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桐華:大漠謠(上下)

(2009-03-13 07:23:30) 下一個

  (一)
  日子輕快一如沙漠中的夜風,瞬間已是千裏,不過是一次受傷後的休息,草原上的草兒已經枯萎了三次,胡楊林的葉子黃了三次。三年多時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隨著狼群,從漠北流浪到漠南,又從漠南回到漠北。打鬧嬉戲中,我似乎從未離開過狼群,與阿爹在一起的六年似乎已湮沒在黃沙下,可惜……隻是似乎。
  沉沉黑夜,萬籟俱靜,篝火旁,我和狼兄一坐一臥,他已酣睡,我卻無半絲睡意。白日我再次看到匈奴軍隊,三年中的第一次,措手不及間隆隆馬蹄聲驚醒了塵封多年的過去。
  ……
  九年前,西域。
  一個人躺在沙漠中,我盯著他的眼睛,他也盯著我。有蜥蜴從他臉上爬過,他一動不動,我好奇地用爪子輕拍了拍他的臉頰,他依舊沒有動,但微不可見地扯了下嘴角,好象在笑。
  我從太陽正中研究到太陽西落,終於明白他為什麽躺著不動,他快要渴死了。
  直到現在我依舊不明白我為什麽要救他?為什麽把自己很費力,很費力捉住的小懸羊給了他?為什麽莫名其妙地給自己找了個阿爹?難道隻因為他的眼睛裏有一些我似乎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覺?飲過鮮血的他,恢複體力的他,做了據說人常做的事情——恩將仇報。他用繩子套住了我,把我帶離了狼群生活的戈壁荒漠,帶進了人群居住的帳篷。
  他喝了小懸羊的鮮血,可是他卻不準我再飲鮮血,吃生肉。他強迫我學他直立行走,強迫我學他說話,還非要我叫他“阿爹”,為此我沒有和他少打架,他卻一無畏懼,每一次的打架都是我落荒而逃,他又把我捉回去。
  折磨苦難煎熬,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如此對我,他為什麽非要我做人?做狼不好嗎?他和我說,我本就是人,不是狼,所以隻能做人。當我開始學寫字時,我想明白了幾分自己的身世:我是一個被人拋棄或者遺失的孩子,狼群收養了我,把我變成了小狼,可他又要把我變回人。
  “不梳了!”我大叫著扔掉梳子,四處尋東西出氣。折騰得我胳膊都酸了,居然還沒有編好一條辮子,本來興衝衝地想在湖邊看自己梳好辮子的美麗樣子,卻不料越梳越亂,現在隻有一肚子氣。
  天高雲淡,風和日麗,隻有一隻半大不小的牛在湖邊飲水。我鼓著腮幫子看了會黑牛,偷偷跑到它身後,照它屁股上飛起一腳,想把它趕進湖中。牛“哞”地叫了一聲,身子紋絲不動,我不甘心地又跳起給了它一腳,它尾巴一甩,扭身瞪著我。我忽然明白事情有點不妙,找錯出氣對象了。應該欺軟不欺硬,這頭牛是塊石頭,我才是那個蛋。
  我決定先發製牛,弓著腰猛然發出了一聲狼嘯,希望能憑借狼的威勢把它嚇跑。往常我如此做時,聽到的馬兒羊兒莫不腿軟奔逃,可它居然是“哞”地一聲長叫,把角對準了我。在它噴著熱氣,刨蹄子的刹那,我一個回身,“嗷嗷”慘叫著開始奔跑。我終於明白為什麽罵固執蠢笨的人時會用“牛脾氣”了。
  狼和牛究竟誰跑得快?我邊“啊啊”叫著,邊琢磨著這個問題,等我屁股堪堪從牛角上滑過時,我摸著發疼的屁股,再沒有空胡思亂想,專心地為保命而跑。
  左麵,急轉彎,右麵,再急轉彎,左麵……
  “牛大哥,我錯了,你別追我了,我再不敢踢你,我以後隻欺負羊。”我已經累得快要撲倒在地上,這隻牛卻蹄音不變,得得的想要我的命。
  “臭牛,我警告你,別看現在就我一隻狼,我可是有很多同伴的,等我找到同伴,我們會吃了你的。”蹄音不變,威脅沒有奏效,我隻能哭喪著臉繼續跑。
  我大喘著氣,斷斷續續地道:“你傷……了我,我……我……我阿爹會把你煮著吃了的,別再追……追……我了。”
  話剛說完,似乎真起了作用,遠處並肩而行的兩個人,有一個是阿爹。我大叫著奔過去,阿爹大概第一次看我對他如此熱情,隔著老遠就大張雙手撲向他懷中。腦子一熱,竟然不辨原因,隻趕著走了幾步半屈著身子抱我,等他留意到我身後的牛時,急著想閃避卻有些遲了。他身旁的男子箭步攔在了阿爹身前,麵對牛而站。
  我大瞪著雙眼,看著牛直直衝向他,眼看著牛角就要觸碰到他,電光火石間,他雙手同出,握住了牛的兩隻角,黑牛憤怒地用力向前抵,蹄子踏得地上草碎塵飛,他卻紋絲不動。我看得目瞪口呆,腦子裏唯一冒出的話是:如果他是狼,肯定是我們的狼王。
  阿爹抱著我避開幾步,笑讚道:“常聞人讚王爺是匈奴中的第一勇士,果然名不虛傳。”那個少年側頭笑道:“一點蠻力而已,所能降服的不過是一頭小蠻牛,哪裏能和先生的學識比?”
  阿爹看我掙紮著要下地,放了我下去,“我所懂的不過是書上的死道理,王爺早已經從世事中領會。”
  我走到少年身旁,照著牛腿就是一腳,“讓你追我!還追不追?追不追?踢你兩腳,竟然敢追得我差點跑死。”
  本來已經被少年馴服了幾分的牛忽然蠻勁又起,搖頭擺尾地掙紮著。阿爹一把拽回我,對男子抱歉地說:“這是小女,性格有些刁蠻,給王爺添麻煩了,快些給王爺行禮問安。”
  我立著未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彼時的我還不懂如何去欣賞人的美醜,可那樣的英俊卻是一眼就可以體會到的,癡看了他半晌,叫道:“你長得真好看,你是匈奴人中最好看的男人嗎?不過於單也很好看,不知道等他長得和你一樣高時,有沒有你好看。”
  他輕咳兩聲,欲笑未笑地看了阿爹一眼,扭轉頭專心馴服小牛。阿爹麵色尷尬地捂住我嘴巴:“王爺見諒,都是臣管教不當。”
  黑牛戾氣漸消,他謹慎地鬆開手,放黑牛離去。轉身看見阿爹一手捂著我嘴,一手反扭著我的兩隻胳膊,而我正對阿爹又踢又踹。
  他頗為同情地看著阿爹道:“這可比馴服一條蠻牛要費心血。”
  把我和蠻牛比?我百忙之中還是抽空瞪了他一眼,他微怔一下,搖頭笑起來,對阿爹道:“太傅既然有事纏身,本王就先行一步。”
  他一走,阿爹把我夾在胳膊下,強行帶回帳篷中。我看到過草原上的牧民用鞭子抽打不聽話的兒女,阿爹是否也會如此?正準備著和阿爹大打一架時,阿爹卻隻是拿了梳子出來,命我坐好。
  “披頭散發!左穀蠡王爺不一定是匈奴中長得最好看的男人,但你一定是草原上最醜的女人。”
  我立即安靜下來,一把拽過銅鏡,仔細打量著自己,“比前一日我們看到的那個牙齒全掉光的老婆婆還醜嗎?”
  “嗯。”
  “比那個胖得路也快走不動的大媽還醜嗎?”
  “嗯。”
  我噘嘴看著鏡中的自己,頭發蓬蓬,間中幾根青草,鼻尖和臉頰上還染著幾點黑泥,說多狼狽有多狼狽,唯獨一雙眼睛,仿若秋水寒星,光華閃動。
  阿爹替我把臉擦幹淨,細心地把草揀去,用梳子一點點把亂發理順。“我們編兩根辮子,我先編一根,你自己學著編另一根,等編好了辮子,你肯定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小姑娘。”阿爹一麵替我編辮子,一麵笑說。
  ……
  篝火中的枯枝爆開,飛起幾點火星,驚醒了我的回憶,身旁的狼兄慵懶地撐了一個懶腰後又趴回地上。我拍拍狼兄的背,思緒又滑回過去。
  那年我七歲或者八歲,剛到阿爹身邊一年。那日我第一次自己編好辮子,也第一次見到伊稚斜:阿爹的好友,太子於單的小王叔,軍臣單於的幼弟,匈奴的左穀蠡王。因為他經常來找阿爹,我們熟稔起來,他隻要出去打獵都會帶上我。
  ……
  “玉謹,如果還不能背出《國策》,頭發即使全揪光,今晚也不許你參加晚宴。”討厭的阿爹低著頭寫字,頭未抬地說。
  我想起伊稚斜曾說過我的頭發象剛剪過羊毛的羊,懨懨地放棄了揪頭發,盯著麵前的竹簡,開始啃手指,“為什麽你不教於單呢?於單才是你的學生,或者你可以讓伊稚斜去背,他肯定樂意,他最喜歡讀漢人的書,我隻喜歡隨伊稚斜去打獵。”話剛說完就看見阿爹銳利的眼睛緊緊盯著我,我不服氣地說:“於單沒有讓我叫他太子,伊稚斜也說我可以不用叫他王爺。他們既然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我為什麽不可以?”
  阿爹似乎輕歎了口氣,走到我麵前,蹲下道:“因為這是人世間的規矩,他們可以直接叫你,但是你必須對他們用敬稱。在狼群中,沒有經驗的小狼是否也會對成年狼尊敬?不說身份,就是隻提年齡,估計於單太子比你大四五歲,左穀蠡王爺比你大了七八歲,你應該尊敬他們。”
  我想了會,覺得阿爹說得有些許道理,點點頭,“那好吧!下次我會叫於單太子,也會叫伊稚斜左穀蠡王爺,不過今天晚上我要吃烤羊肉,要參加晚宴,我不要背《國策》,於單才是你的學生,你讓他去背。”
  阿爹把我的手從嘴裏拽出來,拿了帕子替我擦手,“都是快十歲的人,怎麽還長不大?左穀蠡王爺在你這個年齡都上過戰場了。”
  我昂著頭,得意地哼了一聲:“我們追兔子時,他可比不過我。”忽地省起我和伊稚斜的約定,忙後悔地掩住嘴,悶著聲音說:“我答應過王爺不告訴別人,否則他以後就不帶我出去玩了,你千萬別讓他知道。”
  阿爹含笑問:“《國策》?”
  我懊惱地大力擂打著桌子,瞪著阿爹道:“小人,你就是書中的小人,我現在就背。”
  單於派人來叫阿爹,雖然他臨出門前一再叮囑我好好背書,可是我知道,他更知道,他所說的話注定全是耳旁刮過的風,阿爹無奈地看了我一會,搖頭離去。他剛一出門,我立即快樂地跳出屋子,找樂子去!
  僻靜的山坡上,伊稚斜靜靜躺在草叢中,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旁,剛欲嚇他一跳,沒想到他猛然起身捉住了我,反倒嚇我一跳。我哈哈笑著,摟住了他的脖子,“伊……王爺,你怎麽在這裏?我聽說你要娶王妃了,今兒晚上的晚宴就是特意為你舉行的。”
  伊稚斜摟著我坐到他腿上,“又被你阿爹訓話了?和他說了幾百遍我們匈奴人不在乎這些,他卻總是謹慎多禮。是要娶王妃了。”
  我看了看他的臉色,“你不開心嗎?王妃不好看嗎?聽於單說是大將軍的獨女,好多人都想娶她呢!如果不是於單年齡小,單於肯定想讓她嫁給於單。”
  他笑道:“傻丫頭,好看不是一切。我沒有不開心,隻是也沒什麽值得特別開心。”
  我笑說:“阿爹說夫和妻是要相對一輩子的人,相對一輩子就是天天要看,那怎麽能不好看呢?等我找夫君時,我要找一個最好看的人。嗯……”我打量著他棱角分明的臉,猶豫著說,“至少不能比你差。”
  伊稚斜大笑著刮了我的臉兩下,“你多大?這麽急著想扔掉你阿爹?”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悶悶地問:“是不是你和於單都知道自己多大?”他輕點下頭,我歎了口氣說:“可是我不知道呢!阿爹也不知道我究竟多大,隻說我現在大概九歲或者十歲,以後別人問我多大時,我都回答不上。”
  他笑握住我的手,“這是天下最好的事情,你居然會不高興?你想想,別人問我們年齡時我們都隻能老老實實說,我們都隻有一個選擇,可你卻可以自己選,難道不好嗎?”
  我眼睛亮起來,興奮地說:“是呀!是呀!我可以自己決定幾歲呢!那我應該是九歲還是十歲呢?我要十歲,可以讓目達朵叫我姐姐。”
  他笑著拍了我腦袋一下,看向遠方,我拽了拽他的胳膊,“我們去捉兔子吧!”他卻沒有如往日一般爽快地答應我,眺望著東方,默默出神。我伸著脖子使勁地也看向遠處,隻有牛羊,還有偶爾滑過天際的鷹,沒什麽和往常不一樣,“你在看什麽?”
  伊稚斜不答反問:“往東南走有什麽?”
  我皺著眉頭想了會,“會遇到牛羊,然後有山,有草原,還有沙漠戈壁,再繼續走就能回到漢朝,阿爹的故鄉,聽說那裏非常美。”
  伊稚斜眼中閃過一絲驚疑,“是你阿爹給你講的嗎?”
  我點點頭,他嘴角微翹,笑意有些冷,“我們的草原湖泊山川也很美。”我讚同地點頭,大聲道:“我們的鄢支山最美,我們的祁連山最富饒。”
  伊稚斜笑道:“說得好。一直往東南方走就是漢朝,漢朝沒什麽大不了,可是現在漢朝的皇帝很是不一般。”
  “他比你長得好看?”我好奇地看向東方。
  “可恨生晚了許多年,竟隻能看著他向西一點點逼近,漢朝的疆域逐漸擴大。一個衛青已經讓我們很頭疼,如果將來再出幾個大將,以現在漢朝皇帝的脾性和胃口,我們隻怕遲早要為我們的鄢支山和祁連山而戰,到時我們就不能坐在這裏看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了。可恨部族中人被漢朝的繁華富足和漢朝皇帝的厚待吸引,亡族之禍就在眼前,卻還一心都是親漢。”他雙眼盯著前方,似淡漠似痛心地緩緩而說。
  我看看東麵,再看看他,下意識地又把手伸到了嘴裏,一麵啃手指,一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輕輕摸過我的眼睛,手指在我唇上印了一下,搖頭笑起來,“希望再過幾年,你能聽懂我的話,也仍舊願意坐在我身旁聽我說話。”
  他拽出我的手,用自己的袖子把我的手擦幹淨,拖我站起,“我要回去了,今日的晚宴是為我舉行,總要打扮一下,雖是做樣子,可是這個樣子不做,不高興的人卻會不少。你呢?”
  我環顧了四周一圈,有些無聊地說:“我去找於單,下午有騎射比賽,我去看熱鬧,隻是希望別撞上阿爹。”
  氣氛輕鬆愉悅的晚宴卻因為我陷入死寂,我雙手捧著裝著羊頭的托盤,跪在伊稚斜麵前,困惑地看看強笑著的單於,看看臉帶無奈的阿爹,再看看氣鼓鼓地於單,最後望向了伊稚斜,他眉頭微鎖了一瞬,慢慢展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中卻似乎帶著暖意,讓我在眾人各色眼光下發顫的手慢慢平複下來。
  伊稚斜起身向軍臣單於行禮,“我們的王,玉謹沒有看過單於雄鷹般的身姿,竟然見了大雁當蒼鷹,臣弟想今日所有在場人心中的英雄肯定是於單太子,太子下午百射百中,馬上功夫更是不一般,日後定是草原上的又一隻頭狼。”他俯身從我手中取過托盤時,竟然快速地朝我笑眨了下眼睛,轉身走到於單桌前,屈了一條腿跪在於單麵前,低下頭,將羊頭雙手奉上。
  眾人轟然笑著鼓掌歡呼,紛紛誇讚於單大有單於年輕時的風範,各自上前給於單敬酒。於單站在跪在地上的伊稚斜麵前,取過奴役奉上的銀刀,在托盤中割下羊頭頂上的一塊肉,丟進了嘴中,從頭至尾,伊稚斜一直身姿謙卑、紋絲不動地跪著。
  單於嘴角終於露出了滿意的一絲笑,舉著酒杯上前扶伊稚斜起身,伊稚斜笑著與單於共飲了一杯酒。
  我大概是場中唯一沒有笑的人,難受地靠在阿爹身旁看著眼前我似懂非懂的一幕,如果不是我的魯莽衝動,伊稚斜不用在這麽多人麵前彎下他的膝蓋,低下他的頭,跪年齡比他小,輩份比他低,個子沒他高的於單。
  阿爹笑拍了拍我的臉頰,小聲道:“乖丫頭,別哭喪著臉,笑一笑。有懊惱的功夫,不如審視一下所犯的錯誤,杜絕以後再犯。用心琢磨一下你做錯了什麽,再琢磨一下王爺為何要這麽做,背著《國策》的權謀術,卻還做出這樣的舉動,看來我真是教女失敗,我也要審視一下自己了。”
  我不會騎馬,不能去遠處玩,能不理會阿爹的約束願意帶我出去玩的兩個人,一個因為自己闖了禍,不敢去見他,一個卻生了我的氣,不來見我。
  看到於單在湖邊飲馬,我鼻子裏哼了一聲,自顧到湖另一邊玩水。於單瞪了我半晌,我隻裝作沒看見,“你不會遊水,別離湖那麽近,小心掉進去。”
  我往前又走了兩三步,小心地試探著水可深,能不能繼續走,於單揪著我的衣領子,把我拽離了湖邊,我怒道:“你自己不會遊水,膽子小,我可不怕。”
  於單氣笑道:“明明該我生氣,你倒是脾氣大得不得了。”想起當日的事情,我心裏也確有幾分不好意思。於單選我去敬獻羊頭,我沒有奉給單於,卻奉給伊稚斜。結果即開罪了單於,又給自己心中的英雄惹了麻煩。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於單笑拉起我的手道:“如果不生氣了,我們找個地方玩去。”
  我抿著唇笑點點頭,兩人手拉著手飛跑起來。
  ……
  我十歲時因為伊稚斜第一次認真思索阿爹每日叫我背誦的文章,也第一次審視單於、伊稚斜和於單,開始約略明白他們雖然是最親的親人,可是他們也很有可能成為漢人書中描寫的骨肉相殘的敵人。
  ……
  伊稚斜的王妃梳好頭後,側頭笑問伊稚斜:“王爺,這個發髻是跟閼氏新學,我梳得可好?”
  正在看書的伊稚斜抬頭沒有表情地看著王妃的發髻,王妃臉上的笑容漸褪,正忐忑不安間,伊稚斜隨手折了一朵擺在案頭的花,起身走到王妃身旁,把花簪在她的發側,手搭在王妃肩頭,含笑道:“如此才不辜負你的嬌顏。”王妃臉頰暈紅,抬頭笑瞅了伊稚斜一眼,身子軟軟地靠在了伊稚斜身上。
  我皺著眉頭籲了口氣,轉身就走,身後傳來嬌斥聲:“誰在外麵偷看?” 伊稚斜揚聲道:“玉謹,進來。”
  我在帳篷外站了一會,扯扯自己的臉頰,逼自己擠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後才走進帳篷,向王妃行禮問安。伊稚斜眼中掠過一絲驚詫,隨即隻是淺笑著看我和王妃一問一答。
  王妃笑問:“王爺怎麽知道是玉謹在外麵呢?”
  “就她在各個帳篷間自出自入慣了,士兵見了她也不多管,除了她還有誰能悄無聲息地在外偷看?” 伊稚斜走到案前坐下,又拿起了竹冊。
  王妃站起道:“玉謹,陪我去見閼氏吧!她會很多漢朝玩藝,我們學著玩去,給你梳個漂亮的發髻,好不好?”
  我笑搖搖頭,“那些發髻要手很巧、心很聰明的人才能學會,我太笨了,學不會,我隻喜歡追兔子。”
  王妃笑起來,彎身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好一張乖嘴,怎麽先前聽人都說你脾氣刁蠻呢?我卻是越看越喜。你既不去,我隻好自己去了,不過王爺今日恐怕也沒時間陪你騎馬打獵呢!”
  王妃向伊稚斜微欠了下身子,掀簾而去。我這才舉起衣袖用力擦王妃剛才親過的地方,伊稚斜看著我,用手遙遙地點點我,搖頭而笑。我輕歎口氣,轉身要走,伊稚斜起身道:“等等我。”我扭頭看向他,他快走了幾步,牽起我的手,“出去走走的時間還有。”
  他拖著我沿著山坡,直向高處行去,“好長段日子沒見你,去見你阿爹時也不見你蹤影,你和於單和好了?”我剛點了下頭,又立即搖搖頭。
  “你們又吵架了?你要肯把剛才那假模假式地功夫花上一點對於單,肯定能把於單哄得開開心心。” 伊稚斜打趣地說。
  自從大婚後,你對王妃的寵愛整個草原都知道,我因為不想讓你為難,所以刻意討好王妃,可你又是為何?難道真如於單所說,你對王妃百般疼愛隻因為王妃的阿爹重兵在握?或因為你隻想讓她高興,所以是否是你喜歡的發髻根本不重要?我鬱鬱地看著前方,沒什麽精神地說:“你也假模假式,明明不喜歡王妃梳漢人發髻,卻說喜歡。”
  伊稚斜一掀袍子坐在了地上,拖我坐在他身邊。他瞅了我一會,輕歎口氣,“玉謹,你開始長大了。”
  我抱著膝蓋,也歎了口氣,“那天晚上你心裏難受嗎?都是我的錯,我已經聽阿爹的話仔細反省了。”
  伊稚斜望著遠處淺淺而笑,沒說難受,也沒說不難受。我定定盯著他的側臉,想看出他現在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這次又是為什麽和於單吵?”他隨口問。
  我嘟著嘴,皺著眉頭,半晌都沒有說話,他驚疑地回頭,笑問道:“什麽時候這麽扭捏了?”
  我咬了咬嘴唇,“於單說你是因為阿爹才肯帶我出去玩,是真的嗎?”
  伊稚斜低頭笑起來,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焦急地等著答案,他卻隻是笑了又笑。我怒瞪著他,他輕聲咳嗽一下,斂了笑意,凝視著我的眼睛好一會,突然俯在我耳邊低聲道:“因為你的眼睛。”他凝視著我時,極其專注,彷似一些被他藏在心裏的東西慢慢涔出,匯聚到眼中,濃得化不開,我卻看不懂。
  我的眼睛?我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凝神想了會,還是一點都不明白,不過壓在心中的一塊大石卻已落下,咧著嘴嗬嗬笑起來,隻要不是因為阿爹就好,我隻想別人因為我而對我好。
  ……
  我心中一酸,臉俯在膝蓋上輕輕歎了口氣。傻玉謹,為什麽要到事後才明白伊稚斜既然當日能哄著王妃開心,怎麽就不可以哄你這個小丫頭呢?於單的話也許全部都對,隻是我沒有聽進去,而阿爹也誤信了伊稚斜。原來看著衝動的於單才是我們中間最清醒的人,於單,於單……月兒即將墜落,篝火漸弱,發著耀眼的紅光,卻沒什麽熱度,象於單帶我去掏鳥窩那天的夕陽。
  ……
  《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我驚恐地想,難道我要一輩子背下去?阿爹究竟有多少冊書要我背?我幹嗎要整天背這些國家怎麽爭鬥,臣子怎麽玩弄權謀?
  “玉謹。”於單在帳篷外向我招手,我把竹冊往地上一砸,躥出了帳篷,“我們去哪裏玩?”問完後,才想起我又忘了向他行禮,匆匆敷衍著補了個禮。
  於單敲了我腦袋一下,“我們沒有漢人那麽多禮節,別跟著先生學成個傻女人。”我回打了他一拳,“你的娘親可是漢人,她也是傻女人嗎?”
  於單牽著我手,邊跑邊道:“她既然嫁給了父王,早就是匈奴人了。”
  於單拉我上了馬,兩人共用一驥,“先生怎麽還不肯讓你學騎馬?”
  “頭兩年我老是逃跑,怎麽可能讓我學騎馬?你還幫阿爹追過我呢!現在大概覺得我不會也無所謂,有那時間不如多看看書。”
  於單笑說:“父王說明年我可以取妻,問我右賢王的女兒可好,我想和父王說讓你做我王妃。”
  我搖頭道:“不做,等我再長高點,功夫再好一些時,我要去遊覽天下,到各處玩,況且單於和我阿爹都肯定不會答應你娶我,你是太子,將來要做單於,右賢王的女兒才和你般配。”
  於單勒住馬,半抱著我下馬,“父王那裏我可以求情。你嫁給我,就是匈奴將來的閼氏,想到哪裏玩都可以,沒有人會管你,也不會有人敢逼迫你背書。”
  我笑著反問:“可是你娘親沒有到處玩呀!我看她很少笑,似乎不怎麽快樂。漢人的書上早寫了,就是貴為國君,依舊不能為所欲為。”
  於單不屑地說:“那是他們蠢,我可不會受製於人。”
  我搖頭笑道:“左穀蠡王爺笨嗎?可他也和我說過,人生在世總免不了一個忍字,誇讚漢人講的話有道理呢!”
  於單氣瞪了我一眼,低著頭快步而行,“伊稚斜,伊稚斜,哼!”
  我朝著他背影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後,“他是你的小王叔,你即使是太子,也不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被我阿爹聽見該說你了。”
  於單沒好氣地問:“為什麽你們每一個人都誇讚他?左穀蠡王英勇善戰,左穀蠡王誠摯豪爽,左穀蠡王聰明好學……”
  我拍著手掌,哈哈笑道:“有人的眼睛要變紅了。”
  於單冷笑了幾聲道:“我眼紅什麽?遲早他要一見我就跪拜。”
  我心中猛然一顫,忙握住他的手道:“別生氣,我可沒說他比你好,他雖然有他的好,可你自然也有你的好,現在一點不比他差,將來肯定會比他好。”
  於單轉怒為笑,“不提他了,我帶你是來看鳥玩,可不是講什麽王爺。”
  兩人彎著身子在灌木從中潛伏而行,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靜靜行了一段路,聽到側麵有細微的響動,我們交換了個眼神,悄悄掩了上去,所見卻讓我和於單一動不敢動。
  於單的娘親和我的阿爹並肩而坐,兩人都是麵色蒼白,於單的母親眼淚紛紛而落,忽地她靠在阿爹肩頭,壓著聲音哭起來。
  我正納悶誰欺負了她,為什麽不去找單於哭訴?於單握著我的手一抖,拖著我就要離開,阿爹聞聲跳起,喝問道:“誰?”我害怕地想趕緊跑,於單此時卻奇怪地不肯走,拽著我走出樹叢,臉色鐵青地靜靜立在阿爹和閼氏麵前。
  阿爹眼中幾分痛苦地看著於單和我,閼氏卻是神色平靜,冷淡地看了一會兒子,居然從我們身旁揚長而過,再未回頭。
  我看看阿爹,再看看於單,起初莫名的害怕早已不見,此時隻剩不耐煩,跺著腳道:“你們看什麽看?又不是鬥蛐蛐,你盯著我,我盯著你,於單,你想知道什麽就問,阿爹,你想解釋什麽就說。”
  阿爹張了張嘴,剛想說話,於單忽然摔開我的手,一溜煙地人已經跑沒影。阿爹深吸口氣,沉默地站了一會,牽起我向外行去,“讓你好好背書,怎麽又跑出來?”
  我挽著他的胳膊,身子半吊在他的身上,隻用一隻腳一跳一跳地走著,“背書背得不耐煩,太子正好找我來玩,我就來了。剛才為什麽閼氏要靠在你身上哭?太子為什麽那麽生氣?”
  阿爹苦笑起來,“這些男女之事,現在講了你也聽不懂。”
  “你不講,我更不可能懂,你不是老說我不通人情嗎?現在正是你現身教我的機會呀!”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發,拉著我走到湖邊坐下,目光投注在湖麵上,但眼睛內卻是一片空無蒼涼,“我和閼氏少年時就已經相識,那時她還不是什麽公主,隻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兒,我也不是現在我,是一個一心想著建功立業的少年,我和她……我和她……”
  我小聲替他說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你和她互相贈送了芍藥。”
  阿爹拍了下我的背說:“《詩經》還是讀懂了,我們雖互相贈送的不是芍藥,但意思卻是一樣。”
  “那她怎麽如今做了單於的妻子?為什麽不做你的妻子?不是送了芍藥就該‘共效於飛’嗎?”
  阿爹輕聲笑起來,“為什麽?該從大處說,還是從小處說?”他雖然在笑,可我卻聽的有些害怕,往他身邊靠了靠,頭埋在他膝蓋上。
  “從國家民族大義來說,因為當年的漢朝打不過匈奴,為了百姓安寧,少死人,皇家就要和匈奴和親,卻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兒,所以從普通臣子的女兒中選容貌秀麗,才德出眾者封為公主,嫁給匈奴。從我們自己說,我膽小怯懦,不敢抗旨帶著她流亡天涯,她也不能棄父母於不顧,所以她隻能做了單於的妻子。若單於待她好,即使匈奴野蠻落後,不知禮儀,那也罷了,可單於卻是一個不懂賞花的人。她哭隻是因為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太子生氣是想多了,也是因為他畢竟是匈奴人,很多事情無法體諒,無法明白她母親的痛苦。”阿爹輕歎一聲,“如果我們再晚生幾年,趕上當今皇上親政,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覺得這話似乎聽著耳熟,想了好一會才想起兩年前,伊稚斜定親那天,他在山坡上感歎自己沒有早生幾年,不能和漢朝的皇上一爭長短,隻能看著漢朝西擴。一個漢朝的皇帝居然讓阿爹和伊稚斜一個想晚生,一個想早生。
  阿爹看我凝神思索,問道:“聽懂了嗎?”
  “一半一半,你講得皇帝單於大漢匈奴的事情我聽懂了,可我還是不懂於單為什麽那麽生氣,回頭我再慢慢琢磨,我會勸於單不要生氣。阿爹,你讓我背那些書冊,是不是不想讓我隻做花?”
  “嗯,沒有找人教你紡線織布裁衣刺繡,也沒有教給你煮飯灑掃,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所有這些東西,她都會,但她卻在受欺負,朝堂上我可以盡力幫於單爭取利益,後宮之事我卻有心無力。”
  我搖了搖阿爹的胳膊,仰頭看著他道:“我不做嬌柔的花,我做高大的樹,不會讓人欺負。”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發:“你的性子的確不象,可正因為你這個性子,我才更要你心思機敏,體察人心,能斷善謀,否則隻是一味好強,受不了他人的氣,卻又保護不了自己,那可真是不如把你丟回狼群中。”
  我低聲嘟囔道:“誰又想做人了?”
  阿爹笑道:“又在腹誹我,你現在已經是人,再回不到過去,就安心努力地做人吧!”
  我默默想了會,忽然一喜:“等於單做了單於,閼氏是不是可以嫁給你?”
  阿爹凝視著湖麵,緩緩搖了搖頭,“等於單做了單於,我就帶你回中原,你既是我的女兒,自然不能在匈奴處長呆,我隻教你寫漢字讀漢書,不肯讓你學匈奴的文字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她會做太後,於單是個孝順的孩子,她會過得很好。”
  我納悶地問:“為什麽不娶閼氏?你不想娶她嗎?匈奴可沒有漢人那麽多規矩,匈奴的閼氏可以再嫁的呀!”
  “一時的錯過,就是一生的錯過,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沒有回頭的機會。”阿爹近乎自言自語地說著,我搖搖他的胳膊:“為什麽不可以回頭?”
  “等我們回到中原,你長大時再來問我。”阿爹牽著我站起,“回吧!今天要做的功課一點都不許差,否則休想吃飯。”
  之後沒有到一年,軍臣單於意外去世…………
  我突然站起,深吸幾口氣,凝視著東方初升的太陽。原來我還是不能坦然回憶之後的一切,還是會被刺痛。
  過去已如地上燃燒殆盡的篝火,隻剩烏黑的灰燼,可若想立即把灰燼掃去,又會一不小心就燙到手,不過總有冷的一天。
  阿爹最後叮囑的話再次回響在耳邊,“玉謹,阿爹對不起你,以為可以一直看著你嫁人生子,可是如今……如今阿爹不能陪你回中原,你自己回去。這次你是兔子,他人是狼,你要逃,拚命地逃,逃回中原你就安全了。你一定要活著,答應阿爹,不管遇到什麽都要努力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阿爹唯一的心願就是你過得好。”
  太陽快活地躍上大地,我迎著明麗的陽光輕聲道:“阿爹,我會過得很好、很快樂,你也要和閼氏快快樂樂的,於單,你也是。”
  阿爹總是不願意我做狼,總是心心念念想讓我回漢朝,其實我不用逃到中原也很安全,在西域大地,沒有人能捉住如今的我,即使伊稚斜,匈奴帝國現今的單於。

  (二)
  狼兄迎著朝陽站起,一身銀毛在陽光下閃爍著千萬點微光。他昂著頭,引頸而嘯,長長的嘯聲回蕩在天地間。我也伴隨著狼兄呼嘯起來,一麵笑著高舉起雙手,彷似擁抱朝陽,擁抱新的一天。
  林間的鳥兒撲落落地騰起,驚叫著直衝向藍天。薄霧輕寒中,晨曦伴著落葉在林間歡舞,彩雲隨著鳥兒在天空飛翔。我哈哈笑著踢了狼兄一腳,“看誰先到月牙泉邊。”嘯聲未落,人已直衝出去。
  三年的時間,狼兄已長得和我齊腰高。我稱呼他狼兄並不是因為他比我大,狼兄隻是我隨口起的敬稱。實際上我重回狼群時,他還不到一歲,是個剛能獨自捕獵的小狼,可他現在已是我們的狼王。雖然在背狼處,我經常對他連踢帶踹,其實我還是很尊敬他。
  狼兄似乎感覺到我在想什麽,對著水麵不滿地哼哼了幾聲,俯下頭繼續飲水。狼兄一直認為自己英俊天下第一、武功舉世無雙,雄狼一見就臣服,雌狼一見即傾倒,奈何碰上我這隻不買他帳的狼,隻能感歎既生他,何生我?
  為了容易辨別,我也曾嚐試給其他各位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狼起名字,分別是狼一,狼二,狼三……依此類推,直到無限。我剛到時,隻需命名到“狼九十九”,如今隨著我和狼兄遠交近攻的縱橫之術,我已經完全混亂,隻記得最後一次命名是“狼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那已經是將近兩年前的事情。在我發現我看見一隻狼要想半天他的名字時,我無奈放棄了我的命名嚐試。
  當年秦朝靠著“遠交近攻”的縱橫之術,最終“一匡天下,九合諸侯”,我估計我和狼兄“一匡狼天”的霸業,隻是遲早的問題,我畢竟還是一個人,鼻子遠比不上狼兄,記憶狼貌對我還真有些困難。
  阿爹如果知道我竟然把他教給我的權謀之術首先應用到狼群中,不知道會笑還是會愁?如果當年我能早點懂事,早點明白這些,能夠幫阿爹一臂之力,是否一切會不一樣?
  “敦煌四月好風光,月牙泉邊好梳妝……”懶懶臥於一旁的狼兄,冷冷橫了我一眼,打了個響亮的噴鼻後又不屑地閉上了眼睛,正如我不認為他英武不凡,狼兄也從不認為我長得有些微好看,和毛皮水滑油光的母狼比起來,我隻怕醜得難以入狼目。
  我氣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麵編著辮子,一麵繼續唱歌,“月牙泉水清又清,丟個石頭試水深,有心打狼怕狼爪,徘徊心不定啊伊喲……”
  臨水自照,波光映倩影。三年時間,從阿爹口中的小姑娘變成了窈窕少女,雖然不能誇自己是淑女,但我知道自己是美麗的。我朝著水麵的影子做了個鬼臉,滿意地點點頭,打個呼聲,示意狼兄可以回去了。狼兄展了個懶腰,起身在前慢跑而行。
  我們立在鳴沙山高處,看著遠處蜿蜒而行的一個小商隊,看他們的樣子應該準備紮營休息。想著快要用完的鹽以及已經破爛的裙子,我蹲下身子,用無比諂媚的笑容看向狼兄,狼兄卻不領受我的諂媚,一副見到怪物被嚇到的表情,猛退了幾步,皺著整張臉,帶著幾分不耐煩瞪著我。
  我向他低低嗚叫幾聲,請他先回去,我打算去偷商隊。他無奈地看了我一會,估量著我絕對沒的商量,最後示意陪我一塊去。我撲上前摟著他的脖子笑起來,他閉著眼睛,狀似勉為其難地忍受著我,身子卻緊緊挨著我。
  自從離開阿爹,再沒有人會張開雙臂抱我入懷,可是幸運的我有狼兄,雖然他不可能抱我,不過我抱他是一樣的。
  我們兩個偷偷摸摸地潛伏著接近商隊的紮營地。這是個非常小的商隊,估計也就十個人。我心裏微感詫異,以前從沒有見過這麽小的隊伍,他們是買賣什麽的呢?我隻顧著自個琢磨,狼兄等得有些不耐煩,從背後輕輕咬了下我的屁股,我又羞又怒,回頭猛擰了下他的耳朵。
  他看我真生氣了,歪著腦袋,大眼睛忽閃忽閃,一臉不解。我無奈地歎口氣,堂堂狼王陪我在這裏偷雞摸狗,我就小女子不記大狼過,放他一次。惡狠狠地警告他不許再碰我的屁股,否則不再為他烤肉吃,說完轉頭又繼續觀察商隊。
  一個黑衣大漢手腳麻利地抬出一個輪椅放在地上,另一個紫衣大漢躬身掀起馬車簾子,一襲白映入眼中。
  那白並非如雪一般亮,而是柔和親切舒服熨貼的,彷佛把秋夜的月色搗碎浸染而成,白中泛著些微黃。少年的麵容漸漸清晰,眉目清朗如靜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蘭玉樹。他隻是靜靜坐著,我已覺得彷佛看到朗月出天山,春風過漠北。
  紫衣漢子伸手欲扶坐在馬車內的少年下車,少年淡然一笑,溫和地推開他的手,自己雙手撐著緩緩從馬車上一點點移下。我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老天總會嫉妒人世間的完美嗎?
  從馬車邊緣移坐到輪椅上時,輪椅在沙中滑動了一點,白衣少年險些摔到在沙地裏。幸虧及時拽住了馬車椽子才又穩住。紫衣大漢幾次欲伸手幫他,都被黑衣漢子看了幾眼後,又縮回了手。
  平常人從馬車下地不過一個跳躍而已,這個少年卻足足費了半盞茶的功夫。但他自始至終嘴邊含著絲淺笑,本來狼狽的動作,他做來卻賞心悅目,即使慌亂中,也透著一股從容不迫。
  少年舉頭看了會四周連綿起伏的鳴沙山後,又緩緩把目光投向那一彎靜臥在沙山包圍中的月牙泉。泉水映著湛藍的天空,碧光瀅瀅。他眼中流露著幾分讚歎,千百年來,黃沙滾滾卻不能吞嗜這彎形如月牙的泉水。
  藍天、黃沙、碧水、無風無聲,我平常看慣的冷清景色,卻因他一襲白衣,平添了幾分溫和,原來山水也有寂寞。的4d 保護版權!尊重作者!
  我隻顧盯著他看,竟然忘了我來的目的。猛然醒覺自己為何在此,一瞬間有些猶豫,偷是不偷?又立即覺得有什麽理由讓我不偷?有這麽一個少年的存在勢必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如此大好機會怎麽能錯過?
  黑衣大漢和紫衣大漢如兩個鐵塔,立在少年身後,一動不動。其餘幾個男子都在匆匆忙碌,紮帳篷,堆火做飯。我確定無人會注意到我們時,示意狼兄就在這裏等我。我慢慢向他們的駱駝爬去。先摸清楚他們到底賣什麽,看有無我需要的東西,鹽巴恐怕要等到他們做飯時才能知道放在哪裏,否則很難找。
  沙漠戈壁中的往來商旅大都依靠駱駝載運貨物長途跋涉。駱駝性情溫順,我早已摸清它們的性子,從無失手。而我在狼群中練習出的潛行手段,人也很難發現我,可我大意下居然忘了那匹牽著馬車的馬。它被解開了韁繩,在一邊悠閑地吃著幹草。我剛接近駱駝,這匹看似一直沒有注意我的臭馬居然引頸高嘶。沒有想到馬也會玩兵法,居然懂得引敵深入,一舉擒之。
  紫衣大漢和黑衣大漢迅速擋在白衣少年身前,其餘漢子向我包圍而來。我瞪了眼那匹臭馬,明顯感覺它眼裏滿是笑意,但也顧不上和它算帳了,逃跑要緊。匆匆向外奔去,狼兄無聲無息地猛然躥出,替我撲開兩個漢子,擋開了追截。
  我和狼兄正要飛奔離去。一把溫和的聲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在身後響起:“姑娘如果確定跑得過我手中七箭連發的弩弓,不妨一試。”
  我腳步一滯,停了腳步。狼兄迅速回身向我低叫,它不懂我們麵臨的困境。我無奈地皺皺眉頭,讓他先走,轉身擋在他身前。
  白衣少年手裏握著一個小巧的精鐵製作的弩弓。他看我轉身,放下了正對著我的弩弓,打量著我。一旁的紫衣漢子指了指每一匹駱駝後臀上打的一個狼頭烙印,嘲笑道:“你是瞎了眼,還是吃了熊心?居然敢打我們的主意?就是沙漠中的沙盜見了我們也有多遠避多遠。”
  狼兄因為我不肯隨他走,已經變得極其暴躁,卻仍然不肯獨自離去,一個縱躍,跳到我的身前,凶殘地盯著對麵的人群,隨時準備著一擊必殺。
  對麵的紫衣漢子打量了一眼狼兄,驚叫道:“那是狼,不是狼狗!”所有人聞言,麵色立變,緊張地看向四周。沙漠裏的狼都是群體出現,一隻並不可怕,但如果是無數隻狼,甚至能讓小的軍隊滅亡。可今天他們白擔心了,因為我的大意,附近隻有我和狼兄,召喚其他狼過來還需要一段時間。
  白衣少年對著狼兄舉起了手中的弩弓,但眼睛卻是盯著我。我忙閃身擋到狼兄身前:“請不要……傷害他,是我……我想偷你們……的東西,不是他。”
  自從回到狼群,我除了偶爾偷聽一下商旅的談話,已經三年多沒有和人類說過話。雖然經常對著狼兄自言自語,可不知道因為緊張還是什麽,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白衣少年溫和地問:“就這一隻狼嗎?”我心中暗恨,如果有其他的,我還能讓你們對我問三問四?腦子裏快速合計著,說真話?說假話?幾經權衡,覺得這個少年不好騙,而且女人的知覺告訴我,其實他早已經猜測到真相,如今的問話隻是用來安撫他身邊的漢子們。
  “隻有……這一隻。”我的話音剛落,眾人的神色都放鬆下來,又都好奇詫異地看著狼兄和我,想不通為何我可以和狼共處。
  白衣少年一麵收起弩弓,一麵說:“管好你的狼。”我點點頭,回身卻對狼兄說,我說攻擊再攻擊。又問少年:“你們要砍掉我的哪隻手?”我曾經聽到商人談論企圖偷東西的人被捉住後,經常會被砍掉手以示懲戒。
  紫衣漢子問:“你想偷什麽?”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破爛的裙子,想著白衣少年精致的衣服,囁嚅道:“我想…..我想…一條裙子。”紫衣漢子吃驚地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質問:“就這個?”我道:“還有鹽。”紫衣漢子冷聲說:“我們有幾百種方法讓你說真話,你最好……”
  白衣少年打斷了他的話,“去把那套鄯善海子送的衣裙拿來,再把我們的鹽留夠今日用的量,剩下的都給她。”紫衣漢子麵色微變,張嘴說:“九爺......”少年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低頭閉上了嘴巴。不大會功夫一個漢子捧著一套淺藍色的衣裙給我,我傻傻地接過,又拿著一小罐鹽,怔怔看著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淺笑著說:“我們一行人都是男子,沒有女子的衣裙,隻有這一套,是經過樓蘭時,一個朋友贈送於我的,希望你能喜歡。”我摸著手中羊脂般的軟滑,這應該是最名貴的絲綢。覺得這份禮物未免太昂貴,有心拒絕,最終卻禁不住誘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他微一頷首,“你可以走了。”我愣了一下,向他行了了個禮。
  一聲馬嘶從身後傳來,我回身氣瞪了一眼那匹馬,但拿人的手軟,如今礙於它的主人,肯定不能和它計較。狼兄卻不管什麽人情麵子,猛然一個轉身,全身毛發盡張,仰天長長的呼嘯起來,嘯聲未盡,幾匹駱駝已全部軟倒在沙地裏,那匹馬兒雖沒有倒下,可也四腿直哆嗦。
  我不禁放聲大笑,不給你個狼威,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沙漠裏的大王?統禦幾萬頭狼的狼王,豈是你惹得起的?許是被我肆無忌憚地爽朗笑聲驚住,白衣少年神情微怔,定定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臉上一紅,忙收住了笑聲,他也立即移開眼光,讚歎地看向狼兄,“這匹馬雖不是汗血寶馬,可也是萬中選一的良駒,據說可獨力鬥虎豹,看來全是虛言。”
  我歉然地道:“虛言倒是未必,尋常的虎豹是不能和我的狼兄相比的。”說完趕緊催狼兄走,我看他對那匹萬中選一的良駒很有胃口的樣子,再不走不知道要出什麽亂子。
  走遠了,回頭看他們,黃沙碧水旁的那襲白衣似乎也成了沙漠中一道難忘的風景。我不知他是否能看見我,卻仍舊用力地向他揮了揮手後才隱入沙山間。
  篝火旁隻有我和狼兄,別的狼都因為畏懼火而遠遠躲著。狼兄最初也怕火,後來我教著他慢慢適應了火,其它狼卻沒有這個勇氣。我強迫狼一、狼二他們在篝火旁臥下,不但從沒有成功過,反倒我摧殘狼兒的惡行在狼群中廣為流傳,我成為狼媽媽嚇唬晚上不肯睡覺小狼的不二法寶,一提起要把他們交給我,再刁鑽淘氣的小狼也立即畏懼地乖乖趴下。
  我攤開整條裙子,仔細看著。不知道是用什麽植物上的色,才有這夢幻般的藍。手工極其精致,衣袖邊都密密繡著朵朵流雲。一條墜著小珍珠的流蘇腰帶,係上它,隨著行走,珍珠流蘇肯定襯托的腰身搖曳生姿。樓蘭女子終年都必須用紗巾覆臉,所以還有一條同色薄沙遮麵絲巾,邊角處一圈滾圓的大珍珠。當戴上這個絲巾遮住臉時,那一圈珍珠正好固定在頭發上,渾然天成的發箍。如果在家中不需要遮臉時,放開的絲巾垂在頭後,襯托著烏發,與頭頂的珍珠發箍,又是一個別致的頭飾。
  我側頭看著狼兄,問道:“這衣裙是不是太貴重了?你說那個九爺為什麽會給陌生人這麽貴重的東西?這麽多年我竟然還是改不了一見美麗東西就無法拒絕的毛病……”狼兄早已經習慣於我的喋喋不休,繼續安然地閉著眼睛睡覺,無視我的存在。
  我揪了下他的耳朵,他卻一動不動,我隻好收起自己的羅嗦,靠在他身邊慢慢沉入睡鄉。
  又到滿月的日子。我一直困惑於狼對月亮的感情,他們每到這個時候總是分外激動,有的狼甚至能對著月亮吼叫整個晚上。所以,現在這片大漠中,一片鬼哭狼嚎。膽小點的旅人今夜恐怕要整夜失眠了。
  黑藍天幕,月華如水,傾瀉而下,落在無邊無際,連綿起伏的大漠上,柔和地泛著銀白的光。我穿著我最貴重的裙子,與狼兄漫步在沙漠中。
  藍色的裙裾隨著我的步伐飄飄蕩蕩,起起俯俯。用珍珠發箍束於腦後的萬千青絲與紗巾同在風中飛揚。我脫去鞋子,赤腳踏在仍有餘溫的細沙上,溫暖從足心一直傳到心裏。極目能直看到天的無窮盡頭,一瞬間,我有一種感覺這個天地彷佛都屬於我,我可以自由翱翔在期間。我忍不住仰頭看著月亮長嘯起來,狼兄立即與我嘯聲應和,茫茫夜色中無數隻狼也長嘯呼應。
  我和狼兄登上一個已經風化得千瘡百孔的土墩高處,他昂然立著,俯瞰著整個沙漠。他是這片土地的王者,他正在審閱著屬於他的一切。我雖有滿腹的感慨,卻不願打擾他此時的心情,遂靜靜立在他的身後,仰頭欣賞起月亮。
  狼兄低叫了一聲,我忙舉目向遠處望去,但我目力不如他,耳力不如他,看不到、聽不到他所說的異常,除了狼兒嘯聲傳遞著的信息,於我而言那仍然是一片美麗安靜的夜色。
  過了好大一陣,我漸漸能聽出藏在夜色中的聲響。越來越近,好似上千匹馬在奔騰,狼兄嘲笑說,沒有我判斷的那麽多。再過了一會,我漸漸能看得分明,果如他所言,夜色下大概十幾個人的商旅隊伍在前麵疾馳,後麵一兩百人在追逐,看上去不是軍隊,應該是沙盜。
  半天黃沙,馬蹄隆隆,月色也黯淡了許多。狼兄對遠處的人群顯然很厭煩,因為他們破壞了這個屬於狼的夜晚,但不願爭鬥,他搖晃下腦袋,趴了下來。狼群有狼群的生存規則,規則之一就是不到食物缺乏的極端,或者為了自保,狼是盡量避免攻擊人,不是懼怕,隻是一種避免麻煩的生存方式。
  我穿好鞋子,戴上麵紗,坐了下來,看著遠處結局早已經注定的廝殺。據說被沙盜盯上是不死不休,何況力量如此懸殊的爭鬥。前方的商旅隊伍中已經有兩個人被砍落下馬,緊跟而至的馬蹄踐踏過他們的屍身,繼續呼嘯向前。
  突然一匹馬的馬腿被沙盜們飛旋而出的刀砍斷,鮮血飛濺中,馬兒搖晃著向前俯衝著跪倒在地上,馬背上的人被摔落在地,眼看著他就要被後麵的馬蹄踐踏而死,前方的一個人猛然勒馬一個回旋,把落馬的人從地上拉起,繼續向前急衝,但馬速已經明顯慢了下來。被拎起的那個人掙紮著欲跳下馬,而救了他的人似乎對他很不耐煩,揮手就砍向他的後脖子,他立即暈厥,軟軟地趴在了馬上。
  我的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層氤氳血色,鼻端似乎能聞到絲絲惺甜。三年前的漫天馬蹄聲再次得得回響在耳邊。我忍不住站起來,眼睛空茫地看著下方。
  於單和我騎著整個匈奴部族最好的馬,逃了兩日兩夜,卻仍舊沒有逃到漢朝,仍舊沒有避開追兵。於單的護衛一個個死去,最後隻剩下我們。我有些害怕地想我們也會很快掉下馬,不知道那些馬蹄子踏在身上痛不痛。伊稚斜,你真的要殺阿爹和我們嗎?如果你殺了阿爹,我會恨你的。
  “玉謹,我要用刀刺馬股一下,馬會跑得很快。等我們甩開追兵一段,我就放你下馬,你自己逃。你小時候不是在這片荒漠中做過狼嗎?這次你重新再做狼,一定要避開身後的獵人。”
  “你呢?阿爹說要我們一起逃到中原。”
  我隻記得馬兒跑得快,可忘了已經跑了兩日兩夜的馬,馬股上又不停流血的馬,這快又能堅持多久?還有那血腥氣,引得不知道我已經單獨跑掉的追兵勢必隻會追他。
  沙盜好象對這個遊戲的興趣越來越大,竟然沒有再直接砍殺任何一個人,隻是慢慢從兩邊衝出,開始包圍商隊。
  眼見包圍圈在慢慢合攏,我猛然拿定了主意,這次我非要扭轉上天已定的命運。看了眼狼兄,對著前方發出一聲狼嘯。狼兄抖了抖身子,緩緩立起,微昂著脖子,嘯聲由小到大,召喚著他的子民。
  刹那間茫茫曠野裏狼嘯聲紛紛而起,一隻隻狼出現在或高或低的沙丘上,殘壁上。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夜色中,一雙雙閃爍著綠光的眼睛彷佛點燃了通向地獄大門的引路燈。
  不知道沙盜們屬於哪個民族,大吼著我聽不懂的話,立即放棄了追擊商旅,開始急速地向一起團聚,一百多人一圈圈圍成了一個隊伍尋找著可以逃生的路口,可四周全是狼,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另一個地方少。群狼遙遙盯著他們,他們也不敢貿然攻擊狼群。生活在沙漠裏的沙盜又被稱為狼盜,他們應該很了解一場不死不休的追逐是多麽可怕。
  那個商旅隊伍也迅速靠攏,雖然弱小,但他們都有著極其堅強的求生意誌。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旁邊是沙漠中令人聞風喪膽的沙盜,外圍是上萬隻的狼,一般的商旅在麵對這樣的情形時還能隊伍如此整齊?
  狼群的嘯聲已停,沙盜們也沒有再大吼大叫,靜謐的夜色中透著幾絲滑稽,真正人生無常!這麽快沙盜就從捕獵者的角色成為了被獵者。我估計他們該想用火了,可惜附近沒有樹木,即使他們隨身攜帶著火把,那點螢火之光也衝不出狼群。  
  沙盜逐漸點起了火把,我拍了拍狼兄,“估計他們已經沒有興趣再追殺別人,讓狼群散開一條道路放他們走。”狼兄威風擺夠,剛才因他們而忍著的不高興也已消散,沒什麽異意地呼嘯著,命狼群散開一條路。
  起先在混亂中一直沒有人注意隱藏在高處的我們,這會狼兄的呼嘯聲忽然在安靜中響起,所有人立即聞聲望向我們。狼兄大搖大擺地更向前走了幾步,立在斷壁前,高傲地俯看向低下的人群,根根聳立如針的銀發在月光下散發著一層銀光,氣勢非凡。
  我氣踢了他一腳,又開始炫了。唉!今夜不知道又有多少隻母狼要一顆芳心破碎在這裏。
  此時狼群已經讓開一條道路,沙盜呆呆愣愣,居然全無動靜,一會仰看向我們,一會又盯著那條沒有狼群的道路,不知道是在研判我和狼兄,還是在研判那條路是否安全。
  我不耐煩起來,也不管他們是否能聽懂漢語,大叫道:“已經給了你們生路,你們還不走?”沙盜們沉默了一瞬,猛然揮舞著馬刀大叫起來,跳下馬,向我們開始跪拜。我愣了一下,又迅即釋然,沙盜們雖然怕狼,可也崇拜狼的力量、殘忍和堅韌,他們自稱為狼盜,也許狼就是他們的精神圖騰。他們叩拜完後,又迅速跳上馬,沿著沒有狼的道路遠遁而去。
  待滾滾煙塵消散,我長嘯著讓下麵的狼群都該幹嗎就幹嗎去,夜色還未過半,你們悲傷的繼續悲傷,高興的仍舊高興,談情說愛的也請繼續,全當我沒有打擾過你們。狼群對我可不象對狼兄那麽客氣,齊齊噓了我一聲,又朝我呲牙咧嘴了一下,方各自散去。聽在人類耳裏,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我看了眼低下的商旅,沒什麽心思與他們說話,招呼狼兄離去。我們剛跳躍下土墩,沒有行走多遠,身後馬蹄急急,“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我回身微點了下頭,隻是快跑,想甩脫他們。
  “姑娘,請等等!我們被沙盜追趕中已經迷失了方向,還請姑娘再指點我們一條路。”
  他們如此說,我隻能請狼兄先停下。他們的馬離著狼兄老遠,就抵著腿嘶鳴著,死活不肯再多走一步,我讓狼兄留在原地,收斂一下身上的霸氣,也斂去自己身上狼的氣息,向他們行去,他們立即紛紛下馬。大概因為我穿著的這條衣裙是樓蘭服飾,他們為了表示對我的尊敬,向我行了一個樓蘭的見麵禮,又用樓蘭語向我問好。我摘下麵紗,“我雖然穿著樓蘭服裝,可不是樓蘭人,他們的話我也聽不懂。”
  一個男子問道:“你是大漢人?”我躊躇了一下,我是嗎?阿爹說過他的女兒自然是漢人,那麽我應該是大漢人了,遂點點頭。
  一個聲音在眾人後麵響起,“我們是從長安過來購買香料的商隊,不知姑娘是從哪裏來?” 循聲望去,我認出他就是那個救人的人。
  沒有想到隻是一個年紀十六七的少年,身姿挺拔如蒼鬆,氣勢剛健似驕陽,劍眉下一雙璀璨如寒星的雙眸,正充滿探究地盯著我,臉上帶著一抹似乎什麽都不在乎的笑。我避開他刀鋒般銳利的目光,低頭看向地麵。
  他感覺到了我的不悅,卻仍舊毫不在意地盯著我。他身旁的一個中年男子忙上前幾步,陪笑道:“大恩難言謝,姑娘衣飾華貴,氣宇超脫,本不敢用俗物褻瀆,但我們正好有一副珍珠耳墜,堪堪可配姑娘的衣裙,望姑娘笑納。”一麵說著,中年人已經雙手捧著一個小錦盒,送到我麵前。
  我搖搖頭,“我要這個沒用,你們若有女子的衣裙倒是可以給我一套。”幾個男人麵麵相覷。
  我道:“沒有就算了,你們想去哪裏?”中年男子道:“我們想去敦煌城,從那裏返回長安。”我微一沉吟道:“從此處到鳴沙山月牙泉要四天的路程,我隻能領你們到那裏。”
  眾人聞言都臉顯憂色,隻有那個少年依舊嘴角含著抹滿不在乎的笑。中年男子問道:“從月牙泉進敦煌城的路我們認得。但有近路嗎?我們的駱駝被沙盜追擊時已經劫去,大部分的食物和水也丟了,如果不快點,我怕我們僅餘的水支撐不到月牙泉。”我道:“我說的天數是我的速度,你們有馬,應該能快一到兩天。”他們聞言,神色立即緩和許多。
  他們決定先休息吃東西,恢複一下被沙盜追擊一日一夜後的體力再上路。征詢我的意見時,我道:“我整天都在沙漠中遊蕩,沒什麽事情,隨便你們安排。”心中卻暗驚,這麽幾個人居然能被沙盜追擊一日一夜,如果不是沙盜占了地勢之力,他們之間還真難說誰輸誰贏。
  我吩咐狼兄先行離去,但求他派幾隻狼偷偷跟著我。狼兄對我與人類牽扯不清,微有困惑,卻隻是舔了下我的手,小步跑著優雅地離開。
  商隊拿出了食物和水席地而坐,我離開他們一段距離,抱膝坐在沙丘上。人雖多,卻一直保持著一種尷尬的沉默,我判定他們並非普通的商隊,但和我沒什麽關係,所以懶得刺探他們究竟是什麽人。而他們對我也頗多忌諱,不知道是因為我與狼在一起,還是因為我身份的可疑,一個穿著華貴樓蘭服飾,出沒在西域的女子自稱是漢人,卻說不出來自何方。
  那個先前要送我珍珠耳墜的中年人,笑著走到我身前,遞給我一個麵餅,聞著噴香的孜然味,我不禁咽了口口水,不好意思地接過,“謝謝大叔。”
  中年人笑道:“該謝謝的是我們,叫我陳叔就可以。”一麵指著各人向我介紹道:“這是王伯,這是土柱子,這是……”他把所有人都向我介紹了一遍,最後才看向坐在眾人身前,一言不發的少年,微微躊躇著沒有立即說話。我納悶地看向少年,他嘴角露了一絲笑意道:“叫我小霍。”
  我看大家都笑眯眯地看著我,側頭想了下說:“我叫玉……我叫金玉,你們可以叫我阿玉。”除了上次在月牙泉邊偶遇那個九爺,我已經三年多沒有和人群打過交道。在名字脫口而出的刹那,我突然決定給自己起一個新名字,從今後沒有玉謹,隻有謹玉,金玉。
  休息後,商隊準備上路,他們讓兩個身形較小的人合騎一匹馬,勻了一匹馬給我。我道:“我不會騎馬。”十幾個人聞言都沉默地看著我,小霍想了想,無所謂地說:“你和我同騎一匹馬吧!”他話出口,眾人都緊張地盯著我。
  我微微猶豫了下,點了點頭。眾人臉上的凝重之色方散去,彼此高興地對視,隨即又記起我,有些歉然地看著我。西域雖然民風開放,可陌生男女共用一驥依舊罕見。小霍卻神色坦然,隻是笑著向我行了一禮,“多謝阿玉姑娘!”
  小霍上馬後,伸手拉我上馬。我握住他的手,心中暗想,這是一雙常年握韁繩和兵刃的手,粗糙的繭子,透著一股剛硬強悍,而且從他的繭結位置判斷,他應該練習過很多年的箭術。我坐在他身後,兩人身體都挺得筆直,馬一動不動,別人偷眼看著我們,卻不好相催,隻在前麵打馬慢行。
  他道:“我們這樣可不成,我一策馬,你非跌下去不可。”他的聲音雖然輕快,可他的背脊卻出賣了他,透著一點緊張。我暗笑起來,心裏的尷尬全化作了嘲弄,原來你並非如你表現的那樣事事鎮定。我稍微往前挪了挪,伸手抓住他腰身兩側的衣服道:“可以了。”
  他立即縱馬直奔,眾人都跟著快跑起來。跑了一會,他忽地低聲道:“你要再想個法子,我衣服再這麽被你扯下去,我要赤膊進敦煌城了。”
  其實我早就發覺他的衣服被我抓得直往下滑,但卻想看看他怎麽辦,隻是暗中做好萬一被甩下馬的準備。我壓著笑意道:“為什麽要我想?你幹嗎不想?”
  他低聲笑道:“辦法我自然是有的,不過說出來,倒好似我欺負你,所以看你可有更好的方法?”
  我道:“我沒什麽好主意,你倒說說你的法子,可行自然照辦,不可行那你就赤膊吧!”
  他一言未發,卻突然回手一扯我胳膊,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腰上。我對馬性不熟,不敢劇烈掙紮,被他一帶整個身子往前一撲恰貼在他背上。此時一隻胳膊被他帶著,還摟著他腰,隨著馬兒的顛簸,肢體相蹭,兩人的姿勢說多曖昧有多曖昧。
  我的耳朵燒起來,有些羞,更是怒,扶著他腰,坐直了身子,“你們長安人就是這麽對救命恩人的嗎?”他滿不在乎地道:“比讓你摔下馬總好些。”我欲反駁他,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冷哼了一聲,隻得沉默地坐著,心裏卻氣難消。手上忍不住加了把力氣,狠狠掐著他腰,他卻恍若未覺,隻是專心策馬,我鼓著腮幫子想,這人倒是挺能忍疼。時間長了,自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又慢慢鬆了勁。
  再次與人共用一驥馬,我的心思有些恍惚,昨日又一夜未睡,時間一長,竟然彷若小時候一般,下意識地抱著小霍的腰,趴在小霍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驀然驚醒時,刹那從臉頰直燒到脖子,立即直起身子,想放開他。小霍似猜到我的心思,一把穩住我的手,“小心掉下去。”我強壓著羞赧,裝作若無其事地鬆鬆扶著他腰,心中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縱馬快馳了一整日後,方下馬休息,小霍看我低著頭一直不說話,坐到我身邊低聲笑道:“我看你是個很警覺的人,怎麽對我這麽相信?你不怕我把你拉去賣了?”
  我的臉又燙起來,瞪了他一眼,起身走開,重新找了塊地方坐下。說來也奇怪,雖然明知道他的身份有問題,可偏偏不覺得他會害我,總覺得以這個人的高傲,他絕對不屑於用陰險手段。
  他拿著食物又坐到了我身旁,默默遞給我幾塊分好的麵餅,我瞥了他一眼,沉默地接過餅子,不知何時,他眼中原有的幾分警惕都已消失,此時隻有笑意。
  大概是思鄉情切,商隊中的人講起了長安城,細致地描繪著長安的盛世繁華,那裏的街道是多麽寬大整潔,那裏的屋宇是多麽巧奪天工,那裏的集市是多麽熱鬧有趣,那裏有最有才華的才子,最嫵媚動人的歌舞伎,最英勇的將軍,最高貴的仕女,最香醇的酒,最好吃的食物,世上最好的東西都可以在那裏尋到,那裏似乎有你想要的一切。
  我呆呆聽著,心情奇怪複雜,那裏的一切對我而言,熟悉又陌生。如果一切照阿爹所想,也許我現在是和阿爹在長安城,而不是獨自流浪在沙漠戈壁。
  人多時,小霍都很少說話,總是沉默地聽著其他人的描繪,最後兩人在馬背上時才對我道:“他們說的都是長安城光鮮亮麗的一麵,並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他們口中的一切。”我“嗯”了一聲,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兩天後,我們在月牙泉邊揮手作別。我因為有了新的想法,當他們再次對我說謝謝時,我大大方方地提出如果他們路費寬裕,能否給我一些銀子作為對我領路的酬謝。
  小霍一愣後,揚眉笑起來,給了我一袋銀子,躊躇著想說些什麽,最終卻放棄了,極其認真地道:“長安對你而言,不比西域,你一切小心。”我點點頭,拿著自己掙來的銀子離去。
  走出老遠,終於沒有忍住,回頭望去。本以為隻能看到離去的背影,沒想到他居然沒有離開,猶騎在馬上,遙遙目送著我。促不及防間兩人目光相撞,他麵上驀地帶了一絲驚喜,我心中一顫,趕緊扭回頭,匆匆向前奔去。
  自從和小霍他們的商隊分別後,我跟著狼群從戈壁到草原,從草原到沙漠,夜晚卻時時捧著那一袋銀子發呆。
  我留戀著狼兄他們,也舍不得這裏的黃沙、綠地和胡楊林。可是我難道在這裏與狼群生活一輩子嗎?正如阿爹所說,我畢竟是人,我已經不可能完全做一隻狼了。
  幾經琢磨,我決定離開。狼兄的狼生正過得波瀾起伏,前方還有無數的挑戰,一個也許西域狼史上最大的王國等著他。可我的人生才剛開始,我的生命來之不易,不管前方是酸是甜,是苦是辣,我都要去嚐一嚐。正如那些牧歌唱的,寶刀不磨不利,嗓子不唱不亮。沒有經曆的人生又是多麽黯淡呢?如同失去繁星的夜空。我要去看看長安城,看看阿爹口中的大漢,也許我可以做阿爹心中美麗的漢家女。

  (三)
  我在敦煌城付了足夠的銀子,一個去往長安的商隊答應帶我同行。我帶著我的全部家當和其他四個人擠在一輛馬車上。所謂全部身家,值錢的不過是那一套樓蘭衣裙。
  阿爹曾給我講過很多長安城的景致,我也無數次想象過長安城的樣子,可是仍然被它的雄宏莊嚴震懾。目測了下我正在走的道路,大約寬十五丈,路麵用水溝間隔分成三股,中間的寬六七丈,兩側的邊道各四丈左右。剛進城時,駕車的漢子滿麵自豪地告訴我,中間的是禦道,專供大漢天子用,兩側的供官吏和平民行走。
  望眼所及,美輪美奐的宅第櫛比鱗次,屋簷似乎能連到天邊,寬闊的道路兩側栽植著槐榆鬆柏等各種樹木,鬱鬱蔥蔥,枝葉繁茂,給這座皇城平添了幾分柔美。
  我抱著我的包裹,不停地沿街道走著,沉浸在初見長安城的興奮中。一個屋角,一座拱橋都讓我驚歎不已,我想我開始有些明白阿爹的感情了,從小看慣這樣精致繁麗的人隻怕很難愛上“簡陋”的帳篷,和左看右看,不是牛就是羊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色轉暗時,我才意識到我該找地方歇息。雖然選擇了最便宜的客棧,可手裏的銀子也隻夠住十幾日。我在菜油燈下仔細地點了兩遍銀子後,忍不住懷念起西域不用花錢的日子,我以後該何以為生?
  正在燈下發呆,猛然想起菜油燈是要另收油錢的,趕忙收好東西,熄燈睡覺。黑暗中,發了一小會子愁,又笑起來。長安城那麽大,能養活那麽多人,難道我比別人差?我有手有腳,難道還會餓死?真是杞人憂天!
  可是當我在長安城轉遍三圈時,我開始懷疑,我真能養活自己嗎?奴婢,歌舞妓,這些都要賣身,我肯定不會賣了自己,讓別人主宰自己的生活。刺繡製衣,我卻都不會。女子該會的我竟然都不會,而且最麻煩的是我沒有保人,有一家店聽到我會算帳,工錢要的隻是男子的三分之一,那個精明的老板娘頗動了心,可當她問我“有長安城的人能作你的保人嗎?”我的搖頭,讓她非常遺憾地也搖了頭。他們不能雇傭一個不知道底細的人。
  我試圖找過小霍他們,想著至少他們能給我做保人,可一家家商家詢問過去,卻全都是搖頭,沒有見過這樣的香料商人,我無奈失望下有點怨小霍,果然是騙了我。
  九九重陽佳節近,性急的店鋪已經在門口插上茱萸,賣花人的攤鋪上也加擺了茱萸,酒店的菊花酒一壇壇壘在店外吸引往來者的注意,人人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悅中,而我已身無分文。從昨天起就沒有吃過一口東西,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棲身何處。
  空氣中辛烈的茱萸氣,雅淡的菊花香,人們臉上的喜色,這一切都與我不相關,我在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獨自一人。
  我抱著包裹向城外行去。西邊有一片白樺林,我今夜打算住在那裏,至少可以生一堆火,讓自己暖和一些,運氣好也許可以逮一隻兔子什麽的。露宿野外對我來說家常便飯,可餓肚子實在不好受。
  心情沮喪時,我曾想過是否來錯了,琢磨著把包裹裏的那套樓蘭衣裙當掉就有足夠的錢回西域。可轉而又覺得十分不甘心,阿爹恐怕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悉心調教的漢家女兒居然會在漢朝的長安城活不下去。
  到了白樺林,發現與我想法相同的人不少,很多乞丐都選擇了在這裏休息,三五成群地圍在篝火前吃東西聊天。
  我默默穿行在一堆堆篝火間,飯菜的香氣讓我的肚子開始疼,我看中了一株大樹,正準備今夜就在它身旁睡一覺,篝火旁的一個乞丐已經大叫著跳起來,破口大罵道:“死丫頭,你懂不懂規矩?那是你爺爺的地盤。”
  我轉身怒盯著他,他又沒有象狼一樣撒尿標注自己的勢力範圍,我即使無意冒犯,也不必口出髒言。可想了想,我何必和他一個渾人計較,遂低頭走開,另覓他處。
  他身旁的漢子不懷好意地盯著我,舔了下嘴唇道:“丫頭,那一片都有人占了,不過你若肯給爺唱隻曲子,隻不準爺一開心就肯把爺睡的地方讓一點給你,讓你和爺同睡。”一群乞丐都轟然大笑。
  我轉身看向他們,正準備蹲下拔出藏在小腿處的匕首,一個小乞丐手中捧著一壺酒,大大拉拉地走到三個潑皮前,隨意地說:“癩頭,小爺今日運氣好,竟然從一品居討了一壺上好的菊花酒。”
  幾個乞丐聞言都從我身上移開眼光,盯向他手中的酒壺。最初罵我的乞丐嗬嗬笑道:“你小子人不大,鬼機靈不少,這一片的乞丐誰都比不上你。”
  小乞丐金刀大馬地坐下,隨手把酒壺遞給他,“你們也喝點,別給小爺客氣,爺們幾個今日也樂樂,學老爺們過過節。”三個乞丐頓時眉目舒展,臉上彷佛發著油光,吆三喝四地劃拳飲酒,已經完全忘記我的存在。
  一個頭發已白的老乞丐走到我身邊道:“閨女,人這一輩子,沒有過不了的坎,也沒有受不了的氣。他們說話都是有口無心,你也莫往心裏去。你若不嫌棄,陪我這個老頭子去烤烤火。”
  這幾日飽嚐人情冷暖的我,幾句溫和的話讓我戾氣盡消。我咬著嘴唇點點頭,隨在老乞丐身後到他的篝火旁,他笑眯眯地從袋子裏摸了兩個饅頭出來,放在火上烤著,又四處打量了一眼,看沒有人注意,把一個葫蘆遞給我:“先喝口菊花酒,暖暖身子,饅頭過會就好。”
  我遲疑著沒有伸手,有錢人的一袋金子也不見得如何,可乞丐手中的食物卻比金子更昂貴。老乞丐板著臉道:“你嫌棄這是乞丐的東西?”我搖搖頭,他又道:“你是怕酒勁大?放心,這是一品居專門為重陽節釀造的菊花酒,適合全家老小一塊飲,味道甘醇,酒勁卻不大。”
  我道:“我們非親非故,剛才那位小兄弟替我解圍,我已經感激不盡。”
  老乞丐仔細打量了我一眼,笑道:“這世上誰沒有個三災五難,就是皇帝還要宰相幫呢!”說著硬將葫蘆塞到我手中,我握著酒壺低聲道:“謝謝爺爺。”
  爺爺一麵將烤好的饅頭遞給我,一麵低笑著說:“狗娃子的便宜那有那麽容易占的,那壺酒裏是摻了水的。”
  夜裏翻來覆去卻總是睡不著。狗娃子後來對我講,如果我不怕苦,可以去每家敲後門問是否要人洗衣服,因為他乞討時曾見到有婦女敲門收衣服幫別人洗。力氣我是有的,苦也不怕,隻要能先養活自己。心中默默祈求明天能有好運氣。
  天剛麻麻亮,我就進城去撞運氣,進了城才記起,走時急匆匆,竟然把包裹忘在老爺爺和狗娃子那裏。繼而一想,裏麵值錢的也就一套衣裙,反正他們都是值得信賴的人,晚上又約好回去見他們,目前最緊要的是找一份事情做。
  敲一家門,一家拒絕,後來一個好心的大娘告訴我,洗衣服也都是熟人上門來收著洗,並非隨意給陌生人洗。我不死心地仍舊敲著一家又一家。
  “我們院內的衣服有人洗。”身形魁梧的漢子揮手讓我離開,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子正要出門,從我身旁經過時,聽到我問“那有別的雜活嗎?我也能幹,隻要給頓飽飯就可以。”
  漢子未出聲,女子卻頓住了腳步,上下打量我,微微思量了會問道:“你是外地人?”我點點頭。
  她問:“來了多久了?長安話說得可真好,居然聽不出外地口音。”我為了那可能的工作機會,老實回道:“大半個月了,我學話學得快。”
  女子驚訝地點點頭:“看來是個聰明人。長安沒有親戚熟人嗎?”我苦笑著搖搖頭,她笑著說:“也是,若有親戚朋友怎麽能落到這步田地。這樣吧!你幫忙把院子打掃幹淨,我就給你幾個包子吃。你可願意?”
  我大喜著用力點頭:“謝謝夫人。”她笑說:“叫我紅姑就好了。幹的好,隻不準日後見麵的日子長著呢!”
  我幹完活後,紅姑笑誇我手腳麻利,端了碟包子放在桌上,又給了我杯熱茶,從早上到現在我一點東西沒有吃,早已餓得前心貼後心,忙抓起一個吃起來。紅姑在一旁嘻嘻地看我吃東西,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我話。
  我吃到半飽時,想著狗娃子和乞丐爺爺,問紅姑:“我可以把剩下的包子帶走嗎?”
  紅姑臉上掠過一絲驚色,“怎麽了?”
  我道:“我想留著晚上餓了時再吃。”
  她釋然地笑笑:“隨你!先喝幾口熱茶,我讓人替你包好。”
  我喝了幾口茶,忽覺得不對。頭開始發暈,手腳也有些發軟。心中明白我著道了,裝做不經意地站起,“我爺爺還等著我回去,包子如果包好了,我就先走了。”
  紅姑也立起,笑道:“那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向外急步行去,門口處立著兩個大漢,我二話不說,立即拔出匕首,身子卻已是踉蹌欲倒。紅姑倚著門框笑著說:“累了就在我這裏歇歇吧!估計你也沒什麽爺爺等著,著什麽急呢?”
  兩個大漢走過來,我欲刺殺他們,卻眼前發黑,手中的匕首被他們奪了去,人軟軟地摔到在地上,最後的意識是聽到紅姑說:“好個伶俐的丫頭!這丫頭隻怕是會家子,吃了立倒的迷藥,她卻這麽久才暈。你們再給她灌點,把人給我看牢了,否則小心你們的皮!”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當我清醒時,發覺並非隻有我一個,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子與我關在一起,容貌清秀,氣質嫻靜。她看我醒來,忙倒了杯水遞給我。我靜靜盯著她,沒有接她手中的杯子。
  她眼眶一紅,“這水裏沒有下藥,何況也沒有這個必要。這裏看守很嚴,你逃不出去。”
  我道:“我不渴。”她轉身將杯子放回桌子,又縮回對麵的榻上。
  我活動了下,正常行動沒有問題,可四肢卻仍然提不上力氣,看來他們還特地給我下了別的藥。
  安靜地坐了會,理清腦中思緒,我向對麵的女孩子道:“我叫金玉,被一個叫紅姑的人下了迷藥,你呢?”她道:“我叫方茹,是被我後母賣到這裏的。”說著她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
  我顧不上安慰她的情緒,趕著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他們為什麽要把我弄來?”
  方茹眼淚紛紛而落,哽咽著道:“這裏是落玉坊,是長安城中一個頗有些名氣的歌舞坊,拐了你肯定是因為你長得美。”
  我聞言不知道該喜該憂,從身上長滿絨毛的狼孩到如今的窈窕少女,阿爹費的心思終於得到外人的認可,而且是紅姑如此妖嬈的女子,原來我的美麗也有資格做紅顏禍水,可我還沒有用美麗去禍害別人,就先把自己禍害了。如果能象妹喜、妲己、褒姒那樣,吃吃喝喝、談情說愛、玩也玩了,樂也樂了,最後還讓整個國家為她們殉葬,禍害也就禍害了,我也認了,可我這算什麽?
  我問道:“他們是要我們出賣自己的身體嗎?”
  方茹道:“這裏是歌舞坊,不是娼妓坊,這裏的姑娘賣的隻是歌舞才藝。可說是這麽說,隻要有人出足夠的錢或者碰上有些權勢的人,你即使不願仍舊難逃厄運。除非有人為你贖身,或者你的歌舞技藝出眾,地位特殊,長安城中最出色的藝人甚至可以出入皇宮。”
  我搖頭苦笑起來,正想再問方茹一些事情,門突然被打開,兩個大漢走進來。方茹立即哭著叫道:“我不去,我不去。”
  紅姑腰身輕擺,一步一生姿地進來,嬌媚無限地笑道:“這都尋死覓活了多少回?打也沒少挨,怎麽還不長記心呢?今日由不得你,好生裝扮了去跟姐妹們學著點。”說完對兩個大漢使了個眼色,大漢立即拖著方茹向外行去。
  方茹的手亂舞,盡可能抓著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彷似這樣就可以改變她的命運,但沒有用。被褥,隨著她滑下了床,又被大漢從她手中抽出;門框,隻留下了五道淺淺的指甲印,她的手最終力盡鬆脫。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一幕。紅姑上下打量著我,嘖嘖稱歎:“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倒是不驚不怕,不哭不鬧,你是認命了呢?還是別有心思?”
  我沉默了一會道:“怕有用嗎?哭有用嗎?驚恐和眼淚能讓你放我走嗎?隻怕換來的是一頓皮鞭或其它刑罰。既然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那我至少可以選擇一條痛苦少一點的路。以後我願意聽你的吩咐。”
  紅姑愣了一瞬,微眯雙眼盯著我,“你見過不小心掉到水裏的人嗎?他們因為不會水而驚慌,掙紮著希望能浮出水麵,可實際是越掙紮,沉沒得越快,最後他們往往不是被淹死的,而是掙紮時,水進了鼻子,嗆死的。其實他們不知道如果肯放鬆自己身體,即使不會遊水的人也可以浮在水麵。而更可笑的是,很多落水人根本離岸邊就很近,往往憋著一口氣就能走回岸邊。”
  我與紅姑對視半晌,兩人唇邊都帶出了一絲笑意,隻是各自含義不同。她芊芊玉指理了下鬢角,“你叫什麽名字?”
  我道:“金玉。”紅姑點了下頭,“回頭我派丫頭帶你到自己的房中,你若想要什麽可以和她說。現在我還有事忙。”說著一個嫵媚地轉身欲離去,卻身形停了下,側回頭道:“其實我應該算是救了你一命。如果不是我,你要麽最後餓死街頭,要麽乞討為生,可你的容貌肯定讓你逃不了噩運,那才是真的汙穢肮髒。”說完也不理會我反應,徑自腰身一扭一扭地離去。
  我學跳舞,學唱曲,學吹笛,甚至學刺繡。歌舞於我而言最是容易,匈奴人性格熱烈奔放,喜愛歌舞,我自小圍著篝火跳了千百回,又得過匈奴王宮中最優秀的舞伎指點,雖然和漢朝的舞蹈姿態不同,但舞理相通。反倒是笛子刺繡,讓我很是費力。
  不知道別的女孩子如何看這些,我自己卻是慢慢學出了味道,常常獨自一人時也嗚嗚咽咽地練著笛子。尤其是夜色下,我喜歡對著月亮吹笛子,可無奈我如今連一支曲子都吹不全,說是音樂,不如說是鬼哭。可我自己很自得其樂,總是想著不知道狼兄可會喜歡,將來我會在滿月時吹給他聽。
  坊裏的姑娘和紅姑抱怨了好多次,紅姑卻一味心思地偏袒我,甚至痛罵了一番告狀的人,說若有我一半勤勉,她們早就紅透長安城。按理說,我該厭惡紅姑,可這個人容貌明豔動人,性格精明卻不小氣,說話又時不時透著一股引人深思的味道,我實在是討厭不起來她。
  日子不留痕跡地滑過,在我能勉強地吹一曲《白頭吟》時,新的一年已經快要到了。新年是屬於家族親人的節日,就是最風流的男子這時也要回家團圓,一直歌舞不休的園子突然冷清起來。一屋子無親無故,或有等於沒有的女子或許正是因為這份冷清才越發要把年過得熱鬧,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證明給他人看,連彷佛早看透了世情的紅姑也是如此,錢財大把地花出去,把裏裏外外幾進屋子布置得紅紅綠綠,說不上好看,卻絕對夠熱鬧,夠喜氣。
  三十晚上紅姑當著我的麵,大聲吩咐護院鎖緊門窗,守好院門。然後又命婆子燒暖屋子,召集了園子裏二十幾個姑娘一起圍坐到大榻上,擺好菜肴,行酒令喝酒。眾人或因為高興,或因為難過,個個喝起酒來都有些拚命,連一向鬱鬱寡歡,不甚合群的方茹也是逢酒必幹,毫不推辭。
  我本就沒有酒量,喝得又是後勁極足的高梁酒,三五杯下肚,已經腳軟頭暈,糊裏糊塗地爬到榻裏胡亂躺下,等我略微清醒時,隻覺氣悶得難受,睜眼一看,原來方茹頭靠在我胸上正睡的香,竟然把我當了枕頭。
  環眼四顧,個個都七倒八歪地睡著,你壓著我腿,我靠著你背,被子也是半蓋半不蓋的,幸虧屋子燒得暖和,倒是凍不著。滿屋狼藉中竟透出一股安詳,我輕輕把方茹的頭抬起,塞了個枕頭給她,自己閉眼又呼呼大睡起來。
  剛有些迷糊,忽聽得外麵嚷嚷聲,不一會已經有人來拍門,眾位姑娘都是嘟囔了一聲,扯了扯被子就又自顧睡去,紅姑卻立即跳下炕,朝我笑了笑,示意我繼續睡,自己抹了抹頭發,披上襖子,快步走出屋子。
  我理好衣裙,下炕到窗邊向外看去。紅姑正向一老一少兩個男子行禮,年紀大的男子神情倨傲,隻是微點了下頭。年少的問著紅姑什麽話,我隱隱約約聽到什麽“……女子……長相……三個月前……舫主……”看不清紅姑神情,但感覺她好象有些驚恐,說著那兩個男子舉步向裏行來,紅姑欲攔,卻又畏懼地縮了手。快跑著過來,一麵叫道:“都起來!快些起來!”
  炕上的姑娘懶懶地翻著身,幾個醉酒醉得輕的,軟著身子爬了起來,一臉迷惘地四處看著,幾個醉得沉的依舊躺著。我看形勢不太對,忙去推她們,“趕緊起來,事情有些不對呢!”眾人這才紛紛清醒過來。
  紅姑挑起簾子,那兩個男子一前一後地進來,眼光在屋子內姑娘的臉上一個個仔細打量著。坊內歌唱得最好的雙雙姐,顯然認得來人,向來帶著幾分冷淡矜持的她竟然微笑著向兩人行禮:“大年初一就有貴客來臨,看來今年我們園子應該凡事順利,雙兒這裏給吳爺拜年了,祝爺身體康健。”
  吳爺緊繃著的臉微微緩和了一下,又立即繃起來,向雙雙姐微點了下頭,眼光依舊逐個打量著。
  我一直躲在牆角,當吳爺打量到我時,我微笑著向他襝衽一禮,他卻神色立變,緊盯著我不放。他一麵細看著我,一麵問紅姑:“她從哪裏來的?什麽時候進的園子?”
  紅姑臉色慘白,猶豫著沒有說話,吳爺喝道:“這時候你還不說實話?是真不想要命了嗎?”紅姑哆嗦了下,低頭回道:“她從外地來的,三個月前進的園子。”
  吳爺看向我問:“紅丫頭說的可是真話?”我想紅姑除了最重要的一點沒有說以外,其餘的倒都是真話,遂回道:“是真話。”
  吳爺又仔細看了我幾眼,喃喃自語道:“應該錯不了,模樣,時間,身份都貼合。”側頭對紅姑吩咐:“舫主找了半個月的人估摸著就是她了。究竟所謂何事,我不是舫主身邊的人,不知道,也不敢妄自揣摩。你自己闖的禍,自己看著辦,我在外麵等你們。”少年人忙掀起簾子,吳爺快步出了屋子。紅姑對著吳爺的背影深深行禮:“吳爺的大恩大德,紅兒謹記。”
  紅姑默了一瞬,喝道:“除了小玉,都出去。”雙雙姐瞟了我一眼,領著大家快速離去。紅姑快走了幾步到我身前,臉上神色複雜,忽地跪了下來。
  我忙蹲下扶她,“紅姑,你莫要怕,我不知道那吳爺是什麽來頭,也不知道他所謂的舫主是什麽意思。反正你放心,我和你之間沒有怨,我隻知道你這幾個月供我好吃好住好玩的,又學了不少新鮮玩藝。”我初到長安,多一個朋友將來多一份方便,何況紅姑並沒有對我造成什麽實際傷害,得饒人處且饒人。
  紅姑眼眶內忽地充滿了淚水,她聲音微有些哽咽,“小玉,難得你心如此大。廢話我就不多說了,這是紅姑欠你的,紅姑先記下。”說完從懷裏掏出貼身收好的一瓶藥,倒了一顆出來給我。我接過放進嘴裏,紅姑忙給我遞了水,看我服下後道:“一盞茶後,你的力氣就開始慢慢恢複。不過因為給你用藥的日子有些久了,所以恢複如初,怕是要四五天。”
  我笑道:“我等的及的。”紅姑感激地點點頭,擰了帕子讓我擦臉,替我理好頭發,又幫我整理了下衣裙,牽起我的手向外行去。吳爺看我們出來,眼光掃過我和紅姑互握著的手,神色緩和了許多,帶著笑意說:“那就走吧!”
  我和紅姑乘同一輛馬車,跟在吳爺的馬車後。我直到現在都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隻知道我們要去見一個人,這個人似乎在找一個象我這樣的人,而這個人似乎在長安城內很有地位,因為連他一個不得近身的手下人都可以讓長安城內頗負盛名的雙雙姐客氣有禮,讓精明厲害的紅姑懼怕。
  “紅姑,吳爺口中的舫主究竟是誰?”
  紅姑道:“你真不認識石舫的舫主?”我搖搖頭,“我初到長安,又無親無故,怎麽可能認識這樣的貴人?我要認識我還會這麽好奇嗎?”
  紅姑詫異地道:“還真是怪事,好幾年舫主沒有過問長安城的大小生意了。我經營的園子也是石舫產業,我每年根據生意好壞向石舫交一定錢,以前石舫還會幹涉我們低下人如何經營,但這幾年隻要我們守規矩,別的事情石舫是不管的。”
  “什麽規矩?”我問。
  紅姑臉紅了起來,“規矩不少,比如說,不許拐騙女子入行。”
  我想笑卻又趕忙忍住,難怪她如此怕,原來犯了忌諱,我握著她的手道:“此事我再不會向任何人說。但以後……”
  紅姑忙道:“一次已足夠,以後再不會了。我也是心太急,總想做到長安城最紅的歌舞坊,雙雙歌藝雖然出眾,但其餘就稍遜,我一直想著物色一個拔尖的人才,卻總難有如意的,容貌好的,體態不見得好,兩樣都好的,機變又差了,當日看到你一下動了貪心,鬼迷心竅犯了大錯,事後才擔心起萬一被石舫知道的後果,可錯已鑄成。”
  我看紅姑語氣真誠,忙笑著轉開了話題:“紅姑這是變著法子誇我呢!我過一會要去見石舫主人,可對石舫卻一無所知,紅姑能給我講講石舫嗎?”
  紅姑聽後,凝神想了下道:“其實我也知道的很少,因為石舫一直行事低調,我自小就在長安城,也算人麵寬泛的人,卻從來沒有見過舫主。聽老人們講石舫好象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那已經是文帝爺在位時的事情,後來石舫生意越做越大,到景帝爺登基,竇太後主持朝政其間,長安城中幾乎所有大的寶石玉器行、絲綢香料鋪、酒樓賭館、歌舞坊,不是由石舫獨自開,就是石舫與其它商家合作。可後來石舫突然停止了擴張生意,就是原來的生意都慢慢有些放手,行事也越發低調隱秘,這三四年基本沒有聽聞石舫任何動靜,若不是每年要去給吳爺報帳交錢,我自己都要忘了自個的園子是石舫的了。不過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表麵上看著石舫在長安城中大不如前,但也沒有商家敢輕易得罪石舫。”
  紅姑一麵講,我一麵凝神思索著事情的前後,此人命人找我,又能說出我的相貌,那必定是見過我的。長安的商人,又這麽神秘,我腦中忽然掠過我和小霍共騎一馬的情景,莫非是他?
  馬車緩緩停在了一座宅子前,紅姑臉色立即一整,變得端莊肅穆,往日眉梢眼角流動著的嬌媚蕩然無存。
  吳爺看我們下車後,方上前敲門。外麵看著絲毫看不出這宅第與一般富商的宅院有什麽不同,門匾上簡單地刻著“石府”兩字。
  吳爺輕拍了兩下門環,立即退到一旁躬身站著,紅姑趕緊站到吳爺身後,垂手立好。這麽大的規矩?我撇了撇嘴,也依著樣子站在紅姑下首。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一個胡子老長的老頭探頭看向我們,吳爺立即躬身行了個禮:“老爺子,小吳給您請安了。”紅姑也跟著行禮。
  老頭揮了揮手讓他起來,眼光落到我身上,“這是你找到的人?”吳爺笑回道:“是,找來找去,沒想到竟在自己眼皮底下,情況倒約莫對了,老爺子看著可對?”
  老頭道:“對不對,我可不知道,先頭送來的兩個都是剛進門又送回去了。”一麵說著,一麵轉身在前麵引路。
  吳爺忙低頭跟上,紅姑和我也跟在身後進了大門。老頭領著我們到了一個小廳,“都坐吧!”說完就轉身出了門,一個年紀十歲左右的小廝托著茶盤給我們奉茶,吳爺居然站起欠了下身子表示謝意,紅姑和我雖然心中驚訝,但也依樣畫葫蘆照著做了。
  小廝上好茶,淺笑著退下。他剛出門,那個老頭子又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笑意。吳爺立即站起問道:“可是對了?”
  老頭子道:“對了!你們先回去,回頭是賞是罰,舫主自有計較。”說完不再理會吳爺和紅姑,對著我道:“丫頭,跟我來吧!”
  我看向紅姑,紅姑向我點了下頭,示意我趕緊跟去,我因為也很好奇這個派頭又大又神秘的舫主究竟是不是小霍,所以不再遲疑,立即跟隨老頭而去。
  轉過前麵的屋子,從一個小小圓門中穿出,在兩個夾壁中走了一會,眼前豁然開朗。長廊曲折,橫跨在湖麵上,不知通向何處,因是嚴冬,隻看到一片光滑的冰麵和岸邊沒有綠葉裝點的柳樹、桃樹,但視野開闊,讓人精神一振。
  這屋子竟然別有洞天,前麵如同普通人家的屋子布局,後麵卻是如此氣象不凡,過了湖,身旁的顏色變得生動,雖是寒冬臘月,竹林卻仍然生機勃勃,青翠的綠色帶著人的心情也鮮亮起來。
  老頭子回頭看見我的神色,笑說:“你若喜歡,回頭再來玩,我也愛這片竹林,夏日清涼,冬日又滿是生氣。這裏是竹館,沿湖還有梅園、蘭居和菊屋。”我笑著點了下頭,跑了幾步,趕到他身邊。
  竹林盡處是一座精巧的院子,院門半開著。老頭子對我低聲道:“去吧!”,我看老頭子沒有進去的意思,遂向他行了一禮,他揮揮手讓我去。
  院子一角出,幾塊大青石無規則地累疊著,間中種著一大叢竹子,幾隻白色的鴿子停在上麵,綠竹白鴿相襯,越發是竹綠鴿白。
  一個青衣男子正迎著太陽而坐,一隻白鴿臥在他膝上,腳邊放著一個炭爐,上麵的水不知道已經滾了多久,水汽一大團一大團地逸出,在寒冷中迅速凝結成煙霧,讓他靜坐不動的身影變得有些飄忽。不管是在大漠,還是在長安城,但凡他在,就總能自成一道風景。
  眼前的一幕讓我不敢出聲打擾,我順著他的目光抬頭看向天空中的太陽,雖是冬日的陽光,也有些晃眼,我眯著眼睛又扭頭看向他,他卻正在看我,雙瞳如黑寶石般,奕奕生輝。
  他指了指一旁的竹椅,微笑著問,“長安好玩嗎?”
  他一句簡單卻熟稔的問候,我心就忽然暖和起來,滿肚子的疑問都突然懶得問,因為這些問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在這裏再次相逢。
  我輕快地坐到他的身旁,“一來就忙著喂飽肚子,後來又整天呆在紅姑的園子裏,哪裏都沒有玩呢!”
  他微抿著嘴角笑道,“我看你過得不錯。紅姑調教的也好,如今人站出去,倒是有幾分長安城大家閨秀的樣子。”
  我想起月牙泉邊第一次見他時的狼狽,一絲羞一絲惱,“我一直都不錯,隻不過人要衣,馬要鞍而已。”
  一個小廝低頭托著一個小方桌從屋內出來,將方桌放到我們麵前,又先端了一杯茶給我,我接過茶時,隨意從他臉上一掃,立即瞪大了眼睛,“狗娃子?”
  狗娃子板著臉很嚴肅地對我道:“以後叫我石風,狗娃子就莫要再叫,那已是好漢落難時的事了。”我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忍著笑,連聲應道:“是,石風,石大少爺,你怎麽在這裏?”他氣鼓鼓地看了我一眼,“九爺帶我回來的。”說完低著頭又退了下去。
  九爺道:“小風因為他爺爺病重,無奈下就把你落在他們那裏的衣服當了,恰好當鋪的主事人當日隨我去過西域,見過那套衣服,把此事報了上來。我看小風心地純孝,人又機敏,是個難得的商家人才,就把他留在了身邊。”
  我點點頭,原來是從小風身上得知我“落難”長安,“爺爺的病可好了?”
  九爺把手靠近爐子暖著,“人年紀大了,居無定所,又饑一頓,飽一頓的,不算大病,如今細心養著就行。聽小風說他一直在擔心你,回頭你去看看他。”
  我道:“你不說我也要去的。”
  他問:“紅姑可有為難你?”
  我忙道:“沒有。”
  “你緊張什麽?”他笑問。
  “誰知道你們是什麽規矩?萬一和西域一樣,動不動就砍一隻手下來,紅姑那樣一個大美人,可就可惜了。”
  他垂目微微思量了會,“此事不是簡單的你與紅姑之間的恩怨,如果此次放開不管,以後隻怕還有人會犯,倒黴的是那些弱女子。”
  我側頭看著他:“紅姑已經承諾了我,絕對不會再犯。可有兩全的法子?”
  他忽地眉毛一揚,“這事交給老吳頭疼去吧!他的人出了事,我可犯不著在這裏替他費精神。”他原本神色都是中正溫和的,這幾句話卻帶著一絲戲謔一絲幸災樂禍,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冬日的太陽落的早,現在已經冷起來,我掃了眼他的腿,笑說:“我覺得有些冷。”
  他捧起白鴿,一揚手,白鴿展翅而去。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推著輪椅向屋門口行去,我欲伸手幫他,忽想起初見他時下馬車的場麵,忙縮回了手。
  快到門口時,門突然緩緩打開,裏麵卻無一人,我驚疑地四處探看,他微笑著解釋道:“門前的地下安了機關,輪椅過時,觸動機關,門就會自動打開。”
  我仔細看了一眼腳下的地麵,卻看不出任何異樣,心裏讚歎著隨他進了屋子。
  整個屋子都是經過特別設計,沒有門檻,所有東西都擱在人坐著剛好能取到的位置。桌子不是如今漢朝流行的低矮幾案,而是高度讓人坐在輪椅上剛好使用。不知道他是否是長安城內第一個用胡桌,胡椅的人。
  他請我坐下,我看到桌子上的油饊子,才想起我從起來到現在還沒有吃過飯呢!咽了口口水,正打量著饊子,肚子卻已經急不可耐,“咕咕”地叫了幾聲。
  他正在煮茶,聽到聲音轉頭向我看來,我不好意思地道:“沒聽過餓肚子的聲音嗎?我想吃那碟饊子。”
  他含著絲笑:“那是為了過年擺著應景的,吃著玩還可以,當飯吃太油膩了。吩咐廚房給你備飯吧!你想吃什麽?”
  我還未高興多久,又皺起了眉頭,吃什麽?我不會點菜。想了會,鬱鬱道:“隨便吧!最緊要是要有肉,大塊大塊的肉。不要象紅姑那裏,好好的肉都切成什麽絲什麽丁的,吃一兩次還新鮮,吃久了真是憋悶。”
  他一笑拉了下牆角的一根繩,小風跑得飛快的進來,他吩咐道:“讓廚房做一道燒全肘,再備兩個素菜送過來。”看了我一眼,又補道:“快一點。”
  他把茶盤放在雙腿上,轉動著輪椅過來。我看了他一眼,對好象快要飛濺出的茶水視而不見,自顧撿了個饊子吃起來。他把一杯茶放在我麵前,我立即拿起吹了吹,和著饊子小飲了一口。
  他似乎頗為高興,端著茶杯也輕抿了一口,“我很少有客人,這是第一次給人煮茶,你將就著喝吧!”
  我嘴裏吃著東西,含含糊糊點了點頭,“你家裏兄弟姐妹很多吧?下麵還有十爺嗎?”
  他淡淡道:“家中隻有我了。父親盼著人丁興旺,從小就命眾人叫我九少爺,取個吉利。如今叫慣了,雖然沒有如父親所願,但也懶得讓他們改口。”
  我咽下口中的食物,“我家裏除了我還有一群狼,那天你見到的那隻是我弟弟。”
  他臉上帶出了笑意,“我聽下頭人說你叫金玉?”
  我點了下頭,“你叫什麽?”
  “孟西漠。”
  我驚訝道:“你不姓石?你是石舫的主人嗎?”
  “誰告訴你石舫主人姓石?”
  我吐了吐舌頭,“我看到門口寫著石府,就想當然了。西漠,西邊的大漠,名字起得非中原氣象。”
  他笑道:“你叫金玉,也沒見你金玉富貴。”
  我微微笑著說:“現在不是,以後會的。”
  小風提著一個食盒子進來,剛開了蓋子,我已經聞到一股撲鼻的香氣,幾步衝到了桌旁,忽想起主人還未發話呢!忙側頭看向他,他溫和地說:“趕緊趁熱吃吧!我現在不餓,就不陪著你吃了。”
  我坐下據案大嚼,一旁的黍飯和素菜根本沒有動,就守著一個肘子吃。他轉動著輪椅到我對麵,把我推到一旁的青菜推回到我麵前,“吃些青菜。”我瞟了眼青菜沒有理會,他又道:“女孩子多吃些青菜,看上去才會水靈。”
  我愣了一下,有這種說法嗎?看他神色嚴肅不像是在哄我。看看氣味誘人的肘子,又看看味道寡淡的青菜,在美麗與美食之間掙紮半晌,最終夾起了青菜,他笑著扭頭看向窗外。
  吃飽飯的人總是幸福的,我捧著自己豐足的胃,聞著麵前的茶香,覺得人生之樂不過如此。
  一麵喝茶,我一麵心裏打著小算盤,最後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笑看向他。他用眼神示意我有話就說。
  “嗯!嗯!這個你看,我本來在紅姑那裏也算住得好吃得好,還可以學不少東西,可如今被你這麽一鬧騰,紅姑肯定是不敢再留我了,我如今身上又沒什麽錢。俗話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看你氣派不凡,肯定是會為我負責的吧?”我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完後,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含笑盯著我,半晌都沒有說話,我卻臉開始越變越燙,移開了視線,看著地麵道:“我認識字,會算術,也有力氣,人也不算笨,你看你下麵的商鋪裏可要請人幫忙?”
  “你想留在長安?”
  “我才剛來,現在還不想走,什麽時候走說不準。”
  “你先住在這裏吧!我看看有什麽適合你做的,你自己也想想自個喜歡幹什麽,想幹什麽。”
  我一顆提著的心落了地,起身向他行了個禮,“多謝你!我不會白住的,小風能做的我也能做。”
  他笑著搖搖頭,“你和小風不一樣,小風是石舫的學徒,如今在磨他的性子。”
  我道:“那我呢?”
  他微微遲疑了下道:“你是我的客人。”我心下有點說不清楚的失望,他卻又補了句,“一個再次重逢的故友。”我低頭抿著嘴沒有說話。
  幾天的功夫我已經把石府裏外摸了個遍,還見到了上次在月牙泉邊見過的紫衣漢子和黑衣漢子,一個叫石謹言、一個叫石慎行。聽到他們名字,我心下暗笑,真是好名字,一個名補不足,一個名副其實。
  兩人見到我住在竹館,謹言哇哇大叫著,“這怎麽可能?九爺喜歡清靜,小風他們晚上都不能住這裏。你說要住在竹館,九爺就讓你住?”慎行卻隻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垂眼盯著地麵,一動不動,他改名為“不行”,也絕對不為過。
  他們兩人再加上掌管石舫帳務的石天照,負責著石舫幾乎所有的生意。三人每天清晨都會陸續來竹館向九爺細述生意往來,時間長短不一。小風和另外三個年紀相仿的小廝,經常會在屋內旁聽,四人名字恰好是風、雨、雷、電。他們談生意時,我都自覺地遠遠離開竹館,有多遠避多遠。今日因為惦記著紅姑她們,索性直接避出了石府。前兩日一直飄著大雪,出行不便,今日正好雪停可以去看她們。
  “玉丫頭,怎麽穿得這麽單薄?下雪不冷,化雪冷,我讓丫頭給你找件衣服。”當日領著我們進府門的石伯一麵命人給我駕車,一麵嘮叨著。
  我跳了跳,揮舞著雙手笑道:“隻要肚子不餓,我可不怕冷,這天對我不算什麽。”石伯笑著囑咐我早些回來。
  雪雖停了,天卻未放晴,仍然積著鉛色的雲,重重疊疊地壓著,灰白的天空低的彷佛要墜下來。地上的積雪甚厚,風過處,卷起雪沫子直往人身上送。路上的行人大多坐不起馬車,個個盡力蜷著身子,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雪上。偶爾飛馳而過的馬車濺起地上的雪,閃躲不及的行人往往被濺得滿身都是半化的黑雪。
  我揚聲吩咐車夫吆喝著點,讓行人早有個準備,經過行人身旁時慢些行。車夫響亮地應了聲好。
  園子門緊閉,往日不管黑夜白天都點著的兩盞大紅燈籠也不見了。我拍拍門,半晌裏麵才有人叫道:“這幾日都不開門……”正說著,開門的婆子見是我,忙收了聲。表情怪異地扭過頭,揚聲叫紅姑。
  紅姑匆匆跑出來,牽起我的手笑道:“你可真有心,還惦記著來看我。”我問道:“怎麽了?為什麽不做生意呢?”
  紅姑牽著我在炭爐旁坐下,歎道:“還不是我闖的禍,吳爺正在犯愁,不知道拿我怎麽辦,他揣摩著上頭的意思,似乎辦重了辦輕了都不好交待,這幾日聽說連覺都睡不好,可也沒個妥當法子。但總不能讓我依舊風風光光地打開門做生意,所以命我先把門關了。”
  我嗬嗬笑起來,“那是吳爺偏袒你,不想讓你吃苦,所以左右為難地想法子。”紅姑伸手輕點了下我的額頭,“那也要多謝你,否則就是吳爺想護我也不成。對了,你見到舫主了嗎?他為何找你?長什麽樣子?多大年紀?”
  我道:“園子裏那麽多姐妹還指著你吃飯呢!你不操心自己的生意,卻在這裏打聽這些事情。”
  紅姑笑著說:“得了!你不願意說,我就不問了,不過你好歹告訴我舫主為何找你,你不是說自己在長安無親無故,家中也早沒親人了嗎?”
  我抿著嘴笑了下,“我們曾見過的,也算舊識,隻是我不知道他也在長安。”紅姑攤著雙手,歎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再精明可也不能和天鬥。”
  兩人正圍著爐子笑語,一個小丫頭挑了簾子直衝進來,禮也不行就趕著說:“雙雙小姐出門去了,奴婢攔不住,還被數落了一通。”
  紅姑板著臉問:“她說什麽了?”
  丫頭低頭道:“她說她沒有道理因為一個人就不做生意了,今日不做,明日也不做,那她以後吃什麽?還說……還說天香坊出了大價錢,她本還念著舊情,如今……如今覺得還是去的好,說女子芳華有限,可她一生都指著這短短幾年,浪費不起。”
  紅姑本來臉色難看,聽到後來反倒神色緩和,輕歎一聲命丫頭下去。我問:“天香坊是石舫的生意嗎?”
  紅姑道:“以前是,如今不是了,究竟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這兩年它場麵做得越來越大,石舫的歌舞坊又各家隻理各家事,我看過不了多久,長安城中它就要一家獨秀了。我是底下人,不知道舫主究竟什麽意思,竟然由著它坐大。”
  紅姑沉默地盯了會炭火,笑著起身道:“不講這些煩心事了,再說也輪不到我操那個閑心,這段日子都悶在屋子裏,難得下了兩日雪,正是賞梅的好日子,反正不做生意,索性把姑娘們都叫上,出去散散心。”我忙應好。
  我與紅姑同坐一輛車,紅姑畏冷,身上裹了件狐狸毛大氅,手上還套著繡花手套,看到我隻在深衣外穿了件棉罩衣,嘖嘖稱羨。不過她羨慕的可不是我身體好,而是羨慕我數九寒天,在人人都裹得和個包子一樣時,我卻仍舊可以“身段窈窕”。
  馬車快要出城門時,突然喧嘩聲起,一隊隊衛兵舉槍將行人隔開,路人紛紛停了腳步,躲向路邊,我們的車也趕緊靠在一家店門口停了下來,一時間人嚷馬嘶,場麵很是混亂。
  我好奇地挑起簾子,探頭向外看,紅姑見慣不亂地笑道:“傻丫頭!往後長安城裏這樣的場麵少見不了,你沒有見過皇上過禦道,那場麵和陣勢才驚人呢!”
  她說著話,遠遠的幾個人已經縱馬小跑著從城門外跑來。我探著腦袋凝目仔細瞧著,遠望著年齡似乎都不大,個個錦衣華裘,駿馬英姿,意氣風發。年少富貴,前程錦繡,他們的確占盡人間風流。
  我心中突然一震,那個……那個麵容冷俊,劍眉星目的人不正是小霍?此時雖然衣著神態都與大漠中相去甚遠,但我相信自己沒有認錯。其他幾個少年都是一麵策馬一麵笑談,他卻雙唇緊閉,眼光看著遠處,顯然人雖在此,心卻不在此。
  紅姑大概是看到我麵色驚疑,忙問:“怎麽了?”我指著小霍問:“他是誰?”
  紅姑掩著嘴輕笑起來,“玉兒的眼光真是不俗呢!這幾人雖然都出身王侯貴胄,但就他最不一般,而且他至今仍未婚配,連親事都沒有定下一門。”
  我橫了紅姑一眼,“紅姑倒是個頂好的媒婆,真真可惜,竟入錯行了。”紅姑笑指著小霍道:“此人的姨母貴為皇後,他的舅舅官封大將軍,聲名遠震匈奴西域,享食邑八千七百戶。他叫霍去病,是長安城中有名的霸王,外人看著沉默寡言,沒什麽喜怒,但據說脾氣極其驕橫,連他的舅父都敢當著眾人麵頂撞,可偏偏投了皇上的脾性,事事護他幾分,惹得長安城中越發沒有人敢得罪他。”
  我盯著他馬上的身姿,心中滋味難述,長安城中,我最彷徨時,希冀著能找到他,可是沒有。我進入石府時,以為穿過長廊,在竹林盡頭看到的會是他,卻仍不是。但在我最沒有想到的瞬間,他出現了。我雖早想到他的身份隻怕不一般,卻怎麽也沒有想到他會是漢朝皇帝和衛青大將軍的外甥。
  他在馬上似有所覺,側頭向我們的方向看來,視線在人群中掠過,我猛然放下了簾子。
  紅姑路上幾次逗我說話,我卻都隻是含著絲淺笑淡淡聽著。紅姑覺得沒什麽意思,也停了說笑,細細打量著我的神色。
  好一會後,她壓著聲音忽道:“何必妄自菲薄?我這輩子就是運氣不好,年輕時隻顧著心中喜好,由著自己性子來,沒有細細盤算過,如今道理明白了,人卻已經老了。你現在年齡正小,人又生得這般模樣,隻要你有心,在長安城裏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就是當今衛皇後,昔年身份也比我們高貴不了多少。她母親是公主府中的奴婢,與人私通生下她,她連父親都沒有,隻能冒姓衛。成年後,也隻是公主府中的歌女,後來卻憑借自己的容貌,得到皇上寵愛,母儀天下。再說衛大將軍,也是個私生子,年幼時替人牧馬,不僅吃不飽,還要時時遭受主人鞭笞,後來卻征討匈奴立下大功,位極人臣。”
  我側身笑摟著紅姑,“好姐姐,我的心思倒不在此。我隻是在心裏琢磨一件過去的事情而已。歌女做皇後,馬奴當將軍,你的道理我明白。我們雖是女人,可既然生在這個門第並不算森嚴,女人又頻頻幹預朝政的年代,也可以說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紅姑神情怔怔,嘴裏慢慢念了一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似乎深感於其中滋味,“你這話是從哪裏聽來的?如果我象你這般大時,就能明白這樣的話,如今也許就是另外一番局麵。”
  紅姑自負美貌,聰慧靈巧也遠勝眾人,可惜容顏漸老,卻仍舊在風塵中掙紮,心有不甘,也隻能徒呼奈何。
  白雪紅梅相輝映,確是極美的景色,我眼在看,心卻沒有賞,隻是咧著嘴一直笑著。紅姑心中也擔了不少心事,對著開得正豔的花,似乎又添了一層落寞。
  賞花歸來時,天色已黑,紅姑和別的姑娘合坐馬車回園子,我自行乘車回了石府。竹館內九爺獨自一人正在燈下看書,暈黃的燭光映得他的身上帶著一層暖意。我的眼眶突然有些酸,以前在外麵瘋鬧得晚了時,阿爹也會坐在燈下一麵看書,一麵等我。一盞燈,一個人,卻就是溫暖。
  我靜靜站在門口,屋內的溫馨寧靜緩緩流淌進心中,讓我不舒服了一下午的心漸漸安穩下來,他若有所覺,笑著抬頭看向我,“怎麽在門口傻站著?”
  我一麵進屋子,一麵道:“我去看紅姑了,後來還和她一塊出城看了梅花。”他溫和地問:“吃飯了嗎?”我道:“晚飯雖沒正經吃,可紅姑帶了不少吃的東西,一麵玩一麵吃,也吃飽了。”
  他微頷了下首沒有再說話,我猶豫了會,問道:“你為什麽任由石舫的歌舞坊各自為政,不但不能聯手抗敵,還彼此牽絆?外麵人都懷疑是石舫內部出了亂子,舫主無能為力呢!”
  他擱下手中竹簡,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笑說道:“他們沒有猜錯,我的確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搖搖頭,沉默了會道:“你不是說讓我想自己想做什麽嗎?我想好了,別的生意我都不熟,歌舞坊我如今好歹知道一點,何況我本身就是女子,你讓我到歌舞坊先學著吧!不管是做個記帳的,還是打下手都可以。”
  九爺依舊笑著說:“既然你想好了,我明日和慎行說一聲,看他如何安排。”我向他行了一禮,“多謝你!”
  九爺轉動著輪椅,拿了一個小包裹遞給我,“物歸原主。”
  包裹裏是那套藍色樓蘭衣裙,手輕輕從上麵撫過,我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不是一個‘謝’字可以表述的。

  (四)
  馬車再次停在落玉坊前,我的心境卻大不相同,這次我是以園子主人的身份跨入落玉坊。
  早晨剛知道慎行的安排時,我甚至懷疑過慎行是否故意在戲弄我,可從他一成不變的神色中我看不出任何惡意。
  九爺看我一直盯著慎行,笑道:“你放心去吧!這事是老吳向慎行提議的,他肯定知會過紅姑,不會為難你。”又對慎行道:“老吳這幾年,泥鰍功是練得越發好了。”
  慎行隻是欠了欠身子,謹言卻頗為生氣的樣子,天照一麵飲茶一麵慢悠悠地說:“這幾年也難為他了,滿肚子的苦卻說不出。”
  ……
  我這邊還在想早晨的事情,吳爺的隨從已快步上前拍了門。門立即打開,紅姑一身盛裝,笑顏如花,向吳爺和我行禮問安,我快走了幾步攙起她,“紅姑不會怪我吧?我也實未料到事情會如此。”
  紅姑笑說:“我不是那糊塗人,如今我還能穿得花枝招展地在長安城立足,有什麽可怨的?”
  吳爺道:“以後你們兩個要互相扶持著打理好園子,我還要去看看別的鋪子,就先行一步。”說完帶著人離去。
  紅姑領著我先去了日常生活起居的後園,“我把離我最近的院子收拾整理好了,園子裏常有意外事情發生,你偶爾趕不回石府時也有個歇息的地方,回頭看著缺什麽,你再告訴我。”我點頭稱謝。
  我們進了屋子後,紅姑指著幾案上一堆竹簡,“園子去年的帳都在這裏了。”我問:“雙雙姐可是已經走了?”
  紅姑歎了口氣,坐到榻上,“走了,不但她走了,和她要好的玲瓏也隨她走了。小玉,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呀!說實話,聽吳爺說你要來,我私心裏還高興了一場,琢磨著不管怎麽說,你是舫主安排來的人,我也算找到一顆大樹靠了。”
  我現在才品出幾分早晨九爺說老吳是泥鰍的意思來,敢情我不但替他化解了一件難題,還要替他收拾爛攤子,或者他是想拖慎行他們也掉進泥塘?九爺對歌舞坊的生意頗有些任其自生自滅的意思,老吳想利用我扭轉歌舞坊生意一路下滑的局麵,肯定不是認為我一毛丫頭有什麽能力,看重的是我和九爺的關係。
  隻怕結果讓他失望,九爺擺明了把這當一場遊戲,由著我玩而已。不過我和老吳的最終目的倒是相同,都是想讓石舫轉好,可以彼此“利用”。
  “……雙雙、玲瓏走了,其他姑娘都一般,紅不起來。方茹倒有幾分意思,可心一直不在這上麵,歌舞無心,技藝再好也是有限。我們就這麽著,日子也能過,但我估摸著你的心肯定不是僅僅賺個衣食花銷,依你看以後如何是好?”
  我忙收回心神,想了會道:“方茹的事情倒不算太難,置之死地而後生,下一劑猛藥吧!讓她來見我。”紅姑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揚聲叫丫頭進來,吩咐去請方茹。
  “至於其它,一時也急不來,一則慢慢尋一些模樣齊整的女孩子,花時間調教著。二則完全靠技藝吸引人的歌舞伎畢竟有限,一個聲色藝俱全的佳人可遇而不可求,其餘眾人不外乎要借助各種外勢補其不足,我們不妨在這個外勢上多下些功夫。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自然也能博得眾人注意,名頭響了,還怕出名的藝人請不到嗎?”
  紅姑靜靜思索了會,“你說的道理都不錯,可這個‘想他人之未想,言他人之未言’卻是說著容易,做起來難。”
  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紅姑,“這個就要靠我們自己,這兩日你陪我私下到別的歌舞坊去逛逛,一麵和我講講這裏麵的規矩,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總能想出點眉目來。”
  紅姑被我神情感染,精神一振,“有道理,我以前隻顧著拚頭牌姑娘,卻沒在這些地方下功夫……”
  紅姑話語未完,方茹細聲在外叫道:“紅姑,我來了。”
  紅姑道:“進來吧!”
  方茹進來向紅姑和我行禮,我站起強拉著她坐到我身旁,笑道:“我們也算有緣分的,基本同時進的園子,又一起學藝。”
  方茹低著頭不發一語,紅姑衝我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我道:“我知道你不想呆在這裏,今日我既接管了園子,也不願勉強你,你若想回家就回家去吧!”
  方茹猛地抬頭,瞪大雙眼盯著我,一臉不可置信。我對一旁愣愣的紅姑道:“把她的賣身契找出來還給她,不管多少贖身錢都先記在我頭上,我會設法補上。”
  紅姑又愣了一會,才趕緊跳起來去尋賣身契,不大會功夫就拿著一方布帛進來,遞給我,我掃了一遍後遞給方茹,“從今後,你和落玉坊再無關係。你可以走了。”
  方茹接過布帛,“為什麽?”我淡笑了下,“我不是說我們算有緣的嗎?再則我的園子裏也不想留心不在此的人。”
  方茹看向紅姑,含淚問:“我真可以走了嗎?”紅姑道:“賣身契都在你手裏,你當然可以走了。”
  方茹向我跪倒磕頭,我忙扶起她,“方茹,將來如果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就來找我,我們畢竟姐妹一場。”方茹用力點點頭,緊緊拽著她的賣身契小步跑著出了屋子。
  紅姑歎道:“自從進了園子,我還沒見過她有這麽輕快的步子。”我也輕歎了口氣。
  紅姑問:“你肯定她會再回來嗎?”我搖頭道:“世上的事情有什麽是十全把握的?隻要有一半都值得我們盡力,何況此事還有七八成機會。”
  紅姑笑道:“我帳可不會少記,買方茹的錢,這幾個月請師傅花的錢,吃穿用度的錢,總是要翻一翻的。”
  我頭疼地叫道:“我一個錢還沒賺,這債就背上了,唉!唉!錢呀錢,想你想得我心痛。”
  紅姑笑得幸災樂禍,“你心痛不心痛,我是不知道。不過待會你肯定有一個地方要痛。”
  我看她目光盯著我耳朵,趕忙雙手捂住耳朵,退後幾步,警惕地看著她。紅姑聳了聳肩膀,“這可不能怪我,原本你已經逃出去,結果自己偏偏又撞回來,既然吃這碗飯,你以後又是園子的臉麵,自然躲不掉。”
  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想當年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我不過是犧牲一下自己的耳朵而已。
  我回到竹館時,埋著頭躡手躡腳地溜進了自己屋子,點燈在銅鏡中又仔細看了看。好醜!難怪石伯見到我,眼睛都眯得隻剩下一條縫。
  我輕碰一下耳朵,心裏微歎一聲,阿爹一心不想讓我做花,我現在卻在經營著花的生意。不過如果我所做的能讓九爺眉宇間輕鎖的愁思散開幾分,那麽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當年我能有如今的心思,如果我能幫阿爹出謀劃策,那麽一切……我猛然搖搖頭,對著鏡中的自己輕聲道:“逝者不可追,你已經花了一千多個日夜後悔傷心,是該忘記和向前看了,阿爹不也說過嗎?過往之錯是為了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你已經長大,可以替關心的人分憂解愁了。”
  聽到小風來送飯,往日聞到飯香就趕著上前的我此時卻仍跪坐在榻上。
  “玉姐姐,你吃飯不吃飯?九爺可等著呢!”小風在門外低叫。
  我皺著眉頭,“你幫我隨便送點吃的東西過來,我有些不舒服,想一個人在屋子裏吃。”
  小風問:“你病了嗎?讓九爺給你看一下吧!我爺爺的病就是九爺看好的。”
  我忙道:“沒有,沒有,不是大毛病,休息一下就好。”心裏有些驚訝,九爺居然還懂醫術。
  小風嘟囔著,“你們女的就是毛病多,我一會端過來。”
  我心想等我耳朵好了再和你算帳,今日暫且算了。
  用過晚飯,我琢磨著究竟怎麽經營園子,門外幾聲敲門聲。我心裏還在細細推敲,隨口道:“進來。”話說完立即覺得不對,忙四處找東西想裹在頭上,一時卻不可得,而九爺已經轉著輪椅進來,我趕緊雙手捂著耳朵,動作太急,不小心扯動了絲線,疼得我直吸氣。
  “哪裏不舒服?是衣服穿少了凍著了嗎?”九爺看著我問。我搖搖頭,他盯了我會,忽然笑起來,“紅姑給你穿了耳洞?”我癟著嘴點點頭。
  他笑說:“把手拿下來。紅姑沒有和你說少則十日,多則二十日都不能用手碰嗎?否則會化膿,那就麻煩了。”
  我想著紅姑說的化膿後隻怕就要把絲線取掉,等耳朵完全長好後再穿一次。再顧不上美與不美的問題,忙把手拿下來。
  九爺看著我一臉哭喪的樣子,笑搖了下頭,轉著輪椅出了屋子,不一會他腿上擱著一個小陶瓶又轉了回來,“這是經過反複蒸釀,又多年貯存後,酒性極烈的酒,對防止傷口化膿有奇效。”
  他一麵說著一麵拿了白麻布蘸了酒示意我側頭,我溫順地跪在榻上,直起身子,側麵向他。他冰涼的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耳垂,若有若無地觸碰過我的臉頰,我的耳朵臉頰未覺得冷,反倒燙起來。
  他一麵幫我擦酒,一麵道:“我小時也穿過耳洞。”我驚訝地說:“什麽?”扭頭就想去看他的耳朵。
  “別亂動。”他伸手欲扶我的頭,我側頭時,唇卻恰好撞到了他的掌心,我心中一震,忙扭回頭,強自鎮定地垂目靜靜盯著自己鋪開在榻上的裙裾。
  他的手在空中微頓了一瞬,又恢複如常,靜靜替我抹完右耳,“這隻好了。”我趕忙調轉身子,換一麵對他,他手下不停,接著剛才的話題,“幼時身體很不好,娘親聽人說,學女孩子穿個耳洞,會好養很多,所以五歲時娘親替我穿了耳洞……抹好了,以後每日臨睡前記得抹。”
  為了墜出耳洞,紅姑特意在棉線上墜了麵疙瘩,我指著耳垂上掛的兩個小麵疙瘩,“你小時候也掛這麽醜的東西嗎?”
  他抿著嘴笑了一下,“娘親為了哄著我,特意將麵上了顏色,染成了彩色。”我同情地看著他,他那個好象比我這個更“引人注目”。
  他轉動著輪椅出了屋子,我在榻上靜靜跪了好久,突然躍起,立在榻上舞動著身子,旋轉再旋轉,直到身子一軟跌倒在棉被上,臉埋在被子間傻傻地笑起來。狼在很小時,就要學會受傷後自己添舐傷口,可被另一個人照顧是這樣溫暖的感覺,如果做人有這樣的溫馨,我願意做人。阿爹,阿爹,我現在很快樂呢!
  頭埋在被子裏傻笑了好久,翻身坐起,隨手拿起一條絹帕,俯在幾案旁提筆寫道:
  “快樂是心上平空開出的花,美麗妖嬈,宛轉低回處甘香沁人。人的記憶會騙人,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所以我要把以後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看自己的快樂,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不過我會努力快樂的……”
  在一品居吃飯時,忽聽到外麵的乞丐唱乞討歌謠。不是如往常的乞丐唱吉利話,而是敲著竹竿唱沿途的見聞,一個個小故事跌宕起伏,新鮮有趣,引得裏裏外外圍滿了人。一品居內的客人都圍坐到窗口去聽,我和紅姑也被引得立在窗前細聽。
  幾支曲子唱完,眾人轟然叫好,紛紛解囊賞錢,竟比給往常的乞丐多了好幾倍。我和紅姑對視一眼,兩人心中都有所觸動。她側頭思索了會,“小玉,他們可以用乞討歌謠講故事,我們是否也可以……”我趕著點頭,“長安城內現在的歌舞都是單純的歌舞,我們如果能利用歌舞鋪陳著講述一個故事,一定很吸引人。”說著兩人都激動起來,飯也顧不上吃,結完帳就匆匆回園子找歌舞師傅商量。
  經過一個多月反反複複地商量斟酌,故事寫好,曲子編好,就要排演時,紅姑卻突然猶豫了。她一邊翻著竹簡,一邊皺著眉頭道:“小玉,你真地認為這個故事可以嗎?”
  “為何不可以?你不覺得是一個很感人的故事嗎?一個是尊貴無比的公主,一個卻隻是她的馬奴,兩人共經患難,最後結成恩愛夫妻。”
  “雖然名字都換了,時間也隱去,可傻子都會明白這是講衛大將軍和平陽公主的故事。”
  “就是要大家明白呀!不然我們的辛苦不就白費了?還有這花費了大價錢的曲詞。”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用全長安城人人都知道一點,但又其實什麽都不知道的衛大將軍的故事來吸引大家,滿足眾人的獵奇之心,可他們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一個是當今天子的姐姐,你想過他們的反應嗎?”
  我整個人趴在案上,撿了塊小點心放到嘴裏,一麵嚼著,一麵道:“能有什麽反應?衛大將軍因為出身低賤,少時受過不少苦,所以很體恤平民百姓,而且為人溫和,屬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我們這件事情傳到他耳裏,衛大將軍最可能的動作就是一笑置之,不予理會。我們隻是討碗飯吃而已,他能理解我們的心計,他也能體諒我們的心計。至於傳到平陽公主耳朵裏,平陽公主一直對她與衛大將軍年齡相差太多而心中有結,雖然表麵上不在乎,但實際卻很在意他人的看法,忌諱他人認為衛大將軍娶她是出於皇命,心中會嫌棄她年齡太大。可我這出歌舞重點就放在兒女情長上,至於他們廟堂上的真真假假我才懶得理會。歌舞中演的是公主與馬奴患難中生真情,心早已互許,多年默默相守,卻仍舊‘發乎情,止乎禮’,直到英名神武的皇帝發覺了這一場纏綿淒楚的愛戀,然後一道聖旨,解除了兩人之間不能跨越的鴻溝,有情人終成眷屬,好一個國泰民安,花-好-月-圓-呀!”
  紅姑頻頻點頭,忽又搖起了頭,“那皇上呢?”
  我撐頭笑道:“好姐姐,你還真看得起我呀!這還沒唱,你就認為連皇上都可以知道了。皇上若都知道了,我們可就真紅了。”
  紅姑道:“這一行我可比你了解,隻要演,肯定能在長安城紅起來。”
  我凝神想了會道:“皇帝的心思我猜不準,不過我已經盡力避開任何有可能惹怒皇上的言詞。甚至一直在戲文中暗中強調皇帝的睿智開明、文采武功。衛大將軍能位居人臣,固然是自己的才華,可更重要是有了皇帝的慧眼識英雄,而這段愛情的美滿結局也全是因為皇帝的開明大度。不過我雖然有七成把握不會有事,可帝王心,我還真不敢隨意揣摩確定,因為皇帝的身邊有太多的耳朵和嘴巴。隻能說,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們也許隻能賭一把,或者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紅姑可願陪我搏這一回?”我吐了吐舌頭,笑看著紅姑。
  紅姑盯著我歎道:“玉娘,你小小年紀,膽大衝勁足不奇怪,難得的是思慮卻還如此周密,我們的園子隻怕不紅都難。我這輩子受夠了半紅不紫的命,我們就唱了這出歌舞。”
  我笑道:“長安城裏比我心思縝密的人多著呢!隻是沒機會見識罷了,遠的不說,我們的平陽公主和衛大將軍就絕對高過我許多,還有一個……”我笑了下,猛然收了話頭。
  紅姑剛欲說話,屋外丫頭回稟道:“方茹姑娘想見坊主。”紅姑看向我,我點了下頭,坐直身子。紅姑道:“帶她進來。”
  方茹臉色晦暗,雙眼無神,進屋後直直走到我麵前,盯著我一字字道:“我想回來。”
  我抬手指了指我對麵的坐榻,示意她坐,她卻站著一動未動,“賣身契已經被我燒了,你若想要,我可以補一份。”
  我道:“你若要回來,以後就是園子的人,那就要聽我的話。”說完用目光示意她坐,方茹盯了我一會,僵硬地跪坐在榻上。我給她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麵前,她默默拿起茶欲喝,手卻簌簌直抖。她猛然把杯子“砰”的一聲用力擱回桌上,“你料到我會回來,如今你一切稱心如意,可開心?”
  我盯著方茹的眼睛,緩緩道:“這世上隻有小孩子才有權利怨天尤人,你沒有。你的後母和兄弟背棄了你,這是你自己的問題。為何沒有在父親在生時,替自己安排好退路?又為何任由後母把持了全家財產?還為何沒能博取後母的歡心,反倒讓她如此厭惡你?該爭時未爭,該退時不退,你如今落到有家歸不得,全是你自己的錯。而我,你想走時我讓你走,我有什麽地方害過你?你的希望全部破滅,你的兄弟未能如你所願替你出頭,長安城雖大卻似乎無你容身之處,這些能怪我嗎?這本該就是你早就看清的,你被後母賣入歌舞坊並非一天兩天,你的兄弟卻從未出現過,你自個哄騙著自個,難道也是我的錯?”
  方茹盯著我,全身哆嗦,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猛然一低頭,放聲大哭起來,紅姑上前摟住她,拿出絹帕忙著替方茹擦淚,一貫對紅姑有不少敵意的方茹靠在紅姑懷裏哭成了淚人。
  我等她哭聲漸小時,說道:“紅姑六歲時,父母為了給她哥哥討媳婦就把她賣了,我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這園子裏有哪個姐妹不是如此?你好歹還被父母嗬護了多年。我們都隻能靠自己,你也要學會凡事自己為自己打算。你的賣身契,我既然給了你,你就是自由身,你以後隻要替自己尋到更好的去處,隨時可以走。但你在園子裏一天卻必須遵守一天園子的規矩。”
  方茹被丫頭攙扶著出去,紅姑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道:“做好人的感覺如何?”紅姑點頭道:“不錯,以前總是扮惡人,被人恨著,難得換個滋味。”我笑起來,“以後該我被人恨了。”
  紅姑笑道:“錯了,你會讓她們敬服你,怕你,但不會恨你,因為你不勉強她們做事,你給了她們選擇,而我以前卻會逼迫她們。如今看了你行事,才知道要達到自己目的,逼迫是最下乘的手段。”
  我想了會道:“明天讓方茹練習新的歌舞,命她和惜惜一塊學唱公主的戲,讓秋香和芷蘭學唱將軍的戲,誰好誰就登台,一則有點壓力才能盡力,二則以後有什麽意外也有人補場。”紅姑點頭答應。
  我站起道:“歌舞中的細節你和樂師商量著辦就成,我的大致想法都已告訴你們,但我對長安城人的想法不如你們了解,所以你若有覺得不妥當的地方,就按照自己意思改吧!沒什麽特別事情我就先回家了。”
  說完後,驀然驚覺,“家”?我何時學會用這個詞了?
  紅姑一麵送我出門,一麵笑道:“其實你住在這裏多方便,我們姐妹在一起玩的也多,何苦每天跑來跑去?”
  我笑著朝她努了下嘴,沒有搭她的話茬,自顧上車離去。
  無意中從窗戶看到天邊的那輪圓月時,我才驚覺又是一個滿月的夜晚。狼兄此時肯定在月下漫步,時不時也許會對著月亮長嘯。他會想我嗎?不知道,我不知道狼是否會有思念的情緒,以後回去時可以問問他。或者他此時也有個伴了,陪他一切仰首望月。
  長安城和西域很不同,這裏的視線向前望時,總會有阻隔,連綿的屋子,高聳的牆壁,而在草原大漠,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天與地相接處。不過此時我坐在屋頂上,抬頭看著的天空是一樣的,都是廣闊無垠。
  我摸了摸手中的笛子,一直忙著和樂師編排歌舞,很長時間沒有碰過它,剛學會的《白頭吟》也不知道是否還吹得全。
  錯錯對對,停停起起,一首曲子被我吹得七零八落,但我自個很是開心,不能對著月亮長嘯,對著月亮吹吹曲子也是很享受。我又吹了一遍,順暢了不少,對自己越發滿意起來。
  正對著月亮誌得意滿,無限自戀中,一縷笛音緩緩而起,悠揚處,如天女展袖飛舞,婉轉處,如美人蹙眉低泣。
  九爺坐在院中吹笛,同樣是笛曲,我的如同沒吃飽飯的八十歲老嫗,他的卻如浣紗溪畔嬌顏初綻的西子。他的笛音彷似牽引著月色,映得他整個人身上隱隱有光華流動,越發襯得一襲白衣的他風姿絕代。
  一曲終了,我還沉浸在從自滿不幸跌出的情緒中。九爺隨手把玩著玉笛,微仰頭看著我道:“《白頭吟》雖有激越之音,卻是化自女子悲憤中。你心意和曲意不符,所以轉和處難以為繼。我是第一次聽人把一首《白頭吟》吹得歡歡喜喜,幸虧你氣息綿長,真是難為你了。”
  我吐了下舌頭,笑道:“我就會這一首曲子,趕明學首歡快點的。你吹得真好聽,再吹一首吧!吹首高興點的。”我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認真地說:“皎潔的月亮,美麗的天空,還有你身旁正在搖曳的翠竹,都是快樂的事情。”其實人很多時候還不如狼,狼都會隻為一輪圓月而情緒激昂,而人卻往往視而不見。
  九爺盯著我微微愣了一瞬,點頭道:“你說的對,這些都是快樂的事情。”他仰頭看了一眼圓月,舉起笛子又吹了起來。
  我不知道曲目,可我聽得出曲子中的歡愉,彷佛春天時的一場喜雨,人們在笑,草兒在笑,樹也在笑。
  我盯著凝神吹笛的九爺,我不懂得你眉眼間若有若無的黯然,但我希望能化解它。
  青藍天幕,皓月側懸,夜色如水,我們一人坐在院內,一人抱膝坐在屋頂,翠竹為舞,玉笛為樂。
  方茹送行即將出征的大將軍,心中有千言萬語,奈何到了嘴邊卻隻剩一個欲語還休。方茹雍容華貴地淺淺笑著,眼中卻是淚花點點。台上隻有一縷笛音若有若無,欲斷不斷,彷似公主此時欲剪還連的情思。
  台下轟然叫好,幾個在下麵陪客人看歌舞的姑娘,都在用絹帕擦拭眼淚。紅姑歎道:“沒想到方茹唱得這麽好,前幾場還有些畏場,如今卻收發自如。”我點頭道:“的確是,我想要的意境,無聲勝有聲,她居然都演了出來。”
  紅姑透過紗簾,環顧了一圈眾人道:“不出十日,落玉坊必定紅透長安。”我笑了下,起身走出了閣樓。
  四月天,恰是柳絮飛落,牡丹吐蕊,櫻桃紅熟時,空氣中滿是勃勃生機。我剛才在紅姑麵前壓著的興奮漸漸透了出來,前麵會有什麽等著我?我藏在歌舞中的目的可能順利實現?
  除了看門人和幾個主事的人,丫頭仆婦都偷偷跑去看歌舞,園子裏本來很清靜,卻忽起喧嘩聲,好一會仍然未停。我微皺了下眉頭,快步過去。
  主管樂師的陳耳正在向外推一個青年男子,見我來,忙住了手,行禮道:“這人問我們要不要請樂師,我說不要,他卻糾纏不休,求我聽他彈一曲。”男子聽到陳耳的話,忙向我做了一揖。
長袍很舊,寬大的袖口處已經磨破,但漿洗的很幹淨。眉目清秀,臉上頗有困頓之色,神情卻坦蕩自若。
  我對他的印象甚好,不禁問道:“你從外地來?”
  他道:“正是,在下李延年,初到長安,擅琴會歌舞,希望落玉坊能收留。”
我笑道:“能不能收留,要看你的琴藝。你先彈一曲吧!陳耳,給他找具好琴。”
  李延年道:“不用了,琴就是琴師的心,在下隨身帶著。”一麵說著,一麵解下了縛在後背的琴。我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舉步先行。
  李延年打開包裹,將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低頭默默看著琴,一動未動。陳耳有些不耐煩起來,正欲出聲,我看了他一眼,他立即收斂了神色。半晌後,李延年才雙手緩緩舉起。
  山澗青青,碧波蕩蕩,落英繽紛,鳥鳴時聞。李延年琴聲起時,我竟然覺得自己置身於春意盎然的秀麗山水間,我雖然對琴曲知道的不多,可這種幾乎可以說是絕世的好還是一耳就能聽出來。
  曲畢聲消,我意猶未盡,本想再問問陳耳的意見,可抬眼看到陳耳滿麵的震驚和不能相信之色,心中已明白,無論花多大價錢都一定要留住此人。
  我微欠了下身子,恭敬地道:“先生琴技非凡,就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天香坊也去的,為何到我這裏?”
  李延年對我的恭敬好似頗為不適應,低下頭道:“實不相瞞,在下已經去過天香坊。在下是家中長子,父母俱亡,帶著弟妹到長安求一安身之處,天香坊本願收留我們兄妹,但妹妹昨日聽聞有人議論落玉坊新排的歌舞《花月濃》,突然就不願意去天香坊,懇求在下到這裏一試,說務必讓編寫此歌舞的人聽到在下的琴曲。”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李延年,“令妹聽聞《花月濃》後居然求先生推拒了天香坊?”
  李延年道:“是。貴坊的《花月濃》的確別出機杼。”
  我笑起來,《花月濃》是一出投機取巧的歌舞,曲子其實很一般,落在你這樣的大家耳中也的確隻配一個“別出機杼”。不過這個妹妹倒是令我對她很好奇,我歌舞的意外之圖瞞過了紅姑和吳爺,卻居然沒有瞞過她。我自小背的是權謀之術,阿爹教的是世情機變,其後更是親身經曆了一場滔天巨變,進入石府後又費心收集了長安城權貴的資料,而她竟然剛進長安就心中對一切剔透,真正聰明得令人害怕。行事又堅毅果斷,在流落長安的困頓情形下,竟敢拒絕天香坊,選擇一個聲名初露的歌舞坊。隻是她既然約略明白我的意圖,卻還特意讓哥哥進入落玉坊,所圖是什麽?她為何也想結識平陽公主?
  我細細打量著李延年,他長得已是男子中少見的俊秀,如果他的妹妹姿容也是出眾,那……那我可非留下此人不可,“不管天香坊給你多少錢,我出它的兩倍。”
  李延年神色平淡,也沒有顯得多高興,隻是向我做了一揖道:“多謝姑娘。”陳耳在旁笑道:“以後該叫坊主了。”
  我道:“園子裏的人都叫我玉娘,先生以後也叫我玉娘吧!”李延年道:“玉娘,不必叫在下先生。”我道:“那我就稱呼先生李師傅吧!不知師傅兄妹如今住哪裏?”李延年道:“初來長安時住客棧,後來……後來……搬到城外一個廢棄的茅屋中。”
  我了然的點點頭,“我剛到長安時,還在長安城外的樺樹林露宿過呢!”李延年抬頭看了我一眼,一言未發,眼中卻多了一分暖意。
  我道:“園子裏空屋子還有不少,你們兄妹若願意,可以搬進來住。”李延年沉吟未語。我道:“李師傅可以領弟妹先來看一看,彼此商量後再做決定。如果不願意住,我也可以命人幫你們在長安城另租房子。今天天色還不算晚,李師傅回去帶弟妹來看屋子還來得及。”
  李延年作揖道:“多謝玉娘。”我站起對陳耳吩咐:“麻煩陳師傅幫我送一下李師傅。”又對李延年道:“我還有事要辦,就不送師傅了。”說完轉身離去。
  我命仆婦收拾打掃屋子,又命丫頭去叫紅姑。紅姑匆匆趕來道:“正在看歌舞,你人怎麽就不見了?怎麽打掃起屋子來?誰要來住?”
  我笑吟吟地看著擦拭門窗的仆婦,“我新請了一位琴師。”紅姑愣了下道:“一位琴師不用住這麽大個院子吧?何況琴師不是有給琴師住的地方嗎?”我回頭道:“等你見了,你就明白了。對了,叫人給石府帶個話,說我今日恐怕趕不回去。”
  紅姑困惑地看著我,“究竟什麽人,竟然值得你在這裏一直等,明天見不一樣的嗎?”
  我側頭笑道:“聽過伯牙子期的故事嗎?一首曲子成生死知己。我和此人也算聞歌舞知雅意,我想見見這個極其聰明的女子。”
  天色黑透時,李延年帶著弟弟和妹妹到了園子。我和紅姑立在院門口,等仆人領他們來。紅姑神色雖平靜,眼中卻滿是好奇。
  李延年當先而行,一個眉目和他三四分相象,但少了幾分清秀,多了幾分粗獷的少年隨在他身後。那他身旁的女子……
  一身素衣,身材高挑,行走間充滿著一種舞蹈般的優雅,身形偏於單薄,但隨著她步子輕盈舞動的袍袖卻將單薄化成了飄逸。紅姑喃喃道:“原來走路也可以象一曲舞蹈。”
  輕紗覆麵,我看不到她的容貌,但那雙眼睛就已足夠。嫵媚溫柔,寒意冷冽,溫暖親切,刀光劍影。短短一瞬,她眼波流轉,我竟然沒有抓到任何一種。刀光劍影?!有趣!我抿嘴笑起來。紅姑低低歎了口氣,然後又歎了口氣,然後又歎了口氣,這個女子居然單憑身姿已經讓看過無數美女的紅姑無話可說。
  李延年向我行禮,“這位是舍弟,名廣利,這位是舍妹,單名妍。”兩人向我行禮,我微欠身子,回了半禮。
  我帶著李延年兄妹三人看屋子,李廣利顯然非常滿意,滿臉興奮,不停地跑進跑出。李延年臉上雖沒有表情,可看他仔細看著屋子,應該也是滿意。李妍卻沒有隨兄長走進屋子,眼光隻淡淡在院子中掃了一圈,而後就落在了我臉上。
  我向她欠身一笑,她道:“家兄琴藝雖出眾,可畢竟初到長安城,還不值得坊主如此。”她的聲音沒有一般女孩子的清脆悅耳,而是低沉沉的,讓人需凝神細聽,才能捉住,可你一凝神,又會覺得這聲音彷佛黑夜裏有人貼著你的耳朵低語,若有若無地搔著你的心。
  我聳了下肩膀道:“我很想做得不那麽引人注意些,可我實在想留住你們。是你們,而不僅僅是李師傅。而且我喜歡一次完畢,懶得過幾日讓你們又搬家,我麻煩,你們也麻煩。”
  李妍道:“我們?”
  我笑道:“兄長琴藝出眾,容貌俊秀。妹妹僅憑我的歌舞已經揣摩了我的意圖,我豈能讓知音失望?”我有意加重了“意圖”和“知音”二字的發音。
  李妍眼睛裏慢慢盈出了笑意,“坊主果然心思玲瓏。”
  我不知道女子間是否也會有一種感覺叫“惺惺相惜”,但這是我唯一能想出地形容我此時感覺的詞語,我側頭笑起來,“彼此彼此,我叫金玉。”
  她優雅地摘下麵紗,“我叫李妍。”
  我不禁深吸口氣,滿心驚歎,不是沒有見過美人,但她已經不能隻用美麗來形容,原來天下真有一種美可以讓人忘俗,如果星辰為她墜落,日月因她無光,我不會覺得奇怪。

 (五)
  這是《花月濃》上演的第六日,雖然價錢已經一翻再翻,歌舞坊內的位置仍全部售空,就是明後兩日的也已賣完。
  因為我早先說過,除了各自客人給的纏頭,月底根據每個人在歌舞中的角色,都會按比例分得收入,坊內的各位姑娘都臉帶喜色,就是方茹嘴邊也含著一絲笑意。她已經一曲成名,如今想見她的纏資快要高過天香坊最紅的歌女,而且就是出得起纏資,還要看方茹是否樂意見客,所以一般人唯一能見到她的機會就隻剩下一天一場的《花月濃》。
  歌舞坊內除了低下以茶案賣的位置,高處還設有各自獨立的小屋子,外麵垂了紗簾和竹簾,可以卷起也可以放下,方便女子和貴客聽曲看舞。
  我帶著李延年三兄妹在一個小屋坐好,李延年道:“玉娘,我們坐低下就好,用不著這麽好的位置。”
  我笑道:“這本就是我留著不賣的位置,空著也是空著,李師傅就放心坐吧!”
  李妍看著我,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在問,你留給誰的?我側頭一笑,你猜猜。
  一個丫頭拉門而進,顧不上給李延年他們問好,就急匆匆地道:“紅姑請坊主快點過去一趟,來了貴客,紅姑覺得坊主親自接待比較好。”
  我猛然站起,定了一瞬,又緩緩坐下,小丫頭愣愣地看著我。李妍笑問:“等的人到了?”
  我點了下頭:“八九不離十,紅姑自小在長安城長大,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若非有些牽扯,她用不著叫我過去。”
  李妍問:“要我們讓出來嗎?”
  我搖搖頭,“還有空房。”說完飲了口茶,調整好心緒,這才施施然地站起,理了理衣裙向外行去。紅姑正帶著兩個人行走在長廊上,看到我,臉上神色一鬆。
  小霍,不,霍去病玉冠束發,錦衣華服,一臉淡漠地走著。見到我的刹那,立即頓住了腳步。我嘴角含著絲淺笑,盈盈上前行了一禮,“霍公子屈尊落玉坊,真是蓬蓽生輝,暗室生香。”
  他打量了我一會,忽地劍眉微揚,笑起來,“你真來了長安!”紅姑看看我,又看看霍去病,臉上表情困惑不定。
  我本來存了幾分戲弄他的意思,結果他幾聲輕笑,沒有半點理虧的樣子。我有些惱,一側身,請他前行。
  還未舉步,一個小丫頭提著裙子快步如飛地跑來,紅姑冷聲斥責:“成什麽樣子?就是急也要注意儀容。”
  小丫頭忙停了腳步,有些委屈地看向我。我問:“怎麽了?”
  她喘了口氣道:“吳爺來了,還有一個長得很斯文好看,年紀隻有二十出頭的人,可吳爺卻管他叫石三爺,然後馬車裏似乎還有個人。”
  我“啊”了一聲,微提了裙子就跑,又猛然醒起來,回身匆匆對霍去病行了個禮,“突然有些急事,還望公子見諒。”趕著對紅姑道:“你帶霍公子入座。”說完就急速向外跑去。小丫頭在後麵嚷道:“在側門。”
  九爺正推著輪椅緩緩而行,吳爺、天照和石風尾隨在後。我人未到,聲先到,喜悅地問:“你幹嗎不事先派人說一聲呢?”九爺含笑道:“我也是臨時起意,來看看你究竟在忙什麽,昨日竟然一夜未歸。”
  我皺著鼻子笑了笑,走在他身側,“昨夜倒不是忙的,是看美人了。待會帶你見一個大美人。”他含笑未語。
  我帶著他們到屋廊一側,笑吟吟地說:“麻煩兩位爺從樓梯那裏上去,也麻煩這位石小爺一塊去。”吳爺和天照彼此對視了一眼,沒有動。石風看他們兩人沒有動也隻能靜靜立著。九爺吩咐道:“你們先去吧!”
  三人行了一禮,轉身向樓梯行去,我帶著九爺進了一個窄窄的小屋子,說小屋子其實不如說是個木箱子,剛剛容下我和九爺,而且我還站不直身子,所以索性跪坐在九爺身旁。
  我抱歉地說:“為了安全,所以不敢做太大。”
  關好門,拉了拉一個銅鈴當,不久,小屋子就開始緩慢地上升,九爺沉默了會問:“有些象蓋屋子時用的吊籃,你特意弄的?”我輕輕嗯了一聲,
  黑暗中是極度的靜謐,靜得我好象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其實膏燭就在觸手可及處,我卻不願意點亮它,九爺也不提,我們就在這個逼仄的空間彼此沉默著。九爺身上清淡的藥草香若有若無地氤氳開,沾染在我的眉梢鼻端,不知不覺間也纏繞進了心中。
  我們到時,歌舞已經開始。我正幫九爺煮茶,吳爺在我身旁低聲道:“你好歹去看看紅姑,你甩了個爛攤子給她,這也不是個事呀!”九爺聽我們在低語,回頭道:“玉兒,你若有事就去吧!”我想了想,把手中的茶具交給天照,轉身出了屋子。
  紅姑一看到我,立即把捧著的茶盤塞到我手中,“我實在受不了了,霍大少的那張臉能凍死人,自他踏入這園子,我就覺得我又回到了寒冬臘月天,可憐見地我卻隻穿著春衫。我陪著笑臉、挖空心思地說了一萬句話,人家連眉毛都不抬一下。我心裏怕得要死,以為我們的歌舞沒有觸怒衛大將軍,但卻招惹到了這個長安城中的冷麵霸王。可你一出現,人家倒笑起來,搞不懂你們在玩什麽,再陪你們玩下去,我小命難保。”一麵說著一麵人就要走,我閃身攔住她,“你不能走。”
  紅姑繞開我,“你可是坊主,這才是用你的關鍵時刻。我們這些小兵打打下手就成。”說著人已經快步走著遠去,隻給我留了個背影。
  我怒道:“沒義氣。”紅姑回頭笑道:“義氣重要命重要?何況,坊主,我對你有信心,我給你氣勢上的支持,為你搖旗呐喊。”
  我歎了口氣,托著茶盤慢步而行,立在門外的隨從看到我,忙拉開門,我微欠了下身子表示謝意,輕輕走進屋中。這位據說能改變節氣的霍大少正跪坐在席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台上的一幕幕。
  我把茶盤擱在案上,雙手捧著茶恭敬地放好。看他沒有搭理我的意思,我也懶得開口,索性看起了歌舞。
  霍去病隨手拿起茶盅,抿了一口。此時輪到扮將軍的秋香出場,她拿著把假劍在台上邊舞邊唱,斥責匈奴貪婪嗜殺,欲憑借一身所學保國安民。霍去病噗嗤一聲把口中的茶盡數噴出,一手扶著幾案,一手端著茶盅,低著頭全身輕顫,手中的茶盅搖搖欲墜。
  我忙繞到他麵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盅子,擱回幾案上,又拿了帕子擦拭濺在席麵上的茶水。他強忍著笑,點了點台上的秋香,“衛大將軍要是這副樣子,隻怕是匈奴殺他,不是他殺匈奴。”
  想起匈奴人馬上彪焊的身姿,我心中一澀,強笑著欲起身回自己的位置,他拽住我,我疑問地看向他,他道:“這歌舞除了那個扮公主的還值得一看外,其餘不看也罷,你坐下陪我說會話,我有話問你。”
  我俯了下身子道:“是,霍公子。”
  “小玉,我當時不方便告訴你身份,你依舊可以叫我小霍。”他有些無奈地說。
  “如今相信我是漢人了?”
  “不知道。你出現的十分詭異,對西域的地貌極其熟悉,自稱漢人,可對漢朝天下卻很陌生,若我們沒有半點疑心,你覺得我們正常嗎?後來和你一路行來,方肯定你至少沒有歹意。可我當時是喬裝打扮去的西域,真不方便告訴你身份。”我低著頭沒有說話,他所說的都很合理。
  他輕聲問:“小玉,我的解釋你能接受嗎?”
  我抬頭看著他,“我對西域熟悉是因為我在狼群中長大,我們有本能不會在大漠中迷路。我的確從沒有在漢朝生活過,所以陌生。我認為自己是漢人,因為我這裏是漢人。”我指了指自己的心,“不過也許我哪裏人都不能算,我的歸屬在狼群中。我能說的就這麽多,你相信我所說的嗎?”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點了下頭,“我相信,至於其它,也許有一天你會願意告訴我。”
  隻有極度自信的人才會經常選擇與對方的眼睛直視,霍去病無疑就是這樣的人。我與他對視一瞬後,移開了視線,我不想探究他的內心,也不願被他探究。
  他問:“你來長安多久了?”我道:“大半年。”
  他沉默了會問:“你既然特地排了這出歌舞,應該早已知道我的身份,為何不直接來找我?如果我即使聽到有這個歌舞也不來看呢?”
  他居然誤會台上的這一幕幕都是為他而設,此人還真是自信過頭。我唇邊帶出一絲譏諷的笑:“想找你時不知道你在哪裏,知道你在哪裏時我覺得見不見都無所謂。”
  他看著我,臉色刹那間變得極冷,“你排這個歌舞的目的是什麽?”我聽著方茹柔軟嬌懦的歌聲,沒有回答。
  他平放在膝蓋上的手猛然收攏成拳,“你想進宮?本以為是大漠的一株奇葩,原來又是一個想做鳳凰的人。”
  我搖頭而笑,“不是,我好生生一個人幹嗎往那鬼地方鑽?”他臉色放緩,看向方茹,“你打的是她的主意?”
  我笑著搖搖頭,“她的心思很單純,隻是想憑借這一時,為自己尋覓一個好去處,或者至少一輩子能豐衣足食。我不願意幹的事情,也不會強迫別人,何況我不認為她是一個能在那種地方生存得好的人。”
  他道:“你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究竟打的什麽主意?”我側身看向台上的方茹,“打的是她的主意。”
  他眉毛一揚,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看你不象是在狼群中長大的,倒好似被狐狸養大的。你的主意正打到點子上,公主已經聽說了《花月濃》,問我有沒有來過落玉坊,可見過編排歌舞的人。”
  我欠了下身子,“多謝讚譽。”
  他仔細聽著台上的悲歡離合,有些出神。我靜靜坐了會,看他似乎沒有再說話的意思,正欲向他請辭,他說道:“你這歌舞裏處處透著謹慎小心,每一句歌詞都在拿捏分寸,可先前二話不說地扔下我,匆匆出去迎接石舫舫主,就不怕我發怒嗎?”
  當時的確有欠考慮,但我不後悔。我想了下,謹慎地回道:“他是我的大掌櫃,沒有道理夥計聽見掌櫃到不出迎的。”
  他淡淡掃了我一眼,“是嗎?我的身份還比不過個掌櫃?”
  我還未回答,門外立著的隨從稟告道:“爺,紅姑求見。”他有些不耐煩地說:“有什麽事情直接說。”
  紅姑急匆匆的說:“霍公子,妾身擾了公子雅興,實屬無奈,還求海涵。玉娘,聽石風小哥說舫主震怒,正在嚴斥吳爺。”
  震怒?這似乎是我預料的反應中最壞的一種,我手扶著額頭,無力地道:“知道了,我會盡快過去。”對霍去病抱歉地一笑,“我要先行一步,看你也不是小氣人,就別再故意為難我。我現在還要趕去領罪,境況已夠淒慘。”
  “難怪公主疑惑石舫怎麽又改了作風。你這夥計當得也夠膽大,未經掌櫃同意,就敢編了擅講皇家私事的歌舞。”我沒有吭聲,緩緩站起。他忽然道:“要我陪你過去嗎?”
  我微愣了下,明白過來,心中有些暖意,笑著搖搖頭。
  他懶洋洋地笑著,一麵似真似假地說:“不要太委屈自己,石舫若不要你了,我府上要你。”我橫了他一眼,拉門而出。
  紅姑一見我,立即拽住我的手。我隻覺自己觸碰到的是一塊寒冰,忙反手握住她,“怎麽回事?”
  紅姑道:“我也不知道,我根本過不去,是一個叫石風的小哥給我偷偷傳的話,讓我趕緊找你,說吳爺正跪著回話呢!好象是為了歌舞的事情。”
  我道:“別害怕,凡事有我。”紅姑低聲道:“你不知道石舫的規矩,當年有人一夜之間從萬貫家財淪落到街頭乞討,最後活活餓死。還有那些我根本不知道的其它刑罰,我是越想越害怕。”
  我心中也越來越沒底, 麵上卻依舊笑著,“就算有事也是我,和你們不相幹。”紅姑滿麵憂色,沉默地陪我而行。
  小風攔住了我們,看著紅姑道:“她不能過去。”
  紅姑似乎想一直等在外麵,我道:“歌舞快完了,你去看著點,別在這節骨眼上出什麽岔子,更是給吳爺添亂。”她覺得我所說有理,忙點點頭,轉身離去。
  我對小風道:“多謝你了。”他哼了一聲,鼻子看著天道:“你趕緊想想怎麽給九爺交待吧!難怪三師傅給我講課時說什麽女子難養也。”
  我伸手敲了下他額頭,惡狠狠地道:“死小子,有本事以後別討媳婦。”
深吸口氣,輕輕拉開了門。吳爺正背對門跪在地上。九爺臉色平靜,看著倒不象發怒的樣子,可眉目間再無半絲平日的溫和。天照垂手立在九爺側後方。窗戶處的竹簾已放下,隔斷了台上的旖旎歌舞,屋內隻餘肅穆。
  聽到我進來的聲音,九爺和天照眼皮都未抬一下。
  統管石舫所有歌舞坊的人都跪在了地上,似乎我沒有道理不跪,我小步走到吳爺身旁,也跪在了地上。
  九爺淡淡說:“你下去吧!怎麽發落你,慎行會給你個交待。”
吳爺磕了個頭道:“我是個孤兒,要不是石舫養大我,也許早就被野狗吃了。這次我瞞著落玉坊的事情,沒有報給幾位爺知道,九爺不管怎麽罰我,我都沒有任何怨言,可我就是不甘心,為什麽石舫要變成今天這樣,比起其他商家,我們厚待下人,與主顧公平買賣,從未欺行霸市,可如今我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下的歌舞坊一間間不是彼此搶奪生意,就是被別人買走。我每次問石二爺為何要如此,石二爺卻總是隻吩咐不許幹涉,看著就行了。老太爺、老爺辛苦一生的產業就要如此被敗光殆盡嗎?九爺,你以後有何麵目見……”
  天照出口喝道:“閉嘴!你年紀越大,膽子也越發大了,老太爺教會你如此和九爺說話的嗎?”
  吳爺一麵磕頭,一麵聲音哽咽著說:“我不敢,我就是不明白,不甘心,不甘心呀!”說著已經嗚咽著哭出了聲音。
  九爺神色沒有絲毫變化,眼光轉向我,我豪不理曲地抬頭與他對視,他道:“你真是太讓我意外,你既然有如此智謀,一個落玉坊可是委屈了你。好好的生意不做,卻忙著攀龍附鳳,你折騰這些事情出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吳爺抹了把眼淚,搶先道:“玉娘她年紀小,為了把牌子打響,如此行事不算錯。有錯也全是我的錯,我沒有提點她,反倒由著她亂來。九爺要罰,一切都由我擔著。”
  九爺冷哼了一聲,緩緩道:“老吳,你這次可是看走了眼,仔細聽聽曲詞,字字都費了功夫,哪裏是一時貪功之人能做到的?歌舞我看了,夠別出機杼,要隻是為了在長安城做紅落玉坊的牌子,一個尋常的故事也夠了,犯不著冒這麽大的風險影射皇家私事。大風險後必定是大圖謀。”
  吳爺震驚地看向我,我抱歉地看了吳爺一眼,望著九爺坦然地說:“我的確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平陽公主的注意,進而結交公主。”
  九爺看著我點頭道:“你野心是夠大,可你有沒有掂量過自己可能承擔起後果?”
  我道:“後果?不知道九爺怕什麽?石舫如今這樣,不外乎三個可能,一是石舫內部無能,沒有人能打理好龐大的業務,但我知道不是。石舫的沒落是伴隨著竇氏外戚的沒落,衛氏外戚的崛起,那還有另外兩個可能,就是要麽石舫曾經與竇氏關係密切,因為當今天子對竇氏的厭惡,受到波及,或者石舫曾與衛氏交惡,一長一消也自然正常。”
  天照抬眼看向我,吳爺一臉恍然大悟,表情忽喜忽憂。我繼續道:“衛氏雖然權勢鼎盛,但衛大將軍一直極力約束衛氏宗親,禁止他們仗勢欺人,連當年鞭笞過他的人都不予追究。所以除非石舫與衛氏有大過結,否則石舫如此,因為衛氏的可能性很低。所謂權錢密不可分,自古生意若想做大,勢必要與官府交往,更何況在這長安城,百官雲集,各種勢力交錯的地方?我雖沒有見過老太爺,但也能遙想到他當年的風采,所以我估計老太爺定是曾與竇氏交好。”
  九爺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你既然明白,還要如此?”我道:“如果再早三四年,我自然不敢,可如今事情是有轉機的。”
  天照和吳爺都是眼睛一亮,定定看著我,九爺卻是波瀾不興,擱下茶盅淡然地道:“金玉姑娘,石舫低下有幾千口子人吃飯,他們沒有你的智謀,沒有你的雄心,也不能拿一家老小的命陪你玩這個遊戲。從今日起,落玉坊就賣給姑娘,和石舫再無任何關係,姑娘如何經營落玉坊是姑娘自己的事情。天照,回府。” 因為極至的淡,麵色雖然溫和,卻更顯得一切與己再不相關的疏遠和冷漠。
  我不能相信地定定看著他,他卻不再看我一眼,推著輪椅欲離開,經過我和吳爺身旁時,因為我們正跪在門前,輪椅過不去,他看著門道:“煩請兩位讓個道。”語聲客氣得冰冷,凍得人的心一寸寸在結冰。
  我猛然站起,拉開門急急奔了出去,小風叫了聲“玉姐姐”,我沒有理會,隻是想快快地離開這裏,離他遠一些,離這寒冷遠一些。
  奔出老遠,忽然想起他要如何下樓,他肯定不願意別人觸碰他的身體,緊咬著牙,惱恨自己地猛跺了幾腳,又匆匆往回跑,找會操作那個木箱子的人去告訴天照和石風如何下樓。
   “凡用兵之法,將受命於君,合軍聚合。泛地無舍,衢地合交,絕地無留,圍地則謀,死地則戰,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
  我心有所念,停住了筆。為什麽?當日被九爺神態語氣所懾,竟然沒有仔細琢磨他所說的話。按照他的說辭是因為顧及到石舫幾千人,所以不許我生事,可我們托庇於官家求得隻是生意方便,並不會介入朝堂中的權利之爭,甚至要刻意與爭鬥疏遠,既然當年飛揚跋扈的竇氏外戚沒落都沒有讓石舫幾千人人頭落地,我依托於行事謹慎的公主,豈不是更穩妥?隻要行事得當,日後頂多又是一個由盛轉衰,難道境況會比現在更差?九爺究竟在想什麽?難道他眉宇間隱隱的悒鬱不是因為石舫?
  聽到推門的聲音,我身形未動,依舊盯著正在抄錄的《孫子兵法》發呆,
  李妍將一壺酒放在我麵前,“你還打算在屋子裏悶多久?”我擱下毛筆看著她道:“紅姑請你來的?”
  李妍垂目斟酒,“就是她不讓我來,我也要自己來問個明白。你把我們兄妹安置到園子中,總不是讓我們白吃白喝吧?”說著將酒杯推給我,“喝點嗎?這個東西會讓你忘記一些愁苦。”
  我將酒杯推回給她,“隻是暫時的麻痹而已,酒醒後一切還要繼續。”李妍搖搖頭,笑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你不懂它的好處,它能讓你不是你,讓你的心變得一無負擔,輕飄飄,雖然隻是暫時,可總比沒有好。”
  我沒有吭聲,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李妍一麵慢慢啜著酒,一麵道:“你有何打算?”
  我捧著茶杯,出了會子神,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原本是想替石舫扭轉逐步沒落的局麵,可突然發現原來沒有人需要我這樣做,隻是我自己一廂情願。李妍,我是不是做錯了?”
  “金玉,如此愚蠢的話你也問得出?人生不管做什麽都如逆水劃舟,沒有平穩,也不會允許你原地踏步,如果你不奮力劃槳,那隻能被急流推後。即使落玉坊想守著一份不好不差的生意做,守得住嗎?天香坊咄咄逼人,背後肯定也有官家勢力,石舫的不少歌舞坊都被它擠垮和買走,你甘心有一日誠俯於它腳下嗎?”
  我意味深長地笑道:“你到長安日子不長,事情倒知道的不少。”
  李妍麵色變換不定,忽握住我的手,盯著我低聲道:“你我之間明人不說暗話,從我猜測到你歌舞意圖時你也肯定明白我所要的,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雖沒有將手抽脫,可也沒有回應她,隻微微笑著道:“即使沒有我的幫助,憑借你的智慧和美貌,你也能得到你要的東西。”
  李妍看了我一會,淺笑著放開我的手,端起酒一仰脖子又是一杯,她的臉頰帶著酒暈,泛出桃花般的嬌豔,真正麗色無雙。她的秋水雙瞳卻沒有往日的波光瀲灩,隻是一潭沉寂。韶華如花,容貌傾國,可她卻嬌顏不展,愁思滿腹。
  方茹柔軟的聲音:“玉娘,我可以進來嗎?”語氣是征詢我的意思,行動卻絲毫沒有這個意思,話音剛落,方茹已經推門而進。
  我歎道:“紅姑還找了多少說客?”沒想到紅姑在外笑道:“煩到你在屋子裏呆不下去為止。”我道:“你進來,索性大家坐在一起把事情說清楚。”
  李妍在方茹進門的刹那已經戴上麵紗,低頭靜靜坐在桌子一角。方茹和紅姑並肩坐在我對麵。我一麵收起桌上的竹簡,一麵道:“紅姑,吳爺應該和你說了,石舫已經不要我們了。”
  紅姑笑嘻嘻地道:“不知道我這麽說,你會不會惱,反正這話我是不敢當著吳爺麵說的,吳爺掌管的歌舞坊,石舫這次全都放手了,說是為了籌集銀錢做什麽藥草生意,隻要在一定時間內交夠錢,就都可以各自經營,也允許外人購買,但會對原屬於石舫的人優惠。吳爺如今一副好象已經家破人亡的頹敗樣子,人整日在家呆著。可我聽了此事可開心著呢!沒有石舫束手束腳,我們不是正好愛幹什麽就幹什麽。”
  全放手了?我低頭盯著桌麵未語,紅姑等了好一會,見我沒有半點動靜,伸手推了我一下道:“玉娘,你怎麽了?”
  我反應過來,忙搖了搖頭,想了想道:“你們願意跟著我,我很感激,但你們有沒有想過我會帶你們到什麽地方?前麵是什麽?就拿這次的歌舞來說,一個不好也許就會激怒天家,禍患非同一般。”
  紅姑搖頭笑道:“我心裏就盤算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真有禍,要砍腦袋,那也第一個砍的是你,我們頂多就是一個糊裏糊塗的從犯,但如果有富貴榮華,你卻不會少了我們。何況,我看你一沒瘋二沒傻,估計不會把自己腦袋往刀口下送,所以我放心得很。”
  方茹低頭纏繞著手上的絲帕,等紅姑說完,她抬頭看向我,細聲細語地道:“今日孫大人要我陪酒,我不樂意就拒絕了。他雖一肚子氣,卻絲毫不敢發,因為他也知道衛大將軍麾下公孫傲將軍,皇後娘娘和衛大將軍的外甥霍公子,禦史大夫李大人的侄子、李廣將軍的公子李三公子,都來看過我的歌舞,李三公子賜了我絲綢,霍公子賞了我錦羅。”
  我笑搖搖頭,看向紅姑,紅姑笑道:“你一直悶在房中看書,我根本沒有機會和你說這些事情。”
  方茹繼續道:“前方有什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沒有資格對孫大人說‘不’字。就是園子裏的其他姐妹如今實在不願見的人也都不見,以前勉強自己一是為錢,可我們的歌舞演一日,她們隻是扮個丫頭都收入不少,二是當年不敢輕易得罪客人,可現在園子裏來過什麽人,那些客人心裏也清楚,紅姑對我們很是維護,反倒是他們不敢輕易得罪我們園子。”
  紅姑聽到方茹的誇讚她,竟頗有些不好意思,趕著給自己倒茶,避開了我們的眼光。我笑道:“短短幾日,紅姑你可做了不少事情呀!”紅姑低頭忙著喝茶,好象沒有聽到我的話。
  李妍仍舊低頭而坐,彷似根本沒有聽我們在說什麽。我看了她一眼,一拍手道:“那我們就繼續,隻要我一日不離開長安,我們就努力多賺錢。”
  紅姑抬頭道:“要把生意做大,眼前就有一個極好的機會。自你初春掌管歌舞坊到現在,我們的進帳是日日在增,加上我自己多年的積蓄,現在剛夠買下落玉坊。不過不是每個歌舞坊都能象我們,可以及時籌措一大筆銀子,我們隻要有銀子就可以乘機……”我微點了下頭,示意我明白,口中卻打斷了她的話,“各位沒什麽事情,就散了吧!我在屋中憋了幾日,想出去走走。”
  方茹向我行了個禮,先行離去,紅姑也隨在她身後出了門。
  我起身對李妍做了個請的動作,“不知美人可願陪鄙人去欣賞一下戶外風光?”李妍優雅地行了個禮道:“雅意難卻,願往之。”
  兩人眼中都帶著笑意,並肩而行。李妍道:“你晚上可是要去一趟石舫?”我輕歎了口氣,沒有回答。
  李妍道:“石舫的舫主倒真是一個古怪人,好端端地為什麽不做風險小的歌舞生意,卻去做市麵價格波動大的藥材生意?舍易求難,你若還關心石舫倒真是應該去問個清楚。”
  我笑著岔開了話題,和她談起這時節長安城外哪些地方好玩,商量著我們是否也該去玩。
  湖邊的垂柳枝葉繁茂,幾個丫頭正在湖邊打打鬧鬧地玩著,一個丫頭隨手折了一大把柳枝一人分了幾根打著水玩。
  李妍眼中閃過不悅之色,微皺了下眉頭撇開眼光,對我道:“我先回房了。”我點了下頭,她轉身匆匆離去。我因她的神色,心裏忽地一動,似乎想起什麽,卻沒有捉住,隻得先擱下。
  幾個丫頭看見我們,都是一驚,忙扔了柳枝,趕著行禮請安。我一言未發,走過去把柳枝一根根撿起,看著她們問道:“這柳枝插在土中,還能活嗎?”幾個女孩子彼此看著,一個年紀大的回道:“現在已經過了插柳的時節,隻怕活不了。”
  我道:“把這些交給花匠試一下吧!仔細照料著,也許能活一兩株。”丫頭滿臉困惑地接過,我溫和地說:“如果為了賞花把花摘下供在屋中,或者戴在髻頭,花並會怪你,如果是為了用,把柳條采下編製成柳籃,物盡其用,柳也願意。可如果隻是為了摘下後的扔掉,就不要碰它們。”
  幾個丫頭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什麽,但至少聽懂了,我不高興看見她們折柳枝,臉上都現出懼色,我無奈地揮了揮手,讓她們走,丫頭們忙一哄而散。她們生長在土地肥沃的中原大地,根本不明白綠色是多麽寶貴。
  我想起了阿爹,想起了西域的漫漫黃色,強壓下各種思緒,心卻變得有些空落,站在岸邊,望著湖對麵的柳樹發呆。她們不明白,她們不明白?李妍的生氣,李妍明白?李妍絕不是一個對著落花就灑淚的人。再想著自李妍出現後,我心中對她諸多解不開的疑惑,心中一震,刹那想到李妍可能的身份,我“啊”的一聲失聲叫了出來。
  沒想到身後也傳來一聲叫聲,我立即回身,霍去病正立在我身後,我這一急轉身差點撞到他胸膛上,忙下意識的一個後躍,跳出後才醒起,我身後是湖水,再想回旋,卻無著力處。
  霍去病忙伸手欲拉我,但我是好身法反被好身法誤,我躍得太遠,兩人的手還未碰及,就一錯而過,我跌進了池塘中。
  我是跟狼兄學的遊水,應該算是“狼刨”吧?這個遊水的動作絕對和美麗優雅、矯若遊龍、翩如驚鴻等詞語背道而馳。我往岸邊遊,霍去病卻在岸上放聲大笑,笑到後來捂著肚子差點軟倒在地上,“你可真是被狼養大的,這個姿勢,這個姿勢,哈哈哈……你就差把嘴張著,舌頭伸出來了……”他的話語全淹沒在了笑聲中。
  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麵雙手一前一後地刨著水,一麵嘴一張,學著狼的樣子吐著舌頭,笑死你!他慘叫一聲,用手遮住眼睛,蹲在地上低著頭就顧著笑了。
  我遊到岸邊,他伸出右手欲拖我上岸,我本不想理會他,但一轉念間又伸手去緊緊抓住他的手,他剛欲用力,我立即狠命一拽,屏住呼吸沉向水底。
  出乎意料的是他卻未反抗,似乎手微緊了下,就順著我的力量跌入了湖中。我惡念得逞,欲鬆開他的手,他卻緊拽著沒有放。我們在湖底隔著碧水對視,水波蕩漾間,他一頭黑發張揚在水中,襯得眉眼間的笑意越發肆無忌憚。
  我雙腿蹬水,向上浮去,他牽著我的手也浮出了水麵。到岸邊時,他仍舊沒有鬆手的意思,我另一手的拇指按向他胳膊肘的麻穴,他一揮手擋開我,反手順勢又握住了我這隻手。我嫣然一笑,忽然握住他雙手,借著他雙手的力量,腳踢向他下胯,他看我笑得詭異,垂目一看水中,慘叫一聲忙推開了我,“你這女人心怎麽這麽毒?真被你踢中,這輩子不是完了?”
  我扶著岸邊一撐,躍上了岸。五月天衣衫本就輕薄,被水一浸,全貼在了身上,他在水中“嘖嘖”有聲地笑起來。我不敢回頭,飛奔著趕向屋中。
  我匆匆進了屋子,一麵換衣服,一麵給屋子外麵的丫頭心硯吩咐,“通知園子裏所有人,待會霍公子的隨從要幹淨衣服,誰都不許給,就說是我說的,男的衣袍恰好都洗了,女的衣裙倒是不少,可以給他一兩套。”心硯困惑地應了聲,匆匆跑走。我一麵對著銅鏡梳理濕發,一麵抿嘴笑起來,在我的地頭嘲笑我,那倒要看看究竟誰會被嘲笑。
  吃晚飯時,紅姑看著我道:“霍大少今日冷著臉進了園子,歌舞沒看一會,人就不見了。再回頭,他的隨從就問我們要幹淨的衣服,可你有命在先,我們是左右為難,生怕霍大少一怒之下拆了園子,長安城誰都知道得罪衛大將軍都沒什麽,可如果得罪了霍大少,隻怕就真要替自己準備後事了。”
  我笑著給紅姑夾了筷菜,“那你究竟給是沒給?”紅姑苦著臉道:“沒給,可我差點擔心死,小姑奶奶,你們怎麽玩都成,但別再把我們這些閑雜人等帶進去,女人經不得嚇,老得很快。”
  我忍著笑道:“那你們可見到霍大少了?”紅姑道:“沒有,後來他命人把馬車直接開到屋前,又命所有人都回避,然後就走了。隻是……隻是……”我急道:“隻是什麽?”
  紅姑也笑起來,“隻是……隻是霍大少走過的地麵都如下過了雨,他坐過的屋子,整個席子都濕透了,墊子也是濕的。”我忙扔了筷子,一手撐在席子上,一手捂著肚子笑起來。
  自從當今漢朝皇上獨遵儒術後,對孔子終其一生不斷倡導的“禮”的要求也非同一般,所謂“德從禮出,衣冠為本”,冠服是“禮治”的基本要求。長安城上自天子下到平民,都對穿衣很是講究,而霍去病更是玉冠束發、右衽交領、廣袖博帶,氣度不凡。此次有的他煩了,如果不幸被長安城中的顯貴看見,隻怕立即會成為朝堂上的笑話。
  我眼前掠過他肆無忌憚的眼神,忽覺得自己笑錯了。他會在乎嗎?不會的,他不是一個會被衣冠束縛的人,能避則避,但如果真被人撞見,隻怕他要麽是冷著臉,若無其事地看著對方,反倒讓對方懷疑是自己穿錯了衣服,如今長安城就是在流行“濕潤裝”,要麽是滿不在乎地笑著,讓對方也覺得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耳邊風聲呼呼,這是我到長安後第一次在夜色中全速奔跑,暢快處簡直快要忍不住振臂長嘯。
  到石府時,我停下看了會院牆,扔出飛索,人立即借力上升。我腳還未落地,已經有兩個人左右向我攻來。我不願還手傷了他們,盡力閃避,兩人身手卻很是不弱,把我逼向了牆角。
  平日在府中從未覺得石府戒備森嚴,此時才知道外鬆內緊。我掃眼間,覺得站在陰影處的人似乎是石伯,忙叫道:“石伯,是玉兒。”
  石伯道:“你們下去。”兩人聞聲立即收手退入了黑暗中。石伯佝僂著腰向我走來,“好好的大門不走,幹嗎扮成飛賊?”我扯下臉上的麵紗,嘟著嘴沒有說話。
  石伯看著我笑起來,一麵轉身離去,一麵道:“唉!搞不懂你們這些娃子想些什麽,九爺應該還沒歇息,你去吧!”
  我哼道:“誰說我是來找九爺的,我就是好幾日沒有見石伯,來看看石伯。”石伯頭未回,嗬嗬笑著說:“年紀大了,得早點歇著,折騰不起,下次來看我記得早些來,這次就讓九爺代我接客吧!”說著人漸漸走遠。
  我立在原地發了會呆,一咬唇,提足飛奔而去。
  一縷笛音縈繞在竹林間,冷月清風,竹葉瀟瑟,我忽地覺得身上有點冷,忙加快了腳步。
  紗窗竹屋,一燈如豆,火光青螢,他的身影映在窗扉上,似乎也帶上了夜的寂寞。我坐在牆頭聽完了曲子後,才悄無聲息地滑到地上,站了半晌,他依舊坐著一動未動。
  我站在窗戶外,恰好靠在他的影子上,我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終於指尖輕輕觸到他的臉上。
  這是你的眉毛,這是你的眼睛,這是你的鼻子,這裏是……是你的唇,我指頭輕碰了下,心中一顫,又趕緊移開。指肚輕輕滑過他的眉眼間,我看不見,可我也知道這裏籠罩著一層煙霧,我可能做風,吹開那層煙霧?你是他的影子,那你應該知道他的心事,他究竟為什麽不得開心顏?告訴我!
  窗戶忽地打開,他的臉出現在我麵前,我的手還在半空中伸著,離他的臉很近很近,近得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但終是沒有碰到。
  我心中說不清什麽滋味,遺憾或是慶幸?我朝他傻傻笑著,縮回手,藏在了背後。他也溫和地笑起來,“來了多久?”我道:“剛到。”
  他道:“外麵露重,要不急著走,進來坐一會。”我點了下頭,進了屋子。他關好窗子,推著輪椅到桌前,隨手將玉笛擱在了桌上。
  我低頭盯著桌上的清油燈,燈芯上已經結了紅豆般的燈花,正發出“啪啪”的細碎炸裂聲,我隨手拔下頭上的一隻銀簪輕挑了下燈芯,燈花落後,燈光變得明亮許多。
  我一麵將銀簪插回頭上,一麵問:“為何不用膏燭?怎麽學平常人家點著一盞青燈?”他注視著青燈道:“老人說‘燈火爆,喜事到’,我想看看準不準。”我心立即突突地跳起來,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那準是不準?”
  他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沒有回答我的話,淺笑著說:“還聽說青燈可鑒鬼,鬼來時燈光就會變綠,我頭先就是看著燈光發綠,才開窗一探究竟,你剛才站在外麵時,可覺得身邊有什麽?”
  我掩嘴笑起來,“據說鬼都愛生的俊俏的男子,喜歡吸他們的陽氣,倒是你要小心了。”他道,“我看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可有讓你忌憚之物?”我差點張口而出道:“你!”可我不敢,也不願破壞這燈下的笑語炎炎。
  我眼珠子骨碌轉了一圈,笑著問,“九爺,我聽小風說你還會看病?那以後我們病了,不是都可以省下請大夫的錢了?”
  九爺淺笑道:“久病成醫,從小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就在府中進進出出,有的一住就是一年半載,聽也聽會了。”
  他雖笑著,我卻聽得有些難過,側頭看向窗子,如果現在有人在外麵看,那應該是兩個影子映在窗上,彼此相挨,黑夜的清冷影響不到他們的。
  他問:“你在笑什麽?”我笑著,“覺得歡喜就笑了,需要原因嗎?”他也淺淺笑起來。
  “你笑什麽?”我問。他含笑道:“覺得歡喜就笑了,不需要原因。”
  兩人默默坐著,我拿起桌上的玉笛撫弄著,隨意湊到嘴邊輕輕吹了幾個不成曲的調子,他的神色忽有些奇怪,轉臉移開了視線。我困惑了一下,遂即反應過來,溫潤的玉笛似乎還帶著他唇的濕意,心慌中帶著一點喜悅,把笛子又擱回了桌上。
  不大會,他神色如常地回過頭,“天晚了,回房歇息吧!”
  我問:“你還肯讓我住這裏?”他道:“那本就是空房,就是一直為你留著也沒什麽,隻是你如今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來來回回並不方便。”
  我想了想,“你為什麽要放棄長安城中的歌舞坊?如果我設法購買你放棄的歌舞坊,你可會反對?”
  他淡淡道:“如何經營是你的事情,你們把錢付清後就和石舫再無任何關係,我們各做各的生意。”
  我氣惱地看著他,你越要和我劃清關係,我越要不清不楚,“我沒錢,你借我些錢。”
  他竟然微含著笑意說:“我隻能給你一筆夠買落玉坊的錢,別家你既然沒有錢買,不如就守著落玉坊安穩過日子。”
  我眼睛睜得圓圓,滿心委屈地瞪著他,“九爺!”
  他斂了笑意,凝視著我沉吟了會方緩緩道:“玉兒,長安城的水很深,我是無可奈何,不得不趟這潭渾水,但你是可以清清靜靜地過日子的,你若想做生意,把落玉坊做好也就夠了。”
  我嘟著嘴道:“哪有那麽容易?我不犯人,人還會犯我呢!天香坊能放過如今的落玉坊?”
  九爺含笑道:“這你放心,我自讓他動不了你。”
  原來你還是要幫我的,我抿著嘴笑起來,“九爺,我不想做絲蘿。絲蘿攀援著喬木而生,喬木可以為絲蘿擋風遮雨,使它免受風雨之苦,可是喬木會不會也有累的時候?或者風雨太大時,它也需要一些助力,絲蘿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麽都做不了。我不想靠著喬木而生,我也要做喬木,可以幫身旁的喬木同抵風雨,共浴陽光,一起看風雨過後的美麗彩虹。”
  一口氣把話說完,忽覺得我這話竟然和“妾本絲蘿,願托喬木”有點異曲同工,臉刹那燒起來。
  九爺眼內各種情緒交錯而過,怔怔看著我,我心七上八下,低下了頭,手在桌下用力絞著衣袖。
  九爺沉默了良久後,一字字道:“玉兒,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我抬頭喜悅地看著他,他帶著幾分戲謔笑道:“不過,我還是隻會借你夠買落玉坊的錢。既然你要做喬木,就要靠自己的本事去與風雨鬥。”
  我笑著撇了撇嘴:“不借就不借,難道我就沒有辦法了嗎?”
  他點頭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你為什麽要轉做藥材生意呢?”我笑問。
  九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臉上的笑容有些澀,強笑著說:“我們既然已經交割清楚,以後就各做各的生意,互不幹涉。”
  我本來和暖的心驀然冷了幾分,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我剛才問的話哪裏錯了呢?
  他有些無奈地看著我,“玉兒,你和我不一樣,我這樣安排是為你好,也是為那些歌舞坊好。”
  “我們哪裏不一樣?”我緊盯著他問。
  他看著我笑起來,但笑容透著若有若無的苦味,“回房睡覺吧!我也累了。”
  他的眉宇間真帶著些許倦色,我心一軟,忙站起來,“那我回去了。”他頷了下首,探手拿了個陶製鯉魚燈,又取了根膏燭點燃插好,遞給我。我向他行了一禮,捧燈回自己的屋子。

  (六)
  起得有些晚了,到落玉坊時日頭已掛得老高。紅姑正在看李妍教小丫頭們跳舞,瞟了我一眼道,“你再不出現,我都要去報官了。”我沒有搭理她,靜靜坐下,仔細看著李妍的一舞一動。
  她盤膝坐在地上,隻是偶爾開口指點幾句小丫頭們的舞姿,一個隨意的示範,玉手飛旋處媚眼如絲。
  紅姑低聲道:“你什麽時候讓她上台,根本不需要任何噱頭,那些反倒拖累了她,就她一人足以,如果再配上李師傅的琴音,那真是……”
  我打斷她的話道:“你從小習練歌舞,也曾是長安城的大家,不覺得李妍動作細微處別有一股異樣的風情嗎?”
  紅姑點頭道:“不錯!我還看過她的幾個零碎舞步,她似乎將西域一帶的舞姿融合進了自己的舞蹈中,溫柔含蓄處又帶著隱隱的熱烈奔放。特別是她的眼神,我曾看過西域舞娘跳舞,眼睛熱情挑逗,勾人魂魄,於我們而言卻太輕浮,真正的舞伎不屑為之。但李妍卻做到了媚而不浮,眼神星星點點,欲藏還露,讓人心馳神迷處,她卻仍舊高潔不染。”
  小丫頭們向李妍行完謝禮後,陸續散去,從我們身邊經過時,都是躡著步子安靜地行個禮。
  李妍向我欠了下身子,坐在了我們對麵,“可請到許可金牌?”我一笑未回答她的話,側頭對紅姑道:“要你做一件正經事情。你收集一下石舫以前放棄的,以及最近放棄的歌舞坊情形,越詳細越好。嗯,還有其他你看著不順眼,有積怨的都一並收集了拿來。”
  紅姑笑道:“好丫頭,真是不讓我失望。我已經琢磨好幾天了,我這就吩咐人去,隻是錢從何處來?”
  我道:“加上落玉坊,我隻打算買四家,我們手頭已經有買兩家的錢,其餘的我自有辦法。”紅姑滿麵疑惑,卻沒有再多問,隻急匆匆地離去。
  李妍笑看著我,點了點頭道:“不急不躁,穩紮穩打,你說我是你的知音,我倒是有些愧不敢當,隻要你願意,這長安城的歌舞坊遲早是你的天下。”
  我笑吟吟地說:“該汗顏的是我,長安城的歌舞坊隻怕還看不在你眼中。”
  李妍道:“初次聽聞你的歌舞時,揣摩著你是一個有心攀龍附鳳的人,心思機敏,善於利用形勢,現在才知道你是真在做生意,其他不過都是你做生意的借力而已。入了這行的女子,不管內心是否真喜歡歌舞,最終目的卻都是希望擺脫自己的身份,你倒是做得怡然自得,你究竟想要什麽?”
  我道:“沒有你想的那麽複雜。我是個來去無牽掛的人,也沒有什麽權利富貴心,除非權利富貴能讓我快樂,否則金山銀山也許都抵不過大漠中的一輪圓月。我行事時心思千奇百怪,手段無所不用,但所要卻很簡單,我隻想要自己的心快樂,要自己關心的人也快樂。如果長安城不好玩,也許哪天我疲倦時就又跑回西域了。”
  李妍凝視著我道:“你似乎是一個沒有束縛的人,象天上的鷹,你應該飛翔的地方是西域,長安城也許並不適合你。”
  我笑看著她問:“你去過西域嗎?似乎很喜歡的樣子。”
  李妍嫣然笑道:“倒是想去,可是沒有。隻是從小聽爹爹講過很多關於西域的故事。”
  紅姑滿臉又是喜色又是焦慮地飛奔進來,我笑嘲道:“最注重儀容的人今日怎麽如此不顧形象?被你訓過的丫頭該偷笑了。”
  紅姑道:“現在沒功夫和你計較,平陽公主的家奴剛來過,吩咐我們小心準備,公主一會要來。”
  我“哦”了一聲,無所謂地說:“怎麽準備,要我們都到門口跪著迎接嗎?口中三呼‘千歲,千歲,千千歲。’”
  紅姑拽著我站起,“你快點起來,我已經命丫頭準備了衣服首飾,趕緊裝扮起來。”
  我被紅姑強行拖著向外急速行去,隻能扭著頭對李妍道:“你回去請李師傅也準備一下。”李妍眼睛一亮。
  我看著台麵上攤開的一堆首飾,叫道:“需要用假發髻嗎?再加上這些金金銀銀玉玉的,我還走得動路嗎?”紅姑理都不理我,吩咐婆子和丫頭拿出全副身手替我梳頭,婆子拿著篦子沾了榆樹刨花水先替我順頭發,一束束繃得緊緊的,疼痛處,我眼睛眉毛皺成一團。
  婆子慈眉善目地解釋道:“緊著刮出的發髻才油光水滑,紋絲不亂。”我卻覺得她麵目獰猙,吸著冷氣道:“快點吧!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這哪裏是梳頭,簡直可以堪列為酷刑。”
  紅姑道:“我去請客人們都回去,順便命人打掃屋子,換過紗帳,點好熏香。”說著就要出去。我忙示意婆子停一下,“你打算如何和客人說?”紅姑道:“這有何不好說,就說公主來,一替我們宣揚了名聲,二任他是誰也不敢有異議。”我道:“不好,你找個妥當的托詞把他們打發走,這次的錢全部退給他們,然後再答應他們下次來園子,一應銀錢全免。”
  紅姑皺了下眉頭,我道:“舍不得小錢,掙不到大錢。公主的威勢我們自然要借助,但不能如此借助,有些仗勢欺人了,傳到公主耳中不是好事。”紅姑笑道:“好!都聽你的。”臨走時又對婆子道:“仔細梳,我去去就回。”
  一個婆子三個丫頭,花了頓飯的時間才替我梳好發髻。又服侍我穿紅姑拿出的衣服。
  “長裙連理帶,廣袖合歡襦。烏發藍田玉,雲鬢玳瑁簪。雪臂金花釧,玉腕雙跳脫。秀足珍珠履……”
  我口中喃喃自語著。我也許的確是小家子氣,已經被珠光寶氣熏得頭暈目眩,紅姑說什麽就什麽,我懷疑她是否把自己的全副家當都放在了我身上。
  我無力地說:“可以了吧?你得讓我想想待會見了公主說什麽……”正在上下打量我的紅姑一聲驚叫,指著我耳朵喝道:“摘下來!”
  我摸了下耳朵,上麵帶著一個小小的銀環,立即聽話地拿了下來。紅姑在她的妝奩裏翻弄了會,取出一副沉甸甸的鎏金點翠花籃絡索。看來還得加一句“耳中雙絡索”
  紅姑親自替我戴好,一麵絮絮道:“妝奩是唯一完全屬於女子的東西,我們真正能倚靠的就是它們,美人顏色男子恩,你如今有些什麽?”
  我隻知道點頭,她還要仔細看我,我忙小步跑著逃出了她的魔掌。心靜下來後,忽覺得如此盛裝有些不妥當,轉念一想,算了,都折騰了這麽久時間,公主應該要到了,沒時間容我再折騰一次。
  園內閑雜人等都已經回避,我立在門口,安靜地等著這個一手促成衛氏家族崛起,陳皇後被廢的女子。
  公主的車輦停在門前,立即有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女下車,我躬身行禮。她們看到我的裝扮,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立即又流露了滿意之色,向我微露了笑意。看來紅姑的做法也對,人的衣冠人的禮。
  兩個女子侍奉公主下車,一身華服的平陽公主立在了我麵前。眉梢眼角處已有些許老態,但儀容豐瞻華美,氣質雍容優雅。
  她柔聲道:“起來吧!今日本宮是專來看歌舞的。”我磕了個頭,起身領路,恭敬地道:“專門辟了靜室,歌舞伎都在恭候公主。”
  方茹、秋香見到公主很是拘謹,公主賜她們坐時,她們猶豫著看向我,我微點了下頭,她們才跪坐下。李延年卻是不卑不亢,恭敬行禮,坦然坐下,公主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我立即道:“這是操琴的樂師,姓李名延年。”公主點了下頭道:“開始吧!”我道:“這套歌舞比較長,平日我們也是分幾日唱完,不知道公主的意思是從頭看,還是指定一幕呢?”
  平陽公主看著已經站起的方茹和秋香道:“就撿你們最拿手的唱吧!”方茹和秋香忙行禮應是。
  秋香先唱,是一幕將軍在西域征戰時,月下獨自徘徊,思念公主的戲。秋香的文戲的確比她的武戲好很多,但更出彩的卻是李延年的琴聲。
  這是我第一次命李延年為客獻曲,而且特地用了獨奏,因為他的琴藝,整個落玉坊沒人可以與之合奏。
  弦弦思念,聲聲情,沙場悲壯處纏綿兒女情,彼此矛盾又彼此交映,秋香在琴聲的引領下,唱得遠遠超出她平日水平。
  方茹與秋香合唱一幕送別的戲,方茹這幕戲本就唱得入木三分,再加上李延年的琴聲,立在公主下首兩側的兩個女子眼眶都有些發紅。公主神色也微微有些發怔。
  方茹和秋香還未唱完,門就被人拉開,公主的仆從道:“霍少爺求見公主。”他話還沒完,霍去病已經大咧咧地走了進來,公主笑道:“你還是這急脾氣,被你舅舅看見又該說你了。”
  霍去病隨意行了個禮,笑坐到公主下首,“他說他的,我做我的,實在煩不過,躲著點也就行了。”
  公主道:“躲著點?你多久沒有給你舅舅請安?我怎麽記得就過年時你來拜了個年,日常都專撿你舅舅不在時來,這都快半年了,好歹是一家人,你……”
  霍去病忙連連給公主做揖,“我的好公主舅母,您這就饒了外甥吧!進宮被皇後娘娘說,怎麽連一向對我好的舅母也開始說我了?以後我可不敢再去公主府了。”公主搖搖頭,繼續聽歌。
  公主一扭頭,霍去病的臉立即從陽春三月轉變為寒冬臘月,冷著臉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後狠狠地盯向我的眼睛。
  我裝作沒看見,側頭看向方茹她們,他卻目光一直沒有移開。好不容易挨到方茹唱完,方茹、秋香、李延年三人都跪在下麵等候公主發話,他的目光才移開。
  “唱得很好,琴也彈得好,不過本宮不希望這出歌舞再演。”方茹、秋香聞言,臉上血色立即褪去。
  公主看向我,我忙起身跪到公主麵前磕頭,“民女謹尊公主旨諭。”
  公主笑著點了下頭,揮手讓方茹她們退下。她細細看著我,點頭讚道:“好一個花容月貌,偏偏還有一副比幹心腸,也算有勇有謀……”
  霍去病起身走了幾步,挨著我並排跪在公主麵前,打斷了公主的話,“去病要給公主請罪了。”說著請罪,臉上神色卻仍是毫不在乎。公主驚訝地笑道:“你也會有錯處?你們去看看今日的日頭是否要從東邊落了。”兩名侍女行禮應是,低頭退出了屋子。
  “此事說來話長,還要從去病和這位金姑娘初次相識講起……”霍去病一麵說話,一麵在袍袖下探手來握我的手。
  漢朝服飾講究寬袍大袖,我們垂手跪下時兩人的衣袖重重疊疊在一起,正好方便了他行事,我驚覺時,他已經碰到我的手指,我立即曲中指為刺去點壓他的曲池穴,他笑對著公主說話,手下反應卻很是迅速,避開我中指的一瞬掌壓我掌心,然後立即合攏將我的手收到了他掌中。
  他還挺得意,笑著側頭瞟了我一眼,手輕捏了下我的手。我抬頭看向公主,公主正聽到緊張處,盯著霍去病,眼睛一瞬不瞬,似乎她也正在被沙盜長途追擊,生死一線。
  我撤了力氣,手放軟盡力縮向他掌中,他說話的聲音微微停頓了下,側頭微帶納悶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垂著頭跪著,一動不動,慢慢但用力的把我的指甲掐向他手心,拜紅姑所賜,我有三個指頭是“纖紅玉指長”。他眉頭皺了下,我嘴角含著絲笑,倒看你忍得了多久。
  “……可我們又迷路了,沙漠中沒水又不認識路,肯定是九死一生的……哎喲!”他忽地一聲慘叫,公主正聽得入神,被他一聲慘叫嚇得差點跳了起來,我也被他嚇得手一抖,緊張地看向公主,再不敢用力。
  公主驚問道:“怎麽了?”霍去病依舊握著我的手不放,“覺得好象被一隻心腸歹毒的蠍子咬了口。”公主一驚就要起身,我忙回道:“這屋子裏點著熏香,公主來前又特意仔細打掃過,任何蟲蟻都絕不會有。”
  公主卻仍舊是滿麵驚色,想起身的樣子,我無奈下,求饒地看了霍去病一眼,輕輕捏了下他的手。
  霍去病笑著說:“啊!看仔細了是不小心被帶鉤刮了下。”公主神色放鬆,笑看著他道:“毛手毛腳的,真不知道你象誰?後來呢?”
  霍去病繼續講著,我一肚子火,欲再下手,可指甲剛用力,他立即叫道:“毒蛇!”我一嚇趕忙縮回。
  公主疑惑地問:“什麽?”他一本正經地道:“沙漠中毒蛇,毒螞蟻,毒蜂什麽的不少,又很喜咬人,不過隻要你一叫,他們就不敢咬了。”公主一臉茫然,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他又繼續講他的沙漠曆險記。我心裏哀歎一聲,算了,形勢比人強豈能不低頭?由他去吧!他也鬆了力道,隻是輕輕地握著我。
  等他一切講完,公主看著我問道:“你說她編排這個歌舞是為了引你注意?”他道:“正是。”說完也側頭看著我,眼睛卻第一次寒光逼人,冷厲的脅迫,握著我手的力道猛然加重,真正疼痛難忍,我腦裏念頭幾轉,忙也應道:“民女膽大妄為,求公主責罰。”他眼光變柔,手上的力量散去,看向公主道:“這所有事情都是因去病而起,還求公主饒了去病這一次。”
  公主看看他又看看我,輕抿著嘴角笑起來,“好了,都起來吧!本宮本就沒打算怪罪金玉,也管不過來你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你自個瞎忙活一通,本宮倒樂得聽個故事,隻是第一次聽聞有人竟然能驅策狼群。”
  霍去病滿不在乎地道:“這沒什麽希罕,走獸飛禽與人心意互通古就有之。春秋時,七十二賢之一,孔子的弟子公冶長就精通鳥語,後來還做了孔子的女婿。舅父因自小與馬為伴,也是極知馬性,驅策如意。西域還傳聞有能做主人耳目的鷂鷹。”
  公主釋然笑道:“是呀!你舅父的那匹戰馬似乎能聽懂你舅父說話,你舅父隻要抽得出時間就親自替它刷洗,有時邊洗邊說話,竟然象對老朋友,我看你舅父和它在一起時倒比和人在一起時說得話還多。”
  我試探著抽手,霍去病未再刁難,隻是輕捏了下就鬆開。我向公主磕頭謝恩,他也俯身磕了個頭,起身坐回公主身側。公主看著他道:“你去年說著去山裏狩獵,原來卻是跑了一趟西域,這事若被你舅舅知道,不知道如何是好?”
  霍去病哼了聲:“皇上許可了的,誰敢說我?”公主輕歎一聲,對我道:“本宮歌舞看過,故事也聽完,喚她們進來服侍著回府。”我忙行禮起身喚侍女進來。
  我跪在門前直到公主馬車行遠,人才站起。霍去病轉身看向我,我沒有理他,自顧向回走,他追了上來。我進了先前接待公主的屋子,坐在公主坐過的位置上默默出神,他陪我靜靜坐了會,忽地身子一倒,仰躺在矮榻上,“什麽感覺?”
  我道:“有點累,每句話都要想好了才能說,可偏偏回話又不能慢,跪得我膝蓋也有點疼。”
  他笑起來,“那你還打扮成這個樣子?幸虧我聽公主來,忙趕了過來,否則真是罵死你都挽不回。”
  我道:“你多慮了。”他猛然坐起,衝著我冷笑道:“我多慮?公主把你獻給皇上時,你就是十個比幹心腸也沒有回頭地。”我笑道:“如果有更好的呢?”他一愣,“誰?這園子裏還有未露麵的姑娘?你究竟想幹什麽?”
  我看著他道:“今日不管怎麽說,都多謝你一番好意。我現在問你件事情,如果從我這裏,有人進了宮,你會怪我嗎?”
  他淡淡笑起來,又仰躺回榻上,“姨母在皇上眼中已是開敗的花,各地早就在選宮女,朝中的有心人也在四處物色絕色,不是你,也會有他人。正因為如此,公主也一直在留心,皇上駕臨公主府時,公主都召年輕貌美的女子進獻歌舞陪酒侍奉,也有人被皇上帶回宮中,奈何總是差那麽一點,兩三次侍寢後就丟在了腦後。‘生女無怒,生男無喜,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一首樂府歌謠,唱得有幾分顏色的都想做衛子夫,可有幾個人有衛子夫當年的花般姿容和水般溫婉?”
  我道:“更沒有幾個人有衛大將軍這樣的弟弟和你這樣的外甥。”他笑向我拱了拱手:“我就算在外吧!衛大將軍眼中我就一個紈絝膏粱子,飛揚跋扈,奢靡浪費,衛大將軍恨不得能不認我最好。”
  我笑著反問道:“你是嗎?”
  他也笑著反問道:“你覺得我是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有些納悶地問:“公冶長當年因為精通鳥語曾被視作妖孽投進大牢,孔子為了表示公冶長絕非妖孽才特意把女兒嫁給他,你既然擔心我會被看作妖孽,怎麽還把大漠中的事情告訴公主?”
  “如果當年隻有我一人,此事我是絕不會再提,可隨我一同去的人都目睹了你驅策狼群,皇上也早知道此事,瞞不瞞公主無關緊要。”我點點頭,人果然不能事事思慮周詳。
  他道:“喂我幾個果子吃。”我將盤子擱在他頭側,“自己吃!我可不是你府中的丫頭。”他笑著來拉我的手,“我府中要有你這樣的,我何苦到你這裏來受氣?”我揮手打開他,肅容道:“如今正好沒人,屋子也還寬敞,我們是否要比劃一下?”他長歎口氣,又躺了回去,“你這人慣會煞風景。”
  我道:“你是不是在府中專會與丫頭調情?”他笑睨著我道:“你隨我到府中住幾晚不就知道了?”我哼了一聲,未再搭腔。
  他道:“把你的那個美人叫來瞅瞅,是否值得我們費功夫?”我詫異地問:“我們?”他挑眉問:“有何不可?”我低頭默想了會,“明白了,不過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是讓公主出麵比較好。”
  他笑起來:“和你們這些心思多的人說話真累,我一句話你偏偏給我想出個額外的意思。我才懶得費那心力。進獻美人討好皇上,這事我做不來。不過就是喜歡說‘我們’兩字,我們,我們,不是你我,而是我們,我們……”我道:“別說了。”
  他沒有理會,依舊道:“我們,我們……”我隨手拿了個果子塞到他嘴裏,他卻沒有惱,笑著嚼起來。
  我站起道:“懶得理你,我忙自己的事情去。”他也翻身坐起,“我也該回去了。”
  我笑吟吟地睨著他問:“不和我去見美人?”他似笑非笑地問:“你真當我是好色之徒?”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沉默了一瞬,輕搖搖頭。
  他斂去笑意,凝視著我道:“我要成就功名何須倚仗這些手段?非不懂,乃不屑。你若覺得好玩就去玩,隻是小心別把自己繞進去。”說完一轉身,袍袖飛揚間人已經出了屋子。
   紅姑、方茹、秋香等都在我屋中坐著,個個垮著臉,滿麵沮喪。看到我進來,全站起來沉默無聲地看著我。我笑起來,“你們這是做什麽?放心吧!明天太陽照舊升起。”
  紅姑怒道:“你還有心情笑?歌舞不能再演,又得罪於公主,以後如何是好?”
  我對方茹她們道:“你們都先回去,放一百個心,以後日子隻會比現在好,不會比現在差。禁了《花月濃》,我們難道就不會排練別的歌舞嗎?何況如今方茹秋香可是公主玉口親讚過‘唱得好’,有這一句話,還怕長安城的公子們不來追捧嗎?”眾人聞聽,臉上又都露了幾分喜色,半喜半憂地退出屋子。
  紅姑問道:“你的意思是公主並未生氣?”我歪到坐榻上,“生什麽氣?要氣早就來封園子,還會等到今日?”紅姑坐到我對麵,替我斟了杯茶,“那好端端地為何不要我們再唱?”
  我笑道:“《花月濃》畢竟講的是當朝公主和大將軍的私事,公主目的已達到,自然也該是維護自己威嚴的時刻。如今禁得恰到好處,看過的人慶幸自己看過,沒有看過的人懊惱自己為何不及早去看,肯定按耐不住好奇心向看過的人打聽,口口相傳,方茹和秋香算是真正在長安城紅起來了。”
  紅姑一麵聽,一麵琢磨,點頭道,“即使沒有《花月濃》,人們依舊會來看方茹和秋香。除了李妍這樣的女子,長安城各個歌舞坊中的頭牌姑娘們誰又真就比誰好到哪裏?不過是春風秋月,各擅勝場,其餘就看各自手段,如今是再沒有人能壓過方茹和秋香的風頭。”
  “坊主,有人送東西來。”外麵丫頭恭聲稟道。我納悶地問:“給我的?”紅姑笑道:“不是給你的,丫頭能送到這裏來?你這人聰明時百般心機,糊塗時也傻得可笑。”揚聲吩咐:“拿進來。”
  一個小廝隨在丫頭身後進來,手中拎著一個黑布罩著的籠子,向我和紅姑行完禮後把籠子輕放在地上。
  “看著象個鳥籠子,什麽人送這東西?”紅姑一麵說著一麵起身去解黑布。我問道:“誰送來的?”
  小廝回道:“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子拿來的,沒有留名字,隻說是給坊主。我們再問,他說坊主看到就明白。”我輕頷了下首,讓他們出去。
  “好漂亮的一對小鴿子。”紅姑驚歎,“不過漂亮是漂亮,送這東西有什麽用?要是一對赤金打的倒不錯。”
  我起身走到籠子前,蹲下看著他們。羽毛潔白如雪,眼睛如一對小小的紅寶石,一隻正拳著一腳在打瞌睡,另一隻看我看它,歪著腦袋也盯著我看。我心裏透出幾絲喜悅,嚷著命丫頭拿穀子進來。
  紅姑問:“誰送的?”她等了半晌,見我抿著唇隻是笑,搖搖頭,“你就傻樂吧!回頭趕緊想想以後唱什麽。”話說完,人出門而去。
  我把籠子放到案上,拿著穀粒喂它們。那隻打瞌睡的鴿子一見有吃的也不睡覺了,撲楞著從另一隻嘴邊搶走了穀粒,另一隻卻不生氣,隻是看著它吃,我忙又在手指上放了些米粒。
  “你這家夥這麽淘氣,就叫小淘,你這麽謙讓,就叫小謙,我叫小玉。”它倆“咕咕”地叫著,也不知道聽懂我的話沒有,可惜我隻懂狼嘯,卻不懂鴿咕。
  用過晚飯後,我急匆匆地趕往石府。看看大門,看看圍牆,正猶豫著走哪個更好,主意還未定,門已經開了一縫,石伯探頭問:“是玉兒嗎?”我應道:“石伯,是玉兒,您還沒歇著嗎?”
  石伯讓我進去,“九爺吩咐的,給你留門。”我忙道謝。石伯一麵關門一麵道:“趕緊去吧!”我行了一禮後,快步跑著去竹館。
  竹簾半挑著,我衝勢不減,一個旋身,未觸碰竹簾人已經輕盈地落進屋子。九爺笑讚道:“好身手。”我心裏很是懊惱,怎麽如此心急大意?臉上卻隻能淡淡一笑。
  我坐到他身側,“多謝你送我鴿子,我很喜歡它們,它們有自己的名字嗎?我隨口給它們起了名字。”九爺道:“都隻有編號,起得什麽名字?”
  我道:“一個又霸道又淘氣叫小淘,一個很溫和謙虛叫小謙。”他笑起來,“那你是小玉了。”我微抬了下巴,笑道:“是啊!下次介紹你就說是小九。”
  他笑著未置可否,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竹哨,“據訓鴿師傅說,這兩隻鴿子是他這幾年來訓練過的鴿子中最優秀的,怕它們太早認主,放食物和水時都從未讓它們看見過。頭一個月隻能你喂它們食物和水,等它們認下你後,就可以完全不用籠子。”
  我仔細看著手中的竹哨,做得很精巧,外麵雕刻了一對比翼飛翔的鴿子,低端一個小小的孔,可以係繩子,方便攜帶。
  我湊到嘴邊吹了一下,尖銳刺耳的鳴叫刮得人耳朵疼,趕忙拿開。
  九爺笑道:“這是特製的竹哨,不同的聲音代表不同的命令,鴿子從小接受過聲音訓練,能按照你的吩咐行事。”
  我喜道:“你教我吹嗎?”
  他道:“既然送了你鴿子,還能不教會你用它?”說完又拿了一個竹哨,湊向嘴邊,我忙雙手捂住耳朵,卻不料是很清脆悅耳的聲音。
  音色單調,但一首曲子吹得滴溜溜,活潑潑,象村童嬉戲,另有一番簡單動人處。
  他吹完一曲後,柔聲向我講述哨子的音色和各個命令,邊講邊示範,示意我學著他吹。
  窗外暖風輕送,竹影婆娑,窗內一教一學,亦笑亦嗔。
  不知名的花香彌漫在屋中,欲述還休地喜悅縈繞在兩人眉梢唇邊。
  心緒搖搖顫顫,酥酥麻麻,一圈圈漾開,又一圈圈悠回,如絲如縷,纏綿不絕。
  眼波輕觸處,若有情,似無意。
  沉醉,沉醉,隻因醉極的喜悅,所以心不管不顧地沉下去。

  (七)
  我把玩著手中的毛筆,思量半晌後,卻仍沒有番計較。小淘突然從窗外衝進來,直撲向我手,我趕著扔筆縮手,卻還是被它把墨汁濺到了衣袖上,小謙輕輕收翅停在窗楞上,似乎帶著幾分無奈看著小淘,又帶著幾分同情看著我。
  我怒抓住小淘的脖子,“這是第幾件衣服?第幾件了?今日我非要把你這個‘白裏俏’ 變成‘烏鴉黑’。”隨手拿了條絹帕往墨盒裏一按,吸足墨往小淘身上抹去。
  小淘撲扇著翅膀,拚命地叫,一旁的小謙似乎左右為難,不知道究竟該幫睡,“咕咕”叫了幾聲,索性臥在窗楞上,把頭埋在翅膀裏睡起覺,眼不見為淨。
  小淘好象明白今日我是真怒了,反抗隻能加劇自己的痛苦,逐漸溫順下來,乖乖由著我把墨汁往它身上抹,我把它大半個身子全塗滿墨汁後,才悻悻地放開它,案上已是一片狼藉。
  門口忽傳來鼓掌聲,“真是精彩,欺負一隻鴿子。”霍去病斜斜依在門框上,正笑得開心。
  我氣道:“我欺負它?你怎麽不問問它平日如何欺負我?吃的穿的用的,有哪一樣沒有被它糟蹋過?”我正在那裏訴苦,小淘突然全身羽毛張開,用力抖了抖身子,展翅向外飛去,我反應過來的一瞬,身子已經盡力向後躺去,卻還是覺得臉上一涼,彷佛有千百滴墨汁飛濺到臉上。
  “小淘,我非燉了你不可!”我淒聲怒叫伴著霍去病的朗聲大笑,從窗戶裏飛出去,那隻“烏鴉”已變成了藍天中的一個小黑點。
  我背轉身子趕著用帕子擦臉,霍去病在身後笑道:“已經什麽都看到了,現在回避早遲了。”
  我喝道:“你出去!誰讓你進來了?”
  他笑著出了屋子,我以為他要離去,卻聽到院子裏水缸舀水聲,不大會,他又進來,從背後遞給我一條已經擰幹的絹帕,我沉默地接過擦著臉。
  覺得擦幹淨了,我轉身道:“謝了。”他看著我,點點自己的耳下,我忙又拿了絹帕擦,然後他又指了指額頭,我又擦,他又指指鼻子,我正欲擦,忽地停了手,盯著他。他俯在案上肩膀輕顫,無聲地笑起來,我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摔,站起身,滿心怒氣地說:“你去和小淘做伴剛合適。”
  他笑問:“你去哪裏?我還沒顧上和你說正經事。”我一麵出門一麵道:“換衣服去。”
  我再進書房時,他正在翻看我架上的竹冊,聽到我腳步聲,抬頭看著我問:“金姑娘,你這是想做女將軍嗎?”
  我從他手裏奪回自己抄寫的《孫子兵法》,擱回架上,“未得主人允許就亂翻亂動,小人行徑。”
  他笑道:“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淑女,正好般配。”
  我剛要回嘴,卻瞥到李妍走進院子。她看到有外人,身子一轉就欲離去。我拽了拽霍去病的衣袖,揚聲叫住李妍。
  李妍向屋內行來,霍去病定定看著她,一聲不吭,我瞟了他一眼道:“要不要尋塊帕子給你擦一下口水?”他眼光未動,依舊盯著李妍,嘴角卻帶起一絲壞笑,“還撐得住,不勞費心。”
  李妍默默向我行禮,眼睛卻在質疑我,我還未說話,霍去病已經冷著聲吩咐:“把麵紗摘下來。”
  李妍冷冷地盯向霍去病,我忙向她介紹這個囂張的登徒子是何人。霍去病三字剛出口,李妍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霍去病,眼睛裏藏著審視和思量。
  我本有心替她解圍,卻又覺得不該浪費霍去病的這番心思,所以隻是安靜地站於一旁。
  李妍向霍去病屈身行禮,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下,見我沒有任何動靜,遂默默摘下了麵紗。
  霍去病極其無禮地盯著她看了一會方道:“下去吧!”李妍複戴上麵紗,向霍去病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
  我問:“可有皇後初遇皇上時的美貌?”
  霍去病輕頷下首,“我不大記得姨母年青時的樣貌,估量著肯定有。這倒是其次,難得的是進退分寸把握得極好,在劣勢下舉止仍舊從容優雅,對我的無禮行止不驚不急不怒,柔中含剛,比你強!”我冷哼一聲未說話。
  他問:“你打算什麽時候把她弄進宮?”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心裏有些疑問未解,如果她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我不想參合到她的事情中去。”
  霍去病笑起來:“你慢慢琢磨,小心別被他人拔了頭籌。她的容貌的確是不凡,但天下之大,有了陳阿嬌之後有衛皇後,衛皇後之後還有她,你可不能擔保此時長安城中就沒有能與她平分秋色的人。”
  我笑著聳了聳肩,“你說找我有正經事,什麽事?”
  他道:“你和石舫怎麽回事?”
  我道:“分道揚鑣了。”
  他道:“石舫雖然大不如前,但在長安城總還說得上話,你現在獨自經營,小心樹大招風。”
  我笑道:“所以我才忙著拉攏公主呀!”
  他問:“你打算把生意做到多大?象石舫全盛時嗎?”
  我沉默了會,搖搖頭,“不知道。行一步是一步。”
  他忽地笑起來,“石舫的孟九也是個頗有點意思的人,聽公主說他的母親和皇上幼時感情很好,他幼時皇上還抱過他,如今卻是怎麽都不願進宮,皇上召一次回絕一次,長安城還沒有見過幾個這樣的人,有機會倒想見見。”
  我心中詫異,嘴微張,轉念間,又吞下已到嘴邊的話,轉目看向窗外,沒有搭腔。
  送走霍去病,我直接去見李妍,覺得自己心中如何琢磨都難有定論,不如索性與李妍推心置腹談一番。
  經過方茹和秋香住的院子時,聽到裏麵傳來笛聲。我停住腳步,秋香學的是箜篌,這應該是方茹,她與我同時學笛,我如今還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她卻已很有幾分味道。剛聽了一會,她的笛聲忽停,我莫名其妙地搖搖頭,繼續向李妍兄妹的院子行去。
  剛走幾步,從李延年的院子中傳來琴聲,淙淙如花間水,溫暖平和。我歪著腦袋呆了一瞬,繼續走。琴聲停,笛聲又起。我回頭看看方茹住的院落,再看看李延年住的院落,看看,再看看,忽地變得很是開心,一麵笑著,一麵腳步輕輕地進了院子。
  屋門半開著,我輕扣下門,走進去。李妍正要站起,看是我又坐下,一言不發,隻靜靜看著我。
  我坐到她對麵,“盯著我幹什麽?我們好象剛見過。”
  “等你的解釋。”
  “讓他看看你比那長門宮中的陳阿嬌如何,比衛皇後又如何?”
  李妍放在膝上的手輕抖一下,她立即隱入衣袖中,幽幽黑瞳中,瞬息萬變。
  “我的解釋說完,現在該你給我個解釋,如果你真想讓我幫你入宮,就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麽人?我不喜歡被人用假話套住。”
  李妍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我笑道:“我略微會觀一點手相,可願讓我替你算一算嗎?”
  李妍默默把手伸給我,我握住她的右手,“掌紋細枝多,心思複雜機敏,細紋交錯零亂,心中思慮常左右矛盾,三條主線深而清晰,雖有矛盾最後卻仍一意孤行。生命線起勢模糊,兩支點合並,你的父母應該隻有一方是漢人……”李妍猛然想縮手,我緊握住,繼續道:“孤勢單行,心中有怨,陡然轉上,欲一飛而起。”李妍再次抽手,我順勢鬆開。
  李妍問:“我何處露了形跡?”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睫毛密而長,自然卷曲,你的肌膚白膩晶瑩,你的舞姿別有一番味道。”
  “這些沒什麽希罕,長安城學跳胡舞的人很多。”
  我笑道:“這些不往異處想,自然都可忽略過去。中原百姓土地富饒,他們從不知道生活在沙漠中的人對綠色是多麽偏愛,隻有在大漠中遊蕩過的人才明白漠漠黃沙上陡然看到綠色的驚喜,一株綠樹就有可能讓瀕死的旅人活下來。就是所有這些加起來,我也不能肯定的,隻是心中有疑惑而已。因為沙漠中有毀樹人,中原也不乏愛花人。我心中最初和最大的疑慮來自‘孤勢單行,心中有怨,陡然轉上,欲一飛而起’。”
  李妍問:“什麽意思?”
  “你猜到幾分《花月濃》的目的,推斷出我有攀龍附鳳之心,讓哥哥拒絕了天香坊,來我落玉坊,你的心思又是如何?如果你是因沒有見過我而誤會我,那我就是因見到你而懷疑你。那三千屋宇連綿處能給女子幸福嗎?我知道不能,你也知道不能,聰明人不會選擇那樣的去處,我不會選擇,為何你會選擇?李師傅琴心人心,他不是一個為了飛黃騰達把妹子送到那裏的人,可你為何一意孤行?我觀察過你的衣著起居行為舉止,你不會是貪慕權貴的人。既然不是因為‘貪慕’,那隻能是‘怨恨’,不然我實在沒有辦法解釋蘭心蕙質的你明明可以過得很快樂,為何偏要往那個鬼地方鑽?”
  我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瞬,“十六歲,鮮花般的年齡,你的眼睛裏卻有太多冰冷,我從廣利處套問過你以前的生活,據他說‘父親最疼小妹,連眉頭都舍不得讓她皺。大哥也凡事順著小妹。母親很少說話,喜歡四處遊曆,最疼我,對妹妹卻很嚴格。”即使你並非母親的親生女兒,可你應該是幸福的。你的怨恨從何而來?這些疑問在我心中左右徘徊,但總沒有定論,所以今天我隻能一試,我氣勢太足,而你太早承認。”
  李妍側頭笑起來,“算是服了你,被你唬住了。你想過自己的身世嗎?你就是漢人嗎?你的膚色也是微不同於漢人的白皙,你的眼珠在陽光下細看是褐色,就是你的睫毛又何嚐不是長而卷。這些特征,中原人也許也會有,但你同時有三個特征,偏偏又是在西域長大。”
  我點點頭,“我仔細觀察你時,想到你有可能是漢人與胡人之女,我也的確想過自己,不過我不關心,我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我喜歡認為自己是什麽人就是什麽人,但我的故鄉是……是西域,我喜歡那裏。”
  李妍笑容凝結在臉上,“雖然我長得一副漢人樣,又是在中原長大,但我不是漢人,因為我的母親不允許,她從不認為自己是漢人。”
  我楞楞道:“你母親是漢人?那……那……”李廣利告訴我他們的母親待李妍嚴厲,我還以為因為李妍並非她的親生女兒。
  李妍苦笑起來,“我真正的姓氏應該是‘鄯善’。”
  我回想著九爺給我講述的西域風土人情,“你的生父是樓蘭人?”
  李妍點頭而笑,但那個笑容卻是說不盡的苦澀,我的心也有些難受,“你別笑了。”
  李妍卻是依舊笑著,“你對西域各國可有了解?”
  怎麽不了解?幼時聽過太多西域的故事。我心中輕痛,笑容略澀地點了下頭。
  西域共有三十六國:樓蘭、烏孫、龜茲、焉耆、於田、若羌、且末、小宛、戎盧、彌、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車、疏勒、尉頭、溫宿、尉犁、姑墨、烏貪訾、卑陸後國、單桓、蒲類、蒲類後國、西且彌、東且彌、劫國、狐胡、山國、車師前國、車師後國、師車尉都國、車師後城國。
  樓蘭位於玉門關外,地理位置異常重要,不論匈奴攻打漢朝,還是漢朝攻打匈奴,樓蘭都是必經之地。因為樓蘭是遊牧民族,與匈奴風俗相近,所以一直歸依於匈奴,成為匈奴阻撓並襲擊漢使客商往來的重要鎖鑰。但當今皇上親政後,不甘於漢朝對匈奴長期處於防禦之勢,不願意用和親換取苟安,不肯讓匈奴擋住大漢向西的通道,所以派出使臣與西域各國聯盟,恩威並用使其臣服,樓蘭首當其衝。
  當年阿爹喜歡給我講漢朝當今天子的豐功偉績,而最為阿爹津津樂道的就是皇上力圖收服西域各國的故事,每當講起這些,阿爹總是一掃眼中隱隱的悒鬱,變得神采飛揚,似乎大漢讓匈奴稱臣隻是遲早的事情,可是同樣的事情到了九爺口中,除了阿爹告訴我的漢朝雄風,又多了其它。
  漢使者前往西域諸國或者漢軍隊攻打匈奴,經常要經過樓蘭境內名為白龍堆的沙漠,這片沙漠多風暴,風將流沙卷入空中,形狀如龍,故被稱作白龍堆,因為地勢多變,行人很容易迷失。漢朝不斷命令樓蘭王國提供向導、水和食物,漢使卻屢次虐待向導,樓蘭國王在不堪重負下拒絕服從大漢的命令,皇上竟然一怒就派刺客暗殺了當時的樓蘭國王。
  樓蘭夾在匈奴和漢朝兩大帝國之間左右為難,漢武帝發怒時,樓蘭生靈塗炭,匈奴單於發怒時,樓蘭又生靈塗炭,甚至上演了為求得國家安寧,竟然把兩個王子,一個送到漢朝做人質,一個送到匈奴做人質的悲劇。
  其它西域諸國也都如樓蘭,在漢朝和匈奴的夾縫中小心求存,一個不小心就是亡國滅族之禍。
  九爺講起這些時,雖有對皇上雄才大略,行事果決的欣賞,但眼中更多的是對西域小國的悲憫同情,
  我盯著李妍的眼睛問:“你想做什麽?你肯定有褒姒之容,可當今漢朝的皇上不是周幽王。”
  李妍道:“我明白,但我從生下時就帶著母親對漢朝的仇恨。因為母親的主人拒絕了大漢使節的無禮要求,漢使節折磨虐待死她的主人,也就是我從未見過的生父。母親身孕隻有一月,體形未顯,又是漢人,所以躲過死劫。逃跑後遇到了為學西域曲舞,在西域遊曆的父親,被父親所救後,嫁給父親做續弦。我很小時,母親就帶我回西域祭拜父親,她在白龍堆沙漠中,指著一個個具體的地方告訴我這裏是父親被鞭打的地方,這裏是父親被活埋的地方,父親如何一點點死去。母親永遠不能忘記他被漢人埋在沙漠中酷曬的樣子,翩翩佳公子最後竟然縮成了如兒童般大小的皺巴巴人幹。她描繪的細致入微,我彷佛真能看見一幕幕,我夜夜做噩夢,哭叫著醒來,母親笑著說那是父親憤恨。一年年,我一次次回樓蘭,母親不允許我有任何遺忘。”
  李妍眼中已是淚光點點,卻仍然在笑,我道:“別笑了,別笑了。”
  “母親不許我哭,從不許,母親說眼淚不能解救我,我隻能笑,隻能笑。”李妍半仰著頭,仍舊笑著。
  我問:“李師傅知道你的身世嗎?”
  “母親嫁給父親時,二哥還未記事,一無所知,因為母親把對父親的歉疚全彌補到了二哥身上,所以二哥雖然知道自己並非母親親生,但依舊視母親為自己的生母。大哥當時已經記事,知道我並非父親親生,但不知道其它一切,父親也不知道,他從不問母親過去的事情。”李妍再低頭時,眼睛已經平靜清澈。
  我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心情複雜,我該如何做?我們都有恨,但是我的父親隻要我快樂,而李妍的母親隻要她複仇。
  屋外的琴音笛聲依舊一問一答,隱隱的喜悅流動在曲聲下。
  太陽快落,正是燕子雙雙回巢時,一對對輕盈地滑過青藍色天空,留下幾聲歡快的鳴叫。
  我靠在窗邊,目注著天空,柔聲說:“李妍,我認為你最明智的做法是忘記這一切,你母親是你母親,她不能報的仇恨不能強加於你,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折磨你,如果你的生身父親真是一個值得女子愛的人,那麽他隻會盼你幸福,而不是讓你掙紮在一段仇恨中。如果你選擇複仇,那你這一生雖還未開始,但是已經結束,因為你的仇人是漢朝的天子,是整個漢家天下,為了複仇你要付出的會是一生,你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幸福。”
  李妍喃喃自語道:“雖未開始,已經結束?”她沉默了很久後,溫柔而堅定地說:“謝謝你金玉,可我不僅僅是因為恨,我是樓蘭的女兒,我還有對樓蘭的愛。”她站起走到我身邊,也看著窗外,“不同於西域景色,但很美。”我點點頭。
  “金玉,我很為自己是樓蘭人自傲,我們日落時,雖沒有燕子雙飛舞,但有群羊歸來景,我們沒有漢朝的繁華,但我們有孔雀河上的篝火和歌聲,我們沒有漢家的禮儀,但我們有爽朗的笑聲和熱情的擁抱……”
  我接道:“我們沒有連綿的屋宇,但我們可以看天地相接,我們沒有縱橫整潔的街道,但我們願意時永遠可以縱馬狂奔。”
  “天地那麽廣闊,我們隻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牧羊唱歌,漢朝為什麽不能放過樓蘭,不能放過我們?”
  “李妍,你讀過《道德經》嗎?萬物有生必有滅,天下沒有永恒,很早以前肯定是沒有大漢,也沒有樓蘭,但有一天它們出現了,然後再經過很多很多年,樓蘭和大漢都會消失,就如殷商周。”
  “我不和你講書上的大道理,我隻想問你,如果有一個年輕人即將被人殺死,你是否要對他說,‘你四十不死,五十就會死,五十不死,六十也會死,反正你總是要死的,殺你的人也遲早會死,既然如此現在被他殺死也沒什麽,何需反抗?’。”
  “莊子是一個很受我們漢人尊敬的先賢,曾講過一個故事,‘汝不知螳螂乎? 怒其臂以擋車轍, 不知其不勝任也。 ’勸戒人放棄自己不合適的舉動,順應形勢。”
  “我很尊敬這隻螳螂,它麵對大車卻無絲毫畏懼。樓蘭地處大漠、彈丸之地,無法與疆域遼闊、土地肥沃的漢朝比,但如果車轍要壓過我們,我們隻能做那隻螳螂,‘怒其臂以擋車轍’。”
  我轉身看著李妍,她目光堅定地與我對視,我緩緩道:“我很尊敬你。”
  “我更需要的是你的幫助。”
  “其實我幫不幫你,你都會如願入宮。以前也許沒有路徑,現在你冒點險找機會出現在公主麵前,公主不會浪費你的美貌。”
  “公主的路是你擔著風險搭的,我豈是這種背義之人?何況你能讓我以最完美的姿態進入宮廷。”
  我沉默一瞬,最後拿定了主意,“我會盡力,但以後的事情,恕我無能為力,甚至我的腦袋一片黑霧,你能做些什麽。如果想刺殺皇上,先不說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是刺殺了又如何?衛皇後主後宮,已有一子,衛大將軍重兵在握,衛將軍與三個兒子,衛氏一門就四候,還有衛皇後的姐夫公孫賀、妹夫陳掌都是朝中重臣,一個皇帝去了,另一個皇帝又誕生,依舊擋不住大漢西擴的步伐。再說,你刺殺皇帝,不管是否成功,你的兄弟以及我,甚至整個園子裏的姐妹都要為你陪葬。”
  李妍甜甜地笑起來,“我不會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這條路太傻,也非長遠之計。你為何還肯幫我入宮?”
  我想了好一會,想著九爺,腦中一些模模糊糊的念頭,最後聳了聳肩膀,“不知道,大概是好奇,反正我沒什麽特別的立場,隻要我高興,我可以選擇支持任何一方。”
  我的話另有一番意思,但李妍卻顯然理解成了我對她行為的支持,眼睛裏又有了濕意,握住我的手,半晌沒有一句話,最後才穩著聲音道:“我的心事從不敢對任何人說,我第一次覺得心情如此暢快。”
  我朝李延年的屋子努了下嘴,笑問道:“你哥哥和方茹玩的是什麽遊戲?”
  李妍側頭聽著哥哥的琴聲,俏皮地一笑,嫵媚中嬌俏無限,竟看得我一呆,“還不都是你惹的禍,讓哥哥替你編新曲,教方茹她們唱,估計正在教方茹領會曲子深意呢!”
  我滿臉木然,啞口無言,轉身道:“回去吃飯了。”李妍隨在我身後出門,躡手躡腳地走到李延年屋前偷偷往裏張望,向我招手示意我也去看看,我搖搖頭,做了個嘴邊含笑彈琴的姿勢,再做了個搖頭晃腦、滿臉陶醉聽笛的樣子,笑著出了院門。
  進了紅姑的屋子,丫頭已經擺好碗筷,紅姑看到我嗔道:“幹什麽去了?你再不來,我都打算自己先吃,給你留一桌剩菜。”
  我一麵洗手一麵道:“和李妍說了會話,有些耽擱了。”
  紅姑一側頭好象想起什麽的樣子,從懷裏抽出一個絹帕遞給我:“正想和你說她。”
  我拿起絹帕端詳,原本應該是竹青色,因用得年頭久,已經洗得有些泛白,倒多了幾分人情味。一般女子用的手帕繡得都會是花或草,可這個帕子的刺繡卻是慧心獨具,乍一看似是一株懸崖上的藤蔓,實際卻是一個連綿的“李”字,整個字宛如絲蘿,嫵媚風流,細看一撇一勾,卻是冰刃霜鋒。
  我抬眼疑惑地看向紅姑,紅姑解釋道:“帕子是李三公子在園子中無意所撿,他拿給我,向我打聽帕子的主人?園中雖然還有姓李的姑娘,可如此特別的一個‘李’,卻隻能是李妍的。我因為一直不知道你對李妍的打算,所以沒有敢說,隻對李三公子回說‘拿去打聽一下’。”
  我手中把玩著絹帕沒有吭聲,紅姑等了會又道:“李三公子的父親是李廣將軍,位居九卿,叔叔安樂候李蔡更是尊貴,高居三公。他雖然出身顯貴,卻完全不象霍大少,沒有一絲驕奢之氣,文才武功都是長安城中公子哥中出眾的,現在西域戰事頻繁,他將來極有可能封候拜將。一個‘李’字就讓李三公子上了心,如果他再看到李妍的絕世容貌和蘭心蕙質,隻怕他連魂都會被李妍勾去,再不會有比嫁進李家更好的出路了。”紅姑笑著搖頭,“其實李妍這樣的女子,世間難尋,但凡她肯對哪個男兒假以顏色,誰又能抗拒得了她呢?”
  本來還打算把帕子交給李妍,聽到此處卻更改了主意。我把帕子裝到腰間,“你隨便找一個姓李的姑娘,帶李公子去看一眼,就說帕子是她的。”說完低頭開始吃飯。李敢由字跡遙想人的風采,肯定期望甚高,一見之下定會失望,斷了念頭對他絕對是好事一件。
  紅姑楞了一會,看我隻顧吃飯,搖了搖頭歎道:“弄不明白你們想要什麽,看你對李妍的舉動,應該有想捧她的意思,可直到如今卻一點動靜也無。如果連李三公子都看不上眼,這長安城裏可很難尋到更好的。”
  紅姑說完話,拿起筷子剛吃了一口菜,忽地抬頭盯著我,滿麵震撼色,我向她點點頭,低頭繼續吃飯。紅姑嘴裏含著菜,發了半晌呆,最後自言自語地感歎道:“你們兩個,你們兩個……”
  用完飯,我和紅姑商量了會園子裏的生意往來後就匆匆趕回自己的屋子。
  月兒已上柳梢頭,小淘、小謙卻仍未回來,正等得不耐煩,小謙撲著翅膀落在窗楞上,我招了下手,它飛到我胳膊上,我含笑解下它腳上縛著的絹條,小小的蠅頭小字。
  “小淘又闖了什麽禍?怎麽變成了黑烏鴉?你們相鬥,我卻要無辜遭殃,今日恰穿了一件素白袍,小淘直落身上,墨雖已半幹,仍是汙跡點點,袍子是糟蹋了,還要費功夫替它洗澡。昨日說嗓子不舒服,可有按我開的方子煮水?”
  我拿出事先裁好的絹條,提筆寫道:“你不要再慣它了,它如今一點不怕我,一闖禍就逃跑。嗓子已好多,隻是黃連有些苦,煮第二次時少放了一點。”寫好後把絹條縛在小謙腿上,揚手讓它離去。
  目送小謙消失在夜色中,我低頭看著陶罐,金銀花舒展地浮在水麵上,白金相間,燈下看著美麗異常,我倒了一杯清水,喝了幾口,取出一條絹帕,寫道:“查了書,才知道金銀花原來還有一個名字叫‘鴛鴦藤’,花開時,先是白色,其後變黃,白時如銀,黃時似金,金銀相映,絢爛多姿,所以被稱為金銀花。又因為一蒂二花,兩條花蕊探在外,成雙成對,形影不離,狀如雄雌相伴,又似鴛鴦對舞,故有鴛鴦藤之稱……今日我決定了送李妍進宮,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人情,我應與不應都擋不住她的腳步,而她既然敢告訴我身世,隻怕容不得我隨意拒絕,既然結果不能變,在我未確定你的身份和心意前,不妨賣她一個人情。而以後,也許我們目標一致,也許不,我今日沒有給她任何承諾,她也沒有相逼,如此看來她要的不過是我的一個態度而已,但我既然應承了她,這個人情自要落到實處。其實我有些分不清我所要做得究竟對不對,可我對李妍感情有些複雜,除了敬佩還有同情,也許還有一種對自己的鄙視,誠如一人所說,她的確比我強。”
  心中澀痛,再難落筆,索性擱下毛筆,取出存放絹帕的小竹箱,注明日期後把絹帕擱到了竹箱中,從第一次決定記錄下自己的歡樂,不知不覺中已經有這麽多了。
  小謙停在案頭,我忙把竹箱鎖回櫃子中,回身解下小謙腿上縛的絹條,“黃連二錢, 生梔子二錢半, 金銀花二錢半,生甘草半錢,小火煎煮,當水飲用。黃連已是最低份量,不可再少,還覺苦就兌一些蜂蜜。小淘不願回去,隻怕小謙也要隨過來,早些睡。”
  我手指輕彈了下小謙的頭,“沒誌氣的東西。”小謙歪著腦袋看著我,我揮了揮手,“去找你的小嬌妻吧!”小謙展翅離去。
  我向端坐於坐榻上的平陽公主行跪拜之禮,公主抬手讓我起來,“你特地來求見,所謂何事?”
  我跪坐於下首道:“民女有事想請公主指教。”說完後就沉默地低頭而坐,公主垂目抿了一口茶,揮手讓屋內的侍女退出。
  “說吧!”
  “有一個女子容貌遠勝於民女,舞姿動人,心思聰慧,擅長音律。”我俯身回道。
  公主笑道:“你如今共掌管四家歌舞坊,園子裏也算是美女如雲,能得你稱讚的女子定是不凡。”
  我道:“她是李延年的妹妹,公主聽過李延年的琴聲,此女的琴藝雖難及其兄,但已是不同凡響。”
  公主道:“她隻要有李延年的六七成,就足以在長安城立足了。”
  我回道:“隻怕有八成。”
  公主微點下頭,沉思了一會方道:“你帶她來見本宮。”
  我雙手貼地,向公主叩頭道:“求公主再給民女一些時間,民女想再琢磨下美玉,務求最完美。”
  公主道:“你這麽早來稟告本宮又是為何?”
  我道:“兵法有雲,‘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民女所能做的隻是備利器,謀算布局卻全在公主。”
  “你說話真是直白,頗有幾分去病的風範。”
  “公主慧心內具,民女不必拐彎抹角,遮遮掩掩,反讓公主看輕。”
  公主靜靜想了會,方道:“聽聞你購買歌舞坊的錢有一半居然是從你園子裏的姑娘處借來的,立下字據說一年內歸還,給二成的利息,兩年內歸還,給五成的利息。”
  “是,民女一時籌措不到那麽多錢,可又不願錯過這個絕好的生意機會,無奈下隻好如此。”
  公主道:“你這步無奈之棋走得倒是絕妙,落玉坊的生意日進鬥金,其餘歌舞坊的姑娘看到後猶豫著把一些身家壓到你身上,一個‘利’字迅速把一團散沙凝在一起,休戚相關,從此後隻能一心向你,人心聚,凡事已經成功一半。你回去吧!看你行事,相信你不會讓本宮失望,本宮等著看你這塊美玉。”

  (八)
  屋外烏雲密布,雷聲轟轟,雨落如注,屋內巨燭高照,三人圍案而坐。
  我肅容看著李妍,“我前幾日已經去見過公主,從今日起,你要用最短的時間做完我要求的事情。”李妍微頷一下首:“願聞其詳。”
  我指著左邊的書架:“這邊是《孫子兵法》,全文共七千四百七十六字,分為始計、作戰、謀攻、軍形、兵勢、虛實、軍爭、九變、行軍、地形、九地、火攻、用間,共十三篇章,我要你爛記於心。今日我們所作的就是‘始計’,你的戰場在庭院重重的宮廷中,你要和皇帝鬥,要和其他美人鬥,這是一場沒有煙塵的戰爭,但血光凶險不亞於國與國間的爭鬥。皇上十六歲登基,今年三十六歲,正是一個男子一切到達頂峰的年紀,文采武功都不弱,行事出人意料,時而冷酷無情,時而細膩多情。他的母親,王太後在嫁給先帝前已經與金氏育有一女,連太後自己都不願多提,皇上聽說後卻親自找尋自己同母異父的半姐,不理會大臣的非議賞賜封號。”
  李妍定定看著書架上的一冊冊竹簡,半晌後,緩慢而堅定地點了下頭:“皇帝既是我要征服的敵人,又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盟友,我們是男女間的心戰。我從沒有與男子親昵相處的經驗,而他已經閱過千帆,這場心戰中,我若失了自己的心,我就已經輸了,是嗎?”
  我輕歎口氣,指向右邊的書架:“這是《黃帝內經》、《素女真經》、《十問》、《合陰陽方》、《天下至道談》。”
  李妍有些詫異:“《黃帝內經》好象是醫家典籍,其餘都沒聽過,我還要學醫?”
  我道:“色衰日則是愛去時,我們沒有辦法抗拒衰老,但我們可以盡量延緩它的到來,《黃帝內經》中具體細致地描繪了女子的生理,你可以遵其調養自己。不過更重要的是……”我清了清嗓子,目光盯著幾案道:“更重要的是,其餘幾部書都是講的……講的是……”一直沉默坐於一旁的紅姑,微含了絲笑,替我說道:“講得是‘房中術’、‘接陰之道’。”
  我和李妍都臉頰飛紅,李妍盯著席麵,低聲問:“小玉,你看了嗎?”
  我呐呐地說:“沒有。”想著心又突突跳起來。書籍本就是稀罕物,這些書籍,更是無處購買。紅姑雖有聽聞,要我去尋這些書籍,卻實際自己也沒有見過,隻和我說長安城的王侯貴胄家應有收藏。我想著藏書最全處莫過於宮廷,萬般無奈下去找了霍去病。
  ……
  “麻煩你幫我找些書籍。”我低頭盯著身下的席子。
  霍去病斜依在軟墊上,漫不經心地問:“什麽書?不會是又要兵法書籍吧?”
  我頭埋得更深,聲音小如蚊蠅:“不是。”
  霍去病納悶地問:“你今日怎麽了?有什麽事情不能痛快說?哼哼唧唧的。”
  我深吸了口氣,聲音細細:“是……是和男女……男女……那個有關的。”
  “什麽?”霍去病猛然坐直身子,楞楞看著我,我頭深埋,眼睛盯著席麵,一聲不吭,隻覺連脖子都滾燙,臉上肯定已是紅霞密布。
  他忽地側頭笑起來,邊笑邊道:“那個?那個是什麽?我聽不懂你說什麽。你倒是再說的詳細點。”
  我立即站起欲走:“不找拉到!”
  他一把抓住我袖子,笑問:“你是自己看,還是給別人看?”
  我不敢回頭看他,背著身子,低著頭:“給別人看。”
  他笑著說:“這樣的東西就是宮裏隻怕有些也是孤本,要先找人抄錄,過幾日我給你送過去。你也看看,以後大有好處,不懂之處,我可以……”他話未說完,我聽到他已答應,一揮手用力拽出袖子,急急離開。
  ……
  我和李妍都低頭默默坐著,紅姑笑嘲道:“難得看到你們二人的窘態。你們兩個日常行事一個比一個精明沉穩,現在卻連完整的話都說不下去。李妍,你這才是剛開始,需要做得事情還很多。”
  李妍細聲說:“我會看的,多謝紅姑費心。”
  紅姑笑點點頭,“我還去娼妓館重金請了長安城最擅此術的幾個女子來給你上課。上課時我會事先命人用屏風擋開,一是不想讓她們知道給誰上課,二是你獨自一人聽時,不必那麽羞怯,好用心琢磨。”李妍臉紅得直欲滴出血來,輕輕點了下頭。
  紅姑看看李妍,看看我,一臉賊笑,似乎極其滿意看到我們的窘迫,“玉兒,不如你和李妍一塊學吧!反正遲早用得上。”我側頭瞪向紅姑,紅姑笑道:“我說錯了嗎?難道你以後心裏會沒有中意的男子?你們不會……”
  紅姑今日誠心戲弄我,再不敢由著她說下去,匆匆打斷她的話,“紅姑,我還有些話想和李妍私下說。”紅姑忙收了嬉笑,起身離去。
  我拿出銅鏡擺在李妍麵前,“你母親教會你歌舞,教會你如何舉止行動美麗優雅,但她漏教了你一些東西。你的眼神可以嫵媚,可以幽怨,可以哀淒,可以悲傷,但不可以冰冷,更不可以有刀鋒之寒,如果你連我都瞞不過,如何去瞞住皇上?帶著它去田間地頭多走走,去看看那些鄉野間十六七歲的女子是什麽樣子,仔細觀察她們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眼睛。我也不是個正常的十六七歲女子,這些都幫不了你,你要自己用心。”
  李妍默默想了會:“我一定會做到。”
  我道:“你母親不許你哭,但從今日起,我要你哭,要你隨時都可以珠淚紛紛落,不但要哭,還要哭得嬌,哭得俏,哭出梨花帶雨海棠凝露。傳聞皇帝初把衛子夫帶入宮廷時,因當時的陳皇後不依,礙於阿嬌的母親,館陶長公主家族的勢力,皇帝遂一年多沒有召見衛子夫,後來再遇衛子夫,衛子夫哭著求皇帝放她出宮。我相信這個故事你應該早就聽過,結果如何,我們現在都知道。眼淚和笑顏都是你的武器,你應該琢磨著如何使用。”
  李妍深吸口氣,點點頭。
  我默默想了會看有無遺漏:“大概就是這些,其餘的都比較輕鬆,每日得空時,我們彼此講述一下傳聞中皇上從小到大的故事,雖然你早已熟悉,但借此你可以再在腦中過一遍,結合正在看的兵法,再仔細琢磨下皇上的脾性。”
  李妍聽完後,站直身子,仔細整好衣服,向我鄭重地行跪拜大禮。我欲扶她,她握住我手:“請讓我行完這個禮,因為將來你會向我行隆重的跪拜禮,唯如此方不辜負你今日的心思。”我縮回手,坦然受了她一禮。
  “剛成熟的金銀花果已經送來,我依照種花師傅的交待,把種子種在我新開的小花圃中,明年春天就會出苗。我想等到花開日請你來一同看花,你會來嗎?我是不是該在石府也栽一些呢?你待我是很好的,我的每一個問題你都會仔細回答,我的要求,隻要和石舫無關,你也都會滿足。可你究竟把我擱在心中哪裏呢?有時候我能感覺到你走得越來越近,我正要伸手,你卻突然一個轉身又離我遠去,為什麽?……”
  我停住筆,沉思起來,是呀!為什麽?難道我要這麽永遠去試探,猜測他的心思嗎?取出竹箱,將絹帕小心收好後起身出了臥房。
  書房內,李妍正在燈下看書,我在門口站了半晌,她才驚覺,抬頭看向我:“要讓我背書嗎?”我搖搖頭,進屋坐在了她對麵。
  我道:“我想請你陪我去問李師傅一件事情?”李妍道:“什麽事情?我哥哥的事情我都看在眼裏,問我一樣的,還比哥哥爽快。”我手中玩弄著自己的衣袖,“男子的心思還要男子答,女子想出來的不見得投合男子的心,何況你哥哥正好……”我收了話頭,看向李妍,“陪是不陪?”
  李妍笑道:“可以偷懶,為什麽不去?”說完,扔了書站起,我一麵鎖門一麵說:“等你走後,我把那些東西清理後,就不必如此麻煩了。”李妍臉又紅起來。
  我突然好奇起來,握著她的手一邊走,一邊湊到她耳邊低聲問:“你究竟學得怎麽樣了?”李妍推開我,隻顧快走,我趕了幾步搖了搖她的手,“說一說唄!”
  李妍低聲道:“你這麽想知道,自己也去聽聽課,不就知道了?”我壓著聲音笑起來:“我才不費那功夫呢!我要學就直接學最精華的,等你學好了告訴我。”
  李妍甩開我的手:“你好沒羞!連婆家都沒說到,就想這些。被人知道,肯定嫁不出去。”我哼了一聲沒有搭腔。
  兩人靜靜走了會,李妍挽起我的手:“你雖不知道自己的具體年齡,但估摸著應該和我差不多,你別老盤算著做生意,自己的終生也該好生打算一下,你沒有父母替你籌劃,自己再不操心,難道坐等年華老去嗎?石舫舫主我沒見過,但我看你對他很是小心,想來必有不凡之處,如果年齡適當,他又沒有娶妻,你不妨……”
  我伸手輕擰了一下她的臉頰,“好丫頭,自己要嫁就見不得她人逍遙。”李妍冷哼一聲:“好心沒好報。”
  我們進門時,方茹恰好出門,看到我倆,低著頭小聲說:“我來請教李師傅一個曲子。”
  我搖頭而笑:“我什麽都沒問,你怎麽就忙著解釋呢?好象有那麽點……”李妍暗中擰了下我胳膊,對方茹靜靜行禮後,拉著我讓開道路,伸手請方茹先行。
  方茹向我微欠下身子,急步離去。我向李妍皺了皺鼻子:“還不是你嫂子呢!完了,有你撐腰,以後我園子中要有個太後了。”
  李妍瞪了我一眼:“我哥哥和方茹都是溫和雅致的人,可不是你這樣的地痞無賴。”
  李延年在屋內問:“是小妹回來了嗎?”
  李妍應道:“是我!大哥,還有玉娘。”李延年聽聞,立即迎出來。
  李延年為我倒了一杯清水,謙然道:“我不飲茶,隻喝清水,所以也隻能用清水待客。”
  李妍嘻嘻笑著說:“大哥,她說有事要問你。”
  李延年溫和地看著我,靜靜等我說話。我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在席麵上劃著圓圈:“宮裏的人可好應對?”
  李延年道:“因是平陽公主薦去的,大家都對我很有禮。”
  我道:“聽說皇上聽過你的琴聲後,大為讚賞。”
  李延年淡然一笑:“是賞賜了我一些東西,倒也說不上大為讚賞。”
  我道:“你覺得住在這裏來回宮廷可方便?”
  李延年還未回答,李妍不耐煩地截道,“金玉,你究竟想問什麽?難道還要問我大哥每日吃些什麽?”
  李延年看了妹妹一眼,耐心地回道:“來回都有馬車,很方便。”
  我端起水,喝了兩口,擱下杯子,抬頭看著李延年:“是這樣的,有個人情感很內斂,也喜歡音樂,有一個女子想告訴他自己的心事,可不知道男子心中究竟怎麽想,不敢直接說,李師傅覺得什麽法子才能又表明女子的心事,又比較容易讓對方接受?”
  李延年麵上呆了一下,低頭沉思起來。李妍在一旁抓著哥哥的衣袖笑起來,一麵笑一麵揉肚子,我沒有理會她,隻是看著李延年。
  “金玉,你也太好笑了,你的《孫子兵法》呢?你那一套洋洋灑灑的理論呢?現在連這點事情都要問人。原來你隻是一個紙上談兵的趙括,我要仔細考慮一下你給我講的那些話究竟能不能用。”
  我看向李妍,平靜地說:“我沒有把這視為一場戰爭,因為我一開始就是敞開心的,我沒有設防,我根本不怕他進來,我怕的是他不肯進來。沒有冷靜理智,隻有一顆心。”
  李妍收了笑聲,坐直身子看了會我,低下頭。李延年側頭若有所思的看著妹妹,一時間屋子裏隻有沉默。
  半日後,李延年驚醒,看向我抱歉地一笑道:“我是個樂師,我隻會用音樂傳遞心聲,先秦有一首曲子很好,我聽方……聽人說玉娘學過笛子。”
  李延年一邊說著,一邊取笛子出來,靜靜坐了一會,吹奏起來,我專注地聽著。李延年吹完後道:“小妹也會吹笛子,雖然不是很好,不過勉強可以教人。你們經常在一起,可以讓她教你。”
  我笑著點頭,李延年的“不是很好”在一般人耳中應該已是很好。
  李妍突然站起,一聲不吭地向外行去,我向李師傅擺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跟來,一轉身趕著去追李妍。
  屋內沒有點燈,隻有從窗外瀉入的一片皎潔月色。李妍麵朝窗外,立在那片月色中,背影一如天上獨自寂寞著的皓月,雖有玉神雪魄姿,卻是清冷孤單影。
  我站在門口:“你若想反悔現在還來得及,大不了就是得罪公主,但我會設法化解。”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柔聲說:“我很羨慕你,你活得那麽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尋自己想要的快樂。”
  我截道:“你正在做的也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沒有人強迫你。”
  李妍道:“可我自己在強迫自己。金玉,你現在不懂,我也希望你永遠都不用明白一個人強迫自己的感覺。”
  我找不到可以寬慰她的話,沉默了會說:“你今天早點歇息吧!明天一切還要繼續。”說完轉身慢慢向回走,心情正低沉,在半空盤旋的小淘衝下來落在我肩頭,我看到它腿上縛著的絹條,一下開心起來,急急向屋子跑去。
   公主在侍女的攙扶下,邊行邊問:“你早晨問公主府可有竹林,求本宮準你使用府中竹林,為何要特意在此?”
  “兩個原因,一是美人就和花一樣,風姿各異,有如牡丹富麗華貴者,有如秋菊淡雅可人者,也有如海棠嬌憨動人者,不同的花有不同的賞法,唯如此才能把每種花獨特的美看到極處。二是世人都會有先入為主的想法,覺得其嬌弱可憐,以後不免總存了憐惜之心,覺得其仙姿靈秀,也會暗生尊敬。所以初次相見很重要,既然有天時地利可以借助,當然不可浪費。”當時初聽紅姑此番道理,讓我和李妍都很驚歎,也終於明白為何那些公子少爺們放著家中的嬌妻美妾不理,卻日日流連於歌舞坊娼妓坊,這些狐媚手段一般女子的確難以想到。
  話說著,已經可以看到竹林。恰好日落時分,西邊天空浮著層層紅雲,暖意融融,越往東紅色漸輕,漸重的清冷藍天下,夕陽中的竹林泛著點點紅暈,暈光中依舊是鬱鬱蔥蔥的綠。
  李妍背對我們,人倚修竹,婷婷而立。公主盯著她背影看了半晌後,方低聲問:“是你讓她如此的?”
  “不是,民女隻是讓她在竹林處等候,並未做任何吩咐,甚至沒有讓她知道公主要在此處見她。凡事不可不備,但過於刻意卻又落了下乘。”
  公主輕歎一聲,“一個背影竟然讓人浮想聯翩,想看她的容貌,可又怕失望,她的容貌萬萬不可辜負她的身姿,此種忐忑心態的確不是在屋內召見能有的。”
  我微微笑著沒有說話,公主又看了一會,擺手示意侍女都留在原地,放緩腳步向竹林行去。腳步聲終於驚動了李妍,李妍霍然轉頭,唇邊帶著一絲笑意,一手指著落日剛欲說話,看清來人,一驚後立即明白,向公主珊珊跪下。
  公主立即道:“起來說話。”李妍仍是磕了一個頭後方站起。
  身如修竹,青裙曳地,隻用一根碧玉簪綰住一頭青絲,除此外再無其它首飾。公主又細細看了李妍一眼,笑著側頭看向我:“是美玉,而且是絕世美玉‘和氏璧’,本宮方才竟然被她容光所懾,心中極其不願她下跪。”
  我看向李妍,我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從此後一切就要靠你自己。李妍與我眼光相接,各自沒有變化地移開視線。
  去時馬車中是兩人,回時馬車中隻餘一人,剛進園子,李廣利就快跑著迎上來,“公主可中意姐姐?”我點了下頭,他立即喜悅地揮舞著拳頭,歡呼了一聲。
  李延年依舊站在樹下,似乎從送我們走就沒有動過。天色已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隻看到他一見我點頭,猛然一轉身朝樹上狠狠砸了一拳,李廣利驚聲叫道:“大哥!”方茹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出來,想要走近,卻又遲疑著立在原地。
  李延年手上已被刺破皮,細小的血珠涔出,我向方茹招手示意她過來,對李廣利道:“你先回去。”李廣利看著哥哥,試探地又叫了聲哥哥,卻隻見哥哥站著紋絲不動,他隻得一步一回頭地慢慢離開。
  方茹臉帶紅暈,用手絹替李延年吸幹血,一點點吹著把附在上麵的木屑吹掉。李延年看著我說:“也許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來落玉坊。”
  我眼睛看著方茹,“不全是壞事吧?”
  李延年眼光柔和地在方茹臉上一轉,落到我臉上時又變回冰冷,“雖然小妹說這是她想要的,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我仍舊無法不厭惡你,你真讓我失望,你就如此貪慕榮華富貴?不惜犧牲另一個女子的一生去換?”
  我淡然一笑:“厭惡憎恨都請便!不過李妍已經走上一條再無回頭可能的路,你不管讚成與反對,你都必須幫她,用你所有的才華去幫她。”
  李延年木然立著,我轉身翩然離開,我忽然真正明白李妍握住我手時的淚光點點,很多事情不能解釋,也無法解釋。
  回到屋中,紅姑正坐在榻上等我,我坐到她對麵,她問:“一切順利?”
  我點點頭,“李妍此次真該好好謝你,你謀劃的見麵方式果然震動了公主,讓早就不知道見了多少美人的公主竟然失態,賞人如賞花的言詞應該也已經打動了公主,公主肯定會傾其力讓李妍再給皇帝一個絕對不一般的初見。”
  紅姑掩嘴嬌笑:“混跡風塵半輩子,耳聞目睹地都是鬥姿論色,若隻論這些,良家女如何鬥得過我們?現在就看李妍了,不知道她打算如何見皇上。”
  我靜靜坐了會,忽然起身從箱子裏拿出那個紅姑交給我的青色手帕,看了會藤蔓纏繞的“李”字,心中輕歎一聲,抬手放在膏燭上點燃,看著它在我手中一點點變紅,再變黑,然後化成灰,火光觸手時,我手指一鬆,最後一角帶著鮮紅的火焰,墜落在地上,迅速隻餘一灘灰燼,曾經有過什麽或是什麽都不可再辨。
   我手中把玩著請貼,疑惑地問:“紅姑,你說公主過壽辰為何特意要請我們過府一坐?”
  紅姑一麵對鏡裝扮,一麵說:“肯定是衝著李妍的麵子,看來李妍還未進宮,但已很得公主歡心。年輕時出入王侯府門倒也是經常事情,沒想到如今居然還能有機會做公主的坐上賓,真要多謝李妍。”
  我靜靜坐著,默默沉思,紅姑笑道:“別想了,去了公主府不就知道了?趕緊先裝扮起來。”
  我笑搖搖頭:“你把自己打點好就行,我揀一套像樣的衣服,戴兩件首飾,不失禮就行。”
  紅姑一皺眉頭,剛欲說話,我打斷她道:“這次聽我的。”紅姑看我神色堅決,無奈地點了下頭。
  宴席設在沿湖處,桌案沿著岸邊而設。布置的花團錦簇、燈火通明處應是主席,此時仍舊空著,而我們的位置在末席的最末端,半隱在黑暗中。四圍早已經坐滿人,彼此談笑,但人聲鼎沸中根本無一人理會我們。
  紅姑四處張望後,臉上雖然還帶著笑意,眼中卻略含失望,我怡然笑著,端茶而品。等了又等,喝完一整盞茶後,滿場喧嘩聲中忽然萬籟俱寂,我們還未明白怎麽回事情,隻見人已一波波全都跪在地上,我和紅姑對視一眼,也隨著人群跪倒。
  當先兩人並排而行,我還未看清楚,人群已高呼:“皇上萬歲,萬萬歲,皇後千歲,千千歲。”我忙隨著人群磕頭。
  一番紛擾完,各自落座,紅姑此時已經品過味來,緊張地看向我,我笑了笑:“等著看吧!”
  因在暗處,所以可以放心大膽地打量亮處的各人,阿爹和伊稚斜口中無數次提到過的大漢皇帝正端坐於席中。還記得當年問過伊稚斜“他長得比你還好看嗎?”
  伊稚斜彼時沒有回答我,這麽多年後我才自己給了自己答案,他雖然長得已是男子中出色的,但還是不如伊稚斜好看,但氣勢卻比伊稚斜外露張揚,不過我認識的伊稚斜是未做單於時的他,他現在又是如何?
  紅姑輕推了我一下,俯在我耳邊低聲調笑:“你怎麽臉色黯然地盡盯著皇上發呆?的確是相貌不凡,不會是後悔你自己沒有……”我嗔了她一眼,移眼看向衛皇後,心中一震,伊人如水,從眉目到身姿,都宛如水做,水的柔,水的清,水的秀,都匯集在她的身上。燈光暈照下,她宛如皓月下的天池水,驚人的美麗。這哪裏是開敗的花?有一種美是不會因時光飛逝而褪色。
  紅姑輕歎口氣:“這是女人中的女人,難怪當年竇太後把持朝政時,皇上悒鬱不得誌時會一心迷上她,甚至不惜為她開罪陳皇後和長公主。”
  我點點頭,心中莫名地多了一絲酸澀,不敢再多看衛皇後,匆匆轉開眼光。
  平陽公主和一個身形魁梧,麵容中正溫和的男子坐於皇上的下首,應該是衛青大將軍,人常說“見麵不如聞名”,衛青大將軍卻正如我心中所想,身形是力量陽剛的,氣質卻是溫和內斂的。平陽公主正和皇上笑言,衛大將軍和衛皇後都是微笑著靜靜傾聽,大半晌沒有見他們說過一句話,姐弟兩身上的氣質倒有幾分相象。
  主席上的皇親國戚和顯貴重臣,觥籌交錯,笑語不斷,似乎熱鬧非凡,可個個眼光都時時不離皇上,暗自留意著皇上的一舉一動,跟著皇上的話語或笑或應好,一麵逢迎著皇上,一麵還要彼此明爭暗鬥,言語互相彈壓或刻意示好,唯獨霍去病埋著頭專心飲酒吃菜,偶爾抬頭間,也是眼光冷淡,絲毫不理會周圍,不交際他人,大概也沒有人敢交際他,從開席到今竟然隻有一個二十二三歲的男子曾對霍去病遙敬過一杯酒,霍去病微帶著笑意也回敬了他一杯。
  我看著那個男子問:“他是誰?”
  紅姑語氣惋惜地輕聲說:“這就是李家的三公子,李敢。”
  我神色微動,果然如紅姑所說,是一個文武兼備的俗世好男兒,因為出身高門世家,舉止高貴得體,有文人的雅致風流,眉目間卻不脫將軍世家的本色,隱隱藏著不羈豪爽。
  紅姑在我耳邊低聲向我一一介紹著席間的眾人,“……那個穿紫衣的是公孫賀,皇後娘娘和衛大將軍的姐夫,賜封輕車將軍,祖上是匈奴人,後來歸順了漢朝……”
  主席上不知道公主和皇上說了句什麽,笑語聲忽地安靜下來,紅姑也立即收聲,不大會李延年緩步而出。李延年冠絕天下的琴藝在長安已是街知巷聞,可是真正能聽到他琴聲的卻沒有幾人,末席這邊立即響起了低低的驚歎聲。李延年向皇上和皇後行完禮後,坐於一旁,有侍女捧上琴,擱於他麵前。眾人明白他要獻琴都忙屏息靜氣。
  李延年神色中帶著幾分漠然,隨手輕按了幾下琴弦,卻並未成曲,在寂靜中撩得眾人心中一驚,紅姑看向我,我搖了搖頭示意她別急。李延年似乎深吸了口氣,容色一整,雙手拂上琴弦,竟沒有任何起音,隻一連串急急之音,密密匝匝傾瀉而出,宛如飛瀑直落九天,砸得人喘不過氣。琴音一波又一波,一波更比一波急,逼得人心亂得直想躲,卻又被音樂抓得逃不掉、掙不開,連一直冷淡的霍去病都抬頭看向李延年,側耳細聽。
  一連串的滑音後,驟然轉緩,一縷笛音在琴聲襯托下響起,柔和清揚,引得心早已被逼迫得失去方寸的人都立即轉向笛聲起處。
  晚風徐徐,皓月當空,波光蕩漾。月影入水,湖與天一色。一隻木筏隨風漂來,一個女子背對眾人,吹笛而立。朦朧月色下,裙袖輕飄,單薄背影帶著些紅塵之外的傲然獨立,又透著些十丈軟塵的風流嬌俏。弱不勝衣之姿,讓人心生憐惜,可高潔之態,又讓人又不敢輕易接近。
  眾人的心立即安定下來,正靜靜品笛時,笛音卻漸低,琴聲漸高,不同於起先的急促之音,這次是溫和舒緩的,伴著木筏悠悠漂到湖中心。
  眾人此時已顧不上欣賞李延年難得一聞的琴音,都隻是盯著木筏上的女子。李妍轉身麵朝皇上和皇後的位置襝衽一禮,眾人竟然齊齊輕歎口氣,月色朦朧,隻覺得女子長得肯定極美,可這美卻籠著一層紗,怎麽盡力都看不清,越發勾得人心亂意急。
  李妍行完禮後,水袖往前一甩,伴著音樂竟然直直從木筏飄落到水麵上,席上都是驚呼一聲,有人手中的杯子摔裂在地,有人手中的筷子掉落,連我都是一驚,眼睛不眨地盯著李妍,一時間不明白她怎麽能婷婷玉立在水麵。
  淩波微步,踏月起舞,羅帶飄揚,裙袖颯纚,隻覺得她本就是水中的神女,仙姿縹緲,方能在這一方湖麵上來去自如,腳踩水波,與月影共嬉。
  眾人都是滿麵震驚傾慕,神態癡迷,李延年的琴音忽然一個急急拔高,李妍揚手將手中的月白羅帶拋出,眾人抬頭看向飛舞在半空中的羅帶,琴聲居然奇妙地貼合著羅帶在空中的飄揚回蕩,引得眾人的心也隨著羅帶起伏低落,驀然低頭間隻掃到一抹俏麗的影子落入水中的月亮中。月影碎裂,又複合,佳人卻已難尋,隻餘波光月影,一天寂寞。
  也許最早清醒的就是霍去病、衛將軍和我,眾人仍舊癡癡盯著湖麵,我扭頭去看皇上,卻看見霍去病和衛將軍都隻是看著衛皇後,而衛皇後嘴邊含著絲淺笑,凝視著湖麵,可那眉端卻似乎滴著淚。我突然不願再觀察皇上的神情,扭回了頭,掃眼間隻看李敢也是一臉讚歎,而李延年一直低頭盯著琴,看不清神情。
  紅姑碰了下我的胳膊,示意我看李敢。隻見李敢一臉驚歎傾慕,身子不自禁地微微前傾。
  一地鴉雀無聲中,皇上突然對平陽公主說:“朕要召見這個女子。”紅姑立即握住我的手,笑看向我,我略微點點頭。
  李敢的手輕輕一顫,杯中的酒灑到衣袍上,他怔了一瞬,眼中的悵然迅速斂去,依舊談笑自若。
  平陽公主笑著微躬了下身子:“皇上早已說過要召見,昨日李延年曾為皇上彈唱過一首‘傾國傾城’曲,她就是曲子中的那位傾國傾城的佳人。”
  漢武帝喜極而笑,有些自嘲地說:“朕連她容貌都還未看清,就覺得她已經擔得起‘傾國傾城’四字,她如何可以立在水麵跳舞?”
  平陽公主笑說:“皇上不妨猜猜。”
  皇上又看了眼湖麵,“是否在湖下打了木樁?”
  公主拊掌而笑:“我忙碌了幾日的功夫竟被皇上一語道破。”眾臣都做恍然大悟狀,讚佩地看向皇上,隻是不知道幾個真幾個假。霍去病卻隻是端著杯酒慢啜細品,神色淡然。
  一場晚宴賓主盡歡,或者該說皇上盡歡,和樂融融地散去。我和紅姑站在暗處等人走得差不多時,才攜手向外行去。
  紅姑滿臉喜色,我卻高興不起來,很多事情懂的是一回事情,親眼看到它的發生又是另一回事情,當年的衛皇後也曾在這個府邸中因為一曲清歌引得皇上注意,今夜另一個女子在她眼前重複了她的傳奇,皇上今晚燈下看李妍時,可會有片刻記起多年前的衛子夫?
  幼年時最喜歡參加宴會,覺得熱鬧非凡,大家都很高興很快樂的樣子,單於在時更是個個妙語連珠,阿爹有時不想去時,我還癡纏著去,今日再次坐在皇室宴席上,才真正看清了富貴繁華下遮藏的全是冷清。
  我突然很想阿爹,心緒低沉中腦中浮現的是九爺的身影,很想去看看他燈下溫暖的身影。一盞燈,一個人,一屋的平安溫馨,“紅姑你自己先坐車回去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紅姑細看了我幾眼,柔聲說:“去吧!不要想太多,不是李妍也會有別人,這世上男兒多薄幸,女子多癡心,衛皇後是聰明人,會懂得如何安然處之。”
  月色鋪滿石街,柔和的銀色光華流淌在飛簷屋角,偶有幾聲狗叫襯得夜色越發靜謐。正沿著長街快步而行,一輛疾馳而過的馬車忽地在前麵猛然停住,霍去病從馬車上跳下,凝視著我問:“你怎麽在這裏?剛才你也在公主壽宴上?”
  我輕點點頭,他冷冷地說:“真要給你道喜了。”我咬著嘴唇未說話,自顧向前行去,他對車夫揮了下手示意他離去,默默在一旁隨行。我本想請他離去,可看到他的神色,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安靜地走著。
  馬車的軲轆聲漸漸遠去,夜也如我們一般沉默下來,長街上隻聞我們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地響著。
  霍去病看著前方,輕聲說:“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情,看著它發生在眼前又是一回事情。”我低聲道:“我明白,你若心裏不舒服就罵我幾句吧!”
  他側頭看著我笑搖搖頭,“就算心裏有氣,現在也散了,難得見你如此低眉順眼,何況這本就是預料中的事情,隻是沒有想到李妍的出場竟然是步步為營,一擊大勝。”他慢慢吟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李妍簡直深諳用兵之道,先讓李延年用一首曲子引得皇上心思大動,卻因為公主壽筵顧不上立即召見,隻能在心裏思慕。再又奇兵突現,克敵於先,如果等著皇上召見就落於被動,天時地利都不見得能如意,今晚的一幕真正精彩。”
  月色很好,鋪滿長街,可我依舊隻能看清眼前一點的路,長街盡頭有什麽,我看不清。李妍和劉徹的初相逢,以有心算無心,李妍大獲全勝,可以後呢?
  兩人沉默地走著,看路徑霍去病是要送我回落玉坊,拐過一條長街,前方刹那燈火通明,一長串燈籠上“天香坊”三字隔著老遠就看得分明,幾個人從天香坊內出來,天香坊的幾位大牌姑娘竟然親自相送,我不禁細細打量了幾眼出門的客人,心頭巨震,腳下一軟險些跌倒在地,霍去病立即伸手扶住我。我不敢置信地盯著前方,不可能!怎麽可能?他怎麽能出現在大漢朝的街頭?
  他穿著漢家服飾,長身玉立於串串大紅燈籠下,白緞袍碧玉冠,燈火掩映下華貴倜儻。因是胡人,他的五官棱角格外分明,刀刻般的英俊,隻是神色清冷異常,如千古積雪,寒氣逼人,本應溫暖的燈光,在他的身周卻都泛著冷意。溫柔鄉解語花,眾人環繞中,他卻仿若孤寂地立身於雪山頂,隻是清清冷冷的一個人。原來做了單於的他是這樣子,眉目間再無一絲溫潤,當年的他卻是笑依白馬攬紅偎翠的風雅王爺。
  一瞬間我身不能動,口不能言,隻是呆呆看著他們向我走來,驀然反應過來,倉惶間象再次回到大漠中與於單亡命奔逃時,隻覺得我要趕緊逃,趕緊躲起來。我立即回轉身子,四處打量,兩側都是密密的屋宇,無處可躲。我想跑,霍去病緊握著我的胳膊問:“你在怕什麽?”
  我聽到腳步聲已經到身後,滿心無奈恐慌下猛然撲到霍去病懷中,抱住他,臉埋在他的肩頭,他怔了一下,緩緩伸手摟住我,在我耳邊道:“既然我在,長安城沒有人能傷害你。”
  粗豪的笑聲,嘖嘖有聲地歎道:“長安城的娘皮們也熱情得很呢!豪爽不比我們……我們西域的姑娘差,看背影倒是長得……”
  霍去病手一動,我緊掐下他的背,他收回了手。
  一聲輕咳,漢子的話斷在嗓子中,一個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聲音:“公子見諒,家仆口無遮攔,並無輕薄之意,隻是地處西域,粗豪慣了。”
  我的身子無法抑止地微微抖著,他就站在我身邊,我以為我永不可能再見到他,沒有想到多年後,我和伊稚斜竟然重逢在長安街頭。
  如果我突然出手,他會死在我手下嗎?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以他現在的身份,跟隨的人肯定都是高手,他的功夫又本就是匈奴中最好的。可我究竟是自己的功夫不能,還是心裏不能?
  霍去病用力地摟著我,似乎想借此告訴我,一切有他,他的聲音冰冷,“各位最好能快點消失在我眼前。”
  “不識抬舉,你……”
  “嗯?”伊稚斜很清淡的一聲,漢子卻火氣立消,恭聲道:“小的該死。”
  “打擾了兩位,我們這就走。”伊稚斜聲音淡淡,語聲未落,足音已去。
  一把微顯柔軟的聲音:“我家主人好聲好氣地給公子道歉,公子卻言語粗魯,空長了一副好皮相,真正讓人失望。”
  霍去病猛然摟著我幾轉,幾枚鐵刺落地的聲音,霍去病顯然已是大怒,欲推開我,我緊緊抱住他,低聲求道:“讓他們走,求你,求你……”
  “朵兒,你在做什麽?”伊稚斜聲音雖然平淡,可我已聽出他是帶著怒意。
  朵兒?又是這樣的脾氣,目達朵?她竟然也隨了來?
  目達朵強笑道:“這位公子功夫很不弱呢!倒是位英雄,難怪脾氣那麽大,在下知錯了,求公子原諒。”
  長安城中隻怕從沒有人想出手傷霍去病後還能站著說話,霍去病強壓著怒火隻從齒縫中迸了個字:“滾!”
  幾聲高低不同的冷哼聲卻全被伊稚斜淡淡的一個“走”字壓了下去,隻聽腳步匆匆,不一會長街又恢複了靜謐,夜色依舊,我卻已是一背的冷汗。
  霍去病輕聲說:“他們走了。”我欲站直,卻身子發軟,險些滑倒,他忙攬住我,我頭搭在他的肩頭,沒有吭聲沒有動,短短一會,我竟然彷佛經曆了一場生死之戰,已是心疲力盡。
  他靜靜站著,直到我抬頭離開他的懷抱,他笑問:“利用完要拋棄了?”我強笑了笑,“多謝。”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摸著下巴,視線斜斜地瞅著我,壞笑著說:“這樣的幫助我很樂意伸手,美人在懷,心喜之,不過下次可不能一個謝字打發了我,要有些實質性的表示。”
  我低下頭找剛才掉在地上的鐵刺,“誰謝你的懷抱了?我隻是謝你不問我他們是什麽人。”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不問你也會說,如果隻是你想塵封的過去,你可以永遠不解釋,我隻認識我認識的金玉。”霍去病蹲在地上也幫我尋找。
  我心中一震,抬眼看向他,他卻隻是低頭仔細四處查看,“這裏有一枚。”他剛要伸手拿,我立即道:“不要用手。”
  從懷裏掏出手絹,小心地拿起鐵刺,細看後,心中確定果然是目達朵,看來她過得很好,這些年過去,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她卻性子依舊。
  “一言不合就出手傷人,居然還浸了毒?”霍去病臉色鐵青地盯著鐵刺。
  我搖搖頭,有些寵溺地說:“不是毒,她最喜歡搗亂,這上麵隻是一些讓人癢癢的藥,不過真中了,雖沒有性命之憂,可也夠你癢得心慌意亂。”
  霍去病眼中有疑惑,“沒有男子這麽無聊,是個女子?難怪說話聲音聽著有些怪。”我點點頭。
  霍去病送我到園子後欲告辭離去,我躊躇地望著他,卻實難開口,他等了一會,見我仍不發一言,溫和地說:“你放心吧!那個男子氣度不凡,隨從也都不似一般人,他們肯定不是普通的胡商,但我不會派人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感激地向他行了一禮,轉身要進門,他又叫住我,柔聲說:“如果有什麽事情記得來找我,長安城裏你不是孤身一人。”
  他漆黑的雙眼中盛著暖意,我凝視了他半晌,慌亂的心似乎平複很多,用力點點頭,他粲然而笑,“好好睡一覺。”我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直到消失看不見時,才關門回屋。
  夜色已深,我卻難有睡意,擁著杯子,盯著燈,隻看燭淚滴滴,似乎一滴一滴全燙落在心尖。
  伊稚斜為什麽來長安?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嗎?還是有其它目的?是否世事總難如人意?在我以為已經徹底拋開過往的一切時,竟然在一抬眼的燈火闌珊處再次望見他。阿爹,我答應過你絕不會去找伊稚斜,會努力忘記匈奴,也到了漢朝,可他怎麽出現在漢朝的街道上?

  (九)
  本來應該派人去天香坊打聽一下伊稚斜他們的去向,可在長安城一向行事謹慎地我卻沒有做本該做的事情,隻是盡量減少出門,日日呆在園子中練習吹笛或與姑娘們笑鬧著消磨時間,我是在刻意地忽略和忘記嗎?原來過了這麽多年,我還是不敢麵對。
  心中有感,隻反複吹著一個曲調,“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知不知,知是不知呢?舊愁加新愁,心內越發彷徨。
  窗外一個聲音道:“本不想打擾你,等著你一曲吹完,可怎麽沒完沒了?”說著扣了幾下門。
  我擱下笛子,“門沒有栓,請進。”霍去病推門而入,拿起案上的笛子隨手把玩,“你剛才吹的是什麽?聽著耳熟,卻實在想不起來是什麽曲子。”
  幸虧你從不在這些事上留心,我暗鬆口氣,奪過笛子,放回盒中,“找我什麽事?”他仔細打量著我,“來看看你可好?”我振作精神地笑了笑,“我很好。”他笑著反問:“整日躲在屋子中不出門就是很好?”我低頭看著桌麵,“我樂意不出門。”
  他忽然探頭到我眼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問:“你問我要的那些書是給李妍看的嗎?”他話題轉得太快,我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那些書,身子微側,扭轉頭,輕應了聲“是”。
  他在我耳邊低聲問:“你看了沒有?”暖暖的氣息嗬在我耳邊,半邊臉滾燙,我心中一慌,猛然伸手推開他。他手支著頭,笑眯眯地看著我,我被他盯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從榻上跳起來,“我要忙事情去,你趕緊離開。”
  他懶洋洋地站起來,歎道:“女人的臉比沙漠的天氣變化的更快。剛剛還晴空萬裏,霎時就沙塵漫天。”
  我一言不發地拉開門,盯著他,示意他快走,他臉色一整,神色冷然地從我身邊走過,我正欲關門,他卻一回身清清淡淡地說:“你冷著臉的樣子讓人心裏越發癢癢。”我狠狠剜了他一眼,“砰”地一聲摔上門。
  還滿心惱怒地想著霍去病,門口又是幾聲輕響,我無奈地斥道:“你怎麽又回來了?”紅姑納悶地問:“我不回來還能去哪裏?”
  我忙笑著開門,“我被人氣糊塗了,剛才的火可不是向你發的。”紅姑笑起來:“發發火好,你都蔫了兩三天,今天倒看著有生氣多了,隨我去園中逛逛,我們邊走邊說,這麽好的天氣坐著屋子裏未免辜負。”
  我忽地驚覺,被霍去病一鬧,我光忙著生氣,堆積幾天的滿腹愁緒竟然去了大半,他……他是故意的嗎?
  紅姑看我立在門口愣愣發呆,笑牽起我手,向外行去,“別胡思亂想了,想些正經事情,我昨日算了一筆帳,看餘錢可以再買一個園子,你的意思如何?我打算……”我和紅姑一麵在園子裏散步,一麵商量著歌舞坊的生意往來。
  “陳公子,求您不要這樣,不是說好了隻陪您走走的嗎?”秋香一麵掙紮,一麵哀求,正欲強抱她的男子卻毫不理會,仍舊上下其手。我和紅姑對視一眼,都有些生氣,把我們歌舞坊當什麽了?現在就是長安城最下流無賴的權貴到了落玉坊都要收斂幾分,今日倒撞見個愣大膽。
  紅姑嬌聲笑道:“出來隨意走走都能看到雀兒打架,男女之情要的是個你請我願才有意趣,公子若真喜歡秋香,就應該花些功夫打動她的心,讓她高高興興的跟了公子,這方顯得公子風流雅致。”
  男子放開秋香,笑著回頭:“講得有意思,可我偏覺得不情不願才有意思……”我們眼神相遇時,他的笑容立僵,我的心一窒,轉身就走,他喝叫道:“站住!”
  我充耳不聞,急急前行,他幾個縱躍追到我身旁伸手拉我,我揮手打開她,再顧不上避諱,也快步飛奔起來,他在身後用匈奴話叫道:“玉謹姐姐,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說著語聲已經帶了哭腔,女兒腔盡顯無疑。
  我腳步停住,卻仍舊沒有回頭,她走到我身後,吸了吸鼻子,低聲說:“就我一個人胡鬧著跑出來玩,單於沒有在這裏。”我轉身看向她,兩人都細細打量著對方,半晌無一句話。紅姑看了我們一眼,帶著秋香快步離去。
  “你怎麽還是老樣子?在長安城都這麽無法無天,竟然調戲起姑娘來。”我笑問。目達朵猛然抱住我哭起來,“他們都說你死了,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哭了整整一年,為什麽於單臨死都指天發誓說你已經死了?”
  我以為我已經夠堅強,眼中卻還是浮出點點淚花,緊咬著嘴唇不讓它們掉下來,“於單……於單臨去前,你見過他?”
  目達朵一麵掉淚一麵點頭:“單於剛開始不相信你死了,知道我們自小要好,所以特意讓我去問你的下落,可於單親口告訴我說你的確已死,他把你的屍身葬進流沙中。”我拿出手絹遞給她,卻半晌都沒有辦法開口問於單被捉後的事情。
  “姐姐,你也在這裏賣歌舞嗎?要多少錢給你贖身?”目達朵抹著眼淚說。“這個園子是我的,我是這裏的坊主。”我看著她暖暖一笑。
  目達朵拍了下自己腦袋,笑起來,“我真笨,這天下有誰能讓姐姐做不願意做的事情呢?扔他一顆我們的“癢癢釘”,癢死他!”
  我嘴唇微抿,卻沒有笑出來。目達朵笑容也立即消失,她沉默了會,說道:“姐姐,單於沒有殺於單,於單是自己病死的。”
  我冷笑一聲,“病死的,是嗎?於單和我們從小一塊玩,他身體有那麽差嗎?我們大冬天把他騙到冰湖裏,我們自己都凍病了,可他卻什麽事情都沒有。”
  目達朵急急解釋道:“姐姐,是真的。單於要殺於單,捉他時就可以殺,可單於卻下過命令隻許活捉,否則怎麽會追一個人追了幾天幾夜?而且你不知道單於知道追你們時已經誤傷了你,氣得臉慘白,我從沒有見單於那麽生氣過,嚇得追你們的幾千勇士全跪在地上,而且單於一直不肯相信你會死,一遍遍追問於單你怎麽死的,可於單講得活靈活現,單於翻遍了整個西域都一直找不到你,通往漢朝的各個關口都派了重兵,也沒有發現相似的人,後來我們就相信了於單的話。”
  我冷笑道:“我不想再探究這些,就算於單是病死,可還有我阿爹和閼氏,難道他們自己想自盡?這些事情都是誰造成的?他雖未殺他們,可他們卻是因他而死。”
  目達朵含著淚,搖頭再搖頭,“姐姐,我一點都不明白太傅為什麽要自盡,單於一直在說服太傅留下幫他,就算太傅不肯也可以求單於放他走,可他為什麽要自盡呢?記得那天我剛睡下,突然就聽到外麵的驚叫聲,我趕緊穿好衣服出了帳篷,聽到眾人都在叫嚷‘先王的閼氏自盡了。’沒一會,又有人哭叫著說‘太傅自盡了’。我因為想著姐姐,顧不上去看閼氏,一路哭著跑去看太傅。卻看到單於飛一般的跑來,估計單於也是剛睡下,匆忙間竟連鞋都沒有穿,赤足踏在雪地裏,看到太傅屍身的刹那,身子踉蹌,差點摔在地上,眾人嚇得要死,齊齊勸他休息,他卻臉色蒼白地喝退眾人,在太傅屍身旁一直守到天明。姐姐,自從單於起兵自立為單於後,我本來一直都是恨單於的,恨他奪了於單的位置,可那天晚上,我看見單於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帳篷內,當時帳篷外下著大雪,我們籠著火盆都覺得冷,可單於居然隻穿著一件單衣坐到天明,身子一動不動,他的眼睛裏沒有高興,竟然全都是痛苦淒楚,天雖冷,可他的心隻怕比天更冷,我在外麵偷偷看了他一夜,突然就不恨他了,覺得他這麽做肯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真覺得他比於單更適合當我們的單於,這些都是我親眼看到的,絕對沒有欺哄姐姐。單於後來還不顧所有重臣的反對,執意下令按照漢人的禮儀厚葬太傅……”
  巨大的痛楚啃噬著心,我緊摁著胸口,痛苦地閉上眼睛。當年在祁連山下聽到阿爹已去的消息時,也是這麽痛,痛得好象心要被活生生地吃掉。而那一幕又再次回到我的心中。
  於單丟下我後,我沒有聽阿爹的話去中原,而是隱匿在狼群中,費盡心機地接近阿爹,憑借著狼群的幫助,我成功地躲開一次次地搜索,我以為我可以偷偷見到阿爹,甚至我可以帶他一塊逃走,可當我就要見到阿爹時,卻聽到阿爹已死的消息。
  當時已經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地上的積雪直沒到我的膝蓋,可老天還在不停地下。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天地間的一切都是慘白的。於單死了,閼氏死了,阿爹死了,我心中的伊稚斜也死了。我大哭著在雪地裏奔跑,可是再不會有任何人的身影出現。臉上的淚珠結成冰,皮膚裂開,血沁進淚中,結成紅豔豔的冰淚。
  十二歲的我,在一天一地的雪中,跑了整整一天,最後力盡跌進雪中,漫天雪花飛飛揚揚地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身上,我大睜雙眼看著天空,一動不動,沒有力氣,也不願再動,雪花漸漸覆蓋我的全身,我覺得一切都很好,我馬上就可以再沒有痛苦,就這樣吧!讓一切都完結在這片幹淨的白色中,沒有一絲血腥的氣味。
  狼兄呼嘯著找到我,他用爪子把我身上的落雪一點點挖掉,想用嘴拖我走,可當時的他還那麽小,根本拖不動我,他就趴在我的心口,用整個身子護住我,不停地用舌頭添我的臉,我的手,想把溫暖傳給我。我讓他走,告訴他如果狼群不能及時趕到,他也會凍死在雪裏,可他固執地守著我。
  狼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一想閉眼,他就拚命地用舌頭添我。他和阿爹的眼睛根本不象,可眼睛裏蘊含的意思卻是一摸一樣,都是要我活下去。我想起我答應過阿爹,我不管碰到什麽都一定會活下去,而且一定要快活的活下去,因為阿爹唯一的心願就是要我活著。我盯著狼兄烏黑的眼睛,對狼兄說:“我錯了,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幸虧狼群及時趕到,雪也停了,我被狼群所救,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和獵物的熱血讓我的手和腳恢複知覺……
  我驀然叫道:“別說了!目達朵,對你而言這隻是一個個過去,可這些都是我心上的傷痕,曾經血淋淋,現在好不容易結疤不再流血,為什麽你會出現在我麵前,把結好的傷疤全部撕開?你回去吧!如果你還顧念我們從小認識的情誼,就請全當從沒有見過我,早就沒有玉謹此人,她的確已經死了,死在那年的大雪中。”
  一甩衣袖,就要離開。目達朵緊緊拽著我的衣袖,隻知道喃喃叫:“姐姐,姐姐……”
  離開匈奴前,我、於單、日磾,目達朵四人最要好。因為阿爹的關係,我和於單較之他人又多了幾分親密。於單、日磾和我出去玩時都不喜歡帶上目達朵,她一句話不說,一雙大眼睛卻總是盯著我們,我逗著她說:“叫一聲姐姐,我就帶你出去玩。”她固執地搖頭不肯叫我,鄙夷地對我說:“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大,說不定比我小,才不要叫你姐姐。”但不管我們走到哪裏,她卻總跟在後麵,甩也甩不掉,日子長了,我倆反倒好起來,因為一樣的固執,一樣的飛揚嬌蠻,一樣的胡鬧瘋玩,當我決定自己的年齡後讓目達朵叫我姐姐,她思考一晚後竟痛痛快快地叫了我。我還納悶她怎麽這麽好說話,從於單那裏才知道原來她覺得一聲姐姐可以換得我以後事事讓著她,她覺得叫就叫吧!
  幾聲姐姐叫得我心中一軟,我放柔聲音道:“我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再回去,也不可能回去。”目達朵默默想了會,點點頭,“我明白了,你是不想見單於,我不會告訴單於我見過你。”
  我握著她手,“多謝,你們什麽時候回去?”目達朵開心地也握住我,“明天就走,所以今日大家都很忙,沒有人顧得上我,我就自己跑出來玩了。”
  我笑道:“我帶你四處轉轉吧!再讓廚房做幾個別致的漢家菜肴給你吃,就算告別。”目達朵聲音澀澀地問:“我們以後還會見麵嗎?”
  回頭處,一步步足跡清晰,可我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苦澀地說:“我希望不要再見,我和伊稚斜絕不可能相見時是一笑,而你已經選擇了他,如果再見隻怕你會左右為難。”
  目達朵的臉立即燒得通紅,又是慚愧又是羞赧地低頭盯著地麵。我原本的意思是說她選擇了伊稚斜做他們的單於,可看到她的臉色,心中一下明白過來,說不清楚什麽滋味,淡淡問:“你做了他的妃子嗎?”
  目達朵搖搖頭,輕歎口氣,“單於對我極好,為此閼氏很討厭我,象這次來漢朝,沒有人同意我來,可我就是想來,單於也就同意了,閼氏因為這事還大鬧了一場。可我仍舊看不清單於心裏想什麽,不過如果他肯立我做他的妃子,我肯定願意。”她說著有些慚愧地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笑起來,果然是匈奴的女子,喜歡就是喜歡,想嫁就是想嫁,從不會諱言自己的感情,也不覺得有什麽羞人,“不用顧及我,你雖然和我好,可你想嫁給伊稚斜是你自己的事情。隻希望我和他不要有真正碰麵的一天。”目達朵有些恐懼地看著我,“你想殺單於嗎?”
  我搖搖頭,如實回道:“目前不會,以前非常痛苦地想過掙紮過,最終一切都慢慢平複,以後……以後應該也不會,我隻盼此生永不相見。目達朵,其實不是我想不想殺他,而是他想不想殺我,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要做徹底,否則他會害怕和擔心。就如他寧願在我阿爹自盡後痛苦內疚,也不願給我阿爹一條生路。”
  目達朵神情微變,似乎明白些什麽,口中卻不願承認,依舊固執地說:“單於沒有想讓你們死,他下過命令的,沒有……”
  我苦笑著說:“你怕什麽?還怕我真去殺他嗎?他想殺我很容易,而我想殺他談何容易?他是匈奴的第一勇士,是匈奴帝國的單於,我若要殺他就要和整個匈奴帝國為敵,那我這一生就隻能為這段仇恨活著。阿爹隻希望我找到贈送芍藥的人,用才智守護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費盡心機糾纏於痛苦,目達朵,即使我和伊稚斜真會有重逢的一天,也是我死的可能性比較大,你根本不必擔心他。隻怕他一旦知道我還活著,我能不能在長安城立足都是困難。”
  目達朵眼含愧疚,鄭重地說:“我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你還活著。”
  “元朔六年正月初一,新一年的第一天。我不知道今年我是否會一直很開心,但新年的第一天我很開心。三十晚上我從小淘腿上解下的絹條讓我開心了一整個晚上,九爺請我初一中午去石府玩,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讓我去看你,我在想是否以後會有很多個第一次,很多個……”
  將絹帕收到竹箱中,仔細看看,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一小疊。不知道何時這些絹帕上百轉千回的心思才能全部告訴他。
  先去給爺爺和石風拜年,陪爺爺說了大半日的話,又和石風鬥嘴逗著爺爺笑鬧了會,方轉去竹館。
  剛到竹館就聞到隱隱的梅花香,心裏微有些納悶,九爺平常從不供這些花草的。
  屋子一側的桌上放著一個胖肚陶瓶,中間插著幾株白梅花,花枝不高,花朵兒恰好探出陶瓶,但花枝打得很開,花朵又結得密,開得正是熱鬧,看著生機盎然。
  梅花旁相對擺著兩個酒杯,兩雙筷子,一個小酒壺正放在小炭爐上隔水燙著。我的唇角忍也忍不住地向上彎了起來。我湊到梅花上,深嗅一下,九爺從內屋推著輪椅出來,“梅香聞得就是若有若無。”我回頭看向他:“不管怎麽聞怎麽嗅,要緊的是開心。”
  他溫和地笑起來,我背著雙手,腦袋側著,笑看著他問:“你要請我吃什麽好吃的?”他道:“一會就知道了。”
  他請我坐到桌旁,給我斟了杯燙酒,“你肩膀還疼嗎?”我“啊”了一聲,困惑地看著他,瞬間反應過來,忙點頭,“不疼了。”
  他一愣,“到底是疼,還是不疼?”我又連連搖頭,“就還有一點疼。”
  他抿著嘴笑起來,“你想好了再說,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怎麽動作和話語兩個意思?”我敲了下自己的頭,沒用!摸著自己的肩膀,“沒有先前疼了,不過偶爾會有一點疼。”
  他道:“生意忙也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天寒地凍的人家都捂了一件又一件,你看看你穿得什麽?難怪你不是嗓子疼,頭疼,就是肩膀疼。”
  我低頭轉動著桌上的酒杯,抿唇而笑,心中透著一絲竊喜。石雨在門外叫了聲“九爺”後,托著個大托盤進來,上麵放著兩個扣了蓋子的大海碗,朝我咧嘴笑了下,在我和九爺麵前各自擺了一個海碗。
  我看著麵前的大碗,納悶的笑著:“難道就招呼我吃一碗麵?”
  九爺替我揭開蓋子:“傳說壽星彭祖之所以能活到八百多歲,就是因為他臉長。‘臉’即‘麵’也,臉長即麵長,用這碗長壽麵恭賀你的生辰,祝你福壽雙全。”
  碗中的麵細如發絲,乳白的骨湯,上麵飄著嫩綠的香菜和蔥花。我用筷子輕翻了一下麵,低聲道:“今日又不是我的生辰。”
  他溫和地說:“每個人都應該有這個特別的日子,你既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那就用這個日子吧!去年的今天我們重逢在此,是個吉利日子,又是一年的第一天,以後每年過生日時,千家萬戶都與你同樂。”
  我聲音哽在喉嚨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撈起一筷子麵塞到嘴裏,他在一旁靜靜陪著我吃長壽麵。
  麵的滋味香滑,吃到肚裏,全身都是暖的,一向覺得隻有肉好吃的我平生第一次覺得麵才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吃完麵兩人一麵慢慢飲著酒,一麵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我酒量很差,不敢多喝,可又舍不得不喝,隻得一點點地啜著,我喜歡兩人舉杯而飲的微醺感覺,溫馨的,喜悅的。
  冬日的天黑得早,剛過了申時,屋內已經暗起來,九爺點燃了火燭,我心裏明白我該告辭,可又磨蹭著不肯離去,心裏幾番猶豫,最後鼓起勇氣,裝作不經意地笑說:“我最近新學了首曲子,吹得比以前好聽。”
  九爺含笑說:“你還有空學曲子,看來也沒有我想得那麽忙,是什麽曲子?”
  我穩著聲音:“我吹給你聽,看知道不知道?”
  他取了玉笛出來,又用幹淨的絹帕擦拭一遍,笑遞給我。我低著頭,不敢看他一眼,握著玉笛的手輕輕顫抖,隱在袖中好一會,方把笛子湊到唇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知不知?”
  已經練了千百遍的曲子,此時吹來,卻是時不時地帶著顫音。吹完後,我頭仍舊低著,握著笛子,一動不動地坐著,唯恐自己的一個細微舉動都會敲碎一些什麽。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靜得空氣都膠凝在一起,火燭的光都不再跳動,似乎越變越暗。
  “聽著陌生,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天快全黑了,你回去吧!”九爺清清淡淡,水波不興地說著。
  喀嚓一聲,還未覺得痛,心上已經有了道道裂紋,半晌後,疼痛才沿著縱橫的裂紋絲絲縷縷地漫入全身,疼得身子微微地顫著。抬頭看向他,他與我眼光一觸,瞳孔似乎驟然一縮,立即移開了視線。我固執地盯著他,他卻隻是專注地凝視著陶土瓶中的白梅,我眼中的“為什麽”和傷心,他全都似乎看不見。
  他不會再理你,離開吧!至少一切還未完全揭破,還可以貌似有尊嚴地離去。心中一個聲音細細地勸著,可另一邊卻是不死心,總覺得他會再抬頭看我一眼。
  很久後,我默默站起,向外走去,到門口伸手拉門時,方發覺手中還緊緊的握著玉笛,太過用力,指甲透進手心,涔出些許血,浸染到碧玉笛上,點點驚心地殷紅。
  我轉身將玉笛輕輕擱在桌上,一步一步地出了門。
  半黑中,我不辨方向地走著,是否回落玉坊,我根本沒有想起。腦子中隻雷鳴一般的聲音,反反複複,“聽著陌生,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
  為什麽?為什麽?他對我一點好感都沒有嗎?可他為何又對我這麽好?為何我晚歸時,會在燈下等我?為什麽我每一個小毛病都惦記著,都仔細開了方子給我,時時叮囑?為什麽會溫和疼惜地和我說話?為什麽給我過生日?為什麽?太多的為什麽,讓我的腦袋疼得似乎要炸裂。
  新年時節,戶戶門前都掛著巨大的紅燈籠,溫暖的紅光映暈在街道上,空氣中飄著濃鬱的肉香味,一切都是溫馨甜美,抬眼處手一掬就是滿手家的幸福,可低頭處隻有自己的影子相隨,隨著燈光忽強忽弱,瑟綽晃動。
  幾個貪玩的孩童正在路口燒爆竹玩,竹子在火光裏發出陣陣的“劈啪”聲,孩子們嘻嘻笑著,半捂著耳朵躲在遠處等著那幾聲震天動地的炸響。
  我直直從火旁走過,恰巧竹火爆開,一聲大響後,幾點火星落在我的裙上,微風一吹,迅速燃起。孩童一看闖了禍,叫嚷了幾聲一哄而散。我低頭看著裙裾上的火越燒越大,呆了一瞬,才猛然反應過來究竟怎麽回事,情急下忙用手去拍,火勢卻是止也止不住,正急得想索性躺在地上打滾滅掉火,一件錦鼠毛皮氅撲打在裙上,三兩下已經撲滅火。
  “手傷著了嗎?”霍去病問,我搖搖頭,把左手縮到了身後。
  霍去病抖了抖手上的大氅,歎道:“可惜了,前幾日剛從皇上那得來的,今日才上身。”
  我本想說賠他一件,一聽是皇上賞賜,又閉上了嘴巴。他看了我兩眼,把大氅披在我身上,“雖說不好了,可比你這大洞小窟窿的裙子還是好很多。”
  我攏了攏大氅,“你怎麽在街上?”
  他道:“剛去給公主和舅父拜年回來。你怎麽一個人在街上,看樣子還逛了很長時間,頭發梢都結了霜。”說著用手替我輕拍了幾下鬢角發梢,細心地把冰霜拍去。
  我沒有回答,轉頭四處打量,看究竟身在何方,竟然糊裏糊塗轉了小半個長安城。他細看了我一會,“大過年的,怎麽一副喪氣樣子?跟我來!”
  我還未來得及出聲反對,他已經強拽著我跳上馬車,我的力氣都已在剛才用完,此時隻覺一切都無所謂,默默地任由他安置我。
  他見我一聲不吭,也沉默地坐著,隻聽到車軲轆壓著地麵“吱扭”的聲音。
  半晌後,他道:“我知道你吹的是什麽曲子了,我隨口哼了幾句被皇上無意聽見,打趣地問我哪個女子向我唱了《越人歌》,我還糊裏糊塗地問皇上‘為什麽不能是男子唱的?’”
  我向他扯了扯嘴角,勉強擠了一絲笑。
  “楚越相近,但言語不通,楚國鄂君坐舟經過越國,河上劃舟的越女見之傾心,奈何語言不能說,遂唱了這首歌,鄂君聽懂了曲意,明白了越女的心意,笑著把她帶回家。”霍去病娓娓講述著這段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故事。
  因為美麗的遇見與結局,也許很多女子都會效仿越女,試圖抓住自己的幸福,可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得償心願,我不願再聽這個故事,打斷他的話,“你要帶我去哪裏?”
  他靜靜盯了我一會,忽地一個燦如朝陽的笑容,“帶你去聽聽男兒的歌聲。”
  霍去病竟然帶著我長驅直入羽林軍的軍營。劉徹登基之初選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出身良好的少年護衛建章宮,稱建章營騎。當時朝政還把持在竇太後手中,劉徹雖有掃蕩匈奴之誌,卻在連性命都無法保障的情況下,隻能做起了沉溺於逸樂的紈絝少年。劉徹常命建章營騎分成兩隊,扮作匈奴和大漢相互廝殺操練,好象一幫少年的遊戲取樂,卻正是這個遊戲隊伍經過劉徹多年的苦心經營,變成了大漢朝軍隊的精銳所在。現在已經改名羽林騎,取“如羽之疾,如林之多”的意思,
  雖然是過年,可軍營內仍舊一片肅殺之氣,直到轉到休息的營房才有了幾分新年的氣象。門大開著,巨大的膏燭照得屋子透亮,炭火燒得通紅,上麵正烤著肉,酒肉的香氣混在一起,惹得人食指大動。
  霍去病出身羽林軍,屋內圍爐而坐的眾人顯然和他極是熟稔,看到霍去病都笑著站起來,一個錦衣男子笑道:“鼻子倒是好,新鮮的鹿肉剛烤好,你就來了。”我聞聲望去,認出是李敢。
  霍去病沒有答話,帶著我徑直坐到了眾人讓出的位置上,大家看到我都沒有任何奇怪的神色,彷佛我來得天經地義,或者該說任何事情發生在霍去病身上都很正常。一個少年在我和霍去病麵前各擺了一個碗,二話不說,嘩嘩地倒滿酒。
  霍去病也是一言不發,端起酒向眾人敬了一下,仰起脖子就灌下去,大家笑起來,李敢笑道:“你倒是不羅嗦,知道晚了就要罰酒。”說著又給他斟了一碗,霍去病轉眼間三碗酒已經喝下。
  眾人目光看向我,在炭火映照下,大家的臉上都泛著健康的紅色,眼睛是年輕純淨坦然熱烈的,如火般燃燒著,不知道是炭火,還是他們的眼睛,我竟覺得自己的心一熱,深吸了口氣,笑著端起碗,學著霍去病的樣子向眾人敬了下,閉著眼睛,一口氣不停地灌下去。
  一碗酒下肚,眾人鼓掌大笑,轟然叫好,我抹了把嘴角的酒漬,把碗放在桌上。第二碗酒注滿,我剛要伸手拿時,霍去病端起來,淡淡道:“她是我帶來的人,剩下兩碗算我頭上。”說著已經喝起來。
  李敢看著我,含笑道:“看她的樣子不象會喝酒,竟肯舍命陪君子,拚卻醉紅顏,難得!在下李敢。”說著向我一抱拳,我怔了一瞬後方沉默地向他一欠身子。
  李敢和霍去病的關係顯然很不錯。霍去病在眾人麵前時很少說話,常常都是一臉倨傲冷漠,一般人不願輕易自找沒趣,也都與他保持一定距離。可李敢與霍去病一暖一冷,倒是相處得怡然自得。
  李敢給霍去病倒滿第三碗酒,然後也在自己的碗中注滿酒,陪著霍去病飲了一碗。又用尖刀劃了鹿肉,放在我和霍去病麵前,霍去病用刀紮了一塊肉,遞給我,低聲道:“吃些肉壓一下酒氣。”
  其他人此時已經或坐,或站,撕著鹿肉吃起來,都不用筷子,有的直接用手扯下就吃,文雅點的用刀劃著吃。還有忙著劃拳的,喝七喊六,吆喝聲大得直欲把人耳朵震破。
  我的酒氣開始上頭,眼睛花了起來,隻知道霍去病遞給我一塊肉,我就吃一塊,直接用手抓著送到嘴裏,隨手把油膩擦在他的大氅上。
  醉眼朦朧中似乎聽到這些少年男兒敲著幾案高歌,我也扯著喉嚨跟著他們喊,
  “……唱萬歲,送我行。父娘慷慨申嚴命:弧矢懸,四方誌,今日慰生平。好男兒,莫退讓,馬踏匈奴漢風揚:鐵弓冷,血猶熱……”
  大喊大叫中,我心中的悲傷愁苦似乎隨著喊叫從心中發泄出少許,我也第一次約略明白幾分少年男兒的豪情壯誌、激昂熱血。
  第二日早上,我呻吟著醒來,紅姑端著一碗醒酒湯,嘀咕道:“往日不喜飲酒的人,一喝卻喝成這個樣子。”
  我捧著自己腦袋,還是覺得重如千斤,紅姑搖搖頭,拿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我喝了幾口後問,“我怎麽回來的?”
  紅姑嘴邊帶著一絲古怪的笑,嬌媚地睨著我,“醉得和灘爛泥一樣,能怎麽回來?霍少送到門口,我想叫人背你回屋,霍少卻直接抱著你進了屋子。”
  我“啊”了一聲,頭越發重起來,紅姑滿臉幸災樂禍,“還有更讓你頭疼的呢!”
  我無力地呻吟著,“什麽?”
  紅姑道:“霍少要走,你卻死死抓住人家袖子不讓走,嚷嚷著讓他說清楚,你說的顛三倒四,我也沒怎麽聽懂,反正大概意思好象是‘為什麽要對我那麽好?你可不可以對我壞一些?你對我壞一些,也許我就可以不那麽難過。’弄得霍少坐在榻邊一直陪著你,哄著你,直等你睡著才離去。”我慘叫一聲,直挺挺地跌回榻上,我究竟還胡說八道了多少?
  漸漸想起自己的荒唐之態,一幕幕從心中似清晰似模糊地掠過,我哀哀苦歎,真正醉酒亂性,以後再不可血一熱就義氣用事。
  我伸著裹著白羅的左手道:“我記得這是你替我包的。”
  紅姑點頭道:“是我包的,不過霍少在一旁看著,還督促著我把你的指甲全剪了,寒著臉嘀咕了句‘省得她不掐別人就掐自己’。可憐我花在你指甲上的一番心血,但看到霍少的臉色,卻不敢絲毫廢話。”我忙舉起另外一隻手,果然指甲都變得禿禿,我哀歎著把手覆在臉上。
  …………
  “怎麽沒人唱歌了?”我趴在馬車窗上大口吸著冷風,霍去病把我拽進馬車,一臉無奈,“怎麽酒量這麽差?酒品也這麽差?”我笑著掙開他的手,朝著車窗外高聲大唱,“唱萬歲,送我行。父娘慷慨申……命:弧矢懸,四……誌,今日慰……”他又把我揪回了馬車,“剛喝完酒,再吹冷風,明天頭疼不要埋怨我。”
  我要推開他,他忙拽住我的手,卻恰好碰到先前的傷口,我呲牙咧嘴地吸氣,他握著我的手細看,“這是怎麽了?難道又和人袖子裏麵打架?”我嘻嘻笑著說:“是我自己掐的。”他輕聲問:“疼嗎?”我搖搖頭,指著自己的心口,癟著嘴,似哭似笑地說:“這裏好痛。”他麵容沉靜,不發一言,眼中卻帶了一分痛楚,定定地凝視著我,看得已經醉得稀裏糊塗的我也難受起來,竟然不敢再看他,匆匆移開視線。
  ……
  紅姑笑得和偷了油的老鼠一樣,揪著我的衣服,把我拽起來,“不要再胡思亂想,喝完醒酒湯,吃些小米粥,再讓丫頭服侍著你泡個熱水澡就不會那麽難受。”
  小謙和小淘現在喜歡上吃雞蛋黃,小謙還好,雖然想吃也隻是在我喂食的時候“咕咕”叫幾聲,可小淘就很是潑皮,我走到哪裏,她跟到哪裏,在我裙邊繞來繞去,和我大玩“步步驚心”的遊戲,我在“踩死她”還是“胖死她”之間猶豫之後,決定讓她慢性自殺。這個決定害的我也天天陪著他們吃雞蛋:他們吃蛋黃,我吃蛋白。
  我時不時就會看著小謙和小淘發呆,我盡力想忘記九爺的話,那句“曲子倒是不錯,可你吹得不好”每從心頭掠過一遍,心就如被利刃劃過般的疼。我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任何聯係,我有時候會想,難道我們從此後就再無關係了?
  夜色低垂時,我倚在窗口看點點星光,小謙和小淘在黑夜中刺眼的白時刻提醒著我,今晚的夜色和以前是不同的。我暗自問自己,我是否做錯了?我也許根本不應該吹那首曲子,否則我們之間至少還有夜晚的白鴿傳信。我太貪心,想要更多,可我無法不貪心。
  清晨剛從水缸中汲了水,一轉身卻無意掃到窗下去年秋天開的一小片花圃中的幾點嫩綠,我一驚下大喜,喜未上眉頭,心裏又幾絲哀傷。
  走到花圃旁蹲下細看,這些鴛鴦藤似乎是一夜之間就冒了出來,細小的葉瓣還貼著地麵,看著纖弱嬌嫩,可它們卻是穿破了厚重的泥土才見到陽光。從去年秋天它們就在黑暗的泥土裏掙紮,從秋天到冬天,從冬天到春天,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不知道頭頂究竟多厚的泥土,它們是否懷疑過自己真的能見到陽光嗎?
  我輕輕碰了下它們的葉子,心情忽地振奮起來,催丫頭心硯去找花匠幫我紮一個竹篾筐子,罩在鴛鴦藤的嫩芽上,好擋住小謙和小淘,它們還太弱小禁不得小淘的摧殘。
  我在石府圍牆外徘徊良久卻始終不敢躍上牆頭,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有勇氣的人,現在才明白人對真正在乎和看重的事,隻有患得患失,勇氣似乎離得很遠。
  想進不敢進,欲走又舍不得,百般無奈下,我心中一動,偷偷跳上別家的屋頂,立在最高處,遙遙望著竹館的方向,沉沉夜色中,燈光隱約可見,你在燈下做什麽?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隻三兩顆微弱的星子忽明忽滅。黑如墨的夜色中,整個長安城都在沉睡,可他卻還沒有睡。我獨自站在高處,夜風吹得衣袍啪啪作響,身有冷意,可那盞溫暖的燈卻遙遙不可及。
  那燈一直亮著,我就一直望著,不知道癡站了多久,隱隱傳來幾聲雞鳴方驚覺天已要亮,我的心驀然酸起來,不是為自己。一盞孤燈,一個漫漫長夜,獨自一人,你又是為何長夜不能眠?你究竟為什麽守著寂寞孤清?
  街上就要有早起的行人,不敢再逗留,匆匆躍下屋頂,未行幾步,腳步一頓,瞬時呆在當地,霍去病正站在街道當中。
  暗淡的晨曦下,他微仰頭,一動不動地凝望著我站了一夜的屋頂,清冷的晨風吹過,他的袍袖衣角也似仍帶著幾分夜的寒意。
  他在此處站了多久?
  他低頭看向我,深黑雙瞳中喜怒難辨,似乎沒有任何感情,可即使隔著千山萬水,依舊躲不開那樣專注的視線。我的心一窒,不敢與他對視,倉促地移開視線。兩人遙遙立著,他不語,我不動,一徑地沉默。
  路上偶有經過的行人望望他又望望我,滿麵好奇,卻因為霍去病氣宇不凡,又都不敢多看,隻得快步走過。陽光由弱變強,明亮地灑滿一地,他忽地笑起來,似乎笑得很是暢快,“風露立通宵,所謂何事?”我嘴微動一下,卻嗓子發澀,難以回答他的問題,驀然拔腳從他麵前匆匆跑過,不敢回頭也不能回頭。
  燭光下,硯台中的墨又已變稠,可我仍舊找不到一句可以落筆的話。我該說什麽?從白日想到晚上,竟然還是一無所得,最後一咬牙,提筆寫道:“我陪小謙和小淘一塊吃雞蛋,吃得多了,好象有些貼食,吃不下飯。我不喜吃藥,你可有法子?”
  寫完後不敢再想,怕一想就勇氣全消,會把絹條燒掉。急急把絹條綁在小謙腳上,吹了竹哨讓它去石府。
  小謙走後,我坐臥難安,從屋內走到院中,又從院中走回屋內,最後索性打起燈籠蹲在小花圃前仔細看著鴛鴦藤,它們長得真是快,昨日早晨還貼在地麵上,現在已經高出地麵小半指的距離。是不是象它們一樣足夠努力,我也終有一日,肯定能見到陽光?他會給我回信嗎?會?不會?
  頭頂傳來鳥兒拍翅膀的聲音,我立即跳起,小謙一個漂亮的俯衝落在我平舉的胳膊上。我一時不敢去看小謙的腳,閉了會眼睛,才緩緩睜眼看去。不是我送出的絹條!一瞬間,心裏又是酸楚又是高興。解下絹條,進屋趴在燈下細看:
  “山楂去核,山藥適量,命廚子將山楂和山藥蒸熟做成薄餅,若喜甜可滴數滴蜂蜜,每日適量食用。平日煮茶時可加些許陳皮,即可消食又對喉嚨好。”
  我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他也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們繞了一個圈子,似乎又繞回了原地。
我盯著絹條看了半晌,想努力看出這平淡得就象一個大夫開給病人的方子中可有些許感情的流露,一字字讀了一遍“若喜甜可滴數滴蜂蜜……即可消食又對喉嚨好”。心裏輕歎口氣,隔了這麽久,你還記得我去年說的曾嗓子疼,也記得我說過討厭苦味,隻是那絲有情卻總是透著事不關己的疏離。
  仲春的陽光明亮慷慨,毫不吝嗇地傾注在鴛鴦藤上。光線落在顏色已深的老葉上,彷如魚入水,漣漪剛起蹤影已無,激不起任何變化。剛生出的新葉卻在陽光下變得薄如蟬翼、脈絡清晰。光與影,明與暗,老與新,和諧與不和諧,譜出半架藤纏蔓糾、葉綠枝繁。
  “你何時種了這麽一片藤蔓?”霍去病在我身後問。語氣輕快,好似我們沒有那一場夜色中的風露立通宵。
  將近一個月未見,忽然聽到他的聲音,一時有些恍惚,心中透出幾分歡欣。身子不敢動,依舊看著鴛鴦藤,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地說:“你下次能否不要這麽不聲不響地站在我身後?”
  他走到我身旁,伸手碰了下藤條,“連你都不能察覺,看來本人武藝確是不錯。這叫什麽?開花嗎?”
  我道:“金銀花,不但開花而且很漂亮,夏天才開,現在還不到季節。”
  他在我身旁靜靜站了會,忽地問:“你想回西域嗎?”
  他問題問得古怪,我想了一會才約略明白,“你要去西域?”
  “是,隻要皇上準可,不過應該八九不離十。”
  “對了,我還忘了給你道喜,聽說你被皇上封為天子侍中了。”我邊想邊說。
  他譏笑著自嘲道:“這有什麽喜可道?難道你沒有聽到別的話嗎?無知豎子,不過是靠著姨母娘舅而已。”
  我抿嘴而笑,“我沒有聽到,我隻聽我願意聽的,你今年多大?”
  霍去病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說:“你問我年齡做什麽?本人年方十八,正當少年,相貌堂堂,尚未婚配,家中有田有地,丫頭婆婦也不少,嫁給我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瞪了他一眼,“年少就居高位的確惹人嫉妒,何況你現在……”我吐吐舌頭,沒有再說。
  霍去病冷哼一聲:“我會讓他們無話可說。”
  我笑起來,今年春天漢武帝劉徹派遣衛青大將軍率軍與匈奴打了一戰,前兩日衛大將軍才勝利而歸。看來霍去病再無法忍受在長安城做一個清閑的王侯貴戚,也想學舅舅,搏擊於長空。
  我道:“你上次不是已經把西域的地貌氣候都熟悉了一遍嗎?你的準備功夫做得很充足,何況軍中肯定有熟悉西域的人做探子和向導,我不見得能起什麽作用。”
  他靜靜看了我一會,嘻嘻笑著向我拱拱手,“這麽多日,明裏暗裏都是鄙夷聲,終於除了皇上,又聽到一個讚我的。再熟悉西域的人和你一比都差了一截,匈奴常年遊蕩在西域,論對地勢的熟悉,氣候的適應都是漢朝軍士難及。”
  我望著鴛鴦藤架說:“我目前不想回西域。”他手扶著鴛鴦藤架,“那就算了。”我道:“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如果大軍過樓蘭時征用當地人做向導,請善待他們。”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別人的事情我懶得管,在我手下的,隻要他們不生異心,我不會刻薄他們。”我向他屈身行了一禮,“多謝。”他道:“今日起我應該再沒時間來看你,你若有什麽事要找我可以直接去我府上找陳管家,你也認識的,就是在西域時見過的陳叔,他自會派人告知我。”
  我點了下頭,仰首看著他:“等你載勝而歸,得了皇上賞賜可要請我在一品居大吃一頓。”他神色驕矜,不屑地道:“你現在就可以去定酒席了,省得一些稀罕物他們到時備辦不齊全。”
  我笑著搖頭:“好!明日我就去一品居。”他也笑起來,笑聲中,大步向外行去,臨到門口忽地回身問:“我出征時,你會來相送嗎?”我笑著反問:“我算什麽人?豈能有地方給我站?”
  他凝視著我未說話,我沉默了一會:“什麽時候出發?”他微露了一絲笑意:“再過月餘。”我笑說:“那我們一個月後見。”
  他微頷下首,快步而去。春日明麗的陽光下,青鬆般的身影漸行漸遠。在他身後,一地燦爛的陽光熱熱鬧鬧地笑著。
  鴛鴦藤翠綠的葉兒在微風中歡愉地輕顫,我微眯雙眼看向湛藍的天空。人間三月天,樹正綠,花正紅,而我們正年少。

  (十)
  我敲敲院門:“九爺呢?”小風正在擺圍棋子,頭未抬地說:“在書房整理書冊。”我提步向書房行去,小風道:“書房不讓人進,連打掃都是九爺親自動手,你坐著曬曬太陽,等一會吧!這裏有茶,自己招呼自己,我正忙著,就不招呼你了。”
  我伸手重敲了小風的頭一下,“你人沒長多大,大爺的譜子倒是擺得十足。”小風揉著腦袋,氣瞪向我,我“哼”了一聲,沒有理會他,自顧向書房行去。
  我雖在竹館住過一段時間,可書房卻是第一次來。一間大得不正常的屋子,沒有任何間隔,寬敞得簡直可以跑馬車,大半個屋子都是一排排的書架,九爺正在架子前翻書冊。
  我有意地放重腳步,聽到我的腳步聲,他側頭向我笑點下頭,示意我進去,“你先坐一會,我馬上就好。”我心中幾分欣喜,回轉身朝著石風得意地做了個鬼臉。
  我好奇地在一排排書架前細看,“這些書,你都看過嗎?”九爺的聲音隔著幾排書架傳來,不甚清晰:“大都翻過。”
  《詩經》、《尚書》、《儀禮》、《周易》、《春秋》、《左傳》、《孝經》……這一架全是儒家的書籍,《詩經》好象翻越的比較多,放在最容易拿取的地方。
  《黃帝四經》、《皇極經世》、《道德經》、《老萊子》……這一排是黃老之學。老子的《道德經》,莊子的《逍遙遊》和《知北遊》顯然已經翻閱了很多遍,串竹簡的繩子都有些鬆動。
  法家、兵家……,這些我自幼背過大半,沒什麽興趣地匆匆掃了幾眼,轉到下一排。這一排比較奇怪,前半排隻孤零零地放了一卷書,後半排卻堆滿了布帛卷。
  我疑惑地拿起竹簡,是《墨子》,這個聽說有一部分很是艱澀,當日連阿爹都頭疼。翻閱了下,有些地方讀著還能懂,有些卻是詰屈聱牙,好象有說工具的製作,做車軸雲梯的,又有講一種太陽的現象,什麽穿過小孔成倒象,什麽平麵鏡,凹凸鏡成什麽像的,完全不知其所雲,我搖搖頭放下,走到後半排拿起一卷帛書,是九爺的字跡,我楞了下,顧不上看內容,又拿了幾卷,全是九爺的字跡。我探頭看向九爺,他仍在低頭擺弄書籍,我猶豫了下問:“這排的書我能翻看一下嗎?”
  九爺回頭看向我,思量了一瞬,點點頭:“沒什麽看頭,隻是我閑暇時的愛好。”
  我撿了一卷,因為很長,沒時間細讀,隻跳著看:
  “……公輸般創雲梯欲助楚攻宋,奈何遇墨翟。般與墨論計:般用雲梯攻,墨火箭燒雲梯;般用撞車撞城門,墨滾木擂石砸撞車;般用地道,墨煙熏……般九計俱用完,城仍安然,般心不服,欲殺墨,墨笑雲‘有徒三百在宋,各學一計守城。’楚王服,乃棄。
  餘心恨之,公輸般,後世人尊其魯班,號匠藝之祖,卻為何徒有九計,不得使人盡窺墨之三百計。閑暇玩筆,一攻一守,殫精竭慮,不過一百餘策,心歎服……”
  隨後幾卷都細畫著各種攻城器械,防守器械,寫明相輔的攻城和守城之法。
  我匆匆掃了一眼,擱好它們,拿了另外一卷,“……非攻……兼愛天下……厭戰爭……”大概是分析墨子厭惡戰爭和反對大國欺辱小國的論述,一方麵主張大國不應倚仗國勢攻打小國,一方麵主張小國應該積極備戰,加強國力,隨時準備對抗大國,讓大國不敢輕易動兵。
  我默默沉思了好一會,方緩緩擱下手中的書帛,又拿了幾卷翻看,全是圖樣,各種器具的製作流程,一步步極其詳細,有用於戰爭的複雜弩弓,有用於醫療的夾骨器具,也有簡單的夾層陶水壺,隻是為了讓水在冬天保溫,甚至還有女子的首飾圖樣。我撓了撓腦袋,擱了回去,有心想全翻一遍,可又更好奇後麵的架子上還有什麽書,隻得看以後有無機會再看。
  這一架全是醫書,翻了一卷《扁鵲內經》,雖然九爺在竹簡上都有細致的注釋心得,但我實在看不懂,又沒有多大的興趣,所以直接走到盡頭處隨手拿了一卷打開看。《天下至道談》,一旁也有九爺的注釋,我臉一下變得滾燙,“砰”的一聲把竹簡扔回架上。九爺聽到聲響扭頭看向我,我嚇得一步跳到另一排書架前,拿起卷竹冊,裝模做樣地看著,心依舊“咚咚”狂跳。
  九爺也看這些書?不過這些書雖然是禦女之術,可講的也是醫理,很多更是偏重論述房事和受精懷孕的關係,心中胡亂琢磨著,低著頭半晌沒有動。
  “你看得懂這些書?”九爺推著輪椅到我身側,微有詫異地問。我心一慌,急急回答:“我隻看了幾眼,已經都被我燒掉了。”
  九爺滿眼困惑地看著我,我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我手中現在捧著的竹簡,而不是……我懊惱地想暈倒,天下竟然有心虛至此的人。趕忙掃視了幾眼書冊,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全是小蝌蚪般的文字,扭來扭去,一個字不認識,不甘心地再看一眼,我仍舊一個字都不認識。
  天哪!這樣的書我竟然盯著看了半天,現在我已經不是懊惱地想暈倒,而是想找塊豆腐撞一下。我低著頭,訥訥地說:“嗯……嗯……其實我是看不懂的,但是我……我很好奇,所以……所以還是認真地看著,這個……這個我隻是研究……研究自己為什麽看不懂。”
  九爺眨了眨眼睛,貌似好奇地問: “那你研究出什麽了?”
  “研究出什麽?嗯……我研究的結果是……嗯……原來我看不懂這些字。”九爺的嘴角似乎有些微不可見的抽動,我心中哀叫一聲,天呀!我究竟在說什麽?我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多說多錯,還是閉嘴吧!
  屋子內安靜得尷尬,我沮喪地想著,一塊豆腐恐怕不夠撞,要多買幾塊。九爺忽地靠在輪椅上大笑起來,歡快的聲音在大屋中隱隱有回音,一時間滿屋子似乎都是快樂。我頭埋得越發低,羞赧中竟透出一絲甜,從沒聽到過他大笑的聲音,隻要他能經常如此笑,我寧願天天撞豆腐。
  他掏出絹帕遞給我,“隨口一問而已,你竟然緊張得滿臉通紅,急出汗來,哪裏象聞名長安城的歌舞坊坊主?”我訕訕地將竹冊擱回架上,接過絹帕擦去額頭和鼻尖的小汗珠。
  我的目光從架上的書冊掃過,“這些書都不是漢字的嗎?”九爺微一頷首,我轉開視線笑著說:“我剛才看到你繪製的首飾圖樣,很漂亮呢!”
  九爺眼光從書冊上收回,凝視著我問:“你為什麽不問這些書是什麽?”
  我沉默一瞬後,輕歎一聲,“你也從沒有問過我為什麽會和狼生活在一起。為什麽說生在西域,卻講得一口流利的漢語,反倒西域各國的話一句不會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些事情在沒有合適的心情,合適的人時絕不想提起,如果有一天你願意告訴我時,我會坐在你身旁靜靜傾聽,若不願意說,我也不想探詢。有一個人曾給我說過一句話,隻認識他眼中的我,我想我也如此,我隻認識我心中的你。”
  九爺靜靜坐了一會,推著輪椅從書架間出去,背對著我道:“很多事情究竟該如何做,我自己都一直在猶豫不定,所以也無從談起。”我的聲音輕輕,語氣卻很堅定:“不管你怎麽做,我一定站在你這邊。”
  他正在推輪椅的手一頓,又繼續轉動著輪椅,“找我什麽事?”我道:“沒什麽特別事情,就是正好有空,所以來看看爺爺,小風和……你。”出書房前忽瞟到牆角處靠著一個做工精致的拐杖。是九爺用的嗎?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用拐杖。
  我們剛出書房門,不知道觸動了哪裏的機關,門立即自動關上,我伸手輕推了下,紋絲不動,我以前以為竹館內所有的機關都是他為了起居方便特意請人設置,如今才明白全都是他的手筆。
  他道:“一會我要出去一趟。”我忙說:“那我不打攪你,我回去了。”他叫住我,想了一瞬,淡淡說:“我去城外的農莊見幾個客人,你若有時間,也可以去莊子裏玩玩,嚐一嚐剛從樹上摘下的新鮮瓜果。”我抑著心中的喜悅,點點頭。
  石伯手中握著根黑得發亮的馬鞭,坐在車椽上打盹,九爺往日慣用的秦力卻不在,九爺還未說話,石伯已回道:“秦力有些事情不能來。”九爺微點下頭,“找別的車夫來駕車就行,不必您親自駕車。”石伯笑著挑起車簾,“好久沒動彈,全當活動筋骨。”
  石伯問:“是先送玉兒回落玉坊嗎?”九爺道:“和我一塊去山莊。”石伯遲疑了下,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隻是沉默地一甩馬鞭,驅車上路。
  馬車出了城門後,越跑越快,我趴在窗口,看著路邊快速退後的綠樹野花,心情比這夏日的天更明媚。九爺也微含著笑意,目光柔和地看著窗外,兩人雖然一句話未說,可我覺得我們都在享受著吹麵的風,美麗的風景和彼此的好心情。
  石伯低低說了聲,“急轉彎,九爺當心。”說著馬車已經急急轉進林子中,又立即慢了速度,緩緩停下,石伯的駕馭技術絕對一流,整個過程馬兒未發出一聲聲響。我困惑地看向九爺,手卻沒有遲疑,立即握住了係在腰間的金珠絹帶。
  九爺沉靜地坐著,微微笑著搖了下頭,示意我別輕舉妄動。在林子中靜靜等了一會,兩驥馬忽地從路旁也匆匆轉入林中,騎馬者看見我們,好象毫未留意,從我們馬車旁急急掠過。
  “裝得倒還象!”石伯一揮馬鞭,快若閃電,劈啪兩聲,已經打斷了馬兒的腿骨,兩匹馬慘叫著倒在地上。馬上的人忙躍起,揮刀去擋漫天的鞭影,卻終究技不如人,兩人的刀齊齊落地,虯髯漢子微哼一聲,石伯的馬鞭貫穿他的手掌,竟將他釘在樹上。
  我一驚,又立即反應過來,石伯的馬鞭應該另有玄機,絕不是普通的馬鞭。另一個青衣漢子呆呆盯了會石伯手中的鞭子,神色驚詫地看向石伯,忽地跪在石伯麵前嘰嘰咕咕地說起話來,被釘在樹上的虯髯漢子本來臉帶恨色,聽到同伴的話,恨色立即消失,也帶了幾分驚異。
  石伯收回長鞭,喝問著跪在地上的青衣漢子,兩人一問一答,我一句聽不懂。九爺聽了會,原本嘴邊的笑意忽地消失,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吩咐道:“用漢語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青衣漢子忙回道:“我們並非跟蹤石府的馬車,也不是想對石府不利,而是受雇查清落玉坊坊主在長安城的日常行蹤,伺機暗殺了她。”他說著又向石伯連連磕頭,“我們實在不知道老爺子是石舫的人,也不知道這位姑娘和石舫交情好,若知道就是給我們一整座鳴沙山的金子,我們也不敢接這筆買賣。”
  仿若晴天裏一個霹靂,太過意外,打得我頭暈,發了好一會的懵,才問道:“誰雇你們的?”
  青衣人聞言隻是磕頭,“買賣可以不做,但規矩我們不敢壞,姑娘若還是怪罪,我們隻能用人頭謝罪。”
  石伯揮著馬鞭替馬兒趕蚊蠅,漫不經心地說:“他們這一行不管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說出雇主的來曆,其實就是說了,也不見得是真的。既然是請人暗殺,自然是暗地裏的勾當。”
  我苦笑道:“也是,那放他們走吧!”石伯看向兩人沒有說話,兩人立即道:“今日所見的事情,我們一字不會泄漏。”
  石伯卻顯然還是想殺了他們,握著馬鞭的手剛要動,九爺道:“石伯,讓他們走。” 聲音徐緩溫和,卻有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石伯淩厲的殺氣緩緩斂去。
  石伯看著九爺,輕歎一聲,冷著臉揮揮手,兩人滿麵感激,連連磕頭,“我們回去後一定妥善處理此事。老爺子,以羅布淖爾湖起誓,絕不敢泄漏您的行蹤。”
  我有些驚訝,對沙漠戈壁中穿行的遊牧人而言,這可比天打雷霹不得好死的誓言要沉重得多。
  兩人撿起刀,匆匆離去,那個手掌被石伯刺穿,一直沒有說過話的漢子一麵走一麵回頭看向馬車,忽地似明白過來什麽,大步跑回,撲通一聲跪在馬車前,剛才生死一線間都沒有亂了分寸的人,此時卻滿麵悔痛,眼中含淚,聲音哽咽著說:“小的不知道這位姑娘是公子的人,竟然恩將仇報,想殺了她,真正豬狗不如。”揮刀砍向自己的胳膊,一隻袖箭從車中飛出,擊偏了刀,他的同伴趕著握住他的手,又是困惑又是驚疑地看向我們。
  九爺把小弩弓收回袖中,淺笑著說:“你隻怕認錯了人,我沒有什麽恩給過你,你們趕緊回西域吧!”
  剛才的一幕刀揮箭飛,我全未上心,心裏隻默默誦著“這位姑娘是公子的人”,看向車下的兩人,竟覺得二人長得十分順眼。
  虯髯大漢泣道:“能讓老爺子駕車,又能從老爺子鞭下救人的人,天下間除了公子還能有誰?我一家老小全得公子接濟才僥幸得活,娘日夜向雪山磕頭,祈求您平安康健,我卻糊裏糊塗幹了這沒良心的事情。”他身邊的漢子聞言似也明白了九爺的身份,神色驟變,竟也立即跪在一旁,一言不發,隻重重磕頭,不幾下已經血流了出來。九爺唇邊雖還帶著笑意,神情卻很是無奈,石伯眼神越來越冷厲,我叫道:“喂!你們兩個人好沒道理,覺得心愧就想著去補過,哪裏能在這裏要死要活的?難道讓我們看到兩具屍體,你們就心安了?我們還有事情,別擋路。”
  兩人遲疑了一會,縮手縮腳地站起,讓開道路。我笑道:“這還差不多,不過真對不住,你們認錯人了,我家公子就長安城的一個生意人,和西域沒什麽幹係,剛才那幾個頭隻能白受了,還有……”我雖笑著,語氣卻森冷起來,“都立即回西域。”
  兩人呆了一瞬,恭敬地說:“我們的確認錯了,我們現在就回西域。”石伯看看我,又看看九爺,一言不發地打馬就走。
  馬車依舊輕快地跑在路上,我的心裏卻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我和西域諸國的人從未打過交道,又何來恩怨?目達朵不小心泄漏了我還活著的事情嗎?我目前的平靜生活是否要改變了?
  九爺溫和地問:“能猜到是誰雇傭的人嗎?”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道,我一直在狼群中生活,應該隻和一個人有怨,他們從西北邊來倒也符合,那邊目前絕大部分都還在他的勢力範圍內,可那個人為何要特意雇人來殺我呢?他可以直接派手下的高手來殺我。還是因為在長安,他有所顧忌,所以隻能讓西域人出麵?”
  九爺道:“既然一時想不清楚就不要再傷神。”我頭伏在膝蓋上,默默思量,他問:“玉兒,你怕嗎?”我搖搖頭,“這兩個人功夫很好,我打架不見得打過他們,可他們卻肯定殺不了我,反倒我能殺了他們。”
  石伯在車外喝了聲采,“殺人的功夫本就和打架的功夫是兩回事情。九爺,雇主既是暗殺,肯定要麽怕玉兒知道他是誰,要麽就是沒機會直接找玉兒,隻要西域所有人都不接他的生意,他也隻能先死心。這事交給我了,你們就該看花看花,該賞樹賞樹,別瞎操心。”
  九爺笑道:“知道有你這老祖宗在,那幫西域的猴子猴孫鬧不起來。” 又對我說:“他們雖說有規矩,但天下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情,要我幫你查出來嗎?”
  現在的我可不是小時候隻能逃跑的我了,我一振精神, 笑嘻嘻地說:“不用,如果是別人,這些花招我還不放在心上,如果真是那個人,更沒什麽好查的,也查不出什麽來。他若相逼,我也絕對不會怕了他。”九爺點頭而笑,石伯嗬嗬笑起來,“這就對了,狼群裏的丫頭還能沒這幾分膽識?”
  九爺的山莊還真如他所說就是農莊,大片的果園和菜田,房子也是簡單的青磚黑瓦房,方方正正地分布在果園菜田間,說不上好看,卻實在的一如腳下的黑土地。
  剛上馬車時,石伯的神色讓我明白這些客人隻怕不太方便讓我見,所以一下馬車就主動和九爺說,要跟莊上的農婦去田間玩耍,九爺神情淡淡,隻叮囑了農婦幾句,石伯卻笑著向我點點頭。
  雖然路途上突然發生的事情讓我心裏有些許愁煩,可燦爛得已經有些曬的陽光、綠得要滴油的菜地,以及田間地頭辛勤勞作的農人,讓我的心慢慢踏實下來。我的生活我自己掌控,不管是誰,都休想奪走屬於我的生活。
  眼睛掃到石伯的身影,忙對一旁的農婦道:“大嬸,太陽真是曬呢!幫我尋個草帽吧!”大嬸立即笑道:“竟給忘了,你等等,我這就去找。”她一走,我立即快步去追石伯,“石伯,你不等九爺嗎?”
  石伯回頭盯著我一言不發,我道:“放過他們,你瞞不過九爺的。”石伯冷著聲說:“我這是為他好,老太爺在也肯定支持我這麽做。”我道:“如果你做的事情讓他不開心,這就不是為他好,隻是你自以為是的好罷了!況且你現在的主人是九爺,不是以前的老太爺。”
  石伯有些動怒,“你是在狼群中長大的嗎?這麽心慈手軟?”我笑起來,“要不要我們性命相搏一番,看誰殺得了誰?石伯,九爺不喜歡莫名地殺戮,如果你真的愛護他,不要讓他因為你沾染上鮮血。你可以坦然,可他若知道了,卻會難受。每個人處理事情的手段不一樣,既然九爺願意這樣做,他肯定已經考慮過一切後果。”
  大嬸拿著草帽已經回來,“我要去地裏玩了,石伯還是等我們一塊走吧!”我向他行了一禮,奔跳著跑回田間。
  “這是什麽?”“黃豆。”“那個呢?”“綠豆。”……“這是胡瓜,我認識。”終於有一個我認得的東西了,我指著地裏的一片藤架,興衝衝地說。一旁的大嬸強忍著笑說:“是黃瓜,正是最嫩的時候。”我躥進地裏,隨手摘了一個,在袖子邊蹭了蹭就大咬了口,真的比園子裏買來的好吃呢!
  挽著籃子在藤架下鑽來鑽去,揀大一點的胡瓜摘,一抬頭卻意外地看見九爺正在地邊含笑看著我,隔著碧綠的胡瓜騰葉,我笑招了招手,向他跑去,順路又摘了兩個胡瓜,“你怎麽來了?你的客人走了嗎?”
  他點點頭,笑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指指我頭上的草帽和胳膊上挽著的籃子,“把衣服再換一下,活脫脫的一個農家女了。”我把籃子拿給他看,“這是我摘的豆角,這是胡瓜,還有韭菜。”他笑道:“我們在這裏吃過晚飯再回去,就吃你摘的這些菜。”我喜出望外地跳著拍了拍掌。
  我和九爺沿著田邊慢步而行,日頭已經西斜,田野間浮起朦朦暮靄。嫋嫋炊煙依依而上,時有幾聲狗叫雞鳴。荷鋤而歸的農人從我們身邊經過時,雖有疲憊之色,神態卻安詳滿足,腳步輕快地趕著回家。
  我腦子裏忽然滑過“男耕女織”四字,不一定真的男要耕,女要織,其實隻要能如他們一樣,彼此相守、和樂安寧。偷眼看向九爺,沒想到他也正在看我,兩人的眼神驀然相對,彼此一怔,他的臉竟然有些微紅,視線匆匆飄開。
  我第一次看見他臉紅,不禁琢磨著他剛才心裏在想什麽,直直盯著他,看了又看,九爺輪椅越推越快,忽地側頭,板著臉問:“你在看什麽?”我心中仍在思量,嘻嘻笑著隨口說:“看你呀!”
  “你……”他似乎沒有料到我竟然如此“厚顏無恥”,一個字吐出口,被我噎得再難成言。我看到他的神色,明白自己言語造次了,心中十分懊惱,我今日怎麽了?怎麽頻頻製造口禍?
  想道歉又不知道該從何道歉,隻能默默走著,九爺忽地笑著搖頭,“你的確是在西域長大的。”我放下心來,也笑著說,“現在已經十分好了,以前說起話來才真是一點顧忌沒有。”
  自從城外的農莊回來,心中一直在琢磨,卻總覺思緒零亂,難有齊整,找出預先備好的絹帕,邊想邊寫,“一,儒家那一套學說,你顯然並不上心,隻是《詩經》翻得勤。既如此,應該並不讚同皇權逐漸的高度集中,也不會認同什麽天子受命於天、為人子民除了忠還應忠的胡扯八道。二,你顯然極喜歡老子和莊子。黃老之學,我隻聽阿爹斷斷續續講過一些,並沒真正讀過,但也約略知道一二,如果你喜歡老莊,那現在的一切對你而言,豈不都是痛苦?三,你最崇敬的是墨子,墨子終其一生為平民百姓奔走,努力說服各國君主放棄戰爭,幫助小國建造城池兵器對抗大國。你心中的大國是漢朝嗎?小國是西域各國嗎?你願意選擇做墨子嗎?可那樣不是與老子和莊子有些背道而馳嗎?”輕歎一聲,在硯台邊輕順著筆,是我理解矛盾,還是你心內充滿矛盾?我不關心你的身世如何,現在又究竟是什麽身份,我隻想明白你的心意如何。
  收好絹帕,匆匆去找了紅姑,“你幫我請個先生,要精通黃老之學和墨家,懂諸子百家的。”紅姑驚疑道:“難道還要園子裏的姑娘學這些?認識字,會背幾首《詩經》已足夠了。”我笑道:“不是她們學,是我想聽聽。”紅姑笑應了:“行!派人打聽著去請,你再學下去,可以開館授徒了。”
  因為不管出多少錢,先生都堅決不肯到園子中上課,所以我隻好“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到先生那裏聽課。今日聽完莊子的《逍遙遊》,心中頗多感觸,下了馬車依舊邊走邊琢磨。
  人剛進院子,紅姑突然從屋裏衝了出來,興衝衝地說:“猜猜有什麽好事?”我故意吃驚地看著紅姑:“難道紅姑有了意中人想出嫁?”紅姑伸手來抓我,“你這張刁嘴!”我閃身避過,“誰讓你不肯痛痛快快地說?”
  紅姑見抓不到我,無奈地瞪了我一眼:“公主派了人來,賞賜了很多東西,你不在,我就代收了,不過你最好明日去給公主謝恩。聽來人說,李……李已經被賜封為夫人,今日的金銀玉器是公主賞的,隻怕過幾日李夫人會派宮中人再來打賞。”
  我笑而未語,紅姑笑道:“難怪人人都想做皇親貴戚,你看看公主曆次賞你的那些個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她朝院外看了眼,低聲道:“李妍也真是爭氣,去年秋天入的宮,這才剛到夏天就位居夫人,僅次於衛皇後。”
  我腦子裏似乎有些事情,不禁側頭細思,看到鴛鴦藤架上,嫩白的小小花骨朵,猛然一拍額頭,“這段時間光忙著老子莊子、大鵬蝴蝶了,皇上可有派大軍出發?”紅姑愣愣問:“什麽?”
  我放下心來,“看來沒有了,照老規矩辦,公主賞賜的東西你仔細地一一記錄好,看著能用的,實在喜歡的留下,不適合我們用的,想辦法出售了,那些個東西沒有金銀實惠,慢慢賣能賣出好價錢,如果將來一時著急倉促出手就隻能賤賣。李夫人知道我喜歡什麽,不會給我找這個麻煩的,肯定是真金白銀。”
  紅姑頻頻點頭,樂嗬嗬地說:“我們都是紅塵俗人,那些東西看著是富麗堂皇,可還是沒有金銀壓箱底來得實在。”

&  (十一)
  朔方是秦始皇設立的一個郡,位於黃河河南。秦朝覆滅,群雄逐鹿中原時,被匈奴乘機奪取。匈奴在朔方的前鋒勢力距離長安城最近的隻有七百裏,輕裝騎兵一日一夜就可以跑完全程。匈奴每次在朔方發動侵略,長安城就要戒嚴。
  漢武帝劉徹登基後,立誌要除去大漢帝國的這個心腹之患。元朔二年,衛青大將軍由雲中出塞,率軍西行,一麵切斷河南匈奴的後路,一麵包抄攻擊,將陷於困境的以白羊王、樓煩王為首的河南匈奴勢力驅逐出去,一舉收複河南。
  劉徹立即下令移民十萬到河南地區,加築朔方城,但匈奴卻不甘願丟掉具有重要戰略地位的河南地區,遂頻頻出兵攻擊朔方城。劉徹為了保衛河南地區,鞏固朔方城,於元朔六年夏詔令衛青為大將軍,以合騎侯公孫敖為中將軍,太仆公孫賀為左將軍,翕侯趙信為前將軍,衛尉蘇建為右將軍,郎中令李廣為後將軍,左內史李沮為強弩將軍。衛青大將軍統率六軍從定襄出發攻打匈奴。十八歲的霍去病被任命為驃姚校尉,統領八百年紀相當的羽林男兒,隨著舅父衛青和姨父公孫賀出征。
  我坐在大樹的頂端,遙遙望著大路。碎金般的陽光下,鐵甲和槍頭反射著點點銀光,晃得人眼睛要微眯。霍去病身著黑色鎧甲,正策馬疾馳。相較廣袖寬袍,一身戎裝的他,少了幾分隨意倜儻,多了幾分驍勇颯爽,真正英氣逼人。
  一月未見,他的皮膚變得幾近古銅色,看來是日日在陽光下曬著。隔著老遠,卻仍舊能感到他內心緊繃著的肅殺之氣,我忽然覺得他很象我的同類,很象狼群中初綻鋒芒的狼兄,當年狼兄每有重大的攻擊前,不動聲色下也是凝結著一股一往無前、決不回頭的氣勢。
  他不時眼光會一掃路旁,我站直身子,立在一條探出的樹枝上盯著他。他終於迎上我的視線,我笑著向他揮了下手,伸手遙指著長安城中一品居的方向。他在馬上端坐未動,馬速絲毫不慢,冷凝的神色也未見任何變化,兩人視線相碰間,他的馬已衝過了我所在的樹旁,我扭頭目送著他的身影在煙塵中迅速遠去消失。
  人剛進城門,就碰上了正要出城的石慎行和石風,石風從馬車裏探出腦袋朝我大喊了幾聲“玉姐姐”,叫住了我。我對慎行道:“石二哥,你這個徒弟怎麽沒有半點你的風範?”
  慎行微露了一絲笑意,看著石風,沒有回答我的話。石風哼了一聲,“九爺都說了,人貴在真性情,喜歡說話的人就說,不喜歡說話的人就不說,幹嗎喜歡說還非要逼自己不說?想當年我可是靠著一張嘴吃遍四方,我……”
  我樂道:“你叫住我究竟什麽事?難道還要和我在這裏講古?”石風瞪了我一眼,“九爺好象派人去找你呢!”我聽完,笑說了聲“多謝”,轉身就走。
  竹館內日暖風清,翠竹依依,九爺穿了一件水藍袍子正在喂鴿子,我剛走進院子,地上的鴿子紛紛騰空而起,撲扇的白色間,驚破的光影間,我卻隻看到那一抹柔和的藍。
  他招呼我坐,我笑問:“找我什麽事情?”他斟了杯茶給我,沉吟著沒有說話,我收了笑意,輕聲說:“你對我說話,不必有任何顧忌。”他看向我道:“隻是有些難以解釋,我想問你借用一筆錢,數額不小,按常理,我應該告訴你錢財用途,讓你考慮是否願意出借,但我不能告訴你錢的去向。如果生意順利,石舫明年應該可以歸還。”
  我笑道:“沒有問題,那麽大個石舫放在那裏,難道我還會怕?你要多少錢?”
  他用手蘸了點茶水,在桌上寫了個數字,我倒抽一口冷氣,抬頭看向他,他看著我的表情,忽地搖頭笑起來,“不要怕,我已經有了一多半,剩下的你能出多少就多少,不要勉強。”
  我皺了皺鼻子,“誰怕了?隻是我需要點時間,剩下的我應該都能出。”
  九爺微有些吃驚,打趣道:“你不會是又問你園子中姑娘們借吧?”
  我半笑半嗔,“你怎麽如此看不起人?如今長安城中一半的歌舞坊都在我名下,哪個生意不是好的讓其它歌舞坊嫉妒?雖然今年春天來,歌舞坊的生意不如去年,但落玉坊因為出了個宮廷樂師和一個傾城美人,受的波及並不大,一般人連門檻都休想進來,外麵現在也隻有一個天香坊生意還不錯。”
  九爺笑道:“你的生意是好,可你前麵花得錢也不少,這些帳我心裏還約莫有數。如果再遲兩年,你能周轉出這筆錢一點不奇怪,可如今總是有些蹊蹺。”我哼道:“現在不告訴你,回頭錢給你送過來,你就沒話說了。”
  晚上回到落玉坊,用過飯後,和紅姑兩人在燈下仔細對了一遍帳,發覺從裏掃到外,再從外掃到裏,一個銅板都不漏,能挪出來的錢不過三分之一。
  我鬱悶地敲著竹簡,“真是錢到用時方恨少!早知道平時就該再貪心一些。”
  紅姑一麵揉眉頭,一麵道:“這還叫少?究竟什麽才算多?你要那麽多錢做什麽?”
  我嘻嘻笑道:“做生意,成功之前先不告訴你。嗯……,那個公主曆次賞賜的財物帳在哪裏?”紅姑抽了一卷竹簡給我,“我就知道你該打它們的主意了。”
  我一麵低頭細看,一麵嘀咕:“說著李夫人要賞賜我,怎麽還不見人?這丫頭用了我們那麽多上好珍珠和各種補品,也不趕緊惦記著帶利息還我,我看我應該找李大樂師攀談攀談。”
  紅姑展了個懶腰,掩嘴打著嗬欠,“小財迷,你慢慢數吧!我明日一大早還要去其它園子轉一圈,沒精神陪你鬧騰。”她說完就要走,我趕緊一把抓住她道:“別急,我給你立完字據,你再走。”
  “字據?立什麽字據?”紅姑問,我低頭找絹帛,“我挪用這些錢的字據呀!”
  紅姑笑罵,“你數錢數糊塗了吧?這些錢本就是你的,你要用,給我立什麽字據?”我拖著她坐下,“這些錢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你的。”
  紅姑愣愣看了我半晌,最後才道:“你平日已經給了我不少錢銀,有什麽好玩好用的也都是讓我先挑。”
  我搖頭道:“園子的日常瑣事,我幾時操過心?平日從早忙到黑,哪個姑娘鬧了小脾氣,哪些姑娘彼此爭風頭,暗自鬥心機,都是你在管。我很少到別的園子去,可哪裏有任何風吹草動我卻都一清二楚,這又是誰的功勞?公主賞賜的東西,是因為李夫人,可送李夫人進宮,你花的精神其實比我多。所以這些錢財,我們一人一半,絕對公平。”
  紅姑喃喃道:“那些個活,你找個伶俐的人都能幹。”我笑起來:“你幾時學會謙虛了?找個伶俐人就能幹?我物色了那麽久,想找個人分擔一些你的辛苦,卻根本沒有合適的,如今隻能學石舫,讓聰明好學的小丫頭跟在你身邊進進出出,看過三四年,能不能調教兩三個能幹的出來。”
  我一麵提筆開始寫,一麵道:“你不要再推辭,否則我以後心難安,再說我們之間何必那麽矯情地推讓?”紅姑靜靜坐了一會,笑起來:“我瞌睡糊塗了,錢到了門前竟然往外推!快點寫,寫完了,我仔細收好,也可以放心睡大覺了。”
  我笑著把布帛遞給紅姑,紅姑隨手疊好,收進懷中,風擺楊柳地出了門。
  我點完銀錢後,看著燈火默默想了會,抽出一條絹帕提筆寫道:
  “今天你問我借錢,我很開心,石舫想借錢,在長安城中實在不難,可你找了我,至少你是相信我的。石舫的生意,除了玉石和藥材之外都在收縮,雖然外麵最近新開了玉石場,可沒有任何地方需要用這麽大一筆錢。錢雖多,但以石舫數十年的經營,怎麽會拿不出來?石舫以前的錢都到哪裏去了?你要如何用這筆錢?聽聞西域下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冰雹,農田和草場毀了十之六七,又砸死了不少出生未久的小牲畜,再加上漢朝和匈奴打仗,兵禍動蕩中已經有不少人餓死,你是同情西域諸國的人嗎?如果是真的,我願傾我所有,竭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我嘴裏咬著毛筆竿子,默默出神,一切的跡象都顯示著我先前的猜測似乎完全正確,九爺和李妍的目的一致:李妍想盡力攔住大漢西擴的步伐,而九爺似乎希望西域諸國得保平安。我對李妍的順水人情看來沒有做錯。
  雕梁畫棟,朱廊玉橋,紅渠綠柳,一切都美如畫。一個年輕的女子正倚在綺窗前逗鸚鵡,一屋寂寥。她逗著鸚鵡,鸚鵡逗著她,都是在籠子裏,所以相依作伴。
  這重重的宮闕、密密的珠簾下鎖著多少女人的韶華和眼淚,甚至鮮血?和漢朝的妃子們比起來,匈奴的王妃似乎都還算幸福,她們至少寂寞時,還可以打馬奔跑於藍天白雲下。而這裏的女人卻隻能在一方院牆裏靜坐。
  平陽公主望了眼我看的方向,淡淡道:“能有鸚鵡逗的女子不算差,你以前雖然行事……但你的確聰明,運氣也比她們好。”我忙收回眼光專心走路,“公主謬讚,民女不敢當。”心中卻在琢磨公主未出口的那半句話。
  臨進門的一刹那,平陽公主側頭又看向我,我一點頭,表示一切都會留心。李妍端坐於坐榻上,見到公主笑著站起,兩人彼此謙讓一番後各自落座。
  李妍看向仍立在簾子外的我,對侍女輕抬了下手,侍女打起珠簾命我覲見。我低著頭小步上前,仔細地行了跪拜大禮,李妍淡然地點下頭,命我起身,又吩咐侍女都退下,讓她和公主清靜地說話。
  公主與李妍笑著聊了會,對李妍道:“我還要去見皇後,我走時會打發人來接金玉。”李妍忙起身相送:“有勞阿姊費心。”
  公主一走,李妍招手讓我坐到她的下首,低聲問:“你為何非要親自見我?嫌我給的銀子不夠多?”我笑著欠了下身子:“銀子多多益善,永遠不會嫌多,當然隻會嫌不多。”
  李妍伸手點了點我額頭,笑著搖頭不語。我仔細打量著她,雖然寵冠後宮,可她的穿著仍然簡約雅淡,衣服上連刺繡都少有,不過質地手工都是最好的,所以貴從素中出,倒是別有一番味道。也許是已經嫁作人婦,她的容貌清麗中多了幾分嬌媚,隻是身形依舊單薄,雖說這樣更讓她多了一分楚楚動人、惹人憐愛的風致,可……
  李妍看我一直盯著她看,臉忽地紅起來,“你想看出些什麽?”我一下笑出來,“我本來沒想看什麽,你這麽一提醒我倒是想看些什麽出來了。”李妍伸手刮著自己的臉頰道:“你肯定偷看那些書了,真是不知羞,不知羞!”
  她的眼波流轉,似喜似羞,櫻唇半噘,半帶惱半帶嬌,真正千種風情,我呆看了她一瞬,點頭歎道:“好一個傾國傾城的佳人,皇上真是得了寶,有了你,隻怕再煩心時也能笑出來。”李妍神色一滯後又立即恢複正常,笑著問,“你有什麽要緊事?”
  我笑著從懷中抽出一條絹帕遞給她,李妍接過看了一眼道:“什麽意思?這個‘李’字是我以前一時好玩所繪,隨手繡到了絹帕上,但絹帕後來找不見了。該不會是你拿了去,現在想訛我銀子,又特意賠我一條新的吧?”
  “舊的絹帕被我燒了,早知道如今還要特意找人繡新的,我就應該留著。”李妍靜靜看著我,等我繼續下文,我心頭有一絲猶豫,又立即拋開,輕聲道:“舊帕子被李三公子撿去了,他想依帕尋人,我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就把帕子燒了。”
  李妍問:“李敢?”
  我反問:“長安城裏還有誰敢再稱李三公子?”
  “既然已經燒了,為何現在又拿來?”
  我無所謂地說:“你可以依舊把它燒掉。”
  李妍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把絹帕疊好收起,兩人沉默著坐了一會,她忽地說:“你可知道西域春天時下了一場大冰雹?”
  我點下頭:“略聞一二,長安城內忽然湧入了不少西域舞娘,為了活下去,長安城裏看一場有名歌舞伎歌舞的錢居然可以買她們的處子身。”
  李妍嘴角噙著絲嫵媚的笑,聲音卻是冷如冰,“各個歌舞坊的價格勢必也要降下來,然後就是一降再降,亂世人命賤如狗!一場天災還能受得住,可兵禍更勝天災,雖有‘阿布旦’,她們卻隻能淪為‘阿布達勒’。”
  我道:“事情並未如你所料,我名下的歌舞坊都不許降價,其它的歌舞坊還沒有那個能力影響行市。”李妍看著我點點頭,“你為她們留了一條活路。”
  我淺淺而笑,“降價也不見得就能多賺,如今降下去簡單,將來想抬上來可不容易,何必費那個功夫?”李妍笑起來:“你這個人脾氣真是古怪,人家都巴不得被人誇被人讚,你倒好,做什麽事情都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唯恐人家把你當好人。”
  我淡漠地說:“我和你不一樣,我雖在西域長大,可對西域沒什麽感情,也沒有什麽要幫助西域的心思,我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歌舞坊的生意。”
  李妍輕歎一聲,“我雖然很希望你能和我一樣,但這些事情強求不了。隻要你不反對我所做的一切,我就很開心。大掌櫃,最近生意如何?”
  我笑向她做了一禮:“托娘娘洪福,小人的生意做得不錯。”
   “我哥哥可好?” 李妍臉上的笑意有些黯淡。
  “你應該能偶爾見到李樂師的吧?”
  “見是能見到,皇上常召大哥奏琴,我有時也會隨琴起舞,但沒什麽機會說話,而且我也有些怕和大哥說話。”
  我從桌上取了塊小點心丟進嘴裏:“你二哥現在和長安城的那幫公子哥混得很熟,他本來想搬出園子,但李樂師沒有同意。”
  李妍滿臉無奈:“二哥自小很得母親寵愛,行事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日日跟那些紈絝子弟在一起,被人刻意哄著巴結著,遲早要鬧出事情來。大哥性格太溫和,對我們又一向百依百順,他的話二哥肯定是麵上聽,心裏卻不怕,我看二哥對你倒是有幾分忌憚,你回頭幫我說說他。”
  我皺了皺眉頭,無奈地說:“娘娘發話,隻能聽著了。”李妍嗔道:“你別做這副樣子給我看,二哥真鬧出什麽事情,對你也不好。”我隻能頻頻點頭,李妍又道:“還有我大哥和方茹……”
  我從坐榻上跳起,“李娘娘,你是打算雇我做你兩個哥哥的女吏嗎?這也要我管,那也要我管,估計公主該出宮了,我走了。”說完不敢再聽她羅嗦,急急往外行去。李妍在身後罵道:“臭金玉!就是看在大哥為你的歌舞坊排了那麽多的歌舞,你也應該操點心。”
  我頭剛探出屋子,又幾步跳回去,李妍立即站起來,我露了個和哭一樣的笑,“我運氣沒有那麽好吧?有人在宮中幾年不得見皇上一麵,我這第一次進宮,居然就能得見天顏。”
  李妍問:“還有多遠?”
  我一臉沮喪,“遠是還遠著呢!我隻看到一個身材高健的男子和公主並肩而行,連麵目都還未看清,可皇上既然是和公主一塊過來的,還有躲的必要嗎?”
  李妍幸災樂禍地笑起來,“那你就陪本宮接駕吧!公主肯定會為你好話說盡。”
  小謙撲騰著落在窗楞上,我一麵解下他腿上縛著的絹條,一麵道:“看看你的笨樣子,你們要減肥了,再胖下去就隻能整天在地上走來走去做兩隻不合格的瘦雞。”
  就著窗口的燈看著絹條,
  “‘阿布旦’是樓蘭人對自己土地的熱愛讚美之詞,意思類似於漢語中‘美麗富饒的土地’,但更多了一種家園戀慕之情。‘阿布達勒’在樓蘭語中類似於‘叫化子’的意思,沒有家的人。這些詞語從哪裏聽來的?看來你新招的西域歌舞女中有樓蘭人。別再喂小謙和小淘吃雞蛋黃,再胖下去,沒法見鴿了。”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人太醜會沒法見人,原來鴿太醜也會沒法見鴿。收好絹條,我抽了條絹帕出來,趴在窗前,發了會子呆,提筆寫道:
  “我現在正趴在窗口和你說話,你在幹什麽?我猜你一定在燈下靜靜看書。我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天上不停眨眼睛的星星,窗外的鴛鴦藤花開的正好,白的皎如玉,黃的燦如金,香氣清靜悠長,晚上睡覺時我也能聞到。我已經摘了很多花放在竹籮裏曬著,這樣等到夏天過去,花兒謝掉時,我仍然可以撚幾朵幹花,熱水一衝就能看到水中鴛鴦共舞。我今天去了皇宮,原本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決定如此做,可話出口的一瞬我仍舊猶疑了。李氏家族從漢高祖時代就是朝廷重臣,早有名將廣武君李左車,今有安樂候李蔡和飛將軍李廣,曆經幾代帝王,在朝中勢力也是根深糾錯,軍中更是有不少李氏子弟,相對衛青的賤民出生和倚靠裙帶關係的崛起,朝中的文官更傾慕於李氏家族的豐儀,李妍怎麽可能會放棄這個對自己對抗衛氏有利的家族呢?我把選擇權看似交給了李妍,可我明白結果是一定的,李敢的一片癡心終隻會成為李妍在這場鬥爭中一把利器。可我顧不了那麽多了,我隻希望對你有幫助,我隻要你高興,當大漢不再對西域各國用兵時,你眉宇間的愁是否可以消散?也許你的心可以真正自由,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勉強自己……”
  我握著毛筆靜靜看了好一會鴛鴦藤架,衝著藤架上的花朵笑起來,轉身把毛筆擱下,仔細疊好寫滿字的絹帕,打開鎖著的小竹箱,小心地把絹帕放進去,又檢查了一下樟腦葉是否還有味道。
  ……
  “日子過得好快,轉眼間已經夏末,滿架的花越來越稀疏,已經沒有了白色,隻剩下零落幾點金黃。今天我忽然覺得鴛鴦藤真的象紅塵中的一對情人,一對曾有波折,但最終幸福的情人。一朵花先開,它會等著生命中另一朵開放,是不是很象一對未曾相遇的情人?待到另一朵花開,它已變黃,此時相遇,一朵白一朵黃,白金相映,枝頭共舞。日隨水去,它們相攜著變老,都變成了金色,最後也象生命的隕落,總會一朵更先離去,另一朵仍停留在枝頭,可是停留的花仍然在盡力怒放,因為生命隻有一次,它不可以辜負,而且它的綻放提醒著賞花人在它的身邊曾有另一朵美麗怒放過的花,當它也飄入風中時,我想在風中,在一個我看不到的地方另一朵花一定在靜靜等候它……”
  ……
  “已經秋天,綿綿細雨中,人無緣無故地多了幾分慵懶的情緒,常常胡思亂想。聽公主說李妍為一直未能身懷龍種而煩惱,她的煩惱不僅僅是為了女人做母親的渴望。如果沒有孩子,她的一切計劃都無從談起。太子之位現在還虛懸,如果她能生一個男孩子,勢必會有一場奪嫡之爭。似乎一個女子不管有再多的寵愛,最後真正能確保一切的卻隻能靠自己的孩子。
  看到李妍,除了敬佩,我會害怕這個女子,究竟要多強烈的恨意和愛意,才能讓一個女子把自己的一生甚至孩子的一生賭進一場生死之爭中?我自問自己,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如果我有一個孩子,我絕對、絕對不會讓他一出生就置身於一場戰爭,我雖然會如阿爹當年對我一樣,教他權謀機變,但我要讓他快活平安地長大,智謀機變隻是用來保護自己的幸福。
  臉有些燒,連人還沒有嫁,竟然就想孩子的問題。自問自己如果我這一生都不能有孩子呢?想了許久,都沒有定論,但看到屋外已經隻剩綠色的鴛鴦藤時,我想我明白了,生命很多時候在過程,不是每一朵花都會結子,但活過,怒放過,迎過朝陽,送過晚霞,與風嬉戲過,和雨打鬧過,生命已是豐足,我想它們沒有遺憾……”

  (十二)
  秋天到時,漢朝對匈奴的戰爭結束,雖然衛青大將軍所率軍隊斬獲匈奴萬餘人,但前將軍翕侯趙信,右將軍衛尉蘇建所率的軍隊碰到了匈奴單於的軍隊,接戰一日,漢軍死傷殆盡,前將軍趙信祖上雖是胡人,可歸順漢朝已久,一直忠勇可嘉,否則也不會得到漢武帝的重用,可不知道伊稚斜究竟對趙信說了些什麽,反正結果就是趙信在伊稚斜的勸誘下,竟然置長安城的妻兒老小不顧,投降於匈奴。
  消息傳到長安城,漢武帝下令抄斬趙信全家,待兵士趕到時,卻發現趙信的兩個小兒子已經失蹤,龍顏霎時震怒,幸虧緊接而至的消息又讓他眉頭稍展。霍去病以一種近乎不顧一切,目無軍紀的態度,私自率領八百個與他一樣熱血沸騰的羽林男兒拋開大軍,私自追擊匈奴,出乎匈奴意料地深入匈奴腹地,在匈奴後方的營地殺了匈奴相國和當戶,殺死單於祖父一輩的籍若侯產,活捉單於叔父羅姑比,斬首二千零二十八人。
  霍去病一次出擊,以少勝多,竟然活捉斬殺了匈奴的四個重臣顯貴。在兩路軍士全部陣亡,一個將軍投降匈奴的戰敗陰影下越發凸現了霍去病的戰績。漢武帝龍心大悅,封霍去病為冠軍候,劃食邑一千六百戶。對衛大將軍,功過相抵,不賞不罰。
  我聽到這一切時,心中多了幾分困惑。伊稚斜既然能從長安城救走趙信的兩個兒子,應該可以直接用暗處的勢力來殺我,何必再費事請西域的殺手?
  霍去病呆呆看著一品居,上下三層,裏裏外外坐滿了人,絕大多是年輕的女子。聽著鶯聲燕語,看著彩袖翩飛,聞著各色胭脂水粉,他一臉沉默。我在一旁低頭而笑。
  他忽然一個扭頭拽著我又跳上了馬車,我嚷道:“喂!喂!冠軍候,你要請我在一品居吃飯的。”
  他沒好氣地說:“我請的是你,不是你歌舞坊裏所有的歌舞伎。”
  我笑道:“幾間園子的姑娘們一直沒有機會聚在一起維係一下感情,我有心請大家吃一頓,可請得便宜了,徒惹人笑,請得貴了,又實在心疼。難得你當時發話讓我去撿希罕之物點,我就吩咐了一品居盡全力置辦。何必那麽小氣?你這出門轉了一圈,就封了候,請我們幾百號人吃頓好的還是請的起的。”
  “出門轉了一圈?說得可真是輕描淡寫!你下次隨我一塊轉一圈,我把我所得分你一半,如何?”他緊緊盯著我。
  我避開他眼光,笑看向馬車外麵,“你要去哪裏?我可為了能多吃一點好的,特意中飯吃得很少,還有不管你去不去一品居,帳你照付。”
  他嘴角噙著絲笑,靜靜看著我,不說付也不說不付。一別多月,他和以前似乎一樣,但又似乎不一樣。我心裏有些說不清的慌亂,不自禁地往後縮了縮,背脊緊緊貼著馬車壁。
  馬車停住,他一個利落漂亮的旋身,人已經落在地上,伸手欲扶我。我笑著揚了揚下巴,避開他的手,鑽出馬車的刹那,雙手在車座上一撐,借力騰空而起,腳尖在車棚頂上輕輕一觸,人在半空,轉了一個圓圈,裙帶飛揚、袍袖舞動,輕盈地落在他麵前,得意地看著他。他笑起來,“這麽重的好勝心?不過真是漂亮。”
  車夫趕著馬車離去,我打量了下四周,我們在一個清靜的巷子中,左右兩側都是高高的圍牆,我納悶地問:“這是什麽地方?你要幹嗎?”
  他道:“翻牆進去。”我瞪大眼睛,看著他:“看這圍牆的氣派不是等閑人家,我被捉住了也就捉住了,你如今可是堂堂冠軍候。”他道:“現在是真要看你的手段了。這麽高的圍牆,我不借助工具上不去。”
  我心裏有些好奇,有些好玩,更有些興奮,嘴裏嘟囔著:“真倒黴!吃頓飯也這麽麻煩。”可手中已握住了自己平日束在腰間的一根絹帶,帶頭縛著一個滾圓的赤金珠子,看著是裝飾,實際卻另有妙用。手一揚,金珠滑過一道美麗的金色弧線,翻卷著纏在了探出圍牆一點的槐樹上。
  霍去病順著絹帶,腳幾踩牆壁已經一個利落的翻身坐在了槐樹上,我取下絹帶,纏在手腕上,手勾著槐樹樹枝,居高臨下地小心打量著院落。
  霍去病悶聲笑道:“我看你作賊做得挺開心。”
  我低聲道:“長安城中誰敢輕易打這些顯貴們的主意?反正我不用擔心自己的小命,該怎麽玩就怎麽玩,出了事情都是你支使的,你若被捉住,就更好玩了。”
  我和霍去病剛從槐樹上跳下,幾頭黑色大狗悄無聲息地撲了上來,我絹帶一揮,金珠擊向它們的腦袋,身後的霍去病忙一拽我,我身子跌入他懷中,他一手攬著我腰,一手扶住我胳膊把金珠上的力量卸去。
  我驚疑不定間,幾條狗已經到了腳邊,圍著我們打轉轉,拚命地向他搖著尾巴,我氣道:“別告訴我這是你自個的府邸。”
  他摟著我的胳膊沒有鬆勁,反倒身子緊貼著我,下巴擱在我肩頭,低低道:“不幸被你猜中了。”
  我使勁掙了下,未掙脫,他口鼻間溫暖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撫過肌膚,又是癢又是麻。他身上有一股完全不同於女兒脂粉氣的陽剛味道,象青鬆和陽光,縈繞在鼻端,我竟有些喘不過氣的感覺。身子發軟,腦袋有些暈,似乎任何招式都想不起來。
  著急失措間正想著幹脆金珠一揮,砸向他腦袋,索性把他砸暈了拉到,又猶豫著,力道控製不好,不知道會不會砸死他?他卻鬆了勁,仿若剛才他什麽都沒有幹,拖著我的手蹲下,對著幾條大狗說:“認識一下,以後別誤傷了我的人。”
  我無奈地仍由幾條狗在我身旁嗅來嗅去,側頭道:“就它們幾個能傷我,簡直笑話!你這是在侮辱我們狼。”
  他手輕拍著一隻狗的腦袋道:“如果不是我在這裏,你落地的刹那,它們不但攻擊你,而且會出聲呼叫同伴。以多取勝,這好象也是你們狼的拿手好戲。何況還有緊隨而至的人。”
  我“哼”了一聲,甩開他手,站起道:“我幹嗎偷偷摸摸來你這裏?根本不會有機會和它們鬥。”
  他口中呼哨一聲,幾條狗迅速散去。他拍了拍手,站起來看著我,帶著絲笑,似真似假地說:“我看你很喜歡晚上翻牆越戶,也許哪天你會想來看看我,先帶你熟悉熟悉路徑,免得驚動了人,你臉皮薄就不來了。”
  我臉有些燒,把絹帶係回腰間,板著臉問:“大門在哪裏?我要回去。”
  他沒有理會我,自顧在前麵慢走,“我從若羌國的王宮帶了個廚子回來,烤得一手好肉。草原上從春天跑到秋天的羊,肉質不老不嫩不肥不瘦,剛剛好,配上龜滋人的孜然,焉耆人的胡椒麵,廚師就在一旁烤,味道最好時趁熱立即吃,那個味道該怎麽形容呢?”
  我咽了口口水,臉還板著,腳卻已經隨在他身後邁了出去。漢人不流行吃烤肉,長安城羊肉的做法以燉燜為主,我實在饞得慌時也自己動手烤過,可我的手藝大概隻有我們狼才不會嫌棄。
  我蹲在炭火旁,雙手支著下巴,垂涎欲滴地盯著若羌廚師的一舉一動,那個若羌廚師年紀不過十六七,不知道是因為炭火還是我的眼神,他的臉越來越紅,頭越垂越低。
  霍去病一把把我從地上拽起,“你再盯下去,我們該吃糊肉了。”我使勁地嗅了嗅空氣中木炭和羊肉的味道,依依不舍地隨他坐回席上。
  廚師將飄著濃鬱香味的肉放在幾案上,我立即拿了一塊塞進嘴裏。霍去病吃了幾口後問:“我不在長安時你都幹了些什麽?”
  我一麵吃著一麵隨口道:“沒什麽有趣的事情,就是做做生意。哦!對了,我進了趟皇宮,看見皇上了……”
  話音未落,我頭上已經挨了一巴掌,霍去病怒道:“你發什麽瘋,跑到皇宮去幹什麽?”
  我揉著腦袋,怒嚷道:“要你管?我愛幹什麽就幹什麽!”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會,忽地問:“打地疼嗎?”
  我雙眼圓睜,瞪著他,“你讓我打一下試試!”
  沒想到他竟然真地把頭湊了過來,我又是氣又是笑,推開他的頭,“打了你,我還手疼呢!”
  他麵沉如水,盯著我問:“皇上說了些什麽?”
  我側著頭,邊想邊說:“誇了我兩句,說幸虧我出現的及時,趕走了沙盜,賞賜了我一些東西。還笑著說我以後可以常入宮去陪李夫人說說話。”
  “你對皇上什麽感覺?”
  我凝神思索了半晌後搖搖頭,霍去病問:“搖頭是什麽意思?什麽感覺都沒有?”
  我道:“怎麽可能?那樣的一個人!感覺太複雜反倒難以形容,皇上的實際年齡應該已經三十七,可看容貌象剛三十歲的人,看眼神象四十歲的人,看氣勢卻象二十歲的人,他對我們說話溫和親切風趣,可我知道那隻是他萬千語調中的一種。在他身上一切都似乎矛盾著,可又奇異地統一著。他蔑視身份地位,對李夫人的出身絲毫不在乎,因而對我也極其善待,可一方麵他又高高在上,他的尊貴威嚴不容許任何人冒犯,我回話時一直是跪著的。”說完我皺了皺眉頭。
  霍去病一聲冷哼:“明明在外麵可以站著,自己偏要跑進去跪著,活該!”
  我看他臉還板著,忍不住道:“不要擔心,李夫人就在我身邊。”
  他搖搖頭,一臉不以為然,“牡丹看膩了,也有想摘根狗尾巴草玩的時候。”
  我氣笑起來,“原來我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倒是難為你這隻……”忽驚覺話不對,忙收了口。
  他嘴角逸出絲笑,“我這隻?我這隻什麽?”
  我“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低頭吃著肉,腦袋裏卻滿是李妍當日微笑的樣子。皇上和公主早知霍去病與我是故交,唯獨她是第一次聽說我與霍去病居然還有這麽一層關係。皇上在,我不敢多看李妍,可偶爾掠過的一眼,卻總覺得那完美無缺的笑容下滿是無奈和思慮。
  霍去病問:“你想什麽呢?”我“啊”了一聲,抬頭迎上霍去病銳利的雙眸,搖搖頭,又趕在他發作前立即補道:“我在想李夫人。”
  他唇邊一絲彷若無的笑意,我在水盆裏浸浸手,拿了絹帕擦手,一麵想著那幫文人才子背後的議論。甯乘勸衛大將軍用五百金為李夫人祝壽,皇上知道後,竟然就因為這個封了甯乘為東海都尉,李夫人非同一般的榮寵可見端倪。我擱下絹帕,柔聲說:“讓衛大將軍從所得賞賜的千金中分五百金進獻給李夫人絕非李夫人的本意,那些為了討好皇帝四處營營苟苟的人,她也無可奈何。”
  霍去病一聲冷笑,“我在乎的是那五百金嗎?甯乘居然敢說什麽‘大將軍所以功未甚多,身食萬戶,三子封候,都是因為皇後。’我們出入沙場,落到外人眼中都隻是因為皇後。當初舅父也許的確是因為姨母才受到重用,但這麽多年,進出西域多次,未打一次敗仗,難道也是因為姨母?可文人的那隻筆始終不肯放過我們,司馬遷說我倨傲無禮,沉默寡言,我見了他們這幫腐儒還真不知道除了望天還能說什麽。”
  看著他幾分無奈,幾分不平的樣子,我輕聲笑著,“原來你也有無可奈何的人,我還以為你誰都不怕呢!大丈夫行事,貴在己心,管他人如何說?司馬遷說大將軍‘柔上媚主’,難道為了他一句話,衛大將軍也要學司馬遷梗著脖子和皇上說話,風骨倒是可佳,可是置全族老小於何地?而且司馬遷怎麽行事都畢竟是一介文人,皇上會生氣,可是不會提防、不會忌憚,衛大將軍卻是手握重兵,一言一行,皇上肯定都是在細察其心意,一個不小心後果可怕。”
  霍去病輕歎一聲,一言不發。看他眉頭微鎖,我心裏忽有些難受,扯了扯他衣袖,一本正經地說:“司馬遷是端方君子,你行事實在不配人家讚賞你。”
  他看著我的手道:“你這麽和我拉拉扯扯的,似乎也不是君子讚賞的行徑,不過……”他來拉我的手,“不過我喜歡。”
  我庠怒著打開他的手,他一笑收回,眉梢眼角又是飛揚之色,我心中一鬆,也抿著唇笑起來。
  人影還沒有看到,卻已聽到遠遠傳來的人語聲,“好香的烤肉,很地道的西域烤炙法,去病倒是會享受。”我一驚立即站起身,霍去病笑搖搖頭:“沒事的,是我姨父。”
  早知道就不應該來,我懊惱地道:“你姨父?皇上還是你姨父呢!是公孫將軍嗎?”
  霍去病輕頷下首,起身到屋口相迎,公孫賀和公孫敖並排走著,望到立在霍去病身後的我,一絲詫異一閃而過,快得幾乎捕捉不到。我心讚道,果然是老狐狸,功夫不是我們可比。
  晚上回到園子,心情算不上好,當然也不能說壞,我還不至於被不相幹的人影響到心情。隻是心中多了幾分悵然和警惕。
  公孫賀看到我握刀割肉的手勢時,很是詫異,問我是否在匈奴中生活過,我一時緊張,思慮不周,竟然回答了一句從沒有。公孫賀自己就是匈奴人。我的手勢嫻熟,他如何看不出來?他雖再未多問,卻顯然知道我說了假話,眼中立即對我多了幾分冷漠。現在想來,如果當時能坦然回一句曾跟著牧人生活過一段時間,反倒會什麽事情都沒有。我如此避諱反倒讓公孫賀生了疑心又瞧不起。公孫敖似乎更是不喜歡我,甚至頗有幾分不屑。
  霍去病覺察出他們二人的情緒,嘴裏什麽話都沒有說,舉止間卻對我越發好,甚至從我手中接過刀,親自替我把肉一塊塊分好,放到我麵前。從來隻有他人服侍霍去病,何曾見過霍去病服侍他人,公孫賀和公孫敖都很震驚。原本傲慢的公孫敖看到霍去病如此,也不得不對我客氣起來,把那份不喜強壓了下去。
  這幾日一到開飯時間,我就記起鮮美的烤羊肉和那個好手藝的廚子,一桌的菜肴頓時變得索然無味。霍去病如果知道我吃了他的美食,居然還貪心到琢磨著如何把那個廚子弄到自己手裏,不知道是否會罵我真是一頭貪婪的狼。
  我還在做著我的美食夢,小丫頭心硯哭著衝了進來,“坊主,您快去看看,李三公子來砸園子,我們攔不住。我還被推得跌了一跤,新上身的衣裳都扯破了。“
  她一麵說一麵撫弄著衣服的破口子,哭得越發傷心,我笑起來,給她擰了帕子擦臉,“快別哭了,不就是一套衣裳嗎?我送你一套,明天就叫裁縫來給你新做。”
  心硯破啼為笑,怯生生地說,“我要自個挑顏色。”我道:“好!說說究竟怎麽回事?”她臉上仍有驚色,“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麽,李三公子是頂溫和儒雅的人,說話和氣,給的賞賜也多,平日我們都最喜歡他來。可今日他一進園子就喝命紅姑去見他,然後說著說著就砸起了東西,把整個場子裏能砸的都砸了,我們想拉住他,他把我們都推開,一副想打人的樣子,我們就全跑掉了,現在肯定還在砸東西呢!”
  正說著,紅姑披頭散發地走了進來,我想忍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紅姑怒罵道:“你還有心情笑,再砸下去,今年大家都去喝西北風。”她一說話,亂如草窩的頭發晃來蕩去,彷如鳥兒直在裏麵鑽,連一旁的心硯都低下頭,咬著唇笑。紅姑氣得想去掐心硯,我使了個眼色,心硯趕緊一扭身跑出了屋子。
  “好了,別氣了,李公子要砸,我們能怎麽樣?別說他一身武藝,我們根本打不過,就是打得過難道我們還敢把他打出去?讓他砸吧!砸累了也就不砸了。”我拖著紅姑坐到榻上,拿了銅鏡給她瞅。她驚叫一聲,趕緊拿起梳子理頭發。
  “這輩子還沒丟這麽大人,被一個少年郎推來搡去,直罵我毒婦。問起帕子的事情,我說的確是坊主查問後告訴我是那個姑娘的,他嚷著要你去見他,我看他眼睛內全是恨意,情勢不太對,所以推脫說你出門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李公子難道知道了李夫人就是他要找的女子?這事隻有你知我知,他怎麽知道的?帕子不是都被你燒掉了嗎?”紅姑哭喪著臉,絮絮叨叨。
  “我也不知道。”我替紅姑挽著頭發,方便她編發髻,“紅姑,從今日起你要把帕子的事情徹底忘掉,這件事情從沒有發生過,以後無論任何情況下都不許再提。”我和紅姑的眼睛在鏡子中對視,她沉默了會,若無其事地說:“我已經忘了。”
  小丫頭端熱水進來,滿麵愁容,“李三公子還在砸呢!”紅姑一聽,眼睛快要滴出血的樣子。我嘻嘻笑著說:“快別心疼了,你放心,李敢砸了多少,我就要他陪多少。”紅姑不相信地說:“你還敢問他去要帳?我是不敢。他現在要是見了你,砸得肯定是你。”
  我笑道:“我幹嗎要問他去要帳?‘子不教,父之過’,李廣將軍為人中正仁義,傳聞饑餓時如果士兵沒有吃飯他都不肯先吃,得了賞賜也必與士兵共享,這樣的人還會賴帳嗎?我們隻需把帳單送到李將軍手上,他會不賠給我們?”
  紅姑想了會,臉上愁容終散,笑著點頭,“李敢上頭的兩個哥哥都英年早逝,聽說李將軍十分傷心,李敢因此對父親越發孝順,從沒有任何違逆,李將軍若知道了這事,估計李敢再大的怨氣也不能再來鬧事。玉兒,還是你聰明,打蛇打七寸。”
  我拿了胭脂給她,“待會把砸壞物品的清單多準備一份給我。”紅姑納悶地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李妍,不知你如何點了把火,竟然先燒到了我這裏,所以錢你也得給我賠一份。砸壞東西可得翻倍賠償。李將軍是個仗義疏財的人,不好意思太欺負老實人,隻能要你出了。

  (十二)
  秋天到時,漢朝對匈奴的戰爭結束,雖然衛青大將軍所率軍隊斬獲匈奴萬餘人,但前將軍翕侯趙信,右將軍衛尉蘇建所率的軍隊碰到了匈奴單於的軍隊,接戰一日,漢軍死傷殆盡,前將軍趙信祖上雖是胡人,可歸順漢朝已久,一直忠勇可嘉,否則也不會得到漢武帝的重用,可不知道伊稚斜究竟對趙信說了些什麽,反正結果就是趙信在伊稚斜的勸誘下,竟然置長安城的妻兒老小不顧,投降於匈奴。
  消息傳到長安城,漢武帝下令抄斬趙信全家,待兵士趕到時,卻發現趙信的兩個小兒子已經失蹤,龍顏霎時震怒,幸虧緊接而至的消息又讓他眉頭稍展。霍去病以一種近乎不顧一切,目無軍紀的態度,私自率領八百個與他一樣熱血沸騰的羽林男兒拋開大軍,私自追擊匈奴,出乎匈奴意料地深入匈奴腹地,在匈奴後方的營地殺了匈奴相國和當戶,殺死單於祖父一輩的籍若侯產,活捉單於叔父羅姑比,斬首二千零二十八人。
  霍去病一次出擊,以少勝多,竟然活捉斬殺了匈奴的四個重臣顯貴。在兩路軍士全部陣亡,一個將軍投降匈奴的戰敗陰影下越發凸現了霍去病的戰績。漢武帝龍心大悅,封霍去病為冠軍候,劃食邑一千六百戶。對衛大將軍,功過相抵,不賞不罰。
  我聽到這一切時,心中多了幾分困惑。伊稚斜既然能從長安城救走趙信的兩個兒子,應該可以直接用暗處的勢力來殺我,何必再費事請西域的殺手?
  霍去病呆呆看著一品居,上下三層,裏裏外外坐滿了人,絕大多是年輕的女子。聽著鶯聲燕語,看著彩袖翩飛,聞著各色胭脂水粉,他一臉沉默。我在一旁低頭而笑。
  他忽然一個扭頭拽著我又跳上了馬車,我嚷道:“喂!喂!冠軍候,你要請我在一品居吃飯的。”
  他沒好氣地說:“我請的是你,不是你歌舞坊裏所有的歌舞伎。”
  我笑道:“幾間園子的姑娘們一直沒有機會聚在一起維係一下感情,我有心請大家吃一頓,可請得便宜了,徒惹人笑,請得貴了,又實在心疼。難得你當時發話讓我去撿希罕之物點,我就吩咐了一品居盡全力置辦。何必那麽小氣?你這出門轉了一圈,就封了候,請我們幾百號人吃頓好的還是請的起的。”
  “出門轉了一圈?說得可真是輕描淡寫!你下次隨我一塊轉一圈,我把我所得分你一半,如何?”他緊緊盯著我。
  我避開他眼光,笑看向馬車外麵,“你要去哪裏?我可為了能多吃一點好的,特意中飯吃得很少,還有不管你去不去一品居,帳你照付。”
  他嘴角噙著絲笑,靜靜看著我,不說付也不說不付。一別多月,他和以前似乎一樣,但又似乎不一樣。我心裏有些說不清的慌亂,不自禁地往後縮了縮,背脊緊緊貼著馬車壁。
  馬車停住,他一個利落漂亮的旋身,人已經落在地上,伸手欲扶我。我笑著揚了揚下巴,避開他的手,鑽出馬車的刹那,雙手在車座上一撐,借力騰空而起,腳尖在車棚頂上輕輕一觸,人在半空,轉了一個圓圈,裙帶飛揚、袍袖舞動,輕盈地落在他麵前,得意地看著他。他笑起來,“這麽重的好勝心?不過真是漂亮。”
  車夫趕著馬車離去,我打量了下四周,我們在一個清靜的巷子中,左右兩側都是高高的圍牆,我納悶地問:“這是什麽地方?你要幹嗎?”
  他道:“翻牆進去。”我瞪大眼睛,看著他:“看這圍牆的氣派不是等閑人家,我被捉住了也就捉住了,你如今可是堂堂冠軍候。”他道:“現在是真要看你的手段了。這麽高的圍牆,我不借助工具上不去。”
  我心裏有些好奇,有些好玩,更有些興奮,嘴裏嘟囔著:“真倒黴!吃頓飯也這麽麻煩。”可手中已握住了自己平日束在腰間的一根絹帶,帶頭縛著一個滾圓的赤金珠子,看著是裝飾,實際卻另有妙用。手一揚,金珠滑過一道美麗的金色弧線,翻卷著纏在了探出圍牆一點的槐樹上。
  霍去病順著絹帶,腳幾踩牆壁已經一個利落的翻身坐在了槐樹上,我取下絹帶,纏在手腕上,手勾著槐樹樹枝,居高臨下地小心打量著院落。
  霍去病悶聲笑道:“我看你作賊做得挺開心。”
  我低聲道:“長安城中誰敢輕易打這些顯貴們的主意?反正我不用擔心自己的小命,該怎麽玩就怎麽玩,出了事情都是你支使的,你若被捉住,就更好玩了。”
  我和霍去病剛從槐樹上跳下,幾頭黑色大狗悄無聲息地撲了上來,我絹帶一揮,金珠擊向它們的腦袋,身後的霍去病忙一拽我,我身子跌入他懷中,他一手攬著我腰,一手扶住我胳膊把金珠上的力量卸去。
  我驚疑不定間,幾條狗已經到了腳邊,圍著我們打轉轉,拚命地向他搖著尾巴,我氣道:“別告訴我這是你自個的府邸。”
  他摟著我的胳膊沒有鬆勁,反倒身子緊貼著我,下巴擱在我肩頭,低低道:“不幸被你猜中了。”
  我使勁掙了下,未掙脫,他口鼻間溫暖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撫過肌膚,又是癢又是麻。他身上有一股完全不同於女兒脂粉氣的陽剛味道,象青鬆和陽光,縈繞在鼻端,我竟有些喘不過氣的感覺。身子發軟,腦袋有些暈,似乎任何招式都想不起來。
  著急失措間正想著幹脆金珠一揮,砸向他腦袋,索性把他砸暈了拉到,又猶豫著,力道控製不好,不知道會不會砸死他?他卻鬆了勁,仿若剛才他什麽都沒有幹,拖著我的手蹲下,對著幾條大狗說:“認識一下,以後別誤傷了我的人。”
  我無奈地仍由幾條狗在我身旁嗅來嗅去,側頭道:“就它們幾個能傷我,簡直笑話!你這是在侮辱我們狼。”
  他手輕拍著一隻狗的腦袋道:“如果不是我在這裏,你落地的刹那,它們不但攻擊你,而且會出聲呼叫同伴。以多取勝,這好象也是你們狼的拿手好戲。何況還有緊隨而至的人。”
  我“哼”了一聲,甩開他手,站起道:“我幹嗎偷偷摸摸來你這裏?根本不會有機會和它們鬥。”
  他口中呼哨一聲,幾條狗迅速散去。他拍了拍手,站起來看著我,帶著絲笑,似真似假地說:“我看你很喜歡晚上翻牆越戶,也許哪天你會想來看看我,先帶你熟悉熟悉路徑,免得驚動了人,你臉皮薄就不來了。”
  我臉有些燒,把絹帶係回腰間,板著臉問:“大門在哪裏?我要回去。”
  他沒有理會我,自顧在前麵慢走,“我從若羌國的王宮帶了個廚子回來,烤得一手好肉。草原上從春天跑到秋天的羊,肉質不老不嫩不肥不瘦,剛剛好,配上龜滋人的孜然,焉耆人的胡椒麵,廚師就在一旁烤,味道最好時趁熱立即吃,那個味道該怎麽形容呢?”
  我咽了口口水,臉還板著,腳卻已經隨在他身後邁了出去。漢人不流行吃烤肉,長安城羊肉的做法以燉燜為主,我實在饞得慌時也自己動手烤過,可我的手藝大概隻有我們狼才不會嫌棄。
  我蹲在炭火旁,雙手支著下巴,垂涎欲滴地盯著若羌廚師的一舉一動,那個若羌廚師年紀不過十六七,不知道是因為炭火還是我的眼神,他的臉越來越紅,頭越垂越低。
  霍去病一把把我從地上拽起,“你再盯下去,我們該吃糊肉了。”我使勁地嗅了嗅空氣中木炭和羊肉的味道,依依不舍地隨他坐回席上。
  廚師將飄著濃鬱香味的肉放在幾案上,我立即拿了一塊塞進嘴裏。霍去病吃了幾口後問:“我不在長安時你都幹了些什麽?”
  我一麵吃著一麵隨口道:“沒什麽有趣的事情,就是做做生意。哦!對了,我進了趟皇宮,看見皇上了……”
  話音未落,我頭上已經挨了一巴掌,霍去病怒道:“你發什麽瘋,跑到皇宮去幹什麽?”
  我揉著腦袋,怒嚷道:“要你管?我愛幹什麽就幹什麽!”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會,忽地問:“打地疼嗎?”
  我雙眼圓睜,瞪著他,“你讓我打一下試試!”
  沒想到他竟然真地把頭湊了過來,我又是氣又是笑,推開他的頭,“打了你,我還手疼呢!”
  他麵沉如水,盯著我問:“皇上說了些什麽?”
  我側著頭,邊想邊說:“誇了我兩句,說幸虧我出現的及時,趕走了沙盜,賞賜了我一些東西。還笑著說我以後可以常入宮去陪李夫人說說話。”
  “你對皇上什麽感覺?”
  我凝神思索了半晌後搖搖頭,霍去病問:“搖頭是什麽意思?什麽感覺都沒有?”
  我道:“怎麽可能?那樣的一個人!感覺太複雜反倒難以形容,皇上的實際年齡應該已經三十七,可看容貌象剛三十歲的人,看眼神象四十歲的人,看氣勢卻象二十歲的人,他對我們說話溫和親切風趣,可我知道那隻是他萬千語調中的一種。在他身上一切都似乎矛盾著,可又奇異地統一著。他蔑視身份地位,對李夫人的出身絲毫不在乎,因而對我也極其善待,可一方麵他又高高在上,他的尊貴威嚴不容許任何人冒犯,我回話時一直是跪著的。”說完我皺了皺眉頭。
  霍去病一聲冷哼:“明明在外麵可以站著,自己偏要跑進去跪著,活該!”
  我看他臉還板著,忍不住道:“不要擔心,李夫人就在我身邊。”
  他搖搖頭,一臉不以為然,“牡丹看膩了,也有想摘根狗尾巴草玩的時候。”
  我氣笑起來,“原來我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倒是難為你這隻……”忽驚覺話不對,忙收了口。
  他嘴角逸出絲笑,“我這隻?我這隻什麽?”
  我“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低頭吃著肉,腦袋裏卻滿是李妍當日微笑的樣子。皇上和公主早知霍去病與我是故交,唯獨她是第一次聽說我與霍去病居然還有這麽一層關係。皇上在,我不敢多看李妍,可偶爾掠過的一眼,卻總覺得那完美無缺的笑容下滿是無奈和思慮。
  霍去病問:“你想什麽呢?”我“啊”了一聲,抬頭迎上霍去病銳利的雙眸,搖搖頭,又趕在他發作前立即補道:“我在想李夫人。”
  他唇邊一絲彷若無的笑意,我在水盆裏浸浸手,拿了絹帕擦手,一麵想著那幫文人才子背後的議論。甯乘勸衛大將軍用五百金為李夫人祝壽,皇上知道後,竟然就因為這個封了甯乘為東海都尉,李夫人非同一般的榮寵可見端倪。我擱下絹帕,柔聲說:“讓衛大將軍從所得賞賜的千金中分五百金進獻給李夫人絕非李夫人的本意,那些為了討好皇帝四處營營苟苟的人,她也無可奈何。”
  霍去病一聲冷笑,“我在乎的是那五百金嗎?甯乘居然敢說什麽‘大將軍所以功未甚多,身食萬戶,三子封候,都是因為皇後。’我們出入沙場,落到外人眼中都隻是因為皇後。當初舅父也許的確是因為姨母才受到重用,但這麽多年,進出西域多次,未打一次敗仗,難道也是因為姨母?可文人的那隻筆始終不肯放過我們,司馬遷說我倨傲無禮,沉默寡言,我見了他們這幫腐儒還真不知道除了望天還能說什麽。”
  看著他幾分無奈,幾分不平的樣子,我輕聲笑著,“原來你也有無可奈何的人,我還以為你誰都不怕呢!大丈夫行事,貴在己心,管他人如何說?司馬遷說大將軍‘柔上媚主’,難道為了他一句話,衛大將軍也要學司馬遷梗著脖子和皇上說話,風骨倒是可佳,可是置全族老小於何地?而且司馬遷怎麽行事都畢竟是一介文人,皇上會生氣,可是不會提防、不會忌憚,衛大將軍卻是手握重兵,一言一行,皇上肯定都是在細察其心意,一個不小心後果可怕。”
  霍去病輕歎一聲,一言不發。看他眉頭微鎖,我心裏忽有些難受,扯了扯他衣袖,一本正經地說:“司馬遷是端方君子,你行事實在不配人家讚賞你。”
  他看著我的手道:“你這麽和我拉拉扯扯的,似乎也不是君子讚賞的行徑,不過……”他來拉我的手,“不過我喜歡。”
  我庠怒著打開他的手,他一笑收回,眉梢眼角又是飛揚之色,我心中一鬆,也抿著唇笑起來。
  人影還沒有看到,卻已聽到遠遠傳來的人語聲,“好香的烤肉,很地道的西域烤炙法,去病倒是會享受。”我一驚立即站起身,霍去病笑搖搖頭:“沒事的,是我姨父。”
  早知道就不應該來,我懊惱地道:“你姨父?皇上還是你姨父呢!是公孫將軍嗎?”
  霍去病輕頷下首,起身到屋口相迎,公孫賀和公孫敖並排走著,望到立在霍去病身後的我,一絲詫異一閃而過,快得幾乎捕捉不到。我心讚道,果然是老狐狸,功夫不是我們可比。
  晚上回到園子,心情算不上好,當然也不能說壞,我還不至於被不相幹的人影響到心情。隻是心中多了幾分悵然和警惕。
  公孫賀看到我握刀割肉的手勢時,很是詫異,問我是否在匈奴中生活過,我一時緊張,思慮不周,竟然回答了一句從沒有。公孫賀自己就是匈奴人。我的手勢嫻熟,他如何看不出來?他雖再未多問,卻顯然知道我說了假話,眼中立即對我多了幾分冷漠。現在想來,如果當時能坦然回一句曾跟著牧人生活過一段時間,反倒會什麽事情都沒有。我如此避諱反倒讓公孫賀生了疑心又瞧不起。公孫敖似乎更是不喜歡我,甚至頗有幾分不屑。
  霍去病覺察出他們二人的情緒,嘴裏什麽話都沒有說,舉止間卻對我越發好,甚至從我手中接過刀,親自替我把肉一塊塊分好,放到我麵前。從來隻有他人服侍霍去病,何曾見過霍去病服侍他人,公孫賀和公孫敖都很震驚。原本傲慢的公孫敖看到霍去病如此,也不得不對我客氣起來,把那份不喜強壓了下去。
  這幾日一到開飯時間,我就記起鮮美的烤羊肉和那個好手藝的廚子,一桌的菜肴頓時變得索然無味。霍去病如果知道我吃了他的美食,居然還貪心到琢磨著如何把那個廚子弄到自己手裏,不知道是否會罵我真是一頭貪婪的狼。
  我還在做著我的美食夢,小丫頭心硯哭著衝了進來,“坊主,您快去看看,李三公子來砸園子,我們攔不住。我還被推得跌了一跤,新上身的衣裳都扯破了。“
  她一麵說一麵撫弄著衣服的破口子,哭得越發傷心,我笑起來,給她擰了帕子擦臉,“快別哭了,不就是一套衣裳嗎?我送你一套,明天就叫裁縫來給你新做。”
  心硯破啼為笑,怯生生地說,“我要自個挑顏色。”我道:“好!說說究竟怎麽回事?”她臉上仍有驚色,“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麽,李三公子是頂溫和儒雅的人,說話和氣,給的賞賜也多,平日我們都最喜歡他來。可今日他一進園子就喝命紅姑去見他,然後說著說著就砸起了東西,把整個場子裏能砸的都砸了,我們想拉住他,他把我們都推開,一副想打人的樣子,我們就全跑掉了,現在肯定還在砸東西呢!”
  正說著,紅姑披頭散發地走了進來,我想忍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紅姑怒罵道:“你還有心情笑,再砸下去,今年大家都去喝西北風。”她一說話,亂如草窩的頭發晃來蕩去,彷如鳥兒直在裏麵鑽,連一旁的心硯都低下頭,咬著唇笑。紅姑氣得想去掐心硯,我使了個眼色,心硯趕緊一扭身跑出了屋子。
  “好了,別氣了,李公子要砸,我們能怎麽樣?別說他一身武藝,我們根本打不過,就是打得過難道我們還敢把他打出去?讓他砸吧!砸累了也就不砸了。”我拖著紅姑坐到榻上,拿了銅鏡給她瞅。她驚叫一聲,趕緊拿起梳子理頭發。
  “這輩子還沒丟這麽大人,被一個少年郎推來搡去,直罵我毒婦。問起帕子的事情,我說的確是坊主查問後告訴我是那個姑娘的,他嚷著要你去見他,我看他眼睛內全是恨意,情勢不太對,所以推脫說你出門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李公子難道知道了李夫人就是他要找的女子?這事隻有你知我知,他怎麽知道的?帕子不是都被你燒掉了嗎?”紅姑哭喪著臉,絮絮叨叨。
  “我也不知道。”我替紅姑挽著頭發,方便她編發髻,“紅姑,從今日起你要把帕子的事情徹底忘掉,這件事情從沒有發生過,以後無論任何情況下都不許再提。”我和紅姑的眼睛在鏡子中對視,她沉默了會,若無其事地說:“我已經忘了。”
  小丫頭端熱水進來,滿麵愁容,“李三公子還在砸呢!”紅姑一聽,眼睛快要滴出血的樣子。我嘻嘻笑著說:“快別心疼了,你放心,李敢砸了多少,我就要他陪多少。”紅姑不相信地說:“你還敢問他去要帳?我是不敢。他現在要是見了你,砸得肯定是你。”
  我笑道:“我幹嗎要問他去要帳?‘子不教,父之過’,李廣將軍為人中正仁義,傳聞饑餓時如果士兵沒有吃飯他都不肯先吃,得了賞賜也必與士兵共享,這樣的人還會賴帳嗎?我們隻需把帳單送到李將軍手上,他會不賠給我們?”
  紅姑想了會,臉上愁容終散,笑著點頭,“李敢上頭的兩個哥哥都英年早逝,聽說李將軍十分傷心,李敢因此對父親越發孝順,從沒有任何違逆,李將軍若知道了這事,估計李敢再大的怨氣也不能再來鬧事。玉兒,還是你聰明,打蛇打七寸。”
  我拿了胭脂給她,“待會把砸壞物品的清單多準備一份給我。”紅姑納悶地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李妍,不知你如何點了把火,竟然先燒到了我這裏,所以錢你也得給我賠一份。砸壞東西可得翻倍賠償。李將軍是個仗義疏財的人,不好意思太欺負老實人,隻能要你出了。

  (十三)
  大年初一樂嗬嗬?樂個鬼!我憋著一肚子的氣。爺爺看我眉頭攢在一起,疑惑地看向小風,小風搖頭,表示一無所知。我坐了半日實在坐不下去,跳起來,給爺爺行了個禮後衝向了竹館。
  我第一次用腳踹了竹館的門,“砰”的一聲大響,院門敞開。我還未出聲,屋子裏九爺帶著笑意的聲音:“是小玉嗎?”
  他的聲音彷佛最好的去火藥,我一腔躥得正旺的氣焰,瞬間熄滅。輕歎口氣,放緩腳步,溫柔地推開了屋門。
  九爺坐在桌前,手中握著一杆竹子在雕東西,我站在門口看著他,他放下手中的竹子和小刀,扭頭看向我,“怎麽不坐呢?”
  我走到他身側的椅子上坐下,低頭盯著桌子一言不發,九爺問:“你在生氣嗎?”
  我繼續保持沉默,他道:“看來不是生氣了,年可過得好?昨日晚上天照硬拖著我和他們一塊……”
  我皺著眉頭恨恨地瞪著桌子,他卻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從入席講到開席,從開席講到敬酒,從敬酒講到喝醉,從……
  我從沒有見過他這麽健談,側頭看著他問:“我在生氣,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你應該關心地問‘你為什麽生氣?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
  他一臉無辜的樣子,忍著笑意,“哦!你為什麽生氣?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
  我又惱又無奈地長歎口氣,身子軟軟地趴在桌上,他怎麽如此不解風情呢?我究竟看上他什麽?脾氣古怪,表麵上溫和易近,實際卻拒人千裏。雖然知識淵博,懂得不少,可我又不是想嫁給書。身份還有些詭秘,貌似大漢子民,卻似乎做著背叛大漢的事情,……我腦子中拚命地想著他的壞處。
  他一臉無可奈何和茫然,“我問了,可你不回答,我接著該怎麽辦?”我惱怒地砸了砸桌子,“一點誠意都沒有!不如不問。你接著說你過年的趣事吧!”
  屋子陷入沉寂中,半晌都無一絲聲音,我心裏忽然有些緊張,他不會生我氣了吧?正想抬頭看他,眼前攤開的手掌中,一副鑲金的碧玉耳墜,“不知道這個算不算是有點誠意?”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把耳墜子拿起。金色為沙,碧色為水,竟然是個臥在黃沙中的小小月牙泉。難得的是化用了我的名字,卻又很有意義。漫漫黃沙旁初相見,瀲瀲碧波前不打不相識。能把這麽小的玩藝打造得如此靈動精致,打造師傅的手藝也是罕見。
  我看了一會,不聲不響地戴在耳朵上,板著臉說:“馬馬虎虎,難得你這麽大方,我就姑且不生氣了。”
  我一本正經地說著,可唇邊的笑再也難抑製,話還未完,笑意已經蕩了出來,眼睛快樂地眯成了月牙。他本來看著我的眼睛忽掠過一絲黯然,匆匆移開視線。
  石雨在外稟報了一聲,端著托盤進來。我看著麵前的碗,低聲道:“你沒叫我,我還以為你說話不算話,故意忘記了呢!”
  九爺半晌沒有說話,最後聲音小到幾乎無地說了句:“怎麽會忘呢?不管怎麽樣,今天都總是要你開開心心的。”我一麵撥拉著碗中的壽麵,一麵含糊不清地小聲嘀咕了句,“開不開心全在你。”
  吃完壽麵,九爺一麵陪我說話,一麵又拿起了桌上的竹子和薄如柳葉的小刀,我看了會問:“你是要做一根笛子嗎?”
  九爺“嗯”了一聲,“這杆竹子是下麵人特地從九嶷山帶回來,在山石背陰處長了十年,質地密實,不論氣候如何變化,音質都不會受影響。它有一個很美麗的名字,叫‘湘妃竹”,音色也比一般竹子更多了一份清麗悠揚。”
  我忙湊上去細看,“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娥皇女英竹?是呀!這些點點斑痕可不就像眼淚嗎?看著古樸大氣,真是漂亮!”
  九爺身子僵了一下後,不著痕跡地與我拉開了距離,笑道:“我手頭笛子很多。這次主要是看材質難得,怕寶物蒙塵,一時手癢才自己動手,你若喜歡,做好後就給你吧!”
  我嘻嘻笑道:“我可是個有東西收就不會拒絕的人。”
  九爺笑搖了下頭,沒有說話。
  我出石府時,恰好撞上了慎行和天照。我彎身行禮,“祝石二哥、石三哥新年身體康健,萬事順意!”
  兩人都向我回了一禮,慎行目光在我耳朵上停留了一瞬,麵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天照卻是盯著看了一會,忽地笑道:“九爺費了那麽多功夫,原來是給你的新年禮。”
  我聽他話中有話, 不自禁地摸了下耳墜子,順著他的話意問:“此話怎講?九爺費了什麽功夫?”
  天照笑說:“九爺幼時雖專門學過玉石製作,可畢竟不是日日練習,這次打磨的又是精巧小件,為了這東西九爺專門又跟著老師傅學了一段日子,可是浪費了不少上好玉石。九爺在這些手藝活上很有些天賦,從兵器到日常所用陶器,無不上手就會,可看了他做東西,我才知道天下最麻煩的竟是女子首飾。”
  我呆了一會,喃喃問:“你說這是九爺親手做的?”
  天照笑而未語,向我微欠了下身子後與慎行離去,我卻站在原地怔怔發呆。
  “我不知道我今年究竟多大。李妍已有身孕,都快要有孩子了,我卻還在這裏飄來蕩去,七上八下。如果沒有合適的人,我不一定要嫁人,可如果有合適的人,我卻一定要抓住。屬於自己快樂和幸福如果抓不住,阿爹知道後肯定會氣得罵我是傻子。我是傻子嗎?我當然不是,我是又聰慧又機敏又漂亮又可愛的金玉,所以即使你是浮雲,我也要挽住你。你是喜歡我的,對嗎?你曾說過你和我是不同的人,我把你喜歡看的書都認真學了,我覺得我可以做和你同樣的人。如果你想做大鵬,我願意做風,陪你扶搖直上;如果你隻願做糊裏糊塗的蝴蝶,那我也可以做一隻傻蝴蝶;如果你羨慕的是一頭青驢西出函穀關,從此蹤跡杳然,那我們可以買幾匹馬,跑得比老子更快,消失得更徹底;幸虧你不喜歡孔老夫子,我雖然尊敬此人,但卻不喜他,不過即使你真喜歡他,我們也可以老老實實做人……”
  我用力咬著毛筆杆子,皺著眉頭看著幾案上的絹布。我是在給自己打氣的,怎麽卻越寫心越虛?我心裏默默對自己說了好幾遍,他是喜歡我的,是喜歡我的……,再不敢多寫,在帕角注明日期:元狩元年正月初一,寫好後匆匆收起了絹帕。
  我搖了好一會,簽筒方掉出一根簽,霍去病剛欲伸手撿,我已緊緊握在手中,他問:“你求問的是什麽?”我搖搖頭:“不告訴你。”
  他“哼”了一聲:“你能問什麽?不是生意就是姻緣,現在生意一切在你自己掌控中,你的性格豈會再去問別人,唯有姻緣了。”我硬聲辯道:“才不是呢!”
  一旁的解簽先生一直留神地看著我們,看我們向他走過去,立即站起來,我猛然停下腳步,握著簽轉身走開。霍去病笑問:“怎麽又不問了?”
  我握著手中的竹簽,走了好一會,突然一揚手將竹簽扔到了路旁的草叢中,“不問了,能解他人命運卻解不了自己命運。就是我們這一樁生意,他看你穿著非同一般,肯定是想著說出個明堂後大進一筆,卻為何不替自己測一下是否能做成呢?”
  霍去病含笑道:“倒是還知道懸崖勒馬,看來還沒有急糊塗。”
  現在想來也覺得自己有些荒唐,可當時一看到牌匾上寫的“解姻緣”,腿就不受控製地走了進去,病急亂投醫。心很虛,麵上卻依舊理直氣壯,“我不過是看著新鮮,進去玩玩。”
  霍去病笑瞟了我一眼,一副懶得和我爭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的樣子。
  一陣風過,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真香!什麽花?”
  霍去病道:“槐花。”
  我側頭看向他,“叫我出來幹嗎?難道就是爬山?”
  他邊走邊道:“沒什麽事情,就不能叫你出來了嗎?隨便走走,隨便逛逛,你看頭頂的槐花……”
  他後麵說什麽我全沒有聽到,我全副心神都盯著前麵的馬車,霍去病側頭看向我,又順著我的眼光看向馬車,馬車停在一個莊園前。我朝他陪笑道:“我突然有些事情,要先行一步。”
  他一把抓住我:“不許走!”
  我用力拽開他的手,“改日我去找你,再給你賠禮道歉。”話還未說完,人已經飄向了馬車,他在身後叫道:“小玉!”
  我頭未回,徑直向前,落在了馬車旁,趕車的秦力握鞭的手猛然一緊,看是我又立即鬆下來,笑著點了下頭。我敲了敲馬車壁,九爺掀開簾子,看是我,含笑問:“你怎麽在城外?”
  我躬身替他打著簾子,“你不是也在郊外嗎?”說完疑惑地看向秦力,九爺看到我的表情,笑著說:“祖母姓石,單名一個青字,這園子取名‘青園’,是祖父年輕時特意為祖母蓋的,我不願改動任何格局,所以不方便輪椅進出。”
  我側頭望著園子,心頭很是羨慕,這位老爺子竟然癡情至此。我當年還納悶為什麽明明姓孟,卻將自己的生意命名為石舫,而且石舫所有收養的孤兒都會姓石,今日才明白,原來這是他心愛女子的姓。
  九爺從車裏拿了一個拐杖出來,是以前我在他書房角落見過的。他撐著拐杖立在地上,一個拐杖本應該讓他看著笨拙,可那根精致的拐杖隱在他的廣袖寬袍間讓人絲毫沒有突兀的感覺。反倒是我因為第一次看見他站立的樣子,人有些癡傻,呆呆地凝視著他。
  他自嘲地一笑,“可是看著有些怪異?”我忙搖頭,拚命搖頭,“不是的,是……是……是好看!”
  他看向我,我急道:“難道從來沒有人告訴你,你給人是什麽感覺嗎?你……你……一舉一動都很……”我越急越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他,可又怕他因為我剛才一直看著他誤會我,話說得幾次險些咬到舌頭。
  他伸手替我捋了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凝視著我,極其溫柔地說:“玉兒,不要說了,我懂得你的意思。”
  我朝他笑起來,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到霍去病依舊站在原地,遠遠看著我們。我的心說不清楚地一澀,忙移開了視線。
  九爺扶著拐杖而行,“祖父因為此山多溫泉,所以特地選在這裏蓋了一個園子。”我慢走在他身側,笑問:“你是特地來泡溫泉的嗎?”
  他回道:“是,溫泉有助於我腿上的血脈運行。”我偷偷瞟了眼他的腿,可惜隱在袍子下,無法知道究竟什麽病。但看他行走,似乎不算費力。
  進門前,我下意識地又側頭看向遠處,霍去病身形仍舊一動未動。暮春時節,頭頂的槐花正是最後的繁密,一樹壓雪的白。風過時,花瓣紛紛飄落,漫天飛雪中,一向喜潔的他卻紋絲不動,任由花瓣落在頭上,落在錦袍上。
  鴛鴦藤開始打花骨朵,一個個嬌嫩的白在綠葉間和我玩著“躲貓貓”,我要很細心才能發現新加入的它們藏在哪裏,昨天是九朵,今天就十五朵,我又數了一遍,確定沒有錯,按照這個速度,再過一段時間,我就會數不清了。
  我站在藤架前,嘴裏喃喃說:“我可是捉了無數條蚯蚓,初春又專門施了牛糞,你們今年一定要爭氣呀!要開得最多,最美!”
  鴛鴦藤的葉片在風中輕輕顫動,似乎回應著我的請求。“等你們開到最美時,我就帶他來見你們。”輕輕親了一片新長出的葉子,“你們努力,我也努力!”
  我進竹館時,隻看到天照坐在桌前抄寫東西。我詫異地指了指院子中空著的輪椅問:“九爺呢?出門了嗎?”
  天照笑道:“去蘭屋看小風的爺爺了。”
  我點了下頭,看著輪椅,依舊有些納悶。
  天照放下筆,走到我身側,看著輪椅道:“九爺一條腿完全用不上力,另一條腿還能用力,拄著拐杖雖說走不遠,但日常多動動對身體還是比坐在輪椅上好。”
  我“嗯”了一聲,天照沉默了一會,接著道:“小時候,九爺雖然腿腳不方便,卻也愛動,對什麽都好奇新鮮,總喜歡跟在我們身後玩,可我們那時候不懂事,總覺得帶著他幹什麽都不方便,做什麽都要等著他,所以表麵上不敢違逆他,可背地裏卻總是商量著能甩掉他就甩掉他,甚至為誰出的主意最高明而得意,我就是自以為最聰明的那個。九爺慢慢明白了我們的心思,人開始變得沉默,開始花更多的時間在書籍上,因為也許隻有這些沉默的朋友才不會嫌棄他。有一次九爺背著老太爺,獨自一人拄著拐杖出門,到天黑人都沒回來。老太爺急得把我們一個個都痛罵了一遍,罰我們跪在青石地上。後來九爺回來時身上的衣服被撕裂,臉上烏青,頭上手上都是血。問他發生了什麽,他卻一句不說,隻說是自己不小心,然後求老太爺讓我們都起來。”
  天照凝視著輪椅沉重地歎了口氣,我沉默不語,酸楚心疼,種種情緒在心中翻騰。
  “那一次我們心裏真正感到愧疚,大哥把長安城的小混混一個個敲打了一遍才問出原由。原來九爺看到《墨子》上對兵器製造的論述,就上街去看鐵匠打鐵,那些和我們一樣不懂事的頑童跟在九爺身後唱‘一個拐子,三條腿,扭一扭,擺一擺,人家一步他十步,討個媳婦歪歪嘴。’邊唱還邊學九爺走路,惹得眾人大笑。九爺和他們大打了一架,吃虧的自然是九爺,被打了頭破血流。大哥氣得和那些唱歌的孩子都打了一架。我們都想帶九爺出去玩,可九爺從此卻再不在人前用拐杖。”
  “一個拐子,三條腿。扭一扭,擺一擺,人家一步他十步,討個媳婦歪歪嘴。”誰說“人之初,性本善”呢?看來還是荀子的“人之初,性本惡”更有些道理。我現在明白為什麽那根拐杖放在書架的角落裏,也明白為什麽雖然放在角落裏卻一點灰塵也沒有。他是醫者,自然明白適量運動對自己身體的好處,可那首歌謠和眾人無情的譏笑卻讓他隻在無人時才願意用拐杖。
  天照側頭看著我問:“你會埋怨我們嗎?”
  “有些!不過九爺自己都不計較,我也隻能算了,否則……”我哼了一聲,笑看向天照。
  天照笑道,“玉兒,你的性格可真是隻認準自己心頭的一杆秤,別的是是非非都不理會。”
  我微揚著下巴問:“我隻要自己過得好,自己關心的人過得好,別的人我不會無緣無故地傷害,難道這有錯嗎?”
  天照忙道:“沒錯,沒錯!你可別誤會我的話。我們哥三感激你還來不及呢!九爺去了趟青園,回來後居然不再避諱外人地用拐杖,你不知道連二哥那麽鎮靜的人看到九爺再在我們麵前用拐杖,眼睛都有些紅。九爺這麽多年的心結,我們心上的一塊大石,總算因你化解了。”
  我臉有些燙,垂目看著地麵,低聲罵道:“好個秦力,看著老實巴交的,嘴巴卻一點不牢靠。”
  天照“哈哈”大笑起來,“他可不止不牢靠!你若看了他學著你一臉傾慕地呆看著九爺的樣子,就知道沒有把這樣的人才招進你的歌舞坊可真是浪費!我們幾個當時樂得腳發軟,大哥更是笑得沒控製好力道,居然把一張桌子給拍裂了。”
  “你說什麽?你有膽子再說一遍!”我插著腰,跳著腳吼道。
  天照還未回答,正拄著拐杖進院子的九爺笑問:“什麽要再說一遍?”
  我狠狠瞪了一眼天照,跑到九爺身邊道:“秦力不是個好東西,你要好好罰他,或者你索性把他交給我,我來整治他。”
  九爺看了眼天照問:“秦力幾時得罪了你?”
  天照滿臉愁苦,哀求地望著我,我支支吾吾了半晌,自己卻不好意思說出原由,隻能無賴地道:“得罪不需要理由,反正就是得罪我了。”
  九爺走到輪椅旁坐下,天照忙擰了帕子來,九爺擦了擦額頭的汗道:“罰他給你做一個月的車夫,由著你處置。”
  我得意地笑看向天照,九爺又來了句:“大哥,二哥,三哥最近也是太閑了,我看藍田那邊的玉石場倒是挺需要一個人長期駐守在那裏看管,三哥覺得誰去比較好?”
  天照臉越發垮了下來,一臉誠懇地對九爺道:“大嫂剛生了個兒子,大哥樂得一步都不願離開,二哥為了照顧大哥,把大哥手頭的事情接了一部分過來做,我最近正打算把長安城所有生意曆年來的帳務清查一遍,再加上我們還要教導小風,小雨他們,天地可鑒,日月作證,山河為誓,其實我們真不閑!”
  我手扶著九爺的輪椅背,低頭悶笑,九爺輕歎:“聽上去倒的確好象不閑。”
  天照忙道:“確實不閑!我們隻是極其、極其、極其偶爾在一起飲了次茶、聊了個天、聽了個故事而已,以後再不會發生此類事情,我們肯定忙得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
  頭先光顧著樂,竟然沒有聽出九爺的話外話,這會子天照的話說完,我猛然明白九爺已經猜到天照他們幹了些什麽,心裏透著些羞、透著些喜、透著些甜,靜靜立在九爺身旁。
  謹言大跨步地奔進院子,看到我立即臉上一個燦爛的笑,陰陽怪氣地道:“玉兒怎麽也在?來看九爺的?”
  天照幾步跑到他身旁,推著他往外走,“昨天剛到的香料你還沒有驗收完,這事緩不得……”
  謹言的聲音從院外傳來:“沒有呀!你不是說……你別捂……啊?……什麽……藍田?……哦!……”幾聲後謹言的聲音已完全不可聞,隻聽到天照說:“九爺,那些沒譽抄完的舊帳我明天再接著弄,今日還有些事情急著辦,先回去了。”說完隻聽到腳步飛快,不一會院外已經靜悄悄。
  我心中七上八下,甜蜜中帶著尷尬,不知道說些什麽,九爺卻仿若未發生任何事情,推著輪椅進了屋子,“湘妃竹的笛子已經做好了,紋理自然雅致,再雕刻裝飾反倒畫蛇添足,我也就偷了回懶,你看看可滿意?”
  我伸手接過笛子,“我可不懂這些,你若說好那肯定就是好了。”
  九爺笑道:“你園子裏住著一個名滿天下的宮廷樂師,多少人想拜師都不可得,你不趁著機會向他討教一二?”
  提起李延年,不禁想起李廣利,我眉頭皺了皺,九爺問:“怎麽了?”
  我歎了口氣:“想到李廣利此人,隻能感歎‘龍生九子,個個不同’。”
  九爺笑說:“你操心太多,若真煩把他轟出去也就完事了。”
  我淺笑未語,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為了你,真要轟他我還舍不得。九爺輕輕咳嗽了一聲,“你最近歌舞坊的生意擴張得很快,我還聽下頭人說你做了娼妓坊的生意,這是名麵的,你暗中……還做了其他生意,為什麽?你若隻是想賺錢,不妨作些其它生意,你如今這樣走得有些急促和過了。”
  我一驚後,心中又是喜,自以為不可能被人知道的事情卻還是沒有瞞過他,除非……除非他一直密切地留意著我的舉動,訥訥道:“我自有我的打算和計較。”
  他默默發了會呆,忽地問:“玉兒,知道我為什麽一直盡力不在外麵用拐杖行走嗎?沒有特殊情形,我都隻願坐輪椅,而且一直刻意讓眾人以為我的身體很差,就是天照他們也以為我弱得根本難以走遠,身體還經常不妥當。我的確腿有殘疾,身體也的確內弱,可卻沒有我表現出來的那麽嚴重。”
  我愣了好一會,難道不是天照他們所說的那個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幼時的自卑?“為什麽?你是故意做給誰看得嗎?”
  九爺輕點下頭,“做給皇上看的。我的母親是竇太後的侄孫女,幼時常常進宮玩耍,當年皇上和母親也算感情不錯的表兄妹。所以竇太後在世時,石舫和竇氏一直走得很近。竇氏敗落後,皇上對石舫盤根糾錯的勢力很是忌憚。父親和母親過世後,偌大一個石舫落在了我手中,如果不是因為我是個病秧子,一副苟延殘喘的樣子,石舫的生意又在我手中一點點沒落,石舫在長安城肯定逃不過徹底覆滅的命運。”
  他第一次主動提及一點身世,我聽得怔怔發呆,當年他才多大?竟然要以稚齡擔負起眾多人的性命,與漢朝的皇帝周旋。而且他隻說了家族中和漢朝的關係,和西域的關係呢?那邊他又肩負著什麽?這一路行來,他究竟承受了多少?
  他凝視著我,慢慢道:“玉兒,當今皇上心思深沉機敏,行事果斷狠辣,必要時是一個除對自己外的任何人都能下殺手的人。不要做觸犯天家的事情。你在長安城怎麽和別的商家爭鬥,我都可以……但……”他吞下了已到嘴邊的話,隻語重心長地說:“玉兒,行事務必三思。”

  (十四)
  “啪”地一聲,我把筷子扔到了桌上,“這是幹什麽?好好的饃饃,為什麽要亂放東西?”
  紅姑瞟了我一眼,繼續吃著手中的饃饃,“用槐花蒸的饃吃著香,是我特意吩咐廚房做的。前段日子看到我用槐花煮茶發了通脾氣,今日好好的饃饃又惹了你,槐花究竟哪裏犯了你忌諱,一見它你就火冒三丈?”
  我悶悶坐著,紅姑自顧吃飯,不再理會我。
  不是槐花犯了我忌諱,而是我一直不願意再想起那個立在槐花下的人。
  躺了好久卻一直無法入睡,索性披衣起來,摸黑拉開門。點點星光下,隻見一個黑黢黢人影立在鴛鴦藤架下,心唬得一跳,又立即認出是誰,一時竟然沒有一句合適的話可說。
  霍去病轉身靜靜地看著我,半晌後忽地說:“你言而無信,既說了改日來找我,可到現在也沒有找過我。”
  我走到他身前,沉默了會,仍然想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說,眼睛看向鴛鴦藤,一朵花兒正羞怯怯地半打開了皎潔的花瓣,驚喜下,忘形地叫道:“你看!那朵花開了,今年的第一朵花。”
  霍去病側頭看向花,“看來我是第一個看到它開花的人。”
  我深吸了口氣,“很香,你聞到了嗎?”
  霍去病道:“去年人在西域錯過了它們,它們倒是知情識趣,今年的第一朵花就是為我綻放。”
  我笑道:“沒見過你這麽自大的人,連花都是為你綻放!不過是恰好趕上了而已。”
  霍去病凝視著花,一臉若有所思,“一個‘恰好趕上’才最難求,有些事情如果早一步,一切都會不一樣。”
  “一,二,三……”我頭埋在花葉間,一個一個點著花骨朵,霍去病嚇得駭笑,“你不是打算把這麽多花蕾都數一遍吧?”
  我點了一會,笑著放棄了,“就是要點不清,我才高興,證明它們很努力地開花了。”
  霍去病問:“為什麽叫它們金銀花?銀色好理解,是現在看到的白,可金色呢?”我笑道:“現在賣個關子,不告訴你,再過段日子你來看花就明白了。”霍去病笑起來:“我就當這是個邀請了,一定趕赴美人約。”我“啊”了一聲,懊惱地說:“你這個人……”
  他忽地拽著我胳膊,向外行去,“今夜繁星滿天,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我猶豫了下,看他興致高昂,心下不忍拒絕,遂默默地隨他而行。
  因為上林苑沒有修築宮牆,視線所及,氣勢開闊雄偉。我看著前麵的宮闕起伏,千門萬戶,嗓子發幹,咽了口口水道:“上林苑中有三十六座宮殿,我們要去哪個?”
  霍去病笑道:“膽子還算大,沒有被嚇跑。”我沒好氣地說:“要死也拖著你墊背。”他眼睛在我臉上瞟了一圈,“這算不算同生共死,不離不棄?”我冷笑兩聲,不理會他的瘋言瘋語。
  “我們去神明台,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築,到台頂可以俯瞰到整個上林苑和大半個長安城。躺在那裏看星星的感覺不會比你在沙漠中看星星差。整個長安城隻有未央宮的前殿比它高,可惜那是皇上起居的地方,戒備森嚴,晚上去不了。”
  一覽無餘的視野?毫無阻礙的視線?我心立動。他領著我翻牆走簷,一路安全地到了神明台,因為一無人住,二無珍寶,這裏沒有衛兵守衛,隻有偶爾巡邏經過的兵士,
  我和霍去病在黑暗中一層層地爬著樓梯,人未到頂,忽隱隱聽到上麵傳來一兩句人語聲。我們倆都立即停了腳步,霍去病低聲罵道:“這是哪個混帳?”
  我側頭而笑:“隻準你來,還不準別人也來風雅一回?既然有人,我們回吧!”霍去病卻道:“你找個地方躲一躲,我去看看究竟是哪個混帳,轟了他走。”我欲拽他,他卻已幾個縱身上去了。
  真是個霸王!難怪長安城中的人都不敢得罪他。我四處打量了下,正想著待會索性躲到窗外去,霍去病又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我身邊,拖著我的手就往下走,我納悶地問:“誰在上麵,竟然讓你這麽快又下來了?”他淡淡說:“皇上。”
  我捂著嘴笑起來,低低道:“原來是皇帝那個混帳。”他雖是警告地瞪了我一眼,板著的臉卻帶出一絲笑意。我一拽他手,向上行去,“我們去看看。”
  “有什麽好看的?被捉住了,我可不管你。”霍去病身子不動地道。我搖了搖他的胳膊,輕聲央求,“皇帝的壁角可不是那麽容易聽到,我們去聽聽。何況他正……留意不到我們的。”霍去病看了我一瞬,輕歎口氣,一言不發地拖著我向上行去。
  果然如我所猜,李妍也在這裏。滿天星光下,李妍正坐在劉徹腿上,劉徹用披風把李妍圍了個嚴嚴實實,自己卻隨便地坐在地麵上。兩人依偎在一起,半晌一句話都未說。
  霍去病緊貼著我耳朵道:“沒有壁角可聽,待會倒說不定有春……戲……看。”我狠狠掐了他一下,他一把攬住我,猛地咬在了我耳朵上。兩人身體緊貼在一起,我想叫不敢叫,欲掙不敢掙,摸索著去握他的手,他本以為我又會使什麽花招,手雖讓我握住,卻是充滿力量和戒備。結果我隻是握著他的手輕輕搖了搖,他靜了一瞬,手上的勁力忽然撤去,溫柔地親了下我的耳垂,放開了我。我輕輕一顫,身子酥麻,一瞬間竟有些無力。反應過來時,剛想再報複他,忽聽劉徹柔聲說:“未央宮前殿比這個更高,等你生產後,身子便利時,我們去那上麵看整個長安城。”
  我忙凝神聽李妍如何回答,“未央宮前殿是百官參拜夫君的地方,妾身不去。”李妍和劉徹私下間居然彷若民間夫妻,不是皇上,而是夫君,不是臣妾,而是妾身。緊站在我身後的霍去病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我輕輕握了下他的手。
  劉徹哈哈大笑,“我說能去就是能去,誰敢亂說?”李妍摟著劉徹脖子,親了劉徹一下:“皇上偷偷帶臣妾來這裏眺望遠景,仰看星星,臣妾已很開心。最重要的是這裏就我們兩個人,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啊!不對,還有我們的孩子,是我們一家子在這裏,妾身已經心滿意足。皇上能想著哄臣妾開心,那臣妾絕不要因臣妾讓皇上皺眉頭。上前殿的屋頂對我們的確不是什麽大事情,可萬一落在他人眼中,隻怕又會對皇上進言,皇上雖不在意,可總會有些不悅。我不要你不開心,就如你希望我能常常笑一樣。”劉徹沉默了好一會方道:“此心同彼心。”說完把李妍緊緊擁入了懷中。
  李妍呀李妍,這樣一個男子近乎毫無顧忌地寵著你,你的心可守得住?真情假戲,假戲真情,我是眼睛已經花了,你自己可分得清楚?你究竟是在步步為營地打這場戰爭,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步步淪陷?
  我有心想再聽一會,想到霍去病,卻覺得罷了,拽了拽他的手示意我們走。兩人剛轉身,卻不知道我的裙裾在哪裏勾了一下,隻聽“嘶”的一聲,布帛裂開的聲音在寂靜中份外清脆。
  劉徹怒喝道:“誰?”
   我慌亂內疚地看向霍去病,他向我搖搖頭,示意不必擔心,一切有他。一轉身拉著我走上了台子。
  “臣想著今夜倒是個看星星的好時候,沒想到一時不謀而合,卻打擾了皇上和娘娘的雅興。皇上一個侍衛都沒帶,恐怕也是溜進來的吧?”霍去病一麵向劉徹行禮,一麵笑道。
  他對偷進宮廷的事情渾不在乎,說得好象隻是不小心大家路邊偶遇,劉徹似乎頗有幾分無奈,但又幾分讚賞,掃了眼跪在地上的我,含笑道:“朕還沒審你,你倒先來查問朕。我們的不謀而合好象不止你小子說的那兩點,都起來吧!”
  我重重磕了個頭後,隨在霍去病身後站起。劉徹放開李妍,李妍起身後下死眼地盯了我一下,低垂目光看向地麵。我心中輕歎一聲,盤算著如何尋個機會向李妍解釋。
  劉徹對我道:“既然是來賞星看景的,就不要老是低著頭,大大方方地該幹什麽就幹什麽,聽聞你是在西域長大的,也該有幾分豪爽。”我低頭恭敬地道:“是!”說完扭頭看向遠處,其實景物卻無一入眼。
  李妍溫柔地說:“皇上,我們景致已看過,現在夜也深了,臣妾身子覺得有些乏。”劉徹看了眼李妍隆起的腹部,忙站起來,“是該回去了,這裏留給你們。”笑瞟了眼霍去病,提起擱在地上的羊皮燈籠,扶住李妍向台階行去。
  霍去病和我跪送,劉徹走到台階口時,忽地回頭對霍去病笑道:“今晚上放過你,過幾日你給朕把事情交待清楚了。”霍去病笑回道:“臣遵旨。”
  李妍忽道:“過幾日要在太液池賞荷,臣妾想命金玉同去,陪臣妾說話解個悶。”劉徹頷首準可,我忙磕頭道:“民女謹遵娘娘旨意。”
  劉徹和李妍的身影消失在台階下,“起來吧!”霍去病拉著我站起來,“你見了皇上居然這個樣子,比兔子見了老虎還溫順。”
  我走到台沿,趴在欄杆上,“那你說我見了皇上該如何?難道侃侃而談?”霍去病趴在我身側道:“這個樣子好,宮裏到處都是溫柔婉轉,低眉順眼的女子,皇上早膩煩了。象李夫人這樣的,不失女子溫柔,骨子裏卻多了幾分不羈野性更能栓住皇上的心。”
  “你剛才還好吧?”我細看著他的神色,霍去病無所謂地笑笑:“整日在宮廷裏出出進進,皇上行事又是經常全憑一己之心,不是沒見過皇上和後妃親昵,倒是你這還未出閣的姑娘看到……”
  我瞪了他一眼,“廢話少說,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氣勢雖然十足,臉卻真有些燙,板著臉望向遠處。
  霍去病沉默了會道:“就如我所說,皇上和各色女子親熱的場麵,我無意撞到的次數不少,可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皇上陪著一個女子沉默坐著,兩人隻是靜靜相靠,什麽都不做,也是第一次聽到有後妃和皇上之間你你我我,剛聽到心下的確有些震驚,別的倒沒什麽。”他輕歎一聲,又道:“皇上也是男人,他有時也需要一個女子平視他,因為已經有太多仰視他的人,不然他視線轉來轉去都落了空,豈不是太寂寞?姨母不是不好,可她的性格過於溫婉柔順,當年的皇上處在竇太後壓製下,帝位岌岌可危,陳皇後又脾氣刁蠻任性,皇上的苦悶和痛苦的確需要姨母這樣的女子,一個能溫柔體貼地仰視著他的人,可現在的皇上正是意氣風發,大展鴻圖時,他更需要的是一個能和把臂同笑,時而也能給他一點臉色看的人。”
  我笑道:“你竟然如此偏幫皇上,難怪皇上對你與眾不同。”霍去病笑說:“自古帝王有幾個專情的?這個道理姨母自己都想得很清楚,所以也沒什麽,今日是李夫人,幾年後肯定還會有王夫人、趙夫人的。難道還一個個去計較?”
  話確如他所說,後宮中永遠沒有百日紅的花,不是李妍也會有別人得寵,隻要李妍不觸碰你們的底線,你們應該都不會計較,可是如果李妍生的是男孩,她為了讓漢朝對西域停止兵戎逼迫,勢必要扶持自己的孩子繼承皇位,李氏和衛氏的鬥爭無可避免,我第一次有些頭疼地歎了口氣。
  “你怎麽了?”霍去病問。
  我搖搖頭,仰頭看向了天空,今夜我們並肩看星,它日是否會反目成仇,冷眼相對?如果一切的溫情終將成為記憶中不能回首的碎片,那我所能做的隻能是珍惜現在。
  我笑看向他,指著空中的銀河:“知道銀河是怎麽來的嗎?”霍去病嘲笑道:“我雖不喜歡讀書,可牛郎織女的故事還是聽過。那個就是牛郎星,你能找到織女星嗎?”我仔細地尋找著,“是那個嗎?”霍去病搖頭,“不是。”
  “那個呢?”霍去病又搖搖頭,“不是。”我疑惑地看向他:“這個肯定是,你自己弄錯了吧?”霍去病笑敲了我額頭一下:“自己笨還來懷疑我,我會錯?打仗時憑借星星辨識方向是最基本的功課,我可是路還沒有走穩時就坐著舅父膝頭辨認星星了。”
  我摸著額頭,氣惱地說:“我笨?那你也不是聰明人,隻有王八看綠豆,才會對上眼……”話還未說完就懊惱地去掩嘴,我這不是肉肥豬跑進屠戶家——自找死路嗎?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霍去病斜斜靠著欄杆,睇著我,似笑非笑。我被他看得心慌,故作鎮定地仰頭看向天空,“那顆呢?”他輕聲而笑,“你臉紅了。”“現在是夏天,我熱,行不行?”……
  良辰美景,賞星樂事,兩人細碎地聲音,在滿天繁星下隱隱飄蕩,星星閃爍間彷似在偷笑。
   岸下芙蓉,岸上美人,芙蓉如麵,麵如芙蓉,人麵芙蓉相交映,我看得有些眼暈。
  “你可看到了後宮這些女子?每一個都是花一般的容貌,我在想皇上看到這麽多女子費盡心機隻為令他多看一眼,究竟是一種幸福,還是一種疲憊?”李妍輕扇著手中的美人團扇,淡漠地說。
  “隻要你是最美的那朵花就行,別人我可懶得探究。”我笑道。李妍扶著我的手,邊走邊說:“希望你這話說得出自真心。”我停了腳步,側頭看著李妍解釋道:“當日救冠軍候時,我並不知道他的身份,長安城再見全是意外,你那天晚上碰到我們也是一個意外,我和他之間什麽都沒有。”
  李妍淺淺笑著,“你和他沒什麽?但他肯定和你有些什麽,霍去病是什麽脾氣?眼睛長在額頭頂上的人,可他看你時,那雙眼睛卻乖乖長在了原處。”我無奈地道:“我畢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總得對我客氣幾分,再說他怎麽看人,我可管不了。”
  李妍盯著我眼睛道:“聽說你給我二哥請了師傅,還找了伴學的人。你手中雖沒有方茹的賣身契,但方茹對你心存感激,你不發話,她一日不能說離開,而我大哥就等著她,還有公主,李……”李妍頓了下,一字字道:“我們每個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金玉,你究竟想要什麽?”
  我沉默未語,我想要什麽?其實我想要的最簡單不過,比所有人想象的都簡單,非權利非富貴非名聲,我隻想和九爺在一起。如果九爺肯離開長安,我隨時可以扔下這裏的一切。可他似乎不行,那我也隻能選擇留下,盡我的力,做一株樹,幫他分擔一些風雨,而不是一朵花,躲在他的樹冠下芬芳,卻隻能看著他獨自抵抗風雨。也許如花朵般嬌豔純潔才是女人最動人的樣子,可我寧願做一株既不嬌豔也不芬芳的樹,至少可以分擔些許他肩頭的重擔。
  李妍一麵扇著扇子,一麵優雅地走著,“你用歌舞影響著長安城,你坊中不斷推陳出新的發髻梳法,衣服修飾,引得長安城中的貴婦紛紛效仿,據說你和紅姑專門開了收費高昂的雅居,隻接待王侯貴戚的母親夫人小姐。看在外人眼裏,你不過是經營著歌舞坊而已,可你既然說過我是你的知己,我也不能辜負了你的讚譽。毛毛細雨看著不可怕,但如果連著下上一年半載恐怕比一次洪澇更可怕。不是每個兒子都會聽母親的話,也不是每個夫君都會聽夫人的話,可十個裏麵有一兩個,已經很了不得。而且女人最是嘴碎,很多話隻要肯用心分析,朝堂間很多官員的心思隻怕都在你的掌握中。”
  李妍看來已經在宮中頗有些勢力了。上次來見她時,她對宮廷外所發生的一切還是道聽途說居多,現在卻已經清楚地知道一切,“我以為我這次已經做得夠小心,為此還把以天香居為首的一眾歌舞坊特意留在那裏,讓它們跟著我學,甚至有些事情故意讓它們先挑頭,我再跟著做,可居然還是被你看了出來。”
  李妍嬌俏地橫了我一眼:“誰叫你是金玉?對你我不能不留心。還有你逐漸購進的娼妓坊,男子意亂情迷時隻怕什麽秘密都能套取。金玉,你究竟想做什麽?”
  我握著李妍的手道:“我向你保證,我不管做什麽,我們的目的沒有衝突。”李妍道:“我本來一直堅信這點,肯定你至少不會阻礙我,可當我知道你和霍去病之間的事情,我突然不太確定。金玉,我剛剛說的話還漏說了一句,那就是我們每個人似乎都是你的棋子,可你為何偏偏對自己手旁最大的棋子視而不見?你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為何卻漏掉了霍去病?別告訴我是不小心忘掉了。”
  “我……我……”我無法解釋,心念電轉,竟然編不出一個能說服李妍的解釋,甚至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在步步為營中,遺忘了他,我居然真地忘掉了他。我苦笑道:“我的確給不出一個讓你相信的合理解釋,也許我覺得這個棋子太珍貴,不願輕易動用。”
  李妍淺笑著瞟了我一眼,神態怡然、漫不經心地欣賞著荷花,我琢磨了會說:“還記得你入宮前,我曾去問你大哥的事情嗎?那首《越女曲》還是你教會我的。”李妍“嗯”了一聲,側頭專注地看向我,“那首曲子我是為了石舫舫主而學。我知道你肯定打聽過石舫舫主孟九是什麽樣的人,但我估計你所獲應該很少,你想知道什麽,我可以現在告訴你。你如今可相信我和霍去病之間什麽都沒有?”
  李妍麵無表情地盯了我一會,緩緩點了下頭,“金玉,你能起個誓言嗎?”我搖搖頭:“我不可能對你發誓說我絕對不做你的敵人,我不會主動傷害你,可萬一你想傷害我呢?”李妍笑起來:“好一個金玉,言語夠坦白,我不是要你發誓這個,的確強人所難。我隻要你保證不會泄漏我的身份,不會日後用這個來要挾我。”
  我們倆的目光彼此對峙著,我笑說:“隻怕不給你保證,我的日子不會好過呢!”李妍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我默默想了一瞬後道:“我用自己的生命發誓,絕對不會泄漏你的身份。”李妍笑搖搖頭:“金玉,忘了你誇過我是你的知己嗎?你心中最重要的不是這個,用你喜歡的人的生命起誓。”
  我有些怒地盯著李妍,李妍笑意不變,我氣笑著點點頭,“李妍,李娘娘,宮廷改變一個人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我好象已經要不認識你了。好!如你所願,我以九爺的生命起誓,絕不會……”李妍搖搖頭:“不,用你喜歡的人的生命。”我冷笑一聲:“有什麽區別?用我喜歡的人的生命起誓,我永遠不會泄漏你的身份。”
  李妍笑指了指天,“老天已經聽見了。”我沉默地盯著池中密密的荷葉,李妍臉上的笑意也消失,“金玉,不要怪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現在一步步走得有多苦,衛皇後主後宮,外麵又有衛將軍,公孫將軍,現在還多了個霍去病,我雖然得寵,可君王的恩寵能有幾時?宮裏的人都是勢利眼,衛皇後看著脾氣柔和,似乎什麽都不爭,那隻是因為她身邊的人把能做的都替她做了,她樂得做個表麵好人。”她望著一池荷葉,長歎一聲。
  兩人各自滿腹心思,無語發呆,身後一個男子的清亮聲音,“娘娘千歲!”我和李妍轉過了身子。
  李敢正恭敬地曲身行禮,李妍淡淡道:“平身!”李敢抬頭的一瞬,眼中滿是熾熱痛苦,卻立即恢複清淡,仿佛隻是我眼花。
  文武兼備的李三公子,雖不象霍去病那樣如陽光般耀眼,光華奪目,但他才應該更是長安城中每個少女的夢裏人。霍去病鋒芒太重,讓人覺得不敢接近,不敢依靠,甚至完全不知道這個人將跑向何方。而李敢卻如一座山,讓女子看到他心裏就踏實起來。
  李敢的目光從我臉上輕掃而過,一怔下笑起來,我向他請安,他笑道:“去年的新年我們見過,還記得嗎?去病帶你來的嗎?”我回道:“記得,不是冠軍候帶民女來,是奉的娘娘旨意。”
  李敢不落痕跡地看了眼李妍,雖有困惑但沒有多問,李妍卻笑著說:“說她的名字,你大概不知她是誰,可如果告訴你這位金玉姑娘是落玉坊的主人,恐怕長安城不知道的人不多。”
  李敢麵色驟變,眼光寒意森森,如利劍般地刺向我,我避開他的視線,看向李妍,李妍笑眯眯地看著我,嘴唇微動,雖沒有聲音,我卻猜出了她的意思:我們總不能老是由著你擺布,你也不能凡事太順心。
  我瞪了她一眼,決定垂目盯著地麵扮無辜吧!李敢盯累了自然就不盯了。視線一轉,卻又立即看向李妍,示意她看李敢的袍袖裏麵。
  李妍本來臉上一直帶著一抹淺笑,當看到李敢袍袖裏繡著的那個小小的藤蔓“李”時,笑容頓時僵硬,她向我使了個眼色,我得意地笑看著她,剛整完我就又來求我,這世上可有那麽輕巧的事情?
  李敢的眼睛裏飛出的全是冰刀,李妍的眼睛裏卻是溺死人的溫柔,我笑得燦爛無比。
  霍去病冷冰冰的聲音:“李三,你在看什麽?”霍去病的角度隻看到李敢直勾勾地凝視著我,卻根本不知道李敢是用什麽目光在看我,他隻看到我燦若陽光的笑,卻不明白我那是在和李妍鬥氣。
  李敢欲解釋,可這事怎麽解釋?難道告訴霍去病,他因為李妍正恨著我。李敢對著霍去病,一臉欲言又止,欲言又止。霍去病的臉色卻是越來越冷。究竟什麽事情讓李敢竟然難以解釋?估計心思早想到偏處。
  事情太過微妙滑稽荒唐,讓人無奈中竟然萌生了笑意。李妍目光在我們臉上打了個轉,“噗嗤”一聲,手扶著我,笑得花枝亂顫。我忍了一會,實在沒有忍住,也笑出了聲音。李敢默默站了一會,忽地長長歎口氣,也搖著頭無奈地笑起來,隻有霍去病冷眼看著我們三個笑得前仰後合。
  劉徹和平陽公主安步而來,笑問道:“何事讓你們笑得如此開心?朕很少聽到夫人笑得如此暢快。”
  我們都忙向皇上和公主請安行禮,平陽公主看著李妍笑道:“究竟什麽事情?本宮也很好奇呢!”
  李妍剜了我一眼,神色平靜地說:“剛才金玉講了個很好笑的笑話。”
  皇上和公主的眼光都看向我,我張了張嘴,沒有聲音,又張了張嘴,還是編不出話來。李妍帶著兩分幸災樂禍,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我也輕抿了一絲笑,想整我還沒有那麽容易,“這個笑話我是從李公子那裏聽來的,不如讓他講給皇上和公主聽。”
  李妍蹙了蹙眉,嗔了我一眼,我向她一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做得並不過份。皇上和公主又都看著李敢,霍去病卻冷冷地盯著我,我對他皺了皺眉頭,這個傻子!我有什麽機會能和李敢熟稔到聽他講笑話?
  李敢呆了一瞬後,微笑著向皇上和公主行了一禮:“臣就獻醜了。有一個書呆子,鄰居家著火,鄰居大嫂央求他趕緊去通知正在和別人下棋的夫君。書呆子去後靜靜立在一旁看著兩人下棋,半日後,一盤棋下完,鄰居才看到書呆子,忙問道‘兄弟找我何事?’‘哦!小弟有一事相告,——仁兄家中失火。’鄰居又驚又氣,‘你怎麽不早說?’書呆子作了一個揖,慢條斯理地說:‘仁兄息怒,豈不聞古語雲‘觀棋不語真君子嗎’?”
  皇上淺淺一笑,“最義正言詞者往往都是以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這笑話有些意思,譏諷世人得夠辛辣。”公主聽到最後一句卻笑出了聲,“真有這樣的人嗎?”
  李敢道:“世上為了成全一己私心而置他人死活於不顧的人肯定不少。臣講得不好,金玉姑娘講起來才神形俱備,真正逗人發笑。”
  我有些惱,這個李敢明嘲暗諷,居然句句不離我。李敢說話時,李妍一直留心著李敢的袖口,雖然盡力掩飾,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又哀求地看向我,我微微頷了下首,她方麵色稍緩。
  皇上關切地問李妍:“哪裏不舒服?”李妍道:“大概是站得有些久了。”平陽公主忙道:“到前麵亭子休息一會吧!”估計李妍本想和皇上先離開,沒想到公主先開了口,隻得點下頭,“多謝阿姊。”
  皇上扶著李妍,兩人在前慢行,我們在後麵亦步亦趨。公主笑問著霍去病話,李敢不敢與公主並行,刻意落後幾步。我也慢下步子,走到李敢身側,他卻寒著臉避開我,霍去病側頭狠盯了我一眼,我皺了皺眉,沒有理會他。
  眼看著亭子漸近,李敢卻不給我任何機會說話。我心一橫,腳下一個輕滑落在李敢身旁,悄悄抓住他的袍袖,他反應也極是機敏,立即身子向一側躍去,想要避開我,卻不料我已經料到他的動作,與他恰好反方向各自躍開,我手上刻意加了力氣,兩人又都是習武之人,一聲大響,李敢的袍袖口已被我撕下一片。前麵行走的四人都聞聲轉頭看向我和李敢,霍去病的臉色已經難看得不能再難看。
  李敢一臉惱怒,手指著我,我趕緊跑到他身前,滿臉不安地給他賠禮道歉,又假裝驚惶失措中把手中的袖片掉落在地,自己在上麵無意地踩來踩去,硬是把一個銀絲線繡的“李”字踩到再也辨別不出來。
  霍去病突然喝斥道:“你們有完沒完?這裏是你們拉拉扯扯的地方嗎?”李敢現在已經反應過來我為什麽刻意把他的袖子扯落,眼睛在李妍麵上一轉,向著皇上跪倒,“臣知罪!”我也趕忙在李敢身側跪了下來。
  李妍剛欲求情,劉徹卻搖頭大笑起來,對著公主道:“阿姊還記得我年少時的荒唐事情嗎?”公主笑道:“哪個人年少時沒做過一兩件荒唐事,沒爭風鬥氣過?看著他們我倒象又回到未出閣的日子。”
  劉徹笑從霍去病臉上看到我和李敢臉上,“都起來。李敢,你衣冠不整就先退下吧!”李敢磕了個頭,起身時順手把地上的袖片撿起,匆匆轉身離去。
  平陽公主笑對劉徹說:“皇上太偏幫去病了,這麽快就把李敢轟走,讓我們少了很多樂子。”劉徹笑看著神色冷然的霍去病,“不趕李敢走,還等著他們待會打起來?到時候罰也不是,不罰也不是,朕這個皇上顏麵何存?”平陽公主笑著點頭:“倒是,去病的脾氣做得出來。”
  一場可能化作大禍的風波總算化解,我有些累,想要告退,卻沒合適的借口,低頭蔫蔫地坐在下首。李妍神情也有些萎靡,劉徹看到李妍神色,著實擔心,忙吩咐人去傳太醫,帶著李妍先行回宮,我們這才能各自散去。
  霍去病人走在我身側,卻一句話不和我說。我心裏想著和李妍的一番談話,有些說不清楚的悒鬱煩惱,也是木著一張臉。
  兩人出了上林苑,我向他默默行了一禮就要離開,他壓著怒氣說:“我送你回去。”我搖了下頭,“不用了,我現在不回去,我還要去趟別的地方。”
  “上來!”霍去病跳上馬車,盯著我蹦了兩個字。神色冷然,絕不允許我反駁。我無奈地笑了笑,跳上馬車,“你可別朝我發火,我要去李將軍府。”
  他瞪了會我,吩咐車夫去李將軍府。我看著他,將心比心,胸中酸澀,柔聲解釋道:“我和李敢可不熟,自從上次你帶我去羽林軍營時第一次見他,今日是我們第二次見麵。”
  霍去病臉色稍緩,語氣卻依舊是冷的,“第二次見麵就如此?”我道:“事出有因,李敢於我而言不過是一個小瓜子,眼神不好時,找都不容易找到。”
  霍去病嘴角微露了一絲笑意,“我於你而言呢?”我猶豫了下,嘻笑著說,“你象個大倭瓜,可滿意?”他卻沒有笑,緊接著問了句,“那孟九呢?”我臉上笑容有些僵,扭轉了頭,挑起簾子,看向窗外,刻意忽略腦後的兩道灼燙視線。
  到李將軍府時,我還想著如何能讓李敢肯見我,霍去病已經大搖大擺地走進將軍府,守門人顯然早已習慣,隻趕著給霍去病行禮。
  我快走了幾步追上他,“是我要去見李敢,你怎麽也跟來?”霍去病道:“現在好象是你跟著我,而非我跟著你。如果你不想跟著我,我們就各走各的,你可以去門口請奴仆為你通傳。”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說話,靜靜跟在他身後。霍去病問了一個奴仆,回說李敢正在武場練箭。他對李將軍府倒是熟悉,也不要人帶路,七拐八繞地走了會,已經到了武場。
  李敢一身緊身短打,正在場子中射箭,每一箭都力道驚人,直透箭靶,我小聲嘀咕了句“好箭術,箭無虛發,不虧是飛將軍家的子弟”。李敢看到我,瞳孔一縮,把手中的箭驟然對準了我。
  那一瞬間我知道李敢不是在嚇唬我,他臉色森冷,眼中的恨意真實無比,他確有殺我之心。我身子僵硬,一動不敢動,一句話也不敢說,唯恐一個不慎激怒了他,那隻箭就向我飛來,而天下聞名的飛將軍家的箭術,我躲開的機會很少。霍去病一個箭步,閃身擋在我前麵,姿態冷淡,和李敢靜靜地對峙著。
  李敢手抖了下,猛然把弓扭向箭靶,“嗖”的一聲,那隻箭已正中紅心,整根箭都穿透而過,箭靶上隻剩一個白羽在輕顫。
  我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氣終於呼了出來,身子發軟。我的地位身份卑賤,對這些顯貴子弟而言就如螻蟻,捏死我都不用多想。我一直用智計周旋,可忘了我的生命隻需一根箭就可以輕易結束,所謂的智計在他們麵前能管什麽用?
  今日幸虧霍去病跟了來,否則,否則……剛才在生死瞬間,我沒有怕,反倒現在才開始後怕。李妍究竟有沒有預料到李敢的反應?她這是給我的一個警告嗎?或者她壓根就是想我死?世上還有什麽比死人更能嚴守秘密?……
  越想心越驚,霍去病轉身扶我,我第一次主動地握住他的手。我的手仍在哆嗦,他雙手緊緊握著我的手。因常年騎馬練武,他的手掌繭結密布,摸著有粗糙的勵感,充滿令人心安的力量,我的心慢慢安定下來,手不再哆嗦。
  他看我恢複如常,搖頭笑起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再來找李三?”我想笑卻笑不出來,聲音澀澀地說,“為什麽不敢?不過……不過要你陪著來。”
  李敢走到我們身側,若無其事地對霍去病做了一揖,“剛才多有冒犯,不過你好端端地突然走到我箭前,把我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霍去病冷冷地說:“三哥,我們在羽林營中一起跌爬滾打,我很小時,李大哥還曾指點過我箭術,我們的交情一直不錯,我不想以後因為誤會反目,所以今日我鄭重地告訴你一聲,以後你若敢再這麽對她,我的箭術可不比你差。”
  我驚詫地看向霍去病,心中滋味難辨,他竟然這樣毫不避忌地護著我。李敢也是一驚,繼而卻似明白了幾分,很是震驚納悶地看了我一眼,苦笑著搖搖頭,“今日情緒有些失控,以後不會如此了,我想金姑娘能體諒我。”
  我扯了扯嘴角,我能體諒?下次我架把匕首到你脖子上,看你能不能體諒?嘴裏卻隻能淡淡道:“我來是為了說幾句話。”霍去病現在倒很是大方,一言不發地走到遠處。
  我看著李敢問:“李夫人是從我園子中出去的,我所做的也都是為了護著她,我想這一點,經過今天的事情,你應該相信我。我知道你喜歡她,可她知道你的心思嗎?”
  李敢沉默了好一會,搖搖頭,“她不知道,她已經是娘娘,我在她眼中和其他臣子沒什麽區別,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的這些心思不過就是自己的一點念想而已。”
  果然如我所想,李妍是裝得自己一無所知,把一切都推給了我。我一邊想著,一邊說:“我向你保證,一定不會告訴李夫人。”李敢冷“哼”一聲,“你當年就把一些本該告訴她的事情隱瞞了下來,我對你這方麵 的品德絕對相信。明明是我先於皇上遇見的她,卻被你弄得晚了一步,晚一步就是一生的錯過,你可明白?”他的語氣悲涼中又帶著了怨憤。
  我不敢接他的話茬,“我既然已經瞞過了你,那你後來是如何知道李夫人就是那個你要找的女子?”
  李敢眼中又是痛苦,又是喜悅,“有一次進宮時,我恰好撞見她用一條類似的帕子,顏色雖不同,可那個狀似藤蔓的‘李’字卻是一摸一樣。我當時如雷轟頂,看著她怔怔不能語,這才知道自己有多傻。這世間除了她,還會再有第二個姓李的女子有她那般的風姿嗎?其實在我看到她象水中仙子一般的舞蹈時,她和皇上聰明機智地笑語時,我已經深為她折服,隻是當時……隻是當時我不敢麵對自己的心,直到看到那個帕子,我才明白我錯過了什麽,而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金玉姑娘,你為什麽要故意騙我?老天既然要讓我再看見那個‘李’字,卻為什麽已是那麽晚?金坊主,你說我該不該憎惡你?”
  我身子有些寒。當年我不告訴他真相,就是不想他有今天的煩惱。若是一般的美貌女子,能遇見李敢這樣的世家子弟,偏偏又才貌雙全,一片癡心,不知道比去那朝不保夕的皇宮強多少倍,但李妍並不是一個隻想尋覓良人的普通女子,她絕對不會選李敢。可事情繞了一圈,竟然又詭秘地回到了命運原本的軌跡。我再不敢看他的神色,低著頭道:“事已至此,一切已無可挽回,但我求你,請不要傷害李夫人,你可知道你今天袖子裏的一個‘李’字能闖出多大的禍?這個‘李’字十分特殊,隻要見過的人就不會忘記。我不知道皇上是否見過,可不管見過沒見過,你都不能把一無所知的李夫人置於這麽大的危險中。”
  李敢的聲音艱澀,“我不會傷害她的。今日是我大意,穿錯了衣服,我待會就去把所有繡了這個‘李’字的衣服物品全部燒掉,從此後這個字隻會刻在我心中。”
  我向他匆匆行了個禮,快步跑向霍去病。霍去病問:“你們兩個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你究竟怎麽得罪了李敢?”我勉強地笑了下:“一些誤會,現在算是解釋清楚了。”霍去病看著我,不置一言,漆黑瞳孔中,光影流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十五)
  李妍順利誕下一個男孩,漢武帝賜名髆,又重重賞賜了平陽公主,李延年和李廣利兄弟。在太子之位仍舊虛懸的情形下,朝中有心人免不了開始猜測究竟是衛皇後所生的長子劉據更有可能入主東宮,還是這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劉髆。
  有的認為衛氏一族在朝中勢力雄厚,劉據顯然更有優勢,有的卻不以為然,既然衛氏是靠著衛子夫得寵後,漸漸發展到今日,那李氏將來又何嚐不可能?何況皇長子劉據和皇上性格截然不同,皇上現在雖然還算喜歡,但日子長了,隻怕不會欣賞。
  朝中暗流湧動,衛氏一族一直保持著緘默,一切如常,衛青大將軍甚至親自進宮進獻禮物給李妍,祝賀劉髆的誕生。以李蔡、李敢等高門世家為首的朝中臣子也一言不發,隻紛紛上奏折恭賀劉髆誕生。
  在一派紛紛擾擾中,在劉髆未滿一個月時,漢武帝召集重臣,公召天下,立皇長子劉據為太子。事出意外,卻又合乎情理。畢竟如今和匈奴的決定性戰役一觸即發,一個衛青,一個公孫賀,一個霍去病,如果劉據不是太子,劉徹憑什麽真正相信他們會死心塌地地效忠?
  冊立太子的詔書剛公布,生完孩子未久,身體還在休養中的李妍,突然調理失當,一場大病來勢洶洶,人昏迷了三日三夜後,才在太醫救護下蘇醒。
  劉徹病急亂投醫,無奈下把我也召進了宮中,讓我試著在李妍耳畔叫李妍的名字。當人處,我隻細細叫著“娘娘”,可背人時,我隻在她耳邊說一句話“李妍,你怎麽舍得剛出生的兒子?你還有機會,難道這就放棄了嗎?”
  李妍幽幽醒轉時,劉徹一臉狂喜,和之前的焦慮對比鮮明,那樣毫不掩飾的擔心和喜悅,我想這個男子,這個擁有全天下的男子是真正從心裏愛著李妍,恐懼著失去她。李妍望著劉徹,也是又是笑,又是淚,居然毫不避諱我們,在劉徹手上輕印了一吻,依戀地偎著劉徹的手,喃喃道:“我好怕再見不到你。”那一瞬,劉徹身子巨震,隻能呆呆看著李妍,眼中有心疼,有憐惜,竟然還有愧疚。我身子陡然一寒,盯向李妍,你……你是真病?還是自己讓自己病了?
  人剛回園子,疲憊地隻想立即躺倒。卻沒有料到李敢正在屋中等候,一旁作陪的紅姑無奈地說:“李公子已經等了你整整一日。”我點點頭,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離開。
  李敢看她出了院門,立即問道:“她醒了嗎?她可還好?她……”李敢的聲音微微顫著,難以成言。我忙道:“醒了,你放心,太醫說隻要細心調養,兩個月左右就能身子恢複。”
  李敢一臉焦急慢慢褪去,臉上卻顯了心酸之色。她那邊生命垂危,他這邊卻隻能坐在這裏,苦苦等候一個消息。
  天色轉暗,屋裏慢慢地黑沉,他一直靜靜坐著,不言不動,我也隻能強撐著精神相陪。很久後,黑暗中響起一句喃喃自語,很輕,卻十分堅定:“如果這是她的願望,我願意全力幫她實現願望,隻要她能不再生病。”
  我身子後仰,靠在墊子上,默默無語。李妍,如果這場病是巧合,那麽隻能說老天似乎在憐惜你,竟然一場病,讓一個在某些方麵近乎鐵石心腸的男子心含愧疚,讓另一個男子正式決定為你奪嫡效忠。李敢是李廣將軍唯一的兒子,在李氏家族地位舉足輕重,他的決定勢必影響著整個家族的政治取向。
  可如果這不是巧合,那你的行事手段實在讓我心驚,一個剛做了母親的人,竟然就可以用性命作為賭注。一個連對自己都如此心狠的人?我心中開始隱隱地害怕。
  我和李敢猶沉浸在各自思緒中,院子門忽地被推開,我和李敢一驚後,都急急站起。霍去病臉色不善地盯著我們。我和李敢,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倒都還罷了,可我們居然燈也不點,彼此默默在黑暗中相對,的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李敢看著霍去病的臉色,無限黯然中也透出了幾分笑意,對我笑著搖搖頭,向霍去病抱拳做禮後,一言不發地徑直向外行去。
  霍去病強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問:“你們何時變得如此要好了?你在宮裏累了那麽久,竟然連休息都顧不上?”
  兩日兩夜沒有合眼,我早已累得不行,剛才礙於李敢,一味撐著,此時再不管其它,身子往後一倒,隨手扯了條毯子蓋在身上,“我好困,先讓我睡一會,回頭要打要罰都隨你。”
  霍去病愣了一瞬,麵上漸漸帶了一絲笑意,走到榻旁坐下。我迷迷糊糊中,聽到他在耳旁低聲道:“這麽放心我?可我卻有些不放心自己,萬一控製不住,也許……也許就要……了你……”他的氣息在臉上若有若無地輕拂過,唇似乎貼在了我的臉頰上,我卻困得直往黑甜夢鄉裏沉去,什麽都想不了。
  一覺醒來時,已經正午,還眯著眼睛打盹,心頭忽地掠過昨日似真似假的低語,驚得猛地從榻上坐起。一低頭,身上卻還是穿戴得整整齊齊,隻鞋子被脫去放在了榻前。
  我愣愣坐著,榻旁早空,究竟是夢不是夢?
  鴛鴦藤不負我望,一架金銀,潑潑灑灑,絢爛得讓花匠都吃驚,不明白我是怎麽養的。其實很簡單,我每天都對著它們求呀求,草木知人性,也許被我所感,連它們都渴盼著那個男子的光臨,希望我的願望成真。
  九爺推著輪椅,我在他身側緩步相伴。步子雖慢,心卻跳得就要蹦出來。
  “玉姐姐!”隨在身後的小風大叫,我“啊”的一聲,扭頭看向小風,“要死了,我長著耳朵呢!”
  “那九爺問你話,你幹嗎不回答?”小風振振有辭。
  我心中有鬼,再不敢和小風鬥嘴,不好意思地看向九爺,“剛才沒有聽到,你問我什麽?”
  九爺好笑地問:“想什麽呢?我問你和天照他們什麽時候那麽要好了?你一個人說話,三個人幫腔,似乎我不隨你來園子逛一趟就要犯了眾怒。”
  “誰知道他們三個幹嗎要幫我?也許落個人情,等著將來訛詐我。”
  說著話,已經到了我住的院子,我回頭看向石風,石風朝我做個鬼臉,對九爺說:“九爺,以前到玉姐姐這裏都沒有仔細逛過,今日我想去別的地方逛一圈,看看這長安城中貴得離譜的歌舞坊究竟什麽樣子。”
  九爺笑說:“你去吧!”石風朝我比了個錢的手勢後,跑著離去。
  一院花香,剛推開門,九爺已低問了句,“你種了金銀花?”我朝他緊張地一笑,沒有回答。
  一架枝繁葉茂花盛的鴛鴦藤。夏日陽光下,燦如金,白如銀,綠如玉,微光流動,互為映襯,美得驚心動魄。
  九爺仔細看了會,“難為你還有功夫打理它們,能長這麽好可要花不少心血。”
  我盯著架上的花,持續幾天的緊張慢慢褪去,心緒反倒寧靜下來,“金銀花還有一個別的名字,你可知道?”
  九爺沉默了好一會,“因為冬天時它仍舊是綠的,所以又叫它‘忍冬’。”
  我苦笑起來,扶著他的輪椅,緩緩蹲下,凝視著他,“你在躲避什麽?為什麽不說出另一個名字?因為它們花蒂並生,狀若鴛鴦對舞,所以人們也叫它‘鴛鴦藤’。”
  九爺笑道:“我一時忘記了,隻想到入藥時的名字。你今天請我來園子不是隻為看花吧?我記得你們湖邊的柳樹長得甚好,我們去湖邊走走。”
  我握住他欲轉動輪椅的手,“我真的隻是請你來看花,我不管你是否會笑我不知羞恥,我今天就是要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你。這些鴛鴦藤是我特地為你種的,前年秋天種下,已經快兩年。九爺,我……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我想以後能和你一起看這些花,而不是我獨自一人看它們鴛鴦共舞。”
  九爺的手微微顫著,手指冷如冰,他盯著我的雙眼中,痛苦憐惜甚至害怕,諸般情緒,錯雜一起,我看不懂。我握著他的手也開始變冷。我祈求地看著他:我把我的心給了你,請你珍惜它,請——珍——惜——它。
  九爺猛然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他避開我的視線,直直盯著前麵的鴛鴦藤,一字一字地說著,緩慢而艱難,似乎每吐出一個字,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我不習慣陪別人一起看花,我想你總會找到一個陪你看花的人。”
  那顆心砰然墜地,刹那粉碎。我的手依舊在空中固執地伸著,想要抓住什麽,手中卻空落落,一個古怪地姿勢。
  他伸手去推輪椅,卻似乎手上根本沒有力氣,推了幾次,輪椅都紋絲未動。
  我抓住他的袖子,“為什麽?難道一直以來都是我自作多情?你竟然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你怕什麽?是你的腿嗎?我根本不在乎這些。九爺,一個人這一輩子可以走多遠不是由他的腿決定,而是由他的心決定。”
  九爺扭過了頭,不肯看我,一點點把我手中的袖子抽出,嘴裏隻重複道:“玉兒,你這麽好,肯定會有一個人願意陪著你看花。”
  我看著衣袖一點點從我手中消失,卻一點挽留的辦法都沒有。原來有些人真比浮雲更難挽住。
  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的確有人會願意陪她看花。”
  我一動不動,隻是盯著自己的手。他怎麽能這麽狠心地推開它?一次又一次。原來最大的悲傷不是心痛,而是沒頂而至的絕望。
  霍去病走到九爺身前,“石舫孟九?”姿態高傲,臉色卻蒼白。
  九爺向他揖了一下手,神色極其複雜地看了他一瞬,麵色越發慘白,側頭對我說:“玉兒,你有朋友來,我先行一步。”推著輪椅就要離去。
  霍去病道:“我叫霍去病。”九爺輪椅停了一瞬,依舊向前行去,嘴裏說著“早聞大名,今日幸會,不勝榮幸。”人卻頭都未回。
  “人已走了。”霍去病淡淡說。我依舊沒有動,他伸手來拉我,我摔脫他的手,怒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誰讓你隨便進我的屋子?你出去!”
  霍去病的手猛然握成拳,砸在了鴛鴦藤架上,“你不要忘了你也請過我來賞花,鴛鴦藤?你隻肯告訴我它叫金銀花。”
  幾根竹竿折斷,眼前的鴛鴦藤架忽悠忽悠晃了幾下,傾金山,倒玉柱,一聲巨響後,一架金銀流動的花全部傾倒在地。
  我不能置信地搖著頭,怎麽會倒了?兩年的悉心嗬護,怎麽這麽容易?一場夢就散了?
  我恨恨地瞪向霍去病,他似乎也有些吃驚,怔怔凝視著滿地藤蔓,眼中些許迷惑:“玉兒,你看這一地糾纏不休,理也理不清的藤蔓, 象不象人生?”
  雖然讓種花師傅盡全力救回金銀花,可傷了主藤,花兒還是一朵朵萎謝,葉子一片片變黃。我看著它們在我眼前一日日死去,感覺心內一直堅信的一些東西也在一點點消逝。
  紅姑看我隻顧著看花,半晌都沒有答她的話,低低喚了我一聲。我麵目表情地說:“讓他們回,我不想見客。”
  紅姑為難地說:“已經來了三趟,這次連身子不好的吳爺都一起來了。玉兒,你就算給我個薄麵,見他們一見。”
  我從水缸裏舀了水,用手撩著細心地灑到鴛鴦藤上。對不起,我們人之間的紛爭卻要無辜的你們遭罪。
  紅姑蹲在我身側,“吳爺於我有恩,石舫是我的老主子,如今石舫的三個主事人在門外候了一日,長安城中還從未有這樣的事情。玉兒,我求求你,你就見見他們。”
  看來我若不答應,紅姑定會一直哀求下去。“請他們過來。”我把最後的水灑進土裏。
  我向謹言、慎行和天照行了一禮,謹言剛想說話,慎行看了他一眼,他立即閉上了嘴巴。
  天照道:“小玉,你這是打算和我們石舫劃清界限,從此再不往來嗎?”
  我很想能笑著,能若無其事地回答他,可我沒有辦法雲淡風情。我深吸了口氣,聲音幹澀,“九爺不惜放棄手頭的生意也要立即湊夠錢把借我的錢如數歸還,好象是石舫要和我劃清界限。”
  天照嘴唇動了動,卻無法解釋。謹言嚷道:“小玉,你和九爺怎麽了?九爺來時好好的呀?怎麽回去時卻麵色蒼白,竟象突然得了大病,把自己關在書房中已經多日,隻吩咐我們立即給你還錢。”
  我緊緊攥著拳,用指甲狠狠掐著自己。天照看了我好一會,和慎行交換了個眼色,“小玉,難為你了。”
  一向不愛說話的慎行突然道:“小玉,再給九爺一些時間,很多心結不是一夕之間可以解開。”
  我搖頭苦笑起來,“我試探再試探,他躲避再躲避,我盡力想走近他,他卻總是在我感覺離他很近時又猛然推開我。我一遍遍問他為什麽,可他的表情我永遠看不懂。事情不是你們想得那麽簡單,如果是因為他的腿,我已經明白告訴他我的想法,可他仍舊選擇地是推開我。我一個女子,今日毫不顧忌地把這些告訴你們,隻想問問,你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你們可知道為什麽?”
  三人都一臉沉默,最後慎行看著我,非常嚴肅地說:“小玉,我們給不了你答案,也許……”他頓了頓,卻沒有繼續說,“但我們知道九爺對你與眾不同,我們和他一塊長大,這些還能看得出來,九爺真的對你很不一樣,隻求你再給九爺一些時間,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笑了再笑,當一個人不能哭時似乎隻能選擇笑,一種比哭還難看的笑,“三位請回吧!我現在很累,需要休息。”說完不再理會他們,轉身進了屋子。
  去年秋天收獲了不少金銀花果,今年秋天卻隻是一架已經枯死的藤蔓。
  霍去病看我拿鐮刀把枯萎的枝條一點點切掉,“已經死了,幹嗎還這樣?”
  “花匠說把根護好,明年春天也許還能發芽。”
  “我那天不該拿它們出氣。”
  我詫異地抬頭看向他,譏諷道:“你這是向它們賠禮道歉?霍大少也會做錯事情?這要傳出去,整個長安城還不震驚死?”
  霍去病有些惱怒,“你整日板著張臉,擺明就是認為我做錯了。”
  我又埋下頭,繼續砍枯死的枝條,“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我倒是不好不受。”
  “玉兒!”霍去病叫了我一聲後卻半晌再沒說話,我擱下手中的鐮刀,立起看著他。
  “明年隨我去西域,你既然在長安城呆得不開心,不如隨我去西域轉一圈。”
  他雙眼幽明晦暗,仿若無邊黑夜,多少心事都不可知,竟壓得我有些心酸,隻是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他。快要三年沒見狼兄,他還好嗎?去看看狼兄也好。是我靜心想想該何去何從的時候了。悲傷不管有沒有盡頭,可這一生還得繼續。
  “我現在不能答應你,我手頭還有些事情,如果一切料理妥當,我也許會回西域。”
  霍去病笑點了下頭,“比去年的一口回絕總算多了幾分希望。”
  屋內的夫子講得真是好,觀點新穎,論述詳細,每個問題都讓學生思考著戰爭之理,最難得的是鼓勵學生各抒己見,不強求學生的觀點一定要與自己一致。
  “白起究竟該不該活埋趙國的四十萬兵士?“夫子問完後,一麵笑品著茶,一麵環顧著低下的學生。
  “白起身為秦國大將,一軍主帥,卻言而無信,答應給趙國兵士一條生路,卻在誘降後出爾反爾,坑殺四十萬士卒,言行令人齒冷。所謂‘軍令如山,軍中無戲言’,白起卻在大軍前違背自己的諾言,將來何以服眾?此其一。其二,白起此等行為讓秦國以後的戰爭變得更加慘烈,因為沒有人敢再投降,怕投降後等待的又是坑殺,所以眾人寧可死戰,白起等於把秦國的征服變得更加艱難,讓每一場戰爭都成了生死之鬥。”
  “學生倒覺得白起埋得對,如果沒有白起坑殺四十萬正值青狀年的男丁,趙國人口遽降,國中連耕作農田的壯勞力都匱乏,令趙國再無爭霸天下的能力,秦國能否一統天下還是未知,或者七國爭霸天下的大戰要持續更久時間,死更多的人,受苦的隻是平民。從長遠看,白起雖然坑殺了四十萬人,但以殺止殺,也許救了更多人。就從當時看,白起如果不滅趙國,那將來死的就是秦國人,他是秦國的大將,護衛秦國平民本就是他的職責。”
  “荒唐!如此殘忍行徑,居然會有人支持,學生認為……”
  我看著趴在長案上睡得正香的李廣利無奈地搖搖頭,夫子也顯然早已放棄他,目光轉到他麵前時徑直跳過。不過這幾個精心挑選的伴學少年倒的確沒有讓我失望,衛青大將軍的傳奇人生讓這些出身貧賤的少年也做著王侯夢,緊緊抓著我提供的機會。可是我這些精心謀劃的棋子還會有用的機會嗎?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我回頭看去,方茹拎著一個食盒進了院子,看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行了個禮。我笑道:“你這個嫂子做得可真盡責。” 方茹臉霎時通紅。
  屋內的學生散了課,鬧轟轟地嚷著,還在為白起爭辯不休。我笑說:“快進去吧,飯菜該涼了。”方茹低著頭從我身邊匆匆走過。
  幾個伴學的少年郎看見我,都笑著擁了出來。
  “玉姐姐。”
  “玉姐姐好久沒來看我們了。”
  “玉姐姐,我娘讓我問問您,給您納的鞋子,您穿著可合腳?說是等農活閑了,再給您做一雙。”
  他們一人一句,吵得我頭暈,我笑道:“看你們學得辛苦,今日特地吩咐廚房給你們燉了雞,待會多吃一些。小五,我讓廚房特地分了出來一些,下學後帶給你娘,常青,你嫂子在坐月子,你也帶一份回去。”
  剛才為白起爭辯時,個個都一副大人樣,這會子聽到有雞吃,卻又露了少年心性,一下子都跳了起來。
  李廣利捋了捋袖子,嚷道:“明日我請你們去一品居吃雞,那個滋味管保讓你們連舌頭都想吞下去。”幾個少年都拍掌鼓噪起來,“多謝李二哥。”
  李廣利得意洋洋地看向我,我笑看著他,這人雖然不肯往肚子內裝東西,但為人疏爽,愛笑愛鬧。羨慕權貴卻並不嫌棄貧賤,已是難得,如果不是碰上李妍這麽個妹子,也許可以過得更隨意自在。
  方茹靜靜從我們身邊經過,我打發他們趕緊去吃飯,轉身去追方茹,我們倆並肩默默走著。
  我感歎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我們已經認識三年。”
  方茹婉轉一笑,“我是個沒多大出息的人,不過是一日日混日子而已。三年的時間,小玉卻是與當時大不相同,從孤身弱女子到如今在長安城的呼風喚雨,難得的是你心一直好,知道體恤人。”
  我笑搖搖頭,“你可別把我想得那麽好,我這個人性子懶,無利的事情是懶得做的。你是我在長安城第一個結識的朋友,有些話也許不是好話,但我想今日和你談談。”
  方茹看向我,“請講。”
  我沉默了會,“你想嫁給李延年嗎?”
  方茹低下了頭,神情羞澀,雖一字未回答我,可意思卻很明白。
  我長歎了口氣,“李延年是個好人,你嫁給她是好事一件,可惜的是他如今有一個尊貴的妹子。”
  “李大哥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會嫌棄我。”方茹急急辯解道。
  我輕柔地說:“我知道他不會嫌棄你,我說的是……說的是……李夫人已經有一個皇子。從太祖皇帝以來,呂氏外戚曾權傾天下,竇氏外戚也曾貴極一時,之後王氏外戚又風光了一段日子,可他們的下場都是什麽?阿茹,我不想你陷進這個沒有刀光卻殺人不流血的世界,再多的我多說不了,你明白我的話嗎?”
  方茹搖頭笑道:“小玉,你多擔心了。李大哥沒有那麽高的心,他不會去爭權奪勢,不會有那麽複雜的事情。”
  “阿茹,你好歹也認得些字,居然說出這麽荒唐的話?李延年沒有並不代表別人沒有,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真有事情,李延年怎麽躲得過?”
  方茹停了腳步,默默想了會,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鄭重地說:“多謝你,是我想得太簡單,我現在約略明白幾分你的意思,但是,小玉,我願意,我不在乎前麵是什麽,我隻知道我願意和他一起。”
  我笑起來,“其實我已經知道答案,以你這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隻要是自己想要的,無論如何都值得。我該說的都說了,也算對得起你我相交一場。”
  方茹笑著說:“我很感激你,感激遇見你,感激你罵醒我,感激你請了李大哥到園子,也感激你今日的一番話,因為這些話,我會更珍惜我和李大哥現在所有的,以後不管怎麽樣,我都沒有遺憾。”
  我點頭笑道:“那我可就去暗示李延年來提親了,這禮金可不能太少。”方茹又喜又羞,“你這個人,好好說不了兩句,就又來捉弄我們。”
   “你說什麽?”我心痛得厲害,不知在想什麽,嘴裏傻傻地又問了一遍。
  小風怒吼道:“我說九爺病了,九爺病了,你到底要我說幾遍?”
  “哦!九爺病了,九爺病了那應該請大夫,你們請了嗎?幹嗎要特意告訴我?”
  小風翻了個白眼,仰天大叫了一聲,“玉姐姐,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反正我話已經帶到,怎麽辦你自個掂量吧!”說完他“咚咚”地使勁踏著地板飛奔離開。
  怎麽辦?這個問題我一直在問自己。自那一架鴛鴦藤倒之後一直問到現在。
  拍過門環後,開門的不是石伯,而是天照。我麵無表情地說:“聽說九爺病了,我來看看他,不知道他可願見我?”
  天照陪笑道:“肯定願意見,你都幾個月沒有再踏進石府,竹館變得好冷清。”
  “什麽病?”
  “說是風寒,九爺自己開的藥方。我們抓藥時問過坐堂大夫,說辭和九爺倒不太一樣。說看用藥都是理氣的,感覺病症應該是鬱結於心,嘀嘀咕咕還說了一堆‘心者,脈之合也。脈不通,則血不流,血不流則什麽什麽的’,反正我們聽不大懂,隻知道坐堂大夫的意思是九爺的心似乎出了點毛病。”
  天照一路絮絮叨叨,我一路沉默,到竹館時,天照停了腳步,“你自個進去吧!”不等我說話,他就提著燈籠轉身而去。
  我在院門口站了好一會,苦笑著喃喃自問:“你有什麽好怕的?難道還會比現在更壞?”
  幽暗的大屋,家具很少,白日看覺得空曠,晚上看卻隻覺冷清。窗戶半開,冷風陣陣,吹得月白的紗幔蕩起又落下,落下又蕩起,榻上的人卻一無動靜。我在窗口站了許久,他一點響動都沒有發出,好似睡得十分沉。
  我把窗戶推開,跳了進屋,又輕輕關好窗戶。以我的身手,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原本以為在榻上睡得很沉的人卻立即叫道:“玉兒?”一把極其疲憊的聲音。
  被寒風一直吹著,整個屋子冷如冰窖。我沉默地跪坐到榻前,探手進被子一角摸了下,幸好榻還燒得暖和,被子裏倒不冷。
  他把一枚鏤空銀薰球推出被子,我伸手推進了被子,“我不冷。”
  他卻聽而不聞,固執地又推了出來,我隻好雙手捧起放在散開的裙下,倒的確管用,不一會原本沁著涼意的地板已經變得暖和。
  黑暗中,我們各自沉默著。許久,許久,久得似乎能一直到天荒地老。如果真能這樣就到天荒地老,其實也很好。
  “九爺,我有些話要告訴你。你別說話,我怕你一開口,我就沒有勇氣說完。不管你是否願意聽,但求你,求你讓我把這些話說出來,說完我就走。”
  九爺沉默地躺著,一動未動。我鬆了口氣,他總算沒有拒絕我這個請求。
  “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的,也許是看到你燈下溫暖的身姿,也許是你替我擦耳朵時,也許是你嘴邊笑著眉頭卻依舊蹙著時,我隻知道我很想和你在一起,我小心地試探你是否喜歡我。九爺,我總是告訴你,一時我嗓子不舒服,一時肩膀不舒服,一時又吃不下飯了,反正三天兩頭我總會有小毛病。”
  我低頭把銀薰球挪了個位置,“其實那些都是騙你的,我從來沒有得過這些病,我身體好得不得了。我隻是想讓你每天都有一會想著我,你會思索‘給玉兒開什麽方子好呢?’其實我也不怕吃黃連,我根本不怕苦味,可我就是想讓你為難,為難地想‘玉兒竟然怕苦,該如何是好?’我覺得你每天想啊想的,然後我就偷偷在你心裏落了根。”
  說著我自己側著頭抿嘴笑起來,“我是不是很奸猾?”
  “九爺,你還記得我上次在你書房翻書的事情嗎?我其實是想看看你究竟都讀了些什麽書。一個人什麽樣的脾性就會愛讀什麽樣的書,我知道你愛老莊和墨子,喜歡墨子,大概是因為《墨子》一書中講了很多器械製作,很實用,‘君子善假於物’,另外一個原因我猜是因為墨子對戰爭的主張,對大國與小國之間交往的主張。”
  我猶豫了一瞬,下麵的話我該講嗎?
  “九爺,你們馴養了很多信鴿。去年大漢對匈奴用兵時,西域又恰逢天災,你就急需大筆錢。你懂那麽多西域國家的語言,又對《墨子》的觀點多持讚同觀點。我想這些應該都和生意無關,你也許是西域人,你所作的隻是在幫助自己的國家。”
  我說話時一直盡量不去看九爺,此時卻沒有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雙眼盯著帳頂,臉色如水,清澹退靜。
  “你還很喜歡讀老子和莊子的書,我仔細聽過夫子講他們的書。我有些琢磨不透你對將來有何打算,墨子是用一生心血去盡力而為的主張,老莊卻是若大勢不可違逆時,人應學會順其自然。可九爺這些我都不在乎,我不管你是西域人還是大漢人,你就是你,如果你要自由,我願意陪你離開長安,大漠間任你我遨遊。如果你要……如果你要阻擋大漢之勢,奪取江山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幫你把這個漢家天下搞亂,讓他們在你我有生之年都無西擴之力。”
九爺臉微側,看向我,眸子中帶著震驚,但更多的是心痛溫暖。我依舊看不懂他的心,我心中輕歎口氣,低下了頭。
  “玉兒,你是不是暗中做了什麽?你的娼妓坊、偷著開的當鋪生意是為了搜集消息和掌握朝中大臣的經濟帳和把柄嗎?”
  我咬著唇點點頭,九爺一臉心疼和苦澀,“你個傻丫頭!趕緊把這些都關了。石舫在長安城已近百年,各行各業都有涉足。朝中大臣暗地裏的勾當,錢物往來,汙跡把柄,我若想要並不費力。”他臉色驀地一變,“你有沒有答應過李夫人什麽條件?”
  我想著所發的毒誓,這個應該不算吧?搖搖頭。他神色釋然,“這就好,千萬不要介入皇家的奪嫡之爭,和他們打交道,比與虎謀皮更凶險。”
  我低著頭無意識地捋著微皺的裙子,幾縷發絲垂在額前。他凝視著我,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手探了探似乎想幫我理一下額前的碎發,剛伸出手,卻又縮了回去,“玉兒,我的祖父的確是西域人,說來和你還有幾分淵源。”
  我瞪大眼睛,詫異地看向他。他今天晚上,第一次露了一絲笑,“祖父也可以說受過狼的撫育之恩。他本是依耐國的王子,但剛出生就發生了宮變,父王母妃雙雙斃命,一個侍衛帶著他和玉璽逃離宮廷,隱入大漠。當時找不到乳母,侍衛捉了一隻還在哺乳的狼,用狼奶養活了祖父。祖父行事捉摸不定,他長大後沒有聯絡朝中舊部,憑借玉璽去奪回王位,反倒靠著出眾的長相在西域各國和各國公主卿卿我我,引得各國都想追殺他。據說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突然厭倦了溫柔鄉,大搖大擺地闖進依耐國宮廷,把他的小叔父從睡夢中揪起來,用一把三尺長的大刀把國王的頭剃成光頭,又命廚子備飯大吃一頓,對他的小王叔說了句‘你做國王做得比我父王好’,扔下玉璽,就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跑回沙漠做了強盜。”這個故事的開頭原本血光淋淋,可後來居然變得幾分滑稽,我聽得入神,不禁趕著問:“那後來老爺子怎麽又到長安來了?”
  九爺笑道:“祖父做強盜做得風生水起,整個西域的強盜都漸漸歸附於他,因為他幼時喝狼奶長大,所以祖父率領的沙盜又被人尊稱為狼盜,這個稱呼後來漸漸變成沙盜的另一個別稱。祖父為了銷贓,又做了生意,可沒想到居然很有經商天分,誤打誤撞,慢慢地竟成了西域最大的玉石商人。一時間祖父在整個西域黑白兩道都風光無限。結果用祖父的話來說,老天看不得他太得意,但又實在疼愛他,就給了他最甜蜜的懲罰,他搶劫一個漢人商隊時,遇見了我的祖母……”
  原來狼盜的稱呼如此而來,我笑接道:“老爺子對祖母一見鍾情,為了做漢人的女婿就隻好到長安城安家落戶做生意。”
  九爺笑搖搖頭,“前半句對了,後半句錯了。祖母當時已經嫁人,是那個商人不受寵的小妾,祖父是一路追到長安城來搶人的,結果人搶到後,他覺得長安也挺好玩,就又一時性起留在了長安。”
  這簡直比酒樓茶坊間的故事還跌宕起伏,我聽得目瞪口呆,這個老爺子活得可真是……嗯……夠精彩!
  九爺溫和地說:“現在你明白我身世的來龍去脈了。祖父一直在暗中資助西域,當年漢朝積弱,西域和漢朝之間沒什麽大矛盾,祖父幫助西域各國對付匈奴人。現在對西域各國而言,日漸強盛的漢朝變得更加可怕,可我的祖母是漢人,母親是漢人,我不可能如祖父的舊部,石伯他們那樣立場堅定地幫助西域對付漢朝,但我又不能不管祖父遍布西域和涔透在長安各行各業的勢力,祖父的勢力和西域各國都有交集,如果他們集體做亂,不管對西域還是漢朝都是大禍。匈奴很有可能借機一舉扭轉頹勢,而以皇上的性格,定會發兵西域泄憤。”
  “你漸漸削弱石舫在漢朝的勢力,不僅僅是因為漢朝皇帝而韜光隱諱,還因為要牽製石伯他們的野心?”
  九爺淡淡笑著點了下頭。我一直以為自己所猜測到的狀況已經很複雜,沒有想到實際狀況更複雜凶險,九爺一麵要應付劉徹,保全石舫內無辜人的性命,一麵要幫助西域各國百姓,讓他們少受兵禍之苦,一麵要考慮匈奴對各方的威脅,一麵還要彈壓低下來自西域的勢力,特別是這些勢力背後還有西域諸國的影響。現在想來,石舫每一次的勢力削弱都肯定要經過內部勢力的激烈鬥爭和妥協,匈奴在遠方虎視耽耽,西域諸國在一旁心存不軌,劉徹又在高處用警惕猜忌的目光盯著,一個不慎就會滿盤皆亂。九爺以稚齡抗起一切,這一路走來的艱辛可想而知,他卻隻把它們都化作了一個雲淡風輕的笑。
  想到此處,心裏的希望漸漸騰起,他能把這些隱秘的事情都告訴我,是不是代表他現在已十分信賴我?那他是否有可能接受我?九爺看我定定地凝視著他,原本的輕鬆溫和慢慢褪去,眼中又帶了晦暗,匆匆移開視線,不再看我。
  兩人之間又沉默下來,我低頭咬著唇,心跳一時快一時慢,好半晌後, 我低聲道:“我的心思你已明白,我想再問你一次。你不要現在告訴我答案,我承受不起你親口說出殘忍的答案,再過幾日就是新年,你曾說過那是一個好日子,我們在那天重逢,現在又是我的生日,我會在園子裏等你,如果你不來,我就一切都明白了。可……”我抬頭凝視著他,他的眼眶中有些濕潤。“可我盼著你來。”
  我對著他粲然一笑,留戀地看了他一會後站起身,“我走了,不要再開著窗戶睡覺。”
  正要拉門,“等一下,不要回頭,回答我一個問題。”他的聲音幹澀,“玉兒,你想要一個家嗎?”
  我扶著門閂道:“想要,想要一個熱熱鬧鬧的家。我走在街上時會很羨慕那些抱著孩子吵吵鬧鬧的夫妻,我聽到你小時候的故事也很羨慕,爺爺,父親,母親,還有偶爾會鬧矛盾的兄弟,一大家人多幸福!你呢?”
  身後半晌都沒有任何聲音,我有些詫異地正要回頭,九爺壓抑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似乎極力抑製著很多不能言語的情緒,“我也是。”
  這是今晚我聽到的最好聽的話,我側頭微笑起來。
  他突然又問:“玉兒,霍……霍去病,他對你很好嗎?”我沉默了一瞬,對於這點我再不願正視,可都不得不承認,輕輕點了下頭。好一會後,他的聲音傳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我嗯了一聲,拉門而出。轉身關門的刹那,對上他的漆黑雙瞳,裏麵眷念不舍悲傷痛苦各種情緒翻滾,看得我的心也驟起波瀾。他沒有回避我的視線,兩人的目光刹那膠凝在一起,那一瞬風起雲湧,驚濤駭浪。
  我關門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但門依舊借著起先的力,悠長、緩慢,一點一點地在我眼前合上,他的麵容慢慢隱去,他第一次毫不顧忌地與我糾纏在一起的視線終被隔開。
  短短一瞬,我的力量就好似燃燒殆盡。我無力地靠在牆上,良久後,才再有力氣提步離去。

  (十六)
  “讓茹姐給我們唱首曲子,不過內容可要是講她和李師傅的。”
  “還茹姐呢?該改口叫李夫人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商量如何鬧方茹的洞房,我麵上帶著絲淺笑,思緒在聽與不聽之間遊走。紅姑有些遺憾地說:“為什麽要讓李師傅搬出去呢?就算娶了方茹仍舊可以住在園子中呀!”
  “讓他們兩人清清靜靜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去吧!你請李樂師做曲詞,難道他會因為已經把方茹娶到手就拒絕?影響不了歌舞坊的生意。”我漫不經心地說。
  紅姑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問道:“小玉,你這段日子怎麽了?我怎麽覺得你和我們疏遠起來?”
  我搖了下頭,“李樂師身份今非昔比,宴席上肯定有廟堂上來朝賀的人,宮裏隻怕也會有人來賀喜,你待會仔細叮囑下園子裏姐妹,不要鬧過了。”
  紅姑忙應承,我有些疲憊地站了起來,“我已經事先和方茹說過,就不送她出門了,一切有勞紅姑。”
  紅姑有些擔心地看著我,我拍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人悄悄走出了屋子。
  方茹正被幾個婆婦服侍著上妝,大紅滾金的嫁衣攤在榻上,逼人的喜氣。我在窗外聽著屋子中時不時一陣的笑聲,“方姑娘真是會揀日子,選在正月初一,讓普天同慶姑娘的大喜呢!”
  婆子雙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張一合,正用棉線給方茹鉸臉,方茹硬著身子一動不敢動,服侍她的丫頭笑道:“日子是坊主挑的。”
  “這嫁衣可做得真好!是李娘娘賞賜的嗎?皇家的東西畢竟氣派不一般。”整理嫁衣和首飾的婆子奉承道。
  方茹的臉剛鉸幹淨,正對著鏡子細看,聞言回頭笑道:“是小玉置辦的,娘娘本來是有賞賜的意思,可聽說了小玉置辦的嫁衣,說是也不能再好了。”
  婆子口中“嘖嘖”稱歎。
  我轉身出了院門,緩步向自己的屋子行去。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天清雲淡,日光融和,園子中處處張燈結彩,彌漫在空氣中的喜氣濃得化不開。
  進了自己的院子,關好門,我翻出了藍色的樓蘭衣裙,捧在懷中好一會,方攤開放在了榻上。
  舀水淨臉後,打散了頭發,用篦子一下下把頭發刮的鬆軟,隻把兩側的頭發編了兩根辮子,在腦後又合成一束。膚色已經夠白皙,倒是可以省去敷粉,用毛筆沾了些許黛粉,輕掃幾下,沒有畫如今流行的長眉,勾了個遠山眉。拿出胭脂蠶絲片,滴了兩滴清水,水跡緩緩暈開,蠶絲片的紅色變得生動,彷佛附著在上的花魂複活,趁著顏色最重時,先抿唇,然後在兩頰拍勻。
  窗外的鼓樂聲忽然大響,看來迎親的人到了。側耳細聽,心神微蕩,鋪天蓋地的喜悅。這也許是女子最想聽到的音樂,一首隻為自己而奏的音樂。
  穿好裙子,戴好頭飾,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起大漠中的狼兄,忍不住在屋子裏轉了幾個圈,裙裾鼓脹如風中怒放的花,心情變得輕快了許多。
  最折磨人的是等待,心在半空懸著,上不得,落不下,漏壺細微的水滴聲一聲聲都敲在心上。凝視久了,覺得那水似乎怎麽都不肯往下滴,越來越慢。我搖了搖頭,強迫自己移開了緊盯漏壺的視線。
  得給自己找點事情,把心神引開,滿屋子尋著打發時間的物品,最後手裏握著一根棉繩。我閉著眼睛胡亂地打著一個個死結,然後睜開眼睛開始全神貫注地解繩結。打結,解結,反複重複中屋內已是昏暗。
  我扔了繩子,走到院子中,凝視著院門。天光一點點消失,黑暗壓了下來。
  也許他不願意見外人,所以不肯天亮時來,過會他肯定會來的。從麵對門而站到背對門而站,從盼望到祈求。
  眾人都去喝方茹的喜酒,園子裏出奇地寧靜。太安靜了,靜得我能聽到自己的心沉落的聲音,不覺得痛,隻是感覺越來越黑,深幽幽的洞,一點點沉沒,不知何時會砸在堅冷的地上。
  幾點冰涼落在臉上,不大會功夫,一片片晶瑩剔透的素色飛旋而下。雪並不大,落得也不急,隨風輕舞,欲落還羞,竟帶著說不出的溫柔纏綿,可那蒼茫茫的白卻又罩出一天冷冽,直透人心。
  “吱呀”,門被推開的聲音。心在刹那騰起,一瞬間我竟然心酸得無法回頭,原來幸福來得太艱辛,快樂也是帶著痛苦的。
  我靜靜站了會,方笑著回身。笑容還凝結在臉上,心中卻是絕望。我不能相信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睛,還是霍去病。
  “第一次見你,你就穿的這套衣裙,在銀色的月光下,一頭銀色的狼身旁,長裙翩飛,青絲飄揚,輕盈得沒有半絲人間氣象,從沒有細看過女子的我,也不禁一味盯著你看,想看出你來自何方,又去向何方。”霍去病含著絲淺笑。
  我雙手捧頭,緩緩蹲在了地上。霍去病驚詫地伸手欲扶我,“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無意識地自語,一遍又一遍,他緩緩收回了手。
  霍去病也不顧地上塵雪、身上錦衣,一言未發地席地坐在了我身旁,似乎不管我蹲多久,他都打算就這麽默默陪著我。
  雪花慢慢積在兩人身上,他猶豫了下,還是伸手替我拍落發上身上的雪,我一動不動,宛若冰雕。
  他驀地起身進屋,不一會拿著把竹傘出來,靜靜地坐到我身旁,撐開了傘。雪花細碎無聲地輕舞著,他淡淡地望著一天素白。
  小謙、小淘一前一後飛進院子,小謙一收翅膀落在了我麵前,小淘卻直撲向我的頭,霍去病袖子一揮,打慢了小淘的撲勢,小淘看這次欺負不到我,忙空中打了個轉,落在了小謙身旁。
  霍去病去抓小淘,小淘趕著躲開,小謙卻有些怒氣地想啄霍去病,霍去病避開,順手在小謙腦袋上敲了下,“我是要拿小淘腿上的信,可沒打算欺負它。”我忙抬頭看向小淘,它腿上果然束著一個絹條。
  我猶豫了半晌,打開絹條。“對不起”三個字歪歪扭扭、筆跡零亂地橫在絹帛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要的不是你的對不起。我心中苦不勝情,緊咬著嘴唇,一絲甜腥慢慢在口中漫開。欲把絹條扯碎,手卻隻是不停顫抖,絹條又小,不好著力,扯了幾次都未扯斷。
  我跳起衝進了屋子中,一手揪著絹條,一手見一件物品扔一件,霍去病靜立在門口,麵色沉靜地看著我發瘋般地在屋子中亂翻。
  剪刀,剪刀在哪裏?掃落了半屋子東西,仍沒有找到剪刀,眼光掃到一把平日剖水果的小刀,忙抓在了手裏。霍去病猛地叫了聲“玉兒”,人已經落在了我麵前,正要劈手去奪我手中的小刀,卻看見我隻是狠狠用刀在割絹條,他靜靜退後了幾步,看著我劃裂絹條。
  我隨手扔了刀,一把扯下頭上連著絲巾的珍珠發箍,雙手用力,珍珠刹那散開,叮咚作響地敲落在地麵,絲巾碎成一隻隻藍色蝴蝶,翩翩飄舞在風中。
  我盯著地上的片片藍色,心中那一股支撐著自己站得筆直的怨氣忽消,身子一軟跪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前麵,其實卻一無所見。
  霍去病一撩長袍坐在了門檻上,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頭,垂目盯著地麵。安靜得宛若受了傷的狼,靜靜臥於一角,獨自添舐傷口。
  不知道跪了多久,聽著隱隱有人語笑聲傳來,鬧洞房的人已經歸來。我驀然驚醒,跳起身,一麵笑著,一麵語氣歡快地說:“我就早上吃了點東西,現在餓了,我要吃壽麵。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應該開開心心。我要換一身衣服,你……”
  他轉身背對著我,我脫下樓蘭衣裙,特意揀了件火紅的裙衫穿上。我不傷心,我偏不傷心,我不為不喜歡我的人傷心!輕握著藍色衣裙,嘴裏喃喃自語,可本以為痛到極處的心居然又是一陣刀絞劍刺。
  月牙泉旁初相見,一幕幕猶在眼前,人卻已經好象隔了幾世,我笑著,笑著,笑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手下用力,嗤的一聲,裙子裂為兩半,霍去病聞聲回頭看我,輕聲一歎,“何苦……這是他送你的?”
  我扔了衣裙,徑直走出門。霍去病撐起傘,默默地走在我身側。心比雪更冷,又怎麽會畏懼這一天清寒?我快走了兩步,“我想在雪裏走走。”他一言不發地隨手扔了傘,也陪著我冒雪而行。
  我不願意碰見人,刻意地揀幽暗處行走,他忽地問:“你會做麵嗎?”
  我怔了下,回道:“不會。”他道:“我府中的廚房晚上灶火也籠著,也有人守夜,正經大菜拿不出來,做碗麵的功夫倒還有。”
  紅姑在吃穿用度上管得很嚴,用過晚飯後,園子中的廚房都要滅掉火,就是有火,今兒晚上也不知道到哪裏去找廚子。我點了下頭,隨在他身後,兩人摸出了園子。
  低頭凝視著碗中的麵,剛吃了一口,人還倔強地笑著和霍去病說話,眼淚卻促不及防地掉了下來,落在湯上,一個接一個小小的漣漪蕩開。我慌忙端起碗,半遮著臉,拚命大口地吃麵。
  霍去病假裝沒有看見,自顧說著不相幹的話。我強抑著鼻音問:“有酒嗎?”他起身拎了兩壺酒過來。隨著酒壺一塊遞過來的是一塊麵巾,他一眼都沒有看我,眼睛望著窗外的沉沉夜色、漫天雪花,捧著酒壺一口口喝著酒。
  半醒時,隻覺鼻端一直縈繞著一股清淡溫和的香,待清醒時,才發覺香氣來自帳頂上吊著的兩個鎏金雙蜂團花紋鏤空銀薰球。流雲蝙蝠紫霞帳,藍田青碧暖玉枕,富貴氣象非一般人家,一瞬後明白過來是醉倒在霍府了。
  怔怔看著頭頂的銀熏球,突然極其想念狼兄,覺得此時唯有摟著他的脖子才能些許化解心中的千分疼痛和萬丈疲憊。
  丫頭在外細聲試探道:“姑娘醒了嗎?”我大睜著雙眼沒有理會。
  又過了半日,聽到霍去病在外麵問:“還沒有起來嗎?”
  “奴婢輕叫了幾聲,裏麵都沒有動靜。”
  霍去病吩咐道:“練武之人哪裏來的那麽多覺?準備洗漱用具吧!”說完自己推門而進,“別賴在榻上,這都過了晌午,再躺下去今天晚上就不用睡了。”
  我躺著未動,他坐在榻旁問:“頭疼嗎?”我摸了摸頭,有些納悶地說:“不疼,往日喝了酒,頭都有些疼,今日倒是奇怪,昨日夜裏喝的什麽酒?”
  “哪裏是酒特別?是你頭頂的熏球裏添了藥草,昨天晚上特意讓大夫配的方子。”
  丫頭們捧著盆帕妝盒魚貫而入,雁字排開,屏息靜氣,靜靜等候。看來不起是不行了,日子總是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仍舊繼續,想躲避都無處躲避,我歎了口氣,“我要起來了,你是不是該回避一下?”
  霍去病起身笑道:“懶貓,手腳麻利些,我肚子已經餓了,晚了就隻能給你留一桌剩飯。”
  我伸出一根手指逗著乳母懷中的劉髆,小孩子柔軟的小手剛剛能握著我的手指,他一麵動著,一麵嗬嗬笑著,梨子般大小的臉,粉嫩嫩的。我看得心頭一樂,湊近他笑問:“笑什麽呢?告訴阿姨。”看到乳母臉上詫異的神色,才驚覺自己一時大意居然說錯了話。小孩子雖然連話都還不會說,可身份卻容不得我自稱阿姨。有些訕訕地把手抽回來,坐正了身子。李妍看了我一眼,吩咐乳母把孩子抱走。
  “要能真有你這樣一個阿姨,髆兒可真是好命,讓髆兒認你做阿姨吧!”
  我欠了下身子道:“天家皇子,實在不敢。”李妍淺淺一笑,未再多說。
  李妍端詳了我半晌後問:“你這是怎麽了?眉宇間這麽重的愁思?”
  我輕搖了下頭道:“你身子養得可好?”
  “那麽多人伺候著,恢複得很好。你和石舫舫主有了波折?”李妍試探地問。
  我岔開了她的話題,對她笑道:“恭喜你了。”
  “恭喜我?喜從何來?”
  “李廣將軍的弟弟,李敢的叔叔樂安候李蔡升為丞相呀!百官之首,金印紫綬、掌丞天子、助理萬機。”
  李妍麵色一無變化,隨意地道:“歸根結底還要多謝你。”
  我笑了笑,“不敢居功,娘娘召我進宮來拜見小王子,人已見過,我該出宮了。”我向李妍行禮請退。
  李妍卻沒有準我告退,沉默地注視了會我,一字字道:“金玉,幫我。”
  我搖了搖頭,“從送你進宮的那日起,我已說過,我對你進宮後的事情無能為力。”
  “你說的是假話,你所作的一切,心中定有所圖,隻是我直到現在仍舊看不透你究竟意欲何為。”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本來就有些圖錯了,現在更是徹底沒有所圖。
  李妍等了半晌,忽地輕歎口氣,“金玉,你性格表麵看著圓通,實際固執無比,我強求不了你,但是求你不要和我作對。”她帶著幾分苦笑,“人人都說衛青有個好姐姐,可我覺得真正幸運的是衛皇後,老天賜了她一個如衛將軍這般沉穩如山的弟弟後,居然又給了她一個蒼鷹般的外甥,而我一切都隻能靠自己,我真希望你是我的親姊妹,但凡有你這樣一個姊妹,我也不會走得這麽辛苦。”
  我凝視著她,鄭重地說:“你放心,我以後和你的事情一無瓜葛,絕不會阻你的路。”
  李妍點了下頭,有些疲倦地說:“你要永遠記住你現在說的話,你去吧!”
  我起身後,靜靜站了會,這一別恐怕再不會相見了。“李妍,照顧好自己,有時間看看醫家典籍,學一些調理護養方法,聽說道家的呼吸吐納對延年益壽很有好處,皇上好象精於此道,你不妨也跟著學一些,越是孤單,自己才越要珍惜自己。”
  李妍眼中融融暖意,“我記住了,我還有一個兒子要照顧,肯定會愛惜自己。”
  我笑向她欠了欠身子,“我走了。”李妍笑點了下頭。
  剛出李妍所居的宮殿未久,就看見霍去病迎麵而來。我向霍去病行禮請安,他看著我來時的方向問:“你來見李夫人?”我點了下頭,看著他來時的路徑問:“你去給皇後娘娘請安?”霍去病頷了下首。
  我落後霍去病兩三步,走在他的側後方,霍去病道:“你在宮裏連走路都這麽謹慎小心?”
  “你我身份不同,在這宮裏被人看到並肩而行,不會有好話的。”我看他神色頗為不屑,忙補道:“你當然是不怕,如今也沒幾個人敢挫你鋒頭。得意時無論怎麽樣都過得去,失意時卻事事都能挑出錯,如今小心一些,為自己留著點後路總是沒有錯的。”
  霍去病冷哼了一聲道:“我看你這束手束腳的樣子,煩得慌!你以後能少進宮就少進。”
  我笑問:“你最近很忙嗎?自新年別後,兩個多月沒有見你了。”
  他精神一振,神采飛揚地說:“這次要玩大的,當然要操練好。對了,你究竟回不回西域?”
  我猶豫了會,“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人家都這樣了,你還……你……你……”霍去病霎時頓住腳步,滿麵怒色,氣指著我。
  我神色黯然地靜靜看著他,他忽地一搖頭,大步快走,彷佛要把一切不愉快都甩在身後,“我看你是個賤骨頭,欠打!可我他娘的居然比你更是個賤骨頭,更欠打!”
  花匠在土裏翻弄了會,搖搖頭對我說:“到現在還沒有發芽,看來是死透了,我給您重新種幾株吧!”
  “不用了。”
  花匠站起道:“可這花圃沒個花草的,光禿著也難看,要不我挑幾株好牡丹種上?”
  “不用費那個心思,光禿著就光禿著吧!”
  我站在花圃前,怔怔發呆,花匠何時離去的也沒有留意。
  日影西斜時,紅姑在院子門口叫道:“小玉,有貴客來拜訪你。”我側頭看去,竟然是霍去病的管家陳叔。
  他快走了幾步,笑著向我行禮,我閃身避開,“陳叔,我可受不起您這一禮。”他笑道:“怎麽會受不起?要不是你,我哪有命站在這裏給你行禮?”
  “有什麽事嗎?竟要麻煩您親自跑一趟?”
  陳叔看向還立在院門口的紅姑,紅姑忙向陳叔行了個禮後匆匆離去。
  “少爺從開春後就日日忙碌,回府的時間都少,實在不得抽身,所以命我給你帶句話,明日黎明時分他離開長安趕赴隴西。”
  我向陳叔行禮作謝:“麻煩您了。”陳叔笑看著我,滿眼慈祥,我被他看得滿身不自在,他終於告辭離去。
  用晚飯時,紅姑忍了半晌沒有忍住,說道:“霍府的這個管家也不是一般人,聽說是個揮刀能戰,提筆能文的人,他雖沒有一官半職,可就是朝廷中的官員見了他也客客氣氣的。我看霍大少脾氣雖然有些難伺候,可對你倒不錯……”
  “紅姑,吃飯吧!”
  紅姑用筷子使勁紮了一塊肉,嘟囔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年紀看著也漸大了,難道要學我孤老終身?”
  用過晚飯後,回到自己屋子。一個人在黑黢黢地屋裏坐了很久,摸索著點亮燈,尋出平日烹茶地爐子,架了炭火。從衣櫃裏捧出竹箱,看著滿滿一箱按照日期擱好的絹帕忽然笑起來。
  “快樂是心上平空開出的花,美麗妖嬈,宛轉低回處甘香沁人。人的記憶會騙人,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所以我要把以後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看自己的快樂,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不過我會努力快樂的……”
  原以為拋開過往,以後的日子就隻會有偶爾的悲傷,可原來你再努力,再用心,落得的仍是痛徹心扉的悲傷。也原來有很多記憶,人會情願永遠抹掉它,沒有憶,則沒有痛。
  我手一揚,把長安城中第一場的喜悅丟進了炭火中,炭火驟然變的紅豔,喜悅地吞噬著絹帕。
  “九爺,這幾日我一直在打聽石舫的事情,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們是因為竇氏的沒落遭到波及,當年皇上為了克製竇氏和王氏外戚的勢力,刻意提拔衛氏,如今隨著衛氏外戚勢力的逐漸壯大,以皇上一貫對外戚的忌憚,肯定會傾向於抑製衛氏的勢力,扶助其他勢力,隻要我們選擇好時機,選擇對人,石舫肯定可以恢複昔日在長安城的榮耀……”
  彼時的我思緒還那麽單純,看問題也是那麽簡單,做事情的手段更是直接得近乎赤裸裸,如今想來不無後怕。我搖搖頭,一場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笑話,手輕抬,又丟進了炭火中。
  “我以為我很聰明,我猜對了你的心思,可是我沒有。你點青燈,盼的是我去嗎?
我聽到你說‘燈火爆,喜事到’,很想知道我的到來是你的喜事嗎?我很希望是,可我現在對猜測你的心事不再自信滿滿,說不定我又一次猜錯了,騙得自己空歡喜一場。不過有一日我會把這些給你看,你要告訴我昨日夜裏你點燈等的是我嗎?……”
  我剛把絹帕丟進炭火中,心念電轉間,又立即搶出來,拍滅了火星。幸虧隻是燒了一角,帕子變得有些發烏,內容倒大致還能看。
  先將涉及到李妍身世的幾篇挑出來燒掉,盯著其餘的隻是發呆。好一會後拿定了主意。當日心心念念都是渴盼著有一日能和他同在燈下看這些女兒心情,如今雖然不可能再有那燈下共笑的光景,可這些東西既然是為他寫的,索性給了他,也算了結了這段情緣。
  手中拿著碧玉鑲金耳墜,細看了一會,用絹帕包好擱在竹箱中。漫漫黃沙,月牙泉旁初見,我手捧羅裳離去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一日自己會親手撕裂它。
  拿著湘妃竹笛,湊到唇邊輕吹了幾下,環顧屋子,我已經把你的東西都清理幹淨了。如果人的心也可以和打掃屋子一樣,輕易地就能取掉一些東西,也許就會少很多情恨。
  在石府外徘徊了一會,想著已過半夜,還是不驚擾石伯了。翻身從牆頭跳下,人還未落地,已經有人攻來,我忙道:“在下落玉坊金玉,來見九爺。”進攻的人一個轉身複消失在黑暗中,隻留下幾聲隱隱地笑聲。
  他人眼中是人約半夜、旖旎情天,卻不知道當事人早已肝腸寸斷。
  竹館一片黑暗,我把竹箱輕輕擱在門前。默立良久,拿起竹笛吹了起來。
  “ 皚如山上雪,蛟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屋內燈亮,門輕輕打開,九爺拄著拐杖立在門口。暗夜中,臉觸目驚心地煞白。
  “……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不管你我是否曾經把酒笑談,曲樂相合,從此後,你我東西別,各自流。
  連吹了三遍後,心中激蕩的怨意才略平,“你曾說過我的心意和《白頭吟》的曲意不合,所以轉折處難以為繼,今日我的曲意和心意相通,應該吹得很好,但我寧可永遠吹不好這首曲子,永遠不懂它的曲意。”
  說到後來,即使極力克製,聲音依舊微微顫著。雙手用力,一聲脆響,手中竹笛折斷,斷裂的竹笛還未落地,人已經飄上了牆頭,身子微頓了頓,身後還是一片沉默,我搖搖頭,死心地飛躍離去。
   “紅姑:
  我走了。你看到這封信時肯定很生氣,別生氣,你看你眉毛都豎起來了,這麽多皺紋,你可說過女人經不得氣的,趕快把眉眼放平了。
  長安城所有在我名下的歌舞坊和娼妓坊,還有隻有你我知道偷著開的當鋪都交托給你。有兩件事情你一定要謹記:一,歌舞伎本就是悉心調教後的女子,待人接物自有規矩,娼妓館的女子卻有些散漫無規,厚待女娼館的娼妓,什麽都可以不懂,但一定要學會做這行,第一要做的是管好自己的嘴。二,最好把娼妓坊和當鋪都關掉,或者至少都不要再擴張,守拙方是長存之道。這封信看完後燒掉,我另有一張尺素寫明生意全部交給你。
  我知道我這樣做好是任性。自從進了長安城,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學習做一個長安城人,進退言語我都在拿捏分寸,我突然累了,很想念在西域橫衝直撞的生活。我走了,也許有一日會回來,但更也許我再不回來。所以,紅姑,勿牽念我。最後麻煩你件事情,過上十天半個月後幫我把封好的錦帕送到霍府管家手中。
  玉兒”
  “小霍:
  我回西域了。但對不起,不是陪你一起走。當你看到這方錦帕,應該已經是幾個月後,得勝回朝時,而我也許正在和狼兄追逐一隻懸羊,也許什麽都不做隻是看殘陽西落。你問過我,那一地糾纏不休的藤蔓可象人生?我在想,人生也許真的象金銀花藤,但不是糾纏不休。花開花落,金銀相逢間,偶遇和別離,直麵和轉身,緣聚和緣散,一藤花演繹著人生的悲歡聚合。這次我選擇的是轉身離去。此一別也許再無相見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小玉”
  (上集完)

  終結篇
  第一章 綁架
  黑沉沉的天空沉默地籠罩著大地,空曠的古道上隻有得得的馬蹄聲在回蕩。
  我坐在馬車篷頂呆呆凝視著東邊,那座雄宏的長安城已離我越來越遠。
  不知道多久後,東邊泛出了朝霞,雖隻是幾抹,卻絢爛無比,天地頓時因它們而生色。
  慢慢地,半邊天都密布了雲霞,如火一般噴湧燃燒著。一輪滾圓的紅日從火海中冉冉升起,不一會就把籠罩著整個天地的黑暗驅除一空。
  天下隻怕再沒有比日出更燦爛壯美的景色。我被這意外的美景所震懾,心中的悒鬱消散許多,忍不住舉起雙臂,長嘯一聲,慶賀新一天的來臨。
  嘯聲剛出口,馬車一個顛簸差點把我甩下車。我回頭看向車夫,車夫用力拉著韁繩,賠笑道:“這絕對是我們車馬行最好的馬,剛才不知怎麽了,竟然蹄子有些軟,現在已經沒事。”
  我笑著搖搖頭,示意他繼續趕路,聽到狼嘯,恐怕沒有幾隻馬不蹄軟,幸虧我反應快,否則現在該在地上啃泥了。
  天已亮,路上旅人漸多。不想引人注目,隻好放棄在車頂的暢意,我輕盈地翻身下了車篷頂子,坐到車夫身旁。
  車夫倒是一個豪爽人,見我坐到他身旁,也沒有局促不安。一麵甩鞭,一麵笑道:“看姑娘的樣子是會一些功夫的人。既然不喜歡馬車的局促,怎麽不單買一匹好馬呢?”
  我笑道:“沒有機會學,至今仍然不會騎馬。”
  車夫指了指在高空飛著的小謙和小淘,“我看姑娘很有牲畜緣,若下工夫學,肯定能騎得好。”
  我笑著沒有說話。回了西域可沒有機會騎馬,如果什麽時候能有匹馬敢和狼為伍時,我再學吧!
  一路西行,原本應該山水含笑、草木青翠、生機盎然的春天卻顯得有些荒涼,時見廢棄殘破的茅屋,野草蔓生的農田,我輕歎口氣,“戰爭中苦的永遠是平民。”
  車夫的神情頗有所動,長噓口氣,“可不是嗎?前年和匈奴打了兩次仗,死了十多萬士兵,多少老婦沒了兒子,多少女子沒了夫君!大前年遭了旱災,糧食本就歉收,再加上戰爭耗費,為了湊軍費朝廷下詔可以買官職和用錢為自己贖罪,可是平頭百姓哪裏來的那些錢?花了錢的人做官,想的能是什麽,克扣的還不是平民百姓?打仗戰死的是平民兵士,可得賞賜和封侯拜將的卻永遠是那些貴人子弟。今年又打,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淒涼狀況呢?匈奴不是不該打,可這仗打得……唉!”
  一個車夫居然有這麽一番感歎,我詫異地道:“大伯的見解令我受教。”
  車夫笑道:“年紀老大,倒是沒什麽不好意思說的,不瞞姑娘,幼年時家境還算豐裕,也讀過幾年書,現在終年走南闖北,各種客人接觸得多,自己沿途所見,加上從一些客人那裏聽來的,信口胡說而已。”
  我問道:“我在長安城裏時曾聽聞外麵有人吃人的事情,可是真的?”
  車夫猛甩了一鞭子,“怎麽不是真的?建元三年時,一場大水後,人吃人的可不少。建元六年時,河南大旱,父子都相食,這還是不怎麽打仗時的年景。這些年朝廷頻頻動兵,虧得天災還不重,否則……唉!人吃人的事情,聽人說隻有高祖皇帝初得天下時發生過,文帝和景帝在位時可沒有這些慘事。”
  車夫語意未盡,顯然民間百姓在對匈奴連年用兵後不堪重負,盼的更是文景之治,而非漢武帝的窮兵黷武。
  我想了會兒道:“當年秦始皇修築長城時征壯丁五十萬,其時全國人口男女老少加起來方不過兩千萬,幾乎家家都夫離子散,哀嚎聲遍野。不過如果沒有長城這道防線擋住馬背上可以一日間劫掠千裏、所過處屍體遍地的匈奴,中原百姓受的罪難以想象。民間對秦始皇修築長城怨恨衝天,甚至編造了孟薑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可也有讀書人認為修築長城‘禍在一時,功在百世’,當朝天子現在所做的事情也頗有些這個意思。”
  車夫驚詫地看向我,“姑娘這話說得也不一般呀!”他嗬嗬笑了幾聲後,又收斂了笑意,很認真地問我,“姑娘是有見識的人,那我也就有話直說。我想問一句,我們現在的人是人,後世的人也是人,為什麽要為幾十年後或者幾百年後一個可能的惡果就讓我們當時的人承受一生的痛苦?秦始皇修築長城時,千家萬戶的錐心之痛豈是幾個讀書人用幾句話就能抹殺的?‘禍在一時,功在百世’,說話的人講得真容易,如果把他的兒子征去築長城,最後連屍骨都埋在長城中,他能這樣說嗎?如果是他的女兒痛失夫婿,他能這麽說嗎?如果是他從小就失去父親,連祭奠的墳墓都沒有,他還能這麽說嗎?”
  我口中欲辯,腦內卻無一言。沉默了半晌,最後說:“大伯說得有理,說這些話的人隻因為他們站在高處,舒適愜意地遙看著他人的痛苦,所以自以為目光遠大,其實草木隻一秋,人生隻一世,誰都沒有權力判定他人該犧牲。不過皇上攻打匈奴,也是不得不為。大伯可知道匈奴單於調戲呂太後的事情?”
  “略聞一二,市井傳言高祖皇帝駕崩未久,匈奴單於就修書給呂太後,說什麽你既然做了寡婦,我又正好是鰥夫,索性我倆湊一塊過日子。”
  我點了下頭,“樹活皮,人活臉,就是民間百姓遭遇這樣的侮辱隻怕都會狠狠打上一架,何況堂堂一國的太後?可當時漢家積弱,朝中又無大將,太後也隻能忍下這口氣,最後還送了個公主去和親。從高祖登基到現在的皇帝親政前,百姓的一時苟安是幾十位綺年玉貌的女子犧牲終身幸福換來的。她們又憑什麽呢?皇上親政前,漢朝年年要向匈奴饋贈大筆財物,那些是漢家百姓的辛勞,匈奴憑什麽可以不勞而獲?難道我們漢家男兒比匈奴弱?要任由他們欺負?世上有些事情是不得不為,即使明知要斷頭流血,代價慘重。”
  車夫好半晌都沒有說話,沉重地歎了口氣,“人老了,若年輕時聽了姑娘這一番話,隻怕立即想隨了衛將軍、霍將軍攻打匈奴。民間對皇上多有怨言,不過千秋功過自有後世評,得失的確非一時可定。”
  我吐了吐舌頭,笑道:“大伯,別被我唬住了。其實這些對對錯錯,我自己都時而會這麽想,時而又會那麽想,全沒有定論。我今天說這些話,隻因為大伯說了另一番話,我就忍不住辯解一下,如果大伯說的是我的話,我隻怕要站到另一邊去。”
  車夫響亮地甩了甩鞭子,大笑起來,“你這女娃看著老成,其實心性還未定。”
  當時告訴車馬行要最好的車夫,最好的馬,沒想到居然是意外之獲。我熟悉的地方不過漠北、漠南、西域和長安,能聽一個走過千山萬水的人講人情世故,這一路絕不會寂寞。
  “去敦煌城,最近的路是先到隴西,再經休屠、張掖,過小月氏後到。”車夫一麵打馬一麵解釋。
  我一聽“隴西”二字立即決定不管它是不是最近,都絕不會走這條路,“有沒有不用經過隴西的路?”
  “有,先到北地,繞過隴西到涼州,再趕往敦煌,這樣一來要多走兩三天。”
  “大伯,我們就走這條路吧!我會多加錢的。”
  車夫笑應:“成,就走這條。”
  到涼州時,天已全黑,隨意找了家幹淨的客棧投宿,我對吃住要求都很低,唯獨要客棧給我準備熱水和大桶以便沐浴。
  在長安城的日子過得太舒服,三天的路已經讓我覺得自己滿身塵垢,難以忍受。
  換過兩桶水後,才開始真正享受熱氣繚繞中的愜意。長安城外多溫泉,以後是沒有溫泉可以泡了,青園的那眼溫泉……不許再想,不許再想,要把長安城的一切都忘掉。
  感覺一陣冷風吹進來,我隔著屏風,隻看到門開了一線,“啞妹,叫你阿大不用再燒熱水,那裏還有一桶沒有用呢!”
  門又無聲地關上,我拿起擱在一旁的白絹金珠,飛擲出去鉤拿屏風一側的熱水桶。金珠擲出去後,卻怎麽也拽不回,我心裏有些納悶,掛在什麽東西上了?可明明記得讓啞妹把木桶擱在屏風角處,方便我提拿,怎麽可能會鉤不住?判位沒有錯呀!
  無可奈何,偷不得懶,隻能站起自己去拎了。我立在浴桶中,不甘心地又拽了拽白絹,水桶沒有被我飛拎回來,整個屏風卻是一聲巨響,轟然倒在地上。
  霍去病一身束身黑衣,身軀站得筆直,手中正握著我的金珠,臉色森冷地看著我。
  太過震驚,我呆了一瞬,才猛然反應過來,“啊”的一聲慘叫立即縮回了浴桶中,剛才還覺得水有些冷,現在卻是覺得身子火燙。
  幸虧當時挑了最深的木桶,藏身水中倒是無春色外泄的可能。我縮在大桶中打量著他,他的神色自始至終沒有變化,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我。那樣的冰冷,即使隔著整個蒼穹的距離仍舊能感受到它們的寒意。滿心的羞惱全被他眼中的寒意嚇跑。
  他這次真生氣了,不,應該說非常非常生氣。敵人越是生氣,自己越要冷靜,特別是敵方處於絕對有利的情況,更不可以再輕易激怒對方,否則真不知該去往何處尋找屍骨。
  我吞了口口水,強自鎮靜地賠笑道:“不要太打擊我的自尊,此情此景下,你好歹有一些男人的正常反應呀!比如雙眼放色光索性做了小人,或者明明想看得不得了卻還要裝君子,躲躲閃閃地偷著瞄。”
  他神色不變,冷冷地盯了我一會,猛一揚手把金珠擊向我的腦袋。我不敢赤手推擋,隨手從一旁拽了件衣服兜向金珠,在空中快速揮了好幾個“之”字,才堪堪化解了霍去病的力道。如果力道和怒氣成正比,那麽這次他好像真的氣得不輕。
  接過金珠後,忽地發覺我隨手拽起的衣服竟是自己的褻衣,現在是再裝不了鎮靜了,慌亂地把衣服直接塞進浴桶中,身子又往木桶裏縮了縮。水已經很冰冷了,衣服就在旁邊,我卻無法穿,隻能頭擱在木桶邊上,眼睛忽閃忽閃可憐巴巴地看著霍去病。
  他譏諷道:“你讓我有正常男人的反應,你怎麽就沒有點正常女人被男人撞見洗澡後的反應呢?”
  他以為我沒有羞惱嗎?我因為怕激怒他而強壓下去的怒氣霎時全湧了上來,“你確定你想讓我反應正常?你不會事後再丟一把刀過來?”
  “待在冷水裏的滋味不太好受吧?”他的臉上浮出了一絲冷笑。
  我望著他,突然扯著嗓子尖叫起來:“救命呀!……救命呀!……有淫賊……有淫賊……”
他滿臉震驚,眼眸中終於不再隻是冰冷。
  “現在該你的正常反應了。”我伸出一個小指頭,微點了點窗戶,“正常情況下你該從那裏跳出去。”
  走廊上的腳步聲、喧嘩聲漸漸逼近。
  “淫賊在哪裏?”
  “呼救聲好像是從最裏麵的屋子傳過來。”
  “胡說,那裏住的是一個四十歲的婦人。”
  “這可難說,仁兄又不是采花賊怎麽知道采花賊的品位呢?”
  “就是,有人好的是嫩口,還有人就愛老娘這樣風韻正好的,誰告訴你老娘四十歲?我明明還差五個月四天零三個時辰才滿四十,你今日把話給老娘說清楚……”
  “你們別吵了,救人要緊。這一排屋子隻有天字二號房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那裏好像住的是一個年輕姑娘,把門踹開看看。”
  “仁兄此話有待商榷,把門踹開後,萬一看到不該我等看的場麵,我們和淫賊又有何區別?在下建議還是先敲門問問清楚比較好。”
  我滿心苦惱中也聽得露了幾分苦笑,河西人和長安人真是太不一樣,這幫人比較像狼群裏可愛的狼。
  霍去病臉上神色古怪,直直地向我走過來,我一聲驚叫未出口,人已經被拎出木桶,身子在浴巾裏打了轉後,結結實實地被卷在了被子中。
  我又氣又臊又怒,吼罵道:“你不要臉!”
  屋外的爭吵聲立即安靜,在屋子的門被踢開前,霍去病的確做了這種情況下的正常舉動,從窗戶裏跳了出去,隻是不知道把我也帶著算不算正常?
  霍去病剛出客棧,立即有一個軍人迎上來。看穿著,官階還很是不低。他目不斜視,對被霍去病扛在肩頭正在破口大罵的我視而不見,恭敬地說:“將軍,馬已經備好,是涼州城中最快的兩匹馬。”霍去病一言不發地急急走著。
  當我人依舊被卷在被子中,躺在他懷裏,他開始策馬疾馳時,我顧不上再罵他,急急問道:“你要去哪裏?”
  “趕回隴西,天亮時我們就應該能洗個澡,穿得舒舒服服地在隴西街頭吃熱湯。”
  “你瘋了?我不去隴西,我的包裹還在客棧,還有我的小謙和小淘,你放我下來。”我在被子裏像隻蠶一樣,身子一拱一拱地想坐直了和他理論。
  “你的包裹自然會有人送過來。我時間緊迫,沒有工夫和你鬧,你若不聽話,我隻能把你敲暈,你自己選,清醒還是昏厥?”
  他的語氣冷冰冰、硬邦邦,絕對不是開玩笑。我沉默了好久後,決定另找出路,“我這樣子不舒服,我要把手伸出來。”
  “我覺得很舒服。你的手還是捆在被子裏老實一些,你舒服了,就該我不舒服了。”
  “霍去病,你個臭不要臉的小淫賊。”
  ……
  “你聽到沒有?我罵你是淫賊。你還是個……是個……二氣子,臭魚……”我搜腸刮肚地把長安街頭聽來的罵人話全說了出來。
  ……
  當你對著一麵牆壁又是謾罵又是揮拳,牆壁一無反應,最後累了的隻能是自己。我無限疲憊地乖乖靠在了他懷裏。
  馬速有點慢下來,“我要換馬。”他的話音剛落,人已經帶著我騰移到另一匹馬上。
  我發了會呆問:“你來時也是這麽換著跑的?”
  “嗯。”
  “那你累不累?新備的馬都累了。”
  “追擊匈奴時,在馬上兩三日不合眼也是常事,追你比追匈奴還是輕鬆許多。”
  “你的消息怎麽那麽快?”
“別忘了,你現在還在漢朝的地域中,河西一帶又多有駐軍。陳叔派人飛馳送來你寫的信,當日晚上就到了我手裏,隻是查你的行蹤費了些時間,否則哪裏需要用三天?”
  “可惡!紅姑竟然沒有聽我的吩咐。”
  “她沒罵你可惡,你還有臉罵她?領兵作戰的將軍突然扔下士兵跑掉是死罪……”
  “我困了。”我無賴地把這個話題擋開。
  “將就著眯一會,明天再讓你好好補一覺。”他說著幫我調了調姿勢,讓我靠得更舒服些。
  “這樣子好難受,睡不著。”
  “你還不夠困,真正困時,一麵策馬一麵都能睡著。”
  “你這樣睡著過?”
  “嗯。”
  “你現在不會睡著吧?”
  “不會。”
  “那就好,摔你自個兒無所謂,可是不能害我。”
  “安心睡吧!”他語氣清淡,不慍不火。
  我鼻子裏“哼哼”了兩聲。雖然顛簸得難受,可我居然還是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地打了幾個盹。夜色仍舊漆黑時,我們已到了隴西。
  霍去病把我扔到地毯上後,冷著臉一句話未說地揚長而去。唉!還在生氣!
  身子酸麻,我也顧不上可憐自己,忙著琢磨怎麽逃走。關鍵是如何從霍去病眼皮下逃走。隻要我進了大漠,就如一粒沙子掉進沙海,任是誰,他都休想找到我。
  我在地上連翻帶蹭,好不容易才從被子卷中抽出雙手,解開了係在外麵的絹帶。拖著被子在屋中四處翻找了一圈,居然沒有發現任何可以穿的衣服,難怪他把我往地上一扔就敢走人。
  正在屋子裏學兔子蹦蹦跳,霍去病掀簾而入,顯是剛沐浴過,換了一身衣服,仍舊是黑衣,沉重的顏色卻被他穿得颯爽不羈,英俊不凡。
  這人是鐵打的嗎?涼州隴西來回一趟,卻毫無倦色。我瞪著他問:“你給不給我衣服穿?”
  他把手中的包裹扔到榻上,一言不發地轉身出了屋子。
  怎麽是一套黑色的男兒衣袍?居然連束胸的白綾都準備好了,我恨恨地想他倒是懂得不少。
  雖然不情願,可有的穿總比沒的穿好,我無奈地歎了口氣,開始穿衣服。
  第一次穿男裝,倒也穿得中規中矩。束好革帶,我裝模作樣地走了幾步,竟覺得自己也是英姿颯颯。
  剛掀開簾子的霍去病嘲笑道:“把頭發梳好後再美吧!”我這才想起自己還披頭散發。
  我雖然會編很美麗的辮子,卻從沒有梳過男子的發髻,折騰了好一會仍舊沒有梳好。一直坐在身後看著我梳頭的霍去病嘴邊又帶出了嘲笑,我惱恨地用梳子敲向鏡子中的他。不敢打真人,打個影子也算泄憤。
  他忽地從我手中奪過梳子,我剛想質問他幹嗎奪了我的梳子,他已經握著我的頭發,把我梳得一團蓬鬆的發髻解散,手勢輕緩地替我把頭發梳順。
  望著鏡中的兩人,畫麵竟覺得十分熟悉。很多年前也有一個疼愛我的男子替我仔細梳頭,教我編辮子。我鼻子酸澀,眼中驀然有了淚意,趕緊垂下眼簾,盯著地麵,任由他替我把頭發梳好綰起,拿碧玉冠束好。
  “還有些時間,我帶你去隴西街頭逛一逛,吃點東西。”他淡淡說完,沒有等我同意,已經站起向外行去。
  “隨軍帶的廚子不好嗎?”
  “給我做菜的廚子是宮中數一數二的,可你喜歡的西域風味小吃卻不是他的擅長。”
  我剛走了幾步,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李敢可在軍中?”
  霍去病盯了我一瞬,“不在。”我心中一鬆,放開他的胳膊。
  “你究竟對李敢做了什麽虧心事?”
  我一口回道:“沒有,我能做什麽虧心事?”
  霍去病的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沒有再多問。我一麵走著,一麵暗自留心軍營的地形。霍去病漫不經心地說:“你有這精神,不如想想待會吃什麽。如果哪天早晨起身後,我找不到你,我就下令但凡我霍去病統領的軍隊,夥食都改為狼肉,鼓勵西域各國國民用狼肉款待大漢軍隊。”
  我怒道:“你敢!”
  他淡然地說:“你試一下了。”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他毫不在乎地一笑,自顧向前行去。我一動不動地恨恨盯著他的背影,距離漸遠,他一直沒有回頭,腳步卻微不可見地一點點慢下來。
  破曉時分,春風柔和,晨光輕暖,行走在其間的那襲黑影卻與春光格格不入,帶著縈繞不開的冷清。
  我心下微軟,快步跑著去追他,他聽到腳步聲,黑色依舊,頭也未回,可身影卻刹那融入了和暖的春光中。
  我雖比霍去病矮了半頭,但走在街頭卻仍舊比一般人高挑,讚一聲玉樹臨風翩翩公子絕不為過。大概是我的笑容燦爛和霍去病的一臉冷漠對比鮮明,婆姨大姑娘小丫頭們從我們身邊過時眼光都凝在我的身上,我笑著對上她們的眼光,年紀大的慈祥地還我一笑,年紀小的嬌羞地移開視線。
  一路行走,我玩得不亦樂乎,如果說長安城是民風開放,隴西就可以說是民風豪放。當一個賣花姑娘從籃子中掐了一枝桃花扔到我懷裏時,來往人都笑起來,更有漢子調笑地哼唱,“三月裏開個什麽花?三月裏開個桃杏花,桃杏開花紅窪窪,小妹子嘴嘴賽桃花。”
  我剛想掩嘴而笑,忽醒起我如今是男子,忙端正身子,手持桃花向賣花女作了一揖。
  一旁一直冷著臉的霍去病扔了一錠足夠買幾樹桃花的銀子給賣花姑娘,姑娘卻嗔了他一眼,把銀子複丟回給他,“誰要你的錢?這是我送給這位公子的。”
  霍去病大概是第一次碰到有人竟然薄嗔含怒地丟回銀子,有些發呆地握著銀子,街上的人轟然一聲喝彩,“看公子衣飾,大概是長安城來的吧?太瞧不起我們隴西人了。”
  起先唱歌的人又戲謔地笑唱道:“四月裏開個什麽花?四月裏開個馬蓮花,馬蓮開花遍地蘭,小妹妹愛人不愛錢。”
  眾人都轟然大笑起來,賣花女含羞帶怒地瞪向唱歌人,我笑向賣花女又行了一禮,拉著霍去病快步離開。
  幾家比較後,覺得這家麵鋪很是幹淨,遂帶著霍去病走到攤子前。我對著四十多歲的賣麵婦笑說:“麻煩姐姐給下兩碗搓魚子。”她愣了一瞬,左右前後看了一圈後才確定我叫的是她,立即笑得如盛開的桃花,人像年輕了十歲。
  我將手中的桃花遞給“姐姐”,“祝‘姐姐’今日的生意和桃花一樣紅火。”
  她笑著伸手接過,大大方方地掐了幾朵花別在發髻上,“我年輕時最喜歡簪桃花,好久沒有人送,也好久沒有簪過了。”
  我們吃完飯離開時,霍去病手中的銀子仍然沒有花出去,賣麵姐姐的說法是“我和小兄弟投緣,兩碗麵大姐還請得起”。
  霍去病從出了軍營一路板著臉一句話沒有說過,此時握著銀子忽地搖頭笑起來,“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吃白食的本事。”我得意洋洋地笑睨著他。
  “你扮男子扮得很像,走路儀態都沒有露女兒氣,可以放心讓你待在軍中,做我的貼身護衛。”
  “哼!你小心點,哪天把我惹火了,我隨時會變成刺客。”我半真半假地說。
  “隴西好玩嗎?”
  “好玩。”
  “既然好玩,也算沒有白來。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我有些無奈地說:“腿長在我身上,走,是終究要走的,你能把我扣押到什麽時候呢?”
  他沉默了半晌後,“你絕望放棄時選擇離開,我心死時也許也會選擇放手。”我剛想說話,他又加了句,“可也許是絕不放手。”
  我懊惱地跺跺腳,猛甩了下袖子,埋頭走路,再不理會他。
  一個滿麵風塵的胡人躲在街頭一角賣匕首佩刀,此處本就已經遠離了繁華街道,很是冷清,他又不吆喝叫賣,隻是沉默地守著攤子,更是少有人眷顧。
  我本來已經走過,眼睛瞟到他攤子上的玩意,又立即轉身走回。他見我盯著刀看,沉默地把他認為好的刀一把把放在我麵前,我撿起一柄形狀精巧的匕首,抽出細看,和小時候把玩過的那柄刀一模一樣,“這柄刀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胡人結結巴巴地用漢語解釋著,大致意思是他從別人處買來的,而別人也是從別人處買來的。
  我輕歎一聲,不知道當年混亂中它被哪個侍衛順手摸去,流傳出宮廷,這麽多年又在多少個人手中輾轉過,“這把刀我要了,多少錢?”
  胡人指了指我手中的刀,又指了指攤子上的一把刀,生硬地說:“這把刀不好,這把刀好。”
  我側頭看向霍去病,他扔了一錠金子給胡人。胡人滿麵不安,急急道:“太多了。”
  我道:“這把刀遠遠超出這個價錢,你留下吧!”
  一般人隻看到此刀雖然樣子精巧,裝飾華美,但畢竟刀鋒不利,似乎隻是給女子佩戴的樣子貨,卻不知道這把刀的鍛造工藝價值千金,當年可是匈奴帝國的太子傳召了從西域到漠北漠南最好的工匠師傅,費了無數的心血,才打造了這把匕首。
  我將刀柄上的一個內嵌機關撥開,想起昨天晚上受的氣,抬頭看向霍去病,嚷了句:“看你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欺負我!”舉著刀猛然刺向自己的心口。
  一旁的胡人失聲驚呼,霍去病的臉瞬間血色全無,倉皇地來拽我,卻已是晚了一步,刀整個沒入胸口,他隻來得及接住我軟倒的身子。
  我眯著眼睛看他,本來還想假裝著逗他一會,可他的手,甚至整個身子都在抖,抖得我的心竟然疼起來。
  我忙站直身子,笑嘻嘻地把刀抽出,手握著刀尖用力一按,整個刀身回縮進刀柄,“你傻了嗎?你又不是沒有殺過人,刀入心口,怎麽可能一點血不流?”
  他愣愣看了我一瞬,猛然怒吼道:“我的確是個傻子!”一揮袖子,大步流星地離去。
  我趕著去追他,“別生氣,我剛才就是一時性起,逗你玩一下而已。”
  霍去病一聲不吭,隻是快走。我隨在他身側亦步亦趨,不停地賠禮道歉,他卻一眼都不理會。
  如果不是關心則亂,以他出入沙場的經驗,怎麽可能沒有看出我的玩笑?再想到他剛才瞬間慘白的臉,我心下內疚,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是氣我跟你胡鬧,你氣的是我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萬一刀不如我所料呢?”我長歎一聲,“這把刀是小時候一個極好的朋友送我的禮物,我拿它嚇唬過我的阿爹,怎麽可能不認識?刀柄處還有個機關可以裝進血,刀鋒回縮時,血擠壓出來,和真的一模一樣。剛才看到刀時,滿腦子都是小時候的事情,當年胡作非為的性子又冒了出來。沒想到這麽多年後,在街頭竟然買回了自己小時候玩過的東西。”
  霍去病也許是因為第一次聽我提起以前的事情,臉色和緩了許多,“你有父親?”
  我把玩著手中的刀,“難道我生出來就能這樣?我當然有父親教了。”
  霍去病沉默了會,淡淡道:“有的父親,有和沒有一樣。”
  他應該是想起了他的生父霍仲儒。當年霍仲儒與衛少兒私通,生下了他,卻不肯迎娶衛少兒,另娶了他人,霍去病因此也一直沒有父親,直到衛子夫登上後位,劉徹做主把衛少兒嫁給了陳掌,做了陳夫人,霍去病才算有了名義上的父親。想到此處,我忙岔開了話題,囉裏囉嗦地講著不相幹的事情,什麽這把刀花費了多少時間鍛造,什麽刀上的哪塊寶石是我最喜歡的,直到他麵上的黯然淡去,心中方才一鬆。
  回了營地,他問我:“要補一覺嗎?”
  我搖了搖頭,“現在不算困,不睡了。”
  他帶著我到了馬廄,命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兵士牽了一匹馬出來,“李誠年紀雖小,可騎術精湛,盡快跟他學會騎馬。”
  我皺著眉頭,“不學。”他也皺著眉頭,沉默地看著我。
  雷雷鼓聲傳來,他依舊沉默地看著我,我毫不避讓地瞪著他。鼓聲漸急,他忽地輕歎口氣,一言未發地跨上匹馬就疾馳離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向李誠,“他怎麽跑掉了?”
  李誠對我身在軍營,卻連戰鼓都聽不懂十分詫異,“將軍要點兵呀!估計過三四日大軍就要出發去打匈奴。”
  我皺皺鼻子,揮了揮袖子就要走,李誠急急攔住我,“將軍命我教你騎馬。”
  “我不學。”說著繞開他繼續走,李誠緊緊拽著我的胳膊,“你必須要學,你不學我就不能完成將軍交給我的任務。”
  我翻了個白眼,“完不成又如何?關我何事?”
  李誠急得鼻尖已經有了汗珠,“完不成將軍就會對我印象不好,我就不能盡快上陣去殺匈奴。”
  我“哼”了一聲,欲甩開他走人,沒想到他手上力氣不小,我四成功力居然沒有逼開他。
  李誠滿臉哀求著急,“你怎麽能不會騎馬呢?匈奴個個都很凶殘,你不會騎馬,如果有什麽意外你會很危險,你會拖累大家的。”
  我心中一顫,剛要砸到他後脖子的手立即停下,如果真出了事,第一個拖累的人肯定是霍去病,“你年紀還小,不在家裏侍奉爹娘跑到軍營裏來幹什麽?”
  李誠神色立變,眼中有些水汽,聲音卻是冷硬如刀鋒,“去年秋天,匈奴進雁門關挑釁生事,爹娘和姐姐都已經被匈奴殺死了。”
  我沉默了會,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師傅,我們學騎馬去。不過記住不許對我不耐煩,不許嘲笑我,更不許罵我笨,否則拳頭伺候。”
  李誠一麵揉眼睛,一麵笑著用力點頭。
  從早晨練習到天色全黑,除了中午吃東西時稍微休息了會,我一直重複著翻身上馬、摔下,再翻上、再摔下……
  李誠剛開始還頻頻誇讚:“金大哥,你人長得斯文清秀,性子卻夠硬朗。”
  漸漸地,李誠看我的眼神從讚賞變成崇敬,從崇敬變成震驚,從震驚變成畏懼,到後來是帶著哭腔求我別再騎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進屋子,霍去病正在燈下研究羊皮地圖,看到我的狼狽樣子,眉頭皺了皺,望向李誠。
  李誠哭喪著臉,用看瘋子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向霍去病細細匯報我的學馬進度。霍去病聽完後,嘴邊緩緩帶出一絲笑,吩咐李誠去命人準備沐浴用具。
  李誠一出屋子,我立即挪到榻旁躺到,全身骨頭真是被摔散架了,剛才身子軟得隻想往地上滑。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碰了碰我臉上的淤青,“疼嗎?”
  我閉著眼睛,冷哼道:“你摔個幾十跤不就知道了!”
  “轉身趴著。”
  “幹嗎?”
  “剛開始學馬,腰背都很容易酸,我幫你捶一捶。”
  我想了想,翻身麵朝下趴好,“你輕點,我左肩膀摔得有些疼。”
  他一麵輕輕敲著我的背,一麵道:“學馬要慢慢來,你這麽著急幹嗎?看你這架勢好像一天之內就要自如地策馬飛奔。”
  我哼哼道:“誰早上和我說要盡快學會的?”
  “我覺得你不會盡心才那麽說。”
  我“哼”了一聲,沒有答話。他道:“明日清晨大軍出發。”
  我吃驚地撐起身子,扭頭看著他,“明天早上就走?我才剛能快跑,還不會及時轉彎和停,而且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摔下去。不過……不過勉強也能成,回頭我用帶子把自個綁在馬上,看它還能不能把我摔下去。”
  霍去病笑道:“發什麽瘋?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學騎馬。剛學了一天,你就敢說自己能策馬快跑?不過是仗著自己武功高超,反正摔不死,豁出去地讓馬亂跑而已,若真讓你隨大隊而行,非把整個隊伍衝散了不可。你不用隨我去,在營地裏慢慢學。”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又趴回榻上,“你不怕我逃跑了?”
  他還未回答,屋外有兵士回稟道:“將軍,沐浴用具備好。”
  他坐著未動,吩咐道:“送進來。”
  我看他自己都不在乎什麽將軍威儀,我也懶得在乎什麽禮節,趴在榻上紋絲未動。送用具進來的兵士眼光剛掃到榻上又立即回避開,低著頭把浴桶和熱水抬進了裏屋。
  “去洗一下吧!軍營裏沒有奴婢服侍,你將就一下,不過你若樂意,鄙人倒是很樂意效勞。”霍去病拉我起身。
  我冷哼一聲,扭扭擺擺地晃進裏屋,回身放下簾子,掩上了門。
  “玉兒,你最近嘴巴有問題嗎?”
  我一麵脫衣服,一麵問:“有什麽問題?”
  “我看你現在不用嘴回話,動不動就鼻子哼哼幾聲,倒是挺像某種家畜的。”
  “哼!”我爬進了浴桶,懶得和他廢話。
  他在外麵笑起來,“再哼哼,以後就叫你小豬。”
  我舒服地在浴桶裏閉上了眼睛,全身散掉的骨頭開始慢慢往一起收攏。
  “玉兒,你在軍營裏等我回來,這次我是以快製快,所以少則幾日,多則十幾日就會返來,不會讓你等太久。”
  我一聲未吭,他等了一會又道:“據說狼肉不太好吃,我也不想逼自己吃難吃的東西。”
  我重重地“哼”了一聲,“你既然心裏早已有主意,何必還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見?”
  他剛叫了聲“玉兒”,門外就有士兵求見,“將軍,有人送來一個鴿子籠、兩隻鴿子和一個包裹。”
  我立即睜開眼睛,這兩個小東西終於到了。
  “將軍,客棧裏的東西都在這裏。末將失職,從昨日夜裏,這兩隻鴿子就一直不肯吃食也不肯飲水,我們強喂時,它們啄得很凶,無法喂食。”
  這兩個小家夥,怎麽這麽倔強?我聽到此處,再顧不上享受什麽熱水,急匆匆地胡亂擦洗著,趕著想去看它們。
  霍去病道:“沒事,它們待會見了主人就不會這麽蔫了。”
  “將軍,還有一事,我們離開客棧時,有人正在打聽落腳在天字二號房的姑娘去了哪裏……”
  聲音猛然低了下去,我正在用毛巾擦幹身子,側著腦袋聽了聽,隻聽見低沉的語聲,說什麽卻不可分辨。
  聽到腳步聲出了屋子,我忙跑出去,“小謙,小淘,小玉在這裏呢!”
  蜷縮著趴在籠子裏的小謙和小淘聞聲立即都站起來,我把籠子打開,放了兩個小東西出來。籠子裏的食物盒和水盒都是滿滿的,我倒了穀粒在掌心,小淘立即撲上去趕著啄,小謙卻隻是扭著腦袋看著我,似乎在問我為什麽會拋棄它們這麽長時間。我討好地把水盒拿到它麵前,“先喝口水,這次不能怪我,要怪他。”我瞪了霍去病一眼。
  不知道小謙究竟懂了幾分,反正它不再用它的小紅眼睛盯著我,抖了抖翅膀,不緊不慢地喝了幾口水後,也湊到我掌旁開始啄穀粒。
  霍去病走到我身旁蹲下,看著它們吃東西,“沒想到這兩隻鴿子居然比很多人都硬氣,寧可餓著也不吃別人喂的東西。”
  我輕輕理了理小淘的羽毛,笑道:“那是當然,全天下隻有我和九……”我結巴了一下,語聲噎在喉嚨裏,深吸口氣,強笑著,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它們隻認我,絕對不會吃別人的食物。”
  我很希望自己能笑得自然,笑得似乎已經遺忘一切,可發覺自己完全做不到,既然笑比哭都難看,索性不再笑了,靜靜地看著小謙和小淘埋頭啄穀粒。
  霍去病猛然從地上站起,走到案前坐下,低頭看向地圖。
  我發了半晌呆,忽地想起剛才的事情,側身問道:“剛才我聽到送包裹的人說有人打聽我,怎麽回事?”
  霍去病在地圖上點點畫畫,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我又問了一遍,他才頭未抬地隨口道:“你突然消失不見,你那個車夫可是費了不少工夫找你,不依不饒地鬧到官府去尋你,壓都壓不住。你身邊怎麽盡是刺兒頭貨?連跟你隻走了一段路的一個車夫都這麽難打發?”
  我心中幾分感動,“你可別欺負人家,這個大伯人很不錯。”
  霍去病“嗯”了一聲,“肯定是懷柔,不會武鬥。”
  我撲哧一下笑出來,“你和皇上是否整天琢磨的就是懷柔和武鬥?以威震懾匈奴?以柔政分化蠶食匈奴?”
  小謙和小淘已經吃飽喝足,在我手邊親昵了會,踱著小方步進籠子休息。
  我起身看著霍去病,“昨日沒有休息,明日一早就要走,你還不睡覺嗎?”
  他扔了筆,站起伸了個懶腰,“是要好好睡一覺,否則要等到打完這一仗才有可能躺在榻上安心睡覺。”
  我掩嘴打了個哈欠,“我睡哪裏?”
  他朝裏屋輕抬了一下下巴,“你睡裏麵,我睡外麵。”
  命人收拾好屋子,各自安歇。躺在榻上時,我本還想琢磨一下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的荒唐事情,將來有什麽應對之策,可太過勞累,頭一挨枕頭,人就立即沉入睡鄉。
  正睡得酣甜,忽覺得有人在榻旁,心中一緊,立即驚醒過來,又瞬間明白是誰,翻了個身子,麵朝外,眼睛未睜地問:“什麽時辰?要走了嗎?天還未亮呢!”
  他低低的聲音:“要走了。”黑暗中,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我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我的心越跳越快,越發不敢睜眼睛,隻是閉著眼睛裝迷糊。
  “有什麽事情就吩咐李誠幫你辦,學馬時別再那麽心急,盡量待在軍營裏,若實在煩了也可以去集市上找小姑娘玩,但是記得隻能穿男裝。”
  我輕輕“嗯”了一聲。他也未再說話,隻靜靜地看著我。
  好半晌後,他輕撫了下我的頭,“我走了。”人站起,向外大步行去。
  我不禁叫了一聲,“霍去病!”
  他回頭看向我,我半撐著身子道:“一切要小心。”
  黑暗中隻見一個燦若朝陽的笑,“一定會!”
  第二章 情愫
  李誠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嘴裏不停地嘟囔著:“怎麽軍隊說走就走?我一覺醒來營地居然就空了。”
  我看他實在無心教我騎馬,就自己一個人琢磨著練習。這次不那麽心急,慢慢和馬兒磨合著來,慢慢跑著,倒是一跤未摔。遛了一上午,李誠仍然一臉難過地坐在地上發呆。
  我跳下馬,走到他身旁逗他說話,可他卻一直鬱鬱寡歡,問十句他才心不在焉地答一句。
  “你非報仇不可嗎?”
  李誠重重點了下頭,“如果不親手殺幾個匈奴人告慰爹娘姐姐的在天之靈,我這輩子什麽都不會幹,我一定……”他的眼中又浮了淚意,“一定要報仇!”
  我看著他默默出了會神,又是一個有殺父之仇的人,“小師傅,如果你和我對打,一百招內不落敗,我就幫你求將軍下次打匈奴帶上你。”
  李誠抬頭看向我,“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
  我鄭重地點了下頭,李誠立即站起,拔出腰刀,看著我。我隨意地擺了個姿勢,喝問道:“難道匈奴人會等著你攻擊他嗎?”他大喝一聲立即向我揮刀砍來。
  我的武功如果和人對招練習,很有可能輸,但如果是生死之搏,死的卻更可能是對手。狼群裏沒有所謂強身健體的功夫,隻有殺死獵物的技能。我所會的招式都是用來殺敵的,招招狠辣,務求用最節省體力的方法殺死對手,所以我從沒有真正使用自己的武功,這是第一次真正地攻擊一個人。
  李誠原本還有些束手束腳,幾招過後,他握刀的胳膊就差點被我折斷,而我連眼睛都未眨一下,他再不敢有所保留,被我逼迫得也是招招狠辣。五十一招時,我一個騰起避開他砍向我雙腿的刀鋒,雙指順勢直取他的雙眼,他一麵後仰,一麵盡力揮刀擋避,我腳踢他的手腕,刀脫手飛出。
  我拍了拍手,輕盈地落回地上,看著半跪在地上的李誠道:“我再加點勁力,你這隻手已經廢了,匈奴人肯定不會舍不得這點力氣。”
  李誠一言不發地撿起軍刀,二話不說地揮刀砍來。我笑起來,孺子可教也!隻有生死,沒有禮讓。
  六天的時間,我除了練習騎馬就是和李誠相搏。他非常倔強,我有一次打到他鼻子,他居然根本不理會鼻子鮮血直流,眼淚狂湧,定定地大睜著雙眼連砍了七刀,最後一刀把我的整片袖子削去。不過,可惜的是他隻支撐了八十七招,當我一麵大叫了聲“好”,一麵又毫不留情地給了他鼻子一拳後,他晃了兩晃,翻倒在地。
  六天的時間,霍去病率領一萬鐵騎,一出隴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推進,采取遠距離、機動迂回的戰術包抄敵人的側翼和後方,連續地快速奔殺。靠著就地補充糧草、取食於敵的策略,孤軍穿插於敵境,縱橫幾千裏如入無人之境。
  短短六天,霍去病率領的軍隊如沙漠中最狂暴的風,席卷了匈奴五國,大敗休屠、渾邪王部,過焉支山向西北掩殺了近千裏,殺折蘭王,斬盧侯王,俘獲渾邪王子、相國、都尉,共斬匈奴八萬九千多人。此一戰,匈奴人最美麗的焉支山劃入大漢版圖,大漢的疆域再次西擴。
  匈奴人最引以為傲的騎兵快速突擊性和機動性的優勢,在霍去病的千裏雷霆下蕩然無存,霍去病第一次作為主帥領軍出征就給整個匈奴造成極大震懾。雖然此次戰役拚鬥慘烈,傷亡慘重,去時一萬人,活著回來的隻有三千人,可這是漢人的騎兵第一次以快打快,大獲全勝,是農耕民族對遊牧民族第一次馬背上的勝利,雖然不知道是否後無來者,卻的確是前無古人。
  我坐在屋中,聽著營地中遙遙傳來的歡呼聲,這次戰功頗豐,皇上肯定對全軍上下都有大賞,但凡活著歸來的肯定都喜笑顏開。
  推門聲剛響起,霍去病已經站在我麵前。一身煙塵,滿臉倦色,眉目間卻全是飛揚的喜悅。我笑著站起,“還以為你會先喝慶功酒呢!”
  他一言未發,隻是暖意融融地笑看著我。我避開他的眼睛,盡力淡然地說:“隻怕七天都沒怎麽下過馬背,先洗個澡吧!”
  我話音剛落,他人就直挺挺地倒在了榻上,我嚇得趕緊去扶他,他握著我手,含含糊糊地說:“不行了,天塌下來我也要先睡一覺。”說著話,鼾聲已經響起。
  我抽了下手,沒有抽脫,他反倒下意識地握得更緊。輕歎口氣,坐在了他身旁。黑袍的下端滿是暗紅色印記,袖口處也不少,四周浮動著一股怪異的味道。我湊到他身上聞了下,馬汗味夾雜著血腥氣直衝腦門,立即皺著鼻子躲開。
  扯開毯子給他蓋好,滿心鬱悶地瞅著他。從太陽正當頭到天色全黑,他睡得和一頭死豬一樣,一動不動。
  我狠著心試圖把他的手掰開,他居然在夢中還知道反手打開我,我現在是真相信他所說的一邊策馬一邊睡覺了。看他這個樣子,就是一邊睡覺一邊殺敵也可以。
  後來實在熬不住,看了看地上,鋪的恰是厚厚的羊絨地毯,索性挨著榻邊躺到地上,身上隨意搭了點毯子邊角,闔目而睡。難聞的味道一直繞在鼻端,我頭疼地想了會,摸索著拿了條香薰過的帕子蓋在臉上,方覺得心靜下來,安然睡去。
  霍去病拿下我臉上帕子的瞬間,我已經醒來。一屋燦爛的陽光,和著頭頂一張更燦爛的笑臉,我一時有些恍惚,定定看著他。
  “好久沒有見我,是不是有些想念?”他一手仍舊握著我的手,一手拎著帕子,用帕子角撫著我臉問。
  我揮手打開帕子,“你一回來我就要睡地,我有病才會想你!”
  “這麽大個榻,你幹嗎不睡上來?”他說著就要拉我上榻。
  我一麵推他一麵道:“做你的春秋大夢!”
  兩人推搡間,我的頭倒在他的肩膀上,忙掩著鼻子嚷道:“求求你了,霍大爺,別再玩了。臭死了,趕緊去洗澡,昨天熏了我一晚上。”
  他舉起胳膊聞了聞,“臭嗎?我怎麽沒有聞到?你再仔細聞聞,肯定弄錯了。”說著強把胳膊湊到我鼻子前,我一麵躲一麵罵:“你故意使壞。”
  拉拉扯扯中,他大笑著從榻上翻了下來,我閃避不及恰被他壓在身下,氣氛立變,兩人瞬間沉默下來。他盯著我,呼吸漸漸變得沉重,我想移開目光,卻隻是瞪眼看著他,心越跳越快。他的臉慢慢俯下來,我的身子越繃越緊,他的唇剛要碰到我時,“金大哥,你今日不學騎馬了嗎?啊!……”李誠慘叫一聲,剛衝進屋子就又立即跳了出去,手忙腳亂地一麵關門一麵聲音顫抖著說:“我什麽都沒有看到,我真的什麽都沒有看到……”
  門被李誠推開的刹那,我的蠱惑立即解開,猛然把頭扭開,臉頰似乎拂過霍去病的唇,又似乎沒有。霍去病狠狠地砸了一拳地,惱恨未消,人又突然笑起來:“玉兒,你躲不掉的。”
  我心中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一聲不吭地推了推他,示意他讓開,他立即雙手一撐站了起來,我卻躺著沒有動,怔怔地盯著屋頂。
  霍去病笑道:“我去洗澡了,回頭檢查你的馬術學得如何,應該不會讓我失望。”
  他走了半晌,我才仿若遊魂般地起身洗漱。冷水澆在臉上後,人清醒了幾分,臉埋在帕子中,心緒紊亂。
  “金大哥。”李誠在身後極其小心地叫道。我回身看向他,有些沒精打采地說:“用過早飯,我們就去練習騎馬。”
  李誠一麵吃飯,一麵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金大哥,你若心裏難過我們今日就不要練習了。”
  我抬頭看向他,忽地反應過來他腦子裏琢磨些什麽,口中的饅頭差點噴出來,連連咳嗽了幾聲,一巴掌甩在他腦袋上,“年紀小小,不想著如何把功夫練習好,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李誠委屈地揉著腦袋。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鼻子烏青,嘴巴歪歪,一張豬頭臉,居然還滿麵同情地看著我。
  我怕噎著自己,再不敢吃東西,擱下手中的饅頭先專心笑個夠。琢磨著不能在李誠年紀小小時就給他心上投下陰影,“剛才純屬誤會,我和將軍正在對打,將軍可不像你武功那麽差,我們自然是勢均力敵,近身搏鬥時不小心就扭打著摔倒在地上,你恰好撞進來所以就誤會了。”
  小孩子還真是好哄,李誠聽完,立即開心起來,幾口吃完手中的饅頭,大叫大嚷著今天要再和我好好打一架。
  霍去病到時,我和李誠剛把馬牽出。霍去病看看神清氣爽的我,再看看臉腫如豬頭的李誠,忍俊不禁地問:“命他教你騎馬,你有不滿,也不用把他打成這樣吧?”
  我撇了撇嘴沒有答話,李誠趕緊回道:“金大哥在教我功夫,不是打我。”
  霍去病微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教功夫?如果師傅都是這麽教徒弟,還有誰敢學武功?”
  我拍了拍馬背,翻身上馬,“我隻會這種教法,讓他自己在生死之間學會變通,沒有什麽招式,有的隻是殺死對方的一擊而已。”
  霍去病笑了笑,也翻身上馬,對李誠吩咐:“今日不用你教她騎馬,回去休息吧!”
  李誠低低應了聲“是”,耷拉著腦袋,慢騰騰地往回走,我揚聲說:“回去找剛下戰場的大哥們打幾架,他們現在骨子裏的血腥氣還未盡散,隻要你有本事逼出他們心中的狠厲,打完後,你肯定所獲頗豐。”
  李誠回過頭,高興地大叫了聲“好”,一溜煙地跑走。
  霍去病和我並驥而行,“你要帶個狼崽子出來嗎?小心被我手下的狼敲斷腿。”
  我嘻嘻笑著,“我已經提醒了他呀!‘所獲頗豐’中似乎就包括斷胳膊斷腿、從小豬頭變成大豬頭的可能。”
  霍去病好笑地搖頭,“我還剛納悶你怎麽這麽好心,居然肯教他,如今倒覺得他命有點背,居然碰上了你。”
  我瞪了霍去病一眼,“他的父母都喪生在匈奴刀下,你知道嗎?”
  “不知道,軍營中那麽多士兵,我可沒有工夫研究他們的出身來曆,我隻關心他們上了戰場是否勇猛。這小子是因為我要找人教你騎馬,趙破奴推薦的。”
  “我答應李誠如果他能在我手下走過一百招,就請你讓他上戰場。”
  “照你這樣的教法,戰場應該能上,這些回頭再說,先看看你這幾日學得如何。”霍去病話剛說完,雙腿一夾馬鐙,已經從我身旁躥了出去。
  我也有心在他麵前顯擺一下這幾日苦練的成果,忙策馬去追。沒想到他根本不是和我比速度,而是時而左轉,時而右轉,又或者猛然一個回身,反方向奔跑。我拚盡全力也未能趕上他,反倒是幾次突然的急轉彎,韁繩勒得太重,惹火了馬,差點又把我甩下去。
  和李誠打上半天都麵色不變的我,幾圈跑下來,卻是滿額頭的汗,霍去病氣定神閑,笑吟吟地看著我。
  顯擺未成,我有些沮喪地跳下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霍去病坐到我身旁,“騎得很好,幾天的時間能學到這個程度很讓我意外。”
  我帶著疑問,側頭看向他,他笑道:“不是哄你開心,說的全是真話。”
  我嘴邊不自禁地含上了笑。
  “玉兒,明天我要率一部分軍隊返回長安。”
  我嘴邊的笑意立逝,低頭伏在膝蓋上,悶悶地盯著地麵。
  “你不用擔心,我不會逼你隨我回長安,不過你也不許偷偷跑回大漠。反正你不是還要教李誠功夫嗎?再把馬術好好練習一下,我會盡快回來。”
  我一句話未說,他也安靜地坐著。身旁的馬兒突然長長嘶鳴了一聲,打破了周圍的寧靜。
  霍去病笑說:“你應該已經領略到些許在馬上任意馳騁的樂趣,我逼你學馬不僅僅是希望你有一日能和我並驥縱橫在天地間,還是覺得你肯定會喜歡這種像風一般的感覺,不想你錯過人生中如此愜意的享受。”他一麵說著,一麵拉我起身,“來,今日教你幾招本將軍的馭馬不傳之秘。”
  夜半時分,正睡得香甜,我突然感覺一個身子滑入了被中,心中大怒,立即用胳膊肘去擊打他的小腹,霍去病緊緊環抱住我,用力摁住我掙紮的身體,低聲央求道:“玉兒,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一早就走,現在就在旁邊躺一會,你別踢我,我就躺在榻沿上,保證不碰你。”
  我想了一瞬,安靜下來,他縮回了手,身子也移開,我往榻裏躺了下,給他讓出了些位置,他低低說了聲“謝謝”。
  他將一個竹片塞到我手中,我摸了下問:“什麽東西?怎麽像簽條?”
  “就是簽,還是你自己求來的。”
我的心神幾分恍惚,想起當年隨手扔掉的那個簽,也想起立在槐花樹下一動不動的他。他竟然去亂草中找回了這個簽。胸中充滿了酸酸楚楚的感覺,傷痛中還奇異地夾雜著一絲窩心的暖,痛楚好像也變得淡了一些,一時間完全辨不清心中究竟是什麽感覺,這些感覺又為何而來。
  “簽上的話是:迢迢銀漢,追情盼雙星。漠漠黃沙,埋心傷隻影。”
  我想了一瞬,不明白簽上的意思究竟指什麽。是說我盼雙星,後來卻傷隻影嗎?忽又覺得前一句話用在霍去病身上更適合,但不管怎麽解,後一句卻總透著不祥,不願意再多想,“簽上永遠都是這些模棱兩可的話。”
  “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我從長安回來時,卻怎麽也找不到你,我一個人騎著馬不停地跑,可就是找不到你。玉兒,你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一定不會跑掉,你會等我回來。”
  夜色中,他的眼睛少了些日間的驕傲自信,多了些困惑不定,安靜地凝視著我,沒有逼迫,也沒有哀求,清澄明透,流淌的隻是絲絲縷縷的感情,撞得我心一疼。腦子還未想清,話已經脫口而出:“我以後不會不告而別,即使要走,也會和你當麵告別說清楚。”
  他的唇邊綻開一朵笑,“我會讓你舍不得和我告別。”
  這人給點顏色就能開染坊,我冷哼一聲,翻身背朝向他,“對了!你回了長安,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在哪裏。”
  霍去病沉默了一會問:“任何人嗎?”
  我腦中閃過李妍、紅姑等人,“嗯。”
  “好。”
  我扭頭對他道:“天快要亮了,你趕緊再睡一會。”
  他笑著輕點下頭,閉上了眼睛。我也合上眼睛,腦中卻難以平靜。如果讓李妍知道我居然和霍去病在一起,說不定她會立即動手鏟除落玉坊。以為幾封信一扔,就可以跳出長安城的是非糾纏,可人生原來真如霍去病所說是一架糾纏不休的藤蔓,而不是我以為的一個轉身就可以離開和忘記一切。
  腦裏各種思緒翻騰,不知什麽時候才迷糊過去,早上清醒時,榻旁已空,不知道是他動作輕盈,還是我睡得沉,何時走的,我竟然毫無察覺。手輕摸了下他躺過的地方,人怔怔發呆。   
  “一百!”滿手是血的李誠大叫一聲後,再無力氣,刀掉到了地上,人也直接撲倒在地上。
  我皺眉看著李誠,“你不想在未上戰場前就流血而死,就先去把傷口收拾幹淨。”
  李誠齜牙咧嘴地笑著,強撐著站起,“一百招了,金大哥,你可要說話算話。”
  他眼中淚花隱隱,我笑點了下頭,“知道了,找大夫包紮好傷口,今天晚上我請你到集市上吃頓好的,給你補補身體。”
  點了一份紅棗枸杞燉雞,李誠的臉有些苦,“就吃這個?”
  我詫異地說:“這難道不比軍營中的夥食好很多?軍營中的夥食可是連油水都少見。”
  “當然沒法比,可這好雖好,卻太清淡了,像是人家女的坐月子吃的。”李誠盯著白色的雞肉,鬱鬱地說。
  我笑遞給他一個木勺,“你最近沒少流血,特意給你點來補血的,少廢話,趕緊喝吧!”
  兩個男子用過飯後騎馬離去,馬從窗外奔過時,我無意掃了一眼,馬後臀上的蒼狼烙印栩栩如生,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似的。
  李誠看我緊著眉頭發呆,用筷子敲了敲我的碗,“金大哥,你在想什麽?”
  我忙笑搖搖頭。小二來上茶時,我隨口問:“剛才出去的兩個大漢可是本地人?”
  小二一麵斟茶,一麵道:“不是,看上去像是富豪人家的家丁,好像家裏人走失了,四處打聽一個姑娘。唉!如今兵禍連連,人活不下去,隻好做強盜,商旅都要雇傭好手才敢走河西和西域,一個姑娘家隻怕凶多吉少了!”
  李誠冷哼道:“都是匈奴,打跑了匈奴,大家就可以安心過日子,就不用做強盜。”
  小二的臉上有些不讚同,微張了下嘴,卻又閉上了嘴巴,賠笑著斟好茶,人退了下去。
  生活變得極其簡單平靜,將近一個月,每天除了和李誠打架練馬,逗逗小謙和小淘,就是四處轉悠著打發時間。正覺得無趣時,霍去病的信到了。
  “……我與公孫敖率軍從北地郡出發,各自領兵進攻匈奴。李敢此次也隨軍出征……”我眉頭皺了起來,“別皺眉頭,他隨父親李廣從右北平出軍,我們各自率軍征戰,不到最後碰麵機會不大。接信後,請隨送信人一塊走,北地郡見。”
  送信來的陳安康等了半晌,見我仍然坐著發呆,輕咳一聲,“將軍命我接公子前往北地郡。”
  我歎口氣,“將軍肯定對你另有吩咐,不走恐怕不行,走就走吧!不過我要帶李誠走,你可能辦到?”
  陳安康作了一揖,“此事在下還有資格說話,命此地統領放人即可,到了將軍那邊,自然一切可便宜行事。”
  我站起道:“那就出發吧!”
  陳安康如釋重負地輕輕噓了幾口氣,我嘲笑道:“不知道你們將軍給你囑咐了些什麽,竟然搞得你如此緊張。”
  他笑著說:“不光將軍的囑咐,臨來前家父整整嘮叨了一晚上,讓人重也不是,輕也不是,禮也不是,兵也不是,我是真怕公子拒絕。”
  我詫異地看著他,“你父親?”
  陳安康笑道:“公子認識家父的,將軍的管家。”
  我“啊”了一聲,指著自己,“那你知道我……”他含笑點了下頭,我心裏對他生了幾分親切,抱怨道,“看看你家將軍把我折磨的,這輩子隻有我折磨別人,幾曾被別人折磨過?”
  陳安康低頭笑道:“不是冤家不聚頭。”看我瞪著他,忙又補了句,“不是我說的,是家父說的。”
  我把鴿子籠塞到他手裏,沒好氣地說:“提著。”又扔了個包裹給他,“拿著。”左右環顧一圈後,快步出了屋子。
  我躺在馬車裏假寐,李誠興奮地跳進跳出,又時不時地湊到陳安康身旁絮絮問著戰場上的一切。
  習慣了馬上的顛簸,此時坐馬車覺得分外輕鬆,還未覺得累,已經到了北地郡。
  我剛跳下馬車,眼前一花,霍去病已經把我攬在了懷裏,低聲道:“一個月不見,整整擔心了一個月,隻怕哪天一醒來,就接到信說你人不見了,所幸你這人雖然經常不說真話,但還算守諾。”
  此人真的是情之所至,率性為之,毫不顧忌他人如何看、如何想。我又敲又打地想推開他,他卻攬著我的肩沒有動。
  陳安康低頭專心研究著北地郡的泥土色澤,李誠滿麵驚恐,大睜雙眼地看著我們。
  我長歎口氣,這回該編造什麽謊言?有什麽功夫是需要抱著練的?

  第三章 鴿魂
  大軍休息兩日後準備出發,霍去病與公孫敖商議好從左右兩側進攻匈奴,相互呼應,李廣將軍所率的一萬騎兵隨後策應西征大軍,確保萬無一失。
  青黑的天空,無一顆星星,隻有一鉤殘月掛在天角。清冷的大地上,隻有馬蹄踩踏聲。無數鎧甲發著寒光。向前看是煙塵滾滾,向後看依舊是煙塵滾滾,我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
  霍去病看了我一眼,伸手握住我的手,“沒事的,我不會讓匈奴傷著你。”
  我咬了下嘴唇,“我有些擔心李誠,我是否做錯了?我並不真的明白戰爭的殘酷,當他跨上馬背時,生與死就是一線之間,很多時候並不是身手好就可以活著。”
  霍去病手握韁繩,眼睛堅定地凝視著蒼茫夜色中的盡頭,神色清冷一如天邊的皓月,“如果殺匈奴是他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即使死亡,隻要做了想做的事情,也是沒有遺憾的。難道他會願意平平安安地活著?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能在戰場上活下去。”
  我撇了撇嘴,“自相矛盾,剛才還保證不會讓我有事。”
  他側頭看向我,含了一絲笑,“因為我是霍去病,所以你是例外。”
  我不屑地皺了皺鼻子,搖頭笑起來,剛才的緊張和壓抑不知不覺間已經消散。
  大軍急行一日一夜後,就地簡單紮營休息。我雖然做好了會很辛苦的準備,可第一次在馬上待如此久的時間,覺得腿和腰都已經快要不是自己的了。聽到霍去病下令休息,身子立即直接撲向地麵,平平躺在地上。霍去病坐在我身旁,笑問道:“現在知道我的錢也賺得不容易了吧?以後也該省著點花。”
  我剛欲說話,陳安康匆匆上前行禮,臉色凝重,霍去病沉聲問:“還沒有和公孫敖聯係上?”
  陳安康抱拳回稟道:“派出的探子都說未尋到公孫將軍,到現在公孫將軍都未按照約定到達預定地點,也沒有派人和我們聯係。張騫和李廣將軍率領的軍隊也失去了消息,未按照計劃跟上。”
  霍去病沉默了一會,淡淡道:“再派人盡力打探,公孫敖的消息不許外傳,下令今夜大軍好好休息。”
  我凝神想了會,雖然我兵法背得很順溜,可還真是書麵學問作不得準,想出的唯一解決方法是:我們應該立即撤退,絕對不適合進攻。配合的軍隊不知道什麽原因竟然失蹤,而隨後策應的軍隊現在更不知道困在什麽地方,這仗剛開始,我們已經全局都亂,完全居於弱勢。
  霍去病在地上走了幾圈後,回身對我說:“好好睡覺,不要胡思亂想。”
  “你呢?”
  “我也睡覺。”他說完後,竟然真就扯出毯子,裹著一躺,立即睡著。
  情況轉變太快,我有些反應不過來地發了會呆,難道他不該想想對策嗎?轉念一想,將軍不急,我操的什麽心?天塌下來先砸的自然是他,裹好毯子也呼呼大睡起來。
  東邊剛露了魚肚白,大軍已經整裝待發,公孫敖和李廣依舊沒有任何消息,霍去病笑對我道:“以前是李廣迷路,今次怕李廣又迷路,特意求皇上讓熟悉西域地形的張騫和李廣在一起,沒想到現在居然是跟了舅舅多年的公孫敖迷路。”
  我道:“那我們怎麽辦?”
  霍去病看著東邊正在緩緩升起的紅日,伸手一指祁連山的方向,“我們去那裏。”
  我立即倒吸了口冷氣,遙遙望著祁連山,心又慢慢平複,孤軍深入,他又不是第一次幹。第一次上戰場就是領著八百騎兵繞到匈奴腹地,上一次更是領著一萬騎兵轉戰六日,縱橫了五個匈奴王國,雖然這次原本的計劃並非要孤軍作戰,可結果卻是又要孤軍打這一仗了。
  祁連山水草豐美,是匈奴放養牲畜的主要地段,也是匈奴引以為傲的山脈。這一仗肯定不好打,可如果打勝,阿爹應該會非常高興。阿爹……
  霍去病看我望著祁連山隻是出神,有些歉然地說:“本以為這次戰役會打得輕鬆一些,沒想到又要急行軍。”
  我忙收回心神,不想他因我分神,故作輕鬆地笑道:“我可不會讓你這個人把我們狼比下去。”
  他笑著點了下頭,一揚馬鞭衝向了隊伍最前麵,升起的陽光照在他的背影上,鎧甲飛濺著萬道銀光,仿若一個正在疾馳的太陽,雄姿偉岸,光芒燦爛。
  霍去病手下本就是虎狼之師,被霍去病一激,彪悍氣勢立起,幾萬鐵騎毫無畏懼地隨在霍去病身後,馳騁在西北大地。
  全速奔跑了半日後,我納悶地側頭問陳安康:“我們怎麽在跑回頭路?”
  陳安康撓著腦袋前後左右打量了一圈,又仰起頭辨別了下太陽,不好意思地說:“看方向似乎是,不過這西北戈壁,前後都是一覽無餘,我看哪裏都一樣,沒什麽區別,也許將軍是在迂回前進。”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去問一下將軍,他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在繞回頭路,別剛嘲笑完打了半輩子仗的公孫將軍迷路,他自己又迷失在大漠中。”
  陳安康神色立變,點了一下頭,加速向前追去。不大會工夫,霍去病策馬到我身旁,與我並驥而行,“根據探子回稟,匈奴似乎已經探知我們的位置,我不能讓他們猜測出我們去往何地,一定要甩開他們。否則匈奴預先設置埋伏,以逸待勞,全軍覆沒都有可能。”
  我看著天上飛旋徘徊著的鷹,沉思著沒有說話,他又道:“我從小就跟著舅父看西北地圖,有目的地繞一兩個圈子還不至於迷路。如今你在,我就更可以放心大膽地亂兜圈子,索性把匈奴兜暈了,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我策馬到幫我帶鴿子的人旁,吩咐他務必看好籠子,不能讓小謙和小淘出來。小淘不滿地直撲翅膀,我敲了它幾下才讓它安穩下來。
  從清晨全速奔跑到夜幕低垂,霍去病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我們在戈壁中兜了一兩個圈子,匈奴在完全沒有可能追蹤到我們形跡的情況下,卻似乎依舊很清楚地知道我們大軍身在何方,依舊有探子遠遠地跟在大軍後麵。
  霍去病下令就地吃飯休息,他卻握著饅頭半天沒有咬一口,我抿嘴笑問:“琢磨什麽呢?”
  “以我們的速度,又是沒有章法地亂跑,匈奴怎麽可能知道我們的舉動?以前從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形。原本是我們去打匈奴,現在卻變成了匈奴在後麵追擊我們。”霍去病緊鎖著眉頭,滿麵困惑不解。
  我指了指天上,他仰頭看向天空,天空中兩個微不可辨的黑影若隱若現,他愣了一瞬,反應過來,驚詫地看向我,“你的意思是這兩隻扁毛畜生是匈奴的探子?”
  我笑著點點頭,“這些家夥最討厭了,以前我們捉了獵物,它們就在天上不停地轉圈子,隨時等著搶我們的食物,有的甚至就在旁邊和狼兄他們搶,因為它們會飛,狼兄拿它們也無可奈何,趕走了,人家在空中打了圈又落下來繼續搶。所以我和這幫家夥也算不打不相識。白日裏我就覺得這兩隻茶隼不正常,不去四處尋覓食物,竟然時不時地飛過我們頭頂。”
  霍去病苦笑著搖頭,“以前隻是傳聞說有鷂子能做主人耳目,沒有想到傳說竟然成真,我運氣偏偏這麽好,居然撞上了,不知道匈奴養了多少隻。”
  我道:“這些家夥的巢穴都建造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人很難捕捉到幼鳥。它們性格倨傲,又愛自由,如果不是從極小時馴養,隻怕個個都是寧死也不會聽從人的命令,所以匈奴能有兩隻已經很是難得。真要很容易養,怎麽會隻在傳聞中有這樣的事情?上次也不會毫不提防地讓你八百人就衝進了匈奴腹地。”
  霍去病笑拍了下膝蓋,仰頭看著天,“就兩隻?那好辦。明天一隻給它們一箭,晚上我們吃烤隼。”
  彎弓射隼,想來不是什麽難事,可對經過人特意訓練過的茶隼卻的確不容易。從清晨起,霍去病和另一個弓箭好手就一直嚐試射落兩隻隼,可是兩隻隼高高盤旋在天上,幾乎一直在箭力之外。
  等了大半日,竟然連射箭的機會都沒有,我早已心浮氣躁,鬱悶地專心策馬,再不去看他們是否能射下茶隼。
  霍去病卻和他以往流露出的衝動很是不同,表露的是超凡的冷靜和堅韌,此時的他像一隻經驗豐富的狼,為了獵物可以潛伏整日,甚至幾日,不急不躁,沉靜地觀察著獵物,等待著對方的微顯疏忽時給予致命一擊。
  突然一陣歡呼聲響起,我立即喜悅地抬頭,一個黑點正在急遽掉落,另外一隻在天空哀鳴著追著黑點下衝,白羽箭堪堪擦過它的身體,它又立即騰起,在高空一圈圈盤旋,哀叫聲不絕,卻再沒有降落。
  和霍去病一起射隼的弓箭手滿麵羞愧跪著向霍去病告罪,“卑職無能,求將軍軍法處置。”有兵士雙手捧著茶隼屍體,呈給霍去病,霍去病卻隻是麵色沉重地望著空中的那隻孤隼,隨意揮了揮手讓他們下去。
  我發愁地看著霍去病,這下可真是麻煩了。
  這兩隻隼經過特殊訓練,警覺性比野生隼更高,還沒有野生隼的貪玩好奇,這隻隼受此驚嚇,絕對再不會給我們機會去射它。而且如此好的探子萬金難換,匈奴肯定會被激怒,隻怕我們短時間內就有一場大仗要打,而且是在敵知我們、我們不知敵的劣勢下。
  霍去病忽地側頭看向我,笑容燦爛,自信滿滿,一如此時戈壁上夏日的驕陽,照得大地沒有半絲陰暗。我被他的神情感染,雖然滿腹愁緒,也不禁綻出一絲笑。
  我都因為霍去病而自信忽增,愁緒頓減,何況這些跟著霍去病征戰過的羽林兒郎?兩次征戰,霍去病都取得了巨大勝利,讓這些羽林兒郎對他十分信賴,似乎隻要跟著霍去病,前方不管是什麽都可以揮刀砍下,霍去病有這個信心,而且成功地把這個信心傳遞給了每一個士兵。
  因為人馬用水耗費巨大,大軍急需補充水。霍去病問了我附近的水源後,決定去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語,弱水流沙的意思,地處匈奴腹地。
  那隻隼一直不離不棄地跟隨著我們,霍去病除了偶爾抬頭看它一眼,麵上看不出任何擔心憂慮。快近居延海時,陳安康和另一個青年男子趙破奴結伴而來,陳安康的眼光從我臉上掃過,又迅即低下了頭,我納悶地看著他們。
  霍去病淡淡道:“有事就說。”
  趙破奴道:“匈奴此時肯定已經猜測到我們要去居延海,這一仗無可避免,打就打,我們不怕打這一仗,可是如果一直被匈奴搶到先機,卻對我們極其不利,末將有一計可以射殺這隻扁毛畜生。”說著他的眼光轉向我。
  我明白過來,冷哼一聲,扭頭看向別處。霍去病沉著臉道:“你們下去吧!此事不許再提。”
  趙破奴屈膝跪下,“將軍,隻是用鴿誘鷹,隻要射箭及時,鴿子不會有事。即使有什麽差池,犧牲兩隻鴿子卻可以扭轉我們的劣勢。回長安後,末將願意重金為金兄弟再尋購上好的鴿子。”
  我狠瞪了趙破奴一眼,一甩袖子,舉步就走,急匆匆地去拿我的鴿子籠,再不敢讓別人幫忙帶,要放在我身邊,我才能放心。
  陳安康在我身旁騎了半天馬,看我一點都不理會他,賠著笑說:“你別生氣了,將軍不是沒同意我們的壞主意嗎?”
  我沉默地看著前方,他又賠笑說了幾句,我一句話沒有說,他隻好尷尬地閉上了嘴。
  “李誠在哪裏?我有些不放心他,待會到湖邊時,可以讓他跟著我嗎?”我板著臉問。陳安康忙笑應好,叫兵士過來,吩咐去把李誠找來。
  綠草萋萋,湖麵清闊,天光雲色盡在其中。風過處,蘆葦宛如輕紗,白白渺渺,起起伏伏。間或幾隻野鴨從蘆葦叢中飛出,落入湖中。淺水處還有一群仙鶴,白羽紅嘴,輕舞漫嬉。
  李誠目不轉睛地盯著居延海,低低讚歎:“好美呀!原來匈奴人也有美麗的地方。”
  我聲音沉沉地道:“湖裏還有很多魚,小時候我和……”忽地輕歎口氣,把沒有說完的話吞了回去,隻是看著湖麵發呆。
  當幾千隻水鳥驚叫著,突然從水上、蘆葦中奮力振翅衝向高空時,霍去病第一個鉤起了弓弦。
  我不是沒有經曆過性命相搏的人,也有過不少次生死一線間的事情,可當我落入一場幾萬人的戰爭中,才知道自己以前經曆過的都不過是孩子的遊戲。
  馬嘶人吼,刀光劍影,湖光天色被一道道劃過的寒光撕裂成一片片,支離破碎地重疊在一起。殷紅的鮮血濺起,宛若鮮花怒放,花開卻隻一瞬,迅速凋零落下,恰像消逝的生命。一朵朵殷紅的生命之花,繽紛不絕,淒迷豔麗地蕩漾在碎裂的寒光中。
  我看不清前麵究竟發生著什麽,隻覺滿眼都是血紅色的殘破光影,陳安康搖了我一下,笑著說:“我第一次上戰場嚇得差點兒尿褲子,我看你比我強,隻是臉煞白。”我知道他是想轉移我的驚懼,我看著他,卻無法擠出一個字。
  “李誠呢?”我驚叫道。陳安康四處打量了一圈,無奈地說:“這小子隻怕跟著前鋒衝進匈奴人的隊伍中了。”
  我惱恨得差點兒給自己一耳光,一夾馬鐙就要走,陳安康死死拽住韁繩,“你不能到前方去,這是將軍的命令,而且你現在去也於事無補,你根本不可能找到李誠,你沒有和大軍操練過,不懂配合,隻會給周圍士兵添亂,還是好好待在這裏等戰爭結束。”
我緊緊握著韁繩,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前方的激戰。陳安康輕聲說:“一上戰場生死由天,昨日一起飲酒的夥伴,第二日就倒在你麵前也是常事。”
  我的心立即繃成了一條線,身子一動不敢動,平著聲音問:“那將軍可……可能一定安全?”
  陳安康沉默了一瞬道:“戰場上沒有一定的安全,不過將軍從小就在羽林營中練習攻打匈奴,又是衛大將軍言傳身教,經驗豐富,不會有事。”
  匈奴的血,漢人的血,我分不清我的心究竟為什麽在顫,神情木然地抬頭看向藍天,幸虧藍天和白雲依舊。
  匈奴兵敗而走,居延海恢複了寧靜,蘆葦依舊曼妙地在風中起舞,可彌漫的血腥氣和一地的屍身卻讓仙鶴野鴨再不敢回來,反倒禿鷲漸漸聚集在天上,一圈圈盤旋著,盯著滿地美食。
  我舉目四望,霍去病策馬疾速奔來,“還好嗎?”
  我強笑著點點頭,目光依舊在人群中搜索著。陳安康笑指著右前方說:“那不是李誠嗎?”
  李誠拖著刀,隔著老遠向我揮手,我心中一鬆,也向他招了招手。李誠麵上雖有血有淚,神情卻很激昂,衝我大叫著:“我為爹娘姐姐報仇了,我報仇了,我打跑了匈奴……”
  一個躺在地上的匈奴屍身突然強撐起身子,向李誠扔出一把匕首。“小心!”我驚叫著飛奔而去,一麵拋出白絹金珠想擊落匕首,可是距離太遠,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匕首飛進李誠胸口。一支箭從我身後飛出,將那個半死的匈奴士兵釘在地上。
  李誠低頭看向插入胸口的匕首,又抬頭茫然地看向我,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我伸手接住他墜落的身子,手用力捂著他的心口,可鮮血仍舊不停地冒出。陳安康大叫著:“軍醫,軍醫……”
  霍去病蹲下去檢查了一下傷口,看著我微搖搖頭,“正中心髒。”
  李誠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我要死了嗎?”
  我想搖頭,可卻無法搖頭,隻是緊緊地盯著軍醫。李誠笑握住我的手,我反手緊緊拽著他,似乎這樣就可以拽住正在流逝的生命,“金大哥,你別難過,我很高興,我殺了匈奴,現在又可以去見爹娘和姐姐,我好想他們,好想……”
  血仍在往外湧,手已漸漸冰冷,我抱著李誠一動不動,鮮血從我手上漫過,我的心也浸在冰冷的紅色中,這全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陳安康輕聲叫道:“金……”霍去病擺手讓他噤聲,“你先去整隊,一會準備出發。”陳安康行禮後快速退下。
  霍去病一言不發,安靜地站在我的身側,望著居延海。我輕柔地放下李誠,走到湖邊開始洗手,霍去病默默看了我一會,回身吩咐兵士將李誠的屍身火化。
  他走到我身側,蹲在我身邊也洗著手,“等仗打完,我派人將他的骨灰安葬在父母家人身側,他不會孤單。”
  我抬頭看了眼盤旋著的禿鷲,那隻茶隼混在群鷹中已不可辨。
  馬蹄聲急急,一路疾馳,我一直沉默不語,霍去病也一直靜靜地陪在身側,我時而抬頭看一眼高高飛在上方的小黑點,再專注地策馬。
  當我又一次抬頭看向天空時,霍去病道:“不是你的錯,不要再譴責自己,戰爭中本就是充滿死亡,李誠決定參軍的那一天就應該心中有備。”
  我盯著碧藍的天空,“可如果不是我承諾讓他上戰場,也許他現在還活著。”
  霍去病無奈地說:“太鑽牛角尖了,沒有你李誠也會想方設法盡快上戰場。何況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報仇和苟安之間,你即使讓李誠再選擇一次,他仍舊會選擇報仇。”
  我側頭看向霍去病,“如果不射落天上那隻賊鳥,我們隻怕不能順利抵達祁連山。”
  霍去病抬頭看了眼天空,“慢慢等時機,它總不能一直警惕性這麽高。”
  我看著小謙和小淘,“原本兵分三路,互相策應,可如今李廣將軍和公孫敖將軍都不知道究竟如何,我們又在匈奴腹地,靠的就是行蹤不定的突襲,如果再等下去,也許我們都會死在祁連山腳下。”
  我摸了摸鴿子籠,緩緩打開門,小謙和小淘被關得太久了,都興奮地跳到我手臂上,我低頭看著它們,定聲對霍去病吩咐:“準備好你的弓箭。”
  我輕輕撫摸著它們的頭,輕聲說:“對不起,要你們去冒險幹一件事情,不要靠近茶隼,隻需逗引它飛低一些,你們一定要盡力飛得快一些。”
  霍去病叫道:“玉兒!”示意我他已經一切準備好。
  我揚手讓小謙小淘飛向天空,掏出掛在脖子上的竹哨,嗚嗚地吹起來,命令小謙和小淘逗引茶隼,將茶隼引向低空。
  小謙在空中盤旋著猶豫不前,小淘卻已經不管不顧地直衝茶隼而去,小謙無奈下也緊緊趕在小淘身後向上飛去。
  茶隼很是精明,食物擺在眼前,卻不為所動,依舊在高空飛翔,小淘和小謙隔著一段距離逗引了半天,茶隼卻對它們不理不睬,小淘猛然直衝向茶隼飛去,我一驚,吹哨急喚它回來,小淘卻毫不理會我的命令,在茶隼眼前放肆地打了圈子才準備飛開。
  茶隼是鳥中最凶殘的捕獵者,大概從沒有遇見如此蔑視它的威嚴的鳥,被小淘激怒,一聲尖銳的鳴叫,雙爪急速撲向小淘。我拚命地吹哨子召它們回來,小淘急速墜落,但是鴿子的速度完全無法和茶隼的速度相比,還未到射程內,小淘已經籠罩在茶隼的爪下,眼見著身體就要被利爪貫穿。
  為了救小淘,小謙沒有聽從我的哨聲下墜,反倒斜著從一旁衝到茶隼身側,不顧茶隼充滿力量的翅膀去啄茶隼的眼睛。茶隼翅膀舒展間,小謙哀鳴一聲被甩打開,小淘終於從爪下逃生。茶隼瘋狂地追向小謙,小謙的身子在空中顫抖著下墜,小淘完全不聽我號令,奮不顧身地去攻擊茶隼,茶隼正要爪壓小謙,一支箭直貫它胸部,茶隼化成一道黑點,直落向大地。
  小謙也在搖搖晃晃地墜落,我急急奔著去接小謙,小謙未落在我身上,幾滴鮮血先滴在我伸出的手臂上。我心一抽,小謙落在我的手臂上卻無法站穩,腦袋一歪就栽向地上,我趕忙捧住它,它雙眼緊閉,一隻翅膀連著半邊胸骨全是血。我的手不停地抖著,小淘哀鳴著用頭去拱小謙的頭,小謙勉強睜開眼睛看向小淘,身子一抖眼睛又閉上。
  軍醫伸手探了下小謙,滿臉憂傷地朝霍去病搖搖頭,我捧著小謙,心如刀割。小淘用嘴細心地替小謙理著羽毛,時而“咕咕”地鳴叫幾聲。我從沒有見過如此耐心溫柔的小淘,眼淚再也止不住,一滴滴落在小謙身上,嘴裏斷斷續續地哽咽著:“對不……起,對……不起……”
  小淘抬頭看向我,頭在我手邊輕柔地蹭著,似乎安慰著我,又用嘴替小謙理了下羽毛,忽然一振翅膀向高空飛去,我疑惑地看向越飛越高的小淘,驀然反應過來,忙拚命地吹哨子——回來,立即回來。
  小淘卻隻是一個勁地向高處飛,我驚恐地大叫起來:“小淘,回來!回來!不許你丟下我!不許你丟下我!”語聲未落,高空中一個小黑點快速栽向地麵,眨眼間,小淘已經摔落在地。本就被鴿子與鷹的一場大戰引得目不轉睛的兵士被小淘烈性震動,齊聲驚呼,我卻聲音哽在喉嚨裏,叫不出聲,眼睛瞪得大大,定定地看著遠處小淘的屍身,身子緩緩軟坐在地上。
  霍去病捂住我的眼睛,“不要看了。”
  我狠命地要拽開他的手,他強握著我的胳膊,我打向他,“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麽要逼我跟著你……”
  “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一定會向匈奴人討回這一切。”霍去病一麵柔聲說著一麵將軍醫遞給他的一塊濕帕強放在我鼻端,我隻聞到一陣甜甜的花香,打他的力氣漸小,腦袋一沉,靠在他肩頭,昏睡過去。

  第四章 失身
  再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霍去病的懷中。
  漆黑夜色,茫茫大漠,隻聽得馬蹄隆隆。我望著天空中稀疏黯淡的兩三點星光,心中一片空落。頑皮的小淘,時常弄壞東西的小淘,總喜歡氣我的小淘;溫順的小謙,處處照顧著小淘的小謙……
  “醒了嗎?”霍去病低頭看著我。我沉默了良久後問:“到哪裏了?小月氏嗎?”
  他抬頭望著遠處,“你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小月氏已過,現在快到祁連山了,你熟悉祁連山嗎?”我輕輕“嗯”了一聲。
  身子還有些軟,我撐著馬背坐起,“我想自己騎馬。”
  霍去病柔聲說:“當時看你情緒激烈,所以下的迷藥分量很重,人雖然清醒了但隻怕還使不上力氣,我再帶你一程。”我沉默了一會,輕點下頭。
  黑暗中佇立的山影看著越來越近,遙遙地傳來幾聲狼嘯,在馬蹄聲中隱隱可聞,我心中一動,緊握著霍去病的胳膊,扭頭道:“快一點好嗎?我聽到……”我咬了下唇,吞下已在嘴邊的話,轉回頭看向祁連山。
  霍去病策馬加速,一路越過眾人,直向前奔,漸漸地把眾人都甩在後麵。我詫異地看向他,他低頭一笑,“希望是你的那隻狼。”
  幾隻狼立在山坡一角俯視著我們,我心緒激蕩,衝著祁連山一聲長嘯,霍去病的馬兒猛然拱背撒蹄,想把我甩下馬。此時山中遙遙傳來呼嘯,伴著我的嘯聲激蕩在山間,馬越發失控,霍去病無奈下索性棄了韁繩,帶著我躍到地上。
  我立即掙脫他,他也未拽我,任由我一麵呼嘯著一麵急急奔向山坡上的幾隻狼。沒有想到它們見到我,低低嗚鳴了幾聲,居然一甩尾巴倉皇地逃走。我滿心感情全然落空,氣惱地叫起來:“狼八十九,你幹嗎躲著我?不認識我了嗎?”幾隻小狼從林子間探頭看向我。我低低招呼它們過來,它們剛想走近,忽聽到母親的鳴叫,又齊齊躲了回去。我跺著腳直嘶叫:“我才不會逼迫你們去烤火。”
  霍去病在一旁搖頭大笑,“玉兒,我還以為你是狼群的公主,怎麽也應該群狼迎接才是,怎麽個個好像都不想見你的樣子。”
  我瞪了他一眼,側耳傾聽著越來越近的狼嘯聲。一聲震動山林的大嘯,一頭銀狼從林間飛躍而出,直直撲向我。我跳起去迎他,摟著他的脖子一起滾到了草地上,狼兄在我臉上脖子間嗅來嗅去,我抱著他的脖子,鼻子發澀,眼中全是淚花。
我和狼兄鬧騰了半晌方安靜下來,狼兄衝著林子低叫一聲,一頭全身雪白的母狼領著一隻通體銀白的小狼緩緩走到我麵前,我哈哈大笑著去抱小狼,扭回頭對霍去病喜悅地說:“我有小侄女了,這才是我們的小公主,是不是很漂亮?”
  霍去病笑著欲走近,雪狼警惕地盯著霍去病,警告地嘶鳴了一聲,我朝霍去病得意地扮了一個鬼臉,“人家不喜歡你,覺得你不像好人呢!”霍去病無奈地停住腳步。
  小公主臉兒小小,全身毛茸茸的,像一個雪團一樣在我身上滾來滾去,狼兄甩著大尾巴逗它,小公主不停地撲騰,每每撲空,跌落回我的懷中,齜牙咧嘴地直朝父親吐舌頭。我忍不住地笑了又笑,人與狼歡快的聲音回蕩在山中。霍去病站在一旁靜靜凝視著我們,幾分自責,幾分思量。
  山腳下的馬蹄聲逐漸安靜,大隊應該都已經到達。霍去病望了一眼山腳下又看向我,“玉兒。”
  我側頭看向他,他一瞬不瞬地凝視了我一會說:“我要回去了,你……你們久別重逢,你先和它們在一起吧!”我不能相信地盯著他,他暖暖一笑,“先別離開祁連山,好嗎?”他眼中的不舍,全都化作了要我快樂的笑。
  我沉默地點點頭,他笑著看向狼兄,“玉兒就先拜托給你們了。”說完也不管狼兄是否聽懂,竟然仿若對著長輩兄長,向狼兄深深作了一揖,一轉身快步跑著衝下山去。   
  小公主隨在我和狼兄身後笨拙地撲騰著水,我們的王妃雪狼趴在湖邊的大石上溫柔地看著我們在水中嬉戲。
  我踢了狼兄一腳,“你從哪裏拐騙了這麽美麗的一隻狼。”
  狼兄一聲長嘯舉爪掃向我的臉,我立即擊打向他的脖子,雪狼驚地從石塊上立起,看了一會廝打在一起的我們後又安靜地坐下。
  可憐的小公主卻被我們濺起的水花波及,嗆著了水,掙紮著向下沉去,我顧不上和狼兄玩鬧,忙一把揪起她,狼兄即將打到我的爪子立即停住。小公主毛茸茸的小臉上兩隻眼睛滴溜溜的圓,此時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四隻小爪子在空中無力地揮舞,嘴裏發著低低地哀鳴,我笑著親了一下她的小鼻頭,拎著她上了岸。
  雪狼立即來替小公主舔舐身上的水珠,小公主在母親身下愜意地舒展著身子,肚皮朝天,舞動著爪子去撓母親的臉,歡快地嗚嗚叫著,我在一旁看得直笑。
  狼兄上岸後,身子一拱,我立即警覺地幾步躍開,他卻追著我硬是在我身邊抖動毛發,滴滴水珠飛濺到我的臉上,我無奈下又給了他一腳。
  點起篝火烘烤著衣服,狼兄卻不是如以往一般陪伴在我的身側。因為雪狼還不能適應火,所以他陪雪狼臥在遠處,時不時會彼此親昵地蹭蹭頭,舔吻對方的皮毛。
  我看著他們,驀地明白從此後狼兄陪伴的再不是我,而是雪狼,我隻能孤零零一人坐在火邊。
  心思慢慢飄遠,已經兩天,霍去病他們如何了?正在琢磨,林子中的狼嗚叫了幾聲,我回應了幾聲後它們又各自離去。
  很多很多人在打架了?我坐著默默出神,戰場上的生死沒有定數,即使他是霍去病。
  突然站起把外衣披好,狼兄疑惑地看向我。我把烤架上的肉取下,放到狼兄身邊。隻有三成熟,不過狼兄應該無所謂。
  “我要離開一會。”我摸著狼兄的頭,嗚嗚叫著。狼兄不滿地低叫了幾聲,我抱歉地拍了拍他的背就要走,狼兄躍起想隨我一起去,我阻止他跟隨我,“不要你卷進我們人類的爭鬥。”
  狼兄暴躁地呼嘯著,雪狼低低嗚叫了幾聲,狼兄立即安靜下來,百煉鋼也終化為繞指柔。我向狼兄嘲笑地鳴叫了一聲,趕在他發怒前,匆匆向前掠去。回首處三隻狼兒立在夜色下,影子交疊相映,溫暖和諧。我臉上在笑,心中卻是一酸,狼兄已經有自己的家人,我卻隻有一心不想回憶的回憶。
  一路潛行,天明時分才接近大軍交戰處。我隱在樹上,舉目望去。
  激戰一日一夜,戰爭已近尾聲,屍橫遍野,草木都已變為血紅色,兵器碰撞聲回響在清晨的陽光中,這一切讓本該溫暖的陽光都變得寒意森森。
  我跳下樹,穿行在一具具屍體間,這裏麵有多少個漢朝的李誠,多少個匈奴的李誠?這一具具屍體又會遺留下多少個李誠?他們會為了父兄的仇恨拿起武器披上鎧甲衝入下一場征戰中嗎?
  究竟有多少具屍身?四五萬個生命就這麽無聲地躺在這裏了嗎?我早就做了進入人間地獄的準備,可心仍舊不受控製地發寒。我走了這麽久,卻還是走不完的屍體,袍子的下擺早已被鮮血浸紅,舉目望去卻仍舊是屍體和鮮血。
  看衣服應該是匈奴慘敗,匈奴屍體的數目遠遠大於漢人。幾個潰散的匈奴士兵看到我,立即驚慌地舉起殘破的兵刃,我一揮金珠,打落了他們手中的兵刃,從他們身邊直直走過,一個少年掏出貼身的匕首,還欲撲上來。我冷冷地盯著他,用匈奴語道:“趕緊離開,有多快跑多快,你娘親還在家等著你。”他們愣了一瞬,雖有猶疑,最後卻選擇了互相攙扶著急速離去。
  夏日的太陽照在祁連山麓,映得樹碧綠亮眼。爛漫繽紛的山花中,霍去病黑袍銀甲,手握長刀,巍然而立,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整個戰場。
  銀色鎧甲和長刀反射的點點銀光讓人不能直視,夾雜著血腥氣的風吹著他的衣袍獵獵舞動,失去發冠束縛的烏發激烈地飛揚在風中。
  低處是屍體鮮血的猙獰醜陋,高處是綠樹紅花的溫暖明豔,對比鮮明,卻因為他的身姿氣勢,使得兩種絕不相融的畫麵,在他腳下奇妙地融合統一,竟然有一種驚心動魄地懾人之美。傳說中的戰神之姿,也不過如此吧!
  他沒有事情,我緩緩吐出一口氣,轉身欲走。“金——玉——”愉悅的大叫聲回蕩在山澗中,震破了會聚在大地上的森寒。
  我回首望去。他快速地飛掠在紅花綠草間,烏黑的頭發張揚在風中,繽紛的花瓣飄拂過他的身周,血腥彌漫中,有一種近乎妖異的美,“你是來找我的?不放心我嗎?”
  我打量著他,“你的頭發怎麽了?”
  他滿不在乎地一笑,“不小心中了一箭,發冠被射掉了。”
  我看向正在清理戰場的兵士,“匈奴大敗了嗎?”
  霍去病笑著點點頭,“不是大敗,是慘敗,活捉了匈奴的酋塗王和五個小王,我們以少對多,他們幾乎全軍覆沒,我軍的損失卻不過十分之三。”
  趙破奴上前行禮,恭聲道:“回稟將軍,已清點過匈奴死亡人數,斃敵共三萬零二百人。”霍去病點了下頭。趙破奴笑著說:“匈奴肯定再無餘力在祁連山周圍匯集大軍,今夜我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將軍可以欣賞一下匈奴人引以為傲的祁連山風光。”霍去病側頭看著我,揮手示意趙破奴下去,趙破奴瞟了我一眼後低頭退下。
  “你好像一點也不開心?”霍去病凝視著我的眼睛問。
  “這場戰爭是皇上為了爭奪河西的控製權而打,是為了開通通往西域諸國的路而打,和我有什麽關係?也許順帶著報了李誠的仇,可這樣的仇恨根本就報不清。”
  霍去病微挑了下眉頭,“難得碰到一個不討厭匈奴的漢人。”
  我揮去心上別的思緒,指了指他的頭發,“先梳洗一下吧!我也要換一身衣服。”
  他笑著來握我的手,我躲開他,邊走邊說:“你現在可不見得打得過我,還是乖一點。”
  他隨在我身後笑道:“我們比這更親密的動作都有,如今握一下手還要介意?”
  我氣得瞪向他,他忙擺了擺手,笑嘻嘻地說:“不願意就算了,你現在的樣子可比剛才看上去有生氣得多。”
  我微怔一下,反應過來,又中了他這好心壞行的計。
  扭轉頭默默走著,霍去病靜靜在一旁相陪,離戰場漸遠,風中的花草香漸重,我的心情緩和許多。
  斑駁的林木陰影間,我和他的影子也影綽相疊,我心頭掠過狼兄一家三口月下身影相疊的畫麵。
  山中篝火熊熊燃燒,眾人笑語高揚,酒肉香彌漫在四周。
  我和霍去病的篝火旁隻有我們兩個人,偶爾幾個將士過來敬一碗酒後又迅速退下。霍去病遞給我酒囊,我剛要搖頭,聞到氣味,又立即問:“這是馬奶酒嗎?”
  霍去病點了下頭,“今日的戰利品,味道和我們的酒沒有辦法比。”
  我伸手接過,湊到嘴邊小小含了一口,慢慢咽下,久別的滋味。
  霍去病灌了幾口,又遞給我,我搖搖頭。他一笑,收回酒囊,自顧而飲。趙破奴端著兩碗酒向我們走來,霍去病笑罵:“你是想把我灌醉嗎?剛敬過酒怎麽又來了?”
  趙破奴笑著把酒碗遞向我,“這酒可不是敬將軍,是敬金公子的,先前的事情我對公子多有失禮處。我從未見過敢和鷹搏鬥的鴿子,也從沒有想到公子的鴿子竟然剛烈至此,這樣的鴿子我們根本賠不起,請公子原諒我先前的言語冒犯。”他臉上雖然掛著個笑,眼中卻滿是愧疚。
  我半晌仍沒有接碗,他的笑容有些僵,“公子不肯原諒,我也明白。”說完把自己的一碗酒一骨碌灌下,向我微屈半膝行了個禮欲走,我伸手拿過他手中的碗,一揚頭閉著眼睛全數喝下,側著身子咳嗽起來。
  霍去病笑對趙破奴說:“很給你麵子!她酒量很差,酒品又不好,一喝醉就行為失控,所以一般都不願意喝酒。”
  趙破奴此時的笑才真正到了眼睛中,向我抱拳做禮,“多謝!”又向霍去病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我坐了會,覺得腦袋有些沉,忙站起身,“趁酒勁還未上頭我先回去了。”
  霍去病立即站起,握著酒囊說:“一塊走吧!”
  霍去病的帳篷搭在背山處,因為顧及到我,特意命他人的帳篷離開一段距離。
  我人未到帳篷,步子已經開始發軟,霍去病欲扶我,我推開他的手,自己卻是踉蹌欲倒,他不顧我掙紮,強抱起我入了帳篷。
  黑暗中,我的腦子似乎一派清明,過往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地慢慢浮現,可又似乎很是糊塗,完全不能控製自己的所思所想,越不想想起的事情,反倒越發清晰,心裏難受無比。
  霍去病摸索著點亮燈,湊到我身邊看我,重重地歎口氣,拿帕子替我擦淚,“還在為小謙小淘李誠難受嗎?”
  我拽著他的袖子隻是掉眼淚,“我阿爹走了,九爺他怎麽都不肯要我,現在小淘小謙也走了,狼兄已經有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隻剩我一個了。”
  霍去病手僵了一瞬,一手拿起酒囊大喝了幾口,一手抹去我眼角的淚,“胡說!怎麽隻剩你一個了?我會陪著你。”
  我的鼻子囔囔著,隨手扯起他的袖子擤了一把鼻涕,望著他問:“你為何要對我花費那麽多心思?”
  霍去病看著自己的袖子,無奈地搖搖頭,拽開我的手,把帕子塞到我手中,脫下了外袍,“你是真傻假傻?我雖然沒有明說過,難道你一直不明白我想娶你嗎?”
  我探著手去拿酒囊,霍去病一把奪過,“不許再喝。”說著自己卻喝了好幾口。
  我伸手去搶,他握住我的手,“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給你喝,你可有一些喜歡我?”
  霍去病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我歪著腦袋,想了半晌,“不知道。”
  霍去病長歎口氣,“那你以前看我難過時可有不舍?今天有沒有擔心過我?”
  我拚命點頭,“我到現在還不願意見槐花,一見它心裏就難過。我害怕你被匈奴傷著,匆匆趕了一夜的路。”
  他帶著幾分苦澀笑起來,“你心裏有我的。”說著拿起酒囊隻是灌酒。“月牙泉邊你明明都走遠了,為什麽要回頭?回頭看到我時,你知不知道你的臉紅了?你為什麽臉會紅?你若心裏沒有惦記著我,為何在歌舞坊內特意為我留了座位?你不開心時,我想著法子逗你笑,可但凡我不開心時,你不也是想著法子讓我移開心思嗎?當日我因為司馬遷那些文人的評價不開心時,一向不與我拉扯的你,不惜扯著我的袖子說話,明是戲謔我,其實卻隻是為了讓我一笑;前段日子,你本來因為我強留下了你,滿腦子在轉鬼主意,說到父親一事時,卻立即一門心思地要把話題轉開,囉裏囉嗦地隻說閑話。玉兒,我隻是錯了一次,晚了一步,如果長安城內……”
  我笑指著他的臉說:“你要醉了,你的臉好紅,像猴子屁股。”
  他笑著搖頭,“你才是真醉了,不醉哪裏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我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我沒有醉,我的心裏很清醒。”望著他手中的酒囊,“我想喝,我好久好久沒有喝馬奶酒了,小時候偷喝過一次,覺得真難喝。”
  “現在不覺得難喝了?”
  我哭喪著臉說:“現在也難喝,可那裏麵有阿爹的味道。”
  他將酒囊遞給我,我扶著他的手大喝了一口,他縮回手把餘下的一飲而盡,隨手一揚將酒囊扔掉。
  “玉兒,不要回狼群,嫁給我吧!”霍去病側躺在地毯上,醉眼蒙矓地盯著我。
  我嘻嘻笑著沒有說話,他又道:“孟九是不錯,立如芝蘭玉樹,笑似朗月入懷,的確是俗世中少見的男兒,可我也不差,而且我一定會待你很好,你忘記他吧!”
  我還未說話,他忽地大笑起來,“我是醉了,這些話不醉我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可我心裏也很清楚。”
  我皺著眉頭,那個燈下溫暖的身影,那個溫文儒雅的身影,那個總是淡定從容的身影……
  霍去病的臉驀然出現我眼前,“現在是我在你眼前,不許你想別人。”
  我望著他,眼淚又湧出,霍去病替我擦淚,手指撫過我的臉頰,猶豫了下,擱在我的唇上,他的手指立即變得滾燙,身子也僵硬起來。我愣愣看著他,他忽地長噓口氣,猛然吻下來,我心中似明白似糊塗,身子變得又輕又軟,像要飛起來,又像要墜下去,唯有他的唇、他的手、他的身體火一般燒著,而我的心好冷,想要這份滾燙……
我在隱約的狼嘯聲中清醒過來,隻覺頭重身軟,痛苦中睜開眼睛,看到我和霍去病的纏綿之態,不敢置信,立即再闔上眼皮。
  滿心震驚中,昨夜一幕幕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地從心中滑過。我一動不敢動地躺著,腦子木木,又一聲狼嘯隱隱傳來。我閉著眼睛從霍去病懷中輕輕滑出,背著身子快速穿好衣服。
  蠟燭還剩小半截,我無法麵對這麽通亮的屋子,吹熄蠟燭,在黑暗中默默立著,身後的霍去病翻了個身,我一驚之下竟然幾步躥出了帳篷。
  遠處巡邏的士兵列隊而來,我匆匆隱入山石間,循著時斷時續的狼嘯聲而去。
  半彎殘月斜斜掛在天上,映著山澗中的一潭碧波。狼兄正立在湖邊的石頭上,半昂著頭長嘯,雪狼也伴著他時而呼嘯一聲,小公主看到我立即撲上來,到腳邊時卻隻嗚嗚叫,遲疑著沒有向前。
  我咬著唇彎身抱起她,“我的氣味變了?”走到狼兄身旁坐下,狼兄在我身上嗅了幾下,疑惑地嗚叫了兩聲,看我沒有理會,無聊地趴在了大石上。
  我的氣味變了?因為我已經不是少女,今日起我已經是個女人了。我連著捧了幾把冰涼的泉水澆在臉上,想要借此澆清醒自己,可清醒了又能如何?
  默默地看著潭水,千頭百緒竟然無從想起。
  小公主在我懷裏扭動著身子,我卻沒有如以往一般逗著她玩,她不耐煩地從我懷中跳出,去咬父親的尾巴。
  雪狼猛然一個轉身,衝著林木間一聲充滿警告的嘶鳴。我詫異地回頭,雖然什麽都沒有看見,可暗處肯定有讓雪狼不安的東西。一向警惕性最高的狼兄卻依舊神態怡然地逗著小公主,隻向雪狼低低嗚叫了一聲。我立即扭回頭,全身僵硬地坐著。雪狼聽到狼兄的嗚鳴,收了攻擊之態,卻依舊小心翼翼地護在小公主身前。
  半晌後,才聽到身後一個輕柔到帶著擔心害怕的聲音:“玉……玉兒,我……我……”聲音漸小,四周又陷入了沉靜,兩人一前一後,一坐一站,都一動不敢動。小公主停止了戲耍,好奇地瞪著烏黑的眼睛看看我,又望望霍去病。
  狼兄不耐煩地長嘯一聲,給我身上拍了一爪子,又衝著霍去病叫了一聲,領著雪狼和小公主踱步離去。
  霍去病走到我身後,“對……對不起,我……我……”
  他這般的人,竟然也會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完整。我抱著膝蓋望著湖麵,“沒什麽對不起,如果有錯也是一人一半,你又沒有強迫我。”我的聲音十分平穩,心卻慌亂無比。
  霍去病想坐下,猶豫了一下,走開幾步,隔著一段距離坐在石塊上,也默默望著湖水,大半晌兩人都無一句話。他隨手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扔進湖中,恰好打中月影處,月華碎裂。他驀地站起坐到我身側,用力握著我的肩膀讓我看向他,目光異常堅定,“玉兒,嫁給我。”
  我心中零亂,不敢與他對視,眼光飄向湖對麵,卻發現狼兄和雪狼竟然並排坐在前方,專注地看著我們,小公主也學著父母的樣子,坐在地上,歪著腦袋,瞪著烏溜溜的眼睛凝視著我們。
  我滿腹說不清理不明的思緒中不禁也迸出幾絲笑意,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朝狼兄扔去,“很好看嗎?”
  狼兄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石頭恰恰砸在他腳前,卻把小公主嚇了一跳,“嗚噢”一聲躥到了父親的背上。狼兄雖然不會說話,可他的眼睛中卻帶著擔心,還有期望和鼓勵,那是盼著我能快樂幸福的眼神,和阿爹臨別時看著我的目光一模一樣。
  我凝視著狼兄的眼睛,微微而笑,“好。”
  霍去病一把握住我的胳膊,“你說了好?是對我說的嗎?”
  我四處張望尋找,笑看著他問:“難道這裏還有別人嗎?那我倒是要再考慮考慮。”
  霍去病盯了我一會,猛然大叫一聲,抱著我從石塊上躍起,又跳又舞。狼兄對著天空愉悅地呼嘯,小公主有樣學樣,奶聲奶氣地也嗚嗚叫著。
  一時間,山澗中回來蕩去的都是快樂。我望著即將西落的月亮,此時這輪月兒也照著長安城的那個人嗎?
  低頭看向霍去病,正對上他盈滿快樂的雙眼,我凝視了他一會,心中幾分牽動,抿嘴一笑,伸手抱住他,頭靠在他的肩上。
  霍去病安靜地擁著我,不一會他搖搖我,“你再說一遍,你真的答應了嗎?”
  我的心中又是快樂又是心酸,仰頭看著他說:“金玉答應嫁給霍去病。”
  他大聲笑著,“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好聽的話,你再說一遍。”
  我敲了他肩膀一下,“不說了。”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嘴邊滿是笑,燦若星子的眼睛盯著我,輕聲央求:“再說一遍,就一遍。”
  我嗔了他一眼,嘴裏卻順著他的意思輕聲說:“我答應嫁給你。”
  霍去病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好娘子。”
  我神情怔怔,霍去病笑容略僵,疑惑地看著我。“好娘子”三個字在心中縈繞,此時才真正明白自己的身份即將改變,我的臉漸漸燒起來,嘴角慢慢上彎,霍去病想來已經明白我在想什麽,疑惑之色褪去,滿眼俱是溫柔地凝視著我,一言不發,隻是把我緊緊地摟在懷中。
  東邊的天色已經露白,山林中早起的鳥兒開始婉轉鳴唱。夜色將盡,新的一天就要開始,恰如我的生活。

  第五章 初吻
  我和霍去病在前而行,狼兄和雪狼尾隨在後,小公主時而跑到前麵追一會兒蝴蝶,時而跑到我的腳邊讓我抱她一下,又或者學著父母的樣子,矜持優雅地慢步而行。
  經過兩日多的相處,雪狼對霍去病的戒備少了很多,隻要我在時,她就不再阻止霍去病接觸小公主。
  “再沿這個方向走下去,就進入匈奴酋塗王統治的腹地,雖然他們已經吃了敗仗,附近再無大隊兵馬,可難保不撞上殘兵。”霍去病笑著提醒我。
  我回道:“我知道,匈奴逐水草而居,而祁連山麓是匈奴水草最為豐美的地方,匈奴的軍隊雖然敗走,可那些在這裏放牧的牧人卻肯定舍不得離去,就是碰不到殘兵,也很有可能遇上牧人。”
  他有些納悶地問:“你說要帶我去見一個人,難道是匈奴人?”
  我側頭看向他,“如果是匈奴人呢?”
  他滿是豪氣地笑著,“玉兒,笑一笑,一路行來,你麵色越來越凝重。不要說是匈奴人,就是匈奴的單於我也陪著你去見。”
  他看了眼我的衣裙,“不過應該不是匈奴人,給你尋的女子衣裙有漢人的,西域各國的,也有匈奴的,你卻偏偏挑了一件龜茲的衣裙,匈奴的衣裙是第一件被你扔到一旁的,好像頗有些憎惡的樣子。”
  我輕歎一聲,“本來應該穿漢家衣裙的,可龜茲的衣裙配有麵紗。”看了眼他的打扮,“不過有你就夠了。”
  一個山坳又一個山坳,我們在茂密的林木間穿行,狼兄已經明白我想去什麽地方,不耐煩跟在我們身後,急匆匆地飛躥出去。
  沒有多久狼兄又悄無聲息地飛躍回來,挨著我低低嗚叫了幾聲,我立即停住腳步,霍去病問道:“怎麽了?前麵有人?”我點點頭,猶豫了一瞬,依舊向前行去,人和狼都收斂了聲息,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地走著。
  我和霍去病彎著身子在灌木間潛行了一段,當我剛看到墳墓前的身影時,猛然停住,霍去病連忙也停下,從灌木叢間望去。
  一座大墳墓,一座小墳墓,一個男子正靜靜坐在墳前飲酒,他身後不遠處恭敬地立著兩個隨從。霍去病看清墳前坐著的人,帶著幾分詫異和擔心看向我,我隻定定地凝視著墳前坐著的伊稚斜。
  蔓生的荒草間,時有幾聲隱隱的蟲鳴,從樹葉間隙篩落的點點陽光映照在墳墓荒草和伊稚斜身上,斑駁不清,越發顯得蕭索荒涼。
  他對著墳墓,安靜地飲酒,身影滿是寥落,舉杯間似乎飲下的都是傷心。
  伊稚斜替墳墓清理荒草,用手一把把將亂草拔去。他身後的隨從立即上前,半跪著說:“單於,我們來做吧!”伊稚斜沉默地揮了下手,兩個隨從彼此對視一眼,都又退回原處。
  我的手無意識地握住身邊的灌木,越握越緊,等霍去病發現,急急把我的手從帶刺的灌木上掰開時,已是一手的血。
  伊稚斜把兩座墳墓都清掃得幹幹幹淨,他給大的墳墓前倒了杯酒,自己也大飲了一杯,“徐兄,今日你應該很高興。祁連山的大半山脈已經被漢朝奪去,也許你以後就能常眠於漢朝的土地上了,大概不會介意陪我喝杯酒。你以前和我提過,動蕩的遊牧和穩定的農業相比,終究難有積累,短期內遊牧民族也許可以憑借快速的騎兵、彪悍的武力降服農業國家,可如果遊牧民族不及時扭轉自己的遊牧習態,在人口、文化和財富上不能穩定積累,長期內仍舊會敗給農業國,不可能統治農業國。我當時問你,那如果攻略後,以農業國家的習俗治理農業國家呢?你說如果遊牧民族選擇放棄遊牧的習慣,轉而融入農業國,雖然可以達到統治的目的,但幾代過後,遊牧民族本來的民族特性就會完全消失,同化在農業國家中,所以相較於更適合於人群繁衍生息的農業社會形態,遊牧民族注定會成為弱勢的族群,甚至消失的族群,隻是看以哪種方式而已。我當時曾很不服氣,認為我們匈奴祖祖輩輩都如此而過,隻要有勇士,怎麽可能輕易消失?可現在才真正懂得幾分你所說的道理。如今一切都如你所預料,漢朝經過文景之治,國庫充裕,人丁興旺,匈奴相較漢朝,人力、財力都難以企及。”
伊稚斜又倒了杯酒給阿爹,“前有衛青,現在又出了個霍去病,匈奴卻朝中無將。我們祖先一直驕傲的騎兵也大敗給了霍去病,一個農業大國的將軍居然比我們生於馬背、長於馬背的匈奴更快更狠,因為他,漢朝對匈奴終於從衛青時代的積極防禦轉變為主動進攻。”
  他喝盡杯中的酒,長歎一聲,“其實這些倒都是罷了,我現在最苦惱的是漢朝的中央集權。漢朝的軍隊都直接歸於皇權下,而我們的兵權卻分散,表麵上各個部族都受單於支配,其實手中握有兵權的藩王們各有心機。現在不同於往日匈奴所向披靡,大家為爭奪財物奮勇而戰的時光,一個霍去病,讓各個藩王打仗時都唯恐自己的兵力被消耗,都等著他人能打前鋒,等來等去卻等到自己滅亡,就這一點上我們已經輸給漢朝。不過我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如果我能早生十幾年,趕在漢朝皇帝劉徹之前先整頓改革好我們的內部體製,如今……老天似乎沒有給匈奴時間,老天似乎在偏心漢朝……”
  我不禁瞟了眼霍去病,原來他現在是匈奴人心中最可怕的敵人。霍去病一直在細看我神色,低聲問:“你聽得懂他說什麽?”我點點頭。
  伊稚斜的手輕撫過小墳墓,眼睛半閉,似乎想著很多東西,很久後,手仍擱在墳墓上。
  看到他的神色,我心中有些困惑,應該不是他雇人來殺我的,他並沒有懷疑過我已經死了,可……轉而一想,這些並不重要,再懶得多想。
  他靜靜地坐了半晌後,最終一言不發地站起,帶著人離去。
  我仍舊蹲了一會,才走出樹叢,跪倒在墓前,“阿爹,我帶一個人來見你。”
  我看向霍去病,他立即也跪在墓前,磕了個頭道:“伯父,小侄霍去病,就要娶你的女兒了。”
  我眼中本含著淚水,聽到他說的話,又不禁破涕而笑,“哪有你這麽毛躁的?我阿爹可不見得喜歡你。”
  霍去病笑撓了撓頭,打量著墓碑上的字,“你父親是匈奴人?”
  我搖搖頭,“漢人。”
  霍去病看向一旁的小墳墓,輕聲問:“這是你的兄弟嗎?”
  雖然伊稚斜剛擦拭過阿爹的墓碑,可我仍舊拿了帕子出來仔細擦著,霍去病忙從我手裏搶過帕子,“我來擦吧!你爹爹看見你手上的傷痕要是責怪我,一生氣,不肯把你嫁給我,那可就慘了。”
  霍去病擦完阿爹的墓又要去擦小墓,我攔住他,“那個不用擦。”
  他眼中含著幾分疑惑,卻沒有多問,我沉默了會道:“那個是我的墳墓。”
  霍去病愣了一瞬,又立即明白了一切,“難怪你在長安城時,那麽害怕見這個人,你不想讓他知道你還活著。”我點點頭。
  狼兄圍著墳墓打了幾個圈,有些無聊地帶著雪狼和小公主又跳進了叢林中,我盤膝坐於地上,“你打下了祁連山,讓阿爹能睡在漢朝的土地上,阿爹肯定會很喜歡你。”
  霍去病有些喜不自勝,笑著又給阿爹磕了三個頭,“多謝嶽父賞識。”
  我又羞又惱,“哪有人像你這樣,改口改得這麽快?我阿爹雖性子還算灑脫,可骨子裏還是很重禮法。”
  霍去病微挑了下眉頭,“你和你爹爹不怎麽像。”
  我笑著點頭,“嗯,阿爹老說我難脫野性,我一直就不耐煩守那些人自己造出來的破規矩,就是現在,看著我表麵上好像人模人樣,勉強也算循規蹈矩,其實……”
  霍去病笑接道:“其實卻是狼心狗肺。”
  我不屑地哼了聲,向他拱拱手,“多謝你稱讚。我從小就覺得狼心狗肺該是誇讚人的詞語,狼和狗都是很忠誠的動物,又都很機智,不明白漢人怎麽會用這個詞語來罵人。”
  霍去病半撐著頭大笑起來,我半帶心酸半含笑,“當年我這麽和阿爹說時,阿爹也是撐著頭直笑。”
  日頭西斜,落日的餘暉斜斜照在阿爹的墓上,一切都帶上一層橙紅的暖意。
  霍去病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願意講的事情,他會側耳細聽,我不願意講的事情他也不多問。有時悲傷的情緒剛上心頭,他幾句話一說,弄得人又氣又笑,隻能苦笑連連。
  我眯著雙眼看向夕陽,阿爹,你可以放心我了,這個人在身邊,我還真連哭的時間都不太容易找到。
  想到伊稚斜在墓前的蕭索身影,側頭看向霍去病盛滿寵溺的眼睛,心中頗多感慨。兩人目光盈盈交會,他忽地打了個響亮的響指,一臉匪氣地說:“你這麽看著我,我會……”我閃避不及,他已在我臉上印了一吻,“……忍不住做登徒子。”
  我氣惱地去打他,他笑著叫道:“嶽父大人,你看到玉兒有多凶了吧?”
  在這一瞬,我突然發覺我真正放下了,放下了過去,放下了對伊稚斜的恨意。阿爹,女兒現在才真正明白你的叮囑原來全是對我的愛。隻有放下,向前走,才會幸福。   
  雖然匈奴大軍吃了敗仗,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卻要繼續,牛羊依舊奔跑在藍天下,集市也依舊熱鬧著。漢人、匈奴人和西域各國的人會聚在此,也依舊為生計而奔波。
  一個匈奴盲者,坐在街角,拉著馬頭琴唱歌,歌聲蒼涼悲鬱,圍聽的眾人有麵露淒傷的,也有聽完微微帶笑的,還有的輕歎一聲,給盲者麵前扔下一兩枚錢就匆匆離去。
  霍去病丟了塊銀子,出手豪闊,引得眾人都看向我們,我忙拉著他離去,他低聲問:“那個人在唱什麽?”
  我瞟了他一眼,“在唱你。”
  他笑道:“唱我?蒙我聽不懂匈奴話。”
  我合著曲子,低聲翻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曲詞簡單,卻情從心發,我心下有感,也不禁帶了哀傷。
  漸漸走遠,盲者的歌聲漸漸消失,一旁的酒鋪中卻有人一麵飲酒,一麵低低哼著盲者的曲子。霍去病瞟了眼哼唱的人,“難怪我們打了勝仗,也不見你開心。”
  我道:“我對打仗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太高興得起來,我不反對殺戮,該殺的人絕不會手軟,可一場戰爭中的殺戮仍舊讓我害怕。我小時候在匈奴中生活過一段時間,但也算不上匈奴人。”
  霍去病鬆了口氣,笑道:“那就好,我剛才聽到你的歌聲,還有些擔心你。”
  我們進了一家漢人開的店鋪,小二笑問:“要酒嗎?”
  霍去病征詢地看向我,我臉上滾燙,撇過頭道:“隨你,我不喝。”他也麵色尷尬起來,向小二擺了下手,“就上些吃的吧!”
  “我們逛完這裏,你還想去別處嗎?”霍去病吃了幾片牛肉後問。
  我搖搖頭,“不去了,和小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不知道究竟是事情本身變了,還是我看事情的眼睛變了。”
  他笑道:“恐怕是心境變了,那我們用完飯就繞道趕回軍中。”
  一個已經有幾分醉意的匈奴男子趴在案上,斷斷續續地哼唱:“失我焉……焉支山,使……使我嫁婦無顏色;亡我祁連……連山,使我六畜不……不蕃息。”唱到悲傷處,語聲哽咽,淚水混著酒水落在桌上。
  霍去病輕歎口氣,“怎麽走到哪裏都聽到這首歌?”
  我故扮驚訝的表情,低聲取笑:“呀!比那些文人的筆墨文章更生動,看來霍大將軍的威名要隨著歌聲傳遍漠北漠南了,不知道這首歌能否流傳千年。千年後的人一聽到此歌,就應該能遙想到霍大將軍的風采,肯定讓人無限神往,不知是何等的英姿呢!”說著向他眨眨眼睛。
  霍去病嘴角帶了抹笑,湊到我耳旁,“我隻要你神往就行。”我取笑未成,反被取笑。被他口鼻間的氣息一撫,耳朵火辣辣地燙著,忙借著低頭吃菜,避開了他。
  一旁桌上的人耳朵倒是好,聽到我說霍去病,笑向我點點頭,和同案而坐的人一碰酒杯,笑著說:“今年真是我們漢人大長威風的一年,春天裏,霍將軍一萬人就奪了匈奴人的焉支山,夏天又大敗匈奴幾萬人的大軍,奪了祁連山。”
  與他對飲的人瞅了眼趴在案上的匈奴人,譏笑道:“小時候跟著父親來這邊做生意,這幫蠻人時常趾高氣揚,譏諷我們漢人怯懦,要麽靠著給他們進獻公主苟安,要麽就守著城池,不敢和他們在馬背上真打,現在不知道誰不敢和誰打了。”
  沒想到桌上趴著的匈奴漢子長得雖然粗豪,卻聽得懂漢語,聞言撐著桌子站起,指著說話的兩人,用匈奴話怒叫道:“是漢子的,不要光說不練,我們這就到外麵比試一場,你們贏了,我把腦袋割給你,讓你帶回漢朝去炫耀。”
  匈奴人的這番話,雖隻說自己輸了如何,但匈奴人輕生死、重豪勇,這樣的話出口,對方也肯定不會示弱,其實已經立下了生死相搏的誓言。那兩人看著昂然立於他們麵前的大漢,都有猶豫之色,頭先向我點頭而笑的人忽一咬牙,站起道:“比就比。”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霍去病忽地握住我的手,目光看著窗外。我怔了一瞬,立即擱下筷子,戴好麵紗。
  醉酒的匈奴人四處打量一圈,走出店門,攔住一行穿著匈奴服裝,恰好經過店門的人,“草原上的兄弟,我叫黑石頭,要和兩個出言侮辱我們匈奴的人比鬥,漢人都狡猾不守信用,你們可願給做個見證?”
  伊稚斜還未開口,目達朵冷哼一聲,“當然可以,一定要割了他們的腦袋。”
  消息不脛而走,街上的匈奴人越聚越多,一旁桌子上的兩人都露了懼色,求助地看向店老板。老板搖搖頭,低歎道:“我們雖打了一個勝仗,可這裏自古以來一直是匈奴的地域,匈奴人的勢力豈能一個勝仗就輕易清除?你們居然在人家的地頭公然叫罵人家是蠻子,再散漫的匈奴人也被你激得受不了,何況他們剛吃了敗仗,早就窩了一肚子氣。我們在此地做生意的漢人,平日都對匈奴人忍讓慣了,實在幫不上忙。”
  霍去病低聲問:“他們剛才說什麽?”
  我道:“這兩個漢人恐怕是活不了了,真討厭,要打就趕緊打,堵在這裏惹人厭。”
  霍去病笑起來,“如果不是恰好攔住了你害怕見的人,你恐怕比誰都高興看熱鬧。”
  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心裏的心結已經解開,現在根本不害怕見他,如今隻不過是懶得惹上麻煩,少一事總比多一事好。”
  街上又一個匈奴漢子叫道:“你們有兩個人,我們也再出一個人,不欺負你,你在我們中間隨便挑。”街上的匈奴人都齊齊慷慨應諾,毫不畏懼生死。
  我撐著下巴看著桌旁的兩個人,已經和黑石頭約戰的人倒是慢慢平靜下來,可他的同伴卻望著街上,身子不停地抖。他怒對同伴叫道:“事已至此,大不了一死,不要丟漢人的臉。”他的同伴卻仍然隻是顫抖,遲遲都一步未動,惹得街上眾人大笑。霍去病冷眼看著他們,我好笑地撇了一下嘴。
  “在下於順,這位姓陳名禮,我們都是隴西成紀人,如果頭顱此次真被匈奴人拿了去,還盼這位公子念在同是漢人的情分上能給我們家中報個信。”於順向霍去病深作一揖。
  霍去病看向陳禮,淡淡道:“傳聞隴西成紀出名將勇士,戰國時,秦國有名將李信,趙國有名將李牧,漢初有名將廣武君李左車,今有飛將軍李廣。成紀子弟在軍中名聲甚佳,今日倒是看到一個別樣的成紀子弟。”
  於順滿麵愧色地看了眼陳禮,陳禮驀然指著我,對著街上的眾人大叫道:“她,她剛才也罵了匈奴,是她先說的,她誇讚霍去病,我不過隨口跟了幾句。”
  雖然背對著眾人,但也能感覺到數百道視線凝在我身上,大概是他們看我是女子,一時不好泄憤,隻好怒火衝天地盯向霍去病。
  目達朵“啊”的一聲輕叫,忽地說道:“爺,我們走吧!這裏人太雜,不好久呆。”
  她話音未落,伊稚斜卻走進店中,含笑對霍去病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霍去病坐著未動,沒有回應伊稚斜的問候。伊稚斜的侍衛上前,帶著怒意說:“長安城時看到公子的身手就有些手癢,在下鐵牛木,有幾把蠻力氣,想和公子比畫比畫。”霍去病仍舊端坐未動,對他們毫不理會,隻看著我。
  “哈哈……漢人就這樣子,光動嘴上功夫。”外麵的哄笑聲越發大起來,有人譏笑道:“剛才說他人時,倒很像個漢子,原來也是爛泥。”
  我暗歎一聲,如果真躲不開,那就隻能麵對,笑對霍去病道:“不用顧忌我,隨你心意做吧!”
  霍去病點點頭,站起身對著鐵牛木朗聲道:“和你比,勝之不武!讓你們匈奴騎術和箭術最高的人來比,我若輸了就把這頸上人頭給你們,你們若輸了,從此後,這個集市再不許匈奴人對漢人有任何不敬。聽聞匈奴人最重承諾,我肯定不用擔心有諾不應的事情。”
  鐵牛木既然能做伊稚斜的貼身侍衛,肯定是匈奴人中出類拔萃的角色。可霍去病仍然認為他不夠資格,他被氣得臉色鐵青,剛想說話,伊稚斜盯了他一眼。鐵牛木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憤怒地瞪著霍去病,卻隻能強抑著怒氣。
  幾百人擁擠在街道上,原本七嘴八舌,紛紛擾擾,此時被霍去病氣勢所震,驟然一片寧靜。
  過了一瞬,圍聚在外的漢人轟然叫好,一改剛才縮肩彎背,恨不得躲到地縫中的樣子,此時個個都挺直了腰杆,意氣飛揚地看向匈奴人,真正有了大漢民族的樣子。
  一些聽不懂漢語的匈奴人、西域人趕著問周圍的人究竟怎麽回事情。待各自搞明白事情緣由,匈奴人都收起輕慢之色,帶著幾分敬佩看向霍去病。一改剛開始時搶著比試的景象,彼此遲疑地對視著,不知道究竟誰才能有資格應下這場比試。
  黑石頭叫道:“這個姑娘雖讚了漢人的霍將軍,可並沒有辱及匈奴,霍將軍的確厲害,和我們馬背上真打。他雖是我們的敵人,可我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條好漢。你們誰想和這位公子比就比,可我依舊要和他們二人比試,讓他們收回自己的話。”
  霍去病向黑石頭抱拳為禮,“我若輸了,他們二人自該給你賠罪道歉。”
  陳禮急急道:“他若輸了,我們一定道歉。”
  於順看了眼霍去病,又打量了一眼我,向黑石頭道:“這位公子若輸了,我的人頭就是我的賠罪禮。”
  眾人低呼一聲,黑石頭一收先前的狂傲之色,讚道:“好漢子,我收回先頭說的話,你們漢人並不都是光會說不會練的人。”
  匈奴人越聚越多,卻再無一人對漢人輕視,都小聲議論著該何人出戰。鐵牛木又怒又急,手上的青筋直跳,卻一看伊稚斜的神色,又隻得靜靜站好。
  伊稚斜最後見我時,我不過十二三歲,如今早已身量長足,身高體形都變化很大,現在又是戴著麵紗,側身對他,伊稚斜從我身上瞟過一眼後,就隻靜靜打量著引人注目的霍去病。那一眼卻讓目達朵臉色瞬間煞白,她一麵刻意地一眼不看我,一麵又會忍不住地從我麵上掃過,眼中神情複雜。
  霍去病在眾人的各種眼光下恍若不覺,氣定神閑地坐下,啜了口茶,低笑著問我:“若真把腦袋輸了怎麽辦?”
  我笑道:“那也沒辦法,隻能追著你到地下去了。”霍去病呆了一下,毫不避諱眾人,伸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回握住他,兩人相視而笑。
  外麵眾人仍在爭執究竟該讓誰比試,伊稚斜忽地不緊不慢地說:“公子可願意與在下比試?”他的聲音不高,卻偏偏令所有的爭執聲都安靜下來,上千道目光都齊刷刷看向他,原本各自擁護自己推崇者的人,雖麵有猶疑之色,卻看著他的氣勢,都難出反駁之語。
  伊稚斜身邊的侍衛立即全都跪了下來,紛紛勸誡,鐵牛木懇求道:“爺,他還不配您親自出手,我們任何一人就夠了,您若覺得我不行,就讓真遝去比試,我不和他爭。”
  目達朵盯著我和霍去病交握的雙手,神情一時喜一時憂。聽到伊稚斜的話語,又是大驚,嘴微張,似乎想勸,卻又閉上了嘴巴。
  霍去病感覺到我的手驟然一緊,沒有顧及回答伊稚斜,忙探詢地看向我。
  伊稚斜的箭術和騎術都是匈奴中數一數二的,我雖想到他也許會對霍去病留意,但畢竟他現在是一國之君,最多也就是派身邊身手最好的侍衛比試,沒料到他竟然和霍去病一樣,都是不按棋理走棋的人,此番真正要生死難料了。但握著我手的人是霍去病,即使生死難料,他又豈會退卻?
  我握著霍去病的手,粲然一笑。他神情釋然,也笑起來,牽著我的手站起,對伊稚斜說:“我沒有馬匹和弓箭,要煩勞你幫一下這個忙。”
  伊稚斜淺笑著頷了下首,“不過如果你輸了,我不想要你的人頭,我隻想請你能幫我做事,與我並無主客之分,我以兄弟之禮待你,也仍舊會勸此地的匈奴人尊重漢人。”
  伊稚斜身旁的侍衛和目達朵都齊齊驚呼了一聲,街上的匈奴人更是個個不解地看看伊稚斜,再看看霍去病。霍去病哈哈大笑起來,“承蒙你看得起在下,不過對不住,我是漢人,這天下我隻做漢人想做的事。若輸了,還是把腦袋給你吧!”
  伊稚斜沉默了一瞬,淺笑著看向我和霍去病交握的手,“夫人是龜茲人嗎?龜茲和匈奴習俗相近……”我打斷他的話,微咬著舌頭說:“隻要他願意做的,就是我願意做的。”
  伊稚斜眼中掠過幾絲驚詫,直直盯著我的眼睛。
  我淺笑著,坦然地回視著他。沒有回避,沒有害怕,沒有恨怨,有的隻是沒有任何情緒的平靜,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的無禮注視,客氣地回視。
  一旁的目達朵緊張得身子打戰。好一會兒後,伊稚斜眼中閃過失望,似乎還有些悲傷,微搖了下頭,再未多言,轉身當先而行,幾個侍衛忙匆匆跟上。
  我和霍去病牽著彼此的手,尾隨在後。圍聚在街上的人都自發地讓開道路。幾個侍衛偶爾回頭看我們一眼,看向我時都帶有同情悲憫之色,目達朵盯了我一眼又一眼,示意我離開,我裝作沒有看見,自顧走著。
  霍去病低聲問:“他的箭術很高超嗎?這幾個家夥怎麽看我的目光和看死魚一樣?”
  我笑著點點頭,“很高超,非常高超。”
  霍去病輕輕“哦”了一聲,毫不在意地聳聳肩膀,淡然地走著。
  鐵牛木牽了匹馬過來,馬上掛著弓箭,霍去病拿起弓箭試用了一番,牽著韁繩看向我,我笑著說:“我在這裏等著你。”
  他翻身上馬,燦如朝陽地一笑,“好玉兒,多謝你!得妻若此,夫複何求。”話一說完,背著長弓,策馬而去,再未回頭。
  目達朵站在我身側,眼睛望著前方,輕聲說:“姐姐,原來長安街道上的那一夜我們早已相逢,單……的武功你很清楚,姐姐,你不怕嗎?他也是個怪人,看得出他極喜歡姐姐,此去生死難料,可他竟然看都不再看你一眼。”
  我笑而未語。怕,怎麽不怕呢?可這世上,總有些事情,即使怕也要做。
  天空中,一群大雁遠遠飛來,伊稚斜讓正在設置靶子的人停下,笑指了指天上,“不如我們就以天上的這群大雁定輸贏,半炷香的時間,多者得勝。”霍去病笑著抱抱拳,點頭同意。
  香剛點燃,兩人都策馬追逐大雁而去,也近乎同時羽箭飛出,天空中幾聲哀鳴,兩隻大雁同時墜落,其餘雁子受驚,霎時隊伍大亂,各自拚命振翅,逃竄開去。
  天上飛,地下追,伊稚斜和霍去病都是一箭快過一箭,兩人一麵要駕馭馬兒快如閃電地奔跑,來回追擊逃向四麵八方的大雁,一麵要快速發箭,趕在大雁逃出射程外,盡量多射落。
  如此生動新鮮的比試方式比對著箭靶比試的確更刺激有趣,上千個圍觀的人竟然一絲聲音未發,都屏息靜氣地盯著遠處策馬馳騁的兩人,偌大的草原隻聞馬蹄“得得”的聲音和大雁的哀鳴。
  關心則亂,論目力隻怕在場的人難有比我好的,可我此時竟然完全不知道霍去病究竟射落了幾隻,側頭看向目達朵,她也是一臉沮喪,搖搖頭,“數不過來,我早就亂了,早知道隻數單……爺的就好了。”
  我本來還一直著急地看看伊稚斜,又看看霍去病,心裏默念著,快點,再快點。此時忽地放鬆下來,既然心意已定,又何必倉皇?遂再不看伊稚斜一眼,隻盯著霍去病,不去管是他跑得快,還是大雁飛得快,隻靜心欣賞他馬上的身姿,挽弓的姿態,一點一滴仔細地刻進心中。
  半炷香燃盡,守香的人大叫了一聲“時間到”,還在挽弓的二人立即停下,策馬跑回,伊稚斜的侍衛已去四處撿大雁,圍觀的眾人都神色緊張地盯著四處撿雁的人,反倒是霍去病和伊稚斜渾不在意,兩人一麵並驥騎馬,一麵笑談,不知說到什麽,二人同時放聲大笑,說不盡的豪氣灑脫,暢快淋漓。
  跳下馬後,伊稚斜笑對霍去病讚道:“真是好箭法,好騎術!”
  從不知道謙虛為何物的霍去病罕有地抱了抱拳,笑道:“彼此,彼此。”
  撿雁子的人低著頭上前回稟:“白羽箭射死二十二隻,黑羽箭射死……二十三隻。”
  眾人驀然大叫,隻是有人喜,有人卻是傷。
  我的心咯噔一下,迅即又恢複平穩,隻眼光柔和地看向霍去病。他聽到報數,嘴邊仍然不在意地含著絲笑,側頭望向我,滿是歉然,我微笑著搖下頭,他笑著點下頭。
  伊稚斜鄭重地向霍去病行了一個匈奴的彎身禮,極其誠懇地說:“請再考慮一下我先前的提議。”他以單於的身份向霍去病行禮,跟隨著他的眾人都是滿麵驚訝震撼。
  霍去病笑道:“我早已說過,我是漢人,隻會做漢人想做的事情,願賭服輸,你不必再說。”說完,再不理會眾人,隻向我大步走來,竟然當著眾人的麵把我攬入懷中,半撩起我的麵紗,低頭吻向我,原本的喧鬧聲霎時沉寂。
  寂靜的草原上,連風都似乎停住,我隻聽到他的心跳聲和我的心跳聲。一切都在我心中遠去,蒼茫天地間隻剩下我和他,他和我。
  短短一瞬,卻又像綿長的一生。從與他初次相逢時的眼神相對到現在的一幕幕快速在腦海中閃過。
  在這一刻,我才知道,在點點滴滴中,在無數個不經意中,他早已經固執地將自己刻到了我心上。
  在即將失去他的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恐懼失去他,我的心會這麽痛,痛得我整個人在他懷中簌簌地抖著,但……蒼天無情,現在我隻能拚盡我的熱情給他這個吻,讓他知道我的心。
  我們第一次真正親吻,卻也是最後一次親吻,他盡全力抱著我,我也盡全力抱著他。可纏綿總有盡頭,他緩緩離開了我的唇,溫柔地替我把麵紗理好,“玉兒,拜托你一件事情,護送我的靈柩回長安,我不想棲身異鄉。那裏還有個人在找……”他眼中幾分傷痛,思緒複雜,忽地把沒有說完的話都吞了下去,隻暖暖笑著,一字字道,“答應我,一定要回長安。”
  我知道他是怕我實踐起先兩人之間的玩笑話,追著他到地下,所以刻意囑咐我做此事。
  其實我壓根沒有聽進去他說什麽,但為了讓他安心,輕點了下頭,心中卻早定了主意。
  我的心正在一點點碎裂成粉末,而那每一顆粉末都化作了尖銳的刺,隨著血液散入全身,全身上下都在痛,可麵上仍要堅強地對著他微笑,我要他最後看見的是我的笑容,是我的美麗,我不要他因為我而瞻前顧後。
  他又靜靜看了我好一會,眼中萬種不舍,最終他在我額頭又印了一個吻,緩緩放開我,轉身看向伊稚斜的侍衛,大笑道:“借把快刀一用。”
  匈奴人雖豪放,可眾目睽睽下,如此驚世駭俗的舉動讓眾人都看直了眼。目達朵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向她笑笑,躍到她身前把她腰間的匕首取下,又立即退開,“借用一下!回頭還要拜托妹妹一件事情。”
  目達朵麵色大變,嘴唇顫了顫,想要勸我,卻猛地一下撇過頭看向伊稚斜,緊緊地咬著嘴唇,沉默著。
  伊稚斜的侍衛呆呆站了好一會,鐵牛木才遲疑著解刀,霍去病接過刀,反手揮向自己的脖子,我知道我該閉上眼睛,可我又絕對不能放棄這最後看他的時光,眼睛瞪得老大,一口氣憋在胸口,那把刀揮向了他的脖子,也揮向了我的脖子,死亡的窒息沒頂而來。
  伊稚斜忽地叫道:“等一下。”伊稚斜的眼光在拾取大雁的兩人麵上掃過,俯身去細看堆在一旁的大雁,兩人立即跪倒在地,我心中一動,再顧不上其他,飛掠到伊稚斜身旁,翻著大雁的屍身。
  所有白羽箭射中的大雁都是從雙眼貫穿而過,黑羽箭是當胸而入,直刺心髒。唯獨一隻大雁被雙眼貫穿,卻是黑羽。我心中有疑惑,可是這根本不可能查清楚,除非伊稚斜自己……
  伊稚斜神情淡然平靜,唇邊似乎還帶著絲笑,接過目達朵遞過的手帕,仔細地擦幹淨手,笑看向跪在地上的二人。
  一道寒光劃過,快若閃電,其中一人的人頭已經滴溜溜在地上打了好幾圈滾,圍觀的人群這才“啊”的一聲驚呼,立即又陷如死一般的寧靜,都驚懼地看著伊稚斜。
  殺人對這些往來各國間的江湖漢子並不新鮮,可殺人前嘴角噙笑,姿態翩然,殺完人後也依舊笑得雲淡風輕,姿態高貴出塵的確世間少有,仿佛他剛才隻是揮手拈了一朵花而已。
  一旁跪著的侍衛被濺得滿頭滿臉的鮮血,卻依舊直挺挺地跪著,紋絲不敢動。
  伊稚斜淡淡目視著自己的佩刀,直到刀上的血落盡後,才緩緩地把刀插回腰間,不急不躁,語氣溫和平緩,好像好友聊天一般,“如實道來。”
  侍衛磕了個頭,顫著聲音回道:“我們撿大雁時,因為……我們一時狗膽包天,趁著離眾人都遠,就偷偷將一隻白羽箭拔下換成了黑羽箭。”
  伊稚斜抿唇笑道:“你跟在我身旁也有些年頭了,該知道我最討厭什麽。”
  所有的侍衛都跪下,想要求情,卻不敢開口,鐵牛木懇求地看向目達朵,目達朵無奈地輕搖下頭。
  伊稚斜再不看跪著的侍衛一眼,轉身對霍去病行了一禮,歉然道:“沒想到我的屬下竟然弄出這樣的事情。”
  霍去病肅容回了一禮,“兄台好氣度!”
  滿麵是血的侍衛對著伊稚斜的背影連磕了三個頭,驀然抽出長刀,用力插入胸口,長刀從後背直透而過,侍衛立即撲倒在地,圍觀的眾人齊齊驚呼,伊稚斜目光淡淡一掃,眾人又都立即閉上嘴巴,全都回避著伊稚斜的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伊稚斜回頭淡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厚待他們的家人。”
  一場比試,竟然弄到如此地步,漢人雖麵有喜色,卻畏懼於伊稚斜,靜悄悄地一句話不敢多說,甚至有人已偷偷溜掉。匈奴都麵色沮喪,沉默地拖著步子離開。西域各國的人早就在漢朝和匈奴兩大帝國間掙紮求存慣了,更是不偏不倚,熱鬧已經看完,也都靜靜離去。
  陳禮拖著於順來給霍去病行禮道謝,霍去病冷著臉微點了下頭,陳禮本還想再說幾句,但於順很怕伊稚斜,一刻不敢逗留,強拖著陳禮急急離去。
  事情大起大落,剛才一心一念都是絕不能讓他因為掛慮我而行事有所顧忌,既然心意已定,不過是先走一步後走一步而已。此時心落下,想著稍遲一步,他就會在我眼前……呆呆望著他,隻是出神。
  霍去病也是隻看著我,兩人忽地相視而笑,同時舉步,向對方行去,伸手握住彼此的手,一言不發,卻心意相通,一轉身,攜手離去。
  伊稚斜在身後叫道:“請留步,敢問兩位姓名?”
  霍去病朗聲而笑,“萍水相逢,有緣再見,姓名不足掛齒。”
  伊稚斜笑道:“我是真心想與你們結交,隻說朋友之誼,不談其他。很久沒有見過如賢伉儷這般的人物,也很久沒有如此盡興過,想請你們喝碗酒,共醉一場。”
  霍去病道:“我也很佩服兄台的胸襟氣度,隻是我們有事在身,要趕去迎接家中的鏢隊,實在不能久留。”
  伊稚斜輕歎一聲,“那隻能希望有緣再相逢。”伊稚斜命侍衛牽來兩匹馬,一匹馬上還掛著剛才用過的弓箭,殷勤之意盡表,“兩位既然趕路,這兩匹馬還望不要推辭。”
  馬雖然是千金不易的好馬,可霍去病也不是心係外物的人,灑脫一笑,隨手接過,“卻之不恭,多謝。”
  我們策馬離去,跑出好一段距離後,霍去病回頭望了眼伊稚斜,歎道:“此人真是個人物!看他的舉動,結果剛出來時,他應該就對手下人動了疑心,卻為了逼我就範,假裝不知,一直到最後一刻才揭破。此人心機深沉,疑心很重,手段狠辣無情,偏偏行事間又透著光明磊落,看不透!”
  我心中震驚,脫口而出道:“可看你後來的舉止,對他很是讚佩,似乎什麽都沒有察覺,活脫脫一副江湖豪傑的樣子……”話沒有說完,已經明白,霍去病和伊稚斜在那一刻後,才真是一番生死較量,之前兩人不過是鬥勇,之後卻是比謀,如果霍去病行差一步,讓伊稚斜生了忌憚,隻怕伊稚斜送我們的就不是馬了。
  我一麵策馬加速,一麵苦笑起來,“那個……隻怕匈奴有軍隊在附近,人數雖然不見得多,但肯定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回身望去,趙信跳下馬向伊稚斜行禮後,伊稚斜一行人全都翻身上了馬。霍去病笑道:“果然如我所料,此人必定在匈奴中身居高位。”
  身後的追兵越聚越多。馬蹄隆隆,踏得整個草原都在輕顫。“他……他的名字叫伊稚斜。”我咬了咬唇。
  第六章 逃命
  霍去病“啊”了一聲,“匈奴的單於?”
  我點點頭,霍去病沉默了一會後,猛然大笑起來,“今日真是痛快,竟然贏了匈奴的單於,不過現在卻隻能落荒而逃了。”
  我一麵觀察著四周的地形,一麵策馬疾馳,“此處都是一覽無餘的草原,不好躲避,隻要我們進入祁連山脈,我就有辦法甩脫他們,有狼的幫助,綿延近千裏的祁連山脈沒有人能比我更熟悉。”霍去病笑著應好。
  伊稚斜送我們的馬的確是萬裏挑一的好馬,幾個時辰的疾馳,雖已經有了疲態,可仍舊盡力在全速奔跑。可後麵的追兵因為有馬匹可以替換,與我們的距離已經漸近。
  如果他們不放箭,我們還有希望,可如果他們放箭……我心裏正在琢磨,霍去病忽地伸手要將我拽到他的馬上,想讓我坐到他的身前,與他共騎一驥。
  我揮手擋開他,怒道:“兩人兩匹馬跑得快?還是兩人一匹馬跑得快?你以為我是誰?你還在羽林營裏練習箭術的時候,我已經在這片大地上亡命奔逃了。我不需要你用背來替我擋箭,我要我們都活著。”
  霍去病愣了一瞬,猛一點頭,“好!不過你不能讓他們傷著你。”
  祁連山已經遙遙在望,我和霍去病都是精神一振,身後開始有箭飛過,射的卻是我們的馬,看來伊稚斜不到萬不得已,不想殺死霍去病,而是想活捉霍去病。
  霍去病一手策馬,一手揮鞭擋開羽箭,我也是輕舞絹帶,替馬兒劃開近身的飛矢。他笑道:“玉兒,幫我擋一下箭。”拿起掛在鞍旁的弓,一手握三箭,去如流星,奔在最前麵的三個人的馬幾聲慘嘶,癱倒在地。
  我揮著白絹卷開飛至的箭,笑讚道:“好箭法,難得射中的都是馬的前額。”
  霍去病得意地眨了下眼睛,“多謝夫人誇讚!”我冷哼一聲,猛然收回絹帶,他立即手忙腳亂地揮鞭打箭。
  看到他的狼狽樣子,我剛板起的臉又不禁帶了笑,笑容未落,一支箭竟直射向我的背心,我俯身避開,卻不料一箭更比一箭急,箭箭都直射我要害,再不敢大意,白絹舞得密不透風,全力擋箭。
  霍去病那邊卻依舊隻是箭衝馬去,他怒吼道:“你們要射衝我這裏來!”
  望見目達朵挽弓箭射向我的咽喉,我不敢相信下,手勢一滯,一支箭穿過絹帶縫隙,飛向前胸,霍去病顧不上替自己的馬擋箭,甩鞭替我打開,馬屁股上已經中了一箭,所幸傷勢不算重,反倒刺激得馬兒短時間內速度更快。
  “玉兒!”他氣叫道。
  我茫然地看向他,看到他的神色,立即醒悟,“對不起,再不會了。”
  目達朵依舊一箭箭射來,我一下下擋開。她的麵色平靜無波,箭法精確,我也冷靜清醒,動作迅捷。隻是,隻是……我不明白,那個在我身後叫我姐姐的人兒哪裏去了?這個草原上隻有背叛嗎?
  目達朵對身旁的人吩咐了幾聲,她身旁的人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聽命,不再隻射我的馬,而是開始射我。
  伊稚斜的身影出現在人群中,“朵兒,你在幹什麽?”
  目達朵手一顫,不敢回頭看伊稚斜,隻叫道:“單於,我們活捉霍去病,可以威懾漢朝軍隊,激勵匈奴士氣,可這個女人沒有用,這樣做可以擾亂霍去病的心神,增加我們活捉他的機會。”
  伊稚斜沒有說話,趙信叫道:“單於珍惜人才,想勸降霍去病,可霍去病的性格絕對不會歸順我們,如果單於想活捉霍去病,王妃的話很有道理。”
  伊稚斜看著霍去病,思量了一瞬,頷首同意。
  霍去病看我麵色幾變,急問道:“他們在說什麽?”
  我看看已經近在眼前的祁連山,強笑了笑,“我要賭一把了,如果我猜對了,我們也許能爭取到機會。”
  霍去病點了一下頭,“但是不要幹蠢事,我不會接受,要活一塊活,要死一塊死。”
  “知道!”我一手舞著絹帶,一手緩緩去解麵紗,眼睛緊緊盯著目達朵,目達朵終於麵色不再平靜,掠過驚恐之色,手勢越發快,箭如流星般而來。看她的反應,我的猜測應該有很大可能正確。
  麵紗鬆開,飄揚在風中,我笑看向伊稚斜,他麵色驟變,一聲斷喝:“住手!”弓箭立止,幾隻來不及停的箭也失了準頭,軟綿綿地落在地上。
  我一麵笑向伊稚斜做了個鬼臉,吐吐舌頭,一麵暗暗拿箭刺向馬兒的屁股。伊稚斜一臉茫然迷惑,怔怔發呆。我的馬兒已飛一般地急急躥向祁連山,霍去病緊隨身側。
  伊稚斜望向目達朵,“朵兒,你看到了嗎?那……那是玉謹嗎?”
  幾百人的隊伍追在我們身後,卻再沒有一個人射箭,目達朵叫道:“不……不知道,不過應該不是。單於,玉謹已經死了,如果真是玉謹,她不會這樣的。”
  伊稚斜茫然地點點頭,“她應該恨我的,不會朝我笑的。”驀地衝著我大叫道:“玉謹,是你嗎?究竟是不是你?”
  我嘻嘻笑著,側回頭嬌聲問:“你猜呢?”
  趙信在馬上向伊稚斜彎身行了一禮,恭敬地說:“臣不知道這位姑娘究竟是誰,但那不重要。單於,我們要捉的是霍去病。”
  伊稚斜悚然一驚,麵色立整,瞬即恢複清明。我恨恨地盯了趙信一眼,我們若真有什麽事情,也一定要你陪葬。
  伊稚斜望了眼祁連山,眼中寒意森森,下令道:“殺死霍去病者賞賜萬金。不要傷到那個女子。”
  目達朵眼中的恨意刹那迸發,如烈火般燃燒著,看得我背脊一陣陣發涼。
  “去病!”生死一線,再無時間多說,我和霍去病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齊齊翻身貼在馬腹,箭密集如雨一般地飛向霍去病。我已經盡全力用絹帶替他擋開一些,可轉瞬間他的馬已經被射得如刺蝟一般,淒聲哀鳴著軟倒在地。
  馬兒倒地的刹那,霍去病抓著我的白絹,借我的馬力又向前衝了一段,一入山穀,他立即飛縱入樹叢間,挽弓搭箭,又是三箭連發,三匹馬滾倒在地。此時山勢向上,路徑漸窄,驟然跌倒的馬令追在我身後的隊伍混亂起來。
  我又打了一下馬,讓它加速,自己卻向側方一躍,迅速掩入林中。眼睛瞟到伊稚斜挽弓射箭,驚懼地轉頭看向霍去病,濃密的樹蔭中,伊稚斜完全看不見霍去病,卻竟然隻根據霍去病羽箭飛出的方向,就鎖定了霍去病的位置,連珠三箭,各取三處要害,霍去病已經盡力閃避,卻仍舊中了一箭。
  我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敢發出,隻快速上前挽住霍去病,他笑搖搖頭,示意自己能走。我點下頭,借助絹帶飛縱在林間,霍去病緊隨在我身後。我一麵蹦跑,一麵低低呼叫了兩聲,待到山林中響起其他的狼嘯聲時,我的心終於放下一半,回頭細看向霍去病,他的衣袍上已經有了一大片鮮紅的血色。
  林間的狼嘯聲越來越大,整座山都回蕩著狼兒淒厲的長嘯,霍去病隨在我身後左拐右彎,跑到溪旁時,我停下看他的傷口,想替他把箭拔出,他道:“等一下。”說著趟過溪水,直到對岸,快速地跑了一段,又捂著傷口小心的沿著原路返回,跳進溪水中,“現在可以拔箭了。”
  先用絹布緊緊地係住他的胳膊,一咬牙,飛快地拔出箭。鮮血濺出,落在溪水中,很快就隨著水流,消失不見。霍去病談笑如常,指點我如何包紮傷口,盡量止血又不影響行動。
  我也算時常見鮮血的人,可看到他的血如此飛落,卻覺得腦子發暈,手發軟。不願讓他在這種狀況下還安慰我,隻能力求麵色淡然,手勢穩定,一句話不說地替他包紮好傷口。
  為了隱去兩人的氣味,我們趟著溪水,逆流而上。
  因為伊稚斜勁力很大,傷口較深,包紮後,血雖然流得慢了,卻仍舊沒有止住,霍去病麵上雖然若無其事,可臉色卻越來越白。我看了看四周的地勢,“天已快黑,我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他點了下頭。
  一道黑影驀然躥出,我驚得立即擋在了霍去病身前,霍去病又一個閃身護住了我,兩人都是一般心思,唯恐對方受到傷害。
  待看清是狼兄,輕呼一聲,喜得撲了上去。
  狼兄領著我們又行了一段路,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瀑布前,他回頭輕叫一聲,跳入瀑布中消失不見。
  我牽著霍去病也躍進瀑布,沒有想到一道水簾之後竟然別有洞天。雖然洞窟有些潮濕,可的確是藏身的好地方。一般人絕難想到瀑布後還有個如此隱秘的洞,水又隔斷了氣味,即使有獵狗也不怕。
  我揀了塊高處的地方,讓霍去病坐下,仔細看了會兒他的胳膊,轉身想走,“這附近應該有止血的藥草,我去尋一下。”
  他立即拉住我,“這點傷勢我還撐得住,伊稚斜對我誌在必得,雖然有狼替你嚇唬和阻擋他們,可畜生畢竟鬥不過這些訓練有素的軍人,我們現在還沒有甩脫他們……”
  我捂住了他的嘴,“正因為我們還沒有甩掉他們,所以才更要替你止血,再這麽流下去,難道你想讓我背著你逃命?做將軍的人難道連輕重緩急都分不清嗎?”他盯著我一句話不說,我笑道,“我帶狼兄一塊去,不會有事的。”
  他把弓箭遞給我,“你會射箭嗎?”我本想拒絕,可為了讓他放心一些,伸手接過,“會用。”
  清風明月,溪水潺潺,蟲鳴陣陣。一個美麗祥和的夏日夜晚,似乎沒有任何危險。
  狼兄迅捷地在山石草木間遊走,我跟在他身後也是蹦來跳去,隨手摘著能吃的果子,最後還是狼兄的目力比我好,先發現了長在崖壁間的療傷草。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個草究竟叫什麽名字,因為狼兒受了傷總會尋它來替自己治傷,所以我就隨口給它起名字叫療傷草。
  一邊咬著果子,一邊急匆匆地往回跑,人還未到瀑布前,狼兄一聲低鳴,擋在我身前,幾條大黑狗和狼兄對峙著。
  伊稚斜和目達朵一前一後從樹叢中緩緩走出。我們隔著黑狗和狼兄凝視著彼此,我的眼睛刻意地先望望後麵,再望望四周,似乎是想確定他們究竟有多少人,其實隻是確定他們有沒有留意到瀑布。
  伊稚斜望著我一聲不吭,目達朵問道:“霍去病呢?”
  我把手中吃完的果子丟進樹叢,“為了擾亂你們的注意,我們分開走了。”
  目達朵看向伊稚斜,伊稚斜盯著我的眼睛,一瞬不瞬,目達朵的臉色漸漸蒼白,伊稚斜聲音輕軟,似乎怕聲音一大就會嚇跑了我一般,“你是玉謹嗎?”
  隔著多年的時間,他似乎變化不大,依舊是匈奴中最英俊的男子,可我已經不是那個滿心滿眼盯著他看的女孩。我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我不是。”
  目達朵似乎鬆了口氣,伊稚斜想上前,狼兄警告的一聲嘶鳴,山穀中響起其他狼鳴聲,那幾條狗雖然很懼怕,卻頑強地吠叫著。
  我惱恨下,氣得踢了狼兄一腳,也叫了一聲,山穀中的狼叫又迅速平息。原本隔著瀑布的聲音,霍去病不見得知道外麵發生的事情,可大笨狼這麽一叫,霍去病肯定已經聽見了。
  伊稚斜一小步一小步輕輕地向我走來,我的話是對著霍去病說的,卻衝著伊稚斜大叫,“不許過來,你要過來,我就立即……立即……”我隨手抽了支箭對著自己心口,“不要活了。”伊稚斜忙退了幾步,微帶著喜悅說:“你是玉謹。”
  我看了眼目達朵,問道:“伊稚斜,我是不是玉謹,很重要嗎?我是玉謹,你又能如何?”
  他有些茫然,喃喃道:“你還活著,你居然真的活著。”他盯著我看了一會,似乎在再次確認我是真的活著,“你可恨我?”
  我笑道:“我已經說了我不是玉謹,玉謹已經死了,現在的我和你沒有關係,你想抓的是霍去病,如果你還是那個曾經豪氣萬千的左穀蠡王就請不要為難我一個女子,放我走!”
  伊稚斜說的是匈奴話,我卻一直隻用漢語回答他的話,讓霍去病能明白,我正在設法脫身,不要輕舉妄動。
  伊稚斜微仰頭,凝視著天空的半彎月,目達朵癡癡地看著他,眼中滿是淚水,卻咬著唇,硬是不讓淚水掉下。
  伊稚斜的袍袖衣角在微風中輕輕飄動,一起一伏間落下的都是蕭索。他微笑著對月亮說:“玉謹,我寧可你一見我就要打要殺,寧可你滿是恨意地看著我,至少證明我一直在你心中,你從沒有忘記過我,可是……可是我怎麽都沒有想到,你看我竟然一如看一個陌生人。”
  他低頭看向我的眼睛,“不管在什麽場合,不管是匈奴帝國的君王單於,還是未來的君王太子,當其他人都隻留意他們時,你的眼睛卻隻盯著我看,滿是敬佩,滿是信賴。你的年紀雖小,可眼睛裏卻好像什麽都懂,我的難過、我的隱忍、我的焦慮都落在你的眼睛裏,你會為我喜,也會為我愁,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嗎?”
  我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眼睛,看向目達朵,“也許以前的玉謹的確如此看你,可現在隻有另一個人這樣看你了。她眼睛裏的東西也許和當年的玉謹不一樣,可她也是滿心滿眼隻有一個你。”
  伊稚斜側頭看向目達朵,目達朵再也沒有忍住,淚水漣漣而下,低著頭急急擦淚。伊稚斜怔了一瞬,臉上諸般神色複雜,掏出一條絹帕塞進目達朵手中。
  伊稚斜忽地道:“玉謹,既然你不恨我了,就跟我回去。”
  我笑著用匈奴話道:“除非我死。你若想帶一具屍體回去,請便!”轉而又用漢語道,“伊稚斜,我阿爹是漢人,你該知道他一直想帶我回漢朝的,我現在在漢朝過得很好,不要逼迫我,如果你真有些許內疚的話。”
  伊稚斜問:“霍去病就這麽丟下你走了嗎?你……你嫁給他了嗎?算了,這不重要,匈奴人不在乎這些。”
  我帶著氣,怒道:“他是丟下我了,他中了你一箭,行動已經不便利,他不想牽累我,騙我說他走不動,要我去尋東西給他吃,結果我回轉時,他已經不見了。”我咬著唇,眼中含著淚,麵上卻強笑著說,“不要讓我找到他,否則我一定再刺他一箭。”
  這番話半真半假,似乎也符合霍去病和我的性子,伊稚斜顯然已經相信,他沉默了會,一步步向我走來,絲毫不理會狼兄的警告,“玉謹,跟我回去。”
  他的眼神堅定不移,我一時方寸大亂,倉皇下舉箭對著他,“不要過來,我絕對不會跟你回去。”
  他笑著搖搖頭,輕柔地問:“玉謹,你要用我教你的箭術來射我嗎?還記得你小時候,你坐在我的馬前,我握著你的手教你射箭……”
  他一麵說著,一麵步子絲毫不慢地向我走來,毫不理會我手中的箭,幾條狗團團圍住狼兄,我手抖著,用匈奴話叫道:“站住,我不會跟你回去,不會……”聽到狼兄的叫聲,告訴我霍去病正在接近我們,我心中一急,腦中還沒有想清楚,箭已飛射而出。
  我驚恐地看著飛出去的箭,伊稚斜定定地看著我,眼中全是悲傷和不能相信。
  目達朵飛身撲出,一聲嬌呼,軟軟地倒在地上,羽箭釘在她的胸上,霎時胸前已經紅了一片。我雙手抖著,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伊稚斜愣了一瞬,好似才真正明白發生了什麽,看著目達朵,神情驚惶,幾步上前抱起了目達朵。
  我一步步挪到他們身旁,“對不起,目達朵,我……”我的聲音顫得說不下去,我們怎麽會自相殘殺呢?忽地伸手狠打向伊稚斜。以他的身手,居然沒有避開我,任由我的拳頭巴掌落在他的身上,“都是你,你為什麽總要做這樣的事情?總是逼得我們不能好好活著?為什麽不能放過我阿爹,為什麽不能放過我,現在又因為你,目達朵和我姐妹反目……”
  伊稚斜對我的話聽而不聞,低著頭隻是查看目達朵的傷口。目達朵喘了幾口氣,望著我道:“姐姐,對不起,我不該恨你,其實不關你的事,我還雇了西域人去長安城……”
  我搖頭再搖頭,“不是你的錯,有錯也全是伊稚斜的錯。”
  目達朵顆顆淚珠如斷線珍珠,紛紛而落,“不怪他,是我自己,他寵愛我隻因為我的性子像你,他又對你滿是愧疚,我卻不甘心,都是我的錯……”
  伊稚斜輕輕捂住目達朵的嘴,“不要說話了,玉謹沒說錯,是我錯了。”口中打了幾個呼哨,抱起目達朵就走,“朵兒,你不會死的,我一定能讓你活下去,你不是一直想就我們兩個人去碎葉湖玩嗎?等你好了,我們立即去。”
  伊稚斜轉身間,視線看向我,仿佛有千言萬語未出口的話。目達朵握著他的胳膊,咳嗽著,“真……的嗎?我的身子好冷,好冷……”伊稚斜低頭看向目達朵,“真的,我立即帶你去見大夫,你不會有事的……”
  他抱著目達朵漸行漸遠,隱入叢林前,他又回頭看向我,卻隻聞目達朵猛然一陣咳嗽,血似乎流得更多,他再不敢遲疑,加快步子,轉瞬間,人已消失在鬱鬱蔥蔥的樹林中。
  冷月淒風下,隻有我怔怔地看著他們消失的地方。霍去病從身後攬住我,“隻要救治及時,她肯定能活下去,她雖然血流得多,可那一箭並沒有射中要害,況且你射箭時心中沒有殺意,手勢又不穩,她中箭不會太深。”
  流血?我立即清醒,四處望了一眼,急急拽著他躲回洞中,把懷中的果子遞給他,然後幫他上藥。
  霍去病道:“把你的衣服撕一片下來,招一隻狼係在它的身上,然後讓它從你剛才站過的地方開始跑。伊稚斜為了顧及那個女子的情緒,暫時顧不上你,但他肯定會立即命人轉回來追你。我們索性按兵不動,在這裏再躲兩三日,等他們把這一片全部搜索完後再走。”我忙依照他的話去做。
  療傷草不負期望,看到他不再流血,我心中稍安,又想起了剛才的事情,“目達朵真的不會有事嗎?”
  霍去病笑攬住我,“堂堂匈奴帝國的單於難道還救不回一個女子?肯定沒事的。你是關心則亂,你仔細想想剛才的情形,不覺得那個女子的表現很有些意思嗎?居然短短一瞬間就因勢利導,活用了苦肉計,這樣的人精哪裏能那麽容易死?”
  我沉默了半晌後,往他懷裏靠了靠,“對不起,我們應該拜祭完我阿爹就走的,我不該一時性起,動了貪玩的心思,惹來這麽多麻煩。”
  霍去病輕撫著我的臉頰,笑道:“對不起的是我才對,夫人要玩,我沒有護好駕,反倒讓夫人受驚。等我把匈奴趕出漠南,把漠南全部變成大漢的天下,你以後愛怎麽玩,都不會有人驚擾。”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咬下去,他齜牙咧嘴地呼痛,我悻悻地道:“不許你再叫我夫人。”他想了想道:“那就叫娘子?”我作勢要再咬,他忙道:“玉兒,叫玉兒。”我瞪了他一眼,臉靠在他的手上笑起來,笑聲未斷,眼淚卻嘩啦啦地流下來。
  他一言未發,隻輕柔地順著我的頭發。
  “去病,你應該知道於單是誰吧?我阿爹是他的先生,我不是阿爹的親生女兒,是被他從狼群中撿回去的,當時我還不樂意……我第一次見伊稚斜時,他……”
  第一次講述自己的過去,說到高興時,會傻傻地笑,說到傷心處,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流。自從初聞阿爹死訊我大哭過一場後,一直再沒有為過去掉過眼淚。總怕自己不夠堅強,怕眼淚一落,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隻好裝作自己再不傷心地生活著。今日卻不再怕,毫不顧忌地笑著與哭著。絮絮地講啊講,究竟什麽時候睡過去的,竟完全不知道。

  第七章 蹴鞠
  “在想什麽?”霍去病柔聲問,我收回目光,放下馬車簾,回頭一笑,“有些舍不得狼兄。”霍去病握住我的手道:“這次能從祁連山中活著出來,的確要多謝狼兄,可我看你是更不想回長安。”我眉頭蹙著沒有說話。
  霍去病沉默了好半晌,方道:“我也不想回長安。”我思索了一會,才醒覺他話中的意思,半欣悅半心酸,笑著說:“隻有你才把我當寶,沒人和你搶。”
  霍去病若有所思地淡淡笑著,未發一言,隻是伸手把我攬進了他的懷中。
  我頭伏在他膝蓋上,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霍去病微微挪動了下身子,讓我躺得更舒服些,“累了就睡一會。”我道:“坐馬車肯定有些悶,你覺得無聊就騎馬去吧!不用特意陪我。”霍去病手指在我眉目間溫柔地輕撫,“對著你哪裏還有悶字?安心睡覺。”我嘴邊含著絲笑,沉入睡鄉。
  正睡得迷糊,車外趙破奴低聲叫道:“將軍。”霍去病隨手挑起簾子問:“有消息了嗎?”我嗔了霍去病一眼,忙撐著身子起來,霍去病促狹一笑,手輕拍了下我的背,看向趙破奴和陳安康。
  趙破奴和陳安康並驥而行在車外,看到車內剛剛分開的我們,陳安康嘴邊含著絲笑移開目光,趙破奴卻是一驚,低下頭,強自若無其事地恭聲回道:“已經有博望侯張騫和李廣將軍的消息。從右北平出發後,李將軍率軍四千先行,博望侯率一萬驥隨後。李將軍出發未久,就遇到匈奴左賢王的四萬大軍,四千人陷入重圍中。”
  我輕吸口氣,掩嘴看著趙破奴。匈奴以左為尊,左賢王的軍隊是除單於的軍隊外,匈奴最精銳所在。李敢肯定隨在父親身旁,他可安全?霍去病瞟了我一眼,神色淡然地聽著。
  “當時全軍皆亂,甚至有人叫嚷著該投降,李敢卻夷然不懼,求李將軍命他出戰,李敢隻率了十幾驥,策馬奔突於匈奴大軍中,斬殺兩百多匈奴後安然而還,把匈奴的頭顱丟到驚懼氣泄者麵前,慨然大笑著問眾人:‘胡虜有何難殺?我們雖已陷入重圍,但隻要堅持到博望侯大軍趕至,與博望侯內外合擊,棄刀而降的應該是匈奴。’眾人麵露愧色,軍心立穩,齊齊拔刀大叫:‘願與匈奴死戰。’”
  霍去病輕拍了下掌,點頭讚道:“好個李三哥!”趙破奴和陳安康也是神色激昂,趙破奴道:“當時匈奴激怒,箭如雨下,從天明直打到日落,我軍死亡過半,箭矢都已用完,卻在李將軍率領下依然堅持,第二日又打了一日,又死傷一半,直到日暮時分,博望侯的軍隊趕至,匈奴方匆匆退去。”
  霍去病冷哼一聲,“張騫的這個行軍速度可真是讓人歎服。”趙破奴雖沒有說話,可臉上也微有不屑之色,陳安康神色溫和,倒是未有任何情緒。
  霍去病道:“李廣是因為遭遇重圍未能按預定接應我,公孫敖呢?”陳安康躬身回道:“公孫將軍確如將軍所料,是因為迷路在大漠中,所以未能與我軍按計劃配合。”霍去病輕聳聳肩,無所謂地笑著說:“笑話大了,舅父有的頭疼了。”
  趙破奴笑說:“皇上此次攻打匈奴的主要意圖就是想控製河西地區,把匈奴的勢力驅逐出河西,開通去往西域各國的道路。公孫敖和李廣將軍雖未真正參戰,可我們已經順利實現皇上的預定目標,以少勝多,不但把匈奴打了個落花流水,連匈奴人引以為傲的祁連山都歸於大漢版圖,龍顏肯定大悅,應該不會重責公孫將軍。”
  霍去病嘴角輕抿了絲笑意,沒有說話,揮揮手讓他們退下。
  他靜靜坐著,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都一動未動。我搖了下他的胳膊,“在想什麽呢?這次立下這麽大的功勞,想皇上賞賜你什麽嗎?”
  他笑著猛一翻身把我壓在他身下,“我隻要皇上賜婚,就要你。”
  我又羞又急,握住他欲探向我衣服內的手:“你不是說,我們成婚前,不……”他笑在我唇上吻著,“我說不‘那個’,可沒說不能親,不能抱,不能摸。”
  我推著他道:“車外有人呢!你別發瘋。”他長歎口氣,側身躺在我胳膊上,朝外麵大吼道:“命大軍快速前進,早點紮營休息。”我笑罵:“以權謀私!”
  他側頭直往我耳朵裏輕輕嗬氣,我一笑他肯定更來勁,所以強忍著不笑,板著臉問:“你剛才在想什麽?”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手指輕撚著我的耳垂,“聽人講耳垂大的人有福氣,你的福氣看來很多,嫁給我肯定是大福氣。”
  我哼道:“胡扯!人家還說唇薄的薄情呢!如此說,我倒是真不敢嫁給你。”
  他笑吟吟地睨著我,“現在還敢和我講這種話?”說著輕含住我的耳垂,一點點地啃噬,舌頭輕攏慢撚抹複挑。我隻覺半邊身子酥麻,半邊身子輕顫。他的呼吸漸重,有些情難自禁,我忙顫著聲音說:“我知道你剛才在想什麽,你肯定在想皇上和衛大將軍,還有你夾在他們兩人之中,該如何處理好彼此關係。”
  他停下動作,笑著在我臉上輕擰了下,“挺會圍魏救趙的。”我緩了半晌,急速跳著的心才平穩下來,“你不否認,那我就是猜對了。”
  他輕歎口氣,望著馬車頂,撐著雙手伸了個懶腰,“這些事情回長安再煩吧!先不想這些。”
  我沉默一會,重重點頭,“對,先不想這些,即使要愁回長安城再愁。”
  他一手半支起身子,一手輕撫著我的眉間,低頭凝視著我,“我不管你心裏究竟為什麽犯愁,怕些什麽,但你記住,以後我是你的夫君,天大的事情有我,不管是苦是樂,我們都一起擔當,以後不是你一個人麵對一切,而是我們一起麵對一切。”
  我們的視線凝聚在一起,我鼻子發酸,喉嚨幹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伸手握住他的手,兩人的五指緊緊握住彼此。從此後,我不再是縹緲孤鴻,天地間不再隻是自己的影子與自己相隨,我有他。   
  夜晚的營帳篝火點點,時有放浪形骸者哭哭笑笑地在營帳間穿行,也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者。我看得驚訝萬分,霍去病卻是司空見慣,淡淡對我解釋:“一場戰爭後,活下來的人都不無僥幸,在我的軍隊中,隻要活著就是榮華富貴,從生死之間剛出來,又在長安城瞬即富貴,大起大落,意誌不是十分堅強的人總是需要發泄一下。”
  我納悶地說:“可是我看兵法上講,治軍一定要軍紀嚴明,軍容整齊,這樣打仗時方能氣勢如虹,這樣子可有些大違書上的道理呢!我看過周亞夫將軍的故事,他率領的軍隊可是紀律嚴明,韓信大將軍也是治軍嚴謹。”
  霍去病輕咳兩聲,拳抵著下巴隻是笑,我被他笑得有些羞惱,瞪了他一眼,急急而走,霍去病快步來握我的手,笑著說:“好夫人,休要氣惱,為夫這就給你細細道來。”
  我甩開他的手,“誰是你的夫人?你若再欺負嘲弄我,我才不要做你的夫人。”霍去病強摟著我,笑俯在我耳邊正要說話,我看到陳安康從遠處匆匆而來,忙推開霍去病。
  陳安康行禮後,奏道:“將軍,李廣將軍前來稟報軍務。”
  霍去病看向眉頭已經皺成一團的我,含笑道:“躲終究不是辦法。”我歎口氣,“你去忙你的正事,我自己再四處走走。”霍去病明白我是想借此避開和李敢見麵,不再勉強,隻叮囑了我幾句,轉身和陳安康離去。
  避開篝火明亮的光線,藏身於陰暗處隨意而走,一路行去,帳篷漸密,人越發多,粗言穢語的聲浪不絕於耳。前麵的帳篷雖也有酩酊大醉和罵天咒地的人,可和此處一比,卻實在是文雅之處了。看來我已經闖入下等兵士的營地。
  一堆篝火上正烤著一隻兔子,十幾道視線,餓虎一般地盯著兔子,突然一人按捺不住地伸手去拿,其餘幾人立即開始搶,我還未看清楚怎麽回事,兔子已分崩離析。
  各人急急往嘴裏送,一個人大罵道:“你們這幫孫子,還沒熟就搶。”另一人截道:“有的肉吃,你就笑吧!還計較這麽多幹嗎?一個月沒有聞見肉味了,現在就是塊生肉我也能吃下去。”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人一麵仔細地舔著骨頭,一麵道:“你去做校尉大人的狗吧!我看校尉大人的狗似乎每天都有一塊肉吃。”眾人又高聲而笑,一人“呸”的一聲吐出口中的骨頭,摸了摸肚子笑著說:“忍一忍,回了長安想吃什麽都行,娘的!老子還要去落玉坊叫個娘們好好唱一曲,老子也當一回豪客大爺。”一旁的人笑嚷:“去落玉坊有什麽勁,隻能看不能摸,不如去娼妓館爽落。天香坊還敢借酒裝瘋占個小便宜,落玉坊你敢嗎?聽說落玉坊的坊主護短護得厲害,隻要姑娘自己不願意,任你是誰都休想,多少王侯公子打落玉坊姑娘的主意都落了空,恨得牙癢癢,偏偏人家背後有娘娘撐腰,隻能幹瞪眼。剛拿命換來的榮華富貴,我可不想為個娘們就沒命享受。”眾人笑著點頭,說起哪家娼妓館的姑娘模樣標致,摸著如何,話語不堪,不能再聽,我忙悄悄離開。
原來落玉坊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得罪了很多人,我長歎口氣。真要讓那些公子們得到,也不過兩三夜工夫就甩到腦後,可因為得不到,偏偏惦記不休,甚至生恨。
  正低頭默思,忽覺得有人盯著我看,抬頭望去,李敢和公孫敖一行人正隨在霍去病身後而行。李敢滿麵納悶地仔細打量著我,見到我的正麵,一驚後望向霍去病,霍去病看了他一眼,嘴邊噙著絲淺笑,有些無可奈何地向我搖搖頭。
  公孫敖看李敢停了步子,也看向我,仔細看了幾眼後,方約略認出我,臉帶不信之色看向霍去病,看到霍去病的神情,不信立即化為驚訝。我轉過臉,匆匆轉入帳篷後,該來的事情果然躲不過。
  “睡下了嗎?”霍去病摸黑進了帳篷,輕聲問。
  我回道:“沒有。”他從背後摟住我,“怎麽一個人坐在黑暗中發呆?”
  我沉默了一會,輕聲說:“公孫敖將軍看到我,似乎不大高興的樣子。”
  霍去病道:“他這次出了這麽大的漏子,按律當斬,回朝後,有眾人求情,雖然不會死,但貶為平民肯定是無法避免的。當年若非他,舅父早死在館陶公主手中,舅父一直對他心懷感激,一定會設法幫他再建軍功,讓他再次封侯,可他也肯定高興不起來。再說,就算不高興,關他何事?我們自己高興就行。”
  我靠在他懷裏,掰著指頭笑道:“我就一個人,可你呢?姨母是皇後,一個姨父是皇上,另一個姨父是將軍,舅父是大將軍,你的繼父也是朝中重臣,再加上你姨父、舅父的親隨們,我這十個指頭根本不夠算。”
  霍去病胳膊上加了把力氣,我嚷痛,他佯裝發怒地說:“讓你再胡思亂想!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別人的話說得順耳不妨聽聽,說得不順耳我才懶得聽。何況,你還有西域的狼群,我還怕你一不順心就跑回西域,哪裏敢讓人給你半絲氣受?”
  我轉過身子,趴在他的肩頭,“我覺得你對長安城裏的權利之爭也不是很喜歡,我們不如跑掉吧!塞北江南,大漠草原,願意去哪裏就去哪裏,是不是更好?”
  他沉默了好一會,方緩緩說道:“看來長安城真的傷著了你,以前的你總是一往無前,似乎前方不管什麽,你都敢爭,都敢麵對,現在卻隻是想著躲避,連長安都不敢回。”
  我心裏愧疚,強笑著說:“大概隻是心有些累,我……”
  他捂住我嘴,“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用趕著解釋。正如你所說,我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外祖母和母親都是低賤出身,衛家的女子連嫁人都困難,母親姨母舅父都是沒有父親的,我也是個私生子。若非姨母,我隻怕還頂著私生子的名聲在公主府做賤役,也說不定和舅父年幼時一樣,實在活不下去時,跑到親生父親家牧馬,被當家主母當小畜生一樣使喚,吃得連家中的狗都不如。”
  霍去病第一次談及自己的身世,平常的倨傲在這一瞬都蕩然無存。我心中疼惜,緊緊環住他的腰。他笑著搖搖頭,“沒有姨母,舅父再有本事隻怕也不會有機會一展身手,而沒有姨母和舅父,我再有雄心壯誌,也不可能十八歲就領兵出征。這些事情,司馬遷那幫人沒有說錯。玉兒,我自小的夢想雖然在接近但還未實現,再則,太子現在才八歲,年紀還小,根基不穩,雖有舅父,可舅父現在處境尷尬。我從小受惠於家族蒙蔭,不可能隻受不報,等我做完我該做的一切,我一定陪你離開長安。而且皇上的脾性……”他輕歎口氣,“其實古往今來,真正聰明的臣子隻有一個範蠡,於國家危難時出世,收複殘破的山河,盡展大丈夫的誌氣,心中的理想實現後,又逍遙於江河湖海間,創造了另一番傳奇的人生,他的一生竟比別人兩輩子都精彩。”
  我道:“我明白了。等匈奴再無能力侵犯大漢,你從小的心願實現時再說其他。”
  霍去病笑著低頭在我臉頰上親了下,“你這是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我笑哼道:“你若願意把自己比作雞狗的,隨你!不過別拿我比,我可要好端端地做我冰雪姿花月貌的美人。”
  他大聲笑起來,我忙去捂他的嘴,“公孫敖和李廣將軍他們的帳篷可就在附近。”
  他卻仍舊毫不在意地笑著,我瞪了他一眼,轉身點了燈,開始鋪被褥。霍去病笑看著我忙,“雖說各睡各的,可我有些想你,我們不做那個……就親熱一下。”
  我紅著臉啐道:“整日都不知道想些什麽?”
  霍去病嘻嘻笑著湊到我身旁,湊在脖間輕嗅,一手恰捂在我胸上,低聲喃喃道:“食、色,性也,不想才不正常。若不是怕你有孕,我實在……嗯……”我身子軟在他懷中,鋪了一半的被褥被我們扯得淩亂不堪。他忽地停住,頭埋在我脖間,僵著身子,隻聽到急促的喘氣聲,好一會後,粗重的呼吸才慢慢平穩,他抬起頭,笑道:“一回長安立即成婚,否則遲早忍出病來。”
  我輕觸著他的眉頭,很是心疼。衛氏一門,從皇後到大將軍都是私生子,他也是個私生子,眾人不敢當著他們的麵說什麽,背後卻議論不斷。他雖然現在毫不在乎,可小時候隻怕也一再疑惑過自己的父親為什麽沒有娶母親,為什麽別人都有父親,可他沒有;所以如今再不願自己的孩子將來被人議論,不願意讓孩子未成婚前就出生。
  他握住我的手指,湊到唇邊輕吻了下,迅速放開我站起,隔著我一段距離,凝視著我道:“玉兒,你有時候真是魅惑人心,看到你這般的姿態,我真正明白為什麽會有君王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我無意之舉,卻被他說得好像我刻意挑逗他一樣,我啐了他一口,立即起身整理被褥,板著臉,再不理會他。
  他默默看了會我,笑問道:“我看你晚上吃得少,今夜又睡得有些晚,半夜大概會餓,命廚子烤一些羊小腿肉送來?”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搖搖頭,“不用,倒是有件事情想和你說。我今夜聽到普通軍士說吃不飽呢!言詞間好似校尉高不識養的狗都比他們吃得好。皇上前幾日不是剛送了十幾車食物來犒勞你嗎?如果軍糧不足,反正已經快回長安,那些食物肯定吃不完,不如……”
  霍去病笑著俯身幫我把褥子捋平,“起先我們說話時,你提到高祖皇帝手下的韓信,文帝景帝手下的周亞夫,誇他們軍紀嚴明,這些都不錯。韓信手下的士兵被韓信訓練得隻知韓信,不知皇帝,周亞夫手下的兵士也是如此,說軍中隻能以將軍馬首是瞻,把皇帝堵在兵營外,皇上的命令也不肯執行。他們都是盛譽顯赫的名將,可他們的下場是什麽?舅父待人寬厚,律己甚嚴,在軍中的風評也很好,很得兵心,可皇上如今對他……”他停下手中動作,搖搖頭未再多語。
  我默默坐了會,歎道:“明白了,孫子講得都對,卻漏掉了很重要的一點,沒有教那些將軍打完勝仗後,功勞越來越高時,如何保住自己的腦袋。古往今來,打勝仗的將軍不少,能安身而退的卻沒有幾個。”
  霍去病坐到我身旁,笑著點點頭,“那些兵丁在軍營裏不敢直接張口唾罵,但暗地裏肯定對我有怨氣,皇上賞賜我十幾車食物,如果我賞賜下去,倒是贏得眾人愛兵如子的稱讚,可我要他們這個稱讚幹嗎?所謂民心這種東西,天下隻能皇帝有,特別是我們這種手中握有重兵的人更是大忌諱。我如果拿了皇帝的賞賜去做人情,日後害的是自己。李廣敢和兵丁共享皇上賞賜,也許是出於本性仁厚,可也因為他根本沒打過幾個勝仗,年紀老大還沒有封侯,職位是我們當中最低的,皇上根本不會忌憚他。你不妨想想,皇上如果知道軍中的兵丁對我交口稱讚,再加上現在本來就對舅父有所忌憚,我還能有機會再領兵出征嗎?”他輕歎口氣,“所以呀!那十幾車食物就是吃不完爛掉,也隻能我自己吃。”
  我轉身拿玉石枕,“一路行來,你要求古怪,一會命軍士給你建蹴鞠場,一會又要大家陪著你去打獵玩樂,奢靡浪費四字用在你身上一點都不算過分,我心中還有些納悶呢!不過想著幾場生死大戰,隻要你開心,就是想摘星星也無所謂,不料內裏卻這麽多東西。現在想來,就我那點自以為是的心思,在長安城冒衝冒撞,一半竟然都是運氣。”
  霍去病接過玉石枕擺好,微猶豫了下,似乎還是決定直說:“你後來行事還算穩妥,但剛開始時,手段卻過於明目張膽。你最大的運氣就是一到長安就有石舫護著你。如果我沒有猜錯,石舫暗中肯定替你掃清了不少絆腳石,否則在李妍得勢前,你歌舞坊的生意不可能那麽順利。長安城裏哪個商家背後沒有幾個有勢力的權貴?一個態度當時還不明確的公主根本不足以護住你。至於以後,既然你救過我,那即使你做的事情失了些許分寸,公主看在我的麵子上,肯定也不會和你計較。我當日急急把一切原委告訴公主,態度明確地表示你和我關係不一般,也就是怕你行事過於心急,手段又太過直白而得罪人,讓公主能護著你。否則你在長安城冒得那麽快,在長安這種勢力交錯的地方根本不正常。”
  我正背對著霍去病尋熏球,聞言手不自禁地緊握成拳,忙又趕緊鬆開,笑著回身將銀熏球掛好,神態輕鬆地說:“原來這樣,我當年還真以為全是憑借自己的聰明呢!”
  霍去病默默看著我,我心下忐忑,試探地看向他,他忽一搖頭,笑著說:“歇息吧!”
  黑暗中,我睜著雙眼靜靜看著帳篷頂,熏球中的青煙在頭頂絲絲縷縷地氤氳開。回到長安城,肯定會再見他,他仍舊喜歡坐在翠竹旁看白鴿飛飛落落嗎?
  睡在帳篷另一頭的霍去病低聲問:“睡著了嗎?”我忙閉上眼睛,倉皇間竟然沒有回答,等覺得自己反應奇怪,想回答時,卻又覺得過了好一會才回答更是古怪,遂隻能沉默地躺著。
  一聲低不可聞的輕歎,霍去病翻了個身,帳篷內又恢複了寧靜。
  我站在山坡高處,遙遙望著長安城的方向,明天就要到長安了。
  身後的荒草悉窣作響,回頭一望,李敢快步而來,笑著向我拱手一禮,我也抱拳回了一禮,有些詫異地問:“霍將軍召集了眾人在蹴鞠,你沒有玩嗎?”
  李敢走到我身邊站定,笑道:“怎麽沒有玩?被他踢得灰頭土臉,再踢下去,我今年下半年該喝西北風了,隨意找了個借口溜出來。都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他怎麽腳風還這麽順?他那一隊的人嘴都要笑歪了,贏的我們其他人快要連喝酒的錢都沒有了。”
  我沉默地看著遠處沒有答話,李敢問:“你想長安了?”
  我隨意點點頭,李敢凝視著長安的方向,緩緩道:“我倒不想回去,寧願在西北打一輩子的仗。”李敢抿著絲笑,似苦似甜,“明知道永不可能,卻夢裏夢外都是她的身影。不敢說出來,隻能一個人在心裏反複琢磨。時間流逝,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隻越發分明。那個李字,仿佛一粒種子掉進心中,見不到陽光,不能向外長去發芽開花,就隻能向裏去,然後牢牢地生了根。有時候我也困惑,難道真是像世人常說的那樣,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日日惦記嗎?這次打仗時,穿行在幾萬人的匈奴中,在生死瞬間竟然有解脫感,所以……所以我居然愛上了打仗,以前是為家族榮譽和個人前程而戰,可這次我是享受著那種生死間的全然忘我,其實是想忘了她。”
  我苦惱地問:“真的會一輩子都忘不掉一個人嗎?努力忘也忘不掉嗎?”
  李敢皺了眉頭思索,“我努力想忘記過她嗎?我究竟是想忘記她?還是想記著她?”
  我覺得我們兩個各懷心思,自說自話,甩了甩頭,把腦中紛雜的心思甩掉,笑問道:“你出征前,李……她可曾對你說過什麽?嗯……有沒有提起過我?”
  李敢眼神恍惚,唇邊一個迷離的笑,“有一天我出宮時,恰好撞見她,行禮請安後,她隨口說了句‘戰場凶險,一切小心’,明知道她隻是聽我說要去打匈奴的客套話,可我就是很開心。”
  我同情地看著他,李妍隻怕是刻意製造了一場偶遇,或者給了他機會讓他去製造一場偶遇,“沒有提到我嗎?”
  李敢好像才回過神來,搖搖頭,“沒有提過你,怎麽了?”
  我微笑著說:“沒什麽。”也對,他們見麵機會本就少,偶有相逢,沒什麽特殊情況沒有必要談我這個外人。
  趙破奴的貼身隨從匆匆跑來,一麵行禮一麵道:“李大人,霍將軍、高大人和我家大人都找您呢!霍將軍說了,‘你若怕輸,就跟他一隊,他保你把輸的錢都贏回來。’”
  李敢哼了兩聲,笑罵道:“讓他幾局,他倒真當我怕了他,走!當年我蹴鞠的名氣可比我射箭的名氣大。”
  兵士嘻嘻笑著領路先行,李敢回頭笑問:“你不去看看他蹴鞠嗎?長安城出了名的身姿俊俏風流,和他平時沉默冷淡的模樣截然不同。”
  我猶豫了一瞬,搖搖頭,“他們等著你呢!你先去吧!”
  回帳篷時,經過蹴鞠場。雖然霍去病下過命令一般士兵不能離隊觀看,可依舊圍了不少人,隔著老遠就聽見下注的聲音,爭吵的聲音,一個個捋袖揮拳,全無半點儀態。我笑起來,讓孫子看到這樣的帶兵將軍,搞得軍營像賭場,不知道能露處出何等表情。
  本想徑直離去,可想著李敢所說的“長安城出名的身姿俊俏風流”,又實在好奇,忍不住還是靜靜穿梭在人群中,想揀塊僻靜地方看一看,究竟怎麽個“俊俏風流”法。
  剛揀了塊位置,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場上,一個人走到我的身側,“衛大將軍治軍嚴謹,若看到這一切不知道做何感慨。”
  我歎口氣,回避來回避去,還是撞到了一起,“公孫將軍如果對霍將軍不滿,可以直接告訴他,在我這裏說起不了作用。”
  公孫敖笑得眼睛縮在一起,“世人常說‘家有賢妻,無災無禍’,你雖隻是去病身邊沒名沒分的女人,可也該……”他還要繼續嘮叨,鞠挾著呼呼地風聲直擊他的腦袋,他忙躍起,一腳踢回場中,再顧不上聒噪。
  霍去病金冠束發,身著束身白衣,上用金線繡著一隻四爪出水遊龍。身形修長挺拔,氣態俊逸軒昂,宛如天將,令人一望竟生出塵之感,隻是麵上的神情卻讓人一見又立即跌回塵世。他嘴邊掛著一絲壞笑,吊兒郎當地看著公孫敖,叫道:“公孫將軍,一時腳誤,見諒!見諒!身法不錯,下場來玩幾局。”公孫敖連連擺手,卻早有好事者來拽公孫敖下場。
  霍去病跑到我身旁,等著公孫敖換衣服,低聲笑說:“這局我和李敢合踢,保證讓公孫敖輸得去喝西北風,以後好好琢磨著怎麽籌錢還賬,再無工夫來煩我們。”
  李敢跑來與霍去病一拍掌,握著拳搖了下。兩人都笑得不懷好意,望著公孫敖的眼光像狼看見一隻肥美的兔子。我開始明白為何兩個看著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竟然要好,看他們這麽默契的樣子,這樣的勾當隻怕幹了不少次。   
  李敢笑說:“好弟妹,幸虧你來,否則去病這小子還不忍心讓公孫將軍下場。”
  我臉騰地滾燙,啐道:“你胡說八道什麽?”
  李敢攤著雙手,一臉無辜地看著霍去病問:“我說錯了嗎?”
  霍去病笑吟吟地搖頭,“沒錯,說得很對。”
  我一甩袖子就要走,霍去病忙拉我,看台上的官兵眼光都瞟向我們,我立即站住,抽回衣袖,板著臉說:“蹴你的鞠去!別在這裏拉拉扯扯。”霍去病忙退回去站好,李敢指著霍去病哈哈大笑,霍去病冷著臉瞪向他,李敢舉雙手認錯,卻依舊忍不住地笑。霍去病驀然飛起一腳,踢向李敢,李敢好似早有防備,閃身避開,快跑著離開,笑聲卻依舊傳來。
  公孫敖換好衣服,比賽正式開始,霍去病回頭向我笑了笑,神色一整,跑向場中。
  第一次看蹴鞠,規則全不懂,何為好何為壞,我也辨別不出來,輸贏更不關心,隻盯著霍去病。
  他若風之子,身法輕盈靈動,變幻莫測,時而充滿力量,矯健若遊龍,時而以柔克剛,翩翩若驚鴻。如雪白衣過處,輕快敏捷如脫兔,灑脫飄逸如處子;宛若一柄絕世利劍,出時雷霆收震怒,罷時江海凝青光,吞吐間無人能擋。他姿態閑適,瀟灑隨意,白衣未染寸塵,對手卻已血濺四方。
  金色陽光下,他的身姿美得觸目驚心。四周雷鳴般的喝彩聲、助威聲,一切都在耳中消失,我的世界一片沉靜。萬籟寂靜中隻有他風中飛翔的身姿。在這一瞬,我知道,終我一生,我永遠不會忘記今日所見,即使發絲盡白,眼睛昏花,我依舊能細致描繪出他的每一個動作。
  第八章 燦笑
  “我不和你一塊進城,我自己先走。”
  霍去病想了一瞬,“也好,進城時免不了一番紛擾,我還要先進宮見皇上。你是回落玉坊嗎?”
  我歎口氣,“不回落玉坊還能去哪裏?肯定要被紅姑罵死。”
  霍去病笑得幸災樂禍,“本就是你的錯,罵罵也應該。不過你若還想耳根清淨幾日,不妨直接去我府上,陳叔自會安頓好你,以後我的家才是你的家,長安城裏怎麽可能隻有一個落玉坊可去?”
  我搖搖頭,“該是麵對一切的時候了,不是你說的嗎,躲不是辦法。若讓紅姑知道我回了長安城卻沒有去見她,更添一重罪過。”
  霍去病笑點點頭,“終於又看到有些勇氣的金玉了。”
  闊別半年,長安城的一切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來往的行人紛紛湧向城門通向宮廷的道路,等著看凱旋而歸的英勇將軍霍去病和被抓獲的匈奴的王爺王子們。我逆著人流而行,出了一身汗,花了平常三倍的時間才到落玉坊。
  側門半開,守門的兩個漢子正躲在陰涼處納涼。一壺涼茶,天南地北地聊著,好不自在。我要進門,兩人忙跳起,賠笑道:“公子,要看歌舞從正門進,自有姑娘婆子服侍,這裏是我們雜役出入的。”
  我笑著側頭道:“連我也認不出來了嗎?”兩人仔細打量了我幾眼,忙連連行禮,“聽園子裏姑娘說坊主出外做生意,我們一時沒想到竟然是坊主。”
  園中柳蔭濃密,湖水清澄,微風一吹,頓覺涼爽。心硯正在清掃院子,我在她身邊站了好一會,她才驚覺。抬頭看向我,愣了一瞬,驀然大叫起來,我被她嚇了一跳,趕緊捂住耳朵,等她叫完,才笑道:“先別掃地了,幫我準備水,我洗個澡,這天真是熱。”心硯愣愣點頭。
  心硯的水未到,紅姑已經衝進屋中,一手叉腰,一手翹著蘭花指,遙遙戳著我的鼻尖就開罵:“你個殺千刀、沒良心的……”心硯捧了碗綠豆涼湯給我,兩人都不敢多語,隻用眼神交流,我向她眨一下眼睛,謝她想得周到。
  一麵聽著紅姑的罵聲,一麵慢慢喝著涼湯,“……你怎麽那麽心狠,就這麽不言不語地丟下我們一園子弱女老婦,不管我們死活,全不顧我們往日情誼……這段日子,我是日日盼,夜夜想……”
  我一碗湯喝完,紅姑依舊罵著,我聽了會,實在沒忍住,“撲哧”笑出來,紅姑眼眶立紅,“你還笑得出來?”
  我忙連連擺手作揖,“隻是覺得你把我罵得像個負心漢。”紅姑側頭一想,覺得也是,有些禁不住地露了笑意,可笑還沒有綻開,眼淚卻掉下來。我忙肅容站起,“紅姑,這次是我錯。”
  紅姑立即用帕子抹去淚,沉默了會,方道:“小玉,我不是怪你走,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園子裏的姑娘來來回回都已經幾撥,你也終歸要離去的。我還一直盼著你能嫁人生子,安穩過日。可你實在不該一句話不說,扔下一封信就走,連當麵道個別都沒有,你是灑脫的人,可我不是。”
  我上前,握住紅姑的手,“我行事全憑自己一時喜好,沒有顧及你的感受,以後再不會了。你就看在我年紀小,還不懂事的分上原諒我一次。”
  紅姑狠瞪了我幾眼,眼中終於含了笑意,睨著我問:“聽說霍大將軍今日進城,你怎麽也這麽恰巧地今日回來?”我仿如被長輩看破心事的女子,幾絲羞幾絲喜,低著頭沒有回話。
  紅姑細看著我的神色,一下明白過來,緊握著我的手,喜悅地問:“你和霍將軍……你和他……真的?”
  我笑著抽出手,轉身去尋換洗衣服,依舊沒有說話。紅姑拊掌而笑,“好了!好了!我總算放下一樁心事。走得好!跑得好!這一趟離家出走真正物有所值。”
  我隔著屏風沐浴,紅姑在屏風外絮絮地和我說閑話,“……小玉,拜你出走所賜,我居然見到了石舫的舫主,沒想到竟然是芝蘭玉樹般的一個人,說話舉止都很溫和,對著我這麽個下人也極客氣有禮……”
  “咣當”一聲,手中的水瓢掉到地上,紅姑忙問:“怎麽了?”
  我緩緩撿起水瓢,舀了一瓢冷水兜頭澆下,“沒什麽,不小心掉了水瓢。舫主找你所為何事?”
  紅姑哼道:“還不是為你,讓我把你走前的事情細細告訴他。因為你的囑咐,你留給我的第一封信已經燒了,所以沒有敢提。不過我當時氣得要死,巴望著不管是誰,隻要能把你揪出來讓我狠狠罵一通就行,所以特意告訴舫主你給霍將軍也留了信,我已經一早送到霍府。”
  他還需要問別人我怎麽離開長安城的嗎?既然本就是無情,為何卻總是做出幾分有情的樣子?又舀了一瓢冷水澆在身上,似乎想要徹底澆滅很多東西,“紅姑,叮囑下見過我的人,我回來的事情先不要透露出去。”
  紅姑爽快地應道:“好!你好好休息幾日吧!不過你休息好時,最好能進宮當麵謝一下李夫人,你離開的這段時間,她雖沒有直接出麵,可卻讓李樂師特意來奏過一次曲子,就她這一個舉動,不知道為我擋了多少麻煩。李夫人倒是個長情的人,一般人總是急急地想甩掉不光彩的過去,可她卻一直念著舊情,明知道你走了,卻還是特意照拂著我。”
  我怔怔發呆,以後……以後會如何呢?李妍,因為明白幾分你的痛,知道你的艱辛,所以越發不想傷你,可我最終是不是一定要選擇一個立場?
  和紅姑說了很多雜七雜八的閑話,時間過得飛快,不經意已是晚上,紅姑陪著我用完晚飯,囑咐我好好休息後,匆匆離開,去忙白日未做的事情。
  大概是這段時間一直和霍去病朝夕相處,突然一個人在屋子裏,竟然覺得心裏幾分空落,腦裏胡思亂想個不停,既然睡不著,遂悄悄出了園子去霍府。剛從院牆躍下,幾條大黑狗已經撲到腳邊,圍著我轉圈,嗅了幾圈才確定我是熟識,又各自散去。
  相較白日長安街上的熱鬧勁兒,霍府倒是仿若無事的寧靜。霍去病的屋子一片漆黑,看來人還在宮中。
  輕輕推門進去,屋子顯然剛剛打掃過,熏爐的餘煙嫋嫋,白玉盤裏的葡萄還帶著水珠。推開窗戶,晚風撲麵,比白日涼快不少,我擺好墊子靠枕,半躺在窗邊的榻上,一麵吃葡萄,一麵看著天空的一輪玉盤。
  等到月兒已經移到中天,霍去病依舊未回,我心下納悶,按理不可能在宮中逗留到此時,難道被別人叫去吃酒?可他的性子,一般人哪裏請得動他?
  有些撐不住困意,迷糊地睡了過去。正睡得香甜時,聽到人語聲,忙跳起藏好。伴著霍去病進來的丫頭一看屋子,連燈都沒顧及點,嚇得立即跪下請罪,頭磕得咚咚響。霍去病看著吃了一半的葡萄,零亂的靠榻,嘴角露了笑意,聲音卻依舊冷著,“都下去吧!”
  他等人都退下後,歪躺到榻上,笑道:“人都走了,可以出來了。”我從屏風後走出,他笑著招招手,讓我坐到他的身旁,我問道:“怎麽這麽晚?”
  他隻拿眼瞅著我,一言不發,眼裏全是笑,我剛開始還能和他坦然對視,慢慢地卻再也禁不住,隻覺心越跳越快,忙別開頭看向窗外。
  他忽地拽了一把我,我不及防備,倒在他懷中,“你幹嗎?”撐著身子欲起,他摟著我不放,“乖乖躺著,我給你講件事情。我在宮中時因惦記著你,酒也未敢多喝。出宮後,沒有回府,先到落玉坊轉了一圈,看到你屋子沒有燈光,人也不在,心裏當時……當時頗有些不痛快,後來我就自己跑到一個地方坐了很久,心中胡思亂想了很多,所以就回來晚了。卻原來根本就是自己多心。”他輕撫著我的頭發,聲音低低,“我太驕傲,天下的事情總覺得沒有幾件不能掌握,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心中的患得患失。這件事情本可以不告訴你,但我覺得對你心中有愧,不該胡思亂想,所以不想瞞你。”
  我心下別有一番滋味,他說長安城真正傷到了我,其實他又何嚐沒有受傷?他沒有具體說究竟想了些什麽,可我能坦然接受他的歉意嗎?
  在他的肩頭輕嗅了幾下,拍開他的手,似笑非笑地問:“好香濃的脂粉氣,不知道是哪家出品?你既然這麽喜歡,我也索性換用這家的好了。”
  霍去病一下坐直身子,急急道:“隻是當時宮中獻舞的歌伎敬酒時靠挨了幾下。”
  我笑吟吟地問:“是嗎?你不是說到一個地方坐了很久嗎?”
  霍去病在我額頭彈了下,哈哈笑著問:“你是在嫉妒嗎?”
  我瞪了他一眼,撇過頭,他強拖我入懷,我使勁地推開他,“我就是嫉妒了又如何?反正你身上若有別人的脂粉香就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他忙鬆開了我,眼睛裏全是笑意,“不如何,就是我喜歡而已。”
  我“哼”了一聲,啐道:“你有病!”
  他雙手交握,放在腦後,躺得愜意無比,“如果這是病,我寧願天天病著。”
  和他比臉皮厚,我實在比不過,索性不再搭理他。他笑吟吟地說:“今日實在太晚,明日一早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我站起身要走,“那我回去了,明天你來叫我。”他忙拖住我的手,“要不了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何必來回跑?就在這裏睡一覺,我在靠榻上湊合一下。”我想了一瞬,點點頭。
  我一向覺得自己精神好,是個少眠的人,可和霍去病一比,實在算不得什麽。天還黑著,他就搖醒了我,我有些身懶,賴著不肯起,嘟囔著央求:“看什麽都等太陽升起來再說,我好困,再讓我睡一會。”他在一旁一遍遍地叫我,我卻隻一個勁往被子裏縮,蒙住頭,頑強地抓緊被子,摒絕一切聲音。他靜靜地坐了會,忽地拉開門,大叫道:“來人!伺候洗漱起身。”
  我忙一個骨碌坐起,他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怕我,倒是怕我家的丫頭。”看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忙笑著又掩好門,“覺什麽時候都能睡,日出卻每天隻有一次。”
  一整座山都種著鴛鴦藤,薄薄的曦輝中,清香盈盈。碧玉般的綠流淌在山中,金、銀二色若隱若現地跳動在山嵐霧靄中。在這個靜謐清晨,一切美得像個夢,仿佛一碰就會碎。
  太陽跳上山頭的一瞬,霧靄消散,色彩驟然明朗,碎金流動,銀光輕舞,滿山仿佛灑滿金銀,華麗炫目。
  “值得你早起吧?”霍去病含笑問,我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切。霍去病牽起我的手,慢走在藤蔓下,得意地說:“就猜到你肯定看得目瞪口呆,昨天晚上我自己都看得很震驚,去年秋天開始種時還真想不到能如此漂亮。”
  我已經從剛開始的難以置信、滿心感動中回過神來,看到他的樣子,故意說道:“有什麽稀罕?又不是你自己種的。”他聞言卻並未動氣,依舊得意地說:“早知道你會如此說,特意留了一手。”指著北邊的一小片說,“那邊的全是我自己種的,賠給你應該綽綽有餘。”
  鴛鴦藤正在陽光下歡笑著,金銀相映,燦爛無比,卻全比不上他此時的笑容,溫暖明亮,讓人的心再無一絲陰翳。
  我忽然雙手攏在嘴邊,對著山穀高叫道:“我很快樂,很快樂!”霍去病呆了一瞬,眉眼間俱是笑意,也對著山穀大叫道:“我也很快樂!”兩人“很快樂,很快樂”的聲音在山穀間一起一落,隱隱相和。他側身大笑著抱起我在花叢間打著轉,我也不禁大聲笑起來。笑聲在山澗回響,在滿山遍野的鴛鴦藤間蕩漾。   
  博望侯張騫帶兵不當,按照漢律法,當死,開恩贖為庶人。合騎侯公孫敖未與驃騎將軍會合,當斬,開恩贖為庶人。李廣無賞無罰。加封驃騎將軍霍去病食邑五千戶,封其裨將有功者:鷹擊司馬趙破奴為從票侯,校尉高不識為宜冠侯,校尉仆多為輝渠侯。經此一役,霍去病在朝中的地位已與衛青大將軍相當,並有隱隱超過之勢。
  李廣將軍轉戰一生,一直盼著能封侯,卻直到現在仍未得償夙願。而隨霍去病出戰的從將居然一戰封侯,其餘眾人也是各有豐厚賞賜,長安城裏對霍去病的議論越發紛紛。一麵是以年輕武官居多的讚譽豔羨,少壯兒郎都盼著能跟隨霍驃騎出戰,封侯拜將,博取功名;另一麵卻是文官儒生和普通士兵的唾罵,議論霍去病不知道愛惜士兵,自己酒池肉林,奢靡取樂,獨自享受皇上賞賜給他的食物,吃不掉的就爛在車中,卻讓餓著肚子的士兵為他搭建蹴鞠場地。
  我正在看我離開時的收入開支賬,霍去病匆匆進來,有些歉意地說:“我過會就要離開長安城,婚事要往後稍拖一下。”
  我皺著鼻子“哼”了一聲,“你別說得我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嫁你。剛回長安不過三天,怎麽又要走?”
  他笑道:“你不急,可我急。此次事關重大,又事出意外,隻好匆匆起程。匈奴的渾邪王和休屠王想投降我朝,因為兩王的兵力加起來將近十萬,皇上怕他們是詐降,但萬一是真的,若此次接受了兩王投降,匈奴在漠南勢力就會遭受重創,所以皇上舉棋不定,我就主動請纓去迎接兩王,看他們究竟是真投降還是假投降。”
  “你說什麽?為什麽?”我滿心疑惑地問,霍去病道:“據渾邪王和休屠王的說辭,是因為他們管轄的地區連連吃敗仗,單於想治他們的罪,所以兩人商量後決定索性歸順我朝。”
  霍去病看我默默思索,握住我的手道:“我速去速回,我想娶你的意思已經和皇後娘娘說過,皇後雖很意外,但已答應了,原本想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和皇上說,可還沒來得及,隻能等我回來了。”
  我嗔了他一眼,“我哪裏在想這些?我小時候見過渾邪王和休屠王,而且……”霍去病忙凝神細聽,“而且和休屠王的太子日很要好,太子日自小就是一個極有主意的人,但休屠王為人怯懦,耳根子很軟,此次投降漢朝如果是真的,那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他沒有這個膽子,你要小心他左右搖擺。渾邪王沒太多心眼,性子很豪爽,但脾氣比較暴躁,看著凶惡,實際卻是個下不了狠手的人,若當麵商談,你不妨細查他的言談舉止,確定真假。”霍去病舉起我的手親了下,笑道:“多謝夫人軍師。”
  這一幕恰被進屋的趙破奴撞見,他立即低下頭,隻盯著自己的腳尖,沉聲道:“將軍,我們都已經準備好。”我欲抽手,霍去病卻握著不放,牽著我向外行去。門外一眾兵丁看了都急急避開眼光。我的臉慢慢燙起來,霍去病卻毫不在意,隻顧低聲叮囑我別後事宜。
  我在軍中一直著男裝,趙破奴此時顯然還未認出已經換了女裝的我,等行到府門口,霍去病檢查馬鞍時,他匆匆瞟了我一眼,一臉震驚地失聲叫道:“金公子?”我斂衽一禮,笑道:“還未給侯爺道喜呢!”
  霍去病側身笑道:“以後改口叫弟妹吧!”趙破奴怔了好一會,低下頭,訕訕道:“末將不敢。”
  我冷臉盯著霍去病,霍去病滿不在乎地笑著說:“我就要出征了,你也不給我個好臉色看嗎?”
  我望著他,半晌後,才輕聲說道:“一切小心。”他斂了嬉笑神色,鄭重地點點頭,上前大力抱了我一下後,策馬離去。
  身後一眾護衛剛才一直不敢看我們,聽到馬蹄聲,方反應過來,忙急急打馬,隨在霍去病身後呼嘯而去。

  第九章 情亂
  我已在下方跪了一個時辰,李妍仍舊一言未說。我思量著,如此僵持,終究不是辦法,磕了個頭,“娘娘,不知道召見民女究竟所為何事?”
  李妍臉上的冷意忽地散去,竟然頗有哀淒之色,“金玉,怎麽會這樣的?聽人告知此事,我怎麽都不敢相信。你中意的不是石舫的孟九嗎?你答應過我的,可你現在居然和霍去病在一起,你真的要嫁她嗎?”
  “對不起,我……我……”我隻能又重重磕了個頭,“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泄漏你的身世,我隻當我從不知道此事。”李妍冷笑道:“可如果霍去病要阻止兒呢?”
  我抬頭凝視著李妍,“我不想叫你娘娘,李妍,我希望我還是以朋友的身份再和你說一次話。請放棄謀奪太子之位。你過得這麽辛苦,難道還忍心讓自己的孩子也這麽過一生嗎?”
  李妍緊盯著我,“我隻問你,如果霍去病有一日要傷害我們,你會幫他嗎?”
  我無奈地說:“如果你不去傷害太子,霍去病不會傷害你。而我……我不會讓你傷害霍去病。”
  李妍側著頭輕聲笑起來,笑顏明媚動人,“金玉,你可以回去了。今後我們就各走各的路。但你可要記清楚你的誓言了,老天的記性是很好的。”
  她有她想守護的人,我有我想守護的人,我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我靜靜地給她磕了個頭,起身離開。
  紅姑吩咐廚房專揀往日我愛吃的做,可對著一桌美味佳肴,我卻食難下咽,“紅姑,娼妓坊和當鋪的生意可都結束了?”
  紅姑回道:“自你回來這才幾天?哪裏有那麽快?脫手也要一段日子,不過我已經盡量了,好多都談得差不多了。”
  我輕頷下首,“以後約束好歌舞坊的姑娘,凡事能忍的時候都盡量忍一下。歌舞坊的生意,我也打算尋了穩妥的商家,慢慢出售。”
  紅姑擱下筷子,“小玉,究竟出了什麽事情?我實在想不出你如今在長安城有什麽要怕的?霍大將軍豈能讓人欺負你?不說衛氏在朝廷中的力量,就隻是李夫人,也沒有人敢招惹我們。”
  我道:“我和李夫人鬧翻了,李妍的心智計謀,你也了解一二。即使有去病護著我,可如果行事真有點滴錯處被李妍逮住,再煽風點火,小事化大地一鬧,以皇上對李妍的寵愛,追究下來,我也許可以躲過,但你們卻……如今的李妍早已不是未進宮前的李妍,她根本不會介意幾條人命。”
  我想著當日在軍營偷聽到的對落玉坊的議論,“紅姑,落玉坊表麵看著風光,但其實我們已經得罪了很多富豪貴胄,隻是因為有一個寵冠後宮的娘娘,很多人的怨氣都忍住了。如果李妍開始對付我們,隻要她善於引導這些怨恨,隻怕園子裏的姑娘都要遭罪,我現在恨不得立即解散歌舞坊,可坊裏的姑娘都是孤苦無倚靠的人,安排不妥當,讓她們何以為生?”
  紅姑神色怔怔,“怎麽會這樣?”
  我搖搖頭,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我怎麽也沒有料到會有今日。”
  伊稚斜得到渾邪王和休屠王欲投降漢朝的消息,立即派人去遊說渾邪王和休屠王。休屠王禁不得使者勸說,決定放棄投降漢朝,與渾邪王起了爭執,兩王反目。渾邪王在混亂中殺死了休屠王,引起休屠王部眾嘩變,再加上伊稚斜使者的有意煽動,引得渾邪王的兵士也紛紛臨時倒戈,主降派和主戰派的匈奴兵士彼此對峙,一場惡戰一觸即發。
  消息傳到仍在路上的漢朝軍隊,趙破奴等人建議應該隔著黃河,等匈奴自相殘殺後再伺機殲滅對方,既不費己方兵力,又一舉攻破匈奴二王的勢力。霍去病卻拒絕了這個最安全的提議,言道:“皇上一直厚待歸降的胡人,廣施恩澤,恩威並用,臣服各國。此次渾邪王真心歸順我朝,若我們見死不救,未免讓日後有心歸順者齒冷。”言畢不理會眾將苦勸,毅然帶著一萬士兵直渡黃河,衝入四萬多人的匈奴陣營中。
  霍去病以萬夫難擋之勇,在四萬多人的匈奴軍隊中衝殺。又一次以少勝多,又一次幾近不可能的勝利,霍去病在匈奴人心中變成了一個不可能失敗的殺神。很多匈奴人被殺得膽寒,後來甚至一聽見“霍去病”三字就轉身而逃。
  霍去病救出渾邪王後,又以鐵血手段命渾邪王立即下令斬殺最初主戰的八千多士兵,飛濺的鮮血、掉落的人頭,再加上渾邪王的命令,匈奴人終於全部放下了手中兵器。
  霍去病派兵護送渾邪王及休屠王的家眷提前去長安,自己則等候劉徹的命令,妥善安置好四萬多投降的匈奴兵士後才起程返回長安。
  劉徹厚封了渾邪王和他的將領,讓他們在長安城享有最好的一切。把歸附的匈奴部眾安置在隴西等五郡關塞附近,又沿祁連山至鹽澤築邊防城寨,在原休屠王、渾邪王的駐地分設武威、張掖兩郡,與酒泉、敦煌總稱河西四郡。至此匈奴人在黃河區域、漠南的勢力全部被肅清,既進一步孤立了匈奴,又打開了通往西域的道路。
  劉徹對霍去病此次的做法極為激賞,霍去病載功而返時,劉徹親自出長安城迎接,又增封霍去病食邑一千七百戶。霍去病總共享食邑一萬一千六百戶,超過衛青大將軍,貴極一時。
  已是秋天,可仍熱氣不減,我懨懨地側臥在榻上,閉著眼睛,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美人團扇。
  一個人坐到我身旁,我依舊閉著眼睛沒有理會,他俯身欲親我,我扇子一擋,讓他和扇上的美人溫存了一下,來人半氣惱半無奈地看著我。我翻了個身,把玩著扇子問:“難道她比我長得美?”
  霍去病含笑道:“美不美不知道,不過比你知情識趣倒是真的,多日未見,連投懷送抱都不會。”我“哼”了一聲,用扇子擋住臉,不理會他。
  他湊到我耳邊問:“你怎麽了?怎麽整個人沒精打采的?”我幽幽地歎口氣,“我在學做閨中思婦、怨婦,你沒看出來嗎?”
  “別賴在榻上,人越躺越懶,陪我出去逛一逛。”他笑著將扇子一把奪走,扔到一旁,拖我起身,“編造瞎話的本事越發高了。一回長安就聽陳叔說落玉坊似乎在倉促地收縮生意,不知道你琢磨些什麽,竟把過錯栽到我頭上。”
  自從回到長安城,因為心中有顧忌,除了被李妍召進宮了一回,一直都是深居簡出,此時雖也不太想上街,可看霍去病興致勃勃,不願掃他的興致,遂打起精神陪他出了門。
  兩人坐在一品居雅座臨窗的位置,一壺清茶,幾碟小菜,輕聲慢語,他笑講起為何酒泉被命名為酒泉。
  皇上賜酒一壇,奈何當時人多,實在不夠分,他就索性把酒倒入泉中,同飲聖上賞賜的美酒,泉因而被叫了酒泉,當地也因此得了個漢名,把本來的匈奴名丟到了一邊。
  我笑問:“泉水真的因此有了酒香?”
  霍去病抿了口茶,笑吟吟地說:“皇上賞賜的酒豈能一般?眾人都說品出了酒香,那肯定有酒香了。”
  他伸手要替我擦嘴角的糕點屑,酒樓中還有其他人,我不好意思地扭頭避開,自己用手指抹去,他沒有碰到我臉,卻笑著順勢握住了我的手,我抽了兩下,沒有抽掉,隻能嘟著嘴由他去。
  霍去病輕笑著,眼光柔似水,神情忽地一變,雖仍笑著,可笑意卻有些僵。我詫異地順著他的目光,側頭望去,心仿若被什麽東西大力地一揪,隻覺一陣疼痛,腦子一片空白,人定在當地。
  九爺臉色煞白,眼光凝在我和霍去病交握的雙手上,全是不能相信。我心下慌亂,下意識地就要抽手,霍去病緊緊地握著我,絲毫不鬆,宛如鐵箍,竟要勒進肉中的感覺。我疼得心都在顫,可人卻清醒過來,默默地任由霍去病握住,一動不動地坐著。
  石風看看九爺,又看看我,“玉姐姐,你……你什麽時候回的長安?你可知道九爺……聽人說你在長安,我們都不敢相信你竟然和……”
  九爺語聲雖輕,卻強有力地截斷了小風未說完的話,“知道你平安無事就好。” 臉上一個虛無縹緲的淡笑,看得人心中滿是苦澀。
  我強自若無其事地說:“讓你掛心了。”
  霍去病笑道:“孟兄何不坐過來,一起飲杯茶?”
  九爺想拒絕,天照卻飛快地說:“好呀!”
  石風一臉不滿,帶著怒氣瞪了我好幾眼,又示威地瞪向霍去病。九爺臉色依舊蒼白,舉止卻已經恢複如常,淺笑著和霍去病互敬了一杯茶,溫和儒雅地與霍去病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隻是視線一到我身旁就自動閃避開,一眼都不看我。
  我一直低頭靜靜地看著膝蓋下的竹席麵,霍去病自始至終握著我的手。我隻覺胸間滾滾有如冰浸炭焚,對霍去病道:“我們回去吧!”霍去病盯了我一瞬,眼中又是痛又是憐,放開我的手,輕點了下頭。
  “金玉,真是巧呢!我正打算過兩日去看你。”李廣利和其他幾個長安城中遊手好閑的豪門浪蕩子走進了雅座,和我打過招呼後,才看到霍去病,其他幾個少年郎都立即收了嬉笑之色,紛紛給霍去病行禮,隻李廣利滿不在乎,甚至帶著一絲強作的傲慢,對霍去病拱了拱拳道:“霍大將軍好雅興。”霍去病一個正眼都未瞧他,仿若沒有聽見他的話。
  我笑道:“我正要回去,若有什麽事情到園子來找我吧!”
  李廣利睨著我隻是笑,笑得我莫名其妙,“怎麽了?”他抿著唇,微帶了些不好意思,“沒什麽,過幾日你就知道了。”
  霍去病冷冷地看向李廣利,李廣利一個哆嗦,惶惶地移開視線,卻又立即強鼓起勇氣,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卻不料霍去病早已沒有看他,隻目光注視著我,示意我們走。李廣利的一時之勇落空,神態憤憤,看向我時,忽又透出一絲得意。
  李廣利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他的神色如此古怪,顧及到李妍,我不敢輕視,拿話激他:“二哥平日行事豪爽利落,今日怎麽如此小家子氣了?說個話比大姑娘上花轎還扭捏。”
  一旁的少年都想笑,卻又忙忍住,李廣利臉漲得通紅,嚷道:“不是我不想說,是妹妹事先叮囑過。”
  我心下越發忐忑,笑道:“娘娘叮囑過你,你自然不能不聽。既然你不敢說,我就不迫你了。”說完就要走。
  “誰說我不敢了?”李廣利走到我身側,猶豫了一瞬,不敢看我,側頭看向別處,哼哼道:“妹妹說要求皇上給我做主賜婚,要把你……你嫁給我。”
  一直淡然自若品著茶,好似全未留心過我們的九爺手一抖,茶杯摔裂在地,側頭盯向李廣利。霍去病好像聽見最荒謬的笑話,怔了一瞬,不屑地大笑起來。
  李廣利神情惶惶,畏懼地躲開九爺的視線,看到霍去病的反應,神情越發複雜。石風愣了會,大罵道:“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事情太過意外,我怔怔立在原地,腦子裏急速地思量著對策,聽到石風的罵聲,才清醒幾分,忙厲聲斥責道:“小風,立即賠罪。”我從未對小風用過重聲,這是第一次疾言厲色,小風委屈地看著我。
  九爺淡笑一下,溫和地說:“做錯了事情才需要賠罪,小風既未做錯事,何來賠罪一說?”霍去病點點頭,冷冷地說:“此話甚合我心。”
  他們二人竟然口徑一致,我再不敢多說,隻好自己向李廣利欠身行禮。李廣利一臉羞惱,恨恨地盯向九爺和霍去病,一甩袖子,轉身大步離去。我跺了下腳,對霍去病道:“李廣利心腸不壞,若軟言相求,他自己肯定就會不同意,現在不是逼得他非要做義氣之爭?”
  霍去病神情不屑至極,冷哼一聲,“軟言相求?若不是你在,我非當場卸了他腦袋不可。”
  我無奈地歎口氣,霍去病拖著我向外行去,“我現在就去找皇上把話講清楚。好一個李夫人……哼!”
  匆忙間,始終都不敢回頭,可我知道,身後的兩道目光毫不避諱地盯在我身上。心下無措,不高的門檻,我也被絆了下,霍去病立即扶住我,回頭迎上九爺的目光,一冷,一溫,彼此都絲毫不避讓地看著對方,四周仿佛有細小的火花爆開。我忙擠出一絲笑握著霍去病的胳膊,出了一品居。
  人剛進宮,還未見到皇上,一個中年宮女就匆匆攔住了我們,向霍去病行禮請安。滿心憋著氣,隻想見皇上的霍去病神色緩和,微側身子避開,隻受了半禮,對我道:“這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女官,我小時候喚雲姨,現在她怎麽都不肯讓我如此叫她,以後你幫我叫吧!”
  我忙斂衽行禮,“雲姨。”
  雲姨側身讓了半禮,笑道:“玉兒吧?上次霍將軍和皇後娘娘說了你半晌,我早就盼著能見一麵。”
  霍去病的神色又冷起來,雲姨笑牽起我的手,“先去拜見皇後娘娘可好?娘娘也想見見你。”我看了眼霍去病,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遂點點頭。
  青石牆、毛竹籬,幾叢秋菊開得正好,白白黃黃,鋪得滿庭幽香。東風過處,卷起無數落花殘蕊乍浮乍沉,蹁躚來去。一抹斜陽恰映在庭院一角的賞花人身上,倒是人比菊花淡。
  我們都不禁慢了腳步,雲姨輕聲道:“娘娘。”
  衛皇後未等我們行禮,轉身指了指菊花旁的矮幾竹席,“都坐吧!”
  衛皇後坐到我們對麵,仔細看了會兒我,輕歎一聲,“跟著去病,委屈你了。”
  霍去病道:“我可不會讓她受委屈。”
  衛皇後唇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皇上沒有答應替李廣利賜婚。”
  霍去病笑道:“待會兒就去謝皇上。我雖還沒來得及和皇上說婚事,可皇上早知道我對金玉的心意,當年還打趣我,如果我自己得不到金玉,他幫我來搶人。”
  衛皇後眼中幾分憐惜,“皇上是要給你做主賜婚,可……可不是金玉。”
  霍去病猛地站起來,“除了金玉,我誰都不要。”
  衛皇後道:“皇上的意思是你可以娶金玉做妾,正室卻絕對不可能。”
  天邊晚霞緋豔,對對燕子低旋徘徊,暗影投在微黃的席麵上,疏落闌珊。我低頭茫然地數著席子上交錯的竹篾個數,一個,兩個,五個……我數到哪裏了?從頭再來,一個,三個,兩個……
  霍去病拉著我要走,衛皇後輕聲說:“去病,這比戰場更複雜,不是你揮著刀就可以殺開一條路的,你不怕一個不周就傷到金玉嗎?”
  霍去病立了一瞬,複又坐下,“皇上是什麽意思?”
  衛皇後道:“皇上為什麽一意重用你?幾次出戰都把最好的兵士給了你,一有戰功就大賞,短短兩年時間,你的地位就直逼你舅父。”
  霍去病沉默著沒有說話。劉徹對衛青在軍中,近乎獨攬兵權的地位很是忌憚,一直想分化衛青的兵權,可良將難尋,一般人怎麽可能壓過衛青?霍去病的出現恰給劉徹提供了這個契機,霍去病又正好和衛青個性不合,反倒與劉徹性格相投,所以劉徹刻意扶植霍去病在軍中的勢力,彈壓衛青的門人,以此將兵權逐漸二分,也以此來讓衛青和霍去病彼此越走越遠。
  衛皇後徐徐揮袖,拂去幾案上琴旁的落花,“皇上想選一個公主嫁給你。”
  當年的劉徹為了對抗竇氏和王氏外戚在朝中的勢力,重用衛青,盡力扶植衛青的勢力;但當竇氏和王氏紛紛倒台,而衛青軍功越來越多,在軍中威望越來越高時,一切起了微妙的變化,究竟為何衛青娶了年長他許多的公主,真正的原因任人猜測。事隔多年,如今的霍去病又要娶一個公主。
  一輪落日,半天紅霞,幾行離雁,三個人一徑沉默。
  霍去病微仰頭,凝視著天空的大雁,“正因為有舅父的前車之鑒,我已經盡力小心謹慎,可還……”他側頭向我暖暖一笑,“除了你,我誰都不會娶,管他公豬母豬。”衛皇後微一蹙眉,卻沒有吭聲。
  霍去病向衛皇後微欠了下身子牽起我向外行去,衛皇後隻一聲輕歎,未再多言,低眉信手拂過琴。
  咿咿呀呀,嗚嗚咽咽,一時起,一時落,琴曲漂泊不定若風絮,吹得愁緒滿庭。抬眼望去,殘陽映處,幾朵落花,兀自隨風。
  淡漠的月光,沉沉的暗夜,幾道微綠的螢火,渺茫閃爍。枯葉片片墜落,一時無聲,一時簌簌。
  心就如這夜,暗沉沉地,些微熒光怎能照亮前方?我呆站良久,驀然起身去追流螢,彩袖翩飛,風聲流動,握住那點微弱螢火的刹那,卻又立即鬆了勁,放它離去。
  “玉兒……”聲音柔且輕,似怕驚破模糊的夜色,我心一震,身形立停,卻不能回頭。
  他來幹什麽?我曾多少次苦苦盼望過,有一日能在這個園子裏聽到他的聲音。時間過去得太久,幾經傷心,我早已經放棄,這個聲音居然在身後猝不及防地響起。
  “你來幹什麽?”
  “玉兒,我……對不起。”九爺拄著拐杖,走到我身前,“我……想求你原諒我,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滿心震驚,不能相信地瞪著他,“你說什麽?我沒有聽懂。”
  他的眉間滿是憂傷,眼睛裏卻燃燒著一簇簇火焰,灼得我心疼,“我錯在太自以為是,我從沒有真正地把心裏事情說給你聽過。我自認為自己做了對彼此最好的選擇,可從沒有問過你,我的選擇正確嗎?是你想要的嗎?玉兒,我是喜歡你的,我心裏一直有你。”
  事情太過可笑,這曾經是我願意用生命去交換的話語,如今聽到,卻隻有滿心悲憤,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九爺,你不要逗我了。我已經答應霍去病要嫁給他。”
  他的手緊緊握住拐杖,麵色蒼白,語氣卻堅定有力,“不是還沒有嫁嗎?而且他如今兵權在握,他的家人親戚又錯綜複雜,他的婚事已經不僅僅是婚事,而是各方利益的較量和均衡,絕對不是他自己說了就能行的。玉兒,以前全是我的錯,但這次我不想再錯過。”
  我怔怔發呆,事情怎麽會這樣?以前怎麽求也求不到,如今怎麽全變了?
  九爺伸手替我拂去頭上的落葉,手指輕觸了下我的臉頰,我猛地側頭避開,他的手指落空,僵了一瞬,緩緩收回。
  我心中一震,幾分清醒,退後一步,硬下心腸地說:“九爺,我已經……已經和去病……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他愣了一下,眼中情緒複雜,隨即滿不在乎地一笑,“你忘了我祖父的故事嗎?祖母在嫁給祖父前曾是他人的小妾,你看我會在乎嗎?”
  我吃驚太過,搖頭再搖頭,喃喃自問:“這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以前……”
  九爺向前走了兩步,低頭凝視著我,“玉兒,我最初的顧慮是因為我的身份。自祖父創建石舫以來,石舫收入的絕大部分都花費在了西域,一部分救助了百姓,一部分卻是幫西域國家擴充軍事。到我手中後,我開始盡力疏遠西域各國,但仍舊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這些事情如果泄漏,人頭落地都是輕的。我理智上明白應該疏遠你,可心卻仍舊想看到你,甚至會控製不住地試探你,看你是否可能接受我……”
  我咬著唇,“我沒有通過你的試探嗎?”
  他搖搖頭,“通過了,遠遠超出我的期望。”我不明白地看著他。“可就是你太好了,好得讓我自慚形穢,唯恐這輩子不能讓你幸福,自以為是地又把自己劃在了你的圈子之外。”
  天下居然有這種解釋?我冷笑起來,九爺急急地想握我的手,我用力揮開,他臉上閃過傷痛,低垂目光,看著地麵,緩緩道:“玉兒,我身子有殘疾,不僅僅是我的腿,我還……還不能有孩子,我不能給你一個正常的家。”他苦笑一下後,麵上竟露了幾分戲謔打趣,“不是不能行房,而是孩子會遺傳我的病,也很難活。娘親曾生過五個孩子,我是唯一活下來的,五個中有四個一出生就腿有殘疾。父親和母親的早逝和這些打擊有很大關係。後來我自己學醫後,查過母親那邊的親戚,她是外祖母唯一活下來的孩子,外祖母也因傷心過度早逝。我從小一直看著父親和母親的悒鬱,看著母親每次懷孕時的開心,每次失去孩子後的痛不欲生,我不想這樣的事情再重演。”
  原來他隻是為了這個一再拒絕我,他為什麽自以為是地認為我一定會和其他的女人一樣非要孩子不可?難道沒有孩子就不能幸福嗎?他為什麽不問問我的意思?
  我心中百般滋味千種酸楚,他居然還能自嘲地笑出來,我揮手去打他,拳頭落在他的肩上、胸口,“你為什麽……為什麽不早說?我會在乎這些嗎?我更在乎的是你呀!”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我的拳頭落在他的身上。我滿心傷痛,隻覺身上的力氣一絲絲全被悲傷吞沒,身子微微搖晃著,哪裏再打得動他?他忙伸手攙住我,我的拳頭軟軟鬆開,淚終究再不受控製地落下。
  他急急替我拭淚,“玉兒,我以後再不會讓你掉淚。自你走後,我一直在設法安置石舫的大小生意,等安置妥當後,我們買幾匹馬,離開長安,一定比老子的青驢跑得更快,也一定消失得更徹底。漠北江南,你願意去哪裏都可以。以後肯定還會有很多風險,但我知道我們可以攜手與命運抗爭。”
  我淚如雨下,怎麽擦都擦不幹。不一會,九爺的肩頭已經濕了一片。傍晚從宮裏出來後,我心中就如灌了鉛般沉重,此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麽,隻知道心如刀絞,好難過,好難過。
  一隻手猛地把我拽開,太過用力,我身子直直往後跌,驚呼聲未出口,已經跌進一個熟悉的懷抱。霍去病身子僵硬,胳膊摟得我要喘不過氣來,他一眼不看我,隻對著九爺笑道:“玉兒的眼淚以後我會替她擦,不勞煩閣下了。”
  九爺與霍去病對視半晌,眼光移向我,霍去病也盯向我。我閉上眼睛,誰都不敢看,隻眼淚紛紛,身子顫個不停。
  霍去病說了聲“失陪”,抱起我轉身離開,腳步匆匆,身後九爺的聲音,“玉兒,這次換我追你。”霍去病的腳步猛然一頓,又立即加快了步伐。

  第十章 怒吻
  年僅二十歲的霍去病,在長安城炙手可熱,似乎跟著他,就意味著榮華富貴、錦繡前程、封侯拜將。 br>   霍去病行事越發張狂,鋒芒迫人,朝中諸人態度不一,羨的、厭的、恨的、妒的、巴結的、疏遠的……且不論王侯貴臣,無一人敢當麵直逆霍去病的鋒芒。
  與之相反,衛青處事更加低調謹慎。衛青在軍中十幾年,待兵將如手足,和官兵生死沙場中結下的袍澤之情,其寬厚仁義的威信依舊如大山一般,沉穩不可撼,皇上對此也無可奈何。
  我捧著一冊竹簡,似乎在看,其實心思卻全不在上麵。那日被霍去病撞見我在九爺肩頭落淚,我以為他肯定會對我大發雷霆,卻沒有想到,兩人進屋後,他隻是抱著我坐在黑暗中,不言不動,仿佛化成石雕。
  很久很久後,他輕輕把我放在榻上,躺到我的身側。我實在害怕他的沉默,剛要開口,他卻捂住了我的嘴,“我什麽都不想聽,好好睡覺。”語氣裏竟透著絲絲緊張和害怕。
  那日過後,他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待我像以前一樣,隻是每天晚上,如果他不能來我的園子,就必定要派人接了我去他的府中。
  因為他如今上朝後,常被皇上留下,他又總是會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所以我十之八九隻能在他府中安歇。
  “玉兒……”霍去病叫道。他何時進的屋子,我完全沒有察覺,心中一顫,忙擱下手中的竹簡,“什麽事情?”
  他坐到我身側,“今日宮中有宴,我……”我問:“又要醉成爛泥?”
  他抱歉地看著我,我道:“不可能每次都借著醉了,讓皇上說不了話。”我遞給他一軸帛書,他打開看了一眼,麵寒如冰,“竟然宣你入宮。”
  天空靜爽涼滑,如一幅水洗過的藍綢,淡淡浮著的幾抹微雲又添了幾分生動。來參加宴席的女眷三五成伴,盈盈笑語和著金桂的香氣,蕩在風中。
  我靠在樹幹上,半仰頭望著天空。忽覺得有人視線一直凝在我身上,一低頭,看見一個身材高挑、容貌英俊、錦衣玉帶的男子正定定看著我。眼中滿是震驚和不能相信,我望著他,暖暖地笑著,他眼中的驚詫懷疑褪去,喜悅湧出,還有淚光隱隱浮動。
  一會兒後,他的神色恢複平靜,不動聲色地環顧了四周一圈,又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李妍不知從何處走出,笑看著我,“金姑娘似乎走到哪裏都有傾慕者,一個大漢朝的將軍對你一往情深,如今聖眷正隆的新貴光祿大夫也好似頗對你動心。金日到長安不久,卻因為當日是霍將軍去接受的匈奴人投降,聽聞他和霍將軍的關係很不錯。”
  我心中一驚,怎麽偏偏落到了她眼中?一麵笑著,一麵拿眼瞅著遠處的李敢,“娘娘在宮裏住久了吧?心好似漸漸變得隻有院牆內的這些男女之事了。不要總是用己之心測他人之意。”
  李妍瞟了眼李敢,笑意有些冷,“金姑娘看著清減了不少。”
  我淡淡回道:“娘娘看著也略帶憔悴之色呢!”
  李妍想讓李廣利娶我,固然有對我的恨懼,但更重要的是她想借著我這件看似風花雪月的事情試探皇上的心意,一次非正麵的與衛氏的交鋒。可惜,劉徹畢竟是劉徹,雖對她寵愛冠後宮,卻仍舊沒有遂了她的心意,沒有捧李壓霍,隻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平衡牽製霍去病的權利。
  李妍氣笑一聲,“事已成定局,你若願意以後日日給公主磕頭請安,仰他人鼻息,就做妾了。可金玉,何苦來哉?你的性格受得了嗎?不如抽身而退。”
  衛皇後走到我們身側,淺笑著問:“說什麽呢?這麽高興?”
  李妍忙行禮請安,衛皇後伸手扶起她,“聽聞你最近身子不大好,以後不必總是行這些大禮。閑暇時翻了翻醫書,發現養生之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思慮太多,該放手處就放手。”
  李妍笑道:“姐姐囑咐的是,妹妹受教了。相較姐姐而言,妹妹倒真是小心眼了。”李妍瞅了我一眼,“妹妹還真是佩服姐姐的容人之量,竟似對以往之事毫不介懷。”
  衛皇後淡淡笑著,側頭對雲姨吩咐:“金玉對宮中不熟,你照顧著她點兒。”說完牽著李妍的手離去,“幾位妹妹都很好奇你最近新創的發式,嚷著讓我來說個情,教教她們。”
  雲姨溫柔地替我順了順鬢邊的碎發,“你和去病都瘦了。”我低叫了一聲“雲姨”,滿心酸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自從隨著皇後娘娘進宮,這些年見了太多悲喜,年紀大了,心也冷了,很想勸你們不妨退一步,男人總免不了三妻四妾,隻要他心中有你也就算難得。去病的性子就不說了,可沒有想到你的性子也是這麽剛硬,畢竟皇上又不是不讓你嫁給去病,況且正妻是公主,讓你做妾也不委屈你。換成其餘女子大概早已經歡歡喜喜地接受了。本還有些惱你不懂事,在這麽複雜的環境中還不知道進退,讓大家都為難。唉!”   雲姨輕歎一聲,“聽去病言語間提起你時,感覺很是飛揚的一個人兒,可看到你如今的樣子,忽覺得一切都罷了。也許你們更像我們年少時的女兒夢,‘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可世間有幾個女子能得償心願?就是當年傳為美談的一曲《鳳求凰》,司馬大人還不是終究有了新歡,負了卓文君?”
  霍去病一入宮就一直被年輕武將們眾星捧月般地圍著,我與他身份相隔如雲泥,也不可能同席,他看到雲姨一直隨在我身側,神色方釋然不少。
  兩人隔著燈火相視,滿庭的歡聲笑語,觥籌交錯,金彩珠光,都在我們眼眸間淡去。這一瞬,我覺得我們離得很近,近得聽得到他心中的千言萬語;可我們又離得很遠,遠得我再伸手也似乎握不住他的手。
  劉徹笑對霍去病道:“朕早已命人為你建造一個長安城內最好的府邸,不日即將竣工,有了新家,卻還獨缺一個女主人……”
  我低下頭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這早已經是預料中的一幕,不可能躲得開,也無數次暗暗給過自己警示,可不知為何手卻依舊簌簌而抖,酒珠飛濺而出,落在嶄新的裙裾上,點點滴滴,暈濕的痕,仿若離人的淚。也許明日我就該離開長安了,在這個天皇貴胄雲集之處,在這個最大、最繁華的城池內,容納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卻容不下我的幸福……
  也許確如李妍所說,我是屬於西域,屬於大漠的,那裏雖然沒有生於富麗堂皇庭院的牡丹芍藥,卻長滿了可以仰望廣闊藍天的芨芨草……
  腦中想著大漠的千般好處,身上的血液卻在變冷,冷得我怎麽克製,整個人仍然打著戰,杯中的酒,點點滴滴,滴滴點點,隻是落個不停。
  滿席人的豔羨嫉妒不屑都凝在霍去病身上,可他卻在冷意澹澹下透著痛。劉徹含笑看向席間坐著的眾位公主,剛要開口,霍去病驀地起身,上前幾步,跪在劉徹麵前,重重磕了個頭,碎金裂玉般的聲音:“臣叩謝皇上隆恩,可臣早有心願,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府邸不敢受!”
  霍去病的一番話,竟然是一個終身不娶的誓言。刹那間,一席寂靜,針落可聞。各人麵上神色不一,不明白一向奢侈的霍去病為何不願意接受一個府邸,他平常從劉徹那裏接受的賞賜可比這府邸貴重得多了。再說了,攻打匈奴和接受府邸有什麽相關?
  我震驚地抬頭看向霍去病,心中似有一絲喜,可更多的卻是痛,慢慢地那絲喜也變成了哀傷和疼痛。手中握著的酒杯被捏碎,心太過痛,手上反倒一絲痛楚也無,隻覺掌心溫熱,鮮血一滴滴落在裙上,所幸今日穿的是一件紅衣,暗影中什麽都看不出來。
  李妍又是詫異又是震動,衛皇後眉頭微蹙,唇邊卻是一個淡笑。唯獨劉徹一如起先的平靜,依舊笑看著霍去病,“古人雲‘成家立業’,先有家,才好談立業,你已經大敗匈奴,功績卓著,足以名傳千世。至於說徹底殲滅匈奴,連朕也未曾如此想過,隻打算將他們驅逐出漠南,讓他們遁去漠北,再無能力侵犯我大漢一草一木。”
  霍去病望著劉徹,身影一如這秋夜,涼意瀲瀲,暗影沉沉,“臣心意已定。”
  劉徹盯著霍去病,帝王氣魄盡顯,在他的眼光下,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霍去病卻依舊望著劉徹,麵色冷漠淡然。極度的安靜中,四周的空氣仿佛膠凝在一起,透著越來越重的壓迫,半晌後,劉徹忽地大笑起來,“罷了!如你所願。朕把府邸給你留著,待你認為匈奴已滅時,朕再賜給你。”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劉徹退讓了,霍去病贏了,可這算怎麽一種勝利?胸口疼痛,眼睛酸脹,有淚盈於睫。但怎麽能讓他們透過我去看破霍去病呢?抬頭望向天空,天角一彎昏黃的如鉤殘月,幾顆微光星子,眼淚又一點點涔回眼睛中,心卻仿若飛鴻,輕飄飄地飛出,刹那已是關山萬重外,飛向那個我們曾經並肩馳騁的大漠,當日即使後有追兵利箭,我們也是暢快的……
  似乎從極遠處傳來一聲輕歎,雲姨幽幽道:“去病真的說到做到,不是你,誰都不會娶。”
  晚宴散後,雲姨直送我到宮門口。霍去病已經等在馬車旁,隔著絡繹不絕的人群馬車,兩人凝視著彼此。
  我心中滾滾,淚意闌珊,今夕何夕,竟恍若隔世。
  雲姨一言未發,靜悄悄地轉身離去。
  我收起心中諸般情緒,跳著向他揮揮手,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快步向他跑去。也不管周圍有沒有人,直接撲到他懷中,抱著他的腰,悄聲嚷道:“宮裏的菜不好吃,我沒有吃飽。趕緊回家,再讓廚子做點好吃的給我。”
  霍去病緊緊地摟住我,也笑起來,原本神情凝如黑夜,刹那又變回了往日的那個朝陽男兒,“我們這就回家。”
  身側經過的官員,怕惹事的都不敢多看,撇過頭匆匆離去,一眾平日敢於議事的文官都露了不屑之色,有人用似乎極低卻又偏偏讓眾人能聽到的聲音哼道:“大庭廣眾下,成何體統?”隻有金日麵上雖沒什麽表情,眼中卻全是笑意和溫暖。
  霍去病臉色一冷,看向說話的人,那人立即畏懼地縮了縮身子,繼而又一副絕對不會怕你的樣子。
  我握著霍去病的手,笑向他皺了皺鼻子,也用讓大家隱約可聞的聲音道:“不知道哪裏跑來的瘋狗,四處亂吠。人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總不能再去回咬畜生,姑且由得畜生去叫吧!我們也聽個樂子。”說著還故意做了個傾聽的表情。那人想開口,可一說話不是表明自己是逗我們樂的畜生嗎?他悻悻地閉嘴瞪著我。
  霍去病笑著輕點了下我的額頭,牽著我上車離去。我微挑了簾子,向外看了一眼,又趕緊放下簾子。霍去病問道:“日已經認出你了?”
  “他很謹慎,隻看了我一會就走開了。”
  霍去病攬我靠在他肩頭,“就衝他這份對你的愛護之心,我也該請他喝一次酒。”
  他忽地看到我裙上的血跡,臉色一變,立即將我一直拳在袖子中的另一隻手拽了出來,“你……這是……”他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裏。
  我笑了笑,想要解釋,可卻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其實有借口也瞞不過他,遂隻是望著他笑,示意他不必介懷。霍去病默默看著我,眼中都是痛楚和自責,手指輕輕撫過我的笑容,一低頭吻在了我的掌上,唇沿著傷口輕輕地,一遍遍地滑過。
  去病,有你如此待我,我不委屈。
  “玉兒,有位夫人要見你。”紅姑神色透著緊張,惹得我也不敢輕視,“誰?”紅姑道:“是……是陳夫人。”
  我愣了一瞬,明白過來。這兩日一直待在霍府,沒有回過園子,今日剛進門,衛少兒就登門造訪,看來她對我行蹤很清楚,也刻意不想讓霍去病知道。
  我走到鏡子前,看了看自己,側頭對紅姑說:“請陳夫人來這裏吧!外麵人多口雜不好說話。”
  紅姑卻沒有立即走,看了我一會,方道:“小玉,宮裏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一二,霍將軍為什麽不肯接受皇上賜給他的府邸,還說什麽‘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們聽了,雖然很是景仰他的誌氣,可匈奴哪裏能那麽快殺光?難道隻要匈奴存在一日,他就不娶妻生子嗎?衛青大將軍已經有三個兒子,妻子都已經換過兩位,還有一位是公主,可也沒見衛青大將軍就不能上沙場打匈奴了。”
  我還沒有回答她的話,就看見心硯滿臉委屈地帶著一個中年美婦走進院子。中年美婦微含著一絲笑,看向我,“你就是金玉吧?紅姑遲遲未出來,我怕你不肯見我,就自作主張了。”
  我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怠慢您了,本就想請您到這邊說話,比較清靜。”紅姑和心硯都向衛少兒行了一禮後,靜靜退出。
  衛少兒隨意打量了我的屋子一圈,斂去了笑意,“我不想拐彎抹角就直話直說了。若有什麽讓姑娘不舒服的地方,請多多包涵。”
  我微微笑著點點頭,一個人的分量足夠重時,自然令他人說話時存了敬重和小心,在這長安城中,我不過一介孤女,不包涵也得包涵,不如做到麵上大方。
  “公孫敖曾對我說,你行事不知輕重,一個狐媚子而已,去病在軍中行事不檢點,你不但不勸,反倒笑看。我聽了心中很不舒服,雖然沒有指望去病娶一個多麽賢德的女子,可至少要知道行事謹慎,懂得進退,朝中對去病多有罵聲,我這個做母親的聽了很難受。我問過皇後娘娘的意思,出我意料,娘娘竟然很是偏幫你,一再叮囑我們不許為難你。能讓妹妹看上的人,應該不盡是公孫敖所想的那樣。所以今日我來,隻是作為一個母親,想心平氣和地和你說幾句。”衛少兒一麵說話,一麵查看著我的神情。
  我欠身行了一禮,“夫人請講,金玉洗耳恭聽。”
  她麵上忽閃過幾絲黯然,“去病的身世,你應該都知道。既然當年我做了,我也不怕提,我未嫁人就生下了他,他出生未久,他父親就娶了別人。去病在公主府,半跟在他舅父身邊長大。其實去病心中一直很想要一個正常的家,可你如今讓他……”她苦笑著搖搖頭,“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已經不是孝順不孝順的事情,長安城中二十歲的男子有幾個還膝下猶空?金玉,我今日來,隻是作為去病的母親,請你再仔細考慮一下。如果……”她盯著我道,“如果你能離開去病,我感激不盡。”
  我沉默地盯著地麵,如果是別人,我可以不管對方說什麽都置之不理。可這個女子是去病的母親,沒有她就沒有去病,是他的母親在這裏殷殷請求我的離去,心一寸寸地抽痛,可麵上不敢泄漏絲毫。
  衛少兒等了半晌,看我依舊隻是垂頭立著,“金玉,我也曾年少輕狂過,不是不懂你們,可是人總是要學會向現實低頭……”
  門“咣當”一聲被大力推開,霍去病大步衝進院子,眼光在我和衛少兒臉上掃了一圈,俯身給母親行禮問安,“母親怎麽在這裏?”
  衛少兒看向我,眼中幾分厭惡,“我從沒有見過金玉,所以來看看她。”
  霍去病道:“母親想要見玉兒,和我說一聲就行,我自會帶著玉兒去拜見母親。”
  衛少兒訕訕地頓在那裏,一時沒有妥帖的言詞,我忙笑著接口:“夫人正和我說長安城新近流行的發髻,難道你也想一塊探討一下?”霍去病探究地看看我,又看看衛少兒,衛少兒點了下頭,“我們女子總有些私房話說的。出來得久了,我要回去了。”
  霍去病隨在衛少兒身側向外行去,側頭對我道:“我先送母親回府。”
  雖已是冬天,陽光仍舊明麗,洋洋灑灑地落滿庭院,可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心隻陣陣發涼。
  “玉兒,你怎麽了?不舒服嗎?臉色這麽蒼白?”紅姑扶著我問,我搖搖頭,“你派人通知的去病?”紅姑輕歎口氣,“陳夫人這麽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園子中,真有什麽事情,你為了霍將軍也肯定隻能受著,我怕你吃虧,所以她一進園子,就暗地派人去霍府了。”
  我強笑道:“陳夫人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我能吃什麽虧?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千萬不要再驚動去病了,我自己能應付。”衛少兒誤以為是我拖延著不見她,暗中卻通知了霍去病,對我的厭惡又深了幾分。
  紅姑遲疑了一瞬,無奈地點點頭。
  紅姑扶我進屋後,倒了杯熱茶遞給我,“玉兒,你知道嗎?石舫分家了。”
  我顧不上喝茶,立即問:“怎麽回事?”
  紅姑回道:“石舫的藥材生意交給了石風和石天照,玉石生意給了石雨,其餘的生意分別給了石雷、石電。而且他們幾個人也都改回了自己的本姓,前兩日石電,如今叫章電,來說要買我們的歌舞坊,說他自己打算做歌舞坊生意。他年紀不過十五六,卻行事老練,應對得體,開得價錢也很公允,所以我琢磨著,如果你仍舊打算把其餘歌舞坊出售了,倒是可以考慮賣給他。”
  我愣愣發呆,喃喃自語:“怎麽會這樣,這麽大的變故?”
  紅姑道:“這段日子長安城內的商人估計人人嘴裏都這麽念叨,幾日間,長安城內最有勢力的石舫就要分崩離析。你不知道因為石舫,長安城內的玉石一夜之間價錢就翻了兩倍,因為人人都怕陳雨經營不好。藥材也是一直在漲,但陸風身邊因為有石舫以前的三大掌櫃之一石天照,在其全力周旋下,才勉強壓製住藥材價格的升幅。如今看風、雨、雷、電四人行事的樣子,的確是有怨,爭起生意都不彼此客氣,互相也再不照應對方。外麵傳聞是因為九爺身體不好,再難獨力支撐石舫,而底下人又各懷鬼胎導致。玉兒,你看我們是否應該找個機會去看看九爺?”
  我心內如火一般的煎熬,他竟然說到做到,真的要放下一切,放棄家族多年的經營。突然想到這個分配有遺漏,急問道:“那石大哥和石二哥呢?怎麽沒有他們的生意?”
  紅姑搖搖頭,“不知道,聽聞好像是爭錢財分配時,他們內部出了矛盾,石謹言是個缺心眼的人,被其餘幾人算計了,負氣下離開了長安城,石慎行和他如親兄弟一般,傷心失望下也舉家遷徙離開了長安。”
  石大哥和石二哥都舉家離開了長安城?看樣子是不會再返來,他們能到哪裏去?紅姑問:“我們賣嗎?”
  我愣了一會,緩緩道:“就賣給章電吧!歌舞坊的姑娘跟著他,我還比較放心一些。”
  紅姑點點頭,頗有些留念地環顧著四周,忽地道:“我從很小就住在這裏了,我想把我們自己住的這個後園子留下,隻把前麵的園子賣給章電,砌兩道圍牆隔開就可以了。”
  我想了想,“可以,前麵的屋宇已經足夠,價錢要低一些,章電應該也不會反對,我也在這裏住習慣了,一日不離開長安倒也懶得再動。”
  紅姑笑接道:“難道嫁人了,你也還賴在這裏?”話一出口,她立即驚覺,擔心抱歉地叫道,“玉兒……”
  我搖了下頭,“沒事,我不是那麽敏感脆弱的人。”
  紅姑默默出了會兒神,歎道:“以前總盼著你揀一個高枝去棲,所以看出霍將軍對你有意思;而你對他卻不冷不熱,就一直盼著你有一天能動了心,可以嫁給霍將軍,可現在……我突然覺得你跟著他是吃苦,這個高枝太窄、太高,風又冷又急,四周還有猛禽,你若能嫁一個平常點的人,兩個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其實比現在強。”
  我握住紅姑的手,“有你這樣一個姐姐時刻為我操心,我已經比園子裏的大多姑娘都幸福了。我沒有那麽嬌弱,風大風冷對我算不了什麽。”
  紅姑笑拍拍我的手,“自你離去,石舫對落玉坊諸多照顧,此次的事情外麵傳得紛紛擾擾,你要去看看嗎?幫我也給九爺請個安。”
  我轉過頭,輕聲道:“這事我會處理的,姐姐就放心吧!”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細細碎碎並不大,時斷時續,卻沒完沒了,連著下了四天,屋頂樹梢都積了一層不厚不薄的雪。地上的雪部分消融,混著新下的雪,慢慢結成一層冰,常有路人一個不小心就跌倒在地。
  “玉姐姐,你究竟去是不去?”以前的石風,如今的陸風瞪著我嚷道。
  我輕聲道:“你怎麽還這麽毛躁的樣子?真不知道你是如何經營生意的。”
  陸風冷笑一聲,“我做生意時自然不是這個樣子,因為你是我姐姐,我才如此,不過我看你現在一心想做霍夫人,估計也看不上我這個弟弟。反正我爺爺想見你,你若自己實在不想動,我也隻能回去和爺爺說,讓他親自來見你了,隻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見他,你給個交代,我也好向爺爺說清楚,免得他白跑一趟。”
  我望著窗外依舊簌簌而落的雪,沉默了半晌後,緩緩道:“你先回去吧!我隨後就去石府。”
  想著老人圖熱鬧,愛喜氣,特意揀了件紅色衣裙,讓自己看著精神一些。馬車壓在路上,冰塊碎裂的哢嚓音,聲聲不絕地傳入耳中。這條路我究竟走過多少次?有過歡欣愉悅,有過隱隱期待,也有過傷心絕望,卻第一次如今天這般煎熬痛苦。
  除了小風還住在石府,其他人都已經搬出,本就清靜的石府,越發顯得寂寥。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蕭索。
  我撐著把紅傘,穿著條紅色衣裙,走在雪中,好笑地想到自己可是夠紮眼,白茫茫天地間的一點紅。
  過了前廳,剛到湖邊,眼前突然一亮,沿著湖邊一大片蒼翠,在白雪襯托下越發綠得活潑可喜。石舫何時在湖邊新種了植物?不禁多看了兩眼,心頭一痛,刹那間眼睛中浮了水汽,看不清前方。
  似乎很久前,仿若前生的事情。一個人告訴我金銀花的別名叫忍冬,因為它冬天也是翠綠,他不肯說出另一個名字,也沒有答應陪我賞花。現在這湖邊的鴛鴦藤,又是誰為誰種?
  世界靜寂到無聲,雪花落在傘麵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我在鴛鴦藤前默默站立著,當年心事早已成空。淚一滴滴打落在鴛鴦藤的葉子上,葉子一起一伏間,水珠又在積雪上砸出一個個小洞。很久後,葉子再不顫動,我抬頭對著前方勉力一笑,保持著自己的笑容,轉身向橋邊走去。
  一個人戴著寬簷青箬笠,穿著燕子綠蓑衣,正坐在冰麵上釣魚。雪花飄飄揚揚,視線本就模糊,他又如此穿戴,麵目身形都看不清楚,估摸著應該是天照。遂沒有走橋,撐著紅傘,直接從湖麵上過去。冰麵很是光滑,我走得小心翼翼,不長一段路,卻走了好一會。
  湖上鑿了一個水桶口般大小的窟窿,釣竿放在架子上,垂釣人雙手攏在蓑衣中,旁邊還擺著一壺酒,很閑適愜意的樣子,“石三哥,小雪漫漫,寒湖獨釣,好雅性呢!”
  他聞聲抬頭向我看來,我的笑容立僵,站在當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九爺卻笑得暖意融融,了無心事的樣子,輕聲道:“正在等魚兒上鉤,你慢慢走過來,不要嚇跑它們。”
  我呆呆立了一會兒,放輕腳步,走到他身旁,低聲道:“我要去看爺爺了。多謝你……你讓小電接手歌舞坊。如果是你自己不想再經營石舫,隨便怎麽樣都可以,可如果你……你是因為我,沒有必要。”
  他卻好似沒有聽見我說什麽,隻指了指身邊的一個小胡凳,“坐!”
  我站著沒有動,九爺看了一眼我,“你怎麽還是穿得這麽少?我也打算回去,一塊走吧!”他慢慢收起釣竿,探手取出已經半沒在雪中的拐杖。他剛拿了拐杖站起,卻不料拐杖在冰麵上一個打滑,眼看他就要摔倒在地,我忙伸手去扶他。
  我一手還握著傘,一手倉皇間又沒有使好力,腳下也是如抹了油般,滑溜溜的直晃蕩身體,兩人搖搖欲墜地勉強支撐著。九爺卻全不關心自己,隻一味盯著我,忽地一笑,竟扔了拐杖,握住我的胳膊,強拖我入懷,我被他一帶,驚呼聲未出口,兩人已經摔倒在冰上。傘也脫手而去,沿著冰麵滾開。
  身子壓著身子,臉對著臉,九爺第一次離我這麽近,我身子一時滾燙,一時冰涼。雪花墜落在我的臉上,他伸手欲替我拂去雪花,我側頭要避開,他卻毫不退讓地觸碰過我的臉頰,我避無可避,帶著哭腔問:“九爺,你究竟想怎麽樣?我們已經不可能,我……”
  他的食指輕搭在我的唇上,笑著搖搖頭,做了個噤聲的表情,“玉兒,沒有不可能。這次我絕對不會放手。霍去病對你好,我一定對你更好,霍去病根本不能娶你,而我可以,霍去病不能帶你離開長安城,我卻可以。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他不能給你的,我還能給你,所以玉兒,你應該嫁給我……”他嘴邊一抹笑、一抹痛,眼光卻是堅定不移,“明年夏天,湖邊的鴛鴦藤就會開花,這次我們一定可以一起賞花。”
  他說完話,欲移開食指。剛拿起,卻又放下,輕輕地在我唇上撫過,透著不舍和眷戀,漆黑的眼睛變得幾分曖昧不明,緩緩低頭吻向我。
  我一麵閃避,一麵推他,手卻顫得沒什麽力氣,兩人糾纏在雪地裏。他的唇一時拂過我的臉頰,一時拂過我的額頭,我們的身子骨碌碌地在冰麵上打著滾。
  忽聽到身下的冰麵輕聲脆響,轉眼間,隻看原先釣魚處的窟窿正迅速裂開。我心下大驚,冰麵已經再難支撐兩人的重量,情急下隻想到絕對不可以讓九爺有事,別的什麽都已忘記。猛地在他脖子間狠命一咬,嘴裏絲絲腥甜,他“哼”了一聲,胳膊上的力氣不覺小了許多,我雙手用力將他送了出去,自己卻被反方向推開,沿著冰麵滑向窟窿,窟窿旁的冰受到撞擊碎裂得更快,我的身子迅速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我盡力上浮,可滑溜的冰塊根本無處著力,徹骨的冰寒中,不一會兒胳膊和腿就已不聽使喚。湖下又有暗流,我很快被帶離冰窟窿附近,眼睛中隻看到頭頂的一層堅冰,再無逃離的生路。耳中似乎聽到九爺悲傷至極的呼聲,我漸漸發黑的眼前浮過霍去病的笑顏,心中默默道,對不起,對不起,也許公主是一個很好的女子。
  剛開始胸中還有脹痛的感覺,可氣憋久了,漸漸地神誌已不清楚,全身上下沒有冷,也沒有痛,隻是彌漫著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像要飛起來。
  忽地手被緊緊拽住,一個人抱著我,唇湊到我唇上,緩緩地渡給我一口氣。腦子清醒了幾分,身上又痛起來,勉力睜開眼睛,九爺漆黑的眼睛在水中清輝奕奕,望著我全是暖意,臉孔卻已經被凍得死一般的慘白,胳膊上纏著魚鉤線。他正用力扯著魚線,逆流向窟窿口移去,魚線一寸寸勒進他的胳膊,鮮血流出,我們的身旁浮起一團團緋紅煙霧。
  他的動作越來越慢,臉色蒼白中透出青紫,而那個冰窟窿卻依舊離我們遙遠。我用眼神哀求他不要管我,自己憑借魚線離開,可他注視著我的眼神堅定不變,傳遞著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要麽同生,要麽同死!
  我又悲又怒,你怎麽可以這樣?我剛才所做的不全是白費了?心中悲傷絕望,再難支撐,神誌沉入黑暗,徹底昏厥過去。
  滿天滿地的雪,整個世界都是冷意颼颼,我卻熱得直流汗,口中也是幹渴難禁,正急得無法可想,忽地清醒過來,才發覺身上攏著厚厚的被子,屋中炭火燒得極旺,人像置身蒸籠一般。
  我想坐起,身子卻十分僵硬,難以移動,費了全身力氣,也不過隻移動了下胳膊。正趴在榻側打盹的霍去病立即驚醒,一臉狂喜,“你終於醒了。”
  本以為已經見不到他,再看見他的笑容,我心裏又是難受又是高興,啞著嗓子說:“好熱,好渴。”他忙起身倒水給我,攬我靠在他懷中,喂我喝水,“大夫說你凍得不輕,寒毒浸體,一定要好好捂幾日。幸虧你體質好,一場高燒就緩過來了,若換成別的女子,不死也要掉半條命。”
  他的聲音也有些啞,我看著他憔悴的麵容,眼睛酸澀,“我病了幾日?你一直守在這裏嗎?病總會好的,為什麽自己不好好睡一覺?”
  他輕撫著我的臉頰道:“三日兩夜,我哪裏睡得著?今天早晨你燒退下去後,我才心裏鬆了口氣。”
  我心中惦記著九爺,想問卻不敢問,喃喃道:“我……我是如何被救上來的?”
  我的那點兒心思如何瞞得過霍去病?他沉默了一瞬,若無其事地道:“孟九把釣竿固定在樹幹上,靠著魚線慢慢移到冰麵有裂口的地方,石府的護衛剛好及時出現,救了你們兩人。孟九貼身穿了防寒的狐甲,入水也比你晚,就是胳膊上受了些傷,失血過多,這兩日也已經好多了。他就在隔壁,估計過一會肯定會來看你。”
  我這才發覺這個房間竟是我以前在竹館的房間,“我……我們怎麽在這裏?”
  霍去病淡淡笑著,“孟九說你凍得不輕,不適合馬車顛簸移動。我請了宮中最好的太醫來,也是這個說辭,所以就隻能在這裏先養病。玉兒,你怎麽會失足掉進冰洞裏?”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能低聲道:“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會小心。”
  他驀地緊緊抱著我,“玉兒,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發生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以。”看到他憔悴的麵容,沙啞的聲音,我胸中脹痛,隻知道拚命點頭。
  門被輕輕地推開,小風推著九爺進來,抬頭瞪了霍去病一眼後,靜悄悄地轉身出去。九爺一隻胳膊包裹得密密實實,斜斜吊在胸前。他麵色蒼白,直視著霍去病道:“我要把一下脈。”
  霍去病挪了挪身子,讓開了地方,卻依舊讓我的頭靠在他懷中。九爺盯著霍去病還欲說話,我忙看著他,語帶央求:“先替我看看幾時能好,這樣身子不能動,又這麽熱,實在難受。”
  九爺麵上一痛,輕點了下頭,霍去病嘴邊帶了一絲笑意,把我的胳膊從被中拿出,九爺靜靜把了一會脈,又側頭細看我麵色。
  我忽覺得霍去病身子輕輕一顫,詫異地看向他,隻見他眼睛直直盯著九爺的脖子,那上麵一排細細的齒印依舊鮮明。他眼中帶著質疑和不信看向我,我心突突直跳,根本不敢與他對視,倉皇地移開視線。
  霍去病全身僵硬地坐著,他身上傳來絲絲寒意,原本覺得熱的我又覺得冷起來,九爺詫異地伸手欲探一下我的額頭,霍去病的手快速一揮,打開了他的手,冷冷地問:“我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
  我懇求地看著九爺,九爺看我麵色難看,眼中帶了憐惜不忍,猶豫一瞬,淡淡道:“寒氣已經去得差不多,找一輛馬車,多鋪幾層被子,應該可以送玉兒回去了。”
  霍去病剛把我抱上馬車,就猛地一口咬在我脖子上,鮮血涔出。我緊緊咬著嘴唇,一聲不發地忍受著脖子上的痛楚和心上的痛楚。他驀地抬頭看向我,染了我的血的唇像火一般燃燒著,眼中也是熊熊怒火。
  他定定地盯著我,似乎在向我索求著一個否定、一個表白、一個承諾,我眼中淚意上湧,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眼中有痛、有怒、有傷,一低頭粗暴地吻上我的唇,用舌頭撬開我的嘴,鮮血在兩人唇舌間彌漫開,血氣中絲絲腥甜。
  第十一章 吵架
  因為我在養病,霍去病為了多陪我,就很少回府,幾乎日日都逗留在我這邊。我們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一些東西,盡量多給彼此一點快樂,而把不快藏了起來。似乎他唯一需要擔心的事情就是我如何養好病,而病的原因我們都忘記了,至少都裝作忘記了。
  在榻上靜臥了半個多月,新年到時,終於可以自如活動。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感覺整個臉圓了一圈,我用手從下巴往上掬著自己的臉,果然肥嘟嘟,“本來為新年做的裙子要穿不了了。”
  心硯在一旁掩著嘴偷笑,“怎麽可能不胖?霍將軍整天像喂……”我瞪了她一眼,手在脖子上橫著劃了一下,佯裝威脅道:“你們和紅姑私下偷偷說,我不管,可若當著我的麵敢說出那個字,我就殺無赦。”
  “這可不是奴婢說的,是紅姑說的,霍將軍如今不像將軍,倒像養豬的,整天就說‘玉兒今天吃什麽了?’‘吃了多少?’‘應該再燉些補品。’”心硯吐吐舌頭,一邊拿腔拿調地說著,一邊笑著跑出屋子,恰恰撞在正要進門的霍去病身上,她神色立變,駭地立即跪在地上頻頻磕頭。我本站起身想收拾她,看見此,不禁鼓掌大笑,“惡人自有惡人磨,活該!”
  霍去病淡淡掃了心硯一眼,沒有理會她,隻朝我笑道:“你猜猜我帶誰來看你了?”
  我側頭想了一瞬,心中狂喜,“日?”
  霍去病輕頷下首,回身挑起簾子,“貴客請進!有人見了我一點反應沒有,一聽是你,兩隻眼睛簡直要發光。”
  我瞪了霍去病一眼,對還跪在地上不敢起來的心硯吩咐:“讓廚房做些好吃的來,嗯……問紅姑還有沒有西域那邊的酒,也拿一些來。”
  日披著一件白狐鬥篷,緩步而進。我心潮澎湃,卻找不到一句話可以說,隻是望著他傻傻地笑,兒時的事情一幕幕從眼前滑過,熱情衝動的於單,嬌俏刁蠻的目達朵,還有少年老成的他。
  日也是默默看了我半晌,方笑著點點頭,“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我也笑著點點頭,“能再見到你,我也很高興。”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原來也隻有很高興三個字。
  霍去病斜斜靠在榻上,“你們兩個就打算這麽站著說話嗎?”日笑著解下鬥篷,隨手擱在霍去病的黑貂鬥篷旁,也坐到了榻上。
  我幫著心硯擺置好酒菜後,霍去病拖我坐到他身側,一手還半搭在我腰上。因為日在,我有些不好意思,搖了下身子把他的手晃掉,日搖頭而笑,對霍去病道:“我第一次看見她臉紅,看來霍將軍可不止會打仗,竟然把這麽刁蠻的丫頭都降服了。”
  霍去病竟然難得的有些赧然,低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隨手拿了一個大茶杯放在日麵前,倒滿酒,“一見麵就說我壞話,罰你喝這一大盅酒。”
  日毫不推辭,端起酒,一口氣灌下,盯著我說了句“對不起”。我怔了一下,搖搖頭,“不用說這個,當年的事情,你根本出不上力。”
  日笑著,笑容卻有些慘淡,自己又給自己倒滿了酒,“你知道嗎?目達朵已經嫁給了伊稚斜。”
  我手中把玩著一個空酒杯,“我見過他們,我還不小心射了目達朵一箭。”
  日一驚,繼而又露了釋然之色,“難怪!原來如此!傳聞說追殺霍將軍時受的傷,沒有想到是你傷的她。伊稚斜因為你……”日瞟了眼霍去病,“……和於單,這些年對我和目達朵都很眷顧,尤其是對目達朵,極其嗬護。目達朵以前不懂,隻是一心一意地跟著伊稚斜,懂了之後,我看她心裏很痛苦。不過這次受傷後,伊稚斜對她倒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原來你們已經見過麵了……”
  目達朵既然沒死,我們之間彼此再不相欠,小時的情分也就此一筆勾銷,從此後我們再無半點關係,他們的事情我也不關心,我打斷了日的話,“伊稚斜為什麽要殺你父王和渾邪王?”
  日默默發了會呆,“你既然見過他,有沒有感覺到他和以前的不一樣?”
  “他……他比以前少了幾分容人之量,他以前其實行事也很狠辣,可現在卻多了幾分陰狠,疑心也很重。當時他身邊的一個貼身護衛說了假話,我們都沒有懷疑到,可他卻見微察著,可見根本沒有真正相信過身邊的人,而且絕不原諒。”
  日點了下頭,“他擁兵自立為王後,性格中最重要的一個變化就是不再相信人,總是擔心他的手下會有第二個像他那樣的人出現。懷疑得久了,連我們自己都開始覺得似乎背叛他是遲早的事情。”日長歎口氣,“對做臣子的人而言,最痛苦的莫過於跟著一個猜忌心重的皇帝。伊稚斜雄才大略,其實我們都很服他,卻因為他的疑心,個個王爺都活得膽戰心驚,行事畏縮。”
  霍去病笑道:“猜忌疑心是做皇帝的通病,隻不過所謂的明君能把疑心控製在合理範圍之內,用帝王術均衡牽製各方的勢力,而有人卻會有些失控。我倒覺得伊稚斜雖有些過了,但還好。漢人有句古話‘名不正,言不順’,伊稚斜吃虧就吃在這個‘名不正,言不順’了。匈奴如今各個藩國的王爺和伊稚斜的尷尬關係,他們自己也要負擔一部分責任,如果當初是於單繼位,他們都必須服從,而伊稚斜如此繼位,他們肯定從心裏一直對伊稚斜存了觀望的態度。伊稚斜做得好了,那是應該,誰叫你搶了位置來?伊稚斜稍有紕漏,那免不了想想先王如何如何,如果太子繼位又如何如何。這些心思,精明如伊稚斜肯定都能察覺,你讓他如何沒有氣?”
  “沒有想到為單於辯解的不是我們匈奴人,竟然是大將軍,單於若聽到這些話,肯定會為有大將軍這樣的對手而大飲一杯,知己朋友固然難求,可旗鼓相當、惺惺相惜的敵人更是難遇。”日大喝了一口酒,半是激昂半是悲傷,“文有東方朔、司馬相如、司馬遷等人,武有衛大將軍和霍大將軍,還有眼光長遠、雄才偉略的皇上,必將會有一個臣服四海、威名遠播的大漢王朝出現。”日對著霍去病遙遙敬了杯酒,“你就是這個大漢王朝的締造者之一,而你我……”日笑著與我碰了下茶杯,“……有幸作為見證者,親眼看這段一定會被濃墨重彩書寫的曆史發生已經足夠福分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霍去病和日雖然酒量很好,可也都有了幾分醉意。日準備離去,我拿了他的白狐鬥篷遞給他。要出門時,雖然我說著不冷,可霍去病還是將他的黑貂鬥篷強裹到了我身上。
  日腳步有些不穩,搖晃著身子,拍了拍霍去病的肩,“玉謹就交給你了。她吃了不少苦,你……你要好好待她。”霍去病也是腳步虛浮,笑得嘴咧到耳朵邊,“沒問題,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
  我哼道:“你們兩個有沒有把我看在眼內?竟然自說自話。”兩個人卻全然不理會我,勾肩搭背,自顧笑談,一副哥倆好的樣子。
  剛到門口,幾匹馬急急從門前馳過,一眼掃到馬臀上打著的一個蒼狼烙印,隻覺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何處見過。日“咦”了一聲,“怎麽在長安也能看到蒼狼印?”
  我不禁好奇地問:“你也見過?我也覺得眼熟。”
  日舌頭有些大,字語不清地說:“這是西域的一個神秘幫派,已經有七八十年的曆史,有傳聞說其實就是西域曆史上最厲害的一幫沙盜的化身,也有說不是,因為有人親眼見蒼狼印的人殺過正在追殺漢朝商人的沙盜,還從沙盜手中救過西域匈奴的商人。眾說紛紜,究竟何等來曆沒有幾個人能說清楚,但蒼狼印所過之處,西域不管富豪權貴還是平民百姓、江湖客都會避讓,可見他們在西域的勢力。”
  我“啊”了一聲,驀地想起在何處見過這個印記。當日我請李誠去隴西城中吃雞時,曾見過這個印記,小二還說他們正在找一個年輕姑娘。可當時我就是因為覺得眼熟,所以多看了兩眼,之前我應該也見過……
  冷風吹得酒氣上湧,日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車,霍去病的身子也越發搖晃,我再顧不上胡思亂想,先扶住了霍去病。
  目送日的馬車離去,一側身卻看見李廣利騎在馬上遙遙看著這邊,霍去病此時正攬著我的腰,頭搭在我的肩上犯酒暈。
  我無可奈何地輕歎一聲,攙扶著霍去病轉身回去,隻希望李廣利不會把這一幕告訴李妍,否則以李妍的心思細密,不知道會生出什麽事情來。
  在園子中走了一段路,心頭忽然一震,蒼狼印、沙盜?九爺說過他的祖父曾是沙盜首領。幾幅畫麵快速掠過心頭,我終於想起來我在何處第一次見過這個印記了。月牙泉邊初相逢時,石謹言還曾指著這個印記斥責過我,難怪我下意識地總對這個印記很是留意。
  那當時在隴西酒店聽到他們尋找的年輕姑娘是……是我嗎?九爺那個時候就已經在尋我?如果他當時就能找到我,那一切又會怎麽樣?我們竟然曾經離得那麽近過,近得隻是一個窗裏一個窗外,隔窗相望,可終究卻擦肩而過。
  “玉兒,好渴!”霍去病喃喃叫道,我立即收回心神,扶著他加快了腳步,“馬上就到了,你想喝什麽?要煮杯新茶,還是用一些冰在地窖中的果子煮汁?”
  心思百轉,最後還是沒有去石府給爺爺拜年,隻派人送了禮物過去。霍去病長輩多,大清早就出門去拜年。我一個人坐著無聊,想著霍去病幾日前無意看到紅姑在繡香囊,隨口逗我,說什麽我們也算私訂終身,讓我給他繡一個香囊算信物。我沒有在這些事情上花過工夫,但閑著也是閑著,就試試吧!想著他意外看到香囊的笑,心裏也透出喜悅來。
  找了各色絲線,又問紅姑要花樣子,紅姑翻找了半晌,才給我送來一個花樣子,是一對並蒂雙舞的金銀花,一金一白,線條簡單,卻風姿動人。紅姑看我盯著花樣子怔怔發呆,笑道:“有心給你找個別的,可是都不好繡,就這個配色簡單,樣子簡單,還好看,適合你這沒什麽繡功的。我可是費了不少心才挑到這個,你要不滿意,我也沒更好的,隻能改天請人給你現繪。”
  我搖了下頭,“不用了,就這個吧!”繃好竹圈子,穿好針線,紅姑在一旁教了一會兒後,看我基本已經上手,留我一個人慢慢繡,自己去忙別的事情。
  臨窗而坐,低頭繡一會,再仰頭休息一陣。院外的梅花香隨風而進,甚是好聞。偶有幾聲隱隱地爆竹響,剛開始還老被驚著,待心思慢慢沉入一針一線中,也不怎麽聽得見。
  “看見小玉拿針線可真是稀罕事情。”天照的聲音突然響在耳邊,我立即抬頭望去,看見九爺的一瞬,手中的針不知怎的就刺進了指頭中,心立即一抽。我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把針拔了出來,“九爺、石三哥新年好。”
  九爺凝視著我手中的繡花繃子一言不發,天照看看九爺,又看看我,“你不請我們進去坐一下嗎?就打算這麽和我們隔窗說話?”
  我這才反應過來,忙擱下手中的東西,笑道:“快請進。”
  天照坐到桌前,也沒有等我招呼,自己就拿起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茶。九爺卻推著輪椅到榻旁,拿起了我的繡繃子,我要搶,卻已來不及。他看到花樣子,猛地抬頭盯向我,“你……你是給自己繡的嗎?”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他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眼中諸般情緒,低頭看著才繡了一點的金花,嘴邊浮了一絲慘淡的笑。
  他忽地看見絲綢一角處的一抹血紅,愣了一瞬,手指輕摸過那處血跡,臉色又慢慢恢複了幾分,抬頭盯向我,眼光炯炯,“指頭還在流血嗎?給我看一下。”一麵說著,一麵推著輪椅就要過來,我忙退後幾步,把手藏在身後,“隻留了那麽幾滴血,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笑著把繡花繃子放回榻上,“我正想要一個香囊,難得你願意拿針線,有空時幫我繡一個。”
  我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要喝茶嗎?”
  九爺道:“不用了,我們來看看你,稍坐一下就走,另外幫小風的爺爺傳個話,多謝你的禮品,讓你有時間去看看他。”
  我輕輕“嗯”了一聲,九爺笑著,似真似假地說:“如果你是因為我不肯去石府,我可以事先回避。”
  送走九爺和天照,人卻再沒有精神繡花,趴在窗台上,腦中一片空白。
  窗角處落了些許灰塵,不禁伸手抹了一下,灰塵立即就被擦幹淨。我苦歎著想,如果我的心也可以像這樣,決定留下誰就留下誰,把另一個徹底抹去,該多好!我可以盡力約束自己的行為,可心,原來根本不受自己的控製。它喜歡上一個人時,不會征詢你的同意;而何時才能忘記,也不會告訴你。
  天照匆匆走進院子,我詫異地看向他身後,他道:“九爺沒有來,也不知道我過來。”
  我緩緩站起身,“你要說什麽?如果是想勸我的話,就不要講了。”
  天照道:“我沒有想勸你什麽,當年你如何對九爺我們都看在眼裏,今日不管你怎麽選擇,我們都不會有怨言,隻能說九爺沒福。我來,隻是想告訴你一件你應該知道的事情。你可知道,你離開長安城的當天,九爺就開始找你?”
  我又是酸楚又是悵然,“以前不知道,前兩天知道了,我曾見過蒼狼印,九爺是派他們找我的嗎?”
  天照點了下頭,“當時何止蒼狼印在找你,西域的殺手組織,大漠裏的沙盜,甚至樓蘭、龜茲等國的王室都在幫忙尋找,可你卻徹底失蹤了。”
  我苦笑起來,你們怎麽都不可能想到我竟然被抓到大漢朝的軍營裏當兵去了,我壓根就沒有去西域,倒是跟著軍隊去了趟匈奴;你們在西域有再多的人手,又怎麽能找得到一個沒有在西域的人?那封留給霍去病的信誤導了九爺。
  天照道:“你出長安城後的一路行蹤,我們都查到了,可查到涼州客棧,線索一下就斷了,四處詢問打聽都沒有任何消息。九爺為此特地上霍府求見霍府管家,九爺從沒有求過任何人,就是當年石舫境況那麽慘,九爺也沒有去哀求過漢朝天子,一個還算他舅父的人。可他第一次求的人居然是霍府的一個管家。九爺問陳管家霍將軍是否找過你,求陳管家如果霍將軍找到你,務必告訴他一聲你的行蹤,或者如果你不願意讓他知道,也請務必轉告你他願意陪你賞花,不管多久他都會一直等你回來。”天照冷哼一聲,“你可猜到霍府的管家如何回答的九爺?我不想再重複當日的羞辱了,那樣的羞辱這輩子受了三次已是足夠。”
  當日在隴西軍營,隔簾聽到的話語今日終於明白了,也明白為何聽著聽著那個兵士的聲音就突然小得我聽不見,霍去病肯定是示意他噤聲了。
  “後來霍將軍回長安後,九爺又去見了一次霍將軍,霍將軍對九爺倒很是客氣,但問起你的行蹤時,霍將軍卻隻說不知道。九爺是朗月清風般的人,行事可對天地,即使如今的狀況,也不願背後中傷他人。他隻覺得是他虧欠了你,這一切是老天對他當日沒有對你坦誠相待,沒有好好珍惜你的懲罰。可我卻顧不了那麽多,隻想讓你知道事情的全部,對你對九爺都公平一些,霍將軍是個奇男子,上了戰場是鐵骨將軍,下了戰場又是柔情男兒,是個鐵骨柔腸的真英雄、真豪傑。不管你最後選擇誰,我都會真心為你高興。”
  天照一番話說完,立即轉身離去,隻留下我怔怔立在風中。
  過了晚飯時間很久,天早已黑透時,霍去病方臉帶倦色地回來,看到心硯正在撤碟子,詫異地問:“怎麽現在才吃完飯?”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心硯卻俯下身子恭敬地行了個禮,嘴快地說:“根本就沒有吃,奴婢怎麽端上來的,依舊怎麽端下去。”
  我淡淡道:“心硯,東西收拾完就下去。”心硯瞅了我一眼,撅起了嘴,手下動作卻快了許多,不一會就收拾幹淨,退出了屋子。
  霍去病笑著偎到我身側,“怎麽了?嫌我回來晚了嗎?”他雖然笑著,可眉眼之間卻帶著悒鬱。
  我問:“你的長輩給你訓話了?”
  他道:“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自會處理妥當。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不好好吃飯?”
  看到他眉眼間的悒鬱,幾絲心疼,我吞下了一直徘徊在嘴邊的話,搖了搖頭,“沒什麽,下午吃了些油炸果子,又沒怎麽活動,不餓也就沒有吃。”
  他起身脫大氅,換衣服,“那等餓了再吃吧!”忽然瞥到櫃子中的針線籮筐,驚詫地問:“你怎麽擺弄這個了?”拿著繡花繃子,細看了好一會,眉眼間滿是笑,“是給我繡的嗎?怎麽……手刺破了嗎?”
  他幾步走到我身旁,撩起我的衣袖就要看我的手,我用力把袖子拽回,撇過頭,“不是給你繡的,是給我自己繡的。”
  他呆了一瞬,坐到我身旁,強把我的頭扭過去對著他,“究竟怎麽了?玉兒,如果有什麽事情你可以和我吵,可以直接罵我,可是不要這樣不明不白地生氣,夫妻之間難道不該坦誠以對嗎?”
  “誰是你的妻子了?”一時嘴快,說完後看到他眼中掠過的傷痛,心中也是一痛,立即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對不起。”
  他苦澀地笑著,“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我不能娶你,可又不明不白地留著你。”
  我道:“名分的事情我既在乎,又不在乎。我並不是為此事而難過,我隻是想問你,你真的對我做到坦誠相待了嗎?”
  他挑眉一笑,自信滿滿,“當然!”
  我一言不發地凝視著他,他眉頭慢慢皺起來,凝神想了一會,臉色驀地冷下去,“你去見過孟九了?”他冷哼一聲,“如果你指的是涼州客棧的事情,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麽,他既然不喜歡你,何必一直招惹你?你一再給他機會,他有什麽事情非要等你離開後才想起來?”
  我沒有想到,他居然一絲愧疚也無,本來對他的一些心疼蕩然無存,火氣全冒了出來,“霍去病,你為了你的一己私心,又是欺壓羞辱人,又是藏匿消息,竟然行事如此卑劣!”
  他額頭的青筋隱隱跳動,眼中全是痛,定定看了會我,忽地大笑起來,“你為了他,你……”他一麵搖頭,一麵笑,“我在你眼中算什麽呢?是!我是有私心,我唯一的私心就是不想讓他再傷害你,隻想讓你忘記過去的不愉快,不再和過去糾纏,我的私心就是要你能開心。”
  他猛地一轉身,大步向外行去,身影迅速融入漆黑夜色中消失不見。刹那間,屋中的燭火似乎都暗淡下來。
  明明是他的錯,怎麽全變成我的錯了?我拿起繡花繃子砸向地上,腳剛要踏上那朵才開始繡的鴛鴦花,卻又遲疑了,身子一軟,坐倒在榻上,心如黃連一般苦。藤纏蔓糾,我們究竟誰牽絆了誰?
  第十二章 生病
  幾日過去,霍去病都未出現,紅姑和心硯幾個丫頭都不明白發生了何事。紅姑試探地問了我幾次,我卻一個字都不肯說,氣氛逐漸變得凝重起來,人人都話說得越來越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彼此影響,到最後丫頭們相見時,索性都用眼色對話,你拋我一個飛眼,我向你眨眨眼睛,你再回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來一回,意蘊豐富。我是看不懂她們在說什麽,不知道她們是如何懂得對方的意思的。
  我指了指送飯的丫頭心蘭和心硯之間的“眉飛色舞”,問紅姑:“你看得懂她們在說什麽嗎?”
  紅姑說:“這有什麽看不懂的?心蘭疑問地看著心硯,是問‘今天你吃了嗎?’心硯搖搖頭,‘沒吃。’心蘭皺著眉頭搖搖頭,‘我也沒吃,好餓!’心硯偷偷瞟了你一眼後,對心蘭點點頭,‘待會我們背著玉娘,偷偷一塊吃吧!’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表示同意。”
  我一口茶水全噴到了地上,一麵咳嗽著,一麵笑道:“紅姑,看來你剛才進屋時和心硯的幾個眼神交換也是在問彼此吃了沒有,相約著待會一塊吃?”
  紅姑氣定神閑地抿了幾口茶,“我問的不是‘今天你吃了嗎?’而是‘今天你喝了嗎?’”
  我拿了絹帕擦嘴,“你就胡扯八道吧!”
  紅姑擱下茶盅,“不胡扯八道如何能讓你笑?這幾日臉色那麽難看,你難受,弄得我們一個個也難受。玉兒,何必和自己過不去?明明惦記著人家,心事重重的樣子,為什麽不去看一眼呢?”
  我低著頭沒有吭聲。心硯挑起簾子,進來回道:“玉娘,霍將軍府上的管家想見你。”
  紅姑立即道:“快請進來。”她站起身,向外行去,“和事佬來了,我也鬆口氣了。再這麽壓抑下去,你們二位挺得住,我卻挺不住了。”
  陳叔一進來,二話不說,就要給我下跪,不好去攙扶他,我隻能跳著閃避開,“陳叔,你有話好好說。這個樣子我可受不住。”
  陳叔仍是跪了下來,麵容灰暗,像是一夜未睡,“玉姑娘,當時石舫的孟九爺上門問我關於姑娘的事情,一連跑了三趟,都是我把他擋了回去,也的確……的確給了對方臉色看。少爺雖命人扣下了馬車行的車夫,又封鎖了涼州客棧的消息,但隻吩咐我不許泄漏你的行蹤,卻絕對沒有讓我為難孟九爺。少爺為人心高氣傲,又是個護短的人,根本不屑解釋,也不願辯白。老奴卻不能眼看著你們二人因為我當日行事差池而逐漸生分。”
  我一口氣堵在心頭,艱澀地問:“陳叔,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們如今這般的局麵就是你希望去病得到的快樂嗎?”
  陳叔默默無言,一轉身子朝我磕了三個頭,我雖然盡力閃避,仍然受了他一個,“你起來吧!事已至此,我還能如何?不管打罰都挽不回什麽。你若想說話,就起來說,我沒那習慣聽一個跪著的人說話。”
  陳叔仍然跪著沒有動,半天都一句話沒有,我納悶地盯著他,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似乎正在會聚勇氣,方可說出下麵的話,“少爺昨日早上出去騎馬,突然摔下了馬,至今昏迷未醒。”
  話裏的內容太過詭異,我聽到了,心卻好像拒絕接受,明白不過來,“什麽?你說什麽?”
  陳叔穩著聲音說:“宮裏的太醫已經換了好幾撥,卻依舊束手無策。平日一個個都是一副扁鵲再生的樣子,爭起名頭來互不相讓,可真有了病,一個兩個又都你推著我,我推著你。宮裏已經亂哄哄一片,皇上氣怒之下,隻想把那幫廢物點心們都殺了才解恨。若殺了他們能叫醒少爺,砍上一百個腦袋也沒什麽,隻是現在還得靠著他們救命。”
  我終於聽懂了幾分他的話,刹那間仿若天塌了下來,震驚慌亂懼怕後悔諸般情緒翻滾在心間,顧不上理他,抬腳就向外衝去。陳叔趕在我身後,一連聲地叫:“玉姑娘,你慢一點,還有話沒有說完。”
  看到門口停的馬車正好是霍府的,隔著老遠,我已經腳下使力,縱躍上了馬車,“立即回府。”
  遠處陳叔大叫道:“等一下。”車夫遲疑著沒有動,我搶過馬鞭想要自己驅車,陳叔嚷著:“玉姑娘,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聽聞石舫的孟九爺懂醫術,我的意思是……”
  我這才明白他先前為何不直接告訴我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而是又跪又磕頭地道歉,原來還有這麽一層原因。
  陳叔跑到馬車前,一麵喘著氣,一麵說:“請大夫不同別的,即使強請了來,人家若不肯盡心看,一切也是枉然。我知道以姑娘的性子,肯定討厭我這樣繞著彎子說話,可我也是真的覺得羞愧,不把話說清楚,實在難開口。如果孟九爺能把少爺看好,他就是要我的腦袋賠罪,我絕不眨一下眼睛。”
  我氣道:“你太小看九爺了!”心裏火燒一般地想見去病,卻隻能強壓下去,把鞭子遞回給車夫,“去石府。”
  陳叔立即道:“那我先回去等著你們。”
  九爺正在案前看書,抬頭看到我時,手中的竹簡失手摔到地上。他一臉不能相信的驚喜,黑寶石般的眸子光彩熠熠,“玉兒,我等了很久,你終於肯主動再走進竹館。”
  我心中一酸,不敢與他對視,“我來是想請你去替去病看病,他從昨天昏迷到現在,聽說宮裏的太醫都沒有辦法。”
  熠熠光輝刹那暗淡隱去,眼瞳中隻剩黑影憧憧,透著冷,透著失望,透著傷痛。他什麽都沒有多問,隻說了一個“好”字,就推著輪椅,向外行去,
  陳叔一直等在府門口,看到九爺時,老臉竟是百年難見的一紅,低著頭上前行禮,九爺溫和客氣地拱手回禮,陳叔的一張黑臉越發紅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兩個仆人抬了個竹兜來,九爺詢問地看著陳叔,陳叔訥訥道:“府中不方便輪椅行走,用這個速度能快一點。”
  九爺灑脫一笑,“讓他們把竹兜子放好,我自己可以上去,輪椅派人幫忙帶進去,一會還是要用的。”
  陳叔低著頭隻知道應好,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想著不知道當日要如何怠慢,才能今日如此賠盡小心,一個大老爺們還一再愧得臉紅。我心裏有氣,出言譏諷道:“不知道以前輪椅是如何在府中行走的?”
  陳叔一言不發,低著頭在前麵快走,九爺側了頭看我,眼中藏著的冷意消退了幾分,半晌後,低低說道:“我還以為你心裏隻顧著他,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了。”
  剛進屋子,守在榻旁的衛少兒聽到響動,立即衝了過來,見到九爺時,仿若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樹枝,絕望中透著渴望。我卻恰與她相反,連禮也顧不上給她行,就直直撲到了榻旁。
  他靜靜躺在那裏,薄唇緊抿,一對劍眉鎖在一起,似有無限心事。從我認識他起,總覺得他像陽光一樣,任何時候都是充滿生氣、神采飛揚的,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他,安靜到帶著幾分無助。
  我用指頭輕揉著他的眉間,鼻子酸澀,不知不覺間已經滿臉是淚,“去病,去病……玉兒在這裏呢!我錯了,不該和你鬥氣。”
  九爺搭在霍去病腕上的手抖了一下,他握了下拳頭,想要再搭脈,卻仍然不成,轉頭吩咐:“取一盆子冰水來,我淨一下手。”一旁侍立的丫頭立即飛跑出去。九爺在漂浮著冰塊的水中浸了會兒手,用帕子緩緩擦幹,似乎是在借助這個冰冷緩慢的過程,平複著心情。好一會兒後才又將手搭在了霍去病的腕上。
  我和衛少兒都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九爺的神情,仿似透過他在努力叫醒霍去病。九爺微閉雙眼,全副心神都凝注在手指尖,屋子中所有人都屏著呼吸,靜得能聽見盆子裏冰塊融化的聲音。
  時間越久,我心中的恐懼越強烈,為什麽需要這麽長時間?九爺的麵色平靜如水,一絲波紋沒有,看不出水麵下究竟有什麽。九爺收起了手,我緊盯著他,聲音裏有哀求有恐懼,“他不會有事,是嗎?”
  九爺的眼睛漆黑幽暗,宛如古井,深處即使有驚濤駭浪,到了井口卻風平浪靜,什麽都看不出來。他沉默了一瞬,重重點了下頭,“他不會有事,我一定會設法讓他醒來。”我一直立在針尖上的心,方又緩緩擱回了原處。
  他細細察看著霍去病的臉色,耳朵又貼在霍去病胸口靜靜聽了好一會,手又再次搭在霍去病的手腕上,一麵問道:“太醫怎麽說?”
  陳叔扭頭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幾個人,其中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上前說道:“我們幾人診看後,都沒有定論,心脈雖弱,卻仍很有規律。本來可以用藥石刺激一下,先盡力把將軍喚醒後再做下一步調理。但將軍的症狀有些古怪,往常昏迷的人,隻要撬開口,仍然能把湯藥慢慢灌下去,可將軍卻拒不受藥,難以送下,針灸又沒有效果,所以我們翻遍了醫書,也還沒有妥當的方法。”
  九爺點了下頭,側頭對衛少兒道:“霍將軍是心氣鬱結,本來沒有什麽,可這引發了他在戰場上累積下的內氣不調的隱症;偏偏霍將軍不同於常人,他的意誌十分剛強,霍將軍在昏迷落馬前一瞬,應該自保意識很強烈,所以導致現在拒絕外界未經過他同意強行灌入的藥。夫人,太醫們的醫術毋庸置疑,他們既然諸般方法都已經試過,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不過……”
  衛少兒太過焦急,聲音變得尖銳刺耳,“不過什麽?”
  “不過在下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下,但這個方法我也隻是閑時琢磨病例時的一個想法,還沒有真正用過。”
  衛少兒忙道:“先生請講!”
  九爺道:“人有五竅,口隻是其中一個,皮膚也和五髒相通,藥效不能通過嘴巴進入五髒,不妨考慮一下其他方式。我的想法是把將軍衣服全部褪去,置身密閉屋中,四周以藥草氣熏。”
  衛少兒扭頭看向太醫們,太醫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一人說道:“藥氣蒸熏,勢必屋子會很熱,從醫理來說,對迷症的病人實在不好,有可能會加重病勢。但聽著卻的確不失一個讓藥效進入血脈和五髒的法子。還要夫人拿主意,我等不敢做主。”
  衛少兒恨恨地瞪了他們一眼,看著霍去病,麵色猶豫,半晌仍舊沒有拿定主意。四周沒有一個人敢出聲,都唯恐萬一有什麽事承擔不起後果。衛少兒求助地看向夫君陳掌,不是自己的骨肉,畢竟隔著一層,陳掌麵上似乎很焦急,嘴中卻隻模棱兩可地說了句:“我聽從夫人的意思。”
  我起身向衛少兒行禮,“求夫人同意,拖得越久越不好。”
  衛少兒聲音哽咽,“可是如果……如果病越發重了呢?”
  我道:“九爺說了能救醒就一定能救醒。”
  衛少兒仍然猶豫著拿不定主意,我心裏越來越焦急,但我算霍去病的什麽人呢?到了此刻才知道名分的重要性,明明是重若自己生命的人,我卻連一句話都說不上,隻能哀求地看著衛少兒。
  九爺的眼中滿是憐惜,他忽地對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衛青行禮,“不知道衛大將軍的意下如何?”
  惜言如金的衛青沒有想到九爺居然把矛頭指向了他,細細打量了九爺兩眼,“二姐,事情到此,別無他法,隻能冒一點險了,就讓孟先生下藥吧!皇上對去病極其重視,孟先生絕不敢草率,一定是深思熟慮後才做的決定。”
  衛少兒點了下頭,終於同意。
  不愧是連劉徹都無可奈何的衛大將軍,一句話裏綿中藏刀,該做的決定做了,該撇清的責任也都撇清了,該警告的也警告了,竟然滴水不漏。
  九爺仔細叮囑著陳叔所要準備的事項,當小屋子的門緩緩關閉後,我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扇門。
  從天仍亮著等到天色全部黑透,小屋子裏仍然沒有任何動靜。隻有九爺隔很久才喚一聲“冰塊”,仆人們便源源不絕地把冰送進去。
  衛少兒唇上血色全無,我走到她身側,想握她的手,她猶豫了下後,任由我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的手都涼如寒冰,可我們握住彼此時,慢慢地都有了一些暖意。在這一瞬,在這麽多人中,我們的痛苦焦慮有幾分相通。
  她越來越緊地拽著我的手,眼神越來越恍惚。求救地看向我,我堅定地回視著她,去病會醒。她支撐不住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背脊挺得筆直,一瞬不瞬地盯著屋子。去病,你一定不可以有事,絕對不可以!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九爺麵色慘白,嘴唇烏青,見我們都盯著他,手無力地扶著門框,緩緩點了下頭。眾人立即爆發出一陣歡呼,衛少兒幾步衝進屋子,驀地叫道:“怎麽還沒有醒?”
  幾個太醫立即手忙腳亂,全都跑進去看霍去病,我立即回身看向九爺,卻發現九爺已經暈倒在輪椅上。隻有一個中年太醫瞟了眼霍去病身邊圍聚的人,趕到九爺身旁細細查看。
  我的心一半在冰裏一半在火裏,痛楚擔心愧疚揪得人似乎要四分五裂。我剛才隻急匆匆地要去看霍去病,竟然沒有留意到九爺已經暈倒,他暈倒前的一瞬究竟是何樣的心思?
  “恭喜夫人,的確已經醒了。孟九公子為了調理霍將軍的身子,用了些安息香,所以一時半會霍將軍仍然醒不來,但這次隻是睡覺,不是昏迷。”幾個太醫一臉喜色,衛少兒太過高興,身子一軟坐到了地上。
  聽到霍去病已經沒有事情,我一半的心總算放下,可另一半卻更加痛起來,九爺垂在輪椅兩側的手白中透著青,我詫異地握起他的手,如握著冰塊,“他怎麽了?”
  中年太醫放下九爺的手,“他的身體本就比常人虛,屋子內濕氣逼人,就是一個正常人待這麽多個時辰都受不住,何況他還要不停用冰塊替霍將軍降體溫,冰寒交加,能撐這麽久真是一個奇跡。”
  我用力搓著九爺的手,一麵不停地對著手嗬氣,陳叔對太醫行禮,“還請太醫仔細替孟九爺治療,將軍醒了必有重謝。”
  太醫一擺手道:“為了救他人連自己的命都不顧的大夫我第一次見,不用管家吩咐,我也一定盡心。”
  我對陳叔吩咐:“麻煩你準備馬車,我們先送九爺回石府。”
  陳叔看向仍然睡著的霍去病,“將軍醒來時肯定希望第一眼見到的是你。”
  仿若眾星捧月,霍去病的榻前圍滿了人,從太醫到丫頭,還有各位親戚,“我盡量快點回來,現在我在不在都一樣。”
  陳叔看著九爺蒼白的麵容,烏青的唇,麵上帶了不忍,微微一聲歎息,“玉姑娘,您放心去吧!少爺這邊我們都會盡心照顧。”
  上馬車時,抬竹兜子的仆人想幫忙,我揮了下手,示意他們都讓開,自己小心翼翼地抱起九爺,輕輕躍上了馬車。那個中年太醫跟著上來,讚道:“好功夫。一點都沒有晃到病人的身體。”
  我強擠了一絲笑,“過獎了,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
  他道:“鄙姓張,其實我們已經見過麵,當時霍將軍請了我去石府替姑娘看過病。”
 “原來早就麻煩過張太醫。”
  他搖了下頭,“孟九爺的醫術根本用不上我,能有一個機會聽聽孟九爺講醫術,我應該多謝姑娘。”
  張太醫親自煎了藥,幫我給九爺灌下,又細心地囑咐過我和天照應該注意的事項後才離去。
  我和九爺離開時,九爺還一切正常,回來時卻人事不知,天照倒還罷了,石伯卻明顯不快起來,幾次看著我想說話,都被天照硬是用眼神求了回去。
  因為怕九爺想喝水或有其他要求,所以我一直守在榻側。九爺睡得不太安穩,似乎夢裏也在擔心著什麽,眉頭時不時會皺一下,臉上也常有痛苦掠過。
  我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他,第一次這麽毫無顧忌地打量他,他也是第一次完全沒有掩飾自己,沒有用春風般的微笑去遮掩其他表情。
  我俯在他枕旁,輕聲地哼著一首牧歌:
  ……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樹蔭底下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想又想。
  西麵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望過了。
  北麵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麵望過了。
  東麵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麵望過了。
  ……
  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
  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
  西麵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
  北麵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側麵望過了。
  東麵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麵望過了。
  ……
  九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人睡得安穩起來。我反複地哼唱著歌謠,眼中慢慢浮出了淚花。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廣泛傳唱的歌謠,講述了貴族小姐伊珠和奴隸巴雅爾的愛情故事。小時候,曾看到於單的母親閼氏聽到這首歌時,怔怔發呆,眼中隱隱有淚。當年一直沒有聽懂,怎麽先是伊珠在高粱地裏望巴雅爾的背影,後來又變成了巴雅爾在高粱地裏望她的背影呢?
  感覺有手輕拂著我的臉頰,立即清醒過來。不知道何時迷糊了過去,頭正好側靠在榻上,此時九爺側身而睡,恰與我臉臉相對,彼此呼吸可聞。他的五個指頭從我的額頭慢慢滑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頜,似乎在記憶著,留戀著,鐫刻著;他的眼睛深邃幽暗,裏麵竟似天裂地陷,會聚著五湖四海的不甘後悔,八荒六合的傷痛悲哀。
  我被他的眼睛所惑,心神震蕩。他總是淡定的、從容的,再多的悲傷到了臉上也隻化作一個微笑。他漆黑瞳孔中兩個小小的自己,一臉的驚慌無措、恐懼害怕,卻又倔強地緊抿著唇角。
  他緩緩收回了手,忽地笑起來,又是那個暖如春風的微笑。風斂雲退,海天清闊,卻再也看不清眼睛深處的東西。他強撐著身子往榻裏挪了挪,示意我躺到他身旁。我的動作先於我的思考,在我想清楚前,人已經躺在了榻上。
  兩人中間隔著一掌的距離,默默無語地躺著。好一會後,他笑看著我道:“把你先前唱的歌再給我唱一遍。”
  我木木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北麵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麵望過了。東麵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麵望過了……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西麵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東麵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麵望過了……”
  歌聲完了很久,兩人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他的聲音輕到幾乎不可聞:“巴雅爾怎麽能那麽笨,他為什麽從沒有回過頭去看伊珠呢?他為什麽總是讓伊珠去猜測他的心思?他為什麽不把心事告訴伊珠呢?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還聰明,卻不懂伊珠根本不會嫌棄他的出身,也不會害怕跟著他受苦。”
  我因為下意識地認為他不懂匈奴語才放心大膽地唱這首歌,卻忘記了他的博學;也忘記了匈奴帝國強盛時,西域諸國都臣服於匈奴,匈奴話在西域各國很流行,驚慌下問了句傻話:“你懂匈奴話?你知道牧歌傳唱的巴雅爾和伊珠的故事?”
  他半吟半唱:“雲朵追著月亮,巴雅爾伴著伊珠,草原上的一萬隻夜鶯也唱不完他們的歡樂!”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巴雅爾雖然辜負過伊珠,但歌謠唱到他們最終還是快樂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聲所唱的嗎?”
  我不去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說道:“我要走了。”
  他轉過了頭不看我,輕聲道:“我真想永遠不醒來,這樣你就能留在這裏陪我,可你會焦急和傷心。”
  我剛才唱歌時忍著的淚水突然就湧了出來,忙跳下榻,背著身子,把眼淚抹去,“你好好養身子,我有空時再來看你。”說完就想走,他卻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字字慢慢地問:“玉兒,告訴我!你心裏更在乎誰?不要考慮什麽諾言,什麽都不考慮的情形下,你會想誰更多一些?你願意和誰在一起?”
  我緊咬著下唇,想要抽手,他卻不放,又把剛才的問題慢慢地重複了一遍,我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身子不停地抖著。
  他見我如此,眼中心疼憐惜加不舍,各種感情夾雜一起,一下鬆開了手,“你去吧!”
  我不敢回頭,飛一般地跑出了屋子。迎著冷風,奔跑在夜色中,心卻依舊不能平複。這樣子如何見去病?他若沒醒還好,若醒來,以他的精明豈看不透我的強顏歡笑?

  第十三章 哀慟
  心中實在難受,也顧不上其他,對著月亮一聲長嚎。刹那間,長安城內一片聲勢驚人的狗叫雞鳴,原本漆黑的屋子,都一個個透出燈火來,人語聲紛紛響起。
  我忙靜悄悄地快速離開作案現場,一麵跑,一麵不禁露了一絲笑。人總應該學會苦中作樂,生活本身沒什麽樂事的時候,更應該自己去刻意製造些快樂。
  逮個黑燈瞎火的角落,又扯著嗓子嚎叫了一聲。剛才的場麵立即再現,我東邊叫一嗓子,西邊嚎一嗓子,把整個長安城鬧了個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街上漸漸地變得亮如白晝,連官府的差役都被驚動,一個個全副武裝出來逮狼,有人說兩三隻,有人說十隻。
  街邊的乞丐成為眾星捧月的人物,人群圍聚在他們周圍問他們可看到什麽。乞丐平日裏哪能如此受歡迎?個個滿臉光輝、嘴裏唾沫亂噴、指手畫腳地說看見了一群,越說越誇張,引得人群一聲聲驚呼。也許平靜日子過久了,眾人不是怕,反倒一個兩個滿臉興奮刺激,翹首以待地盼著發生點兒什麽新鮮事情。
  我眼珠子轉了幾圈,想著鬧都鬧了,索性再鬧大些,圖個自個兒開心,也讓大家都玩得盡興一回。瞅到一個披著黑鬥篷的人經過,看四周無人注意,悄悄躍到他身後,一個悶棍就敲暈了他。等扒下他的鬥篷後,才發現居然是個官老爺。這……我頭有些疼,這好像比我想的嚴重了。算了!敲都敲了,後悔也晚了。
  披上鬥篷,拿帕子把頭包起來,人藏在屋頂一角處,“嗚”的一聲狼嘯後,飛簷走壁,無所顧忌。屋頂上一溜人追在身後,街道下扶老攜幼,拖家帶口,擠得密密麻麻,和看大戲一樣。有官差被我踢下屋頂,人群中居然還有鼓掌和叫好聲。
  好漢難敵群毆,官差越來越多,似乎全長安城的兵丁都來捉我了。原本打算戲耍他們一圈後就逃之夭夭。可沒有想到,官差裏頗有些功夫不弱的人,而且剛開始追捕我時有些各自為政,現在指揮權似乎都歸於一個人手中後,調度有方,攔截得力,把我慢慢逼向了死角。
  果然是天子腳下!心中暗讚一聲,急急尋找出路,若真被抓住,那可有得玩了,隻是恐怕我現在玩不起。
  因為我不願取人性命,下手都是點到即止,左衝右衝,卻仍舊被困在圈子裏。左右看了看地形,要麽被抓,要麽決定下殺手衝出,要麽隻能……
  輕身翻入霍府,在後麵追趕的兵丁顯然知道這是誰的府邸,果然不敢追進來,都停住了步伐。我偷偷吐了下舌頭,估計待會兒就會有品級高一些的官員來敲門求見,陳叔的覺算是泡湯了。
  掩著身子到去病的屋子,偷偷瞅了一眼,竟然沒有丫頭守著,隻他一個人睡在榻上。心中又是納悶又是氣,陳叔這個老糊塗,怎麽如此不上心?
  走到榻旁,俯身去探看他,沒想到他猛地睜開眼睛,我被嚇得失聲驚呼,叫聲剛出口,他已經把我拽進懷中,摟了個嚴嚴實實。我笑著敲他胸口,“竟然敢嚇唬我!難怪丫頭一個都不見呢!”
  他卻沒有笑,很認真地說:“我一直在等你。如果你天亮時還不回來,我就打算直接去搶人了。”
  我“哼”了一聲,“強盜!”
  他笑在我額頭親了一下,“強盜婆子,你怎麽打扮成這個樣子?”
  我朝他做了個鬼臉,掙脫他的胳膊,把鬥篷脫下來扔到地上,又解下頭上包著的帕子,“你慘了,說不定明天就會有人上奏皇上說你窩藏飛賊。我今天晚上可是把整個長安城的官差都給引出來了。”
  他側身躺著,一手撐著頭笑問:“你偷了什麽東西?”
  我不屑地皺了一下鼻子,“就是好玩,胡鬧了一場。”
  他拍了拍榻,示意我躺過去。我鑽進被窩,縮進他的懷中,“我看你一點不像剛病過一場的人,怎麽這麽精神?你還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嗎?”
  他皺著眉頭道:“別的都感覺正常,隻有一個地方不舒服。”
  我心中一緊,“哪裏?天一亮就叫人去請太醫,不行,現在就讓陳叔去請。”說著就要跳下榻,他一手摟著我肩,一手握住我的手,牽引著我緩緩滑過他的小腹,向下放去,“這裏不舒服。”
  手被摁在他火燙的欲望上,“你……”我登時又惱又羞,漲了個滿麵通紅。
  他笑湊在我耳旁,輕聲道:“你多久沒有主動親近過我了?原來病一場還有這樣的好事,早知道就早些生病了。難得你肯投懷送抱一次,我若沒點反應,豈不是對不起你這個自稱‘花月貌冰雪姿’的美人?”
  我啐道:“小淫賊!”
  他一麵吻著我的耳朵,一麵含含糊糊地說:“玉兒,你願意給我生個孩子嗎?我如今暫且不能娶你,但我這輩子是賴定你了,反正早晚的事情,如果你不介意目前沒有個名分,我就不忍了。”
  我笑扭著身子閃避著他的吻,還沒有答話,屋子外陳叔的聲音響起:“少爺!”
  霍去病沒有理會,依舊一麵逗著我,一麵低聲問:“願意不願意?”我大氣都不敢喘,唯恐陳叔聽見什麽,可他卻毫不在意,我越是緊張,他越是來勁,索性在我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下。
  “少爺!少……”陳叔的聲音卡了好一會,方又輕飄飄地喚了一聲,“少爺……”
  霍去病無奈地歎口氣,嘀咕了一句:“怎麽每到關鍵時刻,總有這些不應景的人出現呢?”後揚聲問,“什麽事?”
  陳叔道:“衛尉大人深夜求見,說有流匪逃入府中。求少爺幫忙清查一下府邸,我來問一聲拿個主意。”
  霍去病道:“有什麽好問的?這點事情你還拿不了主意?”
  陳叔道:“府中的警戒不比皇宮差,沒有任何人能不驚動上百條良犬就進入府中,而且聽聞今日夜裏長安城裏有狼群鬧騰,所以我琢磨著……琢磨著……”
  我看他話說得實在辛苦,替他接道:“陳叔,是我半夜溜進來的。”
  陳叔一下鬆了口氣,話說得順暢了不少,“我正是這麽推測的,所以就把衛尉大人擋回去了。結果不一會,中尉大人又來求見,一臉愁苦地說有人賊膽包天到把太子少傅敲了一悶棍,少傅大怒,揚言不抓到賊人,一定會參奏他們一個玩忽職守,我又擋了回去。”
  霍去病側身躺著,神態無限慵懶,視線斜斜地睨著我,伸手彈了一記我的額頭,隻是笑,“得了!回頭我親自去一趟少傅府。說更嚴重的吧!現在又是誰來了?”
  我起先還納悶怎麽黑夜裏一個大官捂得嚴嚴實實、獨自一人在長安城逛蕩,原來如此。俯在霍去病耳邊低聲嘀咕,他又是好笑又是詫異地瞅著我,搖搖頭表示不同意。
  陳叔回道:“李敢大人奉了郎中令李將軍的命令來拜見,說為了霍將軍的安全,也為了長安城的律法,請我們協助他們逮住逃入霍府的刺客,現在正在廳上候著。”
  霍去病臉沉了下來,冷著聲問:“李敢說是刺客?”
  陳叔低聲道:“是!”
  郎中令掌宮殿掖門戶,他們指我是刺客,那不就是說我刺的是……皇上?我苦著臉說:“似乎闖大禍了。這麽一座大山壓下來,李妍想壓死我嗎?”
  霍去病立即問道:“李妍?這話怎麽講?”
  我掩住嘴,看著他,眼珠子骨碌亂轉,半晌都沒有一句話,他搖了下頭,“不知道你在忌諱什麽。”對陳叔吩咐道:“李敢既然已經猜測到是玉兒,那也不用瞞他。直接告訴他,是我霍去病和我的女人深夜無聊,兩人鬧著玩了一場,不小心驚擾了他們,實在抱歉。我們現在正在榻上歇息,他若想逮人就直接過來,我候著。正好沒有見過長安城的牢房長什麽樣子,難得他肯給個機會讓我們見識見識。”
  我揪著他的衣服,皺眉瞪眼,“不許這麽說,絕對不行……”屋外陳叔靜默了一瞬,又趕忙應了聲“是”,匆匆離去,可我怎麽聽著他的腳步聲有些喝醉酒的感覺。
  我頭趴在枕上,捂著臉道:“霍去病,你是在整治李敢,還是在整治我?我怎麽覺得你對我一腔怨氣呢?”
  “一半一半,不過此怨氣非彼怨氣,而是床笫間的怨氣。”他笑著掰開我的手,在我鼻尖上印了一吻,“李敢心思縝密,何況這次他又是設局人,和他老老實實地過招,我不見得能贏過他。索性無賴一下,把他暗處布置好的局全給打亂,看他怎麽辦。他若一時受激,行錯一步,我們也正好反過來逗逗他。”
  這個人打仗不講兵法,行事也完全不按世情。我的臉皮又實在厚不過他,一轉身子,側身躺著睡覺,他笑問:“你這就睡了?”
  我哼道:“天已快亮,我可是在長安城的屋頂上折騰了一夜,你若不讓我好好睡覺,我就回自己那邊了。”
  他從背後環抱住我,輕聲說:“睡吧!”
  我抿著嘴一笑,“天亮後,你真的要去少傅府嗎?”
  他笑道:“你說我無賴,你的法子也是夠下三爛。他是太子的師傅,不算外人,我還是親自去一趟的好。”
這位太子少傅背著家裏的悍妻,在外麵討了一個容貌秀美、擅琴懂詩的外室。此事他雖做得隱秘,可我當年通過歌舞坊、娼妓坊、當鋪的生意仔細收集過朝廷中各個官員失於檢點的行為。聽到陳叔說是太子少傅,立即明白他是從外室那邊出來。所以給去病出主意,直接派人去問少傅一聲,是他的怒氣重要,還是夫人的怒氣重要?少傅肯定立即偃旗息鼓,什麽賊子不賊子,根本顧不上。可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上,去病又做起君子來。
  困意上來,我掩著嘴打了一個嗬欠,他忙道:“趕緊睡吧!”我“嗯”了一聲,暫且拋開一切,安心地睡去。
  醒來時已經是晚飯時分,去病卻未在府中。陳叔說他去了宮中,打發人帶話回來恐怕一時回不來,讓我自己一個人吃晚飯。
  我想著當時出門急匆匆,沒有給紅姑說一聲,所以決定先回一趟家。剛進門,紅姑就迎了上來,“石舫……”她拍了一下腦袋,“現在已經沒有石舫了。石天照派人來請你去一趟石府。”我猶豫著沒有動,紅姑又道,“來的人說請你務必去一趟,好像是九爺的身體不太好。”
  晚上走時他的身體還很是不妥當,我的心一下不安起來,急匆匆地說:“那我先去一趟石府,你幫我留著晚飯,如果沒有大礙,我會盡量趕回來。”紅姑笑應了。
  剛到石府門口,就看到天照坐在馬車上等我,“讓我好等!九爺人在城外的青園,我接你過去。”
  我不等他話說完,就趕著問:“究竟怎麽了?他身體還沒有好,怎麽就到城外去了?”
  天照輕歎一聲,“九爺的身子內寒氣本就偏重,此次外因加內因病勢十分重。他為了讓你放心,特意強撐著做了個樣子,你剛走不久,他人就陷入昏迷,張太醫來後,命我們特意把九爺移到青園。”
  我心內大慟,他可不可以少自以為是地為我考慮幾分,多為自己考慮幾分?若身子真有什麽事情,他讓我何以自處?又怎麽可能心安理得地自己幸福?
  長安城內還是一片天寒地凍,樹木蕭索。青園卻因為受地熱影響,已經春意融融。粉白的杏花,鵝黃的迎春,翠綠的柳葉,一派溫柔旖旎。我和天照都無心賞春,快步跑向九爺的屋子。
  九爺依舊昏睡未醒,額頭滾燙,細密的汗珠不停涔出。我從丫頭手中接過帕子,“我來吧!”
  帕子一遍遍換下,他的體溫卻依舊沒有退下,嘴唇慢慢燒得幹裂,我拿了軟布蘸著水,一點點滴到他的唇上。
  他燒得如此厲害,卻依舊會時不時叫一聲“玉兒”。他每叫一聲,我就立即應道:“我在。”他眉宇間的痛苦仿似消散一些,有時唇邊竟會有些笑意。天照道:“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麽非要接你過來了嗎?你在這裏和不在這裏對九爺病情大不一樣。”
  趕來看九爺的小風一進門就匆匆和天照說話,天照聽完後叫我過去,小風又是擺手又是跳腳地阻止,天照卻毫不理會,“小玉,我們不想瞞你任何事情,霍將軍已經派人去石府找了你好幾次,大半夜的他又親自去了石府。你要想走,我現在派人送你回去。”
  守了整整一夜,此時已經快到天明,我焦急憂慮中無限疲憊,掩著臉長歎口氣,走到冰水盆子前,撩了些冰水澆在臉上,望著依舊昏迷不醒的九爺道:“不用了,我在這裏等九爺醒來。”
  直到中午時分九爺的燒才褪去,我一直繃著的心總算略鬆幾分。
  九爺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我時,一下露了笑意,“他們總算找到你了,你跑到西域哪裏了?幾乎要把西域翻遍了,都沒有你的消息。玉兒,不要生我的氣,都是我的錯,我看到你竹箱子裏的絹帕後,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厲害……”
  我心中詫異,剛想說話,一側的大夫向我搖搖頭,示意我過去。我對九爺柔聲說:“我去喝口水就回來。”
  九爺盯著我,眼中滿是疑慮,我微笑著說:“喝完水就回來,我哪裏都不去。”他的緊張褪去,釋然地點了下頭。
  人剛到屋外,我還沒有開口,天照就立即問:“怎麽回事情?不是燒退了嗎?怎麽九爺還在說胡話?”
  大夫忙回道:“不要緊,高燒了一天一夜多,雖然燒退了,但人還沒有完全清醒,而且現在精力弱,行事會隻按喜好,而不管理智,所以會自動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記,隻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子去記憶,等好好睡一覺,休息好了自然就會好。不過現在千萬不要刺激九爺,他的身心都是最軟弱和最放鬆的狀態,也就是最容易受傷害的狀態,一個不小心隻怕病上加病,你們順著他的話說就行,哄著九爺平靜地入睡,一覺醒來,自然就好了。”
  天照聽完,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向我深深作揖,我沉默地點了下頭,轉身走回屋內。九爺的眼睛一直盯著簾子,見我掀簾而入,臉上的歡欣刹那綻放,那樣未經掩飾的陶醉和喜悅撞得我的心驟然一縮,疼得我呼吸都艱難。
  我扶著九爺靠在軟枕上,洗過手後,從丫頭手中接過碗筷準備喂他吃飯。他示意我把窗戶推開。
  窗戶外就是環繞而過的溫泉,粼粼波光中,時有幾點杏花的花瓣隨著流水漂走,一座曲折的長廊架在溫泉上,連接著溫泉兩側,廊身半掩在溫泉的白色霧氣中,恍惚間像置身仙境。
  “……聽說有一次祖母在此屋內靠窗彈琴,祖父有一筆生意必須要去談,不得不離開,他一麵走,一麵頻頻回頭看祖母,所以府中的人取笑地把這條長廊叫‘頻頻廊’,祖父得知後,不以為怪,反倒喜,索性不用原來的名字就叫了‘頻頻廊’……”不知道何時,屋子內已隻剩下我和九爺,寧靜中隻有九爺的聲音徐徐。
  他握住了我的手,“祖母身體不好,在我出生前就已經過世,我常常想著祖父和祖母牽手同行在這座長廊上時的情景,覺得人生能像祖父的一半,已經不是虛度。玉兒,我這些話有沒有遲一步?你還肯讓我陪你賞花嗎?”
  我的手抖得厲害,他越握越緊。我遲遲沒有回應,他的雙眼中慢慢蕩起了漩渦,旋轉澎湃著的都是悲傷,牽扯得人逃不開,痛到極處,心被絞得粉碎。我猛地點了下頭,“願意,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可以去天山看雪蓮。”
  我的話像傳說中的定海神針,一句話落,他眼中的驚濤駭浪刹那平息。他握著我的手歡快地大笑起來,笑聲中他低柔若無地喃喃自語:“老天,謝謝你,你沒有待我不公,你給了我玉兒。”
  我的眼中浮起了淚花,老天待你就是不公,親人早逝,健康不全,雖有萬貫家財,卻是天下最可怕的枷鎖,鎖住了你渴望自由的心。
  “玉兒,你哭了嗎?我又讓你傷心了……”
  我擠了一個笑,“沒有,我是高興的。大夫說你要保持平靜的心情,要多多休息,你要睡一會嗎?”
  他伸手替我抹去眼角的淚,緊緊抱住了我,那麽用力,似乎要把我永遠禁錮在他的懷中,“玉兒,玉兒,玉兒……我們以後再不分開。自你走後,我就加快了動作,希望盡早從長安抽身而退,等我安排好一切,我們就去西域,買兩匹快馬,一定跑得很快,也消失得很徹底。”
  “好。”我的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肩頭。
  他道:“我一直想做一個純粹的大夫,等把西域的一切安排妥當後,我們就在官道旁開一個小醫館,我替人看病,你幫我抓藥,生意肯定不錯。”
  我說:“以你的醫術,生意肯定會好得過頭,我們會連喝茶的工夫都沒有。”
  “那不行,看病人雖然重要,可我還要陪你。我們掛一個牌子,每天隻看二十人。”
  “好,別的人如果非要看,我就幫你打跑他們。”
  “我們可以在天山上搭一個木屋,夏天去避暑。”
  一切像真的,我的淚水一麵紛紛而落,一麵卻恍惚地笑著,“冬天可以去吐魯番的火焰山。”
  “玉兒,喀納斯湖的魚味道很好,我烤給你吃,你還沒有吃過我烤的魚吧?配方是我從古籍中尋出來的,傳說是黃帝的膳食譜,不知道真假,但味道的確冠絕天下。”
  “嗯,聽牧民說喀納斯湖的湖水還會隨著季節和天氣,時時變換顏色,有湛藍、碧綠、黛綠、灰白……將近二十種顏色,我隨著狼群去過兩次,隻看到過兩種顏色。”
  “那我們索性在湖邊住上一年,把二十種顏色都看全了。玉兒,你還想去哪裏?”
  ……
  九爺在我的肩頭沉沉睡去,眉目舒展,唇邊帶著笑。
  我輕輕將他放回枕上,起身關窗。窗外正是夕陽斜映,半天晚霞如血。回眸看到九爺幸福的笑意,我驀地全身力氣盡失,沿著牆癱倒在地,望著九爺大哭起來,卻不敢發出聲音,用牙齒咬著自己的手,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奔騰著湧出,卻流不完心內的悲傷,五髒都在抽搐,整個人痙攣顫抖地縮成一團。
  求求你,老天,對他仁慈一回,讓他明天醒來時,忘記今日的一切,全部忘記,全部忘記……
  第十四章 情舞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回到自己的園子的,整個人像被掏空了,累得隻想倒下。進屋後卻發現幾案上原先供著的幾個陶器都被掃在了地上,滿地狼藉。我重歎了口氣,匆匆轉身去霍府。
  陳叔看到我,立即叫住了我,對我道:“少爺昨天晚上從宮中匆匆趕回,特意到一品居買了幾樣你愛吃的點心,說還來得及和你一塊吃晚飯。看你不在,我說打發個人去接,他說自己去接。去的時候興衝衝的,一夜未歸,我還以為他歇在你那邊了。結果今日太陽升得老高時方回來,一口水不喝,一口東西不吃,一個人鎖在屋子裏,誰都不讓進。你來之前,他剛出門,臉色極其難看,我聽紅姑說他從昨日起就沒有吃過東西,昨天夜裏在你屋中守了一夜。”
  陳叔盡力把語氣放和緩,“玉姑娘,孟九爺的確是好男兒,我們也的確對不起他……”他的臉上又現了愧色,“可少爺對你也是全心全意,為了你連皇上的賜婚都推拒了。除了皇後娘娘和衛青大將軍外,和家裏其餘長輩的關係也搞得很僵,我對你有愧,不敢多說什麽,隻是……唉!”
  去病的身體剛好不久,雖然看上去一點事情沒有,但怎麽禁得住如此折騰?我因為太過擔心,語氣不禁帶了責備,“你們怎麽不勸勸他呢?”話剛問出口,就知道自己已經糊塗了,去病豈是聽勸的人?忙對陳叔道歉,“我說錯話了,你知道去病去哪裏了嗎?”
  陳叔搖了搖頭,“少爺沒有讓人跟,也許去夫人那邊,也許去公主府,也許去公孫將軍府,也許找地方喝酒去了。”
  我轉身出門,“我去找他。”
  從平陽公主府到公孫將軍府,從公孫將軍府到陳府,又找遍長安城有名的酒樓、歌舞坊,卻全無蹤影。
  我從天香坊出來時,已是半夜。站在天香坊前的燈籠下,茫然地看著四處黑沉沉的夜。去病,你究竟在哪裏?
  心中抱著一線希望,想著他也許已經回府,急匆匆趕向霍府,守門的漢子一見我就搖了搖頭,“將軍還沒有回來。陳管家也派了人四處找,還沒有找到。”我一言不發地又走回夜色中。電光火石間,心頭忽然想到他也許可能在一個地方。
  剛過十五未久,天上還是一輪圓月,清輝流轉,映得滿山翠綠的鴛鴦藤宛如碧玉雕成。
  我沿著鴛鴦藤架奔跑在山間,“去病!去病……”聲音回蕩在山穀間,翻來覆去,卻全都是我一個人的聲音。
  從山腳到山頭,整座山隻有風吹過鴛鴦藤的聲音回應著我。霍去病,你究竟在哪裏?霍去病,你要離開我了嗎?
  從前天起,人一直繃成一根線,根本沒有休息過。悲傷下再也支撐不住,我精疲力竭地跪坐在了地上,捂著臉似笑似哭地發著自己都不明白的聲音。
  這段時間,我就像石磨子間的豆子,被上下兩塊石頭碾逼得馬上就要粉身碎骨。他們兩塊石頭痛苦,可他們知道不知道我承受的痛苦?
  一雙手把我的手掰開,黑沉沉的眼睛隻是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還以為他根本不會出現了,瞅了他半晌,愣愣問了句:“你還要我嗎?”
  “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他眼中幾抹痛幾抹喜,一字字道,“以前沒有得到時我就說過絕不會放手,現在更不會。”
  我一顆懸著心立即落回了遠處,歎了口氣,整個人縮到他懷裏,“我好累,好累,好累!你不要生我的氣,九爺為了替你治病,病得很嚴重,我就留在那邊……”他忽地吻住了我,把我嘴裏的話都擋了回去,熱烈得近乎粗暴,半晌後兩人方分開。
  我太過疲憊,腦子不怎麽管用,傻傻地問:“你不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的眼睛不同於剛才的沉沉黑色,此時裏麵盛滿了璀璨的星子。
  他笑著湊到我唇邊又吻了一下,“我隻要知道這件事情隻有我能做就行。不管怎麽說你們認識在先,而且整件事情上我本就行事手段不夠君子,今天的局麵也有我自己的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有些事情不是說淡忘就能立即淡忘的,我知道你已經盡力,我會給你時間。”
  雖然陳叔來道歉過,可霍去病那天卻是拂袖而去,之後也沒看出他有半點歉意。因為他突然而來的病,我不想再糾纏於不愉快的過去,隻能選擇努力去忘記。
  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不是逼迫而是願意給我時間,願意相信我。我心頭暖意激蕩,原本藏在心裏的一些委屈氣惱不甘都煙消雲散,伸手緊緊地摟住他。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的動作就是對他的最好答案,他喜悅地輕歎了一聲,也緊緊抱住了我。
  兩人身體相挨,肌膚相觸,我下腹突然感覺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著我,兩人之間原本溫情脈脈的氣氛立即變了味道。他不好意思地挪動了下身子,“我沒有多想,是它自己不聽話。”難得見他如此,我伏在他的肩頭隻是笑。
  他身子僵硬了一會,扭頭吻我的耳朵和脖子,“玉兒,我很想你,你肯不肯?”
  我的臉埋在他的胸前,輕聲笑著,沒有說話,他笑起來,“不說話就是不反對了?玉兒,如果有孩子了,怎麽辦?”
  我利落地回道:“有孩子就有孩子了唄!難道我們養不起?”
  原本以為他會很開心,卻不料他居然沉默下來,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很冷靜地問:“即使你懷孕後我仍舊不能娶你?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你知道人家會怎麽說你嗎?”
  我點了下頭,他猛地一下把我抱了起來,急急向山穀間掠去。剛開始我還不明白他什麽意思,怎麽不是回府的方向?
  想到此人天下間能有什麽事情是他做不出來的呢?我大驚失色,“你想幹什麽?你不是想在這裏那個……那個吧?”
  他笑得天經地義,“知我者玉兒也!那邊有一處溫泉,泡在裏麵絕不會冷。以地為席,以天為蓋,又是在水中,隻怕其中滋味妙不可言,比房中肯定多了不少意趣。況且已經忍了半年,既然我們都想通了,我就多一刻也不想等了。”
  “可是……可是天快要亮了!”
  他把我輕輕放在了溫泉邊的石頭上,一麵替我解衣衫,一麵道:“那不是正好?黑夜和白晝交替時分,正是天地陰陽交會的時刻,你還記得我給你找的那些書嗎?書上說此時乃練房中秘術的最佳行房時刻……”他說著話,已經帶著我滑入了溫泉中,語聲被水吞沒。
  他怕我凍著,下水下得匆忙,頭上的玉冠依舊戴著。我伸手替他摘去,他的一頭黑發立即張揚在水中,此情此景幾分熟悉,我不禁抿了唇角輕笑。
  他愣了下,反應過來,把我拉到他身前深深吻住了我。一個悠長的吻,長到我和他都是練武的人,可等我們浮出水麵時,也都是大喘氣。
  他大笑著說:“差點都忘了當日的心願,那天在水裏就想親你的,可你太凶了,我不過牽牽手,你就想廢了我。玉兒,當日真讓你一腳踢上,現在你是不是要懊悔死?”
  我“哼”了一聲,嘴硬地說:“我才不會懊悔。”
  “那是我懊悔,悔恨自己當日看得著,卻吃不著!不過今日我可就……”他笑做了個餓虎撲食的樣子,一下抱住了我,吻如雨點一般,落在我的臉上、脖子上、胸上……   
  太醫再診過去病的脈後,說一切正常;反倒張太醫診過脈後,隔了一日,開了一張單子來,沒有用藥,隻是通過日常飲食調理。張太醫為何會遲一日才開藥方的原因,我和陳叔都心知肚明,但都沒有在去病麵前提起。
  去病看了眼單子上羅列的注意事項,鼻子裏長出了口氣,把單子扔回給我,擺明了一副不想遵守的樣子,“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我能吃的也不多了。”可看到我瞪著他,又立即換了表情,湊到我身旁,笑得嬉皮賴臉,“別氣!別氣!隻要你天天讓我吃你,我就一定……”
  他話沒有說完,已經逃出了屋子,堪堪避過一個緊追而至的玉瓶子。“嘩啦”一聲,瓶子砸碎在屋門口,在屋子外立著的兩個丫頭都被嚇得立即跪了下來。他隔著窗子笑道:“我上朝去了,會盡早回來的。”
  我忙追到外麵,“等等,我有話問你。”他沒有回頭,隨意擺了擺手,“知道你擔心什麽,我們兩個又不是沒有夜晚溜進過宮殿,當日還和皇上撞了正著。他們要奏就奏,要彈劾就彈劾,皇上不但不會理,反倒會更放心……”他說到後來語音漸含糊,人也去得遠了。我側頭想了一瞬,除非李敢有別的說法和證據,否則就那些的確還不足懼。
  一回身兩個丫頭輕舞和香蝶仍舊跪在屋子前,“你們怎麽還跪著?快點起來。”
  兩個丫頭側頭看霍去病的確走遠了,才拍拍胸口站起來,香蝶手快嘴也快,一麵拿了掃帚來清掃地麵,一麵道:“自小做奴才做習慣了,一聽見主人屋子裏傳來什麽砸東西的聲音,第一反應就是下跪,第二反應就是說一句‘奴婢該死’,其實往往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們根本不知道。”
  我笑道:“你們怎麽都那麽怕將軍呢?我從沒有看見他責罰下人奴婢。”
  輕舞抿唇笑著,一句話不說,隻低頭用帕子擦地,還是香蝶想了一會兒後回道:“是呀!的確沒有真正責打過誰。不知道,反正我們就是怕。我聽別的姐妹說人家府裏丫鬟都盼著能分到年輕的少爺身邊服侍,指望著萬一能被收了,從此也就躍上了高枝,可我們府裏卻從沒有這樣過,我們都琢磨著若跟了將軍……”說到這裏她方驚覺話說得太順口,給說過了,一張臉羞得通紅。
  我掩著嘴笑,“回頭我要把這些話學給將軍聽。”
  輕舞和香蝶都急起來,湊到我身邊哀哀地看著我,我清了清嗓子,“不說也行,不過以後可要對我百依百順。”
  兩個人苦著臉,討好道:“好姑娘,我們還不夠順你?你問什麽我們不是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你?而老夫人問我們的話,我們卻能不說的就不說,非說不可的也隻幾句話帶過。”
  我輕歎口氣,攬住二人的肩道:“兩位姐姐心腸好,憐惜我這個沒有親人的人,多謝兩位姐姐。收拾完了,我們去一品居吃東西。”兩人一聽,都笑著點頭,香蝶歎道:“你呀!一時凶,一時柔,一時可憐,難怪將軍這樣的人,見了你也無可奈何。”
  我麵上笑著,心中卻真的歎了口氣,他們二人是陳叔仔細挑選過才放在霍去病身邊伺候的,對我的確不錯。可這府中的其他人因為衛少兒和公孫賀等人,表麵笑臉相迎,心裏卻都別有心思。
  經過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衛少兒看見我時不屑和敵意少了許多,隻是神情依舊淡淡。我也不願自討沒趣,能避開她就避開,估計她也不願意見我,所以兩人很少碰麵。
  我與霍去病的關係,說明白清楚也很是明白清楚,反正上至皇帝,下至軍中的從將官兵都知道我是他的人,霍去病也從不避諱,當著趙破奴等往來密切的兄弟的麵,待我如妻;可若說糊塗也很糊塗,上至皇帝下到府中的奴才婆婦都依舊把我看做未出閣的女子,似乎我不過是霍去病不小心帶在身邊出來玩一次的一個女子,睡一覺再睜眼時,我就會從他們眼中消失。
  從冬到春,從春到夏,睡了一覺又一覺後,我卻依舊出現在他們麵前,大家也依舊固執地無視我。
  宮中舉行宴會,我很少參加。可這次是皇後娘娘的生辰,衛皇後親自和去病說帶玉兒一起來,她雖沒有明說什麽,卻通過這麽一個小小的行為,默認了我和去病的關係。這段日子以來,若不是她壓著底下的妹妹妹夫們,我隻怕日子更難過,心中對她感激,所以一改往日一進宮就沒精打采的樣子,仔細裝扮了一番自己。
  雖梳了漢人時興的發式,卻沒有用漢人流行的簪子束發,用了一條紫水晶瓔珞,交錯挽在頭發中,參差錯落的紫水晶瓔珞直懸而下,若隱若現在烏發中,宛如將夜晚的星光會聚在了發中,最大的一顆紫寶石,拇指般大小,恰好垂在額頭間。
  衣裙雖也是如今長安城流行的樣式,卻又略有不同。在綢緞麵料上覆了一層薄如蟬翼的冰鮫紗,精美的刺繡隱在冰鮫紗下,添了一重朦朧的美。再加上冰鮫紗特有的輕逸,行走間又多了幾分靈動。
  霍去病看到我的一瞬,眼睛一亮,笑讚道:“我一直覺得你穿西域那邊的衣裙才最美,沒有想到漢家衣裙也能穿得這麽好看,看來以前都是你不上心。”
  進宮後,皇後娘娘正端坐上位,接受百官恭賀。霍去病拽我上前給皇後磕頭祝壽,我堅決不肯上前,“你自己去就行了。我人來了,皇後也就明白我的心意了,你我這樣公然一同上前倒讓皇後為難。”
  霍去病臉色有些黯然,“我寧願你蠢一些,笨一些,不要為別人考慮太多,也不會太委屈自己。”
  我朝正在給皇後磕頭的太子少傅和夫人努了努嘴,笑道:“像他們那樣子就是幸福嗎?看著倒是出雙入對,人人稱讚,我可不稀罕。”
  霍去病放開我的手,獨自上前去拜見皇後。
  等壽筵開始,酒過一巡後,李妍才姍姍而來,麵上猶帶著兩分倦色,盛裝下越發顯得人楚楚可憐。華衣過處,人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唯恐氣息一大,吹化了這個冰肌玉骨的美人。
  原本熱鬧的晚宴竟然因為她的美麗突然陷入了死寂,隻聽見她的衣裙簌簌響動,腰間掛著的玉環時而相撞,一聲聲的清響蕩在風中,平添了幾分言語難述的韻味。
  她盈盈走到皇後麵前下跪請安,衛皇後笑著說:“免禮吧!你身子不好,用不著行大禮,心意到了就行。”她卻仍舊仔細地行了跪拜大禮後才起身。
  落座時,劉徹很是自然地就伸手攙扶了她一把,還低低囑咐了李妍一句話,李妍蹙著眉頭搖了下頭,劉徹有些無可奈何地笑看著她,一轉頭看向皇後時,雖然也是笑著,眉宇間的寵溺憐惜卻立即褪去。
  有心人看在眼裏,不知道會怎麽想?李妍已經從剛開始的一直隱忍退讓,變成了鋒芒微露,這是變相地在讓大臣們看明白究竟誰在劉徹心中更重要。她剛一出場,已經讓今晚本該是主角的皇後淪為了配角。
  我的視線在宴席上掃了一圈,現在究竟多少人希望得到皇位的是劉髄?又有多少人隻是希望衛氏垮台,好方便自己從中得利?衛皇後和李妍相比,優勢是朝中的勢力明顯雄厚,可劣勢也恰恰在這裏,支持衛氏的人很明顯,想要扳倒他們也就目標明確,可支持李氏的人卻都在暗處,他們可以在暗中弄鬼。
  眼光對上霍去病的視線,他的嘴唇微動,無聲地說了三個字“你最美”。我嗔了他一眼,不屑地微揚起下巴,表示假話,我才不相信,心裏卻滿是甜滋滋的感覺。
  一旁的李廣利看到我和霍去病眉眼間的言語,重重地“哼”了一聲,起身對皇上和皇後道:“西域各國進獻來的舞女經過精心挑選,選出最好的十二人,特意排了一出西域歌舞為皇後娘娘祝壽。”劉徹讚許地一笑,看向皇後,衛皇後微一頷首,“傳她們獻舞。”
雖然說是西域舞蹈,但為了更符合給皇後祝壽的場合,融入了很多的漢朝舞風,把胡人特有的激烈奔放都壓蓋了下去,代之以輕靈飄逸。領舞的女子,身形高挑,宛轉回旋中如翩翩蝴蝶,一起一落都好似沒有重量。
  我不禁點了下頭,的確是一等一的舞女,沒有想到李妍也是看著那個女子點了頭。我們兩人今日夜裏第一次視線相對,她眼若秋水,美麗清澈,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心底,想起初相逢時,她眼中的情緒流轉,判若兩人。
  她忽地一笑,帶了絲憐憫朝我搖搖頭。我本想回她一笑,問問她,我們究竟誰更可憐?念頭一轉,卻又覺得無趣,何必彼此苦苦相逼?移開視線,不再看她。
  眾人鼓掌喝彩時,我才回過神來。劉徹很是滿意,邊鼓掌邊笑道:“應該重賞!”
  衛皇後剛要開口,李妍柔聲道:“這些女子從西域千裏迢迢來到漢朝,現在孤身一人,毫無倚靠。再大的賞賜都比不過一個家。今日長安城中的年輕才俊會聚一堂,皇上不如就牽回紅線,賞她們一個可以容身的家。”
  歌舞生涯終究不是長計,趁著年輕覓一個去處,雖然肯定是做妾的命運或者比這個更差,但如果能生下一男半女,在這個非她們家鄉的地方,日後也總算有個倚靠。其餘的女子都露了喜色,領舞的女子卻隻是目光一閃,從席上快速掃了一眼。
  劉徹看到女孩子們希冀企盼的眼神,竟露出了一絲溫柔,側頭凝視著衛皇後抿著嘴笑起來,衛皇後似乎也想起了什麽,臉一紅,低下了頭。李妍立即轉開視線,半抬頭看向天空。一直狀似無意地留心著她的李敢,手中的杯子一顫,幾滴酒灑出。
  劉徹對西域舞女道:“聽聞西域每年的賽馬會也是女子向心愛男子表達情意的最佳機會,可以在互相追逐時用鞭子輕輕抽打對方,也可以用歌舞向對方傳達心意。朕也效仿一下西域民風,準許你們自己去挑。”
  曲子響起,這次才是真正的西域舞曲,一開始就滿是熱烈奔放。欺雪壓霜的肌膚,軟若嫩柳的腰肢,勾魂奪魄的眼神,刹那間滿座皆春。
  李妍笑看向我,我心中一寒,驀地猜測到她意欲何為。劉徹已經金口玉言頒了聖旨,如果待會有女子挑了霍去病,那……
  上次霍去病雖然逆了劉徹的心意,可當時劉徹根本沒有來得及開口說婚事。兩人似乎隻隨口說了一下府邸的事情,就已經讓霍去病發下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誓言。今日劉徹當著眾位臣子的麵,當著西域來客的麵許下諾言,如果霍去病再當眾抗旨……我不敢再往下想,手緊緊拽著自己的衣裙,盯著場中的舞女。
  霍去病也猜測到李妍可能的意圖,起身想走,兩個女子卻已經舞到了他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霍去病的神情反倒慢慢冷了下來,嘴角抿了絲笑,坐回席上,端起酒杯,淡然自若地品著,好像身邊根本就沒有兩個女子輕歌曼舞。
  我微鬆了口氣,還好,還有時間。如果霍去病不打算兩個都要,那麽這兩個女子先要用舞姿在彼此之間決出勝負。
  李廣利的神色卻並不好看,反倒更是多了幾分嫉恨。我想了一瞬才明白,估計這兩位女子並非他們事先安排好的棋子,而是自己真的看上了霍去病。我苦笑地看著那兩個舞女,不知道是該驕傲還是該犯愁。
  領舞的女子容貌身形都是最出眾的,席間一眾年輕公子、中年色鬼都留心著她,此時她一步一生姿地隨著舞曲也舞向了霍去病,全場氣氛立即熱烈起來。
  一些完全不知底細的好事者喝起彩來,笑嚷道:“如此佳人也隻有英雄方擔得起。”真不知道他們是在拍霍去病的馬屁,還是想找死。靠著霍去病、衛青而坐的一眾武將都是冷著臉靜看,甚至有女子舞到自己麵前也顧不上,而李廣利這些皇親國戚王孫貴胄卻有意無意地煽風點火,席間氣氛濃烈到極點,卻是一重冰一重熱,也詭異到了極點。
  另外兩個女子看到領舞女子,麵上一羞一惱,卻都自知比不上,輕輕地旋轉著飄開。領舞女子笑靨如花,美目流轉,裙裾翻轉間,若有若無地拂過霍去病的身子,霍去病卻隻是靜靜地品著酒。
  等到她單腿跪在霍去病麵前敬酒時,就是她已經擇定時。以後如何暫且顧不上,先救了眼前再說。我再不敢遲疑,側頭看向日,他點了下頭。
  我脫去鞋子,將原本套在手腕間的一對鈴鐺係在了腳腕上。一麵緩緩站起,一麵脆聲拍了三下掌,打亂了西域的舞曲,引得眾人都看向我。霍去病一臉驚詫,我笑向他眨了眨眼睛。
  急促歡快的曲子從日的短笛中衝出,宛如駿馬跳躍在草原,又如小鳥翱翔在藍天。我隨著音樂轉向霍去病,在每一個音調間隔間,輕踏一下腳,用鈴鐺相和笛音,別有一番風韻。
  起先還舞步不順,踏錯了幾步,惹得幾個舞女掩嘴輕笑,我朝她們扮了個鬼臉。哼!如果讓你們七八年沒有跳過,你們要能跳成我這樣,我任你們嘲笑。
  舞步漸漸跳順,往日在草原上縱情歌舞的感覺又回到了身體裏,再加上我練過功夫,比一般舞女更多了一份輕盈和剛健,一曲匈奴女兒的示情舞,跳得雖不算好,卻別有一番看頭。
  霍去病笑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神情說不出的暢快淋漓,還隱隱帶著幾分得意驕傲。
  太過意外和吃驚,全場的人都不知道如何反應,隻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一地鴉雀無聲中,腳腕上的鈴鐺聲越發清脆悅耳,仿佛少女的笑,開在春風中,惹得你也禁不住心兒變得柔軟。
  那個舞女靜靜看了我一會,朝我一笑,舞步轉換,竟然也是一支匈奴舞。我和她交錯舞過霍去病麵前,他一改先前淡淡品酒的樣子,居然興致盎然地看看我、又看看她,似乎還真在我們之間挑選著哪個更好。
  此人竟然如草原上的芨芨草,見點兒陽光就燦爛。我心中有氣,笑得卻越發歡快,轉向他時,借著展開的裙裾掩蓋,飛起一腳踢向他,卻沒有料到他早有防備,手恰好握住我的腳。
  笛音急急,我卻定在了原地,保持著一個古怪的姿勢和古怪的笑容,唯有手臂還隨著音樂起伏。幸虧日從小給我配曲,看我不對,立即放緩了音樂,反倒讓預料不到的舞女腳下一絆,連著跳錯了幾個步子,險些摔倒。引得眾人都看向她,一時間倒是把我的古怪忽略了。
  她剛立穩身子就一臉惱恨地瞪向吹笛的日,卻出乎意料,看見的不是一個樂師,而是一個氣宇軒昂的華服男子,烏發卷曲,目深鼻挺,顯然也是胡人。日向她歉意地微欠了下身子,她愣了一瞬,臉一紅撇過了頭。
  我臉上的笑容實在掛不住了,雖然舞蹈裏的確有舞步不動,隻靠上半身和手臂的舞姿,但如今……
  霍去病看我盯著他的眼睛越來越冷,笑著在我腳上摸了一把,放開了我,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
  舞曲依舊,我和一旁胡女的舞姿卻都有些亂,她的臉紅著,我的臉燒著,兩人還彼此撞了一下。我心頭一驚,清醒過來,惡狠狠地瞪了霍去病一眼,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逗我?他卻隻是玩味地看著我的神情,嘴邊抿著笑。
  胡女的心思也轉了回來,打起精神,原有的妖嬈風情盡展。我鬱悶地看了她幾眼,想著要不要待會兒使點壞招,暗中把她弄傷,否則這場比舞我肯定贏不過她,可眾目睽睽下,特別是還有李妍李敢這樣的有心人,若被抓住了呢?
  日的笛音頓了一頓,忽地變了一支曲子,是一支草原上流傳頗廣的情歌,表達男子對偶然見過一麵的女子的思慕之情。
  我腳上的鈴鐺聲刹那亂了起來,那個胡女也是身子一顫,似驚似喜地看向日。席上聽得懂此歌的人都一臉震驚困惑,不明白今天晚上究竟怎麽了?大家似乎都突然之間發了情,或者說發了瘋?
  我疑問地看向日,日卻沒有搭理我,隻看著胡女。胡女看看日,看看霍去病,又看了我一眼,忽地下定了決心,腳步幾個輕旋就已經轉到了日的幾案前,輕輕彎下身子,單膝跪在了日麵前,表示已經認他為主。
  狀況變化太快,李廣利一臉氣憤,猛地站了起來,李妍趕在他張口前,笑拍了下掌道:“恭喜二位。”李廣利和李妍的眼神一觸,身子僵硬地又坐了回去。
  這個聰明的胡女在最後一瞬改變了主意,壓下重注,掙脫自己的棋子命運。她賭她的眼光,賭她的運氣,而日不會讓她失望,隻要有他一日,必照顧她一日。
  我向霍去病彎身行了個禮,轉身回自己的座位。眾人都愣愣看著我,李妍笑問道:“金玉,你莫名其妙地上了場,又一言不解釋地下去,把這裏當什麽了?”
  我和衛皇後視線一錯而過間,彼此已經交換了心思。反正衛李已經不能共容,既然李妍你步步緊逼,那我也無須再步步示弱。我麵向李妍跪下,一字一頓地道:“這裏當然是皇上特意為皇後壽辰舉行的宴會。”
  李妍被我一句話憋得眼睛裏麵直冒火,卻再說不出半個字。再得寵的小老婆依舊是小老婆,見了大老婆依然要守規矩,更何況是主掌後宮的皇後?今日還輪不到你不停地說話。
  劉徹一直冷眼旁觀著周圍的一切,此時聽到我的話,瞟了眼一言不發的衛皇後,又從霍去病麵上掠過,笑著說:“金玉的舞跳地不錯,應該賞。”
  衛皇後溫柔地笑著,“臣妾遵旨。”
  一場掩蓋在旖旎香豔下的風暴暫時化開,可我和日這次曲舞相和是否會卷起另一場更大的風暴?衛李兩氏的爭鬥已明顯化,劉徹今晚明顯偏袒著李氏,這顯然又是一場帝王的權利平衡術,就如當年他借助了王氏對抗竇氏,之後又扶植衛氏徹底擊垮竇王兩族的外戚,而這次輪到了權勢過大的衛氏。
  馬車行了一路,霍去病盯著我笑了一路。進了屋子後,一麵寬衣一麵依舊笑個不停,我被他笑得惱火起來,“你不想想如何應付李妍,反倒在這裏莫名其妙地笑個沒完沒了,不知道下次她又會使什麽手段。”
  他長噓口氣,躺到榻上,雙手交握枕在腦後,一臉心滿意足,“我盼著她使手段,最好能常常像今晚這樣。”
  我哼道:“是呀!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幾個女子為你爭風吃醋好是有麵子,好是風光!”
  他嘴邊帶笑,微眯著雙眼,似乎仍在回味,“的確是滋味無窮。如果不是她們,我還不知道你這麽緊張我,也絕對想象不到你居然會向我跳舞求愛。”
  我半仰頭翻了個白眼,哈哈長笑兩聲,“我是好緊張你呀!”他那個無賴樣子實在惹人生氣,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你下次再在大庭廣眾下亂摸,我一定‘緊張’死你!”
  他一手來嗬我的癢,一手把我拽進懷中,“你的意思是隻要不在大庭廣眾下,我就可以為所欲為?可以亂摸?那我不客氣了。”
  端了洗漱用具進來的輕舞和香蝶恰看到我們糾纏在一起暴力香豔的一幕,冒失的香蝶一下就把手中的帕子並妝盒全掉到了地上,輕舞倒還沉得住氣,彎腰一禮,低下頭拉著香蝶快速退出了屋子。
  完了,徹底完了!這下是裏子麵子全丟光了,我在她們麵前的形象盡毀。我恨恨地瞪著霍去病,他卻隻是一揮手打落了紗帳。
  ……
&  誰是兔子誰是老虎,究竟誰吃定了誰,我終於明白了!

  第十五章 出征
  也許因為已是深秋,天氣轉冷,我突然變得很饞,也很能吃。有時候想著什麽東西好吃,半夜裏能想得睡不著覺。霍去病特意命廚房晚間也安排手藝好的廚子值夜,方便我半夜想吃東西時隨時能吃。
  雖然他說了我一個人吃東西無趣時可以叫醒他,可他白天要去軍營帶兵操練,還要上朝,我不願他太過辛苦,所以盡量悄無聲息地溜出去,吃完後再摸回來。他早已經習慣我在他身旁翻來翻去,走時手腳放輕,他隻要睡著了,很少能覺察出來,可回去時,因為已是秋末,剛入被窩的身子帶著寒意,雖然我盡量避開他的身體,他仍能察覺出來,迷迷糊糊地把我攬進懷裏摟著,用自己的體溫暖著我的身體。他一舉一動做得全沒有經過思索,隻是下意識地動作,反倒越發讓我覺得滿心的暖。
  霍去病自說過會給我時間後,再不像以前一樣,做一些觀察試探我內心的言語和舉動,即使我偶爾走神發呆,他也絕不像以前那樣,或生氣或試探,反倒會靜靜走開,給我一個空間自己去處理。
  以前難過時,曾經想過老天似乎從沒有眷顧過我。一出生就被父母所棄,那倒罷了,反正沒有得到過也談不上為失去難過。可是它又讓我遇見了阿爹,讓我被捧在掌心間嗬寵,卻在我真正變成人,依戀享受著阿爹的愛時,把它一夜之間奪了去。一起玩大的朋友死了,自己最尊敬仰慕的人逼死了自己的阿爹,殘忍不過如此。
  漫漫黃沙中的流浪不苦,苦的是在繁華長安城中的一顆少女心。如果說月牙泉邊的初遇見還隻是老天的一個無心舉動,那長安城的再相逢卻變得像有意戲弄。當年曾無數次質問過老天,如果沒有緣分為什麽讓我們遇見,既然遇見又為什麽讓我心事隻成空?老天似乎真的以刁難折磨我為樂。
  可現在,躺在霍去病懷中,看著他的睡顏,我想老天能把他給我就是眷顧我的,雖然我們之間還是有這樣那樣的事情,雖然他不能娶我。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雖然睡著,可下意識地就反握住了我的手。我輕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隻要我們的雙手還握著彼此,那不管什麽我們都可以闖過去的,不管是西域,還是長安,不管是戰場,還是皇宮,甚至生與死。
  霍去病上朝回來,我仍舊賴在被窩裏睡著。他拍了下額頭,長歎道:“以前聽軍營裏的老兵們講女人,說嫁人後的女人和嫁人前的女人完全是兩個人,我還隻是不信,如今看到你算真相信了。這太陽已經又要轉到西邊了,你居然還沒有起來。不餓嗎?”
  我蜷在被子裏沒有動,“頭先吃過一些東西,身子就是犯懶,一點都不想動。”他把手探進我的脖子,我被他一冰,趕忙躲開,他又要用手冰我,我忙趕著坐起,他替我拿衣服,“起來吧!一品居新推出一款菜式,聽趙破奴說味道很是不錯,我們去嚐嚐。”
  我吞了口口水,一下來了精神,他哭笑不得地看著我,“你現在腦子裏除了吃還有什麽?”
  我側著腦袋想了一瞬,含情脈脈地看著他,“還真有另外一樣。”
  他還沒有說話,先露了笑意,聲音變得很輕、很柔,“是什麽?”
  我一本正經地說:“喝!昨天夜裏的那個菌子湯真是好喝呀!”
  他笑到一半的笑容突然卡住,伸手在我額頭敲了一記,沒好氣地說:“快點去洗漱!”
  剛進一品居就看見了九爺,一身水藍的袍子,素淨得仿佛高山初雪。他一麵聽著天照說話,一麵溫和地笑著,卻連笑容都帶著鬱鬱愁思。
  他看見我的一瞬,眼中一痛,同時間,我的心也是一陣痛。腳步不自禁地就停了下來,前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有些擔心得看向霍去病,他臉色雖不好看,可卻對我暖暖一笑,“你若不想吃了,我們可以回去。”
  他暖暖的笑讓原本疼得有些抽著的心慢慢舒展開。逃避不是辦法,我不可能永遠一見九爺就帶著去病落荒而逃,這樣對去病不公平。我朝去病一笑,“要吃。”他握著我的手緊了一下,眼睛亮起來。
  天照站起向霍去病行了個禮,九爺淺淺笑著請我們入座,天照問:“小玉,想吃什麽?”
  我笑道:“去病說帶我來吃新菜式,叫什麽名字?”扭頭看向霍去病,他皺了一下眉頭,“忘記問名字了,算了!讓他們把最近推出的所有新菜式都做一份來。”
  我撇撇嘴,“你以為我是豬呀!吃得完嗎?”
  去病做了個詫異的表情,“就看你這段日子的表現,你以為我還能把你當什麽?你當然吃得完,怎麽會吃不完?”我皺著鼻子,“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理會他。
  撞上九爺黑沉晦澀的雙眼時,才明白剛才和霍去病慣常相處的樣子落在他眼裏是十分親昵的,而這種不經意間的親昵像把鋒利的劍,隻是劍芒微閃就已經深深傷著了他。
  我迅速垂下了眼簾,低頭端起幾案上的茶杯,舉杯慢品,借著寬大的袖子,遮去了臉上的表情。此時我臉上的表情隻怕也如利刃,一不小心隻會多一人受傷,至少這樣可以讓一個人快樂,總比三人都傷著好。
  一個蓋著蓋子的雕花銀盆端上來,小二殷勤地介紹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甘香鹹醇,秋天進補的佳品。”他剛把蓋子打開,我聞到味道,沒覺得誘人,反倒胃裏一陣翻騰,急急撲到窗口嘔起來。
  小二驚得趕緊又是端茶又是遞帕,霍去病輕順著我的背,眼中全是擔心,“哪裏不舒服?”
  我喝了幾口茶,感覺稍好些,“不知道,就是突然覺得惡心想吐。”
  一旁坐著的九爺臉色蒼白,眉眼間隱隱透著絕望,對小二吩咐:“把氣味重的葷腥都先撤下去,重新煮茶來,加少量陳皮在茶中。”
  霍去病扶我坐回席上,“好些了嗎?想吃些什麽?還是回去看大夫?”
  九爺定定地凝視了會我,忽地說:“我幫你把一下脈。”
  我看向去病,他笑道:“我一時忘了這裏就有一位醫術高超的大夫。”
  九爺的手輕搭上我的手腕,那指尖竟比寒冰更冷。他雖然極力克製,可我仍舊能感覺到他的指頭在微微顫抖。把了半晌脈,霍去病實在按捺不住,焦慮地問:“怎麽了?”
  九爺緩緩收回手,笑著,可那是怎麽樣的慘淡笑容?“恭喜霍將軍,你要做父親了。”
  霍去病愣愣發了一會呆後,一把抓住了九爺的胳膊,狂喜到不敢置信,“你說什麽?”
  九爺撇過了頭,看向窗外,嘴唇輕顫了下,想要回答霍去病的問題,聲音卻卡在喉嚨裏出不來。
  天照推開霍去病,冷著聲道:“九爺說霍將軍要做父親了。”又輕聲對九爺說,“九爺,我們回去吧!”
  九爺望著窗外輕頷了下首,一向注重禮節的他,倉皇到連“告辭”都未說一聲,就頭也未回地離開。
  霍去病一臉狂喜地望著我傻笑,我愣愣坐著發呆。雖然事出突然,卻畢竟是遲早的事情,如果換一個場合,換一個時間,我大概也會喜得說不出話來。可今日……我握著自己的腕子,那裏依舊一片冰涼。
  霍去病驀地打橫抱起我,大步向外走去,我“啊”地叫了出來,“你做什麽?”
  一品居刹那間陷入一片寧靜,人人目瞪口呆地盯著我們。我臊得臉埋在他胸前,隻恨不得人能立即消失不見。霍去病卻是毫不在乎,或者在他眼中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他抱著我上了馬車,對恭候在外的侍從吩咐:“立即去宮中請最好的太醫來。”
  我抓著他的胳膊,“不要!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一請太醫,事情肯定就鬧大了,又不是隻宮裏有好大夫。”
  他捶了下自己的腿,叫住了侍從,“我高興得什麽事情都忘記思量了。不過……”他笑握住我的手,“我現在真想大喊大叫幾聲,我就要有兒子了。”
  他的喜悅感染了我,我靠在他的肩頭微笑著,忽地反應過來,掐了他一下,“你什麽意思?如果是女兒,你就不高興了?”
  他忙連連搖頭,“高興,都高興,如果是個男孩子,我可以教他騎馬,教他打獵,若是女孩子也高興,有個小玉兒,我怎麽會不喜歡呢?男孩女孩我都要,多生幾個,以後我們可以組織個蹴鞠隊蹴鞠,父子齊上陣,保證踢得對方落花流水,讓他們連褲子都輸掉。”
  我聽得目瞪口呆,“你以為是母豬下崽?”
  他一臉得意忘形,“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我又想掐他,可想著這個人皮糙肉厚,作用不大。戰場上打打殺殺,刀槍箭雨都不會眨一下眼睛的人,我手上的這點力道不過是給他撓了癢癢,索性不浪費自己的力氣了。皺著眉頭閉上了眼睛,他驀地聲音繃得緊緊:“玉兒,你哪裏不舒服?”我不理會他,靠在他的肩頭不吭聲,他一下子急起來,對外麵嚷道:“快點回府!”剛說完,又補道,“不許顛著!”
  外麵車夫的鞭子一聲悶響,估計剛想抽馬,又急急撤回力道,落在了別處,恭敬地問:“將軍的意思是快點還是慢點?快了的話肯定會有些顛簸的。”
  我沒有忍住,抿著嘴笑起來,霍去病反應過來,在我手上輕打了下,“你現在專靠這些歪門邪道的本事來整治我。”
  “誰讓我打不過你呢?以後我也隻能靠歪門邪道了。”我掩著嘴直笑,“現在還有一個人質在我這裏,看你還敢欺負我?”
  我不知道人家懷孕後究竟什麽樣子,反正我除了不能聞到氣味過重的葷腥,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剛開始還身子常犯懶,現在卻完全和以前一模一樣。吃得好,睡得好,如果不是霍去病時常用嚴厲的眼光盯著我,警告我時刻記住現在不是隻對自己負責就好,我也許就可以再加一句,玩得好。
  剛走到秋千架旁,霍去病在身後叫道:“玉兒。”我隻能轉身走開。好不容易一個陽光溫暖的冬日,睜開眼睛的刹那,我叫道:“我們該去城外騎馬。”霍去病眼睛都未睜地說:“別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身份?不就是肚子裏麵多了一個小人兒嗎?有什麽大驚小怪的?何況現在根本就看不出來。
  根據紅姑的說法,女人要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如果一個女人時刻盯著一個男人,最後的結果絕對不是把男人真的釘在了自己身旁,往往是男人為了躲避無處不在的目光,另築小窩。
  可如果一個男人時刻盯著一個女人呢?紅姑被我問得愣了好一會才說:“女人應該偷著笑,這樣他就沒有時間看別的女人了。”我很是鬱悶,不公平,太不公平。
  晚上我把紅姑告訴我的話,互換了一下男女說給霍去病聽,“男人要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要老是盯著一個女人。如果一直盯著她,結果絕對不是……”充分暗示他應該審視一下自己最近的行為。
  他正在幾案前看匈奴的地圖,聽完後,頭未抬地淡淡說:“沒有人會不要命,我也不會給你機會。”
  我氣得“哼”了一聲,左看右看,前看後看,屋子內走到屋子外,屋子外走到屋子內,還是找不到可以在他允許範圍內玩的東西,他歎口氣,撐著頭看向我,“真這麽無聊嗎?”
  我癟著嘴點點頭,“身邊的丫頭都被陳叔訓過話,現在一個兩個都看著我,什麽都不肯陪我做,以前可以和輕舞或者心硯她們一起踢毽子、打秋千、點新娘、捉迷藏、摸瞎子,還可以和你出去騎馬打獵爬山,現在什麽都不能做,看書也不能多看,說什麽孕中看書傷眼睛,針線也不能動,你說我能做什麽?”
  他納悶地說:“好像的確是什麽都不能做了,那別人是怎麽過來的?”
  “你請的婆子說,待產就是女人最重要和最應該做的事情,還需要做什麽?當然是多吃、多睡、多休息,專心把肚子養得大起來,然後生孩子。”我雙手在肚子上比畫著一個凸起的大球形狀。
  他聽得笑起來,招手讓我過去,攬著我坐到他腿上,“我不知道你這麽無聊,以後我會多抽時間陪你的。嗯……”他想了一瞬,“這樣吧!你讀過不少兵書,我倒是很少看兵書,我們就在這沙盤上論論兵,各自占據一方地盤,然後彼此進攻。”
  我心中本來的鬱氣一下全消散開,笑拍著手,“隻這樣還不夠刺激,我們再下賭注。”他下巴在我額頭上蹭著,“都依你。你把你的生意賣掉後究竟有多少身家?全輸光了可不要哭。”
  我笑著說:“別以為匈奴人把你視為不敗的戰神,你就一定能贏我。一則匈奴人可沒有我了解你;二則,我們以匈奴人的地域為圖作戰,我對地形、氣候的熟悉和了解,你絕對望塵莫及;三則,別忘了趙括的例子,紙上談兵和實際作戰畢竟兩回事,否則也不會一代名將趙奢居然說不過繡花枕頭的兒子。”
  他神情一下嚴肅起來,“最後一個因由倒罷了,趙奢當年雖被趙括說得大敗,可依舊明白自己的兒子根本打不贏他。不管結果如何,我心中自會明白到底誰勝誰負。前兩個因由卻的確有道理。”他把我的雙手攏在他的手心裏,在我耳側低低道,“這世上隻有你,我從沒有打算提防過,甚至一開始就盼著你能走進我心中。說來也奇怪,從小出入宮廷,我其實是一個戒心很重的人,可卻就是知道你值得我用心去換,而我的直覺沒有錯。”
  我鼻子一下酸起來,側頭在他臉上印了一吻,倚在他肩頭沉默了一會兒,方笑問:“你這好像也算是攻心之策,居然還未開戰,就開始軟化敵人的鬥誌,想讓我待會兒手軟嗎?”
  他大笑起來,“你這算不算是預留退路?過會兒即使輸了,也可以說一句不願下殺手而已,博個仁義的名聲,為下次再戰留下資本。”
  兩隻狐狸都笑得一臉無害,赤誠坦蕩的樣子。我隨手抽了一張白絹,提筆寫下賭注,去病看了一眼,笑著在一旁寫了一個兩倍的賭注。   
  匈奴主力雖遠逃漠北,但仍未放棄對漢朝邊境的掠奪。秋末時,匈奴騎兵萬餘人突入定襄、右北平地區,殺掠漢朝邊民一千多人。劉徹經過鄭重考慮,最終決定派大軍遠征漠北,徹底消滅匈奴軍隊。
  霍去病越發忙碌,但不管再忙他總是盡可能多地抽出時間陪我,如果能在府邸中談論的事情,他也盡可能在府中辦公,他手下的一幹從將成了霍府的常客。
  我身形還未顯,府中除了貼身服侍的三四個可靠的婆婦丫頭,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已有身孕。年關將近,去病因為別有喜事,所以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慶祝,人人都封了重賞,整個府裏喜氣洋洋,小廝丫頭們興衝衝地忙著布置裝飾府邸,出出進進,煞是熱鬧。
  我和霍去病沙盤論戰的遊戲也很是有趣,我當時隻記得說自己了解他,可卻忘記了他又何嚐不了解我,我並沒有占到什麽優勢,十盤裏七八盤都輸給了他,若是真到了戰場上,再加上他的氣勢,肯定是通盤皆輸。
  後來我心中一動,不把自己想成自己,而是把自己想做伊稚斜,處處細心揣摩每一個兵力,伊稚斜會如何分配如何使用,又利用自己對地勢和天氣的熟悉,想方設法牽製消耗霍去病的兵力,反倒讓霍去病頻頻點頭讚許。
  兩人在一個小小的沙盤上縱橫千裏,幾乎打遍了整個匈奴帝國。漢朝繪製的地圖多有偏差,每一次論戰完後,我都把有偏差的地方仔細告訴霍去病,他也極其好學,常常反複求證,一遍遍詢問當地的氣候風土人情,直到爛熟於胸方作罷。
外麵的那幫文人隻看到去病一連串的勝利,可他私下做的這些工夫又有幾個人知道?從李廣到公孫敖,別的將軍一領兵就迷路,可去病常常孤軍深入,一個人帶著兵就可以在匈奴的地盤上縱橫自如,攻其不備。一個生長於長安城的漢人要對西域和匈奴各國的地形都熟悉,又要花費多少心血和努力?
  霍去病陪著我看下人掛燈籠,我笑指了指燈籠上的字,“你好像已經把府邸輸給我了吧?那個霍字是不是該改成金字呀?”
  他笑著從後麵抱住我,下巴搭在我的脖子上蹭著,心不在焉地說:“可以呀!索性把府門前的牌匾也都換了,改成金府。你的錢也輸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錢可夠養活一府的人?”
  一旁的下人都低頭的專心低頭,抬頭的專心抬頭,目光堅定地盯著某一點,仿佛隻顧著幹活,任何事情沒有看到。
  我如今的臉皮早被霍去病訓練得厚了不少,尤其在這府中,更是已經習慣了他的摟摟抱抱。這個人想做的事情,絕不會因為別人在或不在而稍生顧忌。我拽開他的手,抿著唇笑,“以後霍府的人一出府就能被立即認出來。”
  他漫不經心地問:“為何?”
  我扭身對著他,學著幾個下人的樣子,把眼珠子對到一起,直直盯著某一點,“一個兩個都成了對眼,這還不是明顯的標記?”
  他掃了一眼一旁幹活的下人,又看看我,擰著我的鼻子,在我眼睛上親了一下,忍俊不禁,“你別也學成對眼了。”
  陳安康和趙破奴談笑而來,恰撞見這一幕。陳安康估計早聽聞過不少我和霍去病的事情,承受能力明顯高於一旁的趙破奴,雖笑得有些假,可麵色依舊正常。趙破奴卻是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我看到他的樣子,本來的幾分不好意思蕩然無存,隻低低說了句:“又來一個對眼。”再忍不住笑,草草回了他們一禮,一麵笑著一麵急急走開,身後霍去病也是壓著聲音直笑,一連咳嗽了好幾聲才道:“他們已經都在書房等著了,我們過去吧!”   
  元狩四年,夏初。一個剛入夏就已經開始暴熱的夏天。
  大漢的整個朝堂都彌漫著直搗匈奴巢穴的氣勢。所有武將,不管年紀大小,不管官階高低,人人都奮勇爭先,希望有幸參加漢朝史上迄今為止最大、最遠的一次戰爭,為整個大漢帝國的輝煌,也為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劉徹經過仔細斟酌,決定發兵三十萬,遠出塞外徹底瓦解匈奴單於和左賢王的兵力。任命衛青和霍去病為統帥,各自將領五萬兵馬,分兩路深入匈奴腹地。
  為了確保勝利,讓全軍上下團結一致,衛青麾下都是跟隨他多次出戰的中老年將領,霍去病麾下也都是他親點的年輕將領。李敢原本請求隨父親,跟著衛青出征,但劉徹沒有同意,李敢因此就要錯過這次戰役。
  霍去病聽說後,向劉徹請求派李敢做他的副將,也就是如果戰爭中他有任何意外,李敢將代替他指揮部隊。霍去病如此舉動不要說大出李敢他們的意料,就是早已經習慣他行事任性隨心的我都很是吃驚。
  “去病,你不怕李敢不聽從你的指揮嗎?或者他暗中玩什麽花招?”戰場上本就凶險,想著李敢跟在他身邊,我心中更是沒底。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敢是個打仗的料,不用實在可惜!我們在長安城內的暗鬥是一回事情,可上了戰場,麵對匈奴那是另外一回事情,李敢是條漢子,家國天下,輕重緩急,他心中不會分不清楚。玉兒,你不用擔心,我霍去病幾時看錯過人?”
  霍去病說得自信滿滿,我思量了一瞬,也覺得有道理,遂選擇盲目相信霍去病的看人眼光,心中卻多了一重驕傲。他誇讚李敢是條漢子,他自己卻是漢子中的漢子,敢放心大膽重用敵人,也不計較李敢是否會因此升官得勢後再來對付他,如果他的心胸不是比李敢更寬廣,他怎麽能理解李敢的心思?又怎麽能容下李敢?
  經過繁忙的準備,一切完備,就等出征。此次戰役,漢朝集合了衛青、霍去病、公孫賀、李廣、趙破奴、路博德等眾多傑出的將軍,可以說大漢朝的璀璨將星會聚一堂。被讚譽為大漢兩司馬之一的司馬相如也隨軍而行,這顆文星將用他的筆寫下漢朝的將星如何閃耀在匈奴的天空。
  “明天一早就要走,趕緊休息吧!”我勸道,霍去病趴在我的腹部聽著,“他又動了。”
  我笑道:“是越來越不老實了,夜裏常常被他踢醒,難道他不需要睡覺嗎?”
  他低聲道:“乖兒子,別欺負你娘親,不然爹不疼你了。等你出來了,你想怎麽動都成。”
  我笑著推開他,轉身吹滅了燈,“睡覺了!”
  他摟著我,半晌都沒有動靜,我正以為他已經睡著時,他的聲音忽地響起:“玉兒,對不住你,要你一個人在長安城。此次路途遙遠,再快隻怕也要三四個月。”
  我握住他的手,“放心吧!我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難道還擔心別人欺負我不成?何況府裏有陳叔,宮裏有皇後娘娘。你專心打你的匈奴吧!伊稚斜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
  他的手摸了下我的腹部,“已經快四個月,可怎麽你的身形依舊變化不大呢?”
  我笑道:“那還不好?大夫也說我是不怎麽明顯的,不過恐怕馬上就要大起來了。”我的頭鑽到他懷中,鬱鬱地說,“慘了,你回來時,肯定是我最醜的時候。我要躲起來不見你,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再見。”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看你在梳妝打扮上花費的工夫有限,還以為你不在乎。不怕,大漠中太陽毒,又極幹,到時候我肯定曬得和黑泥鰍一樣,你若不嫌棄我,我就不嫌棄你。”他輕歎一聲,親了我一下,“幸虧隻有四個月,我還有充足時間回來看他出生,否則肯定急死我。”
  “回來也看不到他出生,不讓男人在一旁的。都說女人生孩子汙穢,怕染了晦氣,所以男子都隻在外麵等著。”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心愛的女人替自己生孩子哪裏來的晦氣,滿屋子喜氣才對。回頭我一定守在榻邊陪著你。”
  我胸口暖洋洋的,可又酸澀澀的。怎麽可能舍得他走?怎麽可能不想他陪著我?又怎麽可能不擔心?可是愛不應該是束縛,相遇前,我們彼此都是孤獨飛翔著的鳥,兩個人在一起後,不是讓對方慢下速度,或者落下來陪你,而是應該仿若傳說中的比翼鳥,牽引著讓彼此飛得更高,陪伴著對方,讓心願和夢想都實現。所以要讓他安心地離開,讓他知道我可以照顧好自己和我們未出生的孩子。
  待眼中的水汽稍幹,我語聲輕快地笑說:“你以為我會放過你?都說生孩子很疼,尤其是頭胎,我一定要你看著,疼得厲害時說不定會咬你幾口,要疼一起疼。”
  他應道:“對。要疼一起疼,要喜一起喜。”
  想著他明天一早就要走,遂裝作困了,掩嘴打了個嗬欠,他立即道:“我們睡吧!”我閉上了眼睛,聽著他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穩悠長。
  睜開眼睛,癡癡凝視著他輪廓分明的側麵。去病,你一定要毫發無損地回來,一定要。

  第十六章 中毒
  早上送別霍去病後,我就搬回了紅姑處,沒有他的霍府,我住不下去,畢竟妻不妻,客不客,住在那裏麵,我究竟算什麽人呢?
  一大府人,眼多口雜,我懶得應付暗處的各種眼光。陳叔對我的心思倒是很體諒,一句話未多說,隻吩咐一直在霍府伺候的幾個仆婦丫頭並廚子加侍衛都跟來,浩浩蕩蕩一群人,紅姑看得訝然而笑。
  在園子裏轉悠了一圈,我愜意地展了個懶腰,“還是在自己家裏舒服。”
  紅姑輕歎一聲,“霍府呢?”
  我笑道:“去病在就是家,不在就不是。”
  紅姑替我撥開幾個探到麵前的樹枝,“你遇見霍將軍也不知道究竟算幸還是算不幸。”
  我展開一個大笑臉湊到紅姑眼前,指著自己的臉讓她看,“看看!看見了沒有?這是什麽?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紅姑忙笑道:“看見了,看見了。”她瞟了眼我的肚子,“不知道這孩子將來會像誰?不過不管像誰都是個小魔頭,隻要別把你們兩個的厲害都繼承了就好,否則還給不給別人活路?”
  以前在霍府時,丫頭們都不識字,如今紅姑相伴,比丫頭們陪伴有趣得多。讀卷書,彈段琴,下盤棋,或講一些長安城內的風俗趣事,日子過得很是安逸。言語間有時提起往日的事情,我沒什麽感覺,紅姑倒很是感慨落玉坊當年的輝煌。說起方茹,紅姑輕歎:“我看她不是薄情的人,可現在見了我卻總是能回避就回避,有時候迎麵而過,她也當做沒有看見我。”
  我笑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抱著走。李延年本就對我心中怨憤,以前和李妍關係好時,還罷了,現在關係不好,方茹總不能違背整個夫家的人。”
  紅姑趕著掩我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說話注意些,現在怎麽還叫人家名字。”
  我冷哼一聲,“我叫不叫李妍的名字都不會影響她對我的態度。”
  以前因為心存憐憫,我對她總是一再忍讓,但她步步進逼,昔日的幾分情全淡了。可是礙於那個毒誓,我雖握著她的命脈,卻拿她無可奈何。她的命再重要如何抵得過去病和九爺萬一?
  隻是我雖然恪守諾言,她卻對我不能放心,最初還隻是想逼我離開霍去病,離開長安,到了現在,估計她對我也沒什麽感情了,如果能早一日置我於死地,她早一日舒心。去病現在不在長安,我又有身孕,對她隻能是采用躲為上策。
  人生永遠是這樣,越是躲的事情越是躲不過。怕的就是李妍,李妍就找到門上來了。
  李妍下旨召我進宮賀她的生辰。李妍再得寵,卻仍是嬪妃,不比皇後,不可能接受百官朝賀,隻是宮中女眷之間的一個小宴,可越是小宴我越不放心。
  紅姑道:“宴無好宴,不如進宮求皇後娘娘幫忙擋掉。”
  我苦笑著搖搖頭,陳叔歎了口氣,“雖然不知道皇後娘娘是否知道玉姑娘已有身孕,可皇後娘娘一直很照顧玉姑娘,如今將軍不在長安,皇後娘娘肯定也不放心讓玉姑娘一個人進宮,若能擋肯定早已經擋了,定是皇上點了頭,皇後娘娘不好再說什麽。”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形,“如今身形已顯,肯定瞞不過了,而且說不準本就是李妍得了什麽風聲,特意召我進去看一看的。大夫說懷孕頭三個月最是危險,很容易小產,如今能瞞他們這麽久,過了這幾個月的清靜日子,我也心滿意足了。”
  陳叔忽地跪在地上向我磕頭,“玉姑娘,老奴求您務必照顧好自己,若真有什麽事情為了孩子也先忍一忍,不管多大的怨氣,一切等將軍回來再給您出。”
  我哭笑不得,側開身子道:“我是孩子的娘,我比你更緊張,用不著你叮囑我。我在你心裏行事很任性冒失嗎?”
  陳叔訕訕無語,我輕哼一聲,隻為著我沒有識進退知大體地去說服霍去病娶公主,我在他們眼中就成了一個行事完全不知道輕重的人。
  紅姑握住我的手,笑對陳叔說:“玉兒雖然有時行事極其任性,卻不是一個完全不知道輕重緩急的人。”
  我無奈地看著紅姑,她這是在誇獎我,寬慰陳叔嗎?隻怕讓陳叔聽著越發沒底。我現在算是犯案累累,想得一聲讚恐怕很難。
  正是盛夏,一路行來,酷熱難耐。還未到宴席處,陣陣涼風撲麵而來,隻聞水聲淅瀝,精神立即清爽。
  李妍甚是會享受,命人架了水車,將浸了冰塊的池水引向高處,從預先搭建好的竹子縫隙處落下,淅淅瀝瀝仿若下雨。宴席就設在雨幕之中,冰雨不僅將夏天的熱驅走,也平添了幾分情趣,一眾女子有隔著水簾賞花的,有和女伴嬉水的,有拿了棋盤挨著水簾下棋的,還有把葡萄瓜果放在水簾下冰著,時不時取用,的確是舒服自在。
待字閨中的女孩看到我的身形,又看到我梳著和她們相仿的發式,而非出嫁後的婦人發式,不禁露了好奇,偷偷地瞄了一眼又一眼,不少夫人露了鄙夷之色,急急把自己家的女兒拽到一旁,不許她們再看我,仿佛多看我一眼,那些女孩子也會未婚先孕。
  有些風度好的,或礙著自家夫君不敢對我無禮的,對我點頭一笑,或匆匆打個招呼就各自避開。我像是瘟疫,走到哪裏,哪裏的人就迅速散開消失。
  我隨手從水中撈了一串葡萄出來吃,李妍看到剛才的一幕應該挺開心。不過可真是對不住她,看到我這副樣子,她恐怕又開心不起來了。我這個人荒漠戈壁中長大的,不夠嬌嫩矜貴,這些傷不著我。
  正吃得開心,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孤零零地立在角落裏。李妍對這個臨時背叛了她的西域舞女肯定也是深惡痛絕,卻特意請了她來,李妍想幹什麽?
  我一麵吃著葡萄一麵朝她走去,她看見我,臉上幾許不好意思,我將葡萄遞給她,“你穿漢人的衣裙很好看。”
  她向我欠身行禮,“這段時間我常聽日講你們的事情,很想能見你一麵,隻是我們不大方便去看你,聽日說霍將軍把你護得很周全,就是霍府的一般下人都見不到你。沒想到你有身孕了,日若知道了,肯定會很開心。”
  我笑瞅著她,很是感慨,“你叫他日,他讓你這樣叫他的?那我不是該叫你聲弟妹了?”
  她雙頰暈紅,神態卻落落大方,“你叫我維姬就可以了。”
  “好!你叫我玉兒、小玉都可以。”
  瞥到她拇指上戴著的玉戒,我心下一驚,立即握住她的手細看了兩眼,她看到我的神色,低低道:“是今日出門前日從自己手上脫下,讓我戴上的,我本來還猜不透原因,現在……”這個一直透著幾分冷漠疏離的女子眼眶紅了起來。
  這個指環是日的祖父留給他的,從小一直沒有離身,卻特意讓維姬帶它來赴宴,他是把這個流落異鄉的孤女托付給我了。我放開了她的手,“他不放心你。”
  我用手捶了下腰,維姬忙問:“你要坐一下嗎?”說著四處幫我尋位置,好一些的地方都已經被人占據,剩下的幾個邊角旮旯裏的位置,卻沒有兩個人一起的。維姬笑指了指一個看著稍好一些的位置,“我們去那邊坐一下吧!我不想坐,站著說話就成。”
  我向她做了個鬼臉,拉著她徑直走向風景最好的位置,正在那裏談笑聊天的女子立即沉默下來,詫異地看向我們,等我走到她們身旁站定,幾個女子忽地站起來,一臉厭惡鄙視地匆匆離開。
  我笑著對維姬做了個草原上牧人比馬勝利時的手勢,輕叫一聲,整理好裙子,施施然地坐下。維姬坐到我身旁,掩著嘴直笑。
  那幾位夫人現在才明白我所為何物,四處一打量後,都恨恨地瞪著我,卻又不願太過失態,隻得故作大方地對我越發鄙夷,用似乎很低,卻偏偏能讓我聽到的聲音說著話,“聽聞她以前是歌舞坊的坊主呢!專做男人生意的,難怪行事如此沒有廉恥。”
  我扭頭對正扇著扇子的江夫人笑了笑,“這位夫人聽聞得不夠多呀!難道不知道李夫人正是從我的歌舞坊出去的嗎?”
  她的臉霎時雪白,長安城中的歌舞坊有史以來做過的最成功的男人生意就是出了個傾國傾城的夫人,這個江夫人居然貪圖一時嘴快,忘了這件事情。
  我的眼光冷冷地從其餘幾個女子的臉上掃過,她們雖然不甘願卻終究低下了頭。
  維姬低聲道:“她們怕你?”
 我笑著搖搖頭,“她們怕的是去病,也許……還有李夫人。去病的脾氣你應該聽聞過一二了,這幾個人雖然是文官的夫人,她們的夫君並不歸去病統轄,可皇上重武輕文,她們畢竟不敢拿夫君的前程性命做賭注和我鬥氣。而我……”我冷哼一聲,“今日勢必是一場鴻門宴,反正服軟也不可能有退路,那我也不用再客氣,索性把這些小鬼嚇走了再說。”
  正說著,李妍和衛皇後攜手而來,身後隨著劉徹新近冊封的尹婕妤。李妍和衛皇後兩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腹部,又都假裝沒有看見,各自移開目光接受眾人的叩拜。反倒尹婕妤向我一笑,輕聲說了句“恭喜你”。
  李妍恭敬地事事都先請示衛皇後,想看什麽歌舞,或行什麽酒令取樂,衛皇後笑著推卻了,“今日你是壽星,凡事自然是你做主,本宮也隻是陪客。”
  李妍和尹婕妤以及其他幾位娘娘商量後,最後以抽花簽為令,服侍李妍的女官做了令主。席間各位夫人使出渾身解數,力求逗李妍一笑,倒也是滿堂歡樂。
  席上氣氛正濃烈時,有宮人來傳旨,抬著一個檀木架,上覆著織錦繡鳳大紅緞,一座晶瑩剔透、寶光流轉的九層玉塔立在其上。如此大的整塊玉石本就稀世難得,再加上雕刻工藝,真正的世間罕見寶物。
  劉徹的這份壽禮一看就是花費了不少心思,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望向李妍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敬畏。李妍笑盈盈地命宮人將玉塔擺置於宴席正中間,方便眾人欣賞。
  走路還走得不太穩的劉搖搖晃晃地捧著一個大壽桃上前給母親賀壽,像個小大人一樣,很是規矩地磕頭行禮說吉祥話,本來還像模像樣,結果說到一半突然忘詞了,一麵吞著口水,吮著自己大拇指,一麵求助地扭頭看向後麵的太子劉據;劉據低低提醒他,他卻越急越不會說,望了一圈四周笑盯著他的目光,癟癟嘴,索性撲進了哥哥懷裏,藏好自己的腦袋不讓我們看。
  好一對可愛的兄弟,一直淡然看著一切的我也不禁笑了出來。衛皇後笑著搖頭,李妍麵上雖笑著,眼睛裏卻透著冷,她身旁的侍女立即上前把劉從劉據身旁強抱走。我心中暗歎一聲,皇家哪裏來的兄弟呢?即使他們想天真爛漫,他們的母親也不會允許。
  簽桶落到了起先和我們起過衝突的江夫人手中,她抽了一根簽遞給令主,令主笑讀道:“牡丹簽,抽此簽者可命席上任何一人做一事。”讀完立即將簽放回了簽桶中。
  衛皇後靜靜地笑看著江夫人,江夫人似乎頗為躊躇地想了好一會,眼光從我們麵上掃過,落在維姬的臉上,“我至今難忘上次夫人在席上的示情舞姿,想請夫人為我們再跳一次。”
  維姬的身份今非昔比,雖然出身低賤,又不是漢人,可畢竟現在已經是堂堂光祿大夫的如夫人。滿堂的歌舞伎,江夫人不點,卻偏偏點了維姬,嘲諷我們當日堂上爭霍去病的一幕,也借此羞辱維姬。
  我嘴邊噙了絲笑盯著令主,那個宮女與我對視了一會,眼中終是露了一絲畏懼撇過了頭。她們對我畢竟還有幾分顧忌,可對維姬……維姬的臉漲得通紅,又慢慢恢複正常,她在案下握了下我的手,姍姍立起獻舞。
  李妍向我一笑,端起杯酒慢品。衛皇後聽到江夫人點的是維姬,神色釋然,漫不經心地轉過頭和劉據說著話。我心頭忽然閃過一句話,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敵人。
  維姬的舞姿曼妙動人,奈何滿席的人或驚詫,或嘲弄,或鄙視,或不敢惹事低著頭隻顧著吃東西,根本沒有真正在看的人,反倒被乳母抱在懷中的劉看得極是專注,精彩處拍著小手咯咯笑,掙紮著要下地,乳母無奈何隻得放了他下地,讓他立在一旁觀看。
  維姬隨著舞曲旋轉著身子,我看到兩三個滾圓的珠子不知道從哪裏滾出,“小心”二字還未出口,維姬已經踩到珠子上,身子向後摔倒,她的手下意識地去扶東西,匆忙中拽住了托著玉塔的紅綢,身子摔倒在地上的瞬間,那座晶瑩剔透的稀世珍寶也砸成了數截。
  原本立在一旁看舞的劉看到維姬要摔倒,搖搖晃晃地想去扶她,幸虧一旁坐著的女子手快,拽回了劉,可即使這樣,濺起的玉片從劉胳膊上滑過,不大會兒工夫,已流了一手的鮮血。嚇得宮女乳母全亂了套,扯著嗓子喊“太醫”。
  原本打碎皇上賞賜給娘娘的玉塔已是重罪,此時又傷了皇子,更是罪加一等。李妍低頭查看劉的傷勢,待擦幹淨血後,發現隻是割了兩條口子,她眼中的驚懼淡去,麵上卻越發顯得倉皇,眼中珠淚盈盈,厲聲喝罵著乳母宮女。
  我憋著的一口氣現在才緩緩吐出,幸虧,幸虧沒有大事。可即使這樣……心中咯噔一下,扭頭看向維姬,一堂慌亂中,她反倒隻是靜靜跪在地上,雖然臉孔煞白,神色卻十分平靜坦然。她脫下拇指上的玉指環,迅速塞到我手中,低低道:“維姬無福,麻煩你轉告日,淪落異鄉,能遇見他已是此生之幸,不必再掛念我。”
  李妍看了一眼維姬,抱著劉,望著地上的玉塔碎片對衛皇後道:“一切聽憑皇後娘娘處置。”
  維姬背叛了李妍,李妍肯定想讓她死。今日的事情明麵上全都是維姬的錯,而且兩件都是重罪,衛皇後犯不著為了維護一個與己無關的西域舞女而與李妍起衝突。
  衛皇後看都沒有看維姬一眼,淡淡道:“一切按照宮中規矩辦,誤傷了皇子先受杖刑一百,雖然是後宮的事情,但玉塔之事本宮覺得還是應該由皇上處置。”李妍點點頭。
  杖刑一百!光這個罪名,維姬已經是非死不可,還需要什麽後麵的?李妍哄著劉,眼睛卻是挑釁地盯著我。立在衛皇後身後的雲姨朝我搖頭,衛皇後看向我時,帶著勸誡的眼光掃向我的腹部。
  我手中緊緊拽著日的指環,拽得手都疼。為了孩子我應該忍,應該忍……日給維姬這個指環時,他絕對想不到我已有身孕,我還需要照顧一個脆弱的小人兒,事後他應該會體諒我的處境。而且今日偏偏如此倒黴,或許連李妍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的陷阱能發展得如此完美,會把皇子牽扯進來,傷得雖輕,罪名卻是天大。
  維姬被宮人向外拖去,她閉上了眼睛,一臉平靜。
  我一麵不停地找著各種理由讓自己忍,可一麵又在不停地問自己,如果我今日讓維姬死去,我以後能活得心安嗎?我和越變越陰狠的李妍又有什麽區別?我當年恨伊稚斜背叛朋友,難道我這不是另外一種背叛?
  我驀地叫道:“等一下。”衛皇後滿是無奈地瞪了我一眼,裝作沒有聽到,李妍卻是得意地笑了,微朝我點點頭:金玉,你沒有讓我失望,歡迎進入陷阱。
  我跪倒在衛皇後和李妍麵前,“維姬雖然有錯,可卻不是罪魁禍首。”我攤開手掌,一顆碧玉珠子躺在掌心。
  當時一團混亂中,我隻搶著撿到一個珠子,這個物證實在太單薄,單薄到似乎隻是把我拖下了泥塘,卻不能讓任何人浮起,“當時維姬跳舞時,民女看到有幾顆這樣的珠子滾到她的腳下,她因此而摔倒。”
  李妍瞟了眼珠子沒有說話,她的宮女道:“皇子和公主們常拿著這種玉珠子彈著玩,難道你的意思是說……”她猛地掩住嘴,跪下磕頭,“奴婢萬死。”
  李妍扇了她一耳光,喝罵道:“賤奴才,什麽話都敢亂說!”李妍看向周圍的人,“除了金玉,還有誰看見這種珠子滾向維姬腳下了?”所有人都拚命搖頭。
  李妍一言不發地看向衛皇後,此時已經不是殺一個維姬就可以了事了,一個珠子把流言導向了在場的皇子和公主,誰有可能會心懷嫉恨想打碎父皇賞賜給李夫人的玉塔?還傷了幼弟?衛皇後的唇邊帶了絲冷笑,“徹查到底,先把維姬帶下去關著。”李妍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衛皇後,衛皇後保持著唇邊的那絲笑,繼續道,“把金玉也帶下去看管好。”
  “咣當”一聲,獄卒鎖上了牢門。維姬眼中淚花滾滾,“小玉,你何必把自己卷進來呢?”
  我拿起她的手,把玉指環給她戴上,“既然是日親手交給你的,即使要還給日,也該你親手還給他。”
  維姬剛才赴死時麵容平靜,此時反倒眼淚簌簌直落,我替她把眼淚擦去,四處打量了下牢房,“比我想象得好一點。”
  維姬立即站起,把地上鋪著的稻草往一起攏,堆了厚厚一高垛,要我坐上去,“牢裏終年不見陽光,地氣太陰毒。”
  我摸著自己的腹部,心中暗道,對不起,你爹爹走了未久,我就把你照顧到牢獄裏來了。我一直把李妍看做衛氏的敵人,並沒有真正把她當做我的敵人,可今天起,我們之間再沒有任何情分。她竟然一個陷阱套一個陷阱,這個陷阱的盡頭到底指向何方?李妍想靠此來傷害劉據和衛皇後,出手未免太輕了,她究竟想做什麽?我此時一點都看不清楚。
  兩天過去,沒有任何動靜。估摸著陳叔和紅姑她們早已亂套,也肯定想過辦法來看我,卻一直沒有出現,事情看來很嚴重。
  我們的飯菜已經好過其他犯人很多,但和霍府的日常食用一比,和豬食也差不多,我並不是挑嘴的人,什麽都能吃,可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卻被我們養得有些嬌貴,自懷孕後一直貪吃的我變得吃不下東西。
  維姬把她的飯菜中看著好一些的全都揀給我,隻給我吃兩份飯菜中最好的一部分,我也不和她客氣,但即使這樣,我仍舊沒有胃口。強迫自己多吃幾口,一轉眼又立即吐出來,維姬急得眼淚汪汪。
  我滿腹擔心和無奈,卻不願維姬太過自責,強笑著自嘲,“不知道像誰,我和去病都不是挑食的人,卻養了這麽挑嘴的一個孩子,以後要好好教導他一番。”
  整座牢房隻有柵欄前的一小塊地方,在太陽正中午時,有幾縷陽光通過一方窄窄的石窗斜斜射進來。光柱中,萬千微塵飛舞,看久了人變得幾分恍惚,不知道微塵是我,我是微塵,或者大千世界本也是一粒微塵?
  一雙薄靴,一襲合身熨帖的月白袍,陽光自他身後灑下,為他周身染上一層淡薄如金的光暈,令他看上去幾欲隨風化去般虛幻,可那個暖若朝陽的笑卻真實地直觸心底。在這個幽暗陰冷肮髒的牢房中,他的出現讓一切都變得明媚溫暖。我不能置信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他依舊站在陽光中。
  九爺細細打量著我,仿若隔別三世,眼中藏著擔心恐懼。他向我伸手,雖一言未發,我卻就是知道他想要替我把脈,他要立即確定我一切安好才能放心,默默地把手腕遞給他。一會後,他麵色稍霽,我想收回手,他卻一轉手握住了我,力氣大得我手腕生生疼起來。
  他仍舊笑著,眉梢眼角卻帶著幾分憔悴,看來竟比我這個待在牢獄中的人更受煎熬。我心中滋味莫辨,說不清楚是幸福還是痛苦,半晌後方擠出一句,“我沒有受什麽苦。”
  他緩緩放開我的手,“陳夫人不許任何人通知霍將軍,你要我設法通知他嗎?”
  我搖搖頭,“戰場上容不得分心,此次戰役是對匈奴單於的決戰,這是他自小的夢想,如果他不能盡全力打這場仗,會成為他生命中永遠的遺憾。何況我不過是在牢中住幾日,沒什麽大礙。對了,你怎麽能在這裏?”
  他淡淡一笑,“皇上畢竟也是我的舅父,這個人情又不算大。”
  他說得很是輕巧,可其中的艱險卻是不想也知,隻是不知道他為此究竟做了什麽犧牲,又對劉徹承諾了什麽。以他的性格,什麽苦楚都是獨自一肩挑,我即使問也問不出什麽來,索性裝作相信了他的話,讓他一片苦心不要白費。
  “玉兒,究竟怎麽回事,細細和我講一遍,我才好想對策。”
  我靜靜想了一會,把事情緩緩道來,我和匈奴的關係,和日的情誼,以及李妍已經猜測到我和日關係非淺,所以利用維姬不露痕跡地把我收進了網中。
  九爺聽完後,蹙著眉頭,“你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朝中的人都知道霍將軍和衛將軍雖然是親戚,可關係十分緊張,甚至在皇上的引導偏袒下,霍將軍手下的人在軍中常擠兌打壓衛將軍的門生。如果李夫人隻是為了太子位置和衛氏有矛盾,她不應該開罪霍將軍,反而應該利用霍將軍和衛將軍的矛盾,盡量拉攏霍將軍,她怎麽會一再對付你?這次雖然牽涉到皇子公主,但她顯然更想要你……”九爺十分不願意把我和那個不吉利的字眼連在一起,話說了一半未再繼續。
  我笑向他作了一揖,“真是什麽都不能瞞過你。”語氣輕快,希望能緩和一下凝重的氣氛,卻沒有成功,九爺依舊皺眉看著我。
  “我和李妍的確還有些私怨,但我不能說,其實她對我恨意如此強烈也實在出於我的意料之外。”
  九爺頷了下首,沒有繼續追問,想了一瞬道:“最關鍵的就是珠子是誰扔出來的,或者說關鍵是要找那個掉落珠子的人。江夫人雖然是事情的起端,但她不過是個糊塗人,估計什麽都不知道,反倒是那個行令的宮女值得一問。”
  “我也是如此想的,當時看到她迅速地把簽扔回簽筒中,我就有些懷疑那個令根本就是她自說自話,不過李妍能讓她做這樣的事情,肯定絕對相信她,她又在李妍庇護下,很難問出什麽。”
  九爺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不同於往日的笑意,而是透著寒意,“何必問她,隻需讓李夫人選擇犧牲她就夠了。”
  我想了一瞬,明白是明白,卻不知道九爺要怎麽做才能讓李妍做如此的退讓和妥協。外麵隱隱傳來幾聲鐵器相撞的聲音,九爺眼中滿是不舍,“我要走了,你再忍耐兩三天。”
  自九爺進來後,維姬就躲到了角落裏,但一直時不時地看一眼九爺。此時聽到九爺要走,她忽地上前對著九爺磕了三個頭,九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卻顧不上多問,隻極是客氣地回了她一禮,“拜托夫人照顧一下玉兒。”維姬匆匆避開九爺的禮,帶著惶恐重重點了下頭。
  九爺的離開帶走了牢房中唯一的陽光,不過他已經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陽光。
  維姬有些怔怔愣愣,我看著她問:“你認識九爺?”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見過他,原來你們漢人叫他九爺。沒有幾個人見過他,可我們都想象著他肯定是一個心像天那麽大的人,所以我們西域人都尊敬地稱呼他‘釋難天’。西域比中原幹旱,很多藥草都不生長,漢人總喜歡用高價把藥草賣給我們,可釋難天不僅把藥草店開得遍及西域,價格和漢朝一樣,而且每到疫病流行,或無故被卷進匈奴和漢朝的戰爭時,他的藥草都是免費提供給無家可歸的人。我還沒有被挑中做舞伎時,曾見過他在街頭給一個病重的小乞丐治病,那天他也穿了一身白衣,素雅幹淨得像神山托穆爾峰頂上的雪,而那個小乞丐的身上流著烏黑發臭的膿血,可他把那個孩子抱在懷裏,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唯恐弄疼那個孩子,仿佛抱著的是一塊珍寶。後來在龜茲的王宮裏,我再次看到了他,當時小王爺剛試用完一把威力很強大的弩弓,興奮地上前想要擁抱他,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尊貴禮節,他卻絲毫沒有動容,雖然他微笑著,可我能感覺到他心中的冷淡和拒絕。我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兩三句對話,又想起當年所見才猜測到他也許就是傳聞中的釋難天。天下間除了他,還能有誰的心能如此?他雖然身有殘疾,可他的音容會讓你覺得他比所有人更高貴。我每次見他時,他都笑著,可我總覺得他似乎背負著很重的東西,他的微笑下藏著很多疲憊,所以我一直想最大的尊敬大概就是不要打擾他。他在王宮中住了三天,我就在遠處看了他三天,我每日都會向神祈求,祝福他有一日能像普通人一般。沒有想到,今天竟然又見到他了,而且又是一個最想不到的地方。”維姬微彎著唇角,似乎在笑,可又帶著傷心,“能見到這樣的釋難天真好,他會怒,會生氣,也會因為放心而真心地笑,他不是那個寂寞孤獨的神,可他……卻在……傷心。”
  我默默地扭過頭,不知道視線落在了何處,看到了什麽,隻想躲避開維姬帶著質問和她自己都未必明白的請求。釋難天,他釋著別人的難?可他的難該由誰釋呢?
  自九爺來過後,我和維姬的生活改善不少,每日的飯菜可口了許多,甚至晚飯後,還會送一大罐牛乳給我們。
  因為我依舊很挑嘴,不喜歡吃的一口也不能吃,一吃就吐,所以維姬總把我能吃的、愛吃的都揀給我,兩人如此分配,我這兩日也基本吃飽。
  黑暗中,維姬輕聲說:“明天我們就能出去了。”
  我“嗯”了一聲。維姬對九爺極度信賴,她根本不理會整件事情的微妙複雜,她隻相信著九爺說過讓我再忍耐兩三天。
  半夜時分,我一頭冷汗地從睡眠中疼醒,想喊維姬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全身一時寒一時熱,隻是不停地打哆嗦,一絲力氣也提不上。幸虧維姬睡得淺,我打著顫的身子驚動了她。她一看到我的樣子,驚嚇得眼淚立即掉出來,衝著外麵大喊著叫人。
  我看到她的反應心裏驀地冷了半截,維姬是一個行事冷靜沉著的人,她竟然失態至此,我現在的樣子恐怕已是半隻腳在鬼門關外徘徊。
  維姬叫了半晌都沒有人理會,她匆匆把外衣脫下來罩在我的身上,我身子疼得像要碎裂成一段段,隻恨不得立即灰飛煙滅,方能躲開這如地獄酷刑一般的疼痛,意識漸漸墜向黑暗。
  不行,我不能睡去,睡著了也許再沒有痛苦,可有人會傷心,我答應過去病會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心中一震,拚著最後的一點清醒,用力咬在了自己的舌頭上,口中血腥彌漫,人卻清醒不少。
  疼痛來得莫名其妙,不像是病,倒更像是毒。說不出來話,隻能用眼睛示意維姬,維姬倒真是冰雪聰明,看到我看向陶罐立即把罐子捧來,扶著我把牛乳灌下去。口中的血混著牛乳咽入肚子,胃裏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我還是逼著自己不停地喝,因為每喝一口,也許我活下去的機會就多一分。
  維姬抱著我隻是哭,“小玉,要死也該我先死,是我背叛了娘娘,打碎了玉塔,為什麽我沒事情……”她驀地明白過來,臉上全是害怕和悔恨,“我們交換了飯菜,你一個人中了兩個人的毒。”
&  我已是滿口的血,卻再咬破舌頭,也維持不了自己的清醒,在維姬的淚水和哭求聲中,意識漸漸沉入了漆黑的世界。

  第十七章 毒計 br>   人仿似睡在雲上,輕飄飄的,說不出的舒服,很想就這麽一直睡下去,可靈台中的一點的清明卻告訴自己一定要醒來,無論如何也要醒來。自己仿似分成了兩個人,一個躺在白雲間睡覺,一個在半空俯視著正在睡覺的自己,拚盡全力地對著下方呼喊:“醒來,快點醒來。”睡著的自己卻一無反應,越來越累,累得隨時都會從半空摔下,跌成碎末,神誌也在漸漸渙散;可半空中的自己依舊拚命堅持著,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金玉,你要醒來,你一定要醒來,你能做到的,隻要用力睜開雙眼,用力再用力,你就能醒來,你能做到……”
  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有人等著我呢!眼皮像山一般沉重,可我最終還是艱難地睜開了雙眼。九爺一臉狂喜,眼中竟隱隱有淚,猛地抱住了我,“玉兒,我知道你一定能醒來。”
  維姬一麵笑著一麵抹淚,“幸虧九爺不肯等到天明接你出去,案子一定,即使半夜也求了皇上放人,否則我就是百死也贖不回自己的罪過。”
  日靜靜看著我微笑,眼中也是一層水意,一旁的小風指著我道:“你們女人真是麻煩,隻會惹人擔心!”話沒說完,他語聲哽咽,驀地扭過了頭。看來我真的是從閻王殿前逛了一圈,以至於連九爺的醫術也不敢確保我性命無憂,讓眾人擔足了心。
  我的手輕輕摸過腹部,知道他一切安全,才徹底放心。
  九爺的眼中血絲密布,整個人說不出的憔悴,一向儀容優雅的他,衣服竟然皺巴巴地團在身上,看來一直沒有換過。
  我有心想說一聲“謝謝”,可知道根本沒有這個必要,這兩個字太輕太輕,而內心深處的感覺,我卻不願讓他知道,很多東西隻能讓它永遠沉澱在心底最深處,說出來反倒徒增彼此的痛苦。
  我啞著嗓子問:“事情都過去了嗎?”九爺隻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根本就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我不敢看他,視線投向日,石風嘴快地道:“你昏睡了將近四天四夜,天大的事情也有結果了。”
  日平靜地說:“玉石珠子是宴席上的發令女官搞的鬼,她是皇上新近冊封的尹婕妤的人,尹婕妤本想借此機會一箭雙雕,讓衛皇後和李夫人反目相鬥,她好漁翁得利。事情被查出來後,女官畏罪自盡,尹婕妤撤去封號,貶入冷宮。”
  李妍雖然沒有傷到衛皇後,卻把另一個可能的敵人打垮了。尹婕妤,那個笑容健康明亮的女子,與李妍的楚楚動人截然不同的風致,剛得了劉徹的寵愛不過半載,卻就在兩大勢力的打壓下稀裏糊塗地進了冷宮。
  心中一震,金玉呀金玉!你還有空閑感慨別人稀裏糊塗?難道你就是聰明人嗎?如果沒有九爺,你隻怕早就稀裏糊塗地見閻王了。不能再低估李妍,也不能再對她有所心軟,否則隻能害了自己,讓仇者笑,親者痛,“我是中毒了嗎?”
  九爺沒有回答我,一扭頭才發現我們說話的工夫,他竟然就半靠在榻上睡著了。維姬瞅著我道:“將近四天四夜,九爺一直守在你的榻前沒有合過眼,我們怎麽勸都沒用。”我凝視著九爺憔悴疲憊的麵容,心中的滋味難辨。
  小風犯愁地看著九爺,我忙道:“不要驚動九爺,就讓他在這裏睡吧!把我挪到外麵的榻上。”
  看維姬和小風替九爺墊枕頭、脫鞋襪,又在榻腳擱了一盆冰塊消暑。維姬剛要轉身離開,九爺睡得迷迷糊糊中,拽住了她的裙裾,喃喃叫道:“玉兒,不要離開我,不要……”屋子中的三人都看向了我,又都立即移開了視線。
  維姬想把裙子拽出,九爺卻一直沒有鬆手,眉頭緊皺在一起,“這次不放手,不會放手……”小風想上前幫忙,維姬搖頭阻止了他,“讓九爺拽著吧!至少他在夢裏可以舒心一些。”
  日輕歎一聲,遞了剪刀給維姬,維姬把裙子剪開,九爺握著手中的一角裙裾,眉頭慢慢展開。我的頭伏在枕上,心中全是疼痛。
  日幾分了然,坐到我的榻側,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剛才不是問起中毒的事情嗎?”
  我深吸了口氣,把心神拽回。事情走到今天一步,我和李妍之間已經無法善了,而且我還把已經從長安抽身而退的九爺再次卷進長安這個大泥塘,並且是大泥塘中最大的漩渦——皇子奪嫡,不管為了誰,我都必須打起精神。
  日看我肅容傾聽,讚許地輕點了下頭,“這幾日九爺一直忙著救你,很多事情都顧不上理會,我們問過九爺是何人下的毒,九爺沒有回答,但我揣測應該是李夫人。皇上肯定已經知道你中毒的事情,宮裏的太醫和稀世難尋的藥材源源不斷地送過來,雖然沒有明說為了何人何事,大家都隻是裝糊塗罷了!看皇上的舉動,他心裏隻怕也很擔心,而且……”日微頓了下,“十分憂慮。”
  如果真有什麽事情,一屍兩命,皇上這邊再封鎖消息,九爺卻肯定會讓霍去病知道,以霍去病的脾氣,現在又重兵在握,皇上還真應該擔心憂慮。想到此處,身子陡然一震,李妍她並非是為私怨,她的最終目的原來還是大漢的天下。雖然霍去病和衛青不和,但畢竟同根連氣,一損俱損,此次若真如了李妍的意,大漢朝堂內必定大亂,劉徹即使最後能撥亂反正,也會元氣大傷,無暇再顧及西域。
  維姬急急擰了帕子來替我擦汗,“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現在先養好身體。”
  我道:“撿回一條命來,我自己更緊張自己。說說話不礙事,把事情說清楚,我心中有了計較也好安心休息。否則老是擔心著下一次會有什麽暗箭,更是休息不好。”
  日道:“關鍵是你和李夫人一向交好,很多人到現在都以為你們親如姐妹。而霍將軍和衛氏在政治上並不是很親昵,甚至和衛大將軍在軍中勢力相抗,李夫人就算想替兒子爭取太子之位,也沒有置你於死地、激怒霍將軍的緣由和動機。再加上李夫人現在正受寵,沒有如山鐵證,皇上根本不會相信,反倒會懷疑是因為衛氏懼怕李氏分了他們在朝堂中的權利而弄鬼陷害,所以中毒的事情即使追究肯定也追究不出名堂來。”
  我歎道:“李妍既然敢做,肯定已經安排好退路和頂罪的人,甚至一個不小心還不知道又把哪個無辜的人做了犧牲品。這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懶得去理會。倒是砸碎玉塔傷了皇子的事情,九爺怎麽令李妍退步的?”
  日搖搖頭表示不清楚,“我隻知道九爺和皇上密談過一次。具體談了什麽,隻有九爺和皇上知道。談完後,皇上竟然下旨由九爺負責審查此事。也許是李夫人想到一個衛皇後她已經很難撼動,再加上勢力未明的九爺,與其做無用的糾纏,不如犧牲一個卒子,把另一個正變得越來越危險的敵人先擊垮。”
  我“哼”了一聲,“她哪裏是放棄糾纏?根本就是還有後招,而且一招更比一招毒辣,所以假裝放手麻痹一下眾人,還讓衛皇後幫她懲治了尹婕妤,皇上以後即使偶爾想起尹婕妤的好處,心中有怨,也全是衝著衛皇後了。”
  日和維姬都露了後怕的神色,維姬喃喃道:“從一開始就是一環套一環,好縝密可怕的心機。”
  我對日道:“真是對不住你,本來你在漢朝可以過得平穩安靜,我卻把你拖進了這場宮廷紛爭。”
  日握住維姬的手笑道:“危難識人心,一輩子能交幾個托付生死的朋友,痛快淋漓地活一場,什麽都值得。若非你,我在漢朝不會結識霍將軍和九爺這般的人物,天照和小風這樣的義氣之交,這種事情,你多拖幾回,我也甘願。”
  維姬也展顏而笑,“我也甘願。以前聽故事說什麽一諾托生死,總覺得不可信,可認識你和日後,我相信了。根本不需要諾,一個指環就夠了。”
  小風嘟囔道:“我可不甘願,小爺我隻想好好做生意賺錢,你的破事以後最好別煩我。”
  維姬皺了皺鼻子,一臉納悶,歪著腦袋嬌俏地問:“那起先是誰放著生意不做在這邊待了幾天幾夜,還嚷嚷著要去刺殺李夫人為玉姐姐報仇?又是誰看到小玉醒來竟然背著身子抹眼淚?”
  小風跳著腳往屋子外麵衝,一麵道:“我那是因為九爺,還有我爺爺。”我們三人望著小風的背影相對而笑。我的心中暖意融融,原本因為李妍而生的一些陰霾全部消散。有友若此,複何憾哉?
  九爺要我住在石府,天照、日和紅姑也懇求我留在石府,陳叔本來頗有些微詞,但當九爺問道:“你能確保霍府所有的人都可靠嗎?”
  陳叔神情複雜,發了會怔後,長歎一聲,向九爺行了一大禮道:“都是老奴失職,等將軍回來,他一定親自上門重謝九爺幫他照顧玉姑娘。”
  九爺搭在輪椅上的手驀地緊了下,又緩緩鬆開,微微笑著回了陳叔半禮。天照氣得“哼”了一聲,“小玉一進長安城就在石府住過,我們本就是故交,不用霍將軍謝。”
  陳叔的目的已經達到,對天照的冷言冷語隻裝作沒有聽見,向我細細叮囑了幾句後轉身離去。
  日又是好笑又是苦笑,望著我搖頭,維姬卻是帶了幾分憤憤不平,我隻能報以苦笑。不管九爺還是去病,一個女子若能遇見其中一人,得其傾心,絕對是一生中天大的福分,可兩個天大的福分加在一起,卻絕對不是一加一等於二,幸福翻倍,而是一不小心三個人就會都被壓垮。
  再次住在竹館,翠竹依舊青青,白鴿也依舊翩翩飛翔,可人麵已經全非。我把我的感慨全藏到了心裏,九爺也盡力掩藏了一切心緒,麵上隻有那個淡若春風的微笑。
  偶爾,我不經意的一側頭或者一回眸間,恰恰撞上他凝視著我的眼睛。幽暗無邊的漆黑雙瞳中波濤翻卷,幾多心酸和痛苦在一怔後又立即化作了微笑,我的心會緊緊地一抽,裝作什麽都沒有看見般移開視線,可內裏已是千瘡百孔。
  飲食嚴格遵照九爺的吩咐,何時休息,何時做適量活動,月餘後身體已經完全康複過來。我一再追問著九爺和劉徹談了什麽,又究竟許諾了劉徹什麽才令劉徹讓他負責調查玉塔事件,可九爺總是笑而不答。
  自“生病”後,劉徹常命太醫來探望,還時時賜藥,皇後處也有宮人來探望,最最可笑的是李妍也打發了宮人來殷勤垂詢,還寫信傳授她懷孕時養胎的諸般方法,字裏行間全是擔心,估計劉徹看到還真要感動於李妍不忘舊情,我們姐妹情深呢!
  小風每次見到李妍的人就一股火上心頭,想抽刀子的樣子,卻總被九爺的眼光逼得乖乖坐回原處。
  人一走,小風就在我麵前跳著腳罵,什麽做生意也玩陰的,可沒見過這麽陰的,什麽你們真是好涵養,居然還能微笑著應對。天照勸了兩次,沒有勸住,隻能由小風去。
  九爺有一次聽到後,盯著小風看了半晌,看得小風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冒了一片,小風摸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沉默了下來。難得看到這隻螃蟹服軟,我用絹扇掩著臉偷笑。
  九爺對小風淡淡道:“以後李夫人派來的人就由你接待,若有任何差池,長安你就不用待了,你也就是去西域給大哥和二哥打個下手的料。”
  小風低著頭,一個人在原地默默站了兩個多時辰。我和天照說的話,他全充耳不聞。
  一夜之後,小風的神色中多了一些別的東西。天照看著小風對九爺道:“長安城的一切以後可以放心交給小風了。”
  “他的心比小雷小電他們都大,如果想在長安城做一方霸主,這些和官家虛與委蛇的功夫必不可少。”話是如此說,九爺的臉上卻沒有讚許,反倒幾分憂慮。九爺這是擔心小風過猶不及,走得太過,但小風此時鑽進了牛角尖,九爺一時也想不到合適的方法點醒他。
  我既然病好了,於情於理,都應該去宮中謝恩。剛把意思和九爺說出,九爺立即道:“不行。”
  我蹙著眉,學著他剛說過小風的口氣慢慢道:“這些和官家虛與委蛇的功夫必不可少。”語氣神態都學了個惟妙惟肖,九爺氣笑地凝視著我,眼中神色複雜。
  估計很少有機會看到九爺被人堵得說不出話來,天照正在喝茶,一聲笑未出喉,被茶水嗆得連連咳嗽。原本神情淡然立在一旁的小風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表情古怪的九爺,臉上露出了往日熟悉的笑容,吭哧吭哧地笑出了聲。
  九爺瞟了眼小風,唇邊露了笑意,“行事可以虛虛假假,心卻一定要真。長安城中多少富豪到最後除了錢其餘什麽都不知道,他們不是在賺錢利用錢,而是迷失在錢中。凡事過猶不及,如何在紛擾紅塵中保住自己的一顆赤子心全靠自己。”
  小風怔了一會,向我嘻嘻笑著行禮,以示多謝,大聲道:“我懂了。”
  天照此時才明白我為何故意學九爺的語氣說話去揶揄九爺,看看我,又看看九爺,帶著遺憾輕聲一歎。
  “九爺,我知道你不放心。可這些事情總是要由我自己麵對,按照規矩我必須進宮當麵叩謝各位娘娘的掛心。畢竟……畢竟我已經不是一個人,和他們已經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
  九爺沉默地看著窗外,天照和小風都靜靜退出了屋子。半晌後他的聲音輕飄飄地在空蕩的屋子響起:“不要吃用宮裏的任何東西,不管是李夫人或者皇後處,能早走就早走,真有什麽事情立即找皇上,現在整個皇宮裏反倒是皇上最可信。因為皇上答應過我……因為霍將軍,皇上一定會護著你。”我心中很多困惑,此時卻不好多問,隻得立即答應。
  入宮後先去叩謝皇上。我去時,劉徹正在書房內批閱奏章,沒有召我進去,隻命我立在門口,隨口問了我幾句話後,就揮手讓我下去。
  別的都是問我病養得如何,隻一句話問得有些突兀,他問我“孩子還有幾個月出世?”琢磨了一會,卻想不出什麽特別的道理,也許隻是看去病能否趕回來迎接孩子出世。
  按理本應先去拜見皇後,不過為了自己的安全,還是決定先去見李妍,這樣即使李妍有什麽花招也會有個忌憚。
  李妍笑靨如花,目注著我的腹部道:“這個孩子的命可真是多劫難,一開始就這麽不順,隻怕日後磨難更多,說不定……”
  我哈哈笑了兩聲,把她後麵難聽的話擋回去,“怎麽會呢?我和去病從未做過虧心事。娘娘這麽相信命,倒是該好好擔心一下自己,思慮憂愁過多折壽,聽聞娘娘最近也病了一場,估計是謀慮太多。”
  李妍捏著絹扇的手指節太過用力,漸漸發白。
  “民女特意來謝過娘娘的‘殷勤愛護’,現在還要去皇後千歲處謝恩,先行告退。”
  我起身要走,她冷笑道:“你真以為皇後是一心護你的嗎?如果衛皇後心思真那麽單純,怎麽可能專寵後宮那麽多年?讓陳皇後在冷宮中含恨而終。衛少兒和她比,簡直愚蠢。衛皇後和衛青是衛家最聰明的兩個人,衛氏宗親中其餘諸人都反對霍去病娶你,卻獨獨他們兩個既不明確反對,可也不表示支持,衛皇後反而對你不計前嫌,常常施以小恩小惠,金玉,你不會聰明了一世,反倒此處糊塗了吧?”她慢悠悠地一字一頓地說,“你難道真一心認為你的病是因我而起?”
  我心中念頭幾轉,卻隻是對李妍欠身一笑,腳步未停地向外行去。她驀地問道:“為什麽?金玉,為什麽?”
  我被她問得莫名其妙,停住腳步回身問:“什麽為什麽?”
  她的笑意褪去,臉上幾分淒涼,幾分困惑,“我也許該叫你玉謹,你為什麽放過匈奴的單於?你不是和我一樣有殺父之仇嗎?”
  “你果然已經查出了我的身份,大概讓你失望了,竟然沒什麽利用價值。就算我是匈奴人,也是和伊稚斜有仇的匈奴人,不可能幫他對付大漢。”
  “金玉,我隻想知道為什麽。我入宮前,你曾經勸過我放棄仇恨,過自己的人生,我當時隻覺得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才會說出如此輕鬆的勸誡,可現在才知道,你懂得,你懂我的仇恨。”李妍的語聲轉哀。
  一改往日的優雅從容,此時的李妍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眼中滿是深深的無助,我心中暗自歎息,想了一瞬,認真地回道:“因為我有一個深愛我的阿爹,也遇見了阿爹企盼我得到的幸福。其實我的性子也是一根線,愛恨走極端,是為了一己之心其餘全不顧的人。如果沒有阿爹臨去前一再叮嚀和逼我許諾,也許我早就回匈奴伺機去報仇,根本不會來長安,不會遇見九爺,也不會遇見去病,說不定……”我搖頭苦笑,“說不定我也會在萬般無奈下對伊稚斜虛與委蛇,甚至嫁給他,唯一不同的是我會等他戒心消退時借機殺他,而你是想讓自己的兒子登上帝位,掌控整個漢家天下。”
  李妍眼中淚意盈盈,“你的阿爹要你放棄過去,走自己的路,我的娘親卻絕不允許我忘記仇恨,臨去時也依舊雙眼死死地盯著我,直到我點頭承諾會去報仇時她才閉上眼睛。”
  我微提著裙裾離去,李妍的聲音在身後幽幽不絕,“為什麽?為什麽?……不公平,老天不公平……你和我本應該同樣的命運,可如今你可以來去自由,擁有一心一意對你的霍去病和孟九,還有真心相護你的朋友。金玉,為什麽你比我幸運?我恨你,我恨你……”
  臨出屋前,回頭看向李妍。翠玉珠簾寶光晶瑩流轉,雕鳳熏爐吐著龍檀香。李妍坐在鳳榻上,繁複的裙裾一層層鋪開在羊絨地毯上,顯得人十分嬌小。緋紅的織錦華衣,越發襯得臉色蒼白,眉眼間全是淒傷。
  隔著長長的甬道看去,那密密的珠簾竟然十分像監獄的柵欄。屋外陽光明媚,可照不進這深深庭院。
  我心中驚悸,仿似看到另一個可能的自己,忙扭回頭匆匆逃出了屋子。人生的路越往下走,才越明白阿爹的睿智,也才越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在一個岔路口,如果選擇了不同的路,就會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
  李妍,其實你也擁有很多:你有真心疼寵你的兄長,有什麽都不計較,隻希望你過得平安喜樂的李敢,現在還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就是皇上對你也是愛寵非同一般,真心嗬護。隻是你把這一切都看做了棋子,你為了一個目的已經徹底迷失了自己。最後即使遂了心願,你又會開心嗎?
  皇後宮中總是花香不斷,上次來是金菊鋪滿庭院,此次卻是一天一地的紫薇花:一天正在盛放的紫色花朵,一地已經飄零的紫色落花。
  偌大的院子不見一人,靜悄悄的,隻聞頭頂的紫薇花簌簌而落,時有時無。被這種幽靜到極致的氛圍所懾,我不禁放輕腳步,沿著紫薇花瓣鋪就的路緩緩而行。
  屋廊下,衛皇後正側躺在湘妃竹榻上看落花隨風而舞。廊柱一角的水漏聲清晰可聞,滴答,滴答,越發顯得庭院幽靜。
  我站了好一會,她方發現我,也沒有起身,隻向我笑指了指榻側,示意我坐。
  我靜靜地行了個禮,跪坐在榻下的席子上,“花開得真美。”
  衛皇後淡然一笑,“時間太多,不知道該幹什麽,隻好全花在侍弄花草上了。”
  我默默地坐著,半晌後,衛皇後問:“病全好了嗎?”
  既然大家都認為我隻是偶感風寒地得了一場病,那我也隻能陪著裝這個糊塗,“好了,這段日子讓娘娘掛心了。”說著想要起身磕頭,衛皇後伸手挽住了我,“這裏就你我二人,說話就是說話,別弄這些繁文縟節出來,你累我也累。”
  庭院幽深,紫薇花樹茂密蔽日,外麵的太陽再亮麗,都和這個庭院毫無關係。坐久了,我身上泛著一層涼意,卻並不覺得舒服。
  水漏依舊滴答滴答,心頭莫名地冒出幾句詩非詩、賦非賦的話:更深漏長,獨坐黃昏,紫薇花開,誰人是伴?終不過落花人影兩相對。
  “……也算得了一次教訓,以後行事要謹慎,該忍的時候就要忍。”
  我心思恍惚,隻聽到皇後娘娘的後半句話,一時嘴快,“總有些事情忍無可忍。”
  難道冷眼看自己的朋友死在麵前?忍著讓去病娶了她人?
  衛皇後看著滿地落花,漫不經心地緩緩道:“忍無可忍,從頭再忍!人生沒什麽忍不了的。”
  涼意從心頭泛起,覺得有些冷。雖然這個宮廷美輪美奐,我心中卻滿是厭惡和疲倦,隻想離去。起身向衛皇後行禮告退,她輕點了下頭,“照顧好自己,有什麽事情都可以來找本宮。”
  快步走出院落,重新站在陽光下,不禁深深吸了幾口氣。在裏麵坐著,因為光線黯淡,隻當已經黃昏,原來外麵的陽光還如此明亮。其實這裏和李妍那裏,景致風情雖是截然不同,但有一點一模一樣:陽光都照不進去。
  衛皇後的心思,不是想不明白,隻是很多時候人糊塗一點方能更快樂,事情想得太明白太透徹,反倒沒了滋味。況且我心裏自始至終隻把自己認做是霍去病的人,和衛氏可沒什麽關係。
  去病願意幫衛氏,我全力讚同,去病不願意幫衛氏,我也全力讚同,於我而言,隻是去病是否高興和樂意做的事情,但於衛皇後而言,卻是一定要爭取的支持。她對我的幾分好,肯定都是做給去病看的。衛少兒雖然是去病的母親,卻還沒有衛皇後了解去病。他認定的人和事,豈能是別人幾句不讚同就能拉回來的?
  劉徹想讓去病和他的關係更加親近,甚至取代衛氏在去病心中的位置,所以想許嫁公主;可衛皇後卻肯定不樂意見到這種事情的發生,恰好去病自己不願意,她樂得順了去病的心意,既是一個極大的順水人情,說不定還可以讓去病失寵於劉徹,一舉扭轉劉徹借去病打壓衛青的局麵。
  我當日何嚐沒有納悶過,以衛皇後在衛氏的地位,她若真有心護我,下麵的弟妹怎麽可能反對?隻是不願意深想,寧願做個快樂的糊塗人,反正我在乎的隻是去病。可現在為了孩子,卻不得不想,一舉一動都務必要小心謹慎。
  去病雖然和衛青不算和睦,頻頻拆衛青將軍的台,甚至公然和衛青將軍對著幹,但去病如此做的原因卻是一大半為了讓劉徹安心。在太子這個底線上,他無論如何,一定會幫著衛氏。但衛皇後不會相信霍去病,就如她不會相信劉徹一樣。
  其實在那個陽光照不進去的宮廷裏待久了的人,最後除了自己還會相信誰呢?
  我若真因李妍出什麽事,對衛皇後而言,隻要時機掌握得好,事情處理好,不但不是壞事,甚至是天大的好事。去病不會放過李妍,那衛皇後自然可以坐看去病如何鏟除她現在最大的敵人。
  李妍和衛皇後要的結果一樣,隻是因為個人的目的不同,所以事情發生的時機選擇不同,事情過後的處理不同而已。
  在那個宮廷裏,現在真心希望我和孩子平平安安的人居然隻有皇上。
  難怪進宮前九爺一再叮囑我有事去找皇上,反而對衛皇後隻字不提,他其實早就看明白一切,隻是顧忌到我和去病的關係,不忍心傷我。
  我趴在馬車窗口長長一聲歎氣,去病在外麵打著一場艱苦卓絕的仗,我這邊也是凶險萬分,不過,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我一定會保護好孩子和自己。
  馬車還未到石府,就看到九爺的身影,他竟一直等在府門口,我忙向他招了下手。一下馬車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喝水也沒有吃東西”,他點了下頭,探手把我的脈,一會後才神情真正釋然,“奔波了一天,吃過晚飯後就休息吧!”
  我心中別有滋味,臉上卻隻淡淡點了下頭。
 ……
  “多久孩子出世?多久孩子出世?……”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劉徹的麵容、衛皇後的麵容、李妍的麵容交錯著在眼前飛過,一個分裂成兩個,兩個分裂成四個,四麵八方全是他們,笑意盈盈的,眼中帶恨的,冷若冰霜的……驀然間都向我飛撲而來,我護著肚子,拚命躲閃,卻無處可逃。眼看著他們就要抓到我的肚子……我“啊”的一聲慘叫,從榻上坐起。
  窗外月色很好,映得榻前一片銀光。已經明白隻是一場噩夢,身子卻還在微微發抖,九爺拄著拐杖匆匆而進,“玉兒?”
  我抱著頭道:“沒什麽,隻是做了一個噩夢。”
  他坐到我的榻旁,“不管什麽噩夢都不會成真。”
  他的聲音如同春風,驅除了我身上的寒意,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毒藥是不是也可能是皇後所下?”
  九爺唇邊一抹苦笑,“是不是皇後親口吩咐,不可得知。衛氏如今是一個大的政治利益集團,從平陽公主到一般門客都與衛氏的榮辱休戚相關。李妍和皇後一方的勢力都有可能下毒。如果是皇後這邊所下,他們就會準備好證據指向李夫人,事情一旦成功,則是逼迫皇上對霍將軍做一個交代,那以皇上的性格,十之八九會犧牲李妍,美人是難求,可名將更難尋,而且一個女人在皇上心中,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千秋功業萬裏江山。可皇上雖然會犧牲了李夫人,卻會因此對霍將軍心中怨恨。這也算是一箭雙雕的計策了。如果是李夫人下的毒,證據也許會指向衛氏,也許會指向別人,就看她想要的是什麽。她的目的你應該最清楚,甚至她的目的應該更能說服你和吸引你的注意,否則以你的聰明,不會一直懷疑是她,而忽略了皇後。”
  我一臉苦澀的笑,“難怪你一定要把我留在石府。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他們都想要我的孩子。迄今為止,戰場上傳來的消息一直是捷報,我雖然也擔心,可我更相信去病一定能大勝而回,此番如果再勝,去病在軍中的地位就要蓋過衛將軍。皇上雖然極其器重去病,可疑心病是皇家通病,隨著去病的權利地位越高,皇上的疑心也會漸增。”
  九爺道:“霍將軍表麵上行事張狂隨性,實際卻城府暗藏。這些事情霍將軍應該早有計較,皇上也還算明君,應該能把疑心掌控在合理範圍之內,我相信霍將軍不會替自己招惹到殺身之禍。”
  “這個我懂,以前去病就和我提過一些,他在軍中行事張狂,不得兵丁的心,也就是出於這些考慮,現在看來成效很好,皇上顯然對他比對衛將軍更信賴。我目前計較的不是這些,而是我覺得皇上想要這個孩子,他想把孩子帶進宮中撫養。”說到後來,我心中酸楚,雖然極力克製,眼中依舊有了淚花。天下間哪個母親舍得讓孩子離開?雖然看上去臣子的孩子能得皇上撫養,的確寵愛萬千,尊貴無比,可內裏卻不過是一介人質。
  九爺眼中又是憐惜又是痛楚,“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就是覺得會這樣,即使皇上沒有這麽想過,李妍也一定會提醒皇上如此,她對我恨怨已深,隻要能讓我不快樂,即使對她沒利,她也會做,何況此事對她還大大有利。”
  “啊!對了!”我忽地叫道,“李妍已經查出我小時在匈奴中的身份,我在想當日日吹笛伴奏,我跳匈奴舞的事情皇上也看在眼裏,那皇上應該也清楚了我和匈奴的關係。”
  九爺的臉色變得慘淡,眼中全是痛楚,匆匆扭頭看向別處。我這才想起他如果知道當時的一幕,對他而言,是何樣滋味,我咬著唇想說什麽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淺笑著轉回頭時,麵色已是如常,“往好裏想,你和伊稚斜有仇,皇上不該對你有任何疑心,可往壞裏想,無論如何你畢竟是匈奴人,你就真沒有一絲幫匈奴的意思?”
  我歎道:“的確如此。畢竟去病的地位特殊,如果我利用去病做什麽,或者去病一時糊塗聽信了我什麽,這些都是皇上不得不防的。李妍再巧言點撥一下,皇上把孩子帶進宮撫養的可能性就很大。”
  九爺默默想了一會,“不要著急,隻要你不願意,沒有人可以搶走你的孩子。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們總會有對策,現在先好好休息。”
  我還想說話,九爺搖了搖頭,示意我噤聲,扶我躺下休息,“你不累也該讓小孩子休息了。”
  他替我拉好紗被,又拿了絹扇幫我輕打著扇子。我一直睜著眼睛,瞪著帳頂。他沒有問我,卻完全知道我的心意,溫和地說:“不會再做噩夢了,我在這裏幫你把噩夢都擋開,趕緊閉上眼睛睡覺。”
  他雖是一句玩笑話,語氣卻和緩堅定,讓人沒有半絲懷疑。我看到他的似水目光,心驀地狂跳起來,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閉上了眼睛。
  隨著扇子的起落,習習涼風輕送而來。我想著剛才光顧著擔心孩子,言語間竟然絲毫沒有顧慮他的感受,心中一陣酸一陣澀一陣痛,千百個“對不起”堵在心頭。
  “玉兒,不要多想,沒有對不起,還有機會照顧你,能分擔你的憂慮,我心甘情願……”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後麵的話幾不可聞。
  我身子一動不動,裝睡是唯一的選擇。
  第十八章 險計
  元狩四年的漠北戰役,大將軍衛青領兵五萬從定襄出兵,霍去病領兵五萬從代郡出兵,隨軍戰馬十四萬匹,步兵輜重隊幾十萬人。
  霍去病不理會個人恩怨,任用李敢做大校,擔當副將,又毫不避諱地大膽重用匈奴降將複陸支、伊即等人,旗下會聚了一批能征善戰、勇敢無畏的從將。這隻虎狼之師在大沙漠地帶縱橫馳騁,行軍兩千多裏,與匈奴三大軍力之一的左賢王相遇。
  雖然是在匈奴的腹地打匈奴,但霍去病對匈奴的地形氣候十分熟悉,冒險拋開輜重隊,深入敵人後方,采用取食於敵就地補給的策略,他率領的馬上軍隊比匈奴的騎兵更靈活、更迅捷、更勇猛,將左賢王部打得大敗。捕獲單於近臣章渠,誅殺匈奴小王比車耆,斬殺匈奴左大將,奪取了左賢王部的軍旗和戰鼓,匈奴軍心大亂。隨後又快速翻越離侯山,渡過弓閭河,捕獲匈奴屯頭王和韓王等三人,以及將軍、相國、當戶、都尉等八十三人。共斬殺匈奴七萬餘人,匈奴左賢王部幾乎全軍覆滅。
  衛青率部北進一千多裏,穿過大漠,遭遇匈奴單於所率主力精騎。衛青將軍下令軍中以武剛車環列為營應戰,又命人將匈奴在趙信城積攢的糧食物資全部焚毀,失去補給的單於大軍減弱了作戰力,漢軍趁亂斬殺匈奴近兩萬人。
  衛青一則因為劉徹的叮囑,由於一連串的前例,劉徹迷信地認為李廣打仗運氣不好;二則因為想讓公孫敖立下更多戰功,所以雖然李廣一再請求做前鋒,但仍舊隻讓李廣做了策應。李廣在沙漠中再次迷路,未能與匈奴交戰,又錯失了一次封侯的機會,白發將軍悲憤交加下,在衛青麵前揮劍自刎。
  雖然漢軍的勝利中蒙著一點李廣自盡的陰影,但畢竟是漢朝開國以來,對匈奴的史無前例的巨大勝利。
  至此,繼元朔五年衛青將軍滅殺匈奴右賢王部眾後,漢朝匈奴之間曆經整整五年的交戰,匈奴三大主力:單於部、左賢王部、右賢王部全被漢朝擊垮,漠南從此無匈奴王庭。
  霍、衛兩軍勝利會師於瀚海。為慶戰功,霍去病決定在狼居胥山立祭天高壇,在姑衍山開祭地廣場,準備祭拜天地。
  捷報傳回長安,我雖不能親見去病,可也能想象到他那副表麵上冷靜淡定、骨子裏卻誌得意滿的樣子,現在肯定騎著馬耀武揚威地審視著已經臣服在他腳下的匈奴大地。
  從小就聽著舅父和匈奴人作戰的故事長大,他從舅父教他第一次騎馬,第一次挽弓起,就夢想著有朝一日站在匈奴的土地上俯瞰整個匈奴大地,而今他的夢想實現了。
  霍去病人還未回到長安,他在祭拜天地時做的歌賦就已經傳唱回長安。
  “四夷既護,諸夏康兮。國家安寧,樂未央兮。載戢幹戈,弓矢藏兮。麒麟來臻,鳳凰翔兮。與天相保,永無疆兮。親親百年,各延長兮。”
  小風學著街上的人唱完後,我心中滿是疑惑,戢幹戈?弓矢藏?
  天照嘴角噙笑,“此歌前三句實寫,後三句虛寫。‘載戢幹戈’出自《詩經 周頌   時邁》。把兵器都收藏裝載起來,比喻戰事停止平息,從此不再動用武力,此句還有歌頌天子英明賢德的意思,很應現在的景。但‘弓矢藏兮’沒有寫好,‘載戢幹戈’的下麵一句原本是‘載橐弓矢’,霍將軍的上句既然已經原文引用了《時邁》,下一句也應該照舊化用,這樣才更暗示出原文接著的四海停戰、讚頌周武王功績的意思,也與下麵三句相合。不過作為武將能寫成這樣,已經很好了。”
  九爺掃了眼天照,天照立即斂去了笑意,我邊思索邊道:“‘藏’字的確沒有用好,一字變動,味道大異,不但割裂了全文原本借《時邁》表達四海無戰事的喜悅和沒有直接說出的稱頌天子的意思,而且一個‘藏’字倒是更像從範蠡的警世明言‘飛鳥盡,良弓藏’中化用。”
  九爺的臉色一變,眼現疑惑,但看到我的神色,明白了他所想到的有可能是真的,露了一個恍惚的笑,笑容下卻藏著絕望,“霍將軍讚賞範大夫?”
  我輕輕點了下頭,心中透出幾分歡欣,可又立即擔心起來,“皇上能看出這個藏字的變動嗎?”
  “全文就這一字而已,何況橐和藏在此處本就一個意思,你是因為知道霍將軍讚賞過範蠡,所以能想到,整個大漢朝有幾人如你一般了解霍將軍?一般人應該都會把霍將軍當成一個武夫,做文章時用詞不當而已。”
  一旁的天照聽到此處才約略明白我和九爺說的意思,臉刹那漲紅,有點結巴地問:“霍將軍又不是司馬相如,為何好端端地突然做這麽一首歌賦傳唱回長安?”
  我道:“去病應該是借此歌謠試探皇上的心意。周武王是帝王中罕見的以武力威懾四海,卻得到百姓愛戴的天子,去病明是讚譽周武王,實際卻借了周武王表明自己的心意。”
  九爺垂目看著地麵,“當今皇上對打仗用兵情有獨鍾,匈奴打完了,隻怕還想打西域。可霍將軍連現在沒落的匈奴帝國都已經不屑一顧,又怎麽會對欺負這些沒什麽還手之力的小國感興趣?他想要的是如強盛時匈奴那樣的勢均力敵的對手。”
  天照愣了好一會,才說道:“表麵上看霍將軍行事張狂隨性,似乎隻知道一往無前,可就看此歌,從作歌到傳唱回長安,霍將軍的心思細致處不比一向行事沉穩的衛大將軍差。”
  去病最大的聰明就是讓所有人都以為他除了戰爭外其餘都不夠聰明,我心中幾分得意,剛露了一絲笑,對上九爺的眼神,笑容立僵,嘴裏竟有苦苦的味道。
  九爺扭過了頭,推著輪椅向外行去,“我們不打擾你了,你早些休息吧!”
  再過十幾日,去病就能回來,自他出征後,我一直懸著的心緩緩擱回了一半,可另一半卻因為衛少兒和衛君孺的到來提得更高。
  這兩姐妹一反以往的冷淡,對我竟露出了幾絲熱情。原來劉徹想接我進宮待產,臣子的兒子一出生就擁有能同皇子比肩的聖眷和尊貴,她們是來道賀的。
  天大的尊榮和聖寵!?我看到她們的笑顏,直想拎起掃帚把她們都打出去,她們究竟懂不懂這無比的尊榮和聖寵之後的東西?是根本不懂,還是根本不在乎?畢竟富貴險中求,衛子夫這個皇後又何嚐不是做得飽受風刀霜劍?
  已近夏末,牆角處的一叢荼糜花仍舊累累串串,綴滿枝頭,一團一團開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但荼糜開過花事了,這已是夏日最後的一朵花,烈火噴油的絢爛中透出秋的肅殺。人生不也是如此?水滿時則代表快要溢出,月亮最圓時則代表快要月缺,權勢最鼎盛時也預示著盛無可盛,必將轉衰。
  皇上此舉是否也算是對去病歌賦的一個回應?等去病回來,我已入宮,難道要他公然反抗皇上已傳的旨意,強接我回府?權勢越是鼎盛時,越不可行錯一步,否則埋下禍端,粉身碎骨隻是轉瞬間的事情。
  隨手掐下一朵荼糜花插在鬢邊,我心中主意已經拿定。
  書房內,九爺正在翻醫書。我徑直進去,坐在他對麵,“九爺,我想求你一件事情,求你務必答應我。”
  九爺握著竹冊的手一緊,迅速地說:“我不答應。”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我這段日子幾乎翻遍了醫家典籍,卻很少有文章提及用藥物催生孩子早產的記載,其中風險可想而知,不到萬不得已,我怎麽可能出此下策,用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冒險?”
  九爺眼中全是痛楚,緩緩道:“還有別的方法,我們可以立即離開長安,遠離這裏的紛擾爭鬥。”
  我定定地看著他,沒有回應他的話,“如果你不答應,我會設法去找別的大夫。”
  我知道我在逼他,可在這一刻我別無選擇,我不可能跟著他離開長安城,那樣置霍去病於何地?
  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慘白中透出的全是絕望。我的心也痛到痙攣。我們已真正錯過,我已經選擇了霍去病,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不管什麽磨難風險,我都不會離開,不會留霍去病獨自一人去麵對長安城的風雨。
  我沉默地起身向外行去。他的聲音在身後微弱地響起:“我答應你。”
  我知道他會答應,因為他絕對不會放心把我的性命交給別人。我身子沒有回轉,腳步平穩地向外走著,聲音沒有一絲異樣,甚至冷淡平靜,“多謝!”眼中的淚卻悄無聲息,迅即瘋狂地墜落。眼淚雖因他而掉,卻絕不要他知道,寧願他看到的隻是一個冷漠的背影。
  一場夏末的雷雨剛過,地麵猶滑。我送宮裏派來探看我的太醫時,一失足,竟然從亭子台階上摔落。落在外人眼裏,我是肚子著地,實際上落地的一瞬間,我已經用一隻手和膝蓋化解了全部衝力,隻是為了效果逼真,刻意把另一隻胳膊想象成全然不懂武功的人所有,任由其重重滑過青石地麵,刹那間半邊衣袖全是血跡。
  手中捏著的荼糜花被揉碎,原本浸在花上的藥香飄入鼻中,立即引發了早已喝下、蓄勢待發的藥力。不一會兒,我已經整個人痛得全身縮在一起,一身的汗混著血涔透了衣服。太醫慌亂地大叫著人,九爺倉皇地從地上摟起我,我的血在他的白袍上漫開,仿若燦爛的紅花怒放。他的臉上卻無一絲血色,深不見底的漆黑雙瞳中凝聚著海一般深的恐懼。
  九爺明知道一切都是預先設計好的,卻表現得真實無比,這下再精明的人也看不出任何破綻了。可看到他額頭冒出的汗珠,心中反應過來,他哪裏是演戲?這根本就是他真實的反應,從我喝下那碗催產的藥時,我的生命就懸在了一線之間。
  我強撐著想向他一笑,表示自己無事,卻發覺根本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整個人疼得不停哆嗦,上下牙齒“咯咯”打響,唇不經意間已經被咬出血。九爺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把手掌伸到我嘴邊,讓我去咬他,不許我再傷害自己。我想避開,想不要傷害他,打戰的牙齒卻已咬在他的手上。
  他額頭的汗珠順著鼻翼臉頰滑下,看上去仿佛是淚滴一滴滴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血,他的血,我的汗,他的汗,混雜在一起,我的嘴裏充滿了腥甜且鹹澀的味道。力氣從身體中抽離,神誌開始混亂,身體的疼痛似乎在離我遠去,心的疼痛卻越發清楚。感情失去了理智的束縛,全表露在眼中,而眼中的淚也失去了控製,在他眼前紛紛而落,
  陷入昏迷前,隻聽到一句話反反複複,是哄,是求,是寵溺,是悲傷,是喜悅,是絕望,“玉兒,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人剛清醒幾分,身體撕裂的痛楚刹那充斥全心,一向自製的我,也忍受不住地哼出了聲。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隻覺得屋子中一切都很昏暗。一道簾子從我胸前拉過,兩個穩婆在簾子內忙碌,九爺坐在簾子外陪我。他看著雖然疲憊,神情卻異樣的鎮定,緊緊握住我的手,一字字道:“你肯定不會有事,肯定不會。”可惜他微微顫抖的手,出賣了他的心情,他在恐懼。我用力展露一個微笑,虛弱卻堅定地點點頭。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隻有漫無邊際的疼痛,孩子卻仍舊不肯出現。寶寶,你怎麽還不肯出來?娘親的力氣快要用完了。
  隨著我的一聲痛呼,簾子內的穩婆大叫道:“孩子出來了,出來了,是個男孩,雖然早產了兩個月,小得可憐,可真精神,一看就不是普通孩子。”
  九爺神情一鬆,“玉兒,做得好。”
  一個婆子抱著孩子出來,喜衝衝地讓我看,我聽到他的哭聲,隻覺心中大慟,胸悶至極,差點昏厥過去。寶寶,你是在哭剛一出生,就要和娘親不得相見嗎?
  九爺急急掐著我的人中,方把我喚醒。九爺和門口的天照交換了一個眼色,探詢地看向我,我忍著心中萬般不舍,微點了下頭。
  天照進來抱起孩子,“奶媽已經候了多時,宮裏來的人也一直等著看孩子,我這就帶孩子過去。”說著就向外行去。
  我口中嗚咽了幾聲,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說什麽。天照立即停住了腳步,我定定地盯著天照胳膊間的小東西,半晌後,猛然閉上了眼睛。九爺對天照輕聲說:“你去吧!”
  九爺的手輕搭在我的腕上,神情越來越凝重,手指頭變得冰涼。我勉力笑道:“我已經不覺得疼了,隻是有些累和困。我的身體一直很好,你不用擔心,我睡一覺就能養好身體。”
  婆子的臉色慘白,“血止不住,止不住。”說到後來她不敢看九爺的眼睛,隻低著頭極其緩慢地搖了下頭。九爺的身子一顫,低聲急急吩咐著婆子該做什麽,又立即命人煎藥。
  一盆又一盆幹淨的水端進來,再一盆又一盆鮮紅地端出去。我恍恍惚惚地想著,那麽多血真的是從我身上流出的嗎?
  那種從骨子裏透出的疲憊,流淌在四肢百骸間,整個人懶洋洋地溫暖著,隻想呼呼大睡。九爺卻不許我睡去,在我耳邊不停地說著話,強迫我盯著他的眼睛,不許閉眼,“玉兒,還記得我們什麽時候認識的嗎?”
  怎麽可能忘記?漫漫黃沙,碧碧泉水,仿若天山明月般的白衣少年。
  “還記得那套衣裙嗎?那是樓蘭的一個好朋友贈送,他說是送給我的妻子,還笑說備好嫁衣,自然有女子出現。你出現了,一身襤褸的衣裙,卻難掩靈氣,滿身的桀驁不馴,眼睛深處有憂傷,麵上卻隻有燦爛到極點的笑,我第一次聽見女孩子那樣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仿佛整個天地都由她縱橫。我當時隻覺得你穿上那套衣裙一定會很美麗……可是,我居然沒有見過你穿它的樣子……”我的眼中有了濕意,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掌心。
  我很努力地想聽他說話,可他的麵貌卻在慢慢模糊,我的眼睛前蒙上一團白霧,什麽都在淡去,“九爺,我是不是要死了?”
  九爺緊緊拽著我的手,“不會的,不會的……”他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說服我。
  我躺在他懷裏,沒有恐懼,十分平靜,一些不能出口的話終於敢說出,“九爺,對不起,我欠你的,今生隻能欠著了。我一直都希望你能過得快樂,我曾經費盡心機做了很多事情,隻是為了能讓你眉頭舒展,不要任何人能傷害你,可最終原來傷你最深的人居然是我。不要難過,你難過時我也會難過,你心痛時我也會心痛。”
  他的臉輕挨著我的臉,臉上有濕意,是誰落淚了?
  “玉兒,對不起的人是我。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和李妍之間的恩怨恐怕也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會和李妍走得那麽近,也不會幫她入宮。你已經做到最好,是我一直用自以為是把你關在門外。如果我肯對你坦誠相對,就不會有今日的一切苦楚。”
  小風端著藥匆匆進來,九爺立即給我喂藥。每一次吞咽都似乎要用盡我全身的力氣,九爺一麵替我擦汗,一麵道:“我知道你堅持得很辛苦,可你一定要堅持,不能放棄,否則會有很多人傷心。”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北麵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麵望過了。東麵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麵望過了……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西麵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東麵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麵望過了……
  九爺溫和低沉的歌聲響在耳邊。伴著歌聲,他將一枚枚銀針插在我的各個穴位間。
  “玉兒,我現在才知道我隻要你活著。不管你心裏有誰,和誰在一起,我隻要你活著,隻要知道你能快樂地活著,那我也會快樂,你不是不要我傷心嗎?隻要你活著,我就不傷心。”
  眼睛慢慢闔上,九爺的聲音依舊一遍又一遍:“你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這麽堅持固執,誓和老天抗衡的聲音,即使我的意識已經渙散,可它們卻一字字刻在了心上,和很多年前的另一個聲音重疊在一起,“一定要活著,答應阿爹,你一定要活著。”   
  長長的一條黑暗隧道,隻有前方有隱約的光芒,我追逐著光芒向前飄著,看見有狼群在奔跑,其中一隻是喂養過我的狼,我忙上前追逐,狼群突然消失,變成了於單,他笑著向我招手,我也呼喊著向他奔去,忽地阿爹出現在於單身後,我高興地大叫著“阿爹”,如同幼時一樣,向他飛撲過去,他卻沒有如以往一樣,張開雙臂等著抱我入懷,反倒很生氣很生氣的樣子,似乎根本不想見我。
  我站在原地,遲疑地想著,卻什麽都想不起來。回頭處一片漆黑,前方卻有溫暖的光芒和阿爹、於單。我忍不住地又向前走著,阿爹一臉淒傷,默默無語地看著我,他的神情觸動了什麽,腦子裏劃過一個模糊的麵容,又一個模糊的麵容,他們也會如此淒傷?
  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雖然根本不明白是什麽意思,腳步卻遲疑地停住。克製著對黑暗的恐懼,向後走了一步,阿爹露了一絲笑,我的身體疼起來。
  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向後每走一步,遠離了光亮一點,身體越發的疼痛,原來往前的每一步是幸福,往後的每一步都是鑽心的疼痛。可阿爹在笑,腦海中的兩個麵容似乎也是欣慰,那麽再大的疼痛,我都可以忍耐。雖然根本不明白我為什麽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要他們傷心。一步又一步,緩慢但艱難地向後退去……
  “玉兒!”異口同聲地驚喜。入眼處,兩張不同的臉,卻是同樣的憔悴,同樣的疲憊。
  兩人同時想伸手扶我,快觸碰到我的臉頰時,又同時停住,頓在了半空。霍去病側眼看向九爺,九爺眼中因我蘇醒的喜悅褪去,滿是黯然苦澀,臉上卻是一個暖暖的笑,手拳成拳頭,上麵的青筋隱隱跳動,一寸寸地縮回了手,驟然轉身推著輪椅向外行去,“我去命廚房準備一些吃的。”
  霍去病一言不發地側躺到榻上,小心翼翼地環抱著我,他的雙手緊緊扣攏著,胳膊卻不敢用力觸碰到我。這是一個宣布保護和占有的姿勢,可貌似堅強下卻藏著不確定和擔心。
  我努力把頭向他靠去,卻動作遲緩,他忙幫我把頭挪到了他肩膀上,唇邊驀然有了笑意,胳膊也真真切切地摟在了我身上。半晌後,他低語道:“玉兒,我們以後不要孩子了。”
  一提到孩子就心痛,我強笑道:“以前還有人說要生一個蹴鞠隊出來呢!不是上陣不離父子兵嗎?”
  他用下巴蹭著我的額頭,“都沒有你重要。我現在都有些恨這個孩子,我守在你榻邊時,一直想著如果因為生他,你有了什麽事情,我根本不想見他。”
  我遲疑了會,問道:“你見過孩子了嗎?”
  他沉默了一瞬,聲音暗沉了許多,“沒有,我回來時,他已經被接進宮中了。皇上賜名嬗,據說由皇後娘娘親自撫養,一切待遇和太子同等,比一般的皇子還矜貴。因為早產了兩個月,身體很虛弱,一堆太醫圍著他轉,把宮裏鬧得很是不消停。當時你性命垂危,我隻匆匆進宮拜見了皇上,粗略匯報了一下戰役過程就趕著過來陪你。”
  看著他血絲密布的眼睛,我心中滿是暖意和心疼,“又是好幾日沒有休息了吧?先去睡一覺!”
  他搖搖頭,“我就在這裏守著你,哪都不去。”
  我聞著他身上久違的味道,心中說不出的安定,“那就在這裏睡,我好想你。”
  我從沒有主動對他說過直白的情話,大概因為是第一次,把他驚得立即撐起身子,瞪著我問:“你說什麽?”
  我抿著唇,笑著不回答他,他定定瞅著我道:“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慢悠悠地說:“好話不說二遍。”他顯出了失望之色,躺回枕上。我在他耳邊道:“我很想你,很想你,以後再也不要一個人在長安了。”
  他剛開始一臉欣喜,聽到後來卻滿是心疼,眉宇中藏了無奈,手指輕撫過我的唇,“對不起。”
  他應該已經知道離開長安後發生的一切事情,不知道他心中怎麽判斷事情的糾葛。這個對不起隻怕也包含了他對衛皇後的疑心,以及對孩子被帶入宮廷撫養的擔憂。
  我心中不安,猶豫著要不要現在就告訴他孩子的真相,他忽地說:“匈奴已被徹底趕出漠南,再無餘力對漢朝進行軍事侵襲,以後最多也就是不痛不癢地小打小鬧了。”
  我心中一動,“皇上怎麽賞賜你?”
  “還不就是那些權力富貴的賞賜?”他的語氣平淡中帶出了幾絲厭倦,眉梢眼角常有的神采飛揚蕩然無存。
  他打匈奴隻是為了從小的一個夢想,開始時應該也為隨之而來的高官厚祿、長安城內盛極一時的尊榮而高興過,但伴隨著越來越高的官位,越來越大的權力,他的世界不再僅僅是打匈奴,而是漸漸陷入長安城的鉤心鬥角中。甚至從此後,權力爭鬥的繁雜無聊將越來越重。
  他一直不屑在這些事情上浪費精力,用他以前對我說過的話“非不懂,乃不屑”,可現在卻終究是避不開,身不由己地被卷入。
  “玉兒,晚上我們就回家,好嗎?”一場持續幾個月的戰役,他在沙漠中轉戰了幾萬裏,星夜趕回長安後,又因為我不能休息,此時說著話,已經閉上了眼睛,睡意濃濃。
  我忙放下一切心思,柔聲說:“好,晚上我們就……回家。”他原本的倦意一掃而去,眉宇舒展,帶著笑意睡去。
  我的頭往他懷裏縮了縮,聽著他平靜綿長的呼吸。其實我現在已經在家了!有你的地方就是家,你的懷抱就是家!
 說的是晚上,霍去病卻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我們從石府告辭,回到霍府,隻有天照出麵相送,九爺自去廚房點菜後再未出現,我們也都裝作忘記了這件事情。
  天照交了一個長長的藥單給霍去病,說一個月內可以讓太醫看我,但不要用他們開的方子,一切要嚴格按照上麵所說調理,一個月後可以用信得過的大夫開的方子。天照說話時,刻意在“信得過”三個字頓了一下,霍去病眼中一暗,接過藥單後,居然破天荒地對天照抱拳作了一揖,天照也沒有避讓,淡淡笑著說:“我會轉達給九爺。”
  去病不放心讓別人抬我,非要自己抱我去馬車,我在皺眉瞪眼鼓腮說不行通通無效後,隻能由著他擺布。
  經過石府的湖麵時,沿著湖岸的鴛鴦藤已經快要開謝,沒有白色,隻有金燦燦的黃,雖不多,但點綴在一片綠色中越發顯眼。霍去病眼光掃了一圈後,沒有表情地抱著我穿行在鬱鬱蔥蔥的鴛鴦藤間。我頭埋在他頸間什麽都不敢看。
  馬車還未停穩,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已經快步跑著迎出來,一路大叫著“大哥”,聲音中滿是欣悅。看到去病正抱著我要下車,他忙幫著打起簾子。
  去病看向他時,眼中罕見的溫和,“玉兒,這是霍光,我的弟弟,我這次回來時去拜見了父親,光弟想來長安,我就帶了他來。”
  去病的“弟弟”兩字咬得極其重,沉得好似直接從心裏透出來。霍光麵上帶了得意和驕傲,眉目間藏著幾絲緊張,向我行了一禮,脆聲聲地叫道:“嫂嫂,你身子好一些了嗎?”
  雖然我和去病的關係人盡皆知,可從沒有人敢口頭直接承認,他一聲“嫂嫂”喚得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去病卻極是開心地笑了,一麵走一麵和霍光說:“你嫂子不好意思了。她現在精神不好,等她養好病,你們肯定能說到一起去。你這幾天都做了什麽?”
  霍光一邊笑著一邊細細說著他在長安城的所見所聞,滿臉激動興奮。剛從偏僻地方到了整個帝國的都城長安,即使大人也會驚訝震撼,何況一個少年呢?更何況他一進長安,就是以天之驕子霍去病的弟弟的身份去俯視整個長安。
  去病一路隻是靜靜傾聽,唇角卻一直抿著笑。我看到他的笑意,不禁也笑了。去病的表兄弟雖多,可沒有真正親近的,霍光對他的親昵,大概是他心裏暗自渴望過很久的東西。
  我再看向霍光時,眼中不禁也帶了嗬護。霍光很是敏感聰慧,雖然我一字未說,他卻已明白我從心中認了他做弟弟,眉目間立即釋然,雖再未刻意地叫我嫂子來拉近關係,可語氣的隨和更顯出了心上的親近。
  等我身體基本康複時,已經從夏末到了冬初,這成為我有生以來病得最久的一次,以我的身體和九爺的醫術都是九死一生,換成其他女子隻怕早見了閻王。
  夜深人靜時想起,手心會突然冒冷汗,覺得自己真是大膽,如果一切出了差錯,去病知道真相後會原諒九爺嗎?可當時為了孩子,竟然全都沒有去想這些,隻一門心思想著我的孩子絕對不可以被帶入那個沒有陽光的宮廷,也絕對不可以成為鉗製去病的棋子。

  第十九章 信任
  霍去病口中輕描淡寫的“權利富貴”的賞賜卻讓滿朝文武和全天下震驚。隻這一次戰役,漢武帝又賞了五千八百戶食邑給他。這還是其次,關鍵是和霍去病一起出兵的將領都得到了封賞:右北平太守路博德隸屬於驃騎將軍,跟隨驃騎將軍到達檮餘山,賞一千六百戶,封為符離侯。北地都尉邢山隨驃騎將軍捕獲匈奴小王,賞一千二百戶,封為義陽侯。投降漢朝的匈奴降將複陸支、伊即皆隨驃騎將軍攻匈奴有功,封複陸支一千三百戶,封為壯侯;賞伊即一千八百戶,封為眾利侯。一直跟隨霍去病的從驃侯趙破奴、昌武侯趙安稽,各增封三百戶。校尉李敢奪取了匈奴的軍旗戰鼓,封為關內侯,賜食邑二百戶。校尉徐自為被授予大庶長的爵位。另外驃騎將軍屬下的小吏士卒當官和受賞的人更是多。
  滿朝武將中一共被封侯的也沒有幾個,可出自霍去病旗下的就快要占了一小半,除了李敢對霍去病感情複雜,其他人卻是經過這麽多次戰場上的出生入死,和霍去病袍澤情深,特別是匈奴的降將,對霍去病既心念知遇之恩,又感佩其豪情,這種豪情幹雲的男兒生死瞬間結下的感情非一般人能理解,也非朝堂上那幫文人能理解。
  大司馬一職從秦朝到漢朝,都隻有一人擔當,可劉徹為了真正把衛青的權利分化,特意又設了一個司馬,下令大將軍和驃騎將軍都當大司馬,而且定下法令,讓驃騎將軍的官階和俸祿同大將軍相等。至此霍去病在軍中的勢力已經蓋過衛青在軍中多年的經營。原本平凡的“驃騎”二字也因為霍去病成為了尊貴和勇猛的代名詞。
  其實劉徹這個舅父比衛子夫這個姨母更了解霍去病,劉徹雖然因為所處的位置,不可能真正相信任何人,可他卻在一定程度上明白霍去病是一個屬於戰場的人,而不是一個屬於朝堂政治的人,霍去病永遠不會為了權利富貴去蠅營狗苟。他可以為了追擊匈奴幾日幾夜不睡,但在朝堂上交際應酬時,他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提不起,寧願獨自一人沉默寡言地待著,也不屑說那些廢話試探周旋。大概這點也是霍去病和衛青最大的不同,衛青會為了家族的權利和安全隱忍不發,甚至向李夫人獻金示好,圓滑地處理好周圍的利害關係,可這些事情霍去病卻絕不會做,所以和深沉不見底的衛青比較,劉徹當然更願意相信霍去病。
  但實際上,去病對朝堂上的那些手段一清二楚,隻是自己不屑為之。不過也正因為他的一清二楚,他自有他的一套行事準則,即使最圓滑的人遇見去病,很多花招都根本使用不上。李敢就是一個例子,他的千百心計在去病的直來直去前竟然全落了空,反倒往往自討狼狽。
  因為劉徹對衛青的明顯打壓,對霍去病的明顯偏袒,衛青大將軍的府門前日漸冷落,霍去病的府門前日漸熱鬧。
  幾個衛青的門客試探地跑到霍去病處獻殷勤,卻意外地得到霍去病的賞賜,引得追隨在衛青左右的人,心思浮動,有人明有人暗地投向霍去病。門客任安進言衛青應該懲治背叛了他的人,衛青淡笑道:“去留隨意,何必強求?”
  霍去病敞開大門歡迎的態度和衛青去留隨意的態度導致了衛青的門客陸續離去,最後竟隻剩下了任安。
  不知道衛青心裏究竟怎麽想霍去病,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霍去病的一番苦心和無奈,麵上待霍去病倒是一如往常。但衛青的大公子衛伉卻對霍去病十分不滿,聽聞還曾為此和衛青起過爭執。衛伉和霍去病偶爾碰見時,隻要沒有家族中有權威的長輩在場,衛伉常常裝作沒有看見霍去病,不行禮,不問安,霍去病的回應也極其簡單,你沒有看見我,我自然也沒有看見你,兩個表兄弟開始像陌路人。
  皇後娘娘聽聞我的身體已好,顧念到我作為母親的思兒之心,特意以宮宴為由,召我入宮去看兒子。
  我雖已生下了去病的孩子,可仍然身份未明。皇後本欲給我另置座位,可去病卻毫不顧忌在場眾人,緊緊拽著我的手,淡淡道:“玉兒和我坐一起。”
  雲姨尷尬地想說什麽,衛皇後卻是一笑,柔聲吩咐:“在去病的案旁再加一個位置。”
  我心裏原本琢磨著還是應該顧及一下麵子上的事情,可感受著他掌中的溫度,突然覺得什麽麵子不麵子,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彼此握住的手。既然去病不放心我的安危,隻有坐在一起,才會安心,我幹嗎要為了這些人去委屈去病的心意?
  霍去病牽著我的手,穿行在眾人的目光中,我坦然地迎上眾人的各色視線。因為這個牽著我的手的男子,你們怎麽樣的表情都不能損及我心中的幸福,我絕不會低頭避讓。
  霍去病帶我坐好後,眼中微有詫異地看向我,一貫在宮中謹小慎微的我這次居然一言不發地陪著他我行我素。我向他偷偷做了個鬼臉,他搖頭一笑,眼中的詫異全化作了寵溺。
  乳母抱著孩子出來,緩緩走向我們。霍去病麵上雖然淡定自若,可我卻感到他的手微微顫了下。我心中也是滋味古怪,沒有渴望思念,隻是愧疚,甚至有逃開的衝動,眼睛一直不敢去看孩子。
  李妍起先望著我和霍去病時,眼中一直含著冷意,此時卻嘴角輕抿,笑看著我們。
  我心中驀地一驚,明中暗中多少雙眼睛盯著我?既然當日為了自己的孩子自私地選擇了這條路,那這個時候就不是我表現愧疚的時刻。
  我強迫自己去看乳母懷中的嬰兒。說來奇怪,看到他不解世事的烏黑雙眼時,我心裏驟起酸楚,自然而然地就要去抱孩子,諸般情緒混雜在一起,我的雙手簌簌而抖,乳母看到我的樣子,遲疑著不敢把孩子遞給我,小孩子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我,居然“嘻”的一聲笑出來。
  望著他的笑顏,我再忍不住,夾雜著思念愧疚難過心痛,眼中隱隱有了一層淚意,我的寶寶,你現在是不是也會這般笑了?
  霍去病抱過孩子,握慣韁繩弓箭的手滿是笨拙和小心翼翼,孩子哇哇大哭起來,乳母趕忙接過孩子哄著,衛皇後體諒地看了一眼我們,對乳母吩咐:“先抱嬗兒下去。”又對我們道,“等你們心情平靜些,再讓你們單獨去看看嬗兒。皇上對嬗兒比對據兒都疼,所幸據兒也極寵弟弟,否則本宮還真怕據兒會嫉妒皇上的偏愛呢!”
  一席話說得滿庭笑聲,眾人豔羨不已,有人誇著太子仁厚,有人立即向衛少兒恭賀,衛少兒露了幾分得意,矜持地笑著。我和霍去病卻都沉默地坐著。李妍嘴角彎彎,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
  霍嬗嘴裏吸吮著自己的大拇指,時不時咂摸出聲,睡得十分香甜。霍去病席地而坐,一麵手中緩緩搖著搖籃,一麵靜靜凝視著孩子。
  我看到去病如此,心中難受得像堵了塊大石,再難按捺,正想著告訴他實情,掃眼查視四周時,卻瞥到李妍在窗外望著我們,看我看到她,她眉毛一揚,含著笑向我搖搖頭,姍姍離去。
  我看去病仍隻盯著孩子出神,輕輕追了出去。李妍仿似預料到我會去找她,正在僻靜處等候。我還未開口,她就笑問:“滋味如何?”
  我實在想不出來在這種情形下,我該什麽樣子才是正常,所以隻能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金玉,從此後,霍嬗在宮中一日,你就不能真正去笑,你要日日為他擔心。這孩子和他父親一樣,極投皇上的緣,如今是皇上的心頭寶,沒人敢對他怎麽樣,隻是小孩子都容易出狀況,今天摔一跤,明天掉到池塘裏,胳膊腿的出了事情都有可能。到時候,皇上即使再氣,也頂多是殺了照顧不周的下人。”
  如果不是她,也許我就能嫁給去病;如果不是她,劉徹不見得真會把孩子帶進宮撫養;如果不是她,我不必出此下策,冒著失去所愛人的危險,去鬼門關外走一圈;九爺在那幾天受的煎熬和痛楚,也全是因為她,還有現在去病的自責內疚難過……
  她笑得太過得意,太過忘形,這一刻她不像那個行事步步為營的李妍,她隻是一個被宮廷扭曲了命運將滿心怨恨遷怒到我的女人。如果我過得痛苦,那她對不曾得到過正常女子幸福的不甘就會淡很多。
  我對她的積怨驟然爆發,一個閃身已經立在她麵前,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李妍的臉色轉白,咳嗽起來,卻依舊笑著,“我忘了你一身武功呢!可這裏不是西域大漠,任由你縱橫!你敢嗎?後果你承擔得起嗎?”
  原來不隻是她瘋了,我也快要被逼瘋了。
  我深深吸氣又吸氣,緩緩鬆開手,笑著向她行禮,“還望娘娘原諒民女一時衝動。”
  我伸手替她整理衣裙,聲音壓得低低:“李娘娘,我和去病都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如果嬗兒掉一根頭發,我要樓蘭一千個人死;如果嬗兒摔到哪裏,我要樓蘭一萬個人死,如果有別的什麽損傷,我一定要整個樓蘭……陪葬!”
  李妍震驚地看著我,剛要說話,我替她理了理耳邊的碎發,輕撫了下她的臉頰柔聲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泄漏你的身份,我永遠不會泄漏你的身份,我頂多就是毀滅樓蘭。去病手握重兵,隻要打仗經過樓蘭時,尋個名目殺上一兩萬樓蘭人,皇上根本不會往心裏去。咦!不知道樓蘭總共人口是多少?甚至我可以索性設計讓樓蘭做一些違逆皇上的事情,激皇上大怒,一舉由大漢滅了樓蘭。”
  李妍雙眼大睜,“你不可能做到。”
  出聲辯駁反倒顯得心中不確信,我一字不說,隻是笑意盈盈地退後幾步,看著她。李妍看到我的表情,立即對自己的話不確信起來。
  看到她的表情,我知道我的威嚇已經管用,俯身向她行禮後,轉身離去。嬗兒,這是我這個母親愧疚中能為你做的一點事情了。
  李妍在身後驀地笑起來,一字字道:“金玉,你好……”
  我沒有回頭,我和她之間再沒有什麽話可說。
  從宮裏出來後,去病就坐到了沙盤前。一坐就是一整晚,我以為他在排兵布局,借助一場腦中的廝殺來排遣心中的悒鬱,所以也不去打擾他,給他一個獨自的空間去化解一些東西。
  臨睡前走到近前一看,卻隻見沙盤中幾個力透沙間的“嬗”字。他看我望著沙盤出神,抬頭一笑,眼中光芒閃動,拉了我入懷,“玉兒,不管皇上怎麽想,我都一定會把孩子帶回你身邊。”
  我一驚,急急道:“現在朝中局勢微妙,牽一發動全身,皇後娘娘和衛大將軍都絕不會同意你此時違逆皇上。”
  李廣之死激化了朝中以李氏為代表的高門世家和衛氏外戚之間的矛盾。司馬遷等文官紛紛站在了李氏一邊,對衛氏的外戚集團大加排斥。再加上民間對李廣將軍風評一向極高,因李廣的慘死都對衛青有了微詞。宮中的李妍和其他妃嬪又怎麽可能放過這個機會?自然選擇先聯手扳倒最難撼動的衛後再說其他。朝中所有倒太子的勢力不管現在是否對立或者將來是否會成為敵人,現在卻都為了一個目的漸漸會聚到一起。
  李廣的從弟李蔡,現在位居丞相,乃百官之首,當年是憑借軍功封侯,在軍中也有威信。自李廣自盡後,他一直表現極其冷靜,極力約束著李家子弟,可越是這種冷靜越讓人害怕。一場大風暴前,越是平靜,最後的破壞力越是大。
  如今的衛子夫早非當年寵冠後宮的女子,衛青也非那個深受皇帝信任大力提拔的男兒。衛子夫雖然貴為皇後,可在宮中,誰都知道李妍才是皇上心頭的寶,衛青雖然是大將軍,可朝中百官都已看出來皇上靠著霍去病在打壓分解他的勢力。
  現在這個在朝堂內獨來獨往,不結黨不拉派,卻榮寵至極,大權在握的霍去病成了衛氏和其他勢力之間的風暴眼。衛氏琢磨著他的態度,其他人也琢磨著他的態度。
  如果他不能置身事外,那麽一個不慎,隻怕是兩邊的勢力都想絞碎他。來自別的勢力的傷害陰謀並不可怕,反倒如果衛氏集團為了擺脫劉徹借助霍去病對衛青的彈壓而來的陰謀暗算傷害,他怎麽承受?霍去病藏在沉默寡言和冷淡無波下的熱,衛氏集團懂得幾分?或者他們沉浸在鉤心鬥角的心,根本不可能明白,夏蟲語冰而已。
  霍去病聽到我的話,一時不明白我怎麽那麽關心衛氏的想法了,十分詫異不解,待明白了我的擔心,他的眼中閃過沉重的哀慟,繼而變得平靜無波,最後透出暖意,嘴邊含著笑,用力抱住了我,“傻玉兒,不用為我擔心,我要保護你和孩子一輩子的,怎麽可能那麽輕易被人算計了去?”
  簾子外一聲輕到幾乎沒有的響動,霍去病大概因為心思全在我身上,或者他相信陳叔,相信這是他的家,警惕性沒有戰場上那麽高,居然沒有聽到。
  好一會後,輕舞方托著茶盤從簾外進來,臉上帶著羞紅,不敢看相擁而坐的我們,深埋著頭恭敬地把茶擺在案上後,立即躬身退出。
  霍去病壓根沒有看她,我卻笑瞟了幾眼她的腳,好一個輕舞,原來不僅僅是舞姿輕盈。這府裏各處還有多少這樣的人?
  我的雙手環抱住去病的脖子,吻在他唇上。自他回來,我們雖然相伴多月,但因為我的身體,他一直克製著自己的欲望,此時被我主動撩撥,一下情難自禁,一麵熱烈地回吻著我,一麵立即抱起我向室內行去。
  剛到榻上,兩人的身體立即纏繞在一起,我本來存了做戲給別人看的心,隻想到了室內兩人可以貼身細談,可此時他也點燃了我,我也是氣喘籲籲,意亂神迷。
  他忽地放慢了動作,一手半撐著自己的身子,細細打量了會我,在我額頭吻了一下,一麵順著臉頰吻下去,一麵喃喃自語:“我一直在想你……”
  我心中一絲清明,雙手纏上他的身子,兩人又貼在了一起。他大概原本不想隻顧自己痛快,想放慢速度,多給我一些愉悅,可被我這麽一弄,此時再難忍耐,叫了一聲“玉兒”,就要分開我的腿……
  “去病,嬗兒不是我們的兒子。”我嘴貼在他耳邊,蚊蠅般的聲音。
他全身驟僵,眼睛瞪著我,我眼眶中一下全是淚水,忙抱著他,“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接受讓兒子入宮,所以求九爺尋了一個體質很弱的孤兒和我們的兒子調了包。我沒有想騙你的,可我顧慮到你經常入宮,當時所有人都盯著你看,怕會被看出端倪,其實我幾次都想說的,可總是因為……”
  我看著他漸漸鐵青的臉色,聲音越來越小,所有解釋的話都吞進了肚子,這件事情總是我錯,何必再狡辯?
  眼淚一直在眼眶中打轉,我用力睜著雙眼不肯讓它們落下。去病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我在想他會不會一生氣,立即轉身離去,手怯生生地鬆開了他的身子,卻又不甘心地緊緊拽著他已褪到腰間的衣袍。
  他盯了我好一會,一字字道:“我是很生氣,可不是氣你騙我。不管你怎麽騙我,我都相信你肯定是為了我們好。一時的權宜之計,我如何會不懂和不理解?可我氣你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你說,你的早產是不是有意為之?如果不預先準備充足和借助早產這個突生的變故,怎麽可能避開宮裏人的耳目?”
  我本來已經準備好承受他的譴責,可沒想到他的生氣並不是為了我的欺騙,他對我是全無保留的相信。原本絕不打算墜落的眼淚全湧了出來,我猛地緊緊摟著他,哭著說:“以後再不會了,以後再不會了……”
  他用拳猛捶了一下榻,怒氣雖大,聲音卻很低:“這個孟九,他對你怎麽言聽計從?居然允許你冒這麽大的風險?孩子在孟九那裏?他可健康?”
  我嗚咽道:“嗯,已經送出長安,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雖然早產了兩個月,但不同於宮裏體弱多病的嬗兒,身體很好也很精神。”
  他匆匆替我抹淚,“別哭了,我雖然氣你,可更是自責,我在你阿爹墓前許諾要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受一絲委屈,可自你跟我回到長安,卻一直委屈著你。這事因我而起,當時我卻不在你身邊,讓你一人去麵對一切。”
  他一麵說著,我的眼淚隻是越來越多,“好玉兒,別哭了,我不生氣了,可玉兒,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能再用性命去冒險,若真有什麽事情,你讓我……”他的聲音驀地頓在嗓子裏,眼中全是心酸,好一會後,才緩緩說道,“你不僅僅是我心愛的玉兒,也許你也是世間我唯一的親人,唯一不管發生什麽都信賴我,站在我這邊的玉兒,你懂嗎?”
  我拚命點頭,“我不會再幹這樣的事情,我……”我的手指在他的眉眼間輕撫,“我雖在昏迷中,可那幾日你守著生死未卜的我,心裏的痛苦煎熬自責傷心,我全明白,我以後一定會照顧好自己,不會讓你再經曆這樣的痛楚。”
  他眼中暖意融融,猛地捧著我的臉,響亮地親了一下我的唇,又索性沿著唇角一路吻到眼睛,把未幹的淚痕都吻去。兩人之間的火苗又躥起來,越燒越旺,本就不多的清醒早被燒得一幹二淨,我嘴裏喃喃道:“去病,你也不可以讓我經曆那樣的痛楚。”
  他嘴裏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腰往前一送,兩人的身體已結合在一起……
  元狩五年的春天一點兒都不像春天,立春已久,卻仍舊寒氣迫人,草木也未見動靜。
  一片蕭瑟的長安城保持了將近半年的平靜驟然被打破,大漢朝的丞相李蔡因為盜占陵墓用地和神道用地而被告發。
  劉徹一直信奉鬼神,很重神道,宮中的術士都極受恩寵,就是皇子公主見了他們都很客氣。自己的丞相卻敢侵占神道用地,劉徹大怒,立即將李蔡下獄,等候審理。
  李廣將軍一生清廉,仗義疏財,扶危濟困,雖享俸祿二千石四十餘年,身死後,卻家無餘財。他的靈柩入長安城時,滿城百姓感念其德皆哭。
  如今李廣去世不過半載,他的堂弟李蔡,李氏家族的掌舵人竟然就被人舉證揭發為了斂財而私自盜地。雖然案子還未審理,可這樣的醜聞立即在有心人的引導下傳遍長安內外。
  一般的百姓哪裏懂得朝堂上的風雲變幻?民心可欺,很快李氏家族的聲望就遭到重創。
  李敢在朝堂內極力遊走,甚至曾來霍府求見去病,去病卻沒有見他。
  當年陳皇後被廢,衛子夫稱後的一個重要事件,就是因為從陳阿嬌的宮中搜出了衛子夫等受寵女子的木偶小人,傳聞阿嬌日日紮小人詛咒這些女子。
  此時看到宮中術士貌似為神鳴冤,實際卻幫了衛氏一個大忙,我心中對當年那些木偶小人開始疑惑,也對如今的那一畝被侵占的神道用地疑惑。幾個木偶小人隻要有合適的宮女就可以放進阿嬌的宮中,或者更聰明的做法是直接派人去誘導病急亂投醫的阿嬌。而一畝地,對於李蔡來說是比芝麻還小的地方,隻要文件上稍做手腳,李蔡一個不慎就有可能忽略過去。
  其實這很符合兵法之道,衛氏外戚明麵上吸引了李氏的全部注意力,卻在背後藏有一支沒有任何人想到的奇兵,突襲而至,讓敵人措手不及間兵敗,隻是仍未置敵人於死地,所以最後勝負還難料。
  案子正在審理,結果還未出來,李蔡竟然在獄中畏罪自盡。曾經的輕車將軍,安樂侯,大漢朝的丞相,竟然為了一畝被侵占的神道用地而自盡在獄中。
  自盡?我冷笑著想,如果當年我和維姬在獄中毒發身亡,是否也會是一個畏罪自盡的名目?
  短短半年時間,李氏家族官階最高的兩兄弟李廣、李蔡都自盡,舊喪未完,新喪又添。一門兩將軍不是死於匈奴的刀槍下,卻是都死於自盡。
  霍去病冷眼旁觀著整個事件的發展,他如常地射箭練武,打獵遊玩,甚至還會請了人來府中蹴鞠,蹴鞠場上的氣氛依舊熱烈,可去病眼底深處的厭倦卻越來越重。
  公孫賀攜衛君孺來看霍去病,說是順道而來,這個道卻順得真是時候。在丞相位置空缺,朝中各方勢力都盯著這個位置的情況下。
  衛君孺一看到我,立即上前笑挽住我的手,笑問我身體狀況,日常起居,語氣含著嗔怪對去病道:“你穿得少是正常,可你看看玉兒穿的,天仍冷著,我這大氅都未脫,你怎麽也不提醒玉兒多穿幾件衣服?”一轉頭又笑對我道,“去病要敢欺負你,你來找我們,我們就是你的娘家人。”
  去病麵上雖冷淡,心裏卻一直很重親情,他雖然姓霍,其實卻在衛氏親戚中長大。我不被衛氏接納,一直是他心中暗藏的一個遺憾,此時看到衛家的長姐如此待我,他臉上雖沒有變化,依舊淡淡和公孫賀說著話,眼中卻帶著欣悅,甚至享受著家族親戚間的熱鬧。
  我心中暗歎一聲,原本隻是任由衛君孺握住的手,此時反握住了她,“有姨母幫我,去病自不敢再欺負我。我這幾日正在繡花,可總是繡不好,正好姨母來,煩勞姨母指點一二。”
  公孫賀聞言,抬眼從我臉上掠過,大概感於我的知情識趣,眼中難得地帶了兩分讚賞。
  衛君孺笑瞅向去病,“外麵有的是巧奪天工的繡娘,大漢朝的大司馬還要玉兒親自動手?這是為去病繡東西嗎?那我可要去看看。”
  去病的眼光從我臉上掃過,雖在克製,可仍舊帶出了笑意,透著隱隱的得意。
  衛君孺和公孫賀看到去病的表情,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我笑挽著衛君孺的胳膊,兩人一麵笑談,一麵出屋去看我的繡活,留公孫賀向去病說想說的話。
  晚間,我已經有些迷糊時,去病忽地輕輕叫了聲“玉兒”,半晌卻再無下文。
  我笑在他肩頭輕咬了下,“怎麽還沒睡著?你想怎麽做都成。我雖然不想你卷進皇族奪嫡的亂局中,這是一盤以生死為賭注的棋局,但既然是你想做的事情,不管怎麽樣我都沒有意見。”
  他一言未說,隻是又把我往懷裏抱了下,緊緊地摟著我。
  不過一會,他的手卻不老實起來,我在他耳邊細語央求:“你心事去了,就來惹我!我正困呢!你讓我好好睡覺……唔!”
  他笑著吻住了我,把我的話全堵在了唇舌間。
  不知道是他看的那方麵的書多,還是他出入宮廷“見多識廣”,反正去病的調情手段一流。半晌後,我已被他撩撥得再無反對的聲音,全身滾燙酥軟,不自禁地已如藤蔓纏樹一般,糾纏在他的身上……
  第二十章 死計
  為了李蔡畏罪自盡後空留出的丞相位,各方勢力都拚盡全力,一係列令人眼花繚亂的保舉推薦紛紛擾擾地開始。
  霍去病在整個事件中,保持著他一貫不理會朝堂內人事變遷的冷漠態度,自顧練兵、遊玩、打獵、蹴鞠。隻是蹴鞠場中太子劉據的身影頻頻出現,霍去病還帶著劉據出去遊玩打獵,表兄弟二人不顧宮廷規矩,不帶隨從,死計進入深山,一去就是三日,滿載獵物,盡興而回。
  因為突然失去太子蹤跡三日,一貫溫和的衛皇後氣怒充心,太子劉據在宮前長跪請罪。他沒有為自己求情,而是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一意為去病開脫,衛皇後氣道:“你們兩兄弟都要受罰!”反倒劉徹搖頭苦笑著說:“罷了,罷了!去病那膽大妄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第一次打仗,就敢帶著八百人往匈奴腹地衝殺,他沒有領著據兒跑去西域逛一趟就算不錯了。”
  霍去病不遵照規矩,率性而為,對他而言,的確並不稀罕,稀罕的是他和劉徹的親厚。
  秋天到時,劉徹決定丞相位置由太子少傅莊青翟接掌。自李廣自盡後,朝堂內針對衛氏的鬥爭,以衛氏的一場大勝暫告一段落。
  我和太子基本沒有說過話,對他的印象停留在朝堂中的傳聞和私語中,執拗他和劉徹性格不像,更像衛青和衛子夫的性格。雖然貴為太子,卻對一人一直謙恭有禮,體恤民間疾苦,很得深受劉徹兵黷武之苦的百姓和提倡仁政的文人的愛戴。
  這次太子的表現卻讓我心中頗驚。霍去病的用意,他心中肯定明白,事前不拒絕,順水推舟地跟著霍去病私自離開長安,根據他以往循規蹈矩的品性,誰都知道肯定是霍去病的任意妄為;可他口口聲聲地隻為霍去病求情,滿口全是自己的錯,讓出事後滿不在乎依舊沉默冷淡的霍去病越發顯得錯處更大,而他卻讓聽到的人都交口稱讚。
  “去病,太子年紀不大,心思卻好深沉。”
  去病淡然一笑:“他那個位置,心思深沉不是壞事。你不要太責怪他,他若沒幾分心思,外麵倒真該發愁了。”
  話是如此說,可去病眼中還是閃過幾絲失望和難過。我也心中滿是疼痛和難受。你盡心盡力地幫他們,他們卻總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一麵要你為他們出力,一麵卻又個個想彈壓打擊你在朝廷內的勢力和聲望。
  我想引開他的不快,朝他吐吐舌頭,撅著嘴道:“既然你心甘情願地做冤大頭,我才不會多事呢!不過……”我湊到他身旁,挽起他的胳膊,“你也要帶我出去打獵,聽說皇上打算代文武百官去甘泉宮打獵,你帶……”
  他立即道:“不行!”
  我搖著他的胳膊,一臉哀求。他一麵走著,一麵一眼都不看我地說:“我要去軍營了,等我回來再說。”
  我才不理會他的緩兵之計,仍舊蹭在他身邊,搖個不停,他哄道:“玉兒,回頭我有空時,帶你去山裏好好玩幾日,何必跟他們一起去?說的是打獵,其實都是做些官場上的文章,你又不能玩盡興。”
  我哼哼道:“有空?你這段日子哪裏來的空?要麽是忙所謂的正事,妖媚是忙所謂的閑事,什麽射箭蹴鞠打獵,看著在玩,卻哪一件不是別有用心、累心耗力?我見你一麵的時間都不多,還能指望你特意帶我出去玩?帶我去吧!帶我去吧……”
  一路行去,路上的丫頭仆人見我們姿態狎昵,都紛紛低著頭回避。霍去病歎道:“你現在的臉皮也是越來越厚了!”
  我一直盯著他看,並未留意四周,被他一提醒,有些不好意思,嘴裏卻不甘示弱:“還不是拜霍大將軍所賜!反正更親密的動作他們都曾見過,我還怕什麽?帶我去吧!帶我去吧……”又開始念咒。
  他終於禁不住側頭看向我,本來還眼神堅定,一見我的表情,長歎一聲,無奈地搖搖頭:“好了!別一臉委屈哀愁了,我帶你去。”
  我霎時笑魘如花,他本還是苦笑,看我笑了,他也開心地笑著,伸手在我臉頰上輕捏了下:“難怪孟九對你百依百順,無法拒絕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否一直如花,可他臉上的笑意卻是一滯,明白大意下失口,不該拿我和九爺的事情來開玩笑,立即把未出口的話都吞了回去。
  他若無其實地笑道:“就送到這裏吧!”
  我看已到府門口,遂點點頭。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後,臉終於垮了下來。虧欠九爺良多,他唯一想要的回報,我這一生是給不了他了,所能做的就是入他所要求一般,盡力快樂地活著,幸福地活著,那麽他也會有些許欣慰。隻是那算什麽樣子的欣慰?
  我抬頭仰望這碧藍的天,那白雲的上端真住著神嗎?那我求你讓九爺忘記我,給他真正的快樂和幸福。
  直到坐上出長安城、去甘泉宮的馬車,霍去病對我非要跟著他去狩獵依舊不太理解。他知道我不喜歡和一堆皇親國戚待在一起,可這次狩獵偏偏是皇親國戚雲集。太子劉據、三個皇子、衛大將軍、公孫賀、李敢、李廣利、趙破奴……一堆的新舊顯貴、朝廷重臣。既然從皇帝皇子到將軍侯爺全在,那自然也免不了重兵護衛。
  看似狩獵,實際卻很有可能成為一場風雲變幻、黨派相爭,不知道狩誰又獵誰的盛宴。我不想獨自待在長安城焦急擔心地等候,我隻想伴在他身邊,也許幫不上什麽忙,但至少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們都在一起。
  劉徹看到我時,手點了點霍去病搖頭而笑。霍去病看到劉徹身後的李妍也笑了起來:“臣這次又和皇上不約而同了。”
  劉徹笑道:“不約而同得好,有你擋在前麵,省得那幫家夥羅哩羅嗦地勸誡朕,搞的朕像沉迷美色就要誤國的昏君一樣,孰不知無情未必英雄,豪情時氣吞山河,柔情處繾綣纏綿,人生一世,活的暢快淋漓盡興方是真豪傑。”
  霍去病讚了聲“好”,隨手拿了懸掛在馬側的酒囊向劉徹一敬,就自顧飲了一大口,劉徹也拿起酒囊,大笑著喝了一口。
  他們兩人之間此時倒更像惺惺相惜的江湖英雄,而非皇上臣子。
  也難怪劉徹偏愛霍去病,他們兩個在骨子裏有很多東西很相似,都是豪情滿胸,都是膽大任情,也都有些不顧禮法,這些讓劉徹欣賞霍去病;可另一麵他們兩個又絕不相似,一貫對權力熱衷,一貫對權力淡漠,這一點又讓劉徹更是倚重霍去病。
  李妍的精神並不好,人倚在馬車中,頗為慵懶的樣子。這段日子她應該過得很不好,再加上她的身體本就虛弱,內憂外患,免不了小病不斷。看了劉徹是特意帶她出宮散心的。
  劉徹對李妍的確恩寵冠絕後宮,出來行獵遊玩,寧可不方便,也要帶著風吹吹就倒的李妍。
  甘泉宮因位於甘泉山上而得名。山中林木鬱鬱,怪石嶙峋,飛泉流瀉,景色美不勝收。
  去病自小跟著皇上和衛大將軍出入,對山中一切極為熟悉,入山路上,他和我輕聲笑談,指著每一處景點說著來龍去脈。
  後來他索性帶著我從大堆中溜走,兩人馬也放棄,沿著山徑,手牽著手攀援而上。
  不知道其他人幾時到的甘泉宮,我和去病一路戲耍,天色黑透時才進入甘泉宮。
  兩人依舊不肯走大路,專撿僻靜小路行走。層疊起伏的山石小道間,隱隱看到兩個人影。我和去病的眼力都比一般人好,雖隻就著月色,卻都已辦看半猜出對方。
  我看到的一瞬雖然驚訝,反應卻還平靜,但去病顯然十分震驚,立即頓住了腳步,眼中滿是不能相信。
  無法知道這是一場真正的偶遇還是一場製造的“偶遇”。隻見李敢屈膝低頭向李妍請安,李妍伸手示意他起身,李敢在起身的刹那居然拽住了李妍的指尖。
  李妍大概也沒有想到李敢有此意外之舉,一臉驚訝,身子卻是輕輕一顫,雙眼中驀地隱隱有淚。
  一向聰明機變的李妍此時卻化作了石塊,沒有抽手,隻呆呆望著李敢,李敢抬頭看向李妍,兩人的視線相對時,他好似霎時清醒,立即放開了手,匆匆退後幾步。
  雖然隻是短短一瞬,短的我都懷疑自己眼花,雖然隻是三根手指的指尖,隻怕李敢連李妍的手溫都未曾感受到,可那隱忍間的爆發,爆發時的極力克製,更是令人心驚。
  不知道李妍是否原本有話想提醒李敢,可她現在卻隻是一言不發,匆匆地從李敢身側逃開,她的速度太快,我和霍去病還未來得及找地方躲藏,已被她看見。
  她立即定在當地,臉色慘白地望著我們,李敢也發現了我們,下意識地幾個箭步閃身擋在李妍身前,仿佛我們如洪水猛獸就要傷害到李妍,可他又立即明白過來,現在的狀況比遇見洪水猛獸更可怕。
  李敢的雙眼內有冷光,手攥成拳頭。霍去病眼中的震驚散去,把我往身邊拉了下,護住我,帶著絲冷笑道:“李三哥打算殺人滅口嗎?”
  李妍幾聲輕笑,從李敢身後走出,短短一會兒她已麵色如常:“我們的死活自然全不在驃騎將軍眼中,不過你的寶貝兒子能否逃脫可不見得。”
  李敢和霍去病都不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我“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你們的反應怎麽這麽古怪,我和去病剛過來就看到娘娘匆匆跑過來,我們還未請安,李大人又衝了過來。”
  李妍笑道:“本宮散布已久,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
  她說完就姍姍離去,我扭頭望著她的背影道:“我本就每打算用這個做文章,否則不會等到今日,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憐憫。”
  李妍腳步未變地消失在夜色中,可原本挺得筆直的背脊卻刹那間有些彎,似乎不堪重負。
  李敢冷冷地看了眼霍去病和我,一言未發地轉身離去。
  霍去病嘴角微翹,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舉了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賠著笑說:“我立即從頭道來。”
  說是從頭道來,我卻隻告訴了他李敢撿起帕子,我把帕子交給李妍,以及當日李敢為何想射殺我的事情,至於我為何先把帕子燒掉,後來又改變主意把帕子交給李妍的原因隻字未提。不是想隱瞞,而是不知道如何當著他的麵去細述當年的心情,也不知道這種坦白會否傷害到他。
  故事講完,我們已經回到住處。對事情前後我態度變化的漏洞他一字未問,人邪邪倚在榻上,麵無表情,沉默地看著我卸妝。我幾次開口,想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他卻都沒有接話,我也沉默了下來,屋子中異樣的安靜壓的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從鏡子中望著他,心力越來越難受,咬了咬唇,剛想說話,他忽地起身,走到我身後,盤膝坐下,拿了梳子替我一下下梳著頭。
  “去病,我……”
  “不用解釋了,當日你為孟九那麽做沒有錯,你的性格本就如此,我喜歡的也就是這樣的你。隻能慶幸地說,我比孟九有福,以後擁有這些的人是我。”他把我擁到懷裏,輕聲說道。
  正還為他言語間的款款深情感動,看到鏡子中他嘴角的笑意,眼中的捉狹,驀地反應過來,一下掙開他,回身打他:“你故意的!你故意裝生氣,裝介意,你故意嚇唬我!你個小氣鬼!”
  他哈哈大笑起來,姿態輕鬆地與我過了幾招,一手握住我得手,一手攔住我的腰,兩人滾倒在地毯上:“你當年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我現在嚇唬嚇唬你也不為過。”
  他的大笑聲,我的嬌嗔聲,盈盈一室。
  連著兩日,我像一條小尾巴一樣黏在霍去病身後,反正騎馬打獵我樣樣不比這些男人差,甚至真要比,我才會是捕獲獵物最多的人。不過現在不是我顯示自己狩獵天份的時候,我隻是做到讓其餘男子不覺得我跟在霍去病的身邊是個負累。
  但我有一個極不好的習慣,我總是忘記用弓箭。一看見獵物,選擇的本能攻擊方式居然是近身撲擊,去病為此差點笑彎腰,每次都要提醒我:“玉兒,你有背後的弓箭可以借用,不要老是像隻狼一樣張牙舞爪地撲上前去。”看我側頭瞪他,他又忙笑補道:“你張牙舞爪的樣子很可愛,其實我是很喜歡看得。”
  哼!看他笑得嘴歪歪的樣子,信他才怪!
  隔著山頭,聽到遠處傳來呼叫聲:“一大群鹿!”
  我聞聲立即鼓掌叫道:“鹿肉!”
  霍去病縱身向前奔去,笑歎道:“好個直奔主題,看為夫的手段,今天晚上讓你吃個夠。”
  真的是一大群鹿,密密麻麻,恐怕有幾千隻,奔騰在山穀間,頭上鋒利的角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
  我困惑地望著這群野鹿,鹿群並沒有大規模遷徙的習性,此地怎麽會有這麽多野鹿合群而行?
  一側頭,發現公孫敖站在霍去病身側,不知道他和霍去病說了什麽,去病的臉色透著青,顯是十分氣怒。我向他們行去,公孫敖向我笑著點頭,打了個招呼,指著鹿群對霍去病道:“大將軍一意把此事隱藏,就是不想多生事端,連我都是昨日無意聽到大將軍的近侍聊天才知道。將軍心中知道,留神戒備就好,現在還是好好玩樂。”
  我問道:“怎麽了?”
  霍去病舉弓對著山穀中的鹿群:“李敢打了舅父。”伴著話音,羽箭快速飛出,隔著這麽遠,霍去病射出的箭正中鹿脖。
  “啊?他……”我不知道該說李敢什麽,他竟然如此衝動冒失,敢打衛青。
  衛青在去病心中的地位十份特殊。去病自小沒有父親,當時的衛青也還未有自己的孩子,去病第一次上馬是衛青抱上去的,第一次挽弓也是衛青把著他的手教他的,去病聽到的第一個故事就是舅父征戰匈奴的故事,去病的人生夢想也是在童年時對舅父的景仰中立下。雖然現在表麵上看著去病和衛青在軍中各自為政,可衛青在他心中的地位卻是無人可替代。李敢如此對衛青,比打罵去病更麻煩。
  “你不是想吃鹿肉嗎?再不快點,鹿就要跑光了。”霍去病領先向山穀飛躍而下,公孫敖陪著他急速掠向鹿群。
  我看他極力克製著怒氣,不想多談這件事情,遂也放開此事,隨在他和公孫敖身後奔相山穀。
  對山穀熟悉的侍衛彼此呼叫著指點主人路徑和哪個方位已被人占領。隨在我身後的侍衛劉大山不小心扭到了腳,雖然傷的不嚴重,可奔跑的速度明顯慢下來。他請我先走,我顧及到此處雖還未近鹿群,可萬一野鹿奔過來卻還是會有凶險,,不敢丟下他:“不要緊,我們慢一點過去,不影響獵鹿。”抬頭尋霍去病的身影,想讓他等我一下,卻不知何時他和公孫敖已消失在山石樹叢間,看來他是盛怒中,隻想著去射鹿,用鮮血泄胸中怒意。
  人未進山穀,忽聽到底下的驚呼聲混在鹿蹄聲間,隱約可辨。我心中不安,隻想著霍去病,再顧不上他人,匆匆對身側的侍衛道:“你留在這裏,不要下來,我先走一步。”
  話未說完,人已急速而去。在山石間飛掠而過時,忽見一個穿的與我一模一樣的女子在樹林間一閃而逝,我心內十分詫異,一時卻顧不上多想,隻急急向前。
  山穀越往深處越窄,兩側的山崖陡直入削,群鹿奔騰的聲音宛如雷鳴,響徹深穀。霍去病竟然孤身一人立在群鹿間,他腳邊不遠處,李敢胸口插著一箭,躺在幾頭死鹿身後,不知是死是活。
  霍去病一手三箭,箭箭快狠準,奔近他的鹿紛紛在他身前斃命,可後麵的鹿依舊源源不絕,隻隻不要命地向前衝,頭上的鹿角鋒利如刃,隨時有可能插入霍去病的身體。他把離他腳邊近的死鹿順腳踢起,累在他和李敢身子兩側,作為暫時的屏障。
  山穀外的侍衛狂呼大叫著,趙破奴他們幾次想衝進鹿群,可都被鹿群逼退,隻能在外麵射箭。
  劉徹在侍衛保護下出現,看到霍去病的狀況,對一眾侍衛怒叫道:“還不去救人?”
  侍衛急急回稟道:“鹿太多,全都野性畢露,這裏的地形又極其不利,兩邊是懸崖,隻中間一條乍道,外麵很難衝進去,隻怕要調動軍隊。”
  劉徹立即驚醒,隨手解下身上的玉佩,遞給公孫賀:“傳朕旨意,調守護甘泉宮的軍隊進來救人。”
  被眾多侍衛護在中間的李妍凝望著鹿群間的霍去病和李敢,臉色煞白,身子搖搖欲墜。
  劉徹緊握著拳頭在地上走來走去,焦急的等著軍隊來,一麵怒問道:“究竟怎麽回事?李敢怎麽了?”
  所有的侍衛都麵麵相覷,一個膽大地恭敬回道:“臣等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當時驃騎將軍和關內候身邊都沒有侍衛隨行。”
  與我們焦急的神色相反,立在眾人之後的衛伉看向霍去病時,眼中似帶著隱隱的笑意。
  衛青的門客都紛紛背叛他而去,緯度留下的任安自然極得衛氏諸人的重視,現在貴為太子少傅。他獨自一個人立在角落處,陰沉著臉盯著遠處,時不時與衛伉交換一下眼神。
  在遠處打獵的衛青此時才趕到,看到場中景象,聽到侍衛的回話,一向沉穩如山的他臉色一變,視線從公孫敖、任安、衛伉臉上掃過,公孫敖、任安都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下了頭,衛伉卻是憤憤不平地回視著父親。
  我立在樹端,居高臨下地看著一切。去病箭筒中的箭越來越少,如果箭沒有了,去病該如何麵對千百隻憤怒的鹿蹄和鋒利的鹿角?我身子不自禁地顫著,一顆心慌亂害怕的就要跳出胸膛。
  一定要鎮靜,一定要鎮靜!金玉,如果你要去病活,就一定要鎮靜。連著說了幾遍後,我跳下樹,向趙破奴跑去。
  去病身上的羽箭隻剩最後三支,眾人齊齊屏息靜氣地看著他,他瞟了眼地上的李敢,手發三箭的同時,身子急速向李敢躍去,拿了李敢身上的箭筒刹那,又一個漂亮利落的翻轉落回原地,挽箭搭弓,又是三箭,眨眼間三鹿已倒,可有一頭鹿已衝到他身前,距離過近,箭力難及。
  那頭鹿鋒利的角刺向他的腰,遠處的鹿又在衝來。他右手四指夾著三箭,抬起右腳搭弓。左手抽刀,刀鋒準確地落在身前鹿脖的同時,三支箭也快速飛出,穿透了三隻鹿的脖子。
  電光石火間,霍去病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生死一瞬,卻依舊透著灑脫不羈,英挺不凡,包括劉徹衛青在內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好!”
  出自霍去病旗下的幾個將軍侯爺甚至揮舞著刀,彷如軍中,有節奏地呼喊著“驃騎將軍!驃騎將軍……”
  我把趙破奴拽到一邊:“趙侯爺,麻煩你立即去追公孫賀,等他傳完旨後,再設法和他一道回來。不用你做任何事情,隻需要用你的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我沒有時間客氣和解釋,隻簡潔遞說著要求。
  趙破奴麵色先一怔,接著一變,繼而落地有聲地道:“莫將一定做到!”他用的是軍隊中接到軍令的口氣,無形中用生命保證完成我的要求,我感激的點了下頭,他立即轉身而去。
  我從幾個侍衛手中搶過箭筒,全部綁在身上,撿地勢孤絕處向上攀去,待覺得高度角度都合適時,身子吊在一棵彈出崖壁的鬆樹上,閉目了一瞬,長長的狼嘯從喉間發出。
  伴著狼吟,我鬆開手,身子仿若流星,急速地墜向山穀。鹿群聽到狼嘯,隊勢突亂,急急地盡力避開我所處的方位。鹿的數量太多,穀中的地勢又十分狹窄,彼此衝撞在一起,雖然慢了來勢,卻沒有地方可逃。
  我拋出金珠絹帶勾在樹上緩一下墜勢,有立即鬆開,重複三次後,已接近地麵。最後一次鬆開,落下的同時,幾近不可能地在鹿角間尋找著落腳點。
  眾人全都屏息靜氣地盯著我,此時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腳下又都是奔騰著的鹿,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似乎等待著我的唯一結果就是死亡。
  金珠先我而去,三擊三中鹿頭,三隻倒下的死鹿替我微微擋了下奔騰的鹿群,我趁機落在了死鹿的鹿角後,金珠掄圓,周密地護著全身,同時以狼嘯逼慢一部分鹿。
  霍去病一聲大叫“金玉!”他這可不是什麽見到我歡喜的叫聲,而是暴怒震驚的斥責聲。
  我向他一笑,一麵隨著鹿群艱難地接近地,一麵吼道:“看顧好自己,我若發現你現在因為分神而受傷,一定一年不和你說一句話。”
  兩人之間的距離,往日以外麵彼此的身手不過幾個起落,今日卻走得萬分艱難,每一步都在成百上千個奔騰的鹿蹄、鋒利的鹿角間求生,當我越過他用鹿屍堆成的屏障,落在他身側時,我和他的眼中都有淚意。
  不管下一刻發生什麽,不管今天能否脫困得生,至少我們在一起了。
  我到的那一刹那,他正好射出最後一支箭。我立即把我身後的箭筒扔給他,霍去病接箭筒,挽箭,一連串動作和快若閃電。望著轟然倒下的鹿,我剛才的冷靜突然散去,心急急跳著,幸虧到得及時,如果再晚一些,不管去想會發生什麽。
  我的箭術不如他,所以不浪費箭,把帶來的箭筒全都放在了他的腳邊。把死鹿拖著壘好“堡壘”,又趕緊去檢查他是否傷著。
  他一麵搭箭,一麵輕聲罵了句:“你個蠢女人!”
  躺在地上不動的李敢,咳嗽了兩聲,斷斷續續地說:“這樣……的……蠢……是你的……福。”
  我看霍去病身上雖有不少血跡,自己卻沒有受傷,遂轉身去看李敢,箭中得很深,因為穿著黑衣,遠處看不出來,此時才發現大半個身子已經被鮮血浸透。
  我把金瘡藥全部倒到他傷口上,他扯了扯嘴角,艱難地一笑:“這可是霍去病的箭法,不必……費勁了,他雖沒有想一箭斃命,可也沒有留情。早點救還說不定能活下去,現在……不行了。”
  我急急想止住他的血:“你一定要活下去,李妍正在外麵,她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你若真死了,她隻怕真要再大病一場。”
  李敢麵上表情變幻不定,這一生的哀愁痛苦欣悅都在刹那間流轉過。
  “去病,你……為什麽?”此時此地,我不好說他糊塗,可他此事真做得糊塗,他要李敢死,這沒什麽,可他不該用這麽蠢的方法。李敢是大漢朝的堂堂侯爺,家族時代效力漢朝,他如此射殺李敢,按照漢朝律法也是死罪。
  霍去病一聲不吭地盯著前方的鹿群,“嗖嗖”幾聲,幾頭鹿又應聲倒地。
  李敢低低道:“你不必生氣,我們都被人算計了。我這幾日心中不快,所以命侍從都走開,隻身一人專揀偏僻處打獵,到此處時一個女子突然出現,莫名其妙地就和我打在一起,招招狠辣,逼得我也不得不下殺手,看到你今日的裝扮,我才明白……”他咳嗽起來,話語中斷。
  我一麵替他順氣,一麵道:“我明白了。我剛才隱約看到一個女子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樣,鹿群奔跑的混亂本就讓人心煩意亂,血氣湧動,殺意萌生,何況去病事先已被公孫敖激起怒氣,所以一怒之下就射了你。”
  李敢嗬嗬笑起來,嘴角的血向外滲著:“公孫敖跟你說我打了衛大將軍?”
  霍去病沉默著沒有回答他,李敢自顧說道:“當日聽聞父親自盡,我一時傷心過頭,就去找衛大將軍想問個清楚明白,他為何不肯讓父親帶兵正麵應敵。父親又不是第一次迷路,為什麽偏偏這次就會自盡?他的侍從攔著不讓見,嘴裏說著不幹不淨的話,全都是些辱罵父親的言詞,我一怒之下就大打出手。恰好衛大將軍出力,他想喝止我,我氣怒下順手推了他,但立即就被侍衛拉開了。衛大將軍問我為何打人,我能怎麽說,難道要把他們辱罵父親的言詞重複一遍?何況當時正氣急攻心,覺得都是一幫小人敗類,懶得多說,沒想到惡人先告狀,那兩個侍從一番言語,就便成了我主動生事。”
  我“哼”了一聲,冷聲道:“這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公孫敖早不說晚不說,偏偏今日就說了出來。”
  李敢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嘴裏的血不停湧出,他拽著我的手:“金玉姑娘,求你……求你……”
  一個生命正在我眼前消失,看到他眼中的不舍和痛苦,我突然覺得過往的一切恩怨都每什麽可計較的,猶豫了下道:“我不可能沒有底線,但我一定答應你盡力忍耐李妍,也會勸去病不要傷及她的性命。”
  李敢大喘了幾下,眼中滿是感激,麵色雖然慘白的可怕,但神情卻很平靜。看到他的平靜,我本來的幾分猶豫散去,一點都不後悔做出這個承諾。
  他閉上了雙眼,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右手的食指緩緩移動,手簌簌顫抖著,卻仍然掙紮著想做完一件事情,抖了一會兒,手終於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嘴邊的那絲笑,凝固在殷紅的血色中,透著說不盡的淒涼悲傷。
  我輕輕抬起他的手,一個用鮮血畫出的蔓藤,浸透在袖邊上,雖然沒有寫完,可因為對這個太熟悉,明白那是一個藤纏蔓糾的“李”字。
  我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看到這個“李”字,想起初見他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豪氣衝天的場景,心裏也酸楚起來,本想立即用刀把袖片劃碎,一轉念,把袖片細心割下,藏入懷中。
  遠處趙破奴、複陸支、伊即軒率領著全副武裝的軍士隔開鹿群,向我們衝來的鹿數量銳減,我們的箭也恰好用完,霍去病隨手扔了弓,用刀砍開衝撞過來的鹿。
  “他死了。”我走道霍去病身側,揮舞金珠打死了雞頭欲從側麵衝過來的鹿。“李敢的話已經死無對證,不過還有很多蛛絲馬跡可查。鹿群很有問題,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用什麽法子讓這些鹿會聚到此處,但我點時間,我一定可以查清楚。”
  霍去病伸手來握我的手,眼睛看著逐漸接進的趙破奴他們:“我要你把李敢剛才說的話全部忘記。”
  他的手冰冷,我的收也變得冰冷。我的眼中湧出淚水,緊咬著唇把眼淚逼回去:“好!”
  趙破奴奔到我們身前,單膝向霍去病跪下,連卻是朝著我:“末將幸不辱命!”
  趙破奴看到血泊中的李敢,臉色瞬間大變,陸複支、伊即軒性格粗豪,沒什麽避諱地緊張地問:“關內候死了嗎?”   
  霍去病淡淡吩咐:“把李敢的屍身帶上。”說完不再理會眾人,當先而行,趙破奴向我磕頭:“如果末將再快點,也許關內候可以活著。”我搖了一下頭,沉默地遠遠隨在霍去病身後。
  劉徹見到霍去病的一瞬先是大喜,卻立即斂去。
  複陸支把李敢的屍身擱在地上,李妍一聲未吭地昏厥過去,隨性的宮人太醫立即護送她回甘泉宮。
  劉徹的眼光在李敢屍身上掃了一圈,冰冷地盯向霍去病,一麵揮了下手。
  原本守在周圍的侍衛和官階低的人都迅速散去。有侍衛想請我離開,我身子不動地靜靜看著他,一向沉默少言的衛青突然道:“讓她留下吧!”侍衛猶豫了一下,迅速離去。不一會兒場中隻剩衛青、公孫敖、公孫賀等位高權重的人。
  劉徹冷冷地說:“你給朕個理由。射殺朝廷重臣,死罪!”霍去病上前幾步,跪在劉徹麵前,卻一句話都不說。
  劉徹的麵色漸漸發青,公孫敖匆匆跪下,哭泣道:“臣該死!關內候當日毆打衛大將軍,衛大將軍顧念到關內候因父親新喪悲痛欲絕下行為失當,所以並未追究,可臣今日一時失口竟然把此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訴了驃騎將軍。”
  劉徹氣得一腳踢在公孫敖身上:“去病的脾氣你就一點不知嗎?”
  公孫敖在地上打了個滾,又立即翻身跪好,顧不上身上的傷,隻磕頭不止,口中頻頻道:“臣死罪,臣死罪……”
  不大會兒工夫,公孫敖已是血流滿麵。衛青眼中神色複雜,最終還是不忍占了上風。當年公孫敖對他的救命之恩,他真的是感念一生。衛青跪在劉徹麵前,磕頭道:“一個是臣的外甥,一個是臣的下屬,李敢之死,臣也營該負責,求皇上將臣一並懲罰。”
  劉徹沒有理會衛青,隻怒指著霍去病罵:“看你帶兵和行事比年少時沉穩不少,還以為你有了妻子兒子知道收斂了,今日卻又做出這種事情,你給朕老實說,李敢究竟還做了什麽?”
  霍去病的身子挺得筆直,背脊緊繃,可他的心卻在冰寒中,他用表麵的強悍掩藏著內心的傷痛,他從小視為親人的衛氏家族還是對他出手了。
  流程和肯定也感覺到事情有可疑,在言語中替他找著借口和理由,希望把責任推給李敢,可霍去病怎麽可能往一個已經死亡不會替自己辯解的人身上潑汙水來為自己開脫?他更不可能說出事情,讓衛青陷入困境。劉徹一直尋找著機會打壓衛青,但衛青行事從無差錯,此事一出,不管衛青是否知道,劉徹都不會放棄這個良機。而衛青卻是哼個衛氏依靠的大山,如果衛青有任何差池,整個衛氏家族都會陷入危機。
  劉徹等了霍去病半響,霍去病卻依舊一句話不說。劉徹怒道:“你是認為朕不會殺你嗎?”他驀地指著我道,“金玉,你過來!”
  我上前靜靜跪在霍去病身側,霍去病一直紋絲不動的身影輕輕顫了一下,卻依舊低垂目光看著地麵,一言不發。
  劉徹道:“今日見了金玉的舉動,朕雖然不喜金玉,但也不得不讚一聲,這個女子擔得氣你為他所做的一切,你打算讓她做寡婦嗎?”
  霍去病垂放在身子兩側的手緊緊攥成拳,青筋直跳,手指過處,地上的碎石被無意攏入掌中,他的指縫間鮮紅的血絲絲縷縷滲出。劉徹冷著聲緩緩問:“或者讓金玉陪你一起死?”
  我去握霍去病的手,用力把他的手指掰開,把他掌中的石粒掃去,擦幹淨左手後,自顧道:“另一隻手。”他愣了下,把另一隻手遞給我。我把沙石輕輕掃幹淨後,拿帕子把血拭去,淡淡道:“好了。”說完握住他的手,他雖沒有推開我,卻仿若木頭,沒有半點反應。我固執地握著不放,眼睛一眨不眨地癡癡地盯著他。好一會兒後,他終於側頭看向我,我向他一笑,他的眼中光華流轉,歉疚溫暖都在其間,原本的傷痛冰寒退去幾分,緩緩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們兩人旁若無人,眾人也都表情呆呆。劉徹忽地連連冷笑起來:“金玉,朕若問你是否想死,恐怕是多此一舉了。”
  我恭敬地磕了個頭,心中對劉徹滿是感激,不管他是因為惜才,還是感覺到事情有疑點,但他一直在給霍去病機會,甚至想用我的生命作威脅去撬開霍去病的嘴:“皇上,民女隨驃騎將軍一起。”
  劉徹沉默地在原地走來走去,一麵是大漢律法和後世千載的名聲,一麵是霍去病的性命,就是一貫被人稱讚為睿智的大漢朝皇上也頭疼萬分。良久後,他麵帶疲憊,問道:“聽聞今日還有侍衛不小心被鹿撞死?”
  一旁的侍衛首領立即回道:“是,共有八哥侍衛被鹿撞死,張景,劉大山……”
  劉大山?我從衛伉、公孫敖、任安麵上掃過,漫不經心地想,他們做得倒也還算周密。
  劉徹聽完後,點了下頭,抬頭望著天,近乎自言自語地說:“李敢身陷鹿群,不慎被鹿撞倒後身亡,厚葬!”
  眾人愣愣,趙破奴他們率先跪下:“皇上萬歲!”在場的大部分也也紛紛反應過來,跟著高呼“皇上萬歲”,也有憤怒不滿狠盯著霍去病的人,但在劉徹冷曆的視線下,都低下了頭,隨著他人跪下。
  自霍去病要我忘記李敢所說的話起,我一直很平靜地等著一個宣判,此時卻心情激蕩,第一次真心誠意地給劉徹磕頭,真心誠意地呼道:“皇上萬歲!”
  劉徹望了一眼彎身磕頭的霍去病,眼中仍滿是怒意,甩袖就走:“哼!萬歲?真希望朕萬歲,就給朕少惹點事情出來。”
  第二十一章 偶遇   
  一場為了有了散心的狩獵卻在慘淡中收場。關內候郎中令李敢遭鹿撞身死,李夫人因為驚嚇過度病倒在榻。劉徹再無遊興,率領文武官員從甘泉宮匆匆返回長安城。
  霍去病變得異常沉默,常常能一整日一句話都不說。
  血緣情深,對我是極奢侈的一件東西,他自小擁有,可在權力和皇位前卻不堪一擊。我不知道該如何去開解他,隻能安靜地隨在他的身側,當他轉身或抬眸時能看到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
  元狩六年的春天,無聲無息地降臨長安。待驚覺時,已經桃紅柳綠,春意爛漫。
  我和霍去病並肩在桃林中漫步,他隨手掐了一朵桃花插在我鬢間,嘴貼在我耳朵邊問:“你想去看兒子嗎?”
  我怔了一下,不敢相信地問:“不是宮裏的?”
  他輕輕點頭。
  因為此事一旦泄漏,不僅僅關係到我們的生死,還會拖累九爺他們,所以我和霍去病一直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可是怎麽可能不想呢?隻是不敢去想。我回身摟住去病的腰,臉伏在他的胸膛上:“想。”
  他笑著擰了一下我的鼻子:“呀!呀!看看!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情,你就不惜在大庭廣眾下主動投懷送抱,放心吧!不用你色相勾引,我也一定盡力。”
  我又羞又惱,一掌推開他,轉身就走,他在身後大笑起來。我麵上佯怒,心裏卻透著喜,他又慢慢變回本來的霍去病了。
  晚上用過晚飯後,去病叫了霍光去書房,兩人在房內談了許久。出來後,霍光的眼中多了幾分剛毅,好似一會兒的工夫就長大了幾歲。
  “你勸光弟離開長安,回家嗎?”
  “沒有!每個男兒都有一條自己認定的路,都有自己想成就的夢想,他的人生他自己做主。我隻是和它講清楚了如今長安的形勢,告訴他也許以後我不但保護不了他,反而他會因為我而生出很多麻煩和危機。”
  想著剛才霍光的神色,已經明白了霍光的決定:“光弟仍舊決定要留在長安城?”
  去病笑著點點頭,神情中含著幾分讚許。
  三月間,桃花開得最爛漫時。朝堂內的爭鬥比火紅的桃花還熱鬧還激烈。
  李敢的葬禮,霍去病沒有出現,反倒衛青、公孫敖等人前去誌哀。
  平陽公主出麵替李敢的兩個女兒說親事,劉徹也許對李敢有歉疚,也許出於想進一步分化衛青和霍去病,同意替太子劉據定了親,將李敢的兩個年紀還小的女兒定為太子的妃子。
  雖然李氏家族有能力的壯年男丁盡去,隻剩了一門寡婦弱女幼兒,一派大廈將傾的慘淡景象,但從秦朝時,李家就頻出大將,在朝中和民間的人心仍在。李敢的侄子李陵,年紀雖不大,可已經表露出很高的軍事天賦,也甚得劉徹欣賞,劉徹說過好幾次待他稍大一些時就要封他做天子侍中。霍去病十八歲時受封天子侍中,李陵也隱隱有成為一代大將的可能。
  衛氏此舉不但博取了朝堂和民間的讚譽,把支持同情李氏的人心暗暗拉向了太子,而且立即把霍去病射殺李敢的事情和衛氏劃分的一清二楚。
  李敢被霍去病射殺的消息不脛而走,朝廷內同情李氏家族遭遇的人越來越多,以前眾人一心排斥衛青為首的衛氏,此時有了對比,個個都開始覺得形式謙恭有禮的衛青還不錯,對衛氏冒著不惜得罪霍去病的風險,回護李家老幼的做法更始讚譽,矛頭開始隱隱指向了霍去病。
  雖然有劉徹的重壓,但是依然擋不住各種彈劾奏章,甚至發生了眾官哭求皇上不可罔顧國家法律。劉徹無奈下,決定貶霍去病去朔方守城,遠離長安,避避風頭。
  劉徹當時審問霍去病時,隻有少數人在場,事後也封鎖了消息。為什麽當隻有少數人知道的事情,最後變成朝堂中人盡皆知的事情?為什麽有那麽多人突然膽子大到敢一再彈劾霍去病?現金的朝堂內究竟哪股勢力能在皇上明顯袒護霍去病的情況下,還能針對霍去病掀起巨浪?
  霍去病對朝廷內的風浪湧動,視若不見,繼續我行我素,他似乎還在暗自鼓勵著彈劾他的人,原本他可以設法阻止這場波瀾,可他隻是淡淡地看著這場朝堂內倒霍的風波愈演愈烈。
  霍去病在準備去朔方前,第一次大違他一貫的行事,主動參與到朝廷政治中,而且一出手就驚人,他請求皇上冊封以劉髆為首的三位皇子為藩王。
大司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過聽,使臣去病待罪行間。宣專邊塞之思慮,暴骸中野無以報,乃敢為他議以幹用事者,誠見陛下憂勞天下,哀憐百姓以自忘,虧膳乏樂,損郎員。皇子賴天,能勝衣趨拜,至今無號位師傅官。陛下恭讓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職而言。臣竊不勝犬馬心,昧死原陛下詔有司,因盛夏吉時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
  去病把寫好的請求冊封三維地黃字奏章遞給我,我細讀了一遍,又遞回給他:“很好呢!十分待罪,十分謙恭的樣子,不過真要謙恭,就不該寫這樣的奏章了,不知道皇上會怎麽想?”去病一笑,收起了奏章,並未多言。
  皇子一旦被冊封為藩王,就要離開長安前往封地。名義上好似有了自己的屬地,其實卻是徹底杜絕了他們在長安城和太子一爭長短的心。
  霍去病釜底抽薪的舉動一石激起千層浪,滿朝上下爭議不休,保太派和倒太派的爭鬥白熱化,就是以往認為可以暫時置身事外的臣子此時也不得不考慮好何去何從。劉徹對霍去病的請求沒有給予任何回應,朝堂內僵持不下。
  幾日後,丞相莊青翟、禦史大夫張湯、太常趙充、大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聯名上奏章,冒死進言支持大司馬霍去病,劉徹仍舊沒有回應。
  旨後莊青翟、張湯、公孫賀等朝內重臣再冒死請命,一連四次。說的是冒死,卻一次比一次人數多,隱隱然有百官逼求的架勢,反對的聲浪漸被壓製,到最後近乎無聲,劉徹仍然沒有給予回應。
  請立皇子的事情是由霍去病開的頭,可隻後他卻再沒有任何舉動,隻是淡淡看著朝堂內的風雲。到了此時,看著事情已經朝成功的方向發展,他眉宇間反帶上了憂色:“舅父怎麽會讓這樣的事情一而再的發生?唉!大概他現在也壓製不住這麽多急功近利的人了。皇上現在春秋正盛,這樣子做,即使皇上答應了,也會讓皇上越發忌憚衛氏外戚和太子的勢力。”
  我道:“衛氏是皇上一手扶植起來的勢力,以皇上的才略如今都有些控製不住,衛大將軍控製不住衛氏也很正常。皇後、平陽公主、長公主、太子、將軍、侯爺,多少人的利益和欲望在裏麵?勢力漸大,內部隻怕也紛爭不少,看看昂當年率師、竇氏、王氏,衛大將軍能壓製到今日的局麵已經很不容易了。”
  去病苦笑起來:“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欲望,我不就是一個例子?明知道皇上對日益增大的太子勢力有了提防,不想讓太子勢力發展太快,更想用其他皇子來牽製太子,可我還是給皇上出了這個難題。”
  朝堂內外的人都在等著一個結果,此事已經是開了弓的箭,如果劉徹不同意,那未來朝堂內的變動是可怕的。我猜想此時的長安城內皇親貴胄家沒有幾個人能睡安穩,歌舞坊和娼妓館生意的反常興旺就是一個證明。
  這種關頭,李夫人突然要召見我。事出意外,我琢磨著她究竟什麽意思。霍去病把詔書扔到一旁,淡淡道:“沒什麽好想的,托病拒絕。”
  我想了會兒道:“聽說她一直病著,我想去見她一麵。何況聽聽她說什麽,也算了解敵方動向。”
  霍去病肯定覺得我多此一舉,但不願駁了我的意思,笑道:“隨你,正好我也想去拜見一下皇後娘娘,那就一同進宮吧!”
  人還未到,就聞到濃重的藥味。紗簾內李妍低聲吩咐侍女:“命金玉進來。”侍女眼中頗有詫異,掀起簾子放我入內。
  利益麵色慘白,臉頰卻異樣的豔紅。我隨不懂醫術,可也覺得她病得不輕。她笑著指了指榻側:“你坐近點,我說話不費力。”
  他的笑容不同於往日,倒有些像我們初認識時,平靜親切,沒有太多的距離和提防。
  我依言坐到她身旁,她笑著看了我一會兒:“你看著還是那麽美麗健康,仍然在盛放,而我已經要凋零了。”
  “不要說這些喪氣話,宮裏有的是良醫,你放寬心思,一定能養好身體。”
  她淺淺笑著:“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裏比誰都明白,我的日子不多了。步步為營,爭來爭去,失比得多,金玉,你還恨我嗎?”
  往日一幕幕從腦海中滑過:那個輕紗覆麵、眼波流轉的少女,那個容顏傾國、愁思滿腹的少女,那個教我吹笛、燈下嬉笑的少女……
  我搖搖頭:“我不想恨。這幾年我發現一個道理,仇恨這種東西在毀滅對方前,往往先毀滅的是自己。我願意遺忘,願意把生命中快樂的事情記住,願意把不愉快都拋在身後,繼續向前走,人這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即使趕著走,都隻怕會有很多好看的、好玩的沒有時間見、沒有時間玩,有恨的力氣,不如用來珍惜已經擁有的幸福。”
  利益側頭咳嗽,我忙拿帕子給她,等她把帕子扔到一旁時,上麵已滿是血跡。我心中黯然,他卻毫不在意地一笑:“小玉,你是運氣好,所以可以如此說。人生中有些仇恨是不能遺忘的。我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如果有人傷到了霍去病,你能原諒嗎?你能遺忘嗎?你會善罷甘休嗎?隻怕是拚了自己的姓名也要去報仇。”
  她未等我回答就擺擺手:“事情到此,我們指尖沒什麽可爭的了。今日請你來,隻想求你一件事情和問你一件事情。”
  “請講,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會盡力。”
  “小玉,我已心死,什麽都不在乎了。可我放不下因為我的私念被帶入紛爭中的親人,我倒不擔心髆兒,隻要我求皇上答應霍去病冊封藩王的要求,髆兒遠離長安,自然就躲開了一切,可哥哥們卻躲不開,特別是二哥,他對權力的欲望越來越大。”
  “我懂你的意思,可李妍,你應該明白此事取決於李廣利,如果他行事不知收斂,遲早還是會出事。至於去病,你不用擔心,我想……我想一旦皇上準了冊封藩王的要求,這大概是去病為太子和衛氏作的最後一件事情。”
  奇兵自小到大的優越生活和十八歲就得到皇上的重用都和衛氏分不開,隻要他心中認定的恩怨已清,從此後衛氏是衛氏,他是他。
  李妍顯然不明白我話中的意思,困惑地問:“最後一件?”她看我沒有解釋的意思,遂笑了一下,沒再多問,“我會對二哥再極力約束和警告一番,至於他能否遵照,我也沒有辦法了,皇上念著我,應會對他比對他人多一些寬容。人事我已盡,剩下的隻能聽天由命了。”
  李妍靜靜看著薰爐上的嫋嫋青煙,半響都沒有說話,我也沒有吭聲,默默等著她要問的事情。
  “李……李敢他臨去前說什麽了嗎?”
  這就是李妍臨去前未了心願中的兩樁之一,李敢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我暗歎一聲,從懷中逃出那截血袖,遞給李妍。
  李妍怔怔看著袖子,眼中慢慢浮起霧氣,眼淚一顆又一顆,宛若斷線珍珠般滴落在袖子上。
  她驀地咬破食指,用自己的鮮血把那個未寫完的藤蔓“李”字一點點續寫完。一個的血色已經發暗,一個的依舊鮮紅,明暗對比,互補交融,卻又互相映襯,仿若他們此生的有緣無份,糾糾纏顫。
  她捧著袖子又看了一會兒,遞回給我:“此生再麻煩你最後一件事情,幫我把它在李敢墳前燒掉。”我點點頭。
  她笑握著我的手,我回握著她的。她朝我一笑,明媚如花,好似我們多年前初見,她摘下麵紗時,那個另日月黯淡的笑容:“小玉,你回去吧!我會求皇上把嬗兒還給你們,但霍將軍如今的位置……皇上不見得會準,隻望你不要怨恨我。如果真有一日,大漢兵臨樓蘭城下,還求你黏在我們初相識時的情分上,求霍將軍眷顧幾分無辜百姓,約束手下士兵,不要將兵戈加於他們。”
  我替她理了理鬢邊的亂發,扶著她躺回枕上:“你的病都是因心而起,不要再操心了。如果真有那麽一日,我定會盡力。不要忘記了,西域也算我半個故鄉。”
  她閉上了眼睛,聲音細小,好似自言自語:“我好累,好累,就要可以休息了,娘親見到我,應該不會責備我吧?我已經盡力了,不知道她有沒有見到父親。我想聽孔雀河畔的牧歌,價值萬金的瓊瑤佳釀這麽比得上孔雀嗬的一掬清水好喝?其實我喜歡的不過是夜晚圍著篝火唱歌跳舞,白日與所愛之人驅趕著牛群羊群尋找草場,我寧願生了一堆孩子後腰身粗壯,寧願雙手因為搓羊絨而粗糙幹裂……”
  我輕輕起身,向外行去。
  侍女多被屏退,此時宏大幽暗的宮殿內隻有李妍躺在紗簾間,她這一生一直都是孤獨的。
  我以前一直很想問她,可後悔過選擇進宮,可到今日,恩怨全消,隻希望她能平靜地離去。對她而言,她真的盡人事了。樓蘭的兒女若都如她,劉徹想要征服西域,隻怕即使勝利,也會讓漢朝耗盡國庫,死傷慘重。勝,百姓苦;敗,百姓苦;勝敗之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永遠隻是無辜百姓。
  我通知守在外麵的侍女進去,正要離開,李妍的貼身侍女卻攔住了我:“金玉姑娘,麻煩你勸一下娘娘,讓她見見皇上。”
  我一臉詫異不解,她解釋道:“娘娘自病重後,就不肯再見皇上,皇上每次來,她頂多隔著紗簾和皇上說幾句話,皇上如今是一肚子氣,幾次想硬闖進去,可又擔心娘娘的身體再經不得氣。”
  我默默思量了會兒,側頭望著身後的宮殿。李妍,你是用這種方式把再見更深的刻在劉徹心中嗎?擁有天下的帝王有什麽是得不到的?可他即將失去你,在你最美時,在他渴望著再見你一麵時。
  我向侍女欠身行了一禮:“恕我無能為力。”說完匆匆離去。
  馬車內,去病看我一直沉默,也不打擾我,由著我默默發呆。半響後,我沒頭沒腦地說:“皇上就要答應冊封藩王的事情了。”
  霍去病的眉毛微挑:“李夫人會這麽輕易放棄?”又立即反應過來,“他的身體真的不行了?”
  “嗯,她本來身體就弱,現在已是心力交瘁,她為了兒子的安全,回在臨去前求皇上答應冊封皇子的,朝內支持太子一方的臣子現在頻頻請命,李妍如果再以遺願相求皇上,皇上肯定會答應了。”
  霍去病沒有高興,反倒長歎一聲,伸手拉我入懷,我緊緊抱住了他,忽然想起剛才沒有回答李妍的那個問題,我想李妍根本不要我回答,因為她早已知道我的答案,手上不禁又加了把力氣:“去病!”
  “嗯?”
  “你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霍去病的胳膊上也加了把力氣,一字千鈞重:“好!”
  桃花謝,隨風舞,一地落紅,千點愁緒,傾國傾城的一代佳人也如落花,芳魂散風中。
  在李妍彌留的最後一日,皇上終於答應冊封皇子,李妍含笑而終。
  李妍,留下了關於她的美貌的無數傳說,留下了劉徹的無限思念,留下了一個貧賤女子成為皇上最寵愛女人的傳奇故事,可是她背後的心酸掙紮都了無痕跡地湮沒在塵世間。而我,這個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會讓一切永遠塵封在心底最深處。   
  霍去病帶我離開長安,踏上了去朔方的路途。臨去前,他請求帶嬗兒同行,皇上以嬗兒身體不好,朔方苦寒,宮中有良醫方便照顧,拒絕了他的請求。
  霍去病沒有多談其他事情,趙破奴卻告訴我衛伉不知道存了什麽心思,向皇上請求隨行,皇上不知道出於什麽考慮,在明知道衛伉和去病不和的情況下,準了衛伉的請求。
  我顧不上想這些不快的事情,隻惦記著我終於要離開長安,快要見到兒子,見到一出生就離我而去的兒子。興奮過後又有隱隱的神傷,見到兒子的同時也意味著要再見九爺,將近一年未見,他現在可好?
  說是守城,可朔方乃當年衛青大將軍從匈奴手中奪回,經過衛大將軍多年治理,已經固若金湯,再加上現在匈奴遠遁漠北,根本每什麽可守的。所以一路西行,霍去病走得很隨意,遇見我喜歡的景致,常常索性停下,讓我玩夠再走。其實我心裏很急迫,可越是急迫反而越要壓住,唯恐露出異樣,引得他人疑心。
  衛伉繼承了衛青治軍嚴謹的作風,卻沒有衛青的謙和忍讓,他身上更多的是豪門貴胄的傲慢。它對霍去病帶兵如此隨意,十分不滿,每次霍去病說多停一兩日再走時,他都表示反對,霍去病對他的話全部當作耳旁風,一點不理會。衛伉的麵色越來越難看,知道任何反對意見都是無效,不再自找沒趣,索性閉上了嘴巴。隻是背人處,他盯著霍去病的眼神越發陰沉狠厲。
  走走停停玩玩,終於到了朔方,霍去病安置妥當後,又帶著我開始在四處遊玩。
  縮放城中多是衛大將軍的舊部,衛伉到了此處,氣焰很是囂張,不過因為無兵戈之擾,一派輕閑下,塔河 霍去病也沒什麽可以起衝突的地方。
  沙漠中晝夜溫差大,白天雖然熱地要把人烤焦,太陽一落山,卻立即涼快起來。我和去病常常騎著快馬在沙漠中遊蕩一整夜,有時候,我想我們就這樣待在朔方,遠離長安,也是很好。可我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衛氏勢力隨著太子年紀漸長,日漸更大,去病是唯一能牽製衛青在軍中勢力的人,皇上不會輕易放棄去病,而皇上的不放棄,卻會讓去病身陷險地,而且是太子的勢力越大,他的危險越大。
  霍去病帶著我故地重遊,隔著老遠就看到了鳴沙山。恰是十五,天邊一輪圓月掛在山頂,清輝灑滿大漠。我心中一下振奮起來,仰天大叫了一聲,立即跳下了馬,一麵笑著,一麵全速跑向泉邊。在長安城,我永遠不可能如此,這一刻,我真正感覺到,我離開長安了。
  霍去病看我不同於路途上的高興,而是從心理自然而然爆發出的喜悅,他也大聲笑起來。
  兩人在泉邊欣賞著圓月、銀沙、碧水。
  “玉兒,知道我這一聲最後悔什麽事嗎?”
  我脫去鞋子,將腳浸進泉水中,凝神想了一會兒:“錯過了正麵和伊稚邪交鋒,由衛青大將軍打敗了匈奴單於的主力。”
  他也脫了鞋襪,把腳泡到泉中:“戰爭的勝利不是靠一個人的勇猛,而是眾多人的勇猛和協同配合,舅父迎戰單於,我迎戰左賢王,誰打敗單於不重要,重要的是配合得到了勝利。”
  “李敢的死?”
  他搖搖頭:“就算我不出手,他也逃不過一死,但大丈夫為人,立身天下,庶幾無愧?做了就是做了,雖有遺憾,但沒什麽可後悔。”
  我撩著水玩,笑道:“都不是,不猜了。”
  他沉默了一瞬,眼睛望著水麵道:“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年你在月牙泉邊離去時,我明知道你會來長安,卻沒有告訴你我的身份。”
  我正在低頭玩水,聽到他的話,臉上的笑容一僵,手仍舊撥弄著水,心卻沒有了起先的歡快。其實在這泉邊,我真正第一個認識、第一個告別的人並不是他。
  兩人說話的聲音突然消失,我手中的水聲成了大漠中唯一的聲音。
  霍去病用腳來撓我的腳心,我怕癢,忙著躲,他卻腳法靈活,我怎麽躲都沒有躲開,幾次交鋒後,尷尬在不知不覺中被驅走。我笑道:“你再欺負我,我可要反擊了。”說這話,已經掬起一捧水,潑到他臉上。
  他用手點點我,嘴角一勾,曉得一臉邪氣,腳上用力,猛地一打水,“嘩啦”一聲,我和他已經都全身濕透。
  我嚷道:“全身都濕了,怎麽回去?會沾滿沙子的。”
  他笑著跳進了泉水中:“既然都濕了,索性就不回去了,我們就在這裏過夜,待明日太陽出來,把衣服曬幹後再回去。”他一麵脫下外袍,順手扔到岸上,一麵還對我擠了下眼睛。
  我氣結,指著他:“你早有預謀。”
  他嬉笑著來拉我:“這麽好的地方,不好好 利用下,豈不可惜?”
  我板著臉,不肯順他的意跳入水中,他卻毫不在乎地滿麵笑意,一手拉著我,一手去撓我的腳板心,我躲了一會兒,躲不開,實在經不住他鬧,無可奈何地順著他的力道跳下了水。
  他拖著我向泉中央遊去,我忽地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納悶地停下,側耳細聽。
  的確是笛音,從很遠處飄來,聲音漸漸變大,似乎吹笛的人正在急速向月牙泉行來。不一會兒,霍去病也聽到了聲音,他氣惱地嘀咕道:“西域也出瘋子,還是深夜不好好在家中睡覺,卻在大漠裏瞎逛吹笛的瘋子。”
  我笑道:“大漢和匈奴犯了案的人,或者不願意受律法舒服的狂傲之人,往往都雲集到西域,此處國家多,勢力彼此牽扯,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有幾個瘋子很正常。”
  我遊向岸邊,霍去病心不甘情不願地隨在我身後。
  羌笛一變,從歡喜變成了哀傷,仿若一勾沉浸在往日喜悅記憶中的人忽然發現原來一切都已過去,驀然從喜到哀,一點過渡都沒有。
  我心裏驚歎此人吹笛技藝之高,也被他笛中的傷心觸動,不禁極目向笛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一輪皓月當空而照,一匹雪白的駱駝正奔跑在漫漫銀沙上,蹄落不生塵,迅疾可比千裏馬,竟像是和汗血寶馬齊名的天山雪駝。
  一個身穿月白衣袍的人騎在駱駝上,橫笛而奏,烏黑的頭發張揚在風中,寬大的衣袍隨風獵獵而舞。如此張揚的姿態,在此人身上卻依舊透著文雅溫和。
  皎潔的月色流轉在他的身周,卻驅趕不走縈繞在他身上的孤寂傷心,他的笛音把整個大漠都帶入了哀傷中。
  霍去病讚道:“玉兒,他根本沒有驅策駱駝,而是任由駱駝亂跑,和老子那家夥騎著青驢的態度倒很像,走到哪裏是哪裏,不過老子隻是在關內轉悠,他卻好氣魄,把沙漠當自自己家院子一樣隨意而行。”
  隨著越來越近的身影,我本就疑心漸起,此時心中一震,再不敢多看,匆匆扭頭,急欲上岸。
  駱駝停在月牙泉邊,九爺握著笛子默默看著泉水和沙山,一臉寂寥,一身清冷。圓月映照下,隻有他和泉水中的倒影彼此相伴。   
  他抬頭看向沙山,似乎想起什麽,忽地一笑,可笑過之後,卻是更深的失落。
  我隱在沙山的陰影中,身子一半猶浸在水中,再走兩步就是岸邊,卻一動不敢動。霍去病也靜靜地立在我身側,寂靜中隻聽怦怦的急亂心跳,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我的。
  駱駝噴了噴鼻子,從地上叼起一件衣袍,衝著我們藏匿的方向叫起來,九爺的手中迅速出現一個小弓弩,對著我們,含笑道:“不知是何方君子高人?”
  我仍然不想麵對,霍去病卻再難忍耐,笑著走了出去:“孟兄,我們‘夫婦’二人本就是尋你而來,不想卻半夜相逢。”
  我也隻能隨在去病身後,默默走出。
  九爺看到霍去病半裸的上身,臉色蒼白,一時怔怔,忘記移開弓弩。在我身上匆匆一瞥,立即轉開視線,低頭從掛在駱駝頭上的袋子裏抽了件袍子遞給霍去病。
  霍去病剛說了聲“不用”,又立即反應過來,袍子不是給他的。他扭頭看向躲在他背後的我。我身上的衣服因為泡過水,此時全貼在身上。
  霍去病幾分無奈地接過衣袍:“多謝。”轉身給我披在身上。
  九爺緩緩收起弓弩,唇邊帶出一絲苦笑:“上一次,我也是用這把弓,在這個地方指著你。”
  霍去病側頭看向我,我攏著身上的衣袍,低頭看著地麵一聲不吭。
  三人之間怪異的安靜,我急欲打破我們之間的沉默,匆匆道:“九爺,我們是來看……孩子的。”孩子已經一歲多,我們卻連名字都沒有起。
  九爺眼中帶了暖意,笑道:“未經你們許可,我就給他起了個小名,單字逸,我們都叫他逸兒。”
  霍去病道:“逸,既可解為隱伏遁跡,也可解為卓越超拔,這個名字很好,大名也做得,以後他就叫霍逸了。”
  大恩難言謝,霍去病雖一直沒有說過謝,可他特意用九爺起的名字給兒子做名,對九爺的感激之心盡表。
  九爺看向我,好似對霍去病的意見根本沒有聽到,隻是問我的意思,我道:“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他淡淡一笑,未在對名字多言:“我已命人把逸兒從天山接來,你們要去見他嗎?”
  霍去病和我相視一眼,都心神激動,他沉吟了一瞬:“來回一趟,要明日太陽落山前才能趕回,時間耽擱太久。玉兒,你再忍耐一下,如果別的事情耽擱就耽擱了,可此事我不想出一點差錯。”
  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我強笑著點了下頭:“我明白,一年都忍了,這幾日難道還不能忍?”
  霍去病和九爺交換了一個眼神,定聲道:“玉兒,我向你保證,你馬上就可以和逸兒團圓。”
  九爺淡淡笑著,眼中的落寞卻越重,視線從我臉上一瞟而過,驅策駱駝轉身離去:“那我等你的消息。”
  霍去病揚聲問:“我們到哈密後如何尋你?”
  天山雪駝迅疾如風,轉瞬間九爺的身影已遠去,聲音遙遙傳來:“玉兒一進城自會找到我。”
  霍去病瞟了我一眼,卻沒有多問。這兩人一見麵,就若高手過招,傷人於無形,我小心翼翼地左躲右閃,卻還是一不小心就被劍氣波及。
  其實我壓根兒不明白為什麽九爺說我一進城就能找到他,所以也無從向霍去病解釋,隻得苦笑著思索,想盡快轉開話題,卻真的讓我找到剛才沒有留心到的話語:“咦?你這麽知道九爺落腳哈密?”
  霍去病一征,眼睛看著別處道:“附近最大的城池就是哈密,所以我就猜他在哈密了。”
  “格爾木不也挺大的嗎?”
  “玉兒,你見了逸兒,最想幹什麽?”霍去病不答反問,用一個我幻想了無數次的話題把我的心神引開,我心中雖有疑惑,但覺得他不說自有他不說的理由,不願再深問,順著他的意思,回答著他的問題。
  第二十二章 逍遙   
  霍去病打起仗來義無反顧,反倒對見逸兒的事情左思右想,唯恐有任何疏漏。每次我一問,他就細細分析各種潛在的危險。我覺得他太過謹慎,以至於有些杞人憂天,但考慮到他想見兒子的急迫心情不見得會比我少,遂克製著自己不再去問,靜靜等著他覺得準備好的一天。
  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衛伉出了意外。   
  根據探子匯報,阿克塞附近有匈奴殘餘勢力出沒,霍去病卻不願多管。一則,他認為這些匈奴殘軍已經不能算作匈奴軍隊,他們都是戰爭中臨場脫逃、違反了軍紀的人,因為怕受懲罰不敢回匈奴,隻能淪為盜匪,以搶劫為生,而捉盜匪是當地官府的責任,是西域諸國自己的內政。二則,他不滿去捉幾個強盜。
  可衛伉卻顯然不同意他的想法,為此還和霍去病起了爭執。軍中的下屬左右為難,一個是衛青大將軍的兒子,和太子親密,還是霍去病的表弟;一個是驃騎大將軍,如今正聖眷隆厚。兩人如今雖然在爭吵,可畢竟是血緣之親,說不準一轉身又和好了,這連趙破奴都不願意介入表兄弟之爭,所以個個唯唯諾諾,能避多遠就多遠。
  霍去病對衛伉忍讓多時,實在不耐煩,冷聲道:“現在我是領兵的將軍,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等有朝一日你有那個本事領兵時,我自然聽從你的命令。”
  一句話把衛伉所有未出口的話都堵了回去,衛伉很恨地盯著霍去病,嘴裏低低嘟道:“畢竟不是姓衛,與我們根本不是一條心,父親養大了一條狼。”
  霍去病冷冷地盯著衛伉,一言不發。我暗歎一聲,如果不是霍去病的血管裏流著衛氏的血,是個衛伉也早被他殺了。
  衛伉與霍去病對視了一會兒,忽地一笑,優雅地向霍去病行了一禮:“驃騎大將軍,末將先行告退。”轉身掀簾而去。
  他和霍去病針鋒相對時,我沒覺得什麽,可他剛才的一笑卻讓我背脊一陣寒意,總覺得心裏怪怪的,可又說不出來哪裏怪。
  本以為事情就此算完結了,卻沒想到衛伉竟然膽大到私自帶兵去夜襲阿克塞,待霍去病知道時,已經是第二日清晨。霍去病氣怒:“等他回來立即讓他滾回長安。”
  我和趙破奴相對苦笑:“也要他有命回來呢。阿克塞附近經曆幾千年的日曬風吹形成特殊的地貌,沙柱崖壁交錯迂回,自成迷宮,到了夜晚更是飛沙走石,如同厲鬼嚎哭,被當地人叫做烏爾蘇魔鬼城,如果盜匪聰明地把他們誘進鬼蜮,躲在暗中射冷箭,不費吹灰之力,隻怕就是全軍覆沒。”
  霍去病罵歸罵,人卻還是要救。我想隨去,可他執意不讓我去:“我在幾萬匈奴人中都來去自如,你還擔心幾百個強盜能傷著我?我和趙破奴同去,營地中沒有信得過的人,你幫我守著軍營。”
  他態度堅決,說的也有道理,我隻能答應:“不管有沒有救到人,一定要趕在天黑前退出烏爾蘇魔鬼城。”
  他笑著點點頭,策馬要走,忽地一回身,凝視了我一會兒,俯下身子,在整隊待發的幾百軍兵眼前,親了一下我的額頭:“很快就要見到逸兒了。”
  “什麽?”我顧不上害羞,滿心疑惑地問。
  他的馬已經如羽箭一樣疾馳而出,滾滾煙塵中,幾百兵士消失在天盡頭。
  從清晨等到正午,從正午等到傍晚,我的心越來越不安。在屋子中走了幾個圈後,猛地衝出了屋子,剛翻身上馬,就聽到遠處的馬蹄聲。
  我心下一鬆,暗嘲自己多慮,這裏不是長安,隻要不是夾雜著親情的權術陰謀,沒有什麽能羈絆住霍去病的步伐。
  我匆匆迎上前:“衛伉安全嗎?”
  趙破奴臉色慘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已經看到神情有些萎靡和惶恐的衛伉,還有臉色陰沉的任安。可任安的陰沉不同於往日,竟像那天霍去病射殺李敢後,他看向霍去病的神情,陰沉下透著隱隱得意。
  我不自禁地退後了兩步,聲音顫著問:“去病在哪裏?”
  趙破奴低下頭,沉默地讓開路,眾人也隨著他的舉動讓開道路,兩個兵士抬著擔架小步跑著上前,霍去病毫無聲息地躺在擔架上,臉容蒼白,一動不動。
  我腿一軟就要跪倒在地,趙破奴忙伸手扶我,一旁的軍醫談了霍去病的脈,匆匆道:“將軍還活著。”
  我扶著趙破奴的胳膊,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站直身子:“怎麽回事?有多危險?”
  趙破奴遞給我用布包著的兩隻箭:“將軍為了救侯爺,冒險進入了烏爾蘇魔鬼域,因為對方熟悉地形,我們很難找到他們的藏身地,裏麵地形狹窄,我們不能集團作戰,隻能分頭迎敵,混戰中,將軍身中兩箭,不是要害,但……但箭上有毒。”
  我一時激怒悲憤,手下力量過大,兩隻箭被生生扭斷,我隨手丟了箭,轉念間又用布包好。低頭撿箭時,看到任安和衛伉臉上的一絲喜色一閃而過,刹那又露了失望。
  我對趙破奴道:“麻煩將軍讓他們都散了吧!”不一會兒,所有人都沉默的散去。
  衛伉期期艾艾的說:“可需要幫忙?我們要立即回長安嗎?也許那裏有更好的大夫能解毒。”
  我盯著他的眼睛,從齒縫裏一字字擠出話來:“我隻想你立即從我眼前消失,否則我怕我一時忍不住會先廢了你。”
  衛伉立即勃然大怒,衝過來就想動手,趙破奴剛想拽著我躲開,任安已經攔住了衛伉,強拖著他離開。趙破奴剛才一直很克製,此時盯著他們的背影,眼內也是熊熊怒火。
  “和盜匪的戰爭中,衛伉和任安是否拖了後腿?”
  趙破奴垂下頭,低聲道:“當時地形複雜,末將沒有看清楚,不敢亂說。”
  軍醫查驗著霍去病身上的傷口。我蹲下身子,雙手合攏,握住了霍去病的手,他的手攥成了拳頭,觸手冰涼,我一麵輕搓著他的手,一麵緩緩掰開他的手掌,忽看見他的手掌當中有個鮮血寫的“一”字。已經有些模糊,乍一看到更像拚鬥中無意地一個劃痕,但因為我對這個發音極其敏感,立即想到了別處。
  “拿些水來,將軍手上有血。”我一麵把霍去病手上的血跡擦去,一麵皺眉沉思。
  軍醫長歎了一口氣,跪在我麵前:“姑娘設法盡快回長安吧!兩隻箭是兩種不同的毒,小人無能,竟然一種都無法辨解。”
  “你能保證到長安前不會毒發嗎?將軍還禁得起幾日幾夜的長途顛簸嗎?”我忍著淚問。
  軍醫的頭越垂越低,我的心也隨著他的頭箭箭墜落。手中握著的冰冷的手,成為唯一支持我還能繼續麵對一切的力量,我一定要堅強,我還要把他的冰冷驅除,“你先下去吧!”
  我默默思量了一會兒:“趙將軍。”
  “末將在!”
  “命最可靠的人立即回長安代最好的太醫過來。封鎖整個朔方城,不許任何人進出,絕對不許消息泄露,你知道不敗的戰神霍驃騎對匈奴和西域各國意味著什麽嗎?”我從霍去病懷中掏出兵符,遞給他:“如果有人想私自出入,斬!”
  趙破奴思量了一瞬,半屈膝跪下,接過兵符,卻猶豫著沒有立即說話,我道:“如果衛伉和任安要鬧事,你斬了任安,衛伉也就鬧不起來了,殺雞儆猴的道理你應該懂,我要想殺衛伉,也不會選擇這個時機。”
  趙破奴神情一鬆,眼中卻帶了困惑,忙道:“末將明白。”
  “以驃騎大將軍的名義征召西域各國以及民間的名醫,表麵上就說……就說……一個隨侍在他身側的女子誤食毒果中毒,但暗中隱秘地泄漏出是霍嬗的母親。”
  “是!”
  “西域各國的大夫到後,隻許進不許出。把軍中的大夫分成兩撥,輪班日夜守候在屋外,隨叫隨到。目前就這些事情了。”
  趙破奴起身要走,我卻一屈膝跪倒在他的麵前,他大驚下,急急要扶,碰到我的胳膊時,臉漲的通紅,手簌簌地有些抖。
  “趙將軍,兩次相幫,大恩不言謝,金玉隻能銘記在心。”
  他驀地站起,急急向外跑去:“你不用如此,我一定會盡全力的。”
  人都走了,屋內隻剩下我和霍去病。我麵上的堅強刹那崩潰,抓起霍去病的手湊到嘴邊咬了下,卻終究舍不得狠咬:“去病,如果這是你和九爺設置的圈套,我一定一年不和你說話……你竟然如此嚇我……”話沒有說完,眼淚已滾了出來,“不,隻要你平安,我什麽都不計較……我不生氣,隻要你平安……”
  眼淚一顆顆滴落在他的掌心,匯聚成一彎淚潭,映著自己煞白的麵孔,蔓延的煎熬和痛楚。
  大漢朝現在的威儀的確對西域各國震懾十足。十年前漢朝商人過西域時還常被欺負,甚至大漢國的使者張騫都被拘禁,可如今霍去病的一句話,就讓西域各國紛紛派出宮內最好的太醫,並且急急從民間召集大夫。
  以九爺在西域的勢力,應該消息一傳出就能收到。但到得最早的卻不是九爺,我心中對他們兩人合謀的懷疑越發重,隻有他明知道消息是假的情況下,才會不著急露麵,讓整個布局無懈可擊。
  第二日中午,一個一臉皺紋胡子老長的老頭佝僂著腰,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現在我麵前,身後還隨著兩個捧藥箱子的學徒,都穿著從頭罩到腳的寬大黑袍,連胖瘦也不可辨。
  領他們進來的侍衛道:“這是依耐國派來的太醫。”
  我和老頭的視線一觸,忙匆匆轉開,對侍衛吩咐:“你下去,老規矩,大夫看病期間不許任何人接進屋子。”
  看侍衛轉身出去後,我又到簾子旁確定了一下他們是否把守嚴密,轉回身一句話不說地走到霍去病榻前坐下,九爺隻是一聲輕歎,沒有解釋地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你們究竟想怎麽樣?那群強盜是你的人假扮的?”
  九爺探著霍去病的脈,臉色忽地大變,一瞬間額頭竟有汗珠沁出。
  九爺把脈的時間越長,神情越震驚,到後來手都在微微發顫:“玉兒,怎麽回事?霍去病怎麽會中了兩種毒?”
  我見到他後,原本已經放下的心立即再次提到半空,煎熬了一日一夜,此時心情大起大落,眼前有些發黑:“難道不是你的人射的箭?不是你們商量好的毒?”
  九爺急急拆開包裹好的傷口:“左肩膀上的這一箭是我配的毒,但右臂上的這箭卻是另有他人。”
  “我現在不管是誰射的,隻求你趕快替他把毒解了。”我滿心焦急中嚷道。九爺細細查看著傷口,我突然想起我還收著斷箭,忙拿出來給他。九爺將其中一支箭湊到鼻端聞著,跟隨而來的仆人忙捧出各種器具,供他試毒,半響後他仍舊在研究從箭上刮落的木屑,時間越長,我心中越怕,滿腔希冀地問道:“你的醫術不是很好嗎?你肯定能解這個毒吧?”
  一旁的仆人極其不滿地瞪了我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嘴裏嘀咕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我立即反應過來,我心太急了:“對不起,我不該……”
  九爺搖搖頭:“玉兒,你不用對我說這些話。箭上的毒叫七日瘟。叫它七日瘟,是因為此藥從下毒到最後身死需要七日。死後的症狀很像感染瘟疫而亡。此藥由七種毒藥配製而成,解藥恰恰也是這七種毒藥。但煉製過程中七種藥物以不同的順序投放,則解藥必須以相反的順序煉製。”
  九爺的語氣沉重,我心中透著冰寒,聲音幹澀地問:“你能確定順序嗎?”
  九爺的眼中滿是傷痛和自責:“我現在不能,世間的毒藥一般都隻要判斷出成分就可以根據症狀嚐試著解毒,可七日瘟卻因為不僅和分量相關,還和前後順序相關;而且不同的順序,症狀卻基本相同,讓人很難推斷出解藥。七日瘟因為太過陰毒,基本不給中毒的人活路,有違天道,所以配方幾經銷毀,我都以為此藥已經消失,沒想到卻又再現。”
  “可以嚐試嗎?如果順序配錯的解藥飲用下,會怎麽樣?”
  九爺沉默了一瞬:“會催發毒藥的發作,存活的時間會減少。”
  我雙手捧著臉,滿心哀慟和恨意,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你們原來的計劃是什麽?”
  九爺一麵替霍去病解他下的毒,一麵道:“霍去病讓我幫他脫離宮廷,他深思熟慮後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死遁世,否則首先皇上不會放他,皇上對他愛才到不惜違背大漢律法,寧可自己的千秋名聲被後世職責也要包庇他射殺李敢的事情,怎麽可能輕易讓他辭官?再則,朝堂內有心要他死的人絕不會因為他辭官就放棄;還有他和衛氏之間,隻要他在一日,就脫不去幹係,而他卻對衛氏已徹底死心。事先不告訴你的原因是因為霍去病覺得你肯定不會同意他以身試毒,即使他覺得萬無一失。”
  九爺指著其中一個隨來的仆人:“他叫塍引,是依耐國的死囚,我許了他的家人重金,他答應任由我處置。”九爺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引立即把罩著全身的黑袍脫去,“玉兒你看他的身形。”
  “和去病有七八分像,如果再穿上衣服,不看臉麵和皮膚,可以以假亂真。”
  “我下的毒在臨死前全身皮膚會變黑,麵目五官開始潰爛,七日瘟也有這個效果。”
  “所以你們就設計了這個計策,從去病請求到西域來,他就一步步誘導衛伉,利用衛伉的性格完美的推動計謀發展,同時他又是最有力的見證人。”我說到此處,想著近幾日發生的一幕幕,腦中電光一閃,一切變得分明,“可是你們聰明反被聰明誤,兔子急了還會蹬鷹,何況出神尊貴的衛伉?人均無意間利用了你們的計劃,策劃了一場完美無缺的暗殺。”
  我立即起身向外行去:“我去找衛伉拿解藥。”
  “玉兒!”九爺喝住了我,“他不會給你。他若承認就是以下犯上,肯定是死罪。皇上對衛氏正苦於找不到機會打擊,這麽一個千載難逢,既能加深霍去病和衛青的矛盾,又能打擊衛氏的機會,皇上絕不會放過,一定賜死衛伉。既然橫數都是死,衛伉絕對不會承認。何況這搖是西域秘藥,一般根本就不會有解藥。”
  “我不信逼迫不出來任何消息。”
  “玉兒,這是軍營,雖然霍去病是驃騎將軍,可衛伉是衛青長子,這軍中有一半人本就支持他,另外一半人雖然心向霍去病,可如果你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想用酷刑逼迫,定會激起兵變。到時僵持不下,解藥拿不到,還會耽誤時間,我們隻有六日了。”
  我懼怕哀慟憤怒諸般情緒混雜,猛地轉身朝他叫道:“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麽辦?怎麽辦?……”說著眼淚沒有忍住,已是汩汩而落,他眼中悲傷憐惜痛楚:“霍去病在你心中比……比任何人,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對嗎?”
  我扭轉了身子擦淚,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九爺在身後道:“玉兒,別哭,我一定把霍去病還給你,給我五天時間配置解藥,如果五天後,我還沒有拿出解藥,你怎麽做我都幫你。”他的語聲平緩淡漠,沒有夾雜一絲感情起伏,竟像臨刑前已經心死的囚犯。 
  我的嘴唇動了下,想要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低著頭,拄著拐杖向外行去:“通知趙破奴將軍,準許我出入軍營,再給我一個清靜的地方,配置解藥的過程需要絕對安靜和心靜,你不要來打擾我,我有了結果自會找你。”
  他因為扮作老頭,所以可以佝僂著腰,可此時我卻覺得那彎著的腰不是假扮,而是真的因為不堪重負。
  我心中一痛,剛想叫“九爺”,身後的霍去病微弱地“哼”了一聲,我顧不上和九爺說話,忙轉身樸過去,霍去病眉頭鎖著,似有很多痛苦,我替他輕揉著眉頭。待回頭時,九爺早已離去。
  生命中從沒有過如此痛苦的五天,每看到太陽墜落時,我都覺得心中最寶貴的東西被一點點帶走。等第七日太陽落去時,我是否也會隨著太陽墜入永恒的黑暗?
  每一天看著太陽升起時,我卻又覺得人生總會有希望,一遍遍對自己說,去病說過會保護我和孩子一輩子,九爺答應我要救活去病,他們都不會食言!
  幾次走到九爺的屋外卻不敢進去,有一次聽到裏麵發出痛苦的呻吟,我剛想衝進去,可隨九爺而來的薩薩兒已經攔在了我麵前,一句話不說,隻眼神陰沉地示意我離開。
  我大叫著問:“九爺,怎麽了?”
  好一會兒後,屋內才傳來疲憊的聲音:“我正在用塍引試毒,不能分神,有消息時,我會派人叫你。”我隻能轉身離去。
  到第五日晚間,薩薩兒來通知我把霍去病移到九爺住處,卻不許我進入,我在屋外叫道:“九爺,九爺,為什麽不讓我進去?解毒的過程會很痛苦嗎?不管場麵怎麽樣,我一定要配在去病身邊。”
  屋內沉默了一會兒,九爺的聲音傳來:“你進來吧!”
  薩薩兒讓開道路,我急急向屋子跑去。一掀簾子,屋子內居然一團漆黑,正在納悶,鼻端聞到一股異香,身子立即軟軟地向地上栽去。
  我永遠不會想到九爺會設計我,昏迷前感覺有雙手扶住了我:“九爺,為……為什……”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半清醒時心裏反反複複都是“為什麽”,我一時還不明白自己再問什麽,忽地想起一切,大叫一聲“為什麽”,猛地坐了起來。
  屋子內守著我的薩薩兒被窩嚇的叫了一聲,憎惡討厭地瞪著我,我四處一看,隻見一個麵目陌生的人躺在我身邊,兩人被並排放在榻上,手也是彼此相疊。
  我唬得一跳,又立即認出是去病,輕輕握住他的手,他掌上的黑氣盡退,呼吸平穩,顯然毒已經解了。   
  我大喜下,都不知道該幹什麽了,隻能呆呆望著去病。
  “玉兒?”去病緩緩睜開眼睛,迷惑了一瞬,立即反應過來,“孟九救了我?”
  我猛地撲到他懷裏,眼淚一下湧了出來,他趕著替我抹淚:“計劃出了意外,對不起,嚇壞你了吧?”
  我隻是落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薩薩兒在一旁拚命咳嗽,我這才想起屋內還有別人,忙直起身子:“九爺呢?”
  薩薩兒雖然聽不懂我說什麽,卻猜到我的意思,板著臉遞給霍去病一方疊好的白絹,又指了指躺在角落的塍引,塍引打扮得和霍去病生病時一模一樣,臉上的肌膚已經變得烏黑,隱隱有臭味傳來。
  霍去病:
   餘願已盡,君意亦了。
   白雲悠悠,物過人老。
   黃沙漠漠,各尋逍遙。
   今日一別,相見無期。         
  霍去病看完後,一言不發地又遞給我。
  最後一句落筆沉重,力透絹帕。
  九爺居然不告而別?
  相見無期?
  他把我和霍去病並排放在榻上,讓我們手相握,這就是他最後的祝福嗎?
  恍惚中,隻覺鼻端仍有他的氣息,卻知道那隻是悲傷中的幻覺。
  這一次,他真的離開了,徹底放棄地離開了!再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金玉,你應該高興的,隻有今日的放手,他才有可能伸手去抓住也許明天,也許明天的明天,也許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出現的幸福。沒有今日舍,哪來明日得?金玉,你應該高興的……
  長安來的太醫不僅束手無策,而且一開始死活不相信這是毒,居然說事感染症狀類似瘟疫的奇怪的病。
  我大怒著轟走了西域各國被扣押在軍營內的太醫,依耐國的薩薩兒和塍引也穿著從頭蓋到尾的黑袍離去。
  而我守著麵目已開始腐爛的霍去病,人呆呆發怔。
  軍營內氣氛肅殺,人人臉上都帶著悲哀,而隨著大夫的離去,霍去病將死的消息也迅速傳遍西域大地,整個西域都在沸騰,等消息傳導匈奴、傳回長安時,天下又會怎麽樣?
  “趙將軍,我們啟程回長安吧!去病應該也想再看看長安,那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
  沒有人反對,就是衛伉也表麵上全力配合,全速向長安城的方向趕去。
  天的盡頭,一輪火紅的落日正在緩緩西墜,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時,霍去病永遠睡了過去,再不會醒來。
  一代不敗的戰神,在將匈奴徹底驅除出漠南後,在生命最燦爛的年華――二十四歲時消逝。可因他而得名的威武、酒泉、張掖等城市將永遠記載著他曾經的功勳,千載之後,河西大地依舊處處會有他的足跡。
  雪山融水曲折而來,仿若銀河九天落,奔騰在千裏大地上,發出如萬馬怒嘶的聲音。
  上千軍士全都跪在地上,就是任安和衛伉臉上也露了哀憫,任安神色複雜地長歎了一聲“天之驕子,一代奇才!失之,國之哀!”麵朝霍去病的屍身跪了下來,沉重地磕了三個頭,待抬頭時,額上已經流血。
  趙破奴看我抱著霍去病,整個人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整夜,他一支默默地守在旁邊,也沒有任何人敢上前驚擾我。
  東邊的天色慢慢露了一線白。趙破奴猶豫了半響後,上前小聲叫著:“金姑娘,將軍,他已經走了,現在天氣還熱,我們應該盡快趕回長安,你……你不要……”
  我抬頭間,眼眶中滿是淚水。一顆,一顆,毫無緣由地墜落,竟然越落越急。
  他走了,是,他走了!從此相見無期。
  我放下霍去病,朝河邊走去,其他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仍跪在地上。趙破奴驀地反應過來,急急想拉我。我回身,匕首抵在胸前,一麵急速後退,一麵搖頭,示意他不要接近我。
  趙破奴一臉哀慟,急急叫道:“金姑娘,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回長安後,幫我給皇上磕三個頭,就說‘孩子既然有皇上代為撫育,金玉就不在人世間多受幾十年的相思苦了。’”
  說著話,我已把匕首用力插進了心口,隨著鮮血的滴落,我的身子翻向河中,轉瞬間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沒。隻聞岸上一聲巨大的吼叫“金……玉……”隱隱回蕩在天地間。   
  霍去病抱著渾身濕淋淋的我幾步躍上馬車,他拿了帕子替我擦頭發,“眼睛這麽紅腫,看來哭得夠傷心,此次拜吞沒所賜,一切不可能更完美,衛伉他們肯定不會疑心,差不多就行,你又何必如此賣力地演戲?”
  我緩緩撫過精美的匕首,當年於單費心贈送的禮物,冥冥中重回我手,似乎隻是為了成全我的幸福。於單,謝謝你!
  “去病,我們去哪裏?”
  “先去哈密接兒子,然後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這麽盡興怎麽活。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前去找狼兄,他的年紀也大了,與其等著過兩年其他狼挑戰他,不如現在主動辭去狼王的職位。然後我們一塊兒去祁連山,我此生唯一沒有兌現的諾言許在那裏,我要在祁連山下,在你阿爹的墓前,請狼兄夫婦做見證,行大婚之禮,兌現當年對一個人的承諾,雖然遲了很多年,但……”
  我笑著拍開他來摟我的手,撇撇嘴道:“自說自話!你怎麽不問問人家樂意不樂意?既是求婚這樣的大事,卻沒一點正經。”
  他忙彎身作揖行禮,肅容問:“玉兒,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扭過頭抿嘴而笑,不回答他。“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因為身邊的這個人,我知道自己是幸運的。
  他等了半響後,正著急間,我輕點了下頭,他握住我的手,綻了笑容,如朝陽一半燦爛。
  馬車外,一望無際的大地,廣闊無垠的天空,一輪紅日正在冉冉升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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