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樂絲:轉身說愛你

(2009-03-15 06:23:11) 下一個
  第一章
  冉知恩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程豫的。
  隻是當她發覺自己喜歡上他的時候,不自覺的養成了凝望程豫背影的習慣。

  朝陽熠熠,鳥兒啾啼,冉知恩從晨光中醒來。
  她抬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床畔,沒有皺折的被單,顯示從未有人躺過的跡象。
  程豫又徹夜未歸了,知恩心想。
  身為知名建築室內設計工作室的老板,許多事情程豫總是親力親為,麵對如山的委托案件,為能準時完工,待在工作室處理公事過夜不回家是家常便飯的事。
  所以一個月裏有一半的時間,知恩都是自己一個人入眠。
  手滑過平整的枕頭上,微涼的溫度冷了知恩的手心。
  她歎氣,慢慢的步下床。
  赤著腳踏過臥室的長毛地毯,走出房門,走進開放式的廚房裏。
  她打開冰箱,拿出裝滿牛奶的玻璃瓶,替自己倒了杯牛奶。
  她拿著杯子,坐上廚房與餐廳區隔用的小吧台邊的高腳椅,默默的在這間百坪的豪宅裏飄移目光。
  這間房子,是程豫首次接到大筆生意的時候買的。
  那時他們剛結婚滿兩周年。
  豪宅內的空間設計當然是由程豫親手規畫打造,裝潢氣派、時尚,也十分有品味。
  但是冰冷。
  知恩第一次踏進這間房子的時候,就這麽深深覺得。
  那個當下,她非常懷念她嫁給程豫時,那間小而簡單的公寓。
  反正隻有他們兩人,生活的空間變大,隻會更突顯她的孤寂。
  孤寂?
  知恩悶哼的笑了。
  是啊,在這場婚姻裏,她常是孤單一人。
  程豫一直忙於工作,所以很多事情都是知恩一個人去做。
  她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逛街──一個人,麵對空蕩蕩的房子發呆。
  冉知恩常常在想:程豫娶她,究竟是為了什麽?
  是因為愛她嗎?似乎不是。
  因為他從來沒說過。無論是求婚時、結婚時,還是這段婚姻相處的期間,知恩從沒聽過程豫說愛她。
  像她愛他那樣愛她。
  是的,她愛程豫。
  從大學時代開始,她愛他好久好久。
  學生時期暗戀有女朋友的他,到畢了業兩人重逢,後來他開口向她求婚。
  一連多年,她一直深深愛著這個她隻能望著他背影表達愛意的男人。
  當初知恩就是憑著這股愛著程豫的傻勁,才會在不是這麽了解他為人的情況下,點頭答應嫁給他。
  隻是,他知道她愛他嗎?
  知恩也不知道。
  他對她,很少有什麽濃烈的情緒。
  程豫總是淡淡的說話、淡淡的笑著、淡淡的擁抱,甚至連親吻,也是淡淡的感覺不出情意。
  想著,知恩又笑了。
  原來,從一開始,到現在經過五年的婚姻生活,她還是跟當初一樣,依舊不了解程豫的想法。
  一切就像是,她終究能擁有的,隻有程豫的背影而已。
  “你又一個人在發呆?”一時間,程豫的聲音出現在冉知恩的思維裏。
  知恩轉過頭,看見程豫滿臉疲憊,卻朝著她笑著。
  “回來了。什麽時候?”
  “剛回來。叫你都沒反應,在想什麽事情這麽入迷?”
  知恩搖頭。“剛起床,大概還沒睡醒吧。”她步下高腳椅。“你吃過早餐了嗎?我弄點東西給你吃。”
  程豫擺擺手。“不用了。等會兒我就要回去公司,晚點兒要跟客戶談case的事情,我隻是回來換個衣服,不用麻煩。”
  “還是要吃一點。不然我弄點簡單的三明治讓你帶在路上吃好不好……”
  程豫沒有聽見知恩之後的話,因為他鬆著領帶,自顧自的往更衣室走去。
  再一次的,他用高挺的背影麵對知恩。
  知恩默默的望著門板被合上,應該已經麻木的心又隱隱刺痛著。
  五年了,她跟程豫結縭這麽久,為什麽彼此之間還是有距離?
  知恩一直跨越不了程豫隔出的那條鴻溝。
  他對她很客氣,就像是他對待他的客戶一樣。
  她記得,他們是夫妻,不是嗎?
  為什麽他們會變得比普通朋友還疏離?
  抿著唇,知恩不想再想、也不敢再想,她轉過身,從冰箱裏拿了食材,還是動手做了三明治要給程豫帶去公司。
  當她把保鮮盒打包放進紙袋,程豫也剛好從更衣室走出來。
  他穿著淡藍色的襯衫、深灰色的西裝褲,同款的西裝外套則掛在他有力的手臂上,而雙手正忙著打領帶。
  程豫不能說是一個長得漂亮的男人,但卻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他長得高,身材壯碩,直挺有力的走路姿態,搭上他內斂沉穩的氣質,幾次知恩同他走在路上,都發現旁人停駐在程豫身上的眼光。
  他是個會讓人想多看幾眼的男人,連知恩自己都這麽覺得。
  擱下袋子,知恩走了過去,接替了他雙手的工作。
  程豫有個能幹賢慧的母親,雖然生長在富貴人家,但是家裏的大小事都親自來,很少假手他人,程豫就是在這樣的照顧下成長。
  後來程母因病住院到過世,在這段期間,不知不覺,照顧程豫的工作就換到了冉知恩手上。
  幾個熟練的動作,原本被程豫弄得一團亂的領帶,已乖乖的掛在程豫的脖子上。
  程豫看了,笑了。“我總是弄不好,如果沒有你,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笑起來很好看,知恩很喜歡看他笑,那樣的親切,是知恩少數覺得跟程豫像是夫妻的時刻。
  她紅著臉,微微的勾著嘴角,不好意思的拿起準備好的紙袋。
  “這個帶在路上吧!我還準備了一些綜合維他命,該吃飯的時候還是要吃,為了工作把身體弄壞了得不償失。”
  點點頭,程豫接過,順勢在知恩透紅的頰上親了一下。
  “我要出發了,你一個人在家小心一點。”
  嘴唇溫軟的觸感讓知恩心跳漏了兩拍,她抬眼,看見程豫正好轉身往大門走去。
  又是背影……
  剛萌出的甜蜜心情頓時消失殆盡,啃食心扉的無措感又再度出現。
  冉知恩忍著胸口的窒悶,她喚住了程豫遠離的身影。
  “阿豫。”
  程豫回過頭。因為背光的關係,知恩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那個,下個星期五晚上,可不可以把時間空出來?”
  “怎麽了?”
  “那天是爸爸的生日,他要我們回去聚餐。”爸爸指的是冉知恩的父親。
  程豫楞了楞,他頷首,“知道了。”然後轉身離去。
  知恩漠然的踱到陽台邊,幾分鍾後,她看見程豫的車子從地下停車場開出。
  黑色的轎車,就像是她凝望多年的黑色背影。
  曾經,她隻要看到程豫的背影就能滿足;現在,為什麽看著他的背影卻像是一種淩遲?
  知恩靠在陽台邊,眯著眼,望著黑頭轎車漸漸遠離。
  她的胸口,窒悶得快不能呼吸了。

  夏季的太陽總是大到不可思議。
  冉知恩小跑步跨過斑馬線,悶熱的氣溫讓她額邊滲出一層薄汗。
  白色的低跟鞋在水泥地磚上敲出了聲音,知恩踏上了咖啡廳的小台階。
  推開門,門上的風鈴聲響起,眼光一掃,她看見了坐在離窗邊最遠位置的大學時代好友向清風。
  “清風。”知恩笑著喚她。
  清風順著聲音抬頭,看見了知恩,美麗的臉龐沒有知恩那番興奮的情緒。
  她酷著臉,朝知恩揮揮手。
  知恩在清風對麵入座,同時向送水的服務生點了冰的伯爵奶茶。
  她瞧了眼桌上的蛋糕紙。看來在她遲到的這段期間,清風已經自行品嚐了店裏的甜點。
  “好吃嗎?”知恩問。
  清風擰著眉。“一年沒來,味道就變了。”
  她嘴裏抱怨,但還是把送來的五塊蛋糕吃得幹幹淨淨。
  知恩瞧著,笑了。
  這麽多年,清風愛吃甜食的嗜好還是沒變。
  在知恩的記憶裏,這個纖瘦高挑的女子,有著吃不胖的體質,在她的包包裏,永遠裝了各式各樣的甜膩零食。
  大學畢業後,清風甚至背起行囊,借著出國深造遊走各國品嚐各地點心。
  不知道是否因為嗜吃甜食的關係,她這輩子深愛的對象,職業剛好是點心師傅。
  知恩總是戲稱她是個“被糖罐子養大的小孩”。
  “聽說這間店好像換過老板。”知恩擱下了包包,服務生剛好送飲料過來。
  她親切的朝服務生笑了笑,用吸管攪著杯裏的冰塊,淺淺的喝了一小口奶茶。
  “難怪。”清風挑著眉。
  “怎麽?幾個月沒見,找我出來就是特地聽你說蛋糕的評價?”
  “不。”清風聳著肩,一手探進自己隨身的包包。
  放到知恩麵前的,是一隻淺粉色的信封,上麵印了燙金的“囍”字。
  明顯的,那是一張喜帖。
  “我要結婚了。”清風淡淡的解釋。
  知恩拿喜帖的手頓了一下。“結婚?”
  “是啊。”點點頭,清風翻起菜單,考慮點別的蛋糕試試味道。
  “下個月七號。”她的口氣平常,跟她酷酷的臉剛好相襯。
  要是不是明白清風的脾氣,知恩會以為她在說的是別人家的事情。
  “是那個蛋糕師傅?”
  “我還會有別人嗎?”菜單翻過一頁,清風決定再點塊提拉米蘇試試。
  知恩聽著清風的話,彎起唇角,把喜帖收進包包裏。
  “恭喜你!”她對清風說。
  清風招來服務生,加點了三塊蛋糕和一個布丁。
  她轉頭看著知恩的臉,眉毛挑了挑。
  “怎麽?你的態度看來別有含意?”
  知恩搖搖頭。“沒有啦,隻是忽然覺得這一點我們還滿像的。”
  清風十三歲時遇見那位蛋糕師傅,從此開始了她苦戀的日子,雖然她外表看來冷淡理智,但是一談到自己的感情,知恩總會在清風的眼中發現難得的落寞。
  遇到了,就放不開。
  雖沒有刻意,然當驀然回首,才忽然發現自己是這樣的執著這份感情。
  知恩對程豫,亦是如此;默默地戀著他、默默地將感情深埋著。原以為畢業就會結束的單戀心情,卻在某天與程豫重逢的時候再度被燃起。
  那時他問她要不要嫁給他的時候,可知她心裏有多高興!
  知恩以為,老天終於給了癡守戀情多年的她回應了。
  但似乎,這個回應不是王子與公主“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清風喝著玫瑰茶。“我們有一樣嗎?”她不以為然。“我的流水先生雖然冷淡,但那是因為他木訥不敢表達,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他的心裏除了我從來沒有別人。但是你呢?”
  清風放下杯子,繼續說:“你愛著一個曾經屬於別人的男人。你傻傻的守了好幾年,為了這份感情,人家問你要不要結婚,你什麽都沒說就把人生給耗下去,結果呢?你對他到底算是什麽?知恩,有時候不是結婚就代表你擁有了全部。”
  知恩抿著唇。“你還是介意我當時突然的嫁給程豫?”
  當年,清風曾經為了她閃電結婚的事情,大罵她的癡傻。
  清風說她怎麽會有勇氣嫁給一個對自己來說根本算是一無所知的人!
  但是因為知恩的固執,清風最後耐著脾氣開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知恩,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幸福。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有個聲音告訴我,你做的這項決定並不是件好事。告訴我,知恩,你覺得你幸福嗎?”
  “我很幸福啊!一個女人嫁給自己所愛的男人,怎會不幸福?”
  那時,她是這麽回答清風的吧。
  服務生走過來,送上了清風之前點的蛋糕和布丁。
  清風沒有拿起叉子,她認真的瞅著知恩,擺擺手。
  “其實那是你的選擇,我無權幹涉。當初我跑來質問你的時候,是你自己信誓旦旦的說程豫對你好,但是現在,為什麽我看到的不是如此?”
  知恩楞了楞,她看著清風,小手摸上臉。
  “我……哪裏有問題嗎?”難道她最近對程豫的無力感有這麽明顯?
  清風靜默了幾秒,她漂亮的柳眉又攏在一起。
  “程豫隻準你吃減肥食品嗎?”她拉住知恩的手。“為什麽這五年來,每回見到你,就覺得你又瘦了一圈?”
  啊?她指的是這個。
  知恩笑著帶過。“瘦一點不是比較好嗎?以前的我太胖了。”
  “一點都不會。”清風駁斥。她多愛大學時知恩那肉肉的腰圍。怎知一嫁給程豫,知恩就越來越瘦,瘦到快跟她有得拚了。
  “程豫對你這樣,都沒表示意見?”
  “他……”他會注意到這些事嗎?
  知恩甚至懷疑,程豫到底有沒有好好看過她。
  “他隨我,沒有意見。”知恩扯了謊,心虛的撥開額邊的頭發。
  “他有病。”清風不認同。
  她鬆開拉住知恩的手。“總之,我還是那句老話,不論以後發生什麽事情,特別是程豫對你不好的時候,千萬別忘記有我這個朋友在你身邊。即使我結婚之後,依舊不變。”
  “嗯!”用力的點點頭,知恩明白。
  兩個好朋友笑了開來。
  結果聊沒多久,清風接了電話,有事得先走,於是兩個人就在咖啡廳裏分道揚鑣。
  知恩看著清風離開的身影,默默的吐了一口難以察覺的歎息。
  她走在路上,任熾熱的太陽炙灼她白皙細嫩的皮膚,腦裏盤旋著清風剛剛說的話。
  愛著一個曾經屬於別人的男人……
  是啊,當初她跟程豫相遇的時候,也沒料到自己跟他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們兩個是同班同學,不過一學期裏,知恩遇見程豫的時間大概隻有三分之一。
  他行蹤飄忽,不好聯絡。知恩跟班上這號神秘人物第一次說上話,是一直到大學二年級的時候,那還是拜她成為副班代所賜。
  一開始,知恩對程豫的印象並不好;他寡言、思想怪異,老愛叼著煙、不愛跟班上人打交道,知恩每次看見他,他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不過說過幾次話後,知恩才發現程豫並不像想象中那樣難相處,反倒覺得他的脾氣比班上多數人來得和善。
  他愛笑,笑起來也很好看,有時知恩做出了無厘頭的舉動,程豫總習慣揉著知恩那柔軟的短發來化解尷尬。
  程豫在班上的朋友不多,知恩還是因為幾次幫忙班代聯絡班務的關係,才勉強跟程豫沾上了“朋友”的邊。
  不過說是朋友,知恩對於程豫的事情卻所知甚少。
  程豫一向低調,他幾乎不曾跟知恩談過關於自己的事情,知恩會知道他有女朋友,還是因為偶然在路上遇到的。
  然而即使對對方一無所知、即使對方身邊有人,在不知不覺中,知恩還是莫名的喜歡上了程豫。
  她不明白自己這樣的心情是從何開始,隻是當她發覺自己喜歡上他的時候,也不自覺開始養成了凝望程豫背影的習慣。
  因為她對他的愛,隻能表現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迷戀一個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男人,知恩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
  她能夠確定的是,她喜歡待在程豫身邊的感覺,他那樣對她笑著的時候,是知恩覺得最幸福的時刻。
  不過,知恩的暗戀直到畢業都沒有開花結果,最主要的因素,是程豫身邊的人從未離開過,那個長得清秀亮麗、名字叫作安芃薇的女孩。
  一開始就沒抱期望,所以麵對這樣的情況,知恩隻是內心有些惆悵。
  之後,她把自己對於程豫的情感包裹收藏,當作回憶,也沒再與程豫聯絡,努力過著自己的人生。
  這期間,知恩偶爾會從朋友的口中聽到一些關於程豫的事情,也才知道畢業沒多久後,程豫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入伍當兵去了。
  初聽到這樣的事情讓知恩慨然,不過她並沒有因此試著和程豫聯係。
  一直到某天,兩人在街上重逢,那時已經畢業兩年了,程豫剛退伍。
  而這一次的會麵,翻騰了知恩冷靜已久的心湖。
  以為不見麵,憑借著時間,就會讓自己漸漸忘記這段感情,可是事實上並沒有這麽容易。
  在當時那刻,知恩清楚地意識到──原來,她還愛著這個男人,一直都是。
  所以當程豫跟她求婚時,知恩才會如此奮不顧身;她沒有考慮後果、沒有想過婚姻所牽扯的影響,她隻知道她愛他,愛到隻要能看著對方的背影,就能夠高興老半天了。
  不過現在的她,為什麽無法像當初一樣滿足?
  是她變了嗎?她對程豫的愛改變了嗎?
  是啊,她是變了。在付出多年之後,她的確改變了。
  她變得貪心、變得渴望,變得希望程豫能愛她,像她那樣愛他。
  就算是口頭上的謊言,她也甘願。
  她希望他能親口對她說一次,他娶她,是因為愛上她的關係。
  陽光依舊耀眼,曬得路麵的柏油快冒熱氣了。
  沒有阻礙的光線照耀著知恩白色鞋麵上的裝飾水鑽,亮晶晶的,刺痛了她的眼,流下了淚……

  第二章
  程豫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愛不愛冉知恩這個問題。
  他會決定跟她求婚,是因為她剛好是他身邊適合結婚的對象而已。
  濃濃的林蔭布滿老房子四周。穿過矮紅磚水泥牆,踏上泥地上的石板路,走進用霧麵玻璃拉門圈起的玄關,室內陳設的,是跟老房子味道完全相反的現代化風格。
  這裏是程豫的建築室內設計公司,由一間屋齡超過三十年的矮平房所改建的,融合了古典與摩登的空間規畫,讓每個走進來的客人無不驚歎。
  設計公司除了老板外,旗下還有五名設計師、助理六人,規模不算頂大,但在業界的名氣卻不小。
  隻要是與他們合作的房產物件,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銷售一空。
  憑借如此的傳奇,捧著大把銀子請程豫設計的委托案件,已經排到了明年。
  “程先生,有力建設的老板說想跟你敲檔期,他打算在後年推出一批新式豪宅。”助理小米走過來說道。
  程豫從製圖桌抬頭,他的頭發微亂,下巴新生的胡渣在臉上變成陰影,看來應該至少兩天沒睡了。
  “有跟他說可能得到明年嗎?”
  “他說他願意等,隻看程先生願不願意接。”
  程豫皺起眉。“等最近三個Case解決了,我再看看好了。”他抽出擱在一旁的藍圖。“這平麵稿拿給小平,要他規畫一下立體實境出來。還有,幫我倒杯水。”
  小米點點頭,“好。”隨即走出了程豫的辦公室。
  程豫放下了筆、拿下了眼鏡,些許的困意讓他擰了眉心。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拿著打火機和煙盒踱到窗邊,推開窗,一陣涼風飄了進來,讓程豫清醒了幾分。
  他點了一支煙,緩緩地開始吞雲吐霧。
  昨夜下了一場短暫的雨,院子裏的梧桐葉上還沾著水。陽光透過葉縫稀稀灑落,繡球花綻放出美麗。時序進入六月,不知不覺,又是夏天了。
  程豫倚著窗,低頭瞧見了窗旁的邊桌上,一張笑意盈盈的清秀臉龐。
  那是他的妻,冉知恩,一個從不口出惡言的女人。
  她溫柔、賢淑、樂觀且能幹,不可否認的,冉知恩在作為一個妻子上,非常的盡責。這一點是令程豫意外的地方。
  在大學裏,冉知恩是他少數有交情的同學。
  不過說有交情,除了見麵拿講義之外,也頂多一個學期單獨出去吃過一兩次飯而已。
  程豫沒有習慣與人交談太多,因為他自己不想說,也就不會想問別人家的事情。
  所以結婚前他對於知恩的了解,也隻知道她生長於富康之家,是個嬌貴的千金小姐,想法天真、熱心助人,常常拗不過同學的請求,一個副班代當了三年,做過的事情卻比班代還多。
  在程豫的記憶中,冉知恩總是背著裝滿繪圖用具的大包包,行色匆匆的往教務處或教官室處理班務。
  程豫沒有問過冉知恩這麽任勞任怨的原因,他隻當那是她的興趣或嗜好,而他剛好也是這樣的“興趣”下的“受惠者”之一。
  “受惠者?”程豫悶哼的笑了。
  是啊,他的確是“受惠者”。
  除了課業的援助,冉知恩甚至在婚姻上都幫了他大忙。
  那時他為了完成即將臨終的母親的願望,所以才向冉知恩求婚。他以為她會因為他什麽理由都沒說的莫名舉動拒絕他,卻沒想到她二話不說答應了他。
  程豫沒有考慮過冉知恩適不適合他,基本上,他連愛不愛這個女子都沒想過,他隻是為了滿足自己母親的遺願,而他也需要一個妻子,冉知恩剛好是當時他附近符合他母親的要求的結婚對象而已。
  所以他並沒有對千金小姐出身的冉知恩抱有太大的期待,但令他意外的,冉知恩不僅家事一把罩,甚至完善的親自照顧他的母親至終了。
  彈彈手中的煙灰,程豫拿起邊桌上的相框,凝視著。
  猶記得母親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前一天,招他至病床前說了一句話:
  “知恩是個好孩子,你的人生,有她才會完滿。”
  當時,程豫不懂母親這番話的意思;到了現在,他依舊不了解母親話裏的含意。
  冉知恩的存在是否重要?忙碌於事業的程豫並沒有想過,但是他會繼續跟知恩維持夫妻關係到現在,原因沒別的,因為他欠知恩一份情。
  “又一個人偷偷抽煙?”
  程豫頓了頓,抬頭瞧見他的合夥人——黎曜,一手拎著水、一手拿著資料走進來。
  “小米剛好要送水過來,我就順便幫她拿了。”黎曜把杯子連同資料擱在桌上。“新一期的建築雜誌,我翻了幾頁,有記號的部分是我覺得可以作為日後設計的參考,你看一下。”
  “謝謝。”程豫說。他放下相框,熄了煙,走回自己的製圖桌邊。
  黎曜隨著他的動作,抬著眉。“在想嫂子?”
  程豫頓了頓,彎彎嘴角。“你在說什麽?”
  黎曜笑開。“別不好意思。”他指指桌上原來裝三明治的空保鮮盒。“結婚這麽久還這麽恩愛,有這麽貼心的好老婆怎不教人疼愛。”
  程豫沒有對黎曜的話多回應,他拿起雜誌,翻了幾頁。
  “遠程那件案子的進度如何?”
  黎曜聽了,瞥了程豫一眼。轉移話題嗎?每次一談到知恩,程豫總是如此。
  “進入最後修稿,大概下星期就可以開始動工了。”黎曜脫下外套,掛在肩上。“雖然嫂子脾氣好,但你最好還是常回去見見她,別常讓她一個人。”
  程豫沒有理會黎曜,他放下雜誌繼續說:“工程比預期時間晚了兩天,可能要加快速度。”
  “盡量。”黎曜靠在桌邊,拿起程豫桌上的維他命罐子。“別說我,倒是你,聽小米說你又兩天沒回家,為工作賣命也不是這樣,更何況公司已經步入軌道了,而且你還有個老婆等你回去。”
  程豫隻抽回黎曜手中的罐子,從裏頭倒了兩顆綜合維他命,混了水吞下去。“知恩不介意,她隻要我身體健康就好。”
  五年來,他們都是如此的模式。
  她持家、他養家,兩人合作無間,沒有意外、也沒有波瀾。
  “你確定?”黎曜口氣不以為然。“你有我們,但嫂子隻有一個人,或許,你們該生個孩子才是。”
  “還不是時候。”想都沒想,程豫回得斬釘截鐵。
  “都結婚五年還不是時候?”黎曜始終不了解他這個大學學長在想些什麽。“女人生小孩的光陰有限,你真的要讓嫂子這樣子度過?”
  他站直身,望著程豫。“大哥,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根本不需要大嫂,你對她的態度似乎隻剩下義務而已。”
  “黎曜,”程豫放下杯子,目光嚴肅的望著他。“你管太多了。”
  不知怎麽的,程豫聽見黎曜的“義務說”,內心覺得不是滋味。
  黎匿聳聳肩,沒再多說,他走向程豫與他的辦公室相通的門。
  當他的手停在門把上時,忽然想到了什麽,轉過身又對程豫開口:
  “對了,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告訴你。”黎曜的口氣聽來雲淡風輕。“前陣子我在老咖啡廳看見安芃薇,聽說幾個月前她跟他先生分手,一個人從國外回台灣了。”
  這句話像雷擊,程豫的動作頓時停住,他楞了楞,抬頭對上了黎曜麵無表情的臉。
  “你說……什麽?”
  安芃薇?
  他……有多久沒有聽見這個名字了?

  咖啡味與煙味混合在空氣中,熏得讓人有些飄飄然。
  專賣咖啡的小咖啡廳裏,店長正在櫃台調製飲品。
  非假日的午後,人潮稀少,顧客零零稀稀的分散坐著。
  看來,是不在了。程豫抬著眼,越過對座的人把店內巡了一遍,有一些些失落,他把目光拉了回來。
  “這咖啡廳還滿獨特的。”對座的男子說道,“很難得,程先生怎麽會想約在這裏談案子?”
  程豫笑了笑,“隻是有些懷念。這兒的咖啡好喝又便宜,大學時代,常跟朋友在這裏討論學校作業。”
  “是這樣嗎?那我可要好好品嚐了。”男子嗬嗬的笑著。
  程豫禮貌的回以微笑,攤開設計稿,“我們邊喝邊討論吧。”說著,程豫的目光裏卻帶了些許遲疑。
  他還在期待什麽呢?日子都過去這麽久,原來……早已經不是原來了。
  那麽,為什麽他會在聽了黎曜的話之後,跑到這個畢業後不曾出現過的地方?
  ……是啊,為什麽?
  表麵上,程豫有條不紊的對著客戶談概念;內心裏,有個念頭卻無法抑製地盤旋在腦海裏——他……想見一個人……
  “小芃,你又來啦?”驀地,店長的聲音從遠處傳過來。
  鋼筆在手裏頓了一下,程豫的表情凝在設計藍圖上。
  “程先生?”男子瞅著他,一臉疑惑。
  程豫回過神,看了對座的人一眼,擱下筆,慢慢的把臉轉向門口。
  然後,他看見了那個人……
  而那個人,也正看著他……

  食物的香氣飄散在冉家的餐廳裏,冉昭雄坐在餐桌的主位上,他臉上兩條法令紋拉得老長,深蹙的眉頭藏不住內心的憤慨。
  坐在他兩側的長女冉知恩跟長子冉知翔默默地看了對方一眼,再悄悄地望向冉昭雄嚴肅的麵容。
  今天是冉昭雄的七十大壽。平時生活儉樸低調的他,雖貴為知名出版公司的老板,但即便像生日如此重大的日子,他還是維持一貫的低調,隻找了親近的家人一起在家吃個飯相聚慶祝。
  冉家不是大家族,人口本就簡單,除了冉氏夫妻和一雙兒女,再來就是常年在冉家工作的管家阿鵲姨。
  多年前冉夫人因病過世,少了一口人,家裏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一直到最近,冉家才有新的成員出現。
  隻是現在,眼看開飯時間到了,豐盛的菜肴都端上桌,這個“新成員”卻不見蹤影。
  “我說知恩,程豫那小子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冉昭雄先前的不耐到了極限,他開始有些坐立難安。
  父親的話讓知恩楞了楞。
  “知道啊!”她扯出笑。“我打過電話給他,他說因為路上有車禍事件造成塞車,所以會晚點到。”
  冉昭雄眼一眯,挺直的背往椅背一靠。“這句話,我一個半小時前就聽你說過了。”
  心跳漏了一拍,知恩的雙手因心虛在桌下絞了起來。
  “那、那他應該快來了吧。”即使心口怦怦跳,知恩還是強裝著微笑。
  她總不能對父親說,程豫根本沒有開手機,公司那邊也說他早就離開了,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而且程豫遲到是事實,現在她為他說得再多,也隻是讓本來就不喜歡程豫的父親對他的成見更深。
  望著父親的表情更為凝重,知恩隻祈禱程豫能快快出現。
  一旁的冉知翔瞅著姊姊尷尬蒼白的小臉,趕忙話峰一轉:
  “姊,你要不要進去看看阿鵲姨有什麽要幫忙的?她剛說要弄個湯,進廚房後好一陣子都沒出來。”
  知恩抬頭看向弟弟,發現他正對她使眼色,無聲的嘴型告訴她:
  “你快走,爸這裏由我應付。”
  弟弟正替自己解圍,知恩會意的連忙站了起來。
  “是。”她點點頭,“爸,我去看一下阿姨需不需要幫忙。”倉皇的順著知翔的台階下,知恩轉身往廚房走去。
  走進廚房,知恩朝裏頭站在爐子前的胖婦人喚著,“阿鵲姨。”
  婦人轉過身,笑容揚起。“知恩小姐。”
  麵對她,知恩緊繃的眉心霎時鬆了開來。“你在煮什麽?好香。”
  “山藥燉烏雞。老爺年紀大了,我想煮個清淡的湯對身體比較好。”
  知恩撈了湯底查看。“還加枸杞跟參須,這麽講究?”
  “老爺前幾天感冒,對受了風寒的人,一些溫補的藥材有助於身體。”在等湯滾熱的期間,阿鵲姨順手收拾起廚房。
  知恩放下湯杓,走過去,跟著幫忙。
  “哪天把配方告訴我,我想煮給阿豫吃。”
  “好。”阿鵲姨胖胖的臉笑著,一臉慈眉善目。“不過再教下去,我快沒有東西可以教你了,小姐。”
  她這個小姐脾氣好、人敦厚,從小總喜歡“阿鵲姨”、“阿鵲姨”的叫,到了國中,甚至愛跟她窩在廚房學東西。
  知恩手巧,學得快,除了煮飯,她還與阿鵲姨學了洗衣打掃做女紅,她一身的好手藝,全是阿鵲姨教的,現在要做衣服還是縫娃娃,都難不倒她。
  “怎麽會!阿鵲姨身上還有好多東西等著我去學。”知恩反駁。
  阿鵲姨笑著扭幹了抹布,關上水龍頭,然後睇著知恩。
  “話說回來,不知不覺,我們家小姐也嫁人有五年了,想當初,老爺對小姐的對象可是極力反對。”
  “他現在還是。”知恩苦笑。
  “但事實證明他是錯的啊!先生不僅上進,公司規模越做越大,也在高級地段買了大房子,他讓小姐生活無憂,夫妻間相處也融洽,不是嗎?”
  知恩聽了,依舊苦笑著。她與程豫之間相處的問題,知恩從沒跟家裏人說過。
  香氣飄散,湯滾了。
  “我要端湯出去,小姐要一起嗎?”
  知恩點頭。阿鵲姨關了瓦斯,端了湯從廚房出來,剛好門鈴在此時響起。
  “應該是先生來了,我去開門。”
  她擱下了湯,用圍裙邊擦著手邊用對講機開了大門。
  知恩跟在她的後頭,一塊兒站在玄關等程豫進來。
  兩分鍾過後,風塵仆仆的程豫跨進寬敞的玄關。
  他的頭發微亂,西裝看起來也不整齊,領帶也打得歪七扭八,但光是那個燦爛的微笑,就足以讓人原諒他失禮的遲到。
  程豫見著了來等門的阿鵲姨,打了聲招呼,然後把手裏的袋子交給她。
  “阿鵲姨,這個麻煩你趁熱弄給大家吃。”
  “是老寧的包子!”阿鵲姨驚呼。“原來先生遲到是因為這個原因啊!”
  阿鵲姨滿是笑意,轉身就朝屋裏嚷著:“老爺!先生遲到,是為了買老寧的包子給您啊!”
  老寧包子,是冉昭雄愛吃的點心。
  它是一個北方人在巷弄裏開的小店鋪裏頭的招牌,皮甜餡多肉汁香,每每出爐馬上銷售一空,不過因為店主老寧都按自己心情開店,看天氣準備數量,所以這包子一直是難買的夢幻逸品。
  知恩有些訝異的瞅著程豫。老爸喜歡老寧包子的事,她隻跟程豫說過一次而已。
  “你記得?”她笑著開口,動手整理程豫亂掉的西裝,臉上難掩訝異。
  “包子的事嗎?”程豫點點頭。“經過剛好出爐,沒想到排隊還花了點時間。”
  “辛苦你了。”
  她調好領帶,拍平襯衫上的皺折,再整整程豫淩亂的發絲。
  “好了。”知恩說。
  “謝謝。”程豫親吻她的額,順勢把西裝外套交給了知恩。
  程豫的動作來得突然,知恩有些反應不及,她紅起臉,雙手抱著外套發呆。
  她僵在原地,動也不動,程豫瞅著自己老婆的模樣,揶掄的笑了出來。
  都結婚這麽久了,她對他親匿的舉動還是這麽害羞。
  “知恩。”他喚她,拉回她的神思。
  知恩頓了頓,抬頭發現程豫充滿戲謔的微笑,才發現自己羞人的反應,小臉脹得更紅。
  她是怎麽了,一個簡單的吻就讓自己失神了?
  知恩別過臉,打開設在玄關邊的衣櫃。
  “我我我、我幫你把外套掛起來。”
  她不敢看程豫,怕看了他隻會發現自己的無地自容。
  知恩攤開外套,驀地,衣襟上一股不屬於程豫的香水味飄進鼻腔裏。
  知恩停下了手,懷疑自己的嗅覺,想再確認,程豫剛好又喚了她的名。
  “知恩。”
  “啊?”她終於轉頭看他,發現他仍在微笑。
  “阿鵲姨要我們進去,她說爸在等我們開飯。”
  知恩聽了,連忙點點頭,她拿下衣架,掛好外套,與程豫往餐廳走去。
  但是走在程豫背後的她,不免疑惑的又回頭看了門扉緊閉的衣櫃一眼。

  也許是因為包子的緣故,冉知雄今夜的心情出奇的好。
  用完餐後,他甚至拉了平日不多談話的女婿一同陪他下棋。
  “老寧包子果然是爸的罩門。”冉知翔靠在陽台的扶手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淡淡的說著。
  他遺傳了冉家人的書香氣息,看來斯文有禮,整齊的短發、幹淨的下巴,連說話都溫和得不帶威脅性。
  “我沒想到你姊夫會用這一招。”知恩坐在椅子上,凝望高樓的夜景。
  “沒想到?”知翔偏過頭。“我以為是你要姊夫這麽做的。”
  知恩搖搖頭。“你也了解爸的個性,對於不喜歡的人,做再多的事也很難改變他的想法。”
  “也是。”
  知恩和程豫的婚姻,冉父一直不讚成,因為當初知恩嫁給程豫的時候,程豫家經曆了自家公司破產,父親還因此心髒病發過世。
  當時的程豫所擁有的,除了一間剛起步的設計公司、一戶租來的小公寓,還有一個重病需要人照顧的母親。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疼愛自己女兒的冉昭雄當然不願意讓知恩嫁過去跟著吃苦,但是因為知恩堅持,冉昭雄才勉為其難的答應了他們。
  “如果受不了,這個家隨時歡迎你回來!”在出嫁的前夕,冉昭雄這麽對心愛的女兒說道。
  本來以為知恩會因為不習慣拮據過日,沒多久就後悔而回到娘家來,卻沒想到這麽一待就是五年,而且五年來日子過得極為平順,程豫的事業也出乎意料的越來越好。
  “不過,當初老爸會點頭,是不想硬生生拆散恩愛鴛鴦,要是被他知道你跟姊夫實際上並不是因為相愛而想結婚,他說什麽都不會應允這門婚事的。”
  “隻要你不說,誰會知道。”
  她和程豫的事情,除了大學同學清風,知恩唯一道過實情的,就是弟弟冉知翔。
  冉知翔沉默的瞅著姊姊的麵容,試圖從知恩的臉上讀出一點她真實的心思。
  夜晚清風吹過,揚起知恩的長發。
  她的表情看起來平淡,但那雙清明的眼卻帶上了淡淡的憂鬱。
  “跟姊夫結婚後,你真的得到了快樂嗎?”知翔有些感慨的開口。
  知恩楞楞地看著弟弟溫和的臉。
  “不錯啊。”她回說。“生活充裕,他也不約束我任何事,我們之間相處,從來沒有衝突過。”
  “沒有衝突,是因為沒有機會吧?”知翔搖頭。“努力工作是好事,但是努力到忽略家庭,就有點超過了。”
  知翔的話刺到了知恩的痛處,她緊握住雙手。
  “沒那麽嚴重吧。”知恩帶笑的反駁,隻是嘴角揚起的弧度卻有些僵硬。
  知翔瞥了知恩一眼,歎了口氣。
  他這個姊姊,看來溫吞,實際上個性卻固執得要命,有苦總是肚裏吞。她雖然沒說,但是這幾年下來,知翔一直感覺到這對夫妻之間存在著許多問題。
  尤其是,這樁婚姻裏從來沒有愛情。
  “為什麽你會願意傻乎乎的守在姊夫身邊?五年的時間雖不算長,但也足夠讓你從一無所知變成了解現實的問題,不是嗎?”
  知恩聽了知翔的話,低下了頭,市區的夜景有亮黃的燈光閃爍著。
  寂靜在他們之間流轉……
  “或許,”許久之後,知恩出了聲。“我還在等待吧。我在等他……好好的回過頭看我的那一天。”她對著知翔苦笑。“你認為我傻,但這就是愛情,我愛他,已經愛到無法用言語形容了。”
  知翔無法苟同知恩的解釋,微微擰起眉。但他隻把手從口袋裏伸出,沒再追問下去。
  剛好程豫從冉昭雄的書房走出來,他對知恩笑著。“時候不早了,要回去了。”
  知恩望著程豫,瞧見他和善的笑臉,也跟著笑了。程豫的笑容總是讓她窩心。
  知恩點點頭,拋開了方才內心的惆悵,從陽台的椅子上站起身。
  “我們回去了。”她對著知翔說。
  冉昭雄因為身體微恙先行就寢,是知翔跟阿鵲姨出來送知恩和程豫出門。
  阿鵲姨還包了許多補品讓知恩夫妻帶回去養身體。
  幾個人寒暄了幾句,知恩就跟程豫上了自家的車,從冉家車庫開向屋外的道路,往他們的家出發。
  “今天謝謝你。”寧靜的車廂裏,知恩的聲音聽來輕輕柔柔。
  “謝我什麽?”
  “今天爸爸看起來很高興,我很久沒見他這樣了。”
  “我隻是做身為女婿該做的事情罷了。”程豫笑答,語氣聽來不以為然。
  知恩轉過頭,凝視程豫專心開車的側臉。
  飽滿的額、挺直的鼻、線條分明的唇,這個有著溫和臉部線條的內斂男子,是她的丈夫。
  也許他對她沒有熱情,但是他的確很盡力在扮演一個好丈夫的角色。
  程豫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身分跟責任。
  回過首,知恩倚著安全帶。“不管怎樣,我還是很謝謝你。”她幽幽的說道。
  也許,她不該太苛求程豫,一開始她就明白,這個男人絕對不是因為愛她才跟她求婚。
  所以從來就沒有的事,她何苦期待它的發生?
  算了吧,保持現狀也足夠了。
  隻是,為什麽她的內心隱隱覺得不安呢?
  是因為……今晚在程豫外套上的香水味嗎?
  知恩望著窗外,光線因車速拉成閃影,她內心自忖著,無聲的歎息。
  想太多了吧?應該是她的錯覺罷了。
  深夜的市區道路上,車輛稀少,因此車子行駛得極為順暢。
  知恩默默的閉上眼,放空心思,沒再繼續思索下去。
  一旁的程豫感覺到了身邊人的安靜,他偏首,瞧見了知恩入睡的麵容。
  於是他趁紅燈的空檔,撈來預備在車裏的薄被蓋在知恩身上。
  夏季的涼被滑過知恩白皙的小臉,她嚶嚀一聲,挪了個角度,沒有睜開她的眼。
  程豫望著她,方才開朗的表情頓時染上了猶疑。
  今天,他對她說了謊。
  他的遲到,並不是因為老寧的包子。
  老寧包子隻是湊巧的理由,而真正的原因,程豫說不出口。
  擰起眉,程豫的臉色更為凝重。
  他遲到,是因為去見了安芃薇的關係。
  雖說不是刻意,但程豫無法否認,自己當初跟客戶約在老咖啡廳談公事的動機——他想見她。
  在黎曜跟他說在老咖啡廳見到安芃薇開始,程豫的腦海裏便不時浮現這樣的心情。
  他想見她。
  他想知道在他們分手之後,她,過得還好嗎?
  安芃薇,他的前任女友,一個和冉知恩類型完全相反的嬌弱女子。
  雖然當年是她背叛他,移情別戀投靠到他最好的朋友懷裏,但是那時的程豫,其實也沒有能夠讓安芃薇幸福的把握。
  父親公司的財務危機太過糟糕,加上爸媽相繼病倒,程豫隻能一人苦撐公司的運作。
  一個大學才要畢業的年輕小夥子,麵對這番龐大的壓力,他根本無暇管理自己的感情問題。
  他與安芃薇之間,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漸行漸遠。
  想來,他早就發現她與朋友間的不對勁,隻是默許了事情的發生,直到攤在陽光下的那一刻。
  那個時候,他什麽話都沒說,雖然是預感下的結果,但是程豫還是胸口悶窒到無法言語。尤其是,當安芃薇淚眼婆娑的指責他談論分手的無情無義時。
  大學畢業沒多久,安芃薇就跟他的好朋友一同到了美國。
  而程豫父親的公司在程父過世沒多久宣告倒閉,然後程豫入伍去。在退伍後的一個月,他接到了安芃薇跟好友從美國寄來的結婚喜帖,但是他沒有去。
  雖然,與安芃薇分手的這些年,程豫想念過她……
  身後的刺耳喇叭聲打破了程豫的神思,回過頭,才發現已變綠燈很久了。
  他匆匆的轉動方向盤,踩著油門往前開去。
  多年後的今日,他終和安芃薇見到了麵。她看來瘦了些,但是依舊美麗如昔。
  “你好嗎?”他問她。
  “你認為呢?”她說。
  她笑得很滄桑,學生時代的無憂無慮已不複見。和程豫的預期有著極大的落差。
  他以為,離開他的安芃薇,應該還是幸福的。
  結果不是。
  刹那間,程豫內心某處軟化了。
  所以當安芃薇奔進他懷裏哭訴自己的委屈時,他,沒有推開她。
  程豫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了,隻是那小小的肩膀,勾起了過往的回憶——
  一個陽光般的女子,沒有任何煩惱的笑著,總是拉著他的手跟他說:“要一直牽著我的手,不要放開我。”
  曾幾何時,他以為他可以當她永遠仰望的那片天,但是最後呢?
  方向盤一個打轉,手上的銀色戒指因為燈光折射發出光芒。
  現實拉扯著程豫的回憶,讓他的眉心蹙得更緊。
  混亂的情緒搞亂了程豫的心思,對於安芃薇,他……不該感到疑惑的。
  他有妻子,而且這個妻子在他困難的時候,沒有背棄他;甚至,連句抱怨他都沒聽她說過。
  所以,他不該感到疑惑的。
  然而,為什麽他疑惑了?
  紅燈,程豫停下車,偏首再次看著知恩沉睡的容顏。
  一時間,他的眼中存在的,是另一張清麗的小臉。
  久久不散……

  第三章
  “你看。”伸長手,知恩對程豫微笑,纖纖小手朝遠方指著。
  程豫抬起頭,粉色的花風在四周飛舞,是櫻。
  “很漂亮吧?”知恩說。
  程豫點點頭。“很漂亮。”
  他微彎嘴角,眼中映著說不上的情緒。
  知恩盯著他凝望的側臉,靜靜的、專心的看著程豫的表情。
  花香在他們之間飄散,時間彷若慢了下來。
  很久很久之後,程豫出了聲,“曾經,我家的院子裏也有一棵像這樣的樹,是我爺爺在我出生的那一年送我的生日禮物。”
  他語氣淡淡的,但是知恩知道,這句話背後的感慨。
  一抹心疼在知恩心口浮現,她拉住程豫的手臂,更燦爛的笑開。
  “將來,我也會給你一棵樹——”搖搖頭,“不,是一片森林,一片像你生長環境裏的森林。”知恩對程豫許下承諾。
  那時,他們結婚剛滿一年。
  夕陽的昏黃,灑落在滿院的花草上。
  杏花、繡球、桃樹、柏榕、梧桐、山茶……向榮的生命力連綿成一片繽紛。
  知恩蹲在草坪前,小心的翻開樹下的舊上,填進含了肥料的新土。
  小小的身軀埋首在濃密的花叢裏,四周寂靜,有如自己的一方天地。
  “夫人。”驀地,遠方一個聲音介入這個情境裏。
  冉知恩抬起頭,瞧見女傭小梅朝她踱了過來。
  知恩脫下粗布手套,站直了身。“什麽事?”她對小梅開口。
  “不知還有沒有事情要我處理?沒有的話,我今天可以下班了嗎?”
  知恩楞了楞,看看表,五點五分。
  “這麽晚了!”她驚歎,溫和的笑著。“事情做完了,你就先回去吧,有事我可以自己來。”她對小梅說。
  小梅點頭,彎身告別後,就下樓離去。
  知恩雙手叉腰,一個人佇立在寬廣的頂樓陽台。
  四十坪的空間,在三年來辛勤的栽種之下,繁盛的景象,讓人忘記此地一開始的蕭條模樣。
  知恩承諾給程豫一座森林,而她真的努力朝這個理想邁進。
  因為她無法忘記,程豫看著別人家櫻花樹遙想過去的表情;充滿著悲傷、感慨和無奈。
  程家早些年經濟狀況非常好,所以在程豫宣告自家公司破產、和母親搬到出租小公寓前,他是在一戶有著大花園的高級獨棟洋房裏成長。
  那個地方,知恩沒有去過。在她嫁給程豫之前,那棟房子早為了還債而出售了。
  但是她曾聽已故婆婆生前談過,那個房子的花園,非常的漂亮。
  一棵陳年的老櫻花樹、一樹梧桐、茉莉、杜鵑、四色堇、桔梗……
  隻要閉上眼,光是空氣中飄散的味道,就可以分辨出季節的轉換。
  “豫兒尤其喜歡那棵從他父親老家移植過來的櫻花,那是豫兒爺爺為了慶賀他誕生特地送來的。”程母清雅的嗓音柔柔的說道。
  “那棵樹,伴隨著豫兒成長,因為沒有兄弟姊妹,豫兒可說是把櫻花樹當作好友玩伴,他對它,有太多的回憶。在房子注定要拍賣還債,我們要搬離的前一個晚上,這孩子,一個人守在樹前呆坐到天亮。”
  婆婆輕描淡寫地敘述,卻讓知恩聽得心如刀劫。
  因為常對她麵露溫和微笑的程豫,從沒有跟她說過這件事。
  一直到那一天,她無心發現一棵盛開的櫻花,然後,程豫第一次在知恩麵前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
  “他無法帶走曾經屬於他的任何東西,所以他最後能擁有的,隻有回憶而已。”婆婆說的一字一句,知恩都牢牢記在心裏。
  所以在那個時候,她才會對程豫許下了這樣的承諾。她要找回他心中的遺憾。
  隻是,知恩的努力,程豫從來沒注意過。
  自他買了這戶豪宅以來,程豫因為工作的關係,好好在家過夜的時間沒有幾天。
  就算有,他除了吃飯,大部分的時間也是待在書房想設計案。
  有時候,知恩會認為,程豫對於自己買的這戶豪華公寓有附設頂樓觀景陽台這件事,是完全不知曉的。
  歎口氣,知恩輕撫嫩綠的葉芽,眼光在繁盛的庭院裏流轉。
  一開始是為了承諾,到後來漸漸變成了興趣。每當她沉溺於園藝之中,總能讓知恩忘卻心中的不快,所有的不快。
  這些年一個人在家,知恩常在這裏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
  說不上來為什麽,或許,是因為青草的味道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吧。
  擦擦額間的汗,輕咳兩聲,早上頭暈的情況減緩了許多。
  這些天似乎感冒了,時而發冷、時而冒汗,這兩天早晨起床開始會忽然一陣頭暈目眩,看來她要找個時間去醫院走一趟了。
  收拾好器具,知恩把身上的粗布圍裙掛在園子旁的木製小屋裏,然後走下樓,進了臥室換掉身上被汗水弄濕的衣服。
  換了裙裝,梳理好淩亂的頭發,等知恩走出臥室,已經快要晚上六點。
  她匆匆進了廚房。料理台上,擱著小梅預先準備好的食材,隻要下了鍋,很快就可以有一桌好菜。
  程豫說今天他會早點回來,她動作必須加快,才能在程豫回來前把菜煮好。
  知恩清點著材料,盤算著今晚的菜色,由於想得專心,沒有注意到後頭正有人朝她接近。
  “知恩。”
  “啊!”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她,手中的蝦子跟著叫聲滑了出去。
  程豫長臂一伸,大手適時的接住了裝蝦的鐵碗,免於一場災難發生。
  知恩楞了楞,盯著那修長的手指,視線慢慢的轉移到自己身後,程豫的身軀貼著她,很近,近到知恩可以感受到程豫呼出來的氣息飄過她的頸項。
  知恩尷尬地笑了起來,她紅著臉,眼中滿是溫柔。
  “你回來了。”
  “嗯。”程豫放下碗,淺淺的笑著。“準備這麽多東西,是有其他客人要來嗎?”
  “沒有。”知恩搖頭。“想說你難得早回來,準備好一點。”
  “這麽有心?”程豫笑說,大手揉著知恩的頭頂。
  他走出廚房,知恩跟了出去。
  “你不喜歡嗎?”
  “不會。”他邊說邊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知恩順手接了過去。“不過隻有我們兩個人,別麻煩了,今天就出去吃吧。”
  “什麽?”知恩望著程豫。出去吃?那準備的這些東西怎麽辦?
  知恩傻在原地,看著程豫朝她開口:“我換個衣服,等我一下。”說完便走進更衣室裏。
  知恩沉默著,小臉無奈,轉身打算進廚房把鮮食收進冰箱,低了頭,才發現程豫的西裝外套還在自己身上。
  知恩失笑的搖搖首,回頭想敲門把外套收進更衣室,倏地,一股陌生的香水味嗆入知恩的鼻腔裏。
  刺激的味道,讓知恩一度不適應,胃部隱隱的產生了惡心感。
  她擰著秀眉,盯著手裏的西裝外套。
  又是這個香水味!
  打從父親生日聚餐那天開始,連日來,這味道已經出現在程豫身上好幾次了。
  雖說並不是多濃烈的氣味,然或許是因為感冒的關係,今天的香水味讓知恩極度地不舒服,也極度地疑惑。
  程豫是不擦香水的,所以這個香氣一定是他在別處沾到的。
  隻是,一次兩次也許可說是湊巧,但是頻繁的機率,又是同一種香味,知恩要再沒感覺,也無法用錯覺來說服自己。
  有問題,一定有什麽問題。但是,是什麽問題呢?
  西裝口袋無聲震動了起來,拉回了知恩的神思。
  她沒多想,伸手將口袋裏的東西掏出,是程豫的手機。
  知恩無意識掀蓋,然後,她對著來電顯示發起呆來。
  芃芃。
  這兩個字有如電流,從掌心傳導到知恩的身體,最後通過她的胸口,一瞬間,知恩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芃芃,她認得這兩個字,她知道,因為這個人,曾經是她的情敵。
  不,說情敵太過抬舉自己,有她在,知恩連跟她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安芃薇,程豫的前任女友,一個程豫看得很重的人。
  當年程豫對安芃薇的用情至深,知恩都看在眼裏,知恩原以為安芃薇將會是程豫永遠的依持,隻是沒想到最後她會跟程豫分手。
  聽說,離開程豫後,安芃薇到了美國,還在那裏結了婚。這麽久沒連絡,怎麽會忽然打電話給程豫?
  難道,程豫最近身上的香水味,是安芃薇的?
  慌亂的心緒排山倒海而來,但知恩還來不及消化這些想法,更衣室的門就打開了。
  知恩倉皇的把停止震動的手機塞回西裝口袋,她斂起愁容,僵硬的朝程豫笑著,“換好了?”
  “嗯。”程豫頷首,抬眼發現了知恩蒼白的臉色。“怎麽了?”
  知恩楞了一下。“什麽怎麽了?”
  “你的臉色,”程豫挑眉。“看起來有點槽。生病了嗎?”
  “嗯。”知恩點點頭。“好像是冷氣吹太多,有點感冒了。”
  程豫聽了,大手探上知恩的額。“還好,沒有發燒。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去看醫生?”
  “沒關係,我明天自己去看就好。”知恩拉住程豫,“我肚子餓了。”
  程豫望著她,失笑的揉揉知恩的發。
  “好吧。”他說,“明天要記得去看醫生。”
  知恩對他回以微笑,手裏的西裝外套下意識的抱緊了些。
  “出去吃飯吧。”程豫抽走了知恩手上的外套,隨手掛在最近的椅子上。
  然後他轉過身,背著知恩往前走。
  知恩瞅著那背影,忽然,時空重疊了,她仿佛見到了大學時代的自己——那個隻能看著程豫背影的自己,椎心的剌痛再度盤繞知恩的心口。
  他又要消失在她眼前了嗎?
  “阿豫!”慌亂間,知恩叫住程豫。
  “什麽?”程豫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知恩無措的絞著手,眼神不安的閃爍。
  “這個月七號,是清風的婚禮,你會去吧?”
  “婚禮?”思索幾秒,程豫頓了頓。“喔,我知道,不過我那天可能沒辦法去了。”
  “沒辦法?”
  “嗯,那天我臨時要去英國出差,是昨天才決定的事,所以還來不及跟你說。”
  “是這樣嗎?”
  望著程豫溫和的表情,知恩深呼吸,催眠自己不要想太多。
  或許,事實不是她想的那樣,這一切,隻是她庸人自擾。
  知恩,有時候不是結婚就代表你擁有了全部……
  驀地,清風的話閃進了知恩的腦海裏。
  知恩顫抖著,咬著唇,然後大步的往程豫走去。
  她伸手,手指牢牢的跟程豫的大手交握著。程豫楞楞的看著知恩,他笑開,沒有拒絕。
  知恩盯著他的笑臉,以為可以安定自己的心,然沒道理的,不安在她內心擴散開來。
  小手加強了力道,她貼近程豫的身。
  大掌的溫度溫暖了知恩冰冷的手,卻沒辦法溫暖她寒冷的心。

  夏天,熱對流旺盛,偶有雨。
  程豫凝望著餐廳窗上滴滴的雨水,在玻璃上點出了星星般的記印。
  天陰雲厚,晚上看不到星星,不過卻在窗上出現星空。
  依稀中,在程豫的記憶裏,有一個人很喜歡看星星。
  是誰呢?
  程豫攏著眉間,想不起來。
  “程豫。”第四聲,終於讓沉思的人回到現實。
  程豫轉過頭,看見安芃薇精致的小臉帶著困惑。
  “有事?”他問她。
  “你不舒服嗎?我看你牛排一口都沒碰。還是又神遊設計案去了?”
  “抱歉。”程豫拿起餐具開始進食。
  “幹嘛對我抱歉?你又沒做錯事。”安冗薇甜甜一笑,慢條斯理的拿起隨身的包包。“你慢用,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優雅的起身,踩著蓮步往女用化妝室走去。
  程豫看著她的身影,挑眉,食不知味的吃起牛排。
  與安芃薇重逢後,他們約出來的次數頻繁,即使一開始存有罪惡,但程豫最終還是選擇順從自己的心。
  他承認,雖然當年是安芃薇背叛他,但他對她依舊無法忘情。
  畢竟他們深愛過,多年累積的情感不是說忘就能忘,尤其是,當初他們的分手,有一半的原因是出在他身上。
  對於安芃薇,程豫一直有份歉疚。
  她現在的不幸福,跟他當時沒有堅持有很大的關係。
  所以他幫她找房子、照顧她生活、提供她所有需要的一切——但,僅此而已。
  他沒有做出更親匿的出軌行為,是為了表示對冉知恩的尊重。
  程豫沒有忘記自己已婚的事實,就算他對冉知恩沒有愛情,但至少還是要像個丈夫。
  像個丈夫?想著,程豫悶哼的笑了。
  把心思放在別的女人身上,他還能算是個好丈夫嗎?
  擱下餐具,服務生收走了餐盤,問了程豫要不要上甜點,得到答案之後即離去。
  程豫又看著窗外。和安芃薇的事,程豫並沒有刻意隱瞞,其實他早做好了被知恩發現的準備,所以假使屆時知恩要離婚,他也不會反對。
  “你又神遊了。”
  程豫轉過頭,安芃薇站在桌子前望著他。
  見到程豫,她笑,程豫也笑。
  “我要他們上甜點了。”程豫開口。
  點點頭,安芃薇窩進了程豫身旁的沙發空位,螓首靠在他的肩膀上。
  小小的臉、小小的身軀,安芃薇的清瘦惹人心憐。
  細細的手臂圈著程豫的手,她的聲音微弱得像是飄在空氣裏。
  “總覺得,我這麽做,很對不起你老婆。”
  程豫楞了楞。“為什麽這麽說?”
  “我讓你對她不忠。”
  不忠?程豫失笑。“你想太多了。”
  “不!”安芃薇堅定的回道,“我經曆過,我知道那種感覺。”
  她會離婚,就是因為老公外遇的關係。
  努力維持的家庭生活,因此被硬生生的撕裂開,介入她的人生的女人高傲的笑著,睥睨她被丈夫拋棄的狼狽,那一刻,安芃薇瘋狂的想要自我了斷。
  她不禁拉緊程豫的衣袖。那個感覺太過痛苦,痛苦到連回想都會讓她窒息。
  是啊,她了解這種痛苦,那她現在在做什麽?
  “不!我們不能再這樣!”安芃薇用力搖頭。“如果事情真的揭開,你老婆會像我一樣無法承受的!”
  她說著,鬆開纏在程豫身上的小手,晶瑩的淚珠掛上她憂慮的雙眸。
  程豫拉住她,“冷靜點!芃芃。”他直望入安芃薇的眼裏。“不會的!知恩不會這樣!她很堅強,她比你想的還要堅強。”
  安芃薇淚眼婆娑的看著程豫的臉。“是……這樣嗎?”
  程豫頷首。
  抿起唇,安芃薇貼近程豫懷裏,小手再度緊攀著他。
  嘴上說得正直,但是安芃薇知道自己根本言不由衷。
  是因為……這個溫暖的懷抱吧?
  這個男人,當年給了她幸福,但是她不懂得珍惜,等到今日受了傷,她才知這個男人對她的好,所以再重逢的時候,她才會沒想那麽多奔進他的懷裏。
  她忘了他現實的身分、她忽略他左手上的銀戒,隻是盡情的擁著他,感受回憶裏那個始終嗬護她的氣息。
  現在的她很需要他,如果幸福可以重來,她願意不顧一切。所有的一切。
  程豫手上的戒指折射出光芒,安芃薇撇過頭,不去看它。
  小小的身軀像是理所當然的窩在程豫的胸膛裏。“抱歉,是我多想了。”彎彎嘴角,甜美的安芃薇重現。
  她抬起小臉。“你這幾天,哪天方便陪我出去一趟嗎?”
  “怎麽了?”程豫溫柔的抹去她的淚。
  “我想買套沙發放在書房,想找你幫我挑選花樣。”
  “我看一下。”程豫從口袋拿出PDA。“這陣子有個南部的案子要跟客戶發表,之後我就出國了,要有空,可能是下個月的事。”
  “這麽久?沒辦法空出時間嗎?以你的眼光,不會耽擱太久的時間的。”安芃薇細聲細語,口氣裏充滿哀求。
  程豫無奈,皺著眉又細細研究了PDA上的行程表。
  “不然這樣吧,我盡量趕完工作,看能不能提早一天從英國回來,可以的話,就那天陪你去看沙發吧。”
  “謝謝你!”安芃薇感動似的緊摟著程豫的手臂,低下頭的小臉滿是歡欣。
  程豫瞅著安芃薇開心的表情,腦海裏想起了另一個女人的臉。
  如果真的離婚了,他想,以知恩的個性是可以承受的吧?
  知恩不像安芃薇那般柔弱,她夠堅強、夠冷靜,即使沒有他在身邊,她應該也無所謂。要不,他們五年來的婚姻,為什麽可以相安無事走到這裏?
  吐了一口難以察覺的歎息,此時此刻,程豫忘了自己已婚的身分,他主動伸手,把安芃薇嬌小的身軀擁進懷裏。

  玫瑰花、粉色百合、瑪格麗特,象征著愛情的花朵滿滿的裝飾著飯店喜宴會場。七彩的氣球、炫麗的舞台,超過二百位的眼務生穿梭在其中。身著華眼的貴客一個個從高級的私家車步下,幾乎都是在螢光幕或雜誌上活躍的名人巨賈。
  知名金融企業家的二千金出嫁,排場果然奢華。
  知恩站在新娘休息室裏,想起了五年前她跟程豫的那場婚禮。
  簡單的儀式、樸實的布置,她的婚禮沒有清風的華麗和鋪張。
  但知恩記得,當時的她根本不在意,因為她很快樂,她很快樂自己要嫁給她深愛多年的男子。
  那單純小小的幸福,她一直是這麽珍惜著,但什麽時候,它竟然悄悄的變了質?
  窗上倒映出知恩苦惱的麵容,她回過神。
  又胡思亂想了。不是在家就決定好,今天要笑著送好友清風出嫁?
  搖搖頭,知恩偏頭看向一旁在研究手機的清風。
  她穿著一襲精致的手工白紗禮服,優雅的妝容更突顯清風原本就姣好的臉孔,隻不過即使身為這個大日子的主角,這張臉還是酷酷的沒有笑容。
  “笑一個嘛!”知恩透過鏡子與清風對望。“明明是嫁給所愛的男人,為什麽一張臉像是要是去死刑場的表情?”
  清風抬眉,嗬了一聲。“去問我偉大的父親啊!”
  “我記得我明明說隻要簡單、樸素就好,你看那多事的老先生把我的婚禮搞成什麽樣子?!”清風激動地拿著手機在空中揮舞。
  “花團錦簇就算了,砸大錢做禮服我也認了,但是有必要席開上百桌嗎?我的婚禮又不是演唱會,邀請那麽多人來幹嘛?更誇張的,他還請總統來致詞!是怎樣,要不要在典禮前請總統順便剪個彩啊?”
  說到瘋狂處,清風煩躁的蹺起腿,也不管舉止是否優雅的問題。
  知恩笑開,坐到清風身旁的椅子上。
  “伯父也不過是愛女心切,女兒的人生大事,當然希望轟轟烈烈。”
  “好個轟轟烈烈!”清風的五官幾乎快皺在一起。“你看看現在外麵有多少采訪記者!你可以想象等會兒我走出這扇門,上百個鎂光燈投射在我身上的樣子嗎?那樣的感覺,就像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活生生扒光一般,光想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清風的話惹得知恩噗哧笑著。
  “沒這麽嚴重啦!我當時結婚雖然沒你的豪華,但我爸也為了不讓我受外人打擾,包下了飯店一整個樓層為我慶祝,他們隻是想讓女兒嫁得風光,你就不要太挑剔你父親的心意了。”
  “哼!”
  清風別過臉,不予置評,纖指在膝蓋上敲著無聲的節奏,偏過頭,對知恩挑挑眉。
  “說到這,怎麽沒看見你那親愛的老公?”
  知恩拍整清風裙上皺折的手停了下來。“他臨時去英國出差。”
  “出差?事業做這麽大?”
  “好像是英國有個富豪看了報導,很欣賞他的風格,想請他設計房子,是門很重要的生意。”
  “對,重要到連抽空陪老婆來參加好友的婚禮都沒時間。”
  知恩一頓。“抱歉。”
  “跟我道歉幹嘛?沒來的人又不是你。”
  清風把手機擱上桌,撈來自己的大包包,從裏頭翻出一堆甜點零食,拆開草莓巧克力棒就是一口。
  “我說你啊,為什麽不會學學電視上那種喜歡跟男人無病呻吟的女人,纏著程豫陪你出席?”清風拿著巧克力棒朝知恩晃啊晃。
  “無病呻吟?”
  “就是裝柔弱啊!動不動就撒嬌,除了攬鏡自照的力氣,其它都沒有;表麵是被男人小看的類種,但其實是善於利用女性優勢把男人控製在手掌心的那種女人啊!”
  知恩苦笑著搖搖頭。“我做不來。”
  “做不來?厚,小姐,你就是不懂得扮弱,才會被程豫吃得死死的!女人要偶爾給男人‘沒他不行’的錯覺,他才會覺得自己有價值。簡單說,男人是很沒自信的生物。”
  “真的是這樣?”知恩對這樣的論調感到不可思議。
  “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麽讓流水先生乖乖的待在我身邊的?”
  知恩聽著,隻能點頭,但是腦海裏還是無法想象程豫是這樣的人。
  啃完巧克力棒,清風翻出乳酪貝果繼續吃。
  “感情不是一味的委曲求全,人對於太容易得手的事情總習慣不認真看待。”歎口氣,清風直直瞅著知恩的臉。“知恩,雖然你總笑說自己無所謂,但是你知道嗎?你現在的臉色很糟,比以前我看到時還要像個活死人。你就老實跟我說吧,這些年來,程豫一點都不重視你,是吧?”
  知恩凝睇清風清澈的眼,無言。
  她的話讓知恩的心又開始疼痛起來。知恩緊抓著自己的裙擺,先前強裝的快樂瞬間消失無蹤。
  說好要笑著送好友出嫁,怎麽這會兒變成這樣?
  活死人?是啊,她現在真的跟活死人沒兩樣。
  這些天,程豫跟安芃薇的事像夢魘一樣折磨著她,讓她吃不下、睡不好,整個人更加消瘦。今早拖著身子起床時,知恩還被鏡中的自己嚇了一跳。
  為了不被人看出她的憔悴,知恩甚至塗上厚厚的粉、鮮紅的唇彩,想要讓自己看起來仍然精神奕奕。
  不過,她以為完美的掩飾,一到了清風麵前,依舊失敗。
  清風拉住知恩緊握的手。“告訴我,知恩,你們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知恩靜靜的睜著眼。他們之間……可以說嗎?
  安芃薇的來電影響了知恩,令她陷入胡思亂想之中,紊亂的思緒打亂了她的理智,也壓迫了她的精神狀況。
  她想說,她的確想說,想找個出口宣泄她難過痛苦的情緒。
  然,即使變成如此,一想到程豫,知恩隻淡淡的對清風開口:
  “你誤會了,我最近感冒,所以臉色才會那麽槽。”
  又來了!“你該死的不要每次都替那沒良心的家夥找理由!”清風激動得把貝果扔到梳妝台。“不要瞞我,知恩,對我說謊對你自己沒有好處!”
  知恩瞠大眼,抿起唇,勉強的微笑。“我沒有跟你說謊。”她又口是心非了。
  這固執的傻家夥!
  清風無奈的攏著眉,撈回貝果大大咬了一口,甜食能讓她心情平靜。
  “如果是這樣,感冒就要去看醫生,叫那生意忙到英國的家夥帶你去!”
  知恩點點頭,“知道了。”
  此時和弦鈴聲響起,是知恩的手機。
  “我接個電話。”
  跟清風說了聲後,她走到休息室外的走道上掀蓋回話。
  和對方聊了幾句便收線,知恩掛上電話,轉身要回到休息室裏。
  “程先生……”遠方的聲音拉住了知恩的腳步。
  程?
  她又回過身。接著,在富麗堂皇的五星級飯店大廳,知恩發現了一個現在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程豫……他不是去英國出差了?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知恩疑惑的往前走幾步,再確認,卻讓她幾乎停止了呼吸。
  是程豫,而且……是與別的女人手牽手的程豫。
  而那個女人,是連日來讓知恩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的理由——
  安芃薇!
  真的是她嗎?知恩靠在大理石柱旁,原本難堪的小臉更是蒼白了。
  難道……程豫去英國出差隻是借口,實際上是為了單獨和安芃薇親匿同遊?
  握緊拳,知恩無法苟同自己的猜測。
  不!是錯覺!是她看錯了、是她多想了!事情根本不是她認為的那樣!
  但……為什麽她的胸口會這麽痛?
  知恩看著飯店服務生跟程豫說完話,程豫笑了笑,溫柔的搭著安芃微的肩膀,親密的往飯店大門口走去。
  知恩就這樣眼睜睜看著,看他們出了門口,搭上計程車離開。
  終於,連日累積的壓力知恩再也無法忍受,她腿軟地跪在地板上,一時間,她仿佛聞到了那股程豫西裝上的香水味——屬於安芃薇的香水味!
  厭惡的惡心感從胃部泛生,知恩想吐,卻因為這些日子來沒吃什麽,她隻能不停的幹嘔,暈眩感再度襲來,交織胸口的疼痛,讓知恩冷汗直流。
  她無法控製自己的反應,腦海裏一幕幕程豫與安芃薇恩愛的畫麵不斷翻轉著,眼淚不聽使喚汩汩流出。
  知恩縮在大理石柱邊,顫抖的找出手機,撥了熟悉的電話號碼。
  “知翔嗎?求求你……現在馬上過來接我……”

  第四章
  知恩:“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會回答我什麽?”
  程豫:“那很重要嗎?”
  卡片鎖停在大門的鑰匙孔前,程豫一手拎著行李、一手拿著鑰匙,站在門前的他,臉上掛著遲疑。
  結束與安芃薇的兩天私會,今天的他,又開始要繼續正視自己“丈夫”這個角色。
  在這扇門裏麵,有一個從不對他抱持懷疑的女人。
  在他瞞著她跟別的女人見麵之後,他還能毫不心虛看著她清明的雙眼嗎?
  想起了知恩,程豫開啟家門的動作遲疑起來。
  是因為罪惡感嗎?抿著唇,程豫搖搖頭,覺得自己想太多。
  他拋開猶豫,俐落的把鑰匙插入鑰匙孔,綠燈亮起,程豫推門進入。
  “知恩,我回來了。”他語調輕鬆,臉上的笑臉偽裝得一點都不勉強。
  脫了鞋,走進客廳,以為會在開放式廚房聽見熟悉身影的親切回應,但卻沒有。
  整個家裏,異常地寧靜。
  疑惑讓笑容漸漸從程豫臉上退去。
  他隨地扔下手裏的行李,開始一間一間找尋他認為應該要存在的人影。
  但是都沒有。
  為什麽?記憶裏,知恩幾乎足不出戶,她一直守在這個家,就算她真要出去,也會留下字條或簡訊告訴他她的去向。
  現在,沒有字條、沒有訊息,應該在的人卻不在家裏。
  不安的感覺浮上程豫心頭,他掏出口袋裏的手機,打開多天未開啟的電源,撥了知恩的號碼,回應的卻是語音信箱。
  她連手機都沒開?!
  程豫煩躁地連試了很多次,最後他不得不接受這項事實。
  他坐上餐廳吧台邊的高腳椅,不明白為什麽知恩會忽然消失?
  她走了多久?
  難道在他一出國之後,她就離開了?
  但是,她為什麽要離開?
  離開這兒,她又會去哪兒?
  還是說……她出了什麽意外?
  程豫找不到答案,想試著聯絡別人知不知道知恩的下落,展開自己PDA裏的電話簿,裏頭的人名,沒有一個跟知恩有關係。
  一時間,程豫陷入了無措的狀態。
  他想找他的老婆,卻找不到可以提供他訊息的對象。
  煩躁的心情加深,程豫從口袋裏找出香煙,點燃,讓煙味放肆在一塵不染的豪宅裏。
  不知過了多久,當程豫按熄第六支香煙,擱在吧台上的手機忽然響起。
  他有如漂流者發現一線生機,興奮地接起。“喂,知恩嗎?”
  “是我,姊夫,找了你兩天,你終於開機了。”知翔溫吞的聲音,緩緩的從另一頭傳過來。

  昏黃的陽光穿過窗,映照進知恩幽暗的房間裏。
  她一個人靠在沙發邊,眼神漠然的看著灰白的牆。
  她懷孕了!
  在發現程豫出軌的同一天,知恩從醫生口中知道了這項消息。
  她的嘔吐、她的暈眩,不是因為厭惡香水的味道,而是因為懷孕的關係。
  對於這項消息,知恩隻是淡扯著嘴角。她像是在笑,卻不是那麽快樂的微笑:她的笑中,充滿了與快樂相反的苦澀。
  孩子,一個有程豫基因的孩子,那曾是她滿心的夢想。
  可是現在,孩子有可能變成挽留程豫回頭的工具。
  但是,他不愛她啊!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留在身邊,她真的心甘情願?
  知恩的眼神蒙上一層憂鬱。她不懂,她到底哪裏做得不好?為什麽……程豫就是不肯愛她?
  她不吵不鬧、她樂觀微笑、她認命知足,她——到底哪裏做錯了?
  感情不是一味的委曲求全,人對於太容易得手的事情總習慣不認真看待。
  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
  她的愛情,沒有讓程豫感受到嗎?一絲絲都沒有嗎?
  就算沒有,他也不能這樣對她,是吧?
  他們結婚了,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老婆啊!他們曾在神前誓約相互扶持直至白頭終老,不是嗎?
  知恩,有時候不是結婚就代表你擁有了全部……
  是啊,她沒有辦法擁有程豫的全部,甚至可悲的,她現在才清楚的發現,她恨本沒有擁有過程豫什麽!
  “嗬!”嘲諷的笑一聲。不,她有,她有的……隻有程豫的背影而已。一個不認真看待她的背影。
  “叩叩。”門扉上出現了聲響。
  門在沒有得到屋內人的允許就被打開,然後,知翔出現在臥室門口。
  “姊夫來接你回去了。”他說。
  那天,接到了知恩的電話,知翔匆匆的趕到飯店,在人來人往的飯店大聽,找到了縮在角落的知恩。
  她的唇色蒼白得像是死了一般,雙手抱著屈起的膝蓋,兩眼發直,身體不停地顫抖,臉上滿是淚痕。
  知翔蹲下,擔憂的望著知恩。
  感覺到有人接近,知恩抬眼,看著弟弟困惑的麵容。
  下一秒,她抱緊他,牢牢的抱緊他,幽幽的開口:
  “我想離開,可不可以帶我離開這裏?”知恩的聲音,輕得仿佛要消失了一樣。
  知翔替她跟清風編了個理由,然後帶知恩回到冉家。
  回去前,因為知恩的身體狀況太差,知翔先帶她去了醫院一趟,這才知道了連知恩自己都不清楚的孩子的事。
  “你準備要回去了嗎?”關上門,知翔朝知恩走近。
  知恩不語。
  “沒有跟姊夫聯絡就回來這兒,他很擔心。”
  電話裏,知恩沒有告訴知翔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就算是回到冉家,麵對父親冉昭雄的質問,知恩依舊什麽話都沒多說。
  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她有問題,但每個人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隱約中,知翔直覺跟程豫脫不了幹係。
  歎口氣,知翔站到知恩麵前,蹲下與她平視。
  “姊夫現在在客廳裏等你出去,你要回去嗎?”
  知恩依舊沉默。
  回到冉家這兩天來,她一直是這個樣子:待在房裏安靜不多話,眼光放在不知名的遠方,仿佛在沉思什麽。就像具沒有生命的洋娃娃,臉上連點喜怒哀樂都沒有。
  唯一慶幸的是,知恩進食狀況有改善,似乎因為知道自己懷孕的關係,她把阿鵲姨端進房來的菜肴都吃得幹幹淨淨,雖然身型依舊清瘦,但是氣色已經比剛回冉家的時候好很多了。
  知翔看著姊姊的臉,無奈的站起身。“你不想回去是吧?那我去跟姊夫說要他先回去好了。”知翔說著,轉身要走向門口,後頭一股力量卻拉住了他的手。
  回頭,知恩蔥白的纖指勾著他,但她的眼光仍擱在遠處。
  “姊?”知翔納悶的轉回身,站在知恩麵前沒有動作。
  許久,知恩終於抬頭,用著聽來有些幹澀的嗓音說話,“孩子的事……知道了嗎?”
  孩子的事?知翔皺眉,不解。
  “你說什麽?”
  “我說……我懷孕的事,你有跟你姊夫說了嗎?”
  “沒有。”知翔搖頭。“這幾天的情況太混亂,我還沒有機會跟他們說,連爸都還不知道你懷孕了。”
  “那就不要說。”手的力道增強了幾分。“拜托你不要說!”
  “為什麽?”知翔又蹲了下來,眉心深深的刻了道痕跡。
  知恩瞅著弟弟擔憂的眼,抿唇,鬆開她拉住知翔的手,嘴角微微的彎起。
  “其實也沒什麽……隻是想給他個驚喜罷了。”
  “驚喜?”知翔瞅著知恩勉強的笑臉,懷疑話中的真實。
  “嗯。”知恩點點頭,再次拉住知翔的手,“所以,答應姊姊,我懷孕的事情,先不要說好嗎?”
  知翔楞了下,雖然搞不清楚知恩的用意,他還是點了頭。“好。”
  得到弟弟的承諾,知恩微微地笑了,但是她的笑意沒有傳到她悲傷的眼裏。
  知恩站起身,走到衣櫃前,收拾起行李。
  背著知翔,她開口:“告訴你姊夫,我整理好行李就跟他回去。”

  程豫的煩躁,在見到知恩的那一刻消弭了。
  他見了她,難得地興奮:但她見了他,卻沒有以往的歡欣,清秀的臉龐有的隻是淡淡的情緒。
  知恩沒有對程豫說什麽,隻是跟家人輕聲道別,然後就一個人拎著行李坐上車。
  程豫對知恩的態度微微詫異,但一想到她人平安沒事,他便沒多深思,也上了車,往他們家的方向開去。
  沿路,駕駛座旁的知恩麵無血色的倚著安全帶往窗外看。
  程豫趁紅燈停下,轉過頭,空出一隻手覆上她的額。
  知恩一楞,把眼光放到程豫身上。
  “阿鵲姨說你病了。”程豫看著她。
  知恩點頭,拉開他的手。“感冒而已。”
  “很難過嗎?我帶你去看醫生。”
  “已經去過了。”知恩淡淡的回答。
  她回過頭,移開自己在程豫身上的視線。
  從見麵開始,知恩的臉上沒有出現過一次笑容,平靜的臉龐有些疏離。
  他大老遠來接她,她怎麽是這種態度?
  程豫悶著,收手,把注意力放回到車上。
  一路上,兩人沒再對話,安靜的車子裏,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凝重氣氛。
  半個小時後,程豫的黑色房車開進大廈的地下停車場。
  他才將車停穩,知恩已經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她的舉動,像是巴不得快快遠離他。
  程豫攏眉,對於知恩的行為感到不悅,但他沒說話,隻是下了車,順手想要接過知恩的行李。
  知恩一個彎身,閃過程豫的幫忙。“我自己來就可以。”說完便往前走。
  程豫楞在原地,他看著知恩的背影,無語的跟過去。
  搭電梯、上樓,沉默依舊徘徊在兩人之間。
  用卡片鎖開了門,知恩拎著行李自顧自的走進房裏。
  程豫接著進去,看見知恩把行李放好後,從更衣室拿了衣物就轉進浴室。
  然後,她當著程豫的麵把門鎖上。
  程豫踱到門前,開口:“知恩,你真的沒事?”
  “沒事。”浴室傳來水聲。
  “但你在生氣。”這句話不是疑問句。
  浴室裏的人安靜了兩秒。“我沒有。”
  沒有?“可是你的樣子就像在生氣。”
  “你想太多了。”
  “我想太多?”程豫臉色變得難堪。“如果沒有,就不要對我擺臉色。”
  “我沒有。”
  “又是‘沒有’?!你難道沒別的話可以說了嗎?”
  水聲停止,寂靜蔓延,程豫等著知恩的回應。
  “程豫,我想生孩子。”含糊的語氣乍然冒出。
  什麽?程豫楞了楞。“你剛說什麽?”他沒聽清楚。
  “我說……我想生個孩子,可以嗎?”
  程豫皺眉。“我不是說過不可以。”
  “為什麽?要說為了事業,五年也已經夠久了——”
  “不隻是因為事業!”程豫打斷她,“總之現在還不行。”
  知恩望著擦得晶亮的水龍頭。“連一絲絲考慮的空間都沒有?”這句話,她問得很卑微。
  程豫一頓,“是的。以後除非我說可以,不要再在我麵前提這件事。”
  程豫的回答刺痛了知恩的心,平息了兩天,無法承受的壓力又回籠侵蝕著知恩。
  知恩深呼吸,努力不被這股激動的情緒打敗。
  “我知道了。”她平板的說著,語氣裏聽不出她的情緒。
  程豫盯著前方,試圖穿透厚重的門板看到知恩的表情。良久,程豫麵色疑惑的開口:“突然問這做什麽?”想起知恩最近的身體狀況,他一楞,“難道你懷孕了?”
  知恩咬著手指,哼笑。“怎麽可能。”
  “沒有騙我?”程豫確認的又問一次。
  知恩打開水籠頭,掩去程豫的疑問。
  “我要洗澡了,你先出去吧。”她說,不再回答這個話題。
  程豫沒追問下去,他沉默地開門走出臥房。
  直到門板關上的聲音出現,知恩才敢放聲哭泣。
  以前因為經濟狀況不允許,所以他不要孩子。
  現在事業如日中天,他還是依舊不要孩子。
  為什麽?
  這還需要想嗎?是因為安芃薇的關係吧?
  她沒辦法擁有程豫的人、程豫的心,現在連孩子,程豫都不願意給她。
  因為他要的不是她生的孩子!
  老天!可不可以不要對她那麽殘忍?
  如果不要她跟程豫有幸福的結局,為什麽當初讓他們踏入婚姻?
  因為愛他,所以毫無怨言的嫁給他,難道她錯了嗎?
  一陣暈眩,知恩無力的靠著牆坐下,白皙的小手下意識的撫在腹部上。
  她低頭,想起肚裏的孩子,苦澀的,笑開。
  一個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
  一個不被重視的妻子……
  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忽然介入他們之間的女人的關係!
  安芃薇,你憑什麽?!
  憑什麽回來剝奪她僅有的一點點幸福?!
  憑什麽可以這麽理直氣壯地牽著程豫的手?!
  你憑什麽……
  憑什麽……
  知恩哀戚的哭著,那不可抑製的淚水,跟著忿忿不平,一點一點的,浸濕了她的衣襟。

  知恩變得神經質,她每天至少打超過二十通的電話給程豫。
  因為她開始不信任他。
  隻要程豫一離開她的視線,不安的心絞痛就會突然蔓延。
  那磨人的痛苦,也折磨著知恩的腦子。
  各種的胡思亂想塞滿了她所有的思緒,幾乎麻痹了她的呼吸功能。
  知恩知道自己不該想太多,但她無法控製自己的舉動。
  她一定要這麽做,唯有這麽做,她的不安才會稍稍獲得救贖。
  她不在乎程豫對她從忍讓到厭惡、從體諒到責備,因為她現在剩下的,隻有一張虛有的結婚證書,如果程豫什麽都不願意給她,那她拚死也要守住這張紙。
  她的愛太過瘋狂了嗎?知恩不知道。
  她唯一想的,是不要他連背影都消失在她的眼前!
  知恩冷著一張臉,看著牆上的鍾劃過十二的數字。
  她屈身坐在餐桌椅上,麵對著一整桌豪華卻已冰冷的晚餐,痛苦的咬著自己的唇。
  他今天……應該是不會回來了吧?
  明知程豫出現的機率極低,知恩還是煮了一桌菜等他。
  為了讓自己守著程豫回家有個理由、為了讓自己真正像是個妻子,這陣子的晚上,知恩反複做著如此的傻事。
  隻是每煮一次,就心傷一次。
  程豫不在乎她的等待,所以才會這麽幹脆的不回家來。
  口裏嚐到了血腥味,知恩發覺自己又因為劇烈心痛而咬傷了唇。
  深呼吸,她用手背抹去唇上的血跡,拿起桌上的筷子,一口口的將冰冷的料理送入自己的嘴裏。
  之前程豫沒回家,知恩煮的東西最後都丟進了垃圾桶。
  但是這次她不要,這些料理是她的愛,如果注定要被丟棄,那她寧願自己把它們一點一點的收回去!
  鯧魚、豆腐、東坡肉……知恩的筷子在盤裏的食物消失前,沒有停下的跡象。
  她張開嘴,麵無表情的吞下了所有的東西。
  當她喝下第一口竹筍雞湯時,大門的電子鎖出現了聲響。
  程豫推開門,幽暗室內與明亮室外形成對比。
  關上門,寂靜的空氣不需費力就可聽見湯匙敲擊瓷碗的聲音,程豫摸上最近的電源開關,宅內頓時大亮。
  知恩因為瞳孔適應光線變化眯起雙眼,她停下手,直直地往程豫望去。
  “怎麽不開燈?”程豫站在客廳,與知恩對看,他的表情因為知恩連日來的電話騷擾有些不耐。
  以為知恩睡了,他才選在這個時間回來,沒想到還是遇見她。
  “一個人吃飯開什麽燈?”知恩冷冷的回答,放下湯匙,她站起身。“吃過了嗎?我再去弄點東西給你。”
  “不用。”程豫拒絕得斬釘截鐵。“我等會兒要回公司去,沒時間。”
  轉身,程豫往更衣室走去。
  “是這樣嗎?”知恩的聲音拉住了程豫的腳步。“不吃老婆苦心做的料理,說穿了,根本是因為不屑她這個人的關係吧?”
  程豫皺眉,不悅的朝知恩瞧去。
  “你鬧夠了沒?”他挑眉的表情看來冰冷。“你是個大人,怎麽頻頻像個小孩一樣無理取鬧!”
  “無理取鬧?”知恩嗬笑出聲,“關心老公的去處、煮愛心晚餐給老公吃,這叫無理取鬧?”
  程豫沉下臉。“你該清楚我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我一點都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
  “少跟我玩字麵遊戲!”程豫氣衝衝的走進更衣室裏,撈出櫃子上層的行李袋。“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為什麽現在變了?”
  “我以前的樣子?我以前該是什麽樣子?安靜無語?還是忍氣吞聲?乖乖的待在家裏等著主人回來摸頭?”
  “冉知恩!”程豫停下動作,看著咄咄逼人的她。
  “怎麽,難道我說錯了?”嬌小的下巴挑釁的抬高幾吋。
  程豫抿唇,轉頭又繼續整理行李。
  “你不該這樣講自己。”
  “我不該嗎?但這是事實啊!結婚是兩個人的事,但是為什麽我隻在舞台上看到我自己?還是說,你在婚禮第二天就忘記自己已經結婚,說忙碌工作,其實是背著我跟別人交往?”
  程豫的手再度停下,這回,原本在他臉上的怒氣頓時換成震驚。
  知恩沒有放過程豫任何一刻的反應,她看著他,看著他訝異,然後隨即恢複,麵無表情的把行李袋的拉鏈拉上。
  “我很忙,沒有時間跟你在這裏耗!”程豫拎著行李走出更衣室。
  但知恩不知哪來的勇氣,她不願就此罷手。“被我說中,就要逃之夭夭?”她繼續說。
  程豫停下來,怒視著知恩。“隻是不想生孩子,你有必要把我們的關係搞成這樣?”
  知恩沒有躲避程豫的視線。“你以為我隻是因為孩子的關係?”
  程豫擰眉,想開口,PDA的鬧鈐功能開始催促他工作時間,於是他放棄繼續跟知恩爭辯,提著袋子往外走。
  “你拎著行李要去哪?”知恩追過去。
  “被你這樣一鬧,我看我所有工作都沒辦法完成。”程豫邊說邊穿鞋。“我要搬出去,直到你恢複理智為止!”
  他的決定讓知恩心慌,她絞著手,瞅著程豫把門打開,在他要關上門的那一刻,知恩伸手拉住了程豫的西裝外套。
  “阿豫!”
  程豫轉過頭看她,沒有出聲,冷淡的眼神表示他心意已決。
  知恩忍著胸口的疼痛,脆弱的開口:“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會回答我什麽?”
  “愛?”程豫嘲弄的勾起嘴角。“那很重要嗎?”
  狂烈的痛楚像迅速生長的荊棘,一圈一圈包圍知恩已經傷痕累累的心。
  刹那間,知恩無法反應,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程豫掙脫她的手,又一次的,背著她遠離。
  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會回答我什麽?
  愛?那很重要嗎?
  那很重要嗎?那很重要嗎……
  程豫的答案如回音般盤旋在知恩的腦海裏,她站在原地注視著緊閉的大門,直到手上的濕意令知恩回神,抬眼,她才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麵。
  原來他真的不愛她啊……
  心痛不曾停止,胸口的窒悶壓得知恩喘不過氣。
  她又聞到那股香水味了……安芃薇的香水味……
  惡心感從胃逆流,知恩跌跌撞撞的衝進廁所,剛剛吞下肚的食物全都嘔了出來。
  但是她的不適感並沒有因為嘔吐而獲得舒緩,她大口喘著氣,小臉慘白,冷汗跟淚水混合在知恩臉上奔流。
  她抓著疼痛的胸口,掙紮著衝出廁所,踉蹌的爬上廚房旁的回旋梯,來到她一手建立的空中花園。
  知恩瑟縮在花叢間,用著濃濃的葉林覆蓋著自己。
  她想讓草和上的氣味,抹去鼻腔裏刺人的香精味道。
  “聞不到……聞不到……”雙手環抱,知恩抖著身軀往內縮,口裏不停喃喃自語。
  久久,植物的芬多精起了作用,知恩的心跳和呼吸漸趨平緩。
  她輕喘,窩在樹叢動也不動。
  風輕輕吹來,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知恩抬頭,就著月光,發現楓樹的葉兒已染上淡淡的黃。
  是秋了……
  她的愛情,可以撐過這個季節嗎?
  知恩沉默的靠在樹旁,不敢深思這個問題的答案。

  第五章
  愚弄我很快樂嗎?我是人,不是你的洋娃娃!
  假使你能看見我血淋淋的心,你就能體會到你有多殘酷!
  糾纏三個禮拜,知恩的騷擾停止了。
  隻不過,一時間電話不再瘋狂震動,程豫有點不太習慣。
  這陣子知恩的舉動太過異常了。
  程豫坐在製圖桌邊,香煙的煙霧仿佛印著他的回想,飄出不清晰的人影。
  他知道知恩想要孩子,但是以前他跟她說不行的時候,知恩除了露出往常般的溫婉笑容,就什麽話也沒再說了。
  為什麽這一次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
  對啊,想想,從他自英國回來後,知恩的態度就變得不一樣了。
  她忽然跑回娘家、忽然對他愛理不理、忽然想要孩子、忽然爭鋒相對——知恩忽然……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溫柔的“冉知恩”了。
  是什麽事情讓她變得如此?
  ……說忙碌工作,其實是背著我跟別人交往?
  知恩的話倏地閃過,拿煙的手一震,香煙的灰粉飄落,程豫的臉有著凝重。
  難道……她知道了?!
  有可能嗎?
  “叩叩!”門上的聲響打斷了程豫的神思,他抬頭,對著門口說了一聲:“請進。”
  黎曜麵帶笑容的開門出現。
  “有空嗎?”他說,“我想和你談談。”
  點點頭,程豫按熄手裏的煙,往椅背一靠。“要跟我談什麽?”
  黎曜關好門走進來,隨手拉了張椅子在程豫附近入座。
  “這個,”他把手裏厚厚的資料擱上桌。“是跟外國客戶討論過的草案,他希望能增設一些遊樂功能,還有浴室的位置希望能夠移動。”
  “謝謝。”程豫接過,翻了翻。“不好意思,還要麻煩你幫我出國跑這一趟,這陣子事情真的多到無法分身,改天有空我一定好好請你吃頓飯。”
  “哪的話!忙碌代表生意多,生意多代表有錢賺,身為合夥人,怎會計較賺錢的機會!”黎曜聳聳肩,一派輕鬆,不過他隨即正色,且語帶嚴肅的接著說:“倒是我聽說了一些事。”
  程豫手頓住。“什麽?”
  “聽說這陣子,你被大嫂的奪命連環Call弄得快失去理智?”
  “那件事,”程豫把資料收進櫃子。“已經沒事了。”
  “是這樣嗎?”黎曜的口氣不以為然。
  “怎麽,你有話要說?”
  黎曜看著程豫,思索著該不該講出來。最後他心一橫,開口道:
  “大哥,在我出國前,我看見你跟安芃薇在老咖啡廳。”
  程豫一楞,沒有說話。
  “你們的樣子……親密得不像是老朋友相聚聊聊天,就一個曾經拋棄你琵琶別抱的女子來說,你表現得太過親切了。”
  “然後呢?”程豫平靜的聽黎曜繼續說。
  “公司裏不隻我知道這件事,你們太不避諱,所以大家都在猜大嫂這次的動作,是不是因為安芃薇的關係。”
  大家都知道?程豫嘲弄的微勾嘴角。八卦傳遞的速度果然不是普通的快。
  他麵無表情,手指無意識的玩弄起桌上的打火機。
  “你想說的是什麽?”程豫看著黎曜,相信他兜這麽多話,絕對不是隻為了說他知道自己跟安芃薇不忠的關係。
  黎曜歎了口氣,感覺有些無奈。
  每次跟程豫談到知恩,程豫總是這樣意興闌珊的態度。
  “我知道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不便開口,但是已經鬧成這樣,我想以朋友的立場跟你說幾句話。
  “我知道你一直深愛安芃薇,就算當年她移情別戀,你也從沒恨過她,甚至是你娶大嫂時,在你心裏愛的,依舊還是安芃薇。
  “隻是,這並不代表你就可以違背你在婚禮立下的誓約。大嫂什麽都不知道,你認為這樣的情況,對她公平嗎?當婚姻沒有愛情,至少還要有信任,如果連這一點都沒有,一開始你們就不該踏進婚姻裏。”
  程豫聞言,俊顏變得凝重,五官上刻出深深的困惑。“所以?”
  “不管你跟安芃薇現在是怎樣的情況,我勸你還是把你們的關係做個結束,讓所有人的傷害降到最低。”
  程豫瞅著黎曜認真的臉,支在椅子上的手抵著緊閉的薄唇,眼神中透出若有所思。
  結束?如果他不呢?
  是不是結果就會朝他預期的方向走——兩個人離婚,他從此跟冉知恩分道揚鑣,人生中不再有冉知恩的身影出現……
  驀地,程豫想起了知恩忽然消失在他生活周圍時的感覺,那股莫名的煩躁與心慌,頓時間冒了出來——
  程豫皺眉。該死的!為什麽他會對知恩離去感到困擾?
  他忿忿的站起身,撈起桌上的香煙跟打火機,大步走到辦公室窗前。
  推開窗,叼起煙,打火機試了好幾次卻無法點燃,程豫慌了,用力的將打火機甩了出去,正中邊桌上的相框,相框倒了,掉到地板上,玻璃應聲而裂。
  知恩的微笑上出現了裂痕。
  程豫怔忡地望著照片上的倩影,傻住了。
  霎時,複雜的情緒盈滿程豫的胸口。
  他不耐的耙著發,“出去。”他對黎曜沉聲命令。“給我出去!”
  黎曜對程豫突然的怒氣不解的站起身。
  “不要每次談到知恩就顧左右而言他,就算你視而不見,問題還是會在那裏,除非——”
  “我叫你出去聽到沒有!”程豫指著門口再次說道。
  黎曜看著程豫的臉,重重的歎息。
  “如果一開始我沒有告訴你安芃薇的事,或許現在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說完這句話,黎曜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程豫站在窗前,刀刻似的臉龐充滿陰鬱。
  他低著頭望著知恩的照片良久,然後緩緩的蹲下,拾起已經損壞的相框。
  ……大嫂什麽都不知道,你認為這樣的情況,對她公平嗎?
  黎曜的話重重的衝擊著程豫的腦海。
  公平嗎?他沒想過。
  從跟她求婚、跟她結婚、跟她一起生活的這五年來,程豫都沒想過。
  因為知恩沒抱怨,程豫就把一切的情況視為理所當然。
  他以為她不介意。事實證明呢?
  知恩冷淡蒼白的表情浮現眼前,一時間,與碎裂的相框玻璃相互重疊了……

  “程豫?程豫?程豫?”
  第三聲,程豫終於回神,他轉頭,看見安芃薇疑惑的望著他。
  “怎麽了?”他笑,不是那麽誠懇。
  “我才想問你怎麽了,這兩天你常常動不動就發呆,什麽事情讓你失神成這樣?”
  “沒什麽,工作的事情而已。”程豫隨口說說,往後看了看一旁的服飾店店員。“你衣服試穿完了嗎?要我結帳了?”
  談到衣服,安冗薇馬上露出笑靨,從沙發起身轉了個圈。
  “剩這套我拿不定主意,你覺得我穿好看嗎?蕾絲會不會多了點?”
  粉色與白色交織的西洋宮廷式洋裝,襯著安芃薇甜美可人的氣質,即使店員說了一百句很適合她的話,她還是想要身邊男人的讚美。
  程豫點頭。“好看。”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笑容。
  安芃薇滿意的踱回更衣室,在她關上門的那一刹那,笑意頓時從程豫臉上消失。
  他又皺起眉,困擾的思考著。
  這些時日,他把黎曜的話想了又想,雖然他曾以為離婚沒什麽,但是當他認真的考慮,卻又無法那麽幹脆的說再見。
  他對冉知恩的在乎遠超過自己所以為的。
  但是,他愛的人不是安芃薇嗎?為什麽會對知恩有這樣的情緒?
  還是說,是罪惡感?
  不過,當初他跟安芃薇提出分手的時候,他的心裏從來沒有這樣的猶豫。
  梗在胸口,有些痛痛的,原本想說的話全都因此說不出來。
  歎著氣,程豫眉心快要糾結。
  他不是早做出了抉擇,怎麽事到臨頭,他會這麽躊躇?
  然而他思考的時間沒有太多,因為安芃薇已推開試衣間的門走了出來。
  看著程豫,她滿是笑容,轉頭跟店員說剛剛試穿的所有衣服都包起來。
  程豫幫她結了帳,然後紳士的提起五六袋的衣物走出服飾店。
  “小姐好福氣,有這麽貼心的男朋友。”臨走前,店員羨慕的說道。
  程豫僵硬著麵無表情;倒是一旁的安芃薇嗬嗬的笑著,沒有否認,甜蜜的勾住程豫的手臂,一同步出服飾店。
  兩人手牽手過了馬路,來到對麵停車的地方,程豫打開車門,把衣服放進後座,忽然覺得有人在看他,他一頓,抬頭,往視線來源望去。然後,他的知覺停格在那一秒鍾。
  他看見了知恩,而她——也正看著他。
  慘白的小臉沒有表情、枯槁的雙眼沒有精神,知恩看起來比他離家那時還要糟糕。她該死的這幾天發生了什麽事?
  程豫不悅的蹙眉。安芃薇察覺了他的異樣,順著程豫的眼光轉過頭,她也發現了知恩。
  在遠方的知恩微微偏首,與安芃薇的視線相交。
  安芃薇穿著漂亮的名牌洋裝,完美的彩妝點綴著她陽光般甜美細致的臉龐,穠纖合度的身材看來嬌小卻不會骨瘦嶙峋,就像是個洋娃娃,散發出惹人憐愛的氣息。
  不像她,蒼白、瘦弱,圓潤的雙頰已然凹陷,夜夜不成眠,深深的黑眼圈在眼窩下成形,過瘦的身材撐不住好看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寬大的布袋,知恩的感覺,儼然已是名棄婦。
  她們之間,天差地別。難怪程豫不要她……不愛她……
  知恩抬睫,對上了程豫的眼,以為自己已經對心痛的感覺麻木了,卻沒想到她的免疫力根本還沒建構完成。
  知恩痛苦難耐的別過臉,轉身往另一個方向離去。
  “知恩!”程豫望著知恩跑離的背影,擔心的喚她。但知恩並沒有因此停下動作。
  一時間,程豫沒有多想,毫不考慮的拋下安芃薇,大步跟上知恩。
  不看他們,她就不會痛,就不會痛……知恩盤旋著這樣的念頭,腳步越來越快。
  她漫無目的的跑著,不知自己該往哪邊去,隻想離那兩個人越遠越好。
  意識到程豫跟過來的身影,知恩想盡辦法想甩掉他,於是一個轉身,她進了一條小巷子裏,看見程豫越過巷子往另一條路而去,知恩才沿著牆邊軟弱的跪了下來。
  她喘息著,雙眼呆滯,心痛的感覺一波一波的刺痛著自己,慢慢的延伸到了她的下腹。
  隱隱的抽痛傳來,知恩皺起眉,接著,鮮紅的血液從她的腿間流了出來。
  “孩子……”知恩震驚的回過神,母性的反應令知恩反射性的爬起身走出巷外求救。
  不過到了最後,過度的疼痛,把知恩帶往另一個境界……

  知恩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送進醫院的,但在她醒來的那一刻,她知道她肚中的小生命已經離她而去了。
  知恩沒有哭,隻是蒼白著麵容了無生氣的躺在床上。
  很奇怪,應該是傷痛欲絕,但她就是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真的開始對心痛免疫了嗎?還是,她的失望已經走到了盡頭?
  知恩無解,悵然若失的心情盈滿胸口。
  住院期間,知恩很少開口。偶爾她會跟陪在身旁的知翔講上幾句話,但大部分的時間她都是睡著,要不就是無言的瞅著窗外的天空。
  知恩知道程豫來看過她幾次,但因不想麵對他,知恩總是裝睡逃避與程豫麵對麵。
  一直到知恩住院一個星期後的午後,兩個人終於碰到了麵,知翔還好心的將病房留給他們,讓他們兩個人獨處。
  對於程豫的來訪,知恩沒有什麽反應,她麵無表情的看著他,一如多天來沉靜無語。
  程豫也看著知恩,相較之下,他的表情顯得複雜,交錯著一絲絲困擾、一絲絲猶豫、一絲絲難過,還有……一絲絲不舍。
  不舍?對她嗎?
  是錯覺吧!一直以工作為優先的程豫,什麽時候認真看待她這個“程太太”了?
  別過臉,知恩冷淡的開口:“找我做什麽?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我這個人了。”
  程豫那天說要離開,就再也沒回來過。
  他的決定嚇壞了知思。
  知恩對此感到惶恐,努力想要彌補錯誤。
  他說她無理取鬧,她就不再無理取鬧。
  她不煮晚餐、不打電話,忍著不安感造成的窒悶與難過,她說服自己要跟以前一樣安靜妥協,這樣,程豫就會回心轉意:這樣,她就不會連背影都失去。
  隻是隨著程豫不歸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知恩漸漸看透了自己愚蠢的堅持。
  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想要離開,說什麽都是借口。
  這句話,在那天她親眼見到程豫與安芃薇手牽手走在街上,得到了印證。
  “為什麽不告訴我?”程豫沉聲道,往前向知恩靠近幾步。
  “告訴你什麽?”知恩口氣依舊平淡,眼光不願放在程豫身上。
  “孩子的事。”
  知恩輕笑兩聲,“嗬,跟你說有意義嗎?你不是不要孩子?”
  程豫攏眉,表情不悅。“就算如此,我畢竟是孩子的父親。”
  “父親?連‘丈夫’都作不好了,還來跟我說‘父親’?!”
  “冉知恩!”知恩的話刺中程豫的難堪。
  “難道我說錯了嗎?”知恩抬頭,“我什麽事情都沒寄望,但不代表我不在乎,我隻是單純的想待在你身邊,但是結果呢?”知恩苦澀的彎起嘴角,“跟我說實話,程豫,你是不是從沒愛過我?”
  她看向程豫,但程豫並沒有出聲。
  知恩當他默認了,胸口又莫名的開始疼痛起來。知恩撐著笑臉,繼續開口:“那麽,在你跟我求婚時,你心裏仍是愛著安芃薇嘍?”
  知恩直直望著程豫,她端詳程豫複雜的表情,在程豫猶豫如何回答的每一秒,都深深切割著知恩的心。
  猶豫了,代表話裏隱藏了真實……
  程豫考慮了許久後,最後,知恩得到了一個點頭的回應。
  強裝平靜的笑臉,在程豫的頷首後完全破滅,知恩斷斷續續的笑著,從喉間發出的笑聲有種難以形容的悲涼。
  原來啊……原來……
  那她這些年到底在執著什麽?
  “知恩。”程豫擔憂的扶著知恩的手臂,卻被知恩一把甩了開來。
  “不要碰我!”知恩蹙著眉吼著,“你這肮髒的人!竟還不知廉恥的碰我!”知恩開始摔身邊的東西。
  先是桌旁的紙杯。“如果你還愛著她,為什麽還要來找我?”
  然後是水瓶。“愚弄我很快樂嗎?我是人,不是你的洋娃娃!”
  再來是玻璃杯。“假使你能看見我血淋淋的心,你就能體會到你有多殘酷!”
  最後,她連套在自己左手的婚戒也丟了出來。
  “如果你已經娶了我,能不能讓我擁有全部的你呢?我不想……不想……隻有一個叫作‘程豫’的背影,你能明白我嗎?”
  淚水令知恩眼前一片模糊,連說話也變得斷斷續續的。
  知恩想要再丟些什麽泄憤,卻被程豫拉住了手,被他重重的擁進懷裏。知恩掙紮無效,隻好肆無忌憚的在他胸膛裏大聲的哭泣。
  終究,她還是流淚了。
  以為這陣子該是哭到幹涸的淚水,傾泄而出。
  知恩內心充滿痛恨,她恨人生太殘忍,她恨上天對她不公平,她恨……她恨自己即使是心痛到無以附加,她還是沒辦法對程豫產生仇恨。
  倚在寬厚的胸膛前,知恩聞到了幹淨的程豫的氣息。
  曾幾何時,這個她百般珍惜的懷抱,現在卻是令知恩心痛不已的所在……原來,就是因為太愛他,痛,才會那麽深。
  淚水奔流許久才告休止,知恩無力的靠在程豫身上,最後,她沙啞的吐出四個字:“我要離婚。”

  知恩做出了決定。一個星期後,委任律師送來簽上知恩姓名的離婚證書到程豫的建築設計工作室。
  看來輕如鴻毛的紙張,擱在程豫手裏,卻是千斤沉重得快要拿不起來。
  他瞅著那張紙,一時間,無法言語。
  他安靜的凝視空白的丈夫欄,雙手放在桌上,沒有伸手拿筆的動作。
  真的走到了這步嗎?
  隻要簽下自己的名字,一切就結束了。
  這真的是他要的結果?不是,不是的……
  如果你還愛著她,為什麽還要來找我?
  知恩的悲鳴閃入程豫的腦海。
  想起她怒吼時的悲淒臉龐,程豫抿起唇,眼底充滿了掙紮。
  終於,他僵硬的提筆,一筆一畫在離婚證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他的胸口悶悶地、微微地抽痛,寫下姓名的動作拉扯著程豫的情緒。
  完成最後一筆,他把證書推到律師麵前。
  律師確認無誤後,把證書收進資料袋。
  “這兩天手續就會完成,到時候程先生跟我的委托人就可以各自恢複單身。”律師邊說明邊站起身。“那麽,我就先告辭了。”
  “等等!”程豫叫住了律師。
  律師轉過頭,恭敬的微頷首。“程先生還有什麽事嗎?”
  “她……還好嗎?”
  “她?”哪個她?
  “我太太。”
  律師恍然。“喔,我沒見過我的委托人,都是由她的弟弟跟我接洽相關事宜。”
  “是嗎?”失落布滿程豫的臉,他勉強的笑著。“我知道了,謝謝你:”
  “告辭。”律師轉身,步出了設計工作室。
  當晚,程豫回家,從跟知恩爭吵之後就沒回來的地方,久違的家。
  他沒有開燈,一個人坐在任憑黑暗吞噬的客廳裏,凝視著房子裏的一物一飾。
  百坪的豪宅空間,鋪的是上好的大理石地磚、義大利的進口家具、德國進口的係統廚具、來自法國的寢具、訂做的餐桌椅,依照喜好搭配的衛浴設備……
  他的精心設計,為什麽看來是那麽冷冰冰?
  多年來,知恩都是一個人待在這樣沒有生氣的環境裏嗎?
  如此令人窒息的空氣,為什麽她從來沒有怨言?
  程豫,有時候,我很懷念那個有媽媽種的薄荷和迷迭香,還有你送我的風鈴花的房子……
  曾經,知恩這麽跟他說過。
  迷迭香?風鈴花?
  程豫憶起小房子的那些花草,因為不符合這宅子的設計風格,他沒讓知恩跟著一起搬進來。
  那時知恩眼裏有著不舍,但程豫相信在住進新房子之後,知恩會明白他的想法是對的。
  所以他堅持,所以知恩妥協。
  他們之間沒有衝突,原來,是因為知恩總是在妥協他的關係。
  秋季天氣不穩定,夜晚,開始下雨。
  細細的雨絲落在窗戶的玻璃上,一點一點的,在燈光折射下,像是星空。
  程豫窩在單人沙發裏,看著窗上的星星,終於想起那個愛看星星的人是誰。
  是知恩。
  曾經,她拉著他看了整夜的星星。
  在那個晚上,他們夫妻聊了很多的事;知恩的小學、知恩的中學、知恩的高中……程豫聽知恩說了很多過去的往事,而他自己,幾乎隻是聆聽而已。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養成的習慣,程豫沒有太多的熱誠告訴別人關於自己的事情,即使對於知恩,他的老婆,程豫也沒想過要跟她說些什麽。
  我知道你喜歡喝咖啡時加兩匙糖、我知道你看報紙喜歡從藝文版開始看、我知道你喜歡下雨天、我知道你愛吃可頌麵包、我知道你討厭搖滾樂……我知道你的瑣事很多,但是,這些都不是你親口告訴我,而是跟你生活以來,我慢慢發覺的。
  對於他的寡言,知恩如是說道。
  程豫,我常覺得,你對待我的方式,跟陌生人沒有差別。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程豫聽到知恩對他的“抱怨”。
  其它的日子,他總是看見知恩在笑。
  就算是嫁給他之初,環境清苦,每天他回到家,知恩依舊是笑臉迎人。
  她接受了他的所有、她妥協了他的要求,而他……回報了她什麽?
  那天,她流產昏倒,他背著她,送她去醫院,在醫生終於宣告脫離險境的晚上,他守在她的身邊。
  當時他才注意到,知恩瘦了很多,細細的手臂幾乎沒剩幾兩肉,伸手觸碰,程豫可以感覺到她衣服下凸起的肋骨。
  什麽時候……她變成這個樣子?
  程豫不知道。
  因為他從來不在意她的一切,所以不曾注意過她的一舉一動。
  鬱悶的心情梗在喉,程豫沉默的凝望夜空。
  忽然,門鈴聲響起。
  程豫楞了楞。這時間,誰會來?
  難道,是知恩來拿自己的東西嗎?
  他倏地站起身,毫不猶豫的走過去把大門打開。
  出現在門外的,是安芃薇。
  “你果然在家啊!”安芃薇燦爛的笑著。
  程豫失望的冷下臉,麵無表情地轉身。“怎麽會來?”
  “你沒連絡,打電話給你又不接,人家擔心你,隻好自己找來啦。”安芃薇不請自入。“好暗!怎麽不開燈?”說著,她自動自發的按了電燈按鈕,頓時間,光明趨走黑暗,豪宅內的百萬裝潢出現眼前。
  安芃薇讚歎的環顧四周,小手跟著膜拜高檔的家具陳設。
  程豫看著她,坐回沙發。“你這樣跑來,不怕我老婆發現你?”
  安芃薇停下動作,還是一抹笑。“你們離婚了,不是嗎?”
  程豫一頓。“你怎麽知道?”
  “我去工作室找你,聽裏麵的人說的。”安芃薇走過去,坐上沙發扶手,溫柔的牽起程豫的手。“沒想到,你真的為我這麽做!既然如此,我就原諒你上次無故撇下我的失禮吧。”
  程豫看著安芃薇的笑靨,凝視她美麗依舊的臉,忽然間,程豫想不起當初他為什麽會如此執著眼前這個女人。
  他到底在搞什麽?!
  程豫煩躁的起身,拉開安芃薇的手,走到廚房倒了一壞水給自己。
  安芃薇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跟了過去。
  她審視設備一流的奢華廚具,驚歎連連,想到這些將來都是她的,一時間優越感浮出。
  她搶贏了冉知恩,得到了原本該是屬於她的幸福。
  安芃薇的笑容從進門開始就不曾退去,她繞過流理台、烤箱、冰箱,最後,她停在廚櫃旁,發現了櫃旁通住陽台的回旋梯。
  “程豫,這是通往哪兒?”她問。
  程豫放下杯子,意興闌珊。“不知道。”
  沒得到答案,安冗薇猶豫了一下,然後抬腳走了上去。
  不一會兒,程豫聽見安芃薇的驚呼聲:“好漂亮的花園!”
  花園?
  程豫疑惑的擰眉,也跟著走上去。
  然後,下一秒,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紛飛的葉兒、盛開的花朵、高挺的大樹,欣欣向榮的景致充滿整個陽台,看得出這裏的一草一木,都被人悉心照料著。
  是知恩,這是知恩做的,不用說,程豫也曉得。
  隻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程豫,你把你程家老宅的櫻花樹也搬來了嗎?”
  安芃薇充滿驚奇的語氣介入了程豫的思緒裏。
  他順著安芃薇的話轉過頭,看到了因季節仍是光禿的櫻花樹,刹那間,惱海裏翻轉出回憶……
  將來,我也會給你一棵樹……不,是一片森林,一片像你生長環境裏的森林。
  一個女人,笑意盈盈的看著他,對他這麽說。
  那是……知恩。
  大掌輕輕撫著粗糙的樹幹,程豫內心百感交集。
  這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事了?程豫早就不記得。
  而她卻依然遵守著自己對他的承諾,努力的完成,即便……對方根本不曾注意。
  為什麽……麵對他的冷淡,知恩可以這麽無怨無悔?
  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會回答我什麽?
  在樹幹上的手停了下來。
  難道……知恩愛他?
  程豫頓了頓,苦澀的笑出來。
  是的,知恩愛他。
  一直以來,他總是認為知恩是個善良的熱心家夥,喜歡幫助人是她的習慣。
  所以程豫對於知恩對他的好,就像同學間相互幫忙那樣接收得理所當然。
  他就是這樣認為,沒有懷疑過其它的可能。
  但是,他錯了,徹徹底底的錯了。
  如果隻是同學,知恩沒有必要做到這個樣子,而她會這麽做,全都是因為她愛他的關係。
  程豫的笑聲變得斷斷續續,他靠著櫻花樹跪坐了下來。
  程豫,我常覺得,你對待我的方式,跟陌生人沒有差別。
  結婚這麽多年,程豫沒有跟知恩像個夫妻一樣交心,因為他始終把她當作外人,一個沒必要介入他的生活圈的外人。
  而他自己也不需要去了解“外人”。
  當初他跟冉知恩會結婚,最終也是因為“剛好”的關係。
  他隻為自己著想,從沒替知恩想過,隻曉得她應該接受他的所有,卻忘了許下婚姻誓約的不是隻有冉知恩而已。
  我什麽事情都沒寄望,但不代表我不在乎,我隻是單純的想待在你身邊,但是結果呢?
  結果呢?他對知恩做了什麽?對一個一心一意對他好的女人做了什麽?!
  心裏空空的,程豫回過神,發現自己止住了笑,卻不知不覺地流下淚。
  知恩是個好孩子,你的人生,有她才會完滿。
  母親的話,頓時解釋了程豫從開始與知恩爭執以來,所有的煩躁與猶豫情緒。
  他終於明白,原來,其實他也愛她。
  一起相處的這五年,知恩早就漸漸取代了過往戀情在自己心裏的份量,隻是因為幸福獲得的太容易,所以程豫從沒重視過。
  他以為自己不愛她,其實他是愛她的。隻是因為他們之間沒有熱情,所以他以為那不是愛。
  驀然回首,程豫終於明白自己這五年來,造就了多少的錯誤。
  風兒輕輕吹,與葉片交織出大自然的和弦。
  “程豫,你怎麽哭了?”站在一旁的安芃薇不安的說著。
  程豫瞅著她,腦海中晃過許多過去。
  ……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為什麽現在變了?
  ……我以前的樣子?我以前該是什麽樣子?安靜無語?選是忍氣吞聲?乖乖的待在家裏等著主人回來摸頭?
  ……如果我說我愛你,你會回答我什麽?
  ……愛?那很重要嗎?
  ……愚弄我很快樂嗎?我是人,不是你的洋娃娃!
  ……假使你能看見我血淋淋的心,你就能體會到你有多殘酷!
  說離婚的那一天,知恩哭了。她的淚水刺痛了程豫的心,他沒想到一直是笑著看他的冉知恩,到了最麥,竟然哭了。
  他傷她,一定很重,重到讓她失去了笑容,重到讓她流出了淚。
  “對不起……”程豫跪在櫻花樹前,用著幹澀的聲音緩慢而沉重的道。
  他的道歉,滿是悔恨,隻不過,來得太遲了。
  在遠方的知恩根本聽不見,也沒有機會聽見。
  碎裂的鏡子即使黏台,裂痕依舊存在。
  就像是他們之間的感情,再也無法回到當初。
  “對不起……對不起……”道歉的話語一聲聲回蕩在空中花園裏。
  而一切,都太遲了……
  一直以來,知翔以自己有個很獨立的姊姊為傲。
  但是看來堅強的知恩,事實上也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知翔坐在知恩的身旁,兩個人沒有說話已經有二十分鍾了。
  十分鍾前知翔替知恩新換的茶也變得溫冷,但知恩並沒有喝它。
  知翔抬眼,望著牆上的掛鍾,淩晨一點過半。他歎了口氣,輕聲的開口:
  “姊,很晚了,要睡了嗎?”
  知恩頓了頓,偏過頭,看著知翔,然後麵無表情的慢慢頷首。
  知翔將知恩安置上床後,才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不過因為擔心自己姊姊的關係,他一直處在淺眠的狀態,等到知翔稍稍熟睡,他感覺到自己的房門被打了開來,一轉頭,他看見知恩站在門口。
  “怎麽了?”知翔爬下床,走向她。
  “我們……一起睡,好嗎?”知恩小小聲的說著。
  知翔沒有反對,從櫃子裏拿出備用的枕頭和棉被,替知恩鋪好了床。然後他爬上床,順手替知恩蓋上被子。
  “睡吧!再怎麽樣,還是要養足精力麵對明天。”說著,知翔躺了下來。
  先躺下的知恩一個挪身往知翔靠去,知翔體貼的將身體移到一個方便知恩靠躺的位置。
  寂寞的夜晚,寧靜的房間裏,躺在床上的兩人睜著眼望著天花板,雖然彼此都知道對方是清醒著,卻沒有人想催促對方入睡。
  時間漸漸的過去,許久許久,知恩忽然開了口:
  “其實……我一直以為……愛情能有結果就一定可以幸福,可是我發現我錯了,因為……他愛我並不如我愛他一般……沒有相互的維持,這份感情永遠不會圓滿。”她淡淡的說著,然後閉上了眼。“真的是如此……可以勉強的事情很多,但絕對沒有愛情,我花了十年……才明白了這個道理。”
  說話的聲音漸微弱,接著傳來平穩的呼吸聲,知翔以為知恩已入睡,也跟著閉上了眼,所以他並沒有注意到後來從知恩眼角滑下的無聲淚水。
  沒有人可以在愛情的世界裏扮演偉大無私心的聖人,因為誰能保證談戀愛不是為了自己?也就因為如此,傷害,總是一再的發生在感情的世界裏。
  如果真的要說什麽對錯,是不公平的。
  所以,她該認命……認命?是的,麵對如此的結果,這是知恩唯一能做的。
  但是,為什麽……她會有不甘心的感覺?
  心……好悶、好痛……
  蹙起眉,知恩深呼吸幾口氣想讓自己好過些,她將被子拉過,讓它包住整個身體,一隻手撫著自己的胸口,努力讓自己入眠。
  但是沒有用。這次強烈的痛覺根本無法壓抑,像是有隻無形的手不斷絞抽著知恩的心。
  她急促的呼吸聲引來身旁的知翔的注意。
  知翔坐起身,看見知恩臉上毫無血色的緊抓著胸口,冷汗濕了她的額鬢。
  他驚訝的趕忙拿起床旁的手機叫了救護車,甚至找來了家裏的人幫忙。
  好痛……她好痛……
  知恩昏然,近乎窒息的痛苦不斷地侵襲著她。
  然後,她聽到了阿鵲姨的聲音……
  然後,她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然後,她聽到了醫護人員的聲音……
  知恩微微的睜開眼,望著身旁的知翔,蒙朧間,知翔的臉和程豫的麵容重疊了。
  一張憂愁困擾的麵容……
  那是知恩哭著說要離婚時,程豫望著她的表情。
  知恩揪苦心口,眼淚不聽使喚的潛潸落下。
  對不起……我的愛情讓你愁眉苦臉,這不是我的本意……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讓你為難……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我愛上了你……
  終究,她還是恨不了程豫,甚至連怨他她都做不來。
  因為愛情太深,留給她的反彈,隻有無窮盡的心痛跟不舍。
  知恩抓著衣襟喘息,眼前程豫的影像揮之不去。
  她就這樣望著他,深深的望著他,直到——知恩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最後,在開往醫院的救護車上,知恩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第六章
  “你不認識我了?”
  “對不起……我該認識你嗎?”
  霧氣縹緲,蒸騰的煙霧裏,站著一個女人。
  她散著一頭長發,身材瘦弱得有些病態,因為霧氣彌漫,所以看不清女人的臉。
  但是,她知道她在哭,肝暘寸斷的哭著。
  雖然女人的哭泣沒有聲音,她的悲傷還是傳染到她的心裏。
  隱隱的,牽動著胸口疼痛。
  她站在原地,望著女人,胸口的窒悶讓她不發一語。
  她不明白女人為何哭泣,就像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同樣感到悲傷。
  她伸出手,想撥開霧氣。她想看清女人的臉。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女人轉過頭,幽幽的發出了聲音——
  嗶嗶嗶嗶嗶——鬧鍾的聲響刺入耳。
  冉知恩眉心擰起,小臉埋入枕頭,痛苦的呻吟。
  她伸長了手,在床頭櫃上摸了半天,才找到精準報時的鬧鍾,把聲響按掉。
  維持這個姿勢好幾秒,知恩才不甘不願的微睜眼,慢慢的從床上起身。
  轉頭,時鍾上顯示六點三十二分。
  她歎息,慵隨的下床,踏上地板的步伐緩慢而沉重。
  踱進了浴室,睡意蒙矓的找了牙膏跟牙刷,她坐在馬桶上開始刷牙。
  又作夢了。
  同一個夢——一個哭泣女人的夢。
  知恩不了解自己為什麽會作這樣的夢,對於女人是誰,她一點概念也沒有。
  她從沒在夢境裏看過女人的臉,隻聽過女人的聲音。
  對不起……
  夢的最後,女人轉過頭,總是說這三個字。
  她的聲音跟霧氣一樣模糊,就如同她的身影
  唯一令知恩覺得清晰的,是女人無聲淚水裏的悲傷。
  那椎心刺痛的悲傷。
  有幾次,知恩作了夢醒來,還會發現自己眼角有淚。
  感同身受。仿佛她也有過同樣的傷痛。
  對自己有如此的反應,知恩依舊無解。
  會是跟“以前”有關嗎?
  知恩的秀眉蹙著,她從馬桶上起身,開始漱口洗臉。
  冷水驅走了她的睡意,她把毛巾掛上架,出了浴室往廚房走去。
  她從冰箱拿出吐司,然後把它們送進烤麵包機裏。
  趁這段空檔,知恩走回臥室換衣服。
  她隨意的挑了米色的套裝和黑色的高領上衣,然後穿上黑色的褲襪。
  當她戴著耳環從臥室跨出,吐司剛好從烤麵包機裏彈跳出來。
  知恩把麵包用瓷盤盛上,找來了杯子,再從冰箱拿出果醬和牛奶,然後將所有的東西端到客廳去。
  打開電視,轉到新聞台,她開始享用今天的早餐。
  一個人搬出來住已經兩年了,在這之前的前一年,她一直待在冉家養病。
  因為車禍的關係。
  那場車禍沒有造成她任何外傷,卻帶走了她記憶的一部分。
  她忘記了一些事情,一些應該是重要的事情。
  但是是什麽,從沒有人告訴過她,而她自己連點蛛絲馬跡也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就不深究了。
  知恩麵對自己失去的記憶,沒有太多的追尋。
  失去的記憶也隻不過是回憶,過去的事就算回想起來,還是過去。
  車禍後的知恩,對事情看得很淡。
  雖然沒有受傷,不過在父親冉昭雄的堅持之下,知恩在家休養了一年才被準許出去工作。
  就在外出工作的同一年,知恩說服了父親讓她搬出來一個人生活。
  她想讓父親知道,她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手機的和弦鈴聲飄了過來,知恩從吃了三分之二的早餐中抬起頭,她抓來擱在沙發上的隨身包包,拿出閃著藍色光芒的機子。
  “我是冉知恩。”
  “我大張,已經到了。”
  “給我五分鍾,我馬上下去。”
  收了線,知恩關上電視,把牛奶喝完,然後咬著剩下三分之一的吐司,拿了隨身物品及外套,穿上了一百零一雙的高跟包鞋,匆匆的出門搭電梯下樓。
  離開冉家,知恩在一間專門出版設計刊物的雜誌社找到采訪記者的工作,公司不大,薪水不高,工作也繁重,但是對知恩來說,很足夠。
  因為她感到自由。沒有人約束的自由。
  非常諷刺。原本在家,有著家人的保護,應該感到安全舒適,可是知恩卻覺得約束;對於家人的過度關心感到約束。
  雖然他們什麽都沒告訴她,雖然眼前的事物跟她所剩的記憶沒有什麽差別,但是知恩知道,他們時時不斷的擔心與關懷,一定跟她忘卻的回憶有關。
  他們的眼神……瞞不了她。
  隻是他們不願意說,知恩也不勉強,如果忘記代表重新開始,她就當一切從來沒發生過。
  畢竟,她活著,而生活還要繼續下去。
  推開老舊公寓的鐵門,冷空氣灌進,立冬才剛過,天氣說變就變,寒流讓氣溫一下下降了十幾度。
  知恩縮著脖子關門,邊走邊把外套穿上。
  大張站在車旁,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裏,看見知恩出現,他揮揮手。
  “怎麽不在車裏等?”知恩望著他凍得有些發紅的鼻頭,疑惑的問。
  “想透透氣。”大張笑說。
  知恩沒多問,走向前,大張在她自己開車門前,搶先一步替知恩把車門打開。
  知恩微楞地看了大張一眼,還是彎身坐進副駕駛座裏。
  她拉著安全帶,語氣平淡地開口:“今天的資料在哪?”
  大張坐進駕駛座,從後方位子拿了一個牛皮紙袋給知恩。
  “隻有一些,因為對方行事低調,所以資料有限。”大張說,“這個設計師非常忙,也不接受采訪,樂可親自到訪好幾次,每次都因為對方出國而撲空,想采訪他有些難度,沈姐才想派你過去試試看。”
  知恩的工作能力在雜誌社裏是數一數二,雖然才入社兩年,卻已經快取代一些老前輩的位置,深受總編沈姐的重用。
  “那我們現在去,有辦法見得到人?”
  “根據他助理的說法,今天早上十點他會從他的工作室出發去機場,所以在這之前他應該會在他的工作室裏。”大張邊說邊把鑰匙插上,發動車子。
  十點?現在已經七點四十分了。
  知恩皺起眉。“你應該早點來接我的。”
  大張轉著方向盤,把車從路旁開出。
  “你昨天忙到淩晨三點才回家,我想讓你多睡點。”大張的語氣很溫和,甚至有些溫柔。
  知恩聽了,垂下睫,麵無表情的轉過頭。“以後不需要這樣。”她淡淡的說。
  酷酷的臉龐沒有感動或害羞,對於大張的話,知恩表現得無動於衷。
  他喜歡她,知恩曉得。
  兩人共事了那麽久,隻要不太駑鈍,是很容易感覺到大張對她的想法。
  隻不過,知恩並沒有意思。
  應該說,現在的她,對於感情,態度很保留。
  為什麽?知恩也不清楚,隻是直覺她對談情說愛有些畏懼。
  可能,跟她夢見哭泣女人也有影響吧。
  知恩無聲的歎了口氣,抬頭,往車窗外看去。
  冬季的天空,很少有陽光,灰蒙蒙的天色籠罩四周。
  看起來,今天有可能會下雨。
  回過神,知恩低頭,慢慢的閱讀起受訪者的資料。

  喀喀的打字聲此起彼落,書籍資料淹沒出版社裏每一張辦公桌。
  冉知翔認真的在筆記本上寫上注記。
  啪的一聲,筆芯斷了,他看著斷了一截的鉛筆,擰眉。
  五分鍾前他才把它削好的。歎息,知翔伸手,在桌上的置物盒裏找到簡易削鉛筆機。
  找了張廢紙,才把筆放入,驀地,一個粉色的紙袋出現在他眼前。
  知翔抬頭,看見清風笑容滿麵,他揚起嘴角,開口:“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清風說,“這是土產。”
  不用看、不用問,知翔光聞就知道,袋子裏是膩死人不償命的甜點,向清風的最愛。
  他收下。“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前年畢業,為了接掌父親的出版社,知翔進了自家公司從基層的小編做起,那個時候,清風早陪著新婚老公到法國拜師學藝,學習新的甜點技術。
  這一去,就是三年。充滿變化的三年。
  “我去冉家,阿鵲姨跟我說的。”清風回道。
  聞言,知翔一楞,他點點頭,“喔,你去過我家了啊。”
  他笑笑,開始削鉛筆。
  清風挑眉瞧著知翔的態度。“怎麽?怕我知道什麽事嗎?”
  知翔的手停下。“你聽到了什麽?”
  清風頓了頓。“沒錯,我是有聽到些什麽,所以才過來。”她拍拍知翔的肩膀,“現在有空談談嗎?”
  知翔沉默。然後,他抬首,望著清風,臉上有些無奈。
  “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清風的性子,他略曉一二,她要知道,肯定天翻地覆。
  “不說?那麽,你認為我會聽你的話罷手嗎?”清風的語氣很平靜,臉也是笑的。
  但是知翔瞅著那張笑臉,頓時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也是,說與不說,一樣慘,隻是慘的對象不一樣。
  想了想,知翔終於還是妥協,他頷首。
  “這裏人多,換個地方,我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你吧。”他溫吞的開口。

  風起,梧桐葉跟著晃動,沙沙作響。
  冉知恩站在門口,看著高聳的梧桐樹,臉上有些淡淡的情緒。
  她好像看過它……
  “你在看什麽?”大張停好車,走近知恩背後問著。
  知恩轉過頭,“梧桐。”
  大張聞言抬首,語氣驚歎,“好大的樹!現在都市很少人會在自家院子種這麽大的樹了,室內設計師的辦公室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樣。”
  知恩微點頭,沒有多言,她看看表,“走吧!時間不多了。”
  她說著,直往前走,大張跟上了知恩的腳步。
  兩個人穿過紅磚搭建的矮水泥牆,踏上鋪著連接主屋的石板路。
  昨夜下過一場雨,泥地上還有些未幹的小水窪。
  路的兩旁種滿了各式的綠色植物,像個小型森林,包圍著古樸的平房建築。
  屋子的大門是日式拉門,原本是紙糊的窗框,換上了霧麵玻璃,木頭的部分漆上了墨咖啡色。
  知恩慢慢的推開,門板在軌道上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連帶搖動了門上掛的風鈴。
  她踏入門內,小小的玄關牆麵掛著一幅櫻花盛開的水彩畫,地上鋪著黑色玄武岩,進門的左手邊則是一個”型的木製鞋櫃,跟拉門一樣是墨咖啡色,櫃上擺了三盆迷你盆栽。
  熟悉。從樹開始,沿路的景致都讓知恩覺得熟悉。
  但明明,她是第一次來這間設計工作室,不是嗎?
  那她的熟悉感又是從何而來?
  “請問……”突地,背後冒出了聲音。
  知恩轉頭,發現與玄關相接的原木地板,不知何時站了一名紮著馬尾的女子。
  職業笑容翩然揚起。“你好,我是冉知恩,設計家雜誌的采訪記者,前陣子有來過電話,想訪問貴工作室的老板,不知道方不方便?”知恩邊說邊遞出名片。
  女子楞楞的站在原地,她一臉訝異的瞅著知恩,手握著名片停在半空中。
  知恩看著她的表情,笑著又喚了她一次,“小姐?”
  女子回神,連忙點點頭,請他們進入。
  事情比想象中還要順利,大張對著知恩耳語:“樂可來了幾次都不引見,果然還是要你出馬才行。”
  知恩不予置評。兩個人換上拖鞋,跟著女子進到了工作室的會客室。
  女子替他們倒了兩杯茶,說道:“請在這等一下。”
  臨走前,她又回頭望了知恩幾眼才離開。
  “她為什麽一直看你?”大張注意到了。
  “不知道。”知恩也是,但不在意。
  她偏頭,環顧一下會客室。一張大桌,米色的絨布沙發,地上鋪著珊瑚綠的地毯,白色的窗台邊,一樣放了幾盆迷你盆栽。
  知恩從沙發起身,她踱到窗邊,推開窗,窗外,還是花草。
  而且,一樣熟悉。
  為什麽……她對這裏充滿熟悉?
  難道,跟“以前”也有關係嗎?
  蒙朧間,未合起的門縫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我說過不接受采訪,你怎麽會讓他們進來?”
  “可是……”
  “算了,我自己跟他們說清楚——”男人的聲音跟著被打開的門一起飄入。
  知恩轉身,往門口看去。
  然後,她的表情,跟開門的男人一樣,僵在同一秒。
  一股電流般的悸動穿透知恩。
  熟悉。
  她對他,熟悉。
  強烈的熟悉。
  她怔怔的望著眼前的男人。他所帶來比景物還要衝擊的熟悉感,刺激著知恩的知覺。
  為什麽?她會有這種感覺?
  忽然間,以往在夢中才會出現的哭泣女人的影像,閃入知恩的腦海中。
  對不起……
  女人的聲音變清晰了,清晰得可以分辨出她破碎的語氣,帶著濃濃的哀傷。
  看著男人,知恩忽然覺得心微微的痛了。
  “知恩。”男人看著她,沒有移開目光的開口。
  他的語氣,也很熟悉。
  但是,在知恩的記憶裏,沒有他,一絲絲都沒有,她什麽都想不起來。
  知恩楞楞的瞅著男子,“你是誰?”
  男子微擰眉。
  “你不認識我了?”他問。
  “對不起……我該認識你嗎?”知恩回答。

  “你說什麽?知恩忘記程豫?”蛋糕叉停在半空中,清風一臉震驚,她凝重的語氣跟小咖啡廳裏的優閑成了對比。
  點點頭,知翔摸著咖啡杯耳,“對,而且隻忘記他。”
  “為什麽?”
  知翔聳肩,“不知道,醫生也查不出來,隻能推斷可能跟當時在救護車上失去三分鍾的心跳有關係。”
  那三分鍾,是知翔這輩子永遠無法忘懷的三分鍾。
  知恩毫無血色的躺在救護車的擔架上,一動也不動,知翔隻能瞠大眼,看著救護人員在車上進行電擊急救。
  當電流通過知恩的身體,她彈跳的身軀、還有隱隱的燒焦味,一時間,知翔以為他的姊姊會就這樣自私的離他而去。
  一直到他看到心電圖又開始起伏,才慢慢的找回神智。
  什麽叫作“謝天謝地”,知翔在那一刻,有了深深的體會。
  “那知恩……曉得自己失憶嗎?”清風放下叉子。
  “似乎有感覺。”知翔淡淡的說。“她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們她是不是忘記什麽事悄?”
  “那你們怎麽說?”
  “當然是‘沒有’。”知翔歎息。“但是說得太幹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隻是我姊沒戳破。”
  “事情發生這三年來,知恩一點點程豫的記憶都沒想起嗎?”
  知翔搖搖頭,“沒有。她對找回記憶的態度沒有很大的堅持,似乎很認命。而且我爸一聽到她失憶,在我姊出院前,就要人收去所有有關我姊夫的東西,我姊會想起他的可能就更低了。”
  放下手,知翔往椅背靠去。“當初因為怕她想起過去,我們甚至告訴她,她是出了車禍才被送到醫院,有關心絞痛的事情隻字不提,這點她似乎信了,即使她發現自己身上連點擦傷都沒有。”
  知恩的情傷令旁人也跟著難受,疼愛她的家人不忍如此,隻好盡其所能的封鎖消息,隻為能保護她不再為過去心痛。
  隻是,能瞞多久?知翔自己也不曉得。
  清風無奈的哼了哼。“當初知恩肯把事情說出來,或許傷害就不會那麽大。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不對,怎麽可能到最後會變成正確!”想到好友的經曆,清風眼眶有些紅。“知恩真的好傻,從來沒在程豫身上獲得過什麽,她卻還傻傻的相信他。”
  她抬頭看著知翔。“你知道嗎?從她喜歡程豫開始,知恩對程豫的一心一意我都看在眼裏。大學時代她喜歡他,可是她從來沒說,因為程豫身邊有安芃薇在,但是知恩並沒有因此放棄對程豫的感情,她總是笑著跟程豫說話,然後悲傷的望著程豫離開的背影。她的感情如此,你就可以想象當她聽見程豫跟她求婚時的奮不顧身。”
  清風抹抹眼角的淚水。“嗬!外遇?以為自己終於可以獲得幸福,最後依舊是一場夢。她太傻、太認真的相信,所以才會跌得那麽深!”
  知翔替清風遞來麵紙,她接了過去。
  他又把蛋糕往清風推了幾公分,清風也沒有拒絕。
  現在的她,的確需要吃點甜的,知恩的過去讓她煩躁,甜食能讓她心情平靜。
  “或許,換個角度想,失去對姊夫的記憶,對我姊,未嚐不是種解脫。”知翔說。
  “你確定嗎?”清風邊哭邊吃蛋糕,看起來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
  “什麽意思?”
  “失憶隻是暫時忘記,有一天她還是有可能會想起的,不是嗎?”放下叉子,清風目光嚴肅。“如果她想起程豫,你們該怎麽辦?”
  知翔僵在椅子上,麵無表情。
  是啊,到時知恩想起來了,他們該如何麵對?
  他瞅著清風,對於她的問題,知翔無言以對。

  第七章
  即使不記得他,她選是無法不去在意他。
  是因為……他有著難以形容的熟悉吧。
  打從看見知恩開始,程豫的眼神就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
  他看著她,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試圖從知恩身上找出些蛛絲馬跡。她話裏真實的蛛絲馬跡。
  她說,她不認識他。
  她竟然……說她不認識他?!
  難道三年的時間就可以忘記他們十年的交情?更不用說,這其中他們還當了五年的夫妻。
  三年來,他一直記得她。他記得她煮的料理、她說過的話、她的一顰一笑,還有……哭泣的樣子。
  所有,他都記得。但是她不記得。
  是因為其他人的關係嗎?
  程豫擰著眉,這才注意到知恩身旁有大張的存在。
  難道是這家夥?
  他看著大張親切的幫知恩拉椅子、幫她拿茶水,而知恩並沒有拒絕大張的好意。
  緊繃的臉沉了幾分,程豫覺得胸口悶悶的。
  他不高興。雖然知恩已經不是他老婆,但他就是不高興有別的男人靠她那麽近。
  他的肘撐在椅子扶手上,大手抵在薄唇邊,蹙起的濃眉讓他臉色更顯嚴肅。
  小米送上了新的熱茶,她站在程豫身邊,小心翼翼的開口:“老板。”
  “什麽事?”程豫頭動都沒動,眼光仍在會議桌對麵竊竊私語的兩人身上。
  “您今天去美國的行程,還是照原定計畫嗎?”
  美國?程豫挑起眉。
  對啊!他都忘了,他還有其它行程。
  嘴角一勾,程豫悶哼一聲。“那要看冉小姐今天想訪問到什麽程度。”他說話的語氣一派輕鬆,但是目光卻相反的銳利。
  該死的!他們兩個一定要靠那麽近才能說話嗎?
  知恩注意到了程豫的話,她轉過頭,麵對他。
  她和大張兩個人因此端正了姿勢,相距在安全範圍內,但對程豫來說,還是太近了。
  他拿起桌上的筆,輕輕轉動,不想讓自己的不悅被看出。
  “冉小姐怎麽說呢?”程豫又說。
  知恩望著他,淺淺的笑了。“如果程先生今天就可以配合,我當然希望速戰速決。”
  速戰速決?聽起來頗刺耳。
  程豫揚著眉,他還是在觀察知恩。
  不過從開始到現在,知恩的態度似乎不像是假裝。
  難道她真的不認識他了?
  “冉小姐跟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應該知道我的習慣。”程豫說得輕描淡寫,彷若不經意,實在試探,他要試探她是不是真的忘了他。
  知恩聞言一僵,禮貌的微偏頭。
  “似乎程先生對於我說不認識您的說法,並不認同。”
  “是不認同。”大大的不認同。
  沒道理他還惦著她,而她卻忘了他。
  知恩瞅著程豫麵無表情的臉龐,隱隱的感覺到酷酷臉色下隱藏的怒氣。
  她不明白程豫為何生氣。隻是一看著他,沒理由的,她就是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程豫身上移開。
  是因為他令她熟悉嗎?
  知恩無奈的歎了口氣。“我知道我這麽說很失禮,但是我真的不記得程先生。”她說,“就算有,請原諒我的失憶,我因為曾經出過車禍,造成我的記憶缺角,令我忘記了一些事情。”
  程豫的手停下,知恩認真的語氣令他頓住了。
  車禍?失憶?
  他的眼光沒有移開,他看著知恩,深深的看著她。
  在知恩清明的眼神裏,沒有愛情、沒有傷心,平靜得沒有任何情緒——像是看陌生人一樣的目光。
  她,沒有說謊。
  她忘了他,她真的忘了他。
  一抹惆悵在程豫心中泛開,他忽然覺得老天跟他開了個大玩笑。
  當他還在為對方依依不舍的時候,它卻讓她忘了他?!
  是在懲罰他當年的無情無義嗎?
  程豫終於把眼光移開。一時間,他差點不知道該怎麽說話。
  “原來是這樣。”他勉強的笑,“抱歉,我對你說話的口氣不太好。”
  知恩看到對方有笑容,也笑了。“不會。就不知道程先生對這次的訪問想法是如何?”
  程豫沉默的望著知恩一會兒,然後抬頭,朝一直守在一旁的小米開口:
  “關於美國的行程,我明天再出發,請幫我安排延期。”
  小米點點頭,晃著馬尾走出去。
  當會議室的門關上,程豫笑說:“我們開始吧!”
  知恩楞了楞,“開始?”
  “你不是要訪問我?”
  停頓了幾秒,知恩才會意過來程豫的意思。
  他答應了?!這個難纏的設計師答應接受采訪了!
  她興奮地對程豫笑開。
  看著她的表情,程豫仿佛又看見了過去。
  那個隻會對他笑的女人……
  不過,現在的她,忘了他,完完全全忘了。
  苦苦的揚起嘴角,程豫將視線又停在知恩身上,他瞅著她歡欣的拿出準備的資料和錄音筆,展開稿子,開始對自己進行采訪。

  下次我們一起吃個飯?
  好。
  她答應了他,答應了程豫。
  知恩對著大張拍回來的照片發呆。
  照片裏,程豫燦爛的笑著,笑意柔和了他原本剛毅的臉部線條,令人覺得親切而非難以親近。
  她喜歡他的笑容。
  這份喜歡的感覺,也很熟悉。
  那天,她說她不認識他,她看到程豫眼底的落寞。
  似乎她的失憶,對於程豫是個嚴重的打擊。
  知恩望著他的失落,莫名的,她也覺得自己很不好受。
  她說不上來自己的這份感覺,就像是她不清楚對程豫的熟悉從何而來。
  知恩被自己的感覺弄得糊裏糊塗。
  在訪談間,她注意到程豫凝望她的灼熱視線。
  他看著她,也隻是看著她,沒有任何的肢體接觸,光隻有眼神,卻讓知恩莫名的覺得自己的耳根子快要燒起來。
  平常對大張,她可以毫無所覺;但是對於程豫,這個“記憶中”第一次見麵的人……
  她無法不去在意他。無法。
  所以當程豫提出邀約,知恩像是著了魔,點頭答應了他。
  明明,她不是對談情說愛畏懼嗎?
  重重的歎了口氣,知恩趴在自己的辦公桌上。
  “在整理采訪稿嗎?”驀地,身旁出現了其他人的聲音。
  知恩趴著轉過頭,看見花花可愛的笑著,手裏還抱著一大束的桔梗。
  知恩坐起身,頭發淩亂、“有事?”
  “這是樓下有人要我轉交的。”她把花束塞進知恩懷裏,一臉笑咪咪的指著知恩桌上的照片,“是那個人送的。”
  程豫?
  知恩楞在椅子上,抱著那束花,紫色的花瓣透出淡雅的香氣,沁入知恩的鼻腔裏。
  一時間,知恩突然感覺到自己心髒的悸動。
  她擰著秀眉,瞅著那束花。她不會動心了吧?
  無解的情緒,搭著越來越強烈的心跳,知恩無措的站起身,抱著花踱到窗前,想換個視線讓自己不要想太多。
  可是當她從高樓低首,沒有很困難,她看見了他。
  程豫,那個她無法不去在意的人:隻要一看到他,就無法將自己目光移開的人。
  七層樓的高度,說近也不近,但她就是看到了他,在人群之中,那輛黑色的轎車旁,一抹挺拔的身影。
  凝望著,突然,知恩不知哪來的衝動,她就這樣抱著花,衝出了出版社。
  電梯太慢,她走樓梯。
  腳上的高跟鞋讓知恩行動吃力,但沒有減緩她的速度。
  喀喀的腳步聲在樓梯間回蕩,知恩到達一樓時,她已經氣喘籲籲。
  跨出大樓的自動門,小腦袋左搖右晃,四處搜尋。
  最後,她在對街的馬路旁,找到了程豫。
  那一刻,知恩的世界忽然靜止了。
  人世間的喧鬧全沒了,她的眼中隻剩下程豫而已。
  她抱著花,慢步走過去,即使寒風呼嘯,凍得她的臉頰微微發紅,但她都不在乎。
  她一心一意,走到了程豫身邊。
  程豫對知恩的出現微微詫異。“怎麽來了?”
  知恩一楞,拿著花,“你送我花。”
  程豫看著她,笑笑,把掛在肩上的外套披在知恩身上。
  “你穿這樣會冷。”
  知恩回過神,這才發現她隻穿著襯衫跟套裝短裙,連個薄外套都沒有。
  程豫身後的車窗玻璃,映出她淩亂的發絲、微紅的雙頰、不整的衣衫。
  她看起來……像是充滿迫不及待。
  知恩羞窘的把臉埋進程豫寬大的外套裏,淡淡的煙草味飄入她的嗅覺。
  香煙的氣息,也是熟悉。
  但是關於他的一切,她卻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
  知恩抬頭,望著程豫的笑臉,難以形容的情緒依然。
  程豫也看著她,默默的伸長了手,撥開纏在她臉上的幾縷發絲。
  “現在有空嗎?”他的聲音,低低的。
  知恩點點頭,“有。”
  “那一起去吃飯吧。”
  他的手牽住她的,暖暖的溫度透過掌心傳遞,蔓延到知恩的心底。
  悸動又開始了……
  知恩怔忡無語,她的眼光隻能注視著這個男人,移不開。
  果然,即使不記得他,她還是無法不去在意他。
  是因為……他有著難以形容的熟悉吧。
  他和她,到底曾經是什麽樣的關係?
  對不起……
  夢中哭泣女人的景象再次莫名出現。
  這回聲音不隻清晰,甚至連女人的臉孔也突然有了輪廓。
  知恩楞楞的瞠著眼,一想到女人,她的胸口又開始疼痛。
  連疼痛的感覺也變得熟悉。
  疑惑爬上知恩的臉,知恩無語。程豫低頭,看著知恩的沉默,笑著。
  “怎麽了?”他說。
  知恩回過神,瞥了程豫一眼,微揚嘴角,搖搖頭。
  “沒事,我先上去收拾東西,你等我一下。”
  程豫頷首,瞅著知恩跟他揮揮手,然後回到大樓。
  他站在車子旁邊,凝視著知恩的背影,一雙眼眸充滿了深沉。
  思念的情緒,從沒停止過。曾幾何時,程豫以為這輩子大概再也沒有可能再見到冉知恩,卻沒想到,他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逢。
  他想念她,她卻忘了他。上天的捉弄讓程豫哭笑不得。
  當年,與知恩離婚後沒多久,他就跟安芃薇分手了。
  安芃薇告訴他:“你以為這樣做就可以贖罪嗎?當傷害已經造成的時候,你以為疤痕會隨著時間消失?告訴你,就算跟我分手,冉知恩也不可能回來!”
  她的話字字提醒了他的難堪。麵對此,程豫隻是苦笑道:“即使知恩永遠不會回來,我還是要跟你分手,因為這是……我最後能為她做的事情了。”
  最後……是啊,真的變成了“最後”。
  現在的他,已經從知恩的記憶裏消失,完完全全不再存在,在知恩的眼裏,他跟陌生人沒有兩樣。
  可是,就算她不記得他,程豫還是無法不去想她,想念的心情,這三年來總是盈滿程豫的胸口。
  因為思念,所以他才會出現在這裏。
  為了能見上知恩一麵,所以他來了。隻是到了樓下,程豫卻“近人情怯”。
  害怕,他害怕失憶後的知恩,撇開了工作的因素,就不會想見他。
  一點愁緒、一點猶豫,他的情意最後隻能藉由花朵傳達出去。
  原來真正的愛情,是這般讓人心神不寧。
  不過,見到了麵,然後呢?
  他們之間,還有可能嗎?
  他還有機會讓知恩再愛他一次嗎?
  而知恩……會願意再愛他一次嗎?
  想到自己曾傷她傷得那麽重,程豫低下頭,對於自問,沒有解答。

  兩個人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廳享用晚餐。
  地點是知恩選的,她說:“餐很一般,但是它的甜點很好吃。”所以她選擇它。
  程豫沒有意見,以往他的食物都是知恩在準備,以知恩的手藝,他相信她的口味應該差不到哪裏去。
  果然,咖啡廳的簡餐如知恩所言很普通,不過,當吃到了餐後甜點時,程豫卻毫不掩飾的擰起眉。
  是糖不用錢,還是他味覺有問題?這蛋糕……未免太甜了吧!她怎麽會覺得這裏的甜點好吃?
  知恩抬首,發現程豫的反應,笑了笑。“很甜嗎?”
  程豫沒有隱瞞,他點頭,放下叉子表達他的食不下咽。
  “我弟弟也跟你一樣的反應。”知恩感歎,“可是我覺得很好吃啊!蛋糕這種東西代表了幸福,就是要甜入心才是。”
  “我從來不知道你吃這麽甜。”
  知恩楞了楞,“你說什麽?”
  程豫驚覺自己的脫口而出,他忘了,他忘了知恩不記得他了。
  “沒有。”他尷尬的揚揚嘴角,拿起水杯喝水。
  知恩沒在意,她看著程豫隻吃了一口就擱下的蛋糕,覺得可惜,她湊到桌邊,兩隻眼睛直望著程豫。“你不吃的話,可以給我嗎?”
  知恩的請求讓程豫訝異。“我吃過了。”她不介意嗎?
  知恩笑笑。“我弟吃不完,也是我吃掉,這麽好吃的東西不吃完,很浪費。”
  程豫瞅著知恩,沒有反對,他把蛋糕推到知恩麵前。
  知恩燦爛的笑著,毫不在乎的就從程豫吃過的地方吃起。
  “好好吃喔!”她的眼睛眯到快看不見。
  程豫望著她的笑顏,看著知恩一臉的幸福,自己也被她的快樂感染,不自覺的揚起嘴角。
  他們以前,好像很少有這樣分食的樂趣……頓了頓,一抹感慨浮現。
  不,他跟知恩以前,根本沒有過這樣的經驗。
  他忙著工作,總是在外麵吃飯,兩個人在餐桌上吃飯的機會,少得可憐。
  從他連知恩嗜甜的喜好都不知道,就足以證明。
  原來,他和她相處的五年,錯過了許多美好的機會。
 
  餐後,兩人坐上車,程豫開口:“餐廳你選的,那餐後的休閑地點就讓我挑吧?”
  知恩嗬嗬的笑說:“好啊!”
  於是,車子往郊區開去,最後停在擎天崗的停車場裏。
  知恩看看窗外,“你帶我到這裏做什麽?”
  “看星星。”程豫的回答讓知恩眼睛亮了起來,她連忙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
  山上的氣溫平時就比平地低,更何況在寒流過境的冬季,一下車,知恩就發覺自己身上的衣物根本無法禦寒。
  她打了個哆嗦,下一秒,程豫的厚外套就裹上她。
  她看著他,“你把外套給了我,你穿什麽?”
  “我不冷。”程豫語氣輕鬆。
  知恩皺皺眉。不冷?唬她沒知覺嗎?這裏幾乎跟冰箱一樣的溫度,還說不冷?!
  知恩伸手,把程豫拉進車裏。
  “你在幹嘛?”
  “讓你感冒我會良心不安。”她邊說邊把程豫推進車裏,然後自己從另一側進去,關上門,阻絕了冷空氣,車內感覺溫暖許多。
  她裹著外套,窩在車座位上,從擋風玻璃抬起視線。“要看星星,這樣也可以。”
  程豫對於知恩的舉動失笑,他沒堅持,跟著知恩仰躺在座位上。
  白天是個好天,雖然氣溫低,但是雲層不厚,所以晚上的星星就變得清楚易見。
  知恩瞅著夜空中的明滅星子,在安靜的車內,與程豫並肩仰望星空,這樣的氣氛,也是熟悉。
  “為什麽你會想帶我來看星星?”知恩輕聲問道。
  “因為——”你喜歡。
  程豫頓住,硬生生把話收回去。他又忘了,知恩現在不記得他了。
  “因為什麽?”知恩看向他。
  “因為懷念,所以過來。”
  “懷念?你有跟別人看過星星?”
  “嗯。”程豫點頭。“不過是在別的地方,不是這裏。”
  知恩聽著,心裏有些悶悶的。跟別人看過啊……
  “是怎樣的人呢?”她問得很不經意,但是心裏的在乎卻難以忽略。
  程豫微楞,爾後笑了笑。“她是個好人。”
  好人?“你這樣的說法太籠統了。”
  “但她的確是。”程豫回說,“她什麽都好,個性好、手藝好、心地也好,對我也非常好,與她生活,我好到根本沒在乎過她的存在。”
  “她沒跟你抱怨過嗎?”聽起來,這個人好得不像是真的。
  程豫瞅著知恩,瞧著她的疑惑,她的眼神還是沒有以前的記憶。
  “沒有。”歎口氣,程豫的聲音有些沙啞,“所以一直到最後她要離開我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傷害了她。”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悲傷,濃濃的歉意滿是。知恩望著程豫愁緒的臉,她的心又莫名的痛了,他的難過,與夢裏哭泣女人有幾分相似。
  不自覺的,知恩從外套裏伸出手,撫上程豫皺起的眉間。
  她的觸碰令程豫一楞,他反射性的握住知恩的手,一雙眼深深的凝睇著她。
  “抱歉,我隻是想撫平你的憂愁,我這樣……讓你困擾是嗎?”
  知恩瞅著程豫,黑暗的車廂裏,她隻能看見他清亮的眼眸,隻要一看他,她就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她讓他握著她的手,她讓他凝視她,她讓他靠她很近……最後,她讓他俯下身,貼上自己的唇……
  在距離一公分前,程豫停下動作,眼神定定的看著反射性把眼睛閉起來的知恩。
  預期的舉動遲遲未現,知恩緩緩的睜開半眯的眼,這才注意到,程豫與自己貼得很近。
  他的氣息拂過她纖細的脖子,溫暖著知恩小巧的耳廓,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蔓延。
  知恩的心又不自覺的咚咚咚的加快節奏,不知是傻了還是呆了,麵對程豫對自己的凝視,知恩依舊沒有移開她的眼神,毫不避諱的回視著他。
  程豫微勾著嘴角,低下睫,粗糙的指腹滑過知恩的粉唇。
  “你還是這麽溫柔。”他低啞而有磁性的聲音,吸引著知恩每一分神智。
  還是?知恩的眼中透著戀慕的情緒,口氣有些迷茫。
  “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程豫抬眉,“什麽?”
  “我跟你……到底曾經是怎樣的關係?”
  知恩的問題讓程豫的手停了下來,他收起笑臉,瞅著她,陷入冗長的沉默,遲遲沒有回答。
  知恩看著程豫凝住的表情。她的問題……令他困擾嗎?
  對不起……
  一瞬間,哭泣女人的景象又突然出現,知恩跟著心又痛了。
  她急喘兩口氣,抓著胸口,雖然隻是一下子,卻像是耗掉知恩大半的精力那般讓她全身虛脫。
  程豫望著知恩的變化,臉色凝肅。“你怎麽了?”
  她怎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打從遇見程豫開始,她總是會忽然想到夢中的女人,然後突然心痛。
  而這份心痛的感覺,每發一次,就增添熟悉感一次。
  知恩微微的喘息著,疼痛令潮紅從她臉上退去,她抬頭看著程豫,擰著秀眉。“我跟你……到底是怎樣的關係?”她又問了一次。
  程豫看著她,許久,他緩緩的開口:
  “我們以前是好朋友,而且,我深愛著你。”

  第八章
  你能愛我多久?一天?兩天?遠是一個月?
  現在的我很貪心,如果你能給我的愛不是永遠,那就不要說你愛我!
  霧氣依舊,她站在霧裏,凝視著前方。
  沒有看到人影,卻飄來一陣花風。拾起一片,是櫻。
  將來,我也會給你一棵樹……
  一時間,眼前出現了從沒見過的景象;是一個女人,一個頭發長過腰的女人,站在櫻花盛開的樹下。
  她看不清女人的長相,隻能依稀分辨出女人在笑。
  女人笑得很高興、笑得很快樂,仿佛人世間的幸福,都存在她的笑容裏。
  但是沒有多久,畫麵換了。
  依舊是同一個女人,一個笑著的女人,隻是她的笑容變得有些滄桑。
  有時候,我很懷念那個有媽媽種的薄荷和迷迭香,還有你送我的風鈴花的房子……
  溫溫的語氣聽得出感慨,她可以感覺到女人心中的無奈。
  我常覺得,你對待我的方式,跟陌生人沒有差別……
  女人的抱怨很淺,淺到聽不出埋恨,或許是因為,口氣裏包含著女人對對方深深的愛意。
  她瞅著那依舊模糊的畫麵,從沒見過的女人,總是牽動自己的情緒。
  然後,畫麵又變了。
  死白的牆、死白的天花板、死白的床。是醫院。
  同個女人,散著長發坐在床上,此時的她,病態的瘦弱,像霧氣一般慘白的臉色。
  她依然是笑的,隻是,這個笑容沒有笑意,連彎起的嘴角都可以感覺得出女人的勉強。
  我什麽事情都沒寄望,但不代表我不在乎……
  她的話語,平淡卻很疼痛。
  女人看著對方,說著說著,笑容終於從她的臉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爬滿麵頰的淚水。
  愚弄我很快樂嗎?我是人,不是你的洋娃娃……
  假使你能看見我血淋淋的心,你就能體會到你有多殘酷……
  女人歇斯底裏的怒吼,看著讓她跟著女人難過。
  要有多深的感情,才會有如此激烈的情緒?
  畫麵又淡了,在她還在為女人難過時,她又看到了別的景象。
  這一次,女人躺在床上。
  晃動的背景,似乎是在救護車上,女人帶著氧氣罩,臉色比之前更加難看。
  朦朧的影像帶不出清晰,但她知道,女人在哭,肝腸寸斷的哭。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讓你為難……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這句話,她聽了很多次了,但是每次聽見,還是依舊會隨著女人的淚水難過。
  那一聲聲的歉意,含著女人無邊無際的心痛。
  望著這方畫麵,她僵在原地,沉重的感覺壓迫著自己的心口。
  蔓延的疼痛揪著她,深刻得快要無法呼吸……

  知恩猛然睜開眼,腦中殘留的夢境讓她大口喘息。
  她撫著胸口,僵硬的從床上坐起身。
  陽光透過窗簾的細縫,映照在她的臉上,知恩眯著眸,用手擋住刺眼的光線。
  她緩緩的爬下床,走出臥室,到廚房從冰箱倒了杯冰水給自己。
  水的溫度讓她清醒了一半,她拎著杯子,窩進厚厚的雙人沙發裏。
  凝視著落地窗外的景色,知恩重重的歎了口氣。
  頻繁的作夢她早已習慣,隻是這陣子的夢境,跳脫了以往孤寂的哭泣女人,有了其它的畫麵。
  斷斷續續的影像,沒有連接,也模糊不清,但是知恩知道,所有情景的主角,依然是哭泣的女人,因為說話的聲音一樣。
  女人到底是誰?跟她到底是怎樣的關係?為什麽……她會夢到她?
  知恩完全沒有頭緒。她隻知道,在與程豫相見之後,她更常夢見她。
  難道女人跟她還有程豫,彼此之間互有關係?
  知恩記得,程豫說:“我們以前是好朋友。”
  而且他還說:“我愛你。”
  曾經是。而現在也是。
  這句話,聽在知恩耳裏,很陌生。
  但是,那股從心中湧起的感動,卻像是等了一世紀那樣的洶湧。
  仿佛,她期待程豫這麽對她說,好久好久。
  他們之間,真的隻是朋友嗎?
  那麽女人呢?她是他們的誰?
  知恩的思緒被手機鈴聲打斷,她從擱在沙發上的包包裏撈出機子,沒細看就接起。
  “喂?”
  “還在睡嗎?我到樓下了。”程豫帶笑的聲音傳來。
  知恩楞了楞。“有事?”
  很輕微的,她感覺到對方怔了一下。“你這樣的反應會讓我傷心的。”
  “怎麽了?”
  “你忘了嗎?你說你今天休假,跟我約好一起出去玩,不要我大老遠開車到這裏,最後卻又悲傷的一個人開車回去。”
  知恩停了兩秒,想起來了。
  她真的忘了,她忘記自己跟程豫曾經有約。
  我下禮拜休假,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好。
  那時候,她因為雜誌截稿日在即,忙得沒時間跟程豫好好講電話,由於愧疚,所以她提出了邀約。
  匆匆的從沙發起身,知恩用肩膀夾著手機,邊走邊開始換衣服。
  “給我五分鍾,我馬上下去。”她說。

  結果程豫等了十二分又三十七秒,才看到知恩匆忙的走出公寓大門。
  她紮著馬尾,沒上妝的臉隻在唇上薄薄的塗了一層無色護唇膏,簡單的裝束,讓知恩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
  程豫站在車外,朝知恩漾起笑容。
  知恩走向他,尷尬的彎著嘴角,“抱歉。”
  “走吧。”程豫沒有責怪,隻是伸手揉揉她的發。
  他自然的舉動,牽引著知恩的熟悉感。
  這樣的情緒知恩早已見怪不怪,隻是偶犯一次,不免還是讓她楞了一下。
  她搖搖頭,拋去心裏的感覺,開門坐進車裏。
  在知恩替自己係上安全帶的時候,程豫從車的另一頭跨進駕駛座,她偏過首,這才發現今天的程豫很不一樣。
  高領黑色毛衣、牛仔褲、深色球鞋,他一身的休閑打扮,知恩是第一次看見。
  以往,她見到的程豫,總是西裝革履,看起來拘謹而嚴肅;今天的他,變得平易近人,而且……似乎更帥氣了。
  “你在看什麽?”注意到知恩的視線,程豫望著她開口。
  知恩怔了怔,對於直視人家的失禮感到不好意思,她匆匆撇開目光,僵硬的笑著。“沒什麽。”
  小手不安的撥著發,強裝鎮定的態度,還是因為泛紅的雙頰破了功。
  程豫瞅著知恩的小臉,笑意泛開。她的反應,讓程豫想起了過去的甜蜜。
  他把鑰匙插入,發動車子;知恩拉著安全帶,眼光放在自己的膝上。
  “那個……我們今天要去哪?”臉頰的熱度,讓她說話的聲音變得很微弱。
  程豫打著方向盤,將車駛離路旁,噙著笑容。
  “我也不知道。”

  結果他們去了動物園,不過隻看到了無尾熊跟企鵝。
  接著他們到了深坑,不過隻喝到了一碗豆腐羹。
  之後他們出發想去貓空泡茶,最後卻塞在路上動彈不得;這條不過幾百公尺的產業道路,他們已經走了快半個小時了。
  為什麽到哪裏都這麽多人啊?
  知恩坐在車裏,對著窗外緩慢移動的車潮有些不解。
  她以為隻有她跟程豫忙到沒時間出遊,沒想到跟他們一樣的人還真不少。
  歎口氣,知恩轉過頭,看見程豫專心看著外頭開車的側臉,他眉心深鎖,似乎也跟她一樣對著洶湧的人群感到困擾。
  沒辦法,兩個人都忙,這個假期也是湊巧碰在一起的,選在國定假日出遊,人多是可以預期,隻是沒想到會多到打亂了行程。
  不過,說是行程,也談不上,因為連程豫自己也沒計畫要去哪裏。
  他說從學校畢業後,他就一直在工作,所謂的玩樂或旅遊聖地,他已經很久沒有經曆過了,就算出國很多次,也都是因為工作、工作跟工作而已。
  所以當知恩問他要去哪,他才會理直氣壯的說:“不知道。”
  他不知道,知恩也不知道,她人生有的記憶,其實也沒比程豫好到哪裏。
  她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就隻會想待在家裏,靜靜的看著電視發呆,哪兒也沒去。
  想想,原來他們是孤僻二人組啊!
  想著,知恩忽然嗬嗬的笑了。程豫聽見她的笑聲,從車潮中移開視線看了知恩一眼。“你在笑什麽?”
  她搖搖頭,“沒什麽。”
  知恩的眼光放在車外,程豫以為她在笑今天行程的狼狽,他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
  知恩聽到他的話,楞了楞,眼光轉到程豫身上。“對不起什麽?”
  “我這個人,已經習慣仰賴別人,工作上仰賴助理;生活上,以前有媽媽在打理,後來——”他頓了一下,“後來有人接手,但是那個人離開後,我有好一陣子陷入很糟的情況,雖然請了鍾點管家,但是她不可能連我出去玩這種瑣碎事情都幫我規畫。”程豫尷尬的笑著,“今天讓你跟我漫無目的的亂闖,真的很抱歉。”
  知恩用力的搖首,“不、不會,我無所謂,真的。”
  嘴裏說著無所謂,知恩心裏卻忽然有些疙瘩。
  那個人……是誰?不知為何,她有點想知道,是誰曾經代替過程豫的母親照顧他?
  是他曾說過的“好人”嗎?
  驀地,知恩想起了哭泣的女人。難道是她?
  這樣想著,疙瘩似乎變得清楚了,笑容從知恩臉上退去,她抱著旅遊指南,有些悶的靠在安全帶上安靜了起來。
  一下子樂、一下子哀,程豫看看知恩,對她的反應不太了解。
  “你沒事吧?”
  知恩楞楞的抬頭,這才發覺自己的情緒。她在幹嘛?難不成因為程豫吃起夢中女人的醋?
  就算程豫說了愛她,她跟程豫之間也還沒有什麽,不是嗎?
  但是,這擱在心裏的在意呢?
  知恩垂下眼。是啊,打從見到程豫開始,她總是在意他,眼光不自覺的就會放在他身上,平時工作閑下來也會想,老覺得他熟悉,對這份熟悉感也從來沒有討厭。
  她……到底是怎麽了?
  知恩有些混亂,勉強的扯著笑,“沒事。”
  程豫看著她淡然的表情,望著窗外緩慢的車潮沉思著,然後一個打轉,他把車子開到了對向車道裏。
  “你要幹嘛?”知恩驚呼。
  “塞車塞成這樣,去了貓空一樣會是人多到失去興致,我們去別的地方。”
  “什麽地方?”知恩疑惑道。
  “一個我認識的地方。”程豫回答。

  假日花市。
  程豫少數認識的地方,也是他假日除了在家想案子之外唯一會來的地方。
  在這裏,人潮一樣多,但是琳琅滿目的各式花草,分散掉了知恩對於擁擠人群的不適感。她的眼神顯得有些興奮,穿梭在人群間東摸摸、西瞧瞧的,對著有見過沒見過的植物充滿好奇。
  程豫默默的守在知恩身邊,聽著她娓娓的道著關於植花的知識,她洋溢著快樂的小臉,讓程豫的心情有些滿足。
  果然沒記錯,知恩喜歡花草,即使失憶,並沒有影響她原有的喜好。
  這些年,程豫一直記得,隻不過,他是在知恩離開的時候,才發現她有這樣的興趣。
  看著他愛的女人的笑容,程豫內心有些恍惚,他愛的人因他而快樂,愛情說穿了,要的也就是這樣簡單的東西而已。
  為什麽當初他一點都不了解呢?
  牽住她的手緊緊的握著,程豫看著知恩的臉,沒有移開眼光。
  知恩從花裏抬頭,瞧見的,就是程豫一副看起來像是要哭要哭的表情。
  “你怎麽了?”空出的小手撫上,冰冷的掌心貼上熱熱的臉頰。
  程豫回神,驚覺到自己又陷入過去的罪惡感,他用微笑掩飾。
  “天氣冷,要不要找地方休息?”
  停在頰上的手僵了一下,下一秒,紅霞飄上知恩的臉龐。
  男人說……“休息”?
  程豫瞅著知恩的反應,會意的勾勾嘴角,“我是說找地方喝茶聊天,你想到哪兒去了?”
  知恩楞了楞,她尷尬的收手,偏過小臉,不讓自己懊惱的表情被程豫發現。
  她怎麽會有這樣色情的想法?
  不過剛剛,她還真有點期待他對她做些“什麽”……
  想著想著,心又怦怦的加快速度,令知恩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程豫見她不語,有些納悶,瞧著知恩的視線,他對著花攤老板喊道:
  “老板,給我兩盆薄荷。”
  程豫的聲音勾回了知恩的視線,在她來不及反應時,兩盆綠意盎然的薄荷草已被打包好塞進知恩的懷裏。
  知恩呆了呆。“給我這個幹嘛?”
  瞅著知恩的表情,程豫挑眉。“你不是想要這個?”他的臉住她靠近幾分。“不然你剛才看著它在想什麽?”
  男人的呼吸飄到了耳畔,咚咚的心跳鼓噪著,想起了方才的念頭,程豫的接近又讓知恩不知所措,她連忙把熱熱的小臉埋進懷中的薄荷草裏。
  “謝、謝謝。”
  程豫站直了身,拉著知恩往前走。“天氣很冷,還是找個咖啡廳驅驅寒吧!”
  知恩跟著他,抱著草,薄荷涼涼的味道舒緩了她的緊張。
  結果,連咖啡廳都是滿的,兩個人隻好在便利商店買了熱飲,坐在森林公園的長椅上。
  程豫從袋子拿出罐裝奶茶,打開拉環後,才交到知恩的手上。
  “抱歉,委屆你吹風。”
  知恩搖搖頭,用著罐裝奶茶的瓶身暖手。“雖然冷,但是有陽光,這樣曬曬太陽也不錯。”
  她溫柔的彎著笑容,小小的喝了口奶茶。一陣清風吹來,身旁的樹沙沙作響。
  四周植物林立,樹的香氣浮在空氣中,朦朧間,知恩腦海裏有了一個似曾相似的景象,一個也有大樹的庭院景象。
  仿佛間,知恩看見了程豫站在裏麵。
  “你也喜歡植物嗎?”她問程豫。
  程豫楞了一下,頷首。“我媽喜歡。小時候看著她整理花草,跟著弄,也弄出了興趣。”
  “難怪,你事務所的花園這麽漂亮。”知恩又喝了口奶茶,像是想起了什麽,她放下罐子,從身旁的塑膠袋裏拿出一個另外裝的小盆栽。“這個給你。”
  程豫頓了頓,接了過去。“這是什麽?”
  “彈簧草。”墨綠色的圓葉子一層層的堆成小株,微微彎弧的葉片像是有彈力張著生命力,知恩望著程豫細細的看著盆栽,她說:“很可愛喔!我今天才發現的。我買了兩盆,一盆給你,算是薄荷的回禮。”
  “謝謝。”程豫笑開,又是那好看的笑容。
  知恩心口甜甜的,她伸伸手指,“老板說,現在是冬天,一個禮拜澆一到兩次水就好,夏天的話,就要給到三次。”她尷尬的撥著發。“不過我養盆栽的技術很糟,以前買的好幾盆花草都被我養枯了,我弟都要我別再殺生……”停了幾秒,知恩把薄荷也拿出一盆交給程豫,“這個你也拿一盆好了。”
  “為什麽?”
  “因為……我怕它們都被我給照顧死了。”
  程豫瞅著手裏的盆栽,又瞅著知恩,他輕笑,“你不會。”
  眼中映著程豫的笑臉,知恩的小臉又熱了。“你又知道?”
  “我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
  知恩不明白程豫語氣裏的堅定從何而來。“為什麽知道?”她有點好奇。
  程豫伸手,拉過知恩的肩膀。“你今天的話似乎有點多?”
  偎在他懷裏,知恩有些發楞,程豫的一句玩笑話,又勾起了知恩的混亂情緒。
  話多?好像是這樣子……知恩這才注意到,她今天的心情是久違的輕鬆。
  看著程豫的側臉,混亂的情緒化成一股熱流,暖著心,知恩突然覺得有些幸福。
  這些……是因為跟他在一起的關係嗎?
  這個有著剛毅臉部線條的男子,與他認識、和他相處,也不過短短這一陣子的事情,但是莫名的,跟著他,總讓知恩覺得很心安。
  是啊,心安。無論是家人或是朋友,沒有一個人能讓她有這樣的情緒,但是程豫——對失憶的知恩來說,算是陌生的男子——卻很自然的走進了她的心裏。
  喜歡他的氣息、喜歡他的笑容、喜歡跟他相處的每一分鍾——
  原來,她喜歡這個男人,沒來由的,卻是自然的。
  “怎麽忽然不說話?”程豫低低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男人的溫暖,讓知恩的眼神變得溫柔,她開口:“你知道嗎?自從我失憶以來,我的生活過得有些戰戰兢兢,其實狀況已經改變了,但是因為家人的眼神,我總覺得自己應該照著過去的自己過活,隻是……我什麽都想不起來,但又不得不勉強,漸漸的,我學會了戴著麵具和他人相處。”
  “那你現在也是戴著麵具跟我說話?”
  知恩輕嗬,“沒有,你沒有。”她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你就是例外。”
  輕柔的嗓音說著,聽得程豫滿是心疼,他大手一伸,撈過知恩的頭壓在自己的肩膀上。
  “那以後要是覺得累,你就來依靠我吧!”
  胸口的暖意驀地蔓延,知恩楞在程豫的肩膀上,笑意慢慢浮現,眼睛也有點酸酸的。
  知恩忽然知道,為什麽她在聽見程豫說愛她的時候有著感動了。
  也許以前的她,跟現在的她一樣,喜歡這個男人很深很深。
  一時間,知恩對於夢中女人到底是誰、她對程豫的熟悉、及所有的疑惑,她忽然覺得一切都不是那麽重要了。
  知恩低下頭,把臉埋進程豫的胸瞠裏。
  “程豫。”
  “什麽?”
  “我以後……真的可以依靠你?”
  “可以。”
  “那麽,要是我的盆栽枯了,我可以去你那兒看嗎?”
  “可以。”
  “那……程豫。”
  “什麽?”
  “我們交往,好不好?”
  感覺到背上的手頓了一下,沒看到他的表情,但是她聽見了他的聲音。
  “樂意至極。”

  於是,他們交往了。
  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圈,兩個人終於談起了情投意合的戀愛。
  不過,兩個人都忙,能見麵的時間有限,所謂的談情說愛大都是靠著發達的網路進行。
  即使如此,還是能談得火熱。
  有時,知恩會在MSN上問說:“你愛我嗎?”
  程豫會回說:“愛。”
  知恩繼續問:“有多愛?”
  程豫會說:“從地球到太陽來回一百圈那麽愛。”
  還有的時候,知恩會問:“你想我嗎?”
  程豫會說:“我想你。”
  知恩又問:“有多想?”
  程豫會回:“就像呼吸一樣時時刻刻不間斷的想。”
  有些話,見了麵羞於啟齒,但是在網路裏,坦白得無所忌憚。
  程豫跟知恩的愛情因為這樣,來得既快且濃烈。
  幸福在他們之間圍繞,所有的問題,在他們之間似乎不再是問題。
  程豫不再想著以前,知恩也忽略了被她遺忘的曾經,他們的愛情是從現在開始,想的該是未來而不是過去。
  漸漸的,笑容重回到兩個承載過往陰霾的人的臉上,他們的個性不再封閉,變得溫煦且宜人,有如剛從冬天轉換降臨的春天一樣。
  周遭的人深刻的感覺到了他們的轉變,也猜得出是因為戀愛造成的結果,隻不過,因為鮮少見麵的關係,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對象,竟然是彼此的“過去”。
  “有空嗎?”黎曜打開門,問道。
  程豫正好用MSN跟知恩約好見麵的時間,他從螢幕抬頭,笑著。
  “回來了。”
  “是啊!時差還沒調回來就來見你。”
  設計工作室的工作蓬勃發展,為了因應國外的案子,去年在英國成立了分部,身為合夥人的黎曜,理所當然的接下了分部管理者的棒子,從籌備期就開始在倫敦長住。
  黎曜一臉慵懶,他穿著休閑眼,肩上背著一個黑色旅行包,慢步走了進來。
  他隨意拉了張椅子坐下,打開包包,拿出他剛在巷口買的水煎包大口吃著。
  “果然還是台灣的東西合我的胃口。”他的聲音充滿感動,抬眉瞥見程豫瞅著他笑,他揚手,“要來一個嗎?”
  “不。”程豫搖頭。“我住台灣,能吃到的機會比你多。”
  “啊,對!你住台灣。”高大的身軀往後一靠,椅背沉了幾分。“什麽時候我們交換一下?我相思病泛濫得很嚴重。”
  程豫笑笑,“如果是一個月前的我,可能會答應你的要求。”
  黎曜楞了楞,眯著眼,忽然想起甫進門時小米跟他說的話。
  她說,總監這陣子很怪,老是笑容滿麵,所有人都猜他談戀愛了。
  “我聽說了。”黎曜似笑非笑。“我還以為你這輩子不會再談感情。是什麽樣的人?”
  程豫一怔,望著黎曜,鍵盤上的手頓住。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知道他跟知恩複合,程豫有些猶豫,想了想,他語氣淡然的說:“是知恩。”
  水煎包停在半空中,黎曜的慵懶被程豫弄醒幾分。“你說什麽?”是時差太嚴重了嗎?他怎麽連聽力都出現幻覺?
  “對方……是知恩。”程豫重申。
  黎曜楞在椅子上,一臉不可思議。
  程豫與知恩分開的這段日子裏,程豫的悲傷他是看在眼裏,他知道程豫很難過,也知道程豫很想念對方,但是他不知道程豫竟然還有勇氣去把對方找回來!
  “知恩……我是說大嫂,她原諒你了?”
  搖搖頭,程豫苦笑。“沒有。她車禍失憶,忘了我。”
  黎曜又楞住了,他瞅著程豫,眉心擰在一起。
  “如果是這樣,你這麽做,是對的嗎?哪天大嫂恢複記憶,會不會是另一場傷害?”
  望著黎曜的臉,程豫語塞,矛盾的心態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黎曜。
  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想過,但是,他想看著知恩、想聽她說話、想為她做任同事,隻要能把知恩再一次的留在自己身邊,他什麽困難都願意克服。
  就算當知恩恢複記憶之後,不願意再愛他。
  抿了抿唇,程豫口氣無奈地道:“我第一次……愛一個人愛得這麽不知所措。”
  黎曜沉默地看著程豫的表情,他挑起眉,心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天敵”。
  他歎口氣,隻能說造化弄人,兩個人的緣分沒有因為一張離婚證書就斷得幹幹淨淨。
  黎曜又開始吃著水煎包,懶懶地攤在辦公椅上。
  “你自己小心吧!這次重逢,大嫂應該不會這麽簡單就放過你,說不定會給你一頓拳打腳踢。”
  程豫聳聳肩,認真的看著黎曜回說:“隻要她不離開我,怎樣我都無所謂。”
  
  晚上,程豫跟知恩見了麵。
  距離上次會麵不過兩個禮拜,但是對於熱戀的情侶來說,就像隔了好幾世紀那樣長久。
  他們吃過晚飯後,漫無目的的在人行道上走了好幾個小時的路,隻為了能享受手牽手並肩而行的幸福感。
  一直到了夜深,兩個人才踏上歸途。
  程豫把車開到了知恩租屋處樓下。“你家到了。”他說。
  知恩待在車裏,看著程豫,拉著安全帶,有些依依不舍。
  “怎麽了?”說著,溫柔的大手探著知恩額頭的溫度。“不舒服嗎?”
  知恩搖搖頭,她拉住程豫的手,仔細的望著他的掌紋。
  意識到自己喜歡他之後,幸福的感覺讓她一直笑容滿麵。
  看著程豫,猶豫了幾秒,知恩終於向前,輕輕的在程豫頰上印下一吻,然後匆忙的解開安全帶下車。
  關上門,在門前停頓了一會兒,她轉過頭,望著車窗,依舊是笑著。
  蒙朧的路燈,照不清楚她的表情,程豫隻能隱隱約約的看出知恩像是在臉紅的樣子。
  甜蜜的感覺,傳染到了程豫的嘴角。
  “今天,謝謝你。”知恩說。
  程豫笑著,很好看的笑著。“保持聯絡。”
  知恩點點頭。此時,單行的巷道後頭有了來車,無法通行,對他們按了喇叭。
  “有車來了,快走吧!我再打電話給你。”
  “知道了。”程豫微笑的瞅著知恩一陣後,才拉了排擋,駛離知恩公寓樓下。
  黑色的轎車緩緩的駛離巷道,知恩看著遠去的車影,心裏有點甜蜜,但莫名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浮上心頭。
  她好像……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
  心頭一窒,用力搖搖頭。不是決定不再管過去如何了嗎?
  歎著氣,知恩轉過身,從包包拿出鑰匙準備開門,才抬頭,她嚇了一跳。
  清風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公寓樓下大門前。
  “清風?什麽時候來的?”
  “有一陣子。我到附近辦點事,就順道過來看看你。”她表情淡然地朝知恩走近。“你跟誰出去?男朋友?”應該不可能。聽知翔說,這兩年來知恩都是一個人生活,緋聞沒有到讓冉昭雄著急的想替知恩安排相親。
  聽著清風的話,知恩還是笑,現在隻要一想到程豫的臉,心口就甜滋滋的。“算是吧。”
  算是?清風有些意外。她打趣的望著知恩的表情,那雙圓圓的眼裏充滿了快樂,氣色紅潤,看來知恩的日子過得不像知翔形容的那麽黯淡。
  “是嗎?是怎樣的人?”看到好友臉上有笑容,清風語氣輕鬆。
  “一個很溫柔的人。”頓了頓,知恩看著清風,“說不定你也認識他。”
  她認識?“叫什麽名字?”
  “程豫,前程的程,猶豫的豫。”
  知恩話一出口,清風驀地凝住表情,她一臉訝異的瞅著知恩的笑臉。
  程豫……她……跟程豫?
  “你們……怎麽碰麵的?”
  “我們雜誌的一個專欄,我去采訪他。”知恩沒注意到清風神色有異,她繼續說著,“怎麽?你認識他嗎?”
  清風細細的觀察知恩的態度。看樣子,知恩應該還沒想起程豫。
  收起情緒,清風搖搖頭,以一貫的冷靜語氣回道:“不認識。”
  “是喔。”知恩頷首,再次轉身開門。“天氣好冷,趕快進來吧,我冰箱裏剛好有最近取材時買到的好吃甜點。”
  清風應了一聲,跟上知恩的腳步,心情忽然沉甸甸。
  原來,知恩就算沒有記憶,還是不自覺的又進入了輪回裏。
  怎麽會這樣?守著不讓他們相見,但是命運卻還是把他們兩個人連在一起!
  難道,真的無能為力了嗎?
  清風憶起知恩痛苦的表情,她困惑的抿起唇。
  不行!悲傷一次就夠了,她得阻止,在事情繼續往下發展之前。
  凝睇著知恩走在前的身影,清風在心底默默的下了決定。

  寒風,冷得讓人直打哆嗦。
  向清風麵無表情的站在私家車旁,漂亮的臉蛋有些蒼白,她眉頭深鎖,似乎在沉思什麽事情。
  司機先生杵在一旁,必恭必敬的彎著身軀道:“小姐,天氣冷,您要不要在車裏等?”
  清風搖頭。“我要站在這裏。”
  這裏,美國紐約,前幾天下了雪,現在氣溫隻有個位數,天陰得像要下雨,猶如清風現在的心情。
  司機不再多言,陪站在一旁,對小姐說一是一的個性已經習慣了。
  清風看了看司機,目光一轉,望著眼前高聳的辦公大樓。
  根據調查,程豫兩天前到了這裏談公事,一件景觀設計案,預計在今天下午出發回台灣。
  她必須把握時間,在程豫回台灣之前把話跟他說清楚。
  不然回到台灣,知恩在,她找不到適當的機會,這樣下去,事情就難以挽回了。
  一定要趁現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
  眯起眼,寒風吹過,發絲在頰邊飄動。等了一個小時,清風等的人終於走出了辦公大樓。
  她示意司機,司機朝程豫走了過去,轉達了主人的意思。
  程豫楞楞的看著司機,再抬頭看到了清風,表情有些訝異,猶豫了幾秒,才住清風的方向踱了過來。
  “有事找我?”清風的臉對程豫來說,算是陌生又有點熟悉。
  記憶裏,他隻記得她是知恩的好朋友,而他隻在跟知恩的婚禮上見過她一麵。
  “是的。”清風冷冷的看著他。
  “什麽事?”
  “進車裏吧!我送你回飯店,到那裏,我再跟你說。”
  程豫心裏不明白,但還是坐進了車裏。
  到了飯店,兩個人進了一樓的咖啡廳,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隨意的點了咖啡和紅茶。
  等眼務生走遠,程豫麵對著清風,禮貌的開口:“請問,有什麽事嗎?”
  清風拿著水杯,慢慢的放下。
  “聽說,你和我的朋友,冉知恩,最近有在連絡?”
  程豫聞言一頓,抬眼。“是的。”
  “那麽,你應該知道,知恩失憶的事了吧?”
  “是的。”他頷首。
  “既然如此——”清風往椅背靠去,雙手交握在身前。“我希望你離開她,不要再跟她連絡。”冷靜的,她表情平淡地對程豫提出要求。
  很些微,她看到程豫楞了一下,但旋即收起了驚訝,似乎對她的要求並不感到意外。
  “為什麽?”程豫的口氣,平板得聽不出情緒。
  “為什麽?”清風挑眉,“你對她的‘曾經’,你難道忘了?”
  表情一凝,程豫沉默。他怎麽可能忘了!
  “我不知道你再來找知恩的動機是什麽,但是,我希望你放了她,在她想起你之前,放了——”
  “我愛她。”程豫打斷清風的話。“也許我這麽說很矯情,但是,我愛她,就算她不記得我,我還是想跟她在一起。”
  “愛?”清風不以為然。“如果你愛她,那就更應該放她走。”
  程豫安靜地望著清風,眼神裏有著無法苟同。
  “你知道知恩為什麽失憶嗎?”她問他。
  程豫頷首。“知恩說,是因為車禍。”
  “車禍?”對於這樣的答案,清風並不驚訝,因為那是冉家給知恩失憶的理由。她伸手,用湯匙攪拌著眼務生送上的紅茶,口氣依舊淡淡的,“如果是這麽單純的原因就好了。”
  程豫聽著,眉頭皺了起來。“難道不是?”
  清風斂容,正色望著程豫。“不是。”
  “那是什麽?”看著清風的認真,程豫心裏浮出不好的感覺。
  “是因為心痛。”
  ‘心痛?”
  歎著氣,清風拿起杯子,喝著紅茶,幽幽地道:
  “與你分手的打擊太大,那天晚上,知恩因為過度的心絞痛送醫急救,在車上,她曾經一度失去了心跳,經過了電擊搶救回來,她再次睜開眼,就失去了記憶,所有——關於你的記憶。”
  “我的……一切?”
  “是的,所有在知恩腦海裏關於你的一切,全部像是被抽離一般的消失了,她忘記你,也隻忘記了你,你曉得那代表著什麽意思嗎?”
  程豫沉默著,他的心,一時被驚愕塞得滿滿的。
  清風不待他回應,繼續道:“你對她是痛苦的回憶,但她不願恨你,所以寧願遺忘。她愛你愛到如此,你現在回來找她,還希望這個遺忘你的女人怎麽做?”
  “我不知道跟你說是不是對的,但我覺得還是要讓你知道,知恩她……從大學時代,就一直愛著你。”
  猛然抬首,程豫瞠著雙眼,麵對著清風接下來的話。
  “她愛你,但是因為你和安芃薇的關係,她隻好將自己的感情隱藏了起來,然後傻傻的等待著。”清風苦揚嘴角,“以為自己最後就會如此抱憾終生,卻沒想到你提出了結婚的要求,因為愛著你的關係,她毫不考慮的答應了你。”
  擱下手裏的杯子,清風無奈的歎口氣,接著說:
  “對你,她沒有口出惡言過,對著我們,她隻說過自己幸福,說你是個認真的好人,因為她說得毫不猶豫,曾經一度,我真的以為知恩會這樣幸福下去,但是事實,似乎不是如此。”
  清風平靜的瞅著程豫,在她的言語間,程豫的冷靜漸漸瓦解。她看著程豫,看他表情激動地搖著頭,最後,他一臉痛苦的用雙手蒙住了臉。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知恩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這些,就算我們發生那樣的事情,她依舊沒告訴我。”
  過去的種種如潮水翻湧,在程豫的腦海裏攪動著;一個笑著的女人、一個哭泣的女人、一個眼裏隻有他的女人——這些,是知恩啊!
  而他竟然什麽都沒注意到,隻自私的對了她提出了毫無意義的婚姻要求!
  他……到底對這個愛他的女人做了什麽?!
  “所以,如果你說的愛是真的,如果你還有點良心,放開知恩吧!遺忘可以讓她的人生重新開始,在這途中遇上你,隻能說是意外,但是為了她好,就算我求你,請你離開知恩的人生。”
  程豫一臉悲傷地望著清風,該說的肯定答案,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看出了程豫的遲疑,清風又歎了口氣,“我話就說到此,怎麽做,我相信你應該清楚了。”她站起身,拿起帳單。“是我找你的,錢由我來付,先告辭了。”語畢,清風走了出去。
  程豫一個人呆在座位上,消化著清風告訴他的事實。
  想起了知恩的笑容,他的眼眶不禁酸澀起來。

  程豫憶起了與知恩第一次見麵的情景。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夏日午後,一個個頭小小的少女,滿臉笑意的背著一個很大的包包,正站在屋簷下等著他。
  那天的雨很大,她的包包有一半都被雨水淋濕了,淩亂的馬尾黏在頰邊,看起來有說不出的狼狽。
  可是即使如此,麵對遲到了二十分鍾的他,知恩笑容裏的誠意卻沒有減少。
  她看著他出現,把保護在懷裏的講義小心翼翼的交給他,她被雨弄得很槽,但是懷裏的講義卻是幹爽整齊。那個時候,程豫有點不明白,為什麽知恩會為了一個算是陌生的人做到如此?
  不過,程豫並沒有繼續深思問題的答案,當時他的人生重心,是在課業跟安芃薇身上。
  冉知恩的出現,就像是走在路上與他擦肩而過的行人那般微小,從認識冉知恩開始,他隻是習慣的接受,習慣她的幫助,習慣得理所當然,一直到畢業,他都沒有好好看過這個在他身邊的女子,連一次都沒有。
  到了最後,他們走向了莫名的婚姻,度過了五年實名將亡的結縞生活,一直到安芃薇的再次出現,敲開了迷霧,以為平靜的背後,事實的真相竟是這般的殘酷。
  程豫一直以為,知恩的愛情,是在他們成為夫妻之後;卻沒想到,萌芽的愛情,是再更遙遠的之前,那個他一點都不在乎她的時候。
  當時,她答應他的求婚,是用著怎樣的心情呢?
  程豫倚著牆邊,俊顏充滿著無邊無際的痛苦。
  以為自己最後就會如此抱憾終生,卻沒想到你提出了結婚的要求……
  那時的他,心裏愛的還是別人啊!為了一個自私的原因,他把一個愛他的女子折磨到了什麽境地?
  假使你能看見我血淋淋的心,你就能體會到你有多殘酷……
  病床上,那天,知恩淚流滿麵地朝他怒吼著。
  血淋淋的心……對他,她總是在勉強、總是在妥協,她這樣的退讓所期望的,隻是希望他能回頭,好好的看她一眼而已。
  如果你已經娶了我,能不能讓我擁有全部的你呢?我不想……不想……隻有一個叫作“程豫”的背影……
  原來啊——原來——事情比他認為的還要殘忍。
  她忘記你,也隻忘記了你,你曉得那代表著什麽意思嗎?
  你對她是痛苦回憶,但她不願恨你,所以寧願遺忘……她愛你愛到如此,你還希望這個遺忘你的女人怎麽做?
  過往回籠,一個溫柔的女人對他笑得燦爛,後來她哭了,哭得讓人心揪痛,那張臉,慢慢的,和現在的知恩,重疊了……
  抬起頭,程豫悲傷的凝睇著知恩遠遠的朝他跑來。
  走出了辦公大樓,知恩看到了程豫,直笑著,“什麽時候回國的?怎麽沒有通知?”
  程豫沉默著。眼前的小臉,目光裏沒有一絲懷疑,因為她忘了站在她身前的男人,曾經怎樣的傷害過她……
  但是他,沒有忘啊!
  沉重的,程豫抬起手,輕輕的撫著知恩的臉。
  遺忘可以讓她的人生重新開始,為了她好,就算我求你,請你離開知恩的人生……
  他帶著深痛的悔恨重新來到了她的麵前,但是最終,他還是沒有資格,愛她……與被她所愛。
  程豫的不發一語讓知恩困惑,他的表情很凝重,仿佛有著千言萬語,卻無法說出口。
  他似乎,很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
  伸手,白皙的小手擱在臉龐的大手上。“程豫,你怎麽了?”
  他停住動作,深深的望著她,像是要把知恩刻進他的眼裏那般。許久許久,他用幹澀的聲音,緩慢的開了口:“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心像是被人抽了一下,知恩的笑容僵住。“你說……什麽?”
  她的表情也扯著程豫的心。“我說,我們不要再聯絡了,不要見麵,從此不要出現在彼此的人生。”狠下心,程豫推開知恩的手。“就這樣。”
  說著,他轉過身向前走,不敢再繼續看著知恩的臉。
  知恩望著那背影,無法消化程豫的話,之前見到他時那莫名熟悉的心痛,此刻又突然的冒出,蔓延似的侵蝕著知恩的胸口。
  一抹黑色背影……令人痛苦且熟悉的背影……那是……程豫的背影?!
  思緒恍恍惚惚,邁開步伐,知恩跑向前,拉住了程豫的手。
  “告訴我,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對不對?”
  程豫停下腳步,看著知恩。“不是。”
  知恩不相信,混亂的情緒攪著她的腦袋,她緊抓著程豫的西裝外套袖口。
  “為什麽?”他們……不是在才要開始?為什麽突然就結束了?“為什麽?”
  她用力的晃著程豫的手,晃得連眼淚都蹦出了眼眶,原本開開心心的臉變得像是失溫那樣慘白。
  她不要!她不要與他分開!
  程豫瞅著知恩的表情,心裏也痛,但是他下定決心,拉開了知恩的手。
  “分手吧!”
  這一次,他走得倉卒且果決,快到知恩追不上他,隻能用著淚眼模糊的看著程豫遠去的背影,一步一步的,跨離了她的人生範圍。
  對不起……
  頓時間,她又看到了夢中的女人了,熟悉的心痛迅速擴大,夢中女人的肝腸寸斷變成她的,清楚的、殘忍的割著她的心……
  知恩撫著胸口,喘息著,語氣破碎得斷斷續續,“我不要……不要……不要分離。”
  即使痛苦,她的眼還是沒有移開,她看著程豫,看到了熟悉、莫名的女人的畫麵,在她腦中漸漸變得清晰——
  終於,失去知覺前,知恩看清了女人的麵容。
  那個一直在她夢中哭泣的女人,哭得椎心刺痛的女人,原來——是她自己。

  第九章
  小小的兒童公園裏,兩個並列的秋千上,各自承載了一個人。
  一個身影很高大,另一個則是有點圓胖矮小。
  兩個人坐在秋千上,高大的人,表情有點抑鬱;而矮胖的那個,漂亮的雙眼眨呀眨,眼光裏莫名的情緒在流轉,她看著身旁高大的身影,像是幸福的微笑著。
  畢業以後,這是她第三次見到他。
  她從沒想過,離開學校之後,還會跟這個隻剩下“聽說”的人物再度相逢。
  以為他將成為她的回憶,沒想到現在卻活生生的出現在她麵前。
  圓亮的眼兒一瞬也不瞬的直瞅著對方,努力刻畫他堅毅的側臉。這些年,他改變了許多,學生時期的漂泊感收斂了,留在他的眼眉的,是一股成熟的穩重氣息。
  男孩變成了男人,瞧得她臉紅心跳。
  還是很喜歡他呀!
  默默的迷戀他很久了,從沒奢望對方能有個什麽回應,畢竟他身邊有人,而且……他也沒正眼注意過她。
  但是喜歡了,有些事情就很容易想得很開,沒有眼光、沒有回應,她一路退退退,退到隻要待在他的身旁,跟他呼吸同一個範圍的空氣,她也高興不已。
  清風總說她瘋了,還問她世上沒別的男人了嗎?為什麽,就是隻愛他?
  她也不知道,喜歡了就是喜歡了。她有時會想,愛情如果要問原因,還是愛情嗎?
  或許,她是在為自己的心情找理由,可是沒辦法,她放不下這份感情。
  要不,畢業好幾年,為什麽才一重逢,學生時期的激動情緒卻依舊?
  真的還是很喜歡他啊……
  眼光拉回到自己的膝蓋上,無聲的歎了一口氣,搖搖晃晃的蕩起秋千。
  抬起頭,夜空晴朗,星星零落,她沒有說話。
  沉默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畢業後第三次見麵,是他找的。
  很難得他會主動找她,她滿懷興奮的前來赴約,但是期間他一直很安靜,早知他不多話,但是今天的他更加寡言。
  她心裏想著,卻沒積極詢問,她習慣在他身邊當一個安靜的聆聽者,等著他想開口的時候。
  秋千晃呀晃,老舊的軸心發出嘎嘎的聲音,飄在安靜的公園裏,顯得格外清晰。
  他像是回了神,抬頭,往她這邊瞧來。
  她沒注意到他的視線,一個人看著星空,彎彎的嘴角、亮晶晶的眼,昏黃的路燈淡淡的灑落在她的臉上。
  他抿著唇,凝視著她,臉上的表情錯綜複雜。又過了一個許久,他終於開口:“知恩。”磁性的低沉嗓音,很悅耳。
  她回過頭,看著他,笑得更開,“什麽?”
  “我……”他頓了頓,“我們結婚,好嗎?”
  軸心轉動的聲音停止了,她的笑容也停止了,驚愕浮在她的眼裏,一臉的不可置信。
  她瞅著他,這回,換她變得沉默了。
  人生會發生什麽事情很難說,但是,有包括他跟她求婚嗎?她想都沒想過。
  畢竟,兩個人連牽牽小手都沒有,談婚姻,真的遙遠。
  隻是……用手偷偷捏了膝蓋一把,會痛,不是夢:眼中映著對方淡然的表情,也不像是開玩笑。
  他,真的跟她求婚!
  腦中像是有隻手突地伸進來攪拌,一時間,她的思緒變得有些似幻似真,無法深思他的要求,她就聽見自己開了口:“好。”
  接著,她瞧見那總是平靜的神色,微微的詫異了起來……
 
  緩慢的睜開眼,視線由朦朧逐漸變得清晰。
  她,作夢了。
  她夢見了當年,程豫跟她求婚的那個夜晚,像夢一樣的夜晚。
  心裏的王子第一次主動對她伸出手,竟是問她要不要嫁給他?那個時候她好快樂啊!快樂得無法停下她唇上的笑容。當時她真的以為,屬於她的幸福終於要開始了……
  記憶的片段交疊著,忘卻的曾經幕幕翻轉,人是不是在難過的時候,記憶力就會忽然變好了?許許多多的傷痛,一時間都跑了回來,壓得知恩的胸口有些難以呼吸。
  她深吸口氣,眨了眨眼,才發現自己在一個不認識的環境裏。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連飄動的窗簾都是白色的。
  鼻間探入一股藥水的味道……她……是在醫院嗎?
  努力的想了想。是啊,她想起來了,她睡在知翔的身邊,因為胸口痛,他幫她叫了救護車,她的意識不是很清楚,隻是看到不認識的人在她身上插了很多的管子,對她說了很多她不知道的語匯,隱約中,她甚至看到了程豫……她離婚的丈夫……
  我們以前是好朋友,而且,我深愛著你。
  以後要是覺得累,就來依靠我吧!
  我愛你……從地球到太陽來回一百圈那麽愛。
  我想你……就像呼吸一樣時時刻刻不間斷的想。
  陌生的畫麵驀地湧現,知恩困惑的皺起了眉,她看見程豫在笑,笑得溫柔宜人,眼神中充滿了專注。
  他……是在看誰?
  她沒有見過程豫這樣的表情,為什麽……會覺得熟悉?
  隱隱約約,幾個畫麵,程豫都在笑,有時還牽著對方的手。
  熟悉感隨著畫麵逐漸擴大,忽然間,笑容消失了,他麵帶愁容凝望著,語氣沙啞。
  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心有些疼,知恩看著模糊的影象,覺得好熟悉好熟悉……
  然後,她聽見對方開口。
  我不要……不要……不要分離……
  接著,她看到說話的人,原來……是哭泣的自己。
  急速的痛楚猛然侵襲,知恩難受的抓住胸口,突地從床上坐起,感覺到左手有股力量牽住她。喘息間,她看見程豫趴睡在病床邊,因為她的移動,他抬起了頭。
  “知恩。”
  白著臉、抖著身,八厘米般的畫麵魚貫而出。
  她想起來了,什麽都想起來了;包括她離婚、她失憶、還有重逢、相愛跟……再一次的分手……
  “知恩,你還好嗎?”程豫望著她,一瞬也不瞬。
  知恩回瞧著程豫,看著他認真的表情,那雙眼,好專心好專心的凝睇著她,就像剛剛畫麵裏那樣。
  為什麽……殘忍的說要離開,現在卻又這樣看她?
  “你好過分……”幹啞的聲音,破碎地從知恩喉間冒出。
  程豫一怔,目光沒有移開。“知恩,你——”想起什麽了嗎?
  眼眶泛紅,知恩揪著被單,嚴重的顫抖一直沒有停止的傾向。
  “你好過分……”她再度喃道,用力搖頭,揮開程豫關切的手。“走!離開!你要分手就分手吧!反正當初離婚我就不再期望你!”
  鬆開的手隻離了一秒又回到了知恩手上,這回,他牢牢的反攫住她,任憑知恩怎麽甩都甩不開。
  她恢複記憶了,程豫知道,但即使如此,他還是要站在這裏。
  那夜,程豫再一次的看見知恩在他麵前昏厥,他慌張抱著她麵色蒼白的身軀,頓時間他終於明白,分離,並不是他們該有的結局。
  他寧願她恨他怨他,也不該因為害怕傷痛而輕易的說出分手的話語。
  他愛她啊!就算愛情有了傷口,也不代表他們不會幸福。
  他怎麽忘了自己是如何跟黎曜說的——
  隻要她不離開我,怎樣我都無所謂。
  是的,他的堅持不該隻有這樣,不該!
  大掌緊緊握著,知恩施不上力,隻好瞪著程豫,像是要把對方燒出個洞般的盛怒眼光。
  “放開我。”她冷聲道。
  “不可能。”他回得堅決。
  知恩氣得擰眉,繼續瞪著程豫。“我再說一次,放開我。”
  “不可能。”他還是老話一句。
  麵對他的態度,知恩難受的開始掙紮,努力的想要把自己的手從程豫的大掌裏抽出。
  “知恩。”程豫凝著臉,伸出另一隻手扣住瘦小的肩膀,想要停止知恩晃動的身軀。
  “不要叫我!”溫柔的嗓音這麽一喚,喚出了知恩無法克製的淚水。
  “你到底要我怎樣?我已經答應跟你離婚,離開你的世界遠遠的,我不想你、不惦你、也不再期待你,甚至連回憶也不再,你還要我怎麽做你才滿意!”
  程豫臉色痛楚,知恩的話鞭笞著他的良知,他伸手,一把將知恩拉進了自己的懷裏。“對不起。”
  一句話,停住了知恩的掙紮,她呆在程豫懷裏,小臉貼在他溫厚的胸瞠,不停的流著淚。
  “對不起?現在說對不起,你要我怎麽相信你的‘對不起’!”
  程豫擰著眉,環抱身軀的手臂收緊了些,他吻著知恩的發旋,啞聲道:
  “我愛你,知恩。”
  胸口抽痛了起來,待在程豫懷裏的知恩聽得有些恍惚。
  愛……他說愛她?
  “可是……我不愛你了。”因為她愛不起。
  程豫僵了一下,但沒有因此鬆開手,反而摟得更緊。
  “我還是愛你。”
  低沉的聲音緩緩的飄過,飄進了知恩的心裏,她低垂著眼,看見窗戶的玻璃反射出程豫的背影。她凝望的他,始終都隻有這方寬寬的肩背,她總是等著他轉過身,好好的看她一眼……
  這一回,背影轉了過來,還跟她說愛她,她,可以相信嗎?
  朦矓間,知恩憶起了程豫求婚的那個夜晚,想起了那個天真的自己……抿著唇,她帶著眼淚的聲音輕輕溢出。
  “你能愛我多久?一天?兩天?還是一個月?”知恩抬起頭,悲傷的看著程豫。“我不要你虛偽的施舍你無法再多出的感情給我,因為現在的我很貪心,如果你能給我的愛不是永遠,那就不要說你愛我!”
  眼淚一直流,因為心很痛,但是她卻無法移開望著程豫的眼光。她看著他,看到了自己的可悲。
  “我不偉大,也不可能偉大,我隻是個自私的女人,我要的是永遠的愛情,你懂嗎?”她哭吼著,淚水沾濕了襟。
  程豫的眼神沒有移開,也沒有任何遲疑。
  他回望著知恩,深深的望著她。最後,他開口:“我愛你。”
  知恩不敢置信瞠大眼,眼眶含淚的瞅著程豫。
  她說,她不相信他了。
  她說,她不愛他了。
  她說,她要的愛情是永遠。
  即使她說了這麽多,他還是說了——
  我愛你。
  在過去那些年來,一句她日日夜夜奢望他告訴她的話。
  她等了好久好久,久到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過了多少時間。
  知恩的眼光停在程豫身上,她內心複雜,淚水依舊在奔流。此刻他們之間,仿佛回到了說離婚的當時,一張白色的病床,和兩個內心受創的人。
  但是她,已經沒有當時的勇氣了。
  “拜托你,離開我的人生。”知恩閉起眼,說出了自己的回應。
 
  咖啡廳的沙發上,冉知翔麵色凝重。
  “怎麽辦?”
  “不知道。”對座的向清風,用力的吃著蛋糕,表情也沒比知翔好到哪裏。
  抿著唇,知翔瞥了清風一眼。
  “你當初為什麽想這麽做呢?”指的是勸程豫離開。
  “怎麽說……就是跟令尊一樣的想法。”兩口吃完一塊,清風拉過另一盤繼續。“隻是我沒料到會變成這個樣子。”
  “對啊,我也沒想過我姊會因為這樣的關係恢複記憶。”知翔雙手環胸,頻頻頷首。
  清風眉一揚,嚼著濃醇的起司蛋糕,口氣含糊道:“你想,他們兩個人最後會複合嗎?”
  “我覺得會。”不屬於兩人的聲音回答了這個問題。
  清風一楞,手中的叉子終於停住,她偏過頭,這才發現知翔的旁邊坐了一名陌生的男子,正在跟她做同樣的事——吃蛋糕。
  “你是誰?”什麽時候窩到他們旁邊來的?
  黎曜展現他招牌的陽光笑容,擺擺手,“您好,我叫黎曜。”
  “他是姊夫的學弟,建築設計工作室的合夥人。”知翔補充道。
  燦爛的笑容對清風沒用,她打量著這個高大的男人,表情看來有些嫌惡,大概是因為聽到他是程豫合夥人的關係。
  “就算如此,”清風開口,“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裏?”
  黎曙的笑容燦爛依舊。“小姐原來是這麽心無旁騖的人啊!在下跟您一起出現在知恩家、一起被轟出來,然後一起到這裏喝咖啡吃蛋糕,算算時間——”他看表。“已經有一個半小時了,但是您都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可見您有多擔心知恩的事情。”
  對著黎曜明褒暗諷的話眯起眼,心裏不舒眼,不過經他這麽一說,清風隱約的想起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別怪她,她習慣自我的世界,在乎的人也就那麽幾個,隻要不是清風想在意的人事物,就會被她徹底地忽略。
  不過說到這,令清風想起知恩最近的態度,她不禁皺起了眉。
  知恩昏倒清醒那天,知翔接到程豫的通知聯絡她,兩個人匆忙的趕到醫院,結果隻見程豫表情沉重的待在病房外,他說知恩恢複記憶,情緒激動,現在誰都不想見。
  當時她不信邪打開門,還沒進去就破飛出來的枕頭打個正著。
  好吧,因為激動不想見人,隻好等她恢複冷靜。兩天後,知恩出院,以為她的心情好了,才又跟著知翔去找她,卻沒想到她跟知翔解釋他們的想法不到五分鍾,就被知恩給轟了出來,剛好這個笑容過度燦爛的男子來到門口,知恩見著他,二話不說連同他都給請了出去。
  最後三人落得在附近咖啡廳吃著“普級蛋糕”的下場。
  這家夥,怎麽換個記憶就換了個個性?
  被好友當作壞人,清風心情超悶,她繼續吃著蛋糕,抬個眼,看見黎曜不急不徐的把用完的蛋糕盤堆高,招來服務生收桌子,順便又加點了幾塊。
  “你愛吃蛋糕?”男生喜歡吃甜食?真稀奇!
  黎曜楞了楞,回神發現清風在跟自己講話,他笑說:“這是台灣人做的,有家鄉味。”合他胃口。
  家鄉味?難得遇到比自己還怪的人,清風瞅著他,見他正吃著起司餅,甜食狂的基因蠢蠢欲動,忍不住開口:“襯底的皮要跟起司糊一起吃,這家做的偏幹,分開來吃很難吃。”
  黎曜手一頓,“喔?還有分?”基本上,他隻是吃懷念,味道是其次。
  不過身為甜點師傅的老婆,清風當然覺得應該是這麽回事。
  她用眉毛點頭,晃著蛋糕叉。“像那蘋果派過濕,皮的部分太軟,建議你隻要吃內餡,那是派裏唯一的精華;至於這個櫻桃黑森林,醃漬櫻桃酒氣不足,搭不上巧克力的部分,所以吃前要排除櫻桃夾心,才不會破壞主體巧克力本身的美味。”隻要談到甜點,向清風可說出一本碩士論文厚的感想。
  黎曜聽著清風的頭頭是道,看了眼她身前的蛋糕盤。“但是你全吃完了。”
  “我不浪費材料。”清風說,一大塊草莓瑞士卷入口,兩道柳眉瞬間揪在一起。“好的材料本身沒有錯,有問題的是做的人的手藝。”
  這個道理說得黎曜直點頭,照著清風的建議剔掉櫻桃,黑森林真的不膩口了;他又吃著蘋果派的餡,感受到餡料的內涵。
  清風的味覺讓黎曜嘖嘖稱奇,覺得有趣,他指著栗子蛋糕問說:“那這個呢?”
  “那個?全部攪在一起會比較好吃。”
  黎曜試了,又換問水果塔,“這個呢?”
  “這個啊……”
  才要說,一隻手介入他們之間。“不好意思——”
  兩個人轉頭,望著知翔一臉疑惑。
  “現在好像不是談這種事情的時機吧?”
  頓了頓,清風和黎曜回過神,麵麵相覷的瞅了對方一眼,尷尬的一個撥頭發、一個吃蛋糕,清風還立刻找了話題問道:“呃……黎先生是為了什麽來找知恩呢?”
  黎曜嚼著糖漬水蜜桃,聲音模糊道:“當然是為了程豫,好朋友有困難,能力所及還是要幫一下。”
  “程豫?”一提到這個名字,清風的心情又糟了起來。“他會有什麽困難?”
  “嗯——也沒什麽,就是知恩電話不接,也不見麵,還寫了存證信函說如果程豫再試著聯絡她,她就會告他性騷擾。”
  清風和知翔一臉不可思議的望著黎曜平靜的表情。存證信函?性騷擾?
  “看來知恩這次真的變性變得很嚴重。”表情斂住,清風嚴肅的蹙眉。比較起來,她至少還有五分鍾的“上訴時間”。
  “啊,我完了!被我爸知道鐵定隻有死路一條!”知翔哀嚎。他溫柔親切和藹善良的姊姊,竟然變得會寫存證信函警告別人?!
  冉昭雄要是知道他寶貝女兒變成如此,肯定會氣得血壓上升。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知翔趴在餐桌上,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
  黎曜看著對麵的兩個人,怎麽他的一句話,弄得兩個人滿臉愁容?
  “事情……有這麽嚴重嗎?”
  清風看著黎曜的不以為然。“你不了解知恩原本的個性。”她歎說:“她本來是親切到沒有脾氣的人,但是現在竟然想到寫存證信函,你說,事情還不嚴重嗎?”她的解釋,讓一旁的知翔不停的頷首。
  放下叉子,黎曜彎彎嘴角。“一開始我也是這樣想。但是後來有一天,我想起了‘解鈴還需係鈴人’這句話。”
  清風與黎曜對看,不懂他的意思。“所以?”
  “所以他們兩個之間的事,說實在的,就算我們急得火燒屁股,最終的結果依舊是要看他們自己。”
  他們自己?“那你為什麽要幫程豫找知恩?”
  “我說了,因為朋友有困難,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觀。”拿起瓷杯,黎曜喝著紅茶潤口。嗯……連紅茶裏都有令人感動的家鄉味。
  黎曜的話也不無道理,清風沉默了一陣,想了想,道:“這樣放手不管……真的好嗎?”
  “有什麽不好?”黎曜聳聳肩。“我不是也說了嗎?他們一定會重新在一起的。”
  是……這樣嗎?
  清風和知翔瞅著黎曜燦爛的招牌笑容,有些恍惚、有些猶豫的安靜起來。

  風進,窗簾飄啊飄,知恩倚著窗,麵色凝肅。
  昨天,清風和知翔來找她,告訴了她當初他們隱瞞事實的原因;清風甚至還說,因為不想讓事實重演,她才找了程豫,請他離開她的世界。
  她聽著解釋,聽得滿是憤怒,最後氣到再也聽不下任何字句,就把他們給請了出去。
  其實,她並不想這麽對他們的。
  隻是隨著他們的話語,知恩越是清楚的意識到一件事——
  她愛程豫,就算失憶沒有過往感情的羈絆,她依舊會愛上這個男人。
  這讓知恩內心難過到了憤怒,她生氣,氣自己的心,但卻無能為力。
  要不,她已經很下心做了許多與程豫斷絕關係的方法,為什麽到現在腦海裏仍想著他?
  眯著眼,知恩覺得胸口悶悶的。
  那天在病房裏,她要程豫離開,他不肯,還抱著她不停的說對不起,那滿懷歉意的聲音,聽得她的心好痛,可是,並沒有重建她的自信。
  她無法信任程豫,大聲的哭嚎要他走,拗不過她的眼淚,他終是走出了病房。但在他放手的那一刹那,知恩感覺到心裏忽然空了一大塊。
  那樣的感覺是因為迷戀還是愛所造成的?知恩不願去深思,她從那時候開始,努力的擺脫程豫留在她腦海裏的影子,不停不停的努力著……
  可是,有用嗎?
  歎息間,門鈴響了,知恩疑惑的看著大門。這次又是誰來了?
  打開內門,鐵門外空無一人,知恩疑惑的再開了鐵門,一轉頭,就看見程豫站在側邊對她笑著:“嗨!”
  知恩見著他,心裏有氣,反射的要將門重新關上,程豫卻快一步的拉住門板。
  比力氣,知恩當然不是程豫的對手,她拉著把手,怒瞪著他。“你沒收到存證信函嗎?”
  相較知恩的表情,程豫的笑容與她形成強烈的對比。“隻要一下下就好。”他哀求。
  看著他的臉,她總是無法移開放在他身上的眼光,吸口氣,知恩勉強的別過頭。“我們沒什麽好說的。”
  “有。”他的聲音蓋過她的。“找有。”
  知恩把頭轉回來,目光又不自覺的停在程豫身上。兩個人僵持在這裏也不是辦法,她力氣又比不過他,隻好讓步鬆手讓程豫進入。
  才踏進小小的玄關,知恩剛見著程豫脫鞋,就瞧到他對著門外大喊:“把東西搬進來吧!”
  東西?什麽東西?
  知恩還來不及反應,就看到三個大漢扛著幾個箱子進來,按照程豫的指示把箱子放在其中一個房間裏,因為東西不多,一下子就搬好了,等知恩終於回過神,程豫已經付錢送人,並關門上鎖。
  “你到底在幹嘛?”知恩咆哮的衝進客房,望見地板上堆著幾個箱子和一張製圖桌,看起來就是行李。
  程豫跟在知恩後頭,雙手環胸斜倚在門框上。“我來長期抗戰。”
  長期抗戰?“你在說什麽?”
  他笑開。“因為你不跟我見麵、不接我電話,我無法證明我的心意,無計可施下,隻好這麽做了。”
  知恩聽得眉心糾結,她指著行李,“把東西給我搬走!”
  “不可能。”程豫拒絕得斬釘截鐵。
  “你不搬,我就要實現存證信函上的諾言。”她試著威脅他。
  “你做吧!我無所謂。”他也不怕。
  麵對他從容的態度,知恩有些手足無措,程豫擺明了準備跟她耗到底了嗎?
  知恩抿著唇,從未移開的視線仍沒離開過半分、
  “別忘了,你還有工作。”她一直記得,他愛工作更勝他這個“前妻”。“你不可能待在這裏永遠不離開。”
  聽著知恩的話,程豫依舊笑著回應:“少幾件工作可以換回你,那也值得。”
  一時間,像是有股力量衝擊著知恩的腦海,她瞅著程豫玩笑表情上的嚴肅眼神,站在原地不知該回應什麽:
  這家夥……難道是認真的?
  用力別過臉,知恩抹去內心的動搖。“隨便你!”
  然後大步越過程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裏。

  第十章
  在鬧鍾聲中勉強的睜開眼,知恩按掉鈴聲,微微的陽光映皺了她的眉心。
  她的神思恍惚,還沒清醒,就聽見房門外發出匡當的巨響。
  她疑惑的下床,打開門,發現程豫站在廚房裏。
  見到他,知恩低咒了一聲。該死的!她忘了現在有個趕也趕不走的無賴寄住在她家。
  “你在幹嘛?”知恩手叉著腰,秀眉微蹙。
  背對的身影轉過來,瞧見知恩他笑得燦爛。“你醒啦。”
  知恩不理會程豫的善意。“剛剛那是什麽聲音?”
  “聲音?喔,我洗鍋子,手滑,不小心掉到地板上。”
  洗鍋子?“你洗鍋子幹嘛?”
  “做早餐啊!”程豫走出廚房,拉著站在門口的知恩走到餐桌前。“剛做好,來吃一點吧!”
  知恩不可思議的瞅著餐桌上的雞蛋火腿,搭配清爽的優格沙拉,還有香酥的烤吐司——這些,是程豫弄的?那個凡事都要人打理的程豫?
  知恩杵在餐桌前,無語楞著。程豫看出她眼裏的遲疑。“怎麽,不相信嗎?”他嗬笑著,“你離開後,隻剩我一個人,當然要學些生存技巧。隻是後來真的沒有時間,才找了打掃的阿姨來幫忙。”
  一個人?打掃阿姨?“你那位親愛的安小姐呢?”她不幫忙嗎?
  “跟你離婚後,我們就分手了。”
  分手?“為什麽?”
  “因為我發現我愛你。”程豫的語氣很淡,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那樣平淡,但是他說話時的眼神,卻熾熱得讓知恩又再一次的發楞。
  愛,他又對她提到這個字了……
  知恩移開視線。“是喔,吃早餐吧。”
  她努力使自己表現冷靜,但是她拉椅子的動作卻明顯地僵硬。
  程豫不動聲色地看著知恩在斜對角入座,四方桌很小,沒靠著坐仍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氣息。
  知恩有些不自在,拉著椅子往右移了幾分。程豫對她閃躲的動作內心不悅,但是他的表情依舊是笑的。
  “這桌子好像有點歪。”大手輕輕一推,椅子一喬,又把兩人的距離拉回原位。
  知恩瞠目地對上程豫似笑非笑的表情,知道這家夥是故意的。
  跟他繼續鬥隻會顯得她幼稚,於是知恩放棄掙紮,拿起叉子開始吃早餐。管他們最後有沒有在一起,都跟她沒有關係!她忿忿的想著。
  不過這早餐……還真該死的不錯吃!
  
  程豫就這樣住下了。
  他窩在知恩的房裏足不出戶,每天像個小媳婦的煮飯、做家事,因為他認為展現誠意要從小事情開始。
  知恩對他的舉動不發表意見,任由他去,反正有人要做,她也樂得輕鬆。
  至於設計工作室的工作,程豫第二天就請人架好了網路,傳圖傳檔傳消息,發達的科技即使不出門,他還是可以遙控公司的業務。
  如果碰到需要與客戶麵對麵的時候,他就把責任交給自稱可悲的合夥人黎曜去處理,反正他喊他相思病嚴重,正好有理由讓他回台灣“養病”。
  工作可以靠網路,那日常用品怎麽辦?
  關於這點,還是要繼續佩服時代的進步,拿起話筒按幾個鈕,一樣不需出門,就會有專人送貨到府。
  因此總括來說,雖然在知恩這裏過著大門不出的生活,但是程豫適應得挺愜意的。
  推開門,輕鬆的口哨聲從屋內飄了出來,在開放式的廚房,知恩瞧見了程豫俐落翻動平底鍋的身影。
  秀眉輕擰,知恩沉默的望著自己的小公寓,整潔的環境、燙過折好的幹淨衣物、熱騰騰的晚餐,和一個從容不迫的男子。
  原以為,他一個禮拜就會受不了長期困在一個空間而離開,卻沒想到他的求生技能在這些年進步了不少,這一窩,竟讓他窩了快一個月。
  放下包包,空氣飄著淡淡的植物香氣,轉頭,小窗台上除了薄荷和彈簧草,不知何時又多了一盆風鈴花跟迷迭香。
  知恩踱到窗前,平淡的表情微微透出一些複雜,不用說知恩也知道這是誰的傑作。她伸長手,把盆栽拿在手裏,一時間,許久的過往片段忽然浮現腦海——白色牆麵的小房子裏,飄著香氣的綠色盆栽,也有著迷迭香和風鈴花……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竟還記得?
  “知恩,你在幹嘛?”程豫的聲音,驀地從後頭冒出。
  知恩回神,連忙把盆栽放了回去。該死的,她又動搖了!
  匆匆偏首,發現程豫不知何時站在自己的身後,心一驚,知恩連忙往後退了幾步,卻撞到牆,頭硬生生的敲出清脆的聲響。
  “你沒事吧?”同時間伸出的大掌隻來得及覆住發疼的腦袋,程豫擔心的檢查她的傷勢。
  “痛……”知恩眼淚幾乎快飆出來。
  程豫瞅著知恩擰在一起的小臉,一把扶過她在沙發上坐下:“等我一下,我拿冰塊過來。”
  疼痛讓知恩低著頭,沒看見程豫的動作,她隻聽見一陣窸窸窣窣,不一會兒,一股涼意敷上她的後腦,漸漸衝淡了盤旋腦裏的痛楚。
  “還好嗎?要不要去看醫生?”
  知恩擺擺手,“不用,我頭夠硬。”疼痛淡了許多,知恩終於可以抬頭,跟著上揚的視線,看到了坐在身邊的程豫,漂亮的薄唇正噙著笑意。
  “你笑什麽?”
  “你記不記得……我跟你求婚的那一天?”大掌拿著冰袋,溫柔的在她後腦揉著,他的聲音很輕,就跟他的動作一樣。
  知恩微楞。“怎樣?”好好的提到那時幹嘛?
  “那天你忽然摔下地,被蕩回來的秋千敲到頭,我跑來問你要不要掛急診,當時你的回答就跟剛剛一樣。”
  心跳漏了一拍,知恩坐在沙發上沒有動作。
  先是花,然後是話語,已經不期望他會在意她的事,卻沒想到他記得的還真不少。
  被求婚那個夜晚,她毫不猶豫的答應程豫之後,隻見他怔了怔,旋即笑著跟她說:“請多指教。”她被那笑容迷傻了,才會不留神摔下秋千,因為太糗了,即使眼前全是星星,她還是拚命的說:“我頭夠硬,沒事沒事。”
  是啊,當時因為太快樂了,真的什麽都沒有關係,也感覺不到痛。
  默默的歎著氣,想想時日,距離現在已經八年多,所有事情早跟當初不一樣了。
  抿著唇,知恩看著程豫,他凝眸深深回望,又是那好專心的神情。
  這些日子以來,程豫都是這樣瞧著她,就算是說著玩笑話,他眼底的認真也沒有離去過。有時候,知恩會因為程豫這樣的眼神產生錯覺,會以為在他的眼裏,仿佛真的隻有她一個人而已。
  一抹感慨浮上心,知恩推開程豫的手。“沒事了,謝謝。”
  說完,她從沙發起身。“我肚子餓,想吃東西。”
  “我有煮蛋包飯。”
  收拾冰袋,程豫笑笑的起身,拉著知恩就往餐桌走去。
  桌上擱著兩盤包裹著漂亮杏型蛋包的炒飯和幾疊小菜,程豫在其中一盤蛋包上用蕃茄醬畫出愛心的圖案,然後放到知恩麵前。“吃吧。”
  知恩坐在椅子上,望著蛋包上的圖案擰眉。“這是什麽?”
  “我愛你啊!”
  又說這句話!“一直講,你不煩嗎?”三不五時提著,這些日子,她應該聽了有一百遍以上了吧?
  程豫望著知恩的眼光沒有移開,他說:“你知不知道有種魔法,就是不停的執念,有一天不可能也會變成可能。”
  知恩靜默,沒開口,不過表情說明她不了解他的意思。
  程豫笑著續道:“我一直告訴你這句話,是想也許有一天你又忘記了我,但至少你還會記得我愛你這件事。”
  認真的眼望著猶豫的眼,刹那間,猶豫的眼忽然覺得有些酸澀,低下頭,她拿起湯匙往炒飯舀去。
  “這蛋包……還滿好吃的。”
  對於程豫的話,知恩隻說了這句回應。
 
  寒流減緩,春天悄悄的到來,季節交替讓這幾天天氣陰陰的。
  不知不覺中,程豫住在知恩家已經過了三個月。
  “三個月不出門……他是準備挑戰金氏世界紀錄嗎?”知恩喃道,她的手撐在辦公桌上,眉間透著複雜的情緒。
  為了趕程豫走,她硬是不給他公寓的鑰匙,想讓他出得去但回不來,可程豫表現得超級無所謂,出不去就待在屋裏,怡然自得的超乎知恩的預期。
  “再這樣下去,會不會先投降的人是我自己?”
  每天吃著程豫煮的飯、穿他洗的衣服、聽他不厭其煩的說著我愛你,知恩不是冷血,不可能完全沒有感覺,她用著過去的傷痛不斷提醒自己,但是麵對程豫的笑容,要說她一點都不心軟就是自欺欺人。
  畢竟,她從來沒恨過這個人,也恨不下心。
  歎著氣,知恩回神翻著桌上的訪問手稿,同時間,花花出現在她身邊。
  知恩抬頭,看見她的手裏又抱著一束花。
  “知恩姐,你男朋友又請花店送花來了,今天是海芋喔!”花花笑意甜得有如春天。
  知恩接過,點點頭,“謝謝。”唔,是啊,吃飯打掃甜言蜜語,送花這種浪漫的舉動程豫也沒忘,開始住進她家,花就沒間斷過
  “你男朋友對你真的好好喔!”小女生雙眼亮晶晶,對這樣虛浮的愛情舉動依舊充滿幻想。“不過啊,當初大張哥聽見知恩姐交了男朋友,真的是很傷心呢!”
  筆頓在紙上。大張?好久沒注意到這個人。程豫的訪問稿結束之後,他就調到別的部門幫忙,因為不算深交,平日也就沒連絡。
  這麽一提,知恩又想起那個塊頭像熊一樣的男生,因為喜歡她,每次看到她都傻傻的笑著,明知對方對自己不感興趣,還是會一頭熱的表示善意……
  忽然間,知恩好像看見了過去的自己。
  愛情,就是在人負我、我負人之間遊離嗎?
  這一天,知恩的思緒一直有些恍惚。下了班,她搭公車回家,沉默的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在她朦朧的腦袋裏,想著這些日子與程豫相處的點滴。
  想到了他極力討好她的模樣,真的很難跟以前那個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程豫聯想在一塊。他放下了所有的身段,變得像隻忠心的大狗對她搖尾乞憐,那樣專心一意的對她的程豫,讓知恩……匆然覺得內心好滿足。
  終於了解她得不到回應的心情了吧……
  她求了那麽久,隻讓他困擾三個月似乎太便宜他了……
  抬起頭,瞥見車窗上的自己正噙著一抹看似邪惡的笑,眼神中也微微透出惡作劇的模樣,她一怔,別過臉,沒想到自己竟然有著這樣的想法!
  難道她……已經開始原諒程豫了?
  知恩懷抱著自己的包包,抿起了唇,渾沌的腦袋想不出清晰的結論。
  車到站,她下車,如往常一樣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進了大門,走上樓梯,來到租賃的公寓前,半掩的內門裏傳來對話聲——
  “這個日本人總是對一些小事情很要求。”黎曜說。
  “嗯。”程豫回道。
  “如果你不出席討論,我怕興建一半的案子可能會停工。”
  “應該沒這麽嚴重。”
  “沒?”黎曜淡笑。“我記得……以前好像是你提醒我他對合作代表的身分很注重吧?”
  “你也是公司的股東。”
  “我如果這麽有力,現在就不會乖乖聽你的話台灣英國兩頭跑,沒事還要充當宅配快遞。”平淡的語氣故意摻了一點哀怨。
  “既然這樣……”程豫頓了頓,“那就放棄吧。”
  “放棄?”劍眉一挑。“好吧,反正你這三個月來為了知恩已經推掉了十幾件上門的工作,少了橋口先生這件也沒有差別。隻是容我提醒你,因為橋口的案子已經進行一段時間,如果他忽然停止合作,我們可能要賠償非常高額的違約金,你應該記得吧?”
  “……”
  門內忽然安靜了,站在門外的知恩也沉默著。原來在她麵前表現無所謂的程豫,真實情況並沒有那麽“無所謂”。十幾件工作?高額違約金?再這樣下去他的公司會出問題的,難道他不知道?
  知恩楞在大門前,鑰匙拿在手中,猶豫著要不要開門勸程豫想清楚,同時間,室內的人又說話了。
  “我問你,愛情跟工作,你的選擇是什麽?”程豫問黎曜。
  感覺到對方怔了幾秒,淡然的語氣不答反問:“如果是你呢?”
  “我會選擇愛情。”毫不猶豫的,程豫如此說道。
  刹那間,胸口像是被某種力量重重敲擊,知恩的小臉驚訝,鑰匙懸在半空中,她盯著半合的門板,覺得心頭某一個地方開始柔軟了起來。
  拋棄工作選擇愛情?他……認真過了頭吧!
  突地,就像是被暗戀的對象當麵告白那般,知恩感到不知所措,她倉皇的轉過身。如果現在進去,時機變得很尷尬,但是一直站在門前也不是辦法,所以她隻好下樓。
  下了樓,沒地方去,隻好在路上閑逛,最後,她逛到了家附近的兒童公園。
  公園裏,知恩坐在秋千上,搖搖晃晃間,腦海裏不斷的浮現程豫和黎曜的對話。
  這三個月來為了知恩已經推掉了十幾件上門的工作……如果他忽然停止合作,我們可能要賠償非常高額的違約金……
  愛情跟工作,你的選擇是什麽?
  如果是你呢?
  我會選擇愛情。
  “這家夥……是想讓我良心不安嗎?”嘴裏這樣講著,心頭的暖意卻無法忽略。
  這個男人不斷的不斷的試圖證明他對她的心意,無論……她看不看得到。
  這個白癡,要是她今天沒聽到那些話,他是不是要等她等到眼睜睜看著公司倒閉?
  知恩皺著小臉,盯著灰蒙蒙的天色,無奈的歎著氣。
  人家都為自己如此了,她是不是……應該試著接納對方一點點的善意?
  頓了頓,知恩用力搖搖頭。不行不行,她不能這麽輕易就心軟!
  想想以前的她、想想以前的遭遇,用力想、努力想,想他們一點都不快樂的時候……
  你知不知道有種魔法,就是不停的執念,有一天不可能也會變成可能。
  我一直告訴你這句話,是想也許有一天你又忘記了我,但至少你還會記得我愛你這件事。
  程豫的話進入心,知恩的眼迷蒙了,總是看了會心跳加速的笑臉,此刻正放大在她腦海裏。
  還是無法討厭他呀!這個曾經讓她淚流滿麵的男子。
  她……到底該拿他怎麽辦?

  知恩在公園等到覺得黎曜應該已經離開公寓的時候,才又漫步踱了回去。
  她盡量裝得自然,想表現什麽話都沒聽到的樣子,但是當她打開門,看見程豫站在玄關等著她的笑容,不自覺的又想起了他們的對話。
  “你今天比較晚。”
  “嗯……加班。”知恩低頭脫鞋,不敢看他的臉。
  “吃過東西了嗎?今天黎曜來找我,我還沒煮晚餐。”
  “沒關係,我弄個泡麵就好。”她說,脫了鞋進客廳,放下包包和身上的外套,走到廚房拿鍋子裝水,然後放到爐子上開始煮水。
  接著她到廚櫃前隨便挑了包泡麵,又從冰箱拿出雞蛋,水還沒開,麵跟蛋就下了鍋,最後她杵在鍋子前,安靜了。
  程豫站在廚房門口,雙手環胸,斜倚著牆,眉挑著。倒水煮麵放雞蛋,這一連串的動作,知恩看都沒看他一眼,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知恩。”他喚她。
  她像是受了極大驚嚇般的身體顫了一下。“什麽事?”她回他,但是頭沒轉過來。
  “你有事嗎?”
  她怔了怔。“沒有。”轉了旋鈕,火力加大,平靜的水泛起紋路。
  “那你為什麽不看我?”
  “有嗎?”她說著,頭還是沒有轉過來。
  終於,水滾了,知恩下了調味包,用筷子隨便攪了幾下,就熄火端鍋上桌。
  程豫幫她把隔熱墊放在餐桌上,知恩擱下鍋子,坐在椅子上,二話不說開始吃麵。
  程豫坐在她對麵,盯著她麵無表情的小臉。雖然覺得疑惑,但不知原因出在哪裏,隻能一臉不解的望著知恩,等著她想說話的時候。
  知恩麵吃得食不知味,程豫的眼神瞧得她心神不寧,終於,她從鍋中抬頭,對上他的眼。“看我幹嘛?”
  “因為你不看我。”
  什麽理由?知恩沒好氣地看了程豫一眼,然後又拿起筷子。以為她要繼續吃麵,卻看見她沉思了一陣,忽然放下筷子,起身進了自己的房間裏,沒一會兒,她又坐回椅子上,瞅著程豫開口:“手伸出來。”
  程豫看著知恩的眼,有些納悶,但還是照做。
  下一秒,一股冰涼擱在他的手心裏,是一副備用鑰匙。
  “這……”
  “是公寓鑰匙,總不能讓你一直待在屋裏不出去。”知恩淡淡地道。瞅見程豫帶著驚喜的眼神,她又低下了頭。“先跟你說清楚,給你鑰匙不代表我接受你,我隻是不想讓我家到後來變成你的私人辦公室。”
  在公園想了三個小時,這是她最後的結論。
  知恩的解釋程豫聽了幾分不知道,不過他的表情,意外的非常快樂,像是此生無憾那樣的快樂。
  他伸長了手,握住知恩放在桌上的柔荑。
  “謝謝你。”他滿懷感動,始終認真的眼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她。
  望著那雙眼,知恩又看到了一隻對她搖尾乞憐的大狗,胸口塞進滿滿的滿足感,內心柔軟的那一處,跟著慢慢擴散了。
  
  春雷轟隆響,雨開始下,陰濕濕的天氣已經好幾天,但是程豫的心情卻是陽光普照。
  他麵帶微笑、待人親切,麵對客戶所有要求也笑嘻嘻的照單全收。
  黎曜盯著被日本客戶要求更動的幾個地方,心裏疑惑。
  程豫一向對自己的設計很有原則,客戶不合實際或不符他理念的要求,他從來不妥協,這次卻意外反常,天知道這些變動有幾項連黎曜自己都無法接受,程豫竟然眼睛眨也不眨的就說“好”?!
  不理解,真的不理解,愛情真的有改變一個人的強大力量?
  “看來你真的變了。”坐在椅子上,黎曜大口吃著雞排對站在辦公室窗邊的程豫說。
  程豫正在澆花。幾個月下來,他已經習慣做這類的事情了。
  他抬頭,“什麽變了?”
  “個性。”
  “哈,大概吧。”程豫沒有反駁。
  他走到自己的桌前,拿起桌上用藍色絲絨小盒子珍藏著的一副鑰匙,在黎曜麵前晃了晃。“你不覺得這是個契機嗎?”
  “契機?”黎曜嗬嗬兩聲,雞排也咬了兩口。“你確定嗎?說不定實際上真的如知恩所說,隻是單純的不想讓自己家變成你的辦公室,才給你她家的鑰匙。”
  “就算是如此,但至少這個舉動反應了一件事。”
  “什麽?”
  “她並沒有那麽討厭我。”
  笑容依舊漾著,程豫快樂的抬起頭,望著窗外雨絲淅瀝瀝,他想了一陣,又看了眼桌上的鍾後,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我今天就到這裏,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黎曜疑惑的抬眉,“你要去哪?”
  程豫笑開,露出他潔白的牙齒。“我要接知恩一起回家。”

  交出備用鑰匙之後,知恩每天收到的禮物,從一束鮮花升級附加了一個八吋高級蛋糕。
  大狗的討好程度似乎越來越厲害了。
  知恩盯著花、吃著蛋糕,表情似乎有些困擾,但是內心卻塞著滿滿的滿足感。尤其是當她聽見別人這麽說的時候——
  “知恩姐,你男朋友對你真的好好喔!”
  哈!“好好”這兩個字可是貨真價實,跟以前她自我催眠時候的喃喃自語完全不同。
  “你真的什麽都沒說,她就送這些東西來嗎?”花花分享著知恩的蛋糕,小臉充滿了羨慕。
  知恩頷首,“嗯。”她是沒說什麽,隻是給了程豫一副鑰匙。
  想想,過去她給了程豫很多東西,學生時期整理好的影印講義、生日時的手製餅幹、結婚紀念日的喀什米爾名牌圍巾……許多許多,都沒有像這一副鑰匙得到這麽大的回應。
  當初,她是因為程豫可能為她失去工作而良心不安,才交給他鑰匙,卻沒想到他很高興,那雙誠摯的眼幾乎感動得快要盈出淚水。
  她……從沒見過他這樣。記憶中,程豫不是一個熱情的人,無論對誰總是淡淡的,就算是安芃薇,他也隻是笑得比較親切。
  但是現在的他不隻會親切的笑,還會展現無賴與感動。
  看來,程豫似乎真的改變了。
  因為她而改變嗎?
  哼著笑,知恩吃著蛋糕,沒想到她冉知恩也有今天。
  垂下睫,知恩看了眼桌上的時鍾,楞了下,三兩口把剩下的蛋糕吃盡,然後從辦公桌起身。
  “花花,我要先下班了。”
  “下班?”小女孩嘴邊沾著奶油。“剩下的蛋糕怎麽辦?”
  “幫我分給大家吧。”知恩邊說邊拿著外套和包包往大門走去。
  “這麽急要去哪裏?”花花對著知恩的背影問道。
  知恩回過頭,微笑的說:“我男朋友要來接我回家。”
 
  因為心情好,什麽事情都覺得順心,即使下雨小小的塞了一下車,程豫到達知恩公司樓下的時候,表情一點都沒有不悅的樣子。
  坐在車裏想抽煙,掏煙包時,程豫發現了放在西裝口袋裏的公寓鑰匙。
  他拿了出來,細細端詳。
  這鑰匙不是新的,上頭有著一道道的刮痕,齒模凹痕的金屬塗漆也有些剝落,看起來就是灰灰舊舊的。
  但是在程豫的眼中,它卻像是發了光一樣的閃耀。
  大大的手掌小心翼翼的捧著,望著望著,笑容不時從程豫的臉上冒了出來。
  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走上這一遭。
  在那個下雨的午後遇見知恩開始,命運像是條無形的線,把他們連在一起。
  像是大大的一個圈,分開,又相遇。
  就如同母親告訴他的——
  知恩是個好孩子,你的人生,有她才會完滿。
  當自己跟一個人感覺到了幸福相守的時候,成就的是一個完整的圓,完滿的人生也因而展開。
  隻是現在這個圓有著缺口,沒有連接,雖然看得到對方,但是還有一段距離。
  他努力的想要拉近彼此的間隔,也希望對方能夠回應。
  而現在,他終於得到了對方給的一點回應。
  望著手裏的鑰匙,程豫淡淡的笑著。就算隻是些微,對現在的程豫來說,都彌足珍貴。
  抬起頭,車窗外嘩啦啦的雨聲乍然響起,毛毛細絲變成了傾盆洪水,程豫看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鍾。
  他把鑰匙放回左胸西裝口袋裏,拿了傘,決定在車外等待。
  自從給了鑰匙之後,他跟知恩之間真的有些微的改變了。
  今天早上他問知恩可不可以去公司接她回家,她沒有拒絕。
  光是這樣,程豫整天的心情就飛躍得跟什麽似的,就算是煩人的雨季也影響不到他。
  撐開傘,跨出車外,程豫繞到路旁的騎樓底下,才踏上紅磚道,便不小心和跟他一起探進騎樓的人有了擦撞。
  “對不起。”偏首,他一楞。
  “沒關係……”
  對方轉頭看他,也楞住了。
  “程豫?”安芃薇的眼裏盡是訝異。
  回過神,程豫瞅著她,禮貌性的點點頭。“好久不見。”
  那年分手後,兩個人沒再見過麵,甚至連通電話也沒有過,當時那“二敗俱傷”的局麵,令所有的當事者都不願意再觸碰那道傷口!
  一直到……他與知恩重逢之後。
  “好久不見。”安芃薇回說,“最近好嗎?”
  程豫笑笑,“還可以。你呢?”
  “我很好。”她說,然後就沉默了。
  太久沒見,原有的感覺早已不存在,連普通朋友的交情也變得生疏,想要多說什麽,一時間也找不到話題。
  安靜了一陣,程豫才又出聲:“你現在要去哪呢?”
  安芃薇頓了一頓,“我跟我未婚夫約好了要吃飯……啊,對,我要結婚了,婚期在今年六月。”她秀出手上的婚戒。
  “恭喜你。”
  “謝謝。”安芃薇點點頭,抬手看了表。“不好意思,我時間……”
  程豫會意的說:“你去忙吧,不耽誤你了。”
  安芃薇笑了笑,“再見。”
  “再見。”程豫讓開了路。
  安芃薇往前走幾步,忽然又轉過身,看著程豫。“那個……”
  “有事?”
  她抿了唇,直直望著他。“有些話,我一直想告訴你。”
  程豫撐著傘,瞅著安冗薇。“什麽?”
  “那年,和你分手後,我想了很多。曾經,我怨歎老天的不公,不明白它讓我失去丈夫又失去情人,我怨天怨地,但是從沒想過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安芃薇歎道,“我總是想著自己的感覺,把別人對我的好視作理所當然,當初離開你到美國去,也是因為我害怕寂寞,後來我想,我會有這樣的結果,大概是因為老天在懲罰我的自私自利。”
  安芃薇幽幽的說著,她輕柔的嗓音如昔,但是話語背後的語重心長,程豫是第一次聽到。
  時間,讓每個人都有了不同的心境。
  程豫搖頭。“不管如何,當初我也有錯,我們都太驕傲、太自我,以自己的認為判斷事情,最後才造成這樣的結局。”
  “也許吧。”安芃薇說,“總之,現在說也許有點遲,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
  抿了唇,她朝程豫開朗的笑開,“關於當時的一切,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電梯下樓的時候,室外的雨忽然變大了。
  知恩走到辦公大樓自動門前,才發現自己因為離開太匆忙,忘了拿傘。
  眼看跟程豫約定的時間過了好幾分,她想了想,放棄折回去,跨出門,在騎樓下找尋程豫的黑色轎車。
  蒙蒙的雨陣中,視線不甚清晰,知恩左顧右盼,找不著她搜尋的目標,覺得有些疑惑。她轉頭,想翻出包包裏的手機打電話,忽然間,她在對向大樓的騎樓下發現了程豫……還有安芃薇的背影。
  安芃薇?
  知恩楞了楞。她為什麽會在這裏?
  動作停格在那一秒,知恩視線停在對麵看起來談笑風生的兩人身上,心裏突地像是吃到麻糬梗到一般難受。
  知恩一怔,低了首,對自己的反應感到惶恐。
  為什麽……難受?她有什麽好難受的?
  是因為看到安芃薇的關係嗎?
  心底不明的摻雜起慌張和遲疑,知恩不停的撥著發,站在大門沒有移動腳步,眼光三不五時的瞥著對街的身影。
  她就這樣看著,看到他們互相道別而分開。
  安芃薇走後,程豫抬手瞧了眼手表,感到疑惑的擰起眉間。他目光一轉,一瞬也不瞬的瞅見知恩站在大樓簷下;而她,也正在看他。
  兩個人視線對上的瞬間,知恩連忙轉身,沒有撐傘,頭也不回的朝另外一頭走去。
  雨把她的頭發弄濕了,衣服也濕了,合身的白色上衣貼在身上,讓她姣好的身材若隱若現。
  該死的,她在搞什麽鬼?!
  程豫撐著傘追了過去。
  “知恩!”他過了馬路,在她身後大聲的喚她。
  知恩恍若未聞,穿著高跟鞋的雙腿沒有減緩速度的往前走。
  “知恩!”他又喚了一次,這回兩人的距離拉近了幾步。
  知恩還是沒有停止她的動作。
  “冉知恩!”第三次,長腿追上了對方,大掌一伸,拉住了她。“我叫你你沒聽到嗎?”
  緩緩的,知恩終於轉了過來,臉上還掛著一個看起來就是很勉強的微笑。
  “是你啊,怎麽來了?”
  程豫把傘移到她的頭頂上。“我早上不是說要來接你一起回去?”怎麽一臉像沒有這回事的樣子?
  “喔,我忘了。”
  忘了?程豫望著她,對知恩的反應心裏疑惑,回憶起剛剛她的視線,他忽然明白了。
  “你剛剛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看到什麽?”知恩裝傻。
  說看到他跟安芃薇說話她心裏難受?她不會說的,也沒什麽好說的,反正……反正她也沒認真相信過程豫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真是這樣嗎?
  那她幹麽覺得難過?為什麽要跑給程豫追?現在他問還要裝沒事?
  知恩抿著唇,越想越覺得矛盾,一陣風吹過,淋濕的她不禁打了個顫。
  程豫的眉皺得更緊,他大掌一攬,把知恩跟自己納入傘下,幾乎是抱著她回到車旁。打開門,他把知恩塞進去後,繞到另一頭跨進駕駛座裏。
  一坐進車裏,他把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披在知恩身上。
  “穿上。”
  知恩楞楞地穿起他的外套,淡淡的香煙味飄進鼻腔,心裏的難受變得有些苦澀。
  程豫看著知恩一身狼狽。初春這種溫度,她竟然跑去淋雨!就算把外套給了知恩,程豫眉間的痕跡並沒有消失。他心想:當務之急,還是得把她身上的衣服換下來。但是從這裏回到知恩的住處,要將近一個半小時……
  打定了主意,程豫方向盤一轉,往另一頭出發。
  沉浸在自我世界裏的知恩沒有注意到方向不同,等她回過神,車子已經停在某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裏。
  她疑惑的張望著四周,這裏是……
  “你連這裏都忘了嗎?”程豫語帶揶揄。
  他解開安全帶,下了車,繞到知恩旁,替她開了車門。
  “下車吧。”
  知恩頷首,緩慢的解開安全帶,也走下車。
  一下車,程豫就牢牢的牽住她,往停車場的電梯走去。
  知恩看著周圍的景致,心情有些起伏。眼前這熟悉不過的,自從三年前離開,她再也沒踏進的地方——
  程豫的豪宅,她和他還是夫妻關係所居住的地方。
  他帶她到這裏來做什麽?
  知恩想問,但是不知怎麽開口,隻有默默地跟著程豫搭上電梯,然後刷卡進門。
  越過偌大的客廳,他拉著知恩到了更衣室,拿了幾件幹淨的衣服給她。
  知恩楞楞的接過,是她的衣服。
  “這些是你當初離開忘記帶走的,我一直留著,沒想到還有用得到的一天。”程豫笑說,“進浴室去洗個熱水澡,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下,再拖下去你會感冒。”
  知恩抿起了唇,頓時明白他帶她到這裏來的用意,她點點頭,轉身走進浴室。
  她洗了澡,換了衣服,然後抱著濕透的髒衣走出來。雖然很久沒來,但是所有東西幾乎沒什麽改變,知恩找到設在後陽台的洗衣機,把衣服丟了進去,按鈕清洗。
  回過身,她進屋想找程豫,沒有很困難的,她在書房看到了他的身影,不過他正在講電話,嚴肅的表情,似乎正在說一通重要的電話。
  知恩越過門,不想打擾他,邁開腳步隨處晃晃。
  豪宅的擺設如昔,跟知恩記憶裏的幾乎一樣,唯一有的變化,是裏頭的植物變多了。
  想當初,程豫堅持他的設計理念,根本不讓她在屋內養花草。現在多了這些盆栽,原本冰冷的環境,看起來比較溫暖。
  知恩坐上廚房旁的吧台椅,看見她送的彈簧草跟薄荷相親相愛的偎在一起,想起了兩人逛花市的情景,有些感慨地扯著笑。
  “你們……被照顧得很好。”知恩喃道。
  她抬頭,別過臉,眼角忽然閃過廚櫃旁的回旋梯,心底一怔,知恩不自覺的從椅子上下來,往樓梯踱去。
  她站在梯下,遲疑著,然後跨上階,一步一步有些忐忑的走上去——最後,眼前的景象,讓她頓時失去了聲音。
  空中花園,她當年為程豫栽種的空中花園,這裏的一切,也都保持得如記憶中一樣。
  知恩一臉不可思議,她的眼一瞬也不瞬的瞅著,直到她摸上了院裏的櫻花樹,那種看似虛假的影像,才有了真實感。
  “為什麽……”
  她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
  “原來你在這。”
  知恩聞言一頓,轉過頭,看著程豫朝她走來。
  “我的園丁跟我說,他很想跟你見一麵。”伸長手,大掌與櫻花樹上的小手交疊。“他說,櫻花樹不好照顧,你能把它種得這麽好,他想跟你請教是不是有什麽秘訣。”
  男人接近,濃濃的異性氣息傳來,知恩一楞,尷尬的抽出自己的手。
  “沒有什麽秘訣。”她越過程豫,想要下樓,卻被他從後頭拉住。
  “知恩。”
  她停下身,背對著他,眼神因為程豫的聲音變得軟弱。
  程豫瞅著她,用他專心一意的目光。“當初設置這個花園,是為了我嗎?”
  心跳漏了一拍,知恩倒抽口氣,沒有回答。
  回答了,就代表她承認自己愚蠢的過去。
  她低著頭,希望藉此讓起伏的心情能夠冷靜,但是站在這熟悉的環境裏,不斷翻騰起昔日的回憶。
  那個笑得很幸福的自己、幻想程豫笑著對她說“謝謝”的自己……
  麵對知恩的沉默,程豫沒有追問下去。他抬頭,春分時節,正是櫻花綻放的時候,粉色的花瓣,隨風飄落……
  落英繽紛,牽住小手的大掌握緊了些。
  “你離去的這些年,我每天晚上都會到這裏待上一段時間。”
  小小的身軀僵住了,背對著的表情變得訝異,但是程豫沒有發覺,他繼續說著:“我在這裏,回想起很多事,想著以前我們相處的時光、想著你的笑容、想著那個我們一起看星星的夜晚,有的時候我甚至幻想著,你在這裏種下每一棵植物時的表情,還有你當時的感受。每當想起了這些,我才明白,自己是多麽自私自利。”抿著唇,程豫的眼光帶點苦澀。“知恩,我很抱歉,對於過去我對你所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低低的嗓音隨著花風飄進知恩的耳裏,頓時間,眼淚奪眶而出。
  “現在說這些,有用嗎?”跌跌撞撞走到這裏,她已經傷痕累累,現在說抱歉,能有多少改變?
  “怎麽沒有?”程豫回道,“知恩,你還愛我,不是嗎?”
  她一怔,搖頭,“沒有,我不愛你。”
  “不,你愛我。”程豫又說。
  “沒有,我不愛你。”知恩再次否定。
  程豫沉默了。他看著她的背影,垂下睫,大手一伸,把知恩扳過麵對自己。
  “知恩,如果你真的不愛我,那就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
  為了平靜心情,知恩始終低著頭,聽了程豫的話,緩緩的,她抬起小臉,幾顆豆大的淚珠跟著動作掉了下來。
  她的淚顏讓程豫的心揪痛,他伸手,用粗糙的指腹抹去她頰上的淚水。
  “說吧。”
  知恩看著程豫,凝望著他專心一意的眼眸,方才堅定的語言,頃刻間卻怎麽也吐不出。
  “我不愛你”這麽簡單的四個字,為什麽一看到他,她就說不出來?
  回想起這些日子來,自己麵對程豫的態度,知恩忽然明白,原來,無論她嘴上如何的否定或拒絕,在她心底,她對這個人,依舊有著愛情的存在。
  眼淚不停的流著,心裏有些刺痛,知恩望著程豫,不發一語。
  程豫抹著擦也擦不完的淚水,啞聲道:
  “知恩,你看到我跟安芃薇說話,心裏不好過,是吧?如果對我沒有感情,你……也不會有這樣的反應,不是嗎?”
  是啊,他說對了,她看著他們說話心裏難受,因為她吃醋、因為她還愛著這個男人的關係,所以她吃醋。
  她吃醋、她難受,負麵的情緒打散了她好不容易想要相信程豫的一點勇氣。想著,淚水流得更凶了。
  程豫心疼的把知恩帶進懷裏,深深的歎息。
  知恩貼在程豫的胸瞠上,聞到了回憶裏熟悉的男人味。
  每一次他這樣抱著她,都是他們說要分離的時候……
  心緊緊的痛著,知恩的手垂在身側,眼淚潸潸,卻沒有想要推開程豫的衝動。
  再一下下,一下下就好……再一下下,她就可以堅決的把他推離自己……
  小小的身軀被擁在懷中,因為哭泣不停的顫抖著。似乎,與他見麵,她都是在哭泣,因為自己留給她的,一直隻有傷痛的關係吧。
  什麽時候,她才可以重新對他綻放笑靨呢?
  心裏有著沉重,程豫隻能靜靜的擁著知恩,讓她盡情的發泄。
  須臾,程豫放開知恩,望著她難過的表情,緩緩的開口:
  “安芃薇對我說,因為她的自私自利所造成的傷害,她很抱歉;同樣的,我也是。但是知恩,不管過去是多麽的糟糕,我還是想請你相信一件事。”他拉起她的柔荑,擱在自己的左胸口上。“我的心現在在這裏,它在你伸手就碰得到的地方,而且不管現在或是未來,它都不會再離開。”
  風又起了,櫻花散在空中,絢爛的花風裏,知恩看到的,是一雙真誠不過的眼,在這雙眼裏,隻有她……
  “我愛你,知恩,我真的好愛你。”再一次的,程豫又說了“愛”。
  你知不知道有種魔法,就是不停的執念,有一天不可能也會變成可能。
  我一直告訴你這句話,是想也許有一天你又忘記了我,但至少你還會記得我愛你這件事。
  這一次,魔法似乎生效了,胸口的疼痛變成一股熱流,蔓延到了知恩的內心深處。
  稍稍緩和的淚水再度傾泄而出,知恩低著頭,止不住的激動哭泣。
  程豫心疼的攬住瘦小的肩膀,低聲說:“知恩,我們重新開始吧?”
  男人的問句,女人不知聽進去了沒,她沒有說話,隻是一直哭。
  程豫無奈的輕拍知恩的背,笑著歎息。
  “不回答?沒關係,我們的未來,還很長。”

  終曲

  於是,過了一個許久之後——
  花園裏,漾著花的香氣。
  知恩坐在涼椅上,小小的喝了口蜂蜜檸檬汁。
  今夜,天氣好,星星滿天,知恩的表情,同樣是滿溢著快樂。
  但是一旁的程豫,眉頭卻皺得死緊,表情嚴肅得像是世界末日。
  “知恩。”他開口,聲音沉沉。
  “什麽?”放下檸檬汁,知恩愉悅的看著程豫。
  他伸手,彎指比了個手勢,問道:“這是什麽?”
  知恩瞅著他修長的三隻手指。“OK?”
  濃眉又皺了幾分,甚至有些壓眼了。這家夥,明明是故意的!
  “是三!三個月!”他沒好氣的開口。
  聽著他的話,知恩點點頭,“是喔。”然後拿起她的檸檬汁繼續喝。
  “你難道不明白三個月的意思嗎?”程豫挑眉。
  “嗯……什麽意思?”阿鵲姨的檸檬汁泡得真好,下次要來問問她是怎麽做的。
  程豫望著知恩,又是一聲歎息,“再三個月,我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頓了頓,她看他,依舊是笑。“是喔。”態度也仍然平淡。
  看著知恩的從容,程豫微惱著。為什麽她可以這麽無所謂?孩子都要生了,卻依舊不肯答應複合的事?
  沒想到,他當初想用孩子撈回知恩的如意算盤竟然算錯了!
  深呼吸,再吐氣,再深呼吸,又吐氣,嚴肅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盯著身前人兒的側臉,月光輕灑,映著那白皙的小臉透出了珍珠般的光澤,連嘴角也是彎的。
  不知不覺,她不再傷心的哭泣,也開始對他笑,他們之間一點一滴產生變化,她願意接受他的擁抱、他的親吻,甚至答應跟他住在一起——但是,就是對於重新開始,她說什麽都不願意回應。
  程豫悶悶的睇著知恩的笑顏,目光移到她隆起的肚子上,想著想著,他忽然站起身。
  “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他煩躁的吼著,伸手拉起知恩的左手,不由分說的把手裏的戒指給套了進去。“就算不答應,戒指套進去了,你就是我的,如果你拿下來,我就再套回去,直到它黏在你手上為止!”說完,程豫皺著眉走了。
  知恩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過了一陣,咬著吸管的小嘴嗬嗬的笑了起來。
  不是說要讓她用一輩子來思考?這“一輩子”會不會太短了些?
  噙著邪惡的笑容,知恩優雅的抬起手,左手無名指上的鑽石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
  你就是我的……
  這句話,讓人心口暖呼呼,嘴角的笑容上揚了好幾度。
  揮揮手,光芒閃動,知恩滿足的調整坐姿,繼續喝著檸檬汁、看星星。
  然後,這戒指,就再也沒離開過知恩的左手指。

  另一方,出版社的小茶水間裏,擁擠的塞了三個人。
  “所以,他們真的重新在一起了?”知翔喝著老人茶,坐在茶水間的板凳上。
  “嗯,孩子都懷了,還要繼續拖下去嗎?”清風坐在知翔旁邊,啃著整條瑞士卷,轉頭看著站在門口吃碗粿的男子。“沒想到你料事如神啊!”
  “不敢不敢。”黎曜嗬笑了幾聲,大口吃著手裏的碗粿。程豫現在工作正常,過兩天又要把他推到那一點都不親切的英國去,他要趁現在好好“儲存”家鄉味。
  “不過,沒想到知恩這個點頭也想得挺久的。”
  “當然,你忘了嗎?我姊的個性,可是有名的固執。”固執得連父親冉昭雄都舉手投降。
  “也是,不過——說到這兒,你姊都要嫁第二次了,為什麽你連個女朋友都沒有?”眯著眼,清風朝著知翔挑挑眉。“難不成……你有另外的癖好?”
  “啊?”老人茶停在空中,知翔嗬嗬笑了幾聲,“唉喲,好端端的提我幹嘛?”
  “看你這態度,難道我猜中了?”清風邪惡的笑著。“我早就對你這斯斯文文的個性懷疑很久了。說吧!告訴姐姐是怎樣的人?”
  知翔楞了楞,放下茶杯,指著牆上的鍾,“時間差不多,我該回辦公室去了。”他邊說邊起身,頭也不回的離開茶水間。
  “喂喂!別害羞啦!跟姐姐說清楚嘛!”清風抓著瑞士卷追了出去。
  黎曜望著兩人的背影,優閑的倒了一杯老人茶給自己。
  嗯……接下來,要吃什麽好呢?
  蔥油餅好了,對,再加個蛋、淋點醬油膏……還有辣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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