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藍色偏愛:舞紅塵

(2009-03-14 17:18:12) 下一個

  第 1 章
  “唉……”一聲女子的歎息從水晶簾後幽幽傳出。
  “唉……”又一聲唉息從廊外應和著傳入水晶簾內。
  “蠢物,你可是要找死!”水晶簾內傳出女子的嗔怪。
  “蠢物你可是要找死。”廊外傳入相同的責問。
  “要死啦!連隻鸚哥兒也來欺侮我!”簾內女子惱怒地低語,一隻繡花鞋驀地從水晶簾裏飛出來,直往蹲在廊下掛環上的鸚鵡過分多的小嘴巴招呼而去。
  “要死啦——”鸚鵡張嘴大叫,繡花鞋正正擊在喙上,當即直直從掛環上掉下來,啪地一聲摔在地上,怪眼一翻,即刻閉嘴。
  “糟糕!姐姐,你把鸚哥兒打死了,我走以後誰來陪你解悶呀?”一個清亮的隱忍笑意的聲音隨即響起,然後啪噠啪噠一陣腳步聲,水晶簾動,分花拂柳似地走出一個白衣飄飄的少女,用兩根手指拎起地上鸚鵡的爪子,又轉身又走入水晶簾裏。
  “死了就送到廚房,吩咐廚子燒水燙了它,拔毛,油炸,調上味,好好裝盤上菜,晚膳就吃它吧!”水晶簾內麵朝牆壁躺在長榻上一襲淺藍衣衫的女子輕搖羅扇,嗓音輕柔地說。
  “要死啦要死啦——”
  一陣吱嘎亂叫,鸚鵡猛地從少女手指上掙開,扇動翅膀,斜斜往窗欞飛去,撲地撞在紗窗上,本是無路可逃,大概是撞昏了頭,拚了命想往外鑽,卻無論如何鑽不出去,不由得又是一陣吱嘎亂叫,胡亂撲騰翅膀,由於扇的太用力,幾根綠毛飄飄悠悠飛離本身所在,回旋飄舞於半空中,在午後由窗外斜射而入的陽光照耀下,顯得分外翠綠。
  少女忍不住撲哧而笑,抱著肚子幾乎打跌,“姐姐——姐姐,看你把鸚哥兒嚇的!不等廚子動手,它早活活被你嚇死了。”
  長榻上的女子以一副淡淡的語氣應道,“噢,沒死?活了十七年,我隻聽說過人會還魂,還沒聽說鸚鵡也會詐屍的,稀奇,今兒個真長了見識了。”
  “姐姐,不就是隻調皮的鸚哥兒麽,何必與它計較?”少女努力忍住笑,走到窗邊,抓住昏了頭仍然一個勁想往外鑽的鸚鵡,抱在懷裏,輕輕撫摩那些綠毛,安撫它。
  長榻上的女子把羅扇蓋在臉上,不說話了。
  “看你以後還敢裝死不!”少女輕敲鸚鵡,悄悄覷一眼長榻上的姐姐,眼珠轉了轉,忽然低低吟詠,“打起鸚哥兒,莫教籠裏應。應聲擾妾心,不得思夫君。”
  “可能嗎?”長榻上蒙著臉的女子輕輕應道。
  少女不理她,自顧吟哦,“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妹妹,你別編排我了。”榻上的人移開羅扇,轉過臉來對上她的妹妹——臨秋,清澈的眼底,的確沒有一絲一毫的——相思。
  “既無相思,何來歎息?”
  “可歎之事何其多!為何定要解作相思之歎?”
  “姐姐,難道你一點都不想念姐夫嗎?不會吧?”臨秋不置信地瞪著她的親生姐姐——沐夏,低嚷,“你嫁的可是晉王世子——京城最出色的男人——趙雋!整個京城的閨中女兒夢裏都想嫁給他,姐姐還不中意?”
  “整個京城?”沐夏瞥臨秋一眼,“唉,早知如此,當初應該禮讓妹妹先出嫁才對——”
  “羞!姐姐這話也敢說!我是想呀,誰讓我是妹妹呢,否則哪會讓姐姐占了先。”
  “妹妹有心,就也嫁了他吧!也好替姐姐分擔一些……”
  “娶了妻的有婦之夫妹妹我才不要!天下又不是沒有其他好男人,何況……還不知道姐夫是不是個好男人呢?晉王世子就留給姐姐自個兒受用吧!”
  ……
  閨房之中,時光寂寥,姐妹倆毫無顧忌地開著對方的玩笑,聊以度日。
  “姐姐,你——為什麽不喜歡姐夫呢?”鬧夠了,臨秋小心翼翼的問。
  “我沒說不喜歡他呀!”沐夏又搖起羅扇。
  “那——姐姐愛他嗎?”小妮子打破砂鍋問到底。
  沐夏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反問:“沒相處過的人,你會愛嗎?”
  “不會!”臨秋本能地否定,然後驀地睜大眼睛,“不會吧?你們成親到現在沒有一年也有半載了,不會沒有相處過吧?”
  沐夏輕搖羅扇,“他成完親就出征,你不會不記得吧?”
  要不是國難當頭,身為武將的晉王和晉王世子必須立即銜皇命出征禦敵,她沐夏也不會被趕著嫁到趙家——以期延續趙家血脈。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可是,你們好歹也一起過幾個洞房花燭夜了嘛!”臨秋某種興致在心底隱隱發作。
  才怪!她沐夏不是個稀裏糊塗跟陌生男人度過洞房花燭夜的女子,而他……似乎也不是個肯與陌生新娘將就的男人,所以,隻有天知地知她和他兩個人知,他們的新婚之夜究竟怎樣度過。
  “不會——姐姐和姐夫至今尚未圓房吧?”臨秋愕然的同時興致更加盎然。
  “小孩子家,這是沒出嫁的女孩兒該問的話嗎?”沐夏斂起淡然與無謂,輕斥妹妹。
  瞧著姐姐嚴肅的樣子,臨秋吐吐舌頭,不敢再探問了。
  屋裏安靜下來。
  沐夏的心卻千回百轉起來。
  閨中女兒是沒有自由的,婚姻更是如此。雙親做主把她嫁入趙家,惹來多少待字閨中女兒的羨慕和嫉妒,她卻毫無任何幸福和榮耀可言。
  新婚之夜,她懷著忐忑的心等來她的新婚夫婿,他對她說的惟一話語是:我想,我們都還陌生,都需要時間互相了解。然後,他在椅子上坐一夜,她獨自在大床上安睡一夜——那夜起,她知道了,他和她一樣,不是心甘情願走進這個婚姻的。
  這樣也好!她安慰自己。反正,她也確實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婚姻,適應有個丈夫。隻是,他成親的第三天就整裝出征,她連適應他的機會都沒有,以至今時今日,想起他來大腦竟然一片模糊混沌,他的模樣根本無法清晰地勾勒出來。
  愛……或者喜歡,哪兒摸得著邊!

  第 2 章
  “王爺回府了!王爺回府了——”
  晉王府的仆役們互相奔走相告,一番忙亂,總算把消息在王府中上下傳達了個遍,也一一做好迎接王爺回府的各項準備。
  北方邊境外族入侵,國家安全岌岌可危,皇帝頒下旨意,任命晉王趙諄為主帥,晉王世子趙雋為將軍,率北征大軍出邊關抵禦外敵。近一年中,晉王和世子領兵與敵人幾番交戰,傷敵無數,最後一仗大捷,終於把入侵的外敵擊潰,遠遠退離邊關。
  晉王和世子立下赫赫戰功,皇上龍心大悅,下旨封賞,允許晉王部將換防回朝,休養生息,與親人團聚。
  晉王爺回朝複過皇命,領過賞賜之後,回府與家人團聚、敘話,不勝歡喜、唏噓自然不在話下,也就不需細細言表。
  而晉王世子趙雋呢?他新婚第三天即跟隨王爺出征,與新婚妻子別離近一年,按理應當相思如潮,急於回家與妻子團聚才對,可是——來晉王府探望姐姐的臨秋陪著姐姐左等右等,都等到日之夕矣,也不見姐夫大人回府。
  這個姐夫,也真是太過分了!
  想她姐姐尹沐夏是當朝丞相尹修言的大千金,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家閨秀,就算晉王趙諄乃當今聖上的堂兄弟,晉王家是顯赫的皇親國戚,配他晉王世子也不算高攀吧?這姐夫倒好,身段端的老高,新婚期間冷落姐姐不說,剛出征回朝竟然連王府也不回,不知跑哪兒自在去!
  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姐姐——”臨秋瞧著坐在窗邊悠然品茗的姐姐,不太能理解她的平靜,“姐夫一早不是跟晉王爺回京城了嗎?晉王爺早就領賞回府,姐夫不會比晉王爺更忙吧?現在已經快到傍晚,姐夫還不見回來,姐姐你就不擔心,不想知道他做什麽去?”
  “腳是他自己的,身子是他自己的,心——是他自己的,他想去哪兒,想做什麽誰人管得著。”沐夏輕輕吹開由茶杯口冉冉上升的水霧,飲下一口碧螺春,悠悠地說。
  “別人管不著,姐姐是晉王世子夫人,還怕管不著?”
  皇帝不急太監急,說的不正是她尹臨秋麽!瞧姐姐根本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她到底在瞎操些什麽心嘛?
  “我?”沐夏輕笑,“煩惱憂愁全是庸人自擾,現在這樣自在清閑不是很好麽,沒事去管別人做什麽?”
  “別人?姐夫可是你家夫君嗬!他是別人?”臨秋瞪大眼睛,頗有些不以為然,“姐姐,也不必責怪姐夫對你冷淡啦!我瞧你比姐夫更無心無情。”
  “以有心換無心,以深情換無情,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太癡、太傻——”沐夏輕語,然後抬起一雙清澈水眸笑吟吟看著妹妹,“深居冷宮的是姐姐我,怎麽你倒同情他?”
  “娘親常說,夫妻和睦之道在於寬容體貼、互敬互愛,姐姐主動關心姐夫,我就不信他會冷臉以對。”十六歲的臨秋一臉正兒八經的大人樣。
  “哦?我家臨秋妹妹長大了!如此賢惠明理,不知道將來哪個男人有福氣娶了去!可惜呀可惜……”
  “說不到兩句,姐姐又來取笑人!不跟你說了!”臨秋掛不住老氣橫秋的麵具了,不依地打斷姐姐的話。
  杯裏的茶漸漸涼了,杯口冉冉飄起的水霧漸漸淡了,消散了……沐夏嘴角邊的笑也淡了,卻沒有消散,像天外悠遠的雲煙,不曾經曆風,也不曾經曆雨——無關地掛在那兒。
  姐姐到底在想些什麽?臨秋悄悄看著姐姐,暗暗琢磨,卻無論如何不明白。
  當晚,臨秋直到別了姐姐回客房就寢也沒見著姐夫的麵——甚至第二天,第三天……也還是沒見著一絲人影,而直到第三天,臨秋才聽到晉王妃為難地告訴姐姐:
  趙雋在班師回朝的當天,突然接到外地朋友傳來急信,說有要事相求,事情緊急,所以不得已動身前往了。
  什麽事情緊急到過家門不入且連新婚三天就分別的妻子也不及相見?唉!姐姐這婚姻呀,真讓人擔憂啊……
  臨秋為姐姐的婚姻憂心忡忡,當事人沐夏卻沒有那麽多愁善感。
  趙雋對匆匆成親不滿意,她尹沐夏也不見得欣喜若狂。雖說成親已是事實,但,她真的還沒有當人妻子的意識——即使,他們成親的日子也不算太短。
  這個婚姻都不在她和趙雋的期待之中,也相同的對久別團聚不在期待之中。他不回家——就不回家吧!省得共處一室相顧無言,相看無奈,甚至……相看相厭。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能期待多少美滿?
  晉王回府的第三天,沐夏接待了一位訪客——晉王妃的遠房表親——晉王世子的遠房表妹——沈怡蓉。
  怡蓉十二歲時因父母雙亡前來投靠表姨晉王妃,被晉王府收留到現在也有六年了。怡蓉今年十八歲,容貌秀麗,是出閣的年紀了,卻仍然待字閨中。
  晉王府的表小姐如此年華仍然待字閨中,是有原因的:
  一、晉王府前年忙著張羅大小姐出嫁;上年趕著給即將出征的世子娶妻;今年家裏老少男人征戰未歸,王妃整日記掛其安危尚且不及,又哪有心思安排表小姐的婚事。
  二、表小姐寄人籬下,婚姻卻自有主張,不肯草率從事,晉王妃倒也由她去。
  怡蓉來到沐夏房裏,敘了些家常後,便以關切的口氣詢問:“表嫂,表哥回京城,沒有回王府就又離開京城,表嫂你——不憂心麽?”
  “世子有要事在忙,忙完了自然會回來。”沐夏平靜地回答。
  “表嫂豁達,可也不能太放任表哥,表嫂知道表哥現在去了哪兒嗎?”怡蓉略帶同情地看著沐夏。
  沐夏回眸直視怡蓉,怡蓉在兩人視線相接後很快調開目光。
  晉王府這位表小姐比她這個世子夫人更加牽掛趙雋,沐夏心知肚明,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沈怡蓉表妹對表哥趙雋一往情深,不惜在表哥娶妻後執意小姑獨處,而趙雋呢,他不中意她尹沐夏這個名正言順的妻子,也不接表妹暗暗送上來的秋波,他的心,根本不知道在哪兒?
  可憐天下癡心人,為何偏偏要將一腔癡情托付與無心人!
  她,尹沐夏,絕不做一個癡傻的女子。即使嫁了人,也不表示要交出癡心。
  不愛她的男人,她才懶得去愛!愛自己,多好!
  心思流轉之中,沐夏回應怡蓉,“我不知道世子去了哪兒,表小姐知道嗎?”
  “怡蓉也不知道,但是聽說……表哥離開京城之前是在……仙樂坊過的夜……”怡蓉垂下眼皮,讓遊移的目光休息。
  “仙樂坊”——京城最負盛名的勾欄,她新婚即久別的丈夫回京城的當夜不回家,而是跑到那種地方,想來,的的確確不喜歡她這個妻子到了極點了吧?
  沐夏看著怡蓉,盡管她垂下眼皮,沐夏仍然在一閃之間看清她眼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那裏麵包含不甘、不屑、不滿……
  唉!沐夏心底為怡蓉歎息。怡蓉暗暗把她當敵人,不甘心趙雋娶了她,不屑她嫁給趙雋,不滿她成為趙雋的妻子——渴望、妒忌她的名分和地位,迫切想要擁有她現有的虛名。怡蓉今日的拜訪,不過是特地前來暗示她:她,尹沐夏,是趙雋不要的女人,好教她再一次深刻了悟自己遭嫌棄的命運罷!
  天曉得,趙雋,也許是怡蓉心底的夢想,卻不是她的。他去哪,做什麽——與她無關!
  沐夏看著自己親自參演的有趣戲碼,不由得嘴角微勾,淡淡地笑開了。
  為什麽呀為什麽?為什麽她不能像別的女子那樣淒淒慘慘、哀哀怨怨呢?明明,按照常理她該悲,該怨,甚至該妒、該鬧才對的是吧?古往今來的怨婦不都是這麽演的嗎?
  她沒法隨大流,也許,還是與她也不愛他有關吧?
  兩個不相愛的人,偏要結為夫妻,而且在各自家族背景的桎梏下,將永遠捆綁在一起,不可能求得解脫。
  這,是上天開的玩笑吧?他們的婚姻悲劇,看來難以避免羅。

  第 3 章
  時值六月暑天,沐夏既不是晉王府的當家主母,丈夫又在外不歸,在公婆的應允之下,回娘家消夏來了。
  沐夏和臨秋的父親——丞相尹修言位高權重,深得皇帝器重,功名利祿無所不到其極,人生幾乎夫複何求,偏偏,就是有那麽一個非常、非常渴切的盼望沒法實現——無論如何也沒法實現——無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呀!思及此尹丞相就想捶胸頓足。
  尹丞相娶有一位正夫人,納了三位如夫人,四個妻妾共生下九個孩子,九個孩子齊刷刷都是——女兒,就是沒有一個兒子來子承父業——實在令人痛心疾首扼腕不已!
  因為這樣的原因,尹丞相格外嫉妒也非常羨慕有兒子的人。
  經過多年努力,尹丞相想:兒子看來一時半會還是生不出來的,都說女婿是半子,早早把女兒嫁出去招個半子也算老懷有慰了啊!所以,當晉王趙諄向他暗示兩家聯姻時,尹丞相爽快地一口應允,把大女兒沐夏嫁與晉王世子趙雋。現在,二女兒臨秋也到了出閣的年紀,也該是為她擇婿的時候了。
  對於父親的想法,臨秋毫不知曉,因此一點沒有待嫁女兒深居簡出的自覺,一個勁地纏著回家消夏的姐姐沐夏出門玩。
  沐夏和臨秋的母親江氏是尹丞相的正夫人,江氏隻生了她們姐妹兩個,倆人既是嫡親,自小又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比別的姐妹好很多,幾乎形影不離。沐夏嫁入晉王府後,臨秋難舍姐姐,恰好姐夫出征在外,很方便她隨意走動,於是有了名目,三天兩頭跑去看望姐姐,常常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幾乎把根紮在了晉王府。
  好不容易,姐姐可以回娘家長住一段日子,這可把臨秋樂壞了。
  “姐姐!姐姐——出去玩吧!妹妹我都求了你快一個時辰了。天色已經很晚,再不出門,就沒熱鬧瞧了——姐姐!求求你了!我們出去吧,好不好?”
  這小磨人精,十六歲還跟個小孩子似的,整天隻想著玩,哪像她,十六歲就得遵循父母之命為人婦去,安分地在晉王府寂寞度日……女子為什麽一定要嫁人?不!嫁人本是沒錯的,錯隻錯在嫁給一個陌生而不相愛的男人。但願,妹妹不會再步她的後塵。
  “姐姐,去吧!去吧!每天悶在家裏多無趣,你看你在晉王府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今回家就該好好放輕鬆才是!好吧好吧——你不覺得悶,妹妹我可是快悶出病來了。我們就出去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好不好?姐姐你點個頭嘛,好不好——”
  臨秋求到口幹,眼見姐姐還是手捧一卷書冊埋首入神無動於衷的樣子,看看屋外日頭漸高,午時將近,再不出門娘親那邊就要開午膳了,到時哪裏還能夠溜出門去,不由得心內大急,扯住沐夏的衣袖撒起嬌耍起賴來。
  沐夏坐在靠椅上看《法華經》,正看到“書寫三千大千世界事,全在微塵中”,被臨秋左搖搖右晃晃,耳朵始終不得清靜,無可奈何地卷起《法華經》,輕輕敲一下她的頭,“你呀——怕了你了!就算大千世界俱是微塵,被你這般纏磨攪混,煙塵滾滾,明鏡台也要沾滿塵埃!”
  “姐姐你答應了?太好了!謝謝姐姐!姐姐最好了——”臨秋恰好聽過“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的典故,當即伶俐地察覺到姐姐的執拗已經鬆動,立刻雀躍不已,歡呼不止。
  沐夏搖搖頭,搞不清這小妮子今天為何非要鬧著出門不可。不過,出去就出去吧,散散心也好。要不,到時候回晉王府當回她的世子夫人可就難得這般自由自在了。
  “姐姐,我們還扮作男孩兒出去玩好不好?”臨秋興致勃勃地提議。
  姐姐沒有出嫁之前,她和姐姐常常裝扮成少年兒郎悄悄溜出門玩,真可謂如魚得水,自由暢快得不得了,自從姐姐嫁入晉王府,這個遊戲好久沒得玩了,挺懷念的。
  “淘氣。”沐夏又敲一下妹妹,“正兒八經出門不行嗎?我現在好歹也是晉王世子夫人,多帶個人出門父親不會說什麽的。”
  沐夏嘴上這麽說,心卻動了。自古以來,大家庭的閨閣女兒大多鎖在深宅內院教養,雖然從小父母對女兒們沒做太多苛刻約束,但在男人為主的世界裏,也不可能放她們到府外隨便亂跑,她們擁有的自由天地與男人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所以,沐夏沒有出閣前,和臨秋兩個人總喜歡打扮成翩翩少年,到外麵的世界走走、看看——那些年少輕狂時愛做的事情,的確好久沒做了。
  “身後跟著一幫老媽子小丫頭,去哪都有人嘀咕,有什麽意思?那樣多不好玩!姐姐,就我們兩個悄悄出去,誰也不許跟,想去哪兒,想做什麽都可以,不是更好嗎?”臨秋竭力說服姐姐。
  “嘮叨丫頭,還要不要出門?再不出門,回頭我可就反悔咯!還有,我以前的舊衣服娘親都收拾送人了,一時半會去哪弄男孩兒衣服?”
  “不行不行!姐姐怎麽能做出爾反爾的人?姐姐放心,那些男孩兒衣服我都收著,我這就去拿。”
  看到姐姐應允,臨秋喜不自勝地奔回自己的閨房,從隱秘的箱子裏翻出過去姐妹倆常穿的男裝,獻寶似地捧到姐姐麵前。
  “姐姐,你看,衣服還在是吧!我就知道姐姐總有一天還會用上的,給你,姐姐快快換吧。”臨秋得意地把衣服塞進姐姐懷裏,自己則走到一邊快手快腳地換起裝來。
  換過衣服,重梳過發髻,房裏少了兩個妙齡女子,多了兩個少年。
  “姐姐,每次扮男孩兒都是你最像——”
  臨秋羨慕地打量著沐夏。平時的姐姐,姿儀出眾,文靜優雅,一派大家閨秀的標準模樣;在此時,她也還是麵容唇紅齒白,氣度溫雅從容,身段修長勻稱,但舉止瀟灑,玉樹臨風,分明變身為一個俊美絕倫的翩翩美少年,不像她,矮姐姐半個頭不說,一張臉更是怎麽看都隻像個沒長大的俊秀小孩兒而已。
  老天太不公平,明明她隻比姐姐小一歲,怎麽會差那麽多嘛?
  “姐姐,你要是生為男兒身,不知道會迷倒多少女孩家呢?”臨秋目不轉睛地看著姐姐,配合一身藍色絲緞製成的衣衫,她的俊美猶如清澈冷冽的冰泉,簡直可以直入人心。
  女裝的姐姐,會給人以和煦、脆弱的感覺,讓人想親近,想愛護;男裝的姐姐,卻給人以冰冷、疏離的感覺,傲然,拒人於外。
  或許,姐姐應該生為男兒才對!臨秋想。
  她見過的男人中,還真沒有一個及得上姐姐的少年扮相美,甚至那個家世、品貌名動京城的所謂姐夫趙雋——臨秋努力在腦海中搜尋那張在迎親時匆匆見過一眼早已模糊了印象的麵容,也不過爾爾,偏偏,卻那麽驕傲自大、無情無禮,連她姐姐這樣一個有才情有氣質的美人兒都不放在眼裏,哼,有什麽了不起的,要不是父母做主,他趙雋還不見得能娶上她姐姐哩。他不回家最好,這樣姐姐就可以常常回家長住,姐妹倆又可以隨心所欲到處玩了。
  “又胡說八道了。”沐夏執起一把白絹折扇,輕敲妹妹的額頭,“書僮,還不快開路,本少爺要出門了。”
  “不公平!姐姐,為什麽每次都是你當少爺我卻要扮作書僮!不公平——”
  “姐姐?嗯?”沐夏居高臨下睨臨秋一眼。
  “好啦——是!少爺!少爺,我們快出門吧!”自小做慣柔順妹子,臨秋很識時務地見風使舵。
  “孺子可教!”
  沐夏微微一笑,姿態灑脫地扇兩下扇子,踏開方步,率先走出房門。

  第 4 章
  京城西郊有一片連綿小山,山不高,卻覆滿綠色植被,看來溫和、靜穆、恬淡,其中最著名的一座翠屏山,山下難得一大片青青竹林,林邊一灣清澈溪流回旋縈繞,營造出美不勝收又清幽怡人的景致,頗有幾分“書聖”王羲之當年“曲水流觥”創下“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的地方——蘭渚山的風範。
  三十年前,京城一個有名的大商賈偶然間動了隱居山林之心,花大價錢買下翠屏山周圍大片地方,建築幾幢茅屋竹舍,以此作為閑暇之餘修心養性的居所。不曾想,過了二十年,大商賈去見陶朱公後,子孫們沒有習好守業之道,慘淡經營十年,把各項營生漸漸歇了業,金山銀山漸漸鏟了盡,豪宅地產漸漸易了主,家業凋零如秋風掃落葉,眨眼之間昔日輝煌的豪門商家如今隻剩下西郊這一片別業。
  對於僅剩的“西郊別業”,商賈子孫們一時找不出買主出賣,無奈之中聽從某位高人的提點,把“西郊別業”改造成一處集茶館、酒肆、客棧於一身的消遣去處,設施齊備加上風光優美、幽雅,倒也吸引來不少厭倦都市喧囂想過幾天清靜日子的王謝子弟、素愛尋幽訪勝的文人騷客、喜歡湊熱鬧的行商富賈,以及純粹無事可做四處走走看看增廣閱曆的閑人等等,“西郊別業”的生意漸漸有聲有色起來,聲名也就漸漸傳揚開去,來的人不僅有異鄉客,京城人閑著沒事也會到這兒逛逛。
  這不,沐夏和臨秋的足跡就踏到這兒來了。
  “哎!我們來晚了,都是姐姐不好,叫你早些出門不肯,現在人都散了,熱鬧都沒了。”
  臨秋站在“西郊別業”山腳竹林邊,目光失望地睃巡午後已無人跡的清溪兩岸,隻覺得一片淒涼冷清,不禁埋怨起姐姐,懊惱得直跺腳。
  “你如願以償出門閑遊,並且遊到西郊外來,山清水秀在眼前,你還不滿意?”沐夏自顧在溪邊草地上鋪一方錦帕,席地坐下。
  想不到西郊竟有這樣一處怡人所在!長年深居閨閣內院,她的見識太簡陋了。原本隻是以為臨秋想到市井間玩耍,不曾想會給她這樣一個意外驚喜,不過,那小丫頭看起來卻很失望的樣子。
  “我又不是來看風景的——”臨秋嘟嘟囔囔。
  沐夏沒有回應,由著妹妹抱怨去。
  “姐姐,你曾經跟我講過王羲之和詩友們曲水流觥、喝酒賦詩的故事,還神往不已,本來,我們今天是可以瞧上這種熱鬧的……”臨秋嘀嘀咕咕。
  “哦?王羲之重生了?原來妹妹是特地看王羲之來的。”沐夏笑看妹妹一眼,知道這小妮子心裏的怨還沒散盡,小小地開著玩笑。
  “作古的人誰要看,我……”臨秋說到後來聲音小了下去,神態有些忸怩起來。
  小丫頭今天執意出門是別有意圖的喲。
  沐夏沒有追問,悠然抱著雙膝,靜靜地看著藍天、白雲、翠竹,聽著清風、流水,感受山林野趣。
  姐姐不來問,臨秋有點悶了,自己找話說,“姐姐,你有沒有聽說過季允這個人?”
  “沒有。”沐夏漫聲應,“那是什麽人?”
  “聽說是個少年才子,很多人都認定今年的新科狀元非他莫屬,而且……人家還說他長得儀表非凡、風采翩然、豐神如玉,俊俏得很,可謂才貌雙全出色至極。”
  “臨秋,你今天一定要出門,莫非就是來看這個人的?”沐夏有些了然了,她的臨秋妹妹,凡心動羅。
  “姐姐——”心思被看破,小女孩害起羞來,紅了臉轉過身去。
  “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少年鍾情,少女懷春,古來人之常情,害什麽羞呢?”沐夏好笑地扯過妹妹,同時也有些好奇,“你從哪知道的這個人,這些事?”
  臨秋待在她身邊的時間比在家還多,這小丫頭何時到了留意男子消息行蹤的地步?她竟然沒有察覺。
  “什麽懷春?姐姐就愛取笑我!我隻是聽戶部王尚書的二小姐說這個人很有名氣,還聽說他和朋友們今天上午要在這裏吟詩作對,這種風雅之事姐姐不是也有興趣嗎?所以我才……”
  所以,她家臨秋妹妹才非要拉她出門,追上這兒來。小妹妹還真有股子勇氣和……癡傻!
  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沐夏心思回轉,不再說話,臨秋還有些不好意思,也沒說什麽。
  安靜之間,對麵竹林那邊隱約傳來一些人聲,然後,幽幽的簫聲破空傳來,彌漫散開在四周。
  臨秋不通音律,聽不出那簫聲吹的是什麽曲調,想問問姐姐,悄悄瞧過去一眼,見她安靜地聽著,眉宇間神色淡然,看不出動容與否。
  是不是吹簫的人吹的不夠好呢?
  臨秋想問,終於沒問出口,於是也靜靜地聽簫。
  盡管她不通音律,不過,覺得那簫聲其實挺好聽的。聽著這樣的簫聲,她記起了跟姐姐念過的幾句詩: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不知道,吹簫的人是誰?
  臨秋入神地聽著,聽著,那簫聲漸漸細微了,終至無聲無息……良久不再響起,看來是絕了。
  臨秋失望地歎口氣,轉頭看看姐姐,她仍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或者,也有可能什麽也不想。
  臨秋不敢打擾,把目光從姐姐身上移開,看向對岸,才一定睛,心髒驀地被什麽給重重一擊,呼吸一緊,眼前光華燦爛,幾乎目炫。對岸,正涉水而來一個青衣少年。這少年的樣子……她曾經以為姐姐扮作少年時風采天下無雙,再沒有人比得上——她錯了,那涉水而來的少年如此俊美非凡,一如……一如所有懷春少女所能想象的極致。
  溪水很淺,隻到青衣少年的膝部,他鞋襪不脫,甚至衣衫下擺也不撩起,就這麽樣翩然涉水,任溪水濕透青衫下擺……一點也不真實,如夢,似幻。淩波微步的洛神,也不如此吧?
  清溪兩岸並不太寬,青衣少年越來越近了,臨秋清楚地看到他眉毛的形狀——很神采飛揚,有些粗,但又不會太粗;她還看清他略略細長的眼睛——亮若晨星;鼻子——端正挺直;嘴唇——很漂亮……還有,他手裏拿著一管紫簫。
  是他!
  他,就是那個吹簫的人!
  他……他也是她混沌情天的初開者!
  就是他了!
  原來,一見鍾情是有的;原來,一見鍾情的感覺是這樣的:心髒停頓,無法呼吸,快要昏倒。
  直到長身玉立的青衣少年站在她們麵前,臨秋抬頭仰望到脖子快斷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屏了太久的氣息。
  她深深吸一口氣,又輕輕呼出來——青衣少年還在,還真實地站立在她的麵前,似乎來自於仙界的優美表相沒有被她的呼吸吹散,不是一個夢。
  臨秋的心在瞬間恢複跳動了,跳得太快,感覺整個身體都在隨之顫動;跳得太快,她的喉嚨也在輕顫,無法成言。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臨秋一直仰頭望著站在麵前的青衣少年,少年也一直在看她,或者也可以說在看沐夏,準確地說,他看著她們兩個,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臨秋終於可以平靜激蕩飛揚的心情開口說話了。
  “你是誰?你為什麽來這裏?”她這樣問。
  “我是季允。我來是因為——有人在這裏。”青衣少年這樣回答。
  季允?
  季允!
  臨秋覺得自己是真的、真的快要昏掉了。
  不可能吧?她一定在做夢!季允,那個甫到京城三個月就聲名赫赫的才子季允,怎麽可能就這樣憑空——不,涉過一條清溪,自己出現在她的麵前,主動和她說話?真像一場夢!
  臨秋悄悄在自己腿上捏一把——很痛,的的確確不是夢。那麽,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了……
  呀!季允——她很想很想見到的那個人就這樣涉水而來出現在她麵前,那樣的飄逸動人,風采出眾;不管他是不是有名的才子季允,不要那些虛名,不要那些光環,隻是一眼,隻需要一眼,他就足以迷倒天下最矜持的女子,又豈止是平凡的她呀……
  在臨秋覺得眼前一切如夢似幻、恍恍惚惚之際,季允的目光掠過她,凝注在沐夏身上,開了口,“今天進京應考的舉子們在此聚會,閣下也是為此而來的嗎?請問如何稱呼?”
  這個人就是妹妹說的——那個才貌雙全名動京城的季允?他以為她也是進京應考的舉子?看來,還是這一身男裝惹的禍。
  “我姓——夏。”沐夏淡淡地應。雖然妹妹把他說得超凡脫俗,但,不在她關心之列,自然也揚不起興奮和熱情。
  “哦,是夏生,久仰。”季允客套一下,話語一轉,“在下和幾位朋友在對麵竹林裏飲酒酬唱,夏生文質彬彬,風采出眾,定然也是一方才子,在下和朋友們心下很是仰慕,夏生如果不嫌棄,同去敘坐如何?”
  他,在邀請她加入舉子們的聚會?這——
  “真的?姐……少爺,人家在邀請你,我們……去吧?”旁邊臨秋已經回神,一聽季允主動邀請,心動不已,興奮得脫口而出,還差點露了餡。
  沐夏撇妹妹一眼,回眸迎上季允的目光,“閣下盛情相邀請,本不該推卻,隻是……抱歉!”
  說實在,結識陌生人在她而言,沒有吸引力。
  “少爺——”臨秋卻有點著急。
  今天來到這裏,本來就是想看到傳說中季允,現在季允不但出現了,還主動邀請她們參加他和朋友的聚會,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如此難得,姐姐張口就要拒絕,怎麽……可以嘛!
  沐夏不露痕跡地掃妹妹一眼,這小丫頭著了魔了,她的心思她不是不解,但——她怎能應承這種邀請?她既不是真男兒、真舉子,又……早已嫁做他人婦,和一群男子相識、相處,無論如何都是不合宜的。
  “少爺,難得季公子誠心邀請,怎麽可以拂人家的意……”
  臨秋很想去,很想。所以,即使知道希望很渺茫,回頭也有可能被斥責,仍然努力說服姐姐。
  “住口!”沐夏輕斥妹妹,止住她下麵的話,然後轉向季允,不再多說地道一聲歉,轉身拉住臨秋的手,把不甘不願的小妹妹帶走了。

  第 5 章
  “姐姐,人人都說季允是才子,你平時不也挺愛吟詩念書的嗎?結識季允,說不定可以和他切磋切磋,向他請教呢。姐姐,你為什麽不想搭理他呀?”
  從“西郊別業”回來後,臨秋每每想起和季允意外相遇卻那麽樣擦肩而過就遺憾不止,卻又不敢明張目膽抱怨姐姐,忍了兩天,終於忍不住要跟姐姐嘮叨了。
  這時候,正是午休的時間,臨秋卻不肯回自己房裏,也不管沐夏眯著眼睛昏昏欲睡的慵懶模樣,仍然賴在姐姐房裏閑扯淡。
  “臨秋,你想要結識季允,是嗎?為什麽?”沐夏仰躺在用來納涼的長竹椅上,抬起眼睛,目光直視著妹妹,詢問的口氣裏有不容她閃躲的堅決。
  “我……我……”臨秋沒料到姐姐如此直接,麵上一紅,囁嚅了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傾吐,“姐姐,你可不許笑我,我……我覺得季允他……他……他就是我的意中人……”
  女孩兒的心事終於明明白白向姐姐道出,臨秋雖然紅了臉,心卻如同拋出一塊巨石——如釋重負了。她的心事從來不隱瞞姐姐,可喜歡上男子這種事情即使是麵對姐姐也難以說出口啊?她也不是故意要隱瞞的嘛!
  唉!沐夏聽妹妹直白心事,心底卻隻想歎氣。臨秋根本不知道,父親已經在為她挑選夫婿,對象無非還是朝裏的貴冑子弟,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是臨秋的文定之期了,她偏在這時候喜歡上一個男子。
  她尹沐夏在心無所屬的情形下嫁給趙雋已經不幸福了,而臨秋卻要在心有所屬的時候與另一個男人締結姻緣——沐夏無法想象,心底卻激淩淩打了一個冷顫。
  “臨秋,女孩子家矜持點好不好?等他來說喜歡你,求你喜歡他,證明他在乎你,心裏真的有你,會永遠對你好,再去喜歡他不好嗎?”沐夏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她也隻能用這種方式來提醒妹妹了。
  “嗬!姐姐該不會想要姐夫這麽對你才肯接受他吧?”臨秋撇開自己的朦朧情事,鬧起姐姐來,“可以想象,姐夫不愛上你還好,要是愛上了你,非大吃苦頭不可!好希望看到這麽一天!如果能看到你們兩情相悅和和美美就更妙了!”
  畢竟是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兒,對一切充滿美好的希望。可惜,人世並不總是一帆風順。
  “但願你不會失望——”
  沐夏淡淡一笑,淡淡地想起那個不曾在她心上留下影像的男人。對於父母之命的婚姻,她逆來順受了,卻沒有太多期許,也沒有什麽規劃;對於應當伴隨婚姻存在的愛情,她更是無意去幻想。
  或許,她也是曾經對愛情有過幻想的……無名氏說: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孟郊曾言: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賀鑄也寫到: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那樣的情盡管感人,卻太濃、太烈,令人心悸。她品味那些字裏行間的情感,覺得不可思議,幾乎是不現實的,尤其她生在這樣一個多妻的家庭,嫁給那樣一個冷漠的丈夫,即使曾經設想過愛情——那影像也已早早幻滅。
  是她太冷情了罷?也或者,根本就是自傲?
  但不管出於冷情還是自傲,她都清楚,與那個人的婚姻今生是無法逃避與更改的了,對於必須彼此交心的愛情婚姻,如果不是兩廂情願、忠貞執著,對雙方來說都一樣的不好過。她必須得麵對這個婚姻,即使是在裝樣子,也要做到不動聲色。世間的婚姻大多如此,她不是第一個經曆這些的女子,沒啥好哀怨的。
  所以,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順其自然、隨遇而安。即使必須無心,或者無情。無心才不會痛,無情才不會煩惱。這一點,她早就了悟了。
  “姐姐,我如果嫁人,一定要嫁給一個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的男人。”臨秋瞧著姐姐冷淡的神情,堅定地說。姐姐的婚姻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範例,她絕對、絕對不要那樣的婚姻。
  “但願吧——”沐夏輕搖手裏的羅扇,輕輕地祝願。
  但願吧!
  有夢,總比沒有夢好。
  “咦?姐姐,我突然想起來了,這兩天一直沒看到你用那把白絹折扇,是不是丟了?丟哪兒去了?”臨秋盯著姐姐手裏的羅扇,後知後覺地回想,卻無論如何想不出。那把扇子的扇麵可是姐姐用白絹精心糊成,丟了怪可惜的。
  “既然是丟了,誰又知道丟在哪兒?”沐夏不以為意地說。
  其實,她是清楚丟在哪兒的——在“西郊別業”那條清溪邊。那天,她拉著臨秋匆匆走開,把扇子丟在了那兒。不過,丟就丟了吧,也不過是一把扇子而已。
  “二小姐,王尚書家的二小姐來了,說有急事找二小姐,在花廳那邊等著呢。”一個小丫頭忽然從外頭走進來向臨秋稟報。
  “王二小姐?才過正午,熱死人的天氣她來做什麽?”臨秋有些奇怪,回頭對沐夏說,“姐姐,我去看看,回頭我們再說話。”
  “去吧,我要睡午覺,你晚點再來。”沐夏揮揮羅扇,要妹妹快去接待她的訪客,還她一個清靜世界。
  臨秋走到花廳,一個身穿淡綠團花絲質衣裳的少女正等在那兒。她是戶部尚書王逢瑞的二千金王雅婷,與臨秋同齡,因為同是官宦小姐,即使談不上意氣相投,也有許多機會常常來往。
  “臨秋,快跟我來,我們瞧熱鬧去。”雅婷看見臨秋現身,立刻拉住她的手往外走。
  “等等——”臨秋用力煞住腳步,反手拖住雅婷,“什麽熱鬧?你先告訴我。”不明不白的事她尹臨秋可不愛做。
  “快走吧,再晚點人就散了!你想知道是什麽熱鬧,路上告訴你。”雅婷沒把臨秋的遲疑當真,用力拖著她的手往外走。
  “不行,你先告訴我。”臨秋更固執,使出“千斤墜”的“功夫”,吃奶的力氣都快用上了,總算站了個紋絲不動。
  “哎呀!臨秋你這脾氣真是——”雅婷無奈屈服,趕忙放出勁爆消息勾引人,“我聽說季允在悅來客棧和人家比對對子,你不是沒見過季允嗎?我特地來叫你一起去的,聽說看的人不少呢,你到底要不要去啊?”
  季允——
  臨秋的心撲地一跳,臉上卻一副為難神色,“我不能隨便亂跑,回頭我娘親要責罵我。”
  “我也一樣呀,我跟我娘說來找你敘話才出得了門的,你也跟你娘這麽說不就得了。”雅婷馬上出主意。
  “笨蛋,到時我娘和你娘一對口不就什麽都露餡了?這法子不好。”臨秋搖搖頭。
  “你有什麽好法子快說吧!臨秋,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雅婷著急得直跺腳。
  “你都上門了我還能不去嗎?去就去吧!走咯!”臨秋遲疑了一下,總算“勉這其難”地應允。
  “噯!臨秋,你別愛去不去的,等你見到季允,我不信你還會這麽不以為然!”雅婷斜臨秋一眼,對她的清高略略有些不滿。
  季允可是齊集京城的舉子中最紅的一個,暗裏不知有多少大家閨秀為他傾心,雖然尹丞相家的千金家世好,地位高,目高於頂理所當然,但——那個人是季允耶,她就不信天底下會有女人不為季允動心。
  “不也隻是個男人嗎?說的跟仙人下凡似的。”臨秋輕輕地哼。
  “對了!季允就是仙人下凡,天下無雙,今天我非得叫你親眼目睹他一麵不可,看你還敢不敢輕看人家!”偶像被輕視,雅婷不服氣了,用力拉著臨秋的手,往外就走。
  臨秋由著雅婷拖拖拉拉,把她拽出門去,一副不得以為之的無奈樣——可,其實,心底卻不是這樣。
  事實上,她很想再見季允,很想,很想。
  那天在“西郊別業”邂逅季允,是她十六年人生中最大的驚喜,也是惟一的心動,即使覺得難以理喻,她的一顆芳心仍是在第一眼就係到他的身上。這兩天,她一直沒法忘記那個涉水而來的青衣少年,不但沒法忘記,還一直想著能夠時時看到他該是多麽美好的事情,當然,這種心事可以完完全全袒露給姐姐知道,對其他人可就不能或者說不好意思顯露半分半毫。畢竟,暗暗戀慕一個僅有一麵之緣的少年男子對女孩子家來說,怪羞人的。

  第 6 章
  京城最大的客棧——“悅來客棧”門外,左右兩邊各擺下一張長桌。
  長桌前,或者直接點說“悅來客棧”門外,裏三層,外三層,滿滿擠著潮水似的一群人。這群人以兩張長桌為中心,時不時爆發出震山響的喝彩聲,驚的沒留神的路人幾乎打跌,當然——也由此引來更多的圍觀者。
  做什麽這麽熱鬧?
  閑的人都忍不住要打聽。
  “洛陽第一才子陸易遊和金陵才子季允在對對子,這都不知道?”回答好奇詢問者的人一臉認定對方孤陋寡聞的鄙夷神情。
  問的人在言者的目光下當真矮了旁人半截,怯怯地歎息,然後才輕聲細問,“唉!可惜我來得遲了,不知錯過了多少精彩,兩位才子都對了哪些對子?”
  言者見問者模樣謙遜,誠心誠意來請教,心下頗為受用,嗬嗬笑幾聲,細細道來:
  洛陽第一才子陸易遊乃書香門第,三代以前也是朝裏鍾鳴鼎食的人家,直到祖父才致仕,舉家遷回洛陽老家。陸易遊的父親在家鄉安居樂業,陸易遊卻心懷大誌期望通過舉業走上仕途,重振陸家聲威。陸易遊自小聰明,人也肯努力,少時便有“神童”之稱,弱冠之年更已是洛陽遠近馳名的才年英才,幾乎無人能出其右。自小聽到的誇獎太多,久而久之,陸易遊難免有些恃才傲物起來,他進京應考,在路途中,以及在“悅來客棧”住下的期間,滿耳聽到的都是關於金陵才子季允如何如何的傳頌之言,其聲名之盛,大有當世第一才子的氣勢。
  這麽一來,陸易遊心下有些不服氣了。
  今天,也就是陸易遊到達京城,在“悅來客棧”住下的第三天,便迫不及待地下了一張闌,邀季允對對子——其實,也就是想借此比個高低了。
  本來,舉子之間比作詩文,鬥智慧是常事,也是風雅之事,就算觀者聞風而來,也不至於場麵宏大到如十裏八鄉趁圩趕集那般絡繹蜂擁,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跟看熱鬧似的。而之所以會出現以上情形,一來是兩位才子的朋友有意放出消息邀同學觀摩;二來就是季允的確很有名,想來見識他才氣的人很多,想來欣賞他風采的人更多,大家一傳十,十傳百,以至於觀者如潮了。
  原先,陸易遊和季允兩位才子悠然坐在客棧茶座裏,邊品茗邊鬥才,倒也頗得其樂,但在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之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把客棧都擠滿了,而後來者仍然源源不絕,並且因為看不到熱鬧急得在大門外叫囂跳腳,騷動不已,大有擠破客棧大門,踏破客棧樓板的危急勢頭。一場風雅至極的妙事眼看就要惹出禍端,客棧主人畢竟是商家,急切之中靈光一現,把比文場地挪到大門外,在大門兩邊各放置一張長桌,備好筆墨紙硯,擺設的跟擂台似的,以便兩位才子大展身手——順便給“悅來客棧”做活招牌。
  臨秋和雅婷趕到“悅來客棧”看熱鬧的時候,正是陸易遊和季允比拚到白熱化的關鍵階段。
  人群密集,臨秋和雅婷自然是擠不到前麵去的,除了眼前圍觀者攢動的人頭,季允的衣角根本看不見半縷,還好,兩位才子每次出對,對對都以大筆揮寫在裁好的白紙長幅上,由客棧主人高高懸掛起來,方便眾人鑒賞。無奈之中,臨秋隻好隔著厚厚的人牆,隻見字不見人,跟著看熱鬧。
  眾多視線的聚集處——兩張長桌,左邊是季允,右邊是陸易遊。
  陸易遊今天一襲墨綠儒衫,綸巾束發,儀表端正,意態飛揚,眉梢卻隱隱藏著焦躁,額頭鬃角更是在暑天的高熱中蒸騰出細密的汗水——他與季允苦戰快一個半時辰了,雖然目前勝敗未分,但是,他不太甘願而略有些惶恐地想:自己沒有勝算。
  季允呢,他一身清淡的白色長衫,衣袂飄舞,麵容沉靜,神色安然,嘴邊似乎帶著隱約的淺笑,像是無所謂,又像在笑看什麽,灑脫而俊朗無比。
  所以,就算不論才氣高低,姿容儀態優劣,光從氣度風采比較,眾人都不由自主偏向四平八穩似乎萬物皆掌握在方寸之中的季允,尤其是那些忠實擁護季允的——女孩兒們。因此,每次季允以輕鬆的神情,瀟灑的姿態揮筆對上陸易遊出的上聯時,女孩兒們都失了矜持,情不自禁地跟著旁人歡呼,把場麵弄得熱鬧至極,堪稱難得一見。
  在歡呼聲中,陸易遊的汗落得更多了。
  他凝聚精神,一眼也不瞥那個悠然扇著折扇的季允,提起筆,一句上聯一揮而就:
  孔子生舟末。
  看到上聯,人群中湧起一陣耳語,讚歎聲紛紛傳出。聯中表麵意思說:孔子生在船的末尾;但“舟”與“周”諧音,深層意思可以理解為:聖人孔子出生在周朝末年。這句上聯既涉及曆史人物又包含雙關語義,還須注意字的諧音,要把下聯對得工整可不太容易。
  客棧主人掛起上聯,季允看了一眼,提起筆在紙幅上揮灑,也是一揮而就:
  光舞起漢中。
  他下聯的表麵意思是:電光從漢中升起曲折舞動;深層意思則是:光武帝從漢中起兵,推翻王莽的新政,建立東漢政權。語義雙關,“舞”和“武”諧音,對的極妙。
  眾人看了,不由一陣讚歎。
  陸易遊麵色一沉,略一思索,提起筆又是一句上聯:
  天上星,地下薪,人中心,字義各別。
  季允那邊看了,很快對出下聯:
  雲間雁,簷前燕,籬邊鷃,物類相同。
  陸易遊出的上聯中星、薪、心讀音相近,意思不同,季允對的下聯中雁、燕、鷃也是同音別義,又都屬鳥類,緊緊相對,工整巧妙。
  眾人看了又是掌聲雷動,不住喝彩。
  眾人給季允的喝彩越多,陸易遊的臉色卻更加暗沉,他抬眼看一下圍觀的人,各色人等俱有,其中不乏布衣走卒,於是眉頭一揚,落筆寫道:
  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買東西。
  季允回給他這樣一個下聯:
  少老頭,坐睡椅,由冬到夏讀春秋。
  下聯以春夏秋冬對上聯的東西南北,對的實在是妙。
  “對的好!”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大叫。
  這下,陸易遊眉頭皺緊了,他思索良久,緩緩寫到:
  夫子之牆數仞高,得其門而入者或寡矣。
  這一聯出自《論語·子張》,意思是說:拿房屋的牆打比方,我家的圍牆隻有肩膀那麽高,誰能看到房屋的美好。我的教師家的牆卻有幾丈高,如果找不到大門,就看不到房屋的形狀,能夠找到大門的人可能不多吧。
  這副對聯的難度很大,既要用典故,又是長短句組成,字數較多,沒有豐富的書本知識和對對子的技巧,是很難對出的。
  季允微微思索一下,沒被難倒:
  文王之囿七十裏,與其民同樂不亦宜乎。
  他對的下聯出自《孟子·梁惠王》,意思是說:周文王的獵場縱橫七十裏,同老百姓一起享用,百姓覺得很小,這是自然的,而大王與此恰恰相反,七十裏的獵場對老百姓來說如同陷阱一般,認為特別的大,也不是自然的嗎?用《孟子》對《論語》可謂門當戶對,對的恰到好處。
  “不愧是個大才子。”
  眾人對季允的才氣讚歎不止。
  陸易遊的臉色卻不好看了,他隔著長桌,遠遠對季允抱抱拳,說:“季生果然高才。”
  然後,排開眾人,直入客棧而去。
  人群漸漸散開,季允已不知所蹤。
  “學富五車,才高八鬥!潘安宋玉也不過如此吧?”雅婷興奮地讚歎,一邊挽著臨秋的手往回走一邊又興奮又得意地詢問她的感受,“臨秋,季允是不是很才華橫溢呀?人中龍鳳說的不就是他這樣的人麽?臨秋你說說,你覺得他怎麽樣……”
  臨秋一直不說話。
  雖然看不到人挺遺憾的,但……能夠見識到如此才氣,也夠令人震撼的了。
  季允,他……唉……

  第 7 章
  完了!完了!
  臨秋發覺,自己從“悅來客棧”回來後,完全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魂不守舍。
  沐夏也覺得,臨秋跟小姐妹雅婷出一趟門回家後,神情恍惚,忽而皺眉,忽而呆愣的,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麽。
  這丫頭癡顛了?沐夏不由暗忖。
  隻有臨秋自己心底清楚,她魂不守舍,她恍惚,她皺眉,她呆愣,那都是因為——季允。
  從來不知道,一個隻見過一次麵的人可以在她的心上留下這麽深的烙印。她常會不經意地想起他,一想起就入了神,失了魂,甚至有時候連姐姐叫她都聽不見……她怎麽可以思念一個仍是陌生的少年男子到這種癡狂得可怕的地步?
  可……他風采翩翩、才華橫溢,他是天之驕子,獨一無二——這樣的他,怎麽可能叫人不看在眼裏,不印在心上?
  她是入了魔了!入魔,就入魔吧!
  唉,她一刻比一刻著魔,一刻比一刻想見到他,卻隻能一刻比一刻無可奈何——她根本還算不上認識他,又怎麽可能奢望見到他,甚至待在他的身邊……
  “臨秋,你有心事?”
  從下午到掌燈時候,沐夏看妹妹仍然魂不守舍的樣子,決定問問緣由了。
  “嗯……”臨秋坐在她房裏的桌前,支著頤,沒注意聽姐姐說什麽,隨便應了一聲。
  “在想什麽呢?”沐夏一眼看出妹妹心不在焉,想不通這白紙似的丫頭心裏到底裝了哪些心事,即使向來匱乏好奇心,也難以做到置若罔聞了。
  “他……”臨秋機械地應。
  “他?他是誰?”
  看來,她的臨秋妹妹大有可能在害相思病。長相思,摧心肝!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雖然誇張了一點,說的可不就是她家妹妹此際的情形麽?那個害人不淺的該不會……該不會就是臨秋始終念念不忘的——季允吧?不是她妄加揣測胡亂臆想,實在是臨秋識得並關注的陌生男子也隻有他了。
  “季……”
  臨秋下意識地應,心上人的名字未及出口,飄飄的神魂驀地歸位,立刻稍帶羞澀地住了口。她不怕心事被姐姐知道,會感到羞澀是因為,姐姐向來矜持內斂,絕不會像她這樣盲目為一個男子癡狂,跟姐姐比,她真的差太多太多了。
  果然!
  沐夏不知道該為此歎息還是該漠然以對,不知道該提醒妹妹及早斬斷剛剛萌生的朦朧情思還是放任她去投注癡情。情,是她從未涉足的地帶,毫無經驗可談,自然也說不出所以然,怎麽做,還真是不清楚。
  “姐姐,中午我和雅婷出府了,你知道我們去哪兒嗎?”話頭既然被挑起,臨秋很想和姐姐談談今天見到的景況,不等姐姐回答,她又說,“今天悅來客棧門前熱鬧極了,從洛陽來京城趕考的一個舉子名叫陸什麽的和季允在那裏比對對子,對的那叫一個精彩……姐姐沒有親眼看到,怪可惜的!我還記得其中幾個對子對的實在好,姐姐要不要聽聽?”
  “你說。”
  “我就知道姐姐對這個感興趣!”臨秋得意地一笑,眉飛色舞起來,咭咭咕咕地把見到的情形描述一番。
  “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買東西。少老頭,坐睡椅,由冬到夏讀春秋。”沐夏念著妹妹轉述的對子,有些好笑,“那姓陸的舉子原本取笑人家汲汲功名利祿到處奔走鑽營,卻不想自己也是名科考舉子,被笑話讀不通聖賢書沒出息也是綹由自取。”
  臨秋奇怪了,“姐姐從哪兒看出這副對子在笑話人,我怎麽看不出來?”
  “我也隻是隨便猜的罷了。”沐夏無意深談,“你再說別的。”
  “嗯……還有一個對子,難的很,是這麽說的:夫子之牆數仞高,得其門而入者或寡矣;文王之囿七十裏,與其民同樂不亦宜乎。姓陸的想出那麽古怪的上聯已經很不容易,季允能夠很快對出下聯,才華比姓陸的更高,大家都讚歎不止呢!”
  “這一副對子上下聯各出自《論語》和《孟子》,能夠用原句對的工整,可見的確飽讀文章,倒也不枉才子之名。”
  “姐姐也覺得季允才華橫溢,對吧?”心上人受姐姐肯定,臨秋暗暗興奮。
  “季允是,陸易遊也不差。”沐夏客觀地評價。
  “那又怎樣?姓陸的還不是輸給了季允。”臨秋崇拜之色不免溢於言表。
  這丫頭!要她從迷夢中清醒,怕是暫時不容易辦到吧?
  沐夏搖搖頭,不想再談這個話題,“臨秋,母親明天要上護國寺燒香禮佛,叫我們也一同去祈福,你早點歇息,明天要早起。”
  “嗯,知道了。”臨秋沒什麽興趣地應。
  護國寺在京城東郊一座丘陵上。寺周圍遍是鬆柏,空闊處又植上大片翠竹,雖無雲峰深山藏古寺,也有幽邃山林濾澄心,足以做禪修之地了。因此,香火頗為鼎盛。
  沐夏和臨秋的母親江氏喜歡到護國寺參禪,往往一呆就是一天。沐夏沒有出嫁前常陪伴母親到此,出嫁後有好一段時間沒來了,現在故地重遊,不免想要四處走走看看。
  沐夏支開身邊的小丫頭,一個人走向古木參天的鬆林。一早起床,臨秋因為昨天出門中了暑氣,奄奄的沒有氣力,必須靜養,被留在家裏,隻由沐夏陪母親來護國寺,也所以,沐夏現在才有一個獨自清靜的機會。
  生在一個大家庭,嫁入另一個大家庭,有時候,孤獨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現在,沐夏就在盡情享受孤獨的樂趣。
  沿著林間小徑,踏著鬆針,隨意遊走,整個幽靜的鬆柏林,隻有山泉流過山石迸發出的幽咽聲,很有王維詩“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的況味。
  沐夏走得有些累了,薄汗微微沁出,於是停下腳步,從袖裏掏出一方羅帕擦汗。正在這時,幾聲簫音驀然傳來,淩亂不成曲調,仿佛是蕭的主人在試簫的音色似的,然後,悠長的簫聲幽幽響起,綿綿流轉,回旋在幽深的鬆柏林裏,使清涼的空氣添了幾分淒冷,使山林無人的冷寂更加突出,此時此刻,沐夏心底油然升起隻有自己一個人存在於天地之間的孤獨寂寞感——她有一大堆家人,有親愛的妹妹,有慈愛的母親,原本不應該感到寂寞的,但,這簫聲卻在突然之間令她感覺到寂寞了。
  為什麽會產生這種奇怪的感覺?
  其實,感到寂寞的應該是吹簫的人吧?吹簫的人把自己的寂寞寄予簫聲,又讓簫聲把寂寞帶給別人,那個人——會是誰呢?是男人?還是女人?
  沐夏有些好奇了。她移動腳步,循著簫聲往前走,很快走出鬆柏林,走入鬆柏林旁邊的竹林。那簫聲像是從竹林裏傳出的,時起時伏,若有若無,令人難以分辨吹蕭的人具體在哪一處?所以,當沐夏一路行入竹林深處,行到無路可行打算原路返回而驀然轉身之際,一個盤腿坐在山石上的人幾乎嚇了她一跳。
  這個人,雙手執著一管紫簫,停止了吹奏,睜著一雙稍帶訝然的星眸,直直地看她,似乎也沒料到自己獨處的一方天地突然闖入另一個外來者似的。
  沐夏很快認出吹簫的人是誰了。
  是——他!
  那個吹簫的人是——季允!他怎麽會在這裏?
  看到季允,發現整片林子隻有她和他,沐夏突然意識到,自己孟浪了。數千年來,閨中女子一直被諄諄教誨謹記“男女授受不親”,她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一直遵循這樣的教條安分地生活,從未有過與陌生男子單獨相處的情形發生——如果不算上趙雋的話。現在,她是實實在在地與一個陌生的男子單獨待在一片人跡罕至的林子裏了,正確的做法當然應該是——退!
  因此,沐夏在看到季允後,沒有一絲遲疑,轉身便退回來路。如果,她此時能夠順利走掉的話,那麽,就永遠不會有後來的事情發生了——偏偏,上天專愛作弄人。
  沐夏才轉身走上一步,呼吸驀地一窒,腳步停在那裏:一條毒蛇橫在來路,猙狩的扁頭高高昂起,伸縮的蛇信噝噝作響,醜陋恐怖的怪樣令人在這暑天也能感覺到惡寒從足底升起,凍麻心髒,寒毛根根豎起。
  “姑娘請退後——”
  隨著一聲急促的喝聲,沐夏看到眼前一晃,季允已經奔過來攔在她的麵前。
  不好——
  沐夏根本來不及警告他,那條毒蛇已經身子往後一縮,然後高高躍起,直撲向季允……電光火石之間,沐夏瞥一眼攔在自己身前的季允,卻見他呆愣愣的,對毒蛇的攻擊毫無反應,打算學佛祖割肉飼鷹似的也打算來個以身試蛇毒的無畏壯舉……沐夏無暇感歎,隻能用力把他推開,順手搶過他手裏的紫簫,迎著撲來的蛇身橫蕭一抵,迅速一繞,施力一甩,把毒蛇掃出幾丈開外,那毒蛇驟然被甩落在地,不知道是昏頭昏腦找不到攻擊者還是怕了攻擊者,溜入一叢密竹頭中,不知潛到哪兒去了。
  擊退了毒蛇,沐夏收回目光看向季允,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抱歉。季允剛才被她一推,竟然狼狽地跌倒在地,此刻正一臉尷尬地掙紮站起,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你沒有事吧?”沐夏關切地問。季允一介書生,危急之時卻能想著替他人抵擋危險,她要再度拔腿而走置對方不顧於情於理是怎麽都說不過去的。
  “讓姑娘見笑了!慚愧——”季允搖搖頭,如冠玉似的臉上浮現出淡淡微紅,顯然在難為情。
  “怎會?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沐夏客氣地說,雙手遞過那管紫簫,“情急之中借用它,還給你罷。”
  “不客氣!如若不是姑娘相救,季某今日定然命喪於此,區區一物,何足掛齒!”季允接過紫簫,再抬眼看沐夏時,麵色已經如常了。
  “別這麽說——”沐夏邊客氣邊想歎氣。本來是他想救她,結果又變成了她救他,如果像這麽樣一直客氣來客氣去,什麽時候才有完?所以,她決然地轉過身,拋下一句話,“今天多謝了!不過先生以後見著蛇還是禮讓為先吧!”
  然後,施施然走開,走遠,走出季允的視線……
  而留在後麵的季允呢,他收回良久凝視那纖秀背影的目光,在打算離開之前彎下腰去,撿起一方落在竹葉上的羅帕。
  她——總是這樣容易丟東西。

  第 8 章
  季允坐在“悅來客棧”自己租住的客房的書桌前,不讀書,不寫文,反複做的事情竟然是——賞玩一把折扇。
  所謂玩物喪誌。
  季允苦笑地想:古人說的一點沒錯。不然,他又怎會對著一把折扇發呆直至消磨完應當發奮用功的一個上午,一個下午,以及暮色漸濃的傍晚。
  他手裏的折扇由雪白的細絹糊成扇麵,扇麵上有他以行楷題下的歐陽修一闋《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東風容易別。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
  戀上某個人,也許,真的不必需要理由。他——季允,活到二十一年,平生第一次深深領受到絕望地思念一個人的滋味。
  他思念著那個人,那個白絹折扇的主人,那個——有著一股清洌如泉的獨特氣韻的女子。她如同清泉一樣清澈、清冷,更如同幽泉一樣幽雅、幽靜,也如同溫泉一樣溫暖、溫和……那個泉一樣的女子,是他之前未曾期盼遇到了卻認定的理想,他墜入了她的潭,瞬間滅頂!
  他永遠忘不了初見她的那一天——
  他在岸的這一邊,她在岸的那一邊,他在閑適地吹蕭,隔著脈脈流水,不經意望見了對岸的她。她抱著膝仰首望天,一臉的空靈,一身藍色的少年裝束,藍的像天空最悠遠的一角,清澈可見又難以捉摸,可他卻在第一眼毫不遲疑地懷疑那是偽裝,因此,他壓抑不住內心的疑惑和衝動,涉過那條清溪,向她走去……
  他也永遠忘不了重見她的那一刻——
  他在護國寺的竹林裏,試圖在這清靜的禪修之地安撫遇見她之後起伏悸動以及橫生寂寞的心靈,他用蕭聲來排遣寂寞,以為思念也會如同蕭聲消去,她卻意外地降臨在他的眼前,把他的寂寞和思念加深加濃……
  這,是命運安排的宿緣吧?
  當他涉水向她走去,迷惑地分辨她的真實時,當他在空寂的竹林裏,因無從尋覓而打算任她從他心底消散一切如雲煙寂滅時,她反而以不可阻擋的姿態一步一步更加深入他的心……
  他沉淪了,不可自拔。
  她匆匆離開“西郊別業”時遺落的折扇,他撿了;她不小心在護國寺竹林裏丟落的羅帕,他也拾了——那方羅帕一角,用深藍色的絲線繡了一個篆體的夏字。他記得她曾經說自己姓夏,他深信夏是她的姓名,但隻知道這點遠遠無法讓他覺得足夠,於是,忍不住從護國寺僧友那裏打聽,知道她其實不姓夏,也知道了一個當下把他震傻在原地的事實……她,是當朝丞相的女兒、晉王世子的夫人——尹沐夏。
  使君未有婦,羅敷已有夫。對癡情人而言,最悲慘的境況莫過於此了吧?
  可他,仍然沒法做到不思念她。
  她不是他可以戀慕的人,他還是無可救藥地戀慕上她,即使知道將會萬劫不複,也沒法子遏止,再沒法子……
  季允歎口氣,從懷裏掏出一條羅帕,癡癡地凝視雪白底子上那格外顯眼的深藍色的“夏”字。不論是折扇還是羅帕,都是她隨身的物品,他應當還給她的,卻私心地占為己有,或者……他此生能夠擁有的也僅僅隻是這兩樣了——季允苦澀地想:那麽,何妨讓他擁有?
  叩、叩、叩——
  幾聲叩門聲驚醒了睹物思人的季允,他迅速收起折扇和羅帕,說聲“進來”,一個綠衫書生已推門而入。
  “季生,好消息!好消息!”綠衫書生一進來就揚著一張請柬喜形於色地嚷。
  “張生,喜從何來?”季允以氣定神閑的姿態問。
  綠衫書生張子虛與季允同是金陵人,還是同學,也都租住在“悅來客棧”,同來京城應考,許多事情上少不得要同進退。
  “內閣大學士顧然之大人的三公子顧哲愷明日在東湖以詩會友,廣邀各位才子前往,你我同在受邀之列。顧大人乃當朝重臣,素愛提攜有才之士,顧三公子風流倜儻,詩文俱佳,皇上也相當賞識,若能蒙顧三公子青睞,在顧大人麵前美言幾句,你我金榜題名、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季生你說可喜不可喜?”張子虛把請柬遞給季允,興奮地說。
  季允接過請柬,不置可否。
  “季生勤勉,小弟不便多加打擾,小弟先行告退,明日我們一同出發罷?”
  季允沒有想象中興奮洋溢,張子虛不免有些意興闌珊,決定還是去找情投意合的人探討為是。
  “好!請慢走——”季允也不挽留,起身把張子虛送出門外。
  掩上房門,季允坐回書桌前,丟開請柬,拿出折扇和羅帕,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又入了神……
  “什麽?爹爹把我許人了?我不要嫁人!不要!”臨秋衝著向她傳達父親旨意的娘親江氏嚷,因為太意外而震驚得張大嘴巴,眼泛濕氣,腦中混亂如麻,如同晴天一個霹靂,完全沒有征兆,把人轟傻。
  爹爹竟然不聲不響地把她許了人,許給一個天知道叫顧什麽的,而且過幾天馬上就要納吉——像姐姐一樣,在毫不知情也不須自己點頭或搖頭的情形下將終身委以某個不相識不了解不相愛的男人。
  不!她不要!
  她有自己的理想,有中意的對象,她不想遵從這種惟父母之命是從的盲婚啞嫁。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秋兒,你已是出閣的年紀,不嫁人難道想陪著爹娘一輩子?”江氏輕輕抱住震驚、焦躁得快掉出眼淚來的小女兒,安撫道:“你爹爹不會拿女兒的終身玩笑,他為你擇的可是內閣大學士顧大人的三公子。顧三公子斯文儒雅,明理知性,會是個溫柔體貼的好夫婿,你還沒見過他本人,別著急說不嫁,想嫁顧三公子的千金小姐不少呢——”
  “顧三公子再好,我也不嫁!”臨秋伏在娘親肩頭,帶著哭腔撒賴,“娘親,你快去跟爹爹說,我不要嫁顧三公子,我死都不嫁給別人!”
  不嫁給別人?
  江氏狐疑地推開小女兒,緊緊盯著她目光閃爍的雙眼,“秋兒,你是不想嫁給顧三公子還是誰都不想嫁?你老實告訴娘親,你想嫁給誰?你……是不是私下裏有意中人了?”
  父母高堂在,兒女私自訂終身,怎麽可以?尹家從未有過這樣的事情發生,當然也不會允許它發生——尤其是在她江氏的女兒身上發生。
  “娘……”臨秋用力咬咬唇,她再怯懦就沒有退路了,隻能鼓足勇氣陳情,“娘親,你是秋兒最親最親的娘,請娘親為女兒做主,別把秋兒許人好不好?我不喜歡顧三公子,我……我另外有意中人……”
  “那個人是誰?秋兒,你怎能如此放肆,與男人私下定情,我江氏怎會養育出如此膽大妄為不守閨訓的女兒!”江氏抓住小女兒的手臂,麵色刹時冷凝,所有慈愛化成冰雪,幾乎凍得臨秋瑟瑟發抖。
  “娘親,娘親,我沒有——我沒有與誰私會,也沒有與誰定私情,真的……”臨秋急忙聲明。
  娘親雖然沒把她們姐妹拘束在閨閣中不準走出半步,但對她和姐姐的教養其實相當嚴格,與男子私下有往來是不被允許的行為。
  “那麽,你的意中人從何而來?”江氏麵色和緩了些,但仍然很嚴厲,“說,那個人是誰?”
  “我……”臨秋在娘親的目光下呐呐的難以成言。
  “母親,臨秋還是個孩子,聽到嫁人心裏著慌胡言亂語,您別當真了。”
  一句輕淡的話語傳入江氏和臨秋耳中,輕輕的,淡淡的,仿佛世間萬物都無足輕重似的。
  是沐夏。
  臨秋仿佛看到了救星,忙奔到姐姐身邊,扯著她的白色衣袖,像隻可憐的小寵物等人嗬護。
  “夏兒,想你十六歲就是晉王世子夫人,這一年來世子雖然不在身邊,你婆婆卻也沒少說你的好話,娘不擔心你——就是秋兒這丫頭,十六歲了還這麽孩子氣,要真嫁了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個好媳婦侍候好公婆。”江氏瞧一眼大女兒,又瞧一眼小女兒,不由感慨。
  “娘親就會瞧不起秋兒!”臨秋見娘親不再來追問,又有姐姐在旁撐著,膽氣漸壯,又來跟娘親撒嬌了。
  “你要能做到你姐姐一半,娘就真的不擔心你了!”江氏又氣又好笑地瞪著小女兒,警告似地說,“娘不管你是真有意中人還是假的,收拾收拾你的頑心,在家規規矩矩待著,別再偷著溜出門,聽到了沒有?”
  “嗯……”臨秋不敢再說什麽,無奈地應。

  第 9 章
  天啦!她不要嫁人!不要嫁給陌生人!不要嫁給陌生人一樣的顧哲愷!不要!
  “姐姐,好姐姐,快救我,否則我死定了!姐姐救我——”臨秋一路跟著沐夏,剛踏進姐姐的房門,就扯著她的衣袖呼救。
  “不就是嫁人嗎,值得呼天搶地的?旁人不知情還以為爹娘逼你走絕路呢!”沐夏屈起手指,輕叩妹妹白淨的額頭。
  “人家都快急死了,姐姐還在笑話人!姐姐,我的好姐姐,求求你去跟爹爹說,別給我定親行不行?姐姐你快幫幫我,幫幫我嘛!好不好?”
  所謂病急亂投醫,臨秋也不想想姐姐的婚姻也是爹爹自作主張決定的,把姐姐當作惟一的救命稻草,一心要姐姐助她從迫在眉睫的親事中脫困。
  “不嫁人?是一輩子不嫁人嗎?妹妹——”沐夏一雙清澈的水眸意味深長地看著臨秋。
  當然不是!她隻是不想嫁給不喜歡的男人罷了!
  “姐姐,我根本不知道那個顧三公子長什麽樣,話也沒說過半句,怎麽嫁給他呀?而且……而且姐姐知道我的心事,我有喜歡的人啦!我喜歡……季允!”
  “臨秋,你喜歡季允,可有想過,你和他,你們會有結果嗎?”沐夏不得不提醒小妹妹,“且不說父親那邊主意已定,你和季允幾乎是不相識的,你了解他嗎?知道他的性情嗎?清楚他的心意嗎?他——足以令你托付終身嗎?還有,你喜歡他,非君不嫁,他呢?他怎麽想,也非卿不娶嗎?這些,你有仔細想過嗎?”
  “顧三公子我也不認識不了解啊?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不想現在嫁人!姐姐,你替我去和爹爹說吧……”臨秋搖晃著姐姐的手,不管不顧一個勁地求。
  她不管那麽多,她隻知道,嫁給顧三公子她就不能再想著季允,不能再喜歡季允,那……那就什麽都完了。
  “臨秋,父親向來決斷,你明知道父親決定的事情不可能更改。”沐夏冷靜地說,“想要說服父親取消或改變主意,除非你有比顧三公子更好的對象。臨秋,你有嗎?”
  “我……沒有……”臨秋沮喪地回答。
  是啊,她芳心暗許給季允,隻不過……隻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季允連她是誰還不見得知道呢!又豈會在瞬間成為她的良人?
  “臨秋,把季允當作一個夢吧!”沐夏淡然地對妹妹說。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樣的夢,閨中女兒都愛做,這樣的夢,很美,可夢就是夢,當不得人生。
  “我不要!姐姐,你就隻會勸我,你心裏不也是不情願嫁給姐夫的嗎?你和姐夫成親到現在,不也一直不愛他嗎?好姐姐,難道你真的要妹妹像你一樣,困在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裏孤獨寂寞嗎?”臨秋不甘心地叫。
  沐夏瞥一眼妹妹,“那麽,你想怎麽做?”
  “我……”臨秋抿抿嘴。對呀,她又能怎麽做?求爹爹別把她許給顧三公子,別說她心怯不敢去求,就算跟天借膽去求了吧,爹爹也絕對不會同意,就算萬幸之中爹爹開恩同意了吧,轉身還不是又替她定下另一門親事,把她嫁給另一個男人。她該怎麽做呀?
  可是……無論如何,她就是不甘心嘛!
  “姐姐,你就幫幫我吧,反正我現在不想嫁人,你求求爹,叫爹先別把我許人好不好?對了,二娘的白荷不也才比我小半個月嗎?先把她許人也一樣的嘛!姐姐,你去跟爹爹說說吧!”
  “理智點罷臨秋!你不嫁給顧三公子,就能嫁給中意的人嗎?別做那些不切實際的夢了!聽說顧三公子人不錯,嫁給他總比把芳心托付給一個完全不知根底的人要好吧?臨秋,你好好想想。”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勇氣固然直追荊軻可欽可佩,但,沐夏並不希望她親愛的妹妹為一個不可預知的未來弄得頭破血流,在感情的坎途中跌跌撞撞終至心碎神傷。如果季允喜歡臨秋,那麽她會幫妹妹爭取,事實上季允與妹妹根本毫無糾葛,臨秋的喜歡不過是小女孩乍見才貌雙全的美少年的一時迷戀罷了,哪裏能拿來當真。
  “姐姐,你真的不肯幫我?”看來姐姐對她最疼愛的妹妹的苦惱根本無動於衷!姐姐根本不愛她!
  沐夏隻是看著臨秋,什麽也不說。
  臨秋失望地瞅著姐姐,委屈的淚光隱隱浮現,“姐姐平日對妹妹的好都是假的,現在我遇上這麽大的難事,姐姐也不幫我,就隻會作壁上觀,姐姐根本不愛我!姐姐太壞了!我不要理你了!”
  臨秋越說越覺得委屈,用力跺跺腳,飛跑出姐姐的房門。
  沐夏看著妹妹很快消失無蹤的背影,隻能搖頭。不是她對妹妹的心情置之不理,而是,妹妹分明就是自個兒在癡戀季允,癡戀若得不到回報,還不如不要的好。
  “討厭!討厭!討厭!女子為什麽一定要嫁人啊?不嫁人不行嗎?嫁人有什麽好?討厭!討厭!討厭死了——”
  一早,臨秋坐在後花園的花叢中,一邊撕扯花瓣一邊哀怨地念叨。紅的、粉的、黃的、紫的花瓣在她四周堆了厚厚的一層,她的念叨依然沒完沒了。
  “臨秋,你再嘮叨個沒完我就回家啦!”坐在臨秋旁邊,過來串門有一個時辰的雅婷終於受不了地大叫,“不就是嫁人嗎?哪個女孩兒大了不嫁人?你不愛嫁人,出家當姑子去好啦!”
  不就是嫁人嗎?
  瞧雅婷這說的什麽話?似乎嫁人就像剪去一截頭發,過不久又會長回原樣似的。嫁人哩,一出嫁就是換了一個家,從閨女變成婦人,丈夫不管是愛與不愛都得晨昏與共,哪裏是件輕輕鬆鬆的事情?
  “連你也這麽說!你喜歡嫁人,怎麽不早點嫁人去。”臨秋睜大眼睛瞪著雅婷,“你不比我小,怎麽不見你爹給你定親事把你嫁出去!”
  “我當然是要嫁人的,誰讓我爹不比你爹,官小人微,沒那麽多少年英俊的公子早早上門求親!要是顧三公子向我爹求親,我才不像你,立馬飛奔嫁給他去。”雅婷調皮地對臨秋使了個鬼臉。
  “你們就愛捉弄我——”臨秋窩火地嚷,“顧三公子就有那麽好嗎?我瞧比他好的人多的是,像是……”季允——啊!差點嘴快地泄露心底的秘密,臨秋反應迅速地閉了口。
  “像誰呀?你覺得誰比你的未來夫婿還好?該不會你心裏有人才不想嫁顧三公子的吧?快說呀,臨秋!”雅婷伶俐的很,立刻不依不饒地來追問。
  “才沒有哪!我說的……當然是我家姐夫啦!我家姐夫號稱京城最出色的世家子弟,難不成還有人強得過我姐夫去?”臨秋擺出一臉得意洋洋,暗裏拍拍胸脯,吐吐舌頭,心裏止不住對姐姐抱歉,抱歉拿姐夫來當擋箭牌用。
  “那倒也是!”雅婷歆羨地說,“沐夏姐姐好福氣!你爹真會挑女婿!唉,有你爹在,你們姐妹都好福氣!你呀,你就別挑剔你家未來夫婿了,你不要,有的是大家閨秀爭著搶著要呢!”
  雅婷說到後麵,語氣不免酸酸的。世人都說皇帝女兒不愁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大人的女兒也一樣。聽說丞相大人挑女婿,京城裏尚未娶妻的年輕公子哪個不擠破頭顱也要擠進丞相府的大門?丞相大人是盡揀好的挑,丞相二千金還千般萬般地嫌,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嗬!
  臨秋哼一聲,心底有股無名火越扇越旺。大家都說顧三公子好,真有那麽好?她才不信!
  “雅婷,你說顧三公子好,你見過顧三公子嗎?”
  “沒有。”
  “沒見過的人你憑什麽說他好?”
  “聽別人說的唄。”
  “聽別人說的你就信了?”
  “你要不信自己親自瞧瞧去,聽我兄長說顧三公子今天在東湖以詩會友,想知道你家未來夫婿如何,悄悄去看一眼不就知道啦!”雅婷斜睨臨秋一眼,笑嘻嘻地說。
  哼!去就去!
  她這就去見識一番那位大家讚不絕口的顧三公子,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憑什麽要她尹臨秋嫁給他!
  順道——如果她真能看到他的話,順道警告他,他既然是堂堂的顧三公子,不怕沒人嫁,做什麽一定要來娶她?她還要告訴他,她尹臨秋根本不喜歡他,他識相點最好自己主動退了這門親事,省得她去求爹爹。
  對!就這麽辦!

  第 10 章
  乘著母親午睡,臨秋悄悄換過一襲淡青色男孩兒衣裳,頭上戴一頂淡青色的軟頭巾,搖身一變為俊秀小哥兒,偷偷溜出後門,雇一輛馬車,直奔東湖而去。
  東湖位於京城東郊外三裏處,方圓約五裏,湖上碧波蕩漾,湖邊芳草萋萋、煙柳如織,是京城一大勝景。
  嗬!今天的東湖比平素更是熱鬧非凡,遊人絡繹不絕,有的在湖上泛舟,有的在湖邊花叢間柳條下席地而坐。其中不僅有成群結隊做儒生打扮時不時出口成章,吟詩作對,互相酬唱的老少男子,也有不少跟隨相公前來看熱鬧的良家婦女,還有一些特為陪伴風流才子“紅袖添香”而來的青樓女子。
  東湖的人不少,那個所謂的顧三公子卻不知道在哪裏?她怎樣才能找著他?可……真找著他了又能怎麽樣?他真會乖乖照她的話去做嗎?說不定還會以為她是哪兒蹦出來的莽撞小子在說笑話呢?
  唉!
  臨秋歎口氣,漫無目的地東走西顧,周圍人聲嘈雜,歡聲笑語不斷,別人的歡樂與自己的苦惱形成強烈的反差。思及此,臨秋就厭煩不已,想到那個製造這場厭煩的人此刻就在此地不知名的某一個角落,也像周圍的人一樣歡樂開懷,臨秋就更加厭煩不已,索性行到人煙僻靜處,遠遠避開那些不知歡樂個什麽勁的人群。
  臨秋沿著一條圓石鋪就的曲徑往前走,曲徑回旋往複,岔道頗多,她轉過一個彎,又轉過一個彎,在以為自己幾乎迷路之際,驀地一呆——她的麵前是一片茫茫的東湖水,湖岸邊的一塊青石上,獨自坐著一個少年,那少年,那少年,不正是……季允嗎?
  臨秋腳步頓在原地,隻覺得心髒猛烈地一顫,然後迅急地在胸口裏狂跳,把血液逼得直往臉上湧,霎時熱熱地燒成一片。
  他,就在眼前,如同天外飛來似的,依舊那麽俊美非凡、光彩照人,輕易撥動她的心弦……
  獨鳥衝波去意閑,瑰霞如赭水如箋,為誰無盡寫江天。
  一隻掠波而起的水鳥悠然飛遠了,季允收回目光,無聲地歎口氣。那隻水鳥是孤獨的,看來卻頗為享受獨自一個的樂趣,而他,隻能從孤獨中品嚐永無止盡的失落和失意。之前二十一年的人生,他從未正視過孤獨,遇上那個女子,寂寞開始如毒蛇的毒牙,時時毫不留情地噬齧他的心,他中了毒,丟了心,卻隻能一個人苦苦地捱……
  季允從懷裏掏出那條羅帕,手指輕輕摩挲過帕角深藍色的“夏”字,眼前仿佛眼出那個美得清絕的女子。她有一雙清澈的眼睛,似乎看透世間萬物似的空靈,又似乎什麽也不曾沾染似的明淨,不需顰不需笑,靜靜地立在天地之間,便已動人心魄——擁有她的人該是多麽幸福,他妒忌那個人!妒忌得心痛。
  恨不相逢未嫁時,是他來得太遲,太遲……
  “你……你怎麽會有這個?”
  一聲發顫的詢問驀地傳入季允耳中,他猛地轉過頭,才發現自己身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少年。
  這少年竟然偷偷窺視他!
  “季某與公子素眛平生,不需向公子交代什麽吧?”季允迅速把羅帕放入懷中,麵色一沉,冷淡而不悅的表情完全不加掩飾地浮現出來,然後長身而起,跳下青石,舉步就要離開。
  “等等!”
  少年——也就是臨秋情急出聲,叫住季允,“你從哪兒得到那條羅帕,那明明是……”
  那明明是她姐姐的羅帕,羅帕上的“夏”字是她看著姐姐一針一線繡出來的,絕對不可能認錯!可是,姐姐的羅帕怎麽會跑到季允的手裏?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季某說過一切與公子無關!”季允的神情更冷,不再說什麽,舉步離開了。
  臨秋呆呆看著毫不遲疑轉身離去的季允,如在突然之間墜入冰窖,寒意浸透,冰冷入骨——季允竟然從來不記得她!不但如此,他對她的態度惡劣至極……他那天涉過一條溪水,來到她麵前,現在卻不記得她……他不是為她而來的嗎?那麽,他為誰而來?為什麽……為什麽他會有姐姐的羅帕?
  該不會……不!不可能!姐姐怎麽可能與季允有染?那條羅帕不可能是姐姐給他的!不可能的!可姐姐隨身的物品怎麽會在季允手裏?怎麽會?
  臨秋腦袋一團亂,怎麽也理不清目前的狀況,越理不清就越懷疑,越懷疑就越信其有!
  姐姐不幫她拒絕親事,姐姐要她嫁給顧三公子,姐姐還認為季允不愛她……不!這太可怕了!太卑鄙了!太無恥了!她姐姐不可能是那樣的人!
  可是……誰來告訴她真相?
  臨秋昏頭昏腦地沿著湖岸走,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乍見季允,突如其來的驚喜還沒消散,極度的震愕就把她擊得茫然不知所措,而這,還不是最糟的——季允不認得她,季允不屑於搭理她,季允似乎……與姐姐相識——臨秋心灰意冷、失魂落魄,隻管往無人的地方走,她再不想見到任何人,不管是季允,還是姐姐,她都不想見到他們了!他們怎能如此對她?姐姐是她最愛最信任的親人,季允是她十六年來第一次喜歡的男子,他們怎麽可以同時傷她的心?怎麽可以?
  嗚……
  臨秋心髒一陣抽痛,眼睛發酸,淚水不受控製地一滴一滴滑落,大有滔滔江河水之勢,怎麽也止不住……她索性坐在湖岸邊一塊伸入湖中的大石上,對著一湖碧波,任它泣涕零如雨去。
  “孩子,你有什麽傷心事?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一個突兀的男人聲音驀地傳入臨秋耳中,她一驚,下意識地抬起眼看來者是誰,可她眼裏滿是淚水,哪裏看得清什麽,倒是自己這樣一副狼狽樣被人瞧見了怪難為情的。想到這裏,臨秋不好意思再麵對人家哭得天昏地暗了,急忙站起來,回身要走——唉!莽撞的她忘記自己在一塊大石頭上,起來太急,腳下沒留神地一滑,偏偏大石頭滑不留腳,臨秋隻來得及“啊”一聲,就撲通摔進湖裏去……
  尹丞相府內,都掌燈時候了,還不見偷偷溜出去玩的二小姐臨秋回府。
  廳堂裏,尹家人包括四位夫人如夫人以及除二小姐在外的八個大小姐妹,齊齊聚集。
  麵對二小姐的遲遲不歸,尹丞相是雷霆大發,夫人江氏是且憂且怨,沐夏則是憂心忡忡,其他家人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尹丞相氣怒地坐在太師椅上,一臉的汗,不知是熱出來的還是氣出來的。
  “快成親的人了還到處亂跑,天黑不回家,這可不像大家閨秀做的事情!後天不就是二姑娘納吉的日子了麽?給顧家知道了還了得?會給人家笑話我們尹家不懂管教閨女的。好在我的白荷乖巧不亂跑,要不我這做娘的頭發愁也要愁白咯!老爺,回頭您得跟二姑娘說,別讓大姐還有全家為她操心。”尹丞相的二房林姨娘站在尹丞相身旁,邊給他扇扇子邊語聲關切地說。
  “林姨娘如此關心我們秋兒,這份心意我這做娘的領受了。我生來拙口笨舌,心比旁人少一竅,當真無力管教自己的女兒,好在我們夏兒自個兒爭氣,不用為娘的教也知書明理,否則我這張老臉當真擱不住,不如在佛堂裏麵壁思過不再見世人罷。”江氏瞅著林姨娘,說的心平氣和。
  林姨娘不說話了。
  尹家大小姐沐夏生的好,心性好,嫁的也好,大夫人話裏提起她,誰還敢不知輕重笑話大夫人養不好閨女。
  “好了!說這些有什麽用?管家,快快派人去找!多派幾個人去,務必把二小姐找回來!”尹丞相煩躁地下令。
  生女兒不能光大門楣也就罷了,偏偏還要惹事生非惹人煩!可憐天下父母心,他生不出兒子,可也絕不薄待女兒們,又是教她們琴棋書畫知書達禮,又是張羅著嫁個好人家招個好夫婿,心都快操碎了,怎麽還有人不知體貼?
  “父親,臨秋絕不是個會隨意亂跑不知輕重的孩子,這時候不回家,女兒擔心——會另有變故。”沐夏眉頭輕蹙,向父親道,“父親,女兒想親自出去找臨秋。”
  “不行!你一個女兒家,又是趙家的媳婦,黑燈瞎火的怎能到外麵亂跑!出了事爹娘怎麽辦?又如何向你公公婆婆和世子交代?讓下人們去就行了。”江氏首先反對。
  “你母親說的不錯!”尹丞相也覺得不妥。
  “隻有女兒知道臨秋常去哪兒,父親、母親,情勢非同尋常,就讓女兒去吧?”沐夏懇求。
  “唉——”尹丞相皺眉思索。後日顧家人就要上門納吉,二女兒不能到時不見人,那可就沒法向顧家人交代了。大女兒聰慧過人,自小由武師教習防身之術,略有身手,一般人也奈何她不得,想快點找回二女兒,看來也隻能仰仗大女兒了。
  “好吧!夏兒,你去罷,多加小心!”
  “放心吧!父親、母親,女兒去了。”
  父親點頭同意,沐夏不再遲疑地離開廳堂,回房間準備出門的行頭。
  沐夏換過一身利落的裝束——衣裳當然是從臨秋箱底翻出來,她舊時的衣裳,妹妹都替她保存著,此時此刻,她親愛的妹妹卻不知在哪裏?
  “大小姐,二小姐會不會……出家當姑子去了?”替沐夏找衣裳的小丫頭是臨秋的貼身丫頭,二小姐不回家,她也著急得很,不由憂慮地問。
  “別胡說!二小姐好好的做什麽要出家!”沐夏又氣又好笑,不由輕斥。
  “可是……今天王二小姐來找二小姐玩,二小姐一直說不想嫁人,王二小姐就說不想嫁人當姑子去,二小姐不會真的想不開出家了吧?”小丫頭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不由得悲淒起來。“大小姐,怎麽辦呀?二小姐真要出了家,那可怎麽辦?”
  “二小姐好玩得很,佛門清靜之地,她哪能捱得住那種寂寞?她不過是貪玩忘記時辰,你別杞人憂天,在房裏好好等著,說不準二小姐待會兒就回來要你侍候了。”
  沐夏邊反駁丫頭的胡說八道,邊內心疑慮不止。臨秋對嫁人的事抗拒的很,出家應該不至於,不過——就此離家出走倒是有可能,小妹妹該不會真的為了抗婚離家出走吧?她會去哪兒?那丫頭一心想著季允,會不會……

  第 11 章
  季允萬萬料想不到,他寂寞已久的房門被敲響他懶洋洋去應門時,那不可望也不可即的佳人竟驟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現在,她就站在他房門,雖然一身英氣颯爽的男裝,卻無從減弱她明淨出塵的美……她來得太意外,像他做的一場夢,讓他不敢相信,也因此,千言萬語無從說起。
  “冒眛前來打擾季公子,請季公子見諒!”沐夏欠欠身,先致歉。她夜訪少年男子,的確太冒眛,但季允可能是與臨秋的失蹤有所牽連的重要人物,她非見他不可。
  “哪裏——”季允下意識地應,一時沒法從眼前夢幻似的情景中徹底清醒過來,呆了好一會才想起,讓此等貴客站在門外是多麽的不禮貌,於是挪開身子,讓出房門。
  沐夏步入房門,環視一眼屋內簡潔的陳設,無心去評價,開門見山地對季允說,“我來是想向季公子打聽一個人,如果季公子知情,請務必告訴我。”
  “夏……姑娘請坐!在下定然知無不言,請說。”季允遲疑一下,用了這樣一個稱呼。
  “我已成親,夫家姓趙。”沐夏淡淡地更正。她不打算逗留太久,沒有落座,仍舊站著。
  “呃……趙夫人。”季允機械地換了個稱呼,平素以悠然與氣定神閑為人稱道的他在她麵前卻笨拙得令自己不忍目睹,心底不由好一陣子懊惱,也……好一番心酸。
  “我有一個妹妹,名叫臨秋,孩子氣的很,愛出門走動,不知道季公子日間有沒有見過她?”
  沐夏不想讓外人隨意得知臨秋的心思,即使那個人是臨秋仰慕的季允,因此這一番話說的含糊至極,旁人真要較真的話,肯定弄不清她意圖何在,甚至有可能因為被橫加猜測而勃然生怒。
  不過,沐夏詢問的人恰恰是季允。切切思念的人驀然出現,季允除了慌亂、驚訝還有情難自禁的欣喜,哪裏還能去琢磨更多?
  因此,季允很是認真地回想白天所見過的年輕女子,搜尋完記憶,實在找不出任何一個名叫臨秋或與之相關的麵孔,於是又仔細問,“臨秋姑娘的模樣是否與夏……趙夫人相似?”
  沐夏搖搖頭,她與臨秋雖為親姐妹,相貌卻找不到幾點相似之處,想要靠彼此的樣子辨認對方,行不通的。
  “不過,季公子見過舍妹,在西郊別業的溪邊,當時舍妹與我在一起。”
  在“西郊別業”,他惟一記得的隻有她……季允用力回想,模糊地記起她的身邊有某個少年,然後靈光一現,想起今天在湖邊見到的那個偷偷窺視他的莽撞少年,該不會……那少年就是臨秋吧?難道她姐妹兩個都有易裝的癖好?女孩兒易裝是為了方便出門遊玩,可是……唉!讓世人如他瞧見了那絕美容顏,害的人不淺!
  季允心底苦笑,卻得努力平靜麵容回答,“我今天在東湖邊見過一個穿淡青色衣裳的小公子,不知道是不是趙夫人的妹妹。”
  沐夏問過臨秋的小丫頭,知道妹妹今天的確穿著淡青色的衣裳出門,季允在東湖見到的很有可能就是臨秋。隻是……臨秋為什麽跑到東湖去?
  “今天東湖有什麽熱鬧嗎?”沐夏目光凝注在季允臉上,等他的答案。
  她的目光太專注,季允覺得自己無法承接這樣的目光,更怕這樣的目光輕易看透他心底不該有的情愫,不由自主移開眼去,努力不動聲色地回答,“顧三公子在東湖舉辦詩會,以詩會友。”
  這就是了。
  那小丫頭很有可能滿心不甘,跑東湖偷偷看人去了。隻是,詩會散了為什麽還不回家?該不會真出了什麽意外吧?
  想到這裏,沐夏心急如焚,可還得繼續打聽清楚,“季公子今天在東湖邊有沒有遇見或聽見特別的事情發生?”
  連日來,他心無旁鶩地思念……怎麽可能注意到別人?季允搖搖頭,一逕低頭,不想或者幹脆點說不敢與沐夏相視,就怕自己控製不住癡癡的目光,泄露那些不該有的情愫。
  “謝謝季公子告訴我這些!我還要繼續找尋舍妹,告辭了!”沐夏頷首告別,轉身走向房門。
  “等等——我陪你去吧?”季允看著快要離去的背影,下意識脫口而出。一個女子在黑夜裏來去奔波,無論如何,都難以令人放心,盡管……他根本沒有這個資格。
  “季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科考在即,怎好占了季公子用功的時間?季公子請留步!”沐夏頭也沒回,淡淡地拒絕,拉開房門步出門外,消失在暗夜裏。
  第二天一早,城門剛剛開放,沐夏便一騎快馬,直奔到東湖。
  繞著東湖跑了兩圈,樹林草叢中尋不到人,湖邊人家嘴裏也問不出所以然,沐夏不得不失望地承認,這樣子根本找不到臨秋。
  臨秋,她究竟在哪裏?莫名的恐慌在沐夏心底泛濫如潮水,一波又一波。
  昨夜,爹娘和她揪著心等了一個晚上,在焦急的同時滿懷希望地幻想臨秋會突然從門外蹦進來,宣布她的失蹤是個玩笑,然後任大家一陣驚喜,一陣責罵,一陣如釋重負、笑逐顏開……但是,幻想就是幻想!臨秋一夜未歸,她親愛的妹妹是真的失蹤了。她伶俐活潑、嬌俏可人的小妹妹,就此消失了蹤跡,不知身在何方……
  她有八個妹妹,最疼愛的隻有一個臨秋,現在,不見的偏偏是臨秋——平生頭一次,沐夏深深感受到失去的焚心似火和擔憂的如坐針氈。
  臨秋,她千萬不能有任何意外啊!
  都怪她!明知道臨秋不情願嫁給顧三公子,明知道她一顆芳心全係在季允身上,卻不以為然漠然視之。如果她當時願意幫助臨秋向父親稟明一切退了與顧家的親事,甚至主動去找季允……妹妹就會安好地留在家裏。
  沐夏暗暗立下決心,一旦找回妹妹,她不想嫁給顧三公子也好,想和季允締結良緣也好,她一定助她達成心願,但……唉!現在說什麽都太晚了。
  臨秋不見了,她該到哪兒去尋找妹妹?
  沐夏把馬韁綁縛在湖岸邊一株柳樹幹上,走近湖水,踏上一塊直伸入湖中的大石,遠遠眺望湖中來回飛掠的隻隻水鳥和隨波飄蕩的片片白帆,深濃的焦灼和無奈沉重地壓在心上,令她雙眉緊蹙,愁緒鬱結……
  一個在湖裏泛舟撒網的老漁翁緩緩把船劃近沐夏,一邊捕魚一邊不時覷她幾眼,半晌,終於忍不住開聲,“小哥兒,看你心事重重,愁眉不展,遇上什麽難事了?天下之大,人生路長,沒什麽解不開的結,小哥兒看開點罷!”
  沐夏聞言回神,目光投向老漁翁。這老漁翁,麵容祥和,滿眼關切,沐夏意識到老漁翁大概以為她是在想不開要尋短見什麽的,不禁微微有些錯愕,也有些感動。這世上,好人其實不少,這麽想著,沐夏便輕易向這陌生的老人道出自己的苦惱與鬱悶。
  “老人家,我沒有事,隻是在擔憂我家妹子,她昨日出門玩耍,到今天仍不見人回家,不知道去了哪裏?我也不知道該到哪裏尋找?所以才在這裏發愁。”
  “小哥兒的妹子多大了?”老漁翁把船劃得更近,關切地問。
  “十六歲。”
  老漁翁抬手捊了捊胡須,皺眉想了一會兒,遲疑地說,“老漢活了五六十歲,在這東湖上打魚三十年,聽說見過的好事不少,為惡之事也很多,比如人販子擄掠單身少女轉賣異鄉之事,老漢就曾聽說過幾樁,小哥兒的妹子二八年華,瞧小哥兒樣貌,妹子的模樣一定不差,隻怕……”
  沐夏聽了心內暗暗發急,老漁翁所說的也正是她所憂慮的。
  “老人家在湖上打魚,是否聽說昨天有大事發生?”
  “小哥兒指的是有無強人劫掠之事吧?”老漁翁搖搖頭,“老漢未曾聽說!不過,強人想要擄人,又豈會明張目膽?小哥兒的妹子是否遭劫,老漢不敢斷言,小哥兒還是盡力找尋才是?”
  “老人家見多識廣,萬一我妹子真的遭人擄走,我該往哪裏尋找?”沐夏隻能做最壞的打算了。
  “常聽人說南方是煙花之地,人販子擄走女孩兒,大多喜歡賣往南方,賣入青樓。小哥兒先別灰心,說不準你妹子並沒遇上意外之事,回頭再找找吧!”老漁翁安慰地說。
  但願吧!
  沐夏內心也在安慰自己。

  第 12 章
  沐夏頭戴白色大氈帽,身披白色大披風,騎著快馬,衝出南門,往陌生的南方飛奔而去。
  離開東湖,她回轉家裏,臨秋沒有奇跡般再現——她的失蹤是確確鑿鑿的事實,不必再心懷僥幸,妄想她會自動回來。所以,沐夏懷著渺茫的希望決意南下尋找,盡管父母一再勸阻,也無法阻止。
  現在,她出了南門,策馬飛奔,京城逐漸消失在身後,平生第一次,她孤身踏上陌生的路程。
  為方便行走,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男裝,打扮成少年的模樣,一路上倒也無人橫加側目或尋釁,不到半天,很順利地到達了距離京城六十裏的烏家村。
  烏家村不大,全村約有百來戶人家,官道穿村而過,村口開一家茶店,不管是南來還是北往的客人,總愛在這裏落落腳。
  沐夏在茶店停下馬,向店主要了茶,邊喝茶邊照例向店主打聽情形,也照例一無所獲,坐了一會兒,她謝過店主,付了茶錢,整理一下行裝,做好再度上路的準備。
  正當沐夏跨上馬背,拍馬準備奔上大路時,迎麵奔來五六騎人馬,阻礙住前方。沐夏勒住馬步,讓來人一一通過。來人在她身邊五六步遠的地方聚成一列,不急著下馬,而是翹首回望來路,等著什麽人似的。
  沐夏看了看那群人,這都是些頗有些豪俠之氣的男人,像是武林人士,滿麵風塵,顯然走了不短的路途。沐夏不由心一動,心想這群人由南麵方向而來,或許她可以向他們打聽到些什麽也未可知。
  “這位大叔,可否請問一二?”沐夏抱拳向其中最靠近她的一位約三四十歲年紀的虯髯大漢施禮。
  那虯髯大漢形容粗豪,邊回禮邊回答沐夏,口氣倒是和善,“小兄弟不必多禮,請說!”
  “大叔是從南方來的吧?”
  “對!”
  “請問大叔路上有沒有見過一個十六歲左右的小姑娘,眼睛大大的,嘴唇紅紅的,長的很漂亮很可愛,個子到我的耳朵這麽高,哦對了,這小姑娘有時候喜歡穿男孩兒的衣服,也許會打扮成男孩兒的模樣,不知大叔是否見過?”沐夏細細地向虯髯大漢描繪臨秋的樣子。
  虯髯大漢聽著沐夏的描述,原本和善的神色漸漸嚴肅起來,沉吟了一會才沉聲問,“小兄弟打聽的姑娘是你何人?”
  “是我妹子。”
  “胡說!秋妹妹何時多了個哥哥?你這小白臉到底是什麽人?打聽秋妹妹有何目的?”虯髯大漢沒說話,旁邊另一個二十幾歲模樣的灰衣男子已經出聲冷喝。
  “孟剛老弟,人家小兄弟打聽的不一定是秋妹妹,你先別發急呀!”虯髯大漢勸住叫孟剛的人。
  “眼睛大大,嘴唇紅紅,漂亮可愛,有時愛扮男孩兒——這不是秋妹妹是誰?喂!小子,你那位妹子叫什麽?不會也叫秋兒吧?”孟剛冷哼。
  “我妹子的確叫秋兒。”沐夏淡淡地應,心思流轉,卻在暗忖:這群人認得臨秋,還一口一個秋妹妹,臨秋在失蹤一兩天內認識這樣一群足以稱兄道妹的人,有點……難以置信!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放肆!你這小子竟敢占秋妹妹的便宜?說!你到底是什麽人?”孟剛顯然是個火爆性子,出口就是呼呼喝喝。
  沐夏眼角掃過孟剛,嘴角微勾,“時逢盛夏,容易上火,閣下如果內火太旺,不礙事,茶店裏賣有涼茶,敬請閣下暢飲。”
  “囂張小子,敢懲口舌之利,不教訓你一番怎能平我心頭之氣?”孟剛果然火爆十足,絲毫受不得半點挑釁,聽了沐夏的話,怒目圓瞪,氣得哇哇大叫,拍馬就向沐夏衝來。
  “孟剛老弟,切莫衝動!”虯髯大漢大叫一聲,卻並不真的勸阻,反而退到一邊,預備觀戰似的。
  沐夏斂起淡淡的笑容,冷冷地看著衝上來的孟剛,這——就是江湖上的豪俠之士?
  何為俠?一言不合便拳腳相向!
  “哼!大爺看你一副文弱模樣,不打你,乖乖下馬給大爺磕三個響頭,大爺便饒你無禮之過!”孟剛一人一馬立在沐夏麵前,倨傲地喝叫。
  “你的話,我還給你。”沐夏微抬下巴,以更加驕傲的神情回視孟剛。
  “吳大哥,這小子說的什麽意思?”孟剛轉頭問虯髯大漢,看來沒法理解沐夏的話。
  虯髯大漢沒說話,旁邊另一個人出聲解釋:“他意思說,要你乖乖下馬給他磕三個響頭,便饒了你。”
  “什麽?”孟剛氣得大叫,“到閻王爺那裏討磕頭去吧!臭小子,別給臉不要臉,看打——”
  孟剛長臂一伸,從馬背那邊揚起一隻巨靈掌,狠狠向沐夏臉上扇去。
  “孟剛老弟手下留情罷!”虯髯大漢立在一旁,不動,嘴裏卻不忘勸阻。
  江湖上的豪俠都這麽奇怪嗎?
  沐夏暗裏搖頭,側身避過孟剛的巨掌,覷了個空檔,一掌擊在孟剛腰間的笑穴上,一邊坐直了身悠然說道,“心情好才能延年益壽,閣下多笑笑!”
  孟剛一掌擊不中眼前過分白淨文弱看似沒幾分力氣的小子,心內愕然的同時火氣呼呼冒的更猛,蓄勢預備再來一掌時沒想到對方出手如電,快掌直奔他腰部而來,他看在眼裏,卻根本閃避不及,登時笑穴被擊中,又是驚又是怒,喝罵聲未及響起,不受控製的笑聲已經“哈哈哈——”地從他嘴裏不絕如縷地傳出。
  虯髯大漢與其他同伴互相對視一眼,心下都不免詫異,料不到眼前斯文俊美的少年竟然身懷武藝,小看不得,但同伴被欺侮,身為朋友當然不能等閑視之,於是都拍轉馬頭向沐夏圍攏過來。
  “怎麽?諸位也有見教嗎?”沐夏微揚眉毛,淡淡地問,“你們是一個個上,還是大夥一起來?”沒想到初出家門,單身走不上百裏,便禍端橫生,江湖——果然險惡。
  “不敢!兄弟們行走江湖,素來不以多欺少,姓吳的年紀稍長,先向小兄弟討教吧!”虯髯大漢和氣地說,左手拉過孟剛的馬,把他連人帶馬推到身後,右手緩緩按在腰間長劍上,眼看是要亮兵器了。
  她出門是為找妹妹,不是學那些遊俠比武鬥狠的,何況,這些人一口一個秋兒妹妹,到底他們嘴裏的秋兒妹妹是不是臨秋?她還是別意氣用事,先打探清楚情形再說吧。
  於是,沐夏雙手抱拳,做了個揖,“大叔,我隻是想打聽個人,無意冒犯,不得已得罪那位俠士,請見諒!你們所說的那位姑娘,能否告訴我她的下落?”
  “小子!大爺一招不慎中你暗算,我們再來!”虯髯大漢還沒開口,那邊孟剛已經由同伴解開穴道,止住笑聲,笑聲歇了,怒火可是半點未滅,大吼著又拍馬趨向前來。
  “我隻是打聽個人,不想同你打架,何況你也打不過我!”沐夏視線掃過孟剛,微微有些不耐煩。
  孟剛卻因為她話裏的不屑再度怒火升騰,刷地一聲抽出一柄大刀,一邊大叫,“我秋妹妹是隨便什麽人都能打聽的麽?想打聽人,先問問大爺這把刀答不答應!”話音未落,人已催動馬匹衝向沐夏。
  江湖人到底講不講理?還是說,他們的理就在拳腳刀劍上?誰厲害誰就有理,是這樣吧?
  沐夏從沒遇見如此莽撞的人,不由有些著惱,也有些好笑,不過眼前的形勢可由不得她笑。她飛快地抽出纏在腰間的烏絲長鞭,刷地一聲抖開,長鞭如同黑色的長蛇,閃電似的往孟剛的大刀竄去,拍地一聲擊在刀背上。
  孟剛料不到對方兵器來勢如此迅猛,一驚,大刀幾乎掉落,不由又羞又惱,不顧一切地反手一撩,向長鞭砍去。
  沐夏抽回長鞭,施力一抖,長鞭再度如同長蛇似的竄向孟剛,沒有擊中大刀,反而繞上孟剛的手腕。
  “混蛋——”孟剛手腕受困,氣得大叫。
  沐夏微微一笑,往回扯動長鞭,孟剛的手腕一緊,大刀驀地掉落。“看來,孟大爺的刀已經答應我的請求,孟大爺是否也該告訴我——”
  “做夢!”孟剛大吼一聲,另一隻手從靴子裏摸出一把匕首,就要往纏在手腕上的長鞭割下。
  他竟想毀她的兵器!
  不悅油然而生,沐夏下手不再留情,長鞭一抖鬆開孟剛的手腕,在半空中轉了個圈,狠狠朝他持匕首的手掃去,這一掃力道之猛,孟剛的手就算不殘,怕也要好好將息個數十來日。
  “住手!”
  隨著一聲突如其來的低斥,一柄寒光凜凜的劍帶著幽冷劍氣直劈向長鞭,速度之快連沐夏也未及抽鞭回擋,於是,她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長鞭被攔腰劈為兩截——
  “趙雋大哥,好俊的功夫!”隨著長鞭下半截掉落在地,一個女子嬌柔的讚歎聲也同時響起。
  趙——雋?
  不過是從一個女子口裏吐出來的嬌嬌柔柔的嗓音,此刻在沐夏耳裏卻與驚雷有同等的效果。她愕然看向劈斷她兵器的人,他就在她馬前三步遠的距離,這麽近,完全可以數清他每一根眉毛,所以,她不可能不懷疑,不,確定,此趙雋即彼趙雋。
  可不是麽?這個出手砍斷她的長鞭救了孟剛的騎在一匹高大驊騮背上的大英雄不就是她新婚三天就分別的夫婿——晉王世子趙雋麽?雖然他在她腦海中的印象的確非常非常非常模糊,但還不至於模糊到認不出他來!
  嗬!沒想到分別近一年,他們竟然以這種方式重逢!
  令人比較意外的還不止這個——趙雋的馬旁,貼身立著一匹漂亮的白色小母馬——馬上有個女子,人兒不比馬兒遜色。
  “世子,秋兒妹妹,你們終於跟上來!秋兒妹妹,這小子在打聽你,你來瞧瞧,可認得他?”孟剛用力瞪了眼沐夏,才把目光轉向趙雋身邊的女子,氣哼哼地說。
  沐夏打量了下那個秋兒妹妹,她大概與她同齡,的確也是眼睛大,嘴唇紅,漂亮可愛,但長相氣質與臨秋完全不同,臨秋是生氣勃勃的,這女子卻帶有一種夾縫裏生存的花兒的脆弱與強韌。原來,這個女子就是這群人所謂的秋兒妹妹。咳,她還真是愚笨,忘記這世上原本有許多同名之人,一聽到“秋”字就直接往妹妹那邊想。
  聽了孟剛的話,那個秋兒妹妹把一直膠著在趙雋身上的目光移開,轉到沐夏身上,也打量起她來。她打量沐夏的時間比沐夏打量她的時間久,而且看著看著,神色還越來越好奇,越來越疑惑的樣子。
  “你認識我嗎?”那個秋兒妹妹指著自己問。
  “不認識!”沐夏淡淡地說,目光轉到她所謂的夫婿趙雋身上,想知道他對眼前的一切有什麽反應。
  此刻的趙雋,也在看她,臉上有表情,但完全不是與久別的妻子重逢時該有的神情,比如喜,或者怒,再不濟也應該厭煩什麽的——可是沒有,她最多隻能看出他在疑惑。他也許——不!肯定不認得她!
  哈!他不認得她了!真可笑!真真可笑!
  可……真是可笑嗎?大概可氣更多一些吧?新婚三天,他連正眼都沒看過她;出征回來,家門不入就不知跑哪兒去;現在路上相遇,他不但不認識她,還出手攻擊她毀了她心愛的兵器;這些還不算完,天知道緊跟在他身邊的女子算怎麽一回事?
  無名火在沐夏心底暗暗燃燒,他不認得她是吧?她才懶得與他相認呢!他不想見她,不想要她,好,她遂他的心,大家永不相見罷!
  沐夏冷冷地看了趙雋最後一眼,將手裏的半截鞭子往地上一丟,絕然地轉過頭——曾經心愛的物品一旦被毀最終也變得沒有價值,不再令人留戀,更何況是不曾在她心上占有份量的人?
  沐夏迅速調轉馬頭,再也不看任何人一眼,催馬向南方疾馳而去。

  第 13 章
  “那小子奇怪的很!說是在找秋兒妹妹,見到了又翻臉不認人;先前傲氣的很,被世子截斷兵器卻哼也不敢哼一聲地溜走。哼!不知是哪門哪派出的弟子,把師門的臉都丟盡羅!”孟剛叨叨念念跳下馬,俯身撿起對方丟棄的長鞭,不解氣地舉起手中的匕首……
  “且慢!”趙雋止住孟剛,把手伸向他,“孟師傅,鞭子給我罷!”
  “那是當然!那小子的兵器是世子奪下的,理應由世子處置,應該的!”孟剛忙把斷成兩截的鞭子雙手奉上。
  趙雋接過孟剛手裏的長鞭,挽在手裏,細細檢視。這長鞭的鞭身由烏絲密密編織而成,普通刀劍難以輕易截斷它,當然,他手裏削鐵如泥的禦賜寶劍——“寒光”就另當別論。
  他截斷她的兵器——是的,他肯定“他”絕對是“她”,不為什麽,就為長鞭上殘留的淡淡香味——那種女子才有的清幽甜美的香。一個本該甜美的女子,不知何故化身為冷冽的少年……他忘不了她離去時決絕的神情,那麽的冷,那麽的傲,一切都不放在眼裏似的,輕輕易易丟棄在紅塵中,就那麽絕塵而去,任什麽也無法阻止她的腳步。
  她會恨他吧?
  何時,他竟在乎起女子尤其是陌生女子的怨恨來?
  就算那個他任其寂寞在深閨裏,一開始就難以心甘情願去接受的妻子,他也未曾在乎過她會怎樣的怨恨。
  邊境爆發的戰爭,令他倉促間多了一個妻子,如果他不幸戰死沙場,趙家有可能多一個寡婦——當然,這都是冠冕堂皇的托辭,事實上他難以接受她的真正原因在於:他之前從未見過她,甚至連她的名字也未曾聽說。
  他們本該是無關的兩個陌生人,她卻以延續趙家血脈的理由來到他的身邊,分享他的時空,而他,根本還沒預備好讓一個女人加入他的生活。孝道為先,戰爭在即,他順從父母的安排——不為別的,就為他是趙家的獨子,但他其實厭惡這種安排,連帶厭惡了這場安排中不可或缺的她,所以,即使他是趙家惟一的兒子,也執意不肯在出征前給她子嗣……
  趙雋盤起鞭子,在握到把手時微微一愣:把手上,鐫刻著一個篆體的“夏”字。
  為什麽是“夏”字?
  表示季節?名字?還是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但不管是什麽原因,這個字令他避無可避地想到他所謂的妻子,那個他想象不出樣子卻不能無視她存在的女子。
  他不記得她的樣子了——準確地說,他其實從沒記得她的樣子。沒有認真看過的麵孔,哪裏會在心裏留下記憶。不過,他倒是記得她的名字——尹沐夏,想不記住都難,因為某一封家書中曾寫到她的名字。沙場上,家書抵萬金,作戰間隙他時時拿來翻閱,從此記住她的名字。他記住了她名字,卻仍然難以接受她。叫他如何輕易改變呢?至少,戰場上他就從未收到她寄來的家書。
  但是,現在,不管他記不記得她,想不想接受她,他都必須回家了,回到她的身邊——問題總是要麵對的,他不可能放逐彼此一輩子。
  “侍劍,收起來。”趙雋喚來侍從,把斷成兩截的長鞭遞給他。
  “是!世子。”侍劍恭敬地接過長鞭,放入行囊。
  “趙雋大哥,你每次繳了敵人的兵器,都要留做戰利品嗎?”呂寒秋——也就是眾人口中的秋兒妹妹看著趙雋的舉動,含笑問。
  趙雋恰巧在此時翻身下馬,似乎沒聽見呂寒秋的問話,就那麽直入茶店而去。
  看到趙雋下馬進入茶店,聚集在茶店外的同行之人也紛紛下了馬,絡繹跟進去,很是熙熙攘攘了好一會兒。
  “呂姑娘,我家世子從不收戰利品。”落在後麵的侍劍笑笑地替主子回答。
  “那為何……”呂寒秋大眼瞥向侍劍放置長鞭的行囊,“要留下它?”
  “大概因為世子不認為它是一件戰利品吧?”侍劍仍然笑笑地回答,也翻身下馬進茶店而去。
  呂寒秋坐在馬上,瞅著茶店裏的人,黛眉輕蹙,微微抿起嘴唇。
  “秋兒妹妹,那小子的兵器有什麽好值得記掛的,我們也進去喝茶,快下馬吧。”孟剛下馬行到呂寒秋的馬身邊,對她說。
  “孟大哥,你說,剛才和你打架的人真是個男子嗎?”呂寒秋低頭看著馬下的孟剛,若有所思地問。
  “當然!莫非秋兒妹妹認為那個人是女的?哈哈!我瞧秋兒妹妹你是平時愛扮男人,一見著娘娘腔的男人就懷疑人家也跟你一樣女扮男裝。那個人肯定是個小子,女人哪有那般冷冰冰硬梆梆的?比如秋兒妹妹你吧,就算穿了男人的衣服,不也溫柔秀氣的很麽?”孟剛說。
  “先前我獨自行走江湖,怕遭人欺負,所以愛把自己扮作男兒,後來和你們還有趙雋大哥結伴,大家待我情同妹子,才恢複女兒裝……孟大哥,你說,如果我今天也扮作男兒,和剛才那人相比,誰更俊秀?”呂寒秋斂眉低語。
  “那還用比?當然是秋妹妹模樣招人疼!”孟剛眼瞅著呂寒秋,一瞬也不眨,眼中毫不掩飾愛慕。
  呂寒秋聽了卻臉色一變,現出冰清玉潔的凜然神色,沉聲道,“孟大哥又說笑話了,我們進去喝茶吧!”然後飄然躍下馬,把孟剛撇在身後,走進茶店。
  而後麵的孟剛呢,呆立了好一會兒,才隨後進入茶店。
  茶店裏,剛才的一行人分成兩桌就坐,一桌是包括虯髯大漢吳天達在內第一撥到達茶店的人馬,另一桌是晉王世子趙雋、一個做文士打扮的年輕男子、一個身穿戰袍的壯碩男子以及趙雋的侍從侍劍。
  呂寒秋走進茶店,環視一眼僅有兩桌客人的店麵,嫋嫋婷婷地向趙雋這邊走來。
  “呂姑娘來遲了,請坐罷!”文士打扮的男子看到呂寒秋過來,含笑而起,讓出自己坐的長凳,移身到旁邊和侍劍坐在一起。這文士約有二十五六歲年紀,一身斯文打扮,很有些儒雅氣質,眉間卻蘊藏著英氣,看來不是等閑之輩。他叫澹台拓,是趙雋的至交好友。
  呂寒秋道一聲謝,在澹台拓原先的座位坐下。這個座位,正好與趙雋相對,於是,呂寒秋朝對麵的趙雋微微一笑,輕聲問,“趙雋大哥,我們今天便可以趕到京城了吧?”
  趙雋手裏握著一盞茶杯,正在啜飲,呂寒秋的輕柔話音響起,趙雋抬了下眼,沒有看她,倒是看了眼侍劍。
  於是,侍劍又笑笑地回答,“呂姑娘,這裏是烏家村,離京城才六十裏,大夥不耽擱的話,日落之前入城不成問題。”
  “哦——那就太好了!寒秋真想快些見到叔叔。不知道叔叔傷勢如何了?”呂寒秋幽幽歎息,臉上隱隱現出為親人擔憂的神色,看起來姿態楚楚。
  “呂姑娘不必擔心,呂將軍將養了兩個月,傷勢已是大有起色,進了京,你們叔侄女就可以團聚了。”穿戰袍的男子——秦肅聲音沉沉地說說,音調聽不出和善,也聽不出厭惡,無情無緒似的。
  秦肅與晉王世子趙雋年紀相仿,約摸二十三四歲,長的虎背熊腰,氣勢非常威武,加上總是冷冰冰沒有感情的語調,一般人不僅對他望而生畏,聽到他的聲音也會不由自主寒毛直豎。秦肅既是趙雋軍中的得力部將,也是他的知己好友,因此常常看到秦肅出現在趙雋左右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啊!那就真的太好了!”呂寒秋又歎。
  茶桌上的四個男子好像都完成了任務似的,這一回,沒什麽人應答了。
  呂寒秋微微低下頭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良久沒再出聲。
  那邊茶桌的虯髯大漢吳天達卻伸過頭來,對呂寒秋說道:“秋兒妹妹,呂師叔吉人自有天相,你且放寬心。我十年沒見呂師叔,當真想念得緊,這回要不是呂師叔央世子和奏將軍找尋你,我等也不曉得還有再見呂師叔的一天!世子、奏將軍、澹台先生,吳天達及呂氏門下再次謝過各位大人不辭勞苦千裏找尋之恩!家師不幸仙逝,隻留下秋兒妹妹這點骨血,又因我等護持不力流落江湖,如果不是各位大人,隻怕是再難相逢……”
  吳天達這一番話大有滔滔不絕之勢,所以,澹台拓與趙雋、秦肅相視一眼後,笑微微對吳天達說,“吳師傅切莫對澹台客氣,受人之托,忠人之托的是秦將軍,在下不過是借著機會遊山玩水罷了,改日你請秦將軍喝酒,一定要重重謝他!”
  “秦將軍是一定要謝的,世子和澹台先生鼎力相助,義氣深重,吳天達也不能不謝,到了京城,吳天達見過師叔,再鄭重謝過!秋兒妹妹,你說是不是?”吳天達笑嗬嗬地說。
  “趙雋大哥、秦大哥、澹台大哥的恩情寒秋沒齒難忘,來日定當圖報——”
  “欸——”澹台拓舉手止住呂寒秋,含笑道,“呂姑娘不必多禮!一力尋找姑娘的是秦將軍,澹台不敢叨光居功,言謝免了,圖報更是切切不可!這些話萬萬不可再說第二遍了!”
  “秦某曾受呂將軍大恩,受呂將軍所托,找尋呂姑娘是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各位不須再多說,秦某平生最不喜歡聽人言謝。”秦肅也說話了,聲調平板,看來像是真的不喜歡聽人對他道謝。
  聽了這話,吳天達不敢多說話了。而呂寒秋呢,螓首低垂,良久,眼眶竟然微微發紅,聲音發哽低低說道,“幾位大哥這麽說,就是把寒秋當不相幹的人了,既然如此,這份恩情寒秋怎敢生受?”
  澹台拓看著秦肅,悠悠然說,“這可就是秦將軍的不對羅——秦將軍,你怕人家謝你,就不怕呂姑娘受之有愧?呂姑娘的謝意,我和世子可以不受,你卻萬萬不能再謙讓推托!”
  澹台拓話音剛落,呂寒秋抬眼看向趙雋,眼波盈盈,聲音裏有絲淡淡的謙卑,“趙雋大哥,你——也是這麽想的麽?”
  趙雋回視呂寒秋,目光平穩,語氣平淡,像在處理尋常事務,“呂將軍在戰場上深受重傷,無親人在側,渴切期盼與呂姑娘相見,因此委托秦將軍代為尋找呂姑娘,秦將軍不負重托,進京後,呂姑娘見到呂將軍,必須重重酬謝秦將軍才是。”
  秦肅聽完三人說的話,眉毛令人無法察覺地微微一擰,終於還是不動聲色。
  這些人的對話有些古怪,大致來講,就是呂寒秋姑娘要向趙雋、澹台拓、秦肅謝恩,那三個人卻推托不肯受。
  有些讓人鬧不明白。
  追溯緣由,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第 14 章
  趙雋前軍帳下有一位驃騎統領,名叫呂為先。這呂為先年過三十五,加入行伍已有十年,未曾娶妻。一次,呂為先與同是驃騎統領的秦肅出軍營巡查,中了敵人的伏擊,在混戰中,呂為先替秦肅擋下一支冷箭,由此對秦肅有救命之恩。北方邊境戰事結束前最後一役中,呂為先與敵人作戰時不幸身受重傷,生命幾度垂危,自以為人生不久矣,於是把秦肅請到病榻前,向他透露自己的身世。
  呂為先出身江湖一個薄有微名的武林世家,同輩共有兄弟四人,他排行第三。十年前,呂家一個多年死敵上門尋仇,呂家人不敵,幾乎滿門遭劫,家人中隻逃出呂為先和呂為先的大哥的女兒呂寒秋,餘下有些弟子則零星四散不知所蹤。呂為先把當時未滿八歲的侄女呂寒秋送到福建一個尼姑庵裏避禍,自己則投身軍旅,守土戍疆,因為身懷武藝,頻立戰功,不出幾年,即升為統領,後來北方邊境起戰事,軍團集結,呂為先被派遣到趙雋的前軍帳下,才有了救秦肅的事情。
  呂為先身受重傷後,傷勢反反複複一時難以痊愈,在這之間,他不免憂慮自己一旦永別人世,惟一的侄女將會孤苦零丁無所依靠,便想著找回侄女為其發嫁。秦肅儀表堂堂,是年輕將軍,尚未婚配,又曾受呂為先救命之恩,呂為先自然把心思轉到他的身上,於是在病榻上掙紮起來拜求,托秦肅南下福建代為尋找侄女,接她進京。
  呂為先於己有救命之恩,秦肅自然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戰爭結束,晉王班師,將士們獲得三個月的假期休養生息或還家探親,秦肅決定利用這段時間立即出發尋找呂為先的侄女。在出發前夕,秦肅去向趙雋告辭,不曾想趙雋也說接到澹台拓的書信要到江浙去,倆人於是結伴南下,在蘇州與澹台拓會合後因彼此暫時無要事奔忙,趙雋和澹台拓就陪同秦肅繼續南下福建找尋呂寒秋。費了一些周折,總算經由呂家原門下弟子吳天達等人找到呂寒秋。吳天達與孟剛等人自呂家被滅後便遊蕩江湖,現在聽說舊日師長在京城,是將軍身份,頗有投奔之心,同時心底也暗暗以為已故師長惟一的妙齡女兒獨自與幾個男人長途跋涉不免有失妥當之意,因此決定陪同呂寒秋一起前往京城。對此,秦肅等人沒有異議,一行人遂結伴進京,快馬奔馳半個月,在這天走到烏家村這裏,看看已是京城在望,大家坐在茶店裏喝茶也就格外的悠閑了些。
  京城在望,當然意味著趙雋、澹台拓等人和呂寒秋、吳天達他們必須分道揚鑣——雖說,秦肅非護送到底不可,但那好像不是重點。
  對於一路同行的高貴晉王世子趙雋,吳天達等人頗肯效鞍前馬後之力,處處恭敬惟馬首是瞻不消說;而呂寒秋呢,也有她的心思。所以,原本找尋呂寒秋的人是秦肅,半個月同行下來,趙雋領受的謝意絕對隻比秦肅多不會少,就連澹台拓也很是沾了些光。
  澹台拓不太清楚趙雋心底是不是頗為受用那些江湖草莽尤其是江湖美人兒呂寒秋的謝意,在他而言,可謂無福消受——嗯嗯,話要說清楚一點,人家美人兒的似水眼波和溫柔話語那可是直向著趙世子去的,連勞苦功高的大功臣秦肅都享受不到此等待遇——果然,人與人是不能相比的。
  這半個月來,澹台拓有趣地發現,不論他們跑在吳天達等人的前麵,還是落在後麵,呂寒秋姑娘總能出現在趙世子的身邊——當然咯,也可以理解為出現在秦肅身邊,因為忠於職守慣了的秦肅硬是沒離開過趙雋三步之遙。
  咳!畢竟是江湖豪爽兒女,俠女風範的確與大家閨秀有別,喜歡了就要有所表示——至情至性嘛!何況,趙世子也的確長得太體麵了點,門楣又太高貴了點,要人家一個懷春少女不心生仰慕芳心如鹿撞可謂難、難、難矣!
  所以咯,呂寒秋姑娘沒有如她叔叔呂為先期待的那般與秦肅情愫漸生,反而、反而——咳,戀上了有婦之夫趙雋……等等,呂寒秋姑娘還不知道趙世子已經成了親娶了妻是吧?嘿!有戲!
  隻見澹台拓詭異地一笑,麵對趙雋,臉上帶些自責、愧疚,說,“世子義氣深重,應澹台所求,甫班師回朝即又離家南下,這一別數月,把夫人冷落在家中,是澹台的罪過,回頭引見,千萬要擔帶著點……”
  那邊呂寒秋猛然一呆,大眼瞪圓,紅唇輕顫,衝口而出,“夫人?誰的夫人……”
  “我家世子的夫人。”侍劍看了眼主子無動於衷的神色,笑著回答。
  “趙雋大哥……的夫人……一定是位出色的女子吧?”呂寒秋垂下眼,以手加額,問得語氣輕微,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氣般。
  “我們世子夫人就是丞相家的大小姐。”侍劍盡力回答。他實在也隻能回答這些,畢竟,他沒來得及見過世子夫人就隨同世子出征了。
  “哦……”呂寒秋頓了頓,沒再說出什麽,臉卻緩緩地、微微地蒼白起來。
  在這略有些尷尬的當口,有人無心地過來解圍了。
  隻見孟剛走過來,立在呂寒秋身邊,麵對趙雋,神態恭敬地問,“世子,時候似乎不早,是否可以起程了?”
  “問秦將軍吧,他送你們進京,我與澹台先生今日不回京城。”趙雋平淡地回答。
  “趙雋大哥要去哪裏……你……不同我們一起走了嗎?”呂寒秋聞言迅速抬起眼,凝視著趙雋,話裏充滿詫異和失望。
  “嗬嗬!不順路,呂姑娘,就此別過了。”應話的人是澹台拓,說完了還覺得不夠似的,又轉向秦肅,“秦將軍,時候不早,你與呂姑娘吳師傅各位還是趕早起程吧,呂將軍急著要見侄女兒,別耽擱了啊!”
  秦肅神情略帶忿然,瞪了澹台拓一眼,不滿意這樣的安排,卻也隻能無奈地順從。
  “秋兒妹妹,走吧,我們快些啟程趕路。”孟剛卻像歡喜這樣的安排,俯身催呂寒秋。
  “不——”呂寒秋端坐不動,“先前趕路,日頭毒辣,我許是受了些暑氣,身子疲累,頭暈得很,想再歇會兒。”一麵說,視線一麵悄悄投向對麵。
  趙雋卻根本沒注意聽呂寒秋說些什麽,環視眾人一眼,開口吩咐,“秦將軍,你早點回城吧,回去後稟報王爺王妃,我明日到家。侍劍,備馬。澹台,我們走。”
  然後,長身而起,在呂寒秋瞪直的目光中步出茶店,跨上侍劍牽來的馬匹,往西邊方向絕塵而去。
  “趙雋——”澹台拓馳出眾人的目光後才直呼其名,“為何不今天回京城?隻是不想與那些人同路嗎?”
  “你明知故問。”趙雋掃他一眼。
  “今天回與明日回有何區別!”澹台拓看著好友,嘴邊浮起淺淺的謔笑,“總之,你已經決定回去見你的世子夫人,早一天回去,早一天大失所望或者欣喜若狂都比晚一天好吧?”
  “我沒有準備好。”趙雋不理會澹台拓的取笑,輕淡地說。對於那個女子——他的妻子,他還沒有準備好用什麽態度去對待她,也許,今夜他可以冷靜地想一想。
  “小王爺,閣下已經準備了快一年了。”澹台拓笑歎,“戰場上,你如果也用這種速度擬定戰略,朋友,還是聽從長輩的意思,先生下一兒半女再說吧。”
  “一年,或者十年,有時候並沒有區別。”趙雋沉思著說,沒搭理澹台拓後麵說的俏皮話。
  “不進城,今夜我們到哪食宿?荒郊?還是野外?在下雖然出生寒門,不可與爾等王孫貴胄相比,但身材體發膚,受之父母,自個兒不能不憐惜著點,沒有美酒軟榻,在下這嬌生慣養的身子骨兒是萬萬不肯相與的。”澹台拓笑嘻嘻地說。
  “西郊別業。”趙雋惜言如金,風格與澹台拓迥異。
  “在下隻想去仙樂坊。”澹台拓歎息著說。
  “喜歡,就替她贖身,來去相思,不厭煩麽?”趙雋看著澹台拓搖頭,臉上現出些微不可理喻的神色。
  “你以為在下不想?我瞧——她比較希望閣下替她贖身!”
  “不可能!”趙雋斷然回答。
  “唉——”澹台拓長長歎口氣,“大家閨秀的賢惠妻子你不要,色藝雙絕的首席花魁你不要,至情至性的江湖女俠你也不要,閣下莫非想負盡天下女子的癡心?什麽樣的女子才是你的理想?”
  趙雋沉吟了下,揚起眉毛,給澹台拓一個足以令他慪氣的答案,“沒想過。”
  “何為飽漢不知餓漢饑?在下瞧閣下就是了。”澹台拓不服而不平地哼哼幾聲,“女子真是癡傻,為何會有人愛上你這頭沒有感情的怪物,白白招惹傷心。”
  “願愛與不愛,與我何幹?”趙雋冷淡地說。
  “你——”澹台拓幾乎為之氣噎,怔愕了一下,反而放聲長笑。
  趙雋不為所動地看著澹台拓笑,氣定神閑得令澹台拓狂笑之餘又暴怒得想找人扁——當然,對手不能是眼前的趙世子,否則下場很慘的人絕對是他自己。
  思量這個結果,澹台拓決定還是用溫和一點的方式——說話,來紓解心內的鬱悶。
  “趙雋,幸好你的冷心無情隻用在女子方麵,還是當兄弟的有福氣哇!不過呢,人非草木,豈能無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兄弟我衷心祝福你能夠遇上一個心甘情願去愛,並且愛得如癡如狂的女子,才不枉你生為頂天立地堂堂須眉男兒。隻是,你最好先祈禱,也許她不愛你。”
  趙雋扯了扯嘴角,權當為澹台拓的冷笑話捧個場。

  第 15 章
  七月初三,晉王趙諄的世子趙雋在北征九個月又南下兩個月離家近一年之後,終於回到京城晉王爺府邸。
  趙雋踏入廳堂的時候,趙家人已經齊集一堂——唔,其實不能說“齊”,因為世子夫人尹沐夏似乎不在歡迎之列。
  趙雋拜見了雙親,再一一見過其他家人親戚,例如前年已經出嫁今天特地由夫家趕回娘家迎候大哥的大妹妹趙儀,小妹妹趙倩,以及遠房表妹沈怡蓉,然後帶著一絲疑惑掃過其餘麵孔,就是看不出哪一個有可能是他那個叫尹沐夏的妻子。
  她——不來迎接他?
  什麽意思?
  “雋兒,你媳婦兒在娘家。昨日接到你的消息,娘送了信兒給親家,你嶽母說你媳婦兒生了病,還在臥床,所以沒回來迎接你,你歇歇後去看看罷,你成親時忙於出征,嶽父母也未及拜見,這次回了家,應該上門盡盡禮數,要是你媳婦兒病好了就順道接回家來。”趙雋的母親——晉王趙諄的王妃孫氏看出兒子的疑惑,不等詢問,忙說。
  “唔!”趙雋應了一聲,看不出熱切。
  “表哥,你來回奔波,一定很疲累了吧?現在回家來,好好將息幾日,調養調養身子——”孫王妃話音才落,怡蓉就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眸,關切地對趙雋說。
  可惜,怡蓉表妹的體貼還沒表現完,趙雋的小妹妹——才十五歲的趙倩就跳上前,打斷怡蓉的話,搶著對趙雋說,“大哥,我好想你!大哥太不應該了!我本來等著你從北方戰場上回來告訴我有趣事兒,沒見著人大哥你又去了南方。南方很好玩罷?回頭大哥一定要告訴我新鮮事兒聽。”
  “有空再說罷。”趙雋瞧了眼長到他下巴的小妹,又說,“倩兒,一年沒見你,個兒長了不少,就是心性不見長,怎麽還跟個小孩兒似的,就知道玩。”
  “哪有?大哥準是故意笑人家,大嫂就常說我比臨秋穩重。大哥沒見過臨秋吧?她呀,是你的小姨子,她要嫁人啦,以後一定不能常常來我們府裏玩了,真不好玩,幹麽那麽早就要嫁人!”趙倩有些不樂意又有些遺憾地嘟嘟囔囔,然後懇求,“大哥,大嫂回娘家都一個月了,你快點把大嫂接回家吧,我還要跟她學武功呢。”
  “倩兒,別瞎說,你嫂子是斯斯文文的大家閨秀,何時會武功了?”孫王妃怪小女兒胡說八道,忍不住斥責。
  “倩兒才沒瞎說,是真的!大嫂會武功的,使一根那——麽長的長鞭,耍起來小樹都被打斷了,厲害著哪!”趙倩一臉崇拜地用手比劃。
  孫王妃搖頭,根本不信。
  長鞭……
  趙雋聽到這兩個字,無緣由地,腦中浮現出在烏家村茶店外偶遇的那名身著白衫男裝的女子——眼見她要傷人,他不得已斷了她的長鞭,卻惹來她的憤恨……莫名其妙!他怎麽會想到她?隻是,她真冷,真傲,真特別……打住罷!目前,他最應該想的應該是怎麽與他的妻子重逢,怎麽與她相處吧?
  回家的第一天沒見到她,他並沒有特別的情緒波動,不過,聽說她生病,再怎麽沒有夫妻情分,於人情道義而言,他都必須盡到一些責任——明天,上尹丞相家看看吧!
  “母親,明日我就去丞相府。”
  “好的!雋兒,這才是堂堂男兒的氣概。”孫王妃讚許地說。
  兒子不中意忽然成親,身為親娘的孫王妃不可能察覺不出來,可那也是無奈之舉啊!
  尹丞相家的大小姐秀外惠中,知書達禮,孫王妃一見之下滿意得不得了,原本談親事的時候也不急著要尹家大小姐過門的,誰知道戰爭忽起,丈夫和兒子都要出征,如果不趕著把婚事定下,天知道兒子哪年哪月回來之後,尹大小姐早已嫁作他人婦去了。她想要這個媳婦,最重要的,她也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她隻替趙家生了一個兒子,趙家好歹也得血脈相承下去……好容易,兒子平平安安出征歸來,剛回京,就說接到朋友傳書要南下,刻不容緩,連家門也沒踏入,更別說見新媳婦。孫王妃隱隱猜到兒子的心思,卻也隻能歎息一聲裝聾作啞。可是,她深信,兒子與兒媳婦相處日久,不可能不喜歡親娘替他挑的這個妻子的——尹大小姐多好啊,要說是萬裏挑一也不為過。
  原本一直擔心兒子解不開心裏的結,現在好了,兒子願意親自上尹丞相家,看來是打算與兒媳婦好好相處了——孫王妃欣慰地想。
  趙家一家人和樂融融地敘話,一旁的怡蓉問完第一句話後再沒有開口。她看著表哥趙雋,心內五味雜陳。
  她從十二歲來到晉王府,那時候表哥十七歲。甫見到一表非凡,英姿勃發,出身皇族天生就高高在上令人不勝景仰的表哥,她的一顆芳心從此寄托給他,再也收不回來。但是,表哥愛習武,愛看兵書,愛四處遊獵,就是不愛與女孩兒說話玩鬧——同他最親近的女性除了母親就是兩個妹妹,她始終走不進他的心,不,別說心,連身畔都難以駐足。可她還是戀著他,就算是幻想、奢想也暗暗期盼某種美好前景,然而……當頭一棒,孫王妃看中的理想兒媳婦是尹丞相家的大千金,不但如此,還迅速為他們成了婚。盡管如此,她也沒法死心,即使隻能用目光跟隨那個人影,她也願意。
  就在怡蓉內心泛濫著甜甜的、苦苦的、酸酸的、澀澀的滋味,從恍惚中回魂定下神來的時候,恰好瞥見趙雋步出廳堂的挺拔背影消失在大門轉角。唉!要怎樣,表哥才肯認認真真看她一眼?
  趙雋與家人敘完話,打算回居處歇息,一洗風塵。
  他的居處在晉王府東後院一個叫“蘭薰院”的院落,院名是母親孫王妃取的,出自駱賓王《上齊州張司馬啟》:常山王之玉潤金聲,博望侯之蘭薰桂馥。取其子孫昌盛之美意矣。
  二十二歲之前,“蘭薰院”是趙雋一個人的天地,現在,這方天地裏多加入一個人——一個女主人。
  趙雋走進他原先的臥房——後來新婚夫婦的新房,環視一番,覺得陌生的很。
  這間臥房,已經看不出原先有男人住過的痕跡,完全的女性化:水晶簾櫳,繡花架,鏡奩;綠紗窗,淡紅幔帳,粉色被褥;牆上一幅幅出自女性手筆的字畫,案幾上一把箜篌。
  她不會把屬於他的物品完全清理出這間房間了吧?要知道,他才是這間房間的真正主人!
  趙雋微微皺起眉頭。
  幸而,她沒真的把屬於他的物品清走,但也差不了多少,她把屬於他的一切全部掃進箱子裏——態度如此輕慢,好像這裏從來就是屬於她而不是屬於一個叫趙雋的人。
  趙雋皺起的眉頭始終沒展平,一股傲然之氣冉冉升騰——他會讓她明白:誰,才是這裏真正的主人!

  第 16 章
  “怎麽辦?我上哪兒找夏兒回來給世子給趙家?”丞相夫人愁眉不展地坐在大女兒房裏,反複思量,仍然不知道怎麽處理目前的狀況比較妥當,“趙家派人來接夏兒,我們說夏兒生病臥床不起,世子前來探病,我們說夏兒出水痘不能見他瞞了過去,下一次趙家再有人來,總不能再這麽說阻攔來人見夏兒吧?頂多拖個三五天,夏兒再不現身,趙家的人遲早會起疑心的!唉!該如何是好?”
  江氏邊說邊不停地歎氣。
  大女兒才離家出京,女婿第二天就回京來了。趕巧也不是這麽趕的吧?莫非真是天意作弄?
  女婿回來,大女兒當然不可能再呆在娘家消什麽夏,可她怎能對女婿說,他媳婦兒根本不在娘家。女兒已經是趙家的媳婦,回娘家卻貿然離家不知所蹤,她沒法對趙家人交代呀!因此,女婿上門,她情急之中誆騙女婿,說女兒正在出水痘,須在房裏靜養,不能見風,見光,怕傳染人,所以無法出來見女婿,更不可能立即隨女婿回晉王府,才沒有令女婿起疑心,順利地打發女婿離去。可,這也隻是權宜之計,女兒如果不趕快回來,不可能托病為借口永遠隱瞞下去。無可奈何,隻能寄希望丈夫派出去的人馬快些找著人,以免趙家人尤其是女婿看穿真相心生嫌隙。
  “就直說姐姐去南方找我了嘛!娘親有什麽好為難的?”臨秋在一旁撇撇嘴。
  “惹禍丫頭,你還敢說話!要不是你調皮貪玩,掉進東湖裏,幾天不見人,你姐姐又怎會著急離家出外尋找?找你——你現今人好好兒呆在家裏,那理由說得過去麽?趙家人聽了隻會當我們在說謊!”江氏氣惱地瞪著小女兒。
  說造化弄人不假!
  當全家人以為臨秋失蹤,有可能被拐,鬧得人仰馬翻,沐夏為此不顧父母擔心、勸阻,悄然離家南下找尋之際,臨秋這丫頭竟然在失蹤後的第三天早晨也就是納吉的那天施施然回家來了。
  小女兒歸家,江氏欣喜若狂之餘,擔憂恐懼再度橫生——這回對象換成了大女兒。
  雖說大女兒自小學了些武藝,可畢竟生長在深閨內院,從未單身出過遠門,哪識得天下人心叵測,應對得了江湖險惡?
  唉!人家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不,麻煩事都湊一塊兒來了!
  “是!是秋兒不對!秋兒這就出去找姐姐回來,娘親,你就讓秋兒出去找姐姐吧,好不好?”臨秋看著唉聲歎氣的娘親,自己也為姐姐離家孤身在外憂心不已,於是從娘親身後抱著她的脖子撒嬌鬧出門。
  “你給我好好兒呆在家裏,哪兒也不許去!”江氏恨恨地抓過小女兒的手掌來打手心,“你這丫頭啥本事都沒有,連東湖水都能掉進去淹個半死昏睡兩天,要不是碰巧給顧三公子救了,遇上別的男人,結果還不曉得會怎樣?就你這樣還想出門找你姐姐?你給娘老實呆在家裏,等日子到了嫁到顧家去,娘也可以少操點心了。”
  “姐姐沒回來之前我不成親。”臨秋扭著身子跺腳大叫。
  因為她,姐姐才貿然離家,孤身一人闖去南方,現在她自己根本好端端呆在家裏,卻累得姐姐到處奔波,她哪裏能安得下心呆在家裏,並且沒事人似的出嫁辦喜事?她尹臨秋不是這般無情無義的妹妹!
  “唉!娘也希望你姐姐快些回來!一來好跟世子有個交代,二來也可以親自看著你出嫁。娘隻生了你們兩個,你們嫁得好夫婿,過上安心日子,娘這輩子再沒有遺憾!唉——你八月初五就要出閣,但願你爹爹派出去的人馬能快些找你姐姐回來。”
  想到不知所蹤的大女兒,江氏不由得又歎氣。
  確定臨秋失蹤後,沐夏決定離開京城去南方找尋妹妹,對此,江氏和丈夫怎肯答應,但沐夏一意孤行,不顧父母反對,還是悄悄離開了家。誰知天意弄人,臨秋的失蹤是虛驚一場,沐夏離開家的當天,臨秋就毫發未損地回來——還是顧三公子親自送的人回來。
  江氏這才知道,原來,臨秋失蹤那天跑東湖去了,隻所以沒能及時回家是因為不慎掉進湖裏,被人救上來後昏迷發燒,人事不知了兩天;令人意外的不止這個,那個救了臨秋的人居然——居然就是顧三公子!所謂有緣千裏來相見,這未成親的小倆口竟然這樣碰上麵,而且臨秋昏迷的那兩天還是在顧三公子住處養的病,江氏心底覺得不妥的同時不免暗暗驚奇。不曉得這是否與“塞翁失馬”的掌故有異曲同工之妙,值得欣慰的是,臨秋再不提不想嫁人的事,乖巧地遵照父母的意思與顧三公子定親,接下來就等著顧三公子八月初五前來迎娶過門了。
  可是……唉!小女兒的煩心事了了,大女兒的憂心事才剛開始啊!
  要說臨秋怎麽忽然願意嫁給顧三公子了,書寫起來說不定能成為傳奇。
  原來,臨秋那天在東湖邊乍見季允,如同天外飛來一筆,芳心且驚且喜,不由自主悄然靠近季允身邊,癡癡看了他良久,在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麽好之際,驀然發現他手裏捧著的羅帕竟然是姐姐的,她疑慮叢生,忍不住脫口而出,萬萬、萬萬料想不到季允完全不認得她,不僅如此,季允根本不想理她,對她簡直冷若寒冰——當下把她從浪漫美妙的遐想中狠狠打醒,失望得再不想見到他,難堪得再不想見任何人,心冷得猶如寒冬臘月掉進冰窟窿裏,頭發尖到腳趾甲全凍成冰塊。她心灰了,意也冷了,不辨方向胡行亂走一通,最後抑製不住熱淚坐在湖邊大哭一場,埋葬她的自作多情,哀悼她不曾開始就驟然結束的初戀。正當她傷心於自己的失意,哭得哀痛慘絕之際,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熱心人把她嚇了一跳,失腳掉進湖裏,她不識水性,驚惶之中喝了幾口水,昏迷過去,足足昏睡兩天才醒,醒來時又嚇了一跳——因為她躺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裏,身畔坐著一個二十幾歲年紀的俊逸男人,這男人雖然五官與季允不相同,氣質卻很相似,令她情不自禁多看幾眼。
  那男人看到她醒來,很君子很溫文地詢問她的姓名住址,說要送她回家。他又親切又溫和,一點不像冷冰冰的季允,她好感陡生,毫不遲疑地告訴他自己的家世地址。她說完後他神態略有些驚奇,她當時弄不清楚,後來在他送她進家門爹娘笑逐顏開迎過來時總算清楚了原因——他、他、他竟然、竟然、竟然就是她未來的夫婿——顧三公子——顧哲愷。
  他,這個救了她的,很溫和很親切的,斯文俊逸的男人就是她未來的夫婿?
  噢!老天爺!
  她當下傻在原地,沒法思想沒法說話,好容易想起點什麽了才想到——這天,恰好是顧家上門納吉的日子,她要在這天定親……原本她應該堅持本來的想法不嫁他的,結果……結果……結果她因為太過於震驚而呐呐不成言,昏頭昏腦的由著一切如期舉行——成為顧三公子的未婚妻,並且要在一個月後嫁給他作妻子。
  季允呢……她不會再想到他了!

  第 17 章
  趙雋在尹丞相家——呃,他的嶽家坐了一陣子,領了嶽父母專為招待女婿設下的豐盛午宴,沒有見到正在出水痘的尹家大小姐——他的晉王世子夫人,一個人告辭出了丞相府。
  “世子,澹台先生有口信給您。”
  趙雋才走出丞相府大門,牽著馬候在門外的侍劍就趕緊稟明。
  “說。”
  “澹台先生說他在‘西郊別業’竹林裏邀朋友詩酒論人生,請世子得空過去。”
  詩酒論人生!
  趙雋聞言輕搖其頭。這澹台拓,明明出身武林世家,偏愛打扮成儒生模樣,舞文弄墨不成氣候,倒是頗能以李太白陶淵明為效,時時揮灑“鬥酒詩百篇”和“狂歌五柳前”的豪氣,尤其信奉“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至理。今天在“西郊別業”的竹林裏邀人詩酒論人生,酒千杯是有的,詩倒未必成章,至於人生嘛,當然是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世子不得空罷,屬下這就去回了澹台先生——”侍劍看主子沉吟,察言觀色,說道。
  “不必!去西郊,走。”趙雋跨上馬,率先向“西郊別業”馳去。
  侍劍在後麵耷拉了會腦袋,直到主子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視線裏了才急急上馬跟著。有時候,他以為自己能夠準確地猜中主子的心思,事實證明,他不夠聰明;或者也可以這麽說:主子的心思比較難測。他從十歲開始跟從主子,到現在也有十年了,是王府裏公認的最伶俐的侍從,可是……唉!一個被公認伶俐的跟在主子身邊達十年之久的侍從,猜錯主子的心思,不論是出於對前者的否定還是對後者的肯定,都難免讓人鬱悶。
  駿馬風馳電騁,不消一個時辰,趙雋策馬到達“西郊別業”,踏過清溪,進入翠屏山下的竹林。
  這竹林裏,零星築了一些四麵臨風的竹寮,供喜愛山林野趣的客人在此遊玩,休憩,甚至野宴。
  這不,離清溪不到兩丈遠的一座竹寮裏,就有一小群人在觀雲、聽風、飲酒、談笑。
  “趙世子,閣下姍姍來遲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來?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哈哈!你來遲了,罰詩三首,罰酒三杯,三杯——”
  澹台拓坐在四麵敞開的竹寮裏,斜倚欄幹,遠遠望見趙雋騎馬而來即高歌長笑,念的詩句顛倒混亂,似乎略有醉意。
  趙雋踏進竹寮,竹寮裏設一桌酒席,美酒佳肴頗為豐盛,他環視座上的人,除澹台拓外另有四人,三個相識,一個未曾見過,不及細細打量,座上一個紫衣女子已經盈盈起立,向他福身一拜,用珠落玉盤般的聲音說道:
  “紫蝶見過小王爺。”
  紫蝶,京城最大的勾欄院——“仙樂坊”的首席花魁,不僅長得貌若芙蓉,身若楊柳,琴棋書畫也無所不通,是風塵中一色藝雙絕的才女,因此頗有些孤高自許,普通人散盡千金也難以成為她的入幕之儐。紫蝶姑娘在前年識得澹台拓和趙雋,澹台拓對紫蝶姑娘一見傾心,驚為天人,戀慕不已,數番想為她贖身,卻頻遭婉拒。旁人大為不解,紫蝶姑娘卻別有他想,比如現在,她答應陪同澹台拓到“西郊別業”來飲酒作樂,可真正想見的人卻不是他。
  “姑娘不必客氣,坐罷。”趙雋看著紫蝶姑娘點了下頭,目光沒有停留,繼續掠過其餘的人,在對上一個陌生的俊美少年的目光時卻微微停留了一下。
  這少年,有一雙亮若晨星的眼睛,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一種奇怪的估量和探索……
  “趙雋,這位兄弟你沒見過罷?他——叫季允,金陵有名的才子,我兩年前曾在金陵與季兄弟有一麵之緣,季兄弟風度瀟灑,有潘安之貌,宋玉之才;趙世子俊美勇猛堪比北齊蘭陵王,你們一文一武,也是一時瑜亮。季兄弟,來,來,來,見過晉王世子趙雋,他武功蓋世,腹內墨水也不算太少,你們切蹉切蹉——”
  澹台拓笑嘻嘻地為彼此作介紹,神誌看來還像清醒。
  “原來是季先生,久仰。”趙雋依例客套,末了,收回停留在季允身上的目光,望向澹台拓,嘴邊泛起揶揄,“我似乎來得太遲,未及趕上詩酒論人生的盛況,我不會做詩,隻是喝酒罷。”
  說完,果然拿起竹幾上卙好的酒,連飲三杯。
  趙雋放下酒杯落了座,坐在澹台拓旁邊的紫蝶姑娘便端起一杯酒,剪水雙瞳凝注趙雋,說道:“小王爺總是這般豪邁、果決,紫蝶不勝欽佩,願陪飲一盞。小王爺,請了——”
  紫蝶姑娘以袖掩口,舉杯一飲而盡。
  不等趙雋說話,那邊,季允已經站起來,端著酒杯對趙雋說道:“季某入京不過數月,世子大名如雷貫耳,子建曰,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李賀亦曾慨歎,男兒何不帶吳鉤,今日一見世子,果然將軍氣概,氣吞萬裏如虎。咳!誠如古人之言,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這一杯敬世子,請——”
  季允嘴裏說著恭維的話,神態卻淡得一眼就能看出在說客套話,說完了仰起脖頸,猛然將酒倒進嘴裏,動作豪放得不像個文質彬彬的書生。
  “請!”趙雋凝視著季允的舉動,舉起手中杯,也一飲而盡。
  然後,其餘人也紛紛舉杯向趙雋敬酒,趙雋並不推辭,一一領了,一番杯來觥往,依然麵不改色。
  “好!好!有美酒,有朋友,可惜沒有絲竹聲——紫蝶,紫蝶,你藝冠京城,琴聲如仙樂飄飄,聽之忘俗,煩你彈一曲琵琶,可好?”澹台拓又是讚歎,又是遺憾,目光凝聚在紫蝶姑娘臉上,殷殷切問。
  “各位爺想聽,紫蝶獻醜了。”紫蝶姑娘眼波如脈脈流水,淌過席上每一張麵孔,在趙雋那兒回旋一會兒,才垂下眼皮,抱著琵琶,轉軸撥弦,已是“未有曲調先有情”,輕攏慢撚之後,樂聲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果然令人“如聽仙樂耳暫明”。
  “好!”一曲彈畢,澹台拓情不自禁出聲喝彩,忍不住請求,“紫蝶,再彈一曲吧?”
  “澹台爺想聽什麽曲兒?”紫蝶姑娘淡淡地問。
  “我平生最喜歡李太白這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何等灑脫,何等豪邁,何等義氣!奏一曲《將進酒》如何?”
  “小王爺呢?”紫蝶姑娘眼波轉到趙雋身上,深深看著他。
  趙雋平淡地說,“隨澹台的意思吧。”
  “季公子呢?”紫蝶頓了一下,轉向季允。
  “我……隨便——”季允自趙雋來後,連連喝了許多酒,似乎有些醉意,靠在竹寮欄幹邊,眯著眼睛瞧大家,雙眸在長睫毛後閃爍,不穩定的目光也不知道在瞧誰。
  紫蝶姑娘輕撥幾下琴弦,突然說道,“隨便——那紫蝶就念首詩吧。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她念的是白居易一首極普通常見的《賦得古草原送別》,普通得平常小兒大多能吟誦。
  因此,澹台拓以怔愕的目光瞅了紫蝶姑娘一會兒,突然笑問,“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紫蝶,我們這席上有人要告別吧?”
  “身子沒有告別,心卻未必在此。”紫蝶姑娘斂眉輕輕應道。
  季允一旁說話了,“《楚辭》裏說,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留。由春到秋盼人歸,說的是相思的話。還是王摩詰說的好: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春天過了,美景還在,比如秋天,還有……夏天,不都有各自的美,各自的韻味麽?”
  “要說送王孫,我想起一首詩: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要我說,那是假豪情,真悲涼!世子,你馳騁沙場,凱旋歸來,其實可喜可賀,最好不要再‘又送王孫去’了罷!現在跟好朋友們在一起喝酒暢談,才是人生一大快事!”澹言拓縱情高喊。
  “要說賦別,莫過於江淹,一紙《別賦》,賦盡富貴者、俠客、從軍者、夫妻戀人種種生死離別,別情之苦非言語所能形容。可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季允長歎一聲,似乎被感染,麵上隱隱有“黯然銷魂”悵惘之色。
  “季先生飽讀詩文,出口即成章,不愧為一方才子。澹台,你以後再詩酒論人生,不必慨歎恨無知音賞了,這位朋友交的好!”趙雋看向澹台拓,閑閑地說。
  身為皇族王孫,如果沒有成為九五至尊的野心,人生的最高點也就莫過於此了。上戰場,對他人而言,是成功名立偉業的機會,在他而言,是家族的責任,所以,他不會有所謂的悲歌慷慨,當然,也不會有所謂的別情淒淒。
  那些對他而言——太過於矯情,或者說,根本就是無病呻吟。

  第 18 章
  趙雋回到晉王府時已經是入夜時分,向父母問過安,他便回到“蘭薰院”。
  “蘭薰院”裏,誠如其名,前庭種有數棵桂樹,花盆裏遍植蘭花草,每到開花季節,香氣襲人,經久不散。
  對於院中的花草樹木,趙雋向來不曾留意,更別說打理,反正自有仆役照管,倒也長得欣欣向榮。當然,不能就此說他毫無生活情趣,他也是有興趣愛好的,隻不過他的興趣愛好比較單一罷了——比如習武。
  如同所有醉心於研習某種技藝的人一樣,趙雋極少注意到身邊的瑣屑事——例如表妹怡蓉總是水汪汪的雙眸。
  所以,現在,當怡蓉叩開“蘭薰院”的大門,端著盛有一海碗綠稻香粳米粥、幾碟送粥小菜的餐盤出現在書房裏的趙雋麵前時,他也隻是當作表妹對表兄的又一次關心之舉,抬了下眼皮,吩咐她放下宵夜便照舊坐在書桌後做自己的事情。
  怡蓉卻不想被如此草草打發。
  “表哥,你今天一天在外,午膳、晚膳都沒在府裏吃,外麵的東西怎能跟府裏的比,表哥有沒有吃好?侍劍雖然伶俐,畢竟隻是個大小子,也不曉得侍候好表哥沒有?表哥這一年南來北往,在外奔波勞累,怡蓉瞧表哥雖然勁健不少,卻像是瘦了——表哥餓了吧?怡蓉剛才親自到廚房裏熬了些粥,表哥吃了早些歇息。表哥久別歸家,表嫂卻……病的真不湊巧,病的嚴重麽,何時才回府呢?”怡蓉邊說邊在書桌側邊方向尋一張椅子坐下。
  “侍劍很好,沈姑娘多慮了。”趙雋隻回答這一句。
  “那就好——”怡蓉幽幽地歎。
  怡蓉餘韻了了的歎息聲已止,趙雋卻良久沒有應答。
  寂寞在一邊的怡蓉凝眸看了看表哥的手,見捧著的是本《孫子兵法》,表哥手捧兵書似乎看入了神,根本忘記旁邊還有一個她。
  唉!表哥永遠這樣——永遠不把兒女情長看得比其他事情重要!幸而……被忽略的人不止是她!那個尹沐夏,她生病不回來最好!她永遠住在娘家好了!沒有尹沐夏以正妻的身份在一邊添亂,隻要她肯努力,肯用心,感情遲鈍的表哥終會發覺她的深情的……她要成為表哥感情蠻荒世界的開辟者!雖說表哥娶了妻,娶了尹沐夏,那又怎樣?表哥隻是奉命成親,他並不愛那個女人,他們並不相愛!是吧?否則表哥又怎會出征剛回京就又迫不及待地離家南下?表哥不喜歡有這個妻子,表哥討厭尹沐夏,一定的!
  這是她的機會,她一定,一定要爭取!
  怡蓉輕輕從椅子上站起身,輕輕行到趙雋身邊,同樣輕輕地問:“表哥,你在看什麽書?很有趣吧——”
  怡蓉今晚穿了一襲粉紅底芙蓉團花繡麵的夏裙,青絲挽成倭墮髻,鬢邊幾朵茉莉花,衣衫裏也透出濃濃的茉莉花香。現在的她,看起來很美,聞起來很香。女孩子嘛,誰不喜歡把自己弄得美美的、香香的?據說,男人更愛!
  “沈姑娘很喜歡茉莉花吧?”
  趙雋果然有反應了。他從書裏抬起眼,看著怡蓉,臉上有一絲討論的興味。
  怡蓉心底一喜,喜色上了眉梢,答話也輕快起來,“原來表哥也曉得茉莉花!怡蓉還以為表哥從不識紅紫芳菲呢?怡蓉最愛茉莉花了,它又潔白又芬芳,看起來又美,聞起來又香,我那房前房後,種的都是它。開起花來的時候,夢裏都能聞到香,表哥,你說那景象美不美?噢——瞧我,隻顧說自己喜歡的,表哥,你也喜歡茉莉花嗎?你說,這茉莉花香不香?”
  趙雋微微頷首。
  怡蓉喜色從雙頰暈開,心頭一陣激蕩,正想再開口,趙雋先說話了,“茉莉花香,勝在籬前屋後隨處可覓,所以為人稱道;我在北方曾經攀上一座雪山,親眼看見雪蓮花盛開,那種香味彌漫在冰天雪地之中,沁人心脾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
  怡蓉聞言,迷惑地想了會,遲疑地問:“那——表哥到底喜歡什麽花?是茉莉花還是雪蓮花?表哥是喜歡茉莉花多一點還是雪蓮花多一點?”
  為什麽她不太明白表哥想說什麽呢?
  “各花有各自的好,端看愛花者喜歡哪一種?沈姑娘的問題可以找愛花的人來問,我無從解答,因為——我不喜歡花。”趙雋淺淡地說,放下兵書,以一雙幽深得看不出情緒的眼眸直視著怡蓉,又說:“夜了,沈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總是這樣!永遠沒有進展——
  怡蓉不想又這樣被表哥打發,她睜大雙眸,水汪汪的眼裏更加煙水茫茫,似乎要滴出水來了似的,“表哥,我……”
  趙雋卻也在同時朝門外揚聲喚人,“來人,掌燈,送沈姑娘回去。”
  “是!世子。”門外閃進一個人來,垂手應道。這人,就是怡蓉剛才頗不放心的侍劍。
  後院都是女眷,身為侍從的侍劍是不能住在這裏的,不過因為少夫人回娘家消夏已久,房裏的陪嫁丫頭都跟回尹家去了,然後其餘侍婢要麽告假未歸,要麽剩下的淨是些專門在外間打雜的粗使丫頭、看院守夜的老嬤嬤,侍候不來主子,所以,侍劍便被主子留在身邊。
  “表小姐,老嬤嬤已經備好燈籠等著您,請吧!”侍劍微躬身子,有禮地對遲遲不開步的怡蓉做了個“請”的姿勢。
  “表哥,怡蓉這就回去,你把粥喝了,早些歇息,別累壞了身子,我……走了!”怡蓉看看催人走的侍劍,又看看不留人的表哥,無奈地說完最後一句話,舉步緩緩邁出書房,隻差沒有一步三回頭,終於漸漸消失在門外。
  屋裏再沒有聒噪的聲音,不過夜色深沉,該是歇息的時候了,趙雋把《孫子兵法》放回原位,站起來走向門口,在快要跨出門口的時候才想起什麽地問:“侍劍,你餓了吧?”
  侍劍摸摸肚皮,晚膳時候,世子在京城最豪華的酒樓宴請澹台拓、秦肅,以及剛認識的季允和下午在竹林裏一起喝酒的那幾個人,他和另幾個侍從也坐了一席,喝得極為盡興,吃得也——呃,很飽。世子這麽問是什麽意思?
  “唔——”侍劍含含糊糊。
  “是餓,還是不餓?”趙雋不允許含糊其辭。
  “呃——”糟糕!侍劍懊惱地捂住嘴,想把那不識趣的飽嗝堵回去,唉……來不急了!
  “既然餓,就把那些吃了。”趙雋指指案幾上好心好意的一海碗粥和幾碟小菜,不看侍劍轉瞬間變幻出來的愁眉苦臉,眉梢微掀,出了房門。
  侍劍有沒有去吃那一海碗粥,不得而知,因為不會有人去監督。
  臥房裏,趙雋斜倚在臥榻上,從他這個角度望去,恰好對著對麵牆上一條字幅。
  幅上書著這樣幾個頗有古韻的篆隸:風煙俱淨。
  這句子出自南朝吳均的山水小品文《與朱元思書》,原意很簡單,就是說風塵、煙霧都消散了,天氣晴朗,清爽宜人。
  很簡單的一個句子,但——為什麽選擇這樣一個簡單的句子?
  通常,人們在書寫條幅的時候,不是更喜歡選擇那些要麽寓理,要麽言誌,要麽抒情的句子麽?為什麽是這樣一個句子呢?寫它的人怎麽想?
  天地萬物都將成空,一切都會消逝,所以淡然,所以無所謂?是這樣的意思嗎?
  誰人書寫的條幅?
  趙雋動了好奇之心,起身走近那條字幅,看幅上的落款。落款以小篆體寫到:歲末雨雪日沐夏書。
  在雨雪紛紛,連日不見天色的日子裏,書者寫下這樣一個句子借以傳達對睛朗天氣的期盼——這個人還不是別人,而是他——趙雋的妻子……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出來,一個女子在陰霾的天空底下如何焦躁如何厭煩,甚至付諸筆端,要老天爺快些放睛——
  等等!他趙雋向來不拘小節,更不會無端臆想,何時,竟這樣富於想象起來?
  趙雋止住思緒,純粹以鑒賞者的目光審視落款上秀麗的篆體,可惜,他今夜的思緒注定難以平靜:落款其中的那一個“夏”字驀地觸動一些記憶。這個筆畫,他在哪兒見過,有些微的似曾相識,像是……那條鞭子上的字。
  怎麽他又想起了烏家村的那一幕?
  是他想的太多了!看到同樣一個字,也能想起那條鞭子,想起……那個絕塵而去的冷傲女子。
  他不該想那麽多的!

  第 19 章
  午後,趙雋一襲便裝躺在廊下的涼椅上,透過桂樹濃密的枝葉看徐徐西行的太陽。
  或者是院內的樹陰密,又或者是風向剛剛好,“蘭薰院”在盛夏七月也怡人的涼爽。
  天氣太好,難免令人慵懶——這,是趙雋回家五天以來的感慨。
  這樣的天氣,不出門反而是種享受!尤其,在他回來之前一直占據這個屋子的女主人很懂得怎麽把日子過得舒適——至少,他現在躺著的沁涼竹躺椅就是一個明證。
  很……的一個女子!
  很什麽呢?趙雋沒法用準確的詞語去形容她——他的妻子,畢竟,他真的不算接近過她,更遑論了解。
  成親那會兒,他是很抵觸的,一方麵覺得這門親事結的太貿然,讓二十二年來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慣了的他沒法驟然接受一個女人進占他獨有私人空間,並且要他像天下所有責任感重的男人那樣負起每夜回家相守的義務的事實;另一方麵覺得——那個想成為他妻子的陌生女子太匪夷所思,她有沒有想過自己要嫁的是一個即將上戰場的男人?嫁給他,意味著用一輩子來賭博,賭能夠得到他或者徹底失去他,贏或輸的機率一半一半,勝算可說極大,反之亦然,而他們甚至從未相識,沒有理由為對方執著與付出。她——同樣高貴的丞相千金,同意嫁給他,到底怎麽想的?為了高貴的虛名,永久的富貴,還是不可靠的皮相?
  他再怎麽不拘小節,事及終身,也沒法不猜測她的動機,並且絲毫難以產生好的觀感,所以,剛成親的三天裏,他除了抵觸、疑惑,就隻有——不屑、不滿,以至於無意細細看她,就怕看到紅塵中一臉俗不可耐。
  出征北方對他而言,是一個極好的緩衝期、沉澱期,可以避免由於迫不得已必須相守而累積出來的更多厭惡,也可以把不愉快漸漸淡化、消減。
  北征凱旋回京,他以為自己完全可以接受她了,臨到家門發現——還是不行!所以,當他恰巧接到澹台拓的飛鴿傳書,要他急下江浙時,他決定再給自己幾個月時間,沒有踏進家門,當天即奔赴南方。
  過家門而不入,旁人少不得非議他無心絕情,其實,即使他不想見她,也不會連坐到不想見所有親人。實在是澹台拓當時為一個宿敵伺機暗殺,危在旦夕,刻不容緩——誰說不是一個借口呢?而且……他當時想,既然她想要留在他身邊一輩子,如果連區區數月的寂寞都煎熬不住的話,那也就不必奢想他日後的鍾情了。
  因此,他把澹台拓飛鴿傳來的另外一封給“仙樂坊”花魁紫蝶的信送交紫蝶後,就攜同也要南下尋人的秦肅一起匆匆出了京城,飛馬奔江浙而去。
  他們在蘇州找到澹台拓,助他滅了強敵,此後繼續陪秦肅一路南下尋人,之後順利尋到人回京,也就不必贅述。
  他回到了京城,回到了家,做好了見他所謂的妻子的準備……不曾想,全盤做廢,猶如鼓了滿滿的氣勢去生死決鬥,卻發現對手根本沒有來,失望之餘也有僥幸。不過,怎麽說,這個結果比另一個結果稍好!
  當然,他也不是個徹頭徹尾逃避責任的人,畢竟成親已是無可更改的事實,他既然親自和她拜過天地高堂,便再也沒有理由推諉。所以,他同意上丞相府拜見嶽父母,以為也會見到他的妻子——卻沒有。
  他做好了一次次見她的準備,她卻一次次不見人,他不太在意的同時無可避免地產生一絲疑惑和……好奇。
  尹沐夏,一個會寫下“風煙俱淨”這樣字句的女子,會是什麽樣的一個女子?
  那個落款裏的“夏”,還有長鞭上那個“夏”;那天在烏家村,那個女子——一一輪番在他腦中交疊混亂。
  他是昏了!無端端地,竟想這麽多!
  大概,是這涼爽的夏天太擾人,令他這樣一個大男人也做起諸如春思、夏思、秋思之類女郎才愛做的事來。
  正當趙雋自嘲地對自己皺眉之際,侍劍從“蘭薰院”院門外閃了進來。
  “世子,侍劍複命來了!”侍劍手裏提著一個包裹,站在主子麵前,臉上隱隱有得意之色。
  “如何?”趙雋瞥了眼侍劍手裏的包裹。
  “營造師傅已經接好了,牢固得很。”
  趙雋坐起身來,沒再說話,隻是攤開手掌。
  侍劍識趣地把包裹放入主子的手中,然後退到一旁侍立著。
  趙雋打開包裹,包裹裏的物品赫然呈現在眼前,是……一條烏黑的長鞭。
  趙雋握住把手,刷地一抖,長鞭迅如遊蛇直竄出去,拍地一聲擊在廊前的桂樹幹上,狠狠搖動一番海碗口粗的桂樹,簇簇落下一些葉子。
  很好!
  趙雋滿意地收回長鞭,審視曾經斷為兩截的接口——那裏,已經看不出任何斷開的痕跡,如果他能再看見她,應該可以換回她的一些憤恨了吧……
  “大哥,你哪兒得來的鞭子,給我耍耍。”一個嬌俏的少女聲音從院門方向傳來,話音落了,人影也飛奔到趙雋跟前。
  是趙倩,趙雋最小的妹妹。
  “別淘氣!這是別人的。”趙雋拒絕小妹的請求,一圈圈盤起鞭子。
  “給我嘛,就用一下嘛——看一下也不行嗎?”趙倩賴皮地扯住鞭尾,和大哥拔起河來。
  “淘氣!”趙雋輕斥,“倩兒,長鞭若使用不得法,容易傷到自身。喜歡的話,拿馬鞭玩去。”
  “大哥就愛瞧不起人,誰說倩兒不會使長鞭,我使給大哥看。”趙倩死死拽住鞭尾,不肯給大哥收去。
  “家裏不曾為你請武師,誰教你使的長鞭?”趙雋並不以妹妹的話為意。
  “大嫂呀!我不是說過大嫂會使長鞭的麽……咦?大哥,這長鞭是不是你偷偷拿了大嫂的出來玩?我瞧瞧——”趙倩不客氣地攫住大哥握住把手的手,用力掰開來。
  “真是個小丫頭!”趙雋好笑地敲一下孩子氣的妹妹,鬆開手。
  趙倩拿到長鞭,得意地對大哥做了個鬼臉,跳到中庭,東甩西抖,淩亂不成章法地揮舞了一會兒,才又跳回大哥麵前,舉高長鞭端詳。
  “倩兒,這就是你學的鞭法?”趙雋已經靠回涼椅上,忍不住輕笑,“可見,你沒有遇上明師,這鞭法不學也罷!”
  咳!要一個大家閨秀的丞相千金教出武藝差強人意的弟子也太難為她了,權當作是閨中寂寞的消遣罷了。如果她真愛武功,以後他不妨再指點一二。而長鞭的主人呢……他隻要還給她長鞭,別教她再怨恨他就好,就好了……
  趙雋搖了搖頭,發覺自己的思緒一團混亂。
  “是倩兒沒學好功夫,大哥可以瞧不起倩兒,不可以瞧不起大嫂!”趙倩雙手插腰,立在大哥麵前,雙頰氣鼓鼓的,“等大嫂病好回府了,我要叫大嫂和大哥比劃比劃,看大哥還敢不敢小瞧人!大哥,你什麽時候再去丞相府接大嫂,我好想她。”
  “等她病好了再去。”趙雋輕描淡寫地說。老實說,自在逍遙的單身日子過慣了,還真不想太快結束。
  “不就是出水痘嗎?三五天就可以好了,大哥你快些去探探病。”
  “二小姐,大人出痘不比孩童,險著哪!靜養久些總是好的。”侍劍笑著說。
  “哼!我瞧大哥是不想大嫂回來吧?下人們說的果然沒錯,還說大哥出征回來,家沒回就直下南方是要避開大嫂,我先前不信,現在瞧著果然是真的——”
  “住口!倩兒,誰教你說的這些閑話?”趙雋濃眉一緊,出聲喝斥。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才懶得理大哥呢!你不去看大嫂,我明兒去。”趙倩甩了甩手中的長鞭,哼一聲,轉身要走。
  “站住!丫頭,這長鞭是別人的,留下來!”趙雋長手一伸,扯住從身前掠過的鞭尾,隻輕輕施出一分力氣,就讓那個小搗蛋再也邁不出第二步。
  “鬆手!大哥,這不是大嫂的長鞭麽,你都悄悄翻出來了,我拿去玩有什麽關係嘛!大哥快放手,放手——”趙倩攫住長鞭把手死命往回拖,隻是她的力氣根本沒法和大哥比,雙腳不由自主向前滑動,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拖到大哥麵前了。
  “你喜歡長鞭,改日大哥送一條給你,聽話,這是別人的,鬆手!”趙雋放輕了聲音勸小妹妹。
  “什麽別人,是我大嫂,你的世子夫人好不好?”趙倩嘟起紅唇,不滿地嘀咕,“大哥和大嫂好歹也成親一年了,夫妻還分什麽別人、別人的!”
  “倩兒,你纏磨夠了罷!這長鞭的確不是你大嫂的。”趙雋搖搖頭,無奈地再次聲明。
  “亂講!就是大嫂的!就是!就是!”
  “倩兒——”趙雋拿出軍中的威風,威嚴地喝一聲。
  “嗚——”趙倩果然被嚇到了,眼眶微紅,氣急敗壞地跺腳,“大哥你凶什麽嘛,不給玩就不給嘛,明明是大嫂的長鞭偏要糊弄人,你以為我不認得大嫂的東西呀!你看,你看,這把手上不是刻著大嫂的名字嗎?大嫂說是她親手刻的,我認得的,這就是大嫂的長鞭嘛!”
  “倩兒,別瞎說!”趙雋有些微的不耐煩,這丫頭胡攪蠻纏,非要說烏家村茶店那個女子的長鞭是她大嫂的,怎麽可能?他的妻子不是在丞相府裏養病嗎?
  等等——
  為什麽那個女子的長鞭把手上刻的是個“夏”字?
  到底是怎麽回事?
  趙雋陰鬱地眯起眼睛,思考著似乎關聯但又不應該關聯的一切。

  第 20 章
  什麽?女婿又上門來了?
  聽完浣紗急匆匆從前廳跑回後院裏來的稟報,江氏以手加額,頭痛地呻吟一聲,真想也來個托病不能見人。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江氏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想或者幹脆說害怕看到女婿?
  “姑爺問大小姐病體是否痊愈了,還說想親見大小姐一麵,夫人,怎麽辦哪?”浣紗——也就是隨同大小姐沐夏回娘家消夏的陪嫁丫頭惶然不安地詢問。
  “怎麽辦——”江氏六神無主,真的不知道怎麽辦。
  現在是早上,尹丞相還在朝廷裏,家裏根本沒有男人可以應酬女婿,要她自己獨自接待,實在不知道還能以什麽借口攔住他不見自個兒生病的媳婦兒。
  怎麽辦?她上哪兒找出女兒給女婿?
  “娘親,我有法子!”一旁的臨秋突然得意地叫。
  “去!去!去!你能有什麽好主意?娘快頭痛死了,別再給娘添亂了行不行?”江氏揮揮衣袖要小女兒走開。
  “娘親還沒聽人家說,怎麽就知道不是好主意?”臨秋嘟起紅潤的小嘴,不管娘親愛不愛聽,肯不肯采納,自顧說道:“娘親別發愁,你讓姐夫到姐姐房裏,我呢扮作姐姐躺在臥榻上,就說是病沒好,痘未消,不能以麵目示人,把幔帳放下來,隔著幔帳和姐夫陪話,姐夫出征那麽久,大概不能清楚辨認姐姐的聲音,我再故意啞著聲音說話,隻聽聲音不見人,姐夫準會上當。”
  想到可以捉弄一番姐夫,臨秋越說越興高采烈。哼!這個姐夫把姐姐獨自撇在深閨裏寂寞一年,不向他討公道已經很便宜他了,捉弄他一下算什麽呀!
  “胡鬧!”江氏斥道,心卻一動,思量起來。
  女婿與女兒近一年不見,而且成親時也不過相處了三天,記憶有可能相當模糊,臨秋的法子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夫人,夫人……姑爺在前廳不耐煩了,催奴婢來問……夫人和大小姐到底見不見人……”
  一個丫頭喘著氣衝進來,氣息還沒有平複,就急忙稟報。
  “怎麽催的如此急?”江氏苦惱地站起來,向房門口走出兩步,又回身坐下。
  不行,不行,她沒法這樣出去見女婿,打發女婿走人的主意還沒有想好,她不能讓女婿知道女兒根本不在娘家。
  “夫人,姑爺五天裏來了兩趟,會不會是……曉得大小姐不在府裏了?”剛進來的丫頭——沐夏的另一個陪嫁丫頭——聽雨遲疑地問。
  “真的嗎?”江氏吃一驚,猛然看向聽雨,“你說說,你瞧世子的神情裏有沒有那個意思?”
  “奴婢瞧姑爺的神情——像在疑惑似的,夫人,不會是有人走漏了風聲,說出大小姐不在府裏的事了吧?”聽雨小心翼翼地回話。
  江氏不禁皺起眉頭。
  丫頭的猜測不是沒有道理。丞相府女人多,麵和心不和的女人也多,有人背後道是非免不了,尤其她招的東床是晉王世子,更惹來不少明明暗暗、虛虛實實的妒忌眼光,給人背後搗鬼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世子真的知情了,那麽……我瞧還是跟世子說實話算了!夏兒不知何時才回來,這麽一直隱瞞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江氏思前想後,有些猶猶豫豫,卻又不能決斷。
  “不行不行!娘親,姐夫本來就不待見姐姐,現在知道姐姐不在府裏會更加不歡喜的!娘親別猶豫了,依我的主意,我們騙過一天算一天,娘親,你就聽秋兒一次,允了秋兒吧?我們先唬弄過姐夫,說不準三五天後姐姐人就回來了,到那時不就萬事大吉了嗎?”想到有的玩,臨秋一臉興味十足。
  “什麽不待見?秋兒,你話裏是說你姐夫不愛你姐姐?”江氏狐疑地瞪著小女兒,臉上滿是疑慮和難以置信。
  唉……臨秋懊惱地拍拍嘴,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姐姐從小聰慧懂事,又長得極美,要不是皇帝老兒年紀大了點,爹爹早把姐姐送進宮裏當娘娘去了。這麽出色的姐姐,娘親一直引以為傲,從沒懷疑過會遭人嫌棄,從沒想過會不幸福,這下全給她泄底了……說多錯多,真是沒說錯!
  “是不是?”江氏厲聲追問。
  女婿與女兒不合?有這等事?不可能吧?
  “沒有啦!沒有啦!娘親,我是說,姐夫剛成親三天就出征,哪有時間和姐姐相處呢?他們一點都不了解對方,當然是誰都不愛誰……呃,不,不是啦!我是說,姐姐和姐夫還沒有時間沒有機會愛上對方,等他們在一起生活了,自然就會相愛了嘛!”臨秋頭和手一陣猛搖,語無倫次地辯解。
  “秋兒,你亂七八糟說的都是些什麽呀?”江氏臉色總算和緩下來,口氣也輕緩了,“我看世子像個有擔當的人,才同意把你姐姐嫁給他的,他要真對你姐姐不好,又怎會一回家就來我們府裏探病問安?世子的人品娘信得過,不擔心,倒是你姐姐,離家七八日了還是音信全無,叫人不安心啊!”
  江氏越說越憂心。
  “娘親既然把姐夫說的那麽好,為何又要擔心姐夫知道實情之後會怎樣?我們就對姐夫直言相告好了。”
  “傻丫頭,你懂什麽?男人娶妻,要的是宜室宜家,最怕的是不安於室。夏兒出走在我們家情有可原,她婆家那邊未必如此看待,總之,能暫時瞞過世子最好,實在瞞不過……再說吧!”
  “哎——娘親,你到底是要告訴姐夫實情呢還是瞞著他,秋兒都搞糊塗了。秋兒不管了,我先去前廳看看姐夫再說。姐夫上次來府裏,我湊巧出門不在,這回一定要見見他。姐姐成親快一年了,我這個小姨子還沒跟我家姐夫正兒八經打過照麵呢!”
  臨秋甩甩手,就要出門。
  她——哼,要去會會她大名鼎鼎的姐夫,謝?岬幕盎掛?娼憬閭痔止?饋?
  誰讓他怠慢了她姐姐來著!
  “站住!回來。”江氏出聲喝止。
  “娘親,又有什麽事嘛?沒事我要去找姐夫敘敘話,想法子騙騙他,勸他自個兒先回王府。”臨秋無奈地站住,停在門口,回轉身試圖說服娘親。
  “秋兒,你說,你從未和世子打過照麵?”江氏沉思地問。
  “是呀!姐姐成親的時候,姐夫忙著準備出征,連陪姐姐回門都不曾,我哪有機會拜見姐夫,娘親又不是不曉得。”
  “那就好——”江氏沉吟了會兒,終於下定決心,“為今之計,也隻好這樣了——秋兒,你現在去你姐姐房裏裝病,裝像點!娘這就去見世子,唉——”
  “娘親要用這個法子騙姐夫?”
  “這法子不是你想出來的麽?反悔了?”
  “才沒哪!裝就裝,有什麽好擔心的!我尹臨秋是姐姐的親妹妹,沒八分像也該有個三分像吧,就算姐夫現在麵對麵站在我麵前,也不定能認出我不是姐姐呢!嘻!”
  “快去!還有閑心胡說!待會兒小心點,別被世子看破了。浣紗,聽雨,帶二小姐去裝扮裝扮,你們守在旁邊也要伶俐點。”
  “是!娘親!秋兒定然不負重望!”臨秋笑嘻嘻地行了個屈膝禮。
  “是!夫人!”
  大家鄭重其事,各個領命而去。
  在丞相府的前廳等了半個時辰,趙雋才見到他的嶽母大人江氏,以禮相見之後,又寒暄了近半個時辰,他才由嶽母領著進入後院他妻子的閨房。
  尹大小姐的閨房裏一片昏暗,據說是出痘不能見風、見光的原因,所以下了窗簾、門簾,以及臥榻前重重的幔帳,完全可以用密不透風來形容,也因此——悶熱得可怕,在這盛夏七月的上午裏。
  “你——來了——”厚重的幔帳後麵,臥榻上傳出一個女子虛弱的喘息的問候聲,像是病得不輕,同時也像熱得不輕。
  幔帳後的女子就是他的妻子?
  很含糊的聲音,含糊得令人沒法從記憶裏找到相似的音調,不過——趙雋突然才想起,這個本應是他妻子的女子之前未曾對他說過半個字。因此,可以說,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似乎過於稚氣了些,讓他不由自主想到他的小妹妹趙倩。
  一個小妹妹——
  趙雋微蹙眉頭,沒有去應答幔帳後的人。
  “你來看我,我很高興,但是我不能跟你回王府,我的病還沒有好,等我病好了,會自己回去,不用……不用麻煩你再來看我了。不行……我難受得很,不能陪你多說話。我這病會傳染人的,娘親,快帶他出去……快點!”幔帳後的人一連串說著,氣喘得很急,看來真是病的不輕。
  “世子,這裏乃是病人臥病之處,氣味不好,非康健人久留之地。我家老爺想是該下朝回府了,世子隨我到前麵去,我已吩咐下人備了酒菜,你們翁婿倆好好坐坐。”江氏忙道,側身讓趙雋出女兒的閨房。
  趙雋沒有表情地點點頭,甚至不對幔帳後的人說一句話,就這麽轉身走了出去。
  江氏悄悄撫了撫胸口,暗呼僥幸,沒想到這麽輕易就打發了女婿。因為太擔心被拆穿,連此時女婿麵對他臥病的“世子夫人”顯得太過於冷淡的情緒都不放在心上琢磨,就這麽直直的把人帶了出去。
  趙雋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不久——
  “呼……走了嗎?呼……熱死我了,哪個教我用紗布裹住臉的?又是哪個教我捂在被褥裏的?我就算不熱死怕也要捂出一身痱子來了……快來替我扇風,一身的汗,熱死我了,熱死我了!”
  臨秋從臥榻上跳下地,一邊撕扯開包裹頭臉的白色細紗,一邊迭聲呼熱不止。
  “二小姐,奴婢也是擔心姑爺突然掀開幔帳要瞧大小姐病情如何,怕他瞧清你的麵目才這麽做的嘛!”丫頭浣紗一邊忍住笑一邊找來扇子用力給二小姐扇風。
  “聽雨,快收起所有簾子,把窗子打開,把門開大點,今天怎麽一點風都沒有,熱死了!”臨秋倒在姐姐常用來乘涼的竹椅上,不太雅觀地攤開雙臂。
  聽雨趕緊聽命行事,快手快腳收起所有簾子,打開所有門窗。
  “呼……呼……唉,舒服多了!早知道假扮姐姐裝病人如此辛苦,我就不向娘親獻什麽計出這個餿主意了,呼……快點扇,聽雨你也來扇,我最討厭熱了,待會兒怕是又要中暑氣了,討厭!什麽時候才到秋天,我最喜歡秋天了!”
  “聽說夫人當初生二小姐的時候正好是秋天,所以給二小姐起了這個名諱,是吧,二小姐?”聽雨走過來拿起扇子,邊給臨秋扇風邊笑問。
  “對呀!我姐姐也一樣,姐姐生在夏天,所以娘親才起了沐夏這個名字,還是姐姐生的好,生在夏天不怕熱,我就沒聽見姐姐叫過熱。”臨秋羨慕地說,談著姐姐,不禁分外想念起姐姐來,“唉!姐姐到底去了哪裏,爹爹的人馬怎麽還沒有消息回來,我想姐姐都快想死了……”
  “世子——你……你……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麽,說一聲就行了,不用勞煩回頭,要我一陣好趕……”
  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突兀地傳入眾人的耳膜,打斷臨秋的感慨,嚇了屋裏所有人一大跳。
  臨秋反射性地看向門口,登時目瞪口呆……
  她的娘親江氏氣喘籲籲,揮汗如雨地倚在姐姐的房門口,好像跑了老遠路,似乎快要昏過去的樣子,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房門口還站著另一尊人——她的姐夫趙雋。
  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 21 章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一曲采蓮女的歌謠,勾畫出江南特有的風貌,多麽引人入勝,多麽富有生活的情趣。
  渡過長江,終於,來到江南了。
  說江南是水鄉,水鄉多柔美,此話不假。
  佇立在一處開滿蓮花的湖邊,沐夏不由想起了漢樂府那一首《江南》的詩句來。可惜現在還是七月中,還不能看到采蓮女們唱著《西洲曲》,“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的盛況,倒是天色漸暗,微覺“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的淒然了。
  伯勞,這種在仲夏才開始鳴叫,素來喜愛獨居的鳥兒,在此時啼鳴,仿佛為了應景似的,提醒她此刻的孤單。
  曾經,她以為孤獨是一種享受,現在,身處在廣闊無邊的天地中,身邊沒有任何一個談得上認識的人,真真切切地孤獨了,她卻日複一日地深深思念臨秋,思念家人,甚至包括她那個足以令人咬牙切齒的所謂夫婿,也能恨恨地想起。
  她的馬兒不是日行千裏的良駒,她也畢竟沒有闖蕩江湖的經驗,離家已經十餘日,她才剛剛經過武昌,到達這不知名的湖邊。
  江南如此之大,揚州、蘇州、杭州……她應該到哪兒探查妹妹的去向,沐夏不由一陣茫然,更何況,臨秋不一定在南方——
  什麽時候她才能找到臨秋?什麽時候她才能回到家?
  “自從別郎來,何日不谘嗟?黃柏鬱成林,當奈苦心多——”
  一個女子悠然吟唱《子夜歌》的聲音吸引了沐夏的注意力,於是放眼尋找,很快看到一個十八九歲的漁女駕著一葉輕舟,從蓮花叢裏鑽出,蕩開水波,直向岸邊方向而來。
  《子夜歌》屬吳地一帶的民歌,都是男女戀歌,相傳是晉代時候一個叫子夜的女子作的。
  輕舟上的漁女剛才唱的那一首用了比興、雙關之法,以黃柏的苦心喻自己心中的離愁別緒,可謂黃柏林愈密,愈鬱鬱蔥蔥,思人的心中苦楚便愈加厚重,愈加難解,由此詠歎和情郎分別的苦衷。
  此時,漁女唱著情歌,駕著輕舟,蓮荷動處,水波蕩漾,景致如此詩情畫意,平淡、自然、清幽、宜人,頗有古韻。
  本該是一個唯美動人的畫麵,突然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擂鼓似的馬蹄聲,沿路揚起滾滾煙塵,破壞了一切幽雅、靜謐。
  奔來的人馬有十數人之多,馬兒匹匹高大壯健,馬上的騎手人人神情剽悍,令人望而生怯——至少,輕舟上的漁女就是這麽想的。因此,漁女頓時停止了搖櫓,將輕舟停泊在湖中,睜大驚惶的雙眼,駭然看著湖岸邊驟然發生的一切。
  湖岸邊,原本靜靜佇立一個衣裳如雪,衣袂翩然隨荷風飄動的美少年,像江南美景中最精致的一筆,現在,那少年也還在,隻是卻多了一些過於粗豪的騎手。那些騎手如風而來,團團圍住白衣少年,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麽,隻見他們調轉馬頭,在再度揚起的煙塵中,白衣少年消失了影像,徒留下一湖碧波、蓮花,以及如在夢中的漁女……
  莫名其妙的,趙雋不太能想得通自己怎麽又奔馳在前往南方的路途中了。
  那天,他到丞相府“探病”,不太出乎意料地發現——世子夫人尹沐夏大小姐果然不在丞相府內。
  說不太出乎意料是因為——
  他去丞相府的前一夜,不知什麽人悄悄讓一個在王府門房當差的仆役送進來一封特意指明親交晉王世子趙雋的書信。信裏用歪歪扭扭的筆跡寫了這麽一些話:伊人今在否?春色關不住,已是出牆去。
  什麽意思?
  其實,這信裏的意思又哪用得著費心思索,一句唐詩“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本是好好的詠春之語,偏偏給好事之人用歪了去,借以譏諷女子不安於室。現在,晉王世子夫人不在王府裏,呆在娘家避而不見人,莫名其妙送這樣一封信給他,想來是在暗諷她——尹沐夏大小姐不安於室,“紅杏出牆”去也。
  當然,僅僅憑借這樣一封來路不明不敢光明正大見人的匿名信,並不足以證明任何事實,就此懷疑某個女子的貞潔未免過於武斷,不過,他卻因此實實在在動了好奇之心:他的世子夫人尹沐夏真的是在生病嗎?病生的再怎麽重——也不過是出水痘罷了,不至於重到不能見人,而且不能見他這個丈夫的地步吧?
  由此推測,隻有一個可能,尹大小姐有什麽難以見人的極大理由或——根本不在娘家?依丞相和夫人的反應來看,後者很有可能!
  尹大小姐到底在不在丞相府裏?她為什麽不在?
  她到底……咳,長什麽樣?
  他承認,他是有點想見識她的樣子了,沒別的原因,誰讓她是他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呢?
  所以,他毫不聲張地再上丞相府的門,殺他嶽母江氏一個措手不及。經曆一番等待,不耐煩而又好笑地容忍嶽母江氏明顯的拖延,最後如願被帶去見尹大小姐。
  所謂兵不厭詐,戰場上,戰情瞬息萬變,戰將領兵作戰,想取勝,計策也相應百出。
  他看多了千奇百怪的陰謀,自己也製定過不少似是而非的計策,尤其深諳使計者的言語情態。他的嶽母表情僵硬,態度不自然;尹大小姐的房間布置很奇怪。幔帳後不肯以麵目示人的女子更是令人想不懷疑都難……所以,他隻是稍稍在房間裏停留了一會兒,沒有多說一句話,同意馬上離開,冷漠得毫無來看望生病妻子的丈夫溫情,反而看到眾人逃不過他眼神的如釋重負的表情。
  其中一定有鬼!
  他更加好奇了,更加想要弄清楚丞相府的人尤其是尹大小姐到底在搞些什麽。因此,他在嶽母江氏的陪同下一起離開尹大小姐的房間後,走不上一段路,便閃身移到假山之後,施展開輕功,瞬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尹大小姐房間,果然聽見想要知道的一切,發現眼前一切是場陰謀——尹大小姐——晉王世子夫人早已不在丞相府內多日了。
  在嶽母江氏和小姨子臨秋驚惶失措近乎語無倫次的解說中,事實算是清楚地浮出水麵。
  據說,尹大小姐離家南下了。
  尹大小姐的出走原因有些牽強,好端端站在他麵前的尹二小姐說十日前她自己突然失蹤,結果三天後才發現是個誤會,卻導致當姐姐的焦灼不安不得已不顧一切南下尋找妹妹。
  他相信了這個說法,沒有為難他的嶽母和小姨子——也沒什麽好為難的,並且當即表示:尹大小姐不在丞相府裏,一個人下了南方,雖然尹丞相已派遣大量人馬南下尋找,但或者他也應該盡丈夫的責任去找人——畢竟南方他算是熟悉的,認識的人不算少,找起人來方便。
  隻是……隻有心底才清楚,他冠冕堂皇地說著去找回尹家大小姐的話,心底驀然浮現出來的影像卻是——那支長鞭的主人。
  也許他可以在尋找尹大小姐的同時順便打聽一下她,好把她的長鞭還給她,誰讓……她的長鞭上刻著一個“夏”字呢!
  就這樣,就因為以上的原因,他命侍劍火速準備好出門的行裝,特意帶上那條鞭子,倆人當天就離開京城,再度飛馬南下。
  駿馬日行千裏,不幾日,他就過了長江,進入江南地界。
  要找到尹大小姐,似乎應該不是太難的事。
  他手裏有一張尹大小姐的畫像,是他的小姨子尹家二小姐臨時揮墨畫就的,標準的大家閨秀仕女像,據尹二小姐說九分似她姐姐的模樣。憑借這張畫像,他和侍劍一路問過許多人,找到數位相似的女子,沒能從中確認到尹大小姐,倒是……憑著印象中那一身白衣和冷冷的氣質,他沒多久就問到了長鞭主人的行蹤。
  她和他走同一條路,比他早一天到達武昌。
  也之所以,他現在出現在一個名叫西洲的地方。

  第 22 章
  沐夏閑適地坐在漁舟裏,看搖櫓的漁女把輕舟搖向藕花深處,看藕花叢中驚飛而起的鷗鷺。
  閑適?
  是的,閑適。
  昨天,父親派遣出來的人馬找到她,告訴她臨秋並未失蹤,安好地呆在丞相府裏的消息,並請她立即回京城。
  臨秋並未失蹤!
  沐夏在放下憂心長長鬆一口氣的同時,卻不想馬上回京城。回京城……不就是回趙家,回到趙雋的身邊麽?那個晉王世子趙雋——哼!她可沒興趣飛奔回去看他的臉色。
  現在不過七月中旬,臨秋出嫁的好日子在八月初五,她耽擱個三五天再回去也不急。天地廣闊,山川秀麗,她難得才能走出丞相府、晉王府見識一番,怎能輕易錯過這麽好的遊覽機會?
  蘇子瞻曾在《飲湖上初晴後雨》裏寫到: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詩裏,西湖的水光山色,在晴中佳,雨中亦佳,或晴或雨各有其情態韻味,本已美不勝收,令人向往不已,作者卻又突發奇想,以吳越時代越國美女西施來作喻,勾畫出西湖的天然風韻,可謂勾魂攝魄,餘韻繚繞。寫得多麽美!
  可惜臨秋的婚期太近,沒有寬裕的時間,否則她定然直下蘇杭,到西子湖畔從容領略一番美景。到不了西湖,現在她隻能在西洲這裏遙遙想象。幸而,西洲也不乏湖水,更不缺少蓮花,看著眼前“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倒也頗能慰藉一番不能親到西湖的遺憾。
  就是因為這樣一些原因,沐夏打發父親的人馬先回去複命,一部分執意遵從丞相命令留下保護她的人也被打發到驛館裏候著,她自己則雇了一葉輕舟,放下一切,以閑適的心情到湖上遊玩覽勝。
  這艘漁船搖櫓的漁女恰好是昨天她站在湖邊遠眺風景時看見的那一個,她還認得這漁女,這漁女卻似乎認不出她來了。
  或者是因為她今天換了一套女兒裝束的原因吧?也或者,根本就是她認人的本領太好——
  可不是,與晉王世子趙雋成親的那幾天,她不過瞥到幾眼他偶爾回轉院落在她眼前一閃而過的影子,竟然也能記住他,還在分開近一年後認出他,不像他——哼!自己的夫人在眼前居然不認得!
  成親那幾天他借口忙於出征,忙於軍務,基本上對她視若無睹。她當時是無所謂的,不在意洞房花燭夜裏他的淡漠,甚至在他沒有像母親所說的做一些該做的事時暗裏大大地鬆了口氣。此後成親的第二、第三夜,他都在她入睡後才回到“蘭薰院”,並自個兒去書房裏草草就寢——說是不便擾人清夢,也都恰好正合她的意!
  基本上,他給她的感覺就是個陌生人。雖然表麵上掛著一副丈夫的麵具——但,麵具就是麵具,沒有真表情,自然也生發不出真情感。所以,他出征回京,不曾踏進家門就又出門南下,她也沒去計較。
  他的所作所為,她一直是無所謂的,沒有怨,沒有嗔。
  但是,那天出乎意料在烏家村狹道相逢,驟然發現他原來從不記得她這個妻子,而且更以傲然淩駕於萬人之上的毀滅氣勢出手劈斷她的長鞭——輕而易舉擊敗她……
  劍手總愛說:“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她雖然持的是長鞭,傲氣一樣不少,兵器被毀,當然不可以等閑視之,雖然不必與鞭俱亡,登時卻油然而起一股無名之火以燎原之勢燒盡她所有的淡然和無所謂,助燃她無以倫比的自尊自傲。
  江湖上習武之人不都喜歡說愛恨分明、恩怨分明麽?她不是江湖人,好歹也是習武者,這份骨氣也是有的。
  他不認得她,也罷,他出手對付她——為了一幫子所謂的豪俠,毫不留情地劈斷她的長鞭,仿佛她是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不,敵人!這口氣,她無論如何不能咽下!
  趙雋,她不會輕易原諒他!
  “小姐,這日頭已高,陽光毒辣,我們鄉下姑娘曬慣了,也覺著皮膚生疼,我看小姐像是大戶人家的千金,細皮嫩肉的,曬久了怕是要曬傷的,不如先回岸邊停泊避暑,午後天氣溫和些再來遊湖,可好?”搖櫓的漁女突然開口說道。
  看漁女的樣子,雖是頭戴竹笠,也曬得一臉發紅,熱汗更是如雨而下,的確熱得不輕的樣子。
  “哦——”
  沐夏驀地回神,才發現自己已經走神許久。
  她坐在船艙裏,雖然船上不曾有篷,她頭上卻也戴著一頂大大的竹笠,根本不懼怕陽光,何況湖風挾帶水氣撲麵而來,清爽怡人,更是半分暑氣也不曾侵擾到她。而且,她有一個秘密是除了母親和妹妹之外再沒人得知的:她從小身具異稟,不論春夏秋冬,常年遍體清涼。自然,也從不懼怕暑熱。
  不過,她雖然不怕熱,不怕曬,漁女卻不行。
  貧家女兒自小疾苦,她這樣一個悠悠閑閑、錦衣玉食的女子又怎好再加重人家的辛勞?
  “既是如此,回去吧——”沐夏輕輕應道。
  “小姐真是個好心人!”漁女感歎。
  這客人以五兩銀子雇她一天的船,出手闊綽,她本應侍候到底才是,現在貿然先提靠岸,心下很是擔憂客人心生不悅,不曾想客人卻好說話。
  漁女想到此,不由感激地悄眼覷客人。客人一身寬鬆舒適的雪白羅衣,白得像天上的白雲;一頭水滑的青絲隨意束在腦後,發絲不時隨風飛揚;肌膚堪與衣色媲美,幹幹淨淨不曾沾染脂粉的臉龐上眉眼如畫;整個人看起來清澈、明淨,加上湖風不時吹動衣袂,又潔白又飄逸,宛若傳說中飄然翩躚欲淩波起舞的仙子,令同為女子的她也幾乎看入了迷。
  漁女一邊悄眼瞧艙裏的客人,一邊搖櫓,忘了暑熱,不知不覺中,輕舟已靠向湖岸。
  沐夏從漁舟上立起身,輕輕一躍,雙足落到岸上,看的漁舟上的漁女又是一陣目炫。
  “小姐,你真美,跟蓮花仙子似的——”漁女情不自禁出聲讚歎。
  這漁家女兒真是純樸,想到了就直說。
  沐夏回首微微一笑,“謝謝!船家,我想到別處走走,下午不用船了。”
  說完,舉步輕快地走開。
  “小姐……小姐等一下!那銀子我該找一半給回小姐。”回過神來的漁女想到收了一天的船錢,急忙也跳下漁舟,跟在沐夏後麵邊跑邊叫。
  “不用了,也許明天我還坐你的船呢!”沐夏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對漁女說。
  “那小姐明天再來,我不收你的船錢。”漁女也停下腳步,站在五步外對沐夏笑。
  “嗯!”沐夏應一聲,想要轉身走開。
  那漁女揮揮手向她道別,在她轉身之前卻突然把視線移了開去,像是看著她身後某一處,同時眉梢揚起,嘴角彎彎地笑問:“公子爺,你又來尋人了,你昨天問的人找到了麽?還不曾找到麽?我今天沒看到人,看到的話一定轉告——還有,公子爺那張畫像裏的人,我似乎見到過,讓我再看一次——”
  漁女那邊笑語盈盈,沐夏這裏卻暗暗吃驚。
  她身後有人?什麽人?為什麽她感覺不到身後有人?聽不到任何聲息?
  這人——絕對是一個高手!
  沐夏心內訝然的同時,摸不準來人的意圖,不動聲色地往側前方斜行幾步才倏然旋過身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人。
  她的身後——不,現在是她的麵前,挺拔地站著一個人。
  一個不應該陌生但其實完全可以算做陌路的男人——嘿!她尹沐夏的夫婿——晉王世子趙雋是也。
  他差點嚇了她一跳,幸好她向來是個冷靜的人,內心的波瀾極少牽動表情泛起漣漪,所以此刻麵容依然平靜如常。
  他怎麽出現在這裏?
  他貿貿然出現在她的眼前,是出門遊山玩水?還是——想起她就是他的世子夫人,特意前來找尋她啦?
  心思急轉中,沐夏仍然不動聲色地看著趙雋,像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更不說話,看他怎麽反應再說——後發製人嘛!
  趙雋沒有注意那個漁女的問話,他要找的人此刻就在眼前,雖然她仍像在烏家村相逢時一樣明淨出塵,卻少了許多冷冰冰的氣息,也許,是因為她恢複了一身柔美的女兒衣裳的緣故吧?
  “真的?你見過畫像裏的人?”
  一個聲音驚喜地響起,然後一個侍從打扮的年輕人從趙雋身後奔到漁女麵前,動作靈巧地展開手裏拿的一卷畫軸,讓漁女看。
  這個侍從當然就是趙雋的貼身侍從侍劍。
  “好像見過……是什麽時候?想不起來了……我再想想?”漁女認真看著侍劍手裏的畫,一邊琢磨。
  沐夏也側眼看向那幅畫。
  她退離趙雋回轉身後恰好稍稍落在漁女身體斜後方,距離不過二三步,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很方便地就能看清畫裏畫些什麽。
  這是一張人像畫,畫上畫著一個看不出是誰的女子。
  趙雋出來找人,找這個女子?
  沐夏心裏暗忖,一股異樣之氣在暗暗地冒:晉王世子身為她的夫婿,拿著一張女子的畫像遍天下找人,而不是找她這個也算“離家出走”的妻子!
  什麽意思嘛?
  真是看到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懶得看他了!
  沐夏冷冷地瞥了眼一直在看她的趙雋,猜不透他那是什麽眼神,也懶得去猜,甩了甩寬寬的衣袖,回轉身就走。
  “等等——請留步!”趙雋出聲喚道,提步跟了上來,走在她身側。
  “請問這位爺,您有何要事?”沐夏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趙雋,語氣客氣至極,客氣得就像——有禮地對待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看到她這副表情,趙雋神色裏閃過一絲疑惑,然後遲疑地說:“我們在烏家村見過——”
  哈!他果然還是不記得她,隻把她當作烏家村茶店外偶爾相逢的陌生女子,一點也不記得她是他的妻子!
  那好!她也不用費神去演和他夫妻久別重逢的戲碼,大家就來個陌生對陌生,看將來假麵拆穿之後他會怎樣?
  吃驚愕然?尷尬難堪?火冒三丈?
  嗯嗯!如果說他們的婚姻生活太平板無趣的話,這也算是個補充了吧?
  “是嗎?我不太記得了!”沐夏歪歪頭,擺出凝神回憶的樣子,然後搖搖頭。
  “這——是你的長鞭吧?”趙雋頓了頓,抽出一直背在身後的手,緩緩伸到沐夏的麵前。
  沐夏看向趙雋的手,才發現他手上托著一條烏黑的長鞭,像是……她的那一條。
  不會吧?她的長鞭不是被她丟棄在烏家村了嗎?
  他撿了她的長鞭?而且,看樣子像是接回斷口,完好如初了!他——為什麽這麽做?這麽用心……
  難道……
  一個可怕的猜想驀地湧上沐夏心頭,不由臉色一沉,在客氣的語調裏加入迷惑和冷漠,“你找錯人了,這不是我的東西。”
  “不是你的?”趙雋的神情看起來也有些迷惑,“這上麵不是刻了字麽?不是你刻的?”
  “這個呀……”沐夏微微斜他一眼,“是長鞭之前的主人刻的,我曾經和她交過手,見兵器順手,就拿來用咯。”
  “那長鞭之前的主人呢?”趙雋微微眯起眼,讓人沒法看清他睫毛後麵的目光,“她在哪兒?”
  “不知道!交完手就各走各的,我不知道她在哪兒?這東西,你要喜歡就留著吧,我要趕路,不奉陪了。”沐夏淡淡說完,轉身就走。
  決定了,她今天就回京城,一個人回京城!至於趙雋趙世子,他愛找誰找誰去!
  “等等——”趙雋這回縱身掠到她身前,攔住她的去路。
  “還有什麽事嗎?”沐夏些微不耐煩地看著眼前人。
  他不認得她這個妻子,卻保留並修好她以陌生女子身份拋棄的物品,雖然……那也是她,但,他在意的卻是他妻子之外身份的她,這跟出軌有什麽區別?
  他們雖然不相愛,但畢竟在一個婚姻裏,如果她也去思慕丈夫之外的男子,他會怎麽想?可見,女子會自覺忠於婚姻,男子卻不會,即使有了妻子,還是會對妻子之外的女子動心。
  這——就是男人?
  “你——到底是誰?”趙雋目光凝注著她,凝重地問。
  “我是誰?”沐夏輕笑,目光楚楚,嘴角彎彎,笑得好不知世故又好賴皮的樣子,“你又是誰?我必須告訴你嗎?”
  “我是趙雋。”趙雋鄭重宣布。
  “哦——幸會!”
  沐夏斂起笑容,冷淡地說。

  第 23 章
  起錨了,船夫長篙一撐,渡船滑行出丈許,離了碼頭,向江北方向進發。
  沐夏站在渡船尾,回頭向岸上的人揮揮衣袖以示道別,臉上帶著淺淺的無辜的沒心沒肺的笑,好像在撫慰一個不舍別離、不勝唏噓的友人。
  想她尹沐夏離開京城以來,沿路不曾結交下一朋半友,現在橫渡長江北歸京城,怎麽又有人臨行送別啦?
  其實,送別的人也還是沒有,不過想和她搭伴同行的人卻是有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她在西洲再度狹路相逢的夫婿趙雋。
  現在,剛剛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徒然看著渡船開走,追趕不及而無奈地立在江岸邊上的人,可不正是趙雋麽。
  她看到他就有氣,就煩,他竟還妄想和她一路同行回京城?做夢!
  這趙雋鬼迷了心竅,在不識得她就是他的妻子,以為她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的情形下,竟然對她動起心思來!不但把她丟棄的長鞭寶貝似地保存,帶在身邊,還在湖邊見到她後,不顧她的冷臉,一路跟著她到現在。根本像個市井無賴、痞子、登徒子,哪有皇族世子未來王爺的高貴矜持樣?印象中,她記得他可是相當、相當矜持的,矜持到洞房花燭夜,新人在側,也寧可靜坐一宿。
  古人有言: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對此,男人視為人生兩大美事。美事當前,就算不是心中所愛,許多男人也未必能夠抵住誘惑。
  所以,老實說,他當時能做到那樣,她其實挺欽佩的。沒想到,他又自己完全顛覆了一切。
  他現在的行為——算是屬意於她嗎?
  真可笑!她作為他的妻子存在他半分不看在眼裏,作為其他女子出現他卻青眼有加,不惜放下身段像個傻瓜似的一路跟隨。
  隻可惜,他這份青睞她不屑一顧,不僅不屑一顧,還惱怒、鄙視得很。
  他不想愛已經娶回家裏盟誓偕同白首的妻子,卻頗有意追求妻子之外萍水相逢的女子,要不是這兩個身份恰巧都是她,還真不曉得他是這樣一個違背婚約,沒有忠貞觀念、品德操行的男人。他如果不想與她締結姻緣,當初就不應該答應成親,既然同意娶妻,就應該擔起責任。身為男兒,應該敢做敢為、頂天立地、堂堂正正!那,才是真男兒!
  他這樣算什麽?
  這個社會裏,男人素來以三妻四妾,坐享“齊人之福”為天經地義,心多得能夠到處分給女人,她的丈夫怕也是不能免俗。她以為自己是可以像接受父親有四個妻妾那樣接受他未來有可能的三妻四妾的,畢竟,他們不相愛,但,現在情況有一些詭異——他試圖接近的人……是她!
  他對她有意?
  真是夠好笑!夠莫名其妙的!
  一年前他看都不看她半眼,一年後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這麽說,他是對占據妻子這個位置的女子感到厭惡,而不是獨獨針對她這個人的咯?
  可惜,這絲毫不能給人以欣慰感。
  他們已經成親,婚姻已是無可更改的事實。現在,他屬意於不知是他妻子的她,將來就有可能屬意於另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子——所以,沒有什麽好值得欣慰的。會愛上妻子之外女子的男人,心裏壓根沒有忠於婚姻的觀念。一個沒有忠貞觀念的男人,上他的當,是自己傻!她的心隻有一顆,不值得托付真心的人,她才不會予以付出。
  唔!他這樣一來,算是在她眼裏、心裏把自己的形象毀了個徹徹底底!這樣的男人,要她今後如何與他相處,如何對他生出夫妻之情?
  剛成親的時候,她是真的沒在意過他的態度,一年光陰逝水,向來隨遇而安的她逐漸適應著自己晉王世子夫人的身份,即使不愛他,也打算“既來之,則安之”順應緣分把日子過下去,不曾想,她把前景設想得太好,從沒想過他既然不愛自己的妻子,就有可能愛上妻子之外的女子——嗯,不是可能,而是確確實實!現在,他對沒有掛上他趙雋妻子身份的她興起某種心思不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麽?
  她雖然不愛他,且在新婚他給她那樣一些壞印象之後,卻還是認可了與他的婚姻,認可了他作為她的丈夫,也打算在今後的人生中與他和睦相處,相敬如賓,沒想到……他也想和她和睦相處了,卻又不是和她。欸!欸!她都快被眼前的一切弄亂頭緒了。
  世事果然古怪。
  如果她不走出家門,還無從知道他竟是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呢!
  是幸?還是不幸?
  這一番陰差陽錯,他的真麵目得以完全暴露在她眼前,她完全看清了他。他——如果她尹沐夏此生一定要去愛一個男人,在婚姻的苑囿裏,他是惟一的選擇,可他——有什麽資格當她足以托付真心的良人!還不如不要愛罷!
  他最好識趣點少在她麵前出現,如果非要不識趣的話——哼哼!別怪她尹沐夏不客氣咯。
  沐夏看著江岸邊的趙雋,笑容還未完全收斂,心底已暗暗給了他一個想象中的鬼臉。
  上午,他們在湖邊遇見,他鄭重其事對她通報了姓名,完全把她當作想要結識的陌生女子,更惹來她心底的厭。她懶得再跟他說話,冷下臉不再理他,回轉客棧換了裝束,收拾行李想要啟程回京。
  結果,她出客棧,上馬向渡口走不上數十丈路,便看到他騎著高大的驊騮奔馳過來,說是也要搭渡船過江,回京。
  他想與她同路?
  她才不想與他同路!
  多看他一分殷勤的嘴臉,便隻有更多加一分麵目可憎,她才不要看著他來折磨自己的心情——回京城後看的日子長著呢!
  所以,她一路走走停停,就是不想與他並駕齊驅。後來,她在一戶農家那裏停下馬,恰好看見農家有一個身高與她相似的女兒,於是心生一計,請農家女兒換上她的白色男裝,戴上她的白色大氈帽,騎上她的馬回頭往相反方向狂奔而去。
  他果然上當。
  因此,她才得以獨自一人施施然來到江邊渡口,搭上渡船,笑看他發覺上當後急忙追來卻不得不佇立岸邊眼睜睜看著最後一艘渡船開走——他要追上她,等明天吧!
  再見!趙雋世子!
  沐夏又淺笑著對江岸上的男人揮揮衣袖。
  “客人,老漢看那位公子爺也是趕路之人,船還未駛遠,老漢回頭載上他吧?”船夫抬眼看渡船上惟一的客人,出口征詢。
  “不行!我趕時間。老人家如果覺得可惜,我多付一倍船錢。”沐夏把目光從江岸上收回來,低頭正色對船夫說。
  “老漢多事了,就依客人的意思吧!”船夫也不再看江岸,專心搖起櫓來。
  沐夏抬起頭,眼角掃過趙雋,不打算再看他了,岸芷汀蘭,沙鷗翔集,有的是江上美景可觀賞,幹嘛要看他那張臉。
  不過,沐夏的目光還沒完全掠過趙雋,視線就不由自主定在那裏——
  隻見趙雋呆立岸邊,稍稍思索,然後從馬背上抽出長鞭,握在手中,縱身一躍,向渡船方向飛來。渡船已行駛出約十丈,趙雋一躍躍了約七八丈遠,還沒躍上渡船,眼看就要落入江中。沐夏還沒來得及驚訝,又見趙雋刷地抖開手裏握著的長鞭,長鞭閃電般竄向船桅,鞭尾繞上桅杆,牢牢牽成一條纜繩似的,而長鞭另一頭的趙雋自然借力牽引,輕輕鬆鬆躍上渡船。
  所以,沐夏隻覺得眼前一晃,再一定神,趙雋已經收了長鞭,以瀟灑的姿態立在渡船舷邊,她的眼前。
  “你的長鞭……”他這麽說,並且把長鞭遞給她。
  這人——
  怎能如此無賴?簡直就是死纏爛打!
  沐夏不置信地瞪著趙雋,心火無名地冒,氣不過地揮起衣袖,手掌翻動,直往趙雋胸口招呼而去。
  先前她雖然沒有和趙雋硬碰硬交過手,但是從他劈斷她的長鞭,以及在湖邊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的功力來看,他功夫勝她不止一籌,她攻擊他,可謂自不量力,而他要反擊,則是易如反掌。
  所以,沐夏這一掌用足力道,下手毫不容情。
  趙雋或許是立足未穩,又或者是料不到她會攻擊,沒有出招抵擋,就那麽微帶訝然地看著她一掌擊中他的胸口,然後握著長鞭直直往後摔入江水之中。
  呀——
  沐夏始料未及,萬萬料不到趙雋——咳,如此不經打,呆了一呆,瞥見還垂在船舷上沒有被趙雋拖入江水中的鞭尾,向來冷靜的頭腦迅速做出反應,伸手一抄,緊緊攫住。
  幸好,趙雋掉進江裏後沒有鬆開長鞭把手,沐夏施力一拖,就把他拉回船邊,招呼來船夫,一陣手忙腳亂,總算把趙雋弄上船來。
  趙雋上得船來,咳了兩聲,吐出兩口水,雖然一身水濕,狼狽得很,不過還算神清氣爽,沒有大礙。
  “你——”趙雋抬眼瞪了下沐夏,沒有大大發作,口氣隱忍地說,“你竟敢下手!我們趙家世代不曾有人識得水性,你想要了我的性命?”
  問題是——她哪想到他會不出手抵擋。還好也沒出大事!否則,弄不好還得連累她尹沐夏當寡婦呢!真是自討苦吃!
  “啊——抱歉得很!”沐夏抿抿嘴,把好笑壓回心底,“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閣下失足,從此識得水性,不也很好麽?”
  趙雋足足瞪了她半晌,然後頭往後一仰,竟然長聲而笑,並且笑得極為爽朗,仿佛遇上的是開心事。
  他笑什麽?
  沐夏心內暗自嘀咕,表麵卻不動聲色地觀察趙雋:他被她打落江中,這對男人而言,可以算是奇恥大辱,他應該生氣的,看起來卻好像沒有生太大的氣。他生氣是人之常情,不怒反笑,反而危險。嘿!她這個夫婿,小看不得。
  不過,還是等著瞧吧!

  第 24 章
  趙雋被沐夏打落江中又被救上船之後,兩個人——呃,不,是三個人不得不暫時同行了。
  這第三個人當然不是別人,就是侍劍。
  趙雋突然隔著十丈寬的江岸往渡船飛躍時,侍劍因為馬兒跑得慢剛剛抵達渡口,翻身下馬之時恰好看到主子落水的情景,驚的甩了鞋襪立馬就要跳入江中救人——還好,主子及時被救上船。也因為這個變故,侍劍才沒有被主子遺棄在渡口,渡船回頭接上了他,還有主子的馬——趙雋一身濕透,當然是無論如何都要回頭拿行李換上幹衣裳的羅——所幸,船夫看到,先前那位客人這次沒再阻攔渡船調頭靠岸。
  就這樣,沐夏和趙雋、侍劍搭著同一條渡船過長江了。
  “世子,我們這就回去?不找人啦?”渡船開航,侍劍意識到主子打算就此過江北歸了,不禁疑惑地問。
  趙雋沒有應他。此刻,他正背對侍劍盤腿坐在甲板上,麵對浩蕩江麵,取天地精華,調息吐納——他剛才挨的那一掌可不是花拳繡腿,換過幹衣裳之後隱隱感覺到氣血不暢,所以得及時運功療傷。
  沐夏當然清楚這一點,所以,主動和侍劍說起話來,“你們在找人?找的是何人?”
  侍劍向來話兒不少,何況眼前問話的人是位看起來身份高貴的美麗女子,更不免殷勤,“我和我家世子從京城而來,找這個人——”侍劍及時拿出世子夫人的畫像展了開來,“不知小姐路上可曾見過她?”
  侍劍手上這張畫像沐夏早上草草掃過一眼,不認得裏麵畫的是誰,當時也無心去留意,現在細細看了會兒,也還是不知道裏麵畫的是何人,不過——這筆法卻有些熟悉,像是……臨秋的筆法。
  臨秋的畫?臨秋畫了一張畫像讓趙雋帶出來找人?這畫裏的女子是——
  “這畫裏畫的是何人?”沐夏不動聲色地看著侍劍,心裏泛起不可思議和可笑的猜測。
  “這女子乃是當今丞相的大小姐尹沐夏。”回話的是趙雋。
  他已經運完功,回過身來看著她說話。他的一雙眼眸,墨黑、深邃,不知道在打些什麽主意。
  什麽?這——真是她的畫像?她尹沐夏的畫像?何時,她長成了這副樣子?
  沐夏不置信地再度細看那幅畫——心裏不知該好笑還是該歎氣。畫上的女子,眉、眼、鼻、口、臉形都有她的特點,但也都是天下所有標準仕女像的特點,根本沒有繪出她的神,哪看得出畫的是她尹沐夏本人?臨秋這小丫頭,畫技如此之差,竟把她畫成這副樣子!畫著玩也就罷了,竟讓趙雋帶著這樣一張畫像出來找她——等等,他……出來……找她?
  沐夏瞥了眼趙雋,他還在看她,像是觀察。
  他那是什麽眼光——認出她就是本人?還是尚有懷疑?或者根本不知道她就是她?
  看來,他的確是完全不知道她長什麽樣的,否則又哪會帶這樣一張畫像來找她?
  “哦?這就是尹沐夏?原來,尹沐夏是長這樣子的!”沐夏視線定在“她”的畫像上,以淡淡的不相幹的口氣說道。
  “怎麽?你不認識她?”趙雋問道,聲音也平淡得很。
  “不——”沐夏手指點著畫像,斷然否定,“我根本不認識她。”
  本來就是嘛!畫的又不像她,她怎會認得這是哪一位?
  “哦——真遺憾!”趙雋說,語氣中卻沒有一絲絲遺憾,看著她的眼光奇怪得很——像麵對一樁不需要深究的事情,沒有猜測、沒有疑惑,沒有肯定,什麽都沒有,就是因為什麽都沒有,才令人覺得奇怪。
  他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相信這畫上的女子就是她,不知道她就是她——可他的眼神怎麽老是奇奇怪怪的?大概……還是把她當作一個萍水相逢而有意追求的女子,借故來搭訕的吧?
  “你們為什麽要找這個人?她很重要嗎?”沐夏不再看趙雋,轉向侍劍問道。
  她平靜地問著侍劍,心底卻有幾分冷冷的好笑,為著——趙雋為什麽出來找她?他甚至連她的樣子都不清楚,何時這麽熱心了?
  “她是我家世子的夫人。”侍劍知無不言,特別願意討眼前這位美麗小姐的好。
  咳!他的侍從跟他一個樣子,根本不知道自家女主人長什麽樣兒?不過,侍從沒見過她,不認得她,有情可原,他——趙雋,卻不可以!
  誰讓——他不幸是她的夫婿!一個不認得自己妻子的丈夫!
  “你家世子夫人失蹤了?”沐夏問得事不關己。
  “不是——”侍劍眉飛色舞,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個一清二楚,其中不乏自個兒添加的一些油醋。
  對於自己貴為世子夫人闖蕩江湖尋找親妹妹的傳奇故事,沐夏沒多大興趣聽別人的轉述,雖然麵上仍是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眼角卻無聊地偷偷掃過趙雋那邊,發現被冷落在一邊的他臉色有點難看,心底不禁泛起一絲淡淡的好笑。
  “小姐也是要上京城吧?是去投親,還是訪友?我家世子久居京城,我侍劍自小在京城長大,小姐如果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說。對了,說了這許久話,還不知道怎麽稱呼小姐?”侍劍講完了世子夫人的傳奇,閑不住地又問。
  怎麽稱呼?
  沐夏嘴角微抿,一眼瞥到趙雋也在凝神側耳,眉毛一揚,鄭重其事地說:“我小時候讀《詩經》,裏麵有一首秦風: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這詩裏的女子若即若離,難尋難覓,我當時想,這人是真有的麽,該不會是那看人的人看花了眼,把雲煙、花影、草葉都當成了相思的女子,事實卻是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一個人。今日大家同乘一條船,佛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緣分已是不小,將來的事情如何,大抵還要看上輩子有沒有足夠的修行。”
  侍劍聽得一陣暈乎乎。原本隻是隨口問個姓名,卻問出一長串不解其意的話來,不禁懊悔平時隻知習武,書讀得太少,但此時懊悔已來不及,隻好求助地看向坐在一邊沉默的主子。
  趙雋沒有替他的侍從答疑解惑,仍然沉默,並且沉默裏多了沉思。
  侍劍更不知道他的主子在想些什麽了。
  而眼前的美麗小姐呢,一席莫測高深的話說完,也不再說話,神情看起來更加高貴,是他們這樣一些身份低微的侍從隻敢懷著敬畏的目光景仰的人物。
  所以,侍劍也不再說話了。
  有了渡船上的第一次同行經曆,接下來的路程沐夏想要一個人單獨旅行不太容易了。
  渡船在江北靠岸,天色已晚,她找了家客棧宿下,至於趙雋,他愛住哪住哪——不過,很“湊巧”地與她同住一家客棧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她打算早早啟程——有人比她更早,連房錢都有人順便替她結算。
  後來她去買馬——馬販子叫她直接牽走,也沒跟她要錢。
  不用說,一切都是趙雋背後搗的鬼!
  趙雋!他到底什麽意思?
  他越是殷勤她越是窩火,想著這是他試圖給別的女子的溫柔,她一點都不想接受他的好意,更不想由他一路陪同回京,所以,她要麽提早出發,要麽磨磨蹭蹭,要麽躲躲藏藏,就是不肯與他同行——但是,她真的很難甩掉他,沒辦法,他的馬太好,是傳說中的千裏良駒,隻要他想,隨時都能追上她。
  想要擺脫他?算了吧!
  認清事實,沐夏反而平心靜氣下來,他愛跟,就跟吧!她冷眼看他到底想搞些什麽花樣好了!
  這樣,一路捉迷藏似的,一行三人終於回到烏家村,停在茶店歇息。
  這裏,也算故地重遊吧?雖然,這個“故”也不過隔了二十多天而已。想不到,離京二十多天,再回來,臨秋就要出嫁了,她的小妹妹也要為人妻了——她會不會還是滿心不情願?
  虛驚一場,雖然讓她奔走了二十多天,但,其實不能說沒有一點點益處——至少,她算是有點了解她的夫婿是怎樣一個人了!
  他——哎!還真不知道怎麽說……
  沐夏沒有看坐在同一張茶桌邊的趙雋,低下眼來,輕輕吹了吹茶杯口冉冉而起的水霧,緩緩啜飲一小口。
  今天的太陽毒辣至極,連素來不怕熱的她都感到了幹渴,雙頰微微泛起熱氣,薄汗輕衣透起來。
  坐在旁邊的趙雋一直沒有哼聲,沉默得有些古怪。
  這一段路程走來,她雖然對他愛理不理,也不肯明確說出自己是誰,但也沒到冷若冰霜、深惡痛絕的地步,偶爾湊巧還是會在一張桌上吃吃飯、喝喝茶——比如現在;然後偶爾也會不痛不癢問答兩三句——畢竟,他雖然不認得她,她好歹還是認得他的,完全裝聾作啞不是太容易。
  現在,他沉默得太久,桌上的茶動也未動,而且,他的眼光似乎一直在她身上。
  相逢以來,他的目光總是過多的放在她身上,像著迷,又像觀察,讓人一點都不舒服。如果他著迷,著迷的是她陌生女子的身份;如果他觀察,說明他心底有疑慮,他在懷疑她?憑著臨秋畫出來的那樣一張畫像,他不可能認出她的。那麽,他到底在懷疑她什麽……
  反正,回家之前,她不會給他答案的,他懷疑,就讓他懷疑個夠吧!誰說,這不是他對她寂寞的補償呢?
  沐夏想到開心處,嘴邊不自覺揚起淡淡的笑。
  他依然在沉默——這男人靜下來的時候,簡直像一座山。
  佩服!
  沐夏喝夠了茶,放下杯子,終於抬起雙眸看趙雋。
  他果然在看她,目光直直的——傻了?
  “侍劍,去備馬,我想快點趕回京城。”沐夏不管那個發呆的家夥,兀自吩咐她夫婿的侍從。
  坐在茶桌另一側喝茶的侍劍這一路上多了個主子來侍候,倒也毫無怨言,喝完最後一口茶領命而去。
  “喂——”沐夏站起身,見趙雋似乎沒有動身的念頭,於是俯低身子,看著他的眼睛,手掌放在他麵前搖了搖,要他回魂,“你不走?我要走咯——”
  她和他的距離從來沒有離得這樣近過,大概相距不到兩尺,因為近,她也從來沒有這樣仔細看過他,這個男人——還真是不肯辜負京城人的推崇——長得確實有模有樣……
  沐夏才走了一下神,再回魂時猛然發現,他……趙雋,忽然捉住她那隻在他麵前搖來晃去的手,隻輕輕一拉,就把不曾提防的她給拉到更加靠近他的距離,近到……他可惡的嘴唇能夠輕而易舉地刷過她的臉頰……
  啪!
  一記響亮無比的耳光。
  震傻了茶店裏除當事人之外的所有人——幸好,這所謂的所有人不多。
  一個是茶店老板——他今天一直在為茶店沒有客人而感到心痛,好不容易盼來了三個,隻希望他們多喝幾杯,沒想到會附帶贈送來一場武打,此時惟希望瘟神快些走,別因此弄壞了他小本生意的桌椅茶杯。
  而且……誰說一記耳光不是一場血腥打鬥的開端呢?盡管打人的女子美麗優雅得很,但人不可貌相,尤其江湖險惡,人心隔肚皮!如果連累到自己就更不劃算了,所以還是先找一處安全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再說。
  另一個人是侍劍——他剛剛走到門口,記起主子似乎還沒吩咐他什麽,於是回轉身來,站在門框裏正要問,不提防看到同行那位隻能用文雅氣質來形容的高貴小姐一記耳光狠狠打在偷香的主子那張俊臉上,登時浮現出一片可憐的鮮紅來。
  侍劍心底下意識替主子呻吟一聲,身子卻本能地往門外一縮,狡兔似的把自己藏了個嚴實。咳!為人下屬,其實相當不容易呢,有些事情該看的才看,不該看的,看到了也要當作沒看到。要不,他侍劍怎能坐上晉王府最伶俐侍從這頭一把交椅呢?那可不是白混來的喲!
  茶店老板和侍劍的身影剛消失,茶店裏那兩個眼對眼瞪了對方好一會兒的人果然開戰了——不過,嗯,不是武打。
  “你——打我?”趙雋開口說話之前臉早都黑了,滿眼不敢相信地瞪著沐夏。可以想見,他這輩子大概從沒領教過此等溫柔的暴力。
  “對——!”沐夏怒氣半分不比趙雋少,而且一巴掌過後怒氣還未消,不過她素來情緒平靜得快,口氣反而淡淡的。
  “你竟敢打我——”趙雋雙手拍在茶桌上,一會兒捏成拳,一會兒展成掌,微微輕顫,可見心裏羞辱惱怒至極。
  “登徒子!該打!”沐夏冷冷瞥一眼趙雋,抬起下巴高傲地說。他敢對她無禮,就別怪她不客氣。
  “你——”趙雋胸膛起伏,似乎在隱忍怒氣,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怒吼,“尹沐夏,你是我趙雋的妻子,竟敢如此對我——”
  嚇——
  他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第 25 章
  看著她被他揭破身份後,清澈如泉水的雙眸瞪得圓圓,潤澤如珍珠的薄唇微微張開,滿臉出乎意料的愕然神情,他、他……咳,在惱怒的同時簡直不知該拿她怎麽辦?
  她一直把他當個傻瓜似的,他真的有那麽傻麽?
  當他接到那封奇怪的匿名信,懷著好奇之心突然殺上嶽家,了解清楚他趙雋的妻子——尹沐夏大小姐的確不在娘家臥病而是離京南下尋找妹妹臨秋時,一個可怕的令人不敢置信的念頭驀地湧進他的腦海:該不會……他在烏家村遇見的那名女子——那名他毫不留情劈斷了她的長鞭神情冷傲容顏絕美的女子……就是他趙雋過門近一年的妻子——尹沐夏吧?
  她……就是她?可能嗎?不是……沒有可能,不,是大有可能!
  她們都用長鞭。
  她們的長鞭把手都鐫刻一個“夏”字——根據趙倩小丫頭的言語,他手裏長鞭把手鐫刻的“夏”字出自她大嫂的手,筆跡一模一樣——應該一模一樣,他對照過“風煙俱淨”字幅上那個“夏”字——像是同一個人的筆法;同時,這也隱隱解開他心底關於長鞭把手為什麽鐫刻個“夏”字的疑惑。
  還有,最重要的,他在烏家村遇見她的那一天,正好是尹大小姐離開京城的同一天,尤其,她們都往南方走。
  他很懷疑,不,漸漸確定,烏家村那名女子——就是他的妻子。莫名其妙的,他鬆了一口氣——為著,他也許不用遭遇有可能的辜負、背叛和失意;可同時,某種惶惑也在漸漸滋生——不必再遮遮掩掩,烏家村茶店出現的她是他此生頭一次去注意的女子——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清澈、明淨、決然、驕傲,像是不為世事所動,又像是什麽都不放在眼裏……他承認,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二十三年從未動過的心不再平靜,可問題也來了——還是相當嚴重的問題:如果烏家村那名女子就是他的妻子,那麽,一切堪稱一場可笑的鬧劇——一年前他不想要的女子,一年後被他一見傾心!怎一個混亂了得?
  所以,他懷著另一種希望,希望一切是他胡亂猜測,希望一切蛛絲馬跡不過湊巧是個巧合。
  所以,他必須親自去證實。
  所以,他刻意以方便打聽尋訪為由索要她的畫像。尹二小姐畫出來的姐姐畫像讓他鬆一口氣的同時又莫名地失望:畫像裏的女子——不是他在烏家村遇見的女子。
  那麽,她應該不是她了?
  她不是她,事情應該相應單純些,沒有那麽複雜難解了吧?
  肯定了這個,他卻沒有想象中的輕鬆,懷著複雜的心態,離京南下,一路問畫像上的她,也一路問印象中的她。
  原本,他已經明確區分並認定,烏家村的她是長鞭的主人,畫像上的她是他的妻子,但是,一路南下的路途中,他漸漸又把她和她重疊了——沒別的,烏家村那名女子一路南下,所做的惟一事情是:找人!找的是一個名叫臨秋的十六歲女孩兒——他的小姨子!
  不管是烏家村那名女子還是尹大小姐,她們找的是同一個人。
  沒什麽可懷疑的了!
  長鞭的主人就是她——尹沐夏——他趙雋未曾看過一眼撇在深閨裏的妻子。
  他冷落過她,傷害過她——如果劈斷她的長鞭也算得上的話——對她來說當然算,第一次與她麵對,他領教到的是她的冰冷、傲氣、決斷,他當然必定傷了她的自尊。
  咳!曾幾何時,隻知道習武、遊獵、征戰,快意馳騁,豪情萬丈的他竟如此情致綿綿……兒女心腸起來?
  這樣的他,令他難以自處,可他已經難以忽略……她形容上的清澈、明淨、從容、優雅;她骨子裏的矜持、驕傲;她一路來的狡黠、俏皮……她那天在船上說的那一通什麽伊人不在話,想要表達的無非是:沒有人的“伊”不就是個“尹”麽?說個姓氏,她也能說得如此晦澀。
  這個女子……唉!他,已經難以做到像之前那樣不在乎她了,可他卻給自己挖下太大的陷阱——新婚時不肯與她親近,在烏家村公然與她對麵不相識,擦肩而過。對此,再怎樣豁達的女子,麵對這種情形,怕也是要埋怨上那麽一段日子的吧?
  她是有理由埋怨他的,隻是,不知道會埋怨到什麽程度?多久?
  他想,他應該先清楚她是否諒解了一切,或者,等她主動承認自己是他的妻子。
  因此,他沒有拆穿這各自心照不宣的假相。
  在西洲湖邊,他交還她的鞭子,算是一種歉意和暗示,她沒有領情;他直白報上自己的姓名,不相信她還能裝假,沒想到她不置可否、不予理睬,撇下他就想獨自回京城;再後來,他追上渡船,她居然無情出手;這還不夠,現在,她竟敢賞他一記耳光,仿佛他真是個登徒子而不是她的丈夫似的!
  從出生到現在,從沒有誰敢給過他耳光,偏偏是她——他的妻子,給他這樣一個羞辱,他氣不可抑,可最後……還是原諒了她!咳!他承認,他是孟浪了一點點,誰讓當時的她那麽迷人,白玉般的小臉微微泛著紅暈,彎彎的嘴角掛著若隱若現的笑,美得出塵,又俏皮無比,如此佳人,怕是任何一個血性男兒都難以視若無睹,都會情難自禁的吧?更何況,那是他身為丈夫理該享有的權利嘛!
  他是曾經不記得她,認不出她,甚至在新婚之夜冷落她,但是……天知道事情怎麽會弄成這樣?
  他曾經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女子是他乍見之下心湖止不住泛起漣漪的女子!
  不可思議!
  造化弄人至極!
  老天故意跟他開的玩笑!
  為什麽成親的時候他會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呢?如果他看了,也許就不會有今天這許多陰差陽錯、自食其果的困窘、懊惱和不知所措……
  意識到趙雋原來早就認出她,並且……很可惡地故意配合她來演一場“對麵不相識”的戲碼後,沐夏最初的愕然很快平定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戲弄的羞惱。
  難怪她一直感覺到他在觀察她。
  他早就認出了她,卻不揭穿,一直看著她演戲,以某種不知名的心態暗暗觀察她。他為什麽觀察她?在評估她嗎?他在評估些什麽?看她尹沐夏是不是個足以取悅他增添他人生趣味的女人?
  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裏,太多的男人被寵壞,總是隨心所欲,把女人當作無足輕重的附屬,他——趙雋,顯然是個中翹楚,無心的時候對她不屑一顧,有興趣了就戲耍上一番,簡直惡劣至極。
  不過……雖是這樣,在他明知她是他妻子,她也明知他是她丈夫的情形下,要他趙雋——一個高高在上的驕傲的皇族世子吃別人——唔自己妻子一巴掌,於情於理尤其於麵子的確是很難交代過去的。
  所以,嗯……
  想到這裏,沐夏揚起睫毛,正色對趙雋說道:“世子,子曰:人不學禮,無以立;君臣、上下、父子、兄弟,乃至夫妻,非禮不定;故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孟子曰: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妻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禮記》曰:男女不雜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櫛,不親授。司馬光《涑水家儀》道:凡為宮室,必辨內外,深宮固門內外不共井,不共浴室,不共廁;男子晝無故,不處私室。你我雖然是夫妻,但夫妻內外有別,世子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如此舉動,分明有違禮法,大大不該!”
  言下之意就是,他趙雋身為她尹沐夏的丈夫,在閨房之外情難自禁親了她——即使隻是浮光掠影,羽毛輕拂似的觸碰一下她的臉頰,是自個兒討沒趣!該打!
  嗬!她還真是說的一套套!光用聽的,足以位列“三從四德”的貞女烈婦之典範。
  她會是如此嚴謹守禮的女子?才怪!
  深吸幾口氣,看著眼前那張正兒八經卻又……讓人目炫的臉,趙雋壓下惱怒,努力心平氣和,聽完他的世子夫人那一套堂皇至極的“禮法”之說後,不禁眉毛揚起,問道:“既然你清楚何謂男女授受不親,司馬光《涑水家儀》不也說道:男治外事,女治內事,婦人無故,不窺中門,婦人有故出中門,必擁蔽其麵,男仆入中門,婦人必避之,不可避,亦必以袖遮其麵。你現在不但出了中門,更是出了大門,行走天下,不擁蔽其麵,見男子不以袖遮其麵,《儀禮》有言:女子出嫁從夫,婦德貞順,對此,你作何解釋?
  嘿!他也聲討起她來!
  “世子所說俱是事實,既然我做不到從夫,無婦德,不守家儀,世子大可以請出,我毫無怨言。”沐夏斜了眼趙雋,淡淡地說。
  這世上竟有主動要求丈夫離棄自己的女子?她在威脅他?還是根本不以他為意?
  趙雋直直盯了沐夏好一會兒,半晌不說話,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二十多天前第一次在烏家村與她相逢的情景:他劈斷她的長鞭,她沒有絲毫猶豫,就那麽決然地把長鞭一丟,輕輕易易丟掉自己曾經擁有的物品……她——真能放得下!現在,竟連他這個丈夫也想隨隨便便丟開?
  她,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
  鬥嘴鬥到這個份上,言語稍有差池,結果可就……可就追悔莫及咯!
  所以,就在沐夏和趙雋暗暗估量對方,斟酌下一句言辭,風波醞釀,極有可能噴礴而起之際,門外很適時地跑進一個人來,一路說道:“世子……小姐,馬已備好,是否可以上路了?”
  侍劍出現,某人鬱積在懷無以傾泄的複雜情緒終於有了個傾泄口。
  隻見趙雋回頭惡狠狠瞪了他的侍從一眼,口氣更是相當惡劣:“侍劍,你記好,她是晉王世子夫人,你的主子,再胡亂稱呼,不分尊卑,馬鞭侍候!”
  然後,轉身率先走出茶店。
  侍劍覷了眼主子酷酷的背影,悄悄吐了下舌頭,轉過來麵對他的主子夫人,微微躬了躬身子,一臉恭敬和討好,“少夫人,侍劍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少夫人是少夫人,沒有盡心侍候,怠慢了少夫人!少夫人,念在侍劍不曾拜見過少夫人的份上……”
  “侍劍,你還沒有為世子備馬吧?”沐夏看著伶俐的侍從,打斷他。
  糟糕——
  侍劍迅速伸手搗住嘴巴,把驚呼聲堵回去,然後迅速瞥一眼世子尚未消失的背影,不及多說一個字,閃電般飛出門向馬棚奔去。
  回京城的最後六十裏路,沐夏、趙雋、侍劍二主一仆一路無話,驅馬直馳,不再有磨蹭、拖延或其它任何大小狀況發生,在日暮之前順順當當地進了京城。
  終於,回家了。

  第 26 章
  進了城,沐夏堅持先回娘家——沒什麽好說,既然她是從娘家這邊出走,當然得先回家向父母大人報個平安,請個安嘛!
  趙雋沒有反對,差侍劍回晉王府報信,自己則和沐夏一起回丞相府。
  回到丞相府,沐夏與親人團聚的百感交集,尹家對晉王世子的不勝感激、致謝、誇獎場麵就不需細細表述。
  之後,為了給平安歸來的大女兒洗塵以及犒勞大女婿,尹丞相和夫人江氏特地置下一席家宴,全家和樂融融地團聚。
  家宴上關於那些分別的焦慮和團圓的歡欣瑣瑣碎碎的敘話也不需細細記錄,家宴結束,比較值得一提的是:日暮前趙雋和他的妻子同進的丞相府,夜深再出來時卻不再是同退——隻有趙雋一個人回去晉王府。因為他的妻子要留在娘家,並且有一個極為站得住腳的理由:再過幾天,就是妹妹臨秋與顧三公子成親的好日子,母親江氏一個人張羅不過來,所以必須留在娘家協助母親辦完妹妹的喜事。
  對於自己一個人先回晉王府的安排,趙雋沒有表示異議——畢竟,今天在烏家村發生的那場不愉快硝煙還沒有散盡,各自冷靜一下也許比較好。
  趙雋回去晉王府後,尹家人也各自回房,準備歇息。
  直到這時,臨秋才算有了單獨與姐姐相處的機會,所以,她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跟著姐姐回到她的房裏。
  “姐姐,你回來我太高興了!還是姐夫本事大,聽說姐姐不在家立刻就南下去找姐姐,並且這麽快就找到了姐姐。姐姐,姐夫對你其實挺好的嘛!啊——這樣一來妹妹我也不用擔心姐姐和姐夫以後的日子了!隻是,姐姐為什麽不同姐夫一道回去晉王府呢?叫姐夫一個人回去,我瞧他像是有些舍不得哩……姐姐,你和姐夫在路上一定發生些好玩的故事吧?告訴我嘛——”臨秋才踏進姐姐房裏,腳都沒站穩,已經忍不住心底的好奇和興奮追問姐姐。
  “哪有什麽故事?快嫁人的女孩兒了,先多想著自己的親事吧!”沐夏拉著妹妹一起坐在床榻上,此時沒興趣講自己的事情,更關心的是妹妹,“臨秋,你那幾天不回家是怎麽回事?”
  剛才在席上礙於人多,她還沒機會問清內情呢。
  “我掉東湖裏去了,昏睡兩天才醒。姐姐,我掉進湖裏的時候,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一個勁兒往下沉,要不是有人救我,差點淹死了呢!怪嚇人的!”臨秋睜大雙眼,又笑又說,回憶自己這件應該後怕的糗事卻輕鬆有趣得很。
  “坐船遊湖嗎?還是……好好的怎麽掉湖裏去了?”
  “沒……是我坐在湖邊玩……自個兒不小心掉進去的唄!”回想當時,當地,還有……某些人,臨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真是個小妹妹,這樣也能掉下東湖,還昏睡了兩天。
  “誰人救了你,臨秋,你那位好心的救命恩人是誰?”
  “是……是……顧三公子……”提到自己的未婚夫,腦中不受控製地跳出一張溫和、斯文、俊逸的臉,臨秋雙頰止不住泛起紅暈,神情忸怩。
  竟是他——
  沐夏看著妹妹不自然的神情,有些了然於心:看來,她不必擔憂妹妹的親事了——那個顧三公子,出現的還真是及時!人總說,姻緣天注定。也許,妹妹與顧三公子就是這樣一樁天賜良緣吧?
  那麽,她和趙雋呢?她要怎麽對他才好……
  “姐姐——”臨秋看著似乎在沉思的姐姐,有些話怎樣都忍不住,“姐姐,你不在家的這些日子,我閑著無事,替姐姐整理房間,怎麽都找不到姐姐那條……繡著名字的羅帕,姐姐擱哪兒去了?”
  雖然……雖然臨秋已經很不願意再想到季允,也不認為自己還會喜歡他,更不會因為他而去嫉恨姐姐,但……但是,心裏的疑團總是怎麽也放不下,不解開就是不舒服嘛!
  “哪條羅帕?我的帕子都繡了名字,不曉得妹妹說的是哪一條?”沐夏素來沒什麽心思去記掛那些小物件。
  “姐姐從晉王府回來隻帶了一條羅帕,其它都是別顏色的啦,就是雪白色那一條嘛。”臨秋記的很清楚。
  “那一條啊——”沐夏想了下,依稀記起自己上次陪母親去護國寺,在鬆竹林裏閑逛一番,離開竹林之後便找不到羅帕,應該是掉落在鬆竹林了。
  “丟了。”沐夏淡淡地,無所謂地說。
  “丟了?真的?”臨秋小心翼翼地問。
  “那條羅帕丟了好久,我都快記不得了,怎麽忽然想起它來?”沐夏奇怪地看著妹妹。
  “沒有啦!我是覺得……姐姐那條羅帕上的字繡得太好,丟了怪可惜的……”
  “有什麽好可惜的,再做一條就是了。”沐夏不以為意。
  也不過是條羅帕,也不過是個身外之物,丟了就丟了吧,有什麽好心心念念、執著在意的。
  “姐姐……”小丫頭猶豫了一會兒,遲遲疑疑地問,“姐夫這次去南方找你回來,挺盡心的,我看姐夫其實對姐姐很好,姐姐還是不喜歡姐夫嗎?姐姐討厭姐夫嗎?姐姐……你……會對姐夫好吧?”
  “我幾時說過討厭他啦?妹妹,有閑情操心姐姐,不如擔心你出嫁後夫婿會不會體貼疼愛才是!不過,我家臨秋妹妹這般嬌美可愛,誰人會不喜歡不疼愛呢?顧三——”沐夏不想總是糾纏在趙雋的事情上,反過來跟妹妹打趣。
  “姐姐真討厭!好好說你的事兒,偏要扯到人家身上——”畢竟是小女孩兒,提起自己的親事終不免羞澀,臨秋及時打斷姐姐的話,眼珠子轉了轉,又把話題轉回姐姐姐夫身上,“姐姐,你不知道吧?你離開京城後,姐夫就回來了——”
  她當然知道!大概還是所有家人中最先知道的呢!
  想起在烏家村,二十多天前趙雋的行為,沐夏微微撇了撇嘴;想起他今天的行為,心裏還是暗暗有氣——莫名其妙的,不可理喻的,他似乎突然喜歡起她這個妻子來了,以至於完全忘記自己之前如何的不喜歡:不喜歡到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不喜歡到幹脆避而不見。
  他現在——真是匪夷所思!
  不過,就算他健忘吧,她的記憶力卻好得很,清楚記得他曾經厭惡她厭惡到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地步——老實說,她沒想到自己會遭人厭惡到這種地步——如果不是在烏家村偶然相逢,她還真是無從得知這個事實。向來,她以為自己是個很能看得開的人,對這件事情卻很難——無關乎傷心,因為她不愛他,而是自尊的問題。如果說他莫名地從厭惡變成了喜歡,抱歉,她依然停留在原地;如果他以為突然的轉變可以換來她受寵若驚的迎合,嗬,不可能!
  因此,進城之前,她打定了主意,現在——至少在臨秋出閣之前,她不會跟他回趙家,其實……嗯,不想跟他回趙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她……其實還沒有做好與他親密相處的準備。本來,她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的,今天在烏家村茶店,他毫無預兆突如其來輕薄她之後,她才意識到,這個名正言順身為她丈夫的男人,對她是享有特權的——可她,根本沒法做到隨隨便便將就,輕輕易易給予……
  她承認,她不情願,她……有些惶恐,幸好,臨秋的親事可以拿來當借口,給了她一段緩衝的時間,但這段時間也還是不夠多,今後怎麽麵對他,她得好好想一想,想一想才行!
  “……姐夫第一次來探姐姐的病,娘親說你在出水痘,哈哈,姐夫真信了,乖乖回去;第二次來,娘親沒法子推托,我就說讓我假扮姐姐裝病騙騙姐夫,不曾想,給姐夫看破了——唉……後來姐夫說要去找姐姐,說要姐姐的畫像張榜尋人,我就給畫了一張,姐姐,你說我畫的可像?姐姐,姐姐,你到底在不在聽呀?”臨秋說了半天,發現姐姐似聽非聽的,忍不住嘟起紅紅的小嘴。
  沐夏剛才確實走了神,不清楚妹妹到底在叨嘮些什麽,回想一下,記起耳邊恍惚掠過一個“畫”,忽然想起妹妹給她畫的那張“畫像”來,不禁好笑地輕彈妹妹的額頭,“平時要你用心學畫你就愛分心走神,你說,你那畫像畫的是姐姐我麽?”
  “怎麽?姐姐覺得畫的不像嗎?不會吧?我看著……還好。”臨秋瞪大眼睛,不太相信自己的畫技如此不堪。
  “說像也有些像,說不像也完全不像,畫畫不僅要描其形,還要捕其神,你那畫兒形是有一些,神卻沒有,連我看了都不曉得是自己的畫像……”可是……嗯,奇怪?趙雋手裏拿著那樣一張不像她的畫像找她,到底怎樣認出她來的?
  “不像就不像吧,反正我也不想當畫師,而且,人像本來就不好畫嘛,那個……不是有一首寫王昭君的詩嗎?說殺了給王昭君畫像的宮廷畫師的那一首,什麽意態什麽的……”臨秋皺眉想了會兒,還是想不出來,隻好求助地看姐姐。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沐夏輕輕吟道。
  這是王安石的一首詠王昭君的詩——《明妃曲》,大意是王昭君的美不在其容貌,而在其“意態”——即精神上。
  “對了!對了!就是這首!姐姐懂的真多。人家詩裏都說了,漢宮中的畫師連大美人王昭君都畫不好,更何況妹妹我這個平凡小女子呢!”臨秋笑嘻嘻地為自己開脫,又說:“姐姐,就算我畫的不像,姐夫不也把你找回來了嗎?說真的,姐姐,姐夫當時索要你的畫像,說是好拿給別人辨認,我還偷偷懷疑姐夫一定是不記得你的樣子了,還私下裏替姐姐埋怨姐夫呢,沒想到是妹妹猜錯了,錯怪了姐夫!”
  錯怪?才怪!

  第 27 章
  趙雋一個人回去晉王府,直到進入“蘭薰院”,老實說,心情沒有他自以為的灑脫,甚至頗有一些鬱悶:不太出乎意料,她,並不想回來。
  有些可笑,十幾天前,他還為自己獨有的天地必須與她分享而不樂意,現在卻……他再沒法做到不在乎她,她卻顯然是不在乎他的。否則,又怎會找借口留在娘家不回來?
  今天白天,彼此都不愉快,他也認為她今夜留在娘家或許比較好,但,理智是這麽認為,心思卻沒辦法做到那麽單純,他……他已經不再有原來的無動於衷。剪不斷,必定理還亂,當然無從談什麽坐看雲起雲消的灑脫和無所謂。
  她冷起來真夠嗆,毫不留情,甚至不顧他身為丈夫的顏麵,可這樣一個她,惹得他大怒,卻還是沒法平息他的心動。
  唉!平生頭一次動心,縈繞於懷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妻子!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從確定長鞭的主人就是他趙雋的妻子後,不管情緒有多麽複雜,慶幸、欣喜和如釋重負是無庸置疑的。
  她竟是他的妻子!
  不必切切期盼,上下求索,她名正言順屬於他。
  這個女子,竟是——他的!
  他一直記得她在西洲湖邊浩淼煙波背景中的白衣飄飄,那般明淨、出塵,宛若仙子,不沾世事;也一直記得她在烏家村時清泠冷冽的容顏,絕塵而去的背影,像雪山之巔,懸崖峭壁上盛開的雪蓮,在漫天冰雪之中教人為之屏息……那是他第一次認真看她,一眼之後便再也移不開,忘不掉……一個遲到了一年的一眼;他也還記得新婚之夜他挑起她的紅蓋頭,她螓首低垂,他隻象征性掃過她的大紅吉服、滿頭珠翠,甚至無意低下眼去看清她。
  想起那些,此時,不能不說有些令人懊悔,不過,沒有關係,一切並沒有步入不可逆轉的絕境,一切,甚至還隻是剛剛開始。
  既然,她,是他的妻子——
  回到“蘭薰院”,侍劍在主子就寢之前送進一封來書——澹台拓的信。
  原來,趙雋那天南下太過匆忙,隻對父母稟明必須南下一趟,沒有說清具體原因,也不及給澹台拓留書。
  澹台拓的這封信正是對他突然消失蹤跡,數日不見人影表達殷切的問候和疑惑的詢問。
  看看發信日期,已是七八日之前送來的了。
  趙雋當即回了信,叫來侍劍,吩咐明天一早送交澹台拓,邀他明天共聚,然後自個兒睡下不提。
  澹台拓自從來到京城,幾乎把根劄在“西郊別業”和“仙樂坊”。
  “西郊別業”山好水好住的舒服,乃異鄉客——當然是有錢的異鄉客鍾愛的處所;“仙樂坊”有美人——隻需一個紫蝶姑娘就足以傲視群芳,把其他勾欄院的美人兒全比了下去。所以,要澹台拓離開這兩個地方,不如叫他離開京城算了。不過,他今天得離開這兩處地方中的任何一個,換另一個地方吃喝玩樂。其實,那個地方也還不錯——“四海樓”——京城最大最有名的飯莊。他不能不去,並且相當樂意去,因為,他的好友趙雋今天中午在那兒宴客。
  澹台拓出身於一個武林世家——江蘇“明鏡山莊”澹台世家。
  “明鏡山莊”雖然沒有稱霸武林的資本,在南方一帶卻也威名赫赫;同時,山莊還經營木料、織造、冶煉等行業,規模不敢自誇富可敵國,可也是日進鬥金,也算雄踞一方的豪門。
  澹台拓出身在這樣一個極富江湖和商業背景的人家,自小耳熏目染,身體力行,自然少不了一些豪俠義氣,少不了一些商家精細,再加上個人素愛附庸風雅,因此也少不了一些士子習性,例如邀三五好友吟詩作對,喜愛飲酒作樂,甚至於尋花問柳、倚紅偎翠什麽什麽的……總之,綜合起來,澹台拓大致就是這樣一個兼具江湖豪俠狂放不羈、商家子弟世故通達、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等等特質的人。
  澹台拓和貴為晉王世子的趙雋相識已有十年之久,論起倆人的相識,沒什麽驚天動地的,簡單得乏善可陳,原委如此——
  趙雋作為當朝皇帝最倚重的將帥晉王趙諄的獨生子,不需經曆任何紛爭、異議,順理成章成為晉王王位的惟一繼承人,早早被立為世子,自小被晉王寄予厚望,從文韜武略各個方麵加以栽培,在五歲時又機緣湊巧地拜了一位武功奇高卻頗為神秘的江湖俠隱為師,然後,也很湊巧地,趙雋的師父與澹台世家素有淵源,這樣,趙雋十三歲那年隨師父到江蘇時,在“明鏡山莊”結識了澹台世家的二公子澹台拓,結下友誼,此後往來未斷,十年光陰飛逝,友誼持續至今,足以至交論了。
  雖是多年好友,不必論家世,單從個性方麵來講,趙雋與澹台拓鮮少有共通之處。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來說吧,狂放不羈的澹台拓私生活方麵完全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花天酒地。
  當然,男人花天酒地自個兒不覺得有何羞恥,相反,澹台某人隻會諄諄告誡你: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隻可惜沒有道德家義正辭嚴勸他做清心寡欲的君子,枉廢了他肚裏這套行樂須及時的理論沒法拿出來用。
  趙雋呢,他也喝酒,但不會像澹台拓那樣,非要弄個什麽“吳姬壓酒勸客嚐”才覺得盡興。除去本身喜好偏頗,趙雋出身高貴皇族,有自家一套家訓,言行舉止不隨便等同一般的浮浪官宦子弟花花公子,要他出現在例如“仙樂坊”那樣一些三教九流閑雜人等俱可買醉買笑的風塵場所,那是極難、極難的。
  作為多年老朋友,雖說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古話,澹台拓和趙雋從少年時代以來卻一直相安無事,各自發展各自的天性,誰都不會強求對方依照或遷就自己的生活方式過活。所以,澹台拓雖然私生活稱得上放浪,但正常情況下,不會隨著年歲漸增,晚節不保,放任自己淪落到損友的地步,勉為其難強拉趙雋同去花天酒地,不過……說實在的,趙雋不出頭露麵,酒喝得真不過癮——尤其是請“仙樂坊”的花魁紫蝶姑娘坐陪的時候。
  前麵說到,澹台拓這個人有些才子佳人那一套理想,因此,初見“仙樂坊”色藝雙絕的花魁紫蝶姑娘時,很是動了些“紅袖添香”之類的心思,他本不缺錢,當即就想為紫蝶姑娘贖身,納作姬妾——澹台拓今年二十五有餘,早定了一門親,因常年在江湖上飄蕩,所以未婚妻尚未過門。未婚妻尚未過門,澹台拓已有了二心,還真令有心者為未來的澹台夫人憂心,但不管怎麽說,紫蝶姑娘出身勾欄,澹台拓真贖了她,再怎麽心愛,當然也不可能取代他未過門的妻子為正室。
  饒是絕色紅顏,命中注定也隻能作妾。
  不知道有沒有這方麵的原因作祟,紫蝶姑娘對於澹台拓的追求根本不為所動。但其實,澹台拓自己心底明白得很,絕對不敢那麽自負。紫蝶姑娘無心於己絕對另有原因。他認識紫蝶姑娘也有些日子了,以他銳利的眼光,精細的心思,輕易便能察覺:嘿!紫蝶姑娘心中另有意中人,這個意中人嘛,就是他澹台拓的至交好友——趙雋小王爺唄。這個一點不難猜,明顯得很,每次他請紫蝶姑娘陪同飲酒作樂,隻要有趙雋小王爺在座,紫蝶姑娘的眼裏就再也不肯放下旁人——隻可惜,趙雋那小子似乎還不識得溫柔滋味,白白浪費自家本錢,連帶辜負一幹美人兒的癡心。
  明知紫蝶姑娘無心於己,澹台拓思慕之餘也不強求,上“仙樂坊”的時候,紫蝶姑娘願意見他呢,就上她房裏坐坐,遊玩宴客看紫蝶姑娘首肯也愛請上她,兩人倒是常常來往,在旁人看來,關係鬧不清楚是恩客呢還是朋友。
  因為這樣一些原因,澹台拓今天赴趙雋的邀約時,又把紫蝶姑娘也給帶上了。
  怎麽說呢?這麽說吧,前麵說到,澹台拓本是武林世家子弟,豪俠之氣不少,朋友義氣自然也有,這個朋友義氣不僅體現在趙雋這一類知交好友身上,也體現在紫蝶這種所謂的紅顏知己身上。
  對於紫蝶的不肯鍾情,澹台拓除了自負地以為是人家不肯屈居小妾之位,也不得不現實地承認,是自個兒不夠出色,入不了“仙樂坊”揚名京城的花魁紫蝶姑娘的法眼——尤其是與家世皮相都耀眼的趙雋世子站在一起的時候,人家紫蝶姑娘當然隻想看光彩奪目的趙雋世子。當然,以他對好友的了解,清楚他根本不構成情敵之類的對手關係,也是因為這樣,為討紫蝶姑娘歡心,澹台拓不免要學學上古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搏美人一笑的壯舉,自己做一些犧牲,或者幹脆點說利用一下朋友。既然紫蝶姑娘看到趙雋世子願意笑語盈盈,為搏美人兒一笑,何樂而不為?反正趙雋世子永遠不會為之所動——據說人家世子夫人那可是絕對的美麗絕對的大家閨秀,這樣的妻子尚且無法令趙雋世子動心,外麵的庸脂俗粉也就不必奢望能夠打動趙雋世子大理石一般的心腸羅。
  澹台拓帶著紫蝶姑娘到達趙雋宴客的地方,京城最大的酒樓——“四海樓”的時候,發現他倆是來得最慢的。
  酒席上,早已團團圍坐一圈人:趙雋、秦肅,幾個趙氏家族的子弟,還有——那位呂寒秋姑娘和她的叔父呂為先,這個還不算,另有一個賓客也比較令人意外——季允!
  八月開考在即,季才子竟有閑心出來喝酒?
  澹台拓有疑在心,但他素來聰明,自然不會問。後來,澹台拓才了解到,這季允是秦肅在“四海樓”門外恰巧碰上,硬拉了來的,也不理會自己是不是主人——軍人豪爽,哪有那麽多計較?何況,趙雋也是真的不計較。
  要說季允怎麽會和秦肅扯上關係?還得追溯到金陵去。秦肅老家與季允同鄉,兩個人一個從軍,一個作書生,自小並不是特別熟識,今日在他鄉相遇,擇日不如撞日,趁著時機,當然要敘敘鄉情——另外,那也是秦肅一個心底的秘密和比較陰暗的想法:他的同僚呂為先托他找回侄女呂寒秋之後,病體日見痊愈,身體好轉,心情也跟著好轉,便想到如何撮合自家侄女和秦肅的姻緣來,時不時邀秦肅上住處談一談,坐一坐,喝喝茶,吃個家常便飯什麽的,這秦肅某些方麵與趙雋有些相似甚至有過之——嗜武。這人哪一門心思專注在某些方麵,對其他事務自然就懶得上心,逼急了搞不好還會膩煩得很,幸而呂寒秋姑娘看到他臉色經常冷冷的像是不熱心,才不至於令秦肅看到她就想跑,由此,秦肅也搞清楚了,一頭熱的隻有呂為先自己而已,呂寒秋姑娘看來也是迫於無奈才與他應酬。這麽一想,秦肅暗暗有了打算,在“四海樓”外恰巧看到季允時更是計上心來,有了主意——季公子風度翩翩常人難以企及,如果能成季公子和呂寒秋姑娘之美的話,哈哈,他秦肅自然就可以脫身了。
  那麽,呂寒秋姑娘又是怎麽來的?也是巧,她今天和叔父來“四海樓”吃飯,人還沒走進“四海樓”門口,就撞上了趙雋世子和秦肅一行人,結果不用說,酒席上多兩雙筷子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何況,酒席嘛,圖的就是熱鬧。
  “四海樓”,京城最大最有名菜色堪稱一絕的飯莊,處於京城最熱鬧的東大街。在東大街上,飯莊、布莊、錢莊、雜貨鋪、胭脂水粉鋪……應有盡有,包羅萬象,所以,也算是京城人買辦物品最常光顧的地段。
  趙雋這一桌酒席設在“四海樓”二樓當街窗口邊,從窗裏望出去,輕輕鬆鬆地就能瞧見街上人來人往的的熱鬧。
  趙雋坐的是主位,恰好臨窗,酒菜未上齊,他隨意轉了一下頭,看出窗外,看著熙熙攘攘的東大街,不經意間,驀然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穿著淡淡的粉藍色衣裳,從對麵綢緞莊裏出來,正等著轎夫抬來轎子。
  是她……

  第 28 章
  “夏兒——”
  就著丫頭掀開的轎簾,沐夏正要坐進轎裏,一聲呼喚阻止了她。
  誰人叫她?聲音有些熟識,不會吧——
  沐夏站直了身,以雍容優雅的大家閨秀姿態緩緩回過頭來,不出所料地看到她的夫婿——趙雋。他站在她身後五六尺遠的路邊,衣衫正式,像是在附近應酬的樣子。
  本想清靜幾日的,誰曾想,昨晚才分別,今天又碰上麵。
  “是你——你在這裏?”沐夏雙眸微微瞪圓,語聲也帶上微訝,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當然,她也確實有些出乎意料。尤其,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夏兒”,叫的如此親密,很是讓人有些不習慣——雞皮疙瘩都快起了呢!
  趙雋向前走幾步,靠近轎子。
  打起轎簾的丫頭是陪嫁丫頭浣紗,看到姑爺似乎有話要和大小姐說,忙放下轎簾,躬身退後,讓出空間。
  “我請了些朋友聚聚,就在四海樓上,剛才在樓上望見你——”趙雋側眼看看跟隨左右的一幹丫頭仆婦,各個手上捧著包裹,可想而知,他妻子是出來給妹妹采辦嫁妝來了。
  雖然心知肚明,卻……趙雋此時才意識到,他在“四海樓”二樓窗口瞧見她,未及多慮便抽身而起,下了“四海樓”,驟然出現在她麵前,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麽,說什麽。
  “如此啊……”沐夏站立之處恰好麵對“四海樓”,一抬眼就看到“四海樓”二樓當街窗口裏探出幾張臉,像是在好奇張望,這些人大概就是趙雋的朋友們了,應該是的——因為,裏麵有張臉是她曾經見過的——嘿!那個“秋兒妹妹”!並非她有意想要記住她,實在是她有過目難忘的本事,尤其那個“秋兒妹妹”名字裏有個“秋”,在她找臨秋時差點讓她誤以為是,想要不記住她,太難。
  趙雋和這些人一起喝酒?
  “夏兒——物品都采買好了?要回去了罷?我送你回府——”趙雋看著抬起雙眼,眸光清澈,一襲淡藍衣衫,飄逸、清朗、悠遠如同藍天的佳人,不禁心旌搖擺,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說完了……嗯,心底止不住有些不自在。
  他趙雋平生沒做過這麽體貼的事情,實在想不通自己突然之間怎麽說了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隻是,此時也沒有時間細細去想就是了。
  “世子,你有酒席,怎好讓朋友們等待?”沐夏收斂回目光,語氣平和地說,沒有看她的夫婿,心內止不住覺得有趣和不可思議。
  男人啊,就是古怪!現在的他,這麽——殷勤,真讓人一時沒法習慣。唔!奇怪?他……做什麽如此殷勤,急著要送她回府?
  “無關,回頭我再來。”趙雋說道,順手掀開轎簾,等他的妻子上轎,完全沒去想這本是下人做的事。
  也正是因為如此,“四海樓”二樓窗口那邊驀地隱約傳來輕微的壓抑的驚歎——似乎,有人被趙雋出人意表的舉止嚇到了。
  “我現在還不想回府。”沐夏看看簾子敞開的轎子,沒有坐上去,反而轉過身來,凝視她的夫婿,嘴邊勾起淺淡的笑痕,“聽說四海樓的師傅做的一手好糕點,我餓了,想吃些糕點再回府裏——”
  “如此也好。”
  思及自己妻子的身份,趙雋有所顧忌,才沒有乍見之下貿然相邀,要沐夏同上“四海樓”,與自己的朋友們一起喝酒吃飯,不曾想沐夏自己提出來,於是不假思索,輕快地答允。
  “浣紗、聽雨留下,你們都回去吧。”
  沐夏遣仆婦們帶上所有物品先行回府,自己則帶著兩個丫頭,跟著趙雋,走進“四海樓”,也來“赴”她夫婿大人的酒宴也。
  “四海樓”二樓。
  原本團團圍坐在桌邊的一幹人等在看到趙雋不聲不響,突然離席走開,並一直走到外麵大街上,和一個少婦打扮的女子當街共話後,早有數人不安於席,紛紛擠到窗口看希奇。
  這群看希奇的人以澹台拓和呂寒秋為首,剛才發出驚歎聲的就是澹台拓。他老兄平生頭一次看見趙雋替女子做掀開轎簾請人上轎那種極有服侍之嫌的事情,始料未及,嘴巴不由自主張開,沒留神的驚奇就那麽送了出去;相比之下,呂寒秋姑娘隻是張大嘴,瞪大眼,比他沉靜多了。
  其他人呢,紫蝶姑娘和季允是最穩重的,根本沒離開過座位一寸;而另外的人則純屬看熱鬧,看到人家圍到窗邊也跟著瞎張望罷了,比如秦肅。
  “她是誰?”當那名由不得人不注目的女子抬眼望過這邊來的時候,澹台拓拍拍秦肅,忍不住問。他常在江湖上遊來蕩去,有時長達一年半載不與趙雋碰麵,趙雋的很多事情他其實不清楚;秦肅在軍中則與趙雋形影相隨,相信一定比他澹台拓知道的事情多。
  “不知道。”秦肅平板地說。他是真的不知道。
  “我好像見過……”呂寒秋姑娘在一旁喃喃輕語。
  不過沒有人理會她,也沒有人搭腔。
  “欸!不明白……”澹台拓搖搖頭,忍不住感歎。
  實在不明白,趙雋這小子怎生的好桃花?酷的要死,偏偏愛遭遇美人兒,最氣人的是美人兒居然都愛他!對女人而言,男人麽,不是溫柔多情,細心體貼的比較吃香麽?老天大大不公也!
  “坐好罷,世子要上來了。”趙雋向“四海樓”走來的時候,秦肅也回轉桌邊坐好,並且招呼那些還在看熱鬧的,以免失禮。
  “澹台爺,勞動您千金貴體,凝神觀望,窗外景致定然迷人無比?瞧澹台爺如此興致,應當是個絕色罷?是哪一家的花魁呢?這般打動澹台爺——”神態矜持一直坐定不動的紫蝶姑娘待到澹台拓重新坐回她身邊的座位,才輕輕開口問,像打趣,又像嘲諷。
  澹台拓一笑不答,有意暗藏玄機似的,存心岔開話題,探頭看坐在紫蝶另一側的季允,沒話找話說,“季兄弟,科考在即,為兄的先預祝你順順利利中舉,來年再過禮部試,上殿試,金榜題名,大大地中個狀元,也好搏他個封妻蔭子。”
  季允原本在沉思,聽了這話,眼睛看過澹台拓那邊,微微一笑,剛要作答,不提防澹台拓身後的門口走進兩個人來,登時微微一愕,所有的話全噎在喉嚨裏,再說不出來……
  進來的人是她……是她……
  季允飛快地垂下眼皮,遮掩雙眸,不想讓人看穿自己的失態——其實,也不可能有誰看穿他的失態,因為,從趙雋陪同身邊的女子進來的那一瞬間起,幾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還有她的身上,自然沒什麽人注意季允欲言又止。
  “趙世子,這位是——”仗著自己和趙雋的老交情,澹台拓不等人家落座,笑嘻嘻地先問了。
  “我記起來了,原來是你——叔父,就是她!在烏家村差點傷了孟大哥的那個人就是她!原來你真的是女……”坐在秦肅和呂為先之間的呂寒秋突然站起來,失態地指著趙雋世子身邊的人大叫,也不知道她是太震驚了呢,還是別的原因使然。
  “秋兒!”呂為先畢竟年長,分得出輕重,立刻出聲喝止侄女,迅速拉她坐下。
  “這位妹妹看起來嬌嬌弱弱的,不曾想也是位女俠!小王爺,您不介紹一下嗎?”紫蝶姑娘看著晉王世子把身邊的女子帶往他的座位,安頓好她,黛眉令人難以察覺地輕蹙,嘴角反而微揚,勾出一個迷魅的似笑非笑——這個笑,澹台拓曾經讚歎道:足以傾人國城也。
  從門口到座位,在眾人的七嘴八舌中,趙雋一直沒有回應,直到把沐夏安置在他原先的座位上,然後要人另外搬來一張椅子的間隙裏,眼睛掃過眾人,很快又落在身邊人的身上,“這位是晉王世子夫人,我的妻子。”
  這個女子——就是晉王世子的夫人,趙雋的妻子?
  趙雋聲音低沉地宣布完,酒席上沒有出現舉座皆驚嘩然而起的震撼場麵,不過——
  “不會吧?”
  “不可能?”
  有兩個人同時失態。
  一個是有些故意誇張的澹台拓。隻見他驚呼一句“不會吧”之後,即彬彬有禮地站起來,對老友傳說中的妻子作了一個恭恭敬敬的揖,極盡斯文地說:“在下澹台拓,見過世子夫人!澹台與世子相識多年,蒙世子抬愛,視為知交,本應早日到晉王府上拜會王爺、王妃和夫人才是,卻因澹台生性不羈,素來飄泊不定,蹉跎至今,竟至於不識世子夫人。澹台失敬!失敬!請夫人多加見諒才是!”
  澹台拓說完這一番文縐縐帶酸儒氣的客套話,偷眼覷向趙雋,心底不免又羨又妒,向來隻聽說趙世子的夫人是大家閨秀,美麗也不過想當然耳,今日一見,才知道趙雋這小子天生就是比別人命好!
  所以說,人真的不能跟人比,一比,非要氣死不可!
  沐夏點點頭,給澹台拓回了個禮,安靜地坐著,沒說什麽。
  那一個大叫“不可能”的人是呂寒秋姑娘。她叫完之後,許多雙眼睛齊齊掃過她,等澹台拓說完話後,有人笑語盈盈問她了,“呂姑娘如此不置信,莫非呂姑娘認得另一個世子夫人?小王爺現今隻娶了一位夫人,呂姑娘好好認清了,切莫認錯人!”
  這個笑語盈盈問呂寒秋姑娘的正是在座的另一位美人兒——紫蝶姑娘。
  “不是——我不是——”呂寒秋雙手一陣亂搖,覺得紫蝶姑娘話裏意思隱晦得很,似有所指,又不清楚她究竟說些什麽,想解釋,卻根本無從說起。
  “秋兒,吃菜!”呂為先夾了滿滿一筷子菜到侄女碗裏,既想發火又想歎氣,不過侄女兒都已經丟人了,自個兒還是忍一忍的好。
  沐夏聽著座上兩位美人兒的對答,沒有費心去打量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老實說,她覺得這兩個女子有些無聊,一個太淺白,一個城府深,都不是她有興趣相與的對象。所以,她目光掠過她們,然後,不期然地,對上一張除趙雋之外還算熟識的臉——季允。
  “季公子?”沐夏微微有些意外,想不到季允也是趙雋的座上賓。
  “趙夫人!近來安好罷?”季允站起來,作了個揖,禮貌地問候,神情疏淡,氣定神閑。
  “還好!”沐夏簡單回答。
  “夏兒,你認得季先生?”這回開口的人是趙雋。
  沐夏把目光調回她夫婿身上,微微一笑,“季公子文才出眾名動京師,悅來客棧兩大才子比對更是傳為一時佳話,我自然認得。”
  “世子夫人所言即是!季公子才比宋玉,貌若潘安,自從來到京城,別說柴門荊戶的女子,就是深宅內院的夫人小姐,也莫不知其名,更有不知多少癡心女子,悄悄把芳心寄予季公子,隻可惜都是落花流水……季公子的心比那天上星星還難得,不知哪個女子三生有幸,才肯為季公子所鍾情,我們坊裏的姐妹,因季公子害相思病的,不知凡數,季公子,這——可是你的罪過了!”紫蝶姑娘含煙雙目凝注著趙雋世子和他的夫人,言笑晏晏。
  沐夏似乎沒聽她說什麽,而是傾身向著她的夫婿,用低得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世子,你點的核桃糕呢,還沒有送上來嗎?”
  “就好了罷。”趙雋看著妻子,輕聲作答,然後揚聲吩咐侍從,“侍劍,去催催,看夫人的核桃糕做好了沒有?”
  “是!世子。”守候在旁的侍劍立即領命而去。
  酒桌上有一瞬間的靜默,許多雙眼睛或在意或不在意地瞧著剛才發生的小插曲。
  澹台拓算是看得比較有趣的一個。說真的,此情此景,發生在趙雋世子身上,還真有些令自以為了解趙雋本性的澹台拓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之感慨,不過,那是人家夫妻倆的事情,多事置喙未免就太煞風景了。
  所以,澹台拓很聰明地接上前麵紫蝶姑娘的話題:“季兄弟本是人中龍鳳,要多情女子為他害相思病那是順應天理——紫蝶,說這些不如喝酒罷。有幾句詞說的好: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二十日前,澹台與世子尚在一起喝酒,這十數日來突然音訊全無,誰曾想今日又在一起相聚,由此可知,聚散本無常,人世更無常,今日不知明日事,千古光陰一霎時,且進杯中物。今日大家在此相聚,酒要喝,歌更不可以不聽,紫蝶,賞我等一曲天籟之音聆聽,如何?”
  趁著好時機,澹台拓笑著請求身邊這位色藝雙全的紫蝶美人兒。
  聽完澹台拓的要求,紫蝶姑娘沒有拒絕,喚人取來琵琶,低首斂眉,輕吐珠玉,歌喉宛轉,果然唱了一曲《卜算子》:
  “憶對中秋丹桂叢。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樓上一尊同。雲濕紗窗。雨濕紗窗。 渾欲乘風問化工。路也難通。信也難通。滿堂惟有燭花紅。杯且從容,歌且從容。”
  “杯且從容,歌且從容——好!紫蝶,妙不可言!如此好曲,隻應天上有啊!如此美酒,焉能停杯?來,各位兄弟,今日我等定要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酒逢知己也好,借酒澆愁也好,或者春風得意也好,不醉,當然不歸——

  第 29 章
  日頭西移,已是午後向晚時分,“四海樓”裏,晉王世子趙雋的酒宴熱鬧了兩個時辰之後,終於要散了。
  酒宴意想不到的圓滿。
  晉王世子夫人坐上酒席,席上的賓客們開始還是有些拘謹的,後來,在主人的無窮魅力,澹台拓的世故圓通,紫蝶姑娘的琴曲和諧,季允的吟詩誦賦,其他賓客的不遺餘力捧場等等的推波助瀾之下,眾人杯來盞往,談笑風生,漸次融洽歡欣,縱情恣意暢飲起來。在上了無數美酒,換了幾次湯菜之後,已有數人醺然欲醉,卻還是欲罷不能……總之,可以這麽說,趙雋在“四海樓”設的這席酒宴,熱鬧非凡,大家喝的是賓主盡歡,極有可能多數人原本踏著閑步或騎著駿馬而來,到最後必須坐著軟轎或乘著馬車回去就是了。
  趙雋身為酒宴的主人,在觥籌交錯中,喝下的酒絕對隻比來賓多不會少,仗著年富力強和平時練武打下的堅實底子,還好沒像常年放浪形骸的澹台拓那樣當場不支,醉臥酒場,相反,他大概是僅剩的比較清醒的男人之一——另一個是秦肅。秦肅不如澹台拓嗜酒,一旦喝起酒來卻是真正的千杯不醉,至少,趙雋就沒見他這位好友喝醉過,也因此,現在能替他善後的隻有秦肅。
  囑咐過秦肅之後,在一席人的醉眼朦朧或人事不知中,身為主人的趙雋先行離開了酒席。
  他不得不快些走,原因無它,罪魁禍首就是他的妻子——
  由“四海樓”抬往晉王府的一乘八抬大轎中,趙雋低頭靜靜凝視著軟軟地安靜地伏在他懷中安睡的妻子——他剛把昏昏欲睡的她帶出“四海樓”,塞進轎子,她就美眸一合,身子一歪,倒入他懷中,沉沉睡去,根本忘記自己昨天還因為一個輕吻而賞了他一掌……趙雋抬起手,無可抑製地撫上懷中人兒美麗的臉龐,指尖輕輕滑過她雪白、細致、柔嫩的肌膚,在止不住心動的同時不禁有些好笑。
  萬萬料想不到,他的妻子酒量竟然如此之差!不過喝了一杯酒,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得記牢,以後再不能讓她碰酒……唔,其實,也還是可以有破例的時候——如果她真想喝的話……
  趙雋看著懷裏的人兒,一路上目光始終沒法移開。
  懷裏的人兒安睡的時候像一朵水蓮花,有著不勝涼風的嬌美、柔弱,和冷傲的她,慧黠的她,俏生生的她,怒氣勃發的她,淡漠不在乎的她又形成不一樣的風情……他見過太多爛醉如泥的醜態——當然,僅限於男人——從沒想到醉倒的人也會如此美——但,其實,或許隻有她才會這般美罷?
  “落轎——”
  轎外,傳來壓低的喝止仆役聲。下一刻,轎子安穩地落了地。
  “世子,大小姐,請下轎吧。”丫頭浣紗躬著身,低著頭,恭敬地掀開轎簾,請轎裏的姑爺和大小姐下轎。
  趙雋目光掃向轎外,發現已經回到“蘭薰院”裏。
  懷中的人兒還在酣睡,雷打不動似的——不知道,她醒來後發現他沒有把她送回丞相府而是帶她回他們的家,會是什麽反應?
  值得期待,也有些惶恐——老實說,她凶起來脾氣夠嗆得很,不過,她是他的妻子,他名正言順擁有的女人,沒什麽能改變這一點……
  敲三更的時候,沐夏醒了。
  她側臥在床榻上,隔著淡紅色的幔帳望出去,燭火在靜靜地燃燒——她一直不喜歡在黑暗中入睡,丫頭們都記得這一點,所以,她的房間總是處在光亮之中,讓她即使在沒有月色的黑夜裏醒來也能清楚地看到一切。因為如此,她看清了,床榻前掛的是淡紅色的幔帳……
  奇怪?為什麽床前的幔帳是淡紅色的?
  她記得家裏自己床前的幔賬是白色的,“蘭薰院”臥房床前的幔帳才是淡紅色的——開始還是大紅的呢,因為新婚吉慶嘛,她覺得剌眼,後來才換成淡紅色……
  淡紅色的幔帳……她,在“蘭薰院”?
  不會吧?她回到了“蘭薰院”?何時的事?怎麽回來的?
  “浣紗——”
  沐夏開口喚她的貼身丫頭,想要坐起,卻差點動彈不得——因為,因為,因為一條沉重的臂膀圈住了她的腰,把她摟抱在一個陌生的懷抱裏……
  啊——是誰?
  沐夏一把扯開環繞自己的手臂,肘部往後一頂,隨著一聲男性的悶哼和身後胸膛的稍稍退離,她七手八腳抽回自己被壓住的衣裳,迅速坐起身,看也不看對方,揮起右手便向那個肆意妄為的男人打去……
  “夏兒,是我……”那個男人在挨了一拳後,坐起身,抬手架住她襲來的第二拳,抵住她的第二波攻勢,反手翻轉,握住她手腕,剛從睡夢中醒轉的沉沉聲音同時響起。
  趙雋——
  這個登徒子!這個無賴!這個,這個,這個……
  沐夏心底止不住泛起一陣鬱怒、羞惱,用力扯動被握住的右手,根本扯不回來,然後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左手還是自由,於是捏起拳頭,狠狠地揮向趙雋。
  “夏兒,是我,你的夫君!別打了——”趙雋接住沐夏拳頭的同時忍不住大叫。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這麽撕扯來撕扯去,有可能傷到的隻是她自己。
  哼!她打的就是他!即使明知道打不過他。
  別以為他是她的夫婿就可以對她為所欲為!
  不想左手也受鉗製,沐夏在左拳與趙雋的手掌相觸後立刻收回,但是趙雋的動作比她更快,一閃之間就把她的左手也扣在掌中。這一來,沐夏的兩隻手都被趙雋鉗製住了,再也出不得拳掌。
  氣煞人也!手不能打,當然隻有腳踢羅,於是,沐夏抬起腳,毫不留情地掃過去——
  趙雋猝不及防,挨了沐夏一腳,吃了一痛,不由得眉頭皺起,鬆開她的雙手。
  雙手再度自由,沐夏卷土重來,而且手腳並用,又往她夫婿身上招呼而去。
  “夠了罷,夏兒?”趙雋左抵右擋的同時出聲勸告。
  雖然她的武藝在他眼裏比花拳繡腿稍強幾分,但麵對如此猛烈的攻勢,趙雋卻是陷入了兩難——下手重怕傷了她,不抵擋自己可是要受傷。咳!畢竟是自己的妻子。所以說,他之前不和女人有所牽扯是正確的。瞧現在這狀況——唉!麵對如此倔強的佳人,真不知應當惱怒訓斥還是苦笑歎息。
  夠!怎麽可能?沐夏心裏冷哼,下手一點不遲緩。
  趙雋無奈地一笑,閑閑地陪他的妻子見招拆招。
  沐夏發現,除了前麵的偷襲得手,她現在根本連趙雋的半片衣角也摸不著——
  麵對這種狀況,沐夏更惱了,她打不過他,已是無可厚非的事實。
  既然打不過,好吧——
  “誰許你睡我的床榻了?”沐夏捏起左拳擊向趙雋的肩膀的同時開口質問。
  “夫人,這也是我的床榻吧?”趙雋右手掌心輕輕鬆鬆抵住他妻子的拳頭,修長的手指收攏回來,可惡地包住那纖細的柔若無骨的小手,不太明白這樣的手怎麽有勁打人。
  “這臥房是我的,書房才是你的,世子還是請回那邊就寢吧。”
  咦?左手又收不回來了,氣死了,這個大壞蛋!
  嗬!想不到她這麽霸道。
  “如果我不肯呢?”趙雋斂回嘴邊稍縱即逝的失笑。
  “那麽,世子睡臥房,我睡書房罷!”左手被他握著太不習慣,但打來打去終歸打不過他,沐夏這回懶得再使力和趙雋鬥了,直接用右手去掰他的手。
  “如果我還是不肯呢?”趙雋不動如山,由著妻子去掰自己的手。
  “既然如此……窗口那邊有一張竹榻,竹榻和床榻,世子選一張來睡。”沐夏收回右手,隔著幔帳指指窗口那邊的方向。
  她夠大方了吧?他想睡哪隨他選——嗯,反正不準與她共榻就是了。
  “夏兒,你不覺得我們房裏臥榻多了麽?”有人在盡力爭取鴛鴦共枕的機會。
  可惜,有人就是不解人事,“世子,你到底想怎樣?”
  “夏兒——你是我的妻子!”趙雋聲音忽然溫柔下來,看著她的眼神也是。
  對上他定定的眼光,沐夏沒來由地恐懼,也沒來由地著惱……嗬!她就知道,這男人存心不良。
  “那又怎樣?”沐夏斜她夫婿一眼,“世子不是很喜歡睡書房麽?何況……”她習慣一個人睡,隻喜歡一個人睡。後麵那一句聰明地咽了回去,畢竟,自己已是人妻,這種理由不正當,很難說出口。
  “夏兒,那時是我不對,原諒我,好嗎?”趙雋撫了撫那隻被自己扣留的小手。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此刻內心無可名狀的柔軟,道歉的話輕輕易易就吐了出來。
  他向她道歉?這麽輕易認錯?
  “世子,我從未怪你,你不用求我原諒。”沐夏平定愕然的情緒,不動聲色地說。他不來跟她搶臥房,搶臥榻,歡迎得很呢,怎會怪他?
  “那就好!夏兒,當初是我有眼無珠,不識得你的美,你的好。夏兒,你放心,今後我會好好待你,再不把你冷落在閨中——”
  喲!這麽肯伏低,不會吧?他耶,堂堂的晉王世子,一個驕傲的、矜持的,可以冷酷到不看自己妻子一眼的男人,怎麽突然變成了這樣?幾乎可以稱得上柔情蜜意,還會說甜言蜜語,太不可思議了——沐夏微微打了個寒顫,不意外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為什麽——”沐夏睜大眼睛,疑惑地問,又大又黑的雙眸明白寫著無辜和不解世事。
  雖然相處的時日不是太多,但足夠讓趙雋清楚他妻子某些方麵的性情。看著她現在這副單純無比,可愛無比的表情,明明知道她在裝假,而且極有可能心存戲弄,趙雋仍是忍不住低下聲來,向她傾吐心曲,“夏兒——我喜歡你!”
  “為什麽?”她再接再厲。
  為什麽?她也還是她呀!就算一定要去區分的話,區別也隻在於一年前她十六歲,一年後長到十七歲而已嘛。
  “夏兒,你這般美,在烏家村,第一次見你,我便再也忘不了你——”看著她一雙清澈如水的美眸,再冷硬的男人怕也要沉醉其間,趙雋神智恍恍惚惚的,鎖在心裏的話就那麽放了出來。
  哦——她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唐詩裏都說了:漢皇重色思傾國。男人素來隻愛美色,她的夫婿突然之間由不喜歡她變成了喜歡她,原來不過是發現她長得尚且美貌;他突然之間稟性大異,判若兩人,糾纏她,說喜歡她,原來不過是色欲熏心、色心大動罷了!
  “世子,你意思是說,在烏家村第一次見到我……就喜歡我了……是嗎?”沐夏微微側過頭去,低下眼去,不看她的夫婿,聲音輕輕的。
  趙雋看著欲語還羞的妻子,此時的她,別樣的嬌媚,想也不想,就答道,“是——”
  “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沐夏轉過頭來,盯著她的夫婿,哪裏還有什麽羞澀難當,分明一臉淡漠和冰冷,“在烏家村,世子根本不知道我是尹沐夏,是您晉王世子的夫人,您那時候喜歡上我,喜歡的不就是一個不知名姓來曆的陌生女子嗎?是吧,世子?”
  糟糕!
  趙雋現在總算明白什麽叫色令智昏了!
  他掉進一個難解的套裏……
  該怎麽解釋才好?
  哼哼!沐夏在心裏對她皺眉不語的夫婿做了個大大的鬼臉。
  好像其他人都不知道,不,其實她也是現在才知道,其實呀……其實她是一個會記仇的人,以前不知道,是因為沒有機會表現罷了!
  他曾經給她的,她都記著呢!

  第 30 章
  “夏兒,我……”趙雋剛開口。
  “浣紗,浣紗——”沐夏揚聲朝臥房外間叫她的貼身丫頭。
  “大小姐,浣紗就來。”
  隨著稍稍遲疑的應答聲,浣紗從外間趨步小跑進來,低眉垂手立在主子臥榻幔帳外等候吩咐。
  “今夜天氣燥熱得很,害人輾轉反側不成眠,且擾了世子清夢,世子乃千金貴體,須慎加珍重。我不便驚擾世子,浣紗,你收拾收拾窗邊的竹榻,那兒涼爽,或許好入睡些。”
  沐夏邊掀開幔帳邊吩咐丫頭,不管那隻死皮賴臉扣住她的手,抬腳想要跨下床榻去。
  “是!大小姐。”浣紗不敢抬眼,趕緊退開。
  “夏兒——”趙雋握緊掌心裏的纖纖素手,輕輕扯住,阻止想要跨下床榻的妻子。她……唉,她看來像是打定主意不肯讓他享有丈夫的權利呢……
  “世子,夜深了,早點安歇吧,啊?”沐夏回頭看著她的夫婿,既關切又溫柔地說,十足妻子體貼丈夫的語氣。
  “夏兒,你聽我說……”看她這麽柔和,趙雋心懷一蕩,更想好好跟他的妻子解釋了,好讓她清楚他的心意。
  “世子,有什麽話明日再說罷!夜色深沉,別困乏了身子,明日要精神不濟了。還有啊,我家臨秋妹妹的嫁妝還未辦足,明日一早我還須到市集上看看。我今日上午在市集上走了一遭,午後又陪世子在酒席上坐了一晌,困乏得很,須養足精神,明日才好看貨采買……夫君大人,可否容我先去睡啦?”
  沐夏截口打斷趙雋的話,話兒說的既親切又得體,一點都不會讓那個她打算撇他獨寢的夫婿下不了台,而且可以說給足了她夫婿麵子,不但如此,說完話,她還很應景很適時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她是故意的吧?
  趙雋有點懷疑……不得不懷疑。
  有誤會,不是應該弄明白一切,消除誤會才對嗎?他清楚,她相當聰明、沉靜、內斂,不是愛撒潑蠻橫無理的女子,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她不肯聽他說什麽,是因為……不想跟他討論這個問題吧?
  也就是說,她現在不打算諒解他,接受他,是吧?
  她不肯聽他的解釋,要怎樣才能讓她清楚,他喜歡她,是因為她本人令他動心……唔!不好!這麽說會令她計較,定然要說他容易見異思遷——畢竟,他確是在不知情下喜歡上的她,可他……從未有過遺棄妻子的念頭,不可能讓另外的女人來取代她……不好,這樣說也還是會讓她有反駁的理由,說不定又會因此弄出別的一套說辭,搞不好還會歪纏在不利於他的方麵,又因此證明他其實沒有真心……她為何那般冰雪聰明,他想含糊其辭怕是也難。
  無論如何,他必須盡快解決目前這種為難局麵,可關鍵是,也要她肯聽他說話才行!
  怎麽辦才好?
  趙雋沉吟著,夜色在他的沉吟中如水流淌……
  “世子……我困乏極了……您可否容許我去睡了……”良久,沐夏先說話了,說得含含糊糊、斷斷續續。
  困了?這麽會睡!從午後睡到現在,她還沒有睡夠?
  趙雋狐疑地看著他的妻子,見她眼睛似閉非閉,似睜非睜,哈欠連連,柔若無骨的纖細身子東倒西歪,都快趴到床麵上了,一副困倦至極嬌慵無比楚楚可憐的俏模樣。
  “你睡罷!”
  趙雋心一動,不止心動,還心軟——大半夜的……於是,他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在床榻上躺好。
  “我到竹榻那邊去睡。”沐夏振作一下精神,堅持要下床榻。
  眼前的人兒神情堅決得很,打定了某種主意……趙雋不得不承認——自己自食其果了:他當初不肯與她共度洞房花燭夜,現在,她不肯讓他分享她的枕席……他起的頭,強要她一時之間心無芥蒂,心甘情願接受他,也許……是有點難!
  唔!今夜先算了!一切慢慢來吧!
  反正他們已是夫妻,要她信賴他,接受他,有的是時機,根本不必急於一時。
  急於求成,急功近利,往往招致適得其反。
  兵書上都是這麽說的。
  “夏兒,困了就不必起來走動,你睡罷。”趙雋放開妻子的手,移身下榻,走到窗口邊。
  窗邊竹榻,浣紗已經利落地收拾好了。
  “晚安!世子——”
  沐夏隔著幔帳輕聲對她的夫婿大人說。一個人躺在大床上,舒展開肢體,感覺太舒坦了,不由得在心底歎息一聲。
  啊!
  果然!一個人睡比較舒服一些……
  夜半三更,夜色沉沉,即使天地漠漠,人聲寂寂,也一樣可以發生許多故事。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天長水闊知何處。”
  一個幽幽的女子的輕吟聲穿透夜色,撕開暗沉沉的黑幕,像一道流光,透進迷蒙的混沌,喚醒似乎沉睡已久的思緒……
  頭,很昏,隱痛潛伏在每一個角落,而最痛的,其實不是頭,而是他的心……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天長水闊知何處……知何處……
  晏同叔的一闋《鵲踏枝》,一個“凋”,一個“獨”,一個“盡”,寫盡了天涯茫茫,長路漫漫,秋風漸起,天地蕭瑟,伊人遠隔,無盡的懷人之苦……天氣再涼,比不得思念之苦,天地蕭瑟,比不得心底無窮的失意落寞,天涯路遠——即使咫尺又如何,注定斷腸……欲言無語無人聽,獨自相思注定是無法被分擔的痛苦,這便是人生的無可奈何……
  季允思緒飄飄悠悠的,不知自己此時是醒,還是在夢中。不管是醒,還是夢,都注定尋覓不到什麽……神女生涯原是夢……除卻巫山不是雲……
  唉——
  “季公子,你醒了?”
  一聲柔柔的女性嗓音如微風般輕輕拂過……拂過他的耳畔……
  有人?是誰?
  季允驀地睜開雙眼,一眼就對上一雙煙水眸——紫蝶姑娘?
  是的!是紫蝶姑娘!她就坐在他身側,她的臉就俯在他上頭,不可能是錯覺!她怎麽會出現在他的床榻前?
  “你怎麽在這裏?”季允看著眼前美貌出眾名揚京師的勾欄女子,在掙紮起身之前沉沉地問。
  也許,是因為剛蘇醒的緣故吧?季允的情緒看起來似乎不好,或者也可以這麽說——不悅。
  “季公子,這句話應該是紫蝶問你才對吧?”紫蝶姑娘輕笑,傾身向他,手裏攫著一方羅帕,輕輕擦拭他鬢角淌出的細密汗水,又說,“季公子,瞧你這許多汗,熱得不輕吧?公子文質彬彬,為何要學人家豪情縱飲?你先前醉了,醉得不輕呢。如若不是紫蝶未曾多喝,神智尚清醒,發現公子自個兒出了四海樓,無人相送,急忙叫了馬車帶公子回來下處,公子今夜怕是要醉臥街頭……公子是斯文人,被人瞧見爛醉如泥的模樣,那可就不好了!”
  什麽?季允猛地坐直起來,驚疑地掃視四周,才發現——自己的確處在一個陌生的,充滿女子脂粉氣息的房間裏,處在一張陌生的臥榻上。
  “這是哪裏?”他收回目光,盯著紫蝶姑娘,語調是惶然的,更是冰冷的。
  “仙樂坊——”紫蝶姑娘卻悠悠淺笑,並且脈脈看著季允,“季公子沒來過仙樂坊吧?聽說季公子從不涉足煙花地,今日季公子蒞臨本坊,令寒宇蓬蓽生輝,紫蝶實是不勝榮幸之至——”
  “仙樂坊”!
  他,在“仙樂坊”?他竟在“仙樂坊”!
  季允猛地掀開覆在身上的薄衾,跨下臥榻,踏上地板,不期然一陣天旋地轉,搖搖晃晃往後一倒,又坐回臥榻——他太急切,忘記自己宿醉未消,這一番劇烈動作,自然是吃不消。
  “季公子,你想做什麽,吩咐紫蝶一聲就是了,何必著急?瞧你,又急出一頭汗來了——”紫蝶姑娘柔聲細語,抬起玉手,攫著羅帕替季允擦拭鬢角、臉頰。
  “紫蝶姑娘請自重!”季允一把擋開紫蝶姑娘的手,口氣更冷了幾分。
  “自重?”紫蝶姑娘愕然凝視季允,“季公子的意思……紫蝶是一個不知珍重的女子,是否?紫蝶命薄,自幼身陷勾欄,以賣笑為生,即使不得已同客人虛與委蛇,也是知道珍重自己,不肯輕賤身心,季公子這般說來,是認為紫蝶乃風塵中一殘花敗柳,可以隨意輕視、鄙夷、賤踏,是否?”
  紫蝶姑娘說著,雙眸愈加煙水茫茫,緩緩縮回攫著羅帕的手,擺在裙兜上,低下頭,兩顆珠淚無聲地墜落,神情委屈,神態楚楚可憐。
  麵對此景,季允一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雖然與紫蝶姑娘同過兩次席,但一直把她看作澹台拓的紅粉知己,極少去留意她,況且,他素來清高自持,潔身自好,不與風塵女子有染,驀然發覺自己莫名其妙處身於勾欄院中,不悅油然而生,卻也不是故意要鄙薄輕賤勾欄女子——本來麽,煙花女子賣笑,因果全由男子,又豈是身世飄零如浮萍的她們所能決定的。
  “季某並無此意,紫蝶姑娘……”季允想要致歉,話未講完就不自覺地頓住,眼睛死死盯著紫蝶姑娘緩緩抬高的,攫著一方雪白羅帕打算拭淚的手,雙眸無意識地收縮,呼吸幾乎屏住——那羅帕一角,深藍色的“夏”字清清楚楚地呈現……
  “你怎敢隨意動我身?”季允冷然責問,急遽地伸出手,以閃電般的速度拽住紫蝶姑娘手中的羅帕,扯回手中,五指收攏,迅速捏入手心,捏得緊緊,緊緊的……而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呼吸急喘,心髒在急促跳動,血氣上湧,頭昏腦脹,慌張、氣憤、惱怒,莫名的緊張還有……恐懼來回在心內翻滾。
  她……竟然發現了它……
  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還有她……有沒有被她發現……有沒有?到底有沒有?
  季允突如其來的動作,驚的紫蝶姑娘下意識抬起頭,抬起眼,愕然看著季允,這回,是真正的愕然……她從來不知道,眼前這個溫文爾雅、風采出眾、俊美絕倫的文弱書生,亮若晨星的漂亮眼睛裏放射出來的光芒冰冷起來也能像一把寒意入骨的利劍,幾乎……幾乎能夠冰凍死人,刺死人……
  為什麽每個出色的男人總是如此冷,如此酷,如此難以侍候?每一個都是這樣……
  紫蝶姑娘瞪大眼睛,怔怔地望著季允,忘了反應。
  季允深吸一口氣,再度站起身,不再看紫蝶姑娘一眼,匆匆奔出房門去。

  第 31 章
  “夜來風雨聲……處處聞啼鳥……人閑桂花落……花落知多少……處處聞啼鳥……花落知多少……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夠了!
  哪兒來的多嘴多舌,大清早的擾人不休!
  五更才重新入睡,如今好夢尚濃,趙雋就不得不惱怒地醒轉,眯著眼睛尋找那個不識趣的家夥——
  臥榻那邊,幔帳已經收起——她已經起來了?晨曦中,軒窗邊,幾個人影在晃動——趙雋定了定神,睜大眼,看清了:他的妻子麵窗坐著,身邊兩個丫頭正在侍候她梳妝,她身前窗戶大張,清楚可見懸在廊下掛環上的一隻綠毛鸚鵡麵對窗裏的佳人叫得正歡——
  噢,原來罪魁禍首是它呀!
  趙雋從竹榻上坐起,趿了鞋,踱到沐夏身後……她披著一頭長長的烏亮的瀑布似的青絲,丫頭正拿著象牙梳由發根至發梢一遍遍梳理,她發髻未挽,根根青絲柔滑、飄逸、秀致——原來,她的秀發也如此動人……
  “世子,你醒了?”沐夏從菱花鏡裏看著立在身後的男人,淺淺微笑,客氣地問,像個相敬如賓的妻子該有的樣子。
  “唔——”趙雋應了一聲,目光凝注鏡中的如花美顏,良久不語……
  “處處聞啼鳥花落知多少處處聞啼鳥花落知多少處處聞啼……”
  吵!
  “閉嘴!”趙雋轉眼沒好氣地瞪窗外那隻綠毛鳥,記起它擾他清夢的罪過,起床氣和某種不滿同時發作,“丫頭,回頭把這隻烏鴉多餘的舌頭統統割了,下酒!”
  “鳥……吱嘎!”
  咦?吱啦啦!咿哇哇!哪兒來的凶神惡煞人麵獸心嚇死人了呀……咿哇哇!吱啦啦!吱嘎!吱嘎!吱吱嘎!——吱嘎!
  在掛環上悠然來回踱步搖頭晃腦吟得正歡的鸚鵡瞪直眼,歪著頭,張著嘴,提著翅,抬著左爪,右爪單立在掛環上,圓眼斜斜覷著某人,然後轉而瞅向某人,良久沒有動作,更沒有聲響。
  天地之間安靜了好一會兒。
  “撲哧——”侍立一旁的聽雨一個忍不住,打破了靜謐,趕緊知錯低下頭去。
  “聽雨,侍候世子梳洗更衣。”沐夏端莊正坐,目不斜視,懶得去看鸚鵡可憐兮兮瞅著她的哀怨目光,張口吩咐丫頭。
  “是!”聽雨趕緊去捧清水毛巾。
  “哪兒來的鸚鵡?”趙雋還在跟那隻綠毛烏鴉過不去。
  “本來就養著的。”沐夏淡淡地答。
  “我怎麽不知道?”
  他回來“蘭薰院”也住了些天了,怎麽沒見過這隻綠毛鳥。
  “大小姐回丞相府時它吵鬧要跟去,昨日世子吩咐奴婢回丞相府收拾大小姐的衣物才帶回來的。”浣紗忙回話。
  哦——看來,有人不準許她再住在娘家咯!
  沐夏靜靜聽著浣紗的話,不動聲色地從鏡子裏睨一眼身後的夫婿,沒漏過他眼底的理所當然、問心無愧和……得意洋洋。
  沐夏嘴邊揚起淡淡的笑,沒說什麽。
  梳洗罷,夫妻倆一起到晉王爺和孫王妃住的“德馨院”堂屋裏給高堂請安。
  “兒媳婦,你回來了,回來就好!”孫王妃等媳婦行過禮,笑著拉過她的手,問,“親家二姑娘的好日子就快到了,嫁妝都辦好了罷?”
  據說媳婦兒病情轉好之後,因為妹妹成親的好日子近了,要幫著親家母料理,所以耽擱在丞相府裏,直到昨日才被兒子接回王府裏來,這小兩口今晨一同前來請安——唔!看樣子……像是琴瑟和諧了!
  “快備足了!婆婆,您請坐,您先用早膳吧!”
  “一起坐!雋兒,你也來坐下,我特地要廚房備了你們兩口子的份,今早就陪娘一起吃早膳吧?”孫王妃左手拉著兒子,右手拉著兒媳婦,走到飯桌邊,一一安排坐下。
  晉王府的規矩,不逢節慶,如無要事,一般都是各房各院自個兒用膳食。沐夏因為才過門公公和丈夫就出征北方,家裏沒有男主人,所以婆媳兩個一日三餐都同在一起吃,直到晉王爺歸府,沐夏才又回“蘭薰院”自個兒用膳——當然,現在晉王世子也回來了,今後不再是自個兒就是了。
  “大嫂,你終於回來了,大嫂不在家,想死倩兒了。”長輩說完話,趙倩趕緊喜孜孜地接口——終於,可以輪到她說話了。
  “嗯!我也很想你啊。倩兒,你這些日子好吧?”
  “還好啦!就是大嫂不在家,沒人教我練功夫——大家都說大哥功夫厲害得緊,大哥,你說,你要是和大嫂比武藝的話誰會贏呢?”趙倩興致勃勃,還記掛著前些日子的事,全不去理會她大哥利箭般飛射向她的眼光——哎!的確是個還沒長大的小丫頭。
  比武?昨夜才打來著,輸贏麽,不說也罷。
  沐夏悄眼看坐在她對麵的夫婿,見他幽深的眼底隱隱閃現似笑非笑的暗光,心底立刻沒來由地窩火。
  “丫頭,又在胡說八道!安靜吃飯!”孫王妃輕斥小女兒。
  趙倩微微吐了下舌頭,捧起飯碗,嘴巴不再說話,改吃東西。
  飯桌上安靜下來。
  用完早膳,喝茶水漱口時,孫王妃看看兒子,又看看兒媳婦,不是她自誇,自家兒子兒媳婦怎麽看怎麽像一對金童玉女,不由得心裏滿意地笑,不過——笑完了回頭想想,覺得還是有一事未足,斟酌了一會兒,開口說道,“雋兒,你出征許久,之後因急事趕去南方,回來後不巧你媳婦兒又在娘家臥病,現在,你媳婦兒病也好了,人也回家了,你近日如無軍務煩勞的話,就待在家裏多陪陪你媳婦兒——你們成親也有一年了,如果不是那些瑣碎事,我孫兒也該有了……兒媳婦,你可要快些生個孫兒給我這老太太抱啊!”
  呃……
  沐夏用力咽下差點噴出口的清茶,努力平靜麵容,低眉順眼,柔順地應,“是,婆婆。”
  “這就好!我們趙家到了雋兒隻有一脈單傳,我天天盼著我們趙家能添些人口。兒媳婦,你性子這般乖巧,人又懂事、明理,說實在話,有哪家的媳婦兒能和我們雋兒的媳婦兒相比呀,兒媳婦,你一定不會辜負娘的期盼的,是吧?雋兒,你說呢?”孫夫人笑吟吟地看著小兩口。
  “母親說的是。”趙雋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的妻子,應得極輕快。
  輕快得沐夏忍不住在肚子裏給他翻白眼。
  “兒媳婦,親家二姑娘的好日子近了,親家母要忙不過來的話你回去幫忙料理,雋兒,你無事可忙的話就陪你媳婦兒一起回去,晚上再過來娘這邊用晚膳,好了,我有些乏了,你們退下吧。”
  “是!母親。”
  “是,婆婆。”
  沐夏和趙雋告了退,出了晉王爺和孫王妃的院落,回他們的“蘭薰院”。
  “蘭薰院”主人臥房裏——
  沐夏一邊做出門的準備一邊偷眼瞪斜倚在竹榻上,目光一直跟著她轉的夫婿,忍不住嘀咕。
  他那是什麽表情?模樣像隻快偷到腥的貓兒似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懶得理他!
  隻是,有人偏要招惹人。
  “夏兒——”
  不理!
  “夏兒?”
  不理!不理!
  “夏兒!”
  不理!不理!就是不理!
  她準備好咯!她要出門咯!他愛跟不跟!最好不要跟!
  沐夏才要踏出房門,眼前一閃,一個頎長的人影堵住了門口,整個攔住她的去路。
  “夏兒,時辰還早,我們說一會兒話再出門。”趙雋抬手架在門框邊,頓時,臥房裏再沒出口。
  “世子,辰時快過了,有什麽話等回來再說吧。”沐夏瞪著麵前一步之遙的男人的下巴,感覺有壓迫感,於是往後退了三步,才不至於需要抬頭看他。
  “夏兒,我們好好說會兒話,你一定可以在辰時前出門,如若……”
  嗬!他威脅她。
  “好吧!”沐夏轉身走到窗口竹榻邊,沒有坐下,而是麵窗立在竹榻前。窗外,陽光透了進來,映照在她的淺紅色衣裳上,在周身形成一圈炫目的光影。
  看來,她願意與他好好談話了。趙雋也離開門口,向竹榻走去,直走到沐夏身後。
  “夏兒……”
  趙雋剛開口,驀地,沐夏一個急轉身,衣袂翩然飛起,從炫目光影中驀地拍出一掌,直擊向趙雋腰間睡穴。
  不得不說,他的妻子很有股子鍥而不舍的勁兒,往好裏說那叫百折不撓,往不好裏說叫不自量力。當然,他還是應該讚賞她的骨氣——怎麽說她還是他趙雋的妻子嘛。
  趙雋身體往旁邊一挪,避開沐夏的手掌,跨步往前,轉到她的背後,手臂一繞,攔腰連同雙手整個箍住他的妻子。
  “夏兒,你確定還要繼續嗎?”他貼在她後背,輕描淡寫地問。
  唉!唉!唉!一招偷襲不成,隻好當人家手下敗將了。
  “世子,你先放開手,要說什麽就快些說吧,我聽著呢。”沐夏被趙雋製在雙臂中,跟被他摟抱沒什麽兩樣,他們還從來沒有這麽親密貼近過,感覺非常、非常不自在——雖然他是她的夫婿,前天偷吻過她的臉頰,昨夜也偷偷趁她睡著抱了她,但她就是沒法習慣,而且她若是有防範若是清醒那是絕對不會允許他胡作非為的,所以,根本算不得數。
  “我覺得——這樣說話也許可以讓我們快些出門。”嗬嗬!有人占了便宜還賣乖。
  可惡!對她無禮還不夠?還想跟隨她出門?嗯哼哼!
  “你快說吧!”沒法!先識時務吧!
  噓……他沒說話,卻忽然在她耳邊輕輕嗬了口氣。
  “趙雋——”沐夏抑無可抑地大叫一聲,惱怒地直呼她夫婿的名字,也不管什麽大家閨秀姿態妻子身份了。
  這個放肆的男人!
  他好好說話不行嗎?做什麽要把嘴巴湊近她的耳朵?像要把人的耳朵吃下肚裏去似的,害她惡心,沒來由地打寒顫,渾身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可是……她被他死死箍緊,動彈不得,根本沒法賞他一拳一腳。
  氣死了!
  “夏兒,你在母親麵前可會對我這麽凶?”那個不怕惡心到別人的男人還在她耳邊輕聲細語。
  “趙雋,你再如此放肆,我們也不必再談話了。”沐夏冷冷地警告,“以後都不必再談了。”
  她話裏有很明顯的威脅——當然,他不怕她的威脅,而是,就怕她把威脅當了真——她絕對做得到,他不懷疑這點。
  她現在隻是對他有點疏遠冷淡罷了,如果他一意用強,弄到撕破臉的地步,那才難以收拾呢。
  “好!我們坐下說。”趙雋放開懷中的妻子,牽住她的一隻手,拉到竹榻邊並排坐下,看著她薄慍微生卻仍是水盈盈的雙眸,決心把所有一切麵紗揭開,一切難題解決,於是,他慎重地問,“夏兒,你怨我嗎?”
  怨?比較一下,好像有愛而心願不得償時才會生怨吧?她又不愛他,頂多因為他的言行不當有些氣惱罷了,有什麽好怨?
  因此,沐夏搖了搖頭。
  “那麽,做我的妻子,你後悔嗎?”趙雋慎重地再問。
  後悔?都嫁了還要心心念念想著後悔?那豈不是自我折磨?她,可不屑於折磨自己,才懶得去後悔呢!
  所以,沐夏又搖了搖頭。
  這下,趙雋決定放開來談了,“夏兒,你剛才答應母親的話——是真心的嗎?”
  嗯嗯嗯!她就知道,他不會不來打這個主意的。
  “我答應每一個人的話都是真心的。”她淡淡地說。
  “那麽,夏兒,我今夜不必再睡竹榻了罷?”
  哎!死皮賴臉厚顏無恥!
  “世子不喜歡睡竹榻就不必睡了——”沐夏斜她夫婿一眼,“今夜換我睡竹榻,世子睡床榻好了。”
  “夏兒,你言而無信。”趙雋心平氣和地指出。
  “怎麽說?”
  “你剛才親口答應母親要為趙家生個孫兒,沒錯吧?”他直搗黃龍。
  “對!”她不否認。
  “那你就是出爾反爾了。”他看著她,強調。
  “我是答應了婆婆,可沒說一定要是現在!”她也看著他,悠悠地說。本來就是嘛!誰規定女子成了親就得馬上生孩子!有些人一輩子不生也是有的呢!
  趙雋皺眉想了下,驀地豁然開朗——她這麽說,意思是……她其實是願意接受他的,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是吧?
  “那麽,夏兒,你什麽時候為我生個孩兒?”趙雋笑著問他的妻子。
  啊!羞羞臉,這種話也好意思問,所以說,男人就是厚顏無恥。
  夫妻倆私房話談到這個地步,饒是沐夏素來冷靜淡然,臉也不由自主微微泛起紅暈。
  看著她臉紅不語的俏模樣,身為丈夫的止不住心旌搖動,執意而且放肆地索要答案,“夏兒,你說,什麽時候?”
  嘿!他以為臉皮厚點就能夠打敗她?才沒那麽容易呢!
  沐夏努力平定情緒,斂去羞澀,淡淡地說,“什麽時候?世子,或是我,不必睡竹榻的時候吧!”
  “夏兒,我什麽時候才可以不必睡竹榻?”
  “當然是不必的時候!”
  “什麽時候才是不必的時候?”
  “我說不必的時候就是不必的時候咯!”
  這一番繞口令繞的趙雋頭都快昏了,不過,他總算清楚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是可以不必再睡竹榻的,端看他那個慧黠俏皮的妻子什麽時候願意忘記他昔日對她的冷落,願意忘記她對他小小的報複。
  沒關係,他會讓她忘記過往一切不愉快的!
  並且,很快忘記!

  第 32 章
  豔陽如熾,趙雋徒步行走在市集上,雖然旁邊侍劍很盡責地舉著一把遮陽傘,但,趙雋認為,在陽光下撐傘那是女子做的事,所以,他寧可任皮膚被烈日曬得發燙,熱得汗水長流,也要堅持男兒豪邁氣概。
  沐夏悠悠閑閑地走在浣紗撐舉的陽傘下,覷了眼旁邊那個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男人,不禁暗暗好笑。
  早上,她和他從晉王府出來後,先回丞相府裏見過母親,商量了一些事情,看看已是午時,於是陪母親用完午膳才出門,也之所以,他們現在才會在大太陽底下逛市集。
  臨秋的嫁妝已經大體備齊,但想著自己最心愛的妹妹就要嫁與人家,以後再不能常常相見相伴,不免想要對她更好一點,給她更多一些——大概,父母送女兒出嫁的心情也是這樣的吧?而大概……父母為女兒挑選夫婿時……也會這麽想吧?
  沐夏又覷了眼旁邊的男人——他,是父母為她挑選的夫婿,成親之前未曾見過麵,人也是直到定親時才聽說的。她那時沒見過他,不了解他——除去了解家世就隻知道其本人是個武將,曾經想當然耳在腦中勾畫過一個雄壯威武甚至有可能粗豪莽壯的武夫,太想當然耳了,以至後來見到他時稍稍有些意外:相對一般的武夫而言,他身量夠高,但沒有嚇人的虎背熊腰、皮粗肉厚,屬於頎長體型;皮膚比大多數男人都要白皙許多,如果不是他身上完全沒有文弱書生氣質,相信不會有人直接馬上想到他是個軍人,據說北齊蘭陵王高長恭就是因為外貌過於俊美,不夠凶悍,怕在戰場上震懾不住敵人,作戰時總要戴一個猙獰無比的魔鬼麵具……啊——她想到哪裏去了。
  沐夏收回心思,看著陽光下的夫婿,停下腳步,抿了抿嘴,抿回剛才的胡思亂想。
  “夏兒,怎麽不走了?”趙雋往前走了幾步,發現他的妻子沒有跟上來,一回頭,看到她站在身後幾步遠的地方,頭上罩著白色的遮陽傘,身上一襲淺淺的紅衣裳,身邊人來人往,他卻隻看到一個她。
  她,像一朵舉世獨遺的小紅花,淺淡自我,嫵媚天成;又像一朵傲視紅塵的傾城牡丹,高貴出眾,風華無邊……
  怦——
  身體深處某個部位被狠狠撞擊了一下,之後,周圍的一切似乎全然靜止……
  “世子——”
  啊!他又入神了!
  不管看她多少次,她還是會令他移不開眼——糟糕的是,似乎有越來越厲害的趨勢……在這鬧市之上,人群之中,他隻是這麽一回首,看著她,心就像不再是自己的了。
  這種感覺太震撼,不能不說是可怕的,可怕之餘卻也有無以倫比的欣慰、得意、甜蜜和柔軟——為著……這樣一個特別的女子是陪伴他今生的伴侶!
  “世子,你怎麽了?”沐夏站在她夫婿麵前,稍稍仰首看著他驀然沉思的麵孔。她算是相當高挑的女子了,她的夫婿卻還比她勝一籌,所以說,光憑他輕而易舉就令她不得不仰望這點而言,絕不能讓他處處占了上風去……
  “夏兒,想什麽呢?”
  她才閃了下神,他已經斂神靜氣,反過來問她。
  “嗯……”她應了聲,眼睛轉到一處販賣各種麵具的攤子上,臉上現出淡淡的疑惑,“我在想……世子,你在戰場上作戰的時候可曾帶麵具?”
  這個回答太奇怪了!
  奇怪得趙雋忍不住問,“怎麽想到這個?”
  沐夏淡淡一笑,“看到那邊小販賣麵具,我忽然想起北齊名將高長恭來,據說其人驍勇善戰,因麵相不足以威懾敵人,每每打仗必帶上個猙獰麵具。北齊與北周曾在芒山惡戰,蘭陵王率領500鐵騎兩次衝入敵陣,殺敵無數,戰至洛陽西北金墉城下,被敵人團團圍住,城上北齊守城將士見他戴著麵具,認不出誰人,懷疑是敵人的計謀,蘭陵王摘下麵具,露出麵容,城上將士認出了蘭陵王,於是群情激憤,萬箭齊發,射向北周的軍隊,城下500鐵騎則在蘭陵王的帶領下愈戰愈勇,北周軍隊在上下夾擊之中終至潰敗,不得而歸。世子,你說,這蘭陵王究竟生成何種樣貌?又怕人瞧見,給人瞧見了又足以軍心大振,作戰時是戴麵具好呢?還是不戴的好?”
  蘭陵王在史上以麵貌柔美卻又勇猛過人聞名,唉,也隻有她這樣的腦袋瓜才會七拐八拐想這些,說這一番話也不知道是要讚美人還是要諷刺人?
  趙雋剛要應答,猛然察覺腳下某個異物直撲過來,想也不想,本能地就要抬腳踢開……
  “別動!”沐夏更快地出聲製止他的動作。
  趙雋止住動作,疑惑地看向地麵。
  地麵,他的腳邊,一隻毛茸茸的黑白混色的小怪物正圍著他的褲腳拱來嗅去,唔唔地叫,定睛細看,原來,是隻小小狗。
  “哪兒來的小狗兒?”沐夏蹲下身,有趣地看著纏在趙雋褲腿邊不知道要做什麽的小狗。
  小狗意識到有人在觀察它,抬起頭嗚嗚汪汪叫了兩聲,可惜身子兒小音量也小,奶聲奶氣的,不但不能震懾人,反而可愛得緊。
  “真可愛!”沐夏笑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小狗的毛。
  “別動!”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陌生的小狗不能胡亂靠近,小心它咬人。”
  “這麽小,也會咬人嗎?”沐夏低頭看看似乎還沒手掌大的小家夥,又抬頭看看彎身抓住她的手的人——趙雋,不太相信。
  “既長牙齒,必定會咬人,小心點罷。”趙雋也蹲下身,跟他的妻子一起看那隻還不肯離開他腳邊的小狗。
  “誰家的狗兒,沒有主人嗎?這麽小,怪可憐的!世子,我看它對你親切得很,該不會是你身上沾了什麽味道,被狗兒誤以為是同類了吧?”沐夏笑吟吟地問她的夫婿。
  好呀!說他是小狗呢!
  “狗兒會怎麽想我不曉得,夏兒,看到它,我忽然想起處處聞啼鳥來了。”
  嗬!提起早上那隻鸚哥兒吟的詩,該不會拿她來比那多嘴鸚哥兒吧?嗯哼哼!比賽挖苦人嗎?
  “喂!是我的小狗兒,不許弄它!”
  忽然,一個急切的呼叫聲隨著一個孩童的小小人影一起撞了過來,直撞入沐夏和趙雋之間,倆人同時一愕,那孩童已經快手快腳地撈起趙雋腳邊的小狗,緊緊抱在懷中,狠狠瞪了那兩個圍著小狗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的大人一眼,生怕小狗就此被人搶走似的,轉身一陣風鑽入人群中,不見了!
  變化突生,沐夏和趙雋始料未及,直到那孩童消失了身影,才回過神來:堂堂晉王世子和夫人,竟被個孩童當街誤以為要劫掠財物——劫的還是一隻小小狗哩!
  倆人相視一眼,俱是嘴角微揚,不由得有些好笑。
  “走吧!”趙雋拉著妻子站起來,牽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而沐夏直到這時才意識到:他……竟然一直握著她的手!還不是一般的握哦!而是十指交叉的那一種。
  沐夏抽了抽自己的手,不必幻想——抽不回來!
  “嗯嗯——”沐夏咳了兩聲,提醒那個隨便把別人的手當他自己身體一部分的人,最好認清哪一隻才是自己的手,千萬、千萬不要認錯了去!
  不過,就是有人渾然不覺死皮賴臉——不對!說死皮賴臉是對的,渾然不覺卻不見得——因為,沐夏分明看到,那個無賴雖然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嘴邊卻分明揚起得逞的笑。
  唉!唉!唉!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得顧著她大家閨秀和世子夫人的形象,她非要他好看不可!
  八月初六,午後,沐夏有些無聊地坐在“蘭薰院”的回廊下,繡著一條羅帕。
  今日是臨秋成親的第二天,家裏親事辦完,妹妹人已嫁到顧家,以後如何那是小兩口和顧家的事了,所以,她尹沐夏現在隻好無聊地繡羅帕——她那個連日來喜歡糾纏她的夫婿今日也怪了,一早就不知道跑到何處去,害她這個原本清靜慣了的人經他那麽一陣子糾纏之後,乍然回複清閑,一時之間竟也感到些許不習慣起來。
  還好,她還可以繡羅帕。
  沐夏收了最後一針,看著羅帕上深藍色的“夏”字,覺得自己的確有些無聊——繡一條羅帕,而且還是一條與她先前丟失的那一條一模一樣的羅帕,誰說不是無聊來著?
  其實,忽然想要繡這樣一條羅帕,也還是因為臨秋那小丫頭,要不是她幾日前驟然提起,她又哪會記得原先有過那一條?而一旦記起自己有過那件小東西,想想,覺得丟了確實有些微的遺憾,要不,她才懶得再繡一條一模一樣的呢!
  沐夏收拾了針線,才拆著棚架——
  “夏兒!”院門那邊傳來一聲叫喚。
  嗯!她就說呢,想要完全一天不見他大概也是不可能的事!
  “世子,你回來了!”沐夏把拆好的羅帕放在一邊,抬起頭來迎接她的夫婿。
  趙雋提了個籃子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還沒說話,一眼就看到她剛才繡的羅帕。
  “嗬!好精致的女工!我正缺帕子用,夏兒,把它給我吧?”趙雋一伸手就拽住羅帕一角。
  土匪呀!見什麽就搶!
  “不行!我辛苦繡了一個晌午的,你豈可說要就要?”沐夏趕忙伸手壓住羅帕另一角。
  “你再做一條罷,這個就給我了。”趙雋笑著對他的妻子說,不肯鬆手。
  “我的東西可不輕易給別人的!”她也不肯鬆手。
  “夏兒,我已是你的夫君,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不也就是我的嗎?難道,你心裏還一直當我這個夫君是別人?”
  哎!好膩人的話喲!可見,男人不管多冷多酷,天生都懂得怎麽哄女人或唬弄女人!不知道,這是不是也可以稱作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或是滄海桑田滄桑巨變什麽的?
  她瞥他一眼,不說話,手卻也不肯鬆開。
  “夏兒,我們成親到現在,你還不曾贈我一物,這個——就當作你送我的第一件吧?”
  死乞白賴!
  不得不說,他真是令她刮目相看!嗯哼!這還是一年前那個酷酷的趙世子嗎?
  “世子,俗話說:無功不受祿,無德不受寵;《禮記》曰: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你說呢?”沐夏看著她的夫婿,輕淺地笑問。
  “夏兒,你熟知詩文,應該記得《詩經》裏有一首衛風,說的是投桃報李的典故,為夫一介武夫,不記得了,怎麽說的?”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沐夏念道。
  “所以——夏兒,你送這羅帕給我,焉知不會收回更大的驚喜呢?”他誘惑道。
  “世子的意思是,我給了你羅帕,世子就會送一個更好的禮物給我咯?”
  “唔!”他點點頭。
  “那——世子何不先有往,我再有來?”對他許諾的禮物,她表現得一點都不欣喜若狂。
  不得不說,他妻子很不容易誘騙,而且呀,不見付出根本不肯回報!
  趙雋無奈地搖搖頭,放了那塊羅帕,提起剛才帶回來的籃子,放在椅上,雙手按著籃蓋,不先揭開,故作神秘地問,“夏兒,你聰明絕頂,能否猜出籃子裏裝的是什麽?”
  沐夏直接搖頭,“世子,你太高估我了,我沒有那麽聰明,更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唉!她的確很懂得怎麽掃他的興致!
  看著她夫婿有些意態闌珊的模樣,沐夏心底微微一笑,“世子,這籃子裏裝的就是你要送予我的禮物嗎?我平生最不擅長猜謎,世子願意說就快告訴我吧,要不說,我一輩子都猜不著。”
  “唉!夏兒,你要真有自己說的不夠聰明,或許……”趙雋把後半句話咽回去,驀地提起籃蓋,赫然現出籃子裏的物來。
  “好可愛!”沐夏低下眼看,忍不住讚歎,然後抬起眼,笑著問她的夫婿,“世子,這真的是送給我的嗎?”
  “當然!”看著她笑盈盈開心的模樣,趙雋剛才的鬱悶都消失了。
  “謝謝你,世子!”
  “喜歡嗎?”
  “嗯!”
  “夏兒,《禮記》曰……”有人可不肯忘記要人“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沐夏嘴角微微彎起,懶得應答,抓起羅帕丟到她夫婿懷裏,自己隻管捧著籃子欣賞她的禮物。
  “夏兒,你手藝真好,日後再給我繡一條吧?”某人把羅帕攫在手裏,還不滿足。
  “那也要看我得不得空再說。”沐夏白他一眼,眼睛又轉回籃子裏,終於忍不住好奇,“世子,這玩具去哪兒弄來的?像是真的一樣!”
  “玩具?”
  趙雋眼光掃向籃子裏,看了看窩在籃子裏紋絲未動,不知是睡死還是憋死了的兩隻小家夥,驚愕地伸手一探鼻息,放下心來,細細一看,這才發覺的確像玩具,不禁仰起頭來,長笑出聲。
  他笑什麽?莫名其妙!
  “嗚嗚……汪汪……汪汪……”
  沐夏還沒空去理會她的夫婿,籃子裏那兩隻玩具竟爬了起來,嗚嗚汪汪地朝趙雋叫。
  呀!是活的!
  沐夏驚奇地看著籃子裏的小家夥,它倆一個全黑,一個全白,隻有巴掌大,圓嘟嘟,毛茸茸,黑鼻子,黑眼睛,眼睛又大又圓,閃閃發亮,可愛得不得了。
  “夏兒,我原以為你喜歡活的,看來是更喜歡玩具多一些——”笑完了,趙雋不忘揶揄他的妻子,“要不,我換真玩具給你吧?”
  “我喜歡活的。”沐夏不理會她夫婿的逗趣,“世子,它們是小狗吧?瞧著又有些不像!”
  她從小不曾養過狗,見過的狗兒大多是家常人養的普通家狗,這籃子裏的兩個小家夥像狗不像狗,像貓不像貓,模樣還有些像小獅子,她不曾見過,因此覺得既希奇又有趣得很。
  “這是獅子狗,也叫福狗,說到它們的來曆,還有故事,要聽嗎?”
  “嗯。”
  “據說一隻獅子和一隻絨猴相愛了,但是獅子個兒太大,於是到佛祖那裏述說它的苦惱,佛祖大發善心把獅子縮小成絨猴的大小,後來,獅子與絨猴有了後裔,這些獅子狗就是這麽來的。”
  嗬!不曾想,他還會說故事!
  沐夏看著她的夫婿,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好笑。
  “夏兒,笑什麽呢?”他笑著問他的妻子。他很喜歡看她笑,看著她笑,自己也不由自主想笑。
  忽然想起,她——今天似乎對他笑的不少!嗯!誰說,這不是個好跡象呢?

  第 33 章
  八月中秋夜,月懸碧空,月明如水。
  十五夜,月圓,人團圓,晉王爺和孫王妃在後花園水榭裏設了一桌拜月宴席,一家人就著月光,吃月餅,飲美酒,賞月。
  晉王府目前府上的人口不算多,包括:晉王爺、孫王妃、世子趙雋、世子夫人尹沐夏、二小姐趙倩(大小姐趙儀已出嫁,此刻自然不算數)、表小姐沈怡蓉,也就六口人,人丁其實不旺。
  貴胄人家,往往求的是多子多孫,以便福澤綿延,千秋萬代下去。晉王與孫王妃膝下隻有一子二女,有些夠不上這個標準,晉王爺本人卻也不在意,甚至無意於納姬妾來添丁旺戶,也就是說,這個晉王爺在王公貴族中比較特別——他一生隻娶了一位王妃,別說側王妃,連侍妾都沒有收房半個,可說是個對妻子用情至專的男人,當然,反過來也有人認為他是極度的——懼內!前一種說法被人稱許的不少,後一種說法為人詬病的也很多。而這樣那樣一些說法流傳開去,傳的愈久愈廣,則漸漸變成:晉王爺的正妃——孫王妃乃是個極其妒忌的女人。
  有例為證:皇帝曾經賞賜他戰功卓著的堂兄弟不少如花似玉的年輕美人兒,結果晉王爺悉數不受,統統退回宮中留給皇帝老兒自個兒享用或者另為他用。
  為此,皇帝還笑言:晉王有唐相房玄齡之風,不受姬妾,一意專寵,是否王妃亦如房夫人盧氏喜好“喝醋”,不肯容人?堂堂晉王,英雄一世,本該風流一世,竟甘作一女人裙下之臣?
  皇帝乃金口玉言,這一番話兒傳揚出去,晉王爺和孫王妃由此得了“懼內”和“妒婦”的美名,晉王府因此清靜,不但不必再收容皇帝賞賜的美女,連府內那些有念想的侍女們也從此安分守己。
  因為如此,晉王府內從來不曾發生女人爭風吃醋的麻煩,更沒有兄弟姐妹嫡貴庶賤的困擾——誰說,這不是一件幸事!
  也因為如此,沐夏嫁入晉王府以來,還沒見識到所謂風波暗湧的勾心鬥角,更不必去想象何謂家族內鬥的六親不認。這樣一個人際關係談不上複雜的家族,非常單純,也恰好,正合沐夏的意。
  才嫁入晉王府那會兒,不用多少時間,沐夏就和她的婆婆、小姑和睦相處了——除去克己守禮做好媳婦分內事,應該承認,她的婆婆和小姑都是非常好相處的人,所以,她根本不必經曆別人家媳婦所謂的“君家婦難為”的苦楚,也不必整日低聲下氣、忍氣吞聲,日子過的是自在得很,就連趙雋,在兩個人共同生活之後,其實也一直沒有難為過她……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欸……娘,李白這首《把酒問青天》倩兒念的沒有錯漏吧?還算是應了景吧?”
  趙倩站在爹娘之間,舉高手中的酒杯,對月吟完,笑嘻嘻地轉過頭來討誇獎,“我還記得李白有一首《古朗月行》: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白雲端。仙人垂兩足,桂樹作團團。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陰精此淪惑,去去不足觀。憂來其如何,淒愴摧心肝。怎麽樣?娘,倩兒不算是不學無術吧?”
  “臨時抱佛腳,鼓搗了兩首小兒都熟?撓皆率?從Ω叮?庖菜惚臼攏俊彼鎄蹂?眯Φ氐尚∨??謊邸?
  “娘不愛聽倩兒念詩,不如我們大夥兒一起來猜謎,好不好?”趙倩興致高的很。
  “好啊,你就說幾個來大家猜猜吧!”孫王妃道。
  “我先說一個:有時落在山腰,有時掛在樹梢,有時像麵圓鏡,有時像把鐮刀。你們大家猜猜,這——是何物呢?”
  孫王妃聽了笑道,“倩兒,你這謎忒簡單了罷?不如娘說一個給你猜:小時兩隻角,長大沒有角, 到了二十多,又生兩隻角。倩兒,你說,這是何物?”
  “長角的,又不長角的,是什麽?牛?羊?鹿?還有什麽……”趙倩撓了撓頭,想不出是什麽,隻好無奈地攤攤手,“娘,猜不出來。”
  “倩兒,就這謎兒你也認輸了?再猜!”
  趙倩皺眉想了一下,還是想不出,計上心來,叫道,“娘還沒有猜倩兒的,娘先猜出倩兒的再說。”
  “倩兒,你猜出娘的謎底娘自然就有謎底給你了。”孫王妃笑著,就是不給小女兒答案。
  “隻叫我一個猜太不公平,怡蓉你也來猜!”趙倩探手拍拍坐在娘親旁邊的沈怡蓉。
  “倩兒妹妹的那個謎底是月亮吧?”怡蓉輕快地答。
  “那我娘的呢?”
  “嗯——”怡蓉遲疑了。
  “你也不知道是吧?嘿!”找到一個同病相憐的了,趙倩不禁得意地笑。
  “要不——叫表嫂也一起猜!”怡蓉笑著看看坐在對麵的沐夏和表哥趙雋。
  “好呀!好呀!大夥一起猜才熱鬧嘛。娘的謎底是什麽,大嫂一定知道,快跟倩兒說。”
  “是啊,夏兒,你說吧!”趙雋把手搭在妻子的椅背上,看著她說。
  沐夏回看她夫婿一眼,微微一笑,“世子明知道我最不會猜謎,世子才是最會猜謎的人,一定早就猜到了謎底,世子,別藏著掖著了,快告訴我們罷。”
  “大哥,你知道了就快說!告訴我嘛!”趙倩趕忙來糾纏大哥。
  趙雋淺淡地笑,不說什麽。
  “笨丫頭!”晉王坐在一邊早已忍不住,敲了下小女兒的頭,“你的謎底是什麽,你娘的謎底也就是什麽。”
  “噢!娘的謎底原來也是月亮呀!”趙倩略一想,恍然大悟,“對哦,小時兩隻角,長大沒有角, 到了二十多,又生兩隻角——月初的時候月牙兒是彎彎的,就是兩隻角咯,到了月中,月兒漸漸變圓就變成沒有角了,過了月中,月兒漸漸轉虧,變成下弦月,自然又生兩隻角了嘛!唉!我真笨!猜謎太不好玩,那麽多人都猜不著,不玩這個了,我們來玩別的——我們比賽誰記的有月的詞語多好不好?我先說——嫦娥奔月春花秋月流星趕月披星戴月清風明月猴年馬月長年累月近水樓台先得月……呼……”
  趙倩一口氣喘不上來,一個勁兒直吸氣。
  “倩兒妹妹這個玩法好!我也來說幾個吧:鏡花水月、曉風殘月、歲月如流、月盈則食、月滿則虧、月黑風高、日月如梭、年頭月尾、歲月如流、風月無邊、月下老人、月色迷離、月上柳梢、秋月慘白、冷月淒風、蹉跎歲月。”怡蓉接口念道。
  “大嫂,你也說幾個吧?”怡蓉念完了,趙倩轉向她大嫂,要求道。
  “你們都說完了,我哪還有說的。”沐夏淺淺笑道。
  “剛才倩兒妹妹念了李白的兩首詠月詩,嗯——怡蓉獻獻醜,也來念一首和月有關的詞吧?是呂本中的一闋《采桑子》——”
  “好,怡蓉,念來大家聽聽!”孫王妃微笑看著她,說道。
  怡蓉睜著水汪汪的雙眼看了大家一眼,然後微微垂下首,幽幽念道,“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這詞好悲傷哪!怡蓉,你是不是想你家人啦?”趙倩才聽完,就大叫起來。
  孫王妃聽了卻歎息一聲,說道,“怡蓉,聽你念了這詞,我又想起你娘來,唉,你娘命薄,撇下你……怡蓉,我跟你娘是親表姐妹,你娘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女兒,姨娘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姨娘本該把你的事記在心上,隻因這一兩年來府裏事多,一時沒顧上你,現在王爺和世子都回來了,大家日子也都安定了,你放心,姨娘這就……”
  “姨娘!我——今兒是高興日子,我們府裏人月兩團圓,我不該想起我爹娘,念那些詞來惹姨娘傷心!姨娘別記在心上,是怡蓉不好,就罰怡蓉自飲一杯酒吧?”怡蓉趕忙說,端起麵前的美酒一飲而盡,又笑道,“怡蓉剛才念的不好,再罰我說一個謎好不好?”
  “不好——”趙倩先嘟起小嘴。
  “好!你說!”孫王妃則笑吟吟看著怡蓉。
  “太陽西邊下,月亮東邊掛,打一個字——”
  “啊——這個我知道,是明字。”趙倩急忙叫道。
  “對了!”怡蓉一笑,又說,“我再說一個:打開半個月亮,收到兜裏可裝,來時荷花初放,去時菊花天黃。這是何物?”
  “嗯……”
  趙倩卡住了。
  “姨娘最聰明,猜猜是什麽吧?”怡蓉對孫王妃笑道。
  “你們小孩子玩,我懶得猜。”孫王妃笑笑,看一眼文靜的兒媳婦,“兒媳婦,你來說,是什麽?”
  “是折扇吧。”沐夏隨口說道。
  “是嗎?”趙倩睜大眼睛,看向怡蓉,“對不對?”
  怡蓉點了點頭,沒說話。
  “呀!大嫂還說自己不會猜謎呢!大嫂,你是怎麽猜出來的?”
  “瞎猜的。”沐夏淡淡一笑。
  “夏兒,你這瞎猜湊巧說得真準。”趙雋頗有些意味地對他的妻子說。
  沐夏微瞥她夫婿一眼,抿起嘴,不答理。
  趙倩在對麵笑,“大嫂又不念詩又不說謎,說個和月兒有關的故事好不好?”
  “說到故事,怡蓉恰好記得一個,我先說好不好——”怡蓉接口道,“傳說在帝堯時代,有一天,天上突然現出十個太陽,將大地烤成一片焦土,種不出糧食,也沒有水,人們都快活不下去了,有一個叫後羿的神箭手彎弓射日,把其中九個太陽射了下來,替百姓們消除了災難。王母娘娘於是賞賜給後羿一包不死藥。後羿有一個徒弟,叫逢蒙,知道後羿得了不死藥,趁師父不在,逼他的妻子嫦娥交出不死藥。嫦娥情急之中一口吞下不死藥,頓時成了仙,身子飄離地麵,向天上飛去。因為嫦娥牽掛丈夫,便飛落到離人間最近的月亮上,從此住在了月亮裏……”
  “這不就是嫦娥奔月的故事嘛,小時候聽說過了,說別的嘛。”趙倩打斷怡蓉,“大嫂來說,好不好?”
  “月亮的故事,大多都與嫦娥有關,怡蓉表妹剛才說的那個把嫦娥說的深情、有義,有些故事卻恰巧相反,把嫦娥說的一點都不好,《靈憲》裏麵就記載了一個“嫦娥化蟾”的故事,說嫦娥偷吃了王母娘娘賜給射日有功的丈夫後羿的不死藥,飛升上天,不敢入天宮,於是飛往無人居住的廣寒宮,後來被上天懲罰,變成癩蛤蟆,在月宮中終日搗不死藥,過著寂寞清苦的生活。李商隱為此寫了一首詩感歎: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兩個故事,倩兒,你更愛聽哪一個?”
  “噢!這故事裏的嫦娥真壞,的確不比怡蓉故事裏的那個嫦娥好。”趙倩撇撇嘴,“可見,故事全是人編出來的,是好是壞,就看說故事的人怎麽編排。所以說,別人說的話切不可全當真來信。”
  “不錯!倩兒,你能從故事裏領悟到這個道理,我這個小女兒生的還不算太笨!”晉王笑嗬嗬道。
  “嘻!父王,倩兒本來就沒那麽笨嘛!”趙倩趴在晉王肩頭,笑嘻嘻地撒嬌,“父王,老實說,月亮不就是個月亮麽,人們偏愛給它編排出一大堆的傳說呀,故事呀,詩呀,詞呀,本來沒月亮什麽事,是世人太閑了罷!”
  “哎!我這小女兒真的是越來越聰明了!”孫王妃聽了也忍不住笑。
  “倩兒說的有理,和古人屈原的論調大有異曲同工之妙。”沐夏對她的小姑頷首道。
  “是嗎?大嫂,屈原說過什麽?”趙倩好奇地追問。
  “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兔在腹?”
  “什麽意思?”趙倩聽的暈乎乎。
  “意思就是說:月亮有什麽德行,消亡了又再長起?它有什麽好處呢,不過是撫育一個兔兒在懷裏罷了?”
  “啊——哈哈!是這個意思呀!太有意思了!”趙倩聽完忍不住大笑,笑完了意猶未盡地求,“還是大嫂說的有意思,大嫂,還有沒有更有意思的,再說一點來聽好不好?”
  “沒了。”
  “我不信!不信!大嫂,說嘛!說嘛——”
  “要不就說說月亮的別稱和雅號吧?倩兒,你來數一數,月兒有哪些別稱?”沐夏抵不住小姑的糾纏,無奈地說。
  “我知道的有玉輪啦,玉弓啦,玉盤啦,廣寒宮啦——嗯,想不出來了!大嫂知道的還有哪些,告訴我,也好讓倩兒長見識。”
  “倩兒你方才說的都是,對於月亮,世人還稱之為玉兔、冰輪、玉蟾、桂魄、顧兔、嬋娟、玉桂、玉鉤、玉鏡、冰鏡等等,我也記不全了。”
  “哎!還是大嫂懂的多!大嫂說了這麽多有意思的,不領賞賜可不行啊——”趙倩一把從桌上拿起兩杯酒,一杯自己拿著,一杯塞給沐夏,然後將自己手裏的那一杯湊過去,“咣”的一聲與沐夏手上的那一杯碰了一下,一邊說道,“倩兒身無長物,就借這席上的美酒敬大嫂一杯好了,倩兒先幹為敬了——大嫂,請哦!”說完將酒杯湊近嘴唇,豪爽地一仰頭,果然,先幹為敬了。
  “好吧!”沐夏舉了舉杯,將酒湊向唇邊。
  “夏兒——”
  趙雋伸手剛要製止,沐夏已經把那一整杯酒喝下肚去……
  糟糕!

  第 34 章
  夜半,月色映白庭院,透過綠紗窗,照在無眠人的身上,不由得教人想起那樣一句詩:更深月色半人家,北鬥闌幹南鬥斜。
  此刻,天上的星鬥怕都已經橫斜了吧?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
  四下裏一片安寂,早該是人們——尤其是情人們安睡的時刻,映著滿屋的月光和燭光,趙雋伸直長腿,斜倚著床頭,坐在床榻上——從離開拜月宴席回到臥房,他一直就這麽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原因無它,咳,罪魁禍首還是他懷裏沉沉睡去的如花美眷……
  她睡得真沉!
  她的酒量真的非常、非常差!
  幸而,酒品還好!喝醉了就睡……非常之好拐,讓人好想動歪念——如果……如果真有人想的話。唔,他此後最好還是不要再讓她碰酒了:隻需要一杯酒,僅僅隻需要一杯酒,就足以令她在半個時辰之內昏昏入睡,而且絕對能睡上三五個時辰不翻身——跟個懶洋洋的小豬似的,又或者,跟那兩隻貪睡得不像犬類的黑白小獅子狗似的,天翻地覆也能來個我自巋然不動……不過,咳,怎麽說,男人天生的劣根性在作祟吧?其實,他不反對她偶爾醉醉酒——當然,前提是隻能在他懷裏醉,這輩子,他可不允許第二個男人有見到她醉酒的機會!
  她醉起酒來非常柔順,完全的“三從四德”。
  像今夜,看著她喝下那杯酒,他心知不妙地熬了一刻鍾,不出所料地看到,她就近方便地靠上他的肩頭,眼睛開始半睜半閉……
  所以,他當機立斷,趕緊帶她告退。
  她由著他把她從宴席上帶走,由著他把她從後花園門口一路抱回“蘭薰院”,不再像清醒時那般張牙舞爪拒絕他的貼近,完全把他當作依靠,任他怎麽處置都沒有關係似的!要他這個做丈夫的不心動,坐懷不亂,太難!太難……
  可是——
  唉……
  趙雋抬起一隻手,指尖輕輕觸碰臂彎裏人兒清秀的黛眉,粉嫩的臉頰,挺翹的鼻子,花瓣似的小嘴……她美得太精致,幾乎像個夢,難以觸摸,卻又真實地倚在他懷裏,教人惟恐碰碎,卻又著了魔地想要擁有、霸占……他承認,早就在心底承認:他,徹底被她魔魘了!
  可是——
  唉……
  終於,下定最後一次決心,趙雋挪開手臂,把他的妻子平放在床榻上,為她蓋上衾被,想著應該就此走開了,結果卻俯下身子,目光再度眷戀她嬌豔的容顏……她勝雪的肌膚醺染出淡薄的紅暈,嬌嫩的紅唇閃著潤澤的光,如此美,無以倫比……
  趙雋止不住低下頭,低下身……雙手輕輕捧住他妻子絕美的麵龐,雙唇觸及她誘人的紅唇……她的身體、她的嘴唇——柔軟、甜美,滋味難以言喻,是所有情人都夢想都渴望的那一種……
  她真美……真軟……真甜……真……
  趙雋猛地調開頭,平靜起伏的胸膛,平穩不定的氣息。
  此刻,他的行為簡直像個無賴、色欲熏心的狂徒——雖說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但,男兒該當坦蕩,就算她是他的妻子,也不該如此趁人之危的……是吧?他該等她發自心底真正接受他,並且,心甘情願地回報和付出的……是吧?他向來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應該有足夠的耐性來等,他——應該做得到的……是吧?
  可她——如此之美!如此美好的人兒是屬於他的嗬!她完全屬於他,他有理由有權利徹底擁有她的一切……
  此刻,她就在他的懷裏,放開?還是——不放開?猶豫,似乎隻在一瞬間,也或者,有幾世那麽漫長……
  放耶?還是不放?
  趙雋掙紮得厲害,掙紮中,窗外月兒漸漸隱去麵孔……恍惚中,不知哪兒早起的雞鳴聲隱約傳來。
  天,快亮了?
  懷裏的人兒身子動了一下,懶懶地想翻個身,睫毛動了動,像是要醒了——
  趙雋感覺心髒錯亂地一跳,驀地湧起犯了錯眼見被逮個正著的尷尬,意識才動,身體已是本能地往後一退,閃回窗邊那張他睡了半個來月的竹榻,帶著得逞又懊惱的複雜心情,躺平身軀——天曉得,此刻的他像透個傻愣愣的小子,唉……
  唔——
  睡得好沉呀!
  沐夏展開雙臂伸了個懶腰,緩緩睜開雙眼——沒有意外,她又想不起自己昨夜是怎麽回到“蘭薰院”,回到臥房,回到臥榻上的了……
  關於昨夜,她最後的記憶仍然停留在趙雋帶她離開宴席的那一刻:她喝下小姑敬的那一杯酒,不久,沒有例外地神智漸漸迷糊,困倦無法阻擋地來襲,身子再也坐不住,隻好借了她夫婿的臂膀,由著他把她帶走。
  她早知道自己酒量不好,聽說酒量可以鍛煉出來,她試圖嚐試和驗證——據說事不過三,昨夜已是她第四次喝酒,結果與前三次毫無例外,足以證明那句老話其實糊弄人。
  看來,她這輩子注定與海量無緣羅!
  她第一次喝酒是及笄時候,把母親嚇了一跳,從此再不許她喝。
  第二次嘛,是在新婚之夜。哈,回想當時,現在不知道應該好笑還是應該怎樣?她清楚記得:新婚之夜,合巹時,她夫婿表情僵硬地從恭賀聲喋喋不休的喜娘手裏抓過兩杯酒,一杯自己拿著,一杯塞給她,在她未及反應過來之際,他一飲而盡,然後眼睛轉向喜娘,什麽也不說——喜娘們大概以為這位新郎迫不及待要與新人獨處了,於是識趣地閉嘴,並且立刻魚貫而出新房,甚至都顧不上看她是否也喝了那杯酒,後來,她一個人坐在床榻上,手裏握著那杯酒,偶爾覷一眼遠遠坐在桌邊的新婚夫婿,不知道怎麽做,他呢,背對她,不看她,也不說話,倆人就這麽耗了大半夜,她實在無聊至極,又睡不著,終於想起手裏的酒,幹脆把它給喝了……於是,安睡到天亮。
  第三次是在“四海樓”。那天,在酒席上,人多熱鬧,眾人喝多了,忘起形來,嬉鬧得厲害,尤其是那個澹台拓,起哄一定要她和她的夫婿當眾共飲交杯酒,她的夫婿爽快地應承,眾人麵前,她不好拂夫婿的麵子,隻好跟著他喝,結果……嗯哼哼!
  第四次就在昨夜。當時小姑的敬酒不是不可以推托,隻是,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自己不會真的沾酒就醉吧?可惜,事實如此!
  每次喝過酒,她都睡得特別沉,簡直人事不知,也因此,不知道她那個夫婿怎樣了……
  沐夏輕輕掀開幔帳,悄悄瞄了眼窗邊的竹榻,透過薄薄的白色紗帳,竹榻上,她的夫婿平平躺臥著,看起來睡得很香酣,很安穩的樣子。
  哎!她這個夫婿,還真是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在烏家村時,還有從“四海樓”回來那夜,她認定他是個好色之徒,不曾想,他……竟如此沉得住氣!
  看來,她對他,還遠遠做不到了解吧?
  八月十六上午,還是新嫁娘的臨秋突然光臨晉王府“蘭薰院”,找她姐姐竄門來了。
  “剛成親的人就可以這般自由自在到處亂跑了?你家大人與夫婿還真是寵愛你?”沐夏微帶訝然地接待她的妹妹。
  “我想姐姐了嘛!公公婆婆他們答應了我才出門的,姐姐不用擔心啦!”臨秋笑道,“其實……嗯,其實我不是一個人出門的啦!”說到後麵,神色略略有些忸怩,笑容中隱隱約約藏有可疑的甜滋滋。
  沐夏了然於心了。
  “你來看我,為何不將我家妹婿一起帶來呢?”
  “他在附近拜會幾個朋友,我覺得無趣,看看離晉王府近,恰好可以來找姐姐聊會兒天,所以就來了。”
  是這樣啊——
  沐夏凝神看著她的妹妹:新開過的臉,高高梳起的發髻,一身俏麗的華服,少了許多孩子氣,多了幾分新為人婦的甜美——她妹妹的新婚日子看來過得非常不錯呢!
  沐夏笑笑,問,“妹妹,你夫婿好罷?”
  “還好啦!”臨秋答,不知想到些什麽,臉色驀地微微一紅,小嘴微微一抿,笑靨忽隱忽現,一副欲語還休忍俊不禁的嬌羞模樣,遲疑了下,才又說,“姐姐,難道……男人都是那樣的麽?”
  “嗯?”怎樣?
  沐夏不是太清楚妹妹的意思,揚起眉毛等她說。
  “姐姐,你以前嫌我還沒嫁人,不肯告訴我你和姐夫在一起的情形,現在可以說了吧?”臨秋笑嘻嘻地問,像是好奇,又像是打探或者說——對照什麽。
  “還不是那樣!有什麽好說的!”沐夏眨了眨眼,睫毛上掛著“兩口子日子過久了無非耳耳”的淡泊和索然表情。
  咳!實在是,她也不能不掛上這一副表情!天知道,她和她的夫婿至今還算不上真正的夫婦呢!不過……嗯,還是不要讓人知道的好,即便是她的親妹子!所以,為了進一步加強效果,沐夏順手拿起臨秋到來之前自己一直在縫製的黑色天鵝絨披風,以一副“沒什麽好說的”表情連連縫紉了好幾針。
  “我才不信!姐姐快說嘛!”臨秋不肯輕依。
  “嗬!以為你嫁了人也長大了,不曾想還是這般孩子氣。”沐夏無可奉告,隻好拿話堵妹妹。
  “什麽嘛?姐姐就愛諱莫如深,妹妹我不過是想知道……想知道……”臨秋一臉好奇。
  “想知道什麽?”老實說,沐夏也好奇。
  “想知道人家的婚姻是否……與別人的不同……”臨秋說得吞吞吐吐。
  其實啦,她真正想知道的是:自己的夫婿和別人家的夫婿比較起來,有沒有不同。
  據說,宋玉曾經做過一篇《登徒子好色賦》,說到登徒子的妻子極為醜陋,不僅一頭亂發,兩耳畸形,嘴唇外翻,牙齒凹凸不平,走路一瘸一拐,是個駝背,還滿身長疥瘡,簡直麵目可憎,登徒子卻很喜歡她,跟她一連生了五個孩子,由此證明,登徒子是個好色之徒,隻要是個女人,他就會喜歡。
  由這個故事推測可知,男人一旦好起色來,極有可能饑不擇食,凡是個女人——就要!
  所以啦,臨秋非常、非常想弄清楚,她的夫婿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是不是真愛……
  “人和人生來不同,不同的人結下的姻緣自然也不一樣。”沐夏說的輕描淡寫。反觀她和趙雋,本來,就是麽!
  “姐姐,人家不是這個意思啦——”臨秋忍不住了,附在沐夏耳邊,悄悄問,“姐姐,你與姐夫成親雖然有一年了,但姐夫才外出歸來不久,其實也還像在新婚中嘛!姐夫他是不是……也愛糾纏你呀?”說起來似乎有些羞人,世人總愛拿如膠似膝或蜜裏調油來譬喻夫婦新婚時的美滿,她的夫婿是個極細心體貼的男人,對她很好——太好了,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受之有愧,心不安。所以,才好想弄明白的嘛。
  愛糾纏人?是沒錯!不過,嘿……
  “妹妹這麽問,想來定然深得妹婿疼愛,日裏夜裏都難分難舍咯?果然是止則相偶,飛則成雙。李白說:七十紫鴛鴦,雙雙戲亭幽;杜甫說: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杜牧說:盡日無雲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蘇庠說:鳥語花香三月春,鴛鴦交頸雙雙飛,隻成好日何辭死,願羨鴛鴦不羨仙。夫妻相親相愛,才可白頭偕老,臨秋,你嫁得好夫婿,夫妻和美,其樂融融,姐姐真的很為你高興!”沐夏笑瞥妹妹,半是打趣半是轉移話題。
  “呀!姐姐一出口就是這鴛鴦那鴛鴦的,我看姐姐和姐夫才是天生的一對哪——”被姐姐說中要害,臨秋畢竟是新嫁娘,不由得害起羞來,一把搶過姐姐手中的針線活,沒事找事——湊巧,還真讓她無意中找對了……
  臨秋瞪著手中物,睜大眼睛端詳了好一會兒,然後做出一臉別有意味的笑,“姐姐這是做什麽呢?好華貴的披風哦?我明白了,該不會是做給姐夫的吧?哎,姐姐對姐夫這麽好,羨慕死姐夫了,姐姐回頭也給我做一件吧?嘻嘻——”
  “顧三少奶奶,你以為自己還是尹府裏不知事體的垂髫少女啊?自己做!”沐夏敲了下妹妹的手,扯回那條披風,以無奈而不耐煩的語氣哼道,“又不是沒有禦寒衣物,要不是世子聒噪得人煩,我才懶得給他做呢!”
  “嘻,姐姐心疼姐夫就直說了吧,你不肯承認我心裏也清楚得很。”
  “你曉得什麽?小孩子家!”
  “我都嫁人啦!不是小孩子了!”
  “是哦!嫁了人就該是大人了,還這麽愛亂跑,回頭你家夫婿找不著人看他如何收拾?”沐夏對妹妹睞睞眼。
  “討厭!姐姐這是什麽表情嘛?”臨秋莫名其妙臉紅起來。
  “咦?妹妹,做什麽臉紅?”沐夏不解地笑問,不太明白自己的話怎會讓妹妹羞澀。
  “啊——姐姐真是壞!心知肚明,偏愛仗著自個兒聰明來欺負我這個笨妹妹!”臨秋嘟起紅潤潤的小嘴,大眼水漾漾的,看起來比往日更是嬌俏幾分。
  心知肚明?傻妹妹,姐姐不是無所不知好不好?妹妹到底臉紅些什麽……唔,好想知道!
  “我家妹子嫁對人咯!妹妹現在這模樣,比出嫁前還要美上幾分,告訴姐姐,你們兩口子平日裏是怎樣過的?”成了親,是不是還有些她意想不到的好,是什麽呢?太想知道了!因此,沐夏忍不住直白地問妹妹。
  “就那樣過唄——”臨秋隻是笑,還有些羞赧,就是不肯說細節。
  就那樣?到底哪樣啊?
  沐夏知道,她不該好這個奇的,可是……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好奇!

  第 35 章
  向來,八月仲秋日是闔家團圓的日子,澹台拓很識趣地沒在這天拉趙雋加入以他為首的那些異鄉客的狂歡,而是直到第二天——八月十六,才借秦肅回請他的機會,慫恿秦肅邀趙雋共赴午宴。
  秦肅的午宴定在一家不大起眼的小店——“虞記”裏。
  “虞記”實在不大,大堂裏堪堪擺下那麽六七張桌,倒是後院裏一座亭台,麵對一棵桂樹,頗有雅趣。
  現在,秦肅的宴席就設在後院亭台裏。
  秦肅新近成為“虞記”的常客,和店家較熟,來此頗有賓至如歸之感,據他說,“虞記”的女兒紅極為醇香——而澹台拓的看法則是:“虞記”店麵雖小,下酒小菜卻勝過大酒樓,堪稱色香味俱全,尤其這色還不止是菜色,包括店家女主人的美色——也就是說,這家名叫“虞記”的小吃店,店裏的藏酒值得一喝,做的小菜值得一吃,人嘛——更是值得一看。
  店主人姓虞名白鷺,二十有餘,據說寡居,因家中無男人支持,為求維持生計,開了這家小店麵。雖說自古以來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居女子?不過,“虞記”開張至今半年,店家女主人對待男人的態度總是不卑不亢,沒惹起多少閑言碎語,頗能清靜度日——或許,這也是秦肅能成為“虞記”常客的原因之一吧?
  秦肅今日的宴席沒有女客——也就是說,澹台拓終於不再時時將個紫蝶姑娘掛在腰側,而秦肅也可以不必再應酬呂寒秋姑娘——聽說是托那日趙世子酒席的福:蒙呂將軍受了傷沒有因此弄壞腦袋,在那天清楚自家侄女應該多教導些禮數再發嫁也不遲。於是,秦肅暫時少了一樁煩擾事。最近,秦肅與同鄉季允來往較頻繁,加上季允科考結束,不管是需要慶祝還是撫慰,秦肅這桌宴席當然都少不了季允,如此算下來,秦肅今天的宴席隻邀請了三位好友:趙雋、澹台拓、季允。
  既然秦肅與店家熟識,一幹人在“虞記”不但被店主人待為座上賓,店主人還應邀坐陪,勤快斟酒,殷勤勸酒,使澹台拓如願享受到了傳說中的“吳姬壓酒勸客嚐”無上美意,不禁大叫快哉至哉!。
  菜色不錯,醇酒香濃,四個男人,加上一個長袖善舞的店家女主人,喝得還算盡興,季允酒量最淺,沒多久就覺得朦朧欲醉,於是借故更衣,走到“虞記”門外透透氣。
  “季公子?是你——啊!如此湊巧!在這裏遇上了季公子。”
  季允才走出“虞記”門口,隨著突兀的叫喚,一乘小轎停在季允的麵前,從轎裏娉婷走出一個粉麵含春的絕色——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季允淡淡打聲招呼。
  “季公子出現在此地,莫非——”紫蝶抬頭看了店名,轉過眼含笑瞅著季允,似乎看不出他的冷淡似的,一味說道,“季公子在此間有應酬麽?容我猜猜,席上之人定然少不了澹台爺,他昨夜寄來一書,我還未及看呢!正好,趁此良機,我這就進去與澹台爺打聲招呼罷!”
  說完,也不等季允有所反應,舉步踏入“虞記”,掃一眼大堂,目光尋不到什麽,於是沿後門走進後院,直上亭台而去。
  “紫蝶?”澹台拓眼尖,一下就看到驟然光臨的紫蝶姑娘,不禁訝然出聲。
  今日秦肅做主人,本已說定純粹來個男人的聚會,不曾想紫蝶姑娘自個兒從天而降不邀自來,令前些日子和紫蝶幾乎形影相隨的澹台拓心底止不住尷尬起來,生怕主人秦肅有所誤會,出乎意料的神情不免要做的強烈一些,“紫蝶,我昨夜要人送一封信到你那兒,想邀你今日共進晚膳,真可謂相約不如撞巧,不期而能相遇——秦兄弟,多了個嬌客,你當如何呀?”
  “紫蝶姑娘如蒙不棄,一同坐罷?”秦肅平平說道,沒什麽情緒的聲音聽不出拒絕,也聽不出歡迎。
  幸而,大家都是熟人,紫蝶姑娘微微一笑,並不計較,福身告了座,沒看其他男人,倒是先向坐在秦肅旁邊的店主人虞白鷺開口,“白姐姐?竟是你?白姐姐這一向可安好?數年前,妹妹但知姐姐為一富商贖了身,從了良,做了姨太太,原以為此生再無相見之日,不曾想,竟還能在此地重逢,紫蝶實在是始料未及——”
  “紫蝶姑娘也許不知道吧?此間鄙陋小店就是我虞白鷺的營生。虞白鷺命薄,好容易嫁了個夫婿,夫婿雖然頗有齊人之風,卻也能知冷知熱,不曾想,年前外出經商不幸溺水,撇下我——白鷺沒了男人,家裏大娘自顧不暇,我一介孤寡,要三餐為繼,隻得拋頭露麵做點生計了。讓紫蝶姑娘始料未及——抱歉得很了!”虞白鷺淡漠地看著紫蝶姑娘,淡淡地說。
  原來,這虞白鷺和紫蝶姑娘昔日曾同是“仙樂坊”的姐妹。虞白鷺原也是炙手可熱、紅極一時的紅牌,卻在年華正盛,聲名正隆之時從了一個商賈,甘作侍妾,從此退出煙花地,銷聲匿跡,不曾想,如今在京城裏開這樣一家小店麵,也難怪紫蝶麵有疑色。
  “白姐姐自力更生,妹妹隻有萬分欽佩,敬重不已!可惜,妹妹乃福薄弱質之人,遇不上姐夫那般情深意重男子,惟有一再蹉跎歲月,年華付與東流水……唉!與姐姐相比,妹妹才是真正命薄如紙……”紫蝶仿佛觸動心事,低下眉眼,幽幽歎息。
  紫蝶姑娘歎息聲未落,秦肅目光已是迅如閃電地掃向澹台拓,嘴邊隱隱有嘲弄之意。
  澹台拓接到秦肅的目光,微微一笑,卻不應答紫蝶姑娘的話。
  紫蝶姑娘歎息完了,才抬起盈盈雙眸,環視桌上眾男子,一一招呼,“秦將軍,紫蝶貿然前來,別嫌棄紫蝶冒昧罷!小王爺,您安好!澹台爺,相期不如偶遇,午宴秦將軍做了主人,紫蝶不敢僭越,各位爺,還有方才在門外遇見的季公子,趁此良機,容紫蝶冒昧,請各位爺今晚再聚首,可好?恰好,紫蝶亦可與久別重逢的白姐姐多親近,晚宴就由紫蝶來做東罷,澹台爺,可好?”
  “不好!”澹台拓笑道,“讓紫蝶姑娘破費豈有此理!這客我澹台拓請定了的!紫蝶,一切交由我來安排吧!你呢,隻要喝兩口酒,唱個小曲兒,我就心滿意足了,哈哈!”
  澹台拓言罷,紫蝶麵上微微閃過異樣神情,嘴角卻彎起,緩緩展開一個巧笑倩兮——
  “澹台兄,季某量淺,慚愧得很,如今已是不勝酒力,乘興而來,須當乘興而歸,兄長美意,應當虛懷以待方能見赤誠之心、敬重之意,季某冒昧,懇請改為他日,季允再陪兄長喝個盡興,可好?”季允恰好此時走上亭台,落了座,開口便道。
  “季兄弟說的對,乘興而來,乘興而歸,日日有酒席,日日酒興飛揚,一日之內把酒都喝了,明日又要孤寂落寞,豈不是惆悵失意的很?紫蝶,雖說今朝有酒今朝酒,但我兄弟數人,情深義重,更須細水長流,不必集於一時,狂歡痛飲太過,折殺眾位兄弟,也沒多大意思,就依了季兄弟的話,我們改日再聚,我做東,好不好?”澹台拓目光凝注在紫蝶姑娘臉上,笑嘻嘻地說。
  紫蝶姑娘眉尖微蹙,也許是鬧不清澹台拓用意何在吧,對他不置可否,轉向趙雋,問,“小王爺,您也不肯領紫蝶的席麽?”
  趙雋和秦肅兩個人正在喝酒,一口酒剛下喉,紫蝶這麽一問,他不徐不即掏出一塊羅帕,壓在唇邊按了按,才說,“我方才與秦將軍喝酒,分了神,沒留意大家談論些什麽?澹台,我似乎聽到你說改日宴請紫蝶姑娘,是吧?”
  澹台拓大笑,“哈哈!世子一心二用,聽的明白,改日兄弟做東,兄弟們再聚首嗬!來,來,來,今日宴席未散,談什麽他日之事,若非秦將軍不拘小節,早把這主人惹生氣了!虞老板,你的酒真不錯,再來一壇女兒紅,我今日不醉定然是不歸的。來呀!喝——”
  澹台拓那邊叫喝酒,虞白鷺這邊瞧著紫蝶,微微笑道,“紫蝶姑娘,你我昔日同坊,雖無姐妹之誼,也有姐妹之名,難得紫蝶姑娘今日光臨敝小店——古人尚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說,何況你我?恰好,你我都認得座上各位大爺,晉王世子高貴懾人,澹台大爺風趣得緊。秦將軍威武穩重,季公子風雅高潔,俱是人上之人,我等風塵之人就是望塵也莫及啊——今日蒙秦將軍不棄,在此設宴,且不嫌白鷺鄙陋低下,誠邀共飲,已是不勝榮幸之至,白鷺當克盡店家之職,惟望各位大爺此際喝得盡興,其餘的,白鷺暫不作他想——紫蝶姑娘,你我久不相見,這一杯相逢酒不喝不行,請吧,白鷺先幹了。”
  虞白鷺舉起手中杯,望空敬了紫蝶,仰起脖,全喝了個幹淨。
  虞白鷺這一番話紫蝶姑娘聽了臉色隱隱作白又隱隱透紅,卻也不好發作,隻得悶聲舉杯,也一口飲幹。
  兩個女子喝酒的時候,澹台拓則盯上趙雋手中的羅帕,盯了好一會,忽爾曖昧地笑了,“世子,您這羅帕雅致得緊,隻是……您也忒招搖了些罷!”
  “什麽?”秦肅沒興趣看女子鬥酒,湊過來問。
  “世子娶了個好夫人,羨煞人也就罷了,偏生要欺壓我等孤家寡人,有情人不成眷屬——這羅帕分明是閨閣之物,世子堂而皇之示之以眾,不是招搖是什麽?”澹台拓笑嘻嘻地指著趙雋手中羅帕道。
  “小王爺手中是——夫人的繡品麽?小王爺夫人繡的好針線!紫蝶方才恍惚瞧見帕子上繡有“春夏秋冬”幾個字兒似的,那字兒繡得真古雅,像是篆字……隻是,紫蝶孤陋寡聞得很,鬧不清為何不繡些花鳥蟲魚而繡字兒呢?還是說,現下閨中的夫人小姐們繡帕子都不愛繡花鳥蟲魚而改繡字兒了?”紫蝶姑娘早已撇開虞白鷺,微笑看著趙雋說話,同時,雙眸掃過季允,不動聲色地瞥他一眼。
  季允一直垂著眼,並不注意大家談得津津有味的羅帕,更不注意紫蝶姑娘的目光,似乎獨坐一邊有些無聊似的,自斟自酌連飲了幾杯。
  “紫蝶,這你就不曉得了——”澹台拓意興十足地笑,“世子手中帕子上的字豈是沒來由的?那字兒呀——嘿!所以,我才說世子太過招搖了也!”
  “什麽意思?”秦肅懵懂得很。
  “笨——”澹台拓嘲笑,不肯明說。
  “秦爺豪邁,不拘小節,不識得閨閣物品也不算奇怪——”虞白鷺淺笑道,“恕白鷺冒昧,如果沒有猜錯,帕子上的字定然是晉王世子夫人的名諱,對吧?”
  “虞老板乃聰明之人也!”澹台拓讚許地拿起酒杯,“澹台這一杯敬冰雪聰明、知情知趣的虞老板,隻是酒不能白喝,我這傻笨的秦兄弟,虞老板可要多提點他——哈哈!”
  “澹台爺就愛逗趣,這笑話說的不錯,白鷺陪你飲了。”虞白鷺淡淡地笑,把手中酒一飲而盡。
  “澹台拓,你這廝偏愛胡說,該罰一杯!”秦肅瞪著澹台拓,聲音裏的不自在和不悅難得的明顯。
  “算我胡說——那又如何?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說者自胡說,聽者何妨胡聽?哈哈!我喝!”
  大家杯來盞往,酒席上再度熱鬧之時,紫蝶仍對晉王世子的羅帕意猶未盡,大家紛紛舉杯盡飲時,她卻向趙雋道,“小王爺,紫蝶對小王爺夫人的手藝欣羨至極,可否借來一觀?”
  不過,酒席上太熱鬧,趙雋早收起手中羅帕,放入懷中,和一幫兄弟杯酒相酬,根本沒去注意紫蝶的問話。
  被冷在那裏的紫蝶臉色一僵,轉眼看到虞白鷺一直在看她,嘴角微掀,卻又欣然笑開。
  虞白鷺也是一笑,調開目光,不再看她,一意提壺斟酒,勸她的客人們更進一杯酒。
  這下,紫蝶姑娘不免冷清羅,她無聊地瞄向季允,眼見季允酒意更濃,於是舉杯向他笑道,“季公子,紫蝶坐下,還未曾與季公子喝上一杯,季公子悶聲不響,是不勝酒力呢……還是心情不暢?白姐姐剛才兩句詩念的好:‘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紫蝶陪季公子痛飲幾杯罷,如何?”
  季允不看紫蝶姑娘,也不答她的話,杯中酒倒是很幹脆地一飲而盡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大有深意也!紫蝶,你與季兄弟有何同病相憐之處呀?”澹台拓調過頭來笑問。
  “季公子獨在異鄉為異客,紫蝶流落他鄉,淪落風塵,豈非‘同是天涯淪落人’麽?”
  “我澹台拓也是‘獨在異鄉為異客’,為何不見有人與我同病相憐?可憐!可見我澹台拓命中注定無佳人眷顧——可悲!”澹台拓口呼可憐,臉上卻笑嘻嘻的,並且隱約帶著嘲弄。
  “澹台爺到處春風得意,聽說最近‘醉心樓’的頭牌很得澹台爺的眷顧,隻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澹台爺這‘同病相憐’又是從何說起呢?”紫蝶姑娘輕輕一笑,問澹台拓。
  “我澹台拓乃狂徒浪子,向來隻知今朝有酒今朝醉,也隻認行樂須及時的道理,比不得愚公,太行王屋置於前,我隻肯繞道而行的——哈哈!”澹台拓說完,仰首大笑。
  紫蝶姑娘臉色暗變,神色不定。
  “澹台爺這話讓我想起兩句詩: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擁有時該當珍惜,切勿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尤其,切莫癡心妄想,奢望不屬於自己分內的東西——澹台爺,我這注解不錯罷!”虞白鷺笑笑,瞥一眼紫蝶姑娘,說道。
  澹台拓但笑不已。
  紫蝶姑娘神色不太平和。
  有人卻忽然平靜了——季允,隻見他往後挪到亭台邊,靠著欄杆,眯起眼睛看眾人,不動,也不說話。
  “糟糕!季兄弟定然不勝酒力了——”澹台拓笑完,睜著一雙似醉非醉的眼,瞅著季允又笑,“季兄弟,你的酒量——何時才可像你的文才——八鬥不醉呢哈哈……”
  “季兄弟既已不勝酒力,我該當送他回去,不如我們就此散了,改日再聚罷?”秦肅也覺得有了些微酒意,於是提議。
  “好罷!”席上人讚同。
  當然,這席上人要稍打些折扣——首先,季允已經不聲張,其次,澹台拓懶於應答,第三,紫蝶姑娘兀自沉吟,第四,店主人覺得沒她什麽事,所以,那個應答的人事實上就隻有一個趙雋。
  因為秦肅已經安排自己送季允回去,趙雋說完讚同的話,理所當然地攙扶起澹台拓,先行走了。
  秦肅攙扶起季允,向虞白鷺告了退,剛要走,忽然才想起席上尚有個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算是澹台拓的紅粉知己,秦肅不擅長個中之道,向來與紫蝶姑娘無甚交情,何況現在要顧著一個季允,哪裏會分神來照管別人?於是,對紫蝶姑娘點頭致意道,“姑娘請自處罷,秦某先送這位季兄弟回去——”便想就此走人。
  “秦將軍,季公子似乎頗有醉意,不知行走可方便否?紫蝶在店門之外停有一乘小轎,秦將軍如不嫌棄,紫蝶可以送季公子一程,您意下如何?”紫蝶姑娘卻殷勤相問。
  秦肅想了下,覺得不失為好辦法,於是欣然應允。

  第 36 章
  由“虞記”門口抬往“悅來客棧”的一乘小轎裏,擠著兩個人——一個是紫蝶姑娘,一個是季允。
  季允兩眼閉合,像是已醉得昏睡過去,不省人事,旁邊攙扶他的紫蝶姑娘似乎頗不放心,一路上連連輕喚,“季公子,季公子——”
  季允一直沒有應答,看來的確睡沉了。
  紫蝶姑娘瞪著季允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咬緊櫻唇,屏住呼吸,悄悄向他懷裏伸出手……
  沒有?
  紫蝶姑娘不置信地把玉手從季允空空如也的懷裏抽回來,發了一會兒怔,又瞪了季允的胸膛好一會兒,不甘心地再度伸出手,輕輕摸索他的胸口……
  還是沒有!
  不可能!
  她清楚記得,上一次季允醉得人事不知時,自己分明看到他從懷裏掏出那條羅帕——那條繡著一個“夏”字的羅帕——那條與晉王世子手裏的羅帕有著可疑相似度的羅帕……
  她非得弄清楚不可!
  季允究竟把它藏哪兒去了?
  或許,某些人天生就有種本能的嗅出能夠引發變故的誘因的本領,當她乍見晉王世子手裏那塊似曾相識的羅帕時,某種興奮感燒灼得她幾乎坐立不安——季允與晉王世子夫人之間,會有所牽連嗎?女人的直覺告訴她:有!那天在“四海樓”,坐在她旁邊的季允在看見晉王世子夫人進來時那一刹那的失神與愕然並沒有逃過她的眼角,而季允隨後近乎失常的痛飲也很容易令她生疑——她見過太多情感的糾葛和把戲,清楚其中種種細微或潛藏的變化,季允必定對晉王世子夫人有著異乎尋常的情感,她毫不懷疑。如果,她能夠證實……那麽,這不失為她的一次機會。
  或許,這也是生存於某種境況中的人本能的求生意識,當她經由澹台拓識得晉王世子後,麵對那個高貴俊帥的男人,她止不住心旌搖動的同時心底也強烈升騰起改變自身狀況的渴望——她不甘心做一個名揚京師的花魁,也不甘心做一個略有家產的普通豪俠的侍妾,既然她注定給人作小的命,誰說晉王世子不是最好的選擇?
  晉王世子高高在上、傲人一等、心如磐石,這些她都不以為然,認定自己終能撥開一切雲霧——但是,那天在“四海樓”,看到驟然出現的晉王世子夫人後,她沒有足夠的信心了。那個與生俱來便據有高貴身份的女子,與晉王世子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與她,則完全是雲與泥的區別……她自信自己有不輸與任何女子的美貌與才情,可是,卻有一個或者會令天下所有最高貴的門楣拒絕入內的身份——娼妓。
  命比紙薄,心比天高——是悲哀紅顏的真實寫照,但是,她決意改變自己的命運——不管結果是什麽,她至少必須爭取。
  晉王世子如山一般難以撼動,所以,她隻能牽住他的好友澹台拓,以若即若離的姿態維係住連接夢想的脆弱牽扯,可,男人終究不可靠,澹台拓那個情場浪子竟然打算撇開她了——是他故弄玄虛的手腕還是真的對她厭倦了?她暫時還弄不明白,但是,她非常清楚,失掉澹台拓就是失掉與晉王世子的最後一絲聯係,她不能放掉澹台拓,可放不掉的同時也像持著一把雙刃劍——晉王世子因她與澹台拓的關係更加不多看她一眼,而她,除此之外根本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本已無計可施,偏偏,晉王世子夫人的出現令她更加難以看到希望——聽說晉王世子與夫人曾經不睦,那天在“四海樓”,她親眼目睹晉王世子難得的溫柔,世子夫人炫耀似的歸屬姿態,一切捕風捉影的猜測全被推翻:晉王世子與夫人感情極好——至少表麵看來如此。
  那個女人,輕輕鬆鬆就擁有她想要的一切,她無法不妒忌,明知無法搶奪,卻也暗暗奢想能分享——但是,那個女人連一絲分享的機會都不肯賦予其他女人——她牢牢牽著晉王世子的心思、視線,瞎子也能看得出來。
  她搶奪不了,分享不了,仍然不甘心,一點也不甘心!她這樣的女子,已經被命運擺布至此,再不竭力謀求改變,此生就徹徹底底沒有希望了……
  “紫蝶姑娘,‘悅來客棧’到了。”小轎外忽地傳來秦肅提醒的聲音。
  季允醉倒在“虞記”,秦肅隻騎著一匹馬來,攜人尤其是攜帶醉漢並不方便,因此紫蝶姑娘提議用自己的轎子送季允回‘悅來客棧’,秦肅應允感謝之後,把季允攙扶進轎裏,讓他和紫蝶姑娘一同乘坐,他自己則一路騎馬跟隨在小轎邊,一起前往“悅來客棧”。到達“悅來客棧”,小轎落了地,秦肅良久不見紫蝶姑娘掀開轎簾出來,不免疑慮,忍不住出聲叫喚。
  紫蝶姑娘如夢初醒,驚覺自己閃了神,幾乎忘記眼前,不想被人看破,忙應聲,“秦將軍,紫蝶正攙扶著季公子,分不出手來,麻煩秦將軍掀一掀簾子,可好?”
  “是我疏忽了。”轎子外的秦肅聞言頓悟,忙道一聲歉,趕緊掀開轎簾,從紫蝶姑娘手裏接過季允,把他攙扶出來,然後回身向仍端坐在轎中的紫蝶姑娘道謝,“有勞紫蝶姑娘,秦某謝過!秦某這就送季公子回客房,紫蝶姑娘留步罷!”
  “好——”紫蝶姑娘坐在轎中,對秦肅微微笑道,“秦將軍不必掛心紫蝶,季公子需人照顧,請秦將軍多加用心,快扶他上去吧,紫蝶這就要回去了,改日再見吧!”
  秦肅點點頭,也不多說,攙著季允轉身進了“悅來客棧”,把他送回客房,守護到午後,眼看季允睡得香甜,想著軍營中還有些事務,於是招來小二,叮囑一番,留季允在客房裏自睡,自己則回軍營去了。
  秦肅前腳才走,店小二後腳也跟著離開了,而兩個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見之後,一條臉蒙輕紗的人影卻輕輕打開季允的房門,輕悄走入房裏……沒多久之後,這條人影又悄悄開門出來,仍舊臉蒙輕紗,匆匆離開,不知道是何人,也不知道找來季允房裏做啥……
  雪白的羅帕……大大的“夏”字……小小的“夏”字……
  那張絕美的容顏……另一張相得益彰的臉孔……他們才是天生的一對……而他……隻是一個局外人……一個毫不相幹的……可悲的……局外人……
  夢境如同風暴,在他的腦海來回肆虐,如果思緒也有一張皮,他早已體無完膚。
  他是她心靈、情感、生活、世界之外毫無關聯的人,那人,才是她一切的主宰、寄托、征服者、占領者、擁有者……或者,是她的臣民、專屬、所有……
  情感世界裏所有那些幸福、關懷、體貼、愛護……她都會擁有,都會有人給她……不是由他……他該祝福她,該因她快樂而欣慰……隻是,為何總要心亂如麻、若有所失、疼痛……入骨!如果啊,如果他能夠做到隻在雲端裏看著凡間種種,瀟灑地揮揮衣袖,便揮走種種……那麽,該會好些的吧?唉,還是不要罷!其實,此生能夠與她遇見,即便隻能隔空想像她的一顰一笑,即便失落永遠不會填補,即便心傷永遠沒有好的時候,他也從來不曾悔過……
  他——並不悔!
  季允從幽夢中醒來,已是醉後的第二天早晨。
  濃睡消了殘酒,意識再度清醒,季允記不起自己昨日是怎樣離開“虞記”,怎樣回到“悅來客棧”的了,可……他怎樣也忘不掉……那一塊……那兩塊……一模一樣的羅帕。
  那人擁有她……的羅帕,擁有得光明正大,而他,形同竊取,行止鬼祟,愛——也愛得不心安理得!
  那些關於她的點點滴滴、一絲一毫,從來隻屬於那人,從來……與他無關。不必刻意分野,那人名正言順,他名不正言不順;那人理直氣壯,他理屈詞窮;那人可以一往無前,他卻必須畏首畏尾……愛得如此不坦蕩、無理、無禮,是對愛情的褻瀆,對……她的褻瀆,古人言:當憂則憂,遇喜則喜;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大丈夫應當拿得起,放得下,終日困在一份不應該的情感困擾中,是他癡心妄想……自作多情!他應該放下一切,早該放下了!
  佛不也說了:放下!
  是該放下了!
  曆經重重思慮,無盡的自我掙紮與自我說服,季允自覺心境漸漸一片澄明,周身也像跟著輕鬆起來,振作精神,從床上一躍而起,洗漱了,神清氣爽地打開衣箱找幹淨衣物換洗——
  奇怪?為何衣箱似乎有他人翻動過的痕跡?
  季允內心沒來由地泛起一股驚慌,心才動,手已經飛快探到衣箱深處翻找檢查……
  沒有?
  怎麽會——他明明記得,自從上次大醉,不小心在紫蝶姑娘麵前顯露過那件根本不該呈現人前的物品之後,他便將它深藏箱底,再也不隨身攜帶——他明明是放在箱底的呀!
  季允不置信地迅速抱起衣箱,抱到床前,提著箱底,把衣箱裏的物品囫圇倒在床麵,雙手胡亂撥動尋找……
  沒有!
  是真的沒有!
  季允一下子跌坐在床邊,覺得茫然而驚恐……為什麽會不見了呢?為什麽——單單就它不見了呢?
  到底是怎麽回事?
  季允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雙手,微微捏成拳頭,仍是——抵製不住手指的輕顫。
  不可能會有人特意拿走這樣一件物品的……是吧?
  不可能會有人清楚埋藏在他心底的秘密的……是吧?
  或許,他隻是緊張過度,杞人憂天罷了……是吧?
  或許,是他沒留神,記不清,不知把它放在哪兒,弄……丟了吧?
  季允頭腦一片昏茫,努力找著各種無論如何都安撫不了內心驚惶和壞預感的借口。
  但願,真的隻是他不小心把它遺失了!

  第 37 章
  “嗚汪汪——”
  “起床了!”
  “嗚汪汪……嗚汪汪……”
  “大懶蟲!起床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懶蟲!起床!懶蟲!起床……”
  ……
  吵死!煩死!再叫下去他要它們統統死!
  一早,日頭還沒有爬上前院那棵最高的桂樹,趙雋就被窗外吵鬧不休的騷擾聲給逼的不得不醒轉。
  他昨夜四更才睡下,如今困倦未消,幾乎睜不開眼,那幾隻小混蛋竟敢公然在窗外鬥嘴把他吵醒!
  以為這屋裏沒主人了?
  “夏兒——”趙雋閉著眼睛,聲音沙啞地嘟嚷,“叫它們閉嘴!”
  他的夫人沒有應答他,而是一個侍女在臥房門外急忙答話,“稟世子,少夫人到膳房準備早膳去了。”
  難怪!原來是山大王不在,飛禽走獸全亂了綱常。
  趙雋無可奈何地把衾被往頭上一拉,從頭到腳把自己蒙個嚴實,試圖來個置若罔聞。
  “黑無常,白無常,睡無常醒亦無常……”
  某隻在空中得意洋洋地作對,據說模的可是一個名對,那副對子上下聯是這樣的:藺相如,司馬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魏無忌,長孫無忌,爾無忌,吾亦無忌。某隻雖然對的稍有差池,也算差強人意,自得之心自然不可避免。
  可惜,這麽好的才華就是沒人——不,沒狗欣賞!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某兩隻在地麵同心協力鄙視空中的某隻。
  某隻為何才高如此卻不能見容於……呃狗?緣故在於,它吟的對子明白無誤剽竊她人成果——這個她人不言而喻,自然是它們的親親女主人羅。此對子來源是這樣的,因為某兩隻太嗜睡也,幾乎不盡看家護院之責,所以某天女主人開玩笑地對它們吟詠了這幾句,某隻恰好在側,居然厚顏無恥地拿去整日介掛在嘴邊,有事沒事就瞎顯擺,活似它親口作出來似的,把自己當人看了,真不害臊!
  “夠了!叫它們全部消失!”
  倏地,臥房裏驟然傳出忍無可忍的低吼,聲量不大,不足以震懾化外之民——例如鳥狗之類,卻足以驚動整個“蘭薰院”,所以,臥房門外的侍女苦著臉,煩惱得直撓頭……啊!消失?怎麽個消失法?殺掉?趕走?丟了?啊啊啊——那可不行!這些小家夥全都是少夫人的小寶貝哦!
  可是……世子口諭,誰敢拂逆……嗚呼哀哉!怎麽辦?
  唉……
  接下來,也不知道侍女們是如何辦到的,總之,趙雋暴躁怒吼過後,天地總算安靜了,他總算又能重新高枕無煩擾了——爽快!幸甚至哉!
  沐夏回到“蘭薰院”院門,看到這樣一個頗為壯觀的歡迎儀仗:三個侍女一字排開站在院門外——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們每人手裏分別抱著一個小家夥:鸚哥兒綠皮、男狗狗黑哥兒和女狗狗白丫丫。三隻小家夥雖然各自被侍女分別抱開,卻拚了命掙紮扭轉身體找尋對方身影,同時,嘴裏嗚汪吱嘎叫個不休,看到她出現,更是加倍兒撒起歡來,爭先恐後掙紮著想要擠出侍女的懷抱奔向主人。
  “怎麽回事?”沐夏壓下驚奇與好笑,從容問道。
  “少夫人,世子發了火,叫它們全部消失哪——”侍女們一臉無可奈何和忍俊不禁。
  “又吵上嘴把世子給鬧醒了吧?”沐夏會意道。
  “是呀!少夫人明察秋毫!”
  “整日就知道吵嘴!”沐夏屈指彈彈鸚鵡的喙,“一再惹世子不高興,哪天世子真把你這多長的小嘴割來下酒,信不信?”
  不行!不行!
  “吱嘎!吱嘎——”
  綠皮一急,話兒都不會講了。
  “還有你——”沐夏從侍女手裏抱過那隻毛色全黑的小獅子狗,揉揉它的黑腦袋,說,“黑少爺,你不用心守護主子,淨日隻曉得與綠皮鬥嘴,枉費你主子拳拳豢養之心,再不長點誌氣,當心他日無家可歸!”
  “嗚……嗚……”黑哥兒得償心願趴在主人懷裏,高興地叫兩聲,不瞎鬧了。
  “少夫人,你好厲害!”侍女們看得有趣,紛紛笑道,“它們就隻肯聽少夫人的話,少夫人一離開就吵翻了天,把世子氣的……”
  “世子醒了?”沐夏把黑哥兒交回給侍女抱著,問道。
  “剛才醒了一會兒,現下似乎又睡著了。”侍女趕緊稟明。
  “嗯——抱它們進去罷,分隔開來,別再讓它們湊在一起。”沐夏淡淡地吩咐侍女,跨進院門,向正房走去,直走進臥房裏——
  竹榻上,趙雋果然還在睡。
  前幾日皇帝聊發少年狂,禦駕親率眾臣子與世家子弟們牽黃擎蒼大舉進發禦囿狩獵一番,昨天日薄西山方回皇城,回朝後又設宴犒賞眾臣狂歡痛飲直至夜半才盡興罷休,趙雋鎮日陪伴君王左右,昨夜過了三更才得以脫身回來,洗漱睡下已是四更後的事,一大早即被鬧醒,不怒氣衝衝發火才怪。
  那幾隻調皮小家夥哎……原本一個綠皮就不時惹惱她的夫婿,多了兩個醒來就和鸚鵡鬧,吃飽就睡個天昏地暗的小狗狗,更時常令他皺眉,後悔當初不該一時糊塗拎回它們——早知道就買玩具給她,他這麽悔之晚矣地哀歎!
  “不喜歡就丟了罷!”他後悔時她淡淡地應他。
  “可是——你喜歡吧?”他問得小心。
  “嗯!”她肯定地答。
  “其實,它們活潑有趣,養著也挺好的,我不在家的時候還可以陪你解悶。”他又這麽說,非常的能屈能伸。
  想到這裏,沐夏止不住搖搖頭,幾乎失笑。她的這個夫婿呀,可以冷絕,酷絕,可情願時,卻也完全可以做到放下身段,小意兒討好……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她還記得,當她問他,為何偏要養一對黑白小狗,他一本正經這麽回答:黑白是兩個極端,但極端不表示無法融合,這兩隻小狗,雖然一個全黑,一個全白,卻也能和諧共處,兩情相悅,由此可見,世間事情不是完全的絕對化。
  他話裏的意思她明白得很,隻是……嗯,他也總得給她一點時間啊!她都給他一年時間來調適,接納她了,現在,他也不必在乎多等她那麽一點點時日吧?
  “夏兒——”
  或許她胡思亂想中腳步重了些,竹榻上那個人又醒了。
  “世子,你醒了,要起來了嗎?”沐夏走到竹榻邊,勾起白色紗帳,低頭看她的夫婿。
  他的臉上仍有濃濃的睡意,雖然開口叫她,卻是雙目緊閉、有氣無力、無可奈何,一副爬不起床的慵懶模樣,不過……氣色還勉強算可以。
  “我有辦法不醒嗎?”趙雋歎氣,仍是不肯睜開眼睛。
  此時的晉王世子,哪裏像什麽已然成家立業的大丈夫,號令千軍萬馬的威武將領,分明就是一個要人安撫的少年兒郎。
  “世子先起來,用了早膳回頭再睡,可好?”沐夏輕輕詢問,嘴邊噙著淺淡的笑——不過,她的夫婿閉著眼,沒有看到。
  “……好吧!”趙雋遲疑著,終於決定接受妻子的提議,緩緩張開眼睛,懶懶地坐起身。
  “浣紗,聽雨,侍候世子梳洗。”沐夏朝臥房門外叫喚。
  “是!大小姐,奴婢就來。”
  浣紗邊應聲邊推門走進主子的臥房,趕緊收拾竹榻,聽雨隨後捧來清水侍候主子梳洗,兩個丫頭忙活的同時,沐夏則走開去替她的夫婿準備外衣。
  沐夏嫁入晉王府,帶來四個陪嫁丫頭,大丫頭浣紗和聽雨專在內室侍候主子,除了這兩個大丫頭,“蘭薰院”內其他侍女尚無登堂入室的資格——唔,其實,主子們這般安排自有其意,無非就是……怕人看破內室某種隱情唄!浣紗、聽雨是從小跟隨沐夏長大的貼身丫頭,自然不會對大小姐及姑爺的行為多事置喙,其他人會不會說三道四,那個就難講羅!所以,凡事謹慎點總沒有錯!
  也所以,晉王世子夜夜在竹榻上獨寢的事——除了世子夫人的兩個貼身丫頭,想來再無他人得知——要不,老早就捅到晉王妃那裏,哪裏會讓堂堂高貴世子遭受此等委屈。
  仲秋已過,天氣頗有涼意,沐夏為她的夫婿翻出一件藏青色的秋裝外袍,遞給浣紗,看她侍候主子著上外衣,才示意聽雨大開房門,小兩口相偕到堂屋裏共用早膳。
  “今天吃的什麽?”趙雋睡眠未足,胃口也未開,遠遠掃了眼飯桌上的早點,依然引不起食欲。
  “清粥、醃蘿卜、醃黃瓜、泡菜……都是日常人家的膳食,世子覺得簡陋了罷?”沐夏平淡地說。
  “昨夜宴席上的佳肴豐盛至極,今日吃清淡些也好。”
  趙雋在桌邊坐下,就著小菜,吃完一小碗清粥,便推筷不受了,但看他的夫人用膳。
  睽睽目光之下,沐夏這早膳用的漸漸不自在起來,她抬頭看著她的夫婿,淡淡地建議,“世子日裏常四處走動忙於要務,隻用一小碗粥飯豈夠,再多進些可好?”
  “好是好,隻是——”趙雋遲疑地看著他的妻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嘴邊驀地揚起一絲淺淡的戲謔,“夫人體恤,為夫確該努力加餐飯,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何是好?”
  沐夏瞥他一眼,平靜地問,“世子要怎樣才肯多進食?”
  趙雋輕搖頭,說,“不怎樣……”腦袋卻稍稍伸過去,眼睛看著他夫人的碗。
  嘿!他想得真美!
  沐夏舀起一匙清粥,緩緩舉高,湊到趙雋麵前,在他得意地張大嘴巴之際卻一臉若無其事地回轉手腕,將清粥送入自己的口。
  這淘氣小鬼!
  趙雋哭笑不得地瞪著他的夫人,早知道她時不時定要捉弄他那麽一下,是他太大意,才著了她的道兒,不過,她想玩,他就陪她玩罷。
  “夫人,吃飯怎可不用菜送?這黃瓜醃的不錯,來,吃點兒!”趙雋用筷子夾起醃黃瓜,殷勤地送到他夫人的小嘴邊。
  不——
  沐夏警覺地閉嘴,目光睃巡揣測她夫婿的表情:他一臉溫和以及可疑的溫柔——除此之外似乎別無他意了!太奇怪的表情!
  “夏兒——”趙雋提醒地喚一聲,筷子停在沐夏的嘴巴前,死死不肯收回。
  沐夏瞪著趙雋,他也看著她,誰都不肯讓步——
  這個肆無忌憚的男人,不曉得有下人在旁邊看麽?最氣人的是,他似乎已經知道,她在下人麵前不會對他怎樣……這麽僵持下去不是辦法!真是惱死人!
  沐夏小小心張開嘴,等著趙雋縮回筷子以示報複——結果,不留神之中,一筷子醃黃瓜全進了她的口。
  啊……
  “再吃點粥可好——”又一匙清粥送到她嘴前,在她愕然以至忘形張嘴時,嘴裏又多了清粥。
  呀!他這是做什麽嘛?沒看到下人們在偷笑嗎?哎,她的端莊的丞相府大家閨秀、晉王府少夫人形象——全被他毀了!真是……真是的……
  “夫人慢用罷!為夫先行告退了,還有——夏兒,今兒的早膳極好,謝謝!”
  趙雋在他的夫人似嗔欲怒之際,很聰明地長身而起,自己先行返回臥房。
  進了臥房,趙雋習慣性地踱向竹榻,竹榻已經收拾幹淨,根本無法躺臥,心裏不由感到些微不悅和不耐煩,轉身看了下跟隨進來的侍女,不說話,隻是眉頭緊皺。
  “大小姐吩咐了,姑爺如若困倦,請先在床榻上安寢。”跟進來的人是聽雨,不等主子開聲,忙恭敬地傳話。
  哦——他的夫人願意把床榻分與他這個夫婿享用了?好難得!
  趙雋因睡眠未足而起的壞心情大是好轉,此等美意,想也不必想,推辭未免矯情,當然是要受的。
  於是,趙雋欣欣然轉過身,躺上床榻,臥在盈滿少女芳香氣息的被褥中,頗為心滿意足地重新閉上眼睛。
  都說春眠不覺曉,秋氣怡人,效果其實也是一樣的。

  第 38 章
  沐夏等下人們收拾過早膳,逗弄了一會兒小狗,才輕悄地回到臥房。
  趙雋躺在床榻上,已經睡著,臥房裏一片寂靜。沐夏拿出沒有做完的針線活,坐在窗邊竹榻上,就著朗朗秋光,繼續縫製那件黑色天鵝絨披風——自從索去她那塊羅帕,趙雋就著了魔,成日裏要她替他做衣物用品,並且糾纏得理直氣壯——誰讓他是她的夫婿呢!無法,她隻好答應做這件披風。
  沐夏做會兒針線,抬起眼看下床榻上的男人,再度低下頭時止不住思緒飄飄:從他去南方找回她到現在,他們一起相處的日子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裏,她刁難過他,捉弄過他,對他發火,甚至拳打腳踢,還不肯與他同席共枕。相對妻子的身份而言,她對他很過分,別說什麽三從四德,連七出都夠得上了,而他……竟能夠忍受她到現在,挺讓她意外的。
  她一直在悄悄觀察他,或者說——試探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出他足以令她產生好感的特質還是保持原有舊觀感的陋習——老實說,之前她並不曾對他,對他們的婚姻抱太大希望,但是,這一個月的相處,唉,僅僅隻是一個月的相處,不知不覺中他已令她大為改觀——這個當初自我至極,冷得可以,酷得可以的大男人,用起心來實在不可小覷。不能不說,隻要他想,幾乎沒有女人能夠拒絕他——至少,他哄起她這個妻子來就很有一套,想要依舊對他保持無視、偏見,並不容易……
  沐夏停了針,倚在窗邊,從窗裏看出外麵。這一扇窗麵向後院,後院裏,蘭草葳蕤,桂子飄香,一派賞心悅目。她很喜歡這個院子,住進來後,清理去許多雜花雜草,隻留下蘭花和桂樹,把“蘭薰院”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蘭薰桂馥”。
  “蘭薰桂馥”——沐夏不由自主想起那一日夫妻倆的私房話,臉上不禁一熱……
  倏地,一股熱乎乎的氣息拂過她的後頸,頸項宛若被羽毛掃過一般,很輕微,像閃電,沐夏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一隻手已然從她身後伸到她麵前,撫上她手裏的披風……
  “夏兒,我的披風快縫製好了罷?給我瞧瞧——”
  他什麽時候醒了?又是什麽時候來到她身後?這般悄無聲息,想嚇死人哪?還有……問也不問,又來輕薄她,哼!
  沐夏捏起手裏的針,作勢對那隻手紮下去……
  那隻手一動不動,仿佛不知道挨這一針會疼,或是認定她不敢對他怎樣,眼看鋒利的針尖就要刺進他的手背,仍然不動如山。沐夏悻悻地住了手,懊惱地咬了咬嘴唇,不想回頭看手的主人必然得意的臉——曾經,她狠得下心將他打落江中,也毫不猶豫甩過他一巴掌,更是不留情麵將他趕下她的床榻,但現在……唉,怎麽說她都是他的妻子,再怎麽撒潑也不能太過分的……是吧?
  有人心軟,有人可就要放肆羅!
  趙雋一覺醒來,一眼便看到他的妻子背對他坐在竹榻上,凝望窗外,他悄悄起來走到她身後,站立了好一會兒,她看來像在發呆,竟然毫無察覺。他凝視她許久,看著她纖細柔美的背影,高高盤起的秀發,袒露出來的修長頸項——那頸項,閃著白玉似的光澤,誘人心動……他一個忍不住,又情難自禁了,以為必然惹惱她的……
  嗬嗬——
  偷襲得逞,佳人的利針也沒舍得紮進他的手,趙雋得意地幾乎傻笑出聲,幸而,他的眼窩子沒淺薄到那般地步——也就是說,有人還想變本加厲哩!
  “夏兒,披風做好了再給為夫做一套衣裳吧,嗯?”趙雋左手本已按在沐夏身前的披風上,這時,又悄悄從佳人另一側纖腰伸出右手,也按在披風上——怎麽看怎麽像攔腰把人給抱住。
  “衣裳做好了是不是該做鞋襪了?還有,戰袍要不要?鎧甲呢?”沐夏敲一下賊兮兮的左手,又敲一下肆無忌憚的右手,抵禦與攻擊俱宣告無效,隻好……由著他了。
  “夫人有心,再好不過,為夫先行謝過了!”趙雋放了那披風,手往後縮,卻不肯縮回去,反而就勢環在他夫人的腰間。
  “厚顏無恥——”沐夏丟開披風,雙手全用來掰夫婿纏在她身上的魔手。
  “男耕女織,古來如此!夏兒,你是我的妻,替為夫做衣裳或者……做別的,本是天經地義,你說是也不是?”他貼近她,附在她耳邊說,語氣又低沉又輕柔又曖昧又蠱惑。
  他、他說的什麽呀?
  沐夏從未經曆過此等陣仗,心髒不由亂跳,勉強平靜語氣淡淡地說,“世子,衣裳都交由我做了,那些織工繡娘豈非無事可忙?世子開恩,賞人家一口飯吃吧!”
  “夏兒,你這是悲天憫人還是憊懶怠惰?”距離太近,趙雋的下巴很方便地擱在他妻子的肩上,鼻尖廝磨著她精致小巧的耳垂……咦?嘿!他居然安然無恙!她不再拒絕他了?
  她,今天如此柔順……清楚地意識到這點,趙雋的心髒止不住狂跳,腦袋也一陣昏昏然,幾乎記不起自己想做什麽?應該做什麽了?
  “世子——”沐夏想要斥責她的夫婿太放肆,可是……此時心口止也止不住狂跳得厲害,幾乎喘不過氣似的,更別提說話,何況……何況她心底明白得很,她不可能也不應該永遠不允許他成為她真正的夫婿,她……當她早上要他睡上她的床榻時,其實……其實已經決定好了……
  那一層窗紙終歸是要捅破的,她與他之間的防線……終歸也是要撤掉的,他們今生已是夫妻,夫妻總該有個……夫妻的樣子!那也是沒法子的事!
  “夏兒——”趙雋輕喚一聲。
  他懷裏的人兒沒有應答他,更不看他,臉頰卻漸漸暈染出緋色,使美麗的麵龐更添了動人的嬌羞。
  她——趙雋隻覺得心口猛烈地震蕩,蕩起一股醺然的感覺,像是醉酒的感覺——或者說得詩意一點,是心醉神迷的感覺,他喝酒極少有醉的時候,心醉神迷在遇上她之前更是沒有過,如今,她全都賦予他了。
  世人所謂的意亂情迷——大概就是如此吧?趙雋神智一片茫茫,剩下的惟有無可名狀的強烈的擁有和撫愛的甜蜜與衝動,他雙唇輕輕觸碰了下妻子粉紅柔嫩的臉頰,帶著謹慎的試探,等待她的拒絕和反擊,然而……沒有!他的的確確是被許可了——
  “夏兒——”趙雋欣喜若狂,輕輕將沐夏轉過來麵對他。
  她的臉好紅,明眸低垂,目光閃躲,看都不敢看他……啊!原來,總是從容淡然對萬物仿佛永遠泰然自若的她內裏其實如此羞澀——也難怪她一直不肯讓他隨意一親芳澤。
  “夏兒……”
  趙雋說不出什麽話,隻能一再呼喚她的名字,但,這樣怎能夠撫平他內心動蕩的熱潮,可他也擔心惹惱、驚嚇了她……不夠,卻又不舍,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隻能下意識地將她緊緊摟抱在懷中,貼近他的心口,一同感受天旋地轉令人眩暈心馳神往心醉神迷無法自已的心動。
  此時,沐夏隻覺得自己一片昏亂,不曉得是太震驚還是太惶恐的緣故——她清晰地聽到她夫婿急遽而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熾熱得燙人的體溫,他的呼吸,急促、不穩定得令人心慌意亂——她從不是容易激動、畏怯的女子,可是……這樣被他抱著,心好慌,好亂,好擔憂,好害怕,卻又奇怪地無力閃躲、推開——好奇怪的感覺!難道,這就是夫妻相親的感覺?還好,不是太討厭的感覺!
  相擁良久,倆人動蕩起伏的心跳都稍稍平緩下來,沐夏悄悄抬起眼,一眼就迎向了趙雋等待已久的目光……呀!他的目光熱得嚇人!沐夏一慌,不想看他,退開不可能,轉頭太慢,無法,最便捷的當然是低下頭,閉上眼,找個地方隱藏,不見為淨!
  當他的妻子主動埋首入他懷中,趙雋隻覺得心底轟然一聲巨響,某種苦苦被壓抑的情愫再也不受控製地引發開來,此時的她——那麽柔弱、無助,讓人隻想捧在手心,細細嗬護……如果說以前的她是一朵帶刺的玫瑰花,那麽,現在的她當然也還是玫瑰花,卻已然收起所有的刺,隻留下驚心動魄的美——誘人采擷的美……
  趙雋頭一低,將吻印在懷中人兒白皙的額角,輾轉索求許久,終於尋著她微微輕顫的嫣紅小嘴,深深吮住……醒時的她比睡著的她更甜美數倍,撩人數倍,彼此的唇舌才淺淺相觸,稍稍相抵,相纏,所有的熱潮頃刻間轉成暴風驟雨,化作狂風駭浪,席卷他所有神誌,淹沒了他,和她……
  “啊——”
  一聲突如其來的驚叫聲驀地分開竹榻上緊擁在一起的倆人。
  趙雋倏地放開懷裏的妻子,轉身掩住她,抬起頭,瞪著門口——門口,有兩具化石,一具是怡蓉,還在呆愣愣地站著,另一個蒙著眼睛躲在怡蓉的背後,是他的小妹妹趙倩——
  這兩個沒有禮貌的小女子,竟敢胡亂闖進他的臥房?
  侍女們都死哪兒去了!
  “出去!”趙雋眯起眼,雙眸收縮,語氣冷淡,幾乎不像有情緒,不像很生氣,目光卻冷厲如劍,令人發慌,直想找個地洞躲避藏匿。
  “大哥,我什麽都沒有看到,我不是故意的……”趙倩躲在怡蓉背後,作掩耳盜鈴狀。
  “我不想說第二次!”趙雋的語氣更冷了,似乎眼前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親妹妹或表妹。
  “好!好!大哥,我們這就出去!怡蓉,快走啦!”
  趙倩躲在怡蓉背後對大哥吐舌頭,急忙拉著呆若木雞的怡蓉閃出大哥大嫂的臥房——咳,誰曉得大哥大白天的還呆在臥房裏,並且還——呃,還想和大嫂做那苟且之事,光天化日耶,誰能想得到?嗚嗚嗚,可憐她一介清白少女,人事未知,怎會撞上這等親密無間的閨房之事?啊啊啊,她會不會長針眼呀?原本說來找大嫂聊天的,這下可好!而且,連大哥也得罪了!都是怡蓉不好,誰讓她提議上“蘭薰院”來著!
  趙倩和怡蓉消失了,趙雋背對著沐夏,不太敢回過頭去,青天白日,毫無遮攔,他幾乎在妹妹麵前對她為所欲為,不能不說有些尷尬,有些羞愧,她,唉,不知會怎生對他呢……
  沐夏從震驚與尷尬中平靜下來,理齊發鬢,整齊衣裳,看著背對她,久久不回頭,似乎比她還尷尬萬分、不知所措的夫婿,不禁又是羞澀又是好笑。
  方才被小姑撞破的確難為情,不過也幸好,否則——唔,雖然……雖然她已經不再厭惡他方才對她做的事,但……大白天的,其實,真的挺羞人的……
  哎——他不會一直這麽背對她到地老天荒吧?
  沐夏羞澀漸消,興味湧起,悄悄湊近她夫婿寬寬的肩,探過頭想看他的表情——他,會不會臉紅呢?好想知道!
  趙雋深吸幾口氣,積蓄夠了麵對他妻子的勇氣,倏地轉過頭,差點目瞪口呆——他的麵前,很近、很近的麵前,她正睜著一雙清澈水眸看他,帶著好奇、俏皮以及乍見他回頭的始料未及和慌亂,仿佛先前在醞釀什麽有趣事兒似的……
  “夏兒?”她的表情和心態都不在他預料之內,不免驚異。
  “啊——你做什麽忽然回頭?”他突如其來的回頭,幾乎嚇她一跳,而且看不到他臉紅,有些微失望,當然要質問,即使——問的一點不聰明,一點意義都沒有。
  她的嘟噥帶著不滿,不過,再傻的男人都曉得,這不滿更像情人的撒嬌。
  據說情場有時也如戰場,作戰須掌握時機,感情上也是,趙雋一點靈犀在,意識未動,手已經伸出去,攬住他的妻子,摟入懷中,低聲道,“夏兒,你真好!我趙雋今生能夠娶到你,定是前生在佛前修了許多世才換來的福分,我——趙雋,此生定會疼愛你,隻疼愛你,夏兒,今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吧,嗯?”
  不得不承認,他的甜言蜜語說的不錯,讓人聽了——嗬!止不住醺然如醉似的——跟他的吻一樣,讓人暈乎乎,都快分辨不出東南西北了。
  有他這樣一個夫婿,其實,也不算太差的吧!
  趙雋等了好一會兒,沒有聽到應答聲,不禁惶恐起來,才想抬起佳人埋在他肩窩的臉來問個明白,不期然,一雙手繞到他身後,摟緊他的腰,不肯給他亂動的機會……
  啊!她答應了!
  她,終於接受他了!
  趙雋心口一窒,如果不是性子足夠沉穩,差點就要跳起來狂呼!窗外,桂花的香味馥鬱芬芳,彌漫在整個“蘭薰院”裏,充盈在每一個房間中,黃山穀有一句詩:花氣熏人欲破禪,修行之人聞著花香,尚且難以把持,更何況如花美眷溫柔在懷有情人兩情相悅?熱氣蒸騰,烘得花香更加濃鬱,誘人心亂……趙雋強壓下心底的動蕩不安,平定自己,抱著懷裏的人兒,不再開口,隻是靜靜地與她相依相偎,許久,許久……
  “世子,侍從官求見您。”
  突然,門外侍女的稟報打破了一室如夢似幻的靜謐。
  趙雋如夢方醒,卻一點也不想醒來,眉頭皺起,一臉被幹擾的不悅,懶懶的不肯放開懷裏的溫香軟玉。
  “世子,你去吧,或許是軍中有要務來報。”沐夏推開她的夫婿,不看他明顯的不舍,拿起扔在一旁許久的針線活,臉色暈紅,嘴角微勾,低下頭繼續縫製。
  難怪詩裏會說:從此君王不早朝。男人啊,果然比較愛美人!瞧他此刻依戀難舍的模樣,對比從前,實在不能不教人刮目相看!隻是……嗯,她不是皇帝,不是朝臣,自然不會希望自己的夫婿心裏隻顧著國家大事而不知顧惜家人就是了。
  “好吧!我去看看——”趙雋下了竹榻,趿上鞋,不急著馬上出去見人,而是回身飛快地啄了下嬌妻的俏臉,換來一個嗔怪的白眼,才心滿意足地走出臥房。

  第 39 章
  不識趣煞了風景的人是晉王世子的貼身侍從——侍劍,趙雋走出正房時,侍劍就站在前院裏。
  侍劍見到主子,邊行禮邊說,“世子,澹台先生出事了——”
  什麽?
  “說清楚點。”趙雋神情凝重起來。
  “昨夜,一個蒙麵人潛入‘西郊別業’偷襲澹台先生,澹台先生沒有防備,中了一劍,傷了肩膀,還好沒有性命之憂,現正在‘西郊別業’他的住處養傷——”
  “侍劍,去備馬。”趙雋吩咐。
  好友遇襲受傷,此事非同小可,趙雋決定馬上奔往“西郊別業”看視。他吩咐完侍從,立刻轉身回臥房,準備換外出衣裳,並且……與他的妻子道別。
  沐夏還坐在竹榻上,身旁,放著剛剛完工的披風,看到他進來,清澈的目光有一絲詢問。
  “夏兒,澹台在‘西郊別業’遭人襲擊,受了傷,我現在去看看——午膳你自個兒用了,好嗎?”趙雋在竹榻邊坐下,拉過沐夏的手,握在掌中,微帶歉疚地說。
  因為朋友撇下妻子而心生歉疚,對他而言,還真是種難得的體驗。
  “世子,你去吧——晚膳回來用麽?”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裏,沐夏不禁微微一笑,低下眼來,看著夫婿握住自己的手——他的手,手指修長,手心溫暖,手感平滑,色澤是健康、尊貴的白,像他的人一樣,看起來太優越,近乎超人一等,握起來卻……奇怪的溫和、溫暖、溫馨。
  心跳,突然之間因為這樣的相握變得好輕軟——為什麽?為什麽突然之間會產生這樣奇怪的感覺呢?
  “傍晚我就回來,晚間多備些佳肴,不如——備點好酒,我倆薄斟如何?”趙雋含笑看著他的妻子,撫慰的話語中不乏戲謔。
  “好啊——”沐夏輕哼,“據說陳品佳釀令人齒頰留香——對此我不敢確定,喝了它可以終夜安寢,噩夢都不曾做一個,卻是確定的!隻是……不曉得會不會有人乘虛搗鬼,抬了人丟往河裏去?”
  “如此嬌妻,丟了再向何處找?何況——”趙雋但笑,不能不想起自己兩次趁著她酒醉得了意的隱事。
  他那是什麽表情?賊兮兮可疑得緊!該不會真的趁她睡著做了什麽吧?
  他何況——個什麽呢?沐夏心裏暗忖,眼眸輕轉,淡淡說道,“《離騷》裏說了:抑誌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或者,更為高遠的地方本就有著更為理想的一切。屈子曆經磨難,尚且不懈尋求,世子怎好輸給前人?”
  她引用《離騷》的兩句詩,他本可以回應她兩句李白的詩句: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不過,有時候話兒說得太白、太早,憑空少了許多趣味,況且他現在要趕往“西郊別業”,那些話兒,留到今夜回來慢慢與她說也不遲,或許……那會更好些吧!
  想到這裏,趙雋更加握緊掌心裏的小手,存心吊人胃口地道,“夏兒,你這話忒深奧了些,稍停片刻我須出發了,時辰緊,我先換件裝束,回來晚上我們接著說,好不好?”
  “晚上誰還記得要說些什麽?”沐夏抽回自己的手,推推夫婿的臂膀,“世子快些換裝束吧,再耽擱下去,城門可要關了——”
  “夫人既然曉得,還不快些動作。”趙雋從竹榻邊站起,順道也拉他的妻子起來。
  嗬!這養尊處優慣了的小王爺,就知道要人服侍,找件衣服不過舉手之勞,也偏要勞動人,還是說,男人有個妻子就是件方便至極的事情?
  沐夏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悄悄向他腰背伸出手……
  “啊——”一聲猝不及防的驚叫。幸虧很低,沒把外間的侍女們給驚的跳進來看。否則,她這素來為人稱道的文雅端莊沉靜的少夫人形象就毀羅。
  瞧現在是什麽狀況呀……
  沐夏隻覺得天地傾斜、晃動了那麽一下,沒到地動山搖的地步,又回複原位,平穩了,不……過,平穩是平穩了,怎麽她忽然之間雙腳踏不到任何物體了,而且身體懸在半空,並且,視線可以平視屋頂,尤其可以很近地看到她夫婿的眼睛、鼻子、嘴唇、脖子……哎!事實上,她根本就橫陳在他胸前,他這是做什麽嘛?
  趙雋攔腰把他的妻子離地橫抱,低頭看著她不置信、不服、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小臉,努力把笑意壓抑回去,淺淡地問,“夫人如若無力行走,不如為夫代勞,如何?”
  真氣人!她也不過想試一試他怕不怕撓癢癢,又不是要點他睡穴、笑穴、麻穴,他做什麽如臨大敵似的,警覺如狐,防範如豹?炫耀他武功厲害嗎?就算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了不起啊!
  “好啊!”她無辜地看他,很若無其事的樣子。
  趙雋淺淺一笑,把他淘氣的夫人直抱到衣櫥前,放下,然後站在一邊等她找衣裳。
  捉弄不了人,沐夏老老實實地翻出一套衣裳,讓她的夫婿換了。
  “世子,侍從官前來稟報,馬已經備好了。”門外,侍女又來稟報。
  “夏兒,我走了——”趙雋拉住妻子的手,十指相纏,好一會兒沒有鬆開,似乎手指之間自有意識不肯鬆開似的——明明,隻是出去那麽一陣子,幾個時辰之後又可以回來見她。為何?他原本豪邁的情懷卻也加進了文人字裏行間時時過分誇大的種種細微情愫……
  唔!想那些做什麽?他早點回來就是了,晚上吧……晚上他們有的是相處的時間。
  沐夏點點頭,想起竹榻上的披風,於是轉身拿過來,遞給趙雋,“世子,你要的披風縫製好了,這就帶上嗎?”
  “好!謝謝你!夏兒!”趙雋接過披風,又讚歎又得意,“夫人不但聰慧過人,能文能武,手也如此巧,母親果然慧眼,為我挑的好媳婦兒——”
  “世子才是大長進!”沐夏直想對她的夫婿搖頭。這男人其實花言巧語不少,平日裏卻也能裝得深沉寡言!男人啊,真是不容易了解絲毫小看不得!
  “夏兒,我走了!”趙雋又說。一再耽擱,時光卻不肯就此停駐,這一回,他真得走了。
  “嗯!”沐夏應了聲,把夫婿送出房門,與他揮手道別,在他轉身之前道,“世子,晚——”頓了頓,卻又不肯說了。
  從來,她都不是個黏膩的女子,即使對方是自己的丈夫,追著他要承諾——還是共進晚膳的承諾,也一樣的不習慣。
  “夏兒,我臨晚一準即時回來,等我!”趙雋微微一笑,像是明了似的,趁著妻子俏臉微紅,俯身在她臉頰偷了個香,終於走出“蘭薰院”,去看視澹台拓了。
  澹台拓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自己身邊還潛藏、環伺哪一個仇敵?
  在江湖中,他澹台拓雖然招惹過一些麻煩事,但如今算下來,似乎都擺平,實在想不到還會有誰想要暗殺他——那蒙麵偷襲者是個高手,武功勝他一籌,刺中他肩膀立即抽身而退,不像想要取他性命,倒像開個過分的玩笑——
  到底是什麽人?刻意偷襲他,不取他性命,隻為給他增添一個傷口,著實不能不讓人感到奇怪!
  趙雋趕到“西郊別業”後,澹台拓把心中的疑惑全盤托出。
  趙雋沉吟了下,就事論事,“傷你的人武功高於你,正麵相對不吃虧,卻要蒙麵偷襲,並且無意傷及性命,可見與你並無宿仇,也不打算與你為敵,極可能為人支使,而那支使人派遣這人偷襲,一擊即中,又不要你性命,可見,那人與你應該也無深仇大恨,看這行徑,有些像報複出氣。如無大仇恨,隻為出氣,那支使人和殺手應當不至長途追尋而來,極有可能是京城附近的人,澹台,你想想,自來京城後,有無結下這等冤家對頭?”
  澹台拓搖頭,根本想不到誰。
  他七月初來到京城,現在也不過八月下旬,一個來月的時間裏,除了與好友們喝酒吃飯,就是與勾欄女子們往來玩樂,真要與人結怨的話,勉強算算,至多不過惹動一幹女子的嗔怪怨懟、爭風吃醋罷了。如果真有女子為此蓄意報複,那骨氣那血性倒是值得欽佩,可惜,隻怕他澹台拓還未生出此等令女人為他生為他死的魅力!
  想到這裏,澹台拓再度搖搖頭,自我解嘲,“或者,那個人根本就是找錯目標,一劍刺來,才發現我澹台拓不是他要找的人,不屑於浪費時間、精力,所以收手而走,嗚呼,我澹台拓平白撿回一條命,應當大呼僥幸了!”
  “澹台,你這廝頗能自己找借口!究竟是文氣還是酒色磨滅了你的豪傑氣概?”坐在一旁的秦肅聽了此話搖頭失笑。
  “澹台兄長豁達非常人可比!一味好勇鬥狠,冤冤相報何時了!兄長一席言令季允欽佩不已!足可見江湖中人並非都隻以刀劍說話,並且不乏虛懷若穀之士。”與秦肅同來的季允也道。
  此刻,四個男人團團圍坐在茶幾四周,相對品茗,談笑打趣,尤其是澹台拓自己,根本看不出昨夜才曆過險。
  “不然能如何?”澹台拓笑道,“此豪傑不提名不道姓,蒙著麵目,刺我一劍即走,我如今去哪裏找他?隻好白挨這一劍罷了!好在他傷我不深,不過是要我少喝幾天酒,少找幾天花娘,正好,助我修心養性、韜光養晦,倒不失為一件幸事!”
  澹台拓愈加心平氣和的演說聽的另外三個男人大笑,笑聲未落……
  “澹台爺——”一聲清脆而略帶焦灼的女性嗓音衝入男人們的笑聲,衝破了某種和諧。
  眾人視線轉過去,發話的人從澹台拓的客房門口娉婷走來,靠近他們,這人不是誰,乃俏生生的“仙樂坊”花魁——紫蝶姑娘是也。
  “紫蝶,你怎麽來了?”有人不請自來,殷勤體貼的姿態與往日幾乎判若兩人,澹台拓心下不免詫異。
  “澹台爺,我聽說你受了傷,所以趕來探視——澹台爺,你的傷不礙事吧?”紫蝶姑娘走近茶幾,站在澹台拓椅子跟前,滿臉關懷地詢問。
  “聽說?紫蝶姑娘聽誰胡說的?我好好兒的,哪裏受傷了?”澹台拓眯著眼睛,對紫蝶姑娘調笑。
  他肩膀中傷,卻不太重,包紮了,外麵穿著衣裳,此時安詳地坐在椅子上與友人們談笑,看起來確實不像受傷之人。
  “澹台爺沒有受傷?那就好!我……我今早撞見一個‘西郊別業”的仆役,向他問澹台爺的訊,聽他說澹台爺受了傷,紫蝶與澹台爺朋友一場,聽說之後心下焦急,無暇驗明仆役的話是真是假,急忙間直奔而來了——唉!是紫蝶多事……澹台爺早不當紫蝶是朋友,有變故還需紫蝶向他人探聽,我來多餘了……既然如此,紫蝶告退了罷——”紫蝶姑娘說著話,麵上神色開始是猶疑,然後變成淒婉,最後是自哀自憐和悲涼。
  “紫蝶,你一來就又離開,連口熱茶都不曾喝上,顯得我這做主人的豈非太無禮?紫蝶,你我交情不是兩三日,往來之間要來便來,愛來多久便來多久,何時這般生疏客氣起來了?快坐罷!”澹台拓笑道,又轉頭對季允說,“季兄弟,麻煩搬張椅子過來我近旁,請紫蝶姑娘坐了。”
  季允點頭起身,離座去搬椅子。
  “啊——怎好勞動季公子!紫蝶自己來亦可……”
  季允搬來一張椅子,才要放下,紫蝶姑娘神色不安,趕忙迎過來要接過椅子。
  “不必客氣——”季允眉頭微皺,想要繞過紫蝶姑娘……不巧,紫蝶姑娘走得急了,腳一拐,往前一跌,竟然直往季允懷裏撲去。
  “紫蝶小心!”澹台拓坐的位置離倆人最近,眼見此情此景,急忙出聲提醒並試圖起身攙扶那倆人。隻是,他昨夜才受傷,雖然不太重,卻也是痛入骨肉,運動起來,動作不免慢了些,才這麽遲疑一下,紫蝶姑娘已然和季允撞在一起。
  季允雙手提著椅子,分不出手來扶人,又不可能欺負女子硬撞過去,也不可能避開人家讓人家摔跟頭,隻好提著椅子,雙腳死死釘住地板,勉強穩住身形,強行抵住紫蝶姑娘驟然跌撞過來的力道,直到她站穩了,方才泄了勁,連連退後幾步,重又站穩。
  “季公子,紫蝶太莽撞,衝撞了季公子,對不起……”紫蝶姑娘羞愧地對季允說道,福了福身以禮致歉。
  “無妨!紫蝶姑娘沒事就好!”季允淡淡地說,打算再把椅子搬上前。
  這時,紫蝶姑娘卻突然蹲下身體,從地上撿起一塊雪白的羅帕,伸長手遞過去給季允,笑道,“季公子,紫蝶剛才實在莽撞得厲害,把季公子的羅帕也給撞落了——這是季公子的羅帕吧?紫蝶替你撿起了,幸而,沒有弄髒,還給你……”
  紫蝶姑娘越說,季允的臉色越白——
  怎麽回事?
  那塊……那塊莫名其妙不翼而飛的羅帕……怎麽會突然之間在這裏出現……出現在這樣一個場合……
  他想說,這不是我的——喉嚨卻像被堵住,根本……根本說不出任何話;他能做的,隻是死死瞪著紫蝶,並且,在昏亂不堪、驚惶失措,感覺天崩地裂的同時居然沒有忘記想清楚一個事實:一切昭然若揭,一切……都是紫蝶姑娘蓄意為之!
  這個女人——為什麽?為什麽……
  “啊——羅帕不是季公子的嗎?”紫蝶姑娘在季允驀然呆怔時麵露訝異地縮回手,把手中羅帕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突然訝然失聲,幡然醒悟似地以手加額,自責道,“看我糊塗的——”然後,轉過身,把羅帕托在掌心,送到趙雋麵前,微笑道,“小王爺,這羅帕……那日在‘虞記’,您帶的是不是這塊羅帕?這上麵繡著個‘夏’字,白姐姐曾說是世子夫人的名諱呢,小王爺,紫蝶糊塗得緊,竟然錯認為是……”
  “謝謝!”趙雋以正常的語調道了聲謝,平穩地伸出手去,從紫蝶姑娘掌上拿起羅帕,放回懷中。做這一切的時候,他一臉平靜,看不出什麽特別的情緒。做完了也不再多說什麽,根本不打算與紫蝶姑娘繼續探討關於這條羅帕的任何問題——或者說,他認為沒有什麽好討論的。
  趙雋的平靜淡然令紫蝶姑娘也安靜下來——眼底雖然有猶疑的光芒在閃爍,卻什麽都不說了。
  季允還在怔忡,趙雋什麽也不說明,澹台拓和秦肅暗暗交換一個驚疑的目光——剛才紫蝶姑娘手執那塊羅帕好奇地翻來覆去細看時,大家都看清楚了羅帕的樣子——像是趙雋在“虞記”時用的那一塊!
  紫蝶姑娘說羅帕從季允袖裏落下,大家沒人看清。
  羅帕從季允或者紫蝶姑娘的身上掉下,那卻是絕對的。
  隻是,趙雋的羅帕何時到了紫蝶姑娘或者季允的身上?又是如何……到了紫蝶姑娘或者季允的身上?

  第 40 章
  暮色低垂,夜,漸漸深了……
  入秋的夜空一片晴朗,此時已是八月末,天上月兒不明,滿天星光格外燦爛……
  河漢,河漢,曉掛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別離。離別,離別,河漢雖同路絕。
  沐夏坐在竹榻上,透過窗戶仰望天上繁星,看著,看著,韋應物一首《調笑令》不知不覺從腦海裏浮起,再不肯沉回去。
  相思、別離——這些她往日在詩詞文章中一眼掃過從不回味體會的纏綿詞語,今夜卻不住在她心頭盤旋徘徊——今天大半日來,她想到的……惟有他的種種,做的……惟有等他歸家——不知道,這是否就叫做長相思、恨別離?
  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足夠多愁善感、纏綿悱惻的女子。那些多情的失落,癡心的憂傷,執著的挫敗,等待的猜忌,在她而言,都是陌生的——或者,也將成為她預備探知的。
  她也不是個容易情緒激動的人,向來不認為激烈才能使人生富於趣味產生價值——平靜、淡泊、安然,順其自然、無須刻意、水到渠成地麵對一切,一直都是她麵對生活的方式。
  對於愛情、婚姻,嫁他以前,她沒有做過太多設想,嫁他以後,開始隻把那當作她必須麵對的人生問題——不管好或壞,去適應去習慣去改善去經營都是她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她一直以為,她的婚姻也會與天下大多數人的婚姻那樣,夫婦之間從陌生到熟悉,從毫無關聯到晨昏相見,運氣好的話,建立起和諧融洽的相處關係,譬如親情,然後,波瀾不驚地過一輩子。
  不曾想,始料未及,根本意想不到,她現在要麵對一個從來沒有把它當作問題的新問題——愛情!
  愛情,自古以來不斷被歌頌、讚美,為人苦苦尋覓、追求,不管是甜蜜的,還是痛苦的,快樂的,還是憂傷的,優美的,還是醜陋的……一旦深陷,往往無力自拔。
  她的夫婿愛她嗎?應該是的!不管出於愛她的美色還是愛她的什麽,他對她用的心,她都看在眼裏。他對她——很好!好到……她自己覺得,再去斤斤計較他當初的不屑一顧、避而不見以及胡亂把她當作陌生女子來喜愛未免太淺薄、太小家子氣,沒有多大意義。所以,她會接受他的愛——天底下的妻子,大概不會有誰希望丈夫不愛自己的吧?她不過是塵世中人,既然沒有羽化飛升,或者看破世情,自然就不可能免俗。
  隻是,她現在比較困擾——自己是不是也必須愛他?
  一個妻子,愛自己的夫婿,天經地義,不愛自己的夫婿,好像才比較離經叛道——可,愛一個人意味著要把心交給他。把自己的心托付給他人嗬護,太冒險,太輕率,萬一丟失,那可怎麽辦?
  可是啊,愛情似乎不是想愛就愛,想不愛就不愛那麽簡單的事情吧?
  以前,他離家近一年她也極少會想到他,現在,他才出門半天,她……就已經覺得他在外耽擱太久,早該回來了——難道,這,就是相思嗎?好像不是!相思應該是更沉重一些的情感吧?例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不思量,自難忘”之類的,那才是相思。她——沒到那樣的地步!她對他,隻是懷著妻子對待丈夫應該有的情感,比如關懷、體貼;本分地盡妻子應該盡的責任,比如守候、擔憂。全天下的妻子都是這麽當的,她當然也是這樣。
  至於愛情……
  哎!她也想得太多,太細致,太無聊透頂了吧?如果她哪一天真愛上他了,那就愛吧!順其自然好了,何必在此時庸人自擾,自尋煩惱!她,根本就是杞人憂天,沒事找事!
  不過,他怎麽還不回家?
  他答應回來陪她吃晚膳的,現在,都已經快三更了,卻還是蹤影不見,消息全無。他,該不會——出了什麽意外?不!應該不可能的!他武藝高強,身邊帶著侍衛,去的地方也不過是很近的西郊,要有什麽意外的話早有人回來稟報了。也許,他隻是耽擱在“西郊別業”,因為夜深,城門已關,進不來城了吧?
  唉!是不是做了人家的妻子就得必須如此:因為丈夫夜深不歸,就得縈懷,就得牽掛,就得擔心……做了夫妻,即便沒到深愛的地步,情感的牽絆一樣少不了!
  這,便是紅塵、俗世。
  三更敲響的時候,沐夏決定不等她的夫婿了。既然他耽擱在外,那她自己睡下好了,原本以為他會很樂意改變目前的格局的……算了!其實,這樣也好!
  碰——
  一聲沉重的房門扣上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的震響。
  浣紗正在床榻前侍候大小姐就寢,剛要抬手放下幔帳,房門口驟然傳來的響聲驚的她手一顫,幔帳沒放下來,心髒倒是差點從胸口裏跳出來。
  是哪個冒失鬼?
  浣紗柳葉眉高高立起,立即調轉腦袋盯住房門口,才想擺一擺“蘭薰院”首席大丫頭的威風,喝斥的話還沒有想好,趕忙把差點就要張開的嘴巴閉得緊緊……
  門口,是大小姐的姑爺,她們的主子——世子大人也!
  “你——出去!”
  正當浣紗傻愣愣地立在主子的床榻前反應不過來之際,“蘭薰院”的主子掃了她一眼,沉聲說了這麽一句話。
  可是……
  浣紗本想問主子需不需要侍候,嘴巴張了張,長期練就的伶俐心思不必察顏觀色,本能就警告她:此時,最好還是遵照執行主子的命令為是。
  可是,世子大人的情緒看起來好像……好像有些不高哦!她這樣走掉,世子待會兒會不會……與大小姐有紛爭,對大小姐生氣、發火呀?浣紗想到這裏,疑慮地轉過頭來看她家大小姐。
  “你出去吧。”沐夏從床榻上坐起身,輕聲吩咐。
  “是!奴婢告退。”浣紗趕緊躬身退出主子的臥房。
  他——這是怎麽啦?
  沐夏坐在床榻上,看著趙雋,他也在看她,目光深沉得無法探測,浣紗出去後,他把一直抓在手裏的披風扔到竹榻上,人卻大踏步直向床榻這邊的她走來。
  他的周身,有一股沉沉的氣息,而且,渾身的酒味——想必,在外麵喝了不少酒才回來的,整個人看起來一點都不爽朗,甚至……是有一點陰沉的。
  午前他出門的時候,是輕快的,過了半天半夜,卻變成這樣——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
  “世子,你怎麽了?”沐夏決定直接點。
  趙雋在床榻邊坐下,沒有立即應答沐夏的話,也沒有看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目光凝注在她的臉上,仿佛想徹底看清她所有表情,看清她所有隱藏在表情之下的思緒似的。
  沐夏坦然迎著趙雋的目光,心底雖有疑慮,但——她不清楚他的意圖 ,所以必須等他先開口。
  雙方對視好一會兒,趙雋先有所動作了。
  他從懷裏掏出羅帕,展開來看,看了一會兒,對著羅帕上深藍色的“夏”字說話了,“夫人,你似乎極喜愛在貼身物品上繡自己的名字,為什麽?怕丟了找不回來,還是證明此物乃自己所有生怕為他人侵占?”
  她不喜歡他此刻的語氣,聽起來有隱約的嘲弄,以及她不懂的情緒。她麵前這個俊美的男人,雖然不像蘭陵王那樣用一張麵具來遮掩自己真實的麵孔,但,很多時候,她認為他其實是戴著麵具的,所以,有時候,她並不能很準確地斷定,他呈現出來的麵孔,是不是真實的那一張!雖然,她自己本身也不是內心全掛在臉上的人,但是,此刻,她不喜歡他對她扮演莫測高深的角色,尤其,不喜歡他對著她的羅帕說話的那種語氣。
  向來,她不是個對身外物得失計較太多的人,也不認為某件物品有超越其本身使用價值的意義,可,自從他索去她的羅帕,寶貝似的時時帶在身上,沒來由的,她的內心竟也泛起某種類似於訂下契約的古怪感覺——那種感覺,古人通常叫做以物定情,是用來表示承諾,確定歸屬感,確保最後歸宿的。對此,她向來不以為然,可是,牽扯上他,卻又矛盾地得意和欣慰。現在,聽著他麵對她的羅帕說話的嘲弄和鄙夷——是的,他口氣裏像就是帶著鄙夷,他這種近乎翻雲覆雨的變化,她想不通,也就隱隱感到不悅。
  因此,她刻意以驕矜而又淡漠的語氣說道,“世子猜的不錯!我的東西,我喜歡要別人一眼瞧見就知道屬於我,就算給了人,或者為人拿去,也沒法否認它曾經的歸屬。”
  “就我所知,夫人,你很不愛惜自己的東西,像是你那條長鞭,當初在烏家村,你為何隨便就把扔它了?要不是我拾回,它早不複存在。”趙雋口吻輕淡地說。
  沐夏不清楚她的夫婿究竟想談什麽。如果他深夜帶著一身酒氣歸來,隻為了與她探討對待物品的態度,那麽,還不如早些安寢罷了。
  “而且,你說過,自己的東西輕易不給人。那麽,什麽人才能榮幸得到你的贈予?你的贈予——又有什麽樣的意義?”趙雋卻沒有允許她安寢的打算,揚揚手裏的羅帕,緊接著又說,“即便是那塊羅帕,也是我強行從你手中索來,並不是你心甘情願贈予我……夏兒,誰才足以令你心甘情願給予、付出、回報……告訴我!”
  他的表情和聲音,有著一種奇怪的質問和隱隱的悲愴。
  沐夏不清楚她的夫婿為何突然因為這塊羅帕生出許多的感慨,他不是那種感時傷懷的文縐縐、酸楚楚的男人,今夜為什麽會這樣想?還是說,他認為她給他的,他得到的,太少,太少,是這樣嗎?
  “夏兒,你……愛我嗎?”果然,他就問了,墨黑的雙眸直直對著她,堅定地等待她的答案。
  她張了張嘴,沒法說——今天花了許多時間來想,也不能確定,此刻,又如何能馬上明確地告訴他。
  唉!愛情,從來不會因為迫不及待追問就可以立即萌生,他呀,可不可以不必太急切?
  他垂下睫毛,遮蔽目光,讓她看不透他的想法——突然之間,她才發現,他的睫毛太長,輕易就阻擋她透視他的心靈,這個她以為已經漸漸明了的男人,突然之間,又令她覺得難以了解了。
  “那……你呢?你愛我嗎?”她隻能反過來問他。這個問,即便不是為了掩飾自己回答不了他的尷尬,也是為了能夠確定他的心思。
  “愛——”趙雋平板地念,抬眸起來看她,眼底有自嘲,“夏兒,你以為……會有男人不愛你嗎?”
  他這是什麽表情?什麽回答?
  沐夏瞅著她的夫婿,眉頭微蹙,不喜歡他的難以捉摸,也因為答複不了他而不安——他太莫名其妙!為何非得說這些?非得現在說這些?她不是在一步一步逐漸接受他了嗎?甚至……甚至想好了做他真正的妻子……這樣也還不夠麽?
  她低頭不語。
  他沉吟了一會,然後,抓起她的手,翻過來,把手裏的羅帕放進她掌中,說道,“這個,你收回去,記著——永遠不必再贈予別人!明白嗎?”
  沐夏看著手裏的羅帕,不解而又……委屈。他向她索去的羅帕,不要就不要了罷!她又沒有逼著他保留一輩子,不喜歡……就丟掉算了!何必鄭重其事還回來?要就要,不要就幹脆不要,要了又不要,就像——他們的最初……難道,他就是如此一個反複無常的人嗎?既然如此,又何必當初!
  沐夏暗裏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直視趙雋——她的夫婿,淡淡地說,“世子,這帕子,您不喜歡就擱著吧!不必特意還回來!我給了人的東西,早不當作是自己的,也早忘記了,世子不提醒,我不曉得自己還有這件東西……夜深了,我困倦得很,世子還不想睡麽?我這就叫丫頭進來收拾,世子,您早點睡吧——”
  “是該睡了——夏兒,今夜,你讓我睡哪兒?還睡竹榻嗎?”趙雋直視著她,說話語氣含著明顯的戲謔——不是平日逗弄打趣的那種,而是磨擦得人心發澀的那種。
  “世子想睡哪兒就睡哪兒吧!”
  沐夏懶得再看她夫婿的反應,打了個哈欠,一邊掀開衾被,一邊把羅帕丟向枕邊——今夜的他,莫名其妙、陰陽怪氣,把她之前所有關於他們婚姻、感情的遐想全變成了可笑而自得其樂的胡思亂想,把她變成了一個淺薄而自作多情的無聊女人,想到這裏,不禁賭起氣來,刻意把話說得漠然而無所謂,仿佛一切與自己無關似的。
  “稍等——”趙雋一把拉住沐夏的手,緩緩道,“夏兒,你給我的,我很喜歡,怎會還回去?你瞧,這羅帕是你給我的,我不是一直好好兒帶著麽?”
  趙雋說著,又從懷裏掏出一快羅帕,托在掌心,呈現在沐夏的麵前。
  怎麽回事?
  沐夏的困意一下子全飛了——
  兩塊一模一樣的羅帕,到底怎麽回事?
  她從趙雋手中拽過那塊羅帕,又從枕邊抓起原先那塊羅帕,兩塊羅帕在相同的位置都繡著相同大小的深藍色的篆體“夏”字,連繡法也一模一樣——沒錯!它們都出自她的手。這兩塊羅帕,一塊是她新近繡的,一塊……就是她丟失的那件。怎麽回事?
  “世子,你從哪兒拿回的它?”沐夏手裏抓著兩塊一模一樣的羅帕,抬眼看著趙雋,斂容問道。
  “從哪兒拿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夏兒,你已經是我趙雋的妻子,你今後繡的羅帕,或是做的任何物品,不可再隨意給人,如果定要給人,那個人隻能是我……你記明白了嗎?”他抓住她的手,低沉的聲音帶著鄭重的告誡,霸道的警示。
  她不明白!

  第 41 章
  沐夏不明白,那塊丟失已久的羅帕怎麽會突然出現,並且,出現在趙雋的手裏?
  她不明白,趙雋說那些話什麽意思?
  她不明白,同時也不滿——為著趙雋話裏毫無來由的臆斷。
  “世子的意思——這羅帕是從別人處取回來的?”沐夏直視趙雋,揚揚手裏的羅帕,口氣裏有質疑,也有嘲諷,“請問世子,這羅帕我給了誰?別再說那些都不重要!既然世子帶回它,並且讓我看到它——既然,這羅帕是我尹沐夏親手所繡,那麽,對我而言,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世子,您何不開誠布公?”
  趙雋也看著沐夏,她一雙清澈的眼眸,依然如往昔那般純淨,純淨得一眼就能看清其中的疑惑和無辜,使他的言行像無端猜忌和無理取鬧,顯得心胸狹隘又無事生非,可是……他沒有辦法對與她相關的一切視若無睹,裝得若無其事,就算不願意去細細追索所有來龍去脈,也依然無法做到不動聲色任一切沉入心底永不提起,尤其,當事情涉及到……另一個男人時。
  今天白天,在“西郊別業”,那塊與他懷中羅帕一模一樣的東西乍然出現時,他——並非不震驚!
  毫無疑問,兩塊羅帕顯然出自同一個人之手,雖然,兩塊羅帕相似說明不了什麽,可是,季允乍見羅帕暴露於人前的失神、呆怔卻沒法不使他認定——羅帕必定來自於季允的身上,也沒法不使他暗自驚心、疑惑叢生——為什麽季允像他一樣,擁有沐夏的羅帕?
  震撼與疑惑糾結在他的心口,迫使他不吐不快……但是,他不能當眾盤問紫蝶姑娘,質問季允,既是沒有足夠的理由,也是因為牽扯到妻子的聲譽,更是——害怕某種事實公之於眾。
  所以,他隻能不動聲色,佯裝羅帕是自己的,直等到一個隻有自己和季允相對的空檔,才拿出羅帕,以冷靜的克製詢問季允。
  他記得自己問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這——是你的吧?
  回答他的第一個問時,季允迎向他的目光略微閃躲,張口,卻不語——沒有承認,也不否認,眼底有遮掩不盡的尷尬、猶豫、憂慮,那些,足夠說明問題了……
  他心口一沉,不由得問了第二句話:你——認得沐夏麽?
  季允脫口而出:不!不認得——
  這否定來得太快,快得兩個人同時想起“四海樓”宴席上沐夏坦承認識季允的那一幕時,臉色俱有變化:季允驟然僵硬,他則是轉為漠然——仿佛剛才絲毫不曾留意季允的話,也沒什麽好追問似的,而他,的確也沒有追問下去的勇氣……
  季允的否認根本是一個不必揣度即可揭穿的謊言。
  季允為什麽要在兩個人都知情的情形下說謊?對此,他本能地揣測:季允,是急於掩飾——掩飾某種不敢為人知的隱情。
  季允和沐夏之間,有……牽扯嗎?
  他不願意去想,卻不得不想。
  其實,他本可以直截了當問季允一個明白,好省卻胡思亂想引發的心煩意亂、坐立不安,然而……他始終問不出口——涉及自己妻子的清白與閨譽,他不應該貿貿然然懷疑,也不應該隨隨便便捕風捉影,更不應該冒冒失失授人以口舌。
  多疑和狹隘,從來隻會蒙蔽眼睛和心靈。
  所以,他沒有當場否認,發作,他慶幸自己當時居然理智,而後,卻無論如何沒法把猜疑從心頭卸下:他妻子親手繡的羅帕,為何會落在季允的手裏?她,對他人有過……傾心,有過……允諾嗎?
  他和她成親雖然一年了,真正相處的時日卻才那麽一個來月,她過往的人生,他沒有參與,也無從了解。
  她與季允是相識的,僅僅……隻是相識嗎?
  他不想胡亂猜測、判定,可猜忌一旦形成,便如同草木在心底生根,除不去,就越發的開枝散葉——他此時的行止,活脫脫一個多疑而氣量狹小的丈夫:懷疑妻子;嫉妒他人在她的生命中也占據一個席位;惟恐自己的心愛為他人覬覦、分享、占有。
  他清楚,因為自己的緣故,他們的婚姻開始得並不理想,因此,共同生活以來,麵對她的拒絕、冷淡,他都寬容了;而一直以來,他也都以為,她的拒絕,她的冷淡,不過是種刁鑽、遊戲和考驗,隻要他用心,有足夠的耐性,改善他們的關係不是難事。
  直到現在——直到這塊該死的一模一樣的羅帕憑空出現,並且扯上季允,他才清醒地意識到:一切,沒有他以為的簡單!
  他的妻子慧黠而又深沉,深諳大家閨秀做派,清楚在什麽樣的人前,什麽樣的場合裏扮演合適的角色。她太聰明!太懂得怎樣在紛擾的紅塵中自處!也因此,他始終觸摸不到她的心靈……她的心意,他一點不了解;而她的情,也不知道有沒有?
  是的!他不了解她!不知道是因為自己過於魯鈍,還是她不肯輕易敞開心扉,或是……她的心早已經有所寄托?
  種種猜疑如同厚重的烏雲揮之不散,壓得心房不見天日;更像一群肆虐的毒蟲,啃齧得他刺痛難安、暴躁狂亂。
  她是他心愛的女子,是他此生決意用心對待的女子,他付出了,也期望她回報,期望她眼裏隻有他,此生隻以他為惟一。對於她,他之前一直自信滿滿,以為她十七年的人生隻停駐過他一個男性,她清澈的眼睛隻看到他,但……不是的,她與季允相識!季允——那個風采翩然、文才出眾、談吐高雅的美少年,也擁有……她親手繡出來的羅帕!
  他,應該怎樣對待這突然發生的一切?
  夕陽西下時,他從“西郊別業”回來城裏,卻沒有立即回家見她——他上午眷戀難舍的妻子。
  是的!他忽然之間不想回去見她了!既是不想,更是害怕!
  他——怕看見她依舊淡然得近乎清冷的表情,更怕看到她隱藏在淡然清冷表情後麵真正的冷漠、無謂、無……情。
  她還沒有愛上他,他可以等待,如果她愛上了別人……不!他無法忍受這個!無法忍受!
  回家的路,突然之間令馬蹄踟躕了……他在一家不知名的酒館裏停留下來,喝酒——想心事,試圖理清眼前一切混亂!直到酒意使自己幾乎狂亂,忘卻原先的顧忌,所有混亂不但沒有理清,反而橫生探明她心意的急切,以及——她隻可專屬於他的傲然、霸氣!
  於是,他回了家……然後,看到她依舊淡然的容顏……然後,聽清她親口冷靜地對他的索問閃爍其辭——
  她,果然是不愛他的!可是……他愛她!
  愛她,已經是確定無疑,沒法抽身而退回複心如止水的事實,他在戰場上沒做過逃兵,當然麵對感情也不會言敗,他的妻子不愛他……可以!而他,不會放棄!更不會把她拱手相讓!
  絕不會……
  沐夏靜靜地等待著……
  她的夫婿在長久地沉吟——他到底想些什麽?
  這塊遺失已久驀然再現的羅帕,他究竟從誰人手裏取回?
  他這般鄭重其事,表情凝重,不必說肯定來意不善——可惜得很,她問心無愧!
  不過呢,就算她要把東西送給何人,那也是她自個兒的事,他總不會事事都要來置喙吧?
  這個霸道的男人!
  她倒是要看看,一塊無關痛癢的羅帕,他能搞出什麽花樣?
  想到這裏,沐夏振作精神,盤腿坐在床榻上,做好與她的夫婿秉燭夜談的準備。反正,怕鸚鵡小狗吵鬧的人是他,她——可沒有請他晚睡早起咧!
  “夏兒,你記得紫蝶姑娘吧?”趙雋終於開口了。
  紫蝶?
  沐夏想一下,記起了“四海樓”酒宴上某張豔若桃李的女性麵孔。
  “記得。”沐夏點頭,“她和我的羅帕有什麽關係?”
  “羅帕是紫蝶姑娘今日在‘西郊別業’裏撿到的。”趙雋平淡地敘述。
  今日?“西郊別業”?他編這種謊話想說明什麽呀?
  “真是巧!難得紫蝶姑娘竟認得我的羅帕!並且知道還給世子!世子,您有沒有替我謝過紫蝶姑娘?”沐夏輕輕地哼。心裏不知道應該好氣還是好笑!
  “夏兒,羅帕是你貼身之物,你怎能如此不小心,隨意遺失它?”趙雋語氣裏有隱隱約約的浮躁和質問。
  “世子不也知道了嗎?我生來便不愛惜東西,遺落、丟失東西是常有之事!豈止是羅帕,我丟失的東西簡直數不勝數!這羅帕能夠失而複得,著實希罕!”沐夏一臉不以為意。
  “夏兒,你說這羅帕是你丟失的?”趙雋也問得漫不經心。
  “對!”沐夏以十足確定的口氣肯定地說。
  本來就是!事實原本如此嘛!
  “丟失的?”他再問,神情非常叵測。
  “對!”她抬高下巴看他,重複道。
  “什麽時候丟失的?”他還在問。
  “幾個月前的事情了,我哪兒記得清楚?”沐夏答得微微不耐煩了。這男人轉了性,婆婆媽媽的,有些煩人哦!還不如酷酷的時候可愛點!
  “丟在‘西郊別業’嗎?”趙雋鍥而不舍。
  沐夏斜他一眼,很想翻白眼,“是!大概吧!丟東西要知道丟在哪兒,那也不會丟了!”
  他沒有計較她的口氣,繼續道,“夏兒,我剛才不曾說清楚——我說紫蝶姑娘撿到羅帕,是指她恰巧看到羅帕掉落順手替人撿起,真正撿了你的羅帕的人——是季允!”
  “季允?”沐夏想了想,記起在護國寺竹林與季允偶遇,打蛇的情形,她的羅帕就是在那天掉落的,被季允撿到的確很有可能。
  隻是……這件事,趙雋為何不明白說來,偏要拐彎抹角?
  難道……
  沐夏心思飛轉,瞪著她的夫婿,以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原來如此!我想也應該是季公子撿到的才對!”
  “你想?”趙雋目光立時凝結在她的臉上,“為什麽這麽想?”
  “因為——”沐夏神情認真地解釋,“我數月前與母親一同去護國寺禮佛,嫌佛堂裏沉悶,於是一個人行到寺院後的鬆竹林裏賞玩風景,恰巧,季公子也在竹林裏弄蕭,大概季公子的蕭聲太吸引人,連毒蛇也引來了,幾乎沒咬上我,季公子見義勇為,舍身阻擋,與我合力驅走毒蛇,我那塊羅帕大概就是在打蛇時掉落的了,幸虧季公子好心,替我撿拾,尤其,還交由世子帶回來給我!”
  說完,一臉輕快地看她的夫婿——哼!她夠大方了吧?他還想知道什麽,她可不忌諱全都告訴他!
  趙雋的神情卻不太輕快——他沒有想到,不,不是沒有想到,而是不願意相信——他妻子與季允之間果然不簡單!而她,還有季允,卻從來不提……
  “原來,你與季先生早已相識!”
  甚至,相識得比他要早得多!趙雋不免澀澀地想。
  他那是什麽口氣?什麽表情?古怪得緊!傳說中的妒夫該不就是長他那樣兒吧?男人啊,就愛雙重標準!他整日介與這個蝶那個秋什麽的同席吃喝玩樂她都不曾計較,怎麽才聽說她認得一個季允就一副活似她對不起他的表情?嗯哼哼!
  “是啊——”沐夏應道,歪頭想了想,又說,“我記得初次看見季公子是在六月初吧,我和臨秋到‘西郊別業’的竹林邊遊玩,季公子和舉子們恰好在竹林裏聚會,那天我與臨秋都裝扮成少年模樣,季公子以為我也是到京城趕考的舉子,還涉過溪水來相問……後來,臨秋失足落到東湖裏幾日不曾歸家,我也是蒙季公子指示才找到東湖去尋人,隻可惜人尋不見,得一個老人家指點,因為擔心臨秋被人販子拐賣,又前往南方去尋找,否則,又怎會在烏家村與你相逢……”
  沐夏邊說邊注意趙雋的臉色。嗬嗬!他還想知道什麽?她不介意都告訴他!不過嘛,她的夫婿看起來好像是不聽到比聽到心情更好一些喔!
  果然!趙雋很直接地反應了——
  “好了,夏兒——”他抓住她的手,一拉,就把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貼近她耳邊近乎狂亂地低語,“夏兒,不必再說了!過去的事情,我不會再問,你也不必再說!你隻要記著,你已經是我趙雋的妻子,今生今世,你是我的,隻能是我的,我要你——隻許想著我,不許再想著別人,隻想著我……知不知道?夏兒——”
  哎呀!他真是霸道死了!還有,他那些話什麽意思嘛?什麽“過去的事情”!什麽“不許再想著別人”!這、這是什麽跟什麽嘛!
  她過去什麽事情啦?還有,她想著哪個“別人”啦?
  莫名其妙!
  “喂——”沐夏掙出趙雋的懷抱,抬起頭來眼對眼地瞪他,“趙雋小王爺,您話裏意思晦澀難懂,可否解釋清楚一些?”
  他沒有開口解釋,而是抬起手,撫上她仰高的小臉,手指沿著眉梢一路滑到唇邊——
  “趙——”
  她又叫,叫聲未落,他重新把她摟回胸懷,一個低頭,雙唇壓了下來,堵住她的聲音。
  唔……
  她的話語驀地全部消失在彼此的唇舌之間,沒法清晰地說出,她的整個人……也沒法掙脫趙雋的懷抱——他的嘴唇灼熱,體溫燙得死人,雙臂摟得她太緊,力氣大得嚇人,給她的感覺跟、跟白天相擁時差別好大、好大,就像、就像溺水快要窒息一般的慌亂和恐懼,隻想擺脫一切障礙浮出水麵……可是,她好像墜入了深深的湖底,任她怎麽掙紮都浮不上水麵,探不出頭——她沒法呼吸了,意識一片混亂……昏天暗地的,如同行走在死亡的邊緣。

  第 42 章
  三張機。中心有朵耍花兒。嬌紅嫩綠春明媚。君須早折,一枝濃豔,莫待過芳菲。
  紅帳低垂,燭火昏暗,依稀中,心上人兒的甜美卻清晰而動人心魄……她,像一朵正在綻放的花兒,一寸、一寸、一寸伸展花瓣,顯露風華,攝人於無形,令人神魂顛倒……她太美、太美,美得令他害怕轉瞬間會失落,無法永恒擁有、永久珍藏……不!她會是他的!現在,以後,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是……紛亂的思緒在趙雋腦海中狂妄地肆虐,燃燒的血液在他身體裏瘋狂地流竄,他沉重的氣息如同著了火,似要化盡一切似的燒灼過妻子的肌膚,他修長的手指雜糅瘋狂與溫柔,如同琴師劃過珍愛的琴弦……親昵的撫愛疾雨般一個個落在她青黛的眉梢,嫩滑的頰側,玲瓏的鼻端,小巧的下巴,以及修長的頸項……一切如此激狂、急促,綿密、細致,芬芳、甜蜜……一切是放肆的霸占,也是虔誠的膜拜……一切因為霸占而情難自已,一切因為膜拜而憐愛嗬護……一切卻還是遠遠、遠遠、遠遠不夠……
  以為自己已經沉溺於深深的湖底,完全不必再掙紮於沉浮之際,沐夏驀然發現——空氣回來了!
  她深長地吸進一口氣,安撫心髒,平穩氣息,可……是,心髒還沒有放回原位,呼吸未曾順暢,心口卻又緊接著一窒,忘記了呼吸——他,趙雋,他、他在做什麽呀?
  “趙……雋,世子,你……”沐夏慌亂地推推覆在身上的男人,心因為莫名的惶恐再度狂猛地跳動起來。
  “噓——夏兒,別再拒絕——夏兒,我的妻——你是我的,我的!我要你——今夜完全屬於我,真正成為我的妻子——”趙雋低沉的話語伴隨沉重的氣息盤桓在她的耳畔,一聲聲猶如厚重的金屬,帶著勢不可擋的堅決。
  可……是,不行!不能!
  她不能——不能在他滿腹懷疑充滿不信任的時候——把自己交給他!
  這使她覺得自己像他一個因為害怕別人搶奪而強行侵占的玩偶,試圖通過霸占的方式向他人宣示對她擁有所有權,與愛無關,不被珍重,感覺不到幸福、欣悅——甚至……隻有屈辱。
  她不能!至少不能是在今夜!
  “世子,你……放開我……”沐夏揮舞雙手,使盡力氣躲閃她夫婿的雙手和嘴唇——在他強大的力量麵前,即使她無從反抗,至少也要盡力抵擋。
  她的掙紮沒有阻止他的狂熱,反而激發他進一步的狂放。
  趙雋兩手一動,輕而易舉分別扣住沐夏的兩隻小手,往後壓在她頭上,並且手指交叉,緊緊相纏,令她沒法動彈,“夏兒——”他低喚她的名字,身體壓上她,俯視的眼神狂熾熱烈,語調卻又溫柔無比,帶著誘哄、撫慰,以及……抑無可抑的迫切,“夏兒,夫妻恩愛天經地義,我們成親已經一年——我不能再等了!夏兒,你……放心!別害怕!”
  不——
  她不是……害怕,而是……他可不可以不要?
  可,他根本由不得她害怕或不害怕,熾熱的吻再度疾雨般落下,並且從她的唇一路漫延到胸口,然後,長久逗留在那兒……
  她感到惱怒,還有更多的惶恐,尤其……當她乍然發現羅裳不知何時被他解開,而他的胸膛居然、居然赤裸裸地呈現在她麵前時,幾乎要嚇得驚叫出聲。
  “你……”她身體打顫,聲音發顫,本能地推開他的身體時,才發現……原來,她顫抖的手不知何時重獲自由了。
  她深吸一口氣,手緩緩伸向枕底……她,不是不想給他,但,不是現在,真的不能是現在——
  當她宛若白玉精雕細琢而就的身子不再有絲毫遮掩時,趙雋眼前一片恍惚,頭腦更是昏亂得像是沒有意識,不,是隻剩下一個意識——他想要她!瘋狂地想要她!他撫上她的肩膀,摩挲著她優美的鎖骨,惟一剩下的念頭愈加瘋狂——他要她!此刻!現在!他要確定她屬於他!隻屬於他!
  他要她屬於他——其他的,再沒法多思,多想……
  “別碰我——”一聲顫栗的卻也是冷涼的話語驀地響起。
  同時,某件冰涼的金屬驀地貼近趙雋的腰側……那件冰涼——他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麽!她——尹沐夏!她竟敢用這種方式來對待他這個丈夫!
  她竟敢!
  如此無心!如此無情!
  她真狠!
  趙雋一頓,抬起身體瞪著身下一臉無情手持匕首的妻子,不說話,胸膛在劇烈起伏,眸光暗的嚇人——至少,沐夏就覺得自己被嚇住了。
  她從來沒有真正領教過夫婿的怒氣,現在,他似乎在發火,很大的火,又像不是,可這樣的他卻令她不由自主心底發寒,執著匕首的手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敢放下還是忘記放下?
  他發了狂賭氣似的想要她,可……她不想這樣被他占有!她心不甘情不願哪!不論是夫妻,還是愛人,身體與身體之間的交融,應該是到了彼此都想要給予,想要得到的時候,才交付,才占有的……是吧?要不,又何來兩情相悅、溫柔繾綣之說?她會把自己給他,但不能是這樣,不能——
  她、她其實也不是真的想這麽做!她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一定要這麽做!可……可是,她目前惟一能製止他的方法——也就隻有這個了。他一向並不以她的刁蠻撒潑為意,她以為,她這麽一亮匕首,他也一定會像往日般一笑置之,然後作罷……
  可……不是,他像是真的發火了……
  臥房裏悄悄的,床榻上也是。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她;他的目光冷凝,她的目光——躲躲閃閃;他沒有動,她也是。
  倆人就這樣僵持,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夏兒,你——恨我嗎?”趙雋突然說話了。他的聲音,輕緩溫和,和僵冷的目光又形成嚇人的反比。
  “不——”沐夏搖頭。這,是真心話,真的,她不恨他,從來就沒有恨過。可是,此時——在她衝動地拿出匕首阻止他向她尋歡的現在,說什麽都像十足的謊言。
  “你討厭我?”趙雋的胸膛已經平靜,幾乎是心平氣和的了。
  “不是的!”沐夏答得有些緊張。
  不知道為什麽,在他這麽冷靜的時候,她卻慌亂、愧疚地想到:她對他好像太過分了……
  “你不想成為我的妻子?”趙雋平靜地問,心底卻宛若被自己的話化就的利劍狠狠刺中,疼痛無止盡地漫延開去。
  “不!不是的!”沐夏徒勞地申辯,心底感到苦惱——為著,趙雋的疑問看來根本就是肯定,他向她索問,自己卻早給自己找到答案,根本不打算聽她的答案,也像是……不會相信她的答案。
  “你後悔嫁給我吧?”趙雋一直平靜的聲音驀地變得冰冷,冷得兩個人貼近的身體同時感覺到對方的顫栗。
  “不——”沐夏毫無意義地一再重複,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其實,她很想告訴:她不恨他,不討厭他,並沒有不想做他的妻子,甚至……她其實是有些喜歡他的,可是……可是……一切怎麽搞成這樣?是她不對?還是他太急切?
  但不管怎樣,她不能一直這麽被動下去,“世子,我……”
  “如果換成另一個男人——例如季允,你還會這麽狠心嗎?夫人!”趙雋截口打斷她的話,語氣戲謔。
  又是季允!今夜他一再提到季允,提得太多了,難道……難道是在懷疑她和季允?他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麽?胡說些什麽呀?
  沐夏睜大眼睛看著她的夫婿,想弄清他是玩笑還是當真——他一雙幽深的眼睛,像是什麽都有,又像是什麽都沒有,她根本看不清他。平生頭一回,她發現,從來無意去了解別人的她,當想要真正看清自己的夫婿時,卻是那麽、那麽的難。
  “聽說,不說話通常表示默認!”他抬起手,在她茫茫然鬧不清他意圖之際輕輕撫上她的眉眼,沉沉低語,“夏兒,你知道自己長了一雙多麽好的眼睛嗎?如此清澈,如此純淨,長這樣一雙眼睛,難道不是也應該擁有這樣一種心靈麽?你的心……為什麽不像你的眼睛!你的心裏,到底藏匿什麽秘密?你心裏的人是誰?”
  他的聲音愈加低沉,而且,有種奇怪的蠱惑,令她不由得也在想——她心裏有了人了嗎?是誰?
  “那個人,是季允吧?”他涼涼地說。
  他又提到季允了!沐夏瞪著她的夫婿,驀地想到:他,該不會是在吃季允的醋吧?他以為她與季允有染!
  他從哪兒得出來的結論?
  “是嗎?”他逼問。
  “別再提他行不行?”沐夏沒好氣地回答,“我跟他一點關係沒有!”
  “那麽——”趙雋從枕邊捏起那塊羅帕,直送到她眼前,“季允為何會有你的羅帕?”
  這一回,他可是明明白白地質問了。
  他早就不相信她了,並且還一直拐彎抹角試探她!難道她是那樣一種寡廉鮮恥的女子麽?
  “你不是告訴我他撿到的嗎?”沐夏氣悶又窩火,賭氣回答。
  “就算是撿到的好了——”趙雋頷首,聲音依然涼涼的,“一個男人,撿到一個女子的羅帕,數月來帶在身邊不離不棄,你說——這是為何?”
  好一個不離不棄!這種問題要她怎麽回答?
  “我不知道,世子可以告訴我是為何!”她也涼涼地說。
  “夏兒,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今生今世,你或者他,你們再沒有機會,再沒有了!你是我的妻子,區區一把匕首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或許當我趙雋不複存在的時候……那麽,夏兒,你就可以順心如意了!你不是想知道匕首刺進你夫君的身體是什麽滋味嗎?來,嚐試一下,勇敢一點!你可不是一個下不了手的人!”趙雋冷冷的聲音忽然之間暴躁起來,冷峻的神情轉為激憤、狂怒,還帶有隱約的傷痛。
  他比她以為的要在意!她,傷了他!不是用匕首……
  她沒有想要真正傷害他的,從來就沒有!她以為……以為這還是他倆之間的一個玩笑、遊戲,可他不是這麽看待的。
  唉!正常人都不會這麽看待的!
  是她太過分了!
  他是她的丈夫,她隻顧及自己的感受,卻根本不去想他的心情,被自己的妻子如此拒絕,他當然不會好受!
  “世子——”沐夏沒來由地心情酸澀,想要撫慰他,手一抬,才發現自己掌中還握著匕首,頓時一愣,訥訥的,不知如何是好。
  趙雋也看到了,他嘴角微微一撇,淡淡一笑,倏地俯低身體,抱緊她,似乎根本不知道她的匕首尖刃對著他……
  啊——
  沐夏驚恐地叫一聲,手忙腳亂地丟開匕首——但,她的動作還是太遲,匕首在趙雋驟然壓上她時刺進他的肌膚,也許不太深,但傷口已經形成,溫熱的液體正緩緩地一滴滴地滲出,染上她的肌膚,點染了被麵。
  他瘋了!
  這男人怎能如此?他,到底是怎樣一個男人?
  他身上多了個傷口,流著血,卻根本不管,頭一低,兀自吻上她的頸項,似乎流的不是血,傷口不會痛似的。
  “你的傷……”沐夏盡力抵住趙雋的胸膛,不得不提醒。他不在意自己的傷口,可她……她是他的妻子,沒法不在意。
  他在不停地流血,他知不知道?
  “你期待的傷口——不喜歡嗎?”趙雋話裏含著明顯的嘲弄,鼻息拂動她的鬢發,呼吸再度急遽起來。
  她討厭他這種語氣,似乎她冷酷無比、無情無義、心狠手辣,看不到他的深情,不知道感恩回報似的。
  他想要她,就要吧!她不會再拒絕,即使……她曾經期待的不應該以這樣一種方式來完成。
  為什麽他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
  她,哭了……
  趙雋從瀕臨瘋狂的索求中停止下來,無言地看著身下的妻子。
  她在哭,無聲地哽咽,淚水一滴滴從眼角滑下——向來,她是個靈動而又淡然的女子,閑適地生活,不會大喜,也不曾悲過,偶爾狡黠,驕蠻,卻不刻薄,不撒潑,內裏其實和煦而明理,對他不乏體貼和關懷,足以成為天下最完美的妻子。
  更多的時候,她其實自得而快樂,不多愁善感,更不愛哭——至少,他從來不曾見過她哭。而第一次看見她哭,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尤其,還是他將她惹哭。
  她不要他的貼近——她,就那麽厭惡他的貼近麽……
  趙雋放開他的妻子,將衾被輕輕蓋住她的身子,以及雪白右臂上那一點依然殷紅如血的守宮砂……
  他生氣,他憤怒,甚至嫉妒發狂得想要摧毀一切——卻依然狠不下心來強迫她。
  如果這就是她希望的,那麽,他遂她的意,就……這樣吧!
  當趙雋坐在床榻邊一件件穿回衣裳時,沐夏也止住了哭泣,無語地看著他的背影,此刻,不知道為什麽,她能夠從他的背影中讀出他的失望和落寞,也不知道為什麽,心底隱隱泛起某種類似於辜負的愧疚。
  他對她太好!她對他……卻太不好!
  她傷了他!怎麽辦哪?
  趙雋著裝整齊,立起身,沒有走向他慣常躺臥的竹榻,而是走向房門。
  他要離開?走出這間臥房——意識到這點,沐夏不禁錯愕,而且,莫名的慌亂。
  “趙雋——”沐夏從床榻上坐起,伸手叫喚,聲音因衾被驀然滑落秋寒驟然襲來而帶上輕顫,不免喑啞。
  趙雋或許聽到了,或許沒有聽到,未曾回頭,打開房門,揚長而去。

  第 43 章
  “大小姐,啊——”
  夜色深沉,主子驀然從臥房裏出來,衣袍帶起一陣秋風,步履如流星,轉眼間直出院門而去,一直呆在外間睡不著的浣紗心底頓感不妙地再度進入主子的臥房,眼睛才望向臥榻,就吃驚得雙眼圓瞪,張口失聲。
  她家大小姐裹著衾被坐在床榻上,神情少了往日許多恬淡,卻多了幾分淒惶,尤其,臉上史無前例地殘留淚痕——她從小與大小姐一起長大,十多年了,好像還沒有見過大小姐哭呢,更可怕的是……那粉色的被褥上,竟、竟、竟沾著點點、點點、點點殷紅,看起來像透了——不,根本就是鮮血!
  “大小姐,你、你受傷了?是不是……是不是世子他……他……”浣紗情急起來,也不顧忌夜深人靜,衝到床榻前,又是慌張地想要檢視大小姐有無受傷,又是驚惶不已地嚷嚷。
  “夜深,別鬧醒了人!我沒有事!”沐夏微微蹙眉,阻止貼身丫頭的大驚小怪。
  這還叫做沒有事?
  浣紗狐疑地看著大小姐,她身上的衾被根本遮掩不住赤裸的肩膀、手臂、腳踝,姑爺該不會是……對大小姐用強了吧?
  那……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這一個月來,大小姐和姑爺相處的情形她最清楚,姑爺對大小姐是一往情深,大小姐呢……偏偏,大小姐又美貌過人,唔,要姑爺夜夜與大小姐共處一室卻得充當柳下惠當真難得緊!
  “大小姐?”浣紗不敢多說什麽,隻好疑慮重重地等大小姐發話。
  “去拿套幹淨衣裳來——還有,把這床被褥全換了。”沐夏平靜地吩咐。
  浣紗趕緊從命,從衣箱裏拿出裏衣,中衣,侍候大小姐穿上,又抱來一床被褥,準備重新鋪床。
  她把原先的衾被卷起放在一邊,接著收褥子。
  “啊——”褥子還沒收起,浣紗又驚叫一聲,目光發直地瞪著床榻角落……那裏,竟然躺著一把寒光凜冽的匕首!這不算可怕,畢竟她不是膽小怯懦見不得利器的女孩子,真正令她驚嚇失聲的是:匕首尖上竟然……竟然沾著血跡!
  誰……的?難道是——
  浣紗不敢往下想了。
  “拿給我吧——”沐夏沒把貼身丫頭張惶的神情看在眼裏,靜靜地伸出手。
  浣紗連忙拿起匕首雙手捧給大小姐。
  沐夏執著匕首,撿起浣紗收拾放在一旁邊的羅帕,輕輕擦拭殘留在上麵的血跡——這血,曾經在她夫婿的身體裏流淌,是……她親手刺出來的。
  這匕首,輕輕一拭又鋥亮無比,而血跡卻更加明晰地印在雪白的羅帕上,那麽的觸目驚心——如同體內某種頑疾,以為痊愈,沒有了,其實不過轉移到另一處,潛伏發作,就又明白地宣示。
  像是這羅帕,她以為消失了的,其實仍在,並且以難以預知的方式重新出現,攪亂一切……
  “浣紗,還有一塊羅帕呢?”沐夏看著手裏的羅帕,這羅帕,她認得出是趙雋帶回來的那一塊,那麽,她給他的那一塊呢?
  “大小姐,奴婢再找找,剛才隻看到這一塊……”浣紗把鋪好的床褥重新翻起,查找,最後攤手,“大小姐,沒找著。”
  “算了——”沐夏輕語,繼續用那塊羅帕緩緩擦拭匕首。
  這匕首,不足半尺,精致小巧,精美絕倫,不僅僅是件兵器,足可當作藝術品,常常令她聯想到傳說中十大名劍之一的魚腸劍。
  相傳,魚腸劍為鑄劍大師歐冶子所鑄,春秋時吳國公子光謀劃暗殺吳王僚,於是宴請吳王僚,刺客專諸將太湖鳳尾鱭魚烹製成美食,將之藏於魚腹,借機暗殺吳王僚,由此得名。
  魚腸劍的故事是趙雋講述的,匕首也是日前趙雋拿回來給她的,給她時還笑稱她武功不濟,長鞭一條未必管用,不如多備一件防身兵器。這匕首她很喜歡,不時放在枕邊賞玩,不曾想,第一次動用它,被傷害的人是他……
  其實——匕首也罷,刀劍也罷,任何兵器也罷,甚至不是兵器的也罷,都會成為傷人的武器,就像她傷了他,用的是匕首,也不是匕首。
  她傷了他,他必然生氣,想也不必想,隻是——他會記恨她嗎?會……再也不想理她了嗎?
  他,還會像原先一樣待她吧?
  煩惱,果然由心生……
  已經第二天過午了,他還是不見人影——他怎麽還沒有消氣呀?他這一氣,要氣多久……
  他並非一個氣量狹小的男人,不是嗎?她把他打落江中,他仰天長笑作罷;她甩他一巴掌,他雖然怒火中燒,卻不曾如火山噴湧爆發;她不許他同床共枕,他也沒有仗著丈夫的身份為所欲為——甚至與她共處一室都君子得不曾趁虛而入。
  他是足夠寬容的!
  可這一次,他真的生氣了!生氣到……連家都不回。
  他到底去了哪裏?要怎樣才肯回來?
  她把他氣成這樣,他一定對她失望已極……他呀,一個曾經那麽驕傲、矜持的男人,大概不會輕輕易易放下矜持,解開心結,回來她的身邊了吧?
  是她太衝動了……
  沐夏坐在竹榻上,低著頭,一幕、一幕回想昨夜,一針、一針縫著衣裳。這衣裳是趙雋昨日索要的,她本不必著急做,隻是……也許因為昨夜把他氣得夜半離家心生愧疚,又也許因為她反正閑著也無聊,所以,一早裁出布料,縫製他想要的衣裳。
  “上邪!我欲與君——上邪我欲與上邪我——”鸚哥兒綠皮突然撲到後窗木格上,拍打著翅膀張口對屋裏的人叫個不停。
  小家夥大概知曉主子今日不在家,大半天不見女主人出房門,居然肆無忌憚飛後窗來了,隔著窗對女主人嚷嚷個沒完沒了。
  沐夏無心逗弄,懶得抬起頭去看那個調皮小家夥。
  但,眼睛不看,心,卻沒法沉靜不動:如果她的夫婿此刻還在屋內,不知又會怎生與鸚鵡慪氣呢?他哎——
  禪說:非風動,非幡動,心動也。
  果然如此!
  “……上邪上邪上邪上上上上吱……嘎……”無人搭理,綠皮越叫越沒詞,也越叫越沒勁了。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沐夏頭也不抬,嘴裏輕輕吟哦。
  “吱嘎!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長命無長命無……”綠皮高興起來,鸚鵡學舌。
  “長命無?我瞧你是無長命才對!噢不!應該是命不長矣,三寸之舌永不爛!”
  身後驀地傳來一個少女嬉笑的聲音——是趙倩。
  “倩兒,你來了?”沐夏放下針線活,轉過來麵對她的小姑。
  “嗯!大嫂,我來了——”趙倩撇了鸚鵡,笑笑地在竹榻上坐下來,急忙解釋自己的意外出現,“我看大嫂門開著,正和鸚鵡說話,就進來了,大嫂,嘿嘿,今兒我可不是胡亂闖進來的喲!”笑到這裏,神情有些忸怩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惟有杜康……”綠皮是“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立時賣弄起來。
  “哈!大嫂,這隻鸚哥兒好厲害,會念的詩像是比我還多哩!”趙倩簡直甘拜下風。
  “人家不都說鸚鵡愛學舌麽?定然是表嫂常常吟詩,才教會鸚鵡這許多詩的嘛!”另一個聲音緊接著冒出來。或許也是因為“蘭薰院”主人臥房門開著的緣故,第二個憑空出現的人也沒敲門也沒要丫頭稟報。
  趙倩愕然看去——是怡蓉!
  怎麽怡蓉也來了?她剛才還特意避開怡蓉上大嫂這兒來的呢,想不到怡蓉竟還是跟了來!討厭!害她不能跟大嫂單獨說心裏話了——原本,昨日不小心撞破大哥和大嫂恩愛,心裏怪不安的,所以今日想來請求大嫂諒解她擅闖私室的魯莽,這怡蓉來幹嘛呀?也要求大嫂諒解她嗎?
  “倩兒妹妹,表嫂,我來是要告訴你們,不好了——公主要來了……”怡蓉顧不得看趙倩臉色暗變,開口就是驚人之言。
  “喂!怡蓉,公主鳳鸞駕到,你竟敢稱不好?太大不敬了吧!”趙倩瞪著她這位遠房表姐,心氣還有些不順,說話自然就有那麽一些些不客氣嘍。
  “我不是那個意思!怡蓉怎敢對公主不敬啊?倩兒妹妹,你不知道,我……我這也是為表嫂擔憂來著!”怡蓉連忙解釋。
  為她擔憂?好奇怪的話!沐夏暗忖,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反正,自會有人追問和解釋。
  “公主來就來唄!和大嫂有什麽關係?你瞎擔憂些什麽嘛?”趙倩微哼。
  她晉王家是皇帝堂親,生來也是高貴皇族,有個把親王皇子公主什麽的來王府裏走走親戚也不是什麽希奇的事——隻不知道,等下來的是哪一位公主?呆會兒去看看。
  “倩兒妹妹,你還不知道嗎?待會兒來的可是長公主啊——”馬上就有人解開了趙倩的疑問。
  “長公主?她也算是我的皇姑母哩!小時候還抱過我,怡蓉你驚驚乍乍什麽的,快說個清楚吧?”原來是長公主即將駕到,這值得大驚小怪麽?趙倩可不喜歡人家跟她吊胃口,些微不耐煩地催促怡蓉。
  “倩兒妹妹,長公主膝下有一位郡主,你見過嗎?聽說長公主正在給她物色郡馬爺呢!”怡蓉一臉凝重地說。
  長公主趙瑩乃當今皇帝的同胞妹妹,二十年前嫁給封地位於西南的定南王柴忌,算是和番,夫妻倆生有一個寶貝女兒,閨名柴屏,現年十八歲,據說長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琴棋書畫無所不工,兼之自幼嚴格教導禮儀,行止合宜、溫柔敦厚,既是美女又是才女還是有德之女,堪稱貴族淑女典範。這樣的女兒,定南王夫婦自然不肯隨意下嫁,一心想要挑個好女婿,因此上個月,長公主親自攜郡主回來皇城,好相機擇個佳偶匹配。
  趙倩才十五歲,小孩子心性又重,沒事哪會去想什麽婚姻之事,尤其還是根本沒見過麵的長公主家郡主的婚姻之事,不禁有些興味索然地搖頭。
  趙倩興趣缺缺,怡蓉可不——她快十九歲了,十二歲上便已對表哥趙雋情竇初開,這幾年來年歲日長,更是日裏夜裏朝思暮想的全都是寄托終身之事……可是,唉,表哥六七年來不曾對她動心,一旦動心,愛的居然還是自個原先不待見的妻子尹沐夏!
  怡蓉偷眼瞧了下沐夏,心裏又嫉妒又羨慕又滿不是滋味——昨天,她和趙倩同來“蘭薰院”,原本是想看望好久不曾親見一麵的趙雋表哥,萬萬、萬萬沒有料到,竟然親眼撞見表哥與沐夏擁吻的一幕,也萬萬、萬萬沒有料到,表哥竟然和尹沐夏好到了這般地步——她曾經聽到“蘭薰院”一個小丫頭私底下和她一個小丫頭閑話,說是表哥趙雋回來王府至今,雖然與尹沐夏同宿一間臥房,其實根本不曾同床,知道表哥不愛尹沐夏,甚至無意於圓房,她心底……止不住欣慰:她,依然有得到表哥真心的機會!因此,她更加堅定此生非表哥不嫁的決心——即使,隻能屈居於尹沐夏之下不得正名,能夠此生長久呆在表哥的身邊,她也心甘情願!
  可現在,她小小的企盼不曾順利實現,竟又平添一個競爭者的幹擾——她從表姨那裏探聽到,長公主對表哥頗為賞識,讚許有加,甚至不顧表哥已經娶妻的事實,有意讓寶貝女兒效仿娥皇女英之舉,將郡主嫁與表哥——至於將來郡主與尹沐夏誰正誰側,那就看兩個人誰的造化更大了,而她,隻會離表哥更加、更加的遙遠!
  一個尹沐夏已經足夠占去表哥的心,再來一個郡主……噢!天啊!她在表哥的身邊就更加沒有立足之地了!她嫁給表哥的理想大概就要變成十足的幻想、奢望,永生也沒法實現了!
  所以,她必須想辦法阻止將要發生的一切,絕不能任由事態就那麽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可是她的力量太薄弱,根本沒法阻止、扭轉、改變將要發生的一切,她需要幫手,而惟一的盟友就隻有——尹沐夏了!雖說王侯一妻九妾是古來禮法所定,雖然尹沐夏似乎也不那麽深愛在意表哥,但女人嘛,未必有誰會喜歡一大堆女人來跟自己搶同一個丈夫吧?她目前無名無分,名不正言不順的,不能明著阻攔表哥多娶一個妻子,尹沐夏卻可以——像是晉王爺和表姨,不就是一夫一妻麽?晉王爺對表姨專心一意……懼內是出了名的,表哥說不定也有乃父之風……她已經沒有辦法成為表哥的惟一,但惟二總好過惟三、惟四甚至惟十幾、幾十吧?所以,目前,她必須借助尹沐夏,和她聯合起來,絕對、絕對不能放任長公主家那位郡主踏進晉王府的大門。
  怡蓉思緒飛轉,時間也不過轉瞬之間,她眨了下眼,水汪汪的眼睛注滿同情,看著尹沐夏,遲遲疑疑、猶猶豫豫,“怡蓉聽說……聽表姨說,長公主透了……透了口風,要……要……要把郡主嫁給……表哥……表嫂,你……你怎麽辦哪……”
  有這等事?
  沐夏一頓,停下做針線的手,緩緩抬起頭來,靜靜注視怡蓉,想弄明白她是神經過敏還是在胡說八道,或者,純粹就是來試探她——
  “喂!怡蓉,你別胡說啦!大哥已經和大嫂成親,難不成郡主想要嫁進來當二房?她爹雖然是個外姓王,好歹也是王爺,她一個堂堂郡主,還想給人做小?何況長公主是當今皇上的親妹妹,是我和大哥的堂姑母,郡主和我們也是姑表親戚,表兄妹成什麽親呀?”趙倩早已經一臉不苟同地叫道。
  “倩兒妹妹,自古親上加親,乃好上加好,你不會不曉得吧?”怡蓉笑道,內心卻格登一下,她自己也是趙家的親戚——難道,這就是表姨從不考慮她的原因?不會的!
  “怡蓉你是真不知道吧?我們家有一條規矩,親戚之間是不能互通婚姻的,所以啦——郡主絕對、絕對不可能嫁給大哥的!”
  “真的?那——我就真的不必為表嫂憂心了……”怡蓉笑著,嘴邊的線條卻越來越僵硬。
  趙倩當然不會曉得自己的話會引得怡蓉如何思想,兀自轉向沐夏,笑嘻嘻道,“大嫂,你放心啦!大哥和爹不像的地方多著呢,惟有一點卻一模一樣,我爹一輩子隻肯對我娘一個人癡心,大哥他呀,是我爹的兒子,對大嫂肯定也是這樣!怡蓉說的那些才不可能哪!就算郡主想嫁給大哥,大哥也一定不會答應的!嘻嘻——”
  真是這樣嗎?

  第 44 章
  趙倩、怡蓉在沐夏房裏談論長公主家郡主婚事的時候,孫王妃的近侍來了。
  “少夫人,二小姐,王妃請少夫人和二小姐馬上到廳堂見貴客,長公主和柴郡主來了——哦,沈姑娘也在呀,王妃吩咐了,請沈姑娘也一同去吧。”孫王妃的近侍侍女恭敬地傳達主子的旨意。
  “嗯!知道了!你去回稟王妃,我們一會兒就到。”
  沐夏回複並打發走婆婆的近侍,收起針線衣料,叫來浣紗,準備換穿待客禮服。
  “大嫂,我來不及回房了,就不換衣裳了吧?我來找大嫂的時候也才剛換過這身衣裳的,還是新做的秋衣哩!去見長公主和柴郡主也應該過得去吧?大嫂,你看看,我穿的還行嗎?不會失禮吧?”趙倩從竹榻邊上跳下地,拎起身上光鮮的緋色衣裳的裙角,輕盈地轉幾個圈圈,裙袂飄飄之中,有些臭美地笑問嫂子。
  “嗯!也還好!倩兒,隨你自己的意思好了。”沐夏審視了下小姑嬌豔的少女裝扮,微微頷首,走入屏風後麵,換下身上湖色的家常服,換上一套雪白帶淺藍花紋的正式衣裳。
  “哇——大嫂就是漂亮,穿著清淡衣裳也還是這麽清雅動人!噯!倩兒何時才能長成大嫂這樣——”趙倩挽住從屏風後轉出來的嫂子,不錯眼地打量,忍不住哇哇讚美和歎氣。
  “我家小姑也是個美人胚子啊!”沐夏看著小姑活潑的神情,淡笑的同時心神閃了閃:不為別的,就為……那一張臉。
  趙家兄妹雖然性情、氣質大不一樣,臉孔卻相似得很,看著眼前的小姑,實在沒法不去想她那個現今不知身在何處的大哥。
  他——今天會回家了吧?
  他可知道,又一個準丈母娘上門看準女婿來了!不知道,他會怎麽想……自古以來,貴胄人家男人多有三妻四妾,像公公與婆婆那樣的夫妻才是世所稀有,她的父親,不也是繼母親之後一娶再娶的麽?她的夫婿……會是何種男人?
  他——有意再娶嗎?
  他曾經對她用過心,未來,是否會像之前對她那樣,也對另一個女子用心?他,會覺得她其實不好就此放棄……移情別戀嗎?也……許,可能會吧?畢竟,她對他太冷酷太無情,不回報他情意也就罷,還傷了他的身,傷了他的心,令他生氣失望……她,並不可愛!實在不是個好妻子!
  如若前景真像怡蓉所說,長公主想要把柴郡主嫁與他,而他……也有心要娶的話,那麽,她應該怎麽做?
  算了!還是不要胡思亂想!怡蓉一席沒來由的話,實在不該引得她就此疑神疑鬼,橫加猜忌,那……也太小心眼了,活脫脫一個醋勁十足的多疑妒婦!根本不像她——不像原先的她!可,原先的她又是怎樣……唉!她都快找不到自己了!
  曾經,她以為自己足夠無心,也足夠無情,但——似乎不是!不——不!應該說,她不是!她做了那個男人的妻子,其實已經與他結下情緣,他們——早已經是紅塵中一對平凡夫妻,既成夫妻,彼此的身心不可避免糾纏於紅塵之中……脫不開,拋不掉,何來的空——又何來的無心無情、無欲無求?
  她早應該認清的,隻是——會不會太遲?
  沐夏閃神的時候,怡蓉也在怔忡——不是滋味地怔忡:從來,她都認為,尹沐夏比她優越的地方也不過占著個丞相千金的高貴地位;從來,她都認為,這個表麵不夠熱情清冷得近乎淡漠的女子絕不足以成為表哥最理想的妻子;從來,她都認定,自己不輸於她——現在,她沒有十足的信心了——至少,在麵對柴郡主有可能嫁給表哥這件事情上,尹沐夏就表現得比她氣定神閑、雍容大度,像個世家主婦該有的樣子。
  而她,卻不行……
  “沈姑娘,該走了,一起走吧。”沐夏回神看了眼怡蓉,打斷她的思慮。怡蓉正在苦惱吧,心思幾乎全掛在臉上——她夫婿的這個遠房表妹啊,對她的遠房表哥可謂癡迷不悟,也難怪會驚惶於長公主和柴郡主的光臨,隻是,唔,她怕是沒有辦法助她達成心願的了——不管是哪一種!
  “呃——好!”怡蓉醒過神來,略為忸怩地應道,跟在沐夏和趙倩身後,一同向晉王府的廳堂行去。
  才走到廳堂入口,沐夏遠遠便看見一個雍容華貴的美婦與婆婆一起端坐在上座,美婦的下首則坐著一個身著淡黃衣裳的年輕女子——想來,便是長公主與她的女兒柴郡主了。
  沐夏未及細看,婆婆孫王妃已經伸手招呼她們,“兒媳婦,倩兒,怡蓉,你們才來啊,快過來拜見長公主!”
  沐夏等人走向前,依言行了禮。
  “免禮罷!”長公主在上座儀態萬方地點頭,對眾人說話的同時目光全凝聚在沐夏的身上,裏麵有沐夏輕易能夠察覺的估量、評價。
  一會兒,長公主收回目光,轉過臉對孫王妃道,“晉王妃,讓她們看坐罷!這位——就是世子夫人嗎?果然溫文知禮,行止有度,不愧為出身丞相府的大家閨秀,晉王妃,你這兒媳婦看來賢慧有德!可喜!你這婆婆好福氣!”
  長公主一開口就不吝嗇讚美之言,像是風雨裏給人戴上一頂高帽子,搖搖欲墜,卻沒法丟開不受。
  “長公主太誇耀她了!”孫王妃笑著答,然後吩咐左右,“請少夫人、二小姐和表小姐坐罷!”
  左右隨從趕緊應了,一一請各位主子小姐上座。
  “難道不是麽——”此時,長公主才微微一笑,悠然閑話家常,“晉王世子成親年餘——方才不及相問,晉王妃榮升祖母了罷?”
  喀——座上某些人的心登時悄無聲息暗暗震動。
  這長公主的確不愧出身帝王之家,深深懂得謀天下最為有力的戰略是什麽。
  “還沒哪——”孫王妃輕鬆笑道,“我兒出征近一年,才歸家不過月餘,他們夫妻兩口子也還年輕得很,不著急的!”
  “晉王妃,你這婆婆寬厚明理,實乃做兒媳婦的福氣,晉王世子夫人,你說是也不是?”長公主驀地轉頭問沐夏。
  “長公主所言極是!”沐夏表情恬靜,點頭表示讚同——她並非敷衍,的確是真心話。
  “如此善於體恤的婆婆,不得體貼回報,可就大大不該了!家務瑣事,做兒媳婦的該多分擔代勞才是,尤其……晉王世子夫人,你是知事體之人,你說是麽?晉王妃,晉王乃是我堂兄弟,我們趙家福澤綿延,永世昌隆鼎盛,得依靠子孫傳承,晉王妃生有好兒子,娶的好媳婦,府上卻還不夠熱鬧,該多添些人口才是!”長公主凝視沐夏,關切地說。
  長公主果然是有準備而來的——沐夏心底不由得暗忖。
  “母親——”柴郡主驀地開口,“我不曾來過晉王府上,很想各處走走看看,王妃,您可以答允我麽?”
  一直端莊靜坐的柴郡主突然開口,大家的目光自然都齊集過去,盯著她。
  這柴郡主,看起來美麗、文靜、高雅、貴氣……有著一切大家閨秀該有的特質,簡直和晉王府的少夫人有得一拚——沒有更多人加以參照,沒辦法,怡蓉不得不就近拿兩個人作比,也因此,她審視柴郡主的目光更為挑剔,衡量的心底更加警覺,巴不得找出柴郡主身上足以稱為缺陷的種種,但——怡蓉不得不歎氣承認:不必論及出身地位,光從外表判定,柴郡主也實在不容小覷……怡蓉的心不由又灰了幾分。
  “好啊——”長公主和孫王妃同時應答柴郡主。
  “孫王妃,我這屏兒平日裏就是太好靜,每每要她多走動,這孩子卻總是拘謹得很,難得今日她自個兒想在府上走走看看,不如成全她罷!隻是,屏兒對府上生疏得很,可否派遣個向導?”長公主接口又說,說完,含笑看著沐夏。
  “嗯——郡主與她們姑嫂幾個年歲相差無幾,年輕人一起玩兒多熟絡些也好!兒媳婦、倩兒、怡蓉,你們就陪郡主到後院、後園裏走走吧!我老太太懶於起行,隻在這兒陪長公主說話罷。”孫王妃瞧著長公主的神情,依言吩咐。
  “是,婆婆!長公主,沐夏和小姑們這就帶郡主四處走走,郡主,我們走吧!”沐夏順從地遵照旨意,向長公主行過告退禮,帶著柴郡主走出廳堂。
  “郡主想先去哪兒?”
  走在拐進後院的路上,沐夏轉頭看著並肩行走的柴郡主,率先打破眾人因彼此生疏而不知如何開口的沉寂。
  “柴屏生性怠惰,幾步路便走得乏了——世子夫人,請恕柴屏冒昧,可否到你房裏喝些茶水解解渴乏,行嗎?”柴郡主也看著沐夏,稍稍沉吟了會兒,輕聲道。
  沐夏微微一笑,“郡主願意到我們院裏相坐品茗,是我們做主人的榮幸!郡主,請隨同我來吧!”說完,率先走上回“蘭薰院”的路。
  “表嫂……”
  跟在後麵的怡蓉眼見情敵甫上門居然就妄想登堂入室直入表哥居處,沐夏卻像心無芥蒂似的善待有加,不禁心內暗暗發急,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叫完了發覺其實無話可講,也什麽都不能亂講,不由得呐呐停止,神情帶上尷尬。
  沐夏似乎聽不到怡蓉的低叫,沒回頭追問,兀自陪著柴郡主一路走回“蘭薰院”。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一行人才踏進院門,一黑一白兩隻小狗就直衝過來。
  “哎呀……”怡蓉一跳,猛地縮到趙倩身後,驚叫連連,“哎呀!又是它們——我每次想來,都因害怕這對狗,表嫂,這狗怎麽不鎖緊?快叫侍女牽走,我最怕狗啦!”
  “怡蓉,你是膽小鬼!”趙倩取笑道,存心戲弄人似的,丟開怡蓉,自己先衝入院內,找那隻她更感興趣的鸚鵡去了。
  怡蓉沒了遮蔽,急得叫喚跳腳不已,也沒看清兩隻小狗其實根本沒看到她。
  “這不是獅子狗嗎?世子夫人,你喜歡狗兒?我也很喜歡的!呀——它們真是太可愛了!”柴郡主卻很喜歡的樣子,還蹲下身來伸手逗弄。
  隻是,黑哥兒和白丫丫太不識趣,不懂得長公主家的郡主也是可以依靠來仗勢欺人的,一心撲到女主人腳邊,舉起爪子又是攀又是撓,還跳呀蹦呀跟兩隻小猴子似的,直要女主人抱在懷裏才甘心。
  “都說狗兒忠心,隻認主人,果然不錯的!”被小狗冷落,柴郡主不以為意,站起身來,神情自若,依然落落大方。
  “這狗兒麽,無非記掛著要人喂養罷,平日裏似一對睡神仙,今日這般熱情,定然又餓了,否則哪會知道醒來!”沐夏拍拍狗兒的小腦袋,語氣微帶貶斥,也不乏寵溺。
  “我在南方的時候,也曾想要養狗兒來著,卻找不著如此純正的品種。不知世子夫人從何處抱回它們?養這樣一對又黑又白的狗兒,看著真有趣——世子夫人,我可以摸摸它們嗎?”柴郡主一臉興致,以詢問的眼神看著沐夏。
  “如果郡主不害怕,替我抱這隻小白如何?”兩隻小家夥幾乎可以媲美小肥豬,同時抱著頗不容易,沐夏把白丫丫遞給柴郡主,又道,“聽我家世子說,宮廷裏最多此類寵物,郡主可以向宮中尋找。”
  “好,回頭我求母親代為尋找。”柴郡主把白丫丫抱在懷裏,溫柔安撫了一會兒,原本不安於懷的小狗兒安靜地讓她抱了。
  “真可愛!”柴郡主忍不住又讚歎,輕撫著狗兒雪白的毛發,含笑輕語,“世子夫人,如若不是怕奪人所愛,我很想冒昧求一隻回去養呢——隻是玩笑話,世子夫人千萬別當真!”
  沐夏凝神看著柴郡主,此刻,她嘴裏坦承開玩笑,一雙眼睛也含著誠意,一副純良而無害的模樣,這位柴郡主——說真的,很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郡主喜歡,我本應割愛才對!隻是,這對狗兒是世子費了些心思找回來的,受贈之物不好轉托,它們兩個又從小相伴慣了,分開隻怕養不了——請郡主見諒!”沐夏恬淡地笑笑,從容作答。
  “唔——”柴郡主低應一聲,不再說什麽,直到進入堂屋在茶桌邊坐下,仍隻顧低頭逗弄懷裏的小白狗兒。
  怡蓉跟在一旁,幹坐瞧著,心內既不安又嫉妒又羨慕……根本理不清此刻翻來滾去的是哪幾種滋味了。
  從廳堂出來,直到進入“蘭薰院”,這位柴郡主就隻與尹沐夏說話,正眼幾乎沒看過她沈怡蓉,更別提與她熱情相談——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柴郡主其實羞怯怕生,而尹沐夏天生長袖善舞。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尹沐夏看起來並不排斥柴郡主,尤其,更令人憂心忡忡的是,她們兩個人看起來相處的極好,不止是和平,簡直稱得上和善、和睦……
  尹沐夏——她、她該不會樂意接受柴郡主成為表哥的第二個妻子吧?那……那……她呢?
  這尹沐夏究竟怎麽想的?

  第 45 章
  趙雋獨自坐在“西郊別業”一間客房內,麵對敞開的窗口,麵對整座後山,麵對後山腳下那一片竹林,那一條清溪——賞不了好風日,堪堪隻有“留醉與山翁”之意。
  他向來不是酒鬼,此刻,卻希望自己變成一個爛醉如泥的酒鬼,好忘記所有不需記憶和牛反芻似的逼人回想的一切。
  如此頹然不該是他趙雋,他曾經的意氣風發、傲視一切到底哪兒去啦?
  他變了——心因她而動的時候,他,早就變了!變得不再是自己!但,不管他怎樣變,把自己視若微塵,變得卑微,也依然換不來她的心!
  他太過自信,不,是太過自負!
  他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無往而不利;他以為世間萬物,隻要他想,便唾手可得——所以,他人汲汲營營的,他從不屑於投入,也因此……當事實明明白白擺在麵前,他才清清楚楚,他——不是的!愛情的第一役,她就令他狠狠、狠狠、狠狠跌了個跤——她,不愛他!
  她不愛他!她沒有心!她的心,也許早已交給別人……
  作為軍人,沒有哪一個願意麵對失敗,身為將領的他更是。所以,他練高強的武功,鑽研變幻莫測的計策,他難逢敵手,他是常勝將軍——然而,一切在感情上施展不開,毫無用武之地!
  “情”之一字……害人不淺!
  古人早已有言:英雄難過美人關!
  古人也有言: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他敗了,心不甘,情不願!又能怎樣?她——不要他!她柔弱的表相下,有著比他更為冷絕自我的心!
  為什麽她不愛?為什麽,她寧可把心給別人?是對他曾經冷落她的報複?還是……他不比別人更好?
  喀嗒!
  身後傳來房門輕微打開的聲音,然後……有輕微而遲疑的腳步聲漸漸行近。
  趙雋原以為是剛剛被他轟出去侍劍——那個膽大包天的奴才,竟敢搬走所有酒壇子!他狠狠訓斥了他一頓,勒令他馬上恢複原樣,現在,該是他搬回酒壇子了吧?雖說有“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的古話,在他什麽也不願意去回想,去理清,去吞咽的現在,能夠阻止他因失敗而慘痛,失望而心酸,失落而傷感的——除了酒,還能有什麽?而,就連酒,也沒法助他漠視、遺忘一切……他喝了兩天的酒,把酒當作忘情靈藥,或者幹脆當作喪失心誌的迷藥,卻絲毫沒有益處——他的眼神恍惚,他的鼻子失靈,他的腦袋昏饋,他的心……還是沒法自我催眠和蒙蔽。
  也因此,他清楚地感覺到,身後來人不是侍劍。
  是誰?
  趙雋懶得去看,被打擾的惱怒卻是驟然橫生……他被傷,他失意,他鬱怒——也隻合該他一個人來受!不需要誰來撫慰和分擔!
  “出去!”趙雋冷冷喝斥。
  身後的人沒有就此退出,消停了會兒,撲地一聲輕跪在地,良久,良久,沒有出聲。
  趙雋不轉頭,更不說話,不管來者是誰,他都無意去看,去理睬,即便卑微得渴求嗬憐,也與他無關。
  那個人在趙雋身後跪了許久,終於熬不過他不動如山的耐性,幽幽歎了口氣,終於開口了。
  “唉……你……你好狠的心哪!小王爺……”原來,是“仙樂坊”的紫蝶姑娘。此刻,她幽幽地說著話,帶著無盡的深情、淒婉、酸楚和哀傷,連石頭聽了都像可以跳動起來似的。
  可惜,趙雋的心比石頭還冷硬,再度沉沉喝斥:“出去!”
  他不要任何人的打擾,這個女人難道不曉得?
  “小……小王爺……是我——紫蝶啊!小王爺,您一個人呆在房裏,兩天了,不進茶飯,就隻喝酒,怎麽可以呢?這樣會傷了身子的!小王爺,您身子金貴,要善加珍重啊!紫蝶不才,對烹煮隻略知一二,我……紫蝶特地借了別業的廚房,親自為小王爺熬了一鍋雞湯,即便粗糙難以入口,您不為紫蝶……的麵子,為了自個兒的身子,也多少吃點兒吧?”紫蝶姑娘一麵柔柔勸慰,一麵輕輕揭開剛才端來的,放置在一旁的砂鍋,霎時,一股香濃的雞湯味道伴隨熱汽冉冉上升,彌散開來,分布在房間裏每一分細微的空氣當中,強烈地誘惑饑餓者的口鼻和腸胃。
  趙雋擰緊眉毛,隱忍不語——又是澹台拓的鬼主意吧?明知道他那日半夜離家,天未亮來到“西郊別業”,為的就是找一處清靜地方,療治傷口,平定心潮,思索未來……卻還三不五時教人打擾他!
  “小王爺……小王爺您不開心,紫蝶……又何嚐不是?唉!同是天涯淪落人……不!是紫蝶冒犯了!小王爺乃人上之人,紫蝶不過是……不過是滾滾紅塵中一個身不由己的弱女子,飽受欺淩,無力脫身苦海,惟有一心渴盼頂天立地的英雄將我救贖,我……紫蝶夢裏都在切切期盼能有依靠,一個女子,想要的也不過是一個強壯、安全的懷抱啊!小王爺,我……”紫蝶姑娘幽幽低訴,聲音斷斷續續,似乎落了淚,哽咽難以自已。
  “這些話,去對澹台說!”趙雋不為所動,口氣冷漠而鄙夷。
  平生,他最厭惡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之輩,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一樣!像是他部將裏賣國求榮的叛徒,或是敵方貪生怕死的俘虜,看到他們毫無操守的卑賤嘴臉,隻會令他深惡痛絕和蔑視。
  “小王爺,您誤會了!紫蝶與澹台爺根本……根本就是清白的!紫蝶出身卑微,不幸淪落風塵,沾上花魁之名,其實風霜刀劍,身不由己,不知道捱了媽媽多少罵,受了多少苦,多少痛,多少白眼……紫蝶卻也曉得愛惜自己的心,從來、從來不肯輕易拋擲……小王爺,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紫蝶當街為紈絝子弟糾纏,是您——是您和澹台爺路見不平、鼎力相助,救我於虎狼之手,紫蝶敬您大義凜然,頂天立地,是紫蝶不自量,心存奢望,從此心裏時時牽掛的隻有……隻有小王爺您一個!紫蝶的心裏,自始至終隻有小王爺您呀!這數年來,紫蝶雖在煙柳之地,但心裏有了小王爺,不管多少五陵年少子弟殷勤相待,甚至澹台爺……我也……小王爺,紫蝶的心……小王爺,您一點都不曾感覺到麽?”紫蝶急急辯白,話語愈加深情哀婉。
  趙雋懶得應答。
  女子多情本沒錯,紫蝶姑娘多情本也沒錯,但——與他無關!他的心,隻有一顆,原先是他自己的,後來……給了她——那個無心無情、倔強傲慢、難以撼動的冷人兒,即使傷痕累累,也再收不回來!那個絕情的人兒啊,那般絕情,又那般撩人,令人又恨又愛,終此一生大概也脫身不得了……
  “小王爺——”在趙雋的沉默不語中,紫蝶姑娘悄然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他的身後,話語愈加幽怨、感傷、悲淒、自憐,“小王爺,紫蝶乃卑微之人,命薄如紙,不敢癡心妄想您的嗬護,豈敢奢想侍奉千金貴軀——紫蝶奢望的……隻是一處安身之所,能夠終老有靠,不遭薄幸,即便為奴為婢,也心甘情願……小王爺,您成全……成全我……救救紫蝶吧?”
  趙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置若罔聞。
  紫蝶看著麵前男人高貴偉岸的背影,心底升騰起一輪希望的曙光,喜悅幾乎把咽喉堵塞,張了張口,居然發不出聲音,許多千言萬語說不出了——啊!這個始終高高在上的男人,他,終於被她感動了……是不是?
  一定是的!
  他從來不屑與女子相處,從來不熱心與女子談話——現在,他允許她長久逗留在他的房間,願意……聽她的傾訴!他已經動搖,決定接受她了?
  一定是的!
  她就知道,她做對了!
  她偷走季允箱底那塊羅帕,製造機會使羅帕適時出現,令晉王世子以為羅帕從季允身上掉出,讓他清楚他的妻子與另一個男人其實暗裏有染,不清不白,懷有異心,並不值得他專心一意,他,一定會就此認清:誰才是足以撫慰他失意的人;他受的傷,完全可以用她的情意來填補!
  男人,往往在受傷的時候,才清楚誰更值得報以深情!
  古來皆如此,她看得太多!
  她要得到他!一定可以的!她已經耗費了數年光陰,再等下去,光陰不等人了啊!二十二歲,一個令女人夜半醒來心驚後怕的年紀……除了拚此一搏,她再沒法子。她一定要成功!
  她……就要成功了!
  紫蝶緩緩行到趙雋身後,貼近他,很近、很近地貼近他,近得她馨香的氣息能夠拂動他的鬢發,她柔軟的身體能夠倚靠在他強健的肩背——從來,男人隻會發了狂似的渴望她的身體,從來,沒有哪一個男人能夠拒絕她的貼近……
  從來,就沒有!
  “滾!”
  一股過分濃鬱不夠清爽的女性體香驀地襲來,投懷送抱的肢體骨軟低賤令人厭惡得隻想揮開——她應該慶幸自己是女人,否則……
  趙雋揮開妄圖摟上他脖頸的雙手,往後一撥,身後那個女人就登登登連連倒退幾大步,直退到門口才阻住腳步。
  “小王爺……”紫蝶姑娘不敢相信地瞪圓雙目,驚訝失聲,不知是難堪還是傷心、失望,淚水驀地湧出眼眶,潸然而下。
  “別再讓我看見你!還有——”趙雋仍然沒有回頭,聲音裏充滿冰冷、嚴厲、鄙視,“也別再讓我在澹台身邊看到你!那個凶手,你叫他藏嚴實點!否則——滾!”
  此刻的趙雋,冷得像一塊千年堅冰,凍得人瑟瑟發抖。
  “你……你怎會知道……”紫蝶姑娘失聲驚呼,又閃電般伸手搗住自己的嘴,如同驟然被晴天霹靂擊中,身子如秋風中搖擺的樹葉,好一陣瑟瑟發抖。
  她雙目發直,死死瞪著趙雋的背影,忘了反應,眼淚——也已經不知道縮回哪兒去了。
  趙雋冷冷地道,“我原本不知道,現在——知道了!諒你曾是澹台的女人,當由他來處置你!你再卑鄙狡詐,對我等兄弟使計,休怪本世子無情!”
  又是一個驚雷——擊得紫蝶姑娘跌跌撞撞直往後退,卻已是退無可退,隻能狠狠撞上房門板,背抵著房門板,把房門板當作惟一的支柱……
  她依然手掩著嘴,滿眼慌亂和震駭,滿心不敢置信自己精心布下的局就這樣被揭穿,思緒不停狂亂飛轉——他,晉王世子,他全知道,全都知道了!這個男人,素來不動聲色,讓人以為隻是高傲、矜持,現在,她知道了,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是真正的冷漠、無心、無情,心機叵測,深沉得可怕……他、他什麽都知道,清楚她的言行舉動,輕易洞察她的陰謀,卻不拆穿,不示意,任她自導自演,自取其辱,因為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在他眼裏,她根本就是紅塵中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微塵,不必費力去看,自然,也不肯放在心上……
  完了!
  她所有的幻想,徹底變成了癡心妄想!
  完了……紫蝶姑娘仿佛被抽去脊梁,無力地滑坐地上,絕望的心思更加亂轉……不!不!不!她還沒有完!她還有……還有澹台拓!澹台拓癡迷她數年,不可能就此輕易放棄她的!她往日小小施展一些手腕,稍稍若即若離就引得他如癡如狂,現在她隻要再多加一點情意,抓緊他的心,令他再度為她神魂顛倒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是的!就這麽辦!既然,走進晉王府已經徹底無路,那麽,再不甘,也隻能如此了……
  想到這裏,紫蝶姑娘倏然從地上站起,整理容顏、衣裳。
  一切停當,紫蝶姑娘抱著微乎其微的渺茫希望,再度幽怨地看著那個冷酷的男人同樣冷酷的背影,看了好久,好久,久到不得不完全確定:他——晉王世子真的不會回頭看她一眼!一眼都不想看!他是天,他是雲!他從來隻當她是塵,她是泥!她也是女子,她的深情厚意……他為什麽看不到?
  她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哪!
  她踏進晉王府的夢想,她甩掉塵泥飛上枝頭的夢想,全都破滅了!一切全然幻滅……
  長久以來苦苦的求索就這麽灰飛煙滅,紫蝶姑娘心底止不住又是羞又是恥又是氣又是恨……可,她又能怎麽辦?
  她再恨,她再不甘心,在那個高到天上的男人麵前,也隻能無計可施,能做的不過是轉過身,敗退……

  第 46 章
  沐夏優雅地站在“西郊別業”一間客房門外,從容舉起右手,屈起手指,預備叩響房門——
  侍劍說:她的夫婿就在裏頭。話說完,人立刻遠遠退開。
  他……哎,還在生她的氣吧?答案是猜也不必去猜的!都到了離家出走而且不肯告知下落的地步了,不生氣才怪!如若不是婆婆透露,她還根本不知道他原來躲到這兒來!而他那些火氣,該不會是殃及池魚了吧?要不,侍劍又怎會如避瘟神似的躲得老遠去。
  今天是他“離家出走”的第二個白晝的下午,瞧,她“迫不及待”親自來請他回家了,他再怎麽生氣……也該消點兒了罷!
  昨天,長公主和柴郡主到王府裏來,明裏說是訪親,暗裏……婆婆和她都清楚來由。因此,散了晚宴,長公主和柴郡主告辭走後,婆婆把她單獨留下,屏退左右,慎重地和她談了一席話。那些談話,她記得一清二楚……
  “兒媳婦,我們婆媳相處一年,又如此投緣,許多話我也不拐彎抹角說了!你——真心想做雋兒的媳婦兒麽?”婆婆果真一點兒也不拐彎抹角,非常直接地問她。
  婆婆為什麽這麽問?難道——是聽到某些傳聞了?
  “是的!婆婆!”她答,“沐夏願意做世子的妻子!”
  她的確沒有說謊,是真心話。
  “那麽,兒媳婦,你——快些替我養個孫兒吧!”婆婆凝重而意味深長地說。不是急著抱孫子的奶奶口氣,也不是故意逗笑的開朗婆婆的口氣。其中,不乏憂心和焦慮。
  她心裏格登輕響,清楚婆婆的催促絕不會沒有來由,可她……
  “婆婆,沐夏答應您!”她迎著婆婆的目光,承諾了。
  “那就好!小兩口鬥鬥氣是常事,沒啥了不得的——侍劍今兒回府,說雋兒在‘西郊別業’,明兒你去看看吧,成了家的人了,別教他在外麵耽擱太久!”婆婆說的淺淡而不在意。
  而她,卻不由得臉紅和羞愧!
  婆婆一定清楚她與趙雋之間的相處情形,卻不點破,並且如此維護,婆婆對她太寬厚!而她,其實不夠懂事!
  “好的!婆婆,您放心!沐夏絕不辜負您!”她覺得尷尬,還有感激,惟有認真地表示。
  “兒媳婦,你是個聰明孩子,一定懂得,留人以口舌,便是示人以短處——你心裏真有雋兒,便該珍惜你們之間的緣分!長公主乃是當今聖上同胞親妹妹,在聖上麵前極說得上話,她若執意,聖上八成不會拂她的意,你明白嗎?”
  “沐夏明白!”
  她應聲明白的同時,心卻不由得一沉:是的!婆婆話裏意思她明白得很!為人妻者,無子、淫佚、不事公婆、多口舌、盜竊、妒忌、患惡疾即可七出——那位長公主,也許並不甘心讓她的女兒與另一個女人共同侍奉一個丈夫!婆婆的確是太庇護她了!
  她是尹家的長女,擁有一切女子所渴望的,從來沒有缺少過什麽,從來沒有強烈渴望過什麽,因此,從來沒有什麽機會去跟別人爭,也覺得跟別人沒有什麽好爭的,可——現在有人要來跟她爭了!
  爭的是她尹沐夏的夫婿!
  她一向不重視身外之物,給了別人或者自己丟棄、掉落,往往都不以為意!
  這一回……卻不一樣了!別人要跟她爭的是她的夫婿!
  她失去折扇、羅帕、長鞭,都可以不在意,而那個男人……卻不行!因為,他不是物品,他是她尹沐夏的夫婿——她心底沒法不在乎可以隨隨便便出讓的人!好吧!她承認,她也是有占有欲的!她其實……的確……真的不舍得就此把他讓給另一個女人!有他在的日子,其實過得相當不錯!跟他一起過日子的感覺,其實——挺好的!
  雖說,他們之間有些糾葛,不過,那都不是大問題,她應該可以解決的。
  所以,她來了!來到“西郊別業”,親自找他來了!
  那些不愉快,她幾乎都淡忘了,他不是氣量狹小的男人,應該也都淡忘了才對吧!不過呢,就算他還沒有淡忘,不管他是不是氣消,情不情願,她都要請他回家!
  他也該回家了!
  一個老愛離家出走的丈夫,可不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她再怎麽不對,他自己也應當反省反省這點!
  ……
  沐夏的手輕輕叩下去的時候,門,卻倏然打開來,門縫裏,赫然露出的——竟是紫蝶姑娘的臉。
  沐夏手一頓,手指沒有落向門板,而是緩緩收回來,端莊地攏在長袖中,看著麵前意外出現的女人。
  “你——來做什麽?”紫蝶姑娘閃身擠出門縫,然後扣緊房門,整個人攔在房門前,僵著臉冷聲問沐夏,像在對待不受歡迎的客人,而她自己是主人。
  她,也問的太理直氣壯了吧?
  “做我本分之事!紫蝶姑娘有指教麽?”
  沐夏目光凝注眼前的紫蝶姑娘,嘴角微勾,神情悠然,口氣很輕——是刻意的輕柔,也是輕微的戲謔。這位紫蝶姑娘的舉動,老實說,可疑而又可笑!當然,也不可避免令人可氣——她憑什麽?
  也許沐夏氣定神閑的輕視太明顯,簡直接近輕蔑,紫蝶姑娘對上一眼,便神情微微愕然,沒有接口說話,想來是始料未及晉王世子夫人如此犀利,頗有悍婦之質,又如此安然沉靜,不像任人擺布的女人,嚇了一大跳吧?
  眼看紫蝶姑娘一直呆立在客房門口,且站了個正中,似乎沒有讓路的打算,沐夏稍等片刻,不由得微微蹙眉,淺淡而客氣地問,“請問,我家世子大人住的是這間客房嗎?”
  “你家的……”
  紫蝶姑娘總算又開口了,看來對這個歸屬感鮮明的稱謂敏感至極,念的恍惚忘我,近乎咬牙切齒。
  “難不成還是你家的?”隨侍在側的貼身丫頭浣紗忍不住了。
  眼前這個狐媚子——不就是上次在“四海樓”見過的那位青樓娼妓嗎?她不是世子大人的好友的紅粉知己嗎?怎麽此刻居然對大小姐擺上一臉明顯的敵意,嫉恨,像是巴不得她自己才是晉王世子夫人似的!果然是朝秦暮楚之流!一山看著一山高呀!也不想想自己那是什麽出身?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麻雀也想當鳳凰!
  快閃一邊涼快去吧!
  “讓開!”浣紗喝斥一聲,柳眉倒豎,瞪著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擺出刁蠻大丫頭的架式驅逐閑雜人等。
  “臭丫頭,此地不是王府,少對本姑娘吆三喝四!”紫蝶姑娘可也是“貴”為一坊的花魁,怎會甘心被人家奴才喝斥,當然要針鋒相對。
  “此地也不是妓院,別霸住人家門口,晦氣!要討營生,該回你家地盤兒才對吧!”浣紗姑娘鄙夷地歪過頭,改為斜眼看人。哼,好一個不識好歹之人,那就別怪她浣紗不客氣嘍!
  紫蝶姑娘聞言,粉臉發白,眼珠一轉,卻拋出一個勾魂秋波,媚氣十足地笑了,“既然太太們知曉紫蝶如何營生,太太們看不好自家主子,主子愛出來打野食,太太們不在閨中自省也就罷了,又何苦追出門來昭告天下!太太們吃好穿好,就行行好,也賞紫蝶一塊肉吃吧?休要壞了人家的好事嘛……”
  “臭婊子!厚顏無恥!寡廉鮮恥!沒臉沒皮的賤人!少來胡說八道!”浣紗雙手叉腰,眉毛豎得更高,用力瞪著狐媚子得意洋洋的嘴臉,見她存心欺負自家大小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就你這一雙玉臂千人枕,也不回去好好照照鏡子,要不比比我家小姐,也不瞧瞧自己那是什麽樣兒?還癡心妄想我家主子!快些走開!從哪兒來的還不快回哪兒去!好好兒去做你的營生罷!自個兒不要臉也就罷了,跑大庭廣眾裏來發浪,沒得丟了女人的臉!哼!”
  浣紗罵完,頭一甩,隻肯拿眼角餘光看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了。
  嘩——
  “臭丫頭——”如此遭人痛罵,紫蝶姑娘登時麵皮轉黑,一口氣無論如何忍不下去了。
  她連連幾年登上花魁之座,坊間媽媽寵著,客人們捧著,幾時受過這等閑氣——還是一個高貴不到哪裏去的奴才丫頭的氣,不由得心火亂竄,也不謹記時時維持平日裏的溫文、靜雅了,張口便罵,“臭丫頭!小賤人!你又是什麽東西?幾時輪到你來囂張?怎麽?男人愛我踩著你的痛處啦?我搶了你的男人啦?哦——紫蝶明白了,你這丫頭該不就是主子的收房丫頭吧?還真是清高咧!嘖!嘖!也真是的,這家裏又是賢妻,又是美妾,也拴不住男人的腰帶!這男人拚了命也要跑出來找我這樣一雙玉臂枕靠!吃醋了呀?唉!唉!這妻呀妾呀勾不住自家男人,是自個兒沒本事!難道都要怪到我們坊間姑娘頭上?我們沒有太太們天生好命,沒有福氣!可也沒有拿著刀子逼男人送上門!男人自個兒想要,我們也是身不由己喲!”
  “不要臉!賤人!好不要臉!無恥……”浣紗畢竟是個姑娘家,在情事方麵跟個勾欄女子逞口舌,哪能比得過去?不禁又羞又氣,除了連聲罵人家無恥不要臉,再沒有更厲害的罵詞。
  “哼!”紫蝶姑娘勝利地揚起下巴,斜沐夏一眼,得逞之色洋溢滿臉。
  “死不要臉……”浣紗快氣死了。
  “算了!”沐夏止住浣紗沒有意義的嘮叨。
  “大小姐,她……不要臉!亂咬人……”浣紗委屈地嘟起嘴,被人平白誣蔑自己是收房丫頭,一口悶氣堵在胸口,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
  “笨丫頭,你這是做什麽呢?畜生素來愛咬人,你被狗咬了,難不成也要咬回去?”沐夏嗓音輕淡而柔和,一派氣度嫻雅,雍容大方得不得了的樣子。
  “你……”紫蝶姑娘雙目瞪得死圓,胸口的起伏隔著衣裳都能明顯看出來了……想要狠狠對罵回去,可恨的是,對方是高貴的世子夫人,天生一股壓迫人的氣勢,她剛才憑著一股不知哪兒來的意氣以及——惡氣,跟人家糾纏許久,但怎麽說,底氣終究不足。這麽一想,紫蝶姑娘心氣暗泄,竟是張口吐不出話來了。
  “紫蝶姑娘還有指教麽?”沐夏以閑適淡漠的表情直視麵前的女人,悠然問道。
  紫蝶姑娘也不甘示弱地盯回去,如果目光能夠化成冰火、利器,她巴不得能用自己的眼神冰凍,燒灼,砍殺掉某種既礙眼又礙事的障礙物……可惜……兩個女子的目光僵直地交織了一會兒之後,晉王世子夫人仍是一派雲也淡淡,風兒輕輕,穩定的目光仿佛在鑒賞風月,紫蝶姑娘那邊呢,眼神閃了閃,漸漸、漸漸遊移不定起來。
  “讓開!”靜默之中,沐夏又開口了。
  她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嚴厲,也稱不上冰冷,卻滿含濃濃的生而優越的渾不在意——或者直白點說就是根本不把眼前任何人、事、物放在眼裏——她,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骨子裏跟那個男人一樣的高傲!憑什麽——她要被壓倒?憑什麽,兩個人都要欺淩她?就因為她是娼妓,想愛一個不該愛的男人?
  不!她不甘心!
  紫蝶姑娘挺起胸膛,昂起首,抬高下巴,從睫毛底下瞪視對方……可惜,對方占著高度,使她自己刻意抬高下巴的榜樣在人家俯視的眼裏顯得分外的裝腔作勢,動作不免漸漸僵硬,同時,被壓抑的卑微和怯懦則在此時不識趣地突破抑製翻湧上來,心頭明明不肯的,腳步卻像自有意識,不自知地移開,滿腹懊惱地讓出了房門。
  “哈……”浣紗嗤之以鼻,不僅氣順了,還勝利地笑了——
  咳!咳!雖然勝利不是自己取得,不過嘛……大小姐羸了才更有光彩啊!

  第 47 章
  “敲門。”沐夏輕聲吩咐貼身丫頭。
  “是!”浣紗忙應道,隨即舉起手,輕輕叩幾下房門——
  咦?沒有動靜啊!
  再敲——
  沐夏以目光示意浣紗,同時,心內止不住奇怪:趙雋真的在裏麵嗎?她們三個女人在房門外一番吵嚷,睡死的人都要被吵醒,他那麽怕吵鬧的一個人,怎麽能忍受這許久時候,並且,半分動靜沒有?奇怪!
  浣紗於是加了力氣再叩——
  房裏還是無人應答。
  “裏麵好像沒有人哪!不管了!大小姐,推門進去吧?”浣紗狐疑詢問。
  沐夏沒有回應,紫蝶姑娘那邊已經得意地哼一聲,帶著刻意的炫耀表情冷笑,“紫蝶方才已經侍候大人睡下,你們哪,就別再打擾人家了嘛——侍候男人的事,紫蝶是行家裏手,定會讓大人滿意得不得了,樂不思蜀!太太們不妨把這兒交給紫蝶照管,您二位呢,還是回府裏養尊處優,當你們的清閑少奶奶……”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甩在紫蝶姑娘的臉上,登時半邊臉孔高高腫起。
  “賤人!放肆!”浣紗意猶未盡地甩甩手,順便甩掉膩人的胭脂水粉。哼!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賞她一巴掌還嫌少呢!
  “臭丫頭!小賤人!我撕了你……”紫蝶姑娘難得受此奇恥大辱,又氣又痛又羞又憤,淚水不由自主迸流的同時猛地撲過身來,長長的指甲直往對方臉上刮去……
  隻是,比較奇怪的是:狠狠甩了紫蝶姑娘一巴掌的人明明是浣紗,紫蝶姑娘拚了命撲過來扭打撕扯的人卻是——晉王世子夫人。
  紫蝶姑娘眼裏閃著嗜血的光芒,誓要畫花晉王世子夫人那張雪白無瑕的臉才罷休似的,平日總是扭擺如楊柳的纖纖弱質撲身而上的動作竟然也稱得起動如脫兔。
  沐夏冷冷一哼,瞥了眼瘋女人似的紫蝶姑娘,腳步一閃,就避開了她亂無章法的攻勢——這個女人簡直喪心病狂了,說一些莫名其妙不知羞恥的話譏諷刺激人也就罷了,竟還不知死活胡亂動手,要不是看她毫無武功,光憑她從她夫婿的客房裏出來的這一筆爛賬,她絕對、絕對不會客氣!
  “有本事別躲……”紫蝶姑娘一擊不中,半邊臉又痛得要死,更是憤恨鬱滿胸懷,紅著眼睛又再度衝向沐夏。
  “你這個女人發瘋了!竟想打我家小姐!打你的人是我,要算賬衝著我來!哼!敢打我家小姐,膽大包天!不想要命了是不是?本姑娘成全你!我打你——打你——”
  大小姐被糾纏,幹立一旁的浣紗可不依了,她迎上直衝向大小姐的壞女人,攔腰阻住壞女人的衝勢,雙手扣住壞女人的手腕,用力往壞女人身後一扭,然後用力往地上一推,踏腳踩住……
  “哇……啊……嘩……嗚嗚……”
  隻聽得幾聲尖叫、慘叫、嚎叫、哭叫,頓時有人淚飛頓作傾盆雨,稀哩嘩啦的,一點也不梨花帶雨,一點也沒法令人百煉精鋼化作繞指柔,相反,那趴在地上,啼叫連連,涕泗縱橫的狼狽、驚恐模樣……咳,倒是能輕易讓人聯想到屠宰場的某種常見畫麵。
  至少,浣紗就覺得像。
  所以,她忍不住仰天大笑,豪情萬丈,氣概幾乎沒幹上雲霄去。
  “夠了!別再胡鬧了!”沐夏抿抿嘴,把好笑抿回去,正正神色,製止浣紗進一步施展拳腳——她自小陪她,偶爾有興趣也學上那麽幾手幾腳招術,難得有人來當沙包,當真有些放肆了。其實,咳!君子嘛,應當動口不動手才是!
  “哼!小教訓而已……”浣紗提起腳,想要踢開壞女人——沒辦法,誰讓她好死不死的偏偏要躺倒在客房門口,她還得繼續敲門呢!
  “姑娘請留情罷!”
  一個男人的聲音驀然響起,浣紗眼前一晃,定了睛,本要被她踢飛的壞女人已經站立起來,靠在一個男人的懷裏,柔弱如同無骨,當真小鳥依人得緊。
  “澹台爺……嗚嗚……她們……她們欺侮紫蝶……澹台爺,您要為紫蝶作主,紫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就算……就算她們是王候世家的主子奴婢……也不能如此仗勢欺人……嗚嗚……”紫蝶姑娘靠在來人——澹台拓大爺的懷裏,嚎啕大哭,花容愁慘,簡直就是悲痛欲絕。
  “哼!”浣紗斜了那個救美英雄和被救美女兩眼,不屑地哼哼!說實在的,她真不曉得某些男人長的什麽眼光,對這種此刻哭得天崩地裂,好像全世界都欺侮她都對不起她,前一刻卻無恥、凶悍、狠毒動不動就想傷人的下賤貨色居然也肯奉承維護、憐惜疼愛!跟瞎了眼有什麽區別呀!
  看到澹台拓出現,沐夏對他點點頭,同時,不動聲色地丟了個眼色給浣紗。
  浣紗聰明得緊,知道自己得罪了人家心愛的女人,不好再肆無忌憚地囂張,趕忙後退,躲在大小姐身後。
  澹台拓注視著主仆倆人,沒有發火,而是微微一笑,帶著歉意說道,“坊間女子不識大體,胡言亂語、胡作非為得罪了夫人,我這就帶她回去管教……”
  “澹台拓,你……”正哭得天昏地暗的紫蝶姑娘忽然從澹台拓懷裏抬起頭,恨恨道,“你……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如今我被欺負,你竟敢還說是我的錯!你……你們男人都好狠的心……”
  “住口!紫蝶,你太令我失望,以前的你可不是這個樣子……還是說,我澹台拓一直色欲熏心,其實被你的假麵目蒙蔽?”澹台拓冷下臉來,無情喝斥。
  “我……我以前如何?現在如何?你要真愛我,便該愛我的所有樣子,這般譴責,無非想要找個負心借口,是也不是?”紫蝶姑娘嘶聲叫嚷起來,有氣急,有惶恐,更多的還是虛張聲勢。
  “以前的你,文雅、含蓄、滿腹才情,現在粗鄙、陰險、狡詐、矯情——這才是你的真麵目吧?我澹台拓從來就不是個善用腦用眼的人,也難怪曾經對你動心,我瞎了眼……”
  “澹台拓,你什麽意思?想甩了我?休想!你應承要娶我的……”紫蝶姑娘發起急來,澹台拓是她目前最好最有用的一根稻草,她不能失掉,不能!
  “一個濫情浪子的話,你也信!哈哈!紫蝶姑娘,不曾想,你浸淫煙花地多年,還如此天真!哈哈——”
  “混蛋!壞蛋!我……我殺了你……”半日下來,驚雷陣陣,挫敗連連,紫蝶姑娘飽受打擊,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被晉王世子狠狠拒絕之後,竟還要遭受被澹台拓拋棄的命運!她不信!她不服!她不甘!她不平!她……她要毀了他,她,他……
  紫蝶姑娘紅著眼,滿臉憤恨,嘴裏亂七八糟地哭罵,發了狂似的,對著澹台拓就是一陣拳打腳踢,與……與潑辣村婦簡直無異,哪裏還找得到往常那個色藝雙絕、楚楚動人的幽雅花魁的佳人風采。
  “外麵何人吵鬧?滾開——”
  驀地,客房門內傳出一聲怒叱,氣勢之懾人,當下把撒潑的紫蝶姑娘也給震傻了,安靜了!
  咦?這——不是他的聲音麽?原來,他在裏麵啊!他又發火了,而且火氣威猛十足——怎地火氣如此之大?
  “世子,是我們,小姐和我,開門哪——”浣紗趕緊敲門應答。
  “滾開!”
  屋內又傳來一聲暴喝,震的房門搖了搖,牆麵落下淡淡塵灰。
  “哼!看吧!人家根本不想理你,人家早就不想要你了,表麵裝的純潔無瑕,背地裏和季允勾三搭四,你這種女人才死不要臉……”紫蝶訕笑不已,口無遮攔地譏諷。
  啪——
  又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紫蝶姑娘的臉上,恰好與原先腫脹的那一邊形成和諧對稱。
  “澹台拓……”紫蝶根本不敢置信,或者是被打懵了,瞪著澹台拓,目光僵直,表情僵硬,完全忘了進一步反應。
  “走!”澹台拓扣緊紫蝶的脈門,令她沒法再使力撒潑,然後一路拖向另一間客房。
  “抱歉!夫人!”澹台拓關上房門時沒忘記保持禮節。
  “大小姐,要不要……再敲!”
  現在,客房門外隻剩下沐夏和浣紗兩個人了,天地一片安靜,靜得浣紗也隻敢小小聲、小小聲地詢問大小姐,生怕被房裏怒火狂發的主子聽見去。
  沐夏皺著眉,思索了一會,淡淡說道,“算了!他不愛人打擾,我們就不打擾了!”
  說完,真的轉身就走,幹脆利落。
  不……會吧?
  差點目瞪口呆的浣紗急忙追上去,“大小姐,這樣就回去啦?那……我們不就是無功而返了嗎?浣紗這就再去求求世子吧,說不準世子願意出來見大小姐,跟大小姐回王府——”
  “他不想回家就不回罷!難不成還要王爺王妃親自來求他回去?侍劍呢?”
  “少夫人,侍劍在此!”侍劍適時現身而出。
  “你過來——”沐夏招手叫侍劍靠近,低聲對他吩咐幾句,末了又鄭重囑咐,“記住了麽?”
  “是!少夫人!侍劍記住了!”侍劍微微苦著臉答應,想到有可能的前景,不禁預先打了個寒顫。
  唉!主子得罪不得!主子夫人也得罪不得!他,該怎麽辦哪?這一對主子,要慪氣到何時才算完啊!
  但願,在他侍劍的小命兒尚能安好健在之前,主子們快些和好吧!
  老天!神靈!侍劍求你們!求求你們!求求求你們了!

  第 48 章
  天,就要黑了……
  侍劍依主子夫人的吩咐,在天擦黑的時候磨磨蹭蹭地走進主子睡的客房——說到磨磨蹭蹭,不是指主子夫人要求他磨磨蹭蹭,而是,唉,想到主子聽到他的傳話之後有可能出現的反應,他就隻想磨磨蹭蹭——如果可以,他巴不得磨磨蹭蹭到明天、後天、未來……可那樣一來,他就徹底死定了!比目前大有可能——即將產生的死相更為淒慘!
  主子在睡覺。
  來“西郊別業”兩天,主子大多時候都在喝酒,今天才看到他正式入睡——要不是他冒死搬走主子房裏所有酒壇子,聲色俱厲恐嚇小二不準再送酒進來,說不準主子還會喝個沒完沒了——喝到海枯石爛也說不定。嚇!想不到從不嗜酒的主子竟是傳說中的海量,他侍劍算是見識到了!
  主子睡的時間不算短了,從午後到現在,卻像還沒有睡夠的樣子。唉!他侍劍怎麽就這麽命苦,還得苦上加苦把主子從黑甜鄉中拉出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保佑他躲過劫難吧!
  “世子,您……醒醒!醒醒……”侍劍立在屋子正中央,隔得老遠小聲叫喚躺在床榻上的主子——所幸,這間屋子是“西郊別業”最大、最寬敞的一間客房,人與人之間有足夠的距離,也比較能夠安心一點點!
  叫了好幾聲,他的主子卻不肯睜開眼表示清醒。
  侍劍肯定主子已經清醒而不肯睜眼睛的原因是——主子並非不夠警覺之人,相反,耳目靈動著呢,不可能聽不到他的叫喚聲——雖說,主子一旦入睡,真的非常、非常厭煩吵鬧,鬧醒他少不得要惹動肝火——下午時分發生在客房門口的事實已經證明過了……可他冒死也要叫醒主子實在也是火燒眉毛不得已,沒有辦法的事哇!
  “世子……”侍劍又叫,“世子……您醒醒,再不醒……就來不及了啊……”
  ……
  “世子,少夫人來了……”沒辦法,隻有試試這一招現在管不管用。
  咳!還真管用……
  有人張開了眼睛,把四周掃一遍,然後瞪向某一點,一臉上當的鬱怒,“侍劍,你最好有個合理的解釋——”
  “侍劍不敢說謊!少夫人的確來了……”
  “……人呢?”趙雋有些相信了。這個小混蛋還不至於膽大妄為來欺騙他!
  “……又……走了……”
  走了?
  “為何不稟報?”有人的眉毛幾乎擰在一起。
  天啊!少夫人都親自敲門了好不好!
  “少夫人說……不必通傳!”侍劍很慶幸,自己不是在說謊。隻是,比較想不通——既然主子非常歡迎少夫人前來“請”他回府,為何要端那麽高的身段擺足架子死不開門?
  “我說——叫你去死怎麽不去?”
  “世子……主子要奴才死,奴才不敢不死!世子,永別了!侍劍來世再鞍前馬後侍奉您……”侍劍低下頭,雙手抹一把臉,垂頭喪氣地轉過身,拖著腳步,有氣無力地向房門走去。
  “回來!”有人快被氣死地大喝一聲。
  “是!世子!您還有什麽要囑咐的?侍劍走在黃泉路上也一定時刻謹記!就算喝了孟婆湯……”
  “再油腔滑調,本世子叫你的舌頭先走上黃泉路!”
  “奴才該死!世子饒了奴才的舌頭吧!”侍劍趕忙單膝跪下,頭低低的,不敢以麵目示人。
  趙雋從床榻上翻身坐起,兩手撐膝坐在床榻邊沿,仰望天花板,思索了好一會兒,開口問,“少夫人何時來的?”
  “午後——世子在房裏生氣那會兒!少夫人……就在外麵……還敲了門!”
  不可能!
  他……怎麽不知道?怎麽聽不到她的聲音?
  都是該死的酒害的!當時,他因烈酒後勁發作醉意翻湧頭腦發脹聽覺失常,滿耳聽到門外傳來某些個刺耳的爭來吵去似乎永不知休止的聲音,以為是客棧裏的客人吵嘴吵到他門前,蒙著被窩隱忍許久,終於忍無可忍地暴喝兩聲,不會……他喝罵走的人是她吧?
  怎麽會呢?他當時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聲音呀!該死!都是酗酒惹的禍!
  “你不會請少夫人進來麽?”笨奴才!平日的伶俐死哪兒去了?這下……他要怎麽跟她解釋?
  侍劍不語——實在是,此時說什麽都不會對!
  “少夫人走了?”明知不可能,卻還是忍不住要抱微弱而渺茫的希望。
  “少夫人早已回城!”
  “就……那樣走了?”唉!不奇怪!絕對是她的風格!
  “唔……呃……”
  “說!”這奴才存心找抽!
  “少夫人有留下話——”
  “說什麽?”
  “少夫人說……少夫人說了,少夫人家老夫人壽宴,請世子天黑前務必趕回去拜壽!”
  嘎?
  “混蛋!為何不早說?”趙雋瞄一眼窗外黑下來的天,臉色比天色還黑——真是糟糕!都是意氣鬧的,他竟然不記得對她的承諾了!這下更是解釋不清了!
  笨奴才!事情輕重緩急分不清!為什麽不早些叫醒他?
  侍劍張了張嘴,無言以對……他是想說啊,可少夫人一定要他發下重誓,她的話隻能在天擦黑的時候傳達給世子——這不明擺著折騰人嘛這是!他侍劍好命苦哇啊啊啊……
  噝——
  侍劍齜牙咧嘴捂住幾乎爆出一個疙瘩的腦門,無聲地倒吸幾口冷氣,卻半分痛也不敢叫……他就知道!就知道!今天這頓痛絕對、絕對跑不掉——嗚呼!悔不該口快心軟答應了少夫人的要求!雖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但……少夫人必定要比主子好侍候得多……吧?
  “備馬!回城!”趙雋猛地站起身,順道把被打傻了的侍劍從混沌中喝醒。
  “是!”侍劍急忙應聲,閃電般衝出房門,奔進馬棚,以史無前例無以倫比的飛快速度替主子備好馬,而直到牽馬上路的時候才驀然想到:他是真的被主子打傻了——
  天都黑了!城門早關!主子怎麽回城哇?
  趙雋踏出客房,才甩上門,迎麵便碰上季允。掃了季允一眼,趙雋的視線和腳步沒有遲疑,大踏步向客棧外走去。
  “世子,請稍候片刻,季允懇請賜談……”季允由後麵跑上來緊跟著趙雋,看起來像是有急事迫切相談的模樣。
  “再說罷!季先生,我事急趕路!”趙雋皺了皺眉頭,冷淡而不失禮地說,頭也不回,直出客棧大門,跳上侍劍牽來的駿馬背上,拍馬而去,一溜煙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世子……”季允的聲音隱隱從身後傳來,卻也很快就被夜風吹散了。
  快馬駛上兩裏路,京城西門已經矗立在眼前——趙雋卻隻能幹瞪著沉沉暮色中巨大怪物的巨口似的城門,以及城門外黑幽幽深淵似的護城河……
  天黑如濃墨,吊橋早已收起,城門早已閉緊,他——進不了城!
  明明早已清楚會是這個結果,他卻無法再呆在“西郊別業”,寧可跑到西門前來發呆,仿佛站在這裏就可以離她近一些,無法如期赴約的焦慮和愧疚就可以得到一些撫慰了似的——活脫脫一個傻瓜!
  “世子——”
  趙雋在西門前發怔之際,侍劍終於騎著他那匹腳程無論如何都無法與主子的驊騮相比的劣馬追隨上來了。
  “世子——進不了城了,不如……我們先回‘西郊別業’歇息一晚,明日再早些起行可好?”侍劍小心翼翼地問,心裏忐忑得很,生怕主子再來追究他不及時稟報消息的罪責。
  “你想回去?”趙雋以漫不經心的口氣問,似乎平靜的夜色也平息了他的暴躁,變得心平氣和了。
  侍劍卻感覺不到涼爽秋夜的怡人,有的——隻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惶恐,當然隻有更加的謹慎謙恭,“侍劍唯世子馬首是瞻,怎敢自以為是?”
  “既然如此——去生火,不必再回‘西郊別業’!”
  不會吧?主子罰他露宿野外——在這涼意襲人的秋夜裏?
  嗚呼哀哉!
  心裏暗暗叫苦,侍劍卻也隻能快快跳下馬,迅速在附近收撿一些枯枝草葉,然後,快速生起一堆篝火。
  火生起了,寒意是不必畏懼的了!可是……糟糕!侍劍突然意識到,他沒有吃晚飯,他很餓,他很想吃東西呀……嗚呼!主子這招真狠哇!
  侍劍饑腸轆轆,卻也隻能無可奈何、有氣無力地守在火堆旁,不斷添加柴火,陪主子靜坐。
  沒坐多久,一陣馬蹄聲衝開夜色傳來。
  誰?
  侍劍敏感地轉頭觀望——
  噢!原來是季允。季允?他來做什麽?
  季允沒有看侍劍不解的眼光,兀自跳下馬背,緩緩走近火光,直麵趙雋,溫文詢問,“世子,打擾了,季允可以坐下麽?”
  看來,這位書生的確有重要的話要對他說!不惜從“西郊別業”一路跟到西門前,他,究竟想說什麽?
  趙雋凝神看了一會兒季允,季允勇敢地迎著他的目光,眼裏沒有畏怯——這書生的勇氣倒是頗為可嘉!
  坐!趙雋無聲地點頭示意。
  季允得到允許,在火堆邊坐了下來。他坐下來後,目光卻轉向侍劍,沉吟不語。
  趙雋看了,目光也掃向侍劍。
  “柴火沒了,侍劍再去尋一些回來。”以伶俐著稱的侍劍識趣得很,立馬無力地站起身,心底一邊唉聲歎氣,一邊不舍地離開溫暖的火堆,找個聽不見主子和季允談話內容的地方藏起自己討人嫌的身子。
  侍劍走開了,季允低下頭,卻還是良久沒有開口。
  趙雋盯著季允的頭頂,也沒有開口。
  “那羅帕……乃是季允無意中撿拾!”季允倏地抬起頭來了,再度迎向趙雋的目光。
  他的眼底,有絲慌亂,難為情,焦慮,也有坦然!
  趙雋看著季允,不置可否。
  “世子不相信?”季允苦笑一聲,問。
  “你錯了!我相信!”趙雋注視季允,目光犀利,表情卻淡漠,“我不相信的——是你!你究竟有何居心?”
  “季允……並無居心!”
  “如此——便不該私藏羅帕!”
  “是季允失慮!一切俱是季允之錯,世子夫人與此事全無關聯!世子切莫誤會夫人……”
  “本世子家內之事,季先生未免多慮!”
  “世子深信夫人操守,實不該離家避而不見!”
  “季先生是在賜教麽?”
  “季允不敢!季允但恐己所冒昧,傷了世子和夫人的和睦!”
  “季先生不必惶恐,此事全然與你無關!”
  “如此極好……”季允沉吟半晌,苦苦一笑,“世子雅量非常,果然當得起……當得起世子夫人的佳偶!季允祝願兩位白頭攜老,永世相守!請世子……真心待夫人,她當得起——”
  “有勞季先生掛心,趙雋謝過了!”
  季允再度低下頭,沉默著。
  趙雋把目光調開,撥弄著火堆裏的炭火,也不語。
  “世子……”良久,季允終於又抬起頭,目光卻低垂不看趙雋,手緩緩從懷裏摸出一把折扇,遞給趙雋,“這個,請世子收下!”
  趙雋有些疑惑,但還是伸手接過,展開來看。看到上麵的字,不但更加疑惑,還加上皺眉——季允,絕不會無緣無故給他這樣一把折扇,難道……
  “世子切莫誤會,扇麵原本無字……這折扇,也是季允湊巧撿拾,想來也是閨閣物品,那日……那羅帕先前雖為季允所拾,卻已丟失數日,季允恐這折扇他日又如羅帕般不慎遺失,貿然重現傷了物主名節,請世子……代季允處置它吧?”
  “有心不讓它重現,何不銷毀?”趙雋盯著季允。
  “它不屬於季允,季允無權處置!”
  趙雋收回目光,看著扇麵:——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多麽……無怨無悔的癡……
  趙雋抬起頭,看著季允,季允的目光仍然低垂,火光閃爍之中,臉上的落寞似隱似現——像極他第一次在“西郊別業”竹林裏看到他談起《別賦》時黯然銷魂的神情……趙雋心中隱隱一震,某些莫名的不太令人愉悅的情愫泛濫的同時,一股難以理清的情緒也在漸漸升騰……
  這個男人深深愛著她——他趙雋的妻子!也許絲毫不比他趙雋少!而,那個幸運的男人是他趙雋!
  他幸運地擁有她——即便以為她心意不明,即便惱恨她毫不留情,但是,知道她今日親自來到“西郊別業”,他確定了:她,也是在乎他的!或許她是不夠熱情,溫情卻不容質疑——共同生活的日子裏,她對他的好,點點滴滴:她會給他做披風;早晨留神不讓鸚鵡小狗吵醒他;認真安排他的膳食;願意與他交談逗笑;捉弄人卻不過分;從不在人前拂他的臉麵,讓他下不了台……
  擁有她是一件太美好的事情,即使不能全然擁有,那些也足夠令人幸福……
  是他太貪心!太急切!活該受罪!
  趙雋緩緩收攏折扇,思慮半晌,驀地抓過季允的手,將折扇放入他掌中,語氣凝重,“季先生一筆好字,題在這扇麵上,折扇便不再是原先的折扇。既然它被主人遺失,早已無主,季先生保管了,就請繼續保管吧!”
  季允乍然一驚,猛地抬起眼皮,眼神詫異而無措,“世子,這……不行的?”
  “如果季先生無意保管……無主之物,季先生如何處置,季先生自己決定罷!”趙雋目光轉回火堆,眼見火焰漸弱,於是加了柴火,撥弄幾下,火光又熊熊燃燒起來。
  季允沉默了半晌,忽地手一動,把折扇投入火焰之中,頓時,火舌竄動,劈啪聲中,折扇迅速燃燒,很快,消了形體,不複存在……
  火焰仍在燃燒,火堆邊的兩個男人卻沉寂不動。
  夜色更加深沉,包容了天地所有,或者也可以這麽說,消散了一切……
  本就不該存在的情感,徹底煙消雲散,或許,才是最好的結果吧?

  第 49 章
  清晨,晨光乍現,西門乍開,兩匹馬就首當其衝,一溜煙衝入城門,迅疾奔馳過冷寂少人的街道,直奔向內城而去。
  這兩匹馬上分別騎著一名大概昨夜沒睡好顯得不夠神清氣爽、英姿颯爽的騎士,這兩名騎士嘛——就是昨夜因為天黑城門關閉無法入城而在西門外露宿一夜的晉王世子趙雋和他的侍從侍劍。
  進得城來,趙雋策馬先回晉王府——雖說,他很懷疑他的妻子極有可能在娘家,但,因為晉王府順路地建在比丞相府更近的路程上,所以,先回家看看也好——而且,說不準他那出人意表的妻子偏偏就是在家而讓他去丞相府上撲個空也是很有可能的。
  果然,他從大門進來,一路問了門房、仆役、侍女,證明他的判斷完全準確——他的妻子昨夜的確睡在家裏!
  趙雋長舒一口氣——太好了!
  她在家就好,她是明事理的女子,絕對會聽他的解釋……雖說,不能陪同她回娘家為嶽母大人祝壽,實在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情!
  去年九月初,他這個甫娶妻就上戰場的新女婿在嶽母的壽宴上缺了第一次席,今年要是再缺席——那就太不像話了!所以,他絕對不能再缺席了!前些日子,他的妻子不經意地提到,嶽母壽辰將至,他當時還滿口承諾,定然陪她風光出席,結果卻……更糟糕的是,今年,臨秋小姨子也嫁人了,要是二女婿恭敬孝順地上嶽家給丈母娘拜壽,而他這個大女婿卻再度缺席,那、那就不僅失禮,而且無禮了。
  一個成親年餘的女兒,女婿連連兩次不給嶽母賀壽,必定……掃盡她的顏麵,讓她難以在家人麵前交待吧?他太不體貼、愛惜自己的妻子了!還有,他北征回來家門不入就又南下達兩個月之久,定然也給她增添過不少困擾吧?而她,卻不曾抱怨!
  他真的是個糟糕透頂的丈夫!幸而,認清得還不算太晚!他會向她說清一切,懇求她的諒解,在以後的日子裏真正愛護她!等她愛上他!
  對!就這麽辦!
  “夏兒——”趙雋衝進臥房,迫不及待地叫喚。
  沒人?
  趙雋環視整潔的臥房,整齊的臥榻——她已經起來了?
  當然,這是必定的,她一向有很好的生活習慣,按時作息也是其中之一。
  她不在房裏,去了哪兒?是到膳房安排早膳還是向父母高堂請安去了?
  他還是等她一會兒吧!
  趙雋在竹榻邊坐下,隨眼一看,便掃到他那夜丟在上麵的黑色披風。披風已經整齊地疊好放置在床頭,除此之外,還看到一個籃子,籃子裏裝著沒有縫製好的衣裳。
  等待的時光總是無聊的,為了打發這無聊的時光,趙雋幾乎就是無所事事地從籃子裏拿出衣料,以純粹外行的眼光打量。雖然是外行,趙雋還是輕易看出,這衣料,布料和款式都是男式的,他心一動,自然而然想起自己前幾日開玩笑似地向她索要衣裳的情景……老實說,他並不認為她會如他所願!但是他錯了!她把他的話當真!
  她——
  她對他——是有心的!
  嗬嗬!趙雋心頭一陣蕩漾,一股抑止不住的喜不自勝滿溢而出,幾乎笑得像個傻子!
  “汪汪汪……汪汪汪……”小狗在庭院裏揚聲吠叫起來。
  是她回來了吧?
  趙雋思緒才動,人已經出了臥房,站在門廊下,目光掃視庭院。
  “汪汪汪……汪汪汪……”一黑一白兩隻小狗圍著院裏的桂樹吠個不休。
  “黑無常,白無常,黑無常,白無常……”一隻綠毛鸚鵡蹲在桂樹上吟個不休。
  原來是這幾隻小搗蛋鬼在作怪!
  她……怎麽還不回來?
  一個侍女從院門外晃進來,一眼瞄到站在廊下的趙雋,頓了一下,猶豫的神情很有些可疑。
  “過來!”趙雋威嚴地喝道。
  “世子有何吩咐?”那侍女趕忙奔過來,垂首躬身聽候差遣。
  “少夫人呢?”趙雋盯著侍女,模糊記起她似乎也是他妻子的陪嫁丫頭之一,不過,因為貼身侍候主子的丫頭隻有浣紗和聽雨,其他侍女他幾乎都叫不出名字。
  “奴婢……不曉得!”
  “再說一遍!”
  “不……大小姐剛才還在府裏走動……奴婢實是不知大小姐走到了何處?”
  “你——收拾包袱,今日起不必在‘蘭薰院’當差了。”
  “世子——世子——奴婢犯了何錯,主子要驅逐奴婢?世子,請饒了奴婢!世子……”
  侍女被主子突如其來的決定驚的懵了,趕忙雙膝跪下,低頭叩首。
  “主子行蹤何在尚且不知,留你何用?走!”
  “世子——奴婢說……大小姐吩咐不許透露,大小姐回……回丞相府了……”
  “何時的事?”奇怪?他進來的時候仆人們不都說她在家的麽,究竟誰在說謊?
  “世子回來院裏的前一刻。”
  “少夫人不知道我回來麽?”
  “不……不知道!”
  怎麽如此湊巧,他們在自己家裏失之交臂?而,她一大早回什麽娘家呀?該不是……惱恨他不能及時回城給嶽母拜壽氣得不想見他了吧?
  不行!他一定要見她!他得——找到她!
  不及思索太多,趙雋跨步出了院門,出了王府,策馬向丞相府奔去。
  丞相府距離晉王府並不太遠,不消一刻鍾,趙雋就騎馬來到丞相府。
  通報之後,出來接待晉王世子的人是晉王世子夫人的陪嫁丫頭聽雨——據說,尹丞相和江氏,也就是他的嶽父、嶽母都不在府裏,到護國寺禮佛去了。
  “世子,大小姐不在府裏!”聽雨乍見姑爺,不等問,自己先說明,“不過,大小姐有留話,說是姑爺如果前來,請在府裏等候。”
  又是留話!而且,要他等候!
  趙雋心底暗暗苦笑——他懷疑,不,確定,他的妻子在捉弄或者說……報複他:他一大清早趕回家裏,她居然神不知鬼不覺躲開他溜回娘家,他追來丞相府,她此刻又不在!
  她究竟在哪裏?她這迷藏要捉多久?他怎樣才能見到她……唉!成親一年來,避而不見是他常對她使的招術,現在,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了,一擊——即中!
  原來,想見而不得見的感覺是這樣的:焦灼、心急如焚、坐立不安、患得患失……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算是反省到這點了。
  “夏兒究竟在何處?說——”趙雋威嚴地瞪著聽雨,這丫頭膽大包天了,竟敢對主子放肆!
  “奴婢不知道!”聽雨在主子的目光前低下頭,“大小姐隻說要到府外走走,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大小姐去了哪裏?”
  “喲!這不是大姑爺嗎?怎麽,又找我家大姑娘來啦?唉!我家這位大姑娘人看著溫良賢淑,性子卻倔強了點,怎麽動不動就離家出走!讓世子找來找去,太不成體統了!回頭我跟老爺夫人提一提,好好說說她,怎能如此對待自己的夫婿?”一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趙雋和聽雨都看過去,原來是尹丞相的二夫人林姨娘。
  “二夫人誤會了!大小姐沒有離家出走!”聽雨急忙辯解。
  “哦——是我多事了!我見大姑娘一早匆忙回來,又匆忙出門而去,去向何處連大姑爺也不告知,還以為大姑娘同大姑爺負氣,離家出走了呢!唉!大姑娘什麽都好,就是這點不好!前番也是,說也不說一聲,一個人悄悄地就去了南方,現今不知又要……”林姨娘一臉遺憾殷殷關切。
  “二夫人,大小姐真的沒有離家出走!”聽雨微微嘟起嘴,忍不住又出聲辯解。
  “狗奴才!放肆!竟敢打斷我說話!哦——我道是為什麽哪?原來做了陪嫁丫頭,諒舊主子管不著,回尹家耀武揚威來了!”
  “聽雨不敢!”聽雨低著頭道。
  “哼!你怎麽不敢?我看你敢得很!豈止對我這舊主子敢,連你的新主子也一樣敢得很哪!大姑娘隨便離家,你不助大姑爺盡力找尋也就罷了,還包庇不懂事的——”
  “世子,大小姐真的沒有離家出走啊!大小姐不過是……”
  “不過什麽?”林姨娘咄咄逼人。
  “世子,大小姐隻是到京城北郊外雲霧山上打泉水而已,不多時定然回來。”聽雨沒有看林姨娘,兀自抬起頭對姑爺說。
  “哦!大姑娘打泉水去啦?大姑娘太有孝心了……世子勿怪,大姑娘的行蹤我可是替你問出來了喲!世子要怎麽謝我呢?”林姨娘邀功地笑看趙雋,臉笑得像一朵花似的。
  “多謝!”趙雋不動聲色地道。
  哼!聽雨則在心底悶哼一聲。

  第 50 章
  雲霧山,從北門出去,走上約摸十多裏,就到了。
  雲霧山是京城附近的第一座大山。
  此山高聳入雲,山上幽林蔽日,山間清泉甘冽,形成幽雅風景,頗有盛譽——據傳,並且也得到許多人驗證,用雲霧山上的清泉烹出來的茶分外的清香甘美,餘味無窮,名聲漸漸傳揚開,京城裏的貴胄人家,富豪商賈,甚至平頭百姓都愛到雲霧山上取泉水回去烹茶,這一來,清泉和取水人反而成了雲霧山最大的風景。
  沐夏和貼身丫頭浣紗取了泉水下得雲霧山來,也不過剛過辰時,光陰尚早,反正……沐夏也不急著回去,於是,主仆兩個各騎著一匹馬,悠然走向回程。
  取水這種事情,原本無論如何都輪不到尹家大小姐、晉王世子夫人尹沐夏來做,但——沐夏在心底哼哼一下:他昨天太過分了!她都親自上門請他了,他竟然還火氣十足!雖說他如她所願一大清早就趕回家裏了,可……她還是不甘心輕易放過他!
  他太隨心所欲了!總是要她在家裏苦苦等他,哈,今日她也要他等個夠!
  離了雲霧山的地界,從小路拐上驛道,沒有多久,沐夏和浣紗就到達一處十裏長亭。
  這一條通往北方的驛道,今日旅人有些稀少,雖然沿路免不了有那麽幾輛馬車,幾匹馬不時掠過眼簾,但總體上是冷清清的,兼之秋風陣陣,由不得人不想起“古道西風瘦馬”的蒼涼。隻是,沐夏自認並非多愁善感的人,尤其,她又不曾離家,也不曾斷腸,實在沒有什麽好悲淒苦恨的。
  有人卻不一樣——
  “嗚嗚……嗚嗚……”
  誰人在哭?
  沐夏和浣紗同時朝哭聲來源望去,哭聲從長亭裏傳出,哭的人是一個輕紗覆麵的女子,看不清容貌,也容不得她們細看——因為,長亭裏,那哭泣女子的身旁,坐著兩個男人。
  沐夏和浣紗才要收回目光,那個哭泣的女子驀地抬起頭來,隔著麵紗盯住浣紗,隨即伸手指點,嘴裏更是一迭聲叫起來:
  “臭丫頭,是你!果然是冤家路窄……石爺,石爺,就是這個臭丫頭昨日打了我,害紫蝶無法以麵目示人,丟了石爺的臉……石爺,您要為紫蝶做主呀!”
  那個哭泣的女子居然是紫蝶!果然,冤家路窄!
  “你這個丫頭昨日如何欺負了紫蝶姑娘,快快從實招來!”被稱為石爺的男人跳下長亭,攔在沐夏和浣紗麵前,皺著眉頭凶惡地問。
  這個男人約摸三十歲,高大壯碩,一臉絡腮胡子,更顯得分外粗豪,看起來確實——有些嚇人。
  浣紗幾時見過此種陣仗,嚇得一哆嗦,馬蹄也很識趣地後退幾步,人和馬全都尋求保護似的躲到大小姐的馬後。
  “女子糾紛,閣下拔刀相助,實乃見義勇為之舉!可欽可佩!”沐夏迎著那位石爺,淡淡說道。
  石爺聞言,深深吸進一口氣,胸口頓時起伏,像是立馬要爆發。
  “是你!竟是你!石爺,她也欺侮了紫蝶,有仇不報非君子!石爺,您應承誓死保護紫蝶,如今可要為紫蝶雪洗恥辱呀!”紫蝶姑娘卻又指著沐夏恨恨地大叫起來,仿佛才認出她來。
  也難怪紫蝶姑娘認不出沐夏。
  因為深秋風大,到雲霧山又有些路程,沐夏特地戴了一頂紗帽,輕紗遮麵,原本隻為遮擋風沙,不曾想也遮掩了眉目,令紫蝶姑娘一時之間辨認不出。
  紫蝶姑娘氣恨地瞪著那個以一頂紗帽遮掩了麵容的女子,雖然看不清她的臉孔,但聽到她開口說話,馬上想起那個臭丫頭既在,其主子自然也在,新仇舊恨頓時翻湧泛濫,也不管究竟是不是其人,馬上喝令石爺替她出氣。
  “哈哈!好傲骨!痛快!利落!我喜歡!石威,手下長點眼,別傷著她!”長亭裏邊突然響起另一個男人狂妄放肆的笑聲,“這脾氣對極本爺的胃口,不曉得容貌如何……石威,揭了她的麵紗給本爺瞧瞧。”
  好無法無天的男人!
  沐夏隔著輕紗望向長亭,見是一個帶著邪佞氣息的俊俏男子,正睜大一雙邪氣的眼睛,一臉興味十足地盯著她看。
  狂徒!不是什麽好人!
  沐夏沒有興趣深究,目光很快調回攔在馬前的石爺——石威的身上,瞪著對方凶神惡煞、勢在必行的模樣,警惕之心暗起。
  “呔!聽到我兄弟的話沒有?自己把麵紗揭了,好好給我兄弟看看,免得大爺我手重,弄破你的細皮嫩肉,兄弟少不得要責怪!快點!”石威厲聲喝斥。
  沐夏哼了一聲,冷冷地看著石威,“閣下不必謙虛,想要揭我麵紗,憑本事來。”
  “不識好歹!別怪大爺無情!”石威兩腿一沉,紮了個馬步,突地橫拍出一掌。
  這一掌,不是拍向沐夏,而是雷霆般重重擊在她所騎馬匹的頭上。
  馬兒驟然挨襲,頓時騰身直立,淒厲地長嘯幾聲,掙紮幾下,四蹄無力地彎折,曲膝跪下,龐大的身軀直向地麵臥倒。
  “大小姐……”浣紗在後麵心驚膽戰地尖叫。
  馬兒防不勝防,沐夏也是始料未及,馬兒高高立起時,幾乎沒有把她甩出去,幸而她反應不算慢,緊緊抓住馬韁,蹬緊馬蹬,緊貼在馬背上,待馬兒下落時迅速脫開馬蹬,手在馬鞍上用力一按,借勢飛起,穩穩地落在地上。
  “好身手!好……美人……”長亭那邊又傳來那個男人的喝彩聲。
  沐夏這才發現,在剛才的一番騰挪跳躍中,她頭上的紗帽已經飛脫,麵容再無遮掩地呈現……她惱怒地瞥向長亭中的男人,他一雙邪氣的眼睛睜得更大,緊緊盯著她,幾乎直了眼——一個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沐夏厭惡地調開目光,繼續瞪著她的對手——石威。
  “兄弟!這個女人竟然如此美貌——我還要不要與她打?”石威向長亭中的男人問話,眼珠子也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沐夏。
  “我要的女人——你還想打麽?”那男人吃地一笑,狂妄無比,邪氣無比。
  放肆!沐夏既厭惡又惱怒。
  “什麽?丁爺,你想把這個女人帶回去……”坐在邪氣男子旁邊的紫蝶姑娘已然吃驚地叫起來。
  “怎麽?我丁無懼想做什麽要勞紫蝶姑娘首肯麽?”名叫丁無懼的男人目光陰沉地掃向紫蝶姑娘。
  “不!不!不!丁爺您別誤會!紫蝶怎敢對丁爺的事情置喙?丁爺喜歡這個女人……太好了!恭喜丁爺!丁爺您就帶她回北方吧?她一定會令丁爺您滿意得不得了!不過丁爺,你們得了這個女人,可否……可否放紫蝶回城裏?紫蝶自小未曾離開過京城,在北方怕是水土不服,還有……紫蝶也實在是舍不得京城裏的媽媽姐妹們……丁爺,石爺,你們放紫蝶回城裏去吧?好不好?”紫蝶又是否認又是道喜又是懇求。
  丁無懼沉哼一聲,“這個女人隻能屬於我!你——是石威的女人,要不要你,由他決定,與本爺無關!”
  “石爺……”紫蝶又來求石威。
  “休想!”石威重重地哼道。
  “嗚嗚……嗚嗚……”紫蝶姑娘又哭喪起來,顯然極不願意出這一趟門。
  沐夏不清楚紫蝶姑娘怎會出現在驛路上,而且看樣子是被那兩個男人帶往北方,隻是,她也沒有心思琢磨別人的事情就是了——她現在的處境,才是相當、相當危險!
  “大小姐,你……騎著我的馬兒,快跑吧!”浣紗已經跳下馬來,急促而小聲地對大小姐說。
  “想跑?沒門!乖乖跟我兄弟回去吧!我兄弟風流倜儻,不知有多少女人想做他的女人,我兄弟至今尚無正室,說不準我兄弟一個開心,賞你一個夫人來當當呢!我兄弟武功高強,天下難逢敵手,別白費力氣,識趣點從了我兄弟,乖乖跟我們回北方吧!哈哈——”石威看來粗豪,耳目卻警覺得很,浣紗的低語全落進他的耳中,隻見他哈哈狂笑兩聲,緊盯浣紗,又色迷迷地笑道,“這個丫鬟也是個美人兒,兄弟,她主子歸你,丫鬟就歸我了吧,哈哈……”
  “想帶人走,先問問我!”一個森冷的聲音赫然從天而降。
  誰?

  第 51 章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正在與美人兒耽耽對視的石威乍聽到動靜,猛然轉頭,循聲瞪去,見是一個身體頎長,冷峻而貴氣逼人的美男子,就站在他身後不到一丈遠的距離,竟不曉得何時來到的,那不算壯碩的身板實在看不出幾斤幾兩重,氣勢卻是張狂、壓迫得足以氣死人——石威狠狠地瞪著對方,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沐夏也看著來人——也許看得太專注,引得長亭裏的丁無懼瞧不下去了。
  隻見丁無懼以一個瀟灑至極的姿態飛出長亭,飄然落在石威旁邊,麵對身量相差無幾的來人,下巴微抬,倨傲地睨著,卻不出聲。
  “快說!有膽子來大爺跟前囂張,就休要藏頭露尾!本大爺的拳腳耐不住煩!”石威見兄弟出頭露麵了,先前沒來由的怯意頓時全消,膽氣又十足豪壯起來。
  “我是何人?”來人的目光越過丁無懼和石威,落在他們身後的沐夏身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問道,“夫人,你來說說,我是何人?”
  “閣下是誰,自個兒不曉得麽?”沐夏看著來人,嘴角微撇,像不屑,像撒氣,或者說……更像撒嬌。
  這兩個人竟公然打情罵俏!如此旁若無人,簡直看的旁人心火直冒。尤其那位風流倜儻的丁無懼大爺——他目光陰沉地看著來人,是不悅,是估量,也是蘊蓄,活似自己的所有被他人覬覦的表情。
  “聽到沒有?人家美人兒不認得你!小子,休要自討沒趣,滾一邊去!否則——”石威立馬出言譏諷兼恐嚇,聲如雷霆,臉如雷公,煞是嚇人。
  “這位大爺弄錯了吧!本夫人可沒說過不識得此人!”人家美人兒卻悠悠打斷了石大爺進一步以聲色懾人於無形以求先發製人。
  “夫人?你……是何人?”
  “這小子究竟是何人?”
  兩個各有其意的聲音同時發出,問的——正是開口說話的美人兒。
  “大人,您來說說,我是何人?”沐夏眨眨眼,向來人問回去。
  這不肯吃虧的調皮孩子!
  來人一臉無奈,振臂一躍,眾人隻覺得眼前一閃,美人兒身畔已經多了個男人。
  “夏兒,你怎地如此調皮!想要出門走動,何不讓為夫陪同?遭遇了壞人如何是好?”
  來人——當然也就是趙雋世子啦,甫靠近妻子身側,就忍不住嘮叨教訓起來。
  幸而,他及時做下出城尋她的決定,並且趕上的也非常及時,否則後果還真是不堪設想——那兩個膽大妄為的狂徒,竟敢圖謀劫掠他心愛的女人!
  “你……是這個人的妻子?”
  “原來你是她的丈夫?”
  又是兩個聲音同時發出。
  趙雋把目光從妻子身上移開,盯著那兩個男人。這兩個男人,一個粗豪得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力大如牛的莽撞武夫,另一個則邪佞如花花公子,陰沉得深不可測,兩個人都絕非善類。但,他趙雋在戰場上尚且不知道“怕”字如何書寫,又怎會把兩個江湖遊勇放在眼裏?
  他們敢做就要付出代價!
  丁無懼和石威對視一眼,手緩緩按在腰間,看來也是試圖通過武力來解決眼前事端。二對一,他們的勝算大的很。
  趙雋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緊對方,也伸手按住腰間的“寒光”劍……
  “世子——世子——侍劍來遲了——”遠遠有人高聲大叫。
  遠遠,馳來兩匹馬,一匹驊騮馬背上空無一人——咳!那是必然;另一匹馬上騎著趙雋的貼身侍從侍劍。
  要說趙雋為何人已然出現在十裏長亭這裏,而自己的馬和侍從卻落在後麵,也算是個小插曲:趙雋出北門之後,行了一段路程,嫌侍劍馬跑得慢,於是丟下他自己獨行,後來又行了一段路,從小山坡上遠遠望見十裏長亭這裏人影晃動,似有紛爭,心下覺得不妙,頓時連馬也不顧了,施展開輕功,幾個飛縱,悄無聲息地接近十裏長亭,恰好解了他妻子的圍。
  落在後麵的侍劍呢,追上了主子的馬,當然也就順手牽了來,而直到趕近十裏長亭,侍劍才驚覺,主子像是遇上了麻煩。對方是兩個人,主子隻有一個,就算主子武功蓋世,終不免令他這個貼身侍從心懷寡不敵眾之憂——尤其那樣一來,嚴重失職的人是他耶,啊啊,這個罪責他萬萬承擔不起的!
  所以,侍劍急急策馬馳近十裏長亭,不等馬蹄踏穩,一個飛身躍下馬背,迅速抽出佩劍奔到主子身前盡責擔當馬前卒。
  這一來,局麵有了變化:二對二,人數上勢均力敵。
  丁無懼和石威對視一眼,沒怎麽把侍劍放在眼裏,何況——自古衝冠一怒為紅顏,為了爭奪美人兒,血戰一場才盡顯英雄氣概,這美人兒也才更有價值!
  “呀——”石威抽出佩劍,率先衝向侍劍。
  侍劍不甘示弱,也挺身迎上,兩把長劍霎時交纏在一起,你一來,我一往,難解難分中,已是令人眼花繚亂地連續交換了幾招。
  “你這大個子身手卻是靈便得很哪——”侍劍邊打邊叫。
  打鬥間隙尚能分心取笑,看來侍劍應付對手沒什麽問題——這是自然!能當上晉王世子貼身侍從的人,沒兩下子怎麽保護主子哇!
  而趙雋和丁無懼這邊呢——隻見一雙眼睛深沉,一雙眼睛陰沉,俱是緊緊盯著對方,除了眼神,渾身上下紋絲不動,猶如豹子遇上老虎,因為摸不清對方虛實,所以長久對峙,看誰的契機更好,勝算更大才肯先發製人。
  沐夏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她曉得自己的夫婿功夫不錯,卻不清楚厲害到什麽程度,眼前的丁無懼雖然是個十足的登徒子,功夫看起來絲毫不容小覷——要不,她的夫婿也不會如此嚴陣以待了!
  難得看到她的夫婿與高手對決的陣式,雖然不免憂心,不過……對自己夫婿比較有信心的沐夏還是頗有興致地觀著戰。
  沐夏這邊興致盎然地觀戰,那邊——也就是紫蝶姑娘那邊卻靜不下心來。
  趁著無人留意,紫蝶姑娘溜下長亭,躲躲閃閃溜到拴在長亭邊樹樁上的馬匹前,玉手輕顫,解開了一匹馬的韁繩,悄悄向回京城的方向牽去……
  “賤人!休想跑……”正與侍劍纏鬥的石威瞥見佳人要落跑,發急大喝一聲,把正要跨上馬背的紫蝶嚇得一愣神,竟掉了下來,仰倒在地,登時痛得嗚咽一聲。
  兩強相爭,最忌分心,這石威武功雖然比侍劍弱那麽少許,但仗著天生神力,每出一招必是地動山搖的架式,令對手很難討到好處,所以和侍劍交戰一番,卻也堪堪打成平手,而且,憑借力氣大耐力好,還很有漸漸占上風的可能。可惜,給紫蝶姑娘這麽一分心,憑空送給侍劍一個空檔——侍劍趁著對方眼神瞥向紫蝶姑娘之際,一招快劍遞進,登時刺中石威的肩膀,饒是石威皮肉粗厚,也乍然鮮血長流,登登登連連退後幾大步,恰好退到紫蝶姑娘旁邊,於是順手一拎,揪起癱在地上的紫蝶姑娘,恨恨地喝罵:
  “想跑!你答應跟大爺回北方侍候本大爺,再敢懷有異心,當心大爺把你賣到大食國給大食人做十八房姨太太去!你給大爺老實點!”
  侍劍和石威這邊變故乍生,頃刻之間分出勝負,兩個人都歇了手,那邊趙雋和丁無懼卻是在紛亂之際光影閃動似地錯了一下身形——旁人,也就是沐夏,隻覺得自己眼前恍惚一閃,再定睛,眼前仍是原模原樣站著原先那兩個男人,連姿勢都不曾有變——也不知到底有沒有交過手?
  “在下丁無懼!閣下功夫勝丁某一籌,丁某欽佩!閣下留個名號,丁某不才,他日定然再親自拜求賜教——”丁無懼側身而立,雙手僵硬下垂,原先握在右手的劍換到了左手,嘴裏說著敗服的客氣話,陰沉的眼底卻燃燒失敗的不甘,明顯一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神情!
  “本世子姓趙名雋。”趙雋提起“寒光劍”,輕輕一揮,甩掉掛在劍尖的一滴血,輕緩地把寶劍插入劍鞘。
  “原來是晉王世子趙雋,失敬!青山綠水後會有期!石威,走——”丁無懼說到最後一個字,人已是飛上馬背,揮劍砍斷韁繩,雙腿用力夾緊馬肚,如風一般策馬狂奔而去。
  “兄弟!等等我——”石威大叫一聲,隨便把紫蝶姑娘往馬背上一丟,自己飛身躍上另一匹馬,一隻手抓緊自己的馬韁,另一隻手挽緊紫蝶姑娘所騎馬匹的韁繩,用腳踢踢馬肚子,驅動馬蹄,拖拖拉拉地追著丁無懼而去。
  “我不要去北方——小王爺……求求你……帶我回去,我不要去北方,我要隨澹台拓去南方……救救我……”紫蝶姑娘被石威隨手一丟,攔腰橫趴在馬背上,上鞍也不是,跳馬也不是,又驚又怕,加上前途渺茫,不由得懇求哭叫,語聲淒慘苦楚,鐵石心腸聽了怕也要覺得可憐。
  “做夢!朝三暮四的臭婊子,當初你求我為你做事,親口應承跟隨我回去北方,大爺照你意思刺了那小子一劍,你卻又妄想背信棄義,休想!”石威恨恨地罵道,空出手來狠狠拍在紫蝶姑娘的馬匹的馬股上。馬兒驟然吃痛,咻咻長嘯兩聲,立即揚起四蹄,奮蹄向前路疾馳。
  “世子,強人把您好友的紅顏知己劫掠走了?一個姑娘家,怪可憐的!您就忍心作壁上觀,不拔刀相助呀?”沐夏看著一路哭哭啼啼遠去的紫蝶姑娘,雖然對她從無好感,不過想到女子身不由己被強迫的命運,淡淡的憐憫之心仍然不可避免地泛起。
  “我會告知澹台,他有心,自個兒去追回。”趙雋淡漠地道,心裏終於弄明白澹台拓究竟為何人所傷。那個家夥剛才肩膀中了侍劍一劍,也算是為澹台拓報了仇。
  而紫蝶姑娘,她既然支使得動那個粗豪漢子行凶,想來到北方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不過,那都與他無關!
  目前,最要緊的事情應該是如何狠狠教訓……或者好好哄哄他的妻子才是!
  “夏兒,你究竟知不知道江湖險惡?這般貿然外出,出了意外如何是好?”趙雋決定先來教訓的。
  “世子,您今年貴庚了?”沐夏瞥一眼嘮叨上了癮的夫婿,一本正經地問。
  “二十三。”趙雋被這天外飛來的一筆弄得有些懵懂,但還是老實地回答。
  “哦——原來夫君才二十三呀!”沐夏抿抿嘴,一副幡然頓悟卻仍然不置信的古怪神情。
  她這是什麽表情?
  趙雋瞧著奇怪,不由得凝神思索,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他的妻子已經施施然走向來路,看起來像是仍然不願搭理他的樣子。
  “夏兒——”趙雋幾步就跟了上去,“你要去哪兒?”
  “當然是回家了!”笨!
  “你想走路回去麽?”莫非這丫頭愛走路?
  “我的馬被打死了,世子沒有看到嗎?”沐夏偷眼瞧夫婿有些傻愣的表情,不知為什麽,覺得今日的他……嗯,怎麽說呢,前一刻還是個大英雄,這一刻卻像個大傻瓜。
  就這事情啊!簡單!
  趙雋回頭張望了下,侍劍和浣紗大概以為主子們想要散散步,磨磨蹭蹭,良久不見跟上來,他的馬被侍劍牽著,自然也落在後麵。
  兩個蠢奴才!
  趙雋轉過頭來,才回頭轉頭之間,他的妻子又走出老遠去了——她該不會真想走路回京城吧?雖說,要他陪她走上十裏路不是什麽難事……不過,說實在的,她畢竟是他的妻子,要她徒步走上那麽十裏路,他也是會擔心她那雙纖細的小腳吃不消的,所以嘛——
  沐夏走在前麵,感覺到落在身後的趙雋停住腳步,不但沒再跟著她,反而回身走向落得更遠的浣紗和侍劍他們——他想搞什麽?沐夏有些好奇,仍然忍住不回頭。
  今天會出那場意外她想不到,而她的夫婿居然能夠及時從天而降她更想不到……雖說……她其實一大清早故意躲著他,想要做的無非就是……就是要他到處找她……現在,他的的確確找到她了……唉!這個男人,做什麽天生就是優人一等,簡直就是侵略性十足……她才不想承認他真的很厲害,才不呢!
  沐夏走著神,沒留意身後一匹駿馬正直直朝她奔來,自然也沒留意馬上騎士成心嚇人一跳的惡作劇表情,所以,當她突然憑空被人攔腰抱起,身體驟然離地飛上半空時,本能驅使,不由得如人所願驚叫一聲,也是本能驅使,她的手腳自然而然要不客氣地掙紮反擊羅……
  “夏兒,你何時才能改改這愛打夫君的脾氣呢?”
  她的手腳輕而易舉給人製住,她的身體也隨即安穩地落坐在馬背上,背靠著一個安全的胸膛,而,一個溫柔又戲謔的聲音也立時在她耳畔響起。
  “誰讓你總是愛驚嚇人!”她嘟起嘴,不甘,卻不得不服。
  沒辦法!誰讓自己技不如人呢?還好,他是她的夫婿,不是陌生人,不是她的敵人……她總會有辦法占上風的!哼哼!
  親愛的夫君大人,走著瞧吧!

  第 52 章
  秋夜涼風起,清氣蕩暄濁,蜻蛚吟階下……
  沐夏披著洗浴後剛剛才幹透的長發,靠在枕畔,聽著窗外秋風刮動樹枝的沙沙聲,秋蟲瑣瑣細細的吟唱聲。暮色漸濃,秋寒漸重,她都快困乏了,他……怎麽還不回來?
  今天下午,他們剛從城外回到家裏,還沒有走回“蘭薰院”,趙雋就接到傳召,去宮中見皇帝,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他,去得太久了吧!沐夏忍不住想,也忍不住鄙視自己:她真是越來越沒有出息了,怎麽他才不過離開半天,就掛著念著,啊——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世子,您回來了!”外間驀然傳來侍女的恭迎聲。
  他——終於回來!
  沐夏下了床榻,迎向門口,還沒有打開門,已經有人先她推開。
  “夏兒——”趙雋冷不防會在門口與沐夏麵對麵,不由得呆了一呆。此時的她,一身雪白的中衣,披著長長的烏黑的秀發,盡顯少女清新、純淨、清香、荏弱、溫柔與嬌媚……要多動人就有多動人!
  “你回來了——”沐夏稍稍仰首看著她的夫婿,有點費力,才想到是站得太近的緣故。
  “嗯!”趙雋無意識地應一聲,癡看近在眼前的人兒,雙眸移也移不開,更別說腳步——糟糕!他心底呻吟一聲,太遲地悟到:自己對這樣的她完全、完全沒有抵抗力。
  “世子——把披風解了吧……熱水都備好了,世子要不要先洗把臉?”沐夏在她夫婿失神凝注的目光下心底莫名地著慌,嘴裏雖然說著慣常體貼的話,奇怪的緊張感卻不受控製地在心底漫延開來,使麵龐漸漸泛開不自然的燥熱。
  “唔——”趙雋漫應,手不去解披風,反而……仿佛自有意識似的伸向近在毫厘的佳人,環住那纖細的腰,低笑,“為夫的手不得空,不如——夫人替為夫解了吧?”
  羞羞!去哪兒學來的手段?簡直就是個風流大少壞心樣!
  她白他一眼,還是……乖乖地抬手替他解披風。
  “謝謝!夏兒,你真好——”趙雋悄悄收攏雙臂,把他的妻子更近地貼在懷中,深深嗅著她剛洗過的散發著清爽芬芳氣息的秀發,止不住心醉神馳……
  她的味道……真好……
  他肩上的披風掉落在地,身後的房門也被人輕輕扣上,耳邊隱隱約約傳來外間侍女低低的笑語……一切漸漸恍惚,沒法不恍惚——趙雋抽出一邊手掌,手指滑入那一頭滑順的黑發,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梳理,發是滑順的,人兒是柔順的,她真好,真美——怎能如此美?仿佛隻要他想,她便是他理想中的樣子,如此的完美……他太幸運了!
  “夏兒——”趙雋心旌搖動,無法多思多想,一個輕吻抑製不住落在那潔白的額頭,然後帶著試探滑到鼻尖、臉頰、嘴角……
  她沒有拒絕!不再——拒絕!
  “我的夏兒——”他心情激蕩,俯身深深吮住渴望的紅唇,輾轉投入所有熱情,激起一片火花四溢,迅速燒灼過他,和她……
  是秋寒吧?沐夏倚在夫婿溫暖的懷中,身體仍然抑製不住顫抖……或者,是惶恐吧?她清楚,她明白,她也決定了:今夜會是一個特別的夜晚——一個太遲的洞房花燭夜……也或者,是不敢承認的期待吧?他抱她的感覺……其實不討厭……
  燭芯長了,無人剪,燭火明明滅滅,也無人管——紅帳裏癡纏的人兒哪管得了那許多?
  “夏兒,可以嗎——”趙雋手指溫柔地滑過身下人兒如畫的眉目,一遍又一遍,細細安撫她的羞色,像是撫著上好的瓷器,稍不留神怕要碰碎了似的。
  傻氣的夫君!
  沐夏抬手撫上趙雋雕刻似的臉頰,不得不承認,她的夫婿真的是個非常好看的男人,甚至胸膛、身體——都結實健美得剛剛好……啊啊啊!她看到哪兒去了?
  她臉上一片熱火燃燒——史無前例的熱——她從來不怕熱,可,此時的熱不僅來自於他的身體,更來自於她的身體,熱氣充斥在整個幔帳裏,幾乎讓人承受不住——是她未曾感受,未曾經曆過的……怎麽辦?她、她,其實仍然是怕的……
  “別怕——”
  他像是看出她的惶恐,溫柔地撫慰,耐心地誘哄。
  “哪……有……”她否認,不肯讓他看清她的怯懦,不想讓他又以為——她不願意接納他。
  趙雋嘴角挑起——笑了!
  她太可愛!他的妻子,是個珍寶!他的珍寶!這樣她,他怎能不愛?怎麽愛得夠?他會好好愛她!隻愛她!
  討厭!他笑什麽嘛?笑她青澀?笑她驚惶失措?那笑,真礙眼!
  沐夏低哼一聲,微微抬起頭,輕輕咬在那礙眼的笑上……
  趙雋嘴唇淺淺吃了一痛,心口卻重重地一蕩,隨即——又狂亂地跳動起來:她……準備好了吧?他,無論如何也等不下去了……
  好熱!
  熱得人……氣息急喘——是她難以承受的熱……
  薄汗輕輕沁潤,他手裏攫著一方不知由何處掏出的羅帕,為她拭去點點香汗。
  她看著羅帕上的“夏”字,心神不由自主蕩漾——這個男人啊,要人怎麽去拒絕?怎麽去拒絕——她怯怯地張開雙臂,摟住他的頸項,再也不給自己猶豫的機會,再也……不退卻!
  “夏兒……吾愛……”他放低身體,覆上她,完完全全,再不留一絲兒餘地……
  ……
  燭火快燃盡了,紅帳裏的人兒,還沒有睡。
  趙雋背靠墊高的軟枕,雙臂摟緊伏在他胸口的妻子,心裏溢滿溫柔與甜蜜,以及從未感受到的滿足:她比他想象的更美好,愛她的感覺……如登仙境!
  “夏兒,你知道嗎?我趙雋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人——”
  “……人家都說,傻子有傻福……”他的妻子這麽應他。
  “我就是個大傻子!”他承認。一個幾乎有眼無珠的大傻子!所幸,她如此寬容!
  “傻子……”他的妻子輕輕地哼。
  “不然怎能娶到你?”他則得意地輕笑。
  非常值得慶幸,他還算個孝子,沒有忤逆父母,沒有執意自主,否則——定然與她在茫茫紅塵中錯過!也或許,這就是冥冥中上蒼安排好了的——他與她的緣分!他們注定要在一起,不管通過什麽方式!
  他撫著她肌理嫩滑得不可思議的腰背,某種遐思又蠢蠢欲動。
  “世子——”沐夏枕著她夫婿的肩膀,懶懶地問,“你高興我做你的妻子麽?”
  “高興!”榮幸之至!
  “那——如若另有他人做世子的妻子,世子也如此高興麽?”很好奇的口氣。
  什麽意思?
  “我的妻子是你,娶到你,我很高興,至於別人——為夫不曾娶,怎會曉得?”不曾發生的事情,想來做什麽?所以,這語氣自然充滿不以為意。
  “世子娶回來不就知道了麽?”仍然試圖探個究竟的口氣。
  “娶你一個都快把心操碎了,哪還有功夫再去哄別人?”有點無奈幽怨的語氣。
  “說的像是真的一樣——”不太相信的口氣。
  “自然是真的——”肯定無疑的語氣。
  “真的?”沐夏一副較勁的口氣,覺得自己問的無聊,不免想找別的事來做,於是右手手指在她夫婿赤裸的胸口劃來劃去,咦——那肌膚的觸感挺……好的,心有所動,小手自然好奇地摸來摸去……
  “真——夏兒,別……”趙雋心口一窒,一口氣嗆在咽喉,幾乎說不成話,“除非——你還想……”
  “想什麽?”沐夏看著欲言又止的夫婿,不解地問。很無辜,很不解世事的樣子——讓人……巴不得好好教教她!
  唉!還是個小女孩哪!不曉得男人天生的劣根。趙雋歎口氣,撫著妻子雪白無瑕的右臂——那上頭,先前殷紅的守宮砂已然消了——他擁有她,愛得發狂,所以……不希望她感到絲毫不愉快。
  “想我——”雖然心底試圖理智,他幽深的雙眸卻變得更加熾熱。熱熱的,幾乎燒著彼此。
  “唔——世子又不出征又不狩獵,好好兒呆在家裏,想你做什麽……”她受不了他的眼光,把頭埋進他懷裏,嗔怪撒嬌。
  “這麽說,夏兒,你不想夫君,是嗎……”他一個翻身,把她壓住,懲罰似地輕啃她的耳垂,“既然如此,為夫隻好想想法子……讓你……多想想我……”
  “哎——別咬我!你是野獸啊,要吃人啊——”沐夏覺得耳朵癢癢的,好難受,不由得又笑又躲。她的力氣根本不能跟她的夫婿相比,很快就被他製服,而他,存心懲罰她似的,不但啃咬她的耳朵,還啃咬上她的脖頸、肩膀……的確像是——溫柔的野獸。他其實也沒有真的咬下去,她並不痛,卻另有奇怪的感覺:酥酥的,麻麻的——她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激淩淩打了幾個寒顫。
  奇怪?又不受寒、發冷,幹什麽……打寒顫?
  “對了!為夫就是要吃你——”趙雋一臉野獸撲殺獵物的勢在必行和勢在必得,聲音卻低沉溫柔得迫使獵物心軟,自動臣服、迎合。
  人類生而本能的驅使,潛藏的欲念漸漸蘇醒,震蕩起一股又一股激烈狂猛的浪潮。心靈的交換,軀體的交付,原來,都是種美好的感覺;而因為美好,索求愈加不足夠,付出愈加不吝惜……如果說她是一朵傾城傾國的牡丹,那麽,他就是澆灌她的甘露,她盛放的美麗,點點都因他,都為他……隱隱約約,不知哪兒傳來唱詞:春至人間花弄色……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魚水得和諧,嫩蕊嬌香蝶恣采……
  愛,原來如此美好!

  第 53 章
  趙雋一早醒來,非常難得——他醒得比她早;更難得的是——他醒來的時候,她在他懷裏……
  嗬嗬!
  “傻子……”沐夏睜開眼,就看到笑得傻傻的夫君。
  她的薄嗔驚動了他,這才發現:她也醒了,睜著清澈的眼睛,眼神卻躲躲閃閃不肯看他。
  嗬!她還在害羞呢!
  “早!夏兒!”趙雋在妻子額頭印下一吻。
  “早——”沐夏慵懶的賴在夫婿的懷裏,還不想起來的樣子。
  不曾想到,與心愛的人兒相擁問早也是種幸福!趙雋心情大好,簡直就是渾身通泰,果然——“不知春從何處來”嗬!
  “你再睡罷,我先起來……”
  再這麽躺下去可能一整天都不必起來了,所以,趙雋定了定心,從溫柔鄉中依依爬起。
  “嗯!”沐夏應道,窩在暖被中繼續閉目養神。昨夜睡得太晚,她,仍然困乏得很,再眯一會兒眼吧……不過,不好,不行——她是“蘭薰院”的女主人,有許多事情等她做,偷懶不得的。
  趙雋洗漱了,穿戴齊整,回身來看,見他的妻子也起來了,正端坐在窗前讓浣紗梳理頭發。晨光從窗外泄入,照在她的雪白衣裳上,烘托出一個清雅出塵的絕美倩影,趙雋動了心,踱到他妻子的身後,從浣紗手裏要過象牙梳。
  “世子?”沐夏從菱花鏡裏看著她夫婿的舉止,鬧不清他的意圖。
  浣紗悄悄吐了下舌頭,識趣地退出主子的臥房,留下一個清靜的空間。
  趙雋在他妻子身邊坐下,伸手挽起她的青絲,繞在指間,很喜歡那種柔滑的觸感,奇妙的纏繞感,於是繞呀繞的,玩起妻子的頭發來,並且不亦樂乎。
  有時候,她這位頂天立地的夫婿大人——咳!還是有股子消除不完的孩子氣!
  “世子——”沐夏好笑地看著趙雋,“您不是想替我梳頭嗎?快些梳吧——”
  “不梳也很美了,夏兒,就這樣放著罷。”他更喜歡她長發飄飄的風情。
  “別鬧了——我還要出去呢!”
  “夏兒,你又要去哪裏?外麵危險,你不可再隨意走動!如若想要出去,等我陪你,不然,多帶幾個侍衛——”
  哎!他都快變成嘮嘮叨叨的老頭子啦!
  “我要去膳房!世子陪我去嗎?要不,調幾個侍衛跟著,也好幫忙燒火——”沐夏笑睨夫婿一眼。
  “調皮!”趙雋也笑了,伸臂把妻子摟住,手指輕點她精致的鼻端,“昨日差點出事,如若我不出城找你,你怎麽辦?前事可鑒,你不警醒,為夫卻是嚇壞了,若弄丟了你,我可怎麽辦?”
  哎!瞧這話說的——都快膩死人啦!
  “我若丟了——世子再娶一個就是……佳人如雲,又不是無美人嫁你!”她靠著他,輕輕地笑。
  “夏兒,你讀過許多詩,不知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道理麽?”他笑道。
  好一個甜言蜜語!
  “世子用兵,聽說過三國一個典故吧: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你……怎麽看?”她抱著他的腰,輕輕地問。
  “夏兒,你是我的妻子,不是衣服。”他執著她的手,認真說道,“我們結發為夫妻,立下相守誓言,夏兒,今生今世,我永不負你!”
  “是麽?”
  “背信棄義,天道不容!”趙雋鄭重其事。
  “那……要是君王長輩勒令,你是要忠孝呢?還是不違背對我的承諾?”她輕淺地問,像是沒話找話的閑扯。
  “胡思亂想!我對你的承諾怎會與忠孝對立?”他搞不懂她那小腦袋瓜子怎麽想的。
  “如果真有對立的時候——世子,你怎麽辦?”
  “夏兒,不可能的事情別想太多——你隻要記著,我答應了,就不會背信棄義。”
  “但願——”沐夏淡淡地道。
  這話題扯的沒了邊,談著太沉重,趙雋決定換一個話題,“夏兒,你母親的壽辰我不曾親臨祝壽,嶽母……怪我麽?”
  “啊——世子說的是去年的事情麽?世子當時出征在外,家人都諒解的,無人怪你!”沐夏眨眨眼。
  “不!是——今年的。”趙雋神情略微懊悔。
  “今年的?今年世子不願意為我母親祝壽麽?”她很詫異的樣子。
  “不是!我那日不是不願意回城——也不是不願意開門見你!我當時醉糊塗了,不知道門外是你——夏兒,你不怪我吧?”
  哦!原來是醉糊塗了。難怪?
  沐夏輕輕把頭靠在她夫婿的肩窩,輕聲道,“世子,你我既然結為夫妻,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好!”趙雋應得爽快。
  “夫妻結發,本應長相守!世子忙於要務,離家出外無可厚非,但……如若負氣不知所蹤,非大丈夫所為,世子可否答應我——不再隨意離家出走?”
  她在認真地索要承諾,口氣卻輕淡得很。
  “是我的不對!夏兒,我不會再犯了!”趙雋再度鄭重承諾。
  “君子一言——”沐夏伸出一隻手掌。
  “駟馬難追!”趙雋一笑,舉起一隻手掌,輕輕與沐夏的手掌擊在一起。
  擊掌盟誓!
  兩隻手掌,掌心相貼,手指相抵,十指連心,彼此的心意似乎能夠通過手指來傳達。
  她要承諾,說明她認真!她對他們的婚姻是認真的,是打算一輩子跟他攜手與共,白首與共的。他以前怎會以為她無心?她呀,其實不過是個感情比較遲鈍的小女孩兒罷了!是他太笨!果然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子!
  “夏兒——”趙雋輕吻一下妻子的臉頰,覺得心滿意足,還覺得些微遺憾,“改日我再去向嶽母賠罪。”
  “世子做錯了什麽,要向我母親賠罪?”她一臉不解的神情,其中藏匿隱隱約約的惡作劇。
  “我前夜趕不及回城,誤了向嶽母祝壽——”趙雋認真解釋。
  “我母親壽辰不曾到,世子如何祝壽?”沐夏笑吟吟看著夫婿,眼裏閃著得逞的光芒,“世子總不肯回家,小女子也是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好哇!又被她捉弄到了!
  “調皮孩子,看為夫如何收拾你——”他魔手一拍,伸向她肋下,撓她的癢癢。
  “啊呀——討厭——世子,不要——”沐夏又笑又叫又跳,卻無論如何掙脫不開,直弄得氣喘籲籲,無力地軟倒在她夫婿的懷裏,才被解除刑罰。
  “夏兒——”她麵前的俊臉驀地放大,低低俯下來……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暗火。
  沐夏臉一熱,暈紅成一片,心底……終於明白,妹妹新婚數日來找她時,為什麽會問她那些奇怪的話;也終於明白,妹妹為什麽會因為她無心的取笑而鬧了個臉紅。
  原來,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兒……

  第 54 章
  九月初六,當朝丞相尹修言的大夫人江氏的生辰。
  這一天,丞相府為了給大夫人慶生,早早請來戲班子,熱熱鬧鬧地唱一天的戲,在中午和晚上也都設下壽宴,宴請前來祝壽的親朋好友、達官貴人及其家眷。
  自古內外有別,壽宴也一樣,男人們都在前廳歡聚,女眷們則在後院看戲、聊天、宴飲,趁此機會活絡、融洽疏曠了的親情、友情。
  祝過壽,用過午膳,已有些日子不相見的沐夏和臨秋自然也要借此良機好好敘敘姐妹之情。
  此刻,姐妹倆坐在“涵園”的花園小亭裏,相對品茗、敘話。
  “涵園”乃一所不大不小的庭院,裏麵建築三幢正屋。最前麵一幢是大夫人江氏的起居之所,後麵兩幢平行而建,右麵那幢是大小姐沐夏出閣前的閨房,左麵那幢屬於二小姐臨秋——當然,現在也一直為她們保留著就是了。
  九月,秋氣漸深,百花凋零,惟有菊花傲霜,滿園黃花盛放,我自清雅,景致並不算淒涼,尚可留醉——隻是,姐妹倆都不喝酒。
  “臨秋,今日是母親的好日子,你不喝點酒助助興麽?”沐夏問妹妹。她是沾酒即醉才不喝,臨秋平日裏並不忌諱,怎地今日也陪她喝起清茶來了?
  “我不想喝——”臨秋苦著一張臉,“姐姐,我聞著酒的味道就覺得刺鼻,腹裏不舒服,別說酒了,看著滿桌佳肴也沒胃口……姐姐,我是不是生病了?”
  “是麽?”沐夏伸手摸了下妹妹的額頭,“有些熱度——還覺得哪兒不舒服嗎?”
  “沒——”臨秋搖頭,“隻是胃口不開,許多好吃的都不想吃了,尤其看著雞鴨魚肉就膩味……對了,突然好想吃酸梅,不知道家裏醃的酸梅還有沒有?”
  說到想吃的食物,原本有些無精打采的臨秋驀地來了精神,兩眼放光,幾乎垂涎欲滴,可見多麽想吃。
  “這樣啊——”沐夏轉頭吩咐聽雨,“你去找找看看,我記得今年母親叫人醃了好幾壇酸梅,應該還有的。”
  聽雨領命去了,浣紗卻在旁邊看著二小姐“撲哧”失笑。
  “傻丫頭,無緣無故笑什麽?”臨秋覺得浣紗那笑容古怪,忍不住一個白眼翻過去。
  “二小姐,奴婢聽說……聽人說……少奶奶們要是愛上了吃酸……不定就是……就是……”
  “就是什麽?爽快點行不行?”臨秋受不了這丫頭的吞吞吐吐,不耐煩地催促。
  “有孕了!”浣紗果然幹脆地喊出。
  “哎呀!你這丫頭胡說八道什麽呀?”臨秋一下子捧住臉,顏色都羞紅了。
  這話題始料未及,沐夏不禁微微愕然,隨即喜色泛上麵龐,趕忙問妹妹,“真的嗎?臨秋,是不是?”
  臨秋頭都快低到桌子底下了,隻看到她的頭頂心在用力搖,“不知道……不會的……我……我才成親一個月,不會那麽快吧……”
  “真有了也不奇怪!成了親自然要生兒育女的,妹妹害什麽羞呢!唔——我該不是真要添個外甥了吧……”
  “姐姐……”臨秋那邊羞急地叫。
  哈!這丫頭往日看著頗有些大大咧咧的,不曾想在這件事情上臉皮會薄到如此地步!
  “好了!姐姐不逗你,姐姐是為你高興,別害羞了啊!”沐夏靠近臨秋坐下,拉過妹妹的手,安慰地拍拍。
  “我不是啦……”臨秋終於抬起頭,紅著臉笑嘻嘻地道,“姐姐,人家可是妹妹喔!你……可不可以先讓人家當上小姨嘛……”
  嗬!這軍將的——不愧是她尹沐夏的妹妹。
  “妹妹,兒女天注定——你沒聽說過這句老話麽?上天想要先賜給你兒女,那是你的福分!妹妹就安心接受吧!”沐夏微笑自若地看著妹妹,認真地說。
  “又不知道是不是,姐姐就當真的一樣了!”臨秋搖著姐姐的手,不依地撒嬌。
  沐夏笑笑。咳!老實說,她這稚氣未曾褪盡的妹妹,真要馬上當上母親,確實……早了點!不過,孩子如果要來,誰又能擋得住?
  “請大夫來瞧瞧就知道了,浣紗,快去。”沐夏馬上吩咐。
  “姐姐你——你先別著急嘛——”臨秋想不到姐姐說做就做,臉又熱了幾分。
  “啊!我著急知道是否來個小外甥!”
  “討厭!姐姐又來逗人家了!姐姐壞透了!”臨秋幹脆把頭埋進姐姐懷裏。
  沐夏撫著妹妹的頭,但笑不語。
  “大小姐,二小姐,醃酸梅來了。”聽雨興衝衝地捧著一小壇醃酸梅奔上小亭,又快手快腳地打開盛進小碟子中,端放在二小姐麵前。
  “醃酸梅——好想吃!”臨秋聞到味道,早抬起頭來,看著醃酸梅,一副快要流口水的樣子。
  “吃吧!”
  “真好吃——”臨秋用手指拈起一顆醃酸梅放進嘴裏,頓時口齒生津,胃口大開,又連連拈來吃,不一會兒竟然把一小碟子醃酸梅全吃光了去。
  “喜歡吃,回頭帶些回家去——聽雨,醃酸梅還有多少?”沐夏看妹妹愛吃至極的模樣,淡淡一笑,回頭問聽雨。
  “大小姐,還有三大壇子。”聽雨趕忙回話。
  “搬出一壇,叫人先送去顧家。”
  “是!大小姐。”聽雨奉令而去。
  “姐姐最好了!”臨秋吃得心滿意足,被姐姐細心關照得更加心滿意足,不禁感歎起來,“有姐姐在身邊真好!唉!女子嫁人為什麽一定要住在夫家呢?害我都不能常常和姐姐在一起……姐姐,要不我們……撇開他們,在娘家多住幾日,就我們兩個,也好清靜清靜,姐姐說好不好?”
  “傻丫頭!姐姐我是可以呀,你家夫婿舍得你麽?”
  “討厭!姐姐又來笑人家啦——”臨秋伏在姐姐肩上,臉紅紅的,卻也笑得甜甜的。
  “妹妹,告訴姐姐,妹婿好麽?”雖然明眼人一眼就能看明白,沐夏還是忍不住想聽妹妹親口證實。
  臨秋不說話,點點頭。
  “那就好!”沐夏心下輕鬆而欣慰——那個盲目迷戀季允的妹妹,看來,已經清楚自己的真心了。
  真好!有情人成眷屬的感覺——真好!不論是他人的,還是自己的……
  “大小姐,佗大夫請來了,在外麵候著哪。”去了一陣子的浣紗終於回話了。
  “好!請大夫到二小姐房間來。”沐夏吩咐,然後拉起臨秋,“妹妹,來,我們回屋吧,讓大夫問問診。”
  “嗯——”臨秋應一聲,乖乖地跟著姐姐走回自己的房間。
  佗大夫很快進來了,寒暄幾句便給臨秋號脈。
  “……是喜脈!恭喜!尹二小姐有喜了,約摸一月左右。嗬嗬!丞相大人和夫人就要添外孫了,回頭老夫定要討個吉利!嗬嗬……”佗大夫問完診,走之前笑嗬嗬地道喜。
  佗大夫給丞相府裏的大小人口看病也有十數年了,情誼匪淺,道起喜來也就無所顧忌。
  “真的?啊——姐姐,是真的?我真的有了——”
  佗大夫才踏出房門,臨秋就翻身坐起,一把抓住姐姐的手,緊緊握著,大大的眼睛裏盛滿欣喜若狂,即將為人母的興奮感把所有羞澀都衝走了,隻差沒有跳起來狂呼一通。
  “真的!妹妹,太好了——”沐夏輕輕按住興奮過度的妹妹,“有孕的人了,再不是小孩子,穩重一點,好好替姐姐養個白白胖胖的可愛外甥,好不好?”
  “好!我會自己小心的!姐姐不用擔心……嗯……那個……那個……”臨秋吱吱唔唔起來。
  “那個什麽?”沐夏捏捏妹妹的俏鼻頭,了悟地道,“那個……那個……那個我家妹婿是嗎?哦——我家臨秋妹妹想見夫婿了對吧?也對!人家是我家小外甥的爹爹哩——”
  “姐姐……”臨秋招架不住地撒嬌。
  “好了!姐姐這就讓人去請我家妹婿來!行了吧?”
  “姐姐真好!”臨秋抱住姐姐,笑逐顏開。
  這丫頭剛才還提議什麽來著?
  ——姐妹倆撇開夫婿回娘家清靜幾日。
  唔!瞧這丫頭根本就是一刻也離不開夫君!這愛情呀,黏膩起來巴不得兩個人揉成一個人,什麽撇開、清靜,說著玩玩罷了!
  仍然還是午後時分,“涵園”花園的小亭裏,仍然有兩個人相對品茗、敘話——不過,人兒仍然是兩個,卻不完全是原先的兩個……
  “夏兒,這茶烹的真好,不過……此時若是有酒更不錯!”趙雋喝著清茶,心有不足地建議。
  “世子今日喝得還未盡興麽?”沐夏拈起一顆醃酸梅,放進嘴裏。
  噝——真酸!臨秋剛才竟可以一下子吃完一小碟,厲害!不過,酸則酸已,味道還是挺不錯的。所以,沐夏又拈起一顆,預備放進嘴裏——
  “我呢?”有人厚著臉皮張開大嘴。
  “夫君自己不也長了手的麽?”沐夏把醃酸梅放在嘴前,斜睨著她的夫婿,不肯遂他的願,也沒有立刻放進嘴裏。
  “為夫就想吃你……親手喂的!”
  厚顏!死皮賴臉!
  “我——不呢?”
  “那麽——為夫就把你灌醉,待到夜裏把你拆解入腹,皮毛無存——怕也不怕?”有人聲色曖昧地嚇唬人。
  “怕!妾身嚇壞了!大人,給你,饒了妾身吧?”沐夏一臉無奈與屈服,慢騰騰把手裏的醃酸梅伸向夫婿張大的嘴。
  近了,更近了,已經在牙齒之間了——
  趙雋得意洋洋地一咬——咬到的——唉!是空氣——
  哈!沐夏仰起下巴,編貝皓齒得意洋洋地咬住醃酸梅,並進一步打算含進嘴裏……
  啊——
  天地一陣旋轉……她跌倒了——跌入一個熟悉的懷抱……更、更、更過分的是,居然有人直接虎口奪食?唔……
  “夏兒,你曉得故伎重演,就該曉得重蹈覆轍……”話兒的尾音消失在牙齒與牙齒之間。
  他、他、他太放肆了!不曉得這裏是“涵園”的花園麽?不曉得這裏是、是、是大庭廣眾麽——萬幸,下人們全都不在……
  沐夏雙眼瞪得圓圓——看著那個虎口奪食的厲害動物,看著他的利齒咬住那顆醃酸梅——哎!他想吃,就給他吃好了,做什麽用這種方法來搶呀?都給他好了!
  可以放開她了吧?
  不行!
  四目交流,那頭動物的利齒溫文爾雅地搶走差點就要被她毀屍滅跡的醃酸梅,微皺著眉頭慢條斯理地吃掉,末了還回味無窮地舔舔嘴唇,順便也替她舔了……
  啊呀!原來那頭動物準確的名稱叫做——色狼!
  “夏兒——我可不可以——不必等到夜裏——”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還是聽的一清二楚。
  “不可以!”沐夏從碟子裏拈起一顆醃酸梅,準確地塞進趙雋的嘴裏,趁他皺眉之際雙手一推,擺脫獵物的命運,然後跳到安全的距離,笑吟吟地道,“世子,您該回去前廳了,也許我的父親您的嶽父正在找您,而我——該去陪伴您嶽母我母親了,晚上見!”
  這隻小狐狸!

  第 55 章
  江氏的壽宴在入夜時分圓滿地結束了,沐夏和趙雋從丞相府回到晉王府時,已經敲過二更。
  倆人耽擱到現在才回家,是因為:
  壽宴散了之後,尹丞相和江氏把兩個女兒和兩個女婿留下來,對坐,品茗,閑談,共享天倫之樂,更重要的——慶賀!慶賀二女兒和二女婿有了喜訊;慶賀兩老將要榮升外祖父和外祖母。今日是江氏壽辰,本為一喜,不曾想二女兒突然稟明有喜,又添了二喜,可謂雙喜臨門。雙喜臨門,尹丞相夫婦歡欣非常,開懷不已,留下女兒女婿們喝茶也幾乎忘記了時辰,要不是新晉孕婦顧三少奶奶一臉困倦,嗬欠連天終於提醒兩老,還不知依依不舍到幾時呢。
  趙雋沐浴過後,也快三更時分了。他走到床榻前,看到幔帳還沒有放下,原以為會先睡下的妻子也還沒有睡——剛才回來的一路上,她幾乎是趴在他懷裏瞌睡到家的,這會兒又清醒了?
  “怎麽?不困了?”趙雋放下幔帳,躺上床榻,把沐夏摟進懷裏,問道。
  “嗯——”沐夏下巴枕著夫婿的胸口,眼對眼地看他,不說話。
  她的眼睛,非常清澈。如此清澈的眼睛趙雋不認為世上會有第二雙了——當然,也可以理解成他不曾留意。他愛極她的眼睛,如此明淨,又如此空靈,像是不沾世事,而其實更像不為世事所惑——他也愛極她對人生的態度:深明事理,卻不世故;骨子裏有自己的驕傲,卻不會刻意孤高自許;有時和煦友善細致體貼,有時清冷傲然決斷利落,氣質變幻莫測卻至情至性;聰明秀雅、才情豐沛卻不多愁善感、無病呻吟……她是個太卓絕的女子,此生能夠擁有她,愛她,是他的幸運,幸福!而被她愛,又豈止幸運,幸福可以言喻?
  “夏兒,你——”愛我嗎?
  趙雋把最重要的字眼咽了回去,從來不懼怕任何人、事、物的他,卻畏怯向心愛的人兒索求……愛——擔心她仍會像上次一樣,把他的問題變成她的問題,或者說,把她的問題變成他的問題,總之,又沒有答案。所以……還是不問算了!
  “你——什麽?”她睜大眼睛看著他,黑色的雙瞳映出他的影像,那麽的清晰,清晰得他能夠看清自己的模樣。
  “你——真美!”他說。
  沐夏微微嘟起嘴,“美——要是我不美——你會怎樣?”
  會不會請她出?下堂?唔!很有可能!好色根本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就像他愛她,不管是當初不明身份的亂愛,還是後來知曉她是他妻子的深愛,愛的不都是她的美貌麽?如果她不美,那麽,說不準他仍然看都不想看她呢……或者,當他遇上比她更美的女子,是不是就移情別戀……
  趙雋輕輕搖頭,“夏兒,等你不美的時候,為夫才曉得會怎樣!隻怕……那一天已經老眼昏花,看不清了罷!”
  貧嘴!巧言令色!以為阿諛奉承信誓旦旦就能蒙混過關呀?
  沐夏撇撇嘴,“世子不曉得,妾身卻曉得——”
  “曉得什麽?”他有趣地問。
  “曉得——夫君若不是晉王世子趙雋,妾身定然不肯下嫁的!”她眨眨眼,驕傲地抬高小下巴。
  好——動聽的表白!
  趙雋笑了,神采飛揚,並且攔腰把她抱得更緊,“夏兒,成親前你見過我吧?”
  “不曾!”怎麽可能?
  “那你怎會……”略略囂張的氣焰頓時瑟縮——唉!還以為自己早早為佳人鍾情了呢!
  “唉!”她歎氣,“我母親要人替我算命,說是姻緣隻在十六歲那年,如若錯過,怕會從此青燈伴古佛,恰巧婆婆那時差人前去提親,母親急切之間即應允下來。我本是不依的,聽說對方乃堂堂小王爺,心想做名世子夫人終究好過當個姑子,不得已隻有嫁咯!”
  真的假的?
  他看著她虛虛實實的表情,根本摸不清她道的是實情還是又來捉弄他,遲疑著不肯表態。
  沐夏看著夫婿似信非信的神情,心內暗暗好笑——老實說,這個確實是實情,不過他不知道的是,父母親乍然知曉公公婆婆有意聯姻,意想不到挑選兒媳婦挑剔得出了名的婆婆會看上自己的大女兒,幾乎可以用受寵若驚來形容,不但一口應承,還喜出望外得忘記乘龍快婿就要上戰場,趁熱打鐵似的同意馬上成親,還好,他福大命大……
  還好,她沒有嫁錯郎!
  她抬起手撫過他英氣的劍眉,腦海突然湧起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他,小時候是什麽樣子?
  “世子,你兒時可曾畫過像?”沐夏想也沒有多想,就問了。
  “似乎沒有——怎麽,想知道夫君年少時的模樣?”趙雋雖然搞不懂他妻子的心思怎麽拐的彎,不過——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話題。
  “唔——”她含含糊糊。
  “想知道啊——”他把她抱近眼前,臉貼著臉,鼻尖互相廝磨,雙眸幽幽閃爍暗火,聲音低柔而蠱惑,“那就生個像為夫的兒子,我們一起看他長大……夏兒,好不好?”
  她不語,臉上一片酡紅,嬌豔欲滴,秋波脈脈,勾魂攝魄,看的他心潮起伏,情難自禁。
  “夏兒,再過數月我可是姨丈了,我們不能輸給小姨子他們……”趙雋再接再厲。他的連襟才娶妻月餘便已傳出喜訊,老實說,要他不受刺激是不可能的。
  “夏兒……”他的唇吻過她的臉頰、嘴角,最後,落在潤澤的紅唇上……帶著激烈的索求。
  落了霜的秋夜,寒意足夠襲人,沐夏卻覺得好熱——
  “冷麽……”他抱緊她,溫柔低問。
  她搖搖頭。
  “……你的肌膚如此沁涼……”他撫著懷裏的人兒,心懷蕩漾,著迷不已……他體內滿是灼燒的烈火,而他雪膚花貌、冰肌玉骨、溫涼如玉的愛人,恰是解他的藥……她如此奇妙,如此迷人,是上天專生來與他相契相合的!她嗬!要他怎能不神魂顛倒?要他,如何不愛她……
  “夏兒,我愛你!”他貼在她耳際,情難自抑地傾訴。
  “世子……”她喃喃不知如何回應他的深情與熱烈。
  “叫我雋——”他黑眸深處蘊著火焰,透著渴望,軀體也是。
  “嗯……”太親昵了吧!她紅著臉搖頭。
  “叫我——”他誘惑的吻落在她的耳畔,伴以低沉得能夠撼動人心的嗓音,迷惑她的心神。
  “趙雋!”她咯咯輕笑。
  “不對!”他微笑,眼底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丫頭,你太不乖了,為夫得好好教教你……”
  他沉重而熾熱的氣息拂動她耳邊的細發,綿密的吻忽輕忽重,落滿她的頸項、胸口,牽引出她抑止不住的急喘和細碎的嬌吟。天地在旋轉,火焰在燃燒,血液在奔流,靈魂在飄離,頭發至腳趾每一分每一寸卻都因某種強大力量的羈絆而渴求釋放,細密的汗水沁出彼此的肌膚,軀體的纏綿已是難解難分……
  他抵近她,在迷狂的邊緣渴切誘哄,“夏兒,說……我是誰?”
  “……夫君……”她目光迷離,呢喃低語。
  “叫一聲夫君的名字……乖……快呀……”他屏住氣,全身繃緊,已是瀕臨崩潰。
  “趙……雋,……雋……”她喘不過氣,渾身發顫,心潮激蕩,神智迷亂,魂魄在飄散,矜持也在飄移,再無法多思,多想,終於……繳了械。
  “夏兒……”他呼出熾熱的氣息,不再折磨彼此,俯身擷取最愛的甜蜜與芳香,給予最熱烈的愛撫與嗬護,把彼此揉成密不可分……不舍分離……
  他睡著了,她卻悄悄睜開眼睛,凝視他俊美的臉孔——良久發呆!她其實很困,很困,卻還不想睡,有些問題,她得先想一想。
  從他回家後,他們和好以來,這幾天裏,他們相處太好,太親密,太……甜蜜!她,太投入,好像太喜歡他了,簡直像是——愛上他了!她把自己給了他,沒有後悔,沒有遺憾,甚至,隻有幸福!生命之中最本真的愛情,難道就是這個樣子嗎?全心接納,再多仍然不夠;願意付出,再徹底也心甘情願,不管心靈還是軀體。如果是,那麽,她的確是愛上他了……
  她,愛他!一種新奇的感覺,充滿歸屬彼此的安全感,不惶恐,很充實,卻也……隱隱蘊藏失落。太在乎,必定煩惱回報的分量,必定擔憂失去的虛空——這,也是愛吧?所以,當她愛上他,擔憂便開始肆虐,侵蝕她的思慮,要她去想些有的沒的。
  唉!愛情甜蜜的同時,必定附帶苦惱,自古以來大多如此。
  一直以來,她都認為自己足夠淡泊,足夠冷靜,不以為自己會為情所惑,會陷入濃烈的情潮……她錯了!也或者,是她遇上的男人太強大,太執意——不撼動她,誓不罷休似的!而她,其實也沒有自己以為的冷情和堅決,他俘獲了她,輕而易舉……所幸,她隨遇而安,愛他,就愛了吧!既然他是她的丈夫,有愛情總比沒有愛情好!而愛他的感覺,其實……很好!
  可是,愛情嗬,當它越來越強烈的時候,為什麽想獨自占有的心也會越來越強烈?
  她不願他把一顆心分出一半給另一個女人,不想另一個女人來與她分享同一個他。她隻屬於他,而他,也應該隻屬於她。說她妒忌也好,無容人之心也罷,他是她尹沐夏心愛的男人,她隻想獨自擁有他——以前所未有的強烈、執著和霸道。她愛他,不論誰人來爭搶,即使對手無比的強大,她,也不會拱手相讓,更不會——退出!
  可憐的夫君,但願你能受得了!
  沐夏手指輕輕描畫過趙雋的眉毛、鼻子、嘴唇,平生頭一次感受到擁有、占有的欣悅與滿足。本來也是!紅塵凡人,哪來什麽超然物外,萬事皆空?說淡泊,談看破,不過是沒有遇見真心所愛撫慰自我的托辭罷了。
  “夏兒,還不睡麽?”趙雋被她弄醒了,雙眼半睜半閉,睡意朦朧,神態慵懶,全沒了白日裏的成熟內斂深沉穩重,顯得年輕稚氣,卻又別樣的俊美,害的人……心口忍不住怦怦直跳!
  “趙雋——”她爬上他胸口,把頭枕在他肩窩,像隻冬夜裏尋求溫暖的小貓咪。
  “嗯——”他張開懷抱,把她抱住,給她需要的溫暖與舒適。
  她滿意地輕歎一聲,愛極他的懷抱,因為太愛,情不自禁告訴懷抱的主人,“我愛你……”
  什——麽?
  他驀地一僵,呆怔,然後狂喜,“夏兒,你——你說什麽?再說一次?”
  “我愛你的懷抱!”她應聲道。
  “不是這句!”雖然聽起來也不錯。
  “我剛才說的就是這句!”她一臉無辜。
  “你不是這麽說的!”他較勁,一定要再聽她說一次。
  “我是這麽說的:我愛你……的懷抱!”她眯上眼睛,似乎昏昏欲睡。
  “小賴皮!你不是這麽說!”他卻清醒得很,並且鍥而不舍。
  “就是!”
  “不是!”
  “就是!就是!”
  “那好,你再說一次!”
  她打了個嗬欠,“我愛你……唔……”兩片溫柔的唇堵住她的嘴,堵回某人認為太過多餘的字眼,也暫時堵截她快要決堤的睡意。
  果然是個虛榮的霸君!這樣也算數?
  “夏兒,再說一次?”纏綿夠了,他的貪心還不滿足。
  他是不是太貪得無厭啦?
  “我……睡了……”她閉著眼睛嘟噥。
  “夏兒——夏兒——”不會吧?她就這樣睡過去了?
  他不甘心地探探她的鼻息——平穩而有規律;又凝視半刻她的眼睛——睫毛一霎不霎!唉!她是真的睡著了!這折磨人的小妖精!
  無奈!趙雋隻好重新睡下,抱著心愛人兒柔軟香馨的身子——不曾想,竟也很快沉沉睡去。

  第 56 章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雕處,千裏暮雲平。
  英姿颯爽、意氣風發的將軍,快意馳騁,嘯傲山林的狩獵壯舉……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和風送爽,日頭微溫,好一個晴朗的山居秋日午後時光!
  沐夏從繽紛的午夢中醒來,從窗口望出去,見日頭尚高,清爽的山風不時吹動臥榻前雪白的薄紗帳,一切,清幽安靜。
  她環視左右,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臥榻上,先前歇在身側的夫婿,不知何時醒轉,不在房裏,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算了!他有他的事情,她總不能時時牽絆著他,他願意撇開一堆朋友在臥房陪她許久,已經夠順著她,夠疼愛她的了,她該知足的……
  今天是九月九日重陽節,適宜登高望遠。
  昨天,趙雋邀了澹台拓、秦肅甚至還有季允等數位朋友,帶上家人——比如她這位妻子還有妹妹趙倩,來到位於河漢一帶的晉王采邑遊玩、狩獵。
  他們是在昨夜到達封地裏這座景致絕佳、風物獨特的山間別業的。
  這裏,四麵環山,幽美、幽靜,完全不同於京城的浮華喧囂。
  當初,趙氏先祖在此建築別業,本意是為子孫們提供一個閑暇時踏青遠遊、吹角狩獵的歇腳行宮,當然,如果有哪一個人在城裏住膩了想要感受歸隱山林的清靜雅趣,也可來此小住幾日,隻是,因為晉王府上人口不算龐大,作用大都體現在前者。
  昨夜休息一夜,今日一早,大夥兒就騎著駿馬,牽著獵犬,擎著蒼鷹,進發山林狩獵,而她尹沐夏也化身為獵手,騎著駿馬,奔馳在遼闊的山野林間,追著——風。
  咳!她也隻能追著風!原因無它:她完全沒有狩獵經驗,自然,也隻能眼巴巴看著別的獵手收獲頗豐——例如她的夫婿。他一共獵獲一隻狐狸,兩隻羚羊,三隻麋鹿,四隻獐麅,五隻兔子,若幹山雞野雉。飛禽走獸見了他但恐躲避不及,簡直就是個大煞星,相比之下她手持弓箭裝腔作勢的模樣分明像在過家家——唉!真沮喪!
  直到近午,她一無所獲。
  “夏兒,來——”傍馬行走在她旁邊的夫婿突然伸長手臂抱住她的腰,一提,就抱離她自個兒的馬,放在他高大的驊騮馬背上,與他同騎共乘。
  “哎——”她認為不妥,根本來不及抗議,一切已經塵埃落定。她偷眼看他跟隨左右的侍從和散布附近的朋友那些視若無睹的表情,羞赧之色抑製不住地浮起,然而……也隻能無可奈何——唉!誰讓她是個賢良妻子呢!
  “我來教你如何狩獵,可好?”他為自己的孟浪之舉找了個堂皇的可接受度高的理由。
  “嗯——”堂堂的晉王世子親愛的夫君大人親自傳道授業,她還能說什麽?
  “狩獵要緊的是洞察獵物行跡,注意左前方灌木叢那裏,聽到樹枝被撞斷的聲響了麽?有獵物闖過來了——”他邊說邊抽出一支利箭,搭在她的弓上,握著她的手拉滿弓,“注視前方,手、眼、箭一線,獵物出現,立即放箭——它出來了!放!”
  灌木叢一陣簌簌作響,小樹枝畢剝分開,衝出一隻傻愣愣的麅子,看到有人,呆了呆,回身要走,卻來不及了——利箭直向麅子射去,正中它的腿,麅子嗚咽一聲,撲地倒地。
  “射中了!世子,射中了——”她高興地大叫,看著掙紮想要站起來卻被侍從們一擁而上按倒捆綁的麅子,又忍不住憐憫,“隻是,怪可憐的……”
  “傻孩子,麅子曆來大而無當,我們不打它,老虎豹子也會逮住它吃掉,山林乃是弱肉強食之地,飛禽走獸不夠強大,命運便無法自主。”他對她說。
  “別說山林,世間也一樣。”她莫名地感慨。
  “怎地多愁善感起來?”他把弓箭遞給侍從,雙手從後麵摟住她的腰,由著馬兒任意行走,和她逗笑。
  “世事原本如此,自然惹人聯想,算不上多愁善感吧?”她索性靠在夫婿的懷裏,不端莊就不端莊罷,不管了。
  “也是!”他承認。
  “世子,你喜歡狩獵,是否因為沒有戰場施展才能,隻好向山林裏來表現征服欲?”她俏皮地問。
  “夫人一語道破,果然心有靈犀——”他笑。
  美的他!她側過身,屈起手指在他臉上羞了羞。
  他頭一低,想要趁機放肆。
  不行!她無聲地瞪他一眼,急忙展開手掌抵住他的唇,不準他造次。大庭廣眾之下,多少得維護點形象吧——雖說,這形象也快給人破壞怠盡了。
  唉!他歎氣,退而求其次,吻吻她的手心,悻悻作罷。
  真乖!她放下手掌,雙臂伸進他的黑色天鵝絨披風裏,摟住他的腰,獎賞給他一個投懷送抱和甜美微笑。
  “夏兒,狩獵好玩麽?”他找話問。
  “嗯——”她閉著眼睛,感覺馬背上搖籃般的搖晃和夫婿安穩的胸懷以及清爽的男性味道。
  “你喜歡,日後為夫多帶你出來玩,好不好?”他在她耳邊討好。
  “嗯……”她漫應,昨日趕了一天的路,今日一早又跟著他進山狩獵,困倦不僅未消,反倒加深,靠在他寬闊舒適的懷抱裏,尤其令人昏昏欲睡。
  “不會吧,這樣也想打瞌睡?”他在她耳邊取笑,卻還是調轉馬頭,撇下其他獵手,帶著她先行回轉別業,陪她吃了午膳,還陪她一起睡了個香甜的午覺……
  唔……
  沐夏從回想中抽回思緒,慵懶的倚靠在枕上,覺得無所事事,也就不想起床——這就是來別業消閑的好處:不用記掛自己是晉王府的少夫人、“蘭薰院”的女主人,少了許多規矩和家務事。
  隨心所欲的感覺真好!
  沐夏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果然輕鬆呀!輕鬆得要人隻想享受——
  “大小姐,你醒了?”浣紗聽到聲響,忙輕悄地走進來。
  “嗯——替我準備衣物,我要去洗溫泉。”沐夏爬起床,決定到臥房下麵一樓的浴池裏洗浴一番——無所事事嘛,那就享受吧!
  溫泉,也算是王府別業裏一個得天獨厚的休閑優勢。每幢屋舍裏都砌有池子,引入活水,供做浴池,方便隨時洗浴。沐夏昨夜到達別業時,第一次洗浴就喜歡上了,現在無聊,當然更要去泡一泡。
  溫泉水滑洗凝脂嘛!
  他們的居處是一幢兩層小樓,臥房在二樓,樓下原本辟做起居室,因為平素無人居住,隻放置了幾張桌幾椅子,顯得有些空蕩蕩的。從樓梯穿過一道後門,再進去就是砌有巨大溫泉池的浴室。
  沐夏下了樓,走到浴室門口,竟隱約聽到浴室裏傳出女子的對話:
  “屏姐姐,這裏就是雋哥哥寢室的浴室——你在這裏脫了衣裳泡溫泉,我出去設法把雋哥哥引來,他隻要撞進來,見了你的身子,男女授受不親,即便他無意娶二妻,也非得娶了你不可……”
  咦?
  哪兒來的陰謀家兼傻大姐?這計也設得太大剌剌了吧?到底是目中無人狂妄得不把她趙雋之妻尹沐夏放在眼裏還是根本就是惟我獨尊為所欲為?
  搶人家丈夫也不要搶得這麽光明正大無所顧忌好不好?
  “屏姐姐,你快行動吧,我這就去把雋哥哥找來……”
  一股旋風從浴室裏刮出,沐夏一閃,避到一旁。裏麵刮出來的那股旋風腳步未停,甚至眼角瞄都不瞄一下左右,所以也沒有發現沐夏,就那麽匆匆忙忙奔出門去。
  沐夏隻看清對方穿著橘色衣裳,中等個子——她到底是何人?她們又是幾時來到別業的?並且來得如此囂張不懷好意!
  沐夏把目光從消失了的橘色背影收回來,緩緩踱進浴室。
  浴室裏,柴郡主正背對著門口靜靜地站在溫泉池邊,低頭看著一池碧波——像在沉思,也像在發呆。
  沐夏低低咳嗽一聲。
  柴郡主一驚,飛快地轉過身來——大概因為始料未及,手緊緊捂住胸口,像是嚇得不輕……
  “郡主安好!”沐夏不動聲色地問候。
  “呃——世子夫人,是你!我——我們今日出來登高,聽說晉王世子在此,才正在奇怪晉王世子怎會獨自來別業狩獵呢?你在,太好了!”柴郡主很快平定臉色,從容回應。
  “郡主是想洗溫泉浴麽?我家別業這溫泉不但能去病解乏,還可助肌理細嫩,最適宜女子洗浴,郡主要不要試試?”沐夏平和地問。
  “夫人誤會了!我剛才與當今聖上的安平公主四處遊逛,見這裏大門洞開,四下無人詢問,便冒昧闖了進來,打擾了夫人,深感不安!請見諒!”柴郡主解釋。
  “別業裏人手不多,是我們怠慢了郡主,郡主不必客氣。”
  原來,剛才衝出去的那位莽撞女子竟是當今皇帝的女兒——安平公主。連公主都來了,這排場也太大了吧?
  “是我們來的太匆忙,也未及向主人家報備。”柴郡主麵有歉意。
  “郡主一路風霜勞頓,定然疲乏了吧?這溫泉尚可供一洗風塵,郡主真的不想用用麽?”沐夏淡淡一笑,又問。
  “——夫人是來洗浴的吧?柴屏不好耽擱時辰,安平公主許是要找我了,稍後我們再來正式拜訪夫人,敘敘話,可好?”柴屏沒有直接回應,有禮地告退。
  “郡主再來,隨時歡迎!郡主認得路麽?我叫丫頭送你——”
  “多謝夫人雅意!我也就是在附近走走。再見罷!”柴郡主頷首道了別,步出浴室而去,姿態高貴雍容,表情泰然自若,果然不愧於體內流淌的一半皇族血脈。
  沐夏直看著柴郡主走出視線,才吩咐浣紗關上大門——她可不想再有誰無緣無故闖進小樓裏來,闖進她的浴室裏來,尤其在她洗浴的時候——不管來的人有多麽高貴。
  那兩個高貴的公主郡主竟來到別業?不會……就隻有她們倆來吧?不知道那位長公主是否也來了?她們也太抬舉她尹沐夏的夫婿了……
  沐夏浸泡在溫泉池中,一邊洗浴,間或冥想,不知不覺,日頭偏西了些,才興盡而起。
  “大小姐,外麵日頭還好,你洗了頭發,到外麵晾一晾好不好?不然到晚還不定能幹呢?”浣紗一麵用毛巾給大小姐擦幹密長青絲上的水珠,一麵提議。
  “也好!”沐夏也有此意。
  “大小姐,穿這件衣裳吧,好不好?”浣紗拿來一件雪白底子印著白色梅花的大衣裳。
  “嗯——”
  “大小姐穿上這衣裳,比白梅花還要美麗飄逸,難怪世子為我家小姐如此神魂顛倒,割舍不下……”
  “貧嘴!”沐夏輕敲一下丫頭。
  “嘻嘻——”浣紗笑,“大小姐不曉得吧,先前世子午睡時,侍從官來報有要事,世子臨走時還叮囑奴婢不許吵醒大小姐呢!嘻嘻,世子好疼愛大小姐呀……”
  “還在貧嘴!有閑功夫先把我的頭發梳順了。”
  “是!”浣紗吐吐舌頭,趕忙梳理大小姐披散在腦後的黑長秀發。
  雪白衣裳,烏溜青絲,黑白映襯的如此鮮明,簡直清靈靈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白梅仙子!她家大小姐怎會這麽美?最近更美了,果然是愛情可以令女人變得更美……
  “浣紗,你在和我的頭發嘀咕些什麽?”沐夏聽著丫頭嘴裏含糊的咕噥,不清楚她哪根弦不對了。
  “沒有!沒有!嗬嗬——好了!大小姐!”浣紗最後攏一攏大小姐還沒幹的秀發,放下象牙梳。
  一切停當,主仆兩個步出寢室,踱到外麵,看著後院還有日光斜照,於是漫步行去。
  這晉王府別業建在小山上,原本到處是樹木、石頭,間雜溪流淙淙,匠師們巧妙地利用山形地勢建築亭台樓閣,疏導泉水回旋流淌,構建出渾然天成的園林,實是一所極美的別墅。
  沐夏是第一次來,還沒有時間遍遊附近,此時恰好是個機會,於是和浣紗兩個越走越遠,直走到後山一座梅林裏來。
  此時,梅樹尚無花開——那是必然的。
  梅花香自苦寒來,經冬才肯傲放,現在是秋天,當然看不到花開盛景,隻能憑空想象罷了。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前人寫梅花如此情致,雖然不能親見,想象起來,卻也好像曆曆在目,滿身落花了。
  “大小姐,我們冬天還來不來?下了雪,和著梅花,景色一定美極了。”浣紗那邊已經設想起來。
  “山間幽步不勝奇,正是深夜淺暮時。一枝梅花開一朵,惱人偏在最高枝……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忽然,一個陌生的吟哦古詩的男人聲音橫切進來,驚動了沐夏和浣紗。
  “誰?”浣紗轉頭四顧,嘴裏下意識地喝道。
  “大膽——”一個尖利的聲音隨即響起。
  “不得造次!”陌生的男人聲音製止了尖利的聲音。
  而在這時,沐夏和浣紗也終於看到說話的人:一個四旬出頭,白麵微須,樣貌和服飾都極盡富貴的男人。他的身邊,跟著兩個隨從打扮的人,一個頗有些娘娘腔,另一個則是雄糾糾的武士。他們,就站在她們的身後。目光耽耽,來意不明。
  這些是什麽人?
  沐夏收回視線,眼角瞥見那個白麵微須的男人目光仍舊逗留在她身上,上下掃過她披垂的散發,雪白的衣裳,足底的羅襪,嘴角含著笑,仿佛真的在鑒賞一朵梅花似的,不由心底頓感不悅。
  走吧!
  沐夏丟了個眼色給浣紗,不理睬那些貿然出現的男人,回身即走。
  “大膽!無禮!回來——”那個尖利的聲音又喝道,仿佛權威被冒犯似的,聲音透著明顯的惱怒。
  無禮的是他們好不好?難道她在自家地盤裏不想理睬某些放肆的擅入者還得經他人恩準?沐夏心底不屑地暗道,沒有回頭,腳步也沒有停下。
  “你們是誰?”雖然對方看起來很有身份地位,但,這裏是晉王府別業,他們也要遵守點主客之道吧?所以,浣紗忍不住問回去。
  “小小奴婢,有何資格與我家主人說話!叫你家小姐回話!”那聲音尖利的人喝道。
  這些人——
  沐夏緩緩轉過身來,冷淡地看著那群人,“大人若是我家客人,請到前廳就坐,自然有人接待陪話——”而她,可沒有接待男賓的義務。尤其,這些還不知是什麽人。
  “好一朵白梅——”那個白麵微須的男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盯著沐夏撫須微笑,頷首不已,略帶惋惜,“你家?你是晉王的女兒?”
  “不是——”沐夏看著那個男人,緩緩說道,“我是晉王爺的兒媳婦,晉王世子的妻子。”
  “趙雋的妻子?”那男人眉毛挑起,聲音驚詫,顯然始料未及。
  “對!”
  “那麽說,你就是尹丞相家的千金了——”
  “大人所言不差!”沐夏淡淡應道,心中忖度:這人,認得她的公公、夫婿與父親,想來可能是朝中某位大臣,或者幹脆就是哪個她不曾聽說麵見的親王侯爺?難怪如此囂張,如入自家地界似的!
  “尹丞相的女兒……”那男人仍在撫須微笑頷首,眉毛卻微乎其微地一蹙,話兒說了一半,欲言卻止,意思晦澀難辨。
  沐夏卻懶得去辨,“大人來此遊覽,想必是我家貴客,外子也正在此地,我這就前去請他,大人請自便,不打擾了……”
  “不必了!趙雋才剛離開,你——”
  “此處風光絕好,大人賞玩莫忘記了時辰,還請及早回前廳用茶。今日我家客人不少,我須去做些安排,大人請便罷!”
  沐夏說完,微微福了福身,轉身回去。
  “……尹丞相竟生得如此女兒……”
  遠遠飄來話語,低低的,幾不可聞,沐夏卻清楚地聽到了,不禁眉頭一皺——為著,那更加晦澀難辨的語氣。

  第 57 章
  傍晚時分,趙雋把有關一切安排停當,到庭院前轉了一圈,看到狩獵的人全都回來了。
  庭院寬闊的場地上,已經燃起巨大的火堆,被開剝幹淨的獵物,開始架在炭火上燒烤——好作為今夜的盛宴佳肴。
  今夜,將是一個嘉賓雲集的狂歡盛會,盛會的地點就在庭院。
  與澹台拓、秦肅等朋友交談數句,又囑咐仆役幾句,趙雋在打算回後院看看妻子之前驀地想起:趙倩小丫頭遊逛到哪兒去了?
  “秦肅,倩兒沒跟你們一起回來?”趙雋詢問好友兼部屬秦肅。
  那小丫頭一早跟著他進山,沒多久就跑開,算起來,他幾乎一天未見其人影了。
  澹台拓在旁邊一笑,隻是人家問的不是他,所以不肯多嘴。
  秦肅老老實實答道:“回來了!方才小郡主說附近有一處瀑布,風光極美,要季兄弟陪她觀賞去了。”
  這愛玩的小丫頭,知道下落就行了。
  趙雋回轉身,沿著曲徑,穿過幾幢屋舍,遠遠望見棲居的那幢小樓,想著小樓裏麵那個人兒,腳步不由加快了幾分。
  “雋哥哥,總算找到你了!雋哥哥你跑到哪兒去了?怎麽我找了大半個別業也沒找著你?雋哥哥,你今日好英武哦……”
  徑旁一塊天然大石後麵,忽地跳出一位橘色衣裳的少女,然後探身從大石後拉出另一個少女——柴屏郡主,攔在趙雋的麵前,張口劈裏啪啦說了一串話。
  “安平公主——”趙雋招呼的同時往後退開兩步,好讓空間和視線自由點。
  安平公主,當今皇帝的女兒,年方十八歲,因皇帝尚未賜婚,所以仍然待字宮中。
  當今皇帝與晉王同一個祖父,自然,安平公主和趙雋世子也同一個祖宗,算起來,尚是血緣不算太遠的堂兄妹——也就因為如此,安平公主才時時跺腳,埋怨痛惜京城最出色的男人偏偏出自趙氏皇族。
  不錯!安平公主可是自小就喜歡晉王家這位哥哥,可惜……畢竟同宗同族,她再怎麽擺明心意,皇帝和晉王都不可能容許超出倫常的事情發生,結果,安平公主隻能老老實實把趙雋世子當哥哥了。唉!怪隻怪,他們都出自帝王家,命裏享福太多,終不免有些缺憾——安平公主自我安慰地這麽想。
  自個兒礙於血緣沒辦法嫁給趙雋哥哥,白白便宜了別的女人,安平公主當然惱恨透了那個輕而易舉當上雋哥哥妻子的女人,尤其,聽聞雋哥哥竟然對父皇和姑母暗示再娶之事置若罔聞,硬是不領姑母和表姐的好意,更是不以為然得很。哼!天大豔福,哪個男人不想得流口水的齊人之福,雋哥哥傻得不欣喜若狂也就罷了,還有意無意地表示:當今天子以孝治天下,孝道為先,子應以父為效,父無二妻,子亦不敢有妾。所以,她猜也不必猜就能認定:定然是雋哥哥家裏那個妖精妄想獨占雋哥哥,容不得人。想到這裏,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發誓非要助表姐了了心願,風風光光嫁入晉王府不可,還有,能夠搶了那個妖精的正妻之位更好。屏姐姐跟她是姐妹,屏姐姐嫁給雋哥哥,幾乎也就像她嫁了一樣——安平公主這麽想。
  就是因為安平公主這麽想,因此,聽說趙雋到晉王府別業狩獵,而她和柴屏也恰好有機會來到晉王府別業,由衷覺得,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就太對不起老天了!
  “雋哥哥,你別要總這麽拘泥客氣好不好?什麽公主不公主的,這裏又不是皇宮,我不也叫你雋哥哥不是——”安平公主照例在稱謂問題上抗議一通,然後導入正題,“雋哥哥,我和屏姐姐正四處觀賞景色,雋哥哥家的別業也太大了,道路又曲折得很,我們都迷了好幾次路了,雋哥哥是主人,是最好的向導,雋哥哥,你就帶我們四處走走,好不好?好不好嘛——”
  安平公主說著,往前跨兩步,湊近趙雋,扭著手纏磨。
  “天色已晚,晚宴就要開了,安平公主日後再觀賞罷——”趙雋腳步微錯,不動聲色地避開安平公主挽過來的手臂。
  當今聖上這位公主,親和得幾乎教人吃不消,就算他與她是同宗兄妹——但……老實說,他自己的親妹妹都不曾與他如此親近,何況是血緣還要遠上一些的公主“妹妹”。
  “安平公主,世子說的不錯,我們——”肅立一旁的柴郡主溫雅平和地開口勸慰,“公主,我們還是聽從世子的安排吧!這裏風光絕好,空氣清新,公主若喜歡,不妨多住幾日,慢慢再賞玩,可好?”說罷,又文雅的對趙雋笑笑,“世子招待我等不速之客,定然有許多事情要安排罷,柴屏與公主就不耽擱世子的時間了。世子,這前廳如何走,我們總找不著路……”
  柴郡主正說著話,趙雋的眼光卻越過她和安平公主的頭頂,望向小徑後方。
  聽話的人明顯心不在焉,柴郡主敏感地住了嘴,轉過頭去——
  安平公主轉得更快——
  她們身後,正款款走過來兩個女子,隻是,所有目光都凝聚在其中一個身上:她一身雪白的衣裳,長發隻是隨意用一條錦帶束在腦後,整個人看起來隨性、淡然,卻飄逸、清雅,再不屑的女子也不得不承認:她,有引人注目的特質。
  可承認不代表喜歡、崇拜!
  尤其,趙雋的目光明顯被這個憑空出現的白衣女子牢牢吸引住時,更是教人……教人一口氣難以下咽。所以,安平公主目光炯炯地瞪著那個白衣女子,一點也談不上好聲好氣地脫口而出:
  “她是誰?”
  身為主人的趙雋沒有解釋——因為,他看到白衣女子出現的下一刻,已經越過安平公主和柴郡主,迎向她。
  “她是……世子的夫人。”柴郡主輕聲為安平公主解惑。
  “什麽?”安平公主失口叫道,“雋哥哥不是出來狩獵的嗎?她跟來做什麽?”
  這聲音叫得大了點,似乎落入白衣女子——也就是晉王世子夫人尹沐夏的耳裏,她目光掃向安平公主和柴郡主,沒有過多逗留,很快轉回她夫婿趙雋的身上,看著他微笑。
  “哼!”安平公主低哼一聲,仍舊瞪著對方,目光堪稱五味雜陳。可惜……又能怎樣?
  “安平,我們去同世子夫人打聲招呼吧?”柴郡主的聲音悠悠響起,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有這規矩嗎——”安平公主倨傲的聲音也傳了開來,“安平乃是父皇禦賜親封的公主,這世上,本公主隻拜天地、祖宗、父皇和母後,還須拜見哪一個人嗎?”
  沐夏和趙雋自然也聽到了,對視一眼,然後朝安平公主走過來。
  “夫人,此乃當今聖上的八公主——安平公主,來,同公主見個禮吧。”趙雋淡淡地為妻子引見安平公主。
  “趙尹氏見過安平公主!”沐夏道了個萬福。
  “——免了!”安平公主揮揮手,調頭看向趙雋,“雋哥哥,我們今天來得匆忙,尹夫人不梳妝而四處走動原本由不得本公主置喙,隻是,我父皇也在此地,要是她不小心撞見了我父皇,這般模樣不太好見人吧……”
  安平公主老實不客氣地說,果然——好一個刁蠻公主。
  “皇上和公主前來敝處,秘而不宣,內人不知曉,方才恰巧洗了頭發,到院子裏來晾幹,匆忙間怠慢了公主——公主郡主這就請到前廳去罷,內人理了妝容,再來相見!浣紗,帶路,請貴客到前廳用茶點!”趙雋平淡地解釋,末了又吩咐丫頭。
  “雋哥哥——”驀然被打發,安平公主始料未及,張口急叫。
  “公主,我們走吧!”柴郡主扯扯安平的公主的衣袖。
  “不——”安平公主眼見趙雋竟是要撇下她們陪他那個所謂夫人回房,這氣呀……
  可惜,安平公主再怎麽高貴怎麽氣也管不到人家兩口子身上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的雋哥哥帶著他的妻子轉身走掉——連頭都不回!
  “夏兒,你今兒真美!”拐了個彎,確定身後再沒有窺探的視線,趙雋再也忍不住地摟住妻子的纖腰,撥弄她隨意束在腦後的青絲。
  “據說——這叫邋遢。”沐夏想起剛才那位刁蠻公主的言語姿態,很有些不可思議。
  真可謂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呀,這位安平公主又是要設計她的夫婿娶柴郡主,又是對她傲慢嘲諷,也不曉得心裏到底在轉些什麽念頭。
  “唔——是邋遢了點!所以,這模樣隻可留在房內給為夫瞧,切不可再教人瞧見了。”趙雋著迷地凝視妻子清雅飄逸的姿容,情不自禁在她可與衣色媲美的白皙麵龐印下輕吻。
  “世子,除了公主和郡主,別業裏還來了哪些客人?”沐夏微蹙秀眉,想起梅林裏出現的那幾個男人。
  “我正要跟你說。皇上這幾日帶著安平公主和柴郡主四處遊玩,今日恰好到達我們別業,因皇上是微服出遊,我們別業裏又另有客人,所以特意囑咐不必泄露他的身份,你見了他,就當是普通客人,不必隆重拜見。”
  “嗯!”沐夏應道,心裏不由琢磨開來:該不會……先前在梅林裏遇見的人中就有那個皇帝吧?如果真是,她還真不想再見第二麵。
  “世子——”她看著夫婿俊朗的麵容,心驀地一動,欲言又止。
  “什麽……”趙雋推開居處大門,牽著他的妻子踏進門檻,隨手掩上門,轉身把他的妻子摟入懷中,連答案也不要了,輾轉熱吻起來。
  所謂小別勝新婚,雖說他們總共分別不到半天,但——還真是名副其實的“小”別,尤其,別業裏憑空增添幾個莫名其妙的人,更有明張目膽衝著她的夫婿來的,要說她尹沐夏不平添疑慮、擔憂,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此刻,沐夏倚靠在夫婿的懷裏,依戀之情竟是抑止不住地泛濫四溢。
  “夏兒……”趙雋低喚一聲,攔腰抱起柔順的妻子,沿著樓梯一步一步走上二樓,走進臥房……懷裏的人兒輕盈得像是毫無重量,柔軟得教人巴不得狠狠揉入體內。他愛她,他要她,怎麽也愛不夠,怎麽也要不夠,所以,他隻想愛她,隻想要她,再沒有一分一毫的心分給哪一個人,再沒有了……
  ……
  一天之中泡了兩次溫泉,不知道次數算不算多了點?不過,怎麽說,順其自然罷!
  溫暖的水汽不斷蒸騰,朦朧了整個浴室,有種雲霧繚繞如登仙境的飄然之感——至少,趙雋就很有這種感覺!不過,怎麽說,仙境雖然美好,卻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有情人成眷屬,真可謂“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夏兒,你真好……”趙雋浸沉在溫泉池水中,對身後的人兒道。
  “有多好?”沐夏站在夫婿的身後,輕柔地揉搓他的黑發——這個大男人太會享受了,很方便地抓她來為他洗頭發、搓背,還好,他還知道說些甜言蜜語撫慰她。
  “很好……很好……”趙雋閉著眼睛,昏昏的,不曉得是否身體舒服至極,腦袋就不太靈光的緣故,甜言蜜語沒法推陳出新了。
  她翻個白眼給他的後腦勺,“那……你是什麽時候開始覺得我好的?”
  剛開始成親的時候,他絕對不會認為她好吧?不過……算了!反正,她開始對他也不怎麽樣!而且……嘿!想起來就有趣,那時候她沒少捉弄過他!又是弄得他落江,又是賞他耳光,還不準他同床共枕,她大家閨秀表相下的真麵目全都暴露無遺了……經曆這些,他還會覺得她好?怪男人!
  “唔……”這個還真不好答,畢竟他冷落過她,又有烏家村那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事,前科在案,怎麽答都覺得不好,“很早……很早了……”趙雋含糊其辭。
  “那……你會對我好多久?”不耍嘴皮子,不講深沉,她直截了當地問。
  “很久……很久……”他轉不過彎來,還在用那個調調。
  “到底多久嘛?”她卻不依了,手下加了些力氣,嗔怪地嚷。
  頭皮微痛,趙雋立馬從昏昏茫茫的狀態中警醒,轉身對上妻子,把她摟入懷中,笑道,“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要不,百世千世,夠不夠?夏兒——”
  “百世千世看同一張臉,煩不煩呀?”她撇撇嘴。
  “不煩,隻怕看不到……你呢?你會不會煩?”他撫著她細致柔嫩的肌膚,心醉不已。
  “那也要看世子下一世會不會惹人煩嘍!”她抿抿嘴。
  “我怎麽敢?”他笑著親親她的嘴角。
  “甜言蜜語!”
  “由衷之言!”
  “花言巧語!”
  “肺腑之言!”
  “巧言令色!”
  “唉!甘拜下風!”實在說不過她,不過,說的多又有什麽用?還不如……
  “哎呀!討厭……”

  第 58 章
  晉王別業寬廣的庭院裏,火光熊熊,酒肉飄香,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庭院正中炭火旺盛的火堆上,獵物還在燒烤,周圍,一圈精壯的男子環繞火焰又唱又跳,再遠一些的場地上,團團擺放許多坐席,圍坐許多人……醇厚的美酒,香濃的烤肉,古樸的歌謠,原始的舞蹈,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營造出一個熱鬧至極的野宴場麵。
  火堆下首方向,隨心所欲交錯擺放不少席位,上座的是所有跟隨主子出來狩獵的侍從們。主子寬厚,手下之人也得好處,大家夥兒可謂各得其所,各得其樂,其痛快淋漓也就不一一贅述。
  火堆上首方向,五六張小桌以火堆為圓心擺成半圓形狀。正中那張,坐著一個年過四旬、白麵微須的富貴男子,他的身後,貼身侍立兩名隨從,妥當地映襯出主人的尊貴。這個男子,在場大多數人都不清楚他是誰,而據趙雋稱呼他為叔叔來看,他應該是趙雋家族裏的長輩——或許是某位王侯也說不定。隻是,因為在座的人不是王侯之家的仆役侍從就是親戚朋友,所以也沒什麽人對那位身份不明的高貴男子興趣濃厚就是了——今夜是狂歡之夜,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開心痛快就好,管那麽多做什麽!鄰近趙雋叔叔右邊的坐席,坐著兩名美貌的妙齡女子,大多數人同樣不認識,而由於男女授受不親的緣故,守禮的人當然都不會細細去看去打聽——即便是在野宴這種因地製宜大大放寬男女之防的情況下。除此之外,上首坐席中的其他人則俱是熟識了,例如趙雋及其妻子妹妹、澹台拓、秦肅、季允等。
  趙雋和妻子坐在最靠近叔叔的左邊第一張坐席上,因為坐的近,叔侄倆不時交談著。
  沐夏坐上坐席之前,已經認清了——趙雋的所謂叔叔就是她在梅林裏撞見的人——或者準確點說,就是當今皇上趙諶。
  趙雋向她引見他的叔叔時,她以對待陌生的從未相識的長輩禮節來應對,而這位所謂的叔叔居然也當作從來沒見過她似的用長輩的口吻寒暄幾句,既合乎身份又合乎禮節,自若得令人想要懷疑梅林裏的那個人絕對不是他——可惜,她記性太好,清楚記得是他,尤其記得他那種晦澀難辨的語氣。所以,她沒法把他當作趙雋的叔叔來看待,沒法把他當作晉王府的親戚來看待。對她而言,他是皇帝,隻是皇帝。
  趁著趙雋和皇上交談,沐夏轉頭和鄰近一桌的趙倩說話。
  趙倩本來一個人坐一桌,覺得寂寞,硬從末席拉了季允過來同席。她年紀小,又是晉王府的千金,活潑可愛,誰人忍心拂她的好意——即便清高自持如季允,也做不到!
  沐夏和小姑子說話,自然不能冷落了與小姑同席的季允。也許是避諱吧,季允與她交談並不主動,很是一副不問到頭上打死也不開口的架式。
  或許……與她曾經掉落的那塊羅帕有關吧?沐夏暗忖。由此,自然想起她到“西郊別業”找趙雋時紫蝶姑娘說的那番胡言亂語。紫蝶姑娘說那番話不會沒有來由,隻是……奇怪!她與趙雋生嫌隙的那幾日,她的夫婿還莫名其妙大吃季允的飛醋,不過數日,怎麽反倒成了朋友?唔……有合適的時機她再問問夫婿。
  “夏兒,在說些什麽?別隻顧著說話,來,吃些食物。”趙雋結束那邊的談話,回過身來,夾起一塊剛剛烤好才送上來的鹿脯肉,放進沐夏的碟子裏,要她趁熱吃。
  沐夏看著快有巴掌大的一塊鹿肉,根本無從下手,更別提下嘴,秀眉不禁微微皺起。
  “怎麽了?”他注意到她的苦惱。
  她抿抿嘴,不說話,用手比了一下。
  “是為夫疏忽了。”趙雋輕笑,招呼仆役拿來匕首,利落地把碟子裏的鹿肉切割成適宜入口的小塊。
  “大哥,我也要——”那邊趙倩看著自個兒席上老大一塊鹿肉,瞪著殷勤服務於大嫂的大哥,眼紅不已。
  “自己弄!”某人的柔情當真吝嗇至極。
  哇!哪有這樣的大哥呀!
  “重色輕……輕妹!”趙倩不滿地嘀咕。
  “小郡主,如若不嫌棄,可否允許季某代勞?”季允在一旁看著趙倩嘴嘟嘟的樣子,遲疑了會兒,微笑問道。
  “當然好!大哥,拿匕首來——”趙倩高興了,幾乎是搶過趙雋遞過去的匕首,塞給季允,眼巴巴等紳士服務。
  蘇……怎麽……那麽慢?
  “季某平素少動刀具,小郡主見笑了!”季允一邊笨拙地割著鹿肉,一邊略顯難為情地解釋。
  總算割出一塊來了!總算……有得吃了!
  “沒關係!能送進口裏就行了……唔,好吃!”趙倩隨和得很,善解人意得很,邊吃邊安慰季紳士。
  可憐季允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刀子當真拿的不順手,割的速度自然不能算快,偏偏鹿肉又烤得太香,拚了命割出來的總也趕不上人家小姑娘送進口的。
  沐夏和夫婿瞧著那兩個少年男女,相視一眼,忍不住好笑。
  “夏兒,吃呀!”趙雋總不見妻子動手動口,自作主張拈起一塊鹿肉放進她因笑而微張的小嘴裏。
  哎呀!這人——
  這人真是越來越不穩重了!難道不曉得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他們嗎?真是的……
  沐夏咀嚼著嘴裏的鹿肉,臉在發熱,腹內在埋怨,心……卻分明感覺到鹿肉的香甜滋味……
  “好吃嗎?”他的手悄悄環住她的纖腰,傾身俯在她耳邊問,簡直……親昵得如在無人之境。
  她推推他,輕聲道,“別人在看哪……”何況,這個別人相當不少,除去一臉興味,看希奇似的澹台拓,以及目光如炬的安平公主,平靜但不掩注目的柴郡主,甚至還有不解其意的皇上……
  趙雋聳聳肩,明顯有種“幹卿何事”的無所謂,不過,最終還是顧及妻子的感受,稍稍坐正了身體,單手放在桌上,支著頤看妻子享受美食。
  趙雋渾然忘我,有人不依了。
  “雋哥哥——”
  趙雋耳裏傳來一聲嬌滴滴的叫喚,他轉身,抬眼,看過去——旁邊,也就是皇上的坐席上,多了個安平公主。
  安平公主手裏端著酒杯,顯然是過來敬酒的。
  “雋哥哥,今日你是主人,我,還有我們爺是客人,主人盛情款待,做客人的無以為報,惟有多敬主人幾杯酒才是!雋哥哥,我敬你——”安平公主一仰脖,一杯酒見了底。
  趙雋執著杯,沒有多說什麽,一口幹了。
  一杯酒下肚,安平公主喚來斟酒的仆役,把酒斟滿了彼此的酒杯,舉杯又說道,“安平與雋哥哥喝了一杯,這一杯該與尹夫人喝,尹夫人,請了——”說完,又是一杯見底。
  沐夏看著麵前的酒杯,不動。
  安平公主瞪著眼睛,才要發話催促,趙雋已是伸手抄起妻子麵前的酒杯,道,“內人不嗜酒,我替她喝了。”說完,幹完。
  “不算!不算!安平跟尹夫人喝,雋哥哥不許摻合!她是她,雋哥哥是雋哥哥,雋哥哥喝的不算!”安平公主不肯苟同地嚷,又斟上酒,“這杯安平敬尹夫人,尹夫人如果再推托,就是不將安平放在眼裏了——尹夫人,請吧!”
  “安平——”趙雋不由眉頭微蹙。
  雖說自古代上下有別,但行事也要有個度。這安平公主仗著自己是當今皇帝的親閨女,也太為所欲為了吧?
  算了!沐夏寬慰地拍拍夫婿的手,拿起麵前的酒杯,“公主盛情,趙尹氏豈敢輕慢,這一杯自然要喝——”
  “夏兒——”趙雋阻攔不了,目光不由得透出擔憂。
  別擔心!她對他笑笑,緩緩舉起手中杯,長袖掩口,從容優雅地喝光杯子裏的酒。
  “尹夫人還是很能喝的嘛!”安平公主滿意地笑了,“這席上,屏姐姐是不喝酒的,倩妹妹還小不會喝,安平想開懷盡興卻沒有酒友相陪,實在遺憾啊!既然尹夫人如此能喝,即便算不上酒逢知己千杯少,也該當及時行樂,不如我們多喝幾杯如何?”
  此刻安平公主的模樣,頗有幾分酒中女豪傑壯誌難酬如今遇上良機恨不得大展平生所長的豪氣幹雲。
  “公主有此意,趙尹氏當奉陪!”沐夏沒有絲毫猶疑,應允了。
  “太好了!”安平公主從那邊移了張座椅來,與趙雋、沐夏一起,三個人擠在一張小桌上。安平公主落了座,人沒坐穩,酒杯已經端起,向沐夏舉著,一邊對趙雋說,“雋哥哥,今兒你們應當盡地主之誼,尹夫人願意陪安平一醉方休,你可不許攔著,不許代喝!來——尹夫人,我們喝!”
  “讓公主開懷盡興,是我們主人家的榮幸!公主想要盡興,不如……擬定個最能盡興的喝酒法子,可好?”沐夏沒有舉杯相迎,而是凝眸望著安平公主,認真地建議。
  “什麽法子?快說來聽聽!”
  咦?沒想到對方主動出擊!安平公主聞言大喜,興致勃勃地催促沐夏。
  “世間之人事物,有優有劣,不相比較難以見高下。論酒力,趙尹氏愧不如人,難與公主相提並論,權當為了助興,因此想了這個法子:公主與我同喝三輪酒,每輪酒包括十杯,先行喝完者即為勝。這三輪酒,喝完第一輪的十杯才可以喝第二輪的另十杯,以此類推,一輪之中,先行喝完算本輪取勝,整局三輪兩勝作為羸家,公主意下如何?”
  “好呀!有比拚才好玩!這比法有意思,夠勁!就依你的!”安平公主毫不遲疑地答應,並且笑得開心了——比酒麽,正中她下懷!
  “夏兒……”
  旁邊的趙雋聽的大吃一驚,料想不到自己酒量奇差的妻子竟要做此驚人之舉,但安平公主執意對壘,自己的妻子不甘示弱,雙方不論哪一邊都是他勸阻不下的,不由得眉頭緊蹙,束手無策。無可奈何,趙雋隻好把目光投入皇上,希望他能夠出麵製止安平公主——畢竟,堂堂一個皇家公主當眾鬥酒,多少總會有損皇室尊嚴的吧?
  而皇上呢,同樣出人意表!
  這個貴為天子,至高無上的男人,眼見自己高貴的女兒打算在人前——尤其是在眾多男人和下人麵前鬥酒豪飲,掃盡淑女風範,不但無意製止,還一臉興致盎然樂見其成得很。
  看來,狂瀾已是難挽……算了!反正……有他在!趙雋惟有自我安慰。
  真是難得一見的景象:兩個年輕貌美的貴族女子,一個飛揚驕矜,一個端莊文雅,要——當眾比拚酒量!前一個能喝尚可想象,後一個……唔!所以才說難得一見嘛!於是乎,在場有耳朵有眼睛的人全都停下手中杯,全神貫注兩位酒中巾幗的角鬥。
  比拚正式開始——
  沐夏與安平公主麵對麵坐在桌子兩端,桌麵上,每個人的眼前,都擺好了斟滿酒的三十個杯子——雖然不算大,不過,任何一個女子能夠喝下這三十杯酒也足夠令人咋舌了。
  “開始!”
  充當裁判的皇帝一聲令下,沐夏執起第一杯酒,以袖掩口,猶如品茗似的端莊、優雅,速度卻著實不慢地一飲而盡,然後輕輕把空杯擺放回桌上,再執起第二杯……
  喂……她怎麽喝得這樣快?她都還沒開始喝呢,她就已經喝掉兩杯了!不行!她絕不能輸給她!絕不能!
  安平公主覺得自己才不過眨了眨眼皮,瞄過去,對方已經以兩杯的優勢領先於她,不由大是發急,忙快速抓起兩杯酒,左一杯,右一杯,左右開弓,立馬跟著幹掉它兩杯去,喝完了,隨手把空酒杯一放,再看對方,哇,人家已經伸手拿第四杯了耶——不行!她得迅速扳回劣勢,萬萬不可被壓倒了噢!
  安平公主心裏這麽一忖,心裏那個著急呀!再也顧不上探視敵情,抓來兩杯酒又是個左右開弓,喝完了趕忙把空酒杯一丟,也不管是不是丟到空中、地上,急急忙忙又去抓來它兩杯……終於,第一輪的十杯酒順利喝完了……驕兵必敗,安平公主豈敢大意,甚至都抽不出時間再探視敵情,又迅速撈起第二輪的酒杯……
  終於,總算,第二輪的十杯酒也給她圓滿地喝光光了!
  喘口氣,安平公主覷了個空看向對麵,對方還在喝,她麵前桌上,仍然擺著幾十個杯子,隻是……恍恍惚惚中,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杯子裏到底是有酒呢……還是……沒有酒……不行!她……她一定要趕快喝掉最後一輪……她絕不能輸給她……絕不能……
  終於……
  “哈哈……我……羸了……”安平公主飄飄然把最後一個空酒杯扔掉,睜開不太合作的眼皮,火光朦朧中,看到對方仍在舉杯啜飲——哈!她輸了!安平公主得意地仰天大笑,笑完了……身子一軟,頭一低,“咕咚”一聲,腦門磕在桌麵,竟趴在酒桌上醉死過去了。
  沐夏放下手裏仍然滿滿的第五杯酒,注視趴在桌上的安平公主,以心悅誠服的語氣說,“是的!公主,你羸了!”
  天!趙雋簡直不知道應該讚歎、無奈還是歎氣!
  他酒量奇差無比的妻子竟然把人家給灌醉了!而且,隻用了四杯酒!四杯酒整整灌了人家三十杯酒,厲害!
  他一直清楚她聰慧過人,也時不時被她不痛不癢地捉弄,現在,親眼所見安平公主爛醉如泥的情形,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他妻子對他算是大大的手下留情羅!
  不過,她不是向來一杯就醉的嗎?難道說,他妻子的酒量大有長進了?
  趙雋還沒有驚異完,質疑完,他的妻子已經軟綿綿地靠近他的懷抱,眼神迷離,眼睛似睜似閉……
  他錯了!
  永遠,永遠也別指望她的酒量有長進——趙雋無奈失笑,估摸一下時間:從她喝下今晚第一杯酒到現在,大約半個時辰。唉!這個柔弱卻又強悍,淡泊卻又傲氣的妻子,就算吃虧也不肯白吃啞巴虧!服了她了!
  “叔叔,內人不勝酒力,侄兒先送她回房了。侄兒已吩咐了總管,一應所需,他俱留神照應,如有不周,您傳喚侄兒。侄兒告退——”
  她要醉了!趙雋心知肚明。此時此刻,即使君王宴飲樂趣仍然濃厚,他也打算先行退席了。
  “趙雋,你的妻子無大礙吧?”皇帝微微傾身,看著趙雋和他懷中的妻子,關切地問。
  “無礙!有勞叔叔關心!”
  “你妻子極聰明,安平這傻丫頭不是她的對手!明日清醒不曉得會怎樣鬧呢?”皇帝閑閑笑道,像親戚在話家常。
  “內人實是不勝酒力,並非有意作弄。”趙雋卻無心話家常。
  他低頭看看倚在懷中快要合眼睡去的妻子,不清楚皇上還打算閑聊多久,不禁心內暗暗發急。
  “我明白——”皇帝終於揮手放行,“你退席吧!”
  “是!侄兒告退!”趙雋拉著妻子站起身,半摟半抱,把她帶離庭院,見遠離了人群,幹脆把她攔腰抱起,一路抱回他們的寢處。
  而安平公主呢,她趴下之後隨即被傭人抬回客房,醉臥得人事不知,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清醒——這是後話。
  趙雋夫婦走後不久,皇帝也離開了。
  一下子少掉主人以及兩位尊貴的賓客,卻絲毫沒有影響宴會的繼續進行。
  宴會才剛剛開始,酒還沒有喝夠哪!
  安平公主醉倒了,趙雋夫婦先退席了,皇上也離開了,柴屏郡主卻沒有走,原因是——趙倩見她失了伴,記起自己也是主人,趕忙熱情招呼她過來和自己同坐。
  柴屏郡主沒有拒絕趙倩的邀請,落落大方地坐到她的身邊,隨後,又由她一一引見了季允、澹台拓、秦肅,不多久,彼此也漸漸熟悉起來。
  於是,剩下的年輕人:澹台拓、秦肅、季允、趙倩、柴屏等,也不要規矩和束縛了,幹脆大夥兒並坐一桌,借著好酒好肉,談天說地,吟風弄月,間或傳揚江湖豪俠壯舉或逸事——如此這般海闊天空隨意暢談,直過了三更,露濃霜重,困倦侵襲,才終於散去,各自回房歇息宿下。

  第 59 章
  一陣秋風吹過,無邊落木蕭蕭下。
  唔……伸個懶腰,舒舒筋骨,睡的……好沉呀!秋寒瑟瑟,被窩好暖,不想起來,不想……
  “丫頭,還不想醒嗎?”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熱熱的氣息烘烤她的耳朵……
  “不——我還沒有醒——”她閉著眼睛嘟噥,觸手所及一片胸懷,自成習慣地依偎過去。
  “再不醒來,為夫可是要走嘍——”有人話裏隱帶威脅。
  “你——走吧!”她懶懶、懶懶地說,眼睛仍然不肯睜開。
  “那好,我走了……”絕然的道別聲。
  “你走吧……”似乎……無意挽留哦!
  “唉……無情無義的丫頭!”伴隨幽怨無比、無可奈何的歎氣,她的額頭印上了一個輕吻。
  沐夏撲哧一笑,睜開眼睛。
  眼前,一張放大的俊臉,幽深的雙眸映出她的影像,她看著他眼裏的自己,心想:她的眸中,也有一個他吧!這麽想著,心窩窩驀地變得好柔軟,好柔軟,柔軟得隻想尋求一個支撐的依托……
  她的夫婿就坐在床榻邊,身子俯在她的上頭,她伸臂環上他的頸項,拉低他的頭,臉頰貼著臉頰……
  “世子,你要去狩獵麽?”
  好一番耳鬢廝磨,沐夏才注意到,她夫婿的身上穿著獵裝,而且看來像是整裝待發的樣子。
  “嗯,今兒皇上想去狩獵,待會兒便出發,夏兒,你……還想去麽?”趙雋應道,末了略微遲疑地問。
  沐夏搖搖頭,昨夜喝了好幾杯酒,現今餘醉未消,身子乏軟得很,根本不想起來,更不想運動,何況……
  “這樣也好——”坦白說,趙雋也不希望他的妻子去,“夏兒,別業內一應事情我都囑咐了總管,你昨夜喝了酒,酒多傷身,今兒好好歇著,狩獵結束,我一準回來陪你。”
  “我要你現在陪我!”她抱著他的腰撒嬌。
  “此等美意,為夫求之不得……夫人,可否寬限至今夜?”他刻意謔笑,眼底——隱隱閃著無奈。
  為人臣子,君命豈能違?她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世子,你去吧,狩獵回來——再說罷……”沐夏坐起身,下了床榻,拿來她夫婿的披風——她親手為他做的黑色天鵝絨披風,為他係上。
  “夏兒——”趙雋情不自禁摟住妻子的纖腰,滿臉洋溢得意、甜蜜和感動——嗬!他太幸福了!她怎能如此美好?他必定會被她迷的一塌糊塗……唔,其實,早已經一塌糊塗了!
  這個男人也太容易拐了吧!她倚在他懷裏,對他直搖頭。
  “這是什麽表情?”他捧住她的小腦袋,笑問。
  “傻瓜!”沐夏勾勾夫婿高挺的鼻梁。
  “再精明的人碰上你這顆小腦袋瓜都得甘拜下風——”他歎氣,然後加上幸災樂禍,“因此,老天才罰你喝酒就迷糊昏睡,以免白天黑夜都欺侮壓迫為夫!夏兒,你可認罰?你可知罪?”
  “哦!原來是這個道理呀!妾身總算明白了!”她一臉恍然大悟,還有與他一模一樣的幸災樂禍,“原來,夫君如此受委屈呢!唉!都是妾身的罪過……”
  “明白就好!知罪就好——”他捏捏她的小下巴,以警示的口吻教訓,“所以,夏兒,你若不想為夫趁虛而入,今後切不可再喝酒了,無論如何都不許喝了!明白了麽?”真的,回想她一旦喝醉就睡死的模樣,長夜漫漫,無人解語,身為親密愛人的他再不想領教了。
  “霸道的夫君!”她輕輕哼一聲。
  “對!我就是要霸著你——”他在她嘴唇啄一下。
  “呀——”她忙推開他,“我要去洗漱了。”
  “我不介意!”他笑著重新拉她入懷。
  “……我介意……”她咕噥。
  “夏兒,你什麽樣子我都喜歡!”他說。
  “真的麽?”
  “真的!”
  “還有呢?”
  “還有什麽?”他摸不著頭腦。
  還有沒有甜言蜜語要說呀!傻夫君!她在他唇上懲罰似的輕輕咬一口。
  他哪裏抵受得住如此誘惑,頭低下,便要反客為主……
  嗚……嗚……吹角聲驀然響起,傳揚開來。這,是召集獵手集合的號角——以皇上為首的狩獵隊伍開始集合了。
  趙雋像是沒有聽到,徑自由妻子的唇上索去一吻,把她摟在懷中,卻又無聲地歎了口氣。
  平生頭一次,狩獵引不起他的興趣了。
  嗚嗚……嗚嗚……畫角仍在吹,且愈來愈急。
  “夫君——”沐夏從夫婿懷裏掙脫出來,刮刮他的臉,俏皮地笑,“記得香山居士有一首詩:種蘭不種艾,蘭生艾亦生。根荄相交長,莖葉相附榮。香莖與臭葉,日夜俱長大。鋤艾恐傷蘭,溉蘭恐滋艾。蘭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主人家,您該出發了——”
  老實說,此時此刻,他的確有那麽一些“沉吟意不決”,太優柔了些!而她,也太深明事理,太灑脫了些吧!
  唉……
  送夫婿出門後,沐夏又躺回床榻,睡她的回籠覺。而這一睡,直至午時才又醒來。她洗漱了,草草吃過總管精心安排的午膳,覺得身子仍是乏力的,懶洋洋的,歇了一會兒之後,幹脆到溫泉池裏浸泡浸泡,不曾想,愈浸泡困倦愈加沉重,無奈,她又躺回床榻,果然,這樣確實舒坦……
  唔!是不是悠閑的日子過多了就會教人變懶?當人媳婦可是非常忌諱懶惰的哦!嗯……不過,她的夫婿似乎絲毫不擔心會把她養成一頭懶豬——回想他早上出門時,還可勁兒要她再睡睡,再睡睡,說是睡醒了他也回來了——跟哄小孩子似的!
  現在,她是真的快睡上一天了。他哦,可不可以早些回來……
  “少夫人,公主說——要您去見她——”
  下午時分,總管前來傳話。
  哦?安平公主終於想到見她了?她還正奇怪怎地一大早都沒有動靜呢!看來,安平公主昨夜的確醉的不輕,像是比她還嚴重哦!
  “在哪?前廳,還是公主的宿處?”沐夏從容問道。
  “翠冷潭——公主正在那兒用茶點,說是請少夫人盡……地主之誼,行待客之禮……”總管回答。
  該來的躲不掉,見就見吧!反正,睡了大半天,也睡無聊了。
  “浣紗——”沐夏揚聲叫貼身丫頭。
  “是,大小姐,就來。”答應聲中,浣紗迅速從門外閃身而入,利落地捧來鏡奩,立馬準備為大小姐梳妝。
  總管躬了躬身,退出門外。
  “大小姐,穿哪件啊?”浣紗為大小姐梳好頭發,從衣箱裏翻出兩件衣裳,一條粉藍色,一條淺緋紅,取決不下,於是要大小姐自個兒挑選。
  “紅的。”沐夏沒有猶豫。
  “這紅衣裳襯的大小姐肌膚更加白淨,好嫵媚哦!”浣紗盯著明眸善睞,肌膚勝雪的大小姐,忍不住讚歎,“奇怪,平日裏也見不少小姐少奶奶們穿紅著綠,怎麽就沒有我家大小姐穿著脫俗好看呢?真像詩裏說的:淡妝濃抹總相宜……不對!不對!我家大小姐從不塗脂抹粉的,可也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絕代佳人哩……”
  哇哈哈!不錯吧!瞧她引的詩用的典多襯呀!她浣紗也是能夠出口成章的嘛,得意呀得意……
  “你這個丫頭越來越諂媚了!”沐夏屈指輕彈丫頭的額角,止住她的阿諛奉承,率先步出臥房,“走吧。”
  “大小姐,還有披風哪……”輕飄飄中的浣紗趕忙回神,抱著大紅羽紗披風追出去。

  第 60 章
  “翠冷潭”位於離晉王府別業最近的一個山穀。山穀中,一條清澈的溪澗穿穀流淌,使山穀水氣豐沛,植被終年常綠。這穀裏,不僅有瀑布深潭可供賞心悅目,也方便獵手們牽馬至此飲水洗刷,所以被稱為洗馬川。
  “翠冷潭”——洗馬川一個小支流源頭的一泓泉水。
  “翠冷潭”,顧名思義,就是一潭冷泉。這泉水,從地底湧出,不同於山上別業裏處處溫泉,竟是冰冷異常,因此,聚集形成的深潭也別樣的幽冷,隻是,流淌入溫度高些的溪澗之後,那冰冷很快被消釋、同化,再顯不出它刺骨的寒意了。
  沐夏到達“翠冷潭”的時候,看到潭邊大石上,臨水放著一張小幾,兩張靠椅,小幾上擺著茶,其中一張靠椅裏倚著一個人——那人背對她而坐,身上披著披風,頭上罩著風帽,從背影看,根本看不出是誰,從富貴華麗得一眼能夠看出來自於皇家的衣物來判斷——應該就是安平公主了。
  好雅的興致!深秋季節有人請她到“翠冷潭”邊相對品茗?
  “你來了!坐呀——”
  飄忽的聲音回蕩在山穀中,沐夏聽清了,是安平公主的聲音,奇怪的是:這聲音竟不像從前麵傳來。奇怪?安平公主不是就坐在水潭邊,她的麵前嗎?
  沐夏緩緩走上前,走到靠椅邊,走到——那個人的身邊。
  那個人沒有轉頭看她,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沐夏稍稍站了會兒,出口叫道,“公主——”
  那人還是不應。
  沐夏微微跨前一步,偏頭看了下靠椅上的人——一個神情驚惶不安的女子,她,不是安平公主,而是……侍候安平公主的宮女。
  一個宮女……
  沐夏有些訝異,還有止不住的猜疑——此情此景,太過詭異,由不得人滿腹驚疑。
  沐夏正自暗忖,驀地,一股勁風從後麵直直向她撲來——
  “大小姐……”正在東張西望的浣紗猛地發出響徹雲霄的尖叫。
  “啊……”一聲淒厲的尖叫。
  一個紅衣人影如破蛹而出的羽蝶,飄飄然迎風飛舞,翩躚掠過水潭……
  撲通!一聲巨響,滔天水花。
  一個人影以勢不可擋之勢衝進水潭,直直掉進冰冷的水裏。
  “……唔……咳……咳咳……救我……喀喀……快救我……喀喀……”
  “翠冷潭”裏,一隻落湯雞雙手上下揮動,用力拍著水,雙腳猛蹬,胡亂踢著水,竭力把腦袋探出水麵,試圖踩水而起,隻是……水性似乎不好,腦袋才露出水麵,堅持不了多久,瞬間又沒入水中……幸而,這落水者極有韌性,不甘心就此滅頂,拚了命浮出水麵,可惜天不從人願,又再度下沉……就這樣,落水者在冰冷的潭水裏忽沉忽浮,忽起忽落,拚命撲騰掙紮,又是咳嗽,又是呼救,又是顫抖,驚惶狼狽之處無法形容。
  沐夏立在“翠冷潭”邊,始料未及,還沒法從乍生的變故中冷靜下來。
  剛才,她站在水潭邊,看到靠椅裏的人並不是安平公主時,來不及出聲詢問,一股勁風驀然從後方撲來,她本能地一閃,躲過來路不明的偷襲者,借力躍過水潭另一側,才回過頭來看偷襲她的人。
  偷襲者跌進水潭裏,沉浮之間,沐夏看得一清二楚,是她——安平公主!
  竟然是安平公主!但,應該承認,其實不太出乎意料!
  “……救我……”安平公主腦袋又冒出水麵,吐出兩個字,撲騰,撲騰兩下,又沉了下去。
  “公主——公主——公主落水啦!怎麽辦呀!嗚嗚嗚……來人哪!來人哪!快來救公主哇!嗚嗚……夫人,夫人,快救我家公主!救救我家公主吧,求求您了——”那個裹著披風兜著風帽的宮女撲到水潭邊,伏在岸上望著水潭裏的公主又哭又叫,然後猛地抬起頭來,雙膝跪下,向沐夏乞求。
  “你家主子落水,沒侍候好是奴才的罪!你快些跳進去救人吧!再遲更加來不及了!我家小姐壓根兒不識水性,還有,天氣這麽涼,你硬要我家小姐下水,凍著了我家小姐你賠得起麽你?”浣紗不樂意地叫道。
  哼!她剛才瞧的一清二楚,這個什麽公主趁著大小姐不留神,竟然從背後偷襲,突然從隱蔽之處冒出來,妄想把大小姐推進水潭裏!哼!要不是大小姐反應快,有身手,躲過了偷襲,說不準現在水潭裏受苦的人就是她家大小姐了!
  哼!自作自受!
  自作孽,不可活!
  “嗚嗚……見死不救,淹死我家公主你們也賠不起哇……嗚嗚……”宮女邊哭邊叫,不愧是公主身邊的人,在此驚恐萬狀之際還記得以權勢壓人。
  “是公主自個兒掉進去的,而且我們也不識水性,叫我們怎麽辦?”浣紗嘀咕。
  “別說了!”沐夏製止貼身丫頭。
  這不是鬥嘴的時候,公主命在旦夕,人命關天,出了意外,她們乃至整個晉王府別業的人也都承受不起的。
  隻是,她確實不識水性!怎麽辦?可……她還能怎麽辦?先下水再說吧!
  沐夏站在潭邊,伸腳進水裏,想探探深淺。
  噝——
  好冷啊!什麽“翠冷潭”,根本就是一潭冰水。
  沐夏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騰身躍起,往潭裏撲去……潭水蕩漾,寒氣泛起……一定,很冷吧?
  不過,沐夏沒能感受到潭水到底有多冷!
  她沒有撲進水潭——背後閃電般伸來一條手臂,將她攔腰兜住,使力拉了回來,往後跌入一個胸膛——一個陌生的胸膛。
  “不可……”有聲音勸阻——一個陌生的,但,不是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
  是——皇帝?
  沐夏抬起眼看,果然,此刻手臂摟住她腰的人——確實是那個皇帝,她夫婿這個所謂的叔叔。
  “天寒,水冷,這種事情還是交由下人來做吧——”皇帝看著她,臉帶關切地說。因為關切,似乎忘記了,他的手還停留在她腰間。
  “多謝叔叔出手相助——”沐夏不動聲色地說,手肘微抬,抵住皇帝的腰,略一施力,趁著皇帝滿臉錯愕,不置信,迅速脫開他的手臂。
  “理當如此!”皇帝很快就神態自若,微笑著道,“安平有難,我豈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
  不愧是君臨天下的皇帝,不但霎時之間就若無其事,話題也轉得天衣無縫。
  沐夏轉開眼,看向水潭,水潭裏,一個皇帝的隨從已經跳了進去,遊到安平公主的身邊,捉住無力掙紮快要沉進潭底的安平公主,拖住她遊回潭邊,抱上岸來,放在靠椅上。
  “安平——安平你怎麽了?”伴隨一個女性驚惶焦急的聲音,又一個人影加入進來,直直撲向安平公主,摟抱住渾身濕漉漉瑟瑟打戰的她,很快又哽咽出聲,“天呀!她渾身冰涼,這樣下去會感傷寒的!快——快把她送回去!怎麽會這樣?安平好好的怎麽會落水?小青,你時刻跟在公主身邊,應該曉得怎麽一回事,你說,你快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個女子,正是安平公主的表姐——柴屏郡主。
  “奴婢……奴婢也不曉得,公主說請世子的夫人一同來賞山水,她們……她們站在水潭邊說話,不知怎麽地,公主……公主就掉進水潭裏去了……”叫小青的——也就是安平公主的宮女結結巴巴地說。
  真是睜眼說瞎話!果真什麽樣的主子養什麽樣的奴才!
  浣紗忍不住對小青翻白眼。
  “世子夫人,你方才與公主在一起,一定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告訴我們好嗎?”柴郡主包含關切和焦慮的雙眸定在沐夏身上。
  沐夏看著柴郡主,沒有說話——有什麽好說的,真要說起來也令人難以置信。
  “好了,有什麽話過後再說!休要再耽擱了,快些把安平送回去罷!”皇帝在一旁開口了。
  “是!”小青應道,趕忙挽住安平公主一邊手臂,從靠椅上扶起她。
  “我來幫你——”柴郡主也趕忙扶住安平公主另一邊手臂,和小青一左一右攙扶住安平公主。
  隻是,安平公主像是已經沒有意識,軟綿綿的,腿腳根本無力支撐身體,更別提行走。
  “高力——”皇帝轉身喚始終貼身跟隨他的隨從——也就是沐夏在梅林裏見過的那個武士。
  “是!”高力低頭應一聲,走到安平公主麵前,攔腰抱起她,腳步如飛,奔向山上的別業。
  “公主——”小青叫喚著緊跟上去。
  “安平——”柴郡主也跟著走了。
  事態暫時平息,直到此時,沐夏才有機會打量周圍還有何人。
  觸眼首及,是她的夫婿趙雋——不知他幾時到的。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她,表情無波,莫測高深。
  莫名地,她很不希望在此時此地與他麵對麵,非常的不希望!他,看到皇帝摟住她的那一刻了嗎?還有,他會認為安平公主的落水與她有關嗎……
  此時,在此地的人還有:趙倩、澹台拓、秦肅、季允。今天,大夥兒全進山狩獵——除了她和安平公主。
  狩獵結束,大夥全都回來了——全都回到洗馬川,聚集到“翠冷潭”這裏來了!雖說無巧不成書,但,也真是……夠巧的了!
  “回去罷!”
  瞬間的靜默之後,皇帝又開口了,昂首闊步率先離開。
  “走羅——”眾人跟著轉身。
  人都走遠了——除了沐夏和趙雋。
  沐夏看著趙雋,趙雋也在看她,僵持好一會兒,趙雋腳步先移動,走向她這邊,站在她麵前。
  她稍稍仰起頭看他,仍然不太能看懂他幽深的雙眸,平靜的表情。
  又對視了好一會兒,趙雋輕輕歎口氣,伸臂摟他妻子入懷,在她耳邊質問,“夏兒,你說——你幾時識得水性了?”
  原來,他都看到了!
  唉!不曉得是不是件幸事!

  第 61 章
  夕陽尚未西下,餘暉斜斜映入窗欞,一片光影朦朧,把房間烘托得氤氳而旖旎……
  她睡過去了,他仍俯身在她上頭,指尖輕柔摩挲她潔淨無瑕的臉龐,一遍又一遍,絲毫不厭倦!
  他喜愛她的樣子,不論她哪一種表情,都足以令他心懷蕩漾,迷醉不已——看著她,一輩子也還不夠!
  她是他心愛的女人,珍愛的寶貝,他多麽希望,她的好隻有他一個人看到,珍藏……
  “雋……”她囈語。
  他沒有應。
  “趙雋……”
  他仍然沒有應——本來麽,她在說夢話哪。
  “為什麽不應我?”
  咦?
  趙雋凝視手指下的臉龐——果然,他的妻子張開清澈如泉水的眼睛,微嘟著小嘴,看他。
  “夏兒,你醒了?”趙雋含笑道。
  “啊——我夢見一隻蜜蜂還是一隻蝴蝶什麽的在臉上爬來爬去,總也不肯飛走,以為它要螫我,嚇得一激淩,就醒來咯……”沐夏嬌慵地眨眨眼,說。
  趙雋又笑,不說話,在她紅唇上親了一下。多麽美麗的小嘴,說出來的話也如此動聽。
  “世子,今日狩獵收獲如何?”沐夏靠在夫婿的臂彎裏,摟著他的脖子問。
  “不佳。”趙雋簡單作答,心神大都用來研究妻子精致的耳垂,白裏透紅的臉頰……
  “是無獵物可捕獵麽,你們歸來得如此早?”她閑閑地問。
  “早上出發時,安平公主仍然醉臥不起,皇上記掛著提早回來看視,所以,就回來了。”他淺淡地說。
  “皇上怎麽知道安平公主在‘翠冷潭’?”
  “回到洗馬川時看到總管前來迎候,說是安平公主在那裏……不曾想,你也在。”
  如果他想得到,那麽,就不會磨磨蹭蹭落在後麵,不會讓那……人充當護花人……
  原來如此!
  “那麽,你看到安平公主落水嗎?”
  沐夏不清楚自己為什麽一定要問這個問題,向來,她不在意別人如何看待她的,可,當對象換成他,卻沒有那麽超然與灑脫了。
  “沒有——”趙雋頓了一下,“我隻看到一個不自量力的丫頭妄想跳進水潭裏。”說到這裏,他止不住來氣,嘮叨,“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且不說你識不識得水性,那潭水冰冷異常,跳進去你這身子受得了麽?該打!”說著,當真把她翻轉過去,麵朝下壓在膝蓋,賞了她尊臀兩巴掌。
  “你打我?”她轉臉瞪他,橫眉豎目,難以置信。
  “對!”他跟她眼對眼。
  “你竟敢打我?”氣死人啦!從小到大還沒有人打過她屁股呢!雖說,力道不算重……可,還是好恥辱哇!
  好熟悉的對白哦!如今卻風水輪流轉了!
  “不聽話的丫頭,該打!”
  “趙雋,你是我尹沐夏的夫君,竟敢打我……”
  “你也打過我這個親親夫君呀!”他對她睞睞眼。
  “我才打你一下,你打了我兩下!”不公平耶!
  “這麽久了,也該讓為夫收點利息吧!”何況,她算錯了,他挨她的打,不少於一下二下哦!
  “大丈夫,如此小氣!”她撇撇嘴。
  “對!為夫就是小氣!夏兒,你給我的,我都記著,都收著——你,還有你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是我趙雋的!我的……”他道,眼裏閃著異樣的光芒,聲音忽然狂熱起來,動作——也是。
  “掉進水潭的人是安平公主耶,不是我——”他緊張什麽嘛!
  他的嘴唇另有其它事情做,所以不置可否。
  “安平公主是自己掉下去的——”她抵住他壓下來的胸膛。
  “我相信——”他輕而易舉破了她的防禦,抽空開口,“隻是……夏兒,我們可不可以不再談別人……”
  “那……那我們談談倩兒吧?我覺得……”趙倩是他的親妹子,她的小姑子,不是別人了吧?
  “我覺得……吾愛,我們有的是一輩子時間慢慢說話,不急的——現在,我們來做些比說話更有意義的事情……好不好……”
  不——不好啦——
  從“翠冷潭”回來,他們根本就沒有好好說過幾句話——她想和他多說幾句話……可是,可是,這個霸道的夫君,他都不聽她的了,說不動他,嗯,那就……那就算了吧……
  夜幕降臨,晉王府別業的庭院裏,又燃起巨大的火堆,白天捕獲的獵物照舊在炭火上燒烤,火堆四周,依然聚集著預備再度歡慶狩獵之夜的人們。
  宴席應該開始了,客人們也都由總管一一請上座了,可是,別業少主人趙雋卻遲遲不現身,他的妻子也是。
  相當失禮哦!尤其,他的叔叔也在等候之列。
  “總管,去請你家主子。”趙雋的叔叔形影不離的隨從——聲音聽起來尖利得與男人身份不太妥貼的那一個皺著眉頭對別業總管說。
  “是——”總管躬身準備退下去請主子。
  “等一下——”有人出聲喚住總管——是柴屏郡主,她從座位上起來,對總管說,“我也一起去——請世子的夫人。”
  “快去吧!”趙雋的叔叔揮手道,看來,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是!”
  柴郡主和總管趕緊應了,舉步往後院而去。
  “小郡主,你大哥一下午都呆在後院裏——做什麽?”澹台拓閑著沒事,逗起小姑娘來。
  “我不知道,我下午又跟季允哥哥到瀑布那裏玩去了。”趙倩答道。
  “嗬嗬——”澹台某人笑了,“小郡主,澹台大哥鎮日無趣得很,下次到哪兒玩可否也捎上大哥?”
  “澹台大哥怎麽不早說,我還以為你不會想去呢!那好吧,明日我和季允哥哥再去哪兒玩一準叫上你,秦大哥呢,你要不要也一同去?”趙倩熱情地說。
  唔!不好玩!
  澹台拓摸摸鼻子,看看季允,才要說話——
  那邊秦肅已經說話了,“我一介粗人,不識山水,去了也隻是糟蹋美景,你們去吧,不用管我。”
  “唉!”澹台拓歎了口氣,“少年人出遊,要的是個成雙成對,我一個老大哥,又形隻影單,去了也沒意思,算了,還是小郡主與季兄弟兩個人去玩吧,我就不摻和了。”
  趙倩小孩子心性,聽了這些話沒怎麽放在心裏琢磨,季允可是不自在開了。
  “咳——”季允咳嗽一聲,“兄長,你怎地突然愛起清靜來了?對了,那位……那位紫蝶姑娘似乎多日未見了?”
  “她麽……”澹台拓微微一笑,“她從了良,嫁人去了。”
  “她不是你的女人麽?你竟舍得?”消息比較震撼,一旁的秦肅忍不住嚼起舌來。
  “應該這麽說,我澹台拓曾是她的男人之一。”澹台拓說的豁達至極,毫不在意失去這麽一個紅粉知己似的。
  “搞不懂你。”秦肅沒興趣研究別人的風花雪月。
  “我也搞不懂自己。”澹台拓笑道。老實說,他就搞不懂自己當初怎會迷上紫蝶姑娘。那樣一個好高騖遠,不知恩圖報,心機叵測,為達目的不惜利用、傷害他的女人,他竟為她投注幾年感情,太不值了!其實,真是他自己傻笨,歡場女子,哪來的真情?或許,他應該回家好好準備了,好迎娶他的未婚妻子過門,老老實實娶妻生子——像趙雋一樣!

  第 62 章
  大家隨意閑談逗笑了一陣子,終於,趙雋姍姍來遲,總算是出現了。和他一起出現的人有總管、柴郡主——世子夫人卻不見來。
  趙雋見過皇上之後,沒有解釋耽擱遲到的原因,即刻命令總管開了席。
  饑腸轆轆的一幹人總算不必看著佳肴流口水,立刻大嚼大飲起來。
  而趙雋才坐下,隨即叫來總管和他的貼身侍從侍劍,低聲叮囑幾句,那倆人立刻奉命行事去了。
  “安平今日落水,沾了冷水,感傷寒臥床不起。你的妻子——無礙吧?”皇帝的坐席仍然與趙雋相鄰,趙雋的舉動全都落在他的眼裏,總管和侍劍走後,便開口道。
  趙雋這才注意到,安平公主不在座上,於是向皇帝道,“別業附近有一位退隱老大夫,擅長療治傷寒,侄兒即刻派人去請其前來為公主診治,叔叔不必擔憂。內人今日亦略感風寒,身體不適,因此侄兒要她歇息了,還望叔叔見諒!”
  “這兩個孩子,喝酒同醉,賞風日也要同時受寒,可謂同病相憐!”皇帝搖頭道,“讓她們好好歇息吧——喝酒是我們男人的事情,趙雋,你姍姍來遲,誤了開席,怠慢了眾位兄弟朋友,得多喝幾杯賠罪才可!今夜我興致極好,不醉可是不歸的——嗬嗬!”
  “叔叔有興致,侄兒定當奉陪。”趙雋端起酒杯,“方才侄兒遲到,致使叔叔及眾位朋友久候,深感惶恐,趙雋借此杯謝罪——”說罷,舉杯飲盡。
  “好!這杯我領了——隻是,席上眾人俱守候許久,尤其柴屏親自移步相請,趙雋,你這主人家必須一一盡到禮數才是啊!”
  皇帝開了金口,那便是下了口諭,為人臣子得奉行遵旨。
  “趙雋遵命!”
  趙雋端起酒杯,一一敬過各位朋友,最後,輪到柴屏郡主。
  “叔叔,郡主不喝酒的,大哥這一杯免了好不好?”趙倩笑嘻嘻地問。大哥才坐下來就喝了四五杯酒,當人妹子也會心疼的。
  “柴屏請了主人來,功勞最大,他人可以推托,柴屏這一杯卻不可!趙雋,是吧!柴屏,你說呢?”皇帝看著兩個人,微笑說道。
  趙雋無所謂,向柴屏舉起酒杯,“郡主,請罷——”說罷仰頭一飲而盡,喝完照杯,幹脆爽決。
  “爺發下了話,又感世子誠意,這杯酒柴屏豈可不領?即便素日滴酒不沾,今日也該破戒的,我飲了——”柴屏也舉起酒杯,以無比從容優雅的姿態緩緩喝光杯子裏的酒。
  “好!將進酒,杯莫停!會須一飲三百杯——這,才是宴飲之樂!隻可惜……無人為君歌一曲!”皇帝擊掌叫好,末了遺憾感歎。
  “叔叔,有人唱歌呀!”趙倩指著火堆另一邊喝酒、舞蹈、吟唱自得其樂的侍從們,天真地笑。
  皇帝看過去,臉色淡漠,毫無欣悅之意。
  “祝酒之曲,發自心聲,隻是不重音律,想來粗糙太過,難入爺的耳罷!”柴屏在一旁輕聲說道。
  “那怎麽辦?別業裏沒有歌伎,也沒有琴師——季允哥哥倒是會吹簫,隻是不曉得在座誰會唱歌?”趙倩煞是認真地說。
  “小郡主——”
  所有目光立刻全聚集在季允身上,季允料不到趙倩忽然提起自己,要製止也已經來不及。
  “你會吹簫?那好,吹一曲來聽聽。”皇帝淡掃一眼季允,說。
  “——季允的簫留在房裏,未曾帶在身上。”季允遲疑地說,神情不見在貴客麵前展現一技之長的榮幸及踴躍。
  “趙雋,派個人去取季公子的簫。”皇帝麵色微暗,沉聲道。
  “你——去吧!”趙雋轉頭看看左右,點了個仆役。
  “是!”那人奉命,轉身往客房去了。
  “來!來!來!此時雖尚無絲竹之聲,亦要喝酒!共舉杯,且進杯中物,幹了——”皇帝興致大好,又舉起手中杯。
  “幹了——”
  眾人附和著,都舉起手中杯,盡飲杯中物,就連柴屏郡主——也不例外。
  “郡主,你平素不喝酒的,喝那麽多不怕醉嗎?”趙倩好奇地看著連連喝下幾杯酒的柴郡主。
  柴郡主不說話,隻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看不出什麽特別的含義,所以,大家也隻當她是破酒戒之後,突然愛上酒的滋味了。
  “喝醉了也無妨——喝酒麽,就該不醉不休!趙雋,秋夜良宵,值此高朋滿座,來一場比拚如何?”
  趙雋看著意興高揚的皇帝,點點頭。
  “很好!”皇帝道,“趙雋,你是我趙氏一族出類拔萃的子孫,光耀我趙氏之責當落於你身,我手下有一能人,號稱天下第一高手,酒量亦無人匹敵,此人口氣著實不小,放眼天下,莫非真無人能出其右了麽?依我看,未必!趙雋,今日你代叔叔出麵,與此人好好較量一番,分出個勝負,也好讓其人瞧瞧,在我趙氏麵前,誰人膽敢妄稱第一!高力何在——”
  “奴才在!”站在皇帝身後的高力往前跨出幾步,麵向皇帝躬身作揖,麵露惶恐及愧不敢當之色。
  “高力,論武功,你與趙雋孰強孰弱?”皇帝悠然看著自己的貼身隨從。
  “屬下不曾與世子交過手,但世子縱橫沙場,所向披靡,令虎狼之國聞風喪膽,論武藝,世子應當遠勝奴才不止一籌。”高力恭敬而欽佩地回答。
  “兩強相爭,兩敗俱傷!罷了!今夜宴飲,原隻該喝酒享樂,比武鬥勇未免大煞風景——高力,論武藝你甘拜下風,論喝酒你亦不敵趙雋嗎?”
  “這——”高力遲疑不答,臉上頗有些不認同。
  “高力,你不服氣?”皇帝看著高力,神色意味深長。
  “不敢——如若世子不以高力為鄙陋低賤之人,高力懇請一試高下……”高力神色愈加恭敬,好勝之色卻也鮮明。
  “好!敢拚敢鬥,足見男兒氣概!趙雋,你意下如何?”皇帝擊掌而讚,轉眼看著趙雋,等他作答。
  “趙雋定然不辜負叔叔厚望。”趙雋平淡地說,看不出因挑戰而惶恐,還是興奮,或是怯懦。
  “好!好!好!擺下陣來,我做仲裁!”皇帝興致勃勃,想來是做仲裁做上癮了,立刻著手設定比拚規則,“你二人俱是海量,也不必擬定文縐縐的比法了,你二人不論如何喝法,喝多久,一方倒下便見輸羸,而對方未倒下之前,比鬥便不能算完,且比鬥之時,任何人不許舞弊,亦不可中途離席,你二人預備好了罷?開始——”
  繼昨夜兩個女子鬥酒之後,今夜,又一場男人之間的鬥酒開始了。
  而今夜這場比拚,不論比鬥雙方,還是雙方實力,俱是不同凡響,遠非昨夜那場可比。所以,在場所有人全都停止嬉鬧,圍攏到比酒雙方四周,以便欣賞高手對決,兼喝彩助威,以壯聲勢。
  現在,大夥兒不論高低貴賤圍成了一個圓心,圓心的中間擺放三張小桌,兩張相對而放,分別坐著趙雋和高力,另一張打橫側放一旁,坐著充當仲裁的皇帝。
  趙雋和高力的身側,分別侍立數名手捧裝滿美酒的酒杯、酒壺、酒壇子的仆役,光看這架式,已足夠令量淺之人醉倒。
  隨著皇帝一聲令下,杯來盞往,眾人眼花繚亂之中,已數不清比酒雙方各自喝了幾杯,而豪飲的那兩個人呢,仍是麵不改色,絲毫不見醺然醉意。
  果然是高手!
  眾人咂咂稱讚,欽敬不已,情不自禁鼓掌喝彩,場麵煞是熱鬧。
  天上的月兒漸漸西移,季允的蕭也早已取了來,卻無人賞月,也無人再要求季允吹簫,甚至,充當仲裁的皇帝等待結果也似乎等得疲乏,囑咐左右一聲,徑直更衣去了。
  “此等喝法不夠爽利,世子,容高力冒昧,可否換種喝法?”高力突然停杯提議。
  “你說!”趙雋微眯著眼看皇帝離開的背影,看對麵的高力,神色平淡,幾乎麵無表情。
  “高力粗鄙,牛飲慣了,總覺小杯飲,不若大碗喝,世子,可否換個容量大些的酒具再行比拚?”
  “大碗喝酒,的確是豪傑本色。”趙雋點頭道,“碗雖夠大,終究不若壇子來得爽快,不如你我各自就著壇子喝罷,如何?”
  哇!四周頓時轟然雷動。這,才是真正的比酒哪!這,才是酒國英雄的氣概哪!
  “如此大好!”高力聞言正中下懷,大喜道,“世子海涵,爽快,就這麽喝,先來三壇——不!各三壇!”
  “上酒!”趙雋眼睛掃向仆役們,淡然吩咐。
  “海量——”
  “無敵——”
  “海量——”
  “無敵——”
  圍觀的侍從們給主子呐喊助威,熱烈的叫喊,激動的神情,激的火堆上的火焰也像澆了油般越竄越高,使得滿場溫度急遽飆升,烘烤得眾人愈加熱血沸騰——比鬥酒的那兩個人還要狂熱。
  也就在此時,季允的簫聲悠悠響起了,一聲聲如行雲,如流水,平緩流淌過整個夜空……

  第 63 章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清脆悅耳的歌聲悠揚回旋在小樓四周,使得原本靜謐的秋夜添加許多情致,勾動聞歌者的心懷。
  “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丫頭,這歌唱與何人聽?”
  沐夏斜倚在臥房外間的長榻上,笑問地上小餐桌邊與侍劍劃拳輸了被罰唱歌的浣紗。
  “當然是唱與大小姐聽啦!”浣紗笑嘻嘻地回答。
  “還有在下吧……”作為羸家享受福利的侍劍不甘心被剔除。
  “你——想得美哩!”浣紗一個蘭花指遙點侍劍,抬高下巴哼了一聲。
  “不是說定劃輸了拳須為羸家唱歌的麽?浣紗姑娘明明輸給了在下……”有人據理力爭。
  “我家大小姐在上,我說唱給大小姐聽就是唱給大小姐聽,你這廝想與我家大小姐爭?”浣紗高高揚起柳眉質問侍劍。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侍劍識趣地收斂氣焰。
  “知道就好!我們再來猜,本姑娘就不信猜不羸你——”浣紗口角占了上風,得意洋洋,捋起袖子,又“四五六呀”地再和侍劍劃開了拳。
  沐夏搖搖頭,自顧舉箸,拈起擺放在長榻前的小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放入口中。
  今夜,眾人仍在前麵庭院宴飲,她卻沒再出席——既是懶得去,也是無意去。
  由“翠冷潭”回來後,從午後到向晚時分,趙雋一直留在臥房裏陪她,直至總管前來,才把他從渾然忘我的夢境中拉回現實,記起外麵尚有一幹賓客等待他去招待。他走時,她還賴在床上,而他也沒意思要她再出頭露麵,由著她睡。
  她睡到醒轉,總管和侍劍也送來了特意為她烹製的精致晚膳和茶點,隨後,總管走了,侍劍卻留下來,陪伴她們,或者說——保護她們。
  她就那麽柔弱嗎?沐夏搖頭失笑,男人啊,心裏根本不曉得在想些什麽?雖說夜裏無他在側,呆在後院確實空寂得令人感到些微心悸,但怎麽說畢竟是自家的地方,他,也太小心翼翼了吧?幾時變得如此心細如發了?可是啊……當他如此細細嗬護的時候,某種被珍愛的甜蜜還是抑止不住悄悄盈滿心窩。
  他,非常在意她,她清楚地知道。他如此的在意……他的愛,大概會把她也拖到無力自拔的深淵,彼此都萬劫不複,終至……同生共死!
  ……會吧?
  同生共死!多麽濃,多麽烈的愛情!是她曾經淡泊的心以為一生也不會去品嚐的情感……
  又一輪劃拳結束,侍劍又大笑出聲。
  “哈哈!浣紗姑娘,你又輸了!再唱個小曲兒吧……”
  “哼!有啥好得意的!猜拳原本是你們男人常做的事兒,多羸幾局也不希奇!”浣紗不屑地嘀咕,說著突然豎起耳朵,噓聲道,“侍從官,你聽聽——樓下是不是有人敲門?是不是世子回來了?你先去開門罷,回頭我再唱!”
  “哪有什麽敲門聲?在下不曾聽到!浣紗姑娘——唱小曲兒吧!快些呀……”侍劍開心地催促,當浣紗在推托耍賴。
  “是真的!你別呱呱叫了!安靜點兒,聽啊——”浣紗敲一下侍劍的頭,要他停止聒噪。
  哇!野蠻少女!
  侍劍委屈地捂住額頭,不得不安靜聆聽。
  叩、叩、叩……
  真的耶!叩門聲從樓下傳來,清晰入耳。
  “也許是世子回來了,我去開門——”侍劍趕忙飛身而出,下樓。
  今夜主子夫人獨自留在後院,主子自然萬萬放心不下,派了他來守護,世子回來,他侍劍的任務就可以圓滿完成,又可以回前院同眾兄弟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劃真正有酒的拳,一醉方休了。哈!
  侍劍蹬蹬下樓了,隨後大門“咿呀”一聲被打開。
  “少……唔……”緊接著傳來侍劍一聲悶呼,之後,沉寂許久,不再有聲息。
  “這廝怪叫什麽哪?古怪!”浣紗皺起眉毛咕噥,“開個門也驚驚乍乍的,活似見了鬼……啊!呸呸!晦氣!掌嘴——”
  都說夜裏不可胡亂提及某物,浣紗懊悔失言地連抽自己兩巴掌。
  “是世子回來了嗎?怎麽沒有動靜了?”
  沐夏看著丫頭的舉止,又可歎又可笑,隻是侍劍下樓開門後良久不見聲息,情況有些——詭異,所以,也就顧不上這丫頭的顛狂舉止了。
  “我……我去看看!”浣紗壯了壯膽,提氣步出房門。
  “啊……你……你們……想做什麽……”才走出房門的浣紗驚叫一聲,一步一步退了回來,聲音顫抖,驚恐地質問。
  沐夏聞聲警覺地看過去,門外,緩緩步入兩個人——兩個男人:皇帝和他那個須臾不離身的聲音尖利的隨從。
  皇帝?
  皇帝突然上門,為何而來?
  “朕聽聞你薄染微恙,因退席得早,寢亦略早,既然閑暇無事,故此便來探病。你——好些了罷?”皇帝走近沐夏,從容看著她,含笑解釋。
  他此刻自稱朕——不再忌諱掩飾身份了……
  沐夏心裏暗忖,下了長榻,道個萬福,神情平靜地回答,“趙尹氏多謝皇上關心!皇上如此體恤下臣之婦,足見愛民如子,是百姓的福澤!居處局促,趙尹氏亦倉皇不能行待客之禮,怠慢之罪懇請皇上見諒!皇上請移步前廳,容趙尹氏整齊婦容,再以禮相見!浣紗,帶路——”
  “不必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皇帝揮手製止,微笑道,“朕坐坐便走,你也坐下罷!”說著,踱到長榻邊,坐下,看著站立一旁的沐夏,又道,“坐!”
  “是!皇上!”沐夏應道,微微垂下頭在餐桌另一邊坐下。
  “菜色還算豐盛,晚膳吃飽了麽?”皇帝掃視小餐桌上的食物,關切地問,活似長輩關心晚輩的口氣。
  “是的!皇上!”
  “朕瞧這桌上菜肴幾乎未減,你如何吃飽?”皇帝又說,話裏明顯帶著玩笑口吻。
  這個皇帝,心思叵測,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沐夏沒有應他。
  “你叫什麽名字?”皇帝不計較她的靜默,突兀地問。
  “臣婦——趙尹氏。”沐夏眼角未抬,緩緩回答。
  “朕問的是你的閨名,抬頭說話!”
  沐夏抬起眼,直視著皇帝,平緩地說,“為人女從父,為人妻從夫,臣婦出閣前是尹氏之女,出閣後是世子之妻,如今隻記得自己是趙尹氏了。”
  “你——”皇帝吐出一個字,頓了頓,撇開這個話題,閑談起來,“朕方才在月下漫步獨酌,覺得如此良辰美景,實是不該辜負,不期然行到此間,相期不如撞巧,你陪朕斟酌幾杯吧!”
  什麽?
  沐夏抬眼看向皇帝,他一雙眼睛緊緊攫住她,眼裏閃著光——不可理喻的光。
  難道當了皇帝便可以如此為所欲為嗎?他可知道自己是誰?她尹沐夏又是誰?
  沐夏努力壓抑內心的情緒,不動聲色地拒絕,“皇上,趙尹氏實是不勝酒力,無法相陪,請皇上恕罪!”
  “大膽!皇上有令,你如何敢抗旨——”那個聲音尖利的隨從立即喝斥。
  “安得,不得無禮!”皇帝喝止隨從,又向沐夏道,“你是趙雋的妻子,便是朕的侄媳婦,趙雋在前院與人鬥酒痛飲,此刻大概醉了,朕平生最喝不得獨酒,趙雋不能盡地主之誼,你代他陪朕淺酌一兩杯,如何?”
  “皇上想喝酒——此處卻無酒,請皇上移駕前院,趙尹氏奉上美酒,一盡皇上酒興,皇上意下如何?”
  “不必了!”皇帝一笑,“朕方才月下獨酌,帶了酒的——安得,拿酒來,杯來。”
  皇帝——是有備而來的?沐夏心裏格登一聲,暗自戒備。
  皇帝嘴角含笑,徑直倒滿兩杯酒,將一杯遞給沐夏,就勢碰了下,“朕須先答謝相待之情,來,滿飲此杯!”
  喝完舉杯示意,“請——”
  “我家大小姐身體不適,奴婢替大小姐喝——”侍立一旁的浣紗急了,伸手要搶大小姐手裏的杯子。大小姐喝不了酒,她和世子一清二楚。
  “小小奴婢!放肆!”安得動作更快,揮袖一掃,就把浣紗掃得登登登退開幾大步。
  “你們想做什麽?不要逼我家小姐喝酒——”浣紗也不管對方是什麽皇上不皇上了,高聲大叫起來。
  “聒噪!閉嘴!”安得尖利地喝叫一聲,手臂一長,伸指點住浣紗的昏穴。
  浣紗身體一僵,張大嘴巴“撲通”倒地,頓時人事不知。
  “安得,你忒莽撞了!”皇帝皺眉瞪著安得,喝道。“還不帶去解開穴道。”
  “奴才遵旨!”安得躬身行禮,提起躺倒在地的浣紗,退出門去。

  第 64 章
  安得帶浣紗離開,臥房外間,隻剩下沐夏和皇帝。
  “皇上此舉,莫非是趙尹氏犯了罪錯麽?臣婦犯了何錯,敬請皇上明言,不必殃及池魚。”沐夏淡淡地問,臉色平靜,猶如方才不曾發生過任何意外似的。
  “你自然無錯……”皇帝的目光流連在沐夏的臉上,有讚許,有迷惑,更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悠悠地說道,“昔唐明皇文治武功,風流倜儻,與楊貴妃之韻事更是千古佳話,詩人白居易為其所作《長恨歌》,讚其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想朕後宮亦幾達三千,卻遍尋不見一傾城傾國,如若得此佳人,朕便做那唐明皇,三千寵愛在一身,堅心如一意亦足!”
  無恥!
  沐夏瞥一眼皇帝,冷冷地說,“皇上似乎忽略了,唐明皇乃是奪子之妻,置倫理綱常於不顧,為時人及後人不恥,背負千古昏君之名。”
  “曾參殺人,三人亦成虎,能得一心愛之人,幾聲罵名何足道哉?況且,朕是天子,天下萬物俱歸朕所有,納個後妃也須為人垢病麽?”皇帝眯起眼,盯著沐夏。
  “曆朝曆代,天子均以禮法製約天下臣民。聖人有言:不學禮,無以立!皇上,趙尹氏有一問,天子既為天之驕子,君臨天下,是否亦該為天下範?”沐夏仍舊淡淡地說。
  “嗬嗬——”皇帝驀地朗聲長笑,“好!好!好!好一張利嘴!好一個膽色!好一個聰慧腦袋!你放心,朕做不了明君,亦不做昏君!不錯!不錯!趙雋果然娶了個好妻子,品貌俱佳,行止端正,當得起我趙氏的媳婦!侄媳婦,莫怪!適才朕乃是有意試之,侄媳婦不介懷罷?趙雋得此佳媳,朕這個當叔叔的也為他高興啊!來,侄媳婦,叔叔此杯祝你與趙雋相攜白首,來,來,來,滿飲此杯——”
  皇帝開懷大笑中,將手中杯斟滿酒,向沐夏一舉,“幹了——”
  情勢急轉,皇帝變臉比翻書還快,委實令人始料未及。
  沐夏沒有舉起手裏的酒杯,雙眼平視皇帝,淡然道,“為人婦,堅貞如一,長相廝守乃是份內之事!皇上有疑於趙尹氏,既是愛惜子侄,想來亦是趙尹氏尚有欠缺……昔有一首《列女操》歌曰: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婦貴殉夫,舍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皇上若仍有疑慮,趙尹氏在此立誓:此生決不負吾夫!如若違背,自決於天子麵前!皇上——您此刻相信了麽?”
  “好!好!好!尹丞相果真生了個好女兒!哈哈!哈——”皇帝張嘴哈哈笑著,臉上卻漸漸失了笑意,嘴角一扯,又舉起手中杯,“如此忠貞,感天動地,朕更要恭喜朕的侄兒能喜結良緣——侄媳婦,不必再推托,與朕同飲了此杯,喝罷!”
  沐夏靜靜看著皇帝,“皇上,趙尹氏不勝酒力!”
  “你想違抗朕的旨意?”皇帝臉色一暗。
  “趙尹氏不敢!”
  皇帝猛地仰起脖,一口飲盡杯中物,又低下頭來瞪著沐夏的酒杯,沉聲道,“喝!”
  沐夏把酒杯放回桌上,低頭看著杯中的酒,平緩地問,“皇上侍奉皇太後,恭謹孝順,以孝治天下,為天下頌,趙尹氏有一事相問:皇太後喝酒麽?”
  “偶一為之。”皇帝口氣些微不耐。
  “如此甚好!年高之人,不可嗜酒,偶爾淺飲薄酌,卻有活血之功效,有助天年。凡事亦是如此,適可而止,才是正道!”沐夏一副與親戚長輩話家常的關切口吻。
  皇帝瞪著沐夏,良久不言,
  沐夏低眉,垂眼,不看皇帝,也不說話。
  “朕這杯酒,你是堅持不受了麽?”皇帝再度開口了,聲音是柔和的,卻也是突兀的。
  沐夏仍然沒有說話。
  皇帝微微一笑,執起酒杯,站起身踱到沐夏的麵前,遞給她,“你是在等趙雋回來麽?他今夜喝得盡興,或許回來會晚!你——還是先把酒喝了罷!”
  沐夏沒有接酒杯,抬眼看著麵前權傾天下的男人,手掌悄悄握成拳。
  皇帝看到她的動作了,不以為然地一笑,將手中酒杯緩緩湊近她的嘴唇,君臨天下式的誌得意滿中隱隱浮現幾分邪氣以及毫不掩飾的為所欲為,仿佛……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沐夏深吸一口氣,才要出手推開酒杯——
  “皇上——”安得猛地閃進門來,躬身道,“皇上,時候不早,是時候就寢了,奴才恭候您回去——”
  “笨蛋!不中用的奴才!”皇帝低低咒罵,就那麽端著手裏的酒杯,拂袖閃出門外,匆匆奔下樓而去。
  呼……
  沐夏呼出緊緊憋著的一口氣,鬆開緊握的拳頭,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在輕輕發顫,她茫茫然看著自己的手,腦中一片亂轟轟……
  “夏兒——”
  驀地,樓下傳來趙雋含糊的呼喚。
  啊!他回來!他——終於回來了!
  “世子——”
  沐夏衝出房門,衝下樓梯,眨眼之間已經站在一樓起坐間正中,也看到了趙雋。他就倚在敞開的大門上,在淡淡的月光,昏黃的燭火中,她清楚地看清——是他!她的夫婿!
  “世子——”她衝上去抱住他,把臉埋進他懷裏,覺得委屈,覺得惱怒,還覺得想哭。
  他為什麽現在才回來?他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夏兒……你怎麽啦?嗬嗬……為夫似乎還……從來不曾受過……如此隆重的……禮遇……”趙雋撫摸著她的頭發,開著玩笑,聲音含含糊糊,斷斷續續。
  沐夏才發現,她夫婿一身濃烈的酒味,簡直可以醺醉她——天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她從他懷裏抬起頭,看著他幾乎顯現不出醉意的臉,他看起來不像醉鬼,但說話聲全然暴露了他的醉意,他——的的確確醉了!
  他不是毫無自製力的人,她是清楚的。除掉他自己說在“西郊別業”醉糊塗的那一次,事實上她從來不曾見他喝得一塌糊塗過。
  今夜——為什麽是今夜,他如此反常?
  不自覺地,沐夏的眉頭緊緊蹙起。
  “夏兒,你不高興……對不起,為夫並非……有意喝多,實在是……高力此人太過海量……糾纏許久……為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喝倒……這才能脫身回來……陪你,別生氣了……”他看到她皺眉——可見,還沒有醉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高力!皇帝身邊那個武夫!皇帝最貼身的護衛!不緊隨皇帝左右克盡護衛之職卻纏著她的夫婿鬥酒?
  “傻瓜!誰教你喝來著?”
  “君命不可違……為夫也是……無可奈何……”
  她知道了!一切……是場陰謀!
  為什麽?為什麽是她?這種事情為什麽偏偏落到她的身上?該怎麽去解決?
  沐夏眉頭蹙得更緊了。
  “夏兒……”她夫婿的手搭到她的肩上,整個身子的重量全壓過來,幾乎把她壓倒,“我們……上樓吧……”
  “你這麽高,這麽重,自己有腳,不會自個兒走路啊!”沐夏嗔道,趕忙站穩雙腳,伸手環住夫婿的腰,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這麽醉,天知道他怎麽走回來的?
  “嗬嗬……”趙雋笑,有種佯裝的賴皮,“賢妻,為夫委實走不動了……你行行好……扶為夫上去罷……”
  唉!可憐!幾時見過這男人姿態如此柔弱?
  沐夏把趙雋扶進門來,騰出一邊手關上大門,費力地將醉得一塌糊塗的夫君攙上二樓,放倒在床榻上。
  趙雋的身子才沾上被褥,二話不說,立刻沉沉睡去,雷打也不見得會醒來。
  而沐夏呢,坐在夫婿身邊,靜靜看他,良久,良久……

  第 65 章
  趙雋第二天醒來之前,皇上已經趕回京城——據說是接到五百裏加急快件:太後玉體染恙,須即時返回皇城侍奉。像前天下午出現時一樣突然。
  皇上離開時天還沒有大亮,別業裏的主子包括客人們還沒有一個睡醒,皇上等不及人醒,隻來得及留下話:安平公主感風寒臥床不起須留在晉王府別業養病,柴屏郡主是公主的姐妹,亦須留下,以便照顧和陪伴公主。
  因為皇上走的時候誰都沒見,所以留話由總管代為傳達的。總管送走皇上之後,先是到安平公主宿處說一聲,然後順道再上柴屏郡主的客房。
  柴屏郡主與安平公主同住在一幢小樓裏,因為輕裝出遊,柴郡主沒有帶自己的貼身侍女,總管沒法通過侍女傳話,隻能親自敲門。
  總管輕叩柴郡主的房門,敲了許久,又隔門叫了許久,卻始終不見人來開,正疑惑間,安平公主的宮女——叫小青的那一個,一臉不耐煩地由隔壁安平公主房裏出來了。
  “總管,公主正在養病哪,你又是敲門又是叫喚,騷擾得公主沒法安睡,吃罪得起麽你?”小青皺眉瞪眼,尖聲斥責。
  “驚擾了公主是小的錯,隻是……皇上有話須傳達給郡主……”雖是在自己屋簷下,但對方是公主——呃,公主的侍女,總管也得低低頭。
  “我看看——”小青噘著嘴走到柴郡主門前,推門進去,一進去就“啊”地一聲叫著跑出來。
  “出了何事?”總管急忙詢問。
  “郡主,郡主不在房裏,一大清早會上哪兒去呢?不對,我昨夜似乎不曾聽見郡主叫人侍候……還有,郡主的被褥似乎不曾動過,昨夜好像不曾回來……哎呀,糟糕,郡主是不是失蹤了?總管,你快去找找,郡主要是在你們別業裏出了什麽事兒,唯你是問!快去呀!”小青慌張之後立刻頤指氣使。
  柴郡主乃是別業貴賓,失了行蹤非同小可,得趕快找到人才行。
  總管也有點著急,忙退出安平公主和柴郡主住的地方,打算到別業各處看看,找找。他順著彎曲小徑拐了個彎,隻顧著左顧右盼,不留神差點撞上迎麵而來的二小姐趙倩。
  趙倩機靈地閃開後,有些好奇平素尚算穩重的總管大叔一早怎麽變了個莽撞樣,自然得問個究竟,“總管,你慌裏慌張在找什麽呀?”
  “二小姐早!皇上起駕時有話留與柴郡主,因柴郡主不在房裏,奴才現正尋找,好將皇上的意思傳達與柴郡主——”總管忙躬身回話。
  “皇上起駕了?去哪兒了?”趙倩才剛起床溜達,尚不知情。
  “太後玉體欠安,皇上匆忙趕回京城去了。”
  “那公主呢?她不是病得起不了床了嗎?怎麽辦?”
  “皇上把公主留在別業內養病,說是養好了再回京城不遲。”
  “那柴郡主……她是不是悄悄隨皇上走了,你才找不到她?”趙倩突發奇想。
  “不會……皇上起駕時奴才親自送別,不曾見柴郡主跟隨,奴才想,柴郡主定是早起到各處走動……”總管猜測。
  “那你快去找吧。”趙倩揮揮手,讓總管走,自己則蹦蹦跳跳走上一條直通大哥大嫂居處的岔道——昨夜大嫂身體不適不曾參與宴飲,她做小姑子的自然得去問問安嘛。
  “啊——”
  這是總管今晨聽到的第二聲驚叫了,有了前車之鑒,還沒走出幾丈遠的他立刻反應迅速地奔到聲源處。
  隻見趙倩站在小徑旁邊一座小亭子外,眼睛直直瞪著亭子裏麵,表情震撼,滿臉不可置信,或者說呆若木雞。
  總管於是也看,一看之下的表情不遜於趙倩,整個張口結舌。
  “季允哥哥——季允哥哥——”趙倩反應過來了,不讚同地連聲叫喚。
  不是說她心底怎麽怎麽想,而是……這……這也太……太離譜了吧?
  “郡主……”總管也出聲輕喚,叫完了驀地想到,身為下人,尤其是一個聰明的下人,某些畫麵能不看就不看,某些事情能不淌渾水——就不淌渾水,避忌要緊。所以,總管趁著別人眼光沒掃向他之前,腳步悄悄往後退,身子縮到一叢茂密的草木後麵,把自己藏匿個嚴嚴實實。
  亭子裏到底是什麽狀況呀……
  “季允哥哥!”不見回應,趙倩忍耐不住又大喊一聲。
  這回有人回應了。
  “啊……”
  這是總管今晨聽到的第三聲驚叫——相比之下,是最為驚惶淒厲的一次。
  發出驚叫的不是誰——正是小亭子裏的故事主角之一柴屏郡主。
  柴郡主睜開眼睛,尚未從茫然的狀態中完全清醒過來,驀然發現自己斜坐在亭子的石椅上……倚靠著……倚靠著的竟然是一個男子的胸懷——那個書生季允的胸懷……他們兩個竟然……竟然相擁睡在小亭子裏,露天之下……
  天啊!
  竟是季允!
  怎麽是他?怎會是他?怎會……
  “你……”柴郡主又羞又急又氣,一把用力將季允推開——而直到這時,她自己才意識到:她的手之前緊緊摟著季允的腰。
  怎會這樣?天啊!
  “無恥之徒!你焉能趁本郡主沉醉之際為所欲為?倩兒妹妹,你們……你們招待的好賓客!此人如此妄作非為,損柴屏閨譽,柴屏日後如何……安身立命,我……不如自決於眾人麵前,一洗清白……”
  柴郡主推開季允後,顫顫微微立起,身子如秋風中的落葉,瑟瑟抖動不停,眼眶發紅,雙唇發白,雙手打戰,麵色淒慘,目光掃過趙倩,指著季允控訴一番,便掩麵痛哭起來。
  在柴郡主稱得上驚天動地的尖叫聲中,季允緩緩張開了眼睛,星眸先是茫然,在柴郡主緊接而來的一推後,眼神漸漸清亮了些,之後觸及趙倩的身影顯出訝然和尷尬,被柴郡主一番聲淚俱下痛不欲生的指責,反而平靜下來,而且漸漸轉為麵無表情。
  趙倩根本顧不上柴郡主,她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瞪著季允,仿佛第一天才認識他似的,良久才不悅地說,“季允哥哥,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跟郡主這樣?季允哥哥,你太令人失望了……”
  “誰跟他怎麽樣了?倩兒妹妹你別瞎說,事實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這樣?”柴郡主從袖子裏抬起梨花帶雨的臉,截口打斷趙倩的話,急切辯解。
  “你們怎樣我不管!季允哥哥,你……你真是令人討厭!我討厭死你了!再也不要理你了!”趙倩說著也紅了眼,袖子一甩,轉身就跑。
  “倩兒妹妹……”柴郡主一把扯住趙倩的袖子,拖住她的腳步,淚珠如雨滑落,語聲更是哽咽幾乎不成言,“柴屏十八年來行止無偏無倚,如今……如今清譽為此人所毀,泄露出去,我……柴屏還有何麵目見人?男女授受不親,我失了名聲,這性命不要也罷……”
  “好了,你別這樣——”趙倩看著潸然淚下,神情淒慘、悲痛欲絕的柴屏郡主,自己的眼淚反而流不出來。雖然她才十五歲,卻也明白:女子的貞潔重於性命!不管季允和柴郡主兩個人有什麽沒什麽,光天化日之下相擁而眠的親昵之舉為人撞見,那都是絕對玷汙黃花閨女的聲譽的,她……還能怎樣?
  唉,算了!
  “好了!你不要哭了!你真和季允哥哥在一起也好,不愛在一起也好,我都不告訴別人就是了,行了吧?”趙倩無可奈何地說。
  “柴屏之命係於倩兒你一念之間,你……倩兒你可否發個誓?”柴郡主緊緊揪住趙倩的袖子,目光顯現顛狂和決絕。
  “我發誓!趙倩發誓,如若泄露今晨之事,不得……不得好死!行了吧?”趙倩掃一眼安然坐在石椅上無動於衷根本不打算為自己辯解或至少說些什麽的季允,氣悶地道。
  呸呸呸!一大早咒自己不得好死,她……怎麽這麽晦氣呀!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請倩兒妹妹言出必行!”柴郡主鬆了一口氣,手勁也鬆動了。
  “我趙倩說到做到,郡主可以放開我了吧?”趙倩扯回自己的袖子,瞥了季允一眼,掉頭跑開去。
  “季公子,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麽?”柴屏轉過身來對上季允,“公子如若是位品行端正的君子,尚知憐惜體恤他人,務必言語自重,否則……”柴屏冷淡卻又淒然地看著季允,“季公子將是殺人凶手。”
  季允靜靜看著柴郡主,片刻,淡漠地道,“郡主不必憂慮,季某雖不敢自稱君子,卻也坦坦蕩蕩,昨夜之事,季允誓不再提,隻是……”
  “隻是什麽?”柴郡主明顯緊張了。
  季允不看柴郡主的表情,淡淡地說,“昨夜季允陪伴世子回歸居處,途中遇見郡主沉醉,迷失不知方向,世子因有酒在身,所以囑咐季允代行主人之責看顧貴客,因此冒昧相陪郡主一夜。季某行止如何,世子信得過,郡主信不過麽?”
  “他……知道?他囑你這麽做的?”柴屏郡主臉色慘白。
  季允沒有說話,起身做了個揖,從小亭子另一邊下去,往另一個方向走了,一路走,一路輕聲吟哦: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閑持貝葉經,步出東齋讀。直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餘,青鬆如膏沐。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季允的背影消失了,聲音也消失了,柴郡主卻沒法“清心”、“澹然”、“悟悅”。她隻覺得心口一陣陣發緊、恐慌、變空,想要的東西離她越來越遠,飄渺得更加難以觸及……她記得,昨夜,趙雋喝了許多、許多酒;她也記得,舅舅意味深長地對她說:他,會替她達成心願;她還記得,她如願在岔道上攔住趙雋;她也還記得,醺然欲醉的她倒在趙雋的懷裏,借著酒意,傾吐深埋心底的戀慕……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她醒來看到的人卻是季允?為什麽?為什麽?
  那個陪了她一夜,聽去她所有情話的男人到底是誰?趙雋?還是季允……
  柴郡主頹然坐倒在地,失聲哽咽起來。
  趙倩從小亭子那兒跑開後,滿心鬱悶,一路嘟著小嘴跑呀跑,跑累了看看四周,見自己來到了大哥大嫂居處之外。
  “哼!討厭的季允哥哥!討厭——”想起季允和柴郡主坐在小亭裏相擁而眠的畫麵,真是……真是不舒服到極點!鬱悶到極點!她一直認為季允哥哥是個品性高潔的好男人,所以很喜歡跟他在一起玩,也很喜歡他,沒想到他整日跟她在一起玩,暗裏卻喜歡上柴郡主。討厭!
  為什麽?季允哥哥是不是嫌棄她沒有柴郡主才貌雙全?還是嫌棄她年紀小幼稚淺薄?討厭!
  趙倩皺著眉,嘟著嘴,心裏不順暢,無可排解,惟有重重地跺腳——
  “噝……”
  趙倩提起左腳,抱著腳轉了個圈圈——真是人倒黴諸事不順,跺個腳也能踢到腳趾頭!痛死了!氣死了!
  平息了疼痛,趙倩低頭找到罪魁禍首——真是的!也不過是個小石子,害她的腳趾頭疼個半死!
  “走開!”趙倩氣嘟嘟,狠狠踢飛那塊小石子。
  “哎喲……”一聲老長的驚叫兼慘叫、痛叫。
  這,是總管今晨聽到的第四聲驚叫了。
  “又是誰……”總管不疾不徐奔向聲源處——老實說,他已經頗有些處變不驚了。
  要說總管怎麽突然在此時此地冒出來,當然得講清楚——其實,很簡單:他在小亭子那裏悄悄聽壁角,二小姐離開後,他覺得差不多了,於是也隨後離開。因為在柴郡主那種情形下沒法傳達皇上的留話,所以,總管決定,先向主子報備。於是,跟著二小姐一前一後來到了主子住的小樓外,沒想到又會聽到一聲驚叫。
  “誰打我?”一條人影翻身從石子墜落之處的草叢裏跳將起來,氣勢洶洶地轉頭四顧,一眼瞪見是趙倩,氣勢頓時一垮,臉色跟著大變,自認倒黴地捂著額頭邊上一個橫空出現的包包轉圈圈,雪雪呼痛不止。
  這個人——咦?不就是趙雋的貼身侍從侍劍麽?
  有沒有搞錯?屋子裏不睡,躺到露天裏來喝風,沐霧?還是深秋耶!這種興致實在不敢恭維哪。
  總管暗想。
  趙倩雖然心亂如麻,卻也在想。
  所以,兩個人同時開口問侍劍:“你幹嘛躲在草叢裏?捉迷藏嗎?”
  “又不是小孩子,誰有閑功夫捉迷藏——哎呀!糟糕!少夫人小心,有賊人——”
  侍劍先是撇撇嘴微帶不屑地說,說著,說著,突然驚叫一聲,隨即一臉情急地跳出草叢,直奔向主子住的小樓,咚咚擂起門來。
  第五聲驚叫——總管若無其事地計算。
  “誰呀?吵死了——”隨著抱怨聲,大門“咿呀”一聲開了,裏麵露出浣紗的臉。
  “浣紗姑娘,少夫人呢?少夫人有沒有事?昨夜……”
  “昨夜?哼!昨夜侍從官你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還說保護我們!害本姑娘……”浣紗氣惱地在侍劍頭上敲一下。都是他,開個門就憑空消失了,害她被人打,被人點穴道,五更醒轉過來發現自己被塞在一個又黑又小的角落裏,心慌地以為自己進了閻王殿,嚇得幾乎大哭大叫,還好別業裏的公雞及時打鳴,才把她快要四散的魂魄給拉了回來,保住一條小命。
  “哎喲!”侍劍捂住之前被石子砸出來的包包,眼淚差點稀哩嘩啦往下掉——痛死了!什麽叫雪上加霜!這就是了!
  第六聲驚叫!總管無動於衷地默念。嘿!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昨夜開門時,賊人出其不意攻擊我,對方是高手,用重手法點我穴道,方才才解開……”侍劍尷尬而羞愧地簡單解釋,此種丟臉的事,當然說得越含糊越好。
  不濟事!浣紗心裏嘀咕,還算給侍劍麵子,沒有哼哼出聲。
  “少夫人呢?”羞愧過了,侍劍馬上想起正事。丟臉是小事,失職就——大大糟糕了!搞不好主子要他賠上性命哪……
  “世子尚未酒醒,我家大小姐看顧著,你別大呼小叫,吵醒了世子當心吃不消!”浣紗小聲警告。
  “世子在——那就好!那就沒事了!我先去洗漱了,嗬嗬!”侍劍自然曉得主子的脾氣,忙識趣快走。
  “總管?你來了,世子還沒有醒,有要事稟報麽?”浣紗在轉身之前看到總管趨步過來,於是笑問。
  “不是太要緊的事,世子醒後浣紗姑娘傳達一聲,太後玉體違和,皇上趕回京城去了,皇上因走的急,所以沒叫世子相送,隻留了話,浣紗姑娘待會轉達世子即可。”
  皇上走了?
  終於走了!太——好——了!
  浣紗心底大大地鬆了口氣,笑逐顏開,立馬奔上樓去,把好消息告訴大小姐。

  第 66 章
  畢竟深秋了,風急天高,林寒澗肅,偶爾傳來幾聲猿啼,悲哀婉轉,長久回旋在山穀之中,淒清幽冷悄無聲息地彌漫……
  世人素愛悲秋,自古時宋玉做“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之辭賦後,曆代文人多有悲秋之作應和,惹得世人遇秋則頓生愁腸,尤其重九登高之時,更是沉鬱悲涼心有戚戚焉。
  午後,趙雋和沐夏依偎坐在別業後山梅林的一座小亭子裏,不是感時悲秋,而是盡情享受難得的悠閑——雖有不敬之嫌,但,皇上一走,確實是雲也淡了,風也輕了。
  趙雋午前酒醒後,洗漱沐浴了,吃過午膳,便和妻子一起散步到梅林裏來,觀雲、聽風、談天說地、談情說愛。
  一陣山風吹過,寒意跟著泛濫,趙雋抱緊靠在他胸前的妻子,展開披風裹緊彼此,低頭輕問,“夏兒,冷麽?”
  沐夏搖搖頭,微微側轉頭看身後的夫婿。他昨夜大醉,酒卻也醒得很快,很徹底,不愧是海量,據說——當然是據別業裏某些嘴快的仆役說:清晨,皇上的貼身護衛高力離開時,幾乎趴在馬背上走。可見,她夫婿酒量真的很厲害,尤其,值得欽佩的是,他平素不算嗜酒,所謂深不可測,大概指的就是他這種人吧?
  “在想什麽?”
  她看得太久,目光直直的,雙眸清清亮亮的,看起來像癡迷又像誘惑,那麽漂亮,又那麽魅惑,害他情不自禁得意、心跳,忍不住要問,也忍不住在她眼角眉梢印下輕吻。
  沐夏抬起手,撫摸夫婿神清氣爽、神采飛揚的臉龐,很喜歡他的俊朗,他的溫柔,以及他的濃情蜜意——這個男人,定是上天專生來迷惑女人,迷惑她尹沐夏的!可以冷酷,又夠柔情,強大霸氣,卻能寬容順從,還會體貼,更不乏細心——天啦!遇上他這麽個大克星,要她的心不淪陷……太難!太難!
  “雋……”柔情驀地溢滿心間,她情難自禁輕喚他的名字。
  “嗯?”他黑眸泛著笑意,很喜歡聽她這麽叫他。
  “我愛你!”她輕輕說,沒有猶豫、遲疑和羞赧,坦白地傾訴心曲——這一刻,她隻想告訴他,要他明白,要自己明白……她的愛。她愛他!很愛!很愛!愛到害怕失去他,害怕他失去自己……能在一起溫柔繾綣的日子,真會有一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百世千世那麽長長久久嗎?會嗎……擔憂悄悄擊中她的心窩——這,就是多愁善感嗎?但願,隻是她多愁善感,無病呻吟……
  “夏兒——”趙雋始料未及會聽到她的表白,狂喜抑止不住湧上心頭,情話也情不自禁傾吐,“吾愛,我也愛你!我隻愛你!如若相負,天地不容……”
  “好好兒的,起什麽誓!”她捂住他的嘴,不想在此刻聽他發這種誓言,不想!
  “我趙雋說一不二,今生今世,夏兒,你是我惟一的妻,惟一的愛,如有二心,萬劫不複!我趙雋在此立下誓言,此時此刻,天地俱可為鑒!”他凝視著她,凝重地說。
  他的表情太鄭重,完全不似夫妻倆平日說情話時那麽輕鬆,而且,目光明顯有渴切的期待——期待她的回饋……唉!這個男人呀!
  她又感動又好笑,“好!我尹沐夏也發誓,誓與趙雋長相廝守,如若違背,萬劫不複!”
  “謝謝!”他笑了,開心地親她一下。
  她心底卻不由自主暗忖:他,看出什麽了,是嗎?如果真是,那麽,是幸,還是不幸?
  唉!想那麽多做什麽?那個人已經離開,或許,一切也會隨之消散的,是吧?畢竟,她是趙雋的妻子,沒有誰能夠改變這個事實!即便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天之驕子——也不能!
  老天也不能!
  她抬起雙手,圈住他的脖子,仰起臉,向她親愛的夫君奉獻自己甜美而甜蜜的紅唇,向他索取他的深情厚意。
  “夏兒……”趙雋早已是心潮激蕩,頭一低,深深吮住她的唇,要他所要的,給她所要的,讓此生的情緣纏絡得更加難解難分。
  在堪堪能夠模糊看到小亭子裏人影的幾株梅樹後麵,侍劍和浣紗麵對麵,盤腿坐在地麵一塊大石頭上,吃光兜帶出來的所有小吃食,例如山雞爪啦,鹿肉幹啦什麽的,開始感到無所事事了。
  做什麽好呢?
  主子們在談情說愛,那是絕對、絕對不能打擾的,太靠近不行!
  主子們在談情說愛,那是絕對、絕對不能走開的,太遠離不行!
  好無聊哦!
  浣紗東張西望。
  侍劍左顧右盼。
  “咦?”
  “咦?”
  兩個人目光齊齊聚焦一處,異口同聲。
  現在,在他們視線的前方,離小亭子一點也不算很遠的距離,一個娉婷的身影躲在一株梅樹後,看他們的主子談情說愛,似乎入了神,壓根兒沒注意到後方還有他們這兩位貼身侍從和侍女。
  她是誰?
  “那個人,好像是……柴郡主耶……”浣紗辨別。
  “堂堂一個郡主,怎麽能偷看……偷聽世子和少夫人說話?”侍劍不解。
  “就是嘛!虧長公主還把她誇的天上少有地上無雙呢!真那麽好怕沒有好男人嫁麽?幹什麽要來跟我家大小姐搶姑爺呀?”浣紗小小聲嘀咕。
  “是呀!你都不知道,數日前——就是我們從雲霧山回來的那一日,世子不是被皇上召進宮裏去了麽?浣紗姑娘你知道是為了啥?嘿!原來呀,皇上和長公主要把郡主嫁給世子做世子夫人哪……”侍劍也小聲放送八卦。
  “世子答應了?那怎麽行!世子已經娶我家大小姐做世子夫人了!”浣紗緊張又氣悶。
  “沒有!唔!世子說王爺不曾納妾,他也不會納妾!唔唔……世子說的是納妾哦,把皇上和長公主臉黑的……”侍劍壓住聲音和笑意。
  “本來就是麽!姑爺都已經娶我家大小姐了,她還來湊什麽熱鬧嘛!我家大小姐是世子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正室!皇上的皇後也隻有一個,憑什麽要我家姑爺娶兩個世子夫人?她嫁過來當然隻能做妾,堂堂一個郡主,做人家的妾算什麽嘛!她要真願意做妾就算了,還想和我家大小姐平起平坐,存心要跟我家大小姐搶姑爺的不是嗎?”浣紗越說越不屑。
  “就是!就是!不過浣紗姑娘你不用擔心,世子說不要肯定不會要,就算皇上強行下旨也沒有用……”
  這話裏怎麽有些字眼聽著不太順耳呢?
  “什麽我不用擔心!我是替我家大小姐擔心!”浣紗白侍劍一眼。
  “是!是!是!我就是這個意思,嗬嗬!”
  兩個人吧啦吧啦吧啦……欲罷不能。
  “哎呀!不好!她往這邊過來了,快閃……”浣紗眼尖地看到,柴郡主忽然轉身往他們這邊方向走來了。
  “快點!快點!別讓她瞧見了……”
  侍劍和浣紗小心躲開柴郡主的目光,躲在隱蔽的樹幹後,看著她神情恍惚,腳步虛浮地從他們近旁走過,走遠,走出梅林。
  小亭子裏。
  纏綿得幾近忘我,趙雋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妻子嫣紅的唇,靜靜地摟著她,同時,不動聲色地掃一眼左側後方——原先躲藏在梅樹後麵的人,走了。
  “夏兒,我們在山上耽擱數日,明日該回家了,你意下如何?”趙雋收回分散的神思,低頭詢問。
  “好——”沐夏順從地應,口氣卻有絲猶疑,“隻是,安平公主仍然病臥不起,須留在別業養病……你怎麽安排?”
  “不出後日,宮中定會派遣人手前來療治看護,我請澹台與季兄弟代我留守別業幾日,不礙事的。”到時,別業裏麵必定遍布閑雜人等不得清靜,還不如及早回家罷了。
  聽他提到季允,沐夏的心思轉到那夜的疑惑,“世子,知己遍天下者,要麽虛懷若穀,海納百川,要麽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您,屬於哪一種?”
  “意指不明,說清楚點兒!”趙雋揉揉妻子發髻未挽,青絲飄垂的小腦袋,不太清楚她想說什麽。
  “羅帕。”她仍然不肯明言。
  趙雋凝神想了下,微笑道,“丫頭,還在怪罪為夫那夜的橫加猜忌與莽撞麽?”
  她捏捏他的鼻子表示回答。
  “是為夫小心眼,胡亂妒忌,你別再生氣了。”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掌中,不許她虐待他的鼻梁。
  “我沒有生氣。”自古男女授受不親,趙雋從季允那裏拿到她親手繡的羅帕,要他不心生疑竇……確實也難,隻是,季允怎麽會隨身攜帶她的羅帕?這麽想著,沐夏不由悄悄瞥一眼夫婿……唔!那一夜,或許真的不能太苛責他。
  “夏兒,你真好!人生得此賢妻,是我趙雋的福氣……”
  她止住他的甜言蜜語,笑道,“此位妒夫,您既然生了小心眼,何時竟又變大啦?”
  “夫人方才不是告誡為夫須虛懷若穀麽?大丈夫頂天立地,心便有天地寬!”趙雋豪邁宣言。
  “自吹自擺!”她忍不住羞他的臉——用空著的那一隻手。
  “確鑿無疑!”他再度拉下她的手,把兩隻小手全給扣留了。
  沐夏依然不清楚她夫婿與季允之間的關係是如何轉變的,不過,算了,問個明白也沒有多大意思。
  而趙雋也不打算告訴他的妻子,關於季允如何保留她的羅帕,紫蝶姑娘又如何令羅帕昭現於眾目睽睽之下的事情。有些事情,說清楚了反而是個麻煩。
  這些日子的夫妻相處,足夠讓他認定:他的妻子是個明白知道自己要什麽,給別人什麽,怎麽做的聰慧女子。她說愛他,就必定愛他,沒什麽可懷疑的。
  “夏兒,你為什麽愛我呢?”趙雋心裏得意,心底的話兒也就攔不住決堤而出了。
  “因為世子是沐夏的夫婿呀!”她輕快地回答。
  “就這樣?”他聽得一點兒不滿足。
  “那麽……世子想怎樣?”她俏皮地看著他。
  “如果……如果為夫不是你的夫君,夏兒,你會愛我嗎?”他遲遲疑疑地問。
  “自然不會!”她說的天經地義。
  這話聽著令人放心,可……怎麽就是覺得意猶未盡?他要她愛他這個丈夫,可又不要她隻是因為他身為丈夫才愛……唉!矛盾!他到底在想些什麽?真是糊塗頭緒理不清!
  沐夏看著趙雋神色變幻的臉龐,覺得有趣。
  “雋——”她抽回自己的右手,輕撫他的臉龐,這張臉,一直是出色的,以前看了隻覺得好看,現在——多了迷戀,就像她對他的感情,由開始的理所當然遵循婚姻的規則,日愈轉變成為身心的依戀。轉變似乎在不經意之間,卻又是必然的,因為,他是她的丈夫,是願意用心對待她的男人,她的愛人。
  “成親的時候,甚至成親後的一年裏,我沒有想過會愛上自己的丈夫,你知道嗎……”她坦白地說。
  她坦白的眼睛清清澈澈,眸中映著他的影像。
  趙雋的心驀地顫動、激蕩、寬慰,她的話再明白不過:她愛他,愛上他,因為他就是他,不是徒有虛名的“世子”、責任的“夫君”之類稱謂的某個人,而是他本身,是他——趙雋。
  “謝謝你,夏兒!”他一臉感動。
  “就這樣?”她又俏皮地笑,存心煞風景。
  “夏兒,你想怎樣?”他也笑,縱容而寵溺。
  她歪歪頭,睨他一眼,“夫君,您我之間似乎還有一筆舊賬尚未算清楚吧?”
  雖然糾纏起來沒多大意思,但,她還是好想知道,萬一烏家村那個被他看上的女子不是她,他怎麽辦?
  “什麽賬?”趙雋心底有些虛——因為,因為,他倆之間未曾算清楚的舊賬好像不止一件……
  “自個兒想啊!”她偏不肯說清楚。
  他想:是……洞房花燭夜他冷落她的事麽?還是……他出征九個月回來家門不入又南下達兩個月之久對她置若罔聞的事?要不,就是他成親後沒有正眼看過她以至於在烏家村與她對麵不相識擦肩而過的事?又或者,是他那夜妒忌發狂幾乎強迫她的事……咳!咳!細數下來,他的行為算不算劣跡斑斑……
  她由著他沉吟,悠然自得地倚在他的懷裏,閉目養神……哎!他到底在想些什麽?還要想多久?她,實在等不得了……
  “嗯,嗯——”趙雋清清喉嚨,整理情緒、思緒,預備一件件加以陳情,“夏兒,為夫……”
  咦?懷裏的人兒似乎毫無反應?
  似乎,睡過去了……選在這時候睡著,不會吧?
  他細細看她,她麵容沉靜,氣息平穩——她呀,果真睡著了,枉費他醞釀了許久,真是……一點誠意也沒有!

  第 67 章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花落知多少……”
  好熟悉、親切的多嘴多舌!
  趙雋躺在床榻上,背倚靠枕,手掌疊加墊住後腦勺,好脾氣地聽著綠皮的賣弄。難得!它今天把一首《春曉》完整地吟唱出來了,且沒有摻雜其他大詩人的佳句,進步不小哇!
  朗朗晨光透進窗欞,天,清朗無比。
  五天前傍晚,他及妻子、妹妹還有秦肅從別業回到京城,時間拿捏的剛剛好,才到家天空就下起綿綿不斷的秋雨,直至今日才放晴。綠皮那個小家夥大概被雨天掃了興致,連日鬱悶,很是安靜了些日子,現在重又嘰嘰喳喳,可見天氣是真的變好了。
  天氣晴朗了,在家中蝸居數日的他也該出門走動走動,看看澹台拓和季允是否從別業回來京城了。
  離開別業時,因為安平公主和柴屏郡主尚須留宿,他這個做主人的不能漠然置之一走了之,而秦肅軍中有事務不能長久在外逗留,所以,他拜托澹台拓和季允緩行兩三日,等宮中來了人再返回京城。
  原本去別業小住幾日是圖個清靜、安逸、休憩,不曾想,皇上和安平公主、柴屏郡主隨之而來,破壞了所有打算。不過……與心愛的妻子在一起,在哪兒又有什麽關係?
  想著心愛的人兒,趙雋才意識到:那小人兒一早醒來後,撇下他這個親親夫君孤枕獨眠,不知哪兒去了?也不知幾時才回房?
  在山上時,她放鬆而又享受,鎮日睡懶覺,像隻嬌慵的小貓咪,怎麽疼怎麽寵都不夠似的,回了家,又嚴守起媳婦的行為準則來,害他想要重溫舊夢都難——她呀,就是這麽聰慧懂事,也難怪母親喜愛她,問都不問他這個兒子的意見就娶來做兒媳婦——不過,唔,不得不佩服母親眼光卓絕,這個媳婦娶的還真是對極他的胃口,果然知子莫如母呀!
  趙雋一陣子胡思亂想,一陣子得意輕飄,以至於醒來良久,還賴在床上不起來。
  “嗚汪汪……嗚嗚……”小狗在院中歡喜地吠叫。
  “黑無常,白無常……上邪……我欲與君相知……”綠皮不肯落後地叫鬧。
  她回來了!
  趙雋才要從床榻上跳起,心思轉了轉,又窩回暖被裏,閉緊雙眼……
  “世子還在睡嗎?”
  他聽到她在外間輕聲問侍女。
  “是的,少夫人。”侍女輕聲作答。
  “把鸚哥兒和小狗們抱到偏房那邊玩去罷。”
  他聽到她吩咐侍女。
  “是,少夫人。”
  侍女的聲音消失了,鸚鵡和小狗的叫鬧聲也消失了……
  “咿呀”一聲輕響,有人推門進來——嗯,她終於進來了。
  沐夏推門進了臥房,輕悄地走到床榻邊,輕輕撩開幔帳……床上,被窩裏,她的男人還在安睡。他睡容愜意,軀體放鬆,跟個懶惰的少年似的,而她,偏生喜歡瞧他這慵懶模樣……
  她趴在他枕旁,盯著他的睫毛,等他睜開眼睛。好一會兒,他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這男人有點懶哦!
  再等下去,早餐都要涼透了。
  她輕輕地往他頸項吹口氣——沒動靜!再來!她又往他耳朵裏吹口氣——嗬嗬!就不信他不醒……他打了個輕微的顫,卻不醒。不會吧?真要她來狠的?她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他的鼻子,同時心裏數數:一、二、三……十五……三十……他還是沒有醒!
  不會吧?這樣也還不醒?
  沐夏狐疑地住了手,抑止不住惶然地亂想:她,不會把他給憋死了吧?雖說那是不可能的,但,關心則亂——老話一直這麽說。心裏想著,她的手指頭已經伸到他鼻端,探他的鼻息……
  咦?沒有氣息?他閉過氣去了?不會吧!
  “世子,夫君,趙雋,雋……”她搖晃他,才不信他就這麽輕易昏死過去。
  她搖了他好一會兒,他就是不醒。
  她心慌了,始料未及會把他捉弄成這樣,啊啊啊,她尹沐夏可不想當寡婦……一點兒也不想啊!聽說剛閉過氣去的人馬上給他度上一口氣,又會緩過來的——對!趕快!趕快!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伏低身子,對準他的嘴吹進去……
  “嗬嗬……”得逞的悶笑。
  “唔……”掙紮不出的聲音。
  稍久之後——
  “你裝死?”上當氣惱的聲音。
  “你……欺負為夫……”委屈不已的聲音。
  她當下抖落一層雞皮疙瘩,眼睛瞪得圓圓,張開小嘴說不出話,嚇,這男人會撒嬌?
  “為夫幾乎命喪你手,說呀——如何補償?”他趁著她張口結舌,再接再厲。嗬嗬!她受驚的樣子真可愛!
  “趙雋,你是個大男人耶?”沐夏總算反應過來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親愛的夏兒,你說的沒錯!”趙雋意味深長地笑,眸中的熱火暗暗燃燒。
  她沒留意他的神情,還在羞他,“曉得就好!這模樣,誰人見了會當你是個揮斥千軍萬馬的威風將軍呀……”
  “沒關係——夏兒,隻要你當為夫是夫君就行了……”他笑道,尾音消失在她的嘴裏。
  唔……她本是來叫他起床的,怎麽又給他困在了床上……沐夏徒勞地嘟噥,卻也隻能深切地去體會什麽叫做……無可奈何!
  一番耳鬢廝磨,趙雋終於願意起床了。
  吃過已經不能算是早飯的早飯,趙雋剛要傳喚侍從,侍劍自己來了,站在庭院中向他報告,“世子,澹台先生和季先生昨日傍晚隨同宮中人馬回來京城了,現在‘虞記’店裏——還有,秦將軍也在,他們請世子前去聚談。”
  “你派人傳訊給他們,我稍後即到。”趙雋聽完,吩咐回信,轉身走回臥房。
  臥房裏,他的妻子換了一套正式裝束,亭亭玉立在房中央,看起來雍容典雅,風華無限。
  “夏兒,你也要出門?”他有些訝然,沒聽她說起呀,還是……“準是要陪為夫一同去‘虞記’,對不對?”
  “怎麽?不歡迎啊?”她瞥他一眼,神色淡然。
  “歡迎之至!榮幸之至!”他笑著抱住她的纖腰,“你不去,為夫劫也要劫了你同去的……”
  “油腔滑調!”沐夏整整夫婿的衣裳,理理他的鬢發,“日夜黏在一起,你不膩煩,旁人看了也要膩味,今兒家裏有客人,我要陪同婆婆接待客人,你自己去吧。”
  “什麽客人?”趙雋隨口問。
  “長公主和柴郡主。”
  長公主?趙雋眉頭微微一蹙:長公主,她,來做什麽?
  長公主與皇上有意撮合他與柴屏郡主,幾番暗示和試探,他不是看不出來,但,左擁右抱或許是許多男人的理想,卻不是他的。在這方麵,父親是他尊敬的楷模。父親相貌堂堂、高貴偉岸、雄才偉略、聲名赫赫,盡管來自皇族的血液超人一等,被賦予的權利優越廣泛,一生卻隻肯於忠於母親一個惟一的妻子、愛人。父親對待家庭,對待母親的態度是他自小耳濡目染的,所以,他從來不認為悠遊於脂粉堆是男人值得誇耀的豐功偉績,更無意於三妻四妾,尤其,在心愛的妻子完全占滿他心房的此刻,又哪裏能夠分出心思來看旁人一眼……
  他對皇上與長公主的暗示已經回絕得相當明確——難道說,長公主還是不肯放棄?
  “想什麽呢?夫君——”沐夏撫平夫婿微微蹙起的眉頭,挽著他的手臂走出臥房,“朋友們在等你哪,再耽擱就遲到了,快出門罷——”
  “夏兒——”趙雋抽出手,摟住妻子的腰,一起走出“蘭薰院”,走向前廳,“澹台他們有的是閑暇,我晚點再去也不妨,既然長公主要來,她是我的堂姑母,於情於理,我該見見她再走。”
  “世子想見長公主?”她側轉頭仰臉看他……唔!這男人想做什麽呢?
  “為夫想陪你——”他就勢將吻印在近在眼前的嫩臉上。
  嘩!這放肆的夫君!這裏是通往前廳的人來人往的走廊好不好?
  “正經點兒……”她輕輕推他。這不,路過的仆役都被驚嚇到不敢抬眼了。
  “這兒是我們的家——”他根本不在意,停下腳步,摟著她的腰站在走廊正中,刻意擺出一副霸蠻之態,“本世子在自個兒家中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主人威風,奴家曉得了!”她刮刮他的鼻梁,“主人家,先去見客罷……”
  “等等——”他俯低頭湊近她的臉,手指輕刮她的眉梢,“夏兒,為夫方才為你畫的眉深濃了些,別動,為夫替你抹了去,你呀,為夫就愛你脂粉不施的模樣,咱們不學那張敝畫眉了罷……”
  咦?她幾時畫眉了?他在胡言亂語些什麽呀!
  沐夏心一動,悄悄瞥四周——嘿!不得了!就知道這男人不會無緣無故胡說,原來,是特地做戲給旁觀者看的哪。
  “晉王妃,你家世子與夫人當真恩愛得緊,瞧著好生教人羨慕啊!”長公主說笑著,和晉王妃從走廊另一頭走過來,停在趙雋和沐夏麵前,她們的身後,跟著臉色異常平靜,眼神卻飄忽不定的柴屏郡主。
  “長公主安好!”趙雋放開妻子,一起麵向長公主問安。
  “不必多禮!”長公主揮揮手,看著趙雋,笑道,“世子,你我是姑母侄兒,大家都是親戚,所以,姑母有些話就不見外了——前幾日皇上攜帶安平與屏兒四處遊玩,怎地玩到晉王別業安平竟生起病來了?生病是天災,本來無可厚非,隻是,世子太不應該了——怎麽可以把兩位妹妹撇在別業自個兒先回京呢?你如此行事,皇上聽說後可是動了怒氣,姑母對皇上說,世子許是由於要務煩多,事情緊急,所以不得已先行回京,皇上這才止了怒氣——”
  “謝長公主周全!”長公主言明給他說情,趙雋當然得道謝!
  “不必多禮!”長公主又揮揮手,笑道,“世子,你要真有誠意,就還姑母一個人情……”
  “長公主請說!”趙雋平靜地回應。
  “姑母此番進京日久,不勝記掛家中,又恰逢王爺昨日快馬送來急信,說是家中有事,急需姑母回去一趟,姑母這一回去便罷,卻苦了我的屏兒……放她一個姑娘家獨居府邸不放心,送入宮中麽,宮中人多是非多亦不放心,唉,不知如何是好!無奈,姑母自作主張,想請晉王爺、王妃和世子收留我屏兒一段時日,晉王府裏有賢惠的少夫人,和氣的小姐,我這屏兒生性膽怯柔順,和你們姐妹一處居住,正好做伴解悶,我也不必擔心陡生意外——世子,此事姑母拜托你了!世子夫人,常聽人讚你明白事理,我這屏兒你要多照應才是……晉王妃,冒昧相請府上暫時收留我屏兒,不礙事罷?”
  什麽?
  長公主此話此舉雖然算不上晴天霹靂,卻也是一個意外——一個大大的意外!令在場所有人全部始料未及,包括長公主的親生寶貝女兒——柴郡主。
  “母親,你要回家?屏兒也一同回去,好嗎?”柴郡主神情失了平靜,略顯情急地懇求長公主。
  “回去西南,路途遙遠。屏兒,母親趕回家一趟,忙完事情,還要回京城來的,你就在京城裏等待母親,不必來去匆匆,奔波疲累。”長公主安慰道。
  “可是……”柴郡主神色猶疑。
  “別擔心!晉王是母親的堂兄弟,王爺與王妃即是你的舅舅、舅母,他們定會代母親好生照顧你的!晉王妃,你說是吧?”
  “那是自然!”孫王妃溫和地笑,“大家都是親戚,理應有個照應,長公主請放心罷!”
  “世子夫人,你是晉王府的媳婦,屏兒也便如自家姐妹一般,她要有不到之處,你且擔帶寬容,好麽?”長公主又向沐夏笑道。
  “好——長公主放心!”沐夏平和回應。
  “母親……”柴郡主一臉猶豫,似乎有話說。
  “唉……人上了點年紀,站久了腿竟乏了……”長公主感歎。
  “瞧我——”孫王妃對自己搖頭,“隻顧著說話,竟不記得請長公主入內就坐!怠慢之罪,長公主見諒!來,來,大家別再站著了,都到廳裏看坐用茶罷!”
  眾人一一進入前廳,趙雋和沐夏落在後麵,相互對視,彼此都意想不到家裏會橫生這樣的變化。
  長公主親自安排的事情,誰能推拒!柴郡主要住進晉王府——他們的家裏來了。

  第 68 章
  趙雋從王府裏出來,騎馬到達“虞記”,澹台拓等一幹朋友正坐在席上等候他。
  “閑雲杯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世子大人,尊駕來得忒遲矣!”澹台拓見到趙雋的身影,便先笑道。
  趙雋落了座,吩咐開席,又道,“趙雋事有耽擱,害各位久候,無以賠罪,今日的酒錢算我的罷!”
  “世子,那怎麽可以——”季允趕忙開口,原先說好由他請客的。
  “噯!季兄弟,世子義氣深重,兼之財大氣粗,他既如此說,你就別跟他見外了。”澹台拓抬起手止住季允,笑道,“況且,季兄弟鄉試高中,原該兄弟們為你慶祝才是,這酒錢光讓趙雋出少不得教人說我等慳吝白食,不如我們兄弟三個一齊湊分子罷!方能盡顯眾兄弟慶賀之意啊——秦肅,如何?”
  “如此甚好!”秦肅沒有意見。
  “不可!”趙雋卻有異議,“一來季兄弟文才出眾,榜上有名不負眾望,今日確該慶賀他才是!二來,趙雋日前請二位幫忙看顧別業,謝意尚未表示,今天這頓酒該由我請,你們不必再爭了!”
  “好!兄弟之間客氣多了便是矯情!兄弟們,咱們就承世子的美意,不醉不歸罷——”澹台拓想起別業裏那場堪稱驚心動魄的鬥酒,又笑道,“隻可惜席上無勢均力敵的豪客力克世子,教他嚐嚐‘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龍兩盞海底眠’的滋味,亦如竹林七賢劉伶那般,一飲杜康,一醉三年!”
  說起來真是令人百般不服氣呀!他澹台拓鎮日做酒中仙,也常做醉中仙,酒量卻遠遠不能與趙雋相比,想看到這個家夥爛醉如泥的模樣,還真是不容易。
  這邊澹台拓言語取樂,那邊趙雋和季允相互對視一眼,都不接話。
  人嘛,無論酒量如何之大,甚至舉世無雙,就算真如劉伶,也少不得要飲他杜康三杯酒,墓中一躺醉三年。趙雋當然不會忘記在別業與高力鬥酒的情景,也沒忘記他鬥倒高力蹣跚走回居處時,撞上酒醉一反性情胡亂糾纏的柴郡主的情景,當時若不是有季允在,說不準他真會不顧一切丟下那個所謂的姑表妹妹自行走掉——
  “以劉伶作比,可見世子海量難敵,可惜白鷺無福親見——我瞧著秦將軍酒量也還好,不知能否與世子相提並論?”店主人虞白鷺捧著美酒上席來了,聽到澹台拓的話,抑製不住好奇地笑問。
  “在下怎能與世子相提並論!”秦肅忙擺手道。
  “哈哈!我倒是忘記了,秦兄弟確實也是海量——趙雋,如何?今日我和季兄弟坐陪,你就同秦兄弟喝個痛快罷!秦兄弟,你可不能因為趙雋乃是你的頂頭上司就畏首畏尾!不戰而敗,軍人之恥哩!”澹台拓想到又可以看上一場鬥酒大賽,喜不自勝,拚命慫恿。
  “你這廝不必激將!飲酒之樂,當在怡然快意、適可而止,如若世子想喝酒,屬下自會相陪。”秦肅聲音沉沉地道。
  唉!此人無趣!
  澹台拓感歎一聲,轉向趙雋,涎著臉道,“世子海量無敵,可否再現風采供兄弟們瞻仰?”
  那一夜,這個家夥一下子幹掉好幾壇烈酒,海量已是不爭的事實,其實,此刻他更想知道的是,秦肅是否也能千杯不醉!咳!兄弟們常常一處喝酒,時至趙雋與高力鬥酒大勝那一夜,他才不得不承認,世人總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自古英雄出少年!莫非他澹台拓老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澹台,秦肅所言極是!量力而為罷!”趙雋舉起斟上酒的杯,“兄弟們,喝酒!”
  “世子這典故用得深奧、奇特,澹台不解得很哪——”澹台拓一邊搖頭一邊喝光杯中物。
  “意思是要澹台大爺多喝酒少說話罷?”虞白鷺邊為眾人滿上空杯邊笑道。
  “店主人所言亦極是!既然如此,來,來,來,切不可辜負了美酒,你也飲上一杯罷——”澹台拓笑嘻嘻地替虞白鷺斟上一杯酒,又補上一句,“亦不可辜負上天賜予的緣分!”
  “你這廝又在胡言亂語!”虞白鷺紅了臉不說話,秦肅那邊也不自在起來。
  “咦?澹台某人有說什麽了嗎?秦兄弟——”澹台拓一臉疑惑不解。
  “季兄弟,你中了舉人,接下來該備考進士了罷?春試尚在來年二月,你要全心攻讀,客棧畢竟不是讀書之處,不如另擇一處清靜所在罷!”秦肅沒有看澹台拓,轉臉對季允說話。
  無趣!
  澹台拓聳聳肩。這秦肅愛光顧“虞記”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照他澹台某人多年遊曆情場的經驗,這武夫大概是情竅開了,如此的話,他當人兄弟的自然應當促成美事咯!隻是悶葫蘆就是悶葫蘆,還要裝腔作勢,於風月之事當真淺白魯鈍得可憐可笑哪!
  澹台拓這邊歎息著,趙雋說話了:
  “季兄弟想尋個清靜所在專心用功,我有個主意:我家裏有處別院,空房尚多,季兄弟不嫌棄的話,就住到那兒吧!”
  “世子好意,季允隻怕承受不起——”季允臉色惶恐,大是意料不及。
  “如此甚好!”澹台拓拍手笑道,“世子一番好意,季兄弟別客氣推托了,他家房子大得很,隻怕沒人住,豈在乎多添一個人口?你要用功,那裏正是絕佳清靜所在,聽為兄的話,你就應允了吧!”
  “如此太叨擾世子了——”季允仍在猶豫。
  “不礙事!”趙雋笑笑,“我父親門下許多清客多住在別院裏,隻怕季兄弟覺得人多嘈雜。”
  “豈敢!”季允忙道。
  “那就這麽定了!”澹台拓豪氣地拍板,“為兄不出數日便要返鄉,你有了安定去處,有世子照料,為兄也安心不少——”
  “你要返鄉?”三個始料未及的聲音齊齊發問。
  澹台拓一笑,“此間我老人家年紀最大,卻業未立,家未成,所謂成家立業者,我澹台拓決定,還是先把家成了罷!”
  “你這廝要回家娶妻了?真有你的!”秦肅難得地大笑出聲。
  “恭喜兄長!”季允也笑著道賀。
  “定日子了麽?”趙雋平穩地問。
  “十一月初八。”澹台拓決心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已發了快信回家,讓他們忙活去,等我歸家,安安逸逸做個現成新郎官。季兄弟要專心用功,將來為兄再帶新嫂子給你瞧罷!世子,秦兄弟,你們誰要去喝我的喜酒?”
  “你的喜酒,我們豈有不去喝的道理?”秦肅應聲道。
  “你幾時出發回去?”趙雋問。
  “再過個三五日吧,料理完一些事務再走。”
  趙雋沉吟了一會兒,說,“現今天下太平,我閑著也是無事,不如和你一同出發吧!”
  “你?”澹台拓睜大眼睛,“那麽……尊夫人呢?你又要撇人家獨守空房?舍得麽?”說完神色曖昧。
  趙雋一笑,卻不言語了。
  “我本也該與世子一同出發,隻怕不能告太久的假。”秦肅遲疑地說。
  “有世子在,你還怕告不了長假?”澹台拓怪叫。
  “秦肅,你剛銷了兩個月的假,軍中需要人手,到十月再出發罷。”趙雋吩咐道。
  “好。”秦肅應了。
  “可惜季允不能前去,要不……”
  “噯!季兄弟,你且寬心在京用功,為兄到時還要看你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哪!切不可辜負為兄厚望!來,喝酒——”澹台拓製止季允,執起酒杯,一路碰過去,“此杯慶祝我澹台拓終於、決定、將要娶妻生子,幹了!”
  “幹了——”
  大家附和著,笑鬧著,又是恭喜季允中了舉人,又是祝賀澹台拓即將成雙成對、開枝散葉,酒席很快熱鬧起來,至晚方散。

  第 69 章
  “大嫂,柴郡主要搬來我們府裏住,為什麽呀?”
  長公主和柴郡主用過午膳,坐了一陣離開晉王府後,一起送走客人回來的趙倩跟著沐夏走回“蘭薰院”,終於再也憋不住地問。
  “是啊——長公主在京城裏不是有自家府邸嗎?怎能……怎麽還要把柴郡主送來我們府裏寄住?司馬昭之心……”怡蓉也跟了來,在旁邊小聲嘀咕。
  “長公主不幾日就要離開京城趕回西南,留柴郡主一個年輕女孩兒居住在深宅大院裏,身邊無長輩護持,不放心才托我們家照顧的。”沐夏一麵讓侍女們安排下午茶點,一麵平淡地解釋。
  “她可以送往皇宮呀!那才是她親舅舅家吧?這話表嫂你也信……”怡蓉掩口不及地叫起來。
  “柴郡主不是與安平公主好得很麽?一處做伴豈不是更好,來我們家做什麽……”趙倩小嘴微嘟,還沒辦法完全從那一日乍見柴郡主與季允相擁的鬱悶中解脫出來。
  沐夏看看小姑子,不接口,等茶點送上來了,隻是叫用茶。
  看沐夏無意討論的樣子,怡蓉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她打聽過了,柴郡主要住進王府裏來是長公主一手安排下的,連表姨都不好神色有異,尹沐夏自然也無力回天。這長公主也太……太跋扈了!她可是探聽到了,表哥根本無意娶她的女兒,而她竟要巴巴地送進王府裏來,難道想生米煮成孰飯?還是說,這柴郡主嫁不出去了,非得硬塞給表哥?唔!有問題!否則,哪一家公主郡主會如此不知廉恥自動送上門呀!大大地有問題!
  怡蓉心底有這個疑問也是情有可原,不過她摸不透長公主的性情,自然無法理解。
  這位長公主一生榮華富貴,凡事順心遂意,攜帶女兒回京挑選女婿,一番橫挑豎揀,獨獨看中堂兄弟趙諄的兒子趙雋——當然,最要緊的是女兒隻看上他,所以,長公主決定:把女兒嫁給趙雋,並且必須以正妻之禮嫁。關於此事,她自信滿滿地以為:嫁出高貴又體麵的黃花寶貝女兒,而且還是嫁給一個娶了妻的男人,此等恩寵豔福,哪個男人受之不欣喜若狂、受寵若驚的?可,趙雋不知是鬼迷心竅還是得父親真傳十分懼內,竟然回絕她的暗示?出乎意料遭到拒絕,皇族與生俱來的驕傲如何能撫平?所以,不把女兒嫁入晉王府,長公主內心一口悶氣無論如何舒不開,順不平。她想,求皇帝哥哥下旨賜婚吧,趙雋已娶了正妻,天大地大皇帝大也不能逼他再娶,況且晉王軍權在握,親家尹丞相又是朝中一等一的重臣,兩家勢力俱非同小可,如果輕舉妄動必然招惹滿朝非議。不過,如果趙雋自個兒願意娶……或者是不得不娶的話,那就又另當別論了!
  基於以上種種,長公主在恰逢丈夫定南王寄來家信時,驀然心生一計,並且毫不遲疑馬上付諸行動——她將在五天後出發返回西南,她的女兒將在她出發那天入住晉王府——一切合情合理。她這個做母親的已經鋪了路,怎麽走,相信她的女兒足夠聰明。
  長公主的想法,怡蓉想破腦袋也猜不著一二,反而自己衍生出另一種想法,這種想法一旦產生,令她對柴郡主是既嫉妒又不屑,隻想讓表哥清楚,那個女人不能娶——隻是,不知道怎麽做才好!
  這裏怡蓉怔怔發呆,那邊沐夏悄悄暗示了下小姑,讓她隨自己走回臥房裏。
  “倩兒,你不歡喜柴郡主住進我們府裏?”沐夏把小姑拉到竹榻邊坐下,姑嫂兩個重聊這個話題。
  “嗯——”趙倩老實應道。
  “你與柴郡主鬧不高興了嗎?”沐夏問。
  趙倩一向是個心性開朗的孩子,很少記恨別人,與柴郡主相處並不算多,不知怎樣結下的梁子。
  “沒有——”趙倩想起那天早上那令人瞠目結舌的親昵一幕,又想起柴郡主硬要她立誓守口如瓶的窩囊一幕,隻能鬱悶地說謊,“我隻是不明白她為什麽要住到我們家……還有,怡蓉不是說她想要嫁給大哥嗎?那為什麽……”為什麽又和季允攪和在一起?
  “什麽?”沐夏看著吞吞吐吐的小姑,意識到這小姑娘開始有心事了——或者說,開始長大了。
  “……沒什麽,大嫂。”雖然柴郡主讓她不喜歡,趙倩還是認為自己應當信守承諾。
  “倩兒妹妹,表嫂——”怡蓉呼聲從外間傳來,宣告姑嫂倆的獨處時間到此為止。
  “怡蓉叫我了,大嫂,回頭我們再聊。”趙倩暗暗呼出一口氣,拔腿走出大哥大嫂的臥房,攔住迎麵過來想要進去的怡蓉,不管她情不情願,一股腦兒拉著她走出了“蘭薰院”。
  留在臥房裏的沐夏笑笑,無意去深究——此刻,比較值得深究的應該是:長公主的行止。
  柴郡主要住進來的事情,她並不很憂心——她相信她的夫婿,他誓言永不負她,便不會違背。而長公主,卻似乎有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韌勁……她是皇帝的同胞妹妹,那個皇帝……是她的同胞哥哥……
  沐夏不自覺地蹙起眉頭,雖然覺得荒唐可笑,甚至離經叛道,但,仍然沒法去想……
  夜幕漸漸落下,夜色漸漸暗沉,沐夏坐在案幾前,心不在焉地彈奏箜篌,等她的夫婿歸來,他說會回來陪她吃晚膳——該回來了吧?
  曹植曾做《箜篌引》,曰: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詩中感歎光陰飛逝,榮華難久,而她與他結發為夫妻,也該如古詩所言:恩愛兩不疑……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甚至: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長相思,果然摧心肝……
  外麵天色更暗了,暗到……眼前驟然一片烏黑……沐夏回神驀然發現,燈光都滅了,她什麽也看不見了——自然什麽也看不見——因為,一雙手從背後捂住了她的眼睛……
  “雋——”她準確地叫出他的名字。
  溫聲軟語,且沒有奉送拳打腳踢,好難得的禮遇哦!
  “怎麽知道是我?”趙雋略有些悻悻地放開妻子的眼睛,改而圈住她的腰。
  唔!猜中太快!不太好玩!
  “不知道——”她搖頭道。
  “不知道?”他也搖頭道,“是不知道胡亂猜測是夫君我,還是不必知道就知道是夫君我?”
  念拗口令啊!
  她失笑,轉過身來麵對他,“世子,才散了酒席麽?”
  趙雋嗯了一聲,笑道,“不過,為夫又餓了——”
  你是飯桶啊?她睨他一眼,嘲弄的神情極為刻意。
  “你不信?”他貼著她的身子,曖昧地問。
  嘿嘿!不懷好意哪!
  沐夏打一下夫婿的手掌,“一身的酒味,去洗漱了再吃些飯,可好?”
  “好!”趙雋爽快地應,“你陪為夫去,也好替為夫擦擦背——”
  他想得好美!
  “自己去。”
  “那為夫就不去了——”他借酒耍賴。
  “世子不去是麽——”她拉長聲調看他。
  “大丈夫說不去就不去!”他豪壯得很。
  “那好——世子今夜睡竹榻罷!”沐夏轉過臉,無情地宣布。
  “別——為夫去就是了!”趙雋搖頭無奈歎息,“好一個悍妻!”
  “豈止!”她拍拍他賴皮的手,“本夫人還是個妒妻哪!世子娶了我,今生再無齊人之福矣!你後不後悔?”
  “自然是悔的——”他懊悔地說道。
  “嗯?”她挑起秀眉,眉豎得高高的,眼瞪得圓圓的,果然一副又悍又妒的模樣。
  “荒廢一年光陰,為夫悔之晚矣……”他笑著在她耳邊補上一句。
  “貧嘴!”她嗔道。
  他趁勢在她耳邊親上一口,在彼此的心都為之一跳之際輕輕歎氣,“夏兒,為夫不日便要與澹台同去江蘇,一去數月,你說,為夫該將你如何是好?”
  他,又要離家外出了?要去數月?
  沐夏心底一震,往後靠在趙雋的懷裏不說話了。
  “夏兒——”他問,“此去分別,你會想念為夫麽?”
  “不想!”沐夏悶悶地道。
  這男人自從成親以來就天南地北的跑,圓了房,倆人才不過恩愛數日,他就又要走!他瀟灑地撇她在家自己一走了之,她做什麽要呆呆傻傻想他?她才不要想他呢!不想!不想!不想!
  “真的不想?”他質疑。
  “不——”她決然地應。
  “好吧——”趙雋無可奈何,“不想就不想罷!為夫也不希望你想!”
  什麽?他竟敢這麽應她?氣死了!
  “無情無義的夫君!”
  “無情無義的丫頭!”
  兩個人同時開口,說完了微微錯愕,又忍不住相視而笑。
  “算了!想就想罷!”她捏捏他的鼻子,勉為其難似的。
  “不必了!”他淡淡地說。
  小氣鬼!她又捏一下他的鼻子,質問,“為什麽?”
  “因為——”他存心賣關子,慢條斯理地說,“親愛的夏兒,你不會有想念為夫的機會!本世子要——劫了你同去!”
  去江蘇?她和他?

  第 70 章
  世人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沐夏坐在酒樓臨窗的位置,一麵觀賞小橋流水人家,一麵輕啜茶杯中的碧螺春。
  這,就是真正的江南!好一派水鄉情調!
  菜一一端上來了——
  “世子夫人初到江南,來,嚐一嚐我們江蘇的風味菜肴——這是‘清燉蟹粉獅子頭、大煮幹絲’,那是‘鹽水鴨、鬆鼠魚、肉骨頭、叫化雞’,還有‘清燴鱸魚片、太湖銀魚’,等等,等等……世子,我們江蘇幾大菜係我都揀了著名的上咯,還缺什麽,您盡管吩咐。”
  澹台拓盡責地盡著地主之誼,挑了蘇州城裏最大最好的一家酒樓,熱情款待由京城陪同他回鄉的好友夫婦。
  “夏兒,吃吧——”趙雋夾了個獅子頭放在身旁妻子的碟子裏,再夾一塊叫化雞,又去夾……
  “好了——”沐夏忙製止夫婿,他以為她是飯桶啊。而且,大庭廣眾之下,這樣的體貼雖然窩心,卻也太招人側目。說真的,酒樓裏就有不少雙眼睛在看他們呢。
  “多吃點。”趙雋道,很無所顧忌的樣子。
  “對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世子夫人萬萬不可客氣——”澹台拓含笑看著好友夫婦。
  嗬!這兩口子感情真是好得教人羨慕加妒忌。尤其,趙雋這小子運氣更是好到欠扁!當初娶妻不爽不快,成了親又冷落人家許久,到頭來居然還能夫妻恩愛!唔!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不可思議呀!
  二十多天前,澹台拓和趙雋、沐夏,他們的侍從侍劍,侍女浣紗,一行五人從京城南下江蘇,預備趕回位於蘇州城外西南方向三十裏處的“明鏡山莊”。今日午時,大夥兒正好到達蘇州,打算吃過午飯歇一歇後繼續趕路。
  出門在外,許多規矩不必刻意遵循,所以,浣紗和侍劍也與主子同席用膳。侍劍經常隨主子出門在外,隨便慣了的,而浣紗自小侍候大小姐,幾乎情同姐妹,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大家和樂地吃著江蘇風味菜肴,都覺得滿意不已。
  尤其是浣紗。她自小在京城丞相府裏長大,大小姐出嫁後又跟隨到晉王府,活動天地幾乎全在深宅大院裏,此次初出遠門,對各地風俗民情都新奇得不得了,滿腹許多疑惑想要得到解答,不過,浣紗頗有些得意地想,她浣紗出身於大宅門,多少得表現出見識過世麵的樣子,許多話能憋著就不要隨便說出口。就像……就像……浣紗止不住回想起在山上別業時,那一天夜裏發生的那件可怕事情……她當時被皇帝身邊那個陰陽怪氣的男人點了穴道,當即人事不知,第二天清早穴道自動解開,她又急又怕趕緊衝進大小姐房裏,卻見大小姐沒事人似的叮囑她絲毫不許泄露,因此,她是一丁點兒信息都不敢透露出去,時至今日,世子還絲毫不曾覺察那個皇帝多麽荒淫無恥,甚至侍劍那兒,也給她聰明地糊弄過去了……咳!事情涉及皇上,她曉得輕重,知道非同小可,就算世子知道了內情又如何?君臣君臣,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是坐擁天下的天子,撞上啞巴虧也得暗暗吃,好在大小姐也沒出意外——因為這樣一些事情,浣紗很是高興世子帶大小姐到江蘇走走,呆在京城裏,誰能保得準皇帝哪一天不色心又動,打起大小姐的歪主意來……
  分神想了會兒心事,浣紗輕鬆高興起來,飯也就吃得格外有滋有味。
  “浣紗姑娘覺得江蘇菜很好吃吧?”侍劍嘴巴閑不住地問。
  “唔——”浣紗嘴裏正嚼著飯,應不出話。
  “你不要光吃飯不吃菜,這個肉骨頭很好吃的,我夾給你。”侍劍殷勤地夾菜進浣紗碗裏。
  “哎!不要——”浣紗不好意思地阻止,卻來不及了。
  “浣紗,你多吃點!”沐夏也夾了個獅子頭給她。
  “謝謝大小姐!”浣紗更加不好意思。曆來主仆不同席,她和主子同坐一張桌吃飯已經很感逾越了。
  “吃吧——”沐夏微微一笑,沒有多說什麽。本來也是,十幾年共同生活的情誼,許多話根本就不必說出來。
  “對對!浣紗小姑娘,你是個天底下最伶俐的姑娘,這一路上澹台大哥也頗為麻煩你,你多吃點,別跟我這個地主客氣!”澹台拓笑嘻嘻地說,也湊熱鬧地夾了個雞翅膀送進浣紗碗裏。
  “那是浣紗應該做的——”浣紗眼看碗裏的菜瞬間堆成小山,幾乎傻了眼。
  “哼——花心大蘿卜!”
  一句重重的鄙視突然傳入眾人的耳朵裏。
  誰?這麽明張目膽!
  眾人一起把目光調向發聲處——發出聲音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此刻,她一腳踏在鄰桌一張凳子上,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睛眯得細細的,正在以極為睥睨的神態瞪著澹台拓,一副對他的行為非常不屑的樣子——嘿!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小丫頭。
  她是誰?為什麽對澹台拓如此不屑?
  大夥心裏疑慮,卻也不好開口問。不過,澹台拓隨後便解開了大家的困惑。
  乍見來意不善的小姑娘,平時從不端架子的澹台拓立時變出一臉威嚴,肅然對那個小姑娘道,“小妹子,你怎麽又到處亂跑?一個小姑娘家,跑進酒樓裏來,成何體統?”
  “哼!要不進來姑娘我去哪兒瞧澹台大哥風流多情的姿態呢?”那小姑娘哼哼。
  “小丫頭片子,休得胡言亂語?”澹台拓斥道。
  “我胡言亂語?還不曉得是誰胡作非為呢?哼!真是替姐姐不值,怎麽會和你這種風流浪子定親呀……”
  噢!原來這小姑娘是澹台拓的未來小姨子哪!
  眾人心道,同時看向澹台拓——嗯嗯,這個眾人可不止席上的趙雋等人,還包括酒樓裏其他眼尖耳尖的客人。
  “蘇蘇——”澹台拓快被氣死地喝道,“再如此沒大沒小別怪我不客氣!”
  “你想把本姑娘怎麽樣?”蘇蘇把腳從那張凳子上搬下來,傲慢地走到澹台拓跟前,彎低身子,把臉湊近他眼前,大眼瞪小眼,“以為聲音大就有理呀!澹台拓,你跟我姐姐定了親,三五年了還不肯娶過門,分明就是不真心!哼!你浪蕩江湖到處拈花惹草,別以為在外麵做的事本姑娘不知道,不要臉,去嫖……嘎!”
  澹台拓把手指從蘇蘇的啞穴和麻穴上收回來,順手把差點軟倒的小丫頭片子安置在旁邊座位上,滿臉惱羞成怒止不住如潮泛濫。唉!唉!唉!真是個永遠不知長進的丫頭片子,隻希望她姐姐的性情不要有半分像她,否則……他澹台拓真打算一輩子不娶妻了。唉!他家雖然與未婚妻家是世交,他自小也見過未婚妻幾麵,話卻沒有說過幾句,壓根兒不清楚未婚妻的性情如何,而好動的未來小姨子的驕恣卻讓他領教了個十足十,也是因為這樣,才嚇得他澹台拓遲遲不敢踐約成親,就是生怕娶回來一個母老虎啊……
  “嘴巴不能光用來說話,小妹子,吃點兒東西!”澹台拓語氣關切地說完,一塊雞肉也塞進了未來小姨子的嘴裏。
  大夥兒看著蘇蘇的眼珠骨碌碌地轉,惱怒的火苗在噴湧,卻無可奈何——她當然隻能無可奈何,惟有含著那塊雞肉用力瞪澹台拓,一副鬱悶得要死的模樣。
  變故突生,席上又供著這麽個目光如炬的小祖宗,眾人都沒了再吃下去的欲望,不約而同地停下箸。
  澹台拓也不勉強大家再吃,招來小二,付了飯錢,然後解開蘇蘇的麻穴,扯著她一起走出酒樓——至於她的啞穴,還得延後處理,否則這小丫頭片子又胡言亂語起來,當真讓人吃不消。
  剛到蘇州,就撞上這等事情,浣紗和侍劍看得目光炯炯,麵部肌肉似笑非笑,要不是怕主子責怪,搞不好早就大笑出聲了。
  沐夏心底其實也覺得古怪,隻是不願意表現訝異而失禮,趙雋呢,他不是那麽輕浮的人,何況對方是自己多年好友,他什麽性情什麽糗事自己沒見過?自然見慣不怪。
  就這樣,前往澹台世家“明鏡山莊”的最後路途中,一行人捎帶上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小程咬金,還算一帆風順地到達目的地。
  隻所以說還算順利是因為,澹台拓把蘇蘇小姑娘帶出酒樓替她解開啞穴之後,自覺欺負了人家小姑娘心底難免理虧,因此堅決奉行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並且放棄自主權割讓出一半鞍座供未來小姨子同騎共乘一起返回“明鏡山莊”,才多少平息了蘇蘇小姑娘的怒氣,不再橫加刁難她的未來姐夫,不再節外生枝——雖說,咳,咳,澹台某人確確實實耳裏捱了無數聲花心蘿卜風流浪子罵,胸口捱了三個手拐子痛,手臂上捱了兩口咬——哇哇哇!一個不折不扣的小魔女!澹台拓心底一路叫苦叫痛的同時,惟有拚命祈禱:老天保佑!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保佑!保佑他澹台拓的未婚妻絕對不可以與他的小姨子有半分相似之處!絕對、絕對不可以啊!
  “我今晚不回家了,我要留在山莊裏,我要吃澹台大哥的接風酒。”蘇蘇在馬匹停在“明鏡山莊”門外時揚眉對澹台拓鄭重宣布,“我得替姐姐看住你!”
  “什麽?”澹台拓失口驚叫。
  “什麽什麽——澹台大哥不歡迎?”小姑娘斜眼哼道。
  “豈敢?”澹台拓苦笑,“嗯……嗯……好罷……想留下,就留下罷……”
  唉!這個小魔女要折騰他多久才有完哇?
  看著澹台拓之前虛張聲勢的威風一落千丈到現下的委曲求全,侍劍和浣紗用手捂住嘴,拚命忍呀忍,忍到幾乎內傷,憋得一臉通紅,總算沒把笑聲送出喉嚨。
  哦也!想不到向來在脂粉堆中悠遊自得的澹台大爺會被一個潑辣小姑娘弄得沒轍,果真是——上天自有公道在喔!哇哈哈!
  當夜,“明鏡山莊”為了迎接離家歸來的二少爺,舉行了隆重的接風宴。
  “明鏡山莊”是武林人家,沒縉紳人家許多繁瑣規矩和男女大防,況且這接風宴純屬家宴,澹台家上下更沒什麽顧忌,所以,沐夏不但一一見到澹台拓的家人,甚至連他的未婚妻也見著了。
  澹台拓的未婚妻名叫葉芫芫,是個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樣清秀、雅致,頗有些弱不勝衣,氣質看起來和她的妹妹葉蘇蘇截然不同。
  這葉家也是商家,經營規模比澹台世家小許多,不過不影響兩家的交情。葉、澹台兩家住得比較近,山莊之間的距離相去隻五六裏,兩三代以來往來不斷,已是不折不扣的世交。兩家各有兒女,既然世代交好,難免有結為秦晉的意思,因此在澹台家二少爺二十一歲,葉家大小姐十七歲之時為兩家兒女定下婚姻大事,本以為這樁婚事穩穩當當,沒啥不妥,不曾想,澹台二少爺定親後,來自他本人的各種境況、意外紛然迭起,推遲婚事的借口因此源源不絕,人更是常年東奔西走遊蕩江湖,把個婚事一拖就是四年——還好,在葉家人開始擔憂女兒青春流逝,澹台家漸漸憂慮二兒子乃背信棄義之輩的今年,澹台二少爺終於願意娶未婚妻過門了——很是令兩家長輩大大地舒了一口長氣。
  趙雋來過澹台世家數次,和澹台家的人相當熟悉,這次帶著妻子來喝好友的喜酒,大大獲得澹台家人的讚賞——讚賞包含兩層意思:一方麵無非是趙晉世子有情有義,大老遠特特跑來為朋友喜結姻緣道賀,值得讚賞;另一方麵就是,趙雋世子的夫人真是出眾啊,果然不愧是皇城來的大家閨秀,當然也值得讚賞。
  而對沐夏來說,初次來到“明鏡山莊”,第一次見到丈夫好友的家人、他的未婚妻、他未婚妻的家人,人數有點多,能留下深刻印象的就難免不多,不過,初次印象下來,多數還算親切和氣。
  當夜,因為澹台二少爺和他的好友俱是長途跋涉回來,所以,澹台家這接風宴沒擺多久,適時地散了。
  “明鏡山莊”還算寬廣,主人家特地撥出一個單獨小院落招待澹台二少爺的好友夫婦。
  江南水鄉的短暫生活,開始了——值得期待。
  “咣……咣……咣……”
  夜半,沐夏驀然蘇醒,聽著悠遠而又悠長不絕的聲響:什麽聲音?鍾聲嗎?都說暮鼓晨鍾,此時夜半,還有人家撞鍾?
  唐代詩人張繼落第之後曾到蘇州,做過一首《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張繼那時的心情和她現在的心情,肯定完全不一樣,但,莫名其妙的,沐夏卻想起這首詩來……
  “夏兒,怎麽,睡不慣嗎?”趙雋也醒轉了,以為妻子擇席,關心地問。
  “噓,你聽,有鍾聲——”
  “那是寒山寺的鍾聲。”他聽了一下,告訴她。
  果真是寒山寺的鍾聲!
  “世子,這寒山寺為何半夜敲鍾,知道什麽寓意嗎?”醒來一時睡不著,沐夏索性和夫婿聊天。
  “自古沿留的習慣吧。”趙雋沒有鑽研過,隻能這麽回答。
  “這麽簡單?”
  “嗯——”
  “世子曉得寒山寺的鍾聲共敲幾下嗎?”
  “不清楚……夏兒,你必定比為夫清楚,對吧?”
  “據說寺院的鍾聲代表佛教智慧,聆聽鍾聲,可以開啟智慧,消除煩惱。佛說人生有一百零八個煩惱,敲一下鍾聲便可消除一個煩惱,敲一百零八下鍾聲,便可去除人生所有煩惱,祈得吉祥、安樂。我想,寒山寺的鍾聲應當敲一百零八下吧。”
  “夏兒,你這小腦袋瓜子裏,還有什麽是不知道的?”他不禁感慨。
  “有——”她眨眨眼,“例如行兵布陣。”
  “我可不敢斷定!”他搖搖頭。
  “多謝大人誇獎!”她則調皮地笑。
  “你這孩子——”他揉揉她的腦袋。這就是他的妻子,聰明,卻不自恃,有時是個天真的孩子,有時是個成熟的女子,有時像個自在悠遊於天地之間的翩翩仙子,有時又像個塵世之中最慧黠的精靈。他多麽愛她,多麽愛……
  他把她摟入懷裏,隻想這樣抱著她,一直到永遠……
  沐夏靠在夫婿的懷裏,聽著他穩定的心跳,聽著隱隱約約的鍾聲,此時此刻,覺得安心無比!有他這樣一個夫婿,根本不必煩惱,心存憂戚——就像他帶她來江蘇,遠離皇城,絕然地把紛擾俗事棄置身後,讓她憂患的機會都不多給。
  他們離開京城的那一天,是長公主送柴屏郡主入住晉王府的前一天。她很懷疑,她的夫婿是故意的,尤其,他們離開京城時,走得算是不動聲色——送別的場麵隻是靜悄悄地在大門口上演。公公婆婆素來習慣看兒子離家外出,不舍之情有,阻攔之意無,仿佛任他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擔心的樣子,而對於她的同行,公公婆婆也隻是輕描淡寫地囑咐幾句保重身體之類的話就完,似乎不在乎她這個媳婦應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才是……所以,他們走得悄無聲息,大概連長公主都意想不到。
  當然,不是說他們走開了事情就可以得到解決,也許他們回家時,柴屏郡主依然還在,長公主的念頭也依然不會打消——不過,想那麽多做什麽,該來的躲不掉,躲不掉的再想法子解決。
  他帶她來到江蘇,不讓她困擾,她就不必庸人自擾,好好享受這難得的二人世界——便是了!

  第 71 章
  “明鏡山莊”。第二天早晨。
  沐夏剛剛梳好頭發,就有訪客上門了——澹台拓的未婚妻葉家大小姐芫芫和她的小妹妹蘇蘇。
  在昨夜的接風宴上,初次見麵的沐夏和芫芫曾禮貌地淺談幾句,芫芫當時表示,第二天早上想來拜訪遠道而來的貴客,果然,現在如約而來了。
  葉家二姐妹之所以來得如此早是有原因的:昨夜,接風宴散後,回去的路雖然不算太遠,但女子夜裏行走畢竟讓人放心不下,所以葉家姐妹便留宿下來,今晨醒後,澹台老夫人——也就是澹台拓的祖母傳過話來,請未來二孫媳婦和二孫子好友的媳婦到她房裏用早膳,於是,芫芫和妹妹洗漱梳妝後便立即走過小院這邊,邀請沐夏同去澹台老夫人那裏。
  清晨時候,趙雋早早起床出門了,說是與澹台拓忙事務去,沐夏也就不管他了,自己和葉家姐妹一同去見澹台老夫人。
  “世子夫人第一次來到我們蘇州吧?還喜歡嗎?”路上,芫芫客氣地詢問京城來的貴賓。
  “嗯!葉姑娘的家鄉很美!教人很難不喜歡。”沐夏真心讚美。她祖居京城,自小見慣磅礴恢宏與堂皇富麗,覺得江南的秀氣、雅致的確有別樣的魅力。
  “承讓了!芫芫孤陋寡聞,不曾出過遠門,想象中覺得京城迷人無比,隻是路途遙遙,實不知哪一日才有機會遊覽……”芫芫謙和地說,無限神往的樣子。
  “會有的——”沐夏一笑,“我和我夫君希望葉姑娘能與澹台先生一起到舍下做客。”
  “有機會,芫芫一定去!”芫芫溫文地笑笑。
  這位葉芫芫姑娘,模樣也許的確比不上那位曾經與澹台拓有過交往的紫蝶姑娘,卻別有一種含蓄、嬌怯與柔婉,其實是一位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女子——至少,沐夏就這麽覺得。
  “姐姐,我也要去——”走在後麵的葉小妹妹忍不住打斷姐姐與澹台家客人的交談。
  “哪兒有熱鬧能少得了你?”芫芫回身,一隻青蔥玉指輕按在妹妹的額頭上,像斥責,語氣卻含有明顯的寵溺。
  “嘻嘻!姐姐答應了!嘿嘿!不管姐姐去哪兒,蘇蘇都要跟著。”蘇蘇小姑娘高興不已,得意洋洋。
  “葉大姑娘就要嫁給澹台大爺了,葉小姑娘你也要跟著去呀?”和蘇蘇並排走的浣紗忍不住逗趣。她自小不怕生,況且昨日來到此地,最先認識的人是蘇蘇,昨日到今日,倆人已是差不多混得半熟了。
  “自然要去!”蘇蘇更加得意洋洋,“姐姐太柔弱了,我不在她身邊,澹台大哥肯定要欺負姐姐,我要幫姐姐管住他才行。”
  “你怎麽管?”浣紗更加好奇了。小姨子管姐夫哦,又有精彩瞧了,可惜……隻怕她瞧不到。
  “我跟姐姐一起出嫁呀!這樣,我就可以幫姐姐管澹台大哥了。”葉小姑娘一副肩負重任的神情。
  什麽意思?
  浣紗有些摸不著頭腦,於是傻傻地問,“葉小姑娘意思呢是要陪葉大姑娘出嫁,還是姐妹倆一起嫁給澹台大爺呀?”
  “丫頭,說些什麽哪?”沐夏不得不輕斥浣紗。瞧瞧!這問的什麽話?
  “對了!我就是要和姐姐一起嫁給澹台大哥!”葉小姑娘鄭重宣布,很理所當然,很……欣然向往的樣子。
  什麽?
  什麽?
  浣紗一個趔趄,幾乎打跌。
  沐夏眉毛揚起,微微錯愕,不由自主看向葉大姑娘。
  “我妹妹說的是真的。”芫芫神情自若地解答,仿佛沒有看到客人吃驚似的。
  姐妹倆要同時出嫁?嫁給同一個男人?這、這、這……這難道是吳地的風俗?浣紗承認,自己很孤陋寡聞!很少見多怪!很那個……噢!澹台大爺真不愧是風流人物哇!平時拈花惹草,左擁右抱也就罷,娶妻也要一箭雙雕!而且還是一對姐妹花!太便宜那個澹台大爺了吧?呃……不!不!不!是……澹台大爺今後有得他好受了……哈哈!
  嘴角幾乎抽搐,浣紗趕緊用手捂緊嘴巴。
  “我們到了,來日有時間,芫芫再與夫人詳談好嗎?”芫芫一邊引導沐夏來到一進正房門外,一邊落落大方地說,一副絲毫不覺得姐妹倆同時嫁一個男人有什麽可異之處的淡定模樣。
  “我初來貴地,很喜歡有朋友多聊聊,葉姑娘願意常常往來,不勝歡迎!”沐夏本無意探問他人的私隱,順著芫芫的話就勢拐彎。
  坦白說,眼前的葉姑娘雖然不過認識兩天,卻儼然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平日裏有這樣一個對象往來閑談,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夫人願意視芫芫為朋友?”芫芫聽著沐夏的話,遲疑一下,臉上微微現出雀躍之色。
  “可以嗎?”沐夏問道,含笑向對方伸出手。
  直到此刻,沐夏才驀然發覺,自己從小到大,身邊情誼親近的女性除了親戚姐妹,還從來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麵對眼前坦誠的女子,她的確萌生了結交的念頭。
  “榮幸之至!”芫芫握住沐夏的手,欣然道,“太好了!夫人,芫芫生性冷淡、愚鈍,總不能熱情周到地對待朋友,因此也總是錯過許多朋友,昨夜第一次看見夫人,很是仰慕,很是喜歡,能夠做夫人的朋友,芫芫榮幸之至,謝謝!”
  “既然要做朋友,葉姑娘可否先把這‘太客氣’去掉了?”沐夏含笑搖首。
  “好啊!老實說,身為女子,老是這麽循規蹈矩,不得有半寸差池,真真累得慌。”芫芫也搖頭道。
  沐夏一愣,隨即會意而笑。果然,誌同道合方能稱之為友!難怪她如此容易和芫芫交上朋友,原來呀,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澹台拓,他太輕看自己的未婚妻了!
  可以預見,她夫婿那位好友的未來日子,再也無法與平靜無波掛鉤嘍!
  之後,沐夏和芫芫便常常來往了。
  倆人有時候是芫芫直接過來“明鏡山莊”,有時候則是沐夏親自到葉家莊拜訪,幾日下來,彼此都很有些相互投緣的感覺,談話便漸漸無所顧忌。也因此,沐夏很快清楚了葉家姐妹想要一同嫁給澹台拓的內情。
  葉芫芫與澹台拓定親後,對於這門婚事,論不上欣喜,卻也沒想過抗拒;對於未來的婚姻生活,談不上希冀,倒也不至於悲觀畏懼;對於未來夫婿,心底說不上愛或不愛——古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裏,女子對丈夫的愛,哪一個不是在婚後培養出來的?因為不愛,她於成親是早或晚,其實並不在意,但,她的小妹妹蘇蘇可沒有那麽淡然無所謂。葉小姑娘衝動,又特別袒護姐姐,看到未來姐夫對於娶姐姐過門的事不痛不癢、拖拖拉拉,自然橫生不滿,決意替姐姐打抱不平,因此幾年來沒少找過澹台拓的麻煩——澹台拓定親前後沒見上自己的未婚妻幾麵,對於未來小姨子,倒是眼看著她從天真可愛小女孩兒長成嬌俏刁蠻美少女……就這樣,問題來了——在妹妹也長成待嫁女兒的某一天,芫芫驀然發現:總是澹台大哥長澹台大哥短的妹妹比她更加關心澹台拓歸去來兮,也比她更加了解與澹台拓相關的大事小事瑣碎事雞毛蒜皮事……小姑娘藏不住心事,輕易被身為姐姐的她套出了心事——小妹妹喜歡澹台拓,非常、非常喜歡,確定無疑!
  清楚事實後,芫芫打算成全妹子,蘇蘇卻死活不肯破壞姐姐的姻緣,倆姐妹你推我讓不成,最後,芫芫在得知澹台拓即將回來迎娶自己時,突然做出驚人之舉,前去懇求澹台、葉兩家長輩,請求允許姐妹倆一同出嫁,理由是:她自小身體怯弱,惟恐擔不起為人妻、人母之職,出嫁之後,少不得要偏勞他人,而妹子恰巧有意,不如姐妹兩個共侍一夫。
  富戶人家三妻四妾本不足為奇,澹台家長輩覺得二少爺多娶一個媳婦那是他的福分;葉家人呢,家裏女兒眾多,認為能嫁一個是一個,況且又是嫁入澹台世家這樣的人家,其實更樂見其成,名分什麽的倒也不去計較,尤其,上古時候原本就有姐姐攜妹妹出嫁的舊禮,現今雖然不盛行了,做起來倒也是一樁古樸風雅的好事,世人亦無可厚非,而且,依澹台世家的門風,子孫多愛納姬妾,既然如此,又何必肥水流入外人田,最主要的,如果澹台拓再納姬妾,姐妹倆可以一處照應——多好!
  種種原因,這樣,便成就了葉家姐妹即將同嫁澹台拓的美事。
  了解事情始末,沐夏不由暗暗為葉家姐妹稱奇,芫芫內斂、含蓄,有容人之心;蘇蘇天真驕蠻,不想如此重情——不止是愛情,還有親情……對比之下,沐夏承認,自己沒有芫芫的寬容大度,也沒有蘇蘇的堅忍執著。她愛趙雋,根本做不到出讓他,也做不到與別人共享他。嗬!這人世間愛情的形貌,真是不可一概而論!
  盡管如此,沐夏仍然認定:愛情的真諦應當忠貞而專一!
  芫芫的舉動,說明她其實重親情更勝於其他;蘇蘇呢,則是愛情至上,親情並重!如果她尹沐夏沒有愛上趙雋,說不準也會像芫芫……也會接受柴郡主或怡蓉——她們,不知道還會癡多久?而她,抱歉!永遠也不可能讓出自己的愛人!
  澹台拓萬萬、萬萬沒有想到,他成親必須……一次娶兩個妻子——其中一個竟然還是那個總愛折騰他的小魔女!她,難道不是應該老實本分地維持他澹台拓小姨子的身分才對嗎?做什麽也要充當他的新娘?
  為什麽?
  為什麽事先沒有一個人告訴他?
  如果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他澹台拓一定、肯定、必定……不會因為羨慕人家夫妻和美腦袋一時糊塗拎不清自個兒什麽狀況,顛顛地跑回家來成什麽親娶什麽妻!
  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
  花轎,嗚……兩頂花轎都被他迎進山莊了——這是他到葉家莊迎親發現自己的新娘子居然變成兩個把他當場狠狠震傻之後糊裏糊塗做下的事情;更糟糕的,一時沒法從震驚呆滯狀態中清醒過來的他已經把不知誰是誰的兩個新娘子都接進大門了;更更重要的,他和她,和她,都一一拜過天地高堂了……
  嗚呼!難道——這是上天給他的懲罰?這懲罰也太甜蜜得令人吃不消了吧?
  你!吃飽閑著沒事幹的老天爺,可否分神多管管天下不平事,別正事不做偏來插手凡人婚姻討人嫌!還有你……那位專司世間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月老大神!您也別想躲!麻煩點鴛鴦的時候靠點譜好不好,這鴛鴦譜能胡亂點的麽?就算他澹台拓素日有那麽一點點花心、博愛,可也不能因此論定本人來者不拒,任誰下嫁都不挑挑揀揀!可他……唉!卻不敢有斷然拒絕甩手不幹掉頭跑路的勇氣……唉!唉!唉!
  鬱悶的澹台拓心裏嘀咕不已,很想、很想當場弄明白這變生肘腋、不可思議的事情。他想呀想,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想不通當然隻好借酒澆……愁。結果,澹台拓在自己的喜宴上喝了個酩酊大醉,最後被人抬著送進新人房裏——咳!咳!恰巧!正是葉小姑娘——哦!現在應當稱為二小少奶奶的那一位新娘子呆著的那一間新房。
  澹台拓的人生大事就此塵埃落定。

  第 72 章
  澹台拓娶妻後,日子如水,轉眼十一月末了。
  數日來,因為澹台拓尚在新婚,少不得要多多陪伴新夫人——何況還是兩位新夫人,時間上分撥不開,難免有時顧不上兄弟們,比如趙雋和秦肅。秦肅是十一月初五趕到“明鏡山莊”的,喝過喜酒,頂頭上司趙雋要他屆時再一同返京,於是便留了下來。
  溫柔鄉裏迷醉了半個月,再繼續沉溺下去置萬事及好友於身外不顧,身為主人家也未免太失禮了!所以,十一月二十七日,澹台拓攜妻邀友,浩浩蕩蕩,乘著自家遊船,大老遠出遊到杭州西湖來了。
  澹台拓的婚姻生活比外人甚至他自己預計的要美滿得多多。大妻子溫良賢惠謙和,小妻子嬌美俏皮深情——尤其是小妻子,想不到昔日驕蠻霸道的小魔女嫁給他之後其中的美妙甜蜜之處實是出乎意料不可言傳,他更想不到,這小妮子竟然從小深愛他,為此情願屈居姐姐之下托付終身,此情此意要他澹台拓不為之感動簡直說不過去,當然,大妻子也很值得敬重。
  沐夏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西湖。
  西湖被譽為“人間天堂”,湖光山色,美不勝收。
  十一月末的季節裏,沒有柳浪鶯啼,十裏荷花,還見不到斷橋殘雪,亦或經冬雪後暗香疏影的紅梅,甚至連平湖秋月,三潭印月的勝景,也暫時沒法看到——因為,現在是白天。
  不過沒有關係,西湖可賞的勝景,還是很多的。例如,孤山朝北裏湖一帶的西泠橋。
  《錢塘蘇小小歌》曰: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泠鬆柏下。
  這首詩講的是一段和西泠橋有關的愛情故事:六朝南齊時候,錢塘歌伎蘇小小在一次偶然的路遇中,結識了前來西湖遊玩的金陵官宦子弟阮鬱,愛情產生,倆人於是在西泠橋蘇小小的家裏同居,可惜,甜蜜的愛情容易夢醒,阮鬱被父親召回家後一去不返了。後來,同樣是在西湖邊上,蘇小小遇上了落魄書生鮑仁,鮑仁蒙蘇小小贈銀,得以進京趕考,此後黃鶴一去不複返,一生憧憬愛情的蘇小小,沒有被兩次失去愛情的悲傷擊倒,卻在一次遊覽西湖時感了風寒,一病不起,香消玉殞。戲劇的是,這時,已經做了滑州刺史的鮑仁突然出現,大哭一場,並在西泠橋邊為蘇小小造墓。此後,更有後來人在西湖邊上,為蘇小小築起一座“慕才亭”,銘感她能夠看破緣起緣滅,能夠將逝去的愛情視若天上的流雲,而不是終日介懷傷身,同時,因讚歎她慧眼識英才,救人於貧困的品德,又有人為她做了一副對聯:湖山此地曾埋玉,風月其人可鑄金……
  聽完芫芫以平淡語氣敘述西泠橋蘇小小的故事,沐夏卻絲毫不覺得平淡。
  一個女子的兩段愛情,成就了一處勝景,這樣千古留名,是見證其人的幸,還是不幸?深深愛過又失去,真的可以做到雲淡風輕笑看流雲嗎?而受過傷害的心靈還能夠再愛,又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啊!不愛,可以省卻人生許多煩惱傷害,像芫芫;可不愛,人生會覺得多麽欠缺遺憾,像她——愛上趙雋,為他所愛,心有所屬,其實是多麽美好,多麽幸運的一件事情!
  船行在西湖上,空氣清寒,澹台拓於是命人在艙口處擺下一桌酒席,大家圍著火爐吃火鍋。芫芫和沐夏坐了一陣子,因為兩個人都不喝酒,吃飽之後便走到船舷邊,看風景,閑談,消食。
  “日後——會愛上他嗎?”沐夏望向酒席上擁著蘇蘇開懷暢飲的澹台拓,輕輕問。
  “也許吧——”芫芫淡淡一笑,看著澹台拓懷裏滿臉幸福,笑容甜美的妹妹,心下平和而幸福!於是又補上一句,“這樣就很好了!”
  人類感情如此豐富,並非男女之愛才算愛,才可以令人心生幸福,妹妹比她更適合這個婚姻——因為她心中有愛!而她,看到妹妹幸福,也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沐夏看著芫芫,不再說什麽。各人各有對待自己人生的方式,隻要覺得幸福,就好!
  “夏兒——”她離開太久,趙雋那邊叫喚妻子了。
  這男人!
  沐夏聳聳肩,衝夫婿搖搖頭。
  芫芫莞爾一笑,“快去罷!我瞧你夫婿簡直離不開你!”
  “不必理會他——”沐夏不以為意。本來就是麽!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相去隻是咫尺,幾乎能望見彼此的汗毛,沒必要非得時時刻刻黏在一起吧?
  她不理他,他可不見得會罷休。
  “夏兒,湖上風大,小心著了涼——瞧罷,手臉都冰涼了,來,我們進去吧?”趙雋手裏端著酒杯大步走出船艙,來到妻子身邊,另一隻手捏捏她的手,又試試她額頭的溫度,忍不住嘮叨。
  “我很好——老頭子!”她睨他一眼,她肌膚生來沁涼,他又不是不曉得。
  “老頭子?”他怪道,“你嫌我老了?”
  芫芫看著開始打情罵俏的小兩口,認為還是讓一讓空間比較好,於是一笑,走入船艙裏去了。
  “我家夫君正當青春,如此少年英俊,誰敢說老?”沐夏撫著夫婿光光的下巴,笑道。
  她倒是能識時務!可惜——晚了!
  “如斯美言,聽的人心花怒放,焉能無賞?此刻珍寶未帶,美酒卻有,愛妻,來,飲了它罷!”趙雋不懷好意地舉起手中杯,送到她的小嘴邊。
  喝就喝,以為她怕呀!旅行的這幾日食宿都在船上,她不習慣,一直沒有睡好,喝點酒催催眠不失為好主意。
  她就著他的酒杯喝了一小口,還想再喝,他卻收回杯去,自己一飲而盡。
  “喂,那是我的——”她還沒喝夠哪,想要去搶,已經來不及了。
  “這些足夠了,夏兒——”他黑眸幽暗下來,隱隱閃著她熟悉的光芒,手緩緩伸給她。
  沐夏臉上一熱,清楚地知道這男人在打什麽主意,但此時此地……不太好吧?
  “世子,你瞧,旁邊那條船上是何許人?似乎認得世子,一直在瞧你——”沐夏眼眸流轉,瞥見旁邊並行的船上,一個人影倚在船欄邊,於是示意他夫婿快看。
  他才不上她的當,長臂一伸,準確地勾住她的腰,“是誰——重要麽?”他得逞地笑。
  這男人越來越不好誆了!唉!她認命地倚在他的懷裏。
  “小……小王爺……小王爺……”
  咦?真的有人認得他哦!
  倆人一起看過去,發出聲音的正是旁邊船上倚著船欄的人,一個女子,辨認一下,看清楚了——這個女子,是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她不是跟著那兩個漢子到北方去了嗎?此刻怎會出現在這裏?此刻的她,容顏憔悴,神情苦楚,往日風采幾乎不複,乍然一看,很難令人聯想到當初那個曾經以色藝雙絕名噪京城的“仙樂坊”花魁娘子!
  “小王爺,我……”紫蝶姑娘目光凝聚在趙雋和沐夏的身上,神色自哀自憐,“紫蝶命運多桀,不幸飄零,能在此遇見故人,不勝唏噓……小王爺能否……能否看在舊日相識的情分上,幫紫蝶一個忙……”
  趙雋摟著妻子,不置可否。
  “什麽忙?”
  沐夏看看夫婿——這個男人啊,冷酷起來無情至極,她也是領教過的,見紫蝶姑娘無人搭理,可憐她難堪,於是出聲問。
  “喂!你也太好意思了吧?”浣紗早跟了過來看,聽見這個素來不懷好意總想傷害大小姐的女人在偶然重逢的情形下居然一開口就要大小姐和姑爺幫她的忙——而且鬼知道是什麽忙,覺得這女人臉皮堪比城牆,當即忍不住嗤之以鼻。
  “我……”紫蝶姑娘此時的氣勢根本沒法與之前相比,被浣紗一斥,遲疑一陣,才又出聲,“紫蝶想……懇請小王爺帶個信兒給澹台大爺……”
  “你想做什麽?”浣紗眉毛一豎,警覺地問。
  澹台大爺已經娶妻,而且正在新婚,這個不要臉的壞女人是不是妄想舊情複燃,壞人姻緣?她喜歡葉家姐妹,不喜歡這個壞女人,啊呀……澹台大爺不會還對她餘情未了吧?那可就糟糕了!最好別讓澹台大爺看到她……
  “趙雋,你們與何人說話?老朋友嗎?”久候不見趙雋人回艙,澹台拓索性帶著他的兩個妻子出艙看熱鬧來了。
  糟糕!這世事為何偏愛掐著個“巧”字來上演呢?真是糟糕呀糟糕——浣紗雙手合十,給老天爺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第 73 章
  “澹台爺……”
  船那邊的紫蝶姑娘一眼看到船這邊的澹台拓,呆了了呆,驚喜地叫喚,眼中卻落下淚來,整個人哀婉淒楚可憐無比。
  “紫蝶?”澹台拓對此邂逅完全意想不到,不禁錯愕。
  “澹台爺……紫蝶不是在做夢麽?京城一別,以為再不能相見,天可憐,讓紫蝶在此遇見你……澹台爺,救救紫蝶……此後紫蝶給你為奴為婢……”紫蝶姑娘撲在欄杆上,伸著雙手向澹台拓乞求。
  澹台拓看著當初不曾把他放在眼裏如今卻把他當作惟一依靠的女子,心裏沒有得意,反而……止不住泛起厭惡,他對這個女子是有過感情的,可惜,這份感情早被她自己磨光磨滅!現在的她,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何況,他有妻子在側,被誤解就不好了。
  “相公,她是誰?”果然,他的小妻子就問了。
  “她是……”咳!澹台拓還真不好介紹。
  “相公?”船那邊的紫蝶姑娘驀地瞪圓眼,“你……澹台爺,你娶妻了?她是你的妻子?”
  這麽快!她不相信!
  “是……”澹台拓應。
  “還有姐姐。”蘇蘇不忘指指姐姐。
  不可能!澹台拓怎麽可能那麽快就娶妻納妾?那她呢,怎麽辦?
  “澹台爺,你說過要娶紫蝶的……”紫蝶姑娘情急地舊事重提。澹台拓癡迷她三年,不可能馬上就淡忘她的!不可能的!
  “什麽?相公想要娶這個女人?”蘇蘇雙眼也瞪圓了。
  “澹台爺,你誓言不負紫蝶,當初的海誓山盟,紫蝶不敢有忘……紫蝶相信,澹台爺也絕不是背信棄義之人……”
  “你和她海誓山盟……”蘇蘇氣得眼眶發紅。和姐姐共侍一夫她覺得理所當然,但想到澹台大哥還有心再娶他人,卻無論如何容不下。
  “澹台爺……”紫蝶姑娘又哀哀地呼喚。
  “閉嘴!”澹台拓沒好氣地瞪著紫蝶姑娘。他以前怎麽會認為她美若天仙呢?現在愈看,隻會愈加覺得麵目可憎。
  “沒有的事!別聽信胡說!”澹台拓把小妻子摟入懷中,輕輕拍撫她的背,安慰道。
  “妹妹,相公說的沒錯!男人在外難免逢場作戲,你曉得相公的性子,別人當了真,你怎麽也和那些不知人情世故的女子一樣,在意起那些逢場作戲來了呢?”芫芫淡淡地開口。
  “真的嗎?”蘇蘇抬起眼看澹台拓,神色好轉了。
  “為夫絕不騙你!”澹台拓哄著天真的小妻子,很是怕看到她的不開心。或許是看多了心機叵測的麵孔,這天真坦白的小丫頭反而更加令他心動嗬護。
  紫蝶姑娘聽了芫芫的話,臉色猛然一暗,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她不明白!為什麽每個她想要的男人身邊,總會有一個厲害的女人?為什麽?為什麽?她最後的希望,難道也要落空了……
  “嗬嗬……”
  隨著一串長笑聲,一個四五十歲左右、膀大腰圓商賈模樣的男人從紫蝶姑娘所在的船艙裏踱了出來,靠近船欄,向澹台拓趙雋等人抱拳行了個禮,又笑道,“在下姓賈,小本生意人,方才在艙裏不巧聽見眾位談話——原來,各位貴人乃是紫蝶姑娘的舊識……嗬嗬!如此太好了!紫蝶姑娘乃月前一位友人與賈某賭錢輸了抵押在此的歌伎,賈某不日便要返回家鄉,至今不見那位友人來贖紫蝶姑娘,攜其回鄉大是不便。諸位既是紫蝶姑娘舊識,請領了她去如何?贖金麽……好商量,五千兩銀子即可——”
  五千兩?這商人還真把這女人當寶了!浣紗心內哼哼,誰會買她呢?澹台大爺嗎?
  趙雋看著眼神開始迷茫的妻子,知道她的酒意漸漸上來了,一麵好笑,一麵乘機摟她入懷。
  澹台拓呢,悄悄觀察妻子們的神情,不敢大意。
  所以……
  沒有人回應賈姓商賈開的五千兩銀子要價。
  “二千兩——二千兩如何?”賈某人曉得自己開價太高,立刻合理降價。
  還是沒有人應答。
  “一千兩?不能再低了。”
  沐夏在夫婿懷裏打了個嗬欠。
  “澹台,我們先進去了。”趙雋跟澹台拓打一聲招呼,摟著妻子走進船艙,帶她回艙房裏歇息去了。
  “八百兩?已經蝕本了——”賈某人苦著臉。
  “相公,我們也進去吧?”蘇蘇扯扯丈夫的手。他們剛才坐在艙裏喝熱酒,吃熱菜,現在到外麵吹了太久的冷風,害她忍不住打起寒顫來,好想快點回到溫暖的地方。
  “澹台爺,你我三年情分……”船那邊的紫蝶姑娘明顯著急了。
  “相公,外麵風大,你們剛才喝了酒,酒後吹風太久不好,你先帶妹妹進去吧。”芫芫截口說道。
  “澹台爺,澹台爺……”紫蝶姑娘聽了這話更著急了。
  “五百兩!我都賠進去了……”賈某人沮喪地大叫。
  “我……”澹台拓遲疑地看著賈姓商賈和紫蝶姑娘,似有所動。
  “澹台爺……”喜色泛上紫蝶姑娘的臉頰,“紫蝶就知道,你絕不會負我……”
  “相公!”芫芫定定地看著丈夫,“你進去罷,我會妥善處理。”
  “好罷——”澹台拓輕歎一聲,轉過身。他不是對紫蝶姑娘餘情未了,而是……再怎麽說,畢竟有過情分,如今看著她落魄置之不理,也太無情無義了!可是,贖了紫蝶姑娘又能怎麽辦?領回去是絕對不可能的!
  “澹台拓……澹台拓……你怎麽可以如此狠心腸……無情無義……嗚嗚……”紫蝶姑娘看到澹台拓真的回身走掉,不顧一切地哭叫起來。
  “二百五十兩!二百五十兩!你們再不要,我就把她賣進青樓,這貨色雖然年紀稍大了點,模樣還是不錯,精神養好了,在下等妓院裏不定還能當上紅牌,說不準還能多賣點價錢——”賈某人也大叫。
  “夠了!你也不必再作踐她!”芫芫冷冷地說,“二百五十兩,我給你!”
  “好!好!好!成交!賈某這就把人給送到夫人船上去……臭婊子,還不快快謝你恩人?”
  “我……”紫蝶姑娘咬著嘴唇不說話。她指望澹台拓救她脫離苦海,萬萬沒想到最後竟由澹台拓的妻子買下她,她不想領這個女人的情,可澹台拓那個沒良心的竟然一點不顧念舊情,說喜歡她說了三年,到頭來娶了妻就隻顧他的妻子……男人,都是冷酷、無情、無義之輩!她算是看透了!看透了!看透了!
  “不必!”芫芫淡淡地對賈某人說,“我家裏不缺奴婢,你放條小船送她上岸吧。”
  “不行!我孤身一人身無長物如何過活?你們這不是逼我走上絕路嗎?我不——”
  “你不行——也得行!我勸你還是快些下船吧!你若跟我回去,被我夫人打死可別怨我!”
  “嗚……”紫蝶姑娘放聲大哭起來。
  這幾個月來,她可謂受夠了淩辱,吃夠了苦。先是石威借口她應允他刺傷澹台拓後就隨他走而脅迫她離開京城,不幾日又在一次豪賭中把她抵押給一個姓周的北方商人,這姓周的南下做生意,把她帶到杭州,又在一次賭博中把她押給姓賈的,姓周的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本以為到了姓賈的手裏會苦盡甘來,這姓賈的卻也不是什麽好人,玩夠了她就整日借口家裏老婆凶悍不能帶她回家要把她賣進下等妓院——在她自覺前途無望的關口,意外地遇上趙雋和澹台拓,當然,對於趙雋她是不敢抱任何希望,可澹台拓曾經追求、迷戀過她,不可能對她見死不救——可他,偏偏就是見死不救!對她置之不理也就罷了,最後竟由他的妻子來贖她——傷她的心也就罷了,還用這種方式狠狠羞辱她,無情無義到了極點!
  她紫蝶的命運為何如此淒慘?
  如果……如果……她早早答應澹台拓的追求,那麽,此刻哪裏還有這個女人得意的分……此時,紫蝶姑娘除了暗暗吞咽無窮後悔,對改變自己的命運再也沒有勃勃雄心了。
  “夠了——別哭喪了!這是你的東西,快下小船走吧!”賈某人提了一個包袱出來,直接丟到小船裏,又推著紫蝶姑娘下去。
  “我不要——孤身一人,你要我去哪?”
  “下去!”賈某人把紫蝶姑娘丟下小船,勒令船工,“開船!”
  “等等——”芫芫開口阻止正欲搖櫓的船工,把一包銀子丟進小船裏,對紫蝶姑娘說道,“你口口聲聲說與我家相公有舊情,我家相公並非無情無義之人,陌生孤苦,我家相公尚知相助,何況是你?這裏有三百兩銀子,你拿去,從此好自為之罷!”
  “澹台拓,澹台拓——你出來,出來——”紫蝶姑娘眼見自己真的要從此孤身飄零了,不顧一切地衝著船上喊,“澹台拓,你這個薄幸浪子,如此畏首畏尾,算什麽男人,你出來見我……”
  “船工,開船。”芫芫吩咐。
  “好的,夫人!”船工搖開櫓,朝湖岸劃去。
  “我不走,我不走……”紫蝶姑娘叫嚷著撲到船邊,看著湖水,無計可施,又抬起頭瞪大船上的芫芫,破口道,“你別得意,澹台拓當初執意要娶的人是我,若不是我拒絕,哪有你現在囂張的份?你以為攔著澹台拓不讓他見我就可以讓他忘記我,不可能的!他愛了我三年,他三年前就愛我!你算什麽?你們等著瞧,我會來找他……澹台拓……你等著我……”
  紫蝶姑娘的聲音漸漸遠去。
  “當初既然拒絕,今日何必回頭……既然如此,何必當初?”芫芫搖搖頭,走回船艙。
  不懂珍惜的人,追悔莫及……怨得了誰?

  第 74 章
  艙房裏。
  趙雋把他妻子安放在臥榻上的同時,自己也抽不開身了。
  嗬!
  她喝了酒好柔順……好柔美……好柔軟……好……
  他心猿意馬,也不管她昏昏欲睡,一串串吻滑落在她柔嫩的肌膚上,隨即帶出細細點點泛紅的印痕……
  “世子——”沐夏咕噥。她好想睡,好想睡,可他、他總是把她從似睡非睡的迷境裏拉出來,讓她始終沒法沉醉。
  “乖,一會兒再睡好不好?”他語氣中有著強烈的壓抑。
  “嗯……”她打點一下精神,勾住他的脖子,吻吻他的嘴唇……他的嘴唇真漂亮呀,好一個俊帥的男人……她好喜歡他的樣子……好喜歡,好喜歡……
  這麽分神想著,她迷迷糊糊……癡癡迷迷……癡癡迷迷……迷迷糊糊……最後,還是抗拒不住,直接睡過去了。
  趙雋哭笑不得地看著睡過去的妻子,這折磨人的小妖精啊!他定定心,斂神靜氣,收拾綺思,扶她躺平身子,替她蓋上曖被。
  唔……
  不知道睡了多久?喝點酒果真好睡啊!
  沐夏長長地伸個懶腰,感覺舒服至極了才緩緩睜開眼睛……
  呀!
  ……艙房裏漆黑一團,沐夏急忙伸手摸摸身旁——空的!
  “世子——”沐夏不由得有些著慌,她天不怕地不怕,偏偏——這怕黑的毛病自小就落下。
  沒有人應答。
  “趙雋——”她又叫,身子縮進被窩深處,半個腦袋也躲了進去。
  他人去了哪兒?他怎能拋下她一個人陷在黑暗中?
  “雋——”
  啊!好黑!
  黑暗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潛伏……蠢蠢欲動……他到底去哪兒了?
  嗚……他怎麽還不回來?
  “呀”的一聲,艙門突然傳來輕微的聲響,門——被打了開來。
  什麽……東西?
  誰?
  沐夏把被子往上一拉,整個蒙住自己。
  “夏兒——”低沉的聲音傳來,悅耳、安心。
  是他!他回來 !
  呼……
  沐夏鬆了口氣,拉下被子,心裏委屈,說話都快成哭腔了,“世子,你在哪兒?好黑,我看不到你……”
  “我在這裏!別害怕——”
  趙雋點亮燈,走過來坐在臥榻邊,抬手撫平妻子臉上的惶然。哎!可憐的丫頭,平日裏見她沉靜從容,天塌下來也能夠淡然以對似的,誰能想到獨獨怕黑!
  “我方才在外麵與澹台、秦肅喝會兒夜酒……浣紗呢,睡死了,怎麽不留神看顧燭火?”趙雋抱住妻子,此刻柔弱的她令他男人的保護欲止不住泛濫,疼愛憐惜止不住翻湧。
  “浣紗來了——”浣紗睡眼惺忪地衝進來,垂首站立一邊。
  “你怎麽侍候的……”趙雋瞪著丫頭,皺起眉頭。
  “我沒事了。”沐夏靠在夫婿懷裏,扳回他的臉,問道,“我睡了好久,什麽時辰了?”
  趙雋把注意力轉回妻子身上,手指輕撫她柔嫩的臉頰,見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來。她這幾日睡不好,他放任她從午後睡到現在,連晚飯也沒有跟大夥兒一起吃,想到這裏,他說道,“有三更了吧——才不過喝一口酒,也能睡這麽久!晚飯沒有吃,餓不餓?”
  “唔……”沐夏虛應一聲。
  餓其實是餓的,不過剛剛醒來,沒什麽胃口。
  “那好,飯菜都在熱著,起來吃點食物吧。”
  趙雋轉頭向艙門外喚一聲,不一會兒,熱騰騰的飯菜端進來了。
  “有什麽好吃的嗎?”沐夏起了床,坐到小幾邊,掃了眼小幾上的菜肴,興趣缺缺地問。
  “有煮幹絲、糖醋鱖魚、清燉獅子頭、鬆子肉、三蝦豆腐、胭脂鵝、八寶船鴨……這些夠不夠?”他坐在她身邊,一一介紹。
  嗯——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膩膩的,聽著就不太想吃,她眉頭微蹙,“有沒有清淡一點的?”
  “船上似乎有醃製鹹蛋、醬製黃瓜,你要不要吃?”
  “那就醬製黃瓜吧!”
  “丫頭,這麽好養?”他取笑,“放心,十個你夫君也養得起。”
  “世子應該大呼僥幸——”她白他一眼,驀地想起,“對了,記得上次回家為母親祝壽時,臨秋吃的那些醃酸梅味道很好,此刻好想吃,不知道船上有沒有?”
  “飯不好好吃,怎麽淨想些小吃?好了——愛妻想吃,為夫叫人去問就是了!”
  去問的人很快回話:沒有!
  “世子,我要吃——” 怎會沒有呢?沐夏更想吃了。越吃不到越想吃,人類不折不扣的通病!
  “好罷——我下船去找。”他根本抵不住她的撒嬌,立馬就要起身。
  “不要——”她趕忙抱住他的腰,“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兒找?不要出去,我要你陪我!”
  “那醃酸梅呢,不想吃了?”他勾勾她的鼻尖。
  “想嗬——不就是個零嘴麽,吃不著就不吃了……也不會怎樣!世子,你陪我吃飯吧!”她忍了忍,決定吃飯。
  “為夫正有此意!來,先喝口湯——”他舀了勺“煮幹絲”,小心送到她嘴邊。
  “撲哧——”一旁侍候的浣紗突地忍俊不禁。
  兩個主子同時停下動作,不說話,都盯著她看。
  浣紗笑嗬笑,直笑到主子神色不對了才趕忙道:“奴婢突然想起來了,老夫人壽辰,二小姐也是想吃醃酸梅……”
  “什麽意思?”趙雋聽不明白。
  “二小姐那時候也是說胃口不開,想吃酸梅,後來請大夫診斷,說是喜脈。大小姐現在跟二小姐那時候好像,說不準也是有喜了……”對!對!對!肯定是的!她是大小姐的貼身近侍,大小姐的身體變化她最清楚,咳,她真是粗心,那麽久都沒有察覺意識——不過,也怪不得她哦!畢竟,她還是個姑娘家嘛!
  “真的?哈哈!”趙雋一下子從座位上跳起,跳得太高,腦袋差點撞上艙頂,狂喜的音量也沒控製住,遠遠傳揚出去,不知驚動了幾許湖上棲禽。趙雋原地轉了幾個圈圈,又回身抱住妻子,“夏兒,是真的麽?我要當父親了?”
  “還不清楚哪——”沐夏搖搖頭,沒請大夫前來診斷,不知道是不是,可……想到有這個可能,心裏也好雀躍,也許……真的是……好像……真的是哦……
  “肯定是的!大小姐快兩個月沒信兒了,浣紗早就猜測來著……”浣紗一時高興,口沒遮攔。
  “夏兒,愛妻,為夫知道,你絕不會教夫君失望……夏兒,我要一個女兒,像你,一模一樣……”趙雋已經十足認定自己父親的身份,煞有介事地討論和要求。
  咦?原先不是說好生個像他的兒子麽?她好想知道他是如何從奶娃娃到會攀爬到學走路然後長成擅長拉弓騎馬射箭的英武帥氣少年好不好?
  “不!我要生兒子!”她不肯答應他的要求。
  “女兒——”他執意要。嗬嗬!擁有一個傾城傾國的女兒為人父的多麽光彩啊!想起來就美滋滋驕傲得不得了!
  “世子,不如我們來賭吧?”她興致勃勃地建議。
  “賭什麽?”
  “生兒子算你輸,生女兒算你羸,輸了的人得一輩子聽從羸的人!”
  “那麽羸的呢?”他問。
  “自然是讓輸的人一輩子聽從自己咯!”
  這兩個答案怎麽他聽著始終覺得像是一個?不管那麽多,反正都沒有壞處。
  現在比較重要的是——
  “吃飯,飯菜快涼透了——夏兒,來,多吃點,別餓著身子!”
  心愛的妻子快是他孩子的娘了哦!趙雋興奮不已,關懷體貼殷勤得隻差沒讓妻子飯來張口了。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侍劍匆匆下了遊船,到岸上執行主子交與的任務。
  早飯前,侍劍回來了,並帶回一個當地久負盛名的大夫。
  大夫被帶進趙雋與沐夏的艙房。良久,大夫由和顏悅色的趙雋送出艙門,又由侍劍帶下船去。
  發生什麽事了?誰生病了——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
  鳥兒沒有嘰喳多久,全船的人都知道了:哦也!晉王世子趙雋要、要、要當爹嘍!
  嘿!嘰嘰喳喳的一定是喜鵲吧?這可是喜事喲!
  於是乎,大夥兒紛紛湧到趙雋的艙房裏,隆重地道賀,羨慕加嫉妒,熱鬧了一早上。尤其是澹台拓,巴不得自己也快馬加鞭,不甘心事事都落在趙雋後麵。隻是……這件事情他毫無疑問注定、鐵定、肯定是落後的了。
  確定妻子懷了身孕,並且孕期已近兩個月,趙雋是眉開眼笑外加小心翼翼。因為……根據他反複從大夫那裏打聽來的各項注意事宜明示,這個時期的孕婦最需要小心注意,比如不可過度勞累,不要搬運重物,不能劇烈運動……不應長途旅行——真是糟糕!還有,要多休息,睡眠必須充足,等等,等等……所以,從妻子早晨醒來後,趙雋不但不讓她起床,還馬上決定,盡快趕回京城——跑陸路鞍馬勞累絕對、絕對是不行的了,得從水路坐大船回京——由水路回京,走的是大運河,相對而言,那樣穩當些,尤其,澹台世家有的是航船,這不成問題。
  就這樣,當天,一行人離開西湖,返回“明鏡山莊”。
  在山莊過一夜,第二日,一行人便換乘一條適合遠航的豪華舒適的大船,沿大運河向京城航去。之所以仍舊說“一行人”是因為,澹台拓和他的妻子們也在同行之列。
  澹台拓攜妻同行的緣由其實很簡單:澹台世家早有將事業版圖擴展到京城的規劃,現在二少爺澹台拓妻娶了,家成了,也該是安下心來立業的時候了,長輩們認為,不如趁此機會要他與趙雋一同進京,早些籌備也好。
  於是,一眾友人又結伴向京城進發。
  能夠再度結伴,最始料未及的莫過於沐夏和芫芫,原本以為分別在即,日後相見遙遙無期,正自惋惜,不曾想到有機會一起進京,此後更將同住京城常常往來,心情高興自然不在話下。
  回京的這一段旅程,基本上,沐夏過得還算舒暢,不曾感受到太多懷孕的不適和苦楚——當然,船搖晃的時候暈暈船,嘔嘔吐那是免不了的,而每當那個時候,也就是趙雋最為緊張的時候。
  大船回到京城附近的港口,下船換乘轎子入城回王府的路上,沐夏又吐了。
  “停——”趙雋喝止轎夫,除了輕輕拍撫身子趴在他膝蓋上,用手巾蒙著小嘴吐的七葷八素的妻子,什麽忙也幫不上。
  終於,階段性的折騰人的孕吐終於過去了——
  “夏兒,好一些沒有?”他把她抱入懷裏,拿出羅帕,替她抹去額頭的汗水,唉,心疼哪!
  “不好——”沐夏閉著眼睛,有氣無力的,“世子,什麽時候才到家……”
  “快到了,再忍耐一會兒,好不好?”他隻能這麽安慰她。
  “騙人……世子剛才也是這麽說的!”
  “騙你為夫就是小狗。”
  “你就是小狗!”她睜開眼睛,瞧著他,精神回來了一些。
  “好罷,我是小狗,是咱們養的那隻黑哥兒,行了罷?”他笑道,“愛妻呢,就是白丫丫……”
  好呀!敢說她是小狗!
  她眉毛挑起,瞪著他。
  “……的女主人!”他無辜地說,眨眨眼,又補上一句,“當然,也是黑哥兒的女主人。”
  這還差不多!
  她得意洋洋地躺在他的懷裏,閉上眼睛,身體的不適慢慢遠離,漸漸地,有些昏昏欲睡了。
  “來人可是趙雋世子麽?”轎外突地傳來一個男人聲如洪鍾的詢問,並且隨即表明身份和來意,“下官騎都尉左翼,侍奉吾主在此,可否請世子出轎相見。”
  “世子,誰要見你?”沐夏被這聲音給震清醒了,於是問。
  “太子。”趙雋簡單回答,扶妻子坐好,神色不由得左右為難,“我去去就來,你支持得住麽?”
  汰夏撲哧一笑,“世子去罷,我並無大礙,哪裏就坐不了轎子啦?快去吧……”
  “為夫很快就回來。”他親了她一下,掀開簾子,跨下轎,跟著左翼去見他的主子——當今皇太子趙倬。
  沐夏不清楚皇太子殿下怎會出現在此地,也不曉得他會與自己的夫婿談些什麽,隻是,自己的夫婿本是皇室一族,和皇太子是同族兄弟,兄弟狹路相逢,自然少不得要傾蓋交談,所以,她也沒有多大興趣打聽詳情就是了。
  趙雋的確沒有去多久。
  沐夏不過吃了兩顆醃酸梅,啃了兩口蘇式點心,喝了兩口浣紗一路留神曖著熱著的杏仁茶,趙雋就回來了。
  “這麽快?”她隨口問。
  “唔——太子在附近遊玩,見為夫的馬在外麵,一時好奇,於是讓人來問,因無要事,知道我們遠路回府,所以閑談幾句便罷。”趙雋簡單地敘述了一下。
  沐夏哦了一聲,沒興趣繼續這個話題,卻有興趣逗弄她的夫婿。她悄悄拈了顆醃酸梅,出其不意,塞進他嘴裏——
  “噝……”他眉毛眼睛頓時皺成一團。
  “世子,好吃嗎?”她咯咯笑,還來問。
  他的眉毛眼睛卻又倏然舒展開來,並且……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味道不錯!夏兒,再來——”
  不會吧?他何時變得會吃酸了?
  沐夏不置信,又拈起一顆醃酸梅送到趙雋的嘴裏——真的耶!他一點兒不為難地吃下去了。唉!這男人被鍛造得越來越“完美”了!簡直都沒法子捉弄他了……
  看著她微微苦惱的俏模樣,趙雋心裏暗笑,這些日子,他可沒有少陪她吃醃酸梅哦!事實證明,人的潛力無窮無盡也!
  事實也證明,當一個好情人,好丈夫,甚至是未來的好父親,根本不是什麽難事!
  世上本無難事,隻要有心人!隻要——他趙雋願意去做!為了她,他心甘情願!
  隻是為了她……

  第 75 章
  晉王世子趙雋和他的夫人尹沐夏到江南喝好朋友的喜酒,終於、終於……喝完回府了。
  這頓喜酒喝的太夠意思了,來回幾達三個月之久。也就是說,趙雋和沐夏離開家的時候是九月末,回來已經是臘月下旬,年關將近。
  年關近了,正好,回家過年,一家團圓。
  澹台拓這次攜家帶口來京城,不好再去住客棧,當然,趙雋也不會在好友沒來得及置辦房產之前任他們一家三口在外麵隨便租房子權宜度日,反正晉王府人不多房子大,有的是住的地方,於是,澹台拓一家便被安排住進王府裏來了。
  晉王府邸相當宏大,規模包括正院及側後方向的附屬別院,正院和別院緊鄰而建,由一道高牆分隔,中間不設通道往來,使院子各自獨立,不受幹擾。
  王府正院居住晉王爺一家子,別院客房裏住的則是晉王爺手下一些未有家室的幕僚、依附的清客,以及遠道來京追求上進而食宿不便的青年才俊——例如季允這樣的書生,某些預備依靠力氣和武藝博取名利出人頭地的壯士。
  澹台拓家有女眷,自然不能住到別院去,趙雋特意挑選正院裏一處靠近後街的院落,安排給他們一家住,並且打通圍牆,砌了大門,不必事事從晉王府大門出入,好讓他們方便自在一些。
  澹台拓在京城的小家暫時安定下來了。
  兒子兒媳婦出遊平安歸來,晉王和孫王妃視為一喜,兒子兒媳婦拜見過父母高堂之後,又添了大喜——無他,趙氏要添子孫了。
  兒媳婦有了身孕,最高興的莫過於婆婆孫王妃,許多囑咐和噓寒問暖不在話下,還興致勃勃親自張羅著挑選起經驗豐富的接生婆、奶媽來……咳!卻忽略了——兒媳婦才懷孕三個來月哪!
  大嫂有了寶寶,趙倩也是高興得不得了,巴不得大嫂早日生出可愛的小侄子或者小侄女來玩,鎮日沒事就跑去盯著大嫂的肚子看,經常被大哥中午或者夜裏拎出房門丟出院外照樣樂此不疲,屢教不改。
  晉王府要添人口,不太歡喜的人也是有的,比如——表小姐怡蓉。尹沐夏有了表哥的骨肉,活生生證實倆人恩愛的程度,怡蓉心下難受的程度也幾乎等量。還好,她難受的同時卻也清醒地意識到:這——又是一個機會。尹沐夏現在懷了身孕,到時生下孩子,哺育孩子,表哥難免會受冷落,她隻要適時地展現溫柔深情,表哥肯定會看到她的好……歲月蹉跎,她已經十九歲了,再不充分利用每一次機會,也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尹沐夏這時候懷孕,真的是一次好機會,這麽好的機會,萬萬、萬萬不可被人捷足先登奪了去,而這個人偏偏就住在晉王府裏,像牛皮糖似的黏著不走了,她不能任由那個人賴在這裏破壞她的夢想,不能,絕不能!
  柴郡主住進晉王府快三個月了,在她母親長公主入京之前,她得繼續住下去,即使——住得並不舒心。晉王府裏雖然有年輕的小姐,卻成不了她的朋友。看到趙倩她心有芥蒂,總是勾起那段丟臉往事的回憶;對於落魄王府的表小姐沈怡蓉,她根本沒有興趣多看兩眼,更遑論說知心話。安平公主呢,自從上次跌落水潭感染風寒之後,病根不斷,病情反反複複發作,精神總不見好。她曾經兩次入宮去找安平公主,安平公主卻沒有精神出宮回訪。她無人陪伴,很難過,很寂寞,所幸……趙雋終於回來了!但,喜悅的心情還沒有飛揚,一個血淋淋的事實就又狠狠搖醒她:趙雋,他愛的是那名叫尹沐夏的女人!愛到形影不離,難分難舍,還……給了她子嗣……他們,有了孩子——笑得多麽幸福——是她插也不插進去,分也分不走的幸福……母親為何還不來?她,再不想繼續站在一邊眼睜睜看他們幸福……她應該走,回家去住,到宮裏去住……可她,為什麽又不走……為什麽……她到底還在幻想什麽……
  除夕之夜,晉王府多了澹台拓一家三口、柴屏郡主,還有趙雋從別院那邊請來一同過大年的季允,始無前例的熱鬧。不管是真正快樂的,表麵快樂的,或者連表麵快樂都做不到的,都平安祥和地度過了舊年的最後一刻,迎接新年。
  新年很快到了。
  大年初二,沐夏和夫婿一起回娘家,給父母大人拜年。
  臨秋和她的夫婿顧哲愷早就來了,正等著姐妹連襟相見。臨秋的身孕已有五個月,體態頗有些臃腫,行動也不太靈便,看起來像一個富態的少奶奶,小女孩兒的氣息幾乎蕩然無存。
  所以,臨秋少不得又來羨慕姐姐,“姐姐,你怎麽看著沒有多少變化,不像我……醜死了!”
  “傻妹妹,再過兩三個月,你就不會對姐姐說這番話了。”沐夏隻能這麽安慰妹妹。
  “也是!說不準姐姐到時候比我還胖還難看哪!”臨秋自我安慰。
  “你這丫頭……”她們的母親江氏惟有含笑搖頭。
  尹丞相也笑了笑,卻很快又恢複固有的深沉與威嚴。
  女兒女婿們回娘家拜年,尹丞相夫婦為了款待女兒女婿,特地置辦一桌豐盛的年宴,正房一家六口團圓。
  兩個女兒都有了喜,這外祖父外祖母將會接連的當,尹丞相夫婦自然喜極開懷,至少表麵看來是這樣,不過——席間,沐夏仔細觀察父親的神情,總覺得他眉宇之間似乎藏匿鬱鬱之色……父親,遭遇什麽苦悶之事了嗎?
  罷了席,趁著父親與夫婿、妹婿在前廳用茶、閑聊,自己和母親退到後堂說些母女體己話的時機,沐夏向母親道出了疑慮。
  “唉——”江氏輕歎口氣,說道,“你爹最近的確有些不開心,聽你爹話裏的意思,似乎是皇上數月來極寵信楊太師,這楊太師素日與你爹有嫌隙,得寵後常常慫恿皇上挑你爹的刺,還暗裏拉攏朝臣排擠你爹。十月時,你爹新納了個二十歲的姨娘,又遭楊太師詬病,四處散播言語,以至皇上也當朝取笑你爹老當益壯,老牛啃著了嫩草兒,這還罷了,前些時候,宮中有人悄悄傳出話來,說是楊太師對皇上提及,爹娘前年在朝廷與北方外族開戰之即匆匆將你嫁與世子,不願留待戰爭結束候選宮妃侍奉君王,此舉分明存心抗上,欺君,乃是對皇上大不敬之罪,惹得皇上更是冷眼相看你爹……唉!你爹今後的仕途……不曉得會怎樣?”
  她錯了!原以為,別業那夜,皇上不得逞之後便會不了了之,她太天真,竟會心存僥幸,皇帝並不肯善罷甘休——現在,他將觸須伸向了她的父親!那麽之後呢?下一個會不會是她的夫婿……
  沐夏打了個冷顫,原以為已經消除的擔憂重又襲上心頭。
  “夏兒,你冷麽?來,添上衣裳,有身孕的人傷了風可不好。”江氏看到了大女兒的顫栗,連忙關心地拿來自己一件大衣給她披上。
  “謝謝母親!”沐夏攏緊大衣,若有所思地問,“母親,您方才說楊太師提及的事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真有這回事嗎?”
  “這件事……”江氏沉思一會兒,覺得現在對自己的女兒遮遮掩掩已經沒有必要,“你成親那年,皇上有意大選宮妃,凡是朝臣士族家中的妙齡女兒,俱在待選之列,皇上尚未頒旨,邊境驀然傳回北方外族窺我國土蠢蠢欲動的消息,多事之秋,天子理當以天下萬民安定為先,所以皇上選秀之事便按捺作罷,打算平息外患之後再行事,恰在當時,你公公婆婆差人上門提親,你爹……不願送你入宮受那般煎熬,世子人又看著合意,便應允了親事,也答允立即成親。原以為這件事無人留意,現在還是被楊太師拿來做文章了——”
  想不到,她匆匆成親的內情是這樣的——真該慶幸父母當時為她做的決定!
  “母親,為女兒算命那回事兒……”
  “咳!不過試圖掩人耳目罷了——”
  原來如此,虧她當時竟然也相信了!一直以為,自己的姻緣開始得平淡無奇,哪裏想到背後隱藏著這樣的秘密!她和趙雋的緣分,得來這般容易,又這般不容易!也許,正是應了那句老話:姻緣天注定!他們注定在一起,即便是至高無上的帝王,也無法阻撓!

  第 76 章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少不得要鬧鬧元宵。
  要論玩樂,澹台拓說第二,自然無人稱第一。因此,十五這夜,澹台拓在院子裏掛起走馬燈,在大堂內置辦了兩桌宴席,邀請晉王一家及其親戚、秦肅、季允,到他的小院裏來賞花燈,猜燈謎,吃元宵。
  晉王家王爺王妃認為自己是長輩,和年輕人一處玩樂多少會令他們拘謹,因此辭謝未到,而其餘諸如趙雋、沐夏、趙倩、怡蓉、柴屏,一個不落,都來了。
  季允雖然春試將近,澹台拓卻認為張弛有度才是為學之道,鼓動他緊張之餘放輕鬆一些,所以也來了。而秦肅呢,老朋友了,當然不會缺席。
  這樣,澹台拓的小院裏,高朋滿座,有的喝酒,有的喝茶,間或吃吃元宵、年糕,真真熱鬧無比。
  季允是出名的才子,澹台拓於是逼他寫下若幹燈謎,拿去貼在走馬燈上,要大家猜。
  季允推辭不掉,略一沉吟,一口氣寫下數條:
  弄璋之喜。(射一字)
  半部春秋。(射一字)
  一家十一口。(射一字)
  麻殼子,紅裏子,裹著白胖子。(射一物)
  一個孩子生的好,衣服穿了七八套,頭上戴著紅纓帽,身上裝著珍珠寶。(射一物)
  口吐白雲白沫,手拿兩把利刀,走路大搖大擺,真是橫行霸道。(射一物)
  身上穿紅袍,肚裏真心焦,惹起心頭火,跳得八丈高。(射一物)
  坐也是坐,立也是坐,行也是坐,臥也是坐。坐也是立,立也是立,行也是立,臥也是立。坐也是行,立也是行,行也是行,臥也是行。坐也是臥,立也是臥,行也是臥,臥也是臥。(射四物)
  燈謎掛上了走燈,趙倩第一個跑去看,皺著眉看了一會兒,撕下那張寫著“麻殼子,紅裏子,裹著白胖子”的燈謎,跑回來笑,“季允哥哥,這個肯定是花生,對不對?”
  季允微笑點頭。
  “啊——我猜對了!澹台大哥,獎賞是什麽?”趙倩高興大叫。
  “小郡主,你猜中你季允哥哥的燈謎,怎地找澹台大哥要起賞來?”澹台拓一臉訝異。
  “因為你是主人家呀!”趙倩正兒八經地說。
  “唉——獎賞之物未曾備下,美酒倒是有的。”澹台拓聳聳肩。
  “那我就喝酒吧!”趙倩寬容地拿起酒杯,一口喝完。
  “哈哈!我主人家禮不到情到,凡是猜中一條燈謎的,額外賞美酒一杯,就這麽定了。”澹台拓撫掌笑道。
  “夏兒,你不許猜——”趙雋馬上悄悄在妻子耳邊叮嚀。
  “世子怕我喝酒嗎?”沐夏也咬回耳朵去。他也太小心翼翼了吧?她已經是有身孕的人,知道輕重的。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在她耳邊說,“你坐著看就好,不要傷神。”
  沐夏伸手掩住一個哈欠,說道,“你放心——”老實說,此刻要她猜,她還懶得猜呢……好想回去躺在暖暖的被窩裏……
  趙雋清楚,這丫頭困倦了,想睡覺了。
  “我也猜著了——”怡蓉忽然興衝衝地過來,笑吟吟對坐在趙雋旁邊的澹台拓說道,“我猜著了!‘口吐白雲白沫,手拿兩把利刀,走路大搖大擺,真是橫行霸道’是螃蟹;‘身上穿紅袍,肚裏真心焦,惹起心頭火,跳得八丈高’是鞭炮,對不對?”
  “謎底要問季兄弟才是!季兄弟,是麽?”澹台拓轉臉問季允。
  季允點點頭。
  “是啦!沈姑娘也猜中了!可喜,來,賞美酒兩杯——”
  “怡蓉不勝酒,可否……”怡蓉聲息弱了下來,求助的目光掃來掃去,最後落到表哥身上。
  此時,趙雋恰好摟著妻子站起身,對主人澹台拓說,“你們玩罷,我們先回去了。”
  “世子大人,才二更天哪!”澹台拓笑道,試圖留客。
  “相公,世子捱得了夜,世子夫人卻不能捱,也不該捱。”芫芫抿嘴微笑。
  “對喔——”澹台拓仿佛才幡然醒悟,隨即笑嘻嘻地道,“罷了!罷了!我也不留你們了!我送你——”
  “表哥,你要回去了?那我也……”
  “噯!趙世子及夫人提前退席乃情有可原,隻此二人,下不為例!大家可得給我這個主人家點麵子喲!燈謎尚未猜完,誰都不許再說離開了,嗬嗬!”澹台拓可不願意精心籌備的元宵佳會繼續減人——嘿嘿!人多熱鬧,這可是至理。
  “對哦!季允哥哥辛辛苦苦出的燈謎,沒人猜豈不是太可惜了!”趙倩附和著,又招呼,“怡蓉,你再猜呀!柴郡主,你不猜嗎?”
  “太難了!我們都猜不到!”怡蓉瞥一眼柴郡主,說。
  “‘弄璋之喜’是個‘甥’字;‘半部春秋’是個‘秦’字;‘一家十一口’是個‘吉’字。”一直寡言少語的柴屏郡主輕聲說話了。
  聲音是輕,大家的耳朵卻都聽得一清二楚。
  怡蓉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蘇蘇則是“呀”的一聲驚歎,然後佩服,“柴郡主好厲害,隨口就說出許多謎底,那‘坐也是坐,立也是坐,行也是坐,臥也是坐。坐也是立,立也是立,行也是立,臥也是立。坐也是行,立也是行,行也是行,臥也是行。坐也是臥,立也是臥,行也是臥,臥也是臥’是四個什麽物?”
  “‘坐也是坐,立也是坐,行也是坐,臥也是坐’是青蛙;‘坐也是立,立也是立,行也是立,臥也是立’是馬;‘坐也是行,立也是行,行也是行,臥也是行’是魚;‘坐也是臥,立也是臥,行也是臥,臥也是臥’是蛇。”柴郡主淡淡地說出謎底。
  哇——
  不止是蘇蘇,連趙倩都不得不驚歎。
  “還有一個——‘一個孩子生的好,衣服穿了七八套,頭上戴著紅纓帽,身上裝著珍珠寶’,這又是何物?”怡蓉不相信柴郡主個個都能猜準,忙又拿最後一個燈謎來考人。
  柴郡主掃了怡蓉一眼,道,“玉米。”
  真的很厲害!佩服!佩服!想不到這個柴郡主是真正的才女哦!大家全都刮目相看。
  柴郡主說完燈謎,再抬眼,心底恍然若失——趙雋,不知何時帶他的妻子……離開了。
  “澹台大哥方才說猜中一條燈謎賞一杯美酒,柴郡主猜中這許多,要喝多少杯美酒哇!郡主,您怎麽喝得下呢?”怡蓉驚歎之後關切地詢問。
  “郡主猜完所有的燈謎,乃是你們的大功臣,喝一杯聊表意思罷了!隻是——季兄弟,你這些謎忒經不起猜,今宵算是輸給郡主嘍!該罰!就罰你陪飲兩杯吧!”澹台拓曉得輕重,知道讓柴郡主這樣一個年輕而高貴的小姐喝多了酒不好,於是打圓場。
  “無妨,我喝!”柴郡主淡漠而無所謂,端起一杯又一杯酒,杯杯見底——同樣令眾人驚歎。
  結果……猜也不必猜,沒有多久,柴郡主醺然醉倒,最後,由她的兩個侍女外加上趙倩、怡蓉,半扶半抱送回房間去了。
  隨後不久,季允和秦肅也向主人澹台拓告了辭。
  三更未過,熱鬧一時的元宵夜宴,就這麽散了。
  二月初的一天,皇恩浩蕩,聖駕突然駕臨晉王府,看望堂兄弟一家來了。
  晉王趙諄請皇帝於大堂正中上座坐了,親自率領一家老小行叩拜之禮。
  “平身!”皇帝平伸手掌,示意眾人起身。
  晉王一家謝了恩,起來按座次一一坐好。
  “晉王,你家裏就這些人口麽?”皇帝環視一眼堂上稀疏的人,親切開口。
  晉王恭謹回答道,“臣有一婦一子一媳二女,臣之大女已嫁與博望侯之大公子為婦,今日未曾歸省;臣之兒媳有孕在身,因身體不適,行動不便,未能出迎,故此堂上惟有臣、臣之婦、臣之子、臣之小女四人。”
  “哦——”皇帝龍顏平靜,應了一聲,又說,“晉王要添兒孫了……可喜!可賀!趙雋,何時喜獲麟兒?”
  “尚須半年罷!”趙雋道。
  “咳——”皇帝咳嗽一聲,臉露微笑,“晉王,趙氏宗室,數你這一支人丁最為廖落稀少,隻得趙雋一脈單傳——趙雋,你不可效仿你父王,應當努力開枝散葉,昌盛興隆晉王府才是——你父子二人去年征北凱旋而歸,為家國社稷立下汗馬功勞,功勳如此卓著,朕雖有賞賜,仍難表朕之心意及謝意!如今國泰民安,正是休養生息之時——去年大選,朕之後宮人滿為患,其中許多佳麗本是留贈英雄,這樣罷,趙雋,回頭朕教人送來兩名美女,與你做侍妾罷!”
  “皇上——”趙雋始料未及,下意識開口就要拒絕。
  “朕賞賜下去的禮物,最不愛見人推托,也不愛見人不珍惜——趙雋,朕的禮物,你好生對待罷!”皇帝截口打斷趙雋,凜凜皇威,不容拂逆。
  “皇上——”晉王也開口。
  “晉王,晉王妃亦在此地,朕不願多言!這事——就這麽定了!好了,朕還要四處走走——”皇帝根本不打算聽晉王說些什麽,揮揮手,從椅子上立起身,結束這短暫的慰問,踏著莊重威嚴的帝王步伐,行向門外。
  “恭送皇上!”
  眾人無奈,隻能把皇帝送出門,送上龍輦。
  皇帝已經走了,晉王一家仍是麵麵相覷,搞不懂皇上心血來潮駕臨,卻又突然丟下這麽一個驚雷就走的意圖。

  第 77 章
  “什麽……”
  一個柴郡主還沒法子解決,就又擠上門來兩個貨真價實的競爭者——還是皇上金口禦賜,退還不得,怠慢不得的主兒。這是什麽世道?長公主和皇上輪番對表哥青眼有加,為什麽、為什麽就是沒有人替她沈怡蓉做主?也許她應該開口向表姨求……要不,她連表哥身邊惟四的位置都排不上了……
  為什麽?為什麽?
  怡蓉無論如何也厘不清,突然之間,自己就被擠出了表哥生命之中惟二、惟三的地位——和她搶表哥的人……越來越多了!怎麽辦啊怎麽辦?
  也隻能這麽辦了……
  第一個探聽到皇帝賜給表哥兩個侍妾的驚人消息而驚詫混亂得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的怡蓉首先能想到的,做到的除了本能地、下意識地跑去向表哥的正妻尹沐夏求助外,再也沒有其他好法子。
  “蘭薰院”主子的臥房裏,沐夏倚在窗邊的竹榻上,聽完坐在榻邊椅子上前來閑聊的怡蓉明顯憂心忡忡的傳達,臉上仍然一片平靜。
  但,平靜的隻是表情——
  皇帝進一步展開行動或者說……報複了!如果他隻做到這一步,而後就此風平浪靜,那麽,未嚐不是一件幸事?可,那個人果真願意做到這一步就算完嗎?
  沐夏的心根本沒法平靜。
  “表嫂,你……現在有孕在身,表哥……此時收納那兩個侍妾,你……別怪怡蓉多事,隻怕……表哥的心再不……全放在表嫂身上……表嫂不擔心嗎?你真要放她們進門?”
  怡蓉看著一臉平靜似乎無所謂的沐夏,根本搞不懂她怎麽想,因此也更加憂心如焚。
  “皇上賞賜,世子欣然收受是應該的,我是世子的妻子,夫唱婦隨,世子喜歡,我自然會隨他的意思!”沐夏淡然說道。
  怡蓉狠狠地呆怔,“表嫂的意思……是同意表哥收了那兩個侍妾?”
  她,也太天真了!沐夏心底為怡蓉歎一口氣。皇上賞賜下來的人或者物,豈是她尹沐夏或她的夫婿說不要就能不要的?
  尹沐夏是肯容人的——既然她願意接納那兩個陌生女子,那麽對於她……尹沐夏平日裏對她和顏悅色,她們的關係處得並不差,又是親戚,也許……怡蓉心裏豁然開朗,狂喜驀然滋生,心髒怦怦狂跳起來,憑著一股驟然凝聚的衝動,不顧一切開了口,“怡蓉曉得表嫂乃大度之人,可外麵來的女人畢竟不知根底,並且曾是皇上的女人,隻怕性子不穩妥,萬一……怡蓉隻是打個比方,萬一她們兩個合起夥欺負表嫂……表嫂現在又是有身子的人,隻怕……怡蓉與表嫂做了兩年的姐妹,表嫂平日裏對怡蓉的好怡蓉全都記著,怡蓉不敢說……對表哥有非分之想,隻是一片真心想著要助表嫂一臂之力,表嫂如若需要一個心腹之人,我……怡蓉願意從此陪伴表嫂,替表嫂分擔家務,一同……侍候表哥……”
  怡蓉這一番話說出來並非容易,說完了也做不到昂首挺胸聽候答複,一顆腦袋越垂越低,反而有些楚楚可憐。
  隻可惜,這種事情,沐夏萬萬做不到替她的夫婿下決定,所以,隻能對怡蓉抱歉,“沈姑娘如此有心、有情、有義,沐夏謝過了!隻是,關乎世子,沈姑娘先問問世子的意思罷!”
  “可……”表哥似乎更願意聽尹沐夏的話吧?怡蓉囁嚅著想要懇求,卻吞吞吐吐難以出口,畢竟,求人家的妻子要丈夫納自己做妾,腦筋有問題才說得出口吧?可她,也真的不得不厚著臉皮搏一搏了。
  “世子,您回來了!”外間突然傳來侍女的問候。
  趙雋回來了。
  他回來了!
  他——回來了!
  兩顆心同時在跳在想,不過,一顆比較平靜,一顆比較狂亂。
  “夏兒——”
  趙雋進入臥房,第一眼就看到倚在竹榻上的妻子,隨後才掃到坐在竹榻旁邊和妻子聊天的遠房表妹沈怡蓉。
  “表哥——”怡蓉看到趙雋進來,急忙站起身,臉色微紅,頭低垂著,目光卻又忍不住悄悄從睫毛底下往上飄,似有意無意地瞄著表哥的一舉一動。
  “夏兒,為夫有些話要同你說。”趙雋鄭重地對沐夏說——這,可是很明顯地暗示喲:夫妻私房話,閑雜人等請走開!
  可惜,怡蓉表妹乍看到趙雋表哥,一顆芳心早跳亂了,腦袋也跟著昏了,因此沒有留神琢磨表哥話兒底下的意思,也因此不曾想到應當主動告辭,猶在一旁發呆。
  趙雋心底有些不耐煩了,卻沒有表現在神色上,而是麵無表情地說,“沈姑娘原來在這裏——方才倩兒到處找你,想是有話要與沈姑娘說。”
  “哦——啊——表哥說什麽?噢,是倩兒妹妹在找我麽?好,怡蓉一會兒就去找她。表哥,怡蓉方才正與表嫂聊天兒來著——表哥,表嫂有了身子,你可要多陪著表嫂才是,更不可以惹表嫂不痛快。表姨曾說,心情舒暢才養得好孩兒,表哥你……”
  “浣紗,送一送沈姑娘。”趙雋懶得聽旁人嘮叨,揚起聲音直接叫丫頭送客。
  “是——世子!”浣紗蹬蹬蹬從外間跑進來,伶俐地請人,“沈姑娘,我家大小姐身子重容易疲乏,您改日再來,可好?沈姑娘,來,浣紗送您回去罷!”說著,已經把人拉扯出去了。
  總算清靜了。
  倚在竹榻上一直沒有出聲的沐夏看著收起不耐煩的夫婿,有絲好笑——這個男人的心和眼睛啊,當他不情願時,當真吝嗇到不會投注一絲一毫——像他當初娶她,新婚三天裏就是看都不肯認真看她一眼。如此冷硬的心腸,六七年來沈怡蓉姑娘怎麽就一直看不透?而,這麽難以打動的心,卻獨獨肯奉送給她——她是幸福的!唉!卻也是苦惱的……
  “怎麽啦?身子不舒坦了?”趙雋目光銳利地看到妻子微微一皺的眉頭,立刻來問,不但問,還很快坐到她的身邊,把她摟入懷裏。
  她懷孕四個來月了,還是會不時孕吐,如此一來自然胃口不大開,身子容易疲軟乏力,因此,今日皇上禦駕親臨晉王府,趙雋沒舍得讓妻子出去迎接聖駕……也幸好沒讓她出去,否則……唉!怎麽對她說好呢?
  “世子,今兒遇上不順心的事麽?”沐夏抬手撫平夫婿皺起的眉頭,輕聲問。
  “唔……”趙雋下意識地應,卻又不說話,隻是輕柔撫摩愛妻秀致的臉龐。她懷上孩子後,害喜沒個結束,又愛犯困,終日懶洋洋、嬌滴滴的,惹得人更想千倍萬倍去疼愛嗬護……在她之前,他沒有愛過哪個女人,在她之後,也不會再有了!他們原本過著神仙眷屬的生活,而皇上……偏要製造波折,平添事端!
  皇上心底,究竟在轉些什麽念頭?
  去年重陽時節,從山上別業回來後,他心裏有些疑慮一直留存至今:他與高力鬥酒那夜,皇上聲稱離席更衣,之後一直沒有返席,卻又不曾回到房間,他——去了哪裏?也是在那夜,侍劍後來稟明,他聽到敲門聲下樓開門時,被人出其不意以重手法點中穴道,丟到外麵草叢裏,足足昏厥了一夜才醒轉,襲擊侍劍的人——是誰?同樣是在那夜,他終於喝倒高力跌跌撞撞回到小樓前,隱約看到兩條匆匆沒入夜色的身影——隻是他當時太醉,懷疑純粹是自己錯覺。後來,他詢問過浣紗,也旁敲側擊探過妻子的口風,沒看出也沒理出什麽異樣之處——那一夜,應該是風平浪靜的,但,一切蛛絲馬跡表明,其實不是……
  “世子——”沐夏撫著夫婿越蹙越緊的眉頭,一臉疑惑,“世子方才不是有話要對妾身說麽?”
  趙雋放低手掌,溫柔撫摩妻子漸漸隆起的小腹,為人夫的滿足和即將為人父的自豪溢滿心間,其他的,此刻全不足為道了,“夏兒,等咱們的孩兒生下來後,是女兒呢咱們就把她教養得像你,是男兒呢……”
  “像誰——”她睨他一眼,笑道。
  “自然是——也像我的愛妻啊!”他也笑了,親親她的臉頰,在她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麵前,心底一片清明澄澈,先前的紛擾霎那間煙消雲散了。知道她愛他,他也隻愛她,身邊再多的女人,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不曾入眼的雲煙,他不在意,聰慧明理如她——也一定不會在意!
  “都像我世子豈非很吃虧?”她巧笑倩兮,心裏受用得很。
  “錯!如此一來,世人見了我們的孩兒隻會知曉——原來,尹大小姐乃是我趙雋的妻子孩兒的娘,看誰敢錯認!亂打主意!嘿嘿……”他一臉得意。
  “那妾身豈不是糟糕得很!”她卻一臉懊惱。
  “怎麽說?”他奇怪。
  “依世子的意思,世人一清二楚妾身是世子的妻孩兒的娘,如此一來,卻無人知曉世子就是沐夏的夫君孩兒的爹爹,旁人萬萬不會錯認了妾身,可……卻會輕易錯認了世子去!這如何是好呢?”她皺著可愛的八字眉,苦惱萬分地問。
  “哈哈……”趙雋仰天大笑。這小可人兒真是太可愛了,她怎生得如此可愛呢?這輩子,他休想愛夠她!
  “夏兒,我的夏兒,我的妻……”趙雋笑夠了,低下頭來,把心愛的人兒緊緊摟在懷中,下巴摩挲著她的頭頂心,溫柔低語,“今生今世,隻要為夫的眼睛還在,便隻看著你,心還在,便隻記著你……手還在,便隻抱著你……身子還在,便隻愛著你……”
  哎呀!瞧這情話——前麵說的還像那麽回事,怎麽說到後麵似乎……似乎味道變得怪怪了哦!尤其,一隻不老實的手不知何時已越過界限,攀上了此時此刻不適宜攀越的高峰。
  “不要——”她嗔怪地敲開他放肆的手。
  “夏兒,你真美!”他眼底蘊蓄明顯的癡迷,隱藏暗暗的火焰,抬手又撫上她美麗的容顏——孩子在她腹裏一天天長大,她的身子日漸沉重,腰身不再纖細,意態慵懶疲憊,卻還是這麽的美,還是這麽輕輕易易就能打動他的心。
  這——才是真正的甜言蜜語哪!沐夏搖頭不已。老實說,她不認為此時氣色蒼白,懨懨無神的自己還稱得上十足美麗,而他,還覺得她美?果真情人眼裏出西施啊!
  思緒飄飄,某些遙遠的記憶浮上腦海,她突然很想、很想要答案了,“世子,我們聊聊天吧?”
  “我們方才不是一直在聊天麽?”趙雋清楚妻子不會無緣無故說這麽一句話,少不得認真打點一下心神,看他的妻子會出些什麽刁鑽難題。
  “世子曾經說過,在烏家村看到我時就喜歡上了我,萬一我不是我,你怎麽辦?”
  嗬嗬!幸好這個問題他想過許多次了。
  “夏兒,就因為你是你,為夫才會一見鍾情啊!如若換作他人,為夫豈會心動?”
  “你當時根本不知道那就是我,萬一我長的不是那樣子,世子豈不是追逐那個人到天涯海角去啦?”
  “夏兒,可你就是長了這副樣兒啊!”他提醒。
  “那……”她眼珠轉了轉,說道,“如果那恰好是個與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你豈非就會愛她不愛我。”
  “而事實上是:從頭到尾隻有你——我心愛的夏兒,沒有別人!更沒有哪一個長得一丁點兒像你的人!”趙雋哭笑不得。
  “世子不曉得那人是我就愛了,愛的終歸是外麵的女子,對吧?”這點他不能否認吧!
  趙雋確實沒法否認,因此笑道,“夏兒,那是老天爺看你我分離太久,因此迫不及待將你送到我麵前,要我早一日愛上你。為夫行走在外,見過的女子豈止千萬,如若當時出現的不是你,為夫一樣不為所動。這,便是你我的緣分,你說是麽?”
  這解釋還算差強人意!
  不過,趙雋如果以為自己就此過關,那也高興得太早了。
  “既然世子是不討厭妾身的,為何成親時厭惡得不願看一眼呢?”沐夏問。不是不滿的質問,而是不解的疑問。
  因為,擔心娶來一個無法兩情相悅共度一生的人嘛!唉!他也真笨,隻知道做最壞的打算,為何不肯往好的方麵想?所以,活該讓他受罪!
  “因為,我害怕娶到的不是你——”趙雋執著愛人的手,鄭重地說,“夏兒,你便是我想要的人,娶到你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如果世子娶的不是我——”她仍是有疑問,“你怎麽辦?也會愛她……或者一輩子不愛她?”
  崩潰!那些都是完全不可能的設想好不好?
  不過呢,趙雋還是認真回答,“夏兒,如果我的妻子不是你,我或許也會愛她,但肯定不會如愛你這般去愛!”
  沐夏發現,問問題是會上癮的!所以,她決定最後再問一個,即使……淪為嘮叨婆子也不放棄。
  “世子,請您正麵回答妾身,設若您當初在烏家村遇上的人真不是我,您是打算追尋她到天涯海角呢還是回家來與您的妻子白首與共?”
  想來,這才是她今日一席談話的重心吧?這聰明的丫頭大概已經聽說他多了兩個侍妾的事情了吧?
  “調皮丫頭,為夫當時從南方回京,本就是決定回來見你,從此與你長相廝守,你倒好,路上遇見了,居然裝作不認得為夫,絕塵而去!為夫前去找你,還膽敢裝聾作啞!對夫君如此不敬,說,該當何罪?”趙雋不正麵回答,反而板起一張俊臉斥責妻子。
  “州官,您放了火,還不許百姓點燈哪?”她對他皺皺鼻子。哈!誰讓他不認得她在先。
  不開玩笑了,他抱著她,認真地問,“夏兒,為夫也有一問,你當初嫁我,嫁的可是一個即將上戰場的男人,不擔心麽?”
  沐夏心裏驀然一動,這個男人嗬,原來存過這樣的心思!或許,這也是他新婚時不願與她圓房的原因之一吧?他呀,其實是個責任感極強的男人,骨子裏嚴正、冷酷,卻會本能地保護女人——他的女人!不管當時是愛,還是不愛!做他的妻子,真的非常、非常幸運!幸福!
  “雋,做你的妻子,我無怨無悔!”她答道,有些答非所問,卻也奇妙地契合。
  “夏兒,你放心!今生今世,我——趙雋永不負你!”
  這,是誓言,更是他的心曲。在這彼此都需要誓言和表白的時刻,她想聽的,他都願意說!說再多,也不厭倦!

  第 78 章
  皇帝賞給晉王世子趙雋的兩個美人送入王府的第三天,表小姐沈怡蓉就沒再把她們掛在心上了。原因很簡單,這兩個美人兒住進王府後,不但被安排住到王府西北角的小院裏——那,可是離“蘭薰院”最遙遠的一個院落哦,而且,趙雋表哥依然夜夜宿在“蘭薰院”裏,那兩個女人嘛,跟被打進冷宮沒有一丁點兒區別!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把那兩個女人放在心裏。
  怡蓉放了一半心——也隻能放一半的心,畢竟,她還是趙雋表哥生命中無緣無名無分的人啊——那才是最大苦惱!究竟要怎樣做才能走進趙雋表哥的生命?
  心煩意亂之際,怡蓉一個人走到後花園裏散心來了。
  二月,桃李已芳菲,花園一片春意盎然,怡蓉卻覺得自己的心還處在寒冬季節。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越走越覺得前路渺茫,簡直就要走入絕境……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蓉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一個女性輕微的低吟飄散在早春略顯清寒的微風中,聲音似乎也帶著隱約的淒涼。
  是誰?怡蓉油然而生同病相憐之慨,不由得循聲尋去。她沿著小徑轉了個彎,一眼便看到那個人了——此刻,她正背對她獨立在荷花池邊,對著碧波蕩漾沒有荷花的池塘吟詠楊花詞。
  是她——柴屏郡主。
  怡蓉一下子就認出來了,立時,那些同病相憐之慨全部煙消雲散。從第一次見到柴郡主起,怡蓉一清二楚,自己和柴郡主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柴郡主從來對她視若無睹,而她,也無意和這個對表哥有意圖的所謂郡主套近乎,她不喜歡她,或者說,她們都不喜歡彼此,所以,雖然她們在晉王府裏低頭不見抬頭見足有四五個月了,相互間卻還是生疏冷淡得很。
  就是因為這樣一些原因,怡蓉看著柴郡主的背影,定在原地,不再走過去……
  一陣清風吹過,隨著柴郡主輕輕的一聲“呀”,一塊粉紅色的帕子驀然飛離她的手,飄飄悠悠掉落進池塘——所幸,掉得不遠,找個東西勾一勾還是能夠撿回來的。柴郡主顯然想到了,因此,她折下栽種在池塘邊的柳樹上的枝條,靠著池塘邊沿蹲下身來,伸長柳枝去勾飄在池麵的帕子。可惜,柳枝稍短了些,差一點才能勾到帕子,於是,柴郡主再稍稍往池邊移近半步,俯低身子,伸長手臂盡力去勾。
  夠著了——
  柴郡主小心翼翼地用柳枝勾住帕子,然後再小心翼翼地往回收柳枝,就在此時,一隻水鳥“咕嚕”一聲從草叢中竄出,看見柴郡主似乎始料未及,方寸大亂之際,竟然斜斜掠過柴郡主麵前,飛落到池塘對麵去,柴郡主冷不防,驚的頭一抬,頓時失了重心,腳底一滑,身不由己滑向池塘,眼見著直直墜落水中。
  “啊——”柴郡主隻來得及留下一聲短促的驚叫,人已經沒入池水中……
  “啊……”另一聲同樣短促,但被壓抑得極其微弱的驚叫同時響起。
  “……救……我……”柴郡主從水裏探出腦袋,驚惶地呼叫,又咕嘟沒入水中。
  下一刻,一條人影跌跌撞撞地跑離荷花池。
  “哎喲——”一聲長長的痛叫,然後是掩飾不住氣惱的詢問,“沈姑娘,怎麽啦?前麵發生了什麽事?你急匆匆要去哪裏?”問話的人捂著額角被怡蓉狠狠撞出來的小包,痛得直皺眉頭,此人不是誰——正是澹台拓的小妻子蘇蘇。
  怡蓉捂著同樣發痛的額頭,無心呼痛,也來不及細看和自己撞成一團的人,慌亂的眼神不由自主回瞥身後的荷花池。
  “怡蓉,你到底怎麽啦?怎麽不說話?”另一個聲音也來詢問。
  怡蓉才發現,原來,趙倩也在。
  “我……”怡蓉張了張口,說不成話。
  “……唔……救……”微弱的聲音從荷花池那邊傳來,伴隨著撲騰打水聲。
  “荷花池裏好像有人哩?是不是?小郡主——”蘇蘇驚疑地問趙倩。
  “好像是——”趙倩應道,人已經奔到荷花池邊。
  不好了!真的有人掉進荷花池裏了!隻見一頭青絲飄浮蕩漾在水麵上,看起來好像就要沉進水底,像是……快要淹死了的樣子!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她不識水性啊!
  “季允哥哥——季允哥哥——”趙倩情急大叫。
  幸而她和剛考完禮部試的季允哥哥,剛忙完一些生意的澹台大哥還有他的小夫人蘇蘇結伴逛園子散心來了,否則荷花池中這個倒黴鬼誰來救哇!
  “相公,相公,你在哪?快來呀——”蘇蘇也趕緊大叫。
  他們四個人來逛王府花園,她相公和季允走在前麵,不知走到哪一條岔道去了,人命關天哦,真急人!
  叫聲中,除了在那邊傻愣愣呆站著的怡蓉,再沒見第二個人影。
  “快來救人呀!有人落水啦!”兩個女子異口同聲大叫。
  這一次比較有效果了。
  隻見一個人影從柳條花葉中衝出,迅速奔向荷花池。
  “季允哥哥,快——快救人,有人掉進荷花池裏了——”趙倩急忙道。
  她的話還沒說完,季允已經跳進水裏,踩著齊頸深的水走到落水者的身邊,托住她的背推回岸邊。
  澹台拓也已經聞聲過來了,蹲在池塘邊探手一提,便把季允推過來的落水者提上岸來,放她平躺在岸邊草地上。
  “咦——柴郡主?”
  大家都看清了,這個掉進荷花池裏的人竟是——柴郡主。
  奇怪?她怎麽連個侍女也不帶,一個人跑到花園荷花池這裏來,還……不幸落水!
  柴郡主怎麽會掉進水裏?
  不約而同,蘇蘇和趙倩同時看向神情驚惶行止不太正常的怡蓉。
  “不——不是我!她自己掉進去的,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怡蓉拚命搖手,趕緊澄清事實。
  她不解釋還好,一開口,眾人臉上全是此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情。
  “真的不是我!是郡主自己要撿手帕,不小心自己失腳的——”怡蓉更急了。
  “你都看到了?那怎麽不救人呢?”蘇蘇訝異地問。
  “我……我不會水……”怡蓉垂首道。
  “那你跑什麽?”趙倩不認同地盯著這位遠房表姐。雖然柴郡主平時與大家處得不怎麽樣,但,怎麽說,畢竟是一條人命!想不到,怡蓉竟是如此冷血無情之人!
  “我……我……看到郡主落水……著急害怕,正……正要去找人救郡主……幸好你們來了……”怡蓉總算找回一點清醒。
  趙倩不再說什麽,回身來看柴郡主。
  柴郡主不曾嗆到太多水,意識還在,不過人卻嚇壞了,加上全身濕透,逢著春寒,正癱軟在地瑟瑟打顫不止,感激的話都沒法說出半個字。
  隨後,大家把柴郡主送回她房裏,交由她的侍女服侍。
  另一邊,救了人的季允也是全身濕透,於是由澹台拓帶回他的小院,將就先換上他的幹衣服。
  既然柴郡主落水乃是出於己身不慎,這意外事件沒在晉王府激起風浪,也沒傳到皇帝或者長公主的耳朵裏,就那麽靜悄悄地過去了。之後,柴郡主嬌貴的身子難免要傷幾天風,季允那邊卻無礙——還好,後果算不上嚴重。
  柴屏郡主落水的事沒招來嚴重後果,倒是招來了一件喜事——不多久之後,晉王府的表小姐沈怡蓉姑娘就由她的表姨孫王妃做主說了一門親事,對象是晉王手下的部將——一個稱得上青年才俊的校尉,婚期定在三月。
  據某些個多嘴愛傳閑話的小丫頭說,表小姐沈怡蓉對自己的親事似乎不歡喜,夜裏常悄悄躲在被窩裏哭——隻是,王妃認定,她這表外甥女是出嫁的時候,否則再耽擱下去,就是她這做表姨的不負責任,不肯盡心對待親戚了。
  沈怡蓉姑娘的終身大事就此有了定奪。

  第 79 章
  春光和煦,“吹麵不寒楊柳風”,在這晴好得令人醺然欲醉的春日裏,沐夏和趙雋攜手在王府後花園裏散步——因為,據說,孕婦應當適量運動。
  趙雋扶著他的妻子,伴她緩步慢行。春景很好,他的目光卻全部凝聚在她的身上:此時的她,腰身圓潤,步態沉重,十足一隻優雅的白鵝。好可愛!
  “笑什麽呢?夫君!”沐夏狐疑地問。
  他莫名其妙地笑,他的笑,有點點促狹的味道哦,令人想不起疑心都難。
  “我在想我們孩兒的模樣。”他說。心想,會不會像隻白白胖胖的可愛小鵝?然後,又笑。
  他真的很可疑哦!
  沐夏停下腳步,不走了,扶著趙雋的手臂審視他的表情。
  “看什麽呢?愛妻!”趙雋無辜地問,同時,雙手繞到妻子身後,環住她的腰。她的腰,的確不算纖細了,卻絲毫不妨礙他抱個滿懷。
  沐夏沒有回答趙雋,而是抬手撫上他雕刻般的臉頰,英挺的眉——如果她將來生的是男孩兒,好希望像他……
  她漸漸癡迷的目光誘惑了他,頭一低,毫不顧忌地吻上她美麗的小嘴。
  跟隨在後的一群丫頭無聲地竊笑,全都側過身去,想看卻又不好意思直直盯著正在親昵的主子。
  “喂——那邊兩個是誰?鬼鬼祟祟的要做什麽?”浣紗忽然喝道。
  浣紗這突如其來的喝斥不清楚針對誰,倒是喚醒了兩個幾乎渾然忘我的主子。
  趙雋沒有放開懷中的人兒,迅速抬起眼睛掃視,看到了浣紗喝斥的人——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躲躲閃閃立在側麵方向一條花徑上,一臉想前進又不敢,想後退又不舍的猶豫——兩個完全陌生的麵孔。什麽人?
  “雨嫣,采薇叩拜世子大人!”
  那兩個女子在趙雋的目光掃向她們時立刻趨步過來,訓練有素地行了個標準的宮禮。
  趙雋淡漠地轉回目光,撫著愛妻的鬢發,不出聲。
  “你們是誰?在這裏做什麽?”主子不說話,浣紗盡責地查問。其實……嘿!她哪會不認得她們是誰?她們,不就是皇帝硬塞給世子大人的美人兒嗎?她早就探查得一清二楚了:這兩個美人兒都是南方佳麗,是皇帝去年大舉選秀時選入宮中的一等秀女。她們離開王宮住進王府也有些日子了,還沒有機會侍奉世子大人,世子大人不認得她們倒是有可能的。
  “我們……妾身是皇上遣來侍奉世子大人的……”
  兩個女人一口吳儂軟腔,宛若鶯聲燕語,兩雙水眸上的長睫毛扇呀扇,如同蝴蝶不住地拍翅膀,目光似怯非怯,卻都毫不遲疑地溜往世子大人趙雋的身上……多麽年輕、英挺、俊帥、迷人的男人呀!雖說比不上皇上權傾天下,可樣貌風采卻比皇上出色百倍,更何況,有機會當上未來的側王妃,絕對比在皇宮裏寂寞煎熬白了頭也出不了頭強得多多吧!這些,足以彌補當不成宮妃的缺憾了!心思千回百轉中,雨嫣和采薇止不住雙眼放射傾慕和渴望,含情凝睇她們奉旨歸屬的男人。她們屬於他,這是無上的皇權賦予她們的權利,給予她們的福利,任誰也不能剝奪——這麽想著,雨嫣和采薇終於肯把目光從世子大人的身上移開,分神兼顧世子大人身旁的女人。雖然,曾是帝王三千後宮之一的她們曾據有令世人羨慕的地位,但一旦踏進晉王府,淪為侍妾的身份決定了她們依然是上不了台麵的小人物,也因此,她們這才第一次正式麵對世子夫人——她,這個身懷六甲的女人,不必猜測也能確定就是世子大人的正妻。她,算是美麗的!雨嫣和采薇悄悄估量,隻是,再怎麽美麗的女人,懷上身孕也終不免要打些折扣,至少,那身段兒就沒法和窈窕的她們相比,世子大人不可能看不到。皇上把她們賜給世子大人,選的時機真好!
  “夏兒,你今兒走了不少的路,太累了不好,我們回去罷!”趙雋摟著妻子,預備轉身往回走,仿佛沒有聽到那兩名禦賜侍妾的柔媚低語,沒有看見她們含情脈脈的似水眼波。
  “世子大人——”遭遇如此冷眼,雨嫣和采薇始料未及,下意識不甘心地叫喚。
  隻是,晉王世子趙雋似乎不知道奉承天子賞賜的寶貝,更不曉得憐香惜玉,轉過身,就這麽陪著他的妻子漫步走開。
  “世子大人——”雨嫣扯了下采薇的手,搶到世子大人的麵前,撲地迎麵跪倒在地,嚶嚶訴道,“大人,妾身姐妹二人蒙受皇恩,前來侍奉大人,乃是聖上賜予的榮光,無比的福分,妾身姐妹二人心甘情願、萬死不辭——大人如此不聞不問,妾身姐妹二人委實……不知所犯何錯!妾身懇請大人指正、賜教,妾身姐妹二人定然謹遵改正,若此後大人仍不滿意,妾身懇請大人攜同當麵稟明皇上,言明妾身姐妹二人之過錯,或責罰,或遣返宮中……妾身姐妹二人亦無怨無悔矣……”
  趙雋聞言,盯著地上的女人,雙眸驀地暗沉,聲音卻平淡得沒有情緒,“你們——很想回皇宮吧?”
  “妾身不敢!妾身姐妹二人進了王府,從此就是王府的人了,定然專心一意侍奉大人,絕不癡心妄想!”采薇急忙回答。笑話!皇帝賞賜出去的女人,豈有再收回自己用的道理?雨嫣的話隻能嚇嚇懦弱的男人,世子大人……不是她們能夠惹得起,糊弄得了,支使得動的男人!一個搞不好,她們真會被送回宮裏,據說,晉王爺就開過先例!而,她們一旦再回皇宮,從此萬萬再難獲得皇上寵愛飛上枝頭成鳳凰的機會了,宮裏經曆這種命運的女人數不勝數,她們再傻也知道留在王府裏好。
  “這裏不是皇宮!”趙雋抬起眼睛,渾身散發高高在上的威嚴和不容脅迫的傲慢以及不為所動的冷酷,“這裏——是晉王府!誰才是你們的主人——想明白了麽?”
  “妾身明白!”兩個女人同聲應道,在冰冷如大理石塑像的男人麵前,身子仿佛感受到冰凍的氣息,不禁微微打顫。
  “果真明白?”趙雋神情凜冽,冷漠而威懾力十足地看著天空。
  “明白……”雨嫣抬眼看著高高在上的世子大人,楚楚可憐地應。
  采薇畢竟伶俐一些,拉了下姿態嬌媚卻無人欣賞的雨嫣,納頭拜倒,“主人,妾身知道錯了!妾身來到王府,王府便是妾身的家,妾身此後定然一心一意,再不提前塵往事,從此和皇宮不再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妾身若再失言,請主人責罰!”
  趙雋昂首挺立,絲毫沒有讓人起身的意思。
  畢竟曾經是皇宮中經受過嚴格禮儀教化的女子,頗懂得察顏觀色,知道進退之禮,所以,采薇又拉了一下雨嫣,轉向世子夫人行禮,口裏恭敬地說,“奴家拜見夫人!奴家初來乍到不識王府規矩,不知前往叩拜主人主母,失了禮數,是奴家不敬!從今往後,奴家定當克盡職守,早晚到主子居住叩拜問安,侍奉主子左右——奴家已是王府的人了,夫人不必愛惜奴家姐妹二人,如有差遣,務必吩咐,奴家定當盡心盡力——”
  浣紗在旁邊聽得忍不住微“嗤”一聲。
  噢!不愧為皇宮出身的狐狸精哇!果然訓練有素,軟硬都有一套套哩!可是笑完了——危險!這兩個狐狸精道行高深,遠非柴郡主那樣的含蓄淑女可比,不知道她們搶起世子來會不會……輕易得逞?畢竟,她們也算是世子大人名正言順的侍妾哦,“理”之一字是站得住腳的咧!
  沐夏呢,靠在夫婿的懷裏,不出聲,看他怎麽處理。
  趙雋不耐煩地揮揮手,“不必!本世子的夫人需要清靜,你們無事不必打擾!”然後低下頭來,對懷裏的人兒溫柔低語,“夫人,咱們回去吧!”邊說,邊摟著妻子,越過地上眼巴巴的女人,緩步慢行,漸行漸遠。
  “世子大人——”雨嫣仍然不甘心地在後麵叫喚。
  她們來到晉王府也有些日子了,世子大人卻當她們是擺設,別說侍寢,連召見一麵都不曾,庭院深深,要不是今日後花園偶遇,還不知幾時才能見上他一麵!怎麽說,她們也是世子大人名正言順的侍妾,還是禦賜的侍妾啊!她們的美貌足以侍奉君王,世子大人怎能……怎會不把她們放在眼裏?
  “算了——”采薇扯住還想飛身追過去的雨嫣,阻止她隻會令人笑話的輕浮舉止。她當然看得出來,世子大人完全不把她們放在眼裏,即便她們是皇上金口賞賜下來的女人,也不見得能令他心甘情願收納,相反,這一點反而極有可能令他不屑……不過,來日方長,世子夫人此刻又懷著身孕,男人嘛,會把天仙般的美麗侍妾冷落在一邊不沾腥吃葷?才怪!
  沐夏和趙雋剛走進“蘭薰院”的大門,一個神色惶然,臉色灰敗的老家人匆匆迎上來,慌慌張張地說,“大小姐,你總算回來了!大小姐,老爺……老爺他……他出事了!老爺被皇上停職了……”
  父親被停職了!這麽突然!

  第 80 章
  沐夏在趙雋的陪伴下匆匆趕回丞相府。
  一夕之間,昔日冠蓋雲集的門庭若市倏忽變換成一派門可羅雀的清冷:不見了絡繹往來以期加深同僚之誼的朝臣,不見了上門拜求明示康莊仕途大道的營營之輩,不見了依附倚仗權勢賴以謀生的清談之客,甚至連仆役下人也驟然劇減了許多……所謂人走茶涼,樹倒猢猻散!這,就是翻雲覆雨的炎涼人世!
  沐夏走進後堂,看到父母正與妹婿顧哲愷坐著談話,父親的神情顏色沒有太多遭受打擊的頹然與落魄,令她安心許多。
  “夏兒,你來了——小心一點!”江氏看著素來從容的大女兒略顯匆忙的步履,忙出聲提醒。
  剛才,先到的二女婿稟明,二女兒臨秋乍聽到爹爹被停職審查的消息,驚急緊張之下,竟動了胎氣,不得不在家安胎,她可不希望大女兒重蹈覆轍。
  “母親,我很好,您不用擔心!”沐夏安撫母親,然後轉向父親,“父親,您還好嗎?是女兒不孝,連……”沐夏把幾乎失口的話吞回去。她清楚,事情的起因絕大可能出於自己,是她連累了老父,可……那些隱情該讓趙雋知曉嗎?
  “爹沒事,不過是一些同僚參政議事之時與爹的意見相左,故而向皇上彈劾,爹行事問心無愧,皇上審查之後定會還爹一個清白,你們不必憂心。”尹修言看著大女兒,平靜地說。
  他,尹修言,活了半輩子,雖然沒有兒子,自小優秀的大女兒卻也足以令他老懷安慰。前年,年歲幾近半百的皇上有意大選宮妃,早早探得消息的他不願見多年精心養育的女兒備選入宮,將來與成千上百個女人共同侍奉一個君王——也是三妻四妾的他深知其中滋味,又怎舍得讓鍾愛的女兒受苦?於是當機立斷,把她嫁給晉王世子趙雋。當初,他既然決定這麽做,便也做好了接受事情敗露之後的懲罰。不當官就不當官了罷!這一段時間以來,皇上的冷眼,同儕之間的勾心鬥角,上下級的排擠拉扯在在令他厭倦了官場,不遇明君,倒不如告老退隱,閑雲野鶴,坐享天倫之樂——他剛娶的小妾也已經懷有身孕,這一回,應該為他生個兒子了吧?
  “嶽父,隻是停職審查麽?”趙雋深思地問。
  事情,真有這麽簡單嗎?
  “隻怕會有所牽連……”禍起蕭牆,一個不小心,隻怕株連九族,對此,尹修言沒法再維持淡然了,“此亦老夫憂心所在!世子乃皇族宗室,想來皇上不至於不顧念手足之情——惟顧大學士既與老夫結為姻親,又曾在同儕彈劾老夫之時當朝為老夫據理力爭,招皇上及群臣側目……二賢婿,你和親家翁在老夫落難之際仍然一如既往,此等情意、氣節對老夫而言乃雪中送炭啊!隻是,你和親家翁素日甚得皇上賞識,切不可因為老夫一事而招致連坐,徒惹禍端……老夫找你們來,想要叮囑的便是這個!趙顧尹兒女親家,老夫不求榮辱與共,同進同退,惟望爾等明哲保身……尤其,萬望珍重老夫之女,如此,老夫無憾矣……”
  “什麽無憾!什麽明哲保身!你要他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那兩個女兒照舊過好日子,我們呢?我們怎麽辦?還有我的白荷,她還沒嫁人呢,你官職沒了,權勢沒了,地位沒了,哪個貴胄人家還肯要她做媳婦?你就隻顧著你的那兩個女兒,怎麽就不為我們娘兒著想?天啊——我們以後怎麽辦?我的白荷怎麽辦……”
  說話間,林姨娘忽然衝了進來,直直站在尹修言麵前,哭天抹淚。
  “什麽時候了,你還鬧?”尹修言皺眉喝斥。
  “我鬧?哼!我隻後悔沒早些鬧!你隻知道替她——”林姨娘嫉恨地伸手指向江氏,“——的女兒安排好歸宿,難道我的白荷就不是你的女兒?現在,她們兩個照樣過好日子,卻要我們受苦……”林姨娘嗚嗚叨念。
  “夠了——”尹修言煩躁地斥。
  去年,二女兒臨秋出嫁之後,他本也打算為三女兒白荷尋找婆家,隻是,當時正值官場諸事漸漸不順,自己的煩心事兼顧不暇,又哪有心思料理兒女親事,如此便忽略至今了。
  “都是你!都是你!”林姨娘轉向沐夏,瞪著眼睛顛狂地嚷,“都是你這個禍害!要不是你,老爺又怎會被皇上革職查辦?哼!我曉得你想嫁少年郎,嫌皇上老……”
  “住口!”尹修言氣怒地大喝,“你再敢胡言亂語,休怪老夫不客氣……”
  “你想對我怎樣?你還能對我怎樣?”林姨娘亂七八糟地哭叫,“你以為自己還是大丞相嗎?你被皇上革了職,家產全被查封,你現在什麽都不是!一家老小都養不起了,全家都要餓死了,你、你還耍什麽威風?哎喲喲……我怎麽如此命苦哇……”
  “家產被查封了?父親,怎麽回事?”沐夏聞言不由得眉頭緊蹙,不是計較林姨娘的無禮,而是……尹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十幾條人口,家產全部遭查封,今後如何度日?
  “隻是朝廷例行公事,方便清查帳目,因此勒令暫時不得擅自動用任何物產,並未宣布沒收,沒二娘說的那麽嚴重,你們不用擔心。”江氏安慰道。
  “都快要死到臨頭,一窮二白了,你們還裝腔作勢死撐著要麵子……”林姨娘又大叫。
  “夠了!出去!”尹修言煩躁地揮揮手,要林姨娘走人。
  “我不走!今兒大家都把話說清楚,大姑娘,你爹丟了官,那都是你害的,你要真孝順……”
  啪——
  狠狠一記耳光甩在林姨娘肆無忌憚的嘴巴上。
  “滾!”尹修言怒喝,“管家,管家,把她給老夫拉出去!”
  “你打我?老爺,你好狠的心!我就知道,你心裏隻有她們這一房!你還打我,你從來就不把我們娘兒放在心裏,我、我……”林姨娘挨了尹修言一巴掌,哭叫得更凶了。
  “二夫人,走吧——”管家及時把人拉了出去。
  又吵又鬧的林姨娘走了,後堂恢複平靜,氣氛卻漸漸微妙起來。
  趙雋一雙眼睛放在妻子的身上,內心疑慮重重,剛才,林姨娘說的話很奇怪——她,為什麽說那樣一些話?
  沐夏不是沒有注意到夫婿疑慮的眼神,但,那個人是他的君王,他的叔叔啊!能怎麽辦……
  枝青葉綠、花團錦簇的花園裏,春意盎然,春色無邊,這樣的美景無人欣賞那就太可惜了!這不,應景的人果真來了!
  此時,來花園賞春景的人,有很多,遠遠走在最前麵的,隻是兩個。這兩個人,徜徉在姹紫嫣紅之中,說著話,說的話,卻與春意無關。
  “聖上,此人藐視皇威,做下大不敬之舉,聖上堪堪施以輕罰,乃是聖上至聖至明,厚德仁愛,但……姑息養奸!聖上三思啊!”其中一個說道。
  “朕坐擁天下,天下奇珍異寶莫不歸朕之所有,何況傾城傾國的美人哉?此人膽敢將屬於朕的女人轉嫁他人,為他人生兒育女,置朕之威嚴何在?其人罪該萬死!朕不重重責罰此人,難消心頭之恨!隻是此人素來圓滑世故,黨羽甚多,且與晉王結為姻親,貿然根除隻怕招惹事端,姑且留他些顏麵!從長計議——”另一個說。
  “聖上至聖至明!至仁至愛!實乃江山社稷、百姓萬民之幸!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原先那個山呼。
  “是朕的……朕終究要拿回來!如何做,你——為朕想個好法子!”
  “微臣遵旨!”
  三更天了,驀然驚醒的趙雋發現,二更時分早早睡下的妻子此時正睜大雙眼看著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難道,她一直沒有入睡?
  “夏兒,怎麽啦?”趙雋把妻子抱在懷中,關切地問。
  她有心事,絕對的。其實,他們在入夜時分從丞相府回來後,他早想問她了,隻是,她當時一臉困倦,早早便洗漱上床,因此他沒舍得打擾。
  沒什麽!
  沐夏無聲地搖搖頭,窩進夫婿的懷抱。這個懷抱是安全的,令人依戀的,然而,也是令人擔憂的……如果說皇帝革了父親的職是針對她嫁給趙雋的懲處,那麽,對於娶了她的趙雋,皇帝真能做到寬宏大度就此罷手嗎?她幸運地不必成為帝王三千後宮中的一員,何其不幸,卻要她的家人遭受厄運!尤其糟糕的是,在至高無上的皇權統治下,她甚至趙雋對此完全無能為力!
  她不自覺地抬起手,輕撫他的臉龐——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在難以預知的蒼茫紅塵中,她與他能夠結為夫婦,是上天賜予他們的緣分!她愛他!他是她深愛的人,她不要——他受到一絲絲的傷害!不要!
  趙雋握住臉上爬來爬去的小手,十指交叉緊緊纏住,一句古老的詩驀地湧上心頭:執子之手,與子攜老!她是他愛逾生命的人,無法想象,沒有她陪伴的日子,他該如何度過?她是他的,多麽慶幸!她是他的,隻能是他的……
  “夏兒,娶到你,為夫前生該修多少世啊!”他說,像開玩笑,更像認真。
  沐夏為之心動,卻也心悸。她的夫婿,是個非常聰明的男人,聰明而深沉,那些隱情……他是不是有所察覺了?唉!那樣好嗎?
  “雋……”
  “夏兒……”
  倆人同時開口。
  “夏兒,你先說——”趙雋紳士地禮讓。
  “不——你先說!”她撒嬌不肯。
  “好吧——”他拍撫著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夜深了,快睡吧!別再胡思亂想了。嶽父素日兢兢業業,不曾犯有大過,為夫會請父親出麵周旋,皇上應當不會為難,過些日子事態平息,嶽父自然無事,至於嶽家一應開支用度,隻是小事,為夫照料即可,你有身子——不可為此傷神憂心,嗯?”他安慰地說。她現在懷著孕,許多話,還是不必問的好!
  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她知道!那些事情,她其實不會太擔心!可,有些事情,她還是會擔心的……
  “夫君擔心妾身生下一個多愁善感的孩兒麽?”沐夏輕輕地笑,她的擔心,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
  “你這丫頭凡事雲淡風輕,若能生個多愁善感的孩兒,為夫服了你。夏兒,我們先生一個女兒,好不好?”趙雋也笑,又來要求。
  “不!我要生個兒子!”她認真而堅持。
  “不乖!”他輕捏她的俏臉,她的肌膚依然柔嫩無比,容顏如花,惹得人……依然遐思無限,所以,隻能胡亂找話打岔,“為什麽?”
  “夫君忘記我們的賭約了麽?”她俏皮地笑。
  “什麽賭約……”他吻著她的耳垂、脖頸,氣息不穩,語聲含糊,看來是真忘記了。
  “……我要……我們永遠在一起……”她的氣息也被他弄亂了,聲音低微、含糊,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百世千世……我們都會在一起……永不分離!”他像是聽到了,聽清了,在她耳邊輾轉呢喃,或者說——立下誓言。
  下輩子,下下輩子……那太遙遠!能夠與他安穩地走完這輩子,足夠了!

  第 81 章
  ……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春天,果真——春眠不覺曉啊!
  春天,真是個好季節!
  沐夏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睜開眼睛——昨夜睡得太好、太沉,醒來已是日上三竿。現在的她,不必早起向公公婆婆請安,不準管理太多家務,能做的……除了吃吃睡睡,還真是無為得很哪。咳!誰讓她未出生的孩兒有個緊張兮兮的父親。
  一雙有力的臂膀環抱著他——她的男人也還沒有起床哦!
  沐夏悄悄伸出手指,輕輕在夫婿肌肉結實的胸膛上畫了個圈,又畫了個圈,他警醒,她是曉得的,偏要吵他。
  他咕噥一聲,扣住她的手,把頭埋入她的胸口,繼續睡。
  她抬起另一隻手,纖長的五指滑入他的黑發中,輕柔梳理,一遍,又一遍。
  這一回,他由著她,不再抗議,反倒,像是享受得很。
  可惜……他甜蜜的腦袋太沉重,很快就壓得她透不過氣來,趕忙推開。
  “唉……”他歎了口氣,翻身仰躺,眼睛仍然沒有睜開,明顯有些悻悻的樣子。
  她不禁好笑,肆虐的手又打算伸向他的臉頰——
  “哎呀——”幾下突如其來的踢打,令始料未及的她驚叫出聲。
  “怎麽啦?怎麽回事?”趙雋一下子跳起來,緊張地看著抱住肚子,表情奇怪的妻子,“夏兒,身上不舒坦麽?你覺得怎樣?”說著說著,神色漸漸張惶。
  “他在踢我——”沐夏一臉不可思議。
  “誰?”哪個膽大包天的家夥……
  他凶悍的表情惹得她“吃”的笑了,幾乎笑不可抑。
  看到她開心的笑,他放下心來,“調皮丫頭,又作弄夫君了?哼哼!若不是看在孩兒的份上,為夫非得好好收拾你不可!”說著,擺出一臉凶神惡煞在嬌美的容顏趁機啃上一口。
  “他真的在踢我。”沐夏新奇地告訴夫婿。
  “誰——”趙雋始終摸不著頭腦。
  “我們的兒子嘛!”她抓過他的手,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要準父親自己去感覺,“他在肚子裏踢我了。”
  “沒有什麽動靜啊——”他狐疑地看她。
  “定然是世子嚇壞了他!”
  “如此輕易就被嚇住?做本世子的兒子,焉能膽小如鼠——”
  “哎——”她的肚子立刻被狠狠踢了一下,正好是他手掌按住的地方。
  “他生氣了!都是世子不好——”沐夏又是嗔怪又是好笑。剛才這一下踢得太重,幾乎把她踢疼——多麽有活力的孩子,莫非真是個兒子?
  “真的!這孩子太調皮了!跟他娘親一樣——”趙雋有趣而感動地撫摸妻子的肚子,那從她腹中傳來的力道,令他強烈感受到生命、血緣的紐結,這是他和她的骨血,是他們生命的延續……這尚在腹中的孩子已經能夠感覺到外麵的世界,生命——如此奇妙!而孕育這新生命的他的女人——何其偉大!
  “謝謝你!夏兒——”他吻吻她的額頭,不勝感激。
  “傻夫君……”這也是她的孩子好不好?
  “好想看看他。”他無限神往。
  唔!這孩子幾時才肯落地讓他瞧瞧模樣?會長得像誰呢?無比期待哦!
  拜托!他也太心急了吧?
  “起床啦!夫君——”沐夏拍拍夫君,賴床賴久了,腰背也是會酸的。
  主子起床了,浣紗和聽雨趕忙進來侍候。
  “世子大人、夫人,雨嫣、采薇前來請安!大人,讓妾身來侍候您吧……”
  就在大小姐到裏間更衣,浣紗和聽雨侍候世子大人赤裸的胸膛,哇,那眼珠子……都快泛綠光了!好像傳說中的餓鬼眼神哇!
  浣紗一愕,迅速轉過臉去,一眼就看到兩個狐狸精站在敞開的房門口那兒,滴溜溜的眼珠直瞪著世子大人赤裸的胸膛,哇,那眼珠子……都快泛綠光了!好像傳說中的餓鬼眼神哇!
  “喂!誰準許你們進來的?快出去——”這兩個不要臉的狐狸精竟敢不請自來還直闖主子的臥房?宮裏學的規矩丟哪兒去了?哦——她忘記了,宮裏的女人學的規矩再多,目的也隻有一個:那就是如何勾皇帝老兒的魂!哼!別忘記這裏是晉王府喲!妄想把那一套用在她的主子身上——沒門!
  “沒學過規矩嗎?快出去!”浣紗衝向門口,攔住步步踏進房裏妄圖靠近世子大人身畔的狐狸精,不客氣地喝斥,用力推她們走。
  “妾身是來給大人、夫人請安的——”兩個狐狸精越不過浣紗強悍的防線,求救地看著世子大人,趕忙陳情。
  “請安?很好!到外麵庭院聽候本世子的吩咐!”趙雋掃那兩個女人一眼,淡淡說道。
  “世子大人——”看見大人比昨日要好聲氣得多,雨嫣驚喜地叫喚,預備再接再厲。
  “妾身遵命!”采薇比較聰明識趣,曉得急功近利容易功虧一匱,何況世子大人看起來明顯更喜歡柔順的女人,於是拉了雨嫣一把,退出主人臥房,果真到庭院裏站立等候。
  趙雋慢條斯理地洗漱,著上衣裳,陪妻子吃了早膳——準確點說是午膳了,然後拉著妻子夫妻兩個下棋。
  日頭漸漸直射,雖是春日曖陽,愛惜皮膚的女子曬久了也是會擔心變成黑裏俏的,所以,侍立在庭院中的雨嫣和采薇很著急,很、很、很著急。世子大人什麽時候才傳她們進去?世子大人……什麽時候才出來見她們呀?
  “我們……”雨嫣和采薇眼巴巴看著陰涼的門廊,挪動小腳。
  “世子吩咐了,請兩位姑娘在庭院裏等候!世子沒有交代,兩位姑娘千萬不可輕舉妄動,打擾了世子,世子生氣,我們也要跟著吃不消的哩!”沿門廊坐著一排同樣眼巴巴等候蒼蠅來拍的侍女,看到庭院裏站著的人有所動靜,趕忙齊聲地、小聲地、好心地囑咐。
  “可是我們……”快哭的聲音——她們,現在就吃不消了啊!
  “這是世子的規矩!”眾侍女小聲勸告,“兩位姑娘初來乍到,不曉得世子的脾氣,世子可嚴厲哪!”
  有了!院子裏不是種有桂樹嗎?桂樹底下有陰涼哦!
  雨嫣和采薇一陣驚喜,忙奔向桂樹底下。
  “汪汪汪……汪汪汪……”
  桂樹後倏地跳出一黑一白兩條狗兒,身量不大,音量卻嚇死人,黑眼珠子犀利得不得了,白森森的犬牙更是凶悍得能夠咬死人,狂吠似乎還覺不夠,身子一竄,竟徑直往她倆身上撲來。
  啊啊啊——
  哇哇哇——
  劈裏啪啦——
  伴隨一陣亂七八糟的驚叫和腳步,雨嫣和采薇以史無前例的速度狼狽退到門廊那一排侍女麵前。
  “噓……小祖宗!不要叫!叫這麽大聲,吵著了少夫人,想害死我們呀?哎!兩位姑娘,這桂樹底下可是我們少夫人的寵物黑哥兒和白丫丫的地頭,兩位姑娘好生站著,別占了它們的地兒。世子最不喜歡聽它們叫鬧啦!聽見一準要生氣哪!”侍女們拉住直追過來咬著雨嫣和采薇的裙帶死不鬆口的狗兒,更加好心地說明。
  “快……快抱走它們……快點呀……”雨嫣和采薇偷偷瞄著身後還在撕咬不休的狗兒,拚命祈禱別被它們發現她們的細皮嫩肉其實比裙帶好吃,這麽一想,更是著急得叫喚個不住,花容全都失了色。
  狗兒被侍女抱開,狗厄解了,雨嫣和采薇撫著胸口,驚魂甫定……唉!算了!今天先不見世子大人了!來日方長!
  雨嫣和采薇腳步悄悄後退,一直退到院門,然後,轉身——
  “兩位姑娘這就走了?世子大人吩咐兩位姑娘在此等候,待會兒世子大人傳不到人就不好了!”兩個門神老嬤嬤坐在院門檻上,好心地告誡。
  嗚……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她們要曝曬到幾時?雨嫣和采薇頓時哭喪下臉來,幾乎要不顧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哈哈哈……
  浣紗躲在暗處,笑得幾乎打跌。哼哼!看這兩個狐狸精以後還敢送上門來使狐媚不?她們敢來一次,她就狠狠教訓她們一次!哼哼!她正鬱悶日子過得沒趣呢!
  趙雋呢,他在和妻子下棋時,早忘了先前那一回事兒;至於沐夏,壓根兒不曉得誰曾經來過。

  第 82 章
  尹丞相被停職審查有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丞相之位空缺,自然需要填補,於是一眾壯誌淩雲之士皆為努力攀上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峰奮鬥不息,而,就在此時,皇上突然……咳!病倒了!
  人吃五穀雜糧,生個大病小疾乃是人之常情,沒啥大不了的——隻是,皇上染的疾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禦醫們輪番上陣施展絕世醫術,一時硬是好不了,最後,庸醫們統一口徑,一致認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皇上乃是治人者,座下子民萬萬千千,所治者何其浩瀚哉!於此天長日久勞心損神,故而傷了元氣,此際宜拋卻政事俗務,靜心修養生息,恢複康健體魄指日可待。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皇上雖然號稱萬歲,卻也得有個強健身子才可長治久安!有感於此,皇上頒布聖旨,詔令太子趙倬暫行監國之權,龍體則移居驪山行宮靜養。
  要問皇上生的是什麽病,醫者閃爍其辭,萬民百姓隻能胡亂猜測。
  有的說皇上乃是憂心國事上以致操勞過度,有的討論皇上定然衝撞邪魔故而身染惡疾,有的傳言皇上身邊潛伏陰險小人防不勝防遭遇暗算,有的幹脆懷疑——皇上去年大選,充斥後宮的美嬌娘太多、太多,皇上畢竟已非壯年,莫非……掏虛了身子……朝野上下明裏暗裏議論紛紛沒個定論,總之,皇上最終到驪山行宮去靜養,動身時沒帶上半個宮妃就是了。
  太子監國,麵對未來的江山,雄心勃勃,誓要勵精圖治,一番雷厲風行的舉措之後,革除舊陋,重整秩序,翻查舊案,大赦天下。
  這其中,太子做下的一等大事有:經查,停職審查的尹修言丞相遭彈劾的理由乃子虛烏有,應當還其清白。尹修言丞相為相多年,通習政務,朝廷恰在用人之秋,於是,尹修言丞相官複原職,輔助太子管理政務。尹修言丞相否極泰來,重登高位,乍落乍起之際,雖然難以預知皇帝回朝之後又將生何變故,但既然人世無常,他也隻能暫且放寬心,盡力輔佐太子監國。
  其次就是:禮部試之後,太子代行皇上職權,主持殿試,考查新晉進士,並欽定狀元、榜眼、探花,由此選拔了一批年輕而富有才氣的官員,根據其才能委以官職,有的留在朝中任用,有的派赴各地,一時之間,舉國上下頗有些改頭換麵的新氣象。
  比較值得一提的是,殿試之上,太子極為賞識名列進士榜首的金陵舉子季允,不僅欣然欽定他為新科狀元,並隨即授予太子少詹事之職,官至四品。
  尹修言丞相官複原職,籠罩在丞相府上空的陰霾煙消雲散了——雖然,很有可能是暫時的。
  父親沒事了,沐夏高興的同時,不由得對太子刮目相看:這位太子,魄力不小!當然,公公和夫婿在其間的努力更是功不可沒。這段時間,她的夫婿為了她父親的事,沒少上東宮拜訪太子,她是知道的。
  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太子和趙雋原本比較一般的兄弟情誼在頻繁的接觸中,倒是漸漸親密起來,有閑暇時,太子也會加入趙雋一幹友人圈子參與聚會,漸漸地,和趙雋的朋友也都熟悉起來——老實說,季允頭上的狀元光環其實很有些友情暗渡的嫌疑哦,當然,他的才氣也不容質疑就是了。
  天下暫時太平無事,沐夏也安下心來,專心等候腹中孩兒的降生。
  哦!得提一提臨秋。
  尹丞相官複原職不久,臨秋便臨盆了,生下一個極其漂亮可愛的小千金,顧三公子高興得不得了,趙雋則是羨慕得不得了——他還是念念不忘要妻子生個美麗小女兒,可惜,他的妻子已經認定肚子裏的孩兒是兒子,做的小衣裳都是男孩兒的多些,以致他也漸漸認定,這場打賭,他輸了——當然,輸贏無所謂,是兒子是女兒,更無所謂,有個兒子,也是不錯的!
  還得提一提怡蓉。
  怡蓉在暮春三月時候順利地出嫁了,出嫁的時候很舍不得生活七年的晉王府,哭的很傷心——當然,新嫁娘出嫁的時候應當哭,所以,怡蓉很是受到讚揚,至於她出嫁後日子過得如何,她沒說,大家也就姑且認定不錯——應當不錯,因為,她很快就發了福,很富態的樣子。
  也得提一提柴屏郡主。
  柴郡主的母親長公主在四月重回京城,把柴郡主接出了晉王府,眼見女兒這半年來碌碌無為,長公主恨鐵不成鋼,決定還是親自出馬求求皇帝哥哥,不湊巧,皇帝哥哥龍體不適,下旨令太子監國,自己則移駕驪山行宮靜養,她隻好暫且按捺不表,打算日後再提。隻是,皇帝哥哥到行宮靜養,一養數月,不見回朝,她女兒的青春卻眼看著一天天流走,所以,長公主理智地變通,她的女兒如此出色,根本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可以做女婿的人選其實很多,例如——太子。女兒與太子是姑表兄妹,親上加親,不失為一樁美滿姻緣,尤其湊巧得很,太子妃剛在上年因病去世,讓女兒與太子成親,當上太子妃,待到太子繼承大統,那麽女兒就是皇後——這,豈不是比把女兒嫁給趙雋那顆頑固石頭要好?
  至於雨嫣和采薇,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反正,在宮裏也是這麽過的。
  炎夏七月,沐夏坐在濃蔭遮蔽的“蘭薰院”回廊裏,和葉家姐妹、小姑閑聊。
  她臨盆在即,已不適宜到處行走,體諒她這一點,擔心她寂寞,所以姐妹們每日都過來陪伴解悶。
  澹台拓一家三口還住在晉王府裏,不是找不到地方住,相反,澹台拓的事業已經穩定,不但在京城裏開了一家大商行——有太子和晉王世子罩著,他的商行設了一條專為皇宮和達官貴人提供上等物品的渠道,生意想不做大點都難,而且置辦了一處房產,大興土木,房子已經建好,因為尚在修飾,加上趙雋夫婦一再挽留,也就淹留至今了。
  蘇蘇也已懷上身孕,剛害完喜,整個人奄奄無力的,但姐姐每日裏上“蘭薰院”看望世子夫人,她也都陪著來。這姐妹倆的確是形影相隨、情誼深厚。
  芫芫呢,肚子一直沒有消息,卻也不見她心急,一派與世無爭的恬淡。
  晉王府的小郡主趙倩,今年大了一歲,個兒幾乎和大嫂一樣高了,本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加上身姿窈窕,氣質高貴,雖仍有些孩子氣,卻沒法讓人忽略她的優越,於是,媒人紛紛上門嘍!隻是,趙倩小郡主對送上門來供她挑揀的王侯公子們壓根兒不感興趣,晉王爺和孫王妃很疼愛小女兒,當然不會逼迫她,何況,在父母眼裏,十六歲的女孩兒還是很小、很小的,根本不必急著嫁出去。
  晉王府的日子安靜祥和地流淌著,倏忽就到了七月……隻是,這樣的好日子不知道還能不能繼續——不是沐夏存心自尋煩惱,而是,聽說到驪山行宮靜養的皇帝,就要康複還朝了。
  這段時間,太子監國,父親官複原職,深受太子倚重,重又成為官場中炙手可熱的重臣,但,君臨天下的畢竟不是太子!皇帝還朝,真能容得下父親?尤其,太子此舉與皇帝本意相悖,有可能惹卻皇帝的肝火,心生嫌隙,甚至遷怒,誰說不可能?而,這一段時間以來,她夫婿和太子又走得如此近……
  腹中驀地傳來一陣疼痛……然後又是一陣——沐夏緊緊咬住嘴唇,忍住幾乎衝出口的呻吟。
  “沐夏,你怎麽啦?”芫芫最為細心,頭一個發覺沐夏霎時之間臉色發白,薄汗微沁,很不對勁。
  “我想……可能是……啊……”沐夏努力想要鎮靜以對,張口說話時,又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令她不由自主呻吟出聲。
  “你要生了?”芫芫低低驚叫。
  沐夏勉強點點頭。
  “是不是很痛?”蘇蘇看著臉色發白的沐夏,推人及己,自己的臉色也發起白來。
  “別說了,快,快扶她進房裏躺著……”還是芫芫穩重一些,很快平息慌亂,製止了妹妹的好奇,趕緊召來侍女,攙扶起沐夏。
  “大嫂要生了,怎麽辦?現在該做什麽?”趙倩沒經過這等陣仗,手足無措,隻知道在原地打轉。
  “快去告訴王妃,還有趕快叫接生婆來——哎呀!世子今兒到太子那兒去了,得找個人通知世子……”貼身丫頭浣紗侍候人最有經驗,雖然是個姑娘家,平日裏可沒少受調教,還不至於臨急大亂陣腳。
  “好!我去!我馬上就去——”趙倩一溜煙跑出院門,趕緊向母親報信去。

  第 83 章
  東宮。
  趙雋和太子、季允正閑坐喝茶,順道分析時局。
  去年,晉王和世子率領部將擊退北方邊境線上虎視眈眈的外族,令北方外族很是元氣大傷一把,使北方邊境平靜了一段時間,但最近,敵人又有卷土重來之勢,不時派遣小股兵勇突破邊防挑釁,守邊將士出擊則退走,收了兵再來偷襲,騷擾邊民,始終難以根除,儼然是個隱患,不得不提防。
  “趙雋,敵人不正麵出擊,暗裏以小股騷擾,行事如同草匪,此流寇之勢,依你之見,如何解決?”太子趙倬詢問趙雋。
  “敵人以小股兵勇偽裝流寇騷擾,說明其國兵力不足以大規模進犯我朝邊境,戍邊將士隻需加緊布防,另外,抽調軍中武藝高強的兵將組建一支隊伍,有挑釁者來襲,立刻跟蹤追擊,務必將他們殲滅,功成幾次,便可形成警示,諒敵人不敢再隨意騷擾進犯。”
  太子點頭,“如此甚好!敵人凶悍狡猾,現今戍邊將士恐怕力有不逮,晉王所部將悍兵勇,組織殲敵勇士,仍需偏勞於你。”
  “太子放心,我即刻抽調得力部將前往北方。”趙雋應承。
  “唔——”太子頷首。
  “稟報太子——”太子的一個貼身內侍急匆匆奔入殿內。
  “說——”
  “聖上龍體康複,日前起駕驪山行宮,如今回到皇城外三十裏處,傳訊請太子前去迎候。”內侍報道。
  皇上回到皇城附近了?這麽突然。
  趙雋意料未及,太子也是。
  “好!我知道了,準備一下,即刻出發恭迎聖駕。”太子平靜地吩咐。
  “是!太子!”內侍退了下去。
  “你們隨我一起去吧!”太子看著趙雋和季允說。
  “是!”趙雋和季允遵命。
  隨後,太子更換了莊重的禮服,攜了趙雋和季允,帶著侍臣和禦林軍,騎馬一同出了宮門。
  “世子……”
  才出宮門,遠遠的,晉王府一個仆役氣喘籲籲地奔過來,迎頭攔住趙雋的馬。
  “何事?”趙雋看著慌裏慌張的仆役,皺眉問道。
  “……少夫人……”仆役的氣還沒有喘順。
  “少夫人怎麽啦?”趙雋立刻緊張起來。
  “少夫人她……她……”
  “快說!”
  “要……要生了……”
  什麽?
  趙雋手一鬆,放了馬韁,拍馬走了幾步,才想到身後的太子。
  “太子……”他回轉頭,看著太子。
  太子揮揮手,“既然如此,你且回去罷!哦!祝賀你!”
  “謝太子!”趙雋不及多說,踢踢馬肚子,駿馬如飛,絕塵而去。
  “趙雋男兒氣概,偉岸義氣,卻也……果然‘憐子如何不丈夫’啊!”太子搖頭失笑,轉頭對身邊的季允說。
  “世子重情重義,對君王、朋友尚且如此,何況家人?”
  “哦!對了!少詹事,你亦到婚配之年,有中意的對象了麽?如無,本太子許你一門親事如何?”太子邊催馬,邊笑道。
  “太子關心下臣,下臣不勝榮幸!隻是下臣功名未就,無以養家……”
  “本太子許你這門親事,人才品貌家世俱是上上之選,養家麽——不足以憂懼,還可助你平步青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何?”太子似認真,又似開玩笑。
  “季允出身平凡,惶恐不敢受。”
  “唉……”太子輕輕歎了口氣。
  “太子有煩惱?”
  “煩惱稱不上,煩擾倒是有的。”太子淡淡地說。
  季允聰明地不再問。太子雖然親和,從不在朋友和親近的下臣麵前擺架子,隻是,君畢竟是君——盡管隻是未來的君,有些事情,有些規矩,還是不要逾越的好。
  太子和季允催馬出了西城門,來到十裏長亭,擺下陣仗,靜靜迎候皇帝的歸來。
  “啊——快讓開——”
  忽然,伴隨著一個少女驚慌的叫聲,以及急促如奔雷的馬蹄聲,前方拐彎處閃電般隆隆拐出一匹快馬,直直衝向密密列布在大道上的太子、季允和禦林軍。
  太子和季允身後的禦林軍沒有命令不動如山,太子和季允也沒來得及閃躲,那匹快馬已經衝到眼前。
  “咻——”馬兒長長地嘶叫,驀地高高直立而起。
  “啊——”伴隨少女的驚呼聲,一個白色的人影從馬身上飛開,飛向半空,然後墜落——
  太子手掌在馬鞍邊上一撐,縱身飛起,躍向墜落的白色人影。
  半空中的白色人影衣袂翩翩如蝶舞,騰空而起的太子衣袖飄飄翻飛如大鵬,季允隻覺得眼前一片眼花繚亂,再定睛,太子已經將快要落地的白色人影接在懷中。
  白色人影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一身雪白的衣裳,長長的黑發隨意束在腦後,肌膚如雪,眉目如畫,纖秀窈窕,清新得就像高樹上的一朵——白梅花。
  少女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似乎驚魂未定,雙手緊緊摟住救命恩人的脖子,直直瞪著他的臉。
  太子也看著懷裏的少女,這少女,騎著奔馬橫空出現,如同天外飛來似的,整個人——也像落入凡塵的精靈。
  “你是誰?”少女開口問,聲音清脆,如山泉悅耳。
  “我是……”太子不由自主開口。
  “嗯——”一聲輕咳打斷了太子。
  太子抬起頭,麵前,停著一輛馬車,簾子掀開處,露出一張威嚴的臉。
  太子立刻放開懷裏的少女,翻身拜倒,“兒臣叩拜父皇!恭賀父皇龍體安康!恭迎父皇回朝!”
  “唔……”皇帝看著太子,好一會兒才平緩地說,“太子——平身罷!”
  “謝父皇恩典!”太子起身,微微垂首,恭敬地立在馬車前。
  “原來你是太子?”一旁的白衣少女一臉好奇和崇拜,“看你溫文爾雅,身手卻好利落……”
  “宓兒——”緊隨在皇帝馬車後麵的一輛車子也掀開簾子,露出一張風韻猶存的美婦的臉,微蹙眉頭對少女說道,“上來!叮囑你不可騎馬的,你偏不聽!瞧瞧——幾乎出事了不是?”
  “姑姑,我沒事了!太子救了我。”叫宓兒的少女笑道,方才的驚恐似乎已經消散了。
  “皇上,這馬——”一名侍從將剛才的驚馬牽過來。
  “高力!”皇帝沉聲喚道。
  “臣在。”
  “此駑馬妄然欺主,苟活於世遺害無窮,送它上路吧!”皇帝口氣沉鬱而平淡,仿佛在安排一個好歸宿。
  “是!皇上!”高力恭敬地應,把馬牽到一旁。
  “皇上,你要對它做什麽?”宓兒看著神色語氣都奇怪的皇帝,又驚又疑問。
  “宓兒,這畜生幾乎摔壞你,朕不能讓它再傷害你了!”皇帝柔聲對少女說。
  “你……”宓兒還想再問。
  “咻……咻……”
  路旁忽然傳來馬兒幾聲悲鳴,宓兒立刻轉過眼去,駭然發現——馬兒轟然一聲撲倒在地,頓時激起一片塵埃飛揚,隨即馬嘴邊緩緩淌出血來,腿腳跟著撲蹬幾下,然後……不動了。
  馬兒的旁邊,高力捏著巨缽一樣的拳頭,冷漠地站著。
  “啊——你把它打死了?為什麽?可憐的馬兒……你們怎麽能這樣?嗚……”宓兒驚叫一聲,淚水湧出眼眶,聲音哽咽起來。
  “宓兒,存心不良者,朕——豈能容許它存活於世?你放心,朕定然好生保護你。”皇帝又柔聲說道。
  “不!我不要這種保護……”
  “宓兒!”後麵車子上的姑姑聲音嚴厲,“不許對皇上放肆,上車!”
  “我不!”宓兒跺跺腳,甩掉眼淚,轉過身,跳上一匹空背馬兒,用力踢了下馬肚子,疾風般穿過重重排列的禦林軍,驅馬直往京城方向馳去。
  太子不禁愕然——真不巧,宓兒騎走的,正是他的馬。
  “高力,跟著她——起駕!”皇帝急忙吩咐,語氣中有些沒好氣,有些無奈。
  “是!”高力的馬如箭一般直竄出去,立時追趕跑遠的宓兒。
  “起駕!”隨行太監也立即喝道。
  “太子,馬——”太子的貼身侍臣迅速將一匹馬牽到主子麵前。
  太子微微搖首,跨上馬背,跟隨在父皇車駕邊,返回京城。
  父皇還朝,帶回來的,究竟是什麽人?
  太子本不願探究,但,仍然忍不住要想。

  第 84 章
  她怎樣了?
  她的聲音隱隱從房裏傳出,像是控製不住的哭泣?她不是愛哭的女子,哭得這麽淒慘,一定——很痛吧?
  “女人生孩子都要痛的!”所有人都用這句話來安慰他!這——算什麽真理!
  他不要她痛!一切——能不能快點結束!
  這個調皮的孩子……要到什麽時候才肯乖乖落地不再折磨他的娘親?
  “還沒生哪……快啦……快啦……”三五個接生婆輪番進進出出,就是沒有一個肯報好消息。
  這群混飯吃的!
  再等下去,他要急瘋了……
  趙雋在緊閉的臥房門外走過來……走過去……走過去……走過來……如果不是局促在這鬥室之中,隻怕繞著京城走上個三五遍也不止!
  “大哥,我的眼睛快要晃花了……”趙倩忍無可忍地哀鳴。
  “丫頭,少說兩句!”孫王妃敲敲小女兒的頭,製止她的不知好歹。這時候最憂心最急躁的——當然是做丈夫和父親的,最好別去招惹,過來人都曉得。
  趙倩的抱怨沒招惹來大哥的怒氣,運氣好得很——因為,她大哥像是沒留神她說了些什麽。
  趙雋壓根兒沒空注意誰!他的心神,全都穿透那扇仿佛能夠阻隔千山萬水的可惡房門,凝聚到房內的妻子那兒……
  她生了多久?哭了多久?
  她還要生多久?還要哭多久?
  他的心,還要揪多久?還要跟著痛多久?
  三個時辰……五個時辰……八個時辰……
  他聽著她一聲又一聲痛苦的呻吟,想象得出她受苦的模樣……如果女人生孩子必須如此慘痛,他,再不要她生了!再不要了!
  趙雋緊皺眉頭,用力揪緊頭發,焦躁得眉頭、頭發都像要燒起來,數番想要衝進房裏看個究竟,都給攔了出來——咳!咳!咳!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進產房!自古以來皆如此。晉王爺、孫王妃、接生婆……扯的扯,推的推,甚至是他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的妻子,也嘶叫著不許他進去——那個驕傲的丫頭。
  這一天,比一年還長!
  晨光乍泄,又一天來臨了!
  煎熬一夜等候消息的人都困倦不堪,東倒西歪了,趙雋仍然直直挺立……
  “哇……”
  終於,新生嬰兒一聲宏亮的啼哭衝開了籠罩住整個“蘭薰院”的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的空氣。
  她——生了!
  他們的孩子——終於出生了!
  “恭喜王爺、王妃、世子!賀喜王爺、王妃、世子!是個——小世子!小世子安好!少夫人安好!母子都平安!恭喜!恭喜……”接生婆喜滋滋地抱出小嬰兒給候在門外的眾家長看,一個個輪番道賀不止——或者說,討喜頭。
  “嗬嗬……”晉王笨拙地從接生婆手裏抱過孫子,低頭凝視新生嬰兒,困倦一掃而光,眉毛眼睛笑開了花,“乖孫子!本王的寶貝孫子喲——來人!看賞!重重有賞!乖孫子,爺爺抱抱——日後爺爺帶你去打獵……”
  “王爺!給我抱抱——快點!”晉王爺抱著孫子嗬嗬直樂,一旁的孫王妃可是著急得不得了,幾乎想要動手去搶了。大男人哪曉得怎麽抱孩子嘛?抱孩子呀……當然是她這個做奶奶的最內行咯!
  “也給我抱抱啊……”趙倩伸著兩隻小手可憐兮兮地叫,爹娘都搶著抱她的小侄子,嗚……可憐她連小侄子的臉還沒有看到哪!“給我看看好不好?像大哥還是像大嫂啊?可不可愛嘛……”
  趙倩真是很可憐,求了半天,小侄子硬是輪不到她抱……呃,連臉都看不到!也不知道到底長得像……誰?
  外麵一幹人高興得喜氣直衝雲霄時,趙雋早已閃進房裏,伏在愛妻的床邊,執著她的手,慶幸,感動,欣慰,喜悅……
  她很好!她沒事!她安然無恙!這是上蒼對他的厚愛!
  “夏兒,謝謝你!”他輕輕撫摩她比白衣還要蒼白的臉頰,心安的同時卻又發緊,發疼。
  她疲累得昏昏欲睡,在閉上眼睛之前嘟噥,“雋,你……輸了……”
  這丫頭!
  趙雋低頭吻吻心愛的人兒,知道她聽不到,還是在她耳邊輕輕低語,“夏兒,你放心!我——趙雋願賭服輸!”
  其實,他這一生,早就輸給她了!
  皇上返回京城,第二天一早即上朝議事了。
  金鑾大殿上,群臣三叩九拜之後,競相向端坐在龍椅上的皇上恭賀龍體安康,輪到尹丞相時,皇上微蹙著眉頭瞅了他好一會兒,龍顏總算沒有勃然變色,最後還算平和地頷首,也教他平身了。
  太子監國,起用皇上下旨停職查辦的尹丞相,某些人其實不以為然。如今皇上重又君臨天下,那些認定皇上還朝之後必定重新騰空丞相職位,對此心懷希冀的人始料未及且失望萬分地發現:皇上,似乎已經掃盡之前對尹丞相的種種不滿,依舊任他在相位上為所欲為,而且,尹丞相經曆罷相風波之後,愈加小心翼翼,兢兢業業,一時還真讓人挑不出大毛病來。
  也有某些自認犀利的人認為:皇上……咳!其實……似乎有些疏於國事了!否則,又怎會任由自己親手罷黜的尹丞相重振旗鼓身居高位坐享榮華?
  天子……不愧為天之子,果然心有天寬啊!
  尹丞相仍舊仕途亨通,別說許多朝臣腦袋裏的亂麻理不通透,尹丞相心裏也想不明白:難道說,皇上自己想通了?要不,幹脆直說了吧!君王愛江山愛美人,江山遼闊,美人眾多,天下絕色何止一二?有的是愉悅君心的絕代佳人!皇上惱他有意抗旨私自嫁女,也不過一時意氣,期盼君王眷顧的絕色數不勝數,君王的心又何需他出嫁的女兒去填補,是這樣吧?
  不管眾人如何作想,尹丞相如何猜測,總而言之,皇上現在的確像是寬恕尹丞相了!
  尹丞相稍稍寬下心來:看來,皇上純粹就是出於楊太師的挑撥才對他心生嫌隙,一旦身邊有了合意的美人兒,自然無暇記掛他不肯送女侍君的小事——老實說,這真不是什麽大事。
  本朝這位皇帝,繼位以來便以風流倜儻著稱,好在尚知用人唯賢,手底下文官武將也算得力,在其位,謀其職,皇帝奉行中庸之道,宣揚孝治天下,除去邊境外族不時蠢蠢而動窺覬國土,國內局勢倒是一直安定祥和。
  或許真應了古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要不,就是酒色財氣蝕人。近些年來,誌得意滿的皇上言行愈加出人意表,最近,更是有些無所顧忌起來……
  一切,還得從皇上到驪山行宮靜養的事情說起。
  皇上到驪山行宮靜養,本意既為靜養,因此撇開一眾妃嬪,輕身上路。皇上到達驪山之後,不多久,即有人聞訊前來晉見聖皇,這人——就是居住在洛陽城裏的前東陽侯遺孀鄭夫人。
  前東陽侯魏燮之在一次處理采邑子民的紛爭中不慎為亂民重傷,終於不治,英年早逝,撇下夫人鄭氏孤寡。鄭夫人與丈夫不曾生下一兒半女,東陽侯爵位無子嗣繼承,於是旁落,由鄭氏另一房子孫繼承,這樣一來,鄭夫人便失去了領地主權,由高高在上跌到與庶民無異。往日的榮光不複存在,鄭夫人不甘心過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寂寞生活,天無絕人之路,皇上到驪山行宮靜養的消息傳來,鄭夫人有了主意: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天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如果傍上皇帝的梧桐高枝,那麽,什麽榮華富貴不手到擒來?
  在男人的世界裏,女人想要有所作為,少不得要依靠有權有勢的男人;而,想要將有權有勢的男人把握在手裏——容貌,便是最大的資本。昔日,不論是西施、貂嬋還是趙飛燕、楊玉環,莫不如此!
  對此,鄭夫人有深切的體會。
  鄭夫人早年還做東陽侯夫人的時候,曾經與丈夫一同招待過來洛陽巡視的皇帝,也算有舊,可惜,她現今雖風韻猶存,卻已徐娘半老,麵對擁有六宮年輕貌美之粉黛的皇帝,不必愚蠢地心存妄想,想要翻身,隻能另辟蹊徑,最好是一條捷徑。
  鄭夫人是頗有遠見的女人,她的手心裏,就有一顆非常好的棋子——鄭宓!
  鄭宓是鄭夫人哥哥的女兒。鄭夫人的哥嫂可憐妹子孀居,無兒無女,於是把女兒鄭宓過繼給她,也好給她一個現今的安慰和未來的依靠。鄭宓自小儀容出眾,鄭夫人心有所思,因此著意撫養,多年來養在深閨人未識,就盼著一朝選在君王側——令她喜出望外的是,機會竟來得如此快,如此容易!
  皇上到驪山靜養的第二個月,鄭夫人攜帶鄭宓前去晉見,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皇上乍見鄭宓,龍顏現驚為天人之色,當即把她們留在行宮裏。前景樂觀,鄭夫人毫不懷疑——她的侄女兒鄭宓很快就會成為皇上的妃子,她再度榮耀風光的日子,就要回來了!但,事情的進展卻有些令人懊惱:皇上尚在病中,病體未愈,心有餘而力不足,納妃一事還須從長計議——真是心急偏上熱豆腐;尤其,鄭宓那小女孩兒太懵懂,根本不識世事,不解風情,對皇上的情意視若無睹,隻把君王寵愛看作長輩親慈,絲毫不曉得利用這絕佳機會飛上枝頭作鳳凰,枉費她多年的養育和栽培——真是諸葛亮遇上阿鬥才。麵對曲折,鄭夫人雖然心急,卻也曉得急功近利適得其反,尤其,鄭宓那丫頭任起性來直如化外之民,別說屈服於她的聲色俱厲,連凜凜皇威都敢冒犯,懊悔得她不得不自責“教不嚴,師之惰”。雖然不如意之處種種,最終,魏夫人仍是得償部分心願:皇上還朝,把她和鄭宓也攜回京城。事情必然圓滿,隻是時間早晚而已——鄭夫人信心滿滿地想。
  皇上帶鄭夫人和鄭宓回京城後,把她們安排住在皇宮內,時常殷殷切問,關懷有加。皇上前往驪山靜養,不許宮妃隨行,歸來卻帶回個美人兒,這事態出其不意,由不得人竊竊私語——尤其是宮妃們。皇上靜養數月,龍體終於安康,重又龍馬精神,久旱不雨的三宮六院莫不期盼天降甘露……隻是,皇上回宮也有段時間了,除了心血來潮似的偶爾到某個愛妃房裏坐坐,大多數宮妃再難見皇上龍顏——更別提沐浴皇恩,而,那個妾身未明的丫頭,所受待遇卻比她們好得多!這,如何能令某些個曾經受寵的宮妃平心靜氣?
  於是,以某些個寵妃為首的宮妃們婉轉地向皇太後表達了對皇上的關心和憂慮,尤其鄭重其事地提到皇上帶回來的紅顏禍水——迷亂君心,擾亂綱常,誰說不是禍水來著?當今皇帝聲稱以孝治天下,侍奉皇太後恭敬謹慎,不敢稍加忤逆,若有皇太後發話,焉能不唯唯連聲?後妃們的出發點,當然是希冀皇上迅速重歸正道,切莫因為狐媚蠱惑步入昏庸無道——這狀,當然該告。
  皇太後上了年紀的人,平日裏多吃齋念佛,懶問俗事,隻是,天子龍體安康,乃江山社稷之福,皇帝病體初愈,自當善加珍重才是,於是,皇太後慎重囑咐了皇帝幾句。皇帝既然聲稱以孝治天下,自當虔心領受母後教誨,因此暫不作他想。皇上暫時是沒有納妃動向了,卻不肯打發鄭夫人和鄭宓出宮。不僅任她宮裏來去自如,還時常登門慰問或親切傳喚,對鄭宓甚有恩寵縱容之嫌,即便眾妃嘟著櫻桃小嘴豎著柳葉眉撒嬌賣乖竊竊非議仍舊一意孤行。
  就這樣,這個名叫鄭宓的女子,便和她的姑姑一起留在皇宮裏。
  而皇上呢,寵愛這個妾身未明的女子,外人瞧著鬧不清是君王之愛,還是長輩之愛?弄不清皇上到底想要納之為妃,還是視若女兒?教人簡直難解其意。

  第 85 章
  八月初九,晉王世子趙雋的公子滿月了。
  這天,晉王府內賓客雲集,前來慶賀的有王公貴族、達官顯貴、趙氏族人、尹氏親朋以及趙雋的一幹友人如秦肅、季允等等——澹台拓就不用說了,他根本還住在晉王府裏,跑都跑不掉,除此之外,太子、長公主甚至柴郡主也都來了。
  客人如雲,男賓都在前堂吃酒,女眷則聚到後院坐席。
  太子一行剛進晉王府,就急匆匆要趙雋把一個跟隨他而來的小內侍送進後院,帶去“蘭薰院”。
  “蘭薰院”裏也設了一桌宴席,坐席的人有女主人沐夏、葉家姐妹、臨秋、怡蓉、趙倩,以及趙雋剛派人帶來的太子內侍。
  這個內侍,沐夏一眼就看穿了——不過是個打扮成內侍模樣的女子。這個女子,俊秀而清新,宛如高樹上一朵不曾沾染塵埃的白梅花,渾然天成一股動人氣韻,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她,為什麽女扮男裝?
  “你是誰?你叫什麽名字?”好奇的趙倩搶先開口問。
  沒辦法,下人帶這個人進來,隻說大哥如此安排,不言明來者何人就走掉了,她隻好自己來。
  “我叫鄭宓。”小內侍落落大方地回答。
  “這名字怎麽像個女孩兒名?”趙倩忍不住打量對方,說實在的,小內侍人長得也真像女孩兒,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孩兒。
  “我本來就是女孩兒!”鄭宓俏皮地笑,落落大方,並不怕生,“我在宮裏悶得慌,聽說太子要出宮赴宴,我就悄悄扮成內侍跟出來,太子直到進了王府才發現是我,無可奈何,於是叫我到這裏來了。”
  “你果真是女孩兒!你從宮裏來的?那你是太子的什麽人?”趙倩仍然好奇得很。
  “我不是太子的什麽人!”鄭宓搖搖頭,神情淡淡的。
  “那你在宮裏是做什麽的?”趙倩好奇個沒完沒了。
  “不做什麽。我是洛陽人,我姑姑帶我來京城遊玩,她認識皇上,所以皇上就讓我們住在宮裏。”鄭宓耐心解釋。
  “哦——”趙倩的疑問算是解開了些許。
  “倩兒,別隻顧著說話,讓鄭姑娘也吃些膳食吧。”沐夏止住喋喋不休的小姑,盡責招待客人。
  “叫我宓兒就好了,你就是世子的夫人吧?太子說世子的公子今天滿月,我可以看一看小公子嗎?”鄭宓看著沐夏,微笑要求。
  “小少爺剛從前廳抱回來,睡得正香哪……”浣紗忙說。
  “那好,我日後再看罷,總有機會的。”鄭宓不以為意地作罷。
  “少夫人,柴郡主來了。”正說著話,一個侍女進來稟報。
  “請郡主進來!”沐夏讓請。
  “世子夫人,恭喜你!”柴郡主走了進來,麵容恬淡,語聲溫雅地祝賀。
  “謝謝!郡主請坐!”沐夏微笑答謝,隨即讓坐。
  柴郡主跟著笑一笑,告了座,抬眼環視席上,目光流轉處,落到鄭宓身上時微微一愕,脫口而出,“鄭姑娘,你也來了?你怎麽認得世子……呃夫人?”
  “你認得我?”鄭宓神色詫異。看來,柴郡主認得她,她卻像是不認得柴郡主。
  柴郡主又微微一笑,“是皇上讓鄭姑娘前來代為祝賀的嗎?柴屏聽說皇上今日到河南視察旱情去了——皇上如此倚重鄭姑娘,足見皇上對鄭姑娘寵愛非常……”
  鄭宓微微聳肩,沒有回應。
  一旁的人卻聽得暈乎乎——方才,鄭宓親口說自己跟隨太子而來,眾人本以為鄭宓是太子的朋友,聽了柴郡主的話,卻又讓人覺得:鄭宓,似乎與皇上的關聯更?芮小??
  什麽狀況嘛?
  鄭宓不解釋,柴郡主也不再說什麽,眾人……當然也不好追問,於是扯開話題隨意閑談,讓宴席呈現它該有的樣子,例如祥和、熱鬧、賓至如歸、賓主盡歡。
  柴郡主沒有坐多久就告辭了,之後,臨秋要回家照顧才三個月大的嬰兒,蘇蘇有身子,坐久了疲乏得回去歇息,她姐姐芫芫當然要陪著,這樣一來,宴席趁勢散了。
  宴席散了,人幾乎走光,鄭宓卻還走不了——太子未曾傳話回宮,她得等著。
  這樣,鄭宓仍舊留在“蘭薰院”裏,幸而,趙倩也沒有走,倆人年歲相當,乍相識倒也有話兒聊,坐一處談天說地,漸漸覺得投機,聊得欲罷不能起來。而沐夏呢,見有小姑陪伴鄭宓,囑咐幾句,放她們自在相處,自己則回房裏看護剛滿月的小兒子。
  奕者,盛大也——取其長子嫡孫,蠢垂獯竺砰怪?狻C?鄭?傷?囊??鬃勻《ǎ?智資旨僑胱迤住?
  趙奕,就是他——
  粉粉嫩嫩的肌膚,黑黑亮亮的眼眸,好一個粉雕玉琢、劍眉星目、端正出色的漂亮娃娃!
  沐夏趴在嬰兒搖籃邊看她的小娃娃,小娃娃也在看她,母子倆互相凝視,她嘴角含笑,內心滿滿都是對小娃娃的愛,小娃娃還不會笑,看起來很安靜,儼然乃父深沉時的風采。
  她的心願徹底達成——嗬!原來他小時候長這樣子!
  隻是,小娃娃也長得太像他的父親了吧?怎能一點點像她的地方都沒有呢?據說兒子大多隨母親的呀!不過,也不能全盤抹煞她的小娃娃身上那麽一絲絲兒遺傳自她的地方,例如,那白白嫩嫩的肌膚應該就是來自於她的遺傳吧?雖說,他的父親也不黑……瞧罷!她原本一心一意想要生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兒子,現在真的生出來了,卻又隱隱感到那麽一點點不甘心——怎麽說兒子也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骨血,怎麽可以一點麵子都不給他的親娘嘛?
  “奕兒,你怎麽可以如此不公平呢?”沐夏撫著小娃娃肉乎乎的小手、小臉,逗弄他,“你的眉毛可以長得像你爹爹,眼睛可以長得像你爹爹,鼻子可以長得像你爹爹,甚至嘴巴也可以長得像你爹爹,可是,可是,連耳朵也長得像你爹爹就真的太不公平了哦!算了!看在你是娘親兒子的份上,娘親又這麽愛你,就不跟你計較了!不過呢,日後娘親再生個弟弟,一準把他生得跟娘親一模一樣,若他長得比你俊,兄弟倆可不許打架……”
  “嗬嗬……”有人在背後悶笑,想來是把她孩子氣的幼稚言辭全聽了去。
  啊!背後偷聽,不是君子行為哦!
  沐夏嘟起小嘴,還沒來得及嗔怪,一雙胳膊已經由身後繞上她的腰,摟著她一起蹲坐在嬰兒的搖籃邊,一起看搖籃裏的小娃娃,一個聲音順道湊在她耳邊笑,“愛妻,擔心兄弟倆打架,就給為夫生個乖女兒吧,奕兒當了哥哥,定然疼愛妹妹尚且不及。隻是……奕兒還小,等他長大了,我們再給他生一個妹妹,好不好?”
  她還能說不好嗎?實在說,生奕兒的時候真夠她受的,至今回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再來一次還真是沒有太大的勇氣去承受。他,對她太好了!
  “雋——”沐夏回身抱住夫婿的脖子,和他耳鬢廝磨,在他懷裏輕聲承諾,“我一定生個女兒給你!一定!”
  “唔——我們會有女兒的……”趙雋輕撫嬌妻依然令他心折的容顏,很滿意她的氣色。她月子裏調養得很好,生孩子沒有改變她多少,除了……不可避免的豐盈……
  他那是什麽眼神?沐夏的心撲通一聲,猛烈地跳動起來。這些日子,她生孩子,坐月子,趙雋一直睡在書房,夫妻之間的親昵除了偶爾的撫摸擁抱,不能做得太多……要他——一個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男人如此清心寡欲,也太難為他了!尤其,他還有兩個美麗的禦賜侍妾……
  他那兩個禦賜的侍妾,該怎麽辦?
  她並不憂心他會拈花惹草,他是那種不肯苟且的男人——皇上為什麽賜給他侍妾,她心知肚明,也許,他也心知肚明,那兩個女子,怕是隻能在晉王府裏長久寂寞了。而,若要她寬容地任由夫婿的身心全盤接納那兩個女子,她,其實也做不到!
  “好好的,怎麽又皺眉頭了?”趙雋目光銳利得很。
  “沒什麽……”沐夏站起身,把夫婿也拉起來,“中午坐了許久的席,乏了吧?不歇歇麽?”
  “不了——”趙雋搖搖頭,“今晚父親母親還要設家宴,單獨款待親朋好友,方才宴席上,為夫喝的不少,夏兒,你陪為夫去花園裏散散步吧?”
  “嗯——”沐夏看看兒子,乖巧的小娃娃很識趣地甜甜入睡了,她也就放下心來,囑咐奶娘幾句,挽著夫婿的胳膊步出房門,一同逛花園去。

  第 86 章
  時值八月,秋氣漸上,涼風習習,在午後日影漸漸西斜的時光裏,散步是一項很好的活動。要不,也不會有許多人出現在花園裏。
  趙倩坐在荷花池上的亭子裏,安靜地聆聽鄭宓撫琴。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行雲流水琴音中,鄭宓輕輕開口吟哦,她的聲音如山泉淌過山石,激起一片水花四濺,絲毫不比琴音遜色。
  “宓兒姐姐,你的琴彈得真好,我就怎樣也學不好琴……”趙倩羨慕地說,其實啦,她是從來就做不到靜心去學,相比之下,不禁微微感到不學無術的慚愧。
  “琴彈得好,或不好,又能怎樣?”鄭宓輕輕淡淡地一笑,“我自小並不愛彈琴,可姑姑說她隻愛聽我彈,說聽我彈琴她就不寂寞了,我姑丈去世得早,姑姑一個人很寂寞,所以,我一直彈琴給她聽,一直彈,一直彈,就學會了……”
  鄭宓雖是淡淡地一笑,溫和地說話,趙倩卻覺得,她的聲音裏有一些分辨不清的意蘊。這個鄭宓姑娘,隻比她大一歲,她的人有時看著容易明白,錯眼之間,卻又覺得似乎不透徹。開始,她以為鄭宓也和她一樣,不是個什麽事兒都藏在心底的女孩兒,可不經意之間,卻又讓人產生飄忽難以捉摸的錯覺……鄭宓,是像她一樣清淺的女孩兒,還是一個神秘的深沉女孩兒,她——簡直鬧不清楚。
  不過,不管鄭宓是什麽樣兒的女孩兒,也不影響她心生好感,尤其,鄭宓有時候看起來也有些大嫂的味道,令她不由自主感到親切,和她做朋友,感覺挺不錯的。
  “鄭姑娘的琴聲真美,舅舅素來愛才,鄭姑娘才華橫溢,難怪舅舅如此喜歡……太子,你說是不是?”
  一個女子的聲音加了進來,還帶出一個敏感的稱呼。
  所以,趙倩和鄭宓同時轉過頭去,也同時看到柴屏郡主和太子向她們走來。
  “倩兒妹妹,你們雅趣得緊!在這荷花池上撫琴,如此‘荷風送香氣’,真有些‘我心素已閑,清川淡如此’的意境。若知道你們在這裏,我和太子早過來聆聽雅音了。”柴郡主溫文淺笑,昔日曾經掉落荷花池的事情似乎並未在心頭留下陰影,坐在這荷花池上,依然氣定神閑、泰然自若。
  趙倩“嗯”了一聲,實在找不到話來扯淡——這也怪不得她,從去年在別業撞到柴郡主與季允相擁而眠的一幕,兩個人心裏的疙瘩壓根兒沒解開過,趙倩是再也敬重不起柴郡主的了,而柴郡主呢,看來也沒有與她冰釋前嫌的跡象,所以,兩個人麵對麵時,除了客氣的客套,幾乎無話可說。
  鄭宓呢,她看看柴郡主,又看看太子,再看看柴郡主,最後收回目光,低頭撫琴,同樣無言。
  無人應答,柴郡主卻也不以為意,轉頭看著太子,輕言細語,“太子,舅舅去河南巡視,要幾日才能回來吧?我好久不見安平了,她的病好些了罷?”
  太子“唔”一聲,隻回答後麵的問題,“安平的病時好時作,也就那樣。”
  “安平真可憐——”柴郡主低下頭來,麵上一片憐憫之色,“安平若不是掉進水潭,又怎會惹來這病根?”
  趙倩心底哼了一聲,不清楚柴郡主幹麽無聊提過去的事,浣紗早跟大家說清楚當時的情形了,安平公主——根本就是自找苦吃!如今久病不愈,又怨得了誰?所以才說,上天自有公道在,最好不要心存害人之心,否則惡有惡報,追悔莫及啊!
  其實,柴郡主說那一番話真沒有多少惡意。不過是看到大家不說話,如此冷場,所以盡量找話說罷。而且,母親早對她分析過利害,與趙雋的姻緣……是不必再心懷希冀的了,而太子表哥,既然他的先太子妃已經去世,現在又不曾立新太子妃,何況他的人看著其實也不錯,青春蹉跎便過去了,她的確應該拋卻往日的心思,順母親的意,好好與太子表哥相處才是。
  柴郡主心底思潮起伏,旁人自然看不出來,尤其是趙倩,覺得沒有陪伴柴郡主“談情說愛”的義務,所以徑直站起身,告退。
  “倩兒,等一等,我把東西落在世子夫人那兒了,我不太認得路,你帶我去找吧?”鄭宓緊跟著站起來,掃一眼愕然頷首的柴郡主和麵無表情的太子,追上趙倩,倆人攜手離開了荷花池。
  現在,荷花池上的亭子裏,就隻剩下太子和柴郡主了。
  “咦?倩兒妹妹和鄭姑娘把琴落在這兒了——”柴郡主平定臉上的愕然,緩緩伸出玉手,將琴拿到自己麵前,隨手撥弄,彈撥出一串悅耳之聲,“這琴真好!”
  柴郡主讚歎道,隨即正襟危坐,低頭撫弄。細聽,原來是一古琴曲:《高山流水》。
  相傳俞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撫琴抒懷,調寄高山流水,誌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誌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若江河!”於是,引為知音。後鍾子期死,伯牙摔琴絕弦,終身不複鼓琴,以為世無足複為鼓琴者。
  柴郡主一曲方罷,螓首輕抬,微現惶恐之色,似在等待太子的評價。
  太子沉吟正待開口,目光忽地越過柴郡主,落向遠處,“哦——趙雋夫婦也來了!郡主稍等,我去與趙雋打聲招呼。”然後長身而起,走出小亭,轉個彎,身影隱進花枝樹叢之中,不複見了。
  柴郡主在太子目光落向遠處時也看過去,果然瞥見趙雋的身影一閃——隻是一閃,就赫然消失!她一怔,轉回目光,又不禁微微一怔——太子表哥,也消失了……
  一片灰雲遮住白日,天地驀地暗淡,襯的柴郡主的臉色也暗淡幾分。她獨自靜坐,垂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緩緩立起身,嫋娜地步出亭子……荷花池上,徒然留下一把寂寞的古琴,再無人撫,更不知向何處尋覓知音?
  沐夏和趙雋攜手在花園裏走了一圈,看看日頭愈低,天色漸漸昏黃,該是回去的時候了。於是,夫妻倆轉過身,攜手漫步返回“蘭薰院”。
  經過一片小小的桂樹林時,沐夏停下了腳步——此時正值八月,仲秋雖未到,桂花卻已然綻放,花香飄散,沁人心脾,一如“蘭薰院”裏的味道。這樣的味道,讓她想起了某些往事。
  往事其實不遙遠……在她思考“蘭薰桂馥”的最初,也不過才一年前!一年前,她還是個自以為冷情其實自傲的女子,一年後,她變成一個被愛人的愛情之網牢牢束縛的女人,終此一生,也許再不能解脫了!
  可她,不悔!
  愛他,又何須悔……
  “如此安靜!該不會又在轉頑皮念頭了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調皮孩子,還有何作弄夫君的手段,都使出來罷!”見身邊的人兒良久不吭聲,似乎走神的樣子——他,可不要她在他身邊神思飄飄像是忘記了他!於是,趙雋帶著玩笑的口吻逗趣。
  她沒有被他的冷笑話逗笑,轉過清澈的眼眸,專注地凝視他,口氣輕淡地詢問,“世子,真正的大家閨秀和偽裝的大家閨秀,您更欣賞哪一個?”
  這個問題……有些敏感哦!
  “欣賞?”他刻意誇張的語氣,“不!為夫不欣賞任何一個真正的或者偽裝的大家閨秀……”他迎著她瞪直的目光,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為夫隻會愛女人——隻愛一個叫尹沐夏的女人!不論她什麽樣子,都是我趙雋心愛的惟一的女人!”
  這男人還真不是普通的會哄女人!沐夏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呀,才真正是一個最高明的偽裝者!比她這個不夠純粹的大家閨秀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服了他了!
  她搖搖頭,嘴角微揚,情不自禁投入他寬闊的胸懷,屈起手指羞羞他的臉。
  這麽好的機會,不利用太可惜了!
  所以,趙雋手臂攔腰一勾,把佳人密密地圈在懷抱中,低下頭,結結實實地索要一個深長綿密的吻。
  ……所……幸,他們半個侍女也沒有帶!要不,老是在人前放肆地上演夫妻恩愛的畫麵,她僅剩的大家閨秀顏麵真要蕩然無存了。咳!她這個看起來比哪一個男人都要冷,都要酷的夫君,誰又能猜得到會有這般性情?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沐夏分了下神——真的隻是分了下神,很快地,就被強悍的擁抱和霸氣的熱吻拉回全部心神,投入到夫婿引發的洶湧熱潮中,再沒法旁鶩……
  天色又昏黃了幾分,秋氣襲人,已是寒意瑟瑟,流連在花園裏的人,真的應該回去了。
  趙雋和他的妻子走遠了,消失不見了,柴郡主赫然從一棵桂樹後麵現出身影。
  她一手捂著小嘴,一手捂著胸口——似乎,所受的驚嚇著實不輕。
  柴郡主的確受了驚嚇,畢竟,一個雲英閨女實在是沒有多少機會親眼目睹人家夫妻的親昵行為,也不宜親眼目睹人家夫妻的親昵行為,而她,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看見趙雋與他的妻子在她眼前親昵,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們,還要把她的信心磨滅幾分?徹底嗎?
  她有著高貴的身份,優越的品貌——這些,誰說不是男人麵前無往而不利的條件?曾經,她不以為自己會是遭人視若無睹的卑微女子——像晉王府昔日的表小姐沈怡蓉;曾經,她也不以為自己會比誰遜色——例如趙雋的妻子尹沐夏……可,命運似乎不體恤她,月老更是不肯善待她。
  她上年到達京城,與安平公主跟隨皇上到禦囿狩獵時,第一次看見趙雋,也……第一眼就愛上他!誰知,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他,趙雋,竟然已經娶妻!恨不相逢未許時……她無可奈何,卻也無論如何拋擲不掉人生的第一次心動。愛,就要非卿不嫁!所以,她決心委屈自己……可,就連這樣的委屈也換不來趙雋的真心相許!他,甚至連敷衍她的心思都沒有!就那樣一次次從她的視線裏消失,沒有回頭、轉身,更遑論容她貼近,甚至……嗬護她入懷?她不得不死心!隻能死心——因為,她根本沒有信心從尹沐夏的手裏拿到趙雋的心,分走都不行,何況,哪一個女子不奢望情郎全心全意……
  迷夢,早該醒來!她也決心醒來!太子表哥——或許才是她的真命天子!可是,她的心為什麽還會難過——在親眼目睹趙雋和他的妻子旁若無人的親昵時?
  她……應該如何自處?
  柴郡主心亂如麻、神思散亂,恍恍惚惚地繞著一棵又一棵桂樹往前方走,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往哪裏走,也無力去想自己應該往哪裏走,即使愈走愈幽深,走到僻靜得像是不曾有過人煙的角落。
  這……是哪裏?
  柴郡主茫然地抬頭四顧,在些微感到驚惶的同時心房驀地被重重擊中,以至於……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張口結舌——她側前方的桂樹下,太子表哥他、他正將一個女子摟抱在懷中……
  幾星花瓣飄飄悠悠墜落在他們的頭上,衣服上,如此的唯美……桂花的香味很濃,很濃,濃烈得令人透不過氣——令她透不過氣,恍如窒息!
  表哥——是第二個趙雋!而那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畫麵裏的女子——竟是……鄭宓!
  鄭宓,她最應該投入的懷抱,難道不是舅舅的嗎?
  為什麽?
  她隻不過是個希冀真愛,渴求未來有個寬闊胸懷安穩倚靠的至情女子,為什麽……總被無情辜負?
  為什麽……

  第 87 章
  桂樹下。
  俊雅的男子看著麵容落寞眸光水漾的少女——心底某根弦難以遏止地顫動——或者也可以說:一再被撥動。
  他,循著她的蹤跡而來,毫不懷疑自己會找到她,也如願找到她,可……找著了又如何?
  當他在桂林中驀然回首,於襲人欲醉的花香迎上她等待已久的目光,理智要他走開,腳步卻沒法移動一分一毫——她就是花香,那麽遠,又那麽近,以為捉摸不住,卻又真實地盈滿鼻端。
  可是啊……
  他隻能一如既往的淡漠,也一如既往地惹來她的落寞——他們相見的機會並不多,甚至可說非常、非常少,而,就算如此屈指可數的相見,也不能阻礙他看清她臉上一次比一次深濃的落寞。一個月前,她還是個天真不曉世事的女子,一個月後,她再沒有從前的無憂無慮,她潔淨的容顏,漸漸沾染憂傷和抑鬱。
  是……誰,令她徹底改變?
  ……是他嗎?還是他?
  是他吧?就算他想否認……也已經抹煞不掉!他和她,心下都明白……都明白!
  可是啊……他該怎麽辦?
  他能做的,除了一次次忽略她清澈得能夠看清一切蘊涵的眼睛,一次次由她纖美動人的身畔走開,還能……怎麽做?每一次目光和腳步的追逐,再難以拆解,最終隻會是無謂的糾纏和潛藏的傷害,他們隻能擦肩而過,也應當擦肩而過……但,這一次,他的腳步隻肯聽從他的心,再不肯順從他的理智——他,在她落寞而倔強的目光前,再也沒有辦法輕易轉身,再也沒有辦法!而,這一次,先轉身的人成了她……
  不!
  一股油然而生的惶恐失落促使他衝動地阻止她試圖絕然離去的腳步——她,那麽決絕,如同投向火焰的飛蛾,義無反顧,突然間令他害怕了,不舍了……她,就像立在最高枝的一朵梅花,承受一場場最狂肆的風雪,一天比一天柔弱,等待墜落……他不要她遭遇肆虐,不要自己也是摧折她的又一場風雪,他,更想做的——是可供她依靠的枝!
  如果愛上她是他此生不可避免的命運,即使麵臨的是最狂暴的風雪,即使最終迎來的命運將是雙雙毀滅,即使……終將萬劫不複,他,也認了!
  她,是他的劫。
  是劫,隻能去曆。
  還是桂樹下。
  當他溫柔地將她嗬護入懷,她的淚終於墜下——啊!他的心,終於是她的了!而她的心,早已經交給他——在相見的那一刻!她等待的心再也不空蕩,再也不惶恐,她愛他,他——也終於坦承愛上她!原來,兩情相悅的感覺,這般甜,這般美,甜美得恍然如夢,令人憂傷下一刻清醒將會迎來無限失落的痛徹心肺!
  他一滴一滴吻去她的淚水,安撫她曾經的落寞,讓她的一顆心,從此不必再動蕩不安,充滿看不到未來的恐懼。
  沒有誰能夠決定她應該愛誰,除了她自己!他,是她想要愛,真心選擇去愛的男人,如果生命必須承受苦悶憂淒才可以換取幸福甜蜜,那麽,再重的磨難她也情願去承受。
  她愛他,不是攀附,不是遷就,所以,永遠——不可能回頭!
  依然還是桂樹下。
  她癡了,傻了……這,是個什麽樣的世界?為什麽……不管比得上她的還是比不上她的,人人都能在愛情上順心如意?
  那個女子,沒有她高貴的血統,比不得她優雅的氣度、合宜的談吐,甚至外表,也不見得強於她的精致。
  ……為什麽?為什麽他愛她不愛她?
  為了未來安穩的歸宿,為了填平昔日內心的空落,她放下所有的高傲,幾乎是曲意逢迎更加高貴的他,她——幾時如此委曲求全,即便對另一個他,都不曾!而他,不但辜負她以及長輩們的期望,還如此不顧倫常,置親情於不顧,爭搶不屬於自己的女人!太……可恥!太可惡!太可恨!
  她有什麽好?
  她又有什麽不好?
  為什麽總是有人搶走她屬意的一切?如果……如果靜靜的等待終究隻會使她失去更多,默默的守候永遠換不來回饋,那麽,怎樣做才是正確的方法?
  應該怎麽做才好……
  夜色沉沉,夜涼如水,月兒初明,晉王府慶祝嫡孫滿月的宴席,終於散了。
  趙雋獨自從前堂走回後院,聚集在後院的女眷們散得更早,此時,四下一片安靜。
  “啊——”
  一聲不大,卻也不小的痛呼聲驀地響起,清晰直入趙雋的耳朵。
  “誰?”趙雋停下腳步,警覺地喝問,目光同時掃射,一眼就看到不遠處一條石子鋪就的岔道上一個跌坐在地的人影。
  “我——我跌倒了!我的腳好痛!救我……救救我!”地上的人影哀哀呼叫。
  趙雋走到人影的麵前,那個人影抬眼看到他,掙紮著要起身行禮,卻無論如何掙紮不起,於是伏在地上惶恐而羞慚地致歉,“啊——是世子大人!妾身不知世子大人駕到!妾身……妾身方才獨自漫步散心,不慎跌倒,傷了腳踝,妾身……妾身此刻無法起行,不能向大人施禮,妾身無禮,請大人恕罪!”
  趙雋想起來了,這人,是皇上禦賜的那兩個女子之一,至於是兩個中的哪一個,他叫不出名字。
  “大人……”地上的女子以楚楚動人的姿態抬起頭,仰望著高不可仰的世子大人,可憐兮兮地說,“妾身腳踝生痛……委實無力起行,請大人恕妾身冒昧,容許妾身仰賴大人恩典,大人……可否助妾身一臂之力?妾身不勝惶恐……感激!”說著遲疑地抬起一隻瑩白玉手,以乞求的姿態緩緩伸向世子大人。
  世子大人沒有說什麽,把手伸向地上的女子,女子驚喜反手去握持,卻猛然感到一股勁道在她臂彎一托,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已經發覺自己直直站立在地上,麵對著世子大人,而世子大人呢,竟是漠不關心,就要轉身走掉。
  “哎喲——”女子又是一聲痛呼,身子搖了搖,跌坐回地上,捂著腳踝,緊皺眉頭,想來是疼痛難忍。
  趙雋看著又坐回地上的女子,不說話——實在是,這個女子對他而言,根本就是不相幹的陌生人,對於陌生人,他,從不費心敷衍。
  “大人,妾身的腳好痛……大人,大人,求求您,幫幫妾身……”女子眼裏泛著水光,想是疼得不行了。
  “如此——回頭叫個郎中來診治。”
  世子大人總算發話了,地上的女子愈加楚楚可憐,“大人,妾身此刻無法起身,又如何能行走?夜色漸深,雨嫣不見妾身回房,定然急壞了,這……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此刻四寂無人,扶她起來、回去的——除了眼前的世子大人,還會有誰?所以,女子再度乞求地伸出手,切盼大人恩典。
  趙雋微皺眉頭看著地上的女子,散了席,原本一心要回“蘭薰院”陪伴妻兒,不想半路殺出這個因為走路跌倒而腳踝受傷的女子,徒然耽擱他許久時間……
  “來人——”趙雋喝道,聲音遠遠傳揚出去。
  “世子,屬下在!”幾個護院侍衛應聲而出,行禮道,“世子請吩咐!”
  “大人……”地上的女子喃喃低喚,滿臉愕然,不可置信。
  “把她送回去,若她的腳摔壞了,叫個郎中來診治。”趙雋指著地上的女子,吩咐道。
  “是!屬下遵命!”兩個侍衛立刻走向地上的女子,一左一右握住她的手臂攙扶起來。
  “別碰我!別推我——”女子推開夾在身體兩側的侍衛,脫口而出,“我自己……大人,妾身……”
  趙雋最後掃一眼已經能夠穩穩站立的女子,懶得再聽她說什麽,淡漠地轉過身,走回“蘭薰院”。
  “蘭薰院”書房裏。
  沐夏替夫婿整理好被褥後,拿了一本《孫子兵法》,坐在書桌後麵翻著的時候,趙雋回來了。
  “夏兒,你在這裏——奕兒睡了麽?”趙雋在臥房那裏撲了個空,找到書房來,果然發現妻子。
  “奶娘哄睡了。”沐夏放下書,抬起頭,看著她的夫婿。今天是兒子滿月的喜慶日子,一天下來,賓客如雲,加上心裏高興,他又喝了不少酒,雖然沒到醉糊塗的地步,醺然之意想來也是有的。
  趙雋走到沐夏身邊,坐下,夫妻倆擠在一張椅子裏。
  她由著他,斜過腦袋,靠在他肩上,“世子,應酬一天,你困乏了吧?床已經鋪好,你早點睡吧。”
  “夏兒,這書房……為夫須睡到幾時呢?”他摟著她曲線愈加動人的身子,將她擁在懷中,在她耳邊嗬上一口熱氣,低低笑問。
  沐夏心跳得厲害,臉上卻沉靜依舊,“世子睡膩了書房了麽?”
  “唔……”他撫摩她仿佛久別了幾世的修長雪頸,含糊地應一聲。
  “世子睡膩了書房,我們院裏怕是難尋好去處,如何是好……幸而我們府裏寬敞——世子如若真想換個歇息處,修遠閣倒是清靜得很!”沐夏心跳得更厲害了,語氣卻也更為淺淡。
  “修遠閣”——晉王府裏一處僻靜的小院。“修遠閣”出處乃屈子《離騷》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晉王府的主人取這個名字無非希冀以此勉勵子孫。隻是,因為晉王府子孫稀少,住不滿整個王府,所以現在用來安置皇上禦賜給晉王世子趙雋的兩個侍妾。
  “愛妻真要為夫到那兒去?”趙雋口氣也雷同妻子的淺淡。
  “世子的腳是自個兒的,身子是自個兒,心是自個兒的!您若想去,妾身豈可阻攔?”沐夏的口氣更淺了,更淡了,似乎渾然無謂的樣子。
  可惜,趙雋絲毫不敢回應以無所謂。無心無情才會無所謂!他愛他的妻子,深入骨髓,所以,半分輕心都不敢掉。
  “夏兒,你說錯了!”趙雋意味深長,“為夫的腳和身子雖然還是自個兒的,心卻早不是了——”
  “哦?夫君的心哪兒去了?”沐夏手掌貼在夫婿的心口,一臉訝異神色。
  “為夫正想問你!夏兒,為夫的心不是早就給你了麽?說!你把為夫的心藏匿到何處去了?”趙雋豎起劍眉,瞪著妻子,嚴厲指責。
  “夫君的心在妾身這兒嗎?哪兒呢?”沐夏眨眨眼,作勢東尋西找,臉上的笑容既沒心又沒肺。
  “調皮孩子!”他勾一下她精致的鼻尖,麵對怡人的容顏,心窩感到柔柔的,軟軟的,實實的,滿滿的!天下女子萬萬千千,他卻隻看到她,也隻知道:她,是最好!他的心,隻給她!
  “我的心就在這裏!”他手心貼著她跳動的心,鄭重宣布。
  是的!她早已經拿走他的心!
  她拿走他的心,又充滿他需要填補的心房,他的骨血由她孕育,他們早就密不可分!她,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她,就是他的生命!他的身體、生命都是他本能地竭盡全力所嗬護的,對她,又怎舍得一絲絲傷害和違背?
  “雋……”她輕喚一聲他的名字,內心充滿無可名狀的感動、欣慰、甜蜜,以及……得意,輕飄飄的沒法多想,隻能直白地問,“如果你的心在我這裏,那麽,我說的話也就是你的心說的話,你……會永遠聽我的話嗎?”
  她呀!還真是個小霸王!而,臣服於她,他心甘情願!
  “唉!夏兒,為夫惟願,咱們的兒子將來不必承傳晉王府男人‘懼內’的傳統!當然,如果他未來的妻子如同他娘親般卓爾不凡,倒是他的福氣。”趙雋惺惺作態地歎口氣。
  她笑了。
  是的!她就是這麽霸道!在愛情的世界裏,她隻要專一,隻要執著,隻要全心全意!她如此,他——也理當如此!她喜歡他愛著她寵著她順著她,喜歡聽他一再地說些甜言蜜語,聽的再多,也永不厭倦,如果能夠這樣聽他說一輩子,被他愛一輩子——多好!
  那兩個女子,既然在陰謀的驅使下走進晉王府,就隻能注定被犧牲的命運——她們不幸地成為皇帝的棋子,又倒黴地遇上她這個十足的妒妻,別說她接受不了她們,她的夫君更是不屑一顧!
  皇帝也太小瞧她的夫君了!
  既然他當初可以在洞房花燭夜絕情地冷落新婚妻子,之後又絕然地撇下妻子南下避而不見,如今,又豈會甘心依順他人意旨委屈自己的身心?
  這個又矜持又驕傲又冷酷的男人,他的心並不容易得到——
  而她,得到了!

  第 88 章
  自從在小侄子滿月那天結識鄭宓後,趙倩多了一個往來的姐妹。倆人偶爾會會麵,不能見麵的時候就通通書信,友情由此逐日加深,很快成了好朋友。
  也許深居宮中的生活的確太煩悶,鄭宓不時會偷偷溜出皇宮,由澹台拓家那扇大門悄悄進入晉王府找趙倩玩兒,而每次鄭宓出現於晉王府不久,太子也翩然而至——借用的也是澹台拓家的大門。
  鄭宓總是一個人來,太子則每次都攜帶季允,四個人在晉王府裏碰了頭,常常湊成一堆,或烹茶煮酒,或吟風詠月,或鼓瑟吹簫,倒也其樂融融。
  因為如此,趙倩現在比較常見到季允了。
  季允考中狀元,被授予太子少詹事之職後,住在晉王府別院不方便,於是賃了一處宅第作為居所。季允搬離別院,又有官職在身,不複往日清閑和隨心所欲,來晉王府和澹台拓家走動的次數減少許多,同理,趙倩和這位季允哥哥見麵的次數也大大減少許多。
  晉王府小郡主趙倩喜歡黏著季允,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也樂意促成得很,包括太子——每次四個人聚在一起不多久,太子總能找出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將兩個人一同支開——其實,心如明鏡的人一眼更能看得出來,誰——才是真正需要獨處的一對。
  又是一年九月初九,晉王爺和孫王妃到山上別業登高應景去了,王府由少主人留守,恰在此時,鄭宓、太子和季允又一前一後來到晉王府,貴客登門,又逢佳節,於是,趙雋在花園一個四周盛開菊花的亭子裏設了一桌宴席,邀來澹台拓、秦肅等眾位友人及家眷,賞菊花,喝菊花酒,共度重陽。
  秦肅在五月回了一趟金陵老家,重返京城時令朋友們始料未及——嘿!這個秦肅,居然不聲不響帶回來一個新娘!這位新娘子,不是秦肅的同僚呂為先那位侄女,也不是“虞記”那位老板娘虞白鷺,據說是秦肅老家鄉鄰之女——一個小家碧玉。
  秦肅突然成親,新娘不是舊識,最感吃驚的人莫過於澹台拓。他自認慧眼,一直認定秦肅中意“虞記”那位老板娘,哪料到……不過,也不能就此認為秦肅的姻緣結得不好,畢竟……怎麽說,虞老板過去是青樓女子,後來做了人家的姨太太,現在又當上寡婦,就算當事人不以為意,家裏長輩也是萬萬不肯迎進門的,何況,秦肅實在是個不解風情的悶葫蘆,偶爾對某個女子多看幾眼,稍動心思,不見得就表示他起了長相守的念頭,要他主動向誰求親,絕對是難得一見的事情,他的婚事,沒有長輩出馬,難成得很!這不,回了一趟老家,他還真的就乖乖娶了妻子——一個看起來低眉順眼三從四德的賢慧小媳婦,哈哈!
  趙雋倒沒覺得怎樣,男大當婚,他和澹台拓都已經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秦肅也早該成家了。
  此次重陽聚會,秦肅應邀把他的妻子帶了來。大家夥都是第一次見到秦肅的妻子汪氏。汪氏不算豔麗,可謂清秀佳人,的確是小家碧玉,羞怯、怕生得很,坐了半天,除了不得已應答大家幾句,一直坐在丈夫身邊沉默不語。
  沐夏陪夫婿坐了一陣,記掛兒子尚小需要時時看顧,不久即暫時告退,回“蘭薰院”看看。
  “打!給本姑娘狠狠打——”
  才進“蘭薰院”大門,怒氣衝衝的喝打聲直直竄入沐夏耳內。
  喝打的人不是誰,浣紗姑娘是也。自從小主子出生,浣紗絕大多數的時間都用來照顧小主子,不再是大小姐形影不離的影子,因此今天沒有跟隨在大小姐身邊,而是一直留在院裏。
  浣紗自小伶牙俐齒,又得主子信任,有時難免氣焰囂張,但胡亂打人的行為卻從來沒有做過。
  出了什麽事?
  “……啊!住手!別打了!住手……我是皇上禦賜的人,是世子的人……是你們的主子奶奶!你們……這幫子下賤奴婢,竟敢對主子不敬……啊……嗚……好痛!住手!痛死我了!住手……”
  恐嚇,喝止,叫痛的聲音緊接著傳入沐夏的耳內,她定睛一看,迭聲哭叫的人——竟是采薇!
  此時此刻,采薇雙手繞過柱子麵朝裏抱著,手腕處被麻繩緊緊縛住,浣紗就站在一旁,喝令小丫頭們攥著桂樹枝條輪番上陣抽打她的腰背。
  到底是怎麽回事?
  “哼!你算哪門主子奶奶?你——也就是個皇上賜給我們主子的侍婢!一樣的下賤奴婢!以為自己真成了主子奶奶啦?卑鄙無恥惡毒的壞女人——我打死你!”浣紗不屑地哼哼,搶過小丫頭手裏的樹枝,猛抽采薇幾下。
  “啊……啊……嗚……”采薇慘嚎痛哭。
  “住手!浣紗,怎麽回事?”沐夏上前製止貼身丫頭駭人的言行舉止,皺眉問道。
  “大小姐,這個女人趁著看門的老嬤嬤疏忽,偷偷溜進我們院裏,趁著奶娘走開方便,妄想用被子悶壞小少爺,要不是我剛巧進去,小少爺不知道會被她怎樣了呢!”浣紗氣憤地瞪著采薇,一邊陳述。
  “胡說!夫人,您別聽這奴才胡言亂語!奴家前來拜會夫人,看見無人照顧小公子,這才好意看護,這狗奴才自己失職,反而胡亂誣賴奴家……夫人,您快救救我!賤人,快快放開我!如此侮辱於我,便是侮辱聖皇,對皇上不敬,你這賤人擔當得起麽?”采薇急忙辯解。
  “奕兒怎樣了?”沐夏心口高高提起,幾乎忘記呼吸。
  “小少爺還好——”
  沐夏來不及聽完浣紗回話,急匆匆走進房裏。
  “少夫人——”
  奶娘正守在嬰兒的搖籃邊,看見主子進來,慌忙站起,叫了一聲,低下頭,滿臉失職的羞愧。
  “奕兒——”沐夏從搖籃中抱起活潑可愛的兒子,緊緊摟在懷中,心底感到陣陣悸動和後怕。
  如果……啊!她根本不敢想象!
  那個女人,竟敢如此膽大包天喪心病狂!
  沐夏抱著兒子踱出房間,站在廊下,看著綁在庭院柱子上的采薇,眉頭緊蹙,思考如何解決這個事件。
  告訴趙雋?說不準他當即把這個女人打死!隱瞞事實,那就是姑息養奸,徒留禍害!可這個女人,畢竟是皇帝禦賜……
  “大小姐,這個女人如此惡毒壞心,留她在府內隻會是個禍端,說不定哪天又來趁機妄為,大小姐……”浣紗到底氣不過,不等大小姐發話,忍不住說道。
  “賤人!還在誣蔑我!采薇與小公子無冤無仇,豈會有意加害小公子?原是你們這些奴才自己照顧不周,不曾小心看護小公子,出了意外便想找替罪羊……如若不是我及時出現,隻怕小公子真被捂死了!你們不感激便罷,還趁機推諉罪責……賤人,你再敢放肆,他日我稟明皇上,看你如何下場……”采薇一麵辯解一麵聲嘶力竭地叫嚷。
  “采薇姑娘說誰是賤人?”沐夏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奴家……奴家說的自然是這個狗奴才,下賤丫頭!奴家豈敢冒犯夫人,對夫人不敬……”采薇臉現惶急之色。
  “本夫人身邊的人,多年相隨,盡心盡力,情同家人,既非奴才,亦非賤人,采薇姑娘口口聲聲如此叫喚,是宮裏的規矩麽?我們府裏素來不曾用此稱呼,倒是本夫人孤陋寡聞了!”沐夏麵上仍無表情,話語卻明顯冷然幾分。
  “我……”采薇氣焰頓短。
  “你現在是晉王府裏的侍婢,不再是皇上的宮女了,少皇上長皇上短的!王子犯法都要與庶民同罪,你敢做下傷天害理的事,皇上也不會袒護你!哼!妄想謀害我們小少爺,待會兒看我們世子如何懲治你!”浣紗忍無可忍地唾棄,“壞心眼!你就是有十條賤命也抵不上我們小少爺半條命,你就等死吧你!”
  “我什麽都沒有做!老天爺在上,采薇一片真心可鑒!夫人,奴家確實是被冤枉的!夫人,請您明察秋毫,萬萬不可被這丫頭蒙蔽了!夫人!夫人——”采薇哭天喊地,叫冤不止。
  沐夏冷冷看著柱子上的女人,“不論你有沒有做什麽,你記著,有奕兒在的地方,別再讓本夫人看見你!否則……” 沐夏低下頭,手指輕柔摩挲嬰兒嬌嫩無邪的臉龐,攏緊他小小腦袋邊的被子,替他阻隔一切噪音,“我會讓你知道,什麽——叫做生不如死!”
  “我不敢……奴家什麽都沒有做啊……夫人……”
  “以後,再不許這個女人出現在‘蘭薰院’五十丈之內!你們聽明白了嗎?”沐夏不再看那個女人一眼,淡淡地吩咐下人。
  “聽明白了!”一眾嬤嬤侍女趕緊恭敬應答。
  “在我回來之前,不想再看到這個人!”沐夏跨下門廊,抱著兒子走出“蘭薰院”,走進後花園。
  “……嗚……啊……嗚……”
  她的身後的“蘭薰院”裏,隱隱約約傳來幾聲哭叫。
  沐夏置若罔聞。
  她的兒子,是她珍愛的寶貝,不容許任何人傷害!
  試圖傷害別人的人,就要接受懲罰!天道如此!

  第 89 章
  菊花叢中的亭子裏,眾人還在熱鬧地喝酒。
  突然,訝異至極的驚呼驀地響起,“咦?汪楚玉?你不是汪楚玉嗎?”
  幾乎直上雲霄的驚呼聲成功地引去所有人的目光。
  隻見一個身著淡粉紫色衣裳的女子亭亭玉立在滿地黃花中,黃花紫衣相襯,頗為相得益彰,站在花叢中的人——也頗有幾分人比黃花瘦的楚楚動人之姿。
  “雨嫣……”秦肅一直沉默不語的妻子汪氏也訝異出聲,“你……怎麽會在這裏?”
  家鄉所有人都知道,天子選秀,雨嫣壓倒群芳,被皇帝選中入宮,聽說很得寵,雨嫣的家人鎮日逢人便說女兒很快會被皇上封為妃子,到時便是皇親國戚……怎麽她現在不在宮裏,跑到晉王府裏來了?
  原來,這雨嫣和汪氏是同鄉姐妹。
  所謂親不親,故鄉人!
  雨嫣一臉驚喜地奔進亭子裏,立在汪氏旁邊,執起汪氏的手感動不已,“太好了!汪楚玉,家鄉一別,想不到會在這裏重逢……你怎麽會來我們府裏?”
  汪氏不自在地抽回手——實在是,倆人除了同鄉,並無交情,雨嫣乍然如此親昵,內向的她頗不習慣。
  汪氏抽回手,看著麵色有些發僵的雨嫣,指了指秦肅,小聲解釋,“我隨我夫君來王府做客,他……便是我家夫君。” 然後又問,“你呢?你不是……”也許覺得不合宜,後麵的話沒吐出來。
  “我……我是世子的……”雨嫣覷著世子大人身邊的空位,又悄悄瞄了眼目光凝注在遠處的世子大人,後麵的話也沒吐出來。
  不過,就算她吐出來也沒有人留神去聽,因為,這時,世子大人突然起身跨出亭子,迎向抱著嬰兒走過來的世子夫人。
  嘩!小世子駕到!這,可是不尋常的禮遇哦!
  大家全都紛紛離席,衝出亭子圍攏到趙雋一家三口四周——除了反應不過來的汪氏和雨嫣。
  “奕兒,來——爹爹抱。”趙雋從妻子手裏接過兒子,動作熟練得很。
  如此一來,有人不趁機取笑可就深感不爽快咯,“昔日仗劍手,原來亦可撫嬌兒!趙世子……如此慈父,堪稱你我之範喲!秦肅,你說是也不是?”
  說這話的自然不作第二個人選——定是澹台拓無疑。當然,明眼人看得出來——澹台拓的妻子蘇蘇懷孕也就五個來月,他想當父親還有一陣子好等,說這一番話,無非……出於羨慕和嫉妒罷了。
  “世子的小公子好漂亮!長得好像世子——”說這話的也是一個羨慕萬分的人——鄭宓,她雖然來過幾趟晉王府,卻直到今天才有機會看到小娃娃。鄭宓邊說邊悄悄看沉吟不語的太子,後者微微一笑,她臉色一紅,趕忙轉開目光。
  “不錯!”澹台拓頷首,“如此可愛的小娃娃,將來定然也像世子一般俊朗出色,這個乘龍快婿不預先定下可不行!趙雋,我的孩兒即將出世,不如我們來個指腹為婚吧,如何?”澹台拓笑嘻嘻地指著妻子的肚子建議。
  “奕兒將來的終身大事,留給他自己做決定。”趙雋一口回絕。他無意讓寶貝兒子也走盲婚啞嫁這一條路,而且,最主要的,他的妻子沒有開口應承,他豈能擅自作決定。
  “唉……”澹台某人失望不已。
  “說不定澹台大哥生的是個兒子哪!指腹為婚也沒有用。”趙倩也笑嘻嘻地說。
  “還是小郡主窩心啊!”澹台拓笑道,“趙雋世子,你別太得意!若我生的是女兒,到時,說不準你家小世子先來求著討著要娶回家呢!若有那麽一日,別怪老朋友不願做他的嶽父!”
  趙雋微微一笑,不想再糾纏在這個話題上,轉向妻子,問道,“怎麽把奕兒抱出來了?”
  “看他醒了,出來透透氣。”沐夏簡單作答,瞥一眼亭子裏坐在她原先位置上一臉刻意的得意洋洋的雨嫣,眉毛微微皺起。
  趙雋也看到了。
  他環視眾人一眼,說道,“趙雋意欲留客,晚間再設一宴,若大家領情,不如就此歇歇,今晚再聚,如何?”
  大家都沒有意見,於是四散活動。
  “楚玉——”秦肅回頭招呼坐在亭子裏和雨嫣閑聊的妻子,想要領她各處走走,看看。
  “來了!”汪氏急忙站起身,匆匆對雨嫣說,“我夫君叫我了,改日有機會我們再聊……”說著已經奔出亭子,小鳥依人似的隨秦肅走開了。
  霎時之間,亭子裏,隻留下一個傻了眼的雨嫣。
  趙雋把兒子抱在懷裏,和妻子漫步走回“蘭薰院”。
  一路上,沐夏沒怎麽說話,神情若有所思。
  “夏兒,怎麽了?”趙雋止不住開口問。
  “沒什麽?”沐夏搖搖頭。
  剛才,雨嫣大剌剌坐在趙雋座位旁邊她原先位置上那一臉可笑的得意神情,還有之前采薇潛入“蘭薰院”的惡意行為,一再表明,那兩個女人已經不甘於被冷落放置,開始尋機出擊了。極度失望往往造就喪心病狂,她們,還會做出什麽不可理喻的瘋狂行徑……
  應該告訴趙雋嗎?
  “這麽安靜,不可能沒有什麽?”趙雋狐疑地審視妻子的麵容,不由得小心翼翼,“難道……夏兒,為夫方才並不曾要那個……誰上席,也沒讓她坐你的位置。你在為這個生氣?”
  這個男人在想些什麽呀?真以為她是那種小雞肚腸愛鑽牛角尖的愚蠢女人嗎?沐夏聞言愕然,幾乎失笑,隻是心事重重,笑不出來。
  “又不是什麽大事,值得為此生氣麽?”她淡淡地說。
  “那麽,你為什麽而生氣?”
  “世子怎會認為我在生氣?”
  “我感覺得到——”莫名的,他就是感覺得到她的不開心,甚至憤怒,究竟,為了什麽……
  “沒有什麽!”沐夏決定還是不要告訴趙雋的好,那兩個女人,她找得到辦法對付她們的。
  “大小姐有的!那個采薇偷偷溜進我們院裏,拿被子捂住小少爺,想要悶壞小少爺!”跟隨一旁的浣紗忍不住開口投訴。
  哼!那個壞女人,不狠狠教訓一下,堵在她心口的惡氣萬萬咽不下去。
  “浣紗……”沐夏皺眉看著脫口而出的貼身丫頭。這丫頭——太不知輕重了。
  什麽?
  “有這事?”
  趙雋腳步驀地一僵,一股凜然森冷的怒氣迅疾湧上眉心。
  “嗯!奴婢親眼看到的——”浣紗回答得膽戰心驚。她平素雖然看慣世子的冷峻,此刻卻還是被嚇到了。
  “世子——”沐夏擔憂地看著她的夫婿,他,該不會衝動得不顧一切吧?萬一……誰說不是遂了他人的意?“她是皇上禦賜的人。”
  “我清楚!夏兒,你放心!為夫會斟酌行事!”趙雋親了親懷抱中的兒子,低聲道,“奕兒,爹爹會保護你!讓你安全、健康地長大!膽敢傷害你的人……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饒!”
  他,是足以保護她和兒子的男人,然而,為什麽,她的一顆心始終放不下來?
  夜幕剛剛降下,“蘭薰院”的宴席已是高朋滿座,白天在花園裏一同賞花飲酒的人一個不落,全都來了。
  雖然席上有的是太子有的是親王世子有的是普通官吏有的隻是庶民,但既然大家都是朋友,又在酒席之上,也不顧忌什麽高貴低賤、上下有別,喝得很是盡興,眼見酒到半酣,更加肆意,連平素不大喝酒的女眷都紛紛試起酒來,結果……
  頭一個醉倒的人是芫芫。妻子醉酒,澹台拓自然要送回去,說是去去即回,最後直至散席也不見人影歸來,想想……可能是被妻子困住了,不過嘛……大家都是有家有口有情人的,能夠體諒得到這點,也就不計較了。
  第二個醉倒的人是鄭宓。鄭宓醉酒,太子很是關心,吩咐“蘭薰院”主人整理出一間客房來,他親自攙扶人進去歇息。女孩兒醉酒,格外嬌氣,太子半天脫身不得,酒席因此又少了兩個人。
  人數驟減,秦肅夫婦看看天色不算早了,於是也起身告辭。
  這樣一來,席上就剩下趙雋夫婦、季允和趙倩,這四個人中至少有一半是喝不了酒的,再喝下去也沒多大意思,於是散席。
  散了席,沐夏先打發夫婿去洗浴,自己則吩咐下人收拾殘席,打掃衛生,一切停當,浣紗也已準備好她的洗澡水了。
  泡了個香香的花瓣浴出來,走進臥房,沐夏一眼便看見倚在床榻上,似乎……在等她的夫婿。
  沐夏隻覺得心口喀嗒一聲,立時猛烈地跳動起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緊張些什麽,都老夫老妻了不是?
  “夏兒,過來呀,站在門口做什麽呢?”趙雋招呼了下妻子,見她愣愣的似乎不曾聽見的樣子,幹脆下床走向她。
  今天的她,好香……
  趙雋俯身抱住芳香、柔軟的人兒,深深嗅一口她的味道,不禁如癡如醉。
  “世子……今夜不到書房裏睡了麽?”她在他懷裏問,聲音好輕好飄。
  “太子在等鄭姑娘清醒,暫時借用了為夫的書房——”他解釋,然後語氣忽轉,可憐兮兮而又曖昧十足地問,“愛妻,為夫已是無處可去,你且收留為夫如何?”
  “夫君錯矣!”沐夏抿抿嘴,伸手指指窗邊他去年睡了兩個來月的竹榻,“夫君怎會無處可去,您忘記它啦?”
  “我早應該拆了它……”他貼在她耳邊,嘴裏喃喃低語。
  “什麽?”她恍恍惚惚地問。
  “我說……夏兒,為夫今夜可不可以不必睡竹榻?”
  “可以!”
  咦?噢!
  他不敢高興太早,又小心翼翼地問,“夏兒,你意思是說……為夫今夜可以睡在床榻上?”
  “嗯……”
  這好事來得太輕易,令人不敢輕信哦!
  “那麽愛妻呢?”他謹慎地問。
  “我麽……”沐夏瞥一眼竹榻。
  “秋天夜涼,為夫不許你去睡竹榻!”他未卜先知,馬上反對。
  “那麽……夫君想要何為?”她嘴角微勾,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為夫想要……”他抵擋不住她的笑容,她的眼神,熾熱的吻落在她的耳垂、頸項,如火的氣息拂動她耳邊的秀發,“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夏兒,愛妻,你忍心麽?”
  忍心?還是——不忍心?
  她根本還沒有說出答案,他也根本等不及她的答複,熱烈的吻已經輾轉滑到她的唇上,並迅速轉為深切綿長密不可分……

  第 90 章
  “蘭薰院”一間客房裏。
  “唔……”
  垂落的幔帳被輕輕撩開,香爐中緩緩升起的繚繞煙霧被傳來的聲息衝擊了一下,驟然散開,然後又很快聚攏恢複原樣。
  “宓兒,你醒了?”坐在桌邊支頤閉目養神的男子張開眼睛,含笑問床上的少女。
  “嗯……”鄭宓平躺在床上,目光通過撩開的幔帳看著坐在桌邊的男子,微微嘟起小嘴,問,“太子,你怎麽坐在那裏?你是不是……一直沒有睡?”
  “三更未過,我回去再睡不遲。”
  “現在就回去了嗎?”鄭宓坐起身,抬腳下床。
  “宓兒,你且歇著,明日再回去不遲。父皇今日出宮登山,明日才能回宮,不礙事的。”太子製止了她。
  “我知道——”鄭宓輕聲應道。今天皇上起興登高,極力要她同去,她找了一個連皇上都無法強迫的合理至極的借口給推卻了,才能趁此機會溜出宮來,與朋友相聚,和……情人相會。
  她看著她的情人——太子,甜蜜的同時更多的是失落。
  “太子——”她向他伸出雙手,像個被人遺棄的可憐小孩,“你可不可以不要回去?你……陪我……好不好?”
  “不好!”太子走近楚楚動人的少女,把她的雙手握在手心,“宓兒,我必須回去……我們不能同時消失,同時出現,你明白嗎?”
  “我明白……”她低下頭。
  是的,她明白!在至高無上的皇權麵前,她的愛情,沒法隨心所欲。她必須保護自己,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保護她的情人。她不能因為貪戀愛情的甜蜜而毀掉心愛的情人。不能!
  “宓兒,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兒!”太子把女孩兒摟入懷中,因為分離在即,所以格外不舍。
  “太子……”她遲遲疑疑,“世子的公子好可愛!不知道……我將來會不會……也有那麽可愛的孩子……”說著,臉已經垂到胸前,而且紅透雙耳。
  這小女孩兒!
  太子先是迷惑,然後愕然,呆怔,最後總算明白。
  “會有的!”他低低承諾,勾起她小巧的下巴,印下一個輕吻,然後又是一個……一個……一個……
  繚繞的香氣更加濃鬱,彌漫的煙霧更加氤氳,空氣熾熱,催化所有本已難以抑製的念頭。
  “太子……”她氣息急喘,雙眼迷離,“再陪宓兒一會兒……好不好?”
  好不好?
  好……
  他沒有說話,而是用他的吻,他的抱來回答……他,從來就無法拒絕她,從前不能,現在——更加不能!
  愛,即使最終走向毀滅,也已是奔流而下的川水,無可遏止,沒法回頭,再也……回不了頭……
  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拌,盡君今日歡。
  在交織著希望和絕望,甜蜜和痛楚的愛中,她的淚一滴滴落下,又被他一滴滴吻幹……她愛他,決心付出一切,即使是生命;他愛她,或許會失去一切……沒有關係!
  可是啊,他們真能愛下去嗎?還能……愛多久?
  星戴環佩月戴璫,一夜秋寒掩洞房。莫道橫塘秋露冷,殘荷猶自蓋鴛鴦。
  沐夏從夢境中醒來,夜色依舊沉沉。
  曖被蓋在她的身上,很曖,很曖,可是……她的身畔是空的。
  空的?
  沐夏探手到那邊的被窩,那被窩——已經發涼,感覺不到他的溫度,他——出去了多久?去了哪兒?
  好寂寞!一如之前的許多夜晚!還是說,她剛才根本就是做了個春夢?一個太真切的春夢!
  春夢了無痕……果然如此?
  古有一首《絕句》曰: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
  想來,男女相愛,結為夫婦,便注定要像這般牽牽絆絆吧?不止是心靈,還包括肉體……她依戀他,不管是哪一方麵!瞧罷,也就是夜半醒來看不到他,就這樣牽腸掛肚起來!如果他不在她身邊,或者她不在他身邊了……怎麽辦啊?
  《詩經》裏有一首慶婚姻的詩,寫到:鴛鴦於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鴛鴦在梁,戢其左翼,君子萬年,宜其遐福。乘馬在廄,摧之秣之,君子萬年,福祿艾之。乘馬在廄,秣之摧之,君子萬年,福祿餒之。
  很美好的祝願,但願她嫁給他,真能給他美好……
  沐夏東想,西想,胡思亂想……終於,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一隻手臂悄悄摟住她的身體,把她抱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她沒有驚慌、驚呼,甚至眼睛也不必睜開,心底清楚地知道——是他!他,回來了!
  她側過身子,趴在他的胸口,於是趙雋知道,她醒了。
  “夏兒,吵醒你了?”他手指梳理她披散的秀發,溫柔地問。
  “我現在是不是在夢中?”沐夏咕噥。
  “小傻瓜!”趙雋不由得笑。沒見她這樣迷糊過,也或者,她是真的還沒有完全清醒。
  “那麽就是真的了,我在做夢。”她閉著眼睛,又嘟噥道。
  “怎麽說?”趙雋更加好笑了。
  “若不是在夢中,夫君豈會笑我傻瓜?”
  “呃——是為夫的不對!愛妻見諒!愛妻冰雪聰明,怎會是小傻瓜!”他致歉,語氣假得分明。
  她“吃”的一笑,睜開眼睛,和他眼對眼,“我剛剛醒來沒有看到你,以為自己真做了個夢。”
  “春夢?”他又笑。
  還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咧!
  “沒正經!”她低哼一聲,用力捶他胸膛一下。
  “哎喲——”他脫口痛叫。
  “雋,你怎樣了?”沐夏不由得緊張……她,剛才下手好像太重了點哦,不會……真把他打疼了,受傷了吧?
  “為夫的……心口好痛!”趙雋緊蹙眉頭,一副呼吸困難的樣子,“我……透不過……氣了……”
  不會這麽嚴重吧?
  不過,怎麽說,但凡是人,關心則亂。
  “怎麽辦……你快調息試試!”
  “為夫……提不起氣……夏兒,你助為夫……一臂之力……度為夫……一口氣……”
  有這種療傷法嗎?
  沐夏狐疑地看夫婿的表情——果然,沒漏過他眼底得逞的笑意。好吧!他想玩,她就陪他玩罷!
  她爬上他的胸口,深吸一口氣,低下頭來,雙手掩住他的眼睛,臉對臉,嘴對嘴,雙唇漸漸貼近他……
  哈!
  趙雋雖然看不到,卻感覺得到。於是得意洋洋,微抬起頭……近了,近了,他正待噙住她的甜蜜,嘴唇卻突然落了空。
  “哈……”她得意地笑。
  這個小調皮,不狠下心給她點顏色瞧瞧真的當他這個夫婿好作弄了!
  他也不急著扯開她的手,腳一勾,身一轉,閃電之間,天翻地覆,換了她在下麵。
  “雋……”沐夏隻來得及驚呼一聲,整個人已經陷入狂風暴雨驚濤駭浪地動山搖之中。
  一番顛鸞倒鳳,隻羨鴛鴦不羨仙,她重新躺回他的懷裏,再沒有力氣作弄他了。
  他吻吻她的額頭,心滿意足。她帶給他的感覺永遠這麽美好,隻要能夠擁有她,再長久的等待又算得了什麽!而,擁有她之後,即使還有更美更好的女子,也不過是飄過眼前的煙塵!何況,在他眼裏,哪裏還有比她更美更好的女子?
  “夏兒,今日起為夫不睡書房了!”他說。
  她“唔”一聲,似乎沒有留意他的語氣,不過……又有什麽關係?反正,她也不懷念那段孤枕獨眠的日子。
  “世子剛才是回書房整理東西去了麽?”她閉著眼睛問。
  “不是——”他輕輕刮一下她的小鼻子,“為夫方才送太子出府回宮去了。”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
  “那……鄭姑娘呢?”
  “太子說鄭姑娘酒未醒,留她在院裏要我們照顧一夜,明日再送她回宮。”
  “他們倆……才是天生……一對……”她含含糊糊地說,終於睡去。
  “可不是——”他又吻吻她的額頭,“而你,天生應該屬於我!你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一早,天沒大亮,趙倩就敲開了“蘭薰院”大門。
  她不是來給大哥大嫂請安,也不是來看望小侄子,而是——找好朋友鄭宓來了。
  鄭宓已經起床,正倚在後窗邊看滿園蘭草桂樹。
  趙倩悄悄走到鄭宓身邊——咦?她竟然沒有發覺她的到來,猶自入神地凝望後園,而且……臉泛紅暈,眼角彎彎,嘴唇上揚,笑得好由衷好嬌羞好甜蜜的樣子。
  “宓兒姐姐,你在看什麽?笑得……好像很有趣的樣子!”趙倩看看鄭宓,又看看後園,最後目光定在鄭宓身上,疑惑地問。
  “沒……沒什麽……倩兒妹妹,你起得真早,這麽快就過來了?”鄭宓驟然回神,眼睛看向趙倩,嘴裏說話,目光卻下意識地閃躲,好奇怪的樣子。
  “宓兒姐姐,你怎麽啦?你的樣子有些……有些奇怪哦!”趙倩更加疑惑,上下打量鄭宓幾眼,好奇地問。
  “是嗎?沒有呀!我……我哪裏奇怪了?”鄭宓說著,語氣有些虛,臉色又紅了幾分。
  “沒有?那宓兒姐姐為什麽臉紅?”趙倩眼珠轉了轉,忽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宓兒姐姐剛才笑得如此甜蜜,定然……是在想念誰,說不準就是太……”
  “倩兒妹妹,可不許亂說!”這下,鄭宓徹底羞紅了臉,不依地撲向趙倩,想要捂住她放肆的小嘴。
  “哈哈!被我說中了不是?宓兒姐姐,想念就想念了唄,你害什麽羞呀?人家要想念還無人可想呢,你就別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哈!”趙倩繞著滿屋的桌椅東跑西跑,把鄭宓引得氣喘籲籲,最後隻能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無人可想……倩兒妹妹……這,好像不是你吧?季大人……很好呀……”雙腳跑不動,追不到人,鄭宓的嘴卻不肯輕饒趙倩。
  “沒有啦!宓兒姐姐你別亂說,季允哥哥心裏有喜歡的人了。”趙倩忙擺手道。
  “不會吧?我看季大人不像另有意中人啊……你從哪兒認定他有喜歡的人?說不準那個人——就是你呢!”鄭宓先是訝異,而後開起玩笑來。
  “才不是咧!”趙倩搖搖頭,神情有些黯然,刻意無所謂的樣子,“季允哥哥喜歡……喜歡柴屏郡主,隻是郡主不喜歡季允哥哥,郡主她……另有喜歡的人,季允哥哥好可憐!”
  “是這樣哦……”鄭宓陷入了沉思:柴郡主喜歡的……是她的情人太子吧?雖然太子不說,她居住在宮中,卻也聽過某些傳聞,據說長公主有意親上加親,極力撮合太子和柴屏郡主,想讓柴郡主當上太子妃。這件事情,皇上目前雖未表態,但似乎不反對……當然,帝王之家,三宮六院已成定製,她……不會為此妒意大發,何況,她的未來根本看不到……
  “宓兒姐姐!宓兒姐姐——”鄭宓忽然發起怔來,趙倩不由得奇怪,於是連聲叫喚。
  “呃——”鄭宓回了神,平定情緒,握住趙倩的手,懇切地說,“倩兒妹妹,若季大人心裏早有了別人,你……你一顆芳心便不須再寄予他,倆人在一起,要的是兩情相悅,妹妹如此美貌,豈會缺少好逑君子、天成佳偶……”
  “討厭!姐姐說的都是些什麽話呀!我現在年紀還小,什麽兩情相悅,佳偶天成……嘻!我瞧啊,姐姐說的是自己吧?姐姐想嫁太子就快些嫁了吧,鴛鴦雙雙,免得日日、時時害相思病!我呢,還不想早早嫁人!”趙倩被說中心事,羞赧不已,幹脆撒嬌倒打一耙。
  “壞丫頭,又來胡言亂語……”一語中的,鄭宓也是羞不可抑,又跳起來追打趙倩。
  “來呀,來呀……”趙倩仗著身高腿長,體輕靈便,在房裏東遊西走,又引得鄭宓累了個半死。
  “鄭姑娘——鄭姑娘——”突然,浣紗一路叫著衝進來,“宮裏送了信來,說是皇上一早回宮,要見鄭姑娘,此刻宮裏正到處找鄭姑娘,要鄭姑娘馬上回去。”
  “我這就回去!”鄭宓皺起眉頭,沉吟了會兒,對趙倩和浣紗說道,“我回去後,你們記得告訴世子和夫人,還有叮囑府裏所有人,就說我昨夜不曾來過!”
  “有什麽關係嗎?”趙倩不太明白。
  “照我的話做就是了——切記!”
  “鄭姑娘放心!來,浣紗送您出去吧!”浣紗滿口應承。
  “宓兒姐姐,我也送送你。”趙倩依依不舍。
  鄭宓嗯了一聲,對趙倩和浣紗說,“我昨天從澹台大哥家大門進來,今天還是從那裏出去吧,不必驚動大家!”
  “好的!宓兒姐姐,我們走吧!”
  趙倩挽著鄭宓的手,陪她走出客房,走出“蘭薰院”,直把她送出澹台拓家門外,才轉身回王府。

  第 91 章
  趙倩送走鄭宓,打算再回“蘭薰院”看她的小侄子。
  剛走到“蘭薰院”門外,趙倩迎麵碰上了王府總管。
  “郡主早安——”總管趕忙躬身作了個揖。
  趙倩擺擺手,“總管大叔,你還是叫我二小姐吧,什麽郡主不郡主,聽著怪不習慣的。”
  “不行!這是規矩!小郡主今年大了一歲,是大姑娘了,又得了封銜,再不可隨便稱呼的。”
  “總管大叔的規矩就是多!”趙倩小聲嘀咕一句,然後提高聲音問,“有要事稟報我大哥嗎?什麽事呀?”
  “安平公主和柴郡主前來拜訪世子和少夫人,正在廳堂裏候著。”
  安平公主和柴屏郡主一起來了?這麽早就上門,來意為何嘛?還有,安平公主傷寒病大好了?又能出來活蹦亂跳、胡作非為了?趙倩很是出乎意料,不由得猜測。
  “總管大叔,我大哥昨夜歇得晚,沒精神見客,我大嫂要照顧我的小侄兒,沒功夫陪客,不用煩擾他們,安平公主和柴郡主由我來接待好了。”趙倩擺出大人樣,正兒八經地吩咐。
  她並不知道趙雋昨夜夜半送太子回宮的事,湊巧,給她蒙到了。
  “就照郡主的意思辦吧!”總管又躬了躬身,掉轉頭在前麵引路。
  趙倩擺出一副雍容優雅的姿態跟在總管身後,嘿嘿,她倒要瞧瞧,安平公主和柴屏郡主到底來她家裏做什麽?沒什麽要事的話,她——晉王府堂堂的小郡主趙倩,可就要……打發人走咯!
  趙倩踏進廳堂,第一眼就看到柴郡主。柴郡主目光迎上她時神態微微有些愕然——想來是意料不到來的是她吧,但很快地,她臉上綻露出一個文雅的笑容,語氣更是溫和親切,“倩兒妹妹,你今兒起得好早啊!”
  “沒有啦!公主和郡主才真正早起哪!你看,你看,你們都出來訪客了,我才不過剛從床上爬起來呢,我好懶哦!”
  趙倩以十足的少女嬌憨答道,一邊說的同時一邊看向安平公主,畢竟,她好久沒看到安平公主了——以前大哥沒成親的時候,安平公主總是有事沒事就駕臨晉王府,給家裏添的麻煩不少,言語舉動又全沒個高貴公主和同族姐妹樣,老實說,她還真不怎麽喜歡單獨接待這位貴賓。
  趙倩目光落在所謂的安平公主身上……看一眼……又再看一眼……嚇!這人——真是安平公主嗎?不像哦!如果不是總管大叔言明來人身份,她還真沒法相信眼前這位病懨懨幾乎沒個人樣的女子就是昔日飛揚跋扈、意氣風發的安平公主。
  現在的安平公主——好瘦弱!好蒼白!好憔悴!整個形銷骨立!看來,安平公主害的這場病著實不輕!活似個……癆病鬼!如果……趙倩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如果當時掉進“翠冷潭”裏的人不是安平公主而是她的大嫂,搞不好現在這副模樣的人就是她大嫂了!
  這麽想著,趙倩心底止不住覺得安平公主既可憐又可悲。
  “倩兒,王爺和王妃不在家嗎……咳……咳……雋哥哥呢?我和屏姐姐來拜會他,他怎麽到現在還不出來……咳……咳……”安平公主眼睛瞪著廳堂入口,有氣無力的聲音中帶著些許不悅,說著說著還不時咳嗽幾聲。
  “我大哥昨夜喝多了,還在歇息,恐怕要怠慢公主、郡主,有勞公主、郡主久候了。”趙倩一本正經地說。
  “雋哥哥何時才起來……咳……咳……”安平公主皺眉道,“倩兒,你去催催雋哥哥……咳……我不耐煩久坐……咳……”
  “公主,你還好吧?你這樣……公主,身體要緊,我回頭跟大哥說一聲,叫他改日進宮回訪你好不好?”
  “咳……咳……”安平公主一陣猛咳。
  “公主,今日秋風大,太醫說您這咳疾不好見風、勞累,奴婢侍候您回宮吧?”安平公主身旁的宮女輕聲勸道。
  “咳……咳……”安平公主還在咳,撕心裂肺似的,淚水沾了滿臉,幾乎坐不穩,說不成話,隻能無奈點頭。
  宮女於是扶起安平公主,一麵命人去把軟轎抬到廳堂門外。
  “公主,你要多加保重,早日養好病啊!”趙倩愈加覺得她可憐,不由得關心。
  “……咳……我會如此,都是你那嫂子害的……咳……”安平公主轉過臉來,瞪著趙倩,憤憤地說。
  “我大嫂根本就沒有害你——”趙倩忍不住叫道。
  “就是!就是她害我的……咳……我……咳……我一定叫父皇替我討回公道……咳咳……”
  “沒有!我大嫂才不是那樣的人!公主不要冤枉好人——”
  “你……你敢頂撞本公主……咳咳……說本公主汙蔑她……咳咳……”安平公主手指直戳到趙倩眼皮,氣得發抖,咳得更是不要命。
  “好了!倩兒,公主身子不好,你就別再惹公主不痛快了!”柴郡主勸住趙倩,像是為了緩解氣氛,淡淡地轉了個話題,“昨日重陽,聽說你們府裏設了宴,熱鬧非凡,連太子也來了,是吧?”
  趙倩“唔”了一聲,不太想談這個話題。
  “‘每逢佳節倍思親’,可惜……我昨日必須陪伴母親,否則定然親自前來,做個不速之客,鄭宓姑娘新近做了倩兒妹妹的好友,‘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這樣的熱鬧錯過太可惜,她一定也來了吧?”
  趙倩心底“喀”的一聲,想起鄭宓的叮囑,腦裏靈光一現,突然意識到:這個柴郡主,說不準是刺探情形來的!
  “我去信邀請宓兒姐姐來,可惜她沒有答應我!真的好可惜!”趙倩不動聲色地說。老實說,這算是她第一次說謊,居然說的臉不紅心不跳,看來,人要學會裝模作樣、裝腔作勢當真容易得很。不過呢,事實上她也不算說謊嘛,畢竟,事實就是:鄭宓可是自個兒悄悄來的,她的確沒有去信邀請她哦,當然也就無從談什麽答不答應咯!
  “……真的?那真的是太可惜了!”柴郡主惋惜地說,“安平說早上宮裏到處在找鄭姑娘,鄭姑娘卻不知道去了哪裏,好像是昨夜就失蹤不見人了,皇上很是心急動怒,我還以為鄭姑娘和倩兒姐妹情深,所以留在王府裏了。”
  “宓兒姐姐不見了?她去了哪裏?”趙倩不得不做出吃驚的神情。噢!要她一個純真小姑娘做這種假惺惺的事,真是太討厭了!這種談話可不可以快點結束呀,她還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裝不下去了呢!
  “倩兒妹妹不知道鄭姑娘去哪兒嗎?這可糟糕了!皇上那麽寵愛鄭姑娘,聽說過些日子就要封她做妃子了,萬一失了蹤,不是教皇上心痛麽?倩兒妹妹若知道她的行蹤,或有什麽信息,就告訴我們,好回去稟明皇上,也好派遣人馬尋找。”柴郡主憂慮地說。
  “她失了蹤更好,誰愛管她……咳……也不曉得父皇愛她什麽……咳咳……任她在宮裏來來去去……咳……這麽放肆,說不準哪日要騎到我母後頭上……咳……她不見了更好,死了更好!咳……我但凡身子好點,有了力氣,看我如何……咳咳……整治她!看她再膽敢放肆不成……咳……咳……”安平公主在一邊氣怒地說,一口氣說完這一長串話,累得她筋疲力盡,要不是宮女攙扶著,幾乎癱軟在地。
  “公主,轎子來了,奴婢扶您上轎,郡主,您坐後麵那乘轎子。回宮,起轎——”宮女把安平公主扶進轎子,立刻吆喝起轎回宮。
  “郡主,請——”趙倩指指第二乘轎子,殷勤地對猶自站在旁邊似乎還有話要談的柴郡主說。
  “倩兒妹妹,時候還早,我……”
  “哎呀!”趙倩突然捂住肚子,五官皺成一團,“郡主好走,我不遠送了……總管,總管,快來,替我送送貴客,我肚子疼得受不住了……郡主,不好意思,失禮得很……我先去行個方便,再見罷!”
  趙倩一邊說,一邊轉身向後,直奔後院而去了。
  跑了老遠,趙倩回過頭來,衝著廳堂方向吐了吐舌頭——安平公主、柴郡主,招待不周,對不起羅!
  趙倩揉了揉肚子,不是覺得肚子疼,而是……好餓呀!於是,趙倩決定到大哥大嫂那裏吃些點心,順道看看她的小侄子。
  趙倩重新回到“蘭薰院”,正好,大哥大嫂剛要開始用早飯。
  “倩兒,你來了,還沒有用早膳吧?來,坐下一起吃。”沐夏看到小姑進來,招呼她坐下。
  “謝謝大嫂。”趙倩在餐桌邊坐好,發覺自己真是餓壞了——也難怪,她一大早跑來跑去,又和柴郡主鬥了一回智,耗費的體力、智力都不算少,不餓壞才怪!
  “大哥大嫂,柴郡主和安平公主剛才到我們府裏問宓兒姐姐的行蹤來了,說是皇上動了怒,宮裏到處在找她,宓兒姐姐回去後不會有事吧?”肚子填飽了,趙倩開始為鄭宓擔起心來。
  “安平公主和柴郡主找到我們府裏來——消息怎地傳得如此快?你怎麽對她們說?”沐夏不由微微蹙眉。
  “宓兒姐姐早上走的時候叮囑我們不要透露她昨天在我們府裏,所以,我就說宓兒姐姐不曾來過。”趙倩如實回答。
  “倩兒,你做的很好!不錯!人大了一歲,也聰明多了!”趙雋表揚妹子兩句。
  一眾友人之中,太子與鄭姑娘郎有情妾有意已是公開的秘密,太子此時未有妻,鄭姑娘也未嫁,相愛無可厚非,麻煩就在於:鄭姑娘是皇上特意從驪山帶回來的人,皇上心意如何雖未明了,太子和鄭姑娘的舉動卻不見得能為皇上寬容或首肯,倆人的私情一旦泄露,隻怕橫生禍端。而這禍端,一旦衝擊到太子,晉王府的包庇之罪也脫不了,明智之舉,當然隻有掩蓋一切事實。
  “我本來就不笨嘛!”趙倩得意洋洋,被大哥誇獎,難得哩!
  正吃著聊著,一個侍女進來稟報,“世子,雨嫣姑娘在門外鬧著要見世子,說是采薇姑娘自昨日下午起就不見人回去‘修遠閣’,懇請世子快些派人尋找。”
  “采薇不見了?”沐夏停箸問,同時看一眼夫婿。
  “告訴她,那個女人呆在她應該呆的地方,各人各有自己的去處,叫她回去,顧好自己便罷!”趙雋麵無表情地說。
  “是!”侍女領命出去了。
  “我吃好了!大哥大嫂慢用,我去瞧瞧我的小侄子了——”趙倩吃飽了,覺得大人的事沒啥好摻和的,還不如去逗逗可愛的小侄子,於是放下碗筷,拔腿奔出堂屋。
  “世子……”沐夏疑慮的目光投向夫婿。昨天,采薇被院裏的侍女責打一頓之後,便被遣回“修遠閣”,現在失蹤,究竟是自己逃跑還是她的夫婿所為?
  “你不用擔心!”趙雋握住妻子的手,她的憂慮他清楚,但,那個該死的女人即便能夠頂著皇上禦賜之名逃出一條性命,不狠狠懲戒她一番又怎麽對得起幾乎為她所傷的兒子?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不能親手處死那個女人或把她送進監牢,但至少可以讓她受到應得的懲罰!
  “世子把她怎樣了?”
  “沒怎樣!她還在府裏,在雜役監工那裏。”
  “世子把她派去做雜役?”沐夏有些訝異。
  “對她來說,夠好的了!”
  是的,把那個女人逐出錦衣玉食的“修遠閣”,當晉王府裏一名清洗馬桶的雜役,沒要她一條性命,她應該夠慶幸的了。當然,他不會把具體情形告訴他的妻子,也不會讓她知道,那個女人還付出另外的代價。他的女人畢竟不是真正的冷酷無情,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比知道好。
  “若皇上問起,你怎麽回答?”皇上硬塞給他的侍妾,總不會就此不聞不問了吧?
  “為夫自有辦法,你不用擔心。”趙雋一臉沉著篤定。
  好吧!
  她暫且丟開這件事就是了!反正,那是他的“侍妾”,怎麽處置是他的自由。
  “夏兒,不必想那些不相幹的人和事情——”他更加握緊她的手,“你隻要把心思放在我們父子倆身上就好!”
  “這是體貼還是霸道啊?”她不由輕笑。
  “愛妻說什麽就是什麽,為夫都聽你的!”他笑道。
  她哼一聲,更加好笑。這男人從來不忌諱標榜自己“懼內”,可他真的是那種懦弱的男人嗎?才怪!
  明明是他一點點把她的心給攻占了,卻還要裝作無辜的樣子!這個狡猾的夫君!

  第 92 章
  “……點點窩窩,點點窩窩,寶寶笑一笑,兩個小酒窩……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哭啼啼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幹什麽?點燈說話兒,吹燈做伴兒,到明兒早晨,梳小辮兒……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對我笑,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吃完餅兒還有糕……”
  沐夏和趙雋走進屋裏,便看到趙倩趴在嬰兒的搖籃邊念童謠逗小娃娃開心。
  “奕兒,小寶貝,笑一笑嘛,對姑姑笑一笑嘛,好不好?奕兒最可愛了!你怎能如此可愛呢!姑姑最愛你了!唔……”趙倩念完了,又用力親小寶貝一口。
  “嗯……”有人用力咳嗽一聲。
  趙倩轉過頭,聲音失望得很,“大哥大嫂,你們吃好了,怎麽這麽快呀?”
  也難怪她要失望,才跟小侄子玩了一會兒,還沒過癮呢。
  趙雋懶得理會妹子的哀怨,從搖監中抱起兒子,親親那嬌嫩的小臉,柔聲道,“奕兒,爹爹抱,來,笑一個給爹爹瞧……”
  “奕兒又不會笑!”趙倩微微噘起小嘴。哼!每次都是這樣!當人父母就大呀!了不起她以後生一個更更可愛的,整日裏看個夠抱個夠……哎呀呀!她想到哪兒去了?
  沐夏看著突然紅了臉的小姑,搞不懂這丫頭心底在想些什麽,不禁有趣又好笑,表麵卻還是平靜地問,“倩兒,我和世子待會兒要回丞相府,你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寂寞?要不,隨我們一起回去如何?”
  “好啊!”趙倩雀躍,她還真擔心自己被丟在家裏呢。
  準備停當之後,趙雋夫婦抱著兒子,攜著妹子,騎馬的騎馬,坐轎的坐轎,出了晉王府,往丞相府方向而去。
  通往丞相府的路途經過澹台拓的商行,正好,澹台拓這個大老板此時就在商行裏,於是,大家便停下來,和澹台拓閑聊幾句,喝杯熱茶,歇歇腳。
  歇了一會兒,趙雋和沐夏要動身了,澹台拓親自把他們送出門外。
  趙雋還沒跨上馬背,沐夏也還沒坐進轎子,眾人耳邊驀地響起一聲驚呼,然後是如泣如訴的哀婉話語,“澹台拓?澹台爺,原來你在這裏……西湖一別,我……紫蝶曾到‘明鏡山莊’找尋澹台爺,聽說你來了京城,紫蝶一路北歸,找你找得好苦!想你想得好苦……澹台爺,紫蝶終於找到你了……”
  紫蝶?紫蝶姑娘?她又出現了?
  沐夏轉眼看過去,可不是,一個濃妝豔抹、服飾豔麗、花枝招展的女子立在澹台拓的麵前,拉著他的衣袖,泫然欲泣——正是昔日“仙樂坊”的花魁——紫蝶姑娘。
  “怎麽又是她?”正預備替主子打起轎簾的浣紗也驚呼一聲。
  浣紗的驚呼聲不算太大,卻成功地引來紫蝶姑娘的側目。隻見她目光掃過浣紗,然後緊緊定在沐夏和她懷抱中的嬰兒身上,臉上登時泛起一股不加掩飾的妒意。
  沐夏看著近一年未見的“故人”——紫蝶姑娘,此時,她衣色光鮮,不複當日的落魄,隻是年歲不饒人,雖有脂粉遮掩,美色仍是愈見消褪,當年“妝成每被秋娘妒”的絕色,已是“暮去秋來顏色故”了。
  “紫蝶?”澹台拓總算反應過來,“你何時回到京城?”一邊說,一邊想要扯回自己的袖子。
  “澹台爺——”紫蝶姑娘收回定在沐夏身上的目光,緊緊揪住澹台拓的袖子,仰望著他,一臉可憐兮兮,“澹台爺何苦如此急於撇清?難道……澹台爺成了親,往日之情便全都拋擲腦後了麽?唉……東風惡,歡情薄……舊歡如夢絕音塵……阮郎歸去真薄幸……唉!紫蝶原以為故人重逢,澹台爺尚念相識之情,不想……紫蝶命薄如此……”
  浣紗激淩淩打了幾個寒顫,雞皮疙瘩抖落一地。
  沐夏和趙雋相視一眼,想不到老朋友再度遭遇桃花劫,就此撇下他走開不行,但,這是澹台拓的私事,即便身為好友也不好多事置喙,於是僵在一邊看他怎麽處理。
  紫蝶姑娘在絮絮傾訴,澹台拓卻一直默不作聲,似乎無言以對。
  這——哪兒還是昔日那個瀟灑來去於花叢的浪蕩公子哥兒喲?
  “澹台爺……”紫蝶姑娘又靠近澹台拓一步,幾乎偎進他的懷裏。
  “啊——真不要臉!”浣紗忍不住低嗤。
  紫蝶姑娘斜了浣紗一個白眼,嘴角上揚,泛起得意之色。
  “紫蝶姑娘請自重!”
  這時候,澹台拓突然有反應了。他雙腳後退兩步,然後順勢扯開被紫蝶姑娘揪緊的袖子。不想,紫蝶姑娘揪得太緊,他又扯得用力,袖子“噝”的一聲,竟脫裂開來。
  “你……”紫蝶姑娘攥著手裏的破袖子,驚得呆了。
  “澹台,我們先走了。”趙雋覺得已經沒有看下去的必要,跟澹台拓打聲招呼,轉過來對妻子說,“我們走吧!”
  沐夏點點頭,抱著兒子坐進轎子,浣紗隨即放下轎簾。
  “澹台拓,我恨你!我恨你們……”
  轎子外,傳來紫蝶姑娘絕望的叫囂,如同再無生存希望的困獸的慘嚎。
  沐夏和趙雋回到丞相府,已近午時,尹丞相和江氏在廳堂裏設下豐盛的宴席款待女兒、女婿、親家姑娘。
  席間,沐夏看到父母雖然一如既往地關切,眉宇間卻有股焦急神色,人在席上,卻坐立不安,仿佛在等待什麽。
  難道,家裏又出事了?沐夏不由得暗自揣測。
  斟酌了一會兒,沐夏才要開口問,一個小丫頭急衝衝撞進來,喘著氣叫道,“老爺……夫人,五夫人……生……生了……”
  “生了?是男是女?”尹丞相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急切地問。
  原來,五娘今天生孩子。沐夏才算明白父母親為什麽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樣。父親盼望兒子已經盼望很多年,為了生到兒子,一娶再娶,但願……五娘這次能給父親添個兒子,以慰老懷。
  “……女的……”
  尹丞相頹然倒回椅子裏,掩麵低叫,“天啊!莫非我命裏注定無子?老天要絕我尹氏香火……”
  “老爺,五娘還年輕,您別泄氣……”江氏拍拍丈夫的肩膀,安慰道,“還有機會的。老爺,五娘生了,我們去看看她吧?”
  “什麽?又生了個沒用的丫頭?唉!五娘的肚子也太不爭氣了,她懷上身孕,老爺不知多高興,整日裏噓寒問暖,當初對我們姐妹都不曾這麽寵愛,五娘太辜負老爺了!枉我急衝衝趕來向老爺道喜!”跟在丫頭身後進來的二夫人林姨娘張口便道。
  “女兒就不是兒了?二娘也是有女兒的人,少說兩句罷!”江氏掃一眼林姨娘,冷冷地說。
  “我知道,你們的女兒都是兒,獨獨我的白荷不是,眼見三娘的四姑娘都要出嫁了,老爺對我的白荷一樣不聞不問!老爺,你也太偏心了……哎喲喲!我的命怎麽就這麽苦,一輩子就生了這麽一個女兒,當爹的還不肯替她找個好婆家……在這個家裏,哪有人把我們娘倆放在眼裏……”林姨娘眼淚一抹,哭哭叫叫起來。
  “夠了!次次都見你鬧,再鬧下去老夫休了你!”尹丞相氣怒地吼,“你要什麽樣的女婿?來提親的你東挑西揀,哪一個都不合意,女兒嫁不出去,隻該怪你!”
  “父親息怒!什麽話稍後再說,我們去看五娘和小妹妹吧?”沐夏出聲勸止。
  幸而,今天席上也就是趙雋和趙倩,否則真要家醜外揚了。
  “大姑娘生了兒子,哪裏體會得到我們沒有兒子的煩惱?你爹說要休我……嗚……大家都生養女兒,為何獨獨瞧不起我和白荷?我知道,你們嫌棄我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出身低微,給白荷找女婿也不肯找個好人家,你們一個個嫁親王世子大家公子,憑什麽要白荷嫁給小戶人家子弟……嗚……老爺你分明就是偏心眼……”
  “管家,拉她出去!”尹丞相不耐煩地喝。對納這個女人做妾後悔不迭。
  說起來,尹丞相當年納這個二房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願。
  林姨娘本是一地方官家裏養的歌伎,尹丞相當年擔任禦史,出京巡察,到達地方官府邸,留宿一夜。當夜,地方官設宴,尹丞相醉倒,醒來發現身邊多了個侍寢的歌伎——也就是後來的林姨娘。這是地方官供奉的“美”意,尹丞相沒當什麽大事,第二天便離開,一路巡察而去。不曾想,尹丞相原路返回,又宿在地方官府裏,林姨娘哭哭啼啼找上門來了,說是懷了身孕,若沒個交待,便是一屍兩命。尹丞相平生頭一次出軌,遭遇這等糾纏不休,無計可施,沒奈何隻好收納作妾,帶回家裏。丈夫在外納妾,江氏沒說什麽,倒也有容人之心,林姨娘卻漸漸驕矜起來,時常趁勢撒潑,一心巴望西風壓倒東風,多年下來,心願不僅沒有達成,反而眼看著尹丞相納了一個又一個妾之後,自己成了最不受寵愛的那一個。不平則鳴,林姨娘愈撒野放肆,嘮叨越多,尹丞相愈是不喜歡,連休了的話都氣得吼出來了。
  “我不走……誰敢拉我?”林姨娘甩開管家,瞪大眼,氣勢洶洶。
  尹丞相更是厭惡,氣怒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對江氏道,“走罷!看看五娘去!”
  “左右不過是個丫頭片子,再看也不會變成兒子!”林姨娘嘀咕。
  “管家,把這個女人給老夫逐到柴房去剁柴火!以後她就吃在那裏睡在那裏,老夫再不要在後院裏看見她晃來晃去嚼舌根!”尹丞相指著不知好歹的女人,忍無可忍。
  “老爺!老爺!不要——賤妾再也不敢了!饒了賤妾吧——老爺!老爺……”林姨娘意識到丈夫這回是當真無情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連聲討饒。
  “走!”管家推推拉拉。
  “不要——老爺,看在賤妾侍候您多年的份上……”
  “老爺……老爺……”又一個小丫頭撞進來,“不好了!不好了……”
  “什麽不好了!快說!”尹丞相沒好氣。
  “五夫人剛生下的小姐……沒……氣了……”
  什麽?尹丞相幾乎往後跌倒。
  “哼……”林姨娘失口滑出一聲幸災樂禍。
  眾人懶得理林姨娘,忙扶住尹丞相,把他安坐在椅子上。
  “奴婢還……還沒稟報完……五夫人又生了一個……”
  什麽?什麽?
  這回不止是尹丞相瞪大眼睛從椅子上跳起來,所有人也全都張大了嘴。怎麽回事?
  “五娘生了……雙胞胎?”江氏畢竟年紀大,雖也始料未及,還能沉穩地問。
  “嗯……”
  “男的還是女的?”尹丞相比剛才還要緊張。
  “難道還會是男的?”林姨娘小聲嘀咕。
  偏偏廳堂裏太靜,大家還是聽到了。
  “稟老爺,是個公子!”
  “是兒子?真的?”尹丞相反而不敢相信。
  “隻怕也沒氣了……”更小的嘀咕聲。
  偏偏,還是有人聽得一清二楚,隻是沒空理會。
  “千真萬確!恭喜老爺,小公子活下來了,現今好得很。”
  “真的!哈哈……我尹氏終於有後了……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尹修言今日方承傳香火,不至愧對祖宗,尹修言……”尹丞相先是仰天大笑,繼而哽咽難語,幾乎喜極而泣。
  “你這丫頭存心急死人!”江氏忍不住敲丫頭兩下,“回頭老爺罰你可別怨。”
  “父親,我們去看看五娘和弟弟吧!”沐夏看著欣喜若狂的父親,淺淺微笑。雖然……她不太能理解父親的執著,不過,怎麽說,家裏添了人口總是喜事。尤其,父親這一輩子,真正盼望的也就這件事了,為人子女的,又有什麽理由鬧別扭。
  “恭喜嶽父!”趙雋也適時送上祝賀。
  林姨娘癱軟在地。

  第 93 章
  父親老來得子,沐夏終於有了個弟弟,丞相府當夜大宴聞訊前來道賀的親朋好友,熱鬧得直至二更才散。
  趙雋和沐夏回到“蘭薰院”,洗漱躺下已是三更時候,夫妻倆卻還不急著睡。
  “雋,都說男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我生不出兒子,你怎麽辦?”雖然知道這男人更想要她生女兒,沐夏還是很想弄清楚這點。
  “女兒很好啊!我喜歡女兒!”趙雋的答複簡直沒有一點討論的餘地。
  無趣!
  “我是說如果——如果!”沐夏用力強調。
  “趙氏子孫眾多,不缺我們這一支來延續香火。”趙雋淡淡地說。
  “公公……也是這麽想的吧?”沐夏有些好奇。真的,像公公這樣用情專一不在乎子嗣多寡的皇族真是世所罕見——當然,她的丈夫也是。對於出身帝王之家的他們來說,這,算是物極必反嗎?
  “老話不也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親她一下,“我們的孩子,隻要是我們倆生的孩子就好,兒子或女兒都沒有關係!”
  他呀,還真是個超凡脫俗的男人哦!
  不愧是她愛的男人!
  “雋……”
  “唔……”他閉著眼睛,似乎昏昏欲睡。
  “我愛你!”
  “嗯?”趙雋睜開眼睛,凝視愛妻,目光炯炯,“夏兒,你說什麽?再說一次——”
  “我說……”她咬著他的耳朵,笑道,“我愛奕兒!”
  什麽嘛?這個愛耍賴的小調皮!
  他懲罰性地在她屁股上拍一記,“不對!打回去,重來!”
  “夫君,你說說,奕兒怎會長得如此像你呢?”她很好奇地問。
  “我趙雋的兒子,自然像我!”說起這個,他不免得意洋洋。
  “奕兒也是我的兒子,為什麽不能像我?”而且,一點像的地方都沒有,太沒有成就感了!不……是太有成就感了!
  “我們將來再生個女兒,一定把她生得跟你一模一樣,好不好?”
  “又不是印模子,想要像誰就像誰啊?”
  “要不我們再來賭一次,我賭女兒準像你!”
  “好吧!我賭女兒像你了!”似乎沒得選了!不對……她靈光一現,“要是兩個都不像,算誰羸呢?”
  他大笑出聲,“那是不可能!兩個都像還有可能!愛妻,你的話提醒了我,如果還有另外的可能,我選女兒兩個都像,你呢,就選兩個都不像罷!”
  啊!這不擺明了要她輸嗎?這個狡猾的男人,看來是成心想扳回一局了!
  不過……
  “如果我還是生兒子呢?還照方才的賭法嗎?”
  “當然!”他答道,嘴唇貼在她頸側,談話心不在焉起來,“我說……夏兒,生孩子這種事隻用討論的……似乎舍本逐末了吧?”
  “夫君不是說……以後再打算的麽……”她似嗔非嗔,心底一清二楚這男人在想什麽!
  “嗯!為夫言出必行……不過,夏兒,總得……練練習罷……”
  “夫君不想聽方才的話了麽?”她抵住他的胸膛,笑得好俏皮。
  “你說,無妨……”
  “夫君,奕兒長得好像你……”
  又來了!
  趙雋又氣又好笑,捉住她雪白精致的小腳,在足心撓了幾下。
  “別……夫君……雋……饒了我罷……”沐夏立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就好好說點甜言蜜語給夫君聽……愛妻,說呀……”他抱著她仍是纖秀的身子,氣息沉重而急促。
  “好,我說……看著奕兒,就好像看著夫君……”
  “丫頭,你太不乖了……”他來回摩挲她的柔嫩,卻又不肯再進一步。
  這個壞蛋!
  她咬一口他的下巴,手指爬上他的濃眉,繞到他頸後,嗓音甜膩,“我好愛奕兒……”
  崩潰!趙雋幾乎跌下床榻。
  她則咯咯嬌笑。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他抵住她,純粹自討苦吃地折磨彼此,“乖,快說,夫君疼你……”
  “我好愛……好愛……奕兒的父親……”她還在笑,眼神卻漸漸迷離。
  唉!總算聽到點像樣的甜言蜜語了!可是……不夠!不夠!不夠!
  他屏住熾烈的氣息,執著而又不滿足,“還有呢?”
  “還有……”她抱住他的脖子,貼在他耳邊,聲音嬌柔、蠱惑,“雋,我愛你!”
  這個折磨人的勾魂小妖精喲!不愛她,除非他死……
  “夏兒,吾愛……”趙雋抱緊心愛的人兒,溫柔而熱烈地愛她……愛她!惟願地老天荒……
  秋夜涼風起,紅帳裏,春意曖人心,一派旖旎風光……
  “有賊人——大夥兒留神——別讓賊人跑了——”
  突然,一連串煞風景的叫喊聲敲破夜的靜謐,回蕩在晉王府的上空,隨即,幾下叩門聲驚動了“蘭薰院”裏值夜的嬤嬤侍女,也驚動了內室裏聽覺敏銳的趙雋。
  趙雋親了親臂彎裏酣睡的妻子,輕輕抽回手臂,把她安放在床麵上,然後悄悄下床,穿上外衣,走到外麵看是怎麽一回事兒。
  晉王府的侍衛統領已經站在庭院中,等著向晉王世子報告。
  “世子,方才弟兄們巡邏時發現一個黑衣蒙麵賊人,和弟兄們交手數招,脫身往西北方向逃遁,現在弟兄們正全力追捕,賊人目前行蹤不明,屬下已調撥兩隊弟兄時刻守衛在世子和郡主院外。屬下無能力擒賊人,特來向世子領罪,請世子發落!”侍衛統領一見趙雋,立刻單膝跪下稟明情形,並請罪。
  “賊人尚在府內?”趙雋沉吟了會兒,問道。
  “外圍守衛的弟兄尚未發出發現賊人的信號,賊人應當還在府內。”
  “報——”一個侍衛撞進院來,抱拳施禮,“報告世子,統領,賊人被弟兄們追到西北角一帶,消失了蹤跡,隻怕竄入了‘修遠閣’,現在弟兄們已團團包圍‘修遠閣’,是否入內搜查,屬下特來聽令。”
  “查!”趙雋簡單地下命令。
  “是!”侍衛立即領命而去。
  “世子,屬下……”統領仍然半跪在地,聽候發落。
  “將功折罪,你隨我來。本世子倒要看看,何人膽大包天,膽敢闖入我們府裏!”趙雋邁步走出院子。
  “是!”侍衛統領趕忙起身跟隨。
  “修遠閣”外,一片火把通明,連天都要照亮了。
  “世子,‘修遠閣’大門緊閉,叫門半天,裏頭無人應答。請世子發話!”看到趙雋出現,一個小統領上前稟報。
  “把門撞開!”趙雋盯著“修遠閣”的大門,下令。
  一群侍衛搬來木頭,抬起木頭正要向大門撞去,大門卻突然洞開了,暗影裏一個黑衣蒙麵人冷笑幾聲,挾著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步出門來。
  “世子大人,救我——大人,救救妾身——”被黑衣人挾持的女子哭叫出聲,向趙雋求救。
  眾人定睛細看,這女子——是雨嫣。
  “哈哈……”黑衣蒙麵人大笑,“晉王世子,你的愛妾在我手裏,若想留她一命,好生放我走,若不然……”
  “啊……”雨嫣恐懼地尖叫。
  一把匕首抵在她咽喉,鋒利的刀刃劃破她細嫩的肌膚,沁出點點血絲。
  趙雋冷冷瞪著黑衣蒙麵人,默不做聲。
  雨嫣則驚恐地又哭又叫,“別殺我,你我無冤無仇……世子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就算世子不心疼妾身……看在皇上的麵子上,救救妾身……”
  趙雋盯著黑衣蒙麵人看了好一會兒,終於,點點頭,“放他走!”
  “叫侍衛們退開!退出五十米之外,否則……”黑衣人匕首往裏一頂,雨嫣脖子上的血絲加粗了些。
  “……不要……嗚……”雨嫣慘叫痛哭。
  “退!”趙雋對侍衛們揮揮手。
  “世子……”侍衛統領遲疑不決。
  “這是命令!”
  “屬下遵命!”侍衛統領無奈,帶著侍衛們後退五十米。
  “識時務者方為俊傑,晉王世子素來愛做英雄救美人,果然是惜花之人——”黑衣蒙麵人挾著雨嫣退到圍牆邊,然後推開雨嫣躍上牆頭,站在牆頭回身邪笑,“可惜,你這回當不上救美英雄了!嘖!嘖!世子這美妾風騷動人,水性揚花,見本大爺年少俊俏,方才已經從了我,本大爺和世子的侍妾顛鸞倒鳳,不知有多麽暢快!趙雋,你貴為世子,終究也得戴綠帽子做活王八!哈哈……”邪笑聲中,黑衣人跳下圍牆,隱遁入濃黑的夜色之中。
  趙雋想起此人是誰了——丁無懼!
  “世子大人,妾身沒有……是他逼迫我……我……我……”被丁無懼推在牆邊的雨嫣猛地撲倒在趙雋腳下,痛哭起來。
  原來,丁無懼上年調戲劫掠沐夏不成,反而被趙雋重創手臂,於是懷恨在心,視為奇恥大辱,念念不忘伺機報複,討回一口氣。他自知武功、勢力都不如趙雋,正麵挑戰無異於找死,惟有暗裏找機會,隻是,晉王府戒備森嚴,他幾番偷入晉王府,還是沒有探明趙雋的住處,而今夜更是剛進入晉王府就被護院侍衛發覺,到處圍追堵截。侍衛人多勢眾,他慌不擇路,盡量揀僻靜處躲藏,最後撞進“修遠閣”裏。想不到,“修遠閣”裏住著一個美女,自稱晉王世子的侍妾,丁無懼與趙雋結仇,本是由女人而生,現在趙雋的侍妾憑空落在自己的手心,丁無懼頓覺踏破鐵鞋無覓處,絕對是討回一口氣的好機會,於是惡向膽邊生,色心蠢蠢而動,也不管侍衛在外麵搜索包圍,不顧一切把人給玷辱了再說。
  丁無懼得了逞,又僥幸脫身,自以為狠狠羞辱報複了趙雋一番,也算出了口氣,大笑得意而去。隻是,雨嫣給丁無懼毫不留情地揭破遭他玷汙之事,當即羞辱得無地自容,自知經曆此事,從此更不必奢望世子大人的眷顧,絕望得哭個不休,簡直痛不欲生。
  “把她帶回去,好生看著。”趙雋喚來“修遠閣”的侍女,吩咐道。
  “世子大人,妾身從宮裏來到晉王府,本以為大人英雄蓋世,從此有了依靠,不曾想妾身竟在王府內……在世子麵前遭此奇恥大辱,大人既然無心保護妾身,任由妾身遭人淩辱,如今又不聞不問……妾身活著也是遭人恥笑,不如就此一了百了……”雨嫣從地上抬起頭,悲悲切切,一麵說著,一麵站起來,一頭往圍牆撞去。
  趙雋始料未及,反應過來縱身躍上前阻止雨嫣時已經稍稍慢慢了一點。他勾住雨嫣的腰,施力把她往後拖回來前,雨嫣的額角已經撞上圍牆。幸而,她沒有多大力氣,衝撞的力度不大,額角隻是高高腫起,不至於流血或碎裂,也沒就此昏厥。
  “大人,您就讓妾身死了算了……妾身愧對大人,妾身已非清白之身,再無顏侍奉大人,活著還有什麽用……讓我死……讓我死……”雨嫣倒在趙雋懷中,哭得花容愁慘。
  “好了!你不用再哭了!”趙雋眼見她淒淒慘慘,素來冷硬的心腸也覺得可憐,於是拍拍她的背,出聲勸慰。
  怎麽說這個女人畢竟歸屬於他,雖然不喜愛,也理該得到保護,丁無懼向他尋仇而來,拿她來充當犧牲品,也因為她是他的“侍妾”。她原本無辜,遭遇這種對女人而言痛不欲生的汙辱,不但可憐無比,也是他的責任,於情於理,他都應該補償和體恤。
  “大人,妾身怎麽辦?妾身以後該怎麽辦?您告訴我……救救我……”雨嫣緊緊抱住趙雋的腰,貼在他懷裏哭個不住,眼淚把他的衣襟濕了個透。
  “你不用難過了,今夜的事,本世子全當沒有發生過。”
  “人言可畏,大人諒解,不放在心上,他人……豈肯等閑視之,哪有不閑言碎語的……妾身……與其活在飛短流長中……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放心,本世子自會處理。”
  趙雋招手叫來侍女,把糾纏在懷裏的女人移交給她。
  “大人……”雨嫣又扯住他的衣袖哭。
  “把她帶回去——還有,傳我的命令,今夜‘修遠閣’裏發生的事但凡傳出一絲風聲,隻惟你們是問!聽明白了嗎?”趙雋表情冷峻,目光一一掃過每個侍女,沉聲說道。
  “奴婢謹記世子的話!奴婢一定守口如瓶,決不敢泄露一絲一毫!”侍女們膽戰心驚地起誓。
  “大人,大人的恩情妾身永世銘記……妾身作牛作馬,感恩圖報……”雨嫣感激涕零,掙脫侍女的手,往前一撲,想要跪下拜謝,可能是太虛弱了,一個踉蹌,無力地跌到趙雋的懷裏,頭一歪,昏厥過去了。
  趙雋眉頭微皺,扶穩懷裏軟綿綿的女人,把她交給旁邊的侍女,“把她帶回去吧。”
  “是!奴婢遵命!”侍女們趕忙攙扶住雨嫣,走向“修遠閣”。依靠在她們身上的雨嫣,雙眼緊閉,眼角不斷有淚水滑下……
  回“蘭薰院”的路上,隱隱的,幾聲雞鳴響起,然後漸漸應和成清晰的一片,趙雋看看天色——天,快亮了!
  這一夜,簡直匪夷所思——丁無懼出現了!而且,直直闖入他的家裏,雨嫣是第一個犧牲品,絕不能再有第二個了!尤其,他絕對不能讓丁無懼尋到哪怕一絲絲傷害到心愛妻子的機會!
  怎麽做?得好好想一想……

  第 94 章
  趙雋走進臥房,輕輕撩開幔帳,沐夏正好醒來。
  “起那麽早?”她懶懶地臥在被窩裏,眼睛半睜半閉,聲音嬌慵無比,一副還沒有睡夠的模樣。
  “府裏鬧賊,為夫去看看。”趙雋在床榻邊坐下,手指輕柔摩挲過愛妻粉紅的嫩臉,想起那個女人的不幸遭遇,止不住因她的安好而欣幸——在他有生之年,絕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害到她,絕不!
  趙雋低下頭,眷戀地親吻摯愛的眉目。
  “捉到了嗎……”在他的吻下,沐夏問得漫不經心。
  “沒有,給他逃了……”趙雋抬腳上了床榻,躺平身體,舒服地輕歎一聲。之前折騰了一夜,他根本沒睡上什麽覺,現在重新躺回床榻,登時覺得又累又困。
  “把外衣脫了,這樣怎能好睡!”她搖搖他。
  “唔……”他應一聲,連眼睛都懶得睜開,更別說動手。
  無奈,沐夏隻好親手替夫婿解。
  “怎麽衣服也弄濕了,外麵露水很大吧?”她觸及他透著水氣的衣襟,微微詫異。
  趙雋原本昏昏欲睡,聽到愛妻問這個,心裏“哢”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沒辦法,隻好裝睡。
  沐夏替夫婿解下外衣,見他似乎睡熟了,看看天色漸明,於是輕悄下了床,到隔壁奶娘那邊陪她的小娃娃。
  趙奕剛剛醒轉,躺在搖籃裏張口哇哇啼哭兩聲,被娘親從搖籃中抱起,溫柔地擁在懷中,又不哭了,睜大漂亮的黑眼睛看他的娘親。
  “奕兒,想娘親了是不是?”沐夏笑了,手指輕輕點了點小娃娃的鼻頭,低下頭親一口可愛的小臉,那小臉又嫩又滑,像是羊脂白玉做的蘋果,不禁意猶未盡,親了又親。
  “唔……咿……呀……”可憐的小娃娃還不會說話,隻能胡亂叫。
  “娘親知道,奕兒想說‘我想你了”,對不對?”沐夏逗著可愛的小寶貝。
  “唔……哇……”小娃娃應和。
  “奕兒,心肝小寶貝,你好可愛,娘親好愛你,你知不知道?”這小寶貝,可愛得讓人的心都化了。
  “唔……”小娃娃應道,大概認為娘親疼愛自己足夠了,滿意地閉上眼睛,又睡起他的大頭覺來。
  “少夫人,您抱累了吧?奴婢給您換換手……”奶娘見勢忙說。
  沐夏搖了搖頭,看著懷裏靜靜安睡的小人兒,怕又驚醒了他,不舍得放開,寧可自己抱著。
  “少夫人好疼愛小少爺……”奶娘笑說。
  睡夢中的小娃娃微微皺了下小眉毛。
  “噓……”沐夏輕聲製止奶娘——唔!這小寶貝,連他父親的警覺都遺傳了個十足十!服了他了!
  奶娘趕忙噤口。
  沐夏看著懷裏的兒子,嘴角微微彎起,幸福而心滿意足——她的這一生,能夠嫁給趙雋那樣一個丈夫,生下趙奕這樣一個兒子,無憾矣!
  趙雋睡到近午,剛起來洗漱更衣完畢,侍女急火火地進來稟報王爺王妃馬上就要回府了。
  於是,趙雋和沐夏抱著兒子到前院迎候。
  晉王爺和孫王妃的馬車很快抵達,趙雋和沐夏剛等到父母下車,沒來得及問安,晉王爺和孫王妃也沒來得及抱抱小孫子,已見一個皇宮內侍飛馬而至,停在王府大門外,隨即翻身下馬,上來拜見晉王爺、孫王妃、趙雋。
  內侍口裏稱赦,說是皇上馬上駕到,要晉王府的人恭候聖駕。
  皇上頃刻便駕臨,晉王爺和孫王妃雖是風塵仆仆,也來不及進府裏更換禮服了,都肅立在府門迎候聖駕。
  果然,內侍話音落下未久,兩輛馬車和一隊禦林軍隆隆而至,直馳入晉王府前庭大院,才叱馬停車。
  第一輛馬車頭上坐著的人——皇帝的貼身內侍安得跳下馬車,打起車簾,扶下一個人來——正是皇帝。
  “恭迎聖駕,皇上萬安!”晉王爺忙帶領妻兒媳婦上前行禮。
  皇帝從第一輛馬車上下來,站在地麵,充滿帝王之威的目光緩緩掃過晉王爺一家,在沐夏和手中嬰兒身上稍稍停留一會兒,平聲說道,“晉王當上了爺爺,可喜可賀!朕的太子大婚數年,膝下不曾添一兒半女,上年太子妃又沒了……晉王已是三世同堂,朕——很是欣羨哪!平身罷!”
  皇帝這一番話裏,有恭喜,有羨慕,麵上卻不見喜色。
  晉王臉上顯現些微惶恐之色,正要應答,緊隨在皇帝身邊的安得已然開口,“太子相貌堂堂,乃福祿相,必定多子多孫,是先太子妃福薄,皇上不必憂心!”
  “唔!這話提醒了朕——太子大婚之事確實應該再辦一辦了!”皇帝頷首,眼睛轉向跟隨在後的第二輛馬車,吩咐左右內侍,“怎麽還不請宓兒姑娘下車?”
  “遵旨!”一個內侍尖聲應道,躬身走到第二輛馬車旁邊,恭聲道,“鄭姑娘,您請下車!”
  對於這個傳說皇上特意從驪山帶回來的女子,晉王爺和孫王妃今天才第一次打照麵,不免留意幾分。
  隻見車簾緩緩撩開,第二輛馬車裏走下一個纖秀窈窕的女子,肌膚勝雪,眉目如畫,果然是個傾城傾國的佳人。
  皇帝向鄭宓伸出一隻手,目光柔和,語聲親切,“宓兒,過來見見朕的堂兄弟一家——哦!朕忘記了,朕聽說你和趙倩是好姐妹,趙倩呢,怎麽不見她?”。
  鄭宓雙手攏在袖中,似乎沒看見皇帝伸向她的手,也沒有應答他,對眾人微微一笑,道了個萬福,便低下首來,靜靜地立著,眉宇間有掩藏不住的淡淡清冷。
  麵對鄭宓不受寵若驚,甚至近乎無禮的冷淡,皇帝卻也不動怒,反而撫須微笑,目光凝在她身上,很縱容的模樣。
  “倩兒怎麽不見人?”提到趙倩,沒見到小女兒的孫王妃也感到訝異,轉頭輕聲問兒子、兒媳。
  趙雋一上午都在補眠,無從得知妹子此刻身在何處,沐夏則一上午都在帶孩子,也不得而知。
  “爹、娘,你們回來了……”
  正在此時,遠處驀地傳來驚喜的叫喊聲,趙倩睡眼惺忪地奔過來,撲入孫王妃的懷裏。
  原來,這丫頭才剛睡醒!孫王妃暗想。不過……不對呀!這丫頭平時並沒有睡懶覺的習慣!怎麽今天……
  趙倩平時的確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但今天也確實是睡晚了,若不是貼身丫頭用力搖醒她說王爺王妃回府,隻怕她還會繼續睡個天昏地暗。其實,趙倩今天會睡懶覺也情有可原——昨夜王府鬧賊,嚇得她整晚不敢睡,天亮了才迷糊過去,尚未睡夠,丫頭硬把她弄醒,這才起來洗漱更衣,趕緊跑來前院迎接問候爹娘。
  “皇上來了,還不快向皇上請安!”孫王妃低聲在女兒耳邊提醒,把她從懷裏拉出來。
  “倩兒給皇上請安!皇上安好!”趙倩乖巧地道個萬福。
  “倩兒,你瞧,朕給你帶誰來了?”皇帝臉上仍是笑微微,手指著鄭宓,一臉長者關切。
  趙倩不是瞎子,其實早就看見鄭宓了,隻是,昨天安平公主和柴郡主才來過問鄭宓的行蹤,今天皇上就親自帶鄭宓上門,她再怎麽天真,不知世事,可也不是傻子,當然不會輕舉妄動,謀策上怎麽說來著——後發製人吧!
  但是,皇上此時既然已經直直點到鄭宓,她也就沒法再裝腔作勢了。
  “宓兒姐姐……”趙倩對鄭宓笑一笑,在皇上麵前,實在不知道寒暄什麽好。
  鄭宓淡淡一笑,神情疏離而從容自若,“倩兒妹妹,多日不見,這些日子過得好嗎?我住在宮裏,幾次想要出來找你玩,總是不得便,今日皇上恩典,帶我來府上,我們正好敘敘……皇上,您答允嗎?”
  “朕有何理由不答允——”皇上又撫了撫須,轉眼看晉王爺,“朕今日無事,於是四處走走,見見親戚,你恰從山間歸來,朕就借你寶地,反客為主,為你接風……安得,傳朕旨意,速回禦膳房調幾名禦廚來,朕今日要在晉王府裏設宴!”
  “遵旨!”
  “遵旨!”
  晉王爺和安得同時應道。
  “皇上不以臣之敝居為陋,如此厚愛,乃臣之榮幸!皇上請擇個地方,臣即刻著手安排一應事宜。”晉王爺緊接著又說。
  “唔……朕身為一國之君,即便性本愛丘山,願複得返自然,可惜誤入塵網中,豈能守拙歸園田?朕——固不能如陶元亮恬淡隱逸,卻也懷想采菊東籬下之悠然……今逢九月中旬,菊花傲霜,猶自盛放……晉王,朕隱約記得你後園裏有菊花園……倏忽三十年,當年兄弟們常聚一處歡暢,曆曆如在眼前,樂府歌曰: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朕作此感傷之歎,莫非已是高堂明鏡悲白發?好罷!朝如青絲暮成雪……既然如此,應當莫使金樽空對月!晉王,朕今日定要不醉不歸!”
  “好——皇兄今兒興致大好,臣妹撞得巧,來對了!”眾人背後傳來擊掌喝彩聲,看過去時,卻是長公主,她的身後,跟著柴屏郡主。
  “皇妹,你來了——果然擇期不如撞日,今兒是個好日子,我等兄妹子侄正好敘天倫之樂!”皇帝笑道,頗顯開懷。
  長公主抿嘴一笑,“皇兄,臣妹與晉王俱有子女承歡膝下,皇兄此刻不覺得自個兒少了些什麽麽?”
  皇帝聞言,略一思索,對一個內侍道,“即刻傳令東宮,命太子速速前來晉王府!”
  “遵旨!”內侍領命而去。
  長公主眉眼含笑,緩步上前,一一與晉王爺、孫王妃見禮,又對沐夏懷中的嬰兒恭維幾句。
  皇上來了,鄭宓來了,長公主和柴郡主也來了,現在,還要再來了一個太子……
  沐夏、趙雋、鄭宓、趙倩四個人悄悄對看一眼,心底少不得要打點一些謹慎。

  第 95 章
  還是菊花叢中的亭子裏,皇帝、太子、長公主、柴郡主、鄭宓以及晉王爺一家五口不避忌諱地同坐一桌,正好湊個滿席,吃酒。
  皇帝坐在長桌上首主位,左右兩邊是晉王爺和鄭宓,太子緊跟晉王爺坐著,下來依次是孫王妃和沐夏;鄭宓那邊下來是長公主、柴郡主、趙倩;趙雋在下首末座相陪。
  對於這樣的座次安排,長公主心底是不樂意的——一個尚無封銜的平凡小女子居然壓在她上頭!憑什麽呀?尤其,皇帝哥哥席間對那個小女子的殷勤關懷體貼寵愛簡直始無前例,把席上另外的人包括她統統當成陪襯。
  紅顏禍水!
  這、這、這實在是……可,皇帝哥哥這麽做,找誰道不服去?哼!就找正主兒罷!
  於是,開席後,長公主笑容可掬,占著地利,不斷舉杯相勸鄭宓。
  長公主主動要求對飲,這個情麵不好推卻,鄭宓於是也舉杯相向——倒是爽快得很。隻可惜,她心有餘而力不足,酒入喉嚨就咳嗽個不止,姿態之荏弱令皇帝頓生疼惜之心,劈手把皇妹敬她的所有酒都接去喝了。
  如此一來,長公主心裏更加不痛快,也不管皇帝哥哥之帝王威儀了,轉而和他鬥氣喝酒起來。皇帝量不小,無所畏懼;長公主卻也是酒國巾幗,杯來盞往,旁人沒怎樣,這皇家兄妹倆已先有了酒意。
  “坐久,朕有些乏了——晉王花園裏秋景尚好,秋風亦怡人得很,對此可以酣高樓,朕卻以為:好風日,更留醉!倒不如閑庭信步,攬勝景,助酒興……”皇帝歇了杯,一麵說,一麵看向鄭宓。
  “皇兄這主意極好,臣妹正想起來走動起動,不如臣妹陪皇兄走一走罷?皇兄可否答允?”長公主立即笑道。
  皇帝微微頷首,站起身,眼睛還是看著鄭宓,嘴裏說道,“宓兒,你也起來走一走罷!”
  “皇上,我可否……先去更衣?”鄭宓臉上有淡淡的為難神色。
  “既然如此,快些去了回來!”長公主不等皇上發話,自己先關切地說。
  人有三急,皇帝也無可奈何。
  “謝皇上長公主!”鄭宓起身行了禮,目光轉向趙倩,又說,“有勞倩兒妹妹帶個路,可以嗎?”
  “好啊!”趙倩接口答道,從椅子上跳起來。
  “去罷!”皇帝稍稍遲疑,終於擺手放行。
  長公主卻微微笑道,“皇兄有此閑情逸致,若覺得身邊冷清,太子與屏兒足以一盡孝道——太子,屏兒,你們也一起來吧!”
  “晉王、趙雋,你們也隨朕走走!”皇帝仿佛這時候才想起晉王一家也坐在席上,於是吩咐。
  “是!”晉王應道,悄悄看一眼孫王妃。
  “王爺陪同皇上、長公主去散步,回來隻怕酒菜冰涼,妾身和兒媳婦這就分頭行事,重新整治酒席吧!”孫王妃輕聲說。皇帝當她與兒媳婦不在,她看得出來,正好,偷個閑。
  沐夏當然更加求之不得。今日共席,皇上種種神色情態明白顯示,去年在山上別業時對她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心思已然消失,因此,她曾經忐忑的心終於放平穩,放平和,感覺一切重歸平靜,終於可以不必時時為父親、夫婿的未來憂慮。盡管如此,她也還是不喜歡與皇上共處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這樣的安排更好——而且,可以趁此機會回“蘭薰院”裏抱抱她的小寶貝。
  各人各有了去處,皇帝轉過身,率先步出亭子,長公主讓柴郡主挽著她的胳膊走在皇兄身邊,晉王落後一步距離跟著皇帝,太子和趙雋則磨磨蹭蹭走在最後,一行人在花園中散起步來。
  行到荷花池,眾人立在池邊,滿池荷花已是不複,獨剩下些枯葉零星支楞,畢竟是秋季了,萬物日漸凋零,不由不令人感歎……
  “……留得殘荷聽雨聲……”
  吟詠之聲幽幽傳揚在荷花池上空,然後——
  “皇上……”
  一聲驚訝而驚喜的呼喚猛地撞進眾人耳裏,眾人看過去,一個女子從荷花池上亭子內欄杆邊立起身,急急奔出亭子,撲地跪在皇帝麵前,恭敬叩頭,“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乃何人?”皇帝看著地上隆重行禮的女人,對她沒有印象,疑惑地問。
  皇帝這一聲詢問訝異了趙雋,更訝異了地上的女人。
  “皇上,妾身是雨嫣啊?”雨嫣呆呆瞪著皇上,不敢置信,卻也不能不相信——皇上根本不記得她是誰了。
  這也難怪,皇帝後宮三千,其中一些可能一輩子都無緣被皇帝看見一眼,而一些有幸被皇帝看過一兩眼的——隻是一兩眼,又哪裏能夠就此令皇上銘記在心?
  “雨——嫣?”皇帝是真的不記得眼前的女人了,陌生而不感興趣地看著她。
  “便是皇上賜與世子的兩名侍妾之一。”皇帝內侍安得在旁邊提醒道。
  “哦——”皇帝總算想起有那麽一回事了,“隻有你一個人?那一個呢?”
  “皇上問的是采薇嗎?”雨嫣看看皇帝,又看看趙雋。
  趙雋盯著雨嫣,看她如何作答。
  雨嫣把目光從趙雋身上收回來,輕聲應答,“采薇她……病了,很重……不能見駕。”
  皇帝擺擺手,一臉不關心,“朕將你二人賜與晉王世子,原是要你等好好侍奉世子,教她好生將養身子。朕今兒在晉王府裏高興,還要四處走走,你也一起來罷!”
  “妾身遵旨!”雨嫣叩謝了,趕忙立起身,跟隨在趙雋身邊。
  趙倩帶鄭宓離開花園,一路走回到她的小院,立刻關起房門說悄悄話。
  “宓兒姐姐,你那天回去之後沒有發生什麽事吧?擔心死我了!”趙倩握住鄭宓的手,急切地問。
  “沒事!我很好!讓倩兒你擔心了!”鄭宓感動地回握趙倩的手,細細敘述,“我每次都裝扮成內侍進出皇宮,手裏有出入令牌,那天回去,守宮門的衛士不曾有人留意我,我悄悄溜回房裏,姑姑見我回來,氣壞了,卻也得替我隱瞞行蹤,便對皇上說因為她狠狠責罵我,我因此氣得跑去後花園裏躲了一夜——”
  “皇上相信了?”鄭宓說的輕描淡寫,趙倩卻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若我自己說的皇上或許不信,姑姑親口如此,皇上雖然半信半疑,我瞧著還是相信居多的。”
  “沒事就好!”趙倩鬆了口氣,緩了一緩,不解地問,“皇上那天一大早趕回宮……也太匆忙了吧?是不是……成心的?”
  “那倒不是!”鄭宓搖搖頭。
  如果皇上是成心的,必定早派人跟蹤她,那麽她的私情早被揭破無疑。皇上那天隻是登高後連夜返城,恰好回來得早,而一回來,便傳召她罷了!皇上對她……確實很好,可她,永遠隻能把他當君王、長輩!她此生惟一愛的,隻會是那個人……
  “宓兒姐姐,你和……太子……你們怎麽辦哪?”
  時至今日,趙倩算是漸漸明白了鄭宓和皇上、太子之間的糾葛。雖說皇上叔叔至高無上,可她,還是同情鄭宓和太子……皇上叔叔都和她爹爹一樣年紀的人啦,怎麽還一心想著納少年妃子,況且……宮裏的妃子本就不少了。唉!鄭宓被皇上看中,不能光明正大和心上人在一起,太可憐了!
  “我也不曉得……”鄭宓苦笑。自從愛上他,她就明白,她的未來渺茫得看不見,將來如何……那是將來的事,現在,能愛著他,就已足夠!
  “不如,你向皇上稟明心意了吧?他們父子一場,皇上說不定會成全你們……”
  “我不能那麽做!”鄭宓搖搖頭,腦海中清楚地浮現高力冷酷無情地打死那匹驚馬的殘酷一幕。
  身為坐擁天下的皇帝,他的所有之物,可以自己肆意甩掉不要,卻絕不容許他人任意搶奪,這一點,她不是不明白。
  “宓兒姐姐打算得過且過嗎?”趙倩同情而憂慮,“如果……如果皇上哪一天給你封銜了,你和太子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如果真是那樣,即使皇帝將來歸天,子受父妻,這世上有幾人會做下如此違反倫常之事?
  “我不會受封的。”鄭宓淡淡地說。
  “皇上要是下了旨,沒人可以違抗……”
  “我不想做的事,皇上也逼不了我。”鄭宓麵容現出毅然決然之色。
  “宓兒姐姐,我好欽佩你!”趙倩止不住崇拜。
  “崇拜我做什麽?好好珍惜你的日子吧!”鄭宓笑笑,故意道,“嗯,我問過季大人了,我問他——心裏有人了嗎?你猜他怎麽說?”
  “他怎麽說?”趙倩小女孩果然上當。
  “他說——”鄭宓遺憾地歎口氣,“他正要說,姐姐就從夢中醒來了,啊——也不曉得他究竟想說誰……”
  “哼!姐姐壞死了!就知道作弄人家——”趙倩不依地撞進鄭宓懷裏,倆人嘻嘻哈哈地鬧起來。

  第 96 章
  趙倩和鄭宓再回到宴席上時,眾人已經坐定,呃,除了沐夏沒來,不過,她的座位不是空的,座上有人——雨嫣!
  雨嫣?
  鄭宓忽然想起,重陽節那天,雨嫣也出現在這裏。她,親眼看到她……還有他……他們都在宴席上。
  趙倩也突然想起,王府裏凡是在重陽節那天看到鄭宓的人都被她和浣紗恩威並重加以小心叮囑過了,惟獨漏了雨嫣……怎麽搞的,她竟然把她給遺忘?如果這個女人多嘴,大家全都死定!
  這下,趙倩沒有心情吃東西了。
  偏偏,就是有招惹事端的人!
  “雨嫣姨娘——”柴郡主看著對麵的雨嫣,淡淡一笑,斯文而高貴,“雨嫣姨娘平日裏太內向好靜了,我們常來王府,卻總不見你,你是世子身邊的人,應當多出來走動,見見親戚朋友,時常聯絡,也是好的。”
  趙倩抖掉一層雞皮疙瘩——何時,高貴的柴郡主這麽愛與人親切搭訕了?尤其,還是地位與她相差半個天地的人!
  “我……”雨嫣覷了眼身旁的世子大人。
  世子大人的表情平靜、無波,沒有看她一眼。他,氣宇非凡,穩重如山,安全可靠!她,此後能夠依靠的——惟有他了!
  “是雨嫣怯懦,害怕在貴客和親戚朋友麵前失禮,有損王爺、王妃、世子顏麵,郡主教誨,雨嫣這就改了。”雨嫣呐呐地說,一副小媳婦的神態。
  雨嫣這一番對答,不是十分得體,卻讓某些人感到滿意——至少,趙倩就覺得滿意:雨嫣沒把大哥冷落她的事捅出去,算她聰明!
  柴郡主今天興致很高,很有興趣聊天兒,於是又說,“剛才,雨嫣姨娘已經見過我們,這位鄭姑娘——是倩兒的好姐妹,常來王府裏走動,雨嫣姨娘應該早見過了吧?”
  “呃——”雨嫣看著柴郡主——不!柴郡主旁邊的趙倩,見她直直瞪著她……她又瞄一眼趙雋,這回,他看她了,幽黑、深邃的雙眸凝視著她,顯然在等待她的回答。
  “沒有——”雨嫣輕輕搖頭,“雨嫣是第一次見到鄭姑娘。”
  “哦——是這樣嗬!咳!安平公主淨會糊弄人,昨日一早對我說,鄭姑娘重陽節來王府裏玩兒,忘記回去,皇上擔心不已。安平公主孝順,特地邀我同來王府尋找,我還以為雨嫣姨娘見著鄭姑娘了呢!原來不曾!鄭姑娘,你前日去了哪兒,幾乎使得宮中大亂!安平公主也因為出宮,回去之後病情又加重幾分,唉,總算鄭姑娘安然無事,隻是……安平公主這病根不知何時才斷?”柴郡主溫溫文文地述說、詢問、陳情。
  趙倩從來沒有覺得柴郡主這麽討厭過。以前的柴郡主討她的厭,是因為假裝嫻雅端高身段,現在,她人親切了,話多了,卻更惹她討厭了,簡直趕上碎嘴愛傳閑話的大娘們了!真是討厭!季允哥哥究竟喜歡她什麽呀?難道……難道她一點都比不上……
  “鄭姑娘前天來我們府裏了?雨嫣沒見到人,怪遺憾的!”雨嫣說。
  柴郡主的表情也很遺憾。
  趙雋轉開凝視雨嫣的目光,和太子交換一眼,暗裏都鬆了口氣。
  沐夏遠遠站在一叢草木後麵,看著她座位上的雨嫣,看著趙雋從她身上移開目光,覺得……還是不必返回席上了。席上沒有多餘的位置,她的出現會令場麵尷尬;而且,她又不喝酒,幹坐著也實在沒意思;尤其,席上太多心機叵測,看著累。
  雖說,她才剛從“蘭薰院”出來,但……還是再回去陪她可愛無邪的小寶貝好了!
  晉王府送走所有客人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趙雋走在回“蘭薰院”的路上——
  “蘭薰院”已然在望,想著半途離席沒再見人回來的妻子,想著半天沒見的寶貝兒子,趙雋腳步不由加快幾分。
  “世子大人——”路旁轉出一個女子,怯怯地喚住他。
  是雨嫣。
  “有何事?”趙雋問,想起酒席上的一切,又添了句,“今天,你做得很好!”
  “隻要大人需要,妾身萬死不辭!”雨嫣脈脈看著世子大人,眼神有淒苦、哀傷,“妾身命薄,無福侍奉大人……而大人恩情,妾身時刻不敢忘記,無以為報,但求大人高興便心滿意足……”
  “你不必多說了!是晉王府虧欠你……放心罷,本世子定會捉住那賊人,為你報仇雪恨!”趙雋神色凜然。丁無懼!不除掉他,心愛的妻子永遠存在危險!他必須鏟除這個隱患!
  “大人如若真心體恤,莫要再提那惡賊!妾身本應一死以雪清白,隻是……擔憂大人難以向皇上明說……隻得苟且偷生……”雨嫣嗚咽道,淚如泉湧。
  “你不用再哭了,忘記這件事……讓它過去吧!”趙雋安慰。
  “大人……”雨嫣哽咽難以成言,淚眼朦朧地看著世子大人——大人……並不是絕對冷酷無情,他,在安慰她……可是她、她……
  “大人……”雨嫣淚流滿麵,猛地撲進趙雋懷裏,哀慟哭泣。
  “你不要哭了!”趙雋想讓懷裏的女人站直,離開他的懷抱,隻是,雨嫣緊緊抱住他的腰,一時之間還真不好擺脫……在自己家門前與她這樣糾纏,實在不好!萬一被妻子看到……
  想到這裏,趙雋下意識地抬頭往“蘭薰院”大門看去——一角裙袂恍惚隱入門內,他甚至來不及看清衣裳的顏色,也不知道是誰……不過,不管是誰,都不太妙!
  趙雋扣住雨嫣的手肘,施加一點力氣往外一拉,雨嫣便離開他的懷抱,直愣愣地看他,連哭泣也忘記了。
  “天晚了,你回去罷!”趙雋鬆開雨嫣的手肘,對她說。
  “大人……是嫌棄妾身……殘花敗柳麽……”雨嫣的淚又流下來。
  這個女人的眼淚也太多了吧!
  “與此無關!”趙雋些微不耐煩起來——雖然,她遭遇可憐,但,他真的不是個博愛體貼耐心的男人,憐香惜玉的事兒……也隻有那個人兒才能令他發自內心情不自禁去做!
  雨嫣一頓,竭力忍住眼淚,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大人,是妾身逾越了……妾身不敢妄求,隻是自憐遭遇,忘乎所以了。大人,妾身此來,是懇求大人——昨夜之後,妾身在那‘修遠閣’裏,坐著便不安,躺下則噩夢連連,妾身生不如死……”
  “好罷!本世子待會要人替你換個住處,你先回去吧。”趙雋匆匆說完,邁步離開。
  剛才那個是誰……他得趕快回去弄清楚才行。
  “大人……”雨嫣對著世子大人的背影和空氣徒勞地呼喚,再度痛哭流涕——她真傻!之前他尚且不肯要她,現在……都這樣了,他哪裏還可能再要她?可,不甘心,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啊!
  趙雋匆匆奔回“蘭薰院”,先回臥房——沒人!再進奶娘和兒子的房間——還是沒人!最後,在書房裏找到他的妻子。
  她正在看書,很閑情逸致的樣子……剛才那個人,應該不是她吧?
  “夏兒,在看什麽書?哦,《孫子兵法》……”他一邊說一邊湊過去,又想和她擠在一張椅子裏。
  她卷起書,頂住他,阻隔他的靠近,“世子,我瞧你平日最愛讀《孫子兵法》,不如我考考你吧?”
  “好!你考罷!隻是,夏兒,你是在考夫君還是在考學生?”他直挺挺站在她麵前,有點刻意的嬉皮笑臉。
  “兵法我不內行,不如說請教吧?”
  她沒有被他的表情逗笑,麵容淡淡的,卻比嚴肅的先生更威懾力十足——至少對他來說如此。
  “愛妻還是考吧!”他雙手背在後麵,果然一副應試學生的神態。
  她盯著他的衣襟,緩緩說,“《孫子兵法》有三十六計,這三十六計分為幾套?”
  “六套:勝戰計、敵戰計、攻戰計、混戰計、並戰計、敗戰計。”他流利地回答。
  “答對了!”她淡淡地讚揚,又問,“三十六計第一計是什麽?二十七計是什麽?三十計是什麽?三十六計是什麽?世子回答並解析。”
  “第一計乃瞞天過海,即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意思是說光天化日之下不讓天知道就過了大海,形容極大的欺騙和謊言,什麽樣的欺騙手段都使得出來。二十七計假癡不癲,即寧偽作不知不為,不偽作假知妄為,靜不露機,雲雷屯也,就是假裝癡呆,掩人耳目,另有所圖的意思。三十計反客為主,乘隙插足,扼其主機,漸之進也,是指在一定場合下采取主動措施,以聲勢壓倒別人。三十六計走為上,全師避敵,左次無咎,未失常也,指戰爭中看到形勢對自己極為不利時應當逃走。”趙雋洋洋作答。
  “世子果然精通兵法!”沐夏點點頭,評價道,“這兵法用處極大,不止在戰爭中用,在官場中用,在男女之情,婚姻大事上,亦可用,果然博大精深!”
  “愛妻今日怎地研究起兵法來了?”趙雋賠笑,不得不懷疑——剛才那片衣角的主人,是她……
  怎麽辦?
  “閑來無事,總要解解悶。”沐夏平淡地回答,目光定在他的衣襟上。
  她一直在看他的衣襟……糟糕!趙雋終於後知後覺,迅速低下頭去——衣襟上,一片狼藉的淚痕!他今天穿了一身淺灰色的衣裳,那片水漬,格外分明。更糟糕的是,他找不到任何借口替代水漬產生的原因……
  “秋天露重,還是下雨了?世子的衣裳被打濕了。”她口氣揶揄,突然想起今天早晨,他的衣襟也是濕透……幾乎在相同的位置。
  “對不起!夏兒!為夫……見她哭的可憐,所以才一時狠不下心……為夫對她可沒有任何心思!”他趕忙聲明。
  “我方才看世子的兵書,別的沒記住,隻記住了第八計……世子,您來說說,這第八計是什麽,如何解?”
  第八計:暗渡陳倉。
  “夏兒,根本沒有的事兒,你不許胡亂懷疑夫君!”趙雋發起急來。
  “不許懷疑什麽?”沐夏輕淡地笑,眼裏一點笑意都沒有,“世子,您聽說過這樣一個詞麽:欲蓋彌彰!民間有一句俗語,說的也是這個意思:此地無銀三百兩!話是世子自個兒說的,我不曾懷疑什麽呀!”
  他真是被她打敗了!
  什麽叫兵不血刃?談笑用兵?這就是了!
  他不是她的對手!
  “夏兒——”他去拉她的手。
  她把書往他手上一拍,敲掉。
  他再傻也知道,她心裏不高興!因此,不敢胡亂造次增添她的怒氣,乖乖縮回手,唉聲歎氣,“夏兒,為夫知道錯了!為夫發誓,再不與愛妻之外的女人糾纏——不!是不許愛妻之外的女人糾纏為夫!為夫潔身自好,愛妻是深知的,為夫的心早給了你,這一生,除了你,哪還有心去看別人?愛妻,你就諒解為夫這一次吧?”
  老實說,她也不是懷疑他與雨嫣怎麽怎麽樣了,但……那個女人對他的糾纏似乎越來越厲害了,也越來越有效了——他都開始覺得她可憐了!不是嗎?他開始對她心軟,接下來……會不會變成心動?男人的心,怎麽那麽難守?潔身自好……難道隻會用來要求女人?他,真能做到一生忠於她一個……
  “夏兒——”看見她似乎陷入沉思,趙雋悄悄伸出手,想抱她。
  啪!
  《孫子兵法》毫不客氣地敲在他的手上。
  “夏兒……”他太委屈了。
  “世子的衣裳髒了,去洗浴,把衣裳換了——”她說。
  “好——為夫都聽你的!”此時此刻,他除了賠小心,討好,說別的,做別的,不但沒用,而且適得其反。如果她願意,可以用上百種不重樣的方式來折磨他,現在對他這樣,算夠好的了。
  “世子都聽我的?”她笑了,很俏皮,很可愛的那種。
  “當然!”看到她笑,他覺得雨過天晴了,沒事了,於是放大膽子去握她的手。
  啪!
  還是毫不留情的一擊!
  “夏兒——”趙雋縮回手,簡直欲哭無淚——她不是原諒他了嗎?怎麽……要怎樣她才肯讓他親一親,抱一抱,甚至……隻是握一下她的纖纖素手?
  沐夏站起身,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似的回過身,“世子既然答應聽我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您今晚就睡書房裏罷!”
  趙雋的目光閃電般掃向安在書房一角的床榻,那上麵,居然、居然已經鋪好被褥!噢!老天!他老早就睡夠書房了!她就不能用別的方式折磨他麽?
  就算……就算……像那些不中用的男人般跪跪搓衣板,也……也是可以的……
  不過,沐夏沒有要趙雋跪搓衣板的打算,最後對他笑一笑,施施然走掉。

  第 97 章
  暗夜裏,她輕盈地奔過重重殿宇,像一隻悄無聲息的貓……終於,找到了目的地——
  東宮。
  太子寢宮,門虛掩著,太子低頭坐在案幾後麵,秉燭夜讀。
  一陣輕風從門縫之間穿入,淡淡的清香彌漫在寢室裏,令人……心神俱醉……太子沒有抬頭,閉上眼睛,靜靜品味……
  門,無聲地扣緊。
  腳步,以貓一般的輕巧靠近他。
  他的眼睛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捂住了。
  然後,耳邊揚起一串悅耳的仙樂,“猜猜——我是誰?”
  猜?不用看,不用聽,甚至不用聞,隻用感覺,他也能清楚辨別——她,是誰?
  如此的刻骨銘心!
  天地之間,愛情,是真有的!他以為自己一生也觸摸不到的情感,是真實存在的!
  他有過一次奉旨締結的婚姻,也經曆過無數次明明暗暗的聯姻提議,因為那個婚姻,那無數次可能的聯姻,他幾乎對所有女子失望……所幸,她出現了,來到他的身旁,走進他的心裏……她的高潔,她的勇氣,不趨炎附勢、同流合汙,仿佛一股清澈泉流,蕩滌過他灰暗的心靈世界,讓他看到一片晴朗的天空!
  她,是他的清泉,他的天空。
  他愛她!宓兒!
  宓兒——多麽美好的名字!
  “猜對了有何獎賞?”他輕問。
  “嗯……猜出來了再告訴你!”耍賴皮。
  “若猜不出來呢?”他低笑。
  “真的猜不出來?”
  “唔……”
  “既然如此,那……我走了!”她說,遺憾而失望,然後緩緩鬆開雙手。
  “宓兒……”他柔聲輕喚,雙手按在她的手上,捂住自己眼睛的手又多了一雙,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心,卻如此明晰。
  她咯咯輕笑,趴在他肩上,牙齒輕輕啃咬他的耳朵——這,就是獎賞!
  他手一扯,她覺得天地突然之間旋轉了一下……一下過後,恢複平穩,她卻換了個位置——從趴在他背上變成倒在他懷裏。
  他眼中含笑,嘴角微揚,俊雅的臉孔漸漸俯低……
  “太子……”她呢喃,抬手摟住他的脖頸,紅潤的雙唇輕顫著迎上去……
  溫度驟升,秋天的寢室裏是旖旎的春夜——是春夜,更是炎熱的夏火……重重的幔帳遮掩了這一切!幔帳後麵,他們用盡所有力氣愛撫彼此,仿佛這一次之後,再沒有第二次……
  “你放心——”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兩張臉同時怔愕。
  “你說——”他先要解釋。
  “你說!”她撒嬌命令。
  他要她放心,是因為——姑母的提議,他不會接受!不過,他沒有說出口。
  她要他放心,是因為——這輩子,她隻會愛他一個,她的心,她的身子,隻會給他,再不會有第二個人,絕不會有……而她,也沒有說出口。
  “宓兒,我愛你!”他抱著她纖秀的身子,輕柔撫摩她雪白肌膚上觸目皆是的點點紅痕,她太細膩,太柔嫩,似乎一碰就碎,可他,卻是無可抑製的激狂……
  “那就……愛我吧……”她再度投入他的懷抱。
  愛,是擁有,是付出,是得到,是瘋狂,也是……生死相許!
  在看不見未來的現在,除了珍惜,無法想太多,即便為倫理綱常所不容,那,又如何?
  有愛,此生無憾……
  五更。雞鳴。又一天了。
  沐夏翻個身——
  咦?居然……翻不過去?再翻!居然還是?
  當然翻不過去!不——是翻不出某個勢力範圍!瞧罷!此刻,她的夫婿大剌剌地橫在床榻上,更加大剌剌地把她摟在懷裏,而且,睡得香甜。
  他何時偷偷爬上她的床了?
  這個死皮賴臉的男人!
  沐夏又氣又好笑,伸出手指,想要撓他,手伸出一半……算了!他睡得如此香甜……想來,昨夜睡得很晚吧?或者,根本就是一夜無眠?要不,她在他懷裏翻來翻去這麽大的動靜警醒的他哪會感覺不到?嗯,不對呀,他不可能感覺不到……
  她把頭枕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他的心跳,有一點點快,有一點點亂……
  哼!
  “趙雋!”她俯在他上頭,指名道姓地叫。
  沒人應!
  這不是裝睡是什麽?
  “雋……”她來懷柔的。
  “……夏兒……怎麽了?”趙雋含糊出聲,惺忪睡眼勉強張開一條細縫。
  果然——柔能克剛!
  “世子,您說,是我在夢遊還是您在夢遊?”沐夏擺出探討的架式,好奇地問——質問!
  趙雋環視四周,篤定地說,“是愛妻吧!”
  “我?”她瞪著他。他還真敢說咧!
  “對啊!愛妻勒令為夫睡在書房裏,為夫怎敢跨出房門半步?因此,定然是愛妻夢遊了!”趙雋一本正經地說。
  “那麽,世子大人此刻不在書房裏安睡作何解釋?”她斜他一眼。
  “愛妻,為夫此刻就在書房裏呀!”他神情訝異。
  “世子果然在夢遊!”瞧瞧!還在說夢話哩!“你看清楚,這——是哪兒?”沐夏伸手去撩幔帳,想要讓他看清幔帳外的擺設……可,手指還沒有觸及幔帳,她就呆住了!
  幔帳——居然是白色的!
  臥房裏的幔帳一直是淡紅色的,從沒更換過……現在,這幔帳是白色的,她不是在臥房裏,不是在臥房的床榻上!
  她在哪兒?
  沐夏撩開幔帳,一眼就看清了,此刻,她在書房裏!
  噢!夢遊的人是她?她真的有夢遊症?
  沐夏狐疑地轉過頭看趙雋,他已經閉回眼睛,昏昏欲睡了。
  她瞪著他,想不明白,也不想問,咬咬嘴唇,跳下床——呃,是正要跳下床,就給他快手快腳地撈了回來,重新摟入懷中。
  “夏兒,既然你夢中都曉得來找尋夫君了,夫君豈可辜負這般深情厚意?夏兒,別走……”他在她耳邊嘟噥。
  “誰做夢找你了?”丟臉死了!這麽丟臉的事她尹沐夏豈會做?“定然是世子暗裏做的手腳?”她瞪著他,指控道。
  “沒有!為夫不敢!”趙雋大呼冤枉,“愛妻若不信,問問值夜的人。”
  憑他的本事,要人神不知鬼不覺是輕而易舉的事,問,未必問得出什麽,何況,哪個下人會笨笨地得罪他這位主子?
  好吧!就姑且來討論她的“夢遊”吧!
  “世子,您說,我患了這夢遊症,夢裏會四處走動,若走出了院外、府外,尋不到回來的路了,如何是好?”她好擔憂地問。
  “不會的!”他撫慰道。
  “世子怎能如此篤定?您瞧,我這次夢遊到書房裏來,還好世子在此,若我下次夢遊到別的去處,沒有世子在,我……”
  “不會的!”他趕忙止住她,不必聽她說,光自己想象就止不住心驚膽跳。
  “怎麽不會呢?我既然患了夢遊症,不會隻往書房裏走吧?終歸是要到處遊走的吧?世子,當我想到自己一個人在黑夜裏四處遊走,啊——太可怕了!您知道,我是最怕黑的!萬一走到半途醒轉,夜黑風高,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無邊的黑暗裏不知究竟隱藏著什麽怪物,也許會隨時跳出來……啊……我……我會嚇死的……”沐夏越說聲音越發顫,猛地把臉埋入趙雋的懷裏,身子瑟瑟打戰,被自己的描述嚇得不輕。
  “夏兒,別說了!”趙雋也嚇壞了,不是因為她的描述,而是在意她的反應。她一向怕黑,他是知道的。因為她怕黑,他也跟著習慣了夜裏點燈睡覺。
  “怎麽辦?世子!我生了這種怪病,要如何醫治?您馬上召個大夫來,給我診治……我不想生這種病!我要快些好起來!世子,您快些去叫人……”她驚慌而胡亂地叫,催促他。
  “夏兒,你別害怕,別擔心……”他竭力安撫她,想不到,自己隨便一個謊言會惹來她無邊的恐懼,“愛妻,你很好,一點病都沒有,是為夫不好,為夫……騙了你……”他越說越小聲,不知道自己又會因為這樣的謊言受到怎樣的懲罰。
  她仍然伏在他懷裏,卻不叫了。
  書房內,靜靜的,良久,良久。
  久得趙雋可以聽清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她,是不是更生氣了呀?
  “撲哧!”一聲輕笑。
  隨即,沐夏翻身仰躺,咯咯笑著,笑不可抑。
  又上她的當了!趙雋懊惱無比,卻又——無可奈何!隻好悶聲不響,做入睡狀。
  沐夏卻不肯讓他好睡!
  她爬上他的胸口,用手指撐開他的上下眼皮,“世子,看著我!”
  趙雋無可奈何,隻好睜開雙眼,看著他妻子。
  “世子,你說實話,我怎會睡在書房裏?”
  很簡單!他把她抱來的唄!而至於她為什麽會睡得死死,任他抱來抱去,那是因為……她晚間吃的一盅燉品裏,給他偷偷加了點酒進去……嗬嗬!當然,前麵的他會老實交待,後麵的嘛,還是瞞著不說比較好。
  “哼!誰準你把我抱來書房裏了?”她豎起眉毛瞪他。
  “愛妻隻說要為夫睡在書房裏,沒說隻許為夫自個兒睡在書房裏,也沒說愛妻不能進來睡在書房裏!愛妻沒說明白,為夫以為,夫妻乃是一體,為夫在書房裏睡,愛妻也應該陪伴夫君才是,所以……”他一本正經強辭奪理。
  這個無賴!可是,誰又能說他說的沒有道理?真是失策!不得不說,這一回,她算是敗給他了!
  沐夏眉毛挑起,看著趙雋,他也看著她,表情無辜得很。
  她嘴角一撇,“世子想不想聽笑話?我說個笑話給世子開心,好不好?”
  “愛妻說吧!”嗬嗬!她想說,他能不聽嗎?
  “從前有一對夫妻,夫妻倆口角,丈夫生氣了,要休妻。丈夫於錢財之物大方,叫妻子收拾東西走人時對她說,喜歡什麽就揀什麽帶走,於是,妻子攤開一個大大的包袱,對丈夫說:你進去吧。丈夫很吃驚,問為什麽,妻子眼淚汪汪回答他:我最喜歡你,所以要把你帶走。丈夫一聽,心軟了,不再提休妻的事兒,夫妻倆言歸於好。”沐夏平平板板地敘述,根本不像在說笑話。
  “愛妻說的是笑話麽?”他笑問。
  “不是笑話,世子笑什麽呢?”她白他一眼。
  “為夫笑是因為——哪一日愛妻若要趕為夫走,為夫便學這笑話中的妻子,也拿個大包袱把你帶走,如此一來,咱們還是一生一世不分開。”
  “無賴!”她敲他一下。
  “夏兒——”他抱住她的腰,她笑也笑了,笑話也說了,應該——不生氣了吧?
  “嗯……”她像隻小貓一樣窩在他懷裏,的確是……不生氣了。
  其實,她真不是個隨便撒潑的女子。
  他吻吻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起誓,“夏兒,我以後再不惹你生氣了!我保證!”
  “君子一言……”她說。
  “駟馬難追!”他說。
  “世子若違背誓言……”
  “天打五雷……”
  她捂住他的嘴,“世子若違背誓言,背叛的是我,又不是天,怎麽處罰世子,應該由我來說吧?”
  “夏兒,你說,你會如何對待夫君?”他很好奇。
  “我會……不告訴你!”她偏要賣關子。
  “快說——”趙雋又拿出絕活——撓她的癢癢。
  “放開我……饒了我吧……好……我說……我說……”沐夏立馬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聲討饒。
  “快說!”他止住魔手。
  “又不是什麽好話,巴巴的要聽,莫非你……”沐夏止住笑,狐疑地看趙雋。
  “如此——愛妻不用說了!”趙雋趕緊打斷她。咳!雖然明知不可能,他……還真有種莫名其妙的害怕。從來,他可不是這麽膽小懦弱的人。
  “世子剛才不是很想聽麽?”她反而要說,“世子若違背誓言,就罰世子永生永世再見不著奕兒和我……”
  “不行!”他緊緊地抱住她,不能見她和兒子,不如叫他死了算了,“夏兒,你怎能如此殘忍?”他忍不住責問。
  “我說的是,若世子違背誓言——世子又不曾違背誓言,有何好緊張的?”她若有所思地看他。
  “夏兒,為夫絕不負你!”他再度重申。

  第 98 章
  天才剛亮,鄭宓和姑姑在皇宮的棲身之所——“梧桐院”裏,早早便有貴賓蒞臨。
  “快叫鄭宓那個小賤人出來……咳咳……”安平公主走進“梧桐院”,一路喝叫一路咳嗽,直直闖入正屋裏。
  “八公主,您找宓兒?”鄭夫人匆匆忙忙穿了衣裳出來迎客,“您請稍等,她尚未梳妝……”
  “哼……咳咳……貪睡懶起,行止無儀……咳……還妄想做我父皇的妃子……咳咳……告訴你們,有本公主在一天,你們休想擠進我皇家大門……咳咳……哼!也不瞧瞧自己什麽德行,敢要……咳咳……敢要父皇責備我母後,本公主……咳咳……不替母後找回公道,就不叫安平……咳咳……咳咳……”
  安平公主指著鄭夫人的鼻子,一邊罵,一邊咳,本該聲色俱厲的皇家公主威風,因為這咳嗽,變成了聲嘶力竭的撒潑,又可悲,又可憐。
  所以,連自認沒有菩薩心腸的鄭夫人都忍不住勸她,“八公主身子尚未大安,不可妄動怒氣,氣貫通肺,八公主要多加靜養,多進湯藥,兼修心養性,方能調理好這肺癆……”
  “賤人,你說什麽?竟敢胡說本公主患肺……咳咳……”安平公主聞言氣得發抖,病弱的身子顫顫巍巍立在鄭夫人麵前,手指點著她的鼻子,“賤人!以為你是誰……咳……膽敢放肆!來人,替本公主狠狠掌她的烏鴉嘴……咳咳……”
  “是!”隨安平公主前來的三四名宮女蜂擁而上,惡狠狠地扭住鄭夫人,果然劈裏啪啦連賞她幾下耳光。
  “住手!”一聲輕斥。
  宮女們下意識地住手,看過去。
  安平公主也看過去,一看,鼻子幾乎氣歪——命令她住手的人,竟是鄭宓。
  “繼續打!”安平公主又喝令宮女們。
  “是!公主——”宮女領命,又扭手的扭手,掌嘴的掌嘴。
  “啊——”鄭夫人慘厲呼痛。
  鄭宓皺著眉頭衝過來,拉開打姑姑嘴巴的宮女,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你們不要打我姑姑!我姑姑做錯了什麽,你們要責罰她……”
  “本公主行事輪得到你責問麽……咳咳……一起打!打這個小賤人……咳咳……”
  “公主……”宮女們卻為難起來。宮裏小道消息流傳最快,大家都曉得皇上寵愛眼前這位鄭姑娘,得罪了她,被皇上知道,輕者受罰,重者小命堪憂,可……違背公主也一樣不好過!怎麽辦?
  “都死在那裏了!還不快動手……咳咳……咳咳……”見宮女們遲疑不決,安平公主怒火中燒,咳嗽得更加厲害。
  “是——”不管怎麽說,還是自家主子最大!宮女們不敢不奉令。
  “把那老賤人踢開……咳……打那個小賤人……咳咳……”安平公主看到宮女們全都扭著鄭夫人打,鄭宓卻毫發無損,氣怒地拖著病弱的身體衝過去,扭住鄭宓就是一巴掌。
  啪!
  一巴掌狠狠拍在頭上——鄭夫人的頭上。
  “老賤人,逞什麽英雄……咳咳……拉她走……”安平公主眼看自己拚盡全力甩出的一巴掌就要抽上鄭宓那張白嫩得令人討厭的臉,不提防鄭夫人轉身抱住鄭宓,她那一掌的力氣全然白費,氣死她了!
  宮女們七手八腳拉開鄭夫人。
  “扯住她……咳咳……”安平公主又指著鄭宓命令。
  宮女們麵麵相覷,不太敢輕舉妄動。
  “快點……咳……否則本公主要你們先死……咳咳……”
  宮女們趕忙又是一擁而上,扯住鄭宓,有一個無處下手,於是揪著她的領口,弄得鄭宓半邊肩膀幾乎露了出來。
  安平公主雙眸收縮,湊上前去,眼睛幾乎貼著鄭宓的肩膀,死死盯住細看。
  她的肩膀上,布滿細細的紅點,不像蚊蟲叮咬,這是——她自小生長宮中,什麽勾當沒有見過,這肯定是——吻痕!
  什麽時候,父皇寵幸她了?
  難怪,父皇昨夜會乘著醉意到皇祖母那裏鬧,聲明決定納鄭宓為妃,不日便下旨宣封,母後勸阻不成,還被父皇責罵好妒,氣得傷心大哭,她就是氣不過,一早跑來找鄭宓晦氣……原來,她妾身還未明,竟然就與父皇暗通款曲!
  無恥!淫賤!
  “不要臉的賤人!你就這麽迫不及待跳上我父皇的床……咳咳……”安平公主眼露凶光,扭住鄭宓的衣襟,施盡全力,一巴掌甩向她的右臉。
  啪!
  鄭宓的雪白的右臉浮起一片紅腫,她沒有叫痛,也沒有流淚,神色淡淡的,看著安平公主。
  “哈哈……咳咳……”安平公主眼神如嗜血的野獸,又笑又咳。
  哼!不過甩狐狸精一巴掌,出了一口氣,怎麽足夠?安平意猶未盡,再度凝聚力氣,揮起手掌又狠狠甩向鄭宓的左臉……她要毀掉這張狐狸精臉,看這個狐媚子還拿什麽來蠱惑父皇,哼!
  鄭宓被安平公主的侍女們扯得死緊,動彈不得,隻能閉上眼睛靜靜等待又一次痛擊……
  “住手!”一聲威嚴的低喝。
  巴掌沒有落到鄭宓的臉上。
  “父皇……我的手好痛……咳咳……放開我……”安平公主突然痛呼不止。
  “拜見皇上!”扯住鄭宓的宮女們忙不迭跪下行禮。
  鄭宓得到自由了。她迅速拉好自己的衣裳,抬起眼,皇帝關切的目光正好轉向她,細細審視她的右臉。
  “宓兒,痛不痛?”皇帝的一隻手緊緊攫住安平公主的手,另一隻手伸向鄭宓,想要撫摸她的臉。
  “謝皇上關心,我沒事。”鄭宓屈膝行了一個禮,頭一低,皇帝的手恰好掠過她的頭發。
  “父皇,放開我……咳咳……我的手好痛……咳咳……”安平公主在皇帝的手裏流淚哭叫,“父皇,我是您的女兒……咳咳……您為了這個毫不相幹的女人,連病弱的女兒……咳咳……都不疼惜了麽……咳……父皇昨晚才把母後罵哭,今天……咳……又為這個女人把女兒弄哭……咳……為了她,父皇已經不把母後和我放在心上了……咳咳……嗚……”
  皇帝鬆開緊握安平公主的手,皺著眉,神情略顯不悅和無奈,“安平,你明知自己身子不好,還到處撒野,回去安心養病!宮女,扶安平公主回去!”
  “不嘛……咳……父皇,我要您陪我回去……咳咳……”安平公主扯住皇帝的衣袖,撒起嬌來。
  “回去!父皇還有事情,待會兒再去看你……”
  “什麽事情!”
  “長輩的事,小孩子不必過問!”
  “我是您的女兒啊……咳咳……”安平公主大叫,“我知道父皇想要做什麽……咳,你想要納這個賤人做妃子,我不答應……咳咳……母後不答應,皇祖母也不答應,父皇一意孤行就不怕眾叛親離……”
  “住口!”皇帝氣怒地甩開衣袖,力道之大,竟直直把安平公主甩脫,重重跌倒在地。
  嘩啦啦——
  外麵瓢潑一般,突然下起傾盆大雨來。
  “父皇……你……你……”安平公主伏在地上,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的父皇。
  “對!朕就是要納宓兒做朕的妃子!朕不日便下旨宣封……”
  “我不答應!”安平公主大叫。
  “我不答應!”另一個聲音也說,不過被安平公主的音量蓋過了,沒人留意。
  “朕的事,不需要你們來多嘴……”
  “我不答應!父皇若不打消念頭,我……咳咳……安平就死給父皇看……咳咳……”安平公主一邊說一邊從地上爬起,衝出門,不顧外麵的傾盆大雨,冒雨不知奔向何處去。
  “還不跟去看看!”皇帝喝令宮女們。
  “是——”宮女們應道,紛紛衝進雨裏,也冒雨追安平公主去了。
  “宓兒……”皇帝轉向鄭宓。
  “皇上先去看看安平公主吧!她畢竟是您的女兒——”鄭宓一邊說,一邊轉身走回房間,把自己緊緊關在裏麵。
  “宓兒,開開門——”皇帝徒勞地在門外叫。
  “皇上,您也知道宓兒的脾氣,她今兒受了委屈,心裏不痛快,自己呆一呆就沒事了,到了明兒,她的臉好了,會高高興興陪皇上的。”鄭夫人笑道。皇上金口玉言,終於肯宣布下旨封鄭宓為妃,她的心願即將達成,這一高興,連臉上的痛都忘記了。
  “安平這丫頭——傳禦醫!”皇帝揚聲吩咐左右,又隔著門道,“宓兒,朕回頭叫安平來賠不是!好罷,朕先回去,你好好養傷,朕過幾日再來看你。”
  皇帝坐上侍臣們準備好的步輦,也走了。
  傾盆大雨還在下著,仿佛永不停息似的。
  傾盆大雨下了三天。
  天空放晴後第三日,當今皇帝的八公主——安平公主,死了。
  死因:肺癆。
  誘因:淋雨。
  安平公主是當今皇帝第二位皇後亦即當朝國母宋皇後惟一的女兒。宋皇後痛失愛女,幾乎痛不欲生,皇太後素日也頗得安平公主承歡膝下,白發人送黑發人,唏噓不已,於是傳懿旨:舉國居喪三個月,悼念公主芳魂。
  就是說,在這三個月裏,舉國上下不可以操辦各類喜慶之事,包括婚姻嫁娶納妾等等。
  也就是說,就算皇帝老兒自個兒想納妃子,也得等過了這三個月之後再說;至於其他,例如長公主這樣的,想要嫁女兒,當然也得三個月之後才可以行事。
  真是世事變幻、生命無常啊!
  唉——三個月!
  世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朝廷旨令天下萬民為公主守喪三個月,這三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也是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三個月之後,女兒就滿二十歲了!二十歲,早已是讓為娘的當上外祖母的年紀!她的女兒——她優秀出眾的女兒,居然還待字閨中!
  連日來,長公主長籲短歎,平生頭一次憂慮起女兒的婚姻大事來。太子是她的親外甥,也是最合意的女婿人選,她一心想把女兒嫁給太子,太子卻以兄妹之情婉拒;求皇帝哥哥,皇帝哥哥目前國事大多仰仗太子,許多事情都由太子自己決定,更別提私事,求他幾次,總是模棱兩可,沒個準話兒;去求親生母親皇太後,太後答應出麵,親自找太子談過之後,卻要她自己說服太子,自己撒手不管。
  她就不明白了,女兒的姻緣怎會如此難成?多麽出類拔萃的孩子,放眼天下,隻怕也無雙,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延誤?男人全是瞎了眼怪物!
  長公主急,她不知道,她的皇帝哥哥自己也急!
  皇帝從來沒有想到,納一個妃子,會如此一波三折:先是後宮聯合反對,然後太後婉言勸阻,現在,又因為女兒去世不得不暫行中止。偏偏,小美人鄭宓性子冷淡、高傲,脾氣倔強、執拗,無論寵愛、威逼、利誘,始終不肯苟且屈從,沒個名分約束,別說一親芳澤,博美人一笑都難。越得不到越想要,皇帝心急如火,可越心急就越吃不了熱豆腐,隻好找涼茶喝。這麽一來,後宮得寵的妃子們很是滋潤了一陣子,更有的以為皇恩不夠浩蕩,逮著了機會就纏著皇帝不放。結果……皇帝剛靜養好的身子怎經得起如此折騰,又不得不將所有國事偏勞太子,自己則吟吟詩,對對句,聽聽絲竹,修心養性,韜光養晦,頤養天年。
  安平公主風華正茂而早夭,認識她的人——不管生疏好惡都感慨萬端,其中,最感慨的自然莫過於柴屏郡主。
  安平公主可說是柴郡主在京城惟一的好姐妹。好友去世,甚至……連親都還沒有成……思及此,尤其聯係自身,柴郡主是悲從中來:自來京城,蹉跎已近兩年,自己的終身大事仍然沒有著落,母親努力許久,太子表哥遲遲不見點頭,世間再覓不到入眼的好對象,難道……真要她小姑獨處?太子表哥為什麽不想要她?為了鄭宓?鄭宓是皇上舅舅的女人,他們根本就不會有結果,他難道不知道?鄭宓!皇上舅舅早該納了她的!這樣,她就再也沒有辦法糾纏太子表哥了。子與父妾亂倫,太子表哥再有心,諒他也不敢做!
  自從上次在晉王府撞見太子表哥與鄭宓的隱情,柴郡主數番想要透露出去,回心想想,如此一來,惹得皇上舅舅大動怒,輕者把太子表哥之位廢了,重者命怕難保,最終得不償失的還是她自己。皇室內闈,皇子本就姬妾無數,偶爾與宮妃有染,玩膩丟開,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她已經漸漸認清,皇室婚姻,不必奢求什麽愛情,對於愛情,她早沒有了幻想,正因為再沒有幻想,她空虛的心靈才需要更多補償,太子妃,甚至皇後,這些都是虛名,可,如果她連這些虛名都得不到的話,人生豈不是更加失敗?她,不能比別人活得淒慘,尤其是——尹沐夏!她一定要活得比尹沐夏強,而太子表哥不論品貌權勢,都不遜色於趙雋,嫁給太子表哥,她才能夠真正在尹沐夏麵前揚眉吐氣!就是因為這樣一些顧慮,她沒有揭穿太子和鄭宓的私情,重陽節過後,她拉安平公主上晉王府探查鄭宓的去向,第二天和母親到晉王府赴宴,酒席上她盤問雨嫣,無非都是暗示皇上舅舅看緊鄭宓,暗示太子表哥和鄭宓不要太囂張。她和母親一步一步謀劃著美好的未來,她堅信,那一天不會遠了!不曾想,晴天霹靂,安平公主突然香消玉殞……阻礙了她通往幸福的道路。
  惟一值得慶幸的是,太子在這三個月裏同樣不能談婚論嫁——還好!隻要留神不讓其他女人有機會接近太子表哥,三個月之後,母親必定完美地解決一切。
  她的心願,必定達成!

  第 99 章
  自從皇上在宮裏靜養,鄭宓再沒有機會溜出皇宮到晉王府裏找趙倩,於是,換趙倩偶爾進宮看望鄭宓。
  已是十一月,天,下著雪,大地一片白茫茫。皇宮裏,也是漫天雪花飄舞,地上積雪覆蓋。
  這種天氣,適合圍爐取暖,不宜出行。
  趙倩偏出行了。此刻,她人在皇宮內院“梧桐院”裏,與鄭宓一同斜倚在暖炕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宓兒姐姐,老是呆在屋裏,悶得慌,雪好像停了,不如我們到外麵賞賞雪景吧?”趙倩提議。
  “……好吧!”鄭宓應道,有些懶洋洋。
  趙倩卻不管,待各自套好禦寒衣物之後,拉著鄭宓興衝衝直奔禦花園而去。
  雪,的確是停了。
  禦花園裏,地上白毯厚實輕軟,樹上殘枝托著一堆堆棉絮,整個銀裝素裹,潔淨無瑕。
  “真美啊——”趙倩讚歎,“我記得詩詞裏有許多詠雪的,說什麽‘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此刻對照這雪景,卻也形象得很。”
  “嗯!”鄭宓應一聲,說道,“詩人詠雪,喜歡擬作春花,我記得有幾句,也是這個用意,如‘玉階一夜留明月,金殿三春滿落花’,‘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等等,可我還是最喜歡李白那一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極盡誇張,氣勢之大,真沒人比得上。”
  “好個‘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鄭姑娘心係高遠,應當也喜歡謝道韞詠雪之佳句‘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吧!”一旁突然有人出聲。
  鄭宓和趙倩看過去,說話的人是——柴郡主。柴郡主不是一個人出現,和她一起出現的人還有……太子以及季允和一些侍臣。
  “參見太子殿下!”鄭宓和趙倩同時行禮。
  “免禮!”太子看著趙倩,微笑道,“倩兒,難得見你進宮,方才我與少詹事賞雪,恰巧路逢柴郡主,此刻又與你們不期而遇,正好,做一處走罷!”
  “太子,你看倩兒和鄭姑娘躲在這僻靜處,也許正想尋個清靜呢!”柴郡主笑道。
  趙倩心底哼一聲,偏要故意道,“郡主猜錯了!我本是進宮裏找太子哥哥來著,尋不見人,隻好拉宓兒姐姐閑逛打發,這下好了,正巧遇見太子哥哥,遂了我的心願……”
  “走罷!”太子微笑招手。
  趙倩瞥一眼柴郡主,忙拉著鄭宓跑到太子身邊。現在,太子身體兩側,左邊是柴郡主,右邊是趙倩和鄭宓,四人成一排走著,季允和其他侍臣則跟在後麵。
  柴郡主臉色暗沉,側轉頭望了望四周雪景,再轉回來時,已是平和、溫雅如故,“南朝吳均有一首詠雪詩:微風搖庭樹,細雪下簾隙。縈空如霧轉,凝階似花積。不見楊柳春,徒見桂枝白。零淚無人道,相思空何益。此詩前六句寫景,後兩句抒情,極有韻致,不論是寫雪‘如霧轉’之動態,還是‘似花積’之靜態,俱狀物如在目前。沒見過雪的人,看了這詩,也想象得出,可謂千古傳誦名篇!”
  柴郡主邊走邊娓娓而談。
  “少詹事——”太子回頭看季允,“郡主有才女之稱,你是才子,不妨切蹉切蹉!”
  太子有令,臣子當然得從。
  於是,季允開口了,“黃庭堅亦有首詠雪詩:連空春雪明如洗,忽憶江清水見沙。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複斜斜。風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開頃刻花。正使盡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華。此詩多用迭字,亦頗有情致。”
  “嗯——”太子頷首,“還有呢?”
  “還有……白居易有首夜雪:已訝衾枕冷,複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這詩寫得直白不澀,昨夜降雪,下臣便是這感受。”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這兩句寫的應是無眠之感罷——”太子含笑看季允一眼。
  “下臣昨夜未曾留意炕火,夜半火熄,衾枕冷透,凍醒方知雪重,是以得知。”季允道。
  “少詹事年少有為,家務卻乏人打理——”太子感歎,建議,“早日成個家罷,身邊也好有個照料的人,”
  季允不語。
  趙倩忍不住悄悄看他,又悄悄看柴郡主一眼。季允臉色依舊平和,柴郡主的臉色卻越來越僵。
  柴郡主今日當然是專程來拜會太子的。她在東宮見不到人,由內侍指點來到禦花園,找著了太子,寒暄不上幾句,太子便讓季允敷衍,就像剛才……這個季允……她沒有忘記,去年,在晉王別業,她醉中誤以為他是趙雋,和他獨處了一夜……後來,趙雋去江南,徹底避開她,現在,太子表哥對她毫無親近之意……季允是趙雋的朋友,是太子表哥的寵臣,她的親事屢屢不成,到底是不是他在搞鬼?他對她有企圖?肯定是的!可惜……他雖然擁有一副俊美絕倫的外表,可低下的平民出身注定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他以為她會因為那一夜而委屈自己,那麽他錯了!他休想破壞她的姻緣!
  柴郡主正想著心事,鄭宓突然匆匆說了一句,“我出來太久,怕有人找我,先回去了……”然後匆匆忙忙跑開,拐上彎彎曲曲的小徑,驀然消失了身影。
  “宓兒姐姐……”趙倩呆了一呆,來不及向太子告退,急忙跟著跑去。
  太子和季允始料未及,也怔愕了一下。
  “鄭姑娘是擔心舅舅找不著她吧?舅舅如此寵愛鄭姑娘,遲歸一些也無妨罷!”柴郡主笑道,臉色大是好轉。剛才,一路上,太子表哥與鄭宓不曾交談一言半語,甚至連對視一眼都沒有,看來,太子表哥對鄭宓的新鮮感沒了!他們那日在一起,也不過是一時逢場作戲吧?其實,她真沒必要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上,這類私情,不都是沒有好收場的麽?
  趙倩追在鄭宓後麵找人,找了好一陣子,才在一座假山後麵找到她。此刻,她正扶著一塊大石,低著頭,彎著腰,不停地嘔吐。
  “宓兒姐姐,你怎麽啦?”趙倩忙跑上去,輕柔地拍她的背,以前她吃壞肚子嘔吐時,別人也對她這麽做過。想到這裏,她擔憂地問,“宓兒姐姐,你肚子不舒服嗎?痛不痛?”
  鄭宓吐完了,抬起蒼白的臉,無力地搖搖頭,“我沒有事……很好……”
  “這還叫沒有事?”趙倩忍不住怪叫。
  “倩兒妹妹,你不用擔心,我真的沒有事。我隻是……有身孕了……”鄭宓說。
  趙倩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良久——
  “他……知道嗎?”趙倩覺得聲音根本不像自己的了。
  “我不想讓他知道。”鄭宓淡淡地說。
  “那你怎麽辦?”趙倩又叫起來,“這事是瞞不住的。”
  “我知道——”鄭宓依舊淡淡地說。
  “那你到底怎麽想啊?”相對鄭宓的平靜淡然,趙倩著急得像是自己才是當事者。
  “我沒怎麽想……倩兒妹妹,你不用擔心,我自己知道怎麽做……”
  “你還能怎麽做?”
  除了……嫁給孩子的父親……可是……那可能嗎?
  “蘭薰院”。
  沐夏坐在暖烘烘的溫室裏,逗她的小娃娃。
  趙奕有四個月大了,漂亮、健康、活潑,可愛得不得了。常常被他爹娘爭著抱來抱去,誰都不舍得放手。
  不過,今天沒有人和沐夏搶兒子抱了。因為,下雪天冷,她夫婿到軍營裏巡視兵將補給去了。
  “外麵天寒地凍,不知道你爹爹幾時才能回來——”沐夏對著小娃娃那張酷似他父親的小臉說,“奕兒,你爹爹平日最疼愛你,你說,你爹爹會不會為了你早些回家呢?”
  “唔……唔……咿呀……”小娃娃沒辦法清楚回答她的話。
  “奕兒說——是呀!對吧?”當娘的替他解讀。
  “唔……”小娃娃像模像樣地點頭。
  “奕兒小寶貝好乖好聰明!”沐夏用力親一口她的小寶貝。唔!這小寶貝太可愛了!沒有他,日子可怎麽過呀?
  母子倆正玩著,聽雨急匆匆跑進來稟報,“大小姐——外麵出事了!”
  “什麽事?”沐夏把小娃娃抱在懷中,平靜地問。
  “那個雨嫣——呃,雨嫣姑娘,昏在院門外,要抬進來還是送回她的住處?”
  好歹也是一條人命!
  “先抬進來吧,去請個大夫過來看看。”沐夏吩咐。
  “是!”聽雨趕緊奉令行事。
  雨嫣被侍女們抬進“蘭薰院”,安置在外間侍女的床上。在溫暖的房間裏,蓋著暖烘烘的棉被,大夫剛進來,她也醒了。
  大夫望聞問切,搭了一陣子脈,才慢吞吞地說,“這位少奶奶沒有大礙,是平日憂思焦慮,兼進補不足,這才虛弱昏厥。今後,少奶奶應放寬心情,我這裏開一張保胎藥方,照方子捉藥煎服,再注意飲食,母子俱有進益,定能養下胎兒——”
  “等等——大夫意思是說——她懷孕了?”浣紗合上快掉的下巴,難以置信地問。
  “這位少奶奶腹中胎兒已有兩個來月了。”大夫一麵龍飛鳳舞寫藥方一麵回答。
  怎麽……可能?
  浣紗悄悄看一眼大小姐,平素淡然的她此刻雙唇抿得緊緊,一臉震驚,一臉不敢置信。
  她就知道,這個宮裏來的狐狸精絕對不簡單!難怪!世子大人連住處都給她換了,還換到離“蘭薰院”很近的“淩雲館”。淩雲——哼!果然平步青雲咧!
  隻是……大小姐怎麽辦?她……受得了嗎?
  “你們都出去!”沐夏掃一眼浣紗,麵無表情,聲音……也沒有語調。
  “是!大小姐!”浣紗揮揮手要大家趕快走,自己也預備火速離開。
  “等一下——”沐夏喚住浣紗,把懷裏的兒子交給她。
  現在,房間裏隻剩下沐夏和雨嫣了。
  沐夏直視雨嫣,雨嫣則眼神躲閃。
  “誰的孩子?”沐夏問,聲音冷靜、平穩。
  “夫人……不是知道了麽……”雨嫣小聲回答,滿臉心虛。
  “到底是誰的孩子?”沐夏再度追問。
  “夫人以為會是誰的孩子……”雨嫣捂著肚子嗚咽出聲,“……我……我是大人的侍妾啊……我……我隻想給他生孩子……我要給他生孩子……”
  沐夏看著雨嫣的肚子,良久,良久——
  “你走吧!”沐夏麵無表情地看著雨嫣,聲音冷如冰錐。
  雨嫣打了個冷顫,從床上跳下,跌跌撞撞跑出門去。
  沐夏走到外麵庭院,仰頭望著天空,天空又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墜落,落到她的臉上、身上,冰冰涼涼;落在地上,漸漸覆蓋泥濘和淩亂的腳印,營造出一個潔淨無瑕的世界……可,這個世界是假的!
  當積雪消融,一切假相隨之消失!一如……他的誓言!
  他的誓言,是經不起日曬的雪!

  第 100 章
  趙雋剛踏進後院,迎麵就被母親的近侍截住,說是孫王妃此刻人在“淩雲館”裏,要他馬上過去。
  於是,趙雋連“蘭薰院”也不及回了,與母親的近侍一起來到“淩雲館”。
  自從雨嫣搬進“淩雲館”,趙雋還是第一次來。母親怎會讓他來這裏見她?趙雋有一點疑惑,卻也不怎麽在意。
  整個“淩雲館”呈現一種奇怪的安靜,靜得讓人懷疑下一刻馬上會響起奇怪的聲音。
  果然,隨著母親近侍的指引,趙雋越走近一間臥房就越聽清一聲又一聲哀痛欲絕的哭泣,以及不時的勸說。
  哭泣的人是雨嫣,她伏在床上,把臉埋在手心裏;勸說的人是孫王妃,就坐在床邊椅子上。
  孫王妃看到兒子出現,舒了口氣,站起來,說,“雋兒,你好好開導她吧!不曉得為了什麽,尋死覓活的,問她又不說!你和她談談,我說也說乏了,先去看看孫子——”
  孫王妃邊搖頭邊向外走。
  孫王妃走了,房間裏隻剩下趙雋和雨嫣。
  趙雋環視四周,一眼便看到掛在房梁上的白布。
  “為什麽?”他蹙緊眉頭,沉聲問。
  雨嫣從手心裏抬起淚痕斑斑的臉,淒然而愁苦地說,“妾身苦命,清白被毀已是痛不欲生,如今又……又……身懷惡賊孽種……妾身不死,有何顏麵存活於世……”
  原來,是怎麽一回事:雨嫣那天夜裏遭丁無懼汙辱,竟然就此懷上他的孩子,因而此時試圖一死了之。
  這件事情應該如何解決……
  趙雋皺眉沉吟之時,雨嫣突然滾下床,爬到趙雋麵前,跪在他的腳邊,抱著他的腿痛哭,“大人,妾身怎麽辦……死……不讓我死……可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不該出生的……”
  “既然如此,本世子差人為你請個好大夫……”趙雋說。
  這世上,大概沒有哪個女人願意為奸淫她的男人生孩子吧?不生,才是明智之策。
  “大人要我殺死這個孩子?”雨嫣驚愕地抬頭仰望趙雋,眼淚汪汪,“我恨死那個惡賊!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可是……這個孩子是無辜的……他……也是妾身的……骨肉啊……”
  “你到底想怎樣,生下這個孩子?”趙雋低頭俯視雨嫣,這個女人反反複複,到底怎麽想?他實在搞不懂。
  “大人是不希望妾身生下這個孩子吧?畢竟,您與他毫無關係……您放心,妾身絕不會拖累您,也不敢妄想這個孩子能夠得到一個名義上的父親的庇護……您放心!雨嫣絕不讓大人有一絲絲為難……”雨嫣淒涼地說,轉過頭盯著那條飄蕩在半空的白布,眼神絕望至極。
  這個女人還想尋死?一屍兩命,她算無辜,她肚子裏的孩子盡管是丁無懼的,畢竟也無辜,他不能草菅人命!但是,讓她生下孩子……趙雋突然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雨嫣生下這個孩子,誰來做孩子的父親?而她,是他名義上的侍妾,萬一……
  趙雋腦中一團亂麻,理不清怎麽做才好,決定還是緩一緩,回去想想再說,於是對雨嫣說,“你安心養著,不可再尋短見!本世子自會對你妥善安排——”
  “大人恩重如山,妾身無以為報!妾身弱質女流,命運多蹇,遭遇淒慘,無力自救,惟有仰賴大人保護——”雨嫣趴在地上連連對趙雋叩了幾個響頭,熱淚盈眶地懇求,“大人君子,前番答應為妾身嚴守秘密,妾身性命得以保全,隻是如今……妾身這身子……隻怕要遭人質疑……妾身不敢玷汙大人聲名,卻又恥於自曝屈辱……大人,請為妾身指點一條明路啊大人……”
  “你這事有他人知曉麽?”趙雋愈加頭痛,而且擔憂——
  雨嫣淒苦地搖搖頭,“雨嫣隱瞞尚且不及,又豈會自取其辱……”
  “那好……”趙雋想了想,說,“本世子這兩日便安排你出府,尋一個安靜地方,把孩子生下……”
  “大人要逐妾身出府?”雨嫣一呆,驚慌地問。
  “若你真想留下這個孩子,隻能如此!”趙雋有些不耐煩了。
  “大人,妾身隻想留在您身邊啊……您別趕妾身走……”雨嫣意識到世子大人算是做下決定了,情急地撲向趙雋。
  趙雋腳步微錯,閃開雨嫣的摟抱,一邊向外走,一邊丟下話,“你收拾東西,過兩日會有人來帶你走。”
  “大人……我不要走啊……我……我不要這個孩子了,我什麽都不要了……我隻要留在您身邊……求求您大人……大人……您別把我送走……我不要離開您……我不要離開王府……大人,您不能拋棄我……”雨嫣跟在趙雋身後一路追,一路叫,一直追出“淩雲館”大門外老遠,拚盡全力,衝上前幾步,總算扯住趙雋的衣角,撲地一聲跪倒在他的麵前,哀哀哭泣,“大人……我答應您,我不要這個孩子了……隻求您讓我留在王府裏,留在您身邊……侍候您一輩子……您立刻就叫大夫來,我都聽您的,馬上把孩子做掉……我……我……哎喲……我的肚子……好痛……”
  雨嫣身子突然一軟,癱在地上,抱著肚子慘叫。
  “什麽孩子?誰的孩子?為什麽不要孩子?”
  雨嫣抱著肚子哀號的同時,趙雋的耳邊也響起疑惑的追問。
  趙雋轉頭看去,說話的是他的母親孫王妃,就站在“蘭薰院”圍牆拐彎的地方——也許是看完奕兒出來了,她的身邊……糟糕!趙雋的心沒來由地驚跳,有種慌慌的感覺,因為……因為……他母親的身邊……站著……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麵無表情地看他,臉上的表情平平的、空空的,平的就像一馬平川的草原,沒有一點跌宕起伏,空的就像千裏冰封的北國之原,一眼望去是無邊無際的單調和空空落落……看不出怒,看不嗔,什麽都看不出……卻讓人覺得好冷……她為什麽這樣看他?為什麽?
  趙雋的心一下抽緊起來,驀然覺得也是一片空空落落,忘記了應該說什麽。
  “是雨嫣姨娘的孩子!婆婆!她懷孕了!”沐夏平靜地對孫王妃說。
  “懷孕了?”孫王妃顯然意想不到,驚詫的神情一閃而過,隨即微皺著眉頭對趙雋說,“既然懷孕了,為什麽不要孩子?好歹也是趙家的子孫……”
  “她……不是的……”趙雋驀然發覺,自己掉進了一個圈套,他的承諾就是那個結。解開那個結,他就能夠鑽出圈套,代價則是言而無信。
  遲疑之間,雨嫣探手攫住趙雋的衣角,抬起一張因痛苦扭曲得變形的臉,向孫王妃哀求,“大人要我離開王府生孩子……我不要離開王府……我寧可不要這個孩子……求求您王妃,讓我留在王府裏……哎喲……好痛……我的肚子……救救我……”
  雨嫣慘叫幾聲,再度癱軟在地,像是昏過去了,看起來淒慘無比。
  孫王妃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急忙吩咐兒子,“趕緊抱她回去,快些叫大夫來瞧瞧,別是動了胎氣了吧?”
  眼前的景況由不得趙雋多想,於是抱起地上的雨嫣,幾個縱身,迅速把人送回“淩雲館”。
  趙雋把雨嫣放在她床上,心急火燎想要趕回“蘭薰院”,他母親孫王妃進來了,拉住他問情況,趙雋哪有心回答,胡亂敷衍幾句,恰好大夫進來,趁著他母親和大夫寒暄,才得以迅速脫身急忙奔回“蘭薰院”。
  “蘭薰院”裏,沐夏把自己和兒子反鎖在奶娘的房間裏,低頭看著懷裏安睡的兒子……多麽純真無邪的小臉,這樣的小臉才是不會騙人的!
  他……騙了她!
  他騙了她!騙了她!騙了她!
  他……背叛了她!
  那幢華美得無以倫比不可思議的愛情大廈建築到雲端,轟然一聲崩坍,成為塵泥中一堆可笑的斷垣殘壁,殘酷地諷刺昔日的華美不過是一場容易驚醒的夢!
  是她太癡太傻!
  誰教她相信世上真有始終如一至死不渝的伴侶!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那,也不過是情人寄托無法實現的理想,哪裏真有其事!
  愛錯人,是自己癡自己傻!被蠱惑,放任自己投入、深陷、忘我,毫不保留地捧出真心,到頭來失落,是自己蠢自己笨!
  世間的男人,千百年來,癡情專一的本就鳳毛麟角——這些,她,不是早早就看清了麽?何苦弄到自己受傷之後,才來又一次看清!
  其實,世間也許是有那樣的男人的,隻是她……終究沒有遇上的好運氣……
  他,從來就是一個最高明的偽裝者,遭他欺騙與背叛,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
  嗬……
  “哇……哇……”甜甜安睡的小娃娃突然從夢中哭醒——黑亮的眼睛裏流淌而出的清澈淚水和著天上一滴一滴落在他臉上的水,熱的,涼的,交織成一片……
  趙雋衝進“蘭薰院”,找完所有房間,最後確定,他的妻子在奶娘和兒子的房間裏。
  房門反鎖,鎖得死緊,裏麵傳出兒子的啼哭聲,卻沒有她的聲息,一點都沒有!
  “夏兒——你開門!開開門——”趙雋急忙拍門。他心知不妙,大大的不妙——剛才那種景象,絕對讓她誤會了,他必須消除她的誤會,即便……必須違背對雨嫣的承諾!對他而言,他的妻子是最重要的,沒有什麽能夠比得上她,就算……必須無信無義!
  房裏沒有人應答他,除了兒子越來越大的啼哭聲——或許是被他急促而巨大的拍門聲嚇壞了。
  果然,站在房門口的奶娘戰戰兢兢地提醒了,“世子……小少爺睡覺怕吵……吵醒會哭……”
  這一點,趙雋當然知道!
  所以,他強行按捺住躁狂,不再拍門,壓低聲音懇求,“夏兒,你開門——讓我進去,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
  門沒有開,裏麵兒子的哭聲漸漸弱了,可還是沒有聽到她的聲息。
  “夏兒!夏兒!你回答我——”趙雋心急如火,不知道沐夏到底在裏麵做什麽?她……怎樣了?她很生氣吧?很……傷心吧?他到底在做什麽,把一切搞成這樣?
  “夏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開開門,聽我解釋,那個孩子……”趙雋又急躁地拍起門來,不顧一切了。
  “哇……哇……”兒子的聲音也跟著大起來,幾乎響徹雲霄。
  哭的這麽大聲,就算他想解釋什麽,隻怕她也是聽不到的,何況……趙雋歎口氣,轉身看漸漸向晚的天空,眼角瞥見幾條走避不及的身影——聽壁角的人還真不少!大概是難得一見主子主母起紛爭吧!
  趙雋好脾氣地沒有斥責下人——實在是,他此時根本沒有心思理會這些!
  “夏兒——”趙雋又對屋裏叫喚,心頭漸漸升起恐懼:她,不會就此不再理他,不再見他了吧?
  她說:他若違背誓言,就罰他永遠見不到她和兒子!
  她不會當真吧?
  “夏兒,我沒有負你!我沒有違背誓言!你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你快些開門啊——”趙雋簡直急瘋了,卻又不能踢門,拍門,甚至不能叫得太大聲。
  “哇……哇……”兒子一直不配合地哇哇大哭著!這個調皮小搗蛋,關鍵時候竟來與爹爹鬧……
  “世子——世子——皇宮來了人,要世子立刻進宮見駕!”晉王府總管氣喘籲籲地跑過來稟報。
  “什麽人……”趙雋瞪著總管。
  真是——添亂!
  “晉王世子,皇上口諭,請世子速速入宮見駕,不得耽擱!”總管身後現出一個人來,正是皇帝最重視的貼身內侍——安得。
  沒辦法!
  趙雋隻得向房間裏說一句,“夏兒,我入宮見皇上,你等我,回來我們再談……”
  說話之間,安得又在催了,“世子,請——”
  趙雋再看一眼房門——房門,仍然緊閉!無奈,他隻得隨著安得火速進宮晉見聖駕。
  趙雋進了宮,在“養心殿”裏見到了皇帝。
  原來,皇帝急召趙雋入宮,為的是北方邊境戍敵之事。
  太子監國之時,采取趙雋的建議,有效地遏止北方外族侵擾邊民之勢,北方邊境安定許多,不曾想,方才,邊關信使送來急信,奏報北方外族集結兩萬悍兵勇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至邊境線,守軍防守吃力,急報朝廷火速增援退敵,因此,皇帝急忙召來趙雋,當即頒布聖旨,要他馬上帶領部將奔赴北方邊境。
  “馬上?”趙雋始料未及,不禁愕然。
  “對!馬上!你即刻調動所部,連夜出發,不得有誤!”皇帝語氣凝重,神態威嚴,“邊境告急,家國有難,江山岌岌可危,北夷禍患不可不除!朕再指派你一名監軍,代朕出征,協助於你,你二人攜手並肩,務必抵禦強敵,逐之於八百裏之外,朕之江山穩固,係於你二人之手,切記!切記!”
  皇帝配給趙雋的監軍是一個名叫劉僖的內侍,也是皇帝身邊的紅人。通常,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軍中多了一個監軍,將軍的職權往往大受限製,行事更不能隨心所欲,其實說白了,監軍就是皇帝派到軍中專事監視將領的。
  皇帝往他的軍隊派遣監軍,這——還是第一次!對此,趙雋不能不暗自揣測:皇帝到底在防備他什麽?或者說窺測他什麽?還有……皇帝之前不是一直在靜養麽?現在出來主持國政軍事,事出突然,為什麽?皇帝君臨天下了,那麽,太子呢?太子在哪裏?
  趙雋心裏有疑問,但不能問,也沒有機會問。
  他,一點時間都沒有!
  在皇帝的催促下,新走馬上任的監軍劉僖亦步亦趨陪同趙雋出皇宮,往軍營調動部隊,一切就緒,立馬從北門出城,連夜奔赴北方邊境。如此緊急的行程,趙雋沒有空兒回一趟家,甚至行裝,也是皇帝囑咐他派遣侍從回去收拾。
  家裏妻子的誤會還沒有消除,他卻根本沒有解釋的機會和時間,救國於危難——這是身為將領的職責,再揪心焦慮,他也得馬上離開京城。
  一夕之間,風雲變色,家事、國事,私事、公事,乍然之間全摻雜交合浮上台麵,每一件都要他親自去處理,而他,分身乏術……
  懷著重重心事,趙雋重又踏上了北方的征程。

  第 101 章
  趙雋突然出征,是沐夏意料不到的,不過……這樣也好!老實說,她現在真不想麵對他,一點都不想,就連腦海中浮現他的影像,都會令她產生濃重的惱恨和嫌惡,她恨他,討厭他——即使,侍劍匆匆跑回來拿主子出征行裝,那些行裝……是她親手收拾,也說明不了什麽!
  她不會原諒他!永遠不會!
  他要別的女人,讓別的女人為他生孩子,這——是無上的貴族特權賦予他的權利,她沒有置喙和反對的理由。他想要其他女人,多少都可以,但是,不必希冀她奉陪。
  等他回來,她會親自與他做個了斷!到那時,她應該可以泰然自若地麵對他那張可惡可恨的臉了吧?應該可以的!
  隻是……她該拿他怎麽辦?他——她的奕兒,她最寶貴的人兒,還這麽的小,就要生活在一個不幸不睦的家庭裏了嗎?她怎麽忍心?怎麽忍心……
  “沐夏,你……有心事?”芫芫觀察沐夏好一會兒,得出結論。
  “有心事,不奇怪!”沐夏低頭親了親懷裏的兒子,小娃娃正咿咿呀呀竭力引娘親注意,要和她玩。
  “想談談嗎?”芫芫可有可無地建議。
  這時候,正是午後時光,她們呆在澹台府第芫芫的房間裏,喝茶聊天。
  澹台拓於十月初搬出晉王府,遷入新居,兩家雖然分開了,來往卻依然密切。今天是趙雋離家的第二天,有空,沐夏便自己帶著兒子拜訪芫芫來了。
  沐夏逗了一會兒子,等他安靜了,才幽幽地開口,“芫芫,或許我說話比較冒昧,你可以不回答——你,為什麽可以接受與澹台先生這樣的婚姻?”
  兩女共侍一夫,甚至多女共侍一夫,世間許多女子做得到,為何她做不到?
  “為什麽……”芫芫輕輕一笑,“也許,是因為不愛吧?不愛,所以可以容忍他愛別人,愛誰,愛多少個,都沒有關係……”
  “你還是不愛他嗎?”
  芫芫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一輩子不愛,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沐夏低低地說,像在自問。心底,泛起憂傷與惋惜,為芫芫,也為自己——愛過受傷,會難過,沒有愛過,不曾品嚐愛的幸福與甜蜜,也會遺憾吧?
  “我不知道!”芫芫回答。
  不知道?
  沐夏抬起眼睛看芫芫,她的回答,她的眼神,都流露出淡淡的憂傷,仿佛在緬懷……她知道了:芫芫,也是愛過的,或許,也很深,深得再沒法子付出第二次……
  “想談談嗎?”沐夏說。
  芫芫點點頭,眼神仿佛穿透時空,落在未知的何時,何地……
  這世上,大概沒有人生來就無情無感,無欲無求吧?她,葉芫芫,不過是世間平凡女子,也會懷春,也有想愛的人,隻是,那個人啊……早化做塵世中無處可尋的一縷孤魂……
  “我家鄉有一棵樹,傳說很神奇,若七夕一早到樹下等候,在樹下遇到的第一個異性便是此生的伴侶。我十六歲那年,好了奇,一大早便跑到樹下等候,想知道是不是真如傳說所言,於是……我見到了他。他也是聽信傳說而來……就這樣,我們相識了。那段時光是我少女時代最值得懷念的一段時光,短暫、美好……他是個少年遊俠,誌向遠大,一生想要遍遊天下,鬥遍天下名俠,他在我們家鄉居留半年,如同蒼鷹被拘束在籠子,於是我放他走……他說,半年,至多一年,會再回來,三個月後,我接到噩耗,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芫芫淡淡地敘述著,在溫暖的房間裏,和著香爐裏冉冉上升的輕煙,淡淡的憂傷在彌漫……
  沐夏靜默了。
  原來,芫芫曾經曆過這樣一段往事……她的超脫,她的淡然,她的無所謂,不是沒有來由,她不再愛,那是因為——愛過了!
  “你打算這樣過下去嗎?”
  一輩子守在不愛的男人身邊,曾經,她也是覺得天經地義可以忍受的,現在,似乎不行了……為什麽?就為了曾經愛過最終變成憎恨嗎?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曾經共過多少晨昏,誓言白頭偕老,最終就會勞燕分飛決裂得多麽徹底!如此的極端、決絕!這——才是真正的她吧?
  “誰知道呢?”芫芫笑笑,笑容輕淡如雲煙,“世事從來變幻莫測,人的心也不會永遠不變,活著的人,總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我現在的日子過得很好啊……我相公很好,妹妹很愛他,他們應該得到幸福……而我,我也喜歡他,卻不能給他帶來幸福……甚至……”芫芫看著沐夏懷裏的小娃娃,目光柔和、欣羨,“孩子多麽可愛,看著你的孩子,我也能感覺到快樂,一個家庭,如果沒有孩子,會多麽寂寞,可那樣的快樂……我沒辦法給我相公……我不能生養,所以,隻有妹妹才最適合他……”
  沐夏看著芫芫,感慨萬端。世間女子,有幸福,有不幸。不幸的麵貌多種多樣的,而幸福,有時隻需要一個單調的麵孔,例如,能夠做母親,誰說不是一種幸福?
  她應該怎麽做?今後的日子,應該怎麽過?
  屋子裏安靜下來,良久沒有聲息。
  窗外,一個男人無聲地歎口氣,悄悄轉身,隱沒……
  臨近傍晚,沐夏辭謝了澹台府上的留飯,告辭準備回家——呃,回娘家!她有一陣子沒有回娘家了,今天既然出來,順便回去也好。
  芫芫親自把沐夏送到大門口,沐夏道了別,正要上轎,毫無預兆的,一隊約兩百人眾的禦林軍驟然衝進來,排排散開,堵住大門,占據所有要道——
  “奉旨搜查,所有人不得躲避逃竄,不準出府——屋裏的人統統出來,全體集中在庭院裏,藏匿者罪無赦!”為首的禦林軍統領聲勢如雷地大喝。
  而禦林軍統領說話之間,兩百名禦林軍迅速化整為零,留一隊人在庭院中虎視眈眈看守芫芫和沐夏等人,其餘的則逐間逐間屋子去驅趕人。
  怎麽回事兒?
  汰夏與芫芫對視一眼,訝異之情浮上臉色。
  很快,澹台拓和蘇蘇也出來了,所有管事、仆人都出來了,足足幾十人站列在庭院裏,各個麵麵相覷、惶然恐慌,都鬧不清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報——屋裏已無人!”一個禦林軍回來複命。
  “報——屋裏已無人!”另一個禦林軍也回來了。
  “報……”
  紛紛亂亂之中,所有禦林軍排排歸位,並訓練有素地占據澹台府第庭院各個要衝,形成嚴密的包圍之勢。
  都沒有人了——那是當然,澹台府第裏所有的人現在都集中在庭院裏了。
  禦林軍在找什麽人?澹台府第有誰是他們要找的人?
  沐夏和芫芫再次麵麵相覷。
  “公公,人都在這裏了,您請——”禦林軍統領躬身請出一個宮裏內侍。
  這位內侍細細看過聚集在庭院裏的所有人,連連搖頭,不說話,隻是把手一揮,轉身走掉。
  “撤!”統領一聲令下,禦林軍跟隨在那名內侍身後迅速退出澹台府第,和來時一樣的突然。
  “相公,怎麽回事兒?”直到這時,芫芫才有機會問澹台拓,“禦林軍在搜查什麽人?”
  澹台拓搖搖頭,“我也不曉得!”
  “走了欽犯了嗎?是單單搜查我們府裏還是全城搜查?”芫芫還在疑惑。
  “姐姐,反正他們都走了,我們府裏平安無事,就別管了,剛才嚇得我……哎……姐姐,我腹裏有些不舒服……我……”蘇蘇抱著肚子,蹙緊眉頭,臉色灰白難看。
  蘇蘇的身孕已有七個多月,正是容易動胎氣的時期,剛才禦林軍風暴般席卷而來,凶悍地到處驅趕人,推推搡搡著實驚嚇了她,現在平定心情,意識清醒,竟覺得腹內隱隱不適起來。
  蘇蘇這一叫喚,眾人可是大大地緊張,尤其是芫芫。
  “相公,趕緊送妹妹回房裏躺著,你們——快些去叫大夫來!”芫芫吩咐完澹台拓和仆人,又急匆匆對沐夏說,“沐夏,我不遠送你了,改日我再去你那裏罷,再見!”
  “再見!”沐夏揮手道別,“去看看蘇蘇吧,有什麽事兒記得送個信給我。”
  “好——”芫芫說著,人已經轉身奔進後院。
  芫芫的身影消失了,沐夏也坐進轎子,吩咐打道回丞相府,於是,主仆一行步出澹台府第。
  “……哈哈……天生我材必有用……人生得意須盡歡……季公子噢不……季大人……陌路尚且傾蓋相交……你我既為故人……何以避如蛇蠍……莫非季大人平步青雲……瞧不起我紫蝶了麽……哈……嗚……”
  才離澹台府第不到二十丈遠,轎子外傳來的又笑又哭的喧鬧引起了沐夏的注意。她撩開側麵窗簾,看出去,一眼便看到一輛馬車橫亙在前路中央,一個女人站在車邊,雙手扯住一個男子,東倒西歪,投懷送抱,那男子——是季允,而那女人——正是昔日“仙樂坊”花魁——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似乎喝多了,一副醉醺醺的模樣,死死揪住季允的衣袍,以致季允掙紮得一張臉紅透,始終擺脫不開紫蝶姑娘的胡攪蠻纏。
  “停下罷!”沐夏吩咐抬轎的仆役。
  實在是,不停下也不行——馬車、紫蝶姑娘和季允恰好把路麵攔了個滿當,轎子根本過不去。何況,季允是她夫婿相當好的朋友,此時見他遭遇為難之事,置若罔聞太說不過去。
  轎子停了,沐夏抱著兒子下來,走近季允和紫蝶姑娘。
  隨著沐夏的走近,那輛馬車上原本坐著打盹的馬車夫忽然抬起頭,從壓得低低的氈帽簷下瞄瞄沐夏,便又低下頭去,也不知道是繼續打盹,還是在悄悄觀察。
  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馬車夫,很容易招至視若無睹——沒有人會留心注意這樣一個人,包括沐夏。
  此刻,她站在距離季允和紫蝶姑娘五步遠的地方,以詫異的表情和語氣對季允說,“季大人,是你?你怎麽還在這裏?澹台先生正在府裏等你……”
  “……是你?高貴的世子夫人……哈……幸會……”紫蝶姑娘聞聲閃電般轉過臉來,瞪著沐夏。
  紫蝶姑娘確實喝醉了,衣著發皺,妝容損壞,眼神散亂,話語斷續,完完全全一個邋遢醉鬼模樣。
  趁著紫蝶姑娘注意力轉開,季允用力一掙,終於扯回自己的衣袍,解除了紫蝶姑娘的糾纏。他感激地看一眼沐夏,邁步向她這邊方向走來……唉!百無一用是書生!連個醉醺醺的女人都擺脫不了,還勞她相助解救……思及此,季允的臉更紅了!
  “哈哈……果然是郎有情妾有意……老情人相見……季大人就這麽急於撇開紫蝶麽……哈哈,世子夫人何等高貴的身份,你……一個小官,就別再癡心妄想了……”紫蝶姑娘指著沐夏,神態顛狂,宛如瘋婆子。
  “你休得胡言亂語!”季允羞怒至極,雙頰如火,瞪著紫蝶姑娘,卻也無計可施,對一個醉鬼,還是一個女醉鬼,他一個男人,能拿她怎麽辦?
  “季大人還是快些去見澹台先生吧,天色已晚,我也要回去了。”沐夏卻像是沒有聽見紫蝶姑娘的話,徑直對季允頷頷首,轉身坐回轎子裏。
  “尹沐夏,你別走……”紫蝶姑娘瘋狂地衝過來,想要撲進轎子裏。
  “滾開!”站在轎子邊的浣紗不客氣地推開直衝過來的瘋女人。
  紫蝶姑娘被浣紗施力猛推,踉踉蹌蹌連連後退數步,“嘭”地一聲撞在馬車轅上,嘴裏“哎喲”一聲痛叫,身子軟軟地往地上癱去,所幸馬車夫機警,迅速伸手撈起,把她丟進馬車裏。
  馬車夫的動作幹淨利落得很,可惜……沒有人注意到。
  沐夏坐在轎子裏,注意不到;浣紗隻顧催促仆役們抬轎子走,當然也注意不到。
  但,漸漸遠去的轎子背後,卻有一雙注意的眼睛,一直跟著,久久,久久……

  第 102 章
  沐夏回到娘家,當夜,宿在丞相府裏。
  趙奕出生數月,還是第一次在外祖父母家過夜,可能感覺陌生,死賴著不肯睡搖籃,不遂願就大哭,沒辦法,沐夏隻好抱著他睡。這下,趙奕不鬧了,很快就甜甜睡去。
  沐夏哭笑不得地看著寶貝兒子,這麽小,就知道用心思,真是……他父親的好兒子!
  他的父親……沐夏心一沉,鬱鬱地透不過氣……不!她不要再想這個人!不要!
  不珍惜的人是他!他負了她!他們的情緣,就此了結!她不會再愛他,也再不會相信“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的欺人之語!可是……可是……她的奕兒怎麽辦?她再也無法忍受與他麵對麵,奕兒……卻不能沒有父親,也……不能沒有母親……她的心,沒辦法做到如此冷絕!也許,任何一個做了母親的女人,都沒法不為自己的孩子謀求最好……是吧?
  她,仍然必須與他糾纏下去……就為了孩子……是吧?
  沐夏輕柔撫摩兒子漂亮的小臉……可愛的孩子,他應該享受最美好的人生,得到最大的幸福……這些,或許隻在她的一念之間!
  她要怎麽做?
  或者,她應該學芫芫……看到奕兒好,一切也都好了……
  是吧?
  一夜胡思亂想,沐夏迷迷糊糊,睡了又醒,醒了……卻再難入睡,這兩夜,一直如此!
  雞鳴了,又一天來了,漫漫長夜,終於過去了。
  既然沒有睡意,沐夏索性爬起來洗漱。洗漱幹淨,她自覺神清氣爽許多,於是著裝整齊,打算到父母堂前問安。
  趙奕還在睡,沐夏不舍得擾醒他,囑咐奶娘看著,自己走過父母那邊,一一問了安,稍稍坐一陣,才返回自己的房間。
  “唔……唔……”
  沐夏還沒有走進房間,便聽見房間裏傳出奇怪的聲響。她的心沒來由地一震,迅速衝進去,眼前的景象,令她目瞪口呆,心驚得仿佛跳出胸腔,空蕩蕩令人恐慌地以為世界消失了……
  世界真的消失了……奶娘被反手五花大綁,倒臥在地,嘴裏塞著布條,睜著一雙恐懼的眼睛……而原本睡在床上的兒子……
  不見了!
  “奕兒呢?奕兒呢?奕兒在哪裏?”沐夏猛地抽出奶娘嘴裏的布片,甚至顧不得替她鬆綁,狂亂地搖晃她……奕兒……奕兒……她的奕兒……在哪裏?在哪裏?到底出了什麽事?
  “小少爺……被賊人……搶走了……”奶娘顫抖著吐出這幾個字。
  什麽?
  轟然一聲……
  一股熱血直衝上沐夏腦裏,她的心口,手腳卻又冰冷得如墜冰窖……
  什麽人?到底是誰?為什麽要搶走她的孩子?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沐夏腿一軟,探手扶住床沿,閉上眼睛,搖搖欲墜,以為自己將要昏厥或者顛狂,幸而……都沒有!
  “那個人是誰?長什麽模樣?有沒有說什麽?告訴我!快告訴我!”沐夏一迭聲追問,情急地抓緊奶娘的肩膀,抓得太用力,奶娘疼得直抽冷氣,沐夏沒注意到,奶娘也不敢哼聲。
  “賊人……蒙著麵……看不清……隻知道……是個男人,還說……說了……幾個字……不知道什麽……意思……”奶娘咬著牙忍痛回答。
  “說了什麽?快說!”沐夏心急如焚。
  “他說……北門外……十裏長亭……”
  “就這些?”
  “就……這些了……”奶娘又怕又疼,一個禁不住,就此昏厥。
  北門外,十裏長亭!
  奶娘昏迷前的話還餘音了了,沐夏身形一動,已經奔出門外……
  一早,京城北城門剛打開,一匹高大的黑馬以風一般的速度穿門而入,往城內疾馳而去,與此同時,兩匹駿馬也以極快的速度拉著一輛車奔出城去,馬和馬車,馬上的騎士和馬車上的趕車人似乎都急著趕路,南轅北轍交錯而過之際,甚至都沒來得及掃對方一眼,其實,若他們真有心窺視對方,也是看不出個所以然的——
  黑馬上的騎士一身黑袍,裹一件黑色天鵝絨披風,風帽兜頭,旁人根本瞧不清他的麵孔。
  趕車人呢,一身破舊短衫,一頂遮麵舊氈帽,像所有不起眼的趕車人一樣,卑微得令路人不想看第二眼。
  於是,他們擦肩而過,像天下所有陌路人那樣……
  趙雋進了城,不敢顯露行藏,拉低風帽,一路狂奔回晉王府。他現在的情形叫做違抗聖旨,或者也可以稱為逃兵,由行軍途中私自返京,自然萬萬不能為人識破。
  他從來鄙視逃兵,不曾想,有一天自己會親自當上一回。但是,他必須回來!
  他前天奉旨連夜出發北征,來不及告別家人,最重要的,來不及向妻子解釋誤會。北征之路遙迢,北方外族好戰,戰事一起,不知幾時方能休,也不知幾時方能歸……就此一走了之,任她以為他負了她,活在被假相蒙蔽的失望和遭受背叛的傷心之中,甚至恨他,他,實在放心不下!
  他可以失去一切,可是,不能失去她的愛,不能失去她!
  所以,他回來了!
  昨天,他借口行軍速度緩慢遲滯,必將貽誤戰機,決定自己先行,監軍劉僖殿後,部隊分成前後兩撥趕路。劉僖本是長期在宮裏安逸慣了的人,馬不停蹄行軍頗為吃不消,於是欣然同意趙雋的決定,由趙雋帶領大部隊打頭,自己則在小部隊的護衛下悠哉悠哉,緩緩向北方行去。
  一切安排停當,他讓副將秦肅替代自己,率領軍隊繼續快速推進,自己則孤身輕裝,掉轉馬頭,繞開劉僖的行軍路線,神不知鬼不覺返回京城。
  他於淩晨到達北門,心急如焚地等到城門洞開,立即一騎如箭,飛速奔回晉王府,為了不至於招惹事端,他沒有聲張,悄悄潛入家裏,打算向妻子解釋清楚之後再即刻趕回軍中,他的馬是千裏良駒,日夜兼程追上秦肅不是難事。
  可是,他的妻子不在“蘭薰院”裏。
  趙雋一陣心慌,以為妻子就此離家出走了,後來查問侍女,得知她回了娘家,這才稍微放鬆心情,迅速追到丞相府去。
  他連回自己家都得秘密行事,當然也不能光明正大拜見嶽父母,於是施展輕功,潛入府內,摸到妻子昔日的閨房,滿心以為這回能見到她了,然而,她房裏隻有昏迷不醒的奶娘……
  奶娘被他救醒,張口就是一個晴天霹靂——
  他的兒子,不見了!
  他的妻子,失蹤了……
  她,是他惟一的摯愛,奕兒,是他最疼愛的寶貝,他必須找到他們,即使將因此抗旨獲罪,也在所不惜。
  此時此刻,對他而言,妻子和兒子才是最重要的,什麽都比不上!
  膽敢擄走他的兒子,弄得他妻離子散,不管是誰,他都不會放過他!
  趙雋陰鬱地想著,腳下刻不容緩,飛身離開丞相府,拍馬衝出北門,向十裏長亭疾馳而去。

  第 103 章
  北門外,十裏長亭。
  沐夏一騎快馬奔到亭子前,跳下馬背,左顧右盼,四處尋找,根本不見任何可疑之人——不,是半個鬼影都不見!
  難道,擄走奕兒的賊人故意聲東擊西騙了她?
  很有可能……
  賊人有意劫掠人口,豈會告知下落,除非……醉翁之意不在酒!
  誰會如此處心積慮?
  仇家?
  她的仇家?趙雋的仇家?嚴格算起來,她似乎沒有所謂的仇家,至於趙雋,那就難說了!
  到底是誰幹的?平生頭一次,沐夏覺得自己的大腦毫無用處!枉費她自認聰明,兒子丟失了……她找不到罪魁禍首……連蛛絲馬跡都找不到!
  她的奕兒……在哪裏?
  無邊的失落和無盡的恐慌如毒蛇噬齧沐夏的心……疼痛、恐懼,陣陣翻湧……她很害怕,非常害怕,害怕得心髒瑟縮成舒展不開的一團,沉重、發緊,幾乎令她窒息……那個人,有沒有傷害奕兒?奕兒……有沒有受傷害?萬一……萬一……
  啊……
  她快要急瘋了!她會瘋的!
  “你是誰?你快出來——把我兒子還給我——你快出來——快出來——”沐夏抑製不住恐懼和狂亂,對著空蕩蕩的四野放聲叫喊,渴望聽到奕兒的應和,哪怕是一絲絲微弱的哭聲……可是沒有!四周靜悄悄,聲息全無——不……除了她絕望的哭泣!
  沐夏腿一軟,跌坐在雪地上,凜冽的北風呼呼刮過,雪花紛紛飄落,天寒地凍,她卻感覺不到冷……她不冷,可……她那小小的嬰兒,從溫暖的被窩裏被人偷走,衣裳不曾著上幾件,如何抵受得住酷寒……他還隻是個出生不久,需要細心嗬護、保護的孩子啊……
  不行!
  她一定要找到奕兒!她是他的母親,是應該保護他的人!她不能放任自己軟弱地倒在雪地裏無助地哭泣!天下再大,也不能嚇阻她的腳步,即便得走遍天涯海角!
  沐夏深吸一口氣,止住眼淚,鎮定自己狂亂的情緒,從地上站起來,躍上馬背,揚起馬鞭……
  “嗬嗬——”
  兩聲陰森而邪氣的怪笑驀地響起,直竄入沐夏耳內,在這幽寂的冬晨,顯得格外刺耳。
  “誰?”沐夏警覺地立住馬步,轉頭四顧。
  四周依然未見半分人影,那個陰森而邪氣的聲音卻再度響起,“你不是在找兒子嗎?跟著我就對了——”
  這聲音很近,簡直像在耳邊,沐夏竭力尋找發出聲音的人……
  他提到她的兒子!那麽說,她沒有找錯方向,奕兒在這裏……沐夏想要舒口氣,呼吸之間,心頭隻有更加空虛、沉重、刺痛——這個人,是有目的而來的!奕兒……凶多吉少……
  “哈哈哈——哈哈哈——”那聲音爆發成得意的狂笑,像在取笑她的茫然和憂慮。
  沐夏循聲往亭子頂上看去,終於——看到那個人了。
  那是個男子,渾身上下一身雪地顏色的白衣,披著白披風,風帽拉起套住頭,側身臥在亭頂,和落雪融為一色——如果他不說不動,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就是這個人劫走了奕兒?
  沐夏盯著亭子頂上的白衣人,盯著他緩緩坐起,盯著他緩緩拉掉風帽露出來的邪氣的臉……
  她想起他是誰了——丁無懼!
  她一向有很好的記性!不錯!就是他——丁無懼!去年,也是在這十裏長亭,他和她的夫婿博鬥一場,敗陣而走,當時就摞下話,現在,果然尋仇來了。
  “我的孩子在哪?冤有頭,債有主!你盡管衝著我們來,一切和孩子無關!”沐夏冷然而鄙夷地瞪著丁無懼。
  習武之人若此,是武林的敗類,對武功的侮辱!她來回掃視丁無懼四周——奕兒不在他身邊,他把奕兒藏在哪兒?如果是這樣,那麽,丁無懼應該還有幫手,她對付一個丁無懼尚且沒有勝算,怎麽辦……
  “錯!怎會無關?”丁無懼無賴地邪笑,“自古以來子承父債,那小子是趙世子的兒子,正好替他父親還債!而且……”丁無懼色迷迷地盯著沐夏,“若不把那小子請來,如何請得動您高貴美麗的夫人……”
  “我兒子在哪裏?”沐夏打斷丁無懼,不耐煩與他東拉西扯,她隻想知道,奕兒——現在怎樣?
  “你放心!你兒子很好!嘖!看到你兒子如此可愛,本大爺突然覺得,做個爹爹也是不錯的……嗬嗬!想要兒子,跟我來罷……”丁無懼振臂一躍,以自認瀟灑無比的姿態輕輕落到地麵,眼睛瞟向沐夏,邪邪一笑,輕浮地說,“夫人,來呀……”腳下已經施展挪移輕功,轉瞬間掠向前方。
  沐夏沒有遲疑,拍馬追過去,前方就算是龍潭虎穴,為了奕兒,她也要闖。
  循著丁無懼時隱時現的身影,沐夏一直追到雲霧山地界一處懸崖上。
  丁無懼雙腳踏在懸崖邊緣,眼見前方再無道路,總算才停住腳步,轉過來麵對沐夏,嘴角斜勾,邪笑著。
  “我兒子呢?”沐夏看著險惡的地勢,悚懼暗暗滋生。
  丁無懼雙眼直勾勾的,嘴角邪笑不消,也不說話,抬高手掌拍擊兩下。
  啪啪。
  隨著丁無懼的擊掌聲,懸崖邊鬆樹林裏轉出一個裹著厚實皮裘的女人——紫蝶。
  紫蝶?
  沐夏料不到丁無懼的幫手竟是她!其實,是她也沒什麽好奇怪!既然一年前她曾經與丁無懼、石威廝混過,那麽,一年後再在一起,的確不奇怪!
  “我兒子在哪兒?”沐夏盯著紫蝶空空如也的雙手,心底止不住焦躁不安。
  “那裏不是!”紫蝶隨手往鬆樹林一指。
  沐夏看過去,才發現鬆樹林裏停著一輛馬車,車門半開半閉,車廂裏一堆隨便攤開的衣服,靜靜躺著一個嬰兒……
  奕兒?
  她的兒子……
  沐夏心口一緊,飛躍下馬,奔往馬車,就在這時,站立在懸崖邊緣的丁無懼突然移動腳步,閃到她麵前,張開雙臂笑嘻嘻地攔著。
  “讓開——”沐夏劈出一掌,直取丁無懼胸口。
  “夫人如此殷勤,大爺腰背酸軟得緊,正好,鬆鬆筋骨——”丁無懼一隻手格住沐夏的掌,嘴裏輕浮調笑,另一隻手探囊取物似的直往沐夏胸口襲來。
  不入流的惡徒!
  沐夏側身避過丁無懼的手,揚起捏在手心的馬鞭,“刷”地抽向丁無懼,丁無懼有輕敵之心,料不到鞭子來勢凶猛,吃了一驚,腳下急退,避開鞭子力道,堪堪在懸崖邊穩住身形,姿態萬萬談不上瀟灑飄逸,不禁羞惱頓生,腳步一錯,斜斜竄向沐夏,身法詭異,快逾閃電。
  沐夏不敢掉以輕心,這個表相、言行、舉止都浮浪邪惡的狂徒,武功並不像他的外表膚淺,她必須全力以赴。
  兩個人你來我往纏鬥一會兒,沐夏招式和功力都不敵丁無懼,眼見敵人遊刃有餘,自己則漸漸落於下風,不由得心裏暗自焦急。
  “夫人功夫不錯,卻不是我對手!嗬嗬……夫人,晉王世子已經出征上戰場,這回再無人救你,況且戰事凶險,趙雋隻怕歸來時馬革裹屍,夫人恐怕要做寡婦,既然如此,夫人不如現在從了我罷,丁某定會憐香惜玉,好好對待夫人,你我共效於飛……”丁無懼清楚自己占著優勢,不禁得意忘形地調戲。
  無恥之徒!
  沐夏厭惡地揮動馬鞭抵住丁無懼一招進攻,同時腦中急轉:丁無懼武功高於她,力敵是無法取勝的了,隻能謀劃對策……
  “丁無懼,你想要這個女人,也得問我答應不答應!”
  沐夏還沒想出個所以然,紫蝶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惡狠狠的嫉恨,“你跑到晉王府裏鬧事,被人追捕,如喪家之犬般到處潛逃,若不是我好心收留,你早被晉王世子的人馬抓獲,哪裏還能像現在自由暢快?你不曉得報仇雪恨,竟然還想把仇家的女人帶回去,你瘋了?我不答應!別想讓這個女人與我平起平坐!我勸你還是把她殺了,否則哪天晉王世子找你要人,隻怕你吃不了兜著走!哼!”
  “我丁某人的事不須你操心!你——丁某可沒許你正室名分,你要跟我,乖乖識相一點,否則回去繼續做婊子!”丁無懼斜紫蝶一眼,惡聲惡氣地吼回去。
  打架打到半途,這一男一女竟然吵起嘴來!
  趁著丁無懼分心,沐夏快如閃電地抽出一鞭,丁無懼躲避不及,鞭子末梢刮過他的下巴,帶出一條血痕。
  “哈哈……”紫蝶肆意大笑,“丁無懼,你想要人家,人家才不想要你,你不想到閻羅殿裏當風流鬼,趁早打消念頭,除了她,趕緊趕路才是正道!”
  “閉嘴!”丁無懼陰狠地喝斥紫蝶,雙眼緊盯沐夏,欺身撲上,瞬間便使出幾掌,掌掌由不同方向襲向沐夏,其招式令人眼花繚亂,防不勝防。
  沐夏勉強抵擋,大感吃力,急忙後退幾步,避開丁無懼猛烈的攻勢。
  “你打不過我的,認輸吧!隻要你從了我,我自會好生照顧你們母子……”丁無懼占著上風,邪邪一笑,又來調戲。
  沐夏清楚,這個惡徒存心戲弄,而眼前的處境,令人無可奈何,怎麽辦……
  “哈哈……”丁無懼放聲狂笑,充滿誌得意滿。
  “哈哈……”另幾聲尖利的笑聲隨之響起,然後是冷哼,“哼!丁無懼,你不肯殺掉這個女人,是不是?你想帶她走,還想替她養兒子,做夢!好!你不殺她,我先摔死她的兒子,看你還怎麽討好她,怎麽當現成的爹!尹沐夏,你看清楚了,這是什麽……”
  沐夏看過去,頓時瞳孔收縮,心髒刺痛,呼吸停頓——那個、那個喪心病狂的女人站在懸崖邊上,雙手高高舉著一個一動不動的嬰兒——她的奕兒。
  “不要!不要傷害他……”沐夏不顧一切地衝過去。
  “別過來!否則我立刻把他摔到懸崖底下,這懸崖底下可是萬丈深淵喲!這麽小的小孩,大概很容易粉身碎骨吧……哈哈!”紫蝶瞪著沐夏,眸中閃爍肆虐的幽光,臉孔扭曲,瘋狂之狀猶如惡魔,“想要你的兒子,求我呀!高貴的世子夫人,你跪下來求我,或許我會大發慈悲,饒了你的兒子……哼!你們這些自認高人一等的貴族,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天仙,我們呢,是地上隨意踐踏的泥巴!尹沐夏啊尹沐夏,你可有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哈哈……別過來,站住!你再敢動一步我馬上把你兒子扔下去……”
  “求求你!不要傷害他!他還隻是個孩子!求求你——”沐夏一顆心跳離胸腔,堵在嗓子眼,忘記跳動;她的大腦,再沒法思,沒法想,雙膝不由自主發軟,跪倒在地。
  “哈哈……高貴無比,高傲無比的世子夫人原來也會向人下跪!向我下跪!太榮幸了!紫蝶受之不起喲!可惜……太遲了!你知道吧?幹我們這一行的,生不了小孩,所以……我看到小孩就討厭,看著你生的兒子更討厭!哈哈……尹沐夏,高貴的世子夫人,你也有這一天?你的兒子……去死吧!早死早超生!哈哈……”紫蝶放聲狂笑,赤紅著雙眼,狠毒地把手中的嬰兒拋開……
  “奕兒……”沐夏撕心裂肺地叫喊一聲,絕望地看著飛離紫蝶雙手向深淵墜落的兒子,徒勞地伸長手,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趙雋趕到十裏長亭,隻見一片空曠寂靜。
  天上飄著雪花,地麵完全被白雪覆蓋,任何蹤跡全無,尤其糟糕的,方圓幾十裏內找不到半個知情者來打聽——這種天氣,誰會選擇出門?
  他憂心如焚,心焦欲裂。
  妻子究竟在哪裏?兒子究竟在哪裏?他要到哪裏去尋找他們?
  趙雋跳下馬,在長亭附近搜索一番,四顧茫茫,依然沒有發現半點蛛絲馬跡。
  他上當了?還是……賊人早已跑遠?不管哪種可能,他目前能做的——除了尋找,還是尋找!
  趙雋跳上馬,風馳電掣,驅馬向前路狂奔而去……

  第 104 章
  搖晃、顛簸、疼痛……永無止境的難過……
  她生命之中最重要的……失去了……以殘酷而不可逆轉的方式……她失去了他……失去了他……每一個都足以剜心掏肺……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上天要如此折磨她……折磨他……她情願墜落的是她,粉骨碎身的是她,萬劫不複的是她……
  為什麽偏偏是他?奕兒……
  沐夏呻吟一聲,從噩夢中醒來,卻寧願自己不再醒來……
  她不想睜開眼睛,這個世界再沒有她渴望看到的臉,睜開眼睛,看什麽?
  她躺在不知名的地方,無力注意自己身處何地,肆意放任淚水從眼角滑落,放任心口疼痛、空空蕩蕩……她的心好空,卻又塞滿無邊的失落和無盡的痛苦;她的心好痛,痛得無力再回想……那墜落深淵的小小軀體,不需要記憶……曆曆在目……
  “做噩夢嗎?哭什麽?”
  搖晃和顛簸停止,她的耳邊傳來戲謔的微笑,那種輕浮,她永遠不會忘記!
  丁無懼!
  沐夏倏地睜開眼睛,視線掃到那張醜惡麵孔的同時也揮手向他擊去,是他,害死了她的兒子……
  “嘖!別激動!外表這麽淡然優雅性子卻這麽潑辣熾烈,該死的對我的胃口……那姓趙的該死的走運……”近在她眼前的丁無懼嘴邊吊著邪笑,嘴裏咕噥著,迅速抬起一隻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閃電般點住她的穴道。
  沐夏雙手定住,動彈不得,隻能睜大眼睛恨恨地瞪丁無懼。
  “生氣了?嗬嗬!如此美人,丁某怎麽舍得你不開心……”丁無懼邪笑著,手心貼上她的臉頰,手指來回摩挲她的眉毛、眼睛,眸中欲火毫不掩飾地狂燒。
  “別碰我!”
  沐夏冷冷地看著丁無懼——這個惡賊!她看著那張越來越朝她俯低的臉,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胸口控製不住劇烈起伏,憤恨、恐懼、厭惡、惡心,幾欲嘔吐……
  “嘖!瞧這眼睛裏的怒火,都快把人燒焦了,我喜歡!越辣的越喜歡……嘖!瞧這模樣,這肌膚……夫人,丁某人自去年見你一麵,念念不忘至今,可也是一番癡情癡心!你放心,丁某定會憐香惜玉,那姓趙的不過爾爾,他能給你的,丁某也能……”丁無懼一麵說,一麵低下頭來,嘴唇貼近沐夏的臉頰……
  沐夏盡力壓抑內心狂潮般翻湧的厭惡,靜靜地瞪著丁無懼,如果目光可以殺死人,他早已體無完膚。這個惡魔想要玷汙她,也許是她無法避免的噩運,但是,休想令她屈服!她,不會放過他,做鬼也不會……
  啪噠,啪噠,啪噠——
  突然傳來陣陣急遽的馬蹄聲,很快,馬蹄聲停止,隨即傳來威風凜凜的喝斥,“奉令檢查來往車馬旅客!馬車裏是何人?快快下車!”
  原來,她在馬車裏。沐夏不由得暗忖:丁無懼,他想把她帶往哪裏?
  丁無懼聽到外麵聲音,猛然停止輕薄,迅速坐直身子,眼裏閃過慌亂。
  沐夏鬆了一口氣,振作精神,希望暗暗滋生:有人來了!而且聽起來像是官兵或衙門中人!也許……
  “別抱希望!”丁無懼仿佛看穿沐夏的希冀,在她開口呼救之前手指閃電般一點,封住她的啞穴,然後迅速調整一下她的姿勢,讓她側身躺著,隻露出半邊臉,這才跳出車外去。
  “你是何人?姓甚名誰?車裏還有何人?”
  沐夏聽到外麵在問話。
  來的也許是救兵,她卻不能動,不能說,徒勞著急。
  “官爺,在下丁二,乃是小本生意人,大年將近,在下攜家帶口回家過年,車裏的是在下的家眷,天寒地凍,生了病,下不得車,都躺著……”丁無懼回答。
  “查!”一個聲音說。
  “是!”另一個聲音應道。
  然後,沐夏看到一個頭戴禦林軍帽盔的腦袋從車門探進來,掃視車廂一番,又退縮出去。
  “報告高大人,車裏隻有女人。”那個聲音說。
  “想不到……腳程如此之快,若走了,隻怕已經追不上……”
  又一個聲音低低地說。這聲音——沐夏覺得,竟有些像皇帝身邊那位護衛高力。
  “你——路上可有見過一個騎黑馬的人?”那個像高力的聲音問。
  “騎黑馬的……官爺要找的是騎黑馬的?在下出城的時候倒是看到一個騎黑馬的進城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官爺要找的人?”丁無懼聲音殷勤。
  “莫非還在城裏?傳令城裏的弟兄,仔細搜索!你們在這方圓之內再仔細搜索,不可漏過蛛絲馬跡!”那個像高力的聲音吩咐道。
  “是!屬下遵令!”
  許多聲音齊齊應到,然後馬蹄聲四散開去,漸馳漸遠。
  “官爺,在下可否繼續趕路……”丁無懼謙卑地問。
  “走罷——”威武的聲音喝道。
  “多謝官爺成全!多謝!”丁無懼一迭聲道謝。
  沐夏躺在車裏,失望,絕望,那些人不是來救她的,也無意救她。
  誰來救她?
  車外的人聲消失了。
  “我說過,你不必抱希望!”丁無懼打開車門進來,得意地說。
  沐夏懶得看他,也不想說話。
  “你是我的了……”丁無懼在沐夏身邊坐下,手指撫上她的臉,“至於那位世子,你最好忘了他……他娶了你,還要納妾,這種男人不要也罷!而我,我丁無懼,此後一定好好待你……”
  丁無懼說著,再度俯低頭……
  “丁無懼,你……你真要這個女人?你竟敢在我麵前要她……你……你這個不要臉的壞男人!惆鹽業筆裁戳恕???
  驀地,尖利刺耳的聲音驟然響徹車廂,充滿淒厲和嫉恨。
  丁無懼抬起頭,眼睛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瞪去,嘴裏怒吼,“賤人!臭婊子!給老子閉嘴!”
  原來車裏還另有人在!
  沐夏吐出緊緊屏住的氣息,盡力轉動眼珠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尖叫的人是紫蝶。此刻,紫蝶躺在離她一臂之遙的車廂尾部,也是一動不動,不知道什麽原因……她的身邊,攤著件厚厚的皮裘,皮裘裏,伸出一隻小胳膊……
  一隻……小胳膊……孩子的胳膊?
  孩子?哪來的孩子?難道……她的奕兒……沒有死?
  一股狂喜,又是一股驚懼,還有一股害怕結果會徹底失望的焦慮。
  沐夏睜大眼睛,努力挪動身軀,試圖靠近那件皮裘……可是,沒用,她一絲一毫也動彈不了!
  可惡!
  沐夏轉回眼來,瞪著丁無懼,眼睛裏有厭惡有痛恨,也有……哀求。
  “你想知道那個是不是你兒子?想知道你兒子有沒有死?對不對?”丁無懼輕浮地笑,帶著得意之色。
  沐夏不能動,不能說話,惟一能做的隻有眨眨眼。
  “你的眼睛真漂亮——我越來越喜歡你了!”丁無懼又伸出手,撫摸她的眉眼,一邊邀功似地笑,“你兒子沒有死,我救了他!所謂知恩圖報,夫人怎麽謝我?”
  丁無懼——救了奕兒?怎麽回事兒?
  “丁無懼,你這個混蛋!你就這麽急著討好她?你……哎喲!為了她的兒子,你寧可傷我!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早知道我就不收留我!我……該向小王爺密告,叫他抓了你,殺了你!嗚……”一旁的紫蝶掙紮要起,立刻又痛叫連聲,癱軟趴臥,嘴裏又哭又叫。
  紫蝶似乎受傷,而且很重的樣子!但是沐夏無心管這些,她惟一想知道的是皮裘裏躺著的——是不是奕兒?
  像是看穿沐夏渴望的目光,丁無懼又是一笑,伸長手把皮裘拖過來,從裏麵抱出一個嬰兒,送到她眼前,神色討好,“你看,這是你兒子不是?丁某人愛屋及烏,怎舍得傷害你心愛之人?”
  奕——兒!
  是她的奕兒!
  的確是她的奕兒!
  沐夏看著近在眼前的熟悉的小臉,又想哭又想笑——她的奕兒還在,沒被摔進深淵,沒有粉身碎骨,還活著……
  不對!他為什麽安安靜靜,一動不動?是睡著了,還是……
  恐懼再度揪緊沐夏,她死死盯著兒子,想伸手抱他,辦不到,想開口詢問丁無懼,也辦不到!
  奕兒……到底怎樣了?
  她快急死了!
  像是終於欣賞夠了她的焦急,丁無懼悠悠地在嬰兒身上拍一下。
  “哇……哇……”
  原來聲息全無,一動不動的趙奕放聲哭起來,聲音宏亮,依然是個鮮活的嬰兒。
  沐夏放下心來,憤怒卻更加濃重——這麽小的孩子,丁無懼竟也狠心下手點他的穴道!
  把孩子給我!
  沐夏無聲地瞪著丁無懼。
  “想抱你的兒子呀——說好了,可不許再對我動手,怎麽說我也是你兒子的救命恩人喲!”丁無懼調笑,伸指在沐夏身上點了兩點,解開她被封的啞穴和雙手。
  沐夏的手能活動了,她拖動僵硬的下半身,勉強坐起,靠在車廂板壁上,伸手向丁無懼要她的兒子。
  “要兒子可以,你先答應我幾件事!”丁無懼抱著趙奕往後縮,無賴地邪笑。
  “你想做什麽,還需要我答應嗎?”沐夏冷冷地看著丁無懼,“把我兒子給我!”
  “自然需要!否則他日你必定責怪我逼迫你——”丁無懼拍著大哭不止的趙奕,想要他停止哭聲,趙奕不領情,猶自哭得天崩地裂,山河變色。
  丁無懼眉頭一皺,又舉起手掌……
  “他餓了,給我!”沐夏伸直雙手,堅定而堅持地看著丁無懼。
  “餓了?”丁無懼疑惑地看著手裏的嬰兒,然後盯著沐夏,嘴邊邪笑加深,緩緩把嬰兒遞給沐夏。
  失而複得的寶貝安然無恙,沐夏百感交集,緊緊把兒子抱在懷中,臉頰貼著他的臉頰,幾乎潸然淚下——但是,她不會哭,尤其不會在惡賊麵前哭。
  “丁無懼,你這個混蛋!嗚……”那邊紫蝶又哭叫起來,“她有什麽好?你忘記她是你仇人的女人了嗎?她兒子是你仇人的親生兒子,你搶仇人的妻兒,就不怕仇人找你,不怕仇人的兒子將來報仇嗎?你鬼迷心竅……你是自尋死路……嗚……”
  “閉嘴!”丁無懼恨恨地踢過去一腳,把紫蝶掃入車廂更深處。
  “哎喲——”紫蝶長聲慘叫,幾乎昏死,縮在車廂角落呻吟,不敢再出口不遜。
  丁無懼和紫蝶為何內訌,沐夏不明就裏,也沒有興趣追究。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
  在雲霧山,紫蝶發狠把趙奕摔下山崖,沐夏急痛攻心昏厥過去,紫蝶自認為出了長久以來憋屈的一口惡氣,正自得意狂笑之際,丁無懼竟然飛身撲來,一腳踢開她,一麵解下披風卷住墜向深淵的趙奕,硬是把快踏進鬼門關的小鬼救了回來。對於丁無懼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紫蝶又氣又恨,尤其可恨的是,丁無懼無情地踢她,不但踢斷她的手,力道之大還一直把她踢撞上巨大的樹幹,以致鼻青臉腫,肋骨折斷,大受內傷,這還不算,丁無懼重傷她,居然置若罔聞,把尹沐夏和她的兒子抱進馬車,就要撇下她驅車而走,要不是她疵?蚯螅?此琅郎下遝擔?虜瘓痛吮灰牌?讜莆砩繳狹恕?
  想起這些,她就好恨!恨自己根本不該把脫離風塵的最後希望寄托在丁無懼身上!恨自己看走了眼希冀借助丁無懼來報複所有侮辱和踐踏她的人!恨丁無懼絕情絕義不知顧念恩情、舊情!
  自從她被石威強行帶出京城,噩運就一直跟隨她,再也擺不脫。石威不要她,姓周的不要她,姓賈的不要她,澹台拓也不要她……她好不容易從蘇杭回到京城,再度回到“仙樂坊”,卻已是人漸老,珠漸黃,不複昔日那個人人寵著愛著的花魁娘子,勾欄院的生活竟是一天比一天難過……難道說人生機遇真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在她愈加的落魄的時候,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澹台拓一天天成為京城財大氣粗的大商賈,想著他身邊女人的位置原本應該是自己的,無盡悔和恨的同時隻有更加的不甘,她不甘就此了卻殘生,所以,有一天,當她意外碰見丁無懼並得知他被趙雋的手下追捕時,計上心來,答應給他提供庇護所,條件是娶她,還是這樣……他也不要她!
  丁無懼!枉她在他犯事之秋協助他躲過趙雋天羅地網的搜捕,又和他費盡心思謀劃劫掠趙雋的兒子以此報複,誰能想到他竟是一心一意謀奪趙雋的妻兒……而她,到頭來隻落得被他一腳踢開,奄奄一息……換來如此狼心狗肺……她太不值!太不值了!她……怎麽如此命苦?她好恨!恨尹沐夏!恨丁無懼!恨所有人!恨這個世界!她恨呀……嗚……
  紫蝶悲淒慘嚎之時,趙奕也大哭不止,他當然不是傷心難過,而是——餓慘了。這當然怪不得他,畢竟從一大早到現在,可憐的小娃娃半天時間裏根本就沒吃過奶。

  第 105 章
  趙雋一口氣奔出上百裏,根本沒有發現任何形跡可疑之人,也打探不到任何消息,越發疑竇叢生,懷疑自己根本就是判斷失誤追過了頭,於是掉轉馬頭,打算沿原路回頭仔細搜索,而且,他突然才想起,自己漏過了一個地方——雲霧山。
  當下,趙雋不再遲疑,回頭往京城方向奔去。
  他的決定是對的——
  距離京城三十裏的地方,憑空出現一輛馬車!空曠的四野,回蕩著嬰兒的哭聲!
  馬車……嬰兒哭聲……
  他要找的人兒在這裏?
  趙雋不敢大意,遠遠下了馬,悄悄掠近馬車,剛潛行到馬車前,“碰”的一聲車門洞開,從裏麵飛出一個女人來……
  馬車裏。
  趙奕還在大哭,他平素都由健壯的奶娘按時喂養,可現在……奶娘不在啊……
  “夫人,孩子看來餓壞了……”丁無懼涎著臉,目光發直,盯著沐夏和她懷裏的兒子。聽他口氣,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個極其疼愛孩子的慈父。
  這世間還真有如此下作之人!
  沐夏看也不看丁無懼,把兒子緊緊貼在懷中……
  “丁無懼……丁爺……好痛……我受不住了……痛死我了……求你救救我……”
  嬰兒響亮的啼哭聲中,丁無懼曖昧的提醒聲中,又加進了女人極度痛苦的呻吟聲。
  這個聲音——自然是蜷縮在角落無人理睬的紫蝶發出的。
  紫蝶呻吟出聲,仍然無人理睬,在痛不欲生的疼痛驅使下,她不顧一切地爬到車廂前部,撲到丁無懼身上,死命拉扯他的衣裳痛苦哀求,“丁爺,看在紫蝶數月來替你隱瞞行蹤的情麵上,你……救救我,日後我為你作牛作馬……丁爺,你我也算是一場情份,你這麽狠心……”
  “滾開!”
  被紫蝶滾到身上,並且又拉又扯,丁無懼氣惱地把目光從沐夏身上移開,狠狠瞪紫蝶一眼,用力扯回衣裳,又恨恨地一甩手,登時把紫蝶從身上甩脫開去。
  紫蝶“哎喲”一聲,重重地撞上車門,竟把車門震開,撲通跌出車外。
  “啊——”
  馬車外雪地上傳來紫蝶長長的痛徹心肺的慘嚎——她原本受傷不輕,這一跌自然難以禁受,不過她倒是強韌,沒有就此昏厥,猶自在地上翻滾、呻吟、號叫、痛哭,“天殺的……狗娘養殺千刀……沒良心的……你敢丟下我……你……你敢這樣對我……你不得好死……死了下十八層地獄……小鬼抽你的皮……拔你的筋……嗚……我造了什麽孽……老天要這樣對我……丁無懼,你這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你敢撇下我……我做鬼也跟著你……嗚……嗚……小……小……”
  紫蝶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昏死過去,隻是最後的尾音驚恐奇怪得很,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
  丁無懼本是狡詐之徒,尋思眼前情況頗有些詭異,警惕之心頓起,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又悄悄把頭探出馬車外張望,這一張望,卻使他迅速縮回頭來,臉色登時大變,一副不敢置信和慌亂至極的神態。
  沐夏對丁無懼視而不見,不清楚他的神色變化,所以也未曾留神意他接下來的舉動——
  紫蝶跌出馬車,跌到趙雋腳下的時候,趙雋開始沒有認出她來,直到聽她大罵丁無懼並且隨即抬眼看他然後驚恐大叫驟然昏厥過去時,才能確認,而他剛確認,緊接著就看到丁無懼的臉飛快地從馬車裏探出來又飛快地縮回去……
  撥開雲霧見太陽!
  趙雋立刻明白:劫掠他兒子的人,原來是——丁無懼和紫蝶!
  馬車裏嬰兒的哭聲是兒子的,他不會聽錯,他的兒子在這裏——那麽,他的妻子呢……
  趙雋心思急轉,還沒想好個萬全之策,馬車車門已是轟然一聲碎裂,片片碎裂的木頭由裏而外飛將四散開去,一大扇車門更是直直往他身上撞過來。
  趙雋迅速旋過身,騰起一腳踢飛車門,同時舉起手中的“寒光”劍,旋舞擊打,瞬間便把周身碎木片擊落個一幹二淨,然後向馬車衝去。
  “姓趙的,你看清楚了!我手裏是誰——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趙雋硬生生頓住腳步,瞳孔不由自主收縮——五步之遙的馬車車廂裏,清楚地現出妻兒單薄弱小的身影……
  他的妻子坐在車頭,懷裏抱著還在專心啼哭的兒子,她的後麵,是一隻手持劍橫在她頸側,另一隻手掌心按在兒子頭上的丁無懼。
  她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看不出身處險境的恐懼變色,驚慌失措。可是……他不行……趙雋目眥欲裂,怒火中燒,恨不能將眼前的惡徒碎屍萬段——但是,他不能輕舉妄動,他最心愛的人全在丁無懼手心裏,每一個都重逾他的性命……
  “放了他們!本世子饒你不死!”趙雋盯著丁無懼,沉沉地說。
  “放——”丁無懼嗤地一笑,“世子大人似乎主次不分了罷?敢問世子大人,你——憑什麽命令丁某放人?”
  “你進我晉王府鬧事,本世子下了追捕令,諒你天涯海角跑不掉!你馬上放了我妻兒,我與你前賬一筆勾銷,收回追捕令,還你自由,如何?”趙雋看著丁無懼劍下沉靜的妻子和掌下哭個不休的兒子,心焦無比,卻得拚命壓抑不能隨意表現在臉上。
  “聽起來真是不錯!姓趙的,丁某不如你權大勢大,自從別過晉王府,虎落平川,為你四處追輯,江湖之大,難尋自在安身之地,隻好蜇居於‘仙樂坊’,給紫蝶這個臭婊子當隨從。老實說,這數月來丁某的確憋悶壞了!世子大人願意成全,丁某榮幸之至!哈哈!可惜……”丁無懼皮笑肉不笑,冷哼道,“可惜好話誰都會說,丁某若輕信你,豈非愚蠢至極?”
  沒想到丁無懼竟然躲在“仙樂坊”裏,是他失察了。趙雋心裏暗忖,不動聲色地問,“你想怎樣?”
  “取信於人,便該有個立誓的樣!”丁無懼陰狠地盯緊趙雋提著“寒光”劍的右手,“你妻兒在我手裏,你若想要回他們兩條命,拿點有價值的東西來換!否則——”
  “你要什麽?”趙雋平靜地看著丁無懼。丁無懼的不懷好意全掛在臉上,但是……兵來將擋,沒什麽能夠嚇阻他!他要救回他的妻兒,不論付出什麽代價!
  “哈哈!我要——你的——右手!”丁無懼縱聲狂笑,“姓趙的,你當初傷我右手,一報還一報,現在還回來不算為過罷!你若有誠意,自己動手做個了斷——”
  什麽?
  丁無懼想要他的右手!
  “世子,不可以——”沐夏脫口而出。
  且不說丁無懼是個無恥之徒,即便趙雋自殘右手也未必肯放她和兒子,她……也不要他付出這種代價!
  “夏兒,不用擔心為夫,你和奕兒平安無事便好……”
  “世子,你別傻了!此人非君子,豈會守信?”沐夏不由得發急,這夫婿平日裏看著聰明,丁無懼如此低劣的伎倆他難道看不出?
  “夫人太輕看我了!我答應夫人,用姓趙的右手換你和他兒子兩條命,這生意其實是世子大人大大地劃算……姓趙的,你不這麽認為嗎?”丁無懼語氣邪佞,劍身往沐夏頸上一壓,同時按在趙奕頭上的手掌高高舉起,拍下……
  “不要——”沐夏把兒子緊緊貼入懷中,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渾然不管丁無懼勒在脖子的劍,而在這劇烈動作之下,鋒利的劍刃已是淺淺劃開她頸上太過細嫩的肌膚,立時沁出點點血珠。
  “夏兒——”趙雋失口驚呼,緊張全部湧上心頭,他按捺住胸口劇烈的起伏,死死瞪著丁無懼,毅然決然地說,“好!我答應你!放開我妻兒——”
  字,一個一個從他嘴裏吐出,話說完,他右手的“寒光”劍也已經換到左手,緩緩舉起,揮出……
  “寒光”——名副其實,閃著凜冽入骨的酷寒之氣!在這樣一把劍下,沒有什麽能夠完好無損吧?
  “世子——”
  沐夏抬頭瞪著趙雋,渾身冰冷,心髒停止跳動,沒有辦法呼吸……她的眼前,她摯愛的男人毫不遲疑地舉起劍,劍尖直指……那曾經令無數敵人聞風喪膽的利刃,直指的目標是……他自己的右手……
  “不要——”沐夏用盡力氣狂喊,想要製止——他從來都聽她的,這一回,他也應該聽她的……
  可是……他沒有……他沒有!
  利劍揮起,沒有停頓,回不了頭……沐夏不由自主閉了閉眼,再急急睜開時……已見“寒光”劍劃過一個圓,劍尖向下插在地上,它劃過的範圍,盛開星星點點的紅花,襯著銀白的雪地,紅得那麽耀眼,那麽驚心動魄……沐夏眼前一片金星閃爍,搖搖欲墜……他怎麽那麽傻……那麽傻……
  他以為,她看到這些……會比自己受傷好過嗎……
  “哈哈……”丁無懼登時爆發出得意的狂笑,放開沐夏,一躍飛下馬車,提著劍立在趙雋的麵前。
  “你的要求我已經做到……放過他們……”趙雋盯著丁無懼,左手拄著劍,右手無力地斜斜低垂,鮮血從上臂如注湧出,迅速滲透衣裳,沿著小臂一路流淌,再順著手指一串、一串跌落到雪地,在漫無邊際的白底上渲染出更加驚心動魄的紅。
  “我當然會放過他們!不但放,今後,我丁無懼還會代替你好生照顧他們母子!趙雋世子,你放心,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待到他長大,還會認得父親,隻認得一個父親,那就是我丁無懼……哈哈!”
  “你言而無信!”趙雋沒有丁無懼以為的慍怒,發狂,表情平靜,聲音冷靜,幾乎不像正常人類。
  至少,丁無懼就認為他不正常!他中了他的圈套,理該沮喪至極、悔之晚矣、灰心喪氣,甚至一蹶不振才對!不是嗎?
  所以,丁無懼擺出更加得意的姿態嗤之以鼻,“有嗎?大概世子大人錯會丁某之意了吧?丁某應承放過他們的性命,現在丁某並未背信棄義呀!他們會活得好好的!丁某保證,一定會把他們照顧得白白胖胖,從此樂不思蜀!你,英明神武的世子大人,走在黃泉路上的時候,不用擔心,一點也不用擔心……哈哈!哈哈!”
  丁無懼狂笑不止,劍尖直指趙雋,又道,“我丁某人素來講究公道,你傷我右臂,如今以右臂相還,這段恩怨就此一筆勾銷!至於你的妻兒,我實在喜歡,割舍不下,不過嘛……丁無懼並非妄奪人愛之輩,這樣吧,你我現今比試一場,若你羸,把妻兒帶回去,若我丁無懼羸……哈哈!你妻兒從此盡歸於我!怎麽樣,公平吧?哈哈哈……”
  丁無懼一臉篤定,自我標榜一番,簡直得意忘形。
  無恥!
  沐夏看著左手拄劍於地,右手血流不止,臉色漸漸發白的夫婿,徒勞地挪到車廂邊沿,卻下不了車,趙奕仿佛也意識到父親的險境,不哭了。沐夏心焦如焚,無可奈何……該死!她雙腳的穴道未解,走不動,根本幫不了他,四顧茫茫,也沒有人來幫他……怎麽辦?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右手受傷的他和丁無懼決鬥,他向來使的是右手劍,怎麽與丁無懼決鬥……
  丁無懼——根本就是要他死!
  他不能死!至少,身為奕兒的父親,他不能死!
  “趙世子,接招罷——”丁無懼邪笑著擺了個招式。他誌得意滿,勝券在握,無庸置疑!他必定討回血債,而且連本帶利!哈哈!哈哈!
  “進招吧……”趙雋麵無表情,左手緩緩提起劍,他的血,仍然在流;他的臉色,更加蒼白……
  沐夏靜坐在馬車邊沿,麵色如雪,指尖發顫……
  “呀……”丁無懼揮舞手中利劍,以猛隼撲殺獵物的淩厲架式,狠狠、狠狠地劈向趙雋。
  趙雋身形不動,堪堪舉劍相迎,像是……根本無力閃避……
  “咣”——
  兩劍相交,迸濺出刺眼的火星,發出刺耳的鳴聲,電光火石之間,沐夏隻看到一片眼花繚亂的光影閃動,然後……是漫天飛散的血雨……
  沐夏眼前一黑,栽下馬車……

  第 106 章
  一記絕殺之技,雷霆萬鈞,勢不可擋……
  丁無懼低頭看看穿胸而過的“寒光”,又抬頭看看趙雋,眼裏充滿恐懼、不明白、難以置信……
  趙雋蒼白著臉,麵無表情,左手握緊劍柄,倏地從丁無懼身上抽回“寒光”……
  血箭,衝天而起……
  丁無懼踉踉蹌蹌後退,半跪在地,抬頭仰眼,目眥欲裂,瞳孔渙散……
  “為什麽……”
  得不到答案,他死不瞑目。
  “很簡單!我的左手——也會使劍——”
  趙雋話音未落,人已閃電般飛至馬車前,矮身接住一頭栽下來的妻兒,順勢坐在地上,單手緊緊將他們摟在懷中。
  “哇哇……哇哇……”趙奕靠在爹爹懷裏,又大哭起來。
  而她,卻閉著眼,似乎人事不知……
  “夏兒……夏兒……”
  低沉的熟悉的深入骨髓的聲音在她耳邊不停地呼喚……恍然如夢……
  她在做夢吧?否則……怎麽還可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音容?又或者是……她與他……共赴黃泉……
  同生……共死……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麽可以遺憾的了……
  “雋……”她低喚一聲,睜開眼睛,迷迷蒙蒙地看他。
  “夏兒……”他抱緊她,滿懷失而複得的欣慰親吻她的眉眼。
  “哇……哇……”嬰兒哭得更大聲,在父母軀體之間那狹窄的空間裏掙紮蠕動,爭取自己該有的一方天地。
  奕兒?
  “奕兒怎麽也在?他還這麽小?閻羅王怎能如此忍心……”
  “夏兒,你在說什麽?”趙雋奇怪地問。
  “我不要奕兒死……他還這麽小……不應該跟爹娘一起下黃泉,他原本可以好好活著……”沐夏憐憫萬分地抱緊懷中的寶貝,“可憐的孩子……”
  “傻孩子!”趙雋總算清楚妻子在說什麽了,哭笑不得,“什麽黃泉?奕兒好好的,你也好好的,我……也好好的,我們沒有死!”
  沒死?
  沐夏甩甩頭,定了定神,抽出一隻手撫摸趙雋……他的臉,冰涼、冰涼,他的胸口,有一絲暖氣,他的手臂……還有溫熱粘稠的液體不斷滲出……
  他在流血!
  那麽是真的了!他沒有死!沒有死!沒有死……
  意識驀地清晰,她總算回想起一切了……
  “你怎麽那麽傻?”沐夏倏地坐直身子,瞪著趙雋右上臂的傷口,眼睛酸澀……
  “不礙事!為夫身子強健得很,過幾天就好了。”趙雋渾然不在意,他自己下的手,好歹知曉輕重,這點傷,實在算不了什麽。
  好?她可不這麽認為!
  “你先把傷口包紮了,有沒有帶金創藥?”她白他一眼。
  “沒關係,待會兒為夫會處理,你怎樣了?”趙雋檢視她頸項上的傷痕,無法避免地心疼——幸而,隻是淺淺的傷口。
  “還好——”沐夏後怕地抱緊懷中的兒子,比起兒子的安危,她的受傷,無足輕重……幸而,他回來了……幸而,一切都過去了……
  不過……
  “我的腳……”她恨恨地苦惱地瞪著自己沒有知覺的雙腳。丁無懼點穴的手法怪異至極,靠她的能力根本解不開。
  “該死的——”
  趙雋低咒一聲,費了些氣力,總算讓妻子的雙腳恢複自由。
  沐夏動了動雙腳,卻還不想站起來……尤其,她還有太多問題要問他……
  “丁無懼呢?”沐夏轉頭四顧,一眼便看到丁無懼倒在不遠處的雪地上,周身是血,“他死了?”
  趙雋點點頭。
  沐夏看著夫婿的左手,“我怎麽不知道你左手會使劍?”
  “很多人都不知道——”趙雋親了親妻子的麵頰,懸吊許久的一顆心終於放平,娓娓解釋,“我學劍,最開始練的本是左手劍。”
  這個男人啊,就愛做深藏不露的事!
  不過,這個時候,她沒有閑心跟他追究這些——
  “你怎麽回來了?”
  乍然看到他憑空出現,她還根本沒有機會問,他……
  沐夏的心“格登”一聲,猛然想起:之前那一隊聲稱搜查過往旅客的禦林軍,要找一個騎黑馬的人,而她夫婿的驊騮……分明就是黑色……
  禦林軍……
  “夏兒,我回來是想要告訴你,關於雨嫣那個孩子……”趙雋轉眼看看丁無懼的屍體,“你誤會為夫了……
  “你瘋了!為這種事情回來!”沐夏截口打斷趙雋,經曆過剛才,在生死邊緣走上一遭,許多東西……似乎已經不重要了,知道他愛她,勝於他自己的生命,這些——足夠了!現在,她隻要他安好地活著,平平順順地活下去!
  “你現在馬上趕回軍中!快點!”沐夏用力推開夫婿,莫名其妙地,沒有來由地,一種迫近的危險預感如潮水般襲上心頭,令她不由自主心生害怕和憂慮,她抓住他的臂膀,急促地說,“你的馬呢?快騎上馬,快走!快回軍中——”
  “不行,我必須先把你和奕兒送回家中,看你們平安……”趙雋撫了撫妻子淩亂的秀發——今天,她一定吃了不少苦,都怪他,身為丈夫和父親,竟保護不好自己的妻兒!無論如何,他再不能讓他們受到一絲一毫傷害了。
  “你快走啊——”沐夏急躁地催促。
  天!他真要讓她急死嗎?難道他不清楚,身為將領,奉旨出征私自潛回招致何種罪名嗎?
  抗旨!
  瀆職!
  不必懷疑,她之前在馬車裏聽到的那個聲音,絕對是高力!皇帝——已經接到他私自返氐男畔ⅲ??緣摹??
  “晉王世子還想走往何處?”一個森冷的聲音驀地插進來。
  又是……高力的聲音!
  沐夏身子一軟,倒在趙雋懷中……
  “晉王世子趙雋,聖上於國家危急存亡之秋寄予厚望,授命征北大將軍,而不履行職責,棄軍潛逃,意圖不軌,今又私自鬥毆,傷人害命,其人抗旨違令,於法不容!抓起來!押回京聽候聖上發落!”
  高力的聲音響徹四野,話音未落,幾條鬼魅似的人影已經迅猛如虎,直撲過來,團團圍住趙雋和沐夏,齊齊亮出兵器。
  “我隨你們回去!”趙雋沒有驚惶,目光穩穩地掃視團團圍住他的禦林軍,最後凝定在高力身上,凜然中含著威嚴,“我趙雋犯事,與妻兒無關,可否讓我將妻兒送回京城,屆時趙雋自會到皇上麵前領罪認罰!”
  “送世子家眷回京城,高力可以代為效勞!世子大可以放心,請先回見皇上吧!”高力分開兵士,走到趙雋麵前,微笑說道,
  “如此!趙雋多謝了!”趙雋還劍入鞘,扶起妻子。
  “不客氣!”高力一笑,閃電出手,點住趙雋的穴道,然後揮揮手,“帶走!”
  立刻,一隊禦林軍如狼似虎,把趙雋押上馬背,旋風一般往京城方向刮去。
  “世子——”沐夏徒勞地在後麵呼喚,他的身影,倏忽就看不真切了,而她的心,也隨之墜落,墜向不見天日的深淵……
  “夫人,走罷!高力護送您回京!”高力躬身對沐夏做了個請的姿勢,神態倒是恭敬得很。
  “報——高大人,在附近發現晉王世子的馬。”一個禦林軍把趙雋的驊騮牽過來。
  “我丈夫的馬——也屬於被捕之列麽?”沐夏冷然看著高力。
  “呃,不屬於——”高力搖搖頭。
  “那麽,不敢煩勞高大人!”沐夏劈手奪過禦林軍手裏的韁繩,抱著趙奕,飛身躍上馬背,驅馬往京城方向追去。
  驊騮靈性得很,識得女主人,或者也擔憂主人安危,風馳電掣,卻也穩穩當當,揚蹄絕塵,迅速消失了身影。
  “回京!”高力聳聳肩,吩咐其餘手下,紛紛上馬,也如風一般卷向來路,甚至沒有費心多看一眼雪地上倒臥的丁無懼,更遑論好心替他收屍。
  雪地上,除了丁無懼,其實,還有另一個人……
  這個人,昏迷了好一陣子,終於……漸漸醒來……
  “……救……我……”
  踢噠遠去的馬蹄聲中,女人微弱的呼救聲隱隱約約……
  沒有人回頭,看來,是沒有人聽見。
  “嗚……回來……救我……嗚……”呼救還在繼續,並漸漸變成絕望的悲嚎,“誰來……誰……來……救我……我……不要……死……啊……”
  天寒地凍,路上實在難尋旅人,誰來救這個女人?
  良久,呼救聲漸漸消失,終於,不再響起……
  趙雋被禦林軍帶回京城,隨即被投入天牢,候審,任何說情者止步,包括皇帝最器重的堂兄弟、當事人的父親——晉王趙諄。
  趙雋奉旨領兵出征,未至目的而半途私自返京,法不容情,如此抗旨逆命,玩忽職守之舉,著實令龍顏震怒,痛心疾首!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是天子於非常之期寄予厚望卻玩忽職守置江山社稷之安危於不顧的出征將領!
  抗旨或是瀆職,每一件都罪足致……死!
  晉王夫婦一籌莫展,急白了頭!而沐夏,更是深深自責不該因為雨嫣的事與夫婿慪氣,以至禍起蕭牆,惹出這天大的事端……
  晉王府裏,一片愁雲慘霧。
  沐夏回到晉王府的第二天,芫芫拜訪她來了。
  芫芫此來,除了聞訊前來安慰沐夏,主要還傳達一個訊息:太子被捕了,就在趙雋出征的前天。現在,太子投在天牢裏,罪名:大逆不道,意圖謀反。
  消息是季允那日到澹台府第時透露的。
  季允官職隸屬東宮,又是太子親手提拔,太子失勢,他首當其衝,名列太子幕僚清辦名單,即刻革除了官職,剝奪進士出身,重為布衣,回家賦閑。
  太子……也入了獄?
  沐夏心口沉沉一墜,眼前烏雲黑壓壓地罩下,透不過氣,無處尋覓光明。
  “還有一件事……”芫芫看著也在一旁陪客的趙倩,輕聲說道,“那天,禦林軍來我們家搜查的原因,我相公探明白了,據說,鄭姑娘突然從宮裏失了蹤,皇上震怒,下令全城搜找,搜找的重點……是與太子殿下私交甚密的臣子和友人住宅……所以,不但我們家被搜,包括季允在內的許多太子屬官的家也被搜了,隻不知府上……”
  趙倩臉色驟然發白。
  “鄭姑娘失蹤了?為了什麽呢?”沐夏不由得忖度:鄭宓失蹤,和太子有關聯嗎?如果有,隻怕這就是太子下獄的真正原因。若真如此,那麽,太子恐怕難以脫困——而今,皇上不肯看公公的親戚情麵,太子則自身難保,還有誰能助她夫婿脫困?
  “小郡主平素與鄭姑娘交好,你知道嗎?”芫芫轉向趙倩。
  “我……”趙倩臉上又是惶恐又是愧疚,憋了一會兒,眼眶漸漸發紅,抽抽噎噎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道,“都是我……是我害了太子哥哥和宓兒姐姐……”
  “怎麽回事兒?”沐夏和芫芫不免驚疑,都猜不透事情怎會與趙倩有關聯。
  原來是這樣——
  那天,趙倩發現鄭宓懷有身孕後,見她根本不打算尋求任何解決之道,大有坐以待斃之勢,不由得替她發急,衝動之下,跑到太子那裏,以實情相告,太子聞言,驚訝欣喜有之,於是決定破釜沉舟賭一把,前去向皇帝告罪並懇求成全,皇帝乍然知曉親生兒子與自己屬意的未來妃子偷情,怒不可遏,當即將太子打入天牢,又傳諭近侍以淫亂宮闈之罪杖笞鄭宓,不曾想,太子心思縝密,清楚此事凶多吉少,去見皇帝之前竟已秘密將鄭宓送出皇宮避禍,皇帝在皇宮裏遍尋不見鄭宓,不罷休地派出禦林軍搜找,竟是欲除之而後快……
  因為如此,才有澹台府第突然遭禦林軍搜查的事情發生,而晉王府,雖然不至於有禦林軍肆意闖入,卻也把趙倩傳入宮中,由皇帝親自盤問,趙倩根本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說不出所以然,皇帝恩威並施一番,倒也沒有過多為難,把她放回了家。
  趙倩被傳進宮,晉王府內沒人當是大事,自然沒人詳加細問,趙倩見太子和鄭宓突遭變故,禍端橫生,認為是自己多事惹的禍,愧疚不已,也恐慌不已,鬱悶幾天,現在逢嫂子問起,索性一股腦說了。
  都說虎毒不食子,皇帝為了一個女子,竟然狠心把自己的兒子打入天牢,並扣上大逆不道、意圖謀反的罪名!這——也太絕情了吧?而,皇帝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尚且如此,又怎能希冀他放過她的夫婿?
  沐夏心事重重,眉頭緊鎖,沒法再展開。

  第 107 章
  趙雋想不到會在天牢裏看到太子,但,也就隻能匆匆瞥上一眼,根本沒有機會對談。
  太子為何入獄?
  疑惑盤旋在趙雋心底,不得而解。
  太子看見獄吏押著趙雋經過他眼前往後麵監牢走去時,也是愕然。
  太子早在趙雋出征前入獄,不清楚他奉旨出征,更不知道他私自潛回,想不出他入獄的其他原因,隻能懷疑乃為自己所累。
  太子被皇帝以謀反罪名投入天牢,別人不清楚內情,太子自己則警醒得很,深知這一次觸怒父皇,遭罪入獄,與鄭宓有染隻是表麵誘因,事實上,真正欲置他於死地的……無非還是激烈的皇權之爭。
  太子趙倬的生母就是當今皇帝的第一位皇後,早在幾年前去世,之後皇帝立了第二位皇後——也就是安平公主的母親宋皇後。宋皇後除安平公主外,還生有三個皇子:即四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其中四皇子也已經成年,自小頗得皇帝賞識。
  生在帝王之家,皇子們最偉大的理想大多是做皇帝。四皇子當然也頗有雄心壯誌,而身為母親的宋皇後,自從登上後座,更是極度不甘心自己的親兒子此生與龍椅無緣,於是屢屢慫恿皇帝廢舊立新,重立太子,為此,宋皇後絞盡腦汁,時時尋機中傷太子,幾年來,皇帝雖然因為枕邊風誤會過太子幾次,結果還是尋不出太子的差錯,最終也沒教宋皇後遂意。
  親生兒子當不上太子,將來做不成皇帝,宋皇後自然不肯輕易善罷甘休,於是伺機而動,果真皇天不負有心人,因為鄭宓的事,宋皇後可找著機會了,當即在皇帝麵前加油添醋曉以利害,把太子與鄭宓偷情之因果緣由分析得頭頭是道,並且憂心忡忡,提醒皇帝防患於未然,歸結起來,簡而言之就是:“子奪父愛,分明按捺不住欲登寶座”雲雲……皇帝心儀的小美人為親子所染,心裏本來就羞辱嫉恨無比,如今東窗事發,隻想重重懲戒無行逆子,宋皇後的話可謂中了下懷,於是開了金口,判定太子謀反之罪,不日發落,竟是毫不留情,大義滅親。
  他被自己的父親以謀反之名定罪……謀反,罪足以致死!不管觸犯者與生俱來是多麽高貴的皇族!比較糟糕的還有……他與趙雋過往甚密,有人稱趙雋為太子黨,也已經不是什麽秘密,而連坐,從來就是清除敵對勢力的最好方法。
  現在,連趙雋也下了獄……
  太子的眉頭緊蹙,思索著……
  世人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就在晉王世子趙雋因為領軍出征而擅離職守私自潛回京城被打入天牢,晉王一家愁眉不展,日思夜想如何解除災禍之際,意想不到的禍事又發生了:晉王世子的兩個禦賜侍妾,一個死了,一個不知所蹤。
  死的是雨嫣,屍首被發現時,浸在尚未封凍的後花園荷花池裏,身上隻穿著單薄的裏衣,她……究竟是不慎落水還是有意自溺,不得而知。
  不知所蹤的是采薇,失蹤於雨嫣溺水身亡的當日。她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晉王府裏消失?據門房後來拚命回憶,總算吞吞吐吐地說明:當天中午,他看到一個女人出府,穿著打扮像是主子模樣……呃,像是雨嫣姨娘模樣,所以不曾多加留意,放了行……
  雨嫣到底是怎麽死的?采薇又跑去了哪裏?雨嫣的死和采薇到底有沒有關聯……
  許許多多疑問縈繞在眾人心底。
  隻是,此時關在天牢裏的晉王世子生死懸於皇帝一念之間,晉王府的人思及此,滿心的惶恐、擔憂、焦慮,實在沒有過多的心思分給那兩個侍妾,所幸,孫王妃惋惜哀傷尚未出世的孫子,囑咐管事的好生在城外找個地兒安葬雨嫣和腹中胎兒,又請寺僧為她和胎兒超度至三七,也算盡了人事。
  可是,當眾人無心料理雨嫣和采薇的事情,也不當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的時候,皇帝……在雨嫣死後的第三天,駕臨晉王府了,而且人方坐定,就開口要雨嫣和采薇見駕。
  人,一個已死,一個丟了,上哪裏找來見駕?
  無奈,晉王隻好以實稟報。
  “朕視趙雋為棟梁之材,割愛相贈,他卻負我厚望,竟至於目無國法軍紀,擅離職守,不以社稷安危為重……如今,府上又有雨嫣暴卒,采薇走失,朕不究輕慢之罪,人命關天,卻不可不查!爾等說罷,是何緣由?”皇帝巍然端坐於晉王府正堂首座,凜凜天子之威,比判官還要威嚴數倍。
  “臣尚未查明。”晉王連忙低首稟道,“皇上請予臣以時日,臣全力以赴,盡快查明真相,給皇上一個交代。”
  “晉王有心查案,很好!本該如此——朕有一個人證,或許可以為破案提供線索——來人,傳人證!”皇帝環視聚集在廳堂裏的晉王一家,緩緩說道。
  人證很快傳到,是……竟是采薇!
  采薇?怎麽回事兒?難道……采薇出走就是去向皇帝告狀的?
  晉王一家麵麵相覷,心底隱隱有不祥之感。
  “采薇,朕當日將你二人賜予晉王世子,你不來之安之,私離王府,有何內情,在朕麵前,俱可據實言說!”皇帝眯起眼睛,看著被內侍從外麵帶進來的采薇,臉上表情高深莫測。
  “妾身謹遵聖意!”采薇趨步上前,跪在皇帝麵前,三叩首,然後長跪幽幽申訴,“妾身采薇,得蒙皇上恩典,賞賜晉王世子,不勝惶恐,原也想盡心盡力竭誠做好分內之事,隻是,世子有所顧忌,無心寵幸,於後更是聽信夫人一麵之辭,誤會妾身有意加害小少爺,罰妾身充當雜役,皇上,妾身實乃冤枉啊……”
  “說正題!”皇帝口氣略微不耐煩。
  “是!皇上!事情是這樣的,前日午時,雨嫣約妾身到後花園荷花池邊一會,言明有要事相商,不曾想……妾身到達荷花池時,已是……太遲!雨嫣她、她、她……”采薇舉袖拭淚,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說下去!”皇帝喝道。
  “……是!是!皇上!妾身忘形了!”采薇慌忙拭淚,又說,“妾身在那荷花池,遠遠便看到……看到池上亭子裏,雨嫣和一個女人扭打成一團,她們打了一會兒,雨嫣敵不住,被……被……被那個女人推進荷花池裏,溺水死了……嗚……可憐的雨嫣……”
  “那個女人——是誰?你看清楚了麽?”皇帝神情凝重、進一步審問。
  “她是……”采薇轉頭看肅立在旁的晉王一家,目光來回睃視、閃爍,好一會兒,終於,定在沐夏的身上,驀地抬手直指向她,哭喊道,“是她!是她!就是她!殺死雨嫣的人就是她——世子夫人!”
  什麽?怎麽可能?
  晉王爺和孫王妃一愕,同聲斥道,“無憑無據!休得胡言亂語!”
  “采薇親眼所見,豈敢說謊!”采薇轉回目光,向著皇帝,叩頭大哭,“皇上,妾身所言字字俱實,妾身就是因為撞見世子夫人行凶,生怕也為她所害,這才急忙逃出王府,求皇上為妾身和雨嫣主持公道!皇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人命不可草菅?皇上……您要為雨嫣做主哇!”
  皇帝眉頭緊蹙,看著采薇,又轉向沐夏,“言之鑿鑿,你可有話說?”
  沐夏沒有動怒,也沒有驚慌失措,注視著采薇,平靜地問,“殺人須有動機,我想知道,你認定我殺雨嫣的動機是什麽?”
  “皇上,您把妾身和雨嫣賜給世子,教妾身好生侍奉世子,可是世子夫人……始終難容妾身二人,先是無中生有陷害妾身,誣告妾身有意加害小少爺,唆使世子處罰妾身,令妾身遠離世子,後來見雨嫣懷了世子的骨肉,又設計驅逐雨嫣離開王府,未能成功,於是趁著世子不在府裏,竟下毒手溺死雨嫣!皇上,世子夫人好妒,便是殺死雨嫣的動機。”采薇沒有看沐夏,隻是對皇帝不停叩首,哭訴。
  “胡說!我大嫂心地善良,才不是這樣的人!你憑空誣賴!”趙倩在一旁忍不住大叫。
  “皇上,妾身所言非虛,您要為妾身主持公道啊!”采薇哭道。
  “好啊!既然你聲稱自己所言是實,那就對老天發個誓,說你若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你發誓呀!”趙倩緊盯采薇,心裏氣憤不已。這個女人發了瘋,妄想置她大嫂於死地,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嫂蒙冤獲罪,即便皇帝當前,也不管不顧了。
  “我……”采薇遲疑了一下,囁嚅著,說不成話。
  趙倩冷哼一聲,目光轉向皇帝,“皇上,采薇不敢起誓,趙倩卻敢以人頭作保,雨嫣溺死那天,我一直呆在‘蘭薰院’裏,與我大嫂一起照料侄兒,親眼所見大嫂足不出戶,院中所有人也俱可作證。我大嫂連院門都沒有踏出,又怎麽可能跑到花園裏殺人?皇上,趙倩所言字字俱實,若有半字謊言,雷公即刻劈死我!皇上明察!”
  “皇上!皇上!皇上切勿聽信一麵之辭!小郡主分明故意袒護凶手!皇上,妾身說的才是真的……”采薇急忙辯解。
  “既然你咬定自己所言才是真的,那好罷,我問你,你有何證據證明自己說的是真話?有第二個人看到嗎?你要皇上不可以聽信一麵之辭,難道,你的話就不是一麵之辭?”趙倩嗤之以鼻。
  “天地良心!皇上聖明,為妾身主持公道……”采薇哭號。
  “好了!”皇帝擺手製止采薇的哭天搶地,目光凝注於沐夏,說道,“你還有何話說?”
  “臣婦尚有不明白之處——”沐夏看著采薇,波瀾不動,“雨嫣溺水,身上隻著裏衣,周圍遍尋不見她的衣裳,門房說,那一日,有個衣著酷似雨嫣的女子出了王府,再不見回來,而你,在同一日失蹤,我想知道,你如何從我手底下剝了雨嫣的衣裳假扮她離開王府?據你所言,我可是已經把她推進荷花池裏了!”
  “是……”采薇眼珠子惶急地轉了幾轉,喊道,“分明是你……不是你自個兒剝了雨嫣的衣服丟在一旁的麽?我等你走開後悄悄撿了衣服,打扮成雨嫣的模樣,才得以逃出王府,你殺了人,竟想推諉給我,我與雨嫣情同姐妹,我沒有殺她……我為什麽要殺她?”
  “你為什麽殺雨嫣我不曉得!我——也未曾說你殺了她!”沐夏看著采薇,平靜、淡然,仿佛事不關己,“我隻是奇怪你如何拿到雨嫣的衣服!我還不明白,我殺死雨嫣,為何要剝下她的衣裳,剝下了為何又不銷毀,而要留在當地供你撿去扮作雨嫣離開王府?”
  “我……”采薇張了張嘴,說不出理由。
  “啊——我知道了!原來你才是殺死雨嫣的凶手!凶手!自己殺了人,還要嫁禍於我大嫂!凶手!皇上,她才是凶手,你快抓了她!”趙倩恍然大悟指著采薇喊。
  “我沒有殺她!我沒有!皇上,妾身與雨嫣情同姐妹,根本沒有殺她的動機哇……”采薇驚惶地辯解,同時叩首如搗蒜。
  “好了!聒噪——”皇帝煩躁地揮揮手,製止采薇,目光則盯緊沐夏,冷聲吩咐,“此二人於雨嫣猝死一案各有說辭,孰是孰非,朕一時難以判定,人命關天,朕不能草率從事,草菅人命!這樣罷……左右,把她二人帶回皇宮,不審個水落石出,朕不罷休!”
  “皇上——”晉王和孫王妃愕然張大嘴,萬萬料想不到橫禍突至,自己的兒媳婦竟然成了殺人疑凶,要被皇上帶走。
  “回宮!”皇帝長身而起。
  “起駕!”內侍揚聲宣道。
  “皇上,請看待臣孫尚幼,須臾離不得母親……”晉王拜倒在地,攔在皇帝麵前求情。
  “朕自會斟情處理!”皇帝一臉道貌岸然,跨過晉王身軀,步出廳堂,頭也不回。
  皇帝的身後,一幹侍從押著沐夏和采薇,魚貫相隨而去。
  “天哪!到底是為什麽……”
  晉王爺和孫王妃發出悲愴的呼喊,頹然欲倒,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麽麵對眼前的一團糟。
  莫非,上天真要晉王府家破人亡?
  怎麽辦哪……

  第 108 章
  沐夏被帶到皇帝的靜養之所——“養心殿”,皇帝顯然無心繼續審問雨嫣之死的真相,吩咐侍衛把采薇關押在牢裏,卻讓她坐在大殿上,看他審理另一件案子。
  是關於鄭宓失蹤的案子。
  被審問的犯人是騎督尉左翼——太子的親信。
  沐夏旁聽一會,簡單了解了事情始末:太子下獄前,派遣左翼秘密離開京城,他離開的當天,鄭宓也隨之從宮裏失蹤,昨天,左翼赫然孤身重現京城,仿佛不知曉太子入獄的情形,自投羅網似的匆匆趕進宮來,當即被禦林軍逮了個正著,鋃鐺入獄。皇帝懷疑左翼離開京城是奉太子之命送走、藏匿鄭宓,因此,現在當著沐夏的麵提審他,試圖從他嘴裏拷問出鄭宓的下落。
  “鄭氏賤人現在何處?速與朕從實招來!”皇帝端坐在龍椅上,目光凜凜,緊盯左翼,聲色俱厲。
  左翼五花大綁,跪在殿裏,垂首閉口不言。
  他是太子親信,一貫忠心,做不來出賣主子的行徑,但在至高無上的皇帝麵前,卻也不能詭辯忤逆,所以,惟一能做的——隻有沉默以對。
  “說!”皇帝眉頭倒豎,眸中怒氣熊熊燃燒,氣勢煞是嚇人。
  左翼眼觀鼻,鼻觀心,仍然不說話,也不看皇帝。
  “逆臣!若想維護那對逆子淫娃,朕——便納了你的命!說還是不說!”皇帝麵對老僧入定般的左翼,怒不可遏,幾乎拍案而起。
  “受人托,終人事,一諾千金,乃信也!罪臣允諾太子殿下在先,忠義不能兩全,有負皇上深恩,罪該萬死!祈請皇上發落!”左翼說話了,說得鎮定自若,說出的——是這樣一番話。
  “逆臣!反賊!膽敢因那逆子負朕,如此不忠不義之輩,將朕置於何地?莫非,爾等已迫不及待輔佐那逆子取代朕?反賊,朕供你俸祿,不知感恩圖報,分明懷有二心,朝廷留你何用?來人,拉回牢裏,酷刑侍候,若他仍不肯說出鄭氏賤人下落,擇日推出午門——問斬!拖出去!”皇帝暴怒大喝。
  “遵旨!”侍衛們一擁而上,扭住麵無表情的左翼,又推又拉地拖出“養心殿”。
  左翼的背影消失了,沐夏收回目光,對上了皇帝餘怒未消而又意味深長的眼睛。
  “太子大逆不道,對朕心懷二意!朕——絕不輕饒於他!而為太子出謀獻策,有意違抗聖旨者,如左翼一般不知好歹的亂臣賊子,朕——必然——殺——無赦!”皇帝目光凝注沐夏,陰沉地說。
  沐夏看著皇帝,不動聲色——皇帝,自會說出一切。也許,他早已謀劃好了說什麽,做什麽!現在,她……還有她的夫婿,是刀俎上的魚肉,不折不扣!而左翼,便是那隻殺來儆猴的雞,無庸置疑!
  “朕素愛趙雋將帥之才,多年寄予厚望,今賜其大將軍之職,親頒聖旨,召令北征,衛我國土,以求天下百姓俱能高枕無憂!趙雋卻視社稷安危如兒戲,圖謀協助太子反對朕,趁朕遣他北上之際,潛回京城,以期與太子裏應外合,攻朕一個不備,達成叛逆之舉!幸而朕早有準備,在軍中布下多重耳目,及時通報信息,不然,定遭逆子叛臣之毒手!趙雋……枉朕對他厚愛有加……食君俸祿,卻不忠不義,辜負了朕,辜負了天下,朕不嚴加懲戒,如何對得起萬民百姓?”皇帝一副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遺憾。
  “皇上,世子出征前,晉王府曾遭仇家騷擾,世子未及解除家中困厄即出征,因憂懼仇家尋仇,傷害父母,劫持妻兒,是以情急之下趕回相救,並非有意抗旨潛回京城,請皇上明察!”即便沒有用,沐夏仍然心平氣和地解釋。
  “國有國法!趙雋私自棄軍而逃已是罪責難逃,潛逃途中又與他人鬥毆,害人性命,朕刑罰嚴明:殺人者——償命!趙雋罪上加罪,雖身為皇族宗室,朕之子侄,可惜……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如今他犯下滔天大罪,要朕如何徇情枉法?唉……”皇帝搖頭歎息,神情痛惜無比。
  “請皇上看待世子一念之差一時糊塗,並非存心抗旨,饒恕世子吧!如今逢韃虜進犯,國家有難,或者皇上亦可遣世子再赴邊關,將功折罪!”沐夏淡然建議,內心悄悄揪緊。
  “將功折罪?朕還敢相信他麽?”皇帝挑高眉毛,滿臉質疑。
  “世子品性如何,皇上素來明了!世子並非不忠不義無德無信之人,此次中途離開軍隊折返京城——實乃仇家上門尋釁,劫持臣婦與幼子,事出意外,令世子迫不得已回身相救,以至顧此失彼。世子並非輕忽職守,此番回轉,打算清理仇家之後便日夜兼程趕回軍中,絕不延誤軍機!世子為國為君,從無二心,請皇上明察……”沐夏不卑不亢,重複敘述。
  皇帝聞言,沉吟少頃,麵無表情地說,“依你所言,趙雋固然情有可原!但,軍法嚴明!趙雋身為一軍將領,帶頭違反軍紀,如何以身作則,號令下屬?朕若從寬處理,放了他,日後又如何依法治軍?”
  “皇上,孟子有言: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時地利均不及人和!皇上寬以待人,行仁政,何求人心不向?皇上責令世子將功折罪,世子感念皇上仁愛,必定感恩戴德,全力以赴,驅逐韃虜,保社稷平安!皇上以為然否?”沐夏平和地據理力爭。
  平和的……隻是表麵!事實上,她內心很不安——天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掌控人之生死隻在一念之間,天子要她的夫婿生,或者……死,易如反掌!天下無人敢持有異議!而她,還有所有家人,卻萬萬承擔不起失去趙雋的空虛和痛苦!萬萬不能……
  皇帝撫須頷首,“言之有理!隻是,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有此前車之鑒,朕焉知趙雋不重蹈覆轍?你想救趙雋,便須取信於朕,你……以何為質?”
  “皇上希望以何為質?”沐夏看著皇帝,嘴裏淡淡地問,心底不由自主泛起所有困擾過她的擔憂,現在,它們不再是擔憂,而是——實實在在的憂患!
  “朕所要為何?”皇帝詭異一笑,目光閃爍無比的得意和勢在必得的霸蠻,口氣卻刻意悠悠,“朕坐擁天下,無所不缺,更無意謀奪他人之物!不!朕不想要什麽抵押品!朕……無非隻想拿回原本屬於朕的……”

  第 109 章
  趙雋被關進天牢的第五天,終於被允許見家人。
  他見的第一位也是惟一的一位家人不是別的哪位,而是他的親親愛妻——尹沐夏。
  “夏兒——”趙雋乍見沐夏踏進牢房,欣喜若狂,不顧重重手鐐腳銬的束縛,衝上前,把她緊緊抱在懷中。
  “咳咳——”跟隨沐夏而來,此刻還算識趣地監守在牢門之外的高力重重地咳嗽兩聲,對沐夏說,“時間無多,夫人有話早說!”
  高力嗓音落下,沐夏麵色跟著一沉。
  她拉開趙雋環抱住自己的手臂,審視一會他右臂上的傷口,輕輕地問,“世子,你的傷——好了罷?”
  “不礙事!”趙雋沒空理會自己的右臂,近乎貪婪地凝視妻子絕美的容顏。看著她,看到她安好,所有被拘禁的不自由和所處環境的惡劣都無足輕重了!而其實,他關在牢裏的這幾天,有家人想方設法打點,買通獄卒,日日送藥品衣裳食物進來,日子過的其實不算太惡劣,隻除了——無可遏製地想念妻兒家人!
  兒子,一定更加可愛了吧?
  而妻子,仍是如此令他心醉神迷、魂牽夢縈!
  “夏兒!”趙雋情不自禁,又伸手去摟抱妻子。
  沐夏輕輕一退,便退出了他的懷抱。
  “夏兒?”趙雋不解、愕然——她,是在拒絕他的懷抱嗎?為什麽?
  他目光攫緊她,細看之下,更加不解、愕然——她的神色,明顯的冷淡!
  “為什麽?”趙雋喃喃地問,猛然想起那個沒有來得及解釋清楚的誤會,又急切地說,“夏兒,為夫與雨嫣之間是清白的,天地可鑒!那個孩子不是為夫的,是……”
  “哦?是誰的?”沐夏看著趙雋,淡淡地打斷他,話裏聽不出任何嗔怪,也沒有其它情緒。
  “是丁無懼的!”趙雋拖著沉重的鐐銬,一步一步走近他的妻子,他每走近她一步,卻莫名其妙地發覺——她,似乎離他更遠!他總也走不近她。她,怎麽了?此刻,她在想些什麽?他怎麽一點兒也摸不透……
  “丁無懼?世子真愛說笑話!”沐夏聞言神色先是訝異,然後迅速轉冷,眉宇間泛起明顯的被欺騙、糊弄的不悅。
  “為夫說的是真的!夏兒,你要相信我啊!”趙雋不由得發急。
  “世子要我如何相信呢?府裏那晚鬧賊,世子一夜未歸,清晨回來,衣襟沾濕,我姑且認為是露濃霜重,不小心打濕了世子的衣裳罷!第二天,你與雨嫣在‘蘭薰院’外相擁,你撫慰她……我才終於明白,世子衣襟相同的位置又濕了的原因……雨嫣是你的侍妾,你寵幸她,天經地義、無可厚非,我的確無話可說!隻是……”
  她說得淺淡而漠不關心,漠不關心得令趙雋猶如萬蟻鑽心,卻無處使力,惟有盡力大嚷,“夏兒,你到底在說什麽!為夫從未承認哪個女子是妾,更沒有寵幸過誰!我的衣裳上有淚痕……我安慰雨嫣……那是因為……因為……”
  涉及一個女子的恥辱,又有高力在旁虎視眈眈,趙雋不免遲疑了下,結巴起來。
  “因為什麽……世子不必著急解釋!過去如何不重要,我已經全部忘記了!”沐夏神色冷然,看來像是認定事實的樣子。
  她冷若冰霜,嘴裏說忘記了那些不愉快,趙雋卻深知絕對不可能,不禁心慌起來,不再顧忌地傾倒秘密,“夏兒,我從未對不起你!那晚我們府裏鬧賊,來的賊人便是丁無懼,他挾持雨嫣,玷辱了她,因此有了那個孩子……”
  “我不相信!怎麽可能……”沐夏低語,滿臉不置信,也不知道是不相信趙雋的話,還是無法相信雨嫣被丁無懼奸汙導致懷孕的事實。
  “真的!否則愛妻可以親口問雨嫣,諒她不敢說謊!”趙雋悄悄舒了口氣——這回,她應該相信了吧?
  “是的!她不敢說謊——”沐夏點點頭,看著她的夫婿,眼眸中神色難測,“她也不會說謊,她……死了!丁無懼也死了!這件事情,你現在是一麵之辭,或者也可以說……死無對證……”
  “雨嫣死了?誰殺的她?”趙雋大出意料,沒顧得上聽清妻子其它話。
  “是我殺的……”沐夏說,目光越過她的夫婿,清澈的眼眸,既空又冷。
  “不可能!”趙雋詫異地瞪著妻子,根本不相信她說的是真話。
  “是真的!”沐夏口氣平板,“世子曾經誓言永不負我,不過兩載,背信棄義,我嫉恨不過,恰逢世子不在府中,於是遷怒雨嫣和她的孩子,把她推進荷花池裏,淹死了。”
  “我不相信!夏兒,你並非心狠手辣之人!”趙雋細細審視他的妻子——她優雅恬淡的外表,依然是他熟悉入骨的,那些冰冷無情的話語,卻陌生得恍然如夢。為什麽?為什麽她會變成這樣子?
  “世子,你錯了!我生來冷情——我不想走的路,無所謂誰來占道,我不想要的東西,可以隨便丟棄任人撿拾!但是,我要走的道,容不得有人擋,我要的東西,容不得有人搶!如果有人偏要擋,要搶,那麽,得付出代價!我——便是如此偏激、歹毒!這,才是我的真麵目!世子,您現在看清楚了嗎?”沐夏輕緩地說,口氣冷靜而又冷漠,仿佛剛才說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她自己。
  “夏兒,無論你怎樣,我永遠愛你!永生永世不負你!”趙雋甩開所有疑慮,握住他妻子的肩膀。是的!這是他愛的女人,不管她什麽樣子,純良也好,潑辣也罷,他都愛!
  “世子,你以為,若你永生永世呆在天牢裏,或是因為謀反罪名遭淩遲,被流放,我……還會任你來愛,或者說,勉強自己永遠愛你嗎?”沐夏微微抬起頭看他,嘴邊勾起一絲淡淡的嘲弄的笑。
  “夏兒……你……什麽意思?”趙雋心口一窒,被噎住了,腦袋則是轟然一聲,乍然一片混沌,搞不清楚他的妻子在說什麽,到底想說什麽!
  “世子應該不會忘記——我曾經說過,世子若是相負,必將失去我,你收房雨嫣,又讓她懷了孩子,我與世子的情份……早在那時便一刀兩斷……”
  “夏兒!我與雨嫣的確是清白的,我自始至終對你一心一意,你怎麽就不相信為夫?”趙雋情急地咆哮,冤屈、暴躁得不知如何是好。她,還在誤會他!死死認定他出軌!要他怎麽說她才肯相信他?他,就這麽不值得信任麽?
  “清白,或者不清白,現在都沒有關係了!我沒有興趣再去追究!我……也沒有興趣做為你守節的寡婦,苦等你出獄的怨婦,或是陪伴你浪跡邊陲荒僻之地的村婦!我今日前來,就是要告訴你,我們……分手罷!你休了我……”
  “不!我不會!我不允許!”趙雋雙目發赤,心髒發酸、疼痛,瞪著隨隨便便,輕輕淡淡便說出“分手”兩個字眼的妻子,狂亂地吼叫,“夏兒,你是我的妻子,生生世世都是我的!我不會放你離開我!你不要離開我——”
  “世子,你真傻!”沐夏聲音輕飄,卻還是一樣的冷淡、漠然,“這世上哪有什麽生生世世!紅塵滾滾,滄海桑田,世事轉眼成空,紅顏、情愛、幸福……宛若白駒過隙,再回首,其實沒有一件是你切切期盼情願挽留的!何況,對一個前途、命運都不知在何處的人而言,世子不覺得自己奢望太多,強求我太多了嗎?”
  “夏兒……你不該是如此勢利之人!”趙雋驀地倒退幾步,遠遠看著更加陌生的妻子——這,是他深愛入骨的女人啊!她,不再愛他了……原來,不被愛的心,如此空蕩蕩……
  “所以說,世子從未了解我!世子莫非忘記了……我當初嫁你的原因?”
  “……沒有!”趙雋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苦澀地記起,她曾經告訴他:嫁他,是因為別無選擇,還因為他頭上的世子名號。現在,他入了獄,富貴榮華或將不再,所以,她……要離棄他了?是嗎?
  不!不!不!她不是這樣的人!她的潔淨、超然、恬淡……曆曆在目!她怎會是這樣的人?他不相信!
  “夏兒……”他眼眸中布滿傷痛,“你發過誓,誓言與我長相廝守,你忘了麽?”
  “世子負我在先,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她冷冷地道。
  “我沒有負你!我沒有!”趙雋忍不住大吼,看著沐夏不為所動的神情,沉重地歎口氣,無奈地隱忍,“我們的奕兒呢,難道,你忍心讓他失去爹爹?”
  “奕兒不會失去爹爹——”沐夏垂下眼皮,再抬起,仍然一片無動於衷的清冷,“奕兒會留在晉王府,留在他爹爹的身邊,隻是……你必須為他找一個娘……”
  “不……”趙雋長聲嘶吼,猶如絕望的困獸,心底,終於徹底明了、相信……他的妻子決意離開他,是真的……
  “世子,請聽我說……就算為了奕兒吧?”沐夏冷靜的聲音蓋過趙雋撕心裂肺的吼叫,“無論如何,奕兒是我親生,我們分手後,你再娶誰都好,娶多少個都好,我隻有一個請求,你……納浣紗作妾吧,她多年跟隨於我,對奕兒細心嗬護,有她在奕兒和你身邊,日後……我也不必擔憂……”
  “你……你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走!你走!”趙雋倏地伸手指向牢門,胸膛劇烈起伏,眼眶酸澀,心……在脹痛,片片碎裂,再也沒有辦法麵對曾經柔情蜜意如今無情無義的愛人,再也沒有辦法多聽一個從她甜美的小嘴裏吐出來的絕情字眼。
  她,想要徹底甩掉他!她不再愛他了——因為他的落魄,因為他榮華富貴不再,也因為他或許明日就要失去生命!是這樣嗎?
  既然如此,那麽,他真的沒有資格強留她……他應該放她尋覓新的幸福……不是嗎?
  可,心為什麽如此痛?痛得如同活生生被剜卻……他的心,不是早就給她了嗎?為什麽還會痛?痛的……究竟是誰的心?
  “我會走的!”沐夏像是沒有看到趙雋受創的神情,淡漠地拿出一張紙,“你在休書上按上手印,休了我,我馬上就走……”
  休書?趙雋閃電般掃過去一眼,果然……他妻子手裏的紙張上,赫然呈現兩個大大的驚心動魄的字——“休妻”!
  “夏兒,你就如此迫不及待要休了為夫麽?”趙雋刻意戲謔,聲音裏滿是掩藏不住的苦澀和傷痛。
  “世子錯了!自古以來,女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夫是天,妻是地,隻有夫休妻,豈有妻棄夫……請世子成全沐夏罷!”沐夏聲音、表情都沒有什麽起伏,仍是平靜淡然,而且……從容優雅。
  平靜淡然,從容優雅得刺眼——刺痛趙雋的眼!
  “成全?哈哈……”趙雋爆發出狂野的笑聲,“尹沐夏,我趙雋此生從未輸給任何人,偏生敗在你手下!敗便敗了!我認輸!你想離開我,何須說的如此冠冕堂皇!休書拿來!”
  沐夏將休書遞給趙雋。
  趙雋一把扯過休書,看也不看,撕得稀爛,揚起手撒向空中,撒成片片飛舞的雪花。
  “沒有用的——”沐夏眸子深沉,看著趙雋,靜靜地拿出一疊紙,“休書……這裏還有,如果你全撕了,無妨,我回去再寫!直到你同意為止!”
  “你……”趙雋瞪著他的妻子,無言以對。她,從來就是一個堅定自主的女子,她想要做的事,不達成,不罷休!
  可是,他不會遂她的願!即使純粹出於自私!即使再不能給她幸福!即使……她真的不再愛他!他也不會放她走!不會!
  不會……
  “晉王世子,別再磨蹭了!快些按了手印,同意休了夫人!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如此婆婆媽媽,真折煞了英雄氣概!”在牢房外聽了許久壁角的高力不耐煩地踱進來,衝趙雋說道。
  “你們走罷!我累了!想要本世子簽下休書,明日早些來!”趙雋掃一眼妻子,昂首挺立,轉過身,高傲地背對她和高力。
  “早簽遲簽,都要簽!你不願意簽,也要簽!”高力陰冷地哼一聲,突然出手,閃電般從背後偷襲趙雋。
  趙雋沒有防備,何況戴著沉重的鐐銬,根本無從騰挪,立時被高力點中穴道,定立在原地。
  “夫人,快些動手吧!”高力催促沐夏。
  沐夏走到趙雋麵前,與他相對而立,低著頭,沒有抬眼看他,遲疑一會兒,緩緩握住他的手指,舉高,舉到唇邊,突然重重地咬住他的食指……
  趙雋感覺不到疼痛,看著鮮血從指端沁出,染紅了妻子的唇,渲染出奇異而決絕的美麗……
  趙雋呆呆地看著眼前摯愛的人兒,此時此刻,如果她殺了他,能夠死在她的手裏,也……一定比被她傷透好過!
  而她,寧可做比殺了他更加殘忍的事情……
  他看著她咬破他的食指,看著她將他鮮血淋淋的食指按在休書之末赫赫的“趙雋”大名上……
  他——休了她!
  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第 110 章
  “宣……北疆屢屢遭敵進犯,於此危急之秋,晉王世子趙雋領命北上戍防,中道迷途潛返,致使兵將無首……渙散軍心,論罪當誅,念其同為宗室,且昔日戰功卓著,以此相抵,特赦其死罪!然死罪可免,餘罪不容恕,自今日始,革其世子封號,罷其將軍職權,貶為庶民,永生不得踏入皇宮!違者無赦……欽此!”
  趙雋“休”妻的第二天午時,幾名皇帝內侍驀然光臨他的牢房,拿出聖旨,宣讀一通措辭含糊的旨意,隨即命令獄卒解除趙雋的鐐銬,遣出宮門,還其自由。
  他,自由了!
  自由的得來與失去一樣的突兀,始料未及……位極人臣者,便是這般天賦的隨心所欲!
  趙雋站在森嚴壁壘的皇宮大門外,抬頭仰望雲層厚重的陰沉天空,內心完全沒有重獲自由的欣喜若狂……他抿緊冷峻的嘴角,邁開步伐,風一般來到丞相府。
  是的!丞相府!
  “世子,你……出來了?”乍然見到據說因為出征私返而被關押在天牢裏的女婿赫然出現眼前,尹丞相和江氏先是詫異萬分,然後由衷的欣喜,“……這就好!恭喜世子!這太好了!”
  趙雋和嶽父母——呃,“前”嶽父母客套兩句,立刻直切入正題,“夏兒呢,她在這裏罷!”
  她應該在這兒吧?她……有可能在這兒嗎?
  “夏兒?她不是在王府裏麽?”尹丞相夫婦表情再度詫異,“難道,又……”
  兩老驀地想起,那天一早,女兒與外孫憑空消失,遍尋不見,後來才知曉幾乎被賊人劫持到北方……思及此,倆人不禁後怕地打個寒顫,疑慮重重,生怕又來一次舊事重演。
  嶽父母的神情是真正的意外和惶恐,看來,她沒有回來娘家,而且……嶽父母看來也不像知曉昨日發生在天牢裏的事。
  嶽父母是不知情的,也就是說,他休了她的事,她沒有稟告父母,那麽,這是否意味著:她要求與他離異,其實……迫不得已!並非出於本心……是嗎?
  趙雋陰鬱的心略略清明了些,卻又揪得更緊:她既然不在娘家,那麽,她……在哪裏?會還在晉王府裏嗎?
  希望悄悄升騰,趙雋心思方動,急忙向嶽父母告了辭,匆匆趕回家中。
  腳還沒有完全跨進大門,趙雋看到探得他出獄消息的親人已經迎了出來。
  “雋兒?雋兒!真是你!謝天謝地!謝謝皇上開恩!你可回來了!擔心死娘了!雋兒啊——”孫王妃衝在最前麵,猛然見到兒子,激動得恍然如夢,拉住兒子的手臂,撫了撫,摸了摸,總算確定是真實的人,頓時落下淚來,哭個不住。
  “回來了!回來就好!唉……”晉王隨後拍拍兒子,老懷慰藉,同時也感慨萬端,兒子此次出事,他多番乞求皇帝,俱無功而返,如此無能為力,唉……確實老朽矣!所幸,皇上沒有執意治罪,終於放過他的兒子。
  “大哥——”趙倩突入父母重圍,投進大哥懷裏,百感交集,抑製不住哭出聲來。
  趙雋撫慰了一會兒親人,環顧四周,不見……沐夏的身影。
  他的心直往下沉,按捺不住焦躁,問道,“她呢?”
  “……誰?”
  晉王夫婦和趙倩異口同聲,語氣明顯猶疑,臉上——更是明顯的心虛。
  趙雋一凜,不再抱任何渺茫的不切實際的希望——她,也不在晉王府裏!其實,她又怎麽可能還在晉王府裏?她拿到了他“親手”所簽的休書,或許,已經有更好的去處了……是吧?
  他們,不再是夫妻!她不再是他的妻子!不管他情不情願,這……是血淋淋的事實!
  趙雋閉了閉眼……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法徹底絕望!
  昨夜,他在冰窖一般的天牢裏徹夜輾轉反側,在無盡失落痛徹心肺的同時,卻也無論如何不肯相信——她會離開他!他們曾經共有的幸福、甜蜜,她對他的愛,難道……真會因為一點誤會、一些磨難被全部抹煞?
  不!不會的!
  “奕兒的娘!”趙雋睜開眼睛,看著無邊的天空,重重地,一字一字地吐出,“在哪裏?”
  “她……”
  他的家人還是遲疑,欲言又止。
  “到底如何……說罷!”趙雋聲音沉著,不帶情緒。
  晉王爺和孫王妃對視一眼,像在斟酌語句,好一會兒,卻又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唉!要怎麽告訴兒子……
  趙雋目光轉向妹妹趙倩,等待她的回答。
  “大哥,你別隻盯著我呀!我……”趙倩慌亂地搖頭,想要擺脫大哥冷峻得嚇人的眼神,卻又無所遁形,隻好屈服低語,“好啦!我說……我來說……”
  “快說!”
  “大嫂她……她被皇上帶進宮了……就在昨天……”
  她被皇上帶進宮裏了!
  趙雋心裏咯噔一聲,複雜的情緒決堤而出:她,屈服於皇上了?或者,認為皇上的確比失去貴族身份、權勢的他好?還是,另有其他原因……
  不!趙雋用力甩甩頭,不管她離開他的理由是哪一種,他都沒有辦法接受!她,太可惡!她在宮裏……難怪,他昨日會見到她……她太可惡了……
  “為什麽?”趙雋淡淡地問,語氣出乎家人意料的冷靜。
  “因為……雨嫣突然死了,采薇偷偷溜出府,去向皇上告狀,說大嫂殺了雨嫣,昨天皇上來了,審問這件事……我作證大嫂沒有殺人的時間……大嫂根本不可能殺死雨嫣……肯定是采薇自己殺了人……又嫁禍給大嫂……可是皇上不相信……把大嫂帶回宮裏繼續審問……到現在……都兩天了……還不見大嫂回來……也不知道……怎麽樣了……”趙倩斷斷續續地敘述,越說越小聲,在大哥冰塑般的表情麵前,身子不自禁打起戰來。
  趙雋的身子強烈地一震,苦澀在心底泛濫:他知道!他就知道!她……
  “大哥,你要去哪裏?”
  “雋兒,雋兒,別走哇——”
  晉王夫婦和趙倩拖手抱腳,緊緊扯住好不容易才盼見從天牢脫困回家現在立足未穩又要出門的趙雋,不顧一切地阻攔——天知道,一旦放他走,會不會又禍從天降?最近,晉王府的禍事來得太多,太莫名其妙了!
  “父親母親,請原諒,我要去找夏兒……”趙雋使了個脫身術,從父母妹妹的死命牽絆中掙脫開來,奔出門去。
  他,一定要找到她!
  他不甘心就這麽失去她!不甘心就這麽懵懵懂懂地接受命運的擺布!
  不甘心!
  他,進不去皇宮!
  把守宮門的衛士一臉無情、鐵麵無私,尤其在弄清他的大名——趙雋後,更是如臨大敵,恨不得逐之三十裏之外。
  他終於明白,皇帝赦免他的聖旨上,為什麽寫著:永生不得踏入皇宮。
  重重的宮門、高高的宮牆、無上的皇權,把她和他隔絕在兩個世界裏……
  “世子?”
  一聲低喚從一輛從宮裏駛出的華麗馬車裏傳出,隨後,車簾撩開,柴屏郡主的臉顯現出來,帶著幽幽的驚喜,脈脈凝視筆直地挺立在皇宮門外的趙雋。
  趙雋卻像沒有聽到呼喚,也沒有看到馬車裏華美的容顏,漠然地轉過身,離開……
  已近臘月,京城的天氣格外幹冷,許多人都選擇足不出戶,盡管如此,還是無法阻礙某些消息在京城裏大肆流傳。
  比如,晉王趙諄惟一的兒子趙雋,因為抗旨違紀,被削了官職、軍權,貶為庶民了。
  很聳動的消息,尤其,如此一來,晉王世子之位空缺了,目前又沒有其他子嗣填補,當然,晉王的孫子趙奕另當別論——他,也太小了嘛!何況,皇上不再看重晉王一家,是擺明給天下人看的,若非晉王手中牢牢握有兵權,皇上說不準也叫他回家養老了!這晉王世子之位,注定是要旁落的羅!於是,某些趙氏同宗甚至不是同宗的都認真盤算起來,虎視眈眈的同時用力期待,明裏暗裏更是小動作不斷,端看誰人先行爭搶到這看似無主的榮光。
  這其中,要數皇帝身邊的寵臣楊太師跑動最為積極,甚至當朝上奏:自從趙雋棄軍而逃,目前征北軍隊群龍無首,急需統帥,他的兒子楊延文韜武略,非常時期,內舉不避親,實是上上人選,雲雲。
  諸如此類者也就不勝枚舉,搞得皇上煩憂不已,一怒之下,宣布:晉王之位乃是皇族世襲,理當由晉王府子孫承繼,晉王之孫趙奕雖則年幼,卻是最恰當的人選。
  於是乎,皇帝一紙詔書下來,立了新一任晉王世子——五個來月大的趙奕。
  趙奕是晉王嫡親長孫,被立為世子理所當然,就算不足周歲,也無可厚非!眾多渴望的心不得不悻悻放下覬覦,晉王繼承人的爭奪戰有驚無險,平和結束——晉王府上下鬆了一口氣。
  晉王世子換了新任,晉王世子的爹——趙雋,此時名望、權勢,一落千丈,更慘的是連妻子也沒了——有消息廣為流傳,說是前任世子夫人尹沐夏因為觸犯刑法,被皇上帶進皇宮審理,曆來殺人者償命,已經不在人世了。
  短短數日之間,曾經的晉王世子趙雋的人生可謂從天上掉下人間,飽嚐心傷、磨難,實在令人同情!
  這不,就有人上晉王府安慰他來了——長公主是也!
  長公主此來,除了撫慰晉王一家,還有一件煩心事:太子下獄,身陷囫圇,這個女婿是不能再要的了,唉,又得替女兒物色新對象!連年操勞女兒的婚事,總是懸而未決,長公主心底很是苦惱,此時,正好,趙雋突然沒了妻子,雖然也同時沒了身份、權勢,淪為庶民,可她家柴屏郡主並不為此嫌棄呀,情願續弦,代為撫養前妻留下的兒子——瞧瞧,多麽慈悲的心腸,多麽偉大的愛情!所以,長公主登門拜訪晉王夫婦,為女兒了結心事,促成親事來了。
  懷著滿滿的自信,長公主舊事重提——對遭貶的趙雋而言,這絕對是一個翻身的好機會,而且,將來有她這個丈母娘相助,求求皇帝哥哥,說不準又可以重還他地位權勢,如此好事,哪個傻子會傻得拒絕呀?其實,若按她自個兒的意思,趙雋落魄至此,根本是不中她意的,可女兒想要嫁給趙雋呀,而且認定,天賜良機,絕對不能錯過的!所以,她隻好依著女兒的心意,主動前來晉王府請求締結姻緣。
  當長公主以居高臨下、同情施舍的姿態篤定萬分地提議結親時,接待貴客的晉王夫婦愕然萬分,實在……想不到長公主有此突兀之舉,雖說他們的兒媳婦沒了,可,才不過數日,立馬就為兒子續弦,這……也太快了吧?也得尊重先人呀!何況,兒子自從失去兒媳婦,連日難見人影,續弦的事,總也得聽聽他自己的意思吧?
  於是,晉王夫婦委婉但明確地推了長公主的好意。
  不識好歹!
  長公主意料不到自己的好意會遭受聲勢日漸式微的晉王府的拒絕,不禁勃然變色,大怒離去,並放下話來: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曾經的親戚結下怨懟,對此,晉王夫婦苦笑不已,卻也不怎麽放在心上,說實在的,比起現在家裏的糟糕狀況,得罪長公主真不算什麽。
  唉!一夕之間,兒子淪為庶民,兒媳婦更淒慘……怎麽就天人永隔了呢?沒法讓人相信啊,甚至,連個屍首也不知往何處收拾,問宮裏嘛,總是含糊其辭沒個準話兒,唉,看來,兒媳婦真是沒有回還的可能了……
  都是那個采薇……晉王一家沒法不想起惹事生非的禍害,提起她,簡直厭惡、憤懣得想要親自懲戒她一番,苦於她被皇帝帶回宮裏,難尋蹤影,隻好隱忍作罷。
  既然提到采薇,她究竟如何了,不妨說說。
  那天,采薇和沐夏一起被皇帝帶回宮中,之後,皇帝隨口一個吩咐,把她收押在監,一直呆到現在。
  監牢裏的日子,一點兒都不好過,比在晉王府裏做雜役更加不好過!
  “我錯了哇……我後悔了……我不該想要從晉王府裏逃出來……雨嫣哇……我不該……不該……害了你哇……”
  看守某間牢房的獄卒常常聽到關押在裏麵的瘋女人哭哭嚷嚷,聽久了厭煩了就喝斥她閉嘴,心情好點就由著她顛三倒四地嘀咕,誰也不清楚皇帝因為何種罪名把她投進監牢,可以確定的是,皇帝像是早就忘記她這一號人物的存在,這牢房,怕是要被這個女人坐穿了。
  采薇現在非常、非常後悔,可……悔之晚矣!
  皇帝的心思從來叵測,她……怎麽會笨到把希望寄托在皇帝的身上呢?怎麽會笨到異想天開要皇帝替她報仇雪恨呢?皇帝喜歡美人,可她怎麽就忘了……自己是皇帝隨便就會賞賜出去的女人……在皇帝心裏,她甚至連成過親生過孩子的尹沐夏都不及!
  她從來隻是皇帝的工具,用完了就丟掉不要的那種……
  嗚……
  她好悔呀……
  她……當初不該趁著趙雋不在王府,找著雨嫣相約潛逃;不該在雨嫣不願意和她一起逃跑,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身孕時嫉恨難忍;不該拿雨嫣成了世子名副其實、錦衣玉食的侍妾來對照自己肮髒、粗鄙、低下的雜役生活;不該在與雨嫣爭執撕扯中,惡念陡生衝動地把她推進荷花池裏……
  她悔呀!
  她穿著雨嫣的衣裳,順利地逃出王府,順利地見到皇上,狠狠告了晉王府一狀,又靈機一動把殺人罪責推到尹沐夏的頭上……原本以為,她就此報了被晉王府虐待的仇,長出了一口惡氣,誰曾想,皇帝壓根兒沒意思為她主持公道,把她丟進牢裏,一丟就忘了個幹幹淨淨……她不想永生永世呆在這暗無天日的鬥室裏呀,隻要放她自由,她……她寧可再回晉王府洗馬桶……可是,誰來救她?全世界……好像都遺忘她了……嗚……嗚……
  她悔呀……

  第 111 章
  月黑風高之夜,一條黑影悄悄越過高高的宮牆,潛入深宮,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皇太後的寢宮……
  今日是皇太後七十壽辰。
  白日裏,皇親國戚和朝臣們都紛紛賀過壽了,夜裏,皇太後的子孫以及後宮有地位的嬪妃們全聚在太後寢宮裏,再行慶賀。
  “人生七十古來稀,哀家活到這年紀,膝下兒孫滿堂,心願足矣,隻是……太子……唉!”皇太後環顧殿堂,看著坐在身邊的皇帝,麵上鬱鬱不樂,歎起氣來。
  “母親,皇兄也太不疼惜自己的親兒子了!不就是……值得如此大動肝火麽?把人關在天牢裏,受些教訓便罷,難道當真要治罪?皇兄,今日乃是母親的好日子,令母親憂心,你於心何忍哪?”長公主瞥了眼皇帝哥哥,含著笑,半真半假地說。
  “皇上,你意欲如何處置太子?大逆不道便罷,謀反……從何說起?不過是一個女人,難道比自己的皇兒更重要麽?”皇太後看著皇帝,不以為然,語重心長。
  皇帝撫了撫胡須,微含歉意地笑道,“母親說的是——隻是,這逆子行為太過無良,薄施懲戒恐怕無法悔悟,朕關他在天牢,也是要他反省……”
  “皇兄此話……莫非已經不怪罪太子了?”長公主喜不自勝。
  皇帝撫須頷首,算是做了答複。
  “身為天子,氣度理應過人,皇上願意諒解太子,方顯聖君仁愛之懷!”皇太後臉色漸漸明朗,問道,“皇上何時讓太子出獄?”
  “過些日子罷!”皇帝金口道。
  “可惜了,太子身為長孫,今夜不能親自為母親祝壽,母親定然遺憾無比吧?若太子今夜能來,母親更是福壽雙全了!”長公主又笑著對皇太後說。
  皇太後看一眼長公主,緩緩道,“太子此次行事確實魯莽,皇上薄施懲處也是應該!多在天牢裏待上三五日,方能反省深透,此事——依皇上的意思,到此為止罷!”
  “謝母親明察!”
  “母親說的是!”
  皇帝和長公主同時應聲。
  此情此景中,有一個人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宋皇後,不過,她一直在低頭進食,沒什麽人去注意。
  “雖是如此,哀家的壽麵,太子不可不吃……來人,整治一桌席麵,送到天牢太子處。”皇太後轉而吩咐左右。
  內侍們應了,迅速整治出兩大食盒美味佳肴,派兩個宮女提去天牢。
  “屏兒,你與太子乃是姑表兄妹,太子麵壁思過,你也許久不見他了,不如走這一遭,給太子送送壽麵,母親,您同意嗎?”長公主笑吟吟道。
  “唔!”皇太後不置可否。
  “母親——”柴屏郡主有些羞赧,遲疑。
  “去罷!”長公主推推女兒,使了個眼色給她。太子身陷囫圇,見人主動關懷,必定感激涕零,這——可是打動太子真心的絕佳機會,不利用就太傻了!皇帝哥哥今夜鬆了口,願意饒恕太子,太子之女禍,不日就會風平浪靜,還會重當他的太子,所以,這個女婿,她仍然得力取。至於趙雋,她本來就不看好他,那天談不攏親事,女兒也該死心了,專心一意對待太子才是!
  柴屏郡主接收到母親的眼色,順從地站起身,跟在兩個送壽麵的宮女身後,款款走出門去。
  柴郡主走出太後寢宮,穿行在回廊裏。
  “郡主,請等一等——”
  身後,突然傳來急切的呼喚聲。
  柴郡主停下腳步,回頭,看清叫住她的人是宋皇後的貼身宮女。
  “郡主,您走得匆忙……皇上特意賞賜太子一壺美酒,您且帶上。”宋皇後的貼身宮女氣喘籲籲地跑到柴郡主跟前,邊說邊把一壺酒交給柴郡主,然後匆匆轉身回去。
  柴郡主把酒壺遞給拿食盒的宮女放好,又繼續向天牢走去。
  天牢,到達了。
  柴郡主傳了皇帝皇太後口諭,宮女拿出通行令牌,守衛沒有阻撓,放她們進入天牢。
  太子入獄也有些時日了,卻絲毫不影響他高貴優雅的儀容,此時此刻,他猶如端坐在大殿上似的正襟危坐,看到柴屏郡主和宮女出現,也沒有多問,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們的舉動。
  宮女把一道道美味佳肴一一擺在太子麵前,終於擺完了,太子輕輕揮揮手,“你們退下吧!”
  “是!太子!”宮女躬身退出監牢。
  “你——也回去罷!”太子看著留在原地不動的柴郡主,淡淡地說。
  “一人獨斟,太子不覺得冷清麽?”柴郡主拿起酒壺,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太子,一杯自己拿著,“今夜是皇外祖母壽宴,皇外祖母在席上很是掛念太子,囑托柴屏代送壽麵、壽酒……太子,柴屏在此陪你飲一杯吧,同賀皇外祖母七十大壽,好嗎……”
  太子看著柴郡主,緩緩舉起手中杯,湊近嘴唇,沒有馬上就喝,而是低垂目光,凝視著杯中酒——
  “太子請——”柴郡主催促道,把酒杯湊近嘴唇,示意太子共同滿飲。
  “不能喝!”一聲沉沉的低喝,帶著太子和柴屏郡主隱隱熟悉的語調。
  兩個人一愕,迅速看過去,看見一個黑衣蒙麵人不知何時站在牢門外,悄無聲息,形同鬼魅。
  這個人,從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是誰,但那聲音……
  牢裏的兩個人情緒明顯激動起來。
  黑衣蒙麵人說完話,不浪費時間地踏進牢裏,揮手打掉太子手中的酒杯,酒,潑灑到地上,刹時燒灼出一片焦黑,冒起一股青煙。
  酒裏——有毒!
  太子目光轉向柴屏,平靜,卻冷意十足。
  “不……不是我……跟我沒有關係……”柴屏駭然地連連擺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快走吧,沒有時間了——”黑衣人對太子說,仿佛沒有看到另外的人,率先閃出牢房。
  “真的不是我!別走!趙……唔……”柴屏緊跑上前幾步,想要揪住黑衣蒙麵人,太子迅速出手,伸指點在她腰側昏睡穴上,柴屏郡主立時身子癱軟,倒在地上。
  太子緊跟黑衣蒙麵人,也閃身出了牢房,消失了身影。
  天牢裏,隻剩下一個柴屏郡主,牢門外,倒是一路東倒西歪些被點中穴道人事不省的宮女、獄卒、侍衛。
  仍然是月黑風高的夜,靜悄悄的天牢,猛然爆發出陣陣呼喝:
  “有賊——”
  “賊人劫了天牢——”
  “犯人逃走了!搜——”

  第 112 章
  響徹夜空的喧囂聲很快驚動了太後宮裏的皇太後、皇帝和皇後。
  皇帝起身離席,急忙趕回“養心殿”,傳人查問。
  “太子不見了,牢裏發現昏迷的柴郡主,一桌菜肴,還有一壺毒酒。”天牢守衛隊長如實稟報。
  “毒酒?哪來的毒酒?誰人所送?”
  “救醒的守衛說,酒菜俱是柴郡主送去的……守衛當時放人入天牢,不及鎖回天牢大門,猝然遭襲,襲擊者何人,亦不及辨清,太子被劫,下臣竊想,極可能是太子黨羽所為。”
  “不孝子!枉朕有意寬大為懷……不知悔過,勾連外人私自潛逃!逆子!氣煞朕也!”皇帝怒氣衝衝地發布命令,“封鎖全宮,仔細搜查,務必找到太子!”
  “下臣方才業已通知各方守衛嚴加把守各個關卡,便是鳥兒也插翅難飛,太子定然還在宮內,下臣定當全力以赴!”宮中侍衛統領應答,領命而去。
  “傳柴郡主和送食宮女。”皇帝又下令。
  柴郡主和兩名宮女被傳上殿來,戰戰兢兢地跪在皇帝麵前。
  “說罷,誰人指使爾等毒害太子,從實招來。”
  “冤枉!奴婢一無所知——”兩個宮女叫冤不止。
  “毒酒從何而來?”皇帝轉向柴郡主,皺眉問她。
  “酒是舅舅吩咐下人交由屏兒送與太子表哥的呀!舅舅不記得了麽?”柴屏既驚且怕,不停拭淚,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沾上毒害太子的罪名。
  “胡說!朕何時要人拿毒酒給你了?”畢竟虎毒不食子!究竟是誰想要毒死太子?皇帝眉頭蹙得更緊。
  “舅舅!您要相信屏兒呀!屏兒的心事……舅舅一清二楚,屏兒怎麽可能謀害太子表哥呢?事實確是屏兒送壽麵的途中,舅母的貼身宮女追上屏兒,交給屏兒一壺酒,說是舅舅特意賞賜與太子表哥的……難道……是舅母……不,不……”柴屏郡主猛地張大嘴巴,因自己的猜測震驚得合不攏了。
  “酒是皇後的宮女交給你的?”皇帝麵色一沉。
  “千真萬確!宮女可以作證——”柴屏趕忙指著兩名宮女。
  兩名宮女麵麵相覷,為自己憑空陷入宮廷勾心鬥角的權勢之爭而苦惱。
  “可有此事?從實招來——”皇帝不耐煩地喝。
  “……是……真的……”宮女趕緊叩頭作答。
  “退下罷!”皇帝對柴屏和兩名宮女揮揮手,像是不打算追究這件事情了。
  柴郡主和宮女如遭大赦,慌忙退出“養心殿”。
  “你也退下!”皇帝揮手遣走天牢守衛隊長。
  被傳訊的人都離開“養心殿”了,大殿上,隻剩下皇帝和他的貼身護衛高力以及兩名內侍。
  “安得——”皇帝沉吟了一會,脫口呼喚。
  “聖上,安公公已奉您旨意出宮……”高力小心翼翼地提醒。
  “哦——朕忘性大了。”皇帝感歎一聲,支著頤,入了一會兒神,神色漸漸欣悅,和高力聊起天來,“高力,大唐明皇李隆基得美人楊玉環,甘冒奪子妻之惡名,蓋因美人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朕後宮之大,竟無一人得似其美貌聰慧者……尹丞相欺君太甚!若非……朕定然重重懲戒於他!”
  “聖上重得美人歸,可喜可賀!下臣依聖上之意,命人於市井之間散播夫人死訊,屆時迎回夫人,已形同再造之身,況世上本多麵貌相似之人,誰人又敢妄加懷疑夫人前身?聖上明智過人,此招極高!”高力諂媚道。
  “明皇為得楊貴妃,先令度為女道士,數載後方召入內宮,朕可等不得許久……”
  “皇上等不得何人許久?”皇帝的正宮宋皇後從殿外進來,遠遠便打斷皇帝的話。
  “皇後,你不陪伴太後,來此何事?”皇帝看一眼宋皇後,神色不悅起來。
  “賊人闖入宮中,挾太子走脫,本宮擔憂皇上安危,是以前來陪伴。”宋皇後像是沒有看出皇帝的不高興,徑直坐到皇帝身邊,又對高力和那兩名內侍說,“本宮與皇上說話,你們殿外侍候。”
  “聖上——”高力隻看著皇帝。
  “去罷!朕也有話要與皇後說!”皇帝重重地道。
  高力和內侍遵命,退出殿門。
  “沏茶來!”宋皇後對門外叫一聲。
  話音未落,一個宮女端著茶進來了,各給皇帝和宋皇後呈上一杯。
  “這茶裏——有毒麽?”皇帝看著茶杯,哼道。
  “皇上萬金之軀,理該慎加珍重!”宋皇後泰然自若,拿起兩杯茶,分別喝上一口,然後看著皇帝,“皇上,臣妾分別試過了,並無異狀,可惜皇上那杯沾了臣妾的口,不幹淨了,皇上還要喝麽?”
  “放著罷!”皇帝擺擺手,盯緊宋皇後,“朕想知道,你——為何下毒謀害太子?”
  宋皇後毫不驚慌,“皇上,太子大逆不道,臣妾乃是為皇上抱不平!”
  “朕的兒子如何,朕自會處置!你膽大妄為、自作主張,若不收斂,朕絕不姑息!”
  “皇上,臣妾知道錯了!臣妾見皇上心慈手軟,也是擔心皇上終為逆子所害,這才鋌而走險。皇上息怒!喝口熱茶,平心靜氣,早些歇息吧……”宋皇後低眉順眼,一麵舉杯啜飲,一麵拿起另一杯,體貼地遞給皇帝。
  皇帝動了怒,口幹舌燥,從皇後手裏接過茶杯,一氣飲幹。
  “……不能喝……皇上……有毒……”突然,高力捧著肚子踉踉蹌蹌奔進殿來,伸長手試圖製止皇帝。
  “來不及了!”宋皇後陰冷地怪笑一聲。
  “你……”皇帝又驚又懼,瞪著宋皇後,隱隱感到腹內疼痛起來,頓時失聲嘶吼,“賤人,你竟敢謀害朕……”
  “臣妾豈敢!皇上,臣妾隻是與您開個玩笑,隻要您答允臣妾一事,臣妾定保您安然無事!”
  “賤人……賤人……”皇帝腹內絞痛愈加厲害,不禁冷汗直冒。
  “大逆不道……妖後……快拿解藥出來……”高力臉泛青黑之色,拚盡力氣衝到宋皇後麵前,伸手便要掐住她的脖子。
  “休得傷我母後!”驀地一聲喝叫。
  “啊——”高力身形一頓,淒厲地嚎叫一聲,往後一倒,癱在地上,不動彈了。
  “你……”皇帝手指顫栗地指住乍然出現,手裏執著從高力體內抽出的鮮血滴嗒直往下墜的大刀的四皇子,腹痛加上恐懼,幾乎說不成話,“……你……你們想做什麽……”
  “皇上,太子大逆不道,早該廢除,您即刻寫下詔書,立四皇兒為太子,臣妾便為您解除苦楚,如何?”宋皇後勸道。
  “先拿解藥來……”皇帝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無力地伏倒在龍案上,顯然已是難以支撐。
  “皇上,時間不多,您還是先把詔書寫了吧!”宋皇後把一塊空白黃綾攤開在皇帝麵前,又把狼毫沾上墨,遞給皇帝,“您就寫:趙倬意圖謀反,廢之,傳位於四皇子趙僚。快寫吧!”
  皇帝勉強抬起手,抖抖索索地接過筆,下筆如有千鈞,好一會兒才在黃綾上寫下幾個歪歪斜斜的字:傳位於……
  “解藥……先把解藥給朕……”皇帝丟開筆,趴伏在案幾上,寫不下去了。
  “快寫!否則別想要解藥!”宋皇後凶相陡露,狠急催促。
  “母後,您還是先把解藥給父皇吧,父皇像是……支撐不住了。”四皇子擔憂地看著親生父親,畢竟父子連心,於心不忍起來。
  “皇兒別管,母後自會處理。”宋皇後抓起筆,塞回皇帝手中,“想要命,快寫!”
  “嗬……嗬……”皇帝發出斷斷續續的慘笑,“朕寫了……真有解藥……”
  “那是當然!快寫!”宋皇後不耐煩至極。
  “朕雖昏……卻不傻……朕有了命……你們還有命麽……”
  “你不寫,本宮有的是辦法偽造遺詔!哼!天賜良機,等您百年之後,本宮立即宣布,太子逃出天牢,闖入‘養心殿’,殺高力,毒親父,皇上臨危改立四皇子為太子,傳位於新太子,我兒,必定當上皇帝!皇上,四皇兒定不負你望,您黃泉之下,瞑目罷!”
  “毒婦……你……竟歹毒至此……”皇帝氣若遊絲。
  “皇上負我在先,後宮三千便罷,先前弄了一個鄭小賤人進宮,近日又蓄意謀奪子侄之妻,你們要做唐明皇與楊貴妃,他日,便該本宮下堂了罷!你若早立我兒為太子便無事,如今又知曉本宮下毒,教本宮日後如何以國母之姿立足於世?隻有委屈皇上,早日歸天,來世再享榮華!”
  “你……你……”皇帝麵龐紫黑,掙紮著想要斥罵,突然一股黑血湧出嘴角,身子一僵,瞪大雙眼,可憐一世皇帝,竟是……死不瞑目。
  “母後……父皇……死了……我……我們……殺了他……弑……君……”四皇子眼見親父死狀淒慘,不禁臉色發白,身體抖如篩糠。
  “沒用的東西!做下今夜之事,不是他死,便是你我死!你以為逼迫他改立你為太子,此後便可以高枕無憂麽?拿出些男兒氣概,鎮定下來,快些安排布置!務必令人以為,一切乃是太子所為!記著:一切,都是太子做的!明白嗎?”
  “明……白……”

  第 113 章
  皇帝——駕崩了!
  沐夏擠在圍觀皇榜的人群中,仔仔細細看完張貼的皇榜內容,終於相信,皇帝是真的死了!
  皇帝死了,意味著——她可以回家!可……他會原諒她嗎?還會心無芥蒂地要回她嗎?畢竟,那天,她……傷了他!傷得好狠!她永遠也忘不了,他痛絕,氣絕的雙眼!
  可是,就算她想回去,又能夠順利回去嗎?
  沐夏擠出人群,壓低頭上的氈帽,從帽簷底下掃視四周,毫不意外地發現一個熟悉的人影——安得!
  安得就站在前方十丈遠的街道上,舉目四顧。
  趁著安得的視線還沒有掃向她,沐夏往後一退,迅速躲入圍觀皇榜的人群之中。
  她,現在扮演的是逃亡者的角色,而安得,就是一個近乎完美的追擊者。
  她逃,他追,已經半個來月了。不知道她還能夠順利逃亡到幾時?也許,下一刻他就會抓住她。家的方向,已是越來越遙遠……
  事情,還得追溯到半個多月前。
  雨嫣一死,采薇告了她一狀,她被皇帝帶入宮中,之後,皇帝不再追究雨嫣一案,卻以趙雋的性命相威脅,要她與趙雋離異,她同意了,如皇帝所願,進入天牢,強迫趙雋在她事先寫好的休書上按下手印,倆人的夫妻情份……就此了結——即使,並非心甘情願,那又如何?休書是真的簽了……皇帝拿到休書,如獲至寶,竟要不顧一切立即納她為妃,她以死相抗,費了些唇舌申明:叔奪侄媳,與父奪子妻無異,必為世人詬病,難免步馬嵬坡後塵,又暗裏把消息傳到宋皇後那裏,皇帝多方受壓之下,遲疑不決,最後異想天開,決意效仿大唐明皇的做法,先度她為女道士,待事態平息之後再召她入宮。
  就這樣,皇帝派遣安得親自送她到山東嶗山太清宮受度。
  到達嶗山地界時,她趁安得一個疏忽,從他手裏逃走,這一逃,就逃了半個來月……這半個來月裏,她費盡心思躲避安得的追蹤,怎知安得的追蹤術厲害過人,不論她設多少條計,做多少種偽裝,不過一日,他總能跟上她。
  現在,她已經從山東逃到了山西大同,仍然逃不開安得……
  “皇上……皇上……皇上……您怎麽……就甍了……皇上啊……皇上……”
  忽然,震天的哭號在人群中爆發開來。
  沐夏從人縫裏看去,看見安得滾倒在皇榜前,涕泗橫流,哭得痛不欲生。
  “皇上啊……皇上……安得無能……護主不力……讓您為奸人害了……賤人!俱是賤人所累,令安得遠離皇上……不能在您身邊保護……您放心……安得必定捉住那小賤人,教小賤人於九泉之下相陪……尹沐夏……尹沐夏,你給咱家聽好,我安得一定要捉住你,拿你給皇上陪葬……你逃不掉的……”安得繼續嚎啕大哭。
  來了一個哭天搶地狀若瘋子的人,圍觀的人群聚集得更密。
  這,是一個好機會!沐夏一步一步退出人群。
  嚎叫中的安得驀地鼻子緊皺,如同警覺的獵犬,然後猛地立起身,轉頭四顧,一一辨認人群中的麵孔。
  沐夏退離人群,左右四顧,正好,一輛馬車緩緩駛過,她飛身掠起,撩開車簾子,閃電般躲入馬車內。
  馬車內坐著一名年輕女子,沐夏未及看清她的麵孔,手掌本能地迅速捂住她的嘴巴,同時低聲道,“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有壞人追我,借你馬車內一避。”
  那名女子嘴巴被沐夏捂住,倒也不大驚慌,並不掙紮呼叫,隻是睜大眼睛盯著沐夏,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拚命扯住沐夏的手臂搖晃起來。
  “你怎麽啦?”沐夏奇怪女子的舉動,目光凝聚在她的臉上,這一看,不由得鬆開手,訝然出聲,“鄭姑娘……”
  “世子夫人!”馬車裏的女子——也就是鄭宓,激動地握緊沐夏的手,顫著聲音問,“怎麽是你?你……怎麽會來到這裏?還有……”鄭宓上下打量沐夏的裝束,神色詫異。
  “難怪,我總躲不過安得的追蹤!”沐夏自嘲地掃了眼自己一身短工打扮的粗陋衣裳,抬眼看著鄭宓,也好奇地說,“鄭姑娘,原來你在這裏!”
  當初,皇帝搜尋鄭宓,幾乎將京城掘地三尺,不曾想,鄭宓躲在山西大同。
  鄭宓嗯了一聲,輕輕地說,“我聽說……皇上駕崩了,所以上街來看看……”
  鄭宓被太子派人送到山西後,住在一幢深宅內院裏,一直深居簡出,就連太子在京城裏情形如何,也一無所知,要不是做飯的大嬸一早買菜回來,希奇地四處傳播皇帝駕崩的消息,她也不會想要出來證實。
  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竟在這裏遇見晉王世子夫人。
  “是真的!”沐夏看著鄭宓,點點頭。
  鄭宓輕輕歎口氣,垂下眼,撫著微微隆起的小腹,幽幽地說,“他……對我不是不好,可我……真的沒有辦法喜歡他……”
  “我知道!”沐夏了解地拍拍鄭宓的手。皇帝對她,的確也不能說很壞,至少,他願意為她放過趙雋,也願意在晉王世子封爵無人承繼眾人紛紛爭搶時封給她的兒子趙奕……可,帝王從來不以多情為錯,而女子,最不需要的——恰恰是這種多情!
  “你怎麽這身打扮?為何出現在這裏?”鄭宓看著打扮成低下男子模樣的沐夏,忍不住又問。
  一陣輕微的馬蹄聲從馬車後方傳來,沐夏側耳一聽,不及回答鄭宓的問話,撩開車簾,覷準人群密集處,躍下馬車,迅速消失了身影。
  “世子夫人——”鄭宓料想不到沐夏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急忙伸頭出去張望,目光所及,找不到沐夏的身影,卻看到跟在她車後的一匹馬上跳下一個人來,緊隨沐夏消失的身影,迅速鑽進人群中,也……不見了。
  那個人……是……是皇帝的貼身內侍——安得!
  鄭宓驚得一激淩,本能地縮回腦袋,靠在座椅上,心口怦怦跳個不停。
  安得是在追蹤沐夏吧?到底……出了什麽事?
  鄭宓一點兒也想不通。

  第 114 章
  沐夏又擠在圍觀皇榜的人群中,這回,看的是新皇帝登基的消息。
  登基的新帝是四皇子趙僚,不過……比較戲劇性,公差才剛貼上皇榜,一匹快馬駛來,跳下另一名公差,迅速撕下前一張皇榜,換上另一張皇榜,新皇榜……也還是關於新帝登基的,不過,帝名換作了另一個——趙倬!
  一天之中,本朝皇帝輪換著人當,到底是皇榜把皇帝的名字寫錯,還是怎地?沐夏來不及細參內情,又瞥見安得形同鬼魅的身影。
  安得,還真是陰魂不散!
  她從山西進入河南,安得鍥而不舍,也追到了這裏。逃亡的時間幾近一個月了,安得不僅總能準確地尋覓到她的行蹤,還精明地總是先她一步堵截回京城的路,她試圖回家,卻無論如何衝不破安得的防線,隻能隨意亂走,甚至與京城背道而馳……這樣下去,就算能夠逃一輩子,也實在不是個辦法;而硬拚,她又不是安得的對手。
  怎麽辦才好?
  “大哥,你看……奇怪!先前我還看到皇榜上寫著,新登基的皇上是趙僚,怎麽現在就變成了趙倬,敢情是寫皇榜的人把名字寫錯了?”一個江湖俠女打扮的年輕女子擠在皇榜前,好奇地問與她同行的一個年輕男子。
  “二妹,你以為世人都像你馬虎,皇榜也敢亂寫隨便貼?告訴你罷!先前那個皇帝宣稱先皇臨終前改立他為太子,先皇一駕崩,他立馬宣布登基,往全國各地發布消息,這一來,原先那位廢黜太子也就是現在的新皇帝可不幹了,立馬集結人馬,攻打皇宮,不用一天時間,就把前麵那一位趕下了台,自己當了皇帝,於是也往全國各地發布皇榜,所以,才有了兩張發布新帝登基的皇榜在同一天張貼的奇事……”被稱為大哥的那位男子看似明了地說。
  “哦……原來是這麽一回事!”被稱為二妹的點點頭,突然大叫起來,“啊……那不就是有人造反嗎?那一個才是篡位的呀?”
  “噓!小聲點!二妹,你這話要給官兵聽到了,那才叫造反哪!向來成者為王敗者寇!這個道理你懂不懂?”被稱為大哥的趕忙捂住天真二妹的嘴。
  “官兵來了!”有人應景地大叫一聲,於是,圍觀皇榜的人一哄而散。
  果然,一隊氣勢洶洶的彪悍兵馬在轟隆震天的馬蹄聲中闖入人們的視線……
  沐夏趁著人群四散,跟在那對兄妹後麵,離開張貼皇榜的街道,一路走出市鎮,來到郊外。
  “咦?這位公子……你一直跟著我們,是不是看到本姑娘長得美,傾慕本姑娘?告訴你,雖然你長的是很斯文很好看很俊俏,不過……我與我大哥自小訂下娃娃親,我不能背信棄義的……”那位二妹數番回頭,看到沐夏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終於忍不住停住腳步,猛然回身,盯住沐夏,眼珠子一瞬也不移,劈哩啪啦地說道。
  倒塌!
  沐夏簡直大開眼界——這位二妹姑娘,還真是……真是一朵奇葩!她輕輕掃了掃自己一身翩翩濁世佳公子的裝扮——這,是她今日的偽裝,看來還成功。
  沐夏不理那位二妹,而是向那位大哥施禮,一派書生禮貌,溫文爾雅,“這位兄台,在下方才見你在皇榜之前解說內情,頭頭是道,在下遠離京城,消息閉塞,心裏有些疑惑,想向兄台請教一二!”
  “姑娘不必多禮!在下有問必答……”那位大哥趕忙回禮。
  “什麽?姑娘?你是女的?”那位二妹吃驚大叫,然後反射性地抱住那位大哥的手臂,一臉警覺地瞪沐夏,“你是不是瞧見我大哥長得英武,想要糾纏他?告訴你,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你休想……”
  再次倒塌!
  沐夏成功地保持平淡的表情,那位大哥卻脹紅了臉,低低斥責他未過門的妻子,“二妹,你胡說什麽……”
  “我才沒有胡說哪!要不,她幹什麽一直跟著我們?我在皇榜麵前就注意到她了!她如果不是意圖不軌,怎麽會一路跟我們走到這裏?還有,你……你怎麽認得出她是女的?我怎麽就看不出來?你是不是一直盯著她來著?你說!你說!你怎麽不說?你、你、你……你肯定心裏有鬼……”那位二妹扯住那位大哥,不依不撓。
  “二妹,求求你,不要再說了!”那位大哥一臉苦笑,惟有不停打躬作揖。
  沐夏無奈地搖搖頭,不想再向那對糾纏個沒完沒了的情侶打聽什麽了,越過此時旁若無人的他們,向前路走去。
  往前走不多遠,就是黃河。
  李白有詩雲——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詩中勾畫出黃河磅礴的氣勢,讀來足以令人心潮澎湃。隻可惜,現在是臘月之末,黃河上遊封凍,以至下遊也頓失滔滔,此時此景,用李白《行路難》中的兩句:“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來形容倒還貼切,尤其與她的處境、心情更為妥貼。
  沐夏發了一會兒感慨,回轉身,定在那裏,邁不開步伐了……
  安得,終於,追上她了!
  “賤人!”安得猶如地獄裏來的惡魔,扭曲著麵目,一步步靠近沐夏,“今日,咱家要你上天無路,入地……有門,夫人,咱家今日就送你到九泉之下陪伴吾皇!也不枉吾皇對你一番情意!嗬嗬……”安得聲音尖利、古怪,襯得麵容更加猙獰無比。
  沐夏往後退了退,踏在黃河岸邊,已是無路可退,她低頭往下一看,腳下是深深的河溝……
  背水一戰,也隻能如此了。
  “安公公,我尹沐夏今日既然注定一死,請教一個問題,可以罷?”沐夏看著安得,平靜地問。
  “咱家素來知道你最善於拖延時間,不過——嗬嗬!今天,不可能有人從咱家手底下救走你!你想問什麽,快說,咱家擔心吾皇在九泉之下等得不耐煩了!”
  “我隻是想知道,安公公是如何找到我的?”老實說,沐夏的確很想弄清這一點。
  “嗬……嗬嗬!”安得怪笑,道,“這隻能怪夫人自己!是你自己留下的線索……”
  她自己留下的線索?什麽線索?沐夏一點都不明白。
  “簡單得很!”安得皺了皺鼻子,得意地解釋,“咱家自小天賦異稟,鼻子比別人靈異,夫人身上有股與眾不同的香氣,咱家一路循著夫人留下的氣味追蹤,諒你跑到天涯海角,終究逃不過咱家的鼻子!嗬嗬……嗬嗬……”
  原來如此!
  “大哥,那個陰陽怪氣的家夥說的是真的嗎?能通過氣味辨別人,那不成了狗了嗎?”
  突然,傳來很好奇的女子聲音。
  沐夏循聲望去——說話的正是剛才那位二妹,旁邊則是她那位形影不離的大哥,倆人站在幾丈開外,好奇地看著她和安得。
  那位二妹說話的時候,那位大哥的目光仍然凝在沐夏和安得這邊,嘴裏倒是下意識地應,“唔……”
  “喂!你該不是也能聞到她身上的什麽香氣,所以才認出她是女的,是不是?”那位二妹神情不滿地盯住目光放不對地方的大哥,大叫道。
  “大路朝天,兩位無事的話請走!”安得陰森森地瞥一眼那兩位閑得聒噪的路人,沒興趣看小情侶打情罵俏的戲碼。
  “你叫我們走?我們偏偏不走!哼!”那位二妹目光轉向安得,賭氣地道。
  “不想走?黃泉路上隻怕人少寂寞,不怕人多熱鬧,你們三個人一起做伴!也好!”安得陰陰地冷笑。
  “陰陽怪氣的瘋子,你叫我們死?我叫我大哥打死你先!大哥,打他!打他!”那位二妹聞言大怒,一邊嚷嚷,一邊猛推那位大哥。
  那位大哥被那位二妹一推,衝到安得門前,紮下馬步,穩穩立個門戶,果然向安得叫起陣來,“在下陳勝,請前輩指教!”
  安得哼了一聲,不答話,突地飛起一腳,紮著馬步的陳勝躲閃不開,腹部被踢了個正著,立刻如斷線風箏一般飛出去,飛向那位二妹,墜落在她的腳下,當即疼得齜牙咧嘴,又死命忍住不肯叫痛。
  “你踢我大哥——你這個陰陽怪氣的狗太監!竟敢踢我大哥!本姑娘跟你拚了!看招!呀——”那位二妹姑娘看到心上人受挫,受傷,當即柳眉倒豎,雙目瞪圓,嬌叱一聲,捏起雙拳,狠狠向安得衝去。
  “小賤人!找死!”安得斜眼等那位二妹衝到自己身前,探囊取物似的拍出一掌,正中她的肩膀。
  “啊——”那位二妹慘叫一聲,也如斷線風箏般飛回去,恰恰墜落在陳勝旁邊,也躺在那裏掙紮不起,叫痛不已。
  忽然冒出見義勇為,行俠仗義之士,通常情況下,人們都會認定:大俠定然身懷絕技,定能除暴安良,匡扶正義,救人於危難,將惡人繩之以法,等等,等等。
  沐夏開始也這麽想……現在,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有那麽好的運氣!
  這兩個少年男女,恐怕隻是剛出山曆練的雛兒——還是學藝不太精的那種。
  大俠……唉!天知道在何方?
  “你要對付的人是我,與他們沒有關係!放過他們!”沐夏看著安得,平靜地說。
  “不知天高地厚的奶娃娃,在家多喝幾年奶再出來罷!咱家沒功夫陪你們玩!”安得不屑地從那兩位少年男女身上收回目光,瘋狂而陰狠地盯住沐夏,嘴裏怪笑,“能從咱家手底逃出一個月,算你厲害!咱家這就料理你……若你覺得黃泉之路一個人寂寞,咱家倒是願意送個順水人情!夫人,吾皇歸天之前最放不下的人是你,你——理該前去陪伴吾皇!受死吧……”安得麵孔猙獰,撲向沐夏,半空中雙掌一錯,用力擊出……
  沐夏隻覺得一股淩厲的掌風迎麵撲來,本能地往旁一避,不提防雙腳踏了個空,頓時身體失去重心,控製不住自己,宛若一片落葉,向深深的河溝墜去……

  第 115 章
  她不停地墜落,墜向深深的河溝……大地在下,天空在上,凜冽的寒風刮過她的耳畔,翻動她的衣裳……死亡,在她的背後。
  沐夏仰望離她越來越遙遠的天空,天空的顏色是灰的,晦暗的,陰蒙蒙成一片,奇怪的是,此時,她的心卻清明得很,往事在瞬間湧入腦海,一件件,如此鮮明……
  她想起了出嫁以前淡泊平靜的少女時光,想起了嫁給趙雋第一年的寂寞時光,想起了趙雋南歸回家倆人日漸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想起了趙奕出生之後的幸福時光,想起了混雜著誤會、監禁、分離、逃亡的磨難時光……
  一切如同閃電一般飛掠過她的腦海——原來,人對一生的回顧,其實不需要太多時間,而,她走過的這一趟人生,雖然短暫,卻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沒有遺憾,但是……放不下嗬!
  她放不下的……太多、太多;沒有實現、完成的,也太多、太多!可惜,今生再沒有放下、實現、完成的希望了!或許,應該期待來生吧……有來生嗎?
  來生,還會遇上他嗎?
  沐夏眯起眼睛,依然仰望灰暗的天空,心底平靜、澄淨,什麽也不想了……四周,一片空蕩蕩,如同她此刻的心,什麽也沒有,空空白白。突然……她眨了眨眼,認為自己在幻覺:一隻黑色的大鳥淩空飛下,闖入她的視線,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墜落,撲向她,靠近她,然後……展開黑色的羽翼,以不容抗拒的強大力量抓住她飄落的身軀,卻又以保護的姿態溫柔地裹住她——她,被裹進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裏,溫暖、熟悉得令她不由自主心生歎息……
  不是幻覺!
  他……唉!真傻……
  即便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也不該似這般……
  ……
  他,抓住她了!倆人驟然疊加的重量更加快了雙雙墜落的速度,在失控的足以毀滅的下墜之勢中,趙雋一隻手抱緊懷裏的人兒,目光如電,覷準位置,甩出一直攫在另一隻手裏的長鞭——那條撫慰了他無數個寂寞日夜的長鞭,準確地纏住岩壁上一塊突兀的石頭。
  鞭尾在石頭上盤繞數圈,纏上了,結住了,長鞭拖拽著他們,狠狠一頓,遏阻住他們的下墜,然後在空氣和峭壁之間激烈地擺蕩,數個來回之後,擺蕩漸漸平息,長鞭把他們垂直懸吊在岩壁邊緣。
  他們,暫時安全了……
  不對!別高興得太早,厄運——還不肯遠離哩!
  趙雋單手握緊長鞭把手,還沒來得及思考下一步,鞭身承托著兩個人的可怕重量,越繃越緊,顫顫悠悠,岌岌可危,眼見已經承受不住,斷裂聲隱約傳來……
  沐夏抱緊趙雋的腰,低頭看看離腳下尚有七八尺高的河床,冬天的河床沒有水,有的,隻是嶙峋的怪石,鋪成一張醜陋、邪惡得似乎時刻想要吞噬一切的麵孔……
  但是,她不害怕!
  “嘣……”
  長鞭從中間曾經修補過的地方斷開。
  半截長鞭依舊纏在石頭上,另半截長鞭隨著再度墜落的倆人落向七八尺下的河床。
  七八尺,並不算什麽高度——對他而言。
  趙雋鬆開手裏的長鞭,雙手抱緊懷中的人兒,低頭看準腳下一塊巨大的石頭,調整一下身形,雙腳穩穩地落到上麵。
  腳踏實地,趙雋沒顧得上多問,多想,迅速檢查一番沐夏的身體各個組成部分,然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她,很好!一點傷,一點事兒都沒有!不對!她瘦了!唉!這一個月來,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是他太無能!還好,他及時找到她了!他闊別的愛人,終於重回他的懷抱——而且安然無恙!從今往後,他再不會讓她吃一點點苦頭,再也不了!
  “夏兒……對不起……”他在她耳邊歉疚低語。
  對不起?
  也許有必要!或者,其實沒有必要!不過,都沒有關係了!此刻,最重要的,是她還活著——墜落深淵,奇跡般地完好無損!沒有粉骨碎身!而他,在她身邊!他——她的男人,強大、安全、足以依靠,如同所向披靡的戰神,死神也要在他麵前退卻!
  沐夏靠在趙雋的懷裏,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相依相偎了一會兒,她抬起臉,想看看他,問問他——分離的日子裏,他怎樣了?不過,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也沒來得及張口問一個字,他熱切的吻已經如同疾雨一般落下來,鋪天蓋地……她承受著,回饋以熱情……用最原始的方式,慶祝彼此劫後餘生!
  這樣親昵的記憶,似乎——不,確實已經久遠,久遠得魂牽夢縈之中都能感受到揪心的失落與疼痛……而重溫,則是必然的戀戀不舍……趙雋來來回回,眷戀地親吻懷中的人兒,許久,許久……久到不用再懷疑她的氣息、她的芳香、她的盈抱依然是夢醒後的虛空,而是真實的、活生生的,才終於願意放開她一點點,百感交集地凝視、撫摸她的臉龐,此時此刻,就算價值連城的珍寶失而複得,就算無比的權勢緊握在手,也比不上他激動、欣慰、滿足心情的萬分之一,萬萬分之一……
  “夏兒——夏兒——”下一刻,他重又把她摟入懷中,溫柔叫喚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她倚靠在他懷中,靜靜聆聽他的聲音、心跳,一聲又一聲……
  是他!是他!永遠隻可能是他!愛她,保護她,不顧一切,即使必須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能夠做到的,隻有他!沒有別人!
  沒有!
  他嗬!趙雋!她的愛人!
  她的大英雄!
  她……睡得真沉哪!
  日上三竿了,趙雋若幹次想要叫醒沐夏,又數番作罷!
  昨天,他倆一同墜下黃河河床,上天保佑,安然無事!後來,他背著她,拽著下屬從岸上投放下來的長索,沿著岩壁攀爬上河岸。上了岸,下屬告知安得已經逃脫,他吩咐下屬嚴加追捕,之後便帶她回來別業。
  從他抱她同坐上馬背,她就趴在他懷裏,睡覺,一睡就睡到現在,足足半天一夜了,還不見醒來的跡象!當然,他體諒得到,她被安得追蹤,根本沒有好睡的機會,這時候,補一補睡眠……也是應該的!
  他當然也是心疼她的!
  隻是呀……
  趙雋伏在愛妻身側,揉揉她白皙的小下巴,又親親她潔白的額頭,後來,索性讓一個個吻印滿她白嫩的臉頰……
  她安靜地呼吸,絲毫不受幹擾。
  不會吧?這樣也還能睡?老實說,他認為她睡得夠久了,真的可以醒來了!她知不知道?有時候,他的耐性……並不是足夠的好!
  “夏兒……”他輕喚一聲,頭低下,嘴唇無賴地貼在她的嘴角,沿著優美的弧線來回勾畫。
  “唔……”
  終於……她喉嚨裏發出含糊的、慵懶的嬌吟,伸了個懶腰,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看了看眼前的他,然後……又閉上。
  “夏兒,夏兒,醒來了……”好不容易盼到她醒來,他可不甘心又讓她這樣睡回去。
  “我……好困……”她閉著眼睛,懶懶地,嬌嬌地說。
  “丫頭,你睡得夠久了!”他心動難抑,移動頎長的身軀,壓住她,鼻尖摩挲著她的鼻尖……
  “……不……夠……”她喘著氣嘟噥,他——好重,害她都喘不過氣來了,隻好無奈地睜開眼睛。
  “夠的……”他勝利地在她耳邊低語,熱熱的吻開始落在她的耳垂、頸側……
  好……吧!好吧!好吧!
  她承認,她是應該起床了!其實,她也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要弄清楚,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跟他說。
  “雋……”她抬手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吻的間隙疑問,“你怎麽找著我的……”
  “鄭姑娘說……在山西遇見你,所以……”他抽空作簡潔的回答,話沒說清楚,嘴巴轉而又忙乎別的事情,同時,手腳、身體並用。
  他……哎……也太……太……太迫不及待了吧……
  都說小別勝新婚,尤其他們這一個月來的離別可是名副其實的生離死別……而其實……她,也好想他……
  由著他了……

  第 116 章
  愛人別後重逢,彼此迸發的熱情……豈是說熄滅就立馬熄滅的?因此,趁著這空閑光陰,還是先來說說趙雋的尋妻始末吧——
  太後七十壽辰之夜,趙雋不顧一切潛入皇宮,想要探查妻子的下落——市井上到處流傳她的死訊,他壓根兒就不相信!
  在太後宮,趙雋於暗處湊巧窺見宋皇後在酒裏下毒,然後假稱皇帝所賜,吩咐貼身宮女拿給送壽麵給太子的柴郡主,意欲謀害太子。他與太子互為兄弟好友,自然不能將他的生死置之度外,於是暫時放棄尋找妻子,悄悄跟隨在柴郡主和宮女後麵,來到天牢。
  在天牢外,趙雋趁著守衛開門放行重新鎖回之際,突然出手襲擊,點倒守衛,然後潛入天牢,沿路放倒獄卒,順利救出太子。巡邏的衛兵很快發現天牢被劫,立刻通知全宮,侍衛到處搜捕,宮裏難以藏身,無奈,他放棄繼續尋找妻子的打算,與太子一起離開皇宮,然後將太子送往季允的住宅裏躲藏。
  當夜,宋皇後頒發懿旨,宣稱太子越獄,毒害親父,罪當淩遲,並且通告天下,通緝、追捕太子,藏匿者罪無赦。隨後,又公布先皇遺詔,宣稱改立四皇子趙僚為太子,不日登基。
  全城搜索太子,晉王府首當其衝,被禦林軍翻查得一團亂,雖然最終一無所獲,卻被宋皇後與四皇子借口趙雋素日與太子交好,宣布剝奪晉王掌兵之權,命令晉王將所轄部將交由皇室轄管。
  新皇尚未登基便覬覦晉王的兵權,晉王自然不肯輕易就範,於是,太子當機立斷,聯絡舊日得力臣子,憑借晉王的兵力,發出征討篡位者的檄文,與宋皇後和四皇子兵戎相見。
  皇帝駕崩,宋皇後與四皇子隨後公布的更改繼位太子的遺詔本就令朝中大臣疑竇叢生,皇帝駕崩不過數日,四皇子迫不及待登基更是引發朝野議論紛紛,四皇子在朝廷中的根基不及任過監國的太子深,太子趙倬一旦發出征討檄文,朝臣中以尹丞相為首的擁戴追隨者無數,這下,宋皇後和四皇子著了慌,龜縮在皇宮裏,緊鎖宮門,命令禦林軍拚死抵抗,禦林軍不是晉王部屬那些驍勇善戰的沙場將士的對手,很快就潰不成軍,被太子的軍隊攻破防線,打入宮中。
  皇宮失守,才當上皇帝不到一天的四皇子與其母宋皇後走投無路,絕望自盡,一場篡位奪權的宮廷爭鬥就這麽結束了。
  政變之後,太子登基稱帝,公告天下,安撫民心,同時大赦天下,遣散先皇宮妃。
  新帝即位,趙雋免除了永生不得踏入皇宮的禁令,於是入宮尋找沐夏。他翻遍整個皇宮,幾乎連地都要翻起了,卻根本找不到人,憂急、痛苦之時,他不得不懷疑,市井間流傳的關於他的妻子已經死去的消息,是……真的!
  就在趙雋以為痛失愛侶悲傷絕望頹喪之際,由太子派人接回京城的鄭宓帶來一個震驚眾人的喜訊:數日前,她在山西大同遇見過沐夏。同時,鄭宓還提供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先皇的貼身內侍安得正在追蹤沐夏。
  在民間尋找一個女子的行蹤很難,而要找到一個太監則是太容易不過。
  根據鄭宓提供的線索,趙雋帶領下屬快馬趕到山西大同,沒有多久果然查到安得的行蹤,並且一直追蹤到河南黃河段一帶。
  河漢一帶是晉王的領地,趙雋在此調配人手,搜查安得的行蹤更加容易,所以,沐夏與安得在市鎮上出現後,趙雋很快接到信息,跟到黃河邊上來,剛趕到,恰恰看見沐夏為了躲開安得的魔掌不慎墜入深淵那一瞬間令人心跳停止的畫麵。
  眼見心愛之人墜落絕境,趙雋下意識地飛身撲過去,緊隨沐夏躍下河溝。
  抓住她,或者一同粉骨碎身——這是他當時僅存的想法。
  很幸運,他在半空中順利地抓住了她,更加幸運的,他一直將她的長鞭帶在身上,原本是借以睹物思人,不曾想成了他們的救命索,不得不說,冥冥中劫數與轉機是注定了的……
  分離的濃重相思被細細安撫,乖乖地不再橫溢泛濫之後,沐夏突然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趙雋……我們……不是……夫妻了耶……”也就是說,他們剛才行的……是苟且之事耶!沐夏猛地爬起身,俯在趙雋上頭,神情苦惱地看著他。
  噢!怎麽辦哪?他、他、他已經“休”了她了!他們不再是夫妻了,不應該再在一起了的,不應該再做夫妻才做的事情的,剛才那樣,不太好吧……
  哼!
  這件事她居然還敢大剌剌地提?
  趙雋翻身仰躺,雙掌疊加,墊在腦勺下,看著沐夏,聲音悠悠,“親愛的夏兒,為夫幾乎忘記,你的確已經被為夫‘休’了!可不是,咱們不是夫妻了!拜你所賜!”
  他話裏帶著譴責,神態卻悠然得很,而她……心虛得要命。
  可是,可是,她心虛什麽嘛!她、她……當時也是為了他啊!要她看著他死,她寧可忍受分離!他足夠聰明,難道不明了?
  “還有……”他又說,“你當時要求我納浣紗作妾,我照你的吩咐……”
  “你……”娶她了!
  沐夏脫口驚呼,又趕緊住口,咬住嘴唇,硬生生把後麵的話吞咽回去。
  是她逼他休了她的,也是她主動要求他納浣紗作妾的——為了奕兒,現在,他遵照她的吩咐做了,她……有什麽話好說!
  怪隻怪,造化弄人!
  “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他目光炯炯,盯著她。
  “沒有……”她低聲道,心裏悶悶的,隱隱生疼。
  “你沒有!為夫有!”他坐起來,手一扯,把她按倒在大腿上,“啪”地一聲,手掌不客氣地落到她臀上,“該打的丫頭,這一下打你胡亂懷疑夫君!”
  又一下,“打你自作主張!”
  再一下,“……”
  她抬頭瞪他,“不公平!你才兩個理由,做什麽打我三下?”
  “第三下打你斤斤計較!”他很方便地找到理由。
  “對!我就是斤斤計較!”她賭氣掙紮起來,想要下床,“所以,不許再碰我!我們不是夫妻了!你……你愛娶幾個妻納多少個妾都與我無關了!我們……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他聽到這句話,氣不打一處來,探手抓回她,一翻身又把她壓在身下,“為夫偏要碰你!你能奈我何?我……我還要愛你……狠狠……愛你……”
  他在瞬間狂熱起來,帶著懲罰……
  “不許碰我!住手!住手……”她左躲右閃他的侵襲,卻無論如何躲閃不過,心裏不禁一陣委屈,眼淚掉了下來,“趙雋……我恨你……我恨你……”
  她一哭,他就心軟了,轉而哄她,“夏兒,別哭……別哭啊!我們怎能不是夫妻呢?在為夫心裏,你永遠是我惟一的妻子!為夫怎麽舍得休了你?那不便宜了那些日日覬覦我愛妻的人了嗎?還有,即使你休了為夫,也要請你用一個大包袱把為夫帶走……”
  “油嘴滑舌!”他提到她說過的笑話,她抿抿嘴,忍俊不禁,破涕為笑了。
  他拭去她殘餘的淚,緊緊抱住她,“夏兒,我們還做夫妻,好不好?”
  “不好!”她嘟起小嘴,“你有妾了!我不要三心二意的夫君!”
  “妾?那不是愛妻你讓為夫納的麽,怎麽可以出爾反爾呢?”
  “我說的話你都聽啊?”
  “那是自然!”
  “那好……你不準再糾纏我!”
  “這個不行!為夫定要糾纏你一輩子!”
  “無賴!壞蛋!”
  “無妨!總之,你是我的!為夫不許你離開……”
  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因為……因為……她發覺,她也離不開他……太糟糕了!
  “愛妻幾時成了個哭包子?”他拭去她的淚,反而在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夏兒,這詩你應當念過罷?你以為,有了你,為夫還會要別的女人嗎?”
  “可是……浣紗……她不該是第二個雨嫣或采薇……”她心緒複雜地看著他。唉!她就是這麽的小心眼,心眼眼裏隻裝著一個他,也就隻許他心裏隻裝著一個自己……怎麽辦?
  “傻孩子!這些日子,為夫為了你東奔西走,哪有時間納妾?真是個小笨蛋!平日裏的聰明都上哪兒去了?”他輕敲她潔白的額頭,戲謔地笑。
  好哇!他——居然騙她?
  “為什麽騙我?”她不服氣地瞪他。真是風水輪流轉啊!向來隻有他上她的當,現在居然被他耍的暈頭轉向。唉!說真的!沾上他與其他女人有關的事,她就犯傻——不折不扣!
  “為夫幾時騙你了?為夫話沒說完就被你打斷,為夫是想說:我照你吩咐……才怪!”
  這個男人!真是……真是……氣死人啦!她氣不過地咬住他的肩膀,算是對他的懲罰!
  “夏兒,我怎麽舍得負你……”他由著她的牙齒在自己肩上肆虐,手指滑入她秀發裏,一遍遍,溫柔梳理。
  “可是……”她鬆開牙齒,輕輕撫摸他右上臂的疤痕——他,是那麽愛她!而她,也好愛他!可是……她眉頭蹙起,再度苦惱:那休書……那休書,實實在在按上他的手印了,他的的確確“休”了她了,想賴,都賴不掉!
  “有誰知道我‘休’了你?”他再度悠然地問。
  “皇上呃先皇……還有,你和我……”她回答。
  “他已經死了!而我,不認為自己‘休’過妻!”他加重語氣,意味深長,“至於你——親愛的夏兒,你很想要那張‘休書’麽?”
  “不——”
  當然不想!
  “既然如此,別再提這件事!否則——”他手掌貼在她臀上,曖昧中毫不掩飾威脅,“為夫定有刑賞!”
  好吧!好吧!算她怕了他了!再不提了!還不行嗎?
  她很想窩火,很想無奈,最後……卻變成了笑靨如花——真好!他們還是夫妻!還是彼此的惟一!真好!真好!
  他著迷地凝視她絕美的笑容,癡癡地,“夏兒,我怎麽舍得放你離開……”
  怎麽舍得?
  他把她緊緊貼在心口,再也不肯放開……

  第 117 章
  二月,春暖花開。
  後山,梅花盛放滿林。
  趙雋和沐夏在山上別業住了快兩個月了。
  這段時間,他們過著純粹的二人世界,每日裏,要麽瑣瑣碎碎地探聽雙方分離那段時間彼此的情形,要麽四出遊山狩獵,要麽……幹脆什麽都不做地賴在床上混日子,簡直樂不思蜀——隻除了有時不可遏製地想念兒子。
  “世子,我好想奕兒!我們……回去吧?”
  這天,倆人坐在梅林亭子裏賞梅花的時候,沐夏又遲疑地提議。隻所以說“又”,可見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提,而之所以“遲疑”是因為:一方麵她對目前的日子戀戀不舍,另一方麵……
  “不——我還不想回去!”她的男人否決,“我喜歡住在這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所以,愛妻得陪伴為夫!”
  “那……我們把奕兒接來,好不好?”沒辦法,她已經快三個月沒見到兒子了,她好想他,並且,一天天,越來越強烈。
  “不行!現在你是為夫一個人的,有奕兒在一旁,你必定忽視、忘記為夫!不!為夫不會讓奕兒來打擾咱們神仙眷屬似的好日子!”趙雋再度否決。
  “哪有這樣的爹爹?”她羞羞他的臉。吃自己兒子的醋,虧他還說的理直氣壯。
  “夏兒,我們分開的時候,知道為夫有多想你?為夫想你……都快想瘋了!現在咱們總算在一起了,為夫隻想和你一處廝守……就咱們倆!難道你不想麽?”趙雋語聲裏頗有些幽怨可憐。
  這男人又來撒嬌了!
  “大老爺們的,害不害臊啊!”她又羞羞他的臉。
  “夫妻一體,本該無話不談,愛妻在上,為夫有何好害臊的!”他臉皮厚厚,大言不慚。
  沐夏隻有搖頭無奈的份。
  “好罷!世子愛住下去就住罷!誰讓女子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呢!”她微微噘起小嘴,妥協,卻分明有些……心不甘情不願。
  “謝謝你!夏兒——”趙雋當作沒有看見,用力親愛妻一記,忽然若有所思,“夏兒,你真願意嫁雞隨雞麽?”
  “世子說呢?”
  “首先,夏兒,你要改一改稱呼——為夫不再是世子了!”他說。
  沐夏當然清楚,隻是,叫習慣了嘛!
  “好吧!雋。”她給他一個甜蜜數倍的稱呼。
  嗬嗬!甜蜜得令他頓時眉開眼笑——真可謂,有妻若此,人生夫複何求啊!
  “為夫不再是世子了,夏兒,若要你重新嫁一次,你還會想嫁給為夫嗎?”他問,帶著疑慮。
  “傻瓜!你說呢?”她哼道。
  他們倆,休書寫也寫了,簽也簽了,現在又在一起——嗯,她這也可以算是第二次“嫁”給他了吧?即使,他們壓根兒沒有補辦任何儀式,不免有苟且之嫌……
  “我說——夏兒,你當然是舍不得的……”他得意洋洋。
  “你憑什麽認定呀?”雖然明知他說的是事實,可她,就是覺得他篤定的神情太有礙觀瞻了,簡直刺眼得很。
  憑什麽?
  憑她為他做的一切!
  她為他做的一切,他都清楚,都清楚……她的愛,一點兒也不比他少!
  “夏兒,我愛你!”他在她額頭印下溫柔一吻。
  雖然,他的回答近乎風牛馬不相及,可是,這句話聽起來更加悅耳,令人心花怒放、心滿意足。
  並且,心甘情願予以回饋,“雋,我也愛你!”
  “即使我隻是個沒有身份、權勢,什麽都沒有了的平凡人,也愛嗎?”
  “是的!”是的!不是世子沒有關係,不是王爺沒有關係,不是榮華富貴也沒有關係,隻要他還是他,是愛她入骨專心一意的男人,就好,就好……
  “浮世繁華亦是過眼雲煙……夏兒,以後咱們就住在山裏,看那山氣日夕佳,學那飛鳥相與還,清清靜靜過日子,好不好?”他一派陶淵明的恬淡隱逸,詩意得不得了。
  “好……”
  呀!上當了!
  不愧是在戰場上曆練出來的男人,陰謀詭計著實防不勝防哩。沐夏不曉得該氣好還是笑好,幹脆拉低夫婿的頭,在他嘴唇咬一口。
  這個愛折磨人的小妖精喲!初相處,她的青睞是拳腳,現在,變成了唇齒……不過,怎麽說都是大大地長進了啊!他喜歡!
  他把她揉入懷中,細細品嚐她的紅唇,細心品味她的美麗,纏綿又纏綿……
  “夏兒……”他的氣息漸漸不穩起來,“給為夫生個女兒吧……”
  “嗯……”她依偎在他懷裏,輕輕地應。
  “夏兒,你總是這麽好!”他的吻滑下她頸項,有些放肆起來,渾然忘記倆人身處的地方是一片開闊的梅林。
  不過,沐夏可沒有忘記,她推開他,臉熱熱的,暈紅成一片,“天色晚了,我們回去吧?”
  “好!回去!”他看著她,目光直勾勾的,嘴角含笑。
  啊呀!真受不了!他那是什麽表情?
  她眼珠子一轉,笑容燦若春花,“我好累!我走不動了!夫君,不如……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當然好呀!這種事情,不用她求,他樂意做得很哪!
  “來——”趙雋轉過身去,背對他的妻子,半蹲下來,貢獻他強壯寬闊的背。
  沐夏輕捷地一跳,抱緊趙雋的脖子,趴在他背上。
  唔!他的背,好舒適!被他背的感覺,好好!自從他背著她從深深的河溝爬上河岸,她就喜歡上了他的背,喜歡上了被他背的感覺。能夠這樣被他背一輩子,多美好!
  “雋,你願意一直背著我嗎?”他穩穩地開步走,她則舒舒服服地趴在他背上,一麵把玩他的黑發,一麵問。
  “當然!求之不得!”
  “以後……哪一天,你背不動我了,怎麽辦?”當他們都老去,她的頭發白了,他的也白了,那時候,他們會是怎樣的光景?
  “唔……為夫也很想知道怎麽辦!夏兒,等為夫老得背不動你,走不動路的時候,你可別忘記拉一拉為夫的手,扶一扶為夫喲!”他在前麵笑道。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他和她,一樣期待!
  她甜甜地笑,不說話,探頭到前麵,在他頰邊奉上一個香吻。
  他未及反應——
  “爺……”路旁乍現一個不識趣的人——侍劍,匆匆開口之際正好瞧清兩位主子的姿態動作,頓時驚得一呆,怔怔地尷尬地立定原地,進退維穀。
  沐夏也很尷尬。因為,出現的人不隻是侍劍一個——侍劍的旁邊,還跟著一個官差打扮的人。她對夫婿放肆,給下人瞧見沒有多大關係,給外人瞧見……就不大好了。
  她捏捏夫婿的肩膀,暗示他放下她。
  趙雋渾然不顧,根本不打算放下他的妻子,泰然自若地看著驟然出來煞風景的兩個人,聲調平直地問,“什麽事?”
  “皇上有信與您!”那名官差恭敬地呈給趙雋一紙書函,又說,“皇上親傳口諭,請您速速回京,有要事相商!”
  “我知道了!你回去稟報皇上,我過些日子回京城。侍劍,把信收了!你們——先回去罷!”
  “是——是——”侍劍急忙拉拉官差,倆人同時躬身退後,轉身,火速消失。
  趙雋繼續背著他的妻子往回走。
  “夏兒,有件事情為夫想與你商量商量——”路上,他突然開口。
  “什麽事?”他這麽客氣,她的興致被挑起了。
  “浣紗的婚姻之事……”
  “嗯……你說!”這男人怎麽突然興起關心下人婚姻大事的興致來了?不過,浣紗確實也是出閣的年紀了。
  “我這裏有個合適的人,回家後你問問浣紗的意思。”
  “是誰?”
  “侍劍。”
  嗯!那兩個人也算匹配。
  沐夏點點頭,“好!”
  浣紗姑娘的終身大事,就此有了定奪。

  第 118 章
  回到小樓,趙雋拆看皇帝的親筆信,表情凝重,看完,當即付之一炬。
  沐夏心裏不是不奇怪,但,涉及皇族宗室朝廷官場方麵的事情,她的夫婿不主動說,她當然不會多嘴去問,因此,隻是柔情安撫他明顯焦躁的情緒。
  一番耳鬢廝磨之後,趙雋開口了,“皇上要我回去便罷……居然以手段威脅我?”
  這話,著實說的憤憤不滿。
  不曉得皇帝究竟以什麽手段來威脅他?
  “夫君,我們回去吧……”。
  “不……”他口氣倔強,聽起來更像是在和皇帝賭氣。
  “可是……我好想奕兒……”她可憐兮兮地說。
  “好吧……”趙雋沒再堅持,妥協了,或者說,向皇帝屈服了。
  “皇上要你回去,發生什麽事情了嗎?”沐夏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
  “皇上……希望我即刻趕赴北疆,統率軍隊……”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她。
  “秦肅不是率軍在邊境駐防嗎?”沐夏止不住心緒波動——他,又要上戰場了……
  上年十一月,趙雋奉旨率軍北上,半途返回被捕後,軍隊由秦肅統率,一直推進到邊關。軍隊到達邊關後,發現先皇所謂的進犯大軍並不見蹤影,倒是北方外族看見秦肅率部前來,登時舉國緊張,迅速集結大批兵馬,沿邊境線嚴陣以待,形成兩軍對壘之勢,兩軍都不肯輕舉妄動率先開戰,於是在邊境線上對峙起來,直至現今。
  “外敵盤踞在邊境,伺機而動,皇上放不下心,衡量敵我實力,決定宣戰,消除禍患,安定邊關。雖然秦肅足以勝任統帥,但皇上希望我回去接管軍隊,以便盡快開戰。”他說。
  原來如此!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為夫自然不能置若罔聞!隻是……可惡……”趙雋臉色又憤懣起來。
  隻是什麽呀?又可惡什麽?他怎麽欲言又止的。
  他看著她清清楚楚寫滿疑問的眼睛,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沒事兒,為夫隻是……不舍得你和奕兒罷了!”
  她握住他的手,“國之不複,家之焉存?雋,你去吧,我——在家裏好生帶奕兒,等你,盼你早日凱旋。”
  “夏兒——”他抱緊她,想到很快又要分離,真是……千般萬般難割舍啊!
  明天,就是啟程回京的日子。
  分離已是不可避免,惟有……在彼此還能夠相互廝守的時刻,盡情享受彼此的愛。
  夜半,沐夏從睡眠中醒轉,靜靜地伏在夫婿的枕畔,凝視他的睡容。
  他在安睡,放鬆而愜意,收斂了所有淩厲、霸氣、深沉,怎麽看怎麽像個隻知養尊處優的貴胄子弟——他與她,其實是相似的人,性格、行事、觀念都有許多共通之處,或許,這正是他牢牢鎖住她心眼的原因,也正是他們迷戀彼此的原因!
  嗬!上天對她多麽厚愛,這個出色的男人——是她的!而且,彼此情投意合!
  她的心,漾滿了柔情、甜蜜與得意,情不自禁低下頭,吻上他漂亮的嘴唇……
  原本,隻是想輕輕觸碰一下便罷休,誰知,沾上他,便放不開了,於是,一次又一次……欲罷不能,自然把他給弄醒咯。
  愛人夜半主動投懷送抱,此等情意為人夫的豈可辜負?下一刻,趙雋反客為主,登時,幔帳內熱氣陡升,烈焰頓起,兩具青春洋溢的軀體纏繞在一起,難解難分……
  夜,在悄悄流淌……
  熱情平息,趙雋輕撫安靜地窩在懷裏的妻子,滿意又滿足!他的愛妻,實在是個卓絕的女子,美麗、美好、美妙、聰慧,格調高雅又富於情趣,永遠懂得怎麽做最好……他的生命中有了她,荒漠都可以變成天堂,和她相守一輩子,也還是遠遠、遠遠不夠!
  不夠啊不夠……
  趙雋抱緊懷中的妻子,再度溫柔繾綣,徹徹底底……
  車轔轔,馬蕭蕭……
  隻是,他們不是在行軍,而是行進在回返京城的路途中。
  趙雋舍棄騎馬,和他的妻子一起乘坐在寬大舒適的馬車裏,原因無它——他的妻子一早起來就身子不適,騎不得馬,他當然得陪在她身邊。
  “停車……”原本在閉目養神的沐夏突然推開摟抱著她的夫婿,臉色發白,捂住小嘴急急地叫。
  “停——”趙雋趕緊喝道。
  馬車夫聞聲叱馬,原本一直就緩步慢行的馬車倏地停穩了。
  沐夏撩開車簾子,探頭出去,未及下車,就趴在車廂邊沿死命往地麵嘔吐。
  “夏兒,你還堅持得住麽?我們不趕路了,先請個大夫看看,我們歇歇再走……”
  等沐夏嘔吐完了,趙雋把妻子抱回車廂內,看著她蒼白、無神、荏弱分外惹人憐愛的模樣,心疼不已,擔憂不已。唉!若不是皇上那裏……他才不會受他威脅在妻子身子不適的情形下趕回京城。
  “不用了……”沐夏搖搖頭,看著憂心忡忡的夫婿,冥想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我想……大概是……”
  “什麽?”他一臉緊張。
  雖然身體很不舒服,沐夏還是忍不住“撲哧”一笑,伸手捏捏夫婿的俊臉,“雋,我想吃醃酸梅。”
  “呃……好,為夫這就給你拿。”趙雋急忙去翻行李。
  別業後山種植老大一片梅林,自然盛產梅子,他們回京,行李中少不得捎上幾壇醃酸梅,趙雋很快就盛出一碟醃酸梅,一顆一顆喂給他的妻子吃。
  幾顆醃酸梅下肚子,翻騰的胃平息下來,惡心的感覺也減了許多。沐夏拿開夫婿手裏的碟子,雙手摟著他的脖子,閑聊,“雋,咱們將來的女兒,我不要她長得完全像我,也不要完全像你,若她長得一半像你一半像我,那該多好……”
  “那樣的話,愛妻豈不是輸給為夫了麽?”他理理她的鬢發,提起他們的賭局。
  輸……就輸唄!實在說,她情願輸給他這麽一次。
  “唔……好想快點看到她的模樣……”她無限期待。
  “誰?”他摸不著頭腦。
  “傻子……”她拉下他的頭,輕輕咬著他的耳朵,好一會兒,才柔柔地問,“夫君,你真的很想要一個女兒嗎?”
  “唔……”他吻著她的耳垂,下意識地應,“愛妻,你幾時給為夫生個女兒?”
  “你說……幾時好?”
  “自然是越快越好……”某人完全忘記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了。
  “快?多久才算快呀?”她睨著他,嘴角眉梢隱含笑意。
  “我算算……”趙雋煞有介事,“十月懷胎,為夫近日來如此努力,或者……”趙雋忽然頓住了,猛然回想起妻子剛才的反應,瞬間怔愕之後,倏地將懷裏的妻子拉開一點點,凝視她的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和狂喜,“夏兒,你是不是……是不是……又有了……”
  這麽快?他、他、他根本意想不到!
  “噓——小聲點!”沐夏急忙捂住夫婿的嘴巴。他的聲音,大得方圓五裏內的人都可以聽到了,被外麵的隨從聽去,教人……怪難為情的哩。她嬌羞地垂下眼瞼,“大概……應該……是吧……”
  其實,以她已有的經驗來看,肯定是了!
  “嗬嗬……”趙雋得償心願的笑聲從妻子的手掌後溜出來,覺得不足以盡情釋放,於是拉開她的小手,交握在手中,笑不可抑,“夏兒,這一次,你一定要給為夫生個女兒!”
  “若生下來不是女兒呢……”她可不敢保證。
  “不是啊……不是就不是吧,兒子也沒有關係。”趙雋遲疑了一下,隨順得很。
  本來嘛,生孩子這種事情,尚未見嬰兒呱呱墜地,誰敢打包票是男是女。至於生男生女,完全是上天的賞賜,為人父母的隻須順天應命便是,強求不來的。
  “雋……”他真好!她,也好想好想為他生個女兒,實現他的心願……“我一定生個女兒給你!”
  一定!一定!就算這一次不是,還有下一次,下下一次……沒關係,她願意為他生孩子……即使,真的很痛!

  第 119 章
  趙雋和沐夏回到晉王府,家人又是高興又是埋怨。
  高興是理所當然,埋怨也情有可原。
  當初,晉王府還有尹丞相那邊以為失去了兒媳女兒,可是悲傷的不得了,後來峰回路轉,得知人居然出現在江湖之中,再後來收到出去找尋妻子的趙雋從別業那裏發回來的平安信,確定人活生生,安然無事,隻是奔波月餘,身子疲累、虛弱,必須將養,過些時日再相攜回家,兩家這才轉悲為喜。可、可、可,趙雋帶著他的妻子這麽一將養,還真是長長久久,連大年都在山上過,又不許人前去打擾……實在也太過分了!
  還好!他們還知道回來!
  再不回來,說不準趙奕都不認得娘親了。
  趙奕睜著黑眼睛,直瞪瞪看著他的娘親,還真是有那麽一會兒認不出他娘親了,不過,沐夏相當自我安慰地認定,兒子的茫然反應必定是看見消失數月的母親乍現的驚呆,因為,那一刻的茫然過後,她的兒子立馬大哭,然後又笑,最後要她抱,而且一整天隻肯要她抱,依然親得不得了——畢竟,血濃於水嘛,母子之情是天生的,割都割不斷。
  親朋好友聽說晉王爺的兒子兒媳平安無事歸家了,當然都要上門慶賀,尤其要親眼見見沐夏——她這數月來的經曆太傳奇了,僅僅死而複生這一節,完全可以拿去做說書的素材,何況還有後來的漂泊江湖,被安得追殺,墜崖,更猛的還加進趙雋舍命跳崖勇救愛妻的段子……哇哈哈!簡直太精彩了!精彩得教人心生羨慕,巴不得自己也親自上演一回——當然,這個瞎羨慕的人也就隻有不知人間險惡的小丫頭——趙倩!
  既然說到安得,關於他的事情趁便說一說。
  安得在黃河岸邊上逼的沐夏墜崖之後,沒來得及得意,也沒來得及焚香告慰先帝之靈,赫然看見趙雋及其人馬出現,安得深知自己不是趙雋的對手,不免尋思脫逃之計,幸而趙雋先顧著跳下河溝救他的妻子,他才能衝破趙雋手下的圍攻,逃出一條性命。安得逃走後,趙雋吸取丁無懼事件的教訓,下令下屬全力追捕,不找到人不罷休。安得,這個曾經貴為先帝寵宦的大紅人,於是流落江湖,到處被圍追堵截,如喪家之犬,走投無路,惶惶不可終日,終至在一次與趙雋下屬的正麵交鋒中不肯束手就擒,自盡身亡了。
  閑事暫且不表,先來說說正事。
  趙雋剛進家門,茶沒喝上幾口,立刻被皇帝宣召進皇宮,見聖駕去了。
  昔日的太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在一間小書房裏接見的趙雋——也就是說,不是很正式的君臣會晤,可以不必拘泥於禮節。
  因此,趙雋一見到皇帝,立刻道,“我遵照皇上旨意回來了,皇上也該履行承諾——把東西給我罷!”
  皇帝一派優雅地看著趙雋,從容笑道,“東西我會給你!趙雋,我很好奇,你與你夫人伉儷情深,怎麽會到休妻地步?休便休了,怎麽又破鏡重圓,這其中因果緣由,你細細與我道來——”
  咳!堂堂一個皇帝,居然也對人家夫妻分分合合之內情好奇!
  趙雋臉色微黑,如果問這話的人不是至高無上的天子,難保……他不翻臉,不過,他現在的聲氣也沒恭謹唯諾到哪裏去,“涉及先帝隱私,皇上也想了解嗎?”
  皇帝臉色果然猶疑,頓了頓,最後好奇心占上風,輕聲說道,“無妨!你說——”
  於是,趙雋簡單扼要不帶感情地把先帝如何以他的性命威脅他的妻子與他離異,他的妻子又是如何強要他休了她的經過講述一番。
  雖然趙雋說的簡之又簡,也沒帶進多少個人好惡,涉及親生父親不顧倫常搶奪親侄媳婦的荒淫往事,做兒子的難免要為父親難堪,因此,皇帝斂容沉默了好一會兒。
  皇帝在沉默,趙雋也不說話。這種事情,能夠不透露他當然不會透露,可……可惡的是,皇帝不知怎地拿到他“親手”簽下的那張休書,在給他的信中以此要挾,言明他若是執意待在別業不及時返京,便要廣而告之,雲雲。
  趙雋“休”妻的事,家人及外家至今無人得知,而他,也絕對、絕對不願意讓哪怕半個其他人知曉這件事情,現在,皇帝居然捏住這個把柄,並要挾他,所以,他不能不飛速回來見皇帝,他必須——從皇帝手裏拿回那張“休書”!
  非立刻拿回來不可!
  “尊夫人著實可欽可佩!”皇帝終於開口,感歎了一下,導入正題,“北疆之勢,一觸即發,此時搶得先機勝於後發製人。趙雋,朕決定,委任你為征北統帥……今夜,你與家人團聚一夜,收拾行裝,明日朕親率文武百官為你餞行。望你早日平定外患,社稷之安定朕就托付於你了!切切!”
  “臣遵旨!”趙雋領了旨行了禮,雙目注視皇帝,“臣定然不負皇上重望!皇上允諾之事,也望皇上履行!”
  皇上微微一笑,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紙,遞給趙雋,“我並無它意,隻是好奇罷了……拿去吧!趙雋,聽說府上今夜設接風宴,我屆時去參加,你歡迎罷?”
  趙雋拿過那張紙,細細看過,果然是他“親手”簽的那張休書,終於大大放下心來,輕鬆了,笑道,“聖駕願意屈尊親臨寒舍,臣不勝榮幸之至,隻恐敝陋之處怠慢聖皇萬金之軀,豈敢不歡迎?趙雋闔家歡迎之至!”
  “不必客氣!你甫回京城,明日便要北上,如此倉促,不怪我催你太急罷?”皇帝又說。
  “助皇上安邦定國,是趙雋份內之事,皇上放心,趙雋定然全力以赴,速戰速決,還北疆安定!”趙雋堅毅而篤定地說。
  “朕信得過你!”皇帝點點頭,又道,“至於父皇取消你世子封爵一事……因時日倉促,待到你北征凱旋,朕一並封賞賜還。”
  “皇上厚愛臣心領了!曆來父子相承,臣之兒趙奕承此世子封爵,乃先皇下旨禦封,臣以為名正言順!兼……先皇已駕鶴歸西,臣可否請求皇上,尊從先皇之意……”
  “名利權勢,多少人為之爭先恐後……趙雋,你是視若糞土還是太過疼愛自己的兒子?”皇帝低語,又笑歎,“好罷!我尊重你的意思,晉王世子之位,仍由你的兒子承繼!你沒了爵位,不遺憾麽?”
  趙雋笑一笑,“日後終歸也是他的!”
  皇帝點點頭,轉了話題,“宓兒聽說你夫人歸來,想見得很!稍晚我攜宓兒到府上坐坐。你先回去罷!”
  “是!趙雋告退!”趙雋行了禮,退出書房。
  當夜,晉王府設接風宴,為兒子兒媳洗塵,款待前來慶賀他們一家團圓的遠近親戚,兒子兒媳的朋友姐妹,熱鬧不消言說。
  接風宴也是送行宴。
  接風兼送行後的第二天,趙雋又一次北征,一去——已是三個月了。

  第 120 章
  時值五月,入夏時分,沐夏鎮日呆在晉王府內“蘭薰院”裏,哪兒都懶得去,一來嘛是陽光漸毒,二來則是身子漸重,走動不便,鑒於此,閨中姐妹蕪蕪就比較常來晉王府看望她了。
  蕪蕪已經當上大娘,也就是說,蘇蘇已經生產,生下了一個兒子——還真給趙倩小烏鴉嘴說了個正著兒,澹台拓幻想給兩家兒女定娃娃親的美夢因此徹底破滅——但,種種跡象表明,生個兒子其實更加令澹台大爺欣喜萬分,足以蓋過招不成趙奕小世子做乘龍快婿的懊惱萬萬倍,可見,某些男人嘴巴上不管怎麽說都好,心裏想的不定是那麽一回事兒。
  不時來晉王府走動的還有過去的表小姐現在的表姑奶奶沈怡蓉。算一算,怡蓉嫁人也過一年了,尚未生養,身子卻愈見富態,十足一個官太太模樣,她對自己的日子滿不滿意旁人不了解,隻看她的身板,便直覺認定體胖必定心寬,因此,孫王妃很是欣慰,以為自己沒有為表外甥女配錯郎,也算對得起過世的表姐妹了。
  既然無事,就順道把各家女眷都表一表。
  來說說臨秋。臨秋在姐姐初回晉王府時前來拜訪過一兩趟,此後便深居簡出了——沒辦法,在生兒育女這件事情上,臨秋永遠比她姐姐先走一步——顧三公子的第二個孩子快要臨盆,準娘親當然不可以隨便往外跑。
  至於鄭宓,她現在是當今皇上的寵妃,也是快要臨盆的身子了,沒有人會懷疑,不論這位鄭妃生下來的孩子是皇子還是公主,她都將是未來的皇後……一想到這個可能——不!必然!有兩個人便滿心不是滋味。這兩個人——就是長公主與她天下無雙的女兒柴屏郡主。
  柴郡主自從倒黴地涉嫌毒害太子一案,雖然長公主後來做了許多補救與努力,但……女兒的皇後夢想還是顯而易見地離她越來越遙遠……遙遠到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清楚,那是窮其一生也觸摸不到的了,不如……退而求其次罷!於是,長公主告誡女兒,婚姻也就是那麽一回事罷了,為無心人耽誤青春——那太不值!湊巧,先皇的寵臣楊太師上門為他的兒子楊延求親,長公主雖然覺得楊家門楣不怎麽樣,但……她這幾年來因為女兒的親事實在操勞得有些心力交瘁了,於是點頭,甚至懶問女兒的意思,就此替她決定終身大事。不想,柴郡主知道後,根本不幹,苦於母親已經與楊太師那邊定下婚約,白紙黑字,楊家竟是不肯悔婚,柴郡主無奈,哭訴到皇帝那裏,請皇帝表哥為她做主,解除這門親事,皇帝還是很同情這位表妹的,同意若柴郡主另有意中人,便出麵調停。柴郡主一時半會兒哪裏去找意中人,不免病急亂投醫,在看到皇帝身邊那一個也算熟悉的季允時,頓時看到了救命稻草,纖手一指:意中人……便是他了!
  橫空飛來的豔福當場教季允一愕,未及反應,皇帝已經招他同入禦書房密談、深談,出來後隨即安慰柴郡主,承諾為她解決問題,教她放心回去。
  柴郡主於婚姻之事算是勉強安心些了,有人卻——慘了!
  趙倩。
  太子登基為皇帝,鄭宓做了新帝的妃子,趙倩於是常常進宮找鄭宓玩兒,玩的太晚還留宿,與鄭宓的情誼可謂愈加深厚,聊起天兒來往往無話不談,把內外消息來個互通有無。
  這日,也就是柴郡主求皇帝表哥為她解決婚姻難題的第二天,趙倩又進宮找鄭宓來了,沒想到……沒多久,趙倩便抽抽噎噎回來王府,且一頭紮進“蘭薰院”,找她嫂子來了。
  沐夏坐在房裏竹榻上看奶娘牽著趙奕練走路,一抬頭,便看到趙倩眼眶紅紅進來了。
  “大嫂……”趙倩開口叫一聲沐夏,人撲到竹榻上,埋著臉痛哭起來。
  “倩兒,你怎麽了?什麽天大的難事,把我們的小郡主給弄哭了?”沐夏鬧不清緣由,看小姑哭得傷心可憐,趕忙詢問。
  “大嫂……我要死了……我不要活了……”
  什麽鬼話!
  “孩子氣!我們家倩兒素來活的好好,做什麽學別人無病呻吟要死要活?”沐夏又是好笑又是輕斥,心底卻也不免暗暗疑慮:趙倩這丫頭從來不多愁善感,更不會沒事自找抑鬱,今天居然哭天抹淚尋死覓活,不能不說很反常。於是,她又柔聲安慰,“天下沒有解不了的難事,三個臭皮匠也能頂一個諸葛亮,說吧,有什麽為難的事,告訴大嫂,興許大嫂可以幫你……”
  “沒用的……”趙倩嗚咽,“沒用的了!他……他要成親了……他要娶她了……”
  “誰?”沐夏依然弄不清。
  趙倩隻是哭,卻不應。
  沐夏隻得回神自個兒細想,然後猜測:該不會是……季允要娶妻了吧?趙倩喜歡季允,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晉王府上下都看在眼裏,倒是樂觀其成,連晉王爺孫王妃偶爾提到季允,也曾給過非常不錯的評價,不過,鑒於季允本人從未表態,晉王爺和孫王妃又不著急為小女兒擇女婿,事情也就不當一回事兒地拖著——算算,趙倩已是十七歲的年紀了,也難怪少女要懷春,開始思量自己的終身大事……沒想到,季允居然要娶別人了!
  “他……季允哥哥要娶柴郡主了……他們……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我……”趙倩斷斷續續,抽抽嗒嗒,“我……我知道季允哥哥隻肯把我當妹妹,可是我……我看到他要娶別人,還是……很難過……很難過啊……大嫂,我……我……一想到季允哥哥要和別人成親,簡直像是活下去了……我怎麽辦嘛……”趙倩總算又開口了,一行哭泣,一行訴說。
  季允居然……要娶柴郡主?
  這,可是沐夏萬萬料想不到的。因為,她清楚地知道,柴郡主愛過她的夫婿,之後,對象轉成了太子……而季允,她以為他是很喜歡小姑趙倩的,沒想到……
  怎麽會這樣呢?
  “倩兒,你由哪兒知曉他們要成親?”
  “今天在宮裏,宓兒姐姐親口告訴我的,皇上……也要為他們賜婚了……”
  皇上一旦賜婚,那真是金口玉言,什麽也別指望了。
  “賜婚?皇上下旨了嗎?”
  “不曉得……”
  就算曉得——那又怎樣?季允哥哥從來不愛她,她……根本就是自作多情、癡心妄想!想到這裏,趙倩又絕望地哭起來。
  “好啦!別哭了!又不是天塌下來!就算天塌下來,也有個兒高的人頂著哪!別哭了!啊——哭又不能解決事情!”沐夏拍拍小姑,拉她坐起來。
  可是……可是,她除了哭,能怎麽辦嘛?大哥偏生不在家,要不,還可以求求大哥出麵——大哥是季允哥哥的朋友,又是皇帝哥哥的朋友,應該可以幫她的……可是現在……趙倩眨著淚眼,看著她大嫂,滿臉無望,可憐巴巴:
  “唉……大嫂,你要是能幫到我就好了……”
  沐夏又拍拍小姑,沒有說話。
  “唉……”趙倩又歎息一聲,打算認命。
  唉!為什麽女孩兒大了,都得憂心姻緣啊?唉!
  世人常說天有不測風雲,世事著實變幻莫測,轉眼滄海桑田也不奇怪。
  趙倩跑到大嫂房裏痛哭後的第五天,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季允——傳說將是柴屏郡主真命天子的季允,居然、居然、居然……差媒人上晉王府向小郡主趙倩求親來了。
  晉王府,何等高貴的門第!季允雖然進士出身,現任中書省侍郎,又是皇帝最器重的年輕有為的臣子,但出身畢竟不能與皇族相提並論,況且,這一兩年來在晉王府碰壁回去的媒人數不勝數,多少貴胄子弟都踏不進晉王府的門檻,季允……也不見得獨受青睞!
  誰知,季允還真是獨受青睞!他的求親不僅被晉王夫婦首肯了,趙倩小郡主那裏更是隻能用稱不上端莊的欣喜若狂來形容。
  於是,季允與趙倩的姻緣就此締結,倆人成了未婚夫婦。至於婚期,倒是誰都不急,怎麽著也要等趙雋回來後再說吧。
  季允與趙倩定了婚約,實在突兀,尤其之前提到皇帝有意為柴郡主和季允賜婚,怎麽季允卻跑上晉王府向趙倩求親來了?這件事的內情,趙倩少不得要問問她的未婚夫婿。季允隻是簡單告訴趙倩,他與柴郡主的事兒——根本就是沒影的事兒!
  原來,那天,柴郡主石破天驚指稱季允是她的意中人,說完了倒也不後悔。她思來想去,認為自己完全可以放下過往一切來接受季允——委屈就委屈一點吧,既然倆人也算有宿緣,那就……稟承天意罷!
  柴郡主是願意接受季允了,季允——卻沒有做好接受柴郡主的準備。因此,季允被皇帝叫入禦書房,君臣一席談,季允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不願意與柴郡主締結姻緣。皇帝也不勉強。但,總要讓柴屏表妹安心回去,所以,說了那些場麵話。
  真相大白,大家這才曉得,原來竟是鄭宓誆了趙倩!鄭宓為什麽誆趙倩?可以看作她太無聊,也可以稱之為對姐妹惡作劇。總之,趙倩不這麽傷心絕望找她嫂子哭訴一場,家人還不曉得她對季允的感情都到了可以稱之為“非君不嫁”的地步了哩!
  至於季允,他為什麽突然主動上晉王府求親,可以理解為品行端正的他不想被人胡亂拿去做壞人姻緣的棋子——柴郡主與楊延定了親,那已經是確確鑿鑿的事實,即便是父母之命,他也不能在中間橫插一杠子,所以,他必須旗幟鮮明地表態,而最便捷的作法就是向所有人證明:他另有意中人!還是談婚論嫁的那種。
  真是這樣嗎?因為是猜的,當然不得而知。
  季允突然上晉王府求親,而……晉王府也居然一口答應,柴郡主簡直、簡直不敢相信:季允……竟然也不想要她!
  怎麽會這樣?季允不是一直對她有心的嗎?看在他長得順眼,才華也高的份上,她……已經夠不計前嫌、出身準備接受他了,而他……居然拿喬!
  天啊!為什麽她的姻緣如此坎坷?
  之後,柴郡主心灰意懶,奄奄無力,不再反抗母親的安排,不再堅持自己意願,順從地嫁給楊延,作了楊家婦,了卻了長公主長久以來一樁兒女心事。

  第 121 章
  八月,趙雋率領部將大敗北方外族,對方求和,北方戰事結束。
  九月末,北疆守軍換防完畢,趙雋班師回朝。
  十月中旬,大軍抵京,當日,皇帝親自迎出北城門外十裏,設下儀仗,犒賞凱旋大軍,之後,傳令有功將領第二日上朝麵聖並論功行賞。
  歡迎儀式甫結束,趙雋立刻驅馬返回晉王府。遠遠地,他已經看見早早得了信的家人迎候在大門外,翹首以待他的出現,隻——除了他的妻子。
  她……不在?她怎麽不在?她……又出什麽事了?
  趙雋翻身下馬,眼睛一一掃過在場的家人,與親人團聚的欣喜之情還未泛揚開來,憂慮已經抑製不住升騰。
  “雋兒——”
  “大哥——”
  晉王爺孫王妃還有趙倩一擁而上,團團圍住趙雋,個個喜不自勝。
  “……爹……爹……”趙奕已經學會說話,在大家的指點下,居然也懂得乖巧地叫爹爹,還親昵地伸手直要爹爹抱。
  “奕兒會說話了!乖兒子——”趙雋喜出望外,從奶娘手裏抱過趙奕,在那嫩嫩的極其酷似他的小臉上連連親幾口。
  “唔……哇……紮……紮……”趙奕在爹爹懷裏又躲又閃,看樣子是受不住他嘴巴周圍的胡碴。
  “嗬嗬……”家人齊齊忍不住笑。
  “小子!”趙雋也笑,高高舉起兒子,問他,“你娘親呢?”
  “娘……娘……不見了……奕兒要娘……”趙奕皺著與他爹爹相似的眉頭表情苦惱地叫。
  什麽?他的妻子又不見了!
  “夏兒,她……”趙雋濃眉驀地蹙緊,疑慮的目光落在父母那邊,想要尋求答案,卻又害怕問個清楚。
  孫王妃對兒子笑笑,從他懷裏抱過孫子,寵溺地輕拍孫子的小屁股,說,“奕兒,你娘親好好兒在家裏,沒有‘不見了’,過會兒奶奶帶你去找娘親,這會兒先跟奶奶玩,好不好?”
  “不好……奕兒要娘……娘……”小家夥固執得很。
  孫王妃優哉遊哉逗弄孫子,趙雋在一旁可是忍不住了,“母親,夏兒呢?她在哪?”
  “她呀……”孫王妃又笑笑,慢吞吞存心吊兒子胃口似的。
  “母親!”
  “大嫂在房裏,她要生孩子了……”趙倩看大哥急的什麽似的,心腸發軟,嘴快地公布答案了。
  什麽?這——才是真正的什麽呢!
  趙雋顧不得再與家人敘話,身形閃動,迅速穿過大門,越過前庭,直入後院,身影瞬間便從眾人眼前消失了。
  晉王爺孫王妃也不以為意,抱著孫子,步入大門,也相攜著到“蘭薰院”,等候喜訊去了。
  “蘭薰院”。
  沐夏躺在床上,疲累地閉著眼睛,努力壓抑疼痛和呻吟……她……好痛……還是痛……生孩子……為什麽總是這麽痛?
  經曆數番陣痛,她幾乎精疲力竭了,肚子裏的孩兒還是不肯早早落地……唉!折騰人的小家夥,要到幾時才肯出生呀?
  “夏兒——”一聲熟悉至極,午夜夢回也要回味上數遍的呼喚回蕩在她耳邊,心窩……
  是他的聲音……他在?
  不可能吧?是她在做夢吧?是的!一定是的!一定是她太想念他了,才會真真切切地聽到他的呼喚,仿佛他就在她身邊,教人忍不住錯覺他已經回來。
  他什麽時候才回來?他在戰場上……好嗎?一定會好好的吧?一定會的!唔……她好想他,好想他……她就要生孩子了,如果他能夠親眼看到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如果他能夠現在就出現在她的眼前,那該多好……多好……
  “夏兒——”
  一隻溫暖而堅實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一隻……溫暖、堅實而又真實的手……
  是他的手!
  是他的聲音!
  是他?
  沐夏驀地睜開眼睛——不可置信。果真是他——她的夫婿——趙雋!他就伏在她的床邊,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關切、緊張充溢他的眼睛……真的是他!不是夢!嗬……他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
  他——終於回來了!
  “雋……”沐夏又想哭又想笑,結果……卻是什麽都沒有辦法想,沒有辦法表達。
  “夏兒,我回來了!我回來了!為夫回來陪你了,你放心……”趙雋看著妻子疼痛得幾乎扭曲的容顏,心疼地拭去她額上細密的汗水,如果可以,他情願替她痛……他發誓!最後一次發誓:絕對不要她再生孩子了!不要了!
  他回來陪她了!他總是這樣——不讓她心生任何遺憾!為他生孩子,一點遺憾也沒有!等等,她在生孩子耶……沐夏突然才意識到:她的夫婿此刻在她的產房裏!啊啊——男人不是不能進產房的嗎?他怎麽可以隨隨便便跑進產房裏來嘛!怎麽可以嘛!這個男人——真是的!
  “你……快出去啦……”沐夏勉強抬起另一隻手,推她的夫婿離開。
  “夏兒,讓為夫陪你!”
  趙雋更緊地握住他妻子的手,懶得管什麽男人不能進產房的鬼迷信。他的妻子正在捱痛受苦,就算他替代不了,分擔不了什麽,能夠這樣陪在她身邊,清楚了解她的點點滴滴,不必分隔著憂心掛懷……也是好的!
  沐夏無言地凝望她的夫婿——他,為什麽要這麽好!唉!其實,她……她也好想要他的陪伴……
  “啊……”唔!好痛!又一股疼痛襲來時,沐夏淚汗齊淌,再也抑製不住地呻吟出聲。
  “夏兒,你怎樣……”趙雋拭去妻子額上愈加細密的汗水,看著她痛不可抑的表情,緊張無助到了極點。
  上天保佑!她千萬不能有事!絕對不能有事!
  “大人不用太擔憂,少夫人這是就要生了!少夫人,用力……用力呀……孩子快要出來了……用力……”旁邊的接生婆一邊安慰趙雋一邊給沐夏鼓勁。
  不知是否因為有夫婿在身邊便格外鬆懈的原因,沐夏渾身綿軟,再也使不出力氣了。
  “少夫人,用力呀……鼓足一口氣,孩子便落地了,快……”接生婆拚命催促。
  “……我……不行……”雖然已經第二次生孩子,沐夏還是沒法做到駕輕就熟。在無盡的疼痛和似乎永遠沒有結果的煎熬中,她緊緊抓住夫婿的手臂,止不住心慌、害怕——萬一她不能順利生下孩子,萬一孩子生不下來……可怎麽辦哪?
  “別慌,夏兒,來……為夫助你……用力……”趙雋鎮定心神,伸掌抵住沐夏的背,把一股真氣輸入她體內。
  豐沛的真氣直灌入沐夏體內,她的心窩、身體隨即一熱,力量陡生……
  “哇……”
  嬰兒宏亮的啼哭聲響徹房間——孩子終於降生了!這個世界又增添一條可愛的小生命!
  “嗬嗬……是個公子!恭喜大人、少夫人!賀喜大人、少夫人!嗬嗬!”接生婆喜滋滋地報。
  “雋……對不起……”沐夏抱歉地看一眼夫婿,疲憊地合上雙眼,沉沉跌入黑甜鄉。
  趙雋凱旋當日恰逢第二個兒子降生,可謂雙喜臨門,全家上下喜悅之情自是難以言表。第二日,趙雋上朝麵聖,不久傳回喜訊:因他率部將平定北方邊境,保社稷安寧,功勳卓著,皇帝龍心大悅,重重獎賞,賜黃河北岸一帶采邑,封為靖王,恢複皇族銜爵。
  三喜臨門,晉王府風光得無以複加。兒子同樣貴為王爺,晉王夫婦卻不舍得兒子另起門戶,而趙雋與沐夏也無意分家,晉王府更名為晉靖王府,一家三代仍是同堂。
  趙雋封了王,他剛出生的二兒子趙彥隨即立為靖王世子——別提小家夥多麽福氣,至少令沐夏大為欣慰:雖然沒能讓夫婿如願得到一個女兒,但,多了一個兒子,他依然樂不可支,疼愛之情絕不在趙奕之下,實在沒啥可遺憾的。
  趙彥比他哥哥長進一些,長得既像爹爹又像娘親,也就是說,沐夏與夫婿的這場賭局——輸了,不過,夫妻倆好像都忘了有這麽一回事兒,再沒人提起。

  第 122 章
  又是一年春曖花開的二月。
  趙雋又帶著沐夏來到晉王別業。
  “唔!還是這兒好!”坐在梅林亭子裏賞梅花的時候,趙雋愜意至極地感歎。
  沒辦法!家裏兩個兒子鎮日糾纏他們的娘親,害他根本別想與愛妻多多獨處,隻能撇下他們拐了妻子夫妻兩個跑山裏來圖幾日清靜。
  沐夏好笑地看著趙雋,搖頭無語——生了孩子最感高興的人是他,怕孩子糾纏退避三舍的人也是他,這個男人啊……
  “夏兒,這回咱們住個一年半載再回去罷,好不好?”趙雋摟著倚在懷裏的妻子,懇求。
  “你不怕到時回去兒子們認不出爹娘嗎?”沐夏說。
  “他們敢!”趙雋吻吻妻子依然嬌美的臉龐,笑道,“他們若不認娘親,我打他們屁股。”
  “若他們隻認得娘不認得爹……沒有關係,是不是?”沐夏忍笑說道。
  “唔……”趙雋撫摸妻子的後頸,心不在焉地應。
  “為什麽?”她拍他一下,語氣怪異。
  “因為……”趙雋凝聚飄飄的神思,正兒八經地回答,“為夫有你便足矣!”
  “貧嘴!”她嘴裏在嗔,心裏卻甜滋滋。
  “是真的!”趙雋把下巴擱在妻子肩上,悠悠地說,“人們不總說女兒大了不中留,兒子娶了媳婦便忘記爹娘麽,孩子們大了,哪裏還會一心想著父母?等咱們老了,陪伴為夫的,惟有我的愛妻,自然有你便足矣!”
  女兒……
  沐夏的心驀地一動,扳過夫婿的臉,低低地道,“雋,我們……生個女兒吧?”
  女兒啊……
  “夏兒——有了奕兒與彥兒,為夫已經很滿足,咱們不生了,好不好?”趙雋盡管心動不已,還是拚命抑製住。他在妻子的產床前發過誓,再不要她生孩子,男人頂天立地,既然立下誓言……那是一定要守的!
  沐夏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有時候,生孩子這種事兒,還真不是人說好或不好就能決定的,但,她已經決定了要為他生一個女兒,非實現不可!
  “夏兒,在想什麽?”看到妻子沉默,趙雋忍不住問。
  “沒什麽?”沐夏搖搖頭,閑閑地道,“坐久了,有些涼,忽然想洗洗溫泉,我們回去吧?”
  “好!我們回去!”這個提議很中趙雋的意,笑容不免曖昧起來,“夏兒,不如……為夫陪你一起洗吧,如何?”
  “想得美……”沐夏推開夫婿,跳出亭子,拔腿飛奔,笑語沿路灑落,“……除非……你能追上我……”
  追上她,實在——太容易了!
  ……
  山間生活雖然清靜得寂寥,歲月一晃,居然也到了六月,真可謂“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啊。
  這天,沐夏剛剛起床,浣紗送進來兩封信。年初,浣紗和侍劍成了親,這次,就由他們小夫妻倆陪同兩位主子來別業閑居。
  兩封信的收信人都是趙雋,沐夏於是叫醒還在賴床的夫婿,把信給他。
  趙雋坐起身,靠在枕上拆信。
  信,一封是皇帝寄來的,言明下個月他的大皇子滿一周歲,要他屆時回去喝慶祝酒;另一封是家裏長輩寄來的,說是趙倩的好日子該定了,要他立刻回去商量。
  唉!偷閑的日子,又要結束羅!
  “怎麽啦……”沐夏看著夫婿微微皺起的眉頭,疑問。
  “沒什麽……”趙雋簡單把信裏的內容說了一下。
  “都是喜事兒,夫君皺什麽眉頭呢?”沐夏揉揉夫婿的額角,明知故問。
  “夏兒,我們後天回去,你意下如何?”趙雋懶懶地往後一倒,又賴入被中……嗬!反正他是——能拖就拖。
  “嗯——”沐夏沒有反對。
  “夏兒,你真好!”趙雋把妻子扯入懷中,展平了眉。
  這個男人,挺容易滿足的!沐夏有些好笑,推推夫婿,說,“王爺,時候不早了,可以起來了吧?”
  趙雋“唔”了一聲,冥想一會兒,說,“季允與倩兒也算是一樁好姻緣,隻是……為夫想不明白,他怎麽突然下決心向倩兒求婚,這其中緣由,愛妻曉得麽?”
  他深知,季允愛過他的妻子,依他的品性,或者已經到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地步,他希望季允能夠解脫,即使對象是自己的妹妹,但,長久以來,季允雖然對趙倩很好,卻不像男女之愛,忽然轉變,必定有內情。
  沐夏看著趙雋,坦白地說,“是我去找季大人的……”
  原來,當初趙倩乍然聽說季允要娶柴屏郡主,哭的什麽似的,沐夏不忍心看小姑傷心失意,私自拜訪季允,直截了當詢問他的意思,不想事情順利得很,季允當即表示願意與趙倩結為秦晉之好,並且很快上門求親,定下婚約。
  “雋,我沒有做錯吧?”沐夏看著夫婿莫測的表情,平靜地問。
  “沒有!你做得對!”趙雋安撫地吻吻妻子,“季允是個君子,我相信他會給倩兒幸福的!這——也是給他自己幸福!”
  “但願……”沐夏喃喃低語,熱切回應夫婿的親吻。她命裏的伴侶是他——趙雋!但願其他人也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趙雋接信後的第五天,和沐夏一起回了晉靖王府。
  其實,就算皇帝和長輩們不催促,趙雋和沐夏在七月之前也是要回家的,因為,七月初九可是他們的寶貝大兒子趙奕的兩周歲生日,為人父母的當然缺席不得。
  趙奕兩歲生日過後幾天,七月十二日,便是皇帝的大皇子滿周歲的日子。既然國泰民安,皇帝於是設下盛大宴席以示慶祝,朝廷及後宮熱熱鬧鬧了一天,這一來,舉國上下都看得明明白白,皇上非常重視這個皇子,母憑子貴,大皇子的生身母親鄭妃隨後被冊立為皇後也就順理成章,沒啥人持有異議。
  趙倩出嫁的好日子也定下了,就在九月二十日。晉王爺和孫王妃嫁小女兒,難免依依不舍,喜事也就想要辦得格外隆重,作為大嫂的沐夏為了準備小姑的嫁妝,也跟著婆婆狠狠忙碌了一把。
  季允出身平民,家底不算殷實,為官以來一直賃屋而居,要成家了,晉靖王府的人曉得他品性清高,不敢貿然贈送住宅,幸而皇帝恩寵有加,親賜一套宅第,小兩口從此安居樂業,也能做到相敬如賓,不至於令家人擔憂。
  生活安定,日子閑暇,既然無事,這天,沐夏帶著趙奕和趙彥回娘家。
  聽說姐姐回娘家,臨秋隨後也帶著孩子回來了。
  和姐姐一連生兩個兒子相反,臨秋生的都是女兒,雖然丈夫和公婆都不著急,臨秋自己卻著急起來,一心巴望趕快生個兒子,這不,顧三少奶奶現在又準備生第三胎了——活脫脫第二個“尹丞相”。
  也因此,臨秋對姐姐的羨慕抑製不住溢於言表,“唉!姐姐,還是你的命最好!姐夫好,還生了兩個小外甥,這輩子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了……”
  咳!如果臨秋知道她的姐夫由頭至尾一直想要女兒,不曉得會做何感想?世事嗬,就是這麽的陰差陽錯令人無可奈何!
  沐夏隱忍住心底的好笑,安慰妹妹,“妹妹不必著急,或許這一次生的就是兒子了!”
  “啊——希望能借姐姐吉言!如果這一次生到兒子,我就再也不生了,生孩子好辛苦啊!”臨秋皺著眉頭,神情期待而煩惱。
  沐夏同情地拍拍妹妹的手——辛苦,誰說不是呢!然而,卻也心甘情願!全為了——孩子的父親是心之所愛的男人!相信妹妹也是一樣的!
  “唉!所以說姐姐就是命好,不用為生兒子辛苦和煩惱!”臨秋又感歎。
  沐夏微微一笑,不說話。
  “秋兒,你姐姐說得對,這事兒不著急的,你瞧,你爹爹不也是生了你們姐妹九個才得了弟弟的麽!”一旁的江氏勸慰。
  “九個……我才不要生那麽多哪!我……我又不是母豬!”臨秋一副驚嚇後怕的神情。
  “嗬嗬……”家人聞言止不住笑。
  遠遠地,有個人探頭探腦瞄一眼和樂的人們,悄悄隱遁了。那個人是——林姨娘。
  倏忽數年,尹丞相與江氏已是膝下外孫滿堂,時常笑得合不攏嘴,而尹丞相的二夫人林姨娘,卻沒法跟著高興。
  林姨娘當年被尹丞相一怒之下趕去柴房睡了兩天,後來還是江氏好心,替丈夫做主饒了她,才得以重回主人房,但此後是再也不必希冀丈夫的恩寵與惠顧了,隻能寂寞度日,幸而丈夫不至於薄待她的女兒白荷,用心擇了人家發嫁,夫家算不錯,才不至於令她鎮日哭天抹淚,大叫不公平。

  第 123 章
  又是一年九月九。
  晉靖王府後園菊花園裏,趙雋設了宴席,款待應邀前來共度重陽佳節的好友親朋。
  被邀的人不僅有澹台拓一家五口(呃,他又生了個女兒),秦肅及妻女,季允和妹妹,連臨秋小姨子一家也來。臨秋第三胎還是生女兒,不過皇天不負有心人,第四個總算生到兒子,稱得上熬出頭了。
  昔日好友個個都已成了家立了業,無所缺憾,聚在一起免不了個個意氣飛揚,酒——自然不肯停杯換盞,不喝個盡興誰都不肯罷休。然而,喝著喝著,趙雋卻有些落落寡歡起來。咳!原因嘛,就是——這些人家中,除了妹妹與妹婿剛有喜信是男是女未卜,其餘個個都有女兒,惟獨——他沒有!怎麽會這樣呢?為什麽別人都能輕而易舉生到女兒,他怎麽就生不到呢?想不通!鬱悶!
  趙雋正鬱悶,偏偏,哪壺不開還真就有人愛提哪壺!
  隻見澹台大爺睜著一雙朦朧醉眼,笑嘻嘻地舊事重提,“我說……靖王爺,您現在有兩個兒子,我澹台拓……也不差,有一兒一女,我這女兒……你也看到……模樣周正得很,你要不要……做兒媳婦,要……就早些定下,否則……我許了他人,王爺可別追悔莫及……嗬嗬……”
  “要不要,你自己問他們。”趙雋指指在一旁打鬧的男孩兒們,懶懶地說。
  “好咧——”澹台拓果真抱著一歲大的女兒蹲在五歲大的趙奕和三歲多的趙彥麵前,笑嘻嘻地問,“兩位小世子,來,來,來……看看伯伯家的姑娘美不美?”
  “嗯——”那兄弟倆站在澹台拓麵前,對著他懷裏的小閨女上下打量幾眼,很給麵子地異口同聲。
  澹台大爺登時心花怒放,“這麽美的閨女,你們想不想要她做媳婦兒呀?”
  兄弟倆一齊搖頭,“媳婦兒是什麽?”
  澹台拓的笑容幾乎垮掉,卻不依不撓,“媳婦兒嘛……媳婦兒可好哩!給你做好吃的,給你做衣裳穿,還和你一處說話做伴,你們說,好不好?”
  “好!”兄弟倆同聲應道。
  “那麽……想不想要她做媳婦兒?”澹台拓得意地指著小女兒,重複道。
  兄弟倆又一齊搖頭,“我娘說,不能亂要人家的東西!”
  澹台大爺臉色發僵,“伯伯的女兒是小可人兒,不是東西……”
  兄弟倆一看伯伯神情似乎不高興的樣子,況且,他說的話實在沒意思耶,還不如騎竹馬打仗好玩,於是,很有默契地一同轉身跑開,自己玩兒去了。
  呼!連三五歲的小娃娃都拐不上手,澹台大爺實在太沒有麵子了,隻好悻悻然,訕笑著轉回酒席上。
  好在席上的男人大多醉意醺然,女人大多顧著閑談,無人留意澹台大爺的窘迫失意,澹台大爺的麵子還能保得住。至此,澹台大爺的異想天開總算被遏止住,再沒有興趣思量兩家兒女娃娃親的事兒。
  吃飽喝足,第一輪宴席散了,男人們聚在一處繼續談天說地,等待下一輪宴席的開始;女眷們則回到“蘭薰院”裏,相對品茗,閑坐聊天兒,消消食。
  趙倩剛過三個月的身子,不曾害喜,輕鬆得沒事人似的,著實羨慕煞了蘇蘇,倆人於是兜在一塊,討論這個話題,簡直欲罷不能。
  沐夏也就由她們自在,自個兒與芫芫轉到後院桂樹下喝茶點,吃零嘴,解解剛才品嚐山珍海味的油膩。
  天色漸漸有些昏暗了,空中一片霧靄茫茫,分不清哪些是雲,哪些是煙,哪些是塵……
  芫芫仰望天空,脫口而出,“闐城溢郭,旁流百塵,紅塵四合,煙雲相連……”
  她念的是班固《西都賦》中的句子,這幾句極盡描繪漢時長安熱鬧的景象,此時吟來倒也頗為應景。
  沐夏看著芫芫恬淡的表情,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一位非常看得開的女子,兩女共侍一夫,卻不爭不搶,不嫉不恨,隨遇而安……一如偈語裏所說的: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處隨緣延歲月,終身安分度時光。
  可,這種生活真是她想要的嗎?沐夏張了張嘴,沒問出口,頓住了。
  芫芫回視沐夏,了然地微笑,“個人有個人的命!我現在……對他不必擁有太多,不必付出太多,不用靠得太近,又不會離得太遠……不必全心全意而另有深愛他的人補償他該得的,這樣——難道不是最好的嗎?”
  “如果是他,你會這麽想嗎?”
  這個“他”,她們都清楚是誰。
  因此,芫芫遲疑了一下,才又淡然輕笑,“或許不會吧……”
  應該不會!倆人相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其實……”芫芫笑笑,“我現在的生活真的很好!很適合我!真的!”
  沐夏選擇相信芫芫。芫芫的愛情與婚姻所走的路數完全不同於她,其實,世間感情的麵貌又豈能一概而論?隻要自己覺得安心、幸福,也就足夠了!
  沐夏拈起小碟子中一顆醃酸梅,放入口中——酸梅的味道是酸的,她的人生是甜的,芫芫的人生……或許是又酸又甜吧……
  “咦?大嫂,有醃酸梅啊!太好了!我正想吃呢!”趙倩與蘇蘇談得夠了,也轉來後院,一眼看到茶幾上有零嘴,登時高興得撈過來就大嚼。
  “郡主,你不是不曾害喜泛惡心麽,怎麽也愛吃這個?”芫芫沒有懷過身孕的人,難免不解,打趣道。
  “是那樣沒錯!可看到還是很開胃,很想吃嘛!”趙倩笑道,“別顧著說我,你們又為什麽吃?”
  沐夏拍小姑一下,“不過是個零嘴,誰規定隻許孕婦吃來著?”
  趙倩嘻嘻一笑,繼續開懷大吃,吃夠了才又開口,“原來是這個道理呀!我還以為大嫂也有身子了呢,咳,白高興一場!”
  “多顧惜自己的身子些,想那麽多做什麽?”沐夏微微一笑,心底……卻是止不住泛濫遺憾。
  生下趙彥以後,她很想很想再生一個女兒,趙雋雖然嘴上強調不要,其實心底也渴望得很,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生孩子的事還真沒法由人說了算,這幾年,她始終沒有喜信,女兒,今生怕是無緣了……
  夜色深沉,送走所有客人,趙雋和沐夏洗漱沐浴後,上床歇息了。
  “夏兒……”趙雋翻來覆去一陣,睡不著,於是開口叫喚妻子。
  沐夏沒有出聲回應——咳!或許玩樂一天太累的緣故,她頭一沾枕就睡熟了。
  “夏兒!”趙雋側轉身凝視妻子甜甜的睡容,不甘心地又喚。
  她雷打不動。
  啊啊——怎麽這麽會睡?怎麽睡得這麽死嘛?
  趙雋很想擾醒沐夏,卻又舍不得,長夜漫漫好難熬啊,無法,隻好伸出手指,沿著愛妻如畫的眉目來回描摹。生了兩個兒子,奕兒也五歲了,卻沒有改變她多少,他的愛妻,依然肌膚勝雪,纖秀如昔,但,這其實不是她最吸引人的長處,皮囊終會老去,變異,她的絕美,在於她豐富、靈動的心——這,才是他最鍾愛之處。不過,怎麽說,有個賞心悅目的妻子,哪個男人不為之傾倒才怪!她呀!就是這麽教人無論如何不厭倦——他多麽幸運!
  趙雋感歎著自己的好運氣,得意洋洋地把妻子摟入臂彎,一遍遍親吻她……嘿,終於,總算,把她給擾醒羅。
  “王爺,您還不想睡麽?”沐夏睡眼惺忪,嗬欠連天。
  “為夫睡不著。”趙雋一點兒也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懇求得理直氣壯,“愛妻,你陪為夫說說話吧,好不好?”
  好不好?
  好……罷!
  夫君大人難得失眠,身為賢妻豈能坐視不理?因此,沐夏歎一口氣,努力睜大眼睛,清醒頭腦,關切地問:“夫君心裏有煩惱麽?”
  “……沒有。”趙雋回答。
  其實……其實……咳,是有的……
  “沒有?沒有夫君怎會睡不著?”沐夏打起精神,翻過身,趴在趙雋胸口上,盯著他的眼睛,看能否瞧出一些他說謊的端倪。
  “愛妻上了床便熟睡,全不顧惜為夫,教為夫如何睡得著?”
  嗬嗬!這男人又來撒嬌了!
  沐夏屈起手指羞羞夫婿的臉,在他唇上親一記,“這樣行了嗎?”
  當然是……不行的!趙雋抱緊妻子,用力索去一個深長的吻才又放開她。
  “夏兒……”趙雋意亂情迷,說話也就不經意了,“我們生個女兒吧……”
  生?那也得要她生得出來才行呀!
  “王爺,您……還是很想要一個女兒嗎?”沐夏認真地問。
  “唔……為夫隨便說說的……”趙雋有點心虛。生下奕兒,他想過不要她再生了,生下彥兒,他也發過誓不要她再生了,可……任何誓言他都可以守,惟獨……怎麽這個誓言他就是堅守不住,一再出爾反爾呢?
  他嘴裏說著“隨便說說”的話,神情卻不是那麽一回事兒,一提到女兒,眼睛都像是亮上幾分,怎麽這個男人這麽喜歡女兒呢?
  沐夏暗自搖頭,心底忍不住好笑,臉上卻一本正經,建議道,“王爺,這幾年您也看到了,生養……妾身怕是再難當重責,您想要女兒,不如……納個妾吧……”
  納……妾?又是納妾!
  “真的可以?”他問,臉上看不出欣喜若狂或是什麽。
  “真的!”沐夏看著他,神色淡淡的,“既然王爺如此渴望女兒,妾身無能,也隻好讓賢。”
  讓賢?這話裏意思還真是不好捉摸!
  趙雋瞪著沐夏,好一會兒,突然坐起身,扯過她,背朝上按倒在他腿上,揚起手一巴掌落向她尊臀。
  哇哇!這夫君打人上了癮啦!真是……氣死人啦!
  “你又打我?”她瞪著他,眼睛冒火。
  “該——打!”他不看她,躺回床麵,閉上眼睛。
  氣死啦!氣死啦!打人就打人罷,反正也不疼,可……居然連個道歉都沒有,太不像話了!這夫君顯然被她慣得沒邊了!再這樣下去,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啊!不行!不行!她得收回半壁河山——不!一統天下才行!
  趙雋正閉目養神,猛然察覺他的妻子爬起身,下了床。
  “夏兒,你要去哪裏?”趙雋趕緊睜開眼睛,出聲詢問。
  沐夏一邊穿上外衣一邊溫聲解釋,“我想,王爺不日便要納妾,妾身總得學著習慣王爺不在身邊,妾身從今夜開始練習,這就到客房去睡罷……”
  “不行!你哪裏都不能去!”趙雋從床榻上跳下地,趕在妻子拉開房門前抱住她,嘴裏急急地嚷,“為夫幾時同意納妾了?不許走!”
  “王爺,妾身想去看看奕兒和彥兒,你放手——”沐夏掰開夫婿的手,想要掙脫。
  “夜深,奕兒和彥兒都睡了,愛妻明早再去看他們,好不好?”趙雋柔聲相勸,說完幹脆攔腰抱起妻子,把她送回床榻。
  “喂!你是劫人的土匪呀?”沐夏雙手亂推,雙腳胡亂踢蹬,想要擺脫夫婿的箍製。
  “夏兒——”趙雋俯身壓住不安分的人兒,輕撫她嬌美的容顏,含笑道,“能夠把愛妻留在身邊,為夫做那劫人的土匪又何妨?”
  “油腔滑調!”她嗤之以鼻。
  “為夫可是真心實意!”他半是戲謔半是認真。
  “放開啦!別壓著我,我頭暈……胃裏不舒服……”沐夏推推夫婿,半夜醒來,一番折騰,原本感到些頭昏眼花,給他沉重的身軀這麽壓著,氣更是幾乎透不過來,胃也漸漸抗議翻騰了。
  趙雋隻當她在找借口,繼續說,“就算為夫想要女兒,也隻想要你生的女兒,納妾來做什麽?夏兒,是為夫不好,咱們不生了,不生了……”
  “雋,你放開我……我好想……吐……”沐夏掙紮著竭力推她的夫婿。
  怎麽會這樣?
  趙雋趕忙移開身軀,快手快腳扶起妻子,神速抽來一條手巾遞給她。
  沐夏接過手巾,才蒙住嘴,果真“呃”的一聲嘔吐出來。
  “對不起!夏兒……”趙雋滿懷歉疚,輕輕拍撫妻子的背,替她順著氣。
  唉!他原本隻是想與她開開玩笑,哪裏知道會弄得她難受!都是他的不好!
  有句老話叫什麽來著——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
  被主人家急召來看病的大夫走後,趙雋和沐夏意外得幾乎相顧無語,實在是萬萬、萬萬料想不到,兩三年來不再抱生養希望的他們,又要……為人父母了!
  誰說這不是上天的恩賜呢?
  “對不起,我不知道……”趙雋將妻子摟入懷中,愈加歉疚。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呢!這個驚喜——的確是個驚喜!
  “沒關係!”沐夏握住夫婿的手,“雋,我答應過你,一定給你生個女兒……”
  趙雋趕忙捂住妻子的嘴,“夏兒,兒子女兒都好,隻要是我們的孩子就好……”
  他說的時候,心底忽然升起一種荒謬的想法:或許,就是因為他太強求,老跟上天斤斤計較,上天才不肯讓他順心遂意的吧?既然如此,他應該順應天命,不必做無謂的奢望,生什麽——就什麽好了!
  嗬!他看開了!而她……
  她會生下女兒的——她堅信!

  第 124 章
  天色才剛蒙蒙亮。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一隻上了年紀的綠毛鸚鵡蹲在籠子裏,對著一間門窗緊閉的房間,有氣無力地吟唱。
  “起床了——起床了——”兩個十到十二歲的男孩兒站在房門口,拍著門,齊聲朝房裏叫人。
  “知道了!知道了!我起來了!我起來了!”房間裏傳出清亮的童音,不久,房門“咿呀”一聲打開,一個六七歲白淨俊美的瓷娃娃跨出房間,睜著一雙清澈的黑眼睛,打著嗬欠嘟著嘴對站在房門口的男孩兒說,“大哥,二哥,你們起得好早咧!”
  “早?不早了!爹說了,今天要帶我們去山裏狩獵,你怎麽不快些準備?”兩個男孩兒齊聲道。
  小孩一派平穩,咭咭笑道,“爹爹自個兒還沒起來呢,大哥二哥急什麽呀!”
  “爹還沒起床?你怎麽知道?”男孩兒們一副不相信的神態。
  “我當然知道!”小孩得意洋洋,“每天都是我叫爹爹起床的嘛!”
  “不可能!”男孩兒們不信的同時眼裏流露出羨慕,除了羨慕,還另有種待遇不公的不平。也難怪他們會有此神態!他們每一個都是年滿六歲就離開爹娘身邊,住進屬於自己的獨立院子,不像這個老三,直到現在還與爹娘住在一處,時時親近,占盡寵愛。
  真是太、太、太不公平了!
  “我才不說謊哪!不信——”小孩揚起下巴,得意地睨兩位哥哥一眼,甩過頭,轉身蹦蹦跳跳往爹娘房裏去了。
  兩個男孩兒對視一眼,跟過去,到了爹娘房門口,卻又停住,不再貿然前行。
  那個小孩可不管,一頭撞進房內,一路叫著,“爹爹,起來了——爹爹,起來了——”
  房裏床榻上,幔帳已經勾起,床麵卻還躺著一個大人,睡得雷打不動似的。
  小孩奔到床榻邊,趴在床沿,調皮地往大人耳朵裏吹氣,同時嘴裏吟詠不停,“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小鸚哥兒——”床上的大人忽然大笑出聲,翻身坐起,伸手撈起趴在床榻邊的小小人兒,摟在懷中,猶如抱著嬰兒,神情溫和,嘴裏寵溺地問,“寶貝兒,今兒起得真早,不多睡會兒麽?”
  “不了——爹爹,忻兒想騎馬,爹爹,你帶忻兒去騎馬,好不好?”小孩摟著爹爹的脖子,乞求的聲音軟軟的,細細的。
  “好!”大人滿口應承。
  “忻兒想看爹爹狩獵,爹爹,我們去狩獵,好不好?”小孩又求。
  “好——”大人依然爽快地應,應聲未落,醒悟似的一拍腦袋,“呃!爹爹幾乎忘記了,今兒要帶你們去山裏別業,爹爹這就起來,咱們趕早上路。”
  “耶——”大大敞開的房門外傳來男孩兒們的歡呼聲。
  “外麵怎麽回事?”大人揚起眉毛,神情不解的樣子。
  “是大哥和二哥,他們等爹爹出發哪!”小孩解釋。
  “乖寶貝兒!”大人親了下懷中乖巧的小孩,“全學了你娘親,哪一點隨爹爹呀?”
  “爹爹,有啊——”小孩一本正經,“爺爺奶奶姑姑姨姨都說忻兒長相有一半兒像爹爹。”
  “嗬嗬!”大人笑了,聲音開心、欣慰,“寶貝兒,爹爹一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有你這個女兒!”
  “……我們呢……”由門外傳進來男孩兒隱隱的哀歎。
  “你們啊——是爹一生最大的驕傲!”大人笑著對門外說。
  “嘿——噢——”門外滿意的聲音。
  沐夏從膳房回到“蘭薰院”,站在臥房門外,看著眼前的一切,嘴角微微勾起。
  七年前,她生下女兒,如了趙雋的願,遂了夫妻倆的心,趙雋欣喜若狂,給女兒起名——趙心忻。這個孩子,乖巧、貼心,是上天的恩賜,是全家人的心愛,趙雋尤其視若珍寶!
  這個男人,果然最愛女兒!瞧——兩個兒子站在門邊,眼巴巴望著房內,對照那倆和樂融融親昵的父女,真有些可憐兮兮的味道哦!
  沐夏搖搖頭,含笑上前,“奕兒,彥兒,準備一下,要吃早膳了。”
  趙奕和趙彥兄弟倆雖然早早搬離“蘭薰院”,卻都要回來與父母一起用膳,這——是規矩。
  “娘!早安!”
  趙奕和趙彥聽到沐夏的聲音,忙轉過身來給母親行禮問安。
  “娘親,你回來了——”
  趙心忻聽到門口的聲音,轉過頭來看到沐夏,高興地叫一聲,鑽出爹爹的懷抱,跳下床榻,奔過來親熱地抱住她的娘親。
  “寶貝兒,見了你娘親,爹爹也不要了?”趙雋在那邊裝可憐打趣,神情卻是十足的心滿意足。
  趙奕和趙彥則是更加的羨慕——誰讓他們是男孩兒呢!男孩兒大了,再也沒有理由賴在爹娘懷裏討寵愛了!唉……不過,爹也說了:男兒自立自強才能頂天立地,女孩兒則是用來寵的需要他們保護——哈!至少,這一點他們比妹妹強哦!
  沐夏低下頭,輕輕撫摸女兒仰高的小臉,這張小臉,有他的額頭,有她的眉眼,有他的鼻梁,有她的嘴巴……完全融合她與他的特征,一如她曾經期待的樣子。
  她期待的——都實現了!
  晉靖王府別業。
  依然還是二月,依然還是那片梅林,依然還是那座亭子,沐夏與趙雋依然坐在亭子裏,賞梅花。
  “梅花,生於天地之間,卻是‘不受塵埃半點侵’……”趙雋抬頭看看頂上一樹白梅,低頭注視懷中的如花美眷,不禁情動於衷,“夏兒,你便是這白梅花。”
  是的,她清雅、卓絕,身處紅塵,卻不為俗世所惑;恬淡、安適,紛紛擾擾置之身外;聰慧、靈動,從不讓生活成為負擔。十幾年的歲月彈指一揮便過去了,他對她的愛卻不曾消,不會減,日愈深濃,與她相守,惟願長長久久,生生世世……
  “雋——”沐夏握住趙雋的手,十指交纏,貼合得密密實實,“做你的妻子,我很幸運!”
  是的!很幸運!這個男人,有他的驕傲、矜持,甚至冷酷,可是,他願意為她放下一切,願意對她敞開心扉,愛得專注、恒久,全心全意!被他愛,除了幸運,隻有幸福!
  “也是我的幸運!”趙雋回握沐夏的手,覺得幸運的同時也覺得慶幸,“夏兒,謝謝你當初願意嫁給我!”
  “那麽,我是不是也應該感謝夫君當初願意娶我?”沐夏俏皮地笑。
  “說起來……的確是!”趙雋刮一下妻子的小鼻子,珍愛地抱緊她。
  人生,是多麽不可思議!想當初,他們一個娶得不甘,一個嫁得不願,彼此有過冷落,有過疏離,不曾想後來演變為至死不渝!冥冥之中,一切皆非定數,一切,又是注定了的!因為,他們願意對彼此用心!
  紅塵紛紛擾擾,困惑了幾多人心,有人沉溺,有人超脫,聰明者不會庸人自擾!所以,人生於世,該舍便舍,該放便放,該追逐便追逐,該堅持便堅持!
  該愛便愛!
  正如《雁丘辭》裏說的: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癡情的不隻是天上雙飛的大雁,紅塵——自有共舞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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