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桐華:雲中歌 II

(2009-03-13 06:32:28) 下一個
桐華:雲中歌 (第一冊)

  劫後相逢
  雲歌被太監拖放到一旁。
  拖動的人動作粗魯,觸動了傷口,她痛極反清醒了幾分。
  隱約聽到一個人吩咐準備馬匹用具,設法不露痕跡地把她押送到地牢,拿什麽口供。
  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大火,她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是紅燦燦的。
  在紛亂模糊的人影中,她看到一抹影子,疏離地站在一片火紅的世界中。
  四周滾燙紛擾,他卻冷淡安靜。
  風吹動著他的衣袍,他的腰間……那枚玉佩……若隱若現……隨著火光跳躍……飛舞而動的龍……
  因為失血,雲歌的腦子早就不清楚。
  她隻是下意識地掙紮著向那抹影子爬去。
  努力地伸手,想去握住那塊玉佩,血跡在地上蜿蜒開去……
  距離那麽遙遠,她的力量又那麽渺小。
  努力再努力,掙紮再掙紮……
  拚盡了全身的力量,在老天眼中不過是幾寸的距離。
  太監們正在檢查屍身,希望可以搜查到證明刺客身份的物品,然後按照於安的命令把檢查過的屍體扔到火中焚化。
  於安勸了劉弗陵幾次上車先行,這裏留幾個太監善後就行,可劉弗陵隻是望著大火出神。
  在通天的火焰下,於安隻覺皇上看似平淡的神情下透著一股滄楚。
  他無法了解皇上此時的心思,也完全不明白為什麽皇上之前要急匆匆地執意趕去長安,如今卻又在這裏駐足不前。以皇上的心性,如果說是被幾個刺客嚇唬住了,根本不可能。
  再三琢磨不透,於安也不敢再吭聲,隻一聲不發地站在劉弗陵身後。
  大風吹起了他的袍角,雲歌嘴裏喃喃低叫:“陵……陵……”
  她用了所有能用的力氣,以為叫得很大聲,可在呼呼的風聲中,隻是細碎的嗚咽。
  聽到悉悉挲挲聲,於安一低頭,看到一個滿是鮮血和泥土的黑影正伸著手,向他們爬來,似乎想握住皇上的袍角。
  他大吃一驚,立即趕了幾步上前,腳上用了一點巧力,將雲歌踢出去,“一群混帳東西,辦事如此拖拉,還不趕緊……”
  雲歌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在身子翻滾間,她終於看清了那抹影子的麵容。
  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隻覺心如被利箭所穿,竟比胸口的傷口更痛。
  還未及明白自己的心為何那麽痛,人就昏死了過去。
  劉弗陵望著大火靜站了好半晌,緩緩轉身。
  於安看皇上上了馬車,剛想吩咐繼續行路,卻聽到劉弗陵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掉頭回溫泉宮。”
  於安怔了一下,立即吩咐:“起駕回驪山。”
  可剛行了一段,劉弗陵又說:“掉頭去長安。”
  於安立即吩咐掉頭。
  結果才走了盞茶的工夫,劉弗陵敲了敲窗口,命停車。
  於安靜靜等了好久,劉弗陵仍然沒有出聲,似乎有什麽事情難以決斷。
  於安第一次見皇上如此,猜不出原因,隻能試探地問:“皇上,要掉轉馬車回驪山嗎?”
  驪山猛地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隨手點了一個身形和自己幾分象的太監:“你扮做朕的樣子回驪山,於安,你陪朕進長安,其餘人護著馬車回驪山。”
  於安大驚,想開口勸戒,被劉弗陵的眼鋒一掃,身子一個哆嗦,嘴巴趕忙閉上。猶豫了下,卻仍然跪下,哀求劉弗陵即使要去長安,也多帶幾個人。
  劉弗陵一麵翻身上馬,一麵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沒有人會想到,朕會如此輕率。剛才的刺客應該不是衝著殺朕而來,現今的局勢,你根本不必擔心朕的安危,走吧!”
  於安對皇上的話似懂非懂,騎馬行了好一會,才猛然驚覺,皇上的反反複複竟然都是因為那個還沒見麵的竹公子。
  皇上擔心自己的反常行動會讓竹公子陷入陷境,所以想回去,可又不能割舍,所以才有個剛才的失常之舉。
  …………
  外麵風吹得凶,可七裏香的老板常叔睡得十分香甜。
  夢到自己懷中抱著一塊金磚,四周都是黃燦燦的金子,一品居的老板在給他當夥計,他正瘋狂地仰天長笑,卻突然被人搖醒。
  以為是自己的小妾,一邊不高興地嘟噥著,一邊伸手去摸,摸到的手,骨節粗大,又冷如冰塊,立即一個哆嗦驚醒。
  雖然塌前立著的人很可怕,可不知道為什麽,常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前站著的另一人身上。
  隻是一抹清淡的影子,可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明珠般讓人不能忽視。
  常叔本來驚怕得要叫,聲音卻一下就消在口中。
  天下見有一種人,不言不動,已經可以讓人敬畏,更可以讓人心安。
  來者深夜不請自到,情理上講“非盜即匪”。可因為那個影子,常叔並不擔心自己的生命。
  塌前的人似乎十分不滿常叔對自己的忽視,手輕輕一抖,劍刃擱在了唱叔的脖子上。
  唱叔隻覺一股涼意衝頭,終於將視線移到了塌前的人身上。
  來人鬥篷遮著麵目,冷冷地盯著他,“既非要錢,也非要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常叔眨巴了下眼睛。
  來人將劍移開幾分,“竹公子是男是女?”
  “女子,雖然外麵都以為是男子,其實是個小姑娘。”
  “真名叫什麽?”
  “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她如此告訴我的,是不是真名,小的也不清楚。”
  常叔似看到那個窗前的影子搖晃了一下。
  拿劍逼著他的人沒有再問話,屋子內一片死寂。
  好久後,
  一把清冷的聲音響起:“她……她……可好?”
  聲音中壓抑了太多東西,簡單的兩個字“可好”,沉重得一如人生,如度過了千百個歲月:漫長,艱辛,痛苦,渴盼,欣喜……
  早就習慣看人眼色行事的常叔這次卻分辨不出這個人的感情,該往好了答還是往壞裏答才能更取悅來人?
  正躊躇間,塌前的人陰惻惻地說:“實話實說。”
  “雲歌她很好。兩位大爺若要找雲歌,出門後往左拐,一直走,有兩家僅挨著的院子,大一點的是劉病已家,小的就是雲歌家了。”
  劉弗陵默默轉身出了門。
  於安拿劍敲了敲常叔的頭,“好好睡覺,隻是做了一場夢。”
  常叔拚命點頭。
  於安撤劍的刹那,人已經飄到門外,身法迅疾如鬼魅。
  常叔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哆嗦著縮回被子,閉著眼睛喃喃說:“噩夢,噩夢,都是噩夢。”
  來時一路都是疾弛,此時人如願尋到,劉弗陵反倒一步一步慢走著。
  在皇上貌似的淡然下,透著似悲似喜。
  於安本來想提醒皇上,天已快亮,他們應該抓緊時間,可感覺到皇上的異樣,他選擇了沉默地陪著皇上,也一步步慢走著。
  “於安,老天究竟在想什麽?我竟然已經吃過她做的菜,你當時還建議我召她進宮,可我……”可我就是因為心生了知音之感,因為敬重做菜的人,所以反倒隻想讓她自由自在。還有甘泉宮,居然是我下令將她趕出了甘泉宮,難怪於安後來怎麽查探,都查不出是誰在唱歌。
  劉弗陵的語聲斷在口中。
  於安沒有想到多年後,會冷不丁再次聽到皇上的“我”字,心中隻覺酸澀,對皇上的問題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當皇上還不是皇上時,私下裏都是“我,我”的,一旦想搞什麽鬼把戲,就一臉哀求地叫他“於哥哥”,耍著無賴地逼他一塊去搗蛋。嚇得他拚命磕頭求“殿下,不要叫了,被人聽到了,十個奴才也不夠殺。”
  為了讓殿下不叫“哥哥,”就隻能一切都答應他,
  後來就……就變成“朕”了。
  一個字就讓母子死別,天地頓換。
  一切的溫暖都消失,隻餘下了一把冰冷的龍椅。
  雖然華貴,卻一點不舒服,而且搖搖欲墜,隨時會摔死人。
  “她在長安已經一年多了。在公主府中,我們隻是一牆一隔,甘泉宮中,我們也不過幾步之遙。在這個不大卻也不小的長安城裏,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次?”劉弗陵暗啞的語聲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深深的無奈。
  於安不能回答。
  此時已經明白雲歌就是皇上從十二歲起就在等的人。
  已經知道雲歌在皇上心中占據的位置。
  這麽多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下來,他將一切都看在眼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等待,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堅持。
  白日裏,不管在上官桀,霍光處受了多大委屈,隻要站在神明台上,眺望著星空時,一切都會平複。
  因為降低賦稅,減輕刑罰觸動了豪族高門的利益,改革的推行步履維艱,可不管遇見多大的阻力,隻要賞完星星,就又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為上官桀,霍光的安排,皇上十三歲時,被逼立了不到六歲的上官小妹為皇後。
  可大漢朝的天子,因為一句諾言,居然到現在還未和皇後同房,也未曾有過任何女人。
  二十一歲的年紀,不要說妻妾成群,就是孩子都應該不小了。
  若是平常百姓家,孩子已經放牛,割豬草;若是豪門大家,孩子已經可以射箭,騎馬,甚至可以和兄弟鬥心機了。
  因為關係到社稷存亡,天家曆來最重子裔,先皇十二歲就有第一個女人,其他皇子到了十四五歲,即使沒有娶正室,也都會有侍妾,甚至庶出的兒女。
  可皇上到如今竟然連侍寢的女人都沒有過。
  皇上無法對抗所有人,無法對抗命運,可他用自己的方式堅守著自己的諾言。
  於安擠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老天這不是讓皇上找到了嗎?好事多磨,隻要找到就好,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劉弗陵的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雖還透著苦澀,卻是真正的欣喜,“你說得對,我找到她了。”
  說到後一句,劉弗陵的腳步頓然加快。
  於安也不禁覺步子輕快起來。
  到了常叔指點的房子前,於安剛想上前拍門。
  劉弗陵攔住了他,“我自己去敲門。”卻在門前站了好一會,都沒有動。
  於安輕聲笑說:“皇上若情怯了,奴才來。”
  劉弗陵自嘲一笑,這才開始敲門。
  因為心中有事,許平君一個晚上隻打了幾個盹。
  身旁的劉病已似乎也有很多心事,一直不停地翻身。
  雖然很輕,可因為許平君隻是裝睡,他每一次的輾轉,許平君都知道。
  直到後半夜,劉病已才入睡。
  許平君卻再躺不下去,索性悄悄披衣起來,開始幹活。
  正在給雞剁吃的,忽聽到隔壁的敲門聲。
  她忙放下刀,走到院子門口細聽。
  敲門聲並不大,似怕驚嚇了屋內的人,隻是讓人剛能聽見的聲音,卻一直固執地響著,時間久到即使傻子也知道屋內不可能有人,可敲門聲還一直響著,似乎沒有人應門,這個聲音會永遠響下去。
  許平君瞅了眼屋內,隻能拉開門,輕輕地把院門掩好後,壓著聲音問:“你們找誰?”
  劉弗陵的拳頓在門板前,於安上前作了個揖,“夫人,我們找雲歌姑娘。”
  雲歌在長安城內認識的人,許平君也都認識,此時卻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你們認識雲歌?”
  於安陪著笑說:“我家公子認識雲歌,請問雲歌姑娘去哪裏了?”
  許平君隻看到劉弗陵的一個側影,可隻一個側影也是氣宇不凡,讓許平君凜然生敬,遂決定實話實說:“雲歌已經離開長安了。”
  劉弗陵猛然轉身,盯問許平君:“你說什麽?”
  許平君隻覺對方目光如電,不怒自威,心中一驚,趔趔趄趄倒退幾步,人靠在了門板上,“雲歌昨日夜裏離開的長安,她說想家了,所以就……”
  許平君張著嘴,說不出來話。
  剛才被此人的氣宇震懾,沒敢細看。此時才發覺他的眼神雖和病已截然不同,可那雙眼睛卻……有六七分象。
  於安等著許平君的“所以”,可許平君隻是瞪著皇上看,他忙走了幾步,擋住許平君的視線,“雲姑娘說過什麽時候回來嗎?”
  許平君回過神來,搖搖頭。
  於安不甘心地又問:“夫人可知道雲姑娘的家在何處?”
  許平君又搖搖頭,“她家的人似乎都愛遊曆,各處都有屋產,我隻知道這次她去的是西域。”
  劉弗陵一個轉身就跳上馬,如同飛箭一般射了出去。
  於安也立即上馬,緊追而去。
  許平君愣愣看著劉弗陵消失的方向。
  回屋時,劉病已正準備起身,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這麽早就有人來?”
  許平君低著頭,忙著手中的活,“王家嫂子來借火絨,”
  ……
  從天色朦朧,一直追到天色透亮,隻聞馬蹄迅疾的聲音。
  風漸漸停了,陽光分外的好,可於安卻覺得比昨夜還冷。如果是昨日就走的,現在哪裏追得上?
  皇上又如何不明白?
  兩邊的樹影飛一般地掠過。
  一路疾弛,已經過了驪山。
  日頭開始西移,可劉弗陵依舊一個勁地打馬。
  一個老頭背著柴,晃晃悠悠地從山上下來。
  因為耳朵不靈光,沒有聽見馬蹄聲,自顧埋著頭就走到了路中間。
  等劉弗陵一個轉彎間,猛然發現他,已經凶險萬分。
  老頭嚇得呆楞在當地。
  幸虧劉弗陵座下是汗血寶馬,最後一刹那,硬是在劉弗陵的勒令下,生生提起前蹄於安旋身將老頭拽了開去。
  老頭子毫發未損,隻背上的柴散了一地。
  老頭子腿軟了一陣子,忙著去收拾地上的柴火。
  劉弗陵跳下馬幫老頭整理柴火,但從沒有幹過,根本不能明白如何用一根麻繩,就能讓大小不一,彎曲不同的柴緊緊地收攏在一起。
  老頭子氣鼓鼓的瞪了眼劉弗陵:“看你這樣子就是不會幹活的人,別再給我添亂了。”
  劉弗陵尷尬地停下了手腳,看向於安,於安立即半躬著身子小聲地說:“自小師傅沒教過這個,我也不會。”
  兩個人隻能站在一旁,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幹活,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掉得遠的柴火揀過來,遞給老頭。
  為了少點尷尬,於安沒話找話地問老頭:“老人家,你這麽大年紀了,怎麽還要一個人出來揀柴?兒女不孝順嗎?”
  老頭哼了一聲:“飽漢子不知餓漢饑!你養著我嗎?朝廷的賦稅不用交嗎?兒子一天到晚也沒閑著,做父母的當然能幫一把是一把。真到了做不動的那一天,就盼著閻王爺早收人,別拖累了他們。”
  於安在宮中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就是霍光見了他,也十分客氣,今日卻被一個村夫老頭一通搶白,再不敢說話。
  老頭子收拾好幹柴要走,於安掏了些錢出來奉上,算作驚嚇一場的賠罪。老頭子卻沒有全要,隻揀了幾枚零錢,還十分不好意思,“給孫子買點零嘴。”佝僂著腰離去,“看你們不是壞人,下次騎馬看著點路。”
  於安見慣了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多是腰纏萬貫,依然變著法子斂財的人,或者身居高位,卻還想要更多權勢的人,今日一個貧窮的老頭卻隻取點滴就縮手而回,於安不禁呆呆地看著老頭的背影。
  一會後,於安才回過神來,“皇上,還有繼續追嗎?”
  劉弗陵望著老頭消失的方向,沉默地搖了下頭,翻身上馬,向驪山方向行去。
  雲歌,不管我有多想,我終是不能任性地隨你而去。我有我的子民,我有我的責任。
  於安心中的石頭終落地,不禁長籲了口氣,“皇上放心,奴才會命人去追查。雲歌姑娘再快,也快不過朝廷的關卡。”
  ……
  孟鈺強壓下心中的紛雜煩躁,一大早就去求見劉弗陵。想商議完正事後盡快去找雲歌,
  雖然不知道雲歌如何知道了他和霍成君的事情,可看她的樣子,肯定是知道了,因為隻有此事才能讓她如此決絕。
  從清早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
  左等不見,右等不見,孟鈺心中不禁十分不悅。
  可對方是大漢朝的皇帝,而他現在要借助對方,不能不等。
  直到晚膳時分,劉弗陵才出現。
  麵容透著疲憊,眉間鎖著落寞,整個人難言的憔悴。
  一進來,未等孟鈺跪拜,就對孟鈺說:“朕有事耽擱了。”
  話雖然說得清淡,可語氣間是毋庸質疑的真誠。
  孟鈺心中的不悅散去幾分。
  一麵行禮,一麵微笑著說:“草民剛到時,已經有人告知草民,早則上午,晚則晚上,皇上才能接見草民,所以不算多等。”
  劉弗陵淡淡點了點頭,命孟鈺坐,開門見山地問:“有什麽是霍光不能給你的?你要朕給你什麽?”
  孟鈺微怔了下,笑道:“草民想要皇上保全草民性命。”
  “霍光會給你什麽罪名?”
  孟鈺說:“謀反。霍大人手中有草民和燕王,上官桀往來的證據。”
  劉弗陵盯了會孟鈺,淡淡問:“霍成君有什麽不好?聽聞她容貌出眾。霍光對她十分偏愛,想來性格也有獨到之處。”
  孟鈺一笑,“草民不但不是一個清高的人,而且是一個很追求權勢的人,可即使是權勢,我也不習慣接受別人強加給我的事情,我若想要會自己去拿。”
  劉弗陵聽到“強加”二字,心中觸動,“你既然來見朕,肯定已經想好對策。”
  “是,如果霍大人舉薦草民為官,草民想求皇上封草民為諫議大夫。”
  劉弗陵垂目想了一瞬,站起了身,“朕答應你,你以後有事,如果不方便來見朕,可以找於安。”
  孟鈺起身恭送劉弗陵:“謝皇上信任。”
  於安隨在劉弗陵身後,行了一段路,實在沒有忍住,問道:“皇上,奴才愚鈍。霍光性格謹慎,在沒有完全信任孟鈺前,肯定不會給他重要官職,可也絕對比諫議大夫強。我朝的官職基本沿循先秦體製,先秦並無諫議大夫的官職,此官職是先帝晚年所設,一直未真正編入百官體製中,孟鈺要的這個官職似乎不是有權勢欲望的人會想要的,皇上真能相信他?”
  劉弗陵說:“一,諫議大夫官職雖低,可父皇當年對天下頒布‘罪己詔’時,曾說過設置諫議大夫的目的:‘百官之外,萬民之內。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孟鈺是衝著先帝的這句話而去,也是要用此讓霍光不敢再輕易動他;
  二,如今長安成內重要官位的任命都要經過霍光的手,真是重要的官職,霍光肯定不會輕易答應,孟鈺對長安城的形勢看得和透徹,不想為難朕這個皇帝。”
  於安琢磨了會,似有所悟,喜悅地對劉弗陵說:“難怪霍光對孟鈺是不能用之,就隻能殺之,孟鈺的確是人才!昔越王勾踐得了範螽,就收複了越過,皇上如今……賀喜皇上!”
  劉弗陵知道於安極力想讓他開心幾分,可他卻……
  打了幾分精神,唇角微抿了抿,算做了個笑,看了眼於安,淡淡說:“書沒有讀好,就不要亂作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亡;功蓋天下者不賞,聲名震主者身敗。’越王勾踐可不是什麽好君王。”
  於安一驚,立即就要跪倒:“奴才該死!皇上當然……”
  “行了,別動不動就跪,你不累,朕還累,傳膳去吧!”
  於安笑著行了個半跪禮,轉身吩咐小太監備膳。
  雖然沒有胃口,但因為一天沒吃東西,晚上又有許多奏章要看,劉弗陵本想強迫自己吃一些。
  可是看到一道道端上來的菜肴,想起公主府中那個入詩為菜的人。回憶著自己解謎品肴時與做菜人心意相通而笑的感覺。便覺心沉如鉛,勉強動了幾筷子,再吃不下,匆匆起身去了書房。
  邊境軍費開支,北旱南澇,減賦稅的貫徹執行,刑罰更改的探討,官員之間的互相彈劾,藩王動靜,各個州府的地方官政績,賢良們議論朝事的文章……
  一份份奏章批閱完,已過了二更。
  於安打著燈籠服侍劉弗陵回寢宮。一出殿門,抬頭間,才發覺是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刮了一夜的風,今晚的天空幹淨到一絲雲也沒有。
  天清透如墨藍水晶,顆顆星辰也是分外亮。
  劉弗陵不禁停住了腳步,半仰頭看著瑰麗的星空。
  於安暗歎了口氣。
  一如往日,靜靜退後幾步,隱入黑暗,給劉弗陵留下一片真正隻屬於他的時間和空間。
  很久後,於安再次回來,想要勸劉弗陵休息時,聽到劉弗陵聲音細碎,似在說話。
  聽仔細了,才辯出是在吟詩,反反複複隻是那幾個句子,“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於安故意放重了腳步,聲音立即消失。
  劉弗陵轉身,提步向寢宮行去。
  小太監在前麵打著燈籠,於安跟在後麵。
  “皇上,奴才已經命人仔細查訪長安到西域的所有關卡。”
  劉弗陵輕輕“恩”一聲,“務必小心。”
  “奴才明白。還有……奴才無能,那個抓獲的刺客因為傷得很重,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於是還沒有拿到口供,從她身上搜出的東西隻有幾個空荷包,沒有線索去查身份,奴才擔心刺客挨不過這幾日,線索隻怕就斷了……”
  劉弗陵淡淡說:“實在拿不到就算了。昨夜情形下,能掌握到朕的行蹤,又有能力短時間調集人手行刺朕的,隻有一個人,但他卻不是真的想要朕的命。不到絕路,現在的形勢,他不敢輕舉妄動。昨日的行刺更有可能是一種試探。於安,你固然要保護朕,可現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個人若想控製一隻飛鳥,他最需要做的是剪去飛鳥的每一根飛羽,讓飛鳥失去飛翔的能力。而你對朕而言,比飛羽對飛鳥更重要。”
  於安腳步亂了一下,聲音有些暗啞,“皇上放心,奴才會一直服侍皇上,將來還要服侍皇子皇孫,幫他們訓練稱意的奴才……”
  劉弗陵的目光黯淡下來。
  於安明白說錯了話,立即閉上了嘴巴。
  經過偏店一角,幾個值夜的太監縮在屋簷下小聲聊天。
  劉弗陵隱隱聽到幾句“……好笑……眼睛疼……都當是毒藥……。隻是一些古怪的調料……”
  話語聲,低低的笑聲陣陣傳來。
  劉弗陵腦中如閃過一道電光,全身驟僵。
  幼時,雲歌拿調料撒軍官眼睛。昨日晚上那個辛辣刺激卻一點毒都沒有的煙霧。
  那個女子說雲歌昨日夜裏離開長安……昨日夜裏?
  過去,現在的事情交雜在腦中,紛紛紜紜。
  於安以為皇上對太監笑鬧不悅,立即跪下:“皇上,奴才調教手下不力,一定會……”
  劉弗陵一字一頓地問:“於安,昨日夜裏的煙霧是調料?”
  於安愣了下,命小太監將聊天的太監七喜叫過來問話。
  來的太監正是昨日夜裏追孟鈺和雲歌的人,“回稟皇上,因為後來起了大火,沒有灰燼可查,奴才沒也不能確定那些刺激的煙霧是什麽。後來香氣撲鼻的煙霧的確是毒藥,而且是用藥高手配出的毒藥。”
  劉弗陵問:“你們剛才說的調料是怎麽回事?”
  “回皇上,一個刺客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調料撒我們,嚷嚷著是毒藥,所以奴才們私下裏開玩笑說隻怕先頭的煙霧也是調料所製。”
  劉弗陵身子踉蹌扶住了身側的玉石欄杆,聲音暗啞到透出絕望:“那個拿調料撒你們的刺客有……有沒有……被……殺死?”
  從皇上的異常反應,於安明白了幾分,臉色煞白,一腳踢到七喜身上,“這些事情為什麽沒有稟告我?”
  七喜忍著疼,急急說:“奴才沒當這是什麽重要事情,那些刺客都用鬥篷遮得嚴嚴實實,黑夜裏,又有濃煙,當時還一直流淚,奴才分不清誰是誰,也沒有看清是誰丟我們調料。”
  於安喝道:“滾下去!”
  他從懷裏掏出幾個荷包遞給劉弗陵,聲音抖著:“皇,皇上,聽負責審口供的下屬回報,那個關在地牢裏的刺客是……是個女子。奴才真是蠢材,看到荷包上的刺繡都壓根沒有往那方麵想,雖的確很難把雲歌姑娘和刺客聯係起來,可……奴才真是蠢材!”於安“啪啪”甩了自己兩個耳光,“皇上,雲歌姑娘隻怕在地牢裏。”
  劉弗陵拿過荷包,瞟到一個荷包上精工繡著朵朵逍遙的白雲,心驟然一縮。
  把荷包湊到鼻端聞了一下,各種調料的味道。
  有幾個女子貼身攜帶的荷包不裝香料,反倒裝著調料?他緊緊拽著荷包。啞著聲音說:“你還在等什麽?”
  於安再不敢遲疑,立即在前麵跑著領路。
  為了防止犯人逃跑,通向地牢的樓梯修得十分狹窄蜿蜒。
  因在地下,終年不見陽光,通風又不好,潮濕陰冷的地牢內彌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
  劉弗陵每走一步都隻覺心一縮。
  雲歌,雲歌,我竟然把你關在了這樣的地方?
  竟然是我讓你重傷?
  從昨夜到現在,整整一天,任由你躺在這裏等待死亡?
  劉弗陵……你究竟在做什麽?
  於安近乎蚊鳴地說:“因為想拿口供,命大夫來看過,處理過傷口,關在最好的牢房裏,還專門拿了氈墊……”
  於安越解釋,越沒有力氣。當看到“最好”的牢房裏,受著“特殊”照顧的人時,立即閉上了嘴巴。
  一條粗甸氈裏裹著一個毫無生氣的女子。
  烏發散亂地拖在泥中,麵容慘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劉弗陵跪在了她身旁,冰冷的手拂上她的麵頰。
  滾燙的麵容……不是……不是冰冷……
  幸虧不是冰冷……
  可竟然是滾燙……
  雲歌?雲歌?
  摸過她的脖子間,雖沒有找到發繩,可那個竹哨卻是舊識。
  劉弗陵大怵,將雲歌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一如小時候。
  雲歌一隻腳的鞋子已被鮮血浸透,而另一隻腳的鞋子不知去了何處,隻一截滿是汙泥的纖足掩在稻草中。
  劉弗陵用袖去擦,血色泥汙卻怎麽都擦不幹淨。
  天山雪駝上,小女孩的如花笑顏。
  雪白的纖足,半跽著珍珠繡鞋,在綠羅裙下一蕩一蕩。
  他握著竹哨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太過用裏,竹哨嵌進手掌中,指縫間透出了血色。
  雲歌!雲歌!
  九年後,我們居然是這樣重逢了!
  
  咫尺天涯
  院中的槐樹依然濃蔭可蔽日。
  廚房中,一個個整齊擺放著的陶罐裏,還有她沒有用完的調料。
  案頭的書籍半開。
  榻旁的蠟燭還剩一半。
  隻是那個笑說著喜歡槐蔭茂密的人,喜歡做菜的人,為了他遍尋書籍尋找良方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蠟燭的前一半陪伴著他們燈下的嬉笑,它的明亮溫暖中蕩漾著他們的溫暖。
  而後一半,此時,正映照出牆壁上一個孤單的影子,它的明亮溫暖,似乎隻是為了諷刺現在一屋的安靜冷清。
  “孟大哥,仍沒有雲歌的消息嗎?”
  許平君怯生生地立在門口。
  孟鈺凝視著跳動的燭火,沒有說話。
  許平君手扶著門,靜靜站了好久,“孟大哥,對不起,我應該留住雲歌。”
  孟鈺輕歎一聲,終於側頭看向許平君:“平君,你有身孕,回去休息吧!”
  許平君沒有離去,反倒走進了屋中,嘴唇翕合,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眼中慢慢有了淚意。
  孟鈺看著她,原本目中的清冷漸漸雜了幾分憐惜,指了指坐榻,示意她坐。
  “平君,雖然沒有一點雲歌的消息,但我並不擔心找不到她,她也許是因為難過,還在外麵散心,又肯定不想見我,所以藏匿了行蹤,但她遲早會回家。隻要她回家,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許平君釋然了幾分,“原來孟大哥知道雲歌的家和親人?那可太好了。”
  孟鈺看著許平君“平君,你和雲歌認識已非一日兩日,可你怎麽還那麽糊塗?”
  “我當時……當時隻是覺得雲歌回了家,也許可以少傷心一些。”許平君咬住了唇。
  孟鈺唇角微揚,似乎在笑,實際上沒有任何笑意,“我知道你心裏緊張劉病已,而雲歌自從認識病已,就對他與眾不同,很多事情上對病已近乎言聽計從。可雲歌既然當年未和你爭,現在即使我傷了她的心,她又怎麽會再去和你分享劉病已?你小看了雲歌,更小看了自己,枉雲歌將你視作姐姐。”
  許平君藏在暗處的心思和恐懼被孟鈺一語道破,眼淚一下全湧了出來。
  這幾日,孟鈺和病已都忙著尋找雲歌。病已對她和以往一樣體貼,孟鈺卻對她十分冷淡。可她並不怕孟鈺的冷淡,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可她憑直覺,感覺出孟鈺也許怪她,但絕對沒有氣她,甚至還能理解她。她反倒對病已的體貼忐忑不安。
  眼前的男子有優雅高貴的舉止,有可敵國的財富,溫和下深藏的是疏狂傲慢,不管是王爺還是霍光都不能令他折腰。
  可本該是高高在上的人,卻奇怪地擁有和她一樣的靈魂,一種來自社會底層的陰暗和自私,以及為了卑微心願而不惜付所有的掙紮。
  她隻的她的感覺十分荒謬,孟鈺怎麽可能和她一樣?可她就是如此覺得,甚至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有這種想法。
  她藏在暗中的那些私心。那些不光明的想法,在他麵前似乎都沒有什麽不對,都是十分正常的心願和做法。
  “孟大哥,我……我就是怕。雲歌聰明美麗,人又好,可她越是好,我越是怕。病已寫的字,我不認識,可雲歌認識;病已吟出的詩賦,我聽不懂,可雲歌聽得懂;病已笑擺的圍棋,我根本不解,可雲歌知道如何回應病已的嘲笑,她隻隨手下了一子,病已就撫掌大笑。
  而病已……。我從來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成婚前是,現在也是。有時候,我甚至連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看不出來。就拿這幾日來說,我寧可他對我發脾氣,怪我為什麽知道雲歌要走,既不告訴他,也沒有盡力挽留雲歌。可他什麽都不說,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對我依然如往常一樣好。怕我累著,每日做飯洗衣都是他幹,怕我在家裏氣悶,帶我出去散步。甚至說我最近笑得太少,講笑話逗我笑,好象我們的生活中,雲歌根本沒有存在過,她的走對我們沒有絲毫影響。孟大哥,我真的不明白病已是心思。我越不懂,越沒底,就越害怕。我是個什麽都沒有的人,父親有和沒有差不了多少,母親根本不喜歡我,在這個世上,我全部的所有隻是病已……我知道我不應該,可是我……我必須要守著我唯一所有的東西。孟大哥……對不起……我必須要守著……”
  許平君邊說邊哭,說到後來,又是委屈又是抱歉,還有心事傾訴出來的釋然,索性不管不顧的哭了起來,眼淚落得又急又密。
  孟鈺從榻上拿了條絹帕遞給許平君,語氣溫和,“我明白。你做得沒有什麽不對。每個人都有權力,也都應該守護自己的幸福。”
  許平君沒有想到最應該因為雲歌怪她的人,竟然對她沒有絲毫怨怪,“孟大哥,我……。”
  心裏越發難受,手中握著帕子,眼淚落得更急。
  “平君,你雖然聰明,可你差了一點識人之明,眼界又局限於市井中,心胸不夠開闊,所以你的聰明終落了下乘,隻是小聰明。若是個一般的男子,你的能力足夠應付,可病已不是一般的男人,你的自以為是也許有一天會害了你。”
  許平君慢慢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著孟鈺。忽想起雲歌臨走前和她說過那句話,“孟大哥,雲歌在走前,和我說過一句話,她說感情就像用手去握水,如果我太用力,拽得越緊,最後握緊的拳頭中一滴水都不會剩下。我以為她是在說自己,原來……原來她是說我?!”
  孟鈺的神情一黯。
  許平君慢慢體會出雲歌話中的意思和對她的擔心。
  刹那間,滿心的後悔和難過,眼淚又湧了出來,“孟大哥,雲歌,雲歌她和你一樣,已經看透我的心思。她那麽急著走,固然是因為生了大哥的氣,可也是因為……因為我。”
  孟鈺淡淡笑著,沒有說話,顯然沒有否認許平君的話。
  對雲歌而言,世間萬物,再寶貴都不過是過眼雲煙,隻有情義才是她心中的珍寶,也才能留住她。
  短短一日間,她發現自己失去了愛情,又緊接著發現擁有的友情也在猜忌中搖搖欲墜。那長安城還有什麽可留念?
  決然地轉身離去,既是逃避開失望的愛情,也是盡可能保存剩下的兩份友情。
  那一夜間,雲歌的心會如何痛?
  那個曾經不染塵埃的世外精靈,已經不可能再輕盈地翩翩起舞……。
  也許她選擇飛入長安,本就是個錯誤。
  院中槐樹的陰影下,靜站了很久的劉病已,輕輕轉身,隱入了院外的夜色中。
  屋內的對話雖隻聽到一小半,但他們所談的內容,他早已大致猜到。
  出乎意料的是平君竟然和孟鈺如此親近?
  他們兩人從什麽時候就有了這份投契?
  許平君依舊低著頭哭泣。
  孟鈺對她的氣早已全部消散,此時隻剩憐惜,“平君,你想守護你的幸福,可你的守護方法對嗎?現在碰到的是雲歌,她會讓你,可如果有一日,病已碰到一個女子,也聰明美麗,懂得一切雲歌懂得的東西,她卻不讓你,你該如何?”
  許平君嘴唇翕動:“我……我……她……。不會……。”卻沒有一句完整的話。她想說,那麽好的女子不屬於她和病已的世界,可是雲歌怎麽進入了他們的世界?孟鈺又怎麽認識了他們?她想說,病已不會拋棄她,可病已難道會因為雲歌就拋棄她嗎?她又為何,每次看到雲歌和病已說著她不能理解的話時就那麽難受?
  半晌後,許平君擦去了眼淚,抬頭凝視著孟鈺,輕聲問:“孟大哥,你說我該怎麽辦?”
  孟鈺讚賞地笑了:“你總想用手去抓住離你很遠的東西,為什麽不嚐試一下自己走得更近一些再伸手呢?”
  許平君皺眉思索:“走得更近一些?”
  “你說雲歌能看懂病已寫的字,你看不懂。難道你不能學著去看懂嗎?可以問病已,可以問雲歌,一天隻學十個字,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個字了。你說你聽不懂病已說的話,雲歌卻能聽懂,你為什麽聽不懂呢?聽不懂的話,可以問雲歌,這次聽不懂,弄懂了,下次就可以聽懂了。雲歌書架上的書,如果你要看,她肯定會很樂意給你講解。琴棋書畫,你幼時不學是因為沒有錢請人教,可現在你周圍都是免費的先生,你若真因為這些自卑,為什麽不可以努力把你的自卑抹去呢?”
  許平君心內震動。她從沒有如此想過!
  她隻顧著羨慕嫉妒雲歌所擁有的,隻顧著猜度劉病已的心思,卻從沒有想過自己,她總是暗自怨雲歌,怨病已,殊不知一切的一切。她才是錯得最多的一個。
  “孟大哥,我懂了。我如果因為這些,覺得自己和病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麽我應該做的是努力讓自己進入病已的世界,而不是想芳設法把他拖進我的世界,或者阻止別人進入他的世界。”許平君隻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原來似陷在一口井中,知道外麵另有一個天地,可自己的天卻隻有井口那麽大。
  羨慕外麵的天地,不滿意自己的黑暗世界,卻不知道該怎麽辦。時間越久,隻覺得自己的天地越發黑暗,那井越發的深,原本光明的人也漸漸變得陰暗。
  她何嚐沒有痛恨過自己有負雲歌對她的一片心意呢?她又怎麽沒有懷念過剛認識雲歌時的坦誠明快呢?
  她蹲在井底,想抓住自己的光明,可每一次的掙紮跳躍,都不是跳出井口,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落下,在汙泥裏陷得更深。
  現在,她已經知道如何爬上井口,走到外麵那個天地的方法,雖然會很慢,可是她不怕,她會努力地,慢慢地順著孟鈺指點給她的梯子,走出她的陰暗。
  孟鈺道:“如果你想學任何東西,都可以來找我,我雖沒有時間,可三月她們會很樂意教你。”
  許平君起身向孟鈺行禮:“大哥,謝謝你。”孟鈺本要扶她,但聽到許平君將“孟”字丟掉,叫的是“大哥”,心中倒是莫名地一暖,手就又縮了回來,任由許平君行了一禮。
  許平君離去後,屋內隻剩他一個人。孟鈺隨手拿起一卷書想分散一下心神,卻看到雲歌在旁邊的批注,她的批注很奇怪,隻是圖案,如果喜歡就是一個笑眯眯的太陽,如果不喜歡就是一朵耷拉著的花。
  孟鈺看著那個神采飛揚的太陽,眼前閃過烈火濃煙中,雲歌淒楚的眼神,猛然用力把書冊合上。
  雲歌,你現在在哪裏?
  長安城,大司馬府。
  霍氏已經掌控了未央宮的侍衛,但侍衛隻負責守護宮廷門戶,並不能在宮廷內隨意走動,所以霍氏對皇上日常的一舉一動都不能及時掌握。要想及時得到皇上的一切消息,必須安排太監和宮女到禦前侍奉,可宮廷總管於安是先帝任命,在宮內根基深厚,又對劉弗陵死忠,所以禦前竟沒有一個霍氏的人。
  霍禹幾次試探逼迫,都被於安不落痕跡地化解了,惱怒下,決定來個硬碰硬,看看這個閹人能有多大能耐。
  趁皇上不在長安,身在驪山,霍禹命霍山精心挑選了一批刺客,去刺殺於安。隻要殺了於安,日後宮廷內的一切都會好辦。安排太監宮女也會隨他們的心意。
  卻不料派出的好手一去不回,連屍身都找不到。而他在驪山見到於安時,於安一根汗毛都未掉,笑容依舊是那副陰惻惻的樣子,他這才明白為什麽連父親都對這個閹人一直存著幾分忌憚。也才真正理解父親一再說的那句話“先皇不會挑一個庸人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霍禹在父蔭庇護下,自小到大一帆風順,幾曾吃過如此的暗虧?氣得肺都要炸,卻隻能在霍山和霍雲麵前大罵。
  霍雲勸道:“大哥,這事是我們擅自行動,未和叔叔商量過,所以就此揭過,以後都不要再提了。不然讓叔叔知道,隻怕罰我們跪祠堂都是輕的。”
  霍山不服,“難道就讓這個閹人繼續在那裏得意?我們送進宮的人,出了上官丫頭的椒房宮他不怎麽插手,其餘哪個沒有被他使陰招?這次折損了我多少好手?就白白折損了?”
  霍雲瞪了眼霍山,“二哥,你就少給大哥添堵了!這些好手也不算白折損,至少我們知道了於安這幫太監的實力,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等到日後想鏟除他們時,心裏有底。”又對霍禹苦勸,“大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叔叔為了收拾上官桀,隱忍了多少年?”
  霍禹明白霍雲說的全在理,若讓父親知道這事,隻怕他更倒黴,這口氣隻能暫且吞下去,點點頭,“雲弟說得有理,這事就當沒有發生過,以後誰都不許再提。於安……”霍禹重重冷哼了一聲,“你以後千萬不要落在我手裏!”
  …………
  “煎熬”二字,為何底下是火形,於安第一次真正明白。
  這幾日,皇上不就是如同在火上慢慢地烤著嗎?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那個昏迷不醒的人就是那把火,把皇上的痛苦自責匯聚成湯,燒得越來越燙,越來越濃。
  如果那個人永遠醒不來,這鍋天下最苦的湯滾沸時,皇上會怎麽樣?
  於安打了個激靈,不敢再想。對自己喃喃說,“會醒來的。我們有大漢最好的大夫,有最好的藥,一定會醒來。”
  看見張太醫出來,於安立即迎了上去,“張太醫?”
  張太醫先給於安請安,張太醫的父親就曾在太醫院任職,父子二人脾氣都很耿直,話語間常得罪權貴,劉弗陵卻很欣賞張太醫這一句是一句的脾氣,於安自也不敢輕慢,忙伸手扶起了張太醫。
  張太醫道:“傷得太重,又耽擱了醫治時間。在下醫術有限,藥石的效力已做到極致,現在隻能聽天命了。”
  於安聽到後,知道張太醫剛才對皇上,肯定也是這話,心沉了下去,不禁長歎口氣,對神色黯然的張太醫擺了擺手,“張太醫家學淵源,醫術已經是太醫院的翹楚,這事……唉!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
  張太醫也是重重歎了口氣,“世人都以為天下醫術做高超的人是太醫院的大夫,其實根本不是。風塵中多有藏龍臥虎之輩,在下聽父親提起過,很多年前,長安城內有一個人的醫術可以說‘扁鵲再生’,我們和此人比不過都是沽名釣譽之徒。若他能給雲姑娘看病,也許情形會大不一樣。”
  於安眼睛一亮,“那個人如今在哪裏?我派人去請。”
  張太醫搖搖頭,“若在下知道他在哪裏,早就求皇上派人去請了,身為醫者,卻不能救人,那種無力感……唉!聽父親說,那個人很多年前就離開了長安,早已不知去向。隻希望他能收個有天分的徒弟,萬萬不要讓一身醫術失傳。否則不僅是醫界的損失,也是天下百姓的損失。”
  於安失望之色盡顯。張太醫行了個禮後,腳步沉重地離去。
  於安想進屋去寬解一下皇上,剛到門口,就聽到屋內眉清目朗。此時男子正坐在女子身側,為她吹蕭。
  皇上的蕭音如他的人,清淡冷漠。
  隻是這一次的蕭音和往日略有不同,清冷下流淌著思念多年的情愫。
  於安轉身退出了屋子。
  珠簾的世界隻屬於他們,是皇上等待了九年的相聚。
  劉弗陵看到雲歌緊蹙的眉頭,在他的蕭聲中有幾分舒解,心中略微好過。
  一曲終了,他俯在雲歌耳邊,輕聲說:“雲歌,我知道你不是一無所知。你一定可以醒來,我會一直在這裏等你。你答應過要來見我,你不能食言……”
  “陵……哥哥……”
  劉弗陵的心驟然大跳,心頭狂喜,立即策頭看向雲歌,緊接著卻發覺那隻是雲歌昏迷中的一句胡話,人依舊是昏迷未醒。一瞬是失望後,心中又慢慢透出喜悅,還有絲絲縷縷的心酸。
  雲歌仍舊記得他,念著他。
  明知道雲歌聽不見,那句“陵哥哥”也不是特意叫他,可他依舊極其鄭重地握住雲歌的手,答應了一聲:“雲歌,我在這裏。”
  雲哥的眉頭又蹙了起來,似乎很痛苦。
  劉弗陵忙查看了下她的傷口,“傷口又疼了嗎?”
  雲歌的眉目間似乎凝聚了很多的難受,唇在微動,劉弗陵忙俯到她的嘴邊傾聽。
  “孟……孟……”
  “陵……。”
  “壞……石……頭……”
  “孟……”
  一聲聲近乎聽不清楚的低喃,也似沒有任何意義。
  劉弗陵卻在一聲又一聲的低喃中,心漸漸發冷,向著一個沒有光亮的深淵沉了下去。
 
   一年之約
  也許是劉弗陵蕭聲中的情意挽留,也許是雲歌自己的求生意誌,雲歌的病情漸漸緩和,燒也退了下來。
  雲歌睜眼的刹那,隱約覺得有一人在俯身看她,恍惚中隻覺又是心痛又是身痛,無意識地叫了聲:“鈺,我好痛!”就像兩人正好時,什麽委屈和不高興都可以和他抱怨。
  話出口,立即想起孟鈺已經不是她的孟鈺了,心狠狠的一抽,待看清眼前的人,雲歌如遭雷擊,隻覺一瞬間,她的世界全部錯亂。
  劉弗陵裝作沒有聽見前麵的字,柔聲說:“再忍一忍,我已經讓大夫下了鎮痛藥,等藥效發散出來,就會好一些。”
  雲歌呆呆凝視著他,劉弗陵也看著她。
  他的幽黑中隱藏了太多東西,隻需輕輕一捅,她就能全部讀懂,但她不能。她的視線猛地移開,緩緩下移,看向他的腰間。
  劉弗陵從於安手中拿過玉佩,遞到她麵前,“我很少戴它。”
  她怔怔看著玉佩,眼中有驚悸,有恐懼,還有絕望。
  劉弗陵一直靜靜等待。
  很久後,雲歌扭過了頭,眼睛看著屋子一角,很冷淡,很客氣地說:“素未平生,多謝公子救命大恩。”
  劉弗陵手中的玉佩掉到了地上,“當啷”一聲脆響。
  他眼內隻餘一片死寂的漆黑。
  她的身子輕輕顫了下。
  金色的陽光從窗戶灑入,照在榻前的兩人身上。
  脈脈的溫暖將男子和女子的身形勾勒。
  屋內,卻隻有連溫暖的陽光都會窒息的寂靜。
  她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牆角,很清淡地說:“公子若沒有事情,可否讓奴家歇息?”
  他站起,十分平靜地說:“姑娘重傷剛醒,還需好好休息。在下就不打擾了。萬事都勿往心上去,養好身體才最重要。”作揖行了一禮,出屋而去。
  她隻覺心中空落落,腦內白茫茫。
  似乎再往前一小步,就會摔下一個萬劫不複的懸崖,她隻能拚命後退,一遍遍告訴自己,她的陵哥哥是劉大哥,和許姐姐已成婚。
  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有錯!
  絕對不會有錯!
  …………
  雲歌還不能行動,為了鎮痛,藥石裏添了不少安神的藥,每日裏昏昏沉沉,醒一段時間,又睡大半日。
  醒轉時也不說話,人隻怔怔出神。
  於安問雲歌想要什麽,想吃什麽,她也像是沒有聽見,一句話不肯說,什麽表情都沒有。
  若不是知道雲歌肯定會說話,於安定會把她當成啞巴。
  雲歌隻想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想去接觸外麵的世界。她隻想躲在她的牆角裏,絕不想往前走。
  雲歌沉默,。劉弗陵也是沉默。
  都在沉默中消瘦,都在沉默中憔悴。
  兩個近在咫尺的人,卻好象遠隔天涯。
  劉弗陵又來看過雲歌兩次,可雲歌每次都隻盯著牆角,一眼不看他,說話十分客氣有禮,可那種客氣禮貌隻會人人覺得她的冷淡和疏遠。
  劉弗陵每來一次,雲歌的病勢就會反複。
  有一次甚至又發了高燒,搞的張太醫完全不明白,病情明明已經穩定,怎麽會突然惡化?
  從那後,劉弗陵再沒來看過雲歌,徹底消失在雲歌麵前。
  隻有侍女抹茶與雲歌日日相伴,於安偶爾過來查看一下她就飲食起居。
  那個攪翻了她世界的人好似從未存在。雲歌也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沒有錯,一切都沒有錯!
  她總在昏睡中憶起,夢中的碎片十分清晰。
  深夜時,會聽到隱隱約約的蕭聲,綿長的思念如春雨,落無聲,卻有情。
  她沒夢裏的碎片中,似乎是欣悅的,有大漠的驕陽,有唧唧喳喳的故事,有嘻嘻哈哈的笑。
  可她會在醒來後努力忘記。
  清醒的時分,全是痛苦,各種各樣的痛苦,根本不能細思,她隻能什麽都不想,什麽都忘記。
  一日午後,藥力剛褪。
  雲歌似睡似醒間,半睜開眼,看到一抹淡淡的影子投在碧紗窗上。
  她立即閉上了眼睛,告訴自己什麽都沒看見,也什麽都不知道。
  中午的太陽,正是最烈。
  那抹影子一直未消,她也一動不敢動。
  聽到於安細碎的聲,那抹影子低低吩咐了句什麽,終於消失。
  她緊懸著的心才稍鬆,接著卻有想哭的感覺。她一邊告訴自己,沒有道理,怎麽能想胡亂哭?那隻是個好心搭救了她的陌生人,一邊卻有淚印到了枕上。
  從此後,每個中午,雲歌人躺在榻上,雖然剛吃過藥,本該最瞌睡,神思卻總是格外清醒。
  每個中午,他都會揀她吃過藥的時分來看她,也都隻是隔著碧紗窗,靜靜地站在院中,從未踏入屋內。
  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
  有時時間長,有時時間短。
  屋內,屋外,這一站就是兩個月。
  一日晚上。
  抹茶服侍雲歌用過藥後,雲歌指了指屋中的藤椅,又指了指院內的紫藤架。
  抹茶以為她想出去坐,忙說:“小姐,不可以呢!你傷得重,還要再養一段時間,才好下地。”
  雲歌搖了搖頭,再指了指藤椅。
  抹茶終於會意,雖不明白雲歌想做什麽,仍依言把藤椅搬到紫藤架下擺好。
  雲歌隔窗看了眼外麵,又闔目睡了。
  第二日。
  劉弗陵來時,聽屋內安靜一如往日。他仍舊頂著烈日,立在了碧紗窗下,靜靜陪著她。
  即使她不想見他,可知道她在窗內安穩地睡著,知道她離他如此近,再非不知距離的遙遠,他才能心安。
  於安來請劉弗陵回去時,看到藤架下的藤椅,皺了眉頭。
  抹茶立即惶恐地低聲說:“不是奴婢躲懶沒收拾,是小姐特意吩咐放在這裏的。”
  劉弗陵已經快要走出院子,聽到回話,腳步立即停住,視線投向窗內,好似要穿透碧紗窗,看清楚裏麵的人。
  於安驚喜地問:“小姐說話了?”
  抹茶搖搖頭。
  於安不知道皇上和雲歌究竟怎麽回事,不敢深問,不過既然是雲歌吩咐的,他自不敢命抹茶收了藤椅,遂隻擺擺手讓抹茶下去。
  於安對劉弗陵低聲說:“皇上,七喜來稟奏,霍光大人已經在上頭的大殿等了一陣子了。”
  劉弗陵沒有理由會於安的話,反倒回身走到藤架下。一言不發地在藤椅上坐了下來。
  於安又是著急,又是不解,剛想問要不要讓人傳話命霍光回去。
  劉弗陵卻隻坐了一瞬,就又起身,匆匆離去。
  於安看得越發糊塗,隻能揉著額頭,恨爹娘少生了兩個腦袋。
  …………
  雲歌的傷好得極慢,一半是因為傷勢的確重,一半卻是心病。
  等勉強能下地時,已是深秋。
  在榻上躺了兩個月,雲歌早已經躺得正副骨架都癢,好不容易等到大夫說可以下地,立即就想出屋走走。
  抹茶想攙扶雲歌,她推開了抹茶,自己扶著牆根慢慢行。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在這裏,這些事情在她驟然顛倒的世界裏根本不算什麽。
  雲歌沿著牆慢慢走出了院子。不遠的一段路,卻出了一頭的汗。
  太久沒有走路,她實在討厭軟綿綿的自己。她還想順著台階再往上爬一段路,卻已是力盡,腿下一軟就要跌倒,身後的人忙扶住了她。
  雲歌本以為是抹茶,一回頭,看見的卻是劉弗陵,身子立即僵硬。
  她急急地想掙脫他。
  因為劍氣傷到了肺,此時一急,不但用不上力,反倒劇烈地咳嗽起來。
  劉弗陵一手扶著她,一手替她輕順著氣。
  她想讓他走,話到了嘴邊,看到那雙幽深的眸子,緊抿的唇角,她隻覺心中酸痛,根本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推開了他的手,就勢坐在了台階上。
  把頭埋在了膝蓋上,不想再看,也不想再感知。
  好象這樣,她的世界就會如常。
  劉弗陵默默坐著,眺望著下方金黃燦爛的樹林,好似自言自語地說:“看到前麵的樹葉了嗎?讓人想起大漠的色彩。我每年都會在這裏住一段時間,有空閑時,最喜歡呆的地方就是這裏。白天可以賞秋景,晚上可以看夜空。這麽多年,別的事情沒有什麽長進,對星象卻很有研究,東宮蒼龍:角木狡,亢金龍,氏土貉,房日兔……”
  雲歌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裙上。
  東宮蒼龍,北宮玄武,西宮白虎,南宮朱雀,還有角,亢,氏,心,尾,萁,鬥,牛,女,虛,危,室,壁,奎,婁,胃,昂,畢,嘴,參……。
  她也全都研究過,翻著書,再對著星空找,日日看下來,竟比那些熟悉天象星鬥的算命先生懂得還多。
  她知道他會知道,也會懂得。
  她知道“君心似我心”,卻沒有做到“定不負君意”。
  她現在何來顏麵見他?
  劉弗陵太起了雲歌的頭,替她把眼淚擦去,“雲歌,你我真素味平生嗎?你真要我以後都稱呼你‘小姐’,‘姑娘’嗎?”
  雲歌隻是無聲地落淚,眼中充滿痛苦和迷茫。
  劉弗陵不舍得再逼她,“我送你回去吧!”
  雖然吃了有助睡眠的藥,雲歌卻一直睡不著,半也裏聽到隱約的蕭聲,吹的是十分熟悉的曲子。
  原來一切都不是夢!
  雲歌輾轉反惻了半晌,還是披衣服起來。
  於安看到一個人躲躲藏藏地隱身到暗處,驟然大怒。溫泉宮都有人敢窺伺皇上?
  待到跟前,發現是雲歌。於安搖頭歎氣,轉身想走,卻又轉了回去,“雲小姐,奴才有幾句話說。”
  雲歌一驚,轉身發現是劉弗陵的貼身隨從,她沒有說話,隻默默站著。
  於安躊躇了下,還是決定豁出去了,開始把劉弗陵這些年的日常生活像報帳一樣報給雲歌聽:
  少爺一直等著持發繩的人;
  少爺愛看星星;
  少爺偏愛綠色;
  深夜裏,少爺睡不著時,就會吹蕭,可翻來覆去卻隻是一首曲子……
  一口氣竟然說了半個多時辰,等他說完,雲歌早已是淚流滿麵。
  於安清了清嗓子,“雲小姐,你這整日不說話算怎麽一回事情?不管你心理怎麽想,你總應該給少爺講清楚。奴才的話說完了,奴才告退。”
  劉弗陵倚著欄杆,默默看著滿天繁星。
  聽到身後動靜,以為是於安,卻半天沒聽到說話請安,一回頭,看到雲歌正俏生生地立在長廊下。
  劉弗陵忙走了幾步,把身上的披風解下,披到了她身上,“怎麽還沒有睡?這裏風大,我送你回屋。”
  她拽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止步。
  雲歌靠著欄杆坐下,側頭望著遠處,將她在長安的經曆淡淡道來:
  “發繩被娘親拿走了,我已經到長安一年多。來長安前,我還一直犯愁沒有了信物,該如何找陵哥哥,卻沒有想到第一日就碰見了陵哥哥……。”
  劉弗陵聽到有人和他長相相似,還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佩,心中居震,但讓他更傷痛的是天意弄人。
  雲歌淡淡地講述著她又遇見了另外一個人,表情淡漠,好似講著別人的故事。她不願意提起那個人的名字,隻簡單地用一個“他”字,從相遇到別離,三言兩語就交代過。可她扶著欄杆的手,拽得緊緊,臉色也是煞白。
  “……他是流水無情,我空做了落花有意。既然我已經違約,你也不必再遵守諾言。我的傷已經快好,也到我該告辭的時候了。”
  劉弗陵扳著雲歌的肩頭,讓她看著他,“你沒有違約,這隻是……隻是陰差陽錯。雲歌,如果你現在幸福,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當年盟約一筆勾銷。不過你已經決定斬斷過去的事情,那我不想把珍珠鞋還給你。我不要你現在答應什麽,但是希望你給我們一些時間,我隻要一年。如果一年後,你還想走,我會把珍珠鞋還給你。”
  雲歌再難維持自己的淡漠,眼內珠淚滾滾,她猛然偏過了頭。
  她寧願他罵她,寧願他質問她既有盟約,怎麽可以背約?寧願他大怒,生氣她的負心。
  可他隻是這樣看著她,麵容平靜,語氣清淡,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流露,可那暗影沉沉的眼睛內是心疼,是苦澀。
  劉弗陵用衣袖替雲歌把淚拭去,“不要迎風落淚,太傷身子。”
  他微微一笑,語氣刻意地放輕快,“雲歌,至少也該把未講完的故事講完,這都九年了,別的小狼,兒子孫子都一大堆了,我們的那隻小狼卻還在被你打屁股,打了九年,什麽氣也該消了,隻是可憐了小狼……”
  雲歌噗嗤一聲,破涕為笑,可笑還未及展開,眼淚又落了下來。
  雲歌不再拒絕見劉弗陵,隻是兩人之間的話依舊不多。
  劉弗陵本就是話少的人,雲歌卻是因為心身皆傷,很多時候不願意說話。
  常常兩人共在一屋,卻半日都不說一句話。
  有時候時間久了,守在外麵的於安和抹茶甚至會懷疑,屋子內真有兩個人?
  雖沉默的時間很多,可兩人自有自己的相處方式。
  劉弗陵幫雲歌找了琴,又尋了一大卷奇聞異誌,兩人撫一段琴,看一會奇聞傳說。看到滑稽好笑處,她會微抿著唇笑,他會凝視著她,眼中也盛了笑意。
  劉弗陵對雲歌若對朋友,既不提起過去,也不提起未來,既未刻意親近,也未刻意保持距離。
  他的淡然態度影響了她,她麵對他時,緊張愧疚漸去,本性中的疏朗閑適漸漸顯露。
  兩人本就比常人多了一分默契,常常一言未說,對方已能知道自己的心意,此時相處日久,又慢慢地生了很多隨意。
  劉弗陵把宮裏能找到的菜譜都命人搬了來,讓雲歌閑時看著玩。
  有不少絕譜異方,還有一些講述食材的相生相克,卻多是隻言片語,未成體係,雲歌看得心神意動時。往往跺足歎氣。
  劉弗陵鼓勵她提筆寫食譜。
  自古“君子遠苞廚”,文人墨客不會願意提筆去記錄廚房裏的事情,而廚師又不會寫文章,難得雲歌二者皆會,不如寫一份食譜,記錄下當代的飲食烹飪,為後來人留一份資料,省得以後的人也邊看邊歎氣。
  雲歌豪氣盈胸,決定從現在開始就整理筆記,為日後寫食譜傳世做準備。
  劉弗陵卻不許她動筆,隻讓她做好記號。
  他處理完公事後,會幫她把看中的菜譜仔細地謄抄下來。
  有些遠古探討食材的文章使用傳說太多,文字又晦澀難解,他會幫她一一注釋,把出處都寫明,方便她日後尋根究底。
  劉弗陵寫得一手好字,字字都可以拓下,供後人臨摹。
  滿幅小篆,彷若龍遊九天,看得雲歌忍不住擊節讚歎:“傳說李斯的一手小篆讓荀子看後,三月不知肉味,當即決定破格收他做學生。荀子若還在世,肯定也非收你做學生不可,不過他若知道你用這麽好的字來給我寫菜譜,定要罵我無知婦人。”
  劉弗陵的博文強知也讓雲歌驚歎。他的腦袋好象把所有書都裝在裏麵,任何一個典故,不管如何生僻,他都不用翻書,看一眼就能想到出自何處,甚至哪一章哪一節。
  雲歌的身體漸好,身上的萎靡之氣也漸去。靜極思動,常常刻意刁難劉弗陵。
  劉弗陵不在時,她就東翻西找,尋了一些希奇古怪的字句來考劉弗陵,從諸子百家到詩賦,從典故到謎語。
  剛開始,劉弗陵提筆就給出答案,到後來,需要思索一會,時間有長有短,但也都能說出答案。
  隻要劉弗陵答對,雲歌就算輸,需要給他彈一首他指定的曲子。
  日日下來,雲歌本來極糟糕的琴藝,突飛猛進,雲歌也從音樂中窺得了一個被她疏忽的世界。
  雲歌若贏了,劉弗陵就需做一件她指定的事情,隻是雲歌到現在都沒有機會行使她的權利。
  雲歌日日輸,輸得一點脾氣都沒有,絞盡腦汁地想了又想,恍然大悟,這些書都是他命人搬來給她的,既然是他的書,那他自然都看過,如此相鬥,她當然贏不了,要想贏,隻能跳出這些書。
  跳出這些書?
  說說容易,雲歌想著堆滿幾屋的書,臉色如土。
  劉弗陵進屋後,看到雲歌歪在榻上翻書,聽到他進屋,眼睛抬都未抬,很專心致誌的樣子。
  丫頭抹茶卻是眉梢難掩興奮,站在門側,隨時待命的樣子。
  於安剛想幫劉弗陵淨手,劉弗陵擺了擺手,讓他下去,徑直走到桌旁,拿起雲歌出的題目。
  “天上有,地上無;口中有,眼中無;文中有,武中無;山中有,平地無,打人名。”
  話語直白淺顯,卻不好答。
  劉弗陵凝神思索,先典故,再拆字,到化形,竟如一人合這句的意思。
  劉弗陵想著不如放棄,讓雲歌贏一次。雲歌生性好動,這個遊戲是怕她悶,所以才不讓她贏,好讓她繼續刁難著玩。
  卻在放下絹帛的刹那,恍然大悟,他是鑽入固定思路了,誰規定“打人名”就是一個古人或者名人?就是書冊上的名字?
  這一個謎麵,含了兩個人的名字,雲歌卻故意不說清楚。
  雖然雲歌這個謎題出得有些無賴,不過就對他們兩人而言,也勉強說得過去。手指從她所寫的字上撫過,眼中有了笑意。
  抬眼看到她唇角偷抿著的狡慧笑意,他心中一蕩,放下了絹帛。
  “我猜不出。”
  雲歌立即丟了書籍,拍手大笑,“抹茶。”
  抹茶忙搬了炭爐,茶釜進來,顯然主仆兩人早已商量好。
  雲歌笑吟吟地對劉弗陵說:“我口渴了,麻煩陵公子煮茶給我。”
  立在簾子外的於安也帶了笑意,皇上自小聰慧過人,所學廣博,神童之名絕非白得,吟詩作賦,吹曲彈琴,皇上都是信手拈來,可這烹茶嘛……
  有得看了!
  劉弗陵很平靜地蹲下,很平靜地盯著炭爐,很平靜地研究著。
  雲歌等了半晌,看他隻盯著炭爐看,十分納悶,“這個爐子怎麽了?不好嗎?”
  劉弗陵平靜地說:“我正在想這個東西怎樣才能有火。如果你口渴,還是先喝點水,我大概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弄清楚。”
  他的表情太過坦然平靜,讓雲歌想笑反倒笑不出來,雲歌怔了下說,“我教你,不過隻負責口頭指點。你要親手煮來給我喝,不然我就白贏了。下一次贏你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呢!”
  劉弗陵微笑:“肯定會讓你喝到口。”
  一個說,一個做,於安和抹茶在簾子外悶笑得腸子都要斷掉。
  畢竟有幾個人能看到堂堂一朝天子,捋著袖子,手忙腳亂地生火,汲水,烹茶?
  好不容易,茶煮好了,劉弗陵端了一杯給雲歌,雲歌喝了一口,頓了瞬,才勉強咽了下去,微笑著問:“你放了多少茶?”
  “你說水冒如蟹眼小泡時放茶,我看罐子裏茶不多,就都放了進去。放錯了嗎?”
  於安和抹茶都是身子一抖,一罐子都放進了?皇上以為他在煮粥嗎?
  於安有些心疼地暗歎,那可是武夷山的貢茶,一年總共才隻有四兩三錢,這壺茶實在是很貴重!
  貴重是極貴重了,可那個味道……。
  於安此時忽地對雲歌的微笑有了幾分別的感觸,也開始真正對雲歌有了好感。
  起先坐得遠,沒有留意。雲歌此時才看到劉弗陵的手有燙傷,臉側有幾抹黑跡,雲的笑意慢慢都化成了酸澀,幾口把杯中的茶盡數喝下,“不錯,不錯。”
  雲歌看劉弗陵想給自己倒,忙一把搶過茶壺,順手拿了三個杯子,恰好斟了三杯。
  自己先拿了一杯,“於安,抹茶,難得你家少爺煮茶,你們也嚐嚐。”
  於安和抹茶麵麵相覷,雲歌眉毛輕揚,笑眯眯地盯向他們,“你們笑了那麽久,也該口渴了。”
  於安立即快步而進,抱著壯士斷腕的心,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
  抹茶握著茶杯,喝了一口,嘴裏已經苦得連舌頭都麻木了,臉上卻要笑得像花,“謝謝小姐賜茶,奴婢到外麵慢慢喝。”
  雲歌的反應固然機敏,可劉弗陵自小到大,整日裏相處的哪個不是心機深沉的人?
  心中明白,麵色未動,隻深深地看著雲歌。
  看雲歌麵色怡然地品著茶。
  他想要拿過雲歌手中的杯子,雲歌不肯放,他索性強握著雲歌的手,把剩下的半杯喝了。
  雲歌愣愣看著他,他淡淡一笑,抽了一快絹帕給他,強笑著說:“你臉上有炭痕。”
  劉弗陵用帕子擦了幾下後,還有幾點地方沒有擦去,雲歌看得著急,自己拿了帕子替他擦,縮手時,劉弗陵卻輕輕握著了雲歌的手,雲歌身子僵硬,低著頭,把手緩緩抽出,“我有些累了。”
  劉弗陵臉色一黯,起身道:“那你先休息一會,晚膳晚點用也可以。”
  雲歌低著頭沒有說話,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突然站起,叫了聲:“抹茶。”
  抹茶忙進來,聽吩咐。
  “你去和於安說一聲,說陵哥哥的手被燙了。”
  抹茶點了下頭,一溜煙地出了門。
  雲歌的身體漸漸好利落,隻是那一劍傷得太重,雖有名醫良藥,還是留下了咳嗽的病根。
  劉弗陵神傷,暗中命太醫院所有的太醫都去好好研究咳嗽的藥方,有成者重賞。
  雲歌自己倒不在乎,“命能保住已經萬幸,隻的偶爾咳嗽幾聲,不要緊。”
  山中無日月,時光如水一般流過。
  雲歌受傷時是夏末,等病全好已經冬初。
  她盡力克製自己不去想那個人,白日裏還好,她可以努力給自己找事情,可夜深人靜時,卻總無法不難過。
  想著他如今也該和霍家小姐舉案齊眉了,說著那和自己無關,可是當日風中他綰著她的頭發所說的“綰發結同心”卻總會突然跳到腦中,如今他應該替霍家小姐綰發插簪了吧。
  慶幸的是,她對他的恨意淡了許多。
  恨的滋味像是中了傳說中的苗疆蠱毒,無數蟲子日日啃噬著你的心,是痛中之痛。
  雲歌不喜歡恨人的感覺。
  他負了她,她卻負了陵哥哥。
  山盟海誓猶在耳,卻經不起世間的風吹雨打。
  她經不住他的誘惑,他經不住世間權力的誘惑,所以她恨不起他,若要恨,她該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未帶眼識人,恨自己太過自以為是。
  看到劉弗陵進來,對著一爐熏香發呆的雲歌急急跳起,劉弗陵眼睛一暗。
  雲歌知道自己想掩飾,反倒落了痕跡,何況她想瞞他也太難,索性不再刻意做歡顏,隻靜靜看著他。
  劉弗陵走到她麵前,凝視了她會,忽地輕輕歎了口氣,把她攬進了懷中,“怎麽才能讓你笑顏依舊?如果隻需烽火戲諸侯,那倒簡單。”
  雲歌本想推開他,可聽到他那低沉的聲音,聲聲都壓得她心酸,她忽然無力,頭靠在他肩頭,隻是想落淚。
  如果有些事情從沒發生過,她和他現在該有多快樂?
  劉弗陵靜靜擁了她會,忽地說:“你昨日不是說養病養得人要悶出病來了嗎?我陪你下山去散散心,你想去嗎?”
  雲歌想了想,點點頭。
  於安聽到皇上要去山下玩,忙去安排人手,皇上卻不許,於安無奈下隻能讓人喬裝改扮後,暗中跟隨。
  雲歌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下山才發現她住的地方很偏僻,深隱在山峰層林間,要行一段路才到主山道,從主山道向上看,隱隱有一片屋宇連綿的樓台。
  “這是哪裏?”
  劉弗陵沉默了一瞬,才說:“驪山。”
  雲歌對漢朝皇帝的各處行宮並不知道,所以也未多想,隻心中暗歎了口氣,原來離長安還很近。
  他們來得很巧,正是趕集日。街上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今年是個豐收年,賦稅又真正降了下來,鹽鐵等關乎日常民生的物品價格也比往年有了下降。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神情祥和,買過家裏必須的生活物品,還有餘錢給妻子買朵絹花,給孩子買些零嘴,商販們的生意好,心頭眉頭也是舒暢。打招呼間問起彼此的近況,多有笑語。
  雲歌微笑:“和我剛來漢朝時,氣象已是不同,這個皇帝是個好皇帝,霍光也很好。”
  劉弗陵第一次逛長安城郊的市集,看著人來人往,聽著高聲喧嘩,和日常的深宮氣象極是不同。
  雖然喧鬧紛雜,他卻喜歡這種煙火氣息。
  因為正常,所以溫暖。
  兩人常被人潮擠散,劉弗陵怕丟了雲歌,索性握住了雲歌的手,牽著她,在街道上胡亂走。
  他們兩人倒是隨性,隻是苦了於安,一雙眼睛已經觀了八方,還覺得不夠用,可看到劉弗陵眉梢眼角隱帶的溫暖,他又覺得一切都值得。
  看到廣場上一群人圍得密密實實,雲歌立即拽著劉弗陵擠了過去。隻聽到前麵的人一會大笑,一會驚歎,聽得人十分好奇。
  “模樣長得真是惹人憐!”
  “看這小點的樣子!”
  “這兩個是兄弟吧?”
  “看著像,不知道是不是雙生兄弟?”
  “父母呢?他們怎麽單獨跑到這裏玩?不知道有沒有吃過東西。”
  雲歌轉悠了一圈,仍舊進不去,視線掃到他們身後亦步亦趨的於安,計上心頭,“於安,你想不想擠進去看看?”
  在劉弗陵的視線注視下,於安敢說不?他隻能皮笑肉不笑地說:“想。”
  雲歌笑眯眯地說:“我有一個法子,很管用,你就大叫‘裏麵的是我侄子’,眾人肯定給你讓路。”
  於安申請一鬆,還好,不算刁難。他運了口氣,中氣十足地吼道:“讓一讓,讓一讓,裏麵的是我侄子。”
  外麵的人根本不知道裏麵是什麽,聽到喊得急迫,紛紛都讓了路,裏麵的人卻是驚訝,也讓了路。
  “讓一讓,讓一讓,裏麵是我侄……。”看到人群內的東西,於安的話咽在口中,差點沒給嗆死。
  四周一片靜默。
  眾人都默默地看著於安,表情各異。
  隻見兩隻長得一模一樣的小猴子正在場中戲耍,此時人群突然安靜下來,它們好似十分奇怪,撓著頭,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一條細長的尾巴在背後搖來晃去。
  雲歌強忍著笑,趕緊把劉弗陵拽開幾步,和於安劃清界限,小小聲地說:“我們不認識他的。”
  片刻後人群發出爆笑。
  兩隻小猴子也來了勁,吱吱尖叫,又翻跟頭,又抓屁股,興高采烈。
  有人笑著高聲說:“不知道哪裏跑來兩隻小猴子,我們正想著如果不管他們,大冬天的隻怕要餓死,既然娃他叔來了,那就好辦!麻煩娃他叔把他們領回家。”
  於安臉色一陣白一陣紅,雲歌笑得直打跌。
  劉弗陵怕她又開始咳嗽,忙輕拍著她的背,對於安吩咐:“於大哥,把它們帶回去,等大一些放生到山中,也是於大哥的一件善事。”
  於安愕然看向劉弗陵,很多年後的第一次直視。
  劉弗陵扶著身邊的綠衣女子,麵上雖沒什麽表情,眼中卻是笑意輕漾。此時的他不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不再沒有喜怒,他隻是一個寵著身邊女子的平常男人。
  於安眼眶一酸,低下頭,應了聲“是”。
  於安雖收留了猴子,卻一直板著臉,雲歌和他說話,他隻嘴裏“恩恩哼哼”,好象十分恭敬,卻不拿正腔回答。
  雲歌向劉弗陵求救,劉弗陵拿了食物喂猴子,對雲歌說:“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
  雲歌趕在於安身邊,賠小心:“於大哥,我也不知道裏麵是兩隻小猴子呀!我以為是誰家走失的孩子。於大哥,給猴子做叔叔也挺好呀!你看這兩隻猴子多可愛!”
  於安嗡聲嗡氣地說:“那麽可愛,也不見姑娘說那是你侄子。”
  雲歌笑:“別說是我侄子,就是我兒子也可以!我娘是狼養育大,算來我的外婆是狼,有個猴子兒子也很好……”
  於安惱中也被雲歌氣出笑,“你親都沒成,就兒子,兒子掛在嘴邊,不害臊嗎?兒子他爹呢?”
  於安剛說完,就想到雲歌是娘,他是叔叔,皇上可剛叫過他大哥,那皇上不就成了兩隻猴子的……
  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雲歌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偷偷瞅了眼劉弗陵,劉弗陵也正好看向她,兩人視線撞了個正著。
  他似笑非笑,幾分打趣,雲歌立即臊了個滿麵通紅。
  雲歌跺了下腳,扭身就走:“你們兩個合起來戲弄我!”
  劉弗陵忙吩咐於安照顧好猴子,自己去追雲歌,不想雲歌走了不遠,又一個急轉身,匆匆往回跑,臉色十分難看,劉弗陵握住她的胳膊,“怎麽了?”
  雲歌沒有回答,牽著他慌不擇路地跑進了一家店。
  是一家出售陶器的店,寬敞的院子裏擺放著大大小小的陶器皿,有巨大的水缸,還有小一點的醃菜壇子。
  雲歌左右環顧了一圈,根本沒有可躲避的地方,聽到外麵傳來的叫聲,急切間,顧不得那麽多,拽著劉弗陵跳進了一個大水缸中。
  水缸雖大,可容納了兩個人後也是擁擠不堪,雲歌和劉弗陵麵對麵,好似緊緊擁抱著彼此,十分親密。
  雲歌輕聲說:“我急糊塗了,他們又不認識你,我怎麽拉著你也躲了起來?”
  劉弗陵沒有太多表情,眼中卻有苦澀。
  劉病已聽到手下的兄弟說看見一個像雲歌的女子,立即叫了孟鈺,匆匆趕來。的確看到一個相似的身形,但他們還未走到近前,就看到那個身影在擁擠的人群中幾晃後,消失不見。
  尋了幾個月,孟鈺已經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消息網,從大漢到西域,可沒有雲歌半點消息,她就好象突然從人間蒸發,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他甚至連那夜廝殺的兩方是誰,都查不出來。
  他從剛開始的篤定,到現在的擔心,他開始想那一夜雲歌究竟有沒有逃脫?是不是發生了意外?她究竟是生是死?
  擔心恐懼折磨得他日日不能安睡。
  尋了一大圈,卻找不到要找的人。兩人站在陶器店外,都是黯然。
  劉病已歎了口氣說:“也許認錯人了。”
  孟鈺沉默了會,驀然一掌拍碎了身策做招牌的瓦缸,“一定是她。”
  躲在水缸內的雲歌,身子不禁輕輕一抖。
  劉弗陵忙伸臂擁住她,好象要替雲歌把一切傷害都擋開。
  店堂內打瞌睡的夥計聽到動靜,出來探看,見人打碎了貨物,剛想大罵,可被孟鈺的森寒視線盯了一下,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孟鈺扔了片金葉給他:“沒你什麽事,滾回去睡你的覺。”
  夥計收起金葉,立即一溜小跑,跑回店堂,直接縮到櫃台下,閉上了眼睛。
  孟鈺對劉病已說:“她是在這附近不見的,命人把附近的幾家店鋪都搜一遍。”說完,孟鈺親自開始查看陶器店,不管大缸小缸,都是一掌拍下,將缸震成粉碎。
  雲歌一點都不明白他在想什麽,利用她的是他,出入霍府的是他,想攀上權勢的人是他,和霍成君擁抱親昵的還是他,他既然要霍成君,為什麽好要找她?難不成他還以為她能與霍成君共侍一夫?
  劉弗陵看雲歌臉色蒼白,知道孟鈺在她心中還是十分重要。正因為仍然在乎,所以才害怕麵對,害怕自己的還在乎,害怕自己會情不自禁。
  聽到陶器碎裂的聲音漸漸向他們的方向轉來,劉弗陵附在雲歌耳邊說:“你若不想見他,我去替你把他擋走。”
  雲歌搖搖頭。
  孟鈺外表看著是溫潤君子,性格實際上十分桀驁,現在他連那層君子的外衣都不用了,可見今日不翻遍了這附近,不找到她,他不會善罷甘休。陵哥哥隻是不普通人,不懂一點功夫,哪裏擋得住孟鈺?
  雲歌忽地抓住了劉弗陵的手,“你幫我圓個慌,做我的夫君,好不好?我和他說我們已經定親了,讓他別再來找我……”
  劉弗陵眼中帶了幾分酸楚,溫和地打斷了雲歌的話,“雲歌,我們本就是有盟約的未婚夫妻。”
  雲歌語澀,不錯,他們早就是交換過信物,有過盟誓的……夫……妻!
  雲歌抓著劉弗陵的手變得無力,慢慢滑落,劉弗陵卻用力握住了她。
  腳步聲漸走漸近,雲歌心中零亂如麻,害怕傷痛恨怨,羞愧溫暖酸澀,全擠漲在胸間,撕著她,扯著她,一顆心就要四分五裂,隻有握著她的那隻手,堅定地護著她。
  她用力握住了劉弗陵的手,朝他一笑,雖未及完全展開就已消失,可她的眼神不再慌亂無措。
  雲歌聽到身旁的缸應聲而碎,知道下一個就是他們藏身的水缸了,深吸了口氣,鼓起全身的勇氣等著麵對孟鈺。
  孟鈺舉起手掌,正要揮下,忽然聽到一人笑叫道:“這不是孟大人嗎?”
  孟鈺頓了下,緩緩回身,負著手也笑道:“於……”
  於安忙擺了擺手,“都在外麵,不用那麽多禮了。我癡長你幾歲,孟大人若不嫌棄,就叫我一聲於兄吧!”
  孟鈺笑著作揖,“恭敬不如從命,於兄怎麽在這裏?”
  於安笑著說:“出來辦些私事,經過這裏時,看到孟大人在敲缸,一時好奇就進來看一眼,孟大人若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盡管說話。”
  孟鈺笑著向外行去,“沒什麽大事,此店的夥計惹人眼煩,一時之氣。難得於大哥到外麵一趟,若有時間,容小弟做個東道,喝幾杯。”
  孟鈺和於安一邊談笑,一邊出了店門。
  他們前腳剛走,立即有太監進來接劉弗陵和雲歌,護送著他們從後門上了馬車,返回驪山。
  雲歌腦中思緒紛雜,於安和孟鈺認識,而孟鈺對於安顯然很忌憚,對於安的客氣程度不下對霍光,可於安不過是陵哥哥的管家。
  雲歌沉默地坐著,劉弗陵也一直沉默,隻聽到馬蹄敲著山路的得得聲。
  回到別院住處,劉弗陵讓所有人都退下去,“雲歌,你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雲歌拿著簪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燭火,眉尖微蹙,“我以前覺得隻要我對人好,人也一定會對我好,我以誠待人,人自然也以誠待我,可後來知道不是的,這世上的人心很複雜,有欺騙,有猜忌,有傷害。我不會去騙人,但我現在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可……”雲歌抬眼看向劉弗陵。“陵哥哥,我相信你,如果連你也騙我,我還能相信誰?我隻想知道真實的一切,你告訴我。”
  劉弗陵靜靜凝視著雲歌。
  雲歌又看到了熟悉的暗影沉沉,裏麵翻卷著萬千無奈。
  雲歌心酸,她是想要他高興的,從小到大都是,“陵哥哥,你若不想說,就算了,等日後……”
  劉弗陵搖了搖頭,“我的名字是三個字,並非兩個字,劉陵二字中間還要加一個‘弗’。”
  雲歌正在挑燭火的簪子疊落,打滅了燭火,屋內驟然陷入黑暗。
  雲歌無意識地喃喃重複:“劉弗陵,劉弗陵……陵哥哥,你……你和漢朝的皇帝同名呢!”
  劉弗陵坐到雲歌身側,去握雲歌的手,入手冰涼,“雲歌,不管我的身份是什麽,我仍然是我,我是你的陵哥哥。”
  雲歌隻覺得這個世界怎麽那麽混亂,陵哥哥怎麽會是皇帝?怎麽可能?
  “陵哥哥,你不是皇帝,對不對?”
  她眼巴巴地瞅著他,唯一企盼的答案顯然是“不是”。
  劉弗陵不能麵對雲歌的雙眸,他去抱她,不顧她的掙紮,把她用力抱在了懷裏,“雲歌,我就是我,過去,現在,將來,我都是你的陵哥哥。”
  雲歌打著劉弗陵的胸膛,想推開他。
  劉弗陵緊緊抱著她,不管她如何打,就是不讓她掙脫。
  雲歌打了一會,終是大哭了出來,“我不喜歡皇帝,不喜歡!你別做這個皇帝,好不好?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在山裏蓋一個房子,就我們清清淨淨地生活,你不是喜歡讀地誌奇聞嗎?現在的地誌不全,我們可以親身去各處遊曆,搜集各地風土氣候傳說,還有食物,你寫一本地誌奇聞書,我寫一本食譜……”
  劉弗陵把雲歌的頭緊緊按在他的肩頭,眼中是深如心髓的無力和無奈,隻一遍遍在雲歌耳邊說:“對不起,對不起……”
  因為他的身份,他的生命中已經有太多無可奈何,所以他一直盡量避免再因為自己的身份而製造他人生命中的無可奈何。
  他在吃過竹公子的菜後,不想因為他是皇帝就選擇理所當然的擁有,不想因為自己的一個決定就讓竹公子無可奈何。
  可是他正在讓雲歌無可奈何,這本是他最不想的事情,卻又是一個無可奈何。
  …………
  已是萬籟俱靜,雲歌卻忽地從榻上做了起來,輕輕穿好衣服。
  環顧屋內,並沒有什麽屬於她的東西,轉身剛要走,忽又回身,將桌上劉弗陵為她謄寫的筆記裝進了懷裏。
  雲歌從窗戶翻出了屋子,一路小跑,跑著跑著,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他的住處。
  那裏燈熄燭滅,一片黑沉,想來他正在睡夢中。
  她想了那麽多年,又找了那麽久的陵哥哥,竟真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樣,她可以什麽都不用說,他就知道她所想的一切,可是他為什麽會是皇帝?
  他是皇帝,難道就不是她的陵哥哥了嗎?
  雲歌不想回答自己的問題,說她怯懦也好,說她自私也罷,她如今隻想先躲開一切。
  自從受傷後,她的腦袋就好似沒有真正清醒過,一個驚訝還未完全接受,另一個驚訝就又來臨,她現在隻想遠離所有的人和事。
  終於下定了決心離開,一轉身,卻發現,不知道何時,劉弗陵已經靜靜立在她的身後。
  黑沉沉的夜,他的眼睛也是黑沉沉的,看不清楚裏麵的任何東西。
  雲歌怔怔地看著劉弗陵,良久後,猛地埋下頭,想從他身側走過。
  “雲歌。”劉弗陵拿著一個東西,遞到她麵前。
  雲歌一瞥間,心中劇震,腳步再也邁不出去。
  一隻小小的蔥綠繡鞋躺在劉弗陵的掌心,鞋麵上一顆龍眼大的珍珠,正在星光下散發著柔和的瑩光。
  雲歌癡癡地伸手拿過,入手猶有餘溫,想來他一直貼身收藏。
  …………
  “好,我在長安等你。”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麽意思嗎?”
  “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
  那夜也如今晚,星辰滿天。
  同樣的星空下,站著同樣的人。
  如此星辰,如此夜,不正是她想過無數次的嗎?
  隻是為什麽……為什麽會如此苦澀?
  …………
  劉弗陵的視線落在雲歌手中的繡鞋上,“雲歌,我隻要一年時間。等待了九年,至少請給我一段時間去聽你講故事。九年裏想必你又去過不少地方,我隻想知道和了解你是做過的事情。也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告訴你我在這九年裏做了什麽,難道你一點兒都不關心嗎?”
  “我……”
  雲歌語滯。怎麽可能不關心,不想知道?無數次躺在屋頂上看星星時,會想陵哥哥在做什麽。甚至特意把自己在某一天,某一個時辰,做什麽都記下來,想等到將來重逢時問陵哥哥,看他在那一天,那個時辰,在做什麽,有沒有想過她?還有那些已經積攢了多年的話……
  劉弗陵從雲歌手中把繡鞋拿了回去,“隻要一年時間,一年後你若還想走,我一定將珍珠繡鞋還你,我與你之間再無任何約定。但是現在,我要你履行你當年的誓言。”
  雲歌忽地側著腦袋笑起來,“陵哥哥,你真聰明。誰叫我當年是個小笨蛋,大了又是個大笨蛋?好!一年之約。”轉身向屋子行去,“一年後的今日,我走時,就不用你相送了。”
  劉弗陵負手而立,手中緊拽著繡鞋,望著雲歌的身影慢慢走入屋子。
  她已經進屋很久後,他依然立在原地。
  微抬了頭,看向星空。
  夜幕低垂,星羅密布,恒久的美麗。
  如此星辰,如此夜。  

  窗含雙影
  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從未央宮駛出。
  車內坐著漢朝皇後――上官小妹。
  上官小妹不到六歲就進宮,這是她第一次走出長安城裏的重重宮殿。
  她從小就被教導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皇後的身份,要溫婉端莊華貴,要笑容親切,卻又不能笑得太過。可是現在,她無法克製自己的興奮,忍不住地咧著嘴笑。
  皇帝大哥竟然派人來接她去溫泉宮,她就要見到他了。
  雖然身在後宮,可她隱約明白祖父、外祖父和皇上之間的矛盾。
  她知道自己是祖父和外祖父強塞給皇上的,她甚至能從皇上周圍太監的眼睛中看到厭惡和提防。可是最該討厭她的皇上卻從沒有對她說過一句冷語,甚至還吩咐於安要保護她的安全。
  他總是隔著一段距離,似乎沒有任何溫度地淡淡看著她。他從不走近她,她也從不敢走近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疏離淡然下的理解。
  在整個皇宮中,也許隻有他明白她的痛苦,明白她也痛恨皇後這個位置,她所渴望的哪裏是什麽母儀天下?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因為皇後這個位置,當她隻喚他“大哥”,而非“皇帝大哥”時,他會待她不同。
  祖父死後,宮裏的人一邊幸災樂禍於上官氏的覆滅,一邊又因為外祖父霍光,對她更加畏懼。她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中,未免涼薄。
  她對外祖父十分親昵,親昵到似乎完全忘記了祖父、父親、母親、兄弟因何而死。
  可這難道不正是在皇家生存的法則嗎?要學會忘記,學會假裝一切都十分正常。
  何況她相信,霍氏的結局一定不會比上官氏好,她一定要活著,活著等待那一天的來臨,她要親眼看見霍氏的結局。
  當她能光明正大的祭拜父母時,她會細細描述給他們聽,讓他們黃泉之下安心。
  上官小妹一直從簾子縫裏向外看,當看到車輿未沿著主山道向上,直去溫泉宮,反拐到側路上,忙挑起簾子問:“怎麽回事?不是去見皇上嗎?”
  太監七喜聲音平平地回道:“皇上在山中的一處別院。”
  上官小妹不解,這些別院應該是給侍衛或者太監住的地方,皇上怎麽住這裏?但知道這些太監不會給她任何關於皇上的消息,隻能放下簾子。
  幾重不大不小的院落,沒有富麗堂皇,卻清幽雅致,很像她起先在路旁看到的普通民居。
  上官小妹突然覺得自己的一身華服、時興發髻都十分不妥當。出門前,花費了大功夫,精心修飾了很久,可在這裏,她隻覺得格格不入。
  七喜領著她走到後園,指了指前麵的屋子,對上官小妹說:“皇後娘娘,皇上就在裏麵,奴才就領路到這兒了。”說完,行了個禮,未等上官小妹發話,就自走了。
  上官小妹舉目望去:幾樹白梅開得正好,疏落間離,橫於窗前。一男一女臨窗而坐,執子對弈。其時,已近黃昏,夕陽斜斜灑在窗前,輕薄如蟬翼的光韻流動中,梅影扶疏,人影婉約,仿如畫境。
  上官小妹不能舉步,怔怔看了許久,直到於安在她身前輕輕咳嗽了幾聲,她才驚醒。
  於安向她行禮,她忙讓於安起身,終是沒有沉住氣地問:“那個女子是誰?”
  於安笑著說:“皇上命人接娘娘來,就是想讓雲姑娘見一下娘娘。”
  於安沒有用“拜見”二字,而且說的是讓雲姑娘見一下她,而非她這個皇後見一下雲姑娘。於安早已是宮中的精怪,他絕不可能因為一時口誤而如此僭越。
  上官小妹心中劇震,盯向於安。
  於安雖微微低了頭,卻沒有回避上官小妹的視線,滿臉帶著笑意。
  上官小妹點了點頭,“多謝於總管提點,本宮明白了。”
  上官小妹進屋後,欲向劉弗陵行禮,劉弗陵招手讓她過去,指著她想要說話,卻看著他對麵的女子,躊躇不能出口。
  上官小妹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以皇帝之尊,竟然連介紹她的身份都會如此為難。
  雲歌看到一個華妝打扮的小姑娘進來,隨口問劉弗陵:“你有客人?”
  看到劉弗陵的神色,再仔細看了眼小姑娘的裝扮,約摸十二三歲的年紀,心中驀然明白,強笑了笑,起身向上官小妹行禮,“民女雲歌見過皇後娘娘。”
  劉弗陵握住了雲歌的胳膊,沒有讓她的禮行下去,“小妹不到六歲,就搬到宮裏來住,我待她如妹,你不用對她多禮……”
  上官小妹嬌笑著拍手,“皇帝大哥派人來接我玩,我還想著,不就是一座山,比長安城多了些樹,能有什麽好玩的?沒想到有這麽漂亮的一個姐姐。姐姐可別和那些人學,明明個子比我高,可總喜歡把自己弄得矮半截,讓我都不好意思和她們多說話,也不知道我有多悶!”
  小妹本就個子嬌小,此時語態天真,一臉欣喜,更顯人小,四分頑皮六分可愛,將三人的尷尬化解了不少。
  雲歌知道劉弗陵怕她總想著離開,所以直接讓小妹來,向她表明心跡。其實她不是不理解,於安言裏言外、明示暗示說了不少當年的事情。她知道他當年處境艱難,明白他的無能為力,也很清楚這麽多年來,他一個女人都沒有,所以年近二十一歲,都還沒有子嗣。可每當她想到他是皇上,還有一個皇後時,卻總會覺得心裏很怪。
  雲歌見小妹一直站著,向她指了指自己剛坐過的地方,“皇後,請坐。”
  小妹瞟了眼劉弗陵,笑著坐下。即使六歲那年加封皇後大禮時,他也沒有坐到過她的身側,這竟然是第一次她和他對麵而坐。
  小妹對雲歌說:“我叫上官小妹,雲姐姐可以叫我小妹。”
  劉弗陵向小妹點頭笑了下,上官小妹心中有辨不清的滋味,隻茫然地想,原來他除了清淡的表情,也是會笑的。
  劉弗陵想把站在榻側的雲歌拉坐到自己身側,雲歌掙著想躲開。一向順她心意的劉弗陵這次卻無論如何不肯順她,硬是不許她站在下首,非要她坐到自己身旁。一個拉,一個躲,兩人都十分固執,拉扯間,雲歌的身子歪歪扭扭地晃蕩。
  兩人正較勁,雲歌看到小妹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他們,頓覺不好意思,隻能順著劉弗陵的力,坐到了他身側。
  劉弗陵對小妹說:“你來得正好,今日你雲姐姐下棋下輸了,過會要下廚做菜。她的手藝,你吃過後,隻怕就不會再想吃宮裏的飯菜了。”
  雲歌不滿:“做菜就做菜,幹嗎說我輸棋?都沒有下完,勝負還難定呢!”
  小妹看向棋盤,棋才剛到中盤,說輸贏是有些過早,可從現在的棋局,推斷起先的落子,可以看出黑子在好幾處都故意露了破綻給白子,顯然是想讓白子贏,白子卻因為心不夠狠,總是錯失良機。白子、黑子實力相差太遠,的確不用再下,也知道最後結果。
  雲歌看小妹低頭盯著棋盤看,“看樣子小妹的棋力不俗呢!從已落的棋子推斷前麵的走子格局比預測以後的落子更難。”
  小妹忙抬起頭笑:“在宮裏學過一些,不過用來消磨時光的,並不真懂。皇上,的確如雲姐姐所言,這棋才到中盤,說輸贏太早了。”
  劉弗陵側頭凝視著雲歌,溫和地問:“要繼續下完嗎?”
  雲歌搖搖頭:“不想玩了。”偷眼瞅到小妹正看向窗外的梅花,小聲說:“我知道是你贏,你想吃什麽?聽於安說你喜歡吃魚,你喜歡吃什麽味道的魚?我做給你。”
  劉弗陵想了瞬,也是低聲說:“我想吃‘思君令人老’。”
  雲歌臉紅,“這是什麽菜?我不會做。”說著就出了屋子。
  沒想到,劉弗陵也跟了出來,陪著她向廚房行去,“你都做給別人吃過了,怎麽不肯做給我吃?”
  雲歌愣了下,才想起公主府的事情,心中震蕩,“你吃過了?你全都猜對了?那個重賞是你封給我的?”
  劉弗陵含笑點頭。
  雲歌突然間覺得無限心酸,劉弗陵眼中也有同樣的神情。
  他們究竟是無緣,還是有緣?若說無緣,她的心意,他都懂,他的心意,她也都懂。他和她,雖一個偏靜,一個偏動,卻喜好相同,心性也相近;若說有緣,她和他卻無數次陰差陽錯。現在更因為他的身份,生生地隔出了一條天塹。
  劉弗陵明白雲歌心中所想,說道:“以前的事情是無可奈何,以後的事情,我們自己決定。”
  雲歌低下了頭,以後的事情?
  劉弗陵歎了一口氣,他的身份帶給雲歌的困擾太大,而他隻能選擇強留住她。他是在賭博,賭他可以用一年時間留住雲歌的心。可是他真的能嗎?
  一年的時光說短很短,說長卻也很長,總不能日日愁雲慘淡。何況她總歸是要離開的,更應該珍惜相聚的日子。雲歌抬頭而笑,語氣輕快地說:“我還有一件事情沒和你算帳,等冰化了,定要把你推到冷水裏泡幾個時辰。”
  劉弗陵莫名其妙,“什麽帳?”
  想到當日霍府,兩人一個橋上,一個橋下,雲歌九分心酸,一分好笑:“以後想算帳時,再告訴你。”
  一晃而過間,從雲歌受傷到現在,劉弗陵在溫泉宮已住了小半年。
  此事不能說未有先例,劉徹晚年就經年累月地住在溫泉宮,可劉弗陵正值盛年,多少顯得有些反常。而且年關將近,他還要主持慶典、祭拜天地,祈求來年五穀豐登、國泰民安,所以隻能回長安。
  本想把雲歌留在驪山,可想著眾人遲早會知道,那遲就不如早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沒有把握,一年後雲歌是否會願意留下,而他們倆人分別的時間已太長。久別重逢,他實在不願意別離,所以哄著雲歌跟他回了長安。
  雲歌隨皇上回宮,如何安置雲歌讓於安十分犯愁。
  未央宮中,除皇上起居的宣室殿外,後宮諸殿中,椒房殿最合他心意,不過上官皇後在住。別的殿要麽太遠,要麽太簡陋,要麽太不安全。
  於安想來想去,偌大的漢朝皇宮,先皇時期曾住過佳麗三千的宮殿竟然沒有一處能讓雲歌住。
  正在犯愁,皇上已拿定主意,命他在宣室殿給雲歌安排住處。
  於安雖覺得十分不合禮儀,但這是目前最安全、最妥當的做法,再說皇上都已經決定,於安隻能睜著眼睛說瞎話,說雲歌是宣室殿的宮女。
  隻是一個簡單的回宮,隻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卻讓整個朝堂都震動。
  皇上年齡不小,卻膝下猶空。皇子是所有人都關注的事情,這牽扯到未來幾十年朝堂權力的格局,是一盤新棋重新落棋的時機。但皇上一直對女色很冷淡,沒有選過妃嬪,沒有臨幸過任何宮女,再加上霍氏和上官氏的威懾,眾人的心也就淡了,安心等著皇上和上官皇後圓房,等著有霍氏和上官氏血脈的皇子出生。
  可事情在等待中又漸漸有了轉機。
  按說女子十一二歲就可以圓房,皇上卻遲遲未和上官皇後圓房,百官已經悄悄議論了很久,琢磨著皇上對上官氏和霍氏究竟是個什麽態度。眾人還沒有琢磨清楚,一夕之間,上官家滅族,唯剩流著一半霍氏血液的皇後上官小妹。
  霍光獨攬大權後,對外孫女小妹十分寬厚,小妹也和霍光很親昵,霍光幾次暗示皇上是時候考慮子嗣,皇上卻仍然未和上官小妹圓房。
  如今皇上突然帶一個女子入宮,眾人的心思不免活絡起來,想著雖然現在霍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將來誰家榮耀還是未定之數。隻是目前霍光大權在握,眾人也不敢輕易得罪,遂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等著看霍光如何反應,等著看那個女子是什麽結果。
  於安怕雲歌初到陌生的地方,住得不開心,特意給她安排了一個熟人照顧她起居。
  雲歌看到太監富裕時,兩人都是又吃驚,又開心。
  所謂"患難見人心"。當日,富裕在廣陵王桀犬的利齒下,拚死相護雲歌和許平君,雲歌一直感記在心。而雲歌麵對凶狠桀犬的那句"許姐姐,你帶富裕先走"也讓富裕一直銘記在心。
  富裕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奴才命,不過是一件隨時可以用壞丟棄的玩藝,不值錢!甚至不如公主府裏養的珍禽異獸。那些珍禽異獸若有個閃失,他們都是要抵命的。
  那是第一次,他發現竟然有人會把他當作一個正常的人。人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對公主的忠心,在桀犬即將咬到雲歌時,用自己的身軀拚死護住了雲歌,卻不知道他隻是因為雲姐姐和許姐姐把他看作了一個"人"。
  她們兩人在危險麵前,沒有把他當玩藝一樣丟掉,而是把他的性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樣重要。他隻是要用"人"的尊嚴和良心回報她們的高看。
  富裕不懂什麽"士為知己者死"的大道理,可在他卑微的靈魂中有著人最簡單、也最寶貴的良心。
  那次"立功"後,公主感於他的"忠心",特意將他推薦到了宮中,算是對他的嘉獎,並且叮囑他盡心做,在公主府的支持下,日後做一個掌事太監都很有可能。
  富裕心中很明白公主的"嘉獎",公主需要忠心的人在宮裏替她查探事情,傳遞消息。但不管公主是否是真正嘉獎他,他依舊很感激公主的安排,因為如果沒有公主的安排,他現在肯定已經死了。
  在上官桀、桑弘羊的謀反案中,公主府中服侍公主的太監、宮女全被賜死,他因為早被送入宮中,僥幸躲過了一劫。
  因為他不是於公公培養的親信,公主的勢力又已煙消雲散,富裕在宮中並不受重用,隻在一個小殿裏打著雜。前兩日於公公命人來吩咐他收拾幹淨,穿戴整齊,隨時準備到宣室殿聽候吩咐,他還納悶,到宣室殿前當差可是宮內所有太監、宮女的夢想,於公公怎麽會突然把這麽好的差事給他?不會另有玄機吧?
  今日來時,富裕心裏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料卻看到了竹姐姐,又知道以後要服侍的人就是竹姐姐,富裕的心不但落到實處,還覺得老天是不是太厚待他了?晚上回去要給老天好好磕幾個頭。
  雲歌剛進宮,一切都正新鮮,在富裕和抹茶的陪伴下,雲歌覺得皇宮也不是那麽可怕,反而十分有趣。不說別的,就各個宮殿的布置都夠她賞玩很久。
  溫室殿以椒和泥塗抹牆壁,整個牆壁溫暖芳香。柱子用的是香桂,榻前放的是火齊屏風,掛的是鴻羽帳,讓人入室就覺溫暖,不愧"溫室"之名。
  清涼殿用寒玉鋪地,畫石為床,紫琉璃做帳,室內陳設都是水晶所製,果然"中夏含霜,夏居清涼"。
  一個個宮殿玩下來,雲歌最喜歡消磨時光的地方除了宣室殿,就是天祿閣和石渠閣,天祿閣是"藏秘書,處賢才"之地,石渠閣是"藏入關所得秦之書籍"之地。
  劉弗陵在前殿接見百官、處理政事時,雲歌常常在天祿閣和石渠閣內消磨整天。
  今日,好幾位大臣都請求單獨見皇上,溫室殿內是剛送走一位,又迎來一位。
  目送霍光走出殿門,劉弗陵微有些倦意,於安忙吩咐殿外的田千秋先候著,讓皇上休息一會。
  劉弗陵喝了一口釅茶,眼中帶了幾分暖意,"雲歌在哪裏?"
  於安給熏爐續了一把玉髓香,笑著回道:"在天祿閣。"
  七喜忙笑著說:"雲姑娘真是好學,奴才從沒有見過這麽喜歡做學問的閨秀,真正一位才女,和皇上……"
  於安瞅了七喜一眼,七喜立即閉嘴,心中卻是困惑,挖空心思讓皇上高興,這不是師傅教的嗎?不是做奴才的本份嗎?難道他說錯了?惶惶不安地觀察著皇上的臉色,雖然沒有笑意,但很溫和,想來沒什麽大錯,方放了半顆心。
  做學問?劉弗陵想著雲歌整天翻來翻去看的東西,腦袋就疼。
  她自從知道宮內藏著"秘書"、"秘史"之後,立即興趣大發,她自己看不說,回來後還要和他探討。
  "秦始皇究竟是不是呂不韋的兒子?"
  "趙姬是喜歡秦王多一些,還是呂不韋多一些?"
  "黃帝和炎女究竟什麽關係,炎女和蚩尤又是什麽關係?炎女為什麽不幫蚩尤,要幫黃帝?若炎女真是黃帝的女兒,她立了大功後,為什麽黃帝未嘉獎她,反倒把她囚禁了?你覺得炎女會不會恨黃帝?"
  一朝朝腥風血雨的改朝換代、爭霸天下,到了她那裏,全都變成了小兒女的情懷。
  不知道她這會又在看什麽?
  劉弗陵出了會神,剛才因霍光而生的疲憊不知不覺中淡去,
  正想命於安宣田千秋覲見,突然有太監在簾外探了下腦袋,於安出去了一瞬,回來時陰沉著臉向劉弗陵低低回稟。
  劉弗陵聽完後,沉默了一瞬,淡淡說:"宣田千秋進來吧!"
  於安一怔,皇上這是不管的意思嗎?低頭應道:"奴才遵旨。"
  雲歌正在看一冊記錄公子扶蘇起居、遊曆的書,其中還收錄了一些扶蘇公子的詩文,雲歌讀得思緒幽然。
  想公子明月前世,流水今生,最終卻是自刎於天下的結局,不禁長歎:"公子山中人兮,皇家誤君!"
  忽覺得身後站著一人,她未語先笑:"你忙完了?快幫我看看這首詩何解,像是公子的情詩呢!不知是寫給何家女子……"
  回頭時,對上的卻是孟玨帶著質問和不能相信的冰冷視線,"真是你!"
  雲歌的笑凍結在臉上,身子也是一縮。
  別後半載,他看著清減了不少,也許因為瘦了,眉目間少了幾分往日的溫潤,多了幾分棱角分明的冷厲。
  雲歌定定看著他,身子一動不能動,也一句話說不出來,隻有心口如被針紮,不徐不緩,隻是一下一下,慢慢卻狠狠地戳進去。那傷口看不見血,甚至連痕跡都難覓,可裏麵是潰爛的疼,胸肺也被帶得隱隱疼起來,突然就俯著身子,開始咳嗽。
  因為一直調理得當,她很久沒有如此劇烈咳嗽過,但這一通咳嗽卻讓她清醒過來,一麵咳嗽,一麵起身要走。
  不過剛行了兩步,身子被孟玨一拽,帶進了他懷中,他一手在她背部各個穴位遊走,一手握著她的一隻手,察看她脈象。
  一會後,孟玨的麵色緩和了幾分,眼中藏著深深的自責,"我不知道你竟受了這麽多苦楚。我現在接你回去,總會想出法子治好你的病。"
  孟玨的手法很管用,雲歌的咳嗽漸低,胸中好過了不少,但還有些身軟,她伸手想推開孟玨,卻沒有任何力道。
  孟玨伸指描摹著她的臉頰,"病已已經做了父親,平君生了個兒子,你不想去看看嗎?"
  雲歌所有的動作都停住,過了會,她恍惚地微笑:"那很好。"
  孟玨笑說:"我這個未來的姑父已經封了孩子滿月錢,你這個做姑姑的卻還沒有任何表示。"
  雲歌苦笑:"孟玨,我是我,你是你。你的簪子我已經還給你了,不管你娶霍家小姐,還是王家小姐,都和我沒有關係。"
  孟玨溫和地說:"雲歌,雖然那段日子出入霍府有些頻繁,有不少流言,但我從沒有打算娶霍成君,也從沒有對霍成君說過我要娶她。"
  雲歌冷笑:"對呀!你沒有打算娶!那是誰與她摟摟抱抱?是誰和她那麽親昵?如果你沒有打算娶她,還如此對她,比你想娶她更令人齒冷。是不是每個女子在你心中都隻有可利用、不可利用之分?"
  孟玨未料到雲歌親眼看見過他和霍成君在一起,臉色變得蒼白,"雲歌,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
  雲歌說:"孟玨,你和我看重的東西不一樣,行事也不一樣。你去追尋你想要的東西,我們之間……之間就當什麽都沒……"
  孟玨驀然用力抬起雲歌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咬了下,阻止了雲歌想說的話,"雲歌,不管你怎麽想我,我卻從不是背誓之人,我很少許諾言,但我既然對你許過諾言,就絕不會違背,我會娶你,你就是我想要的。"
  雲歌的下巴被他掐得硬生生地疼,"你想要的太多,可人隻有兩隻手。霍成君現在對你更有用,而我……我的利用價值沒有多少了。"
  孟玨愣住,"誰告訴你我在利用你?"
  "我見過候伯伯了,他說你該叫我師姐。"雲歌仍在勉強地笑,聲音卻帶著哭腔,"我雖有些笨,畢竟不是傻子!初入長安,是誰偷了我的荷包?
  一曲高潔的《采薇》底下有多少陰暗的心思?那個金銀花簪子是為了我,還是為了長安城的千萬財富?我不知道我父母和你義父有多深的淵源,可他們多年不見,仍對故人情重的寶貴恩義,卻成了你手中可以隨意利用的廉價東西。風叔叔和你義父想來都不願涉足漢朝權力爭鬥,你和他們卻不一樣,他們根本不放心把那麽多錢財交給你,所以我成了你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現在你至少已經如了一半的意,風叔叔已經將漢朝內的所有產業都交給你了,有錢財鋪路,再加上霍府的權勢,你不管想要什麽都可以大展手腳,還請閣下不要再急著謀奪你義父在西域的產業,不要讓你義父傷心,也順便放過我。"
  孟玨身子僵硬,無法出言解釋,因為這些全是事實!
  他目光沉沉地凝視著雲歌,眼睛如寶石般美麗、璀璨,匯聚的卻是荒漠般的悲涼、蒼茫。
  他的目光讓雲歌胸口疼痛,又想咳嗽,她緊緊摁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把所有的情緒都死死地摁進去。
  雲歌抽手想走,孟玨卻緊握著她的手腕,不肯鬆開。
  她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慢慢卻堅決地掰開了孟玨的手。孟玨眼中流轉著隱隱的請求,雲歌卻隻看到濃重的墨黑。
  還剩一根指頭時,她猛地一抽手,急急逃離了他。
  出閣樓時,看到陪伴她的抹茶和富裕都昏迷不醒,難怪他可以靜靜站在她身後。
  雲歌心驚,孟玨竟然膽大狂妄至此,這裏可是皇宮!
  溫室殿外已經沒有等候的臣子,往常這時,劉弗陵會移駕到天祿閣或者石渠閣,去接雲歌。可今日,他隻是命於安把奏章拿了出來,開始批閱奏章。
  於安雖知道暗處有人守護,隻要雲歌出聲叫人,就會有人出現,不會有什麽大事發生,心內仍十二分著急。
  本該最著急的人倒是氣定神閑。
  於安心歎,難怪都說"皇上不急,急死太監"。不是太監性子浮,而是皇帝的心思太深。不說別的,隻一點就不妥,雲歌身份雖還沒有過明,可也不能任由臣子去私會。
  於安聽到遠處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神色一鬆。
  不一會,聽到小太監在外麵小聲說:"隻皇上在。"
  劉弗陵立即扔下了筆,眼中驟亮。
  於安唇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原來皇上也不是那麽鎮靜。
  雲歌小步跑著進來,臉頰緋紅,沒有理會於安在,就去握劉弗陵的手。仿似茫茫紅塵中,想握住一點心安,另一隻手仍緊緊按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按住許多不該湧出來的東西。
  她朝劉弗陵笑了笑,想要說話,還未張口,又開始咳嗽,掙得臉色蒼白中越發紅豔。劉弗陵看得心疼,忙說:"什麽都不要說,我什麽都明白。
  你既不想見他,我以後不會允許他再出現在你麵前。不要說話,慢慢呼氣,再吸氣……"
  於安立即吩咐小太監去傳張太醫。

  三帝星會
  劉病已拎著兩隻老母雞,推門而進,人未到,聲先到,“平君,晚上給你煨隻老母雞。”
  孟玨正坐在搖籃邊上逗小孩,看到他興衝衝的樣子,笑嘲道:“真是有兒萬事足的人,說話都比別人多了兩分力氣。”
  許平君接過雞,嘴裏埋怨,心裏卻是甜,“月子已經坐完,不用再大補了,天天這麽吃,富人都吃成窮人了。”
  劉病已看孟玨唇邊雖含著笑,可眉間卻有幾分化不開的黯然,對許平君使了個眼色,許平君忙把孩子背到背上,去了廚房。
  劉病已一邊舀水洗手,一邊說:“今日我在集市上聽到了你和霍成君的風言風語,聽說你陪她去逛胭脂鋪,惹得一堆小媳婦跑去看熱鬧。你心裏究竟怎麽想?你若還和霍成君往來,即使找到了雲歌,她也絕不會理你。你不會以為雲歌願意做妾吧?”
  孟玨靜靜地盯著劉病已。
  劉病已被他看得頭皮發麻,笑問道:“你怎麽這麽盯著我?”
  孟玨問:“病已,我問你一些事情,你要實話實說。”
  劉病已看孟玨神色鄭重,想了瞬,應道:“你問吧!”
  “你幼時可收過一個女孩子的繡鞋?”
  劉病已呆了下,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的問題是什麽天下興亡的大事,竟然就這個?沒有!”
  “你肯定?不會忘記嗎?”
  劉病已搖頭而笑:“小時候,東躲西藏的,是走過不少地方,也遇見過不少人,可絕沒有收過女孩子的繡鞋。”
  孟玨垂目歎氣。
  雲歌糊塗,他竟然也如此糊塗!竟然忘記有一個人長得和劉病已有一點相像。劉弗陵八歲就登基,貴為一國之君,出宮行一次獵動靜都很大,何況遠赴西域?
  實在想不到他會去西域,更想不到雲歌心中念念不忘的少時故交是劉弗陵,而非劉病已。
  劉病已納悶地問:“孟玨,你的表情怎麽如此古怪?難道還巴望著我收到過女子的繡鞋不成?”
  孟玨的微笑下有苦澀:“我的確希望收到繡鞋的人是你。”
  可是,不是劉病已,而是劉弗陵。
  霍成君告訴他皇上帶進宮的女子是雲歌時,他推測那個晚上馬車裏的人也許就是劉弗陵。可他怎麽都想不通,雲歌為什麽會隨在劉弗陵身邊?
  雲歌或者被劉弗陵當刺客所抓,或者被劉弗陵所救,不管哪種可能,雲歌都不可能跟隨劉弗陵住到宮中,現在卻一切都很合理了。
  雲歌對一個錯認的劉病已都已經非同一般,如今她遇到了心中的真人,又怎麽可能讓對方難過失望?
  想到公主府中,劉弗陵品菜的一幕,孟玨隻覺心中全是寒意。
  孟玨起身離去。
  劉病已說:“孟玨,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究竟想如何?你若再和霍成君牽扯不清,我不想再幫你尋雲歌了。”
  孟玨頭未回地說:“我已經找到雲歌,你不用再找了。我和霍光的事情,這幾日就會給你們一個交待。”
  劉病已吃驚地問:“你已經找到雲歌?她在哪裏?”
  孟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拉門而去。
  幾個月前,很多官員和百姓還不知道孟玨是誰,今日之後,孟玨的名字會如霍光的名字一般,為人熟知。
  一個月前,霍光舉薦孟玨,請皇上為孟玨冊封官職,並呈報了幾個官職空缺供皇上選擇。皇上卻隨口封了孟玨一個百官之外的官職:諫議大夫。
  眾人都幸災樂禍,知道這位孟公子和霍家小姐走得極近,皇上如此做,霍光心中的不痛快可想而知。
  也有見過孟玨的良官賢臣,感歎一個大好人才卻因為君臣暗爭要被閑置了。
  可不料,今日朝堂上,就是這位百官之外的諫議大夫,霍光親口舉薦的孟玨竟然洋洋灑灑羅列了霍光二十餘條罪狀:
  身居高位,雖修了自身,卻未齊家,此為罪一。
  霍府家奴馮子都仗勢欺人,強霸賣酒胡女。此為罪二。
  霍夫人的親戚依仗霍府權勢,壓抬糧價,低收,高賣,欺行霸市,謀取暴利。此為罪三。
  王氏管家與官員爭道,不僅不按法規民與官讓路,反教唆手下當街毆打朝廷官員。此為罪四。
  都是些說重要吧,朝堂內官員一個轉身就會想不起來的罪行,也許仔細找找,家家都能找出一兩件來。可說不重要吧,民間百姓專吃這一套,幾乎每一條都觸到了百姓的心尖上。^
  百姓怕什麽?他們可不會管你什麽人做大司馬,什麽人做大將軍,他們隻怕官員以權欺人、以權謀私、以權愚民。
  孟玨為民利益,不畏強權、剛正不阿的形象隨著他彈劾霍光的奏折傳遍了朝堂內外、長安城的街頭巷尾。
  百姓交口相慶,出了一個真正的好官,是個真關心他們的青天老爺。
  賣酒胡姬重得自由,又開始當壚賣酒。
  買酒的人排成了長隊,既是買酒,也是聽故事。一個是流落異鄉剛守寡的美貌少婦,一個是依仗大將軍大司馬權勢欺人的惡霸,故事可謂有聲有色。
  有人酒興之餘,將胡姬的故事寫成了詩賦,很快就在酒樓茶肆間傳唱開。
  “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銀鞍何煜?,翠蓋空踟躕。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
  就我求珍肴,金盤膾鯉魚。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
  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
  偶有見過孟玨的人,在講完胡姬的受辱後,又會濃墨重彩地講述孟玨的言行,因為他的剛正凜然,才有胡姬的自由。
  還有人回憶起當年霍府宴請賢良時,孟玨的機智才氣,翩翩風姿。
  誰家少年足風流?
  孟玨出眾的容貌,無懈可擊的言行,傲視權貴的錚錚鐵骨讓他成了無數長安香閨的夢裏人。
  在歌女溫軟的歌聲中,在滿樓紅袖招的風月場中,孟玨的名聲伴隨著歌中的故事傳唱出了長安,甚至傳到域外。
  霍府,書房。
  霍禹一臉的氣急敗壞:“‘今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爹,你看看!這個孟玨把我們霍府玩弄於股掌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那些酒樓傳唱的詭計也都是他一手策劃,他還真以為有個皇上護著,我們霍家就拿他沒有辦法了嗎?哼!”
  霍光神情淡淡,讀完全詩後,微笑讚道:“鋪陳得當,收放自如,好詩。”
  霍禹愣住:“爹?”
  霍光看著他歎了口氣,搖頭道:“你若有孟玨一半的智謀,我又怎會如此想要這個女婿?”
  霍禹不禁握緊了拳,心內激憤,嘴裏卻不敢反駁霍光的話。
  霍山道:“伯伯,侄兒有辦法可以不露痕跡地除去孟玨,隻是妹妹那裏……”
  霍光打斷了霍山的話,眼內全是譏諷,“除掉孟玨?你們是打算明槍?還是暗箭?明槍,孟玨是諫議大夫,先皇口諭‘百官之外’,他的生死就是皇上都不能隨便定,何況現在又有皇上暗中幫助,你的槍再快,皇上不許你刺出去,你能做什麽?暗箭,現在全天下都知道孟玨得罪了霍氏,他若不明不白的死了,霍家‘謀害忠良’這個奸臣逆賊的名聲也就背定了。皇上怕的就是我們不犯錯。我們若先失了民心,在民間惡貫滿盈,毀的是家族的基石。基石不存,廟堂之上何以立足?”
  霍山、霍雲聽得愣愣,心中雖是不服,卻再無一句話可說。
  霍禹氣道:“這也不能,那也不能,難道我們什麽都不能做嗎?”
  霍光肅容道:“當然有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們各自的府邸都好好整飭一番,下次若再有這些荒唐事情發生,誰的奴才,我就辦誰。”
  霍禹、霍山、霍雲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頭,口服心不服地應:“是。”
  “第二,”霍光點了點桌上的詩,“這麽好文采的人居然閑置民間,是我這個大司馬的失職,你們去把此人尋了來,好好款待,委以重用,使人盡其才。”
  霍禹不肯說話,霍山和霍雲應道:“侄兒一定照辦。”
  “第三,以後朝堂上見了孟玨,能有多客氣就有多客氣,若讓我看見你們鬧事,輕則家法伺候,重則國律處置。”
  三人都不吭聲,霍光失望的目光從三人身上掠過,猛地拍桌斥道:“霍禹?”
  霍禹看到父親的目光,一個寒顫,立即站起,畏懼地應道:“兒子明白。”
  霍山和霍雲也趕忙站起來,行禮說:“侄兒也明白。”
  霍光看著他們三人,麵容露了幾絲疲憊,長歎了口氣,揮了揮手讓他們下去。
  三人出來時,恰碰見霍成君。霍成君給三個哥哥行禮,霍禹冷哼一聲:“你的好眼光!”寒著臉,甩袖而去。
  霍山、霍雲對霍成君打了個哈哈,也匆匆離去。
  霍成君眼中有了淚光,緊咬著唇,才沒有落下。
  輕輕推開屋門,隻看父親正閉目養神,清矍的麵容下藏著疲憊。
  幾日間,父親的白發似又多了幾根,已經微白的兩鬢讓父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成君心中歉疚酸楚悲傷都有,放輕了腳步,走到父親身後,幫父親揉著太陽穴。
  霍光沒有睜開眼睛,隻笑著叫了聲:“成君?”
  成君應道:“爹爹若累了,就躺一躺吧!”
  霍光微笑道:“累的隻是心。成君,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不要往心裏去,這次的事情是爹大意了,沒有處理好。”
  成君幾日來麵對的不是母親責怪的眼光,就是兄長的冷言冷語,聽到父親的話,眼淚再沒忍住,一顆顆落了下來。
  霍光輕歎口氣,將成君拉到身前,讓她如小女孩般跪坐在了自己膝前,替她抹去眼淚,“傻丫頭,哭什麽哭?我們霍家的女兒想嫁誰不能嫁?爹一定給你挑個最好的。”
  霍成君傷心難耐,伏在父親膝頭哭起來,“爹,對不起。”
  霍光撫著霍成君的頭發,微微笑著說:“傻丫頭,你哪裏有對不起爹?你能看上孟玨,是你的眼光好。孟玨不能娶到你,是他沒有福分。”
  霍成君哭了許久,把心中的難過、壓抑都哭了出來,好受許多,慢慢收了眼淚,“爹,你打算怎麽辦?”
  霍光不答反問:“依你看,如何處置最妥當?”
  霍成君仰頭道:“修身養性,不處置最好。
  霍光聽後,凝視著霍成君,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成君心中不安,“爹,絕不是女兒想幫孟玨說話。孟玨雖羅列了霍家二十餘條罪狀,可他也不敢輕捋虎威,沒有一條和爹真正相關,爹爹唯一的過失隻是馭下不嚴。隻要爹爹的名聲未真正受損,那不管發生什麽,我們霍氏都可以挽回。現在霍府正在風口,眾目睽睽下不管做什麽,隻怕都免不了做多錯多。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再做什麽文章,到時隻怕連爹爹也會受累。所以對罵霍府的人不但不要給予責罰,反應以禮待之,讓他人看看霍府的氣量,同時整頓霍府。畢竟霍府如今樹大招風,又是皇上的眼中刺,若不整飭,即使今日沒有孟玨,他日若出了什麽事情,還是會有其他人跳出來。”
  霍光長歎了口氣,扶著霍成君的肩膀說:“你怎麽生成了女兒身呢?你若是男兒,爹就不用如此犯愁了。”
  未央宮,宣室殿。
  一室溫暖,一室清香,一室笑語。
  雲歌身上半搭了塊羊絨毯,懶懶躺在榻上,邊說邊笑。
  劉弗陵靠爐坐在雲歌榻下,未用坐榻,隻地毯上又加了一塊白虎皮,他半倚著榻側,一手拿著火箸,正擊爐計時。
  雲歌本來想講她如何見到小月氏的女王。
  中原自炎黃二帝,曆經無數帝王,卻從沒有出過女君,所以劉弗陵聽到小月氏的君王是女子時,也是極感興趣。
  可雲歌這個話簍子,從孔雀河畔出發講起,講了快一天了,仍沒講到她進小月氏。路上碰到什麽人要講,買了什麽新奇玩藝兒要講,吃了什麽好吃的也要講,劉弗陵估計,照雲歌這東拉西扯的毛病,等她講到月氏女王,要過完年了。
  劉弗陵無奈,隻得給她規定了時間,不緊要的事情,他擊箸限時,火箸敲完,雲歌就要趕快講下文。
  聽著劉弗陵的速度漸漸加快,雲歌的語速也是越來越快,可是怎麽快,好像還是講不完她的故事,急得一下從榻上坐起來,去拽劉弗陵的胳膊。一邊按著劉弗陵的胳膊不許他敲,一邊飛快地說話,“你不知道那個歌女生得有多美,她的歌聲有多動聽,我們聽到她的歌聲時,都忘記了趕路……啊!不許敲……不許敲……你一定要聽……這個很好玩的……連我三哥都駐足聽歌了……”
  劉弗陵板著臉,作勢欲敲,雲歌忙皺著眉頭,一口氣、不帶停地開始說話:“她皮膚比羊脂白腰肢比柳柔她看到我們時尾隨在我們駱駝後唱歌我們的駱駝都聽得不肯走路我給了她一塊銀子可她不要說隻想看我家阿竹的容貌你說她古怪不古怪為什麽想要看阿竹的容貌她又不是男的……”
  “哎呀!”一口氣實在換不過來,雲歌大叫一聲,扶著榻直喘氣,一手還不忘拽著劉弗陵的胳膊,“我這……哪裏是……講故事?我這是……趕命呢!”
  劉弗陵擔心雲歌會咳嗽,可看她隻是氣喘得急些,遂放下心來。
  眼看著劉弗陵的胳膊又抬了起來,雲歌哭喪著臉,這人怎麽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索性整個人滑到了榻下,雙手握著他的胳膊,人擋在他麵前,看他再怎麽敲?
  劉弗陵看著雲歌一臉凶巴巴的樣子,淡淡說:“快讓開。”
  雲歌搖頭,很堅持。
  劉弗陵麵無表情地看著雲歌的身後。
  雲歌忽覺得味道不對,一扭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她蓋著的羊絨毯滑到了銅爐旁,被火烤得已是焦黑,眼看著火苗子就要竄起來。
  雲歌情急下,忙要四處抓東西,劉弗陵將早已拿在手裏的水瓶,靜靜地遞到雲歌手邊,雲歌隨手拿過,立即潑出去,隨著“滋滋”聲,黑煙騰起,滿室羊毛的焦臭味,還有一地水漬。
  雲歌掩鼻,“你……你既看見了,怎麽不早點把毯子拿開?”
  劉弗陵眼中帶了笑意,麵上卻還是淡淡,“我想用火箸撥開,你卻不讓。”
  雲歌瞪著劉弗陵,啞然。
  倒是她的錯了?!
  六順在殿外一邊吸鼻子,一邊探頭探腦。
  劉弗陵拽著雲歌向外行去,經過六順身側時吩咐:“盡快把裏麵收拾了。”
  六順忙低頭應“是”。
  於安看皇上和雲歌要出門,忙讓人去拿了大氅來。一件火紅狐狸皮氅,一件純黑狐狸皮氅。劉弗陵先拿了紅色的大氅,替雲歌披好,又接過黑色的,自己披上。
  兩人沿著宣室殿的牆根慢慢走著。沒什麽特別的目的,隻隨意而行。
  雲歌看到不遠處的宮門時,忽地停了腳步,若有所思。
  劉弗陵隨著雲歌的視線,看向宮外,“要出去走走嗎?”
  雲歌表情些許落寞:“聽說大哥和許姐姐的孩子已經出世了,他們以前說要讓孩子認我做姑姑的。”
  劉弗陵問:“你說的大哥就是你認錯的那個人,劉病已?”
  雲歌點點頭。
  劉弗陵想了瞬,頭未回地叫道:“於安,去預備車馬,我們出宮一趟。”
  於安看了看天色,有些為難,天已要黑,又是倉猝出宮,不甚妥當。可是勸皇上不要出宮,顯然更不妥當,隻能吩咐人去做萬全準備。
  於安扮作車夫,親自駕車,“皇上,去哪裏?”
  劉弗陵說:“劉病已家。”
  於安剛要揚鞭的手頓了下,盯了一眼身旁的七喜,七喜立即點點頭,表示一定會謹慎小心。
  冬天,黑得早,天又冷,許平君早早做了飯吃,把炕燒得暖暖和和的,一家三口都在炕上呆著。
  大門一關,管它外麵天寒與地凍!
  兒子在炕上,睡得香甜。
  劉病已披著一件舊棉襖,坐在兒子旁邊,看司馬遷的《史記》,細思劉徹執政得失。
  許平君伏在炕頭的小幾上,拿著一根筷子,在沙盤裏寫著字,邊寫邊在心中默誦,十分專注。劉病已偶看她一眼,她都不覺,劉病已不禁搖頭而笑。
  屋外突然傳來拍門聲,劉病已和許平君詫異地對視了一眼,冬天的晚上,人人都縮在家中避寒,極少有訪客,能是誰?
  劉病已剛想起來,許平君已經跳下炕。穿好鞋子,又隨手整了把裙子,匆匆跑去開門,一邊問著:“誰呀?”一邊拉開了門。
  門外一男一女並肩而立,氣宇華貴超拔。
  男子身披純黑狐狸皮氅,女子一襲罕見的火紅狐狸皮氅,一個神情清冷,一個巧笑倩兮,一冷,一暖,不協調中又透著異樣的和諧。
  許平君微張著嘴,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雲歌對許平君笑眨了眨眼睛,側頭對劉弗陵說:“我定是吃得太多,長變樣了,連我姐姐都不認識我了!”
  許平君眼中有了淚花,一把就抱住了雲歌。她是真怕這一生再無機會彌補她對雲歌的愧欠,老天如今竟然把雲歌又送到了她麵前。
  雲歌雖知道許平君見了她定會驚訝,卻未料到她反應如此激烈,心中感動,笑著說:“做了娘的人還跟個孩子一樣,怎麽帶小孩呢?”
  許平君悄悄把眼角的淚擦去,挽住雲歌的手,把她拉進屋子,“病已,病已,你看誰來了?”
  劉病已放下書冊,抬眼就看到雲歌,忙要下炕穿鞋,瞥到隨在雲歌身後的男子,他一怔下,麵色頓變,竟是光腳就跳到了地上,身軀挺得筆直,一把就把許平君和雲歌拽到了自己身後。
  劉弗陵隨意立著,淡淡審視著劉病已。
  劉病已胸膛劇烈地起伏,眼中全是戒備。
  氣氛詭異,許平君和雲歌看看劉弗陵,再看看劉病已,不明白為什麽兩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竟劍拔弩張,病已的反應好像隨時要以命相搏的樣子。
  雲歌從劉病已身後走出,劉病已想拉,未拉住,雲歌已經站到劉弗陵身側,對劉弗陵說:“這就是病已大哥,這是許姐姐。”又對劉病已和許平君說:“他是……”看著劉弗陵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介紹。
  許平君並肩站到劉病已身側,握住劉病已緊拽成拳頭的手,微笑道:“妾身曾見過這位公子一麵。”
  劉弗陵對許平君微微一點頭,“上次走得匆忙,還未謝謝夫人指點之義。”
  許平君笑說:“公子太客氣了,公子既是雲歌的朋友,那也就是我們的朋友。”說完,看向雲歌,等著她的那個許久還未說出口的名字。
  雲歌心虛地對許平君笑,“他是……是我的……陵哥哥。”
  許平君一怔,還有這樣介紹人的?一個大男人,無姓無名,又不是見不得人!劉弗陵卻是眼中帶了暖意,對許平君說:“在下恰好也姓劉,與尊夫同姓。”
  劉病已剛見到劉弗陵時的震驚已去,慢慢冷靜下來,明白劉弗陵既然已經知道他的存在,想要他的命,不過一句話的事情,他的任何舉動不過是以卵擊石,不如索性大大方方應對。
  隻是……他看了眼許平君和炕上的孩子……隻是對不住她們,終是把她們拖進了一個危機重重的世界。
  劉病已笑著向劉弗陵作了一揖,先穿好了鞋子,又讓許平君去簡單置辦一點酒菜,擺好幾案,請劉弗陵和雲歌坐到炕上。
  劉病已看著劉弗陵和雲歌,心內詫異震驚不解,各種滋味都有。
  雲歌脫掉大氅,踢掉鞋子,爬到炕裏頭,伏在劉病已的兒子跟前看。小兒沉睡未醒,小手團成拳頭時不時還伸一下,雲歌看得咕咕笑起來,在小孩臉上親了下,“我是你姑姑,知道不知道?要叫姑姑的哦!”
  許平君端著酒出來,一邊布置酒菜,一邊說:“離說話還早著呢!你和病已都是聰明人辦糊塗事,他也整天對著孩子說‘叫爹’,也不想想孩子若真的現在就會叫爹,還不嚇死人?”
  劉弗陵忽然說:“把孩子抱過來,讓我看看。”
  雲歌笑著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來,湊到劉弗陵身邊,讓他看。劉病已目不轉睛地盯著劉弗陵。
  劉弗陵低頭看了會孩子,解下隨身帶著的一個合歡?,放在孩子的小被子裏,“來得匆忙,未帶見麵禮,這個就聊表心意。”
  許平君知道此人身上的東西肯定不是凡品,不敢收,趕忙推辭。
  劉弗陵笑對劉病已說:“算來,我還是這孩子的長輩,這禮沒什麽收不得的。”
  劉病已從雲歌手裏接過孩子,交給許平君,“我代虎兒謝過……謝過公子。”
  雲歌笑問:“虎兒是小名嗎?大名叫什麽?”
  許平君說:“還沒有想好,就一直叫著小名了。”
  劉病已忽地對劉弗陵說:“請公子給小兒賜個名字。”說完,心內緊張萬分,麵上卻無所謂地笑看著劉弗陵。
  雲歌瞅了瞅劉病已,又看了看劉弗陵,沒有說話。
  劉弗陵沉吟了會,對劉病已說道:“今日隨手剛翻了《逸周書》,頗喜‘?’字,就用其做名如何?”
  雲歌側頭思索:“劉?”
  許平君忙把沙盤遞給雲歌,小聲問:“雲歌,怎麽寫?”
  雲歌有意外的驚喜,笑問:“姐姐在學字?”
  雲歌一筆一劃,仔細寫給了許平君,許平君忙用心記下,一時也不知道好不好,隻覺得字很生僻,他們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用如此生僻的字,隻怕到時候能叫得出來的人都不多。
  劉病已聽到劉弗陵起的名字,心內如吃了定心丸,對孩子的擔心散去,很恭敬地站起來,對劉弗陵行禮:“謝公子賜名。”
  許平君看劉病已好像十分中意這個名字,也忙抱著孩子對劉弗陵行禮作謝。
  劉弗陵隻微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看到炕上的竹簡,他問劉病已:“《史記》中最喜歡哪一節?”
  劉病已猶豫了下,說:“近來最喜讀先皇年青時的經曆。”
  劉弗陵輕頷了下首,靜靜打量著屋子四周。
  劉弗陵不說話,劉病已也不開口。
  許平君覺得今天晚上的劉病已大異於平時,知道事情有古怪,更不敢隨便說話。
  雲歌沒理會他們,自低著頭看虎兒玩,時不時湊到虎兒臉上親一下。
  這個家並不富裕,但因為有一個巧手主婦,所以十分溫暖。
  劉弗陵從屋子內的一桌一椅看過,最後目光落回了劉病已身上。
  劉病已身上披著的舊棉襖顯然有些年頭,袖口已經磨破,又被許平君的一雙巧手細心修補過,一圈顏色略深的補丁,被許平君做得像是特意繡上去的花紋。
  劉病已鎮定地接受著劉弗陵的打量,如果說剛見麵,劉弗陵是在審視他是否值得自己坐下與他說話,那麽劉弗陵現在又在審視什麽?審視他這個皇孫的破落生活嗎?
  應該不是。
  雖然他第一次見劉弗陵,可他相信雲歌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那劉弗陵究竟還想知道什麽?劉弗陵為何要特意出宮來見他?
  一室沉寂中,雲歌展了展腰,跳下炕,一邊穿鞋,一邊說:“已經好晚了,大哥和許姐姐也該歇息了,我們回去。”拿了劉弗陵的大氅來,劉弗陵起身站好,雲歌站到一邊的腳踏上,剛比劉弗陵高了些,她笑著幫劉弗陵圍好大氅,把自己的大氅隨意往身上一裹,就要出門。不料劉弗陵早有準備,雲歌動作快,劉弗陵動作更快,拽著雲歌的衣領子把雲歌給硬揪了回來,雲歌隻能呲牙咧嘴地任由劉弗陵擺弄。
  兩個人無聲無息,卻煞是熱鬧,看得許平君差點笑出聲。
  劉弗陵替雲歌整好皮氅,兩人才一前一後出了門。
  劉病已和許平君到門口送客,看到雲歌剛拉開門,暗處立即就有人迎上來,服侍劉弗陵和雲歌上馬車,雲歌上車後,猶探著身子出來向他們笑揮了揮手。
  等馬車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劉病已才鎖上了門。回到屋內,半晌都不說話。
  許平君默默坐到他身側,很久後,勸道:“不管以後發生什麽,該睡的覺總是要睡的。”
  劉病已握住許平君的手,“以後的日子隻怕不好過,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不該再瞞你,不管將來發生什麽,總該讓你心裏有個底。你知道剛才來的人是誰嗎?”
  許平君說:“此人氣度華貴,神情冷淡,可他的冷淡絲毫不會讓你覺得他倨傲,他還……還十分威嚴,是那種藏著的威嚴,不像那些官老爺們露在外麵的威嚴。他的來曆定不一般,不過不管他什麽來曆,既然是雲歌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對了,病已,你發覺沒有?他的眼睛和你長得有些像。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你們是親戚呢!”
  劉病已緊握住許平君的手,似怕她不相信,一字一頓地慢慢說:“他就是我的親戚,算來,我還應該叫他一聲‘爺爺’,我親爺爺在他們那輩兄弟中排行最大,他是最小的,所以兄弟間差了四十多歲。他姓劉,名弗陵,是當今聖上。”
  許平君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瞳孔內的視線卻是越縮越小,漸如針芒,手腳也開始輕顫,不過短短一會,額頭就有細密的冷汗沁出。
  劉病已歎了口氣,把她擁在了懷裏,“平君,對不起,這一生是要拖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許平君腦內思緒紛雜,一會想著皇上的大哥,那不就是衛太子嗎?一會又想著衛太子一家的慘死,再想到直到現在衛太子還是禁忌,她和劉病已是不是該逃?可逃到哪裏去?一會又想著劉病已是皇孫?皇孫?!告訴娘,豈不要嚇死娘,她這次可是真揀了個貴人嫁!隻是這樣的‘貴人’,娘是絕對不想要的。皇上為什麽突然來?是不是想殺他們?她是不是也算個皇妃了
  ……
  許平君一時覺得十分恐懼,一時又覺得十分荒唐,無所憑依中,一直有個懷抱靜靜擁著她。許平君的思緒慢慢平複,臉靠在劉病已肩頭,平靜地說:“我願意被你拖一生,真能拖一生,是我的福氣。”
  劉病已攬著許平君,望著沉睡的兒子,隻覺肩頭沉重,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以前還可以偶有疲憊放棄的想法,現在卻必須要堅定地走下去,不但要走,還一定要走出點名堂。
  路,總是人走出來的,難道老天讓他活下來,隻是為了讓他苟且偷生?
  許平君反複琢磨著劉弗陵先前的一言一行,想猜測出劉弗陵的心思,卻隻覺十分困難。劉弗陵自始至終,表情一直十分清淡,很難看出喜怒,不過劉弗陵雖然難測,雲歌卻很好猜測。
  雖不知道雲歌怎麽會和皇上成了故交,可連長安城郊鬥雞走狗的混混都能是皇孫,這個世上,許平君已經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了。
  “病已,雲歌知道你的身份了嗎?不管皇上怎麽想,雲歌定不會害你。”
  劉病已說:“剛來時,雲歌應該也不知道,不過看她後來的樣子,隻怕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
  現在的雲歌亦非當年的雲歌,孟玨傷她很深,雲歌隻怕再不會毫不多想地信任一個人。雲歌以前隨他去過衛子夫的墓地,今日的情形加上以前的點滴事情,雲歌即使不能肯定他是衛太子的後人,也定能明白他和皇族有密切關係。
  許平君心下暗籲了口氣,有雲歌在,不管發生什麽,他們總有時間應對。
  再往壞裏打算,即使……即使將來真有什麽發生,至少可保住虎兒。想來必這也是病已特意求皇上給虎兒賜名的原因。
  他求的不是兒子的名,而是兒子的命。
  而皇上賜的那個“?”字,想來也別有深意,所以病已才恭敬地行禮謝恩。
  ———————
  馬車內,雲歌笑盈盈地趴在墊子上,反常地一句話沒有。
  劉弗陵望了會兒她,“劉病已是他的化名,他的本名應該叫劉詢。他身上的玉?和我的玉?都是由和氏璧雕成,又是同一個工匠所雕,所以有了你後來的誤會。今日我想見他……”
  雲歌如貓一般換了個姿勢,讓自己趴得更舒服一些,笑道:“陵哥哥,我知道你不會傷害病已大哥,為了那個見鬼的皇位流的血已經夠多,你絕不會因為他是衛太子的孫子就想殺他,我才不擔心那個。我現在隻是覺得好笑,怎麽我每認識一個姓劉的,一個就是皇族裏的人?我正琢磨我還認識哪個姓劉的人,趕緊弄清楚到底是王爺,還是皇孫,省得下次又猛地驚訝一次。”
  劉弗陵聽雲歌話說得有趣,“你還認識哪個姓劉的?”
  雲歌吐吐舌頭,“自認為天下最英俊、最瀟灑、最風流、最不羈的人,你那個最荒唐的侄兒。”
  劉弗陵有些詫異,“劉賀?”雲歌什麽時候認識的劉賀?想來隻有甘泉宮行獵那次,雲歌有機會見劉賀,可若在那裏見的,卻談不上驚訝是皇族的人。
  雲歌想到劉賀,看看劉弗陵,忽地笑起來,拍著墊子,樂不可支。
  劉弗陵看到她的樣子,也露了笑意,“下次一定讓你如意,讓他見了你,執晚輩之禮,叫你姑姑。”
  雲歌笑著連連點頭,另一個人的身影忽地從腦中掠過,本來的開心頓時索然無味。
  劉弗陵看雲歌忽然把臉埋在了毯子間,雖不知道究竟何原因,卻知道她定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了。既沒有去安慰她,也沒有刻意說話轉移雲歌的注意,隻是靜靜地看著雲歌,沉默中給雲歌自己的天地。
  好一會後,雲歌悶著的聲音從毯子下麵傳出來,“劉賀私自進過長安,他和孟玨關係很好,算結拜兄弟。不過他們二人是因為另一個結拜兄弟,才走到一起,孟玨對劉賀有保留,並非十成十的交情,劉賀對孟玨隻怕也不真正相信。”
  劉弗陵雖微微一怔,但對聽到的內容並未太在意。
  劉賀若循規蹈矩就不是劉賀了,更讓他在意的是雲歌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還有信任下想保護他的心意。隻是,雲歌,你可是為了一年後不愧歉的離去,方有今日的好?
  
  夜半私語
  大清早,劉病已起床未久,正和許平君吃早飯,就有個陌生人上門找他。
  “請問劉病已劉爺在家嗎?”
  聽到來人說話,劉病已心中,自劉弗陵來後,一直繃著的弦喀喇喇地一陣轟鳴,該來的終是來了。
  他忙放下碗筷,迎到院中,“我就是。”
  七喜笑著行禮,劉病已忙回禮,笑說:“一介草民,不敢受公公大禮。”
  七喜笑道:“劉爺好機敏的心思。我奉於總管之命來接你進宮,馬車已經在外麵候著了。”
  許平君聽到“進宮”二字,手裏的碗掉到地上,“咣當”一聲,摔了個粉碎。
  劉病已回身對許平君說:“我去去就回,水缸裏快沒水了,你先湊合著用,別自己去挑,等我回來,我去挑。”
  許平君追到門口,眼淚花花在眼眶裏麵打轉,隻是強忍著,才沒有掉下。
  劉病已深看了她一眼,抱歉地一笑,隨七喜上了馬車。
  許平君扶著門框無聲地哭起來,心中哀淒,隻怕他一去不能回。
  屋裏的孩子好似感應到母親的傷心,也哭了起來,人不大,哭聲卻十分洪亮,許平君聽到孩子哭聲,驀地驚醒,她不能什麽都不做地等著一切發生。
  進屋把孩子背上,匆匆去找孟玨。
  這是她唯一能求救的人。
  馬車載著劉病已一直行到了宮門前的禁區,七喜打起簾子,請劉病已下車步行。
  劉病已下車後,仰頭看著威嚴的未央宮,心內既有長歌當哭的感覺,又有縱聲大笑的衝動。
  顛沛流離十幾年後,他用另外一種身份,卑微地站在了這座宮殿前。
  七喜十分乖巧,在一旁靜靜等了會,才提醒劉病已隨他而行。
  宮牆、長廊、金柱、玉欄……
  每一個東西都既熟悉,又陌生。
  很多東西都曾在他午夜的噩夢中出現過,今日好似老天給他一個驗證的機會,證明他那些支離破碎的夢,是真實存在,而非他的幻想。
  往常若有官員第一次進宮,宦官都會一邊走,一邊主動介紹經過的大殿和需要留心的規矩,一則提醒對方不要犯錯,二則是攀談間,主動示好,為日後留個交情。
  今日,七喜卻很沉默,隻每過一個大殿時,低低報一下殿名,別的時候,都安靜地走在前麵。
  劉病已對七喜生了幾分好感,忙道:“多謝公公提醒。”
  所以她隻能端端正正地坐著,如有針刺般地等著霍光行完禮,好趕緊給霍光賜座。
  霍光坐下後,小妹向兩側掃了一眼,太監、宮女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妹嬌聲問:“祖父近來身體可好,祖母身體可好,舅舅、姨母好嗎?姨母很久未進宮了,我很想她,她若得空,讓她多來陪陪我。”
  霍光笑欠了欠身子:“多謝皇後娘娘掛念,臣家中一切都好。皇後娘娘可安好?”
  小妹低下了頭。
  先是宣室殿多了個女子,緊接著霍府又被人奏了一本,這個節骨眼上,這個問題可不好答。祖父想要的答案是“好”,還是“不好”呢?
  小妹又低下了頭,玩著身上的玉環,不在意地說:“皇帝大哥偶爾來看看我,不過他有自己的住處,我這裏也沒有宣室殿布置得好看,所以沒在我這裏住過。”
  霍光又是著急又是好笑,“怎麽還是一副小孩子樣?宮裏的老嬤嬤們沒給你講過嗎?皇上就是應該住在你這裏的。”
  小妹噘了噘嘴,“她們說的,我不愛聽。我的榻一個人睡剛剛好,兩個人睡太擠了,再說,皇上他總是冷冰冰的,像……”小妹瞟了眼四周,看沒有人,才小聲說:“皇上像塊石頭,我不喜歡他。”
  霍光起身走到小妹身側,表情嚴肅,“小妹,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小妹咬著唇,委屈地點點頭。
  “小妹,不管你心裏怎麽想,皇上就是皇上,你一定要尊敬他,取悅他,努力讓他喜歡你。皇上對你好了,你在宮裏才會開心。”
  小妹怯怯地看著霍光,眼中滿是委屈的淚水。
  小妹長得並不像父母,可此時眉目堪憐,竟是十分神似霍憐兒。霍光想到憐兒小時若有什麽不開心,也是這般一句話不說,隻默默掉眼淚,心裏一酸,氣全消了。
  小妹六歲就進了宮,雖有年長宮女照顧,可畢竟是奴才,很多事情不會教,也不敢教,何況有些東西還是他特別吩咐過,不許小妹知道,也不希望小妹懂得的。
  小妹又沒有同齡玩伴,一個人守在這個屋子裏,渾渾噩噩地虛耗著時光,根本沒機會懂什麽人情世故。
  霍光凝視著小妹,隻有深深的無奈,轉念間又想到小妹長不大有長不大的好處,她若真是一個心思複雜、手段狠辣的皇後,他敢放心留著小妹嗎?
  霍光不敢回答自己的問題,所以他此時倒有幾分慶幸小妹的糊裏糊塗。
  霍光輕撫了撫小妹的頭,溫和地說:“別傷心了,祖父沒有怪你。以後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祖父會照顧好你,你隻要聽祖父安排就好了。”
  小妹笑抓住霍光的衣袖,用力點頭
  霍光從小妹所居的椒房宮出來。
  想了想,還是好似無意中繞了個遠路,取道滄河,向溫室殿行去。
  滄河的冰麵上。
  雲歌、抹茶、富裕三人正熱火朝天地指揮著一群太監做東西。
  雲歌戴著繡花手套,一邊思索,一邊笨拙地畫圖。
  抹茶和富裕兩人在一旁邊看雲歌畫圖,邊唧唧喳喳。你一句話,我一句話,一時說不到一起去,還要吵幾句。
  雖然天寒地凍,萬物蕭索,可看到這幾個人,卻隻覺得十分的熱鬧,十二分的勃勃生機。
  椒房宮內,雖然案上供著精心培育的花,四壁垂著長青的藤,鳳爐內燃著玉凰香,可肅容垂目的宮女,陰沉沉的太監,安靜地躲坐在鳳榻內,自己和自己玩的皇後,讓人隻覺如進冰室。
  霍光在一旁站了會,才有人發現他,所有人立即屏息靜氣地站好,給他行禮問安。
  霍光輕掃了他們一眼,微笑著,目光落到了雲歌身上。
  雲歌看到霍光,暗暗吃了一驚,卻未顯不安,迎著霍光的目光,笑著上前行禮。
  霍光笑道:“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不俗,老夫真沒看走眼。”
  雲歌隻是微笑,沒有答話。
  霍光凝視著雲歌,心中困惑。
  自雲歌在宣室殿出現,他已經命人把雲歌查了個底朝天,可這個女孩子就像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沒有出身、沒有來曆、沒有家人,突然就出現在了長安,而且從她出現的那天起,似乎就和霍府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先是劉病已,逼得他不能再假裝不知道;緊接著又是孟玨,女兒成君竟然要和做菜丫頭爭孟玨。一個孟玨攪得霍府灰頭土臉,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拿他無可奈何
  她搖身一晃,又出現在了劉弗陵身旁。雖然不知道皇上帶她入宮,是真看上了她,還是隻是一個姿態,無聲地表達出對霍氏的態度,用她來試探霍氏的反應。可不管
  她是不是棋子,霍氏都不可能容非霍氏的女子先誕下皇子,這個女子和霍氏的矛盾是無可避免了。
  霍光想想都覺得荒唐,權傾朝野、人才濟濟的霍氏竟然要和一個孤零零的丫頭爭鬥?
  也許把這場戰爭想成是他和皇上之間力量的角逐,會讓他少一些荒唐感。
  雲歌看霍光一直盯著她看,笑嘻嘻地叫了一聲:“霍大人?”
  霍光定了定神,收起各種心緒,笑向雲歌告辭。
  霍光剛轉身,雲歌就繼續該做什麽做什麽,沒事人一樣。
  富裕看霍光走遠了,湊到雲歌身旁,期期艾艾地想說點什麽,又猶猶豫豫地說不出來。
  雲歌笑敲了一下富裕的頭,“別在那裏轉九道十八彎的心思了,你再轉也轉不贏,不如不轉。專心幫我把這個東西做好,才是你的正經事情。”
  富裕笑撓撓頭,應了聲“是”,心下卻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知道以後的日子經不得一點疏忽。
  未央宮,溫室殿。
  劉病已低著頭,袖著雙手,跟著七喜輕輕走進了大殿。
  深闊的大殿,劉弗陵高坐在龍榻上,威嚴無限
  劉病已給劉弗陵行禮,“陛下萬歲。”
  “起來吧!”
  劉弗陵打量了他一瞬,問道:“你這一生,到現在為止,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麽?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麽?
  劉病已呆住,來的路上,想了千百個劉弗陵可能問他的話,自認為已經想得十分萬全,卻還是全部想錯了。
  劉病已沉默地站著,劉弗陵也不著急,自低頭看折子,任由劉病已站在那裏想。
  許久後,劉病已回道:“我這一生,到現在還談不上有什麽最快樂的事情,也許兒子出生勉強能算,可當時我根本分不清楚我是悲多還是喜多
  劉弗陵聞言,抬頭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苦笑了下,“我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做官。從小到大,顛沛流離,穿百家衣,吃百家飯長大,深知一個好官可以造福一方,一個壞官也可以毀掉成百上千人的生活。見了不少貪官惡吏,氣憤時恨不得直接殺了對方,可這並非正途。遊俠所為可以懲惡官,卻不能救百姓。隻有做官,替皇上立法典,選賢良,才能造福百姓。
  劉弗陵問:“聽聞長安城內所有的遊俠客都尊你一聲‘大哥’,曆來‘俠以武犯禁’,你可曾做過犯禁的事情?”
  劉病已低頭道:“做過。”
  劉弗陵未置可否,隻說:“你很有膽色,不愧是遊俠之首。你若剛才說些什麽‘淡泊明誌、曠達閑散’的話,朕會賜你金銀,並命你立即離開長安,永生不得踏入長安城方圓八百裏之內,讓你從此安心去做閑雲野鶴。”
  劉病已彎身行禮,“想我一個落魄到鬥雞走狗為生的人,卻還在夜讀《史記》。如果說自己胸無大誌,豈不是欺君?”
  劉弗陵剛想說話,殿外的太監稟道:“皇上,霍大人正向溫室殿行來,就快到了。”
  劉病已忙要請退,劉弗陵想了下,對於安低聲吩咐了幾句,於安上前請劉病已隨他而去。
  不一會,霍光就請求覲見。
  劉弗陵宣他進來。
  霍光恭敬地行完君臣之禮後,就開始進呈前段時間劉弗陵命他和幾個朝廷重臣仔細思考的問題。
  自漢武帝末年,豪族吞並土地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被迫變成無所憑依的流民。此現象隨著官府賦稅減輕有所好轉,卻還未得到根治。
  若不想辦法治理土地流失,這將會是漢朝的隱患,萬一國家在特殊情形下,需要提高賦稅應急,就有可能激發民變;但如果強行壓製豪族,又可能引起地方不穩,以及仕族內部矛盾。
  霍光結合當今邊關形勢,提出獎勵流民邊關屯田,和引導流民回鄉的兩項舉措,同時加大對土地買賣的管製,嚴厲打擊強買霸買,再特許部分土地壟斷嚴重的地區,可以用土地換取做官的機會,慢慢將土地收回國家手中。
  采用柔和政策壓製豪族,疏通辦法解決流民,調理之法緩和矛盾。霍光的考慮可謂上下兼顧,十分周詳。劉弗陵邊聽邊點頭,“霍愛卿,你的建議極好。我朝如今就像一個大病漸愈,小病卻仍很多的人,隻適合和緩調理,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和田千秋辦,不過切記,用來換田地的官職絕不可是實職。”
  霍光笑回道:“皇上放心,那些官職的唯一作用就是讓做官的人整日忙著玩官威。”
  劉弗陵想了會又道:“朕心中還有一個人選,可以協助愛卿辦理此事。”
  田千秋是木頭丞相,凡事都聽霍光的,所以霍光對田千秋一向滿意,但皇上心中的另一個人?
  霍光打了個哈哈,“皇上,此事並不好辦,雖然是懷柔,可該強硬的時候也絕不能手軟,才能有殺一儆百的作用。地方上的豪族大家往往和朝廷內的官員仕族有極深的關係,一般人隻怕……”
  劉弗陵淡淡說:“此人現在的名字叫劉病已,大司馬應該知道。”
  霍光眼內神色幾變,麵上卻隻是微微呆了一瞬,向劉弗陵磕頭接旨,“臣遵旨。隻是不知道皇上想給劉病已一個什麽官職?”
  “你看著辦吧!先讓他掛個閑職,做點實事。”
  霍光應道:“是。”
  霍光本來打算說完此事,提示一下皇上,宮裏關於皇上何時臨幸皇後的規矩,可被劉弗陵的驚人之舉徹底打亂了心思,已顧不上後宮的事情,先要回去理順了劉病已是怎麽回事情,“皇上若無其它事情吩咐,臣就回去準備著手此事了。”
  劉弗陵點點頭,準了霍光告退
  霍光剛走,劉病已從簾後轉了出來,一言未說,就向劉弗陵跪下,“臣叩謝皇上隆恩。”
  劉弗陵看了眼於安,於安忙搬了個坐榻過去,讓劉病已坐。
  “病已,剛才大司馬對此事的想法已經闡述得很明白,如何執行卻仍是困難重重,此事關乎社稷安穩,必須要辦好,朕就將它交給你了。”
  劉弗陵十分鄭重,劉病已毫未遲疑地應道:“皇上放心,臣一定盡全力。”
  雲歌聽七喜說霍光已走,此時和劉弗陵議事的是劉病已,兩隻眼睛立即瞪得滴溜溜的圓。
  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口往裏偷看,見劉病已穿戴整齊,肅容坐在下方,十分有模有樣。
  於安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劉弗陵,劉弗陵看向窗外,就見一個腦袋猛地閃開,緊接著一聲低沉的“哎喲”,不知道她慌裏慌張撞到了哪裏,劉弗陵忙說:“想聽就進來吧!”
  雲歌揉著膝蓋,一瘸一拐地進來,因在外麵呆得久了,臉頰凍得紅撲撲,人又裹得十分圓實,看上去甚是趣怪。
  劉弗陵讓她過去,“沒有外人,坐過來讓我看看撞到了哪裏。”
  雲歌朝劉病已咧著嘴笑了下,坐到劉弗陵的龍榻一側,伸手讓劉弗陵幫她先把手套拽下來,“就在窗台外的柱子上撞了下,沒事。你請大哥來做什麽?我聽到你們說什麽買官賣官,你堂堂一個皇帝,不會窮到需要賣官籌錢吧?那這皇帝還有什麽做頭?不如和我去賣菜。”
  劉弗陵皺眉,隨手用雲歌的手套,打了雲歌腦袋一下,“我朝的國庫窮又不是一年兩年,從我登基前一直窮到了現在。如今雖有好轉,可百姓交的賦稅還有更重要的去處,而我這個皇帝,看著富甲天下,實際一無所有,能賣的隻有官。”
  劉病已笑說:“商人想要貨品賣個好價錢,貨品要麽獨特,要麽壟斷。‘官’這東西全天下就皇上有,也就皇上能賣,一本萬利的生意,不做實在對不起那些富豪們口袋中的金子。”
  劉弗陵也露了笑意,“父皇在位時,為了籌措軍費也賣過官,利弊得失,你一定要控製好。”
  劉病已應道:“臣會十分謹慎。”
  雲歌聽到“臣”字,問劉弗陵:“你封了大哥做官?”
  劉弗陵微頷了下首。
  雲歌笑向劉病已作揖:“恭喜大哥。”
  劉病已剛想說話,七喜在外稟奏:“諫議大夫孟玨請求覲見。”
  雲歌一聽,立即站了起來,“我回宣室殿了
  劉弗陵未攔她,隻用視線目送著她,看她沿著側麵的長廊,快速地消失在視線內。
  剛隨太監進入殿門的孟玨,視線也是投向了側麵
  隻看一截裙裾在廊柱間搖曳閃過,轉瞬,芳蹤已不見
  他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
  回眸時,他的視線與劉弗陵的視線隔空碰撞。
  一個笑意淡淡,一個麵無表情。
  孟玨微微笑著,垂目低頭,恭敬地走向大殿。
  他低頭的樣子,像因大雪驟雨而微彎的竹子。
  雖謙,卻無卑。
  彎身隻是為了抖落雪雨,並非因為對雪雨的畏懼。
  劉弗陵處理完所有事情,回宣室殿時,雲歌已經睡下。
  他幫她掖了掖被子,輕輕在榻旁坐下。
  雲歌心裏不安穩,其實並未睡著,半睜了眼睛問:“今日怎麽弄到了這麽晚?累不累?”
  “現在不覺得累,倒覺得有些開心。”
  難得聽到劉弗陵說開心,雲歌忙坐了起來,“為什麽開心?”
  劉弗陵問:“你還記得那個叫月生的男孩嗎?”
  雲歌想起往事,心酸與欣悅交雜,“記得,他一口氣吃了好多張大餅。我當時本想過帶他回我家的,可看他脾氣那麽執拗,就沒敢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找到妹妹了沒有。”
  劉弗陵道:“他那天晚上說,為了交賦稅,爹娘賣掉了妹妹,因為沒有了土地,父母全死了,這些全是皇帝的錯,他恨皇帝。趙將軍不想讓他說,可這是民聲,是成千上萬百姓的心聲,是沒有人可以阻擋的聲音,百姓在恨皇帝。”
  雲歌心驚,劉弗陵小小年紀背負了母親的性命還不夠,還要背負天下的恨嗎?
  難怪他夜夜不能安穩入睡,她握住了劉弗陵的手,“陵哥哥,這些不是你的錯……”
  劉弗陵未留意到雲歌對他第一次的親昵,隻順手反握住了雲歌的手,“這麽多年,我一直想著他,也一直想著他的話。到如今,我雖然做得還不夠,但賦稅已經真正降了下來,不會再有父母為了交賦稅而賣掉兒女。隻要今日的改革能順利推行,我相信三四年後,不會有百姓因為沒有土地而變成流民,不會再有月生那樣的孩子。如果能再見到他,我會告訴他我就是大漢的皇帝,我已經盡力。”
  雲歌聽得愣住,在她心中,皇權下總是悲涼多、歡樂少,總是殘忍多、仁善少,可劉弗陵的這番話衝擊了她一貫的認為。
  劉弗陵所做的事情,給了多少人歡樂?皇權的刀劍中又行使著怎樣的大仁善?
  雲歌烏發半挽,鬢邊散下的幾縷烏發未顯零亂,反倒給她平添了幾分風情。
  燈影流轉,把雲歌的表情一一勾勒,迷茫、困惑、欣悅、思索。
  劉弗陵突然心亂了幾拍,這才發覺自己握著雲歌的手。心中一蕩,低聲喚道:“雲歌。”
  他的聲音低沉中別有情緒,雲歌心亂,匆匆抽出了手,披了件外袍,想要下榻,“你吃過飯了嗎?我去幫你弄點東西吃。”
  劉弗陵不敢打破兩人現在相處的平淡溫馨,不想嚇跑了雲歌,忙把心內的情緒藏好,拉住了她的衣袖,“議事中吃了些點心。這麽晚了,別再折騰了。我現在睡不著,陪我說會話。”
  雲歌笑:“那讓抹茶隨便拿些東西來,我們邊吃邊說話。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可我娘總是不許我在榻上吃東西。”
  雲歌把能找到的枕頭和墊子都拿到了榻上,擺成極舒適的樣子,讓劉弗陵上榻靠著,自己靠到另一側。
  兩人中間放著一個大盤子,上麵放著各色小吃。
  再把帳子放下,隔開外麵的世界,裏麵自成一個天地。
  雲歌挑了塊點心先遞給劉弗陵,自己又吃了一塊,抿著嘴笑:“我爹爹從來不管府內雜事,我娘是想起來理一理,想不起來就隨它去。反正她和爹爹的眼中隻有彼此,心思也全不在這些瑣碎事情上。我家的丫頭本就沒幾個,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古怪,我是‘姐姐、姐姐’的跟在後麵叫,還時常沒有人理我。”
  “你哥哥呢?”
  雲歌一拍額頭,滿麵痛苦:“你都聽了我那麽多故事,還問這種傻話?二哥根本很少在家,三哥曆來是,我說十句,他若能回答我一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所以晚上睡不著覺時,我就會常常……”雲歌低下頭去挑點心,“常常想起你。”雲歌挑了點心卻不吃,隻手在上麵碾著,把點心碾成了小碎塊,“當時就想,我們可以躲在一張大大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說話。”
  小時的雲歌,其實也是個孤單的孩子。因為父母的性格,她很少在一個地方長呆,基本沒有機會認識同齡的朋友。她的父母和別人家的父母極不一樣,她的哥哥也和別人家的哥哥極不一樣。別人家的父母養著孩子,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可她的父母有一個極高遠遼闊的世界,父母會帶她一窺他們的世界。可那個世界中,她是外人和過客,那個世界隻屬於他們自己。哥哥也有哥哥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她甚至連門在哪裏都不知道。父母、哥哥能分給她的精力和時間都很有限,她更多的時間都隻是一個人。
  劉弗陵一直以為有父母哥哥的雲歌應該整日都有人陪伴,他第一次意識到雲歌歡樂下的孤單,心中有憐惜。
  他的手指輕輕繞在雲歌垂下的一縷頭發上,微笑著說:“我也這麽想過。我有時躺在榻上,會想蓋一個琉璃頂的屋子。”
  “躺在榻上,就可以看見星空。如果沒有星星,可以看見彎彎的月牙,如果是雨天,可以看雨點落在琉璃上,說不定,會恍恍惚惚覺得雨點就落在了臉上。”雲歌微笑,“不過,我是想用水晶,還問過三哥,有沒有那麽大的水晶,三哥讓我趕緊去睡覺,去夢裏慢慢找。”
  劉弗陵也微笑:“水晶恐怕找不到那麽大的,不過琉璃可以小塊燒好後,拚到一起,大概能有我們現在躺的這張榻這麽大,有一年,我特意宣京城最好的琉璃師來悄悄問過。”
  雲歌忙說:“屋子我來設計,我會畫圖。”
  劉弗陵說:“我也會畫……”
  雲歌皺眉噘嘴,劉弗陵笑,“不過誰叫我比你大呢?總是要讓著你些。‘
  兩人相視而笑,如孩子般,懷揣著小秘密的異樣喜悅。
  在這一刻。
  他脫下了沉重滄桑,她也不需要進退為難。
  他和她隻是兩個仍有童心,仍肯用簡單的眼睛看世界,為簡單的美麗而笑、而感動的人,同時天真地相信著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勞累多日,現在又身心愉悅,說著話的工夫,劉弗陵漸漸迷糊了過去。
  雲歌嘰咕了一會,才發覺劉弗陵已經睡著。
  她輕輕起身,幫他把被子蓋好,看到他唇畔輕抿的一絲笑意,她也微微而笑。可瞥到他衣袖上的龍紋時,想著隻有鳳才能與龍共翔,笑意驀地淡了,心中竟然有酸澀的疼痛。
  人躺在枕上,想著劉弗陵,想著上官小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們一個皇上,一個皇後,其實十分般配。兩人都很孤單,兩人都少年早熟,兩人都戴著一個給外人看的殼子。
  如果在這個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宮廷中,他們這對龍鳳能夫妻同心,彼此扶持,也許陵哥哥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昨日晚上,劉弗陵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隻記得迷迷糊糊時,雲歌仍在絮絮說著什麽。
  枕頭和墊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榻周。
  他橫睡在榻上,因為榻短身長,隻能蜷著身子。
  以雲歌的睡覺姿勢,昨天晚上的點心隻怕“屍骨零亂”了,隨手一摸,果然!所有點心已經分不清楚原來的形狀,這大概就是雲歌的娘不許她在榻上吃東西的主要原因。
  幸虧他和她各蓋各的被子,他才沒有慘遭荼毒。
  自八歲起,他就淺眠,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讓他驚醒,而且容易失眠,所以他休息時一定要四周絕對的安靜和整潔,也不許任何人在室內。
  可昨天晚上,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伴著雲歌的說話聲音,他竟然安然入睡,並且睡得很沉,連雲歌什麽時候起床的,他也絲毫不知道。
  於安端了洗漱用具進來,服侍劉弗陵洗漱。
  抹茶正服侍雲歌吃早飯,雲歌一邊吃東西,一邊和劉弗陵說:“今日是小年,我找人陪我去滄河上玩。你待會來找我。”
  劉弗陵點頭答應了,雲歌卻好像還怕他失約,又叮囑了兩遍,才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劉弗陵看了抹茶一眼,抹茶立即擱下手中的碗碟,去追雲歌。

  德音不忘1
  上官小妹梳洗完,用了些早點,一個人靜靜在窗前擺弄著一瓶梅花,插了一遍,左右看看,似不滿意,又取出來,再插一遍。
  一旁服侍她已久的宮女都是見怪不怪,不發一言,要麽垂目盯著地麵,要麽雙眼直直盯著前麵。
  上官小妹身材嬌小,偏偏椒房殿內的擺設為了彰示皇後的鳳儀威嚴,件件都十分堂皇的大。
  新來的侍女橙兒看了半晌,隻見皇後來來回回擺弄著一瓶花。從她眼中看過去,皇後就是一個小人兒,穿得刻意老成穩重,縮在坐榻一角,十分堪憐。
  橙兒笑道:“娘娘想要什麽樣子,告訴奴婢,奴婢幫娘娘插。這些瑣碎事情讓奴婢幹,不值得耗費娘娘的時間。”
  一室安靜中,忽聞人語聲,人人都有點不習慣,全都扭了頭,看向橙兒。
  橙兒不知道哪裏做錯了,惶恐地跪下。
  上官小妹聽到橙兒的話,手微微頓了下,輕輕放下了花。
  從她六歲起,時間就是用來耗費的,她的時間不用來耗費,還能做什麽?
  椒房殿外的世界,她不能輕易踏入,在所有宦官宮女眼中,她並非後宮之主——皇後,而是代表著鉗製皇上的勢力。而椒房殿內,小妹微笑著掃過四周的宮女,她們中應該有一半都是祖父的眼睛,剩下的也許有皇上的,也許有朝廷內其他臣子的,不知道這個橙兒是誰的?
  小妹看向跪在地上的橙兒,笑道:“你學過插花?本宮正發愁呢!過來幫本宮一塊插吧!”
  橙兒看小妹笑容甜美,方放下了懸著的心,磕了個頭,跪到小妹身側,幫小妹擇花。
  上官小妹邊和橙兒商量著如何插花,邊隨意聊著天,“你進宮多久了?”
  “快三年了,從進宮起就在昭陽殿。”
  上官小妹心內思索,皇上因為沒有冊封過妃嬪,東西六宮都空著,昭陽殿內並無女主人。橙兒在一個空殿裏一做三年,想來家中應該無權無勢,隻是為何突然來了椒房殿?
  小妹詫異地說:“昭陽殿內現在好似沒有住人,一個空屋子還需要人打理嗎?那你不是每天都很清閑?”
  橙兒笑起來,真是個娘娘,貴人不知低下事。這皇宮裏,就是沒有人的殿,照樣要有人打掃、維護,要不然哪天皇上或者娘娘動了興致想去看看,難道讓皇上和娘娘看一個滿是灰塵的殿堂?
  “回娘娘,雖然沒有人住,還是要精心照顧,奴婢每天要做的活也很多。要打掃殿堂,擦拭家具,還要照管殿堂內外的花草。以前在昭陽殿住過的娘娘留下了不少名人詩畫、筆墨用具、琴笛樂器,這些東西都經不得怠慢,需常常查看,小心維護。”
  小妹聽到橙兒的話,忽想起了句話:人已去,物仍在。不知這昭陽殿內又鎖過哪個女子的一生?心中有感,不禁側頭問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官,“昭陽殿內住過先皇的哪位娘娘?”
  女官凝神想了會兒,搖頭:“回娘娘,奴婢不知道,自奴婢進宮,昭陽殿就好像空著,如果娘娘想知道,也許找個已經不當值的老婆子能打聽到,或者可以命人去查一下四十年前的起居注。”
  小妹搖搖頭,雖然對昭陽殿空了四十多年很好奇,可也不願為了前塵舊事如此興師動眾。
  橙兒小聲說:“奴婢知道。”
  小妹笑搡了把橙兒,孩子氣地嚷:“知道就快說,惹得本宮都好奇死了。”
  昭陽殿是後宮中除了椒房殿外最好的宮殿,富麗堂皇雖不及椒房殿,可雅趣幽致更勝一籌。如此重要的宮殿,竟然在先皇時期就空著,對後宮佳麗三千的先皇而言,實在非常奇怪,所以周圍的宮女也都生了興趣,豎著耳朵聽。
  橙兒說:“李夫人曾住過。”
  眾人聞言,立即露了疑惑盡釋的表情,繼而又都想,自己真笨,能讓昭陽殿空置那麽久,除了傳聞中傾城傾國的李夫人,還能有誰?
  一旁的老宮女也生了感觸,輕輕歎了口氣,“可憐紅顏薄命。”
  上官小妹凝視著手中的梅花,甜甜笑開。
  可憐嗎?她一點不覺得李夫人可憐。如果一個女人生前盡得愛寵,死後還能讓帝王為她空置著整座昭陽殿,那她這一生已經真正活過。隻要活過,那就不可憐。可憐的是從沒有活過的人。
  上官小妹笑問橙兒:“這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麽知道?你還知道什麽有意思的事情,都講給本宮聽。”
  橙兒不好意思地笑:“奴婢要日日打掃昭陽殿,還需要時常把字畫拿出去曬一曬,日子久了,會偶爾看見先皇和李夫人留下的隻言片語,因為還認得幾個字,所以推測是李夫人。”
  宮裏極少有識字的女子,小妹十分意外,“你還識字?”
  橙兒點點頭,“父親是個教書先生,學堂就設在家中,奴婢邊做家事邊聽,不知不覺中就粗略認得一些了。”
  “那你為什麽又不在昭陽殿做事了呢?”小妹說著話,把一株梅花插到了瓶子中,仔細端詳著。
  “前段時間雲姑娘去昭陽殿玩,看到昭陽殿的花草和布置,就問是誰在照顧花草、布置器玩,奴婢嚇得要死,因為一時膽大,奴婢擅自移動了一些器具。不曾想雲姑娘是極懂花草的人,很中意奴婢養的花草,她和奴婢說了一下午的話,後來就問奴婢願不願意來椒房殿,照顧一株奇葩。奴婢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告訴雲姑娘願意,於總管就把奴婢打發來了。”
  上官小妹手下失力,不小心碾到花枝,枝頭的花瓣紛紛而落。橙兒忙從她手中接過花枝,“奴婢來吧!”
  殿外唧唧喳喳一陣喧嘩,一個宮女趕著進來通傳,還沒來得及說話,雲歌已經邁著大步進來,“小妹,今天是小年,我們應該慶祝一番。和我一塊去玩,我這幾日做了個很好玩的東西,你肯定喜歡。”
  殿內的宮女已經震驚到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雲歌身後的抹茶一臉無奈,靜靜地給小妹跪下行禮。
  上官小妹理了理衣裙,嬌笑著站起“好!雲姐姐做了什麽好玩的東西?要是不好玩,就罰雲姐姐給我做菜吃。”
  雲歌隨手指了幾個宮女,“麻煩幾位嬤嬤、姐姐給小妹找些厚衣服來,越厚越好,但不要影響行動。橙兒,你也來,記得穿厚一些。”
  稱呼亂、禮儀亂,偏偏這個女子亂得天經地義,幾個宮女已經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在皇後的宮殿中了,暈呼呼地進去尋衣服。
  橙兒想為皇後帶個手爐,雲歌不許她帶,笑嚷:“帶了那東西,小妹還怎麽玩?況且冬天就是要凍呀!不凍一凍,哪裏是過冬天?”
  雲歌挽著小妹出了椒房殿,有兩個年長的宮女急匆匆地也想跟來,小妹對這些永遠盯著她的眼睛,心中雖十分厭惡,可麵上依舊甜甜笑著。
  雲歌卻是不依,一跺腳,一皺眉,滿臉不高興,“有橙兒就夠了,你們還怕我把小妹賣了不成?再說了……”雲歌嘻嘻笑看著兩位宮女,“這是我們小孩的玩藝,有兩位嬤嬤在旁邊,我們都不敢玩了。大過年的,就讓我們由著性子鬧一鬧吧!”
  雲歌一會硬,一會軟,脾氣一時大,一時無,雖隻是個宮女,氣態華貴處卻更勝小妹這個皇後,搞得兩個宮女無所適從,還在愣神,雲歌已經帶著小妹揚長而去。
  漢初蕭何建長樂宮和未央宮時,"每麵辟三門,城下有池周繞"。之後武帝建建章宮,為教習羽林營,也多建湖池,所以漢朝的三座宮殿都多湖、多池。
  未央宮前殿側前方的人工河被稱作滄河,寬十餘丈,當年蕭何發萬民所開,與渭河相通,最後匯入黃河,氣勢極其宏大。夏可賞滄浪水花,冬天待河麵結冰時,又可賞天地蕭索。
  可今日的河麵,卻無一點蕭索感。
  河麵上,一座六七層樓高,冰做的,像飛龍一樣的東西,蜿蜒佇立在陽光下。最高處好似龍頭,從高漸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緩,交錯不一,回繞盤旋著接到滄河冰麵。
  飛龍在光暈下反射起點點銀芒,晶瑩剔透,華美異常。
  *
  雲歌很得意地問:"怎麽樣?是我畫的圖,讓於安找人鑿冰澆鑄的。
  上官小妹呆看著河麵上的"長龍",美是很美,可修這個做什麽?難道隻為了看看?
  一旁的太監早拿了雲梯過來,搭到"龍頭"上。
  雲歌讓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後護著。
  小妹顫巍巍地登到了"龍頭"上。冰麵本就滑溜,現在又身在極高處,小妹害怕地緊抓著雲歌的手。
  陽光下。
  光溜溜的冰麵,反射著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頭暈。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這條龍是雲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來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錯。一隻手下意識地緊握住了身側的冰欄杆,握著雲歌的那隻手卻開始慢慢鬆勁,改抓為推。
  此時雲歌身在小妹側後方,一隻腳剛踩到龍頭上,一隻腳還在梯子上。
  一個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簾。
  那人披著黑貂皮鬥篷,正從遠處徐徐而來,白晃晃的冰麵上,那一抹黑格外刺眼。
  他好像看到雲歌登上了高台,驀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嚇得他身後的於安,趕上前護著,唯恐冰麵太滑,他會摔著。
  小妹的手顫抖著,隻要這個女人消失,我和皇上就仍會像以前一樣。沒有別的女人,皇上遲早會留意到我的……
  隻要她消失……
  小妹暗中用力將雲歌向外推去……
  "雲歌,小心點!"劉弗陵仰頭叫。
  小妹心神一顫,立時方寸大亂。
  猛然一縮手。
  "呀!"
  雲歌手上突然失去小妹的攙力,身子搖搖晃晃地往後倒去。
  生死一線間,小妹卻又突然握住雲歌的手腕,把她用力拽了回去。
  雲歌忙借力跳到了龍頭上。
  下麵的人看來,不過是雲歌身子晃了晃,誰都沒有看出來這中間的生死轉念,隻有當事人能體會出這一來一去。
  雲歌定定看著小妹。
  小妹如同驟遇強敵的貓一般,背脊緊繃,全身畜力,雙眼圓睜,戒備地盯著雲歌,好似準備隨時撲出,其實身體內是一顆毫無著落的心。
  不料雲歌看了她一瞬,忽地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氣,笑著說:"好險!好險!小妹,多謝你。"
  小妹身上的力量刹那間全部消失,用力甩脫雲歌的手,身子輕輕地抖著。
  雲歌忙扶著她坐下,"別怕,兩邊都有欄杆,隻要小心些,不會摔著的。"
  劉弗陵仰頭靜看著她們。
  雲歌笑向他招招手,驀然彎身把小妹推了出去。
  小妹"啊"地驚叫著,沿著砌好的龍身飛快滑下,她的驚叫聲,伴著雲歌的大笑聲在滄河上蕩開。
  龍身砌成凹狀,感覺驚險,實際十分安全,人隻能沿著凹道滑下,並不會真的摔著。
  小妹害怕恐懼中,卻分辨不出那麽多,隻是閉著眼睛驚叫。
  耳畔風聲呼呼,在黑暗中,她的身子下墜、再下墜。就如她的這一生,沒有親人,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的人,她隻能一個人在黑暗中墜落下去,而且這個墜落的過程不能出聲。不但不能出聲,還要不動聲色,即使知道墜落後的結局悲涼無限,依舊要甜美地笑著,沉默地笑著。
  可是至少,這一次的墜落,她可以叫,她可以把她的恐懼、害怕、迷茫、無助都叫出來,把她的悲傷、她的憤怒、她的仇恨都叫出來。
  小妹拚了命地尖叫,覺得她這一生從沒有叫過這麽大聲,好似把她在椒房殿內多年的壓抑都發泄了出來。
  小妹已經滑到龍尾盡頭,坐到了冰麵上,可她依舊閉著眼睛,雙手緊緊握成拳,仰頭對著天,滿麵淚水地尖叫。
  橙兒和抹茶呆呆看著她,看著這個像孩子、卻又不像上官小妹那個孩子的人,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雲歌高聲笑著從飛龍上滑下,滑過之處,飄蕩著一連串的笑聲。在笑聲中,她也滑到了龍尾,衝到了依舊坐在龍尾前尖叫著的小妹身上,雲歌大笑著抱住了小妹,兩人跌成了一團。
  隻看冰麵上,兩個人都穿著皮襖,如兩隻毛茸茸的小熊一般滾成一團。
  小妹睜開眼睛,迷惘地看著雲歌。我沒有死嗎?
  雲歌笑得樂不可支,伸手去刮小妹的鼻子,"羞,羞,真羞!竟然嚇得哭成這樣!哈哈哈……"
  雲歌躺在冰麵上笑得直揉肚子。
  上官小妹怔怔看著雲歌,心裏腦裏都是空茫茫一片,有不知道怎麽辦的迷惘,可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好似在叫聲中把一切都暫時丟掉了,丟了她的身份,丟了她的家勢,丟了父親、祖父、外祖父的教導,她現在隻是一個被雲歌欺負和戲弄了的小姑娘。
  小妹的淚水管都管不住地直往下落。
  雲歌不敢再笑,忙用自己的袖子給小妹擦眼淚,"別哭,別哭。姐姐錯了,姐姐不該戲弄你,姐姐自己罰自己,晚上給你做菜,你想吃什麽都行。"一麵說著話,一麵向劉弗陵招手,要他過去,"皇上,你來安慰一下小妹,這丫頭的眼淚快要把龍王廟衝跑了。"
  劉弗陵沒有理會雲歌,隻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她們。
  於安想上前去化解,劉弗陵輕抬了下手,於安又站回了原地。
  上官小妹嗚嗚地哭著,把眼淚鼻涕都擦到了雲歌的袖子上。
  雲歌賠著小心一直安慰,好一會後,小妹才止了眼淚,低著頭好似十分不好意思。
  雲歌無奈地瞪了劉弗陵一眼,叫橙兒過來幫小妹整理儀容。
  機靈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太監去拿皮襖,這時剛好送到,忙捧過來交給抹茶,換下了雲歌身上已經弄髒的襖子。
  雲歌走到劉弗陵身側,笑問:"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劉弗陵盯了她一眼,看著冰麵上的飛龍沒有說話,雲歌湊到他身旁,小聲說:"我知道你其實也很想知道是什麽滋味,可是堂堂一國天子怎麽能玩這些小孩子的玩藝?在這麽多宦官宮女麵前,怎麽能失了威儀呢?咱們晚上叫了小妹,偷偷來玩。"
  劉弗陵沒有搭理雲歌,隻問:"這是你小時候玩過的?"
  雲歌點頭:"聽爹爹說,東北邊的冬天極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凍掉,那邊的孩子冬天時,喜歡坐在簸箕裏麵從冰坡上滑下。我聽到後,嚷嚷著也要玩,有一年我過生日時,爹爹就給我做了這個。我當時就想著,可惜你……"
  劉弗陵微笑:"現在能玩到也是一樣的。"
  雲歌滿臉欣喜,"你答應晚上來陪我和小妹玩了?"
  劉弗陵未置可否,雲歌隻當他答應了。
  上官小妹低著頭,不好意思地過來給劉弗陵行禮,"臣妾失儀在先,失禮在後,請皇上恕罪。"
  劉弗陵讓她起來,淡淡說:"性情流露又非過錯,何罪可恕?"又對雲歌叮囑了一聲:"別在冰麵上玩太久,小心受涼咳嗽。"說完,就帶著於安走了,雲歌叫都叫不住,氣得她直跺腳。
  劉弗陵來後,周圍的太監和宮女如遇秋風,一個個都成了光杆子樹,站得筆直,身上沒一處不規矩,劉弗陵一走,一個個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過來,躍躍欲試地看著"冰飛龍",想上去玩一把。
  雲歌笑說:"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馬當先,衝到梯子前,"我先來。"
  橙兒有些害怕,卻又禁不住好奇,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在抹茶鼓動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雲歌身側,看著眾人大呼小叫地嬉鬧。每個人在急速滑下的刹那,或驚叫,或大笑,都似忘記了他們的身份,忘記了這裏是皇宮,都隻能任由身體的本能感覺展現。
  很久後,小妹對雲歌說:"我還想再玩一次。"
  雲歌側頭對她笑,點點頭
  眾人看皇後過來,都立即讓開。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處的方台,靜靜地坐了會兒,猛然鬆脫拽著欄杆的手,任自己墜下。
  這一次,她睜著雙眼。
  平靜地看著身體不受自己控製的墜落,時而快速、時而突然轉彎、時而慢速。
  平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地麵。
  然後她平靜地看向雲歌。
  沒有叫聲,也沒有笑聲,隻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雲歌怔怔看著小妹。
  凝視著殿外正掛燈籠的太監,小妹才真正意識到又是一年了。
  她命侍女捧來妝盒。
  妝盒是漆鴛鴦盒,兩隻鴛鴦交頸而棲,頸部可以轉動,背上有兩個蓋子,一個繪著撞鍾擊磬,一個繪著擊鼓跳舞,都是描繪皇室婚慶的圖。
  小妹從盒中挑了一朵大紅的絹花插到了頭上,在鏡子前打了個旋兒,笑嘻嘻地說:“晚上吃得有些過了,本宮想出去走走。”
  一旁的老宮女忙說:“奴婢陪娘娘出去吧!”
  小妹隨意點點頭,兩個老宮女伺候著小妹出了椒房殿。
  小妹一邊走一邊玩,十分隨意,兩個宮女看她心情十分好,陪著笑臉小心地問:“今日白天,娘娘都和宣室殿的那個宮女做了什麽?”
  小妹嬌笑著說:“我們去玩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人可以從很高處掉下來,卻不會摔著,很刺激。”又和她們嘰嘰咕咕地描繪著白日裏玩過的東西具體什麽樣子。
  說著話的工夫,小妹已經領著兩個宮女,好似無意地走到了滄河邊上。
  月色皎潔,清輝灑滿滄河。
  一條蜿蜒環繞的飛龍盤踞在滄河上。月光下,晶瑩剔透,如夢似幻,讓人幾疑置身月宮。
  銀月如船,斜掛在黛天。
  兩個人坐在龍頭上。
  從小妹的角度看去,他們好似坐在月亮中。
  那彎月牙如船,載著兩個人,遊弋於天上人間,身畔有玉龍相護。
  小妹身後跟隨的宮女被眼前的奇瑰景象所震,都呆立在了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龍頭上鋪著虎皮,雲歌側靠著欄杆而坐,雙腳懸空,一踢一晃,半仰頭望著天空。
  劉弗陵坐於她側後方,手裏拎著一壺燒酒,自己飲一口,交給雲歌,雲歌飲一口,又遞回給他。
  兩人的默契和自在愜意非言語能描繪。
  雲歌本來想叫小妹一塊來,可劉弗陵理都沒有理,就拽著她來了滄河。雲歌的如意算盤全落了空,本來十分悻悻,可對著良辰美景,心裏的幾分不開心不知不覺中全都散去。
  雲歌輕聲說:“我們好像神仙。”她指著遠處宮殿中隱隱約約的燈光,“那裏是紅塵人間,那裏的事情和我們都沒有關係。”
  劉弗陵順著雲歌手指的方向看著那些燈光,“今夜,那裏的事情是和我們沒有關係。”
  雲歌笑,“陵哥哥,我看到你帶簫了,給我吹首曲子吧!可惜我無音與你合奏,但你的簫吹得十分好,說不準我們能引來真的龍呢。”
  傳說春秋時,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公主,愛上了一個叫蕭史的男子。兩人婚後十分恩愛。蕭史善吹簫,夫婦二人合奏,竟引來龍鳳,成仙而去。
  雲歌無意間,將他們比成了蕭史、弄玉夫婦。劉弗陵眼中有笑意,取了簫出來,湊於唇畔,為他的“弄玉”而奏。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曲子出自《詩經?國風》中的鄭風篇,是一位貴公子在誇讚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見多美麗的女子,他都永不會忘記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
  劉弗陵竟是當著她的麵在細述情思。
  雲歌聽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惱。雖惱,可又不知該如何惱,畢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說,她的心思都是自生。
  雲歌不敢看劉弗陵,扭轉了身子。卻不知自己此時側首垂目,霞生雙暈,月下看來,如竹葉含露,蓮花半吐,清麗中竟是無限嫵媚。
  上官小妹聽到曲子,唇邊的笑容再無法維持。幸虧身後的宮女不敢與她並肩而站,都隻是立在她身後,所以她可以麵對著夜色,讓那個本就虛假的笑容消失。
  一曲未畢,小妹忽地扭身就走,“是皇上在那邊,不要驚了聖上雅興,回去吧!”
  兩個宮女匆匆扭頭看了眼高台上隱約的身影,雖聽不懂曲子,可能讓皇上深夜陪其同遊,為其奏簫,已是非同一般了。
  小妹的腳步匆匆,近乎跑,她不想聽到最後的那句“彼美孟薑,德音不忘”。隻要沒有聽到,也許她還可以抱著一些渺茫的希望。
  德音不忘?!
  不忘……
  真的這一世就不能忘了嗎?
  劉弗陵吹完曲子,靜靜看著雲歌,雲歌抬起頭默默望著月亮。
  “雲歌,不要再亂湊鴛鴦,給我、也給小妹徒增困擾。我……”劉弗陵將簫湊到唇畔,單吹了一句,“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雲歌身子輕輕一顫。
  她刻意製造機會讓劉弗陵和小妹相處,想讓小妹走出自己的殼,把真實的內心展現給劉弗陵。他們本就是夫妻,如果彼此有情,和諧相處,那麽一年後,她走時,也許會毫不牽掛。卻不料他早已窺破她的心思,早上是轉身就走,晚上壓根就不讓她叫小妹。
  德音不忘?
  雲歌有害怕,卻還有絲絲她分不清楚的感覺,酥麻麻地流淌過胸間。
  霍光府邸。
  雖是小年夜,霍光府也布置得十分喜慶,可霍府的主人並沒有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
  霍光坐於主位,霍禹、霍山坐於左下首,霍雲和兩個身著禁軍軍袍的人坐於右下首。他們看似和霍禹、霍山、霍雲平起平坐,但兩人的姿態沒有霍山、霍雲的隨意,顯得拘謹小心許多。這兩人是霍光的女婿鄧廣漢和範明友,鄧廣漢乃長樂宮衛尉,範明友乃未央宮衛尉,兩人掌握著整個皇宮的禁軍。
  範明友向霍光稟道:“爹,宣室殿內的太監和宮女都由於安一手掌握,我幾次想安插人進去,都要麽被於安找了借口打發到別處,要麽被他尋了錯處直接攆出宮。隻要於安在一日,我們的人就很難進宣室殿。”
  霍雲蹙著眉說:“偏偏此人十分難動。於安是先帝臨終親命的宮廷總管,又得皇上寵信。這麽多年,金錢、權勢的誘惑,於安絲毫不為所動。我還想著,曆來皇帝疑心病重,想借皇帝的手除了他,或者至少讓皇上疏遠他,可離間計、挑撥策,我們三十六計都快用了一輪了,皇上對於安的信任卻半點不少,這兩人之間竟真是無縫的雞蛋——沒得盯。”
  霍光沉默不語,霍山皺眉點頭。
  性格傲慢,很少把人放在眼內的霍禹雖滿臉不快,卻罕見地沒有吭聲。上次的刺客,屍骨都不存。他損失了不少好手,卻連於安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都不知道。本來,對於安一個閹人,他麵上雖客氣,心裏卻十分瞧不起,但經過上次較量,他對於安真正生了忌憚。
  範明友小心地說:“我離宮前,椒房殿的宮女轉告我說,皇後娘娘身邊新近去了個叫橙兒的宮女。”
  霍雲說:“這事我們已經知道,是皇上的人。”
  範明友道:“的確是於安總管安排的人,可聽說是宣室殿那個姓雲的宮女的主意,打著讓橙兒去椒房殿照顧什麽花草的名義。”
  霍禹氣極反倒笑起來:“這姓雲的丫頭生得什麽模樣?竟把我們不近女色的皇上迷成了這樣?這不是妃不是嬪已經這樣,若讓她當了妃嬪,是不是朝事也該聽她的了?”
  範明友低下頭說:“她們還說皇上今日晚上也和那個宮女在一起,又是吹簫又是喝酒,十分親昵。”
  霍光揮了揮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
  看著兒子、侄子、女婿都恭敬地退出了屋子,霍光放鬆了身體,起身在屋內慢慢踱步。
  他昨日早晨剛去見了雲歌,皇上晚上就歇在雲歌那裏,皇上這是成心給他顏色看嗎?警告他休想幹涉皇上的行動?
  看來皇上是鐵了心意,非要大皇子和霍家半點關係都沒有。
  長幼有序,聖賢教導。自先秦以來,皇位就是嫡長子繼承製,若想越製奪嫡,不是不可能,卻會麻煩很多。
  霍光的腳步停在牆上所掛的一柄彎刀前。
  霍光書房內一切布置都十分傳統,把這柄彎刀凸現得十分異樣。
  霍光凝視了會兒彎刀。“鏗鏘”一聲,忽地拔出了刀。
  一泓秋水,寒氣冷冽。
  刀身映照中,是一個兩鬢已斑白的男子,幾分陌生。
  依稀間,仿似昨日,這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人怒瞪著他說:“我要殺了你。”他朗笑著垂目,看見冷冽刀鋒上映出的是一個劍眉星目、朗朗而笑的少年。
  霍光對著刀鋒映照中的男子淡淡笑開。他現在已經忘記如何朗笑了。
  大哥去世那年,他不到十六歲。驟然之間,他的世界坍塌。
  大哥走時,如驕陽一般耀眼。他一直以為,他會等到大哥重回長安,他會站在長安城下,驕傲地看著大哥的馬上英姿,他會如所有人一樣,高聲呼喊著“驃騎將軍”。他也許還會拽住身邊的人,告訴他們,馬上的人是他的大哥。
  誰會想到太陽的隕落呢?
  大哥和衛伉同時離開長安,領兵去邊疆,可隻有衛伉回到了長安。
  他去城門迎接到的隻是大哥已經腐爛的屍體,還有嫂子舉刀自盡、屍首不存的噩耗。
  終於再無任何人可以與衛氏的光芒爭輝。而他成了長安城內的孤兒。
  大哥的少年得誌,大哥的倨傲冷漠,讓大哥在朝堂內樹敵甚多,在大哥太陽般刺眼的光芒下,沒有任何人敢輕舉妄動,可隨著大哥的離去,所有人都蠢蠢欲動,他成了眾人仇恨的對象。
  雲歌?
  蠟燭的光焰中,浮現出雲歌的盈盈笑臉。
  霍光驀然揮刀,“呼”,蠟燭應聲而滅。
  屋內驟暗。
  窗外的月光灑入室內,令人驚覺今夜的月色竟是十分好。
  “哢噠”一聲,彎刀已經入鞘。
  如果霍家的女子不能得寵後宮,那麽其他女子連活路都休想有!

  山雨欲來
  未央宮前殿為了除夕夜的慶典,裝飾一新。
  因為大漢開國之初,蕭何曾向劉邦進言“天子四海為家,非令壯觀無以重威”“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所以不管是高祖時的民貧國弱,還是文景時的節儉到吝嗇,皇室慶典卻是絲毫不省。
  此次慶典也是如此,劉弗陵平常起居都很簡單,可每年一次的大宴卻是依照舊製,隻是未用武帝時的裝飾風格,而是用了文景二帝時的布置格局。
  中庭丹朱,殿上髤漆。青銅為遝,白玉為階。
  柱子則用黃金塗,其上是九金龍騰雲布雨圖,簷壁上是金粉繪製的五穀圖,暗祈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劉弗陵今日也要穿最華貴的龍袍。
  於安並三個太監忙碌了半個時辰,才為劉弗陵把龍袍、龍冕全部戴齊整。
  龍袍的肩部織日、月、龍紋,背部織星辰、山紋,袖部織火、華蟲、宗彝紋。
  龍冕上墜著一色的東海龍珠,各十二旒,前後各用二百八十八顆,每一顆都一模一樣。
  雲歌暗想,不知道要從多少萬顆珍珠中才能找到如此多一般大小的龍珠。
  劉弗陵的眼睛半隱在龍珠後,看不清神情,隻他偶爾一動間,龍冕珠簾微晃,才能瞥得幾分龍顏,可寶光映眼,越發讓人覺得模糊不清。
  當他靜站著時,威嚴尊貴如神祗,隻覺得他無限高,而看他的人無限低。
  雲歌撐著下巴,呆呆看著劉弗陵。
  這一刻,才真正體會到了蕭何的用意。
  劉弗陵此時的威嚴和尊貴,非親眼目睹,不能想象。
  當他踏著玉階,站到未央宮前殿最高處時。
  當百官齊齊跪下時。
  當整個長安、整個大漢、甚至整個天下都在他的腳下時。
  君臨天下!
  雲歌真正懂了幾分這個詞語所代表的權力和氣勢。
  以及……
  那種遙遠。
  於安稟道:“皇上,一切準備妥當。龍輿已經備好……”
  劉弗陵輕抬了抬手,讓他退下。
  走到雲歌麵前,把雲歌拉了起來,“你在想什麽?”
  雲歌微笑,伸手撥了下劉弗陵龍冕上垂著的珠簾,“我以前看你們漢朝皇帝的畫像,常想,為什麽要垂一排珠簾呢?不影響視線嗎?現在明白了。隔著這個,皇帝的心思就更難測了。”
  劉弗陵沉默了瞬,說,“雲歌,我想聽你叫一聲我的名字,就如我喚你這般。”
  雲歌半仰頭,怔怔看著他。
  因兩人距離十分近,寶光生輝,沒有模糊不清,反倒映得劉弗陵的每一個細小表情都纖毫畢現。漆黑眸子內盛載的東西是她熟悉的和她懂得的,他……
  並不遙遠。
  屋外於安細聲說:“皇上,吉時快到。百官都已經齊聚前殿。司天監要在吉時祭神。”
  劉弗陵未與理會,隻又輕輕叫了聲:“雲歌?”
  雲歌抿了抿唇,幾分遲疑地叫道:“劉……劉弗陵。”這個沒有人敢叫的名字從口裏喚出,她先前的緊張、不適忽地全部消失。
  她笑起來,“我不習慣這樣叫你,陵哥哥。”
  劉弗陵握著雲歌的胳膊向外行去,“這次負責慶典宴席的人是禮部新來的一位才子,聽聞有不少新鮮花樣,廚子也是天下征召的名廚,你肯定不會覺得無趣。”
  雲歌聽了,果然立即生了興趣,滿臉驚喜,“你怎麽不早跟我說?”
  “早和你說了,你隻怕日日往禦膳房跑,我就要天天收到奏章發愁了。”
  雲歌不解,“什麽?”
  “宴席上不僅僅是我朝百官,還有四夷各國前來拜賀的使臣,一點差錯都不能有。大宴前的忙碌非同尋常,你去纏著廚子說話,禮部還不要天天給我上道折子斥責你?”
  已經行到龍輿前,劉弗陵再不能和雲歌同行。他卻遲遲沒有上車,隻是靜靜凝視著雲歌。
  於安忙說:“皇上放心,奴才已經安排妥當,六順他們一定會照顧好雲姑娘。”
  劉弗陵知道再耽誤不得,手在雲歌臉頰上幾分眷戀地輕撫了下,轉身上了車。
  雲歌心中也是說不清楚的滋味,倒是沒留意到劉弗陵的動作。
  兩人自重逢,總是同行同止,朝夕相對,這是第一次身在同一殿內,卻被硬生生地隔開。
  瞥到一旁的抹茶對她擠眉弄眼地笑,雲歌才反應過來,劉弗陵剛才的舉動在這等場合有些輕浮了,好像與帝王威嚴很不符。
  雲歌臉微紅,對六順和富裕說:“走!我們去前殿,不帶抹茶。”
  抹茶忙一溜小跑地追上去,“奴婢再不敢了,以後一定聽雲姑娘的話,雲姑娘讓笑才能笑,雲姑娘若不讓笑,絕對不能笑,頂多心內偷著笑……”
  雲歌卻再沒有理會抹茶的打趣,她心裏隻有恍惚。
  一年約定滿時,離開又會是怎麽樣的滋味?
  司天監敲響鍾罄。
  一排排的鍾聲依次響起,沿著前殿的甬道傳向未央宮外的九街十巷。
  鍾聲在通告天下,舊的一年即將完結,新的一年快要來臨。
  歡樂的鼓樂聲給眾生許諾和希望,新的一年會幸福、安康、快樂。
  雲歌仰頭望著劉弗陵緩緩登上前殿的天明台,在司天監的頌音中,他先祭天,再拜地,最後人。
  天地人和。
  百官齊刷刷地跪下。
  雲歌不是第一次參加皇族宴,但卻是第一次經曆如此盛大的漢家禮儀。
  抹茶輕拽了拽她,雲歌才反應過來,忙隨著眾人跪下,卻已是晚了一步,周圍人的目光都從她身上掃過。
  在各種眼光中,雲歌撞到了一雙熟悉的秀目,目光如尖針,刺得她輕輕打了個寒戰。
  隔著誥命夫人、閨閣千金的衣香鬢影,霍成君和雲歌看著對方。
  究竟是我打碎了她的幸福?還是她打碎了我的幸福?雲歌自己都不能給自己答案。
  兩人都沒有笑意,彼此看了一瞬,把目光各自移開,卻又不約而同地移向側麵,好似無意地看向另一個人。
  孟玨官列百官之外,所以位置特殊,加之儀容出眾,根本不需尋,眼光輕掃,已經看到了他。
  漢朝的官服寬袍廣袖、高冠博帶,莊重下不失風雅,襯得孟玨神清散朗,高蹈出塵。
  久聞孟玨大名,卻苦於無緣一見的閨閣千金不少,此時不少人都在偷著打量孟玨。連雲歌身旁的抹茶也是看得出神,暗思,原來這就是那個不懼霍氏的男子,這般溫潤如玉的容貌下竟是錚錚鐵骨。
  跪拜完畢,借著起身間,孟玨側眸。
  他似早知雲歌在哪裏,千百人中,視線不偏不倚,絲毫不差地落在了雲歌身上。
  雲歌不及回避,撞了個正著,隻覺得心中某個地方還是一陣陣地酸楚。
  已經那麽努力地遺忘了,怎麽還會難過?
  腦中茫然,根本沒有留意到眾人都已經站起,隻她還呆呆地跪在地上。
  抹茶一時大意,已經站起,不好再彎身相拽,急得來不及深想,在裙下踢了雲歌一腳,雲歌這才驚醒,急匆匆站起。
  孟玨眸內濃重的墨色淡了幾分,竟顯得有幾分欣悅。
  冗長的禮儀快要結束,夜宴就要開始,眾人要再行一次跪拜後,按照各自的身份進入宴席。
  抹茶這次再不敢大意,盯著雲歌,一個動作一個提點。想到自己竟然敢踢雲歌,抹茶隻覺得自己活膩了。可雲歌身上有一種魔力,讓跟她相處的人,常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做事不自覺地就隨本心而做。
  男賓女賓分席而坐,各自在宦官、宮女的領路下一一入座。
  雲歌經過剛才的事情,精神有些萎靡,直想回去休息,無意瞅到百官末尾的劉病已,才又生了興頭。
  劉病已遙遙朝她笑著點了點頭,雲歌也是甜甜一笑,悄悄問抹茶,“是不是隻要官員來了,他們的夫人也會來?”
  “一般是如此。不過除了皇室親眷,隻有官員的正室才有資格列席此宴。”
  抹茶剛說完,就想咬掉自己舌頭。
  幸虧雲歌忙著探頭探腦地尋許平君,根本未留意抹茶後半句說什麽。
  雲歌看到許平君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周圍沒有任何人搭理她。
  她因為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唯恐出了差錯,給她和劉病已本就多艱的命運再添亂子,所以十分緊張,時刻觀察著周圍人的一舉一動,一個動作不敢多做,也一個動作不敢少做。
  她身旁不少貴婦看出了許平君的寒酸氣,都是掩嘴竊笑,故意使壞地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動作。
  本該走,她們卻故意停,引得許平君急匆匆停步,被身後的女子怨罵。
  本該坐,她們卻故意展了展腰肢,似乎想站起來,引得許平君以為自己坐錯了,趕緊站起,不料她們卻仍坐著。
  她們彼此交換眼色,樂不可支。
  許平君竟成了她們這場宴席上的消遣娛樂。
  雲歌本來隻想和許平君遙遙打個招呼。
  以前許平君還曾很羨慕那些坐於官宴上的小姐夫人,雲歌想看看許平君今日從羨慕她人者,變成了被羨慕者,是否心情愉悅?
  卻不料看到的是這麽一幕。
  強按下心內的氣,對抹茶說:“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你要麽讓我坐到許姐姐那邊去,要麽讓許姐姐坐過來,否則我會自己去找許姐姐。”
  抹茶見雲歌態度堅決,知道此事絕無回旋餘地,隻得悄悄叫來六順,嘀嘀咕咕說了一番。
  六順跟在於安身邊,大風大浪見得多亦,在抹茶眼內為難的事情,在他眼中還算不上什麽,笑道:“我還當什麽事情,原來就這麽點子事!我去辦,你先在雲姑娘身旁添張坐榻。”
  六順果然動作利落,也不知道他如何給禮部的人說的,反正不一會,就見一個小太監領著許平君過來。
  許平君是個聰明的人,早感覺出周圍的夫人小姐在戲弄她,可是又沒有辦法,誰叫她出身貧家,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沒見識過呢?
  提心吊膽了一晚上,見到雲歌,鼻頭一澀,險些就要落淚,可提著的心、吊著的膽都立即回到了原處。
  雲歌將好吃的東西撿了滿滿一碟子,笑遞給許平君,“我看姐姐好似一口東西都還未吃,先吃些東西。”
  許平君點了下頭,立即吃了起來,吃了幾筷子,又突然停住,“雲歌,我這樣吃對嗎?你吃幾筷子給我看。”
  雲歌差點笑倒,“許姐姐,你……”
  許平君神色卻很嚴肅,“我沒和你開玩笑,病已現在給皇上辦差,我看他極是喜歡,我認識他那麽多年,從未見他像現在這樣認真。他既當了官,以後隻怕免不了有各類宴席,我不想讓別人因為我,恥笑了他去。雲歌,你教教我。”
  雲歌被許平君的一片苦心感動,忙斂了笑意,“大哥真正好福氣。我一定仔細教姐姐,管保讓任何人都挑不出錯。幸虧這段日子又看了不少書,身邊還有個博學之人,否則……”雲歌吐吐舌頭,徐徐開講,“禮字一道,源遠流長,大到國典,小到祭祀祖宗,絕非一時間能講授完,今日隻能簡單講一點大概和基本的宴席禮儀。”
  許平君點點頭,表示明白。
  “漢高祖開國後,命相國蕭何定律令,韓信定軍法和度量衡,叔孫通定禮儀。本朝禮儀是在秦製基礎上,結合儒家孔子的教化……”
  教者用心,學者用心。
  兩個用心的人雖身處宴席內,卻無意間暫時把自己隔在了宴席之外。
  小妹雖貴為皇後,可此次依舊未能與劉弗陵同席。
  皇帝一人獨坐於上座,小妹的鳳榻安放在了右首側下方。
  霍禹不滿地嘀咕:“以前一直說小妹年齡小,不足以鳳儀天下。可現在小妹就要十四歲了,難道仍然連和他同席的資格都沒有?還是他壓根不想讓小妹坐到他身旁,虛位等待著別人?爹究竟心裏在想什麽?一副毫不著急的樣子。”
  霍雲忙道:“人多耳雜,大哥少說兩句,叔叔心中自有主意。”
  霍禹視線在席間掃過,見者莫不低頭,即使丞相都會向他微笑示禮,可當他看到孟玨時,孟玨雖然微笑著拱手為禮,眼神卻坦然平靜,不卑不亢。
  霍禹動怒,冷笑了下,移開了視線。
  他雖然狂傲,卻對霍光十分畏懼,心中再惱火,可還是不敢不顧霍光的囑咐去動孟玨,隻得把一口怒氣壓了回去,卻是越想越憋悶,竟然是自小到大都沒有過的窩囊感。偶然捕捉到孟玨的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女眷席,他問道:“那邊的女子看著眼生,是誰家的千金?”
  霍山看了眼,也不知道,看向霍雲。
  三人中城府最深的霍雲道:“這就是皇上帶進宮的女子,叫雲歌。因為叔叔命我去查過她的來曆,所以比兩位哥哥知道得多一些。此女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在長安城內做菜為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雅廚’。她身旁的婦人叫許平君,是長安城內一個鬥雞走狗之徒的妻子,不過那人也不知道撞了什麽運氣,聽說因為長得有點像皇上,合了皇上的眼緣,竟被皇上看中,封了個小官,就是如今跟著叔叔辦事的劉病已。雲歌和劉病已、許平君、孟玨的關係都不淺,他們大概是雲歌唯一親近的人了。這丫頭和孟玨之間好像還頗有些說不清楚的事情。”
  霍禹第一次聽聞此事,“成君知道嗎?”
  霍雲說:“大哥若留意看一下成君的表情就知道了,想來成君早知道這個女子。”
  霍禹看看孟玨,看看劉弗陵,望著雲歌笑起來,“有意思。”
  霍禹看到霍成君麵帶淺笑,自斟自飲。
  可他是霍成君同父同母的親哥哥,又一向疼這個妹子,哪裏看不出來霍成君笑容下的慘淡心情?不禁又是恨又是心疼地罵道:“沒用的丫頭,拿一個孤女都沒有辦法,真是枉生在霍家了!”
  霍雲忙道:“大哥,此事不可亂來,否則叔叔知道了……”
  霍禹笑:“誰說我要亂來?”
  霍山會意地笑,“可我們也不可能阻止別人亂來。”
  霍雲知道霍禹因為動不了孟玨,已經憋了一肚子的氣,遲早得炸,與其到時候不知道炸到了哪裏不好控製,不如就炸到那個女子身上。
  孟玨將霍氏玩弄股掌間,他憋的氣不比大哥少。
  更何況,霍禹是叔叔唯一的兒子,即使出了什麽事不好收拾,有霍禹在,叔叔也不能真拿他們怎麽樣。
  霍雲心中還在暗暗權衡,霍山道:“雲弟,你琢磨那麽多幹嗎?這丫頭現在不過是個宮女,即使事情鬧大了,也就是個宮女出了事,皇上還能為個宮女和我們霍氏翻臉?何況此事一舉三得,真辦好了,還替叔叔省了工夫。”
  霍禹不屑地冷笑一聲。整個長安城的軍力都在霍家手中,他還真沒把劉弗陵當回事情。
  霍雲覺得霍山的話十分在理,遂笑道:“那小弟就陪兩位哥哥演場戲了。”
  霍禹對霍山仔細吩咐了一會,霍山起身離席,笑道:“你們慢吃,酒飲多了,我去更衣。”
  霍禹叫住他,低聲說:“小心於安那廝手下的人。”
  霍山笑,“今天晚上的場合,匈奴、羌族、西域各國的使節都來了,於安和七喜這幾個大太監肯定要全神貫注保護皇上,無暇他顧。何況我怎麽說也是堂堂一將軍,未央宮的禁軍侍衛又都是我們的人,他若有張良計,我自有過牆梯,大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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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歌和許平君粗略講完漢朝禮儀的由來發展,宴席上器皿、筷箸的擺置,又向許平君示範了坐姿,敬酒、飲酒的姿態,夾菜的講究……
  等她們大概說完,宴席上酒已是喝了好幾輪。
  此時正有民間藝人上台獻藝,還有各國使臣陸續上前拜見劉弗陵,送上恭賀和各國特產。
  抹茶接過小太監傳來的一碟菜,擺到雲歌麵前,笑說:“雲姑娘,這是皇上嚐著好吃的菜,命於總管每樣分了一些拿過來。”
  雖然說的是百官同慶,其實整個宴席不管坐席,還是菜式,甚至茶酒都是根據官階分了三六九等。呈給皇帝的許多菜肴,都是雲歌所坐席上沒有的。
  雲歌抬頭看向劉弗陵。
  劉弗陵正在和大宛使臣說話。
  因為距離遠,又隔著重重人影和喧鬧的鼓樂,雲歌其實看不分明劉弗陵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甚至知道他此時眼內會有淡然溫暖的笑意。那種感覺說不清楚,但就是心上的一點知道。
  因為這一點知道,兩人竟似離得很近,並沒有被滿殿人隔開。
  雲歌抿唇一笑,側頭對許平君抬手做了個標準的“請”的姿勢。
  許平君也是優雅地道謝、舉箸、挽袖、夾菜,動作再無先前的局促和不自信。
  許平君咽下口中食物,又端起茶杯,以袖半掩麵,喝了一口茶,再用絹帕輕輕印唇。
  看到雲歌讚許的笑,她很有成就感地笑了。

   呦呦鹿鳴
  自武帝在位中期,衛青和霍去病橫掃匈奴王庭後,匈奴已經再無當年鐵騎直壓大漢邊陲的雄風。
  可自漢朝國力變弱,此消彼長,匈奴又開始蠢蠢欲動,頻頻騷擾漢朝邊境。
  除了來自匈奴的威脅,漢朝另一個最大的威脅來自一個日漸強盛的遊牧民族——羌。
  漢人根據地理位置將羌人分為西羌、北羌、南羌、中羌。
  西羌人曾在武帝末年,集結十萬大軍,聯合匈奴,對漢朝發起進攻。
  雖然羌人最後失敗,可大漢也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讓武帝到死仍心恨不已,叮囑四位托孤大臣務必提防羌人。
  武帝駕崩後,羌人見漢朝國力變弱、內亂頻生,對衛青和霍去病從匈奴手中奪走的河西地區垂涎三尺。
  河西地區碧草無垠,水源充沛。是遊牧民族夢想中的天堂,是神賜於遊牧民族的福地。
  羌人為了奪回河西地區,在西域各國,還有匈奴之間奔走遊說,時常對漢朝發起試探性的進攻,還企圖策動已經歸順漢朝、定居於河西地區的匈奴人、羌人和其他西域人謀反。
  漢朝和羌族在河西一帶展開了激烈的暗鬥,尤其對軍事關隘河湟地區的爭奪更是寸步不讓,常常爆發小規模的激烈戰役。
  羌人常以屠村的血腥政策來消滅漢人人口,希望此消彼長,維持羌人在河湟地區的絕對多數。
  因為羌人的遊牧特性,和民族天性中對自由的崇拜,西羌、北羌、南羌、中羌目前並無統一的中央王庭,但是在共同利益的驅使下,各個部落漸有走到一起的趨勢。
  如果羌族各個部落統一,再和匈奴勾結,加上已經定居河西、關中地區的十幾萬匈奴人、羌人的後裔,動亂一旦開始,將會成為一場席卷大漢整個西北疆域的浩劫。
  所以當中羌的王子克爾嗒嗒和公主阿麗雅代表羌族各個部落上前向劉弗陵恭賀漢人新年時,百官驀地一靜,都暫時停了手中杯箸,望向克爾嗒嗒。
  百官的靜,影響到女眷席,眾女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驚疑不定地都不敢再說話,也看向了皇上所坐的最高處,審視著異族王子克爾嗒嗒。
  雲歌卻是被阿麗雅的裝扮吸引,輕輕“咦”了一聲,打量了好一會兒,才移目去看克爾嗒嗒。
  克爾嗒嗒個子不高,可肩寬背厚,粗眉大眼,走路生風,見者隻覺十分雄壯。
  他向劉弗陵行禮祝賀,朗聲道:“都說大漢地大物博,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和天上星辰一樣燦爛的珠寶映花了我的眼睛,精美的食物讓我的舌頭幾乎不會說話,還有像雪山仙女一樣美麗的姑娘讓我臉紅又心跳……”
  許平君輕笑:“這個王子話語雖有些粗俗,可很逗,說話像唱歌一樣。”
  雲歌也笑:“馬背上的人,歌聲就是他們的話語。姐姐哦!他們的話兒雖沒有漢人雅致,可他們的情意和你們一樣。”雲歌受克爾嗒嗒影響,說話也好似唱歌。
  許平君知道雲歌來自西域,對胡人、番邦的看法與他們不太一樣,所以委婉一笑,未再說話。
  眾人聽到克爾嗒嗒的話,都露了既鄙夷又自傲的笑。鄙夷克爾嗒嗒的粗俗,自傲克爾嗒嗒話語中讚美的一切。
  劉弗陵卻是不動聲色,淡淡地等著克爾嗒嗒的轉折詞出現。
  克爾嗒嗒笑掃了眼大殿下方所坐的漢朝百官,那些寬袍大袖下的瘦弱身子。
  “……可是,廣闊的藍天有雄鷹翱翔,無垠的草原有健馬奔跑,漢人兄弟,你們的雄鷹和健馬呢?”
  克爾嗒嗒說著一揚手,四個如鐵塔一般的草原大漢捧著禮物走向劉弗陵,每踏一步,都震得桌子輕顫。
  於安一邊閃身想要護住劉弗陵,一邊想出聲嗬斥他們退下。
  遊牧民族民風彪悍,重英雄和勇士,即使部落的首領——單於、可汗、酋長都要是英雄,才能服眾。
  克爾嗒嗒看到漢朝的皇帝竟然要一個宦官保護,眼內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正想命四個侍衛退下,卻不料劉弗陵盯了眼於安,鋒芒掃過,於安立即沉默地退後。
  四個鐵塔般的武士向著劉弗陵步步進逼,劉弗陵卻狀若不見,隻看著克爾嗒嗒,淡然而笑。
  直到緊貼到桌前,四個武士才站定。
  劉弗陵神態平靜,笑看著他麵前的勇士,不急不緩地說:“天上雄鷹的利爪不見毒蛇不會顯露,草原健馬的鐵蹄不見惡狼不會揚起。草原上的兄弟,你可會把收翅的雄鷹當作大雁?把臥息的健馬認作小鹿?”
  劉弗陵用草原短調回答克爾嗒嗒的問題,對他是極大的尊重,可言語中傳達的卻是大漢的威懾。
  劉弗陵的恩威並用,讓克爾嗒嗒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能用草原短調迅速回答並質問他,可見這個皇帝對草原上的風土人情十分了解。不論其他,隻這一點,就讓他再不敢輕慢這個看著文質彬彬的漢朝皇帝。克爾嗒嗒呆了一瞬,命四個侍衛站到一邊。
  他向劉弗陵行禮,“天朝的皇帝,我們的勇士遠道而來,不是為了珠寶,不是為了美酒,更不是為了美人,就如雄鷹隻會與雄鷹共翔,健馬隻會與健馬馳騁,勇士也隻想與勇士結交。我們尋覓著值得我們獻上彎刀的兄弟,可是為何我隻看到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
  結黨拉派、暗呈心機,比口舌之利、比滔滔雄辯的文官儒生們霎時氣得臉紅脖子粗。
  而以霍禹、霍雲為首,受著父蔭庇護的年輕武官們則差點就掀案而起。
  劉弗陵麵上淡淡,心裏不無黯然。
  想當年大漢朝堂,文有司馬遷、司馬相如、東方朔、主父偃……
  武有衛青、霍去病、李廣、趙破奴……
  文星、將星滿堂閃耀,隨便一個人站出來,都讓四夷無話可說。
  而現在……
  嚼舌的大雁?吃奶的小鹿?
  人說最了解你弱點的就是你的敵人,何其正確!
  劉弗陵目光緩緩掃過他的文武大臣:
  大司馬大將軍霍光麵無表情地端坐於席上。
  今日宴席上發生的所有事情,明日都會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繼而傳遍全天下。霍光似乎隻想看劉弗陵能否在全天下人麵前應下這場挑釁。似乎等著劉弗陵出了錯,他才會微笑著登場,在收拾克爾嗒嗒同時,也讓全天下都知道霍光之賢。
  “木頭丞相”田千秋一貫是霍光不說,他不說,霍光不動,他不動。垂目斂氣,好像已經入定。
  官居一品的中郎將:霍禹、霍雲。
  ……
  劉弗陵微笑著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最末席的劉病已。
  劉病已心裏有一絲躊躇。
  但看到下巴微揚,麵帶譏笑,傲慢地俯視著漢家朝堂的克爾嗒嗒,他最後一點躊躇盡去,這個場合不是過分計較個人利弊的時候。
  他對著劉弗陵的目光微一頷首,長身而起,一邊向前行去,一邊吟唱道: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
  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劉病已邊行邊唱,衣袖飄然,步履從容。
  空曠的前殿,坐著木然的上百個官員,個個都冷漠地看著他,霍禹、霍山這些人甚至唇邊抿著一絲嘲諷。
  他的歌聲在寬廣的殿堂中,隻激起了微微的回音,顯得勢單力薄。
  可他氣態剛健,歌聲雄厚,颯颯英姿如仙鶴立雞群,軒昂氣宇中有一種獨力補天的慷然,令人讚賞之餘,更對他生了一重敬意。
  《詩經》中的《鹿鳴》是中原貴族款待朋友的慶歌。
  宴席上的樂人中,有一兩個極聰明的已經意識到劉病已是想用漢人莊重寬厚的歌謠回敬羌人挑釁的歌聲。
  憋了一肚子氣的樂人看著羌族王子的傲慢,看著劉病已的慷然,幾個有荊軻之勇的人開始隨著劉病已的歌聲奏樂。
  剛開始隻零零散散兩三個人,很快,所有的樂人都明白了劉病已的用意,同仇敵愾中,紛紛未有命令,就擅自開始為劉病已伴奏,並且邊奏邊唱。
  歌者也開始隨著鼓瑟之音合唱。
  舞者也開始隨著鼓瑟之音合唱。
  一個
  兩個
  三個
  ……
  所有的樂者
  所有的歌者
  所有的舞者
  忘記了他們隻是這個宴席上的一道風景,一個玩物,忘記了保家衛國是將軍們的責任,忘記了未有命令私自唱歌的懲罰,他們第一次不分各人所司職務地一起唱歌。
  《鹿鳴》位列《小雅》篇首,可見其曲之妙,其勢之大。
  曲調歡快下充滿莊重,溫和中充滿威嚴。
  但更令人悚然動容的是這些唱歌的人。
  他們不會文詞,不能寫檄文給敵國;不會武藝,不能上陣殺敵。
  可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捍衛著大漢的威嚴,不許他人踐踏。
  他們的身軀雖然卑賤,可他們護國的心卻是比所有屍位素餐的達官貴人都要高貴。
  他們為民族的尊嚴歌唱,他們在表達著捍衛家園的決心。
  到後來,劉病已隻是麵帶微笑,負手靜站在克爾嗒嗒麵前。
  大殿內回蕩的是盛大雄宏的《鹿鳴》之歌。
  上百個樂者、歌者、舞者,在大殿的各個角落,肅容高歌。他們的歌聲在殿堂內轟鳴,讓所有人都心神震肅。
  劉病已雖隻一人站在克爾嗒嗒麵前,可他身後站立著成千上萬的大漢百姓。
  一曲完畢。
  克爾嗒嗒傲慢的笑容全失,眼內充滿震撼。
  有這樣百姓的民族是他們可以輕動的嗎?
  就連柔弱卑賤的舞女都會坦然盯著他的眼睛,大聲高歌,微笑下是凜然不可犯!
  劉病已向克爾嗒嗒拱手為揖:“我朝乃禮樂之邦,我們用美酒款待客人疲累的身,用歌聲愉悅他們思鄉的心,我們的弓箭刀戈隻會出示給敵人。如果遠道而來的客人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印證我們的友誼,我們也必定奉陪。”
  克爾嗒嗒遲疑,卻又不甘心。
  來之前。
  他在所有羌族部落酋領麵前,拍著胸脯保證過定會讓長安人永遠記住羌人的英勇。此行所帶的四個人是從羌族戰士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勇士,根據父王的命令,是想用此舉讓羌族各個酋領堅定信心,完成統一,共議大舉。
  劉病已見狀,知道雖已奪了克爾嗒嗒的勢,卻還沒讓他心死。
  “王子殿下,在下位列漢朝百官之末,若王子的勇士願意與我比試一場,在下不勝榮幸。”
  克爾嗒嗒身後的勇士哲赤兒早已躍躍欲試,聽聞劉病已主動挑戰,再難按耐,忙對克爾嗒嗒說:“王子,我願意出戰。”
  克爾嗒嗒看向劉弗陵,劉弗陵道:“以武會友,點到為止。”
  於安忙命人清理場地,又暗中囑咐把最好的太醫都叫來。
  許平君自劉病已走出宴席,就一直大氣都不敢喘。
  此時聽聞劉病已要直接和對方的勇士搏鬥,心裏滋味十分複雜。
  作為大漢子民,對羌族王子咄咄逼人的挑釁和羞辱,她的憤慨不比任何人少,所以當她看到她的夫婿從殿下,緩步高歌而出,一身浩然正氣,慨然麵對夷族王子,她的內心全是驕傲和激動。
  那個人是她的夫婿!
  許平君此生得夫如此,還有何憾?
  可另外一麵,正因為那個人是她的夫婿,所以她除了激動和驕傲,還有擔心和害怕。
  雲歌握住許平君的手,“別怕!大哥曾是長安城內遊俠之首,武藝絕對不一般,否則那些遊俠如何會服大哥?”
  克爾嗒嗒笑對劉弗陵說:“尊貴的天朝皇帝,既然要比試,不如以三場定輸贏,將來傳唱到民間,也是我們兩邦友好的見證。”
  劉弗陵微微而笑,胸中乾坤早定,“就依王子所請。諫議大夫孟玨上殿接旨。朕命你代表我朝與羌族勇士切磋技藝。”
  宴席上一片默然,不知道皇上在想什麽,派一個文官迎戰?
  如果是霍光的命令,還好理解。
  可是皇上?就算孟玨得罪了皇上,皇上想借刀殺人,也不用在這個節骨眼吧?
  孟玨卻是一點沒有驚訝,他都已經知道當日長安城外的莫名廝殺中,碰到的人是於安、七喜他們,那麽皇帝知道他會武功,也沒什麽好奇怪。
  他微笑著起身、上前,磕頭、接旨。
  第三個人選?
  劉弗陵淡然地看向霍光,霍光知道這場和劉弗陵的暗中較量,自己又棋差了一著。
  當年,戾太子選出保護劉病已的侍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劉病已身處生死邊緣,為了活命,武功自然要盡心學。後來他又混跡於江湖遊俠中,所學更是龐雜,“大哥”之名絕非浪得,所以霍光和劉弗陵都知道劉病已穩贏。
  霍光雖對孟玨的武功不甚清楚,可劉弗陵絕不會拿大漢國威開玩笑,所以劉弗陵對孟玨自然有必勝的信心,而他對劉弗陵的識人眼光絕不會懷疑。
  劉弗陵的劍走偏鋒,不但將劣勢盡化,而且憑借今日之功,劉弗陵將來想任命劉病已、孟玨官職,他很難再出言反駁。
  到了此際,霍光再不敢猶豫,正想為霍家子弟請戰。
  克爾嗒嗒身邊一直未出言的羌族公主,突然彎身向劉弗陵行禮,“尊貴的皇帝,阿麗雅請求能比試第三場。”
  克爾嗒嗒心中已有安排,不料被妹子搶了先,本有些不快,但轉念一想,這個妹子一手鞭子使得極好,二則她是個女子,隻知道草原女兒剛健不比男兒差,卻未聽聞過中原女子善武,漢人若派個男子出來,即使贏了也是顏麵無光,且看漢人如何應對。
  劉弗陵早已智珠在握,並不計較第三場輸贏。
  如果對方是男子,任由霍光決定霍家任何一人出戰,霍家的幾個子弟,雖然狂傲,但武功的確不弱。
  若能贏自然很好,不能贏也很好!
  可竟然是個女子。隻覺的確有些難辦。
  想到於安親自教導的幾個宮女應該還可一用,可今日隻有抹茶在前殿,再說若讓百官知道宮女會武,後患無窮。也許隻能讓阿麗雅在女眷中任挑對手,權當是一次閨閣笑鬧,供人茶後品談。
  還未想定,忽地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
  “皇上,奴婢願意和公主比試。”
  雲歌在下麵看到劉弗陵躊躇不能決,遂決定自己應下這場比試。
  許平君想拉沒有拉住,雲歌已經離席,到殿前跪下請命。
  劉弗陵看著跪在地上的雲歌,心內有為難,有溫暖。這殿堂內,他終究不是孤零零一人坐於高處了。
  可雲歌的武功?
  雖然不太清楚,但和雲歌相處了這麽久,知道她看菜譜、看詩賦、讀野史,卻從未見過她翻宮廷內的武功秘籍。以她的性格,若沒有興趣的東西,豈會逼迫自己去做?
  正想尋個借口駁回,可看她眼內,流露的全是“答應我吧!答應我吧!我保證不會有事。”而克爾嗒嗒和四夷使者都如待撲的虎狼,冷眼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劉弗陵隻得抬手讓雲歌起來,準了她的請求。
  劉弗陵瞟了眼下方立著的七喜,七喜忙借著去問雲歌需要什麽兵器的機會,向雲歌一遍遍叮囑,“皇上心中早有計較,打不過就認輸,您可千萬別傷到了自己。”
  雲歌滿臉笑嘻嘻,頻頻點頭,“當然,當然。我可不會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七喜又問:“姑娘用什麽兵器?”
  雲歌撓撓頭,一臉茫然,“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七喜感覺頭頂有一群烏鴉飛過,擦著冷汗離去。
  雲歌的出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連精神消沉、一直漠然置身事外的霍成君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心緒複雜地看向了雲歌。
  許平君就更不用提了,此時台上三人都是她心中至親的人,她恨不得也能飛到台上,與他們並肩而戰。可自己卻什麽忙都幫不上,隻能心中又是求神又是祈天,希望一切平安,真的是“點到即止”。
  雲歌全當孟玨不存在,隻笑嘻嘻地和劉病已行了個禮,坐到劉病已身側,開始東看西看、上看下看地打量阿麗雅,一副全然沒把這當回事情,隻是好玩的樣子。
  劉病已和孟玨無語地看著雲歌。
  雲歌三腳貓的功夫竟然也敢來丟人現眼?!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場合,他們肯定早拎著她脖子,把她從哪來的,扔回哪去了。
  第一場是劉病已對哲赤兒。
  劉病已上場前,孟玨笑和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劉病已微笑著點了點頭,從容而去。
  哲赤兒嗡聲嗡氣地說:“我在馬背上殺敵時,兵器是狼牙棒。馬背下的功夫最擅長摔角和近身搏鬥,沒有武器。不過你可以用武器。”
  劉病已以坦誠回待對方的坦誠,拱手為禮,“我自幼所學很雜,一時倒說不上最擅長什麽,願意徒手與兄台切磋一番。”
  哲赤兒點了點頭,發動了攻擊。
  哲赤兒人雖長得粗豪,武功卻粗中有細。
  下盤用了摔角的“定”和“閃”,雙拳卻用的是近身搏鬥的“快”和“纏”,出拳連綿、迅速,一波接一波,纏得劉病已隻能在他拳風中閃躲。
  哲赤兒果然如他所說,隻會這兩種功夫。
  因為隻會這兩種功夫,幾十年下來,反倒練習得十分精純,下盤的“穩”和雙拳的“快”已經配合得天衣無縫。
  會武功的人自然能看出哲赤兒無意中已經貼合了漢人武功中的化繁為簡、化巧為拙,可不懂武功的夫人、小姐們卻看得十分無趣。
  劉病已卻大不一樣,隻看他騰挪閃躍,招式時而簡單,時而繁雜,時而疏緩,時而剛猛,看得夫人、小姐們眼花繚亂,隻覺過癮。
  雲歌卻十分不解,大哥的武功看著是美麗好看,可怎麽覺得他根本沒有盡力。大哥給人一種,他所學很雜,卻沒有一樣精純的感覺。但她知道劉病已絕非這樣的人,他會涉獵很廣,可絕不會每樣都蜻蜓點水,他一定會揀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學到最精。
  轉眼間已經一百多招,劉病已和哲赤兒都是毫發未損。
  劉病已本就對草原武功有一些了解,此時看了哲赤兒一百多招,心中計議已定。對哲赤兒說了聲:“小心。”功夫突換,用和哲赤兒一模一樣的招式和哲赤兒對攻。
  哲赤兒是心思專純的人,五六歲學了摔角和搏鬥,就心無旁騖的練習,也不管這世上還有沒有其它高深功夫。幾十年下來,不知不覺中,竟然將草原上人人都會的技藝練到了無人能敵的境界。若劉病已使用其它任何功夫,他都會如往常一樣,不管對手如何花樣百出,不管虛招實招,他自是見招打招。可劉病已突然用了他的功夫打他,哲赤兒腦內一下就懵了。想著他怎麽也會我的功夫?他下麵要打什麽,我都知道呀!那我該如何打?可他不也知道我如何打嗎?他肯定已經有了準備,那我究竟該怎麽打……
  劉病已借著哲赤兒的失神,忽然腳下勾,上身撲,用了一個最古老的摔角姿勢——過肩摔,把哲赤兒摔在了地上。
  大殿中的人突然看到兩個人使一模一樣的功夫對打,也是發懵,直到劉病已將哲赤兒摔倒,大家都還未反應過來。
  劉弗陵率先鼓掌讚好,眾人這才意識到,劉病已贏了,忙大聲喝彩。
  劉病已扶哲赤兒起身,哲赤兒赤紅著臉,一臉迷茫地說:“你功夫真好,你贏了。”
  劉病已知道這個老實人心上有了陰影,以後再過招,定會先不自信。哲赤兒的武功十分好,他的心無旁騖,已經暗合了武學中“守”字的最高境界。他隻要心不亂,外人想攻倒他,絕不容易。
  劉病已對哲赤兒很有好感,本想出言解釋,點醒對方。不是我打贏了你,而是你自己先輸了。可再想到,哲赤兒縱然再好,畢竟是羌人,若將來兩國交兵,哲赤兒的破綻就是漢人的機會。遂隻淡淡一笑,彎身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
  克爾嗒嗒勉強地笑著,向劉弗陵送上恭賀。
  “漢朝的勇士果然高明!”
  劉弗陵並未流露喜色,依舊和之前一般淡然,“草原上的功夫也很高明,朕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明的摔角搏鬥技藝。”
  因為他的誠摯,讓聽者立即感受到他真心的讚美。
  克爾嗒嗒想到哲赤兒雖然輸了,卻是輸在他們自己的功夫上,並不是被漢人的功夫打敗,心中好受了幾分,對孟玨說:“我想和你比試第二場。”
  孟玨本以為克爾嗒嗒以王子之尊,此行又帶了勇士、有備而來,不會下場比試,不料對方主動要戰。
  但既然對方已經發話,他隻能微笑行禮:“謝殿下賜教。”
  雲歌不看台上,反倒笑嘻嘻地問劉病已:“大哥,你究竟擅長什麽功夫?這台下有些人眼巴巴地看了半天,竟還是沒有一點頭緒。大哥,你也太‘深藏不露’了!”
  劉病已對雲歌跳出來瞎摻合,仍有不滿,沒好氣地說:“有時間,想想過會兒怎麽輸得有點麵子。”
  “太小瞧人,我若贏了呢?”
  劉病已嚴肅地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雲歌,最後來了句:“散席後,趕緊去看大夫,夢遊症已經十分嚴重!”
  雲歌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好一會後,卻又聽到劉病已叫她,仔細叮囑道:“雲歌,隻是一場遊戲,不必當真。若玩不過,就要記得大叫不玩。”
  雲歌知道他擔心自己,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大哥關心。”
  劉病已冷哼,“關心你的人夠多了,我才懶得關心你。皇上坐在上頭,你斷然不會有危險。我是關心孟玨的小命。我怕他會忍不住,違反規定,衝到台上救人。”
  雲歌“嗤”一聲冷嘲,再不和劉病已說話。
  劉病已冷哼,“關心你的人夠多了,我才懶得關心你。皇上坐在上頭,你斷然不會有危險。我是關心孟玨的小命。我怕他會忍不住,違反規定,衝到台上救人。”
  雲歌“嗤”一聲冷嘲,再不和劉病已說話。
  他們說話的工夫,孟玨已經和克爾嗒嗒動手。
  一個用劍,一個用刀。
  一個的招式飄逸靈動,如雪落九天,柳隨風舞;一個的招式沉穩凶猛,如惡虎下山,長蛇出洞。
  劉病已看了一會,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羌族已經先輸一場,克爾嗒嗒如果再輸,三場比試,兩場輸,即使阿麗雅贏了雲歌,那麽羌族也是輸了。克爾嗒嗒為了挽回敗局,竟然存了不惜代價、非贏不可的意思。
  孟玨和克爾嗒嗒武功應該在伯仲之間,但孟玨智計過人,打鬥不僅僅是武功的較量,還是智力的較量,所以孟玨本有七分贏麵。
  可克爾嗒嗒這種破釜沉舟的打法,逼得孟玨隻能實打實。
  最後即使贏了,隻怕也代價……
  雲歌本來不想看台上的打鬥,可看劉病已神色越來越凝重,忙投目台上。
  看著看著,也是眉頭漸皺。
  看的人辛苦,身處其間的人更辛苦。
  孟玨未料到克爾嗒嗒的性子居然如此偏激剛烈,以王子之尊,竟然是搏命的打法。
  這哪裏還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相搏。
  而且更有一重苦處,就是克爾嗒嗒可以傷他,他卻不能傷克爾嗒嗒。克爾嗒嗒傷了他、甚至殺了他,不過是一番道歉賠罪,他若傷了克爾嗒嗒,卻給了羌族借口,挑撥西域各族進攻漢朝。
  他在西域住過很長時間,對西域各國和漢朝接壤之地的民情十分了解。因為連年征戰,加上漢朝之前的吏治混亂,邊域的漢朝官員對西域各族的欺壓剝削非常殘酷苛刻,西域的一些國家對漢朝積怨已深。若知道羌族王子遠道而來,好心恭賀漢朝新年,卻被漢朝官吏打傷,隻怕這一點星星之火,一不小心就會變成燎原大火。
  孟玨的武功主要是和西域的殺手所學,他真正的功夫根本不適合長時間纏鬥,著重的是用最簡單、最節省體力的方法殺死對方。
  若真論殺人的功夫,克爾嗒嗒根本不夠孟玨殺。可是真正的殺招,孟玨一招都不能用,隻能靠著多年艱苦的訓練,化解著克爾嗒嗒的殺招。
  孟玨的這場比鬥,越打越凶險萬分。
  一個出刀毫不留情,一個劍下總有顧忌,好幾次克爾嗒嗒的刀都是擦著孟玨的要害而過,嚇得殿下女子失聲驚呼。
  孟玨的劍勢被克爾嗒嗒越逼越弱。
  克爾嗒嗒纏鬥了兩百多招,心內已經十分不耐,眼睛微眯,露出了殘酷的笑容,揮刀大開大闔,隻護住麵對孟玨劍鋒所指的左側身體,避免孟玨刺入他的要害,任下腹露了空門,竟是拚著即使自己重傷,也要斬殺孟玨於刀下。
  彎刀直直橫切向孟玨的脖子,速度極快。
  可孟玨有把握比他更快一點。
  雖然隻一點,但足夠在他的刀掃過自己的脖子前,將右手的劍換到左手,利用克爾嗒嗒的錯誤,從他不曾預料到的方向將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心髒。
  生死攸關瞬間。
  孟玨受過訓練的身體已經先於他的思想做出了選擇。
  右手棄劍,左手接劍。
  沒有任何花哨,甚至極其醜陋的一招劍法,隻是快,令人難以想象地快,令人無法看清楚地快。
  劍鋒直刺克爾嗒嗒的心髒。
  克爾嗒嗒突然發覺孟玨的左手竟然也會使劍,而且這時才意識到孟玨先前劍法的速度有多麽慢!
  孟玨的眼內是平靜到極至的冷酷無情。
  克爾嗒嗒想起了草原上最令獵人害怕的孤狼。孤狼是在獵人屠殺狼群時僥幸活下來的小狼,這些小狼一旦長大,就會成為最殘忍冷酷的孤狼。
  克爾嗒嗒的瞳孔驟然收縮,知道他犯了錯誤。
  而錯誤的代價……
  就是死亡!
  一個的刀如流星一般,攜雷霆之勢,呼呼砍向孟玨的脖子。
  一個的劍如閃電一般,像毒蛇一樣隱秘,悄無聲息地刺向克爾嗒嗒的心髒。
  在孟玨眼內的噬血冷酷中,突然閃過一絲迷茫和遲疑,還有……
  悲憫?!
  克爾嗒嗒不能相信。
  孟玨驀然將劍鋒硬生生地下壓,避開了克爾嗒嗒的心髒,劍刺向了克爾嗒嗒的側肋。
  克爾嗒嗒的刀依舊砍向孟玨的脖子。
  孟玨眼內卻已再無克爾嗒嗒,也再不關心這場比試,他隻是平靜淡然地看向了別處。
  在生命的最後一瞬,他的眼內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斬不斷的牽掛。
  “不要!”
  一聲慘呼,撕人心肺。
  克爾嗒嗒驚醒,猛然收力,刀勘勘停在了孟玨的脖子上,刀鋒下已經有鮮血涔出。
  如果他剛才再晚一點點撤力,孟玨的頭顱就已經飛出,而他最多是側腹受創,或者根本不會受傷,因為孟玨的劍鋒剛觸到他的肌膚,已經停止用力。
  當孟玨改變劍鋒的刹那,當結局已定時,孟玨似乎已經不屑再在這件事情上浪費任何精力,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傾注在了眼睛內,凝視著別處。
  克爾嗒嗒怔怔看著孟玨,探究琢磨著眼前的男人,震驚於他眼睛內的柔情牽掛。
  孟玨立即察覺,含笑看向克爾嗒嗒,眼內的柔情牽掛很快散去,隻餘一團漆黑,沒有人能看明白他在想什麽。
  克爾嗒嗒完全不能理解孟玨。
  短短一瞬,這個男人眼內流轉過太多情緒,矛盾到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是同一個人。
  克爾嗒嗒突然十分急迫地想知道,這個男子凝視的是什麽。
  他立即扭頭,順著孟玨剛才的視線看過去。
  一個女子呆呆立在台下,眼睛大睜,定定看著孟玨,嘴巴仍半張著,想必剛才的慘呼就是出自她口。
  她的眼睛內有擔憂,有恐懼,還有閃爍的淚光。
  雲歌的腦海中,仍回蕩著剛才看到克爾嗒嗒的刀砍向孟玨的畫麵。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驚叫,隻記得自己好像跳起來,衝了出去,然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賽台前了。
  她在孟玨眼內看到了什麽?
  她隻覺得那一瞬,她看到的一切,讓她心痛如刀絞。
  可再看過去時……
  什麽都沒有。
  孟玨的眼睛如往常一樣,是平靜溫和,卻沒有暖意的墨黑。
  雲歌的腦海中,仍回蕩著剛才看到克爾嗒嗒的刀砍向孟玨的畫麵。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驚叫,隻記得自己好像跳起來,衝了出去,然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一個人突兀地站在賽台前了。
  她在孟玨眼內看到了什麽?
  她隻覺得那一瞬,她看到的一切,讓她心痛如刀絞。
  可再看過去時……
  什麽都沒有。
  孟玨的眼睛如往常一樣,是平靜溫和,卻沒有暖意的墨黑。
  雲歌猛然撇過了頭。
  卻撞上了另一個人的視線。
  劉弗陵孤零零一人坐在高處,安靜地凝視著她。
  剛才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自己的失態,看到了自己的失控,看到了一切。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害怕他眼中的裂痕。
  他的裂痕也會烙在她的心上。
  她忽然覺得自己站在這裏十分刺眼,忙一步步退回座位,胸中的愧疚、難過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卻看見他衝她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如此。
  他能理解,她似乎都能感覺出他眼中的勸慰。
  雲歌心中辛酸、感動交雜,難言的滋味。
  滿殿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很多人或因為不懂武功,或因為距離、角度等原因,根本沒有看清楚發生了什麽,隻是看到孟玨的劍刺入克爾嗒嗒的側肋,克爾嗒嗒的刀砍在了孟玨的脖上。
  隻有居高臨下的於安看清楚了一切,還有坐在近前的劉病已半看半猜地明白了幾分。
  阿麗雅不明白,哥哥都已經贏了,為什麽還一直在發呆?
  她站起對劉弗陵說:“皇上,王兄的刀砍在孟玨要害,王兄若沒有停刀,孟玨肯定會死,那麽孟玨的劍即使刺到王兄,也隻能輕傷到王兄。”
  劉弗陵看了眼於安,於安點了點頭。阿麗雅說的完全正確,隻除了一點點,但這一點點除了孟玨,任何人都不能真正明白。
  劉弗陵宣布:“這場比試,羌族王子獲勝。朕謝過王子的刀下留情。”
  孟玨淡淡對克爾嗒嗒拱了下手,就轉身下了賽台。
  太醫忙迎上來,幫他止血裹傷。
  克爾嗒嗒嘴唇動了動,卻是什麽話都不能說,沒有任何喜悅之色地跳下賽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劉病已看看臉色煞白、神情恍惚的雲歌,再看看麵無表情望著這邊的劉弗陵,歎了口氣,“雲歌,你還能不能比試?若不能……”
  雲歌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笑說:“怎麽不能?現在要全靠我了!若沒有我,看你們怎麽辦?”
  劉病已苦笑,本以為穩贏的局麵居然出了差錯。
  “雲歌,千萬不要勉強!”
  雲歌笑點點頭,行雲流水般地飄到台前,單足點地的同時,手在台麵借力,身子躍起,若仙鶴輕翔,飄然落在台上。
  阿麗雅看到雲歌上台的姿勢,微點了下頭。雲歌的動作十分漂亮利落,顯然受過高手指點,看來是一個值得一鬥的人。
  不過,阿麗雅若知道真相是……
  雲歌學得最好的武功就是騰挪閃躍的輕身功夫,而輕身功夫中學得最好的又隻是上樹翻牆。並且剛才那一個上台姿勢,看似隨意,其實是雲歌坐在台下,從目測,到估計,又把父母、兄長、朋友,所有人教過她的東西,全部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精心挑選了一個最具“表現魅力”的姿態。
  估計阿麗雅若知道了這些,以她的驕傲,隻怕會立即要求劉弗陵換人,找個值得一鬥的人給她。
  阿麗雅輕輕一揮鞭子,手中的馬鞭“啪”一聲響。
  “這就是我的兵器。你的呢?”
  雲歌撓著腦袋,皺眉思索,十分為難的樣子。
  阿麗雅有些不耐煩,“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平日用什麽武器,就用什麽。”
  雲歌抱歉地笑:“我會用的武器太多了,一時難以決定。嗯……就用彎刀吧!”
  彎刀雖然是遊牧民族最常用的兵器,卻也是極難練好的兵器,雲歌竟然敢用彎刀對敵,想來武功不弱。聽雲歌話裏的意思,她的武藝還十分廣博,阿麗雅知道遇到高手,心內戒備,再不敢輕易動氣。
  雲歌又笑嘻嘻地說:“漢人很少用彎刀,恐怕一時間難找,公主可有合適的彎刀借我用用?”
  阿麗雅腰間就掛著一柄彎刀,聞言,一聲不吭地將腰間的彎刀解下,遞給雲歌。心中又添了一重謹慎。雲歌不但藝高,而且心思細膩,不給自己留下絲毫不必要的危機。
  劉病已有些暈。
  雲歌她不誘敵大意,反倒在步步進逼?
  劉病已鬱悶地問裹好傷口後,坐過來的孟玨:“雲歌想做什麽?她還嫌人家武功不夠高嗎?”
  孟玨沒什麽慣常的笑意,板著臉說:“不知道。”
  雲歌拿過彎刀在手裏把玩著。
  “公主,剛才的比試實在很嚇人。公主生得如此美貌,一定不想一個不小心身上、臉上留下疤痕。我也正值芳齡,學會的情歌還沒有唱給心上人聽呢!不管他接受不接受,我可不想心裏的情意還沒有表達就死掉了。我們不如文鬥吧!既可以比試武功高低,也可以避開沒有必要的傷害。”
  聽到身後女眷席上的鄙夷、不屑聲,劉病已徹底、完全地被雲歌弄暈了。
  雲歌究竟想做什麽?
  不過倒是第一次知道了,這丫頭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原來這麽高。她若唱情歌,會有人不接受嗎?
  劉病已苦笑。
  阿麗雅想到哥哥剛才的比試,瞟了眼孟玨脖上的傷口,心有餘悸。
  她雖然善用鞭,可鞭子的鋒利畢竟不能和彎刀相比。雲歌手中的彎刀是父王在她十三歲生日時,找了大食最好的工匠鍛造給她的成人禮,鋒利無比。
  看雲歌剛才上台的動作,她的輕身功夫定然十分厲害,自己卻因為從小在馬背上來去,下盤的功夫很弱。
  若真被雲歌在臉上劃一道……
  那不如死了算了!
  而且雲歌的那句“學會的情歌還沒有唱給心上人聽”,觸動了她的女兒心思,隻覺思緒悠悠,心內是五分的酸楚、五分的驚醒。她的情歌也沒有唱給心上人聽過,不管他接受不接受,都至少應該唱給他聽一次。
  如果比試中受了傷,容貌被毀,那她更不會有勇氣唱出情歌,這輩子,隻怕那人根本都不會知道還有一個人……
  阿麗雅冷著臉問:“怎麽個文鬥法?”
  雲歌笑眯眯地說:“就是你站在一邊,我站在一邊。你使一招,我再使一招,彼此過招。這樣既可以比試高低,又不會傷害到彼此。”
  聽到此處,孟玨知道雲歌已經把這個公主給繞了進去,對仍皺眉思索的劉病已說:“若無意外,雲歌贏了。”
  “雲歌那點破功夫,怎麽……”劉病已忽地頓悟,“雲歌的師傅或者親朋是高手?那麽她的功夫即使再爛,可畢竟自小看到大,她人又聰明,記住的招式應該很多。所以如果不用內力,沒有對方招式的逼迫,她倒也可以假模假樣的把那些招式都比劃出來。”
  孟玨淡笑一下,“她家的人,隻她是個笨蛋,她三哥身邊的丫鬟都可以輕鬆打敗克爾嗒嗒。”
  劉病已暗驚,雖猜到雲歌出身應該不凡,但是第一次知道竟然是如此不凡!突然間好奇起來雲歌的父母究竟是什麽樣的人,雲歌又為什麽會一個人跑到了長安。
  阿麗雅琢磨了一會,覺得這個主意倒是有趣,好像也行得通,“打鬥中,不僅比招式,也比速度,招式再精妙,如果速度慢,也是死路一條。”
  雲歌忙道:“公主說的十分有理。”又開始皺著眉頭思索。
  阿麗雅實在懶得再等雲歌,說道:“以你們漢朝的水漏計時。三滴水內出招,如不能就算輸。”
  雲歌笑道:“好主意。就這樣說定了。公主想選哪邊?”
  阿麗雅一愣,我好像還沒有同意吧?我們似乎隻是在研究文鬥的可行性,怎麽就變成了說定了?不過也的確沒有什麽不妥,遂沉默地點了點頭,退到賽台一側。
  雲歌也退了幾步,站到了另外一側。
  兩個太監抬著一個銅水漏,放到台子一側,用來計時。
  雲歌笑問:“誰先出招呢?不如抽簽吧。當然,為了公平起見,製作簽的人,我們兩方各出一人……”
  雲歌的過分謹慎已經讓性格豪爽驕傲的阿麗雅難以忍受,不耐煩地說:“勝負並不在這一招半式。我讓你先出。”
  雲歌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阿麗雅若出第一招,雲歌實在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
  她雖然腦子裏麵雜七雜八的有很多招式,可是這些招式都隻限於看過,大概會比劃,卻從沒有過臨敵經驗,根本不確定哪些招式可以克製哪些招式,又隻有三滴水的時間,連著兩三個不確定,她恐怕也就輸了。
  但,一旦讓她先出招,一切就大不一樣。
  雲歌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阿麗雅若出第一招,雲歌實在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
  她雖然腦子裏麵雜七雜八的有很多招式,可是這些招式都隻限於看過,大概會比劃,卻從沒有過臨敵經驗,根本不確定哪些招式可以克製哪些招式,又隻有三滴水的時間,連著兩三個不確定,她恐怕也就輸了。
  但,一旦讓她先出招,一切就大不一樣。
  阿麗雅認為誰先出第一招並不重要,應該說阿麗雅的認知完全正確,可是雲歌即將使用的這套刀法是她三哥和阿竹比武時,三哥所創。
  那年,三哥因病臥床靜養,閑時總是一個人擺弄圍棋。雲歌的圍棋也就是那段日子才算真正會下了,之前她總是不喜歡下,覺得費腦子。可因為想給三哥解悶,所以才認認真真地學,認認真真地玩。
  三哥早在一年前就答應過阿竹,會和她比試一次,阿竹為了能和三哥比試,已經苦練多年,不想願望就要成真時,三哥卻不能行動。
  雲歌本以為他們的約定應該不了了之,或者推後,卻不料三哥是有言必踐、有諾必行的人,而阿竹也是個怪人,所以兩人還是要打,不過隻比招式。三哥在榻上出招,阿竹立在一旁回招。
  剛開始,阿竹的回招還是速度極快,越到後來卻越慢,甚至變成了雲歌和三哥下完了一盤圍棋,阿竹才想出下一招如何走。
  阿竹冥思苦想出的招式,剛揮出,三哥卻好似早就知道,連看都不看,就隨手出了下一招,阿竹麵色如土。
  在一旁觀看的雲歌,隻覺得三哥太無情,阿竹好可憐。三哥一邊和她下圍棋,一邊吃著她做的食物,一邊喝著二哥派人送來的憂曇酒。阿竹卻是不吃不喝地想了將近一天,
  可阿竹想出的招式,三哥隨手一個比劃就破解了,雲歌隻想大叫,“三哥,你好歹照顧下人家女孩子的心情!至少假裝想一想再出招。”
  比試的最後結果是,當阿竹想了三天的一個招式,又被三哥隨手一揮給破了時,阿竹認輸。
  阿竹認輸後,三哥問阿竹:“你覺得你該什麽時候認輸?你浪費了我多少時間?”
  阿竹回道:“十天前,少爺出第四十招時。”
  三哥很冷地看著阿竹,“十一天前。你出第九招時,你就該認輸。這還是因為這次我讓你先出了第一招,如果我出第一招,你三招內就輸局已定。”
  阿竹呆若木雞地看著三哥。
  三哥不再理會阿竹,命雲歌落子。
  三哥一邊和雲歌下棋,一邊淡淡說:“臥病在床,也會有意外之獲。與人過招,一般都是見對方招式,判斷自己出什麽。當有豐富的打鬥經驗後,能預先料到對手下麵五招內出什麽,就算是入了高手之門,如果能知道十招,就已是高手。可如果能預料到對手的所有招式,甚至讓對手按照你的想法去出招呢?”
  阿竹似明白、非明白地看向三哥和雲歌的棋盤。
  三哥又說:“弈招如弈棋,我若布好局,他的招式,我自能算到。‘誘’與‘逼’。用自己的破綻‘誘’對方按照你的心意落子,或其餘諸路都是死路,隻暗藏一個生門,‘逼’對方按你的心意落子。‘誘’‘逼’兼用,那麽我想讓他在何處落子,他都會如我意。他以為破了我局,卻不知道才剛剛進入我的局。”
  雲歌不服,隨手在棋盤上落了一子,“‘誘’說起來容易,卻是放羊釣狼,小心羊被狼全吃了,順帶占了羊圈。至於‘逼’,你再厲害,也不可能一開始就把諸路封死。”
  三哥卻是看著阿竹回答問題:“若連護住羊的些許能耐都沒有,那不叫與人過招,那叫活膩了!碰到高手,真要把諸路封死的確不容易,不過我隻需讓對手認為我把諸路都封死。何況……”三哥砰地一聲,手重重敲在了雲歌額頭上,不耐煩地盯著雲歌,“吃飯需要一口吃飽嗎?難道我剛開始不能先留四個生門?他四走一,我留三,他三走一,我留二……”
  “……”雲歌揉著額頭,怒瞪著三哥。
  雲歌還記得自己後來很鬱悶地問三哥:“我走的棋都已經全在你的預料中了,你還和我下個什麽?”
  三哥的回答讓雲歌更加鬱悶:“因為你比較笨,不管我‘誘’還是‘逼’,你都有本事視而不見,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放地盤不要,或直接衝進死門。和你下棋唯一的樂趣,就是看一個人究竟能有多笨!”
  雲歌一臉憤慨,站在一旁的阿竹卻是看著雲歌的落子,若有所悟。
  …………
  阿竹後來把三哥出的招式,精簡後編成了一套刀法。
  這就是被雲歌戲稱為“弈棋十八式”的由來。
  雲歌自問沒有能耐,如三哥般在九招內把對手誘導入自己的局,所以隻能先出招,主動設局。
  阿麗雅抬手做了“請”的姿勢,示意雲歌出招。
  雲歌很想如阿竹一般華麗麗地拔刀,可是……
  為了不露餡,還是扮已經返璞歸真的高手吧!
  雲歌就如一般人一樣拔出了刀,揮出了“弈棋十八式”的第一招:請君入局。
  雲歌的招式剛揮出,阿麗雅的眼皮跳了跳,唯一的感覺就是慶幸雲歌很怕死地提出了文鬥。
  漫天刀影中。
  阿麗雅揚鞭入了雲歌的局。
  錯了!
  應該說入了雲歌三哥的局。
  賽台上的阿麗雅隻覺自己如同進了敵人的十麵埋伏。
  後招被封,前招不可進。左有狼,右有虎。一招開始慢過一招。
  雲歌卻依舊滿臉笑嘻嘻的樣子,輕輕鬆鬆、漫不經心地出著招。
  阿麗雅無意間出招的速度已經超過了三滴水的時間,可是她身在局中,隻覺殺機森然,根本無暇他顧。
  而於安、劉病已、孟玨、殿下的武將,都看得或如癡如醉,或心驚膽寒,隻覺得雲歌的招式,一招更比一招精妙,總覺得再難有後繼,可她的下一個招式又讓人既覺得匪夷所思,又想大聲叫好。紛紛全神貫注地等著看雲歌還能有何驚豔之招,根本顧不上輸贏。
  阿麗雅被刀意逼得再無去處,隻覺得殺意入胸,膽裂心寒。
  一聲驚呼,鞭子脫手而去。
  隻看她臉色慘白,一頭冷汗,身子搖搖欲墜。
  大家都還沉浸在這場比試中,全然沒想著喝彩慶祝雲歌的勝利,於安還長歎了口氣,悵然阿麗雅太不經打,以致沒有看全雲歌的刀法。
  嗜武之人會為了得窺這樣的刀法,明知道死路一條,也會舍命挑戰。現在能站在一旁,毫無驚險地看,簡直天幸。
  於安正悵然遺憾,忽想到雲歌就在宣室殿住著,兩隻眼睛才又亮了。
  克爾嗒嗒自和孟玨比試後,就一直精神萎靡,對妹子和雲歌的比試也不甚在乎。
  雖然後來他已從雲歌的揮刀中,察覺有異,可是能看到如此精妙的刀法,他覺得輸得十分心服。
  克爾嗒嗒上台扶了阿麗雅下來,對劉弗陵彎腰行禮,恭敬地說:“尊貴的天朝皇帝,原諒我這個沒有經驗的獵人吧!雄鷹收翅是為了下一次的更高飛翔,健馬臥下是為了下一次的長途奔馳。感謝漢人兄弟的款待,我們會把你們的慷慨英勇傳唱到草原的每一個角落,願我們兩邦的友誼像天山的雪一般聖潔。”
  克爾嗒嗒雙手奉上了他們父王送給劉弗陵的彎刀,劉弗陵拜托他帶給中羌酋領一柄回贈的寶刀、還贈送不少綾羅綢緞、茶葉鹽巴。
  劉弗陵又當眾誇讚了劉病已、孟玨的英勇,賜劉病已三百金,孟玨一百金,最後還特意加了句“可堪重用”。對雲歌卻是含含糊糊地夾在劉病已、孟玨的名字後麵,一帶而過。
  宴席的一出意外插曲看似皆大歡喜地結束。原本設計的歌舞表演繼續進行。
  似乎一切都和剛開始沒有兩樣,但各國使節的態度卻明顯恭敬了許多,說話也更加謹慎小心。
  ―――――――――
  叩謝過皇上恩典,劉病已、孟玨、雲歌沿著台階緩緩而下。
  他們下了台階,剛想回各自座位,克爾嗒嗒忽然從側廊轉了出來,對孟玨說:“我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
  孟玨眼皮都未抬,自顧行路,“王子請回席。”一副沒有任何興趣和克爾嗒嗒說話的表情。
  克爾嗒嗒猶豫了一下,攔在孟玨麵前。
  “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麽冒生命之險,饒我性命?”
  “我聽不懂王子在說什麽。”說著,孟玨就要繞過克爾嗒嗒。
  克爾嗒嗒伸手要攔,看到孟玨冰冷的雙眸,沒有任何感情地看向自己。克爾嗒嗒心內發寒,覺得自己在孟玨眼內像死物,默默放下了胳膊,任由孟玨從他身邊走過。
  劉病已和雲歌走過克爾嗒嗒身側時,笑行了一禮。
  雲歌腦內思緒翻湧,她的困惑不比克爾嗒嗒王子少。孟玨絕對不會是這樣的人!
  可是克爾嗒嗒也不會糊塗到亂說話……
  身後驀然響起克爾嗒嗒的聲音,“孟玨,他日我若為中羌的王,隻要你在漢朝為官一日,中羌絕不犯漢朝絲毫。”
  劉病已猛地停了腳步,回頭看向克爾嗒嗒,孟玨卻隻是身子微頓了頓,就仍繼續向前行去。
  克爾嗒嗒對著孟玨的背影說:“你雖然饒了我性命,可那是你我之間的恩怨。我不會用族人的利益來報答個人恩情。我許這個諾言,隻因為我是中羌的王子,神賜給我的使命是保護族人,所以我不能把族人送到你麵前,任你屠殺。將來你若來草原玩,請記得還有一個欠了你一命的克爾嗒嗒。”克爾嗒嗒說完,對著孟玨的背影行了一禮,轉身大步而去。
  孟玨早已走遠,回了自己的座位。
  劉病已一臉沉思。
  雲歌與他道別,他都沒有留意,隻隨意點了點頭。

  今生來世
  許平君看到雲歌,滿臉的興奮開心,“雲歌,我要敬你一杯,要替所有漢家女子謝謝你。有你這樣的妹子,姐姐實在太開心了。”
  雲歌笑接過酒杯,打趣道“我看呀!有我這樣的妹子,沒什麽大不了。有大哥那樣的夫君,姐姐才是真開心吧?”
  許平君朝劉病已那邊看了一眼,有幾分不好意思,臉上的笑意卻是藏也藏不住。
  雲歌夾了一筷子菜,還未送入口,一個宮女端著杯酒來到她麵前,“這是霍小姐敬給姑娘的酒。”
  雲歌側眸,霍成君望著她,向她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做了個敬酒的姿勢。
  雲歌淡淡一笑,接過宮女手中的酒就要飲,抹茶嚇得忙要奪,“姑娘,別喝。”
  雲歌推開了抹茶的手,抹茶又趕著說:“要不奴婢先飲一口。”
  雲歌嗔了抹茶一眼,“這酒是敬你,還是敬我?”說著一仰脖子,將酒一口飲盡。
  雲歌朝霍成君將酒杯倒置了一下,以示飲盡,微彎了彎身子,示謝。
  霍成君淡淡地看了她一瞬,嫣然一笑,轉過了頭。
  雲歌瞥到霍成君唇角的一絲血跡,手中的酒杯忽地千鈞重,險些要掉到地上。
  剛才她在殿下,看著殿上的一切,又是什麽滋味?她要緊咬著唇,才能讓自己不出一聲吧!可她此時的嫣然笑意竟看不出一絲勉強。
  雲歌心中寒意嗖嗖,霍成君已不是當年那個生氣時,揮著馬鞭就想打人的女子了。
  許平君盯一會怔怔發呆的雲歌,再偷看一眼淺笑嫣然的霍成君,隻覺得滿腦子的不明白。
  雲歌不再和孟大哥說話,霍成君見了孟大哥,一臉漠然,好似從未認識過。可是霍成君和雲歌……
  孟大哥好像也看到了剛才的一幕,不知道他會是什麽感覺?還有雲歌和皇上的關係……
  許平君隻覺得有一肚子的話想問雲歌,可礙於雲歌身後的宮女和太監,卻是一句不能說,隻能在肚子裏徘徊。
  許平君想到今非昔比,以前兩人可以整天笑鬧,可雲歌現在居於深宮,想見一麵都困難重重。若錯過了今日,再見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雲歌在長安城孤身一人,隻有自己和病已是她的親人。他們若不為雲歌操心,還有誰為雲歌操心?
  想到這裏,許平君輕聲對雲歌說:“第一次來皇宮,還不知道下次是什麽時候,雲歌,你帶我見識一下皇宮吧!”
  雲歌微笑著說:“好。”
  抹茶在前打著燈籠,雲歌牽著許平君的手離開了宴席。
  一路行來,鼓樂人聲漸漸遠去。遠離了宴席的繁華,感受著屬於夜色本來的安靜,許平君竟覺得無比輕鬆。
  雲歌笑問:“姐姐以前還羨慕過那些坐在宴席上的夫人小姐,今日自己也成了座上賓,還是皇家最大的盛宴,感覺如何?”
  許平君苦笑:“什麽東西都是隔著一段距離看比較美,或者該說什麽東西都是得不到的時候最好。得不到時,想著得不到的好,得到後,又開始懷念失去的好。這天底下,最不知足的就是人心!”
  雲歌哈的一聲,撫掌大笑了出來,“姐姐,你如今說話,句句都很有味道,令人深思。”
  許平君被雲歌的嬌態逗樂,自嘲地笑道:“你說我這日子過的,一會兒入地,一會兒上天,人生沉浮,生死轉瞬,大悲大喜,短短幾月內就好似過了人家一輩子的事情,你還不許我偶有所得?”
  雲歌聽許平君說得話外有話,知道她礙於抹茶和富裕,很多話不能說,遂對抹茶和富裕吩咐:“抹茶,今晚的月色很好,不用你照路了,我看得清。我想和許姐姐單獨說會兒話。”
  抹茶和富裕應了聲“是”,靜靜退了下去,隻遠遠跟著雲歌。
  許平君聽雲歌話說得如此直接,不禁有些擔憂,“雲歌,你這樣說話,好嗎?若讓皇上知道……”
  雲歌笑吐舌頭:“沒事的。就是陵哥哥在這裏,我們姐妹想單獨說話,也可以趕他走。”
  許平君呆呆看了會兒雲歌,“雲歌,你……你和孟大哥……”
  雲歌的笑一下黯淡了下來,“我和他已經沒有關係了。姐姐,我們以後不要再提他,好嗎?”
  “可是……雲歌,孟大哥雖然和霍小姐來往了一段日子,可是他現在……”
  雲歌一下捂住了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姐姐,我知道你和他是好朋友,可是你若再說他,我就走了。”
  許平君無奈,隻得說:“好了,我不說他了,我們說說你的‘陵哥哥’,總行吧?”
  許平君本以為雲歌會開心一點,卻不料雲歌依然是眉宇緊鎖。
  雲歌挽著許平君的胳膊默默走了一段路,方說:“我也不想說他。我們講點開心的事情,好不好?”
  許平君道:“雲歌,你在長安城裏除了我們再無親人,你既叫我姐姐,那我就是你姐姐。皇宮是什麽地方?你人在這裏頭,我就不擔心嗎?有時候夜深人靜時,想到這些事情,想得心都慌。病已的事情、還有你……我都不明白,我們不是平平常常的老百姓嗎?怎麽就糊裏糊塗全和皇家扯上了關係?真希望全是夢,一覺醒來,你還在做菜,我還在賣酒。”
  “姐姐已經知道大哥的身份了?”
  “你大哥告訴我的。以他的身份,他不想著避嫌,現在居然還去做官,雲歌,你說我……”許平君的聲音有些哽咽。
  雲歌輕歎了一口氣,握住了許平君的肩膀,很認真地說:“姐姐,我知道你怕皇上會對大哥不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陵哥哥絕對不是在試探大哥,也不是個大哥設置陷阱。陵哥哥究竟想要做什麽,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相信他絕不會無故傷害大哥。”
  許平君怔怔地看著雲歌。這個女孩子和她初識時,大不一樣了。以前的天真稚氣雖已盡去眉梢眼角添了愁緒和心事,可她眼內的真誠、坦蕩依舊和以前一樣。
  許平君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雲歌微笑:“姐姐更要相信大哥。大哥是個極聰明的人,行事自有分寸,不會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開玩笑。
  許平君笑了笑,憂愁雖未盡去,但的確放心了許多,“難怪孟……雲歌,我都要嫉妒皇上了,雖然我們認識這麽久,但我看你心中最信任的人倒是皇上。”
  雲歌的笑容有苦澀,“姐姐,不用擔心我。我很小時就認識陵哥哥了,隻是因為一點……誤會,一直不知道他是漢朝的皇帝。所以我在宮裏住著,很安全,他不會傷害我的。”
  “可是……今天晚上倒也不算白來,見到了上宮皇後,回去可以和我娘吹噓了。雲歌,你會一直住下去嗎?你會開心嗎?”
  雲歌聽到許平君特意提起上宮皇後,靜靜走了會兒,方輕聲說:“我和陵哥哥有約定,一年後,我可以離去。”
  許平君隻覺得皇上和雲歌之間,是她無法理解的。雲歌對皇上的感情似乎很深,卻又似乎極遠;而皇上又究竟如何砍雲歌?若說喜歡,為什麽還會讓她走?若說不喜歡,卻又對雲歌如此小心體貼?
  雲歌丟開了這些不開心的事情,笑問:“許姐姐,你娘知道大哥的身份了嗎?現在可真正應驗了當初算的命了。”
  許平君想到她娘若有一日知道劉病已身份是的臉色,也笑了出來,“我可不敢和她說,她如今可高興得意著呢!逢人就說女婿得了皇差,日日跟著霍大司馬辦事,當時我生孩子坐月子時,她都沒怎麽來看過我,這段日子倒是常常上門幫我帶虎兒,還時不時地拿些雞蛋過來。她若知道了真相隻怕要掐著我的脖子,逼我把吃下的雞蛋都給她吐出來,再立即給病已寫封”休書,最好我也申明和他並無母女關係。”一邊說著,許平君還做了個她娘掐著她脖子,搖著她,逼她吐雞蛋的動作。
  雲歌被逗得直笑,“伯母也很好玩兒了,她這般直接的心思雖然會讓人難堪,其實倒是好相處。”
  許平君頷首同意,“是啊!經曆的事情多了,有時候看我娘,倒是覺得她老人家十分可愛。以前看我娘那樣對病已,病已總是笑嘻嘻的,見了我娘依舊伯母長、伯母短,絲毫不管我娘的臉色,那時我還常常擔心病已是不是心裏藏著不痛快,現在才明白,我娘這樣的人實在太好應付了,哪裏值得往心裏去?唉!我如今是不是也算心有丘壑、心思浮沉了?”
  雲歌笑著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許平君的問題。
  雲歌和許平君沿著千點側麵的青石道,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中到了滄河。雲歌說:“那邊有我用冰鑄的一個高台,很好玩。雖然姐姐對玩沒什麽興趣,不過從那裏應該可以俯瞰現在前殿的盛宴,還是值得過去看一看。”
  拋開之前被人戲弄的不快,前殿的繁華、綺麗其實很讓許平君驚歎,隻是一直緊張地不敢細看。聽聞可以俯瞰百官盛宴,許平君忙催雲歌帶她去。
  兩人沿著雲梯攀援而上。抹茶和富裕知道上麵地方有限,何況許平君和雲歌料興正濃,肯定不想他們打擾,所以守在底下。
  許平君站到高處,隻見萬盞燈火,熠熠閃爍,人影歌舞,綽約生姿,宛如蓬萊仙境。
  因為隔得遠,隻能偶爾順著風勢,聽到若有若無的絲竹鍾磬聲,更讓人添了一重曼妙的聯想。
  兩人置身空曠的滄河上,頭頂是青黛天空,對麵是蓬萊仙境,隻覺得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處。
  雲歌忽聽到身後悉悉簇簇的聲音,還以為是抹茶,笑著回頭;“你也上來了?快過來看,像仙境一樣美麗。”確實兩個個不認識的男子,隔著一段距離,已經聞到刺鼻的酒氣。雲歌立即叫道:“抹茶,富裕。”
  底下無人回答,她的聲音被死寂的夜色吞沒。
  雲歌立即催許平君坐下,“姐姐,快點坐下,沿著這個滑道滑下去。”
  許平君看到那兩個男子,知道事情不對,忙依照雲歌的話,趕緊坐下,卻看到距離地麵如此高,遲疑著不敢滑下。當先而上的男子,一副公子打扮,看著雲歌,眼睛一亮,笑著來抓雲歌,“馮子都倒是沒有哄我,果然是個美人!”
  另一個男子伸手去拽許平君,“小乖乖,想跑,可沒那麽容易。”
  雲歌在許平君背上踢了一腳,將她踢下去。可許平君的身子剛落下一半,就被大漢抓住了胳膊,吊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許平君也是個急脾氣的惡人,一邊高聲呼救,一邊毫不示弱地用力一隻手去抓打那個漢子。大漢一個疏忽,臉上就被許平君抓了幾道血痕。大漢本就是粗人,又是個殺人如砍柴的軍人,怒氣夾著酒氣衝頭,手下立即沒了輕重,抓著許平君的胳膊猛地一揮,“啪”的一聲響,許平君被他甩打在冰柱上。
  隻聽得幾聲清楚的”哢嚓”聲,許平君的胳膊已經摔斷,胸骨也受傷,巨痛下,許平君立即昏了過去。
  雲歌本想借著小巧功夫拖延時間,一邊和男子纏鬥,一邊呼救,等許平君滑下後,她也立即逃生。不料許平君被大漢抓住,她的打算落空。
  雲歌看到許平君無聲無息的樣子,不知她是死是活。心內驚痛,卻知道此事不可亂了分寸,厲聲喝問:“你們可知我是誰?就不怕滅族之禍嗎?”
  雲歌對麵的男子笑道:“你是宮女,還是個很美麗的宮女,不過你的主子已經把你賞給我了。說著左手一掌擊出,逼雲歌向右,右手去抱雲歌。卻不料雲歌忽地蹲下,他不但沒有抓到雲歌,反被雲歌掃了一腳。他功夫不弱,可是已有五分醉意,本就立腳不穩,被雲歌踢到,身子一個踉蹌,掌上的力道失去了控製,將台子左側的欄杆擊成了粉碎。
  雲歌看到那個抓著許平君的大漢搖了搖許平君,看許平君沒有反應,似想把許平君扔下高台,雲歌駭的臉色慘白,叫道:“我是皇上的妃子,哪個主子敢把我賞人?你若傷了那個女子,我要你們九族全滅,不,十族!”
  漢子雖然已經醉得糊塗了,可聽到雲哥那句“我是皇上的妃子”,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拎著許平君呆呆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雲歌前麵的男子呆了一呆,笑起來,“假冒荒皇妃,可也是滅族的大禍。除了皇後,我可沒聽說皇上還封過哪位妃子。”一邊說著,一邊腳下不停地逼了過來。
  那個莽漢雖沒完全聽懂男子說什麽,可看男子的動作,知道雲歌說的是佳話,嗬嗬一笑,“小丫頭片子,膽子倒……倒大,還敢騙你爺爺?”說著,就把許平君扔了出去,想幫男子來抓雲歌。
  許平君的身子如落葉一般墜下高台,雲歌心膽俱裂,淒厲地慘呼,“許姐姐!”
  孟玨瞥到雲歌和許平君離席。心思微動,也避席而出。
  雲歌在宮內來往自如,可孟玨一路行來卻需要回避侍衛,和暗中保護雲歌的宦官,所以孟玨隻能遠遠隨著她。
  幸好看雲歌所行的方向是去往滄河那裏十分清靜,隻偶爾有巡邏經過的侍衛,孟玨再不著急,決定繞道而去。
  在屋簷廊柱的暗影中穿繞而行,突然一個人擋在了孟玨身前。
  孟玨手中蓄力,看清是劉病已,又鬆了勁,“讓開。”
  劉病已未讓路。
  “百姓心中正氣凜然的諫議大夫不顧國法禮儀,私會皇上殿前侍女,霍光若是知道了,定會十分高興,送上門的一石二鳥。”
  孟玨冷笑一聲:“那也要霍光的耳目有命去回稟。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揮掌,想逼開劉病已。
  劉病已身形不動,一邊與孟玨快速出招,一邊說:“雲歌現在的處境十分危險。你就不為她考慮嗎?”
  孟玨招式淩厲,微笑著說:“這是皇上該考慮的問題,他既有本事留,就該有本事護。”
  兩人仍在纏鬥,在隱隱的鼓樂聲中,突然遙遙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呼“許姐姐”。
  孟玨和劉病已聞聲,同時收掌,縱身向前,再顧不上掩藏身形,隻想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滄河。
  未行多久,就有侍衛嗬斥:“站住!”
  劉病已身形稍慢,匆匆解釋:“大人,在下乃朝中官員,聽到有人呼救……”
  孟玨卻是身形絲毫未停,仍快速前行。
  暗處出現很多侍衛,想要攔截孟玨。孟玨立即和他們打了起來。
  孟玨幾招內就將一個侍衛斃於掌下,侍衛叫道;“你身著我朝官服,私闖宮廷還殺宮廷侍衛,難道想謀反嗎?”
  孟玨隨手取過已死侍衛手中的劍,直接一劍刺向了說話的侍衛。
  劍芒閃動間,說話的侍衛咽喉上已經多了一個血洞,大瞪著不相信的眼睛倒了下去。
  孟玨冷笑:“想謀反的恐怕是你們。病已,我去救人,你立即回去於安,通知皇上。”
  滄河附近幾時需要這麽多侍衛看護了?
  雲歌的慘呼,她和孟玨隔著那麽遠都已經隱隱聽到,這幫侍衛守在滄河附近,卻一無反應!
  劉病已本想著他們出現後,這幫侍衛能有所忌憚,趁勢收手,他也就裝個不知道,彼此都順台階下,卻不料這些侍衛毫無顧忌。
  他知道今晚此事危險萬分,對孟玨說了一聲“平君就幫托你了”,迅速轉身,從反方向突圍。
  “許姐姐。”
  雲歌慘叫中,想都沒有多想,就朝許平君撲了過去,隻想拽住許平君。
  先飛燕點水,再嫦娥攬月,最後一個倒掛金鍾。
  雲歌這輩子第一次把武功融會貫通得如此好。終是沒有遲一步,雙手堪堪握住了許平君的雙手,雙腳倒掛在台子右側的欄杆上。
  欄杆隻是幾根冰柱,先前男子一章擊碎了左麵欄杆時,右麵的欄杆已經有了裂紋,此時再受到雲歌的撞擊和墜壓,已經可以清楚地聽到冰柱斷裂的聲音。
  上有敵人,下是死地,竟然沒有活路可走,雲歌一瞬間,深恨自己怎麽想起來建造這個東西。
  男子聽到冰柱斷裂的聲音,如看已入網的魚,不再著急,笑道:“果然是個帶刺的玫瑰。你若叫我幾聲哥哥,我就就你上來。”
  雲歌此時因為身體倒掛,所以能清楚地看到高台下的情形。竟然看到台子,還有滑道底下布滿了裂痕,甚至碎洞,而且需素擴大中。架在台子一旁的雲梯也早就不見。
  雖然整個“冰龍”受到他們打鬥的衝擊,但絕對不可能斷裂得如此快。隻有一個可能,就是剛才他們在上麵纏鬥時,有人在底下已經破壞了整個冰龍。
  雲歌冷笑:“馬上要見閻王了,還色心不減,真是其誌可讚,其勇可嘉,其愚可歎!”
  她打量了一眼那個已經碎裂得馬上就要倒塌的滑道,想著如果把許平君扔過去。許平君的身子就會落在滑道上,即使滑到開始倒塌,那她也是順著滑道遍滑遍墜,借著滑道,她下墜之力應該能化解部分,活命的機會也許還有一半。
  不過,雲歌此時全身的著力點都在腳上,她若想使力把許平君扔過去,必定會使腳上的墜力加大,那麽她勾著的欄杆就有可能會受力碎裂。
  雲歌看著底下的冰麵,有些眼暈,摔死是什麽滋味?肯定不太好看吧!可是……
  她不想死,她想活著,還有許多事情……
  聽到冰層斷裂的聲音越來越急促,她猛下了決心,能活一個是一個!
  何況此事是她拖累了許平君,許平君受的乃是無妄之災。
  正想使力,突然瞥到一個極其熟悉的人在冰麵上飛快地掠過來。他身後還有十來個禁軍侍衛試圖阻擋,想要捉拿住他。
  隻看到他原本齊整的衣袍上,竟是血跡斑斑。
  雲歌有些恍惚,最後一麵見到是竟是他嗎?倒有些分不清是悲是喜。
  孟玨看到雲歌和許平君懸在高台邊緣,搖搖欲墜,心如炭焚,叫道:“雲歌,等我,我馬上就到。”
  等他?
  等到了又能如何?
  此時已是大廈將傾,非人力能挽救了。
  雲歌感覺到腳上的冰柱在碎裂,遙遙地深看了一眼孟玨,雙臂用力,身子如秋千一般蕩悠起來,待蕩到最高點,猛地將許平君朝側方的滑道扔了出去。
  隨著許平君的飛出,雲歌掛腳的冰柱斷裂,雲歌身子驀地下墜。
  一直緊盯著她的孟玨,身形頓時一僵,臉色慘厲的白,驀然大叫一聲“雲歌”,手中劍鋒過處,鮮血一篇,在紛紛揚揚的血霧中,孟玨若飛箭一般雞翅向龍台。
  雲歌穿的裙子,下擺寬大,裙裾隨風飄揚,當雲歌蕩到最高處,突然墜下時,高台上殘餘的欄杆勾出了裙裾,雲歌下墜的身形又緩緩止住。可是斷裂的欄杆,參差不齊,有的地方尖銳如刀刃,絹帛在墜力下,一點點撕裂,在絹帛撕裂的聲音中,雲歌的身子一點點下落。
  就在這時,似從極遠處,傳來另一個人的呼聲,“雲歌——”
  雲歌歎息,陵哥哥,你不該來的!我不想你看見我的醜樣。
  雲歌下方的孟玨卻是麵容平靜,眼內翻卷著墨般漆黑的巨浪,他甚至微笑著,看向了雲歌,
  揚聲說道:“我絕不會讓你死。”
  這一刻,雲歌覺著她不再怨恨孟玨。孟玨固然帶給她很多痛苦,可她也給了她許多快樂。那些生命中曾經曆的快樂,不能因為後來的痛苦就否認和抹殺。她的生命畢竟因他而絢爛過。
  雲歌凝視著孟玨,對她微笑。
  笑意盈盈,一如最初的相逢。
  孟玨叫:“雲歌。”
  雲歌卻沒有再看他,而是望向了遠處的那抹人影,眷念中是心疼。
  在這一刻,自己的心分外清明,生命的最後一瞬,她隻想看著他,她的遺憾也全是為他。
  陵哥哥,不要再深夜臨欄獨站,不要再看星星,不要再記得我……
  原來自己竟是這般舍不得,淚意從心中蔓延到眼中。
  一顆,一顆,又一顆……
  眷念,不舍,後悔,遺憾。
  原來自己竟蹉跎了那麽多共聚的時光。
  人世間可真有來世?若真有來世,她一定會多幾分義無返顧……
  掛在冰棱上的裙裾完全撕裂,雲歌若隕落的星辰一般墜向地麵。
  就在這時,“轟隆”幾聲巨響,整座“冰龍”也開始從頂坍塌,大如磨盤,小如飛雪的冰塊四散而裂,宛如雪崩一般,震天動地地開始砸落。
  雲歌望著劉弗陵,慢慢閉上了眼睛,珠淚紛紛,任由生命中最奢侈的飛翔帶她離去。
  —————
  雲歌雖然把許平君扔到了滑道上,可有一點是她沒有考慮到的。
  當龍身倒塌時,會有斷裂成各種形狀的冰塊砸落。許平君因為有龍身的緩衝,墜落的速度遠遠慢於冰塊墜落的速度,這正是雲歌所想到可以救許平君命的原因,此時卻也成了要許平君命的原因。
  墜下的冰塊,有的尖銳如刀劍,有的巨大如磨盤,若被任何一塊砸中,已經受傷的許平君必死無疑。
  左邊:
  雲歌若秋後離枝的楓葉,一身燃燒的紅衣在白雪中翩翩飛舞,舞姿的終點卻是死亡。
  右邊:
  許平君一襲柔嫩的黃裳,若雪中春花,可嬌嫩的花色隨時會被刺穿身體的冰塊染成緋紅。
  而劉病已和劉弗陵仍在遠處。
  說時遲,那時快,隻看孟玨仰頭深看了一眼雲歌,判斷了一下時間後,視線又立即掃向許平君。
  他視線遊移,手下卻一刻未閑,左手掌勢如虹,右手劍刃如電,觸者即亡。同時間,孟玨足尖用力,將腳下的屍體踢向許平君,一個差點打到許平君的冰劍刺中屍體,改變了落下的角度,斜斜從許平君身側落下。
  又一個侍衛,不一樣的動作,一樣的鮮血。
  屍體又準確地撞開了一個即將撞到許平君的冰塊。
  再一個侍衛,再一次鮮血的噴濺……
  在一次次揮劍中,孟玨抬眸看向雲歌。
  雲歌墜落的身資很是曼妙,衣袂飄揚,青絲飛舞,像一隻美麗的蝶。
  在蝴蝶翩飛的身影中,孟玨的眼前閃過弟弟離去時的眷念,母親死時的不能瞑目,驚聞二哥死訊時的錐心之痛……
  他絕不會再承受一次親愛之人的生命在他眼前遠離。即使化身閻羅,也要留住他們。
  劍刃輕輕滑過,鮮血灑灑飛揚。
  ……
  此時,雲歌已經落下了一大半距離,孟玨估摸了下雲歌的速度,抓起一具屍體,以一個巧妙的角度,避開雲歌要害,將手中的屍體擲向雲歌。同時腳下用力,將另一具屍體踢向許平君的方向。
  “砰!”猛烈的撞擊。
  雲歌“啊”一聲慘呼,嘴角沁出血絲,下墜的速度卻明顯慢了下來。
  孟玨手微有些抖,卻緊抿著唇,毫不遲疑地又將一具屍體,換了角度,擲向雲歌。雲歌想是已暈厥過去,隻看到她唇邊的血越來越多,人卻是再未發出聲音。
  許平君已經摔到地上,沿著冰麵滑出一段距離後,停了下來。雲歌則以仿若剛掉落的速度,緩緩下落。
  武功最高的於安剛剛趕到,孟玨叫道:“扔我上去。”
  於安看到孟玨剛才所為,猜到孟玨用意,抓起孟玨,用足掌力送他出去。
  孟玨在空中接住了雲歌,以自己的身體為墊,抱著她一塊掉向了地麵。
  於安又隨手抓起剛趕到的七喜,朝孟玨扔過去。七喜在空中與孟玨對了一掌,孟玨借著七喜的掌力化解了墜勢,毫發無損地抱著雲歌落在了冰麵上。
  孟玨一站穩,立即查探雲歌傷勢。雖然已是避開要害,可告訴運動相撞,衝力極大,雲歌五髒六腑都已受創。別的都還好,隻是因為上次受的劍傷,雲歌的肺脈本就落了隱疾,這次又……
  孟玨皺眉,隻能日後慢慢想法子了,所幸這條命終是保住了。
  孟玨一邊用袖拭去雲歌唇畔的血,一邊在她耳邊低喃,“我不許你死,你就要好好活著。”
  劉病已握著長劍衝過來時,衣袍上也是血跡點點。麵上雖是喜怒未顯,可當他從冰屑堆中抱起許平君時,手上的青筋卻直跳。
  許平君胳膊、腿骨都已折斷,所幸鼻息仍在,劉病已大叫:“太醫。”
  張太醫查過脈息後,忙道:“劉大人請放心。雖五髒有損,骨折多處,但沒有性命之憂。”
  劉弗陵麵色慘白地看著躺於孟玨懷中的雲歌,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孟玨抬頭看向他,溫和而譏諷的笑,“皇上留下她,可是能保護她嗎?”
  於安斥道:“孟大人,你驚嚇過度,恐有些神智不清,還是早些回府靜養吧!”
  孟玨微微笑著,低下了頭,小心翼翼地將雲歌放到剛備好的竹榻上,對劉弗陵磕了個頭後,起身而去。
  於安盯著孟玨的背影,心生寒意,此人行事的機變、狠辣都是罕見。這樣一個人,若能為皇上所用,那就是皇上手中的利劍,可若不能呢?
  劉病已來和劉弗陵請退,於安忙吩咐七喜去備最好的馬車,安穩地送劉病已和許平君回去。
  劉病已顧慮到許平君的傷勢,沒有推辭,向劉弗陵磕頭謝恩。
  劉弗陵抬手讓他起來:“夫人之傷是因為朕的疏忽和……”
  劉病已道:“皇上此時的自責和無力,臣能體會一二。容臣說句大膽的話,皇上隻是人,而非神。如今的局勢更是幾十年來積累而成,自然也非短時間內可以扭轉,皇上已經做到最好,無謂再苛責自己。”
  劉病已說完後,又給劉弗陵磕了個頭,隨著抬許平君的小宦官而去。
  不愧是皇帝用的馬車,出宮後,一路小跑,確感受不到絲毫顛簸。
  聽到駕車的宦官說“孟大人在前麵。”劉病已忙掀簾子,看到孟玨一人走在黑暗中,衣袍上血跡淋漓。
  劉病已命宦官慢了半速,“孟玨。”
  孟玨沒有理會,劉病已道:“你這個樣子被巡夜士兵看到,如何解釋?”
  孟玨看了劉病已一眼,默默上了馬車。
  馬車內,許平君安靜地躺著。
  劉病已和孟玨默然相對。
  劉病已發現孟玨先前脖子上的傷,因為剛才的打鬥又開始流血,“你的脖子在流血。”匆匆拿了塊白綾,幫孟玨重新裹傷口。
  孟玨不甚在意,隨手拿了一瓶藥粉,隨意排在傷口上,他看著重傷昏迷的許平君,“你打算怎麽辦?”
  劉病已替孟玨包好傷處後,拿了快白絹擦去手上的血,平靜地說:“徐圖之。”
  孟玨彎身查探許平君的傷勢,劉病已忙將張太醫開的方子送給他,孟玨看過後說:“張太醫的醫術很好,這方子的用藥雖有些太謹慎了。不過謹慎有謹慎的好處,就接這個來吧!我回去後,會命三月把藥送到你家,她略懂一點醫理,讓她住到雲歌原先住的地方,就近照顧一下平君。”
  許平君行動不便,的確需要一個人照顧。
  劉病已現在不比以前,公事纏身,不可能留在家中照顧許平君。
  如見錢是有,可匆忙間很難找到信賴妥帖的丫鬟,所以劉病已未推辭,隻拱了拱手,“多謝。”
  孟玨檢查過張太醫替許平君的接骨包紮,覺得也很妥帖,“我會每日抽空去你家看看平君的傷勢。”
  查看完許平君,孟玨回到了遠處,兩人之間又沉默下來。
  沉默了一會,劉病已含笑問:“你為什麽委屈克爾嗒嗒性命?你認識羌族的人嗎?還是你母親是……”
  孟玨沉默著,,沒有說話。
  劉病已忙道:“你若不願回答,全當我沒有問過。”
  “先帝末年,西羌發兵十萬攻打漢朝,我當時正好在枹罕。”孟玨說了一句,停了下來,思緒似回到了過往。
  劉病已說:“當時我已記事,這件事情也有印象。西羌十萬人進攻今居、安固,匈奴剛進攻五原,兩軍匯合後,合圍枹罕,先帝派將軍李息、郎中令徐自為率軍十萬反擊。最後漢人雖勝,卻是慘勝,十萬士兵損失了一大半。”
  孟玨垂目微笑,“士兵十萬折損一大半,你可知道百姓死了多少?”
  劉病已啞然,每一次戰役,上位者統計的都是士兵的死亡人數,而百姓……
  “西羌和匈奴的馬蹄過處,都是實行堅壁清野政策,所有漢人不論男女老幼全部殺光,今居、安故一袋近成空城。好不容易等到大漢軍隊到了,李希將軍卻想利用枹罕拖住西羌主力,從側麵分散擊破西羌大軍,所以遲遲不肯發兵就枹罕。枹罕城破時,憤怒的羌人因為損失慘重,將怒氣全發泄在了百姓身上。男子不管年齡大小,一律被梟首,女子年老的被砍首,年青的死前還會被剝衣輪奸,連孕婦都不能幸免,剛出生的嬰兒被人從馬上摔下……”孟玨頓了好一會兒,方淡淡說:“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在孟玨平淡的語氣下,劉病已卻隻覺得自己鼻端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他握住了拳頭,咬牙說:“羌人可恨!”
  孟玨唇角有模糊的笑意,似嘲似憐,“羌人也深恨漢人。漢人勝利後,為了消滅羌人的戰鬥力,先零、封養、牢姐三地,十二歲以上的羌人男子全部被漢人屠殺幹淨。那年冬天,我走過先零時,到處都是女子、老人、幼兒餓死的屍體。漢人雖然秉持教化,未殺老人、幼女、幼兒,可是去了壯年勞動力,很多人都愛不過寒冷的冬天。”
  劉病已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漢人並沒有做錯。先帝垂危,內亂頻生,當時的漢朝還有能力應付再一次的大舉進攻嗎?如果不那樣對付羌人,死的就會是漢人。
  劉病已歎氣,“一場戰爭,也許從百姓的角度看,沒有什麽真正的勝利者。有的隻是家破人亡、白頭人送黑頭人。”
  孟玨沒有說話,隻淡淡地微笑著。
  以前劉病已從孟玨的微笑中看到的是漠然,甚至冷酷。可現在,他在孟玨的漠然、冷酷下看到了曆經一切的無可奈何,還有孟玨不願意承認的悲憫。
  如果孟玨的劍刺入中羌王子的心髒,驍勇好鬥的羌人豈能不報仇?那麽孟玨曾親眼目睹過的人間地獄就會重現,會有多少人死,二十萬?三十萬?又會有多少座城池變為人間地獄……
  克爾嗒嗒是個聰明人,短短一瞬,他看到了很多東西。孟玨雖然不想看到戰爭,可戰爭如果真的爆發,孟玨為了沒有下一次的戰役,屠殺的絕對不會隻是羌族十二歲以上的青壯男子。
  大司馬大將軍府。
  霍山、霍雲跪在地上,霍禹趴在柳凳上,兩個家丁正在杖打霍禹。
  霍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霍光冷眼看著兩個家丁,在他的注視下,兩人手下一點不敢省力,每一下都是搶足了力氣打。
  很快,霍禹後臀上已經猩紅一片。
  霍夫人在屋外,哭天搶地,“老爺,老爺,你若打死了他,我也不用活了……”掙紮著想進入屋內。
  攔在門外的家丁卻是緊守著房門,不許霍夫人進入。
  霍成君眼中噙淚,拉住母親胳膊,想勸一勸母親,“父親正在氣頭上,娘越哭隻會越激怒父親。”
  可沒料想,母親轉手一巴掌,甩在她臉上,“我早說過不許你和孟玨來往,你不聽。你看看,你惹出來的禍事,你哥哥托有個長短,我隻恨我為什麽要生了你……”
  霍成君踉蹌幾步,險些摔倒在滴上,丫頭小青忙扶住了她。
  霍成君從小到大,因為有父親的寵愛,幾乎臉重話都為曾受過,可自從孟玨……
  母親就沒給過她好臉色,哥哥也是冷嘲熱諷。
  那個人前一日,還陪著她去買胭脂,還深情款款地扶著她下馬車,可她連哭都不能。因為這些事情都是她活該,都是她自找的。
  怔怔看著捶胸頓足哭泣的母親,霍成君眼內卻是一滴眼淚沒有。
  霍山、霍雲看霍禹已經暈過去,霍光卻仍然視線冰冷,一言不發,兩個家丁也不敢停,隻能一麵留著冷汗,一麵鼓足力氣打下去。
  霍山、霍雲磕頭哭求,“伯伯,伯伯,都是侄兒的錯,我們知道錯了,求伯伯責打侄兒。”
  霍夫人聽到霍山、霍雲的哭音,知道霍禹若在被打下去,隻怕不死,也要半殘。霍夫人哀嚎著用頭去撞門,“老爺,老爺,求求你,求求你,我求求你……”
  霍成君推開小青的手,掃了眼立著的仆役,“攙扶夫人回房休息。”
  仆役遲遲未動,霍成君微笑:“聽不到我說什麽嗎?都想收拾包裹回家嗎?”
  霍成君說話的表情竟與霍光有幾分神似,微笑溫和下是胸有成竹的冷漠,仆役心內打了個寒戰,幾個人上前去拖霍夫人。霍夫人額頭流血,大罵大鬧,仆役們在霍成君視線的逼迫下,強行將霍夫人拖走。
  霍成君上前拍了拍門,“爹,是成君。女兒有幾句話要說。”
  霍光心中視霍成君與其他兒女不同,聽到她平靜無波的聲音,霍光心中竟有一絲欣慰,抬了抬手,示意奴仆打開門。
  看到霍成君腫著的半邊臉,霍光心頭掠過對夫人的的厭惡。“成君,先讓丫鬟幫你敷一下臉……”
  霍成君跪倒霍光麵前,“爹爹,請命非霍姓的人都退出去。”
  兩個執漳的仆役立即看向霍光,霍光凝視著霍成君微點了點頭。屋內所有仆人立即退出屋子,將門關好。
  霍山、霍雲呆呆看著霍成君,他們百般哭求,都沒有用,不知道霍成君能有什麽言語讓霍光消氣。
  霍成君仰頭望著父親,“大哥所做也許有考慮不周之處,但並無絲毫錯,爹爹的過分責打豈能讓我們心服?”
  霍山、霍雲忙喝道:“成君!”又急急對霍光說:“叔叔……”
  霍光盯了他們一眼,示意他們閉嘴,冷聲問霍成君:“你怎麽個不能心服?”
  “一,霍氏屬於今天的位置,隻有依附於太子,方可保家族未來安寧,否則不但皇上,就是將來的太子都會想消弱霍氏,或者除去霍氏。雲歌得寵於皇上,若先誕下龍子,即使她出身微寒,有衛夫子的先例,得封皇後也不是不可能。上宮皇後一旦被廢,如同斷去霍氏一臂。大哥想除去雲歌,何錯之有?二,若雲歌所出的大皇子被封為太子,百官人心所向,天下認可,霍氏的生機立現。大哥今晚所做,是為了保護整個家族的安寧,何錯之有?三,皇上癡癡不與皇後圓房,今日國宴,皇後卻隻能坐於側位,皇上座位在待誰?皇上當著天下人的麵重重扇了霍氏一耳光,若我們總是沉默,那麽朝堂百官欺軟怕硬,以後折騰出來的事情,絕對有得我們看。不說別的,隻這後宮的女人,就會源源不絕。我們能擋掉一個、兩個,可我們能擋掉所有嗎?大哥今晚回敬了皇上一個響亮的巴掌,讓皇上和百官都知道,虎須不可輕捋,何錯之有?四,大哥慮事周到,兩個一語侵占雲歌的人已經當場摔死。從侍衛處查,隻能追查到是馮子都下命,馮子都&孟玨的過節天下盡知,他想對付孟玨的舊日情人,很合清理。女兒推測,馮子都現在已經‘畏罪自盡’了,那麽更是查無可查。皇上就是心中知道是霍氏所為,無憑無證,他又能如何?難道他敢為了一個宮女對爹爹發難?不怕昏庸失德、棄失忠良的千古罵名嗎?就算他不想當賢君,可也要顧慮君逼臣反!”霍成君語意森森,言談間,早讓人忘了她不過是個未滿雙十的少女。
  霍光冷笑:“我的計劃全被禹兒的莽行打亂,現在依照你這番說辭,他竟是全都說對了?
  “大哥雖然有錯,錯就錯在既然出手就不該落空。大哥選在今晚除掉雲歌,不管天時、地利都十分好,可他太我行我素。大哥應該知會爹一聲,讓爹幫他將宴席上的人都穩在前殿,不許任何人隨意離開,也不需任何人隨意將消息傳入。倘若如此,那麽現在大哥就不是在這裏挨打,而是作於家宴上接受弟弟妹妹的敬酒。但大哥的錯,爹爹應占一半。大哥若知道爹爹肯支持他除掉雲歌,他怎麽會不通知爹爹?大哥正是猜不透爹爹的心思,才會自作主張。”
  霍光一言不發。
  屋內是“風雨欲來”的壓人沉默。
  霍成君卻隻是靜靜地望著霍光。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和畏懼。
  霍山和霍雲心中對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妹子有了積分極異樣的感覺,敬中竟生了畏。
  霍山、霍雲暗鬆口氣,忙磕頭應是。
  等仆人把霍禹抬走,霍光讓跪在地上的霍成君、霍山、霍雲都起來。霍山、霍雲小心翼翼地挨坐到席上。
  霍成君三言兩語化解了父親的怒氣、救了大哥,但是半絲喜色也沒有,人坐到席上,竟有些恍恍惚惚的傷悲樣子。
  霍光對霍山、霍雲:“如成君所猜,我已經命人把此事處理周全,皇上肯定查無可查。可以後如何是好?你們先說說你們的想法。”
  霍山和霍雲對視了一眼,一會後,霍雲道:“這次的事情肯定會讓皇上全力戒備,以後想再對雲歌下手,困難重重,隻怕不是短時間內能做到的。若雲歌在兩三月內有了身孕,那……”
  霍雲歎了口氣,接著說:“畢竟侍衛隻是守宮廷門戶,並不能隨意在後宮出入,宦官又全是於安的人。宮內的宮女雖有我們的人,可都是隻會聽命行事的奴才,並無獨當一麵的人才。皇後快要十四歲了,按理說已經可以獨掌後宮,可她卻對這些事情一點不關心。否則內有皇後,外有我們,皇上即使寵幸幾次別的女人,也斷無可能讓她人先誕下皇子。”
  霍光歎氣,霍雲的話說到了點子上。小妹雖然是皇後,可對霍氏來說,如今隻是麵子上的一個粉飾,沒有任何實際幫助。小妹頂著皇後的頭銜,本該能讓霍氏通過她的手執掌後宮,但如今霍氏卻對後宮無可奈何。
  霍光心中雖有比的想法,可是成君她……
  這個女兒與別的女兒不同,勉強的結果隻怕會事與願違。
  霍成君沒有任何表情地說:“爹爹,女兒願意進宮。”
  霍山、霍雲先驚、後喜,尋求確定地問:“妹妹的意思是……”
  霍成君迎著霍光探問的視線,擠出了一個笑。
  她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
  幼時與女伴嬉鬧,玩嫁娶遊戲時,她自信慢慢地說:“我的夫君將來必是人中之龍。”
  與孟玨的初次相遇時的驚喜,再次相逢……
  她的羞澀,他的歡喜。
  和孟玨並驥騎馬,他曾體貼滴扶她上馬。
  他為她撫琴,兩人眼眸相觸時的微笑。
  她為他端上起手所做的糕點時,他曾讚過好吃。
  他曾溫柔地為她摘過花。
  月下漫步,兩人也曾朗聲而笑。
  第一次執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
  那顆如鹿跳的心,若知道今日,當日可還會義無反顧地淪陷?
  在他還不留戀地轉身時,他已經將她的少女心埋葬。
  從此後,這些都是已死的前世。
  她的今生將會……
  霍成君的笑容隨談微弱,眼神確實決裂後的堅強,“爹爹,女兒願意進宮,替霍氏掌管後宮。”

  比翼今生
  夜深唯恐花睡去,故點紅燭照高堂。
  好似怕一個閃神,就會發覺雲歌已經消失在他的眼前,劉弗陵不許有一絲黑暗影響他的視線。
  宣室殿內,火燭通明,將一切都映得纖毫畢現。
  張太醫半跪在龍榻前,為雲歌針灸。
  劉弗陵怕驚擾張太醫的心神,所以站在簾外,眼睛卻是一瞬不瞬地盯著簾內。
  於安和七喜、六順等宦官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殿內殿外都是人,卻沒有任何聲音,殿堂內凝著壓人心肺的安靜。
  很久後,張太醫滿頭大汗地出來,疲憊地向劉弗陵磕頭請退,“臣明日再來。皇上不用擔心,雲姑娘傷勢不重,休養一段日子就能好。”
  劉弗陵溫言說:“你回去好好休息。”
  張太醫跟著一個小太監出了大殿。
  劉弗陵坐到榻旁,手指輕緩地描摹過雲歌的眉毛、眼睛、鼻子……
  他從前殿匆匆出來,剛趕到滄河,看到的一幕就是雲歌倒掛在高台上。
  突然之間,冰台坍塌,冰雪紛飛。
  她如折翅的蝴蝶,墜向死亡的深淵。
  她那麽無助,可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墜落。
  他拖她入險境,卻保護不了她。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如何失去她。
  他隻能看著……
  劉弗陵在雲歌榻前已經坐了一個多時辰。於安看皇上似想一直陪著雲歌,遲疑了很久,還是咬牙開口:“皇上,還有一個多時辰就要天亮了,天亮後還有政事要處理,皇上稍稍休息一會兒,雲姑娘這邊有奴才們照看。”
  照看?劉弗陵抬眸看向於安。
  與劉弗陵眼鋒相觸,一幫太監都駭得重重磕頭,於安流著冷汗說:“皇上,是奴才辦事不力,求皇上責罰。”
  六順忙說:“與師傅無關,是奴才無能,中了侍衛的計,未護住雲姑娘,奴才願領死罪。”
  劉弗陵淡淡問:“抹茶、富裕還活著嗎?”
  於安立即回道:“富裕重傷,抹茶輕傷,都還昏迷著,不過沒有性命之憂。等他們醒來,奴才一定嚴懲。”
  劉弗陵看著跪了一地的太監,幾分疲憊,“你們跪了一晚上了,都回去休息吧!”
  六順愕然,皇上什麽意思?不用辦他們了嗎?
  劉弗陵揮了揮手,“都下去!”
  所有太監都低著頭,迅速退出了大殿,一會兒工夫,大殿就變得空蕩蕩,隻剩於安一人未離開。
  於安期期艾艾地說:“皇上,奴才以後一定會保護好雲姑娘,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近乎自言自語地問:“護得了一時,護得了一世嗎?宮內的侍衛都是他們的人,你真能保證再無一點疏忽嗎?還有躲在暗處的宮女,你每個都能防住嗎?”
  於安無語,這樣的問題……
  就是問皇上的安全,他都無法回答,何況雲歌的?畢竟太監人數有限,他的首要責任是保護皇上安全,能分給雲歌的人手有限。如果霍光下定決心要雲歌的命,他根本不能給皇上任何保證。
  於安看向雲歌,忽然覺得她的命運已定,隻是早晚而已,心內痛惜,卻想不出任何辦法挽救。
  劉弗陵笑著搖頭,的確如孟玨所言,自己能留下她,卻保護不了她,歎道:“你下去吧!朕想和雲歌單獨呆著。還有,雲歌醒來,肯定會問起抹茶和富裕,不用責罰他們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於安看到劉弗陵的神色,不敢再出聲,默默退了出去。
  劉弗陵坐於地上,一手握著雲歌的手,一手順著雲歌掌紋上的生命線來回摩挲。
  他不能再讓“意外”發生,不是每次“意外”都會幸運地化險為夷。雲歌若因他而……而……
  親眼看著雲歌摔下時,那種沒頂的絕望又淹沒了他。
  劉弗陵的手緊握住了雲歌的手,用力確認著她的安然。
  如何才能真正根除“意外”?
  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除掉霍光,可這根本不是三年五載內就可以辦成的,這是一場長期較量,一招不慎,就會是傾朝之禍,是天下動亂。二是……是讓雲歌離開。離開這個她本不屬於的宮殿,離開長安城的漩渦。
  他該給她自由的。不是嗎?她本就屬於更廣闊的天地,不屬於這每個角落都充滿陰謀、鮮血的宮殿。
  可是,自相逢,自擊掌盟誓,她就是唯一。
  這麽多年的等待,就是米粒大小的種子都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何況他的相思?她已經長在他的心上,盤根錯節,根深蒂固。
  若想拔去她,也許需要連著他的心一塊拔去。
  誰能告訴他,一個人如何去割舍自己的心?
  ————
  雲歌恢複知覺時,隻覺得五髒如火焚一般疼,不禁呻吟出聲。
  劉弗陵忙問:“哪裏疼?”
  雲歌緩緩睜開眼睛,恍恍惚惚間,幾疑做夢,“我活著?”
  劉弗陵點頭,“孟玨救了你。”
  雲歌怔了下,微笑著說:“那你應該好好謝他。”
  劉弗陵聽雲歌的話說得別有深意,心頭幾跳,不能置信的狂喜下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呆呆看著雲歌。
  本以為已經死別,不料還有機會重聚,雲歌有難言的喜悅,輕輕碰了下劉弗陵的眉間,心疼地責怪:“你一夜沒有睡嗎?怎麽那麽笨?我在這裏睡著,又不會有知覺,你陪著也是白陪,幹嘛不睡一會呢?”
  劉弗陵順勢握住了雲歌的手,雲歌並未像以前一樣試圖抽手,而是任由他握著,隻幾分不好意思地低垂了眼。
  劉弗陵心內的不確信全部消失,隻餘喜悅,如海潮一般激蕩著。
  屋外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明媚天,屋內是一個多年夢成真的如幻境。
  劉弗陵將雲歌的手放在臉側,輕輕摩挲,先是唇角微彎的微笑,繼而是咧著嘴的大笑。
  雲歌心中也是抑製不住的喜悅,瞥到劉弗陵臉上的笑容,她也忍不住地想咧著嘴笑,隻是腹內抽著疼,不敢放意。
  原來人生的路,其實很簡單,前後不定才最痛苦,一旦下定決心向前走,那麽即使前方布滿荊棘,也無所畏懼,也依舊可以快樂。
  兩個人像兩個小傻瓜一樣,誰都不知道說什麽,隻相對呆呆傻笑。
  屋外。
  於安試探地叫了聲“皇上”。
  兩人從傻笑中驚醒。
  劉弗陵說:“別來煩我,今日我誰都不見,讓他們都回家,陪老婆孩子好好過年去。”
  於安剛想張嘴的話,全堵在了嘴裏。
  雲歌小聲說:“小心人家罵你昏君。”
  劉弗陵笑:“昏就昏吧!我本來就不清醒了,現在出去處理事情,鬼知道會說出什麽話來。”
  皇上的說話語氣是從未聽過的輕快,聲音裏有濃濃的笑意。於安覺得,昏的人已經不是皇上一個了,他現在也很昏,昨天晚上還愁雲慘淡,壓得眾人連氣都不敢喘,今日卻……
  這天變得也太快了!
  於安抬頭看了眼天空,一邊踱步離去,一邊歎道:“碧空萬裏,清朗無雲,真是個好天。鬧騰了一年,是該好好過個年,休息幾天了!”
  劉弗陵問雲歌:“難受嗎?要不要休息?張太醫晚上會再過來給你紮針。”
  雲歌搖頭,“你不要逗我大笑就行,慢慢地說話沒有關係。”
  “雲歌,我想和你說……”
  “陵哥哥,我想和你說……”
  兩人笑看著對方,同時張口想說話,又同時停止。
  “你先說。”雲歌開口。
  劉弗陵道:“你先說吧!”
  雲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低垂著眼睛說:“陵哥哥,昨天晚上我想通了件事情。我落下的時候,很後悔遺憾,覺得好多該做的事情沒有做。人生有太多不可琢磨,沒有人能真正預料到將來會發生什麽。我不想事到盡頭還有很多遺憾後悔,所以,如果喜歡的就該去喜歡,想做的就該去做,何必顧忌那麽多呢?”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輕輕顫動的眼睫毛,抑製著喜悅,輕聲問:“那你想做什麽?”
  雲歌眼睛上的兩隻小蝴蝶撲扇了幾下,“陵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呀!”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劉弗陵如聞天籟,整個身心都如飲醇酒,多少年沒有過的快樂?
  劉弗陵握著雲歌的手掌,低頭,吻落在了她的掌心,“雲歌,昨天晚上我也想通了一件事情。人生說長,其實很短,即使太太平平,也不過數十年,算上病痛意外,究竟有多長,沒有人真正知道。我這一生的遺恨、無奈已經夠多,我不想一輩子都這樣過。雲歌,還記得你小時侯給我的許諾嗎?你說過願意和我去苗疆玩,願意陪我去走遍千山萬水?”
  雲歌有點不能理解劉弗陵的意思。如果他隻是“陵哥哥”,那麽所有諾言的實現,都會很容易,可他不隻是她的陵哥哥,他還是漢朝的皇帝。雲歌傻傻地點頭,“我從沒有忘過。”
  劉弗陵微笑:“雲歌,今後,我想隻做你的‘陵哥哥’。”
  雲歌大瞪著雙眼,一時間不能真正理解劉弗陵的話。
  半晌後,才張口結舌地說:“那……那……可是……可是”最後終於磕巴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那誰……誰做漢……漢朝皇帝?”
  劉弗陵看著雲歌吃驚的傻樣子,故作為難地問:“是呀!誰做漢朝的皇帝呢?”
  在巨大的喜悅中,雲歌略微清醒了幾分,伸手想打劉弗陵,“你那麽聰明,定是早想好了,還不趕緊……”無意牽動了內腹的傷,雲歌皺眉。
  劉弗陵再不敢逗她,忙握著她的手,在自己手上打了下,“雲歌,你覺得劉賀和劉病已哪個更好?我覺得這二人都不錯,我們就從他們中挑一個做皇帝,好不好?”
  雲歌此時真正確定劉弗陵所說的每個字都認真無比,甚至他已經有一套周詳的計劃去實現他的決定。
  雲歌本來抱著壯士斷腕的心留在劉弗陵身邊,雖然無可奈何,可她臨死時的後悔遺憾讓她覺得,這個無可奈何也許比離開陵哥哥的無可奈何要小一點。
  卻不料劉弗陵竟然願意冒險放棄皇位,雲歌隻覺得她的世界刹那間明亮燦爛,再無一絲陰霾,她甚至能看到以後每一天的快樂幸福。雲歌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快樂的感覺,擠得心滿滿的,滿得像要炸開,可即使炸開後,每一塊碎屑都仍然是滿滿的快樂。
  劉弗陵看雲歌先是癡癡發呆,再傻傻地笑,然後自言自語,嘴裏嘀嘀咕咕,聽仔細了,方聽清楚,她竟然已經開始計劃,他們先要回家見她父母,把三哥的坐驥搶過來,然後他騎馬,她騎著鈴鐺,開始他們的遊曆,先去苗疆玩……再去……
  她要搜集食材民方、寫菜譜。漢人不善做牛羊肉、胡人不會用調料、不懂烹製蔬菜,她可以邊走,邊把兩族做食物的好方法傳授給彼此,讓大家都吃到更好吃的食物……
  劉弗陵心內酸楚,他把雲歌禁錮在身邊,禁錮的是一個渴望飛翔的靈魂。雲歌在皇宮內的日子,何曾真正快樂過?
  不過幸好,他們的日子還有很長。
  皇位,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卻要為了保住它,失去一切。把它給有能力、又真正想要的人,他們會做得更好。
  放棄皇位,他可以和雲歌去追尋他們的幸福。
  劉弗陵慶幸自己做了此生最正確的決定,他也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飛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雲歌,你有錢嗎?”
  雲歌還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聞言呆呆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沒有,不過我會去賺錢。”
  劉弗陵嘉獎地拍拍雲歌的腦袋,“看來我這個媳婦討對了。以後要靠你養我了。”
  雲歌笑得眼睛彎彎如月牙。
  “是哦!某個人隻會賣官,以後沒得官賣了,好可憐!將來就跟著我混吧!替我鋪床、疊被、暖炕,服侍好我,我會賞你一碗飯吃的。”
  劉弗陵聽到雲歌的軟語嬌聲,看到她眉眼盈盈,心中一蕩,不禁俯身在她額頭親了下,“我一定好好‘服侍’。”
  雲歌臉紅,啐了他一聲,卻不好意思再回嘴,隻悻悻地噘著嘴。
  劉弗陵對雲歌思念多年,好不容易重逢,雲歌卻一直拒他千裏之外。此時雲歌就在他身畔,近乎無望的多年相思全成了真,心內情潮澎湃,不禁脫了鞋子,側身躺到雲歌身旁,握著她的手,靜靜凝視著她的側臉,心內隻覺滿足安穩。
  雲歌感受到耳側劉弗陵的呼吸,覺得半邊身子酥麻麻,半邊身子僵硬。有緊張,有陌生,還有喜悅。
  隻願她和他安穩和樂、天長地久。
  劉弗陵看雲歌緊張,怕影響到內傷,手指勾著雲歌的手指,打趣地說:“等你病好了,我一定洗耳恭聽你唱情歌,省得有人大庭廣眾下抱怨,這閨怨都傳到異邦了。”
  雲歌和阿麗雅說時,一派泰然,此時想到劉弗陵聽她當眾鬼扯,不知道當時心裏怎麽想,羞紅了臉。
  “你還敢嘲笑我?我那是為了幫你贏!我說那些話都是有的放矢,不是胡亂說的。羌族少女十三歲時會收到父兄為其準備的一柄彎刀,作為成年禮,等它們找到意中人時,就會把彎刀送給對方,作為定情信物。阿麗雅的彎刀還沒有送出,證明她還未定情。羌族少女的頭巾的顏色也大有講究,綠色、粉色、黃色、藍色都代表著男子可以追求她們,阿麗雅的頭巾卻是紅色,紅色代表她不想聽到男子的情歌,不歡迎男子打擾她。阿麗雅既未定情,為何會用紅色?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已經有了意中人,但是她還未告訴對方。我當時想誘她答應文鬥,必須先讓她對武鬥有畏懼,可草原女兒很少會膽怯畏懼,所以我隻能盡力讓她覺得有遺憾和未做的事情。阿麗雅以公主之尊,都不敢送出彎刀,隻越發證明意中人在她心中十分特殊,阿麗雅的感情越深,就越有可能同意文鬥。”
  劉弗陵此時才真正了然,原來雲歌當時沒有一句廢話,她的每個動作、每句話都在擾亂阿麗雅心神,等雲歌提出文鬥時,阿麗雅才會很容易接受。
  劉弗陵捏了捏雲歌鼻子,動作中有寵溺,有驕傲,“看來我該謝謝阿麗雅的意中人,他無意中幫了漢人一個大忙。”
  雲歌的笑有點僵,嗬嗬幹笑了兩聲,“這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千萬不要告訴別人。若讓我三哥知道我鼓搗女子去追他,定會把我……”雲歌做了個怕怕的表情。
  劉弗陵幾分詫異、幾分好笑,“阿麗雅的意中人是你三哥?原來你早知道她。”
  “不是,不是,我是近處看到阿麗雅才知道,你看到她手腕上帶的鐲子了嗎?掛著個小小的銀狼麵具,和我三哥戴的麵具一模一樣。你說一個女孩子貼身帶著我三哥的麵具,能有什麽意思?”雲歌樂不可支,笑出了聲,“三哥要鬱悶了……哎呀!”
  牽動了傷口,雲歌疼得眼睛、鼻子皺成一團。
  人,果然不能太得意忘形!
  劉弗陵忙道:“不許再笑了。”
  雲歌齜牙齜嘴地說:“我心裏開心,忍不住嘛!你快給我講點不高興的事情聽,我們什麽時候離開長安?越快越好!我真想傷一好,就和你離開長安。”
  劉弗陵肅容,想嚴肅一點,可是眼睛裏麵仍是星星點點快樂的星芒,“沒有那麽快,不過我想一年之內肯定可以離開。”
  “我看大哥很好,恩……大公子除了有點花花眼,好象也不錯,傳給他們中的誰都應該不錯的。為什麽還需要那麽長時間去選擇?怕朝廷裏麵的官員反對嗎?還是怕藩王不服?”
  “雲歌,我也很想快一點離開長安,可是……。”劉弗陵神情嚴肅了起來,“你記得大殿上,陪著劉病已唱歌的那些人嗎?我不在乎朝廷百官如何反應,更不會在乎藩王的意思,但是我在乎他們。”
  雲歌點了點頭,“恩。”
  “讓克爾嗒嗒畏懼的不是劉病已,更不是大殿上的文官武將,而是劉病已身後會慷然高歌的大漢百姓。他們辛勤勞作,交賦稅養活百官和軍隊,他們參軍打仗,用自己的生命擊退夷族,可他們希冀的不過是溫飽和平安。我在位一日,就要保護他們一日。現在我自私地想逃離自己的責任,那我一定要保證把這個位置太太平平地傳給一個能保護他們的人。如果因為我的大意,引發皇位之爭的兵戈,禍及民間百姓,我永不能原諒自己。”
  雲歌握住了劉弗陵的手,“我明白了,我會耐心等待。你放心,我覺得不管是大哥,還是大公子,都肯定會保護好他們。”
  劉弗陵笑道:“劉賀,我比較了解,他的誌向才學都沒有問題,可他一貫裝糊塗,裝得我實在看不出來他行事的手段和風格,需要再仔細觀察。劉病已心性更複雜,也需要仔細觀察一段時間。”
  ———
  雖然新年宴席出了意外,可在劉弗陵和霍光的心照不宣下,知道的人很有限。隻一批禁軍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雲歌的意外似乎像其它無數宮廷陰謀一樣,黑暗中發生,黑暗中消失,連清晨的第一線陽光都未見到,已經在眾人的睡夢背後泯滅。
  可實際上,卻是各方都因為這個意外,開始重新布局落子。各方都有了新的計劃,未再輕動,這反倒讓眾人過了一個極其安穩的新年。
  雲歌午睡醒來,看到劉弗陵在榻側看東西,眉宇輕皺。
  聽到響動,劉弗陵的眉頭展開,把手中的東西放到一邊,扶雲歌起來。
  雲歌隨手拿起劉弗陵剛才看的東西,是官員代擬的宣昌邑王劉賀進長安覲見的聖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麵話。
  雲歌笑問:“你打算把劉賀召到京城來仔細觀察?”
  “不僅僅是觀察,有些東西,從現在開始就需要慢慢教他們做了。我三四歲的時候,父皇已經教我如何看奏章,如何領會字句背後的意思了。”
  抹茶在簾外輕稟了一聲,端了藥進來,動作極其小心翼翼,雲歌知她還在內疚自責,一時間難好,隻能無奈一笑。
  劉弗陵拿過聖旨放到一邊,從抹茶手中接過湯藥,親自服侍雲歌喝藥。
  劉弗陵喂雲歌吃完藥,拿了水,與她漱口,“不過還不知道他肯不肯來。皇帝和藩王之間的關係十分微妙。一方麵,藩王宗親和皇上的利益一致,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更是劉氏的天下,如果皇帝的位置被人搶了,是整個劉姓失去天下。藩王宗親的存在是對朝中文臣武將的震懾,讓眾人明白,皇室人才濟濟,即使皇上沒了,也輪不到他們;另一方麵,皇帝要時時刻刻提防藩王的其它心思,防止他們和大臣勾結。當然,藩王也在時時刻刻提防皇帝,有異心的要提防,沒有異心也要提防,因為有沒有異心不是自己說了算,而是皇帝是否相信你。史上不乏,忠心藩王被疑心皇帝殺害或者逼反的例子。”
  一道詔書都這麽多事?雲歌鬱悶:“你覺得劉賀不會相信你?他會找托詞,拒接聖旨,不進長安?甚至被你這詔書嚇得起異心?”
  劉弗陵頷首,“沒有人會相信皇帝,何況他所處的位置。這天下,也隻得你信我。”
  “那我們怎麽辦?”
  劉弗陵笑道:“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我總會想出辦法解決的。你要操心的是如何養好身體。”
  劉弗陵不想再談正事,和雲歌說起上元佳節快到,宮裏和民間都會有慶典,問她喜歡什麽樣子的燈。
  雲歌突然說:“我想上元佳節出宮一趟,一則看燈,二則……二則,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見孟玨一麵,謝謝他的救命之恩。”
  “我從沒有介意你見他,有的隻是緊張。”劉弗陵的手從雲歌鬢邊撫過,溫和地說:“有人與我一樣慧眼識寶珠,更多的大概是惺惺惜惺惺,何況他還是個值得敬重的人。”
  雲歌被劉弗陵說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撇過了頭,心中是歡喜、酸澀交雜。陵哥哥把她視作寶貝,珍而重之還覺不夠,以為別人都和他一樣。孟玨可未把她當過什麽寶珠,頂多是能得他青睞的幾個珠子中的一個而已。
  劉弗陵說:“雲歌,孟玨是個精明人,和他說話的時候,稍微留點心。皇位禪讓,事關重大,一日未做最後決定,一點口風都不能露,否則禍起蕭牆,後患無窮。”
  雲歌點頭,“我明白。”
  現在的局麵是一個微妙的均衡,也許一滴水的力量就可以打破,何況皇位這掌控天下蒼生的力量?
  不說朝廷臣子,就隻劉賀和劉病已,他們現在都不存他想,才能一個做糊塗藩王,一個想盡心輔佐皇上,以圖有朝一日恢複宗室之名。若一旦得知有機會名正言順取得帝位,他們還能安安靜靜嗎?也許彼此間的爭鬥會比皇子奪位更激烈。
  長安城中,最後的這段路,也許會成為他人生中最難走的路。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雲歌,不如你先回家,等事定後,我去找你。”
  雲歌皺眉瞪眼,“你想都不要想!我就要呆在這裏!”
  劉弗陵耐心解釋:“我不是不想你陪著我,隻是以後恐怕風波迭起……”
  雲歌嘴巴癟了起來,“陵哥哥,我們第一次分別,用了多少年才重逢?我不想再數著日子等待,不管風波水波,反正我不想分開。你要敢趕我走,我就再不理你!”
  劉弗陵沉默。
  雲歌拉住他的手搖來搖去,癟著嘴,一臉可憐,漆黑的眼睛裏卻全是固執。
  劉弗陵歎息,“你怎麽還是這樣?你還有傷,快別搖了,我答應你就是。”
  雲歌變臉比翻書快,瞬時已經喜笑顏開,“幸虧你對我比小時侯好一點了,不然我好可憐。”
  “才好一點?”劉弗陵麵無表情地淡聲問。
  雲歌嘻嘻笑著湊到他眼前,“這是鼓勵你要繼續努力,說明劉弗陵在對美麗、可愛又聰明的雲歌好的路上,還有很多、很多進步的餘地,你要每天都對我比前一天好一點,每天都要想想昨天有沒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有沒有惹可愛的雲歌不開心呀?每天……”
  劉弗陵一言不發地拿起聖旨,轉身自顧去了,留雲歌大叫,“喂,我話還沒有說完!”

  上元燈會
  雲歌受的傷比許平君輕很多,加上心情愉悅,在張太醫的全力照顧下,傷勢好得很快。
  到上元佳節時,已經可以下地走動。
  上元日,白天,劉弗陵要祭祀太一神。
  因為主管上、中、下三元分別是天、地、人三官,民間常用燃花燈來恭賀天官喜樂,所以太陽落時,劉弗陵還要在城樓上點燃上元節的第一盞燈。
  等皇帝點燃第一盞燈後,民間千家萬戶的百姓會紛紛點燃早已準備好的燈,向天官祈求全年喜樂。
  雲歌在七喜、抹茶的保護下,趁著眾人齊聚城樓前,悄悄出了宮。
  一路行來,千萬盞燈次第燃起,若火樹銀花綻放,映得天地如七彩琉璃所做。
  雲歌在宮中拘得久了,看到這般美景,實在心癢難搔,自己給自己尋了借口,反正辦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玩過了再辦,一樣的。遂敲敲馬車壁,命富裕停車,笑說:“不怪四夷貪慕中原,這般的天朝氣象,誰會不羨慕呢?”
  抹茶看雲歌要下馬車,遲疑地說:“小姐,外麵人雜,我們還是車上看看就好了。”
  雲歌沒理會抹茶,在富裕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抹茶求救地看向七喜。因為於安事先吩咐過一切聽命於雲歌,所以七喜微微搖了下頭,示意一切順著雲歌的心意。
  為了這次出宮,他們想了無數法子,既不能帶太多人,引人注意,又要確保雲歌的安全,本以為有什麽重大事情,可看雲歌一副玩興甚濃的樣子,又實在不像有什麽正經事情。
  七喜、富裕在前幫雲歌擋著人潮,抹茶、六順在後保護雲歌,五人沿著長街,邊看燈邊走。
  長安城內多才子佳人,這些人所做的燈別有雅趣,已經不再是簡單的祭拜天官。燈上或有畫,或有字。更有三幾好友,將彼此所做的燈掛出,請人點評高低,贏者大笑,輸者請酒,輸贏間磊落風流,常被人傳成風趣佳話。還有才女將詩、謎製在燈上,若有人對出下句、或猜出謎語,會博得才女親手縫製的女紅。獎品並不珍貴,卻十分特別,惹得一眾少年公子爭先恐後。
  雲歌邊看邊笑,“這和草原上賽馬追姑娘,唱情歌差不多,隻不過中原人更含蓄一些。”
  ————
  孟玨和劉病已站在城樓下,擠在百姓中看劉弗陵燃燈。
  本以為今晚的熱鬧,以雲歌的性格,怎麽樣都會來看一下,可城樓上立著的宮女中沒有一個是她。
  不知她的病如何了,按理說應該已經能下地走動。
  滿城喧嘩,孟玨卻有些意興闌珊,想要回府。
  劉病已猜到孟玨的心思,自己心中也有些道不分明的寥落,所以兩人雖並肩而行,但誰都懶得說話。
  喧鬧的人聲中,劉病已忽地問:“孟玨,平君告訴你雲歌說她隻答應皇……公子在那裏呆一年了嗎?”
  孟玨微頷了下首。
  劉病已笑拱了拱手:“恭喜你!”
  孟玨卻是沒什麽特別喜色,唇畔的微笑依舊淡淡。
  劉病已看到人群中孑然一身的霍成君時,幾分奇怪,幾分好笑。人山人海中,一個不留神,同行的親朋都會走散,他們卻是冤家路窄,迎麵相遇。
  霍成君一襲綠布裙,一頭烏發挽了一個簡單卻不失嫵媚的疊翠髻,髻上別著一根荊釵,十分簡單樸素,就如今夜大街上的無數少女。隻不過她們是與女伴手挽手,邊說邊笑地看熱鬧、賞花燈,而霍成君卻是獨自一人,在人群中默默而行。
  今夜,也許是她在民間過的最後一個上元節了,從此後,她的一生要在未央宮的重重宮殿中度過。
  她特意支開丫鬟,自己一人偷偷跑了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看見什麽,又想要什麽。她隻是在人群中走著,甚至腦裏根本什麽都沒有想,隻是走著。
  可是當她隔著長街燈火、重重人影,看到那個翩然身影時,她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看見的是什麽了。
  心酸,讓她寸步不能動。
  原來自己竟還是不能忘記他,原來自己的尋尋覓覓竟還是他。
  原來自己看似隨手拿的綠羅裙,隻是因為知他偏愛綠色。
  荊釵布裙,原來隻是悵惘心底已逝的一個夢。
  劉病已看霍成君呆立在人群中,怔怔看著孟玨。
  她身邊的人來來往往,時有撞到她的,她卻好似毫未察覺。
  孟玨的目光散漫地瀏覽著身側的各式絹燈,遲遲未看到霍成君。
  劉病已輕輕咳嗽了幾聲,胳膊捅了捅孟玨,示意孟玨看霍成君。
  孟玨看到霍成君,腳步停了下來。
  劉病已低聲說:“她看了你半天了,大過節的,過去說句話吧!至少問個好。”
  孟玨幾不可聞地一聲歎息,向霍成君走去,“你來看燈?”
  霍成君點了點頭,“你也來看燈?”
  劉病已無語望天,一個問的是廢話,一個答的更是廢話,兩個聰明人都成了傻子,幸虧他這輩子是沒有“福分”享受此等曖昧,不必做傻子。
  寒暄話說完,氣氛有些尷尬,孟玨不說話,霍成君也不說話,劉病已沉默地看看孟玨,再瞅瞅霍成君。
  他們三人:
  孟玨豐神飄灑,劉病已器宇軒昂,霍成君雖荊釵布裙,卻難掩國色天香,三人當街而立,惹得路人紛紛回頭。
  孟玨向霍成君拱手為禮,想要告辭。
  霍成君知道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和孟玨單獨相處,心內哀傷,想要說話,卻隻嘴唇微動了動,又低下了頭。
  劉病已趕在孟玨開口前,說道:“既然偶遇,不如一起逛街看燈吧!”
  霍成君默默點了下頭,孟玨盯了眼劉病已,未出聲。
  劉病已嗬嗬笑著,“霍小姐,請。”
  三個關係複雜的人一起賞起了燈。
  雖然多了一個人,但彼此間的話卻更少了。
  劉病已有意無意間放慢了腳步,讓霍成君和孟玨並肩同行,自己賞燈兼賞人。
  霍成君本來走在外側,在人海中,有時會被人撞到。孟玨不留痕跡地換到了外側,替她擋去了人潮。
  各種燈,樣式各異。大的如人高低,小的不過拳頭大小。有的用上好冰絹製成,有的用羊皮製成。
  霍成君心神恍惚,並未真正留意身側頭頂的燈。有的燈垂得很低,她會未彎腰地走過,有的燈探到路中,她會忘記閃避,孟玨總是在她即將撞到燈的刹那,幫她把燈擋開,或輕輕拽她一把。
  他的心比寒鐵還堅硬冷酷,他的舉動卻總是這般溫和體貼。霍成君忽然想大叫,又想大哭,問他為什麽?為什麽?
  她有太多“為什麽”要問他,可是問了又如何?今夜別後,她會成為另一個人,如果他是霍氏的敵人,那麽就會是她的敵人。
  問了又能如何?
  今夜是最後一次了!
  遺忘過去,不去想將來,再在今夜活一次,就如他和她初相逢,一切恩怨都沒有,有的隻是對美好的憧憬。
  霍成君笑指著頭頂的一個團狀燈,“孟玨,這個燈叫什麽?”
  孟玨看了眼,“玉柵小球燈。”
  “那個像牌樓一樣的呢?”
  “天王燈。”
  “那個像繡球的呢?繡球燈?”
  “它雖然形似繡球,但你看它每一塊的花紋如龜紋,民間叫它龜紋燈,象征長壽。先帝六十歲那年的上元節,有人進獻給先帝一個巨大的龜紋燈,燈內可以放置一百零八盞油燈,點燃後,十裏之外都可見。”
  “竟有如此的燈?不知道今天晚上最大的燈有多大?”
  …………
  霍成君的舉止一如天真少女,走在心上人的身側,徜徉在花燈的夢般美麗中,嬌笑戲語下是一顆忐忑女兒心。
  所有經過的路人都對他們投以豔羨的眼光。好一對神仙眷侶。
  在所有人羨慕的視線中,霍成君覺得似乎一切都是真的,這個人真實地走在她身畔,他溫潤的聲音真實地響在她耳畔,他偶爾也會因她點評燈的戲語會意而笑。
  老天對她並不仁慈,可是它慷慨地將今夜賜給了她。
  至少,今夜,是屬於她的。
  “孟玨,你看……”霍成君側頭對孟玨笑語,卻發現孟玨定定立在原地,凝望著遠方。
  霍成君順著孟玨的視線看向了側前方,她的笑容瞬時灰飛煙滅。
  兩座角樓之間,穿著幾根黑色粗繩,繩上垂了一串串燈籠,每串上都有二十多個白絹燈。因繩子與黑夜同色,若不注意看,很難發現。
  遙遙看去,黑色夜幕中,無數寶燈在虛空中熠熠生輝,如水晶瀑布,九天而落。
  水晶瀑布前,一個女子內著淡綠裙裳,外披白狐鬥篷,手裏正舉著一個八角宮燈,半仰著頭,仔細欣賞著。
  不但人相撞,竟連衣裳顏色都相撞!
  刹那間,霍成君忽然心思通明,盯著雲歌身上的綠色,悲極反笑。
  今夜,原來一如以前的無數個日子,都隻是老天和她開的玩笑。老天給了她多美的開始,就會給她多殘酷的結束。
  今夜,並不是她的。
  雲歌實在喜歡手中的宮燈,可無論七喜給多少錢,做宮燈的年輕書生都不肯賣,隻說他們若猜中謎,宮燈白送,若猜不中,千金不賣。
  抹茶和富裕,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地說了半晌,書生隻是微笑搖頭。
  雲歌不善猜謎,試了兩次,都未一口氣連續猜中三個,又不喜歡這種太費腦子的事情,隻得無奈放棄。
  宮燈遞還給書生,回身想走,卻在回頭的刹那,腳步定在了地上。
  驀然回首:
  故人、往事、前塵,竟都在燈火闌珊處。
  花燈下,人潮中。
  孟玨和霍成君並肩而立,仿若神仙眷侶。
  雲歌凝視了他們一瞬,若有若無的笑意淡淡在唇邊浮開。平心而論,孟玨和霍成君真的是一對璧人。
  孟玨從人流中橫穿而來,腳步匆匆。
  霍成君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隨在孟玨身後而去。
  劉病已一邊擠著人潮而過,一邊喃喃說:“天官果然是過節去了!”
  孟玨本以為雲歌一見他,又會轉身就走,卻不料雲歌微笑靜站,似等著他到。
  等急匆匆走到雲歌麵前,他卻有些語滯,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雲歌含笑問:“你們來看燈?”
  劉病已低著頭,噗哧一聲笑。雲歌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孟玨對雲歌說:“我和病已出來看燈,路上偶然遇見霍小姐。”
  霍成君眼中一暗,撇過了頭,雲歌卻好象什麽都沒有聽到,隻問劉病已:“大哥,姐姐的傷恢複得如何?”
  礙於霍成君,劉病已不想多提此事,含糊地點了點頭,“很好。”
  孟玨看了眼雲歌剛拿過的宮燈,“看你很喜歡,怎麽不要了?”
  雲歌指了指燈謎,無能為力地一笑。忽想起,來的這三個人,可都是很喜歡動腦筋、耍心思的。她走到劉病已身旁,笑說:“一人隻要連猜中三個燈謎就可以得到那盞宮燈,大哥,你幫我猜了來,可好?”
  劉病已瞟了眼孟玨,雖看他並無不悅,但也不想直接答應雲歌,恩啊了兩聲後說:“大家一起來看看吧!”
  霍成君隨手往案上的陶罐裏丟了幾枚錢,讓書生抽一個謎題給她來猜。一手接過竹簽,一邊笑問雲歌:“你怎麽出宮了?皇……公子沒有陪你來看燈嗎?皇公子才思過人,你就是想要十個宮燈,也隨便拿。”
  雲歌的身份的確不能輕易出宮,說自己溜出來的,肯定是錯,說劉弗陵知道,也不妥當,所以雲歌隻是麵上嘻嘻笑著,未立即回答霍成君。
  自見到霍成君出現,就全心戒備的富裕忙回道:“於總管對今年宮裏采辦的花燈不甚滿意,命奴才們來看看民間的樣式。奴才們都不識字,也不會畫畫,所以於總管特許雲姑娘出宮,有什麽好樣式,先記下來,明年上元節,可以命人照做。”
  霍成君心內本就有怨不能發,富裕竟往她氣頭上撞,她冷笑著問富裕,“我問你話了嗎?搶話、插話也是於總管吩咐的嗎?”
  富裕立即躬身謝罪,“奴才知錯。”
  霍成君冷哼,“光是知道了麽?”
  富裕舉手要扇自己耳光,雲歌笑擋住了富裕的手,“奴才插到主子之間說話,才叫‘搶話、插話’。我也是個奴婢,何來‘搶話插話’一說?小姐問話,奴婢未及時回小姐,富裕怕誤了小姐的工夫,才趕緊回了小姐的話,他應沒有錯,錯的是奴婢,請小姐責罰。”
  霍成君吃了雲歌一個軟釘子,深吸了口氣方抑住胸中的怒意,嬌笑道:“雲小姐可真會說話。聽聞皇公子在你榻上已歇息過了,我就是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責罰你呀!”
  正提筆寫謎底的孟玨猛地扭頭看向雲歌,墨黑雙眸中,波濤翻湧。
  劉病已忙大叫一聲,“這個謎語我猜出來了!‘江山萬民為貴,朝廷百官為輕。’可是這兩個字?”
  劉病已取過案上的毛筆,在竹片上寫了個“大”和“小”字,遞給製謎書生,書生笑道:“恭喜公子,猜對了。可以拿一個小南瓜燈。若能連猜對兩個謎語,可以拿荷花燈,若猜對三個,就可以拿今天晚上的頭獎。”書生指了指雲歌剛才看過的宮燈。
  劉病已嗬嗬笑問:“你們不恭喜我嗎?”卻是沒有一個人理會他。
  孟玨仍盯著雲歌。
  雲歌雖對霍成君的話有氣,可更被孟玨盯得氣,不滿地瞪了回去。先不說霍成君的鬼話值不值得信,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你憑什麽這樣子看著我,好象我做了什麽錯事!你自己又如何?
  劉病已看霍成君笑吟吟地還想說話,忙問:“霍小姐,你的謎題可有頭緒了?”
  霍成君這才記起手中還有一個燈謎,笑拿起竹簽,和劉病已同看。
  “思君已別二十載。”
  這個謎語並不難,劉病已立即猜到,笑道:“此乃諧音謎。”
  霍成君也已想到,臉色一暗,看向孟玨,孟玨的眼中卻哪裏有她?
  “二十”的大寫“廿”正是“念”字發音,思之二十載,意寓不忘。
  劉病已提筆將謎底寫出:“念念不忘。”遞給書生。
  劉病已輕歎口氣,低聲說:“傷敵一分,自傷三分,何必自苦?”
  霍成君既沒有親密的姐妹,也沒有要好的朋友,所有心事都隻有自己知道,從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的傷和苦。劉病已的話半帶憐半帶勸,恰擊中霍成君的心,她眼中的不甘漸漸化成了哀傷。
  孟玨半抓半握著雲歌的手腕,強帶了雲歌離開。
  劉病已看他們二人離去,反倒鬆了口氣,要不然霍成君和雲歌湊在一起,中間夾著一個孟玨,還不知道會出什麽亂子。
  花市燈如晝、人如潮,笑語歡聲不絕。
  霍成君卻隻覺得這些熱鬧顯得自己越發孤單,未和劉病已打招呼,就想離開。
  書生叫道:“你們輕易就猜中了兩個謎,不想再猜一個嗎?”
  霍成君冷冷瞟了眼雲歌喜歡的宮燈,提步就去。
  書生拿著孟玨寫了一半的竹簽,急道:“這個謎語,大前年我就拿出來讓人猜,猜到了今年,都一直沒有人猜中。我看這位公子,才思十分敏捷,難道不想試一試嗎?”
  劉病已叫住霍成君,“霍小姐,既然來了,不妨盡興遊玩一次,畢竟一年隻這一回。若不嫌棄,可否讓在下幫小姐猜盞燈玩?”
  霍成君默默站了會兒,點點頭:“你說得對,就這一次了。”打起精神,笑問書生,“你這個謎語真猜了三年?”
  書生一臉傲氣,自得地說:“當然!”
  劉病已笑說:“我們不要你的這盞宮燈,你可還有別的燈?若有這位小姐喜歡的,我就猜猜你的謎,若沒有,我們隻能去別家了。”
  書生看著頭頂的宮燈,不知道這燈哪裏不好。想了一下,蹲下身子,在一堆箱籠間尋找。
  霍成君聽到劉病已的話,不禁側頭深看了眼劉病已。
  現在的他早非落魄長安的鬥雞走狗之輩,全身再無半點寒酸氣。發束藍玉寶冠,身著湖藍錦袍,腳蹬黑緞官靴。腰上卻未如一般官員懸掛玉飾,而是係了一柄短劍,更顯得人英姿軒昂。
  書生抱了個箱子出來,珍而重之地打開,提出一盞八角垂絛宮燈。樣式與雲歌先前喜歡的一模一樣,做工卻更加精致。燈骨用的是罕見的嶺南白竹,燈的八個麵是用冰鮫紗所做,上繡了八幅圖,講述嫦娥奔月的故事。畫中女子體態婀娜,姿容秀美。神態或喜、或愁、或怒、或泣,無不逼真動人,就是與宮中禦用的繡品相較也毫不遜色,反更多了幾分別致。
  霍成君還是妙齡少女,雖心思比同齡女孩複雜,可愛美乃人之天性,如何會不喜歡這般美麗的宮燈?更何況此燈比雲歌的燈遠勝一籌。
  她拎著燈越看越喜歡,賞玩了半晌,才十分不舍地還給書生。
  劉病已見狀,笑對書生說:“把你的謎拿過來吧!”
  書生遞過竹簽,劉病已看正麵寫著“暗香晴雪”,背麵寫著“打一字”。凝神想了會兒,似明非明,隻是不能肯定。
  霍成君思索了一會,覺得毫無頭緒,不願再想,隻靜靜看著劉病已。
  書生看劉病已未如先前兩個謎語,張口就猜,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失望。
  劉病已把竹簽翻轉到正麵,看到孟玨在下邊寫了句未完成的話,“暗香籠……”
  書生納悶地說:“不知道起先那位公子什麽意思,這個謎底是打一個字而已,他怎麽好象要寫一句話?”
  劉病已心中肯定了答案,也明白了孟玨為何要寫一句話,孟大公子定是有點不滿這位書生對雲歌的狂傲刁難,所以決定“回敬”他幾分顏色,奚落一下他自以為傲的才華。
  劉病已笑提起筆,剛想接著孟玨的續寫,可忽然心中生出了幾分不舒服和憋悶,思索了一瞬,在孟玨的字旁邊,重新起頭,寫道:“暗香深淺籠晴雪。”寫完後,凝視著自己的自己笑了笑,將竹簽遞回書生,徑直提過燈籠,雙手送到霍成君麵前,彎身行禮道:“請小姐笑納。”
  一旁圍著看熱鬧的男女都笑拍起手來,他們看霍成君荊釵布裙,劉病已貴公子打扮,還以為又是上元節的一段偶遇和佳話。
  霍成君此生收過不少重禮,可這樣的禮物卻是第一次收到,聽到眾人笑嚷“收下,收下。”隻覺得大違自小的閨門教導,可心中卻有異樣的新鮮,半惱半羞中,嫋嫋彎身對劉病已襝衽一禮:“多謝公子。”起身後,也是雙手接過宮燈。
  劉病已會心一笑,霍成君倒有些不好意思,拿著宮燈,在眾人善意的哄笑聲中,匆匆擠出了人群。
  劉病已也匆匆擠出了人群,隨霍成君而去。
  書生捧著竹簽,喃喃自語,看看自己的謎題:“暗香晴雪。”再瞅瞅孟玨未完成的謎底:“暗香籠……籠……暗香籠晴雪。”最後看著劉病已的,笑著念道:“暗香深淺籠晴雪。好,好,猜得好!對的好!”孟玨和劉病已以謎麵回答謎麵,三句話射得都是同一個字,可謎麵卻是一句更比一句好。
  書生倒是沒有介意劉病已筆下的奚落,笑讚道:“公子真乃……”抬頭間,卻早無劉病已、霍成君的身影,隻街上的人潮依舊川流不息。
  有人想要投錢猜謎,書生揮手讓他們走。遊客不滿,可書生揮手間,一掃先前的文弱酸腐,竟有生殺予奪的氣態,遊客心生敬畏,隻能抱怨著離去。
  書生開始收拾燈籠,準備離開。
  今夜見到這四人,已經不虛此行。讓父親至死念念不忘、令母親鬱鬱而歿的天朝果然地靈人傑!
  雲歌被孟玨拖著向燈市外行去。
  抹茶,富裕欲攔,七喜卻想到於安另一個古怪的吩咐:若雲歌和孟玨在一起,不許他們靠近和打擾。於總管竟然料事如神,猜到雲歌和孟玨會遇見?
  七喜吩咐大家遠遠跟著雲歌,保持著一段聽不清楚他們談話,卻能看見雲歌的距離。
  孟玨帶著雲歌走了一段路,初聞霍成君話語時的驚怒漸漸平複,心內添了一重好笑,更添了一重無奈。
  “為什麽傷還沒有好,就一個人跑出來亂轉?”
  “我的事,要你管?”
  “最近咳嗽嗎?”
  “要你管?”
  孟玨懶得再吭聲,直接握住雲歌手腕搭脈,另一隻手還要應付她的掙紮。一會後,他沉思著放開了雲歌,“讓張太醫不要再給你紮針了,我最近正在幫你配香屑,以後若夜裏咳嗽得睡不著時,丟一把香屑到熏爐裏。”
  雲歌冷哼一聲,以示不領他的好意。
  孟玨替雲歌理了下鬥篷,“今日雖暖和,但你的身子還經不得在外麵久呆,我送你回去。”
  雲歌卻站在那裏不動,剛才的滿臉氣惱,變成了為難。
  孟玨問:“宮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雲歌想擠個笑,但沒有成功,“宮裏沒什麽事情,我……我想拜托你件事情。”
  孟玨言簡意賅,“說。”
  “皇上想詔大公子進長安,他怕大公子不來,所以希望你能從中周旋一下。”
  這就是你站在我麵前的原因?孟玨微笑起來,眼神卻是格外的清亮,“不可能。皇上想下詔就下詔,昌邑王來與不來是王爺自己的事情,和我無關。”
  “皇上絕無惡意。”
  “和我無關。”
  雲歌氣結,“怎麽樣,才能和你有關?”
  孟玨本想說“怎麽樣,都和我無關”,沉默了一瞬,問:“他為什麽會在你的榻上歇息?”
  “你……。”雲歌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不生氣,“孟玨,你果然不是君子。”
  “我幾時告訴過你我是君子?”
  有求於人,不能不低頭,雲歌老老實實,卻沒好氣地回答孟玨:“有天晚上我們都睡不著覺,就在我的榻上吃東西聊天,後來糊裏糊塗就睡過去了。”
  “他睡不著,很容易理解。他若哪天能睡好,倒是該奇怪了。可你卻是一睡著,雷打不動的人,為什麽會睡不著?”
  雲歌低著頭,不回答。
  孟玨見雲歌不回答。換了個問題:“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雲歌因為那天晚上恰和劉弗陵掐指算過還有多久到新年,所以一口答道:“十二月初三。”
  孟玨問時間,是想看看那幾天發生了什麽事情,讓雲歌捆擾到失眠。思量一瞬,覺得宮裏宮外並無什麽大事,正想在問雲歌,突想起那天是劉病已第一次進宮見劉弗陵,許平君曾求他去探看一下劉病已的安危。
  孟玨想著在溫室殿外廊間閃過的裙裾,眼內尖銳的鋒芒漸漸淡去。
  雲歌看孟玨麵色依舊寒意譫譫,譏嘲:“孟玨,你有什麽資格介意霍成君的話?”
  “誰告訴你我介意了?再提醒你一下,現在是你請我辦事,注意你說話的語氣。”
  雲歌拂袖離去,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住,深吸了口氣,輕拍拍自己的臉頰,讓自己微笑,轉身向孟玨行去,“孟公子,您要什麽條件?”
  孟玨思量地凝視著雲歌:“這件事情對他很重要。”
  雲歌微笑著說:“你既然已經衡量出輕重,可以提條件了。”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那麽多劉姓王孫,為何隻詔昌邑王到長安?我憑什麽相信他?”
  雲歌的假笑斂去,鄭重地說:“孟玨,求你信我,我用性命和你保證,劉賀絕不會在長安有危險,也許隻會有好處。”覺得話說得太滿,又補道:“絕不會有來自皇上的危險,至於別人的,我想他這點自保的能力總該有。”
  孟玨沉思。
  雲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孟玨說的是“信”她,而非“答應”她,雲歌笑問:“你要我做什麽?你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不要開買家付不起的價錢。”
  孟玨沉默了會,說:“一年之內,你不許和他親近,不能抱他,不能親近他,不能和他同榻而眠,什麽都不許做。”
  “孟玨,你……”雲歌臉漲得通紅。
  孟玨卻露了笑意,“他畢竟深受漢人禮儀教化,他若真看重你,一日未正式迎娶,一日就不會碰你。不過,我對你沒什麽信心。”
  “孟玨,你到底把我當你什麽人?”
  孟玨眼中一暗,臉上的笑意卻未變,“我說過,我輕易不許諾,但許過的絕不會收回。對你的許諾,我一定會實現。”
  雲歌滿臉匪夷所思地盯著孟玨,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難理解嗎?
  孟玨淡淡笑著說:“你現在隻需回答我,‘答應’或者‘不答應’。”
  雲歌怔怔發呆。孟玨用一年為限,想來是因為許姐姐告訴他陵哥哥和我的一年約定,隻是他怎麽也不會料到陵哥哥想做的。將來,不管是劉病已,還是劉賀登基,憑孟玨和他們的交情,都會位極人臣,整個大漢的秀麗江山都在他眼前,他哪裏還有時間理會我?何況隻一年而已。
  孟玨看著一臉呆相的雲歌,笑吟吟地又說:“還有,不許你告訴任何人你我之間的約定,尤其是皇上。”
  雲歌眼睛骨碌轉了一圈,也笑吟吟地說:“好,我答應你。若有違背,讓我……讓我此生永難幸福。”
  孟玨微一頜首,“我送你回去。”
  馬車內,雲歌不說話,孟玨也不做聲,隻車軲轆的聲音“吱扭”“吱扭”地響著。
  快到宮門時,孟玨道:“就到這裏吧!那邊應該有於總管的人等著接你了。”說完,就下了馬車。
  雲歌掀起車簾,“這兒離你住的地方好遠,我讓富裕用馬車送你回去吧!我走過去就可以了。”
  孟玨溫和地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走走。雲歌,照顧好自己,不要顧慮別人,特別是宮裏的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
  雲歌微笑:“孟玨,你怎麽還不明白呢?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
  孟玨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更像是自嘲,“我的問題不在乎我不了解你,而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了解你。”
  雲歌愕然。
  孟玨轉身,安步當車地步入了夜色。

  前塵舊緣
  劉弗陵詔昌邑王劉賀進京的消息,讓所有朝臣驚訝不解,甚至覺得好笑。皇上覺得長安太無聊了嗎?詔一個活寶來娛樂自己,兼娛樂大家?
  一些謹慎的大臣本還對劉賀有幾分期許,覺得此人也許小事糊塗,大事卻還清楚,皇上的這道詔書當然不能接,裝個病、受個傷地拖一拖,也就過去了。不料聽聞劉賀不但接了詔書,而且迫不及待地準備上京,明裏嚷嚷著“早想著來長安拜見皇上。”暗裏抓著來傳詔的使臣,不停地打聽長安城裏哪家姑娘長得好,哪個公子最精於吃喝玩樂,哪個歌舞坊的女子才藝出眾。那些大臣也就搖頭歎息著死心了。
  陪宦官一塊去宣詔的官員,回長安後,立即一五一十地把所見所聞全部告訴了霍光。這位官員當然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可說起在昌邑國的荒唐見聞,也是邊說邊搖頭。
  霍禹、霍山、霍雲聽得大笑,霍光卻神色凝重。
  昌邑王劉賀的車儀進京的當日,長安城內熱鬧如過節,萬人空巷地去看昌邑王。
  傾國傾城的李夫人早已是民間女子口耳相傳的傳奇。昌邑王是她的孫子,傳聞容顏絕世、溫柔風流,而且這是劉弗陵登基後,第一次詔藩王進京,所以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他的風采。
  當然,劉賀不愧為劉賀,他用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方式,讓長安人記住了他。以至於二三十年後,當皇上、皇後、霍光這些人都湮沒於時間長河,無人提起時,還有發絲斑白的女子向孫女回憶劉賀。
  卯時,太陽還未升起,就有百姓來城門外占地方。
  辰時,身著鎧甲、手持刀戈的禁軍來肅清閑雜人。
  巳時,一部分官員陸續而來;午時初,三品以上官員到達城門;午時正,大司馬、丞相、將軍等皆到;午時末,劉弗陵在宦官、宮女陪同下到了城門。
  在巳時初,哨兵就回報,昌邑王已在長安城外四十裏。滿打滿算也該未時初到。可劉弗陵站在城樓上,從午時末等到未時正,昌邑王一直沒有出現。
  後來,劉弗陵在百官勸說下,進了城樓邊休息邊等。劉弗陵還算體諒,把霍光、田千秋、張安世等年紀較大的官員也傳進了城樓,賜了座位,一邊喝茶一邊等。其他官員卻隻能大太陽底下身著朝服、站得筆挺,繼續等待。
  未時末,昌邑王依舊沒有出現。
  一旁的百姓還可以席地而坐,找小販買碗茶,啃著粟米餅,一邊聊天一邊等。可大小官員卻隻能忍受著口中的幹渴,胃裏的譏餓,雙腿的酸麻,幹等!唯一能做的就是心裏把昌邑王詛咒了個十萬八千遍。
  申時,太陽已經西斜,昌邑王還是沒有到。
  百姓由剛開始的喧鬧,變得漸漸安靜,最後鴉雀無聲。大家都已經沒有力氣再喧嘩激動了。
  現在隻是覺得等了一天,如果不見到這個昌邑王,不就是浪費了一天嗎?滿心的是不甘心!
  當然,還有對昌邑王的“敬佩”,敢讓皇上等的人!
  站了近萬人的城門,到最後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場麵不可不說詭異。
  當夕陽的金輝斜斜映著眾人,當所有人都需要微微眯著眼睛才能看向西邊時,一陣悠揚的絲竹音傳來。樂聲中,一行人在薄薄的金輝中迤邐行來。
  隨著音樂而來的還有若有若無的香氣,若百花綻放,春回大地。
  八個姿容秀美的女子,手提花籃,一邊灑著幹花瓣,一邊徐徐行來。其後是八個虯髯大漢,扛著一張碩大的坐榻,雖然是大漢,可因為隨著前麵的女子而行,所以走的步子很秀氣。榻上幾個雲髻峨峨、金釵顫顫的女子正各拿樂器,為後麵的男子演奏。
  後麵也是一張方榻,扛榻的卻是八個身材高挑,容貌明豔的胡姬,上麵半坐半臥著一個男子,一個侍女臥在他膝上。男子低著頭,一手把玩著侍女的秀發,一手握著一杯西域葡萄酒。
  男子頭戴纏金紫玉王冠,身著紫煙羅蟒袍,腰係白玉帶。目若點漆,唇似海棠,容貌竟比女子都美三分,隻一雙入鬢劍眉添了英氣,讓人不會誤認做女子。
  隻看他唇畔含笑,眉梢蘊情,目光從道路兩側掃過,所有女子都心如鹿撞,覺得他的眼睛看的就是自己,那如火的眼光述說著不為人知的情意。所有男子卻想去撞牆,覺得人家過的才是男子過的日子。無數頑皮的男孩在看到劉賀的一刻,立誌要好好讀書、刻苦習武,將來封侯拜相,才能有權有勢有錢有美人,做個象劉賀一樣的男人。
  走出城樓,看到眼前一幕的劉弗陵終於明白為什麽四十裏地,劉賀走了將近一天。
  百官齊齊唱喏,恭迎昌邑王到。
  劉賀看到當先而站的劉弗陵,立即命胡姬停步,跳下坐榻,趕了幾步上前向劉弗陵磕頭請罪:“臣不知皇上親來迎臣,臣叩謝皇上隆恩。道路顛簸,實不好走,耽誤了行程,求皇上怒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禮。”
  霍光、田千秋等重臣又來給劉賀見禮、問安,一番擾攘後,劉弗陵和劉賀兩人並肩而行,邊走邊談。
  站了幾乎一天的百官終於可以散去。
  劉病已早上出門時,沒有吃飯,此時餓得前胸貼後背,扶著孟玨胳膊,有氣無力地對他說:“你下次想整治大公子時,記得叫上我,我一定出謀劃策,出錢出力,竭盡所能。”
  孟玨想是早了解大公子,對今日的事情處之泰然。看到劉病已的樣子,忽地笑道:“我和大公子平輩論交,你好象該稱呼大公子一聲‘叔叔’,那我是不是也算是你……”
  劉病已打斷了孟玨的話:“開玩笑!照你這麽說,大公子叫皇上‘叔叔’,雲歌叫皇上‘陵哥哥’,你該叫雲歌什麽?我們還是各自交各自的,少算輩份!皇家的輩份算不清。再說了,我如今還沒那個資格叫大公子‘叔叔’。”
  孟玨淡笑一下,未出聲。
  劉病已問:“孟玨,你猜到皇上為什麽詔昌邑王到長安了嗎?”
  “沒有。”
  “你怎麽沒有反對昌邑王來長安?你們就不怕萬一?”
  孟玨淡淡說:“昌邑王進京的決定和我沒有多少關係,他心中有他自己的計較,我隻是沒有阻擾而已。”
  —————
  劉弗陵設宴替劉賀接風洗塵,宴席設在建章宮前殿,比未央宮前殿的威嚴堂皇多了幾分隨意雅致。因算皇室家宴,所以人數有限。皇上、昌邑王、霍光、田千秋、張安世,還有劉病已和孟玨陪席。
  朝內官員看到竟然還有劉病已和孟玨,再想到除夕宴上二人勇鬥中羌王子克爾嗒嗒後皇上說的話,明白皇上想重用劉病已、孟玨二人。有人心領神會了皇上的意思後,準備開始擬奏章,奏請皇上為這二人升官。
  因為是家宴,眾人都著便服赴宴。霍光未帶妻子,隻帶霍禹、霍成君同行,田千秋、張安世、劉病已雖是有家室的人,但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獨身赴宴。無獨有偶,劉弗陵也是獨自出席,皇後並未出現。
  霍成君是個女兒家,不能隨意說話。霍禹有父親在,不敢隨意開口。霍光、田千秋、張安世、孟玨、劉病已都是謹言慎行的人,非必要,不會輕易說話。劉弗陵又本就寡言少語,不是什麽風趣善言的皇帝。
  一殿人,獨剩了個劉賀談笑風生,卻是越說越悶,忍無可忍地對劉弗陵抱怨:“皇上,這就是長安城的宴會嗎?一無美人,二無美酒,三無歌舞,虧得臣還朝思暮想著長安的風流旖旎,太沒意思了!”
  劉弗陵垂目看向自己桌上的酒杯,於安忙彎著身子道:“王爺,今晚的酒既有大內貢酒,還有長安城內最負盛名的‘竹葉青’,雖然不敢說玉液瓊漿,但‘美酒’二字應該還擔得。”
  劉賀冷哼:“一聽這話,就是個不會喝酒的人。喝酒用來喝的,不是用來聽名氣的。有美人在懷,有趣士對飲,有雅音入耳,這酒喝得方有味道,現在有什麽?這酒和白水有什麽區別?”劉賀說著,將杯中的酒潑到了地上。
  於安犯愁,他當然知道宮中宴席該是什麽樣子,當年先帝的奢靡盛宴他又不是沒見識過。可皇上從來不近女色,也不喜好此類宴席,十幾年下來,宮裏也就不再專門訓練歌女、舞女陪官員歡樂飲酒。如有重大宴席,歌舞都交給了禮部負責。平常的小宴,官員都知道皇上的喜好,不會有人想和皇上對著幹。今夜,卻碰到了這麽個刺頭貨,突然之間,讓他到哪裏去抓人?隻能賠著笑臉說:“王爺,是奴才沒有考慮周詳。”
  劉賀不再說話,卻依舊滿臉不悅。
  劉弗陵道:“朕看你此行帶了不少姬妾,朕破例準她們過來陪你飲酒。”
  劉賀擺擺手,貌似恭敬地說:“多謝皇上美意,臣怕她們被臣慣壞了,不懂宮裏的規矩,所以隻帶了兩個侍女進宮,其餘人都在宮外,一來一回,宴席都該結束了。臣就湊合湊合吧!”話語間說的是“湊合”,表情卻一點“不湊合”,端著酒杯,長籲短歎,一臉寂寥。
  劉弗陵的脾氣也堪稱已入化境,對著劉賀這樣的人,竟然眉頭都未蹙一下。一直表情淡淡,有話要問劉賀,就問,無話也絕不多說。
  劉病已徹底看傻了,連心中不怎麽把劉弗陵當回事情的霍禹也看得目瞪口呆。不管怎麽說,劉弗陵是一國之君,就是權傾天下的霍光也不敢當著眾人麵拂逆劉弗陵的話語。這位昌邑王真不愧是出了名的荒唐王爺。
  田千秋和張安世垂目吃菜,不理會外界發生了什麽。孟玨笑意吟吟,專心品酒。霍光似有所思,神在宴外。
  諾大的宮殿隻聞劉賀一聲聲的歎氣聲。
  霍成君忽地起身,對劉弗陵叩頭:“陛下萬歲,臣女霍成君,略懂歌舞,若王爺不嫌棄,臣女願意獻舞一支,以助王爺酒興。”
  劉弗陵還未說話,劉賀喜道:“好。”
  劉弗陵頷首準了霍成君之請。
  劉賀笑說:“有舞無樂如菜裏不放鹽,不知道你打算跳什麽舞?”劉賀說話時,視線斜斜瞄了下孟玨,一臉笑意。
  霍成君笑對劉弗陵說:“臣女聽聞皇上精於琴簫,鬥膽求皇上為臣女伴奏一首簫曲。”
  所有人都看向霍成君,孟玨眼中神色更是複雜。
  劉賀愣了一愣,立即撫掌而笑,“好提議。皇上,臣也鬥膽同請。隻聞皇上才名,卻從未真正見識過,還求皇上準了臣的請求。”
  劉弗陵波瀾不驚,淡淡一笑,對於安吩咐:“去把朕的簫取來。”又問霍成君:“你想要什麽曲子?”
  “折腰舞曲。”
  劉弗陵頷首同意。
  霍成君叩頭謝恩後,盈盈立起。
  霍成君今日穿了一襲素白衣裙,裙裾和袖子都十分特別,顯得比一般衣裙寬大蓬鬆。腰間係著的穿花蝴蝶五彩絲羅帶是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纖腰本就堪握,在寬大的衣裙和袍袖襯托下,更是顯得嬌弱可憐,讓人想起脆弱而美麗的蝴蝶,不禁心生憐惜。
  在眾人心動於霍成君美麗的同時,一縷簫音悠悠響起,將眾人帶入了一個夢境。
  簫聲低回處如春風戲花,高昂時如怒海推石;纏綿如千絲網,剛烈如萬馬騰。若明月鬆間照,不見月身,隻見月華;若清泉石上流,不見泉源,隻見泉水。
  簫音讓眾人隻沉浸在音樂中,完全忘記了吹簫的人。
  霍成君在劉弗陵的萬馬奔騰間,猛然將廣袖甩出,長長的衣袖若靈蛇般盤旋舞動於空中。
  眾人這才發現,霍成君袖內的乾坤。她的衣袖藏有折疊,白色折縫中用各色彩線繡著蝴蝶,此時她的水袖在空中飛快地高轉低旋,白色折縫打開,大大小小的“彩蝶”飛舞在空中。隨著折縫開合,“彩蝶”忽隱忽現,變幻莫測。
  眾人隻覺耳中萬馬奔騰,大海呼嘯,眼前漫天蝴蝶,飛舞、墜落。
  極致的五彩繽紛,迷亂炫目,還有脆弱的淒烈,絲絲蔓延在每一個“蝴蝶”飛舞墜落間。
  在座都是定力非同一般的人,可先被劉弗陵的絕妙簫聲奪神,再被霍成君的驚豔舞姿震魄,此時都被漫天異樣的絢麗繽紛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簫音慢慢和緩,眾人仿似看到一輪圓月緩緩升起。圓月下輕風吹拂著萬棵青鬆,柔和的月光從鬆樹的縫隙點點灑落到鬆下的石塊上,映照著清澈的泉水在石上叮咚流過。
  霍成君的舞蹈在簫音中也慢慢柔和,長袖徐徐在身周舞動,或飛揚,或垂拂,或卷繞,或翹起,淩空飄逸,千變萬化。她的身子,或前俯,或後仰,或左傾,或右折。她的腰,或舒,或展,或彎,或曲,一束盈盈堪握的纖腰,柔若無骨,曼妙生姿。
  眾人這才真正明白了為何此舞會叫《折腰舞》。
  簫音已到尾聲,如同風吹鬆林回空穀,濤聲陣陣,霍成君麵容含笑,伸展雙臂,好象在鬆濤中飛翔旋轉,群群彩蝶伴著她飛舞。
  此時她裙裾的妙用才漸漸顯露,隨著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裙裾慢慢張開,裙裾折縫中的刺繡開始顯露,其上竟繡滿了各種花朵。
  剛開始,如春天初臨大地,千萬朵嬌豔的花隻羞答答地綻放著它們美麗的容顏。
  隨著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裙椐滿漲,半開的花逐漸變成怒放。
  簫音漸漸低落,霍成君的身子在“蝴蝶”的環繞中,緩緩向百花叢中墜落,簫音嗚咽而逝,長袖垂落,霍成君團身落在了鋪開的裙椐上。
  五彩斑斕的“彩蝶”,色彩繽紛的“鮮花”都刹那消失,天地間的一切絢爛迷亂又變成了素白空無,隻一個麵若桃花,嬌喘微微的纖弱女子靜靜臥於潔白中。
  滿場寂靜。
  劉賀目馳神迷。
  劉病已目不轉睛。
  孟玨墨黑的雙眸內看不出任何情緒。
  霍光毫不關心別人的反應,他隻關心劉弗陵的。
  劉弗陵目中含著讚賞,靜看著霍成君。
  霍光先喜,暗道畢竟是男人。待看仔細,頓時又心涼。劉弗陵的目光裏麵沒有絲毫愛慕、渴求、占有,甚至根本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他的目光就如看到一次壯美的日出,一個精工雕琢的玉器,隻是單純對美麗的欣賞和讚美。
  一瞬後。
  劉賀鼓掌笑讚:“不虛此夜,長安果然是長安!傳聞高祖寵妃戚夫人喜跳《折腰舞》,‘善為翹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本王常心恨不能一睹戚夫人豔姿,今夜得見霍氏之舞,隻怕比戚夫人猶勝三分。”
  田千秋笑道:“傳聞高祖皇帝常擁戚夫人倚瑟而弦歌,每泣下流漣。今夜簫舞之妙,絲毫不遜色。”
  對劉賀和田千秋話語中隱含的意思,劉弗陵好似絲毫未覺,點頭讚道:“的確好舞。賞白玉如意一柄,楠木香鐲兩串。”
  霍成君磕頭謝恩,“臣女謝陛下聖恩,臣女不敢居功,其實是陛下的簫吹得好。”
  劉弗陵未再多言,隻讓她起身。
  宴席再沒有先前的沉悶,劉賀高談闊論,與霍成君聊會兒舞蹈,又與劉弗陵談幾句音樂。霍禹也是精善玩樂的人,和昌邑王言語間,十分相和,兩人頻頻舉杯同飲。眾人時而笑插幾句,滿堂時聞笑聲。
  宴席快結束時,劉賀已經酩酊大醉,漸露醜態,一雙桃花眼盯著霍成君,一眨不眨,裏麵的欲火赤裸裸地燃燒著,看得霍成君又羞又惱,卻半點發作不得。霍光無奈,隻能提前告退,攜霍禹和霍成君先離去。田千秋和張安世也隨後告退。
  看霍光、田千秋、張安世走了,孟玨和劉病已也想告退,劉弗陵道:“朕要回未央宮,你們送朕和昌邑王一程。”
  孟玨和劉病已應道:“臣遵旨。”
  當年漢武帝為了遊玩方便,命能工巧匠在未央宮和建章宮之間鑄造了飛閣輦道,可以在半空中,直接從建章宮前殿走到未央宮前殿。
  於安在前掌燈,劉弗陵當先而行,孟玨和劉病已扶著步履踉蹌的劉賀,七喜尾隨在最後麵。
  行到飛橋中間,劉弗陵停步,孟玨和劉病已也忙停了腳步。
  身在虛空,四周空無一物,眾人卻都覺得十分心安。
  劉弗陵瞟了眼醉若爛泥的劉賀,叫劉賀小名:“賀奴,朕給你介紹一個人。劉病已,先帝長子衛太子的長孫——劉詢。”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劉病已呆呆站立。這個稱呼隻是深夜獨自一人時,夢中的記憶,從不能對人言,也沒有人敢對他言。這是第一次在人前聽聞,而且是站在皇宮頂端,俯瞰著長安時,從大漢天子的口中說出,恍惚間,劉病已隻覺一切都十分不真實。
  孟玨含笑對劉病已說:“恭喜。”
  劉病已這才清醒,忙向劉弗陵跪下磕頭,“臣叩謝皇上隆恩。”又向劉賀磕頭,“侄兒劉詢見過王叔。”
  劉賀卻趴在飛橋欄杆上滿口胡話:“美人,美人,這般柔軟的腰肢,若在榻上與其顛鸞倒鳳,銷魂滋味……”
  劉弗陵、劉病已、孟玨三人都隻能全當沒聽見。
  劉弗陵讓劉病已起身,“過幾日,應該會有臣子陸續上折讚美你的才華功績,請求朕給你升官,朕會借機向天下詔告你的身份,恢複你的宗室之名,接踵而來的事情,你要心中有備。”
  “臣明白。”劉病已作揖,彎身低頭時眼中隱有濕意,顛沛流離近二十載,終於正名顯身,爺爺、父親九泉之下應可瞑目。
  孟玨眼中別有情緒,看劉弗陵正看著他,忙低下了頭。
  劉弗陵提步而行。
  孟玨和劉病已忙拎起癱軟在地上的劉賀跟上。
  下了飛橋,立即有宦官迎上來,接過劉賀,送他去昭陽殿安歇。
  劉弗陵對劉病已和孟玨說:“你們都回去吧!”
  兩人行禮告退。
  劉弗陵剛進宣室殿,就看到了坐在廂殿頂上的雲歌。
  劉弗陵仰頭問:“怎麽還未歇息?”
  “聽曲子呢!”
  “快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不。”雲歌手支下巴,專注地看著天空。
  劉弗陵看向於安,於安領會了皇上的意思後,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地問:“皇上想上屋頂?要梯子?”磨蹭著不肯去拿。
  富裕悄悄指了指側牆根靠著的梯子,“皇上。”
  劉弗陵攀梯而上,於安緊張得氣都不敢喘,看到劉弗陵走到雲歌身側,挨著雲歌坐下,才吐了口氣,回頭狠瞪了富裕一眼。
  “在聽什麽曲子?”
  “折腰舞曲。”
  “好聽嗎?”
  “好聽得很!”
  劉弗陵微笑:“你幾時在宮裏培養了這麽多探子?”
  “你明目張膽地派人回來拿簫,我隻是好奇地問了問,又去偷偷看了看。”
  劉弗陵笑意漸深,“不是有人常自詡大方、美麗、聰慧嗎?大方何來?聰慧何來?至於美麗……”劉弗陵看著雲歌搖頭,“生氣的人和美麗也不沾邊。”
  雲歌怒:“你還笑?霍家小姐的舞可好看?”
  “不好看。”
  “不好看?看得你們一個、二個眼睛都不眨!說假話,罪加一等!”
  “好看。”
  “好看?那你怎麽不把她留下來看個夠?”
  劉弗陵去握雲歌的手:“我正想和你商量這件事情。”
  雲歌猛地想站起,卻差點從屋頂載下去,劉弗陵倒是有先見之明,早早握住了她的手,扶住了她。
  雲歌的介意本是五分真五分假,就那五分真,也是因為和霍成君之間由來已久的芥蒂,心中的不快並非隻衝今夜而來。
  她冷靜了一會,寒著臉說:“不行,沒得商量。我不管什麽瞞天過海、緩兵之策,什麽需情假意、麻痹敵人,都不行。就是有一萬條理由,這樣做還是不對,你想都不要想!”
  “好象不久前還有人想過把我真撮合給別人,現在卻連假的也不行了嗎?”劉弗陵打趣地笑看著雲歌。
  雲歌羞惱,“彼一時,此一時。何況,你已經害了一個上官小妹,不能再害霍成君一生。我雖不喜歡她,可我也是女子。”
  劉弗陵臉上的笑意淡去,“雲歌,不要生氣。我和你商量的不是此事。如你所說,我已經誤了小妹年華,絕不能再誤另一個女子。”
  原來劉弗陵先前都隻是在逗她,微笑於她的介意。雲歌雙頰微紅,低頭嘟囔:“隻能誤我的。”
  劉弗陵笑,“恩,從你非要送我繡鞋時起,就注定我要誤你一生。”
  雲歌著急,“我沒有!明明是你盯著人家腳看,我以為你喜歡我的鞋子。”
  “好,好,好,是我非要問你要的。”
  雲歌低著頭,抿唇而笑,“你要商量什麽事?”
  “看來霍光打算把霍成君送進宮。我膝下無子,估計田千秋會領百官諫議我廣納妃嬪,首選自然是德容出眾的霍成君。如果小妹再以皇後之尊,頒布懿旨配合霍光在朝堂上的行動。”劉弗陵輕歎,“到時候,我怕我拗不過悠悠眾口,祖宗典儀。”
  “真荒唐!你們漢人不是號稱‘禮儀之邦’嗎?嘲笑四方蠻夷無禮儀教化的同時,竟然會百官要求姨母、外甥女共事一夫?”
  劉弗陵淡笑:“是很荒唐,惠帝的皇後還是自己的親侄女,這就是天家。”
  雲歌無奈,“陵哥哥,我們怎麽辦?”
  “我們要請一個人幫忙。”
  “誰?”
  “上官小妹。”
  “她會幫我們嗎?她畢竟和霍氏息息相關,她在後宮還要仰賴霍光照顧。”
  劉弗陵歎息,“我也不知道。”
  當他從宴席上偷偷溜走,逛到昭陽殿時,看到滿株杏子正結得好。
  起先在前殿,麵對佳肴,毫無胃口,此時卻突然餓了,遂爬到樹上,開始吃杏子。
  聽到外麵尋找他的宦官來回了幾趟,頻頻呼著他的名字,他毫不理會,隻想藏在濃蔭間,將煩惱鬱悶暫時拋到腦後。
  人語、腳步都消失。
  隻初夏的陽光安靜地從綠葉中落下。
  他眯著眼睛,眺望著藍天,隨手摘一顆杏子,吃完,再隨手摘一顆。
  “‘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你這樣吃杏子,小心肚子疼!”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孩,站在樹下,雙手背負,仰著頭,一本正經地教育他,眼睛裏麵卻全是“讒”字。
  他譏笑,扔了一顆杏子給小兒。
  小兒猶豫了下,握著杏子開始吃。吃完,又抬頭看著他。
  他又扔了一顆給小兒。
  一個躺於樹上,一個站在樹下,吃杏。
  大概他太鬱悶了,也大概覺得樹下的小兒年齡還小,什麽都不會懂,所以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和小兒說話。
  他告訴小兒,他是大臣的公子,偷偷從宴席溜出來的。
  小兒說自己也是大臣的公子,不小心就走到這個院子裏來了。
  他隱晦地說著自己的煩惱,吹噓自己武功十分高強,文采也甚得先生誇讚。還點評著朝堂上的人與事,告訴小兒,若他生在皇家,憑他的能力絕對可以做好皇帝。
  小兒咬著杏子點頭,“我相信哥哥。”
  他有英雄不能得誌的失意,還有落寞的荒唐感,自己竟然和一個四歲小兒吃杏談心。
  小兒邊吃杏子,邊說著他的煩惱,被母親逼著幹這幹那,一定要出色,一定要比別人做得好,一定要比別的兄弟更得父親歡心。
  他在樹上大笑,小兒的煩惱不也是他的煩惱?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看來小兒的母親也不是個“溫良恭順”的女人。他們既是母親的依靠,又是母親的棋子。每家都有每一家的爭鬥。
  不過四五歲,小兒卻口齒清晰,談吐有度。
  他驚訝,“你父親是誰?”
  小兒反問:“你父親是誰?”
  他笑而不答,小兒也隻是笑吃杏子。
  他們的身份是一道屏障,點破了,還會有誰願意和他們說話呢?兩人一般的心思,隻是各不知道。
  他看日頭西斜,跳下了樹,“我要走了,你也趕緊去找你父親吧!”
  “哥哥,你還會來這裏吃杏子嗎?”小兒眼裏有依依不舍,小小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幾分寂寞。
  那種寂寞,他很熟悉,因為他也有。
  “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哥哥,我們能做朋友嗎?我讀《史記》時,十分羨慕那些俠客,杯酒交心,千金一諾,我常常幻想,我要是也有個這般的知己朋友該多好。雖居江湖之遠,仍可肝膽相照。”
  他微笑,這大概是很多男兒的夢想。怒馬江湖,快意恩仇。片言能交心的朋友,生死可相隨的紅顏。司馬遷的《史記》,最動人心的是遊俠列傳,而非帝王本紀,或名臣將相。
  “如果你知道了我是誰後,還願意和我做朋友,我當然也願意。”他的語氣中有已看到結果的冷漠。
  小兒咬著半個杏子皺眉思索。
  “哥哥,我們打個賭,看看誰先知道對方是誰。誰先猜出,誰就贏了,輸的人要答應贏家一件事情哦!”
  他聽到遠處的腳步聲,有些漫不經心,“好。我要走了,有緣再見。”
  小兒拽住了他的衣袖,“我們要一諾千金!”
  他低頭,看著剛到自己腰部的小兒,小兒抿著的唇角十分堅毅。人雖小,卻有一種讓人不敢輕視的氣勢。
  他笑:“好,一諾千金!”
  小兒放開他,“你快點離開吧!若讓人看到你在這裏,隻怕要責備你。我也走了。”
  他走出老遠,回頭時,還看到小兒頻頻回身和他招手。
  那之後,發生了太多事情,父喪,母亡,二弟死,三弟出現。
  朝堂上的人事也幾經變換。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先帝放著幾個羽翼豐滿的兒子不選,反而選擇了一個八歲雛兒,冒著帝權旁落的危險將江山交托。可惜當時母親已死,不然,看到鉤弋夫人因為兒子登基被先皇處死,母親應不會直到臨死,還恨他如仇。
  而那個小兒的父親是否安穩渡過了所有風波都很難說。
  杏樹下的經曆成了他生命中被遺忘在角落的故事。隻有極其偶爾,吃著杏子時,他會想起那個要和他做朋友的小兒,但也隻是一閃而過。
  劉賀說:“當年都說皇上有病,需要臥榻靜養,所以臣等一直未見到皇上,沒想到皇上在宮裏四處玩。”
  “是母親要我裝病。不過那天吃了太多杏子,後來真生病了。”幾個哥哥都已羽翼豐滿,母親很難和他們正麵對抗,不如藏拙示弱,讓他們先鬥個你死我活。
  劉賀喟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時王叔們哪裏會把鉤弋夫人放在眼裏?”
  劉弗陵沉默。母親若早知道機關算盡的結果,是把自己的性命算掉,她還會一心要爭皇位嗎?
  劉弗陵說:“你輸了,你要為我做一件事情。”
  劉賀幾分感慨,“不太公平,當年臣已經十一歲,即使相貌變化再大,都會有跡可尋,而皇上當時才四歲,容貌和成年後當然有很大差別。皇上認識臣,臣不認識皇上,很正常。”
  “你以為我是見到你才認出你的嗎?你離去後,我就用心和先生學畫畫,一年小成,立即畫了你的畫像,打算偷偷打探。不成想,收拾我書房的宮女,剛看到你的畫像就認出了你,與我笑說‘殿下的畫雖好,可未將賀奴的風采畫出呢!’我就立即將畫撕碎了。”
  劉賀無語,就如大人總不會把孩子的話當回事情一樣,他並未將承諾太放在心上。
  “你若真想知道我是誰,憑你的身份去查問,不會太難。當日有幾個大臣帶孩子進宮,又能有幾個孩子四、五歲大小?”
  劉賀歉然,“是臣不對,臣輸了。請皇上吩咐,臣一定竭力踐諾。”
  劉弗陵道:“我當日和你打這個賭,是想著有朝一日,你若知道我是誰,定不會願意和我做朋友,所以我想如果我贏了,我就可以要求你做我的朋友。快要十七年過去,我還是這個要求,請你做我的朋友。”
  劉賀沉默,很久後,跪下說:“既有明君,臣願做閑王。”
  當年杏樹下的小兒雖然早慧,懂得言語中設圈套,卻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些距離是無法跨越的。
  劉弗陵似乎沒有聽懂劉賀的彼“閑”非比“賢”,他拂了拂衣袖,轉身離去,“望你在長安的這段日子,讓朕能看到你當日在杏樹上所說的濟世安邦之才。對了,因為這裏無人居住,朕愛其清靜,後來常到這裏玩,聽此殿的老宦官說,昭陽殿曾是李夫人所居。”
  雲歌和紅衣她們笑挽著手進來時,看見隻劉賀一人坐在杏樹下,全然沒有平日的風流不羈,神情怔怔,竟有幾分淒楚的樣子。
  四月略帶敵意地盯了眼雲歌,又打量著劉賀,剛想上前叫“王爺”,紅衣卻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噤聲。
  紅衣凝視著劉賀,眼中有了然,似乎完全明白劉賀此時在想什麽。她的眼中慢慢地浮起一層淚光,就在眼淚掉下的刹那,她借著低頭揉眼,將眼淚拭去。再抬頭時,臉上已隻是一個溫柔的笑。
  她輕輕走到劉賀身側跪下,握住了劉賀的手。劉賀看到她,伸手輕輕撫過她的笑顏,象是在她幹淨的笑顏中尋覓著溫暖,半晌後,他露了笑意,那個笑意慢慢地帶上了不羈和毫不在乎,最後變成了雲歌熟悉的樣子。
  雲歌轉身想悄悄離開,卻聽到劉賀叫她:“雲歌,你回來,我有話問你。”
  劉賀讓四月和紅衣都退下,請雲歌坐到他對麵,“我下麵問的話對我很重要,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說著“重要”,卻依舊笑得吊兒郎當。
  雲歌卻凝視著他清亮的眼睛,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小時候是不是認識皇上?你們是不是在西域認識的?”
  雲歌愣住,她雖然告訴過許平君她和皇上小時侯認識,卻從沒有提過和皇上何地認識,一會兒後,她答道:“是的。”
  劉賀搖著頭苦笑,喃喃自語,“原來我全弄錯了!一直以為是三弟……難怪……難怪……現在終於明白了……”
  “你弄錯了什麽?”
  劉賀笑道:“我弄錯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許會鑄成大錯。雲歌,你還記得皇上和你一起救過的一個少年嗎?”
  雲歌側著頭,笑著嘟囔:“陵哥哥都和你說了些什麽?怎麽連月生的事情也和你講了。”
  劉賀心中最後一點的不確定也完全消失,他凝視著雲歌說:“這麽多年過去,你竟然還記得他的名字,如果月生知道,一定會很開心。”
  雲歌道:“陵哥哥記得比我還牢!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月生,他一直很努力地想做一個好皇帝,就是為了不要再出現像月生的人。”
  劉賀笑容僵了一僵,雲歌問:“你願意留在長安幫陵哥哥嗎?”
  劉賀長籲了口氣,心意已定,笑嘻嘻地說:“我會住到你們趕我出長安城。”
  雲歌喜得一下跳了起來,“我就知道你這人雖然看著像個壞蛋,實際心眼應該挺好。”
  劉賀苦笑。

  馨香盈室
  長安城從來不缺傳奇。
  在這座世上最宏偉繁華的都城裏麵,有異國做人質的王子,有歌女當皇後,有馬奴做大將軍,有金屋藏嬌,有傾國傾城,當然,也還有君王忽喪命,太子成庶民,皇後草席莽。
  長安城的人不會隨便驚訝興奮,在聽慣傳奇的他們看來,能讓他們驚訝興奮的傳奇一定得是真正的傳奇。什麽某人做了將軍,誰家姑娘麻雀變鳳凰嫁了王爺,這些都不是傳奇,頂多算可供一談的消息。
  可在這個春天,長安城又有一個傳奇誕生,即使見慣傳奇的長安百姓也知道這是一條真正的傳奇,會和其它傳奇一樣,流傳百年、千年。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巫蠱之禍牽涉眾多,禍延多年,朕常寢食難安。先帝嫡長曾孫劉詢,流落民間十餘載。秉先帝遺命,特赦其罪,封陽武侯。”
  劉詢,衛太子的長孫,剛出生,就帶著盛極的榮耀,他的滿月禮,先皇曾下詔普天同慶。可還未解人事,衛太子一脈就全被誅殺,小劉詢被打入天牢。
  其後他所在的天牢就禍事不斷。先是武帝身體不適,傳有妖孽侵害帝星,司天監觀天象後說有來自天牢的妖氣衝犯帝星,武帝下令誅殺牢犯。再接著天牢失火,燒死了無數囚犯。還有天牢惡徒暴亂,屠殺獄卒和犯人。
  小劉詢在無數次的“意外”中,生死漸成謎。有傳聞已死;也有傳聞他還活著。但更多人明白,所謂活著,那不過是善良人的美好希望而已。
  隨著武帝駕崩,新皇登基,屬於衛太子的一頁徹底翻了過去。衛太子的德行功績還會偶爾被談起,但那個沒有在世間留下任何印記的劉詢已經徹底被人遺忘。
  卻不料,十餘載後,劉詢又出現在長安城,還是不少長安人熟悉的一個人:遊俠之首——劉病已。
  從皇孫到獄囚,從獄囚到遊俠,從遊俠到王侯。怎樣的一個傳奇?
  有關劉詢的一切都被人拿出來談論,似乎過去的一切,今日看來都別有一番深意。
  “遊手好閑”成了“忍辱負重”,“不務正業”成了“大誌在胸”,“好勇鬥狠”成了“俠骨柔腸”。
  還有他與許平君的良緣,從許平君“鬼迷心竅、瞎了雙眼”變成了“慧眼識英雄”,成了人們口中的又一個傳奇女子。
  朝中文武大臣也對衛皇孫的突然現身議論紛紛。
  霍光細心觀察著一切,可他怎麽都猜不透劉弗陵究竟想做什麽。
  皇帝一貫忌憚宗親勝過忌憚大臣,因為宗親篡位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臣子。
  可是劉弗陵卻一步一步地替劉詢鋪路,先讓劉詢在朝堂上綻放光芒,博得朝臣賞識,再讓劉詢獲得民間的認可。本來一些大臣還對皇上提拔劉詢不服,可知道了劉詢的身份後,那點不服也變成了心悅誠服。
  皇上封劉詢為侯後,任命劉詢為尚書令,錄尚書事,負責皇上詔命、諭旨的出納。官職雖不大,卻是個能很快熟悉政事的好位置。
  還有劉賀。
  霍光也一直看不透此人。說他的荒唐是假,可劉賀並非近些年為了韜光養晦,才開始荒唐,而是先帝在位時,霍光看到的就是一個荒唐皇孫,那時劉賀不過十一二歲,霍光完全想不出來劉賀為什麽要故作荒唐。可若說他的荒唐是真,霍光又總覺得不能完全相信。
  他現在完全猜不明白劉弗陵為什麽要把劉賀詔進長安。
  猶如下棋,現在雖然能看見對方手中的棋子,卻不知道對手會把棋子落在哪裏,所以隻能相機而動。
  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要霍氏女子誕下第一個皇子,一旦有皇子依靠,別的什麽都會好辦許多。
  霍光為了送霍成君進宮,先去見小妹,與小妹商量。
  一則,不管劉弗陵喜不喜女色,為了皇位,他當然會願意選秀女、納妃嬪。如選了各個大臣的女兒入宮,將臣子的家族利益和皇帝的權力緊密聯合起來,劉弗陵就會得到有力的幫助,可以大大削弱霍氏在朝堂上的力量。可這絕不是霍光想要看到的局麵,如何阻擋身居要位大臣的女兒入宮,隻選幾個無關緊要的女子充數,明處就要全力依靠小妹。二則,他不想小妹從別人那裏,聽聞他打算送成君入宮的消息,那會讓小妹感覺自己和霍氏不夠親密,他想讓小妹覺得他也是霍家的一員。
  小妹還是一貫的溫順聽話,對他所吩咐的事情一一點頭,對霍成君進宮的事情,拍手歡呼,喜笑顏開,直呼:“終於有親人在宮裏陪我了。”
  ——————
  上官皇後十四歲的生辰宴。
  在霍光主持下,宴席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朝廷百官、誥命夫人齊聚建章宮,恭賀皇後壽辰。
  劉弗陵也賜了重禮,為小妹祝壽。
  小妹坐在劉弗陵側下方,聽到劉弗陵真心的恭賀,雖然不無寥落,卻還是很欣喜。
  她大著膽子和他說話,他微笑著一一回答。他和她說話時,身體會微微前傾,神情專注。小妹在他的眼睛裏,隻看見兩個小小的自己,她心裏的那點寥落也就全散了,至少,現在他隻能看見她。
  小妹忽地對霍光生了幾分難言的感覺。他畢竟還是自己的外祖父,也隻有他能記掛著給自己舉辦盛大的壽誕,也隻有他才能讓皇上坐在她身邊,陪她喝酒說話。
  酒酣耳熱之際,禮部官員獻上民間繡坊為恭賀小妹壽辰特意準備的繡品。
  八個宮女抬著一卷織品進來,隻看寬度就有一兩丈。
  小妹十分好奇,笑著問:“什麽東西要繡這麽大?”
  八個宮女將繡品緩緩展開。
  隻看大紅綢緞上,繡了千個孩童,神態各異,有的嬌憨可愛,有個頑皮喜人,有的生氣噘嘴,有的狡慧靈動,不一而足。
  送禮的官員磕頭恭賀:“恭賀皇上、皇後百子千孫。”
  小妹的心,刹那就跌入了萬丈深淵。原來這才是霍光給她舉辦壽誕的目的!這可是她的生日呀!
  袖中的手要狠狠掐著自己,才能讓自己還微笑著。
  丞相田千秋站起,向劉弗陵奏道:“皇上,現在東西六宮大都空置,為了江山社稷,還請皇上、皇後早做打算。”
  霍光看向小妹,目中有示意。
  小妹的掌心已全是青紫的掐痕,臉上卻笑意盈盈地說:“丞相說的有理,都是本宮考慮不周,是應該替皇上選妃,以充後宮了。”
  有了皇後的話,霍光才站起,向劉弗陵建議選妃,百官也紛紛勸諫。
  劉弗陵膝下猶空,讓所有朝臣憂慮不安,即使政見上與霍光不一致的大臣,也拚命勸劉弗陵納妃嬪,一則是真心為了江山社稷,二則卻是希望皇子能不帶霍氏血脈。
  劉弗陵淡淡說:“今日是皇後壽誕,此事容後再議。”
  田千秋立即洋洋灑灑開始進言,從高祖劉邦直講到先帝劉徹,沒有一個皇帝如劉弗陵一般,二十一歲仍後宮空置。
  情勢愈演愈烈,在田千秋帶領下,竟然百官一同跪求劉弗陵同意,起先還動作有先後。後來,偌大的建章猴前殿,黑壓壓一殿的人動作一致,齊刷刷地跪下,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思!”聲音震得殿梁都在顫。
  再跪下,再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思!”
  跪下……
  磕頭……
  高呼……
  起來……
  上百個官員一遍又一遍,聲音響徹建章宮內外。
  眾人貌似尊敬,實際卻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逼迫,劉弗陵隻要不點頭,眾人就會一直要他“三思”。連站在角落裏的雲歌都感覺到那迫人的壓力滾滾而來,何況直麵眾人跪拜的劉弗陵?
  劉弗陵凝視著他腳下,一遍遍跪拜的文臣武官,袖中的拳頭越握越緊,青筋直跳,卻沒有任何辦法能讓他們停止。
  鸞座上的上官小妹突然直直向後栽去,重重摔在地上。
  宮女尖叫:“皇後,皇後!”
  小妹臉色煞白,嘴唇烏青,沒有任何反應。
  百官的“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霎時咽在口中,呆呆地看著已經亂成一團的宮女、宦官。
  劉弗陵探看了下小妹,吩咐道:“立即送皇後回宮,傳太醫去椒房殿。”
  劉弗陵陪著皇後,匆匆離去。
  一幫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龍座鳳榻,麵麵相覷。
  皇後生辰宴,皇後都沒了,還慶個什麽?眾人悻悻地離去。
  田千秋走到霍光身旁,小聲問:“霍大人,您看如何是好?”
  霍光臉上笑著,卻語氣森寒,對霍禹吩咐:“我不放心皇後身體,你去吩咐太醫,一定要讓他們仔細診斷,悉心照顧。”
  霍禹道:“兒子明白。”匆匆去太醫院。
  霍光對田千秋道:“老夫是皇後祖父,皇後鳳體感恙,實在令老夫焦慮,一切等皇後身體康複後再說。”
  田千秋點頭:“大人說得是。”
  霍光驚怒交加。
  皇後感恙,身為人臣,又是皇後的外祖父,他斷無道理在這個時刻,不顧皇後病體,請求皇上選妃。霍成君若在這個時候進宮,傳到民間,很容易被傳成她與皇後爭寵,氣病了皇後。未封妃,先失德,對成君和霍氏的將來都不利。
  深夜,霍禹領著幾個剛給小妹看過病的太醫來見霍光。
  這幾個太醫都是霍光的親信,他們和霍光保證,皇後是真病,絕非裝病。乃是內積悒鬱,外感風寒,外症引發內症,雖不難治,卻需要耗時間悉心調理。
  霍光的怒氣稍微平息幾分,疑心卻仍不能盡去。
  第二日,一下朝,就求劉弗陵準他探病。
  到了椒房殿,先仔細盤問宮女。
  宮女向霍光回稟,在霍大人上次拜見皇後前,皇後夜裏就有些咳嗽,侍女橙兒還嘮叨著該請太醫來看一下,卻被皇後拒絕了。霍大人來見過皇後娘娘後,皇後顯得十分興奮高興,話也變得多了,隻是白天常會頭疼和力乏,橙兒又勸皇後召太醫來看一下,皇後娘娘再次拒絕了,說等忙完了這段日子,休息一下就好了。結果沒想到,拖到現在竟成了大病。
  霍光算了算日子,懷疑小妹裝病的疑心盡去,隻剩無奈。有些遷怒於小妹身畔的宮女,竟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小妹身體,隻聽到橙兒勸、橙兒操心,可這個橙兒卻根本不是他的人。
  霍光去看小妹時,小妹在病榻上垂淚哭泣,“祖父,小阿姨什麽時候進宮?我好難受,想要小阿姨陪我,祖父,你讓小阿姨進宮來陪我。”
  畢竟是他的骨血,霍光心中也有些難受。若是長安城普通官員的女兒生病了,肯定有母親細心照顧,有姐妹陪伴解悶,還會有父兄探望。小妹雖出身於最尊貴的家族,生病時,榻前卻隻有一群根本不真正關心她的宮女。
  霍光告辭後,特意將橙兒叫來,和顏悅色地向她叮囑,“悉心照料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身體康複後,定不會虧待你,你的父兄也會沾光不少。”
  想到多年未見的父母、兄弟,橙兒有些黯然,向霍光行禮道謝,“服侍皇後娘娘是奴婢該做的。霍大人,有些話,也許不該奴婢說,可奴婢不說,也許就沒有人說,所以奴婢隻能平心而做,不論對錯。”
  霍光道:“我不是苛責的人,你不必擔心,有事直講。”
  “皇後娘娘這兩日一直有些低燒,奴婢常能聽到皇後娘娘說胡話,有時叫‘祖父’,有時叫‘娘’,有時叫‘舅舅’,還會邊哭邊說‘孤單’,半夜裏突然驚醒時,會迷迷糊糊問奴婢‘小阿姨來了嗎?’大人若有時間,能否多來看看皇後娘娘?依奴婢想,隻怕比什麽藥都管用。”
  霍光目光掃向一側的宮女,幾個宮女立即低頭。
  “奴婢守夜時,也聽到過。”
  “奴婢也聽到過皇後娘娘說夢話,有一次還叫‘祖父、舅舅,接我出宮。’”
  “奴婢們想著都是些不緊要的思家夢話,所以就沒有……”
  宮女囁嚅著,不敢再說。
  霍光心裏最後的一點關於“內積悒鬱”的疑慮也全都散去,嘉許地對橙兒說:“多謝你對皇後娘娘體貼的心思。”
  橙兒忙道:“都是奴婢的本份,不敢受大人的謝。”
  霍光出來時,碰到來看上官小妹的雲歌。
  雲歌側身讓到路側,襝衽為禮。
  霍光早知雲歌常來找小妹玩耍,小妹病了,雲歌自會來看,所以沒有驚訝,如待略有頭臉的宮女一般,微點了個頭,就從雲歌身旁走過。
  橙兒看到雲歌,高興地把雲歌迎了進去。其他人都冷冷淡淡,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陪雲歌一起來的抹茶倒是很受歡迎。抹茶隻是個普通宮女,無需過分戒備,人又性格開朗,出手大方,眾人陸陸續續從她那裏得過一些好處,所以看到抹茶都笑著打招呼。
  聞到抹茶身上異樣的香,眾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麽熏香,味道這般別致?”
  抹茶得意洋洋地打開荷包給她們看,“太醫新近做的,於總管賞了我一些,不僅香味特別,還可以凝神安眠,治療咳嗽。”
  荷包一開,更是香氣滿室,猶如芝蘭在懷。
  眾人在宮中,聞過的奇香不少,可此香仍然令一眾女子心動,都湊到近前上去看,“真的這麽神奇嗎?我晚上就不易入眠。”
  抹茶一如以往的風格,東西雖然不多,但是見者有份,人人可以拿一些。
  雲歌對仍守在簾旁的橙兒笑說:“你也去和她們一塊玩吧!我常常來,什麽都熟悉,不用特意招呼我。”
  橙兒聞到香氣,早已心動,笑著點點頭,“姑娘有事,叫奴婢。”也湊到了抹茶身旁,去拿香屑。
  “你好受一些了嗎?”
  上官小妹聽到雲歌的聲音,依舊閉眼而睡,未予理會。
  “多謝你肯幫我們。”
  小妹翻了個身,側躺著,“你說什麽,我聽不懂。我病得有氣無力,哪裏還有力量幫人做事?”
  雲歌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默默地坐著。
  有宮女回頭探看雲歌和皇後,發覺兩人嘴唇都未動,雲歌隻安靜坐在榻旁,皇後似有些疲倦,闔目而躺。
  宮女安心一笑,又回頭和別的宮女談論著熏香,隻時不時地留心一下二人的動靜。
  上官小妹雖合著雙眼,看似安詳,心裏卻是淒風細雨,綿綿不絕。
  祖父以為皇上不寵幸她,是因為她不夠嬌,不夠媚,以為皇上為了帝王的權力,會納妃嬪,散枝葉,可祖父錯了。
  祖父不是不聰明,而是太聰明。他以為世上和他一樣聰明的男人,懂得何為輕,何為重,懂得如何取,如何舍,卻不知道這世上真有那聰明糊塗心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一口拒絕雲歌,雖然她也絕不想霍成君進宮。也許她隻是想看雲歌失望和難過,她不喜歡雲歌的笑。可是雲歌再次讓她失望了。
  雲歌對她的拒絕未顯不開心,也未露出失望,隻是很輕聲地說:“我明白,你比我們更不容易。”
  天下不會有人比她更會說謊,人家隻是在生活中說謊言,而她卻是用謊言過著生活,她的生活就是一個謊言。可她看不出雲歌有任何強顏歡笑,也看不出雲歌說過任何謊。
  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偶感風寒很容易,所以她生病了。
  她擔心祖父會把她生病的消息壓住,所以她不但要生病,還要生得讓所有人都知道。
  每年春天,皇後都要率領百官夫人祭拜蠶神娘娘,替整個天下祈求“豐衣”,所以她本打算當眾病倒在桑林間,卻不料風寒把她內裏的潰爛都引了出來,昨天晚上氣怒悲極下,突然就病發了。
  她告訴自己,這隻是為了自己而做,是為了橫刀自刎的母親而做,是為了小小年紀就死掉的弟弟而做,是為了上官家族的上百條人命而做。
  她不是幫他,絕不是!
  有宮女在簾外說:“皇後,到用藥的時辰了。”
  上官小妹抬眸,含笑對雲歌說:“你回去吧!我這病沒什麽大礙,太醫說安心調養三、四個月就能好,不用太掛心。”
  雲歌默默點了點頭,行禮後,離開了椒房殿。
  “她不肯接受我們的道謝。”
  劉弗陵微點了下頭,未說話。
  雲歌說:“小妹隻給我們三四個月的時間,以後的事情就要我們自己去解決。”
  劉賀笑:“還在為霍成君犯愁?不就是拿沒有子嗣說事嗎?照臣說,這也的確是個事。皇上,晚上勤勞些,想三四個月弄個孩子,別說一個,就是幾個都綽綽有餘了。臣倒是納悶了,皇上怎麽這麽多年一次都未射中目標?”
  劉賀的憊賴的確無人能及,這樣的話也隻他敢說。
  劉弗陵麵無表情,雲歌卻雙頰酡紅,啐了一聲劉賀:“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扭身匆匆走了。
  劉賀凝神打量劉弗陵,竟覺得劉弗陵的麵無表情下,好似藏著一絲羞澀。錯覺?肯定是我的錯覺!劉賀瞪大眼睛,絕不能相信地說:“皇上,你,你,不會還沒有,沒有……難道你還是童子身……不,不可能……”
  太過難以置信,劉賀張口結舌,說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劉弗陵淡淡打斷了他,看似很從容平靜地說:“朕剛才問你,羌族、匈奴的問題如何處理,你還沒有回答朕。”
  劉賀還想再問清楚一點,殿外太監回稟,劉詢求見,劉賀方把話頭撂開。等劉詢進來,劉弗陵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讓劉詢也思考一下。
  劉賀笑嘻嘻地回道:“西域各國一直都是我朝的隱慮,但他們國小力弱,常會擇強而依,隻要我朝能克製住羌人和匈奴,他們不足擔心。何況還有解憂公主在烏孫,撫慰聯縱西域各國,靠著她和馮夫人的努力,即使先帝駕崩後,最動蕩的那幾年,西域都沒有出大亂子,現在吏治清明,朝堂穩定,西域更不足慮。最讓人擔憂的是羌族和匈奴,而這兩者之間,最可慮的卻是羌族的統一,羌族一旦統一,我朝邊疆肯定要有大的戰事。”
  劉弗陵點頭同意,劉詢神色微動,卻沒有立即開口。可殿上的兩人都是聰明人,立即捕捉到他的神情變化,劉賀笑道:“看來小侯爺已經想到應對辦法了。”
  劉詢忙笑著給劉賀作揖:“王叔不要再打趣我了。”又對劉弗陵說:“這事倒不是臣早想過,而是有人拋了個繡球出來,就看我們現在接是不接。”
  劉賀聽他話說得奇怪,不禁“咦”了一聲,劉弗陵卻隻是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講。
  “皇上一定還記得中羌的王子克爾嗒嗒。克爾嗒嗒在賽後,曾去找孟玨說話,當著臣和雲歌的麵,對孟玨說:‘他日我若為中羌王,你在漢朝為官一日,中羌絕不犯漢朝絲毫。”’
  劉詢重複完克爾嗒嗒的話後,就再無一言,隻靜靜看著劉賀和劉弗陵。殿堂內沉默了一會兒後,劉賀笑嘻嘻地說:“中羌雖不是羌族各個部落中最強大的,可它的地理位置卻是最關鍵的。橫亙中央,北接西域、西羌,南接苗疆、東羌,不僅是羌族各個部落的樞紐,也是通往苗疆的關隘,不通過中羌,倒奴的勢力難以涔入苗疆,不通過中羌,羌族也不可能完成統一,可一直主張羌族統一,設法聯合匈奴進攻我朝的就是如今的中羌首領。”
  劉詢點了點頭:“王叔說得極是。有明君,自會有良臣,讓孟玨這樣的人繼續為宮,並不難。隻是據臣所知,克爾嗒嗒是中羌的四王子,上麵還有三個哥哥,他若想當王,卻不容易,如果他和父王在對漢朝的政見上再意見相左,那就更不容易了。”
  劉弗陵淡淡說:“那我們就幫他把‘更不容易’變成‘容易’。”
  劉賀說:“克爾嗒嗒能想出這樣的方法去爭位,也是頭惡狼,讓他當了王……”他搖著頭,歎了口氣。
  劉弗陵淡笑道:“獵人打獵時,不怕碰見惡狼,而是怕碰見毫不知道弓匍厲害的惡狼。知道弓箭厲害的惡狼,即使再惡,隻要獵人手中還有弓箭,它也會因為忌憚,而不願正麵對抗獵人,但不知道弓箭厲害的狼卻會無所畏懼,隻想撲殺獵人。”
  劉賀想了一瞬,點頭笑道:“皇上不常打獵,這些道理卻懂得不少。都是惡狼,也隻能選一隻生了忌憚心思的狼了。”
  劉弗陵說:“這件事情隻能暗中隱秘處理,我朝不能直接幹預,否則隻會激化矛盾。”他看向劉詢,“你在民間多年,認識不少江湖中的風塵俠客,此事關係到邊疆安穩,百姓安危,我相信這些風塵中的俠客定有願意助你的。”
  劉詢立即跪下,磕了個頭後,低聲說:“臣願效力,可是臣有不情之請。”
  劉弗陵淡淡應道:“什麽?”
  “此事若交給臣辦,皇上就不能再過問,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
  劉弗陵點頭同意,隻叮囑道:“此事朕再不過問,隻等著將來遙賀克爾嗒嗒接位登基。不過,你若需要任何物力、財力,可隨時來向朕要。”
  劉詢心中激蕩,強壓著欣喜,麵色平靜地向劉弗陵磕頭謝恩。等劉詢退出去後,一直笑眯眯看著一切的劉賀,坐直了身子想說話,轉念間,卻想到連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劉弗陵如何會想不到?他既然如此做,則定有他如此做的因由,就又懶洋洋地歪回了榻上。
  劉弗陵卻是看著他一笑,道:“多謝。”
  劉弗陵的通透讓劉賀暗凜,想起二弟,心裏黯然,麵上卻仍是笑著。
  ……
  劉詢的新府邸,陽武侯府。
  霍成君不能順利入宮,對他們而言,應該是件好事,可劉詢總覺得孟玨心情不好:“孟玨,你好像很失望皇上不能納妃。”
  “有嗎?”孟玨不承認,也未否認。
  劉詢道:“皇上納妃是遲早的事情,就是不納妃嬪,還有個上官皇後。以雲歌的性格,可以容一時,卻絕不可能容一世,她離開是必定的事情。再說早知今El,何必當初?人未過門,你就三心二意,就是一般女子都有可能甩袖而去,何況雲歌?雲歌如今給你點顏色瞧瞧,也很對。”
  孟玨微笑著說:“侯爺對我的事情了解幾分?當Et情形,換成你,也許已經是霍府嬌客。”
  劉詢未理會孟玨微笑下的不悅,笑問:“你不告訴我,我怎麽能知道?你究竟為什麽和霍光翻臉?”
  孟玨淡笑:“侯爺今後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不要在下官的事情上浪費工夫。”
  仆人在外稟報:“昌邑王來賀侯爺喬遷之喜。”
  劉詢忙起身相迎。
  劉賀進來,看到孟玨,什麽話都沒有說,先長歎了口氣。
  劉詢似解非解。
  孟玨卻已經明白,麵上的笑容透出幾分寂寥。
  劉賀將雲歌拜托他帶給許平君的東西遞給劉詢:“全是雲歌給夫人的。雲歌還說,若夫人的傷已經大好了,可以選個日子進宮去看她。現如今她出宮不及夫人進宮來得方便。”
  劉詢笑著道謝。
  春天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季節,秋天的收獲正在枝頭醞釀。
  因為百花盛開的希望,連空氣中都充滿芳香。
  雲歌和劉弗陵並肩沿滄河而行。
  滄河水滔滔,從天際而來,又去往天際,它隻是這未央宮的過客。
  雲歌看水而笑,劉弗陵也是微微而笑,兩人眼底有默契了然。
  “陵哥哥,你想做什麽?”
  雲歌的話沒頭沒腦,劉弗陵卻十分明白:“還沒有想好,想做的事情太多。嗯,也許先蓋座房子。”
  “房子?”
  “青石為牆,琉璃為頂。冬賞雪,夏看雨,白天望白雲,晚上看星星。”
  雲歌為了和劉弗陵麵對麵說話,笑著在他前麵倒走:“你要蓋我們的琉璃
  小築?你懂如何燒琉璃?對呀!煆燒琉璃的技藝雖是各國不傳之秘,你卻掌握著天下秘密,隻此一門技藝的秘密,我們就不怕餓死了。”
  說著,雲歌突然瞪大了眼睛,十分激動:“你還知道什麽秘密?”
  劉弗陵微笑:“等以後你覺得無聊時,我再告訴你。隻要你想,有些秘密保證可以讓我們被很多國家暗中培養的刺客追殺。”
  雲歌合掌而笑,一臉憧憬:“不就是躲迷藏的遊戲嗎?不過玩得更刺激一些而已。”
  劉弗陵隻能微笑。禪位歸隱後的“平靜”生活,已經完全可以想象。
  兩人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向禦花園行去。
  “小心。”劉弗陵提醒倒走的雲歌。
  “啊!”
  可是雲歌正手舞足蹈,孟玨又步履迅疾,兩人撞了個正著,孟玨半扶半抱住了雲歌。
  “對不……”話未說完,太過熟悉的味道,已經讓雲歌猜到來者是誰,亟亟想掙脫孟玨,孟玨的胳膊卻絲毫未鬆,將她牢牢圈在他的懷抱裏。
  劉弗陵伸手握住了雲歌的手:“孟愛卿!”語短力重,是劉弗陵一貫無喜無怒的語調。可波瀾不驚下,卻有罕見的冷意。
  雲歌感覺到孟玨的身子微微一僵後,終還是慢慢放開了她,向劉弗陵行禮:“臣不知皇上在此,臣失禮了,臣想請皇上準許臣和雲歌單獨說幾句話。”
  劉弗陵詢問地看向雲歌。
  雲歌搖頭,表示不願意:“你要說什麽,就在這裏說吧!”
  孟玨起身,黑眸中有壓抑的怒火:“我聞到不少宮女身上有我製的香屑味道,你身上卻一點沒有,你怎麽解釋?”
  “怎麽解釋?我把香屑送給她們,她們用了,我沒用唄!”
  孟玨微微笑起來:“這個香屑統共才做了一荷包,看來你是全部送人了。”
  雲歌不吭聲,算默認。
  “若一更歇息,二更會覺得胸悶,常常咳嗽而醒,輾轉半個時辰,方有可能再入睡……”
  “宮裏有太醫給我看病,不需要你操心。”
  “雲歌,你真是條強牛!這是你自己的身體,晚上難受的是自己。”
  “你才是條強牛!我都說了不要,你卻偏要給我。你再給,我還送!”
  劉弗陵總算聽明白了幾分來龍去脈:“雲歌,你晚上難受,為什麽從沒有對我說過?”
  雲歌沒有回答。心中暗想:你已經為了此事十分自責,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想因為一點咳嗽讓你更添憂慮。
  劉弗陵又問:“孟玨既然有更好的法子治療你的咳嗽,為什麽不接受?”
  “我……”看到劉弗陵目中的不讚同,雲歌氣鼓鼓地扭過了頭。
  “孟玨,拜托你再製一些香屑,朕會親自監督雲歌使用。”
  孟玨向劉弗陵行禮告退,行了兩步,忽地回頭,笑對雲歌說:“藥不可亂吃,你若不想害人,趕緊把那些未用完的香屑都要回來。”
  雲歌鬱悶,送出手的東西,再去要回來?抹茶會殺了她的。
  “孟玨,你騙人,你隻是想戲弄我而已。”
  “信不信由你了。”孟玨笑意溫暖,翩翩離去。
  雲歌惱恨地瞪著孟玨背影,直到孟玨消失不見,才悻悻收回了視線。
  ?側頭,碰上劉弗陵思量的目光,雲歌有些不知所措:“陵哥哥,你在想什麽?”
  劉弗陵凝視著雲歌,沒有回答。
  雖然孟玨人已走遠,可她眼中的惱怒仍未消。
  雲歌對人總是平和親切,極難有人能讓她真正動氣,一方麵是她性格隨和,可另一方麵卻也是雲歌心中並沒有真正把對方當回事情,隻要不在乎,自然對方如何,都可以淡然看待。
  “陵哥哥……”雲歌握著劉弗陵的手,搖了搖。
  劉弗陵握緊了她的手,微笑著說:“沒什麽,隻是想,我該握緊你。”
  晚上。
  雲歌正準備歇息,劉弗陵拿著一個木匣子進來,命抹茶將金猊熏爐擺好,
  往熏爐裏投了幾片香屑,不一會兒,屋子就盈滿幽香。
  雲歌嘟囔:“他的手腳倒是麻利,這麽快又做好了。”
  劉弗陵坐到榻側,笑讚道:“如此好聞的香屑,就是沒有藥效都很引人,何況還能幫你治病?免了你吃藥之苦。”
  雲歌不想再提孟玨,拉著劉弗陵,要劉弗陵給她講個笑話。
  劉弗陵的笑話沒說完,雲歌就睡了過去。
  孟玨所製的香十分靈驗,雲歌一覺就到天明,晚上沒有咳嗽,也沒有醒來。
  所以,這香也就成了宣室殿常備的香,夜夜伴著雲歌入眠。

  蓮舟唱晚
  劉弗陵越來越忙碌。
  雲歌的日子卻越來越安靜。
  她幫不上什麽忙,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再給他添任何亂,所以雲歌盡力收起自己雜七雜八的心思,規規矩矩地做一個淑女,連紅衣那裏都很少去拜訪。常常在宣室殿內,一卷書,一爐香,就是一整天。
  畢竟本性好動,不是不覺得無聊,可是想到再過一段時間,就會徹底飛出這裏,心思也就慢慢沉澱下來,懷揣著她和劉弗陵的小秘密,喜悅地等著那一天的來臨。
  在雲歌一天天的等待中,黑夜越來越短,白日越來越長,春的繽紛換成了夏的濃鬱。
  雲歌覺得自己已經睡了很久,可睜開眼一看,幾縷斜陽照得室內更加明亮。這天怎麽還沒有黑?她望著碧茜紗窗,數著一個個的窗格子。
  “很無聊嗎?”一個人坐到了榻側。
  雲歌驚喜:“怎麽今日天未黑,你就回來了?沒有事情忙了嗎?”
  “準備得差不多了,可以慢慢開始行動了。”劉弗陵回道。這段時間他又清減了不少,臉上頗有倦色,但因為喜悅,精神卻顯得十分好。
  雲歌一下子坐了起來:“你選擇了誰?”又趕忙說,“不要告訴我是誰,我不善於在熟悉的人麵前撒謊,我怕我會露了形跡。”
  劉弗陵微笑:“他們二人都很好,目前還沒有看出來誰更適合。”
  雲歌點頭:“你準備得如何了?”
  “我已經將趙充國將軍調回京城,升杜延年為太仆右曹,右將軍張安世雖然十分謹小慎微,在我和霍光之間不偏不倚,但是他的哥哥張賀卻有豪俠之風,握一發製全身,我把張賀握在手中,不怕他會幫霍光……”
  雲歌驚訝:“張賀?張大人?你讓病已大哥出麵,不管什麽事情,張大人都會盡力。”
  “原來……這樣。”劉弗陵明白過來,“看來真如他人所說,朝中仍有一些念衛太子舊恩的人。”
  “究竟還有誰和他有交往,你要去問病已大哥。”
  “劉病已不會告訴我的,臣子心係舊主是大忌。”
  雲歌歎了口氣:“誰叫你是皇上呢?”
  劉弗陵不在意地笑:“我心中有數就行了。不給你講這些事情了,說了你也聽不明白。你個糊塗家夥,隻怕現在才知道右將軍張安世是張賀的弟弟。”雲歌吐舌頭:“張大人官職低微,我怎麽能想到他的弟弟竟然官做得這麽高?那麽多文武官員,要一個個記住他們的名字都費力,還要再理清楚彼此之間的親戚關係,皇帝果然還是要聰明人才能勝任!你這麽聰明……”
  劉弗陵笑敲了下雲歌的頭:“不用來繞我,有什麽話直接說。”
  雲歌眉尖微蹙:“小妹的病已經好了,霍光應該會重提霍成君進宮的事情,你想好如何應付了嗎?”
  劉弗陵的笑淡了,一時沒有說話。一般人都會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壓力,何況皇帝呢?皇子關係著整個江山社稷,在這個問題上,朝堂內沒有一個官員會站在他這邊。
  雲歌看到他的神情,忙笑著說:“你晚上想吃什麽?我做給你吃。”
  劉弗陵握住雲歌的手說:“我會想辦法處理好霍成君的事情,你不要擔心。”
  雲歌笑著點了點頭。
  劉弗陵笑說:“聽聞淋池的低光荷開了,賀奴嚷嚷著這段日子太累,晚上要去遊湖。我已經命禦廚準備小菜、鮮果、糕點,晚上邊賞荷邊吃,你看可好?”
  雲歌大樂:“還是賀奴得我心意。”
  雲歌悶了很久,洗漱停當,就已經按捺不住,拉著劉弗陵直奔淋池。不知道武帝當年從何處尋了此異花,淋池荷花與別處的荷花不同。一莖四葉,形如駢蓋,Et光照射時葉片低首,所以稱為“低光荷”。每到花開季節,芬芳之氣十餘裏外都可聞到。最神奇的是,荷葉食後能令人口氣常香,所以宮內妃嬪,宮外命婦,都極其喜歡此荷,以能得一枝半葉為榮。
  此時太陽還未西落,碎金的光線映在片片低首的碧綠荷葉上,金碧交加,紫光瀲灩。
  一朵朵碗口大的荷花,或潔白,或淡粉,三三兩兩地直鋪疊到天際。風過時,葉動,光動,花動,水動。光影變化,色彩流離。
  雲歌喜悅地叫:“整日鎖在屋中,看看我差點錯過了什麽!”
  其他人都還未到,但劉弗陵看雲歌已等不及,遂命人放小船。雲歌把船上持槳的太監趕下了船:“不用你劃,我自己會劃船。”
  於安擔憂:“皇上……”
  劉弗陵看了他一眼,於安不敢再多言。
  雲歌在於安不信任的目光中,把舟蕩了出去。
  小舟越行,荷花越茂密,漸漸四周都是荷花,兩人身在荷葉問,已經看不到岸上的人。
  雲歌久未活動,劃了不久,額頭就有細密汗珠沁出,臉頰透著健康的粉紅,人麵荷花兩相映,自是一道風景。
  雲歌看劉弗陵隻盯著自己看,笑嗔:“你幹嗎老是盯著我看?我又不會比荷花更好看!”
  劉弗陵微笑不語,隨手摘了一枝大荷葉,倒扣在雲歌頭上,充作帽子遮陽。
  遊湖的樂趣,一半在劃船上。雲歌不想劉弗陵錯失劃船之樂,把槳遞給他:“我教你劃船。”.劉弗陵笑:“你真把我當成什麽都不會做的皇帝了?皇帝小時候也和一般孩子一樣貪玩好鬧。”說著,接過槳開始劃,幾下後,動作漸漸流利,劃得不比雲歌差。
  雲歌愜意地縮躺在船上,隨手扯了自己“帽子”邊緣的荷葉放進嘴裏。
  “果然清香滿口。”撕了一片,探身喂給劉弗陵。
  船隨水走,本就有些搖晃,劉弗陵張嘴咬荷葉,雲歌身子一晃,往前一傾,劉弗陵含住了她的手指。
  兩人都如觸電,僵在了船上,隻小船晃晃悠悠,隨著水流打轉。
  雲歌低著頭抽手,劉弗陵卻握住了她的手,另一隻手去攬她的腰,俯身欲吻雲歌。
  雲歌隻覺荷葉的幽香熏得人身子軟麻,半倚著劉弗陵的臂膀,閉上了眼睛。劉弗陵的唇剛碰到雲歌唇上,雲歌腦內驀地想起對孟玨的誓言,猛地一把推開了他:“不行!”
  雲歌用力太大,劉弗陵又沒有防備,眼看著就要跌到湖中,雲歌又亟亟去拽他,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已是濕了大半截衣袍。
  船仍在劇晃,兩人都氣喘籲籲。
  劉弗陵的手緊緊扣著船舷,望著連天的荷葉說:“是我不對。”看似平靜的漆黑雙眸中,卻有太多酸澀。
  雲歌去握他的手,劉弗陵沒有反應。
  “陵哥哥,不是我,我不願意。隻是因為……陵哥哥,我願意的,我真的願意的。”雲歌不知道該如何讓他相信,隻能一遍遍重複著“願意”。
  劉弗陵的心緒漸漸平複,反手握住了雲歌的手:“是我不對。”劉弗陵眼中的苦澀受傷,都被他完完全全地藏了起來,剩下的隻有包容和體諒。
  雲歌知道隻需一句話,或者一個動作,就可以撫平劉弗陵的傷,可她卻什麽都不能說、什麽都不能做,她突然十分恨孟玨,也十分恨自己。
  “陵哥哥,等到明年,你不管想做什麽,我都願意,都絕不會推開你。”雲歌臉頰的緋紅已經燒到了脖子,卻大膽地仰著頭,直視著劉弗陵。
  雲歌的眼睛像是燃燒著的兩簇火焰,劉弗陵心中的冷意漸漸淡去,被雲歌盯得不好意思,移開了視線:“被你說得我像個好色的登徒子。西域女兒都這般大膽熱情嗎?”
  雲歌拿荷葉掩臉,用荷葉的清涼散去臉上的滾燙。
  劉弗陵劃著船,穿繞在荷花間。
  夕陽,荷花。
  清風,流水。
  小船悠悠,兩人間的尷尬漸漸散去。
  雲歌覺得船速越來越慢,掀起荷葉,看到劉弗陵臉色泛紅,額頭上全是汗。
  “陵哥哥,你怎麽了?”
  劉弗陵抹了把額頭,一手的冷汗:“有些熱。”對雲歌笑了笑,“大概劃得有些急了,太久沒有活動,有點累。”
  雲歌忙摘了一片荷葉,戴在他頭頂,又用自己的荷葉給他扇風:“好一些了嗎?”
  劉弗陵點了點頭。
  雲歌拿過槳:“讓奴家來劃,請問公子想去哪個渡頭?”
  劉弗陵一手扶著船舷,一手按著自己胸側,笑說:“小姐去往哪裏,在下就去哪裏。”
  雲歌蕩著槳,向著夕陽落下的方向劃去。
  一輪巨大的紅色落Et,將碧波上的小舟映得隻一個小小的剪影,隱隱的戲謔笑語,遙遙在荷香中蕩開。
  “奴家若去天之涯呢?”
  “相隨。”
  “海之角呢?”
  “相隨。”
  “山之巔呢?”
  暮色四合時,雲歌才驚覺,在湖上已玩了許久,想著劉賀肯定等急了,匆匆返航。
  未行多遠,隻見前麵一艘畫舫,舫上燈火通明,絲竹隱隱,四周還有幾條小船相隨。
  劉賀也看見了他們,不滿地嚷嚷:“臣提議的遊湖,皇上卻拋下臣等,獨自跑來逍遙。過牆推梯,過河拆橋,太不道義了。”
  行得近了,雲歌看到劉詢和許平君共乘一舟,劉賀和紅衣同劃一船,孟玨獨自一人坐了一條小舟。於安和七喜劃了條船,尾隨在眾人之後。
  雲歌有意外之喜,笑朝許平君招手:“許姐姐。”
  看到劉弗陵,許平君有些拘謹,隻含笑對雲歌點了下頭,趕著給劉弗陵行禮。畫舫上的侍女有的吹笛,有的彈琴,有的鼓瑟。
  畫舫在前行,小船在後跟隨,可以一麵聽曲,一麵賞景。
  若論玩,這麽多人中,也隻得劉賀與雲歌有共同語言。
  劉賀得意地笑問雲歌:“怎麽樣?”
  雲歌不屑地撇嘴:“說你是個俗物,你還真俗到家了。今晚這般好的月色,不賞月,反倒弄這麽個燈火通明的畫舫在一旁。荷花雅麗,即使要聽曲子,也該單一根笛,一管簫,或者一張琴,月色下奏來,伴著水波風聲聽。你這一船的人,拉拉雜雜地又吹又彈又敲,真是辜負了天光月色、碧波荷花。”
  劉賀以手覆眼,鬱悶了一瞬,無力地朝畫舫上的人揮了下手:“都回去吧!”
  畫舫走遠了,天地驀地安靜下來,人的五感更加敏銳。這才覺得月華皎潔,鼻端繞香,水流潺潺,荷葉顫顫。
  劉賀問雲歌:“以何為戲?”
  雲歌笑:“不要問我,我討厭動腦子的事情,射覆、藏鉤、猜枚,都玩不好。
  你們想玩什麽就玩什麽了,我在一旁湊樂子就行。”
  許平君張了下嘴,想說話,卻又立即閉上了嘴巴。
  劉詢對她鼓勵地一笑,低聲說:“隻是遊玩,不要老想著他們是皇上、王爺,何況,你現在也是侯爺夫人,有什麽隻管說,說錯了,也沒什麽大不了。”
  許平君大著膽子說:“王叔,妾身有個主意,四條船,每條船算一方,共有四方。四方根據自己喜好,或奏曲,或唱歌,或詠詩,大家覺得好的,可以向他的船上投荷花,最後用荷花多少定哪方勝出,輸者罰酒。隻是,孟大人的船上就他一人,有點吃虧。”
  劉賀拍掌笑讚:“賞了很多次荷花,卻從沒有這麽玩過,好雅趣的主意。”
  掃了眼孟玨,“我們多給他一次機會玩,他哪裏吃虧了?雲歌,你覺得呢?”
  雲歌低著頭,把玩著手裏的荷葉,無所謂地說:“王爺覺得好,就好了。”
  劉弗陵一直未出一語,劉賀向他抱拳為禮:“第一輪,就恭請皇上先開題。”
  劉弗陵神情有些恍惚,似沒聽到劉賀說話,雲歌輕叫:“陵哥哥?”
  劉弗陵疑問地看向雲歌,顯然剛才在走神,根本沒有聽到眾人說什麽。雲歌輕聲說:“我們唱歌、作詩、奏曲子都可以,你想做什麽?”
  雲歌說話時,纖白的手指在碧綠的荷莖上纏來繞去。劉弗陵看了她一瞬,抬頭道:
  “清素景兮泛洪波,揮纖手兮折芰荷。
  涼風淒淒揚棹歌,雲光曙開月低河。”
  既應景,又寫人,眾人都叫好。劉病已讚道:“好一句‘雲光曙開月低河’。
  幾人紛紛折荷花投向他們的船,不敢砸劉弗陵,隻能砸雲歌,雲歌邊笑邊躲:“喂,喂!你們好生賴皮,這麽大的船,偏偏要往我身上扔。”
  不多時,滿頭花瓣,一身芳香,雲歌哭笑不得,對劉弗陵說:“你贏,我挨砸。我們下次還是不要贏好了,這花蒂打在身上還是挺疼的。”
  雲歌低著頭去拂裙上的荷花,劉弗陵含笑想替雲歌拂去頭上的花瓣,卻是手剛伸到一半,就又縮回,放在了胸側,另一隻手緊抓著船舷。
  一直尾隨在眾人身後的於安,臉色驀沉,劃船靠過來,在劉弗陵耳邊低語了一句,劉弗陵微頷首。
  劉弗陵笑對眾人說:“朕有些急事要辦,需要先回去。各位卿家不要因為朕掃了興致,繼續遊湖,朕處理完事情,立即回來。”
  雲歌忙道:“我陪你一塊回去。”
  劉弗陵低聲說:“是朝堂上的事情,你過去,也隻能在一邊幹等著。不如和大家一起玩,許平君難得進宮一趟,你也算半個主人,怎麽能丟下客人跑了?我辦完了事情,立即回來。”
  雲歌隻能點點頭。
  於安所乘的船隻能容納兩人,他不願耽擱工夫讓七喜去拿船:“雲姑娘,你先和別人擠一下,奴才用這艘船送皇上回去。”
  劉賀笑道:“孟玨的船正好還可以坐一個人,雲歌就先坐他的船吧!”雲歌未說話,於安已急匆匆地叫:“麻煩孟大人劃船過來接一下雲姑娘。”
  孟玨劃了船過來。
  劉弗陵對雲歌頷首,讓她大方對待:“我一會兒就回來。”
  雲歌點點頭,扶著孟玨遞過的船槳,跳了過去。
  於安立即躍到雲歌先前坐的地方,用足力氣劃槳,船飛快地向岸邊行去。
  劉弗陵一走,許平君頓覺輕鬆,笑說:“我們現在隻有三條船,那就算三方了,每船都兩人,很公平。雲歌,剛才你得的荷花算是自得了,不過可以讓你點下家。”
  雲歌感覺到所有人都在偏幫孟玨,沒好氣地說:“就許姐姐你。”
  說完又泄氣,有病已大哥在,他們很難輸。
  不料許平君胸有成竹地一笑,未等劉詢開口,就吟道:“水晶簾下兮籠羞娥,羅裙微行兮曳碧波。清棹去兮還來,空役夢兮魂飛。”
  除孟玨以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連劉詢都像看陌生人一樣盯著許平君。
  不是許平君作得有多好,她這首詠荷詩比劉弗陵的詠荷詩還差許多。可是一年前,許平君還不識字。從一字不識到今日這首詩,她暗中下了多少苦功?
  許平君看眾人都直直盯著她,心怯地看向孟玨,孟玨嘉許地向她點了點頭,許平君才放了心,不好意思地說:“不太好,各位就笑聽吧!”
  “什麽不太好?簡直太好了!”雲歌大叫一聲,亟亟找荷花,孟玨將剛折到手的荷花遞給雲歌,雲歌匆忙間沒有多想,立即就拿起,朝許平君用力扔了過去,許平君笑著閃躲,紅衣的荷花也隨即而到,躲了一朵,沒躲開另一朵,正中額頭,許平君一邊嚷疼,一邊歡笑。
  雲歌看孟玨想扔的方向是許平君的裙裾,不滿地說:“剛剛砸我(時),可沒省力氣。”
  孟玨將荷花遞給她:“給你扔。”
  劉賀叫了聲雲歌,手裏拿著荷花,努了努嘴,雲歌會意而笑,忙抓起荷花,兩人同時扔出,一左一右,砸向許平君。許平君看雲歌扔的速度很慢,就先向左邊躲,不料右邊的荷花突然加速轉道,先打到左邊荷花上,然後兩朵荷花快速地一起打中許平君的頭。許平君揉著腦袋,氣得大叫:“大公子,雲歌,你們兩個欺負我不會武功!”
  “你先頭又沒說,扔荷花不許用武功。”雲歌向她吐吐舌頭,一臉你奈我何的神氣。
  許平君盈盈而笑,點點雲歌:“下一家,孟玨和雲歌。”
  雲歌不依:“又要砸我?我……我……我什麽都不會,這輪算我輸了。”
  劉賀和劉詢笑嘲:“你不會,還有孟玨。孟玨,你不會打算向我們認輸吧?”
  孟玨看向雲歌,雲歌側仰著腦袋望月亮。
  孟玨淡笑:“輸就輸了。”舉起酒杯要飲。
  劉賀叫:“太小了,換一個,換一個,旁邊的,再旁邊的。”
  孟玨懶得推諉,舉起大杯,斟滿酒,一飲而盡。
  劉賀嚷:“雲歌,該你喝了。”
  “孟玨不是剛喝過一杯?”
  許平君笑:“雲歌,是你們兩個都輸了,自然兩人都該喝,哪裏隻能讓一個人喝?”
  “哼!砸我的時候,也不見船上還有另一個人?”
  雲歌抱怨歸抱怨,酒仍是端了起來,還未送到嘴邊,孟玨把酒杯拿了過去,一口飲盡,朝眾人倒置了下杯子。
  雲歌低聲說:“我會喝酒,不需要你擋。”
  孟玨淡淡說:“從今往後,咳嗽一日未徹底治好,便一日不許碰酒。”
  劉賀和許平君朝雲歌擠眉弄眼:“不用挨砸,不用喝酒,這下可是能放心大膽地認輸了。”
  盂玨指了指劉賀說:“別噦唆,該你們了。”
  紅衣從袖裏取出一根碧綠的竹短笛,微笑著將竹笛湊到了唇畔。
  紅衣的曲子如她的人一般,溫柔婉轉,清麗悠揚。
  沒有如泣如訴的纏綿悱惻,也沒有深沉激越的震撼肺腑,不能感星閉月,也不能樹寂花愁。可她的笛音,就如最溫和的風,最清純的水,在不知不覺中吹走了夏天的煩躁,滌去了紅塵煩惱。眾人都不自覺地放下了一切束縛,或倚,或躺,任由小舟隨波輕蕩。
  皓月當空,涼風撲麵,友朋相伴,人生之樂,還有什麽?
  紅衣側坐吹笛,劉賀不知何時,已經從船舷靠躺在了紅衣身上,仰望明劉詢和許平君並肩而坐,雙手交握,望著船舷兩側滑過的荷花,微微而笑。
  孟玨和雲歌隔著段距離一坐一臥,舉目望月,偶爾四目交投,孟玨眸內似流動著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隻剩下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
  紅衣的笛音悄無聲息地消失,眾人卻仍靜聽水流,遙賞月兔。
  良久後,劉詢的聲音在荷花深處響起:“聞曲識人。大公子,你要惜福。”
  劉賀笑問:“到底好是不好?怎麽不見你們投荷,也不見你們罰酒?”
  眾人這才趕緊去折荷,但看著紅衣嫻靜的身姿,卻怎麽都砸不下去,紛紛把荷花砸向了劉賀。
  劉賀卻非雲歌和許平君,雖然看著身子未動,卻沒有一朵荷花能砸到他頭上,都隻落到了袍擺上。
  他嘻嘻笑著朝雲歌、許平君拱手:“多謝美人贈花。”又指著雲歌和孟玨,“我選你們。”
  “又是我們?”雲歌鬱悶。
  “仍是我們?”
  “怎麽還是我們?”
  “我知道是我們。”雲歌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劉詢和劉賀擺明了整她,不管她點誰,下一輪肯定又輪回來。
  劉賀笑:“雲歌,你還堅持不肯玩嗎?孟玨酒量再好,也經不得我們這麽灌。不過,也好,也好,這小子狡猾如狐,從不吃虧,我從來沒有灌他灌得這麽痛快過。咱們繼續,繼續!回頭看看醉狐狸是什麽樣子。”
  孟玨正要喝下手中的酒,雲歌道:“這輪,我不認輸。”
  孟玨未置一言,靜靜放下了酒杯。"
  雲歌想了會兒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輕敲著船舷,心內暗度了下曲調,啟唇而歌:
  “清素景兮泛洪波,揮纖手兮折芰荷。
  涼風淒淒揚棹歌,雲光曙開月低河。”
  雲歌並不擅即興度曲,又沒有樂器替她準音,時有不能繼,音或高或低,以致承接不順。
  忽聞身側響起樂音,引她隨曲而歌。
  雲歌側目,隻看盂玨雙手握著一個塤,垂目而奏。
  塤乃中原華夏一族最早的樂器之一,傳聞炎帝、黃帝時所創。因為是用大地的泥土煆燒而成,塤音也如廣袤無垠的大地,古樸渾厚,低沉滄桑中透著神秘哀婉。
  雲歌的歌聲卻是清亮明淨,飛揚歡快。
  兩個本不協調的聲音,卻在孟玨的牽引下,和諧有致,宛如天籟。
  蒼涼神秘的塤音,清揚婉轉的歌聲,一追一逃,一藏一現,一去一回,若即若離,似近似遠,逡遊飛翔於廣袤深洋,崇山峻嶺,闊邃林海,千裏平原,萬裏蒼穹。
  起先,一直是塤音帶著歌聲走,可後來,歌聲的情感越來越充沛,也越來越有力量,反過來帶著塤音鳴奏。
  塤音、歌聲彼此牽扯,在湖麵上一波又一波蕩開。一個滄桑,一個哀婉。詠唱著天地間人類亙古的悲傷:愛與恨,生與死,團聚和別離。
  音靜歌停。
  眾人屏息靜氣地看著孟玨和雲歌。
  雲歌不知道自己何時竟直直站在船上,孟玨也有些恍惚,他並沒有想奏哀音,可當他把雲歌的歌聲帶出後,自己也被雲歌牽引,歌曲已經不止是他一個人控製,而他,隻能將它奏出。
  雲歌怔怔地站著,突然說:“我要回去。”
  夏季時,劉弗陵會在清涼殿接見大臣,處理朝事。
  雲歌先去清涼殿。
  沒有人。
  她又匆匆向宣室殿跑去。
  宣室殿內漆黑一片,異常安靜。
  雲歌心慌,難道陵哥哥去找他們了?正要轉身,於安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雲姑娘,皇上就在殿內。”
  於安大半個身子仍隱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臉上表情,隻覺得聲音陰沉沉地低。
  雲歌不解:“你沒有在殿前侍候,怎麽守在殿外?皇上睡了嗎?怎麽一盞燈都不點?”說著話,人已經跑進了正殿。
  靜坐於黑暗中的劉弗陵聽到聲音,含笑問:“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雲歌的眼睛一時未適應大殿的黑暗,隨著聲音,摸索到劉弗陵身旁:“你為什麽沒來?發生什麽事情了?你不開心?”
  劉弗陵扶雲歌坐到他身側:“是有些不高興,不過沒什麽,不用擔心。”
  “因為朝堂上的事情不順?霍光又為難你了?我們的計劃遇到阻礙了嗎?”
  劉弗陵未說話,隻是凝視著雲歌,伸手碰了碰她的頭發,碰了碰她的眉毛,指肚在她的臉頰輕撫。
  他的手指冰涼,雲歌握住他的手,嗬了口氣:“怎麽夏天了還這麽冰呢?以後你要和我一塊去騎馬、去爬山,幾個月下來,管保比吃什麽人參燕窩都有用。”
  劉弗陵的聲音有些沙啞:“雲歌,今晚陪我一起睡,好嗎?像上次一樣,你睡一頭,我睡一頭。”
  雲歌很想點頭,卻不能:“我……這次不行。我在這裏陪你說話,一直說到你想睡,好不好?”
  劉弗陵看著雲歌的抱歉,沉默一瞬後,微笑著說:“好,你給我講講你們剛才都玩什麽了。”
  雲歌隻講到紅衣吹笛,劉弗陵已經有些困倦,手放在胸上,靠到了榻上,閉著眼睛說:“雲歌,我想休息了,你也去睡吧!幫我把於安叫進來。”
  “嗯。你不要再想那些煩心的事情,等睡起來了,總會有辦法解決。”雲歌給他蓋了條毯子,輕輕退出了大殿。
  第二日,雲歌起了個大早去看劉弗陵,寢宮卻已無人。小太監賠笑說:“皇上一大早就起身辦事去了。”
  “哦,皇上今日的心情可好?”
  小太監撓頭:“姑娘,你也知道,皇上一年四季都一樣,淡淡的,沒什麽高興,也沒什麽不高興。”
  雲歌笑笑,未說話。陵哥哥的喜怒哀樂和常人沒什麽不同。
  一連很多日,劉弗陵總是早出晚歸。
  深夜,雲歌好不容易等到他時,他總是很疲憊的樣子,雖然他會強撐困倦和雲歌說話,雲歌卻不願再煩擾他,隻想讓他趕快休息。
  看來又出了意外,讓他上次所說的“準備好了”,變成了“並沒有好”。
  雲歌按下了心內的焦慮,重新開始靜靜地等待。
  她開始親自照顧宣室殿內的各種花草。澆水、施肥、剪枝,還移植了一些喜陰的藤蘿過來,大概自幼做慣,她又本就喜歡做這些事情,宣室殿帶給她的焦躁隨著花草的生長平複了許多。
  雲歌蹲在地上鬆土,每看到蚯蚓,總會高興地一笑。她剛開始照顧這些花革時,可是一條蚯蚓都沒有。
  富裕站在一角,看了雲歌很久,最後還是湊到了她身旁,即使冒著會被於總管杖斃的危險,他也要告訴雲歌。
  “小姐,有件事情……皇上,皇上……”
  雲歌放下了手中的小鐵鏟,安靜地看著富裕。
  富裕不忍看雲歌雙眸中的清亮,低著頭說:“皇上這幾日離開清涼殿後,都去了椒房殿。”
  雲歌未說一句話,隻扭頭靜靜地凝視著眼前半謝的花。
  很久後,她站起:“我想一個人走走,不要跟著我,好嗎?”
  雲歌一路急跑,跑到了清涼殿外,腳步卻猛地停了下來。退到角落裏,隻定定地凝視著殿門。
  夏天的蟬正是最吵時。“知了、知了”地拚命嘶鳴著。
  雲歌腦內的思緒漫無天際。一時想起和陵哥哥在草原上的盟約,心似乎安穩了,可一時又忽地想起了孟玨在山頂上給她的誓言,心就又亂了。一時想著這天下總該有堅貞不變、千金不能換的感情,一時卻又想起也許千金不能換,隻是沒有碰到萬金,或者千萬金……
  不知道站了多久,日影西斜時,一個熟悉的人從清涼殿內出來,被身前身後的宦官簇擁著向左邊行去。
  回宣室殿不是這個方向,這個方向去往椒房殿。
  不過也通向別處,不是嗎?也許他是去見劉賀。雲歌在心裏對自己說。
  遠遠跟在後麵,看到他向椒房殿行去,看到宮女喜氣洋洋地迎了出來,看到小妹歡笑著向他行禮。他緩步而進,親手扶起了盛裝打扮的小妹,攜著小妹的手,走入了內殿。
  原來,他不是無意經過,而是特意駕臨。
  心裏最後相信的東西砰然碎裂。那些尖銳的碎片,每一片都刺入了骨髓,曾有多少相信期待,就有多少錐心刺骨的痛。
  雲歌慢慢坐到了地上,雙臂環抱住自己,盡量縮成一團。似乎縮得越小,傷害就會越小。
  紅衣拖起了地上的雲歌,劉賀說了什麽,雲歌並未聽分明,隻是朝劉賀笑。
  “……皇子關係著大漢命脈、天下百姓,不管政見如何不同,可在這件事情上,百官都在力諫……皇帝畢竟是皇帝,與其讓霍成君進宮,不如寵幸上官小妹。小妹若得子,隻得一個兒子依靠罷了,霍成君若得子,卻後患無窮……”
  劉賀的聲音淡去,雲歌隻看到他的嘴唇不停在動。
  原來所有人都早已經知道,隻有她蒙在鼓裏。
  雲歌不想再聽劉賀的開解,這些道理她如何不懂呢?原來這就是他的解決辦法。
  笑著拒絕了紅衣和劉賀的護送,獨自一人回宣室殿。
  卻是天地茫茫,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裏。
  漫無目的,心隨步走。
  太液池上的黃鵠還是一對對高翔低回,淋池荷花依舊嬌豔,滄河水也如往日一般奔流滔滔。
  可是,有些東西,沒有了。
  從未央宮,走到建章宮,又從建章宮回到未央宮,雲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隻看到月亮已經爬到了中天。
  當她回到宣室殿時,劉弗陵立即從殿內衝了出來,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亟亟問:“你,你去哪……”語聲頓了一頓,緊握的手又慢慢鬆了,淡淡的語氣,“夜很深了,你趕緊歇息吧!”
  她不應該央求和企求一個人的心意的。她應該昂著頭,冷淡地從他的麵前走過去,可她做不到。雲歌有些恨自己。可如果央求真能挽回一些東西,那麽,恨就恨吧!
  “陵哥哥,我想和你說會兒話。”
  劉弗陵轉過了身:“我很累了,有話明天再說吧!”
  “陵哥哥。”
  叫聲清脆,一如很多年前。
  劉弗陵的腳步卻隻微微停了一瞬,就頭也未回地進了寢殿,任雲歌癡癡立在殿前。
  天仍漆黑,劉弗陵就穿衣起身。
  走出殿門,隻見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在殿前的水磨金磚地上,織金石榴裙
  上露痕深重,竟好似站立了一夜。
  “陵哥哥,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定定地盯著劉弗陵,麵容蒼白憔悴,隻有眼內仍亮著一點點希冀。
  劉弗陵麵色慘白,一瞬不瞬地凝視著雲歌。
  “我要去上朝。”
  他從雲歌身旁直直走過,腳步匆匆,像是逃離。
  雲歌眸內僅剩的一點光芒熄滅,她的眼睛隻餘空洞、悲傷。
  劉弗陵的腳停在了宮門的台階前,無論如何也跨不出去,他驀然轉身,快走到了雲歌身旁,牽起她的手,拽著她疾步向外行去。
  馬車在黑暗中奔出了未央宮。
  雲歌眼睛內有喜悅。
  劉弗陵眸底漆黑一片,了無情緒。
  “陵哥哥,我知道霍光又在逼你納妃,你是不是和小妹在演戲給他看?還有,你真的很想要孩子嗎?你可不可以等一等?我,我可以……”
  劉弗陵的手放在了雲歌的唇上,笑搖了搖頭:“先把這些事情都忘掉,這半日隻有你和我,別的事情以後再說。”
  看雲歌點頭答應了,劉弗陵才拿開了手。
  於安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想去哪裏。皇上拽著雲歌匆匆跳上馬車,隻吩咐了句“離開未央宮,越遠越好”,所以他隻能拚命打馬,催它快行,無意間,競走到了荒野山道上,顛簸難行,剛想要駕車掉頭,皇上挑起簾子,牽著雲歌下了馬車:“你在這裏等著。”
  “皇上,荒郊野外,奴才還是跟著的好。”
  “我和雲歌想單獨待一會兒。”
  看到皇上眼底的寥落無奈,於安心頭酸澀難言,不再吭聲,安靜地退到了路旁。
  劉弗陵和雲歌手挽著手,隨山道向上攀緣。
  雲歌抬頭看看山頂,再看了看天色,笑說:“我們若快點,還來得及看日出。”
  “好,看誰最早到山頂。”
  “陵哥哥,我若贏了,你要答應我件事情,算作獎品。”
  劉弗陵未說話,隻笑著向山上快速爬去。雲歌忙追了上去。
  兩人都放開心事,專心爬山,一心想第一個看到明日的朝陽。
  山看著並不高,以為很好爬,不料越往上行就越陡,有的地方怪石嶙峋,荊棘密布,幾乎無路。
  雲歌看劉弗陵額頭全是汗:“陵哥哥,我有點爬不動了,下次我們來早些,慢慢爬吧!”
  “下次的日出已經不是今日的日出。人生有些事情,是我無能為力的,可這次卻是我可以控製的。”劉弗陵語氣中有異樣的堅持,雲歌不敢再提議放棄。
  劉弗陵看雲歌邊爬邊看他,用袖擦了擦臉上的汗,笑道:“一年四季,車進車出,做什麽都有人代勞,難得活動一次,出點汗是好事情。”
  雲歌想想也是,釋然一笑,手足並用地向山上爬去。
  好幾次,看著前麵已經無路,雲歌猶豫著想放棄,跟隨在她身後的劉弗陵卻總是極其堅持,堅信一定有路可以到山頂。
  兩人用木棍劈開荊棘,劉弗陵把身上的長袍脫了下來,在極陡峭的地方,用它搭著樹幹,充作繩子,繼續向上攀。
  而每一次以為的無路可走,總會在堅持一段後,豁然開朗。或有大樹可供攀緣,或有石頭可供落腳,雖不是易途,卻畢竟是有路可走。
  山頂近在眼前,東邊的天空積雲密布,漸泛出紅光,太陽眼看著就會跳出雲海。
  對今天的日出,雲歌從剛開始的不在乎,變得一心期待,一邊亟亟往上爬,一邊叫:“陵哥哥,快點,快點,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就在要登上山頂時,雲歌回頭,卻看劉弗陵的速度越來越慢,她想下去,拽他一起上來,劉弗陵仰頭望著她說:“你先上去,我馬上就到。不要兩人一起錯過,你看到了,至少可以講給我聽,快點!”
  雲歌遲疑,劉弗陵催促:“你看見和我看見是一樣的,快上去。”
  雲歌用力拽著樹枝,最後一躍,登上了山頂。
  在她登臨山頂的同時,一輪火紅的圓日,從洶湧磅礴的雲海中跳出,刹那間,天地透亮,萬物生輝。
  眼前是:碧空萬裏,千巒疊翠;回眸處:劉弗陵迎著朝陽對她微笑,金色的陽光將他的五官細細勾勒。
  雲歌眼中有淚意,驀地張開雙臂,迎著朝陽,“啊——”大叫了出來。
  胸中的悒鬱、煩悶都好似被山風滌去,隻覺人生開闊。
  劉弗陵緩緩登到山頂,坐到石塊上,含笑看著雲歌立在山崖前,恣意地飛揚。他偶爾一個忍耐的皺眉,卻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雲歌大喊大叫完,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笑坐到劉弗陵腿側,臉俯在他膝頭:“在宮裏不敢亂叫,隻好在荒郊野外撒瘋。”
  劉弗陵想用衣袖擦去雲歌臉上的汙跡,抬胳膊一看,自己的袖子五顏六色,絕不會比雲歌的臉幹淨,隻得作罷。
  雲歌的臉在他掌間輕輕摩挲:“陵哥哥,我覺得你近來愛笑了。”
  劉弗陵微笑地眺望著遠處,沒有說話。
  “可我覺得你的笑,不像是開心,倒像是無可奈何地隱藏。陵哥哥,我也不是那麽笨,好多事情,你若為難,可以和我商量。可是,你不能,不能……你說過隻誤我一生的。我看到你和別人,心裏會很痛。”
  “雲歌……”劉弗陵手指輕碾著她的發絲,眉間有痛楚。他緩緩深吸了口氣,唇畔又有了淡淡的笑意,“你會記住今天看到的日出嗎?”
  “嗯。”雲歌枕在他的膝頭,側臉看向山穀,“雖然我以前看過很多次日出,但是今天的最特別,而且這是你陪我看的第一次日出,我會永遠記住。”
  “雲歌,我想你記住,人生就如今天的登山,看似到了絕境,但隻要堅持一下,就會發覺絕境後另有生機。每次的無路可走,也許隻是老天為了讓你發現另一條路,隻是老天想賜給你意想不到的景色,所以一定要堅持登到山頂。”
  “嗯。”雲歌懵懂地答應。
  劉弗陵托起雲歌的臉,專注地凝視著她,似要把一生一世都看盡在這次凝眸。
  雲歌臉紅:“陵哥哥。”
  劉弗陵放開了她,站起身,微笑著說:“該回去了。我片言未留,就扔下一幫大臣跑出來,未央宮的前殿隻怕要吵翻了。”
  雲歌依依不舍,在這個山頂,隻有她和他。回去後,她和他之間又會站滿了人。
  劉弗陵雖然麵上沒有任何眷念,可下山的路卻走得十分慢,緊握著雲歌的手,每一步都似用心在記憶。
  於安看到兩個衣衫襤褸、風塵仆仆的人從山上下來,嚇了一跳。
  等劉弗陵和雲歌上了馬車,於安恭敬地問:“皇上,去哪裏?”
  沉默。
  良久後,劉弗陵微笑著吩咐:“回宮。”

  君心我心
  和劉弗陵一起爬山後,雲歌以為一切都會回到從前。可是,她錯了。
  每日下朝後劉弗陵第一個去的地方依舊是椒房殿。他會和小妹把臂同遊禦花園,也會摘下香花贈佳人。現在的小妹,和雲歌初相識時的她,已是判若兩人,青澀褪去,嬌媚盡顯。
  雲歌卻在沉默中一日日憔悴消瘦,在沉默中,等著她的心全部化為灰燼。偶爾,她會早起,或晚睡,在庭院、宮牆間,等著劉弗陵。凝視著他的離去和歸來。
  她用沉默維護著自己最後的一點尊嚴,可望著他的眼神,卻早已經將心底的一切出賣。劉弗陵如果願意看,不會看不懂。
  他看見她時,會微微停一下,但他們之間過往的一切,也隻是讓他微微停一下。他沉默地從她身側經過,遠離。任由她在風中碎裂、凋零。
  宣室殿內掛上了大紅的燈籠,屋內地毯和牆上的掛飾上,隨處可見龍鳳雙翔圖案。
  沒有人肯告訴雲歌將要發生什麽。
  “富裕,你去打聽一下,宮裏要有什麽喜事了嗎?”
  “皇上要和皇後行圓房禮。”富裕打聽回來後的聲音小如蚊蚋。
  雲歌隻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疼,沉默地彎下身子,一動不動,唇邊似乎還有一絲笑意,額頭卻漸漸沁出顆顆冷汗。
  劉弗陵晚上歸來,洗漱完,剛要上榻,卻看見密垂的紗簾下坐了一個人,雙臂抱著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他凝視著紗簾下若隱若現的綠色身影,僵立在了地上。
  “陵哥哥,你還放棄皇位嗎?”細微的聲音中有最後的懇求。
  劉弗陵很艱難地開口:“這個位置固然有不為人知的艱辛,卻更有人人都知的其他一切。我不放心把皇位傳給劉賀或劉詢,我想傳給自己的兒子。”
  “你要讓小妹成為你‘真正’的皇後?”
  良久的沉默後,劉弗陵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是!至少現在是。”
  “我呢?”雲歌抬頭。
  紗簾後的麵容,隱約不清,可傷痛、悲怒的視線仍直直刺到了劉弗陵心上。劉弗陵袖下的手緊握著拳:“我會對你好,嗬寵你一輩子。目前除了皇後的位置不能給你,別的,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
  雲歌驀然一把扯下了紗簾,身子不能抑製地輕輕顫抖:“陵哥哥,究竟是我錯了,還是你錯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錯了,你也錯了。我錯在走了這麽多彎路,到要放棄時,才知道原來自己太天真。你錯在直到現在,仍不能稍作妥協。世事*人,這世上哪裏有十全十美?為什麽不肯長大?為什麽不能稍退一步?”
  雲歌盯著劉弗陵,眼內全是不敢相信,可在劉弗陵麵無表情的坦然下,又一絲一縷地消失。最後,眼中的傷、痛、怒都被她深深地埋了下去,隻餘一團了無生氣的漆黑。
  她慢慢站起,赤著腳,走過金石地。
  綠色裙裾輕飄間,兩隻雪足若隱若現。
  劉弗陵胸內翻江倒海地疼痛,驀地閉上了眼睛。
  快要出殿門時,雲歌突地想起一事,回轉了身子,冷漠地說:“皇上,昔日諾言已逝,請把珍珠繡鞋還給我。”
  劉弗陵身子輕震了下,一瞬後,才伸手入懷,緩緩地掏出了珍珠繡鞋。
  劉弗陵欲遞未遞,雲歌一把奪過,飄出了屋子。
  劉弗陵的手仍探在半空,一個古怪的“握”姿勢,手裏卻空無一物。
  ……
  雲歌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自己。
  她的父母、兄長都是頂高傲的人,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會如卓文君一般,“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朱弦斷,明鏡缺,錦水湯湯,與君長訣”!可她原來根本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剮烈。
  也許因為這個人是她的“陵哥哥”,也許隻是因為她的感情已經不能由自己控製,不管她的眼睛看到了多少,不管她的耳朵聽到了多少,她心裏仍是有一點點不肯相信。
  因為心底一點渺茫的光,她拋下了驕傲,扔掉了自尊,站在了上官小妹麵前。裙拖湘水,鬢挽巫雲,帶係柳腰。嫋娜、風流盡顯。雲歌第一次發覺小妹雖身材嬌小,身段卻十分玲瓏。
  小妹有無法抑製的喜悅,在雲歌麵前轉了個圈:“雲姐姐,好看嗎?裙子是新做的,皇上說我不適合穿那些笨重、繁複的宮裝,特意幫我選的這套衣裙。”雲歌從未見過這樣的小妹,明媚、嬌豔、快樂。小妹以前像屋簷陰影下的一潭死水,現在卻像枝頭綻放的鮮花。雲歌自問,還有必要再問嗎?答案已經如此明顯。應該微笑著離去,至少還有一些殘留的自尊。
  可是,她的心根本不受她控製。
  “小妹,皇上真的喜歡你嗎?”
  小妹臉色驀沉,眼神尖銳地盯著雲歌,但轉瞬間又把不悅隱去,含笑道:“雲姐姐,我知道在皇上心中,我再怎麽樣,也比不過你。不過,我自小就被教導要與後宮姐妹和睦相處。隻要雲姐姐對我好,我也會待雲姐姐好,我不會讓皇上為難。雲姐姐不必擔心將來。”言下之意,她若敢輕越雷池,小妹也不會客氣。
  雲歌不在意地繼續問:“小妹,皇上待你好嗎?”
  小妹雖有些惱,更多的卻是嬌羞和喜悅,一如其他十四五歲情竇初開的少女。手指繞著腰間的羅帶,低著頭,隻是笑。
  很久後,才小聲說:“皇上待雲姐姐更好。”小妹不能理解,“雲姐姐,你在想什麽?難不成你還怕我搶走了皇上?”
  雲歌微笑:“不,他本來就是你的。是我錯了。”就這樣吧!不是本來就想過讓他和小妹在一起的嗎?可是心……為何如此痛?
  “我沒有想過獨寵後官,皇上是我們的,也是天下萬民的。皇上隻是現在還不方便冊封你,等我們圓房禮後,皇上肯定會盡快冊封你的,我也會幫著你的,你不必擔心霍光阻撓。”小妹滿臉嬌羞,拿起幾件首飾給雲歌看,“雲姐姐,你幫我看看,今日晚上我該戴什麽首飾。”
  “他心中有你,不管戴什麽,都會很美。”雲歌向小妹福了福身子,轉身離去。
  雲歌一人坐在淋池邊,靜靜看著接天荷花。
  司天監說今日是大吉日。
  今日是劉弗陵和上官小妹的大吉日,卻不是她的。
  遠處的喜樂隱隱可聞。
  雲歌探手撈了一片荷葉,撕成一縷一縷,緩緩放進嘴裏慢慢嚼著,本該異香滿唇齒的低光荷卻全是苦澀。
  相隨?相隨!
  當日言,仍在耳。
  隻是他忘記了說,他要牽著另一個人的手相隨。可她的舟太小,容納不下三個人。
  雲歌對著滿池荷葉、荷花,大聲叫問:“你們也聽到了他那天說的話,是不是?是不是?”
  荷花無聲,月光冷寂。
  算算時辰,吉時應該已到。
  雲歌隨手想將未吃完的荷葉扔掉,心中一痛,又縮回了手,將荷葉小心地塞進了荷包。
  起身去宣室殿和椒房殿,她要仔細地將一切看清楚。十年盟約已成灰燼,她要把灰燼中的所有火星都澆熄。胳膊粗細的龍鳳燭插滿殿堂,七彩孔雀羽繡出的龍風共翔圖垂在堂前。軋金為絲,雕玉為飾,大紅的“喜”字宮燈從宣室殿直掛到椒房殿,地上是火紅的猩猩氈,虛空是大紅的燈籠,到處通紅一片。乍一看,覺得俗氣,看細了,卻覺得唯這極致的俗氣才能真正渲染出鋪天蓋地的喜氣。
  讚者高呼:“吉時到。”
  鼓瑟齊鳴,歌聲震耳。
  “桃之天天,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劉弗陵腰係紅帶,身披紅袍,從宣室殿緩步而出,沿著紅毯向椒房殿行去。突然,他的步子頓住。
  隻見一襲綠裙在不遠處的鳳閣上隨風輕擺。
  萬紅叢中一點綠,刺得人目疼。
  她在暗,他在明。
  他看不清楚她,而他的一舉一動卻會盡人她眼。
  皇上站立不動,讚者著急,卻不敢出聲催促,隻能輕輕抬手,讓鼓樂聲奏得更響。
  在鼓樂的催促下,劉弗陵麵帶微笑,一步步走向椒房殿。一截紅毯,如走了一生。但無論多慢,最終還是走到了椒房殿前。
  殿門緩緩打開,上官小妹身著大紅鳳冠霞帔,端坐在鳳榻上。
  老嬤嬤將穀草稈、麩皮、瓜子、花生、核桃、栗子大把大把地撒到小妹腳前,同時高聲念誦讚詞。
  劉弗陵踩著象征多子多孫的喜果,坐到了小妹身旁。
  禮者捧上合巹酒,劉弗陵和上官小妹頭並頭,臂把臂,舉杯共飲。杯中酒未盡,閣上的綠裙在風中倏忽一個飄揚,消失不見。
  劉弗陵手中的杯子一顫,未飲盡的酒灑在了小妹的袖幅上。
  上官小妹身子震了下,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酒喝完。
  雲歌一步步離開。
  身後,椒房宮的朱紅殿門緩緩合上;身前,隻有黑漆漆、看不到一點光的漫長餘生。
  紅色、喜慶、鼓樂,都消失,隻有安靜的黑暗籠罩著她。
  走出未央宮,站在宮橋上,雲歌停下了腳步。
  前方,是離開長安的路;後麵,是威嚴的大漢皇宮。
  雲歌突然用力,將一直緊握在手中的繡鞋撕裂,上麵的珍珠悄無聲息地落到水中。
  雲歌看著兩手中各一半的繡鞋,平平伸出雙手,傾斜,繡鞋從手心滑落,隨流水而去。
  雲歌再未回頭,直直向長安城外行去。
  剛出城門未久。
  孟玨牽馬而來:“雲歌。”
  雲歌冷冷看了他一眼,從他身側走過。
  盂玨牽著馬,沉默地走在雲歌身側。
  行了許久,雲歌凝視著夜色深處,終於開口問道:“你來做什麽?”
  “送你一程。”
  雲歌不再說話。
  長亭更短亭,孟玨竟是送了一程又一程。行出長安城老遠,他仍然沒有回去的意思。
  雲歌道:“你回去吧!回家的路,不會迷失。”
  孟玨未說話,仍然陪著雲歌行路。
  雲歌歎氣,指了指前麵直通天際的路:“你要陪我一直走下去嗎?”又指了指身後的長安城,“你舍得那裏嗎?”
  孟玨沉默了一瞬,停住了腳步:“見到你三哥,代我向他問好。”
  雲歌詫異:“你認識我三哥?”轉念間,又是一聲冷哼,“‘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行事前的準備功夫做得真足!隻怕你比我還清楚我家的事情,我正在納悶我爹娘為何會離開漢朝,你是不是也知道,說給我聽聽。”
  “我的確打聽過,但毫無頭緒。劉徹殘忍嗜殺,衛太子之亂時,長安城死了幾萬人,知道舊事的人已不多。零星知道的幾個人也都成了隱者,無處可尋。”
  雲歌冷嘲:“原來盂公子也有辦不到的事情。”
  孟玨笑中有苦澀:“雲歌,這個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你一般,平安、富足地長大。我每走一步,若不小心,結果不是走錯路,而是萬劫不複。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對’與‘錯’判斷,更多的人是在對錯之間行走,譬如我對霍成君,劉弗陵對上官小妹,我們隻能在現實麵前選擇。”
  雲歌猛地敲了下自己的頭:“我們長安城相識,長安城別離。今後你是你,我是我,我還和你糾纏這些事情做什麽?”
  孟玨微笑地凝視著雲歌:
  “雲歌,長安城內,我一切的刻意都不是為了‘認識’,而是為了‘重逢’。糾纏,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結束?”孟玨的聲音溫柔,卻堅決,“永不。”
  雲歌愕然:“重逢?”
  孟玨將手中的韁繩交給雲歌:“回家好好休息,我給你一段時間養好傷口。等我忙完這一段,好好蓋一座大府邸,我會去接你。”
  “孟玨,你把話說清楚,你是不是又玩什麽陰謀?”
  孟玨淡淡說:“才發現夢中的完美君子原來也是如我們一般的凡夫俗子,你現在不會有心情聽一個很長的故事。等將來,我會一點一滴都告訴你,你不聽都不行。”
  刻意忽略的疼痛,刹那席卷全身,雲歌屏住呼吸,方可站穩身子。她疲憊地說:“他和你不一樣。孟玨,我不會再見你。”牽過了馬,“謝謝你的馬。”
  孟玨淡嘲:“隻是你以為他和我不同,他並沒有和我不同。”
  雲歌的力氣已經全部用來鎮壓心中的傷痛,再無力說話。緊拽著馬鞍,翻身上馬,人如箭一般飛出。
  孟玨凝視著馬上的綠衣人兒。
  她競一次都未回頭!
  腦中閃過,很多年前,一個綠衣小人,一邊忙著追趕哥哥,一邊還不忘頻頻回頭看他,殷勤叮嚀。
  當馬兒衝出的刹那,雲歌憋著的淚水,洶湧而下。原來大漠中的相遇,競隻是為了這一刻的訣離。她為什麽沒有聽從父母的話?為什麽要來長安?如果不來長安,一切都會永遠停留在星空下的相遇,陵哥哥會永遠活在她心中。
  她嘴裏對孟玨固執地說“他和你不一樣”,可是心中明白,劉弗陵和孟玨並沒有不同,她隻是還沒有勇氣把自己的傷口攤出來看。
  每一條道路,每一片樹林,都是熟悉。
  長安城外的道路,劉弗陵帶她走過多次。
  回望著驪山,驪山上的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越想控製著不去想,反倒越想得多。
  雲歌驀然勒馬。
  胸膛劇烈地起伏,思緒急促地回轉。
  她猛地調轉馬頭,疾馳回長安城。
  不!陵哥哥和孟玨不一樣!
  心中的迷障散去,很多疑點都浮現在她麵前。
  當日驪山中,她想偷偷溜走,卻不料陵哥哥早等在外麵相候。可這一次,從始至終,陵哥哥都沒有挽留過她。一霍成君獻舞,陵哥哥特意命人回宣室殿拿簫,之後又和她商量如何應付霍光。可這一次,陵哥哥竟是隻字未和她商量。除非陵哥哥已經對她無情,可是不可能,這點連陵哥哥也不敢否認。最最重要的是,陵哥哥和孟玨、劉病已、劉賀絕不一樣。雲歌恨得想扇自己一耳光,她怎麽會相信陵哥哥說的話呢?
  孟玨聽到身後“聽導聽導”的馬蹄聲,以為是路人,讓到了路旁。雲歌從他身邊飛馳而過,他驚詫地叫:“雲歌?”雲歌馬速未減,隻回頭叫道:“他和你們不一樣,我是天下最蠢的笨蛋!疾馳到了宮門口,想著如何才能進去。這個鬼地方,真是出難,進更難!
  兩個太監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驚訝地說:“姑娘不是已經走了嗎?”雲歌說:“我又回來了。你們是失望,還是高興?趕緊想法子帶我進去,否則我非扒了於安的皮不可。”
  兩個太監忙帶雲歌進宮,小聲和她說:“好姑娘,奴才們都已經和於總管稟報,說您已經離開長安了,現在您又冷不丁地回來,於總管若責罵我們……”
  “我會和於安說清楚的,他要先考慮考慮自己的安危,不會有工夫收拾你們。”
  大紅燈籠依舊高高掛著,喜氣仍洋溢在空氣中。
  可殿內卻是漆黑一片。
  於安看到雲歌,眼睛立即直了,麵上表情古怪,也不知道是喜是愁。雲歌狠狠瞪了他一眼,小聲問:“於大總管怎麽沒在椒房殿侍候?”
  於安嘴巴還十分硬:“皇上臨幸後妃,並不需要留宿。”
  雲歌冷哼:“我回頭再找你算賬!”
  說著就要往寢宮走,卻被於安拉住。
  雲歌瞪著於安,眼內有火,還要攔我?不要以為我沒有辦法修理你!
  “皇上不在寢宮。”於安指了指雲歌住的廂殿。
  雲歌眼內驟然潮濕。
  黑暗中,一人安靜地躺在雲歌的榻上,枕著雲歌的枕頭,手裏還握著雲歌平日用的團扇。
  顯然沒有睡著,雲歌推門的聲音很輕微,卻已經驚動了他。
  “出去!”嗓音喑啞、疲憊。
  腳步聲依舊向榻邊行來,劉弗陵皺眉看向來人,手裏的團扇掉到了地上。雲歌跪坐到榻側,撿起團扇,朝他扇了扇:“不在椒房殿內抱美人,在這裏拿著把扇子玩?”
  “你……你不該回來。”
  “這一次,你就是拿劍刺我,把我的心掏出來,剁成碎塊,我也不會離開,你不用再想任何花招了。”
  劉弗陵無法出聲,半晌後,微微顫抖的手去碰雲歌的臉頰。雲歌側頭,重重咬在他的手上,眼裏的淚滴在他手背上。劉弗陵一動不動,任由雲歌發泄著不滿。
  雲歌覺得嘴裏一絲腥甜,忙鬆口,劉弗陵掌上已是一排細密的齒印。雲歌卻又心疼,忙用手去揉:“你不知道叫疼嗎?”
  劉弗陵卻反問雲歌:“你還疼嗎?”
  雲歌搖搖頭,又點點頭,如小貓一般蜷靠到了劉弗陵胳膊間:“這段日子,看著我日日難受,你有沒有心疼過我?”
  劉弗陵手指纏繞著雲歌的發絲:“早將君心換我心。”
  雲歌忍不住又輕捶了他幾下:“你也疼,卻還是這麽心狠?”
  劉弗陵輕噓了口氣。
  “陵哥哥,你究竟有什麽事情瞞著我?非要我走呢?反正我現在已經吃了秤砣,鐵定心思不走了,你瞞也瞞不住,告訴我吧!”
  劉弗陵的手正無意地揉弄著雲歌的頭發,聽到這話,猛地一顫,就想放手離開,不想雲歌的發絲糾纏在他指間,未能離開,反倒把雲歌拽疼。雲歌氣得抓住他的手,用自己的發把他的五個指頭纏繞了個密密實實:“放手呀!離開呀!咱們拚個頭破血流,看看誰固執?”
  劉弗陵看著“烏黑”的手掌。這樣的糾纏曾是他心心念念的,原本絲絲都該是喜悅,可是現在每根發絲都成了入骨的疼痛。雲歌枕在他的“烏掌”上,軟語哀求:“陵哥哥,你告訴我,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你那麽聰明,我也不笨,我們總會有辦法解決。陵哥哥,陵哥哥……”一迭又一迭的聲音,雖然很輕,卻很固執,如果他不說實話,隻怕雲歌真會一直叫下去。
  劉弗陵閉上了眼睛,很久後,淡淡說:“我生病了。”
  雲歌呆了呆,才明白了劉弗陵話裏的意思,隻覺一口氣憋在心中,怎麽都吐不出來,眼前昏亂,似乎整個天地都在旋轉。
  不必問病情嚴重嗎?也不必問太醫如何說?之前的一切都已經告訴她答案。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雲歌仿佛看到洪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可卻無一絲反抗的力氣,隻能眼睜睜地等著被浸沒。
  她輕輕地往劉弗陵身邊靠了靠,又靠了靠,直到緊緊貼著他。她伸手緊緊抱住他,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劉弗陵身體僵硬,沒有任何反應。雲歌的身子輕輕顫著。劉弗陵終於也伸手抱住了雲歌,越來越緊,用盡全身力氣,好似隻要彼此用力,就能天長地久,直到白頭。
  雲歌的眼淚隨著劉弗陵的心跳,無聲而落。
  窗外一彎如鉤冷月,無聲地映照著黑漆漆的宣室殿。玉石台階上,白茫茫一片,如下寒霜。
  陽武侯府。
  孟玨負手站在窗前,凝望著窗外的一彎如鉤殘月。殘月照在屋簷的琉璃瓦上,泛出如玉霜一般的冷光。孟玨從外麵進來後,就一直立在窗前,一句話不說,麵色出奇的平靜,無喜無怒。
  劉詢和劉賀知道他心中有事,卻根本沒有精力關心他在想什麽。
  從年初開始,皇上用他們兩個就用得分外狠,不管大事、小事,一律要問他們如何想,甚至直接一句“此事交給愛卿辦”。
  皇上最近又有很多大舉動,任免官員,調遣將軍,都是一些重要或者微妙的職位,每一次都是要和霍光鬥智鬥勇。
  他們兩個雖然絕頂聰明,也一直關注朝事,可看是一回事情,做是另一回事情。真做起來,才發覺很多事情的艱難。很多時候即使有十分好的想法,執行時,卻充滿了無力感,因為想法是一個人的事情,而執行卻絕非一己之力,要依靠各級、各個職位官員的配合。
  幸虧有孟玨幫忙。三個人,劉病已和孟玨在明,劉賀在暗,彼此提點,總算有驚無險地應付過了大小危機。
  孟玨站了很久,卻一直沒有心緒聽劉詢和劉賀在說什麽,索性告辭:“如果無事,我先行一步。”
  劉賀忙說:“我和你一起走。”
  劉詢笑對劉賀說:“侄兒就不送王叔了。”
  劉賀拽著孟玨上了馬車,孟玨問:“你去哪裏?落玉坊,還是天香坊?你我並不順路。”
  劉賀又是歎氣,又是搖頭:“老三,皇上今天早上交給我一個任務。”
  “能讓你歎氣的任務看來不容易。”
  “皇上說,丞相田千秋對霍光俯首帖耳,他對這個丞相不滿,要我想辦法。”孟玨淡笑:“丞相之職,統領文官,雖然自先帝開始,大司馬一職漸壓丞相,但丞相在朝廷政令的發布執行上,依然重要無比。田千秋兩朝元老,不好應付,霍光更不好應付,你慢慢發愁吧!”
  “田千秋若好應付,皇上早應付了。我看皇上是不把我用到肢殘人亡,不肯罷休。”劉賀歎息,“皇上還不許我和任何人商量此事,否則我們三個人商量一下,也許能有法子。”
  “你告訴劉詢了嗎?”
  “皇上不許,當然不敢。”劉賀回答得忠心耿耿,似乎忘記了皇上也不許他告訴孟玨。
  孟玨含笑說:“劉詢今天好像也有心事。”
  劉賀看著孟玨的笑,覺得胳膊上有涼意:“皇上想做什麽?你覺得皇上會讓劉詢做什麽?”
  孟玨黯然:“連你這姓劉的人都猜不到,我怎麽能知道?我隻是覺得從年初開始,皇上每一個行動都是在落子布局,可我卻看不出來他的局是什麽。”劉賀一邊琢磨,一邊搖頭:“不隻你看不明白,霍光肯定也在發蒙。所以他現在隻用守勢,謹慎地觀望著皇上的舉動。不光朝堂上,後宮也是撲朔迷離,皇上一直不肯和皇後圓房,後來還有了雲歌,現在卻又突然和皇後燕好。啊!對了,忘記問你,你打算什麽時候再回西域求親?我要一塊兒去玩……”
  孟玨淡淡說:“雲歌仍在宮內。”
  “什麽?!”大公子呆了一會,喃喃說,“我是真看不懂了。你和霍成君才眉來眼去、摟摟抱抱了幾下,雲歌已決絕而去,劉弗陵和上官小妹都共效於飛了。雲歌還留在宮裏?”
  孟玨望著馬車外:“我和雲歌,不完全是因為霍成君。你解決好你的事,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劉賀精神又委靡了下來:“田千秋的事情,你有什麽最快、最穩妥的法子?”
  孟玨雲淡風輕地說:“死人自然不會再當丞相。”
  劉賀不是不了解孟玨的行事手段,可聽到他的話,還是麵色一變:“丞相,乃百官之首。就是冷酷如先帝,也不能輕易殺丞相,都要經過三司會審。”
  馬車已到孟玨府邸。
  孟玨掀簾下車:“我隻是一個提議,如何做在你。”
  車夫又趕著馬車去落玉坊。
  劉賀躺在馬車內,合目凝思。
  劉弗陵叮囑的話一句句從腦海裏回放過。
  “此事十分重要,你務必盡全力辦好。事成後,你要什麽,朕都準你。”
  “不必來請示朕,也不必回奏朕,一切便宜行事,朕隻想在最短的時間看到結果。”
  “朕隻要結果,不管過程。”
  權力的滋味,嚐過的人都不可能再忘記。
  這段日子雖然勞心勞神,可更多的是興奮、激動,還有才華得展的淋漓暢快。他的生活不再隻是遊玩打獵,他的對手也不再是山野畜生,而是大漢朝最聰明的人。作為強者,他享受著刀光劍影帶給他的興奮。麵對四夷的覬覦,他雖然不能親自帶兵去沙場奮戰,可他能用計策化解危機,保護大漢疆土。他的手指彈揮間,握著他人命運,甚至別國的命運。他的決定,影響著黎民蒼生,天下興亡。
  法典明晰,官吏清明,邊陲安定,百姓安穩,都可以經過自己的手一點點實現。這才是權力的魅力!
  也許有人喜歡權力,是因為富貴尊榮,可對他而言,權力與富貴尊榮無關,它隻是一個男人實現壯誌和夢想的工具!追求權力隻是追求暢快淋漓人生的手段!
  劉賀睜開了眼睛,揚聲叫馬車外的貼身隨從進來,吩咐道:“你去把田千秋的所有親眷都查一遍,查清楚他們最近都在做什麽,尤其他的幾個兒子,連他們每H吃了什麽,我都要知道。”
  隨從應了聲“是”,躍下馬車,匆匆而去。
  ……
  雲歌和劉弗陵兩人默默相擁,都未真正入睡。雲歌以前聽聞“一夜白發”。隻覺文人誇張。如今才真正懂得,原來,人真的可以一夜蒼老。聽到外麵敲更聲,劉弗陵說:“我要起來了,你再睡一會兒。”
  雲歌坐起,輕聲說:“讓我服侍你穿衣洗漱。”
  劉弗陵沉默了一下,微微頷首。
  雲歌匆匆綰好頭發,拿過於安手中的皇袍,幫劉弗陵穿衣。因為皇袍的設計不同於一般衣袍,有的地方雲歌不會係,劉弗陵隻能自己動手,耽擱了好一會兒,雲歌才算幫劉弗陵穿戴整齊。
  雲歌站到幾步開外,打量了一會,滿意地點點頭:“於安,你覺得呢?”
  於安笑道:“姑娘穿得很好,皇上看上去更英武了。”
  劉弗陵笑斥:“趕緊去準備洗漱用具。”
  劉弗陵平日洗漱都是自己動手,並不用太監、宮女伺候。今日是第一次被人伺候,伺候的人卻是個不會伺候人的人。
  最後臉終於洗完了,口也漱了,剛穿好的袍子卻也濕了,而且位置還有點尷尬。
  雲歌看著劉弗陵身上的“地圖”,不但不覺得抱歉,反而哈哈大笑:“你就這樣去上朝吧!一定讓大家浮想聯翩。”
  於安趕緊又拿了一套龍袍出來給劉弗陵替換。雲歌還在一邊搗亂:“不許換,那是我給你穿的。”
  劉弗陵不理會她,匆匆脫衣。
  看反對無效,雲歌又嚷嚷:“我來幫你穿。”拽著衣服,一定要幫劉弗陵。劉弗陵握住雲歌亂動的手,無奈地說:“雲大小姐,你先休息會兒,我自己來。滿朝大臣等著呢!等我上朝回來,脫了再讓你穿一次,行不行?”
  雲歌搖頭,癟著嘴,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不行。你心裏隻有大漢社稷嗎?我呢?”
  “我……雲歌,你知道不是。有些事情是我的責任,我必須做。”
  雲歌湊到劉弗陵眼前,指指自己的臉頰。
  劉弗陵未動。
  “那我隻能‘認真’幫你穿衣了。”雲歌去拽龍袍。
  劉弗陵迅速在雲歌臉頰上印了一吻。於安和抹茶都垂目專心盯著自己的腳麵。雲歌雖麵有紅霞,卻是笑眯眯地盯著劉弗陵看。
  她忽地問:“陵哥哥,你的臉為什麽紅了?”
  於安和抹茶差點一個踉蹌,摔到地上。抹茶偷偷地拿眼瞟皇上,想知道一向淡漠冷靜的皇上也會不好意思嗎?
  劉弗陵理好衣服後,在雲歌頭上重敲了一記,一言不發地向外行去。
  雲歌摸著發疼的腦袋,叫:“有人惱羞成怒。”
  跟在劉弗陵身後的於安,看著皇上明顯比前段H子輕快的步伐,露了這段日子以來的第一個笑,緊接著卻又是無聲地長噓了口氣。看著劉弗陵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雲歌臉上的笑意也全部消失。她對抹茶吩咐:“去把七喜叫來。”
  七喜進來行禮、問安,雲歌抱歉地朝抹茶笑笑,抹茶立即退了出去,守在門口。
  雲歌問七喜:“我沒有機會私下問於安話,你知道多少?能說多少?”
  七喜回道:“奴才不清楚究竟,不過奴才已經傳了張太醫,他一會就到。師傅說他吩咐妥當前殿的事情後,也會趕回來。”
  不一會兒,於安返來。又稍等了一會兒,張太醫到。雲歌請張太醫坐:“太醫,我有些問題要請教。”
  張太醫知道雲歌脾性,未和她客氣,落了座:“姑娘不必客氣,請問。”
  “皇上的病究竟如何?請太醫照實說,不用避諱。”
  張太醫麵色沉重中夾雜著慚愧:“到現在為止,究竟是什麽病,臣都不知道。”
  “張太醫能講一下具體因由嗎?”雲歌平靜下是濃重的哀傷。其實早已經料到,如果不是病情嚴重,陵哥哥怎麽會她走,可親耳聽到還是痛徹肺腑。
  “表麵上看來,皇上的內症是心神鬱逆,以致情誌內傷,肝失疏泄,脾失健運,髒腑陰陽氣血失調,導致心竅閉阻;外症則表現為胸部滿悶,脅肋脹痛,嚴重時會髓海不足,腦轉耳鳴,心疼難忍,四肢痙攣。”
  雲歌因為孟玨的病,曾翻閱過一些醫家典籍,略懂幾分醫家用語,所以基本聽明白了張太醫的話。
  想到陵哥哥八歲登基,先皇怕鉤弋夫人當了太後弄權,將皇位傳給陵哥哥的同時,賜死了鉤弋夫人。金鸞殿上的龍椅是用母親的鮮血所換。先帝扔下的漢朝,國庫空虛,民亂頻生,四夷覬覦,陵哥哥還要日日活在權臣的脅迫下。從八歲到現在,他過的是什麽日子?
  雲歌抑住心酸:“心神鬱逆,心竅閉阻,雖然嚴重,但並非不可治。皇上正值壯年,隻要以後心情舒暢,氣血通暢,輔以藥石針灸,總能緩緩調理過來。”
  張太醫有幾分意外:“姑娘的話說得不錯。皇上的體質本是極好,又正是盛年,即使生病,隻要好生調理,應能恢複。可讓我困惑的就是此處。根據皇上的症狀,我原本判斷是胸痹,采用家父所傳的針法為皇上風取三陽、啟閉開竅,疏經活絡,可是……”張太醫困惑地搖頭,“皇上的症狀未有任何好轉,反倒疼痛加劇。此等怪象,我行醫數十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遍翻典籍也無所得。”
  雲歌問:“皇上的疼痛會越來越重嗎?”
  張太醫遲疑著說:“根據現在的跡象,疼痛正在日漸加重,等所有疼痛會聚到心脈,犯病時,心痛難忍,再嚴重時,還會出現昏迷症狀,而一旦昏迷,則有可能……有可能……醒不過來。”
  雲歌眼中淚意模糊,呆呆地望著張太醫。
  於安對張太醫道:“奴才命富裕送太醫出宮,若有人問起太醫來宣室殿的因由,就說是給雲歌姑娘看舊疾。皇上的病,還望太醫多費心思。”
  張太醫說:“總管放心,在下知道事關重大,絕不敢走漏半點風聲。隻是,若能多找一些太醫,一同會診皇上的病,也許能早日得出結論,也好對症下藥。”
  於安頷首:“奴才明白,此事還要皇上定奪。”
  張太醫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絕非他能明白,語隻能到此,遂向於安告退。於安看雲歌神情淒楚,心中不禁暗歎了一聲:“雲姑娘,奴才還要回前殿伺候,你還有什麽吩咐嗎?”
  雲歌想了會兒說:“如果不方便召集宮中的太醫,能否先設法去民間尋訪一些醫術高超的大夫?”
  於安立即說:“奴才已經命人去打聽了。”
  雲歌沉默地點點頭。
  於安行禮告退:“奴才趕去前殿了。散朝後,還要伺候皇上。”
  往常散朝後,劉弗陵都是去清涼殿批閱奏折,處理公事。今日卻是一散朝就返回宣室殿:“於安,去把清涼殿的奏章和公文都搬到宣室殿,從今日起,除了上朝和接見大臣,別的公事都在宣室殿處理。”
  於安應“是”。
  雲歌看到劉弗陵,有意外地驚喜:“今日怎麽這麽早回來?”
  看到一隊太監又搬又抬地往宣室殿運送竹簡、卷軸,雲歌明白過來,心裏滿是酸澀。
  劉弗陵微笑著說:“以後都會這麽早回來。”
  安置妥當一切,於安和其他太監悄悄退出。
  劉弗陵牽著雲歌,並肩坐到案前,遞給她一卷書:“你乖乖看書。”打開奏折,“我認真做事。”
  雲歌看了眼手中的書,講述匈奴人的飲食習慣和食物烹製方法的。劉弗陵知她立誌要效仿司馬遷,寫一本關於食物的書籍,所以命人為她在天下各地收集、整理食物的製作方法,按地域分類,整理成冊。雖源自私心,但此舉竟無意中促進了漢朝和四夷的民間往來。漢人很多方便的食物做法,漸漸傳到四夷,令四夷對漢朝的景仰中生了親切,民間的普通百姓也更願意接受中原文化。
  雲歌翻著書冊,實際一個字未讀進去,可是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偷偷瞟一眼劉弗陵,他正專心寫字,雲歌將視線移回自己的書冊上,不一會兒,眼睛卻不受控製地瞟向了側麵。
  劉弗陵寫字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停下,他握著筆歎氣:“雲歌,你在看什麽?”
  “看你。”雲歌很理直氣壯。
  劉弗陵頭未抬地伸手,將雲歌的頭推正:“好好看書。”
  一會兒後,雲歌的頭不知不覺又偏了。
  他伸手推正。
  一會兒後,雲歌的頭又偏了。
  他無奈放下了筆,看著雲歌:“雲歌,你再搗亂,我會趕你出去。”
  雲歌不滿:“我哪裏有搗亂?我很安靜地坐著,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也不亂動。是你老推我的頭,是你搗亂。”
  目光也是一種搗亂,會亂了人心。
  劉弗陵拿了本折子給雲歌:“幫我讀折子。雲歌提醒:“你手頭的那份還沒有批完。”
  “一心可以二用,讀吧!”
  雲歌一字字、慢慢地讀著奏折:“《詩》雲:‘煢煢在疚’言成王喪畢思慕,意氣未能平也。蓋所以就文、武之業,崇大化之本也。臣又聞之師日:‘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全。”’
  “雲歌,可以快一點,我能聽明白。”劉弗陵一麵書寫,一麵道。
  雲歌按照平日誦書的速度朗讀:“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來,三代興廢,未有不由此者也。願陛下詳覽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聲色,近嚴敬,遠技能。臣聞《六經》者,聖人所以統天地之心,著善惡之歸,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於其本性者也。及《論語》、《孝經》,聖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臣又聞聖王之自為,動靜周旋,奉天承親,臨朝享臣,物有節文,以章人倫。蓋欽翼祗栗,事天之容也;溫恭敬遜,承親之禮也;正躬嚴恪,臨眾之儀也;嘉惠和說,饗下之顏也。舉錯動作,物遵其儀,故形為仁義,動為法則。今正月初,幸路寢,臨朝賀,置酒以饗萬方。《傳》日:‘君子慎始。’願陛下留神動靜之節,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楨,天下幸甚!”落款是“京兆尹雋不疑”。
  雖說不甚介意,可雲歌心中還是幾分悵然,她在這些大臣的眼中,竟是禍亂聖君、有色無德的“妖妃”。
  劉弗陵將手頭的折子批完,拿過雲歌手中的折子,掃了眼人名,大筆一揮,筆下凝怒,潦草地塗抹了三個字:“朕敬納”,將折子扔到一邊。
  看雲歌盯著折子發呆,劉弗陵說:“雋不疑不是在說你。”
  雲歌微笑:“妖妃就妖妃吧!天下間隻有美女才能做‘妖妃’,也隻有把君王迷得神魂顛倒的女子才配稱‘妖妃’。我若兩樣都占,有何不好?”
  劉弗陵道:“雋不疑為了不開罪霍光,這份奏折明裏勸我不該沉溺於身邊女色,其實暗中勸誡我應該為了江山社稷,疏遠有霍氏血脈的皇後。”
  雲歌這才真正釋然,笑道:“你們這些皇帝、大臣,說話都如猜謎,真夠勞神的!”
  劉弗陵又拿了兩份折子,一份給雲歌,一份自己看。
  他一心二用,隻花了往日一半的工夫,奏折就全部批完。
  天色已黑,劉弗陵看著外麵,緩緩說:“雲歌,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雲歌抿了抿唇:“你去吧!”
  劉弗陵眼中有歉然,握住了雲歌的手:“我會盡量早些回來。”.
  雲歌靠到了他懷裏:“沒有關係。既然是做戲,總要做得別人相信,不然白費了工夫。常常臨幸,卻次次不留宿,說不過去。”這個關頭,陵哥哥的精力絕不該再為應付霍光而費神。
  劉弗陵靜靜抱著雲歌,很久後方放開了她。起身吩咐於安準備車輿去椒房殿。富裕和抹茶聽到,都偷眼瞅雲歌。隻見雲歌低垂著頭,看不清楚神情。
  
  合歡花淚
  於安陪皇上喬裝出宮看過民間大夫,也仔細篩選了幾位能信賴的太醫給皇上看病,所有人診斷後,都非常肯定是胸痹。但對藥石針灸未起作用的解釋各異:有人判斷是有其他未被診斷出的病症,消減了針灸的作用;有人判斷是典籍中還未論述過的胸痹,前人的治療方法自然就不起作用。
  張太醫本來還暗中懷疑過其他可能,可是所有能導致胸痹症狀的毒藥都必須通過飲食,進入五髒,毒損心竅,一旦毒發,立即斃命,可皇上的胸痹卻是慢症。他又已經仔細檢查過皇上的飲食,沒有發現任何疑點。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皇上的所有飲食,都會有太監先試毒,沒有任何太監有中毒跡象。所以張太醫隻能將自己的懷疑排除。
  民間大夫不知道劉弗陵的身份,沒有顧忌,說出來的話讓雲歌越發的心寒,最後隻能又把全部希望放到了張太醫身上。
  劉弗陵十分配合張太醫的治療,表麵上看來平靜如常,雲歌也是與以往一般。兩個人都將擔憂深深藏了起來,似乎一切真的正常。可是劉弗陵的心痛日漸加劇,以他的自製力都會控製不住,有時病發時,疼得整個身子都發抖。
  身體上的變化時刻提醒著雲歌和劉弗陵:不,一切都不正常。一個晚上,兩人並肩同坐,在神明台上看星星時,雲歌低聲說:“陵哥哥,我想請一個人給你看一下病,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他已經看過了漢朝最好的大夫,而且不是一個,是很多。所以並沒抱什麽希望,可是隻要能讓雲歌稍許安心,沒有什麽是不值得的。
  “孟玨曾說過他的義父醫術高超,扁鵲再世都不為過。孟玨絕不輕易讚人,張太醫的醫術在他眼中隻怕也就是一個‘還成’。”雲歌的聲音有些緊張,“所以我想去問問他,看可不可以請他的義父給你看病。太醫也許都是好大夫,卻絕不會是天下最好的。當年的民間醫者扁鵲,替蔡桓公看病,就診斷出太醫看不出的病症。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在民間,真正的醫者不會隻為皇家看病,他們絕不會甘心用醫術來換取榮華富貴。”
  劉弗陵心內一震,的確如雲歌所言。醫術,不同於天下任何一種技藝。醫者,更要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唯有淡看人世榮華,心惜人生百苦,才能真正成為宗師名醫。太醫院的大夫,即使如張太醫,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流傳青史的名醫沒有一位是太醫,都是來自民間。但是孟玨……
  雲歌看劉弗陵沉思,她道:“我知道你生病的消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孟玨他這個人……”雲歌皺眉,“陵哥哥,我也不相信他,所以我一直沒有考慮過他,不想讓你為難。可陵哥哥,現在我求求你,就算是為了我。我從沒有抱怨過你為了漢朝社稷安穩所做的任何事情,但這次,你可不可以隻考慮一次我和你,不要再考慮天下?”
  雲歌眼中淚光隱隱,劉弗陵心內驟痛,疾病立犯,手一下按在了胸肋上,額上冷汗涔涔。
  雲歌大驚,立即去扶他:“陵哥哥,陵哥哥,我錯了,我不怪你,你想怎麽樣都可以……”心內悲苦,卻不敢哭泣,怕再刺激到劉弗陵,隻能把所有情緒都壓到心底,可兩個眼圈已是通紅。
  劉弗陵扶著雲歌的手,才能勉強站穩,好一會兒後,心腹間的疼痛才緩和,他道:“雲歌,我答應你。”
  雲歌喜得一下抱住了劉弗陵:“謝謝你,謝謝你,陵哥哥!”劉弗陵見她如此,隻覺酸楚,想了想後說:“皇帝已經坐擁整個太醫院,享人所不能享,孟玨的義父是世間隱者,不見得願意給皇帝看病,請他轉告他的義父,我的診金會是三年內天下賦稅降低一成。以他義父的心胸,這個診金,他應該會接受。”
  雲歌點頭:“陵哥哥,你放心,我會想辦法讓孟玨答應保守秘密的,盡量不給你添麻煩。”
  劉弗陵微笑下有淡然:“雲歌,不必為難他,更不要為難自己。有些事情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孟玨剛下馬車,守門的家丁就稟道:“大人,有位姑娘來拜訪。”孟玨淡淡點了下頭,不甚在意。
  家丁又說:“小人聽到弄影姐姐叫她雲小姐。”
  弄影是三月的大名,孟玨立即問:“人在哪裏?”
  “在書房。”
  孟玨顧不上換下朝服,直奔書房而去。書房內卻沒有人,隻三月在院內曬書。他問:“雲歌來過嗎?”
  三月一邊抖著手中的竹簡,一邊說:“來過。”
  “人呢?”
  “走了。”
  孟玨將失望隱去,淡淡問:“你怎麽沒有留下她?她可有說什麽?”
  三月笑嘻嘻地瞅著孟玨:“公子著急了?”看到孟玨的視線,她不敢再玩笑,忙道,“公子遲遲未回,我怕雲歌覺得無聊就不等公子了,所以和她說可以去花圃玩,她應該在花圃附近。”
  綠蔭蔽日,草青木華。一條小溪從花木間穿繞而過,雖是盛夏,可花圃四周十分清涼。
  盂玨沿著小徑,邊走邊找,尋到花房,看到門半掩,推門而進。繞過幾株金橘,行過幾竿南竹,看到雲歌側臥在夜交藤上,頭枕著半樹合歡,沉沉而睡。合歡花安五髒心誌,令人歡樂無憂,夜交藤養心安神,治虛煩不眠。因為夜裏常常有噩夢;所以他特意將兩者種植到一起,曲藤做床,彎樹為枕,借兩者功效安定心神。盂玨輕輕坐到合歡樹旁,靜靜地凝視著她。合歡花清香撲鼻。夜交藤幽香陣陣,可身臥夜交藤,頭枕合歡花的人卻並不安穩快樂,即使睡著,眉頭仍是蹙著。
  不過半月未見,她越發瘦得厲害,下巴尖尖,鎖骨凸顯,垂在藤蔓間的胳膊不堪一握。孟玨握住她的手腕,在掌間比了下,比當年整整瘦了一圈。劉弗陵,你就是如此照顧心上人的嗎?
  兩個時辰後,花房內日影西照時,雲歌突然驚醒:“陵哥哥。”反手就緊緊抓住了孟玨,似乎唯恐他會消失不見。待看清楚是誰,她趕忙鬆手,孟玨卻不肯放。
  雲歌一邊抽手,一邊解釋:“對不起,我看到這株藤蔓盤繞得像張小榻,就坐了一下,不知道怎麽回事就睡著了。”
  “你近日根本沒有好好睡過覺,困了自然會睡過去。”
  雲歌十分尷尬,來找人的,竟然在人家家裏呼呼大睡,而且這一覺睡的時間還真不短:“你回來多久了?”
  孟玨淡淡說:“剛到你就醒了。找我有事嗎?”
  雲歌眼內有淒楚:“孟玨,放開我,好嗎?”
  盂玨凝視著她,沒有鬆手:“告訴我什麽事情。”
  雲歌沒有精力和孟玨比較誰更固執,隻能由他去。
  她頭側枕著合歡,盡量平靜地說:“皇上病了,很怪的病,太醫院醫術最好的張太醫都束手無策,我想請你義父來給皇上看病。”
  “義父不可能來。”
  雲歌眼中全是哀求:“皇上願減免天下賦稅三年,作為診金,而且皇上不是暴君,他是個好皇帝,我相信你義父會願意給皇上看病。”
  孟玨不為所動:“我說了,義父不可能來給皇上看病,十年賦稅都不可能。”
  “你……”雲歌氣得臉色發白,“我回家找我爹爹,他是不是認識你義父?”
  孟玨冷嘲:“你爹爹?你真以為你爹爹什麽事情都可以辦到?他和你娘已經尋了義父十幾年,卻一無所得。”
  雲歌怔怔,胸中的怒氣都化成了無奈、絕望。眼睛慢慢潮濕,眼淚一顆又一顆沿著臉頰滾落,打得合歡花的花瓣一起一伏。
  孟玨卻隻是淡淡地看著。
  她從藤床上坐起,平淡、冷漠地說:“我要回去了,放開我。”
  孟玨問:“皇上的病有多嚴重?”
  雲歌冷冷地看著他:“不會如你心願,你不用那麽著急地心熱。”
  孟玨笑放開了雲歌的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送客。
  雲歌走到花房門口,剛要拉門,聽到身後的人說:“我是義父唯一的徒弟。說所學三四,有些過謙,說所學十成十,肯定吹噓,不過,七八分還是有的,某些方麵,隻怕比義父更好。”
  雲歌的手頓在了門閂上:“哪些方麵?”
  “比如用毒、解毒,義父對這些事情無甚興趣,他更關心如何治病救人,而我在這方麵卻下了大工夫研習。”
  雲歌淡然地陳述:“你的醫術不過隻是你義父的七八分。”
  “若把太醫院其他太醫的醫術比作淋池水,張太醫大概像渭河水,也許民間還有其他大夫如黃河水,我義父卻是汪洋大海的水,就是隻七八分又怎麽樣?”
  雲歌的心怦怦直跳,猛地回轉了身子。
  孟玨唇邊含笑,好整以暇,似乎雲歌的一切反應都早在他預料中。雲歌走到孟玨身前,跪坐下,很懇切地問:“你想怎麽樣?”
  孟玨微笑地看著雲歌,雙眸內的漆黑將一切情緒掩蓋。
  “我要先了解一下情況,再決定。”
  “你想知道什麽?”
  “皇上和皇後在演戲給全天下看,霍光期許上官皇後誕下皇子的希望永不可能實現。”孟玨用的是肯定的語氣,而非疑問,雲歌微點了點頭。
  “皇上年初就已經知道自己有病,所以才有一連串外人看不大懂的舉動。”
  並非如此,年初是因為…..
  雲歌低著頭:“不知道,我是最近才知道的。”
  孟玨淡淡地嘲諷:“你一貫後知後覺。你是在皇上和皇後的圓房夜後才知道。”
  雲歌看著膝旁的合歡花,沒有說話。
  孟玨沉默了好一會兒,問:“雲歌抬起頭,看著我眼睛回答。你和皇上一年的約定還奏效嗎?半年後,你會不會離開?”
  在孟玨的目光下,雲歌隻覺自己的心思一覽無餘,她想移開視線,孟玨扳住了她的臉:“看著我回答,會不會?”
  雲歌胸膛起伏急促:“會……會,不會!我不會!”她沒有辦法在孟玨視線下說謊,不受控製地吼出了真話。話語出口的一刹那,有恐懼,有後悔,卻義無反顧。
  孟玨笑著放開雲歌,垂目看著身旁的合歡花,唇畔的笑意越來越深,他伸手摘下一朵花,笑看向雲歌:“我可以去給皇上治病,也許治得好,也許治不好,治不好,分文不收,但如果治得好,我要收診金。”
  雲歌的心緩緩放下,隻要他肯替陵哥哥治病,不管什麽診金,他們都願意支付:“沒有問題。”
  孟玨撚著指間的花微笑,極和煦地說:“不要說天下萬民的賦稅,就是他們的生死,又與我何幹?我的診金是,如果我治好皇上的病,你要嫁給我。”
  雲歌不能置信地看著孟玨。
  孟玨笑如清風:“這是我唯一會接受的診金。你可以回去好好考慮,反正漢朝地大物博,人傑地靈,大漢天下有的是名醫,病也不是非要我看。”
  雲歌眼睛內有悲傷,有痛苦,更有恨。孟玨絲毫不在意,笑看著指間的花。雲歌沉默地起身,向外行去。
  孟玨聽到花房門拉開、合上的聲音。
  他一直微笑。微笑地靜靜坐著,微笑地凝視著手中的合歡花。
  花房內,夕陽的金輝漸漸褪去,最後黑沉。
  他微笑地站起,背負雙手,合歡花嵌在指間,悠然踱出花房,信步穿過花徑。
  一個纖細的身影立在紫藤花架下,凝固如黑夜。
  孟玨停步,靜靜看著雲歌。
  她的肩頭,朵朵紫藤落花。
  一把暗沉、微弱的聲音,像是從死水底下飄出,有著令人窒息的絕望:“我答應你。”
  孟玨不喜反怒,負在身後的手上青筋直跳,臉上的笑意卻越重。
  他走了幾步,站在雲歌麵前:“再說一遍。”
  雲歌仰頭,盯著他:“一旦你治好皇上的病,我,雲歌就嫁給你,孟玨。若有食言,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替雲歌拂去肩頭的落花,將指間的合歡花仔細插在了雲歌鬢間:“此花為合歡。”
  雲歌一聲不發,任由他擺弄。
  “你要我什麽時候進宮看皇上?”
  “明天。你下朝後,就說有事稟奏皇上,於安會安排一切。”
  “好。”
  “還有一件事情,皇上的病,不許你泄露給任何人。”
  孟玨笑著搖頭:“雲歌,你怎麽這麽多要求?我究竟是該答應你,還是索性直接拒絕?省得我答應了你,你還覺得是你吃虧了。”
  雲歌的聲音冰冷:“我沒有指望你會慷慨應諾,你還要什麽?要不要我現在寬衣解帶?”
  孟玨的聲音沒有絲毫怒意,淡淡說:“來日方長,不著急。可是我現在還真想不出來要什麽。”
  雲歌的唇已經被自己咬出了血。
  孟玨輕歎了口氣,笑道:“這樣吧!日後,你答應我的一個要求。”早已經城池盡失,還有什麽不能答應的?雲歌譏諷地說:“不愧是生意人!好。”迅疾轉身,一刻都不想逗留地飄出了孟玨的視線。
  孟玨靜站在紫藤花架下,一動不動。
  冷月寂寂,清風陣陣。
  偶有落花飄下,一時簌簌,一時無聲。
  立的時間長了,肩頭落花漸多。
  晚飯已經熱了好幾遍,孟玨卻一直未回。
  三月提著燈籠尋來時,隻看月下的男子豐姿雋爽,湛然若神,可身影孤寂,竟顯黯然憔悴。
  三月的腳步聲驚動了他,孟玨轉身間,已經一切如常。
  三月隻道自己眼花,公子風姿倜儻,少年得誌,何來黯然憔悴?笑道:“晚飯已經備好了,不知道公子想吃什麽,所以命廚房多備了幾樣。”
  孟玨溫和地說:“多謝你費心。你親自去見一月,讓他想辦法轉告大公子,就說‘立即辦好那人托付他辦的事情,不論以何種方式,何種手段,越快越好。”’
  三月恭身應道:“是。”
  孟玨又道:“從今日起,你們幾個行動要更謹慎。我知道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但在長安城一日,就不許稱呼彼此小名。沒有我的許可,也不許你們來往。”
  三月道:“我明白。公子不希望他人從我們身上,判斷出大公子和公子關係親密。我們和大公子身邊的師兄妹私下並無往來。”
  第二日,孟玨依照約定,請求麵見劉弗陵。
  六順領孟玨踏入宣室殿時,雲歌笑意盈盈地迎了出來,如待朋友、賓客。行走間,衣袖中無意落下幾朵合歡花,輕旋著散落在殿前的金石地上,雲歌每走一步,都恰踩到花上,將花踏得粉碎。
  雲歌笑福了福身子:“孟大人,請隨奴婢這邊走。”
  盂玨含笑,視線淡淡地掃過雲歌腳下的碎花:“有勞姑娘。”
  起先,在大殿上,在龍袍、龍冠的遮掩下,看不出來劉弗陵有什麽不妥。可此時一襲便袍,劉弗陵放鬆了心神半靠在坐榻上,孟玨立即覺察出他眉目間強壓著的病痛。
  孟玨磕頭問安,劉弗陵抬手,讓他起來:“多謝你肯給朕看病。”
  劉弗陵語氣真誠,孟玨道:“是臣該做的。”
  雲歌搬了坐榻給孟玨,笑請他坐。
  劉弗陵道:“雲歌和朕說了你的要求,雖然有些難,不過朕答應你。”
  孟玨笑意變深,看向雲歌,目中有譏嘲。
  雲歌眼中有了驚惶,笑容下藏了哀求。
  孟玨目光一掃而過,笑給劉弗陵磕頭:“謝皇上。”
  孟玨跪坐到劉弗陵身側:“臣先替皇上把下脈。”
  孟玨一邊診脈、察氣色,一邊細問於安,皇上的日常作息、起居。雲歌安靜地跪坐在劉弗陵另一側,目不轉睛地盯著孟玨的一舉一動。孟玨叉詢問張太醫用什麽藥,用什麽法子治療。張太醫一一回答。孟玨聽到張太醫描述的針法,眼內掠過一絲詫異。醫術上,很多東西都是“傳子不傳女”的秘密,張太醫雖非心胸狹隘的人,可畢竟不了解孟玨,對針灸的具體方法,自不願多說。隻約略說明在哪些位用針,大概醫理。不想孟玨聽後,說道:“以水溝、內關、三陰交為主,輔以極泉、尺澤、委中、合穀通經絡,治療胸痹十分不錯。不過,太醫的治法是本著‘正氣補邪’的‘補’法。為什麽不試一試‘啟閉開竅’的‘瀉’法呢?用撚、轉、提、插、瀉法施術。先用雀啄手法,再用提插補法,最後在各個要*施用提插瀉法。”
  張氏針灸聞名天下,孟玨卻隨意開口批評,張太醫先有幾分不悅,繼而發呆、沉思,最後大喜,竟然不顧還在殿前,就手舞足蹈地想衝到孟玨身旁仔細求教。
  於安連著咳嗽了幾聲,張太醫才清醒,忙跪下請罪。
  劉弗陵笑道:“朕明白‘上下求索,一無所得’,卻‘豁然開朗’的喜悅,朕該恭喜太醫。”
  張太醫激動地說:“臣也該恭喜皇上,恭喜皇上得遇絕代名醫。這套針法乃家父的一位故友,孟公子傳授給家父。當年,家父已經四十多歲,位列太醫院翹楚,孟公子雖剛過弱冠之年,醫術卻高超得令家父慚愧。家父有緣得孟公子傳授針灸,但因為當時孟公子還在研習中,針法並不齊全,後來他又突然離開長安,避世隱居,這套針法,家父隻學了一半,經我們父子幾十年努力,不斷完善,竟然聲傳朝野,被眾人稱作‘張氏針灸’。父親規定,我族子弟習得此套針法者,施針治病分文不取,隻收醫藥錢。既是感激孟公子毫不藏私的高風亮節,也代表父親對針灸之術不敢居功。父親離世前,仍念念不忘這套針法,直說‘真想知道孟公子的全套針法是什麽樣子。若能再見孟公子一麵,將針法補全,實乃世人之幸’。”他轉身向孟玨行跪拜大禮,“在下代父親恭謝孟大人高義,讓張氏後人有機會得見針法全貌,在下也可家祭時告訴父親,孟公子後繼有人,家父定會九泉含笑。”,一套針法,竟無意牽扯出一段幾十年前的故人情。此情還不僅僅是朋友相交的私情,而是恩惠世人的大義。教者自然胸襟過人,學者卻也令人敬佩。在座各人都聽得心神激蕩。
  看慣了朝堂的黑暗,人與人之間的算計,突然聽到長安城還有這樣一段光風霽月的往事,劉弗陵難得地大笑起來,對孟玨說:“遙想令尊當年風采,真讓人心想往之。”義父一生,結交過的人,上至皇族貴胄,下至販夫走卒,恩及的人更是不可勝數。這件事情在義父一生中,不過小浪一朵,孟玨並未聽義父提過此事,剛才聽到張太醫論針,他也隻是心疑。
  提點對方針法,一則是他有意而為。二則因為義父從沒有教過他去藏守醫術。義父曆來是,有人請教,隻要不是心思不正之徒,都會傾囊相授,所以他也從未想過要對別人隱瞞更好的治療方法。
  雲歌的心卻是喜傷交雜。本來還在懷疑孟玨的醫術,現在看到張太醫對孟玨滿臉尊敬的樣子,懷疑盡釋。
  可是……
  雲歌看著展顏而笑的劉弗陵,心內傷痛難言。
  孟玨診脈後,垂目沉思,遲遲未說話。
  眾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安靜地等著孟玨說出診斷結果。劉弗陵淡笑道:“有什麽話可直接說,不必為難。”孟玨心內電轉,前思後想,最後稟奏道:“具體病症,臣現在也判斷不出來,世間的病,並非都能在先人典籍上尋到,即使典籍記錄了的病症,也會因人而異,因地而異。臣先給皇上施針一次,再配些湯藥,看看療效如何。”
  雲歌忙去準備清水、毛巾,請孟玨淨手。
  施針時,需褪去衣物,於安請雲歌回避。
  雲歌看著孟玨,不放心離開,孟玨微笑著低聲說:“我治病要收診金,你還怕我不盡心?”
  雲歌的手一抖,手裏的盆子差點掉到地上。
  劉弗陵不願雲歌看到他紮針時的痛苦:“雲歌,今天晚上我在宣室殿和你一塊用膳,想吃你做的魚。”
  雲歌忙笑道:“好,我這就去做。”
  因劉弗陵自小愛吃魚,禦膳房常備各種活魚。
  禦廚端了一盆魚,讓雲歌挑選:“這是今日清晨送進宮的鯉魚,已經換了十次淨水。”雲歌挑了一條大小適中,活潑好動的鯉魚。又命人去淋池采摘荷葉、荷花,準備做荷香魚片。
  忙了一個時辰左右,做了四菜一湯,雲歌命人把菜肴放在蒸籠中溫著,隨時準備上菜。
  回到宣室殿,七喜說:“孟大人還在和皇上議事。”
  雲歌點點頭。
  又等了半個時辰左右,於安才送孟玨出來。
  雲歌匆匆迎上去,看到於安臉上的喜色,她心中一鬆:“皇上如何?”
  孟玨幾分疲憊地點了下頭:“幸不辱命。”
  於安喜滋滋地說:“皇上說,覺得好多了,胸中的悶氣好像一掃而空。”
  孟玨道:“五天後,我再來見皇上。”
  雲歌雖不懂醫術,卻也聽聞過,針灸是在人的*位上紮針,紮得好可以救人,紮不好卻會輕則致殘,重則要命。看孟玨麵色疲憊,雲歌知他心力耗損不輕,低聲說:“多謝你。”
  一個小太監突然跑進宣室殿,氣喘籲籲地說:“於公公,霍大人求見皇上。”
  於安皺眉:“你師父是這般調教你的嗎?掌嘴!”
  小太監左右開弓,連扇了自己幾巴掌。轉身退出宣室殿,袖著雙手,躬著腰輕步從外麵進來,行禮道:“於公公,霍大人有要事求見皇上。”
  “告訴霍大人,今日天色已晚,皇上累了一天,有什麽話明日再說吧!”小太監偷瞄了眼孟玨,低聲說:“丞相田大人突然中風,隻怕,隻怕挨不過今夜了。”
  “什麽?”於安失聲驚問。田千秋雖然年過半百,可身子一向康健,怎麽突然就要死了?
  孟玨眼中神色幾變,向於安作揖道別。
  於安沒有時間再和他多說:“孟大人慢走。”趕忙轉身去稟告皇上。不一會兒,劉弗陵穿戴整齊,匆匆從殿內出來,看到雲歌,眼中全是歉意:“今夜我要晚些回來,不要等我吃飯了,你自己先吃。”
  雲歌笑著點點頭:“沒有關係。”
  一瞬工夫,宣室殿就變得空蕩蕩,隻剩雲歌一人孤零零站在殿前。
  她緩緩坐在了台階上,靜看著半天晚霞,一殿清涼。

  恩恩怨怨
  孟玨出宮後,立即去找劉賀。
  劉賀在落玉坊欣賞歌舞,孟玨剛進去,劉賀看了眼他的麵色,立即命所有歌舞伎都退下。
  孟玨笑嘲:“劉大公子,還有工夫歌舞聲喧?田千秋的事情,你可聽聞了?”
  劉賀道:“剛剛知道。”
  “此事是你辦的?”
  劉賀搖頭否認。
  孟玨眉頭緊鎖:“我讓一月給你傳的話,你沒有收到嗎?”
  劉賀說:“收到了。我已經安排妥當一切,就等收局了,不料這老頭竟突然中風,枉費了我許多心血。”
  孟玨撐著頭,雙目微合:“你本來打算怎麽樣?”
  劉賀笑了下:“借鑒了一下三十多年前丞相李蔡的案子,田老頭的兒子為了司天監的幾句話,偷偷侵占了一塊風水絕佳的王室墓地。”
  孟玨邊回憶邊說:“當年的李氏家族雖不可和衛氏比,但也權重位貴,丞相李蔡卻因為幾塊地自盡在獄中。嗯……這的確是個神鬼不知的好主意,隻是未免太慢,皇上要你越快越好,你卻用如此耗神的法子,更何況,田千秋和李蔡不同,即使把田千秋打進牢獄又如何?霍光若想保他,他一定死不了。”
  “小玨呀小玨!”劉賀笑著搖頭,“誰說我打算要田千秋的命了?皇上隻是說不想讓他做丞相,我就給皇上一個強有力的理由不讓他做丞相。既然已經達到目的,何必不留一點餘地?田千秋雖是庸相,卻絕非佞臣,縱是有罪,卻罪不及死。”
  孟玨看著劉賀,沒有說話。
  劉賀說:“你看上去很累,躺一會兒吧!”
  孟玨靠著臥榻假寐,突然問道:“你覺得田千秋真的是中風嗎?事情未免有些湊巧。”
  劉賀思量了一瞬:“田千秋對霍光言聽計從,不可能是霍光的人害他。其他大臣即使心裏有想法,目前也沒這個膽量動他,唯一想動又敢動田千秋的人就是皇上。皇上身邊確有幾個不懼霍光*威的肱股臣子,不過,皇上不會命這些人幹這種禍亂法典的事情,隻會命……”
  “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就你和劉詢。”
  劉賀發了會兒呆,說:“衛太子起兵失敗自盡後,先帝餘怒未消,下令誅殺所有衛太子的舍人,以及和衛太子交往過的官員。壺關三老上疏給先帝,說太子是受困於‘奸臣江充,不能自明,冤結在心,無處告訴,因此憤而發兵,誅殺江充;子盜父兵,並無他意。’當時的高廟令田千秋也上疏,申訟太子冤枉。恰好先帝冷靜下來後,已經明白太子是遭人陷害*迫,遂接納了田千秋的上疏,赦免了太子的謀反大罪,又升田千秋為大鴻臚。不過,田千秋最擅長的就是見風使舵,也許他是看壺關三老沒有獲罪,所以揣摩聖意,見機行事,為自己博取了一個錦繡前程,可如果沒有壺關三老和田千秋,劉詢隻怕連進天牢的機會都沒有。劉詢會是不念舊恩的人嗎?”
  盂玨淡淡道:“如你所說,壺關三老才是冒死進言的人,田千秋不過順風使舵。劉詢究竟有沒有必要念這個‘舊恩’,全看他是何樣的人。話再說回來,即使壺關三老又如何?這天下恩將仇報的人比比皆是。你們劉氏的半壁江山是‘漢初三傑’打下,你家的老祖宗也沒見感恩,還不是*走了張良,計殺了韓信?到最後,‘三傑’僅剩了個苟且偷生的蕭何。”
  劉賀苦笑著擺手:“我們隻說劉詢,不談其他。你覺得劉詢是這樣的人嗎?”
  孟玨道:“不論田千秋是否於他有恩,如果這事情是他做的,那麽,他行事的果斷、狠辣非你能及,不過你計謀周全,心存仁念,這個又遠勝過他,現在就看皇上如何想了。”
  劉賀默默沉思,很久後,問道:“你為什麽會突然讓一月傳話給我?”
  孟玨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劉賀以為他已經睡著,卻突然聽到他說:“你若不想隻做個普通的王爺,就準備好盡全力拚鬥一場。有時間,不妨多琢磨琢磨皇上為什麽從年初就開始重用你和劉詢,表麵上像是讓你們為他分憂,實際上卻更像是曆練、教導你們,再想想為什麽皇上把田千秋的事情單交給你和劉詢辦。”
  劉賀皺眉不語。孟玨翻了身,麵朝牆壁睡去。
  劉賀的侍從在屋外稟道:“王爺,宮裏來人傳話。皇上要見王爺。”
  劉賀道:“知道了,外麵候著。”
  “是。”
  劉賀叫:“小玨?”
  盂玨沉沉而睡,沒有反應。
  劉賀出了屋子。
  孟玨聽到關門的聲音,坐了起來,默默思量了一會兒,叫道:“來人。”進來的卻非一般歌伎,而是落玉坊的坊主,很恭敬地向孟玨行禮:“公子有何吩咐?”
  孟玨道:“幫我留意劉詢的動靜。”
  “是。”
  “再幫我查一下田千秋府上最近有什麽異常,尤其是府中的仆役、丫鬟,越是出身貧賤的,有可能和江湖人有瓜葛的,越要仔細查。”
  “是”
  孟玨慢步出了落玉坊。外麵候著的小廝立即迎上來,孟玨道:“我一個人走走,不用馬車。”
  孟玨安步當車,緩步而行。
  長街寧靜,隻聞自己的腳步聲。
  走到一處分岔路口,他停了下來。
  向左走?向右走?還是向前走?
  劉賀趕進宮時,劉詢已在。
  劉弗陵對劉賀說:“正在等你。你看誰比較適合接任丞相位置?”
  劉賀心中琢磨,不知道這個問題皇上可問過劉詢,劉詢的答案又是什麽。劉賀沉吟著未立即回答,卻看劉弗陵眼內似閃過一絲笑意,聽到他對劉詢說:“你也想想。”
  劉賀心中暗嘲自己,趕緊專心思索,過了一會兒後說:“這個位置,並非誰適做,誰就能做,而是霍光接受的底線在哪裏。”
  劉詢道:“王叔說得十分有理。霍光絕對不會允許這麽重要的位置落入皇上信賴的人手中,但今非昔比,皇上早已不是未親政前的皇上,也絕不會讓這個位置落入田千秋這樣的人手中,所以隻能選個中間派的牆頭草了。”
  劉弗陵點頭:“這是霍光呈報的人選。”
  七喜將奏折遞給劉賀和劉詢傳閱。
  兩人看完後,都笑著搖頭:“霍光這老兒倒是知情識趣。”奏折上羅列的五個人都是赤金級別的牆頭草。
  劉弗陵歎道:“霍光智謀、能力、魄力兼備,最難得的是他身居高位,卻一直不忘關心民生,體察民苦,朕幾次削減賦稅、減輕刑罰、打擊豪族的改革,因為獲益的隻是普通百姓,受損的卻是朝堂上的眾多官員,所以遭到過激烈反對,可是卻得到了霍光的全力支持。若沒有他的支持,朕不可能成功。若有聖君駕馭,他肯定是治世棟梁、國之瑰寶,可惜朕登基時太年幼,未能治衡住他,讓他-步步走到了今日。”
  劉弗陵語重心長地對劉詢和劉賀說:“過於信賴良臣,讓他的勢力獨大,野心膨脹,和疑心過重,使良臣心寒,甚至*反良臣,是一樣的罪過,都非明君所為。再神駿、忠心的馬,都記得要用韁繩讓他聽話,用馬鞍讓自己舒服,這樣才能跋涉遠途,馳騁千裏。”
  劉賀和劉詢默默沉思。
  劉弗陵吩咐:“你們將各自中意的人寫給朕。”
  劉賀和劉詢忙提筆寫好,交給七喜,七喜呈給皇上。
  劉弗陵看了一眼,兩人竟都是“楊敞”,他將竹片遞給於安,於安掌間用力,竹片立成碎末。
  劉弗陵道:“已是深夜,你們都回去吧!朕也要趕緊去祭朕的五髒廟。”
  劉賀和劉詢磕頭告退。
  劉詢的府邸在宮外,自出宮回府。劉賀卻因為劉弗陵破例讓他住在昭陽殿,和宣室殿有一小段同路,所以兩人同行。劉詢走出一段路後,突然想起一事,又匆匆返回去追劉弗陵。卻看劉弗陵和劉賀兩人坐在禦花園中說話,白玉桌上放了幾碟時鮮水果。劉弗陵的神態不同於和他相處時的平靜、淡漠,此時,和劉賀對麵而坐的劉弗陵麵容帶笑,極為溫和。
  劉賀拿著個杏子在吃,不知道嘴裏嘟嚷了句什麽,劉弗陵竟從桌上拿了個杏子,扔向劉賀,劉賀伸手接住,大咬了口,笑起來。劉弗陵也是笑意滿麵。兩個人看上去如兄弟、朋友般親密。想到劉賀未來前,他和劉弗陵關於田千秋的談話場景。當時,他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而劉弗陵自始至終麵無表情,甚至近乎冷漠。
  劉詢靜靜站了一小會兒,並未上前,而是轉身出了宮。
  劉賀問:“皇上不是說餓了嗎?怎麽不吃點兒?”
  劉弗陵笑意很深:“雲歌做了晚飯。”
  “哦——”劉賀拖著長音,笑著說,“原來怕美人不開心,要留著胃口回去哄美人。”
  “知道就好。所以言簡意賅、老老實實告訴朕。朕交給你的事情,你究竟做了什麽?
  “臣遵旨。”劉賀一聲唱喏,將事情一一奏明。
  劉弗陵邊聽邊點頭,最後笑道:“你這個王爺畢竟沒有白做,司天監都肯幫你說話。”
  劉賀笑道:“他說得話都是真話,那塊墓地的確是難得的風水寶地,田老頭的兒子請他去看風水,我隻是請他在堪輿時,順便談談他曾見過的風水寶地。”
  劉弗陵道:“人無欲則剛,有欲則有了弱點。不過,除非太上,否則沒有人會無欲。”
  劉賀笑嘻嘻地問:“皇上的‘欲’是什麽?”
  劉弗陵淡笑:“你的是什麽?”
  劉弗陵和劉賀談完話,已經過了二更,進宣室殿的第一句話就是:“朕很餓,快去把雲歌做的飯菜都拿來。”
  雲歌聞言,笑道:“讓禦廚做新的吧!時間差不了多少。”
  劉弗陵坐到雲歌身側,笑而未言。
  雲歌問:“你感覺好些了嗎?”
  “孟玨的醫術十分不凡,一直積在胸間的煩悶感一掃而空。如果病能治好,我們還是按原來的計劃,不過我現在有個更好的主意。”劉弗陵眉目間的悒鬱消散了很多,暗溢著喜悅。
  雲歌笑點點頭,將臉埋在了劉弗陵胳膊間,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神色:“什麽好主意?”
  “遁世有‘隱遁’和‘死遁’,我之前一直想的是‘隱遁’,但終究拖泥帶水,而且一直沒有想好如何安置小妹。這次的病倒是個極好的時機,不妨借病‘死遁’,小妹也就有了去處。如果她想要自由,我會下一道聖旨要她‘陪葬’,如果她想要尊榮,那她會成為皇太後或太皇太後。”
  雲歌隻輕輕“嗯”了一聲,再不敢多說。
  劉弗陵笑道:“過兩日就命太醫院的那幫太醫們都來會診,讓他們好好焦頭爛額一番,也讓他們各自的主子都徹底相信,更讓全天下都無疑心。”
  飯菜送來,於安和抹茶服侍劉弗陵、雲歌用膳。
  知道劉弗陵愛吃魚,所以雲歌先夾了筷魚給他。劉弗陵吃了一口,讚道:“真鮮美。”
  雲歌也夾了一塊魚肉:“鮮美什麽?魚肉最經不得冷了又熱,肉質如木。”抹茶笑道:“隻要姑娘做的,就算是塊真木頭,放水裏煮煮,皇上也覺得鮮美。”
  雲歌指著抹茶,對於安說:“於安,這你調教出來的丫頭?還不管管?”
  因為皇上的病,於安心裏一直很沉重,今日總算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光明,他心情難得的輕鬆,笑道:“奴才調教得十分好,都是被姑娘慣成了今日的德行,姑娘又有皇上撐腰,奴才哪裏還敢教訓抹茶?”
  “陵哥哥?”
  劉弗陵正容問:“於安說的哪裏不對?我要辦他,也總得有個錯才能辦。”
  “哼!你們都一夥的,欺負我是外來的!”雲歌再不答理他們,埋頭吃飯。於安和抹茶都偷著笑。
  劉弗陵凝視著微有羞意的雲歌想,這一生能日日吃著雲歌做的菜,直到白頭,就是他最大的“欲”了。.
  這幾日幾乎所有的官員都沒有睡安穩,先是丞相田千秋病逝,眾人要忙著鑽營,忙著吊唁。緊接著,禦史大夫楊敞升為丞相,百官又要忙著恭賀,忙著巴結。氣還沒喘口,又聽聞皇上得病,太醫院翹楚——張太醫束手無策,無奈下,隻能召集所有太醫會診。
  張太醫醫術如何,眾人都心中有數,讓他束手無策的病?眾人心裏都是“咯噔”一下,提心吊膽地等著會診結果。
  大司馬府,書房。
  兩位參與會診的太醫如約而來。看到霍成君也在座,微微愣了一下後,忙向霍光請安。
  不論多大的官,對太醫院的醫者都存有一分敬意,因為沒有人能逃脫生老病死。霍光本就待人寬和,此時更是客氣,立即請兩位太醫坐。
  兩位太醫一字不落地將會診過程向霍光道明。
  霍光隻是靜聽,麵上看不出任何反應。
  兩位太醫看霍光沒有話問,站起告辭:“下官還要回去翻閱典籍,尋找醫方,不敢久留,先行告退。”
  太醫走後,霍光凝視著窗外不說話,霍禹、霍山、霍雲也都不敢吭聲。窗外不遠處是一個小小的湖泊。湖上幾隻自鷺,時飛時落。,岸邊幾株柳樹隨風輕擺。黃鶯婉轉鳴唱,因為樹蔭濃密,隻聞聲,不見影。霍光好像賞景賞得入了神,近半個時辰都一言不發,也一動未動。霍禹和霍山頻頻給霍成君使眼色,霍成君卻視而不見,也看著窗外發呆。霍光終於將視線收回,目光淡淡從屋內幾人麵上掃過:“成君,陪爹去外麵走走,你們三個,平日裏幹什麽,就幹什麽去。你們若敢不經我許可做什麽事,我絕不姑息容情。”
  霍禹愣愣,著急地叫:“爹……”
  霍光盯向他,他立即閉嘴,隨著兩個弟弟退出了屋子。
  霍成君攙著霍光胳膊,慢步朝湖邊走去。湖風清涼,將盛夏的炎熱吹走了許多。
  霍光笑說:“此湖是這個宅子最早開鑿的一個湖。”
  成君微笑:“女兒知道,這個宅子,伯伯曾住過的,書房這一帶是伯伯的舊宅,其餘屋舍是父親後來才慢慢加建的。”霍成君四處打量了一圈,“伯伯十八歲就封侯,其後又位居大司馬,這個宅子和伯伯的身份實在不配。”
  霍光笑道:“太陽還需要借助他物的光輝嗎?你若見過你伯伯,就會明白,他要的,隻是個‘家’。”霍光雖在笑,可眼中卻別有情緒。伯伯的死不管在史冊記述,還是長安城的傳聞中,都有很多疑點,和伯伯有關的話題也一直是家中的禁忌,霍成君不敢再提。父女倆沿著湖邊逛了一圈,隨意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休息。
  一對野鴨縮躲在石塊角落裏打瞌睡,看到他們也不害怕,反以為有吃的,圍著霍成君繞圈子,霍成君用手相戲。霍光看著霍成君:“成君,你有想嫁的人嗎?”
  霍成君的手僵住,野鴨遊近,去叼她的手,霍成君手上一疼,突然揮手,用力打在了野鴨身上,兩隻野鴨“嘎嘎”幾聲慘叫,快速逃走。
  “女兒說過願意進宮。”
  霍光歎息:“這條路,不能回頭,你真想好了?你若想嫁別人,爹會給你備好嫁妝,讓你風光大嫁。”
  霍成君淡淡說:“女兒想好了,與其嫁個一般人,不如嫁天下第一人。”
  霍光道:“這件事情一再耽擱,先被小妹的病耽誤。沒想到這丫頭因病得福,一場病倒讓皇上動了心。皇上和皇後圓房未久,我也不好立即送你進宮,隻能再等等。現在想來,倒是好事一件。”
  “爹,皇上的病……”
  “不知道,這是老天爺的權力。若皇上病好,計劃如舊;若不能……現在隻能步步謹慎。”
  霍成君點頭。
  霍光突然問:“劉賀和劉詢,你看哪個更好?”,
  霍成君一怔後才明白父親話後的意思。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雖非尋常女子,卻還是有了羞意,扭轉了身子,低頭望著水麵。
  霍光道:“劉賀看著荒唐,劉詢看著豪爽,這兩人我都有點看不透。不管選誰,都各有利弊。”
  霍成君腦中閃過劉賀的急色和無禮相,心裏一陣厭煩,又回憶起上元節時的情景。
  劉詢為她猜謎,送她燈籠,那盞“嫦娥奔月”燈還掛在自己閨房中。他帶她去吃小餛飩,韭菜餅。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好似他的家,他帶著她在小巷子裏左轉右繞,很多店鋪的老板都會和他笑打招呼,不起眼的小店裏,藏著她從未品嚐過的美食,她第一次發覺,自己竟好像從未在長安城真正生活過。雜耍藝人,見了他,會特意叫住他們,單為她表演一段節目,分文不收。橫著走路的街霸、地痞,卻是一見他,刹那就跑個沒影兒。他送她回府時,她左手拎著燈籠,右手提著一大包根本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零食和小玩意兒,她這才知道,原來長了那麽大,自己競從未真正過過上元佳節。
  霍成君怔怔出神。
  霍光望著湖麵,默默思索,好似自言自語地說:“若從經曆看人,劉詢此人隻怕心誌堅忍,不易控製,劉賀卻是富貴王爺,沒經曆過什麽磨難,荒唐之名,舉國皆知……不過,劉賀的正室是前大鴻臚的女兒,劉詢的正室是罪夫之女。”
  大鴻臚乃正一品,九卿之一,劉賀的這門婚事又是先帝親指,王妃已生有一子,王氏家族還有不少人在朝中為官。想要繞過劉賀的正室立女兒為皇後,隻怕十分難。劉詢卻不同,朝中無外戚,他即使有些能耐,也孤掌難鳴。
  霍光笑說:“這兩人對我而言,各有利弊。劉賀、劉詢,你選一個,畢竟是你的一生,你又是爹最疼的孩子。”
  霍光嘴裏雖然如此說,可心裏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決定。他最期望聽到的答案是,霍成君對兩人根本沒有偏倚,否則不管她選擇誰,他都會挑另一個。霍成君如夢初醒,愣了一會兒後,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答道:“我的姓氏是‘霍’,我絕不想給別的女人下跪,既然決定入宮,我就要做皇後。誰能讓我做皇後,我選誰。”
  霍光微笑著點頭,心中卻不無失望,成君的言語中已經透露了她的喜厭。他望著湖麵,慢慢地說:“你要記住,從你進宮起,他是什麽樣子的人根本不重要,他的名字隻有兩個字:皇帝。他不是你的夫君,更不會是你的依靠,甚至還會是你的敵人,你的依靠隻有霍氏和你將來的孩子。”
  霍成君默默點了點頭。
  霍光長噓了口氣:“這些話不要告訴你哥哥們。”
  “女兒明白。”霍成君望著湖對麵。岸上柳樹婀娜,水中倒影搖曳,究竟是風動,樹動,才影動,還是風動,水動,才影動?她眼中有悲傷,有恨意,還有迷茫。父女倆在湖邊坐了會後,霍光說還有事要辦,命下人備馬車出府。
  霍成君回自己住處。剛進門,小青就神神秘秘地湊到她身旁,遞給她一方絹帛:“小姐,奴婢本來不敢收的,可他說小姐一定會看,奴婢怕耽誤了小姐的事,所以就還是收了。奴婢若收錯了,請小姐責罰,下次絕不再犯。”霍成君打開絹帕,默默讀完,握著帕子,望著窗欞上掛著的一盞八角宮燈怔怔出神。
  發了半日的呆,方說:“點盞燈來。”
  小青心裏納悶,大白天點燈?可知道自家的這位小姐,行事、說話極得老爺歡心,如今就是大少爺見了,都客客氣氣,她自不敢多問,匆匆去點了燈來。霍成君將絹帕放在燈上燒了,淡聲吩咐:“吩咐人準備馬車,我晚上要出趟門。”
  小青忙應:“是。”
  明處,眾多太醫忙忙碌碌地埋首典籍,查閱各種胸痹的記載,苦思治病良方。
  暗中,孟玨每隔五日來給劉弗陵紮針一次,又配了湯藥配合治療。雲歌問過孟玨,劉弗陵究竟得的什麽病。孟玨的回答極其幹脆:“不知道。”
  雲歌不滿,一旁的張太醫解釋:“隻有典籍上有記載的病才會有名字,還有很多病症,典籍上並無記載。可是沒有名字,並不表示不可治。”
  自從孟玨開始給劉弗陵治病,劉弗陵的病症開始緩解,心疼、胸痛都很久未犯過。有事實在眼前,雲歌稍微安心了點。
  孟玨拿出一根一尺長的銀針,下尖上粗,與其說是針,不如說是一把長簽,於安嚇了一跳:“孟大人,你要做什麽?”
  張太醫忙做了噤聲的手勢,走到於安身邊低聲說:“這應該是穿骨針,可吸人骨髓,傳聞中黃帝用過,我也是第一次見。”孟玨將一塊軟木遞給劉弗陵:“皇上,恐怕會很疼。本該用點藥讓皇上失去痛覺,可我現在還未確診,不敢隨意用藥,所以隻能……”
  劉弗陵接過軟木,淡淡說:“朕受得住。”
  張太醫說:“皇上若疼,就叫出來,叫出來會好受一些。”
  孟玨用力於腕,將針插入劉弗陵的股骨,劉弗陵麵色刹那轉白,額頭的冷汗,顆顆都如黃豆般大小,涔涔而落,卻緊咬牙關,一聲未發。於安眼見著銀針沒人劉弗陵體內,隻覺得自己的骨頭也透出寒意。
  劉弗陵躺,孟玨站。
  他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劉弗陵,手中的針保持勻速,緩緩插入股骨。趴在窗上偷看的雲歌,感同身受,臉色煞白,咬著的嘴唇漸漸沁出了血絲。
  人們形容極致的痛苦為刺骨之痛,這痛究竟有多痛?聽到窗外急促的呼吸聲,孟玨眼中的墨色轉深,手勢越發地慢,將銀針極其緩慢地推入骨頭,劉弗陵仍然未呻吟,隻臉色由白轉青。張太醫看著孟玨的施針手法,眼中有困惑不解。已經取到骨髓,孟玨不敢在骨內久留,迅速將針拔出,劉弗陵已經痛到神誌恍惚,卻仍是一聲未發。
  孟玨將針小心地收入水晶匣,示意於安可以上前了。於安趕忙去探看皇上,劉弗陵身上的衫子如被水浸,於安忙命七喜幫忙給皇上換衣服,以防皇上著涼。
  孟玨磕頭告退,劉弗陵喃喃說了句什麽,他沒有聽清。於安道:“孟大人上前聽話。”
  孟玨跪到了劉弗陵榻前。
  劉弗陵聲如蚊蚋:“多謝!”
  孟玨道:“不敢,是臣的本分。”
  劉弗陵輕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卻實在沒有任何力量,緩了半晌,才又說:“你……你誰都不要幫。你想要的東西,朕定會給你。”
  孟玨怔住。
  “保存實力,置身事外。”劉弗陵閉上了眼睛,輕抬了抬食指。於安立即做了個請的姿勢:“孟大人,奴才送你一程。”
  於安送孟玨出屋,孟玨將一個小檀木匣子遞給於安:“煩勞公公了。”於安含笑接過:“該奴才謝大人,雲姑娘若沒有大人的香,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打開盒子檢查了下,又湊到鼻端聞了聞,“和以前的香味道不太一樣。”孟玨淡笑道:“藥隨症變,她的咳嗽比以前好一些了,用藥也自然不一樣。”於安點頭,將匣子收好:“奴才還要回去服侍皇上,就送到這裏,大人慢走。”
  孟玨向於安行禮作別。
  孟玨出了殿門,看到坐在牆角處的雲歌,淡淡說:“我有話問你。”說完,腳步未停,仍向前行去。
  雲歌呆呆坐了會兒,跳起身,追了過去。行到僻靜處,孟玨停住了腳步:“你告訴了皇上我要的診金是什麽?”
  “手握重權,官列三公九卿。”雲歌的語氣中滿是嘲諷,“你既然不關心天下賦稅,我若告訴皇上,你不收診金,更荒謬,想來這個倒是你很想要的。”孟玨微笑:“那我該謝謝你了,人還未過門,就懂得替夫君謀劃前程了。”
  雲歌臉色驀白,襯得唇畔的幾絲血跡異樣的豔麗。
  孟玨笑如春風,轉身離去。
  孟玨前腳進家,劉賀後腳就衝了進來:“老三,你是不是在給皇上治病?
  孟玨半歪在榻上,翻著竹簡:“是。”
  “你早知道,卻不告訴我……”劉賀指著孟玨,有氣卻不知怎麽發,半晌後,放下手,問,“皇上的病究竟如何?”
  孟玨搖頭:“不知道。”
  劉賀盯著他看了一瞬,看出他說的是實話:“能治還是不能治?”
  盂玨看著手中的竹簡說:“找出病源就能治。”
  “不是胸痹?”
  孟玨不耐煩:“若是胸痹,我會說不知道?”
  劉賀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緩緩說:“小玨,不要因為二弟曾給你說過的願望做任何事情,二弟當年對你說那些話時,還隻是一個心智未開的半大人,他日後的所思所想早已經變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說的話……”
  劉賀不提月生還好,一提月生,孟玨驀地將手中的竹簡砸向劉賀:“滾出去!”
  劉賀輕鬆地抓住了竹簡,是一卷《起居注》,記錄著劉弗陵每日的飲食起居。榻旁、案頭都堆滿了這樣的竹簡,還有不少孟玨做的筆記,劉賀心下歉然。
  孟玨麵上已平靜,淡淡說:“現在朝局隱患重重,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你多操心自己,別在我這裏聒噪。”說完,再不理會劉賀。
  劉賀思量著還想說話,卻被聞聲進屋的三月拖著向屋外行去。三月一邊拖著他往花圃走,一邊不滿地說:“大公子怎的不分青紅皂白就責備人?這段日子,三公子從未真正休息過,日日在屋裏看皇上的《起居注》,十多年、四五千個日子的作息、飲食、起居、大小病,三公子都一一看過,還要配藥,給皇上的藥方翻來覆去地琢磨,唯恐一個不小心,引發皇上的並發症。你看……”三月指了指花房四周,全是一籮一籮的藥,還有一盆盆活的藥草,分門別類地擺著,整個花圃充滿了濃重的藥香,“你還說三公子不盡心?他就差心血耗盡了!”
  劉賀沉默。
  三月不依不饒地說:“三公子好像中意雲姑娘,是真是假,你肯定比我們清楚。如果是真的,你有沒有想過三公子的感受?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費盡心血救的是誰?三公子也是個人,你還不準他有個脾氣?”
  劉賀忙連連作揖:“好姑娘,我錯了,都是我錯了。你們這幾個丫頭個個心向著老三,我被他罵的時候,也沒有見你們幫過我。”
  三月猶有不甘地閉上了嘴。
  劉賀又四處打量了一番花圃,猛地轉身,匆匆向書房行去。三月急得大叫起來,追向劉賀:“大公子,你怎麽又去了?”劉賀回過頭,揮手讓她下去,一麵溫和地說:“我去給老三個理由救人,讓救人救得好受一點。”
  三月看到劉賀的神色,不敢再放肆,忙停了腳步,恭敬地說:“是,奴婢告退。”
  孟玨聽到推門聲,見又是他,幾分疲憊地問:“你還有什麽事情?”
  劉賀坐到他對麵,斂了慣常的嬉笑之色:“我想告訴你件事情。”
  孟玨仍研究著水晶匣子中的穿骨針,隻點了點頭。
  “不知道月生有沒有給你講過他遇見你之前的一段經曆?”
  孟玨手下的動作停住,卻仍然沒有說話。
  “先帝末年,因為吏治混亂,民不聊生,無數失去土地的流民被*去搶奪官府糧倉,官府下令拘捕追殺這些‘造反’亂民,月生就是他們中的一個。為了活命,月生的父親想帶著他逃出漢朝。在逃命的路上,他父親被官兵殺了,而他卻被一個少年和一個小女孩救了,救他的女孩子叫雲歌……”
  孟玨一下抬起了頭,直盯著劉賀。
  “月生的性格,你也知道,他願意把兄弟的責任背負到自己身上,卻不願意讓兄弟為他背負責任,所以,這些事情都是我和月生喝醉酒時,從他偶爾提到的片段中拚湊而成,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救他的女孩子叫什麽名字,直到那一日……直到那日在甘泉山上,他因我而死。l臨死前,他斷斷續續地向我托付一些事情,我半猜著約略明白了救他的女孩子叫雲歌,他還讓我照顧他的親人……當時,他有很多事情想囑咐我,卻都已經說不出來,我哭著對天發誓,一定會替他報恩,一定會替他照顧好他唯一的親人,也就是你。”
  說到這裏,劉賀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平靜了一會兒,才又說:“後來你來找我,我才見到月生常常提起的弟弟。我想著,今生今世,不管你如何對我,我都一定會把你看做親弟弟。為了完成月生的另一件心願,我下了大工夫四處尋訪雲歌,卻一直苦覓不得。沒想到,最後得來全不費工夫,你竟然向一個叫雲歌的女孩子求親,又追著她從西域到了長安。我當時去長安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查探你的舉動,而是為了見她。一見到她,不需要任何證據,我已知道這個雲歌就是我要尋覓的‘雲歌’了。可是那個少年呢?根據月生的點滴描述,少年和雲歌之間也應該剛認識不久,我以為是你,因為根據月生的描述,他被救的時間,似乎和你與雲歌認識的時間一致,地點也一致。”
  劉賀看著孟玨的視線十分複雜:“你對雲歌的事情比我清楚,聽到這裏,你應該已經知道,救了月生的少年是誰了。我是最近才想明白這件事情,也才明白為什麽月生在甘泉山上看到劉弗陵時,表情那麽複雜。”
  孟玨的聲音冷如冰:“你既然決定隱瞞,為什麽要現在告訴我?”
  劉賀長噓了口氣:“這是月生在臨死前,對我說的話。我已經不能為他做任何事情,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他攤了攤手,苦笑著說,“是,我有私心,我隻是想著讓自己的良心能安穩些,所以不想你去為月生完成心願。可是,現在發現,月生欠劉弗陵的,隻有你能代他還上。”
  孟玨的臉色有些發青,劉賀做了個害怕的表情,跳了起來,又變成了他一貫的憊懶樣子,一邊匆匆往外跑,一邊說:“我走了!想打架去找六月他們!今日沒有工夫奉陪。”
  孟玨凝視著桌上的水晶匣,眼中是各種情緒都有。
  屋外樹上的知了拚了命地喊著“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人生有些事情,不知道會更好。
  “砰”的一聲巨響,書房的門突然被人踢開。
  難得動怒的孟玨,突然情緒失控,手在桌上拍了下,桌上一個石硯台呼嘯著直擊來人命。孟玨將硯台擊出後,才看到來人是雲歌,大驚下,又忙飛身上前。
  雲歌一踢開門,就滿腔怒氣地往裏衝,根本沒有想到孟玨會拿硯台砸她,等看到時,腦袋有些發蒙,緊迫間衝勢根本停不下來,而孟玨離硯台還有一段距離。
  眼看著硯台要砸到雲歌的腦袋上,孟玨急中生智,隨手拎起架子上的一壺用來擦木器的桐油朝雲歌腳下潑過去。
  隨著一股刺鼻的味道,雲歌“啊”的一聲尖叫,腳下打滑,重重摔到了水磨青石地上。
  毫厘之差,硯台從她頭頂飛過,砸到了院子中,將一株胳膊粗細的樹當場砸斷。

   未央夕照
  劉弗陵自八歲登基,到現在,有將近十四年的《起居注》。孟玨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把近十四年的記錄全部看過,並且仔細做了筆記。
  一邊翻著各年的筆記作對比,一邊思索著劉弗陵的所有症狀。突然,他的視線停住,似有所悟,迅速將筆記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扔下竹簡,匆匆出門。
  兩個多時辰後,又匆匆返回,吩咐三月和六月陪他出城。
  馬車一路小跑,直出了長安城。行到一處荒無人跡的山下,孟玨命停車。三月和六月麵麵相覷,不知道他想幹什麽。
  孟玨笑道:“都陪我去爬山。”
  孟玨已經在屋子裏悶了多日,難得肯出來散心,兩人都笑著應“好”。山腳附近沒有人家,林木更比別處茂盛,充滿野趣。山中水源也充沛,各處都有溪流、瀑布,或大或小,到山腳下匯成了一個大湖。湖水清澄如鏡,野鴨、野雁成群結隊的在湖麵上遊過,冷不丁地還能看到幾隻仙鶴、天鵝翩躚飛翔。
  陽光照耀處,偶爾會有魚兒跳出水麵,一身銀甲,一個漂亮的擺尾,“撲通”一聲又落入水中。
  惹得三月一時大呼,一時小叫。
  孟玨笑賞了會兒風景,沿著一條溪流,攀緣上山。怪石嶙峋,植被密布,根本沒有道路。不過三人武功很好,所以都不覺得難走,三月甚至認為比爬那些山道有意思。
  山上多柏樹、榆樹,鬱鬱蔥蔥的枝葉將夏末的驕陽全數擋去。岩壁上長滿藤蘿,隨風輕蕩。溪水從岩石上流過,將藤葉衝刷得翠綠欲滴。稍幹處,開著紫色的小花,雖算不上好看,卻十分清新可人。三月從水裏撈了幾片紫色碎花,笑問:“公子,這種藤叫什麽名字?沒有在別處見過。”
  孟玨笑看著岩壁,淡淡說:“野葛。”
  待上到山頂,孟玨立在崖邊,眺望四處。
  陽光下,綠意一片,隻看見盎然的生機,看不到任何陰暗下的腐葉。三月在灌木中跳來跳去地四處亂轉悠。不一會兒,人已經跑出了老遠。突然,她驚叫了一聲,嚇得六月以為她遇見毒蛇猛獸,趕緊過去,卻見三月呆呆看著前方,喃喃說:“好美!”
  高大的榆樹下,一片了無邊際的紫紅色花,絢爛、豔麗得如同晚霞落到了地上。
  花朵大小不一,大的如海碗一般,小的隻酒盅一般,但形狀都如鍾,微風過處,每一個“鍾”都在輕顫。整片看去,又如仙女披著彩霞,曼妙起舞。花叢旁的岩石上,時緩、時急流動著的溪水,好似樂神的伴奏。為了幾朵花,都能叫?六月好笑:“女人!”
  三月惡狠狠地要打他:“難道不美嗎?公子,你幫我評評理!”
  孟玨靜靜立在他們身後,凝視著眼前的紫紅晚霞,淡淡笑道:“十分美麗。太陽快下山了,我f門回去。”
  依舊沿著溪流衝刷出的溝壑而行,下山比上山快許多,不大會兒工夫,他們已經回到湖畔。
  回程的馬車上,孟玨靠著軟榻,沉沉睡去。
  六月放慢了馬速,三月小聲對他說:“公子很久沒安穩睡過了。日後,我們該多叫公子出來轉轉。”
  一夜無夢。
  孟玨醒來時,未如往日一般立即起身,隻望著窗外漸自的天色。直到日過三竿,三月已經到門外偷偷聽了好幾趟動靜,他才起來。簡單洗漱後,他就去求見劉弗陵。
  劉弗陵有事耽擱,仍在前殿。七喜讓他先去宣室殿等候。日頭剛過正午,本該十分炎熱,可宣室殿內,花草藤木布局有致,枝繁葉密,把陽光和炎熱都擋在了外麵,殿內隻餘陣陣幽香,習習陰涼。雲歌坐在廊簷下,低著頭,打穗子。打一會兒,拆了,重來,再打一會兒,拆了,又重來,笨手笨腳,卻不見她不耐煩。眉尖緊蹙,似挽著無數愁,目中卻是柔情無限,帶著甜意。孟玨進了殿門,立在一角,靜靜看了她許久,她一無所覺,隻一遍遍結著穗子。
  抹茶從殿內出來,看到孟玨的視線,心中一驚,唬得話都說不出來。孟玨的眼光從雲歌身上轉開,笑向抹茶問好:“七喜公公讓下官在此等候皇上。”
  抹茶看到盂玨慣常的溫潤儒雅,方釋然,笑道:“孟大人請到正殿內來等吧!”
  雲歌卻站了起來,寒著臉說:“孟大人,若有公事稟奏請進,若不是,請離開。”
  孟玨道:“我有幾句緊要的話和你說。”
  官內的事情,曆來是少問少做,孟玨最近進出宣室殿又都是雲歌招呼,從不用別人,所以抹茶見狀,忙躡步退了下去。
  雲歌毫不為孟玨所動,冷斥:“出去!”
  孟玨快步走到她身側,雲歌怒意滿麵,揚聲叫人,想轟了他出去:“富裕!”孟玨壓低聲音,快速地說:“我已經知道皇上得的是什麽病,三個月內,我保證讓他的病全好。”
  富裕匆匆忙忙地從殿後跑出,卻看雲歌表情古怪地呆呆站著,有驚喜、有不能相信,還有悲傷和憤怒。“姑娘?”他試探地叫了一聲。雲歌對富裕指了指殿外,富裕立即到外邊守著。雲歌坐了下來,冷冷地說:“你上次答應我,會給皇上治病。可你是怎麽治的?這次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孟玨坐到雲歌身側,看著她手中的穗子,淡淡笑著說:“你既看過記錄穿骨針的書籍,應該知道此針是用來查探疑難雜症的最好工具,隻是使用太過凶險,所以漸漸失傳。我用它,並非胡亂使用。何況我上次隻答應你,會給皇上治病,並沒有答應你如何給他治,何來我不守諾之言?”
  孟玨竟然振振有詞,雲歌氣得手直發抖,可想到劉弗陵的病,那口氣隻能忍著:“那你這次會如何給皇上治?”
  “我會用最好的法子給他治病,有些痛苦是無法避免的,但我會想法盡力減少。”
  雲歌帶著緊張,慢慢問道:“你真的能治好皇上的病?”
  孟玨非常肯定地說:“雖然要花點工夫,皇上隻怕也要吃些苦頭,不過我能治好他。”
  煎熬了這麽多日,終於看見了肯定的希望。雲歌眼中淚光隱隱,刹那間的狂喜,讓她差點衝l21而出“謝謝”,卻又頓在了舌尖,變成了苦澀。
  孟玨淡淡問:“我的條件依舊,你願意守約支付診金嗎?”
  雲歌僵了一會兒,默默點頭。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孟玨似有些疲憊,聲音有些暗沉,“我會遵守今日的諾言,盡心為他治病,你也一定要守諾。”
  雲歌又默默點了點頭,將手中剛結了一小半的同心結,當著孟玨的麵,一點、一點地拆掉。
  孟玨未再說話,隻眼中黑影沉沉。
  兩人之間充溢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富裕探著腦袋,悄聲說:“姑娘,皇上回來了。”
  雲歌走到殿門口,在富裕頭上敲了一下:“回來就回來唄!你幹嗎這麽鬼祟?”
  富裕偷瞟了眼孟玨,撓著腦袋,“嗬嗬”笑著不說話。孟玨有些詫異,這個太監心中的主人不是皇上,竟是雲歌。進入正殿後,孟玨向劉弗陵奏道:“臣已經知道皇上得的什麽病,也已經找到了根治的法子。”
  聽到這個消息,即使一貫清淡的劉弗陵,在看向雲歌時,眼中也有了抑製不住的喜悅。
  他問孟玨:“朕的病是未見過的胸痹嗎?該如何治?大概需要多久能治好?”
  孟玨請求道:“臣想單獨向皇上稟奏幾件事情。”
  雲歌皺眉,盯向孟玨,孟玨的微笑下,卻有不容置疑的堅持。
  劉弗陵點了下頭,準了他的要求。
  雲歌在殿外等了一個多時辰,站得腿都酸麻了,才聽到劉弗陵宣人進去,她幾步就衝進了大殿。
  劉弗陵依舊清清淡淡,孟玨也依舊溫雅和煦,看著好似和以前一樣,但雲歌覺得他們之間好似突然多了一種以前沒有過的理解和信任,是一種隻屬於男人之間的東西,即使以她和劉弗陵的親密,也不是她能分享的。
  雲歌心內的那點忐忑反倒放了下來,另有一種異樣的情緒在流動,說不清是驚喜,抑或酸楚,但唯一肯定的就是,孟玨這次肯定會盡全力治好劉弗陵的病。
  因為知道病可治,眾人的心情都比往日輕鬆,說話也隨便了很多。孟玨對於安和雲歌吩咐:“皇上的病雖非胸痹,卻也算胸痹,症狀之一就是血脈不暢,導致心痛。飲食清淡,會有助氣血暢通。治療期間,需要禁口。一切葷腥都不能吃。但每日可以多吃點豆類食物。”
  於安忙應:“是。”
  孟玨又道:“因為皇上不想讓太醫知道病情,所以明麵上的飲食,依舊按照張太醫開的方子執行,忌豬、羊,不忌魚、雞。”
  雲歌道:“太醫院的那幫庸醫,剛開始還一窩蜂地議論病情,生怕別人搶功,後來看皇上的病遲遲不能治,個個心怯,唯恐日後掉腦袋,都開始彼此推脫,甚至有人裝病,想避開給皇上診病。皇上現在就留了兩三個太醫在看病,而正而八經上心的也就張太醫一人,別人都是一點風險不肯擔,張太醫說什麽,就什麽。你的意思其實也就是讓張太醫在明處給皇上治病,你在暗處治,所以我依然需要給皇上做魚,或者燉雞,障人耳目。”
  孟玨點頭:“是,表麵上一切都按照張太醫的叮囑。”
  雲歌問:“你打算如何治?”
  孟玨問於安:“下官起先拜托總管準備的東西,可備好了?”
  於安道:“好了。”轉身出去,不一會,捧著個木盒子進來,交給孟玨。孟玨請劉弗陵脫去外衣,躺倒,笑道:“皇上若不愛看,閉上眼睛,不要去想就好了。”
  劉弗陵笑說:“難得有機會見見從未見過的東西,閉上眼睛,未免可惜。”雲歌聽他們說的有意思,湊到孟玨身旁:“上次是一柄長得像大錐子的針,這次是什麽?”
  孟玨將盒子放在她眼前,示意她自己揭開看。
  雲歌將蓋子打開,太過出乎意料,一聲驚叫,蓋子掉到了地上,忍不住後退了好幾步。
  孟玨和劉弗陵都笑起來。
  盒子裏麵全是灰褐色的蟲子。這個蟲子和別的蟲子還不一樣,一般的蟲子是蠕蠕而動,而這個蟲子一見人打開盒子,立即半支著身子,頭在空中快速地四下擺動,一副饑不可耐、擇人而噬的樣子,看得人心裏涼颼颼的。
  雲歌有些惱:“你們都知道裏麵是蟲子,還故意讓我去打開。這個蟲子……這個蟲子不是用來吃的吧?”幾分同情地看向劉弗陵。
  孟玨道:“不是皇上吃蟲子,是蟲子吃皇上。”
  他讓於安幫皇上把袖子挽起,襪子脫去,將手和腳裸露出來。孟玨用竹鑷子把蟲子~隻隻夾起,挑放到劉弗陵的手指頭、腳指頭上。蟲子一見人體,頭立即就貼了上去,身子開始慢慢脹大,顏色也開始變化,從灰褐色,漸漸變成了血紅色。
  雲歌看得頻頻皺眉:“它們在吸血!疼嗎?”.
  劉弗陵笑著搖搖頭:“不疼。”
  孟玨道:“這東西叫水蛭,也叫螞蟥,生在陰暗、潮濕的地方,以吸血為生,在吸血的同時,它會釋放麻痹成分,讓人感覺不到疼痛,若讓它鑽進體內,能致人死命。”
  雲歌忙說:“於安,你盯著點。”
  於安笑著應“好”。
  說話的工夫,劉弗陵手上的螞蟥個個都變成了大胖子,一個頂原來的四五個大,雲歌看得直咋舌。
  “這些蟲子十分貪婪,一次吸血,最多的可以讓身體變大十倍。”孟玨用酒浸過的竹鑷子,把蟲子一個個夾起,扔到空盒中,又夾了一批灰褐色的螞蟥放到劉弗陵手指、腳趾上。
  雲歌問:“為什麽要讓它們吸皇上的血?”
  孟玨好似忙著手頭的活,顧不上回答,一會兒後才說:“十指連心,手部的血脈與心脈相通,通過螞蟥吸血,可以幫皇上清理心脈,讓血脈通暢。腳上的位對應了人的五髒,通過刺激腳上的血脈,對五髒都有好處。”
  雲歌似懂非懂地點頭,這種治病方法,她聞所未聞,虧得盂玨能想出來。“難道以後日日都要被螞蟥吸血?”孟玨道:“每日早晚各一次,越快清除舊血,就越快生成新血,效果也就越好。”
  雲歌有些擔心:“這樣下去,還要忌葷腥,身體受得了嗎?”
  劉弗陵忙寬慰雲歌:“生病的人,身體本來就會變弱,隻要病能好,日後慢慢調養就成了。”
  孟玨說:“我開的湯藥方子會補氣益血。十Ft後,依照治療效果再定。我還會去挑選一批烏腳雞,用特殊的藥材喂養,必要時,可以適當燉些烏腳雞吃。到時候要麻煩於總管想辦法把烏腳雞悄悄弄進宮中,雲歌你親手做,不要假手他人。”
  於安和雲歌都點頭說:“明白。”
  孟玨的治療法子雖然恐怖,但是確有效果。~個多月後,不必依賴針灸,劉弗陵的胸悶、心痛已緩和,雖然還時有發作,可頻率和疼痛程度都比先前大大降低。
  病症好轉,已經瞞不過張太醫,可他完全想不明白,這病是如何好轉的,驚疑不定中,不能確認是表象還是真相。在劉弗陵的暗示下,張太醫當著眾人的麵,仍將病情說得十分凶險。
  雲歌問盂玨,劉弗陵的病還有多久能徹底好。
  孟玨說,三個月內就能疏通心脈,治好心痛,可這隻是保命。因為此病由來已久,若想身體恢複如常人,需要長期調養,兩年、三年,甚至更長都有可能。病漸漸好轉,時間有限,劉弗陵加快了計劃的執行,希望在兩三個月內布置好一切。
  他對劉賀和劉詢越發苛刻、嚴厲,將兩人*得連喝杯茶的工夫都沒有。朝堂上的官員眼看著皇上的病情越發嚴重,正常的早朝都難繼續,再想到皇上沒有子嗣,個個心頭七上八下,眼睛都盯向了劉賀和劉詢。
  劉詢府前,不斷有人求見,他索性關了大門,連看門人都不用,任誰來都是吃閉門羹。
  劉賀則依舊一副繞花蝴蝶的樣子,和誰都嘻嘻哈哈,那些官員常常和劉賀哥倆好地說了半天,說得心頭熱乎乎的,但等劉賀走了,一回味,竟然一句重點沒有。
  眾人都暗自琢磨著霍光的態度,可隻看出他對皇上的忠心耿耿。霍光深居簡出,寡言少語,隻每日進宮和皇上商議政事,將大小事情都一一稟奏,但凡皇上交托的,都處理得有條有理。霍氏子弟在他的約束下,也是各司其職,不理會任何其他事情。很多官員想試探一下霍光的態度,可旁敲側擊、誘導激將,都不管用。霍光如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再大的石頭砸下去,也見不到水花。
  劉弗陵日漸惡化的病情,不僅影響著眾多官員之間的關係,劉賀、劉詢、孟玨三人之間也起了變化。
  劉賀和劉詢有意無意間,漸漸疏遠。
  以前兩人常常一塊商量如何辦皇上吩咐的差事,彼此幫助,彼此照應。你有想不到的,我補充;我有疏忽的,你提點。同心合力,鬥霍光,鬥貪官,鬥權貴,兩人鬥得不亦樂乎!處理完正事,劉詢還常會帶著劉賀,身著便服,在長安城內尋幽探秘,一個曾是長安城內的遊俠客,三教九流都認識,為人豪爽大方,又講義氣;一個雖從小就尊貴無比,卻跳脫不羈、不拘小節,一直向往著江湖生活。兩人在很多地方不謀而合,相處得十分愉快。
  劉賀雖和孟玨早就認識,可孟玨為人,外溫內冷,看著近,實則拒人千裏之外,又心思深重,從不肯在雜事上浪費工夫,所以若隻論性格相投的程度,劉賀倒是覺得劉詢更讓他願意親近。
  可現在,兩人偶在一起,說的都是和政事毫不相關的事情,也再沒有一同出外遊玩。
  自書房談話後,劉賀又找孟玨問過幾次皇上的病情:“皇上的病真的重到不能治了嗎?”
  孟玨從不正麵回答,劉賀遂不再問,麵上依舊“老三”、“小玨”地笑叫著,可逐漸將身邊的四月師兄妹都調開,貼身服侍的人全換成了昌邑王府的舊人。
  劉詢對孟玨倒好似一如往常,時不時會讓許平君下廚,做些家常菜,邀請孟玨過府飲酒、吃飯,孟玨有時間則去,沒時間則推辭,劉詢也不甚在意,反倒許平君日子長了見不到孟玨,會特意做些東西,送到孟玨府上,問一下三月,孟玨近日可好,還會抱怨幾句,老是見不到麵,虎兒都要不認識他了。隻是,以前劉詢若在朝堂上碰到什麽棘手的事情,尤其是在對待霍光的問題上,常會問一下孟玨的想法,現在卻再不提及,好似對所有事情都遊刃有餘。孟玨對這些紛紛擾擾好像一無所覺,對誰都是老樣子,除了幫劉弗陵治病,就在府中種種花草,翻翻詩書,或者在長安城的市集上閑逛,可又不見他買什麽東西,隻是隨意走著,偶爾問一下價格。
  長安城內陰雲密布,而孟玨的日子卻過得十分悠閑、平靜。
  光陰如水,無痕而過。
  夏天不知不覺中離去,秋天將大地換了新顏。
  一日,孟玨幫劉弗陵診完脈後,微笑著對劉弗陵說:“恭喜皇上,皇上的病已經大好,日後隻需注意飲食,適量運動,悉心調理就可以了。”
  一瞬間,雲歌竟不敢相信。
  好了?真的好了?!
  從夏初知道陵哥哥得病到現在,這期間所經曆的折磨、恐懼、絕望,非言語能述,一切的噩夢都已經過去了?
  於安也是愣愣,問道:“皇上的病真全好了?”
  孟玨請於安傳張太醫進來。
  張太醫替皇上把脈,察舌,又用金針探*,喜色越來越重,最後不能置信地笑給劉弗陵磕頭:“恭喜皇上,恭喜皇上!”。
  劉弗陵,心頭的巨石終於徹底落下,看向雲歌,眼中有激動、欣喜、希冀,黑眸燦若星河。
  雲歌笑意滿麵,眼中卻怔怔落下淚來。
  劉弗陵第一次在人前露了情緒,眼中帶憐,聲音喑啞:“這段日子讓你受苦了。”
  雲歌隻定定看著他,不能作答。
  孟玨淡淡掃了雲歌一眼,垂目端坐。
  於安將眼角的濕意,匆匆抹去,笑捧了絹帕給雲歌:“雖然這是喜淚,可奴才還是巴望著姑娘笑口常開。”
  雲歌低著頭,將眼淚擦去,心內百味雜陳,是真開心,可也是真苦澀,歡喜、痛苦竟能並聚。
  好不容易收攏心神,將一切情緒都藏人心底,才敢抬頭。聽到孟玨正對張太醫和於安說如何照顧劉弗陵的身子,忙凝神細聽。
  “……久病剛好的身子,內虛更勝病時,此時飲食一定要當心,起居也~定要當心,務必要一切都上心,萬萬不可大意。”、
  於安點頭:“奴才明白,皇上此時就如一個人剛用盡全力將敵人打跑,刮人雖然被打走了,可自己的力量也用盡了,正是舊勁全失、新勁還未生的眠刻。”於安還有半句話未說,這種時候,全無反抗力,若有意外,凶險比先前羽敵人搏鬥時更可怕。
  孟玨點頭:“於總管心裏明白就好。皇上的日常飲食,還是由下官擬定,二總管要親自負責。”
  劉弗陵卻沒有聽他們說什麽,他一直都盯著雲歌,眼中有疑惑。雲歌側眸間,對上他的視線,不敢麵對,可更不敢逃避,隻能用盡力氣,盈盈而笑。
  盂玨的視線從雲歌臉上掠過,看向了劉弗陵:“皇上要注意休養,不要晚睡,也盡量不要太過操心勞神。”
  劉弗陵將疑惑暫且按下,移開了視線,對盂玨說:“朕一直都是個好病人,大夫吩咐什麽,朕做什麽。”
  雲歌身上的壓迫驟去,如果劉弗陵再多盯一瞬,她的笑隻怕當場就會崩潰。劉弗陵對張太醫和孟玨道:“朕還有些事情,要和二位商議。”
  兩人都說:“不敢,請皇上吩咐。”
  “關於朕的病,兩位幫我想個法子,在外症上要瞞住……”
  雲歌疲憊不堪,再支撐不住,對於安打了個手勢,悄悄退出了大殿。回到自己的屋子,將孟玨給的香屑往熏爐裏丟了一大把,把自己扔到了榻上。
  孟玨是在知道劉弗陵病後,給她新配的香屑,所以特意加強了凝神安眠的作用,雲歌雖思慮重重,但在熏香中,還是沉沉睡了過去。劉弗陵安排妥當他“重病難起”的事情後,已到初更。來尋雲歌時,看到她和衣而睡,他自舍不得將她叫醒,隻幫雲歌掖好被子,在榻邊坐了會兒後悄悄離去。
  劉弗陵雖知道雲歌有事瞞著他,可朝堂上的計劃正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百事纏身,偶有時機,又不願*迫雲歌,他更想等雲歌自願說出來。劉弗陵的病真正好了,雲歌心內卻是一時喜,一時憂。不知道孟玨究竟怎麽想,又會要她什麽時候兌現諾言。但想來,她和陵哥哥應該還會有一段日子,不管怎麽樣,至少要等“新勁”已生、心神俱堅時,她才敢把一切告訴陵哥哥。.
  “雲歌,發什麽呆呢?”許平君的手在雲歌眼前上下晃。
  雲歌“呀”的一聲驚呼,笑叫:“姐姐,你怎麽進宮了?”1
  “哼!我怎麽進宮?幾個月不見,你可有想過我一點半點?”
  這幾個月的日子……
  雲歌抱歉地苦笑,她的確從沒有想過許平君,甚至可以說什麽都沒有想過,什麽都不敢想。
  許平君心頭真生了幾分怨怪:“枉我日日惦記著你,虎兒剛開始學說話,就教他叫‘姑姑’,現在‘姑姑’叫得已經十分溜,可姑姑卻從來沒想過這個侄兒。給你的!”許平君將一個香囊扔到雲歌身上,轉身想走。
  雲歌忙拽住她:“好姐姐,是我不好,從今日起,我每天想你和虎兒一百遍,把以前沒想的都補上。”
  許平君想到暗中傳聞的皇上的病,再看到雲歌消瘦的樣子,心裏一酸,氣也就全消了。
  雲歌手中的香囊,用了上等宮錦縫製,未繡花葉植物和小獸,卻極具慧心地用金銀雙線繡了一首詩在上麵。“清素景兮泛洪波,揮纖手兮折芰荷。涼風淒淒揚棹歌,雲光曙開月低河。”雄渾有力的小篆,配以女子多情溫婉的繡工,風流有,婉約有,別致更有。雲歌喜歡得不得了,立即就係到了腰上:“大哥好字,姐姐好繡工,太漂亮了!”
  許平君學著雲歌的聲音說話:“最最重要的是有我‘陵哥哥’的好詩!”
  雲歌哭笑不得:“天哪!你是做娘的人嗎?怎的一點兒正經都沒有?”
  嘲笑歸嘲笑,許平君看雲歌如此喜歡她做的香囊,心裏其實十分高興:“去年七夕給你做了個荷包,當時覺得還不錯,現在想來做得太粗糙了,今年這個香囊,我可是費了心思琢磨的。這裏麵的香也是讓你大哥特意去找人弄的,你聞聞!”
  雲歌點頭:“嗯,真好聞!”
  “本來想七夕的時候送給你的,可你大哥說,你不可能出宮來和我一塊乞巧,所以直到現在才有機會送到你手裏。”
  雲歌討好地摟住許平君:“謝謝姐姐。唉!姐姐繡的東西太好看了,我都看不上別人繡的了,以後如何是好?”
  許平君氣笑:“你個無賴!反正我如今整IEI閑著,你想要什麽東西就讓鉑大哥帶話給我,我做給你就是了。”
  雲歌重重“嗯”了一聲,擺弄著香囊,心頭甜滋滋的。
  許平君以前對她還有幾分提防、懷疑,可自她重回長安,不知道為什麽,一切就變了,許平君待她真的如同待親妹子,隻有疼和寵,沒有絲毫不信任。現在心頭的這種快樂,不似男女之情濃烈醉人,卻給人如沐季春陽光的溫暖,淡然而悠長。
  許平君陪雲歌說了會兒話後,因為還要去給皇後請安,隻能依依不舍地辭別。臨走前,頻頻叮囑雲歌照顧好自己。
  雲歌用力點頭。
  晚上,劉弗陵一回來,雲歌就在他麵前轉了一圈,得意地問:“我的香囊好看嗎?”
  劉弗陵問:“誰做給你的?”
  雲歌脖子一梗,大聲說:“我自己做給自己的,不行嗎?”
  雲歌的女工?劉弗陵失笑,拿起細看了一眼,見到是自己的詩,有意外之喜:“這是劉詢的字。你的許姐姐很為你花工夫,想把字的風骨繡出來,可比繡花草難。”
  雲歌泄氣,安慰自己:“我菜做得很好吃,不會女工,也沒有關係。”
  劉弗陵笑說:“我不會嫌棄你的。”
  “哼!”雲歌匆匆扭轉了身子,眼中有濕意,語氣卻仍然是俏皮的,“誰怕你嫌棄?”
  三日後。
  劉弗陵在正殿“勉力”接見朝臣,楊敞和杜延年不知為何事起了爭執,當堂開吵,一個罵對方是“豎子”,一個罵對方是“豎儒”,一個罵“無知”,一個罵“酸腐”。
  雲歌在廂殿聽到他們咋咋呼呼,引經據典,吵得不可開交,不禁跑出來,躲到門口去看熱鬧。
  以前聽聞高祖皇帝的朝堂上,大臣們經常吵架,一旦吵急了,大打出手都十分正常。都是開國的功臣,高祖皇帝也勸不住,隻能由著他們去吵、去打,實在忍無可忍,頂多偷偷溜走。雲歌曾經還覺得驚訝,如今看到楊敞和杜延年,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才真正明白了幾分漢朝官員的“彪悍”風格。
  嗯!難怪漢人看著斯文,卻打得匈奴節節敗退!
  大殿內的官員都不為所動,有人嘻嘻笑著,有人閉目沉思,有人勸了幾句,結果反被楊敞和杜延年齊齊開口唾罵,喝命他“閉嘴”,眾人再不吭聲,由著丞相大人和太仆右曹大人繼續對罵。
  劉弗陵側躺在榻上,好似在傾聽二人的罵語,實際全未在意,反倒在冷眼觀察著霍光、劉詢、劉賀三人的微妙反應。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之間就覺得心裏越來越煩躁,吵架的聲音好似越變越大,就響在他的耳邊,如雷鳴一般,震得他腦裏嗡嗡轟鳴。心頭的一股氣脹得胸間馬上就要爆炸,他驀地坐起,大叫了聲:“閉嘴!”話剛說完,一口鮮血噴出,人直直向後倒去,摔在榻上。
  大殿內迅即啞寂無聲,針落可聞。
  雲歌呆了一瞬後想,陵哥哥在演戲?很真呀!不知道是孟玨想出來的法子,還是陵哥哥想出來的法子?
  於安臉色煞白,跪在劉弗陵身邊,高聲叫:“太醫!太醫!快傳太醫!”轉而又對七喜低聲吩咐了句話。
  七喜臉色蒼白地跑出來,雲歌問:“你去哪裏?”
  七喜說:“去請孟大人。”
  雲歌腦袋“嗡”地一下炸開,不顧殿內還有朝臣,就衝到了榻旁:“皇上,皇上。”
  劉弗陵臉色青紫,四肢痙攣,沒有任何反應。
  所有的朝臣都亂了套,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四處觀望,焦急地等著太醫來判斷吉凶。
  霍光一聲斷喝,眾人安靜了下來:“皇上隻是暈過去了,沒什麽大礙,你們都先回去,有什麽事情以後再奏。”
  還有不甘心,想湊到榻前探看的大臣,被霍光的眼鋒一掃,又忙退了回去。
  眾人一步一回頭地退出了大殿。
  於安一邊掐著劉弗陵的人中,一邊對霍光道謝:“多謝大人!”
  雲歌手足冰涼,看到霍光的眼鋒,想到他剛才一聲斷喝,無人不從的威嚴,更覺心頭透涼。
  知道霍光不聽到太醫的診斷,肯定不會離開,她驀地開口:“皇上肯定希望有親人陪伴,請王爺和侯爺留步。”
  劉賀和劉詢都停了腳步。
  於安朝雲歌微微點了點頭,讚她想得周到。
  幾個太醫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有的剛探完脈,話還沒有說,先哭了起來,別的也是麵如死灰,聲都不敢吭,隻伏在榻前磕頭。霍光淡淡哼了一聲,幾個哭的太醫,立即收聲,戰戰兢兢地又去給皇上把脈。雲歌心若寒冰,卻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盂玨和張太醫都說了,陵哥哥的病已好。
  張太醫因為人在藥房,晚來了一步,此時才趕到。眾位太醫看到他,如見救星,立即讓了開去。
  張太醫診完脈,整個人都在抖,喃喃對雲歌和於安說:“沒有道理!沒有道理!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雲歌知道此時不是哭泣的時刻,強壓著心內各種情緒,對張太醫說:“太醫需要施針嗎?或者其他法子?要不要我們都退下去,讓太醫能專心診治。”張太醫清醒過來,轉身對霍光、劉賀、劉詢說:“求霍大人,王爺、侯爺回避,下官要為皇上施針。”
  幾個太醫如蒙大赦,紛紛說:“對,對!施針要絕對安靜,臣等告退。”霍光已經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結果,掃了眼雲歌,對劉弗陵磕頭:“臣告退!”
  屋內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張太醫匆匆紮針,先護住劉弗陵的心脈。做完這些,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靜等孟玨。
  孟玨到時,身上的官袍都是歪歪斜斜的,可見匆匆披上,連整理的時間都沒有。
  “都讓開!”
  眾人立即走開。
  “金針!”
  張太醫立即遞上。
  一瞬間,孟玨就用去了七十二根金針,劉弗陵痙攣的四肢,慢慢平穩,臉上的青紫也漸漸褪去,雖然臉色仍然慘白,可至少比青紫看著好一些了。雲歌心頭亂跳,不自覺地往榻邊湊了湊,想看清楚陵哥哥有沒有好一點。孟玨眉頭一皺,看向雲歌,視線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後,他的眼睛驟然黑沉,怒氣凜凜,殺意森森:“滾出去!”
  雲歌往後退:“我,我……對不起!”
  孟玨的聲音如割骨的刀刃:“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插的都是死誰讓你靠近?你又是他的什麽人?龍榻旁有你站的地方嗎?於安,立即讓她出去!”於安為難得不知道該說什麽,雲歌已經向大殿外急速退去:“我走多遠都行,隻要你能救他!”
  孟玨盯著榻上的劉弗陵,一聲不吭。常帶的三分微笑,早已蕩然無存。麵色沉寂中帶著透骨的寒意。
  張太醫期期艾艾地問:“孟大人,為什麽會這樣?明明已經好了呀!”
  劉弗陵此時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孟玨,竟是微微一笑:“我太無能!要讓你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費了!”
  孟玨淡淡笑開,溫潤下浮著濃濃的苦澀:“我會再想辦法。”劉弗陵對於安輕抬了抬手,於安立即和張太醫退出了大殿。
  孟玨將劉弗陵身上的針一根根拔去。
  劉弗陵問:“我還有多少時間?”
  孟玨沉默了一會後,淡淡說:“如果臣想不出別的法子,長則四五個月,短則隨時。”
  劉弗陵微微而笑:“也就是說,下一次心痛時,也許就不會再醒來。”
  孟玨沒有吭聲。
  劉弗陵怔怔地看著天頂,神情中透出了難言的苦澀,這一生的願望終是實現不了了。他忽地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孟玨忙去按他:“皇上剛蘇醒,還不方便行動,有什麽事情,吩咐臣去做就可以了。”’
  劉弗陵不顧孟玨反對,硬是坐了起來,對著孟玨就要行禮,孟玨大驚,叫道:“皇上!”話剛出口,心內突然反應過來劉弗陵如此做的原因。他跪到了劉弗陵榻前:“皇上不必如此,若雲歌日後問起,臣就說是臣醫術低微,最終沒有治好皇上的病。”
  劉弗陵道:“她是個執念很重的人,若讓她知道事情真相,我……我實在不能放心離開,所以隻能委屈你了,這就算是你替月生還的恩,從此後我們兩不相欠。”
  孟玨應道:“好!我沒有治好你的病,就用這件事情充數了,從此兩不相欠。”
  劉弗陵無力地抬了下手,讓孟玨起來,指了指龍榻,示意他坐。
  孟玨毫無惶恐之色地坐到了榻上。
  劉弗陵問:“我們已經小心謹慎到不可能再小心謹慎,這次他又是如何到的?”
  孟玨沉默著沒有說話,好一會兒後,在劉弗陵掌上寫了兩個字,劉弗陵一下慘笑起來。
  孟玨眼內寒意瀲瀲。
  劉弗陵心智並非常人,一瞬後,初聞消息的震驚就全部消散,平靜地對孟玨說:“你我已經兩不相欠,你的約束也已經全無,可以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了,但是,作為一個普通朋友,我給你的建議是隔岸觀火。不管誰登基,到時候都離不開你,如果參與,把你的家底都搭進去,也許還落個一敗塗地。”
  “皇上?”
  他竟然還是這句話?孟玨眼內先是震驚,漸漸轉成了理解,最後變得十分複雜,不知道是敬佩,還是憐憫。
  “看上去你和劉賀要更近一些,其實,也不會比劉詢更近。劉賀和你之間的芥蒂由來已久,月生的死,不管你是怎麽想的,劉賀卻一直認定你在介意,聽聞他把四月支出了宮,看來他並不相信月生幫他訓練的人。隻是紅衣怎麽還在他身邊?”
  孟玨道:“劉賀還不知道紅衣是二哥的妹妹。”
  月生為了尋找幼時被父母賣掉的妹妹,尋到了昌邑王府,卻不料看到紅衣變成了啞、巴,他對王府的恨應該非同一般。懷著私心,他想方設法地進入了王府。從滿腔恨意,到獲得劉賀信任,幫王府訓練刺客、侍衛,最後競和劉賀成為莫逆之交,這中間的是非曲折,驚心動魄,孟玨也不能盡知。
  “聽聞毒啞紅衣的老王妃死得也很痛苦,二哥的恨估計全變成了無奈。再加上紅衣她對劉賀……”孟玨輕歎了口氣,“劉賀不是不相信二哥訓練的人,他隻是不相信我。不過,他的確不該相信我,如果必要,我確實會利用四月打探他的行動。”
  劉弗陵對孟玨的“真小人”有幾分欣賞:“在長安城這個朝堂上,沒有任何人能相信任何人。霍光連他的親兒子都不敢相信。”
  孟玨笑說:“這個‘不相信’也十分正確,否則霍光的一舉一動,劉賀早就探聽清楚了,他自進長安城,在霍禹、霍山身上沒少花工夫。”
  劉弗陵道:“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先讓於安進來,不要讓雲歌進來。”
  孟玨猜到他心意,應了聲“是”,退出了殿堂,對於安說:“皇上已經醒了,召總管進去。”於安忙進了大殿。
  雲歌也想跟進去,被孟玨攔住。
  雲歌直盯著孟玨,眼內有溺水之人抓住木塊的希冀。
  可是現如今,我也隻是一根稻草。孟玨垂目,淡淡地看著雲歌身上掛著的香囊,雖然看不周全,可也能猜出上麵繡了什麽詩。
  雲歌看他盯著香囊,囁嚅著說:“不是我自己做的,我以後不會再戴了。”
  孟玨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雲歌問:“皇上的病不要緊吧?”
  孟玨微笑著說:“不要緊。”
  雲歌將信將疑,卻又盼著孟玨說的話全是真的。
  於安在殿內叫雲歌,雲歌拔腳就要走,不料孟玨抬臂一擋,她撞到孟玨身上,被孟玨半抱在了懷中。
  雲歌情急,卻不敢說重話,軟語問:“你還有話要說嗎?”
  孟玨放開了她:“沒有,你去吧!”
  話音剛落,雲歌人已經飄進大殿。
  孟玨望著旋即而逝的羅裙,唇畔是若有若無的譏笑,眼內卻藏著深重的哀憫。
  宣室殿外一側的青磚道旁,種植了不少楓槭。已是深秋,一眼望去,隻看半天紅豔,芳華璀璨,再被夕陽的金輝渲染,更添了一分豔麗,三分喧鬧,直壓過二月的嬌花。孟玨一襲錦袍,徐徐而行。夕陽、楓葉、晚霞暈染得他身周也帶上了溫暖的層層紅暈。
  秋風吹過,枝頭的葉子簌簌而落,腳踩到地麵的落葉上,沙沙作響。地上全枯、半枯、剛落的葉子鋪疊一起,絢麗斑斕中透出了蕭索、頹敗。

  發結夫妻
  劉弗陵命於安幫他換過衣服,又擦了把臉,將儀容收拾整齊。
  雲歌進去時,隻看他坐在案後,除了麵色有些蒼白,看著反而比前幾日更精神。
  雲歌心中未有喜悅,反倒“咯噔”一下。本來想問的話,突然都不想再問了,如果這就是他想讓她知道的,那麽她就隻知道這些吧。
  她安靜地坐到他身側,抱住了他,頭窩在他的頸窩。
  劉弗陵輕輕撫著她的頭發,微笑著說:“等我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一下,我們就去驪山。天寒地凍中泡溫泉,別有一番滋味。去年你身上有傷,又在和我鬧別扭,所以身在驪山,卻沒有帶你去溫泉宮住過。”
  雲歌笑:“不說自己是個大騙子,反倒說我和你鬧別扭”
  如果當年,他將身份、姓名直言相告,一切會如何?
  她們是否就沒有了那麽多錯過?隻怕不是。
  雲歌回知道他在一年後,就違背了諾言,娶了上官小妹。她也不會來長安,就不會遇見孟鈺,她也許回認識草原上的鷹,兩人結伴飛翔。
  如果真是那樣,肯定比現在好。
  雲歌看劉弗陵一直不說話,問道:“陵哥哥,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人不能說假話。”
  劉弗陵這才發覺她竟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綢衫,沒好氣地說:“你就不能披件衣服再過來?”
  雲歌身子微微有些發抖,劉弗陵以為她冷,忙把被子裹緊了些,擁著她,想用自己身上的暖意趕緊替她把寒意驅走。
  雲歌在他身側躺了會兒,開始不安分起來,像擰麻花一樣,不停地動來動去,劉弗陵頭疼:“雲歌,怎麽了?你老是動來動去,當然睡不著。
  雲歌不說話,隻是挨著劉弗陵的身子蹭來蹭去,劉弗陵突然擔心起來,半支起身子問:“雲歌,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讓於安傳太醫。”
  “啊!”
  雲歌突然大叫一聲,一把推開了劉弗陵,似乎十分氣惱,用力捶著塌。
  劉弗陵一頭霧水,腦子裏麵已經前前後後繞了十八道彎,就是麵對霍光,隻怕這會子也繞明白了,卻仍然沒有明白雲歌為何會這樣:“雲歌,發生了什麽事?”
  雲歌用手掩麵,長歎息!
  劉弗陵不再說話,隻靜靜看著她。
  雲歌挫敗後的羞惱漸漸平息,她轉身側躺,和劉弗陵臉臉相對:“你真是個木頭!”
  “嗯?”
  劉弗陵的疑惑未完,雲歌的唇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心中巨震,身子僵硬。
  雲歌的唇在他唇畔溫柔地輾轉,一點點誘惑著他的反應。
  他終於開始回應她的溫柔,剛開始是小心翼翼的笨拙,隻是在回應她,漸漸地,一切都成了本能,變成他在索取。
  這本就是他等了多年的纏綿,一經釋放,迅速燃燒。雲歌不知道何時,早忘了初衷,腦中一片空白,身子綿軟欲飛,隻知道緊緊地抱著他。
  劉弗陵的吻從雲歌唇上緩緩下移,溫柔地吻過她的臉頰,下巴,在她的頸邊逗留,最後在她的鎖骨上重重印了一吻後,驀得停了下來。他將雲歌緊緊抱在懷裏,卻隻是抱著。
  雲歌茫然若失,輕聲叫:“陵哥哥?”
  劉弗陵聲音沙啞:“不許再鬧了,好好睡覺。”
  雲歌不依,在他懷裏扭來扭去。
  已經明白雲歌意思的劉弗陵隻覺得如抱了個火炭。
  薄薄的綢衣,未把誘惑隔開,反倒在蹭磨間,更添了一重若隱若現、若即若離的魅惑。
  雲歌卻壓根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早已經將一切點燃,還一臉沮喪地不肯罷休,唇湊到他耳邊,輕輕去吻他的耳垂。
  劉弗陵忽地坐起來,用被子把雲歌一裹,抱著“被子卷”就向廂殿行去。
  雲歌一邊掙紮,一邊破口大罵:“臭木頭,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劉弗陵把雲歌扔到她的榻上,對聞聲趕來的於安和抹茶說:“看著她!天明前,不許她下榻!”說完,匆匆返身回寢宮。
  雲歌在他身後大叫:“臭木頭,這事沒完!”
  劉弗陵卻理都不理她,揚長而去。
  “啊——”雲歌握著拳頭大叫,滿麵漲紅,泫然欲涕。
  於安和抹茶麵麵相覷,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雲歌的確是個從不食言的人,她說沒完,就肯定沒完。
  劉弗陵的頭疼與日俱增。
  雲歌對男女之事半通半不通,也沒有人請教,卻深諳書中自有一切。宮中收錄的秘書都被她翻了出來,今天雨意,明天霓裳,一天一個花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於安漸漸看出了名堂,差點笑破肚皮,於是更多了一個人添亂。冤孽總有意無意地幫雲歌製造機會,樂見其成。
  劉弗陵有一種很荒唐的感覺,覺得宣室殿的人看他像看一隻白兔,人人都盼著雲歌這隻狼趕緊把他吃了。
  晚上,雲歌一晃一晃地走進寢宮,劉弗陵就站了起來:“今天晚上秋高氣爽,不如去太液池劃船玩。”實際原因是,他實在不敢和雲歌再在一個屋裏待下去。
  餘個斜睨著眼睛看他,考慮了一瞬,點點頭:“好吧!”
  劉弗陵隻盼著遊完船後,雲歌能累得倒頭就睡,不要再折騰了。
  於安命人將木蘭舟放入湖中。
  雲歌和劉弗陵一人拿著一根漿,把船蕩了出去。
  平常,雲歌都會有很多話,劉弗陵若有時間陪她玩,興奮之下,她的話就更多。可這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腦子裏琢磨一些別的事情,話反倒少了。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並肩坐在船上。
  秋風拂麵,夜色清涼,雲歌想到這幾日的行為,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羞赧和難過。
  兩人一直劃到了湖中心,雲歌都隻是默默劃船,一句話不說。
  時不時,會有幾點螢光翩躚而來,繞著他們飛翔,閃爍幾下後,又在槳聲中離去。
  螢光明滅中,垂首而坐的雲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不見白日的嘻嘻哈哈,隻覺她眼角、眉梢都是心事。
  兩人不知不覺地都停了槳,任由水流輕搖著船。
  雲歌仰躺在船板上,望著天上密布的星鬥,呆呆出神。
  劉弗陵躺到她身側,也看向了天空。
  夜幕四下籠罩,星辰低垂,有將人包裹其中的感覺。
  水麵如鏡,映照著上方的蒼穹,仿佛是另一個天幕,其上也有群星閃耀,與上方星辰交相輝映。
  抬頭,是星光燦爛;低頭,還是星光燦爛;中間,還有無數螢火蟲的煢煢光芒,也是星光燦爛。
  迷離撲朔,讓人生出置身碧空星河的感覺。
  雲歌喃喃說:“我以為我已經看盡世間的星辰景色,沒料到竟還有沒賞過的景致。”
  她不自覺地往劉弗陵身旁靠了下,劉弗陵退了退,雲歌又靠了一點兒,劉弗陵又退了一點兒,身子緊貼在了船舷上。
  雲歌並無別的意思,見他如此,心內難受:“我是洪水猛獸嗎?我隻是想靠著你的肩膀。”一轉身,背對著他,麵朝船舷,靜靜而臥。
  劉弗陵心內傷痛,去抱雲歌,入懷的人兒,身子輕顫:“雲歌,你不是洪水猛獸,是我不能……”劉弗陵語滯,是我不能要你,不敢要你,因為我不能許你將來。
  雲歌問:“不能什麽?”
  好一會後,劉弗陵輕聲說:“現在不能,這件事情應該等到洞房花燭夜。你的夫君會把你的紅蓋頭挑落,他會陪著你走一生,照顧你一生。”
  雲歌眼中有了淚珠:“我的夫君不就是你嗎?”
  劉弗陵不能出聲。
  雲歌擦幹眼淚,轉身盯著他:“你不肯娶我嗎?”
  “我當然肯。”
  雲歌拿起他的袍角,和自己的裙角綁到一起,又想把自己的一縷頭發和劉弗陵的係到一塊:“天為證,水做媒,星做盟,螢火蟲是我們賓客。今夜起,你我就是結發夫妻。”
  劉弗陵強笑著按住了雲歌的手:“雲歌,不要胡鬧!”
  “我哪裏胡鬧了?你剛說過你肯娶我,而我願意嫁你,你情我願,哪裏有胡鬧?再好的洞房,好的過今夜的天地、星河嗎?再美的花燭,美得過今夜的螢火蟲嗎?”
  劉弗陵去解兩人綁在一起的衣袍:“夜已很深,我明日還有事情要做,該回去歇息了。”
  雲歌去拽他的胳膊,想阻止他揭開兩人的“糾結”,卻拗不過他的力道,眼看著劉弗陵就要解開交纏的結,雲歌急得索性整個人賴到他懷裏,抱住了他,兩人身子糾纏到一起。
  一個用力推,一個拚命地抱,船劇烈地搖晃起來,劉弗陵說:“快放手,你再胡鬧,船要翻了。”
  “翻就翻,大不了一塊淹死。”雲歌不但沒有鬆力,反倒抱得更緊。
  劉弗陵不敢再推她,隻能由她去,船的晃動漸漸平息。
  水天茫茫,竟是逃無可逃!劉弗陵這才知道,他提議來劃船,絕對是個錯誤。
  雲歌溫柔地說:“你叫我一聲‘娘子’,或者‘夫人’,好不好?”
  劉弗陵哭笑不得,雲歌是變盡了法子,逼著他承認兩人已經“成婚”。索性閉起了眼睛,不再理會雲歌。她鬧累了,自然會回去。
  雲歌趴在他身上,輕輕吻了下他的眼睛,他沒有反應,又輕輕吻了下他的另一隻眼睛,他仍沒有反應。
  她吻過他的每一個五官,最後在他唇畔流連不去,每一次的碰觸都傾訴著愛戀,每一次的輾轉也都訴說著愛戀。
  他的身體漸漸在背叛他的理智,他努力去想著霍光、劉詢、劉賀,可最終發現,他們在他腦海中漸漸模糊,最後隻有一個綠衣女子,一笑一嗔,一怒一喜,在他心頭越發分明。
  雲歌使盡花招,他卻一無反應,不禁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下,宣泄著恨意。
  他無聲地歎息,猛地伸臂,一個反身將她壓在了身下,深深地吻住了她。
  纏綿的親吻,溫柔的眷念,彼此的愛戀,在唇齒間交融。
  他帶著她飛翔,卻在剛剛升起時,又停了下來。
  他的吻落在她的鎖骨處,不肯再前進。
  雲歌這幾日看了不少“淫書豔圖”,已非第一日的茫然不解,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欲望。伸手去解開他的衣袍:”陵哥哥,我已經是你的妻子。”
  劉弗陵打開了她的手:“雲歌,不行!”
  雲歌眼中有淚,開始解自己的衣衫:“劉弗陵,我就要做你的妻子,就要做!就要做!就要做!不管一年,一個月,還是就一天!你為什麽不懂?我不要天長地久,我不要白頭偕老,我隻要我們在一起時,真正活過,真正彼此擁有過。你不是不是怕你要了我後,將來就沒有人要我了?你放心!我肯定能找到人娶我,他若因此看輕我,這種男人不要也罷!”雲歌的淚珠簌簌而落,衣衫半褪,劉弗陵握住她的手,眼中有痛楚、有眷念,兩人之間不敢麵對的話題,被雲歌攤在了眼前。
  雲歌,不是我不懂,是你不懂。你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印記越少,你將來才會越容易遺忘。
  劉弗陵幫雲歌拉攏衣衫,淡淡說:“男人不喜歡太主動的女人。”
  雲歌盯著他的眼睛:“你騙人!你在擔心什麽?你怕我忘不掉你?陵哥哥,身體的印記和靈魂的印記哪個更重?如果你希望我忘記你,我會忘記的。”雲歌的淚滴在他手上,“有人活到就是,卻沒有快活過一日,有人隻活到十九,真正快活過,我寧願要後者。”
  雲歌的淚珠若有千斤重,打得他的手再無力氣。
  雲歌輕聲說:“陵哥哥,從我懂事起,我的心願就是做你的妻子,你非要我心願成空嗎?你老是想著明日的事情,卻忘記了今日正在讓我落淚,為什麽不能讓我現在幸福呢?你能給我現在的快樂,你還能給我很多、很多快樂,為什麽不願意呢?”
  劉弗陵心頭一震,手緩緩鬆開。
  雲歌的淚珠沿著臉頰滑落,如同斷線的珍珠,一顆顆,又密又急。他徐徐伸手接住,在雲歌淒婉、哀求的眼神中,他眼中也有了濕意。
  他低下頭挽起雲歌的一截衣裙,和自己的衣袍精心打了死結,牢牢係到了一起。又挽起雲歌的一縷青絲,和自己的一縷黑發結到了一塊。
  抬頭時,他微笑著握住了雲歌的手:“天地為憑,星辰為媒,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妻。”
  雲歌破顏為笑,刹那間,令滿天星辰失色。
  羅帶輕分,雲裳暗解。
  黑夜如酒,銀河如洗。
  空氣清涼,但他們的相擁相抱,溫暖異常。
  他的動作,緩慢、笨拙,卻輕柔、迷醉。
  似水的年華在這一刻停滯。
  天上的星光璀璨,水中星光搖曳,半空熒光閃爍。
  船兒搖晃,時緩時急,一圈圈的水暈蕩開,光華氤氳,若水天同舞,星辰共醉。

(第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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