出的忿忿不平……
  可想而知,若是被趙琛得知我因吃撐去急診求救,肯定會被鄙視再鄙視。……還是等會一個人散散步促胃蠕動吧,
  正哀怨著,聽到郝守寧征求意見:“能不能陪我隨便走走?”
  我瞠目:此人是神是鬼,難不成是蛔蟲?
  附近倒是有個公園,有點小名氣。圍繞中央的人工湖,綠化種植,輻散擴建,最終修成人造公園。
  我在此區域居住半年,路過公園大門數次,愣是不入。於是踏進大門時忍不住感慨:“我還是第一次來。”
  郝守寧聞言,將票根遞給我:“收好,有紀念意義。”還非得親眼見我放進包內。
  “以後不許板著臉教訓我,你自己還不是跟小孩子似的?”我無奈。
  “跟你在一起,人好像特別容易變得單純。”
  我怔住,哈哈兩聲幹笑,說:“拐著彎說我蠢,太過分了。”
  他不接話。
  倆人沉默著並肩而走。路燈昏黃,地上有兩道身影,慢慢拉長又慢慢縮短,有時交織重疊。遊人不多,偶爾有小孩子歡叫著跑過去。風景談不上好,但在寸土寸金的大城市,這樣的綠化麵積已是不容易。
  “累不累?要不要坐會?”他終於說話。
  “還好。”我老實回答,“我在家經常被爸媽拽出門散步。”潛台詞:耐力早就被培養出來了。這點距離,完全不放在眼裏。
  他笑出聲:“你和你父母的感情很好。”
  “好或者不好不過是一種感受。換個角度,換個時刻,換個人,沒準就不一樣了。”
  “小揚。”他忽地叫我的名字,“我剛才突然產生一個從來不曾有過的念頭。我……很想和你就這樣一直安靜地走下去。”
  我嚇了一大跳:“郝先生,別開這種玩笑。”
  “我沒開玩笑。”他停下腳步,轉身看向我,“我自己也被這個念頭嚇到了。揚,你相不相信一見鍾情?”
  我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躲開他的注視,我慌亂地張望遠處不知名的地方:“不,我不相信。”因為我相信自己沒有讓你一見鍾情的魅力。
  “揚……”
  “我要回去了。”打斷他的話,我鼓足勇氣,迎接他的目光,“郝先生,這是一場錯覺。因為此時此刻此地此景會使人更容易產生莫須有的溫情和曖昧。我想出了那道大門我們都會遺忘的。”
  微風中隱約一聲歎息,他首先調轉方向,說:“我送你回去。”
  我在一瞬間發現自己的社會人際關係陷入舉步維艱的困境。
  和劉雅,雖說上班見不著麵,可到底是在一個寢室,總有磕著碰著的時候。她冷眼,我唯有裝冷漠。曉娟私底下找我談。她說:“劉雅自小被寵,脾氣不好,小揚你就別跟她計較了。”我強脾氣上來,冷笑反問:“誰不是獨生子女?誰在家不是被寵著的?我不覺得我做錯了,憑什麽就得低聲下氣去陪不是?脾氣不好還成正當理由了?”曉娟訕訕,從此不再與我多言。
  於是冷戰持續,漸漸竟有升級的趨勢。
  郝守寧一直未再出現,連朱媛出院時都不見人影。仿佛世界上本沒有這個人存在,一切不過是一場華麗的幻覺。除了自嘲並繼續著看似“充實有意義”的實習生活,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偏偏他上次的出現太過高調,以至影響甚遠。直到某天阿涵忍不住將緋聞內容告知,我才駭然清醒。
  她將我拉到無人的換藥室,滿臉謹慎地問:“那天來找你的那個男人是不是某女病人的家屬?”
  “算是吧。”我點頭。郝守寧自己交代朱媛是他堂妹的室友。他陪她來醫院好幾次,也應該是朋友吧?“怎麽了?”我納悶。
  “我說了你可得鎮定啊。”阿涵眼神閃爍,“我無意聽見師姐們在八卦,說你勾引女病人的男朋友。”
  “……阿涵,你說我怎麽可能鎮定得了!?”
  我氣急敗壞了。
  我惱羞成怒了。
  我暴跳如雷了。
  我給家裏打電話,在老媽洪亮的一聲“喂”後,劈裏啪啦爆發:“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女人怎麽就這麽麻煩啊?”
  電話那端靜默三秒,聲音飄渺:“我生的也是女兒……”
  我哀怨望天花板:“老媽,我的脾氣是不是很囂張?”我開始懷疑是否是自身性格過於極品才導致目前的混亂狀態。
  “還行。”老媽思索片刻,語氣冷靜,“這兩年收斂不少,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成熟穩重了。”
  “……”意思是當年我確實年少輕狂飛揚跋扈不可一世,而現在的謙虛麵目極有可能是偽裝。
  “是不是遇到什麽問題了?”
  “……是有點小麻煩……不過我能解決吧……”我扭捏。
  “最好是自己學會解決矛盾。實在不行也允許你回家躲一躲,不過最多讓你躲幾天。”如我所料,老媽果然並未多問。
  母親大人向來強調家庭民主。雖然我從小就深刻了解這一點,還是禁不住對著窗外上弦月喟然長歎。
  曾有朋友質疑,說父母將你當成年人看待,如此平等,實屬難得,還有什麽不滿意的?我微笑不語。自由固然美好,但同時亦須學會負擔自己的人生。人越長大,越害怕未來的虛幻和叵測,卻因長久習慣,早已不知如何開口與長輩商量。
  雖然我知道,他們愛我至深。
  唐僧說,悟空,走自己的路,讓妖怪們說去吧。我是否亦可以當作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事糾紛從未發生過?
  婦產科實習計劃過半。我有些撅撅不振。每日安靜做份內之事,與那幾位師姐的關係不冷不熱,但絕不再像之前那般陪笑卑謙。她們不曾當麵議論,我便當此事全然不知,她們愛八卦便八卦去吧,我不在乎。反正緋聞總有被取代的一天。
  寢室冷風陣陣,我亦決定奉陪到底。冷戰怕什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平日如溫順小貓,並不代表就是hello kitty。
  當年在學校時尚可以將自己蜷縮在小小寢室,尋幾個脾性相近的人相處,不顧其他的人情冷暖人心複雜。如今實習,踏入社會的第一腳,太多的不由自主。我原以為小心謹慎便能安然度過,原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遇火種便死灰複燃。
  阿涵說:“沒想到你亦有如此彪悍的一麵。”
  “或許隻是紙老虎而已。”我大笑。她仍盡量與我一道上班下班,在寢室時也不忘表達友好之情。若不是她的陪伴,我恐怕真的隻是紙老虎了。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特立獨行勇敢無畏樂觀積極的強者。或許父母認為是,或許別人認為是。
  我從心底感激阿涵。

  趙大心理醫生
  生活緩慢流淌。
  一日突然接到趙琛電話,問我何時有空。寢室信號不佳,談話時斷時續。我怒起,從床上一躍而下,拖著拖鞋小跑到公共陽台。
  “慢點。”他大約聽出我微微喘氣。
  “最近都不忙。難不成你想請我吃飯?”我笑嘻嘻。
  “是不是在偷懶啊?”他在那端調侃,“你看你,沒一點實習生的意識,這麽懶惰!”
我最近確實不太想幹活。
  “哎,算了,反正你並不想當醫生,我也懶得羅嗦。周末出來玩?”他的語氣仿佛有幾分朽木不可雕的挫敗感。
  “有什麽可玩的?”突然憶起上次在錢櫃門口遇見郝守寧的場景,我忍不住苦笑。
  “陪我逛街。”
  哈?我懷疑自己有聽力障礙,脫口叫:“pardon?”
  “陪我逛街啊。我有個女性朋友快要生日了,不知道該送什麽禮物,請你給點參考意見。”他說得天經地義。
  “阿咧?女性朋友?”我笑得奸詐。
  “別笑歪了嘴。”知我者,趙琛也,不在眼前也知道我此刻的嘴臉。“同學而已,沒有其他。”
  我“哦”得意味深長。“沒問題,周六下午,晚飯你包。”
  他笑罵了聲“吸血鬼”,同我約好見麵的具體時間地點。
  周六,陽光明媚得有點過頭。
  周末的商業街可謂人聲鼎沸,怎一個“人山人海”了事?
  “我可是舍命陪君子。”我忍不住蹙眉。若非此人乃姓趙名琛,我才不願擠近一小時公交車跑來“享受”這熱氣騰騰的人群。
  他嘿嘿笑。
  兩人對望一眼,毅然殺入人牆。
  輾轉數小時,總算順利挑得禮物。夕陽遲暮,餘輝滿天,有了幾絲涼風,也響起活躍的腸鳴音。
  “吃飯、吃飯!”我摸摸腹部,“必勝客去。”
  “哇,你不用這麽狠吧?吃漢堡喝可樂得了,簡單方便。或者去中華名小吃,喝粥吃腸粉,也很愜意的嘛。”
  我怒目而視:“你一賺工資的人,居然在剝削了我小小實習生的勞動力後,還要進行精神上的打擊?”
  他對天長歎,乖乖認命。
  待在必勝客坐定點單完畢,我才奸笑著拿出一張會員卡,在他眼前晃呀晃:“八折哦。”果然見對麵之人咬牙切齒磨刀霍霍欲向我。
  其實必勝客不過快餐食品,怎比得過中華美食的博大精深?我不過突然想吃這裏的黑森林蛋糕罷了。
  兩人總算可以坐下來,慢慢邊吃邊閑聊。
  “揚,在婦產科待得怎麽樣?”
  “不好不壞。”我在享受甜食的樂趣。
  “你是不是和小李鬧矛盾了?”
  嘿,曉娟不會這麽無聊,將寢室紛爭說給趙琛聽吧?“沒有。為什麽這麽問?”和曉娟的關係僵化隻是與劉雅冷戰的副產品。
  “值班聊天時我好幾次提到你,小李的表情都說不出的怪。”趙琛微微皺眉,“我不方便問,就猜想你脾氣這麽壞,說不定是和她鬧矛盾了。”
  “我脾氣壞?”我斜睨向他。
  “不壞、不壞!”他趕緊陪笑,“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嘛。”
  “哼,咱們是半斤對八兩,你就別五十步笑百步了。”事件起因,貌似還是關乎這個家夥,現在居然敢來笑話我。
  “唉,揚,你總是一開始很遷就別人,不到底線絕對好說話,一旦積累到臨界點就會火山爆發。開始時他們都以為你脾氣溫和,其實你不過是在勉強自己接受不喜歡的人。”他用眼神阻止我的辯解,“你以前說自己極端。你確實極端。你將自己鎖在自己的小世界裏,你覺得她們和你不是一個世界的,所以你的潛意識裏不耐煩和她們交流,但現實又讓你不得不和她們相處。於是你每天越來越厭惡,最終爆發。我說得對不對?”
  對不對?
  他問我對不對。“你胡說什麽呀。”我笑,“你以為你是弗洛伊德啊,還幫我分析潛意識咧。”
  “真要分析不?那咱就從本我、自我、超我開始說起。”
  “哎唷,趙大心理醫生,您這是認為我心理有病呢?”
  “有,而且還是大大的!不過沒關係,有我趙醫生在,啥病都不怕!”
  我噗哧笑出來。
  “說真的,揚,你不快樂,我感覺得出來。”
  這人,還越說越嚴肅了。“我哪兒不快樂了?既然我潛意識裏認為自己和她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她們是死是活是好是壞,關我什麽事?”
  “你不敢跳出自己的圈子。你害怕外麵太多坑坑窪窪,你一跳出來就摔得麵目全非。可是你發現縮在角落裏又不行,現實不允許你一直躲著。所以你不知道,是該跳出來呢,還是再躲一會兒。”他咧嘴笑,“對吧,我說得對吧?”
  “是、是、是,你是天才,你是預言家,你說得都對。”我狠狠戳了塊披薩,“請問趙大醫生要不要總結呈詞呀?”
  他咳咳兩聲,正襟危坐:“現在我來總結如下,患者謝揚,缺乏自信,過度空想,導致精神需求與事實現狀兩極分化,從而產生強大的心理落差。表現為,排斥他人,隔絕自己,生活失去目標,態度消極避世,情緒不穩。需進行必要的對症治療,建議從恢複自信,挑戰膽怯心理開始。”
  我多麽想裝作不認識這個人呀。“你再不吃披薩,我就把它全吃光哦。”我笑盈盈威脅。
  “唉,你太無情無義了,虧我說了這麽多。”他神情沮喪,“你不知道,我看見你,就像看見當年的我一樣。不想當醫生,可是幹別的又怕養不活自己,特委屈,特不甘。你告訴我你不願意當醫生的時候,神情也是那樣子的。”
  “……那你後來怎麽還是選擇當醫生了?”
  “因為我後來發現,我不是不想當醫生,我隻是害怕當醫生。再後來,我決定鼓足勇氣挑戰極限,結果我就當醫生了。”
  幾句話硬生生澆滅我滿腔期待的心情。“我掐死你!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的害怕嗎?可是就算知道了又怎麽樣?我還是害怕,我沒辦法戰勝……”
  他擺出思索狀:“看來你比我嚴重,你還缺乏從內而外油然而生的鬥誌。這種情況,恐怕是需要一個契機,一個刺激外力,才有希望啊……”
  我發誓以後再也不聽他胡扯了。說了半天,等於沒有重點。
  艱難從商業街爬回醫院,趙琛將我送到寢室樓下。剛巧碰見曉娟和劉雅歸來。我忍不住眼角抽搐。
  “啊,小李啊。現在才回來,出去玩兒了?”趙琛笑嗬嗬打招呼。
  “趙老師。”曉娟禮貌回答,“我們從圖書館自習回來。”
  “嗯,很認真啊。不像某人,幹活不出力,看書也懶。”
  我心領神會,那位“某人”舍我其誰?
  “那行,我先走。小李要好好休息啊,後天又要夜班的。”說完,朝我們揮揮手,大步離開。
  剩下冷戰三主角。
  “小揚和趙老師一起出去的啊?”曉娟最先開口。
  “嗯,去了趟商業街買東西。”我笑得尷尬,“你們才剛回來呀?肚子餓不餓?我這裏有玉米棒,還是熱的。”連自己都不知道這話是怎麽說出口的。
  曉娟“啊”了一聲,好一會兒才說:“謝謝,我們回去再吃吧。這樣杵在樓下……”
  才發現三個人都站在樓下大門口。
  我笑出聲,拉開鐵門,讓她們先進。與劉雅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腳步微微一頓,卻到底沒有說什麽。

  小貓小狗一起下
  阿涵很不解。“你不是態度很堅決的嗎?怎麽強硬了一個星期後突然又決定主動給對方台階下?”
  大規模冷戰已經結束,現在處於掃尾階段。和劉雅自然是恢複不到從前的,見麵打個招呼,有時說幾句閑話,如此而已。但比起原先的強冷空氣來說顯然緩和許多。
  阿涵問話的時候我們正在食堂吃午飯。外麵下著瓢潑大雨。偌大的雨滴砸在樹葉上,嘩啦啦直響。
  “阿涵,我發現你的問題我總是回答不了。”我看著窗外。這樣的鬼天氣,我能在不漏雨的地方悠哉吃飯,實在是太幸福了。
  我或許太情緒化了。
  就比如在那天晚上,突然心軟。看見曉娟和劉雅的時候,突然為自己的堅持可笑。何必呢?冷戰下去對我有什麽好處?費心費力罷了。
  趙琛說他感覺到我的不快樂。我已經為自己的膽小和害怕糾結到如此地步了,何必還要再給自己增加煩惱的來源?更何況,我才不願別人來分享趙琛的關心呢。她們覺得他不好,正好。
  “師妹。”
  耳旁傳來一聲招呼。“呃,師兄。”我笑得勉強。現在最怕的就是與這位帥哥師兄碰麵了。可惜天不遂人願。
  廖成在我旁邊坐下。“師妹現在還在婦產科?”
  我點頭。每次都隻能進行如此官方的對話,其實他痛苦我也難過。“我看過了,好像下個科室就是泌尿外科。”
  “是嗎?”他微笑,眉目間竟透出一股淡淡書卷氣。皮膚真好,我暗中嫉妒。這樣好看的人,一眼望去就像幅水墨畫,氤氳、溫柔、繾綣,實在無法想象與外科醫生聯係起來。
  “為什麽選泌尿外科?”我脫口問出。
  他微微一愣:“我?”
  廢話。這裏還有其他人麽?“為什麽讀醫?為什麽選泌尿外科?”
  “因為喜歡。”他隻是用陳述事實的平淡語氣回答,卻在我聽來,仿佛是靜如止水的表象下忽地蕩起一片名為“野心”的漣漪。再溫文儒雅的男子,在追求畢生事業時總是雄心壯誌。醫生這個職業,要時時溫故知新,要拚命追趕領先技術,可是他喜歡。於是孜孜不倦,考研讀博,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去開拓屬於他的疆土。
  我掐著指頭算,這竟是我遇見的第一個純粹因為喜歡而讀醫的人。於是我華麗麗被震撼住了。
  “我家好幾代都是醫生,從小耳濡目染,好像就沒想過其他。”廖成解釋,“家裏書架上成排都是醫學書,寒暑假經常泡在醫院,所以很自然選擇讀醫了。”
  哇,杏林世家。
  “師妹呢?為什麽讀醫?”
  果然被反問。“師兄看上去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文人似的,實在不像外科醫生。”我洋溢燦爛笑容,不著痕跡將話題對象拐個彎。
  “本科實習的時候覺得內科比較無聊,還是外科容易有成就感,所以考研就選外科了。”廖成乖乖順著我的思路走,“師妹明年畢業吧?考研還是工作?”
  “嗬嗬,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這個問題依然難度太高,我瞄一眼沉默吃飯的阿涵,“阿涵,吃好了?”
  “外麵還在下大雨呢。”阿涵朝窗外努嘴。
  我瞪著正下得歡快的陣雨,惘然歎氣。
  手機鈴聲突兀響起。我從包中摸索出手機,是個陌生號碼。
  “喂?”
  “小揚。”
  誰?我忍不住微微眯眼。這聲音半生不熟。經通訊產品加工過後,音調與現實中的總有些不同。我一時猜不出,歉意問:“哪位?”
  他輕笑:“是我,郝守寧。”
  “……哦,是你……”我反應慢半拍。
  “我在醫院門口。”
  “……哦……”什麽意思?我對著空氣很努力地思索。
  “出來吧。”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隱隱疲倦,“門診部這邊。”
  我盯著窗外“小貓小狗一起下”的雨勢:“雨很大呀……”
  “我等你。”
  又來這句。我恨恨收線。“阿涵,我出去一趟。”
  “現在?”阿涵好奇打量,還未等我點頭,突然作恍然大悟狀,“那個人?”
  真神奇。阿涵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聰明?我扯扯嘴角,默認。“師兄慢吃,我先走一步。”視野裏是屬於廖成的熟悉微笑。
  天與地似乎連在一起,一片白茫茫。雨傘根本擋不住鋪天蓋地的陣雨,濺起的水花肆無忌憚地濕透褲腳。偶爾有匆匆奔過的路人。
  我不停歎氣,認命往門診部方向的正門趕去。路程並不遠,但我損失慘重。全身上下安然無恙不受雨水波及的麵積屈指可數。
  正門外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我正猶豫,看見後座車窗搖下,伸出隻手朝我揮了揮:“小揚,這邊。”於是趕忙跑過去,竄進車內。
  “嘩——”我呼出一口氣,“被雨砸死了。”
  有毛巾覆上我的頭發。他輕輕擦拭,語氣溫柔:“旁邊還有紙巾,快擦一擦衣服,小心感冒。”
  僅僅一扇車門之隔。車外是風雨交加的現實。車內,有暖氣,有屬於他的氣息。如此溫暖,我忍不住眯上眼,聽見心動的聲音。
  “還不是某人害的。”雖是抱怨,入耳卻仿佛變成撒嬌。我一驚,下意識坐直身體,掙脫郝守寧手中的毛巾。
  仿佛並未感覺我的變化,他稍微往旁邊坐,將毛巾塞進我的掌心,邊吩咐道:“老章,開車。”
  “去哪裏?”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擦頭發。
  沒有回答。
  果然還是要報複我剛才的排斥行為。睚眥必報的小氣男!我腹誹。
  車開得不快。司機專心致誌握著方向盤,一言不發。郝守寧將頭微微後仰,靠著車墊,閉目養神。車廂內很沉默。我覺得無趣,愣愣盯向窗外發呆,一邊懶洋洋擦著頭發。
  “下午還要上班?”
  啊?我眨巴眨巴眼,意識到是郝守寧在對我問話,點頭:“當然要。”
  “別去了。”他仍然閉著眼睛。
  “……別開玩笑。你以為上班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可以不去的?”這些公子哥,不懂生活辛苦世道艱難。
  “請假。”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不容商榷的語氣。
  對待無理要求,最佳政策是不予理睬。我堅決閉嘴。
  他果然不再冒出過分言語……因為車子漸緩,停在一處地下停車場。十分鍾後,當我推著購物車,跟隨他的腳步在超市蔬菜檔流連時,再次扼腕鄙視自己的無原則。
  “吃生菜麽?”他的表情相當認真,“要不菜心?”
  我歎氣,答:“都可以。”
  這會兒才注意到,他原本是穿西裝套領帶,一幅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樣,如今脫了外套掛在手肘部,將襯衫袖口挽起,竟有幾分不羈的味道。偏偏杵在蔬菜檔,來來往往的人基本上都是居家便服,他那樣子的穿著,又是個氣質卓然的年輕男子,簡直像特立獨行的王子。
  這年頭,王子會買菜做飯,灰姑娘卻十指不沾陽春水。
  我四十五度無語望天花板,悲傷逆流成河。
  挑了生菜、西紅柿和雞蛋,再買了點鹵味,他擺出差強人意的神色,盯著購物車好一會,說:“也隻好先這樣了。”
  我大驚,問:“您還打算怎樣?”
  他很優雅的給我白眼一枚:“就倆小菜,實在端不上台麵。”
  還讓不讓像我這般連炒青菜都不會的人活?我二話不說,直拽著他去收銀台。
  回到車內。司機已經離去,換成郝守寧自個兒開車。
  外麵已經轉為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街道兩旁的榕樹綠得蔥翠,須根長長短短,一簇簇從主幹和枝杈裏垂下來。間或種著紅花羊蹄甲,紫紅色花瓣散落一地,錯雜鋪著綠的殘葉,乍一眼看去,不聞淒淒,倒有別樣的清新感。
  我偷偷打量,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些,眉目輕展,少了開始時不經意流露出的煩躁。這個人,神出鬼沒,來曆不明。真不知道自己是“豬油蒙了心”,還是“一葉障了目”,會這樣輕易跟著他走。
  甚至在他消失又重新出現後,心底有掩飾不了的快樂。
  我想我是瘋了。

  那一場血淋淋的抗爭
  目的地是小屋。
  當我看到似曾相識的路線時,開始很嚴肅地思考請假這個問題。當車子停穩,郝守寧拎著超市購物袋率先走進小屋時,我已經明白內心深處的真實願望了。一念之間,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其實是理智與情感的拉鋸戰。
  理智疾言厲色地譴責:你當真選擇如此墮落?情感於是自我安慰:婦產科門診多無聊,不如待在小屋看書。
  心理建設完畢,我施施然飄進小屋,再輕車熟路飄到二樓。挑書,然後很不客氣地陷進柔軟的沙發裏,不肯再挪窩。
  “你倒是享受。”郝守寧端著咖啡出現,滿是笑意。
  “如果再有背景音樂就完美了。”我笑眯眯。
  他哭笑不得,作勢給我一記暴栗,卻轉身用行動滿足我的“無恥”。有時候……他確實讓人不由自主地產生甜蜜的幸福感。
  不容忽視的霸道和強勢,亦擁有溫柔體貼的好品質。會泡好喝的咖啡,雖然我分不出區別;會燒飯做菜,雖然我隻吃過一次雞蛋方便麵,還是康師傅的;有足夠的經濟基礎,能為浪漫小資的消遣方式買單。嘖嘖,勘稱完美情人的模板。
  我捧著書刊瀏覽,卻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他的身影,在心底狠狠念叨:這樣的男人,太沒有安全感!
  曾經是因為他的清瘦,如今是因為他的優質。唉,結論仍然一致,過程卻千差萬別。真讓人傷感。
  音樂緩慢且輕柔地流淌。
  雨停,日出。陽光透過樹蔭和玻璃,斑駁一地。我迎著光線的方向微微眯眼,仿佛空氣裏都有綠色的甘甜。
  愜意無比。
  我從來不曾奢望能擁有如此美麗的生活。
  “看夠了沒?”郝守寧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陽光刺眼,小心等會兒眼睛疼。”
  我噘嘴:“你怎麽可以破壞這麽矯情的意境?”
  他大笑著在我對麵坐下。
  “在這裏吃晚飯?”我有明知故問的嫌疑。
  “你不想?”
  我發現他最喜歡將問題反拋回我,且用反問的句式,讓我在無法回答的困境中糾結。當我領悟到這個法則後,忍不住得意地笑啊得意地笑,於是開始尋找突破口。第一招:厚顏無恥。“我,自然是十分想的。怎可錯過郝大廚的手藝呢?”我的表情很真摯……至少我自個兒覺得很真摯。
  他明顯一怔,隨即露出誠惶誠恐的神色:“謝醫生繆讚。能得到謝醫生的青睞,那是小人的榮幸。”
  惡寒……我勉強鎮住陣腳:“郝大廚何必客氣?”
  “謝醫生如此抬愛,小人實在感激涕零,隻願能結草銜環以身相許,以報謝醫生知遇之恩。”
  我華麗麗被雷翻。
  郝守寧段數太高,非常人能匹敵。我是關公門前舞大刀,不自量力,自找苦吃。
  第一招,慘敗。
  我咳咳兩聲,端起瓷杯,將咖啡一飲而盡。
  “慢點喝。”他微微表露不讚成的目光,“咖啡是用來品的。你這樣的牛飲,簡直是對我煮咖啡技術的無聲譴責。”
  “我對飲食研究淺薄,看來是無法充當郝大廚的知己呀。”我掩飾不住麵部的驚喜神情。被我抓住邏輯漏洞了吧?第二招,爭鋒相對。出擊——
  他一展深沉的微笑:“這樣啊?那我隻好將你栓在身邊,每日細心培養你的味覺。放心,總有一天,會將你塑造成我的知己的。”
  我還能有什麽話可說呢?唯有無語凝噎,淚流滿麵……流進,那內心的悲慘世界……
  “我親愛的揚,你的表情為什麽看上去如此痛苦?是不願我以身相許?還是不願被我栓在身邊?”
  郝守寧居然得寸進尺。
  終於悲憤了然,我永遠都不是他的對手。
  徹底死心。
  我學乖,埋頭看書,不再掙紮。郝守寧到底還是“仁慈”的,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小屋內,音樂縈繞,間或有翻書聲。溫馨似家。我微微晃神。
  “小揚,揚?”
  “哈?”我一驚,手中的書差點掉地。
  “快2點半了,你……如果堅持要上班,我可以送你回去。”
  哇,郝守寧同誌啥時候變身民主人氏,開始懂得谘詢我的意見?可惜他哪壺不開提哪壺,還是一證明我從正義到墮落之巨變的壺。我摸摸鼻子,努力掩飾尷尬之意:“那個,嗯,我已經發短信請同學幫忙請假了……”阿涵沒有多問,隻回了個“好”,十分簡潔。
  門外突然傳來引擎聲,及時將我從困境中解救出。
  我佯裝好奇,從沙發窩裏跳起,奔向窗戶探頭張望。
  看不真切。
  但很快就一清二楚了。因為不到一分鍾就聽見有男人在樓下嚷嚷:“誰在啊?是不是阿寧?”我回頭,看到的是郝守寧撫額微笑的模樣,笑容裏有幾分了然,一點無奈,更多的是高興。他站起來,直接朝樓梯走去。
  他沒有看我一眼。
  好像這個空間並不存在另一個人。一個剛才還在與他說話的謝揚。
  我被遺忘在窗旁。
  樓下傳來說笑聲。有男有女,聲音間斷、混亂,我聽不清,但能感覺他們交談得很愉快。
  我忍不住想笑,可是最終隻是無聲地撇了撇嘴角。他隻是暫時離開,而且被忘記並非壞事,對不對,謝揚?我這樣想著,可仍然無法掩去心底的不安。那是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帶點沮喪和自卑,帶點嫉妒和憤怒。我在一瞬間明白過來,我所見到的郝守寧,不過是他的一部分而已。
  我原以為自己對他的世界並不好奇,但事實並非如此。與此同時,他似乎並不想帶我進入他的世界。這個認知讓我非常煩躁。
  我在一排一排的書架間慢慢踱步,指腹無意識地觸摸書脊。最後停留在一本《實用內科學》上。
  嗬,不小心晃到了醫學類書架。
  我抽出《實用內科學》,幹脆席地而坐,隨便翻開一頁開始看,看得很專心,仿佛再也聽不到樓下的嘈雜。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翻完一遍消化係統時,聽到郝守寧略帶冷意地質問:“你怎麽在這裏?”
  我抬頭。因為一直注視書本,隻覺得他的身影陷在光亮裏,麵部模糊一片。“我為什麽不能在這裏?”我揉著眼睛。我是醫學生,捧著本醫學書才是正常現象。
  “我似乎記得你並不喜歡看專業書籍。”
  “不喜歡看不代表我不看呀。”人生向來無奈,連選擇閱讀刊物都是如此。
  “我找了你好一會兒。”
  我笑:“放心,我不會憑空消失。”下一秒,手腕突然被他拽緊,一用力被拉站起。原本放在兩腿上的《實用內科學》“砰”一聲掉在地上。我嚇了一跳,瞄了瞄攤開在地的書,忐忑對上郝守寧的視線。
  他的表情慍怒,眉頭緊蹙。
  “怎麽了?”我納悶。他不應該是高興嗎?難道僅僅因為一時找不到我而生氣?我都還未質問他的拋棄行為呢。
  他沒有回答,拉著我就往外走。
  繞過一排排書架回到原地。我看到原本是我窩著的沙發上現在坐著一個女人,正笑嘻嘻和另倆個男人說著什麽。大概是聽到聲響,齊齊抬眼看來。
  我的記憶力不錯。是曾見過幾次麵的郝守菲和樊瑒。還有一個……
  “謝揚。”郝守寧麵無表情將我一把帶前。
  我處於震驚狀態,全憑本能反應,傻愣愣說了句“你們好”。
  “守菲,樊瑒,你見過的。”郝守寧稍微恢複正常語氣,然後指向那個讓我呆滯的始作俑者,“廖成。”

  天與地的差別
  此類場景,完美詮釋了何謂“人生何處不相逢”。
  相較於我的呆若木雞,廖成的反應顯然相當鎮定。清俊好看的容顏,隻是那麽一下子,閃過一絲驚訝,然後趨於平淡。仿佛水過無痕。
  “師妹。”他站起來,淺笑。
  “……師兄。”我擠出幹癟笑容,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種心虛感。
  “你們認識?”郝守寧有些意外,隨即恍然,“也對,你們在同一家醫院。”
  “阿成。”郝守菲突然拽住廖成的手臂,笑吟吟貼身上來,“你不是要找哪本書嗎?我們一起去。”
  “好。”廖成仍是溫和地笑,朝我們點點頭,說,“師妹,郝哥,樊哥,你們先聊。”
  他們說笑著離開。
  我望著那貼在一起的倆道身影,眨眨眼。這真是讓人感覺悲哀的事實。並非為帥哥廖成的溫柔不屬於我而悲哀。我隻是為劉雅難過。可是嚴格說來,他並沒有欺騙她。他沒有必要對每個人都交代他有女朋友這種私事,他隻是溫文儒雅地當他的貴公子,對誰都好,對誰都體貼。如此而已。
  “守菲很喜歡他。”耳旁突然傳來郝守寧的聲音。
  我“哦”了一聲,調頭迎上他的目光,笑起來:“他們站在一起看上去好養眼。”
  “這位妹妹好眼熟。”
  喲,這年頭,紅樓搭訕術已經被用濫了。看到樊瑒似笑非笑地打量,我皮笑:“您是貴人,多忘事嘛。”
  “我記起來了。”他突然拍自己的腦門,嚷嚷,“那位美女醫生嘛,把阿寧叫做酒窩的,是不是?”
  “樊貴人竟記得,真是我的榮幸。”貴人,多襯他的一個稱呼。我偷笑。樊瑒的五官比郝守寧要粗略、深刻,連表情都豐富許多。看上去很隨性親切,當然我心裏清楚,隻是看上去沒有城府而已。
  “阿寧,你太不夠哥兒們。”他靠著沙發背,兩臂閑閑搭著,很慵懶的樣子,嘴角擎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這種散漫的味道,我很偏見地認為郝守寧無論如何都表現不出來。
  郝守寧拉著我在他對麵坐下,隻是無聲地笑。
  “美女啊,你肯定被阿寧騙了。你別看他一幅無害純潔的麵孔,其實他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大惡人。”約莫是因為在郝守寧那兒無處下手,他笑嘻嘻看向我。
  我還在發怔,遲鈍好幾秒才反應過來,瞄了瞄郝守寧,見他一臉與他無關高高掛起的旁觀神情,心裏頭突然一陣不舒坦。“真謝謝你的關心。不過呢,其實我是白雪公主的後媽,偽裝成小紅帽的模樣而已。”我故意斜睨向郝守寧,“他那段數,在我麵前連小巫都算不上。”
  “哇——我好崇拜你,後媽。”樊瑒雙手握拳放在下巴處做花癡狀。
  我一時沒忍住,當場笑噴。
  一下子多出三個人,小屋一時熱鬧起來。
  廖成據說是來借某原版外文醫學書。當初我曾小小疑惑為何小屋儲備如此多醫學書籍,敢情是郝守菲的愛的奉獻?他找到書後還要趕回去上班,就急忙忙走了。不知是否算我多心,總覺得他離開之前看向我的那一眼很有深意。
  郝守菲自然是跟著廖成一起撤。這世道,是美女開車送帥哥。時代果然不同了。
  樊瑒本來也打算離開的,但不小心聽說郝守寧要親自下廚,立馬改變主意,說為了美食,哪怕是當電燈泡也要死活賴著不走。
  我還真成郝守寧的家屬了?冷笑。
  “美女,你用什麽手段征服那隻大灰狼的?”
  郝守寧在樓下忙乎。我與樊瑒在樓上閑聊。
  “我有名有姓。”我微微皺眉。
  “謝揚?又客氣又別扭。”他不置可否地笑,仰頭,突然用力吼:“阿寧,你家那位怎麽稱呼啊?”
  我無法抑製眼角抽搐。
  郝守寧圍著圍裙上樓。印著碎花的淺色圍裙,配上他哭笑不得的苦瓜臉,一瞬間讓我覺得這個人可愛得無以複加無與倫比,真想狠狠咬上一口。
  “怎麽了,小揚?”他揚眉。
  “沒,有人發神經而已。”我看了眼樊瑒。
  “明白了。”樊瑒揮揮手,“快回去做飯,我餓死了。”然後麵對我,一臉媚笑:“對吧,小揚?”
  這個嬉皮笑臉的家夥!
  郝守寧再次被趕下樓做苦力。樊瑒笑得很是得意:“小揚。”
  “幹嗎?”我沒好氣反問。
  “小揚,你究竟用什麽方法搞定郝守寧的?”他搶過我手中的雜誌,“來、來、來,我們探討一下。”
  “要讓你失望了,樊先生,我什麽方法也沒用。”我很無奈。事實上,我之於他,不過是一時興起吧。
  “真的?哇,太強大了!”眼前之人繼續動漫表情,閃著星星眼,“讓我想象一下,他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一回國,不顧一身臭烘烘立馬奔來見你,兩個人執手相看眼淚……太有畫麵感了!”
  飛機?回國?
  “呃,打擾。”我弱弱插嘴,”你是說他前陣子出國了?”
  樊瑒的眼光就像是在看外星人。
  “我確實不知道。”我硬著頭皮解釋,“我和他,唔,真的沒什麽,你們誤會了。”
  樊瑒一時沉默。目光不知落在什麽地方,好一會,才輕笑:“……你以為我們會隨便帶人來這裏嗎?小揚,你果然不了解阿寧。”
  我為什麽要了解他呢?
  那樣一個優秀完美的男人,與我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這是天和地的差別,讓我如何敢去動心?我不知道郝守寧究竟是認真還是玩玩。可是就算認真,誰能保證人心不變,認真不改?如果說注定辛苦,我寧可一開始就不要。
  我很自私,我怕苦,我怕受傷。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要不起的。我難得理智,真值得表揚。
  對上樊瑒的視線,我隻是無言地笑,從他手中拿回雜誌,很認真很認真地看八卦。

  你讓我感覺安寧
  郝守寧的廚藝當真不錯。簡單的家常菜,用樸素的青花瓷器盛著,不添雕花裝飾,清清爽爽。飯用高壓鍋燜得恰恰好,不軟不硬,燈光下仿佛一顆顆晶瑩剔透。我瞧得愣住,半響才扼腕長歎:“你還是不是人?”
  樊瑒早早落座,用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瓷碗,用譴責的語氣很不客氣說:“阿寧的廚藝是十年國外生涯的升華。”潛台詞是,我對郝守寧連最基本的了解都沒有。
  我不吱聲,乖乖坐下吃飯。早吃完早回去早消失,免得他看我越來越不爽。
  自從我否認與郝守寧的關係後,他對我的態度好似拿了根針,明著暗著刺上一刺。不痛,隻是或多或少讓人心裏憋悶,很難受。
  “小揚?”
  我抬頭,看見郝守寧微微眯眼。那神情像足了盯著獵物的狼狗。我一驚。隻顧著樊瑒這隻狐狸,幾乎忘了郝守寧亦是我無法應對的腹黑骨灰級人物。“什麽?”我在一瞬間為自己的如履薄冰感到可悲。
  他直直盯了我好一會,卻慢慢舒展眉眼,微笑說:“沒事。你多吃點。”
  嚇我!忍不住偷偷鬆了口氣。
  一頓飯,我吃得膽戰心驚。這樣的心境,就算是美味佳肴也如同嚼蠟了。
  “呃,我來收拾吧。你們去樓上休息一會。”我實在累了,不想與樊瑒麵對麵,寧願體會家務勞動的“快樂”。
  郝守寧看了我一眼,大概是驚訝我居然會主動請纓。不過他的神情淡淡,瞧不出點滴波瀾。然後就轉頭招呼樊瑒一起上樓。
  呼——日子真是艱難。我以後一定要遠離這些紈絝子弟,越遠越好!
  把最後一口碗放進消毒櫃。我拍手甩了甩水珠,仔細掃視一遍廚房。該洗的都洗了,該收的都收了,該擦的也都擦了。
  “還以為你不會做家務呢。”
  我回頭,瞧見郝守寧斜斜靠著門邊,正含著笑打量廚房。
  “嘁——”我抬起下巴,“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洗碗而已,我老媽收拾廚房那叫一個精細。”
  我家從來家務分攤,一人燒飯,另一人必得洗碗。一人洗衣服,另一人則需擦地。不過呢,我一般是悄悄躲起來偷懶,看老爹老娘彼此分派任務。
  “伯母大人多才多藝,偏偏生下一個女兒,出不了廳堂入不了廚房。”
  哇,好毒一張嘴!我挑眉:“我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積極進取樂觀向上,有哪點不好?”
  “唔,我怎麽沒看出來?”他故作沉思。
  “你眼神不行。”我針鋒相對。
  “怪不得。”他哈哈大笑,“怪不得瞧上了你這樣的丫頭。”
  這人……我忿忿,卻駁不了一個字。見他笑得越發燦爛,恨不得上去狠狠咬一口。
  “過來。”他招手。
  “幹嗎?”我退後。
  “怕我?”
  “嘁——誰怕誰!”我不服,大搖大擺走到他麵前,惡聲惡氣,“說,幹嗎?”卻換來他抬手撫上我的額角。“頭發亂了。”
  我躲開他的視線,急急邁出廚房。
  “留長發吧,小揚。”
  “不留!”我怎麽覺得自己快惱羞成怒了?
  “你留長發好看。”他仍是斜靠著門,抱著雙臂。
  “我說不留就不留!”我抓狂,“你又不是我什麽人,憑什麽對我指手畫腳?!”
  “……可是……”他的神情慢慢嚴肅,“可是我想做你什麽人……”
  “你!莫名其妙!”我已經怒火攻心,一手指著他,咬牙切齒,“郝守寧,我不管你是什麽來曆,你聽好,別招惹我!我不漂亮沒身材智商不夠高,你長得帥脾氣好背景又強大,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你,所以,你能不能高抬貴手,讓我安安穩穩過自己的小日子,啊?”
  “可是我覺得你很好……”
  “好個P!我自私小氣膽小懦弱怕死怕疼怕沒錢,全身上下沒一處優點!”我瘋了,居然這麽糟蹋貶低自己!
  “小揚,你冷靜點!”他突然上前,抓住我揮舞的手臂,用力將我按進他的懷裏。我掙紮,可是他的力氣那麽大。這會兒我才知道男女之間的差別,自古存在,亙古不變。
  “沒事的,沒事了……乖……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是那樣溫柔的撫慰,柔得讓人忘記此刻、此時、此地。
  “……我沒有……”
  我沒有。沒有被人誤會,沒有被人八卦,沒有冷戰,沒有不快樂,沒有,沒有……可是為什麽滿心都是委屈,為什麽那麽想哭呢?
  “是我不對,沒有解釋清楚,讓你被樊子誤會了。可是……我真喜歡你被誤會成我的家屬,你知不知道?”他抱著我,輕輕拍著我的背,“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麽了,都三十出頭的人了,還像個不懂事的小青年似的。”他的語氣有幾分自嘲。
  “我見你小小的人穿著白大褂,板著臉,一幅拚命嚴肅的樣子。當時想,這小姑娘真有趣。再見你說話辦事來倒真幾分穩重,不襯年紀,我又想,這小姑娘不錯,有前途。三番五次相遇,我就好奇了。我承認,我一開始隻是好奇,覺得新鮮。可是約了你幾次後,感覺竟然慢慢不受我控製。你雖然年輕,可是你懂得把自己保護得滴水不漏。你有時候世故,有時候又特別單純。你還讓我覺得,怎麽說呢,覺得很安寧。和你在一起,我感到安寧。”
  “或許是因為你沒有把心放在我身上,你不圖我什麽,所以讓我放心罷……”
  “可是我又希望……希望你在意我,想著我,為我哭,為我笑,隻圍著我一個人……我想你……所以一出飛機場我就來找你了……”
  “……你胡說八道……”我在他的懷抱裏,聽見自己的聲音悶悶的,“快放開我,我要憋死了。”
  “不放!一放你就要離開我!”
  “喂,你還真當自己是小青年呐。”我這會兒已經哭不出來了,隻覺得想笑,“你都一把年紀當大叔了,別丟大叔的臉。”
  “你嫌我老。”他語氣哀怨,仍死死抱著不放。
  我一聲歎氣,認命:“樊瑒哪兒去了?”
  “我把他趕走了。他都杵這兒一下午了,當了這麽久電燈泡,早該滾蛋了。”
  真聰明!要是被樊瑒看見這一幕,我覺得我沒辦法再待下去和郝守寧認真談談話的。“那我們坐下來好好說話,好不好?”我采取懷柔政策,“咱們到樓上去,坐舒服了,然後仔細探討一下我們的問題,好不好?”
  他不吭聲,好一會,才總算嗯了一聲。
  太詭異。今兒的郝守寧一點都不符合狩獵者的形象。我納悶,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句話:因為先喜歡了,先在乎了,所以失卻了地位,失卻了撒嬌任性的資格。
是這樣嗎?

  天生冷血
  郝守寧牽著我的手往樓上走。他的掌心很暖,我的指尖冰涼。
  外麵,天早已經黑了。近處的樹杈被小屋透出的燈光籠起一團團光暈,遠處隻剩下隱隱錯錯的樹影。小屋像遺世獨立的桃花源。
  我跟著郝守寧的腳步。記憶裏忽地跳出一張年輕清澈的麵龐,淺笑,卻用陌生疏離的諷刺語氣,一字一句說:“謝揚,你夠狠!”那是多久以前?三年,還是四年?那我當時是怎麽回答的?我說:“不好意思,我天生冷血。”
  “我天生冷血。”當我回過神時,已經脫口而出。
  郝守寧回過頭,目光不解。
  “我說,我天生冷血。”我難得溫和,很好脾氣地重複一遍。
  “哦?”他對上我的視線,好一會,慢慢揚起一抹笑意,可是沒有說話。
  “你真的不是地球人。”我忍不住歎氣。
  “哦?”他繼續牽著我往前走,繼續用第二聲調。
  我無語。他怎麽可以這麽快就恢複冷靜,這麽快恢複成原本那副喜歡用反問句式的腹黑形象?
  他把我按進沙發,站著麵前,雙手仍然搭在我的肩膀上。“小揚。”他輕聲說,“我們試一試,好不好?”
  “試什麽?”
  “試著相處,試著當我的女朋友。”他的神情仍然是淡淡的。
  “你剛才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嗎?”我突發奇想。他居然沒有否認。“那麽我之前說得話其實你根本沒有聽見?”
  “聽見了。”
  “胡說!”我不信,“你總是自以為是,從來不問我的意見,從來隻顧自己的想法。我知道的,你根本就沒有聽我說話。”
  “原來我給你的印象這麽差。”他竟擺出思索的表情,“你嫌我老,你認為我自以為是,你還覺得我是火星人。”
  我哼了一聲:“這就是傳說中的代溝。”
  他笑起來,露出曾引起我莫大注意的酒窩。捫心自問,在急診的第一次見麵,那麽多圍堆的人,而我一開始就對他有印象了。
  “你喜歡我嗎?”
  “應該。”
  這個答案讓我非常之糾結。然而我偏偏知道他講得是實話。什麽是愛情?轟轟烈烈,或者細水長流?甜言蜜語,或者纏綿悱惻?愛一個人,喜歡一個人,究竟是什麽感覺?我以前以為自己是清楚的,可是越長大,越覺得茫然。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我戀過,痛過,被傷亦傷過別人。郝守寧有過去,我也不是一張白紙。
  所以我能明白。
  “可是我自私冷血。”醜話是要說在前麵的。
  “我同樣。”他隻是略略點頭,好像我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之類的廢話。唉,他並不明白我所謂的“冷血”。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不必站著聽我羅嗦,“我會舉例說明的。”
  北京時間十九點缺三分,我與郝守寧並肩坐著。他在等待我的敘述,或許心裏並不以為意。但我很認真。每一件事都是真實的,我是當事人,卻又好像隻是旁觀者。
  從哪裏開始呢?
  “我從來沒想過學醫……我怕疼,討厭打針,討厭醫院,而且一直以為自己暈血。所以當年很多朋友知道我報了醫學院校的時候都大吃一驚。”
  “其實我一開始也很擔心自己適應不了,可是後來我發現自己比想象中要鎮定。人體解剖、動物實驗、手術基礎操作練習、護理基本技能,等等等等,居然一項一項應付過去,還完成得不錯。啊,你可能不知道那些課程的內容,簡單的說說吧。人體解剖應該不用解釋了,局部解剖就是對著一整具被福爾馬林泡好的屍體。動物實驗主要是拿兔子、小白鼠和蟾蜍,比如分離頸動脈啊分離局部神經肌肉啊之類。手術基礎是用狗,練習縫合、切脾切腸切胃。護理基礎則是在自己和同學身上紮,呃,肌肉注射靜脈注射,知道吧?實驗動物最後都是處死的。或許那些動物很可憐,可我真的沒有心軟過。”
  郝守寧張張嘴似乎想說話,被我打斷。
  “開始臨床實習。我去得第一個科室是呼吸內科。那個月科室走了七八個人,其中有一個還是我經管的病人。那個病人是癌複發並全身轉移,沒得救。去世前一天,大概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我跟老師查房時看見她很費力得對她丈夫說她不想死,但她還是死了。是半夜走的,我不在科裏,第二天來上班知道她已經去世。可能是因為之前就知道她真的是活不下去的,對她的死亡,我沒有感觸。後來有一個病人是在我陪老師值班的時候死的,特別快,一下子心衰,人就沒了。按理說我是剛入臨床的實習生,對待接二連三的死亡應該很有感慨才對,可是我的情緒竟死活不見波動!那樣子的平靜,連我自己都驚訝。”
  “我見過半身癱瘓的,見過植物人,見過痛得死去活來的,見過傷口長蛆的。我在急診科時不時能遇見被人砍得、被車撞的。骨折不算什麽,飆血不算什麽。”
  “我入婦產科第一天就被安排參觀人流術。啊,就是你們帶朱媛去做人流的那天,不知道你有沒有認出我來。”見他點頭,我笑了笑,又急急忙忙繼續往下講。“有一次我在產房觀看順產,突然有一個護士讓我去隔壁待產室,說那邊有個正在引產的,讓我注意觀察情況。我去了,看到胎兒出來半個,產婦正在呻吟。護士過來後吩咐我帶上手套幫產婦將胎兒拉出陰道。那是個六個月的女嬰,我抓住她的脖子,將她拽出母親的陰道。她還活著,掙紮了兩下……六個月,才六個月……是她的母親不要她了……然後還是我,親手將她放進處理袋……”我還記得那個女嬰全身紫紅,那麽柔軟……“阿涵聽說後表情很詭異,她說我太強大了居然敢親手去做……可是我當時真的什麽感覺想法念頭都沒有,很鎮定,很冷靜,甚至麵無表情……我想,要麽是我膽大,要麽是我冷血……”
  我喘口氣。肺活量不夠,一下子說這麽多還是比較累的。
  “趙琛說,醫生這個職業需要冷靜,而頭腦冷靜和內心麻木是有本質區別的。顯然,我是情感勝過理智的衝動型,那麽我的鎮定不過是內心麻木的表現罷了。”
  “所以,郝守寧,我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小女生玩深沉。我隻是用事實,很誠實很認真地告訴你,我冷血。”
  被別人指責為冷血還不如我自己來評價。我不想重複當年,那個自稱喜歡我的人,那個我也曾喜歡過的人,用陌生疏離的語氣,說“謝揚,你夠恨!”。
  郝守寧突然握住我的手:“揚,你有沒有發現你在述說的時候雙手會不自覺地比劃?”
  嗯?
  我直直望著他。他的清秀麵龐,他的深色的瞳裏隱隱有我的身影。
  “你在緊張。”他露出淺淺笑意。
  胡說八道。我緊張什麽?即沒有天崩地裂,也沒有妖魔鬼怪,最最要緊的,又不是“突然發現第二天要考試我還沒開始看書複習”這等火急火燎的情況。
  “雖然你看上去是非常冷靜地在述說事實,雖然你仿佛很希望我認可你冷血這個事實,但你的內心,”他指了指我的心髒位置,“這裏,它渴望聽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你當真以為自己是先知嗎?!”

  感情沒有保險
  我討厭自以為是的人。
  自以為了解我,自以為很深沉很知性,自以為他所做得一切對於我來說是最佳選擇。
  我討厭郝守寧!
  他說:“小揚,下次遇到那些讓你以為自己冷血的事件時,仔細留意一下那時的心情,好不好?”
  好吧,至少他沒有說出類似於“你想多了,那隻能說明你具備專業素養,是理智而非冷血,是醫生這個特殊職業必要的心理素質”等等廢話。那樣的廢話會讓我認為對方是用不屑的心態回應我的認真敘述。要是遭遇如上的敷衍待遇,是人都會鬱悶吧?
  “沒必要留意。靜如止水,靜如死水,就那樣子。”我沒好氣回答。
  “那麽事後呢?”
  事後?我眨巴眨巴眼,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我聳肩歎氣,“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一般很少再去回憶那些事情。”更不消說重新回味思考研究情緒是否波動心態是否穩定這類問題了。所以說今天不小心一回憶發現原來有這麽一大堆可以用來證明自己冷血的事例。
  “那麽你現在去回憶那些事情時是什麽心情?”
  他還沒完沒了了。我噘嘴,嘟囔了一句:“沒心情。”可是見到他用期待鼓勵的眼神一直一直盯著我看時,還是忍不住心軟,很努力地想了一會兒,才說:“有……那麽一點點悲哀。不是為別人……”聲音不自覺變低,“……是為自己,感到悲哀。”
  是的,為自己悲哀。
  這是我選擇的道路,是我親手填的專業,是我的人生。不管多苦多累,哪怕心底再害怕再不安,都隻能靠自己去挑戰去麵對。或許我的潛意識一直在排斥醫生這個職業,可是表麵上我做得很好。開膛剖腹,我可以很冷漠地直麵鮮血,甚至死亡。“就算我害怕又能怎麽樣?我害怕,就會有人衝上去替我解決這一切嗎?”
  深愛我的父母會無條件支持我的選擇,可是他們不能替我走完我的人生。朋友之間,亦總不會時時刻刻陪在身旁,幫我擋去所有的風雨。就算是曾經那麽單純的喜歡,喜歡到承諾一起迎接殘酷的高考約好去同一所大學的人,還不是各自分飛彼此舔拭傷口?
  這個世界上有幾十億的人,可是我們擁有的都隻有自己。最初的,也是最終的。除了自己,誰也無法依賴。
  既然害怕隻會讓自己退後,不如麻木地往前衝。
  可是我還是不自覺地感到悲哀。有一個人,可以永遠依靠,永遠保護著、寵愛著你,那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可惜從來不存在永遠。
  人心善變。
  說到底,我還是太過膽小懦弱。
  “郝守寧,我沒有自信……我害怕未來,我害怕一個人去麵對不確定的未來,怎麽辦?”我好沮喪。趙琛總喜歡一針見血,而我每次都能被他刺中。真不幸。
  “那你能不能鼓一次勇氣?”他輕輕拍著我的頭,像拍著自家寵物,“試試和我在一起?”
  “有多大風險?”我可憐兮兮。
  “不知道。”他微微歎息,“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想欺騙你,小揚,但我希望我們都能努力一次。”
  手術會有意外,感情沒有保險。
  “那……”我咬著唇,傳來鈍鈍的痛,“可不可以先來一段試用期?”
  五月接近尾聲的某天,有雷陣雨,轉晴,氣溫稍稍降低。我翹班,為了一個叫郝守寧的男人。那個男人在那天成為我的試用期男友,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麵一個月過五天。
  沒什麽驚天動地,也沒什麽甜言蜜語。就像這個地球上每一個平凡的日子每一對平凡的情侶,被時光湮沒。
  他送我回醫院。車子在正門停穩後,我準備跳下車,左手突然被拉住。
  “Goodbay kiss。”某人笑得奸詐。
  我將臉皺成包子,痛恨自己一時心軟上了賊船,哀怨地瞪著他。
  “親臉總不過分吧?”他居然擺出比我更無辜的表情。
  好吧,一咬牙一閉眼也就過去了。我深吸氣,湊過去,在他臉頰上碰了碰。
  “乖——”他得寸進尺,一臉得意地摸摸我的腦袋,“回去好好休息,晚安。”
  “安。”我很忿忿。跳下車,頭也不回,很大步地走。呃,隻是在拐彎的時候偷偷瞄了一眼,就一眼……他的車子還停在那裏。於是心滿意足,哼起小曲兒飄向寢室去也。
  回到寢室第一件事是滿臉諂媚搖著尾巴奔到阿涵麵前。“阿涵,下午沒發生什麽事吧?”
  “嗯。”她從《婦產科學》裏抬頭,“沒人發現你沒去,我連請假都不知道跟誰說。”
  我摸下巴。果然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實習生而已。
  “那個人……”
  “啊寢室好熱——”我抽抽嘴角,以光速水平將她拽出寢室。“我不想被唾沫星子湮死。”我呼出一口氣,對上阿涵的目光,脫口否認:“那個人隻是普通朋友。”
  為什麽?因為阿涵不值得信任?還是我潛意識裏不曾認可他?
  “哦。”阿涵相當鎮定,“我隻是覺得那個人看上去比較深沉,怕你被騙。”
  啊——我一怔,過了一會,笑彎起眉眼,蹭著阿涵的手臂:“阿涵你真好。”
  “請我吃冰激淩就可以了。”
  我在她嘿嘿兩聲奸笑中,無語石化。
  第二天,我踩著八點上班的底線抵達門診部。專科門診在三樓。婦產科門診分產科、婦科、專家門診。阿涵昨天做了一下午的婦科檢查取白帶,今天終於崩潰,死活不肯去婦科門診。我很乖巧地躲在研究生、進修生之後,或者“在婦科忙碌時溜去產科,產科奔波時回歸婦科”這樣的飄渺往複間,達到逃避幹活的目的。
  我真不是好學生。自責一下,繼續流竄。
  摸魚到10點半,郝守寧打電話來,問中午是否有空一起吃飯。
  “嗯,去吃什麽?”我抿著笑,晃悠到安靜些的樓梯轉角。
  “你想吃什麽?”電話裏,他的聲音比真實的要更柔一些,給我的感覺,比清爽多一分微甜,卻不黏膩。
  “哎呀,你在電話裏的聲音好聽。”我嘻嘻笑,“以後我不要見你的真人了,就聽你在手機裏說話就成了。”
  他愣住,然後大笑起來:“小丫頭不識貨了吧?我的魅力僅限於聲音嗎?”
  嘁——自戀狂。
  “吃中餐?”
  “我不挑食,很好養活的。”就是不喜歡日本料理韓國料理,對西餐感覺一般,不太能吃辣,不吃蒜不吃蔥不吃薑,唔,差不多了。
  “哦?那我豈不是撿了個大便宜?”
  我咧嘴傻笑:“現在才知道?”
  “12點下班?我去接你。”
  我應聲同意,掛了電話才想起,阿涵要一個人下班吃午飯了。唉,這是典型的重色輕友。

  彼此與彼此
  在婦產科的最後一周門診實習基本上是這樣度過的:被鬧鍾交響曲吵醒,洗臉刷牙吃早飯奔去上班,中午和郝守寧一起去吃飯,回寢室稍微休息會,下午繼續門診晃蕩,晚飯繼續和郝守寧一起吃飯,然後待在小屋看看書聊聊天說說閑話,11點前回到寢室,洗洗幹淨可以睡覺。
  啊,還有,我和郝守寧之間隻限於Goodbay kiss。
  比純淨水還幹淨的生活,比蒸餾水還清澈的戀愛。
  然而這般的簡單誰又能說不是幸福?
  周末恰好是阿涵的生日。連著幾天都樂顛顛隻顧談情說愛,還瞞著她,我不好意思,又開不了口說明。
  於是很心虛地答應陪她吃麥當勞逛商業街。
  阿涵是個神奇的孩子。比如她喜好壓馬路,有“人越多就越興奮”此等惡趣味,比如她喜歡肯德基麥當勞隔一陣子就會懷念就一定要奔去吃垃圾食品。或許我可以認為這是童心未泯?
  “好困——”我拉著阿涵的手,毫無形象地打哈欠,走向位於下個下個路口的地鐵站。難得周末9點之前起床。當然是被阿涵三聲大吼一腳怒踹外帶掐脖子撓癢癢等等不人道的手段硬生生從床上拉起來的。
  斜背包裏的手機響起短信的聲音。我眯著眼翻看。郝守寧問:起床了沒?
  看來我對懶覺的執著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我對著手機笑,回:都已經出門了!
  我早告知他今天要陪朋友過生日。
  他很快又發過來,交代:注意安全,玩得開心點。
  被人關心惦記的感覺真好,特別在於那個人還是郝守寧。我把手機塞回包裏,雙手抓住阿涵的胳膊,笑嘻嘻說:“阿涵,我請你吃冰激淩吧。”
  “哦咧?”她皮笑,“為什麽突然想請我吃冰激淩?”
  怒!竟敢懷疑我居心不良非奸即盜?我不過是因為一瞬間覺得很快樂……我擠出看似無辜純潔實則鄙視蔑視的眼神看向她。
  她微微一聲歎,揮揮手,狀似豪邁:“好吧,給你一個請我吃冰激淩的機會。”
  我一個趔趄差點跌倒……以上可證明何謂“交友不慎”!
  當我們拎著大包小包衝進麥當勞買好漢堡可樂找好位置坐定後,我總算喘了口長長的氣。據說女人天生對逛街有一股熱血,哪怕她是平底足。於是我在疲倦不堪狀態下仍然忍不住暗暗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正常的女人。
  “商業街裏除了人頭就是衣服。”我感慨。
  “多熱鬧啊。”阿涵喝了一大口可樂,心滿意足狀。
  我投之以不屑的一瞥,實在難以苟同她的惡趣味。
  她突然綻開笑容,如陽光般溫暖燦爛。她說:“以前的時候我家也很熱鬧的。”她用了“以前”這個悲傷的詞,那意味著轉折,意味著消逝的快樂。令我莫名惶恐。
  “我爸爸很會說笑話的。”她攪拌著可樂裏的冰塊,笑容仍然明媚,卻有說不出的僵硬和虛偽,“所以他去世後家裏就冷清了不少。”
  我想阻止她開口,可是來不及。
  我們總是選擇和親密的人分享秘密。不管是真正的,還是自以為的親密無間。將沉澱心中的悲歡離合說出口,代表無條件的信任和依靠。阿涵選擇對我傾訴,她相信我,她希望與我分享她的故事。
  可是我卻自私地不想要。因為我怕一旦自己被給予了親密,我就必須承擔起這份信任,更甚者,她會希望得到同等的對待。人們總是強調要“彼此”信任,不是嗎?
  我隻想要彼此陪伴的感覺,那種簡單的“在一起”,而不是內心深處的牽扯纏繞。對阿涵,對郝守寧,都是如此罷。
  可是現在由不得我願不願意。阿涵已經說出了口。她開始了她的敘說。她的故事,當年的心情,曾經的細枝末節,還有一路經曆的艱辛。用平淡的語氣,回望的姿態,一點一點,慢慢地講述。
  我不可以阻止。
  阿涵說,她的爸爸是如此可愛如此灑脫如此能幹,最重要的是如此地愛這個家,可是又離開得如此迅速。她根本來不及將這份父愛沉澱到心底,他就已經消逝在時光的洪流中。“是肝癌。所以我學醫,就算我家人都不太支持我的決定。”
  “我本來就比較內向。爸爸去世那年變得更加沉默,都快接近自閉的狀態。再後來我竟然慢慢走出來了。原來不論多麽難捱的坎,多麽深重的傷,都是可以撐過去的。我現在喜歡熱鬧,因為覺得那樣才能感覺到人氣。”
  我突然想跟她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在鄙視你的惡趣味。對不起,我總沉浸在自己的懦弱害怕裏,從來不曾想過用心去感受你。
  人人都有傷心事,偏我將自己的內心糾結當成無以倫比。
  多可笑。
  “什麽時候天變得這麽黑?”她突然啊了一聲,將我的七魂八魄收回來。
  瞄一眼窗外,我也忍不住“啊”地叫出來。剛剛還是陽光明媚天,這會兒烏雲密布,一下子變成了夜晚。
  要下雷陣雨了。
  “我們慢慢吃。”我笑,“正好多坐一會,一上午走得我腳底心疼。”我知道自己並不熱衷逛街,更喜歡待在安靜的小屋捧著本書,任時光飛逝。但或許從今天往後,我會試著讓自己適應阿涵的愛好。
  這個世界上並非隻有脆弱才會讓人產生保護欲。
  她的堅強讓我心疼。那是一種比我的“麻木往前衝”更要勇敢積極的應對方式。她是真的堅強。我不過是一種偽裝。
  雨居然下了半個小時都沒有停,連收斂變小的趨勢都仿佛沒有。
  “怎麽回事啊?”我有氣無力地戳著可樂杯裏剩下的小碎冰。
  “怎麽辦?還要不要繼續坐著?”阿涵玩著吸管,也是口氣無奈。麥當勞裏的人群密度慢慢增高。進來避雨順便吃東西的人一堆接一堆,偏又沒幾個人冒雨出去,所以座位早坐滿了。“我都不好意思了。”她壓低嗓音,示意我看站在不遠處直愣愣盯著我們的一個小男孩。
  “這街逛得夠有氣勢……”我站起來,拿好大包小包,“算了,走吧。”
  兩個人的臉皮顯然都不夠厚。
  一推開麥當勞的門我就後悔了。
  “這麽大的雨怎麽逛街啊,連走路都成問題。”我覺得頭疼,可是再回頭不光是沒位置,還要麵臨人擠人的困境。張望左右,這家麥當勞位於廣場,恰好是上下兩段商業街的銜接點,周圍一圈都是小吃店,竟沒幾家寬敞點的店麵。
  阿涵突然戳戳我:“小揚,是不是你的手機在響?”
  “啊——”我手忙腳亂將一堆袋子扔給阿涵,空出手來接電話,“喂”字還沒出口,那端已經劈裏啪啦。“怎麽不接我電話?”是郝守寧。
  這不是接了麽?“剛才沒聽見。”
  他似乎鬆了口氣。“你還在外麵?”
  “嗯。下大雨呢,一時走不了。”
  “現在在哪裏?”他的聲音不似往常的溫柔,“我去接你。”果然,又是似曾相識的不容商榷。
  “不用、不用!”我抿了抿唇,“我們在等雨停,還要繼續逛的。”
  “乖,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裏。”
  “……商業街中央廣場的麥當勞門口。”我無聲歎息。
  “等我一會。”然後電話掛斷。
  為什麽每次都是以我妥協作為結束?

  以愛之名
  就像那天一般,天下著大雨,有雷轟鳴,但換成是郝守寧撐著傘疾步走來。傘麵比普通的遮陽傘要大,是藍色的,遠遠望去,仿佛籠著一層水霧。雖然看不清樣貌,但我知道那個大步邁來的男子就是他。走近了,見他穿著襯衫西褲,挽著褲腿,身材修長而略微清瘦,大半身子已經被隨風亂飛的雨滴打濕,神情有幾分狼狽。
  商業街禁止車輛通行。郝守寧沒辦法,隻能自己冒雨從街口走到廣場,還要陪著我們一起在麥當勞門口擠來擠去。
  我掏出紙巾遞給他,低聲抱怨:“你來了也沒用嘛,還不是要等雨變小?”
  他擦臉的動作微微一滯,不過很快恢複,笑著說:“等會我送你們回去,不用濕漉漉地去坐地鐵。”說完朝阿涵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哦,她是我同學,姚涵,涵養的涵。”
  在郝守寧來之前我已經簡略地把我和他的事情同阿涵說了一遍,所以阿涵現在非常鎮定,麵不改色地答了聲“你好”。
  “聽小揚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他笑得紳士,“生日快樂。”
  阿涵明顯一怔,瞄了我一眼才淺笑著說“謝謝”。
  他摸摸我的腦袋,相當之順其自然:“戰績如何?”
  又把我當寵物。我噘嘴不答,換來阿涵白眼一枚,隻好訕訕開口:“也沒買什麽,幾件T恤、裙子而已。”
  “聽這語氣是還不滿足?”他輕笑出聲,“那等雨小了,我陪你們一起逛。”
  嘎?
  據說女人天生對逛街有一股熱血的同時,據說男人天生對陪女人逛街有一種抵觸。好吧,凡事總有意外,就比如我不熱衷逛街而郝守寧居然主動提出陪我們逛街。
  雨到底還是轉小。人群慢慢走出避雨場所,重新匯集,開始流動。我們三個各自撐著傘,投身逛街大軍中。
  我和阿涵手挽手在前麵晃,郝守寧自覺地拎起購物袋跟在後麵。大部分情況下,他都是笑著看我挑東揀西,偶爾給點意見。阿涵是喜歡熱鬧,順手買些小飾品、10元3雙的棉襪、買一贈一的小工藝品……諸如此類。看上去一袋又一袋,樣數多,錢卻沒花多少。我純粹是陪她湊熱鬧,並不是真心想買什麽,所以常常故意擠進大減價的人群裏翻廉價T恤,或者自己在一旁充當設計師,指揮阿涵換這件衣服試那條裙子,過癮了就拎起包走得瀟灑。
  商業街內各店的水準參差不齊。名牌貴得離譜,也有便宜得讓人大跌眼鏡的衣服。我們是窮學生,逛街的重點在於逛。一圈轉下來,除了我的腳底心越來越疼,也沒什麽特別的收獲。
  “我錯了,我今天應該穿球鞋的。”我苦著臉,整個人掛在阿涵的胳膊上,“涼鞋都要走壞啦。”
  阿涵承受著我的大部分重量,直皺眉,沒好氣說:“壞了拉倒,反正到處都是鞋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一邊打量周圍,剛巧發現走幾步就一家,當即把我往前拖。
  我翻白眼,嚷嚷抗議:“不管,我要坐著休息一下,你假裝買鞋,挑久一點。”我言出必行,一進店門,立馬找位置坐下,死活不動彈。
  郝守寧靠著我坐,神色似有微微不悅:“涼鞋壞了?”
  “那倒沒有。”我歎氣,“不過這雙涼鞋的鞋跟比較高,走了這麽多路,鞋沒壞,我的腳要斷了。”
  “買一雙方便走路的換上。”
  “啊,算了,我暫時還沒有買新鞋的計劃。”我對鞋比較挑剔,認牌子,價格自然低不了。所以買鞋得慎重,不然超了月支,我沒臉見江東父老。
  “我們走吧。”阿涵突然冒出來。
  我還沒休息夠!我用眼神抗議,換來她的無奈聳肩,走過來湊近我耳旁:“這裏的鞋子好貴!”
  難道不小心進了品牌店?我哀怨至極,就差扼腕長歎,卻聽見郝守寧問:“有沒有適合她的鞋子?鞋跟不要太高。”他已經站在鞋櫃前,正和店員小姐說話。
  “我不買鞋。”我驚得跳起,一把拉住他的手,“咱們走吧。”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笑著不說話。
  剛好店員小姐取了隻樣鞋,細聲詢問:“先生,小姐,這個款式怎麽樣?”
  “試試?”
  “不用了吧?”我在他的溫柔裏弱弱表態。咱不買鞋,就不折騰人家店員小姐了。
  “換一款,謝謝。”郝守寧保持微笑,不帶點猶豫。
  我於是在一瞬間石化。
  半個小時後,我穿著新鞋站在店門口,麵無表情。一雙涼鞋近七百,還是打了八折。問題是我左看右看也瞧不出這麽貴的價值所在。
  郝守寧將信用卡插回皮夾放好,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含笑說:“走吧。”
  我已全然沒有繼續逛的心情。哪怕阿涵仍是興致勃勃,哪怕我在幾小時前說服自己要嚐試適應她的愛好。我也不想勉強自己。“時間不早誒,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阿涵?”我用淺笑掩飾自己的疲倦。
  “啊?”阿涵瞄了眼手表,“是哦,免得她們等。”回程還要順便去取生日蛋糕,晚上寢室裏要一起幫阿涵慶生。
  “往回走吧,車子停在那邊。”郝守寧順著我們的意見,一邊將我護在身旁,避開來回的人潮。
  又費了番力氣才走到停車場。我已經完全直不起腰,兩隻手都拉著郝守寧的右手,幾乎機械地往前邁步。
  好不容易爬進車內,我整個人癱軟在車後座,隻有喘氣的份。阿涵坐在旁邊,用眼神表示對我的不屑。
  “晚上記得用熱水泡泡腳。”郝守寧邊發動引擎,邊不忘回頭叮囑我。車子緩緩滑出停車場,匯入嘈雜的大街。目的地是醫院。
  “郝先生晚上也一起吃蛋糕吧。”阿涵下車前突然發出邀請。
  我一怔,下意識抬眼看向郝守寧。他對上我的目光,下一秒轉向阿涵,微笑說“抱歉”。“晚上有事,恐怕沒辦法去。”接著遞過一個係絲帶的小禮盒,“一點小禮物,祝姚小姐生日快樂。”
  阿涵掩飾不住神情驚訝,趕忙接過來,連聲道謝謝。連我都被嚇住,一時愣愣站在車門旁。
  “你們玩得開心點。”他揮揮手,車子再次啟動,很快消失在視野裏。
  我倆呆佇在原地好一會,阿涵忽地一聲歎氣打破沉默的氛圍。“這個人太神奇了。”她感慨,“你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我默默點頭。
  心底仿佛有幾分憤怒,不明源頭。再細想,好像隻是因為他擅作主張替我買鞋讓我感覺不滿罷了,但他到底是一片體貼。
  然而他的溫柔的強勢,第一次讓我感到隱約的害怕。
  後來我才明白,那幾分憤怒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他以愛之名,霸道地想將我變成菟絲子,隻能依附喬木而活。他的愛,仿佛是成年人對小孩子的寵溺,又像主人對寵物的照顧。這樣的不對等,才是我不痛快的來源。
  我想有一個人可以依靠,但不是隻能靠依賴一個人而活。
  可惜那時我並沒有想得如此清楚。人在混沌狀態時容易煩躁,在煩躁時容易不可理喻。於是哪怕是對也可能變成錯。
  世間有多少人,因為與愛情無關的錯,而錯過一生?
  更讓人悲戚惆悵的是,一輩子有太多的事,竟隻能在回望時才能恍然頓悟。然而時光衝刷前塵舊事,就算頓悟了,又有幾個人能改變些什麽呢?
  所以我深深感動於趙琛的一句話。他說,謝揚,你這輩子能遇見郝守寧,是你最大的幸運。

  巨大的問題
  周一,我灌下一大杯速溶咖啡,將泛著一股漂白劑味道的白大褂塞進手提袋,直奔泌尿外科。
  傳說中“將女人當男人用,將男人不當人看”的泌尿外科位於外科樓九樓,聽說還是這家醫院的重點名牌科室。請注意,有名意味著有錢。而且八卦傳聞,泌尿外科男醫生們的質量水準普遍高出其他科室。我所知者,廖成便是位列本院的帥哥排行榜內。所以如果有誌願勾搭醫生的MM,我非常誠心地建議考慮泌尿外科。
  我們趕到醫生辦公室時距離八點還差五分鍾,一堆白大褂們正紛湧往外走。這是什麽狀況?我趕忙擠出以謙遜為主,帶一點燦爛可愛的媚笑,隨便奔到某個陌生麵孔前,溫柔且禮貌地詢問:“請問哪位是住院總?”
  此麵孔遙指人堆中最高大魁梧的背影。
  嘩——至少一米九!此等身高在這個南方城市裏純屬稀罕。果然泌尿外科臥虎藏龍,連住院總都高人一等。
  我不敢耽誤時間,屁顛顛跑過去,直麵高大背影,仰視:“老師您好,我們是來實習的學生。”
  唔,不錯,雖然沒什麽特別出彩的地方,但第一眼看去給人的感覺很是舒服。最重要的是身高占優勢,身材比例亦勻稱,這在人群中已夠引人注目。
  畢竟是平凡人,比不得明星五官精致。能長成廖成那樣清俊淡雅的,實在不多。
  高大背影露出親切笑容:“哦,好、好,你們先登記一下,等我交班回來再分配。”說完急匆匆跟上大部隊離開。
  一分鍾後,辦公室裏隻剩下我和阿涵麵麵相覷,還有陣陣空調冷風。敢情他們是一窩蜂去別的地方交班?太神奇了,我一直以為交班就是在辦公室裏的!
  嘖嘖,大牌科室就是不一樣!
  “阿涵,我堅決不要去腎移植組。”既然無人,隻好閑聊。
  泌尿外科之所以成為實習生們私下評價的四大恐怖科室之一,最重要的原因在於腎移植組沒日沒夜瘋狂手術且會隨時抓個實習生上台作助手,一站至少三小時。曾經劉雅在廖成麵前的抱怨確屬事實。
  “又不是你說了算的。”阿涵不置可否。
  我唯有癟癟嘴,歎歎氣。當然我不可能預知到,不過一個上午,我竟後悔為何沒有被分配進腎移植組。
  所謂世事無常,就是這個道理。
  十幾分鍾後,那堆白大褂們陸續回到辦公室,又陸續出去查房。我始終沒有看到廖成。不由納悶。
  高大背影姓張,被戲稱為張總。泌尿外科有不少姓張的醫生,老張大張小張都有,一不小心就容易誤會成醫學家族的傳承。張總看上去很可親。我是在後來才發現此人老奸巨滑。老張是副主任醫師,兼科室副主任,也是我名義上的帶教老師。大張是老張的下級醫師,主管病人。小張是另外一個組的研究生,不算直係師兄。
  而我的直係師兄,居然是廖成。
  當張總指著我對剛走進辦公室的廖成說“小廖啊,給你們組分配一個實習生。”時,我整個人仿佛被雷劈中,外焦裏嫩,風中呆立。
  “師妹。”他淺笑。
  “……師兄。”我苦笑,認命朝他走去。這場景,就像重演一遍小屋的不期偶遇。我和廖成雖然在生活中交集不斷,但並沒有扯不清理還亂的糾結,隻是每次接觸總伴隨意外狀況,以至於我不得不懷疑自己與他八字不合。
  “師妹今天沒趕上交班查房,等下我再帶你去熟悉一下病房。”廖成態度溫和,且看上去像“公是公,私是私”的架勢。
  “哦,好的。”我趕緊點頭。
  “這個是工作站的帳號和密碼,你今天主要了解了解病曆,也沒什麽特別的事。”他將一串字母兼數字寫在廢紙上遞給我,“走吧,我們去病房。”
  我亦步亦趨。
  “我們這一組專攻下尿路的疾病。因為張主任是這方麵的專家。”他緩緩走,我慢慢跟,“有9張床位,兩個三人間,一個雙人間,還有一個單人間,目前有6個病人。”
  說著已經走到病房門口。
  “1床前幾天做了結腸造瘺,等瘺口長好了,要做膀胱直腸瘺的修補術。2床也是手術後,目前主要就是觀察切口愈合情況。”
  我點頭喏喏,繼續跟著他走進病房。
  第一眼,看到一裸男在倆床間空出的地方盆浴。原因:他是尿道下裂修補術後,正在用高錳酸鉀粉衝水泡開清洗傷口。
  於是我的內心在一瞬間被華麗麗震懾住了。雖然我依舊麵無表情跟在廖成後麵,看著他很自然地觀察傷口關懷病人。
  進還是退,對於這一刻的我來說,真的是一個非常巨大的問題。
  6個病人,5個術後,除了一個膀胱全切術後的老年男性,一個10歲小男孩等待手術,其餘4個青年男性病患的情況基本雷同。
  神呐,以後每天的查房對於我來說簡直是一項考驗。更別提廖成後來還交代:有些病人的傷口情況比較複雜,交給護士不放心,最好是醫生換藥。言下之意,換藥的工作,那就是實習生,我,的任務了。
  不用懷疑,我有一種撞豆腐的衝動。而郝守寧打電話來時,我正處於內心癲狂表麵平靜狀態。
  他告訴我中午有飯局,不能出來與我一起吃飯了。
  我怏怏地“哦”了一聲。
  “怎麽了?”
  “你說,作為醫學生,對待各種人體器官應該一視同仁,對不對?”我很認真很努力地試圖說服自己。
  “應該如此。但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婦產科沒有男醫生,可見男女還是要分工的。”
  那倒是。婦產科沒有男醫生,泌尿外科沒有女醫生。但是實習生必須全部輪科!“我在泌尿外……廖師兄帶著我呢。”我不自覺帶出幾分哀怨的撒嬌。
  “阿成?讓他多照顧你點。”
  “怎麽照顧?可不可以拜托他當我這個人不存在?”我歎氣。
  電話那端,郝守寧輕笑起來:“你受什麽打擊了?”
  “沒什麽,隻是突然發現男人好惡心。”
  “喂喂,你怎麽可以這麽想?我也是男人。”聽起來他似乎是在哭笑不得。
  我噘嘴不說話。
  “別胡思亂想。晚上我再去接你。”他放柔聲音,“我還有事要做,小揚乖。”
  “好啦,你做你的事情去,別管我!”總是讓我聽話啊乖啊的,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本就憋著氣,連再見都懶得說,惡狠狠掛了電話。
  他沒有再打回來。或許他認為我隻是鬧脾氣。而我,隻是鬧脾氣吧?

  最初的夢想
  我在等下班。阿涵一上午都不見人影。辦公室裏隻有我和另一個正在幹活的年輕醫生。陌生,很陌生,非常陌生。所以可以忽略此人不計。
  那意味著,我既無事可做,又無人可聊。
  我怔怔站著。窗外陽光燦爛,天空淺藍,可以看到大朵大朵的雲緩緩飄過。遠處的高樓閃爍點點光芒。外科樓下小花園的陰影裏有病人在溜達。
  辦公室裏,機箱微鳴,空調孜孜不倦地吹著冷氣。外麵的走廊間或傳來腳步啪嗒,走近,路過,漸漸消失,偶爾伴隨著吵擾人聲。
  這樣慵懶安逸的時光,我突然想起曾經的夢想,在青春張揚的18歲時的夢想。夢想自由,夢想保持行走的姿態,穿越天南地北,望雲卷雲舒,看花開花落,聽雪落無聲。
  夢想之所以稱為夢想,因為它隻能觀望,無法實現。那時的我,雖然矯情,卻有發自內心的明媚笑容,有不可一世的囂張,還有遇到挫折時騰升而起的無限勇氣。
  青澀,所以無知。無知,所以無懼。
  我也曾有無懼無怖的年少輕狂。
  可怎麽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呢?我的勇氣,究竟到哪裏去了呢?於是一瞬間,滿心荒涼。
  誰也不會注意一個小小實習生在辦公室裏驀然升起的悵惘。我掏出手機,咬著唇,快速輸入一句話,選擇郝守寧的號碼,按下發送。不給自己猶豫的時間。
  我隻是告訴他:別喝太多酒。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對他表達關心。
  當你發覺時光匆匆青春漸老,夢想越來越遙遠,生活越來越瑣碎,失卻的越來越多時,不知道會不會像我這樣,突然很迫切地想要抓緊身邊的人。
  他沒有回短信。可能在忙。
  我隻是笑笑,將手機重新收入背包,準備下班。但我不想偽裝心底的失落。淡淡的,縈繞著不散。
  剛準備邁出辦公室就見廖成對麵走來。我收住腳步,禮貌招呼:“師兄,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啊,沒什麽事。”他露出笑意,“下班?去哪裏吃飯?”
  這個問題比較突兀。我一愣,然後微笑:“不知道呀。這麽熱的天,一點胃口都沒有,我正想著要不打包一份冰綠豆沙回寢室吃算了。”
  “這個習慣不好。虧你還是醫學生呢,應該清楚護胃的重要性。”他稍一揚眉,“這樣罷,我們去吃麵。有沒有吃過華僑樓的麵?”
  呃?我眨眨眼。
  “你等我一下,我去換下白大褂。”還沒說完,人已經朝更衣室走了。
  留下我呆立原地,好一會才明白過來,擠出一張苦瓜臉作無語狀。
  下班高峰,電梯常常人滿為患,等了好幾趟都進不去。我一邊用腳尖畫圈圈,一邊直直盯著閃爍變化的紅色數字。突然記起,我與郝守寧好幾次是在電梯前相遇的。他還曾笑問這是不是傳說中的緣分。
  緣分這種飄渺的東西,有時,確實神奇。
  “師妹在這裏實習多久了?”
  “啊?”我回神,“啊,哦,半年了吧。”然後露出官方微笑。
  “看樣子,師妹不像本地人。”
  “對啊,我是江南一帶的。”當年死活要離家讀書,一不小心跑遠了,於是每次假期回家時總讓我鬱悶。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的春運,是國人都清楚,不用我累贅。“啊,電梯來了。”
  終於安全抵達一樓。
  華僑樓就在醫院內。走幾分鍾的路就到了。以前我就聽說那兒的麵食不錯,但一來沒人帶我去嚐試,二來我自個兒懶惰,竟一直沒有抓住吃的機會。
  店裏麵用餐的人還蠻多。我要了份刀削麵,廖成點了拉麵,然後倆個人挑了靠邊點的位置坐下。
  “要稍微等一會。”他倒是細心,交代每一處細節。
  我點頭。然後倆個人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場麵突然沉默。
  “師妹原來認識郝守寧。”
  啊,他到底還是提起這個話題了。他用了“認識”這個詞,很保守很隱晦。其實也沒什麽忌諱的地方,倒不如敞開說話。我笑起來,說:“我沒想到會在小屋遇見你。不過,郝守菲很漂亮,你們倆個站一起就是傳說中的金童玉女。”
  “守菲……嗬,她很好。”
  這中間的停頓勾起了我一顆滾燙的八卦之心。大概是被我灼灼耀眼的目光驚嚇到,廖成一怔,別開頭,問:“你應該知道郝家的背景吧?”
  輪到我愣住。我猜測郝守寧非富即貴,家庭背景絕對不簡單。但我從來沒有主動開口去詢問他這方麵的信息。我連郝守寧的工作情況都僅知道個大概,好像是一家公司的經理。細想起來,我們之間的聊天內容除去生活瑣碎娛樂八卦,基本上都是關於我的話題。我的成長,我的家庭,我的糗事,我的過去。偶爾他會講起他在國外的生活,但寥寥數語,一筆帶過。
  “我不知道。”我很老實地搖頭。
  廖成顯然對這個答案感到意外。他仿佛一下子不曉得該如何開口,訥訥半天,最後才輕聲說:“或許由他親口告訴你會比較好。”
  “其實,我知道他家肯定不簡單。不過……”我聳聳肩,“不過總覺得那與我無關,不了解也沒什麽所謂。”
  我既不是算計他家的財產,又不是處心積慮要嫁入豪門,親身演示麻雀變鳳凰的戲碼。我與郝守寧在一起,隻因為,他應該是喜歡我的,我好像也挺喜歡他。那麽,彼此陪伴,享受現下的生活。未來如何,誰知道呢?
  廖成又一次陷入沉默,沉默許久,久得我渾身不自在了,卻又突然感慨:“原來你才是看得最清的人。”
  看得清?
  或許應該說最不貪心吧。這也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不貪,不求,亦不會失望。
  我不願回憶起當初在小屋被他暫時拋棄時的所思所想。他的世界,我隻看到自己想看的那一部分就好。
  所謂外科,手術是工作重點中的重點。除外腎移植手術,一般的手術基本能在中午前完成。科室這堆人比較喜歡風風火火將一堆事情做完,下午就可以懶散了,有時候4點來上班晃悠一圈,沒事就消失。
  所以下午的辦公室依然冷清,而我依然非常清閑。
  我趴在桌子上看《外科學》,瞄幾行字,發會呆,再瞄幾行。半天下來也沒翻個頁。手機一直放在身旁,但始終安靜無聲。
  廖成進來時,看到的就是一副懶洋洋仿佛連骨頭都軟化了的我。
  “很無聊?”
  我看似虛弱地點頭。實則連點頭都懶得動彈。
  “張主任明天要去給退休幹部體檢,張醫生又請假未歸,這個星期我們組內確實沒什麽事。那跟張總說一聲,明天安排你上腎移植吧。”
  “啊——不用、不用!”我一瞬間精神奕奕,用力搖頭。
  “沒上過腎移植,基本等於沒在泌尿外實習過。”他微微皺眉,“雖然你是女生,以後搞這一科的可能性很小,但實習時應該多見識見識。”
  好認真好嚴肅的廖老師!我在心底哀戚。
  “……我還是先看看書複習一下理論知識再上手術吧……”純粹借口,非常心虛。
  “師妹……”
  “小揚——”
  我抬頭。
  竟是郝守寧。他走進辦公室,西裝革履人模狗樣,朝廖成打了招呼,直接向我走來。“快換下白大褂。”
  “幹嗎?”我不解,“還沒到下班時間呢。”
  “阿成,我借一下你的師妹,沒問題吧?”他卻轉頭問廖成,得到同意的答案後,順手摸摸我的頭,說,“晚上臨時有應酬,但我答應要陪你一起吃飯的,所以,能不能換成你陪我去應付飯局?”
  “可是……”
  他打斷我的話:“來,快站起來,還要給你留出打扮的時間,再磨蹭就晚了。”說著,一把將我拉起身,開始解白大褂的紐扣。
  “哎,哎,我自己來。”我掙紮退後,滿臉的不好意思,“你去電梯那等我。”
  應酬……打扮……不會是上流社會裝淑女扮紳士的無聊聚會吧?天——放過我!

  記在心裏
  我一把抓過背包直奔向電梯,卻在看到郝守寧的側影時放緩了腳步。一直覺得他身材修長卻略顯單薄,但這一刻,我看到的竟是濃濃的疲倦和寂寥。
  他安靜地站著,稍遠離另幾個一同等電梯的人,微微低頭,左手插在褲兜,右手握拳輕輕敲著額頭,一下,再一下。
  我看不到他的神情。或許是麵無表情,或許是閉目沉思。他在我麵前常常微笑,鼓勵的微笑,無奈的微笑,間或有真正舒展眉眼的笑容。偶爾他會沉默、蹙眉,沉浸在思考某個問題的情緒裏,但不會維持很長時間。他用低沉的男中音帶上不容商榷的語氣表達他的決定。他隻在我麵前失態過一次,像小孩子般任性,但持續太短,以至於我幾乎遺忘。他總是鎮定理智,極少煩躁,仿佛天大的事都能擔當。
  我們在一起前,我覺得他是一個本質腹黑、行為不可預測的紳士。我們在一起後,他越來越強勢,但同時亦溫柔、體貼,且言出必行。
  我一直以為他就像一隻獅子,永不知倦怠和脆弱,卻在這一刻恍然明白,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而他的寂寞從來不曾在我麵前流露過。是沒有這個習慣,還是並不希望我了解?下一秒我自動選擇了前者,不管算不算自欺欺人。
  就當他不懂得如何表現真實情感吧,既然如此,那麽換成我主動去了解他好了。我抿抿唇,然後揚起燦爛的笑容,邊跑邊嚷著“久等了”。
  停車場,我在一排轎車中搜索他的專座:“車子呢?”
  “不用找了,那車被樊子拿去開了。”他走到一輛吉普前。
  “咦?他又不是沒車,幹嗎?”我打量,“這是新車?”然後斜睨向他,笑得奸詐。“原來你這麽有錢。”
  他麵色不變,笑得溫文爾雅:“怎麽,你老公有錢,你不高興?”
  我一窘,撇開視線,乖乖鑽進車內。
  他坐進駕駛座,邊係安全帶邊解釋:“樊子的車前兩天出了點意外,拿去修了。這車是公司的,我拿來開。再有錢也不能隨便亂花。”
  “嗯,這習慣好。”我笑眯眯,“不過,樊瑒出什麽事啦?”
  “逞能。”
  倆個字,簡潔明了。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不會又喝醉了發酒瘋吧?”當初他那爛酒品及怕疼怕得死去活來的形象我可記憶猶新。
  “那倒不是。”他握著方向盤關注路況,語調幾分無奈,“他在酒吧裏鬧事,車子被人砸了。”
果然是“車”出了意外!
  “他怎麽就那麽悠閑呐?”我感慨。
  他輕笑,抽空看我一眼:“他就是你口中典型的紈絝子弟,不事生產,花天酒地,醉生夢死。”
  我故意奚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說他就是說你自己。”
  “原來你也是一夥兒的。”他大笑。
我還是閉嘴吧……
  “怎麽不說話?”他突然伸手輕拍一下我的腦門。
  我噘嘴:“要和你劃清界線!”
  “晚了,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聽他說得仿佛天經地義,我心一顫,嘴上卻不饒:“誰是你的人了?我是我,你是你,一清二楚,一清二白,哼哼!”
  他微微側頭,似笑非笑:“那我多吃虧?你都管著我喝酒了,又不肯當我的人,那我的清白怎麽辦?”
這人……我隻覺得麵紅耳赤,躲開他的視線,佯裝盯著車窗外轉瞬後退的街景。
  “咦,小揚,你難道在害羞?”
  “誰害羞啦?!……你太過分了,不回我短信……”
  “……我心裏記著呢……”
  他說他記在心裏。但他不知道,這段話,我也記在心裏了。
  吉普車停在錦江百貨地下停車場。
  “幹嗎來這裏?”聽說錦江的物價超高,我基本上連逛它的念頭都沒冒過一個。
  他催促我下車:“買衣服。”然後瞄了眼手表,微微皺眉。“已經5點多了。”於是我下車、關車門、立正、站好,一氣兒完成。
  “究竟是什麽樣的飯局啊?”我跟在他後麵走,弱弱發問。
  “不用擔心,隻是私人聚會。”他腳步一頓,牽起我的手,笑得溫和。
  嘁,誰信啊,私人聚會用得著這麽隆重跑來買衣服還要化妝打扮麽?我才不擔心呢,反正那些達官貴人們又不認識我這隻小菜鳥,要丟也是丟他的臉。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我覺得自個兒約莫等於傀儡娃娃,任憑郝守寧擺布。他說往東我就絕不往西,他說那條裙子好看我於是乖乖試穿,他交代要化淡妝我當即仰起臉由著化妝師在上麵塗塗抹抹。不可否認,他的品味確實比我要好。
  歎氣。這樣優質的男人在麵前,讓我這做女人的,怎麽能不自卑?
  “差不多了。”他將我從上到下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掃描一遍,似乎對成品還算滿意,“我還是覺得你留長發好看。”
  “可是長發很麻煩的!”我堅決抗議,“洗頭發麻煩,紮頭發麻煩,打理它麻煩,修剪它還要多算錢!”
  他哭笑不得,點著我的鼻尖,咬牙切齒:“你個懶鬼!”
  疼——我本來就是懶到骨子裏的人。
  “走吧。時間剛好。”
  我以偽淑女的姿勢邁出傳說中美人應該具備的如蓮玉足,下巴微抬30度,打量眼前這座私家別墅。
  “看上去也沒怎麽樣嘛……”我低聲自語,眼神不屑。此神情可被看作嫉妒、羨慕及偽裝清高的完美融合。嘖嘖,我太有表演天賦。
  外觀看去確實不見特別,不過是一棟獨立的三層樓而已。然而當我挽著郝守寧的胳膊走進大廳時,立馬明白何謂井底之蛙何謂孤陋寡聞何謂劉姥姥進大觀園——我現在從心底認可自己就是那被人笑掉大牙的劉姥姥就是半夜12點恢複髒兮兮原貌的灰姑娘!
  無與倫比的挫敗感。
  這樣的金碧輝煌,這樣的富麗堂皇,這樣的流光溢彩,這樣的衣香鬢影,最重要的是,這樣的物欲橫流!
  “我可不可以不進去?”我無法掩飾自己的心虛和膽怯。那不是我的世界,不是我這等市井小民凡夫俗子所能體會和融入的世界。
  “沒事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郝守寧輕輕拍著我的手背,“你隻負責在我向你介紹別人時保持微笑,還有偷偷躲角落吃東西,就可以了。”
  “你要說話算數。”我無聲歎氣。
  “乖,我何時對你失言?”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後帶著我走進那個浮華奢侈的地方。

  你不信任我
  據說,這隻是私人聚會。
  “親愛的郝先生,如果這隻是私、人、聚、會,為什麽會有這麽多大人物?”我的臉上仍然掛著完美標準的社交笑容,微微偏頭,在郝守寧耳畔低聲質問,仿佛耳鬢廝磨。
  所以說眼見不一定屬實,你儂我儂的背後不一定就是甜言蜜語。
  “你剛才不是見過樊子的父母了麽?今天是阿姨的生日,所以真的隻是私人聚會。”郝守寧的表情無辜至極。
  對,我已經與本場晚宴最高級別的一對boss夫婦見過麵了,已經被樊瑒媽媽切片裝載放在顯微鏡下觀察半個小時了,已經被眾多美女帥哥大叔大嬸們好奇打量一個小時了!
  黑緞小禮服吸收眾多熱量,都快把我烤熟。
  “你完全可以一個人應付,何必拖我下水?”如果眼神可以殺人,此君早被我碎屍萬段。
  “因為我想要你陪。”
這家夥今天吃了蜜糖不成?吃了蜜糖也不夠抵消今晚對我造成的心靈折磨!
  “好了,有人來了。”他提醒。
  這真的不好玩。要求站如鬆,還得是一棵氣質高雅笑容可親的鬆,於是踩著十厘米細高跟鞋的我一晚上繃直小腿,挺直腰背,微抬下巴,維持公式化微笑。如果灰姑娘必須保持此等形象才能獲得王子的青睞,我寧可一輩子躲在小狗窩洗洗刷刷。
  道不同,不相為謀。上流社會不是常人能混的。我對未來生活的要求還是比較樸實,錢一般多,夠花就好。
  聽說太多錢也是很麻煩的事情。唔,我顯然很怕麻煩的。
  送走一位大叔,我忍不住將重量掛在郝守寧的胳膊上,偷偷放鬆雙腿。“累了?”他輕笑,“這才剛過半。”
  嗚,我可不可以反悔,調頭撤退?
  “你們在這裏啊。”主人樊瑒笑嘻嘻走來,身旁冷豔美女竟是郝守菲,“煩死了煩死了,一堆人。”
  “哥。”郝守菲先問候她的親親堂哥,再朝我略一點頭,算是招呼。
  樊瑒突然靠近我,卻朝郝守寧擠眉弄眼:“哎,你帶小揚來,我媽有沒有說什麽?”
  “說這閨女挺不錯,端莊懂事知書達理,怎麽我們家小瑒就找不到一個?”
  我差點被自己口水噎住。
  “啊——啊——啊——我媽真那麽說?”樊瑒顯得異常激動。
  “別聽他胡說!”我翻白眼,忍住砸這倆人腦袋的衝動,“阿姨隻是同我客氣幾句,然後基本上和他說話,沒我什麽事。”除了眼神餘光瞄呀瞄。
  “還算挺冷靜的嘛。不過……”樊瑒一臉似笑非笑,“要是我媽真說了那些話,小揚,你可就是郝家內定的媳婦了。”
  我頓感周身冷風陣陣,萬裏雪飄。
  太、太、太無厘頭——郝守寧現在還隻是我的試用期男友!再說,郝守寧的事兒,關樊家家母啥事?
  “不管是不是內定,反正不會是你樊家的媳婦。”郝守寧倒笑得舒暢,握住我的手,“我準備撤了,我家小揚累了,你們呢?”
  嘁,誰是你家的?我試圖偷偷掙脫他的手,結果反而被他抓得更緊。
  樊瑒轉頭問:“小菲你有沒有要緊事?要回去陪阿成不?”
  “他晚上趕論文……”郝守菲雖然表情仍是平靜,但提起廖成時隱約有點點羞澀,這與她剛才的冷淡完全相反。於是我不由感歎男女有別。此待遇在自己的男友和哥哥的女友之間差別更大。
  “我還想借口送你回去,早點逃呢。”樊瑒很哀怨。
  “得,你還是乖乖在場吧。小心阿姨發現了,又禁你的財路。”郝守寧落井下石,“跟阿姨說一聲,我和我家小揚先走了。”
  “就你們甜蜜?小菲,我們浪漫去!”樊瑒哼哼幾聲,挽起郝守菲,雄赳赳氣昂昂走了。
  我瞪著他們的背影,突然、忽然、驀然,覺得他好像一隻開屏的花孔雀啊——
  “你確定現在溜?”我站在吉普車旁,再次發問。雖然郝守寧保證不會有問題,但從長輩生日宴提早撤逃,似乎不太禮貌。
  他笑得狡黠:“你是不是我家的人?是我家的就聽我的話!”
  我怒,一手指著他,語氣忿忿:“你說,你今晚到底藏了什麽禍心?”
  “我怎麽會對你藏禍心呢?”他收起笑意,慢慢嚴肅,“小揚,你總是不相信我。”
  這是什麽邏輯?明明是質問他,怎麽轉而成了我的錯?“我要是不相信你,我會跟你走嗎?”而且還是一次又一次,從不問緣由和目的地。我忍不住歎氣:“你怎麽可以得出這麽不負責任的結論?”
  “究竟是誰不信任誰?是誰從來不談論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故事自己的過往?是誰總是擅自決定,不詢問對方的意見,也不告知對方所做事情的目的、意義?就像今天,這場生日宴絕不是臨時起意舉辦的,你之前,哪怕是中午通電話的時候,都沒有告訴我實情,卻在下午不知道為什麽改變主意要帶我參加。”我深吸一口氣,“郝守寧,是你不信任我。”
  “小揚……”他走過來,想抱住我,卻被我閃開。“沒事……我們回去吧……”我揮揮手,整個人疲軟無力。一晚上肌肉繃緊的下場是這會兒我的小腿開始隱隱酸痛。
  “你累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明天我再告訴你詳情,聽話。”
  “不用。我沒興趣知道。”我承認,之前隻是在陳述現實,但這會兒我有賭氣的成分。他微微歎息,卻不再說什麽。
  我突然覺得很難過。狠狠地揪著心的難過。試用期不過一周時間,難道不應該是如膠似漆的熱戀麽?可我們怎麽就吵架了呢?怎麽就莫名其妙地吵架了呢?
  車開得不快,老遠就看到醫院急診大樓頂霓虹燈閃爍,提醒廣大市民“重症急病,快送醫院”,結果仿佛過了好久仍沒到正門。
  沒人說話。郝守寧在認真開車,我怔怔盯著前方。
  心情已經慢慢平複。想起來,中午我還在廖成麵前笑說並不在意郝守寧的家庭背景,結果一場奢侈的豪門晚宴就將我心神大亂。我果然過於柏拉圖,以為戀愛無非是倆人的事,當下快樂就好,如今卻發現相處是一門學問,維係感情比尋找心上人更具難度。因為彼此好感而開始糾纏的倆個人,怎麽才能輕鬆自在、簡單幸福的交往呢?
  唔,這個問題實在太深奧,我得找趙琛一起研究研究。誰讓他自詡為心理醫生?
  手機顯示已近10點,我發短信:睡了沒?
  趙琛很快回複:睡什麽睡,值夜班呢。
  哎唷,好大的怨憤之氣。我抿著唇暗笑:要不要我去探望慰問一下趙醫生?
  ——要麽帶宵夜來,要麽別來。
  我忍不住對著手機抽搐嘴角。收好手機,我猶豫了會,說:“停在7-11吧,正門再過去一點路。”
  “好。”他答得很快,頓住,看了我一眼,又開口,“這麽晚了,還要買什麽?”
  “沒什麽。”我佯裝不見他的舉動,盡量語氣平淡。突然不願與他麵對麵。或許是因為剛吵完架,多少有點尷尬。
  車廂內又陷入沉默。
  吉普一停穩我就急忙跳下車,邊匆匆說:“你先回去吧。”
  他正解安全帶,動作一滯,抬頭微笑:“那明天再聯係。”
  我點頭,目光不自覺閃爍,然後小跑幾步,慌亂推開7-11店門。我並未覺得我做錯什麽,可在他麵前總是莫名心虛。
  謝揚,你才是小羔羊,郝狐狸再溫柔也不能變身為羊外婆。我暗暗握拳,呼出一口氣,買宵夜要緊。
  拎著熱乎乎的關東煮走進急診大廳。實習時搭過班的護士姐姐看到我,笑著打招呼:“這麽晚來?”
  “請你們吃宵夜嘛。”我媚笑,遞過一串魚丸。
  “真有心。”她遙指被一堆人圍著幾乎看不見身影的趙琛,“你那趙老師估計就沒福氣吃了。”
他還真是萬年不倒的急診室“衰哥”!
  “咦,今天穿得好漂亮。”護士姐姐開始解決仍冒著熱氣的魚丸,“出去玩兒啦?”
  啊,黑緞小禮服忘了換。原先的T恤、七分褲還塞在背包裏呢。我對自己的大條神經表示默哀。“……去參加cosplay了。”
  “哦?我也喜歡,你扮演哪部動漫裏的角色?”
  我沉默,再沉默,然後微笑:“看上去純潔善良實際內心無比邪惡殘忍的某女巫,出處不詳……”這個回答讓自己都感到大汗淋漓,於是我趕緊露出無公害一笑:“你忙吧,我隨便找地方坐著等。”
  腳底抹油,先溜為上。

  我在乎你
  趙琛總算通過人縫瞄到我的存在,先擠出滿是眼角皺紋的招牌式笑容,下一秒,笑容凝滯,眼神驚訝目光深邃,再下一秒又被病患拉回現實。
  估計又是被我的小禮服震懾到了。無論如何我得先去換回平民裝扮。這一身行頭太華麗,實在不似我的風格。我於是急匆匆竄進洗手間。再走出時,感覺整個人都舒展了。所以說本質是麻雀,再裹金鑲銀都做不成鳳凰。
  原本圍在趙琛身邊的一堆人竟奇跡般一掃而空。我瞠目,眨巴眨巴眼,終於憋出一句疑問:“你已經從龜速升級為奔馳了嗎?”
  “宵夜——”他無視我的驚訝,一攤手,“為了吃宵夜,我將他們通通趕去做檢查了,就讓B超室放射室忙去吧!”
  “……還不是沒處理完?檢查結果一出來,他們照舊一窩蜂圍過來把你淹死。”我遞去關東煮,順便落井下石。當即換來他一枚白眼。
  “幹嗎突然來看我?無事獻殷勤。”他咀嚼,明明心滿意足,卻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果然不打壓我他心裏頭就不痛快。“等等,在你坦白之前,先交代晚上幹嗎穿成那樣?別以為換回T恤我就不記得。哎唷,還化了妝。”咽下一大口,他咧嘴傻笑,“不過說實話,挺漂亮的。看不出來你還有做美女的潛質。”
  我45度望天花板,無限悲傷。
  “喂,快說話,不然他們一回來,我可就懶得理睬你了。”
  “我晚上陪男朋友參加一個生日宴會,回來時吵架了,我心情很不痛快,於是想找你這位趙大心理醫生探討一下關於愛情的話題。”我用一成不變的語調念完這個長句。
  “哦,愛情——啊,你什麽時候交男朋友了?”他居然噎住,咳啊咳,好一會順過氣,“好你個小丫頭,不好好實習,談起戀愛來了啊?”
  “別那麽多廢話!乖乖聽我說。”我作勢要踹他,“如果一個男人總是什麽都不告訴你,代表啥態度?”
  “要麽太在乎了不希望讓你擔心,要麽根本不在乎你。完畢。”
  唔,前者,不太相信郝守寧對我的感情已經深到那地步。後者,好像也說不通呀。
  “那戀人之間,到底……應該怎麽相處呢?”
  “哇,揚,你是沒談過戀愛的史前人類?”趙琛差點拍案而起。
這個單細胞生物,嚷嚷那麽大聲,想讓我找地洞鑽麽?我壓低嗓音,嚴肅反駁:“可是你不覺得倆個人在一起會有很多矛盾嗎?比如,他可能覺得是關心我,但或許在我看來卻是一種霸道。倆個人都不覺得自己有錯,於是矛盾就產生了。”
  “你們為什麽吵架?”
  “我認為他不信任我。晚上的生日宴是他臨時決定帶我出席的,結果居然有見家長的成分在裏麵。問題是他之前一點信息都未透露。這讓我覺得他做事從來不考慮我的感受,不告訴我他做了什麽決定。所以我發了脾氣,就這樣。”
  他歎口氣,摸摸額頭:“你們是不是應該平心靜氣地溝通一下?”
  “有什麽用?我很早就說過我不喜歡他的自作主張,結果他不但沒有嚐試改變,反倒變本加厲。”我忍不住沮喪。
  “揚,倆個人相處是一個磨合的過程。彼此遷就,彼此寬容,有些時候沒有對錯之分,隻是習慣和觀念的不同。感情是需要經營的,摩擦過程中必然有矛盾產生,至少你現在選擇麵對,而不像我剛認識你時一旦遇到問題就逃避。”他將最後一塊豆腐幹扔進嘴裏,吧唧吧唧嘴,繼續說,“由此可見,你比你想象中的要重視這段感情。那麽為什麽不你退一步,他讓五分,給彼此留出足夠的空間呢?”
  重視?可是我沒想過和他有未來……不,不是沒想,是不敢想……郝守寧就是王子,那麽高高在上,那麽璀璨奪目,我根本無法與他比肩。
  趙琛突然打個嗝:“好了,宵夜吃完了,你也該走了,別打擾我工作,哼哼!”
  額頭黑線……我不認識這個人……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詞,我笑得奸詐,聲音卻甜蜜異常:“為什麽我在遇到感情問題時想找個人商量,想到的第一個就是你呢?”
  “因為我如此哲理而睿智。”他自戀。
  “no,no,那是因為,你是如此地像知、心、姐、姐呀。”
  趁他那一腳沒踢過來前,我急速倒退三步,留下詭異的笑聲趕緊逃出急診大廳。
  夜幕蒼穹,哪怕是醫院,也會顯得特別安靜。穿過門診大樓時,保安大概是無聊,從我踏進門開始就一直盯著看。高跟鞋踩著硬梆梆的大理石,異常清晰響亮。我有一種趕緊逃離此地的衝動。於是“嗒、嗒、嗒、嗒”的腳步聲不自覺急促,直至走到外科樓下的小花園,我才稍微緩下速度。
  這個小花園真的沒什麽特色。無非圈一小塊地,擺幾個花壇,種些灌木花草。但醫院裏綠化稀少,能有個讓病人們晃悠的地方著實不多,所以白天裏還是挺受歡迎的。我隨便找了張長椅坐,脫下高跟鞋,讓緊繃了許久的雙腳放鬆片刻。
  從背包裏翻出手機看時間。有兩條新信息。一條是高中同學發來的,提前祝我兒童節快樂。我一怔,才意識到明天就是六一,啞然失笑,趕緊回祝。
  再一條信息來自郝守寧。十分鍾前。他說:親愛的,我不願意讓你感到不快樂。對不起。
  他跟我說對不起。他是那樣從骨子裏透出強勢驕傲的人,似乎永遠應該被人小心供奉著的人,在每次遇到我暴躁抓狂發脾氣的時候,總是先說對不起。
  我握住手機許久,然後按下他的號碼。過了好一會才接通。
  “小揚?”
  “嗯,你在幹嗎?”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輕快。
  “……洗澡。”
  額頭黑線。“那個,”我努力想話題,“對了,明天六一兒童節哦。祝你節日快樂。”
  他輕笑。“你比較像小孩子。我都奔過三了。”
  “這跟年紀沒關係嘛,重要的是保持一顆童心。”我辯解。
  “那我們明天去兒童樂園?”
  忍不住嘴角抽搐。“哈、哈哈,那個就免了吧?重要的是心靈保持純真,不一定要用行動來證明。”
  “小揚。”
  “嗯?”
  “和我在一起,你是不是很不快樂?”
  “……不是的。”傻瓜,難道沒有發現每次相處時我的笑容總比他的要燦爛嗎?“我隻是……覺得我們好像在一些觀念上不一致,所以對待某些事情時會出現矛盾。”我深吸口氣,加大聲量:“這也是正常的現象啊,倆個人又不是克隆體,當然會有摩擦嘛。”
  “難道真的有代溝?”聽上去他似乎很苦惱。“那你會不會覺得在對牛彈琴?覺得倆個人不是一個世界,不能相互理解?”
  我不禁偷笑。“你讓我想起一句狗血台詞——為什麽相愛仍讓人感覺孤獨?”
  他卻愣住不說話,過一會,低低問:“你真的覺得孤獨?”
  歎氣。他怎麽就沒聽出我語氣中的調侃呢?“你讀過周國平的散文沒?《在黑暗中並肩行走》,最後一段話,我一直引為經典。”
  “你等一等。”手機裏傳來他走動的聲音,沒多久,他重新開口,“是這一段嗎?在最內在的精神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愛並不能消除這種孤獨,但正因為由己及人地領悟到了別人的孤獨,我們內心才會對別人充滿最誠摯的愛。”
  “哇,你怎麽背出來的?”我又驚又喜。
  “……百度而已。”
  呃,果然太高估他的能力了。
  來回踢著小腿,我抬頭望遙遠漆黑的天空。其實一直覺得自己挺矯情的。雖然沒有做過“坐公交車上發呆悵惘看人潮車流歎世事無常結果從出發站到終點站再坐回出發站”這樣類似的事情。但我曾經也看黑暗悲傷抑鬱小資的文字,自以為絕望自以為荒涼,又孤單又寂寞。可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孤獨的含義。我不過是認為自己不被別人了解,找不到默契的同類。我對孤獨的概念直到讀了那段話才恍然頓悟。
  “讓我猜,你是認為,就算相愛,內心孤獨也是必然的。”
  “這種孤獨是正麵的積極的,如果倆個人在一起感覺到了負麵的孤獨,那麽就有問題了。就比如說,你讓我感覺自己是遊離在你的世界之外的人,這樣我會覺得我仍然是一個人。雖然在生活中你總是很體貼。”
  “那麽,”他歎氣,“小揚,你讓我感覺到的是,你擁有你自己的世界,你的世界不希望我介入。哪怕你將你曾經的生活故事都告訴我,你總是乖乖聽我的安排,我仍然覺得你距離我很遙遠。”
  “我……”
  “小揚,你讓我感覺不到你的在乎。既然如此,我會覺得講不講我的事,對你來說並無所謂。”
  神啊——這是怎麽樣的怪圈?我責怪他對我不夠信任,因為他從不講明他的心思。他認為我對他並不在乎,所以不想主動說出他的思慮。
  有朋友曾笑說這個世界的男女其實都想愛,卻又都害怕先去愛。像背著殼的蝸牛,小心翼翼地伸出觸須,探一下,再探一下,比較著付出的成本和得到的利息。
  郝守寧與我,也不過是滾滾紅塵中的一男一女。而他至少比我勇敢。他先邁出的第一步,於是失卻了最初的地位。
  而我呢?自卑,因為平凡,而不相信自己有資格擁有太過美好的幸福。膽怯,因為害怕擁有後再失去,所以寧可保持觀望和躲避。這樣的警戒,真的能將自己的內心遊離出感情的漩渦?
  我怎麽可能不在乎?第一眼就看見的那個人,會毫無戒備跟著走的那個人,因為感到不被信任而發脾氣,如果不是在乎,怎麽會有這樣強烈的情緒波動?
  正如趙琛說的,我不知不覺已經開始學習麵對問題了,不是嗎?我忍不住彎起眉眼,緊緊握住手機,很用力的,一字一句告訴他:“我在乎你,郝守寧,我很怕很怕有一天你會離開我。我在乎你。”

  喜歡的力量
  愛情需要勇氣。這是真理。特別對於像我這種向來不敢承擔風險的膽小鬼來說,勇氣來之不易,彌足珍貴,且不知道會不會容易消散。
  六一兒童節,因為倆個人都要上班,出去玩顯然是不現實的。話說回來,郝守寧與我的歲數加起來都過半百了,還好意思去慶祝兒童節?
  一早交班,名義上的帶教老師張主任連人影都不見冒一個——其實我昨天也沒見著。當然師兄早已經說了,是去替退休幹部體檢,要整整一周。
  我側頭思考,然後用很無辜很天真地表情同阿涵說:“那豈不是我要到下周一才能見到帶教老師的真麵目?”
  阿涵翻翻白眼,飄飄然尾隨她的帶教老師查房去。
  嘖嘖,一點童趣都沒有。
  我跟著廖成去查房。帶上口罩,這樣就不用辛苦維持嚴肅的表情。進入病房前我默念三遍“我是醫學生”,然後懷著悲壯的心情開始今天的實習工作。
  看了一圈男性生殖器後,師兄下達指示:“1床、2床、4床、6床還有9床的病人需要換藥,我們分工一下,你換1床……”
  “啊,師兄,1床可不可以你來換?”我非常好意思打斷他的話,眉眼彎彎目光誠懇。
  “這樣……那你換……”
  “我其實還不太清楚泌尿外科換藥的程序。不如今天師兄來換藥,我先旁觀一下?”我真的隻是虛心好學積極向上而已。
  廖成對上我的視線,停留兩秒,俊秀的臉龐不見絲毫情緒波瀾,接著轉身就走:“去換藥室。”
  我屁顛顛跟上。
  “哎唷,廖帥哥,什麽時候身邊帶了個小美女嘛,換口味了?”某護士的隨口玩笑讓我不太痛快,所以我決定在內心稱呼她為護士阿姨。
  “我師妹而已。”廖成看上去相當熟稔這樣莫名其妙的調戲,麵不改色,語氣亦似無所謂。
  “小心你女朋友吃醋哦,嗬嗬嗬嗬。”
  笑得真惡心真猥瑣真變態。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在泛酸吧,護士阿姨?我在心底很不厚道地狠狠鄙視。
  後來我發現,外科醫生和女護士是很習慣開曖昧甚至帶顏色的玩笑,當然職場上成人之間亦會胡說些這類話題,權當是工作過程中的調劑吧。但我始終仍然對那位護士阿姨耿耿於懷,此不滿情緒在本人的泌尿外科實習生涯中一直保持熊熊燃燒狀態。以至於郝守寧笑話我是改不了未成年脾性的偽成年人。
  “師兄的女朋友我也認識,人漂亮,脾氣溫柔,出身又好,實在是沒人能比的。”我笑得很燦爛。其實我對郝守菲的印象是:對室友很照顧,對男友很親密,對堂哥很乖巧,對我很一般。誇一個人的目的當然是刺激另外一個人。
  “師妹。”廖成突然低喝了一聲。
  “啊,師兄,換藥要準備些什麽呢?”我當即抬高音量,跳轉話題。咦,我什麽時候學會見風使舵了?
  護士阿姨扭著水桶腰走出換藥室。
  廖成看向我,如畫眉目仿佛惹上一層朦朧的塵埃:“師妹,你如果想安心實習,就告訴郝守寧要低調,別再來科室找你了。”
  “不然,你會發現整個世界都帶上了麵具。”他調頭,手持持物鉗去夾無菌紗布和碘伏棉球,放進換藥碗中,“你和我不一樣,你不會也決不喜歡去應付那麽複雜虛偽的人際關係。真不知道郝守寧這樣纏著你,算不算是害了你。”
  我不解:“什麽叫‘你和我不一樣’?師兄和郝守菲之間怎麽了嗎?”
  “守菲以前經常跑來科室找我,後來有人發現她和樊家關係密切,結果麽一下子流言緋聞滿天飛了。”
  “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特別簡單的人。誰對你好,你就幾倍的好還回去。你要是不想理睬誰,哪怕一點點的虛以委蛇的事兒都不肯做。就算做了,心裏頭也肯定不痛快。問題是你的喜怒哀樂還都表現在言談舉止間。這樣的脾氣,是鐵定要吃虧的。”
  我眨巴眼,既納悶又哀怨:“為什麽你們每個人都像是一副把我看透的樣子啊?”趙琛是,郝守寧是,連接觸不多的廖成都是。
  他泛起淺笑:“在同齡人中你不算幼稚,但是在社會裏摸爬打滾一圈後的那些人個個早成了精,什麽樣的人沒見過?還摸不透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我經曆過那麽一次後,多少也學了點,看個五分七成還是行的。”
  哇,師兄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不過……“我是怕麻煩,所以喜歡簡單的人際關係。但我不是不會應付啦。”我媽娘家也是大家族,財產不多,人多而已。人一多,辦什麽事都複雜化了,連說話都得謹慎。我是一直體驗過來的,所以才希望自己以後的生活越自然舒坦越好。整日裏勞心勞力的,容易早衰早逝。
  “郝家和樊家究竟是什麽關係啊?”我不恥下問。
  “誰知道呢?但對於我來說,隻需要記得一點就足夠了。在郝家與樊家人的眼裏,守菲和樊瑒是注定的一對。”
果然是,門、當、戶、對啊!“那師兄怎麽辦?你愛郝守菲嗎?”
  “愛?隔了那麽一層,心都遠了,還怎麽敢去愛?”廖成笑得風淡雲清,端起換藥碗,“走吧,工作時間不該談這些私事。”
  可是我現在非常想打電話給郝守寧,問清楚他到底有沒有被長輩認定的另一半!
  換藥時的廖成表情異常專注。病人趟著,他彎腰站在床邊,耐心仔細地清理切口,消毒,然後蓋上輔料。感染流膿的切口,他一點一點用棉簽、紗布除去表層的黏膿。腸造瘺的病人,接著瘺口的袋子一掀開便有大便的臭味,瘺口周圍還有一堆腸粘膜分泌物。我戴口罩站一旁,忍住來自胃部的惡心。他帶上塑膠手套,盡量清理掉瘺口的黏著物,不見慌亂和異常。
  我自認做不到他那種程度。哪怕我在急診被趙琛訓練出麵對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傷口亦能麵不改色。
  他的鎮定,不是靠冷血或者麻木而做到的。那是對病人的真切關懷和對醫學的尊敬與熱愛。我想起他曾用平淡的語氣告訴我“因為喜歡”這個答案。
  我現在知道“喜歡”的力量了。
  它可以讓廖成執著投身於醫學的世界。它同樣令我鼓起勇氣,去麵對未來的變幻莫測。因為喜歡,所以我們對生活點燃激情。
  看得出來,那些病人及病人家屬都很信任並感激廖成。我忍不住想,如果醫院中多些負責如趙琛,細致如廖成這樣的醫生,當下緊張如弦的醫患關係或許會緩和許多吧。當然醫患關係的惡化並非一兩點簡單的理由就能解釋的,這裏麵涉及醫療改革、醫院市場化,還有其他許多政治經濟人文因素。
  醫生難當。好醫生更難為。
  廖成將會是個肯將心比心的好醫生。不知道會不會是個好男人,但這一刻,我覺得郝守菲配不上他。
  換完藥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之後。平均下來每個病人至少需要20分鍾。可想而知他的嚴謹態度。我不禁暗中替他的腰感覺酸痛。
  換藥室內,廖成將醫療廢物扔進垃圾桶,邊對我說:“病曆熟悉了嗎?今天還有幾個病程快到期了。”
  “……”查房時我隻顧著保持內心平靜,沒太留意廖成問了什麽、病人有沒有情況變化。難道我現在跑回去問某病人撒尿是不是還要漏,是不是成一直線,是不是有尿頻、尿急、尿痛?
  “師妹,你這樣的態度是不對的。”廖成表情嚴肅語氣認真,“我知道你一直心存介意,但作為醫生,哪怕你以後不幹這一科,你也得了解每個科室的大概內容。如果你一味搪塞逃避,那你將什麽都學不到。”
  “我本科時在婦產科實習同樣也覺得尷尬,但該看的還是要看,該學的還是要學,該掌握的操作就得找機會練習。我照樣學習怎麽問病查體,怎麽做婦科檢查,我現在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在老師指導下做人流的過程。”
  “機會要靠自己把握。並不是說讀了三四年醫科就能當醫生了,實習才是你的行醫生涯的開始。在這個開頭,端正態度,多吸收臨床知識,多看多接觸多感受各種疾病的表現,是最最重要的。”
  我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訥訥應了一聲。不是我想裝成不願被雕的朽木,大道理我都知道的,就是落實不到行動上。不積極,不主動,別人推一步我就走一步。
  趙琛將醫生當成職業,廖成因為喜歡而求知,阿涵為了父親而學醫。那我呢?
  三四年學下來,我對醫學的興趣不冷不熱,可我又性格頑固極端忍受不了將它僅僅當成一份工作。
  或許可以說,我至今沒有找到令我為之努力奮鬥的理由。
  於是生活庸碌,於是生命蹉跎。
  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謝無賴與郝暴力
  下班後我見到郝守寧的第一句話是:你有沒有未婚妻或者被長輩內定好的妻子人選?
  吉普停在正門外,他原本是站在車旁等我,見到我急匆匆奔去,微笑著上前一步想牽住我的手,結果一聽完我的問句,首先腳步一滯,右手伸出45度固定,連唇角的笑容都轉成啼笑皆非。“你又胡思亂想了!”一手將我狠狠拽進懷裏,另一手還不忘捏我的臉頰以示懲戒。
  “哎唷,痛啦——”我哀叫著跳離他幾步,揉著無辜遭殃的右臉頰,忿忿不平瞪向他,“快回答!難道是做賊心虛才不肯說老實話嗎?”
  “小丫頭無法無天了麽?”他斜睨向我,露出冷笑,偏偏若隱若現的小酒窩完全破壞了他試圖營造出的威猛冷酷形象。
  我當場笑翻。
  惹得來往群眾不住飄來打量的眼神。
  “好了,好了,別人都看著呢。”郝守寧無奈,將我推進車內免得丟人現眼,“待會兒笑得肚子痛了我可不管。”
  “不行,你得負責。”我堅決抗議。
  “無賴。”他趁我不備,又捏了下我的臉頰,“謝無賴,中午想吃什麽?”
  “禁捏!禁捏!我本來就有點嬰兒肥,再捏就更肥了!”我鬱悶,“好暴力。中午我要吃郝暴力做的菜——慶祝六一兒童節!”
  他哈哈大笑:“暴力對無賴,正好。”
  “喂,我說真的,你有沒有長輩內定好的妻子人選啊?”我不到黃河心不死,揪住郝守寧的胳膊,扯啊扯。
  “我在開車呢。”他強調此刻他屬於動不得的重要人物,然後哼哼兩聲,“找老婆這種事當然是自己說了算。”
  “真的?”我表示懷疑,“那為什麽樊瑒和郝守菲是被長輩認定的一對啊?”
  “誰告訴你的?”他看我一眼,表情似乎略微不悅。
  我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含糊答:“誰你就別管了。你快點回答我的問題。”
  “別以為我猜不到。廖成吧?”
  我不吱聲。我向來沒有當麵說謊的天賦,仿佛連說出口都是很艱難很要命的事情,整個人會由內而外的不自在。聽意思,郝守寧似乎不太高興我知道這件事。我不會牽扯了師兄吧?“你別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站在我的立場上,對於這個問題我是必須得清楚的。你要是和郝守菲一樣不自由,我還怎麽敢在乎你?”
  他輕拍一下方向盤,然後沉沉一聲歎息,說:“我知道。”
  “我們倆家自祖父一輩起就關係密切,後來樊家因為工作調動遷到了南方,距離遠了,但感情還是很深的。我和樊子從小一塊兒長大,比親兄弟還親。中學時我和我爸爸賭氣,鬧得不可收場,我就發誓要離他越遠越好,最後幹脆出國,一走了之。那時候我爸爸不肯給我生活費,還是樊子偷偷匯錢給我,才支撐我熬過最開始那段時間。”
  “我回國後在家住了一陣子,發現跟我爸爸依然沒辦法溝通,所以跑來南方發展。結果就遇見了你。”他騰出右手,與我的左手交叉相握,“我和我爸的關係一直很僵,他才懶得給我內定一個老婆。所以啊,我親愛的無賴老婆,你就認命吧。”
  “花言巧語!”我看他的眼神充滿不屑,卻任由他握著手,一動不動。
  “我爺爺一直想和樊家親上加親,兒子輩沒成,就想著念著孫子輩了,結果隻出來守菲一個孫女兒。所以她從小就被當成是樊家內定的媳婦。而樊家的孫子輩,歲數大的大小的太小,年歲差不多的隻剩下樊子。所以自然而然就把他們倆個看成一對。守菲一個女孩子,能被允許放到南方來讀書,也是因為這兒有樊家在。”
  “那她知道自己要嫁給別人,還招惹師兄幹嗎啊?”我替廖成抱不平。
  “讓我說完。你還真當現在是封建社會講究父母之言媒妁之約啊?”他哭笑不得,“我們都知道守菲真心喜歡廖成,樊子呢隻把她當妹妹看。但老一輩人思想頑固,一時半會也說不通。所以現在守菲和樊子倆個隻能繼續演戲,就比如昨晚的生日宴,他們就是配對參加的。我們同時也希望廖成快些闖出點名堂,好配得上守菲……”
  “我不認為師兄配不上你堂妹。”我打斷他的話,“論家世,杏林世家,清清白白。論外貌論氣質,師兄都是上上等。他哪一點配不上你堂妹?倒是郝守菲,明知道自己的長輩不允許她自由戀愛,還要去招惹師兄,讓他陪著一起受苦,真過分!”
  話音未落,他已大聲喝止:“小揚!我妹妹是一個好女孩!”
  對啊,郝女孩,郝家的女孩子。
  我癟癟嘴,不說話。
  “……我們說別的吧。”郝守寧露出一個略微苦澀的笑容,“我不想總和你爭執。”
  我也不想。我們昨天才吵架,才和好。我更不想因為別人而鬧得不愉快。郝守菲與廖成究竟怎麽回事與我無關,他們愛不愛,會不會在一起,以後的路怎麽走,都隻是他們的生活。而我的生活,眼前隻與郝守寧有關。
  “肚子餓了啦,小屋怎麽還沒到?”我揉著腹部。
  “要不要先買點蛋糕墊底?”
  “不要——我隻吃郝暴力做的菜!”能找到一個會做家務活的男朋友簡直是天下掉餡餅的好事,我堅決不能浪費了。
  如果他隻屬於我一個人,那該多好啊。
  許久之後郝守寧才告訴我,廖成並非如我所看到的那個溫文爾雅的仿若書生一般的形象。他溫柔,亦有心機。他待守菲好,決沒有守菲對他那般堅貞。守菲或許身不自由,但她整顆心都裝滿了廖成。所以他和樊瑒並不太看好守菲和廖成的未來,但為了不傷守菲的心,還是選擇支持和沉默。
  我對他這番評價不作言論。人畢竟是情感動物,看人待物總會因為情感而出現偏差。廖成是不是個值得付出的好男人,或許隻有感受其中的郝守菲才最清楚吧。這個世界純粹的感情本來就稀少,很大部分的婚姻不都是比較後選擇一個合適生活的人選而已嗎?
  那個時候我和郝守寧已不在南方,樊瑒接受家族聯姻,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豪門千金,照樣瀟灑地當他的紈絝子弟。郝守菲則堅持要與廖成在一起,不惜和家人鬧翻,連郝守寧、樊瑒都不肯再通消息。隻聽說,廖成研究生畢業後去江南某國際都市的大醫院工作,仍然和守菲一起。又聽說,其實廖成能進那家醫院工作,是郝家暗中施力的結果。
  再怎麽樣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吧。當然,那些消息都隻是聽說。
  他們的故事由他們自己講述。
  我隻負責善待我的人生。

  電影引發的慘案
  這個城市的夏季漫長而悶熱,六月初就有滾滾熱浪的架勢。正午時陽光直射,眩耀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小屋大概是因為遠離產熱巨大的市中心,周圍環境幽靜,綠化又做得不錯,所以就算不開空調也不至於難以忍受。在科室裏吹慣了冷氣,我倒寧願開窗通風,享受帶著微熱的夏日氣息。
  那裏現在基本上成為我與郝守寧的戀愛基地。如果遇見其他人來避暑悠哉,郝守寧總是大言不慚地請他們盡快離開。第一次發生這種情況時我不禁尷尬,等他的朋友笑眯眯離開後忍不住開口教育他做人要厚道,結果被他文縐縐反駁一句“世間不厚道之最,莫過於充當電燈泡者”,於是怏怏閉口,從此對此事保持沉默。
  樊瑒後來賊笑調侃,當著我的麵說,向來以朋友為重的阿寧,其本質比任何人都重色。
  我不由大窘。
  “要不要吃水果?”
  倆個人一起窩在沙發裏,茶幾上筆記本屏幕還在放著一部美國片的末尾。郝守寧突然靠近我,唇畔似有似無碰觸著我的耳垂。
  “冰箱裏還有什麽水果?”我表情認真。其實身心高度緊張,背部挺直僵硬化,純屬勉強鎮定。
  “唔,應該還有蘋果……”他的聲音明顯帶著笑意。
  “我去看看。”我一躍而起,頭也不回直奔下樓。不用看也知道此刻身後的他必定在得意地笑。
  從冰箱裏取出兩個蘋果,我一邊削皮,一邊忍不住歎氣。謝揚啊謝揚,你已經完全淪為郝大貓利爪下的小老鼠,捉了放放了捉,無藥可救,無力回天。問題是,問題是,這竟是我自己一頭栽下去充當這隻被捕獲的小老鼠!
  因為那場意外,或許也是意料之中。
  六一那天的晚上,郝守寧領著偽裝成超齡兒童的我去電影院湊熱鬧。我們選了一部動畫片,算是應景。結果看完後倆個人都覺得鬱悶。情節陳舊,製作粗糙,對白更是讓我吐血抓狂,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衰老得太徹底而導致童心泯滅以至於完全無法欣賞編劇的幽默。
  走出電影院,我重重歎氣,以舒緩心中的鬱結:“我錯了,我不該誤以為自己還擁有一顆年輕的心。”
  郝守寧大笑,捏了捏我的臉頰:“小孩子說大人話。”實在不知道他怎麽就突然喜歡上捏我臉頰這個動作,屢次抗議無效後,本人疲軟妥協。
  我給他一記白眼:“大叔,我知道你比我老。”
  他佯裝發怒,伸手再捏。我暴走,用手護住兩側臉頰,瞪大眼睛,無聲譴責他的不人道行為。
  “不如再去看一部?”他識相轉移話題,“現在時間還早。”
  我掙紮兩秒,最終同意。
  這次選了一部科幻片。他原本提議看恐怖片,被我毫不客氣地拋去喜馬拉雅山,勒令不許再提如此沒有人文關懷的建議。我不怕親手接觸屍體親手處理傷口,卻恐懼於虛構的血腥暴力鬼怪幽靈。音效配上被特別強化的鏡頭,才是恐怖的來源。擺明了要投懷送抱,我才不做虧本的事。哼哼。
  結果我哀怨地發現自己錯得離譜。雖然該片劃歸為科幻類,可詭異惡心的場景著實不少,間或突然來個特寫鏡頭,抑或音樂猛然重擊,直接震撼我的脆弱膽怯的心髒。
  “你這樣也叫看電影?”郝守寧湊近我耳旁低語,無奈至極。
  我左手緊緊扣住他的手,右手掌心橫放眼前,透過指縫看大屏幕,一遇到可能出現恐怖的場景,立馬合攏五指。
  狠狠瞪他一眼,我沒好氣反問:“你有意見?”
  “哪敢。”他故意低沉說話,眉目間盡是笑意。
  嘁,要嘲笑就嘲笑吧。現在最重要的是我的身心健康,其他的都暫時不管。而讓我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依然堅持的原因是,這片子雖然不時給我來點膽戰心驚,但塑造的人物是我大愛的類型,情節緊湊有料,而且不可否認那些讓我畏懼的鏡頭其實很有技術含量。如果放棄不看,我估計我今天一晚上都會糾結。
  連看場電影都能讓我這麽糾結。人生真是太不容易了。
  片子最後,原以為女主角終於得救,我不自覺鬆了口氣。誰料最後一分鍾,劇情峰回路轉。女主角依然逃不脫被黑暗吞噬的命運,尋她而來的男主角卻看不見亦聽不到她的呼救,親手將最後一道代表光明的門緩緩關閉。然後大屏幕上出現“劇終”。
  我盯著滾動的演員表許久,惡狠狠開口:“如果我是女主角,一定不放過那個男人。”雖然男主角很無辜。
  郝守寧輕拍我的手背:“如果我是那個男人,一定會提前找到你。”
  我一怔,然後輕笑:“說得好聽。”
  我們隨人流方向朝電影院出口走。後麵有人打鬧嬉笑,不小心推了我一把,連帶我亦往前一衝,踩了前麵一個年輕女子的腳後跟。她回頭,表情陰鬱,精致的妝抵不過眉眼間因生氣而皺起的細紋。
  我忙說“對不起”。
  “怎麽啦?”走在她身側略靠前的男人回頭詢問。
  她瞪了我一眼,揉著被踩的部位,語調冰冷:“有人走路不長眼。”
  “你怎麽這麽說話?”郝守寧先我一步出聲,微微不悅,“她不是已經道過歉了嗎?”
  我不厚道,腦海裏首先冒出的一句台詞居然是“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什麽?”。要是被郝守寧知道會掐死我的。於是趕緊收斂思緒,輕輕拽一下他的手,擠出微笑:“真的很抱歉,剛才後麵有人推了我一下,所以才不小心踩到你的。”
  年輕女子哼了一聲,語氣不耐:“行了、行了,算我倒黴。”
我要冷靜……我要寬容……我虛懷若穀……應試作文從小教育我,因為踩腳而發生的爭執事件舉不勝舉,我實在沒必要為此再添一樁。
  “沒事吧?”男人瞟了我們一眼,看向自己的女朋友。
  “誰知道啊。我這鞋子還是剛買的,貴得要死!不曉得有沒有被踩壞!”
我終於忍不住在心底問候此女人的家庭成員……郝守寧突然輕笑出聲:“小姐你會不會上當被騙買了假貨啊?名牌鞋怎麽可能一碰就碎?”說著,用力回握住我的手。
  “你……!”女子噎住,然後猛一跺腳。一旁男子立馬一步上前,中指直指郝守寧鼻尖:“你他媽的怎麽說話的?”
  郝守寧麵無表情挪開他的指尖:“我不過是奉勸這位小姐做人要有眼光。鞋子買錯不要緊,挑錯了男人就不劃算了。”
  眼見著他們兩個人劍拔弩張,有對上幹一架的趨勢,雖然我非常想立即馬上為郝守寧鼓掌呐喊加油,但打量對方,身高雖然比不過,但勝在體積,胖子一般力氣大,我擔心清瘦的郝守寧會吃虧。問題是勸阻的話還來不及開口,對方一個拳頭已經揮了過來。
  我“啊”一聲尖叫,下意識想將郝守寧拉往我這邊以躲開攻擊,卻聽見他一聲低喝:“站我後麵去!”另一隻手已架住了對方的拳頭。
  不過是一場意外,我完全沒想到真會演變成打架的結果。
  電影院出口本就不寬敞,還在陸續外出的人流一下子就被隔斷。有人旁觀,也有人勸架,還有人嚷著快報警。我站在那兒,隻想著不能給郝守寧添亂,眼裏隻剩下他:他打了一拳,他捱了一拳。他是不是受傷了?那個女人尖叫著衝過去拽住郝守寧,連抓了好幾下,然後被周圍的人攔住,在一旁哭天搶地般地嚎叫。
  好一會後,倆個男人總算都被勸架的人抱住,場麵混亂。我看到郝守寧的胳膊上有劃痕血跡,明顯而刺目——那是指甲的痕跡,我認得出傷口形狀。
  我想也沒想,徑直奔到那個女人麵前,抬手給她一記巴掌。
  啪地一聲,異常響亮。
  人群突然安靜。
  一秒之後,她發瘋般掙脫旁人的攔阻,衝上來和我拚命。
  於是本來是倆個男人的戰爭,轉變成倆個女人的打架。
  我這輩子第一次打架。

  後續的追蹤報道
  女人打架絕對是不能看的。牙齒是良好武器的選擇,指甲的攻擊力非常強大,長頭發在打架中很吃虧。
  反正最後我們被拉開時,我隻覺得臉上、頭皮、胳膊腿兒一片一片都是火辣辣地疼。我不停地抹眼淚,可是又想笑。真的,太滑稽了。我估計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像今天一樣這麽毅然決然,這麽彪悍囂張,也丟臉丟到宇宙黑洞裏去了。
  郝守寧將我摟在懷裏,一手摸著我的臉,不停地問“有沒有受傷?”,眼底除了慌亂還是慌亂。他那樣子鎮定的人,居然也有這麽不知所措的時候。於是我越發想笑了。我說:“誰叫她敢抓傷你!”郝守寧是我的,隻有我能罵能打能踢能踹。
  他怔怔看著我,突然將我緊緊抱住,然後在我耳畔說了兩個字。他說“謝謝”,很用力,仿佛是在心底裏翻騰過後,帶著滾燙的溫度和略微哽咽。
  我還在抹眼淚,朦朧中看到圍觀人群讓出道來。警察來了。我的人生體驗居然在六一兒童節時變得如此豐富多彩。
  樊瑒和郝守菲被叫到了警察局。郝守寧笑著跟我說這事兒要是不跟樊瑒交代一聲,到時候他要是從別的渠道知道了,非把他再揍一頓不可。做兄弟是用來解決問題的。
  郝守非被叫來的原因是陪我。一見她來,郝守寧明顯鬆了口氣,指著我說:“守菲你趕緊陪她去醫院看看有沒有受傷。”
  我當然不肯。他和樊瑒還要留在警察局,我怎麽可以一個人去醫院?結果他兀地沉下臉色,冷冷說:“你要是不去,我就真生氣了。”
  嚇得我一哆嗦,不敢再多話。
  我不肯去自己實習的醫院。如果今晚上這事兒被宣傳出去,我可以不用在那個醫院混了。雖然概率不大,但還是謹慎為上。
  自己在急診也見過很多打架後受傷了跑去處理傷口的男男女女,沒想到今天從醫生角色轉換成病人角色。好在都是表皮的抓傷,消毒一下就好。
  郝守菲雖然陪我來,但基本上保持作壁上觀的姿態。走出急診的時候她說了一句:“如果大伯知道堂哥為了一個女人和別人打架,不知道又會吵成什麽樣。”
  我腳步一頓,淺笑起來,很認真地問她:“如果廖師兄為了你和別人打架,你會不會很開心?”
  她打量我好幾眼,最終猶豫點頭。
  我指著自己的鼻尖:“我現在就很開心。你可以當我虛榮,這輩子有一個男人願意為了你和別人大打出手,說出去很有麵子的。”更何況還是自己喜歡的男人。“我從小到大都挺乖,看見有人打架還繞路走呢。”
  我為自己當時衝動的勇氣感到驚訝。
  “我今天第一次和人打架,第一次和女人打架,第一次為了男人而打架。第一次因為打架被帶進警察局。”我掰著手指頭算,然後忍不住笑起來,“不過這種經曆一次就夠了。不管啥原因,打架總是不好的。”
  郝守菲沉默了好一會,卻慢慢露出笑意:“……我哥怎麽會愛上你這樣的女人?”
  那天晚上處理完因打架引起的相關事件後已是後半夜。其實後續究竟如何解決的我並不太清楚。郝守寧隻是輕輕抱了我一下,說:“好了,都結束了。”他自己也受了點傷,口腔軟組織挫傷,前臂中段微腫脹,有輕壓痛。拍了片,還好沒骨折,買了活血化瘀的藥,先觀察著。
  郝守菲趕回學校,樊瑒自然是回家。郝守寧本來是要送我回醫院,但我考慮自己變身大花貓,實在不想第二天見人,拽拽他的胳膊問能不能去小屋躲一天。
  “小屋那兒可沒床給你睡。”他笑起來,帶點點狡黠的味道,“不如,去我家?”
看在他是傷員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了。“沒關係,我可以窩沙發裏休息。”我皮笑。
  “怎麽可以讓我家小揚睡沙發?”他將手搭在我的雙肩,微微蹙眉——不過究竟是真嚴肅還是假認真,我就不知道了。“這樣吧,我陪你一起睡沙發。”
  我差點咬舌。被誤會成自盡就不好了。
  天邊已然掛上些微亮光,很淺很淺的藍,薄薄的雲散亂在各處,似扯不斷的絲。風沒有被太陽曬熱,帶著涼爽的味道。有鳥雀初鳴。
  我毫無形象地打了個哈欠,揉揉惺忪睡眼,命令道:“去你家就去你家。我困了,要睡覺!”
  岸芷汀蘭——這片樓盤地段不錯,廣告做得不亦樂乎,估計起價不菲。華而不奢,靜而不寂,是開發商提出的理念。
  如果我有錢,就衝這八個字,也想在此買房建家。
  “咦,收拾得挺幹淨整潔的。”我站在玄關,打量公寓布局。兩室兩廳,裝潢簡潔,幾乎沒有多餘累贅的設計。會做飯的男人果然亦懂持家。
  郝守寧從鞋櫃裏取出一雙拖鞋:“沒有女式的,可能大了點。”
  “真沒有?”我笑得奸詐。
  他看著我,眉目帶笑:“很快就需要一雙了。”
  我犯困,腦袋轉不過彎,好半會才領悟他的潛台詞。在郝守寧麵前,我從來討不到口頭便宜。聳肩、歎氣,跟著他走進客廳。
  “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我猶豫:“不方便吧?”
  “還好。”他表情認真,“不過是用我的毛巾,穿我的睡衣,到時候再睡我的床。”
  我隨手抓過沙發上的靠枕朝他砸去,結果見他直皺眉一手捧著另一手嚷嚷,頓時後悔,忙奔過去。“怎麽了?很疼?”端著他的手臂翻來覆去檢查了好幾遍,始終沒等到他回答。我抬頭,卻對上他笑眯眯的神情,立馬明白自己被騙,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很好玩?”
  “剛才真有點疼。”他露出無辜的眼神,“我都傷成這樣了你還打我。”
  “活該。”我翻個白眼,到底還是不忍心,羅嗦交代,“這幾天別拿重物。外敷的雲南白藥還有醫院裏開來的藥都別忘了。如果疼痛加劇一定要趕緊去醫院。”
  “不是沒傷到骨頭嘛,沒事的。”
  我叉腰:“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他連連點頭:“你是醫生,我聽你的。”
  這才乖。第一次感覺自己淩駕於郝守寧之上。這種體驗太珍貴。我偷偷得意地笑。
  “洗澡吧。既然看不起我的睡衣,那我隻好拿新的T恤短褲應付你了。”他淺笑,伸手輕輕摸著我的臉頰,“好幾道傷痕,要是留疤可就糟糕了。”
  “可不是。好端端的美女就這樣被毀容,你可得負責。”我笑嘻嘻。
  “小揚……”
  “嗯?”我靜等下文,視野裏滿是他溫和的微笑。明的眸,挺的鼻,唇紅齒白,還有淺淺的獨一無二的酒窩。我突然有一種莫名衝動,理智尚來不及反應,腳尖踮起,唇輕貼上他的唇,溫暖而柔軟,然後立馬撤離,後退一步,顧左右而言他:“唔,嗯,呃,我想去洗澡了。”話音未完,人已經落在郝守寧的懷裏。他的笑容欣喜而張揚,沉著嗓音,在我耳畔低低說:“來不及了,小揚,你逃不掉了。”
  唇齒間的輾轉探索,仿佛攻城略地的戰爭。他是主宰者,霸氣卻溫柔,始終小心感受著我的情緒。後來,我在某本書上看到一段話:男人與男人的吻是有區別的。一個吻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內心。女人總能在真愛她的男人的吻裏感覺到珍惜和尊重。這無關人生閱曆。

  是賭注,還是催化劑
  匆匆沐浴,我套上郝守寧的T恤短褲,不顧仍然濕漉漉的頭發奔出浴室。T恤長了一點,但當連衣短裙又顯然不夠。短褲大了一點,每走幾步就得往上提一提。夠滑稽。
  郝守寧從書房走出來,瞧見我這副樣子,先啞然失笑,接著訓道:“怎麽頭發沒吹幹就出來?”
  “如果我說我想體會一次言情女主角的待遇,你配不配合?”我媚笑。
  他挑眉。
  “真沒覺悟。”我噘嘴,“作為女主角,我要享受帥哥主動提供的擦幹頭發這個服務項目。”
  他大笑,上前捏一把我的臉頰:“果然太寵著你了。自己吹頭發去,我已經把臥室收拾好了,你吹幹頭發趕緊去休息。”
  雖然不服氣,但見他額頭滲出一層細汗,可見工程不小。
  “那你呢?睡書房?”我朝書房探頭探腦。
  郝守寧居然一聲長歎:“家裏目前就書房最亂。我可能在沙發將就一下,反正時間不早。”
  我提著短褲往書房走,一推門就見地板上兩堆書,疊得搖搖欲倒。書桌上放著筆記本和茶杯、台燈、文件夾等,還算整潔,應該是收拾過後。“沒床啊。”我意識到問題所在。
  “我一個人住,難道還在每個房間都擺上一張床占空間?”他從後麵環住我的腰,下巴輕輕抵著肩膀。
  我的背部忍不住微微僵硬。之前與之後的差別在於,身體的親密接觸突然間讓我感到莫名緊張。“呃,呃,那你睡沙發?”
  “自然是夫人睡床,我睡沙發。”
  “……那你趕緊去洗澡吧,抓緊睡一會。明天還要上班。”
  “遵命。”
  郝守寧離開書房去洗漱,我一時好奇,跑去挑揀那兩堆書。果然是管理啊投資啊之類的對於我來說等同於天書的書。我連翻開看的想法都不冒一個。
  知道他會賺錢,不知道他怎麽賺錢。其實我對他的生活方式不夠了解。
  視野裏跳進熟悉的封麵,竟是周國平散文集《各自的朝聖路》。我一愣,第一反應是翻至《在黑暗中並肩行走》那一篇,見到最後一段被鋼筆標注,文後的空白處寫著一個問句:她心中的聖地?
  郝守寧從浴室出來時看見的是坐在沙發裏直愣愣盯著手中一本書的我。“怎麽還不去睡?”
  他的聲音立即將我的思緒勾回。我揚了揚手中的書,笑起來,但沒有說話。
  “剛巧在小屋找到了,就帶回來看看。”他在我旁邊坐下,摸摸我的頭,“頭發差不多幹了,看來隻好下次再提供那項服務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聖地是什麽。究竟活著為了什麽,追求什麽,執著什麽,都不清楚。我有時候想要出人頭地,有時候又覺得找個地方隱居起來是最美好的生活方式。我總是逃避現實,勇氣常常轉瞬即逝……不過最近似乎積極很多,連趙琛都誇過我了。”
  他大概被我突如其來的話怔住,好一會沒有反應。
  “我剛才一直在回憶,從我們認識開始。”我輕拍著書的封麵,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名的地方,“然後我就發現,原來我也會很緊張很想保護一個人,想要和你有未來,很快樂地在一起。”
  “你一直都對我很好。我能看見的你的好已經數不清,我猜還有很多我不甚清楚的付出。”比如,僅僅因為我提起過那一段話,他竟放在了心上。“可是……為什麽呢?我想不通,你究竟喜歡我什麽呢?”
  他沒有馬上回答,將我的手攏在掌心,很輕很輕地歎了口氣。
  “有些事並不需要那麽多理由。”他一頓,“如果你非要我給出一個答案的話,或許可以這麽說,我找出了你讓我感覺安寧的原因。”
  “你自己都不曾意識到你有一種近乎頑固的堅持。一旦你將一個人放在心裏,你會認死理一樣地守護這個人。小揚,我年少時已在國外獨立生活,如今整日在職場翻滾,對人心善變最有感觸。我想要一輩子的感情,而這樣的你讓我感到安寧。所以我在賭。”
  “如果說我們的開始隻是一段試用期的話,那麽試用期的結果是,你終於學會在乎我。我贏了,那麽付出任何都是值得的。”
  我沉默,然後調頭對上他的目光:“這隻是一場賭博,你並非愛我?”
  “你說呢?”
  我想了想,輕笑起來:“你是拿自己的愛情來當賭注嗎?”
  “我對自己的眼光向來很有信心。”他亦微笑,“你是我要的人。成本是我,利潤是你。我不吃虧。”
  “你可算錯了。”我眨巴眨巴眼,“原材料是閱盡千帆的你和懦弱膽小的我,生成物是年輕態的你和希翼未來的我。你的賭注不過是催化劑。”
  他笑得大聲而輕快。
  “唔,可是你不覺得我們發展得太快了嗎?”我做思考狀。
  “我一點也不介意你明天就嫁過來。”他擺出深情款款的表情。
  “哇,這是求婚麽?戒指呢?玫瑰呢?你怎麽沒有單膝跪地?”
  “……”
  “最重要的,你還沒有跟我講那三個字!嘖嘖,果然大叔就是不夠浪漫。”
  “……我有四個字:快去睡覺!”
  我發短信給阿涵,拜托她向師兄請假,然後就在郝守寧的公寓待了一整天。先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睡得腰疼了腿抽了眼皮都浮腫了才爬起來。冰箱裏留著郝守寧備好的熟食,用微波爐熱一熱就可以吃了。
  這樣的生活真是醉生夢死。
  其間郝守寧中午帶飯回來,見我還在昏睡,不多待便回了公司,下午打電話來,才聊了一分鍾,電話那端傳來秘書的聲音,隻得掛斷。然後就悄無聲息了。
  想來他的工作應該是忙的。之前的每天總抽出那麽多時間陪我吃飯發呆聊天看書,真不得不說自己太被他寵著了。
  傍晚時分倆個人總算是都在清醒狀態下麵對麵了。
  因為沒有鑰匙不能出門,我隻得待在公寓裏無聊地餓肚子。見他一回來,立馬屁顛顛上前媚笑:“回來啦。”
  “肚子餓不餓?”他換上拖鞋,眉目間略微疲倦,“下午臨時出了點事。抱歉。”
  “沒關係。”我是溫柔體貼的好孩子,可惜入不了廚房。等等,剛才想到什麽了?哇,我居然會產生為了某人而學做菜的念頭!
  心態轉變得忒快了點!要警惕,要理智!一旦洗手做羹湯,誰知道有沒有光榮退休的一天?我還是自私地更愛自己多一點。
  或許是以為郝守寧會一直站在身旁,容我依靠,容我撒嬌,因而更願做被自己愛的人體貼照顧著的小女生。
  於是忘記成長本來就是自己份內的事情。
  更忘記,相輔相持,才是相愛的最終意義。

  那年夏天
  第二年的夏天,我已本科畢業,考上北方城市某醫院的腎內科研究生,正好可以陪郝守寧一同回家,開始新的生活。離開相識相戀的這個城市時,郝守寧笑著告訴我,他總是會想起去年的六月,那段時光明媚而幸福,簡單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沒有試用期時倆人的試探和不確認,也沒有後來的世態炎涼人心荒蕪。記憶裏隻剩下美好。
  我微笑,然後輕輕抱住他越發清瘦的身體,說:“以後會更好的。”因為經曆過風浪,所以更知道珍惜。那麽多事情之後,我們或許不再激情,不再像初相見時的浪漫而甜蜜,但深刻進骨子裏的相濡以沫,將會支持我們一路走下去,哪怕需要奇跡。
  整個六月我都在泌尿外科實習。甚少見到名義上的帶教老師張主任的身影,除非交班、手術等非正常時刻。大張醫師銷假回科室上班,成日裏笑嗬嗬的,很好說話,所以我也不怕他。廖成和我是組內幹活的中堅力量,當然他的活計比我的更強調技術含量一點。打雜跑腿、開化驗單、整理病曆等瑣碎之事當仁不讓是我的任務,隻換藥一項我並不熱衷,幾番搪塞後,廖成也懶得說什麽,自覺主動去完成。
  下班後常去小屋避暑,周末更是喜歡一整天待在那邊。有時候郝守寧沒空陪我,一個人看書聽歌也無所謂。
  時間便似水過無痕,一晃悠到了月底。
  醫生辦公室裏很熱鬧。六台電腦全部被占據,一溜全是醫生工作站的頁麵。廖成坐在電腦前,老張大張在兩側,邊討論邊開醫囑。我站在廖成身後,聽著他們對話,忍不住產生“這可真像左右護法”之類的念頭。
  旁邊那台最優化的電腦被張總霸占,安排明日手術的順序。
  “張主任,你們明天有沒有手術啊?”
  “有一台。”
  “哎呀,那就不夠人上腎移植了嘛。”張總摸摸腦門,“完了,要被主任訓了。”
  大張轉過頭,問:“明天很多台手術?”
  “可不是,每組都有,再加腎移植三台,人手不夠啊。”
  正這會兒,廖成突然瞄我一眼,開口說了一句話。隻一句,立馬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他說:“師妹,你不是沒上過腎移植手術麽?”
  大張醫師更不厚道,笑眯眯道:“小謝明天出科?怎麽在科裏待了這麽久竟沒上過腎移植?那不如明天小謝就去上腎移植吧,我們組的手術不上也不要緊。”
師兄!大張老師!你們的關愛實在太沉重了——!
  我怏怏無力地等下班。沒想到在泌尿外的最後一天還是躲不過腎移植手術。更讓我抓狂的是,張總安排完並提交了手術預訂單後,才一臉燦爛地交代我:“明天那台腎移植是活體供腎,上午取腎,下午植腎。我給你排了下午的手術,所以明天上午你再上一台囊腫切除術啊。”
  我於是當場呆立石化。
  十一點三十分。這是我半小時內第三次從包裏摸出手機,但它始終保持沉默,不見任何動靜。若是平常,這段時間左右,郝守寧總會來電話詢問午飯事宜,比如倆個人是否有時間一起吃飯,比如順便商量一下吃飯的地點。如果有事也會提早通知,不像今天這樣,連一條短消息都沒有。
  我納悶,到底按耐不住,偷偷跑到安靜的角落。撥號,是聯通狀態,但是無人接聽。忙到連手機都被扔在一邊?我握著手機猶豫:再試一次?等待回電?糾結十分鍾,按下重撥鍵。仍是持續的“嘟嘟”聲,在我差不多不抱希望時,電話突然被接起。
  “小揚。”
  “……樊瑒?”難道我老眼昏花到連號碼都撥錯的地步?
  “你在哪裏?”他好像並不驚訝。難得聽他用正正經經的語調,不過未免太過低沉了些。
  “我在上班呀。”我沒好氣回答。哪像他,可以整日裏遊手好閑、尋花問柳。
  他突然不再說話。
  “喂?不在了?”
  “小揚,我們現在在血透室,你過來一趟吧。”
  血透室?“你們?你和郝守寧嗎?你們怎麽在醫院?去血透室那兒幹嗎呀?”我越發覺得莫名其妙。
  “快點過來吧,阿寧在等你呢。”
  神秘兮兮的。我掛了電話,嘟囔著直接向內科樓奔去。
  血透室在腎內科。
  電梯門一開,一眼就見樊瑒等在那兒。我走過去,張望四周:“郝守寧呢?”
  “小揚,你現在餓不餓?”
  “你到底怎麽回事?”我哭笑不得。
  “……我聽說人在饑餓的時候容易情緒激動。”他摸摸鼻子,“我怕你情緒激動。”
  我挑眉:“樊瑒同誌,有話請快說,長話也短說,謝謝。”
  “阿寧在血透室裏……”他躲開我的注視。
  什麽意思?“他在血透室幹嗎?誰在做血透?”邊說,邊往血透室的方向走。還未搜索到血透室的門牌,見前方某門口站著幾個穿軍裝的人,腳步一滯,掉頭問:“到底怎麽回事?你別吊我胃口了。”
  樊瑒幾步趕上,與我並肩站著,輕聲說:“阿寧在做血透。”
  “胡說八道!他好端端的做什麽血透?!”我下意識反駁,尖銳的聲音在走廊裏突然響起,引得前麵幾個軍人齊齊回頭。
  樊瑒沒有說話,拽起我的手腕就往前走。
  那幾個軍人站立的地方,門牌上寫著:血透室。
  他靜靜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閉著眼睛,露出淡淡的疲倦神色。有導管連接他的血管,紅色的血液源源不斷地流出,經過透析儀,再回到他的體內。
  病床旁坐著一位著軍裝的老人,背影有蒼老的痕跡。郝守菲站在床的另一側,抬眼瞧見我和樊瑒走進來,低低打了聲招呼:“你來了。”然後柔聲對老人說:“大伯,小揚來了。”
  竟是郝守寧的父親。
  我的大腦又開始遲鈍。我沒想過在這種情境下見到他的父親。這樣的,情境。直到樊瑒將我往前推了一步才反應過來,愣愣開口道了聲“伯父好”。
  老人回過頭,打量著我,笑容和藹,可是有著隱約的無奈和悲傷:“你就是謝揚?好孩子,好孩子。我們家守寧好眼光。”他的鬢角藏著幾點白發,麵龐剛毅,可是細看五官仍可見年輕時的清秀。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他的目光裏有著勝於常人的不屈和堅強,那是長期軍旅生涯磨礪後的沉澱。
  病床上,郝守寧已經睜開眼睛,視線越過他的父親,朝我微笑:“中午不能和你一起吃飯了。”
  “嗯。”我死命睜大眼睛,站在原地沒有動,“怎麽辦?要懲罰。”
  “好。”他輕輕點頭,“都聽你的。”
  “這樣才對。”我真的想給他一個微笑,可是就算我將眼睛睜得再大,仍然裝不下那麽多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液體。一低頭,有溫熱的物體滑落,一下子滴到來不及換下的白大褂上,暈開一片水漬。
  “爸爸,您先去休息吧。”
  “你們都去休息吧,有我在呢。”我走過去,站在郝守菲身後,將她往外推,“走吧,走吧。”她總算露出幾絲笑意:“好、好,不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

  我愛你
  他們一起離開。一室安靜,隻剩下透析儀運轉的聲音。
  我在床邊坐下,握住郝守寧的手:“怎麽回事?”
  他老實交代:“其實前兩天就開始不舒服,好幾次突然覺得惡心,我以為是腸胃問題,吃了點消炎藥就沒太在意。上午開會時突然腰疼得不行,被同事直接送來醫院,一套檢查做下來,懷疑是急性腎炎。醫生說血肌酐太高了,還是先做一次緊急血透。”
  “知道錯了麽?”我故意沉下臉色。
  “知道了。”他擠出可憐兮兮的表情,“我不該學某人,怕麻煩,偷懶。”
  “傻瓜。”我將頭趴在床邊,臉頰貼著他的手背。眼角慢慢滲出液體,濕潤了臉頰和手背的空間。“幹嗎瞞著我?就算我在泌尿外科一直沒有認真學習,但到底混了整個月。沒見過腎,總見過腎病吧?”
  他微微歎氣:“所以說,有個當醫生的女朋友有時候也不見得是好事。”
  我又氣又笑。
  “是昨晚半夜開始腰疼,我當即就去了附近的省醫急診,說是腎絞痛,可能是結石引起的。打了針,感覺不怎麽疼了,我就去上班,結果開會時又突然發作……”他抬起未插導管的手,輕輕放在我的頭上。
  “醫生怎麽說?”
  “……腎衰。”
  “怎麽會!”我猛地抬頭,他的手因此而懸空,“一直好好的,沒聽你說有異常症狀啊。”雖然我知道,臨床上常有慢性腎功能不全的病人,始終沒有特殊症狀表現,卻在體檢時發現已經到尿毒症期。
  “他們懷疑我的腎功能處於持續衰退狀態,隻是還沒到影響生活的程度。但昨晚被刺激之後,一下子惡化了。”他撫上我的臉頰,“剛才說什麽來著?沒見過腎,總見過腎病?看來薑還是老的辣。你呀,才開始實習的小丫頭一個。”
  “誰說我不知道?”我一臉忿忿地瞪向他,視野朦朧,“我當然知道腎有強大的貯備功能,哪怕隻剩下正常腎功能的25%-50%,患者仍可無腎衰症狀。我連數據都記得清楚呢。”
  他笑起來:“唔,看來比三腳貓還是強一點的。”還是那樣清秀的熟悉的麵容,除了氣色比平日稍微黯淡,瞧不出什麽不同來。可是,可是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趴在床邊,無聲抽泣。
  “乖。”他拍著我的腦袋,語氣溫柔,“沒事了……會沒事的,不要哭,嗯?“
  “誰哭了?”我吸吸鼻子,狠狠抹去眼淚,“我當然知道你會沒事的!你要記住,我才是醫生!”
  他大笑:“謝醫生,我餓了,怎麽辦?請問我這種情況,在飲食上是不是有什麽注意事項啊?”
  “……”
  我垂下腦袋,滿心沮喪:“這個問題……讓我回去翻一翻教科書……”
  太打擊了!我非得回去將那本千頁厚的《內科學》揪出來不可!不僅要翻查泌尿係統,還要將整本書研究透徹!
  “小揚。”他的眸間,有我看不懂的晦澀和深沉,“我聽說,一旦到了腎衰末期,就隻能靠血透維持或者腎移植,對嗎?”
  “……想那麽多幹嘛,你不過是做一次緊急血透,調節體內穩態平衡。”我努力微笑,語氣盡量輕鬆,“誰說急性腎衰就不能恢複啦?你要相信人體是很頑強很神奇的,更不提你根本就是一隻小強!”
  他不作聲,怔怔看向我。好一會,眉目緩緩舒展開,漾起淺笑。“笨死了。”語氣卻是說不出的溫和柔軟,“我怎麽找了這麽笨的老婆?”
  “喂喂——”我堅決抗議,“不要侮辱我的智商,我的IQ其實很高的!”
  他搖搖頭,歎歎氣,眼神無奈。“我的腎功能好像沒剩下多少……以後恐怕隻能靠規律血透?”他擺出思索狀,“還是腎移植簡單。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這人——這人——為什麽要說出來?!當真以為我猜不透病情?當真以為我笨到無藥可救?我不過是想多一刻自欺欺人罷了……那麽殘忍的現實,放在心裏不挑明,或許可以假裝不存在。哪怕隻是片刻。
  我大怒,叉腰,橫眉冷對:“血透還是移植先一邊去!我問你,為什麽你的事,我是最晚知道的那個?”
  看上去他的神情很是無辜委屈:“你沒搶到沙發,怎麽來怪我?”
哪怕是生病狀態的郝守寧,我都依然不是他的對手……我一腔悲憤,唯有45度望天花板,假裝明媚憂傷。
  “小揚?”
  “我在生氣中。”我繼續45度。當然餘光是要瞄著郝守寧的動靜。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就是這個道理
  “小揚,你這個角度看上去,臉會比較圓……”他的表情很真摯。
  啊?“真的假的?”我大驚,立馬扭頭衝到他麵前,距離他的鼻尖大約5cm,大眼瞪小眼,“我很習慣‘純潔的45度’的呀,你怎麽到現在才這樣說?”那我毀了多少次自己的形象呀。
  “因為,”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我喜歡你圓圓的臉……”下一秒,一手環住我的頸部,稍稍用力,唇瓣輕貼。
  我們都那樣小心翼翼,輕吻、碰觸、舌尖微微纏綿,仿佛彼此是如此易碎的玻璃。這世間再也找不到一個人,如郝守寧那般,待我似無價珍寶,由心深愛。
  一瞬間,我差點掉淚。
  原來人生來受苦,幸福總是短暫。然而為了這點滴的快樂,我情願拿一生去賭。為了曾經、現在以及可能的未來,我定要賭一把!
  “郝守寧,我要和你約法三章。”我直直看向他的深眸,目光糾纏,“不許對我隱瞞病情,不許自作主張,不許不愛我!”
  他沉默。
  “不說話就當你默認了。”我笑得陰險。
  他垂下眉眼,不再看我。“你第一個電話,我沒接,那會我正在猶豫要不要和你分手。後來我覺得自己想得差不多了,就讓樊子叫你過來……我以為我可以的,可是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舍不得……我又猶豫了……”
  “傻瓜。”我感到心疼,很心疼。
  “你才是傻瓜。”他輕輕歎息,“你為什麽還在這裏?你當時就該掉頭就走,走得越堅決越好。你還這麽年輕,不該被我拖累……”
  “停——”我大叫,“這麽快就忘記‘三不許’政策了?不許自作主張——擅自決定說分手是最嚴重的錯誤!你要認真檢討,罰你做完血透陪我去吃飯。”
  一時安靜。
  好一會後,視野裏總算見到他綻開微笑,點頭答“好”,堅定有力。
  好——戰爭才剛開始,我們都不放棄。
  好——不說分手,要努力認真快樂地生活。
  “我愛你。”
  “我愛你。”
  同時開口,然後相視而笑。

  成長是一件突然的事
  樊瑒幫忙辦妥了住院手續,腎內科,單人病房。郝守菲買好必備的生活用品。他們分工明確,一手包辦,完全不用我來操心。
  郝守寧做完血透就轉入病房。不過一會兒,腎內科主任過來探望,帶著位何姓主治醫師,介紹說是郝守寧的主管醫生。
  “現在有沒有覺得不舒服?”主任笑容親切,撩起郝守寧的上衣,視、觸、叩、聽,做簡單的查體。
  “沒有,感覺挺好的。”郝守寧瞄向我,眼底幾絲尷尬,笑容卻是客氣,“麻煩你了,黃主任。”
  我抿著唇忍住笑意。他大概極少遇到在那麽多人麵前裸著上身還被“動手動腳”的情況,難免覺得不自在。我悄悄回瞪他,警告他必須得認真聽醫生說話。
  主任一遍體格檢查做下來,表情不變一分,連嘴角的弧度都幾乎保持原樣:“這樣吧,我們先照首長的意思給你做一次徹底的體檢。等結果出來了再討論討論,製定一套比較好的方案。”說罷,抬眼掃視一圈。
  “我們聽主任的。”樊瑒當即點頭。
  “那行。”主任側向身旁的何姓主治醫師,“你再問問病史,醫囑我去開。”然後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停。“同學,會開檢查單吧?”
  “啊?”我原本將注意力都集中在聽他們的對話上,突然被問及,下意識點頭,回答:“會。”
  “你跟我來,先去開檢查單。”主任分派完任務,轉身就走。
  原來是將我當成腎內科的實習生。也難怪,穿著白大褂出現在病房,麵容陌生,想來是實習生無疑。
  “黃主任——”郝守寧無奈地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然後朝回過頭來的主任抱歉解釋,“她是我女朋友,不過恰好在這個醫院實習。”
  主任明顯一怔,隨即笑出聲,對何醫生道:“那我們先回去開醫囑。”
  “辛苦你們了。”樊瑒突然插話,“對了,黃主任,我們現在出去吃飯,沒什麽關係吧?阿寧這種情況,有沒有什麽需要特別注意的?”
  “這個麽,別吃得太鹹,少吃富含蛋白質的食物,就差不多了。其實如果接下去規律血透,一般也沒什麽特別的禁忌。”主任揮一揮手,“你們別太緊張,治病要放鬆,要有信心。”說著,指向我,笑起來:“有貼身的醫生在,你們還怕什麽?”
  我立馬想找個地洞鑽,或者天上掉塊豆腐砸暈我也成。
  “我可不指望她,最多三腳貓一隻。”郝守寧擺明是瞧見了我的窘意,笑得歡快,將我往前拽一步,玩笑似的說,“以後多跟黃主任學學。”
  “年輕人喜歡學習是好事。”黃主任嗬嗬笑了倆聲,又客套幾句,離開病房。
  瞧著他們身影消失,我瞥了瞥郝守寧,怏怏嘟囔:“這是幹嗎呀,在別人麵前數落我。”雖然是事實,但所謂家醜不可外揚麽……
  他隻是笑笑,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以後盡管去問他。”接著伸手摸摸我的腦袋,“走,先去吃飯吧。”
  咦,就我們四個麽?郝守寧的父親呢?
  回到病房,看到桌上壓著的一疊檢查單時,我們齊刷刷風中呆立了。郝守寧微微歎氣,最先直麵慘淡的人生,走過去拿起檢查單:“心電圖、胸部放射、腹部放射、超聲……好幾張超聲啊。”
  “因為檢查內容不一樣。”我忍不住告訴他更加悲慘的事實,“明天早上肯定會要求你抽血留尿,需要用到血液檢查的項目會更多。”
  樊瑒感歎:“……果然是很徹底的檢查……你老爹夠厲害。”說罷,拍拍郝守寧的肩膀,表示哀悼之意。“下午我陪你。”
  “還是我陪他吧。我對醫院比較熟悉。”我拿起吃飯前一時匆忙扔在病床上的白大褂,掛在手肘部,“下午兩點半開始上班,我們稍微早五分鍾去門診大樓。”
  “你去上班,樊子陪我就可以了。”郝守寧順手揉亂我的頭發。
  “反正我下午也沒什麽事。”我堅持自己的意見。
  “聽小揚的吧。”郝守菲突然開口,“讓她陪在你身邊,這樣她也能安心一點。”
  我看向她,正好對上她的視線。不得不承認,在某些特殊的時候,女人會比較容易理解女人。或許因為同性之間在邏輯思維上到底還是有一致性的,特別是在感情層次。
  郝守寧慢慢舒展笑容:“那你們回去吧,小揚陪著我就可以了。”
  樊瑒正伸著懶腰,聽完他的表態,拉過郝守菲擺擺手就走,連廢話都懶得留下一句。
  不曉得廖成是因為知道了郝守寧的病情,還是他已經對我時不時請假動不動發呆偷懶的實習態度徹底絕望,反正下午的假請得完全沒有障礙。
  考慮到在醫院裏穿著白大褂辦事比較方便一點,我仍舊套著一身白,陪同郝守寧去門診大樓做那一堆的檢查。
  打量身旁穿著病服的他,我突然噗哧笑出來。
  他挑眉,用眼神表示不解。
  “唔,平日裏你總是壓榨著我,如今……”我扯扯他的衣袖,再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繼續笑得燦爛。
  他了然,表情無奈,幹脆一把抓住我的手,牢牢握住,笑得意味深長:“謝醫生,可別把你的病人弄丟了。”
  我回握住他的手,十指交叉,別過臉,仍在偷著樂嗬。隻是那會兒,我忘了,一旦穿上白大褂,我就是醫生,而非簡單一個姓謝名揚的小女生。此外,別人亦不知道我與郝守寧是情侶。他們看到的是醫生與病人手牽手,一路曖昧。無論在哪裏,這樣的事,都是值得渲染和八卦的。
  也是在那個泥沼裏跌跌撞撞走了一圈後,讓我明白了何謂醫生的職業形象。
  因為檢查項目很多,每一個都需要排或長或短的隊,所以做完最後一項超聲檢查時已近5點。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很容易讓人感覺疲倦,我有些吃不消,可見郝守寧仍是風淡雲清的神色。
  “你累不累?”我關心,偷偷帶了一點好奇的成分。
  “還好。”他用笑容寬慰我。他的意誌和耐心顯然比我要強大許多。對待生命和生活,郝守寧遠比我積極且認真,在他身上,我總能看到讓我感動不已的力量。
  正因為他總是允許我不知足的從他那裏獲取精神支柱,所以如今,雖然我如此信誓旦旦,看上去積極樂觀,其實心裏卻是沒有一點底。
  謝揚,你要快些強大起來。我看著他的側臉,狠狠地用力地告訴自己。
  強大起來,讓他可以暫時休息,暫時依靠你,而不用總是如此辛苦地一個人支撐。
  我偷偷握緊拳頭。

  男人真神奇
  通往內科樓的走廊,抬眼可以看到夕陽斜斜掛在天邊,被高大喬木的樹杈分割得七零八落。有鳥雀在枝頭亂跳,間或一躍起飛,撲閃著翅膀遠去。地麵鍍上一層略微黯淡的黃,散發著夏日的餘熱。
  依然有很多人來來往往。病人、醫生,還有捧著花束提著水果籃的探望者。步履匆匆,都有各自的方向。醫院從不缺乏人氣。
  不知何處飄來飯菜的香味,勾起我的胃酸,咕嚕嚕開始分泌。“吃飯去?”我笑嘻嘻,“去食堂吧。”總是同郝守寧到外麵吃飯,或者直接享受他的手藝,我已許久不曾踏進食堂一步。
  “好。”他伸手摸摸我的頭,笑容溫暖。
  “不行。”我猛然回憶起食堂的菜總是比較鹹,且油膩非常,“出去吃吧,附近好像有個粥城。”從現在開始,我立誌做郝守寧的專屬營養師兼家庭醫生,決定晚上回去惡補相關理論知識。
  “你來決定。不過,”他指著自己的病服,“我總得先回去換衣服吧?”
  我笑得奸詐,邊點頭邊摸下巴:“我覺得吧,你穿上這套衣服,越發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風度翩翩了。”
  他大笑,作勢要捏我臉頰。“禁捏!禁捏!”我忙連閃幾步,跳開遠遠的,叉腰鼓腮,堅決抗議。
  “揚——”
  突然聽到趙琛氣自丹田爆發出的高亢呼叫,我抽抽嘴角,停止和郝守寧的打鬧,東張西望。
  “幹嗎呢你?”果然見趙琛大步走來。
  “下班啦?”見到他的招牌笑容,我突然心情舒暢。
  “昨天才值班!”他瞪我一眼,“剛睡醒,準備出去吃飯。”
  “小揚?”郝守寧不知何時靠近,輕輕摟住我的肩,語氣詢問,麵帶微笑。
  “趙琛,我輪急診科時的帶教老師。唔,我跟你提過沒?”我朝趙琛的方向一攤手,在心底補充:還是咱們出現感情危機時的心理顧問。然後對趙琛介紹:“郝守寧,嗯。”一邊用眼神示意:你知道的,我男朋友嘛。
  呃,我比較害羞,大家意會就好。
  “趙醫生。”
  “郝先生。”
  他們禮貌又客氣。我忍不住無聲幹笑,內心抽搐。
  趙琛瞥我一眼,關心地問:“郝先生在住院?”
  “嗯,他有點不舒服。”我模糊回答。對於郝守寧來說,趙琛屬於陌生人,他應該不願意不熟悉的人知道他的病情。
  “我們也要去吃飯,不如一起?”郝守寧突然建議。
  “也好啊。”我似乎好一陣子沒有與趙琛聯絡革命感情,覺得此建議非常不錯值得執行,於是很不客氣地吩咐趙琛,“你在正門口等我們一會。”完全無視趙琛會不會有意見。
  當然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會有意見的。“沒問題。”他當即點頭。
  看吧?
  郝守寧提議去海鮮樓吃飯。我堅持去粥城。海鮮是什麽東西?高蛋白食物!他以為自己的健康還如當初,可以肆無忌憚?
  他拽緊我的手,忽略我的鐵青臉色,朝趙琛微笑:“走吧。”
  我不理解他的固執,幾欲發火,若不是考慮到趙琛在場,早拂袖而去。
  趙琛不了解狀況,見我連眼神都噴出憤怒的火焰,不停打量我,用目光示意他的滿腔納悶,卻仍很客氣地點頭回答:“好。”
  海鮮樓離醫院正門不遠,走路五分鍾就能到達。可這五分鍾於我是活生生的煎熬。憋著一肚子的氣,還有滿滿的委屈,不明白為什麽他就是不肯聽我的話。可是看到他含笑與趙琛交談時,卻變成心疼。
  他們隨意聊天。話題衍生路線基本如下:“在哪裏高就”、“當醫生比較辛苦”、“股票行情不太好”,然後倆人的態度由開始的疏離轉為一同感慨“這年頭賺錢都不太容易”。才五分鍾的路程。
  男人真神奇。
  要了一間小包廂。郝守寧邀請趙琛一同去點菜,將我扔在包廂裏。這算什麽世道?我從怒氣沸騰到哭笑不得。
  他們融洽回歸。郝守寧在我右手側落座,看我一眼,笑著說:“小揚那臭脾氣,肯定讓你費心不少。”
  “可不是。”趙琛大笑,“看來你感同身受。”
  喂喂,你們倆個,什麽意思啊?我給每人一記白眼。
  菜陸續上桌,還開了瓶白酒。樣樣海鮮,在我眼裏,道道都是催命符。我賭氣不說話,亦不起筷。郝守寧大概是狠了心要與我作對,繼續忽略我的無聲抗議,一邊同趙琛談笑,一邊時不時給我夾菜。
  “趙醫生,敬你一杯,感謝你一直以來對小揚的照顧。”他舉杯。
  我大驚,猛然抬頭。
  “幹嗎這麽客氣?”趙琛大笑,亦端起酒杯,“她雖然是我學生,不過我一直拿她當朋友看待。既然是朋友,談不上誰照顧誰。”
  然後倆人一飲而淨。
  “不許喝酒!”我終於回神,奪下郝守寧的空酒杯,“要敬我自己來敬!”
  “哎唷,這麽快就管起喝酒來了。”趙琛笑得狡黠,“這是男人間的事,你一邊吃菜去,別管、別管!”邊說,邊將自己的酒杯重新倒入白酒。“來,郝守寧,我也敬你,是個男子漢。謝揚丫頭別的不行,運氣倒是好。”
  我立馬瞪眼,卻一時不備,被郝守寧取回酒杯。“小揚,今天你就乖乖吃菜。”他的目光對上幾乎抓狂的我,溫和卻執著。
  為什麽?我無聲詢問。
  他卻調開視線,再度與趙琛拚酒。
  我頹然沮喪。
  鬧騰到八九點才結束晚飯。趙琛已是微醉。倒是郝守寧,看不出麵色變化。我不禁驚訝他的酒量。
  與趙琛分開後,我陪郝守寧回腎內科病房。一前一後,我在前方自顧自走著,不願理睬他。
  “小揚。”他握住我的手,被我甩開。“生氣了?”
  “沒有。”我扯開嘴角,“沒有,沒有,我幹嗎生氣?”我已經氣瘋了,氣到完全沒脾氣了。
  “小揚,我餓了,我們去喝粥,好不好?”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啊?”我差點暴走,“剛從酒店出來,你就餓了?那誰晚上非得去吃海鮮的?又是誰灌下半瓶白酒的?”
  他微微歎氣:“我幾乎沒有吃那些海鮮。”
  仿佛是即將爆發的火山突然被從天而降的雨夾冰雹澆滅,我愣在原地,手足無措。
  “傻瓜。”他揉著我的頭發,眼底是深深的寵溺,“我心裏有數的,你別太擔心。現在陪我去喝粥,好不好?”
  可是為什麽你要這麽做呢?我很想扒開他的腦袋,看清楚裏麵究竟有些什麽。
  不過我知道,就算我問了,他也會直接跳過,選擇沉默。倒是第二天我收到趙琛的短信,他說:這個世界好男人不多,你能遇見一個簡直是幸運,好好抓緊,千萬別鬆手。
  嘁,我當然知道郝守寧是絕世好男人,還用得著提醒?不過讓我奇怪的是,他們才一麵之交,趙琛怎麽就如此肯定郝守寧的品性?
  再次證明,男人是神奇的動物。

  我們的隊伍向前進
  因為轉道去粥城,回到腎內科時已過了11點。早有護士通過登記留下的聯係方式打電話來詢問。查房時病人不在可是大事。若病人私自外出遇到事故,醫院方麵亦有推卸不了的責任。
  當時郝守寧抱歉解釋說在外麵吃飯,很快就回去。
  所以我們經過護士站時,特意跟值班護士匯報一聲。年輕護士瞥了一眼,沒好氣說:“你們這樣子不遵守醫院製度,我們很不好管理的。”
  “嗯,嗯,我們下回一定注意。”認錯態度最重要,我媚笑,用力點頭。
  走廊裏隻剩下我與郝守寧的腳步聲。我吐吐舌頭,壓低嗓音:“真安靜。”
  “確實不早了。”他微微蹙眉,“這麽晚,你回去安不安全?”是我死活堅持要先送他回病房,再自己回寢室。
  我噗哧笑出聲:“我住醫院內呀,能有什麽危險?”從內科樓到寢室樓,再怎麽晃悠,十分鍾也能挪到了。“晚上早點休息。我明天要連著上兩台手術,中午可能就過不來了。”一想起慘淡的現實就使我忍不住內心哀怨,滿目悲涼。
  他笑起來:“難道我還需要你時時刻刻盯牢了看?”說著,推開病房門。
  燈是開著的。
  窗前站著一個穿軍裝的背影,大概是聽見聲響,轉過身。“回來了?”聲音傳來,帶著些微疲憊和欣喜,但更多的是平靜無瀾。
  “爸爸。”郝守寧顯然詫異,“你怎麽在這裏?”
  我心底咯噔一下。幻聽?為啥隱約覺得郝守寧並不歡迎他爸爸的出現?我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袖,對著隻見過一麵的正宗家長微笑:“真對不起,不知道您在等,不然我們就早點回來了。”
  家長朝我略一點頭,再看向郝守寧,神情似有不悅:“生病了就別總往外跑。”
  郝守寧不置可否地笑。
  場麵兀地冷清。我瞄一瞄郝守寧,再看一看對麵的家長,不由無聲歎息:“我先回去。你們慢慢談吧。”然後朝家長很禮貌地說再見。
  “我同你一起走。”
  嘎?我一時掩飾不住驚訝,好一會才“啊啊”了兩聲,猶豫確認:“您跟我一起走?”他難道不是一直在等郝守寧回來,不是應該非常希望與兒子談談心說說話麽?
  家長負手走近幾步,麵帶笑意:“走吧。”隻是在擦肩而過時,看一眼郝守寧,便邁步走出了房間。
  我一頭霧水,更驚訝於這對父子的相處模式,匆匆對郝守寧說了聲“晚安”,趕緊跟上家長的速度。
  電梯裏,我小心翼翼站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先開口說話。
  “我可以叫你小揚嗎?”家長先出聲,打破詭異氛圍。
  “當然可以。”我趕緊迎上自認為甜美的笑容。
  “我看也隻有你能看住那小子了。”家長對我的態度倒不嚴厲,雖然臉上未見笑容,但語氣溫和,還算幾分親切,“以後他要是敢欺負你,跟我說,我替你做主。”
  “您別這麽說……”我受寵若驚。
  家長露出極淺的笑意:“小揚今年多大了?看上去很小嘛,已經在醫院工作了?”
  果然還是要進行戶口調查啊。我內心惆悵,神色鎮定:“我讀書早,所以年紀稍微小一點。明年本科畢業,現在是實習。”
  “當醫生好,當醫生好。”家長連連點頭。
  好啥呀,累死累活,風險大成本高,付出不抵回報。當然我隻敢在心底叫囂。
  “那依你看,守寧現在的情況如何?”
  我一怔。連個鋪墊轉折都沒有,就直接跳躍到如此重大嚴肅的問題上,叫我一時如何反應是好?
  “沒關係,你盡管說,不用怕。”
  這口吻,像極了首長諄諄教育下級,像極了當初課堂上,老師鼓勵同學回答問題時的用詞。
  我不禁微微歎息,收斂笑容,表情認真:“我們都希望他能沒事,但很多時候,希望帶來失望的概率卻更大。”所以夢想成真永遠是個美好的詞。“關於他的身體狀況,或許伯父已經從黃主任那兒了解了更為詳細的信息。既然已成事實,我能做的,就是陪著他一起熬過去。而伯父能做的……”我呼出一口氣,“伯父,您心裏是不是已經有底了?”
  靜寂無聲。正當我惴惴不安時,突然聽到兩聲“好”,緩慢卻有力。“有你這番話,我就放心了。”他總算露出和藹笑容,“以後有什麽困難,直接與我聯係。咱們各自行動,定要將這個難關攻克下來。”
呃,果然是軍人氣派。這最後一句,怎麽聽怎麽像是攻占戰略要地的感覺。我堪堪忍住立正敬禮的衝動,回之以燦爛的笑臉。
  回到寢室已近半夜。
  阿涵已經躺在床上醞釀睡意,瞥見我這會兒才踏進寢室,納悶問了句:“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自與郝守寧在一起後,我在寢室待的時間漸少,但每晚盡量保持10點左右趕回寢室。
  我放下背包,走至寢室稍微寬敞的中央,對上阿涵的目光,隻覺得滿身疲倦。扯了扯嘴角,不知從何答起,唯有一聲長歎。
  正巧劉雅洗漱歸來。我讓出空間,衝她笑笑,與她擦肩而過。
  “小揚在泌尿外吧?這麽晚回來,是上腎移植了?”她隨口詢問,有客套禮貌的成分。
  “……唔……”我不承認亦不否認,“你現在在呼吸內?”“在婦產科。”呃,我談戀愛忙昏頭,自然就減少與寢室成員的交流,記錯了不足為怪。
  “婦產科可不是個好待的地方。”我開玩笑。
  “還好。”她欲言又止,扭捏了會,到底開口,“小揚交男朋友了?”
  這個問題麽,我從不曾刻意隱瞞我戀愛的事實,但也未到處宣揚。不過醫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沒準我一小小實習生,不小心亦位列八卦範疇。畢竟郝守寧為人處事,在我這等平民看來,仍偏高調。或許他並未意識到。
  我點頭。
  “我聽師姐說他天天來接你下班?呃,那個,你在婦產科實習過嘛,她們就認得了。”看神情,想必她既好奇卻又不好意思問。
  我在心底扼腕長歎——婦產科果然是我的噩夢源泉。
  “沒那麽誇張。”我喬裝輕鬆無所謂,“別聽她們亂說啦。我先去洗澡哦。”說罷,擠出一個強笑,趕緊逃去公共浴室。

  腎移植術
  泌尿外科最後一天實習。
  八點交完班,查房結束,我就直奔外科樓頂樓的手術室。先在入口領了衣櫃鑰匙,去更衣室脫了白大褂及外衣,換上手術室專用的小衣,尋找指定的第X號手術室。本組的手術在第15號手術室,腎移植的取腎手術在第14號,正好對麵,但我參加的囊腫切除術被安排在第8號手術室,相隔一段直路加一個拐彎再一段直路的距離。
  第8號手術室正在做體外衝擊波碎石術,囊腫切除術是接台,估計至少要等到10點才能開始。我無事可做,就在第15號手術室內晃悠。病人已經麻醉完畢,師兄常規外科洗手後,在病人的手術切口部位進行皮膚消毒。大張醫師在旁指點一二,張主任還未出現。
  下尿路的手術,視野一般較小,兩個手術者足夠。師兄消毒完畢便不再動手。大張醫師洗手穿手術衣,張主任這會兒也進入手術室。我繼續看似旁觀,實則發呆。
  “還不去手術?”
  “啊?啊。”我忙在木訥的臉上補一個微笑,“還早呢。”
  廖成點點頭,站在我旁邊,看著手術台。“……他怎麽樣?”
  “誰?”我一時腦袋轉不過彎,脫口問出後才恍然明白,“哦,他。他還好。”自然是指郝守寧。我頓住,猶豫片刻,終究問出口:“師兄,現在腎源緊不緊張?”泌尿外科的腎移植術開展得如火如荼,不覺讓我產生“腎源很方便,腎移植很簡單”這樣的印象。
  廖成調頭,對上我的目光,微微蹙眉:“已經到這麽嚴重的地步了?”溫潤的容顏因為嚴肅,顯得比以往深刻而淩厲。
  我別開視線:“其實……也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罷。”雖然昨日腎內科主任盡量在寬慰我們的情緒,但既已到了需靠透析治療的腎衰終末期,是幾乎沒有能有效挽回腎功能的藥物治療方法的。
  因為了解,所以說不出口讓郝守寧知道。林憶蓮唱:我怕來不及我要抱著你。我現在真的怕來不及,所以不敢懦弱逃避,連哭泣的時間都舍不得給自己。
  氣氛突然陷入沉默。
  “國人受傳統影響,對器官捐贈比較抵觸。移植技術開展到現在,器官來源一直是個問題。我們醫院在屍腎獲取上可能更有優勢一點。至於活體腎移植,各大醫院基本上都靠親友捐獻。”
  “果然……還是緊張啊。”我苦笑。不僅僅是來源,還要合適的配型,病患條件要滿足手術指征,術中須得順利,術後盡可能減少並發症的出現,才能提高移植後存活率。
  這樣想,簡直是小概率事件。生存如此不易,我自心底為那些自動放棄生命的人感到悲哀和憤怒。
  “那麽,配型上有那些要求?”我無聲歎息。
  “應該包括有血型、淋巴細胞毒試驗、人類白細胞抗原(HLA)係統等多種配型。其實關於腎移植,我了解得也不是特別全麵,你不如問腎移植組的朱主任和聶主任這些專家。”廖成態度認真,“我若沒有記錯,腎移植的存活率比長期透析的存活率要高。所以如果當真不可挽回,還是及早做好準備。”
  我由衷道謝。這些知識,書本並不詳盡,需時時翻查文獻資料,更新大腦內存係統。我所知甚少,如今除了焦急,便是懊悔平日裏不曾下苦功夫。
  “你也別太擔心。”廖成語氣溫和,安慰道,“你看你現在,整一副仇大苦深的表情。其實,憑郝家的能力,找腎源應該不難。”
  “腎源或許不難,難的是找個優質的腎。我很貪心,期望最好是親人捐腎,盡可能多的HLA位點相同,以便減少術後發生排斥反應的可能。”我不掩飾自己的自私嘴臉,“還有,希望能盡快手術。畢竟血液透析有很多不便,首先是要求每周2-3次到醫院做長時間的血透,其次長期以往,並發症多多,身體吃不消。”
  廖成未接話,好一會,低聲道:“你倒是為他想得細致。”似是感慨良多,卻沒了後續。
  我扯出一抹淡笑,不再說話。
  囊腫切除本是個小手術。作為助手二,實在沒多大用途。然而我還是得待到手術完成才能撤離。抬眼看牆上掛鍾,12點缺5分。
  我直奔第14號手術室,取腎手術正好進入收尾階段。老師瞄見我在探頭探腦,問:“同學你是參觀還是要上接下來的植腎手術啊?”
  我非常希望我是前者,但顯然答案是後者。於是我乖乖回答:“要上手術的。”
  “哦,那你趕緊先去吃午飯,等會植腎手術就開始了。”老師正在縫皮,抽空瞄我一眼,“朱主任已經訂好工作餐,快去吃。”
  哇,上腎移植術還能蹭一頓免費午飯?我立馬眉開眼笑。衝出手術室,直奔出口,披上專用外衣,搭乘手術專用電梯,直達泌尿外科。
  顯然,跟手術搭上關係的,通通都是“專用”。
  趁著吃飯偷偷給郝守寧打電話,又不敢多講,隨便聊上幾句就匆匆掛了。12點半乖乖奔回手術室。
  植腎的病人剛開始準備麻醉。是個20歲左右的女孩子,看上去很平凡,但消瘦。我拿起她的病曆瀏覽,診斷一欄裏填著:慢性腎功能衰竭(尿毒症期)。
  突然心頭一顫。
  捐給她健康腎髒的是她的表姐,同樣很年輕。
  她們都是剛剛開始綻放燦爛的生命,可是死神從來無情。我們總是嚷嚷著生活無趣無聊無奈,卻忘記隻有活著,才有嚷嚷的可能。
  當生命嘎然而止後,連抱怨無聊的資格都沒有。
  我一瞬間很想很想抱住郝守寧,告訴他我要他活著一定要活著,哪怕苟延殘喘哪怕行屍走肉。我那麽愛他,我不能失去他。
  可是我隻能站在手術室裏,怔怔盯著病曆,不敢讓自己掉眼淚。
  自20世紀70年代腎移植在全國展開後,技術不斷發展,到如今已成為泌尿外科的常規手術。僅就腎移植手術本身來說,或許難度不是特別大,但精度要求高。開腹、分離血管、夾閉、血管吻合、新腎的血流重灌注,然後就可以關腹了。這麽一說,過程似乎不複雜,但每一步都力求精確,特別因為涉及大血管,一不小心就可能大出血。
  我不過是四助,大概就拉拉勾,拿著吸引器吸血以保持手術視野的幹淨,最後的時候也許會讓實習生練習縫合,差不多了。
  一開始都很順利。夾閉大血管時,距離手術正式開始不過一個多小時。器械護士笑眯眯道:“主任這回又要創記錄了。”
  血管與血管斷端縫合完畢後,主任喊一二三,同時放開動靜脈血管夾,蒼白的新腎開始慢慢轉紅。
  到這一步,手術的大步驟已基本結束。
  氣氛持續輕鬆。麻醉師甚至哼起了小曲。
  可是——“可是”在大多數情況下是一個讓人深惡痛絕的詞——誰也不曾料到,斷端吻合的血管突然撕裂。一開始隻是小出血,但找不到出血點。漸漸,腹腔內的血越冒越多,還是找不到出血點。到最後,竟開始飆血,連吸引器都來不及吸。
  血壓下降,巡回護士忙開始輸入備用血漿。
  主任忍不住發火,但就是死活找不到出血點。且出血太多,視野越發模糊。
  我居然在那一刻想到電影《死神來了》。天要亡你,不得不亡。死神來了,即便預知天命,還是躲不過死亡的下場。但命不該絕,熬過這個劫,便是生。
  躺在手術台上的這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命不該絕。半個小時之後,在一片人心慌亂忐忑中,血居然止住了。
  手術繼續進行。我突然發現自己後背冰冷,忍不住一個哆嗦。

  與時俱進的八卦
  重新踏進醫生辦公室時,我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抬眼瞥向牆上的鍾,下午三點剛過半,時間尚早。從上午八點半至現在,除外中午半個小時的匆忙午餐,我幾乎都泡在頂樓手術室。
  窗外天色陰沉,不知何時開始下雨,這會兒劈裏啪啦正下得歡快。我直愣愣打量雨勢許久,終究一聲長歎,耷拉雙肩神情沮喪——沒帶傘,我居然忘記帶傘!如此嚴重且愚蠢的行為居然發生在我身上,太不可思議了!
  “誒,小揚,下手術了?”
  回頭就見阿涵晃悠著濕漉漉的雨傘走進來。
  “阿涵——”我慘叫一聲撲向她,努力嚐試擠幾滴鱷魚眼淚,卻以失敗告終。
  “幹嗎幹嗎?”阿涵光速跳離幾步,做出自我保護動作,一臉戒備。
  “……我沒帶傘……”我癟癟嘴,然後狠狠媚笑。
  “我還以為什麽大事。”她拍著胸口,驚魂未定的神色,“沒關係,合用好了。”說罷,揚了揚手中的雨傘。
  可是……“你下班後是不是打算去食堂吃飯,然後回寢室?”我雙手握拳,兩眼閃爍灼灼光芒。
  “……應該是……吧。”她大約被我嚇到,說話吞吐不清。
  可是我現在已無事可做,開始計劃早退,考慮直接奔去腎內科,更不打算在食堂吃飯。我擺出思考狀一分鍾,向她一攤手:“把傘借我吧,我回寢室一趟,一會再回來。”取傘,順便將身上這件白大褂扔進臉盆裏浸泡漂白,晚上洗。
  冒雨趕回寢室樓。我撐開傘麵,準備把濕傘放在公共陽台上晾一晾,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交談的話題中隱約冒出“謝揚”這個名詞。
  任誰聽及自己的名字都會變得分外敏感,我的腳步下意識一縮,目光落在不遠處兩個背影上。
  她們正在收衣服,未曾注意到我的出現,亦沒有在公共場合收斂音量的覺悟。所以我咬牙切齒地肯定:我絕不是在偷聽,我隻是不小心聽到而已。
  對話場景很具有熟悉感。八卦模式總是雷同,重要的是填充內容。與時俱進,包羅萬象,沒有最雷,隻有更雷。
  一個語氣不屑:那個謝揚真是你們寢室的?哎唷,你真可憐,跟那種人一個寢室。她以前在我們科實習的時候就風評不好。
  另一個音帶詫異:啊?我一直覺得她挺囂張的,但沒那麽壞吧?
  於是第一個哼哼兩聲,擺出證據:她勾引別人的男朋友,當第三者!
  第二個哇地一叫:她昨天在我麵前承認她有男朋友的。就是當初勾引的那個男的?
  第一個神秘兮兮:就是!我在外麵見過好幾次,倆個人都是手牽手走路的。最近一次……好像是昨天。急診有個懷疑宮外孕的,我就跟張醫生去看,結果碰到她男朋友被救護車送進來。很多人跟在後麵,那個派頭!
  第二個越發驚訝:她傍大款啊?
  第一個嚴肅點頭:應該是。
  到這一刻,我差點噗哧笑出聲,非常想走過去,很淡定地告訴她們:我傍得何止是大款啊,還極有可能是有背景有家世有錢財有能力的二世祖咧。
  這可是典型的華麗麗的現實版灰姑娘。想要取經的話請預訂並排隊,一般人我是不告訴的。
  我悄悄將傘放下,踮著腳,無聲退出陽台。
  第一次流言纏身,是因為郝守寧。彼時,他與我曖昧,倆人連朋友都算不上,卻為他擔了第三者的虛名。雖然這名本就虛之至極。他在國外,不知是奔波勞碌,還是在享受鶯燕環繞。我在醫院實習,當免費勞動力。待遇差別簡直如雲泥。雖然後來我與他確定關係,流言亦似乎淡去,但直待終於熬出科,我才真正鬆一口氣。
  沒想到,第二次流言纏身,仍是因為郝守寧。如今,我愛他,願意為他承擔任何虛名實名。他生病,且不是什麽善茬的病,搞不好就是手術,像今天這樣的手術。我一回想起來就覺得慌,憋悶地慌。我想找個角落躲一躲,像鴕鳥一樣將腦袋埋進沙子裏就什麽都看不到了。可是那樣子的話,我連郝守寧都會看不到了。
  我怎麽可以看不到郝守寧呢?
  於是我告訴自己不許再胡思亂想,一把抓起枕頭套、夏薄被,另一把抓起扔在床底下的球鞋、帆布鞋和皮鞋,通通抱去洗水房。
  阿涵黑著臉叉著腰出現在我麵前。
  “你在幹什麽,啊?!”她幾乎在咆哮,“我差點被雨困住回不來,你居然在這裏洗洗刷刷!”
  “啊——”我原本正蹲著刷鞋子,立馬站起來,結果眼前一黑暈頭轉向,要不是阿涵眼明手快抓住我,估計早摔到一堆肥皂泡裏去了。
  “沒事吧?”她恢複溫和。
  “站太快了。”我晃晃腦袋,“對不起啊,我突然想洗點東西,洗著洗著就忘了時間。”
  “算了。”她歎口氣,“好在後來雨終於停了。打你手機沒人接,打回寢室,她們說根本沒看到你回來。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沒事、沒事,我怎麽可能會出事呢?”我大笑起來,“我是誰啊,我可是飛揚跋扈的謝揚。”
  阿涵冷哼兩聲:“得了,下回要是再這樣,我非滅了你不可!”
  那你滅了我吧。我隻是這樣想。“吃飯沒?”
  “等我趕到食堂,連殘羹冷炙都沒了。”她忿忿。
  “那我們出去吃吧。我也沒吃呢。”邊說,邊用水衝去滿手肥皂。回頭卻見阿涵怔在原地,愣愣打量我。
  “你今天沒事吧?”
  “沒事啊。”我比她更不解,“我能有什麽事?”
  “和郝守寧吵架了?”她呈思考狀,“不然怎麽會拋下你家親愛的,跑來找我混飯吃呢?”
  我瞪她一眼,很深沉很嚴肅地教育她:“所謂‘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手足不可棄,衣服隨時拋。”
  我奔回寢室拎起錢包就往外走,看見阿涵還磨磨蹭蹭從洗水房往寢室方向挪動,蹙眉吼道:“快點,我餓死了!”
  “你確定你就這麽出去?”她的聲音比較飄渺,空洞洞的,配上啼笑皆非的表情。有點詭異。
  “我怎麽了?”我繼續吼。
  “至少也得梳下頭發再出去吧?”
  唔,她的意思是我現在太過邋遢不該出去嚇人。我乖乖回寢室照鏡子。頭發確實具有一種淩亂美。但這種美比較抽象,我覺得我還是內斂一點好。
  郝守寧總是說我留長發會比較好看。我忘記告訴他,我這倆個月都沒有去理發。
  頭發在一點一點地留長。
  原來時間過去後並非總是無痕。
  鏡子裏那張容顏依然青春,卻悄然褪去青澀。
  “阿涵,我覺得我其實挺漂亮的。”
  她明顯呆住,隨即做嘔吐狀,邊吐邊鄙視我:“有你這麽自戀的麽?”

  人品好
  我與阿涵吃飯歸來。
  下過雨的夜晚,風微涼,地麵仍有點潮濕。路燈昏暗,兩旁的紅花羊蹄甲早已開敗,隻剩下滿樹的綠。葉子在光影明滅裏,仿佛點頭晃腦。
  一路上見到很多人出來散步。三三兩兩,說笑著,悠哉而散漫。
  “阿涵,我不想回去。”我拽住阿涵的手臂。寢室裏,有表裏不一的虛偽,有潛伏暗處的偷窺,有複雜詭異的心思。
  “你不是還有一堆東西沒洗嗎?”她不屑一聲哼,“誰叫你突然變得這麽勤快。”
  我鬆手。
  光線不好,她的神色湮沒在黑暗中,瞧不清。我退一步,同樣將自己融入陰影中。“阿涵,你有沒有看我特別不爽的時候?”
  “……你今天不太對勁啊。”她選擇避開問題。
  我已心知肚明。“唔,剛才餓暈了,現在太撐了,智商暫時還沒恢複。”我嗤嗤地笑,“難道你跟著我一起大腦短路?”
  “去死——”她作勢要打我,被我尖叫著躲開。
  這個世界,有人喜歡你,也會有人厭惡你,有人讚美你,亦會有人詆毀你。哪怕是朋友之間,也有彼此看不對眼的時候。這個道理,我一直都曉得。可是總應該表現一下鬱悶,才對得起她們如此費心的關注我。
  值得鼓勵的是,我已經學會在沉默內斂中調節心態。
  這也算是成長的一種表現方式?
  她停下追逐的腳步,雙手叉腰,語氣認真:“我有時候會嫉妒你,因為你總是輕輕鬆鬆就能得到很多東西。”
  我大笑:“因為我人品好。”
  “嘁”她表示鄙視,“別說我沒提醒你啊,人品總有用完的時候,要記得補充。”
  “唔,所以我晚上請你吃飯嘛。”我越發得意,扭扭腰,轉身就逃。
  阿涵不知道,她這一刻的坦白私心,是我今天感覺最溫暖的一瞬間。
  寢室樓下靜候著一個人。被喬木枝杈擋著,隻隱約看到一道背影。或許是寢室樓內哪位美女的男朋友。
  我與阿涵依舊在打打鬧鬧。
  “小揚。”居然是郝守寧。
  “你怎麽在這裏?”我驚訝,沒想到美女是自己,不小心就自誇自戀了一下。
  郝守寧與阿涵打了招呼,才朝我微笑:“聯係不上你,就跑過來看看。想著你總會回寢室的。”
  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我張張嘴,終於擠出一句話:“等很久了?”
  “還好。”他伸手揉揉我的頭發,“早知道你們一塊出去,我就不擔心了。以後出門記得帶手機。”
  隻來得及抓起錢包,將手機忘得一幹二淨。
  “……對不起。”我滿心歉意。
  “好了,沒事了。我也該回去了,不然又打電話來催。”他的語氣輕鬆,似飄的雲、輕的風,“今天忙了一天?晚上早些休息,不許熬夜,嗯?”
  我仿佛語塞,唯有乖乖點頭。
  回到寢室。手機果然黑屏,因沒電而自動關機。曉娟轉告,在我樂顛顛奔去吃飯之時,我的手機響起不下5次,寢室電話響起至少3次。“全部是找你的。”她的眼神藏不住好奇,“前兩次是男人的聲音,後一個應該是你媽媽吧。”
  我家母親大人?我驚詫。大學以來,基本上都是我打電話回家。因此一般情況下,寢室電話聲響,我常保持端坐狀態——既然不是我的電話,何必積極?
  難不成家中出事?我頓時慌亂,尋出電話卡,急急撥號。那邊,老媽高亢一聲“喂”。我兀地在心中落下一塊大石。
  “媽,你打電話來?”
  “你怎麽這麽晚才出去吃飯?”老媽哼哼兩聲。
  “有點事,耽擱了。”我蒙混,反正不在跟前,哪怕撒謊時神色不安,她亦看不到,“找我有事啊?”
  “也沒什麽事。晚上和隔壁鄰居聊天,她家小孩今年畢業了,找不到工作,現在都在家待著。”老媽平靜講述,“你明年也要畢業,我就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麽打算?”
還真是大事……我苦笑。
  打算?我真希望自己心懷夢想腳踏實地,事實卻總是相反。
  工作麽?總是有人提醒我,醫療行業飽和,臨床本科等於啥都不是。學曆不夠,連競爭資格都沒有。說來,仿佛是我不願當醫生,其實,我恐怕連醫院的門檻都邁不進去。可笑至極。
  或者考研?考臨床,還是基礎?做研究,還是當醫生?考哪個學校哪個專業?我忍不住微微歎息,抓著話筒,反問:“媽媽,是否我做任何決定,你們都會支持?”
  “我們當然是希望你能過好。”
  答案在意料之內。我沉默幾秒,回答:“我傾向考研。”且更傾向考腎內科的研究生。
  “咦,終於對醫學感興趣了?”聽上去,老媽既是納悶又有幾分高興。
  不,我隻是找到一件必須去做的事。韓劇總喜歡用“守護”這個詞,例如:“守護天使”“讓我來守護你”……諸如此類。而我隻是在突然間,在這一秒,喜歡上這個被用俗了的詞。
  我期望自己變得強大且有能力,可以守護住郝守寧的健康。
  人活著,若連一項需要執著的人或事都沒有,似乎未免可悲了些。郝守寧說得對,我將他放在了心上,便是固執一輩子。
  以上理由,自然是不能說與老媽大人聽的。好在她並未糾結“興趣”這個話題,自顧自道:“不過研究生一讀就三年,到時候歲數就不小了。我和你爸爸都希望你能在25、6歲左右安定下來。”
  我立馬額頭黑線。
  “其實你現在就該開始留意。有好的合適的對象,我和你爸爸都不反對的。”
  額頭再添一滴冷汗。
  “我知道你肯定心裏不以為意,是吧?我告訴你,再晚一點,好男人都被挑光了,到時候看你怎麽嫁得出去!”
  老媽不愧是老媽,我繳械投降,壓低嗓音:“那個..媽,據說我現在是有男朋友的人,他對我很好,呃,兩個人感情也算穩定,可能的話會帶回去給你們驗收的。”
  既然相愛,怎會不期待未來?我隻是暫時隱瞞了郝守寧的健康問題。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用我的人品下賭注。
  所以從現在開始,我要積攢我的人品值。誰也不許搶!
  六月的最後一天,我旁觀了一場膽戰心驚的手術,聽及一段添油加醋的流言,得到一個朋友的溫暖,與媽媽討論人生未來和愛情婚姻。
  媽媽說,一個好男人,一份好愛情,會帶你看到整個世界。
  我握著聽筒,洋洋得意地笑。
  然後聽郝守寧的話,不熬夜,滿足睡去。

  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一早就被手機和弦吵醒。
  我撐不開眼皮,摸索到手機,模糊間按下接聽鍵,電話那端立即傳來樊瑒的低吼:“阿寧堅持要出院,你趕緊去他那兒一趟。”
  我還處於混沌狀態。樊瑒的話自一隻耳朵進,還未來得及在大腦停留、分析,已從另一隻耳朵出來了。“啊?哦..”
  “啊什麽啊!你動作快點!”
  生平最怨被外力打斷懶覺。我怒,終於睜開緊粘的雙眼,目光落在天花板,無焦距:“幹嗎去?”
  “你快點到腎內科去,聽見沒有!?”
  腎內科?郝守寧!“啊啊啊,聽到了!”我一躍而起,“他出什麽事了?”
  “……他要出院。”樊瑒語氣無奈,“郝叔叔打電話給我,說阿寧在早上查房時向黃主任提出要出院。”
  “他出院幹嗎啊?!”我無意識提高音量,忘記寢室仍有人在休息,驚得對鋪曉娟猛一坐起。我衝她歉意微笑,然後壓低嗓音:“那個,你已經在他那兒了?”
  “我正趕過去。郝叔叔回北方了,一聽說阿寧這事兒,隻好聯係我。阿寧的脾氣你也知道,一旦他打定主意,很少有人能說服他改變。”他一聲歎,“我是想,你去勸的效果可能比我要好。”
  “……我現在就過去。”抓抓一頭亂發,我掛了電話,奔去洗漱。
  刷牙、洗臉、換衣、穿鞋,一氣嗬成。然後一路小跑去內科樓。或許因為是周末,住院部仿佛少了幾分奔波的氣息。醫生亦需休息。
  推門進入,郝守寧正半躺在病床上,靠著床頭看書。一室安靜。他抬頭,視線越過書本,笑著問:“吃早飯沒?”
  我微微喘氣,走到床邊:“你要出院?”
  “對。”仿佛是肯定我必會來問這個問題,他答得毫不猶豫,神情坦蕩,語氣平淡。
  “為什麽?”我說服自己須得保持冷靜的頭腦,用理智來對話。
  他放下手中的書:“再住下去並無意義。”
  “怎麽會?”我反駁,“住院方便你接受係統治療,且時刻有醫生值班,什麽事都好辦。”
  他輕笑:“治療?無非定期接受血液透析。家中更自在,到時間再回院透析,不是更好?”
  “何時定下的方案?”我驚訝,“難道就不需要其他治療?”
  “小揚,我以為你對這個病,比我清楚。”他的唇邊仍維持著笑意,卻莫名地讓我感到幾絲諷刺。
  我一時語塞。
  他拍拍床邊,示意我坐他身旁。
  “家中無人照顧,我不放心。”我乖乖坐下,握住他的手,仍試圖說服,“住院的話,我來看你也容易,對不對?”
  “之前我們見麵很難?”他總能找出我話語中的漏洞,繼而成為他的理由,“退一步講,就算我在醫院,見麵也不一定就變得容易。你總得繼續實習上班,空暇時才能跑來找我,就像從前。”
  “可是..”總覺得他在醫院,有一堆護士醫生看顧著,我會心安些。
  “好了,都已經決定了,不再說這些。肯定沒吃早飯,嗯?難得你周末這麽早起床,我們去慶祝一下。”他作勢要起身,被我按住。“這有什麽值得慶祝的?”我額頭黑線。
  他卸去我的力道,笑得陰險:“趁樊子來囉嗦之前,先撤。”
  說罷,拽起我就走。
他果然知道是樊瑒催我起床,並趕來試圖說服他改變主意的。結果我辜負了樊瑒的殷切期望。我有罪。
  “你穿著病服。”電梯裏,我指出他“逃跑”計劃的失誤。
  “有車就行。”他無所謂。
  “……你私自外出。”我哇哇大叫,“我要通知腎內科護士抓你回去。”
  他笑眯眯看著我,突然捏住我的臉頰,笑容擴大:“這是懲罰。”
  嗚嗚,就知道欺負我。
  然而電梯門一開,我與郝守寧便當場呆立,因為,外麵站著的,正是似笑非笑的樊瑒。
  “小揚沒吃早飯。”郝守寧挽住我的腰,走出電梯。
  “我也沒吃。”樊瑒斜睨看來,擎著一抹頗有意味的笑。
  “那麽我們一起去吃吧。”我立即、馬上、毫不猶豫地建議。
  於是三個人跑去喝上午茶。
  “請問三位喝什麽茶?”隔間內,服務員小姐笑得溫柔又禮貌。
  “普洱。”
  “不,茉莉花茶。”我從包裏掏出小本子,上麵記著:咖啡、濃茶等鉀含量較高,腎衰病人需謹慎鉀離子攝入。
  “哇,小揚你太偉大了。”樊瑒一把搶過,邊瀏覽邊感慨,“如何選擇優質蛋白質,如何補充足夠熱量,如何限製鈉離子攝入……你、你、你,記得好全!”
  那是,特意求教進修過營養師培訓的同學。
  “何必呢?再怎麽小心,還是要做血透。”郝守寧的語氣極淡,仿佛談論最無關緊要的事。
  我氣結。“你以為血透能解決一切?腎髒是人體的排毒器官,一旦失去功能,毒素在體內累積,會出現各種不適症狀。惡心、嘔吐、貧血、皮膚瘙癢都是小事,電解質失衡、激素失調,搞不好就心衰、肺衰、全身衰!血透治標不治本,長期血透,身體絕對吃不消。我不擔心你沒錢做血透,我是怕你連血透都做不了!”
  場麵一時寂靜。旁邊的服務員小姐一臉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樊瑒遞過一個眼神,與她一同離開。
  我安靜坐著,呼吸微粗,心境仍幾分起伏。
  “我知道你為我好。”郝守寧輕輕握住我的手,“小揚,謝謝你這樣愛我。可是對這份感情,你確定你已經考慮妥當?”
為什麽你會突然這麽問?我瞪大眼睛。
  “因為愛我,哪怕我變成一個累贅,也不肯放棄。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這個病是治不好的,就算換了腎,誰知道能多活幾年?生活是柴米油鹽,愛情並非必需的佐料,總有被磨光的一天。我不希望你以後後悔。”
  “你懷疑我的決定?”我一怔,低聲反問,“我們不是說好‘三不許’政策,說好不分手的嗎?”
  他微微歎息,眼底卻是一片冷靜與澄清:“我隻是希望你能再想想,一定要想清楚。”
  我甩開他的手:“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是同情,也不是固執,我比你更了解以後會麵對什麽困難。我不曉得你知道了什麽,突然變得這麽消極。我隻想告訴你,郝守寧,你不是你一個人的。”
  這個人,是我用幸福的心情同媽媽聊起的未來男主人。
  劫難是需要倆個人一起去闖的,如果他失去動力,我再努力,有何意義?
  他笑容苦澀,好一會,才輕聲道:“小揚,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生存方式……靠機器活著,靠別人的腎,靠吃一輩子藥活著。”
  我從來沒想到,沉穩理智如郝守寧,會告訴我,他無法承受生命之重。
  後來樊瑒說,阿寧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那種驕傲,是深刻在他骨子裏的,支撐他走過一個個難關的力量。但如今這個難關,他發現自己根本無能為力,他接下去的生命都必須依靠外界,且需時刻保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樣強求來的時間,對於郝守寧來說,竟成了折磨。
  我期望他哪怕是苟延殘喘都得活著。而他卻同我說,他無法接受失去自由的生存方式。
  “郝守寧,你怎麽可以這樣子?”我將臉埋入掌心,忍不住嗚咽。

  七月漫長之夏
  七月。我逃掉接下來的實習計劃,一個人毅然決然奔去輪轉表中並未安排實習要求的腎內科報到,並且打算一直待到郝守寧得到腎源停止血透為止。這麽做明顯是有違製度的,但法律尚且有邊緣地帶,管理從來都有漏洞可尋。
  郝守寧並不知曉。
  那天喝上午茶時發生的插曲,我們很默契地選擇忽略。
  他堅持在家修養,並不忘賺錢,但同時開始規律血透,每隔3天便需返回醫院接受治療。凡他出現在腎內科的時候,我總會想法子渾水摸魚,賴在他身旁,寸步不離。
  我不介意別人會怎麽編排,不介意流言。那些通通都不重要。
  每隔一陣子我會與郝伯父聯係,背著郝守寧,交流兩邊的情況發展。伯父負責尋找合適的腎源,我負責“監督”郝守寧目前的身體狀況。
  郝家幾個堂兄弟都去做了配型,出來的結果,最佳的是老二。但他年近不惑仍未得子,且身居要職工作繁忙,若切去一個腎,一時無礙,誰能料以後總平安?伯父喟然長歎,到底還是擔心影響家族和睦,無奈作大度狀,表示謝謝老二的心意,但拒不接受,等等。其他幾個堂兄弟借口是次選,有心無力,擺出作壁上觀的姿態。
  難怪郝伯父在電話裏亦不禁動怒,完了卻隻能沉默接受事實。
  大家族有大家族的潛規則。
  倒是樊瑒私底下主動要求,但被伯父攔住。且不論配型是否合適,若真需要他的一個腎,哪怕再好再親如兄弟,不是一家人,這份人情大如天,欠不起。
  血緣並不代表一切。但沒有血緣,到底無法理直氣壯。這亦算中國人的傳統。
  於是那般,一拖再拖,便是半月餘。
  曾聽一尿毒症患者悲戚:“還不如死了痛快!”那哭,並非嚎啕大哭,而是被災難折磨至深之後,眼神空洞,欲哭無淚。
  我偷偷觀察郝守寧。每次,那麽長時間的透析,他或者含著淺笑聽我囉嗦生活瑣事,或者閉目養神,眉眼處一片安寧。
  那樣子的波瀾不驚。可是卻讓我感覺害怕。有時候,靜如止水,亦有可能因為心內靜如死水。特別是他曾說過,他無法接受如今這般的生存方式。
  但自那次以後,他便什麽都不說了。是否在擔心自己的病情?是否害怕自己受盡折磨,卻終究緩慢死去?他再也不說出口。
  或許他早已知道我與郝伯父一直暗中聯係。或許他始終清楚,郝家雖然繁花似錦如金粉世家,枝杈們到底是各自為政,不見得能抵用,更何況是關乎金不換的健康大事。
  或許隻能等屍體供腎。我這樣想著,握緊他的手,慢慢將臉貼在他的手背上。
  那段等待的日子其實並不漫長。相比較其他的尿毒症患者,郝守寧簡直幸運。他有錢,足夠買一個腎。他有勢,足夠比別人優先得到一個腎。
  可是在我心裏,仿佛是過了千萬光年,如此長久且遙遠。我陪著他做血透,看血液流出再回輸。我管製著他的飲食,看他漸漸消瘦。
  但他在我麵前常常保持笑容,甚至不忘說些冷笑話。
  小屋依然是我們常駐的地方。他做我喜歡吃的菜,然後看著我張大血盆大口,一掃而光。我們去看電影,一起玩遊戲,偶爾壓馬路,像很多很多普通平凡的情侶一樣,但再也沒有吵過架。
  他總是退讓。我從一開始的詫異、納悶,到不安、急躁,再變成現在的習慣和冷淡。
  原來做一對不吵架的情侶是這樣的累。
  我不知道郝守寧是什麽心情。可我覺得累。好像他的心離我遠似天涯,我站在海角,連眺望的方向都找不到。
  郝守菲與廖成來探望,偶爾加入到我們的隊伍中,一起玩樂。
  隻有樊瑒對我說,郝守寧的狀態不似從前,他有些擔心。
  可是我們都沒有辦法。
  我用眼淚留住他接受治療等待腎源,但也隻能如此。他的心結,來自他的性格和長久以來的人生觀,我們都無能為力。
  終於等到合適的腎髒是在七月底。郝伯父難掩語氣中的喜悅告訴我,找到了一個郝家的旁枝親戚,本來隻是嚐試,但據說做出來的配型結果還是相當樂觀。且此親戚年輕力壯,身體健康,腎的質量自然還是可以保障的。
  至於那位親戚是誰,郝伯父未詳細描述。
  我不厚道地猜測,如今這年頭,親戚之間雖說自願捐獻,實則私底下做的是買賣交易,這樣的故事多得去了。大家族內亦有富有貧。
  當然以上都是我的胡思亂想。真相如何,其實並不重要。
  腎源解決,接下來自然是盡快手術。
  本來郝伯父的意思是將郝守寧接回北方。但一來郝守寧不願意,二來我實習的醫院做腎移植還是比較有水平的,所以最終還是留在南方。
  那個親戚提前幾天住進泌尿外科的病房,開始常規全身健康檢查。哪怕他在北方已經做了一遍。
  郝守寧亦重新住院。因為術前還需要充分血透,就先安排住在腎內科病房,待術後直接轉入泌尿外科監護室。
  最終,泌尿外科腎移植組的聶主任找郝守寧做例行的術前談話,並告知我們一切安排妥當。

  我們的路還很長
  血透室,術前最後一次透析。我百無聊賴玩著郝守寧的手指。
  “小揚。”
  “嗯?”我抬頭,對上郝守寧的目光。
  “你惱羞成怒的時候喜歡叫我喂,生氣的時候喜歡叫我全名,高興的時候喜歡邊笑邊對著我說話,省去稱呼。”他仿佛在回憶很美好的往事,臉龐微微籠上一層叫幸福的色彩。
  這樣的嗎?我略一驚訝。再細想,好像真的是這樣,我從來沒有很溫柔很甜蜜很親昵地稱呼他“阿寧”或者“守寧”。我忽地媚笑,然後臉頰粘上他的手背,撒嬌:“可是我叫你大叔呀。”換來他一記暴栗。
  “大叔,好疼。”我怏怏撤離他的手背,噘嘴抱怨。
  他笑起來,揉揉我的腦袋:“你看你,這麽笨,敏感又情緒化,都不知道在遇到我之前是怎麽活過來的。這麽一想,我還真不放心扔下你一個人。”
  我大怒,拍床,瞪他:“你敢扔下我試試?”
  “對不起。”
  突兀地道歉讓我一時怔住。“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情?”我心慌,可是仍然裝出張牙舞爪的模樣。
  “每次看到你那麽努力想讓我的高興,我隻能不停地告訴自己,郝守寧,不要讓小揚擔心。可是最後總還是要讓你擔心。”
  “我以為你是需要保護的小雛菊,等到花開時卻發現你原來是風信子。”他伸手,與我十指交叉,“你這麽笨,肯定不知道風信子的花語。”眨眨眼,卻佯裝無奈。“是休憩。自始至終,你為我無償提供著溫暖的休憩地。”
  我鼻子一酸,趕緊調轉視線,一邊掩飾:“大叔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浪漫,開始研究花語了?”
  “今天清晨我在走廊散步時遇到一個年輕人,同樣是腎衰,做透析半年多了,還在等合適的腎。沒準你還見過這個病人。”他跳過我的問題,繼續敘述,語氣很是輕鬆,“我們聊起血透,聊起腎移植。他說日子太痛苦了,可是還是怕死。這樣活著,不是因為對生活多麽留戀,而是他覺得做人不能太自私。想死的時候,隻顧慮到自己的痛苦,從來沒有想到,父母是用了多少的力氣,在竭力挽留自己的生命。他說一死了之太自私了,除非他的父母也選擇放棄,否則他不能自顧自去死。”
  他一頓,用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字道:“對不起,我太自私了,一直以來,都隻想到自己的痛苦。”
  有溫熱的液體滑落臉龐,我看向他,抹去眼淚的痕跡,想哭,又想笑:“對不起,我也同樣自私,一直以來是我逼著你不許放棄。可是……你是有機會活下去的,我不能眼睜睜……眼睜睜看著你隨意對待生存下去的機會。”哪怕那個機會是強取豪奪而來。
  “小揚。”郝守寧的聲音微微嘶啞,“隻要你不放棄,我都會堅持下去。我怕死,我放不下你……”
  我忍不住大哭。太過分了,他怎麽可以這麽煽情?
  上午,郝守寧在腎內科做血透,泌尿外則是開始取腎。中午便開始植腎術。一位副主任醫師主刀,一位主治醫師作陪。廖成及另外一個研究生作為不可或缺卻絕非關鍵的助手上台。
  郝伯父坐專機從北方趕來。樊瑒和郝守菲陪著他,靜候在手術室外等待區。
  我吃完午飯便回腎內科加班。開化驗單,寫病程,整理病曆,不忙不閑,依舊如此。仿佛一點都不將這台手術放心上。
  一直到樊瑒發短信給我,告訴我手術結束,郝守寧已被送入泌尿外科監護室。
  廖成與我一前一後。走廊兩旁都是病房,有人談笑,電視裏傳來狗血的對話。直線距離,視力所及,是泌尿外科的監護室。
  這本是一個平凡如常的夏日。陽光炙熱,高溫籠罩城市。醫院依舊熱鬧。救護車呼嘯著奔離,門診大廳人聲鼎沸,產房裏可能有新生命誕生,重症監護室內或許有病人走完了最後一程。
  地球照樣公轉自轉,太陽依舊東升西落。
  生死交替,在亙古不休的時光中,似乎微不足道。
  “手術很順利。聶主任向來以謹慎出名,你放心。”廖成放緩速度,側身看向我,神色平靜,“首長剛走不久,是守菲還有樊瑒勸他先回去休息的。”
  我點頭,給他一個微笑:“我知道。我在電梯口碰見他們,還聊了幾句。”
  “為什麽?”廖成稍一蹙眉,“他今天手術,我以為你一定會來……我甚至以為,你會希望我帶你一起進手術室……”結果卻見我姍姍來遲。
  “進手術室幹嗎?參觀手術?美其名曰,陪心愛的人一起撐過這個難關?”我保持笑容,“我自覺沒有辦法將他僅僅看成是一名患者,鎮定冷靜地見他被開膛切腹。”
  郝守寧要我答應,在麻醉藥性過後,他第一眼就能看到我。我們承諾的是結果,因為彼此都清楚,我在這個過程中根本幫不上什麽忙,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結果。與其焦急茫然地等待,不如選擇讓工作填塞時間。
  廖成似有所思,微微走神,不過隻一會就恢複常態:“以後還長著呢。現在才開始麵對更大的難關。”如何避免術後並發症,如何在長期服用免疫抑製藥物的情況下保持健康,如何維護新腎提高存活年限,一切都是挑戰。
  我擴大笑容,“師兄,你說得對,我與郝守寧的路還長著呢。”
  套上隔離衣,戴上口罩帽子,我跟著廖成走進監護室。病床上,郝守寧仍在沉睡,看上去表情安寧。
  “藥效怎麽還沒過?”我納悶。
  “或許是你沒出現,他就不肯睜開眼睛。”廖成眨著眼皮。
  我忍不住笑彎眉眼。
  廖成從值班護士那邊搶來一張椅子,做了個“請坐”的手勢:“應該快醒了,你在這裏等吧,我回醫生辦公室,有事讓護士給我打內線電話。”
  我點頭。
  監護室內幾乎沒有人聲,監護儀器在滴滴地響。這裏都是腎移植後的病人,需要隔離,防感染。24小時護士值班。
  我貪婪地打量著郝守寧的睡容。僅僅幾個小時不見,這是他,又好像不再是他。他允諾為我而生,他允諾會陪我回家見父母,他允諾等我考研,他允諾娶我為妻。他是我的。
  心裏湧動著莫名且複雜的情緒。欣喜、悲傷,手足無措,又仿佛有很多很多話想跟他說。然而,在看到他微一眼動,慢慢睜開眼,露出稍帶痛苦和迷茫的表情時,我卻恍如久別重逢後,思緒萬般淩亂。
  我直直盯著他的雙眸,良久,才隔著口罩,溫柔地,低低說了一句:“嗨,親愛的,你醒了?”

  番外一
  趙琛此人,不帥,非型男,亦不夠酷,但鼎鼎有名。據說,他所保持的“夜班時縫合病人之數”的記錄,被他本人刷新兩次,然後至今未有後來人能打破。
  由此可見一斑。
  剛去急診時,謝揚並不曉得趙琛大名。完全拜住院總所賜,以至於她亦成為急診室的一項奇跡——出科時稱體重,竟瘦了八斤!心心念念的減肥事業,在不經意間完成曆史性突破。
  何謂“無心插柳柳成蔭”,便是這個道理了。
  而謝揚此人,非典型美女,但算後天可造,包裝一下還是拿得出手的。身材尚可,前凸後翹不達指標,不過總是有凸有翹了。性格固執,容易牛角尖;基本自卑,偶爾自戀,但擅長偽裝。據郝守寧表態,為了達到讓謝揚認識自我的目的,他可謂用心良苦,最終抱得美人歸,那是後話。
  這裏首先要重點講述一下趙琛這個“衰哥”和謝揚這頭“強牛”是怎麽王八看綠豆——對上眼的。
  趙琛脾氣較急。一來是本身性格,二來他常常要麵對同時處理一堆病人的狀況,不得不急。好在謝揚的反應尚算迅速。熟悉大概流程後,很快就幫上手。
  某日,趙琛來不及吃晚飯便匆匆趕來上班,結果一直忙至22點左右才抽得一段空,於是朝謝揚媚笑:“你頂住,我去吃個飯。”不等她反應,拎起盒飯直奔三樓的醫生休息室。
  在他消失期間,謝揚共頂住病人三個。第一個,做完血、尿常規回來,她依著結果估摸分析,看似不嚴重,就將大概情況講述給病人聽後,請他一旁稍候。第二個是來開點感冒藥,她露齒笑,指向旁邊內科急診室,告訴來人感冒屬內科範疇,請去隔壁搞定。第三個,手外傷,觀察傷口程度,應該是需要縫合。這種狀況她沒辦法單獨處理,隻得請護士打電話去休息室通知趙琛趕快歸位,一邊先安撫病人,並做簡單的清創。
  當趙琛吧唧著油嘴小跑回工作崗位時,謝揚很淡定地告訴他:“右前臂外傷,傷口比較長,但不深,所以沒拍片。你先去看一下傷口情況吧,我覺得應該要縫合,準備工作已經好了。”趙琛愣了愣,接著笑得越發燦爛。
  從此,經過謝揚之手的門診病曆越來越多,收集病史簡單查體成條件反射——看見病人,自動將問病查體完成了,再轉交趙琛,進一步驗證,然後開檢查單或者開藥。
  她是在後來才恍然意識到這一點的。可惜被“奴役”慣後成了自然,除了因為關係熟稔之後會用白眼表示抗議,她還是盡量替趙琛分擔工作。
  相較於趙琛的急性子,謝揚顯然更細心一點。換藥或者清創,還有安撫病人方麵,基本是她出馬。趙琛不止一次表示,合作相當愉快,效率明顯提高。
  人與人之間,其實也是講究緣分的。有些似對半的圓弧,找到互補的另一半。有些似照鏡,性格相似,於是相處融洽。
  關係漸好。彼此開玩笑,以打擊對方的心靈為樂。工作時攜手合作,閑暇時胡天海地的聊天。這樣的相處模式,作為實習生來說,謝揚自認是她人品爆發的結果。
  跟著趙琛值班常可以遇到稀奇古怪的病例。
  比如,某次來了個腦袋上被人砍了一刀的精神病患者,因為傷口過了縫合期,隻能等它自我愈合。
  趙琛瞄一眼謝揚,意思是,去把覆著傷口的紗布打開,觀察一下情況。
  於是謝揚將病人領進換藥室,戴上手套。正準備解紗布,患者家屬突然冒出一句:“傷口長蟲子了。”
  蟲子?謝揚怔了怔,腦袋一時沒來得及對“蟲子”這個詞形成具體概念。最外層的紗布一掀開,一個小小的白色影子突然掉落腳邊,視野裏出現蠕動的軟體物。
  蛆!?
  “果然長蟲子了。”謝揚得出結論,然後將紗布重新覆上,用鎮定的語調對坐在外麵的趙琛說明情況。
  趙琛大略觀察了傷口和地麵仍在蠕動的蛆後,表示,目前唯一能做的還是清創換藥。“換藥吧。”
  謝揚保持不動姿勢,微笑,一直微笑,直直看向趙琛的眼睛。
  十秒後。
  “你幫我倒碘伏吧。”趙琛妥協。
  病人終於離開。
  “啊啊啊啊,居然是蛆!”這個癲狂的聲音來自姓謝名揚某女人。
  “要淡定!”趙琛在洗手。
  “……”他還不是洗了很久的手?
  該事件從此成為趙琛與謝揚逢人必談的急診十大恐怖事件之一。
  至於其它九件,大約包括:皮膚癌至麵額部腐爛的老頭、世博會期間動不動冒出來的需要趙琛與謝揚用破爛英語去對話的外國人、EICU裏讓人心疼的棄嬰……諸如此類。
  並非讓人心生畏懼的便是恐怖。
  魔由心生。那些讓人倍感無奈、悲哀、荒涼抑或絕望的事件,比起妖魔鬼怪,更讓人感覺恐怖。
  謝揚出科後,趙琛帶了她的同學李曉娟。趙琛脾氣雖然急,但向來好說話,所以自認為和大家都處得不錯。但現實總喜歡潑人冷水,人前好話人後不滿的事兒多了去了,也不差趙琛一個。問題在於,他並不知道,謝揚卻是因為他與寢室同學起的衝突。
  他隻是在李曉娟三番兩次的模棱話語中猜出謝揚似乎在麵臨糾結。他有些擔心。那小妮子看上去似乎什麽都不在乎,其實反而更容易脆弱,走極端。想來想去,還是找了個借口,約她出來聊天。
  很久之後的某年某月,他去北方參加一個醫學會議,順道去見謝揚。茶館裏安逸恬靜,隱隱彌漫著若有若無的與世無爭。他們無意間聊起曾經的往事,不知覺唏噓。
  “你說我遇見郝守寧是幸運,其實,我覺得我能遇見你,也是我的幸運。”謝揚語氣真摯。
  “那是,也不想想我待你多好。”趙琛當仁不讓。
  “自戀吧你。”謝揚習慣性打擊他,“誰當年脾氣差,連累我與同學冷戰?”
  “有這事?”趙琛困惑。
  “誒?我可記得清楚。”謝揚給他一記白眼,見他仍在思索狀,抿了口茶,恍然憶起當年那場桃花冷戰,不由大笑,“我剛忘了,你應該不知道這事兒。”
  趙琛不滿,佯裝發怒:“你可得給我說明白。”
  “呃,也就女生之間的破事。”謝揚懶得講述那麽遙遠的故事,隨便糊弄過去,轉移話題,“嫂子呢,怎麽沒和你一起來?”
  “我出差,又不是來旅遊。”趙琛沒好氣回答。他已過而立之年,升為主治醫師,如常人的生活軌跡,成家、立業、結婚,並即將成為父親。
  生活平淡,時常會有瑣碎的煩惱,無關天下。大部分的人生便是如此。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倆個人倒是默契,很少談及醫學。到了晚飯時分,郝守寧下班,三個人便一起吃飯。
  謝揚其實很喜歡看趙琛與郝守寧和諧暢快地交談。愛人與情似家人的朋友同坐一張桌子,聊著家常,總能給人一股幸福的味道。
  她的人生便是這樣子了吧?
  有交心的朋友,有親密的愛人,及永遠提供避風港的家人。曾遭遇難關,未來或許仍有很多變數,但正因為不確定的未來,生活才不至於貧乏無聊。
  就這麽簡單的繼續下去吧。
  現世安穩。

  番外二
  謝媽媽是人民教師,自然是寒暑假期間最清閑。小謝mm在讀研,自然也是有假期的。可憐郝大叔要賺錢養家,不算奔波,卻脫身不得。於是矛盾就這樣產生了。
  又是一年暑假到,女主角小謝mm猶豫來猶豫去,打電話回家,吱吱唔唔表示想留在北方陪她的郝良人過小日子,但又慚愧一年到頭沒做過幾天孝順女兒,於是誠懇地邀請謝媽媽謝爸爸北上避暑,順便旅遊。
  “方便不?”謝媽媽有點動心,“住哪兒啊?”
  “就住自己家啊,怎麽不方便?”小謝mm拍胸脯保證,忘記電話那端的老媽是看不到她的信誓旦旦,“複式四室二廳,很寬敞的。”
  自己家?謝媽媽一愣:“你住哪裏?”女兒還在讀書,不應該住學校集體宿舍麽?
  可憐小謝mm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隨口答:“家裏唄。媽你放心,住絕對沒問題,把外婆一起接來都住得下。”她和郝守寧一間,還空出三室。
  話音未落,話筒裏傳來幽幽地質問:“你什麽時候住到校外了?”該不是和那還沒見過麵的女婿同居了吧?
  小謝mm終於回神,額頭黑線,一臉囧樣,吞吞吐吐,愣是擠不出一個字。沉默幾秒之後,電話那邊,謝媽媽氣自丹田而出,怒吼:“老謝,立即訂兩張飛機票,去北方,看女兒!”
  當日。
  郝守寧拎著蔬菜回家。一邊在玄關處換鞋,一邊張望某人身影。奇怪,這小孩今天怎麽沒有媚笑著衝出來迎接他?
  客廳沒人。廚房沒人。洗手間沒人。難道還在臥室裏“午睡”?正納悶,閣樓突然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響。
  “小揚?”他奔上樓梯,在見到某人戴著圍裙紮起馬尾辛苦滴晾床單時,明顯怔住。
  “呀,你回來啦。”某人一臉驚訝,“這麽晚了?時間好快啊。”她好像隻收拾了淩亂的書房臥室,擦了地板,清洗完廚房,漂洗了新床單而已。
  “你在幹嗎?”郝守寧很是淡定。
  某人表情沉重,目光隱隱哀悼之意,“有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郝守寧斜睨向她,依然淡定。
  某人微微一歎,45度望向遼闊天空:“……你終於要見公婆了。”
  HZ至DL的飛機準時降落。
  謝媽媽雄赳赳氣昂昂出現在機場大廳,一眼瞄到自家女兒張牙舞爪的模樣,忍不住抽了抽眼角:囡囡啊,注意形象,形象!
  那廂,謝揚一邊揮舞著爪子,一邊側頭告誡身旁郝守寧:“看到沒,公婆來了,高度戒備!”
  十分鍾後,兩隊人馬匯合。
  郝守寧笑得既完美又和諧,在謝揚的介紹中,禮貌打了招呼,然後當即接過謝爸爸手中的行李。
  “辛苦你了,小郝。”謝媽媽微笑。唔,這個稱呼有點怪。
  “阿姨、叔叔坐了這麽久飛機,比較辛苦。”郝守寧的回答很官方,“咱們先去吃飯,再回家。”
  謝爸爸很滿意,連聲說了幾個“好”。真是懂事有為奮發向上的新時代四有青年。
  車在停車場。郝守寧囑他們原地等候,自己開車來接。眼見他的身影稍微走遠,謝爸爸立馬摸摸女兒的腦袋,誇獎:“這孩子不錯。”
  “就是看上去單薄了些。”謝媽媽表情略帶遺憾,顯然是要求更高。
  謝揚嘿嘿兩聲笑,叉腰挑眉:“我看上的人,能不好麽?”至於郝守寧換腎的事,還是以後再說,以後再說。
  一路來的樂融融在餐桌上不小心爆發,矛盾在於:是否喝酒。
  “爸,你今天肯定累了,就別喝酒了吧?”謝揚諂媚地笑,同時拿眼瞟老媽,期望得到家庭最高boss的支持。
  “就是,今天先別喝了。”老媽大人果然不負她望。
  “酒怎麽可以不喝?”謝爸爸不滿,蹙眉瞪目,“是吧,守寧?”已經換稱呼了。
  “他還要開車呢。”謝揚急了。
  “這樣吧,叔叔,晚上咱們在家吃飯,到時候喝個痛快。”聽見郝守寧充當和事佬的話,謝揚忍不住苦笑。雖然換了腎,但平日裏他的飲食作息習慣都自我約束,向來嚴格,連前陣子郝伯父來探望他們,他都不肯陪喝酒。而如今……
  到底還是要交代他的身體狀況吧?
  家位於靠海的高層公寓,占頂,是將兩層打通後重新裝修的。站在陽台上可以眺望遠處的海。海岸線蔓延,水天一色,中間是遼闊寂寥的海平麵。
  為了應對父母的微服私訪,謝揚不得不決定與郝守寧分房而睡(這句話說出來怎麽這麽有顏色呢?),製造兩個人的關係是“很純潔很友愛很柏拉圖”的形象。
  “這房子……”謝媽媽的內心被小小震撼了一下。除外某些大都市,聽說北方的房價較南方還是便宜些的,但是再便宜,也不是隨隨便便哪個人就能買得起複式四室二廳的房子吧?
  “這房子不錯吧?”小謝mm顯然沒有領悟母親大人的潛台詞,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臉,仿佛這房子是她賺錢買下的,正搖尾巴邀功。
  “……是不錯。”謝媽媽抽抽眼角,突然覺得自家女兒似乎不隻是一點點白癡。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傻人有傻福”?
  然而那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小波浪,真正的震撼還未來得及登場。當謝媽媽看到郝守寧係著圍裙開始洗菜做飯而自家女兒隻在一旁打下手時,內心恍如風暴過境,席卷漫天枝葉,而原本晴朗澈藍的天空亦毫不客氣打下一個閃電。
  “囡囡啊,過來。”謝媽媽將女兒拽出廚房。
  “有事啊,媽?”謝揚不忘餘光瞄向郝守寧的方向。
  “平時,也是他做飯?”謝媽媽問得謹慎。
  謝揚嘿嘿兩聲笑,露出窘意:“媽,你也知道的,我的廚藝比較拿不出手。”
  嘖嘖,這年頭,已經換成男人入廚房出廳堂了。謝媽媽不免感慨,連連點頭。看來準女婿對囡囡挺好的。肯為老婆洗手做羹湯的男人,理論上亦比較愛家。
  於是郝守寧的印象分又蹭蹭蹭往上躍了好幾個台階。
  謝揚倒不擔心父母懷疑郝守寧的人品。她得意自己的眼光,憑郝狐狸的本事,自然能將父母收得服服帖帖。問題,恐怕還是在於他的病史。
  這個世界每天都有生老病死,看似健康的人亦有猝死的可能。然而作為父母,哪怕是有一絲概率,都不希望自家女兒將一生的幸福搭進去作賭注。
  可憐天下父母心。
  謝爸爸這會兒正在樓上陽台吹風賞花。謝媽媽拎著謝揚上了樓,樂滋滋道:“老謝,老謝,咱女兒這回倒是運氣好。”
  ……為啥每個人都覺得是她運氣好呢?郝守寧能遇見她也是他的幸運吧?!謝揚嘴角抽搐。
  “你啊,沉不住氣。看人不能看表麵,得看酒品。”謝爸爸搖頭晃腦。
  “……爸,還是不要喝酒吧?”謝揚努力讓自己鎮定。
  “怎麽可以不喝酒?”謝爸爸叉腰。
  “對。要是喝醉了打老婆,這種人平時再好也不能要。”謝媽媽覺得丈夫此計可行。
  “他平時基本不喝酒的。”謝揚無奈。
  “男人怎麽可能沒點嗜好?不喝酒抽煙,難道還嫖賭?”謝媽媽反駁。這個罪名夠大,一棍子打倒一大片男同胞,連帶一旁謝爸爸的神色也僵硬了一下。
  “媽……他……唉,我實話說了吧,他曾經腎衰,換了腎。喝酒吸煙之類的不良嗜好,他向來自律,點滴不碰。”
  “……囡囡你是說,他尿毒症?”
  “對。你們不要那種表情啊。他已經做了腎移植術,現在跟正常人沒什麽兩樣。杜絕不良嗜好隻是謹慎起見。”
  “那也是前科,誰知道會不會複發?不行,這可不行!”謝爸爸當即沉下臉色,“尿毒症可不是什麽簡單的病。你交代清楚,他有沒有對你怎麽樣,啊?”潛台詞,要是沒怎麽樣,趕緊早分手早安生。
  “老謝!有話好好說。”謝媽媽阻止他的疾言厲色。
  “爸,媽,這件事一直沒跟你們說,就是怕你們胡思亂想。”謝揚這會兒倒是冷靜下來,“誰也不想得病,郝守寧當初突然腎衰,最難熬的是他。但現在醫學技術發展,腎移植後的存活率已經大大提高了。你們不能這麽悲觀,就這樣否定他的好。”
  “那會兒他生病,是我賴著他,不肯分手。他一直寵我,愛我,當珍寶一樣保護著。這樣好的男人,媽媽你說,還能再找得出來?婚姻最重要的是相輔相持,我和他這一路走來也算是經曆過風雨,堅持到現在,是因為有希望、有未來。爸、媽,我想不出要放棄的理由。”
  一時沉默。良久,謝媽媽一聲歎息:“囡囡,爸媽是怕你以後辛苦……”
  “……我知道……”謝揚別開視線,掩飾濕潤的眼角。
  “從小到大你都很懂事,自己的事情自己完成,而且都做得很漂亮。一直以來我們都以你為傲。如今,你既然下了決心,我們也不多說什麽……隻是,以後要是有什麽困難,記得跟爸媽說,啊?”
  “……嗯……”謝揚終於哭出聲。
  這個世界上,父母總是以最寬容博大的胸懷,容忍子女的任性。
  晚飯時誰也沒有提及喝酒,謝爸爸沒有,郝守寧也沒有,仿佛是約好了似的。謝揚雖然有些納悶,但更多的是鬆了口氣。
  一家人圍著飯桌邊吃邊說笑。響應國家號召,創建和諧社會。
  郝守寧手起筷落,一片豬肝就到了謝揚的碗裏。“注意,這是第三片了!”某人嚴肅抗議。他們的約定是,每次吃豬肝,她絕不吃超過三片。
  “你不是快來那個了麽?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多吃幾片。”話音未落,又飄下兩片豬肝。
  謝媽媽風中呆立。
  準女婿連女兒的例假時間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為啥她老公從來就不記得這茬?於是一瞬間內心悲喜交加。
  而坐她對麵的謝揚這會兒同樣悲喜交加。豬肝啊豬肝,真讓人又愛又恨。
  吃完飯,郝守寧建議去散步。
  雖然已是夏天,這個城市的傍晚涼風習習,半夜甚至幾分冷意。
  沿著海濱路慢慢走。謝揚陪在謝媽媽身旁,母女倆聊著天南海北的八卦和瑣碎,越走越慢。郝守寧與謝爸爸並肩在前麵走,閑閑談論無關緊要的話題。
  謝爸爸突然回頭瞄一眼遠遠落後的倆母女,平淡開口:“身體現在還好吧?”
  “還好。不過要按時吃藥,定期去醫院複查。”郝守寧回答,語氣同樣波瀾不驚。
  “工作別太辛苦。錢賺不完的,身體重要。”謝爸爸一聲微歎,“我女兒不懂得照顧人,你要多費點心。”
  “我知道的,謝謝叔叔的關心。“郝守寧微笑,語氣溫柔:“小揚很努力,其實現在是我依賴她。”
  謝爸爸緩住步伐,看向郝守寧,表情嚴肅:“說實話,我是不太讚成你們兩個在一起的。但既然揚揚這麽堅決,而且看得出你對她很好,那我也就不多說了。”
  “叔叔,未來會怎麽樣誰也沒辦法預測。我唯一能保證的是,我會努力讓小揚幸福。”
  “好!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謝爸爸舒展神情,拍拍郝守寧的肩膀,“還有一件事……你這病,那個沒問題吧?”
  哪個?郝守寧一時呆滯。
  謝爸爸麵露些微尷尬,嗬嗬笑著不說話。
  好一會,郝守寧才恍然大悟。那個啊!他清咳兩聲,視線落在謝揚身上,笑容意味深長:“基本上,隻欠東風。”
  謝爸爸立馬了然,亦看向寶貝女兒,感慨道:“唉,老了。一眨眼,女兒也到了要做媽媽的年紀。”
  郝守寧點頭:是想早點抱外孫了啊,這個好說……
  謝家父母在城市逗留了一個星期。謝揚反正有空,天天陪著爸媽去逛街看風景。郝守寧則是盡量抽出時間,盡做女婿的本分。
  結局皆大歡喜。
  機場送別時,謝爸爸突然朝郝守寧道:“什麽時候請親家出來見個麵,有些事也該定了。”
  此話一出,謝揚風中呆立,郝守寧淡定點頭。
  於是二老登機,笑容滿麵而回。
  出了機場,謝揚斜睨向郝守寧:“什麽事該定了?”
  “爸爸的意思是讓咱們抽個空,把婚結了。”
  嘩,啥時候改口叫“爸爸”了?結婚?“不要,我還沒有享受夠美妙的同居生活!”某女將頭搖得似撥浪鼓。
  “我看就國慶吧,我也有空。不過得先聯係一下爸爸,讓他把時間空出來。一起飛你家一趟,兩家大人見個麵,正好把這事辦了。”
  完全忽視了她的意見……“我暫時還不想結婚呀!”
  “誰說要結婚?”郝守寧眼神不屑,“我隻打算領證而已。”說罷,自顧自朝前走。
  ……
  唉,她這輩子,看來是永遠鬥不過這個人了。
  那就這樣子吧。
  歲月靜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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