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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語者:帝王業

(2009-03-12 17:28:49) 下一個

  繁華落盡(序)風華
  今年八月十三是我十五歲生辰,也是舉行及笄之禮的日子。
  我的及笄禮由皇後和晉敏長公主一起主持,太子妃率諸內命婦前來觀禮,京中各大望族的女眷都送來了禮帖。
  明堂之上,我穿著五重繁複的華服,寬大裙幅逶迤身後,徐步穿過織錦鋪陳的玉階,在王氏曆代先祖掛像前,屏息跪下,雙掌交疊,平舉齊眉,深深俯首叩拜。
  我的母親,晉敏長公主,身著杏黃鸞紋織金裳,額前鳳墜搖曳,映出她眼中淚光晶瑩。
  華服盛妝的皇後,我的嫡親姑母,款款步下鳳座,含笑凝視我。
  母親親手為我挽起長發,層層疊做高髻。
  姑姑將一支禦賜八寶琉璃旒金簪插進我的發髻,用十八枚碩圓珍珠綴起的月牙環,束起我齊眉發縷,露出光潔前額。
  母親噙淚微笑,一瞬不瞬地望著我在禮官念頌聲中,跪拜祖先,跪拜皇後,跪拜父母兄長。禮成,我款款起身,揚起臉龐,環顧四周。
  滿堂華彩之下,眾人寂然無聲。
  高燭華燈,將我的影子投在明亮宮磚之上,雲髻峨嵯,綽約婀娜。
  我徐步走過的每一處,牽引諸人迷離目光,令禮官忘記了唱禮。
  獨立於異彩流光的中央,所有光華,匯集於我一身。
  迎著眾人目光,我微微揚起臉龐,孤獨而驕傲,無依而自豪。
  生平第一次,獨立於眾人之前,再沒有父母兄長站在前方,為我張開庇護的雙臂。
  這一刻,所有人都離我如此遙遠,隻留我佇立於此。
  萬眾注目之中,惟獨沒有他。沒有那雙永遠溫柔含笑的眼睛。
  我知道,從這一刻,從前時光一去不返。
  第二日清晨,早早被徐姑姑催促起身,天未亮就開始著衣、敷粉、梳妝。
  今天是我第一次按成年女子的禮儀,去給父母請安。
  妝成,徐姑姑與錦兒等一眾侍女,怔怔看我,半晌不能言語。
  鏡中女子梳一雙飛仙髻,玉色織銀鸞紋裳,外罩薔薇紗羅衣。
  分明是我,又分明不再是我。
  昨夜雨後初晴,清晨的微風吹落廊外桂花樹,紛紛揚揚,灑落一地細碎香蕊。
  轉過西廊,迎麵便見了哥哥,白衣廣袖,衣袂飄飄而來。他咿了一聲,圍著我轉了一圈,,一雙斜飛的劍眉挑得老高,滿目驚豔之色。
  我故意高揚起頭,學他挑眉的樣子,笑著睨了過去,任由他上下打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個碩人其欣。”[1]他作風流態,曼聲高吟,烏黑的眸子透出古怪笑意。
  我抿唇不語,眸子轉動,上上下下看他,倒要瞧瞧今日又有什麽花樣。
  哥哥敲著羽扇,繼續吟道,“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
  後麵“維私”二字還未出口,被我揚手奪了羽扇,重重打去。
  他大笑著躲開,口中兀自戲謔,“衛侯,衛侯,我家小阿嫵的衛侯在哪裏?”
  我咬唇,耳後卻直熱上來,雙頰隱隱發燙。
  “爹爹不是齊侯,你也不是東宮。”我含嗔瞪他,“說這渾話,給爹爹聽到,看不打折你的腿!”
  “雖不是也,亦不遠也,難道你不是東宮之妹?”見我滿麵羞紅,那可惡的人越發得意,笑嘻嘻湊了過來,“昨日為兄為你占了一卦,卦象上說,我家小阿嫵今歲紅鸞星動,將遇良人!”
  我一跺腳,探手向他胳膊底下嗬去,哥哥最是怕癢了,慌忙閃身躲讓,與我鬧作一團。
  錦兒她們看管我與哥哥的打鬧,退在一旁,咯咯直笑。
  徐姑姑啼笑皆非,“快別鬧了,我的小郡主……相爺這會兒都回府了,再鬧下去,又該讓奴婢受責罰了!”
  趁我被徐姑姑一把拽住,哥哥這才得以抽身,大笑著跑遠了。
  我回頭嗔視,“徐姑姑!每次你都偏袒他!”
  徐姑姑掩袖低笑,姿態秀雅,柔聲道,“紅鸞星動是好事,郡主為何著惱呢?”
  我頓時瞪了她,不知該惱還是該笑,連徐姑姑也來打趣我。
  “相爺還在前廳,郡主先去給公主請安吧。”侍女錦兒在一旁輕聲笑道,及時替我解了圍。
  “也好。”我佯作不在意,轉身便走,卻暗暗低了頭,掩藏頰上再度升起的羞紅。
  我們實在是一對頑劣的兄妹,自小到大都是這樣。
  看在世人眼裏,哥哥風流俊雅,我美貌尊貴,都是世人仰慕的神仙人物。
  然而,名門貴胄的風流雅致都不過是表象。
  私下裏,我們也是一對平凡兄妹,也如平民家的少年男女一樣,也會淘氣玩鬧,為著微末小事爭鬧不休;也會嬌癡任性,在父母麵前永遠似長不大的孩子;也會憂傷無奈,在心中藏起一份小小的隱秘情懷……
  一陣風吹過,細碎紛黃的桂花撲簌簌掉落廊下,馥鬱襲人。
  今年的桂花開得早了些,現在就開始凋落了。
  我自顧低頭而行,卻被哥哥的話觸動了心事,一時間,滿心都是惆悵。
  說什麽紅鸞星動,將遇良人……我的良人去了皇陵守孝,未滿三年之期,怎能回來娶我。
  三年,不知道是多漫長的時光。
  我怔怔望向遠處空濛天空,輕輕歎了口氣。
  那偏遠的皇陵,遙隔重山之外,此時已漸入秋涼了吧。

  風流
  我出身於琅玡王氏。
  琅玡王氏,自我朝立國三百年來,一直是士族首領,在門閥世家中聲望最隆,與皇室世代締結姻縭,執掌朝中重權。王氏一門,曆代鴻儒高士層出不絕,留下傳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銜領文藻風流,是為當朝第一望族。
  自王氏以下,謝氏、溫氏、衛氏、顧氏,四大望族同為中流砥柱,使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權勢不斷擴張,鼎盛之際幾乎可與皇室比肩。士族高門的風光,一直延續到先皇時期。
  先皇登基之初,三王奪位,勾結外寇發動叛亂。
  那一場戰爭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近一半都參加了這場戰爭。
  太平盛世之下,誰也沒有想到,那場仗會打得這麽久。
  鮮衣怒馬的貴族子弟隻想著馳馬沙場,建立不世的功業。
  然而連年征戰,民間農耕荒廢,田莊荒蕪,百姓流離失所,更遭逢經年不遇的大旱。七年戰亂,死於饑荒和戰亂的黎民數以萬計。
  許多年輕的士族子弟,將他們滾燙的熱血和鮮活的生命永遠留在了疆場。
  這一場浩劫過後,士族元氣大傷,大片田莊被毀棄,世族不事稼穡,代代依賴田產農租為業,很多失去了財力支撐的世家,再無力支撐龐大的家族,門第傾頹於一夕之間。
  恰逢亂世之際,寒族出身的軍人卻在戰爭中因為軍功累升,迅速擴張勢力,掌握了龐大的兵權,一反我朝數百年來 “重文輕武”的策略。昔日備受輕慢的卑微武將,逐漸站到了權力的頂峰。
  當今皇上登基之時,北方突厥與南境鄰國時時滋擾,邊患不斷。經年大旱之後,國庫空虛,疫病橫行,窮極生惡,終於在建安六年釀成十萬災民暴亂。各地官吏趁亂中飽私囊,大行舞弊之事,軍中武將趁征戰之機擴充實力,擁兵自重,以軍人為首的寒族勢力漸漸占了上風,逼得朝廷步步退讓。
  那個煌煌盛世的時代,終於一去不返。
  數十年爭鬥下來,幾大世家紛紛失利,權勢不斷旁落。
  唯一還能夠屹立在風口浪尖,與之相抗衡的隻剩下王謝兩族。
  尤以王氏根基深厚,派係廣植,更有慶陽王手握南方駐軍二十萬之眾。
  隻要國本尚存,要想動搖我的家族,隻怕沒有人可以辦到,即便是皇上也不能。
  父親身為兩朝重臣,官拜右相、兼大司馬之職,封靖國公。叔父統轄大內禁軍,官拜兵部尚書。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廣布父親的門生。
  王氏曆來人丁不旺,傳到祖父那一代已經漸趨單薄,如今長房一門隻得我與哥哥二人。然而旁係族人早已開枝散葉,遍布琅琊故裏,乃至京中高門,顯職要衝,王氏盤根錯節的勢力已深深植入整個皇朝的根基之中。
  我的母親,是當今皇上唯一的妹妹,倍受太後寵愛的晉敏長公主。
  姑母身為中宮皇後,母儀天下,一手將我的表兄推上儲君之位。
  我的名字叫王儇,出生即被賜封上陽郡主。
  家人卻喜歡叫我的乳名,阿嫵。
  小時候,總分不清皇宮與靖國公府哪個才是我的家。
  童年有大半的時間是在宮闈裏度過,至今鳳池宮裏還留著我的寢殿。
  母親是太後最憐愛的小女兒,我是母親唯一的女兒,姑姑曾戲言,“長公主是天朝最美麗的花,小郡主卻是花蕊上最晶瑩的一粒露珠”--那時,姑母與我都未曾想到,露珠雖柔美,卻經不起日光灼曬,太美好的事物總是不易停留。
  姑母沒有女兒,常常把我帶著身邊,親自教習典儀,讓我和殿下們一起讀書,甚至縱容我玩累了就睡在昭陽殿的皇後鳳榻上。
  我喜歡上了姑姑的鳳榻,纏著母親要張一摸一樣的床。
  姑姑與母親相視而笑,哥哥卻在一旁壞笑說,“笨阿嫵,隻有皇後才可以睡鳳榻,莫非你想嫁給太子哥哥?”
  母親駭笑,姑姑卻歎息,“可惜阿嫵太年幼。”
  那年,我隻七歲,還不太明白什麽是嫁人,隻是向來不喜歡蠻橫的太子哥哥。
  兩年之後,太子大婚,我年方九歲,未到婚配之齡,太子妃的人選便成了謝家姐姐。
  太子妃謝宛容,以才貌嫻雅冠絕京華,我很喜歡她,皇上也讚她有母儀之風。可是,姑姑卻不喜歡她,太子哥哥對她也是冷冷淡淡。
  因為,宛容姐姐是皇上寵愛的謝貴妃的內侄女。謝貴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謝家雖屢遭排擠而至沒落,姑姑卻仍不放心謝貴妃的兒子--三殿下子澹。
  放眼京華,最負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我與哥哥自小入宮,給皇子伴讀,太子頑劣,二殿下體弱多病,唯有三殿下與我們一起長大,常在一處讀書嬉戲,彼此親密無間。那時仗著太後的寵溺,我們總是無法無天地玩鬧。
  不管闖下什麽禍,隻要躲進萬壽宮,賴在外祖母懷裏,任何責罰都會被她擋得遠遠的,就像華蓋穩穩張開在我們頭上,永遠不必擔心任何風雨,連皇上也無可奈何。
  平日裏,壞主意最多的總是哥哥,得好處的是我,三殿下則是永遠站在我前麵的擋箭牌。
  這個溫潤的少年,承襲了皇室高貴端雅的外貌,性情卻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親,仿佛天生就是不會為任何事生氣的,不管發生什麽,都隻是含著一絲溫柔的笑意,靜靜注視著你。
  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卻在不經意飛逝如電……
  我們三個漸漸長大,及至豆蔻年華,已是風致初顯的少年男女。
  每每我們一同出現,總引來旁人一片驚豔讚歎之聲。哥哥和子澹經過的地方,總有小宮女們躲在廊下闈後偷偷窺望。
  宮中聚宴時,女眷們都以博哥哥一顧為榮。倒是子澹,雖然貴為皇子,風儀俊雅猶勝哥哥,卻不那麽受女孩子歡迎……因為,有我伴在他的身邊。
  當我們第一次並肩站在一起,為皇上壽筵祝酒的時候,薄有醉意的皇上,跌落了手中酒杯,對身側的謝貴妃說,“愛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給朕賀壽來了!”
  謝貴妃很喜歡我。
  姑姑卻不喜歡子澹。
  那次壽筵之後,姑姑說我年歲漸長,男女有別,不能再和皇子們走動太近。
  我不以為意,仗著太後與母親的寵溺,依然背著姑姑,偷偷去找子澹。
  永僖六年,仲秋,孝憲敬仁皇太後薨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經曆死亡,不管母親流著淚怎麽解釋勸慰,我都不肯接受這個事實。
  大喪過後,我仍如太後在世時一樣,天天跑去萬壽宮,抱著外祖母最喜歡的狸奴,一個人坐在殿裏,等待外祖母從內殿走來,笑著喚我“小阿嫵”……
  有天傍晚,我被姑姑訓斥,一氣跑到萬壽宮,趕走所有宮婢,一個人發呆。
  坐在外祖母親手種下的紫藤旁邊,仰頭看秋風中片片枯葉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轉眼就消弭於眼前。
  初秋寒氣透過薄薄的紗衣,鑽進心底,我覺得冷,冷得指尖冰涼,冷得無依無靠。
  肩頭忽然一暖,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攏住我。
  熟悉的氣息籠罩下來,刹那間,淡淡的木蘭花香氣充盈了我的整個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蘊藏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迷離。他的麵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傳來的親切又陌生的男子氣息,讓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亂,又似甜蜜。
  一片落葉飄墜,恰被風吹得貼上臉龐。他伸手拂去那片葉子,修長手指卻拂上我眉間,一點奇妙的顫栗透過眉心傳進身體。
  “阿嫵蹙眉的樣子很美,但會讓我心疼。”他的聲音低柔而憂傷,瞬時令我紅透雙頰。
  看著我臉紅低頭,他卻微笑,緩緩收緊雙臂,將我抱得更緊。
  這是他第一次說我美,這麽多年,他看著我長大,說過我乖,說過我傻,說過我淘氣,唯獨沒有說過我美;他和哥哥一樣,無數次牽過我的手,扯過我的發辮,唯獨沒有這樣的抱過我。
  他的懷抱又溫暖又舒服,讓我再也不想離開。
  那天,他對我說,人間生老病死皆有定數,無論貧富貴賤,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目光溫潤,眉目間籠罩著淡淡憂鬱,眼底一派悲憫。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過,一時間變得很軟很軟。
  那之後,我不再懼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沒有讓我悲傷太久,畢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傷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況我有了一個新的秘密。
  在我心裏,有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悄然發生。
  不久後,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親派去叔父身邊曆練。叔父領了欽差之職正在淮州治理河道,便帶了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
  哥哥一走,宮裏宮外,仿佛突然隻剩下了我和子澹兩個人。
  暖春三月,宮牆柳綠,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聲聲喚著麵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畫畫
  子澹,我們去騎馬
  子澹,我們來下棋
  子澹,我彈新曲子給你聽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會微笑著,無比耐心地陪伴我,滿足我任何要求。
  實在被鬧得沒有辦法了,他會故作沉重的歎息--這麽調皮,以後怎麽做我的王妃?
  隻要他一說這句話,我總會羞得滿臉緋紅,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立時轉身逃開。
  背後傳來子澹低低的笑聲,過了許久,那笑聲還在心頭縈繞不散。
  別的女孩兒都不願意成年離家,都害怕過及笄禮。
  一旦及笄,很快會有人上門提親,爹娘就會將自己嫁出門去,往後一輩子都要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在一起,一直到老--想起來,多麽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與二殿下都已冊妃,放眼京華,身份年紀足以和我匹配的人,隻有子澹。
  我一點都不擔心,即便姑姑再不喜歡子澹,也更不會喜歡其他紈絝子弟。
  母親已經默許了我的心事,偶爾還會去謝貴妃宮中閑坐。
  剛過了十三歲生辰,向父親提親的名門望族幾乎快要踏斷靖國公府的門檻。父親以我尚未成年為由,一一婉拒。
  那時,我總嫌時光過得太慢,總也不到十五歲,不到及笄之齡就不能接受提親。
  子澹已經十九歲,很快可以冊立王妃了,如果不是因為我太年幼,謝貴妃早已經為我們向皇上請求賜婚了。我很擔心他等不到我長大,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賜了婚,娶了別人。
  有次生氣之後,我罵他,“你為什麽這樣老,等到我長大,你已經是老頭子了!”
  等我十五歲的時候,子澹年滿廿一,雖然剛過弱冠之年,在我眼裏似乎已經很老了。
  子澹怔住,半晌不能說話,隻是啼笑皆非瞪著我。然而,沒等到我十五歲及笄禮來臨,謝貴妃卻薨逝了。
  謝貴妃才三十七歲,美麗如淡墨畫出的一個女子,仿佛歲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不論姑姑如何強橫,她從來不與她爭,也不恃寵而驕,隻是一個人默默承受。
  我再一次相信,太美好的東西總是不易久長。
  因為一場風寒,加重了病勢,謝貴妃等不及每年春天專門為她從千裏之外進貢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辭世了。
  她一直體弱多病,卻從來不會抱怨悲歎,即使臥病在床,也總是妝容整齊,直到臨終之際,也沒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狽……隻帶著一絲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雨夜,哀鍾長鳴,六宮舉哀。
  那晚,子澹獨自守在靈前,默默流淚,淚水沿著臉廓滑進頸項,濕了領口。
  我站在他身後許久,他都沒有察覺,直至我將一張絲帕遞到他麵前。
  他抬頭,一滴淚,濺落絲帕。
  矜貴脆弱的冰綃絲最怕沾水,沾了水氣就會留下皺痕,再也不能撫平。
  我用絲帕為他拭淚,他卻將我攬到懷中,叫我不要哭。
  原來我自己的眼淚,比他流得更厲害。
  那條絲帕從此被我深鎖在匣底,上麵微微皺起的一點印痕,是子澹的眼淚。
  失去了母親,在這諾大的宮闈裏,他再也沒有人可以倚靠。
  我雖懵懂,已經懂得母族對皇子的重要。
  謝家已失勢,一直以來,子澹賴以立足的,不過是皇上對謝貴妃數十年不減的恩寵。也正因這份恩寵,為他招來了姑姑的怨忌……皇上可以為了一個寵妃,冷落中宮皇宮,卻不能為了一個皇子,得罪權勢煊赫的外戚。前者隻是帝王家事,後者卻攸關國事。
  那時我仍以為,子澹隻要娶了我,就能獲得王氏的庇護,就能在宮中安然無恙。
  然而,姑姑行事之淩厲,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按祖例,父母喪後,子女應守孝三年。
  但皇家曆來沒有嚴格恪守此製,隻是在宮中服孝三月,另擇一個親任宮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屆滿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然而,謝貴妃喪後,一道懿旨頒下,稱子澹純孝可嘉,自請親赴皇陵,為母守孝三年。
  無論我跪在昭陽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見我……母親無奈,瞞著父親,與我一起去見皇上,求皇上降旨留下子澹。
  謝貴妃的離去,令皇上一夕之間仿佛老去了十歲。平日裏,隻有對著子澹,他才像一個慈愛的父親,而不是深沉嚴肅的皇上。然而,這個時候,他卻不肯下詔將自己鍾愛的兒子留下。他說,皇陵是很安全的地方,沒什麽不好。
  看著我的淚眼,皇上沉沉歎息,“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子澹離京的那天,我沒有去送他,怕他見到我流淚會更傷心。
  我希望子澹能夠如往日一般微笑著離去,如同我心中最驕傲高貴的皇子,不會被任何人看見他的悲傷和眼淚。
  子澹的車駕行至太華門,我的貼身侍女錦兒早早等候在那裏。
  錦兒帶去一隻小小的舊木匣,那裏麵有一件東西,會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那一刻,我悄然立在城頭,遠遠望見他駐馬,俯身,接過木匣。他隻看了一眼,便側過臉,不讓人看見他的神情。
  錦兒朝他深深叩拜,起身,避讓道旁。
  他不再回頭,揚鞭催馬,絕塵而去。

  風雨
  生辰過後五天,哥哥帶我去看犒軍。
  父親常說,我王家女兒遠勝尋常男兒多矣。
  隻是那個鐵血金戈的世界終究屬於男人,離紅粉溫柔的女兒鄉太過遙遠。
  天潢貴胄女兒家,一生一世隻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蔭庇之下,疆場殺伐,對我們來說,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傳奇。對於犒軍,我並沒有太大興趣,卻難捺心中好奇。
  母親總是說女兒家的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情,可我偏偏就有那麽多的好奇。
  傳奇中的人,傳奇中的事,格外神秘誘人。
  讓我好奇的,是一個人。
  這個人的名字,實在聽得太多,有人說他是神,也有人說他是魔。
  姑姑、父親和哥哥每一次提起此人的名字,語氣都變得凝重。
  甚至子澹也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複雜語氣,提到過這個名字。
  他說,天降此人,是家國之幸,恐怕也是蒼生之苦。
  月餘之前,捷報傳來,我朝南征大捷。
  大軍僅用九個月時間,遠征南疆蠻族,一路勢如破竹,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歸降,我國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餘裏,聲威震懾四方,更截斷蜀中叛賊南邊退路,令賊寇膽寒心驚,退守劍門不出。
  捷報傳來,朝野振奮不已,隻有父親似乎早已經料到了這個結果,隻是淡淡而笑,欣慰之餘,隱隱有一絲憂慮。我卻不明白他憂慮什麽。
  數日之後,大軍即將班師回朝。皇上命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犒賞三軍。
  南蠻的鮮血,洗亮將軍的戰甲,將軍手中長劍劃過邊疆大地,再次耀亮京華--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異姓藩王,戰功彪炳的鎮國大將軍,手握百萬重兵的豫章王,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個人--豫章王,蕭綦。
  上至宮廷,下至市井,無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出身扈州庶民,十六歲從軍,十八歲升為參軍,征入靖遠將軍麾下,北上征討突厥。朔河一役中,率百名鐵騎,定妙計,奇襲敵後,燒盡糧草輜重,以一人之力殺敵過百,屍堆成山,身受二十一處重傷,竟得以生還。突厥軍遭此重創,又受大軍迎麵痛擊,潰退千裏,不但收複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曷二州,更一舉占領朔河以北六百裏的肥沃土地。
  蕭綦一戰成名,從小小參軍一躍而為前鋒副將,深受靖遠將軍器重。駐守邊關三年間,擊退突厥百餘次進犯,陣前斬殺突厥大將三十二人,包括突厥王愛子也命喪蕭綦手下,令突厥元氣大傷。蕭綦威名遠震朔漠,晉封寧朔將軍,人以“天將軍”呼之。
  永僖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結白戎部族,自立為王。寧朔將軍蕭綦征奉旨西征,一麵將敵軍前鋒阻隔在羅朗關,一麵繞道黔州,強行在崇山峻嶺中開出棧道,出其不意直襲叛軍心腹,沿途遭遇歸附了叛軍、抵抗朝廷的夷狄部,招撫不遂,蕭綦一怒之下屠城而過,將夷狄滅族,乘勢大破白戎,收複滇南,將叛軍首領十三人全部梟首示眾。蕭綦趁勝追擊,曆時兩年,夷平西南邊陲,以赫赫功勳統攝百萬兵馬,官拜鎮國大將軍。
  永僖七年,南疆蠻族犯境,剛剛平定西南的豫章王,再度領軍南下,在遭遇洪災,瘟疫肆虐的南疆邊陲苦戰拒敵,又逢洪水衝毀道路,後方補給中斷,幾番身陷險境,蕭綦臨陣決斷,以破釜沉舟之心強渡瀾滄江,硬生生將南蠻逼退八百裏,再無北犯之力。
  是年,蕭綦以不世功勳晉封豫章王,成為當朝皇族之外,唯一的異姓藩王。
  永僖八年,豫章王大軍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後,再度南下,有備而戰,將南蠻擊得潰不成軍,僅用九個月時間,就將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
  整整十年間,豫章王統率大軍征戰各地,力挽狂瀾,匡扶社稷於危難,當之無愧為朝廷肱股,家國柱石。
  此番大軍凱旋回朝,朝野振奮,皇上原本決意親自出城迎候,卻因龍體抱病已久,隻得命太子率領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賞三軍。
  一次次聽父親和哥哥說起前方戰事,一次次被那些驚心動魄的戰況震駭。
  “豫章王”這三個字有如魔咒,總令我聯想到著殺伐、勝利和死亡。
  當我終於可以親眼目睹這個傳說中如魔似神的人,終於可以親眼看一看,那傳說中戰無不勝的軍隊--不知道為什麽,我卻莫名的畏懼起來。
  十萬大軍不能全部入城,豫章王隻帶了三千鐵騎,饒是這樣,也足以讓整個京城為之震撼。
  成百上千的百姓將入城大道的兩側圍擠個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見城門的樓閣,都早早被人擠滿。哥哥卻一早在瑤光閣包下整層,那是承天門附近最高的樓閣,讓我可以居高臨下,清楚看見大軍入城的盛況。
  入城甬道正中一條紅氈鋪路,兩列禦林軍甲胄鮮明,侍立兩側,皇家的明黃華蓋,羽扇寶幡層層通向甬道盡頭的高台。
  正午時分,禮樂齊鳴,金鼓三響過後,太子一身褚黃朝服,在百官的簇擁下登上高台。
  遠遠地看過去,每個人的麵貌模糊不清,隻能憑服色猜測,站在太子左側,一身朱紅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我扯了扯哥哥衣袖,學著嬌糯的語氣,“公子爺,您什麽時候也蟒袍玉帶,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風頭啊?”
  哥哥瞪我,“臭丫頭,什麽時候學會了說風涼話?”
  我轉眸笑,正要揶揄他,突聽一聲低沉肅遠的號角響起,城門緩緩開啟。
  仿佛整個都城,都在一刹那肅穆下來。
  正午耀眼的陽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氣中仿佛驟然有了一種寒意。
  刹那間,我以為眼前出現了無邊無際的黑鐵色的潮水,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寒光。
  一麵大大的黑色袞金邊帥旗躍然高擎,獵獵飄揚於風中,上麵赫然一個銀勾鐵劃的“蕭”字。
  黑盔鐵甲的鐵騎,分作九列,嚴陣肅立,當先一人重甲佩劍,盔上一簇白纓,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戰馬之上,身形筆挺如劍。他一馬當先,提韁前行,身後九列鐵騎依序而行,步伐劃一,每一下靴聲都響徹朝陽門內外。
  禮樂畢,那黑馬白纓的將軍,勒韁駐馬,右手略抬,身後眾將立時駐足,行止果決之極。
  那人獨自馳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駐鞍下馬,解下佩劍,遞與禮官,一步步緩緩登上高台。
  哥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緊澀,“那是蕭綦。”
  那個人離我們如此之遠,遠得看不清麵目,僅僅遙遙望去,竟已讓我生出壓迫窒息之感。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側跪下去。
  太子展開黃綾,宣讀犒封禦詔。
  遠遠聽不清太子的聲音,卻見那一襲墨黑鐵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閃耀寒芒。
  太子宣詔已畢,蕭綦雙手接過黃綾詔書,起身,轉向台下眾將,巍然立定,雙手平舉詔書。
  --吾皇萬歲!
  這個聲音如此威嚴遒勁,連我們遠在這樓閣都隱約聽到了。
  刹那間,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鐵騎,齊齊發出震天的三呼萬歲之聲,撼地動瓦,響徹京城內外。
  所有人都被湮沒在這雄渾的呼喊聲中,連赫赫的皇家儀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禦林軍無不是金盔明甲,刀劍鮮亮,而這三千鐵騎,連甲胄上的風霜征塵都尚未洗去,卻將禦林軍的氣勢壓倒無餘,在他們麵前,平日風光八麵的禦林軍頓時成了戲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無用處。
  他們是從萬裏之外喋血而歸的將士,用敵人的鮮血洗亮自己的戰袍。
  那刀是殺敵的刀,劍是殺敵的劍,人是殺敵的人。
  殺氣,隻有浴血疆場,身經百戰,坦然直麵生死的人,才有那樣淩冽而沉斂的殺氣。
  那個傳聞中,仿佛是從修羅血池走來的人,如今就屹立在眾人麵前,登臨高台,俯視眾生,凜然如天神。
  胸口一窒,這才驚覺,我竟忘記了呼吸,手心滲出細汗。
  我從不知道,這世間,會有這樣一個人。
  見慣皇家天威,即便在皇上麵前,也不曾有過半分畏懼。
  然而此刻,遙隔數十丈之遠,我卻不敢直視那個人。
  那個人身上,有一種熾烈而淩厲的光芒,無形中迫得人無所遁形。
  哥哥亦是一反常態,一語不發,緘默凝望眼前這一幕,手上茶杯卻是緊握,指節隱隱透白。
  我抿唇,心中莫名的異樣,似悵惘又似躍然,竟從未有過這般滋味。
  犒軍畢,登車回府,一路恍惚無言。
  鸞車在府門前停下,侍女挑簾,卻不見哥哥如往常般立在鑾車前,伸手等著接我。
  詫異間,我傾身看去,見哥哥端坐馬背,挽了明珠紫轡在手,撫著座下白馬,若有所思。
  “公子爺,到府了!”我走到他馬前,學著侍女屈身一笑。
  哥哥回過神來,睨我一眼,卻又一歎,揚手將白玉鮫銀鞭拋給侍從,躍身下馬。
  剛進了庭中,母親宮裝高髻,攜了徐姑姑和侍女們迎麵而來,看似正要出門。
  “娘要出去麽?”我笑著挽住母親。
  “正巧皇後傳召,你也有兩日不曾給姑母請安了,隨我一同去吧。” 母親替我挽起散亂的一縷鬢發,微笑看向哥哥,“犒軍看得如何,可還有趣麽?”
  我低頭笑,母親總把我們當小孩子,當哥哥還如小時候一般愛瞧熱鬧。
  “豫章王軍容赫赫,威儀不凡。”哥哥卻沒有笑,望著母親,慨然道,“兒子羞愧,今日方知,大丈夫當如是!”
  母親一怔,蹙起纖纖眉梢,“你這孩子,又胡說了,武人打打殺殺有什麽好。”
  哥哥低頭不語,他雖常和父親爭執,但在母親麵前卻從無半句違逆。
  “你是何等身份,怎能與那一介寒人相比。”母親語聲低柔,卻辭色漸嚴。
  她是最不喜歡寒族武人的,今日聽了哥哥這話,難免著惱。
  我見母親不悅,忙笑道,“哥哥說笑呢,娘不要理他,我們走吧,姑姑在宮中該等急了!”
  當下不由分說,我挽起母親便走,隻回眸對哥哥眨了眨眼。
  姑姑竟然把母親召入內殿密談,卻不肯讓我進去。
  我也懶得等她們,徑直往東宮去找宛如姐姐。
  我把親眼看見蕭綦的一幕,繪聲繪色講給宛容姐姐聽,直把她和幾名侍妾聽得目瞪口呆。
  “聽說豫章王殺過上萬人呢”,側妃衛氏按著心口,神色間滿是厭憎驚懼。旁邊一人接過話頭道,“哪裏才隻萬人,隻怕數都數不過來,聽說他還嗜飲人血呢!”
  我心下微嗮,頗不以為然,正欲駁她,卻聽宛容姐姐搖頭道,“市井流言怎麽可信,若真如此,豈不是將人說成了妖魔。”
  衛妃嗤笑道,“殺戮太重,有違仁厚之道,滿手血腥與妖魔何異。”
  我不喜歡這個衛妃,仗著太子寵愛,在宛如姐姐麵前張揚無禮,當即冷冷睨她:“仁厚之道何解?如今烽煙四起,難道僅憑一句仁厚,就能抵抗虎狼,叫外寇乖乖放下刀兵?”
  衛妃粉臉漲紅,“依郡主高見,殺戮倒是仁厚之道了?”
  我挑眉一笑,“征伐既起,何來仁厚?即便有所殺戮,豫章王也是為國為民,國之柱石,功在社稷,豈可如此詆毀功臣?若無將軍血染邊疆,你我豈能在此安享清平?”
  “說得好。”姑母優雅沉靜的聲音驀然在殿外響起。
  眾人忙起身行禮。
  宛如姐姐側身一旁,將姑母迎進殿內。
  姑母隻帶了兩名宮人隨侍,也不見母親同來,我正向殿外張望,卻聽姑母淡淡說道,“不必看了,本宮已請長公主先行回府了。”
  我愕然看向姑母,一時間莫名所以。
  姑姑在首座坐下,掃了一眼麵前眾女,不露喜怒,“太子妃在忙些什麽?”
  宛如姐姐垂首低眉道,“回稟母後,臣媳正與郡主品茶敘話。”
  姑姑微笑,眼裏卻沒有半分笑意,“有些什麽趣事,也說來本宮聽聽。”
  “臣媳等,隻是在聽郡主……”宛如姐姐全無心機,竟然照實回稟,我忙打斷她話頭,搶道,“她們在聽我品評今年的新茶,姑姑,你嚐嚐這新貢的銀針,比往年的品色都好呢!”
  我接過侍女手中茶盞,親手奉給姑姑,挨在她身旁。
  姑姑揚眉瞪了我一眼,轉頭看向宛如姐姐,“容許宮中女眷議論朝臣,這是東宮的規矩麽?”
  “臣媳知罪!”宛如姐姐臉色煞白,立即跪下,身後眾姬慌忙跪倒一片。
  “此事是阿嫵多言,錯在阿嫵,請姑姑責罰!”我正欲跪下,卻被姑姑拂手一擋。
  我趁機拽住姑姑的手,泫然含淚望著她,“姑姑……”
  姑姑觸上我目光,卻是一震,神色有些異樣,掉頭不再看我。
  “罷了,你們都退下,往後太子妃要嚴加約束,不得再犯。”姑姑臉色沉鬱。
  宛如姐姐領著眾姬叩首退下,空蕩蕩的殿內一時隻剩我與姑姑相對。
  “姑姑生阿嫵的氣麽……”我怯生生望著姑姑。
  姑姑不說話,直直看著我,那種奇怪的神色,看得我真有幾分惶恐起來。
  “老覺得你還是孩子,不知不覺竟長成如此絕色了。”姑姑唇角牽起一抹勉強的笑容,語聲溫柔,分明是誇讚的話,聽在耳中卻令我莫名不安。
  不等我答話,姑姑又是一笑,“子澹最近可有信來?”
  一聽及子澹的名字,我臉上發燙,心中忐忑,隻是胡亂搖頭,不敢對姑姑說實話。
  姑姑凝視我,目光深深,似有些恍惚悵惘,“女兒情懷,姑姑也是明白的。子澹是很好的孩子,隻是,阿嫵……”她欲言又止,一時間臉色淒楚,閉目不語。
  這些年,我被姑姑厲色斥責過不知多少次,卻沒有哪一次,讓我如此刻這般惶恐。
  從沒見過姑姑用這樣的神色對我說話,隱隱的,似有不祥之感壓在心頭。
  我用力咬住唇,很想轉身逃開,不想再聽她說下去。
  姑姑卻突然開口,“自小到大,你有沒有受過誰的委屈,怨怪過什麽事情?”
  我怔住,要說委屈怨怪,這皇宮內外,誰能給我委屈,什麽事情能讓我怨怪--自然隻有子澹的離去,可是,這個答案又豈能對姑姑說出口。
  “好像沒有……哥哥欺負我算不算?”我勉強笑出來,故作輕鬆的望向姑姑。
  姑姑斂去了微笑,目光深邃複雜,愛憐之中更有淡淡痛楚之色,“你長到這麽大,隻怕連什麽是真正的委屈,還並不知道。”
  我怔怔望著姑姑,說不出話來。
  姑姑垂眸一笑,笑意慘淡,“我少年時,也同你一般不知憂慮,被親人們自小嬌寵,處處維護……然而,終有一天,我們注定要承擔自己的命運,不能永遠被庇佑在家族羽翼之下!”
  望著姑姑迫人目光,我怔忪無言,心中卻陣陣抽緊。
  姑姑直視我雙眼,語聲透寒,“如果有一天,要你受著極大的委屈,放棄你所珍愛的東西,去做一件萬般不情願的事,甚至付出極大代價,阿嫵,你可願意?”
  我心中驚跳,指尖發涼,無數念頭電閃而過,腦中卻是一團亂麻。
  “回答我。” 姑姑不容我猶豫遲疑。
  我咬唇,抬眸望向她:“那要看,是為了什麽,是否比我所珍愛的東西更加重要。”
  姑姑的目光深涼如水,“每個人珍愛的東西並不相同,什麽是最重要,什麽又是最值得?”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停駐,仿佛穿過我,投向了遙遙的時光,“我也有過極珍愛的東西,那曾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悅與悲傷……可那喜悅悲傷,都隻是我一人的喜悲。相較之下,還有一件事,比之更深,更重,是我無法逃避和舍棄的--那就是,家族的榮耀和責任!”
  “家族的榮耀和責任……”我如被巨錘驟然擊中,心中恍惚,激蕩不已。
  姑姑眼中隱約有淚光瑩然,卻無比堅定決絕。
  “當年戰事方歇,朝中派係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讓,我的兄長以當世第一才子之譽,迎娶到你的母親晉敏長公主下嫁王氏,帶來無上榮耀。我的妹妹,許配給執掌軍中大權的慶陽王,而我,必須成為太子妃,將來執掌六宮,才能確保王氏在朝中的權威,壓倒咄咄逼人的謝家,使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湯,族人安享榮華!”
  我從不知道,父母的錦繡姻緣,姑姑的母儀天下,竟潛藏著這一番辛酸深沉。
  刹那間,眼前轉暗,在我心中如瓊華仙境一般的天地驟然褪去顏色,顯出底下的灰敗。
  十五年來,我的完美無缺的琉璃幻境,第一次迸出了裂縫。
  我不敢再聽,不敢再想。
  可是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條裂縫,就會順勢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姑姑站起身來,迫近我,凝視我雙眼,語聲擲地鏗然--
  “我們從出生之日,就被光環籠罩,無不在榮耀中成長,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們王氏女兒最為尊貴。當你身在其中,或許並無知覺。我十八歲入宮以來,目睹這宮裏宮外多少悲辛往事,命數起落。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沒有家族支撐的女子,在宮中是如何卑賤飄零,人命尚且不如螻蟻!一旦失勢落敗,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來隻怕還不如市井小民……”
  姑姑握住我肩頭,一字一句道,“我們引以為傲的身份、美貌、才情……無不是家族的賜予,沒有這個家族,我或者你,乃至後世子孫,都將一無所有。我們享有這榮耀,便要承擔起同樣的責任。”

  良人
  鸞車已經離開宮門,駛往回府的路上,車駕微微搖晃,深繁重繡的垂簾隔絕了外麵陽光。
  我端直坐於軟榻,頭頸挺直,手足僵冷,始終保持著這幅倔傲姿態,踏出東宮,穿過宮門,步上鸞車……直至此刻,終於隻剩我獨自一人,緊繃的全身卻仿佛再不受控製。有一股強大而冰冷的力量,貫穿了我,支撐著我全副意誌,不致鬆懈軟弱。
  可是,腦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墜入茫茫迷霧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
  離宮城已經很遠了,姑姑方才的話,卻還在耳邊清晰縈繞。
  她的話,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令我的身子一時冰涼,一時火熱。
  我交握雙手,指甲用力掐進自己掌心,連這尖銳的痛,也驚不去心頭的惶亂。
  前麵隱約傳來侍衛揚鞭開道的聲音,道邊圍觀的百姓紛紛走避,人聲喧嘩。
  明知道儀仗森嚴,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見我半根手指,人們卻依然爭先恐後,冒著被長鞭抽打頭臉的風險,也要爭睹上陽郡主的風華,哪怕隻看一眼鸞車的影子,聞到一縷薰香的味道,也令他們雀躍不已。
  早已聽慣這樣的喧嘩,這一刻,我卻突然覺得辛酸苦澀。
  他們看的並不是我,而是上陽郡主。
  世人爭睹的是那個名動天下的王氏之女,寵冠一時的名門千金。
  我是誰,是美是醜,是哭是笑,並沒有人在意。
  刹那之間,恍如夢醒,我突然想縱聲大笑,淚水卻搶先湧上眼前。
  喧嘩聲中,我慢慢挑開了垂簾。
  圍觀的人潮忽然靜了下去。
  絢爛秋陽之下,我靜靜側眸,凝望眼前人群,展顏微笑。
  寂靜的人叢中陡然發出更驚人的呼聲,鋪天蓋地的喧嘩幾乎將我湮沒……
  重重放下垂簾,我閉目仰靠了軟榻,終於笑出淚水。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我沒有出生在這個家族,此時此刻,我也不會坐在高高的鸞車之中,接受眾人仰慕……或許,我會像那個賣花少女一樣,擠在路邊墊腳張望,又或許像某個侍女,跟在車駕後麵,任由塵土沾衣。
  誰會在意一個賣花女的綺顏玉貌,誰會相信一個侍婢也可能驚才絕豔。
  我比她們多出的,不過是一個身份。
  一路恍惚,不覺已經到府。
  跨進內庭,還未來得及回房,就聽見母親的哭泣聲隱隱傳來。
  我扶著錦兒的手,隻覺得地麵微晃,心中忽沉忽飄,望著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沒有勇氣邁步。
  從前庭到內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那麽久,那麽艱難。
  哐啷一聲裂響,驚得我與錦兒雙雙一顫。
  貢窯冰紋白玉盞被擲出門外,跌個粉碎,伴隨著母親的悲泣,“你算什麽父親,算什麽宰相!
  “瑾如,你身為長公主,應當明白這是國事,並非我們一門家事。”父親的聲音蒼涼無力。
  我停步,立在門口,一動不動。身旁傳來錦兒止不住的顫抖,我側頭看她,這小小的女孩子被嚇壞了。
  我對她笑了一笑,卻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見自己的笑容,比她蒼白麵色更加慘淡。
  母親的聲音隱隱嘶啞,哀傷欲絕,全無往日的雍容,“什麽公主,什麽國事,我隻知道我是一個母親!天下為人父母者,愛子女遠勝愛己,難道你不是阿嫵的父親,難道你就不會痛心?”
  “我不隻是這雙兒女的父親,我還是王氏長子,是當朝丞相。”父親的聲音在發抖,“瑾如,你和我,不僅有女,有家,還有國!阿嫵的婚事,不是我們嫁女,是王氏,乃至整個士族的聯姻!”
  “讓我的女兒去聯姻,去籠絡軍心,你們這滿朝文武卻做什麽去了?”母親厲聲斥問。
  這一聲斥問,針一樣紮在我心上--是啊,娘,這也是我最想追問的一句。
  父親沒有回答,沉默,陡然而來的沉默,讓我的呼吸凝滯在胸口。
  我以為父親不會回答了,卻聽到他沉緩無力的聲音,“你以為,如今的士族還是當年的風光,如今的天下還是當年的太平世道麽。”
  父親的聲音陡然暗啞,這還是父親的聲音麽……我那偉岸高曠的父親,何時變得這樣蒼老,這樣無力!
  胸口緊緊揪扯,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你生在深宮,嫁入相府,所見所聞都是滿目錦繡,可是瑾如,難道你真的從不知道,朝廷沉屙已久,兵權外落,民間流亂四起,當年何等煊赫的門閥世家,如今早就風光不再……你以為,我們王氏能夠顯赫至今,真的隻是靠著與皇室的姻親嗎?”
  母親不語,隻剩長長抽泣。
  父親的話,卻如同冰水澆下。
  “你也眼看著謝家和顧家是如何衰頹下去,哪一家不曾權勢遮天,哪一家沒有皇室姻親?瑾如,你不是真的不懂,隻是不肯相信罷了……這些年,我苦苦維係朝中世家的勢力,如果不是慶陽王在軍中的威望,豈能如此順遂。”
  慶陽王,已經辭世兩年的人,聽到他的名字還是令我一震。
  這個名字,曾經是皇朝赫赫軍威的象征。
  我的兩個姑姑,一個是皇後,另一個便是慶陽王妃。
  隻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姑丈慶陽王長年駐守邊關,連我對他的印象都隻是寥寥。
  “自兩年前慶陽王過世,皇室和士族在軍中的勢力至此傾頹殆盡,再也無人為繼。”
  父親啞聲道來,飽含沉痛無奈。
  那一場七年之戰過後,原本就崇尚文士風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沒有人願意從軍。
  他們隻愛夜夜笙歌,詩酒雅談,即便終生無所事事,也一樣有世襲的官爵俸祿。
  “留在軍中征戰的,隻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兒,全憑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權位,再不是昔日任人輕賤的武夫。豫章王一人獨掌軍中大權,更仰賴他安邦定國,不要說士族世家,便連皇室也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更有皇上親口許諾的恩賜,連我也未料到,他會求娶阿嫵……這門婚事,若不應允,便是令皇上言而無信,令王氏開罪軍中權臣,兩派怨隙加劇;若是允了,便是籠絡軍心,為我們王氏再次贏得軍中支持……”
  “父親,用一個女子的婚姻來鞏固家族權位,非大丈夫所為!”哥哥的聲音,驟然自背後響起,他竟然一直在我身後。
  “哥哥!”我脫口驚呼,伸手想要攔住他。
  他卻看也不看我,徑直推門而入,昂然站到父母麵前。
  淚水頓時模糊了我雙眼,看不清父母的表情。
  “哥哥,不要……”我奔了進去,不待抓住他衣袖,哥哥已經一掀衣擺,長身直跪在地,“父親,我願從軍!”
  我一顫,如罹雷擊。
  父親站在那裏,鬢邊灰白的發絲微微顫抖,一向挺直硬朗的身子刹那間佝僂了下來。
  母親身子一晃,一聲悲泣還未出口,就軟軟跌坐在椅中。
  我慌忙踏前,想扶起母親,身子卻陡然發軟,膝下一曲,直跪倒在地。
  “阿嫵--”,爹和哥哥同時驚呼,哥哥搶上來抱住了我。
  倚在哥哥懷中,忽然覺得安心,很安心,如同小時候每次念書睡著,被他抱回榻上的時候一樣……我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在哥哥懷中粲然微笑。
  哥哥、父親、母親,他們的麵容深深映在我眼中。
  我低下頭,無限嬌羞,“我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給如此英雄男兒,是女兒的榮耀。”
  沉寂,如死沉寂。
  “你,你--”母親渾身顫抖,揚手指了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哥哥抱住我的手,變得更冷,卻將我抱得更緊。
  爹爹望著我,目光直直,悲辛愈發深濃。
  我挺直頭頸,迎著爹爹的目光,聽見自己的聲音低啞而堅定,“我願嫁與豫章王蕭綦!”
  如此結果,峰回路轉,皆大歡喜。
  皇上賜婚的聖旨,三日後頒下,闔府上下跪迎謝恩。
  豫章王迎娶上陽郡主,成為轟動京華的盛事。
  他們說,一個是權傾天下的蓋世英雄,一個是金枝玉葉的曠代佳人,人人都稱羨讚歎,好一段金玉良緣,天作之合……誰不愛看英雄美人,誰不豔羨神仙眷屬。
  或許,是吧。
  我終於知道,好姻緣,隻需門庭匹配,無需兩情相悅。
  隻是,世人如何看,如何說,我已經不關心了。
  父親、母親、哥哥……每個人都說了什麽,我隱約記得,隱約又不記得。
  皇上和皇後召見我,說了什麽,我也忘了。
  豫章王的聘禮驚人煊赫,皇上賜下的恩賞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皇後賜給我的嫁妝,一連三天源源不絕抬進家門。
  嫁衣,鳳冠,霞帔,滿目珠翠,寶光耀眼。
  喜娘說,二殿下大婚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奢華鋪排。
  宛如姐姐來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賀喜。
  屏退了下人,隻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她卻哭了。
  “子澹還不知道你大婚的消息。”她淒然垂淚。
  我低頭,拿了她送給我的嫁妝,一支出自絕世名匠之手,用千年玄珠所製的鳳釵,在手中細細把玩,一邊淡淡笑了笑,“子澹守孝歸來,也要冊妃了。時光過得真快……小時候再親密的玩伴,長大了也總要分開。”
  宛如姐姐幽然抬目,一雙淚眼望定我,“你真能忘得了他?”
  我淡淡抬眸,含笑將那隻鳳釵插到鬟間,看見鏡中的自己眉目沉靜,笑意雍容。
  “阿嫵素來仰慕頂天立地的英雄男兒,豫章王才是我想嫁的人。”
  我說給宛如姐姐聽見,也說給自己聽見。
  那之後,一直到我大婚,宛如姐姐沒有再來看過我。
  子澹會從她那裏知道我的話。
  子澹會怨我,會怪我,然後會忘了我。
  子澹會冊妃,會迎娶一位美麗嫻淑的王妃。
  子澹會和她恩愛相守,紅袖添香,舉案齊眉,一起度過漫漫時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
  天旋地轉,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顏。
  一絲絲的疼痛,不夠鋒銳,卻慢慢在心底最深處,泅開沉鬱的鈍痛。
  婚期已近。
  家中變得很忙,徐姑姑他們每日出入奔忙,籌備大婚典儀。
  我卻閑下來,不用入宮請安,不用踏出府門,隻需在房中端莊危坐,聽宮中嬤嬤教習新婚儀俗,教我一件件記住,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不斷有人來道喜,吉詞美譽塞滿耳中。
  晨昏朝暮,就在混沌忙亂中如水滑過。
  夜裏,我總是看書看到很晚,直至更深人靜,直至困得再也睜不開眼。
  隻有這樣,我才沒有精力去想太多,沒有時間想起子澹。
  偶爾,我會想起那個遙遠模糊,卻又異常清晰的名字,我即將嫁與的良人……記不起他的身影,從未見過他的容顏。可犒軍時的驚鴻一瞥,總在眼前揮之不去。
  蕭綦,這個名字,從此就要與我相聯一生了。
  豫章王妃,從此我將不再是無憂無慮的上陽郡主,而將以這個新的身份,與那個素昧平生的男子一起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十五天後,迎來我的大婚之期。
  我的婚禮按公主出嫁的禮儀舉行,半夜開始裝扮,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辭行,隨後入宮向皇上皇後謝恩,鸞儀從太華門出,過宣華門、坤德門、奉儀門……喜樂喧天,沿途大紅錦緞鋪道,一路灑下燦金的合歡花瓣漫天飛揚,六百名宮人,紅綃華幔,翠羽寶蓋,簇擁著旒金六鳳大紅鸞轎,逶迤如長龍,穿過宮城、皇城、內城,直達敕造豫章王府。
  洞房之中,兩名喜娘帶著仆婦婢女侍侯左右,外邊絲竹喜樂之聲不絕於耳。
  鳳冠禮服加上厚厚的蓋巾,讓我整個人如被層層捆綁,動彈不得。
  錦兒在旁邊不時絮絮叨叨說些喜慶吉利的話討我高興,我卻連聽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從半夜開始折騰到現在,一襲厚厚的蓋巾下麵,我的世界混沌一片,什麽都看不見,直聽得耳邊喧天的喜樂,從早上到現在從未停歇。
  混混噩噩之間,被喜娘牽引著拜了堂,又被引入洞房。
  進得洞房,稍稍安靜了不到片刻,喜娘們又開始折騰,沒完沒了的祈福頌吉。
  若按規矩,我必須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
  幸好錦兒乖巧,悄悄盛了燕窩給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氣坐到現在。
  再過片刻,我將要麵臨今晚最忐忑的一刻。
  那個人,那個令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如今成了我的夫婿。
  剛剛與他一起拜了天地,從蓋巾下麵隱隱看見了他的足尖。
  那麽近,他離我那麽近。
  當日遠遠望見,就已令我震駭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我卻不再懼怕。
  這就是我的姻緣,我的良人了。
  與其惶惶,不如坦然。
  他也是血肉之軀的凡人,或許他也不見得那麽可怕,或許我的姻緣也不見得那麽糟糕。
  正如哥哥勸慰我說,豫章王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英雄美人,正是良配。
  我回之以淡然一笑,或許吧。
  隻要沒到最糟糕,總還有一絲希望。
  不知什麽時候,發覺外邊的喜樂絲竹聲停了。
  現在還早,怎麽會這樣快就結束了喜筵。
  過得一陣,喜娘也開始暗自切切。
  我直起身,微覺詫異,正想叫錦兒去外麵看看,卻聽得一陣腳步聲紛至遝來。
  隨之而來的,是門外的人聲紛亂。
  “將軍甲胄佩劍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請將軍止步。”
  “末將奉王爺令諭,務必當麵稟報王妃。”
  一個男子聲音,冷硬如石,不帶半分情緒,驚破洞房花燭夜一派旖旎。
  “奴婢可以代為通傳,王妃典儀在身,不能麵見外人。”
  “事出緊急,王爺吩咐一應禮儀從權,請王妃恕罪。”
  門口徐姑姑與之相執不下,語意已帶薄怒。
  我站了起來,方一起身,眼前便一陣暈眩。
  “王妃小心。”錦兒慌忙扶住我。
  那頂鳳冠沉重無比的壓在頭上,讓我幾乎直不起脖子。
  我勉力打起精神,走到門前,淡淡開口,“本宮在此,將軍有話請講。”
  外麵靜默了片刻,那人依然用冷硬的聲音開口,“啟稟王妃,方才收到火漆傳書,急告冀州失守,前方十萬火急,王爺已經前往行轅大營,即刻領軍馳援,特遣屬下告知王妃,實因事出緊急,無暇向王妃當麵辭行,待王爺平定叛亂後,自當向王妃請罪。”
  腦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片刻之後,我恍然回過神來。
  他是說,洞房花燭夜,我的夫婿尚未踏入洞房,就離京出征了。
  我連他的樣貌聲音都一無所知,就這樣被丟在洞房中,一個人度過新婚之夜。
  我突然想笑,卻笑不出聲來。
  這位堂堂豫章王,當初是他向皇上請求賜婚,要與我的家族聯姻。
  不管為了什麽,不管甘不甘心,總也是他自己求來的。
  我尚且盡心盡力做足每一分工夫,到了這一刻,一道火漆傳書,他便拂袖而去,連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懶得花嗎?當麵辭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時間,縱然軍情如火,也未必就燒到了眉毛。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也不在乎他是否體諒我的感受。
  但我絕對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羞辱我的家族。
  劇變橫生,春宵驚破。
  周遭仆婦喜娘噤若寒蟬,連錦兒都不敢做聲。
  大概從未見過新郎臨陣而去,棄洞房不顧的場麵,眾人都被這變故驚得不知所措,一時間個個呆若木雞,麵麵相覷。
  頭上鳳冠壓得我胸中幾乎窒息。
  我終於笑出聲來,冷寂的屋子裏,隻聽見我揚聲長笑。
  張貼大紅喜字的房門被我一把推開,夜風撲麵,吹起蓋巾冷簌簌打在臉上。
  我揚手扯下蓋巾,眼前一時光亮大盛。
  喜娘仆婦大驚,紛紛跪倒,為首的喜娘急道,“王妃不可,大婚之禮尚未完成,萬萬不可揭開蓋巾!”
  麵前數名甲胄佩劍的男子,為首那人驟一見我,驚得呆住,見我掀了蓋巾,竟也不知道低頭回避,目光直直停駐在我臉上,過了片刻才回過神來,率先屈膝跪下,後麵幾人跟著單膝跪地,身上錚錚鐵甲發出金屬特有的冷硬刮劃之聲。
  我冷冷注視跪在麵前的人,那身雪亮鐵甲,閃爍冰冷寒光,跪在那裏如石刻般紋絲不動。
  第一次見到重甲佩劍的軍人,那麽近地站在我眼前。
  這就是豫章王的親衛將領,不知道我那良人,又當是怎樣一個冷硬若鐵,無情無義的人。
  思及此,我不怒反笑,抬手將蓋巾擲到他麵前,“煩請將軍將此物轉交王爺,代我轉告他,大婚之禮既然從權,那就不勞他尊駕了。”
  喜娘急急攔住,“王妃息怒,蓋巾不可隨便帶走,這樣不吉利的。”
  “你說什麽”,我冷冷道,“豫章王天縱英明,自然是吉人天相,本宮得遇良人,嫁入將門,也算萬幸大吉了。”
  “王妃請收回此物,末將自當將王妃心意轉達王爺,還望王妃珍重。”那男子低了頭,將蓋巾雙手奉上,末一句話低了聲氣,也不複剛才的強硬。
  我淡淡一笑,道:“將軍敢帶人直闖洞房,還怕這區區一件小事嗎?”
  那男子麵紅耳赤,俯身重重叩首,“末將知罪!”
  豫章王不辭而別倒也罷了,連一個小小將領都可以硬聲硬氣欺上門來,當真是囂張之極。
  爹爹的話果然沒錯,這些擁兵自重的將領對我們士族再沒有半分敬畏之心。
  自此後,我嫁入將門,就要置身在這一群武人之中了。
  夜風透衣而過,我微微仰首,隻覺心中一切成灰。
  “將軍請回吧,本宮不送了。”
  我轉身,跨入房中,房門在身後砰然關閉。
  喜紅錦繡的洞房之中,我孑然麵對一雙碩大的紅燭高燒,燭淚兀自低垂。
  一整夜,我將自己鎖在房中,任憑門外任何人求懇都不開門,連母親也被拒之門外。
  他們都多慮了,我既不覺得傷心,也沒有什麽可憤怒,隻是累了,不想再強裝笑顏。
  心底空空蕩蕩,一如這空空的洞房,隻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襯著滿眼錦繡輝煌。
  說不出是荒涼還是冷寂,捂著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動的痕跡。
  就這樣倒在床上,裹一身大紅嫁衣,懵懵睡去。
  夢裏誰也沒有見到,沒有父母,沒有哥哥,沒有子澹。
  隻有我孑然一人。

  驚變
  時光容易把人拋,轉瞬已三年。
  斜臥在窗下,四月暖風熏得人酥軟欲醉,一片花瓣被風吹到我臉上,微微的癢。
  昨夜的宿醉還未褪盡,身子綿軟無力,伸手不經意拂倒一隻玉壺,滴溜溜滾下階去,灑出最後一滴殘酒,薰風中平添了一縷馥鬱酒香。
  哥哥半月前從京城帶來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尋機赴徽州公幹,再來看我,不知又是何時了。我慵然撐起身子,喚了兩聲錦兒,沒有人答應,這丫頭自從離開京城來了此處,也是越發的疏懶起來。
  起身赤足踏了絲履,懶懶穿過回廊,不經意瞥見院子裏那一樹玉蘭,一夜之間開得欺霜勝雪。
  我有些恍惚,倚著闌幹,神思飄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蘭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連件外袍也不穿就出來,當心又著涼。”錦兒一麵絮絮叨叨埋怨,一麵將絲袍披在我肩頭。
  我揚起臉,“家裏的白玉蘭也該開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開得怎樣。”
  “京城天氣比這裏暖和,花兒也應該開得早”,錦兒也歎了口氣,複又脆聲笑道,“不過這邊雖冷些,晴天卻比京城多,不會時常下雨,我更喜歡待在這裏。”
  這小妮子越來越會哄人開心,見我抿唇微笑,沒有應聲,她便輕輕依著我坐下,低聲道,“若是在徽州住膩了,不如,我們回京看看,出來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懶懶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過比起這裏的神仙日子,我還舍不得回去。”
  說罷起身,我拂袖掃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們出去逛逛。”
  錦兒追在後麵急道,“昨日王爺遣來的信使還等著郡……等著王妃複信呢!”
  我駐足,心頭莫名掠過一絲陰鬱。
  “你便替我回了罷。”我懶得回頭,轉身自去,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對了,你瞧瞧他這次又送來些什麽,挑些好玩的留下,其他給醫官們預備著。” 
  過兩日,徐醫官又該到了,這次得多備些金銀打點。
  哥哥說,母親和姑姑時常催問我的病情為什麽總不見好轉,遲遲不能回京,叫太醫們很是提心吊膽,唯恐遮掩不下去。雖說父母那裏,有哥哥做內應,但那些醫官一向膽小,若不多打點些金銀,堵住他們的嘴,難保姑姑會看出蹊蹺,一道懿旨將我召回京城。
  若叫醫官們將我的病情說得太過嚴重,隻怕母親又要急急趕來探視,那可大大的不妙。
  這三年,我在徽州幽居養病,過著神仙般逍遙日子,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賜。
  新婚之夜,豫章王連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討伐叛軍。
  三郡叛亂未平,北境邊患又起,一時烽煙四散,朝野震動。
  我那良人,一肩擔天下,揮劍鎮南北,好容易平定了叛亂,又馬不停蹄揮師北上。
  當時,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讚歎豫章王妃深明大義,以家國為重。
  爹爹非但沒有怪罪這位佳婿不辭而別,反而上表朝廷,對他大加褒獎。
  沒有人敢譏諷我獨守空閨,我亦平靜如常的入宮謝恩、獨自一人歸寧省親……如他們所期待的那樣,雍容平和,落落有大家之風。
  那些追逐在我身後的目光,那些等著看我悲傷落魄的人,大概都沒有如願。
  我依然華服盛妝,出入煊赫,在我的敕造豫章王府夜夜笙歌,宴飲鋪排之極。
  直至大婚過後兩月,一場風寒襲來,我突然病倒,就此纏綿病榻,最險的一夜,幾乎性命垂危。那夜,母親在佛堂長跪祈求,以淚洗麵,對父親說,如果阿嫵離去,她必終生懷恨,永不原諒父親與姑母。父親無言以對,枯坐書齋一整夜。
  我在天明時分醒來,高熱終於褪去。
  醒來望見床前喜極而泣的親人,我隻覺得深深疲憊,既不忍麵對,也無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將至,我咳喘舊疾複發,太醫擔憂京城陰雨綿綿的氣候對我康複不利。
  叔父在徽州為官時,曾修造了一處精巧的行館,剛剛落成就被調任回京,行館至今閑置。
  徽州氣候幹燥晴好,風物宜人,正宜休養。
  我以重金賄賂了太醫,逼著哥哥說服父母,就此遷往徽州行館休養。
  初到徽州,父母派來的婢女仆從,護衛醫侍足有三百餘人,將個小小行館擠得人滿為患,驚動了徽州刺史,親自上門拜謁,擾得我煩不勝煩。
  我逼著太醫上奏,說人多喧雜,有擾靜養,硬將一幹人等趕回了京城,隻留幾名貼身侍女和醫侍,總算耳目清淨,再無煩擾。
  徽州之遠,天地之大,退開一步,竟有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之感。
  叔父這處行館,簡直是專門為我準備的,不但景致可人,處處合意,地窖裏更深藏了陳年美酒,庭中碧樹繁華花,幽池飛鳥,比之京中園林的綺麗,別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為我隻是散心休養,住不多久就會回去,哪裏料到,一到徽州,我就愛上了此處的逍遙閑逸,至此長住下來,樂不思歸。隻有春秋節令,與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暫住,過得幾日便稱身體不適,早早返回徽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開始覺得,自己變了。
  心裏從某一處地方開始,漸漸變涼,變硬。
  昔日承歡父母膝下,對家中戀戀不舍的少女已經不在了;昔日夥伴親友,如今境遇各異,相逢已是各自疏離;就連宛如姐姐,也已變得沉默幽怨,如宮中那些紅顏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個人見到我,總是竭力嗬護,眉眼間盡是藏不住的歉疚。
  麵對這樣的親人,我卻寧願他們如從前一樣斥責我,教訓我,也好過現在這樣的小心翼翼。
  有些東西,已經變了,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隻有哥哥不曾改變,隻有他懂得我,也隻有在他麵前,我才不是豫章王妃,不是上陽郡主,隻是昔日跟在他身後那個小小的阿嫵。
  就連子澹也許久不曾出現在我夢裏。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過,皇上卻又是一道聖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繕宗廟。
  這一修造便是遙遙無期,不知何時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愛子澹,為何卻任憑姑姑將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卻懂了。
  皇上讓子澹遠離宮闈,才是真心憐他,護他……在那權勢的漩渦中,稍有行差踏錯便是粉身碎骨。皇上明白,王氏與太子羽翼已成,如今更與蕭綦結盟,四十萬大軍在北境虎視眈眈。
  廢太子,改易儲君,已經絕無可能。
  作為父親,他僅能做的,隻是護住子澹平安。
  我亦再無他念,此生緣盡,我已嫁為人婦,隻在偶爾午夜夢回,為遠在皇陵的子澹,遙祝一聲安好。
  所謂嫁為人婦,我卻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麵目。
  除此以外,卻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錯,堂堂豫章王,非但位極人臣,權傾朝野,對家中亦是慷慨體貼,遠在邊疆征戰,仍不忘每月差人送來書信,皇上禦賜給他的珍奇異寶,也源源不絕送到徽州。
  隻是,他的書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內容,有板有樣,多半是同一個幕僚所寫,隻加蓋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書。我不知道,他這算是禮數周全,還是顧及彼此顏麵,抑或多少有一些負疚。最初,我也曾存有一線期冀,親筆回書與他……久而久之,對著那刻板如公函的家書,我連拆看的興趣也不再有。
  或許,這便是所謂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我們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樂,求仁得仁。
  初來還是入秋時節,看了黃葉飄盡,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來,夏蔭漸濃……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漸漸平和,從淡泊至涼薄,終能淡定自持。
  這段姻緣,這位良人,我也該是滿意的罷。
  徽州位於南北要衝,交通通衢,河道便利,曆來是商賈雲集的富庶之地。
  這裏的天氣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樣濕潤多雨,夏來鬱熱,冬來陰冷。
  相反,徽州四季分明,一年到頭總是陽光明媚,天空明淨疏朗。
  自古以來,南北兩地的百姓不斷遷徙,混居於此,使此地民風既有北人的爽朗質樸,又有南人的淳和靈巧,既便在連年征戰之時,此地也少有動蕩,民生富庶。
  徽州刺史吳謙,是父親一手提攜的門生,當年也是名噪一時的才子,很受父親青睞,在任四年頗有不俗的政績。自我在行館住下,吳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吳夫人也常來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悅,總是竭盡心力迎奉於我。
  對於吳氏夫婦的迎奉,我並無好感,卻又不忍回絕。
  吳謙憑著一方政績和我父親的提攜,也算仕途順暢,升遷有望,本無需刻意迎奉於我。隻是他膝下獨生女兒已近成年,長年隨父母外放在徽州,無從結識京中高門子弟,如今婚嫁之齡將近,吳氏夫婦心生焦慮,隻盼有機會調回京城,早日為女兒擇定終生。
  可憐天下父母心,對兒女的牽掛操勞,竟至於此。
  我心知他們的迎奉事出有因,又如何忍心回絕。
  這兩天,城裏最熱鬧的事情,莫過於“千鳶會”。
  春日賽紙鳶,本是南方的習俗,尤其盛行於京城貴族女眷之間。
  往年每到陽春三四月,京中仕女們總要找來能工巧匠,做出美侖美奐的紙鳶,邀約親眷閨友去郊外踏青、宴飲、賽紙鳶,賞歌賦……徽州原本沒有這習俗,自我來後,卻年年由吳夫人親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門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瓊華苑舉辦“千鳶會”。
  難得他們夫婦用心良苦,想出這法子來取悅於我。
  往年在家中,哥哥總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為我做紙鳶,再親筆繪上他最擅長的工筆仕女圖,題上我所賦詩詞。我們的紙鳶放飛出去,任它飄搖,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卻奉為至寶,出價紋銀百兩,引來市井爭購,時人名之曰“美人鳶”。
  今年,不知道哥哥又會為哪家閨秀繪製美人鳶。
  或許錦兒說得對,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瓊華苑。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爭春,花團錦簇,佳麗如雲。
  徽州名門雲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爭相讓女眷參與這盛會。
  我明白,那些韶齡女子都企盼在千鳶會上,一展風華,得到我的青睞,從此攀附高門。
  在她們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貴人,是一念之間可以改變她們命運的人。
  她們如此渴望被貴人改變命運,我卻深憾命運為他人所左右。
  絲竹略歇,樂舞暫罷。
  我在吳夫人與一眾貴婦的隨侍下,步入苑中。
  眾人俯身參拜。
  在場女子皆盛妝錦繡,珠翠綾羅,極盡華藻。
  倒是我,隻隨意披了件水色雲紋衫廣袖長衣,緩帶飄垂,雲髻低挽,發間隻飾一枚珠釵,通身上下再無半粒珠翠點綴。
  禮畢,開宴。
  絲竹聲中,一列彩衣舞姬魚貫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隻絳紅灑金蝴蝶紙鳶,盈盈隨風而起。形貌富麗,並無靈氣,所花工夫卻是不少,看來多半是吳家千金的手筆。
  我淡淡含笑道,“薄翅膩煙光,長是為花忙。”[1]
  “小女技拙,讓王妃見笑了。”吳夫人微微躬身,口中謙辭,神色頗為自得。
  座下一名黃衣少女,起身拜謝。
  吳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見王妃。”
  我頷首示意那少女近前。
  黃衣少女低頭緩緩行來,身姿窈窕,臉上薄薄一層麵紗迎風飄拂,越發嫋娜可人。
  南方有舊俗,未出閣的女子,必須覆上麵紗方可外出,我卻不知徽州也有這樣的風俗,這吳家女孩兒在人前以薄紗覆麵,想必是家教極嚴。
  正待細看那少女,忽聽一聲哨響,苑中一隻翠綠的燕子紙鳶迎風直上,靈巧可人,翻飛穿梭真如一隻投林乳燕。還未看得仔細,又一隻金光燦燦的鯉魚紙鳶升起,接著是仙桃、蓮花、玉蟬、蜻蜓……一時間,漫天紙鳶翻飛,異彩繽紛,煞是熱鬧,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眾人一時隻顧抬頭張望,讚歎稱奇。
  吳家女兒步態嬌嫋,一步步徐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個標致的女孩兒。”我回頭向吳夫人笑道,卻見她神色大異,直直瞪著麵前的少女。
  陡然間,又一聲尖利急促的哨聲響起。
  我一驚抬頭,苑外東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陰影。
  疾風中,竟是一隻巨大的青色紙鳶衝天而起,形似蒼鷹,雙翼長近三丈,龐然掠過園子,向我所在的首座直衝過來。
  我霍然站起,向後急退。
  眼前黃影一晃,那吳家女兒竟突然發難,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徹筋骨。
  “你不是蕙心--”吳夫人的尖叫聲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頸間切來。
  與此同時,那紙鳶帶著巨大的陰影,席卷勁風而至。
  黑暗鋪天蓋地壓下來。
  頸間劇痛,眼前發黑,最後清晰的意識裏,隻覺雙肩緊扣,身子淩空懸起,耳邊盡是獵獵風聲……
  
  賀蘭
  漆黑,顛簸,窒悶,篤篤馬蹄聲中,我驚覺周身無法動彈,口中被塞住,發不出聲音……黑暗中,我竭力睜大眼睛,卻什麽也看不見。
  這是夢,一定是場噩夢。
  我用盡全力,四肢卻沒有半分力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
  隻有通通急促的跳動聲,從我胸中傳來,在窒悶漆黑的空間裏回響,幾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隻剩下聲音,和一點模糊知覺。耳邊馬蹄聲篤篤,時有車板碰撞之聲。
  這應該是一輛飛馳的馬車,狹小的長形箱子……難道是,棺木!
  隻有死人才會躺進棺木,可我還活著……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麽人,膽敢謀害我?
  難道是父親的政敵,宿仇,或是朝廷反賊……可是劫虜我,對他們能有何用?
  千百個念頭在腦中盤旋紛雜,身子僵硬發麻,鼻端突然酸澀。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緊了唇,淚水卻順著眼角滑入鬢角,恐懼與孤獨,鋪天蓋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這種滋味,就是恐懼。
  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後擁的侍女護衛此刻一個也不在眼前。
  這一次,是真的孤絕無援了。
  前方,等著我的是什麽,萬丈深淵還是龍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墳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驚恐忐忑,冷餓交加,一次次昏睡過去,又一次次在馬車顛簸中醒來。
  馬車一刻不停地疾馳,清醒的間隙,我努力分辯耳中聲響,似乎有水聲、市井人聲,甚至風雨之聲......不知道過了多久,越來越冷,越來越餓,昏沉中,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砰然一聲巨響,我驚醒過來,刺目的光線幾乎讓我睜不開眼。
  人影晃動間,我被人架住,拖了出來,全身骨頭疼得似要裂開。
  “這娘們要死不活的,叫老田來瞧瞧,別好不容易弄來就咽了氣!”
  “老田正給少主療傷,哪來閑工夫管她,丟到地窖去,死不了。”
  說話之人口音濃重,不似京城人氏,後一個冷戾的聲音竟似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適應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脊破敗,門戶寒陋,似一處破舊民舍。
  眼前數人,高矮各異,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麵目掩在氈帽之下,不可分辯。
  我全身無力,喉間幹澀欲裂,被一名彪形大漢架住,跌跌撞撞推進一扇門內。
  那人解了我手中繩索,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將我推倒在幹草堆上。
  又一人進來,將什麽擱在了地上。
  兩人折身退出,關上了門。
  俯在草堆上,我已經沒有力氣爬起來。
  鼻端卻聞到奇怪的味道,熟悉而有異香,陡然令我饑不可耐。
  麵前,是那人擱下的一隻土碗,盛了半碗灰糊糊的東西。
  異香,穀物的異香正從這個碗裏散發出來。
  我竭力撐起身子,用盡全力爬過去……指尖差一點,竟夠不到碗。
  此時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會看見金枝玉葉的王妃俯在地上,費盡全力,像垂死的小獸一樣往前爬去……隻為夠到這碗糙米粥。
  終於夠到了碗,我大口咽下米粥,粗糙的穀物糠皮刮得喉中隱隱作痛,滋味卻勝過珍饈百倍。口中嚐到一縷鹹苦,是自己的眼淚墜入碗中。
  我咽下最後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對自己說--我會活下去,活著逃出這裏,活著回家。
  父親和哥哥一定會來救我。
  我終於知道,世上再沒有任何事,能比活著更重要。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已經好了太多。
  至少有昏暗的光線,幹燥的草堆,不再顛簸,不再寒冷。
  疲憊困頓中,睡意襲來,我將自己蜷縮進草堆。
  這一刻,我是如此強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著牽掛我的人,每想到一個人,勇氣便多一分。
  甚至,我想到蕭綦。
  我有一個英雄蓋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會令賊寇聞風喪膽。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夢境,第一次夢見了我的夫婿……那個仗劍躍馬的將軍,遠遠向我迎來,向我伸出了手,我卻看不清他的麵容。豫章王,是你來救我了麽……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上鎖響,有人進來將我拽起,帶出地窖。破陋的木屋裏,我又見到了那日黃衣娉婷的“吳家女兒”。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腫的棉袍,頭戴氈帽,做男裝打扮,麵孔秀美,神色卻狠厲,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幾名大漢更加凶惡。
  我對她一笑,她卻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賤人!”
  她身後三個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關外人。
  屋內門窗緊閉,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牆角散亂堆放著幹草麻袋。右手一道側門,嚴嚴實實掛著布簾,一股淡淡的藥味從那屋內飄散出來。
  正尋思這裏怕是北邊,靠近關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蹌推向那側門。
  一個佝僂蓄須的老者挑起布簾,朝門內低聲道,“少主,人帶來了。”
  “進來。”一個清冷的男子聲傳來。
  屋內光線更是昏暗,隻看見對麵土炕上,倚臥著一個人。濃重的草藥味從藥罐裏散發出來,辛澀嗆人,身後老者無聲退了出去,布簾重又放下。那人看似有傷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視我。
  “過來。”那人聲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鬢發,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著窗縫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雙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極年輕的一個男子,蒼白臉孔,輪廓深邃,長眉斜飛,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一雙眼睛卻銳利逼人,隱含熠熠鋒芒。
  我怔住,一時不能相信,這樣一個人,會是劫虜我的匪首。
  這霜雪般孤清的麵容,單薄處叫人憐惜,冷漠處又似拒人千裏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麵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蕭綦好豔福。”
  忽聽他提及蕭綦,我一時錯愕,他卻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驚,抽身退後,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撐著榻邊,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蕭索,沾染了猩紅血跡。
  “但請王妃賜教,何謂君子?”他臉色蒼白,猶帶病容,那雙灼灼目光卻毫無收斂,放肆地盯著我,盡是輕藐玩味之色。
  “不錯,是我糊塗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勞師動眾,劫虜一介女流,可見行事不拘小節,與公子談論君子之道,的確可笑。”
  他目光雪亮,隱有慍怒,冷笑道,“王妃膽識不小。”
  “公子過獎。”我泰然與他對視。
  他依然在笑,笑容卻漸漸陰冷,“人為刀俎,你為魚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於度外?”
  我默然。
  他唇邊勾起一抹譏誚。
  “不能,我很怕死。”我歎了口氣,抬眸對他一笑,“但你不會讓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邊,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還有用,不是麽?”我徐步走到一張舊椅前,拂去上麵灰塵,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隻打量著獵物的狼。在他目光下,我漸漸肌膚泛涼,心底湧起極難忍受的不適。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輕佻,將我從頭看到腳,“但要看我喜歡怎麽用。”
  我僵住,心底發涼,一股怒火卻衝上來--從未有人敢對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輕薄。
  “豫章王英雄蓋世,若是知曉他的王妃失貞於賀蘭餘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陰冷逼人,“你說,蕭大將軍會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頭,如被驚電擊中。
  賀蘭,他是賀蘭族人。
  賀蘭氏,這個部族幾乎已經被人遺忘。
  百餘年前,賀蘭部從一個小小的遊牧氏族逐漸壯大,劃疆自立,建國賀蘭,向我朝按歲納貢,互通商旅。許多賀蘭族人與中原通婚,漸漸受中原禮教同化,語言禮儀都與中原無異。
  後來,時逢七年之亂,突厥趁機進犯,賀蘭國為求自保,歸附了突厥,與我朝交惡。
 
  突厥人占據北疆多年,直至被蕭綦大破於朔河,僵持三年,終於敗走大漠。
  當時賀蘭國追隨突厥與我朝為敵,截斷我軍必經之路,燒毀糧草,逼得寧朔將軍蕭綦勃然大怒,揮軍圍困了賀蘭城,逼令賀蘭王自盡,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蕭綦立誓效忠。
  蕭綦留下一支衛隊駐守賀蘭,大軍繼續向北追擊突厥。
  未料,城中賀蘭氏王族趁蕭綦一走,再次發動叛亂,殺死駐城守將,與突厥兩麵夾攻,合擊蕭綦大軍。那一戰,我軍損失慘重,血戰兩天兩夜,終於擊退強敵。賀蘭兵馬被殲滅殆盡,王族退縮城中不出。賀蘭世子再度請降,蕭綦不允,揮軍破城而入,將賀蘭王族三百餘人全部處死,賀蘭世子全家梟首於市。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勳,是如何得來?你滿門榮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傾身逼視我,目光如霜刃,一張麵孔煞白得怕人,“賀蘭氏覆國之日,王族上下三百餘人,被他盡數屠滅,連剛降生的嬰兒也不放過!平民百姓被鐵蹄踐踏,如碾死一隻隻螻蟻……”
  我咬唇凝坐不動,不願在他麵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漸漸冰涼,熱血卻從耳後直衝上臉頰。
  他霍然直起身來,眼底似有兩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見過孤寡婦孺,活生生凍死餓死,倒斃道旁,屍骨任野獸啃齧;白發老人親手掩埋慘死兒孫;村莊轉眼就成火海……隻因為他們不是中原人,就該遭此慘禍?”
  我猛然閉上眼,不敢再聽,不敢去想,眼前卻浮現一幕幕血紅景象。
  這不是真的,他騙我!心中有個聲音兀自不甘地回響,豫章王是蓋世英雄,絕不是他所說的暴虐無道之徒!
  縱然心中萬般惶惑掙紮,我仍咬緊牙,一語不發。
  咽喉猛的一緊,旋即劇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雙目赤紅如血,將我摁在椅上,堅硬的扶手抵得我後背幾欲斷裂。
  我卻連一聲痛呼都發不出來。
  “別擺出這副裝模作樣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貴,看你能撐到什麽時候!”他暴怒,將我猛拽起來,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卻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邊,跌伏在他懷中。
  驚恐掙紮中,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聲低哼,鉗製我的力量陡然鬆開,我跌倒地上,抬眼卻見他單手捂胸,胸前傷處泅出鮮紅一片。
  他恨恨看我,麵孔慘白,陡然身子一顫,悶聲嗆咳,血沫濺出唇邊,觸目驚心。
  我掩口忍住驚叫,心中駭茫跳突。
  霍然瞥見榻旁窗戶半掩。
  布簾隔斷了門外監視的目光,沒有人聽見裏麵的響動,榻上此人傷病複發……眼下,正是逃走的機會。
  我顧不得避諱,忙踏上床榻,繞過那人蜷縮的身子,推開了窗戶,一股朔風直卷進來。
  外麵是灰黃淩亂的草場,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聽身後一聲哀哀呻吟。
  隻見那男子捂胸顫抖,仿佛忍受著極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藥碗伸出手,卻差了一點夠不到。
  他瘦削身軀蜷縮如嬰孩,喉中發出低啞呻吟,臉色慘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斷氣。
  我已半身探出窗戶,卻在這一刹那猶疑。
  他隻差一點就可夠到藥碗,若夠不到,隻怕就此病發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會引發舊傷,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懸一線。
  可他是外族餘孽……我心中紛亂,隻覺一念之間,便是生死之別。
  莫非今日,一個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裏?
  那人卻突然睜眼,向我看來--刹那間,我仿佛看見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這般單薄無助,也曾這般哀哀看我,不願我離開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這樣哀哀的眼神,剜進我心底,心上似軟軟塌陷了一處。
  罷了!終歸是一條性命!我一橫心,退回榻下,將那藥碗端起。
  他已沒有抬手的力氣,我隻得將藥碗湊到他嘴邊,將藥汁一點點灌進他口中。
  他喘過一口氣,依然麵色慘白,隻是定定望著我,眼神淒迷,如孩童般無助。
  這眼神,不知為何,竟讓我端著藥碗的手,微微發顫。
  他整個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邊血跡。
  再不能耽擱時機,我回頭看了看門口,將他放下,轉身時袖口一緊--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終歸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歎口氣,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躍出。
  跌在窗下鬆軟的草垛上,我踉蹌爬起,發足急奔。
  奔出不過數丈,腳下突然一絆,被衣帶纏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頭生痛。
  眼前卻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緩緩咬牙坐起,一顆心直墮入深穀。
  “你當外頭十幾個人是瞎的麽,說跑就跑得了?”一個粗濁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雙粗黑的手伸向我,我側身避開,冷冷道,“不必勞煩,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的娘們!”那漢子探手又抓來。
  我霍然抬頭,目光冷冷向他掃去。
  那人一怔,被我鎮住,愣愣看著我起身,從容理好衣帶,一路跟著我走回屋子。
  跨進門內,迎頭就是一聲“賤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動,耳中脆響,臉上頓時火辣辣劇痛起來。
  那男裝少女,揚手又是一掌摑下,“賤人,膽敢冒犯少主,還敢跑!”
  眼前發黑,口中滲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淚不由自主衝上眼眶,我咬牙側過臉,硬生生忍回眼淚。
  少女再度揚起手,卻聽一聲嗬斥,“住手,小葉!”
  佝僂長須的老者從那門後掀簾而出,沉聲道,“少主吩咐,不可對王妃無禮。”
  “少主怎樣了?”那少女顧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問。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藥及時,已無大礙。”
  一眾人忙於照顧他們的少主,將我再次押回地窖。
  這一次,大概是為防我再次逃跑,將我雙手雙腳都以麻繩捆綁。
  地窖門重重關上,黑暗中,我對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則不知要被他們怎樣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賣些人情給那少主。
  但願好人有好報。
  未料到,好報果真來了。
  一覺醒來,那少女小葉將我領出,解開繩索,帶去後院,不由分說推進一間氈棚。
  竟然有一桶熱水,還有幹淨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氣,將全身沒入水中,顧不得管他們有什麽目的,渾然忘卻身處險境,隻覺有一桶熱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換上幹淨衣物,挽起濕發,我神清氣爽地步出氈棚。
  小葉姑娘二話不說,上前又將我雙手捆綁,麻繩特意紮得緊了又緊。
  我忍痛對她笑笑,“你穿男裝不好看,你家少主應當多準備一套女裝。”
  她氣紅臉,在我肋下狠掐一記。
  姑姑說過,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帶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麵孔上流連半晌,移到我手上。
  “誰將你縛住的?”他皺眉,“手給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來解我腕間繩索,手指瘦削纖長,涼涼的隻帶掌心一點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蒼白如玉,卻溫暖輕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開一步,靜靜注視他。
  他亦沉靜地看我,良久,忽輕慢一笑,“後悔救我了?”
  “舉手之勞,無從後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蕭綦殺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薩心腸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極!”
  我亦一笑,“將軍若不殺敵,莫非還學醫士懸壺濟世?”
  他冷哼,“你倒很會維護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識憐香惜玉,如此佳人,卻被冷落空閨三年。”
  我緊抿了唇,極力抑製心中羞憤,不肯被他窺破半分窘態,隻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強撐顏麵。”他微笑,言語卻歹毒萬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蕭綦縱有萬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詆毀。”
  他不語,定定看我,半晌方歎息一聲。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驀然抬眸看我,“你為何不趁機殺我,反來救我?”
  我為何救他?因為他與子澹的些微相似,還是因為我的婦人之仁……我亦無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惻隱之心。”我淡淡側首。
  卻聽他陡然一聲冷笑,“惻隱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發,笑容隱含惡毒,“難得你有這份惻隱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蕭綦贖罪。”
  我不知因何將他觸怒,當即昂首道,“你可曾聽說琅琊王氏有過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著我,胸膛起伏,似壓抑著極大的憤怒,“滾,滾出去!”
  至此後,我依然被關在地窖,白天卻被帶到房中侍侯他。
  所謂侍侯,除了端藥遞水,隻是坐在一旁聽他說話,偶爾也受他辱罵。
  我沉默順從,再不做無謂的反抗,隻暗自留心,尋找出逃的機會。
  他清醒時,會跟我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偶爾露出些笑容,除此以外,大半時候都在厲色斥罵下屬,喜怒無常,動輒責罰甚重。
  唯有昏睡時,神色安恬纖敏,不若平時陰鬱易怒。
  漸漸發覺,此人實在孤傲敏感之極,最厭惡受人憐憫同情,旁人即便出於好心,對他多些關懷照拂,他便覺得旁人是在可憐他,立時發怒翻臉。那些下屬卻對他忠誠無比,無論怎樣喝罵,都恭敬異常,絕無怨言。

  險行
  窗紙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幾欲吹破,外麵風聲越發呼嘯銳急。
  算日子已經過了七天,這裏不知道是什麽地界,四月天裏還常常刮風,最近兩天更是風急雨驟。冷風絲絲灌進來,窗縫有些鬆動,我探手去關窗,袖口卻被斜伸的木條掛住,一時勾在那裏。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劃出淺淺血痕。
  “不要動。”
  未及回頭,一雙手臂從背後環上來,解開被勾住的袖口,將我手掌抓住。
  男子溫熱的氣息襲來,我一顫,忙側身回避。
  “一點小事都不會,果然是金枝玉葉。”他冷眼睨我,語帶嘲諷,卻捉了我的手湊到唇邊。
  我心中一緊,反手推開他,卻觸到他僅著貼身單衣的胸膛。
  我窘急惱怒的樣子,引來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麽?”門簾掀動,小葉探身詢問,被他的笑聲驚動,有些驚疑關切。
  我趁機抽身退開,卻聽他一聲怒喝,“出去,誰要你進來!”
  小葉怔在門邊,神色駭茫。
  他大怒,抓過藥碗,劈手向門邊擲去,“滾!”
  小葉眼中淚水湧出,掉頭奔了出去。
  我遠遠避到屋角,無動於衷,隻是漠然看他。
  這幾日,他傷勢好轉很快,雖未全愈,精神元氣卻也恢複大半。
  這位賀蘭公子性情古怪之極,病中憔悴時還有些令人惻然,一旦精神好轉,便越發乖戾莫測,喜怒不定。有時一整天少言寡語,對旁人視若無睹,有時暴躁之極,發起火來毫無理由。
  他罵走了小葉,似仍不解氣,越發煩躁不安。
  我起身向門邊走去。
  臂上驀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來。
  “我叫你走了麽?”他冷冷開口。
  “我想另外找隻碗,你剛才又砸了一隻。”我麵無表情。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緊,將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含怒斥道。
  “你還不曾這般服侍過蕭綦吧?”他逼視我,似笑非笑。
  我呆住,一聲怒斥哽在喉頭,忽然間說不出話來。
  一時間悲酸辛辣,千般委屈,萬種無奈,陡然湧上心頭。
  先是晴天霹靂的賜婚,再是不辭而別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險境,一切莫名厄運,都拜我這位素未蒙麵的夫君所賜。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卻身在何處?可知我所受苦楚?可有半分掛慮……隻怕,是半分也沒有罷。
  我被劫至今已有十餘日,父母遠在京城,鞭長莫及,可他身為大將軍,鎮守北境,卻連自己的妻子也保護不了。我忍辱負重,等待來人救援,卻至今不見半分希望。
  旁人的嘲諷淩辱,我都能忍耐,卻無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離棄。
  “我在想,你這有名無實的王妃,是否至今仍是處子身?”他捏緊我下巴,俯身逼近。
  我驚怒,揚手甩上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怒瞪視我,臉頰浮現紅印,反手一掌將我重重摑倒。
  眼前昏花,臉上火辣辣的劇痛。
  他冷冷俯視我,唇邊笑意令我不寒而栗,“我倒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貞九烈!”
  頸間驟然一緊,裂帛聲過,我的衣襟被他揚手撕開!
  我渾身戰抖,“我是蕭綦的妻子,你若是血性男兒,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場決戰!淩辱一個女人,算什麽複仇,賀蘭氏先人有知,必會以你為恥!”
  他的手在我胸前頓住,俊秀麵容漸漸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紅。
  “先人有知!”他厲聲大笑,“賀蘭氏二十年前便以我為恥,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褻衣,雙手沿著我赤裸肌膚滑下。
  “無恥!”我含淚掙紮,鬟髻散亂,釵環零落,陡然一支珠釵被我反手抓住,羞憤絕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緊發釵,咬牙全力向他刺落--
  金釵紮進皮肉,我已感覺到肌理的綿軟,卻再也刺不下去--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劇痛之下,發釵脫手。
  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緊,目中殺機大盛。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他反手拔出紮在肩頸的金釵,鮮血從他頸上蜿蜒流下
  “你想殺我?”他的聲音黯啞下去,眼中殺機漸黯。
  “我後悔沒有早一些殺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孔慢慢收縮,眼底一片冰涼,仿佛有無盡悲哀,無窮失意。
  我閉上眼睛,一行淚水不由滑下……如果死亡在此刻降臨,我亦坦然承受。
  頸上一熱,旋即銳痛傳來--他竟俯身咬住我頸側。
  他抬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跡,笑意陰冷,目光灼熱。
  “你如何傷我,我便如何回報於你。”他的手攀上我頸項,輕輕摩娑,“這傷痕便是我的印記,你的主人,從此便是賀蘭箴!”
  頸上的傷口不深,牽動時依然痛楚。
  一連兩天兩夜,我被鎖進地窖,再沒出去過,除了送飯,也再沒有人進來。
  想到賀蘭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那日僥幸逃過他的淩辱,卻被他咬傷頸側……此人竟是瘋魔了!我不知道下一次,他還會想出什麽法子折磨我,他恨蕭綦,卻將滿心惡毒傾泄在我身上。
  他的仇人是蕭綦,卻把我劫來--若隻為了淩辱泄憤,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
  隻怕,他們還有更大的圖謀。
  可我能有什麽用處,莫非他還想以我為誘餌,要挾蕭綦?
  若真是這樣,賀蘭箴恐怕要失望了--我的生死,豫章王怕是全不在意罷。
  思及此,不由苦笑,漸漸笑出眼淚。
  如果我能活著逃出這裏,活著見到那位豫章王,我想我會向他求取休書一封。
  寧可獨身終老,也好過做這豫章王妃。
  夜裏,紛亂的聲響將我驚醒。
  地窖門打開,小葉悄無聲地進來,將手中的衣物拋到我身上。
  “把衣服換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臉上剜出兩個洞才罷休。
  那日險被賀蘭箴折辱,我身上衣物已殘破不堪,隻靠一件罩袍蔽體。
  我撿起她拋來的衣服,卻是一套花花綠綠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齊之後,小葉親自動手,將我一頭長發梳成兩條辮子,垂下肩頭,又披上一條豔麗的頭巾,遮去大半張臉。
  小葉將我推出地窖,一路帶到門外。
  上一次倉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時雖是夜裏,卻燈火通明。依稀看去,竟是一處頗熱鬧的營寨,遠處燃著三兩堆篝火,周圍都是簡陋的土屋,近處停著多輛馬車,四下都有人奔忙來去。
  天色隱約發白,透出蒙蒙天光,涼意透骨,大概已過五更。
  周圍人多是關外打扮,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門外候著兩名大漢,與小葉一起將我押向其中一輛馬車,車上垂著厚厚簾子,似已整裝待發。忽聽得婦人的哭泣哀號,繼而是喝罵鞭打聲。
  “求大爺大發慈悲,我家中孩兒還未斷奶,離了娘隻怕活不下去啊,求您放我回家吧,我給您叩頭了……”
  “少羅嗦,你男人將你賣給我,收了白花花的銀子,你就給大爺老老實實地做買賣,過個十年八年,說不定還會放你回來,要不然,老子現在就打死你!”
  一輛馬車前,一個年輕婦人死死攀住車轅不肯上去,被後麵的大漢一頓鞭打,哭聲淒厲刺耳。
  我心頭發寒,不覺縮了縮肩,手臂卻被人一把抓住。
  身後是賀蘭箴,一身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這車上都是私娼,今日就啟程去寧朔,賣到軍中做營妓。”
  我悚然一驚。
  “上車,別讓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將我拽上馬車。
  車簾一放,馬車得得向前馳去。
  我靠住廂壁,聽得馬蹄聲急,心念電轉間,種種前因閃過,恍然明白過來。
  他們扮作經營私娼的掮客,將我混在這批營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寧朔城。
  誰又能想得到,他們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後,竟大搖大擺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
  送往軍中的營妓,按例是跟在糧草軍需之後,一並押行。
  為了保障糧草能夠暢通無阻運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頒的通關令符,不必通過盤查。
  攜帶一個女子,還有什麽比混入販運營妓的私娼隊伍更安全。
  好巧妙的法子!這個賀蘭箴,性情乖戾,心計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此行去往寧朔,他們的目的果然不是我,而是蕭綦。
  賀蘭箴,他會怎樣對付蕭綦……我心中竟湧起不安。
  無論如何,那個人總是我的夫婿。
  或許,賀蘭箴不是他的對手,自會挫敗於他手下,我亦能獲救。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將軍,能救出我的人,也隻有他了……我埋頭在臂彎,蜷膝苦笑。
  “在想什麽?”賀蘭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語氣莫名變得溫軟。
  我側過臉,不願理他。
  “此去寧朔,成全你們夫妻團聚,你不喜悅麽?”他冰涼手指沿著我臉龐摩娑,卻令我一陣戰栗。
  我一語不發,索性閉上眼睛,任憑他說什麽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來,不再糾纏,隻靜靜看我。
  猛然,馬車一個顛簸,將我重重摔向前麵,撞上車板,不由痛呼出聲。
  賀蘭箴忙伸手來扶我。
  我往後急縮,冷冷躲開他。
  他伸出來的雙手僵在半空,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車壁坐好,全神戒備地盯著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頭去,嘲諷地一笑。
  “從前,他們都嫌憎我,害怕我,一有機會就追著打我。”他臉上浮現恍惚笑容,喃喃道,“每次娘都會摟著我,一邊掉淚,一邊給我上藥。有時候,我寧願讓他們打,受了傷,娘就會抱著我了。”
  我怔怔望著他,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幼年往事,卻聽得漸漸酸楚。
  他抬眸看我,目光迷離,“那日,你喂我藥……我還以為是娘回來了。”
  我臉上一紅,低下頭,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令慈,也在寧朔麽?”
  他沉默。
  半晌,卻聽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我僵住。
  “你娘叫你什麽?”他忽然問。
  “阿嫵。”我脫口而出,又立時後悔。
  他笑了,長眉微挑,眼底陰霾頓時化作瀲灩春水。
  “阿嫵……”他低低喚我,語聲溫柔如春夜暖風。
  我低頭不答,將臉藏在臂彎,閉目假寐。身子驀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睡吧,不要著了涼。”他也仰頭靠著廂壁,懶散地伸直了腿,閉目養神。
  我一時怔忡,分不清眼前溫柔的男子,和那個陰騖易怒、詭譎無常的少主,到底誰才是真實的賀蘭箴。
  一路上,隻有賀蘭箴與我單獨相對,倒也相安無事。虯髯大漢在前駕車,其他人跟隨在後麵的馬車上。每到一處驛站歇腳喂馬,小葉也扮作營妓模樣,寸步不離跟著我。
  我處處留心,卻連示警求救的機會也沒有,更不必說伺機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寧朔,漸漸近了。
  寧朔,我曾經無數次在皇輿江山圖上,看過這個地方。
  想不到,當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這座邊關重鎮原本不叫寧朔。
  當時還是寧朔將軍的蕭綦,曾經在此大破突厥,一戰成名,結束了北境多年戰禍,威名遠震朔漠。當地百姓為表感念,將那座城池改名為寧朔。
  這座城,凝結了太多血淚傳奇。
  蕭綦率雄兵四十萬,駐守寧朔多年,將北境經營得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連突厥鐵騎都不能撼動半分的寧朔,隻憑賀蘭箴這一行十數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設下怎樣險惡的陰謀向蕭綦複仇?
  離寧朔越近,我越發忐忑不安,不敢去想--當我踏上寧朔,等待我的將是什麽。
  蕭綦,我們會在這樣的情形下會麵麽?
  他會如何應對這些賀蘭族人的複仇?
  又會如何待我……
  入夜,大霧彌漫了山道,馬車負重更是崎嶇難行,一行人馬隻得在前麵的長風驛歇腳。
  過了這個驛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寧朔了。
  一下馬車,小葉便將我押入房中,寸步不離的看守。
  這幾天我態度溫順沉默,不再反抗,對賀蘭箴也時而溫言相向。
  每當我笑語嫣然,賀蘭箴也露出難得的愉悅,對屬下眾人也和悅三分。
  唯獨小葉對我的敵意越發強烈,稍有機會,便惡語相加。
  如果我沒有猜錯,她應當是愛慕賀蘭箴的。
  外頭送來了飯菜,今天是肉糜韭葉粥,我走到桌前剛剛拿起木勺,卻被小葉劈手打落。
  她扔過來兩隻冷饅頭,“你也配喝肉粥,饅頭才是給你的!”
  饅頭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滾落桌下。
  我緩緩抬眸看她。
  “死娼婦,看什麽,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來剜吧。”我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給賀蘭箴,看你家少主如何獎賞你。”
  她騰的站起來,麵紅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臉的小娼婦,死到臨頭還妄想勾引少主!”
  “是嗎,可惜你不曾親眼看到,倒不知是誰妄想誰。”我淡淡掃她一眼。
  小葉氣結,麵孔漲得通紅,像要滴出血來。
  “不要臉,你不要臉……”她氣得全身發顫,“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麽死!”
  三天!我心底一顫,難道他們這麽快就要動手?
  “賀蘭箴隻怕已改變了主意呢。”我輕笑一聲,挑眉道,“你不妨去問問他,還肯不肯殺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麵容幾近扭曲,“就憑你也能破壞少主複仇大業?蕭綦毀我家國,與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們這對狗男女,都要給我賀蘭族人償命!”
  我臉色一變,背轉身,仍抑製不住心頭寒意。
  小葉笑聲尖厲,充滿報複的快感。看起來,三天之後,一旦入城,他們就要動手了。
  桌上油燈忽明忽暗,不遠處的床榻大半都罩在牆角陰影中,散亂堆著一床棉被。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我已沒有時間觀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彎腰,撿起地上饅頭。
  小葉冷哼,“賤人,有骨氣就別吃啊。”
  我不理她,將饅頭湊近油燈,仔細拂去上麵沾到的塵土。
  “可惜了,多好的饅頭。”我回頭對她一笑,驟然抓起油燈,用力向牆角的床榻擲去!
  油燈落到棉被上,燈油潑出,棉被轟然燃燒起來。
  小葉尖叫,撲上去狠狠撲打著火的棉被。
  北地氣候幹燥,棉絮遇火即燃,豈是輕易可以撲滅。撲打間,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擺竟燃了起來。小葉慌忙將棉被一丟,火苗亂串,舔到了桌椅,火勢頓時大盛。
  趁她被火勢駭住,我折身奪門奔去。
  賀蘭箴等人住在左首廂房,我便不顧一切沿著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頃刻間,驛站院內人聲鼎沸,一團大亂。
  有人從我身邊跑過,迎麵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來。
  我低了頭,趁亂發足狂奔。

  赴死
  驛站大門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員混雜,不辨敵友,我亦不敢貿然求救。
  眼看門外夜色深沉,濃霧彌漫,卻再無猶疑的餘地,我咬了咬牙,發足奔向門外。
  斜角裏一人閃出,眼前忽暗,一個魁梧身形將我籠罩在陰暗中。
  我駭然抬頭,卻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進簷下僻靜處。
  “王妃切莫輕舉妄動,屬下奉豫章王之命前來接應,務必保護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說什麽,豫章王,他提到豫章王!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麵目,隻覺得這帶著濃重關外口音的嗓門似曾相識。
  不待我從震駭中回過神來,這漢子竟攔腰將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動彈不得,心中劇震之下,千萬個念頭回轉,紛亂之極。
  甫一踏入院內,他便放聲高喊:“誰家的小娼婦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這小婊子不知好歹!”那虯髯大漢的聲音響起,“多謝兄弟幫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銀子可就沒了!”
  眼前一花,我被拋向那虯髯漢子。
  他探手將我扭住,肩頭頓時奇痛徹骨,心中卻是悲欣交集。
  我佯作絕望掙紮,趁勢留神打量那擒住我的漢子。
  隻聽這灰衣長靴的漢子嘿嘿冷笑,“好說,好說,不過這麽個大活人不能白白還給你。”
  虯髯大漢陪笑,從袖中摸出塊碎銀子,“一點小意思,給大哥打壺酒喝。咱是初次出來跑買賣,往後路上還請多照應。”
  灰衣漢子接過銀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這小娘們可俊著呐,鐵定能賣個好價。”
  他說著,便伸手來捏我下巴。
  虯髯大漢手上一緊,不動聲色將我擋在身後,嗬嗬笑道, “不瞞大哥,這娘們是個瘋婆子,能脫手就不錯了,沒指望賺多少錢。等兄弟做成了買賣,再好好請大哥喝上一頓!”
  灰衣漢子哈哈大笑,臨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樣,“好俏的臉子,可惜是個瘋婆子……老哥可看緊點,眼看這兩日就能做成買賣,別讓到手的銀子給飛了!”
  虯髯大漢一邊陪笑一邊將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雙手,痛徹筋骨,回想那大漢臨走前的話,心中卻激蕩異常。
  他說,眼看這兩日就能做成買賣了--此話大有深意。
  他若真是蕭綦派來的人,那麽,蕭綦必已知道賀蘭箴的計劃,他們將在三天後動手,而蕭綦的人已悄然潛入,隨時在旁接應,兩天之內,必會先發製人。--這就是蕭綦,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默默握緊了拳,掌心滿是汗水,心中激蕩振奮,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還是渴盼!
  他,到底還是來救我了。
  早已知道自己被離棄,被推入絕境,本不再冀望於他人… …卻在最絕望處,霍然看見一線最璀璨的光亮,驅散眼前濃黑。最不曾指望的那個人,卻在最要緊時出現。
  我咬住唇,卻忍不住微笑。
  那灰衣漢子的麵目聲音不斷閃回,我苦苦思索,腦中驟然靈光一閃!
  是他,我見過此人!
  那日上車出發之時,有個大漢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婦人,如今回想起來,正是此人!
  --恍然之下,我險些脫口驚呼。
  難道,從我被劫持到草場,蕭綦就已知道他們的行蹤?
  當他們千方百計混入販運營妓的私娼隊伍,蕭綦已不動聲色做好布置,隻等他們入甕。
  心中驟然揪緊,似被拋上雲端,又蕩入穀底。
  為什麽,蕭綦他想做什麽?
  他可知道我身陷險境,朝夕擔驚受怕?他可有顧惜過我的安危?
  剛剛因激動喜悅而發燙的雙頰,漸漸冰冷下去,連同全身都開始發冷。
  火勢已撲滅,廊上一片煙熏火燎的狼藉。
  虯髯漢子將我推入賀蘭箴房中。
  一幹人等都在,個個垂手肅立,沒有半點聲響。
  賀蘭箴端坐椅上,白衣蕭索,麵無表情。
  小葉跪在地下,麵容狼狽,猶有煙火痕跡。
  賀蘭箴負手走到近前,並不看我,目光隻淡淡掃過她,“小葉,她是怎麽逃的。”
  她猛抬頭,盯著我,眼裏似要滴出血來。
  “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機放火燒屋,趁亂逃走。”小葉咬唇瑟縮了一下。
  賀蘭箴側目看我,不怒反笑,“好個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極了。”
  我傲然與他對視,心下鎮定大異於往日,越發無所畏懼。
  他睨向小葉,“一時疏忽,差點壞我大事。”
  小葉身子微顫,重重叩下頭去,“奴婢知罪,聽候少主責罰。 ”
  他臉色一寒,“廢物一個,罰你又有何用?”
  小葉含淚哽咽,卻倔強咬唇,不肯哭出聲來。
  賀蘭箴背轉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責,無以儆效尤。索圖,廢去她右手。”
  小葉的臉色驟然轉為死灰,雙目瞪大,空洞地望著他,身子繃得僵直。
  虯髯漢子沉了臉上前,右手箕張如鷹爪,骨節暴起,發出喀然可怖的聲響。
  “不要廢了我!我還要伺候少主,不要廢了我-- ”小葉像從噩夢中猛醒來一般,撲上前抓住賀蘭箴的衣袍下擺,以頭觸地,叩得聲聲驚心。
  大漢一把扯住她頭發,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斷。
  “住手!”我叫道。
  賀蘭箴回頭冷睨我。
  “我逃走與旁人無關,就算你親自看守,我也一樣會逃。”我揚眉看他,“賀蘭箴,難道你隻會遷怒無辜,淩虐弱質女流?”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而飄忽一笑,如春風掠過池塘碧波,“好,我就親自看守你。”
  天色一亮,人馬立即上路,直奔寧朔。
  賀蘭箴依然與我共處車中,一路隻是閉目凝神,時而假寐,時而若有所思。
  這次我終於被綁了雙手,口裏塞進布條。
  踏入寧朔地界,賀蘭箴越發慎重小心,可見他對蕭綦終有萬分忌憚。
  想到蕭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麽主意,我仍忍不住滿心的欣悅。
  懸了許久的一顆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裏。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就算身陷狼群,卻已看見遠處隱約的火光。
  蕭綦,蕭綦,這個名字無時無刻不在心頭縈繞。
  車輪滾動,離寧朔越來越近,我竟然,有一絲企盼。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如果我們將在此地相見,他會如何,我又會如何?
  眼下猶在險境,我卻滿心都是胡思亂想。
  正午時分,馬車漸漸緩行,外麵人聲馬嘶,隱約有熱鬧氣象。
  隔著車簾,什麽都看不見,聲音也嘈雜難辨。
  我傾身,隔了密不透風的車簾,側耳傾聽,又深深呼吸,哪怕隻在這幹燥寒冷的空氣中,聞到一絲親切的氣息也好。
  這裏就是寧朔麽,那人所在的寧朔……一念萌生,我驚覺自己的失態,臉頰微微發燙。
  馬車進城稍停之後,又一路疾馳穿行,過了許久才漸緩下來。有人隔簾敲了兩下車門,賀蘭箴點頭,回叩車壁以示安全無礙。
  我被他推下車,隻來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風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間,我似乎看見了遠處的營房。
  腳下穿過數重門檻,左轉右拐,終於停下。
  風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間窗明幾淨的廂房,門外是青瓦白牆的小院落。
  我大覺訝異,轉頭張望,卻不見賀蘭箴身影,隻有小葉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葉都寸步不離我左右,門外有護衛把守,賀蘭箴卻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靜如死水,而水麵下看不見的暗流,正洶湧翻騰。
  入夜,我和衣而臥,小葉仗刀立於門口。
  邊塞的月光透窗而入,灑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爾與小葉的目光相觸,依然冰涼一片,卻淡去了之前的敵意。
  “你不累麽?”我輾轉無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來說說話?”
  她不睬我。
  我歎口氣,心中莫名窒悶。
  “我欠你一個情麵,你臨死若有什麽心願,可對我說。”她冷冷開口,卻頭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卻笑不出來,一時間竟想不出有什麽心願。
  眼前掠過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總還有他們為我傷心罷。
  我抱膝搖頭,微微苦笑。
  “你沒有心願?”小葉詫異回眸瞪我。
  驀然之間,我覺得荒唐可笑,過往十八載年華,金堂玉馬,錦繡生涯,竟然一無所求,竟沒有什麽心願可掛礙。
  就算有一天,我從人世間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們固然會悲傷,但忘卻了暫時的悲傷之後,他們也會繼續活下去,在一生榮華後平靜終老,沒有什麽會不同。
  這,就是我引以為傲的錦繡年華麽?
  “參見少主!”門外忽聽得響動。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過被褥擋在身前。
  眼前驟然一亮,門開處,賀蘭箴負手立在那裏。
  身後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勝雪,愈見蕭索。
  “少主!”小葉屈膝行禮,卻擋在門前,不讓不避。
  “退下。”他的麵目隱在深濃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葉身子一抖,低頭顫聲道,“奴婢大膽,懇求少主以複仇大業為重,不可耽迷女色!”
  賀蘭箴低頭看她,“你說什麽?”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說完這句話!”小葉倔強地昂起頭,含淚道,“我們為了複仇,等了那麽多日子,死了那麽多人,成敗就在明日一舉!少主,賀蘭氏的血海深仇,您難道忘了嗎?”
  賀蘭箴靜默,月光照在他臉上,煞白得怕人。
  “我沒忘,也不敢忘。”他淡淡開口。
  話音未落,卻見他踏進房中,驟然翻手一掌,將小葉擊飛出去。
  小葉直撞到牆角,噴出一口鮮血,委頓在地。
  驚駭之下,我跳下床,顧不得隻著貼身中衣,慌忙扶起小葉。
  鮮血從小葉唇角淌下,她麵如金紙,顫顫說不出話來。
  “賀蘭箴!”我驚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這白衣皎潔,不染纖塵的人,竟將旁人性命輕賤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門外喚道,“來人,將這賤婢拖下去。”
  門外看守立即將小葉拖了出去,臨去前,她微睜了眼,竟對我淒然一笑。
  賀蘭箴走上前,用那隻剛剛打傷小葉的手,撫上我臉龐。
  我退無可退,張了口,卻發不出聲音。
  “殺人其實很簡單。”他看著我,笑了笑,將我一縷亂發撥開,“殺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殺了你……我很不快活。”
  賀蘭箴一雙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閃動著妖異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見深濃的悲哀。
  “怎麽會是你呢?”他逼近我,離我越來越近。
  “老天但凡讓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會在我眼前將之毀去。越是喜歡,越得不到。他們說得沒錯,我生來不祥,是被詛咒之人,但凡我所愛一切,都將毀滅在我眼前。”
  他眼神淒厲,迫得我無處回避。
  “看著我!”他用力鉗緊我下巴,癡癡看我,“阿嫵,阿嫵……你也厭憎我麽?”
  我厭憎他麽?
  彼時惡毒的嘲諷,喜怒無常的欺辱,強施予我的折磨,我厭憎麽?
  彼時哀哀的眼神,提及親族時的激憤,甚至車中披衣的溫暖,我厭憎麽?
  他的目光癡癡流連在我臉上。
  “除了老田,隻有你見過我病發時的樣子……是不是很沒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沒有人那樣待我了……娘過世以後,再沒有人那樣喂過我藥。”
  這一刻,他隻像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全然不見平日的狠厲。
  “你的手很暖……就那麽一點點暖,突然舍不得讓你走開,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我肩頭,慢慢,慢慢的,將我擁入懷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將我蠱惑。
  我掙脫出他懷抱,卻沒有嗬斥,隻是靜靜看他。
  他放開手,亦溫和地凝望我。
  “賀蘭箴。”我看進他眼眸深處,第一次柔聲喚他的名字,“為什麽一定要殺戮,為什麽一定要複仇?”
  淡淡水霧在他漆黑的眼睛裏氤氳開來。
  “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他仰起臉,笑容淡淡,不由分說拉了我在榻邊坐下。
  “賀蘭國有過一位美麗高貴的公主,高貴得讓人多看一眼也是褻瀆。”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賀蘭王將她嫁給全族最高貴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來觀禮的突厥王子見她美貌,竟在婚禮上當眾將她搶去。賀蘭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觸怒王子,父母兄弟隻得眼睜睜看著她受辱。她隻是個懦弱的女子,沒有勇氣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汙之後,她生下一雙孿生兒女。”
  賀蘭箴仿佛在說一個遙遠的故事,娓娓道來,唇角猶帶一絲笑容。
  “她和那一雙兒女,被王族看做莫大恥辱。賀蘭王從此不肯承認她的身份,將她母子三人逐出宮外。隻有她宮中忠心耿耿的侍衛長一直跟隨她,幫她將一雙兒女帶大,教她的兒子讀書習武。”
  我望著賀蘭箴孤峭清秀的側臉,心中不忍,隱隱泛起一絲疼痛。
  “她的兒女漸漸長大,母子三人相依為命,在屈辱中過著艱辛的日子。此時突厥王子卻派人尋來,強行帶走了她的兒子。”
  我脫口道,“為什麽,他之前不肯認這孩子麽?”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無子,到此時,才想起當年一夜風流,還有個遺留在賀蘭的兒子!”
  我默然。
  “那孩子被帶去突厥後不久,中原與突厥開戰,賀蘭夾在兩國之間,飽受戰禍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親人受盡煎熬,卻無能為力。”
  他仰著頭,終於抑止不住淚水滑落。
  “賀蘭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顧不暇,潰敗千裏。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帶一支衛隊趕回賀蘭救母。”他的聲音陡然澀住,瞳孔深深收縮。
  我側過臉,萬般不忍,還是聽到了最不願意聽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賀蘭城內已經屍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餘人,全部處死,婦女嬰兒一個不免。原本,他還有最後一絲期望,指望她母親被逐出王族,不在處死之列。可當他趕到母親所居的村莊,整個村子都已經化為一片火海。大火過後,他在家中殘垣斷壁裏,找到了兩具焦黑的屍首,母親緊抱著妹妹,雙雙慘死!”
  我心中揪緊,仿佛清晰看見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見那絕望瘋狂的少年,在廢墟中發出淒厲哭喊。
  賀蘭箴依然仰著頭,似已僵化為石。
  他狠狠攥緊我的手,手指冰涼,沒有一絲溫度。
  “我所愛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燼。從此沒有國,沒有族,沒有家。我成了一個孤魂野鬼,哪裏也回不去。索圖,母親的侍衛長找到我,帶著一幫僥幸逃出的宮人,擁戴我為少主,誓死為賀蘭氏複仇。”他眼中閃動妖異的癲狂,“可笑,我為什麽要替賀蘭氏複仇,一個被親族拋棄的突厥野種,算什麽少主?不過,沒有關係,這些都沒有關係!野種也好,少主也罷,隻要能為母親和妹妹複仇,我什麽都肯做!害死她們的人,必將付出慘烈百倍的代價!”
  他臉色蒼白,雙目通紅,滿麵猙獰之色。
  我無言以對,淚水卻漸漸湧上眼眶。
  這麽一個人,背負一身傷痛,苦苦欲求一線溫暖而不得;滿懷仇恨,卻又孤苦無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卻指向我的夫婿。
  而我,已成為他複仇的棋子。

  驚魂
  每個人都有最珍視的東西。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話。
  無論好人惡人,心中都會堅持著一樣最珍視的東西,一旦遭人侵犯,必會全力維護,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換作了我,目睹親人至愛遭此慘禍,亦會拚盡餘生向凶手複仇。
  不獨賀蘭箴,飽受戰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誰又沒有母親、姊妹、父兄……在那個孤苦激憤的少年心中,母親和妹妹隻怕是他僅存的美好與牽念。
  “你懂嗎,恨過嗎?”他目光幽冷地逼視我。
  恨,這個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沒有恨過。”我抬眸,悵然一笑,“即便負我棄我者,也終是親人與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陰晴不定,似轉過一絲憐憫。
  “賀蘭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統領大軍南征中原……”我直視他雙目,“你可會放過我們中原的婦孺老人?”
  他側頭不答。
  我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嚐不是傷及無辜?我的父母兄長,同樣會傷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為,與蕭綦相比如何?他尚且是為國征戰,你卻隻為一人私怨。賀蘭箴,假若你沒有做錯,蕭綦當日又有什麽過錯?”
  “住口!”他暴怒,揚手一掌,掌風堪堪擦過我臉頰,卻劈落在身側矮幾。
  楊木矮幾應聲碎裂。
  “賤人,你滿口花言巧語,隻想為蕭綦脫罪!”賀蘭箴雙目赤紅,陡然怒不可遏,殺機大盛,“一對狗男女,還敢說什麽無辜!總有一日,我會殺盡南蠻狗賊,踏平中原江山!”
  --殺盡南蠻狗賊,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話,刺在耳中,寒徹心底。
  我被他逼到牆角,緊咬了唇,昂首與他對視。
  望著他瘋狂扭曲的麵目,我卻在這一刻徹悟。
  兩族之間的刻骨血仇,世代綿延,殺戮不休。
  戰場之上,隻有成王敗寇,沒有是非對錯。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將軍血染疆場,才換來萬千黎民安享太平。今日我一人身陷賀蘭箴之手,若沒有豫章王十年征戰,保家衛國,隻怕無數中原婦孺都將遭受異族淩辱。
  我終於懂得,終於肅然起敬。
  “賀蘭箴,你會後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將後悔與蕭綦為敵。”
  賀蘭箴瞳孔收縮,猛地扼住我脖頸。
  “連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麽英雄?”賀蘭箴縱聲狂笑,“蕭綦,不過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鉗製下,掙紮開口,“他必定會來救我。”
  賀蘭箴手上加緊,如鐵鉗扼住我咽喉。
  看著我痛苦地閉上眼,他俯身在我耳邊冷笑,“是嗎,那你就睜大眼,好好看著!”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漸漸發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涼,喉間的鉗製消失,衣襟卻被扯開。我劇烈嗆咳,每吸進一口氣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嚨,羞憤與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貼在我耳際,“佳人楚楚,我見猶憐。”
  我口中嚐到了一絲濃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還是喉間嗆出的血,卻已不覺疼痛。
  肌膚的痛,被屈辱憤怒所淹沒。
  他俯身,將我壓倒在床上。
  我不掙紮,亦不再踢打,隻仰了頭,輕藐地笑。
  “賀蘭箴,你的母親正在天上看著你。”
  賀蘭箴驀地全身一僵,停下來,胸口急劇起伏,麵色鐵青駭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轉身離去。及至走出門外,再未看我一眼。
  又是一日過去。
  算起來,今晚該是他們動手的時候了,可無論賀蘭箴還是蕭綦的人,都再無動靜。
  再沒有人進來過,亦沒有人送飯送水,我被獨自囚禁在這間鬥室中。
  唇上、頸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跡,或磨破的傷口。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縮床頭,努力拉扯衣袖領口,想遮住這些不堪入目的傷痕。
  可是怎麽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跡。
  我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淚來。
  忽有一線光,從門口照進來。
  賀蘭箴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一身黑衣,披風拽地,與身後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隨在他身後的虯髯大漢,領了八名重盔鐵甲士兵,從頭到腳罩在披風下,幽靈般守在門外。
  他走到我麵前,靜靜注視我。
  “時候到了?”我笑了笑,站起來,撫平散亂的鬢發。
  賀蘭箴突然攥住我手腕。
  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如雪,手指冰涼,薄唇微顫。
  我怔住,忘了掙脫。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語塞,癡癡看我,滿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軟弱。
  心中微震,我垂眸,隱約有些明白,卻又不願相信。
  終究無言以對,我隻緩緩抽回了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處,一瞬不瞬地看著我,灼熱目光漸漸冷卻成灰。
  虯髯漢子跟進來,將一隻黑色木匣捧到賀蘭箴麵前。
  賀蘭箴眼角一跳,一隻手搭上那匣子,卻猶疑不肯打開。
  “少主!”虯髯大漢目光灼灼。
  賀蘭箴的臉色比方才更加蒼白,指尖一顫,終究還是掀開了匣子。
  匣中是一條普通的玉版束帶。
  他小心地取出玉帶,親手束在我腰間。
  我往後瑟縮,躲開他手指的觸碰。
  “別動。”他扣住我雙手,麵色如罩寒霜,“玉帶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劇毒,一旦觸動機括,磷火噴發,立時引燃,丈許內一切皆會燒為灰燼。”
  我僵住,一刹間,連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順利斬殺蕭綦,你也可免一死。”賀蘭箴輕撫我的臉,笑意漸冷。
  他將一件褚黃絲絛的玄黑披風給我罩上,借著月光,那披風上熟悉的朱紅虎形徽記赫然入眼。
  朱紅虎符是兵部徽記,褚黃是欽差的服色。
  難道,他們……他們想混作兵部欽差侍從?
  我一驚非小,心念電轉之間,一個可怕的念頭隱約浮出。
  未及細想,賀蘭箴已經將我扣住,“跟著我,記著,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
  我手足冰冷,木然隨著他,一步步走出門外。
  邊塞寒冷的夜風吹得袖袂翻飛,遠處依稀可見營房的火光。
  此時月到中宵,夜闌人靜,我卻已經踏上一條死亡之途,不能回頭了。
  --賀蘭箴已經動手,蕭綦,卻仍似不動聲色。
  院子裏,賀蘭箴的一眾下屬已經候命待發。
  我愕然看見,麵色慘白的小葉也在其中,被兩名大漢挾著,看似傷重,搖搖欲墜。
  她竟然換上一襲緋紅華豔的女裝,滿頭珠翠,雲鬢高挽。
  我心中一動,隱隱猜到幾分。舉目四顧,卻見四下皆有營房火光,遠遠綿延開去。
  虯髯漢子走在最前麵,隨後是小葉等人,我被賀蘭箴親自押解在後,一行八人沿路經過重重營房,巡邏士兵遠遠見到我們,均肅然讓道。每過一處關卡,虯髯漢子亮出一麵朱紅令牌,均暢通無阻。
  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應是兵部特頒的欽差印信,火漆虎賁令。
  此令一出,如見欽差親臨。
  一路通過的關卡,都有褚黃牙旗矗立在帥旗一側,上麵朱紅虎紋映著獵獵火光,鮮豔奪目。
  整個大營依山而建,通過眼前最後一道關卡,便是營外廣闊的林地,至通向山腳。
  營中已築起高達數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帥登臨閱兵的點將台。
  每逢欽差出巡邊關,總要舉行盛大的閱兵演練,代天子巡狩。
  曾聽叔父講過,閱兵演練將從五更開始,三軍陣列校場,主帥升帳點將,燃起烽火,震懾邊寇,三軍將士在主將統領下列陣操演,顯示天朝赫赫軍威。
  我抬頭望去,那烽火台上碩大的柴堆已經層層疊疊架起,巍然如塔。
  一行人迎麵而來,同樣以黑色鬥篷遮去麵容,披風垂下褚黃絲絛。
  “站住!何人擅闖校場重地?”
  “我等奉欽差大人之令,特來檢視。”虯髯大漢亮出令牌,沉聲道,“令牌在此。”
  對方為首之人上前接了令牌,細細看過,壓低聲音問道,“為何來遲?”
  虯髯漢子回答,“三更初刻,並未來遲。”
  那人與同伴對視一眼,略一點頭,收下令牌。
  “閣下可是賀蘭公子?”那人欠身道。
  我身旁的賀蘭箴扮作尋常護衛模樣,鬥篷覆麵,不動聲色。
  “主上另有要務在身,先行一步。”虯髯大漢低聲道,“我等自當遵令行事。”
  那人頷首道,“人手已經安排妥當,一旦你們動手,我等即刻接應。”
  “有勞諸位大人!”虯髯漢字拱手欠身。
  對方一行人與我擦身而過,火光下,瞧得分明,諸人披風上皆有火紅虎形紋。
  果然是欽差的人。
  難怪他們可以輕易逃出徽州,還能混入押運軍需的隊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寧朔大營。我以為賀蘭箴真有通天之能,卻不知背後另有一隻黑手。
  誰敢私自與賀蘭餘孽勾結?
  誰敢謀害豫章王,挾持豫章王妃?
  誰能操縱欽差,瞞過父親的耳目?
  我隻覺全身血液在瞬間轉涼,絲絲寒氣似從每一個毛孔鑽進身體。
  我被他們押著出了大營,直入營後林地。
  林中設了許多木樁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戰之物,大概是供陣法演練之用。
  時過四更了,林中巡邏籌備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沒有人注意到我們這一行。
  賀蘭箴將我帶到一處隱秘的屏障後,佯作侍衛,其餘人各自散開。
  每當巡邏士兵經過麵前,我略有動作,賀蘭箴立刻伸手扣住我腰間玉帶。
  生死捏於他人之手,我不敢求救,更沒有機會脫逃,隻能隱忍以待時機。
  天色隱隱放亮,營房四下篝火熄滅,校場也在晨光中漸漸清晰。
  驀然間,一聲低沉號角,響徹方圓達數裏的大營。
  大地傳來隱隱震動,微薄晨曦中,校場四周有滾滾煙塵騰起。天邊最後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雲層,投下蒼茫大地。
  四下裏赫然是一列列兵馬重裝列陣,依序前行,靴聲撼動高台,卷起黃龍般的股股沙塵。
  點將台上,一麵袞金龍旗赫然升起,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三聲低沉威嚴的鼓聲響過,主帥升帳。
  戰鼓催動,號角齊鳴,萬丈霞光躍然穿透雲層,天際風雲翻湧,氣象雄渾。
  帥旗招展處,兩列鐵騎親衛簇擁著兩騎並駕馳出,登臨高台。
  當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繡金蟠龍戰袍,按韁佩劍,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風翻卷。旁邊一人騎紫電騮,著褚黃蟒袍,高冠佩劍。
  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就這樣躍入眼中,我眼前卻驟然模糊,似有淚水湧上。
  號角聲嗚咽高亢,眾兵將齊聲呐喊,聲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劍的大將,率先馳馬行到台前,按劍行禮,齊聲高呼,“恭迎主帥升帳--”
  蕭綦俯視眾將,微微抬手,校場上數萬兵將立時肅然,鴉雀無聲的聆聽。
  他的聲音威嚴沉厚,一句句遠遠傳來,“撫遠大將軍徐綬代天巡狩,親臨寧朔,勤勞王事,撫定邊陲。今日校場點兵,眾將士依我號令,操演陣容,揚我軍威,以饗天恩!”
  數萬兵將齊齊高舉戟戈,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蕩,耳際嗡嗡作響。
  鼓聲隆隆動地,一聲聲直撞人心。
  傳令台上四名兵士,各自麵向東西南北四麵而立,舞動獵獵令旗。
  號角吹響,金鼓齊鳴,鼓聲漸急。
  一隊黑甲鐵騎率先奔入校場,縱橫馳騁,進退有序,隨著將校手中紅旗演練九宮陣型。
  隨即是重甲營,步騎營,神機營,攻車營……每一營由一名將校統帶,排陣操演,訓練精熟。
  賀蘭箴一行喬裝營外戍衛,潛伏於校場邊緣,我與賀蘭箴背依身後林坡,居高臨下可見全貌,離場中軍陣甚近。一時間,四周俱是沙塵飛揚,旗幟翻飛,殺聲震天。
  雖不是真正的沙場廝殺,我仍看得心魄俱震。這浩然軍威,比之當日京城犒軍,更是雄渾百倍,肅殺無倫,觀者莫不為之震懾。
  身側賀蘭箴默然扣緊劍柄,眉鋒如刀,隱有凝重肅殺之氣。
  場中演練漸至如沸,四下沙塵滾滾,一眼望去,隻見旌旗招展,金鐵光寒。
  隻見高台之上,蕭綦振臂一掀大氅,“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隨著烽火熊熊騰起,號角聲再起,高亢直裂雲霄。
  校場眾將士齊聲發出山搖地動般呼喝。
  高台之上,漆黑如墨的神駒一聲長嘶,揚蹄立定。
  寒光劃過,蕭綦拔出了佩劍,直指天際。
  我的呼吸驟然一窒,心中隨之翻沸。
  演練已到最後,主帥與巡狩大臣將要親自入場檢視,率領眾將士完成操演。
  場下如潮水般齊齊向兩側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寬的一條大道。
  但見蕭綦一馬當先,徐綬緊隨在後,黑駿紫騮雙雙馳入場中。
  那徐綬,便是與賀蘭勾結的巡狩欽差!
  此刻眼見此人緊隨蕭綦身後,我頓時揪心若焚,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麵前示警。然而相隔數十丈,即便我能逃脫賀蘭箴鉗製,也近不了他身前,一切無濟於事。
  身側賀蘭箴冷笑一聲,手按在我腰間,低聲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動。”
  我冷冷回眸,一語不發。
  他壓低聲音,笑得陰刻,“好好瞧著,很快你便要做寡婦了。”
  我霍然回頭看向場中,蕭綦已至校場中央,九員大將相隨於後。
  他身後傳令官舞動黑色袞金龍令旗,分指兩側,號令一隊黑甲鐵騎迅疾而至。
  蕭綦突然掉轉馬頭,向右馳去。身後鐵騎侍衛一字橫開,黑甲重盾步兵截斷去路,陣形疾馳如靈蛇夭矯,轉眼便將蕭綦與徐綬分隔左右兩翼。
  蕭綦領了右翼,竟直馳向我們藏身的林地邊緣。
  徐綬被圍在陣形左翼,勒馬團團四轉,進退無路,周遭重盾黑甲兵士如潮水湧至,收緊陣形,將他逼迫向陣形中央。徐綬幾番勒馬欲退,卻已身不由己。
  “不好,中計!”賀蘭箴脫口低呼。
  
  奪魄
  轟然一聲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飛揚,校場正中騰起火光濃煙。
  我被那一聲巨響震得心驚目眩,猛然回過神來,脫口驚呼,“豫章王--”
  頃刻間驚變陡生,台下煙霧塵土漫天飛揚,情形莫辨,人聲呼喝與驚馬嘶鳴混雜成一片。
  方才那徐綬將軍駐馬而立地方,竟已被炸成一個深坑!
  外圍黑甲步兵有重盾護身,雖有傷者倒地,看似傷亡不大。惟獨徐綬一人一馬,連同他周圍親信護衛,恰在深坑正中,隻怕已是粉身碎骨,血肉
無存。
  方才還是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在我眼前消失。
  我隻覺耳邊轟然,腦中一片空白,恐懼和震驚一起翻湧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
  正當我搖搖欲墜,立足不穩之際,卻見硝煙中,一麵黑色袞金帥旗自右翼軍中高高擎起。
  帥旗獵獵飛揚,一匹通身墨黑的雄駿戰馬揚蹄躍出--
  蕭綦端坐馬上,拔劍出鞘,寒光如驚電劃破長空。
  那劍光,耀亮我雙眼.
  心中從未有過的激蕩,陡然令我不能自已。
  “傳令察罕,發動狙殺!”賀蘭箴冷哼一聲,掉頭森然發令。
  “遵命!”侍從領命而去。
  忽聽一聲“且慢”,虯髯漢子搶步而出,“少主,那狗賊已有防備,隻怕有人泄密!”
  “那又如何?”賀蘭箴扣住我肩頭的手陡然收緊,肩上頓時奇痛徹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聲。
  虯髯漢子恨聲道,“眼下情形不利,懇請少主撤回人馬,速退!”
  “賀蘭箴生平不識一個退字。”賀蘭箴縱聲大笑,獰然道,“蕭綦,今日我便與你玉石俱焚!”
  身後眾死士齊聲道,“屬下誓與少主共進退!”
  虯髯漢子僵立,與賀蘭箴對視片刻,終究長歎一聲,按劍俯身,“屬下效死相隨。”
  此時忽聽場中號角響起,嗚咽聲低沉肅殺。
  蕭綦威嚴沉穩的聲音穿透一片驚亂,在校場上遠遠傳開,“賊寇行刺欽差,亂我邊關,死罪當誅!”隨著他聲音傳開,場上兵將立時鎮定肅然。
  但見蕭綦橫劍立馬,縱聲喝道,“三軍聽我號令,封鎖四野,遇賊寇,殺無赦!”
  刹那肅然之後,全場齊聲高呼,“殺--”
  一片殺聲如雷,刀劍齊齊出鞘。
  就在這一刹間,異變又起!
  一點火光挾尖促聲直襲蕭綦馬前,蕭綦策馬急退,火光落地竟似雷火彈般炸開,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飛。幾乎同一瞬間,周圍兵將群中,幾條人影幽靈般掠出。
  刀光乍現,一道黑影淩空躍起,兜頭向蕭綦灑出一蓬白茫茫的粉雨,漫天石灰粉末鋪天蓋地罩下,左右兩人就地滾到馬前,刀光橫斬馬蹄。
  石灰漫天裏,槍戟刀劍,寒光縱橫如練,卷起風怒狂潮,直襲向橫劍立馬的蕭綦。
  一切都在刹那間發生!
  然而比這一切更快的,是一道牆--盾牆,冷光森然的黑鐵盾牆,仿如神兵天降,鏗鏘乍現!
  五名重甲護衛,自亂陣中驟然現身,行動間迅疾如電,長刀出鞘,手中黑鐵重盾鏗然合並為牆,於千鈞一發之際擋在蕭綦馬前,如一道刀槍不入的鐵牆,阻截了第一輪擊殺。
  一擊不中,六名刺客當即變陣突圍。
  眾護衛齊聲暴喝,盾影交剪,刀光暴長,形成圍剿之勢,與刺客搏殺在一起。
  忽一聲怒馬長嘶,聲裂雲霄,蕭綦策馬殺出重圍。兩名刺客厲聲長嘯,飛身追擊,其餘刺客俱是舍了性命,近身格殺,招招玉石俱焚,硬生生將一眾護衛纏住,為那兩名刺客殺開一條血路。
  那兩人一左一右撲到蕭綦身側,鐵槍橫掃,方天戟挾風襲至,欲將蕭綦刺於馬下。
  誰都未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臨。
  隻見場中驟然被一道驚電照亮,寒光飛起,一片耀人眼目的亮。
  --刺客的劍,是血濺三尺;將軍的劍,卻是一劍光寒十四州!
  電光火石的一擊過後,蕭綦連人帶馬躍過,風氅翻飛,長劍雪亮。
  方才交手之處,一蓬血雨正紛紛灑落,兩名刺客赫然身首易處,伏屍當場。
  而此時石灰猶未全部落盡,白茫茫灰蒙蒙的粉未,夾裹了猩紅血色,猶在風中飄飛,落地一片紅白斑斕。
  伏擊、交鋒、突圍、決殺,刺客伏誅--隻在瞬息。
  “豫章王妃在此,誰敢妄動--”
  忽聽一聲暴喝,聲震全場,竟是從校場南麵烽火台上傳來。
  我心頭一震,眼前掠過臨行前扮作宮裝的小葉,恍然望向那烽火台上,果然見一名紅衣女子被綁縛在高台,身後兩人橫刀架於她頸上。
  假王妃,真陷阱,分明是一個誘餌,一個有毒的誘餌。
  眾兵將已是刀劍出鞘,聞聽這一聲,頓時又起嘩然,萬眾目光齊齊投向蕭綦。
  台上之人厲聲長嘯,“蕭綦狗賊,若要王妃活命,你便單騎上陣與我決一勝負!”
  此時眾兵將已如潮水湧至,將那烽火台團團圍住,正中留出一條通道,直達蕭綦馬前。
  蕭綦勒馬立定,仰首一笑,“放了王妃,本王留你一個全屍。”
  他語聲淡定,蓄滿肅殺之意。
  台上之人厲聲狂笑,“若殺我,必先殺你妻!”
  我再也忍耐不住,脫口呼道,“不要--”
  話音甫一出口,即被賀蘭箴猛地捏住下頜,再也作聲不得。
  “你想說什麽?”他森然靠近我耳畔,“不要什麽,不要救她?可惜你在此處,喊破喉嚨他也聽不到的。”
   他低笑,“不過,我倒很想看看,他肯不肯為了‘你’,舍命相救?”
  我狠狠一扭頭,咬在賀蘭箴手上。
  他負痛,反手一掌摑來。
  眼前發黑,口中湧出血腥味道,我立足不穩跌倒,被賀蘭強箍在懷中。
  “看,他果真救你去了……”賀蘭的聲音似鬼魅般傳入耳中。
  我被那一掌摑得目眩昏沉,眼前依然發黑,心裏卻是悲喜莫辨。
  我不要他中計,不要他救那假王妃,可乍聽他去救人了……心中卻湧上辛澀的暖意。
  蕭綦一人一騎已經馳向那烽火台下,台上刺客的弓弩齊齊對準他。
  然而蕭綦陡然勒馬,一聲厲嘯,“動手!”
  兩側軍陣中,驀然吼聲震天。
  五列持盾士兵,疊作五重盾牆擋在蕭綦身前。四塊巨石同時從陣中飛起,投向那烽火台四角,所過之處,摧石裂柱,慘呼不絕。那軍陣中竟早已設下投石機駑,顯然蕭綦早已獲知他們的計劃,設下圈套,隻等他們上鉤。伏於四角的弓弩手紛紛被激飛的石屑打中,跌下高台,落地非死即傷,更被槍戟齊下,剁成肉泥。
  我猝然閉眼不敢再看。
  眼前碎石飛濺,凶險異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還是動手了。
  蕭綦拔劍遙指高台,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殺勿論--”
  這一聲,驚得我心頭劇顫,震蕩不已,為這一聲的絕決魄力,也為這一聲的冷酷無情。
  好一個豫章王,好一個良人,寧作玉碎,也不受外敵半分脅迫……可如果真的是我呢?若是我在那高台之上,你也一樣如此狠心麽。
  “可惜,你的死活,他並不在意呢……”賀蘭箴恨聲咬牙,卻帶著惡毒笑意,狠狠扳起我的臉,迫我抬頭看向前方,“分明不在意,卻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籠絡權貴的棋子,你還很有用,他舍不得丟的,放心!”
  賀蘭箴的話,每個字都像毒針直刺我心底,偏偏我明白,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顆何等重要的棋子,隻是棋子……所以死活傷殘並不那麽重要。
  眼前模糊酸澀,隱約淚意被我咬牙忍回。卻見此時陣中隊列變換,兵士抬了雲梯從兩麵豎起,四下弓駑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登梯攻上,行止訓練有素,迅捷勇悍,俱是身經百戰之人。高台上一眾賀蘭死士拚死抵擋,節節敗退,一個個被斬於陣前。
  那假王妃被挾著退縮至高台中央,挾她之人厲聲高呼,“王妃在我手裏,蕭綦,你若再敢……”
  他的話語斷了。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斷,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蕭綦的箭,百步穿楊,一箭封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馬張弓,弓上鐵弦猶自顫顫。
  我閉上眼睛,胸口泛起隱隱的痛。
  眼前浮現出多年之前,犒軍初見的那一幕,也是那樣遙遙的一眼,黑盔白羽,雄姿英發的身影,竟然曆曆在目……今日往昔,俱在這一刻重疊交織。
  獵獵長風吹亂我鬢發,似也撩起心底一縷莫可名狀的情愫。
  賀蘭死士盡數伏誅。
  三軍歡呼如雷,當先攻上高台的兵士,小心翼翼帶下了那名“王妃”。
  蕭綦還劍入鞘,策馬馳向前去。
  這一次,他沒有護衛,沒有侍從,隻一個副將隨在身後。
  我身後,賀蘭箴突然屏息,緊緊扣住我咽喉。
  我陡然張口,發不出聲音,一聲驚呼被扼在喉間。
  --不,蕭綦,那不是我!
  這一刹那,我悲哀地記起,蕭綦甚至不認得我,連我的容貌也不曾瞧過一眼。
  攙扶著“王妃”的士兵已將她送到蕭綦馬前,離蕭綦不過丈許。
  蕭綦駐馬,那王妃顫巍巍掙脫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鬢發迎風飄拂。
  她抬頭,雙臂揚起--幾乎同一時間,默默跟隨在蕭綦身側的銀甲將軍躍馬搶出,紅纓鐵槍橫掃,於半空中銀光交剪,鏗然擊飛一物。那病弱的“王妃”縱身一躍,動如脫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光射出。
  “她不是王妃!”銀甲將軍怒道,仰身避過那袖箭,反手一槍刺向她咽喉。
  左右侍衛一擁而上,將小葉所扮的假王妃逼退三丈,槍戟齊下。
  “留下活口!”蕭綦策馬而至,沉聲喝問,“王妃在哪裏?”
  我的心幾欲跳出胸口,死命掙紮,恨不能大聲呼喊。
  但聽一陣淒厲長笑,“屬下無能,少主珍重--”
  最後一個字猝然而斷,小葉再無聲息,竟似當場自盡了。
  “蠢才!”賀蘭箴的鎮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場中情勢,隻覺身子一緊,旋即騰起,竟被賀蘭箴拖上馬背,緊緊挾製在他身前。
  一聲怒馬長嘶,座下白馬揚蹄,衝下隱蔽緩丘,直奔前方校場--蕭綦所在的方向!
  人驚馬嘶風颯颯。
  晨光照耀鐵甲,槍戟森嚴,一片黑鐵般潮水橫亙眼前。
  在那潮水中央,蕭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著晨光,離我越來越近。
  越過千萬人,越過生死之淵,他灼灼目光終於與我交會。
  我看不清那盔甲麵罩下的容顏,卻被那目光,直直烙進心底。
  眼前軍陣霍然合攏,步騎營重盾在後,矛戟在前,齊刷刷發一聲吼,將我們團團圍住。
  數千支弓駑從不同方向對準我與賀蘭箴--箭在弦上,刀劍出鞘,金鐵鋒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隻需刹那即可將這兩人一馬剁成肉醬。
  蕭綦抬手,三軍鴉雀無聲。
  賀蘭箴扼在我咽喉的手,在這一刻開始發顫,滲出微汗,略略施力將我扼緊。
  我笑了,他在緊張,此時此刻他隻剩我這唯一的籌碼--他怕了,便已是輸了一半。
  “豫章王,別來無恙。”賀蘭箴笑得溫文爾雅。
  “賀蘭公子,久違。”蕭綦朗聲一笑,目光冷冷掃過賀蘭,停留在我臉上。
  他的目光,分明對賀蘭箴輕藐已極,全不放在眼裏。
  賀蘭箴的手冷冷撫上我臉頰,向蕭綦笑道,“你瞧,我帶了誰來見你?”
  蕭綦笑意淡淡,目光漸漸森然。
  “分離日久,王爺莫非不認得人了?”賀蘭箴笑聲陰冷,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咬了唇,定定望向蕭綦,想要將他看個仔細,眼前卻驀然湧上水霧。時隔三年,我們真正的初相見,竟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情境。此刻,他會如何看我,當我是王妃,是妻子,還是棋子……或許,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一念之間,便是他的取舍,我的生死。
  思及此,心中反而澹定空蒙,無所畏懼。
  我與蕭綦四目相對,似有千言萬語,終是無語凝對……這卻大大激怒了賀蘭箴。
  他陡一翻腕,將一柄寒氣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頸上。
  隨著他亮出刀械,蕭綦身後一眾弓弩手刷的將弓弦拉滿。
  “王爺!”那銀甲將軍驚呼出聲,正欲說話,卻被蕭綦抬手製止。
  蕭綦的目光幽深,卻令我有種奇異的錯覺--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陽光照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的灼烈之下,有著淋漓的痛快和懾服
  我閉上眼,仿若真的被陽光灼痛,歎息地一笑。
  罷了,生死有命,但求從容以對,不至辱沒我的姓氏。
  “你想怎樣。”蕭綦淡淡開口,聽在我耳中,卻有如雷擊。
  這般問,他便是接受賀蘭箴的要挾,肯與他交涉了。
  賀蘭箴縱聲狂笑,“好,好一對英雄美人!”
  我卻再抑不住淚意,垂眸,濕了雙睫。
  “其一,開啟南門,放我族人離去,三軍不得追擊。”賀蘭箴仍是笑,笑得無比愉悅歡暢,“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單槍匹馬與我一戰,你若能奪了去,我也絕不傷她分毫。”
  蕭綦冷冷一笑,“僅此而已?”
  “一言為定!”賀蘭箴冷哼,一抖韁繩,策馬退開數步,再次將我挾緊。
  三軍當前,萬千雙眼睛注視下,蕭綦策馬出陣,白羽黑盔,大氅迎風翻卷。
  他緩緩抬起右手,沉聲下令,“開啟南門。”
  南門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縱人脫逃,再難追擊。
  賀蘭箴橫刀將我挾在身前,徐徐策馬後退,與所餘賀蘭殘部一起退至南門。
  軋軋聲過,營門升起。
  森寒刀刃緊貼頸側,我回眸,與蕭綦的目光深深交錯……心中怦然,於生死交關之際,竟驚覺心中那一絲綿軟……臨去匆匆一眼,來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色,賀蘭箴已掉轉馬頭,馳出營門,一騎當先,直往山間小道奔去。

  生死
  一入山林,橫枝蔽日,險路崎嶇。
  殘餘賀蘭死士二十餘騎衝入林中,三五成隊,分散向南奔逃。賀蘭箴一騎絕塵,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盤山棧道,朝山林深處馳去。虯髯漢緊隨在側,其餘兩騎斷後,護衛著賀蘭箴馳上山道深處。
  一路全無阻攔,也不見追兵,蕭綦果真信守諾言。
  山路盤旋崎嶇,交錯縱橫,他卻輕車熟路,顯然早已選勘過方位,布置好了接應退路。
  “少主,那狗賊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見蹤影。”虯髯漢縱馬上前。
  賀蘭箴猛一勒韁,回頭望去,隻見林莽森森,山崖險峭,瞧不見半個人影,隻有山風呼嘯不絕。
  我心底頓時一涼,難道蕭綦沒有追來……這念頭乍一浮現,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賊知難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鎮定,壓下心中紛亂念頭--到這一步,生死已不足懼,還有什麽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沒有惶恐嗎?分明已經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被賜婚的那一刻。
  當日父親看著我鳳冠霞帔走出家門,看著我形隻影單遠赴暉州,沒有一句挽留。今日我被賀蘭挾持出逃,命在頃刻,蕭綦卻沒有追來。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終究放開了手,放棄了我,眼睜睜看我沉入深淵。
  我所惶恐的,不是生死和婚姻,隻是那一刻被放棄的滋味……被放棄,被至親之人放棄。
  枉自掙紮許久……一直以來,我不過是個早已被放棄的人。
  刹那間,一念洞明,萬念俱灰。
  “少主……”虯髯漢方欲開口,賀蘭箴卻一抬手,示意噤聲,隻凝神側耳傾聽。
  一時間,山風呼嘯過耳,蓋過了所有聲音。
  賀蘭箴臉色凝重異常,“蕭綦手段莫測,大家小心戒備,不可大意。”
  虯髯漢應道,“少主放心,前麵過了鷹嘴峪、飛雲坡,就是斷崖索橋,我們的人已在橋下接應。此段河道湍急,順流而下,不出半個時辰就可越過邊界。”
  “很好,其他人從南麵引開追兵,料那狗賊意想不到,我們會走這條水路。”賀蘭箴冷冷一笑。
  我心下發寒--眾人為他舍生拚命,他卻一心讓他們送死,為自己換來生路。
  賀蘭箴揚鞭催馬,一行人疾馳向前,山路越發險峻。
  勁風如刀,狠狠刮過我臉龐,吹得鬢發散亂飛舞。
  我被賀蘭箴緊緊箍在懷中,裹在他披風下,耳畔頸側都被他的氣息包圍。
  “害怕了,就抓緊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聲說。
  語聲低沉,聽在耳中,我卻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識。
  花月春風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澹……也曾並肩共騎,親密無間。
  那個白衣飛揚的少年,也曾低頭在我耳邊說,“別怕,抓緊我”
  我一時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轉,眼前霍然開朗,一座棧橋淩空飛架斷崖。
  崖底水聲拍岸,似有激流奔湧。
  虯髯漢縱馬上前,探視片刻,回首喜道,“就是這裏!垂索已備好了,屬下先行下去接應。”
  賀蘭箴長舒一口氣,“好,小心行事。”
  眼看著虯髯漢下馬,撿視橋邊垂索,我再強抑不住身子的顫抖--這一去,離疆去國,難道我真要被賀蘭箴挾去塞外,難道就此身陷敵虜,再無自由?
  如果是這樣,我寧願死也死在中土!
  忽聽賀蘭箴俯身在我耳邊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輕飄飄一句話,我的淚竟奪眶。
  這個人,總能一語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隱痛,刺得我鮮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騰起。
  “總有一天,我必親手殺你。”我咬牙,字字發自肺腑。
  賀蘭箴縱聲長笑。
  笑聲未歇,破空厲響驟起!
  勁風,慘呼,濺血之聲不絕!
  “少主小心!”虯髯漢高聲示警,翻身躍上馬背,如風馳回,將賀蘭箴擋在身後。
  幾乎同時,賀蘭箴回轉馬頭,俯低身子,將我緊緊按住。
  身後棗紅馬上,那名負弓善射的侍衛,一頭栽下馬來,滾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頸項,箭尾白羽猶自顫顫。
  猩紅的血,大股大股從他口鼻湧出。
  那垂死的麵孔上,口鼻扭曲,雙眼瞪如銅鈴。
  賀蘭箴鏗然拔刀,怒喝道,“東南方向!”
  虯髯漢子聞聲回頭,反手抽出一支箭來,張弓開弦,遙遙對準東南方。
  我霍然抬頭,大叫,“小心--”
  一箭脫弦而去,沒入林莽,毫無聲息。
  東南方隻有一條小路從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卻被一片低矮樹叢遮蔽。
  “人在樹後!”另一侍衛縱馬衝出,三支袖箭連環射向樹後。
  賀蘭箴驚喝,“回來!”
  他話音未落,又一聲疾矢厲嘯,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將馬背上的人朝後摜倒,一頭栽下馬來,頭頸觸地,當場氣絕--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從前至後貫穿。
  這一次,連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從林後小路射來,而是,從那高高的坡頂射下。
  仰首間,隻聽怒馬長嘶,聲裂雲霄。
  一匹通體如墨的神駿戰馬,凜然立於坡頂,居高臨下,揚蹄俯衝而來,一路踏出塵泥飛濺。
  馬背上,蕭綦橫劍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風氅翻卷如鷹展翼。
  馬踏雷霆萬鈞,人挾風雷之勢。
  一人一騎,仿如血池修羅,人未至,殺氣已至。
  “少主先走!”虯髯漢子策馬掉頭,拔出九環長刀迎上,縱聲怒吼,“狗賊,與我一戰!”
  賀蘭箴夾馬躍出,搶上僅容一騎通過的棧道,直奔棧橋。
  恰此時,蕭綦飛馬已至,與那虯髯漢迎麵交鋒。
  劍作龍吟,刀環震響,金鐵交擊之聲劃破長空,天地間一道雪光迸起。
  山道狹窄險峻,兩騎戰在一處,狹路相逢勇者勝--刀劍交擊之間,招招都是舍命急攻,殺伐凶狠,險象環生!陡然一蓬猩紅濺開,不知是誰血灑當場。
  我心膽俱寒,眼前一片刀劍寒光,身上鉗製卻驟然一鬆。
  賀蘭箴放開我,勒馬立定,反手搭箭,從背後對準了蕭綦。
  “不--”我驚呼。
  蕭綦與虯髯漢刀劍交剪,背後空門大開。
  賀蘭箴弦開滿月,蓄勢已足。
  我合身撲上去,用盡全力,一口咬在他手腕。
  賀蘭箴吃痛一顫,一箭脫手射出,偏了準頭。
  那一箭,斜擦蕭綦臉側飛過。
  齒間嚐到皮肉綻裂的感覺,濃重血腥氣直衝腦中。
  “賤人!”賀蘭箴怒發如狂,翻手一掌擊落我後背。
  隻覺肺腑劇震,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噴出,我眼前驟然發黑。
  卻見這電光火石的一瞬,蕭綦錯馬回身,手中劍光暴漲,一道寒芒裂空斬下!
  --漫天血雨如蓬,虯髯漢的頭顱衝天飛起。
  蕭綦躍馬,從當空血雨中躍過,盔上白羽盡紅。
  眼前一幕,懾人心魄,卻令我精神一振,於奄奄中奮力抬頭,對他微笑。
  又有腥熱衝上喉頭,我強忍不及,嗆出一口血,衣上灑落點點猩紅。
  賀蘭箴已退至棧橋邊上,躍下馬背,一手挾了我,橫刀而立。
  橋頭居高臨下,棧道僅容一人通過。
  我已搖搖欲墜,被賀蘭箴一手挾住,再沒有力氣站立。
  “你不是要與我一戰麽。”蕭綦躍下馬背,緩緩抬劍,藐然冷笑,“蕭某在此,盡管放馬過來。”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舉的劍鋒上,殺氣森然,不可逼視。
  他周身浴血,整個人凜然散發無盡殺意,人如鋒刃,劍即是人。
  賀蘭箴扣緊我肩頭,指節發白,似在竭力壓抑仇恨怒火。
  兩人對峙,片刻亦是漫長。
  賀蘭箴開口,卻是輕忽一笑,“我改變心意了,下次再戰。”
  他灑然隨意,似在談風論月,“眼下,是要這女人,還是要我的命……你選。”
  蕭綦凝立不動如山,正午陽光將他眼中鋒芒與劍尖寒芒,隱隱連成一線。
  “本王都要。”他一字一句開口。
  賀蘭箴的指尖驟然扣緊,旋即仰天大笑。
  笑聲中,彌散在兩人間的殺機,似令周遭霎時成冰。
  蕭綦一步步近前。
  賀蘭箴的手悄然滑向我腰際,扣住了腰側玉扣。
  我悚然大驚,脫口呼道,“不要過來!”
  語聲未落,兩人身形已同時展動。
  寒光交剪,刀鋒擦著我鬢角掠過。
  劍氣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這一切,都不若腰間喀的一聲輕響可怖--賀蘭箴一刀虛斫,將我擋在身前,趁勢倒掠而出,彈指觸動我腰間玉扣。
  一束銀絲從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緊扣在賀蘭箴手中。
  我驟然明白他的布置--玉帶中磷火劇毒可焚盡三丈內一切,他以銀絲牽引機關,待自己飛身躍下棧橋,避開三丈之外,手中銀絲自斷,引發磷火焚身,我與蕭綦俱會化為灰燼。
  我霍然轉頭,與賀蘭箴冷絕目光相觸。
  “王儇,來生再見!”他目中淒厲之色一閃而過,扣了銀絲,縱身躍下。
  “不必!”我咬牙,拚盡最後的力氣,張臂抱住了他。
  身子驟然騰空,風聲過耳。
  “王妃--”蕭綦搶到橋邊,淩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斷。
  轉瞬間,我全身淩空,隨賀蘭箴懸於橋下吊索。
  賀蘭箴臉色慘白,單憑一臂懸挽,阻住下墜之勢,額上汗出如漿。
  “我身上有磷火劇毒。”我仰麵望了蕭綦,微微一笑,“你快走……”
  蕭綦一震,臉色劇變,決然探身伸手,“抓著我!”
  我搖頭,“你快走!我與他同歸於盡!”
  “好,好一個同歸於盡……”賀蘭箴驀的大笑,揚手將銀絲一扣,“蕭綦,我們恩怨就此了斷!黃泉路上,你也一起來吧!”
  我駭然,低頭見銀絲急速收緊。
  蕭綦半身探出,勃然怒喝,“手給我!”
  他甲胄浴血,凜然生威,眼底是不容抗拒的決絕--生死一念間,我再不能遲疑,猛然將心一橫,奮力掙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腰間銀絲驟緊--就在這一刹那,眼前匹練般劍光斬下!
  骨頭斷裂之聲脆如碎瓷。
  一蓬猩紅噴濺我滿臉。
  賀蘭箴的慘呼淒厲不似人聲,漸遠漸杳,急速向橋底墜去。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一發力,將我淩空拽起。
  一拽之力,將我與他雙雙摜倒。
  我跌入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
  腰間玉帶完好,銀絲的彼端赫然連著一隻齊腕斬下的斷手,賀蘭箴的斷手!
  蕭綦一劍斬斷了賀蘭箴扣住銀絲的手。
  “好了,沒事了……”一個低沉溫暖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一邊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間玉帶。
  我怔怔抬頭,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顏,卻隻看到身上、手上,到處是血……天地間一片猩紅……
  火,慘碧色的火,籠罩了天地,呼呼的風聲刮過耳邊,忽然一道劍光陡然掠起,天地間俱是血紅一片,大股大股的鮮血如洪水一般湧來,即將沒頂……
  我極力掙紮,神智漸漸清明,卻怎麽也睜不開眼。
  仿佛置身慘碧色大火之中,全身痛楚無比,稍稍一動,胸口便傳來牽心扯肺的劇痛。
  混沌中幾番醒來,又幾番睡去。
  夢中似乎有雙深邃的眼睛,映著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一雙溫暖的手,不時撫在我額頭;朦朧中,是誰的聲音,低低同我說話?
  我聽不清他說什麽,隻聽到他的聲音,心裏便漸漸安寧下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終於可以睜開眼。
  床幔低垂,燭火搖曳,隱隱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
  深深吸一口氣,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夢中。
  那一場噩夢是真的過去了,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經安全了。
  方才的夢裏,血光劍影,風聲呼嘯……我驀然一顫,想起口中滿是腥熱血肉;想起劍光縱橫,刀鋒掠鬢而過;想起縱身而下,身在虛空……想起那雙堅定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身如斷羽,即將墮向死亡之淵,卻是那一劍,橫空斬斷死亡的觸手,將我從黃泉路上搶回,搶回那溫暖堅實的懷抱。
  垂幔外隱約有人影晃動。
  熟悉的聲音低低傳來,“王妃可曾醒來?”
  “回稟王爺,王妃傷勢已有好轉,神智還未清醒。”一個老者的聲音回答道。
  “已經三天了。”蕭綦的聲音憂切,“她身受內傷,隻怕經脈受損。”
  “王爺勿憂,那一掌雖是傷在要害,但掌力未用足三成,不至損及心脈。隻是王妃脈象微弱,傷病鬱結已久,不能用藥過急,否則反受其害。”
  外麵良久無聲,隻有濃鬱的藥味彌散,我勉力抬手,想掀開垂幔,卻全然沒有力氣。
  隻聽沉沉一聲歎息,“若是賀蘭箴那一掌用了全力,隻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這是誰的聲音,不是方才的老者,也不是蕭綦。
  “此番是我大意輕敵,此時想來,仍覺後怕……”蕭綦的聲音透出自嘲的笑意,“想不到我半生戎馬,喋血無數,今日也知後怕。”
  “末將隻知道,關心則亂。”
  蕭綦低笑了一聲。
  “王爺,那賀蘭餘孽……”
  “此事明日再議,你退下吧。”
  “是。”
  外頭再也聲息,良久沉寂。
  我隔著床幔望去,隱隱見一個挺拔身影,映在外頭屏風上,側顏淡淡,輪廓有如斧削。
  那側影凝立不動,似乎隔了屏風,正凝望我所在的內室。
  我亦屏息凝望那身影。關心則亂,這四個字浮上心頭,雙頰漸覺發燙。

  愛憎
  垂簾動,珠玉簌簌有聲,他的腳步聲轉入內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側首看著他,心裏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語,隔了一道素帷靜靜看我。
  五月間的天氣已換上了輕軟的煙羅素帷,隔在其間如煙霧氤氳。
  我看他,隱約隻見形影;他看我,也隻怕不辨麵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靜謐,藥香彌漫。
  他抬手,遲疑地撫上羅帷,卻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發跳得急了,一時竟滿手是汗。
  “我有愧於你。”他驀然道。
  他語聲沉緩,卻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氣息聽他說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來……我對你不住,若願給我機會彌補,你便開口;若是不能原諒,蕭綦自愧,必不再驚擾,待你傷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話,掀起千重浪,我靜靜聽著,心底卻已風急雲卷,如暴雨將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質問責備,他已自稱“有愧”,一句“對不住”,觸動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糾結在了一處;甚至,我還未曾想好怎樣麵對他,怎樣麵對彼此間恩怨重重,他卻已為我預設好了選擇--我隻需要選擇開口,或是沉默,便是選擇了原諒,或是離去。
  何其簡單。
  真的如此簡單嗎?
  隔了羅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糾結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負手沉默,並不看我。
  一室寂靜,光影斑駁,隻有沉香繚繞。
  這是何其決絕,何其霸道的一個人,要麽原諒,要麽離開,不容我有含糊的餘地。我該憤怒的,可是偏偏,他給出的選擇和我想到了一處,或者原諒,或者痛恨,從沒有想過第三條路可走--這一刻,我們竟默契至此。
  他已佇立良久,等待我的選擇,等待我開口喚他,或是繼續沉默。
  望著他模糊身影,萬千慨然,終於化作無聲一歎。
  他轉身,向我望過來,隔了羅帷竟也能感覺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時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開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發,斷然轉身而去。
  “蕭綦。”我脫口喚出他的名字。
  這一開口,才發覺我的嗓音低啞,力氣微弱,連自己都聽不分明。
  他沒有聽見,大步走向外間,眼前便要轉出屏風。
  我惱了,盡力提起聲氣,脫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頓,驀的駐了足,怔怔回頭,“你,叫我站住?”
  這一聲耗盡氣力,牽動胸口傷處,我一時痛楚得說不出話。
  他大步趕過來,霍然掀起羅帷。
  眼前光亮驟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雙深眸裏去--這雙眼,就是這雙眼,懸崖之上驚徹我心魄,昏迷中不斷在我眼前掠過似能洞徹生死,包容悲歡,予我無窮盡的力量與安定。
  此刻這雙眼越發幽黑,深不見底,似籠罩了濃霧。
  四目相對,各自失神。
  “不要動。”他蹙眉,按住我肩頭,轉頭傳喚大夫與侍女。
  大夫、醫侍、婢女匆匆進來,滿屋子的人忙著端藥倒水,診脈問安,耳邊一片頌吉之聲。
  料想我此刻的樣子一定慘淡難看,轉頭向內,不想被他看見。
  大夫診脈片刻,連聲恭喜大安。醫侍端了藥上來,兩名侍女上前欲將我扶起。
  卻聽他道,“藥給我。”
  他側坐榻邊,極小心地扶起我,讓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強烈的男子氣息將我包圍,隔了衣襟,隱隱感覺到他的體溫“這樣舒服麽?”他扶住我肩頭,低頭凝望我,目光溫和專注。
  我頓覺臉上發燙,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場傷病竟將我變得這樣膽小了,我低頭,忽覺暗惱,為什麽要怕他……一時倔傲心起,我驀的抬頭,迎上他目光。
  原來他是這樣子的……輪廓如斧削,濃眉飛揚,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夠了麽?” 他看著我,不掩揶揄,“看夠就喝藥吧。”
  我連耳後也發燙起來,隻怕臉上已是紅透,索性大大方方將他從頭看到腳。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轉頭道,“並沒有三頭六臂。”
  他朗聲大笑,將藥碗遞到我唇邊,一麵看著我喝,一麵輕拍我後背,落手極輕,也笨拙之極。
  我低頭喝藥,背後感覺到他掌心的溫熱,心裏不知為何,軟軟的,似塌下去一個地方。
  藥味很辛澀,我皺眉喝完,立即轉頭道,“蜜水。”
  “什麽?”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親知道我怕苦,每次喝過藥,總是立即遞上雪蓮蜂漿調製的蜜水。我低頭,想起母親,想起父親和哥哥,淚水不由自主湧上。
  淚水墜落,濺在他手背。
  一路凶險,命懸頃刻的關頭,都不曾落淚……而此時,在他麵前,我竟無端落了淚。
  他沉默,放下藥碗,伸手替我拭淚。
  手指觸到臉頰,我一顫,隨即低下頭,任由他掌心粗礪的皮膚撫過我臉頰。
  “沒事的。”他柔聲道,“良藥苦口,睡一覺醒來傷勢又會好很多。”
  口中藥味仍覺辛澀,心頭卻不那麽酸楚,漸覺溫暖安穩。
  “睡吧。”他將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點點暖意從他掌心透來……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藥效發作,還是一時錯覺,眼前模糊見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時一樣伏在我榻邊,踮起足尖,伸手來摸我的額頭,趴在我耳邊細聲說,“阿嫵妹妹,快些好起來。”
  鼻端一酸,我睜眼看他,卻見子澹的麵容漸漸模糊,隱約顯出蕭綦的眉目。
  在此刻,是誰撫著我額頭,又是誰在握緊我的手……
  之後數日,我總在藥效下整日昏睡,內傷舊疾似乎日漸好轉。
  偶爾清醒的片刻,我會期待從侍女口中聽到蕭綦的消息。
  但是,他並沒有來過,自那日離去就沒有再來過。
  隻有一名姓宋的將軍,每日都奉命前來詢問醫侍,將我的情形回報蕭綦。
  侍女說王爺軍務繁忙……我默然以對,分不清心中晦澀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許原本就不該存有期許,或許什麽都沒有改變,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後,我最想知道兩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經得到我脫險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賀蘭箴一黨是否伏誅。那日,賀蘭箴斷臂墜崖,慘烈景狀曆曆如在眼前。當時在崖上,我隨他一起躍下,滿心都是與之俱忘的恨與殺意。想來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賜。
  至今頸上、臂上還留著他扼傷的痕跡,受他那一掌的內傷也還未愈。
  昏迷的噩夢裏,我時而見到那個白衣蕭索的身影,見到他滿身浴血,墜向無底深淵。那麽高的懸崖,又被斬斷一臂……想來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記得大夫的話,“所幸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則……”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隻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複蘇。這些疑問,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隻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當日種種,當初立誓殺他的恨意,不覺已淡去,徒留憐憫與悵然。
  我記得,那一天,死了那麽多人。
  先是校場之上血肉殺戮,朝廷欽差命喪當場;繼而是山中棧道,奪路追殺,蕭綦以一人之力接連斬殺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離的頭顱、斷臂、熱血……有生以來,我從未見過,甚至想也不曾想過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並沒有昏厥,甚至沒有驚恐失措。
  從前在禦苑獵鹿,第一隻鹿被哥哥射到,獻於禦前。太子妃謝宛如看到死鹿,隻一眼便昏厥過去。皇上感歎,稱太子妃仁厚,姑姑卻不以為然。
  想來,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欽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敗身亡……出了這樣的大事,朝廷震動,京中隻怕早已掀起萬丈風浪。蕭綦會如何上奏,父親如何應對,姑姑又會如何處置?
  我雖神誌昏沉,心中卻清醒明白,前後種種事端,翻來覆去地思量,隱隱覺出叵測,似有極重大的關係隱藏其中。我卻什麽也不知道,被他們裏裏外外一起蒙在鼓裏。
  蕭綦不來,我隻能向身邊醫侍婢女詢問。
  可這些人通通隻會回答我兩句話,要麽“奴婢遵命”,要麽“奴婢不知,奴婢該死”。
  一個個屏息斂聲,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蕭綦平日是怎樣嚴酷治下。
  隻有一個圓臉大眼的小丫頭,年少活潑些,偶爾能陪我說說閑話,也不過是有問便答。
  煩悶之下,我越發思念錦兒。
  暉州遇劫之後,就此與她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暉州,還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裏,靠在床頭看書,不覺乏了,剛懨懨闔眼,便聽見外麵一片跪拜聲。
  金鐵交觸聲裏,橐橐靴聲直入內室,蕭綦的聲音在屏風外響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稟王爺,王妃還在看書。”
  他突然到來,一時令我有些慌亂,不知該如何應對,匆忙間放下書,閉目假寐。
  “這是要做什麽?”蕭綦的腳步停在外麵。
  “稟王爺,奴婢正要替王妃換藥。”
  “退下。”蕭綦頓了一頓,又道,“藥給我。”
  侍女全部退出內室,靜謐的房中更是靜得連每一聲呼吸都清晰可聞。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邊,與我近在咫尺。
  我閉著眼,仍感覺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頭一涼,被衾竟被揭開,他撥開我貼身中衣的領口,手指觸到肩頸傷處。
  他的手指與我肌膚相觸,刹那間,激得我身子一顫,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間衝上腦中,雙頰火辣辣地發燙。耳中聽得他低聲笑謔,“原來有人睡著了也會臉紅?”
  我霍然張開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燙,從臉頰到全身都有如火燒。
  羞惱之下,我躲開他的手,拉起被衾擋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無忌憚地掃過我,突然一凜,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脫口低呼,腕上青紫淤傷處被他握得生痛。
  蕭綦鬆手,臉上笑容斂去,淡淡掃我一眼,“他們對你用刑?”
  “隻是皮肉傷,也沒受什麽罪。”我抽回手,抬眸卻見他目光如霜,殺意如刃。
  我一驚,話到嘴邊再說不出口,仿佛被寒氣凍住。
  “讓我看看。”蕭綦麵無表情,突然攬過我,一把拂開我衣襟。
  我驚得呆住,在他殺機凜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燈影搖曳,我的肌膚驟然裸露在他眼前,僅著小小一件貼身褻衣,渾若無物。
  見我身上並無更多傷痕,他眉心的糾結這才鬆開,將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沒事就好,他若對你用刑,那十七個賀蘭人也不用留全屍了。”
  他說得漫不經心,我聽得心神俱懾,怔了一刻,才低聲問他,“那些賀蘭死士,你都追獲了?”
  我記得當日,他是允諾過賀蘭箴,三軍概不追擊的。
  “區區流寇,何需勞動三軍。”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馬早已擋在疆界,豈會放他們過去。”
  “賀蘭箴不是突厥王的兒子嗎?”我愕然。
  蕭綦一笑,“不錯,可惜突厥還有一個能征善戰的忽蘭王子--賀蘭箴的從兄,突厥王的侄子。”
  “難怪你會知道賀蘭箴的計劃。”我恍然洞明,那灰衣大漢一路跟隨,照理說隻能探得行蹤,未必能獲知賀蘭箴的計劃。原來,真正的內應是他們自己人,出賣賀蘭箴的正是他的兄弟,與他有著王位之爭的忽蘭王子。
  一時間,我不寒而栗。
  賀蘭箴自以為有欽差為內應,想不到蕭綦早已與忽蘭王子聯手。
  一環環都是算計,一處處都是殺機,誰若算錯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蕭綦、賀蘭箴、徐綬……他們都活在怎樣可怕的圈套中。
  我怔怔凝望蕭綦,隻覺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深不見底,什麽也看不清。
  他亦凝視我,忽然莞爾,“怕我麽?”
  方才還寒意凜冽的一雙眼睛,仿如深雪漸融。
  我怕他嗎?當年遙遙望見他率領三千鐵騎踏入朝陽門,那一刻,我是怕過的。
  可如今,與他近在咫尺,與他共曆生死,見過他在我眼前殺人……我還怕嗎?
  我揚眉看他,往事曆曆浮上心頭,百般滋味俱全。
  “不,我恨你。”我直視他。
  他目光一凝,隨即笑了,“不錯,我確實可恨。”
  連一句辯解開脫的話都沒有,他就這麽承認了,我一時語塞。
  “你可有話對我說?”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頹軟,事已至此,便給彼此一個台階吧。
  “你想知道什麽?”他竟然這樣反問我。
  胸中一口怒氣湧上,我氣極,轉眸見他笑容朗朗,整個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當年洞房之夜,不辭而別,他一直欠我一個解釋。
  我不在乎他能彌補什麽,但這個解釋,攸關我的尊嚴,和我家族的尊嚴。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釋懷的,就是這一口意氣。
  我看著他的笑容,怒極反笑,緩緩道,“我欠了你一件東西,現在還給你。”
  蕭綦微略一怔,笑容不減,“是什麽?”
  我靠近他,揚眉淺笑,忽然揮手一掌摑去。
  這脆生生的一掌,拚盡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摑在他左頰。
  他愣愣受了這一巴掌,沒有閃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兩人一時僵持,他臉上漸漸顯出泛紅指印和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
  “這本是大婚之夜,就該送你的,不料欠了這麽久。”我仰臉直視他,手掌火辣辣的痛,心中卻暢快之極,恨不能大笑出聲。
  “多謝,現在我們兩清了。”他唇角微牽,笑意漸濃,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過來看了一眼,見掌心紅腫一片,當即失笑,“舊傷未去,又添新傷。”
  我憤然掙脫不得,卻見他的目光從我麵孔滑下,直滑向胸前--這才陡然察覺,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膚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無恥!”我羞憤得無地自容,偏偏雙手被他控住,半分掙脫不得。
  他歎口氣,一手將我圈住,一手拿起藥膏,“再亂動,隻好脫光了衣服上藥。”
  我相信他說得出,自然做得到。徒勞之餘,隻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亂動。
  他用手指蘸取藥膏,仔細塗在我肩頸手腕的外傷處。傷處已經愈合,不覺怎麽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膚上,緩緩按揉藥膏,帶起一片酥癢……偏偏,他還含笑看著我。
  侍女上藥從來沒有這許多麻煩,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著他,氣結無語。
  他頗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將門。”

  禍福
  燭影跳動,將他的側影映在床頭羅帷,忽明忽暗。
  我無奈地側了臉,不看他,也不敢再掙紮,任由他親手給我上藥。
  此時已近深夜,羅帳低垂,明燭將盡,內室裏隻有我與他單獨相對。這般境地下,我偏偏是這副衣衫不整的模樣,更與他肌膚相觸……縱然已有三年夫婦之名,我仍無法抑止此刻的緊張惶惑,手指暗自絞緊了被衾一角。
  蕭綦一言不發,間或看我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越發令我心下慌亂,耳後似火燒一般。
  “下來走走。”他不由分說,將我從床上抱起來。
  腳一沾地,頓覺全身綿軟無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了。”蕭綦笑笑, “既然內傷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動,一味躺著倒是無益。”
  我抬眸看他一眼,倒覺得新鮮詫異。自幼因為體弱,稍有風寒發熱,周圍人總是小心翼翼,一味叫我靜養,從沒有人像他這般隨意,倒是很對我的脾性。
  他扶我到窗前,徑直推開長窗,夜風直灌進來,挾來泥土的清新味道,與淡淡的草木芬芳。
  我縮了縮肩,雖覺得冷,仍貪婪地深吸一口氣,好久不曾吹到這樣清新的晚風。
  肩上忽覺一暖,卻見蕭綦脫下自己的風氅,將我緊緊裹住。
  我僵住,整個人陷入他臂彎,裹在厚厚的風氅下,被他身上獨特而強烈的男子氣息濃濃包圍。
  我從來不知道,男子身上的氣息會是這樣的……無法分辨的味道,溫暖而充滿陽剛,讓我想起正午熾熱的陽光,想起馬革與鐵,想起萬裏風沙。
  我記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澹獨愛木蘭。他們行止之間,總有一縷隱隱香氣。京中權貴之家,都存有遠自西域進獻的香料,都有美貌的稚齡婢女專司調香。連賀蘭箴那樣的異族男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氣息。
  唯獨蕭綦沒有,在這個人身上,我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綿軟,一切都是強悍、鋒銳而內斂的。
  月白,風清,人寂。
  我似乎聽得見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聲音,竟有些許恍惚。
  “我不冷。”我鼓足勇氣開口,想從他臂彎中掙脫,掙脫這一刻的慌亂心跳。
  他低頭看我,目光深不見底。
  “為何不問我這幾日去了哪裏?”他似笑非笑。
  方才見他風塵仆仆的進來,一身甲胄,麵有倦色,我已猜到他是遠行而歸。
  這大概是他一連幾日都沒有來看我的原因。
  可他若有心讓我知道,大可以提前知會,如今才來問我,算是一種試探麽?
  我冷冷回眸,“王爺自然是忙於軍務,去向豈由我來過問。”
  蕭綦牽了牽唇角,“我不喜歡口是心非的女人。”
  “是麽。”我一笑,微微仰頭,任夜風吹在臉上,“我還以為,自視不凡的男人,大都喜歡口是心非的女子。”
  他一怔,旋即揚聲大笑,爽朗笑聲回響在寂靜夜裏。
  我亦莞爾,抬眸靜靜看他,心緒起伏莫名。
  看著他下頜微微透出湛青的胡荏,越發覺得落拓灑然。
  即便拋開權位名望,拋開加諸在他身上的耀目光芒,單論風儀氣度,他亦是極出色的男子。
  所謂英雄美人,原來並非文人杜撰的風流。
  假如沒有當年的賜婚,假如與他今日方始初見,假如不曾識得子澹……我們會不會一見傾心,成全了這段英雄美人的佳話?
  然而世事弄人,這樁姻緣,從一開始就不圓滿。
  眼下這番良辰美景,讓我舍不得打破,即便隻得片刻旖旎,也是好的。
  我緊閉雙唇,那些在心中兜轉了千百回的話,遲遲不能出口。
  如果閉口不提從前,一切從此刻開始,我們又會怎樣?
  夜風更涼了。
  蕭綦走到窗邊,合上了長窗,背向我而立,似漫不經心道,“這兩日,我去了疆界上一處荒村。”
  我在案幾旁坐下,心下略作思量,已明了幾分。
  “是去見一個特殊的敵人?”我蹙眉看他。
  蕭綦轉身,含笑看我,“何謂特殊的敵人?”
  我低眸,不知該不該讓他知道我的思量,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緩緩開口,“有時候,敵人可以變成盟友,朋友也可能變成敵人。”
  “不錯。”蕭綦頷首微笑,語帶讚賞,“此人確是我的敵人。”
  他果真是去見了忽蘭,難怪數日不見蹤影,王府中人隻知他在外巡視軍務,誰也不知他在何處。主帥私會敵酋,傳揚出去是通敵叛國的大罪,此番行蹤自然不能泄露半分。
  我蹙眉道,“徐綬已死,賀蘭伏誅,一應罪證確鑿,為何還要走這一遭?”
  他並不回答,眼底仍是莫測高深的笑意,隱含了幾許驚喜。
  然而我實在不明白,就算那忽蘭王子手中另有重要罪證,他也隻需一道密函,遣人傳達即可,何必冒了這等風險,親自去見那突厥王子。
  或者說,他還另有計算?
  “你猜對一半,卻猜錯了人。”蕭綦笑道,“這個特殊的敵人,並非忽蘭。”
  我怔住,卻聽他淡淡道,“忽蘭此人,倒也驍勇善戰,在沙場上是個難得的對手。可惜悍勇有餘,機略不足,論心機遠不是賀蘭箴的對手。”
  燭光映照在蕭綦側臉,薄唇如削,隱隱有藐然笑意,“若非這蠢人送來的信報,誤傳了賀蘭箴布下的假象,延誤我布署的時機,你也不至落入賀蘭箴手裏。”
  他冷哼,“日後與賀蘭箴交手,隻怕他死狀甚慘。”
  我驚得霍然站起,“你是說,賀蘭箴還活著?”
  蕭綦側首看我,眼中鋒芒一掠而過,但笑不語。
  “你去見了賀蘭箴!”我實在驚駭太過,那個人斷腕墜崖而未死,倒也罷了;真正令我震驚的是,蕭綦非但沒有派人追擊格殺,反而私下密見此人。
  迎著他深不可測的目光,我隻覺得全身泛起寒意。
  “我不僅見了他,還遣心腹之人護送他回突厥,擊退忽蘭的追兵。”蕭綦的笑容冷若嚴霜,緩緩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願他能返回王城,不負我此番苦心。”
  我低了頭,腦中靈光閃過,是了……前因後事貫通,萬千撲朔思緒,霍然明朗。
  --他原本與忽蘭王子聯手除掉賀蘭箴,更將計就計鏟除徐綬一黨;而今見賀蘭箴僥幸未死,而徐綬已除,他便改了主意,非但不殺賀蘭箴,反而助其回返突厥。以賀蘭箴的性子,勢必對忽蘭恨之入骨,王位之爭再添新仇,就此兩虎相爭,突厥必陷入大亂。
  一時之間,我心神震動,恍惚又回到當年的朝陽門上,初見犒軍的那一幕。
  當時隻覺他威儀凜凜,氣魄蓋世,自那時起,豫章王蕭綦的名字,在我心中已是一個傳奇。
  待得嫁了他,三年獨守,我隻知自己嫁了一個心硬如鐵的英雄,除此對他一無所知。
  此後寧朔重逢,生死驚魂,親眼目睹他喋血殺敵,方知那赫赫威名,盡是熱血染就。
  及至此時,他就站在我麵前,輕描淡寫說來,渾如夫妻間閑談。然而揮手之間,早已攪動風雲翻覆,設下這龐大深遠的棋局……隻怕天朝邊疆、突厥王廷、兩國黎民,都已被置入這風雲棋局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命運就此改變。
  一個英雄,遠遠做不到這一切。
  我恍然有大夢初醒之感。
  此刻站在我麵前的人,不再隻是一個疆場上的英雄,而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握有生殺予奪之權的統兵藩王,是名將亦是權臣,甚而,在我心底隱隱浮出一種錯覺,似乎預見他將叱吒風雲,虎視天下。
  這個突兀而現的念頭,令我心神俱震,心中激蕩難抑。
  “英雄當如是……”我由衷感歎,幾欲為這番深謀遠略擊節大讚。
  蕭綦笑而不語,緘默負手,隻是深深看我,眼中不掩激賞之色。
  半晌,他緩緩開口,“一個閨閣女子,竟有這番見識。”
  向來聽慣溢美之辭,第一次聽到從他口中說出的讚賞之語,我竟暗暗喜悅。
  然而,思及賀蘭箴的怨毒目光,我忍不住歎道,“那人恨你入骨,此去縱虎歸山,不知日後他又會想出什麽惡毒的法子來害你。”
  蕭綦淡淡笑道,“雖說知己難逢,能得一個有能耐的對手,何嚐不是樂事。”
  我一呆,旋即微笑頷首。
  所謂當世名士,所見多矣,從沒有人讓我如何心折。從前,哥哥總說我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然而他卻不知--並非我心氣高傲,隻是未曾遇到胸襟氣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
  而今,我是遇到了。
  正自低頭出神,蕭綦不知何時走到麵前,伸手抬起我的臉。
  “你怕賀蘭箴對我不利?”他噙了一絲笑意,目光卻灼灼迫人。
  我陡然一窒,似被什麽烙燙在心頭,慌忙側頭避開他的手。
  分明還是五月的天氣,卻莫名一陣發熱,隻覺得房內窒悶異常。
  “你,要喝茶麽?”
  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飾自己的慌亂,答非所問地回了這麽一句。
  借著起身去取茶盞,背轉了身子,仍能感覺到他灼人目光。
  我強自斂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動,竟讓我手腕微微發顫……這是怎麽了,有生以來,從不曾失態至此。
  驀的,手上一緊。
  我的手被他從身後握住,這才驚覺杯中茶水早已溢滿,我卻還茫然出神,徑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說話,隻接過我手中的茶壺,另取了一隻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不已,他卻悠然將茶倒好,含笑遞了過來。
  “還是我來侍候王妃為好。”他語聲低緩,笑意溫煦。
  即便我再愚鈍,這男女情事,總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遞到麵前,穩穩端在他手裏,我卻沒有伸手去接。
  我靜靜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四目相對,一時沉靜無聲。
  他目光深邃,那一點灼人的光亮卻黯了下去,“你還是不肯原諒?”
  “原諒什麽?”我直視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開口,“你有什麽,需要我原諒?”
  原本以為,他若不肯解釋,我亦永遠不會問。
  那個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難忘的恥辱。
  燭影搖曳,映照在蕭綦臉上,將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唇角緊抿做一線,似乎不知如何開口,半晌方歉然道,“當日事出緊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時至今日,他仍用這拙劣的借口來敷衍。
  我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馳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時半刻。”
  “冀州失守?”蕭綦霍然轉頭,眼底有錯愕之色掠過,似聽見了十分不可思議之事。
  我怒極反笑,“怎麽,王爺已經不記得了?”
  蕭綦沉默,麵無表情,那錯愕之色也隻一閃即逝,再無痕跡。
  “左相……嶽父大人隻說冀州失守,沒有告訴過你別的?”他沉聲問道。
  “王爺這話什麽意思?”我心頭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緊鎖,目光深沉懾人,“那之後,左相一直都是這麽說?”
  這一番話,連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陣陣發寒。
  我仰起頭,竭自鎮定地與他對視,“恕王儇愚昧,請王爺說明白些。”
  房裏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與他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開口,卻能感覺到他的凝重。
  燭芯突然剝的一聲,爆出一點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個紅燭空燃的夜晚。
  濃重的悲哀從深心裏湧上來,壓得我透不過氣。
  蕭綦深深看我,眼裏神色莫測,“你真想聽我說個明白?”
  “是。”我抿唇直視他。
  他緩緩道,“很好,不論再艱難的事,總要自己承擔。”
  我咬唇點了點頭。
  他負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緩緩道,“大婚之日,若沒有左相大人的手諭,我豈能調動王氏一手控製的京畿戍衛,連夜開城離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驟然抽緊。
  “說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燭火。
  他的語聲平緩,不辨喜怒,仿若在說一個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滿太子頑劣,外戚專權,早有易儲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勢,若要易儲,則務必廢去外戚。這些年,皇後和你父親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溫宗慎與皇族親黨,力拒外戚幹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儲。兩派勢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門閥世家,紛紛陷入爭鬥,無心邊關軍務,守土開疆盡仰賴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邊關,獨攬四十萬大軍之時,朝廷始知忌憚。右相溫宗慎力主削奪武人兵權,又恐動搖邊疆,不敢貿然動手。他卻不知,皇後與左相,已經另有計量。”
  他頓住,我卻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從頭頂澆下,刹時寒徹--原來那時候,他們便已想到了聯姻之計。
  難怪姑姑一直反對我與子澹的情事,難怪父親總是謝絕那些提親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與王氏齊名的侯門世家。那時母親曾笑歎,“隻怕在你爹爹眼裏,除了皇子,誰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時,我也是這樣想的。卻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東床快婿,並不是空有一個尊貴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將來即位,父親也不會滿足於區區一個國丈之名。姑姑更不會容忍旁人奪去她兒子的皇位。
  王氏需要擁有更大的勢力,除了朝堂與宮闈,更需要來自軍中的支持。
  從一開始,他們就已經看中了蕭綦,而蕭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麵笑,一麵望向蕭綦,“讓皇上賜婚,是你的主意,還是皇後的授意?”
  “是我。”蕭綦轉身,迎著我質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見皇後與左相……”
  他不必說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隻能微笑,除此再沒有什麽可以支撐僅存的驕傲。
  “那麽大婚當日,又是怎樣?”我緩緩開口,一字字說來,竭力不讓聲音發抖。
  蕭綦蹙眉看我,隱有負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連在我臉上。
  我仰頭,執拗地望定他,等他說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禦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後親口允諾,皇上無奈,當廷賜婚。右相一黨就此坐立不安,遂與皇上密謀,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際,密調長寧候趕赴寧朔,執皇上密旨,接掌軍中大權。待我行完大婚,聖旨即刻降下,任我為太傅,名義上晉為三公之列,實則將我架空兵權,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為援,行動隱秘迅捷,待我與左相知悉端睨,已經是大婚當日。我們當機立斷,借冀州失守之機,調遣禁軍,連夜開城離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長寧候守城不力,被我以軍法問斬。至此力挽巨瀾,令皇上削權之計落空。此後我以突厥擾境為由,固守寧朔,三年不歸,與左相內外相應,令皇上莫可奈何。”
  蕭綦這一番話,語速極快,隻揀緊要經過道來,似乎不忍一一詳述。
  我一時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滿目憐惜愧疚,卻隻答了這一個字。
  我低頭回想他的每一句話,想找出一個漏洞來反駁他,證明這一切都是假話。
  可是沒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許多被遺忘的細節,此時回頭想來,竟與他的話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當年我也曾暗自質疑過……隻是那時,我絕不會想到,這一切都來自我至親至信的家人。
  我不會,也不敢這樣想。
  父親和姑母,怎可能是他們欺騙了我--騙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隱瞞我,將一切罪咎推予蕭綦,讓我永遠沉淪於孤獨怨憤之中,如同又一個姑母,身邊再沒有可親之人,隻能永遠依附於家族,忠於家族,直至將畢生奉獻於家族。
  然而,是他們,偏偏就是他們。
  別人可以騙我,我卻再也騙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經清楚明了,再透徹不過。
  五月的天氣,我卻像浸在冰水之中,這樣冷,冷得寒徹筋骨。
  “王儇。”我聽見蕭綦的聲音,聽見他喚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著他走到我麵前,攬住我肩頭,將我輕輕環住。
  他的懷抱很溫暖,如同他的聲音,滿是憐惜,“你在發抖。”
  “我沒有!”我抬頭,自心底迸發的倔強,令我陡然生出力氣,從他懷中掙脫,“誰說我發抖,我沒有……不要碰我!”
  我覺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觸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撐著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顫抖。
  他一言不發地望著我,那歉疚負罪的目光,越發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轉過頭,不再看他,頹然道,“我沒事,讓我一個人歇歇。”
  他不語,過了許久才聽見他轉身離去,腳步聲走向門邊。
  我再支撐不了,頹然跌伏在案前,將臉深深埋入掌心。
  腦中一片空茫,隻有淚水滾落。
  什麽都想不起來,也說不出口,隻能放任眼淚恣意洶湧。
  身上驟然一暖,我驚回首,忘了拭去淚痕。
  蕭綦俯身將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隻低低說了一句,“我就在外麵。”
  看著他轉身離去,我陡然惶恐,隻覺鋪天蓋地都是孤獨。
  “蕭綦……”我啞聲喚他,在他回轉身的那刻,淚水再度滾落。
  他一步上前,將我擁入懷中。
  “都過去了。”他撫過我鬢發,“那些事,已經都過去了。”
  他將我抱得這樣緊,手臂壓到了傷處。
  我忍住痛楚,一聲不吭,唯恐一出聲,就失去了這溫暖的懷抱。
  他的下巴觸到我臉頰,些微的胡茬輕輕紮著我,隱隱刺痛而又安恬。
  “雖是過去了,你也終究要麵對,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視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從今往後,你是我的王妃,是與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許你懦弱!”

  疏離
  一路孤身而來,惟有對親人的掛牽和信賴,始終支撐著我。
  而這份支撐的力量,終於隨著真相的到來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個曾經完美無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終於從九天跌落到塵土,化為一地瓦礫。從此後,即便宮闕依舊,華彩不改,我記憶裏的飛紅滴翠,曲觴流水,華賦清談……也再不複當時光景。
  一切,都已經不同。
  有生以來,我從不曾哭得那般狼狽。
  失去外祖母的時候,固然傷心,卻還不曾懂得世間另有一種傷,會讓人痛徹心扉。
  當時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卻隻得一個陌生的懷抱。
  那一夜,我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麽,也不記得蕭綦說過什麽。
  隻記得,我在他懷裏,哭得像個孩子。
  蜷縮在他懷中,他的氣息令我漸漸安靜下來,再也不想動彈,不想睜眼……
  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蕭綦不知何時悄然離去。
  我躺在床上,手裏還抓著他搭在被衾外的風氅,難怪夢中恍惚以為他還在身邊。
  心裏突然覺得空空落落,仿若丟失了什麽。
  被婢女侍候著梳洗用膳,我隻任憑她們擺布,怔怔失神,心裏一片空茫。
  一個圓臉大眼的小丫頭,雙手捧了藥碗,半跪在榻前,將藥呈上。
  這小小的女孩兒,個頭還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著她,一時不忍,抬手讓她站起來。
  她將頭埋得極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盤卻是一斜,那藥碗整個翻倒,藥汁潑了我半身。
  眾侍婢頓時慌了,手忙腳亂地擁上來收拾,個個嚷著“奴婢該死”。
  那小丫頭伏地不住叩頭,嚇得話也說不出來。
  “起來吧。”我無奈,看了看身上汙跡,歎道,“還不預備浴湯去。”
  看著眼前這些戰戰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頭苦笑。
  同樣是韶齡女子,他人命若螻蟻,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來自棄的理由。
  傷病之後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淨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涼,若是熱天,怕是更加難耐。
  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細照過鏡子,不知變成了怎樣一副模樣。
  就算家人離棄我,旁人不愛我……我總還是要好好愛惜自己。
  水氣氤氳裏,我微微仰頭而笑,讓眼淚被水汽漫過。
  誰也不會看到我的眼淚,隻會看到我笑顏如花,一如大婚之後--當日我是怎樣笑著過來,如今,仍要一樣笑著走下去。
  沒有溫泉蘭湯,香樨瓊脂,這簡單的木桶,騰騰的熱水,倒也清新潔淨。
  濯淨了塵垢,四體輕快,神氣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頓時啼笑皆非。一件件錦繡鮮豔,華麗非凡,卻沒有一件可穿。
  “這都是誰預備的?”我隨手挑起一件茜紅牧丹繡金長衣,又看了看托盤中那副祖母綠手鐲,駭笑道,“穿成這樣,好去唱戲麽?”
  那小丫頭俏臉漲紅,慌忙又要跪下請罪。
  “罷了。”我抬手止住她,懶得再看那堆衣飾,“挑一套素淨的便是。”
  我轉身而出,散著濕發,緩緩行至鏡前。
  鏡中人披了雪白絲衣,長發散覆,如墨色絲緞從兩肩垂下。
  雪膚、雲鬢、修眉如舊,眉目還是我的眉目,隻是下頜尖尖,麵孔蒼白,比往日消瘦了許多。
  然而這雙眼睛,一樣的深瞳長睫,分明卻有哪裏不同了。
  是哪裏不同,我卻說不上來,隻覺鏡中那雙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霧氤氳,再也不見清澈。
  我笑,鏡中的女子亦微笑,而這雙眼裏,卻半點笑意也無。
  “王妃,您看這身合適麽?”小丫頭捧了衣物進來,怯怯低頭。
  我回眸看去,不覺莞爾,她倒挑了一襲天青廣袖羅衣,素紗為帔,清雅約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麽名字?”我一麵梳妝更衣,一麵打量這小小女孩兒。
  她始終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喚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問她,隨手挑了一支玉簪將濕發鬆鬆綰起。
  “十五。”她聲音細如蚊蚋。
  我手上一頓,凝眸細看她,心下一陣悵然……才十五的年紀,和我當時一般大小。
  細看這女孩子,雖不及錦兒玉雪可人,卻也眉目秀致,頗具靈氣。
  想起錦兒,剛剛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頭……雖是主仆,卻自小一起長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顧不暇,身如飄絮,更不知她又飄泊到了何處。
  一時間,心下窒悶。
  我默然走到窗前,卻見庭中一片明媚,陽光透過樹蔭,絲絲縷縷灑進屋內。
  原來,竟已是暮春時節,連夏天都快到了。
  “這屋裏太悶,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眾人,隻留玉秀跟在身邊。
  步出門外,和風拂麵,陽光暖暖灑在身上,眼前高柱飛簷,庭樹深碧,頓覺豁然開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頭涼呢。”玉秀急急趕上來,手中抱了外袍,一臉憂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動,卻隻笑道,“這時節,哪還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歡夏天的,京中暑熱,每到了五月春暮,宮中女眷都換上輕透飄逸的紗衣,行止間袖袂翩翩,衣帶當風,一個個都恍若瓊苑仙子。
  玉秀聽我說起這些,滿麵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來,所見庭院連廊大都簡單樸拙,看似普通宅院,卻又蔚然大氣,倒有幾分像是官衙。“這就是王爺府宅麽?”我回頭問玉秀。
  玉秀茫然想了想,遲疑點頭,“王爺平日都在這裏。”
  我點頭,大致明了,想來蕭綦一直以官衙為居所,並沒有單獨修建府宅。
  聽聞他出身寒族,性好儉素,看來果真如此。若換作哥哥,哪裏受得了這般簡陋居處。
  我一時好奇,脫口問玉秀,“王爺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麽?”
  “王爺大多時候都在外頭,回到府裏,也常忙到半夜呢。”玉秀側首想了想, “對了,王爺常與宋將軍下棋,還有時獨個兒看書、練劍、喝酒……沒別的了。”
  玉秀說到蕭綦,滿臉敬畏,話也漸漸多起來。
  我低頭抿唇而笑,隻覺那人好生古板,終日過得這樣乏味。
  “府裏連個歌姬都沒有?”我隨口笑謔,語聲未落,卻聽一陣女子笑聲傳來。
  我駐足抬眸,卻見前麵廊下轉出幾名女子。
  幾人乍一見到我,驚呆在原地,隻望了我發怔。
  當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稱“王妃”,眾人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當先兩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紅窄袖衫,麵容俏麗,身段窈窕,發間珠翠微顫;另一人衣飾簡素些,年貌略輕,眉目更見娟秀。
  這身不同於尋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頭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覺喉間發緊。
  是了……我怎會忘記了這一層。
  杏紅衣衫的女子倒搶在我之前開口,“杏兒給王妃請安。”
  她一麵說,一麵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掃過我衣擺,低頭間,耳畔翠環,瑩瑩光華一轉。
  這雙耳環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綠手鐲,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我頓時恍然,大約明白了那些華豔的衣飾是何人為我置辦。
  “杏兒?”我含笑道,“本宮到府以來,起居都是由你打點麽?”
  她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隻怕府裏下人愚笨,讓王妃受了委屈。”
  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說話的口氣呢--我詫異到極處,不覺失笑。
  見我笑而不語,她似乎膽色更壯了些,索性抬頭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她倒呆了,來不及掩去目中驚羨之色。
  “倒是個標致的丫頭。”我頷首微笑,“我身邊正缺個伶俐的人,明日你就過來跟著玉秀吧。”
  杏兒麵紅耳赤,仰起頭來,硬聲道,“回稟王妃,杏兒是在王爺房裏服侍的。”
  我本已轉身,聞言冷冷回眸,“你是在對本宮說話麽?”
  杏兒一僵,肩頭發顫,一張俏臉變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裏難道沒有一點規矩?”
  玉秀躬身,脆生生答道,“回稟王妃,府裏的規矩,主上有問,奴婢方可回話;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頭直視;回稟主子問話,需得以奴婢自稱……”
  地上一眾婢女相顧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幾近以額觸地。
  杏兒滿麵羞憤,低頭咬唇,肩頭微微發抖。
  她身後那娟秀女子忙叩頭道,“奴婢知罪,奴婢等無意衝撞王妃,求王妃饒恕。”
  我掃她一眼,淡淡道,“本宮喜歡伶俐的丫頭,明日你也一起過來。”
  任她們跪地求懇,我徑直拂袖而去。
  轉過回廊,至無人處,玉秀忍不住歡笑出聲,“這下可好,王妃一來,再沒她放肆的份了!”
  我駐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臉來。
  玉秀觸及我目光,身子一縮,低頭再不敢開口。
  我亦抿唇不語,胸口卻似堵了一團寒冰,一時間氣息翻湧,再難平靜。
  --這是早該想到的,誰家沒有幾個姬妾,何況似他這般位高權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
  莫說貴為藩王,就連尋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論風流貴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寵妾相伴;嫂嫂進門,又帶來四名陪嫁媵妾;及至兩年後,嫂嫂病逝,哥哥雖不曾再娶正妻,卻又陸續納了幾名美人。
  母親貴為長公主,下嫁父親之後,也曾容許父親納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韓氏就已去世,此後父親再未納妾,與母親恩愛甚篤。
  不錯,這些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可是,無論想到哥哥還是父親,無論這世間有多少男子納妾,這些理由,都無法平息我心緒的翻湧,也分不清這滋味,是惱怒,是心酸,還是什麽。
  自從來到此處,遇見蕭綦,我竟越來越不懂得自己。
  從前偶爾也曾想過,他常年在外,或許另有妾室--那時隻覺得,旁人之事,與我何幹。
  他不過是我名義上的夫婿,是父親以我為籌碼,換來的一個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卻莫名刺痛,痛到了極處。
  我一手撐了廊柱,按住胸口,兀自笑出聲來。
  玉秀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說錯話了,求王妃息怒,別氣壞了身子!”
  “誰說我生氣。”我甩開她的手,隻是笑,漸漸笑出淚來。
  “王妃,您這是……”玉秀手足無措,幾欲哭出來。
  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為我擔憂害怕一般,越發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著廊柱,茫然望向四周--這裏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從眾多,一呼百應,卻隻有這一個小丫頭真正關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覺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裏才是我的家……京城,暉州,還是這裏?
  一時間,滿心荒涼,冷意透骨。
  我驟然低頭,掩住了臉,極力隱忍心中淒楚,任由玉秀怎麽喚我,也不抬頭。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後直直跪下去。
  我轉身,見走廊盡頭,蕭綦負手而立,身後幾名武將尷尬地退到一旁。
  望著他大步而來,我一時恍惚,來不及拭去淚痕。
  他未著戎裝,隻一襲寬襟廣袖的黑袍,高冠束發,愈顯清峻軒昂。
  “怎麽在這裏?”他皺眉,語聲卻溫存,“北邊天氣涼,當心受寒。”
  聽著他言語關切,我心頭越發刺痛,漠然轉頭道,“有勞王爺掛慮。”
  他皺眉看我,一時相對無語。
  庭外風過,吹起我衣帶飄拂,透衣生涼。
  他深深看我,似有話說,卻終是無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徑直轉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著涼,我閉目揉著額角,隻覺頭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閉了眼,卻毫無睡意,眼前一時掠過蕭綦的身影,一時又是父母的模樣。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說,離開了家族的庇佑,我將一無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護,孤身飄泊,榮辱禍福,乃至生死都握於一人手中。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已不再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嬌癡任性的小女兒,不再是被子澹永遠嗬捧在掌心的阿嫵……這些都已經永遠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這一生,我都將站在這個男人身邊,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帶入不可知的未來。
  邊塞長風,朔漠冷月,在這邊荒之地,我僅有的,不過是這個男人。
  如果他願意,或許會為我支撐起一個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開,我的整個天地,是否再次坍塌於瞬間?
  輾轉枕上,有淚滑入鬢角。
  這世上,連父母親人都會轉身離去,還有誰會不離不棄。
  耳邊還隱約縈繞著他昨夜的話,忘不了他說,“從今往後,你是我的王妃,是與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許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願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還這樣漫長。
  此生此間,原來,不隻有我和他兩人,還隔著這麽些不相幹的人和事。
  不相幹,我原以為是不相幹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是不相幹。
  正恍惚間,外頭隱隱傳來人語聲,入耳越發叫我心煩。
  “誰在喧嘩?”我坐起來,蹙眉攏了攏鬢發。
  玉秀忙回稟道,“是盧夫人領了杏兒和玉竹兩位姑娘,在外頭候著王妃。”
  我沉了臉,第一次對下人厲色道,“這王府還有半點規矩麽,本宮寢居之處,也由得人亂闖?”
  眾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縮不敢回話,玉秀怯怯道,“回稟王妃,吳夫人說是奉了王爺口諭,帶兩位姑娘過來,硬要在此處等候王妃醒來,奴婢……奴婢不敢阻攔。”
  又來一個吳夫人,我滿心煩悶都化作無名火,倒也想看看,這裏還有多少放肆的奴才,不把我這空有虛名的王妃放在眼裏。
  “傳我的話,讓方才喧嘩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簾起身,更衣梳妝。

  彼此
  我端了茶盞,以瓷蓋緩緩撥著水麵翻浮的茶葉,始終一言不發。
  跪在堂下的婦人,一身新綢夾衣,腕上戴一隻金釧,此刻麵如土色,低頭伏跪在地。這盧氏之前已經同兩個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隻傳她一人進來,依舊讓二女跪在外頭。
  待她向我叩拜之後,我隻低頭啜茶,也不開口,任由她繼續跪著。
  此前更衣梳妝時,聽玉秀說了個大概,王府中諸般人事,我已略知一二。
  這盧馮氏原是蕭綦身邊一名盧姓參軍的繼室夫人。蕭綦從京中北返之後,恰遇隨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王府內務無人署理。盧參軍便舉薦了他在寧朔新娶的續弦夫人,暫時進府執事。這盧馮氏出身富家,知書識字,人也精明幹練,將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條。蕭綦從不過問府中內務,日常事件都由盧氏作主,儼然是王府總管的身份。
  一年多前,盧氏從親族中物色了兩個美貌女子帶入王府,近身服侍蕭綦。
  聽玉秀說來,蕭綦忙於軍務,極少親近女眷,那杏兒與玉竹雖有侍寢,卻未得名份。隻是仗著我遠在暉州,府裏沒有別的女眷,一時以主子自居,盼著往後封了側妃,從此飛黃騰達。
  我尋思著,以蕭綦的名位年紀,在寧朔之前,想來也應有過別的侍妾。然而,卻不曾聽說他有過子嗣。我問玉秀,玉秀卻是個年少懵懂的,渾然不知我所指何意。
  我苦笑,倒也還好,總算沒有子嗣。生在侯門宮闈,別的不曾多見,爭寵奪嗣倒是見得多了。
  堂前鴉雀無聲,眾人垂首噤聲,盧氏汗流浹背跪在地上,初時的傲慢神色已全然不見。
  我擱了茶盞,淡淡開口,“何事求見本宮?”
  盧氏一震,忙叩頭道,“回王妃的話,奴婢是奉王爺之命,帶兩位姑娘前來賠罪,聽候責罰。”
  “本宮幾時說過什麽責罰?”我微微一笑,“這話聽來倒是奇了。”
  瞧著盧氏眼色閃爍,我笑意更深,“若是如此,本宮可不敢擔待,你將人領回去罷。”
  盧氏臉色陣陣青白,略一遲疑,咬牙道,“老奴糊塗,王爺原是遣了兩名婢子過來服侍王妃……老奴自愧調教無方,鬥膽領了她二人前來請罪,甘願領受王妃責罰。”
  我冷冷看她,原來是想大事化小,向我討得責罰,就此搪塞了過去,挽回最後一線希望。膽子倒是不小,可惜這盧氏太不經唬,一看勢頭不對,便將舊主子丟了,急急朝我靠過來。
  “原來如此。”我閑閑端坐,隻笑道,“王爺是怎麽說的?”
  盧氏躊躇片刻,低了聲氣,畏縮道,“王爺說……‘既是王妃要兩個丫頭,送去便是。’”
  我垂眸一笑,心下五味雜陳。
  此前斥責那兩名侍妾,是我故意為之,料想她們在我處受了委屈,必會找蕭綦哭訴。我倒要借此看看,蕭綦如何應對--眼下看來,他對那兩名女子倒是半點不放在心上。
  心下懸著的一口氣算是緩了過來,這結果,本也是我意料之中。蕭綦才不是那多情之人,豈會為了兩個侍婢,與貴為皇親的正妃翻臉,然而,想到他對待侍妾之涼薄,又難免心起狐悲之感。千古以來,哪個女子能恃寵一生,莫說色衰愛弛,便是當寵之際,也不過是隨手可棄的玩物。
  盧氏見我沉吟不語,陪笑道,“那兩名婢子已知悔恨,該當如何處置,還望王妃示下。”
  “逐出府去。”我淡淡道。
  盧氏周身一震,忘了禮數,駭然抬頭呆望我,“王妃是說……”
  我垂眸看她,似笑非笑,一言不發。
  “奴婢明白。”盧氏怔了半晌,才緩緩俯首,叩了個頭,顫聲道,“奴婢這便去辦。”
  她以為我隻是耍耍王妃的威風,將兩個婢子責罰淩辱一番也就罷了。畢竟是蕭綦身邊的人,如今撥給我做婢女使喚,已算給足我顏麵,至多再被我貶去漿洗灑掃,吃些苦頭。等我氣消了,總還有機會翻身的。或許連蕭綦也以為,我不過是吃醋犯妒,妻妾爭寵而已……我端詳著自己修削蒼白的指尖,微微一笑。
  他們到底是看低了我。
  兩個侍妾連我的房門也未踏入一步,立時被帶走。
  庭外傳來杏兒與玉竹哭叫掙紮的聲音,漸漸去得遠了,聲音也低微下去。
  我走到門口,默然駐足立了一陣,回身正待步入內室,忽的一陣風起,吹起我衣帶飄揚。
  轉身回望庭外,庭前夏蔭漸濃,暮春最後的殘花,被一陣微風掠過,紛紛揚揚灑落。
  殘花似紅顏,一般薄命。
  她們未嚐不可憐,隻是生錯了命,自己選錯了路,遇錯了人。
  有人固然生錯命,往後樂天知命,原也可安度一生;最可憐的,一種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另一種便是身不由己,步步荊棘,要麽拓路前行,要麽困死舊地。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也是這般鐵石心腸了?
  我從眾人眼前緩步走過,所過之處,人盡俯首。
  一幹仆從侍女立在旁邊,自始至終,大氣不敢喘。看著往日最得勢的兩人,就這樣被逐出王府,從頭至尾不過半天光景,我甚至不曾多瞧她們一眼。
  從前一呼百應,人人折腰,卻不過是敬畏我的身份;而今,她們敬畏的隻是我,隻是這個鐵石心腸,強橫手段的女子……或許,自我出生,骨子就流淌著世代權臣之家冷酷的血液。
  從此後,這闔府上下,再沒有人敢藐視我的威儀,忤逆我的意願--除了蕭綦。
  我微微牽動唇角,可笑什麽妻妾爭寵,這種事休想在我這裏看到,我也恥於為之。
  我的姓氏和我身上流淌的血液,絕不允許我接受這樣的侮辱--我等著看,看堂堂豫章王、大將軍、我的夫君,如何來應對我的決絕。
  案前已堆滿了揉皺的廢紙,沒有一張畫成。紙上勾出亭台水榭,芭蕉碧濃,櫻桃紅透,依稀還是舊時光景。我怔怔望了滿眼的墨痕狼藉,心神再不能寧定。
  五月,又是分食櫻桃的時節……“樹下分食櫻桃,嫣紅嫩紫憑儂挑,非郎偏愛青澀,為博阿妹常歡笑”。這歌諺,是京中少年男女常常吟唱的,曾幾何時,也有那樣一個少年,與我分食櫻桃。
  心神一時恍惚,手腕不由自主顫了,一團濃墨從筆尖墜下,在紙上泅開。
  “又廢了。”我直起身,將筆擱了,淡淡歎口氣。
  書以靜心,畫以怡神,可眼下的心緒,畫什麽不是什麽,越發叫人煩亂。
  我整日閉門不出,隻埋頭書畫之間,叫旁人看來,怕是一派悠閑自得。
  真是怡然自得,還是負氣為之,隻有我自己清楚。
  一連幾天過去,蕭綦沒有半分回應。侍妾被逐,好像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做了什麽,他似乎也不在意。這件事,再也無人關注,渾若一塊石頭投進深譚,就此無聲無息地沉沒了。
  一連幾天,我甚至沒跟蕭綦說過幾句話。他偶爾來看我,也隻匆匆一麵便離去。
  有兩日夜深時分,他悄然過來,我已經就寢。分明內室還亮著燭光,我仍倚在枕上看書,他卻不讓侍女通稟,隻在庭前靜靜站上一會兒,便又離去。
  他在外邊,我是知道的,玉秀嘴上不敢說,隻拿眼神不斷瞟向外麵。
  我隻佯裝不知,熄了燈燭,側身睡去。
  他不過是在等我低頭,等我先開口向他解釋。
  枯坐窗下,對著白紙廢墨發了半日呆,不覺已是斜陽西沉,入暮時分。
  玉秀張羅著侍女們傳膳,這些時日,她與我熟稔了,膽子漸漸大起來,更顯出聰明利落。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兒,能學得這般精乖,隻怕也是吃過太多苦頭,越發令我憐惜。
  “都下去吧,這裏有我侍候就行了。”玉秀學著一副老成的口氣,將侍婢們遣出。
  我好笑地瞧她一眼,卻見她左右張望,悄悄打開了食盒。
  “王妃,我找來了好東西呢!” 她笑眸彎彎,微翹的鼻尖俏皮可愛。
  一股濃冽的酒香彌散開來,我一怔,旋即驚喜道,“你找了酒來!”
  “小聲些,可別叫人聽到!”玉秀慌忙扭頭看門外,悄悄掩了嘴道,“我是從廚房偷來的。”
  我被她那模樣逗笑,頑心大起,生平從未喝過偷來的酒,立時來了興致。
  自到寧朔以來,傷病纏身,大夫再三囑咐了戒酒。到如今傷病好了大半,我卻還未嚐過一口酒。此時聞到酒香濃冽,自然是心花怒放,滿心惆悵也暫且拋到一邊。
  我遣走其他侍女,與玉秀一起動手,將案幾移到庭前花蔭下,逼著玉秀留下來陪我對飲。
  不想這小妮子竟也貪杯,酒至微醺,漸漸臉熱話多起來。
  玉秀說起她爹嗜酒如命,常常醉後打罵於她。
  “你爹現在何處?”我已有三分酒意,撐了額頭,蹙眉問道。
  “早過世了,娘也不在了……”她伏在案上,語聲含糊,“有時想讓爹再罵我一頓,也找不著人了,就剩下我一個了……”
  我怔怔想起了父親,心中悲酸,正待再問她,卻見她已呼呼睡了過去。
  夜色花蔭下,她臉色酡紅,分明還是個孩子。我笑著搖頭,拎了半壺殘酒起身,搖搖踏向花影綽約處,想尋個清淨無人的地方,獨自喝完這壺殘酒。
  四下一時寂靜,隻聽草從中促織夜鳴,邊塞月色如練,星稀雲淡。
  “樹下分食櫻桃,嫣紅嫩紫憑儂挑,非郎偏愛青澀,為博阿妹常歡笑。”我不知不覺又哼起這諺謠,腳下一時虛浮,就近倚了一塊白石坐下。發髻早已鬆鬆散了下來,索性脫了繡履,舉壺就口,仰頭而飲。
  一樣的良夜深宵,一樣的月色,曾經是誰伴我共醉。
  我竭力不去想起那個名字,卻怎麽也揮不去眼前白衣皎潔的身影。
  眼前漸漸迷離,明知是幻像,也恨不得再近一些。然而隻一瞬間,諸般幻像都消失,徒留花影繁深,夜靜無人。我苦笑著舉起酒壺,任那酒液傾注,激靈靈灑了一臉,將我澆醒。
  壺中漸漸空了,我仰頭,想飲盡最後一口,陡然手中一空,酒壺竟不見了。
  身後有人劈手奪去了酒壺,將我攬住。
  “別鬧,子澹……”我闔目微笑,放任自己沉淪在幻像裏。
  不待我再睜眼,腰間一緊,身子驀然騰空,竟被人攔腰橫抱起來。
  我隻覺輕飄飄的,幾疑身在夢中,不由喃喃道,“我如今已嫁了人,你不知道麽……”
  可他的手臂隻將我抱得更緊。
  淚水滾落,我緊緊閉了眼,不敢見到子澹的麵容,黯然道,“他,他待我很好……你走罷……”
  他頓住,繼而雙臂一緊,將我箍得不能動彈。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觸手之處,卻是冰涼的鐵甲。
  這一驚之下,我愕然抬眸,酒意頓時驚去大半,神智隨之醒轉--眼前,是蕭綦盛怒的麵容。
  我刹那間失了神,一句話也說不出,隻覺天旋地轉。
  蕭綦一言不發,將我抱進內室,俯身放在榻上。房中尚未點燈,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見他側顏的輪闊似被月色蒙上一層寒霜。
  胸前一涼,衣襟竟被他扯開,半邊外裳已褪下肩頭。
  “不要!”我猛然回過神來,掩住衣襟,倉惶往床角躲閃。
  他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鋒芒掠過,“不要什麽?”
  我一時喘不過氣,心頭急跳,隻慌亂搖頭,瑟縮在床角。
  見他再度俯身過來,我驚得起身欲逃,手腕卻被他一把扣住。
  “渾身是酒,還不脫下來,你以為我要做什麽?”他陡然發怒,雙手一分,扯下我半濕的衣衫,連同裏麵褻衣也被一起扯下。
  我呆住,看著自己衣衫盡褪,雪白耀眼的肌膚就此袒露在他眼前,寸縷不存。
  這不是他第一次脫掉我衣衫,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我的身子。我已是他的妻子,就算什麽都被他看去,也是天經地義--可唯獨不能是這樣的方式,這樣的冒犯!
  他再次俯下身去脫我裙裳的時候,我反手一記耳光揮出。
  “我是你的夫君。”他頭也不抬,便將我手腕捏住,“不是你可以隨便動手的人。”
  他冷冷看我,唇角緊抿如薄刃,“我的女人可以驕傲,不可驕縱。”
  我倒抽一口氣,酒意上湧,連日壓抑的憤怒委屈一起逼上心頭。
  “我也是你妻子,不是你的敵人,不是你要馴服的烈馬!”我抬眸直視他,一句話出口,已是哽咽,淚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我咬唇側過臉去,懊惱這止不住的眼淚,泄露了我的脆弱。
  他沉默片刻,鬆開我手腕,抬手來撫我臉龐。
  我猛然拂開他的手,脫口怒道,“我若驕縱,又豈會一再受你羞辱。成婚三年,我獨守暉州,沒有半分對你不起,你卻在此安享齊人之福……蕭綦,你捫心自問,可曾真心當我是你妻子?”
  他怔住,定定望著我,目中神色莫測。
  “不管你為了什麽娶我,也不管你是否將我當作妻子,從前的事就此揭過,我也不怨你!”我淚如雨下,連聲音也在顫抖,“從今往後,我再不管你三妻四妾,你在寧朔,我回京城,就此天長地遠,各自太平。你做你的豫章王,我做我的郡主,與其同床異夢,不如--”
  “住口!”他驀的怒斥。
  我的下巴被他狠狠捏住,再說不出話來。
  他一雙眼亮得灼人,映著月華,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裏,隻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這一刻,我們眼裏隻有彼此,再無其他,天地俱歸澄澈。誰也沒有開口,我卻一直顫抖,眼淚滑落鬢角,滑下臉頰,滑到他掌心。我從不知道自己能有這麽多淚水,似乎隱忍了三年的悲酸都在這一刻流盡。
  他久久凝望我,目中怒色稍斂,竟有些許黯然。
  良久沉默,隻聽他沉沉歎道,“如此恩斷義絕的話,你竟能脫口而出。”
  我一窒,乍聽他口中說出“恩斷義絕”四字,竟似被什麽一激,再說不出話來。
  “你當真不在乎?”他迫視我,幽深眼底不見了平素的鋒銳,隻覺沉鬱。
  這一問,問得我心神俱震。
  我當真不在乎麽,這段姻緣,這個男人……都已將我的一生扭轉,我還能騙自己說不在乎麽?
  清冷月光映在他眼底,隻覺無邊寂寥,我恍惚覺得這一刻的蕭綦變成了另一個人,不是叱吒天下的大將軍,也不是權傾朝野的豫章王,隻不過是個落寞的男子。
  他也會落寞麽,我不信,卻又分明在他眼裏看到了深濃的落寞和失意。
  月華好像化作了水,緩緩從我心上淌過,心底一點點綿軟,透出隱約的酸澀。
  他深深迫視我,“既然不在乎,又為何對兩個侍妾耿耿於懷?”
  我一時氣苦,脫口道,“誰耿耿於懷,我不過是惱你……”話一脫口,方才驚覺失言,卻已收不回來了。我窘住,怔怔咬了嘴唇,與他四目相對,他眼裏陡然有了暖意。
  “惱我什麽?”他俯身迫過來,似笑非笑望住我,“惱我有別的女人,還是惱我不聞不問?”
  他這一疊聲的問,將我的心思層層拆穿,拆得我無地自容。
  我狠狠瞪了他,奮力掙脫他雙臂的鉗製。這可恨之人反倒哈哈大笑,將我雙手捉住,順勢摁倒在枕上。他俯身看我,隻離咫尺之距,氣息暖暖拂在頸間,“你這女人,總不肯好好說話,非得逼急了才肯顯出真性子。”
  我給他氣得發昏,也顧不得什麽儀態,隻朝他踢打。
  他在我耳畔低低笑,“這便對了,淩厲悍妒,恰是那日懸崖邊上愛憎如火的真女子!”
  我恰好掙脫出右手,正欲憤然朝他摑去,聽得懸崖邊上這一句,頓時心下一震,怔忪伸了手,再也打不下去。生死相依的一幕曆曆如在眼前,他的手,他的劍,他的眉目……他捉過我的手,按在胸前,那一身冰涼鐵甲觸手生寒。
  我怔怔望著他,滿心都是柔軟,再也惱怒不來。
  “為什麽穿著甲胄?” 我低聲問,這麽晚了,莫非還要外出。
  他淡淡一笑,“正要巡視營防。”
  “已經過了子時……”我蹙眉,想到他近日連番的忙碌,不由心中一凜,“可是有事發生?”
  “沒事,軍務不可一日鬆懈。”他笑了笑,眉宇間又回複往常的肅然,“時辰不早,你歇息吧。”
  我垂眸點了點頭,卻不知該說什麽。看他轉身便走,驟然想起來,忙起身叫住他,“等等!你的風氅還在這裏……外麵夜涼……”
  迎著他熠熠目光,我的聲音不覺輕細下去,耳後發熱,再說不出口。
  他也不說話,默然回身,從我手裏接過那件風氅。
  我低了頭,不敢看他。
  他突然抬起我的臉,未容我回過神,他的唇已覆了下來……陡然間天旋地轉,仿佛熾熱的風暴將我席卷,強烈的男子氣息,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一場攻城掠地的襲擊,強悍而直接,沒有半分遲疑,狠狠擊潰我心底最隱秘的一處情懷。
  很久以前,久遠得我幾乎已經忘記,那時有一個少年,曾溫柔地親吻過我……在搖光殿的九曲回廊下,薰風拂衣,新柳如眉,那個溫雅如春水的少年,俯首輕輕吻上我的唇。酥酥的,暖暖的,奇妙得令我睜大了眼睛。
  那個初吻的記憶,終結於我不解風情的尖叫,“啊,子澹,你咬了我!”
  子澹,子澹。
  周身的力氣都消失,我站立不穩,被他一手攬住腰肢。這有力的手臂,屬於蕭綦,屬於我的丈夫……今非舊,那個溫雅的少年已經同我的昨日一起遠去,恍如隔世。
  蕭綦的聲音低啞而強硬,“你我之間,再沒有旁人。”
  我一顫,閉了眼不敢抬頭。他是知道的,或許一早娶我便已知道。昔日京中,人人皆知上陽郡主與三殿下是一對璧人……方才醉後之言,也盡被他聽見了。
  我一陣瑟然,驀的覺得冷,這才發覺自己赤腳踏在地上。
  蕭綦看著我散發赤足的模樣,卻是莞爾一笑,重新將我抱回床上。
  他凝視我,神色溫柔,眉心猶帶一道皺痕,宛如刀刻一般。
  “往後,我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他淡淡一笑,旋即站起身來,“你我之間,也再沒有旁人。”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怔怔望著他背影,過了好一陣子,仍覺他的氣息還縈回在四周。
  
  進退
  盧氏殷勤地呈上薑茶,垂手躬立在側,看我隻皺眉喝了一口,忙陪笑道,“王妃可是嫌味道重了,奴婢這就讓人重新煎過。”
  我擺了擺手,隻冷淡地問道,“那兩個婢子都打點好了?”
  “奴婢已將銀兩送到,也給玉竹擇好了人家,隻是那杏兒不知好歹……”盧氏撇了撇嘴,正待再說,我淡淡打斷她,“她總是服侍過王爺一場,不可薄待了她。”
  “王妃宅心仁厚,是咱們下人的福分。”盧氏忙躬身道。
  我自嘲地一笑,隻覺仁厚一說無比諷刺。那兩個女子並無大錯,此生卻算是毀了。如同賀蘭斷腕,於蕭綦看來是罪有應得,於他的族人,何嚐不是慘烈英勇之事。
  我私下問過盧氏,才知道侍妾皆無子嗣,並非偶然。盧氏說,每有侍寢,王爺必有賜藥下來,大約是嫌侍妾身份卑賤,不配誕育王爺的子嗣。
  這話我是不信的。若是世家望族子弟,有此一舉倒不奇怪,蕭綦卻不應是這樣的人。
  這盧氏心思靈活,說話頭頭是道,頗會察顏觀色。見我留意詢問王爺的起居,她一麵偷眼看我,一麵笑著湊近來,低聲道,“這陣子王爺都是一個人獨宿,如今王妃身子大好了,還將人冷落在一旁,也不是個理兒。”
  我轉頭咳了一聲,掩飾臉上的發熱。她卻越發說得不像話,“王爺對您的心思,瞎眼人也瞧得出來。人家每晚都來探視,大半夜的還不讓人留宿。雖說王妃性子貞淑,可這男女閨中之事……”
  我霍然站起來,耳根發燙,冷冷道,“盧夫人,你在府中執事也有年頭了,需知一言一行,都是底下諸人的表率,不可失了分寸。”
  盧氏臉上陣陣青白,退在一旁不敢多話。我蹙眉看她,隻覺此人性好諂媚,心術不正,留在身邊終究不可長久。當下起了念頭,想將她一並逐走,然而念及她年事頗高,又在府中操勞了一些日子,終究有些不忍。我沉吟片刻,不動聲色,隻令她退下。
  臉頰耳後的火熱卻久久不曾消退,盧氏的話雖俚俗孟浪,卻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這幾日來,蕭綦越發繁忙,常常整天不見人影,一旦回府又有將領不斷進出議事……縱然如此,他仍然每晚過來看我,多少總要陪我說一會話,有時非要看著我安然入睡,方才離開。
  自那晚過後,他待我再無輕薄唐突之舉,偶爾舉止親呢,也從不逾矩。
  連玉秀也曾紅著臉問我,為什麽王爺從不留宿。
  她們都不懂得,我卻明白,蕭綦隻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個人,容不得半點勉強和屈就--這一點,我們何其相似。他要等我心甘情願,將旁人的影子抹得幹幹淨淨,一如他所言,“我們之間,再沒有旁人”。
  我怔怔立在廊下,滿心都是悵惘,百般滋味莫辨。
  蕭綦不會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纏在子澹和我之間,即便拋開男女之情,我們還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擁有過那段美好歲月的人。即便用一句“旁人”,可以將一切都抹得幹幹淨淨,然而,那些鐫刻在生命裏的記憶,隻怕這一生都抹不去了。
  午後正欲小憩片刻,一名婢女匆匆而來,“啟稟王妃,王爺剛剛到府,請王妃即刻往書房去一趟。”
  我微怔,自到這裏以來,從未踏足他書房一步,心下不覺忐忑。
  當下未及梳妝,隻攏了攏鬢發,便匆匆而去,一路上心神不定,隱約感覺有事發生。
  到了書房門口,我一時心急,不等侍衛通稟,便徑直推開虛掩的房門。
  一腳踏進去,我卻怔住,隻見房中還有旁人--蕭綦負手而立,全神貫注地盯著一張輿圖,他身後左右各立著一名將領,見我進來,均是一怔。
  我見驚擾了他們議事,忙歉然一笑,轉身退出。
  卻聽蕭綦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威嚴中流露淡淡笑意,“往哪裏去?”
  我隻得回轉身,泰然而入,向那兩名將領微微頷首一笑。左邊那濃髯魁梧的大將,隻愣愣看了我一眼,便慌忙低頭,麵色尷尬;右邊卻是一名英朗挺拔的年輕將軍,見我進來,也不知低頭回避,儒雅眉目之間,竟是一派癡愣神色。
  我斂眸低眉,微揚唇角,向蕭綦欠身行禮。
  蕭綦斂去笑意,沉聲道,“既然王妃在此,你們先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議。”
  “屬下遵命。”二人齊聲應道,那粗豪大將略一躬身,轉頭便走,那儒雅將軍卻似愣了一刻,才匆匆轉身,退了出去。
  我這才忍不住笑了出來,“盡是些不知禮數的莽將軍。”
  蕭綦笑著搖頭,“自己莽撞,倒嫌旁人無禮,哪有這般不講理的女人。”
  我挑眉看他,“我來見自己的夫君,還需跟誰禮讓三分?”
  這話讓蕭綦聽得滿眼都是笑意,攜了我的手,將我領至那幅巨大的輿圖前麵。
  “這是,皇輿江山圖?”我睜大了眼,被圖上廣袤疆域深深吸引。
  蕭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圖上,傲然道,“這是我戎馬半生,率百萬將士,守護開拓的山河。”
  我被他的神色震懾,此刻的蕭綦,隱隱竟有虎視龍蟠之態。順著他所指之處看去,那綿延於輿圖上的錦繡江山,也令我心神激蕩,良久無言。
  這些日子,雖然一點風聲都不曾聽到,我卻隱隱覺察到不同尋常的緊張。那些匆忙進出的將領,通宵達旦的議事,眼前巨幅的輿圖……這一刻,我終於知道,必是有事發生了。
  自來寧朔不過月餘,那些安寧恬淡的日子已在不經意間流去,此時想來,陡生悵惘。
  我歎了口氣,抬眸望向蕭綦,等待他開口。
  蕭綦凝視我,“你可記得溫宗慎?”
  我愕然,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提起這個名字--當朝右相,與父親比肩的權臣,唯一敢與王氏抗衡之人,也是父親多年的老對頭。我不由展顏笑道,“為何突然提起右相?”
  蕭綦神色淡然,轉身走回案後,側首道,“他已不是右相了。”
  我一時未能回過神來,怔怔問道,“溫相另有進爵?”
  “九日前,溫宗慎獲罪革職;七日前,溫氏滿門下獄。”蕭綦的聲音冰涼如鐵,“若按密函遞送的行程算來,三日之前,便是他問斬之期。”
  我猝然退後數步,背脊直抵上屏風,眼前掠過那張曾經熟悉的麵容。昔日風骨清雋,傲岸不群的當世名士,位極人臣的首輔之一,如今已是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屍首麽。
  透骨寒意從腳底直冒上來,我一陣恍惚,喃喃道,“京中發生了什麽?姑姑,父親,娘……他們怎樣了……”想到京中可能劇變橫生,我頓時心亂如麻,諸般怨念都拋在了九霄雲外,隻恐家人有個閃失。
  蕭綦向我伸出手來,柔聲道,“過來。”
  我茫然任他牽住了手,被他攬在臂彎,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裏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令我覺得安穩,心緒漸漸寧定下來。
  “這些事遲早要讓你知道,算不得什麽,往後你要擔當的還多。”他笑意淡定,替我攏了攏散落的鬢發,“就算天翻過來,我也還在這裏,沒什麽可驚怕。”
  五月的邊塞,竟然如此寒冷。
  我聽著蕭綦將溫相一案的始末簡略道來,指尖越發冰冷,寒意從四麵八方透來。
  原以為徐綬伏誅,賀蘭敗走,一切危機都已經過去--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才僅僅是另一場殺戮的開始。
  太子輕薄寡德,早已令皇上失望,姑姑雖與皇上自幼結發,卻並無深寵。多年來,皇上一直專寵謝貴妃,偏愛子澹,帝後之間日漸疏離,令皇上一度起了廢儲之心。至謝貴妃病故、子澹被逐,內有姑姑幹政,外有父親專權,而我與蕭綦的婚姻,更使王氏的權勢如日中天。
  皇室與外戚之爭,隨著蕭綦的北歸,終成水火之勢。皇上終於明白,太子羽翼已成。這一去縱虎歸山,四十萬大軍與北方六郡盡在蕭綦手中,一朝有他在,一朝動搖不了王氏。
  一旦將來太子即位,天下盡落入王氏之手。
  皇上孤陷於京中,皇室諸王分封各地,北方諸王的勢力早已在戰亂中消亡。唯有江南諸王,當年偏安一隅,僥幸保存了相當的實力,卻與京城相隔千裏,鞭長莫及。
  唯有右相溫宗慎支持皇上廢儲,在朝中與父親相抗衡,暗中與江南諸王密謀。
  蕭綦婚後北歸寧朔,在姑姑和父親的支持下,迅速掌控北境六鎮,數次以軍務緊急為由,違抗皇命,拒不奉詔回京。朝廷忌憚他手中四十萬兵馬,一時間無可奈何。
  太子內有外戚之勢,外有重兵相挾,若要廢儲,第一個要除去的就是蕭綦手中兵權。
  眼見蕭綦公然違抗君命,皇上終於下了狠心,與右相溫宗慎一同設下毒計--派出親信大將徐綬,與兵部左侍郎杜盟,以代天巡狩之名進駐寧朔,計劃暗中挾製蕭綦,伺機奪取兵權。
  豈料徐綬野心勃勃,一心想借機取代蕭綦,竟私下與賀蘭箴勾結,欲借刀殺人,將蕭綦一舉刺殺,再推賴於賀蘭氏頭上,從此永絕後患。
  蕭綦是何等人物,早已獲知風聲,索性將計就計,將徐綬的借刀殺人,化做一箭雙雕--明裏一箭射殺徐綬,擊潰賀蘭;暗地裏一箭,卻是射向徐綬背後的溫宗慎,乃至溫相背後真正的主使之人,給了皇上反戈一擊。
  當日行刺事敗,徐綬身死,杜盟逃脫,十餘名賀蘭族刺客被緝捕下獄,落下鐵證如山。
  蕭綦一道奏疏,並舉鐵證十三條,彈劾溫宗慎勾結外寇,謀逆作亂。同時父親在京中,聯同各部大臣一同上奏彈劾,逼迫皇上將溫宗慎一黨下獄,按律問斬。
  右相一黨拚死反撲,彈劾王氏外戚專權,反指蕭綦擁兵自重,抗旨犯上。
  皇上迫於父親與姑姑的壓力,隻得舍棄溫宗慎,將其下獄候審,令他做了代罪羔羊--溫宗慎被定以重罪,革職削爵,舉家流徙嶺南。原本事情到這一步,皇上已經全盤皆輸,向外戚低頭。然而不知為何,父親竟不顧姑姑的勸阻,執意要將溫宗慎處斬方可罷休。
  父親最終一意孤行,擅自篡改旨意,直接下令刑部,於三日前處斬溫宗慎。
  “不會的!”我再聽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觸上蕭綦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卻是周身一僵,終究頹然跌坐回椅中。蕭綦對我再無隱瞞,他與父親往來傳達的密函,都一一攤開在我眼前,父親的字跡,是我再熟悉不過的……
  即便當日得知父親與姑姑在暗中籌劃了我與蕭綦的聯姻,我也不過是傷心失望,而此刻,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將蕭綦口中的左相,與我那氣度雍容,卓然若謫仙的父親聯係在一起。
  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父親的跋扈,還是因為別的緣故,那個在我印象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終於被逼入絕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與王氏放手一搏!
  在父親剛剛送到的密函中,那一手挺秀蒼勁的行楷小字,寫著觸目驚心的字句--就在數日之前,皇上下詔廢黜太子,改立子澹為儲君,封謇寧王為太子少保,令謇寧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儲君入京!
  江南謇寧王是皇上的堂兄,諸位藩王之中,除蕭綦外,便屬他手中十五萬兵權最重。此時皇上命他入京輔佐子澹,已是旗幟鮮明地向外戚宣戰。
  父親與姑姑立刻封閉了宮禁,宣稱皇上病重垂危,太子臨危受命,代行監國之職。叔父同時調集五萬禁軍,將京城四麵守住。姑姑派出內廷禁衛前往皇陵,將子澹幽禁。
  朝中局勢勢成水火,一觸即發。
  一旦謇寧王發兵,唯有蕭綦揮軍南下,方可解京城之圍。
  父親的密函,便是向蕭綦求援,要他火速備齊糧草,南下屯兵備戰。
  我緩緩回頭望向那巨幅輿圖,方才見到圖上勾勒的數條紅線,尚且不明所以。此刻,卻陡然明白過來,那猩紅朱筆標注之處,正是蕭綦的行軍方略--從寧朔出三關,渡長河,直插中原心腹,截斷南北要衝,在臨梁關兵分三路,阻截東西南三麵來犯之敵,將京師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猶如一枚彈丸孤城!
  我直直望著那輿圖,從指尖,到雙手,一寸寸冰涼。事成定局,這一戰已是在所難免。卷入這場紛爭的人,卻都是我的至親。
  不知蕭綦何時來到我身後,按住我雙肩,我這才發覺自己周身都在微微發顫。
  他緘默不語,隨我一起凝望那巨幅的輿圖,良久才淡淡道,“你會看輿圖?”
  我點頭,僵然回應他的發問,“是,哥哥從前很愛繪製水道輿圖……”
  “王氏兒女的確才識不凡。”他微笑,從身後將我攬住,意態從容,仿佛隻在閑話家常,“這些事原本早該讓你知曉,隻是你傷病未愈,隻怕平添了煩惱。”
  他說得這樣輕鬆淡定,幾乎讓我錯覺,這不過是一場小麻煩,而不是關乎我親族存亡,天下紛爭的大事。我怔怔看他,不敢相信他此刻麵上猶帶笑容。
  他知不知道,一旦起兵南下,等待他的將是一場生死惡戰;他將與我的親族一同站在命運的邊緣,退後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到底為了什麽?”我頹然掩住臉,再抑止不住心底的惶惑,失聲哽噎。
  我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金風細雨的京城,往日諸般美景,至親至愛的家人……甚至是眼前剛剛重新綻放的天地,都隨著這場紛爭而坍塌。我和我身邊的每一個人,或許都將從此改變。這荒唐可怕的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什麽要廢儲,為什麽要打仗?”我喃喃顫聲問他。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聲卻是冰涼透骨,我聽不出半分笑意。
  “為了什麽……”他淡淡重複我的問話,唇角微揚,“無非四個字,帝王霸業。”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駭無言。
  自古多少英雄,競折腰在這帝王霸業四個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敗寇,再無回頭。”他竟含笑看我,淡淡說出我此刻心中所想的話。
  我凝望蕭綦,一時間,心中念頭百轉千回。他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如同我也明白他那四個字的寓意。如果一切重來,我是願做侯門深閨中的柔弱女子,如母親那般安享榮華一生,抑或依然願意站在他的身旁?
  他靜靜等待我半晌,目中漸有失落之色。
  “左相還有一封家書給你。”他不動聲色轉身,從案上密匣中取出一封金漆燙封的信函。
  這是我到寧朔以來,父親送到的第一封家書。此前他與蕭綦密函往來,竟沒有一封家書予我,似乎早已將我這嫁出的女兒遺忘。或許他知道,我會從蕭綦這裏得知真相,並且不會原諒他。
  我接過父親的信函,淡淡垂眸一笑,心下隻是黯然。
  蕭綦深深看我,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轉身行至窗下,負手而立,待我獨自拆閱家書。
  我望著他孤峭背影,將父親的家書緊緊捏在手中,不覺已捏皺。
  “蕭綦……”我輕輕一歎,“廟堂之高,江湖之遠,我總要隨你一起的。”
  蕭綦的背影微微一震。
  午後陽光透過窗欞,斑駁灑在他肩頭,將他挺拔身影長長投在地上,愈顯孤絕。
  他背向著我,看不到臉上神色,隔了良久才聽他低低說了一聲,“好。”
  我一時呐呐無言,低頭盯著信上父親的字跡發呆。
  “阿嫵。”他突然喚我。
  “嗯。”我漫聲應了,忽然一呆,他竟叫了我的乳名。
  蕭綦突然轉過身來,滿目笑意地望著我,“你叫阿嫵。”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明朗溫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華自他眼底煥發,令我一時看得呆住。
  “你怎會……”我想問他怎會知道我的乳名,話一出口,才想起手中信函,上麵分明有父親寫下的“吾女阿嫵親啟”。我不覺失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時相視而笑。
  書房裏有一股若隱若現的墨香,彌散在五月的陽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
  被他這樣看著,我越發有些局促,低頭去拆父親的信。
  手腕卻突然被他捉住,信也被他劈手奪了去。他將手指按在我唇上,止住我的發問,低低笑道,“回來再看,先隨我去一處地方!”
  我一時愕然,被他牽了手,不由分說地帶出書房。回廊庭院中那麽多的侍衛仆從,他也不顧有人在側,一路緊緊牽著我的手,泰然大步走過,驚得府中仆眾紛紛回避。起初我還羞窘,漸漸覺得莫名雀躍,輕巧好奇地跟上他步伐,不知他要將我帶到何處。
  他的手掌那麽大,將我的手完完全全握住。我偷眼看他的側顏,卻被他發現……
  “到了。”他笑著一指前方,竟是馬廄所在,“快去挑馬!”
  “挑馬?”我錯愕莫名,啼笑皆非地挑眉看他,“你難道要帶我領兵打仗?”
  他大笑起來,“哪來這麽多話,叫你挑便挑,選好馬再叫下人找一套布衣胡服給你。”
  我恍然明白過來,驚喜道,“我們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聲些,全城都知道王妃要出行了。”
  忽聽一聲清越馬嘶,那馬廄中最搶眼的一匹高大黑馬朝我們迎上來,渾身毛色漆亮如墨,四蹄矯健修長,鬃毛獵獵,神駿昂揚。
  “那是墨蛟。”蕭綦微笑,丟了我的手,徑直向他的愛馬迎去。
  看他待馬倒比待人熱情,我不覺心頭暗惱,忽起頑心,將手指並入唇間,短促地吹響一聲呼哨,這是馴馬師常用來警戒馬群的訊號,幼時我纏著太仆寺最好的牧丞學了很久才學會。廄中馬群果然一凜,齊齊向我看過來,連墨蛟也微微側頭看我。
  蕭綦驚詫地回頭,笑道,“你竟會這個!”
  我淡淡笑,揚眉看他,“除了舞刀弄劍,行軍打仗,你會的,我未必不會。”

  纏綿
  夕陽餘暉斜照在蒼茫大地上,遠山雄渾,隱約有雲海翻湧,山峰的輪闊被夕陽勾勒上淡淡金邊。我的眼前是大片深濃的綠,綠得沒有盡頭,仿佛一直延伸到天邊。我從不知道,這塞外的牧野竟能遼闊至此,比之皇家獵場何止數倍。天地之闊,山河之壯,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盡攬囊中。
  蕭綦帶我出城,來看這壯闊邊塞,無際曠野,來看他一手開拓的疆土。十年之間,我們腳下還是突厥的疆土,這肥沃美麗的綠野仍被外族霸占。直至寧朔一役,蕭綦大破突厥,將天朝疆域向北拓伸六百餘裏,直抵霍獨峰下。
  我第一次被天地之美所震撼,原來九重宮闕之外,另有一種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蕭綦揚鞭指向遠方,“那就是霍獨峰,北境最高的山峰,峰頂積雪萬年不化,從未有人能攀過山腰以上。北地牧民故老相傳,那峰頂是神靈的居所,凡人不可褻瀆。”
  “我從未到過那麽高的地方。”我由衷感歎,心下無限神往。
  “我也隻到過山腰。”他慨然一笑道,“這世上唯一令我敬畏的,便是天地之力。”
  如此大逆不羈之言,已不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說出。初時聽來震駭,而今我竟也泰然。若是旁人說出這話,未免輕狂犯上,唯獨從他口中說出,卻是輕描淡寫,叫人聽來也覺理所當然。
  “翻過那座高山便是大漠,四麵茫茫皆是黃沙,高丘轉瞬就成平川,流沙之壑深不見底,一直向北綿延數百裏才見綠洲,再往北,就是突厥的疆土了。”
  順著他揚鞭所指的方向,遙想朔漠狂沙,我不禁心馳神往。長風獵獵,吹動他風氅翻卷,將我的長發吹得紛亂如拂。
  我們並韁策馬,徐徐而行,沒有侍衛跟隨,拋開俗事紛擾,唯此兩騎並肩倘佯於寧靜曠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寬,人愈近……
  天際最後一抹殘陽煥發出燦爛的餘暉,將天地萬物灑上璀璨金光。
  遙望那天地盡頭的紅日,我陡然生出豪氣萬丈,回首對蕭綦揚眉一笑,“王爺與我較量一下騎術如何?”
  蕭綦朗聲大笑,勒韁駐馬,“讓你三百步!”
  我也不答話,反手揚鞭,朝他座下黑馬狠狠抽去。那墨蛟大概從未被旁人鞭打過,暴烈脾性受這一激,立時揚蹄怒嘶。蕭綦一驚,不待他出手製止,我已猛夾馬腹,催馬躍出。
  我座下名喚“驚雲”的白馬也不是凡種,通身如雪,長鬃壓霜,奔馳之間仿如禦風踏雲。
  蕭綦縱馬追了上來,那黑蛟果然神駿非凡,來勢迅若驚電。
  黑白兩騎漸漸並駕齊驅,蕭綦側頭看我,滿目驚豔,朗聲笑道,“你究竟還有多少能耐?”
  我笑而不答,揚鞭催馬,任長風獵獵,掠起衣袂翻卷,長發飛揚,仿佛禦風飛翔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之上,風中混雜了泥土與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我的騎術自小由叔父親自教授,冠絕京中女眷,連哥哥都曾甘拜下風。然而見了蕭綦的騎術,到底叫我心悅誠服,那墨蛟的能耐也勝驚雲一籌。我與它都已經有些乏力,蕭綦卻還氣定神閑,墨蛟更是越發神氣昂揚。
  “罷了,你贏了!”我深喘一口氣,不忍再催馬,笑著將馬鞭擲給蕭綦。
  “王妃承讓。”蕭綦含笑欠身,勒韁緩行,溫柔凝望我,“累了麽?”
  我搖頭微笑,掠了掠鬢發,這才驚覺已經走得太遠,四周都是無邊無際的曠野,天色也已暗了下來。暮色四合,繽紛野花盛開在綠野之間,遠處有數座氈房木屋,牧民們已經升起了篝火炊煙。成群的牛羊正被牧童驅趕回家,歡快悠揚的牧歌聲,從羊群中傳來。
  “這是哪裏,我們竟走得這麽遠了!”我訝然笑歎。
  蕭綦一臉正色道,“看來今晚回不了城,隻能露宿了。”
  我吐了吐舌頭,佯作驚恐,“怎麽辦,會不會有狼?”
  “狼是沒有。”蕭綦似笑非笑地瞧著我,“人卻有一個。”
  我耳後驀的發熱,裝作聽不懂,側頭回身,卻忍不住失笑。
  天色已經黑了,我們索性去到那幾戶牧民家中,正趕上晚歸的牧人回家,婦人們煮好了濃香撲鼻的肉湯,盛上了熱騰騰的羊奶。
  我們這一對不速之客的到訪,讓熱情淳樸的牧民大為高興。也沒人追問我們的來曆身份,隻拿出最好的酒肉來款待,將我們奉若貴賓。幾個少年圍著墨蛟與驚雲嘖嘖稱羨,女人們毫無羞澀扭捏之態,好奇地圍攏在我們周圍,善意地嘻笑議論著。她們驚歎我的容貌,驚歎我的肌膚像牛乳一樣潔白,頭發像絲緞一樣光滑--這是我聽過的讚美中,最質樸可愛的話語。
  酒至酣時,人們開始圍著篝火歌唱舞蹈,彈著我從未見過的樂器,唱起一些我聽不懂的歌。
  蕭綦在我耳邊微笑道,“那是突厥語。”
  我已瞧出些端睨,輕聲道,“他們不全是中原人吧。”
  蕭綦笑著點頭,“北地一向各族雜居,彼此通婚,牧民大多是胡人,民風與中原迥異。”
  我微微點頭,一時心中感慨。我們與突厥征戰多年,兩國仇怨甚深,然而百姓依然和睦相處。百餘年來相互通婚,共同生存於此,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疆域雖可以憑刀槍來劃定,可血脈風俗是輕易割不斷的。
  一位白須長者邀請蕭綦與他對飲,剛回到座上,卻見一個臉龐紅潤的姑娘端了酒碗上來,大膽地遞給蕭綦,周圍男女都哄笑起來,直直看向我們。
  我不懂得她們的風俗,卻見蕭綦笑著搖頭,“我已有妻子。”
  那姑娘非但不羞怯,反而倔強地一跺腳,轉頭望住我,“你是他的女人?”
  這直截了當的話反倒問得我一怔,回眸見蕭綦深深含笑看著我,心下竟有說不出的暖意。
  “是。”我微微一笑,揚眉迎上那姑娘挑釁的目光。
  她眸子閃閃地望住我,“我想邀他一同跳舞,你能允許嗎?”
  原來隻是一同跳舞,我不覺失笑,轉頭看向蕭綦,倒真想看看他跳舞是什麽模樣……隻是想想那場景,已令我忍俊不禁。可觸及蕭綦的目光,我還是強忍住笑意,正色道,“抱歉,我不能允許。”
  “為什麽?”那姑娘眸子清澈,一派率真坦蕩。
  我直視她的眼睛,微笑緩緩道,“國家疆土不容外寇踏足毫厘之地,我的丈夫也不許旁人沾染一根手指。”
  周圍眾人哄然叫好鼓掌,衝我們舉起酒杯,有個高大的青年站起來,朝這姑娘唱起我聽不懂的歌,歌聲熱烈纏綿,竟讓她羞紅了臉……而我自己的臉色,大概不比她好得了多少。蕭綦的目光直直望住我,他的眼神令我幾乎透不過氣來,分明沒有喝太多酒,卻已眩然。
  夜已漸深,我們辭別了熱情的牧民,踏上回城的方向。
  夜空深遠,漫天星光璀璨,寧靜的曠野中隻有馬蹄聲聲,夜的溫柔將天地萬物抱擁。
  我仰頭任夜風吹去臉頰的發燙,心潮依然未能平靜。
  “過來。”蕭綦伸臂攬住我,不由分說將我抱到他的馬上,用風氅裹住我。
  我仰頭看他,他亦低頭望住我,目光深邃溫柔,“喜歡這裏麽?”
  “喜歡。”我含笑望住他,“我從未見過這麽美的地方,也好久沒有這麽快活過。”
  蕭綦笑意愈深,在我耳邊柔聲道,“等戰事平息,我帶你遨遊四方,去看東海浩瀚,西蜀險峻,滇南旖旎……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過你所能想象的極致。”
  戰事,終究還是躲不開這二字。我靠在他胸前,無聲歎息。這一整晚,我們誰都沒有提起此事,明知道戰事在即,仍盡力將那紛爭煩惱都拋開,哪怕隻貪得半日無憂也好。
  我闔目微笑,“好,到那時,我們遊曆四海,找一處風光如畫的地方,蓋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棲……”蕭綦攬緊了我,在我耳邊低聲道,“我便蓋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給你,那裏隻有你我兩人,誰也不能打擾。”
  我仰望蒼穹,隻覺良夜旖旎,此生靜好,眼底不覺已濕潤。
  他攬在我腰間的手陡然收緊,薄唇輕觸到我耳畔,氣息暖暖拂在頸間,激起奇妙的酥軟,仿若飲過醇酒。我微微顫抖,再無一絲力氣躲閃,不由自主地仰了頭,任他的唇落在我頸項。
  “抱緊我。”他的聲音低沉平靜,“之後無論怎樣,不要鬆手。”
  我霍然睜開眼睛,驚覺周身悚然,雖然四下寧靜如常,卻有凜冽寒意從蕭綦身上傳來--殺氣,我再熟悉不過的殺氣,蕭綦身上如刀劍出鞘般的殺氣。
  座下墨蛟似也察覺了什麽,緩下步子,警覺的豎起耳朵。跟在它身後的驚雲,不安地低嘶了一聲。
  蕭綦凝神按劍,暗暗將我攬得更緊。
  墨蛟緩步前行,馬蹄一聲聲都似踏在人心坎上。
  濃雲不知何時遮蔽了天空,風裏漸漸挾裹了濕意,五月的夜空驟起雨意。
  我們已經馳近牧野邊緣,遠近低丘起伏,已能望見城郊村落的隱隱燈火,道旁錯落高低的草垛,在夜色中影影綽綽掠過。我心中卻暗暗發緊,越發有不祥之感。方才在空曠無際的原野上,放眼四下無遮無擋,即便一隻飛鳥也躲不過蕭綦的眼睛。然而這牧野邊際,地勢已變,周遭低丘草垛阻住了視線,似巨大的野獸潛伏在黑暗中,森然欲擇人而噬。
  低沉的雷聲滾過天際,風愈急,就要下雨了。
  我將雙手環在蕭綦腰間,指尖觸到革帶金扣上鐫刻的獸首,金鐵的冰涼堅硬,透入心底,令我覺得安穩。墨蛟突然停下,低頭發出短促警覺的鼻息聲。我屏住氣息,隻覺蕭綦將我攬得更緊,不動聲色催馬前行。
  有冰涼的雨點灑落,濕了臉龐,這雨究竟還是來了。
  右前方有幾點幽碧的螢火漂浮,忽而四散開來。
  “伏身!”蕭綦驀然低喝,將我身子按倒鞍上。我什麽也未看清,隻聽一聲尖厲勁嘯,旋即有勁風擦臉而過。冷汗遍體,我知道方才那一瞬間,已與死亡擦身而過。
  墨蛟也在同一刻驟然發力,驚電般躍出,向那螢火後的草垛衝去。
  風聲呼嘯,眼前一切飛掠如電,耳畔是蕭綦鎮定不紊的呼吸聲,他的手臂穩穩攬住我,一手按劍,劍作龍吟,匹練般的寒光驟然亮起,劃開濃墨般夜色。
  蕭綦出劍,劍光照徹丈許,就在這一刹那,我看見了綽綽黑影,如鬼魅而至!
  眼前一暗,蕭綦霍然展開風氅,將我完全擋在臂彎下--最後一眼,我隻看到逼近跟前的黑衣人,露在麵罩外的眸子森寒,劈空刀光挾一刃慘碧迎頭斬來……劍光陡然暴漲,吞噬那刀光,如狂風倒卷,橫掃千軍!
  眼前徹底陷入黑暗,我再瞧不見半分,徒留鼻端一絲腥熱氣息,方才電光火石間,有什麽飆濺上我臉頰。驚雷乍起,雨聲驟急,墨蛟騰躍驚嘶,劍風呼嘯,耳邊響起急如驟雨的詭異之聲,間或有金鐵交擊,更多是熱血噴濺時的颯颯,骨肉折裂間的悶聲……經過賀蘭一役,這殺戮之聲,我已不再陌生。濃重的血腥氣,在這暗夜裏彌漫開來,直撲鼻端。我將臉頰緊貼蕭綦胸前,一動不動,任那風氅將我密密遮裹。隔著衣衫,我清晰聽到他心跳的聲音強勁有力。
  墨蛟奮力馳騁,仿如騰空禦風,我不知道它會奔向何處,眼前的黑暗卻不曾令我惶惑--我從未有過如此的鎮定從容,想到身後堅定溫暖的胸膛,想到與他同在,哪怕前方是修羅煉獄,萬丈血池,我也一往無前。
  周遭金鐵殺伐聲消退,血腥的味道還未散去,風雨聲卻更急。雨水濕了風氅,漸漸滲入我衣衫,帶來濕浸浸的涼……隔著冰涼的衣衫卻有溫暖從他身上不斷傳遞過來,靠在他胸前,周身溫暖依然。我抬頭,卻睜不開眼,雨水挾了急風刷刷打在臉上,轉瞬眉睫發絲盡濕。
  “別出聲。”蕭綦攬在我腰間的手臂陡然一緊,下一刻我已身子淩空,被他抱住滾下鞍去。
  我們滾倒在道旁,身下恰是綿軟的草垛。蕭綦翻身而起,攬了我迅速縮身避入草垛後麵。墨蛟與驚雲竟不顧我們落馬,徑直向前飛奔,一路疾馳而去。我心頭頓時冰涼,隻聽紛亂馬蹄聲踏破水聲四濺,從後麵趕來,直追兩騎而去。
  蕭綦一動不動,左臂一刻沒有離開過我腰間,始終穩穩將我攬住。雨水順著草垛流下,濕透全身,我顧不得冷,隻屏息抓住蕭綦的手。他反手將我五指扣緊,默默傳遞著撫慰的力量。
  待那追趕的馬蹄聲去得遠了,他沉聲道,“跟我來。”
  他牽住我大步衝進風雨中,疾奔在漆黑的夜裏,天地茫茫一片大水,腳下泥水四濺……眼前隱約見到一座屋舍的廓形,隱在大片草垛與木樁之後。
  蕭綦踢開房門,急風挾雨直撲房中,眼前漆黑一片,隻有幹草的清香撲麵而來。
  我慌忙返身將房門掩上,雖是薄薄一扇木門,卻至少能將風雨殺機暫時擋在外麵。
  這裏是一處廢棄的軍馬草料場,蕭綦曾經來巡視過草料倉庫,隱約記得這處簡陋的屋舍,曾是守倉人值夜之所。刺客人多,我們力寡,蕭綦當機立斷,大膽棄了馬匹,讓墨蛟驚雲引開刺客,我們趁著夜色掩蔽,藏身此處。雨水衝刷掉了足跡印痕,刺客不熟地勢,絕難找到這隱蔽之所。
  蕭綦點亮火摺子,檢視過門窗都已緊閉,外麵不會見到火光,這才將火塘中殘留的木炭點燃。北地寒冷,尋常人家都以火塘取暖,屋裏除此隻有一張簡陋的木桌,四下散亂堆放著幹草。
  我靠著那木桌,身子微微發顫,不知道是冷還是後怕。刺客暫時已被引開,方才蕭綦一力擊退數人狙殺,從精心設伏的殺陣中衝出,若非身邊有我這麽一個負累,他或許可以殺出重圍……我抬眸看向他,卻驀的一震,隻見他風氅濕透,仍在往下滴水,那水滴蜿蜒流到地板上,竟帶著觸目驚心的暗紅。
  “你受了傷!”我撲上去,掀開他風氅,慌了神地抓住他雙臂,在他周身尋找傷處。
  他按住我的手,竟還有心思揶揄我,“摸什麽,男女授受不親。”
  我一抬頭,淚水竟湧上眼眶,什麽也顧不得,惶急脫口道,“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有沒有事……”蕭綦不說話,定定望住我。我見他風氅濕透,底下的外袍也半濕了,染上血汙斑斑,竟看不出傷處在哪裏,一時間手腳都軟了,隻抓住他不肯鬆手。
  “我沒受傷。”他低低開口,語聲輕柔。
  我這才一口氣緩過來,眼淚撲簌簌掉下,什麽話都哽在了喉嚨裏。
  “都是刺客的血,殺了八九人,還剩二十餘個……”他以為我不相信,忙脫下風氅。
  我怔怔望住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不知是哭是笑,仍未從方才的驚怕中回過神來。
  “臉色都嚇白了。”他歎息,滿眼暖意,“傻丫頭,很怕我會死掉麽?”
  那一個死字從他口中說出,叫我心中又是一緊,呆呆望住他的麵容,這一刻隻覺天塌地陷,生生死死,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可失去他。哪怕隻是想一想,那剜心之痛也是我絕不能承受的--我陡然張臂,緊緊抱住他,“如果要死,你也要死在我後麵,那樣我才不會為你傷心難過,受那生離死別之苦。”
  蕭綦一震,久久不語,隻將我擁進懷抱,雙臂箍得我幾乎不能呼吸。
  “好,百年之後,我讓你一步。”他在我耳邊含笑低語,“在那之前,你要陪我到老,一起變成鶴發翁嫗,即便發脫齒搖,老邁龍鍾,也各不嫌棄。”
  我們相隈倚坐在火塘邊上,蕭綦脫去染滿血汙的外衣,僅著貼身中衣,胸前緊實肌膚隱隱可見。我垂下眸子,竟不敢看他。他俯身去撥那火塘中的木炭,自顧凝神思索,未曾察覺我的窘態。
  我輕咳一聲,歎道,“眼下可怎麽辦,難道一直等到天亮?”
  蕭綦微笑,“天亮之前,自有救兵來援。”
  我愕然側眸,見他神情篤定,對我一笑道,“我們徹夜未歸,懷恩必會警覺,帶人出城來尋。我放了墨蛟回去,它認得路,也記得我的氣息,自會帶了懷恩尋來這裏。此處離城郊已近,天亮之前,他們必會趕到。”
  我長長籲一口氣,心下略定,卻見蕭綦的臉色陰沉下來。
  他淡淡道,“我們的行蹤被刺客知曉……府裏,隻怕已有奸細。”
  我心頭一凜,隻覺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此番知道我與蕭綦微服出城的人,隻得府中那幾個貼身的下人,若連身邊的人也混進了奸細,還有什麽人可信。
  “難道又是賀蘭……”我沉吟片刻,蹙眉道,“不對,突厥人與賀蘭箴此時自顧不暇,哪來餘力向你動手。”蕭綦唇角揚起,卻沒有半分笑意,目中精光流轉,深不可測,“你以為,此時誰最想取我性命,誰又能帶著數十名刺客潛入寧朔?”
  我正傾身去撥那木炭,聞言手上一顫,鐵鉗幾乎脫手。
  不知道是不是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太冷,我竟有些微微顫抖,靠近了火塘還是周身發冷。
  “還是冷麽?”蕭綦從背後環住我,捏了捏我濕透的衣袖,斷然道,“這樣不行,脫下來!”
  我心中一慌,卻掙不開他雙臂,此前兩次被他脫掉衣衫的狼狽,至今還令我耿耿於懷,此時眼見他又來解我衣襟,忙羞惱道,“不用,我不冷……”
  他雙臂一緊,俯身貼近我耳邊,低低道,“為什麽總是怕我?”
  我窒住,忽覺口幹舌燥,似乎周身都燙了起來,結結巴巴道,“不是,我,我沒有……”
  他不再言語,靜靜抱著我,溫熱氣息暖暖拂在我耳根。
  火塘中偶有一點火星爆開,分明方才還覺得冷,此刻卻似周身血脈都一起沸熱了。
  “阿嫵。”他沉沉喚我,語聲低啞溫柔,“我已經錯過你三年。”
  他的唇落在我耳垂,輕輕貼著耳畔,沿著頸項一路細細吻了下來。
  我緊緊閉上眼睛,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喘息,心頭劇跳,一顆心似要奪出胸口。
  大婚之前,宮裏的起居嬤嬤已經教過我床闈之事,甚至很早很早之前,我曾不經意間撞到太子哥哥與姑姑的侍女偷歡……男女之事,我雖也羞怯好奇,卻不是全然懵懂無知。
  他薄削雙唇灼燙在我光裸的頸項肌膚上,激起陣陣酥麻。我被他擁在懷中,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仿佛沉淪在無邊無際的溫暖潮水之中,緩緩漂浮,忽起忽落。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環在我腰間的手移上胸前,挑開我衣襟,隔著一層薄薄絲衣,掌心暖暖地覆了上來,極輕極柔,仿佛捧住一件無比貴重的珍寶。
  我忍不住喘息出聲,顫聲低喚他的名字,手指緊緊與他交纏。
  他停下來,扳轉我身子,令我仰頭直視他的眼睛。我癡癡看他,他的鬢發,他的眉目,他的唇,無處不是我的眷戀。我抬手攀上他脖頸,指尖輕劃過他喉間微凸的一點,撫上他薄削的唇……他手臂猛然一帶,將我攬倒在臂彎。我的發簪鬆脫,長發散開,如絲緞垂覆,鋪滿他臂彎。他將我放在柔軟的幹草上,俯下身來深深看我,目光纏綿迷離。
  我的衣衫被他層層解開,處子皎潔之軀再無最後的遮蔽。
  火塘中木炭爆出細微的畢剝聲,火光暖融融,隔絕了風雨暗夜的清冷。
  遲來了三年的洞房花燭,從王府中錦繡香閨換到這邊塞木屋的火塘邊,喜娘環繞換作了刺客夜襲……也隻有他遇著我,我遇著他,才有這番旖旎。或許我們注定做不成一對平常的夫婦,注定要在驚濤駭浪裏相攜而行,或許這便是我們的夙緣,我們的一生。

  別離
  外麵仍是風雨聲急,火炭卻將這簡陋木屋烘得暖融融的,一室春意盎然。
  我靜靜伏在蕭綦懷中,一動不動,長發繚繞在他胸前,幾綹發絲被汗水濡濕,貼著他赤裸胸膛,與銅色肌膚上深淺縱橫的傷痕交織在一起。他身上竟有這樣多的舊傷,甚至有一道刀痕從肩頭橫過,幾乎貫穿後背……雖早已愈合,隻留淡淡痕跡,卻依然觸目驚心。那十年戎馬生涯,究竟經過了多少生死殺戮,踏著多少人的屍骨,才能從血海裏殺出,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敢想像那十年裏,他一個人走過的日子。
  此刻濃情過後,他攬著我闔目而臥,似乎陷入安恬沉睡,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還緊緊抿著,出鞘長劍就在他手邊,但有風吹草動,他會隨時按劍而起,沒有一刻是能鬆懈的。我久久凝望他平靜的睡顏,心裏有絲絲痛楚,夾雜著微酸的甜蜜。
  我伸出手,以指尖輕輕撫平他眉心那道皺痕。他閉著眼,一動不動,緊抿的唇角略微放鬆,勾出一抹極淡的笑意。我探起身子,拉過已經半幹的外袍將他赤裸上身蓋住。他忽然勾住我腰肢,翻身將我壓在身下。
  我一聲嗔呼還未出口就凝在了唇邊,隻見蕭綦目中精光閃動,臉色凝重,按劍屈膝而立,將我護在他身下。我屏息不敢動彈,分明沒有聽見任何動靜,卻隱隱察覺有什麽正在逼近……蕭綦目光變幻,忽然振腕一陡劍尖,那雪亮長劍發出蒼涼龍吟,在靜夜中低低傳了開去。
  屋外一聲劍嘯相應,旋即傳來鏗鏘低沉的男子聲音,“屬下來遲,令主上受驚,罪該萬死!”
  我心頭一鬆,旋即羞窘,忙披了外袍起身,替蕭綦整理衣袍冠戴。
  蕭綦還劍入鞘,淡淡含笑道,“很好,你的動作愈加迅捷了。”
  “屬下惶恐。”那人恭然應答,止步於屋外,不再近前,那聲音聽來似曾相識。
  “刺客眼下去向如何?” 蕭綦的語聲冷冽威嚴。
  “刺客在東郊與屬下等遭遇,七死九傷,其餘十二人向城外潰退。唐競將軍已帶人追擊,宋將軍已封閉全城搜捕,屬下未敢耽誤,隨即趕來接應主上。”那人的聲音冷硬,有濃重的關外口音……關外,我驀的心中一動。
  蕭綦打開房門,冷風挾雨直灌進來,我冷得一顫,卻看見那門外雨中,一名全身鐵甲森嚴的武士垂首屹立,身後十餘騎肅立在數丈開外,執了鬆油火把,置身風雨之中,依然身如鐵石,紋絲不動。那浸透鬆油的火把搖曳於風中,燃出濃濃黑煙,兀自不熄。
  蕭綦負手按劍而立的身影,逆著火光,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倨傲。
  一名侍衛恭然撐了傘上前,蕭綦將傘接過,含笑回身,向我伸出手來。
  我掠一掠鬢發,徐步走到他身側,將手交到他掌心,隨他一起邁進風雨中。雨絲簌簌抽打在傘上,冷風吹得發絲飛揚,他的肩膀卻擋住了雨夜的淒冷,將暖意源源不斷傳遞到我身上。
  我們走到屋外空地,那十餘名騎士一起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向蕭綦俯首。冰涼鐵甲帶起整齊劃一的鏗然之聲,在這風雨聲中,格外震懾心神。
  墨蛟與驚雲果然跟在眾侍衛之後,見了我們分外亢奮歡躍。
  我側首望向那身形魁梧的鐵甲將軍,終於看清他的麵貌,他亦微微抬目看向我,我回之以會心一笑--果然是他,是那驛戰中接應我的灰衣大漢。
  府中最清楚我們行蹤的莫過於玉秀和盧氏。
  回到王府,蕭綦下令囚禁全部知情的仆役,包括婢女和馬夫在內的數人全部下獄候審。
  侍衛來帶走玉秀的時候,她一聲不吭,沒有哭喊,倔強的咬住嘴唇,任由侍衛將她拖走。臨到了門邊,她驀的回首望住我,瘦小身子被侍衛拖得歪倒,一雙眸子卻堅定熠熠。
  “玉秀沒有背叛王妃。”她隻輕輕說了這一句,旋即被侍衛拖了出去。
  我抿唇定定看她,看著她越去越遠,終究脫口道,“住手。”
  兩名侍衛回身停下來,玉秀跌在地上,咬唇看我,目光淒苦含悲。我懂得這樣的目光,這是被自己信重敬仰之人遺棄的悲苦,是我曾經感受過的無奈。隻在這一刻,我望著這瘦弱倔強的女孩子,心下湧起深深感動。沒有任何原由,我就是信了她。
  “不是玉秀。”我轉向侍衛,淡然道,“放了她。”
  玉秀猛然抬頭看我,眼中蓄滿淚水。兩名侍衛麵麵相覷,有些遲疑不決。
  我緩步上前,向玉秀伸出手,親自將她從地上扶起。侍衛相顧尷尬,不得不躬身退下,玉秀這才放聲哭出聲來,一麵拭淚,一麵屈膝向我跪下。
  我拉住了她,輕拍她肩頭,柔聲道,“玉秀,我信你。”
  她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身後侍女垂首靜立,一個個紅了眼圈,皆有唏噓之色。
  就在當夜,盧氏的丈夫,那位馮姓參軍竟在家中自盡。盧氏在獄中被拷打不過,終於招認,是她將蕭綦的行蹤告知了馮參軍。她未曾料到,自己丈夫已經受人挾迫,給那刺客背後的主使者做了內應。
  刺客逃至東郊官道,被唐競率人合圍,落下三名活口,其餘死戰而亡。
  宋懷恩及時封閉寧朔全城,嚴密搜捕,在混跡於城南商賈的人群中緝捕了一名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隨徐綬一同赴寧朔犒軍的監軍副使,兵部左侍郎,杜盟。
  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此人年過三十,其貌不揚,出身北方望族,非但文采斐然,騎射武藝也十分了得,更是右相溫宗慎一手提攜的得意門生。如此才俊之士,卻因偏狹古怪的性子和不合時宜的脾氣,與權貴格格不入,成為眾人的笑料談資。
  當世名士豢養的多是寶馬良駒,仙鶴名犬,唯獨此人愛牛,家中養了十餘頭耕牛,更是常常以牛自比,自號“牛癲”,脾氣倔比老牛。許多官員都曾因一點小錯被他彈劾,就連爹爹也多次被他當麵頂撞,隻礙於右相的顏麵,才拿這怪人無可奈何。
  我仍依稀記得那個麵色黧黑,寬袍大袖,總是一副怒氣衝衝模樣的杜侍郎。卻萬萬料想不到,他會主使右相豢養的暗人,向朝廷重臣行刺。
  暗人,是一個暗影般神秘的存在,我知道叔父手下有一群誓死效忠王氏的暗人,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潛藏在何處;但有一聲令下,他們隨時會像影子一樣出現,執行主上的使令。
  耿介狂放的杜侍郎,會是暗人的首領;我那清名高望的父親,會矯詔犯上;英雄蓋世的豫章王,會向朝廷悍然發難……忠義也罷,奸佞也罷,我第一次知道,這世上原本沒有絕對的忠奸。說到底,不過“成王敗寇”四個字--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血肉之驅,都有一樣的利欲私心,在斷頭刀下,生命也是一樣的脆弱。
  譬如此時,杜盟的頭顱正懸掛在寧朔城頭。
  他在朝堂之上雄辯滔滔,指揮暗人來去如影,一生忠勇,以死報答溫相知遇之恩。然而有朝一日,他的大好頭顱斷送在屠刀之下,也隻不過血濺三尺而已。
  蕭綦令宋懷恩招撫杜盟不成,再沒有餘話,斷然下令,將他一刀斷頭--能用則重恩以待,若不能為他所用,那便是死路一條。換作父親或許會有惜才之仁,蕭綦卻不會,他是運籌帷幄的權臣,也是談笑間生殺予奪的大將。
  父親的第二道密函緊跟著送到。
  京中再起變故,右相黨羽翦除未淨,竟在行刑當日當市劫囚,欲將溫宗慎救走。幸被叔父手下的禦林軍擊退,而叔父奉旨監斬,也被刺客所傷。溫宗慎隨後被押入天牢,為恐再生變故,姑姑親赴牢中,以一杯毒酒將其賜死。
  京中風雲詭譎變幻,已到水火不容之勢,江南謇寧王也已劍拔弩張,前鋒大軍悄然拔營,恰在此時,右相黨羽派遣暗人行刺豫章王--這一切,都給了蕭綦出兵南下最好的理由。寧朔駐軍訓練有素,軍威嚴整,糧草緇重齊備,蕭綦留下二十五萬駐軍留守邊塞,親率鐵騎勁旅十五萬,三日之後,揮戈直搗京城。
  我隨蕭綦登臨城樓,檢閱三軍操演。
  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軍威,然而,當三軍舉戟,齊聲高呼,馬蹄卷起滿天沙塵,滾滾如雷霆動地之際……我再一次被這鐵血之景震撼,一如三年前在朝陽門上。
  我回望蕭綦的側顏,見他玄色戰袍上的繡金蟠龍紋章,被夕陽染得粲然奪目。
  今時今日的蕭綦,羽翼已豐,劍鋒也已霍然雪亮。
  寧朔的長空朔漠雖遼闊,隻怕已容納不了他鐵骨錚錚,雄心萬丈。
  是夜,我吩咐玉秀整理行裝,準備即日隨大軍一同南下。
  玉秀第一次離開寧朔遠行,便是隨軍出征,當下又是緊張又是雀躍。
  我見她收拾了許多厚重衣物,不由笑道,“越往南走越是溫暖,到了京城就再穿不著厚重之物,這些都不用帶了。”
  身後卻聽得蕭綦的聲音淡淡含笑道,“都要帶上。”
  他大步走進內室,甲胄未卸,侍婢們慌忙躬身退下。
  我笑吟吟看他,“這你便不知道了,此時若在京中,已經是紗袖羅衣,霓裳翩翩,誰還要穿得這般笨重難看。”
  蕭綦沒有說話,隻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我上前幫他解開胸甲,笑著揶揄道,“回府也不換上常服,這麽冷冰冰一身很舒服麽。”
  “你在想家。”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深,“很想回到京中,是麽?”
  我微窒,默然別過頭去,心中最不願碰觸的念頭被他一語道破,一時有些黯然,隻得勉強笑了笑,“反正就要回去了,倒還有些舍不得寧朔。”
  他伸手撫過我鬢發,眼底有一絲歉疚,“等戰局稍定,我便接你回京,不會讓你等得太久。”
  我怔住,退開一步,定定看他,“你不要我同你一起?”
  “這一次不能。”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遞到我眼前,“左相的信,你現在可以看了。”
  是那封父親的家書,昨日他不肯給我,要我出遊歸來再看的。
  我一時恍惚,心中有片刻空茫,接過那信函卻沒有勇氣拆開。
  當我知道他要南征,沒有半分遲疑,也未曾想過戰事之凶險,隻覺得與他共同進退,是天經地義之事。更何況京城還有我的父母親族,他們還在謇寧王大軍的虎視之下,逢此危難之際,我是王氏的女兒,總要與我的家族生死與共,患難同當,斷然沒有退縮之地。
  “我要回京。”我冷冷抬眸,與蕭綦的目光相對,“你休想留我一人在此。”
  他望住我,緩緩道,“明日一早,你就啟程去琅琊。”
  “琅琊?”我幾疑自己聽錯,他說琅琊,怎會莫名提及我們王氏故裏。
  “長公主已經前往琅琊。”蕭綦輕按住我肩頭,“你應當與她同往。”
  --母親竟在此時前往琅琊故裏,這突兀的消息令我呆住,隱約想到了什麽,卻又一片惶然……手中那薄薄一封信函隻覺重逾千鈞。
  拆開熟悉的文錦緘劄,一目十行看完,我竟一時拿捏不穩,素箋脫手飄落。
  蕭綦一語不發,隻握住我肩頭,默默看我。
  父親隻在信裏說,母親身染微恙,宜離京休養,已攜徐姑姑遠赴琅琊故裏。此去路途遙遠,她孤身一人,思女心切,盼我能與她相聚。
  我掩住臉,心裏紛亂如麻,卻又似浸過雪水一般清冽明白。
  母親,可憐的母親,在這劍拔弩張的當口上,竟然沒人想到過她的處境,連我也幾乎忽略了過去。誰會在意一個侯門深閨中的婦人,她的名字都幾乎被淡忘,隻剩一個長公主的尊號,或者是左相靖國公夫人的身份。
  那個被軟禁在宮中的軟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兄長;被她夫家削奪了權勢與尊嚴的皇室,是她引以為傲的家族。她是晉敏長公主,當今聖上唯一的妹妹,她的身上流淌著皇室高貴的血脈。我不相信母親會在這個時候選擇逃避,她雖柔弱善良,卻不是懦弱之人。
  此去琅琊,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親強行將她遣走,不願讓她目睹夫家與親族的反目。
  我該說父親仁厚,還是殘忍?
  想到父親說她身染微恙,思女心切,我再隱忍不住滿心悲苦,轉身伏在蕭綦懷中,淚流滿麵。
  我尚且還有他的懷抱,而可憐的母親,此際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隻剩徐姑姑相伴。
  蕭綦輕輕拍撫我的後背,並不打斷我的悲泣,任由我將臉深深埋在他胸前,淚濕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聲歎道,“堅強些,見了你母親,再不可這般哭泣了。”
  我哽噎點頭,他托起我的臉,並不若往常那般溫柔撫慰,隻握住我雙肩,以不容質疑的口吻道,“在這裏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琊,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是,我明白。”我強忍住淚,咬唇抬起頭來,“明天我就啟程。”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蕭綦眼底的冷毅漸漸融化,流露幾許無奈,更有深濃眷戀。
  昨天他不肯讓我拆信,便拋下緊迫軍務,微服帶我去看塞外牧野,讓我度過了在寧朔最快活的一天……其實,那也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活難忘的一天。
  他是知道,離別便在明日,隻不願讓我多一天的傷感而已。
  離別,又是離別--子澹遠赴皇陵的時候,我以為餘下的日子都會失去光彩,甚至不敢親自去送他;而這一次的離別,我卻暗暗對自己說,離別是為了與他重聚,正如他大婚當日的離去,卻換來今時的相見恨晚。
  明燭高燒,夜已深沉,我卻還想和他多說一會兒話,多看一看他。他強行將我抱上床去,迫我安穩睡好。我閉上眼睛,卻牽住他衣袖,不肯放手。
  “我很快回來。”他寵溺地輕吻我額角,語含無奈,“懷恩還在西廳候著,我打發了他們就來陪你,乖一些,自己先睡。”
  我漫聲應著,手指悄然從他領口滑進去,抬眸斜睨了他,“沒有我這個負累,你倒輕鬆了。”
  他的唇流連在我眉心,低低笑謔,“你這般悍婦,上陣做個前鋒也有餘,豈能是負累。”
  我嗔怒,在他胸膛用力一擰,他一把捉住我手指,狠狠吻住我的唇……
  伏在枕上,回想他方才氣息急促,意亂情迷,幾乎不可自拔的模樣,我不覺低低笑出聲來。他狼狽掙紮了起身,倉促離去之前,在我耳邊佯惱道,“你這妖精,回來再收拾你!”
  我雙頰直燙了起來,不由回想起昨晚在木屋的一幕,雙頰越發燙若火燒。一夜之間,便是從少女到婦人的奇妙轉變,似乎沒有什麽不同,卻又似什麽都不同了。
  輾轉枕上,怎麽都睡不著,我翻身起來,看到案前繡架上那件未繡完的外袍,不覺歎了口氣。自小我就不愛學習女紅,那些針線工夫一輩子也輪不到我自己來做,被母親逼著學來,到底還是粗陋笨拙的。那日也不知怎麽就聽信了玉秀的餿主意,竟拿了衣料來縫……雖說大半都被玉秀做好了,隻剩襟領的紋樣要我繡上,可那麽繁複的蟠龍紋,也不知道要費多少工夫。
  我取過那繡了一半的外袍,呆呆看了半晌,重新披了衣服,挑亮燈燭,一針一線開始繡。
  更漏聲聲,不覺四更已過了。
  蕭綦還未回來,我實在支撐不住困意,伏在枕上,想著稍稍歇息一會兒,再來繡……
  朦朧中,似乎誰要拿走我手中外袍,情急之下,我猛然醒轉,卻是蕭綦。
  他見我醒來,便奪過那外袍,看也不看就擲開,一臉慍色,“你不好好歇息,又在胡鬧什麽!”
  我呆了呆,見那外袍被扔在地上,還剩著一隻龍爪沒有繡好,頓時惱了,“撿起來!”
  我指著那袍子,怒道,“我繡了整晚的東西,你要敢扔在地上,往後休想我再做給你!”
  “做給我的……”蕭綦愣住,老老實實躬身撿回來,抖開看了看,竟怔在那裏,一句話都說不出。我被他這呆樣子逗笑,隨手將一隻繡枕擲向他,嗔道,“反正你不要,我也不做了。”
  他隻是笑,將外袍仔仔細細疊了,放回我枕邊,正色道,“不做也罷,我就這麽穿出去,叫人都來瞧瞧我家阿嫵繡的三足蟠龍。”
  我啼笑皆非,揚手要打他,卻被他笑著攬倒在枕上……銀鉤搖曳,素帷散作煙羅。
  簾外朝霞映亮了邊塞的長空。
  晨起,我親手替蕭綦整理好冠戴,他身量太高,我踮起足尖才能幫他束上發冠。他勾住我腰肢,柔聲笑道,“娶你的時候,還以為是個孩子……”
  我一怔,不覺眼圈有些發熱,喟然道,“轉眼三年,那時的小女孩子,已經長大了。”
  “這一次,不會讓你等太久。”他將我抱緊,“懸崖邊上生死一線,你我也一起過來了,往後禍福生死,我亦與你一起承擔……阿嫵,我要你記得,當日如是,此生如是。”
  四目相對,他的目光仿佛能容納我一生的喜悲。
  我笑著用力點頭,說不出話來,竭力忍回淚水,不讓自己在離別的一刻哭泣。
  當日如是,此生如是--這淡淡的八個字,從此刻進心底,是再也抹不去的了。
  蕭綦遣親信副將宋懷恩護送我啟程。
  我步出府門,沒有駐足回頭,也沒有讓蕭綦送我。
  登上車駕,衛隊列道,馬蹄得得疾馳,道旁景物飛一般向後逝去。
  直到此時,我才回頭望去,任淚水潸然滑落。
  當日來到寧朔,是身不由己,而今離開的時候,也同樣匆忙無奈。
  來的時候,我是孑然一身,生死未卜,而今離開的時候,卻不再孤單淒惶。
  轉瞬三年間,命運起起落落,兜了偌大的一個圈子,終究還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他還在那裏,我也還在這裏,都不曾走開,也再不會錯過。

  天闕驚變陷圄
  五月,京中皇上病重,太子監國,皇後與左相共同輔政。
  江南謇寧王稱皇室凋蔽,君權旁落外戚之手,召集諸王共同起兵,率勤王之師北上,討伐外戚專權。與此同時,豫章王蕭綦揮師南下,遵奉皇後懿旨,“清君側,誅奸佞”,抗禦江南叛軍,守衛京畿皇城。
  謇寧王傾十萬兵馬北上,江南諸王紛紛起而響應,勤王之師直逼二十萬之眾。
  豫章王內抗叛軍,外禦突厥,為防外寇趁虛而入,留下鎮遠將軍唐競與二十五萬大軍駐守寧朔,親率麾下十五萬鐵騎南下。
  此去琅玡,路途遙遠,我們務必盡早通過暉州,再向東去往琅玡。
  暉州是南北要衝之地,扼守鹿嶺關下河津渡口。一旦渡過長河,向西南出臨梁關,一路再無險阻,直指京師咽喉;而從臨梁關往南過礎州,再渡滄水,便是江南。
  我們渡河之後,還需往東行經三郡,才到東海琅玡。那裏偏處東域,青山沃野臨海,尚禮知文,自古是刀兵不到的靈秀之地,也是王氏根基所在。
  一連急馳數日,日夜兼程的趕路,終於在傍晚抵達永闌關。
  此處地界風物越發熟悉,過了永闌關,便是我曾隱居三年的暉州。
  斜陽西沉時分,我們離城尚有十餘裏路,已是人倦馬乏。車駕在一處野湖邊停下,稍作休整,又要加緊趕路,方可在入夜之前趕到暉州。
  我恍恍惚惚倚在車上,隻覺周身酸痛,索性步下馬車,攜玉秀往湖邊散步。
  這些日子趕路辛苦,玉秀又格外勤勉,精心照料我起居,圓潤小臉也已略見瘦削下去。
  我瞧著她麵龐,心下越發不忍,便笑道,“等到了暉州城裏,總算可以好好歇息一晚。我那行館裏還藏有不少美酒,今晚便可邀了宋將軍一同過來飲酒。”
  玉秀還是孩子心性,一聽有美酒,頓時雀躍,“多謝王妃,奴婢這就傳話給宋將軍!”
  “末將榮幸。”身後的男子聲音令我們一驚,回首卻見是宋懷恩。
  “呀,將軍怎麽也在這裏!”玉秀拍著胸口,頰透紅暈,似乎被他突然現身嚇得不輕。
  這年輕將軍一如往日般不苟言笑,按劍立在我身後五步外,欠身道,“此地荒僻,末將奉命保護王妃周全,未敢遠離半步。”
  我柔聲笑道,“宋將軍一路辛勞,本宮感激之至。”
  宋懷恩聞言似有片刻局促,卻又肅然道,“此地離城不過十餘裏路,末將認為不宜在此久留,應盡快趕赴城中。”
  我轉頭看向遠出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有人還在忙碌於喂馬……我乘了車駕尚覺勞累,更何況是他們。我低歎了聲,“兵士們實在辛苦,與其多趕這點路,不如讓大家再多休息一會兒。”
  宋懷恩毫不退讓,“我等奉命護送王妃,隻求王妃平安送抵琅玡,不敢言苦。”
  我啞然失笑,這人實在固執得有趣,便也不再與他爭執,“好吧,我們啟程。”
  此時暮色漸深,湖上起了風,掠過野外高低密林,簌簌有聲。
  玉秀忙將一件雀翎深絨披風披到我肩頭。
  宋懷恩一直緘默跟在我們身後,此時卻開口道,“夜涼露重,望王妃珍重。”
  我驀然駐足,心中微微一動。
  借著暮色中最後一抹光亮,我側頭向他看去,這年輕的將軍清瘦挺拔,英氣之中不乏溫文,一向令我有親切之感。在寧朔時,曾與他有匆匆數麵之緣,這幾日忙於趕路,也未仔細瞧過他麵目。此時細看之下,隻覺他眉目俊朗,竟有似曾相識之感。
  尤其令我詫異的,是他方才那句話,竟似在哪裏聽過。
  見我駐足看他,宋懷恩臉色越發緊繃,緘默低頭,如臨大敵一般。
  我揚眉一笑,曼聲道,“宋將軍很是麵善?”
  他霍然抬頭,目光灼灼直望向我。這眼神從我記憶中一掠而過,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人這般灼灼凝望過我……
  “是你?”我脫口道,“大婚那夜,闖了我洞房的那人,竟是你?”
  宋懷恩雙頰騰的紅了,眼中生出異樣光采,張口似要說什麽,卻又頓住。
  玉秀莫名所以地望住我們,我不由大笑出聲,“原來是你!”
  他低下頭去,默然片刻,終於紅著臉微笑,“正是屬下,當日唐突王妃,萬望恕罪。”
  我一時感慨萬端,思緒飄回那個改變我一生的夜晚……洞房門口,那個年輕氣盛,目中無人的年輕將領被我劈麵嗬斥,跪地不敢抬頭。那時大約是恨極了蕭綦,也不問情由,就遷怒於他的屬下。想不到今日重遇故人,又勾起前情舊事。
  “當日是我言辭失禮,錯怪了將軍。”我側首一笑,再看這沉默嚴肅的年輕將軍,頓覺親切了許多。他卻越發局促了,不敢抬頭看我,“王妃言重,屬下愧不敢當。”
  玉秀突然掩口而笑,這一笑,叫宋懷恩耳根都紅透。
  倒還是個靦腆的年輕人呢,在軍中待得久了,遇上女眷越發不善言辭。
  我掩了笑意,正色道,“算來王爺已經領軍南下了,不知眼下到了哪裏。謇寧王的前鋒隻怕已提早過了滄水,也不知礎州還能堅守多久……”
  宋懷恩沉吟道,“王爺舉兵南下的消息,已經通告北境六鎮。北境遠離中原,飽守戰亂之苦,這些年仰賴王爺守疆衛國,百姓才得安居。北方六鎮對王爺敬若神明,擁戴之心遠勝朝廷。此番王爺舉兵,各州郡守將無不歸附,各地大開城門,備齊糧草恭候大軍到來。一旦過了暉州,順利渡河,以王爺行軍之神速,必定能搶在謇寧王之前,抵達臨梁關下。”
  我微笑頷首,“暉州刺史吳謙是我父親門生,有他全力襄助,大軍渡河應是易如反掌。”
  抵達暉州城外已是夜深時分。
  宋懷恩已事先遣人通報了暉州刺史,此時雖已入夜,城頭卻是燈火通明,吳謙率了暉州大小官員,儀仗隆重的出城迎侯,一路恭謙倍至,將我們迎入城內。
  我靜靜端坐車中,從簾隙裏所見,熟悉的風物人情,入目依然親切。隻是此時的我,卻不複從前淡泊頹散的心緒,那些踏歌賞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經褪色。我想起錦兒,不知道她此時身在何處,也不知行館換作了怎樣光景。院中的海棠,可還有人記得照看……
  車駕入城,卻未進入城中街市,反而徑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驛館的路。
  我略覺詫異,令車駕停下,喚來吳謙詢問,“為何不往城中去?”
  吳謙忙躬身笑道,“眾將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驛館設下酒肴,待宋將軍與各位將士先行安頓,下官自當親自護送王妃返回行館……從城西往行館,路途也更近些。”
  宋懷恩立時蹙眉道,“王妃所在之處,末將務必相隨,不敢稍離半步。”
  吳謙陪笑道,“將軍有所不知,城郊行館乃王妃舊居,隻怕旁人不便叨擾。”
  他這話,暗示宋懷恩若隨我同往行館,於禮不合,果然令宋懷恩一僵。
  以吳謙素來之謙卑順從,今日竟一再堅持,甚至出言頂撞我身邊之人。
  我心下越發詫異,側眸淡淡看他,不動聲色道,“承蒙吳大人盛意,本宮也正想邀大人與宋將軍同往行館,嚐嚐窖藏的佳釀。”
  “多謝王妃盛情!”吳謙連連欠身,笑得頜下長須顫抖,越發謙恭,“隻是這隨行侍衛,難免人多喧雜……若是擾了王妃清淨,下官怎麽向王爺交代。”
  他一再堅持,言下之意似乎定要將我與隨行侍衛分開,我暗自一凜,轉眸看向宋懷恩。
  卻見宋懷恩按劍而笑,不著痕跡地與我眼神交錯,朗聲道,“吳大人說笑了,王妃隻是體恤弟兄們辛苦,設宴與眾同樂,至於怎麽安頓,稍後自然客隨主便。”
  “隻是……”吳謙躊躇,“驛館中已經備好了酒肴……”
  “本宮離開暉州好些時日,十分想念城中繁華盛景。”我有意試探,向他二人笑道,“明天一早又要啟程,不如現在取道城中,讓宋將軍也瞧瞧我們暉州的酒肆宵燈,可比寧朔熱鬧多了。”
  宋懷恩欠身而笑,與我四目相對,似有靈犀閃過。
  吳謙的臉色卻越發不自在了,強笑道,“王妃一路勞頓,還是早些回行館歇息吧。”
  “數日不見,吳大人似乎小氣了許多。”我轉眸,笑吟吟看向吳謙,“本宮隻是取道城中,並不叨擾百姓,連這也不允麽?”
  吳謙慌忙賠罪不迭,目光卻連連變幻。
  我與宋懷恩再度目光交錯,都已覺出不同尋常的詭譎。
  手心暗暗滲出冷膩的細汗,隻恨自己愚笨,竟輕信了父親的門生,沒有半分提防。
  若是暉州有變,吳謙起了異心,此刻我們便已步入他設好的局中,回頭已晚。
  此去驛站行館,隻怕早已設下伏兵,縱然五百精衛驍勇善戰,也難當暉州近萬守軍之敵。
  隻是,吳謙若要翻臉動手,自我們踏入城中便有無數機會。此人一貫謹小慎微,對我們也不無忌憚之心--我終究是皇室郡主,這五百精衛亦是跟隨豫章王南征北戰的驍勇之師。
  未到策應周全之地,我料定吳謙不敢提早翻臉。
  片刻之間,我這裏心念電轉,閃過無數念頭,吳謙也是沉吟不語。
  “王妃有此雅興,下官自當奉陪。”吳謙陰沉的臉上複又綻出謙恭笑容,“王妃請。”
  心上緊懸的大石落地,我暗暗鬆了口氣,向宋懷恩頷首一笑,轉身登車。
  車駕扈從掉頭,直往城中而去。
  我掀起車簾,回望身後城頭,但見燈火通明,隱約可見兵士巡邏往來。
  去往行館的路上,街市景像依稀與往日無異,我卻越發察覺到隱隱的異樣,仿佛平靜水麵之下,正有著詭異的暗流。吳謙帶來的儀仗親衛不過百餘人,自車駕踏上去往城中的官道,吳謙又急召了大隊軍士趕來,聲稱城中人多雜亂,務必嚴密保護我的安全。
  此話看似合情合理,卻令我越發篤定有異--以暉州守軍一貫的鬆懈,若是事先毫無準備,絕不可能這麽快招之即來。看這甲胄嚴整之態,分明是早已整裝候命。吳謙之前刻意讓宋懷恩與眾人先往驛戰,分明是調虎離山之計。眼見此計不成,又再調集人馬趕來,隻怕此時的行館也已設下天羅地網,隻待將我們一網打盡。
  我握緊了拳,心下突突急跳,冷汗遍體。
  往日哥哥總說我機變狡黠,不負名中這個“儇”字,可真到了這一刻,卻越急越是茫然,恨不能將全部心思立時掏盡。眼下敵眾我寡,吳謙嚴陣以待,我們已盡落了下風……
  昔日在禁苑獵兔,曾見悍勇狡猾的兔子假死以麻痹獵鷹。趁獵鷹不備之際,猝然發難,猛力蹬踢,往往將毫無防備的獵鷹蹬傷,趁機脫逃。父親說,以弱勝強,以少搏眾,無外乎險勝一途。
  製勝之機,便在一瞬間,獲之則生,失之則亡。
  隔了車簾,外麵燈火漸漸繁多,已經接近城中市井繁華之地,沿路百姓不明就裏,乍見車駕煊赫,儀仗如雲,非但不知回避,反而湧上道旁爭睹。此時正是暉州入夜最熱鬧的時分,城中街市酒坊,已是人群熙攘……我驀的一震,眼前似有驚電閃過!
  --人,若要逃逸隱蔽,自然是往人群中去最容易。
  這念頭甫一浮出,我亦驚住。
  馬蹄愈急,聲聲敲打在心頭,冷汗不覺透衣而出。
  這已是我所能想到唯一的生機了,縱然代價慘烈,也再無選擇。
  “停下!”隔著車簾,突然傳來玉秀脆生生的聲音,叫停了車駕。
  我心頭一緊,卻聽她揚聲道,“王妃忽覺不適,車駕暫緩前行。”
  這丫頭弄什麽鬼,我蹙眉探身而起,卻見她半挑了垂簾,伶俐地探身進來,一麵向我眨眼,一麵大聲說道,“王妃您覺得怎樣,可要緊麽?”
  我立即會意,揚聲道,“本宮有些頭疼,叫車駕緩一緩。”
  “宋將軍叫我傳話……”玉秀急急壓低聲音,放下一半垂簾,側身擋住外頭,“稍後人多之處,見機突圍,不必驚慌。”
  他竟與我想到了一處!聞言我驟驚又喜,心中怦怦急跳,越發揪緊。
  “告訴宋將軍,不可硬拚,突圍為上,但留得一線生機,再圖製勝。”我摘下頸間血玉,緊緊扣在玉秀掌心,以飛快的語速對她附耳說道,“暉州南郊攬月莊,是叔父昔日蓄養暗人之所,如無變故,可執此物前往,上有王氏徽記……”
  外麵傳來吳謙焦急的探問,宋懷恩也隨之來到車駕前。
  我將玉秀一推,咬牙道,“千萬小心,不可令吳謙起疑!”
  玉秀尖削臉龐略見蒼白,神色卻還鎮定,默然一點頭,便自轉身而去,垂簾重又掩下。
  我瞧不見外頭諸人的反應,隻聽她脆稚聲音,平穩如常道,“王妃並無大恙,隻是路上乏了,吩咐車駕盡快到達行館,這便啟駕罷……”
  也不知道玉秀用什麽法子,能在吳謙眼皮底下,傳話給宋懷恩。眼下我也顧不了這許多,但求宋懷恩能覷準時機,一擊成功,即便有所犧牲,也務必要有人衝出城去,向蕭綦報訊。
  大隊人馬,車駕森嚴,已經引得沿路百姓圍觀爭睹,越往前走,人群越是熙攘,幾乎將道路圍了個水泄不通。吳謙親自領了儀仗護衛在前麵開道,宋懷恩與五百精衛緊隨在我車駕後方……此地已是暉州城中最繁華之處,道旁燈火通明,人頭攢動。
  此時便是最好的時機,卻遲遲不見外麵的動靜,我在車駕中坐立不安,心神懸於一線,掌心汗水越來越多。倘若再不動手……驀然一聲斷喝,仿若雷霆乍起--
  “徽州刺史吳謙謀反,豫章王麾下驍騎將軍奉命平叛,將吳謙拿下!”
  這一聲斷喝,猶如晴天霹靂當頭劈下。
  頃刻間,巨變橫生,五百鐵騎刀劍出鞘,行動迅如驚雷。
  馬嘶、人聲、驚叫、呼喝響作一團!
  周遭親兵護衛尚未回過神來,驍騎鐵蹄已到麵前,雪亮刀光劃破夜色。
  隻聽吳謙魂飛魄散的喊道,“來人,快來人--將亂黨拿下--”
  毫無防備的市井平民,無不驚恐失措,四下哭號奔走,車馬如流的繁華街市,瞬間變成殺戮之地。平素養尊處優的暉州守軍,在這彪悍鐵騎麵前毫無招架之力,連連敗退,連陣勢也未看清,便被踏入鐵蹄之下,如衰草般伏倒……城中街巷狹窄,跟在後麵的大隊守軍一時無法趕上前來,更被驚慌奔走的百姓衝散,陷入混亂之中,鞭長莫及。
  車駕四周都是吳謙的親兵儀仗,變亂一起,紛紛敗退奔走,無暇顧我。玉秀跳上車來,擋在我身前,全身抖若篩糠,兀自對我說,“王妃別怕,有奴婢守在這裏!”
  我猛的將她攬在身側,兩人緊靠在一起,周遭亂軍衝突,殺聲震天……我屏息不能動彈,腦中一片空白,父母親人和蕭綦的身影不斷自眼前掠過……
  驀然有馬蹄聲逼近,衝我們而來!
  我霍然抬頭,眼前刀光閃動,一騎如風卷到,橫刀挑開鸞車垂簾。
  宋懷恩戰甲浴血,橫刀在手,俯身向我伸出手來,“王妃,上馬--”
  我拉了玉秀,正欲伸手給他,忽聽一聲勁嘯破空,一枚流矢從後麵射來,擦著他肩頭掠過。
  “小心!”他一把將我推回鸞車,無數箭矢已紛紛射到馬前。
  大隊守軍已從後麵趕來,弓弩手箭發如雨,正向我們逼來。
  宋懷恩舉盾護體,被迫勒馬急退三丈,身後鐵騎精衛已有人中箭落馬,卻無一人驚慌走避,進退整齊,嚴陣相向。
  大軍已到,他們再不走就功敗垂成了……而我的鸞車已在大軍箭雨籠罩之下,眼前箭勢一緩,
  宋懷恩又要策馬向我衝來,我將心一橫,向他喝道,“你們先走!”
  又一輪箭雨如蝗,四散的親兵又攻了上去,宋懷恩似瘋魔一般,橫盾在前,反手一刀將馬前親兵劈倒,不顧一切朝鸞車衝來。
  我拾起射落在鸞車轅前的一枝長箭,將箭鏃抵上咽喉,決然喝道,“宋懷恩,本宮命你即刻撤走,不得延誤!”
  宋懷恩硬生生勒止坐騎,戰馬揚蹄怒嘶,浴血的將軍目眥欲裂。
  我昂首怒目與他相峙。
  “遵、命!”咬鐵斷金般的兩個字,從他唇間吐出,宋懷恩猛然掉轉馬頭,向身後眾騎發出號令,嚴陣如鐵壁般的五百精騎,齊齊勒馬揚蹄,馬蹄如雷動地,掉頭踏過潰散奔逃的親兵,向城中錯落密布的街巷深處絕塵而去……
  我陡然失去力氣,倚了車門,軟軟跌倒。
  暉州之大,五百精衛就此突圍而出,四下分散匿藏,便如水滴匯入湖泊,一時半會之間,吳謙也未必能將整個暉州翻過來。更何況,城中還潛藏有叔父豢養的暗人--縱然吳謙身為暉州刺史,王氏遍布天下,無處不在的耳目勢力,他也一樣奈何不了。

  降將
  吳謙將我押至行館軟禁,裏裏外外派了大隊軍士看守,將個小小行館守得鐵桶一般。
  再次踏進熟悉的庭院廳堂,景物一切如舊,我卻從主人變成了階下囚。
  我微微笑著,泰然落座,朝吳謙抬手道,“吳大人請坐。”
  吳謙冷哼一聲,依然麵色如土,形容狼狽不堪,“好個豫章王妃,險些讓老夫著了道!”
  我向他揚眉一笑,越發令他惱怒難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情麵,且容你在此暫住,望王妃好自為之!若敢再生事端,須怪不得老夫無禮了!”
  “若說往日情麵,那也全靠大人輔佐家父,對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本宮愧不敢當。”我含笑看他,不惱不怒,直說得吳謙麵色漲紅。
  “住口!”他厲聲喝斥我,“老夫堂堂學士,無奈屈就在你王氏門下,半生勤勉為官,卻升遷無望!你在暉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錯,待我專程入京請罪,竟被左相無端遷怒,非但嚴辭嗬斥,更扣我奉祿,令我在朝堂中顏麵掃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隻怕連這刺史一職,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徑的怒罵,我卻恍惚沒有聽得進去,隻聽他說到父親因我遇劫而發怒--父親,果真對我的事情如此在意麽,當初我離京遠行,他不曾挽留;而後暉州遇劫,也不見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書中,他也沒有半句親呢寬慰之言……記得幼時,父親無論多麽繁忙,每天回府總要詢問哥哥與我的學業,常常板起臉來訓斥哥哥,卻總是對我誇讚不已,最愛向親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將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愛的父親。
  至今我都以為,父親已經遺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兒,遺忘了這顆無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歡,他都不再關心,畢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時酸澀,我側過頭,隱忍心中酸楚。
  吳謙連聲冷笑,“王妃此時也知懼怕了?”
  我抬起眼,緩緩微笑道,“本宮很是喜悅……多謝你,吳大人。”
  他瞪了我,略微一怔,嗤然笑道,“原來竟是個瘋婦。”
  “費盡心機擒來個瘋婦,隻怕新主子看了不喜。”我淡淡道,“倒讓你白忙一趟了。”
  吳謙臉色一青,被我道破心中所想,惱羞成怒道,“隻怕介時三殿下未必還瞧得上你。”
  子澹的名字從這卑鄙小人口中說出,令我立時冷下臉來,“你不配提起殿下。”
  吳謙哈哈大笑,“人說豫章王妃與三殿下暗通款曲,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我冷冷看著他,指甲不覺掐入掌心。
  “既然王妃的心已經不在王爺身上,老夫就再告訴你一個喜訊。”吳謙笑得張狂,往日文士風度已半分無存,“謇寧王大軍已經打到礎州,接獲老夫密函之後,已親率前鋒大軍分兵北上,取道彭澤,繞過礎州,直抵長河南岸,不日就將渡河。”
  掌心一痛,指甲咯的折斷。
  “不可能!”我緩緩開口,不讓聲音流露半絲顫抖,“彭澤易守難攻,叛軍豈能輕易攻克。”
  吳謙仿若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仰頭大笑不止,“王妃難道不知,彭澤刺史也已舉兵了?”
  我喉頭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心口似被一隻大手揪住。
  “一旦謇寧王渡河入城,饒是你那夫婿英雄蓋世,也過不了我這暉州!”吳謙逼近我跟前,施施然負手笑道,“那時勤王之師攻下礎州,直搗臨梁關,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進京城,誅妖後,除奸相,擁戴新君登……”
  他最後一個字未能說完,被我揚手一記耳光摑斷。
  這一掌用盡了我全部氣力,脆響驚人,震得我手腕發麻,心中卻痛快無比。
  吳謙捂臉退後一步,瞪住我,全身發抖,高高揚起手來,卻不敢落下。
  “憑你也敢放肆?”我拂袖冷笑,“還不退下!”
  吳謙恨恨而去,留下森嚴守衛,將我困在行館內,四下皆是兵士巡邏。
  我久久端坐廳上,一動不動,全身都已僵冷。
  “王妃!您手上流血了!”玉秀一聲驚叫,將我自恍惚中驚醒,低頭見掌心滲出血絲,竟被折斷的指甲刺破,我卻渾然不知疼痛。玉秀捧住我的手,一疊聲回頭喚人。
  盯著手上傷痕,那殷紅越發刺痛我眼睛,方才吳謙的一番話仍在我耳邊盤旋不去。假若真如他所言,謇寧王親率前鋒奇襲暉州,截斷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要在這暉州城下出其不意伏擊蕭綦……就算蕭綦擊敗了謇寧王前鋒,大軍在暉州受阻一日,父親在京城就危險一日。礎州麵臨三麵夾擊,難以久持,一旦臨梁關失守,蕭綦未及趕到……父親、姑姑、叔父、哥哥,我所有的親人都將陷入滅頂之災!
  我隻覺冷汗滲出,狠狠咬出了唇,也抵擋不了心底升起的寒意。
  手腳陣陣冰涼,所有的恐慌都匯集成一個念頭--不能坐視他們危害我的親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我要去找蕭綦!找他救我的家人!
  我霍然起身,甩開玉秀的手,發狂般奔到門口,卻被守門兵士迎頭截住。
  玉秀驚叫著追上來,將我緊緊抱住。我腳下一軟,眼前發黑,緊懸了半日的心直往深淵裏墜去,恍惚聽得玉秀喚我,卻怎麽也沒有力氣回應她……
  仿佛過了許久,婦人輕細的啜泣聲傳來,我恍惚以為是母親。
  “可憐她,到底還是個孩子。”那悲憫的聲音,聽來有些熟悉,卻不是母親。
  一雙溫軟的手覆在我額上,我心中一警,猛的睜開眼,翻手將她手腕扣住。
  她驚跳起來,幾乎撞翻身後玉秀托著的藥碗。
  “王妃醒來了!”玉秀喜極奔到床前,“王妃,是吳夫人來瞧您了。”
  我頭疼欲裂,神誌昏沉,掙紮著撐起身子,定定瞧了那婦人片刻,才認出果真是吳夫人。
  玉秀趕緊扶住我,“可嚇死奴婢了,多虧夫人及時找來大夫,說是偶染風寒,一時急怒攻心,沒有大礙。瞧您這會兒還在發熱,快快躺著吧!”
  吳夫人卻怔怔絞著手看我,忽屈身向我跪倒,哽噎道,“老身該死,老身對不起王妃!”
  看著她斑白鬢發,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暉州,她待我的萬般殷勤。當時隻覺是曲意迎奉,如今換我做了階下之囚,想不到她仍待我一片忠厚,果然是患難之際,方知人心。
  我叫玉秀去攙扶,她卻不肯起來,隻伏地流淚叩頭。
  我歎口氣,起身下地,赤足散發便去扶她。
  她體態豐腴,我一時扶不起來,周身酸軟無力,不由軟軟倚在她身上。她不假思索便將我摟在懷中,我亦輕輕抱住了她。這綿軟溫暖的懷抱,衣襟上傳來淡淡薰香氣息,恍然似回到了母親身邊。我們誰也沒有開口,隻是靜靜相依,玉秀立在一旁已是泫然。
  半晌,我輕輕退開她,柔聲道,“吳夫人,你的情誼,王儇銘感不忘。天色已晚,你回府去吧,不必再來看我,以免吳大人不快。”
  她黯然垂首道,“實不相瞞,老身確是瞞著我家老爺私自來的,老爺他……”
  “我明白。”我含笑點頭,讓玉秀攙了我起來,也將吳夫人扶起。
  我退開一步,振衣向她行了大禮。
  吳夫人慌得手足無措,我抬眸直視她,“患難相護之恩,他日王儇必定相報。”
  她又是一番唏噓垂淚,方才黯然向我辭別。我含笑點頭,凝視她斑白鬢發,卻不知此地別後,再相見又是何種光景。正欲再向她囑咐珍重,卻聽房門外有人低聲催促,“姑母,時辰不早,姑丈大人將要回府了!”
  吳夫人麵色微變,匆匆向我一拜,便要轉身退出。
  我詫異道,“門外是何人?”
  “王妃莫怕,那是我嫡親侄兒。”吳夫人忙道,“老爺命他看守行館,這孩子心地甚好,對王爺一向崇仰,絕不會為難了王妃。我已囑咐過他,務必給王妃行些方便……老身無能,也隻得這點微末之力。”
  看著吳夫人戚然含愧的麵容,我腦中卻似有一線靈光,一縱即逝,仿佛記起什麽。
  “您的侄兒,可是您從前提起過的牟……”我蹙眉沉吟,“牟……”
  “牟連!”吳夫人驚喜道,“正是牟連,王妃竟還記得這傻孩子!”
  我莞爾,披了外袍,親自將她送出門外。
  四下守衛果然已經退避到遠處廊下,隻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門邊,見我們出來,慌忙欠身低頭。我不動聲色將吳夫人交到他身側,抬眼細看了看,不覺失笑--這吳夫人口中的“傻孩子”隻怕比我還年長,身形魁梧,濃眉虎目,頗具忠厚之相。
  目送牟連護送吳夫人遠去,我仍立在門口,等了半晌才見牟連大步而回,遠遠見了我,駐足按劍欠身。我側目左右,向他微微頷首。牟連略一遲疑,還是近前行禮道,“末將牟連,參見王妃。”
  左右守衛仍在走動巡邏,我淡淡道,“方才吳夫人遺落了物件,你隨我來。”
  說罷我轉身徑直往房中去,牟連急急喚了兩聲,不見我停步,隻得跟進來。
  轉入垂簾後的內室,牟連停步不前,在簾外尷尬開口道,“王妃寢居之處,末將不敢擅入。”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銜珠朝鳳釧,讓玉秀捧了出去。隔了垂簾,隻見牟連接過手中,低頭凝神細看,神色隨即一變,滿臉漲紅,屈膝跪地道:“王妃恐怕弄錯了,這副釧子是皇家之物,價值連城,並非姑母所有。”
  我隔了垂簾對他微微一笑,“是麽,那就送給尊夫人吧。”
  牟連窘急,“末將惶恐,有負王妃盛意,請王妃收回此物。”
  我依然微笑,“這是昔年明昭皇後禦用之物,世間隻此一副,其價何止連城。”
  牟連不假思索,語聲已隱有怒意,朝我大聲道,“請王妃收回!”
  我凝視他剛強麵容,心下一線明光亮徹。
  “吳夫人所言不假,牟將軍果真是磊落君子。”我拂簾而出,含笑立在他麵前。牟連怔住,目光亮了一亮,這才鬆了口氣,忙將鳳釧交予玉秀。
  “王妃謬讚,在下愧不敢當。”他向我俯首行禮,低聲懇切道,“王妃不必擔憂,在下雖位卑力薄,也當竭盡所能,維護王妃周全。”
  “是麽?”我笑了笑,陡然沉下臉來,“你身為朝廷將領,不思為國效命,反而投靠叛軍,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吳謙,卻又違悖軍令,暗中維護於我,此乃不義。堂堂七尺男兒,空負一身本領,為何專行不忠不義之事?”
  我話音未盡,牟連早已臉色大變,額頭青筋凸綻,黧黑臉膛漲作紫紅。
  玉秀驚得臉色發青,連連以目光警示我,惟恐牟連被此言激怒,做出危險之舉。我隻作未見,冷冷凝視牟連,見他低頭按住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整個人似已僵冷。
  半晌對峙,漫長似寒夜。
  他啞聲開口,一字字似從牙縫迸出,“王妃所言不差,牟連空懷報國之誌,所行卻是不忠不義,人神共棄。然則人各有命,如今回頭已晚,牟連亦無從選擇……望王妃恕罪!”
  此話出口,再也掩藏不住冷麵下的困窘難堪,他猛一頓首,起身掉頭,大步而去。
  “命由天,事由人,果真願意回頭,何時都不嫌晚。”我望著他背影,悠悠開口。
  他身形一滯,腳步稍緩。
  “豫章王惜才愛才,不以出身為意,俊傑當與英雄相惜。你托身吳謙手下多年,至今一事無成……”我厲聲斥責,不容他有反駁的餘地,“難道說,將軍十年磨劍,還未踏上沙場半步,今日卻要與同袍相殘?從前吳夫人說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隨麾下。如今豫章王大軍即將兵臨城下,你卻要與他為敵麽!”
  牟連頓足不前,魁梧背影僵硬如石,聽得我最後那句,肩頭更是一顫。
  如果以利、以理、以義,都不能令其心誌動搖,我亦無計可施了。
  望著那一動不動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滲出汗來,心知最後轉機就在此人身上了,若此時不能將他打動,隻怕以後再無機會。父親說過,但凡世人,總有弱點可襲……而我對這牟連並無所知,僅僅聽聞他崇敬蕭綦,一心建功衛國,苦於懷才不遇。這便是他的弱點,是我唯一可擊破的地方。
  我歎息,“成魔成佛,或取或舍,隻在一念間。”
  “喀”的一聲,劍柄上似有銅飾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斷,這聲響也驚得我心頭一顫。
  牟連轉身,定定望住我,滿目震動,喉頭微微滾動。
  仿佛繃緊的弓弦驟然放開,我心裏一鬆,後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
  “言盡於此,望牟將軍好自為之。”我略一欠身,轉身步入簾後,留他呆立原地。
  轉入垂簾,我忙撫住胸口,隻恐急促的氣息泄露了自己的忐忑。
  過了半晌才聽得牟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連告退的話也忘了說。我倚著屏風,這才長長籲了口氣,向玉秀莞爾一笑,“或許我們有救了。”
  玉秀連連拍著胸口,“嚇死人了,王妃……你怎麽如此大膽,方才若激得他翻臉,可怎麽辦!”
  我歎口氣,“橫豎已經到了絕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麽?”玉秀惴惴開口,一臉愁苦,“眼下宋將軍生死不知,這裏連同隨行侍女在內,也不過十餘名女子,外頭守軍卻那麽多……”
  我沉默,方才對牟連的一番試探遊說,我亦沒有半分把握,手心裏何嚐不是攥著一把汗。那牟連比我年長,到底也是統兵之人,豈能輕易被我一個小小女子所震懾,又豈能被我寥寥數語所動搖。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誌不堅,二是蕭綦的赫赫威名。
  對於一個年輕熱血的卑微將領,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個不可動搖的神話。
  之前我以財物試探,他若是貪婪短視之人,那也絕不能信賴。所幸此人品性端厚,心思縝密,若能為我所用,必是難得的人才……方才見他已經動搖,我及時打住,若是逼破誘勸過急,激起他的抵觸之心,反而壞事。
  風寒帶來的發熱還未退去,再經這一番折騰,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複又放心不下我,執意抱了被衾在外間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見一騎絕塵而來,馬背上的俊雅少年錦衣雕鞍,神采飛揚--正是哥哥騎了姑姑賜他的大宛名馬,正得意非凡地馳來。卻聽父親冷冷負手說道:“馴馬容易馴人難,烈馬亦如良將,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
  耳邊隱隱似聽得父親在問我,“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
  我覺得甜蜜雀躍,仿佛回到承歡父親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著他袖袍撒嬌。
  “阿嫵悟出了……”我喃喃笑著,翻身擁緊被衾,眼角似有溫熱濕潤,旋即墜入沉睡。
  一夜噩夢頻驚。
  四更敲過,耳邊隱隱有刀兵交接之聲,我懨懨將臉埋入枕衾間,竭力揮去噩夢留下的幻覺。
  忽然間聽得房門一聲驟響,侍女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闖入,驚慌叫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殺進來了,快叫王妃,快--”
  我一驚,探身坐起,扯過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軍來了,奴婢保護您衝出去!”玉秀赤著腳奔進來,手裏抓了一支燭台,不由分說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隨行被俘而來的侍女們驚慌失措跟在她後麵,一個個披頭散發。
  “都慌什麽!”我厲聲嗬斥,甩開玉秀的手,“給我站好!”
  亂作一團的眾人被我厲聲震住,停下來瑟縮不知所措。外麵果然傳來陣陣刀兵喊殺聲,聽來已經不遠,隻怕即刻便要殺到這裏。我心中急跳,竭力穩定心神,飛快尋思對策--夜襲行館之人,若非殺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吳謙,未必沒有旁人想殺我。此時敵友難辨,萬萬不能冒險。
  我立刻走到簾邊,見門口守衛兵士如臨大敵,刀劍都已出鞘,便回頭向眾人低聲道:“稍後若有變故,我們趁亂闖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廂,經蘭庭、過曲水橋、流觴台,便是行館側門,平素鮮有人知。你們可記清楚了?”
  我話音還未落,喊殺聲已到了門口,竟來得這麽快!

  奪城
  門口刀兵交擊,守衛慘呼連連,猛然一聲巨響落在門外,硝火閃爍,伴著濃煙滾滾,裂石碎木之聲,地麵隨之巨震。
  “小心!”玉秀撲在我身上,我被濃煙嗆得說不出話,眼前一片模糊,隻緊緊抓住玉秀。
  陡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屬下龐癸,參見郡主!”濃煙中隻見一個鬼魅般身影靠近,向我屈膝跪下。他喚我郡主,自報名號“龐癸”--暗人沒有自己的名字,各地暗人首領以天幹為組,地支為號,來人果然是自己人。我驚喜交加,脫口道,“原來是你們!”
  龐癸按劍在手,“事不宜遲,宋將軍在外接應,請隨屬下走!”
  我們疾步奔出房外,借著濃煙夜色的隱蔽,隨行暗人一路掩殺,直衝到內院門口。
  門外大群守衛正與百餘名鐵甲精衛廝殺在一起,當先一人正是宋懷恩。
  我們身後火光蜿蜒,腳步聲震地,正有大隊追兵趕來。
  龐癸大喝一聲,“王妃已救出,宋將軍護送王妃先走,我等斷後!”
  宋懷恩策馬躍出重圍,俯身將我拽上馬背,緊緊將我攬住,夾馬向外衝去。他手臂上一股溫熱滲濕我衣衫,竟是傷處汩汩湧出的鮮血。我不假思索,慌忙以手按住那傷處,想止住流血。
  “無妨。”他反手格開一柄刺到馬前的長戟,咬牙喘息,對我顫聲說,“別弄髒王妃的手。”
  這話竟叫我心裏一痛,眼見這些大好男兒為我流血拚命,刀劍雖沒有落在我身上,卻依然剜心刻骨,恨不能立即叫他們住手。
  “住手--”
  驀然一聲斷喝從身後傳來。
  驚回首,但見牟連仗刀立馬,凜然立在十丈開外,身後大隊士兵嚴陣以待,弓弩開弦,槍戟林立,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紅,刀劍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身後宋懷恩氣息一沉,緩緩將我攬緊,橫劍在前,全神戒備。
  龐癸等人迅捷圍攏呈扇陣,擋在我們馬前,殺紅了眼的兩方都停下手,相向對峙。
  我心神懸緊,凝眸望向牟連。
  火光烈烈,將他臉龐映得半明半暗,夜風中滿是硝石與鬆油的味道,隱隱挾裹著血腥氣。
  宋懷恩將手緩緩移下,無聲無息扣住了鞍旁所懸的雕弓。
  “虛驚一場,原來是自己弟兄。”牟連淡淡開口,舉劍發令,“放行--”
  話音落地,四下眾人盡皆一震,身後宋懷恩亦是愕然,唯有我長長鬆了口氣。
  片刻僵立之後,門外守軍齊齊退後,刀劍還鞘,槍戟撤回,讓出中間一條通道。
  龐癸回首與宋懷恩眼神交錯,我低聲對宋懷恩說,“此人可信。”
  宋懷恩微微頷首,向牟連朗聲道,“多謝。”
  牟連點頭,將手臂一揮,“路上當心。”
  他望住我們,昏暗中莫辨神色,我隻覺得他欲言又止。
  驀然一騎從他身後掠出,拔劍指向我們,“他們是豫章王的人,王妃在他們手中!”
  龐癸等霍然一驚,不待我們回應,牟連已怒斥道,“混帳!哪有什麽豫章王,你他媽眼花了!”
  那副將勒馬逼近兩步,“好你個牟連,竟敢私自縱敵!來人,將這叛賊拿下!”
  四下守軍毫無動靜,一個個堅定如鐵石,隻望向牟連。
  牟連冷冷側首,一言不發,凜然有殺氣迫人而來。
  那副將倉惶環顧左右,大驚失色,“你們……你們都造反了不成?”
  陡然一聲暴喝,牟連拔劍,手起劍落,將那人劈翻落馬,連哼都未及哼出一聲!
  眼前驚變隻在一瞬之間,那人的屍首在地上滾了幾滾,左右才爆出驚悸低呼之聲。
  我亦未曾想到牟連會當眾斬殺副將,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隻見牟連定定望住手中滴血長劍,僵立半晌,霍然抬頭向我們嘶聲吼道,“還不快走!”
  宋懷恩將馬一勒,我按住他的手,“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堪堪匯集於我,我深吸一口氣,揚聲肅然道,“逆賊吳謙謀反,犯上作亂。牟連大義滅親,忠勇可嘉;待豫章王大軍入城,平定暉州之亂,必當上奏朝廷,褒揚功勳;眾將士平叛有功,皆有嘉賞。”
  牟連定定望住我,仿如呆了一般。
  恰在僵持中,宋懷恩揚劍指天,高聲道,“吾等誓死追隨豫章王,效忠皇室,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鐵騎精衛與龐癸等人隨即跪地響應。
  四下守軍將士再無遲疑,盡皆伏跪在地,山呼萬歲之聲響徹夜空,令我心神震蕩。
  牟連翻身下馬,默然垂首片刻,屈膝跪倒,“吾皇萬歲!”
  事不宜遲,一旦吳謙獲知行館之變,我們便先機盡失。
  宋懷恩與牟連、龐癸等人當即在行館議定大計,兵分三路行事。
  牟連率領手下戍衛,趁城頭換崗之機,夜襲北門,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東西二門;龐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從北門出城,趁夜趕往寧朔方向,向蕭綦前鋒大軍報訊;宋懷恩率領五百精騎,趁亂殺入刺史府,挾製住吳謙,再與牟連會合,往城南駐軍大營奪取兵符,號令全城守軍;同時,由龐癸率領手下暗人四下潛入徽州機要之地--官倉、府庫、營房,在城中四下縱火,散布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動搖暉州軍心,令全城陷入混亂。
  此刻天色微明,已過五更,正是人們將醒未醒,最為鬆懈的時刻。
  我們隻有一次機會,要麽一擊得手,要麽全軍覆沒。
  宋、牟、龐三人各自點齊兵馬,整裝上馬。
  宋懷恩勒馬回頭,向我按劍俯首。
  我深深凝望他年輕堅毅的麵容,向他們三人俯身長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歸來!”
  兩百餘名侍衛留下來守護行館,我帶領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間拚殺受傷的士兵。行館內一切有條不紊,侍衛們嚴陣以待,隻等城中的訊號。我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裝。
  約莫過了兩三柱香的時間,侍衛來報,稱城中火光已起。
  我匆忙登上行館後山最高的流觴台,憑欄俯瞰城中。
  濃雲陰霾籠罩下的暉州已是一片驚亂景像,城中四下騰起熊熊火光,天際第一縷晨光還未出現便已被濃煙遮蔽。陰雲沉沉壓頂,看來今天將有暴雨傾盆。
  從這遙隔城郊的行館樓台,我雖看不見城頭街巷,眼前亦隱約浮現出兵荒馬亂,人群奔走呼號的慘景……想來此時,整個暉州都已陷入大難臨頭的驚恐和混亂。自睡夢中驚醒的人們,睜眼所見,亦如我眼前這般景像,依稀似末日將臨。
  片刻之後,北門方向吹響號角,驚徹全城--那是我們約定的訊號,牟連已經得手。
  天際濃雲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北門被牟連拿下,飛馬報訊的暗人順利出城。我遙望北麵,閉目默禱,隻盼蕭綦快快趕來。
  按龐癸所獻之計,此刻百餘騎兵應當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煙,以樹枝縛於馬尾,在離城一裏外往來奔馳,踏起沙塵漫天,一路狼煙滾滾,揚塵延綿。城中守軍素來敬畏豫章王威名,驟然聽得蕭綦親率大軍到來,已是魂飛魄散,待親眼望見北門已破,城外一片煙塵衝天,在天色昏暗中遠遠望去,恰似千軍萬馬浩蕩而來,哪裏還顧得上分辨真偽--果然未出半個時辰,東門、西門相繼傳來低沉號角,兩處守軍不戰自潰,皆被牟連拿下。
  城中混亂之狀愈演愈烈,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濃煙升騰,如莽莽黑蛇舞動。
  此時暉州生變,全城火光衝天,濃煙蔽日,料想蹇寧王在河對岸也看到了這番光景。
  他會不會相信是蕭綦的大軍攻城,如果騙不過這個老狐狸,依然被他強行渡河,又當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後背俱是冷汗,縱然經曆過一次次生死險境,麵對這滿城烽火,惡戰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忽聽身後有低微的哽噎聲,我回頭,卻見玉秀臉色蒼白,正抬手拭淚。
  “你怕什麽?”我沉下臉來,目光緩緩掃過身後戎裝仗劍的護衛們,向玉秀沉聲道,“這裏沒有膽小怯弱之人,眾將士舍生忘死,個個都是真正的勇士,能與他們共生死,是你的榮耀。”
  身後眾侍衛盡皆動容,玉秀撲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錯。”
  到底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緩,伸手將她扶起,“將士們正在搏命拚殺,我不想看見任何人在此刻流淚。”
  玉秀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顫聲道:“奴婢不怕,奴婢隻是,隻是怕宋將軍他們有危險。”
  這女孩子一雙圓圓亮亮的大眼中,滿是關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牽動,頓時有幾分了然,今日若換了蕭綦在陣前拚殺,我也未必能如此鎮定。
  眼前隱隱浮現蕭綦從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裏,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視玉秀,決然開口,“他們都是最驍勇的戰士,必定會平安回到我們身邊。”
  我的話音未落,南麵城外傳來雄渾嘹亮的號角,其聲衝天而起,直裂晨空,隨即是千萬戰鼓齊擂,鼓聲動地,滾滾而來,聲勢之間殺氣震天。
  那應該是宋懷恩奪下了駐軍大營,按事先約定,擂響戰鼓,吹起號角,隔河向謇寧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時心神俱震,握緊了圍欄,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順遂。
  玉秀已顧不得禮製,抓住我袍袖,連連追問,“王妃你聽!那是什麽?那頭怎麽樣了?”
  我緊抿了唇不敢開口,沒有聽到他們親口傳來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絲僥幸。
  半柱香時間的等待,漫長難熬,幾乎耗盡我全部定力。
  “報--”
  一名侍衛飛奔上來,“暉州刺史吳謙伏誅,守將棄甲歸降,四麵城門皆已拿下,宋牟兩位將軍已接掌暉州軍政,龐大人正率兵趕回行館!”
  玉秀跳起來,忘乎所以地歡叫,“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身後眾侍衛歡聲雷動,振奮鼓舞之色溢於言表。
  “很好,預備車駕入城。”我含笑點頭,強抑心中激動,沒有讓聲音流露半分顫抖。
  轉身仰望天空,我閉上眼,在心中重複玉秀方才的話,恨不得立時跪倒,叩謝上蒼佑我。
  龐癸趕回行館時,大雨終於傾盆而下。
  我搶在他跪拜之前,親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後浴血沐雨的勇士們含笑致謝。
  龐癸棄了頭盔,狠狠抹一把臉上雨水,朗聲笑道,“做了半輩子暗人,今日能隨兩位將軍衝鋒陣前,痛快廝殺一場,是屬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邁的漢子,可惜身為暗人,注定終生不見天日。我凝視龐癸,微笑道,“若是隨我回京,從此跟隨豫章王麾下,你可願意?”
  龐癸二話不說跪倒,“屬下身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
  我一怔,心下悵然,忽而轉念回過神來,“那麽,若是跟隨於我呢?”
  “但憑王妃驅策!”龐癸抬頭,目光炯炯,露出一線微笑。
  望著龐癸和他身後黑壓壓跪到一地的暗人,這一刻我猛然驚覺--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兩大勢力,分別由父親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卻被時勢推到了他們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輩的權威。我所接掌的不僅是眼前眾人的生死命運,更是他們對王氏的忠誠信重。
  隻在一念之間,似有強大的力量湧入心中,將心底變得一點點堅硬。
  車駕和隨行侍衛穿過城中,沿路百姓紛紛驚慌走避,再無人敢像昨日一般圍觀。
  全城已經戒備森嚴,經此一場變亂,暉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戶紛紛席卷細軟出城躲避,普通百姓無力棄家遠行,則急於屯糧儲物,以防再起戰禍。
  路上時有見到守軍士兵趁亂擾民,昨日還是繁華盛景的暉州,一夜之間變得滿目蒼涼。
  我放下垂簾,不忍再看。
  車駕到達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門前石階上還殘留著未洗盡的血跡,依稀可見昨夜一場混戰的慘烈。庭前文書卷帙散亂遍地,卻不見一個仆從婢女,到處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灑掃。
  宋懷恩帶著暉州大小官員迎了出來,一眾文吏武將都是往日在暉州見過的,當時每逢節令筵飲,總少不了諸人的迎奉。我所過之處,眾人皆俯首斂息,恍惚還似當年初來暉州的情境,然而彼時此地,一切已然迥異。
  宋懷恩戰甲未卸,臂上傷處隻草草包紮,眼底布滿血絲,依然意氣飛揚。
  他簡略將戰況一一稟來,對其間慘烈隻字不提,隻說吳謙倉皇出逃,混入亂軍之中,被他親手射死。謇寧王那邊派出十餘艘小艇沿河查探,暫且不見動靜。
  一時間千頭萬緒,我也暗自焦慮,當著暉州大小官吏,隻得不動聲色。
  我囑咐了三件要務。其一,穩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騷亂;其二,加強城防,隨時準備抵禦謇寧王大軍;其三,儲備糧草,等待豫章王大軍到來。
  府中不見牟連的身影,問及宋懷恩,卻見他麵色遲疑。
  遣退了其餘官吏,我回到內堂,蹙眉看向宋懷恩。
  他低聲道,“牟統領正在吳夫人房中。”
  我將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隻聽他說,“吳謙死訊傳回之後,吳夫人便自刎了。”
  吳夫人的屍首是牟連親手殮葬的。
  她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走得異常決絕。吳謙的兩個妾室哭哭啼啼,隻說夫人將蕙心小姐交給她們,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爺平日的佩劍橫頸自刎。
  一個足不出閨閣的婦人,平生從未碰過刀劍,卻選擇這樣的方式,追隨丈夫而去。
  我沒有踏進她的靈堂,也沒去送她最後一程--她必然是不願見到我的。昨日離去之前,言猶在耳,我曾對她說,“患難相護之恩,他日必定相報”。
  她的患難相護,換來家門慘變,我的報答便是誘叛她引以為傲的親侄,殺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來吃點東西吧。”玉秀隔了門,在外麵低聲求懇。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發,望著北邊天際發呆,看夜色一點一點圍攏。什麽人也不願見,什麽話也不想說,我將自己關在房裏,沒有勇氣去看一看牟連,看一看那個叫蕙心的女孩兒。聽說吳蕙心哭暈過去多次,懸梁未遂,此時還躺在床上,水米未進。
  玉秀還在外麵苦苦求我開門,我走到門口,默然立了片刻,將門打開。
  “領我去看看吳蕙心。”我淡淡開口,玉秀怔怔看著我臉色,沒敢勸阻,立即轉身帶路。
  還未踏進閨房門口,就聽見女子的哭泣聲,伴著碎瓷裂盞的聲音。
  一名婦人匆忙迎了出來,素衣著孝,麵目清麗,不卑不亢向我行禮,自稱妾身曹氏。
  我無心多言,徑直步入房中,恰見那蒼白纖弱的女孩兒將侍女奉上的粥肴摔開。
  我接過仆婦手裏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視她。
  周圍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淚抬頭,驚疑不定地望向我,雙眼哭得紅腫。
  “張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邊。
  她睜大眼睛瞪著我,我冷冷開口,“粥裏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顫,滿目駭然,嘴唇劇烈顫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將勺子強行送到她唇間。
  她不由自主地瑟縮,抖成一團,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你是誰……”
  我將碗放下,凝視她雙眸,緩緩說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雙瞳驟然大睜,尖聲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閃不避,任由她撲上來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摑在頰上。
  身後玉秀與曹氏搶上來格擋,我抬手阻住她們,又受了她反手一掌,雙頰立時火辣。
  蕙心又伸手來掐我頸項,我避開,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單薄,這女孩兒竟比我還削瘦幾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動彈不得。
  “這兩掌是我欠你母親的。”我淡淡開口,“若是你自己想報仇,先活下來再說。”
  我放開吳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隨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謝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會好好活下來。”我疲倦地歎息一聲,恍然記起玉秀之前提過,吳蕙心由牟連的夫人在照料……我側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頭稱是。
  我一時無言相對,沉默片刻道,“牟將軍可好?”
  “多謝王妃垂顧,外子已趕往營中,協助宋將軍署理防務。”曹氏語聲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閨閣女子。我頷首道,“辛苦牟將軍與夫人了。”
  曹氏臉上一紅,欲言又止。我覺得蹊蹺,回眸細看她。她遲疑片刻,終究開口道,“外子隻是戍衛統領,位份卑微,當不起將軍的名銜。”
  我怔住,訝然道,“牟連的職位怎會如此低微?他不是吳夫人之侄麽?”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極大勇氣開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帶之便,姑父也惟恐帶累了官聲……是以外子空懷報國之誌,卻多年不得升遷。此番姑父投靠叛軍,外子也曾力勸。及至王妃入城,終令外子臨崖勒馬,未致鑄成大錯。妾身雖愚昧,亦知好馬需遇伯樂,良將需投明主。懇請王妃為外子美言,不計門庭之嫌,勿令良將報國無門!”她一氣說來,臉頰漲紅,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謝王妃!”
  這一番話雖是出於私心,惟恐牟連受到牽連,身為降將受人輕視,故而為他開脫求情……然而從她口中道出,卻是誠摯坦蕩,並無半分諂媚之態。看她年紀似與哥哥相仿,心機膽識不輸須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親手將她扶起。
  “牟連有賢妻若此,可見他非但是良將,亦是一員福將。”我向她揚眉一笑,不覺起了親近之心,“王儇年輕識淺,若蒙牟夫人不棄,願能時時提點於我,共商此間事務。”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輾轉無眠。
  宋懷恩執意要我從行館遷入刺史府,雖是守衛森嚴,安全無虞,我卻一閉眼就想起吳夫人,想起蕙心,哪裏還能安睡。已是夜闌更深,我仍毫無睡意,索性披衣起來,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見一絲月色,隻有隱隱火光映得天際微明,依稀可見守夜的士卒在城頭巡視走動。我隻帶了幾名值夜的侍女,沒有喚起玉秀,她連日驚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內院門口,卻見外院還是燈火通明,仍有軍士府吏進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廳,示意門口侍衛不要出聲。隻見廳中幾名校將圍聚在輿圖前麵,當中一人正是宋懷恩。他換了一身深藍便袍,在燈下看來,愈顯清俊,言止從容堅定,隱有大將之風。
  想來當年,蕭綦少年之時,也是這般意氣飛揚吧。
  我在門外靜靜站了片刻,他也未發現,隻專注向眾將布署兵力防務。我心下欣慰,轉身正欲離去,卻聽身後有人訝然道,“王妃!”
  回頭見宋懷恩霍然抬頭,定定望住我。
  “時辰已晚,若非緊急軍務,諸位還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我步入廳中,向眾人溫言笑道。
  宋懷恩頷首一笑,依言遣散了眾人。
  我徐步踱至輿圖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後,保持著數尺距離,一如既往的恭謹拘束。
  “你的傷勢如何?”我微笑側首。
  他低頭道,“已無大礙,隻是皮肉傷,多謝王妃掛慮。”
  見他神色越發局促,我不禁失笑,“懷恩,為何與我說話總是如臨大敵一般?”
  他竟一呆,似被我這句笑語驚住,耳根竟又紅了。
  見他如此尷尬,我亦不敢再言笑,側首輕咳了聲,正色道,“按眼下情形,你看謇寧王會否搶先渡河?”
  宋懷恩神色有些恍惚,愣了片刻才回答道,“今日暉州大亂,烽煙四起,蹇寧王素來謹慎多疑,見此情形,勢必不敢貿然渡河。然而,屬下擔心時日拖得越久,越令他起疑。”
  我頷首道,“不錯,若果真是大軍已到,必定不會守城不出。越是按兵不動,越是露出破綻,遲早被他覷出我們的底細。”
  “王爺接到信報,假使路途順利,不出五日應能趕到。”宋懷恩深深蹙眉,“如何拖過這五日,便是關鍵所在。牟連已依計將豫章王帥旗遍插城頭,駐軍大營增加爐灶炊煙,日夜巡邏不熄,造出大軍入城的假相……即便如此,依屬下看來,最多也隻能拖到三日。”
  我沉默,心下早已有此準備,最壞的可能也莫過於刀兵相向。
  “照此說來,三日之後,一場鏖戰在所難免了?”我肅然望向他。
  宋懷恩毅然點頭,“我們至少仍需堅守兩日,將謇寧王擋在暉州城外,等待王爺趕來。”
  我蹙眉緩緩道,“暉州兵力遠遠不足,守軍素來吃慣了皇糧,憊懶成性,疏於操練,又逢人心浮動之際……若是硬拚起來,我擔心能否拖過兩日。”
  “擋不住也要擋!”宋懷恩抬眸,眼底宛如冰封,“屬下已經傳令全軍,一旦城破,我便縱火焚城,叫全城守軍、老弱婦孺皆與叛軍同葬!”
  我一震,駭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語。
  他凜然與我對視,緩緩道,“如此,則破釜沉舟,再無退路,惟有以命相搏!”

  並肩
  暉州的夜風比寧朔溫軟,五月深宵,透衣清涼,吹起我鬢發紛飛。
  我立在中庭,仰首望向天際,微微歎息,“交戰一起,不知道這座城池將會變成怎樣。”
  宋懷恩默然片刻,“彭澤刺史已經舉兵叛亂,烽煙燃及東南諸郡,一旦水澤之路失陷,琅琊也不再太平。長公主此時還在路途中,獲知彭澤兵亂,隻怕不會再往琅玡去了。”
  我黯然歎道:“家母此時應當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依她的性子,回去了也好。”
  “難道長公主不知京城之危?”宋懷恩蹙眉看我,神色略見憂急。
  “正因京城陷於危急,家母才肯回去罷。”我無奈一笑,到底是數十年夫妻,對父親縱有萬般怨恨,當此生死關頭,她總要和他在一起的。晉敏長公主的性子,若真執拗起來,誰又阻得住她。彭澤之亂將京城逼到危急邊緣,或許也逼出了母親的真情。
  “王妃此話何解?”宋懷恩惴惴開口,猶自疑惑。
  我卻不願再與旁人提及家事,隻淡淡一笑,“我確信她會返回京城,正如我也會留在暉州。”
  “你要留在暉州?”宋懷恩語聲陡然拔高,連敬辭也忘了,朝我脫口怒道,“萬萬不可!”
  夜色下,他一雙劍眉飛揚,滿目焦灼關切。
  我看在眼裏,心下怦然一緊。這樣的目光,沒有敬畏與恭謙,隻是無遮無擋的熱切,再不是臣屬之於主上,僅僅是一個男子看向一個女子的目光。
  隻聽他急急道,“暉州一戰在即,屬下預備明日一早就讓龐癸護送王妃出城,北上與王爺會合……無論如何,決不能讓王妃涉險!”
  我側首轉身,避開他灼人目光,心下竟有些許慌亂。
  一時相對無語,惟覺夜風吹得衣袂翻飛。
  “你隻需全力守城,至於是去是留,我自有分寸。”我斂定心神,淡淡開口。
  宋懷恩氣急,張口欲說什麽,卻又陡然止住,將唇角緊抿作一線。
  我回眸靜靜看他,“你跟隨王爺身經百戰,可曾因戰況危急而臨陣退縮過?”
  他蹙眉道,“將軍自當戰死沙場,王妃你身為女子,豈能相提並論!”
  “那麽,”我微微一笑,“若是王爺在此,他可會拋下你們,獨自離城避難?”
  “那也不同!”宋懷恩勃然怒道。
  我含笑直視他,“有何不同,我是豫章王妃,自當與豫章王麾下將士共同進退。”
  宋懷恩默然垂下目光,不再與我爭執。
  折返內院的一路上,他沉默地跟在身後護送,於門邊駐足目送我入內。
  步入曲徑深處,仍依稀感覺到身後的目光……我忍不住駐足回頭,見那淡淡身影孑然立於門下,袖袂飛揚,說不出的寂寥孤清。
  天色剛亮,潛去鹿嶺關外打探虛實的軍士回報,謇寧王大軍正在加緊督造戰船,曾派出數隊小艇於淩晨時分靠近河岸,打探我軍消息,皆被巡夜守軍發現,勁努齊發,將其逼退。
  牟連已經封閉四麵城門,下令城中軍民儲糧備戰,調集重兵駐守鹿嶺關,不準任何人從南境入城。鹿嶺關將在今日正午封閉,此刻關門內外已是人馬如潮,附近百姓扶老攜幼,搶在封關之前入城躲避戰事。
  一連兩天過去,謇寧王的戰船已在河岸列開陣勢,天色晴好時,依稀可見對岸飄揚的戰旗。
  到第三天,渡河刺探的小艇驟然增多,不時向城頭射來箭矢,叫囂挑釁。牟連與宋懷恩交替值守城頭,嚴令死守,不準守軍士兵回應反擊。謇寧王越是試探,越顯出他疑慮心虛,摸不準我方的虛實。
  城頭風雲詭譎,城內人心惶惶。
  百姓忙於屯糧避戰,城中米行紛紛告罄關門,貧民哀告無門。暉州多年未經戰事,官倉所儲糧草許久不曾清點,竟已黴壞了許多,也不知能供軍中多久的用度。
  眼前一團亂麻,叫我無從應對。自幼所見所學,雖也不乏兵書韜略,耳濡目染卻大多是宮闈朝堂間弄權之術,這最最尋常的民生衣食之事恰是我聞所未聞的。暉州大小官吏平素飽食終日,最擅歌賦清談,真正到了用兵之際,一個個隻會空談。
  正值一籌莫展之際,牟夫人曹氏舉薦了數名出身寒庶的下吏,包括她的族兄在內一共七人,均是在各處府衙持事多年的清吏,深諳民情,行事勤勉,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連日裏,眾人不眠不休,逐一清點官倉府庫,供給軍中的糧草皆已就位,另開了倉廩專司賑濟。城中人心稍定,騷亂漸止。
  從前雖知朝廷吏治敗壞,貴胄子弟庸碌無為,卻不知已到了這樣的地步。
  我撫額長歎,想起在京中的哥哥,隻覺深深無奈,心中隱有憂慮。
  已是入夜時分,照宋懷恩的預料,隻怕謇寧王的耐心難以耗過今晚。
  我與曹氏相攜而至城頭,時近子夜,今夜的暉州月明星稀,分外靜好。
  城頭守備一切如舊,不見半分慌亂,暗中卻已全城警戒,四門守軍皆是枕戈待旦。
  宋懷恩與牟連聞訊趕來,兩人皆是重甲佩劍,眼有紅絲。
  聽曹氏說,牟連已經三日未曾回府,一直值守在營中。此刻他夫婦二人相見於城頭,生死之戰或許就在轉瞬,兩人沉靜對視,沒有隻言片語,卻似已道盡一切。
  我心中觸動,含笑轉身,對宋懷恩道,“宋將軍請隨我來。”
  離開牟氏夫婦數丈遠了,我才止步回身,向宋懷恩微微一笑,“且讓他們聚一聚吧。”
  宋懷恩含笑不語,深深看我一眼,複又目光微垂。
  這三日來,我著意回避,每日除了商議要事,並不與他見麵。偶有瑣事,總是命玉秀往返傳話。平素聽她回來說起宋將軍,總是眉飛色舞,此刻宋懷恩就在眼前,她卻低頭立於我身後,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少年情事,莫不如此。
  眼下戰事在即,我卻被眼前的牟氏夫婦,與玉秀的女兒心事,勾起了滿心溫柔。
  宋懷恩亦微微含笑,凝望遠處江麵,隻字不提戰事,似不願驚擾這城頭片刻的寧靜。
  良久無語,倒是玉秀輕輕開口打破了沉寂,“江麵起霧了,王妃可要添衣?”
  我搖頭,卻見江麵果真已彌漫了氤氳水霧,似乳色輕紗籠罩水麵,隨風緩緩流動。
  “再過兩個時辰,便是江麵霧靄最濃的時候。”宋懷恩低低開口,語聲帶了一絲肅殺,“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時機。若是過了寅時,未見敵軍來襲,我們便又撐過一日。”
  我心下凜了一凜,依然朗聲笑道,“已經過了子時,現在是第四日了,王爺的前鋒大軍離我們又近了許多。或許明日此時,援軍便能到了。”
  “智者多疑,勇者少慮。”他含笑沉吟道,“我們閉門不戰本是拖延之策,所幸此番遭遇的對手是謇寧王,此人年老多疑,見此情狀隻怕越是謹慎,惟恐有詐。”
  我附掌而笑,戲謔道,“不錯,但願他再多幾分慎重沉穩,切莫學少年莽撞。”
  宋懷恩與我相視而笑。
  回到房中,再也不能入睡,聽著聲聲更漏,將兩個時辰一分分捱過。
  問了玉秀不知第幾遍,從子時三刻數到寅時初刻,我與她俱是困倦不堪,伏在案頭不知不覺竟懵懵睡去……待我被更聲猛然驚起,推醒玉秀,一問值夜的侍女,才知已是卯時初刻了!
  果真又捱過一天了。
  望著東方微微泛白的天際,遠觀城頭燈火,我隻覺又是寬慰又是疲憊。
  連日來,一直不曾安睡,此時心頭一塊大石暫且落了地,困意卻再也抵擋不住。
  闔眼之前還囑咐玉秀,辰時一過便叫醒我,然而未等玉秀回答,我神誌已迷糊過去。
  這一覺睡得恬然無夢,酣沉無比。
  將醒未醒之間,依稀見到蕭綦騎著他那神氣活現的墨蛟,從遠處緩緩而來,竟走得那麽慢……我恨不得狠狠一鞭子抽上墨蛟,叫這頑劣的馬兒跑快一些。
  “到了,到了,王爺到了……”夢中竟還有人歡呼。
  我笑著翻身,卻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時醒轉過來。卻是玉秀拚命搖著我,口中連連嚷著什麽,我怔了片刻才聽清--
  她是說,王爺到了。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門外傳來侍衛奔走出迎的腳步聲--果真不是在夢中。
  我跳下床,扯過外袍披上,胡亂踏了絲履便飛奔出門。
  袖袂飄拂,長發被風吹得散亂飛舞。這可惡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麽從不覺得如此漫長難走!眾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顧不得儀態規矩,提起裙袂大步飛奔,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間飛到他麵前。
  甫至大門,遠遠就望見一麵黑色纈金蟠龍帥旗高擎,獵獵招展於耀眼日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帥旗,所到之處,即是鎮國大將軍蕭綦親臨。
  那個威儀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戰馬之上,逆著正午日光,有如天神一般。
  我仰起頭,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陽光,比陽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暈正中的一人一馬。
  黑鐵明光龍鱗甲、墨色獅鬃戰馬、玄色風氅上刺金蟠龍似欲隨風騰空而起。在他身後,是肅列整齊的威武之師,仿如看不到盡頭的盾牆在眼前森然排開,又似黑鐵色的潮水正自遠方滾滾動地而來。
  眾人跪倒一地,齊聲參拜,隻餘我散發單衣立於他馬前。
  晨昏寢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卻似癡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語。
  他策馬踏前,向我伸出手來。
  腳下輕飄飄向他迎去,猶似身在夢中。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溫暖有力,輕輕一帶便將我拽上馬背。耀眼陽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果真是蕭綦,是我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個人。
  “我來了。”他笑容溫暖,目光灼熱,語聲低沉淡定。這笑容隻有我看得見,這淡淡三個字也隻有我聽得見。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趕在此刻到達,其間披星戴月,憂心如焚,全軍將士馬不停蹄……我雖不能目睹,卻能想見。
  四目相顧,無需蜜語柔情,他來了,便已經足夠。
  豫章王前鋒大軍踏著烈烈日光,浩浩蕩蕩進入城內。
  眾目睽睽之下,他與我共乘一騎,穿過歡呼迎候的人群,徑直馳上城樓,接受腳下如潮的歡呼。三軍將士歡聲如雷,士氣勃然高張,滿城百姓奔走相慶,潮水般呼聲遠遠傳開,在城中回蕩不息。這是我生平從未見過的狂熱,仿佛瀕臨絕望的人終於迎來拯救萬眾於水火的神祗;這也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豫章王的威望竟至於此。
  而此時此刻,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與他並肩共騎,一同接受萬眾景仰。
  這發自肺腑的歡呼,即便尊貴如皇族,也未必能得到。
  這便是民心。
  眼前一幕將我深深震撼,良久不能言語。
  及至離開城頭,馳返府衙,這才驚覺自己一直長發散覆,素顏單衣,就這樣被蕭綦攬在懷中。
  而左右將領,乃至城下三軍將士都看到了我們這個樣子……我頓時雙頰火辣辣發燙,恨不能鑽進地縫裏去,慌忙將臉低下,不敢觸到身後諸人的目光。
  “你做什麽?”蕭綦詫異地低頭問我。
  我臉頰愈熱,聲音輕細得不能再輕,“你竟讓我這副樣子出來。”
  身後諸將隨行,相隔不過丈餘,他竟朗聲大笑,“你連整座城池都敢奪下,這時倒怕了羞?”
  有低抑笑聲從後麵傳來……我羞窘難當,再不敢接口與他調笑。
  一回到府衙,我便跳下馬背,頭也不回地往內院而去,心下暗惱,賭氣不去睬他。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梳妝整齊了出來,玉秀說王爺已去了營中,並未來過這裏。
  我一呆,旋即苦笑。他自然是以軍務為重的,日夜兼程趕來也未必是為了我。
  黯然倚坐妝台,心下惱也不是,歎也不是。捱過了連日的驚慮忐忑,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盼來了他,本該滿心歡喜卻又莫名悵惘……他不在時,我也獨自一人撐過來,錯覺自己刀槍不入;而今他來了,我便回複原形,隻願從此被他護在身後,猶如寧朔那夜。
  一時間意興闌姍,拆了釵環發髻,又覺倦意襲來。
  這兩日著實太累,我倚回錦榻,本想小寐片刻,不覺卻又睡去。
  朦朧間,有人幫我蓋好被衾,熟悉的男子氣息淡淡籠下來。
  我不願睜開眼睛,默然側首向內。
  “不想看見我?”他的手指撫過我鬢發,語聲溫暖低沉,“之前是誰瘋了一樣奔到我馬前?”
  提及當時,我頓覺心軟,睜了眼靜靜看他。他眼底盡是紅絲,下巴滲出湛青一層淺淺胡荏,滿麵都是倦色。
  我再也硬不下心腸,伸臂攬住他頸項,幽幽開口,“到底幾天沒闔眼了?”
  他笑一笑,並不答話,隻將我擁住。
  “王妃,此番你做得很好。”他正色望住我,“本王甚為欽佩。”
  我一時愕然,未及開口,卻聽他話鋒一轉,厲色道,“可是阿嫵,即便你有通天徹地之能,我也不屑拿你的安危,來換區區一座城池!”
  “什麽凶險不曾見過,即便謇寧王奪下暉州,我也無需忌憚。”他已是聲色俱厲,“你本有機會全身而退,卻擅自發難奪城……需知刀兵無眼,當日若有半分差錯,就算我插翅趕來也撈不回你一個全屍!”
  此時想來,當晚確是萬分凶險,我也心知後怕,卻仍堅持道,“可我們終是贏了。”
  “贏又如何?”蕭綦陡然怒了,“蕭某身經百戰,贏得還少麽!區區一個暉州贏來又如何?可若是輸了你,我到哪裏再去找一個王儇?縱然輸了十個百個暉州,也不能……”
  他怒視我,一句話到了嘴邊,卻不肯說出口。
  “也不能什麽?”我心中明明知道,依然輕聲問他,笑意已忍不住浮上唇邊。
  蕭綦瞪了我半晌,無奈一歎,將我狠狠攬緊,下巴輕抵在我頸側,“也不能……輸了你。”
  這般柔情蜜語從他口中說出,似有千般艱難,萬分沉重。
  我笑出聲,伏在他肩頭,眼淚卻已湧上。
  “一路上我隻想著將你狠狠抽一頓鞭子!叫你膽大妄為!”他苦笑,“越近暉州,卻又越怕……想到你若有個閃失,恨不能踏平此城,叫謇寧王全軍相殉!”
  我攀著他衣襟,隻是笑,一麵笑一麵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淚,淚水卻一直不停。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前襟,啼笑皆非,“你這女人……”
  室內漸漸昏暗,窗外已是暮色漸濃,我不知不覺竟已睡到了黃昏時分。
  看他風塵仆仆,滿臉倦色,一到城中就忙於布署軍務,整飭城防,隻怕已忙碌了半天。
  我輕輕將他環住,“眼睛都紅了,睡一會兒罷。”
  蕭綦笑了笑,“倒真是倦了。”
  我忙起身下床,讓侍女送進來熱水熱茶,一麵絞了帕子讓他洗臉,一麵笑道,“妾身這就侍候王爺就寢。”
  “王妃賢良。”蕭綦慵然笑著,任我幫他卸下甲胄,便要合衣躺下。
  我忙拉住他,“哪有穿著衣服就睡的!”
  “城頭兵不卸甲,閨中豈能寬衣?”他倒還有心思調笑,將我拽到床上,柔聲道,“陪我躺一會兒,半個時辰過後叫醒我。”
  我無奈點頭,輕輕給他蓋上被衾。
  正要同他說話,卻聽他呼吸沉緩,已經沉沉睡著,薄削唇邊猶帶笑意,眉心那道皺痕略微舒展開來。他的手還緊緊環在我腰間,睡著了也不肯放開。我一動不敢動,惟恐將他驚醒。躺在他懷中,靜靜凝視他眉目,隻覺一生一世都看不夠。
  待我猛然驚醒,翻身去叫醒他,卻見枕邊空空無人。
  簾外已經夜靜更深,我自己一覺睡到此時,連蕭綦何時起身離去都不知道。
  幾乎一整個白日都睡過來了,總算是神清氣爽。用過晚膳,我略略梳妝,帶上一件風氅去往城頭。玉秀一路上都在嘻笑打趣我,越來越是大膽。
  登上城樓,遠遠見到他披甲佩劍,率一眾將領深夜仍在巡察防務。
  我緩步走近,隻恐打斷了他們議事,忙示意侍衛不要出聲,隻靜靜佇立在不遠處。
  蕭綦身形挺拔,站在一眾魁梧的將領當中仍是格外奪目。
  此時城頭一派燈火通明的忙亂景象,修造戰船的民伕在河岸忙碌不休,築防軍士匆匆往返,連夜修築工事。巡邏兵士穿梭來去,不時有弓弩手向河麵上空射出燃燒的箭矢,借火光察看河麵敵情。這番情形,竟比往日更加忙亂,儼然虛張聲勢一般。
  我蹙眉沉吟,一時想不到是何道理。正思索間,一個粗豪的聲音朝這邊喝道,“何人在此?”
  我一驚,卻是蕭綦身邊一名莽豪大將發現了我。
  見我徐徐步出,眾將都是愕然,忙躬身行禮。
  蕭綦微微一笑,“你怎麽來了?”
  我將手中風氅遞上,笑而不語。
  他接過風氅,溫柔凝視我,卻隻淡淡道,“城頭夜涼,回去吧。”
  那莽豪將軍忽哈哈一笑,衝我抱拳道,“想不到王妃一個嬌滴滴的女子,竟能妙計破城,實在是女中豪傑,俺老胡佩服得緊呐!”
  我一怔,聽他粗豪之言甚覺有趣,欠身笑道,“胡將軍謬讚了。”
  宋懷恩與牟連相顧而笑。
  蕭綦負手微笑道,“這是征虜將軍胡光烈。”
  有一人接口道,“此人混話最多,人稱莽將軍。”
  眾人哄然大笑,胡光烈無奈撓頭,卻也不惱。可見私下裏,這班將領一向與蕭綦說笑慣了,叫人看來其樂融融,果真是同袍手足一般。見眾人言笑隨意,牟連也不複之前的拘謹。
  蕭綦對牟連大加讚賞,讚他行事縝密,此番奪下暉州,當屬牟連居功至偉。
  牟連忙謙辭,少不得又將我與宋懷恩、龐癸等人讚頌一番。
  胡光烈嘿嘿一笑,衝旁人擠了擠眼,“咱們王爺和王妃可真是一對兒絕配!”
  我一時羞窘,眾人俱是低頭失笑。
  蕭綦也笑了笑,旋即對諸將正色道,“時辰不早,眾位暫且回營歇息,輪值守夜,務必養精蓄銳,不可有半分鬆懈!”
  “是!”眾將齊聲遵令,當即退下。
  城頭夜風獵獵,蕭綦攜了我的手,沿著城樓走去。
  我靜靜依在他身邊,隻想沒有征戰、沒有殺伐,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也好。
  “暉州一戰,就在今夜麽?”我駐足歎息。
  蕭綦側目看我,不掩讚歎之色,“可惜你生為女子,枉費了如此將才。”
  “若不是女子,豈能與你相遇。”我回眸一笑,“你這般虛張聲勢,自然事有蹊蹺。謇寧王小心翼翼試探了數日,隻怕耐心也快耗盡了。”
  蕭綦頷首而笑,抬手指向河岸南麵,“蹇寧王年老多疑,亦知我用兵之道長於攻戰,素喜以攻為守。而今他連日試探,都不見我出陣,必定懷疑我不在城中。殊不知,恰與你們的緩兵之計不謀而合,前番是實,今日是虛,恰好虛實顛倒。我此時故弄玄虛,繼續虛張聲勢,便越發要他起疑,令他以為我至今尚未入城,暉州空虛,大可放手來攻。若不出我所料,今日寅時,河麵霧濃,謇寧王便會渡河而來。屆時先放他前鋒登岸,待大軍渡河過半,便將他攔腰截斷……”
  我眼前一亮,接口道:“屆時甕中捉鱉,痛打落水狗,果真痛快之極!”
  蕭綦大笑,“縱是勇悍老將,今日也叫他折戟在暉州城下!”

  殺伐
  淩晨,風驟起,霹靂驚電撕裂了天際黑雲。
  大雨滂沱,悶雷滾滾。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傾盆而下,將整個暉州城籠罩在不辨晝夜的昏暗之中。
  已沒有人在意風聲呼嘯若狂,沒有人在意驚雷連番炸響。
  風聲雨勢雷鳴,俱被城下酷烈的殺伐之聲淹沒。
  謇寧王三萬前鋒搶在天明之前,橫渡長河,趁夜殺上岸來,強攻鹿嶺關。
  數十艘高達數丈的樓船,每艘樓船攜艦艇若幹,以鐵索交橫,赫然連成銅牆鐵壁一般。
  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鳴金,乘風勢,破激浪,浩浩蕩蕩從河上殺來。
  戰鼓號角一聲緊過一聲,一遍高過一遍,震天的喊殺聲與金鐵撞擊聲交織莫辨。鹿嶺關外雲梯層疊,飛石如蝗,攻城強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絕地湧入。
  暴雨嘩嘩而下,雨勢越發迅急,風雨中仿佛挾裹了淡淡的血腥氣,狠狠衝刷著暉州城牆。
  我隨蕭綦登上最高的城樓,河岸與鹿嶺關外慘烈戰況盡收眼底。
  一名將校戰袍浴血,冒雨飛馬來報,“稟王爺,敵軍來勢凶猛,我軍已退至鹿嶺關下!”
  蕭綦轉身坐上麒麟椅,冷冷問道,“河麵情勢如何?”
  “前鋒盡數登岸,主力大軍已開始渡河。”
  “等。”蕭綦麵沉如水,波瀾不驚。
  片刻後,又有飛馬來報。
  “稟王爺,敵軍已渡河過半。”
  “再等。”蕭綦麵色不變,目中掠過一絲笑意,濃烈的殺氣自他身上隱隱傳來。
  我肅然坐在他身側,分明是初夏時節,卻如置身隆冬,天地間盡是肅殺之氣,令人遍體生寒。我執起案上酒壺,將麵前一樽虎紋青玉杯中斟上烈酒,未及斟滿,一人飛馬入內。
  “稟王爺,敵軍攻勢迅猛,大軍均已登岸,征虜將軍已率眾退入鹿嶺關內!”
  蕭綦微微抬目,恰此時一道驚電劃下,劈開天幕,映亮他眼底寒意勝雪,“傳令左右兩翼,截斷登岸大軍,奪船反攻!”
  來人遵令,上馬飛奔而去。
  蕭綦按劍而起,“傳令後援大軍,奪回鹿嶺關,剿殺入城兵馬!”
  “末將領命!”一名將領遵令而去,左右將領按劍肅立,甲胄兵刃雪光生寒,均已躍躍難捺。
  蕭綦舉杯一飲而盡,擲杯於地,“備馬,出戰!”
  我默然立於城頭,目送蕭綦風氅翻飛的身影遠去。
  這一場鏖戰,直殺到雨停風歇,雲開霧散,紅日漸出……直至黃昏殘陽如血。
  左右兩翼兵馬挾雷霆萬均之勢,從城外兩側山坡俯衝,攻入剛剛登岸的謇寧王大軍,縱橫衝殺,銳不可當,趁對方立足未定,殺了個橫屍遍野,哀嚎震天;又令三千弓弩手伏擊在側,專殺樓船上操舵控槳的兵士,令樓船失去控製,無法掉頭回航。渡河大軍在灘頭陷入混亂,進退不得,大小戰船皆以鐵索相連,擁擠突圍之中引發戰船自相衝撞,士兵紛紛落水,上岸即遭鐵騎踐踏,強弩射殺……一時間,殺聲震野,流血飄櫓,岸邊河水盡被染為猩紅。
  搶先攻入鹿嶺關的前鋒兵馬,被阻截在內城之外,強攻不下,後方援軍又被截斷,頓成孤軍。
  退守關內的胡光烈部眾,與蕭綦親率的後援大軍會合,掉頭殺出關外。胡光烈一馬當先,率領後援大軍殺出城門,一柄長刀呼嘯,連連斬殺敵軍陣前大將,所過之處莫可抵擋。
  謇寧王治軍多年,麾下部眾驍勇,眼見中伏失利,仍拚死頑抗,不肯棄戰。
  但聽敵軍主艦上戰鼓聲如雷,竟是謇寧王親自登上船頭擂響戰鼓,陣前一員金甲大將揮舞巨斧,猛悍無匹,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率領受困將士掉頭突圍,往岸邊戰船退去。
  一時間敵軍士氣大振,奮哀兵之力,抵死而戰,大有卷土重來之勢。
  但見一騎迎上陣前,白馬紅纓,銀甲勝雪,正是宋懷恩擎一柄碧沉槍,橫掃千鈞,迎麵與那金甲悍將戰在一起。船頭戰鼓聲震雲霄,謇寧王催陣愈急。
  我在城頭看得心神俱寒,眼前血雨腥風,殺聲震天,仿佛置身修羅地獄。
  陡然一聲低沉號角,城門洞開,旌旗獵獵,正中一麵帥旗高擎。
  蕭綦立馬城下,遙遙與船頭謇寧王相峙,手中長劍光寒,直指南岸。
  劍鋒所指處,怒馬長嘶,左右齊呼,“豫章王討伐叛軍,順者生,逆者亡--”
  我軍歡聲雷動,槍戟高舉,齊齊呼喝呐喊。
  豫章王帥旗招展,蕭綦躍馬而出,身後親衛鐵騎皆以重盾鎖甲護體,隨他逼向陣前。戰靴聲橐橐劃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鐵壁動地,槍戟寒光壓過了風雨中晦暗天光。陣前敵軍聲勢立弱,謇寧王戰鼓聲亦為之一滯,旋即重新擂響。樓船戰艦上弓弩手齊齊將方向對準帥旗所在之處,箭雨鋪天蓋地,急驟打在重鐵盾牆之上。
  我從城頭俯瞰,一切盡收眼底,滿心驚顫已至木然,隻疑身在驚濤駭浪間,隨著城下戰況起落,忽而被拋上雲霄,忽而跌落深淵。
  隻聽謇寧王戰船上有數隊士兵高聲叫陣,喝罵不絕,直斥蕭綦犯上作亂,在戰鼓聲中聽來分外刺耳擾人。陣前敵軍雖節節敗退,仍悍勇頑抗不下。膠著之際,蕭綦與親衛鐵騎已強頂著箭雨逼近陣前。
  又一輪箭雨稍歇,就在下輪將發未發的刹那,忽見蕭綦挽弓搭箭,三支驚矢連環破空而去。
  箭到處,奪奪連聲,竟不是射向陣前主帥,反而堪堪射中主艦前帆三道掛繩!
  船頭眾人驚呼聲中,轟然一聲巨響--那數百斤重的篷帆應聲墜落,砸斷橫桅,直墮船頭,生生將那雕龍繪金的船頭砸得碎片飛濺,走避不及的將士或被砸倒桅帆之下,或是墜落河中。而那蓬帆落處,恰是謇寧王擂鼓之處。
  眼見戰船受此重創,主帥被壓在碎木裂桅之下,生死不明--敵軍部眾皆駭然失措,陣前方寸大亂。那金甲大將正與宋懷恩苦戰不下,驚見此景,一個分神間,被宋懷恩猛然回槍斜刺,當即挑落馬下。
  謇寧王大勢已去,河麵完好的十餘隻戰船紛紛丟下傷兵殘將,徑直掉轉船頭,向南岸潰退。
  至此,敵陣軍心大潰,再也無心戀戰。
  有人拋下兵刃,發一聲喊,“我願歸降豫章王!”陣前頓時十數人起而響應,奪路來奔。統兵將領尚未來得及阻攔,又有百餘人棄甲奔逃,轉眼潰不成軍。
  經此一役,謇寧王前鋒折沒殆盡,過半人馬歸降蕭綦,頑抗者皆被殲滅。辛苦營造的樓船除主艦毀壞,其餘盡被我軍所奪,不費寸釘而贏得渡河戰船,來日飲馬長河,易如反掌。
  然而最後尋遍戰場也未見謇寧王屍首。隻怕此人老奸巨猾,見戰況危急,早已換了替身上陣,自己退縮至副艦,眼見前鋒慘敗,立即棄殘部於不顧,率軍望南而逃。
  是夜,蕭綦犒賞三軍,在刺史府與眾將聚宴痛飲。
  隨後而來的十萬大軍也在子夜之前趕到。蕭綦下令三軍暫作休整,補充糧草,次日渡河南征。
  犒賞一畢,我便稱不勝酒力,從聚宴中告退,留下蕭綦與他的同袍手足相聚。
  蕭綦沒有勉強我留下,隻低聲問我,是否不喜眾將粗豪。
  我搖頭,莞爾一笑--鐵與血,酒與刀,終究是男人的天地。
  我說,“我無意效仿木蘭,無意效仿……”這句話沒有說完,最後兩字一時凝在唇間。
  胡光烈上來拉住蕭綦敬酒,醉態戇然可掬。趁蕭綦無奈之際,我忙欠身告退。
  匆匆步出府衙,我一時神思恍惚,仍陷在方才的震動中……那幾欲脫口的兩個字,將我自己驚住,不知何時竟浮出這鬼使神差的念頭。呂雉,我險些脫口說出,“我無意效仿木蘭,無意效仿呂雉”!
  一路心神起伏,車駕已悄然停在行館門前。
  明日一早大軍即將南征,這一次離去,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何日再能重來。
  緩步流連於深深回廊,花木繁蔭之中,置身曾獨居三年的地方,已有隔世之感。那個喜歡散發赤足,醉臥花蔭,閑時對花私語,愁時對雨感懷的小郡主,如今已無影無蹤了。
  我回到書房,依稀想起錦兒與我一起下棋的情形……問遍了行館與府衙的仆婦管事,隻說在我遇劫之後,錦兒姑娘也杳然無蹤,隻怕也遭了毒手。
  錦兒,那個巧笑嫣然的女子,果真就此香消玉隕了麽。
  站在錦兒曾巧手為我梳妝的鏡台前,我黯然失神,伸手貼上冰冷的鏡麵,觸摸那鏡中的女子--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眸光流動處,隻有無盡幽冷。
  蕭綦在趕赴暉州的路上接獲京中密報,確證我母親已返京。他將自己隨身多年的短劍給了我,又從最優秀的女間者中挑出數名忠誠可靠之人,以侍女身份跟隨在我身邊。此去征戰沙場,相看熱血洗白刃,夜深千帳燈,生死勝敗都是兩個人並肩承擔,誰也不會獨自離去。
  回到府衙,眾將已經散了,卻見龐癸匆匆迎上來,“王妃夜裏外出,王爺甚是擔心。”
  我微微一笑,“王爺已經歇息了麽?”
  龐癸道,“宴罷後,王爺略有醉意,已經回房。”
  “你也辛苦多日,今晚好好休整。”我含笑頷首,正欲舉步入內,龐癸忽而趕上一步,壓低聲音道,“屬下有事稟告。”
  我一怔,回身看他,隻聽龐癸低聲道:“屬下夜巡城下,捉獲一名身藏密信的侍衛,暗中傳遞暉州戰況,疑是謇寧王所派間者,已被屬下扣住。”
  兩軍陣前互派間者亦是常事,不足為怪。我蹙眉看向龐癸,淡淡道,“既是侍衛,理當交予宋將軍處置,為何私自將人扣住?”
  龐癸將聲音壓到極低,遲疑道:“屬下發現,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記。”
  “什麽!”我大驚,忙環顧左右,見侍從相距尚遠,這才緩過神來,急急追問道,“此人何在,可曾招供什麽,還有何人知曉此事?”
  龐癸垂首道,“事關重大,屬下不敢張揚,已將此人單獨囚禁,旁人尚不知曉。此人自盡未遂,至今未曾招供。”
  我心下稍定,“密信呢?”
  龐癸從袖中取出一支竹管,雙手呈交予我。其上蠟封已拆,管中藏有極薄一張紙卷,上麵以蠅頭小楷密密寫滿,從吳謙變節伏誅至暉州戰況,均寫得巨細靡遺。信末那道朱漆徽記清晰映入眼中--我手上一顫,似被火星燙到,這千真萬確是父親的徽記!
  薄薄一紙信函,被我越捏越緊,手心已滲出汗來。
  我當即帶了幾名貼身侍從去往書房,命龐癸將那人帶來見我。
  此時已是夜闌人靜,書房外侍衛都已屏退,隻燃起一點微弱燭火。那人被龐癸親自帶來,周身綁縛得嚴嚴實實,口中勒了布條,隻驚疑不定地望住我,半點作聲不得。
  我凝眸看去,見他身上穿戴竟是蕭綦近身親衛的服色。
  龐癸無聲退了出去,將房門悄然掩上。
  我凝視那人,緩緩道,“我是上陽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變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無需擔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會將此信交給王爺,也不會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頭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氣,終於點了點頭。
  我將信置於燭火之上,看它化為灰燼,淡淡問道,“你一直潛伏豫章王近身親衛之中,為家父刺探軍情?”
  那人點頭。
  “你可有同伴?”我凝視他。
  那人決然搖頭,目光閃動,已有警覺之色。
  我默然看他半晌,這張麵孔還如此年輕……“你為家父盡忠,王儇在此拜謝。”我低了頭,向他微一欠身,轉身步出門外。
  龐癸迎上來,默不出聲,隻低頭等待我示下
  我自唇間吐出兩個字,“處死。”
  從未覺得暉州的夜風如此寒冷。我茫然低頭而行,心頭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緊,緊得我喘不過氣來,腳下不覺越走越快。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親,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數十年獨斷專權,論心計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見。他與蕭綦不過是棋逢對手的兩個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聯盟之實……而這所謂的盟友,也隻不過是暫時的同仇敵愾。
  我知道父親從未真正信賴過蕭綦,正如蕭綦也從來沒有信任過父親,甚至從來都稱呼他為左相,極少聽他說起嶽父二字。
  當年我穿上嫁衣,跨出家門的那一刻,父親在想些什麽?是否從那時起,他已不再將我當作最親密可信的女兒,而隻是對手的妻子……從他將我嫁給蕭綦,便開始戒備這個手握重兵的女婿,不僅在他身邊安插耳目,更連帶著將我一同疏遠。
  此番起兵,雖是為了擁立太子,維護王氏,卻也讓蕭綦借機將軍中的勢力滲入朝堂。一旦我們成功,隻怕豫章王便要取代當初的右相,與父親在朝廷中平分秋色。
  父親自然深知這一點,隻是已經別無選擇,明知是引狼入室,也隻能借蕭綦之力先將太子推上皇位。一旦蕭綦擊退各路勤王之師,擁立太子順利登基,屆時父親必不會坐視蕭綦崛起,拱手將大權讓給旁人。
  這一番謀算,蕭綦何嚐不是心中有數。
  父親能在他的親衛之中安插耳目,他對京中的動向亦是了如指掌。父親有暗人,蕭綦亦有間者,隻怕他們兩人鬥智鬥法,已不是一兩日了。
  從前並非沒有想過,如果有朝一日,他們終將為敵,我又當何去何從。
  一邊是親恩,一邊是摯愛,任是誰也無法衡量其間孰輕孰重,放下哪一邊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親眼見到密函,見到那人……一切終於明明白白攤開在我麵前,逼我做一個取舍。
  是放,是殺?是裝作從不知情,還是將此事徹底抹去,不讓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裏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動我做出本能的抉擇。
  我不知道哪一邊是對,哪一邊是錯,隻知道一邊已是我的過往,而另一邊卻是我的將來。
  在我的血液裏,流淌著這個權臣世家曆代積澱而來的冷酷和清醒。
  父親曾給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親手將我推向蕭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塵土,化為飛灰。那個時候,我是自己甘願的,義無反顧踏上父親為我指出的路……沒有抱怨,沒有後悔,隻是深心之中,就此種下被遺棄的絕望,永不能愈合。
  數番風雨,生死險途,終於知道人生多艱。我要站在誰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擋風雨?當曾經的庇佑已經不再,我又能選擇哪一處容身?
  父親,我的忠誠隻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誠履行了你的意願,而這一次,我選擇站在自己丈夫身邊。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去路,黑色蟠龍紋錦袍的下擺赫然映入眼簾。
  心中紛亂如麻,我低了頭,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勢不住撞進他懷抱。
  “一晚上跑到哪裏去了?”他身上有濃重的酒氣,語聲低沉沙啞,隱有薄怒。
  我不抬頭,將臉伏在他胸口,隻緊緊抱住他,惟恐再失去這最後的浮木。
  他伸手來撫我的臉,柔聲問,“怎麽了?”
  我說不出話,強抑許久的悲酸盡數梗在喉間,抵得我喘不過氣,滿嘴窒苦難言。
  “可是怪我隻顧飲酒,一晚上沒陪伴你?”蕭綦戲謔含笑,抬起我臉龐。
  我緊閉雙眼,不願被他看見眼底的悲哀。
  他以為我在賭氣,低笑一聲,將我橫抱在臂彎,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裏,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將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視我,“傻丫頭,到底怎麽了?”
  我努力牽動一絲微笑,卻怎麽也藏不住心裏的苦澀。
  他凝望我,斂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時候你可以不笑……我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你也無需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麵孔,將臉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滿麵狼狽的笑與眼淚。
  這一刻我驀然驚覺父親與蕭綦的不同--讓我做任何事,父親都以為是理所當然,不會問我有沒有勉強;而蕭綦不會,他偏偏要我心甘情願,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強和敷衍。
  或許這一次,我總算沒有做錯,總算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心甘情願的路。
  無論悔與不悔,至少這一次,總是我自己選的。
  蕭綦默然將我擁緊,沒有追問,隻讓我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我竟如此悲傷,哭得停不下來。心中漸漸清晰,終於明白過來,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親,從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歡膝下的時光了……
  “什麽事能讓你這樣悲傷?”蕭綦沉沉歎息,抬起我臉龐,目中滿是憐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覺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無是處,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待我,會不會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語,深深看我,全無一絲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涼。
  他俯下身來,淡淡歎道,“在我看來,你本就什麽都不是,隻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東風大作,日光照耀在滾滾長河之上,如莽莽金龍,乘風破浪。
  天地間一派豪壯氣象,昨日的血雨腥風一掃而光。
  金鼓聲中,三軍齊發,甲胄光耀。
  船頭旌旗鮮明,黑色帥旗獵獵招展於風中。樓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連,浩浩蕩蕩橫渡長河。
  我和蕭綦並肩佇立船頭,河麵風勢甚急,吹起我亂發如飛。
  抬手間,與他的手觸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視我,伸手替我掠起鬢發。
  “為官莫若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他揚眉而笑,意態間無限飛揚,“我少年時,一心欽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願。”
  昔日少年的夢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說執金吾,隻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時心旌搖曳,含笑歎道,“光烈皇後得以追隨光武皇帝,也不枉紅顏一生。遙想帝後當年,攜紅顏,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蕭綦朗聲大笑,“此去征戰千裏,有你長伴身側,若是光武有知,也應妒我!”
  眼前長河悠悠,天地遼闊,然而他眼中萬丈豪情,竟令這壯麗江山也失色。

  天闕
  五月,謇寧王兵敗暉州,率殘部投奔胥州承惠王,與康平郡王、儲安侯、信遠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會合。豫章王大軍出三關,奪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寧王勤王大軍集齊麾下二十五萬兵馬,分三路夾擊反撲,礎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澤之亂,斬彭澤刺史,各州郡忌憚豫章王軍威,皆歸降。
  七月初三,礎州終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鋒長驅直入,截斷入京必經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軍奇襲黃壤道,鏖戰四天三夜,武烈侯兵敗戰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軍攻陷西麓關,伏擊康平郡王部眾於鬼霧穀,征虜將軍奇襲謇寧王後方大營,生擒靖安侯、信遠侯,重傷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親率中軍進逼新津郡,與承惠王大軍狹路相逢,血戰怒風穀。謇寧王分兵脫身,屯兵臨梁關下。承惠王大敗,隻身棄城逃遁,殘部倒戈歸降,豫章王揮師追擊。
  七月十五,謇寧王與豫章王兩軍相峙於京師咽喉--臨梁關下。
  臨梁關距離京城不過三百餘裏,已是京師最後一道屏障。
  抵達臨梁關的次日,探子飛馬傳來消息。
  二殿下子律縱火焚宮,於宮門伏擊武衛將軍。喬裝禁衛逃出皇城,連夜執皇上密詔投奔謇寧王軍中。密詔稱,王氏與豫章王謀逆,矯詔逼宮,帝室危殆。詔令廢皇後王氏為庶人,命儲君子澹即位。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傳來,我正在蕭綦身側忙碌,親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書軍帖。
  聽到子律焚宮時,我怔怔回身抬頭,忘了將手中那疊書簡擱下。
  那一句“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我聽來竟不似真的……他在說什麽?我的叔父,統領禁中的武衛將軍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蕭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傳訊的軍士還跪在地上,蕭綦頭也未回,唇角繃緊,淡淡說了聲,“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疊書簡,有一冊滑落地上,我緩緩俯身去揀。甫伸出手,卻被蕭綦緊緊攥住。他起身擁住我,雙臂堅定有力,不許我掙紮退開。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們弄錯了,叔父怎麽會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飄拂的身影自眼前掠過,自小將我托在臂彎,帶我騎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死去?我們已經來了,離京城不過數百裏,隻差最後一步!
  “是,武衛將軍殉難了。”蕭綦凝望我,目光肅殺,隱有歉疚痛心,“我終究來遲一步!”
  我立足不穩,軟軟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墜,卻連一聲哽噎都發不出聲。
  蕭綦攬緊了我,一言不發,身子繃得僵硬。
  過了良久,他在我耳邊一字字說道:“阿嫵,我答應你,必以子律的人頭祭奠武衛將軍!”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麽會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這三個截然不同的少年,曾與我一起渡過了十餘年漫長而美好的宮闈歲月。論血緣,太子哥哥與我最近;論情分,子澹與我最親;唯獨子律,卻是那樣孤獨沉默的一個少年,與誰都不親厚。
  太子身份尊貴,子澹生母又有殊寵,唯獨子律卻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後代為撫育。外祖母對自幼體弱多病的子律憐恤有加,照顧無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後,身邊還總有侍從寸步不離地守候,寢殿裏終年彌散著淡淡的藥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場,病愈後對每個人都變得冷若冰霜,甚至對我也再無笑顏。那時我尚年幼懵懂,隻覺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發生了許多悲傷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離京去了江南。
  太後薨逝之後,子律越發沉默冷淡,終日埋頭書卷,足不出戶,身子也時好時壞。
  我竟不太記得他的容顏。記憶裏最後一次見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從東華殿側門轉出,手握一冊古舊書卷,青衣廣袖,綸巾束發,立在那一樹淺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對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過一道微瀾,旋即歸於寧靜。
  一整夜,我手足冰涼,不住顫抖,即使被蕭綦抱在懷中,仍沒有半分暖意。蕭綦披衣起身便要傳召醫侍。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開,黯然笑了笑,搖頭道,“我沒事,陪著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過我雙眸直抵心底,仿佛洞察一切,“悲傷的時候便哭出來,不要強笑。”
  而我始終沒有哭出來,隻覺空茫無力,從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親人,連他最後一麵也未能見到。
  叔父,那樣寵我的叔父。
  帳中燈燭已熄滅,外麵鴉鳴聲聲,催人心驚。
  我靜靜躺在蕭綦懷中,從他身上汲取到僅有的溫暖。
  “怎麽會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睜大眼睛,緊握住蕭綦的手。
  他卻沒有回答,仿佛已經睡著。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絕的少年也會卷入這一場皇權生死的爭奪。或許早該料到這結果,隻是不曾想到,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竟是如此慘烈。
  連子律也是如此,那麽他呢,我最不願想到的一個人,他又會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閉眼,怕一閉上眼就看見子澹,看見滿身血汙的叔父。
  我不管蕭綦是否已經睡著,徑直喃喃對他說著幼時往事,說著叔父,說著記憶裏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將我壓在身下,目光幽深,“舊人已矣,什麽皇子公主,都同你沒有幹係了!”
  他不容我再開口,俯身吻了下來……唇齒間灼熱癡纏,呼吸溫暖,漸漸驅散了眼前黑暗。
  夜裏我不住驚醒,每次醒來,都有他在身邊抱緊我。
  黑暗裏,我們靜靜相依,無聲已勝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詔,令謇寧王師出有名,給了我們措手不及的一擊。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見的地步,一道聖旨又豈能擋住蕭綦的步伐,成王敗寇才是至理。
  說什麽召令天下,討逆勤王--天下過半的兵馬都在蕭綦手上,敢於追隨皇室,對抗蕭綦的州郡也已敗的敗,降的降,僅剩承惠王和謇寧王兩名老將,還在抵死頑抗。其餘寥寥幾支藩鎮兵馬,心知皇室大勢已去,螳臂安可擋車,索性明哲保身,隻作壁上觀。
  儲君遠在皇陵,受人所製,傳位子澹不過是一句空談。或者說,這不過是皇上最後的反抗--他拚盡力氣也不願讓姑姑稱心遂意,不願讓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穩。
  結發之妻,嫡親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終究是這般下場。
  姑姑機關算盡,卻沒有算到半路殺出的子律。這道密詔一經傳出,將來太子的帝位便永遠蒙上了洗不去的汙點,縱然他日如何聖明治世,也無可能光采無暇。
  縱有密詔,也挽回不了謇寧王兵敗如山倒的頹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歲生辰十天之際,蕭綦大破臨梁關。
  謇寧王身受七處重傷,死戰力竭而亡。
  子律與承惠王率其餘殘部,不足五萬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崇遠郡王。
  蕭綦厚殮謇寧王屍身,命他麾下降將扶靈,三軍舉哀。
  這位忠勇的親王,以自己的生命捍衛了皇族最後的尊嚴。
  蕭綦說,能贏得敵人的尊敬,是軍人最大的榮耀。
  我不懂得軍人的榮耀,但我明白,能夠敬重敵人的將軍,也必贏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軍長驅直入,在距京城四十裏外駐紮。
  姑姑懿旨傳到,命蕭綦退兵三百裏,不得攜帶兵馬入朝覲見。
  蕭綦以“後宮不得幹政,懿旨不達三軍”為由,拒不接旨。
  僵持兩日後,父親終於出麵斡旋,說服姑姑,向蕭綦低頭妥協。
  八月初八,從朝陽門自大營,四十裏甬道皆以淨水灑道,黃沙鋪地,禁衛軍沿途列仗,持節侍立,所經之處,庶民一概回避。太子親率文武百官,出朝陽門,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員,皆列道跪迎。
  三千鐵騎精衛再一次浩浩蕩蕩踏入朝陽門。
  沿路帥旗高揚,旌徽招展,所過之處,百官俯首。
  蕭綦卸下染滿征塵的戰甲,以親王服色入朝。我親手為他穿戴上九章蟠龍纈金朝服,紋龍通天冠,以七星輝月劍換下那柄寒意懾人的古舊長劍。自大婚後,我亦再次換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綬、九鈿雙佩,乘鸞駕,攜儀仗,隨他馬踏天闕。
  一身戰甲,一身朝服,從邊塞長空,到九天宮闕,他終於踏出了這一步。從鸞車裏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從這天開始,那個英雄蓋世的大將軍,才真正成為了權傾天下的豫章王。
  當日在樓閣之上遠眺他凱旋英姿,為他赫赫軍威所懾,甚至不敢抬目直視。
  而今天,我卻成為豫章王妃,與他並肩齊駕,一同踏入九重天闕。
  這至高無上的皇城,是我生於此,長於此的地方,我曾無數次從天闕上探首張望,好奇於塵世的繽紛。未曾想到,終有一日,我將登臨這高高的宮門,以征服者的姿態,俯瞰眾生。
  太子哥哥金冠黃袍,神采張揚跳脫,一如往日;他身後是我紫袍玉帶,風度軒昂的父親,連哥哥也已身著銀青光祿大夫服色,越發風神秀徹,朗如玉樹。
  我的至親,在這樣的境地,以這樣隆重煊赫的方式,與我相見。
  父親與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鬢角銀絲在陽光下微微閃亮。隔了這些時日,他鬢間又添了幾縷灰白
  蕭綦在禦前十丈外下馬,我亦步下鸞車,徐徐走向他身後。每邁出一步,似離父親更近又似更遠。
  京城八月的陽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澀,明晃晃的光暈裏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虛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駕來遲,令殿下受驚,懇請賜罪!”蕭綦語聲鏗鏘,昂然單膝側跪,卻不俯首。
  我隨之重重跪下,卻是朝著父親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勞苦功高!”太子趨前一步將蕭綦扶起。
  聽著一句句寬宏嘉恩的套話,從太子哥哥口中說來,莊重而刻板。我低頭垂眸,暗自莞爾,心中湧起暖意……這些話不知叫他背誦了多久,他是最厭惡這些字眼的。此時的太子哥哥,端著儲君的威儀,眼底卻猶帶著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氣。
  紫色袍服的下擺映入眼中,我猛一抬頭,見父親已到麵前。
  隱忍多時的酸楚似潮水決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親……”我脫口低呼,卻見父親微微俯首,率眾臣見禮。
  --嗬,蕭綦身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親之上。縱然如此,我仍向父親屈膝跪下。
  “王妃免禮。”父親溫暖的雙手,將我穩穩扶起,麵上不動聲色,手上卻有輕微的顫抖。
  蕭綦向父親行了子侄之禮,在眾臣之前,仍稱呼他“左相大人”。
  越過父親肩頭,我看見倜儻含笑的哥哥,他靜靜看我,複又看向蕭綦,眼中喜憂莫辨。
  萬般酸楚在心中翻湧,我輕抿了唇,仰臉微笑相對。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蕭綦與父親,一左一右,分立兩側。
  我被內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縷綴玉的垂簾,遙遙望見丹陛下眾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親自扶持上殿。
  那個身著龍袍,蹣跚枯槁的老者,與我記憶中正值盛年,意氣風發的皇上,已經判若兩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後,鳳冠朝服,高貴不可仰視。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隻看到她朱紅朝服上紋章繁繡,華服盛妝異常奪目--她仍是這般剛強,在人前永遠光彩奪目,絕不流露半分軟弱。這殿上,成王敗寇的兩個男人,分別是她的丈夫和兒子;那遲遲垂暮的皇帝,是與她結發多年的人。他已經走到了盡頭,卻還剩下她形隻影單,獨對半生淒涼。
  我從垂簾後默然凝望姑姑,身後無聲侍立的宮婢們,何嚐不是在帷幕後悄然看我。這淵深如海的宮廷裏,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風雲詭譎的朝堂上,又複多少人在看;變亂不息的天下間,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著我們。
  皇上已經不能開口說話,太子以監國之位,當廷宣旨,嘉封一眾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師,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懷恩等一眾武將皆進爵三等,牟連亦獲晉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寧王、承惠王為首的叛黨以矯詔篡逆之罪,廢為庶人,其餘黨羽皆以逆謀論罪。
  滿朝文武三呼萬歲之聲,響徹九重宮闕。
  父親與蕭綦相峙而立,無聲處暗流湍急。
  我靜靜闔上眼,仿佛看到洶湧的鮮血流過宮門玉階。
  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爭,終於塵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將會化作塵土,被永遠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罷朝之後,皇上與姑姑退往內殿,百官魚貫而出。
  蕭綦走向父親,兩人在殿上含笑敘話,仿若一對賢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並不願與蕭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喚住哥哥,想跟著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親……而我終究隻是一動不動地端坐。
  回到了這裏,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為。上陽郡主可以無憂無慮,跑回父母府上撒嬌,而豫章王妃卻必須緊緊跟隨在豫章王的身邊,不能行差踏錯。
  眼睜睜看著哥哥離開大殿,越行越遠,我隻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發呆。
  恍惚間,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滿身錦繡光豔,高高端坐,靜觀旁人擺布一切,我卻隻能不語不動,如一隻無瑕的玉雕人偶。
  “皇後有旨,宣豫章王妃覲見。”
  尖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回首卻見一名褚色錦衣的內侍恭然立在門口。
  是薛公公,我認出是在姑姑身邊隨侍了多年的老宮人。
  他躬下身子,滿麵微笑,“一別多時,王妃可還認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覲見,我卻不知如何麵對她,一時間心思紛亂,隻勉強一笑,“薛公公,許久不見了。”
  “請王妃移駕中宮。”薛公公領著我,一路向中宮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閣,庭花碧樹,無處不是當年......我低下頭,不忍四顧。
  昭陽殿前一切如舊。
  我停下腳步,默然佇立片刻,令侍女們留在殿外,獨自緩步而入。
  從前在昭陽殿進出,從不需內侍通稟,今日殿前侍衛見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啟奏皇後,豫章王妃覲見。”薛公公在門口跪下。
  內殿環佩聲響,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氣息驟然將我帶回到往日。
  “是阿嫵嗎?”姑姑轉出屏風,快步而來,身上朝服已換下,妝容還未卸,腳步略見虛浮。
  終於離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驚呆在原地。
  濃重宮粉已遮不住她額頭眼尾的皺痕,今年元宵回京,我還見過她,短短大半年時間,姑姑竟似蒼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離她不過數步,她卻目光渙散地望過來。
  “是阿嫵來了嗎?”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搶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刹那,身後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殺氣與危險,我已太熟悉不過。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撲向姑姑,將她推向一旁。
  幾乎同時,那個褚色身影撲到眼前,舉刀向我們砍下,“妖後,納命來!”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斬到,電光火石之間,我隻知合身抱住姑姑,將她護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慘白,臂上微寒,四下宮女已經尖叫四起,一片大亂。
  我抬頭看見薛公公猙獰的麵目,粉粉團團的一張臉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沒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從後麵死死拖著,玉秀抱住了他執刀的胳膊,張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掙紮,舉刀便往玉秀頭上砍去。
  “來人啊,有刺客!”殿上宮女們驚叫奔走,有人衝上來抵擋,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頭。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顧一切奔向殿門,殿前侍衛與我的侍女們已聞聲奔來。
  然而昭陽殿的台階那麽長,眼睜睜看著侍衛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個踉蹌,被長長的裙幅絆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穩,兩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著,“來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麽硬物冷冷咯住腰間,我猛然記起,是蕭綦的那柄短劍!
  身後慘呼響起,那個非男非女的尖厲嗓音咆哮著逼近。
  我咬牙拔劍,掙紮起身,隻見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舉刀又向玉秀斬下,後背堪堪朝向我。
  我雙手握劍,合身撲出,全身力氣盡在那五寸削鐵如泥的寒刃之上。
  劍刃直沒至柄,紮進血肉的悶聲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劍,鮮血激射,一蓬腥紅在眼前濺開。
  薛公公僵然回轉身,瞪住我,緩緩舉刀--
  人影閃動,一名侍衛飛身躍起,踢飛他手中刀刃,左右槍戟齊下,將他牢牢釘死在地!
  薛公公粉圓肥白的一張麵孔,轉為死灰,唇邊湧出鮮血,瀕死發出厲笑,“皇上啊,老奴無用!”
  我渾身虛軟,緊握短劍不敢鬆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僅僅刹那之間,刀光、殺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嫵,阿嫵!”姑姑俯在地上,顫顫發抖,向我伸出手來。
  我忙俯身去扶她,卻發現自己也在發抖,腳下一軟,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沒有傷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來摸我身子,卻摸到我滿手滑膩的鮮血,頓時又尖叫起來。
  “姑姑不怕,我沒事,沒事了……”我用力抱住她,驚覺她身子消瘦,幾乎隻剩一把骨頭。
  姑姑盯了我片刻,雙目無神,大口喘著氣道,“好,你沒事,我們都沒事。”
  “啟稟皇後,刺客薛道安已伏誅!”殿前侍衛跪地稟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廢物,都是一群廢物!我要你們何用,給我殺!殺!”
  殿前侍衛與宮女們戰戰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頭看見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傳召太醫,命侍衛四下檢視可有同黨。
  除玉秀傷重昏迷外,另有兩名宮人受了輕傷,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頸項中刀,倒臥於血泊中,已然氣絕。
  我環視四下,勉力鎮定下來,對眾人厲色道,“立刻調派禁軍守衛東宮,嚴密保護太子殿下,加派昭陽殿侍衛;傳豫章王與左相即刻至中宮覲見;今日之事不得傳揚出去,若有半點風聲走漏,昭陽殿上下立斬無赦!”

  親疏
  姑姑被扶進內殿,宮女們侍侯我更衣清洗,內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汙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傷勢,她傷在肩頭,雖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宮人脫下我外衣時,牽扯到手臂,這才察覺疼痛難忍。方才堪堪避過的那一刀,還是劃破了左臂,所幸傷口甚淺。
  姑姑鬟髻散亂,麵色慘白,金章紫綬的華美朝服上也是血汙斑斑,卻不讓宮女為她更衣清洗,隻是蜷縮在床頭,口中喃喃自語。宮女呈上一盞壓驚定神的湯藥,被她劈手打翻,“滾,都滾,你們這些奴才,一個個都想加害於我,你們休想!”
  我匆忙讓宮女裹好傷口,趨前摟住她,心中酸楚無比,“姑姑不怕,阿嫵在這裏,誰也不能害你!”
  她顫顫撫上我的臉,掌心冰涼,“真的是你,是阿嫵……阿嫵不會恨我……”
  “姑姑又在說笑了。”淚水險些湧出眼眶,我忙強笑道,“衣服都髒了,先換下來好不好?”
  這次她不再掙紮,任憑宮女替她寬衣淨臉,隻定定盯著我看,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淒切。我被她這般目光看得透不過氣來,不由側過頭,隱忍心下淒楚。
  驀然聽得她問,“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頭,望著她憔悴容顏,百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
  .她是看著我長大,愛我寵我,視我如己出的姑姑,卻又是她將我當作一枚棋子,親手推了出去,瞞騙我,舍棄我。從前黯然獨對風霜的時日裏,或許我是怨過她的。那時,我不知道應該將她當作皇後,還是當作嫡親的姑姑。
  可在刀鋒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擋在她身前,沒有半分遲疑。看著她如今淒涼憔悴,似有千針萬刺紮在我心上,再沒有半分怨懟。
  我扶住她瘦削肩頭,將她散亂的鬢發輕輕理好,柔聲道:“姑姑最疼愛阿嫵,阿嫵又怎麽會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將是萬民景仰的太後,是普天之下最尊貴的母親,姑姑應該開心才是。”
  姑姑臉上浮現蒼白的笑容,迷茫雙眼又綻放出光采,望著我輕輕笑道,“不錯,我的皇兒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龍椅,做一個萬世稱頌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還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們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顫,抓緊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皺痕不住顫動,“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見我!還有他,他負我一生,還敢廢儲我,派人殺我!連親生的兒子也厭惡我!我做錯什麽,我這麽多年記著你,忍讓你,你究竟還要我怎樣……”
  姑姑陡然放聲大笑,複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開,目中滿是絕望淒厲,指甲幾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宮女慌忙將她按住,我驚得手足無措,不明白她顛三倒四的話,到底在說什麽。
  無論我說什麽都無法讓她平靜下來,反而越發癲狂。太醫一時還未趕到,我正忐忑焦灼間,一名小宮女怯怯奔上前來,手裏托著一隻小瓶,飛快地說,“王妃,奴婢見過廖姑姑給皇後服藥,每次皇後這樣,都要吃這個玉瓶裏的藥。”
  這小宮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眉目婉麗,尚顯稚氣。我蹙眉接過藥瓶,倒出幾枚碧色丹藥,氣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經狂躁不寧,開始大聲喝罵,似乎連我也不認得。
  我將一枚藥丸遞給那小宮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猶豫的吞下。
  一名宮女匆匆奔進來,“啟稟王妃,豫章王與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們在外頭候著!”姑姑滿口胡言,怎能出去見人,我再無暇猶豫,將那丹藥喂入姑姑口中。
  她掙紮幾下,果真漸漸平靜下來,神情委頓,懨懨昏睡過去。
  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見她枕下露出絲帕的一角,再看她額上,隱約有細密冷汗。我歎口氣,抽出絲帕來替她拭汗,觸手卻覺有些異樣。這絲帕皺且泛黃,十分陳舊,隱有淡淡墨痕。展開一看,隻見八個淡墨小字--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細看那字跡,風骨峻挺,靈秀飛揚,放眼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
  隻有他,以書法冠絕當世,輩聲朝野,上至權貴下達士子,皆風靡臨摹他自創的這一手“溫體”。
  那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溫宗慎,以謀逆獲罪,被姑姑親自賜下毒酒,在獄中飲鴆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見父親和蕭綦,心下頓時一軟,再沒有半分力氣支撐。
  “阿嫵!”兩人同時開口,蕭綦趕在父親前麵,箭步上前握住我肩頭,急問道:“可有受傷?”
  父親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緩緩垂下。
  我看在眼裏,心頭一酸,再也顧不得別的,抽身奔到父親麵前。父親歎了口氣,將我攬入懷中……這個懷抱如此溫暖熟悉,仿佛與生俱來的記憶。
  “平安就好。”父親輕輕拍撫我後背,我咬唇忍回眼淚,卻感覺父親的肩頭明顯枯瘦了,再不若幼年時寬闊。
  “再這般撒嬌,讓你夫君看笑話了。”父親微笑,將我輕輕推開。
  蕭綦也笑,“她向來愛哭,隻怕是被嶽父大人寵壞了。”
  父親嗬嗬直笑,也不申辯,隻在我額上輕敲一記,“看,連累老夫家聲了。”
  他兩人言笑宴宴,真似親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這不過是在我麵前,兩個男人的默契罷了。
  我是左相的女兒,豫章王的妻子,是他們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護的人--即便這默契隻停留短暫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運的女子。
  內侍行刺之事,他們已略知經過。我將前後諸般事件,細細道來,父親與蕭綦目光交錯,神色俱是嚴峻。
  殿前血汙已清理幹淨,卻仍殘留著陰冷肅殺氣息。
  我看了看父親神色,惴惴道,“姑姑雖沒有受傷,但受驚過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親沒有開口,眉頭緊鎖,眼中憂色加深。蕭綦亦皺眉問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遲疑了下,轉眸望向父親,“說了些胡話,服藥之後已睡下。”
  “她說胡話,可有旁人聽到?”父親聲色俱嚴地追問。
  他不問姑姑說了什麽,隻問可有旁人聽到,我心下頓時明白,父親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絲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動聲色道,“沒有旁人,隻有我在跟前。姑姑說話含糊,我亦未聽明白。”
  父親長歎一聲,似鬆了口氣,“皇後連日操勞,驚嚇之餘難免失神,應當無妨。”
  我默然點頭,一時喉頭哽住,心口冰涼一片。
  蕭綦皺眉道,“你說刺客是皇後身邊的老宮人?”
  我正欲開口,卻聽父親冷冷道,“薛道安這奴才,數月前就已貶入盡善司了。”
  “怎會這樣?”我一驚,盡善司是專門收押犯了過錯,被主子貶出的奴才,從事最粗重卑賤的勞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禦前紅人,至我前次回宮,還見他在昭陽殿執事。
  “這奴才曾經違逆皇後旨意,私自進入乾元殿,當時隻道他恃寵生驕,本該杖斃。”爹爹眉頭深皺,“可惜皇後心軟,念在他隨侍十年的份上,隻罰去盡善司。想不到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潛匿,居心惡毒之至。”
  我驚疑道,“罰入盡善司之人,豈能私自逃出,向我假傳懿旨?”
  父親麵色鐵青,“昭陽殿平日守衛森嚴,這奴才尋不到機會動手,必是蓄謀以待,正好趁你回宮之際不明就裏,給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進入內殿。”
  蕭綦沉吟道,“單憑他一人之力,要逃出盡善司,更易服色,身懷利刃躲過禁廷侍衛巡查……沒有同黨暗中相助,隻怕辦不到。”
  “不錯,我已吩咐加派東宮守衛,防範刺客同黨對太子不利。”我望向父親,焦慮道,“宮中人眾繁雜,隻怕仍有許多老宮人忠於皇室,潛藏在側必為後患。”
  “寧可錯殺,不可錯漏。但有一人漏網,都是後患無窮。”蕭綦神色冷肅,向父親說道,“小婿以為,此事牽涉甚廣,由禁衛至宮婢,務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黨。”
  我心下一凝,立時明白蕭綦的用意,他向來擅於利用任何的機會。
  我與他目光交錯,不約而同望向父親。
  父親不動聲色,目光卻是幽深,隻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衛都是千挑萬選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網之魚,不足為慮。”
  蕭綦目光鋒銳,“嶽父言之有理,但皇後與儲君身係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賢婿之言也是,不過,既然是宮中事務,還是奏請皇後決斷為宜。”父親笑容慈和,話中滴水不漏。蕭綦步步進逼的鋒頭,在他圓滑應對之下,似無施展之地。朝堂宮闈是不見血的沙場,若論此間修為,蕭綦到底還是遜了父親一籌。
  “舅父錯了!”殿外一個聲音陡然響起。
  卻是太子哥哥在大隊侍衛的簇擁下,急匆匆邁進來,手中竟提著出鞘的寶劍。
  我們俱是一驚,忙向他俯身行禮。
  “舅父怎麽如此大意,你就確定沒有別的叛黨?連母後身邊的人都信不過,誰還能保護東宮安全?”他氣哼哼拎著劍,一疊聲向父親發問。
  “微臣知罪。”父親又是惱怒,又是無奈,當著滿殿侍衛更是發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麵有得色,正要再開口時,我朝他冷冷一眼瞪過去。他一呆,複又回瞪我,聲氣卻是弱了幾分,“豫章王說得不錯,這些奴才沒一個信得過,我要一個個重新盤查,不能讓奸人混入東宮!”
  蕭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東宮的安全,實乃天下穩固之本。”
  太子連連點頭,大為得意,越發順著蕭綦的主張滔滔不絕說下去。
  看著父親紫漲臉色,我隻得暗暗歎息。太子哥哥自小頑劣,姑姑對他一向嚴厲,皇上更時有責罵。除了宮女內侍,隻怕極少有人褒讚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卻得蕭綦一讚,連豫章王這樣的人物都順從於他,隻怕心中已將蕭綦引為大大的知己。
  父親終於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慮,禁軍自能保護東宮周全。”
  太子脫口道,“禁軍要是有用,還會讓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話一出,諸人臉色驟變,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殺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們誰也不願提及的傷痛,卻被他這樣隨口拿來質問。
  我看見父親眼角微抽,這是他暴怒的征兆……父親踏前一步,我來不及勸止,隻見他抬手一掌摑向太子。
  這一巴掌驚得眾人都呆了,蕭綦怔住,殿上侍衛懵然不知所措--儲君當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當立即拿下,卻沒有人敢動手。
  鏘啷一聲,太子脫手丟了寶劍,捂住臉頰,顫聲道,“你,舅父你……”
  父親怒視太子,氣得須發顫抖。
  “殿下息怒!”
  “父親息怒!”
  我與蕭綦同時開口,他上前一步,擋住太子,我忙將父親挽住。蕭綦揮手令眾侍衛退下,殿上轉瞬隻剩我們四人。
  父親恨恨拂袖歎道,“你何時才能有點儲君的樣子!”
  蕭綦拾起地上的劍,將寶劍還鞘,“嶽父請聽小婿一言。寶劍初鋒雖銳,也需上陣磨礪。殿下雖年少,終有一日君臨天下。如今皇上臥病,太子監國,正是殿下曆練之時。竊以為,殿下所慮不無道理,還望嶽父大人三思。”他這番話,明是勸諫父親,實是說給太子聽,且於情於理都不可辯駁。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親卻是一聲冷哼,目光變幻,直直迫視蕭綦。蕭綦意態從容,眼中銳色愈盛。兩人間已是劍拔弩張。
  我心中緊窒,手心不知何時滲出了微汗。
  當此峻嚴時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終於有些明白過來,卻是惴惴望向蕭綦。
  父親臉色一變,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無措。
  他一向敬畏父親,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驚嚇,還是坐上監國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態,惹得父親暴怒,當著眾人麵前,令他儲君的顏麵掃地。
  我不忍見太子如此窘態,開口替他解圍,“皇後受了驚嚇,殿下進去看看吧。”
  不料父親又是劈頭嗬斥,“皇後還在靜養,你休要胡言亂語驚擾了她,還不回東宮去!”
  太子猛然抬頭,臉龐漲得通紅,向父親衝口道,“我怎麽胡言亂語了,難道在舅父眼裏,我說什麽都是錯,連阿嫵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後差一點遇害,隻怕下一個就輪到我!我要豫章王帶兵入宮保護,有什麽錯?身為儲君,若是連命都保不住,我還做這個皇帝幹什麽!”
  “你住口!”父親大怒。
  我張口欲勸太子,卻觸上蕭綦的目光,被他不動聲色地逼回。
  “我偏要說!”太子漲紅了臉,硬聲相抗,“豫章王聽令,我以監國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領兵入宮,清查亂黨,保護皇室!”
  “臣遵旨。”蕭綦單膝跪下。
  內殿傳來姑姑的咳嗽聲,似已被驚醒。
  父親定定看著太子,再看蕭綦,最後轉頭看我,臉色漸漸慘淡,滿目驚怒轉為失望懊悔。
  這殿上的三個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對麵。連同他手中最穩固的籌碼,一向被他視為廢物的太子,也背棄他投向了蕭綦。
  父親呆立片刻,連聲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賢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從宮中出來,天色竟已將黑。蕭綦策馬在前,我獨自乘了鸞車,大婚後第一次回返王府,卻是一路無話。鸞車漸漸遠離宮門,我頹然闔上眼,隻覺疲憊。臂上傷口此時才開始疼痛,紛亂的一幕幕不斷掠過眼前,心下有些許鈍痛,卻已不知喜悲。
  車駕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憤然離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車簾挑起,卻是蕭綦立在車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時呆了,被這三個字擊中心頭。
  是的,這裏是家,我們的家。
  遙望朱門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個金漆大字隱約可見,門內燈火輝煌,府中仆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門前迎侯。
  蕭綦親自扶了我步下鸞車,無意間觸到臂上傷口,我瑟縮了下,沒有出聲。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開口,卻見一列素衣翩躚的美貌婢女從門內魚貫而出,徐步向我們迎來。
  我與蕭綦麵麵相覷,一時愕然,卻見最後兩名美姬分眾而出,一人紅衣,一人綠裳,向我們盈盈下拜,與眾姬左右分列。明光輝映處,哥哥緩步踱出,長身玉立,白衣廣袖,身側群美環侍,初上梢頭的月輪,在他身後灑下皎潔銀輝……
  他向我們微微一笑,袖袂飛揚地走來,恍若月下謫仙。
  蕭綦突然笑出聲,我亦回過神來,脫口叫道,“哥哥!你怎麽在此?”
  哥哥先與蕭綦見禮,這才向我戲謔一笑,“我特來迎侯妹妹與妹婿回府。”
  我望向他身後那一片錦繡花團,原以為見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這番景像,卻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們,也不必如此……”
  如此鋪排做作--若換了從前,我必定直說,但礙於蕭綦在側,不得不給哥哥留些顏麵,隻得苦笑道,“這排場可算是隆重。”
  蕭綦亦笑,“有勞費心。”
  哥哥對我的調侃隻作未聞,向蕭綦一笑,“阿嫵自幼嬌養,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仆役不知她喜惡,特地帶自家婢子過來收拾。府裏一切都照你素日習慣布置好了,你瞧瞧可還滿意。”他對蕭綦神色淡漠,最後一句卻笑著說與我聽,目光溫暖,隱含寵溺……我一時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漸漸發熱。
  蕭綦不動聲色地謝過哥哥,請他入府敘話,哥哥淡淡推辭了。
  “也罷,今日事繁,改日設下家宴,再聚不遲。”蕭綦微微欠身,對哥哥的態度並不以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對蕭綦存有芥蒂,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向蕭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車駕已停在不遠處,我們並肩徐行,一眾姬妾遠遠隨在後麵。
  我低了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開口,卻聽哥哥低低一歎,“他可是你的良人?”
  當年那句戲言,哥哥仍記得,我亦記得--紅鸞星動,將遇良人。
  “隻怕是被你算準了。”我靜默片刻,故作輕快地笑謔。
  哥哥駐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華將他麵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裏映出我的身影,總是淡淡掛在唇角的倜儻笑容,化作一絲肅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輕聲而決絕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視我,終於釋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張臂摟住他頸項,“哥哥!”
  他不假思索摟住我,笑歎,“臭丫頭,你又瘦了。”
  小時候我總喜歡踮腳掛在哥哥脖子上,總奇怪他為什麽可以長這樣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卻仍要踮腳才能夠到他……似乎還和幼年時一樣,一切並沒有變。
  “母親好嗎?”我仰臉問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嗎,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親,我再顧不得別的,回家的念頭從未如此刻一般強烈,恨不得馬上飛奔到母親麵前。
  哥哥側過臉,看不清神色,靜了片刻才回答我,“母親不在家中。”
  我怔住,卻見哥哥笑了一笑,“母親嫌府裏喧雜,住進慈安寺靜靜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強笑笑,心底一片冰涼。哥哥說來輕描淡寫,我卻已經明白--母親在這個時候避居慈安寺,隻怕已是心如死灰。
  蕭綦濃眉緊鎖,小心抬起我左臂檢視傷口,眉宇間隱有薄怒。
  我不敢出聲,默默伸出手臂,任他親手上藥裹傷。他動作雖純熟,手腳到底還是重了些,不時疼得我倒抽冷氣。
  “現在知道疼?”他板著臉,“逞英雄有趣麽?”
  我不出聲了,聽著他繼續訓斥,足足罵得我不敢抬頭,豫章王還沒有一點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著罵……”我懶懶趴上床頭,笑睨著他,“現在我困了。”
  他瞪著我,無可奈何,冷冷轉過身去。
  直至熄了燭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說話。
  我睜著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層層疊疊,上麵依稀繡滿鸞鳳合歡圖。甜沉沉的熏香氣息縈繞,如水一般浸漫開來。這眼前一切似曾相識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個人裹著大紅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紅錦繡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這裏一步,甚至沒有好好看過一眼。這恢弘奢華的王府還是當年蕭綦初封藩王時,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長年戍邊,並不曾久居於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鮮漆明柱,雕飾如新。往後,這裏就是我和他將要度過一生的地方了。
  “蕭綦……”我驀然歎了口氣,輕輕喚他。他嗯了一聲,我卻又不知該說什麽,默然片刻,轉過身去,“沒什麽了。”
  他陡然摟住我,身上的溫熱透過薄薄絲衣傳來,在我耳畔低聲道:“我明白”。
  我轉身將臉頰貼在他胸前,聽著他沉沉心跳。
  “傷口還疼麽?”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觸痛傷處。
  我笑著搖頭。傷處已上了藥,並不怎麽疼,可心底卻泅出絲絲的隱痛。
  他似乎想說什麽,卻隻是輕輕吻上我額頭,帶了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睡罷。”
  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嚐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還是說出口,“父親老了,姑姑病了……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我的親人。”
  蕭綦久久沒有回答,隻是緊緊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纏間,我亦明白他的沉重無奈。
  清晨醒來,蕭綦早已上朝。他總是起得很早,從不驚動我。
  我一早去探視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從寧朔到暉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邊,生死關頭竟為我舍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拚死拖住薛道安,隻怕我也避不開那一刀。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中暗暗對她說,“玉秀,我會給你最好的一切,報答你舍命相護之恩。”
  若是等她醒來,能看見宋懷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悅不過了。隻是宋懷恩數日前便已悄然領兵前往皇陵,隻怕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
  我立在窗下,黯然遙望皇陵的方向,心頭諸般滋味糾纏在一起--子澹應該是暫時安全了罷。
  破了臨梁關之日,蕭綦便命宋懷恩領兵趕往皇陵,將被禁軍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頭大忌,我一直擔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後患。所幸姑姑頗多顧忌,不願讓太子落得殘害手足的惡名,遲遲沒有動手。如今子澹落在蕭綦手裏,成了蕭綦與姑姑對抗的籌碼,至少眼下,他不會傷害子澹。
  宋懷恩離去之前,我讓玉秀將一句話帶給他--“我幼時在皇陵的道旁種過一株蘭花,將軍此去若是方便,請代我澆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說,宋將軍聽完此言,一語不發便離去了。
  我明白那個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應諾。
  “稟王妃,長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見。” 一名婢女進來稟報。
  竟是徐姑姑來了,我驚喜交加,不及整理妝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儀態嫻雅,含笑立在堂前,老遠見我奔來,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見王妃。”
  我忙將她扶起,一時激動難言,她眼裏亦是淚光瑩然。細細看去,見她鬢發微霜,竟也老了許多。
  果真是母女連心,我才想著今日去慈安寺,母親便已派了徐姑姑來接我。
  當即我便吩咐預備車駕,也顧不得等哥哥到來,匆匆更衣梳妝,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見母親,讓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

  昨非
  慈安寺本是聖祖皇帝為感念宣德太後慈恩所建,獨隱於空山雲深處,沿路古木蒼蒼,梵香縈繞。
  站在這三百年古刹高高的石階前,我怔怔止步,一時竟沒有勇氣邁入那扇空門。
  皇上和母親雖是異母姐弟,卻自幼相依長大,親情深厚猶勝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變,遠走暉州,既而是父親逼宮,與皇室反目--可憐母親貴為公主,一生無憂無慮,深藏侯門閨閣,如今人到暮年,本該安享兒孫之樂,卻遭逢連番的變故,驀然從雲端跌落塵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數十年相敬如賓的夫婿,轉眼便與自己親人生死相搏,堂堂天子之家淪為權臣手中傀儡,這叫母親情何以堪。
  偌大京華,九重宮闕,竟沒有她容身之地,惟有這世外方寸之地,能給她最後一分寧靜。
  一步步踏上石階,邁進山門,禪房幽徑一路曲折,掩映在梔子花叢後的院落悄然映入眼簾。
  咫尺之間,我望著那扇虛掩的木門,抬手推去,卻似重逾千鈞。
  吱呀一聲,門開處,白發蕭蕭,纖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朧淚眼。
  我呆立門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今年離京時,母親還是青絲如雲,風韻高華,顏如三旬婦人,如今卻滿頭霜發,儼然老嫗一般。
  “可算回來了。”母親坐在簷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寧和淡定,目中卻瑩然有淚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隻怔怔望著母親。
  她向我伸出手,語聲輕柔,“過來,到娘這裏來。”
  徐姑姑在身後低聲戚然道:“公主她腿腳不便。”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過,竟似走了許久才觸到母親的衣擺。她葛布青衣上傳來濃鬱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蘭杜香氣,令我陡然恐慌,隻覺有無形的屏障,將我和她遙遙隔開。我跪下來,將臉深深伏在母親膝上,淚流滿麵。
  母親的手柔軟冰涼,吃力地將我扶起,輕歎道,“看到你回來,我也就沒什麽掛礙了。”
  “有的!”我猛然抬頭看她,淚眼迷蒙,“還有許多事等著你操心,哥哥還沒續弦,我還成婚未久,還有父親……誰說你沒有掛礙,我不信你舍得我們!”來路上原本想好了許多的話,想好了如何勸說母親,如何哄她回家。可真正見了她,才知統統都是空話。
  “阿嫵……”母親垂眸,唇角微微顫抖,“我身為長公主,卻一生懦弱無用,終究令你失望了。”
  我抱住她,拚命搖頭,淚水紛落如雨,“是阿嫵不孝,不該離開你!”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在我離家的三年裏,恰是母親最孤苦的時候,而我卻遠遠躲在暉州,對家中不聞不問,理所當然地以為父母會永遠等候在原地,任何時候我願意回家,他們都會張開雙臂迎侯我。
  “娘,我們回家好不好?”我忙擦去淚水,努力對她微笑,“山上又冷又遠,我不要你住在這裏!跟我回去罷,父親和哥哥都在家中等你!”
  母親笑容恍惚,“家,我早已沒有家。”
  我一呆,萬萬想不到她會說出這般絕望的話。
  “你已嫁了人,阿夙也有自家姬妾。”母親垂下眸子,淒然而笑,“相府是你們王氏的家,我是皇家女兒,自當回到宮中。可宮中……我又有何麵目去見皇兄?有何麵目去見太後、先帝、列祖列宗於地下?”
  母親一番話,問得我啞口無言,仿佛一塊巨石驀然壓在我胸口。我喃喃道,“父親也是為了輔佐太子登基,等殿下登基之後,一切紛爭也就止息了……”我說不下去,這話分明連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忍心去騙母親。隻怕她尚不知道蕭綦與父親之爭,尚不知道父親已與太子反目。
  “太子不過是個幌子。”母親幽幽抬眸望向遠處,眼底浮起深深悲涼,“你還不懂得你父親,他等這一天已經許久了。”
  若說父親真有篡位之心,我也不會驚訝,然而母親早已一切洞明,卻是我意想不到的。
  她的笑容哀切恍惚,低低道:“他一生的心願便是淩駕皇家之上,再不肯受半分委屈。”
  “父親真的想要……那個位置?”我咬住唇,那兩個大逆的字,終究未能說出口。
  母親卻搖頭,“那個位置未必要緊,他隻想要淩駕於天家之上。”
  淩駕於天家之上,卻又誌不在那龍椅--我駭茫地望住母親,不明白她究竟想告訴我什麽。
  “他一生心高氣傲,唯獨對一件事耿耿於懷,那便是娶了我。”母親閉上眼,語聲飄忽,聽在我耳中卻似驚雷一般。
  母親問我可曾聽過韓氏。我知道,那是父親唯一的侍妾,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病逝。
  “她不是病死的。”母親幽幽開口,“是被太後賜下白綾,絞死在你父親眼前的。”
  我駭然劇震。
  “你父親真心喜愛的女子是那青梅竹馬的韓氏……當年人人稱羨他才俊風流,得以尚公主,卻不知他心有不甘。我們大婚之後,本也相敬如賓,豈知時過兩年,阿夙都已過了周歲,他卻告知我韓氏有了身孕,欲將她納為妾室。原來這兩年裏,他一直將她藏在外麵。我一怒之下,回宮向母後哭訴。母後當晚在宮中設下家宴,命他攜韓氏入宮,向我賠罪。原以為母後是要勸和的,豈料宴至酣時,母後突然發難,怒責他二人,竟當廷賜下白綾,當著他和我,還有皇兄跟太子妃……將那韓氏活生生絞死在殿上……”母親的聲音不住顫抖,我握住她的手,卻發覺自己比她顫抖得更厲害。
  那是怎樣淒厲的一幕往事,我不敢相信,亦不能想像,記憶裏尊貴慈和的外祖母竟有如此嚴酷手腕,恩愛甚篤的父母竟是一對怨侶!
  “當時他跪在殿上,不住向母後叩頭,向我求情,你姑姑也跪了下來。可是已經太遲了,白綾套在韓氏頸上,她嚇得癱軟,任兩個內侍左右架住,隻微微掙紮了一下,就那麽……我嚇得懵住,隻看到你父親的眼光像刀一樣,我便暈了過去。”
  風從廊下吹過,我和母親都良久沉寂,隻聽著風動樹梢的聲音,蕭蕭颯颯。
  “過後呢?”我澀然開口。
  母親恍惚了好一陣子,緩緩道,“此後我心中愧疚,處處謙讓隱忍,再無公主的盛氣。你父親也再未提及韓氏,從此將心思都投在功名上,官爵越做越高……過了幾年,又有了你,我生產時卻險些死去。那之後,他便待我好了許多,更將你視若珍寶,百般嬌寵……我想著,這麽些年過去,或許他已淡忘了。直至阿夙成婚那年……”
  母親卻神色慘然,半晌不能開口。
  哥哥成婚之時我已十二歲,隱約記得那場轟動京華的喜事。
  “我一心要從宗室女眷中選一個身份才貌都配得上阿夙的女子,你父親卻決然反對。我問原由,他隻說娶妻當娶賢,不必苛求身份。你父親是怎樣的人,我豈會不知,這話又豈能令我相信。我們相爭不下之際,阿夙卻自己看中了一名女子,便是那桓宓。”
  我一時愕然,從未想到嫂嫂竟是哥哥親自看中的女子。在我幼時記憶裏,嫂嫂是琴書雙絕的才女,雖不算絕色,卻生得纖弱秀麗,清冷寡言,仿佛極少見過她笑。依稀記得母親並不喜歡她,哥哥待她也不甚深情。婚後不久,哥哥便獨自遠遊江南,嫂嫂終日閉門不出,時而聽見幽怨琴聲。半年過後,嫂嫂染了風寒,一病不起,未等哥哥遠遊歸來便逝去了。嫂嫂在生時,哥哥待她十分疏離,及至死後,卻見哥哥黯然良久,以至多年不肯續弦。我一直以為哥哥的婚事是父親所迫,他自己並不情願,之後也不過是愧疚使然。
  卻聽母親緩緩說道:“阿夙起初卻不知道,那桓宓已被選中,即將冊立為子律的正妃。”
  “子律!”我一震,驚得後背陣陣發冷。一段段塵封往事從母親口中說出,竟似每個人身後都有扯不斷的恩怨糾纏,我卻懵懂了十餘年,一所無知。
  “我不願讓阿夙娶那桓宓,你父親卻一口應允。次日他就入宮去見你姑母,要她將二皇子妃的人選改為旁人,將桓宓嫁與阿夙。當年那事之後,我隻與他爭吵過兩次,一次是為你的婚事,一次是為阿夙。”母親低頭苦笑,“那日,是我第一次見他跋扈霸道,也終於聽他脫口說出真話……”
  “父親說了什麽?”我緊緊望住母親。
  母親一笑,“他說,我半生屈於皇家之勢,斷不能令阿夙重蹈此路。阿夙看中的女子,便是皇子妃又如何,我偏要奪了給他!嫁與我王氏長子,未嚐就遜於龍孫鳳子!”
  離開慈安寺,一直走出山門,步下石階,我才駐足回頭。寺中鍾聲敲響,在山間悠揚傳開。
  雲霧遮斷山間路,一扇空門,隔開數十年恩怨愛憎。我終究沒能勸回母親,她已決定在我十九歲生辰之後,削發剃度。
  她說我的生辰已近,要再為我慶生一次。若不是她提及,我已幾乎忘了。再過得幾日,我便十九歲了……十九歲,為何我已覺得心境蒼涼至此。
  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往後還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難以想像年華老去,如母親一般白發滿頭,又是何種光景。
  腳下是萬丈浮華,回頭是青燈古佛,我卻茫然而立,任山風吹得衣袂激揚,心中一片冰涼。
  徐姑姑送我至山下,鸞車將啟駕時,她突然撲至簾外,含淚道:“郡主,連你也勸不回公主嗎,她……真要削發出家?”
  “我不知道。”我茫然搖頭,怔了片刻,啞聲道:“或許,隻有一個人能勸回她。”
  徐姑姑頹然垂手,再無言以對。
  我望著她,勉強笑道,“我會勸說父親,或許,仍有峰回路轉也未可知。”
  “相爺曾來過數次,公主不肯見他。”徐姑姑黯然搖頭。
  “會見到的。”我淡淡一笑,心下萬般苦澀。往年每到此時,我總嫌虛禮繁瑣,萬般不情願應付。卻想不到,這或許已是父母陪我共度的最後一個生辰。
  一路恍恍忽忽,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回到府中。
  侍女為我換下外袍,奉茶、整妝,我隻如木偶一般,不願開口,不願動彈。
  “王妃,玉秀姑娘已經醒來。”
  我聽在耳中,無動於衷,依然恍惚出神。
  侍女一連又說了幾遍,我這才回過神來,玉秀,是玉秀醒來了。
  她們說,玉秀醒來第一句話便是問,王妃有沒有受傷。
  玉秀看見我,忙要掙紮了起來,連聲責怪自己沒用。
  我一言不發將她緊緊摟住,強壓在心底的悲酸鋪天蓋地將我湮沒。
  玉秀呆了呆,輕輕伸手環住我肩頭,如在暉州那夜,與我靜靜相依。
  一連數日的忙碌,周旋於宮中、王府與諸般雜事之間,蕭綦亦是早出晚歸,他與父親的爭鬥已是越發激烈。
  太子想要擺脫我父親的鉗製已久,有了蕭綦作盟友,大有揚眉吐氣之感。趁著姑姑臥病之際,他聽從蕭綦的安排,一麵撤換宮中禁衛,大量安插蕭綦的人手,一麵以清查叛黨的名義,排擠了許多宮中老人。父親惱恨太子忘恩負義,越發加緊在朝中對他的鉗製,處處打壓蕭綦,與他們針鋒相對。
  幾乎每天我都能與父親在宮中相見,然而思及母親的話,思及他的所作所為……我不願相信,也無法麵對這樣一個父親。
  我盼著見到父親,卻又遠遠見到他便避開。他身邊總是跟著侍從屬官,偶爾與他單獨相對的時候,分明心底有許多話要問他,卻隻字不能出口。
  姑姑的病已經強撐了許久,經此一劫,病勢越發沉重。雖然神誌已經清醒,卻仍時常恍惚,精神十分不濟。
  時值多事之秋,連番變故波折,家國朝堂風雲起伏,乾元殿裏的皇上隻剩一息猶存……姑姑這一病倒,後宮頓時無主,一幹嬪妃都是庸怯之輩,大小事務便壓在身懷六甲的太子妃謝宛如肩上。姑姑當即將我召入宮中,命我協助太子妃署理宮中事務。一時之間,這諾大的深宮裏,竟隻剩我們三人相互依持。
  我自幼與姑姑親厚,她的心意不需多說,便能心領神會,而宛如遇事猶疑,常與姑姑的想法相左。這日宛如不在跟前,姑姑懨懨倚了錦榻,望著我歎息,“你為何不是我的女兒?”
  “姑姑病糊塗了。”我柔聲笑道,“我自然是王氏的女兒。”
  “是麽?”她抬眸看我,黯淡眸子裏有一道銳光轉過。
  我心裏一凜,怔怔迎上她目光,她卻頹然闔上了眼,無聲歎息。
  太子如今對蕭綦言聽計從,姑姑是知道的,蕭綦的勢力滲入宮禁,她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放手讓太子主政,不再管束東宮,亦對蕭綦再三退讓,似乎真的忌憚他手中兵馬,忌憚子澹的存在。然而,以我所知的姑姑,絕非輕易低頭之人。她召我入宮,將宮中事務交給我與宛如,卻從不讓我們單獨行事,身邊總有人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她從未信任過宛如,在她眼裏,宛如始終是謝家的人。至於我,自然也是蕭綦的人。
  她將我們二人置於身邊,究竟有幾分是倚賴,有幾分是戒備,我從不敢深想。有時我亦問自己,我待姑姑又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防範。
  我從來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睛裏,藏著怎樣的心思。而她也常常若有所思的看我、看宛如、看太子……看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在人前依然倔強硬朗,唯有昏睡之中,卻會不自知地抓著我的手。
  太醫說姑姑的病根鬱結在心,非藥石可治。
  我知道她是強撐著一口氣,逼自己康複過來。她和母親不同,她還有太多的牽掛,不能放任自己就此躺下。
  看到她強撐精神,我越發辛酸不忍。姑姑這一生,三分給了家族,三分給了太子,還有三分不知係在誰身上,隻怕僅有一分是為自己活著。
  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姑姑每日詢問皇上的病況,若是聽聞他一切安好,便漠然不語,聽聞皇上病勢加重,亦悶悶不樂。
  她在我麵前並不避諱,時常表露出對皇上的恨意。可若真到了皇上駕崩之日,隻怕她求生的意念,便又失去一分。
  愛也罷,恨也罷,那個人都已融入她的一生。
  那日之後,我趁她昏睡之際,仍將那方絲帕悄然放回原處,沒有驚動她--這若是她僅存的幻夢,就讓她在這夢裏長醉不醒罷。
  這深宮中身份至高,親緣最近的三個女子,終究是各懷心事,誰也不肯全心信任誰。
  我與宛如多年疏離,曾經那樣要好的姐妹,如今各有際遇,再回不到最初的親密無間。
  深宮歲月催人老,她已生養過一個女兒,容顏雖還秀美,體態卻已豐腴,昔日含情流波目,也已黯淡下去。當年那個蓮花一樣的女子,現在已是一個淡漠寧定的婦人。姑姑如何待她,她並不在意。太子在朝中做些什麽,她亦不甚關心。隻有在提及兩歲的女兒,和將要出生的孩子時,她蒼白的臉上才有光華綻放。
  那一個名字,我不提,她也不提。
  當年她曾含淚質問,“你真忘得了子澹嗎”……那時的宛如姐姐依然美麗多愁,依然天真地期盼著這段青梅竹馬,能有善終。
  我們都一樣出身名門,都曾萬千殊寵於一身,都同樣被推入宿命的姻緣。隻是,我遇到了蕭綦,而她獨守深宮,眼看著太子姬妾環繞,終日流連花叢,卻隻能謹守著母儀風範,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最初的掙紮不甘,被歲月漸漸磨平,任是才情無雙,也敵不過日複一日的深宮寂寥。
  東宮瓊庭的回廊下,我與她靜靜對坐,含笑思憶起昔年溫酒論詩的日子……她抱著膝上的女兒,對我說,這一生漫長無涯,總要有個牽念才好。
  她說,身份會變,恩愛會變,隻有孩子,一個跟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屬於你的。一切浮華都不長久,隻有母親,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身份,才是任何權勢都超越不了。
  宛如淡淡笑著,“阿嫵,等你做了母親才會明白。”
  我茫然一笑,想起母親,想起姑姑,亦想到宛如……這錦繡深宮,於我隻是爛漫年華的回憶,於她們卻是一生的惆悵。
  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宋懷恩從皇陵回京複命。
  子澹被蕭綦軟禁在距皇陵不遠的辛夷塢,層層重兵看守。
  宋懷恩並沒有來見我,卻悄然探望了玉秀。
  甫一踏入玉秀房中,便聽見她笑語如珠,脆聲催促侍女道,“移過去一些,再過去一些。”
  “為何這般開心?”我含笑立在門口,見她倚靠床頭,正揮舞著手臂向侍女指點什麽,看來傷勢已好了許多。
  玉秀轉頭看到我,麵孔卻騰的紅了,眼睛晶亮,“王妃,剛剛宋將軍來過了!”
  她指了那一堆滋補療傷的佳品給我看,都是宋懷恩送來的。我暗暗失笑,此人全不懂得風雅,哪有拿這些俗物贈佳人的。看玉秀欣喜得臉頰緋紅,我故意閑閑逗她,“這些麽……王府裏多了去了,也不怎麽稀罕。”
  玉秀咬唇含嗔,我莞爾一笑,“隻這份心意可貴!”
  她一張清秀小臉刹那紅透,秀發柔柔垂在臉側,別有了一分嫵媚嬌羞。我隨手幫她掠了掠鬢發,笑道,“怎麽也不梳妝,就這個樣子見人家?”
  玉秀微微垂眸,低聲道,“他沒有入內,隻命人帶了東西來。”
  我有些意外,玉秀傷勢無礙,已經可以起身至廳外見客。他既有心探望,卻又過門不入……正思忖間,玉秀抬眸,羞怯輕笑道,“他還叫人送了那花,特地囑咐要放在向陽處呢。”
  “花?”我回頭看去,原來她方才指點人移來移去的,就是那一盆……蘭花。
  我站起身,緩緩走到案前,隻見那普通藍瓷花甌裏,種著小小一株蕙蘭,翠萼修葉,枝葉光潤完整。
  “他還說,是特地從辛夷塢帶回來的。”玉秀的聲音含羞帶笑,濃甜似蜜。
  我久久凝視這蘭花,心緒翻湧,半晌才能平靜開口,“這花真好。”
  --“我幼時在皇陵的道旁種過一株蘭花,將軍此去若是方便,請代我澆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這是我托玉秀帶給他的話,他果真將這株蘭花照料得完好無損。
  宋懷恩,我該如何謝他,又該如何償還他這一番心意。

  今是
  我將宋懷恩探望玉秀一事,當作家常閑話,不經意地告訴蕭綦。
  “玉秀雖說身份寒微,倒也是個忠貞的女子,隻是這品貌人才……”蕭綦沉吟道,“與懷恩果真相配麽?”
  我轉過身,避開蕭綦的目光,微微一笑,“身份倒是容易,隻要兩情相悅,又有什麽配不配的。”
  “眾多部屬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懷恩。”蕭綦慨然笑道,“軍中弟兄跟隨我征戰多年,大多誤了家室。如今回到京中,我也盼他們各自娶得如花美眷。以懷恩的人才,前程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的女子,倒也是有福的。”
  我回眸看向蕭綦,似笑非笑,“原來你也有這般世俗之見。”
  蕭綦笑而不語,將我攬到膝上,“不錯,世俗之人自當依循世俗之見。我若是昔年一名小小校衛,上陽郡主可會下嫁?”
  我斂去笑容,定定看他,心知他所言確是實情,卻依然令我覺得苦澀。
  他見我變了臉色,不由笑道,“難怪有人說,對女人講不得實話……算我口拙失言,但憑王妃處置。”
  我卻半分也笑不出來,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你說得不錯。如今我才知道,並沒有人蒙騙我們,隻不過是沒人肯聽實話,總不肯睜開眼睛,看一看真正的塵世,以為閉上眼,依然身在雲端。”
  “我們?”蕭綦蹙眉。
  我點頭,淡淡一笑,“我、母親、哥哥……金枝玉葉,名門世家,無不如此。”
  蕭綦目光深湛,直視了我,柔聲道,“你已經不是。”
  我默然伏在他肩頭,一言不發。
  “這幾日你一直悶悶不樂。”蕭綦淡淡歎道,手指梳進我長發,從發絲間滑過。
  我微闔了眼,懶懶笑,“還以為你不會在意。”
  他笑了笑,“你不願說,我便不問,小丫頭總要有些自己的心事。”
  我揚手打他,“誰是小丫頭!”
  “才十九歲……”蕭綦連連搖頭笑歎,“老夫少妻,徒呼奈何。”
  “你也才剛過而立之年,又來倚老賣老!”我啼笑皆非,鬱鬱心緒化為烏有,與他糾纏笑鬧在一起。
  閨中暖香如熏,琉璃燈影搖曳,畫屏上儷影成雙。
  兩日後,宋懷恩來見我。我著宮裝朝服,在王府正廳見他。
  他一身尋常袍服,全未料到我會這般莊重,一時有些局促。
  侍女奉茶上來,我輕輕扣著茶盞,淡淡笑道,“宋將軍請坐,不必拘禮。”
  他默然坐下,卻不開口,也不喝茶,臉色凝重嚴肅。
  “將軍此來,可是有事?”我含笑望向他。
  “是。”他答得幹脆,“末將有事相求。”
  我點了點頭,“請講。”
  宋懷恩起身,向我屈膝一跪,語聲淡定無波,“末將鬥膽求娶玉秀姑娘,懇請王妃恩準。”
  我不語,垂眸細細看他。但見他麵無表情,薄唇緊抿成一線,垂目緊緊盯著地麵,仿佛要將那漢玉雕磚盯出個裂口來--若隻看他此時神情,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年輕男子正在求親,而會以為他是嚴陣待命,要去赴一場艱難卓絕的戰役。
  我沉默看了他許久,他亦僵然跪在那裏,紋絲不動。
  “此話,是你真心麽?”我驀然開口,淡淡問他。
  他身姿筆挺地跪著,並不抬頭,“是。”
  “心甘情願,不怨不悔?”我緩緩問道。
  “是。”他答得鏗鏘。
  “從此一心待她,再無旁鶩?”我肅然問了最後一句。
  他沉默片刻,仿佛自齒縫裏迸出決絕的一聲,“是!”
  一連三聲問,三聲是,已道盡了一切--他的心意,我早已懂得,我亦給出他兩個選擇,娶玉秀或是拒絕。
  玉秀是我親信之人,娶她便是與我為盟,從此既是蕭綦最青睞的部屬,亦是我的心腹,往後於公於私,於軍中於朝堂,都無人能與他相爭。反之,我亦要他斷了妄念,將我視作主子,一心盡忠,善待玉秀。以宋懷恩的雄心抱負,並不會滿足於層層軍功的累升,他想要平步青雲,最好的辦法便是獲得權貴提攜。
  這是我給他的允諾,亦是我與他的盟約。
  他想要權勢功名,我便給他提攜;他想要紅顏相伴,我便給他玉秀。
  我亦需要將更多的人籠絡在身邊,不隻龐癸、牟連和玉秀……身處權勢之顛,隻有牢牢握住自己的力量 ,才能佇立於漩渦的中央。
  玉秀大概連做夢也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夠風風光光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她將生命與忠誠獻給我,我便回饋她最渴望的一切--給她身份名位,給她錦繡姻緣,但是我給不了她那個男人的心。
  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隻能靠她自己去爭。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場公平的交易,他們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給了他們想要的東西。
  我向姑姑請旨冊封和賜婚,姑姑一概應允。看著我親手在詔書上加蓋印璽,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她微笑之下的感歎--從前,我曾憎恨她操控我的命運,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將旁人的命運扭轉。或許這便是權勢的宿命,導引著我們走上相同的路。我俯身告退,姑姑淡淡問了一句,“阿嫵,你可會愧疚?”
  我垂眸沉吟片刻,反問姑姑,“當年賜婚給我,您愧疚嗎?”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視她,淡淡道,“阿嫵並無愧疚。”
  聖旨頒下,豫章王感念玉秀舍身救主,護駕有功,特收為義妹,賜名蕭玉岫,冊封顯義夫人,賜嫁寧遠將軍宋懷恩。晉封宋懷恩為右衛將軍,肅毅伯,封土七十裏。
  諸事順遂,忙碌不休,轉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來接我去慈安寺,見他獨自一人前來,我問起父親,哥哥卻沒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麵遊說,好容易讓父親答允了與我們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親,到此時卻不見他身影。我惱他言而無信,卻礙於蕭綦在側,不便發作。
  鸞車啟駕,不覺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隨車駕微微搖晃,越想越覺可惱可笑,不覺笑出了聲,亦笑出了眼淚。
  “停下!”我喝止車駕,掀簾而出,直奔哥哥馬前,“將馬給我!”
  哥哥一驚,躍下馬來攔住我,“怎麽了?”
  “放手!”我推開他,冷冷道,“我找父親問個明白。”
  “你這是做什麽?”哥哥抓住我,秀揚眉峰微蹙,語聲低抑。
  我掙不開他,抬眸直直望去,陡然覺得哥哥的麵容如此陌生遙遠--即便驚愕之下,他依然維持著無暇可擊的風儀,任何時候都在微笑,似乎永遠不會真情流露。“我也想問你,哥哥,我們這是要做什麽?”我望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臉色變了,環顧左右,抬手欲製止我。
  我重重拂開他的手,冷冷道,“你們想將這太平光景粉飾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們卻在歡天喜地籌備生辰,等著明晚宴開王府,歌舞連宵,人人強顏歡笑;眼睜睜看著母親遁入空門…… ”我的話沒有說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馬背。
  “住口,你隨我來。”哥哥從未如此凶狠對我說話,從未如此氣急,一路策馬疾馳,丟下一眾惶恐的侍從,帶我馳入林間小徑。
  一路奔馳了許久,直到林下澗流擋住去路,四下幽寂無人。
  哥哥翻身下馬,緩步走到澗邊,一言不發,背影蕭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燒,此刻卻隻剩一片冷冷灰燼。我走到哥哥身邊,沉默凝視腳下流水,那清澈波光間隱約照出兩個衣袂翩躚的身影。
  “阿嫵……”哥哥淡淡開口,“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將一切說破。”
  我苦笑,“寧可一切爛在心中,也要粉飾出王侯之家的太平貴氣?”
  他不回頭,不應聲,越發令我覺得悲哀,悲哀得喘不過氣,“哥哥,我們何時變成了這樣?難道從前一切都是泡影,我們自幼所見的舉案齊眉,舐犢情深都是假的?”
  哥哥不回答我,肩頭卻在微微顫抖。
  “我不相信父親是那樣的人……”我頹然咬唇,滿心紛亂無從說起。
  “你以為父親應該是怎樣的人,母親又該是怎樣的人?”哥哥驀然開口,語聲幽冷,“如你所言,他們也不過是一介凡人。”
  我怔怔看他,他隻是凝望流水,神色空茫,“阿嫵,捫心自問,你我對父母又所知多少?”
  哥哥的話似一盆涼水將我澆透,身為子女,我們對父母所知又有多少?在母親告訴我之前,我竟從未想過她們有著怎樣的悲喜,在我眼裏,父親仿佛生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誰年少時不曾有過荒唐事,多年之後,豈知後人如何看待你我。” 哥哥悵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錯過,那也都過去了。”
  “過去了麽?”我苦笑,若是真的過去了,這數十年的怨念又是為何。
  哥哥回頭望住我,“你真的相信他們彼此怨恨?”
  我遲疑良久,歎道,“母親以為那是怨恨……但我不信父親是那樣偏狹的小人,若說他做這一切隻是為了恨……”我說不下去,連自己都不願聽,更不能信!
  哥哥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傷,“母親一直不懂得父親的抱負,她放不下自己的愧悔,隻得將一切歸咎於恨。”
  我霍然抬眸望向哥哥,“這是誰的話?”
  “是父親。”哥哥靜靜看著我,似有一層霧氣浮在眼底。原來母親的愛怨喜悲,父親全都看在眼裏,一切洞明。而唯一將父親的苦楚看在眼裏,懂得體諒他的人,不是母親也不是我,卻是平素玩世不恭的哥哥。
  “這數十年,誰又知道父親的苦楚?”哥哥語聲漸漸低了下去,神情苦澀,“你可記得那年,我和父親一起酩酊大醉?”
  我當然沒有忘記,父親和哥哥唯一一次共飲大醉,便是在嫂嫂逝後不久。
  “那晚父親說了許多……”哥哥閉上眼,緩緩道,“我與桓宓之事,令他愧悔不已。他說起自己年少時的荒唐事,說他愧對母親……那時他亦高傲狂放,深恨命運為人所控,縱然是名門親貴,也一樣受製於天家,終生不得自由。王氏曆代恪忠皇室,數百年榮寵不衰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辛酸。父親的心思,比先人想得更遠,他不屑屈居人下,定要走到至高之顛,將家族的權勢推上峰頂,縱是天家也再不能左右王氏的命脈!”
  這一番話似冰雪灌頂。
  --是,這才是我的父親,這才是他的抱負。
  對於父親那樣的人,區區私情算得什麽。為了達成所願,他已經舍棄了太多,連我和哥哥也被他親手推上這條不能回頭的路。
  良久沉寂,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哥哥,“你娶嫂嫂,真是自己甘願麽?”
  “是。”哥哥毫不遲疑地回答我。
  我卻不能相信,“父親將皇子妃硬奪了給你,難道不是看中當年桓家的兵權?”
  或許母親以為,父親強逼子律的正妃嫁給哥哥,是向皇家揚威,洗雪自己當年之恨。我卻無法如此天真--桓家論門庭聲望,雖不能與王氏齊肩,但當年的桓大將軍手上卻握有江南重兵。
  哥哥沉默半晌,淡淡道,“父親固然是看中桓家的兵權,卻也不曾勉強我半分……娶桓宓,是我自己的意願。”
  我啞口無言,想到哥哥對嫂嫂的冷淡,想到嫂嫂的抑鬱而逝,乃至此後桓家迅速的衰敗,一時間隻覺淒惶無力。
  哥哥久久沉默,神情恍惚,似陷入往事中去。
  我們都不再開口,不願再提及那些陳年舊恨……潺緩溪水從腳下流過,時有飛鳥照影,落葉無聲。
  諸般恩怨終歸已成過往,今人今時,還有更多崎嶇在前。
  “回去吧,母親還在等我們。”我握住哥哥的手,以微笑驅散他的惆悵。
  來的時候天色還早,然而我和哥哥在林澗一呆就是半日,竟然忘了時辰,不覺已近黃昏了。
  車駕侍從還等候在原地,未敢跟來驚擾我們。正欲啟駕,卻聽馬蹄聲疾,似有人馬從後麵官道趕來。
  待看清了來人,我和哥哥一怔,旋即相視而笑--我們遲遲未歸,也未曾派人回去傳話,父親獨自等得憂心,竟親自尋來了。
  被問及我們為何耽誤到此時還未上山,我和哥哥麵麵相覷,一時語塞。
  父親挑眉看我,我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哥哥帶我去溪邊玩了半日……”
  哥哥不敢聲辯,隻得一臉苦笑。
  “胡鬧。”父親瞪了哥哥一眼,竟然沒有發火,隻皺眉道,“你母親該等急了。”
  我與哥哥目光交錯,當即心領神會--隻怕等得焦急的人不是母親,而是父親自己。
  “方才在溪邊受了風寒,正頭疼呢。”我向父親嬌嗔道,“正好爹爹親自來了,我就不上山了,哥哥送我回去罷。”
  不待父親回答,我掉頭搶過侍衛的坐騎,策馬而去。哥哥難得一次不睬父親的臉色,揚鞭催馬,飛快追了上來。
  “分明盼著母親回去,卻不肯開口,我實在不懂他們哪來這許多別扭!”我重重歎息。
  哥哥忍俊不禁,大笑起來。
  “很好笑麽。”我睨他一眼,既覺可惱又覺無奈,“從前不覺得,如今才發現你們都是這般別扭!”
  哥哥仍是笑,過了許久才斂去笑意,柔聲道,“我們沒有變,隻是你長大了。”
  心中怦然觸動,我怔怔無言以對。
  “阿嫵,你長大了,也變了。”哥哥微笑歎息。
  我回眸看他,“我變了?”
  “你不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某個人?”哥哥揚眉笑睨我。
  我一怔,陡然明白過來,他是指蕭綦。
  “出嫁從夫……嫁與武夫自然成了悍婦。”我似笑非笑瞧著哥哥,猛然揚鞭向他座下駿馬抽去,“叫你往後還敢欺負我!”
  馬兒吃痛狂奔,驚得哥哥手忙腳亂,慌忙挽韁控馬。
  看著那狂奔在前的一人一馬,我笑不可抑。
  驀然回望雲山深處,不知父親可曾到了山門。
  次日的壽宴設在豫章王府。
  我原以為隻是家宴,卻不料煊赫隆重之至。除家人外,京中王公親貴皆至,滿座名門雲集,儼然煌煌宮宴。
  這是蕭綦的安排,他素來不喜歡喧鬧浮華,今日卻極盡鋪張為我賀壽。旁人或以為,這是在昭示豫章王的權勢煊天,炫耀豫章王妃的尊貴榮寵……唯獨我明白,他隻是想彌補大婚之日對我的虧欠。
  母親宮裝高髻,含笑坐在父親身邊,雖然對父親仍是神情冷淡,卻也肯同父親說話了。
  哥哥帶了兩名愛妾同來,在父親麵前卻不敢有半分風流態。
  太子哥哥到來時,見到父親略有些許尷尬。不過宛如姐姐帶來了他們的小女兒,那小人兒玉雪可愛,正在蹣跚學步,立時引得滿座目光追逐。
  哥哥直笑那小人兒搶了我這壽星的風頭,母親卻說,“阿嫵幼時更加招人喜歡,不知日後我的外孫女會不會和她一個模樣。”
  我頓時麵紅耳赤,父親與蕭綦亦笑而不語。
  正與父母說笑間,宛如姐姐抱了女兒來向我道賀。我伸手去抱孩子,她卻咯咯笑著,徑直往蕭綦撲去。
  蕭綦手足無措地呆在那裏,抱也不是,躲也不是。那小人兒抱住他脖子,便往他臉上親去,驚得大將軍當場變了臉色。
  在座之人無不被蕭綦的窘態引得大笑,太子尤其笑得前仰後合。好容易讓奶娘抱走了孩子,蕭綦才得以脫身。
  唯一的缺憾是姑姑未能到來,她前些日子已好了起來,偏偏今日又感不適,隻命太子帶來了賀禮。
  滿堂明燭華光之下,我環顧身側,靜靜望向每一個人。隻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僅僅隻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至親至愛。今夜依然把酒言歡的翁婿兄弟,隻怕轉眼到了朝堂之上,就是明槍暗劍,你死我活。然而我已不會奢望太多,能有今晚這短暫的歡宴,已是莫大驚喜。
  這一刻,我願意忘記豫章王,忘記左相,忘記長公主……隻記得那是我的夫君和父母,如此足矣。
  最美好的時光,總是匆匆而過……轉眼夜深、宴罷、人散,滿目繁華落盡。
  我已酒至微醺,送走了父母和哥哥,隻覺身在雲端,飄搖恍惚,仿佛記得蕭綦將我抱回了房中。
  他替我寬衣,我渾身無力,軟軟環住他頸項,笑道,“原來你害怕小孩子。”
  “我怕了你這丫頭!”蕭綦無可奈何地笑。
  半醉半醒間,我伸手去撫他眉目鬢發,笑歎道,“若是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人兒,會是什麽樣子?”
  他將我環在臂彎,正色想了想,歎道,“若是女孩兒,和我一模一樣,隻怕將來嫁不出去。”
  我伏在他懷中懶懶地笑,從前並不特別喜歡孩子,如今卻隱隱有些好奇,想著一個小小的人兒和我們長著相似眉眼,會是怎樣神奇的事情。
  謎迷糊糊睡去,一夜酣眠無夢。
  約莫四更天時,我突然驚醒歸來,睜開眼卻是一片靜謐。輾轉間似乎驚動了蕭綦,他立即將我緊緊環住,輕撫我後背。望著他沉睡中柔和而堅毅的麵容,心底一片柔軟,惟覺良夜靜好。心中情意湧動,我癡癡仰首,以指尖輕撫他薄削雙唇。他自睡夢中醒來,並不睜開眼,手卻探入我褻衣,沿著我光裸脊背滑下,回應了我的癡纏……
  五更時分,天已漸亮,他又該起身上朝了。
  我假裝睡熟,伏在他胸前一動不動。他小心抬起手臂,惟恐驚動了我。我忍不住笑了,反手將他緊緊摟住。
  他無可奈何,明知道再不起身就要誤了上朝,卻又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下……正纏綿間,門外傳來匆忙腳步聲,房門被人叩響。
  “稟王爺,宮中來人求見。”
  蕭綦立時翻身而起,我亦驚住,若非出了大事,侍衛萬萬不敢如此唐突。
  “宮中何事?”蕭綦喝問。
  來人顫聲道,“今晨四更時分,皇上駕崩了。”

  宮變
  片刻前還是旖旎無限溫柔鄉,轉眼間,如墮冰窖。
  就在兩天前,禦醫還說皇上至少能捱過這個冬天。
  即便他病入膏肓,受製於人,卻仍是天命所係的九五至尊。隻要皇上活著一天,各方勢力就依然維持著微妙的平衡,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我的生辰之夜,宴飲方罷,升平喜樂還未散盡,皇上竟猝然暴卒。
  蕭綦立刻傳令禁中親衛,嚴守東宮,封閉宮門,不準任何人進出大內;並將皇上身邊侍從及太醫院諸人下獄,嚴密看管;京郊行轅十萬大軍嚴守京城四門,隨時待命入城。我匆忙穿衣梳妝,一時全身僵冷,轉身時眼前一黑,險些跌倒。
  蕭綦忙扶住我,“阿嫵!”
  “我沒事……”我勉強立足站穩,隻覺胸口翻湧,眼前隱隱發黑。
  “你留在府裏。”他強迫我躺回榻上,沉聲道,“我即刻入宮,一有消息便告知你。”
  他已披掛戰甲,整裝佩劍,周身散發肅殺之氣。觸到這一身冰涼鐵甲,令我越發膽戰心驚。我顫聲道,“假如父親動了手,你們……”
  蕭綦與我目光相觸,眼底憫柔之色一閃而逝,隻餘鋒銳殺機,“眼下情勢不明,我不希望任何人貿然動手!”
  我哀哀望著他,用力咬住下唇,說不出半句求懇的話。他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良久,深邃莫測。這四目相對的一瞬,各自煎熬於心,竟似萬古一般漫長。
  終究,他還是掉過頭去,大步跨出門口,再未回顧一眼。
  望著他凜然遠去的背影,我無力地倚在門口,無聲苦笑,苦徹了肺腑。
  然而,已沒有時間容我傷懷。
  我喚來龐癸,命他即刻帶人去鎮國公府,並查探京中各處情形。
  皇上暴卒背後,若真是父親動了手,此刻必是嚴陣以待,與蕭綦難免有一場殊死之鬥。
  是父親麽,真是他迫不及代要取而代之?我不願相信,卻又不敢輕易否定這可怕的念頭……心口陣陣翻湧,冷汗滲出,一顆心似要裂作兩半。
  一邊是血濃於水,一半是生死相與,究竟哪一邊更痛,我已木然無覺。
  不過片刻工夫,龐癸飛馬回報,左相已親率禁軍戍衛入宮,京中各處畿要都被重兵看守,胡光烈已率三千鐵騎趕往鎮國公府。
  我身子一晃,跌坐椅中,耳邊嗡嗡作響,似被一柄利刃穿心而過。
  早知道有這一天,卻不料來得這麽快。
  其實,早晚又有什麽分別,要來的終究還是要來。
  我緩緩起身,對龐癸說道:“準備車駕,隨我入宮。”
  遠遠望見宮門外森嚴列陣的軍隊,將整個皇城圍作鐵桶一般。
  尚未熄滅的火光映著天邊漸露的晨曦,照得刀兵甲胄一片雪亮。宮城東麵正門已被蕭綦控製,南門與西門仍在父親手中,兩方都已屯兵城下,森然相峙。四下劍拔弩張。誰也不敢先動一步,隻怕稍有不慎,這皇城上下即刻便成了血海。
  車駕一路直入,直到了宮門外被人攔下。
  宋懷恩一身黑鐵重甲,按劍立在鸞車前麵,麵如寒霜,“請王妃止步。”
  “宮裏情勢如何?”我不動聲色地問他。
  他遲疑片刻,沉聲道,“左相搶先一步趕到東宮,挾製了太子,正與王爺對峙。”
  “果真是左相動了手?”我聲音虛弱,手心滲出冷汗。
  宋懷恩抬眸看我,“屬下不知,隻是,左相確是比王爺搶先了一步。”
  我咬唇,強抑心中驚痛,“皇後現在何處?”
  “在乾元殿。”宋懷恩沉聲道,“乾元殿也被左相包圍,殿內情勢不明。”
  “乾元殿……”我垂眸沉吟,萬千紛亂思緒漸漸匯聚攏來,如一縷細不可見的絲線,將諸般人事串在一起,彼端遙遙所指的方向,漸次亮開。
  我抬眸望向前方,對宋懷恩一笑,緩緩道:“請讓路。”
  宋懷恩踏前一步,“不可!”
  “有何不可?”我冷冷看他,“眼下也隻有我能踏入乾元殿了。”
  “你不能以身涉險!”他抓住馬韁,擋在我車前,“即使王妃碾過我的屍首,今日也踏不進宮門一步!”
  我淡淡笑了,“懷恩,我不會踏著你的屍首過去,但今日左相或王爺若有一人發生不測,你便帶著我的屍首回去罷。”
  他霍然抬頭,震動之下,定定望住我。
  我手腕一翻,拔出袖底短劍,刃上冷光映得眉睫俱寒。
  宋懷恩被我目光迫得一步步退開,手中卻仍挽住馬韁,不肯放開。
  我轉頭望向宮門,不再看他,冷冷吩咐啟駕。
  鸞車緩緩前行,宋懷恩緊緊抓住韁繩,竟相隨而行,目光直勾勾穿過垂簾,一刻也不離我。我心中震動不忍,隔了垂簾,低低道,“我畢竟還是姓王,總不會有性命之危……你的心意我明白,放手罷!”
  宋懷恩終於放開韁繩,僵立路旁,目送車駕駛入宮門。
  宮中已經大亂,連為皇上舉哀的布置都沒有完成,宮女內侍便躲的躲,逃的逃,隨處可見慌亂奔走的宮人,往日輝煌莊嚴的宮闕殿閣,早已亂作一團,儼然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飄搖景象。
  父親與蕭綦的兵馬分別把持了各處殿閣,對峙不下,到處都是嚴陣待命的士兵 。
  天色已經透亮,巍峨的乾元殿卻依然籠罩在陰雲霧靄之中,森森迫人。
  我不知道那森嚴大殿之中藏有怎樣的真相,但是一定有哪裏出了差錯,一定有什麽不對。
  父親為何如此愚蠢,甘冒弑君之大不韙,在這個時候猝然發難?論勢力,論布署,論威望,他都占上風,穩穩壓住蕭綦;唯獨刀兵相見,放開手腳搏殺,他卻絕不是蕭綦的對手。這一步棋,根本就是兩敗俱傷的死局!
  乾元殿前槍戟林立,重甲列陣的士兵將大殿層層圍住,禁軍侍衛刀劍出鞘,任何人若想踏前一步,必血濺當場。
  兩名禁軍統領率兵駐守殿前,卻不見父親的身影。
  我仰頭望向乾元殿的大門,拂袖直入。那兩名統領認出是我,上前意欲阻攔,我冷冷掃過他們,腳下不停,徐徐往前走去。兩人被我目光所懾,不敢強行阻攔,隻將我身後侍從擋下。
  我拾級而上,一步步踏上乾元殿的玉階。
  鏗的一聲,兩柄雪亮長劍交錯,擋在眼前。
  “豫章王妃王儇,求見皇後。”我跪下,垂眸斂眉,靜候通稟。
  玉階的寒意滲進肌膚,過了良久,內侍尖細的聲音從殿內傳出,“皇後有旨,宣--”
  高曠大殿已換上素白垂幔,不知何處吹入殿內的冷風,撩起白幔在陰暗的殿中飄拂。
  我穿過大殿,越過那些全身縞素的宮人,她們一個個仿佛了無生氣的偶人,悄無聲地伏跪在地。那長年縈繞在這帝王寢殿內的,令我從小就懼怕的氣息,仿佛是曆代君王不願離去的陰魂,依然盤桓在這殿上的每個角落,一簷一柱,一案一幾,無不透出肅穆森寒。
  明黃垂幔,九龍玉壁屏風的後麵,是那座雕龍繪鳳,金壁輝煌的龍床。
  皇上就躺在這沉沉帷幔後麵,成了一具冰冷的身軀,一個肅穆的廟號,永遠不會再對我笑,也不會再對我說話。
  白衣縞素的姑姑立在屏風跟前,烏黑如墨的長發垂落在身後。她緩緩回過頭來,一張臉蒼白若死,眼眶透著隱隱的紅,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縷。
  “阿嫵是好孩子。”她望著我,輕忽一笑,“隻有你肯來陪著姑姑。”
  我怔怔望住她,目光緩緩移向那張龍床。
  “人死以後,是不是就愛恨泯滅,什麽都沒了?”姑姑亦側首望去,噙了一絲冰涼的笑容。
  “皇上已經殯天,請姑姑節哀。”我看著她的臉,卻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悲傷。
  姑姑笑了,語聲溫柔,笑容分外冰涼詭異,“他可算是去了,再不會恨我了。”
  寒意從腳底浮上,一寸寸襲遍全身。我僵然轉身,往龍床走去。
  “站住。”姑姑開口,“阿嫵,你要去哪兒?”
  我不回頭,冷冷道,“我去看看皇上,看看……我的姑父。”
  姑姑語聲冰冷,“皇上已經去了,不需你再打擾。”
  我深吸一口氣,掌心攥緊,“皇上是怎麽去的?”
  “你想知道麽?”姑姑徐步轉到我跟前,幽幽盯住我,似笑非笑,“或者是,你已經知道?”
  我陡然退後一步,再強抑不住心中駭痛,脫口道,“真的是你?”
  她逼近一步,直視我雙眼,“我怎樣?”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望著她的笑容,突然覺得惡心,似有一隻冰涼的手將肺腑狠狠揪住--是姑姑殺了皇上,是她布下這場死局,引父親和蕭綦相互殘殺……眼前一片昏暗,隻覺得整個天地都開始晃動扭曲,我俯身掩住了口,強忍心口陣陣翻湧。
  姑姑伸手扳起我下巴,迫我迎上她狂熱目光,“我做錯了麽?難道要我眼睜睜看你們奪去隆兒的皇位?等你們一步步將我逼入絕路?”
  冷汗不住冒出,我咬唇隱忍,說不出話來。
  姑姑恨聲道,“我為家族葬送一生,到如今什麽都沒有了,隻有這麽一個兒子,你們卻要奪去他的皇位!就算隆兒再不爭氣,也是我的兒子!誰也別想把他的皇位奪走!”
  我終於緩過氣來,一把拂開她的手,顫聲道:“那是你嫡親的哥哥!父親他一直信任你,維護你,輔佐太子多年……你為了對付蕭綦,竟連他也騙!”我全身發抖,憤怒悲傷到了極致,從小敬慕的姑姑此刻在我眼裏竟似惡鬼一般,“你殺了皇上,嫁禍給蕭綦,騙父親出兵保護太子,騙他與蕭綦動手,等他們兩敗俱傷,好讓你一網打盡……是不是這樣?”
  我逼近她,語聲沙啞,將她迫得步步後退。
  姑姑臉色慘白,呆呆望住我,仿佛不敢相信我會對她這般凶厲。
  “是你背叛父親,背叛王氏。”我盯著她雙眸,一字一句說道。
  “我沒有!”姑姑尖叫,猛然向我推來,我踉蹌向後跌去,後背直抵上冰涼的九龍玉璧屏風。
  姑姑瘋了似的狂笑,語聲尖促急切,“是哥哥逼我的!他嫌隆兒不爭氣,頂著太子的身份反被蕭綦一手牽製,他說隆兒是廢物,幫不了王氏,坐上皇位也守不住江山……有哥哥在,隆兒一輩子都是傀儡,比他父皇還窩囊百倍!隆兒太傻,他以為蕭綦會幫他,這個傻孩子……他不知道你們一個個都在算計他!隻有我,隻有母後才能保護你,傻孩子,你竟不相信母後……”
  她神情恍惚,方才還咬牙切齒,忽而凶狠跋扈,轉眼卻儼然是護犢的慈母。
  我倚著玉壁屏風,勉力支撐,身子卻一分分冷下去。
  瘋了,姑姑真的瘋了,被這帝王之家活活逼到瘋魔。
  陡然聽得一聲轟然巨響,從東宮方向傳來,仿佛是什麽倒塌下來,繼而是千軍萬馬的呼喝呐喊,潮水般漫過九天宮闕。
  是東宮,是父親和蕭綦……他們終究還是動手了。
  我閉上眼,任由那殺伐之聲久久撞擊在耳中,周身似已僵化成石。
  “啟奏皇後!”一名統領奔進殿中,倉皇道,“豫章王攻入東宮了!”
  “是麽?”姑姑回頭望向殿外,唇角挑起冰涼的笑,“倒也撐得夠久了,左相的兵馬比我預想中厲害……若非你那位好夫婿,隻怕再無人壓得住你父親。”
  單憑父親手裏的禁軍,哪裏擋得住豫章王的鐵騎,讓他們守衛東宮,無異於以卵擊石。此時的東宮,想必已血流遍地,橫屍無數。
  我抬眸一笑,“不錯,既然動起手來,父親自然不是蕭綦的對手,隻怕皇後您也是一樣。”
  姑姑失聲大笑,“傻孩子,你真以為你那夫婿是蓋世無敵的大英雄?”
  她揚手指向東宮方向,“好孩子,你看看那邊!”
  殿外,一片濃煙火光從東宮方向升起,熊熊大火映紅了這九重宮闕的上空。
  “我會讓隆兒乖乖待在東宮,等他蕭綦去拿人麽?”姑姑仰頭微笑,儀態優雅,“東宮早已設下埋伏,一旦左相兵敗,豫章王殺進東宮,埋伏在夾壁暗道中的三千甲士,剛好等著你的大英雄呢……縱然他力敵千軍,也難當我萬箭齊發,屆時火燒東宮,叫他玉石俱焚!”
  眼前這狠戾瘋狂,弑君殺夫,挑動嫡親兄長與侄婿相互殘殺的女人,就是我自幼孺慕的姑姑,母儀天下的皇後。
  我直直望著她,隻覺從未看清過這張麵孔。
  那片火光越發猛烈,身在乾元殿上,似乎也能聽見梁柱崩塌,宮人驚呼奔走的聲音隱隱傳來。外麵已經是火海刀山,血流遍地,而這高高在上的乾元殿,卻如死一般沉寂。
  守護著這座大殿的,不僅是外麵的禁軍戍衛,更是龍床上那具早已僵冷的屍身。
  皇上殯天,屍骨未寒,誰敢在這個時候擅闖寢殿,冒犯天威,大不韙的弑君之罪便落到誰的頭上。蕭綦的兵馬步步逼近,將這乾元殿圍作鐵桶一般,未得蕭綦號令,卻也不敢踏進一步。禁軍戍衛退守至殿外,劍出鞘、弓開弦,隻待一聲號令,便將血洗天闕。
  我笑了笑,“你將我的父親和夫君一網打盡,不知有沒有想好,如何處置我?”
  她冷冷看我,目光變幻,陰梟與悲憫交織,恍惚看去還是昔年溫柔可親的姑姑。
  “王儇已自投羅網,皇後您滿意麽?”我笑著看她,她臉色漸漸變了,陰狠中流露一絲淒愴。
  她緩緩轉過身去,背向我而立,過了良久才低低開口,語聲恬柔,“若是你不長大多好,從前的小阿嫵就像個雪團似的娃娃,讓人怎麽愛惜都不夠。”
  我咬住唇,一言不發。
  “可是你大了,也不聽話了......那日我問你恨不恨姑姑,你也不肯說真話。”她長歎一聲,幽幽道:“我知道你恨,怎麽能不恨呢?幾十年了,我也恨,沒有一天不恨!”
  我張口,卻說不出話,臉頰一片冰涼,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
  那一聲聲恨,從姑姑口中道出,似將心底所有傷疤都揭開,連血帶肉,向我擲來。
  我再也聽不下去,顫聲道,“姑姑,我隻有一句話想跟你說……阿嫵真的不恨你。”
  她轉身動容,唇角微微抽搐,奔過來將我擁入懷中,身子劇烈顫抖。
  我將臉貼住她瘦削的肩頭,任由淚水洶湧。
  陰冷的內殿,隨風飛舞的白幔下,我和姑姑相擁而泣。多少年前,她也是這樣溫柔地抱著我,無論我怎麽任性哭鬧,總是柔聲細語地哄我。
  這個溫暖熟悉的懷抱,或許已是最後一次包容我的無助。
  許久,許久之後,姑姑終於放開我,背轉身去,不再看我一眼。
  她的身影僵冷,肩頭微微佝僂,“來人,將豫章王妃拿下。”
  殿上侍從靜靜立在垂幔後麵,仿佛木雕石刻,沒有人回應。
  “來人!”姑姑一驚,厲聲喝令,“禁內侍衛何在?”
  門外侍衛答一聲是,刀劍鏘然出鞘,靴聲橐橐而入。
  我抬起手,雙掌互擊,清脆的三下掌聲響徹空寂寢殿。
  屏風內、垂幔外、廊柱下……那些泥塑一般悄無聲息的宮人中,幾道人影驟然現身,迅疾無聲,仿若鬼魅一般出現在我們周圍。
  不待侍衛靠近,兩名侍女欺身上前,執刃在手,一左一右扣住姑姑肩膀,刀鋒逼上她頸項。
  其餘人各占方位,密密擋在我們身前,手中短劍森寒如雪。
  侍衛執刀而入,驟見巨變,頓時驚呆在門口。
  “你--”姑姑渾身顫抖,麵無人色,瞪著我說不出話來。
  殿外禁軍統領聽聞動靜,已衝上殿來,一片刀光劍戟森然晃動。
  我冷冷踏前,厲色道,“大膽!皇上龍馭殯天,爾等竟敢帶刀直闖寢殿,當真要造反了麽?”
  姑姑憤怒掙紮,毫不懼怕頸邊刀刃,尖聲叫道,“快將豫章王妃拿下!”
  兩名統領大驚,眼見皇後受製於我,一時進退無措,相顧失色。
  “一群廢物,愣著做什麽!”姑姑暴怒,“還不動手?”
  殿外侍衛僵立躊躇,一名統領咬牙踏前,正欲拔出佩劍,我轉頭一眼掃去,將他生生迫住。
  “誰要與我動手?”我環視眾人,拔出袖中短劍,直指那統領。
  那人一震,臉色轉為青白,佩劍拔至一半,竟不敢動彈半分。
  我肅然道,“帶刀擅闖寢殿,是犯上死罪,按律當誅九族!豫章王大軍現已將宮中圍住,你們若能迷途知返,將功贖罪,王儇在此許諾,絕不加罪於諸位!”
  恰在僵持之際,殿外傳來整齊動地的靴聲,大隊人馬向這裏逼近,有人高呼,“豫章王奉旨平叛,若有抵抗者,格殺勿論!”
  眾侍衛眼見雪亮刀刃已架在皇後頸上,殿外兵馬虎視眈眈,局勢已然徹底扭轉。
  左首一人終於脫手扔了佩刀,撲通跪倒在地,其餘人等再無堅持,紛紛俯首跪下。
  “廢物,都是廢物!”姑姑絕望怒罵,猛然一掙,竟發瘋似的向刀口撞去。侍女慌忙撤刀,將她死死按住。我向兩名統領下令,立刻撤去殿前兵馬,又命侍女趕往東宮告知蕭綦,皇後已伏罪就擒,萬勿傷及左相。
  姑姑仍在怒罵不休,長發紛亂披覆,儀態全無。
  我緩步走到她麵前,深深看她,“你輸了,姑姑。”
  “成王敗寇,並不可恥……即便輸,也要輸得高貴。”我輕聲說出這一句話。
  她身子一震,直直望向我,目光一時恍惚,仿佛越過時光,重睹往昔光景--在我九歲那年,下棋輸給了哥哥,正當生氣撒賴時,姑姑對我說,“輸贏都要有氣度,即便輸,也要輸得高貴。”
  姑姑望著我,仿佛在看一個從不認識的陌生人,目光漸漸黯淡下去。
  良久,她苦笑一聲,“不錯,成王敗寇……想不到我自負一生,卻是輸在你的手裏!”
  她鬢發散亂,我想替她理一理,伸出手卻僵在半空,心底殘存的一分溫情,被硬生生扼止。
  我握緊了拳,側過頭不再看她,漠然道,“至少,你沒有輸給外人。”
  她陡然笑出聲來,直至被押著走出大殿,那笑聲還久久回響在森冷曠寂的乾元殿上。
  姑姑遇刺當日,近身侍女被刺客所殺,自己受驚昏迷。我當即將那幾名隨身侍女留在她身邊,以防宮中餘孽再次加害。[1]這幾名女子是蕭綦親自從最優秀的間者中挑出,以侍女的身份貼身隨行,保護我的安全。
  起初留下她們,隻是為了保護姑姑,然而肅清宮闈之後,我並沒有將她們召回王府。當時眾多老宮人被清查逐出,各處都添補了新人,這幾名侍女混在昭陽殿中,並沒有引起姑姑的注意。我與她們約定,除非事態緊急不得暴露身份;除我之外,不必遵從任何人號令。
  連我自己都說不清,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防備姑姑。或許是因她一次次的試探,因她對我的戒心,抑或是我骨子裏的多疑和不安。
  “屬下來遲,王妃受驚了!”龐癸帶人奔進殿來,“豫章王兵馬已接掌乾元殿戍衛,王爺與太子殿下正從東宮趕來。”
  我看向他,顫聲道,“左相呢?”
  “左相無恙,王夙大人暫且接掌禁軍,胡將軍奉命守護鎮國公府,未踏入府中半步。”龐癸壓低聲音,語帶喜色,“王妃勿憂,東宮大火是王爺將計就計,兩方人馬並無重大損傷。京中各處均無異動,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這短短四個字聽在耳中,勝過天籟仙音。
  眼前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這才發覺,渾身冷汗早已濕了衣衫,涼涼貼在身上,透骨的冷。
  有人上前扶住我,欲將我扶到椅上,剛邁出一步,腳下卻似踩入虛空,隻覺天旋地轉。
  侍女驚慌喚我,一聲聲“王妃”,驚叫著“來人”。
  大概是一時眩暈,我漸漸回過神來,隻覺她們大驚小怪。
  所幸爹爹隻是領兵入宮,沒有貿然起事,倘若京中禁軍真與胡光烈的虎賁軍動手,那才是兩敗俱傷,不可挽回。姑姑自以為設下了高明的圈套,請君入甕,卻不知入甕的不是蕭綦,而是她自己。我已大概明白了是誰出賣姑姑--假如姑姑親眼看見她悉心保護的兒子,此刻站在蕭綦身邊,以勝利者的姿態向她炫耀,不知會是怎樣的感受。
  火燒東宮,不過是混淆眾人耳目的一出戲,恰好遮掩了這一場凶險宮變,燒盡了琉璃宮闕,卻成就了豫章王護駕東宮,鐵血平叛的功勳。
  “王妃可在殿中?”蕭綦的聲音遠遠從殿外傳來,如此焦切,全無素日的從容。
  我有些慌亂,惟恐他看到我這個樣子,忙扶了侍女,勉力從椅中站起。
  身子甫一動,驟然而至的痛楚似要將人撕開,腿間竟有熱流湧出……我軟軟向下滑墜,身旁侍女竟扶不住我……痛楚愈烈,我咬唇隱忍,隻覺熱流已順著雙腿淌下。
  這是怎麽了,我跌俯在地,顫顫伸手揭起裙袂,入目一片猩紅!
  殿門開處,蕭綦大步邁進來,一身甲胄雪亮。
  “阿嫵--”他猛然頓住,目光瞬間凝結在我身上。
  我惶然抬眸看他,不知該怎麽解釋眼下的狼狽,也不知這是怎麽回事……我沒有受傷,卻莫名的流血……
  他的臉色變了,目光從那片猩紅轉到我臉上,滿目盡是驚痛。
  “傳太醫,快傳太醫!”他匆匆抱起我,連聲音都在顫抖。
  我勉強笑了笑,想叫他別怕,我沒有事。然而張了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倚在他懷中,全身越來越冷,眼前漸漸模糊。

  恨夭
  胤曆二年九月,成宗皇帝崩於乾元殿。
  天下舉哀,奉梓宮崇德殿,王公百官攜諸命婦齊集天極門外,縞素號慟,朝夕哭臨。翌日,頒遺詔,著太子子隆即位,豫章王蕭綦、鎮國公王藺、允德侯顧雍受命輔政。越五日,奉龍轝出宮,安梓宮於景陵,頒哀詔四境,上尊諡廟號,祗告郊廟社稷。
  千百年後,留在史冊上的不過是這樣短短幾行文字,如同每一次皇位更替的背後,憑一支史官妙筆,削去了驚濤駭浪,血雨腥風,隻留字裏行間一派盛世太平。
  而我,卻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天的驚心動魄……更無法忘記,我在這天失去了我們的孩子。
  徐姑姑含淚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太清醒,隻記得藥汁喂進口中,滿口濃澀辛辣的味道。仿佛聽得她說什麽“小產”,我卻怔怔回不過神來,茫然四顧,尋找蕭綦的身影。徐姑姑說王爺不能入內,刀兵之凶會與血光相衝,對我不吉。她話音未落,卻聽簾外摔簾裂屏,一片高低驚呼。蕭綦不顧眾人阻攔,麵色蒼白得衝進內室。徐姑姑慌忙阻攔,說著不吉之忌,他陡然暴怒,“無稽之談,都給我滾出去!”
  我從沒見過他的雷霆之怒,仿佛要將眼前一切焚為飛灰,當下再無一人敢忤逆,徐姑姑也顫然退了下去。他來到床前,俯身跪下,將臉深深伏在我枕邊,良久不語不動。
  徐姑姑的話回響在耳邊,我漸漸有些明白過來,卻不敢相信……“是真的麽?”我開口,弱聲問他。蕭綦沒有回答,抬頭望住我,目中隱隱赤紅,平素喜怒從不形於色的人,此刻滿麵的痛楚歉疚再無遮掩。他的眼神映入我眼裏,若說方才的消息隻是一刀穿心,甚至叫人來不及痛,而此時卻是無數綿密細針紮在心頭,痛到極處,反而不能言語。
  我默默抬手將他手掌握住,緊緊貼在臉頰,眼淚卻不由自主滑落在他掌心。
  “我能開疆拓土,殺伐縱橫,卻保護不了一個女人和孩子。”他的聲音極低,低微得近乎破碎。我想勸慰他的傷心,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默默與他十指緊扣,傳遞著彼此的勇氣,一起抵擋著四麵八方湧來的寒冷。
  在我們都還懵然不知的時候,一個孩子竟已經悄然到來,隨著我們一起南征,攻城掠地,直至馬踏天闕。那麽多危急險境,都和我們一起過來了,卻在這個時候悄無聲息的離去。太醫說他還不足兩個月……我們甚至從不知道他的存在,等到知道的時候,便已是永遠的失去了。
  我已昏睡了兩天兩夜,其間曾經流血不止,幾乎性命垂危。
  蕭綦說,那兩天裏母親一直守在我身邊,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兩個時辰前才累極不支,被強行送回府中休息。他扶著我,親手一口口喂我喝藥。那藥極苦極澀,卻抵不過心裏的苦。不過兩天之間,竟是從極樂到地獄,仿佛噩夢一場。隱約還記得那晚壽宴之上共聚天倫之樂,然而轉眼之間,皇上駕崩、姑姑謀逆、父親與蕭綦兵戎相見、我們更失去了一個孩子……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我有些恍惚,或許這真的隻是一場噩夢。然而一閉上眼,我仍會見到那陰森的龍床,見到重重刀兵,寒光如雪,姑姑淒厲笑聲依然在耳邊回響,更清晰記得她發狠推我撞上屏風的一幕……
  蕭綦不顧太子的阻攔,強行將姑姑幽禁在冷宮。乾元殿的醫侍宮人都已被處死,再無人知曉姑姑親手鴆殺皇上的真相。當天父親兵敗,被蕭綦軟禁在鎮國公府,哥哥臨時接掌了禁軍。宋懷恩封閉各處宮門,清剿皇後黨羽。至夜,京中大局已定。
  如果沒有哥哥極力勸阻,拖延父親出兵的時機,讓胡光烈緊急調兵,駐守京師重地,控製住宮外的局勢,隻怕此時已經鑄成大錯。父親錯信了姑姑,錯信了自己嫡親的妹妹和數十年的盟友。如果等到太子登基,憑著王氏在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父親遲早會慢慢削弱蕭綦。可是姑姑的野心反噬,非但出賣了父親,更將父親和她自己都推上了再無退路的絕境。起兵逼宮,無異於以己之短攻彼之長,一旦狹路相逢,恰是蕭綦穩占上風。
  父親一世精明,最後敗在自己最信任的盟友手上。
  姑姑機關算盡,算不到親生兒子會毫不猶豫地出賣她。
  次日,太子在太華殿上向百官宣讀先皇遺詔,正式繼承大位,遺詔敕命豫章王蕭綦、鎮國公王藺、允德侯顧雍輔政。宮中牽涉叛亂的禁衛、內侍、宮人共數百人,一並做為逆黨黨羽處死。其餘文武眾臣,凡擁戴太子有功者,皆晉爵,厚賜金銀無數。
  一場血腥宮變,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抹去,千秋史冊,再無痕跡。
  我不能也不願想象,當父親得知姑姑的背叛,陷入眾叛親離之地,被迫黯然出降時,是怎樣的心境。以父親的驕傲,寧願一死也不甘受辱;然而他若真的自盡,便是毀了家族的清譽。無論如何憤怒絕望,他都必須繼續活著,並依然保有宰輔的虛銜,坐在那個尷尬無力的位置上,接受旁人善意的憐憫和惡毒的嘲笑--這才是對他最殘忍的懲罰。
  十月初五,大吉,新君登基大典在太華殿舉行。
  嗣皇帝朝服出東宮,禦仗前導,車駕相從,王公百官齊集太和門外跪迎。
  喪中罷禮樂,階下鳴鞭三響,禮部尚書奉冊跪進,豫章王蕭綦、鎮國公王藺、允德侯顧雍率眾行三跪九叩大禮。
  吉鍾長鳴,丹陛之下,百官俯首。
  新君登基,下詔尊皇後王氏為皇太後,冊封太子嫡妃為皇後。
  舉行新皇登基大典的時候,我和母親都在京郊行苑湯泉宮休養,玉秀剛剛傷好,也不顧一切跟來侍候我。
  母親經此一事,也病了好些時日。皇上駕崩、父親逼宮再加我的意外,令母親再也承受不了這諸多打擊,躲在府中終日哭泣。而我自小產之後,終日纏綿病榻,身子時好時壞,每晚都會從噩夢中驚醒。太醫說若不能清心靜養,再多靈藥也是無用……我知道隨同母親一起去往湯泉宮,又是一次懦弱的逃避,如同昔年遠避暉州。但我實在是累了,身心俱疲,既擔憂母親的病況,更厭憎了每日身陷紛爭之中,留在京中多一日都覺得透不過氣。
  啟程那日,蕭綦擱下繁雜事務,親自護送我們到湯泉宮,離去時再三叮囑,百般掛慮。
  置身行宮之中,遠離紛爭恩怨,時光仿佛也沉寂下來。
  每日我隻是和母親品茗下棋,閑話家常,說起幼年的趣事……我甚至重新開始向母親學習最生疏的女工。那些悲傷的事,我們都絕口不再提起。父親和哥哥時常來看我們,父親還曾小住過幾日,但母親始終待他淡漠如路人。蕭綦每次都是匆促來去,看得出他的忙碌和疲憊。但隻要來到行宮,他總是不帶侍從,也不許任何人向他稟報政事。他讓太醫每隔三天向他回報我的病況,卻從不催問我什麽時候回府。
  新皇登基之後,太後抱病幽居在永安宮,父親依然位極人臣,卻從此稱病在家,深居簡出,哥哥也加封為江夏郡王,領尚書事。王氏依然維持著表麵的風光榮耀,甚至權位更高。然而禁軍已被蕭綦逐漸控製,父親遍植朝中的門生親信,或被削職罷權,或轉投蕭綦手下,親族子弟也惟恐受到牽連,無不人心惶惶,謹言慎行……領袖群倫近兩百年的豪族世家,遭逢諸王叛亂以來最大的挫折。王氏的慘敗,讓所有世家都陷入了恐慌。豫章王一掃左右二相分庭抗禮的格局,隻手獨攬大權,令寒族官吏與軍中武人大為振奮。
  即便遠在行苑,我仍聽到了各種風言風語。有人說,王氏將會從此一蹶不振;也有人說豫章王根基尚淺,或許王氏還有翻身之機,畢竟皇上有王氏一半的血統,太後也是出身王氏;還有人說,豫章王妃也是王氏女子,一日有她在,豫章王就不會對王氏斬盡殺絕。
  雖說有皇上與太後,但許多人都知道,太後已沒有能力影響朝政,皇上更是豫章王手中傀儡。我被視為王氏與權力顛峰最後的維係。關於我的傳言,京中早已經是沸沸揚揚。有人說蕭綦與王氏的聯姻已經毫無價值,王妃即將被廢;有人說王妃失寵,已被豫章王冷落多時;也有人說其實豫章王夫婦鶼鰈情深……更多人相信,我沒有出現在登基大典,在最微妙的時候離開京城,必然是不好的預兆。
  我很小的時候,就已懂得宮闈朝堂的炎涼冷暖,權力鬥爭中失勢的家族,不論你曾如何風光,也會立刻淪落到萬人踩踏的地步。
  蕭綦沒有給過我任何允諾,但我明白,他已竭盡所能維護我的親人。
  深秋遍地黃葉的時候,太醫說我已漸漸恢複,而我也終於決定,回去麵對我承需擔的一切。
  黃昏時分抵達王府,更衣安頓完畢,蕭綦還未回來。
  我開始不耐,身在房中,卻一直留意著門外的動靜,每次有腳步聲靠近,都驚起一絲欣喜,卻又總是失望。我暗暗覺得自己好笑,分開的時候不覺相思,眼下卻望穿秋水……恍惚間,再一次聽見了熟悉的步履聲,這次再不會錯,是他回來了。
  我扔下手上的書卷,來不及披上外袍,便匆匆朝門外奔去。侍女們慌忙追上來,旋即紛紛朝著門口跪倒。門開處,蕭綦高冠王袍,廣袖無風自拂,正疾步踏進門來,儼然龍行虎步,已有王者之風。我怔怔駐足望著他,短短時日之隔,卻覺他又有了些許變化。
  “阿嫵。”他輕聲喚我,目光有一刹那的迷蒙。
  眾目睽睽之下,我舉身投入他懷抱,再沒有半分端淑儀態。他一語不發將我抱起,直入內室,至無人處陡然狂熱地吻我,從額頭、眉梢、臉頰至頸項……最後是唇舌間久久的癡纏不舍。
  宮燈搖曳,琉璃光轉,我與他四目相對,時光仿佛也在這一刻沉入永恒的迷醉中去。
  誰也不舍得開口驚擾了此刻靜好,他下巴輕輕抵著我的額頭,雙目微闔,低低歎息,“曾以為你怨恨我,以為會就此失去你。”
  我靜靜地笑,凝望他清峻容顏。
  “於是我想,若阿嫵肯再原諒,從此她要什麽我便給她什麽,隻要她好好的……”他說不下去,深邃眼底盡是歉疚憐惜,平素刀鋒般的一個人,此刻亦變得柔軟。
  靠在他溫暖懷抱中,我闔目微笑,身經離亂方知珍惜。如今還要什麽呢,還有什麽是我不曾得到,不曾失去?世上至美至醜,最珍貴最可悲,我都得到過也失去過了。金枝玉葉,名門世家,一切浮華散盡之後,握在掌心的卻是一個情字,父母親情、兄妹之情,還有他這一份不離不棄的真情。原以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擊,本該是最脆弱的,卻猶在手中。
  就在我回京三日後,宮中迎來喜事,謝皇後誕下一名瘦弱的男嬰,為當今聖上生下第一個嫡皇子。浩劫之後的宮廷,因這個新生命的到來,再度恢複了喜氣和活力,綿亙許久的陰霾似乎也漸漸散開。依製,諸命婦及三品以上臣工家眷當在三日後入宮,朝賀小皇子誕生。
  然而宮中很快傳出消息,皇後病倒,小皇子也十分孱弱,太醫走馬燈一般出入昭陽殿……直到五天之後,才宣召諸命婦入宮朝賀。
  是日,我和允德侯夫人率諸命婦入覲。遙遙望見曆代皇後寢居的中宮,踏上自幼熟悉的昭陽殿,姑姑在此度過了三十餘年的地方……這沉默的宮門,送走了前一位主人,又迎來新的一朝皇後。如果這些雕梁畫棟,也能看能聽能思,不知它們又會記住些什麽。數十名朝服盛裝的宮妃命婦已經齊集殿外,顧老夫人也已到了,諸命婦全都在此等候我一人。遠遠望見我的車駕到了,宮監一聲唱報,眾人齊齊噤聲,每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薄薄一道垂簾上。侍女掀簾,我迎著眾人目光,緩緩起身,步下鸞車。探詢、好奇、嘲諷、忌憚……一道道複雜的目光深深淺淺落在我臉上。我微揚下頜,目不斜視,步履從容地走過,所經之處,公侯正室及二品以下的內命婦,皆斂襟低眉,俯首行禮,恭然退到一旁。
  然而出來的隻是中宮女官,代皇後接受了朝賀,稱皇後臥病在床,小皇子也沒有抱出來與眾人相見。諸命婦麵麵相覷,隻得朝賀、獻禮、頌吉,一應如儀,昭陽殿上全沒有預想中的喜氣熱鬧,反而籠罩著無法言喻的沉悶低抑。
  眾人依序退出,忽聽殿前女官道,“豫章王妃請留步,皇後宣王妃入見。”我隨她步入內殿,剛踏入層層垂幔,便聽見一聲細弱呼喚自丹鳳朝陽屏風後傳來。
  “阿嫵,阿嫵!”素衣散發的宛如姐姐被宮女攙扶著迎出來,數月不見,她竟單薄蒼白得似一片無依枯葉,仿佛隨時會被風刮走。我慌忙上前攙扶,還未觸到她衣袖,她竟直直朝我跪下,長發委地,麵色慘白如紙,幽幽抓住我的手,“阿嫵,求你救我的孩子!”
  “皇後!”我一驚之下,攙住她手臂,卻扶不動她。她身子瑟瑟發抖,淚水滾落,“求你救他,救救小皇子,他們就要害死他了!沒有人信我,皇上也不相信……阿嫵,我求你!救救孩子,別讓人害死他……”
  “不會的,沒有人敢加害小皇子,你看,孩子不是好好的嗎。” 我一時無措,隻得俯身摟住她,一麵柔聲勸慰,一麵示意女官把孩子抱過來。方才在外殿未能細看,這時接過那明黃錦緞包裹的小小繈褓,那麽小,那麽軟,我手上一沉,心底隱隱作痛,竟不忍看那孩子的麵容。
  恰在此時,孩子哇的一聲哭起來,嗓子細弱,竟比一隻小貓的叫聲強不了多少。宛如姐姐接過孩子拍哄,孩子反而哭得更加厲害,一張小臉漲紅,小嘴竟有些發青了。我大急,不由自主伸手去抱孩子,宛如陡然抬頭,厲聲道,“不許碰他!”她警戒地瞪著我,疾步後退,神色瞬間變得凶狠。我無奈退開,離她遠些,柔聲百般哄勸。她驚疑不定地望了我半晌,總算漸漸平靜下來,身子仍在顫抖,淚眼婆娑,一直緊緊摟著懷中嬰兒。
  我忙傳召太醫,又喚來中宮女官責問。內侍女官也慌亂無措,隻說自從小皇子病後,皇後就變得疑神疑鬼,不許任何人將小皇子抱走,也不許外人靠近小皇子。而小皇子從前夜開始,一直哭鬧不休,吃過太醫開出的藥劑也不見好,夜裏反而哭得越發厲害。女官遲遲疑疑地說,“皇後一直說,有人要加害小皇子……”
  我心頭一緊,“這話皇上可知道?”
  女官忙道,“陛下知道,隻是……隻是說皇後憂慮過度,不可胡說。”
  原來前天夜裏,宛如姐姐突發噩夢,夢見有人向小皇子行刺,醒來便聽見小皇子大哭不休,從此就疑心有人加害孩子。這話自然是無人相信的,連太醫也說小皇子一切安康,隻是新生嬰兒難免孱弱之故。宛如姐姐親口將那噩夢告訴我,一臉淒惶地求我相信她……望著她憔悴容顏,我隻覺心酸無奈。她小心翼翼將那小小繈褓遞給我,“阿嫵,你抱抱他吧,他很乖的……輕些,別嚇著他。”
  初生嬰兒竟是如此嬌嫩,眉目依稀可見他父母的影子,小小的手腳臉蛋讓我不敢觸碰,他躺在我懷中,已經沒有什麽力氣哭鬧,卻皺著一張小臉哽咽不已,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我不知不覺落下淚來,心口莫名牽動,萬般疼惜歉疚,恨不得付出任何代價去減輕他的難過。這一刻,我開始明白宛如的感受,原來這就是母親的心……她至少還有機會為這孩子心痛擔憂,而我連這樣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太醫很快趕到,為小皇子診視之後,麵色惶惑,沉吟半晌,隻說小皇子並無大礙,隻是體質太過嬴弱,隻怕是先天不足。皇後一再追問,他又惴惴說道,“微臣貿然揣測,小皇子似乎有受到驚嚇的跡象……”太醫說完此話,俯地不敢抬頭,我與宛如姐姐相顧失色。昭陽殿裏都是皇後的心腹宮人,終日有宮女和奶娘小心翼翼侍候著小皇子,未曾有外人接近過他。若說孩子受到驚嚇,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難道是咒魘!”宛如姐姐脫口驚叫,咒魘二字一出,令我也變了臉色。宮中每個人都知道“咒魘”意味著怎樣嚴重的後果。皇後當即下令徹查後宮,掘地三尺,將每位妃嬪宮中女官都收押訊問,但有可疑之處,一律上刑。
  我仔細查問了小皇子身邊的每一個人,卻不見可疑之處,從奶娘到宮女都是宛如姐姐身邊多年的舊人,尤其兩名老嬤嬤更是昔年謝貴妃身邊心腹舊人,在宛如入主東宮成為太子妃之後,被謝貴妃送來她身邊服侍,算是她娘家的親信舊人……我踱步窗下,驀然頓住,謝貴妃清雅身影浮現在眼前,仿如不食煙火氣的仙子,漸漸卻化作另一個麵貌相似的影子,青衫廣袖,澹定依然。已經許久不曾想起那個人,此刻他的身影驀然浮現,卻令我指尖漸漸泛起涼意。
  “慧言。”我低聲喚來護衛侍女之首的尹慧言,“你從今晚開始扮作侍衛,留在昭陽殿中,不可露了行跡……仔細留意小皇子身邊的人,尤其是兩位嬤嬤。”
  離宮返回王府,一路上我都心緒不寧,後悔留下慧言在宮中,害怕她真的查到什麽,害怕那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我在書房門口駐足片刻,斂定紛亂思緒,這才推門而入。蕭綦正伏案低頭,專注披閱案上小山般的文牘,抬頭見了我,深蹙的眉間才舒展開來。我將小皇子的事擇要簡略說與他聽,隻略去了留下慧言一節,也不提那兩個嬤嬤。蕭綦靜靜聽了,目光莫測深淺,隻淡淡道,“小皇子倒也叫人擔憂。”
  我歎息道,“你還沒見到那孩子,瘦瘦小小的一個人兒,實在可憐……投生在皇家,也不知是他的幸或不幸。”蕭綦沉默,我知道失言觸及了他心中隱痛,也緘口說不下去。他攬住我,眸色溫柔憐惜,無需言語已盡知彼此的心意。
  用過晚膳,他如平日一般守著我喝藥,非要看著我喝完才滿意。這藥十分辛澀難喝,每次我都忍不住抱怨,卻總賴不過去。今晚侍女剛奉上藥,便有人來通稟什麽事情,我趁他不備,悄悄將藥汁傾入花盆。還未來得及藏好剩下的藥渣,蕭綦已經邁回房中,堪堪撞上我倒藥。
  我自知心虛,吐舌笑道,“這藥太難喝,太醫都說我已經大好,以後就不用喝了罷!”
  “不行。”他麵無表情,轉頭吩咐侍女,“再去煎一碗來。”
  見他竟如此嚴肅當真,我有些不悅,索性倔強道,“我說不喝便是不喝!”
  “不行!”他越發扳起臉來。
  我脫口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你管!”
  他猛然拽過我,俯身狠狠吻下來,越吻越深,久久攫住我雙唇,直至我酥軟下來,無力掙紮。
  “不要我管?”他似笑非笑望住我,眼中猶有餘怒,“哪怕到你七八十歲,這一輩子我都管定了。”我一時啼笑皆非,心中卻甜蜜無比。侍女再端上藥來,我也隻好喝完,卻忍不住問道,“這藥到底有什麽要緊,非得天天喝?”
  蕭綦笑了一笑,“隻是滋補而已,你身子太弱,除非養到白白胖胖,否則每日都得喝。”
  我哀叫,“你想折磨死我!”

  傷疑
  一連多日過去,慧言並沒有發現什麽,我亦開始覺得自己疑心太重,或許小皇子真的隻是先天不足。然而宛如姐姐卻一直不依不饒地清查六宮,弄得宮中人心惶惶,幾名寵妃紛紛向皇上哭訴,皇上也無可奈何。
  這日回家中探望父親,還未離開鎮國公府,便有人匆匆來報,說皇後正大鬧乾元殿,逼著皇上處死衛妃。等我趕到乾元殿,才知起因是衛妃對皇後含怨,私下說了一句“小嬰孩本就孱弱,夭折了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偏她這麽大驚小怪”--這話被人告發,皇後怒不可遏,認定是衛妃詛咒了小皇子。皇上一向寵愛衛妃,聞知此話也隻是輕責了幾句,更激怒皇後,誓必殺了衛妃才肯罷休。
  宛如姐姐狂怒得失了常態,所有人都拿她無可奈何,直待我趕到,才勉強勸住了她。皇上為了息事寧人,也將衛妃暫時禁足冷宮。好容易將皇後勸回了昭陽殿去,我和皇上相對苦笑,一起坐在高大空寂的乾元殿上歎氣。
  “皇上……”我剛開口,他卻打斷我,“又沒旁人在,叫什麽皇上王妃的,還跟從前一樣叫吧!”
  從前,我是叫他子隆哥哥--倏忽多年,我們已很久不曾這樣坐下來好好說話了。他好像終於逮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開始喋喋不休地對我訴苦,不停抱怨做皇帝的煩悶無趣。眼下他剛剛即位,朝中諸事未寧,江南叛軍還來不及出兵清剿,宮中卻又鬧得雞犬不寧。我心不在焉地支頤聽著,心裏卻在想著,你這皇帝隻不過做做樣子,國事大半都在蕭綦肩上壓著,未聽他說過一個累字,你倒抱怨不休了……
  “阿嫵!”皇上突然重重吼了一聲,驚得我一愣,脫口應道,“幹嘛?”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他瞪住我,一臉不悅。
  我怔了怔,支吾道,“在聽啊,剛才說到禦史整日煩你是麽?”
  他不說話了,定定看了我半晌,一反常態沒有抱怨,神色卻黯淡下去,“算了,改天再說……你退下吧。”
  我也有些疲憊了,一時無話可說,起身行禮告退。退至殿門轉身,卻聽他在身後低低說,“剛才朕說,要是不長大該有多好。”
  我駐足回頭,見那年輕的帝王孤伶伶坐在大殿上,聳塌著肩頭,明黃龍袍越發映得他神情頹喪,像個沒有人理睬的孩子。
  就在我打算召回慧言的時候,她終於查出了昭陽殿裏“魘咒”的真相。
  宛如的直覺果然沒有錯,那大概就是所謂母子連心,而我的多疑也被證實是對的--正是宛如身邊相伴最久的兩個嬤嬤,趁夜裏奶娘和宮女睡著,突然驚嚇小皇子,反複引他號哭不休,長時不能安睡,便自然而然的萎頓虛弱下去。難怪查遍小皇子的飲食衣物都不見異常,誰能想到折磨一個小嬰兒最簡單的法子竟是不讓他睡覺。可憐小皇子多日以來竟不曾安睡過一宿!我驚駭於她們竟能想出這樣隱秘奇巧的法子,完全不露痕跡,連慧言也窺探多日才瞧出端睨,更想不到兩個年老慈和的嬤嬤會有如此歹毒的心腸。
  在秘刑逼供之下,兩個嬤嬤終於招認。她們自始至終都是謝貴妃的人,當年被送到東宮侍候太子妃,便是謝貴妃為日後設下的棋子。在姑姑的鐵腕之下,謝貴妃無力與之相抗,便在侄女身上下足工夫,從而抓住姑姑唯一的軟肋--太子。謝貴妃沒能完成這番布署,便病逝了。兩名嬤嬤留在東宮依然時刻想著幫三皇子奪回皇位。太子身邊無法下手,她們便一心斷絕皇家後嗣,隻要太子無後,皇位終還要落回子澹手中。早年東宮姬妾大多沒有子女,曾有一個男嬰也夭折了,能平安長大的都是女孩。如今想來,隻怕全是她們從中動了手腳。
  謝貴妃,那個婉約如淡墨畫出的女子,至死都隱忍無爭的女子……竟用心如此之深。我漸漸明白過來,假如謝貴妃果真沒有一點心機手段,又豈能在姑姑的鐵腕之下立足不敗,恩寵多年不衰。或許這深宮之中,從沒有一個人是幹淨的,也或許幹淨的人都已如子澹一般,被貶入不見天日之處,甚至如更多無名冤魂,永遠消失在宮牆之後。
  不寒而栗之餘,我仍覺慶幸,這幕後的主謀不是子澹--若連他也卷入這血腥黑暗的紛爭,才是最令我恐懼的事情。受此真相刺激最深的人,卻是宛如--最殘酷的陰謀和背叛,來自她嫡親的姑媽和身邊最親信的宮人。
  兩名嬤嬤當即被杖斃,而此事的幕後主使者一旦供出是謝貴妃,必然連累子澹和整個謝家。宛如再三掙紮,終於忍下對子澹母子的憤恨,推出衛妃做為替罪羊,賜她自縊。
  我一手找出真相,保護了小皇子,又一手隱瞞真相以保護子澹,而這背後卻是另一個無辜女子的性命被斷送。翻手是生,覆手是死,救人與殺人都是我這一雙手--或許哥哥說得對,我的確越來越像蕭綦。
  自此之後,宛如姐姐也終於變了,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皇後。她開始鐵腕整肅後宮,妃嬪稍有獲寵,便遭她貶斥。普通宮人被皇上召去侍寢,次日必被她賜藥。皇上與她的爭執怨隙越發厲害,幾番鬧到要廢後……謝皇後善妒失德的名聲很快傳遍朝中。
  又到一年元宵,宮中開始籌備元宵夜宴,而蕭綦卻在準備討伐江南叛軍。
  這日我們一同入宮,他去禦書房決議南征大事,而我去昭陽殿商議宮宴的瑣事。
  方一踏入殿內,便看見一名女子跪在殿上,被左右宮人強逼著喝下一碗湯藥。謝皇後冷眼坐在一旁,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喝。我雖早就知道宛如整治後宮的手腕嚴酷,但親眼見她逼侍寢的宮人喝藥卻是第一次。見我怔在殿前,宛如淡淡笑著,起身迎上來。那女子猛的掙脫左右宮人,將藥碗打翻在地,撲在皇後腳下苦苦哀求。宛如看也不看一眼,拂袖令人拖走那女子。
  那藥汁在地上蜿蜒流淌,殿上隱隱有一股辛澀藥味……這藥味,竟異常的熟悉。
  宛如同我說話,我隻怔怔看著她麵容,腦中一片空百,卻不知她在說些什麽。
  “阿嫵?”她詫異地喚我,“你怎麽了,臉色為何這般蒼白,是不是方才那婢子驚嚇到你?”
  我勉強一笑,推說一時不適,匆匆告退。
  離開昭陽殿,也不及等待蕭綦,我一路心神恍惚地回府。
  從前曾問過府中醫侍,都隻說我每日所服的湯藥是尋常滋補之物,我也從未多想。然而今日在宮中聞到那種藥的辛澀氣味,竟和我每日服用的湯藥一模一樣,這種味道我絕不會記錯。
  房門外步履聲急,蕭綦匆匆步入內室,人未到,聲已至,“阿嫵--”
  我回轉身看他,他額上有微汗,看似走得甚急,“皇後說你忽覺不適,究竟怎麽了,可有傳太醫來瞧過?”
  “也沒什麽大礙。”我淡淡笑,轉頭看向案上的那碗藥,“剛叫人煎好了藥,服下就沒事了。”
  蕭綦看也不看那藥一眼,立即道,“這藥不行,來人,傳太醫!”
  “這藥怎麽不行?”我望住他,依然微笑,“這不是每日不可間斷的良藥嗎?”
  蕭綦一下頓住,定定看我,目光微微變了。看到他如此神色,我已明白了七八分,心下反而平靜無波,隻端起那碗藥來看了看,“果真是麽?”
  他沒有回答,雙唇緊繃似一片鋒利的薄刃。
  我笑著舉起藥碗,鬆手,任它跌落地麵,藥汁四濺,瓷盞摔作粉碎。我開始笑,從心裏覺得這一切如此可笑,笑得無法自抑,笑得全身顫抖。蕭綦開口喚我,似乎說了什麽,我卻聽不清,耳中隻聽見自己的笑聲……他陡然將我拽入懷抱,用力抱緊我。我如溺水般掙紮,絕望到極點,不願讓他再觸碰我半分。無論我怎樣踢打,他都不肯放手。掙紮間釵環零落,長發散亂下來,絲絲縷縷在他胸前繚繞,仿如愛恨嗔癡,怎麽也逃不過命中這一場沉淪。
  我再也沒有了力氣,軟倒在他臂彎,似一隻了無生氣的布偶。絲絲的寒意從肌膚襲來,仿佛有無數隻冰冷的觸手,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將周身爬滿,纏繞得不見天日,隻剩下心底一片空洞。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什麽都沒有,隻有空落落的死寂。
  --原來,他給我服的是這種藥。
  他不肯讓我再擁有他的子嗣,不肯讓他的後代身上流有王氏的血,不肯讓我的家族再有機會成為“外戚”。什麽鶼鰈情深,什麽生死相隨,終敵不過那顛峰之上最耀眼動人的權勢。他仍在一聲聲喚我,神色惶急,嘴唇開合,仿佛說了許多許多,我卻一個字也聽不見,陡然覺得天地間安靜了,周遭一切都蒙上了灰沉沉的顏色。他的麵容在我眼裏忽遠忽近,漸漸模糊……
  恍惚感覺到他的懷抱和體溫,聽到他一聲聲低喚。
  可是我不想醒來,不想再睜開眼睛。又有藥汁喂進口中,苦中回甘……藥,我陡然一顫,不由自主地掙脫,卻被一雙手臂禁錮得不能動彈,任由藥汁一點點灌入口中,毫無反抗的餘地。我終於放棄掙紮,淚水卻從眼角滑落。
  他放下藥碗,輕拭我唇邊殘留的藥汁,舉止輕柔仔細。我睜眼看他,微微一笑,聲音輕若遊絲,“現在王爺滿意了?”
  他的手僵在我唇邊,凝目定定看我。
  我笑道,“你不想要王氏血脈的子嗣,隻需一紙休書,另娶個身份清白的女子便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他瞳孔驟然收縮,森森寒意如針,難掩傷痛之色,“我在你眼中,真是如此不堪之人?”
  我還是笑,“王爺是蓋世英雄,是我一廂情願,以終生相托的良人。”
  “阿嫵,住口!”他握緊了拳,久久凝視我,眉目間的寒霜之色漸化作慘淡。
  “在這世間,我隻有你一個至親至愛之人,如今連你也視我如仇敵。”他的聲音沙啞得怕人,我亦痛徹心扉。
  還能說什麽,一切已經太晚,這一生愛恨癡纏,俱已成灰。
  母親從湯泉行宮回京,連家門也不入,便直接住進了慈安寺。這一次我明白她是真的心如死灰了……心如死灰,這滋味我如今也知道了。
  紫竹別院,冬日靄色將青瓦修竹,白牆衰草盡染上淡淡淒清。我與母親對坐在廊下,於嫋嫋茶香中,聽見遠處經堂傳來梵音低唱,一時間心中空明,萬千俗事都化作雲煙散去。母親撚著佛珠,幽幽歎了一聲,“我天天都在佛前為你們兄妹祈福,如今阿夙知事許多,我也不必掛心他,唯獨對你放心不下。”
  眼見天色不早,而母親又要開始嘮叨,我忙起身告辭。母親卻又留我一起在寺中用過素齋再走,我著實討厭這寺中齋菜的口味,隻得苦笑著推脫。
  徐姑姑接過話頭笑道,“必是有人在府裏等著王妃吧,都說豫章王夫婦鶼鰈情深,今日看來果真是濃情似蜜,依奴婢看啊,公主還是不要挽留的好。”母親與她相視而笑,我亦隻得淺笑不語,心中卻陣陣刺痛。在旁人眼裏,我與蕭綦依然是伉儷情深,然而我又怎忍心讓母親知曉個中苦楚--自那日之後,他便搬去書房,不再與我同宿,整日早出晚歸,同在一處簷下,竟數日不曾碰麵。我不去見他,他也不來看我。想起寧朔初遇的時候,我們也曾各自矜傲,最終是他低了頭……一時間,鼻端微微酸澀,竟險些在母親麵前失態。
  辭別了母親,徐姑姑一路送我出來,叮嚀了些家常閑話,卻幾番欲言又止。我朝她笑了一笑,“徐姑姑,你怎麽也學著母親那般脾氣了,往日你是最不愛嘮叨的。”徐姑姑望住我,眼中忽有淚光閃動,朝我俯下身去,“老奴有幾句話,自知冒昧,卻不能不鬥膽說與王妃知道!”
  我忙扶起她,被她一反常態的鄭重模樣驚住,“徐姑姑,你看著我自幼長大,雖有身份之別,但我向來視你如尊長,若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她抬起頭來,目光幽幽,“這數十年,老奴親眼看著公主和相爺的前車之鑒,這世間最不易長久的便是恩愛二字。如今王妃與王爺兩情正濃,隻怕未將子嗣之慮放在心上。老奴卻憂心日後,假若王妃的身子無法複原,當真不能生育……王爺遲早會有庶出子女,屆時母憑子貴,難免又是一個韓氏!王妃不可不早做打算,防備在先!”
  她一番話聽在我耳中,深冬時節的山寺,越發冷如冰窖。
  我猝然轉頭,胸口急劇起伏,竭力抑止驚濤駭浪般心緒,半晌才能穩住語聲,“什麽無法複原,你說清楚一些?”徐姑姑啞然怔住,望了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再也抑止不了語聲的顫抖,“不能生育,又是怎麽回事?”徐姑姑臉色變了又變,語聲艱澀,“王妃……你……”
  “我怎樣,你們究竟瞞著我什麽?”我直視她,心頭漸漸揪緊,似乎有什麽事情是所有人都知道,唯獨我蒙在鼓裏。
  徐姑姑陡然掩住口,滿麵悔恨之色,哽噎道,“老奴該死!老奴多嘴!”
  “既然已經說了,不妨說個明白。”我笑了,止不住滿心辛酸,卻仍想笑,想知道究竟還有多少不堪的隱秘。
  徐姑姑雙膝一屈,直跪了下去。隻聽她語含哽噎,一句話斷斷續續說來,卻似晴空霹靂,刹那間令我失魂落魄,僵在了原地--她說,“當日王妃小產之後血崩,性命垂危,雖經太醫全力施治,僥幸脫險,卻已落下病根,往後若再有身孕,非但極難保住,且一旦再次小產,隻怕便是大劫。”
  我竟不知道是怎樣渾渾噩噩回到了王府。
  萬千個念頭紛湧起伏,心中卻是一片空茫,反而沒有了喜悲。一麵是噩耗突至,一麵是絕處逢生--對於生兒育女之事我還依然懵懂,即便這樣,我也隱約懂得不能生育對一個女子意味著什麽。蕭綦早已知道,可他竟不肯告訴我真相。難道他以為可以一輩子瞞下去,讓我一輩子不知道,就不會傷心難過了麽……他竟然這樣傻,傻到每日強顏歡笑哄我喝藥,傻到被我誤會也不肯解釋……回想當時,我對他說了什麽?那些話,此時想來才覺句句椎心,傷人透骨,將他一片心意撕作粉碎。他視我為至親至愛之人,以一片真心相與,本該共患難之際,我卻沒有給他全部的信任。
  不知何時我已淚流滿麵。
  車駕到府,天色已黑了,我顧不得臉上淚痕未幹,形容狼狽,徑直往書房奔去,心中隻想著他會不會還在惱我,會不會原諒我的愚蠢……甫一轉入後廊,迎麵卻見一名宮裝女子迎了上來,綠鬢纖腰,明眸皓齒,叫人眼前一亮。我怔住,凝眸看去才認出是玉秀,如今的顯義夫人蕭玉岫。她換了這身穿戴,恍若脫胎換骨一般,令我既驚又喜,“玉岫,竟然是你!”
  她羞赧低頭,悄聲道,“宋……將軍剛回京,今日入宮謝了恩,便一同來拜謝王爺和王妃。”
  我恍然,她受封賜嫁懷恩之後正逢宮變,其後又是連番變故,一直未得機會入宮謝恩。我臥病之時,恰是京中局勢最為微妙之際,宋懷恩奉命趕赴辛夷塢,督視子澹,防範謝氏與皇族的異動。如今諸事安定下來,國喪已過,懷恩也回京複命,看來他們的婚期也該近了。我忙向她道賀,羞得她粉腮飛霞。眼見這一雙璧人將攜連理,我滿心的淒傷不覺也緩了過來,略有些暖意。玉岫說懷恩正與蕭綦在書房議事,她不便入內,隻好來這裏候著我。她含羞說起懷恩如何如何,小女兒嬌態盡顯無遺。我含笑與她相攜而行,卻聽她說,“他此次回來,又帶了蘭花給我,這次的花兒更好看呢,不過葉條被折壞了,他也真是粗心。”
  我驀然失驚,心下急跳,明白定是子澹有事了--想來他借玉岫向我傳話已有兩日,而我連日抑鬱心煩,避不見客,玉岫又不懂得個中奧妙,竟誤了如此大事。
  直待宋懷恩前來見我,屏退了玉岫和左右侍從,他才將始末道來--數日前有舊黨餘孽突襲辛夷塢,意欲劫走子澹,雖未得手,卻引起蕭綦和皇上的震怒,蕭綦下令嚴查,加派重兵看守,並將子澹監禁了起來。我鬆了口氣,至少知道子澹並沒有性命之憂,隻是想不到忠於先皇的舊黨如此頑固,至今仍想奪回皇位。隻怕他們非但奪不回皇位,反而會將子澹逼入更危險的境地。
  送走了宋懷恩,我忐忑沉吟良久,不覺來到書房門外,卻遲疑不能近前……如今恰逢異動,子澹被卷入是非之中,我若在這個時候去向蕭綦解釋言和,他會不會以為我另有目的?原本心結未解,若再火上澆油;隻怕說什麽都再難讓他相信了。一時間百般躊躇,我在廊下俳徊良久,遠遠看著他的身影被燭光映在窗上,忽明忽暗,終究沒有信心邁進門去……直至夜闌人靜,燈燭熄滅。
  我怔怔半晌,無奈轉身而去。
  徹夜輾轉難眠,一早天還未亮我便醒來,再無睡意。想來蕭綦大約也該起身上朝了,我披衣而起,略略梳洗,素顏散發步出房門。
  深冬時節的清晨,有薄霧霜氣彌漫在庭前廊下,披了銀狐深絨披風仍覺寒意撲麵,嗬氣成霜,隻怕再過幾日便要下雪了。許久不曾這麽早起身,想起從前母親總會一早梳妝齊整,陪著父親用過早膳,再送他至府門。而我婚後三年都是獨居,習慣了疏懶貪睡的日子,蕭綦更是從不讓我早起。而今想來,我處處受他嗬寵容讓,卻極少為他做過些什麽……
  才到庭前,就見蕭綦朝服王冠步出書房,麵色冷肅,一大早就眉心微蹙,思慮沉沉。我駐足廊下,靜靜望著他,並不出聲。他幾乎已到了跟前,才驀然抬頭瞧見我。他怔住,定定看我,眼底分明有暖意掠過,麵上卻仍是不動聲色的淡漠,“怎麽起得這樣早?”
  我歎口氣,沒有回答,默默走到他跟前,抬手撫上他衣襟,上麵有一道極淺的皺痕。我的手指緩緩撫過那蟠龍紋宮緞,掌心輕貼在他胸口。他一動不動地立著,沉默地看我。我亦靜靜垂眸,掌心下感覺到他沉穩的心跳,心中陡然一酸,萬般惆悵隻化作無聲歎息。他覆上我手背,掌心溫暖,良久才低聲道,“外邊冷,快些回房去。”這短短數語的溫存,令我眼底瞬時熱了,忙側過臉去,輕輕點了點頭。他方一開口,卻聽侍從催促道,“王爺,時辰不早,上朝怕要遲了。”
  我忙抽身,抬眸無奈一笑,輕聲道,“早些回來。”
  他頷首,濃濃暖意湧上眼底,唇角隱有笑意,隻伸手將我身上披風裹緊,便匆匆轉身而去。
  半日裏心心念念都在想著他,想著他下朝之後便會回府,我忙吩咐廚房預備午膳。
  然而過了午時許久,遲遲不見他回府,我正等得百無聊賴,卻見侍女匆匆來報,說右衛將軍求見。我一時驚詫,匆忙迎出正廳,卻見宋懷恩全身披甲,佩劍加身,大步直入。我駭然駐足,心中懸緊,脫口道,“出了何事,王爺呢?”
  “王妃勿憂,王爺現在宮中,末將奉命保護王府與京中畿要,請王妃暫時不要離府!” 宋懷恩沉聲回稟,滿麵肅殺,示意我屏退左右。
  我忙令左右退下,隻見他踏前一步,低聲道,“兩個時辰前,皇上在宮中墮馬受傷。”

  托孤
  我們都低估了舊黨,盡管再三清洗宮禁,仍然有忠於先皇的舊人潛藏在了宮中。
  今日早朝時皇上還是好好的,然而就在蕭綦下朝回府的路上,接獲宮中傳來的急訊--皇上墮馬,身受重傷。
  西域進貢的颯露名馬剛剛送入宮中,皇上一下朝便興衝衝去試馬。左右宮人眼看著皇上策馬奔馳,越馳越快,起先誰也不曾發覺異樣,直到那馬突然驚嘶著衝出圍場,奮蹄狂奔,一路衝踏撞倒數名內侍,皇上大聲呼叫……左右還來不及圍截阻攔,卻見那驚馬驀然躍下高台,將皇上從半空掀翻墜地……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此刻再聽宋懷恩複述當時情形,仍令我震駭得全身冰涼,幾乎立足不穩。
  蕭綦趕回宮中,立時封閉了宮禁,調集禁軍鎮守宮門,將一幹涉疑宮人監禁。隨即,內禁衛發現一名馴馬的內侍已服毒自盡。
  為防範叛黨趁亂起事,蕭綦命宋懷恩率領兵馬控製了京中畿要之地,並命他親自鎮守王府,嚴防叛黨行刺,更不許我踏出府門半步。
  我在房裏坐立不安,心憂如焚,此時情勢詭異莫側,蕭綦在宮中不知是否有危險,也不知皇上傷勢如何……隻怕蕭綦也預見不了情勢的變化,不知吉凶,所以強行將我禁足在府中,不準我貿然入宮。
  無數可怕的念頭揮之不去,越想越是揪心。即便千軍萬馬之中,我也習慣了他天神一樣的身影,相信他無所不能,戰無不勝,永遠都不會倒下。卻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若陷入險境,又該如何。這麽久以來,我習慣了對他的依賴和索取,卻忽略了他也隻是個凡人,給他的體諒、寬容和支持竟是如此的少。
  正當心神恍惚激蕩之時,門外傳來倉促腳步聲。
  我推門而出,卻見宋懷恩大步奔來,“王爺派人傳話,命王妃速速入宮!”
  宮中四下戒備森嚴,每隔百餘步即有一隊禁軍巡邏,各處宮門都被禁軍封閉。眼下雖有山雨欲來之勢,卻無變亂之象,看來宮中情勢已在蕭綦掌控之中。
  乾元殿前侍衛林立,醫官匆匆進出,斜陽餘暉將殿前玉階染上血一樣的顏色。諾大的殿上,一眾宮人內侍屏息斂氣,黑鴉鴉伏跪了一地,朝中重臣俱已到齊,連父親和臥病已久的顧老侯爺也在,哥哥亦垂手立於父親身後。眾臣之前,蕭綦負手而立,麵色冷峻,周身散出肅殺之氣。
  一眼望見他的身影,我懸了半日的心終於落回實處,卻又立刻被殿上的森冷肅殺包圍,手足俱是冰涼。
  我緩緩步入大殿,環顧滿殿的文武,卻隻有我一個女子,每個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身上……我向蕭綦、父親和允德侯行禮,父親麵色青白,一言不發;顧老侯爺被人攙扶著連連氣喘;蕭綦深深凝視我,神色莫測,語聲肅然,“皇後正在昭陽殿等候王妃。”
  我一時愕然,怔怔道,“皇後召見妾身?”
  蕭綦目光幽深,語意冰冷徹骨,“皇上已宣讀遺詔,幼主即位,後宮幹政在所難免,特賜謝皇後殉節。”
  我耳邊嗡的一聲,如聞霹靂, 一口氣息梗在胸口,半晌緩不過來--子隆哥哥,數日前還在和我抱怨嘮叨,宛如還說要去慈安寺探望我母親,為小皇子祈福……小皇子,他還這麽小,還不會說話,沒有喚過一聲母親,便要永遠失去父母了……
  “皇後要求見過豫章王妃,方肯殉節。”蕭綦的聲音傳入我耳中,一時竟陌生而遙遠。我有些恍惚,身子隱隱發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蕭綦沉默地看著我,眉目間籠罩著一層淡淡陰影。我看著他,又望向父親,目光緩緩從滿殿重臣臉上掃過。
  一旦小皇子即位,太後臨朝,謝氏便會再度成為外戚之首,更莫說謝氏手中還有子澹,還有效忠先皇,以子澹為正統的舊黨餘孽……假若謝家借此翻身,宮闈朝堂很快又會再現血雨腥風,無論蕭綦還是父親,都不會允許這個局麵出現。
  宛如殉節,已成定局。
  我腳下虛軟,竟要宮女攙扶,才能一步步踏上這昭陽殿。
  宮燈初上,玉簾微動,有風從殿外直吹進來,嬰兒微弱的哭聲,一聲聲催人斷腸。
  三尺白綾、金鞘銀刀、玉杯鴆酒--襯著明黃絲緞,一樣樣托在雕花金盤裏,帝王之家連死亡都來得如此華美堂皇,仿佛巨大的恩惠和慈悲。
  白衣散發的謝皇後懷抱著繈褓中的嬰兒,俯身親吻,久久流連不舍。我站在內殿門口,望見這慘烈的一幕,再沒有力氣踏進門去。
  宛如回頭看見我,浮起一抹蒼白恍惚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我緩步走近,什麽話也說不出,隻默默望住她……眼前這無辜的女子就要被我的丈夫和父親逼上死路,而我非但不能阻攔,還有親自送她上路。
  “孩子又哭了,你哄一哄他吧。”宛如蹙眉歎息,將那小小繈褓送到我懷中。
  這可憐的孩子,生來就守盡磨難,曾經連禦醫都以為他活不長了,誰知他竟然堅強地撐了過來。可是如今,他的爹娘卻要撇下他雙雙離去了。
  我抱著孩子,驀然仰首,淚水仍是奪眶而出,滴落在孩子臉上。他竟然真的止住哭泣,好奇地伸出小手,往我臉上探來,似乎想替我抹去淚水。
  宛如笑了,臉上瞬時散發出淡淡光彩,恬美如昔,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時候,“你看,寶寶喜歡你呢!”
  我卻猝然轉頭,不忍再看。
  “阿嫵。”宛如輕聲喚我,語聲無限溫柔,“往後你要替我看著寶寶長大,替我教他說話識字,別讓人欺負了他……還有我的女兒,無論以後做皇帝公主還是做草民,隻要讓他們好好的活著,即使庸碌無為,也要長命百歲。”
  她每說一句,便似一刀割在我身上。
  她望住我,忽偏了頭一笑,恰如從前嬌憨模樣,眼中卻是無限淒涼,“你要答應了我,我才肯答應他們殉節呢。”
  我再支撐不住,雙膝一屈,重重跪在她麵前,顫聲道,“從今日起,他們便是我的孩子,我會庇護疼惜他們,視若親生骨肉,不叫他們受到半分委屈。”
  “多謝你,阿嫵。”宛如也跪了下來,含淚望著孩子,幽幽道,“大約這便是報應了,我害過的人不少,如今輪到自己……也好,都報應在我身上,別再讓孩子受罪。”那孩子突然咿呀一聲,轉頭朝她看去,眼珠烏漆透亮,仿佛聽懂了母親的話。
  宛如驀的站起,抽身退後數步,淒厲笑道,“帶他走!別讓他看見我上路!”
  我咬牙抱緊了懷中的嬰兒,深深朝她俯拜下去,心中最後一次默默喚她--此去黃泉路遙,宛如姐姐,珍重。
  踏出昭陽殿,一步步走下玉階,身後傳來內侍尖細悠長的送駕聲,“皇後娘娘薨--”
  我木然穿過殿閣,從昭陽殿到乾元殿,繁複拖曳的裙袂,一路逶迤過龍陛鳳階,錦羅悉簌有聲。
  天地間一片蕭瑟,撲麵而來的寒風卷起我臂間帔紗飛舞,風那樣冷,心那樣寒,隻有懷中小小的人兒,給予我僅有的溫暖。
  這個瑟縮在我懷中,小貓兒一樣脆弱的嬰兒,尚不知這悲苦多蹇的人生已經開始。
  我緩緩踏進大殿,穿過所有人的目光,迎著蕭綦走去。他立在那九龍玉璧屏風前,廣袖峨冠,不怒而威,與這大殿仿佛融為一體,刹那間令我錯覺,以為他才是這裏的主人。我抱著孩子望定他,緩緩俯下身去,垂首漠然道,“皇後薨了。”
  一時間,殿上沉寂無聲。
  “讓皇上看一看殿下吧。”沉寂在側的父親忽然低低開口,須發微顫,一眼望去仿佛又蒼老了不少。
  蕭綦沉默點頭,望向我懷中的嬰兒,冷峻眉目間似乎掠過一絲悲憫。
  我默默穿過垂幔,抱著孩子走向那巨大的龍床,在榻邊跪下,“皇上,阿嫵帶著小殿下看您來了。”床上氣息奄奄的年輕帝王發出一聲微弱歎息,從榻邊垂下手來,艱難地招了招。我靠近榻邊,將繈褓中的嬰兒送到他枕邊,看見他慘白的臉上,眼窩發青,嘴唇已褪盡了血色。他似乎說不出話來,眼珠定定地看著我,看了好一陣子,突然一眨眼,露出個古怪的笑容。
  刹那間歲月倒流,依稀又見那個驕橫無禮的太子哥哥,總喜歡捉弄子澹和我,每次作惡得逞,便衝我們眨眼,露出促狹得意的笑容。我的淚水奪眶而出,顫聲喚了他一聲,“子隆哥哥。”他咧嘴笑了笑,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憊懶模樣,瞳光漸散的眼裏竟又亮了亮。
  我將孩子抱得近些,讓他看得清楚,“子隆哥哥你瞧,小殿下長得好像你,等他長大了,定是一個淘氣的小皇帝……”
  我驟然哽噎得說不下去,他卻笑出聲,微弱地說出一句,“小可憐蟲。”
  “馬兒跳下去時,像飛一樣……飛起來……”他斷斷續續開口,雖氣若遊絲,目光卻有了異樣的精神。我頓時驚喜不已,以為他好起來了,轉頭急喚禦醫,卻見他身子一僵,目光直勾勾盯著頂上,臉上泛起亢奮的潮紅,“我飛起來,看見宮門,差一點就能飛……出去……”陡然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就這麽斷了。
  乾元殿再一次掛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示著又一位帝王的辭世。
  時隔不到一年,宮中哀鍾長鳴,兩代帝王相繼駕崩。謝皇後追隨先帝,以身殉節,上尊諡為孝烈明貞皇後,隨葬帝陵。
  一夜之間,帝後相繼崩逝。他們爭爭鬧鬧一生,在世時是怨侶,死後到那冷森森的皇陵之中,卻隻得彼此相伴,再不分離。
  當夜,永安宮再傳惡訊,太後驚聞噩耗,中風昏厥。
  當我趕到時,姑姑已經不會說話,隻能木然躺在床上,目光混沌呆滯,無論我說什麽她都不會回應了。自宮變之後,她就閉門不出,再不願見人。她恨我,更恨親生兒子對她的背叛。每次皇上踏入永安宮,必被她冷言冷語斥走,而我甚至連永安宮的殿門也不得踏入,隻能遠遠從殿外看她。數月之間,她迅速老去,鬢旁白發叢生,脊背佝僂,已全然成了垂垂老嫗……而今皇上駕崩,終於抽去了她最後的支撐,無異於致命一擊。
  我一遍遍喚她,她卻隻是怔怔盯著沒有邊際的遠方,目光空茫,口中含含混混,不時念叨著幾個字。
  沒有人聽懂她在重複說著什麽,隻有我明白。
  她說的是,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本朝開國以來從無皇後殉葬的先例,謝皇後的突然殉節震動了朝野上下。
  值此危急關頭,蕭綦和父親放下舊怨,再度成為盟友。蕭綦挾迫年邁庸碌的顧雍與其餘親貴重臣,逼令謝皇後殉節;父親一手封鎖了姑姑中風的消息,外間隻知太後悲痛過度而病倒。皇後一死,年幼的小皇子隻能交由太後撫育,一旦小皇子即位,太皇太後垂簾輔政,這便意味著王氏再度控製了皇室。
  以宗室老臣和謝家為首的先皇舊黨,原以為可以黃雀在後,趁王氏被扳倒,蕭綦立足未穩,搶先下手除去了皇上,皇位自然便落到小皇子或是子澹的頭上。 他們以為手中握著皇後和子澹這兩枚籌碼,便是朝堂上不敗的贏家,卻不知那冰冷的長劍早已懸在他們頭頂,即便是皇後的頭顱也一樣斬下,沒有絲毫猶豫。
  當日在先皇左右護駕不力的宮人,連同太仆寺馴馬的官吏仆從,都已下獄刑訊。很快有人供出謀害先皇的主使者,正是一力擁戴子澹即位,身為宗室老臣之首的敬誠侯謝緯--弑君,罪及九族,曾經與王氏比肩的一代名門,就此從史冊抹去。
  謝家的覆敗之下,我越發清楚地看見,世家高門的昔日風光再也掩蓋不住底下的殘破。有些人永遠停留在過往輝煌,不肯正視眼前的風雨,或許這便是門閥世家的悲哀。如今天下早已不是當年的天下,蕭綦和父親不同,他不是孔孟門人,他信的是成王敗寇而不是忠厚仁德……一將功成萬骨枯,或許終有一天,他會以手中長劍辟開一片全新的江山,踏著屍山血海重建一個鐵血皇朝。
  麵對當朝三大首輔、永安宮太後以及蕭綦手中重兵,原本搖擺不定,欲擁戴子澹即位的老臣,紛紛倒戈,稱小皇子即位乃是天經地義。
  帝後大殤,天下舉哀。
  宮中舊的白紗還來不及換下,又掛起了新的黑幔--帝後入葬皇陵之日,我駐足空蕩蕩的乾元殿上,已不會流淚。目睹一次又一次生離死別之後,我的心,終於變得足夠堅硬。曾經垂髫同樂的子隆哥哥和宛如姐姐,終被沉入記憶的深淵,留在我心底的名字隻不過是先帝和明貞皇後。
  新皇登基大典相隔一月舉行。
  大殿之上,金壁輝煌的巨大龍椅之後掛起了垂簾。宮女強行攙扶著太皇太後升殿垂簾,我抱著小皇帝,坐到了姑姑身側。
  蕭綦以攝政王之尊,立於丹陛之上,履劍上殿,見君不跪。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之聲響徹金殿。
  或許那丹陛之下的每個人心中都在揣測,不知他們真正跪拜的,究竟是那小小嬰兒,還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不知誰才是這九重天闕真正的主宰。  
  我的目光穿過影影綽綽的垂簾,望向三步之遙的他。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繡滿燦金九龍紋,王冠巍蛾,佩劍華彰,垂目俯視丹陛之下的眾臣,輪廓鮮明的側臉上,隱現一絲睥睨眾生的微笑。他仿佛不經意間回首,目光卻穿透珠簾,迎上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的劍下染過多少人的鮮血,也知道他腳下踏過多少人的骨骸,正如我的一雙手也不再潔淨。自古成王敗寇,這權力的巔峰上永遠有人倒下,永遠有人崛起。此刻,我身處金殿之高,俯瞰腳下匍匐的眾生,而落敗的宛如和敬誠侯,卻已墜入黃泉之遙,淪為皇位的祭品。
  我隻能由衷慶幸,此刻站在這裏的勝者是蕭綦,站在他身側的女子是我。
  一切塵埃落定,京城陰冷的冬天也終於過去了。
  為了照料小皇上,我不得不時常留在宮裏,整夜都陪伴在這孩子身邊。也許真的是母子連心,自宛如去後,這可憐的孩子好幾日哭鬧不休,連奶娘也無可奈何。唯獨在我懷中,才肯稍稍安靜。他開始依戀我,不論進食還是睡覺,都要有我在旁邊,常常擾得我徹夜不能安眠。
  蕭綦如今一手攝政,政務更加繁忙。朝中派係更替,局勢微妙,門閥世家的勢力不斷被削弱,寒族仕子大受提拔。然而從寒族中選拔人才畢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經國治世也不是軍中武人可以辦到的,仍然還需倚仗門閥世家的勢力。瑣事紛擾不絕,我們也各自忙碌,竟沒有機會將心中隔閡解開。每當上朝時,我總隔著一道垂簾,默默凝望他的身影,他的目光也會不經意間掠過我。
  初春暖陽,照著禦苑裏碧樹寒枝,分外和煦。難得天氣晴好,我和奶娘抱了靖兒在苑子裏散步。
  按皇室的規矩,小孩子要在滿月的時候才由父皇賜命,靖兒卻沒有機會得到父親給的名字。內史請太皇太後示下的時候,姑姑還是渾渾噩噩念叨著那八個字,琴瑟在禦,莫不靖好,於是,我決定讓這孩子的名字,就叫做靖。
  這些日子總算讓他慢慢習慣了和奶娘睡,不再晝夜不離地纏住我,我想著這兩日就也該回王府了,長久留在宮裏總不安穩。
  奶娘抱著孩子,忽然驚喜地叫道,“呀,皇上在笑呢。”
  一看之下,那孩子眯著一雙烏亮的眼睛,真的咧開小嘴,在對我笑。心中陡然湧上濃濃溫柔,看著這純真無邪的笑容,竟然舍不得移開目光。
  “他笑起來好漂亮呢。”我欣喜地接過孩子,一抬頭,卻見奶娘和一眾侍女朝我身後跪下,俯身行禮--蕭綦卓然立在暖閣回廊之下,麵帶淡淡笑意,身邊沒有一個侍從,也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我竟一直沒有發覺。我怔怔望著他,沉溺在他溫柔目光中,一時間忘記了言語。他緩步走來,容色溫煦,難得沒有慣常的冷肅之色。奶娘忙上前抱過孩子,領著一眾宮人悄無聲退下。
  “好久不見你這樣開心。”他凝視我,柔聲開口,帶了些許悵然。
  我低了頭,故作不在意地笑道,“不過是王爺好久不曾留意罷了。”
  “是麽?”他似笑非笑地瞧著我,“王妃這話聽來,竟有幾分閨怨的意味。”
  我一時紅了臉頰,許久不曾與他調笑,竟不知道如何回應。
  “隨我走走。”他莞爾一笑,牽了我的手,不由分說攜了我往禦苑深處走去。
  林徑幽深,庭閣空寂,偶爾飛鳥掠過空枝,啾啾細鳴回繞林間。細碎枯葉踩在腳下簌簌作響,我們並肩攜手而行,各自緘默,誰也不曾開口打破這份沉寂。
  他握著我的手,十指糾纏相扣,掌心格外溫暖。我心頭百轉千回,往日無數次攜手同行的情景掠過眼前,千言萬語到此刻都成了多餘。
  “昨晚睡得可好,可有被孩子纏住?”他淡淡開口,一如素日裏閑敘家常。我微笑,“現在靖兒很乖了,不那麽纏人,這些天慢慢習慣和奶娘睡了。”
  “那為何一臉倦容?”他的手指扣緊,讓我挨他更近一些。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終於鼓足勇氣,脫口而出,“因為,有人令我徹夜無眠。”
  他駐足,目光灼灼地看我。
  “每當想到此人,總令我憂心牽掛,不知該如何是好。”我蹙眉歎息。
  他的目光溫柔,灼熱得似要將人融化,“那是為何?”
  我咬唇道,“我曾經錯怪他,十分對不住他……也不知他是否仍在怨我。”
  蕭綦陡然笑出聲來,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傻丫頭,誰會舍得怨你!”
  一時間,隻覺料峭輕寒盡化作春意和暖,我仰頭笑看他,見他笑得自得,不由起了頑心,忽而正色道,“爹爹真的不會怨我麽?”
  蕭綦的笑容僵在臉上,那一刹的神色讓我再也忍俊不禁,陡然大笑起來……腰間驀的一緊,被他狠狠拽入懷中。他惱羞成怒,一雙深眸微微眯起,閃動懾人怒色。我咬唇輕笑,揚起臉來,挑釁地望著他。他俯身逼近我,薄唇幾欲覆到我唇上,卻又輕飄飄掃過臉頰,溫熱氣息一絲絲撩撥在耳際。我渾身酥軟,竟無半分力氣抵擋,微微閉了眼,迎上他的唇……然而過了良久,毫無動靜。我詫異地睜眼,卻見他似笑非笑地睨著我,“你在等什麽?”我大窘,恨恨推他,卻被他更緊地環住。他的唇,驟然落在我耳畔、頸項、鬢間……
  我閉目伏在他胸前,終於說出心底盤桓許久的話,“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你會不會另納妻妾?”
  他雙臂陡然收緊,將我更緊地擁在懷中,“我在寧朔向你許諾過的話,若是你已忘了,我便再說一次!”
  “我從未忘記。”我抬眸凝視他,不覺語聲已發顫,“可是,我若從此……”
  “不會的!”他厲聲打斷我,目光灼灼,不容半分置疑,“天下之大,我相信總有法子醫治你!中原、漠北、南疆……窮盡千山萬水,但凡世間能找到的靈藥,我統統為你尋來。”
  “如果永遠找不到呢?”我含淚凝望他,“如果到老到死,都找不到……你會不會後悔?”
  “若真如此,便是我命中注定。”他的目光堅毅篤定,喟然歎道,“我一生殺伐無數,即便孤寡一生也是應得之報。然而上天竟將你賜予我……蕭某此生何幸,就算讓老天收回了別的,我們至少還有彼此!將來我老邁昏庸之時,至少有你陪著一起老去。如此一生,我已知足。”
  如此一生,他已知足,我亦知足。
  我癡癡望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鬢發……無處不是此生癡戀。心底暖意漸濃漸熾,化作明媚的火焰,焚盡了彼此的猜疑和悲傷。
  淚水滾落,止不住地滑下臉龐,我緩緩微笑,“你曾說要共赴此生,從此不許反悔,就算我悍妒、惡疾、無子,七出之罪有三,也不準你再反悔。”
  他深深動容,一語不發地凝視我,驀然握住我的手。眼前寒光一掠,尚未看清他動作,佩劍便已還鞘。我手上微痛,低頭看去,卻隻是極小的傷口,滲出一點猩紅血珠。他掌心傷口也有鮮血湧出,旋即與我十指交握,掌心相貼,兩人的鮮血混流在一起。
  蕭綦肅然望著我,緩緩道,“我所生子女,必為王儇所出,即便永無子嗣,終此一生,亦不另娶。以血為誓,天地同鑒。”

  風雨長路
  新恩
  這一場變故之後,整個宮闈都冷寂了下來。先皇卒亡與姑姑的中風,令父親深感悲痛,對姑姑的怨憤隨之煙消雲散。經過連番劫難,父親對權勢似乎再無從前的熱忱,與蕭綦的敵意也緩和了許多。在這連番的爭鬥中,我們已經失去太多親人,也都已經疲憊不堪,再不忍心繼續傷害身邊之人。
  到底是血濃於水,骨肉相連,親人之間再深的隔閡,也總有化去的一天。
  隻是,從前那美好的那些時光,終是一去不返了,我和他們之間已有了一道永遠的溝壑。父親再不會把我當作他羽翼嗬護下的嬌女,再不會如從前一般寵溺我,回護我。如今在他眼裏,我是王氏的女兒,更是蕭綦的妻子,是與太皇太後一同垂簾於朝堂之上,真正掌管著整個宮闈的女子。
  轉眼一年間,爹爹蒼老了許多,談笑間依然從容高曠,卻再沒有從前的傲岸神采。無論多麽強硬的人,一旦老去,總會變得軟弱。在他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我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後,和他一起守護每一位家人,守護這個家族。
  姑姑曾說,男子的天職是開拓與征伐,女子的天職卻是庇佑和守護。每個家族都會有一些堅韌的女性,一代代承襲著庇佑者的使命……冥冥之中,我和父輩的位置已經互換,漸漸老去的父母和姑姑,開始需要我的照拂,而一直在他們庇護下的我,卻已成長為這個家族新的庇佑者。
  最近父親總是提起故鄉,提起叔父。自叔父逝後,嬸母帶著兩個女兒扶靈還鄉,再未回返京城。父親也離開故鄉琅玡多年,如今年事已高,更是思鄉情切。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放下紛擾事務,一人一蓑一木屐,遁遊四方,寄情山水之間,踏遍錦繡河山。我明白父親的心意,宦海沉浮一生,如今心灰意冷,歸隱田園或許是他最好的選擇。唯一遺憾的是,母親終不能原諒父親,也再不願離開慈安寺。
  父親亦不再強求,他最後一次和我同去探望母親,默然凝望她背影良久,歎道,“人生至此,各有歸依,緣盡亦是無憾了。”
  當時我已覺得有些異樣,父親從前總愛說,阿嫵最解我意,我們父女原本就最是意趣相投--隻是我沒有想到,父親的去意如此堅決,決定來得如此之快。
  數日之後,父親突然遞上辭官的折子,不曾與任何人辭別,悄然留書一封,隻帶著兩名老仆,一箱藏書,便掛印封冠而去。
  我得了消息,和哥哥一起馳馬追出京郊數十裏,直至河津渡口,卻見一葉孤舟遠泛江上,蓬帆漸隱入水雲深處……父親就這樣拋下一身塵羈,孤身遠去。居廟堂則顯達,泛江湖亦高曠,到今日我才真正地佩服了父親。
  母親得知父親辭官遠遊的消息,一言不發,隻是撚著佛珠默默垂眸。然而徐姑姑次日卻告訴我,母親徹夜無眠,念了一整宿的經文。
  不久之後,總算迎來久違的喜事,懷恩終於迎娶了玉岫,成為我的妹婿,我又多了兩名親人,縱然沒有血緣之親,亦令我覺得珍貴。隨後,哥哥的侍妾又為他生下一個男孩,這已是他的第三個孩子。喜氣衝淡了憂傷,日複一日,風雨褪盡的帝京又回複了往日的繁華。
  時光過得飛快,轉眼小皇上已經呀呀學語,可惜他天生體弱,還遲遲不能學步。每當我聽到他含糊地叫我“姑姑”,看到他無邪笑容,仍會覺得淡淡心酸。
  這日蕭綦很晚才回府,卸下朝服,披上我遞過來的外袍,神色略見疲憊。我轉身去取參茶,卻被他攔腰攬回身側,輕輕圈在臂彎。
  他隱有憂色的神情讓我覺得不安,依在他胸前,輕聲問道,“怎麽了?”
  “沒事,陪我坐會兒。”他微微闔了眼,下巴輕抵在我額頭。聽到他似滿足又似疲倦的一絲歎息,我心裏微微酸楚,抬起手臂環在他腰間,柔聲道,“還在為江南水患煩心麽?”蕭綦點頭,臉上僅有的一絲笑容也斂去,沉沉歎道,“如今政局未穩,叛軍偏安江南,遲遲未能出兵討伐。眼下水患又起,黎民流離失所,可恨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站出來擔當!”
  我一時默然,心緒隨之沉重。今歲入春以來,河道頻頻出現異常之兆,近日多有經驗深厚的州府官吏上奏,春夏之際恐有嚴重水患,朝廷宜早做防範。然而滿朝官員都誠惶誠恐,誰也不敢站出來擔此大任,令蕭綦大為震怒,卻又無可奈何。
  我沉吟良久,想起昔年叔父在時,治理江南水患曾有大功,如今叔父不在了,曾跟隨他治理河道的臣工卻無一人堪當大任。
  蕭綦歎了一聲,淡淡道,“我倒是看中一個人選,卻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抱負。”
  我怔了怔,腦中忽有靈光一閃,驚愕望向蕭綦,“你是說……哥哥?”
  當年,哥哥曾跟隨二叔巡視河患,督撫水利,目睹了兩岸百姓因年年水患所受的流離之苦。回京後,他翻閱無數典籍,埋頭水利之學,更親身走遍大江大河,采集各地民情,寫下了洋洋數萬言的《治水策》遞上朝廷。然而父親一向隻當他是不務正業,從未將他一介貴胄公子的治河韜略放在眼裏。
  那年江河決堤,百姓死傷無數,萬千家園毀棄,一眾官員皆因治河不力遭到貶謫。自此滿朝官吏再也不敢輕易坐上河道總督的位置。然而那年,哥哥卻瞞著父親,上表求薦,自願出任此職,那折子自然是被父親壓下,回頭給他一頓嚴斥。父親說,治河大任事關民生,開不得半分玩笑,豈是你能胡鬧的。回來此事傳了出去,被當作朝野笑談,沒有人相信,哥哥那樣的風流公子也能夠勝任粗礪繁重的治河大任。
  從那之後,哥哥便打消了這個異想,從此縱情詩酒,再不提什麽治河治水。
  然而萬萬沒料到,這個時候,蕭綦竟然想到了哥哥。我一時間怔忪,心中千頭萬緒,百感交集。蕭綦含笑瞧著我,亦不說話,神色高深莫測。
  “如此大事,你貿然起用哥哥,就不怕朝中非議?”我想了想,試探地問他,心中另一重思慮卻未說出口--萬一哥哥沒有成功,非但蕭綦要受萬民所指,王氏的聲望也將大受打擊。蕭綦卻是淡然一笑,“就算眼下難免非議,我也要冒險一試。”
  “為什麽偏偏是哥哥?”我蹙眉看他。
  “以王夙的才智,相信他定能擔當此任,隻是眼下卻不知他是否有此抱負……”蕭綦目光深邃,喟歎道,“長久以來,世家親貴多有疑懼抵觸之心,不肯為我所用。若是王夙此番能有所作為,亦能顯出我對世家子弟並無偏見,令他人”
  我默然片刻,歎道,“那也是人之常情,有了謝家的前車之鑒,隻怕各個世家都已膽寒生懼,眼下自保唯恐不及,哪裏還有心思出頭。”
  蕭綦劍眉深蹙,“亂世之下,若非鐵血手段,怎能令這些門閥貴胄懾服。”
  “以殺止殺雖不是上上之策,但若能以小殺止大亂,那也是值得的。”我深深看他,將手覆上他手背,柔聲道,“我知道你是對的。”
  蕭綦動容,滿目欣慰感慨,“有你知我,便已足夠”。
  我淡淡一笑,心下已明白過來,“若是哥哥出任河道總督,受你破格啟用,自然會令其他世家消除疑懼,放下陳見,明白你一視同仁之心,是這樣麽?”
  “不錯!”蕭綦含笑讚許,我卻略略遲疑,“但不知哥哥又是如何想法……”
  “能否讓他全力赴任,這便要看王妃的能耐了。”蕭綦揚眉看我,目中笑意深黠。我恍然大悟,原來繞了半天,這才是他真正的用意……這可惡的人!
  翌日,我隻帶了貼身侍女,輕車簡從,悄然來到哥哥在城郊的別館。
  站在這幽雅如閬苑仙境一般的別館門口,我忍不住歎了口氣,哥哥實在是妙人,太懂得逸樂享受。他總是找到那麽些奇人巧匠,將這小小一處別館,營建得冬暖夏涼,巧奪天工。一路行去,還未到堂前,就聽得旖旎絲竹之聲,飄飄不絕於耳。
  但見薔薇盛開的臨水檻邊,哥哥麵色微醺地閉目倚在錦榻上,玉簪鬆鬆挽起發髻,幾縷發絲慵然散垂下來,一身白袍勝雪,衣襟微微敞開,露出頸項間白皙如玉的肌膚,連身側那兩名美姬也比不上他此刻妍態。我緩緩步入檻內,他仍不睜眼,那兩名美姬忙欲行禮,被我抬手止住。
  哥哥微微翻身,閉目慵然道,“翡色,上酒--”
  我將指尖伸入案上杯盞,沾了些酒,並指朝他俊雅麵龐彈去。酒一灑上他臉,哥哥驚叫一聲,翻身而起,“朱顏,你這可惡的丫頭!”
  他一呆,看清楚眼前人,頓時驚喜大叫,“阿嫵,是你!”兩名美姬慌忙上前,左邊羅帕右邊香巾,忙不迭為他擦臉。我卻笑吟吟扯了他宮錦白袍的袖口,不客氣地揩去指尖酒漬,挑眉笑道,“似乎我來得很不是時候?”他一臉無奈,歎道,“你就不能對我溫柔一些麽,好歹也是堂堂王妃了,還這麽淘氣。”
  我轉目去看那兩名美人,一個紅衣豐豔,一個綠裳妖嬈,都是麗色照人。哥哥端了玉杯,又倚回錦榻上,斜目看我,“你是來賞美人,還是專程來找我搗亂的?”
  “美人要賞,懶人也要罵。”我劈手奪過他手中酒杯,“別以為父親不在,便沒有人管得了你。”
  哥哥翻身坐起,駭然笑道,“這是哪家悍婦走錯了家門?”
  我瞪著他,瞪了半晌,終究心裏一酸,垂眸歎道,“哥哥,你現在越發懶散了。”
  哥哥一怔,側過臉去不再說話。侍女捧了流光青玉壺上前,注滿我麵前的銜珠杯。哥哥淡淡一笑,“來,嚐嚐我今年的新釀。”
  我就唇淺抿了一口,隻覺清冽芬芳,異香纏綿,脫口讚道,“好香的酒!”哥哥得意非凡,“你再細品一品個中滋味。”
  這酒初入口時幽香纏綿,隱約有春風拂闌,夜露瑩徹,桃花繽紛的風流,分明隻是一點飄忽清冽的酒意,入喉卻綿柔不絕,暖暖融進四肢百骸裏去,不覺雙頰已是微熱。我歎息一笑,“芳菲四月,深淺紅妝,倚欄思人,落英滿裳。”
  哥哥大笑,“品得好,得此四句相讚,不枉我辛苦采集一番的武陵桃花……我家阿嫵,真妙人也!”
  “這是桃夭釀?”我驚喜道,“你果真釀成了?”哥哥昔年甚愛桃花的嫵媚,我們曾一起試釀了許多次,卻總是做不成這桃夭釀。想不到時隔經年,他竟悄悄釀成了。若論心思奇巧風流,恐怕天下再找不出一人能勝過哥哥。他倚在榻上,笑眸深深,我佯嗔道,“若不是今日撞個正著,你還想私藏多久?”
  哥哥懶懶一笑,“一壺酒有什麽稀罕,我一介閑人,也就精於享樂之道罷了。”
  我欲反駁,卻不知該說什麽,一時默然無語。哥哥倒興致極高,又喚來歌姬,重新斟酒,與我對坐暢飲。
  一杯杯醇酒飲下,漸覺飄然,我們皆有些忘形,隨著廊下絲竹擊節互歌。琴伎款款撥著一曲江南小調,悠揚輕快,不覺又勾起少年往事。
  “拿琴來……”我微醺起身,回眸朝哥哥戲謔一笑,“妾身鬥膽獻藝,邀公子相合一曲。”
  哥哥連聲稱妙,立即喚來侍妾,奉上他那支名動京華的引鶴笛。我的清籟古琴並未從王府帶來,便隨意取了樂姬的瑤琴,信手拂去,音色倒也清正。
  我凝神垂眸,指下輕挑,弦上餘音猶自宛轉,流水般琴韻已嫋嫋而起。
  清韻初起《上陽春》,宛轉跳脫的曲調裏,一縷空靈的笛聲徐起,與琴音相逐引,宛如蹁躚雙蝶,逐著四月柳梢,在春風中相戲。忽而琴音一轉,自那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飄搖直入斜雨霏霏的秋日黃昏,日暮月沉,天地晦暗,笛聲亦隨之低抑幽咽,百轉千回,道不盡離別惆悵,訴不完落花傷情。
  哥哥傾身朝我看來,目光恍惚,有刹那的失神,笛聲隨之一黯。我無動於衷,指下陡然用力,劃過一串金鐵般肅殺之音,硬生生驚破那哀怨頹靡的笛聲,帶起朔漠黃沙的蒼茫,長河滔天的豪邁。我的琴音越拔越高,飛揚處似遊俠縱橫,仗劍江湖;激昂處如將軍百戰,馳馬沙場。而笛聲漸漸力乏,幾次轉折之後,已跟不上我的音律。錚然一聲裂響,琴弦崩斷,笛聲隨之喑啞。
  哥哥冠玉般麵龐,罩上一層異樣的嫣紅,眸底一片驚震,執笛的指節隱隱發白。我亦氣血翻湧,冷汗透衣,似耗盡全身力氣,一時說不出話來。
  “阿嫵,你的琴技精妙至此,哥哥再也跟不上了。”哥哥轉頭看我,悵然一笑,神情有些恍惚。
  我抬眸直望向他,緩緩道,“意由心生,曲隨心轉,引鶴笛依然是天下無雙,可是哥哥,你的心呢,它還和從前一樣高曠自在嗎?”
  哥哥一震,卻是避開我的目光,轉頭不答。
  我驀然推琴而起,捧起那具斷了弦的瑤琴,摔在階下。裂琴之聲驚得檻外枝頭飛鳥四散,左右侍妾慌忙俯跪在地,不敢抬頭。
  “哥哥!這平庸的瑤琴隻能藏於閨閣,吟風弄月,當不起磅礴之音。而引鶴笛生來不是凡品,任能將它埋沒在脂粉群中,終日與靡靡之音為伍!”我與他四目相對,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一掠而過的愧色。哥哥沉默良久,長歎一聲,“再好的笛子,終究是死物。”
  “那要看它遇上怎樣的主人。” 我望住哥哥,“笛子是死物,人卻是活的,隻要仍有抱負,終會找到自己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遠的地方也難不倒哥哥!”
  哥哥回頭動容,深深看我。
  我迎上他目光,微笑道,“哥哥是阿嫵自小佩服的人,從前是,以後也是!”
  次日,哥哥主動求見蕭綦。
  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的麵談,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我都知道哥哥對蕭綦的敵意,也知道蕭綦對哥哥的陳見。然而我沒有踏足書房,任由他們一談便是整整兩個時辰,誤了晚膳的時間也不自知。這是豫章王與王大人的對談,也是兩個男人間的交鋒。世間男子無論身份貴賤,心底總有他們自以為不可動搖的一套道理,與女子的思慮截然不同。我不想置身於這微妙的天平中間,與其左右為難,不如聽任他們用男人的方式去解決恩怨。
  翌日,聖旨下,任王夙為河道總督、監察禦史,領尚書銜。
  一時間,朝野嘩然,流言紛起,幾乎沒有人看好哥哥的治河之能。朝臣們一麵議論著豫章王重用妻族,一麵對新任的河道總督滿懷疑慮。而哥哥終於從父親光環下的名門公子,一躍成為朝堂上眾所矚目的新貴。麵對各色各樣的目光,哥哥僅以微笑相對。
  江南水患甚急,不容一日耽擱。就在聖旨頒下三日後,哥哥啟程赴任。
  蕭綦和我親自送他至京郊,京中親貴重臣紛紛隨行。
  哥哥著天青雲鶴文錦朝服,玉帶高冠,策馬過長橋,在橋頭駐馬回望,遙遙對我微笑。此去千裏路遙,前途多艱,哥哥將要麵對的風雨艱辛,隻怕不是我所能想象。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淚光終於迷蒙了眼前……我又想起當年登樓觀望犒軍,遠遠看見父親蟒袍玉帶,位列百官之首,我曾取笑哥哥,問他什麽時候也能如此風光……想不到,時隔數年,哥哥真的成為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尚書,鮮衣怒馬出天闕,轟動了帝京。
  轉眼夏去秋來,哥哥離京已經大半年,也許是上天相佑,今夏偏旱,水患並不如預料中的嚴重。個別州郡的水患也在哥哥的防範控製之下,並無重大災患,河道疏浚十分順利,堤防的修築也進展極快。然而哥哥卻上書朝廷,稱今冬明春之際,才是最為嚴峻的時候,半分不能鬆懈。
  這個秋天過得很快,木葉飄盡的時候,我收到了一份從皇陵送來的折子--皇叔子澹的侍妾蘇氏,為他誕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兒。按照皇室規矩,需上表請太皇太後賜命,才算承認了這個孩子皇室正統的名份。上呈太皇太後的折子照例遞到我手中,捏著那一道薄薄的朱綾折子,我在刹那間失神。
  他已有了侍妾,有了女兒……子澹,子澹!已經時隔五年,每每念出這個名字,為什麽心裏還是會空空陷落下去,仿若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捏住。
  他離京那日的情形恍惚仍在眼前,那一天柳絮紛飛,細雨如絲,我們卻都沒想到,此去皇陵竟是漫漫五年。如今天闕翻覆,物是人非,往日一切成灰。
  然而福兮禍兮,誰又說得清呢,若是沒有這五年的幽禁,若是他身在皇城,隻怕早已卷入嫡位之爭,今日是否還活在世上也未可知。
  自先皇駕崩,謝氏伏罪之後,他已成了無足輕重的一個人。曾有人向蕭綦進言,索性除去子澹,永絕後患。蕭綦卻慮及連番屠戮,已令世家親貴心寒齒冷,若一味趕盡殺絕,反而失去了朝野人心。不久後,蕭綦將子澹從辛夷塢釋回皇陵,撤去了原先的監禁,算是還他自由之身,隻是不能踏出皇陵半步。
  一片枯葉被風吹入簾櫳,輕旋著落在那折子上,我一言不發,緩緩將折子合攏。
  當年離別的時候,他還是翩翩少年,如今卻連女兒都有了……惆悵之餘,我心底竟有淡淡欣慰,甚而有一絲解脫的輕鬆。想來他在皇陵,孤苦寂寞,能有紅顏知己長伴身側,也令我稍覺心安。
  隻是,心底終究有一絲莫名悵惘,若再由我給他的女兒取名,更是絕佳的嘲諷。思及此,我無聲歎息,命宮中女官將折子轉去太常寺,由掌管宗室禮製的官員擬了名字再呈上來。隨即我又傳召少府寺監,命他以公主之製預備賀儀送往皇陵。
  明燭將盡,已到就寢的時辰,我在鏡前卸下釵環,長發如雲散落,垂至腰間。
  蕭綦隻著寬鬆的絲袍,從後麵環住了我,挺拔堅實的身軀與我相貼,隻隔薄薄絲帛。我臉頰一熱,肌膚漸覺發燙,轉身勾住他頸項,手指沿著領口滑下,輕輕摩娑他衣上蟠龍刺繡。蟠龍是皇族王公的章飾,飛龍卻是隻有皇帝才可用。不知道什麽時候,他衣襟上的蟠龍會換作傲視九天的飛龍……我知道這一天並不會太遠。
  他的手滑進我絲袍底下,滑過腰肢,緩緩移至胸前,掌心的溫熱灼燙我每一處肌膚,令我頓時酥軟。我喘息漸急,微微咬唇,仰頭望向他。他目光幽深,眼底浮動著情欲的迷離,俯身漸漸靠近……幾近窒息的長吻之後,他放開我的唇,薄削嘴唇掠過頸項,驀的含住我耳垂。我呻吟出聲,卻聽見他低低開口,“皇叔的孩子可有備好賀儀?”
  我一顫,陡然清醒過來,直直迎上他犀利目光,心中頓時抽緊。
  “那是個女孩兒。”我惴惴開口,喉間有些幹澀。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目光卻毫無溫度。
  我心頭一鬆,果然是太過緊張,惟恐他容不下又一個皇位繼承者。既然他已知道那是個女孩兒,且是一個失勢皇叔的庶出女兒,卻為何有此閑心特意一問。
  “怎麽,你似乎很擔心?”他的語聲越發冷了下去,目光鋒銳如刀。
  我怔了怔,心念電轉間,驀然明白過來……莫非,他在跟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較勁吃醋?
  當年我與子澹青梅竹馬的舊事他是知道的,隻是這些年我們心有靈犀地緘默,對此閉口不提,我以為他早已將那段往事忘記了。我駭然失笑,索性一口承認下來,“不錯!那孩子生在偏寒的皇陵,又是庶出,身世堪憐,所以我格外憐惜,連賀儀也是按公主之製備下的,王爺認為有何不妥?”
  蕭綦見我承認得如此爽快,一時反倒無語,沉了臉色問道,“僅僅是憐惜?”
  我眨眼笑道,“不然你以為是什麽,愛屋及烏?”
  他啞然,被我搶白得一臉尷尬,眼底陡然有了怒意。
  “我和子澹曾有兩小無猜之情,這你是知道的。”我挑了挑眉,坦然含笑,看著他臉色漸漸鐵青,“那個時候,你並不知道世上有個女子叫王儇,我也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男子叫蕭綦;那時,我以為身邊之人已是最好的,卻並不知道真正愛戀一個人,和兩小無猜的親近是完全不同的。”
  蕭綦依然冷冷看我,唇角緊繃,可眼底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溫暖笑意,“怎樣不同?”
  我踮起足尖,仰頭在他頸項間印下蜻蜓點水般細吻,曼聲輕笑道,“怎樣不同……你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試試看?”他的呼吸驟然急促,冷峻麵孔再也強繃不住,低笑道,“好極了,這可是你說的!”
  他手臂一緊,驀的將我橫抱起來,大步向床帷間走去。

  舊憾
  午後初晴,不覺又到初冬時節。
  我自小畏寒,每當秋冬時節總是多病,前些時候偶染風寒,竟一病半月。今日似乎好了許多,聽蕭綦說靖兒一直吵鬧著好久不見姑姑,便打起精神入宮看他。
  甫一邁進殿門就聽見靖兒歡快得意的笑聲,我抬眸看去,頓時驚惱交加--他竟騎在奶娘背上,拍打著奶娘在殿上“騎馬”,口中兀自駕駕有聲,周圍一眾宮女團團簇擁,爭相給小陛下助威,在乾元殿上鬧成一團。連我走近殿門,也沒有一個內侍通稟。
  “皇上!”我冷冷開口,“你在做什麽?”
  滿殿宮人驀然見我立在門前,慌得亂糟糟跪了一地,參拜不迭,一個個再不敢抬頭。靖兒瞧見了我,一下從奶娘背上跳下,咯咯笑著朝我奔過來,“姑姑抱抱!”我看他腳步還踉蹌不穩,忙迎上去,張臂抱住了他。他立即緊緊摟著我脖子,說什麽也不放開。我隻得吃力地抱起他,臂彎隱隱發沉,當初小貓兒一般大的孩子已經長得這麽大了。
  我板起臉看他,“陛下今天不乖,姑姑說過不許自己亂跑,不許跌跤,你有沒有記住?”靖兒烏溜溜的圓眼睛飛快一轉,低下頭去不說話,小臉卻埋在我胸前,撒嬌地使勁蹭。“陛下!”我狼狽地拉開他,不知他從哪裏學來這般精怪。這麽小的孩子也懂得察顏觀色,知道我對他寵溺,便每次都賴皮撒嬌;隻有蕭綦在旁邊,他才肯乖乖聽話。奶娘遞上一件團龍繡金的小披風,柔聲笑道,“王妃一來陛下就高興,連跌跤都不怕了。”
  我將靖兒抱在膝上,轉眸看向奶娘,淡淡道,“是誰教陛下將人當馬騎的?”
  奶娘慌忙跪下,叩頭道,“王妃恕罪!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原隻想哄得陛下高興……”
  “哄陛下高興?”我挑眉正欲斥她,卻聽靖兒仰頭咯咯笑道,“騎馬馬,王爺騎馬馬,陛下也要!”
  我恍然明白過來,上次蕭綦曾抱他騎馬,從此他便念念不忘了。教他叫姑父教了許久,他偏隻記得左右都叫王爺,也學得一口王爺王爺地叫,聽我們都叫他陛下,便以為自己的名字就是陛下。我一時啼笑皆非,本來沉了臉要數落他,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靖兒見我笑了,頓時得意頑皮起來,在我懷中左右扭動,伸手去夠我鬢邊搖曳顫動的珠釵。我正聽奶娘將靖兒的起居情形一一詳稟,不留神間,被他一手扯住鬢發,抓下了那支發釵。奶娘慌忙將他接過,他笑嘻嘻抓著那支鳳頭銜珠釵,不肯鬆手。我鬢發散亂,拿他無可奈何,卻聽奶娘笑道,“真是個風流天子呢,小小年紀就會唐突佳人了。”奶娘的話引得眾人掩口失笑,靖兒兀自握著發釵手舞足蹈,好似得到了心愛的寶貝。
  我歎口氣,隻得起身重新梳妝,“將發釵拿過來,別讓陛下玩這些東西。”
  奶娘忙俯身去取珠釵,靖兒卻左右躲閃著不肯給,奶娘無法,隻得道,“陛下再不給,奴婢可要鬥膽冒犯了。”
  “你敢!”靖兒嬌細嗓音尖叫著,倒有幾分子隆哥哥當年的蠻橫。
  我苦笑著轉身,對鏡散開發髻,正待梳頭,陡然聽得背後一聲慘呼,左右宮人紛紛尖叫。我霍然回頭,驚見靖兒舞著釵子劃過奶娘臉龐,從眼眶到臉頰,被尖利釵尾劃出深深血痕!奶娘滿臉鮮血,痛叫著捂臉跌倒!左右都被驚呆了,一時間沒人回過神來,靖兒自己也被嚇住,驀的轉身便跑。
  “來人,快攔住陛下!”我失聲驚呼,扔了玉梳朝靖兒追去。左右侍從慌忙圍上前去,靖兒見此情狀越發害怕,掉頭往殿外玉階跑去。內侍都已奔進殿來,門口竟無人值守,殿前侍衛隔得又遠,竟眼看著靖兒跌跌撞撞往玉階奔去。我心頭驚跳,暗覺不妙,脫口道,“靖兒,不要--”
  我話音未落,那小小身影在階上一晃,立足不穩,一頭撲了下去!
  “皇上!”左右宮人一片駭然驚叫,殿前大亂。
  我腳下虛軟,跌倒在地,渾身劇顫,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皇上……宣……太醫……快去!”
  一名內侍從階下抱起了孩子,慌忙奔回殿中,孩子癱軟在他臂彎不哭不動。
  我心下全然涼透,手足皆軟,被宮女扶至跟前一看,隻見孩子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泛青,鼻孔中淌下一道殷紅的血。
  五位太醫院長史診視完畢,剛從殿內退出,蕭綦便聞訊趕到了。我忙從椅中起身,急問太醫,“陛下傷勢如何?”
  太醫們麵麵相覷,各自神色惴惴,為首的傅太醫皺眉稟道,“回王妃,陛下尚未醒來,經微臣等檢識,陛下內腑骨骼均無大礙,但頭頸觸地時震傷了經脈,血氣阻滯,風邪內侵,積鬱……”蕭綦打斷他,沉聲問道,“究竟有沒有性命之危?”。
  傅太醫顫聲道,“陛下性命無礙,隻是,隻是微臣不敢妄言!”
  我心頭頓時揪緊,蕭綦冷冷道,“但說無妨!”
  “陛下年紀尚幼且先天不足,體質本已嬴弱,經此重創恐怕再難複原,即使往後行止如常,也會神智遲鈍,異於常人。”老太醫以額觸地,冷汗涔涔而下。
  我頹然跌回椅中,掩住麵孔,仿如墜入刺骨寒潭。蕭綦亦沉默下去,隻輕輕按住我肩頭,半晌才緩緩開口,“可有救治的餘地?”
  五位太醫都緘默無聲,蕭綦負手轉向那九龍屏風,兀自沉思不語。一時間,殿上沉寂如死,四麵濃重的陰影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蕭綦抬手一拂,待太醫和左右都退下之後,緩步來到我跟前,柔聲道,“禍福無常,你不必太過自責。”
  我黯然撐住額頭,說不出話,亦沒有淚,隻覺心口空落落的痛,想去看一眼靖兒卻全然沒有力氣。
  “振作些,眼下你我都不能亂了方寸。”蕭綦俯下身來握住我肩頭,語聲淡淡,卻充滿果決的力量。
  我恍惚抬眸,與他峻嚴目光相觸,心頭頓時一震,萬千紛亂思緒瞬時被照得雪亮。
  眼下朝堂宮闈剛剛開始安穩,人心初定,再經不起又一輪的動蕩波折。一旦皇上傷重的消息傳揚出去,朝野上下必定掀起軒然大波。皇上好端端待在寢宮,何以突然受傷,誰又會相信真的隻是意外?縱然蕭綦權勢煊天,也難堵攸攸眾口,更何況一個癡呆的小皇帝,又怎麽擔當社稷之重--若是靖兒被廢黜,皇位是否要傳予子澹?若是子澹登基,舊黨是否會死灰複燃?
  我定定望住蕭綦,冰涼雙手被他用力握住,從他掌心傳來的溫暖與力量令我漸漸回複鎮定,心頭卻越發森寒。
  他望住我,淡淡問道,“皇上受傷一事,還有哪些人知道?”
  “除了五位太醫,隻有乾元殿宮人。”我艱澀地開口。
  蕭綦立即下令封閉乾元殿,不許一名宮人踏出殿門,旋即將五位太醫再度召入內殿。
  “本王已探視過皇上,傷勢並不若傅太醫所說的嚴重。”蕭綦麵無表情,目光一一掃過諸位太醫,目光深沉莫測,“各位大人果真確診無誤嗎?”
  五位太醫麵麵相覷,入冬天氣竟也汗流浹背。傅太醫伏跪在地,須發微顫,汗珠沿著額角滾落,顫聲道,“是,老臣確診無誤。”
  我低低開口,“事關重大,傅大人可要想清楚了。”
  一直戰戰兢兢跪在後頭的張太醫突然膝行到蕭綦麵前,重重叩頭,“啟稟王爺,微臣的診斷與傅大人有異,依微臣看來,陛下傷在筋骨,實無大礙,調養半月即可痊愈。”另外一名醫官也慌忙叩首,“微臣與張大人診斷相同,傅大人之言,實屬誤診。”傅太醫身子一震,麵色瞬間蒼白,卻仍是低頭緘默。
  剩下兩位太醫相顧失色,隻躊躇了片刻,也頓首道,“微臣同意張大人之言。”
  “傅太醫,您認為呢?”我溫言問他,仍想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
  白發蒼蒼的傅太醫沉默片刻,抬首緩緩道,“醫者有道,臣不能妄言。”
  我掉過頭無聲歎息,不忍再看他白發銀須。蕭綦的臉色越發沉鬱,頷首道,“傅大人,本王欽佩你的為人。”
  “老臣侍奉君側三十餘年,生死榮辱早已看淡,今日蒙王爺謬讚,老懷甚慰。”老太醫直起身子,神色坦然,“但求王爺高量,容老臣的家人布衣返鄉,安度餘生。”
  “你放心,本王必厚待你的家人。”蕭綦肅然點頭。
  當夜,傅太醫因誤診之罪服毒自盡。乾元殿一幹宮人皆因護駕不力而下獄。我將皇上身邊的宮人全部替換,任以心腹之人。
  小皇帝失足跌傷的風波至此平息,傷愈後依然每日由我抱上朝堂,一切與往日無異。隻是這粉妝玉琢的孩子,再也不會頑皮笑鬧,從此癡癡如一個木頭娃娃。
  朝臣們每天仍舊遠遠參拜著垂簾後的小天子,除了心腹宮人,誰也沒有機會接近皇帝。原本靖兒每日都要去永安宮向太皇太後問安,自此之後,我以太皇太後需靜養為由,隻逢初一十五才讓皇上去問安,永安宮中也隻有數名心腹宮人可以接近皇上。姑姑身邊有個名喚阿越的小宮女,當日臨危不亂,親身試藥,此後一直忠心耿耿,半事也穩妥仔細。正巧玉岫嫁後,我身邊始終缺個得力的人,便將阿越召入王府,隨侍在我左右。
  靖兒的癡呆,成了宮闈中最大的秘密,隻是這個秘密也不會掩藏得太久。一個年少的孩童或許還看不出太多蹊蹺,隨著他一天天長大,真相遲早會大白於天下。然而這中間一兩年的時間,已足夠蕭綦布署應對。
  隆冬過後,南方雪融春回,剛剛過了除夕,宮中四下張燈結彩,正籌備著最熱鬧的元宵燈會。
  就在這喜慶升平的時日,攝政豫章王下令,興三十萬大軍南征,討伐江南叛黨。
  北方州郡已受蕭綦控製,而南方各地,
  當日子律與承惠王兵敗逃往江南,投奔了封邑最廣、財力最厚的建章王。趁著京中這兩年政局動蕩,蕭綦無暇他顧,江南宗室亦得以苟延殘喘。自諸王之亂後,南方宗室偏安一隅,長久與京中分庭抗禮,王公親貴擁兵自重,世家高門的勢力盤根錯節。近年來吏治越發腐壞,民生堪憂。子律南逃之後,蕭綦表麵按兵不動,不予追擊,暗地裏一麵穩定京中局勢,一麵關注著南方政局,自年初開始調遣布署,厲兵秣馬,悄然做好了南征的準備。隻待時機成熟,一朝揮軍南下,誓將南方宗室徹底翦除。
  原本蕭綦定在春後南征,然而半月前, 扼守出京必經之路的臨梁關,兩日之內接連擒獲七名間者。除兩人自盡未遂,一人傷重而亡外,另外四人均供出了幕後主使。京中奉遠郡王與江南建章王暗通訊息,充當南方宗室安插在朝廷的耳目,察覺了蕭綦有意南征,立即派人飛馬向南邊馳報,卻堪堪撞在了臨梁關守將唐競手中,無一漏網。這唐競正是蕭綦麾下名頭最響亮的三員大將之一,素以陰狠淩厲聞名,更有“蝮蛇將軍”的綽號。昔日在軍中一手創建黑幟營,專司訓養間者,堪稱天下間者的師尊。此人原本留守寧朔,後被召回京中。蕭綦命他親自刑訊此案,諸多宗親豪門紛紛牽涉入案,朝野為之震動。
  饒是再鐵硬的間者落在這酷吏手上,也是生不如死,更何況養尊處優的世家親貴。
  正月初七,唐競上表彈劾,曆數奉遠郡王覬覦皇室、謀逆犯上等八條大罪。
  正月初十,京中群臣聯名參奏,懇請攝政王興師討伐,以正社稷。
  正月十一,攝政王頒下討逆檄文,命虎賁將軍胡光烈率十萬前鋒南征。
  四日後的元宵宮宴,京中王公親貴,文武重臣齊聚,將是一年一度最受矚目的盛會。
  “這一段玉階鋪上繡氈,每隔十步設一盞明紗宮燈。”玉岫攏著狐裘,俏生生立在那裏,領著一群宮人張羅布置, 一襲寶藍宮裝襯得她膚光瑩潤,眉目姣妍。
  我徐步走到她身後,含笑道,“辛苦了,宋夫人。”
  玉岫回頭,忙屈身見禮,嗔笑道,“王妃又來取笑奴婢!”
  “總是不記得改口,你我已是姑嫂了,還說什麽奴婢。”我笑著挽了她的手,“這陣子全靠你幫著操持,若沒有你,我哪裏顧得過來。”
  “我能有今日的福分,全是王妃的恩賜,玉岫怎麽能忘本。”她輕歎一聲,“我自小生得粗笨,也沒別的本事,原盼著王妃不嫌棄,讓我一輩子跟在您身邊,玉岫也就知足了……哪裏想到竟會有今日的福分。”我莞爾道,“傻丫頭,你若一世跟著我,懷恩又怎麽辦呢?”玉岫粉頰飛紅,眉目含情,“那個呆子,才不要提他!”
  “這幾日軍務繁忙,懷恩也很是操勞吧?” 我搖頭笑道。玉岫遲疑點頭,眉間浮上一絲憂慮,“最近他倒是天天忙,卻不知為了什麽,整日黑口黑麵,好像跟人鬥氣似的,問他也不肯說。”
  我心下雪亮,自然明白宋懷恩為何氣悶。日前蕭綦任胡光烈為前鋒主將,統兵十萬南征,卻將他留在京中,毫無動靜。他兩人向來是蕭綦的左膀右臂,論資曆戰功皆不分高下,且素來性情不合,胡宋相爭已是朝中人盡皆知的事。如今胡光烈一人占了風頭,讓宋懷恩怎麽咽得下這口氣。
  昨日早朝他已按捺不住,當眾請戰,卻被蕭綦不動聲色地擱下。我亦不明白蕭綦這次做何打算,或許是時機未到,也或許留下宋懷恩另有重任。這一番思量,自然不便對玉岫直說,我隻笑了笑,溫言寬慰她,“誰沒個喜怒起伏的時候,你也不必在意。男人也如孩子一樣,哪怕貴為將相公侯,偶爾也還是要哄哄的。”
  玉岫瞪大眼,“孩子?怎麽會呢?”我抿唇笑而不答,她卻是個較真的性子,越發琢磨得迷糊迷糊,小聲嘀咕道,“哪有這麽大的孩子……”
  阿越在我身側撲哧一聲笑出來,她與玉岫年紀相仿,兩人素來交好,玉岫羞窘之下,掉頭朝她啐去,“這小妮子,哪天王妃給你也挑個好夫婿,可就有得你笑了!”
  阿越咯咯笑著,躲到我身後,我忍俊不禁。隻有與她們在一起,才記得自己也是韶華年紀,才能偶爾如此嘻笑。
  正笑鬧間,一個低沉帶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何事如此開心?”
  蕭綦緩步負手走來,輕裘緩帶,廣袖峨冠,不著朝服時別有一種風儀,愈顯氣度雍容,清峻高華,卓然有王者之相。我揚眉而笑,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不掩讚許之色。他被我看得啼笑皆非,當著左右不便言笑,隻淡淡道,“又在琢磨什麽?”我正色歎道,“可惜這般好儀容總被冷麵遮去,也不知有沒有女子暗暗仰慕……”玉岫和阿越退在一旁,聞言不禁掩口失笑。蕭綦重重咳嗽一聲,瞪我一眼,又不便當眾發作,隻得別過頭去掩飾尷尬。
  “玉岫也在此麽?” 他似不經意的看到玉岫,溫言一笑。玉岫忙見禮,向他問安。蕭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溫言問道,“懷恩近來可好?”
  “多謝王爺掛念,外子一切安好。”玉岫在蕭綦麵前依然拘謹,回答得一板一眼。
  蕭綦一笑,“懷恩是個直性子,閑來也該修修涵養了,有些事不可操之過急。”
  玉岫臉紅,慌忙俯身道,“王爺說得是。”
  煖爐熏得內殿和暖如春,雖已到深夜,也不覺得冷。蕭綦在燈下翻閱公文,我倚在一旁的貴妃榻上,閑閑剝著新橙,不經意間抬眸,看見他淡淡側影,忽覺心中一片寧定,怎麽看都看不夠。我走到他身側,他卻無動於衷,凝神專注在那小山般堆積的文書上。我忽起頑心,將一瓣剝好的橙瓣遞到他唇邊。他目不轉睛,隻是張口來接,我卻陡然收回手,讓他銜了個空。
  “淘氣!”他將我攬到膝上,硬將橙瓣銜了去。我就此賴在他膝上,無意間轉眸,卻看到了案上攤開的奏疏,又是宋懷恩請戰的折子。
  我俯身略看了看,挑眉問他,“你真不打算讓懷恩出征?”
  蕭綦將奏疏合起撂在一旁,似笑非笑道,“軍機大事,不可泄漏。”
  “故弄玄虛。”我別過頭,懶得理他,心知他在故意吊我胃口。
  蕭綦笑著攬緊我,笑容莫測高深,“懷恩自然是要出戰的,不過不是現在,眼下我還要等一個人。”
  “等誰?”我一怔,想不出還有什麽人比宋懷恩更適合領軍南征。
  他眼底笑意莫測,淡淡道,“屆時你自會知道。”
  “就會裝神弄鬼。”我撇撇嘴,一拂長袖,自他膝頭離開。
  他扣住我手腕,將我拽回懷中,含笑凝視我,“隻這兩日,此人也該到了,相信必會給你驚喜。”
  我猜測他所謂的驚喜,卻摸不著半分頭緒……想來應該是哥哥吧,卻不知哥哥與南征能有什麽關係。
  連著兩日春寒,夜裏突降大雪,轉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宮筵就在當晚。
  午後探望了姑姑,她今日的氣色精神都不錯,晚上應當可以出席,我也放下心來。從永安宮出來,見宮道積雪甚深,宮人們正在灑掃,便繞道從側廊而行。轉過西廊,不經意間窺見牆頭一片紅梅怒綻,耀人眼目……竟然是景麟宮的梅花又開了。
  我怔怔駐足,望著那探出牆頭的寒梅,一時有些恍惚。
  景麟宮的主人已經一去五年,想不到人事全非,舊物依然。這宮門平日深鎖,恰好今日開了門,兩名內侍正在門前清理掃雪。我歎息一聲,不覺抬步走進那閑置已久的宮院。地下薄薄積雪,映得天地間素白一片,儼然清淨無垢的神仙之地,唯獨那幾株老梅,虯枝繁花,傲雪綻放,豔到了極致,反倒讓人心裏生出一絲淒然。
  往事紛紜,如幻似夢,不經意間回眸,那綽然身影竟在此刻真切浮現。
  我又見了他,恰如當年蘊雅風儀,披一襲銀狐裘鬥篷,風帽半掩,青衫翩翩,自那寒梅深處踏雪而來……連幻影也會這般真切,近在咫尺與我相望,仿佛伸手可及。一陣風過,梅花簌簌灑落在他肩上,他抬頭,風帽滑落……質若冰雪孤潔,神若寒潭清寂,隻淡淡抬眼的一瞬,已奪去天地間至美光華。

  南征
  空庭閑閣,落梅紛飛,暗香縈繞如縷。四目相交的刹那,時光回轉,歲月如逝水倒流。記憶裏溫潤如玉的少年,與眼前孤清落寞的男子疊印在一起,如幻如影,若即若離。他靜靜望著我,幽遠目光穿越了離合悲歡,似水流年,凝定在此刻。
  一瓣落梅沾著碎雪,隨風拂上他鬢角,那烏黑的發間,隱隱有一絲灰白。五年的幽禁歲月,讓昔日俊雅無儔的少年,已經早生了華發。
  他半啟了唇,隱約似要喚出一聲“阿嫵”,語聲卻凝在了唇邊,終究化作一聲微不可辨的歎息。
  “王妃。”他低聲喚我,這聲音曾無數次喚過我的名,那些低喃淺歎,年少情濃的記憶,都隨著這一聲低喚,如潮水般湧現--隻是,他叫我“王妃”,這淡淡二字卻似潮水裏挾裹的冰棱,生生刺進血肉,痛得人張不了口,發不出聲。我緩緩垂下目光,平靜地向他行禮,微笑道,“不知皇叔今日回宮,王儇失禮了。”
  垂下目光,我再看不見他的神情,終於能夠從容地開口。
  “子澹奉召回朝,未能及早知會王妃。”他亦淡定回應,語聲寧定得沒有一絲波瀾。
  沉寂的庭苑,隻聽得風動梅枝,雪落有聲,我與他卻是相對無言。彼此相隔不過數步,卻已經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紛亂腳步和重物觸地的聲響令我瞬時回過神來,但見侍衛抬著幾樣簡單的箱籠,已經進了宮門。兩名內侍在前頭領路,當著子澹麵前竟高聲催促,十分倨傲無禮。
  領頭的內侍陡然瞧見我也在此,麵色頓時一變,慌忙奔到跟前,滿麵諂笑,“參見皇叔!王妃萬安!”
  我略蹙了蹙眉,“皇叔今日回朝,景麟宮為何還是這個樣子?”
  內侍忙回稟道,“小人也不知皇叔今日便到,倉促間沒來得及灑掃,小人這就去辦!”
  “是麽?”我掃了他一眼,淡淡道,“我還以為,這是要等著我來動手。”
  “小人不敢,小人罪該萬死!”內侍慌忙跪下,叩頭不止。這宮裏的奴才最是勢利,誰得寵,誰失勢,捧哪個,踩哪個,向來毫不含糊。昔年光彩奪人的三殿下,如今已是孑然潦倒,性命尚且捏在他人手裏,哪還有半分皇子威儀,回到這趨炎附勢的宮廷,隻怕是任人魚肉了。我心中艱澀,仍強顏笑道,“皇叔風塵勞頓,請先移駕尚源殿歇息,待景麟宮稍事整理,打點齊整了再搬過來,可好?”子澹微微一笑,唇邊竟牽出一絲細紋,更顯得那笑意淒涼,“如此便有勞王妃。”我默然別過頭去,曾經那樣親密的兩個人,如今已疏離得如同陌路。
  忽見他身後轉出一名宮裝少婦,懷抱小小繈褓,走到我跟前,低頭垂頸,屈膝重重跪下。
  “妾身蘇氏,拜見王妃。”這輕細語聲落入耳中,我怔住,竟有些回不過神。凝眸看去,見她身形窈窕,秀發如雲,那身粉錦貢緞的宮裝雖是上好的衣料,卻顯得有些舊了,頭上珠翠也極少……想來這幾年,子澹實在過得很是苦寒。我心裏刺痛,忙溫言道,“蘇夫人不必多禮。”
  那女子緩緩抬頭,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紅唇輕抿,這張姣好的容顏熟悉得觸目驚心。
  錦兒,蘇錦兒,侍妾蘇氏。
  我萬萬沒有想到,為子澹誕下女兒的那名侍妾,竟是我在徽州遇劫失散的貼身俾女蘇錦兒。
  錦兒隻望了我一眼,立刻低下頭去,目光與我相交一瞬,分明有瑩然淚光閃過,“王妃……”
  我怔怔看她,又看向子澹,竟說不出話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子澹深深看我一眼,移開了目光,隻悵然一笑,“錦兒很是記掛你。”
  阿越趨前一步,欲攙扶錦兒,她卻不肯起來。我忙俯身扶住她纖瘦肩頭,展顏微笑,眼前卻湧上水霧,“真的是你嗎,錦兒?”
  “郡主,奴俾對不起你。”她終於抬起臉來,昔日豐潤如玉的臉龐已變得纖巧瘦削,眉目宛轉含愁,與從前判若兩人。
  自從徽州遇劫,與她失散,那之後再沒有她的音訊。一別兩年,如今她竟帶著孩子,和子澹一起歸來。我怔怔看她,分明驚喜欣慰,卻又隱隱悲酸,半晌才輕輕歎道,“回來了就好。”
  她懷中繈褓突然傳出嚶嚶哭聲,驀的驚醒我--眼前一切都已變了,我卻兀自沉溺於往日,分不清今夕何夕,渾然忘了眼下的處境!
  原來這就是蕭綦給我的驚喜,這就是他要等來的人,他在等著看我如何應對舊人舊情,看我究竟是驚是喜……寒意絲絲侵來,凝結於心,隻餘無盡寒意。
  “怎麽了,孩子可是凍著了?”我忙垂眸一笑,“先到暖閣歇著,再慢慢敘話不遲。”
  子澹頷首一笑,目中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傷感,旋即歸於無形。
  我匆匆轉身,低頭在前引路,不敢再看他,隻恐被他的目光洞穿了偽裝的笑顏。
  進得暖閣,那孩子越發哭鬧,大概是餓了。
  “宮裏有奶娘,傳奶娘來吧。”我看了看錦兒懷中繈褓,掉頭吩咐阿越,不知為何,竟不願多看那孩子一眼。錦兒忙道,“不勞奶娘,這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帶,也不慣生人。”他們竟連奶娘也沒有,真不知這些時日是如何過來的。錦兒抱了孩子去裏間喂奶,外間隻剩我和子澹,對坐無言。沉默片刻,我微笑道,“太皇太後已經給小郡主擬了名字,是單名一個玟字,皇叔若滿意,便可賜命了。”
  子澹端了茶盞,修長蒼白的手指輕叩青瓷茶托,靜了半響,淡淡道,“她叫阿寶。”
  我心口一緊,手上輕顫,盞中茶水幾乎潑濺出來。阿寶,他的女兒叫做阿寶……
  “阿寶,你便叫做阿寶好了!”
  “我才不要叫這麽難聽的名字,子隆哥哥討厭!”
  “你既然扮作小丫頭,難道還能叫上陽郡主?”
  “其實……阿寶也很好聽啊。”
  “子澹你也不幫我!每次都是我扮丫頭,不玩了!”
  “阿寶,阿寶,小氣鬼……”
  那麽多年了,我竟還記得,他也記得。濃濃酸楚襲上鼻端,我霍然抬眸,淡淡道,“這個名字不好聽。”
  昔年我們一起玩鬧,錦兒亦常常跟在左右,她豈能不明白這個名字的深意。哪個女子願意以另一個女子的昵稱為自己女兒命名,就算不能抗拒,心中也必然是不甘心的。“錦兒很好……”我望向子澹,眼中不覺已泛起淚水,“你,切莫辜負了她。”
  子澹定定看我,唇畔漸漸浮現一抹蒼涼笑容,“他,待你可好?”
  他終究還是問了不該問的話。我無奈地望住他,為何直到如今他還學不會機變自保,他可知這宮闈危機四伏,自己性命早已捏在他人手裏。我漠然起身,仿佛不曾聽見他方才之言,欠身道,“皇叔風塵勞頓,王儇不便叨擾,晚些時候再來探望。”
  “王妃,奴婢已將一應衣飾用具送去景麟宮了,要不要再多撥些人過去侍候?”阿越一邊靈巧地幫我更衣梳妝,一邊低聲探問。
  我閉上眼,“不必,就照常例辦。”
  “是,那晚上宮宴,皇叔的席位也還是照舊安排?”
  我略一點頭。
  “蘇夫人身邊還是撥些奶娘嬤嬤過去吧?”
  我嗯了一聲。
  “小郡主好像還……”
  “夠了!”我陡然睜眼,拂袖將麵前妝台上物什統統掃落。
  阿越和一眾宮人慌忙跪下,我耳中嗡嗡作響,全是皇叔、蘇夫人、小郡主……一字字盤旋不去,擾得我心煩意亂,莫名不安。越是竭力想要揮開這陰雲,越是有人在耳邊一次次提起,似乎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戲,看我如何應對這冰冷的一幕。
  “不必折騰了,皇叔此番不會長住。”我頹然歎息,揮手讓她們都退下。
  蕭綦等來領兵南征的人,原來是子澹。
  我閉目澀然一笑,不錯--討伐子律,還有誰比皇叔子澹更合適。讓他掛上統帥的虛名,以皇室的名義領兵南征,如此一來,就算屠盡江南宗室,也不過是皇室操戈,自起殺戮,與攝政王蕭綦全無關係。屠戮宗室是萬世難洗的惡名,蕭綦這一招借刀殺人,實在高明之至。
  我撐著妝台,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
  原以為讓子澹留在皇陵,就算偏寒寂寥,也好過置身這是非紛爭之地。至少他還有錦兒和幼女相伴,至少可以平安到老。
  然而一道詔書,終究將他帶回到這物是人非的宮城,隻怕他還不知道,眼前等著他的,將是一場手足相殘的慘事。
  子澹,我該怎麽辦,明知道等待你的將是萬劫不複之災,我卻無力阻止。
  “叩見王爺。”侍女們的聲音從宮門口傳來。
  我霍然轉身,抬手一掠鬢發,挺直了後背,靜靜望向門口。蕭綦踏入內室,挺拔身形被明燭之光照耀,籠上一層淡淡光暈。他已著上金章華綬的禮服,王冠峨嵯,廣袖上騰躍雲霄的金龍,長須利爪,龍睛點染朱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視。他負手立在我麵前,影子投在漢玉蟠龍的地麵,長長陰影似將一切籠罩。
  眼前之人是我的夫君,亦是天下的主宰,無人可以忤逆他的意誌。
  他走近我,帶著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眼底斂去了鋒芒,愈覺深不見底。我挺直後背,仰首屏息,靜靜望著他走近,近得可以觸及彼此的氣息。
  他的目光能令陣前大將當眾冷汗透衣,即便是殺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兒,也擋不住他洞悉一切的淩厲目光。
  我平靜地迎上他目光,並不閃避,任由他的雙眼將我深心洞穿--寒梅林中故人相見,連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竟是如此清醒平靜。一直不敢想,子澹歸來之日會激起怎樣的波瀾,直到他真的站在我麵前,猝不及防之下,我才清楚看見自己的心。過往種種,已如昨日長逝,曾經的傷口上早已長出新的血肉,覆蓋了一切痕跡。人心是最柔軟亦最堅硬的地方,我終於明白,屬於子澹的那扇心扉已經徹底鎖上。
  蕭綦審視著我的眉目神情,我亦思量著他的喜怒心意,四目凝對之下,我們無聲對峙,時光也仿佛凝滯。
  他的眼神漸趨柔和,修長手指穿過我散覆肩頭的長發,將一束發絲握在掌心,含笑歎息,“我娶了天下最美的女子。”
  除此,他還擁有天下至高的權力,最為忠誠的勇士、最神駿的戰馬、最鋒利的寶劍……世間男子渴求的一切,他幾乎都已擁有。
  而另一個人恰好相反,他已一無所有,曾擁有過的一切都已失去。
  我深吸一口氣,握了蕭綦的手,將他掌心貼上我臉頰,微微一笑,“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已在你手中,別的,已是無足輕重。”
  他輕輕扳轉我身子,從背後環住我,與我一起看向巨大而光亮的銅鏡,鏡中儷影爭輝,將明燭燈影的光芒盡壓了下去。
  “這一生,你隻許站在我的身旁。”他語聲低沉,緩緩吻上我光裸的脖頸,一點一點吻下去。那鏡中的女子眸色迷離,青絲繚繞,從胸口到麵頰迅速染上一層薔薇色……我再沒有力氣支撐,軟倒在他懷抱,咬唇忍回心底的酸澀。
  此時此地,縱有再多委屈也不能開口,不能將他激怒。我已失去太多親人,不能再失去一個子澹。
  然而,我不知道,究竟什麽時候我們才能放下一切,再不用彼此猜疑。
  一聲清越悠長的鍾聲遙遙傳來,那是入夜報時,命各宮掌燈的晚鍾。已是掌燈時分,宮筵的時辰快要到了。宮燈高照,茜紗低垂,侍女們遠遠退去。
  “還不梳妝,要我幫忙動手麽?”蕭綦含笑看我,終於將我放開。我垂眸一笑,親手拈起象牙嵌金梳,緩緩梳過長發,挽做如雲宮髻。蕭綦負手立在身後,溫柔笑看我梳頭。最後一枚鳳釵斜斜插上髻間,我從鏡中凝視蕭綦,靜默片刻,淡淡道,“今日見著子澹,我很高興”。
  我的話發自肺腑,由衷感喟,“我的親人已經不多,能夠見著子澹平安歸來,過往種種,塵埃落地,也算了結一樁掛礙。”
  蕭綦似笑非笑,手指勾住我鬢旁幾縷散落的發絲,悠然道,“你還欠我一個問題,不曾回答。”我轉眸一想,不覺失笑,他竟對那句“總之不一樣”的戲言耿耿於懷。我斂了笑容,深深看他,“青梅竹馬是可以同歡笑,共無邪的夥伴,恰如兄弟知己;愛侶則是禍福生死都不離不棄,彼此忠貞,再無他念……這便是我所謂的不一樣。”
  蕭綦目光深邃,久久不語,默然將我攬入懷抱。我不知道這一番話能否消除他心中芥蒂,隻暗自忐忑,亦慶幸眼前是我的愛人而非敵人。陡然下頜一緊,蕭綦抬起我的臉,笑意裏透出殺氣,“可我偏偏嫉妒。”
  我呆住,幾疑自己聽錯,他是說嫉妒麽,如此桀驁豪邁的一個人竟親口說出嫉妒二字。……
  “我嫉妒他早遇見你,竟敢比我早了十幾年。”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眼底戾氣忽重。
  這孩子氣的話,卻一本正經從他口中說出,令我怔了片刻,才陡然大笑起來,直笑得喘不過氣。
  “誰叫你自己來得遲。”我伏在他胸前,一時悲喜交集,“遲了這十幾年,往後就用你一輩子來償還。”
  蕭綦還未回答,屏風外卻傳來阿越的催促聲,“王爺王妃,時辰已近,是否啟駕入宮?”
  我們靜了下來,兩人均不語不動。我伏在他懷中,深深藏起臉龐,半晌才低低開口,“子澹,真要南征麽?”
  蕭綦淡淡反問我,“你不願意?”
  我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緊閉了眼,心如刀割,“我以為,他不會願意。”
  蕭綦笑了笑,緩緩道,“他若順從旨意,我可保他陣前無恙;若是抗旨,那就不必再回來了。”
  搖光殿憑水而立,殿閣玲瓏,碧簷金闌倒映流光,入夜燈影與水中倒映的點點星輝相交融,迷離搖曳,恍如瓊苑瑤台。茜紗宮燈沿殿閣回廊蜿蜒高掛,珠翠環繞的嬌嫋宮婢擎著上千枝巨大明燭,每隔五步,侍立左右,照得大殿明華如晝。龍涎沉香膏的馥鬱香氣,縹緲縈繞,行過九曲回廊,熏得人履襪生香。
  琉璃杯,琥珀盞,金玉盤,滿座王孫親貴,錦衣華章,蘭麝幽香遍傳遠近,環佩之聲入耳旖旎。殿上鍾樂悠揚,宛轉絲竹響遏行雲。殿前龍椅空置,水晶簾卷,簾後錦榻上的太皇太後,早已昏昏睡去。靖兒由我抱至殿前接受眾臣朝拜,稍後便讓奶娘抱了回去。
  蕭綦踞坐首席,席前迎奉祝酒之人絡繹不絕。我矜然含笑,隨著他一次次舉杯,仰首飲盡的刹那,目光掠過杯沿,斜斜落至對麵。
  對麵子澹神色恍惚地端起白玉杯,獨自倚坐案後,蒼白容顏染上一抹微醺的紅。他以皇叔之尊同樣位列首席,席前卻是冷冷清清,素日交好的名門親貴紛紛避之惟恐不及。我握緊手中水晶杯,心底微微的痛,蕭綦的話一遍遍盤旋心頭,那甘醇美酒入喉盡化作苦澀。
  不經意間,子澹回眸迎上我的目光,神色淡淡,隱有一絲纏綿掠過眼底,
  我手上一顫,杯中瓊漿灑出,濺上衣袖。侍立在側的宮女慌忙上前,幫我拭去衣上酒漬。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正在看著我,看著他,看著蕭綦……我們都不能有本分行差踏錯。我靜靜望著他,企盼他能看懂我眼中的擔憂與歉疚。他卻移開了目光,唇畔牽起一抹飄忽的笑,徑直斟上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我黯然垂眸,恍惚的瞬間,忽又有人趨前祝酒,“微臣恭祝王爺福壽齊天。”
  福壽齊天,這話好生唐突大膽。我微微蹙了眉,卻見眼前這人眉目清朗,風儀雅致,身穿禦史大夫服色,原來是他--允德侯顧雍的侄孫,顧家這一輩裏僅存的男兒,當日與子澹交遊甚密的風流名士顧閔汶。我淡淡一笑,轉眸看向他身後的少女,那少女娉婷紫衣,臻首低垂,依稀窺得相貌不俗。
  “顧大人請。”蕭綦神情倨傲,微微頷首舉杯,顯然並不欣賞這句唐突的奉承。顧閔汶有些尷尬,旋即微笑側身,引出身後的少女,“舍妹顧采薇,素仰王妃風華,今日初次入宮,特來拜見王妃。”紫衣少女盈盈下拜,纖腰款款,我見猶憐。曾聽說過宜安郡主的女兒、顧雍的嫡孫女,是以工詩善畫而聞名京華的美人,我凝眸看去,柔聲笑道,“原來是采薇,我亦久聞你的才名。”
  顧采薇緩緩抬起頭來,明眸似水,綠鬢如雲,好一個出塵的麗人。見我打量她,她亦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眼中掠過欽羨之色 ,垂眸柔聲道,“王妃龍章鳳姿,天人之質,采薇心向往之。”她態度謙恭,言語卻是不卑不亢,令我多了幾分好感。我含笑點頭,卻見顧閔汶麵露得色,悄然窺看蕭綦,諂笑道,“舍妹對王爺英名亦是欽慕久矣。”顧采薇垂眸斂眉,聞言更是深深低頭,頰生紅暈。而蕭綦聽了此話,仍是倨傲慵然,隻淡淡“嗯”了一聲,目光掃過眼前麗人,並無停留之意。
  可歎堂堂顧氏竟淪落到如此地步,自顧雍病故,昔日名門公子非但趨炎附勢,更無恥到以美色討好權臣。我心下雪亮,不由冷冷一笑,再看這顧采薇頓覺可憐可惜。她卻似鬆了口氣,抬眸望向我,目光閃閃動人。
  “顧氏門庭鍾毓,果然人才輩出。”我不忍見她難堪,便溫言笑道,“聽聞你善畫,不知師從何人?”顧采薇粉頸低垂,頰上紅暈更甚,輕聲道,“采薇曾受江夏郡王指點。”江夏郡王,我一怔,旋即粲然笑歎,“原來是家兄收的好弟子,難得難得。”
  “舍妹蒲柳之姿,蒙王妃謬讚,實在惶恐之至。”顧閔汶神色尷尬,似不肯死心,抬頭卻觸上我冷冷目光,隻得訕訕領了采薇退下。
  我回眸看向蕭綦,見他似笑非笑瞧著我,眼底大有狡黠得意之色。
  酒至半酣,宴到隆時,眾人都已醺然,蕭綦起身,抬手罷了樂舞,滿殿笑語歌樂頓時歸於沉寂。
  蕭綦負手立於玉階之前,環視四下,神色冷肅,“蒙天祚之佑,吾皇隆恩,今日得與諸公共慶良宵,安享盛世升平,乃予之幸也。然江南之亂未平,予等朝夕不能安寢。所幸今日皇叔回朝,吾皇得肱股之助,實乃天下蒼生之幸。”
  群臣頓首,齊頌吾皇萬歲。
  “我南征前鋒已至江左,萬事俱備,三軍待發。此番伐逆任重道遠,非皇室高望之人,不足以當主帥之任。”蕭綦的目光掃過群臣,滿殿鴉雀無聲,子澹垂眸端坐,臉上不辨喜悲。蕭綦的目光終於落在他身上,“而今放眼滿朝文武,唯皇叔眾望所歸。”
  子澹不語不動,蒼白的臉上毫無波瀾,似早已預見了這一刻的來臨。他是永遠不懂得反抗的人,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刻,也隻是以沉默來抗拒,而這沉默之下,卻已懷了赴死的決心, 殿外夜風吹動水晶簾,簌簌的清冷聲音,一下下敲擊在心頭。
  殿上很靜,死一般的寂靜。蕭綦冷冷負手,一言不發,靜候著子澹的回答。
  我望著子澹,默然咬唇隱忍心中焦急,卻恨不得奔上前去將他搖醒--子澹,沒有用的!即使你以沉默抗拒,也挽回不了這定局。聖旨早已經擬好,猩紅的玉璽也已加蓋上去。此刻蕭綦還有耐心,還肯給你一線生機,隻要你能順從,他便答應我不會奪你性命……子澹,求你開口,求你接受這旨意!
  蕭綦的目光一分分陰冷下去,殺機迸現。
  再不能拖延,我顧不得多想,霍然站起。一時間滿殿皆驚,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子澹終於抬眸,靜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動波瀾,淡無血色的唇微微翕張,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我端了酒杯,徐步行至子澹麵前,眼角瞥見一道焦慮關切的目光,是宋懷恩。
  此刻滿殿的人都在等著看,看我如何為昔日愛侶求情。
  我雙手舉杯,直視子澹,微微含笑道, “得皇叔之助,是我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王儇恭祝皇叔旗開得勝,平安歸朝!”
  子澹定定望著我,麵孔在瞬間褪盡血色。我對他驚痛目光視若無睹,隻將酒杯雙手奉至他眼前,不留半分退讓的餘地。
  短短片刻的僵持,於他是生死相懸,於我卻是愛恨之隔。子澹終於伸出手,接過酒杯,指尖與我微微相觸,隻頓了一頓,驟然仰頭,杯傾酒盡。
  眾人齊聲高頌,“恭祝皇叔旗開得勝,平安歸朝!”
  我靜靜垂目而立,不看子澹,不看蕭綦,亦不管任何人的目光。
  就讓世人皆當我涼薄無情,就讓子澹從此恨我……子澹,我隻要你懂得,與其愚蠢的死去,不如堅強的活著。從前是你告訴我,世間隻有生命最為可貴,也是你告訴我,人要惜福,更要惜命--你教我的,請你一定要做到。
  翌日,聖旨下。皇叔子澹被拜為平南大元帥,宋懷恩為副帥,領軍二十萬,征討江南逆黨。

  締盟
  我召玉岫入府,將一隻通體晶瑩無瑕的鏤雕麒麟碧璽瓶賜了給她。
  “麒麟瓶,寓意平安威武,你替我轉交懷恩,祈望天佑平安,早日得勝回朝。”我撫著瓶身,淡淡微笑。玉岫感激地接過玉瓶,屈身下拜,“多謝王妃。”我握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告訴懷恩,我在京中等候他們平安歸來。”
  蕭綦的允諾,我終究還是不夠放心。兩軍陣前,或許一切都有可能發生。千裏之外,我不知道還有沒有能耐保護他周全。子澹是恬澹如水的一個人,骨子裏卻藏著凜冽如冰的決絕,此去江南隻怕他已懷有必死的決心。我一麵暗中吩咐龐癸,以侍衛的身份跟隨子澹南征,貼身保護他的安全,一麵將子澹托付給宋懷恩,要他務必帶著子澹平安回來見我。
  除去蕭綦的寵愛,我終究還得握有自己的力量。身為女子,我不能躍馬陣前,親自開疆拓土,也不能立足朝堂,直言軍國大事。從前,我以為失去了家族的庇佑,就一無所有。如今我才明白,家族賜予我的寶物並非榮華富貴,而是與生俱來的智慧和勇氣,令我得以征服天下最有權勢的男子,征服天下最忠誠的勇士。
  男人征伐天下,女人征服男人,古往今來,這都是天經地義的法則。今日的王儇已非昨日嬌女,我要天下人再不敢小覷於我,無論何人都不能操縱我的命運。
  南征之日在即,而元宵宮宴之後,我再沒有踏足景麟宮,也再沒有見到子澹。錦兒雖與我久別重逢,也隻在當日匆匆一見,之後要事紛至,我亦沒有心思與她敘舊,也或許我還未能想好怎樣麵對她。如今,她已是子澹的侍妾,是他女兒的母親……再不是昔日隨侍我左右的小丫頭。
  是夜,宮中來人說靖兒又發熱咳嗽,我忙入宮探視,守著他入睡後才離開乾元殿。
  剛剛步下宮前的玉階,忽聽侍衛一聲暴喝,“是誰!”
  左右侍從立即將我團團圍在中間,燭火大亮,但見偏殿簷下一個黑影,被蜂擁而上的禁軍侍衛圍住,刀劍寒光乍現。
  “王妃救我,我要見王妃!” 驚慌的嬌呼陡然響起,竟是錦兒的聲音。
  我喝住侍衛,疾步趨前,果然是錦兒被侍衛的刀劍架住脖頸,狼狽跌倒在地。
  “怎麽是你?”我一時驚詫莫名。她臉色蒼白,涕淚縱橫,“奴婢想求見王妃,不欲被皇叔知道,是以悄然等候在一旁……”
  我蹙眉歎了口氣,令阿越扶起她,“蘇夫人以後有事,命宮人通傳即刻……也罷,你隨我來。”
  我領著她與心腹侍女避入殿內,心中大致猜到,她必是為了子澹南征的事來求我。屏退了左右侍衛,我不動聲色地坐下來,淡淡道,“蘇夫人有事請講。”
  錦兒陡然跪倒,失聲泣道,“郡主,錦兒求您大發慈悲,求求王爺,別讓皇叔出征,別讓他去送死!”
  “住口!”我料不到她竟如此口無遮攔,忙截住她話頭,“這是什麽話,皇叔出征在即,豈可如此胡說!”
  “這要一去,他哪裏還回得來!”錦兒不顧一切地撲到我腳邊,戚然望住我,“郡主,您就沒有一絲慈悲之心嗎?”
  我氣急,渾身發顫,竟忘了如何反駁,隻厲聲道,“錦兒,你瘋了麽?”
  她拽住我衣袖,泣不成聲,“難道郡主就毫不顧念過往的情分……”
  我耳邊嗡的一聲,隻覺血往上衝,想也不想便是一記耳光,揚手摑去,“給我住口!”
  錦兒跌倒在地,半邊臉頰通紅,呆呆望住我,再不哭叫。
  “蘇夫人,你聽仔細了!”我盯著她雙目,一字一句道,“皇叔出征是奉旨討逆,必會旗開得勝,平安歸來,決不會死在陣前。”
  我盯著她驚駭欲絕的麵孔,“可你方才的話若是傳揚出去,卻會立刻為他招致殺身之禍!”
  錦兒癱軟在地上,渾身發抖,語不成調,“錦兒知罪,是錦兒莽撞無知……求郡主……”
  我再一次截斷她的話,“錦兒,你要記住兩件事,往後再不許提到過往情分四個字,此其一;其二,我已是豫章王妃,往後不必再稱郡主。”
  她不再開口,隻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目光幽幽變幻。我側首歎息,不願再多說,揮手讓她退下。她緩緩退到門口,忽然轉身,冷冷看我,“王妃,您就這麽不願提起從前,恨不得將過往一切都拋開麽?”
  我閉了眼,隻覺深深疲憊,甚至不願再看她一眼,“阿越,送蘇夫人回去,今後沒有我的令諭,不得踏出景麟宮半步。”
  錦兒陡然笑了起來,掙開阿越,“王妃放心,錦兒不會再給您惹麻煩了!”
  我漠然拂袖,轉身往殿外而去。
  “就算錦兒背叛了王妃……”錦兒被宮人拖走,一麵兀自慘笑,“但皇叔絕沒有半分對不起您!”
  正月二十一,正午吉時,子澹率眾出武德門,遠赴征程。
  蕭綦率百官登臨城頭,遙遙相送。在司祀頌告聲中,蕭綦肅然舉起酒樽,上祭蒼天,下祀後土,餘酒潑灑向四方。
  我立於他身後,從高高的城頭俯視子澹遠去,那銀盔雪甲不染微塵,在軍陣之中格外醒目,宛如薄雪飄落盾甲,轉眼便被黑鐵潮水般的軍隊湮沒,漸漸遠去無蹤。
  他始終不曾回望城頭,那單薄孤清的身影,絕決地消失在我眼中。
  轉眼三月,初春連綿的陰雨整整下了十餘天。
  整個京城都被籠罩在綿愁不絕的風雨中,瑟瑟終日,宮中也越發的陰冷。京城每到春秋時節,總有那麽十天半月陰雨連綿,令人鬱鬱難歡。前些天又染了風寒,原以為是小恙,卻不料纏綿病榻,一躺就是數日。自兩年前那場大病過後,一直未能複原,無論如何調養仍是虛弱,太醫認定我的身子仍然不能承擔生育之累,那藥也是一日未曾間斷。
  午後睡起,朦朧倚在軟榻上,一時胸口窒悶,掩口連連咳嗽。忽覺一隻溫暖有力的大手擱在我後背,輕輕拍撫。我勉力笑了笑,扶了他的手,倚倒在他懷中,冰涼的身子頓時被濃濃暖意包圍。
  “好些了麽?”他輕撫我長發,滿目愛憐。我點頭,見他一臉倦容,眼裏隱有紅絲,一時心中不忍,“你自己忙去,不必管我,誤了正事又要熬到半夜。”
  “那些瑣事倒不要緊,倒是你才叫人放心不下。”他歎了一聲,替我攏了攏被衾。近日南征大軍在輿陵磯受阻的消息傳來,令人憂煩焦慮,他更是一連數日未曾睡過好覺。正欲問他今日可有進展,卻聽簾外傳來通稟,“啟稟王爺,諸位大人已在府中候著。”
  “知道了。”蕭綦淡淡答道,卻是無動於衷。我看向簾外的驟雨急風,“南邊還是僵持著麽?”
  “這些事用不著你胡思亂想,自己好生歇著。”蕭綦笑了笑,幫我攏起散落的鬢發,徑直起身離去。我望著他背影頭,心中思緒紛亂,盤桓許久的話,到了唇邊卻又遲疑。哥哥的書信還在枕下,取出又讀了一遍,薄薄的一紙書信,捏在手中,竟重逾千斤。
  南征大軍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到了輿陵磯,卻遭遇連日大雨,江水暴漲,先前預備的小艇根本無法渡過湍急的江麵。而輿陵守將棄城南逃時,已預知雨季將至,竟將沿岸高大樹木盡數伐去,令我軍不能造船渡江,以至在輿陵磯被困多日。而胡光烈的十萬前鋒,與敵方對峙已久,糧草將盡,急盼大軍來援。如果輿陵磯不能強渡,唯一的辦法就是繞道湣州。湣州是晉安王封地,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若非晉安王開城借道,要想強行攻城,恐怕比渡江更難。而晉安王與建章王更有姻親之盟,一麵假意上表朝廷,聲討逆臣,以忠良自居;一麵卻又扼守湣州,拒不開城,對朝廷陽奉陰違,實在可恨之至。
  哥哥在信中稱,拖延多年的楚陽大堤,在他到任後幾經艱難,終於修築落成。楚陽大堤一旦建成,下遊為害多年的洪澇之患,幾乎化解大半,可謂功在千秋,澤被蒼生。這道大堤非但是哥哥的心血,更是投入無數財力,耗費數千河工血汗所成。
  然而我也知道,正是大堤連日搶工,而三條導引副渠還未來得及完工,才使得上遊江水遇雨暴漲,無法泄洪,江水上漲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阻礙了大軍渡河。
  連日暴雨,毫無消停之勢,唯今之計隻有毀堤泄洪,讓能令江水回落。築堤難,毀堤更難,一旦毀堤,就意味著楚陽兩岸近三百裏平原將被盡數淹沒,萬千百姓將遭遇滅頂之災,稼穡毀棄,家園不再……那哀鴻遍野的慘景,令我不寒而栗。眼下宋懷恩與子澹困守在輿陵磯,於數日前上奏蕭綦,要求立即毀堤泄洪,讓大軍渡河。哥哥得知此事,一麵緊急上書朝廷,一麵修書給我,要求無論如何不能毀堤,務必再給他一些時間,將導引渠完工。
  然而,我們都不知道三條導引渠究竟還需多久的時間,也不知道南征前鋒還能不能等到那麽久。
  蕭綦陷入兩難之境,孤軍陷入江南的十萬前鋒,是與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同袍將士,若後援再不能趕到,勢必陷他們於絕境,蕭綦斷不能棄十萬將士生死於不顧;然而楚陽兩岸百姓何罪,若是要以生靈塗炭,家園毀棄為代價,這樣的戰爭贏來也會伴隨著千古罵名。
  我們都在俳徊掙紮,前方戰事與河岸百姓生死,到底孰輕孰重?為了權位征伐,值不值得付出無辜百姓的性命,去贏得一場同室操戈的戰爭?
  而哥哥的心血一旦被毀,治河反釀大禍,這又讓他情何以堪,更讓他如何承擔這千古罵名?
  夜裏咳了半宿,好容易平歇下來,剛合了眼迷糊睡去……忽聽一陣急促步履聲,值夜侍衛的聲音低低傳來,“啟稟王爺,邊關加急軍報傳到,十萬火急!”
  我霍然睜眼,卻見蕭綦已經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呈上來!”
  殿外光亮隨即大盛,侍從匆匆而入,跪在簾外,“邊關火漆傳書,請王爺過目。”
  蕭綦接過那道火漆鮮明的書函,蹙眉打開。房中一片沉寂,隱隱透出令人窒息的緊張。我探身起來,掀起床帷,但見明燭之下,蕭綦麵色漸漸凝重,如罩寒霜,周身似有凜烈殺氣彌散開來,令我心頭陡然一緊,
  殿外夜雨淅瀝,天色仍是漆黑一片,風雨聲裏涼意逼人。
  “北邊怎麽了?”我忍不住出聲探問。蕭綦回首看我,麵色和緩了些,徑直取過外袍穿上,“沒什麽大事,時辰還早,你再睡會兒。”
  我望著他冷峻麵容,驀然發覺這些日子他似乎瘦削了些,眉目輪廓越發深邃如雋。這諾大江山盡壓在他一人肩上,縱是鐵鑄的人也會疲憊。一時間心頭酸澀,不由歎道,“非得這麽急嗎,這才三更,早朝再議也不遲。”蕭綦沉默了下,淡淡開口,“南突厥犯境,軍情如火,延緩不得。”
  我心頭大震, “突厥人?”
  “區區南突厥倒不足為患。”蕭綦冷哼一聲,“可恨的是,南邊竟敢與外寇勾結!”
  就是數日前,南突厥五千騎兵掠襲弋城,虜掠牛羊財物無數。邊關守將出兵追擊,將突厥騎兵逐出弋城,卻在火棘穀遭遇突厥大軍阻截,無功而返。南突厥王親率十萬鐵騎,兵臨城下,虎視眈眈,揚言一雪當年之恥。邊關守將向寧朔求援,而寧朔駐軍一半已調遣南征,並駐防在京機周邊重鎮,如今兵力空虛,僅與突厥十萬騎兵相抗倒是無虞,但南突厥背後勢必還有援軍,若是與北突厥合力南侵,隻怕邊關情勢堪虞。
  當年蕭綦任北疆守將,曆經數場大戰,終將突厥逐出邊境,退縮漠北,老突厥王傷重不治,不久即病逝,由此引發王族爭位,使突厥分裂為二,北突厥勢弱,遠徙北方,自此與中原斷絕往來;南突厥經此重創,元氣大傷,多年不敢越過漠北半步。此後數年間,中原皇室動蕩,內亂頻生,蕭綦忙於權位之爭,無暇北顧,給南突厥以喘息之機,伺機吞並漠北弱小部族,加緊蓄養兵馬,終於釀成大患。
  然而,比這更壞的一個消息,卻是我軍間者潛入敵營,發現突厥王帳下竟有南方宗室使臣,非但以重金協助突厥出兵,更與突厥立下盟約,由南方宗室拖住南征兵力,突厥趁機北侵,對中原形成南北夾擊之勢。南方宗室此舉,分明是引狼入室,為了爭奪權柄不惜將國土割裂,將北方邊陲拱手讓給外寇。
  雨水從房簷如注流下,簾外雨幕如織,天際黑雲沉沉。
  我立在窗下,披了風氅,仍覺得陣陣陰冷。南突厥,南突厥……恍惚又似回到了蒼莽北地,那個白衣蕭索的身影隱約浮現眼前。
  阿越上前,輕輕將風簾放下,一麵笑道,“窗邊風大,王妃還是回房內歇著吧。”
  我自恍惚中收回思緒,回眸看了看她,“阿越,你是吳江人氏吧?”
  “奴婢幼年在吳江長大,後來才隨家人遷往京城。”她含笑答道。
  我踱回案前,沉吟道,“吳江鄰近楚陽,那一帶水土滋沃,民生可還富饒?”
  阿越遲疑道,“說起來水土倒是極好,隻是連年水患成災,有錢的人家大多都遷徙了,隻留下平常百姓,非但有水患之苦,還要受貪官盤剝。”提及家鄉之苦,她越說越是不忿,“好容易躲過天災,卻躲不過人禍,每年名為治水,不知要搜刮多少錢財,鄉野父老都說,人禍猛於水……”
  南方吏治腐敗,早有所聞,聽她這般說來仍是令我心中沉痛。人禍猛於水,如今南方內亂,北麵外寇入侵,若論為禍之烈,豈是水患可比。
  我曾經猶疑,到底值不值得為了一場同室操戈的戰爭,而令百姓付出慘重代價。然而,眼下突厥入侵,這場戰爭已不再是同室操戈,而是外禦強寇,內伐國賊之戰。比起疆土淪喪,社稷傾覆的代價,我們寧願選擇另一種犧牲。
  蕭綦決定再給哥哥半月時間,並令宋懷恩調撥軍隊趕往楚陽,全力搶修渠道,若半月之後引渠未成,便由宋懷恩立即毀堤;任何人若敢違抗,軍法處置。
  數日後,南方宗室的使臣趾高氣揚地入京,要求議和,實則挾勢相脅。
  太華殿上群臣肅穆,我抱了小皇帝坐在垂簾後,蕭綦朝服佩劍立於丹墀之上。
  使臣昂然上殿,呈上南方藩王聯名上表的奏疏,要求劃江分立,子律南方稱帝。此人言辭倨傲,舌綻蓮花,極盡口舌之能,揚言十日之內,朝廷若不退兵,北境無力禦敵,突厥鐵騎將長驅直入。群臣聞之激憤,當庭與之相辯,怒斥南方諸藩王為國賊。
  蕭綦拿起內侍呈上的奏疏,看也不看,揚手擲於階下。廷上眾人皆是一驚,隨即默然肅立。
  “回去告訴諸王。”蕭綦傲然一笑,“待我北定之日,便是江南逆黨覆亡之時!”
  階下肅靜片刻,眾臣齊齊下拜高呼,“吾皇萬歲!”使者當廷色變,訕訕而退。我從簾後望見蕭綦挺立如山的身影,不由心緒激蕩,這萬裏江山有他一肩承擔,縱然風雨來襲,亦無人可撼動分毫。
  連日來,北境戰事如荼,突厥騎兵連日強攻,四下燒殺掠境,後援兵馬陸續壓境,守城將士拚死力戰,傷亡甚重。所幸唐競已率十萬援軍北上,不日就將抵達寧朔。南北兩麵同時陷入僵持,戰報如雪片般飛馬送到,我一次次期盼南邊傳來哥哥的消息,卻一次次希望落空。
  已是夜闌更深。我坐在鏡前,執了琉璃梳緩緩梳理長發,神思一時恍惚。
  半月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這區區十餘天,於我們、於哥哥、於楚陽兩岸百姓、於北境守軍、於南征前鋒大軍都是漫長煎熬。然而哥哥遲遲沒有消息傳回,也不知引渠能否如期竣工……想著一旦毀堤的後果,我心中陰霾越盛,手中用力,竟硬生生將那琉璃梳折斷成兩截。不祥之感頓時如潮水湧上,再無法抑製心中恐懼,我陡然拂袖,將麵前珠翠全部掃落。
  “阿嫵!”蕭綦聞聲,丟了手上折子,疾步過來扳開我掌心,這才驚覺斷梳的裂麵已將掌心劃破一道淺淺血痕。我轉身撲進他懷抱,一言不發,身子微微發抖。
  他默然歎息,隻用袖口拭去我掌心血絲,素色絲袍染上殷紅。聽到他平穩有力的心跳,我心中恐懼漸漸平定,喃喃道,“這場仗什麽時候才能打完,什麽時候才有安寧?”他俯身輕輕吻在我額頭,帶著一絲疲憊的歎息,“我相信很快會有捷訊。”
  蕭綦果然言中,次日雖沒有傳來我盼望已久的音訊,卻發生了一起出人意料的變故。
  突厥密使悄然入朝,求見攝政王蕭綦。此人來得十分隱秘,竟是繞過北境,從西北而入,一行人喬裝成西域商賈,直至入關之後才被識破。本以為是突厥奸細,為首之人卻自稱是王子密使,要求覲見攝政王。當地官吏果真從他身上搜出突厥王子密函,當即命人一路押送至京中。
  突厥斛律王子在密函中稱,當日與蕭綦有過盟約,如今他羽翼已成,趁突厥王南侵,正是奪位之機。苦於手中兵力微薄,不敢貿然起事,願向中原借兵十萬,約定功成之後,立即從北境撤兵,割贈秣河以南沃野,按歲貢納牛羊馬匹,永不犯境。
  崇極殿上,突厥密使入見,不僅帶來王子的印信為證,更呈上一件特殊的禮物。高大濃髯的突厥密使垂手立在一旁,用流利的漢話稟道,“這是弊國王子進獻給豫章王妃的禮物。”
  那隻錦匣被奉到我麵前,我抬首望向蕭綦,他卻麵無表情,隻微微頷首。
  我緩緩掀開了錦匣,裏麵是一朵雪白奇異的花,分明已經摘下多時,依然色澤鮮潤,蕊絲晶瑩。
  “這是弊國霍獨峰之上所產的奇花,曆雪不衰,經霜不敗,百年開花一次,乃天下避毒療傷聖品。蔽上言道,此物本該兩年前奉上,因故遲來,望王妃見諒。”
  賀蘭箴仍然記得那一掌,更以這般隱晦的方式為當日擊傷我賠罪。那花蕊中隱隱有光華流轉,我撥開合攏的花瓣,赫然見一枚璀燦明珠藏於其中。當年大婚之時,宛如姐姐贈我玄珠鳳釵,釵上所嵌玄珠,天下隻此一枚。那支釵子,被我拔下刺殺賀蘭箴,未遂失手,從此無蹤。
  如今,玄珠重返,似是故人來。

  春回
  正值兩國交戰之際,一個來曆不明的密使,一封詭秘的信函,一件奇特的禮物--帶來一個大膽得近乎荒謬的請求,一時間,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層波瀾。
  提及突厥王子,世人隻知一個忽蘭,卻不知有斛律。斛律王子,這個隻聞其名的神秘王儲,幾乎沒有人清楚他的來曆。
  暴戾善戰的忽蘭王子是突厥王的嫡親侄子,生父當年喪於蕭綦陣前,自幼由叔父撫養長大,與突厥王情同親生,性情亦如出一撤。
  而傳聞中的斛律王子,病弱無能,不識騎射,在崇仰武力的突厥族人看來,一個不會騎馬打仗的男人,比女人還懦弱,比幼童還無用。
  然而正是這個無勢無名的沒落王子,卻在此時向蕭綦請求結盟,不惜借助世仇大敵之手,弑父割地,換取他的王位。
  朝中眾臣紛紛置疑,有人懷疑這根本就是突厥人的騙局,欲將我軍誘入敵後,分而擊之;有人不信那廢物似的斛律王子有翻覆王權之能,借兵與他,無疑自投死路。朝堂之上,尤以禦史大夫衛儼反對最為激烈。蕭綦不置可否,暫將此事壓下,延後再議。突厥使者亦暫押驛館,由禁軍嚴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斛律真,我喃喃念出這個陌生的名字。
  “說起來,你我倒要感謝這位故人。”我一驚,竟不知蕭綦何時到了身後。
  他語聲淡淡,目中神色莫測,望著我笑道,“若不是他將你帶來寧朔,你我不知何時方能相見。”
  我亦笑了笑,每當想到那個白衣蕭索的身影,心中總是感慨。想起他送來的花與明珠,眼前竟浮現那月下寒夜地一幕,一瞬間臉頰微熱。
  “賀蘭箴倒是個漢子。”他負手一笑,“結盟之事,你怎麽看?”
  我沉吟片刻,緩緩道,“你與賀蘭箴當日的盟約,必然不能讓朝臣知曉。此番他依約向你借兵,我倒覺得可信。”
  蕭綦微露笑意,頷首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我卻有刹那遲疑,沉默半晌方道,“此人恨你入骨……隻是王位的誘惑想必比仇恨更大。即便今日與你結盟,日後必然還會反噬。”
  “不錯,仇恨與利益,本就是世間最穩固可靠的東西。”蕭綦笑意冰涼,我垂眸一歎,“仇恨,果真如此可怕麽?”
  “我的阿嫵至今還不識得仇恨的滋味。”蕭綦含笑看我,神色卻十分複雜,笑謔中隱有唏噓,“但願這一世,你永遠不要知道這滋味。”
  我深深動容,有這樣一個男子守護在我身邊,縱是風刀霜劍,又何足懼。
  “賀蘭箴與我結盟,所圖並非僅隻王位。”蕭綦微微一笑。
  我一時茫然,心念轉動,駭然抬眸道,“他仍是為了複仇?”
  “比起我,突厥王才是他更大的仇人。”蕭綦歎道,“昔年我與他數度交鋒,此人堅毅善忍,無論為敵為友,都是難得的對手。”
  那雙陰狠隱忍的眼睛再度從我眼前掠過,那個人心裏到底埋藏著怎樣可怖的恨,他蟄伏突厥多年,故意示弱於人,以求在強敵手下存活。心中卻早早存了殺心,隻待一朝機會來臨,便是他揚眉複仇之日,皆時父兄親族皆為血食,以饗他多年大恨。
  我暗自惴惴,凝望蕭綦道,“你果真要與賀蘭箴結盟?”
  “他為螳螂,我為黃雀,何樂而不為?”蕭綦薄削的唇邊挑起冰涼笑意。
  “十萬大軍送入突厥,一旦賀蘭箴翻臉發難,後果不堪設想。”我蹙眉遲疑道。
  蕭綦負手不語,良久,忽淡淡道,“如果是你,與人共謀,憑什麽取信於人?”
  我略一思索,“憑利!”
  蕭綦大笑,“說得好,所謂恩義信用不過是個幌子,世人所圖,終究是個利字--利,便是最可信賴的盟約。”
  他踱至案旁,鋪開案上的皇輿江山圖,廣袤疆土在他手下一覽無餘,他傲然微笑,“十萬大軍借他容易,屆時是否收回,就由不得他賀蘭箴了!”
  我心中霍然雪亮,脫口道,“反客為主,化敵為友?”
  蕭綦嘉許地凝望我,目光灼灼逼人,“不錯,縱是仇敵亦未嚐不可信賴,此番我便再助他一次!”
  次日朝堂之上,蕭綦同意了突厥斛律王子的借兵之請,盟約就此立定。
  一旦計成,北境之危立解,我趁機求懇蕭綦,再給哥哥寬限一些時間。
  今年南方的雨季格外漫長,我擔心哥哥無法及時完工。然而蕭綦再不肯動搖半分,軍令如山,不得更改。
  半月期限轉瞬即至,我們到底沒有等到哥哥的佳訊,毀堤已成必然。宋懷恩從楚陽傳回的最後一封奏疏稱,他已領兵進駐,做好毀堤的準備。我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哥哥功虧一簣,他所需要的隻是時間,哪怕再多一點時間也好!
  和蕭綦爭執了半日無果,他有他的固執,我有我的堅持,彼此各不相讓。我們從未有過這般激烈的爭執,他最終拂袖而去,再不肯聽我求懇。頹然枯坐於房中,眼看天色漸漸暗了,王府四下亮起燈火,宮燈搖曳於風中,明滅不定……我知道今晚再不下令,就再也沒有機會阻止了。
  於公於私,萬千百姓的性命與哥哥孤注一擲的心血,如烙鐵時刻貼在心頭;然而朝廷律法與陣前之危更如無形的刀刃逼在我頸項。
  直到這一刻,我終於真正懂得姑姑的那句話--“男子的使命是開拓與征伐,女子的使命便是守護與庇佑”。我的手中不僅握有哥哥、子澹和整個家族的安危,如今更握住了萬千黎民的性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兩難之選的後果,且機會隻有一次,縱然徒勞,縱然冒險,我也必須一試!
  案上燭光搖曳,我終於將心一橫,伏案提筆。
  締盟之事進展順利,數日後突厥使臣即將歸朝,我朝十萬大軍隨即繞道西疆,與斛律王子裏應外合,從背後直襲突厥王城。
  明桓殿上,蕭綦設宴款待即將歸朝的突厥使臣。
  胡樂悠揚,席上舞姬彩衣翻飛,一曲胡旋,豔驚四座。我含笑舉杯,向座下使臣微微傾身為禮,突厥使臣目光發直,呆了一刻才回過神來,慌忙舉杯。蕭綦與我相視一笑,殿上群臣舉杯同飲,四下歌樂升平。忽見一名朱衣內侍疾步趨前,在蕭綦身側低聲稟奏了什麽。蕭綦不動聲色地點頭,依舊命左右斟酒,言笑晏晏,看不出絲毫異色。唯獨我知道,當他心中有事時,唇角會不經意抿緊,看似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我垂眸,端了酒杯,指尖微微顫抖。
  曲終宴罷,從明桓殿回府,宮人挑燈在前引路,緋紅紗宮燈一路逶迤。從宮中回府的一路上,蕭綦始終沉默,不曾與我說過一句話。我心中已然明白了幾分,縱然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事到臨頭仍是冷汗透衣,仿佛一道繩索繞上咽喉,將收未收,令人心懸一線。
  車駕到府,我步下鸞車,初春的夜風仍有幾分寒意,酒意被風一激,立時有些眩暈。往日蕭綦總會親自過來扶我,此刻他卻頭也不回,徑直拂袖入內。我怔怔立在原地,從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片冰涼。阿越趨前扶了我,低聲道,“夜裏涼了,王妃快些進去吧。”
  一路穿過內院,站在臥房門前,身後空庭幽寂,門內燈影搖曳,我卻沒有勇氣推門進去……早知道會有這一刻,無論什麽結果,總要自己承擔。我閉了閉眼,對左右侍女木然道,“你們都退下。”
  步入內室,一眼見到他負手立於窗下,我默然駐足,掌心滲出冷汗,心直直下墜。
  “已有結果了麽?”我疲憊地開口。
  “你想知道什麽結果?”他的語聲淡淡,不辨喜怒。
  我咬唇,挺直背脊,“阻撓軍令是王儇一人之罪,與他人無涉,無論結果如何,我亦一力承擔。”
  蕭綦霍然轉身,滿麵慍怒,“阻撓軍令是流徙之罪,你憑什麽來一力承擔?”
  我窒住,未及開口,陡然被他伸手抬起下巴。他眼中怒意騰騰,“就憑我對你一再容讓,百般寵溺?你便有這天大的膽子,阻撓我軍令?到此刻還不知悔悟!”
  --當日我以一封密函,搶在毀堤期限之前送到楚陽,迫令宋懷恩再多寬限五日。我知道十萬前鋒已經孤軍深入江南,援軍延遲一日,他們的傷亡就加重一分。區區五日,已是我所能爭取的極限!假如拖延了毀堤出兵的時機,引渠還是未能築成,我亦無悔當日的決定。所有罪責,由我一人承擔即可,絕不能禍及哥哥。
  照蕭綦的反應看來,既已知道我阻撓軍令,想必哥哥終究未能成功。我心中已涼,身子一分分僵冷,反而鎮定如常,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我既下了決心,便未存半分僥幸……是罪是罰,任憑你處置便是。”
  “你!”蕭綦盛怒,怒視我半晌,狠狠拂袖轉身,再不看我一眼。
  我卻已無心與他爭吵,心中隻恍恍惚惚想著……哥哥怎麽辦,治河大業功虧一簣,叫他情何以堪!方才剛剛壓下的酒意被冷汗一激,隻覺頭痛欲裂,我撐了額頭,轉身步出內室,也不知道要往哪裏去,隻想一個人靜一靜,想一想。
  手腕一緊,我被猛的拽回,立足不穩地跌進他懷抱,旋即身子一輕,被他抱起在臂彎,徑直往床榻而去。
  失望黯然之下,我不願再與他爭吵或是廝磨,隻掙紮著推他,卻怎麽也掙脫不開。
  “王儇!”他驀的喝出我名字,令我頓時呆住,被他捏住了手腕,牢牢按在枕邊。刹那間手腕痛徹筋骨,我狠咬了唇,不令自己痛呼出聲。
  他俯身冷冷看我,“你很幸運,這次賭贏了。”
  我一時回不過神,怔怔看他,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話。
  “你有一個才幹卓絕的哥哥和一個忠心耿耿的妹婿,替你化解了大禍。”蕭綦冷肅無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欣悅神色,“王夙與宋懷恩率領三千兵士日夜搶修,搶在毀堤期限過後三日,終於築成導引渠。開閘之日,河道分流,繞過楚陽,兩岸百姓逃脫大劫,大軍也亦順利渡河!”
  一時間,大悲大喜,驟起驟落……哥哥真的成功了,近百年來,從未有人成功實現的導引之法,竟然被他做成了。
  我陡然哽咽,萬般辛酸忐忑在這一刻盡化作淚水滾落,再顧不得什麽爭執責罰,隻想立時奔到哥哥麵前,親眼看一看他築成的河堤。
  “還哭什麽,你已經拗贏了!”蕭綦眼底怒色終於化作無奈,長歎一聲道,“我怎麽就遇上了你這女人!”
  不管他再怎麽罵,我隻是哭泣,放任自己在他麵前肆無忌憚地哭泣,已經很久不曾痛快地哭過……隱忍了太久的悲酸委屈都在這一刻化作喜極而泣的眼淚。
  他見我越哭越是厲害,先是無奈,繼而無措,一麵替我拭淚,一麵啼笑皆非道,“好了好了,我不說了還不行麽?”
  我被他懊惱神情引得破涕為笑,他歎口氣,正色凝視我,眉宇間隱有後怕,“阿嫵!你可知道,不是每一次都會如此幸運!假如阿夙未能成功,一旦延誤軍機,釀成大禍,你將擔下何等的罪責?”
  “我知道。”我抬眸凝視他,“可若真的毀堤,於公於私我都不能坐視不理,就算罪責重大,也值得冒險一試。我亦知道軍政大事不可妄加幹預,唯獨這次不一樣……”
  “還要嘴硬!”蕭綦餘怒又起,瞪了我半晌,沉沉歎息,“你既是我妻子,自當進退與共,即便軍政大事我也從未回避過你。可凡事皆有分寸,這一次你實在太過莽撞,尤其不該隱瞞於我!”
  我心知理虧,老老實實低下頭去,垂眸不語。
  “可見我實在對你縱容太過!”他冷哼一聲,卻無沒有了怒意,“如今你可知錯了?”
  我微微點頭,他卻不依不饒,依然皺眉看著我。
  “知錯了。”我隻得低聲開口,心中卻是不甘不願,忿忿睨他一眼,抬手拭去眼角殘留的淚水。
  卻聽他倒抽一口涼氣,驀的捉過我的手,臉色頓時變了。我也這才發覺,方才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竟有了青紫痕跡。
  “怎會這樣……”他捧起我手腕,滿麵懊悔,威嚴模樣蕩然無存。
  我咬了咬唇,伏在他懷中委屈不語,趁機賴過一番數落……早知道他是拿我沒有辦法的!
  人說多事之秋,今年的春天卻是個風波不斷的多事之春。
  所幸南方終於傳回捷報,楚陽大堤築成,百年治水大業終見成效。受困在輿陵磯的後援大軍順利渡河,積蓄多日的士氣陡然暴漲,一舉殺過江南,攻城掠地,銳不可當,不出三日即趕到懷寧城下,與胡光烈前鋒大軍會合。一夜之間,朝野振奮。
  哥哥因治水之功,加封王爵,由郡王晉為江夏王。
  與突厥斛律王子的盟約已締成,十萬大軍遠赴西疆,然而朝中仍有不少頑固老臣勸諫反對,極力要求撤回西征兵馬。其中尤以光祿大夫沈仲勻反對最為激烈,竟至於在朝堂之上,連連叩頭死諫,血流披麵。隨後,此人又在家中絕食,以死相抗。蕭綦震怒之下,將他沈氏族人一百七十餘口全部下獄,如若他絕食身死,便讓全族之人一並相殉--此令一出,朝臣皆被蕭綦雷霆手段震懾,再無人敢非議妄言。
  沈仲勻也是一代名士,在官場日久,漸漸圓熟世故,當年也曾攀附於父親門下。我自小便與他熟識,卻從未想到,他竟有如此風骨。都說世家敗落,文人墮節,然而麵臨外寇入侵之際,這文士的骨氣終究還是逼出來了。
  這沈仲勻就此令我刮目相看,也令蕭綦暗自讚歎,雖惱恨他食古不化,卻也不會當真殺他族人。蕭綦以此為餌,逼得迂腐的沈老夫子與他立下賭約,暫且懸命待死,等這場仗打出個究竟,若果真敗了,再死不遲。蕭綦應諾,屆時絕不連累他的族人,老頭子這才悻悻作罷,隨後果真在家閉門待死。
  說來好笑,也隻有蕭綦才想的出這種辦法,來對付堂堂當朝名士--可見對待迂腐之人,最簡單無賴的法子反而有效。
  似乎連天公也感應了人心,終於收去連綿月餘的陰雨。天際陰霾散盡,庭院裏杏花初綻,已經是春回人間,芳菲四月了。
  哥哥離京已經一年了,待他陸續完成了治河瑣事,不久也該返京了。
  按宮製,又到了更替服色,換上春衣的時候。如今六宮無主,本該由皇後或太後來指定的服製,隻得由我與少府寺一同署理。
  鳳池宮前,阿越領著幾名宮人,呈上今年新貢的各色錦緞紗羅供我過目,待我選定樣式顏色之後,再按照品階等級裁製新衣,依序賜給內外命婦。
  一幅幅華美眩目的織品,鋪開在殿前,將原本典雅清約的鳳池宮,渲染上一層層五光十色的華彩。鳳池宮原是母親未嫁時的寢殿,後來一直空置,至我幼時常常留宿宮中,這鳳池宮也就成了專供我出入歇宿的地方。看著娉婷的宮女們行走在雲錦紗羅之間,衣袂飄舉,仿如雲中仙姝。幾名活潑的小宮女嘻笑其間,有人用吳儂軟語唱起《子夜歌》,有人踏歌起舞,往日冷清的鳳池宮頓時春意盎然。見我含笑靜觀,她們愈發活潑起來,又有幾人大方地加入進去……宮中已許久不見這般歡悅景像。我經不住阿越她們的慫恿,一時頑心大起,也步入其中。隨著宮人宛轉歌喉,我又記起了生疏多年的舞步,仿佛重回少女之時,足尖點地,盈然飛旋……眼前繽紛飛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夢。
  宛轉歌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我環顧四下,卻見眾人伏跪了一片,鴉雀無聲。霍然轉身,蕭綦站在殿門口,癡癡地看我,仿佛神魂俱攝。四月薰風,拂麵而過,吹起四下紗羅縹緲。他徐步穿過繽紛雲錦,來到我跟前。急旋而止之下,我有些目眩,卻被他堪堪扶住。左右宮人悄無聲地退開,遠遠避到殿外。
  他纏綿迷離的目光怦然觸動我心,我仰首含笑望著他,以指尖輕拂過他胸膛、頸項、下頜……他微闔了眼,任憑我的手指一路滑過,氣息卻是漸漸急促。
  “別鬧,我還有事在身。”他竟板起臉來,一下握住我的手,不許我再動彈。這副正經模樣越發激起我的征服之心,順勢滑入他懷抱,勾住他頸項,眼眸輕睞,“有什麽事,比我更要緊?”他的目光終於迷亂,驟然俯身吻下……良久糾纏,彼此情難自禁之際,我喘息著抽身退開,笑睨了他,“王爺不是還有要事麽?”
  見他濃眉一揚,目中熾熱如火,我笑著轉身便逃,卻被腳下堆疊的錦羅絆住,立足不穩之下,被他不由分說拽倒在一地錦繡堆中……糾纏間,各自意亂情迷,巨幅的瑰麗雲錦將我們層層裹住,諸般羈絆都被拋開,隻願就此墮入彼此眼中,永世沉淪。
  纏綿過後,蕭綦慵然倚躺在錦榻上,衣襟微敞,含笑看我梳頭整妝。殿前淩亂的錦緞綾羅,猶帶著片刻前的旖旎春色。
  我挽好發髻,赤足走到殿前,在滿地散亂的綾羅中翻檢尋找。
  “你找什麽?”蕭綦詫異地問我。我低了頭,隻顧翻找,“有段布料不見了。”
  他笑起來,“什麽稀罕的布料,值得這般看重。”
  我終於找到那半幅藕色布料,信手披在肩上,轉身朝他一笑,“找著了,你瞧,好不好看?”
  蕭綦笑道,“天人之姿,穿粗布也是美的。”
  “誰叫你看人了,是看這布料!”我嗔笑,揚起那幅似麻非麻,半絲半葛的布料讓他細看。蕭綦勉為其難的瞥了一眼,信口敷衍,“還好。”
  我側首笑看他,“這是織造司今年新貢上來,給宮女們裁衣用的,過去從未有過。這蠶絲裏摻入了上好的細麻,織就的衣料同樣柔軟細密,卻比平常絲帛廉價一半有餘。”他點了點頭,饒有意趣地看著我,“倒也能省下些用度,難得王妃也有勤儉持家之心。”
  我不理他的調笑,挑眉道,“假若讓內外諸命婦都換用這種布料為服製呢?”
  他一怔,旋即目光閃動,若有所悟。
  “王爺不妨猜猜,如此一來能減省朝廷多少用度?”我斜睨了他,淺笑不語。
  蕭綦皺眉,對這個問題全然一頭霧水。
  “整整三十萬兩銀子。”我笑道。
  “什麽!”蕭綦一驚,“此項用度有如此之巨?”
  我正色道,“不錯,宮中曆來奢華成風,內外命婦盡皆效仿,每年僅用在脂粉穿戴上的財力,就足夠一個州郡百姓的吃喝了。”
  蕭綦聞言一窒,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沉吟片刻道,“原來如此……如今南北各起戰事,雖然國庫充盈,尚無糧餉之虞,但能未雨綢繆,盡量節減開支用度,那是再好不過。”他深深看我,滿目嘉許欣慰之色,“難得你想得如此周全。”
  我轉眸一笑,“不過眼下朝政動蕩,難得春回景明,人心稍定,京中親貴一向奢靡慣了,若強行裁減衣帛用度,難免有悖人情。還需想個妥當的法子,令她們心甘情願的照辦才好。”

  乍寒
  不久後便是一年一度的親蠶禮,每年仲春由皇後主祭,率領眾妃嬪命婦向蠶神嫘祖祭祀祈福,祈佑天下蠶桑豐足,織造興盛。
  耕織乃民生之本,每年的親蠶與穀祀兩大祀典,曆來倍受皇家重視。按照祖製,皇後主持祭祀之時,必須以黃羅鞠衣為禮服,佩綬、蔽膝、華帶與衣同色,相應衣飾俱有嚴格的規製。其餘妃嬪命婦的助蠶禮服,也由錦羅裁製,紋樣佩飾按品級予以區分。過去每年春天我都穿上青羅鸞紋助蠶服,跟隨母親參加親蠶禮。然而今年,我卻要代替姑姑登上延福殿祀壇,親自主持親蠶大典。
  太常寺長史不厭冗長地一樣樣報上祀典所需禮製器具。我一麵聽著,一麵凝眸細看那份奏表。報至主祭禮服時,長史麵有難色,小心試探道,“不知主祭禮服,是否也照常製置備?”若按常製,那便是皇後特定的禮服了。如今朝中上下均以攝政王為尊,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下,所差不過是個虛名。本朝曆代皇後多出身於王氏,久而久之,王氏便有“後族”之稱。皇家禮官素來最善於迎奉上意,此番必然以為我會穿上皇後禮服。
  我淡淡抬眸,“今年事出特例,太皇太後因病不能主持祭典,實不得已而代之。服色雖小,攸關禮製事大,不可僭越。”
  “微臣知罪!”長史連連叩首,複又遲疑道,“隻是王妃以主祭之尊,若隻著助蠶服,也恐與禮不合。”
  “既然兩種服色都有不妥,那就另行裁製吧。”我不動聲色,隻將奏表擱置一旁。
  次日,我讓阿越將新禮服的圖樣,連同指定的衣料交給少府寺,命其三日內製成。
  宣和二年季春,太史擇日,享先蠶氏於壇,豫章王妃代皇後行親蠶禮。
  侍女奉上新製的親蠶禮服,素紗內單,外罩雲青絲帛長衣,下著煙青流雲裳,廣袖削腰,繁瑣的佩綬羅帶一律免去,僅在圍裳中垂下纖長飄帶,形如鳳尾。周身無繡無華,裙袂處織出淡淡的鸞鳳暗紋,襯以環佩瓔珞。阿越將我長發梳起,挽做傾鬟緩鬢,髻上加飾步搖,行止之間,款款搖曳。我端詳了片刻鏡中容顏,拈筆沾了一抹金箔朱砂,在額間淡淡描過。妝成,出鳳池宮,我乘了肩輿,垂下紗幄,仗衛內侍前導,行至延和宮東門。
  諸命婦早已於宮門迎候,均著繁盛禮服,高髻金飾,錦繡非凡。四名一品命婦趨前,行禮如儀,稱頌吉辭。內侍掀起垂幄珠簾,我伸手搭在導引女官臂上,緩緩步下肩輿。此時晨曦方現,霞光普照,莊穆的祀壇仿佛沐浴在隱約金光之中。
  我登上玉階,立定在晨光之下,衣袂飄舉,肅然焚香祈告。
  隨後,女官引領眾人至桑苑,內侍奉上銀鉤,我率先受鉤采桑,諸內外命婦以次效仿,各自采桑,盛入玉奩之中,至此禮成降壇。最後由內侍引入蠶室,略略看過今年的新蠶,便至後殿品茗敘話。
  諸位王公親眷坐在我身側,彼此素來熟識,當下也不拘禮。眾人紛紛對我的服色妝容大加稱羨,我淡然微笑,卻閉口不提更替服製之事。到底還是有人忍不住,好奇探問道,“王妃這身禮服不同往年式樣,衣料似絲非絲,似麻非麻,從來未曾見過,不知是何方進貢的珍品?”
  我溫言笑道,“倒也不是遠來的稀罕物,隻是織造司今年新貢,從前自然是沒有的。我瞧著喜歡,便裁來做了禮服。”眾人恍然,難掩豔羨之色。左首的迎安侯夫人尤其欣歎不已,我轉眸看她,含笑道,“夫人若是喜歡,回頭我叫人送些到府上。” 迎安侯夫人欣喜不已,連連稱謝,眾人豔羨之色更濃,令得迎安侯夫人甚是得意。
  不出三日,織造司來報,稱近日各府貴眷紛紛向織造司求取新帛。我早已吩咐過,無論何人求取,新帛概不準外流。眾人的胃口被吊了個十足,私下探問也問不出個究竟,越發好奇心癢。十日後,宮中頒下更替服製的懿旨,諸命婦朝服自此棄用綺羅,一律改用新帛。
  一夜之間,從宮中到京城,人人皆以穿新帛為榮,綾羅綺繡反淪為下品。
  而我沒有想到的是,不隻新帛風靡了京華,連我一時興起描畫在額間的紋樣,也迅速傳遍坊間,無論仕女民婦皆以此為美。
  難得春日晴好,我閑坐廊下,信手撥動清籟古琴,心下又想起了哥哥。阿越輕巧地走到身邊,低聲道,“奴俾已將王妃賜下的衣飾送往景麟宮,蘇夫人收下後很是感激,囑奴俾回話,想當麵來跟王妃道謝。”我淡淡應了一聲,“不必了,你平日常去走動,有事多多照應即可。”
  “是,奴俾明白。”阿越遲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動聲色,低頭撫過琴弦,卻聽阿越低聲道,“奴俾瞧著小郡主,好像不大對勁。”
  “小郡主有何事?”我一怔,原以為是錦兒有所怨言,卻不料是孩子有事。
  阿越蹙眉道,“蘇夫人原說小郡主感染風寒,不讓人探視,奴俾唯恐王妃擔心,便執意看了看小郡主……”
  “如何?”我蹙眉問道。
  她遲疑片刻,露出茫然神情,“奴俾似乎覺得,小郡主的眼睛竟似瞧不見人。”
  我一驚非輕,立刻站起身來,一麵傳喚禦醫,一麵吩咐車駕往景麟宮而去。自從錦兒被禁足,我就再沒有踏入景麟宮,更沒去看過她和那孩子。每每想到她那日的言行,便覺得心寒煩亂,再也無法將她當作昔日的錦兒,怎麽看都是一個陌生的蘇夫人。至於她與子澹的事,我至今不知,也永遠不想知道。
  踏入景麟宮,錦兒已聞訊迎了出來,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而至,神色冷淡且慌亂。我無意與她寒喧,直言探望小郡主,命奶娘立刻抱了小郡主出來。錦兒臉色立變,慌忙說道,“孩子剛剛睡下,切莫將她吵醒了!”我蹙眉看她,“聽說小郡主感染風寒,我特地傳了禦醫前來探視。難道孩子病了這麽些天,夫人一直不曾傳喚禦醫?”錦兒臉色發白,低頭不再說話,手指卻狠狠絞緊。見她這般神色,我越發生疑,正欲開口,卻見奶娘抱著孩子從內殿出來。
  錦兒搶步上前欲奪過孩子,卻被阿越攔住。奶娘徑直將孩子抱到我麵前,我遲疑了下,接過那兀自熟睡的孩子,心中頓時百味莫辨。這是我第一次抱著子澹的孩子,一想到這孩子身上留著和子澹同樣的血,我便不知該歡喜還是心酸……子澹,他終究還是我心底一處觸不得的裂痕。
  懷中女嬰有一張秀氣可人的小小麵孔,沉睡間似一朵含苞的蓮花。我靜靜看她,心中漸覺柔軟,不由伸出手指輕撫她粉嫩臉頰。她小嘴微張,嚶嚀有聲,慢慢張開了眼睛。纖長睫毛下,那雙大而圓的眼睛木然望向我,眼珠一動不動,原本該是烏黑的瞳仁裏,竟蒙上一層令人心驚的灰。
  她似乎察覺出這是一個陌生的懷抱,頓時哇的一聲哭出來,四下扭頭尋找母親,那雙眼睛始終木然,不曾轉動一分。
  我抬眸看向錦兒,手足陣陣發冷,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這孩子分明已經盲了,她的母親卻絕口不提,更不讓禦醫來診治!
  “孫太醫,你當真瞧仔細了?”我盯著伏跪在地的禦醫,冷冷開口。
  沉寂如死的內室,左右都已屏退,奶娘抱走了哭鬧的小郡主,隻剩禦醫和我的貼身侍女。孫太醫是宮中老人,閱曆深厚,天大的變故也見識過,此刻卻匍匐在地,麵色鐵青,僵了半晌才回稟道,“王妃明鑒,微臣雖愚鈍,這般淺顯症狀尚不至於看錯!小郡主的眼睛的確是被人下藥灼傷,以至失明!”老太醫的語聲也因憤慨而顫抖--下藥灼傷,這般殘忍的手段簡直駭人聽聞,誰會對一個未滿周歲的女嬰下此毒手?。
  “是什麽藥,可還有救?”我咬了咬牙,心中的憤怒如烈火騰起,不可抑止。
  孫太醫須發微顫,“此藥隻是極常見的明石散,但下毒手法十分殘忍。照傷勢看來,應當是以藥粉化在水中,每日滴蝕,漸漸造成灼傷,並非陡然致盲。所幸眼下發現得早,小郡主尚有微弱知覺,及時救治,或許還能留存少許目力。”
  這樣的傷即便治好也是半盲,這孩子的一雙眼,竟是就此廢了!我默然轉身,陡然拂袖將案上茶盞掃落在地。
  明石散是宮裏最常見的藥散,每間宮室都會用來摻在薰香之中,以避蚊蟲。這藥散清香無毒,雖可驅散蟲豸,對人卻無大礙。然而誰又想得到,將藥粉化在水中滴眼,卻可以緩慢灼傷眼眸,致使眼珠毀壞,終生失明!即便是兩軍陣前,麵對流血驚變,橫屍當場的慘況,也不曾令我如此驚駭憤怒。
  什麽人,對一個小小嬰孩有這樣深的怨恨,竟能在侍衛森嚴的景麟宮下此毒手,更在我的眼皮底下公然傷害子澹的女兒!
  “來人!”我冷冷回頭,一字一句道,“即刻封閉景麟宮,但凡接近過小郡主的宮人,一並刑囚!”
  景麟宮內侍衛、宮人連帶雜役,一並被囚禁在訓誡司,近身服侍小郡主的宮女和奶娘,全都跪在殿前,由訓誡司嬤嬤一個個審訊。悲泣慘呼之聲,透過屏風傳來,一聲聲清晰入耳,如尖針直刺人心。但凡宮中之人,無不清楚訓誡司的手段,落在那些嬤嬤手裏,比死亡更加可怖。
  我端坐椅上,不語不動,冷冷看著跪在跟前的蒼白婦人。這個鬢發散亂,神情恍惚的婦人,就是與我一起長大,曾親如姐妹的錦兒嗎?
  她跪在跟前已經近一炷香時間,仿佛變成啞巴一般,死也不肯開口。
  暉州失散之後,到底經過了些什麽,讓昔日巧笑嫣然的錦兒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我隻是沉默地看她,亦不開口逼問,寧願外麵的宮人供出更可怕的主謀,也不願意印證我的猜想。外頭慘呼聲漸漸低微,錦兒的臉色越發蒼白,身子搖搖欲墜,卻仍抵死強撐。隻過了片刻,訓誡司的徐嬤嬤步入屏風,俯身回稟,“啟稟王妃,奶娘袁氏、宮人彩環、雲珠均已招供,供詞謄錄在此,請王妃過目。”
  錦兒身子一顫,猛的抬起頭來,與我目光相觸,整個人似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阿越接了那頁供詞,低頭呈遞於我,悄然退至一旁。室內彌散著淡淡的衡芷香氣,幽冷沁人。薄薄一頁供詞,看得我遍地生寒,雙手顫抖不已。
  奶娘供出,小郡主每晚與蘇夫人同睡,從未在旁人身邊過夜,每到夜晚,常在蘇夫人房裏大聲哭鬧,半宿方歇。
  彩環供認,蘇夫人月餘前稱寢殿陳舊,多有蚊蟲,曾命她向內務司討要明石散。
  雲珠供出,她曾無意中發現小郡主眼睛有異,蘇夫人卻稱無礙,不準她聲張。
  我反複將那幾句供詞看了又看,終於將這一頁薄紙劈麵摔向蘇錦兒,喉頭哽住,竟說不出話來。錦兒顫然撿起那頁供詞,看了兩眼,肩背陣陣抽搐,整個人似瞬間枯槁下去。我寒聲問,“果真是你?”
  錦兒木然點頭。
  我抓起案上茶盞,用盡力氣摔向她,“混帳東西!”
  瓷盞正正砸在她肩頭,潑濕了她半身,碎片劃過額角,一縷鮮血淌下她慘白麵頰,觸目驚心。阿越忙跪下來,一迭聲地勸我息怒。
  “你到底是不是她的母親,你還是不是人?”我語聲喑啞,憤怒得失去常態。
  錦兒緩緩抬起頭來,眼中一片血紅,映著麵頰血痕,異常可怖。
  “我是不是她的母親?”她嘶聲重複我的話,陡然厲聲大笑,“我也希望不是!你以為我願意生下她,生下這個孽種,跟我一樣受盡苦楚嗎!”
  孽種,這兩個字如火舌一般燙到我。我霍然站起,全身僵冷如墜冰窖,“你說她是什麽?”
  錦兒慘笑道,“我說她是孽種,跟我一樣的孽種!”
  我倒抽一口冷氣,腳下一軟,跌坐回椅上。
  錦兒生在樂舞教坊,本是一個舞姬的私生女兒,直至她母親病死,也未告訴她生父是誰。樂坊裏這樣的孩子並不少見,通常男孩送人,女孩留下,長大後不是成為樂伎,就是被達官貴人收做婢妾。錦兒卻十分幸運,七歲那年被徐姑姑偶然看到,憐她孤苦,便帶進府來做了侍女。
  此刻,她卻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這女孩兒是孽種,跟她一樣的孽種。我望著她,全身陣陣發涼,在心中盤桓過無數次的疑問,終於艱澀脫口,“錦兒,告訴我,暉州離散之後,到底發生過什麽?”她唇角陡地一抽,瞳仁緩緩收縮,慘然笑道,“郡主,你真想知道麽?”
  我起身走近她,抽出絲帕將她額角血跡拭去,心下一時不忍,“你起來說話。”
  她恍若未聞,依然跪跌在地,半仰了頭,拽住我的袖子,“殿下叫我從此忘了此事,再不必對旁人說起……可是,郡主想要知道,錦兒怎能隱瞞!”
  她的笑容令我心裏發涼,不覺退後一步,抽出袖子,“錦兒,你先起來。”
  “你還記得,在我十五歲生辰時,問過我的心願麽?”她目光緊緊盯著我。我記起來,那時我們已經去了暉州,在她年滿十五那天,我許諾替她達成一個心願。然而她始終不肯說,隻說自己的心願都已經達成。那時我隻以為她是孩子心性,什麽都不懂得。
  錦兒幽幽一笑,“那時我的心願,便是跟隨在殿下身邊,一輩子侍奉他。”
  我怔怔看她半晌,閉了眼,無聲歎息。那些靜好甜美的歲月,她默默跟在我身邊,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在我和子澹的天地裏,她如同一個不出聲的擺設。可我們都忘了,她也是一樣的豆蔻年華,也一樣有少女萌動的春心。
  當日我在暉州遇劫,一連數日生死不知,她惶恐之餘,隻想到將此事盡快告知子澹,又惟恐子澹接到我遇害的消息,不堪悲痛。她覺得這個時刻,必須有人陪在他身邊,便不顧一切地趕了去。一個孤身弱女,千裏迢迢從暉州趕往皇陵……想起當年怯弱膽小的錦兒,竟不知她哪來的勇氣。
  那時子澹還未遭到幽禁,雖然遠在皇陵,仍是自由之身。錦兒說到此處,神色淒婉卻又溫柔無限,“我千辛萬苦去了皇陵,真的見到了他,想不到他那麽高興,看到我,竟然高興得流淚!”她眼中光彩綻放,似又回到與子澹重逢的那一瞬間,“看到他那樣高興,我再不忍心將噩耗告訴他。當時也不知怎麽鬼使神差,我竟騙了他,隻想暫時瞞住他,不讓他傷心難過……我說,是郡主命我來此侍奉殿下,從此留在殿下身邊,他也半分不疑就信了。”
  “皇陵偏遠避塞,直到三個月後,我們才輾轉得知郡主脫險的消息。殿下也知道了我當日的謊話,他卻什麽都沒說,也沒有怨我。那時我便下定決心,從此生生死死都跟在殿下身邊。之後他被軟禁,被監禁,我都寸步不離陪在他身邊,隻有我,再沒有旁人……”錦兒語聲平靜,唇角噙著一絲甜美笑容,猶自沉緬在隻屬於她和子澹的思憶中。
  “本以為這一生就是這樣了,我伴著他,他伴著我,就在皇陵孤老一生也好……”錦兒的語聲驟然尖促,仿佛被人掐住脖頸,“後來他被單獨囚禁,不準女眷隨同,我單獨住在別室,每日隻能探視他一次。有天夜裏,喝醉酒的軍士闖進我房中……”錦兒啞聲說不下去,我也再聽不下去,耳中嗡嗡作響,心中驚痛到無以複加。子澹,他那幾年的軟禁生涯竟淒慘至此,竟至遭受這樣的侮辱,連他的侍妾也被醉酒士兵奸汙!
  “過後呢?”我閉了閉眼,隱忍心中痛楚,追問錦兒,“那個軍士現在何處?”
  錦兒神色漠然,“死了,那蠻子已被宋將軍處死了。”
  “蠻子?宋懷恩也知道此事?”我驚問。
  “知道。”錦兒幽幽一笑,“宋將軍是好人,待殿下多有照拂,可恨的隻是那些禁軍……此事過後,宋將軍終於將那些禁軍撤走,將殿下身邊都換成了他的士兵,我這才不再擔驚受怕。”我明白過來,她說的是姑姑最早派去的禁內侍衛,盡是京中坐食皇糧的兵痞,其中不乏胡人血統的蠻子--當年哲宗皇帝曾將各族出色的武士編入禁軍,組建了一支奇怪的衛隊,並一代代傳沿下來。從此禁軍中也有了胡人血統的蠻子士兵,隻是這些胡人多年生活在京中,與漢家通婚,言辭起居都與漢人無異。子澹身邊發生這樣的事,可恨懷恩竟不告訴我。
  錦兒顫聲道,“原本我是死也不會讓殿下知道此事,可是,可是……我竟……有……”
  我已然猜到了最壞的結果,再不忍聽她親口說出,“於是,子澹給了你名份,讓你將孩子生下?”
  錦兒掩麵哽噎,“殿下說,終究是一個無辜生靈……”
  她陡然抬眼,直勾勾望向我,“這般仁慈的一個人,你們怎能那樣待他?旁人欺他辱他,連你也辜負他!跟了個有權有勢的豫章王,就忘了一心一意待你的三殿下,你可知他在皇陵日日夜夜都牽掛你,時時想著你,就如我時時想著他,他卻隻當我是你的丫鬟,從不當我是他的女人……就算有這空頭的名份,我卻什麽都不是!”
  她目光如刀,一聲聲,一句句,都剜在我心頭。
  “我生的女兒,他口口聲聲叫她阿寶,連我的女兒也逃不出你的影子……豫章王妃,你憑什麽被他念念不忘?一個親手推他去送死的狠毒女人,也配讓他念念不忘?”她越說越是激憤,漸漸神色扭曲,狀若瘋狂。左右宮人將她按住,她仍掙紮著要逼近我跟前。
  我默然聽著她的喝罵,隻覺滿心悲哀,半晌無言。
  “你的女兒長了一雙肖似胡人的眼睛,越是長大越是明顯,所以你便狠心將她眼珠灼去?”我站起身來,最後一次寒聲問她。
  她似被人猛的抽了一鞭,顫抖得說不出話,悲咽一聲,軟軟昏厥過去。
  這樁皇室醜聞一旦傳揚出去,子澹將聲名盡毀,皇室也將顏麵掃地。
  如果換作姑姑,必然會毫不猶豫地處死錦兒和孩子,處死全部宮人,將這樁秘密永遠掩埋地下。
  然而麵對錦兒,麵對那可憐的孩子,我終究做不到這樣的狠絕。
  次日,景麟宮五名知情宮人被處死,小郡主被送入永安宮,交由仔細可靠的宮人照料。
  蘇氏以觸犯宮規為由,被逐出宮廷,謫往慈安寺修行思過,終生不得踏出寺門。

  哀別
  南征大軍自渡江之後,步步進逼,從水陸兩線夾攻,對南方宗室的勢力逐一合圍殲滅。叛軍主力被逼退到易州以北,遭遇前後大軍合圍,再無退路可逃。走投無路之下,各路叛軍內訌,反複無常的晉安王自恃不曾正麵與朝廷交戰,企圖擒住子律,借此向蕭綦獻媚請降,以求自保榮華。內亂中,晉安王夜襲行宮,殺了子律一個措手不及。子律在一眾死士護衛下,單騎出逃,趕往承惠王軍中,急調大軍反撲。
  兩軍激戰一天一夜,晉安王精於權謀,戰陣之上卻不敵承惠王驍勇,終被誅殺於陣前,叛軍自此大亂。為保軍心不墮,以建章王為首的江南宗室,隻得倉促將子律推上皇位,在易州築起高台,草草登壇祭天,奉子律南麵稱帝。
  消息傳來,滿朝文武為之憤然。子律稱帝,終於將篡位之罪坐實,蕭綦隻等著這一時機,好將江南宗室一舉翦除。
  翌日,一道詔書公告天下,江南諸王擁戴叛臣篡位謀逆,罪在不赦,欽命南征大軍即刻平叛,逆黨首惡及相關從犯,無論身份爵位,一並誅殺,不得姑息。
  春末夏初,午後已經微微有些悶熱,湘妃竹簾半垂,隔開了外麵灼人的陽光,篩下細碎光影,一道道灑在書案上。
  我執了紈素團扇,倚在蕭綦身側,一邊替他輕輕搖扇,一邊側首看他披閱奏折。又是一份大破南方叛軍的捷報,奉遠郡王的殘部被追擊至郗川,大半歸降,其餘盡殲。蕭綦合上折子,流露一絲笑意,鬢角卻有微微的汗珠。南方大局已定,子律兵敗潰亡隻在早晚而已。
  我恍惚想起那個孤僻的孱弱少年。三個皇子之中,子隆糊塗莽撞,子澹逆來順受,唯獨他卻在宮變之日,冒死逃出皇城,南下起兵反抗。連我亦意料不到,最後堅持了皇室驕傲與勇氣的人竟然是他。若不是生在這亂世,他或許會成為一位博學賢明的親王,而不是如今受人唾棄的逆臣賊子。他和子澹流淌著相同的血脈,當他的頭顱被利刃斬下,送到主帥帳前,麵對著自己的嫡親手足,他可會瞑目?而雙手從未沾染過鮮血的子澹,純善如白玉無瑕的子澹,卻要從血海屍山裏踏過,走向最殘酷的終點,親手取下兄長的頭顱,來終結這場戰爭。
  明明是初夏午後,卻有涼意透骨而過。
  愈經離亂,愈知珍惜……我無聲歎息,收回恍惚的思緒,抽出絲帕替蕭綦拭去鬢邊汗珠。他抬首對我笑笑,複又專注於奏折之中。
  “歇一會兒吧,這麽些折子一時也看不完。”我柔聲勸他。
  “這都是要緊的事,拖延不得。”他頭也不抬,手邊那疊厚厚的折子堆得似小山一般。
  我無奈而笑,擱了團扇,信手取過幾冊折子翻看。最近捷報頻傳,十萬大軍繞道西疆,經商旅小道,越過流沙大漠,從背後奇襲突厥王城,猶如一柄尖刀,直插突厥心腹。突厥王久攻不下,更兼內外受敵之困,士氣已有潰散之像。而我軍後援充足,邊關將士奉命隻守不攻,早已鬥誌難耐,不斷上表請戰--這一疊奏疏裏,倒有一半都是請戰的。我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看到什麽這樣高興?”蕭綦擱了筆,抬頭一笑,將我攬到膝上。我將幾份請戰的奏疏拿給他看,他亦微笑,“時機未到,不過已經快了。”
  那巨幅的輿圖上,一片浩瀚邊荒又將燃起慘烈的戰火。斛律王子,賀蘭箴……這一戰之後,我們又將是敵是友?我怔怔望著那輿圖,一時間心緒起伏,莫辨喜憂。
  “南方戰事將息,子澹也快要回京了。”蕭綦忽而淡淡笑道,“如今蘇氏被逐,皇叔至今沒有正室,還需及早為他冊立正妃才是。”
  錦兒的餘生都將在青燈古佛下度過,而這已是我能給她最大的慈悲。或許遁入空門,對她亦是一種解脫。隻是阿寶的去留,卻成了我最大的難題--她留在宮中始終是個大患,卻也再不能跟著她的母親,而子澹自顧不暇,隻怕也照管不了這個孩子。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兩全之計,隻能暫時留她在宮中治療眼疾。
  蕭綦對錦兒的事並不在意,隻覺孩子十分無辜,囑我留心看顧。
  然而子澹冊妃之事,由蕭綦親口提出,我亦懂得他的心意……他終究還是介懷的,或許隻有子澹娶了妻,才能令他消除疑慮。子澹幽禁皇陵多年,以至誤了婚娶,至今也不曾冊立正妃。如今連錦兒也不在了,他身邊也的確需要一個女子照拂。隻是蕭綦所謂的妥當之人,不外乎軍中權臣或其他心腹之家的女子。
  “子澹此番班師回朝,若能再擇配佳人,自然是喜上加喜,隻是一時之間,要選配門庭合適的女子,也不是這般容易。”我故作輕描淡寫,嗔笑道,“反正也不急在這兩日,那麽些閨秀佳麗,叫人挑得眼花,總要慢慢來的。”我口中這般笑謔著,心裏卻無端泛起酸澀。
  耳邊一熱,卻是蕭綦的手指在我鬢邊撫過,“熱了麽,看你這一身汗……”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撥開我領口,露出微汗的肌膚。我側首垂眸,一時間不敢與他目光對視,竭力驅散心中那個青衫寥落的影子。蕭綦卻不再追問,仿佛方才的話題不曾提及,不知何時竟將我外袍解開,褪下拋在一旁。
  “你別鬧!”我驚呼一聲,閃躲著他不規矩的手。
  “出了這一身汗……”他笑得十分無賴,不由分說將我橫抱起來,“不如讓我侍侯王妃沐浴。”
  蘭湯池裏水霧氤氳,白芷睡蓮的花瓣漂浮其間,幽香襲人,泡在這池水中,令人半分不想動彈。
  我懶懶倚著溫潤的石壁,仰頭半張了口,等他將葡萄剝好,一粒粒喂到我口中。
  一點水珠掛在他濃黑飛揚的眉梢,半濕的發髻鬆鬆綰住,水霧縹緲之間,別有一分落拓不羈的風流神韻……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剝好一粒葡萄,漫不經心地遞過來,卻在我張口的刹那縮回手去。我一點足尖,借著水波蕩漾之力,如遊魚般滑掠而出,纏住他雙雙跌入一片水花飛濺中。我被他狼狽的樣子逗得大笑,忘了閃躲,笑聲未歇,卻被他探手抓住……一室旖旎,春色無限,慵懶的暮春午後,時光亦在纏綿間悄然流過。
  南征勝局將定,為激勵將士軍心,朝廷下旨犒賞--晉子澹為賢王,宋懷恩為大將軍,胡光烈為武衛侯,其餘將士均加封進階,厚賜金銀無數。
  子澹一直領著皇叔的虛銜,至此才算有了王爵。從前他以皇子的身份住在宮中,如今有了王爵,按例便要另行開府。
  尚繕司擇了京郊幾處棄置已久的宮苑報上來,打算從中挑選一處翻修以做賢王府。然而,出乎眾人意料之外,蕭綦竟下令將宮外最精巧奢華的一處皇家行館“芷苑”賜予子澹為府,重新修繕,大興土木,極盡堂皇富麗之能事,其豪奢處令京中王公豪族盡皆咋舌。
  起初人人皆以為,蕭綦將子澹逼上戰陣,必然是借刀殺人,令他死在陣前,以絕後患。可惜他們都看低了蕭綦的心胸和手段。
  蕭綦鐵腕平定了江南叛軍,雖將宗室最後的勢力徹底清除,卻不能就此與整個皇族決裂。無論在京中還是江南,王公親貴都有著盤根錯節的勢力,殺不絕也拔不完。一旦朝政穩定,經世治國,穩定民心,還要借助他們的力量。此時此刻,蕭綦對子澹的優渥有加,無異於給世家親貴都服下了一粒定心丹。
  自從宮中傳出風聲,要在世家中挑選佳人冊立為賢王妃,一時引得議論紛紜,各大世家均在觀望揣測。
  站在塵封已久的芷苑門前,我久久駐足。
  這皇家宮苑出自一代名匠之手,背依紫宸山,枕傍翠微湖,與宮城遙遙相望,占盡上風上水。
  多年前,這裏本來不叫這個名字,直至成宗皇帝將此處賜給了子澹的母親,寵冠後宮的謝貴妃,因她閨名裏有個芷字,從此改名芷苑。謝貴妃生性愛靜,體弱多病,一向不慣在宮中居住。那年因了成宗皇帝的默許,搬來這裏休養,多日不曾回宮問安,由此觸怒姑姑,引出一場軒然大波。那之後,她鬱鬱回到宮中,不出半年就病逝了。從此後,斜風細雨的芷苑,娉婷豆蔻、青衫翩翩的歲月,就此漸行漸遠。
  心口一絲微微的疼,牽動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
  “王妃。”阿越輕細的聲音,將我自恍惚中喚醒。立在修整一新的玉階上,我仰頭凝望,蟠龍匾上金漆鮮亮的“賢王府”三字堂皇奪目。我回頭對身後諸命婦淡淡一笑,“耗費了這許多心思,賢王府總算是落成了,今日特意邀了諸位一同過來賞園,也看看今朝名匠營造的手筆,比之當年如何。” 眾人紛紛附和稱讚,一路行去,果然處處佳景,盡顯絕妙匠心,叫人讚歎不已。
  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簾,每經過一處,就似時光倒回了一分。這裏曾是謝貴妃居住過的地方,如今重回故園,也算是僅能給他的一分安慰了。
  我默然垂首,一時間心中黯然。卻聽身後隱隱有清脆笑語,回身看去,隻見隨行女眷中一片紅袖綠鬢,幾名妙齡活潑的女孩兒自顧嘻笑作一團。身側的迎安侯夫人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忙笑道,“女兒家總是這般俏皮,失儀之處,還請王妃恕罪。”我一笑轉眸,卻不多言。這些個女孩兒都是賢王妃的備選閨秀,今日也是特意讓她們一道隨行賞園。走得一段,我漸漸有些疲乏,阿越見忙道,“前麵水榭清涼,王妃跟諸位夫人不如稍事休息,納涼賞蓮,也是樂事。”我頷首一笑,攜眾人步入水榭。
  初夏濃蔭,涼風習習,水榭裏一片鶯聲笑語,蹁躚衣袂帶起暗香如縷。名門佳人,王侯千金,一個勝一個的嫋娜嬌妍,放眼看去,怎一個亂花迷眼。
  曾幾何時,我也是這般無憂無慮。
  一陣清風撩起耳畔發絲,我抬手拂去,不經意間見一名淡淡紫衣的女子,獨自憑欄而立,嫋弱身影在這錦繡叢中分外寥落。
  那紫衣女子盈盈立在闌幹旁,望著池中星星點點盛開的白蘋,神情幽遠,兀自出神。我凝眸看向那娉婷身影,不知為何,自第一次在元宵夜宴見了她,便隱約覺得熟悉,分明不曾見過,卻好似故人一般。我心中微動,移步走到她身後,淡然笑道,“喜歡這白蘋麽?”
  顧采薇回眸一驚,忙屈身見禮。我莞爾道,“南方水澤最多這花了,這時節,想必處處綻放,最是清雅。”
  “是,南方風物宜人,很是令人向往。”顧采薇低垂了頭,語聲輕細,頰邊卻笑意深深。我不動聲色地掃了她一眼,轉眸看向一池白蘋,曼聲道,“登白蘋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顧采薇驟然雙頰暈紅,輕咬了嘴唇,一語不發。 我如何看不透這女兒家的心思,她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我那遠在江南的哥哥。
  可惜這世上姻緣,又有幾人如意--她這一番相思,隻怕是要空負流水了。且不論以哥哥的門庭地位,注定不能迎娶一個沒落門庭的女子為妻;就算拋開門庭,隻怕哥哥也是無心再娶。當年與嫂嫂的一段恩怨,時隔經年,他都不曾放下。可歎世事弄人,偏偏讓每個人都與最初的眷戀擦肩而過。
  顧采薇猶自垂首含羞,我不忍再看她,輕歎一聲,“蘋花雖美,終究隨波逐流,與其空懷悵惘,不如珍重所有。”她抬首,怔怔地望著我,一雙流波妙目轉瞬黯然,似被陰雲遮蔽了星辰。到底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我心中微酸,輕拍了拍她手臂,心中憐惜又多幾分。
  除去顧采薇,其他名門閨秀卻無一人讓我看得入眼,偏偏她又心有所屬。
  我擱了手中名錄,定定對著一盞明燭出神--或許是子澹在我心中太過完美,皎皎如同天上月,放眼凡塵再無一人可匹配;也或許是我太自私,固執地守護著那份已經不屬於我的情懷,舍不得讓旁人分享了去。捫心自問,我對錦兒的所為,並非不介懷。
  想起了錦兒,又想起阿寶的眼疾毫無起色,越發心煩意亂。我起身踱到門邊,見天色已黑,阿越又一次催促,“王妃還是先用晚膳吧,王爺還在議事,一時也不會回府,這得等到什麽時候去了。”
  我卻全無胃口,莫名煩亂,索性屏退了左右侍女,獨自倚回錦榻,拿著一卷書悶悶翻看。不知不覺困意襲來,隱約似漂浮在雲端,周遭霧茫茫一片,不知身在何處。顧盼間,驀然見到母親,一身羽衣霓裳,明華高貴。她對我微笑,神情恬淡高華,隱有眷戀不舍,我張口欲喚她,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轉眼間,母親衣袂拂動,淩空飄舉,竟徐徐飛升而去。“母親!”我失聲大叫,猛然醒了過來。眼前羅帷低垂,紗幔半掩,我不知何時躺在了床上。
  床幔掀起,蕭綦趕了過來,“怎麽了,方才還睡得好好的。”
  “我夢到母親……”我隻覺茫然若失,卻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滋味,方才的夢境仿佛還在眼前。
  “想念你母親,明天就去慈安寺瞧瞧她。” 蕭綦拿過床頭外袍給我披上,又俯身替我穿上鞋子,“方才見你睡得沉,沒有叫醒你,現在也該睡餓了吧?”他一麵抱我下床,一麵喚人傳膳。我懶懶依在他懷中,側首看他,很似乎久沒見他這般喜形於色,“什麽事這樣高興?”
  他淡淡一笑,輕描淡寫道,“今日生擒了忽蘭。”
  突厥王最青睞的忽蘭王子,號稱突厥第一勇士,也是賀蘭箴最忌憚的對手。
  此番生擒了忽蘭,如同斷了突厥王一條臂膀,對突厥軍心撼動之大,士氣打擊之重,自然可想而知。然而更重要的是,忽蘭被生擒,恰成了牽製賀蘭箴最有力的籌碼。忽蘭一天不死,賀蘭箴即便登上王位,也一天不能心安。萬一賀蘭箴翻臉毀諾,我們亦可掉頭與忽蘭結盟,置他於腹背受敵之境。
  --猶記當年在寧朔,蕭綦與忽蘭聯手將賀蘭箴逼至絕境,卻又放過賀蘭,令他回歸突厥,成為威脅忽蘭的最有力棋子。至此,我不得不歎服蕭綦的深謀遠慮,亦感歎這世間果真沒有永久的盟友,也沒有永久的敵人。
  如此捷報,令人大感振奮,我連晚膳也顧不得用,纏著蕭綦將生擒忽蘭的經過細細講來。
  建武將軍徐景琿率三千兵馬出陣,以血肉為餌,舍命相搏,誘使忽蘭王子所率的八千鐵騎一路直追,一路且戰且退,將敵軍全部誘入鷯子峪。守候在此的三千弓弩手猝然發動伏擊,峪口兩千重甲步兵截斷敵軍後援,將突厥人堵在穀中。徐景琿率部折返,前鋒鐵騎如雷霆般殺到,直衝敵軍心腹。後路重甲兵士均白刃棄甲,各執刀斧殺入敵陣,予以迎頭痛擊。鷯子峪一戰,從正午殺到黃昏,徐景輝身負八處重傷,麾下將士死傷逾兩千,而八千突厥騎兵近半被屠,主將忽蘭王子與徐景輝交戰,被斬去一臂,負傷墮馬,旋即被擒。
  其餘突厥將士見大勢已去,紛紛棄械歸降,僅餘不足千人的小隊拚死逃出,直奔軍中報訊。
  那一番風雲變色的血屠之景,饒是蕭綦淡淡講來,亦足以驚心動魄,令聽者膽寒。遙想當時情狀,我屏息失神,不覺手心盡是冷汗,長長籲了口氣,“這徐景琿真是神人,身負八處重傷,還能力斬強敵於馬下!”
  蕭綦大笑道,“如此虎將,在我麾下何止徐景琿一人!”
  窗外清冽月色,映著他臉上豪氣勃發,堅毅側臉仿佛籠上一層霜色,那蟠龍王袍上的金龍,仿佛隨時會躍入雲霄,森然搏人。恍惚間令我錯覺,似又回到了蒼茫肅殺塞外邊關。看慣了朝堂上莊穆雍容,習慣了煙羅帳裏百般纏綿,我幾乎淡忘了當年的震懾,淡忘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從刀山血海裏踏過,曆經了修羅地獄,仗劍踏平山河,一步步登上這九重天闕的殺伐之神。
  一夜無夢,卻幾番從朦朧中醒來,總覺心緒不寧。
  輾轉直到天色將明,才迷糊睡去。剛合了眼,倏忽就敲過了五更。
  陡然聽得外頭一陣腳步匆忙,值宿內侍在外麵撲通跪下,顫著嗓子通稟,“啟奏王爺王妃,慈安寺來人奏報--”
  我一驚,莫名的緊窒攥住心口,來不及開口,蕭綦已掀簾坐起,“慈安寺何事?”
  “昨夜三更時分,晉敏長公主薨逝了。”
  母親去得很安祥,連宿在外屋的徐姑姑也沒有聽見半分動靜。
  她就這樣靜靜地去了,素衣布襪,不染纖塵,躺在檀木禪床之上,眉目寧和,仿佛隻是午間小睡而已,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都會將她驚醒。
  “公主從來沒有睡得那樣遲,入夜還到庭中站了半晌,望著南邊出神,回房又念了半宿的經文。奴婢催她就寢,她卻說要念足九遍經文給小郡主祈福,少一遍都不行。”徐姑姑怔怔捧著母親的佛珠,眼淚簌簌落下,“公主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罷。”
  我默然坐在母親身邊,伸手撫平她衣角的一道淺褶,唯恐手腳太重,驚擾了她的清眠。
  滄桑歲月,褪去了昔日國色天香的容顏,積澱為澄靜的光華,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圍的每一個人。
  母親是真正的金枝玉葉,隻能活在錦繡琅苑之中,永世不能沾染塵垢,也承載不起半分沉重和黑暗。或許她真是謫入凡塵曆劫的仙子,如今終於脫了塵籍,羽化歸去;或許隻有在清淨無塵,沒有恩怨利欲,沒有離合悲苦的地方,才是她最後的歸宿。
  我靜靜凝望母親聖潔睡顏,舍不得移開目光,舍不得離開她身旁。幼年往事紛芸而至,母親的一顰一笑,一聲低喚,一句叮嚀,曆曆如在眼前。她在的時候,我總是怕她嘮叨,總覺諸事纏身,沒有閑暇和心力來陪伴她。母親從來不會埋怨,哪怕望眼欲穿地盼望我們,也隻是默默守望在遠處,永遠體諒我們的不易。我知道她還想我再陪她去湯泉宮,知道她想去皇陵拜謁先祖陵寢,知道她想時常看到哥哥的兒女……這些我都知道,卻總是在無休止的繁擾中拖延過去,總覺得這些不是要緊事,母親反正會等著,任何時候都有她在我身後等著……我從未想到,有一天她會驟然撒手離去,連追悔的機會都不給我。
  親手為她更衣整妝,為她梳起發髻……幼時都是母親為我做這一切,而我卻是最後一次親手侍候她。握著玉梳,我的手顫抖得無法舉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進她發髻。徐姑姑早已哭成淚人兒,周遭一片泣聲,唯獨我欲哭無淚,心中隻餘空茫。
  慈安寺裏鍾聲長鳴,夏日陽光照得乾坤朗朗,天際熾白一片。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我立在菩提樹下,仰首見清風過處,木葉搖曳,久久不止。
  刹那間,鋪天蓋地的辛酸孤獨將我湮沒。
  阿越輕聲稟報說,蕭綦已到了正殿,聞訊趕來吊唁的命婦們也快到山門了。我戚然回頭,見她紅腫了雙目,默默呈上絲帕讓我淨麵整妝,隱忍的悲戚之色不似旁人哭號露骨,愈見真摯可貴。我心中感動,握了握她纖削的手,讓她去陪伴悲傷過度的徐姑姑。
  我的目光越過她肩頭,看見長廊的盡頭,蕭綦玄衣素冠,大步踏來,偉岸身形仿佛將那灼人日光也擋在身後。
  陡然間,隻覺周身力氣消失,腳下虛軟,再不能支撐。他一言不發將我攬入懷中,用力攬緊,眉宇間俱是深深疼惜。
  父親不知所蹤,母親撒手人寰,子澹終成陌路……如今除了哥哥,我也隻剩蕭綦一個至親至愛之人,隻剩他在我身邊,相扶相攜,將這漫長崎嶇的一生走完。
  淚水終於洶湧決堤,我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時唯一的浮木。

  傷疑
  母親的靈柩終究沒有回宮,也沒有回到鎮國公府。她曾說過無顏再入皇陵,也不願歸葬王氏,無論親族還是夫家,都不是她最終的歸宿。隻有這遠離塵俗的慈安寺,是她餘生所寄,也是最終神魂皈依之地。母親既已寄身佛門,再不會留戀塵世榮華,身後哀榮太過喧嘩,反而非她所願。
  聞喪當日,諸命婦素服至慈安寺行奉慰禮;次日,百官入寺吊唁;京中高僧率寺中眾尼舉行法事,一連七日七夜,為母親念頌超度。
  最後的一晚,我素衣著孝,長跪靈前。
  蕭綦也留在寺中陪我送別母親最後一程。已是更深夜涼,他強行將我扶起來,“夜裏涼了,別再跪著,自己身子不好更要懂得愛惜!”我心中淒涼,隻是搖頭。他歎息道,“逝者已矣,珍重自己才可讓親人安心。”徐姑姑亦含淚勸慰,我無力掙紮,隻得任由蕭綦扶我到椅中,黯然望向母親的靈柩,傷心無語。
  一名青衣女尼悄然行至徐姑姑身邊,低聲向她稟報了什麽。徐姑姑沉沉歎了口氣,低頭沉吟不語,神色躊躇淒涼。我弱聲問她,“何事?”
  徐姑姑遲疑片刻,低聲道,“妙靜在外殿跪了半夜,懇求送別公主最後一程。”
  “誰是妙靜?”我一時恍惚。
  “是……”徐姑姑一頓,“是從前府裏的錦兒。”
  我抬眸看去,她卻垂下目光,不敢與我對視。徐姑姑知道錦兒的身份,卻隻說是從前府裏舊人,顯然有戀舊回護之心,有意為錦兒求情。
  宮中獲罪被貶至慈安寺的女尼都住在山下寒舍,不得隨意進出,輕易上不了山門,更不得踏入母親所在的內院。錦兒此番能進得寺中,托人傳訊,足見徐姑姑平日對她多有關照。我不願在此刻見到她,卻不忍在母親靈前拂了徐姑姑的情麵,隻得疲憊地歎息一聲,頷首道,“讓她進來吧。”
  那緇衣青帽的瘦削身影緩緩步入,短短時日,她竟已形銷骨立,枯瘦如柴。
  “錦兒拜見王爺。”她在蕭綦跟前跪下,並不朝我跪拜,語聲細若遊絲,卻仍以從前的名字自稱,顯得十分核突。
  蕭綦蹙眉掃了她一眼,麵無表情,徐姑姑臉色也變了,重重咳了一聲,“妙靜!王妃念在舊日主仆之情,允你前來拜祭,還不謝恩?”
  錦兒緩緩抬眸,森冷目光向我迫來,“謝恩?她於我何恩之有?”
  “妙靜!”徐姑姑驚怒交集,臉色發青。
  我不願在母親靈前多生事端,疲憊地撐住額頭,不想再看她一眼,“今日不是你來吵鬧的時候,退下!”
  錦兒連聲冷笑,“今日不是時候?那王妃希望是何時,莫非要等我死後化為厲鬼……”
  “放肆!”蕭綦一聲怒斥,語聲低沉,卻令所有人心神為之一震。錦兒亦窒住,瑟然縮了縮肩頭,不敢直視蕭綦怒容。
  “靈堂之上豈容喧嘩,將這瘋婦拖出去,杖責二十。”蕭綦冷冷開口,不動聲色地握住了我的手。
  殿外侍衛應聲而入,錦兒似乎嚇得呆了,直勾勾盯著我,木然任由侍衛拖走。
  及至門口,她身子猛然一掙,死死扒住了門檻,嘶聲喊道,“王妃與皇叔有苟且私情,妾身手中鐵證如山,望王爺明察!”
  我隻覺全身血脈直衝頭頂,後背卻幽幽的涼。
  這一句話,驚破靈堂的肅穆,如尖針刺進每個人耳中。眾人全都僵住,四下鴉雀無聲,隻餘死一般的寂靜,靈前縹緲的青煙繚繞不絕。我透過煙霧看去,周遭每個人地神情都看得那樣清楚,有人震駭、有人驚悸、有人了然……唯獨,不敢轉眸去看身側之人的反應。
  錦兒被侍衛摁在地下,倔強地昂了頭,直勾勾瞪著我,嘴角噙著一絲快意的笑。
  她在等著我開口,而我在等著身邊那人開口。這個時候,無論我說什麽都是多餘,而他隻需一句話,一個念頭,甚至一個眼神……便足以將我打入萬丈深淵,將曆經生死得來的信任碾作粉碎。我垂眸看著錦兒,靜靜迎上她怨毒目光,心中無悲無怒,仿佛已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艱難,比千萬年更漫長。蕭綦終於冷冷開口,漠然無動於衷,“攀誣皇室,擾亂靈堂,拖出去杖斃。”
  我閉上眼,整個人仿佛從懸崖邊走了一圈回來。兩旁侍衛立時拖了錦兒,猶如拖走一堆已經沒有生命的爛麻殘絮。
  “我有證據!王爺,王爺--”錦兒毫無掙紮之力,被倒拽往門外,兀自瘋狂嘶喊。
  “且慢!”我站起身,挺直背脊,喝住了侍衛。當著母親靈前,當著悠悠眾口,若容她布下疑忌的種子,往後流言四起,我將如何麵對蕭綦,又置蕭綦的顏麵於何地。我可以一再容忍她的挑釁,卻容不得她觸犯我最珍視的一切。
  “你既有證據,不妨呈上來給我瞧瞧,所謂苟且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淡淡開口,俯視她雙眼。
  她雙臂給侍衛架住,恨恨道,“當日皇叔出征前,曾有書信一封命我轉交豫章王妃,此信尚在我身上,個中私情,王爺一看便知。”
  我心中一凜,暗暗握緊了拳,卻已沒有猶疑的退路,“很好,呈上來。”
  徐姑姑躬身應命,親自上前捏住了錦兒下頜,令她不得出聲叫嚷,一手熟練地探入衣內。錦兒身子一僵,麵容漲紅,痛得眼淚然滾落,喉間荷荷,卻掙紮不得。
  我冷眼看她,心中再沒有半分憐憫。徐姑姑是何等幹練人物,她自幼由宮中訓誡司調教,管教府中下人多年,這看似輕鬆的一捏,足以令錦兒痛不欲生。她原本一片好心照拂錦兒,更為她傳話求情,卻不料招來這場彌天大禍。愧恨之下,豈會不下重手。
  徐姑姑果然從錦兒貼身小衣內搜出書信一封,呈到我手中。
  那信封上墨跡確是子澹筆跡,前事如電光火石般掠過,刹那間,我手心全是冷汗。
  我不必拆看,亦能猜到子澹想說什麽……此去江南,手足相殘,他已早早存了赴死之心。他絕望之際寫下的書信,誤托了錦兒,被隱瞞至今,更成了錦兒反誣他與我私通的罪證。我心中痛楚莫名,卻不敢有分毫流露--薄薄一紙書函,捏在手中,無異於捏住了子澹的性命。
  我回轉身,沉靜地望向蕭綦,雙手將那封信遞上,“事關皇室聲譽,今日當著家母靈前,就請王爺拆驗此信,還妾身一個清白。”
  四目相對之下,如鋒如刃,如電如芒,刹那間穿透彼此。
  任何言語在這一刻都已多餘,若真有信任,又何需辯解;若心中坦蕩,又何需避忌。無愧則無畏,隻是我實在累了,也已厭倦了無休止的忐忑擔憂,隻覺疲憊不堪。他願信我也好,疑我也罷,我終究還有自己的尊嚴,絕不會任人看低半分。
  眼前水霧彌漫,心中悲酸一點點泅漫開來,蕭綦的麵容在我眼中漸漸模糊。隻聽見他緩緩開口,語聲不辨喜怒,“無稽之事,本王沒有興趣過目。”
  他接過那信函,抬手置於燭上,火苗倏然騰起,舔噬了信上字跡,寸寸飛灰散落。
  我不願在母親靈前大開殺戒,隻命人將錦兒押回宮中訓誡司囚禁。
  母親大殮之後,按佛門喪製火化,享供奉於靈塔。一應喪儀未完之前,我不願離開慈安寺,務必親自將母親身後諸事料理完畢。蕭綦政事纏身,不能長久留在寺中陪我,隻能先行回府。那日風波之後,看似一場大禍消彌於無形,他和我都絕口不再提及。
  然而他離去之際,默然凝望我許久,眼底終究流露出深深無奈與沉重--他那樣自負的一個人,從來不肯說出心底的苦,永遠沉默地背負起所有。隻偶爾流露在眼中的一抹無奈,卻足以讓我痛徹心扉。子澹的書信終究在他心裏投下陰霾,既然再曠達的男子,也無法容忍妻子心中有他人的半分影子。我不知道究竟怎樣才能化解這心結,這其間牽扯了多少恩怨是非,豈是言語可以分辯。若要裝做視若無睹,繼續索取他的寬容,我也同樣做不到。或許暫時的分隔,讓彼此都沉靜下來,反而更好。徐姑姑勸慰我說,彌合裂痕,相思是最好的靈藥。
  數日之後,北邊又傳捷報,在我朝十萬大軍襄助之下,斛律王子發動奇襲,一舉攻陷了突厥王城,旋即截斷王城向邊境運送糧草的通道。這背後一刀,狠狠插向遠在陣前的突厥王,無異於致命之傷。彼時突厥王為報忽蘭王子被擒之仇,正連日瘋狂攻掠,激得我軍將士激憤若狂。蕭綦嚴令三軍隻準守城,不得出戰。直待斛律王子一擊得手,立即開城出戰。三軍將士積蓄已久的士氣驟然爆發,如猛虎出枷,衝殺掠陣,銳不可擋。
  突厥王連遭重創,頓時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死傷甚為慘重,終於棄下傷患,隻率精壯兵馬冒險橫越大漠,一路向北麵敗退。
  朝野上下振奮不已,此前對蕭綦派十萬大軍北上之舉,仍存微詞的朝臣,終於心悅誠服,無不稱頌攝政王英明決斷。
  我雖身在寺中,每日雖有內侍往來奏報宮中大事。阿越也說,王爺每日忙於朝政軍務,夜夜秉燭至深宵。
  這日傍晚,我正與徐姑姑對坐窗下,清點母親抄錄的厚厚幾冊經文。驀然間,天地變色,夏日暴雨突至,方才還是夕陽晴好,驟然變作瞑色昏昏,大雨傾盆。天際濃雲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狂風卷起滿庭木葉,青瓦木簷被豆大雨點抽打得劈剝作響。
  我望著滿天風雲變色,莫名一陣心悸,手中經卷跌落。徐姑姑忙起身放下垂簾,“這雨來得好急,王妃快回房裏去,當心受了涼。”
  我說不出這驚悸從何而來,隻默然望向南方遙遠的天際,心中惴惴不安。回到房裏,閉門挑燈,卻不料這樣的天氣裏,太醫院的兩位醫侍還是冒雨而來,對每日例行的問安請脈半分不敢馬虎。兩人未到山門就遇上這場急雨,著實淋了個狼狽。我心中歉然,忙讓阿越奉上熱茶。
  我一向體弱,自母親喪後又消瘦了些,蕭綦擔憂我傷心太過,有損身體,便讓太醫院每日派人問安。
  “平日都是陳太醫,怎麽今日不見他來?”我隨口問道,隻道是陳老太醫今日告假。
  “陳大人剛巧被王爺宣召入府,是以由下官暫代。”
  我心裏一緊,“王爺何事宣召?”
  “聽說是王爺略感風寒。”張太醫抬眼一看我臉色,忙欠身道,“王爺素來體魄強健,區區風寒不足為慮,王妃不必掛懷。”
  雨勢稍緩,兩名太醫告辭而去。阿越奉上參茶,我端了又擱下,一口未喝,踱到窗下凝望雨幕,複又折回案後,望了厚厚經卷出神。
  忽聽徐姑姑歎了口氣,“瞧這神思不屬的樣子,隻怕王妃的心,早不在自個兒身上了。”
  阿越輕笑,“太醫都說了不足為慮,王妃也不必太過擔憂。”
  我凝望窗外暮色,心中時緊時亂,本分不能安寧,眼看雨勢又急,天色漸漸就要黑盡了。
  “吩咐車駕,我要回府。”我驀的站起身來,話一出口,心中再無忐忑遲疑。
  輕簡的車駕一路疾馳,頂風冒雨回了王府。我疾步直入內院,迎麵正遇上奉了藥往書房去的醫侍。濃重的藥味飄來,令我心中微窒,忙問那醫侍,“王爺怎麽樣?”
  醫侍稟道,“王爺連日操勞,疲乏過度,更兼心有鬱結,以致外寒侵邪,雖無大恙,卻仍需調息靜養,切忌憂煩勞累。”
  我咬唇呆立片刻,親自接過那托盤,“將藥給我,你們都退下。”
  書房門外的侍衛被我悄然遣走,房中燈影昏昏,我徐步轉過屏風,見案幾上攤開的奏疏尚未看完,筆墨擱置一旁。窗下,蕭綦輕袍緩帶,負手而立,孤峭身影說不出的落寞清冷。我心底一酸,托了藥盞卻再邁不開步子,隻怔怔望了他,不知如何開口。
  夜風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長窗微動,他低低咳嗽了兩聲,肩頭微動,令我心中頓時揪緊。我忙上前將藥放到案幾上,他頭也不回地冷冷道,“放下,出去。”
  我將藥汁倒進碗中,柔聲笑道,“先喝了藥,再趕我不遲。”
  他驀然轉身,定定看我,眉目逆了光影,看不清此刻的神情。我笑了一笑,回頭垂眸,慢慢用小勺攪了攪湯藥,試著熱度是否合適。他負手不語,我亦專注地攪著湯藥,兩人默然相對,更漏聲遙遙傳來。
  他忽地笑了,聲音沙啞,沒有半分暖意,“這麽快得了消息?”
  我不知他為何偏偏有此一問,隻得垂眸道,“內侍未曾說起,今日太醫院的人前來問安,我才知道。”
  “太醫院?”他蹙眉。我低了頭,越發歉疚,深悔自己的疏忽,連他病了也未能及時知曉,也難怪他不悅。
  “你不是為了子澹之事趕回來?”他語聲淡漠。
  “子澹?”我愕然抬眸,“子澹有何事?”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今日剛剛傳回的消息,叛臣子律在風臨洲兵敗,賢王子澹陣前縱敵,令子律逃脫,自身反為叛軍暗箭所傷。”
  一聲脆響,我失手跌了玉碗,藥汁四濺。
  “他……傷得怎樣?”我聲音發顫,唯恐聽到不祥的消息從他口中說出。
  蕭綦的目光藏在深濃陰影中,冷冷迫人,如冰雪般浸入我身子,“宋懷恩冒險出陣將子澹救回,傷勢尚不致命。”他盯著我,薄唇牽動,揚起一絲嘲諷的笑意,“隻是賢王殿下聽聞子律出逃不成,被胡光烈當場斬殺之後,在營中拒不受醫,絕食求死。”
  一直以為我知他最深,豈知時光早已扭曲了一切,今日的子澹已經不複當年。
  我知道他是個柔若水堅如玉的性子,原以為放他在宋懷恩身邊,有個踏實強硬的人總能鎮得住他,好歹能護得平安周全,卻不料他求死之心如此決絕。
  “怎麽臉色都白了?”蕭綦似笑非笑地迫視我,“還好那一箭差了準頭,否則本王當真沒法向王妃交代。”
  他的話聽在耳中,如利刃刺向心頭。我緩緩俯下身去,一片片撿拾那滿地碎片,默然咬緊下唇。
  蕭綦陡然拽起我,揚手將我掌心碎瓷拂了出去,“已經摔了,你還能撿回一隻完整的瓷碗不成?”
  “就算是一隻瓷碗,用得久了,也舍不得丟。”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想笑,眼角卻濕潤,淚光模糊了眼前,“身邊宮人,帳下親兵,相對多年也會生出分眷顧,何況是與我一起長大的子澹!我毀諾在先,移情在後,昔日兒女之情已成手足之念,如今不過想保他一條性命,安渡餘生,你連這也容不下麽?莫非定要逼我絕情絕義,將身邊親人一個個送到你劍下,才算忠貞不二?”
  一番話脫口而出,再沒有後悔的餘地,哪怕明知道是氣話,也收不回來了……我與他都僵住,四目凝對,一片死寂。
  “原來,你怨我如此之深。”他的麵容冷寂,眼中再看不出喜怒。
  我想解釋,卻不知該說什麽,所有的話都僵在了唇邊。
  更漏聲聲,已經是夜涼人靜,月上中天,分明是如此良宵,卻寒如三冬。
  “時辰不早,你歇息吧。”他漠然開口,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轉眼間斂去了喜怒,將一切情緒都藏入看不見的麵具之下,語意卻透出深濃的涼。
  看著他抬步走了出去,挺拔身影步入重帷之中,分明觸手可及,卻似如隔深淵。我再也強抑心中惶恐,寧願他回頭、發怒、甚至與我爭執,都好過隻給我一個冷漠慘淡的背影。我開始害怕,怕他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裏,再也不會回來……所有驕傲或委屈,都抵不過這一瞬的恐懼,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樣膽怯。
  我奔出去,踉蹌間掀倒了錦屏,巨大聲響令他在門前駐足,卻不回頭,身影依然冷硬如鐵。
  “不許你走!”我陡然從背後環住他,用盡全力將他抱住。
  舍棄了那麽多,才握住眼下的幸福,怎麽能再放手;傷害了那麽多,才守住最重要的一個,又怎麽能再失去。
  他一動不動地任由我擁住,僵冷的身子一分分軟了下來,良久才歎息道,“阿嫵,我很累了。”
  我心如刀割,傷痛難言,“我知道。”
  他低低咳嗽,語聲落寞疲憊,“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傷會死,那時候,你會不會也這般回護於我?”
  我搖頭,失聲哽噎道,“你不會傷,也不會死!我不許你再說這種話!”
  他轉身凝望我,喟然一笑,眉宇間透出蒼涼,“阿嫵,我亦不是神。”
  我一震,抬眸怔怔看他,隻覺他笑容倦淡,深涼徹骨。庭中月華如水如練,將碧樹玉階籠上淡淡清輝。
  “你還要多久才能長大?”他抬起我的臉,深深歎息,不掩眼中失望之色。
  月色沁涼,比這更涼的,卻是我心。
  “我讓你很失望麽?”我笑了,頹然放開雙手,“我做了什麽,讓你如此失望?”一直以來,我的努力和舍棄,他都看不到麽,卻隻為了一句氣話,就這樣輕易地失望……難道我不是凡人,難道我就沒有累和痛麽?我搖頭笑著,淚水紛落,一步步退了回去。他驀然伸手挽住我,欲將我攬入懷中,我決然抽身,端端向他俯身下拜,“妾身尚在孝中,不宜與王爺同室而居,望王爺見諒!”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定看我半晌,頹然轉身而去。
  次日我便回了慈安寺,埋頭料理母親身後瑣事,絕足不再回府。蕭綦來看過我幾次,彼此隻作若無其事,相對卻是疏離了許多。徐姑姑看在眼裏,隻當我們是拌嘴鬥氣,惟恐僵持失和,一再催促我早些回府。我唯有苦笑推脫,借口母親身後諸事已了,賴在寺中不肯回去。
  孤清的寺院裏,隻有徐姑姑和阿越陪在我身邊。自母親辭世後,我夜夜都從夢裏驚醒,夢中總有凶惡的妖物在追我,時常恍惚看見鮮血流了遍地。唯一欣慰的是哥哥快要回來了,他接到喪訊,已在回京赴喪的路途中,再過幾日就要到了。
  又拖了數日,宮中長久無人主事,每日都由內侍往返奔走,我索性帶了徐姑姑回到宮中,住進了鳳池宮。
  無論徐姑姑和阿越怎麽勸說,我始終不願回到豫章王府,不願和蕭綦冷漠相對,也不願去向往後如何應對,隻是覺得很累。長久以來的猜疑,終於在彼此心裏結成了怨,結成了傷,結下了解不開的結。
  子律的死亡,終結了這場戰爭,卻沒有終結更多的殺戮。
  南方宗室一敗塗地,諸王或死或降,叛軍兵馬死傷無數,狼煙過處,流血千裏。南征大軍班師回朝,一並押解入京待罪的宗室親貴多達千人。
  北境勝局已定,大軍一路攻入突厥,兵臨王城,擁立斛律王子繼位,大開殺戒,誅滅反抗王族。
  突厥王敗逃西荒大漠,眾叛親離,被困多日,傷病交加之下,暴卒飛沙城,屍首被獻於斛律王帳前,曝曬城頭三日,不得殮葬。
  我早知賀蘭箴的狠決,卻未料到他對自己生身之父,亦能狠辣至此。回想當日,我卻總揮不去月色下那雙淒苦而怨毒的眼神……賀蘭箴,終究還是魔性深種,將自己一生都要葬送在仇恨二字上。突厥王死了,他也算報了平生大仇,接下來會不會就是蕭綦?
  所幸,他不會再有這個機會。唐競以鎮壓反叛王族,保護新君之名,屯兵十萬在突厥王城,挾製了初登王座的斛律王。新的突厥王,終究成為王座上的傀儡。這便是蕭綦早已謀定的大計,從此突厥俯首,永為我天朝屬國。
  聽說忽蘭王子今日傍晚就要押解入京,京城百姓爭相上街,一睹昔日突厥第一勇士,淪為攝政王階下囚徒,奔走傳頌攝政王的英明威武。
  我合上書卷,再沒有心思看書,隻望了天際流雲出神,怔怔想起多年前,我在城樓之上遙望他的身影……歲月似水,不覺經年。
  徐姑姑悄然進來,笑意盎然,欠身稟道,“王妃,方才內侍過來傳話,王爺今晚想在鳳池宮傳膳。”
  我怔了怔,淡淡垂眸道,“知道了,你去布置吧。”
  徐姑姑歎口氣,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說什麽,蕭綦自然是有主動言和之意,她盼我不要一意偏執,再拂了蕭綦的心意。這幾天來,蕭綦忙於政事,仍時常來鳳池宮看我,卻從不開口言和,也不問我為何不肯回去,仿佛認定了我會如往常一般低頭認錯,求取他的寬容。或許看到我始終漠然無動於衷,他才漸漸焦慮,終於肯放下身段來求和。看著徐姑姑在外殿忙碌張羅,燃起龍涎香,挑上茜紗宮燈……我忽然泛起濃濃悲哀,什麽時候,我也變得像後宮妃嬪一樣,需要曲意承歡,費盡心思,才能討好我的丈夫。
  掌燈時分,蕭綦一臉倦色的步入殿中,神色卻溫煦寧和。我正懶懶倚了繡榻看書,隻欠身向他笑了一笑,並不起身去迎他。
  他一身朝服地立在那裏,等了片刻,隻得讓侍女上前替他寬去外袍。往常這是我親手做的,今日我卻故意視而不見。難得他倒沒有不悅之色,仍含笑走到我身邊,握了我的手,柔聲道,“叫你等久了,這便傳膳吧。”
  宮人捧了各色珍肴,魚貫而入,似乎特意為今晚做了一番準備,每樣菜式都格外精巧雅致,更是我素日喜歡的口味。馥鬱酒香撲鼻而來,一名宮人捧了玉壺夜光杯,為我們各自斟上。蕭綦含笑凝視我,眸光溫柔,“這是三十年陳釀的青梅酒,好難得才找到。”我心下泛起暖意,含笑抬眸,卻與他灼灼目光相觸。
  “我許久不曾陪你喝過酒了。”他歎息一聲,微微笑道,“怠慢佳人,當自罰三杯,向王妃陪罪。”
  我忍住笑意,側首不去理他,卻不經意瞥見那奉酒的宮人,綠鬢纖腰,清麗動人,依稀竟有些麵熟。
  忽聽蕭綦笑歎,“我竟不如一個女子吸引你?”
  回眸見他一臉的無奈,我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一介武夫,怎能與美人相比。”
  那美貌宮人立在蕭綦身後,低垂粉頸,甚是嬌羞。我心中一動,從側麵看去更覺此女眉目神態似曾相識,記憶深處仿佛有一處慢慢拱開……蕭綦已笑著舉杯,仰頭欲飲,我心念電閃,驀然脫口道,“慢著--”
  就在我開口的刹那,眼角寒光一閃,那宮女驟然動手,身形快如鬼魅,挾一抹刀光從背後撲向蕭綦。變起倉促之間,我不假思索,合身撲到蕭綦身上,猛的將他推開。耳邊寒氣掠過,似已觸到刀鋒的銳利,身子卻陡然一輕,被蕭綦攬在懷中,仰身急退,隻覺一股淩厲的勁力隨他揮袖擊出……碎骨聲,痛哼聲,金鐵墜地聲,盡在電光火石的刹那發生!
  左右宮人驚呼聲這才響起,“有刺客!來人呐--”
  那宮女一擊失手,折身便往柱上撞去,頓時頭破血流,委頓倒地。
  我這才回過神來,緊緊抓住蕭綦,看到他安然無恙,這才渾身虛軟,張了口卻說不出話來。
  蕭綦猛的將我擁住,怒道,“你瘋了,誰要你撲上來的!”
  我正欲開口,眼前忽然有些發黑,身子立時軟了下去。
  “阿嫵,怎麽了?”蕭綦大驚。
  左手隱隱有一絲酸麻,我竭力抬起手來,手臂卻似有千斤重,隻見手背上一道極淺極細的紅痕,滲出血絲,殷紅裏帶著一點慘碧……眼前一切都模糊變暗,人聲驚亂都離我遠去,唯一能感覺到的,隻是他溫暖堅實的懷抱。
  隱約聽到他聲音沙啞地喚我,我睜大雙眼,他的麵目卻陷入一片模糊。
  “當日,你問我會不會……”竭盡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誌,我闔眼歎息,“傻子,我的命都給了你,還問會不會……“  
  --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傷會死,那時候,你會不會也這般回護於我?
  --是的,我會,我會拿自己的命來回護你。

  遇刺
  這一覺睡得好沉,夢裏隱約見到母親,還有辭世多年的皇祖母,依稀又回到了承歡祖母膝下的無憂歲月……我閉目甜甜地笑,不想這麽快醒來。
  “我知道你醒了,睜開眼睛,求你睜開眼睛!”這哀慟的聲音讓我心口莫名抽痛,竭力掙脫睡意的泥沼,想要睜開眼,卻在一片迷蒙光影裏,見到一雙赤紅的眸子,紅得似欲滴血。我陡然一顫,刺客,刀光,血痕,他驚駭的神情……那驚魂的一幕掠回腦中,激靈靈驚醒我,又記起了最後清醒的意念,記起他臉色蒼白,緊緊抱著我,滿目驚痛若狂的樣子。
  我合上眼,複又睜開,終於真真切切看見他的麵容。
  “阿嫵……”他直直望著我,目光恍惚,好似不敢相信,連聲低喚我的名字。
  他的眼睛怎麽紅成這樣,我覺得心疼,想要抬手去撫他臉頰,卻驚覺周身毫無知覺,四肢肌體分明還在那裏,卻仿佛已不屬於我。
  “你睡了好久!”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手指顫顫撫過我臉頰,“老天總算將你還給我了!”
  我望住他,淚水潸然滾落,身子卻全然失去知覺,半分不能動彈。
  “太醫,太醫!”蕭綦緊握了我的手,回頭連聲急喚。太醫慌忙上前,凝神搭脈,半響才長籲了口氣,“王妃脈象平穩,毒性大有緩解,看來那雪山冰綃花果真有效。隻是劇毒侵入經脈,眼下尚未除盡,以致肢體麻痹,全無知覺。”
  “肢體麻痹?”蕭綦驚怒,“如何才能解去毒質?”
  太醫惶然叩首,“那冰綃花藥性奇寒,以王妃的體質隻怕難以承受,微臣隻能冒險嚐試,以七味至陽至熱的藥物為輔,逐量下藥。眼下看來雖有解毒之效,卻難保不會傷及內腑,微臣不敢貿然下藥。”我恍恍惚惚聽著,心中隱約明白過來,太醫說的冰綃花想必是賀蘭箴送來的那支雪山奇花。當日突厥使臣稱其為異寶,可解毒療傷,想不到今日竟真的救我一命。
  卻聽蕭綦怒道,“我不想再聽這推三阻四之言,不管你用什麽藥,務必要讓王妃康複!”
  “王爺恕罪!”太醫驚惶,連連叩頭不止。
  我苦笑,卻無法出聲,隻剩手指微微可動,便竭力輕叩他掌心。蕭綦俯身看來,與我目光相觸,似悲似狂,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如此淒惻神色。
  冰綃華藥性奇寒,我若不能承受其效,大概會就此死去;如果不用此藥,我雖然能活,卻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兩者相較之下,蕭綦立時洞徹我的心意,想必他心中所想,也與我相同--隻是,要由他來決定,又是何其艱難。
  “我明白。”蕭綦深深凝視我,決然一笑,“既然如此,我們便一起來博上一博!”
  太醫立刻開方煎藥,一碗濃濃藥汁,由蕭綦親手喂我喝下。
  宮人醫侍盡數退出外殿,空寂的寢殿內,宮燈低垂,將我們的影子長長投到地上。
  他扶起我,倚坐床頭,將我緊緊摟在懷中。不知是藥效發作,還是毒性作祟,我眼前昏黑,神智漸漸恍惚。
  “阿嫵!”他在我耳邊低喝,輕輕搖晃我,我的身體卻仍是沒有知覺。
  “我不準你睡,你給我好好睜大眼睛!”蕭綦抬起我臉龐,語聲緊窒,“我怕你一覺睡去,再也不會醒來……隻要你好好熬過來,我什麽都答應,再不惹你傷心難過,好不好?”
  我心中似痛似甜,竭力睜開眼,給他一抹微笑。他的雙臂將我抱得那樣緊,即使身體沒有知覺,依然能聽到他的心跳。我想對他說,我還沒有看夠你的模樣,怎麽舍得就此睡去;我還要看著你長出白發,與我一起變老。
  “我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他望著我尷尬地笑,第一次主動要求講故事,以往每次被我纏住,他都頭大如鬥。若說英明神武的攝政王還會害怕什麽事情,那一定是被他的王妃纏住講故事。我笑意深深,安靜地望著他,看他皺眉思索的樣子,心裏隻覺酸酸軟軟……我默默想著,就算將在天亮之前死去,我也毫無恐懼,隻因有他一直陪伴在身側。
  “講什麽好呢?”他苦惱地喃喃自語,我卻笑起來,他向來隻會講些征戰疆場,攻城掠地的故事,血淋淋的,並不好玩。但隻要是他的故事,我都百聽不厭。
  他環緊我,語聲越發溫柔,“我有沒有講過,第一次看見你的情形?”
  我睜大眼,第一次,那應該是在大婚拜堂的時候……他歎了口氣,未語先笑,“那時你才十五歲,那麽小,幾乎還是一個孩子。”
  他悠悠笑道,“拜堂的時候,你一身繁複的宮裝,身形仍然十分嬌小,怎麽看都還是個小丫頭。想著我這麽一把年紀,卻要跟一個小丫頭入洞房,真是比攻下十座城池更令我為難!”他笑得可惡之極,我又氣又窘,隻能以目光狠狠剜他,恨不得撲到他肩頭,咬上一口。
  “那之後,一別就是三年……當我得知你被劫持,怎麽都想不出我那王妃長得什麽樣子,隻想到一個小孩被嚇得大哭的模樣。”他感喟道,“我派去的人一路跟著你們,不斷傳回消息,說你刺殺賀蘭箴,又縱火逃跑,還逼得賀蘭箴處死手下……我不能相信,這些事竟是一個小孩子做的。”
  我說不出話,淚水悄然湧上。
  “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那一刻,血光烽煙,你在亂軍之中出現……”他驟然閉上眼,“你竟那樣耀眼,身後刀光劍影分毫不損你的容光,自己命懸敵手,卻沒有半分懼色。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竟能如此決絕,如此凜烈!”他的聲音竟有一絲顫抖,“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幾乎錯過了什麽!”
  我望著他,淚水滑落,濕了鬢發。
  “一直以來,我夢寐以求的,可以並肩站在我身側,與我同生共死的女人,原本早就已經得到,我卻堪堪錯失了三年。”
  一點溫熱,滴落在我臉頰,竟是他的淚。他抱緊我,似恐一鬆手就會失去;他身上的溫熱,令我冰涼的身子漸漸回暖,一直暖到心底裏去。
  我驀然一顫,溫暖的感覺如此清晰……真的,我竟又感覺到他的體溫,又有了微弱的知覺。我竭盡全力,終於緩緩抬起右手,艱難地覆上他手背。
  他一震,呆了片刻,驀然驚跳起來,“你能動了!阿嫵,你能動了!”
  我亦欣喜若狂,仍由他將我擁入懷抱,再說不出話來。
  珠簾一掀,阿越托了藥盞進來,盈盈笑道,“王妃,藥煎好了,您今日氣色又好了許多呢。”
  正說笑間,徐姑姑肅容而入,見我正服藥,忙又笑道,“王妃這兩日好了許多,看來服完這帖藥,也該大好了。”
  我擱了藥盞,接過白絹拭了拭唇角,看她肅然神色,心下早已猜到幾分,“大理寺已經審出結果了?”
  徐姑姑欠身道,“是,刺客身份已經查明,確是宣和宮舊人,名喚柳盈。”
  宣和宮,子律昔年所居宮室。那晚我一眼瞧見那美貌宮女,便覺分外眼熟,如今想來,隱約就是當年子律身邊,十分受寵的一名侍女。她在宮中的時日甚長,卻無人知道她身負武功。徐姑姑臉色沉重,“宣和宮舊人本已悉數遣出,這柳盈原已被送到浣衣局,數日前卻被禦膳司調了去。帶走她的人是禦膳司一名副監,名喚李忠,此人事發當夜即已暴病而亡。”
  我不動聲色,隻淡淡一笑。這殺人滅口的動作雖快,卻也在意料之中。
  綿延宮室,重重樓闕,誰也不知這偌大深宮之中,到底潛藏了多少秘密。
  當日姑姑遇刺之後,我曾借宮變之機,清洗宮禁,將效忠先皇的勢力盡數拔除。然而宮中盤根錯節的勢力錯綜複雜,為免牽連太眾,引得人心浮動,那一次的清洗僅僅點到為止。隨後姑姑謀逆事敗,宮中涉案者誅連甚廣,殺戮之重,使得宮中舊人膽寒心驚,整個宮闈都陷入恐慌之中。自我接掌後宮,著力安撫人心,平息動蕩,雖然止了殺戮,但徹底清理宮禁的念頭,始終擱在心裏,隻等待合適的時機到來。
  徐姑姑繼續說道,“王爺下令嚴查此案,大理寺已將禦膳司相關人眾收押,浣衣局與柳盈過往相熟者,及宣和宮舊人一並下獄。”
  我沉吟了片刻,揚眉看她,“既然大理寺已著手審理,你不妨也再助他們一臂之力。”
  徐姑姑一怔,“王妃的意思是?”
  我斂去笑容,冷冷道,“宮中舊黨未除,如今也是時候好好查一查了。”
  “老奴明白了。”徐姑姑悚然一驚,旋即深深俯身。
  我緩緩道,“你傳話下去,宮中凡有過私下非議朝政、言行不檢、與舊黨過從甚密者,每供出一人,減罪一分;知情不報,禍連九族。”
  這宮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心之惡毒,為了自保,每個人都會爭先恐後攀咬他人。
  我要的就是人人自危,牽涉越廣越好。
  “老奴這就去辦。”徐姑姑躬身欲退。
  “慢著。”我叫住她,漠然開口,“有一個人,現在是用得著的時候了。”
  終年不見天日的囚室裏,陰森發黴的味道撲麵而來,即使站在門口,也讓我遍體生涼。
  “這地方肮臢得很,王妃還是留步,讓奴婢將人提出來審吧?”訓誡司嬤嬤謙卑地陪笑。
  我蹙眉道,“徐姑姑跟我進來,其他人留在這裏,未經傳喚不得擅入。”
  徐姑姑在前提燈引路,穿過昏暗過道,越往裏越是森冷迫人。最後一間狹小的檻牢前,僅半尺見方的窗洞裏漏進些微光線,隱約照見地下一堆微微蠕動的物事。徐姑姑撥亮燈盞,光亮大盛,牆角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突然被光亮驚動,簌簌爬過腳下,竟然是碩大一隻蜘蛛,我失聲低呼,急急向後閃避。
  “王妃,當心些。”徐姑姑扶住我。
  地上那堆稻草破絮裏,忽然發出嘁的一聲冷笑,嘶啞不似人聲,“小郡主,你也來了?”
  若不細看,我幾乎認不出那一團汙髒裏竟藏著個枯瘦如柴的女人,那似曾相識的蠟黃麵孔,從亂發後緩緩抬起來,深凹眼珠直盯向我,“我就知道,你早晚也會來的,黃泉路上,錦兒會等著你的!”
  我借著光細細看她,想在這張臉上,尋回一絲昔日的影子,終究卻是徒然。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到此刻還是放不下心中怨毒。 “錦兒,你可以安心地上路。”我靜靜看著她,“那個孩子我已安置妥當,子澹那裏,我會給他一個交代。”
  聽到這一聲“上路”,錦兒陡然一顫,軟軟倚著那堆破絮,目光發直。 我心下略有一絲惻然,“你有未了的心願,現在可以告訴我。”
  “到此時還在我麵前裝什麽善人?隻可惜殿下看錯了你,你才是最最毒辣的一個!”她嗬嗬冷笑,重重一口唾沫唾在我跟前。 “大膽!”徐姑姑怒斥。
  我定定看著眼前狀似瘋魔的婦人,良久,方緩緩道,“如你所言,王儇從來不是良善之人,否則今日囚在牢中待死的人,便不是你,而是我,甚至是我王氏滿門。” “你以為富貴榮華得來全不需代價?”我自嘲地一笑,“這些年,你隻看到我無限風光,卻不曾見過我如履薄冰、心驚膽顫,並非隻有你蘇錦兒命運多騫,這世上有一份風光,自有一份背後艱難。你本有過自己一番天地,何苦羨妒旁人?”
  錦兒慘笑,“我的天地,我何嚐有過自己的天地……打小圍著你轉,你便是天,便是地,你說要就要,說不要就拋開……我做夢也求不到的,在你眼
裏一文不值;就算我舍了命,也搏不來他認真看顧一眼,你卻那般作踐,逼得他為你去死!” 她的話,一聲聲,一字字刺進我心裏,直刺得血肉模糊。
   “不錯,你說的都不錯。”我依然在笑,一開口卻枯澀得不似自己的聲音,“這便是命,你和子澹,一個死不認命,一個認命到死,到頭來又是如何?總有些東西不得不爭,也總有些東西,不得不舍……就算你同我一樣生作金枝玉葉,不知取舍,也同樣是如今這般下場。”
  “你不過是命好,憑什麽就占盡一切!”她跌在那堆破絮上,嘶聲喊道,“就算下輩子做不成金枝玉葉,我寧願變豬變狗,也不要再做丫鬟!”
  她淒厲的哭聲回蕩在陰冷囚室,從四麵八方向我迫來。
  我猝然回轉身,重重拂袖,“送蘇夫人上路。”
  蘇錦兒以行刺共謀之罪,被一道白綾賜死在囚室之中,共犯名冊之上也按下了她的手印。
  柳盈行刺一案原本與蘇錦兒的攀汙毫無關係,外間隻知蘇錦兒冒犯皇室,犯下死罪,卻不知我將她一並扯進此番謀刺之中,以逆謀共犯的罪名處死,便順理成章地讓錦兒成了指認同謀的一枚棋子--而且是死無對證,再不得翻身的死棋。被她臨死“招供”出的人,縱然渾身是嘴,也百口莫辯。
  被囚禁的禦膳司、浣衣局宮人聞聽蘇錦兒認罪伏誅,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唯恐與逆黨沾上關係,等不及大理寺真正用刑,已經自起內亂,互相攀咬--人心之惡,比天下最鋒利的兵器,更能殺人於無形。一時間,牽涉入案之人不斷增加,共犯名錄一疊疊送往我眼前,整個宮闈都籠罩在一片恐懼惶惑之中。
  徐姑姑垂手而立,緘默不語。我麵前薄薄一冊名錄攤開,寫滿細細密密的名字,這就是經過層層甄選,最終確定的共犯名錄。
  我一個個名字仔細看過,大多數名字都是皇室心腹舊人,也是我早有心清除之人,如今不過是挾柳盈之事一網打盡。
  誰又能料到,引發這一場血腥風波的由頭,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的癡烈。
  那柳盈出身將門,自幼入宮,伴在子律身邊,明是侍婢,暗是姬妾,早已對子律情根深種。若是太平年月,待子律封王冊妃,將她收為側室,原也可富貴清平過得一世。偏偏生逢亂世,子律叛逃謀反,陣前伏誅,落了個身敗名裂,屍骨無存的下場。尋常女子以死相殉倒也罷了,可歎這柳盈竟是如此忠貞剛烈的性子,暗地隱忍,伺機行刺蕭綦,為子律複仇。
  小小宮人,縱然命如草芥,一旦逼到絕境,以命相搏,也有驚人之力。
  隻是單憑她一己之力,若無人從旁相助,豈能在深宮之中來去自如。從浣衣局調入禦膳司,是接近蕭綦的第一步;在禦膳司從雜役晉身為奉膳,是第二步;最後秘藏劇毒,投毒於食在先,懷刃行刺在後,這行刺的計劃雖不怎麽高明,卻也步步為營,想必一路走來,都有高人暗中相助,為她打通關節,隱瞞遮掩。
  像柳盈一般效忠皇室的心腹舊屬,宮中不在少數,而有這番本事,暗掌各司權柄的人,更是屈指可數。這些人暗中聚結,心念舊主,對權臣武人心懷怨憤已久,雖沒有謀反的膽量和本事,卻如盜夜之鼠,伺機而動。
  翻到名冊的最後,赫然看見兩個熟悉的名字,令我悚然一驚,掌心滲出冷汗。
  我抬眼看向徐姑姑,“這份名冊,除了你我,還有誰見過?”
  “無人見過。”徐姑姑欠身回稟,臉色凝重。
  啪的一聲,我揚手將名冊擲到她腳下,“徐姑姑,你好糊塗!”
  名冊最後一頁赫然寫著永安宮中兩名主事嬤嬤的名字。她二人雖不是皇室舊黨,卻也因太皇太後而對蕭綦深懷怨憤。姑姑癡盲已久,她身邊的嬤嬤擅自生事,卷入此案,一旦傳揚出去,太皇太後豈能脫得了幹係。
  日當正午,我踏入永安宮,身邊未帶侍從,隻率了徐姑姑等貼身之人。
  我所過之處,眾人斂息俯首,肅寂的殿內隻有裙袂曳地,錦緞滑過玉磚的悉簌聲和著步搖環佩,冷冷作響。
  太皇太後正在午睡,我沒有驚動她,即便她醒來,也不過是在另一場夢裏。望著姑姑蒼老幹枯,卻寧靜恬和的睡顏,我不知該羨慕還是悲哀。
  兩個嬤嬤已經身著素衣,散發除釵,一動不動地跪在殿前。她二人跟隨姑姑多年,今日自知事敗,已無僥幸之心,但求速死。
  我從徐姑姑手中接過白綾,拋在她們跟前,“你們侍奉太皇太後多年,其行可誅,其心可憫,特賜你二人全屍歸葬。”
  獲罪賜死的宮人隻得草席卷屍,亂葬郊野,若能留得全屍,歸葬故裏,已經是莫大的恩惠。兩位嬤嬤對視一眼,平靜地直了身,朝我俯首,複又向內殿頓首三拜。
  吳嬤嬤拾起白綾,回首對鄭嬤嬤一笑,眼角皺紋深深,從容舒展,“我先去一步。”
  “我隨後就來。”鄭嬤嬤淺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靜。
  徐姑姑別過頭,低垂了臉,肩頭微微顫抖。
  吳嬤嬤捧了白綾,隨著兩名內監,緩步走入後殿。
  永安宮兩名嬤嬤,以怠慢禮儀,侍候太皇太後不力之罪賜死。
  柳盈一案,牽連宮中大小執事,知情共犯竟達三百餘人。列入名冊中的一百三十八人,或為皇室心腹,或對朝政有誹謗非議,皆被訓誡司下獄。其餘人等多為相互攀汙,罪證不足,被我下令赦出。獲釋人等,經過一番險死還生,無不感恩戴德,戰戰兢兢。
  大理寺查遍了柳盈九族,找出柳家有一房表親,將庶出女兒嫁與湘東侯為妾。
  朝中僅存的一支皇族餘勢,正是以湘東侯為首的世家子弟,表麵歸附蕭綦,實則私下聚議,對武人當權心懷不滿。這一脈餘孽,在朝堂上陽奉陰違,不時與蕭綦作對,暗諷武人亂政,鼓動世家子弟不忿之心,令蕭綦早已存了殺心。隻是湘東侯為人陰刻謹慎,深藏不露,竟讓蕭綦遍布朝中的耳目,也抓不到他一絲把柄。
  殊料區區一出宮闈逆案,竟陰差陽錯地引出了湘東侯這一線關聯,將禍水從宮闈引向朝堂,矛頭直指皇黨餘孽--恐怕湘東侯做夢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費盡心機,卻因區區一個宮女,賠進了身家性命。
  罪證確鑿之下,蕭綦當即下令,將湘東侯滿門下獄,七日後處斬於市。相關從犯十五人一並處死,其餘涉案人等依律流放貶謫。一場謀刺風波,曆時月餘,終以殺戮平息。經此一案,從宮廷到朝堂,如一場雷霆暴雨洗過,殘枝枯葉衝刷得幹幹淨淨,舊黨餘孽被全部肅清。

  情切
  夏日喧暑褪去,秋意漸漸襲來。
  哥哥回京的這一天,恰逢雨後初晴,碧空如洗,天際流雲遮了淡淡遠山,一派高曠幽逸。
  朝陽門外,旌旄飄揚,黃傘青扇,朱牌龍旗,欽命河道總督、江夏王的儀仗逶迤而來。哥哥紫袍玉帶,雲錦風氅翻卷,當先一騎越眾而來。這熠然如星辰的男子,傾倒帝京無數少女的男子,是我引以為傲的哥哥。我站在蕭綦身側,深深凝望哥哥,一年之間,江南煙雨的輕軟,非但沒有為他平添風流,反而在他眉宇之間刻下了幾許持重從容。蕭綦與哥哥把臂而立,並肩踏上甬道。哥哥微微側首,含笑向我看來,秀眉微揚間,隱隱已有父親當年位極人臣的風采。此時此地,我至親至愛的兩個男子,攜手把臂,終於站到了一起。
  來不及洗去滿身風塵,哥哥便趕往慈安寺拜祭母親。母親靈前,我們兄妹二人靜靜相對,仿佛能感覺到母親冥冥中溫柔注視我們的眼神。
  又一個春夏秋冬無聲的過去了,母親走了,哥哥回來,而我,又闖過了無數風刀霜劍。
  “阿嫵”,哥哥柔聲喚我,眼眸中盛滿深深感傷,“哥哥真的很笨。”
  我將頭靠在他肩上,微微笑道,“笨哥哥才好讓我欺負呢。”
  哥哥揉了揉我的頭,將我攬住,“臭丫頭,還是這麽逞強好勝。”
  我閉了眼睛笑,“誰叫你那麽笨。”
  “這些年,一直讓你受委屈。”哥哥低低歎息,衣襟上傳來木槿花的香氣,溫暖而恬靜,“往後哥哥會一直在你身邊,不再讓你一個人受累。”
  我伏在他肩頭,緊緊閉上眼睛,不讓淚水滑落。
  隨哥哥一起返京的,除了數名姬妾,還有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小人兒。侍妾朱顏為哥哥生下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取名卿儀。哥哥說,在他幾名兒女之中,唯獨卿儀與我小時候長得最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句話,連對小孩子一向避而遠之的蕭綦,也愛極了這孩子。
  夜裏沐浴之後,我散著濕發,懶懶倚在錦榻上,等長發晾幹。
  蕭綦陪在旁邊,一麵看奏折,一麵閑閑把玩著我的濕發。
  我想著卿儀可愛的模樣,突發異想,“我們把卿儀抱養過來,做女兒好不好?”蕭綦一怔,臉色立時罩上寒霜,“抱養別人的孩子做什麽,我們自己會有,不要整天胡思亂想。”我低了頭,心中一黯,默然說不出話來。他攬過我,眸光溫柔,“等你身子好起來,我們一定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別過頭,勉強一笑,岔開了話頭,“卿儀不是嫡出,等哥哥將來迎娶了正妃,還不知能否見容於她。”
  蕭綦笑了笑,“這倒難說,王夙姬妾成群,將來的江夏王妃若有你一半悍妒,隻怕要家宅不寧了。”
  見我揚眉瞪他,蕭綦忙笑著改口,“可見,齊人之福實在是騙人的。”
  “是麽,我記得某人似乎也曾有過齊人之福呢。”我笑睨了他。
  蕭綦尷尬地咳嗽一聲,“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永曆二年十月,賢王子澹率左右元帥暨三十萬南征大軍班師還朝。
  受俘的南方宗室,一並押解赴京,昔日王公親貴淪為階下囚徒,囚枷過市,百姓爭睹。
  蕭綦率百官出城相迎,親攜眾將至營中犒巡。朝堂上的蕭綦是高高在上的攝政王,而朝堂下的蕭綦,依然沒有丟棄武人的豪邁。
  我站在賢王府正堂,微微閉目,遙想朝陽門外,軍威煊赫,旌旗蔽日的盛況,眼前浮現過一張張清晰麵目--蕭綦傲岸睥睨,哥哥蘊雅風流,宋懷恩沉默堅毅,胡光烈意氣風發……最後,是子澹臨去時白衣勝雪的背影。
  此刻,我帶著一眾皇室親貴恭立在新落成的賢王府,迎候子澹歸來。
  門外夕陽餘暉在眼前暈開一片陸離光影,該來的終歸要來。
  我緩緩步出殿門,踏上紅氈金沙的甬道,茜金披紗漫卷如飛,率著身後華眾人迎向子澹的車駕。
  府門前儀仗煊煊,哥哥一騎白馬當先,紫轡雕鞍,豐神如玉,已經到了門前。身後卻是一乘輦車,四麵垂下錦簾,並不見子澹身影。我怔忪間,哥哥已下馬立在一旁。內侍高唱,“恭迎賢王殿下回府--”
  輦前錦簾被侍者掀起,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探出,扶在侍者臂上,簾後傳來一陣咳嗽聲。一襲天青紋龍袍的子澹,金冠紫綬玉帶,被左右攙扶著步下輦車,寬大的袍服廣袖被風吹起高高揚起,修長身形越發單薄削瘦,似難勝衣。夕陽餘暉,投在他質如冰雪的容顏上,宛如透明一般。
  我定定望了他,心頭緊窒得無法呼吸。左右眾人齊齊俯身見禮,我亦僵直俯身。抬眸間,卻見子澹靜靜望住我,眼底暖意攸忽而逝,化為疏淡的笑。
  哥哥上前一步,立在我們中間,一手搭了子澹的臂,一手扶了我的肩,帶著他慣有的倜儻笑容,朗聲笑道,“賢王殿下車馬勞頓,我看這些虛禮就免了罷。這新建的賢王府,子澹你還未瞧過,可是費了阿嫵許多心血,連我那漱玉別苑也及不上了。”
  我莞爾,側身垂眸道,“賢王殿下風塵勞頓,且稍事歇息,今晚阿嫵已備了薄酒,借新邸為殿下洗塵。”
  “多謝王妃盛意。”子澹淡淡一笑,一語未成,陡然掩唇,咳嗽連連。
  我心驚,望向哥哥,與他憂慮目光相觸,頓覺揪心。
  華燈初上,宴開新邸。
  席間絲竹撩繞,觥籌交錯,恍若又見昔日皇家繁華。子澹坐在首座,已換了一身淡淡青衫,滿堂華彩之下,愈發顯得容色憔悴。酒過三巡,他頰上透出異樣的嫣紅,臉色卻蒼白得近乎透明。連左右都似察覺了他的不妥,停杯相顧竊竊,他仍是自己斟滿了酒,舉杯不停。
  我蹙眉望向哥哥,哥哥起身笑道,“許久不曾看過芷苑的月色,子澹,與我一同瞧瞧可好?”
  子澹已有幾分醉意,但笑不語,任由哥哥將他強行攙起,一手攜了酒壺,腳下微蹌地離去。
  我揉住隱隱作痛的額角,耳邊卻傳來左右嗡嗡切切的議論之聲。
  我起身環顧眾人,周遭頓時寂靜無聲。
  “時辰不早了,賢王殿下既已離席,今日就此宴罷,諸位都散了吧。”我淡淡說完,徑直拂袖而去,不願再與這幫趨炎附勢的皇親貴眷多作糾纏。這些人全憑一點裙帶血脈,終日飽食,趾高氣揚,一朝淪為他人刀下魚肉,不複往日風光,更加不思進取,隻知趨炎附勢。說起來,這座中多有我叔伯之輩,不乏當年風流名士,今日在我麵前卻百般阿諛,看盡顏色。我踏出正殿,被迎麵晚風一吹,遍體透涼,腦中清醒過來,不由失笑。果真是越來越像蕭綦,不知不覺已習慣了站在寒族的位置看待世家。
  “江夏王在何處?”我蹙眉左右,庭院中竟不見他與子澹蹤影。
  “回稟王妃,江夏王已送賢王殿下回寢殿歇息。”
  我略一點頭,命其他人留在此處,隻攜了阿越徑直往子澹寢宮而去。行至殿前蕙風連廊,忽見背靜處一個窈窕身形,正翹首望向子澹寢殿。
  “何人在此?” 我心下一凝,駐足喝問。
  那人一驚,隻聽一個輕軟的熟悉聲音顫然道,“采薇參見王妃。”竟又是她,我鬆了口氣,方才險些以為是蕭綦布在此處的耳目。
  “你為何深夜孤身在此?”我心中憂煩,見她在此徘徊,更是不悅,不由聲色俱嚴。顧采薇屈膝跪下,滿麵羞窘之色,卻又倔強地梗著脖子,咬唇不語。
  我歎口氣,憐她癡妄,卻又有幾分敬她的執著,“我當日對你說過的話,你都忘了麽?”她低頭幽幽道,“王妃當日教誨,采薇牢記於心。隻是,心之所寄,無怨無悔,采薇此身已誤,不敢再有奢求,所思所為,不過是從心所願而已。”我定定看她,這個飄零如花的弱女子,隨時會被命運卷向不可知的遠方,雖也難免自怨自艾,卻有勇氣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畏世俗之見,足可欽佩。
  “你起來吧。”我歎息一聲,“從心所願,難得你有這番勇氣……也罷,你隨我來。”她茫然起身,怯怯隨在我身後,一起步入殿中。
  甫一踏入殿門,一隻空杯被擲了出來,隨即是哥哥無奈的聲音響起,“子澹,你這種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我立在門口,兩個正爭奪酒壺的男人同時轉過頭來,看著我愣住。我氣急,惱怒哥哥不知分寸,這種時候還縱容子澹酗酒。哥哥尷尬地接過侍女手中絲帕,胡亂擦拭身上酒汙,“我是看不住他了,你來得正好。”子澹看我一眼,目光已經迷亂,轉過頭又開始給自己斟酒。
  “我已傳了醫侍過來,這裏有我,你先回去吧。”我側頭看向哥哥,哥哥似欲說什麽,卻又搖頭苦笑,“也好。”
  我側過身,“眼下還需勞煩你先送這位顧家妹妹回府。”
  哥哥這才注意到我身後的顧采薇,不由一怔。
  顧采薇滿麵羞紅,垂首不語。
  望著他二人遠去身影,我無奈一笑,這世上傷心人已經夠多,能少一個是一個罷。
  左右侍從遠遠退了出去。
  我就站在子澹麵前,他卻渾若無視,自顧斟酒舉杯,那蒼白修長的手,握著杯子,分明已經微微顫抖。我劈手奪了他酒壺,仰頭張口,就壺而飲。如瀑澆下的酒,濺灑了我一臉一身,入口冷冽辛辣,逼嗆得我淚水奪眶。他勉力探身,拉住我袖口。嗆啷一聲脆響,我揚手將那酒壺拋出,跌作粉碎。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冷冷看他,這一句話,似曾相識,如今說來卻是心如刀割。子澹一向是不善飲酒的,什麽時候,他也學會了喝這樣凜烈的酒。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隔了氤氳水霧,眼眸深處卻有瑩然水光閃動。
  “你到底是誰?阿嫵不會這個樣子,你……你不是她。” 子澹直直看我,已經蒼白如紙的臉色,越發煞白得怕人。
  我心中慘然,卻不得不笑,“對,我已不是從前的阿嫵,你也不再是從前的子澹。”
  “你……”子澹目光恍惚,“很像母後。”
  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上,鬢發散亂,神色淒迷,“阿嫵怎會變成母後呢,我真是醉了……阿嫵不會變,她說要等我回來,便一定會在搖光殿上等著我!”
  我不能再容他說下去,再禁不起這聲聲淩遲。我狠狠一咬唇,端起桌上半杯殘酒,潑上他的臉,“子澹,你看清楚,阿嫵已經變了,全天下的人都變了,隻是你一個人不肯變而已!” 酒從他眉梢臉龐滴下,他仰起臉,閉目而笑,淚水沿著眼角滑落。
  我強抑心底悲酸,澀然笑道,“從前是誰對我說過,世間最貴重的莫過於生命!隻要活著,便會有希望!我費了那麽多心思,就為了讓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你怎能這樣傷害自己?”我再說不下去,頹然後退,隻覺心灰意冷,“如果你以為一再傷害自己,我便會後悔難過……那你是想錯了!”
  我決然轉身,再不願看到他自曝自棄的樣子,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我無法承受的痛。
  “阿嫵!”身後傳來他低低的一聲呼喚,聽在耳中,哀極傷極。我心中窒住,腳下不由一頓,驟然被他從身後緊緊擁住。他冰涼雙唇落到我頸間,溫熱的淚,冰涼的唇,糾纏於我鬢發肌膚,絕望、熾熱而纏綿……這個懷抱如此熟悉,熟悉得讓人眷戀,眷戀得讓人沉淪。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他的手緊緊環扣在我腰間,將我箍得不能動彈,仿佛用盡他全部的力量來抓住最後的浮木。
  “一切都變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我閉上眼,淚流滿麵,“子澹,求你清醒過來,求你好好活下去!”
  他身子顫抖,抱著我不肯鬆手。我亦不再掙紮,任由他靜靜的抱著我,一動不動。
  良久,良久,我終於咬牙掙開他的懷抱,決然奔出殿門,再不回頭。
  受俘入京的江南宗室,謀反罪證確鑿者,立即賜死,家眷或流放邊荒,或貶入教坊;罪證不足者及一幹從犯,押入天牢,嚴刑拷打,或畏刑招供,或含恨自盡。不出兩月,昔日金枝玉葉盡皆零落塵泥,凋敝殆盡。
  越郡最早奏報天降祥瑞,稱北麵有龍雲升騰,霞光蔽日;隨即天下州郡紛紛上表,或說天現異象,雙日同懸中天;或說白虎出南山,化為紫芒衝宵而去;更有稱神龜出洛水,銜書報天機……京城街坊市井間,不知何時開始流傳一首民謠,最膾炙人口的一句是,“酟酌盡,雙燭傾”。看似一句普通的宴飲謠,卻有人附會說,酟酌二字,諧音天祚,而雙即是二,燭諧音主,這一句暗含的寓義,便是“天祚盡,曆二主而傾”。此言一出,街頭巷尾皆爭相傳誦此句,連宮中也有人私下議論。
  各州郡奏報祥瑞的折子,蕭綦一概不置可否,對於市井諺謠也隻作不知,越發令朝臣們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測,不敢輕言妄議。
  世人皆知,如今幼帝病弱,常年幽居深宮,皇室根脈殆盡,僅剩賢王一人堪繼帝位。
  撫雲軒裏,落葉灑金。
  我與哥哥正對弈博殺得不亦樂乎,蕭綦雖不擅此道,也含笑立於一旁,觀棋不語。
  此局由哥哥執黑錯小目開局,初時哥哥四下搶占實地,此後頻頻長考。我則步步為營,似退實進,至中盤時故意賣個破綻,引哥哥一路快攻,貿然出動中腹幾枚孤子,結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龍苦活之後,上麵小龍反被我斬殺。
  “好手段,殺得好!”蕭綦撫掌大笑。
  哥哥苦思半晌,執了子正待落下,聽得蕭綦此語,複又縮手,悶哼道,“觀棋不語真君子。”
  我笑著反詰,“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縮到一半地手僵在那裏,瞪我一眼,隻得原處落子。
  以蕭綦的棋道,也看出哥哥這一步是自尋死路,他笑聲一頓,與我對視,雙雙大笑。
  一片落葉輕旋著撲入軒內,恰恰飄落在榧木棋盤上,金黃落葉、瑪瑙棋子與古木紋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罷了,罷了!”哥哥索性推盤認輸,大歎一聲,“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如今敢這樣與蕭綦說笑的人,隻怕除了我,就隻有哥哥了。他二人,論性情出身,都有天壤之別,原本各抱了成見,哥哥以蕭綦為草莽,蕭綦視哥哥為紈絝。如今放下成見,走到一處,才知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在朝在私,一番相處下來,居然頗為投緣,大有知己之意。難得今日他二人都有閑暇,正笑謔間,一名內侍躬身而入,“啟稟王爺,武衛侯在殿外求見。”
  蕭綦斂去笑意,略一皺眉,眉宇間不怒自威。
  “這胡光烈還在吵鬧不休麽?”我笑著搖頭。
  “你們且消遣著,我去瞧瞧胡瘋子又發什麽瘋。”蕭綦亦笑,朝哥哥略一點頭,轉身離去。
  哥哥把玩著一枚瑪瑙棋子,斂了笑容,淡淡問我,“為何偏偏是這胡家的女子?”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將門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這個胡氏年紀輕輕,聽說性情十分潑辣,如何能與子澹匹配,你這不是亂點鴛鴦麽?”哥哥蹙起秀揚的眉梢,側麵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鬱鬱蹙眉的模樣,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從那夜之後,他以養病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宮,終日在賢王府閉門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賢王府一步,倒是蕭綦親自去賢王府探望過他,我稱病不肯同去,蕭綦也並未堅持,回來隻淡淡說,子澹氣色已見大好。哥哥卻時常出入賢王府,不時給送去子澹喜歡的詩書古畫和滋補珍品。聽哥哥說,子澹如今十分淡泊,雖少言寡歡,卻已不再酗酒,也肯用醫服藥了。隻是哥哥身為宰輔,公務日漸繁忙,也不能時常陪伴子澹。
  與此同時,蕭綦催促我為子澹擇妃,也一日緊過一日。
  靖兒漸已長大,終不能長久稱病,幽居深宮。蕭綦已起了廢立之念,子澹遲早會繼位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來的皇後人選,也是名義上的六宮之主。蕭綦對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選個軍中權臣的女兒安插在子澹身邊,我無法直接違逆他的意願,隻能在選秀之時,盡力挑選個忠貞善良的好女子。
  原本我對待選的將門之女並未存過多少指望,隻隨意點了幾名少女入宮待選,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讓我刮目相看。
  “你並未見過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潑辣也未見得就是壞處。”我拈起那片枯葉信手把玩,微微一笑,“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
  哥哥神色一動,似有所了悟,“你說子澹是絲蘿?”
  我垂眸歎息,“從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讓他與茁壯的喬木相依,或許才能重獲生機。”
  哥哥默然片刻,揚眉問道,“莫非你選的胡氏,倒是他的喬木?”
  我啞然一笑,卻無法回答哥哥這個問題。誰是誰的良木,誰又可依托終生,隻怕世上無人說得清楚。
  這樁婚事,不僅哥哥置疑,連胡光烈也不肯將他幼妹嫁入皇家,為此不惜忤逆蕭綦,三番五次地鬧騰。這粗豪漢子倒是真心疼愛他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正如當年哥哥疼惜我一般。若不是親眼見了胡瑤,我絕想不到胡光烈會有這樣一個光豔可人的妹妹。胡瑤年紀雖輕,卻沒有一般小女兒之態,更沒有名門淑媛的驕矜,言行舉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隱隱有英爽之氣。那日見她紅衫似火,素顏生暈,朝我綻開明媚笑容,我頓覺被初春陽光所照亮。有這樣的女子陪在身邊,再深濃的陰霾,都會退散吧。看著胡瑤,連我亦覺得自己黯淡下去。她有青春、有朝氣,有著飛揚跳脫的活力,而我隻有一顆被歲月磨礪得冷硬的心。或許隻有她那樣明淨堅定的女子,才會是子澹的良伴。

  姻約
  賢王冊妃大典擇吉舉行。
  大婚場麵盛況空前,京中萬人空巷,爭睹皇家風華。賢王府喜紅燦金,一草一木都似染上了濃濃喜色。喜堂之上,蕭綦主婚,百官臨賀。入目喜紅,刺得我雙眼微微澀痛,遠遠的,看不清每個人的表情。也或許,隻是我不想看見。
  子澹大婚後,很多瑣事也隨之塵埃落定,宮廷裏似乎又恢複了短暫的平靜。天氣一冷,我又時病時好,終日靜養,越發懶於動彈,隻偶爾入宮探視姑姑和靖兒。
  靖兒四歲了,病情依然沒有絲毫起色,終日癡癡傻傻如一個布偶。
  這日天色晴好,我隻攜了隨身侍女,牽著靖兒信步走在禦苑之中,任陽光淡淡灑在身上。
  “天祚盡,曆二帝而傾”,民間市井流傳的那首宴謠,不是沒有深意的。朝堂上那麽多眼睛在看著,那麽多耳朵在聽著,早晚會有人發現小皇帝癡呆的秘密,他不能永遠躲在垂簾背後,做一個無聲無息的木偶。隨著蕭綦一步步接近帝位,靖兒存在的價值,越來越小了,也該到了他退場的時候。
  那首諺謠,是再明白不過的暗示。
  從癡呆的小皇帝手上奪走帝位雖然易如反掌,卻不是名正言順,明麵上還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盤棋,一味進逼反落了下乘,到了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揚反抑,以退為進。弄權之術與王霸之道,曆來是缺一不可。靖兒隻是當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的棋子。廢黜靖兒,擁立子澹,蕭綦依然大權獨攬……他離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著又一次屠戮或傾覆。
  隻是靖兒實在是個可憐的孩子,或許離開這宮廷,對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這一刻寧靜安恬,仿佛遠離了帝王家的紛爭苦難,儼然一對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頭忽暖,一領羽紗披風搭在身上,蕭綦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濃眉微蹙,深深看我。
  冬日的陽光斜斜照下來,給他冷峻如削的側顏籠上淡淡光暈,玄黑錦袍上繡金紋龍張牙舞爪,似欲活過來一般。
  他撫了撫靖兒頭頂,淡然道,“過不多久,這孩子也該離開了。”
  “廢立之事,關係重大,你果真決定了麽?”我抬眸看他,他卻久久沉默,沒有回答。
  夕陽西沉,晚風帶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廣袖翻飛。
  他忽而笑了笑,“當年我曾說過,陪你看江南的杏花煙雨,還記得麽?”
  我怎會不記得,在寧朔城外,他說要陪我看盡海天一色、大漠長風、杏花煙雨……年年仲春,看著宮牆內杏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都會想起他當日的話。
  我望進他眸中,無盡悵然,卻又甜蜜,“我以為你早已忘了。”
  “等這個冬天過去,我們就去江南。”蕭綦回頭凝視我,薄削的唇邊有一抹極淡的笑意掠過。
  我心中驀的一突,怔怔望了他,幾疑自己聽錯,“去江南?”
  他微微一笑,“到時,我還政給子澹,放下外物之羈,帶著你離開京城,你我二人遠遊江南,從此逍遙四海可好?”
  我僵住,分不清他是戲言,或是試探,隻是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蕭綦深深看我,明犀目光似不放過我臉上一分一毫的變化,唇邊依然噙著莫測的笑意,“怎麽,你不喜歡?”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過氣來,良久,緩緩抬眸看他,“拋下天地雄心,隻求一身逍遙,那便不是你蕭綦了。”
  蕭綦迫視我,目光深邃,眼中笑意更濃,“那要怎樣才是我?”
  拋開世間羈絆,雙雙遠遁江湖,隻羨鴛鴦不羨仙--這也曾是我當年的夢想,假如我遇上的人不是蕭綦,或可讓這夢想成真。然而,當我遇著他,他亦遇著我,一路走來已再不能回頭,也不屑回頭!我們攜手砍開了叢叢荊棘,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彼此都已血痕斑斑,再沒有什麽可以阻止我們登上那至高的峰頂!
  “想明白了麽?”他迫近我,強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問道,“阿嫵,我要聽見你的真話,一旦想好,就再不能搖擺猶疑!”
  我仰頭望著他,心中一片明徹,一字一句緩緩道,“我要看著你成就霸業,君臨天下。”
  廢立國君,關係重大,自然非同尋常,這一廢一立之間,絕容不得半點動蕩。
  靖兒年幼病弱,恐難保社稷穩固,以這個理由將他廢黜,沒有人敢持有異議。攝政王有意廢君另立,這一風聲迅速在朝野傳開。賢王子澹從一個幽居閑人,變成眾所矚目的儲君。撲朔迷霧中,誰也猜不到蕭綦的心機,看不清未來變數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權力布局,已經開始變動,每一枚棋子都在蕭綦的操縱下,悄然移動,暗暗傾斜。
  命運的軌跡在不經意間更改,一場翻覆天地的大變局,不知不覺展開。
  這個冬天,過得格外悠長。
  臨近歲末的時候,南方兩大豪族,沈氏和吳氏同時入京朝覲。
  沈吳兩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襲高爵,令名遠達,在江南的聲望實不亞於王氏。此番朝中大勢變幻莫測,即便遠在江南的兩大豪族,也再按捺不住,名為覲見,實則專程為聯姻而來。攝政王不納姬妾,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蕭綦出身孤寒,沒有親族兄弟,如今與他最親厚的隻有王氏。
  簌玉別苑中,哥哥張口銜過一旁侍姬剝好喂來的新橙,隻笑不語,一派悠然自得。
  我揉了揉額頭,望著哥哥苦笑,“你倒輕鬆,現在兩大豪族的女兒爭相要嫁你,你說如何是好?”
  “要麽一並娶了,要麽一個都不娶!”哥哥笑謔道,身側八美環繞,鶯鶯燕燕,一派旖旎情致。
  “可惜我們隻得一個江夏王,又不能拆作兩半,若是拆得開,早就動手將他拆作八份了。”說話的是哥哥最寵愛的侍妾朱顏,一口吳儂軟語,婉轉嬌嗔。
  哥哥幾乎給口中橙子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轉眸一笑,“不如將你家王爺入贅過去,省得分來拆去的麻煩。”朱顏掩口輕笑,“如果真是如此,還請王妃開恩,將奴家也陪嫁了去,給王爺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豈不是太讓人占了便宜?”
  眾姬妾笑鬧做一團,我卻心中陡然一動。
  我幾乎忘記了,叔父膝下還有兩個女兒,當年隨嬸嬸回歸琅玡故裏,已經多年不曾相見,如今算來也該有十五六歲了。
  剛剛結束了戰爭的浩劫,江南人心浮動,朝野上下都在期待這一場聯姻之喜,希望借此驅散殺戮留下的陰霾。
  哥哥屏退了眾姬,隻餘我們兄妹二人,我正色問他,是否真的願與江南豪族聯姻。
  他卻無所謂的笑笑,“人家閨閣千金不遠千裏嫁了來,我總不能拒之門外。”
  我凝眸望向他,“哥哥,這麽多女子當中,可有哪一個,在你心中勝過任何人,世間隻有她是最好?”
  哥哥不假思索地搖頭笑道,“每個女子都很好,我待她們每一個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誰是最好。”
  “嫂嫂呢?”我靜靜看著他,“連她,你也不曾真心相待過?”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臉上笑意斂盡。我從不曾刻意追問他的那段往事,隻恐令他傷心,如今我卻再不願看他沉溺在往事裏,從此將心扉封閉。
  “故人已矣,如今說出來,想必她也不會怪我了。”哥哥歎息一聲,緩緩開口,“你說得不錯,我的確錯待了她,直始至終都不曾對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卻聽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塵封往事,“當年我與桓宓的婚事,本是源於一場賭約。我初見桓宓時,並不覺得她如何貌美,隻因她性子冷傲,對我不屑一顧,反倒激起我好勝之心。當時年少輕狂,便與子隆……先帝打賭,誓要打動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將被冊立為子律的正妃,我卻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戲弄了。恰好那時父親正在考慮我的婚事,我看上桓宓的事被他知道,原以為會招來他一頓痛斥,卻不料他非但點頭認可,更決意將桓宓聘為我的妻子!我啼笑皆非之下,不敢違逆父親的意願,且對桓宓也存了好勝征服之心,便一口答允下來……待我得知她與子律原有婚約,且自幼兩情相悅,卻已經為時晚矣!賜婚的旨意已頒下,一切無可挽回!”
  一句戲言,一個賭約,毀了兩段錦繡姻緣,更令嫂嫂與子律抱恨終生!我怔怔聽來,隻覺滿心悲涼。
  哥哥神色沉痛,“自此大錯鑄成,子律與我反目成仇,我亦無顏見他,無顏麵對桓宓。我一氣之下遠遊江南,卻不料……”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這些年來哥哥再不願娶妻,寧肯流連花叢,也不肯真心接納一個女子,他是害怕再次傷害旁人,害怕有人成為第二個桓宓。
  “你我的婚姻娶嫁,都由不得自己心意,與其作繭自縛,倒不如及時行樂。”哥哥勾起薄唇,又是慵懶如常的笑,語意中卻有了幾分悵然。
  不經意間,我想起了那夜為他不辭風露立中宵的癡心女子,我握住哥哥的手,歎息道,“哥哥,你隻是還未遇見那個人。或許有一天,當你遇上了才會明白,能夠全心愛戀一個人,也令他全心愛戀你,那才是時間最深摯的情意。”
  哥哥怔怔望了滿庭木葉紛飛,半晌才回過頭來,罕有的認真沉靜,“我寧願永遠不會遇到那樣一個人”
  數日之後,我以太皇太後的名義頒下賜婚的懿旨。
  沈氏嫡長女沈霖許嫁江夏王王夙為正妃;信遠侯長女王佩,加封宣寧郡主,賜婚銀青光祿大夫吳雋。
  數年間,我的家族曆經起伏,幾乎登上了權力之顛,又險些跌落萬丈之淵。所幸,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今日的王氏總算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憑風雲變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舊不墮。
  母親喪期未過,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而宣寧郡主與吳雋的婚期,也因長公主喪期之故,定在三個月後。
  哥哥派人從琅玡故裏迎來了我的嬸母和兩位妹妹,暫居於鎮國公府。
  嬸母她們到京的次日,蕭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府中探望。
  昨夜下過一場小雪,晨光初綻,積雪未消,朱門深苑內,一派瓊枝玉樹,恍若仙宮。
  “到底是名門風流,不同尋常。”蕭綦含笑讚許,“鎮國公府的氣派,比之皇宮內苑也不遑多讓,不愧為鍾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緩緩移過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卻是酸澀黯然。他隻看到眼前草木磚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馬,又哪裏及得上昔日的繁盛氣象。蕭綦握住了我的手,輕輕將我攬住,雖不言語,目光中盡是了然和寬慰。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轉過連廊,不經意間瞥見那嶙峋假山,我不覺展顏而笑,“你瞧那裏,從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後,丟雪團嚇唬小丫鬟,等把人嚇哭了,哥哥再去扮好人,哄小姑娘開心。”
  蕭綦笑著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這麽淘氣!”
  我躲開他,忽起頑心,提了裙袂往苑子裏奔去。長長裙袂一路掃過積雪,絳紫綃紗拂過瓊枝,宮緞綴珠繡鞋上盡是碎雪屑。
  “小心地上滑!”蕭綦皺眉,趕上來捉住我,眼底卻是笑意深深。我趁機抓了一把雪,往他領口撒去,卻被他不著痕跡地躲過。
  “你站著,不準動來動去,我都丟不到你!”我跺腳,抓了滿滿一捧雪,用力撒向他,忽覺身後有疾風襲來--
  “當心!”蕭綦驟然搶上前來,我眼前一花,被他猛的拽住,耳邊有什麽東西呼的掠過,眼前雪末簌簌灑落。我愕然抬頭,見蕭綦將我護在懷中,他肩頭卻被一個大雪團砸中,落了一身的碎雪,狼狽不堪。
  蕭綦臉色一沉,轉頭向假山後看去,“何人放肆?”
  我亦愕然,卻見眼前一亮,一抹緋紅倩影轉了出來。一股冰雪似的人兒裹在大紅羽紗鬥篷底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紅梅也黯然失色。
  “阿嫵姐姐!”可人兒脆生生一聲喚,烏溜溜的眼珠從我身上轉向蕭綦,俏皮地一吐舌頭,“姐夫你好凶呢!”
  我與蕭綦麵麵相覷。
  “你是倩兒?”我怔怔望著眼前少女,不敢相信記憶中那個胖乎乎的傻丫頭,就是眼前這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我的堂妹,王倩。
  “叩見王爺、王妃。”嬸母穿戴了湛青雲錦一品誥命朝服,領了兩個女兒,向我們俯身行禮。
  釵環搖曳,映著鬢間斑白,仍難掩她清傲氣度,雍容麵貌。我扶起她,凝眸端詳,眼前卻浮現姑姑滄桑憔悴的麵容。她們妯娌二人原本年歲相仿,如今卻似相差了十餘歲。嬸母也出身名門,本與姑姑是自幼相熟的手帕交,嫁入王氏以後更添妯娌之親,誰料日後漸生嫌隙,兩人越走越遠,最終姐妹反目。
  那一年,姑姑不顧嬸母求情,將她唯一的兒子送往軍中曆練,欲讓他承襲慶陽王衣缽。
  我記憶中的堂兄王楷,是個穎悟敏達,滿懷一腔報國熱血的少年,卻生來體弱多病,到了軍中不習北方水土,不久就病倒,未及回京,竟病逝在外。嬸母遭遇喪子之痛,偏在此時,哥哥王夙被加封顯爵,嬸母由此認定了姑姑偏袒長房,將堂兄之死怪罪在她頭上,對她恨之入骨,乃至對我們長房一門都心生怨懟。
  及至當年逼宮一戰,叔父遇刺身亡,嬸母心灰意冷之下帶了兩名庶出女兒返回琅玡故裏,多年不肯再與我們來往。
  兩個堂妹都是叔父的妾室所生,生母早逝,自幼由嬸母養育,倒也情同己出。她們離去的時候,長女王佩才十歲,次女王倩不到九歲。一別數年,當年追在我身後,一口一個“阿嫵姐姐”的小丫頭,已出落成眼前娉婷的美人。倩兒俏生生立在一旁,卻衝旁邊那少女佻皮地眨眼。她身旁的高挑少女垂首斂眉,穿一襲湖藍雲裳,雲髻斜挽,眉目娟美如畫。
  “我總記得佩兒小時候怯生生的模樣,想不到如今已出落成如此佳人。”我拉起佩兒的手,含笑歎道,“倩兒也幾乎讓我認不出來了。”
  佩兒臉上微微紅了,低頭也不說話,甚至不敢抬頭看我。
  嬸母欠身一笑,“妾身僻居鄉間,疏於教導,適才倩兒無禮,對王爺多有冒犯,乞望見諒。”
  她神情語氣還是帶著淡淡矜傲,比之當年仍慈和了許多,想來歲月漫漫,再高的心氣也該平了。
  蕭綦容色和煦,執晚輩之禮,陪了我與嬸母溫言寒喧。此次佩兒遠嫁江南,原以為嬸母會不舍,我已想好了如何說服她,卻不料嬸母非但沒有反對,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兒的手,歎息道,“這孩子嫁了過去,也算終身有托,好過跟著我過冷清日子。”她話裏有幾分淒酸意味,我正欲開口,蕭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寧郡主遠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裏未免孤獨,不如回到京中,也好有個關照。”
  嬸母含笑點頭,“故裏偏遠,到底不比京裏人物繁華。此番回來,送了佩兒出閣,也就隻剩倩兒這丫頭讓我掛心了。”
  “娘!”倩兒打斷嬸母的話,嬌嗔跺腳。嬸母寵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語。我與蕭綦亦是相視一笑。
  正敘話間,一名侍衛入內,向蕭綦低聲稟報了什麽,但見蕭綦臉色立時沉下。
  蕭綦起身向嬸母告辭,留下我在府中陪嬸母敘話。我和嬸母一起送他至門口,他轉身對我柔聲道,“今日穿得單薄,不可出去玩雪。”
  當著嬸母和佩兒她們,我不料他會如此仔細,不覺臉上一熱。身後一聲輕笑,又是倩兒捂了嘴,促狹地望著蕭綦。
  蕭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笑著轉身離去。
  “阿嫵嫁得好夫婿。”嬸母微笑望著我,端了茶淺淺一啜,“當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姻緣之事,各有各的緣法。”提及姑姑,我不願多言,隻淡淡一笑,轉開了話題,“佩兒的夫婿亦是雅名遠達的才子,過些日子入京迎親,嬸母見了,隻怕更是歡喜。”那兩姐妹都被嬸母遣走,此時若佩兒也在,不知道羞成什麽樣子。
  嬸母擱了茶盞,卻幽幽一歎,“佩兒這孩子……實在命苦。”
  “怎麽?”我蹙眉看向她。
  嬸母歎息,“從前你也知道,佩兒先天不足,一向體弱多病,就跟她生母當年一樣……她生母是難產而亡,我總擔心這孩子日後嫁人生子,隻怕過不了那一關,索性讓她不要生育為好。”
  我心中猛地一抽,聽得嬸母似乎又說了什麽,我心思恍惚,卻沒有聽清,直到她重重喚我一聲,方才回過神來。
  嬸母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目光中似藏了細細針尖。
  “阿嫵,你在想什麽?”她含笑開口,神色又回複了之前的慈和。
  我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暗自斂定心神,“話雖如此,佩兒遠嫁吳氏,若沒有子嗣,隻怕於往後十分不利。”
  嬸母點頭道,“是以,我想選兩個妥貼的丫鬟一並陪嫁過去,將來生下孩子再過繼給佩兒。”
  我微微皺了眉,心底莫名掠過錦兒的影子,頓生黯然。嬸母的話似沙子一樣揉進我心頭,隱隱難受,卻又想不出如何應對,隻得默然點頭。
  雖然我與蕭綦一直無所出,外麵也隻道是我體弱多病的緣故,並不知曉我可能永無子嗣。
  然而嬸母方才一閃而過的神情,隱隱讓我覺得古怪,雖說不上有何不妥,卻本能的防備,不願讓她知道真相。

  廢立
  回府之後我才知道,果然又有了麻煩。
  子澹與胡妃大婚之後,原本一直相安無事,以他的性子斷不會讓一個女子太過難堪。昨晚卻不知為了什麽事,胡瑤竟連夜負氣回了娘家,惹得胡光烈一早找上賢王府生事。子澹閉門不應,任他在門前吵鬧,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左右勸他不住,隻得派人飛馬向蕭綦奏報。
  這一次胡光烈實在太不知輕重,惹得蕭綦動了真怒,命人將他綁了,打入大牢。
  眼下蕭綦正要扶子澹登基,胡光烈卻仍仗著一貫的跋扈,鬧出這樣的麻煩,莫說蕭綦動怒,連我亦覺得這蠻漢太欠教訓。過了兩日,胡瑤終於耐不住了,入府求見我,替她哥哥求情。短短時日裏那神采飛揚的女子竟憔悴了許多。問她前因後果,她卻怎麽都不肯說,隻是一味自責。我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勸慰她,反倒隨她一起心酸。莫非是我錯了,隻顧給子澹尋得依托,卻賠上了另一個人的快樂。
  我帶了胡瑤去向蕭綦求情,這次懲處胡光烈,也不單是為了他大鬧賢王府。蕭綦雖倚重這員虎將,卻也惱他一貫張狂跋扈,早有心刹刹他的氣焰,好讓他知道些分寸。既然有我求情,蕭綦也就順水推舟,放了胡光烈出來,革去半年奉祿,責他登門賠罪。
  子澹婚後,我再沒有踏入賢王府。送胡瑤回府,到了門前,我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掉頭而去。
  元宵過後第三日,太醫院呈上奏折,稱皇上所染痹症,日漸加重,痊愈之機渺茫。
  群臣紛紛上表稱皇上年幼,更染沉屙不起,難當社稷大任,奏請太皇太後與攝政王另議新君繼位,以保皇統穩固。
  蕭綦數次請子澹入宮議政,子澹始終稱病,閉門不出。
  這日的廷議,事關宗廟祭祀大典,閣輔公卿齊集,唯獨不見子澹。王府來人回話,卻說賢王殿下酒醉未醒,群臣相顧竊竊,令蕭綦大為光火,當庭命典儀衛官奉了龍輦,去賢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將賢王抬進宮來。龍輦,是皇帝禦用之物--蕭綦此語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過。
  太常寺卿礙於職守,匍匐進言,稱賢王隻是親王身份,若龍輦相迎,恐有僭越之嫌。
  話音未落,蕭綦冷笑,“本王給得,他便當得,何謂僭越?”
  太常寺卿冷汗如漿,重重叩首。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汗不敢出,再無一人進言。蕭綦攝政以來,行事深沉嚴恪,武人霸氣已刻意收斂,鮮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卻悍然將皇統禮製踏於足下。我抱住靖兒坐在垂簾之後,心中一片了然--蕭綦是要借此立威,給即將登基的新君子澹一個下馬威;更讓朝中諸人看個明白,天子威儀在他蕭綦眼中不過玩物爾,生殺予奪,唯他一人獨尊。
  未幾,賢王子澹被龍輦迎入宮中。
  嚴冬時節,他竟隻穿了單衣常服,廣袖敞襟,不著冠,不戴簪,散發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來。前人有“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傾”一語,儼然便是眼前的子澹。蕭綦命人在禦座之下設了錦榻,左右侍從扶子澹入座。眾目睽睽之下,他竟醉臥金殿,就此昏昏睡去。
  那樣優雅驕傲的子澹,身負皇族最後尊嚴的子澹,如今傾頹如酒徒,連素日最珍重的風度儀容也全然不顧,索性任人擺布,自暴自棄,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看著子澹近在咫尺,我忽然間忘了所有,隻想掀簾而出,將滿殿文武統統趕走,誰也不能再將憐憫鄙棄的目光投向他--陡然間,一道深涼目光落到我身上,隻是不著痕跡的一瞥,卻令我全身血液為之凝結。
  那睥睨眾生的攝政王,正是我的丈夫,也是令子澹萬劫不複之人--若說將子澹推入這境地的人是蕭綦,我便是他最大的幫凶。
  我在這一刹那恍惚,第一次開始懷疑,一直以來,是否真的是我錯了。或許我不該千方百計要子澹活下來,這樣屈辱的活,殘忍更甚於死亡;或許我不該一廂情願為他謀取姻緣,強加的美滿之下,卻是他的無望沉淪。我閉了眼,猝然側首,不敢再看子澹一眼。
  丹陛之下的群臣三呼千歲,高冠朱纓,蟒袍玉帶,這些高貴的頭顱此刻低伏在蕭綦腳下,卑微如螻蟻。
  數百年皇統至尊,一夕踏於腳下,這便是帝王天威。
  望著蕭綦的身影,我漸漸覺得寒冷。
  承康三年正月,明景帝因病遜位。
  太皇太後準輔政豫章王蕭綦所奏,冊立賢王為帝,廢明景帝為長沙王。
  正月二十一日,賢王子澹於承天殿登基,冊立王妃胡氏為皇後,生母謝氏追諡為孝純昱寧皇太後。改年號元熙。隨即大赦天下,加封群臣,擢升左仆射王夙為左相,宋懷恩為右相。新君入主乾元宮,同日,廢帝長沙王遷出,暫居永年殿。
  子澹登基三日後,蕭綦上表辭去輔政之職,眾臣長跪於承天殿外,伏乞收回成命。蕭綦不允,折子遞到子澹手裏,他自是不置一詞,此事就這樣懸在了那裏。表麵看來,蕭綦已然還政,退居王府,輕從簡出。然而左右二相依然事事向他稟奏,朝政的核心依然不變,權力層層交織,被看不見的線密密牽引,最終匯入蕭綦手中。
  早春新柳,萌發淡淡綠芽。
  窗外鶯聲宛轉啼嚀,我慵然支起身子,一晌貪眠,不覺已近正午。如今靖兒遜位,不再需要每日早起攜他上朝,頓覺閑散逍遙。
  “阿越。”我喚了兩聲不見人影,心下奇怪,徑自揮開紗幔,赤足踏了絲履,步出內室。到底是春回漸暖,隻披一件單紗長衣也不覺得冷,迎麵有輕風透簾而入,捎來淡淡草葉清香,頓覺神清氣爽。推開長窗,我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然腰間一緊,被人從後麵攬住,來不及出聲已跌入他溫暖的懷抱。
  我輕笑,順勢靠在他胸前,並不回頭,隻賴在他臂彎中。
  “穿這點衣服就跑出來,當心著涼。”他收緊雙臂,將我整個人環住。
  “又不會冷,我已經被你養得很壯了,你不覺得我胖了麽?”我掙開他,笑著旋身一轉,誰知腳下一個不穩,堪堪撞上他,驚叫一聲仰後便倒。
  蕭綦大笑,伸臂將我打橫抱起,徑直抱入榻上。
  “我才睡醒,這不算……”我尷尬地笑,“我真的有長胖一些嘛。”
  “是,是胖了些。”他啼笑皆非,“抱起來跟貓兒一樣沉了。”
  我用力拍開他探入我衣襟的手,“王爺現在很清閑嗎,大白天賴在閨房裏尋歡。”
  他一本正經點頭,“不錯,本王賦閑在家,無所事事,隻得沉迷於閨房之樂。”
  我笑著推他,忽覺耳畔一熱,被他銜咬住耳垂,頓時半身酥軟,一聲嚶嚀還未出口,便被他的吻封在了唇間。
  一室春光,旖旎萬千。纏綿過後,我伏在他胸前,溫熱的男子氣息拂在頸間。他忽然歎息一聲,“你要乖乖把身子養好,越來越健壯,才能生下我們的孩子。”
  旖旎情迷之際,他的話,忽然如一桶冰水澆下。我閉了眼,一動不動,任由他輕撫我臉頰,嘴唇印上我額頭,我縮身避開,從指尖到心底都有些僵冷。
  蕭綦握了我冰涼的手,拉過錦被將我裹住,“手怎麽冰成了這樣?”
  我無言以對,低垂了臉,怕被他看見我眼中的歉疚,心中一片慘淡。
  午後來人稟報,請蕭綦入宮議事。
  他離府之後,我閑來無事,帶了阿越在苑中剪除花枝。
  大概真是著涼了,我漸漸有些頭疼,阿越忙扶我回房,召了醫侍來診脈。
  靠在榻上,不覺昏昏睡去。夢裏隻覺到處都是嶙峋怪石,森然藤蔓,擋在我麵前,怎麽也邁不過去,走了許久許久,還在原地,腳下忽被怪藤纏上,沿著我的腿簌簌爬上來……我聽見自己一聲尖叫,猛地自噩夢裏掙醒。
  阿越奔過來,慌忙拿絲帕給我擦汗,“王妃,您這是怎麽了?”
  我說不出話來,隻覺後背一片冰涼,全是冷汗。
  醫侍恰好到了,忙為我診脈,隻說偶感風寒,並無大礙,且從近日的脈象看來,氣血虧損之症大有好轉。
  我沉吟道,“已調養了這麽些年,還是於生育有虞嗎?”
  “這個……”醫侍沉吟良久,“以眼下看來,王妃若能繼續調養,應當康複有望,隻是切忌憂思過勞。即便完全康複,孕育子嗣仍是不易。”
  我心中欣喜,卻是不動聲色地遣退了醫侍,囑他暫勿告訴王爺。
  新晉的太醫院長史是南方人,遊曆廣博,見解獨到。他讓我每日浸浴藥湯,朝晚各一次,以此讓血脈順暢,精氣旺盛。每日內服外浸,並輔以施針。蕭綦起初十分緊張,不肯讓我輕易嚐試,而我一力堅持,數日下來見我臉色紅潤,一切安好,這才準許太醫繼續施藥。
  這半年多來,我竟奇跡般沒有病過,太醫也說我漸漸康健了起來。
  我試探著說服蕭綦,或許是時候停藥了。然而他堅決不允,不許我再冒一次風險。
  然而太醫也說,我服藥多年,如今停下隻怕已經太晚,再有子嗣的可能微乎其微。這令我剛剛看到的一線希望再次失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已經習慣了無數次的失望。隻是這一次,我尤其不甘心--連嚐試的機會都不曾有過,就逼著我放棄。
  陽春三月,萬物始萌。
  銀青光祿大夫吳雋入京迎親,宣寧郡主下嫁江南。兩大豪族的聯姻轟動京城,大婚場麵極盡奢華煊赫。郡主離京之日,街頭萬人空巷,此後一連十數日,依然沸沸傳言著那一天的盛況。王氏的聲望,如日中天。
  自佩兒嫁後,便隻剩下嬸母與倩兒相依獨守在諾大的鎮國公府。哥哥憐憫她們母女孤寂,又喜歡倩兒天真無邪,時常接她們母女到江夏王府客居小住。
  我原以為嬸母未必肯放下昔年怨隙,未料她如今卻似毫無芥蒂,短短時日裏,與哥哥府中一眾姬妾盡皆熟識,相處甚歡,更讓倩兒跟著哥哥學畫。哥哥說倩兒頗有幾分肖似我少年時候,蕭綦也曾讚歎過王氏的女兒個個是頂尖人物,令得嬸母十分喜悅。
  漸漸我卻發覺,嬸母越來越喜歡帶著倩兒出入豫章王府,名為探訪我,每次卻都趁蕭綦在府的時候上門。倩兒時常纏著蕭綦,甚至要蕭綦教她騎術,令得蕭綦頭疼不已。嬸母也總是有意無意在蕭綦麵前提到哥哥的兒女,提到我身子病弱雲雲。
  我寧願是自己心底狹隘,想得太多。然而初時不動聲色,冷眼靜觀,嬸母似乎以為我真的孱弱無能,越發明目張膽地試探起來。
  我素來有午後小憩的習慣,往往此時蕭綦會隻身在書房翻閱公函。一日午後,我醒來便聽在外間有隱約笑聲,起來看時,竟是倩兒帶著哥哥的小女兒卿儀在庭中嘻戲,蕭綦恰從書房過來,立足廊下定定出神地看著這一幕--鮮妍活潑的少女,逗弄著粉妝玉琢的孩子,身邊花團錦簇,溫暖地叫人心酸。
  我靜靜放下簾子,一言不發轉身回了內室。
  倩兒走後,我怔怔坐在廊下,凝望滿庭繁花出神。手中把玩著一枚精巧奇麗的玉簪,原本是想見著倩兒送給她的……蕭綦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閑閑敘話家常,我心情低抑,寡言少應,他見我心緒不佳,也便靜了下來。隔了半晌,忽笑道,“方才見著倩兒逗弄卿儀,著實有趣。”
  叮的一聲,那玉簪不知為何竟被我隨手敲斷。
  對於嬸母,我可以謙和有禮,敬她為尊長,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可以忘乎所以。
  之後嬸母一連數次登門求見,都被我以臥病為由擋了回去。她又設法讓哥哥來邀約我們往別館赴宴,三番五次之後,也不見她再有新的花樣。
  今日我卻親自帶了徐姑姑回府探視她,乍見我登門,嬸母倒是十分詫異。敘話之間,我主動提及哥哥的兒女異常可愛。
  嬸母與我對坐,微微歎息,“你這身子自小單薄,調養了許多年,怎麽也不見好。隻可惜長公主去得太早,她素來喜歡孩子,若是有生之年能夠看到你的兒女,隻怕再無遺憾。”我抬眼看她,微微蹙眉道,“嬸母說得是。阿嫵未能了卻母親這個心願,一直深以為憾。”
  嬸母垂首歎息,欲言又止。我忽而問道,“倩兒今年也快十五了吧?”
  “是,這孩子年歲也不小了。”嬸母一怔,忙笑著接口,眸子在我臉上一轉。
  我含笑點頭,“倩兒生性活潑,叫我看著很是羨慕,若是能有她常在身邊,我那府裏也會熱鬧許多。”
  “隻怕這孩子太過頑劣。”嬸母忙笑道,眼中有機芒一閃而過,“你若嫌府裏清淨,倒可時常讓她去陪陪你。”
  我笑了笑,話鋒陡轉,“那樣再好不好,隻是如今到了京裏,處處不比得在故裏,倩兒終究是名門閨秀,終日玩鬧也是不妥,我看還需個穩當的人時時在左右提點才好。”嬸母沉吟不答,目光閃爍,似在揣摩我這話裏的用意。我不待她作答,回首喚來徐姑姑,“嬸母大概還記得故人吧?自母親去後,徐姑姑一直跟在我身邊,這數十年來,雖名為主仆,我卻視她如親人。”徐姑姑含笑不語,目光沉靜。
  “我想著,嬸母離京已有多年,這府中諸事荒廢,不能沒有個打點管事的人。”我微笑道,“況且徐姑姑在宮中多年,深諳禮儀規製,有她在跟前,時時提點,也無需送倩兒到宮裏,請教習嬤嬤來教導了。”嬸母臉色一僵,怔在那裏,不知如何作答。我的話全無漏洞可駁,聽來俱是好意,嬸母無奈之下也推辭不得,隻能訕訕應了。從此有了徐姑姑在一旁,她母女一舉一動,都在我眼中。我淡淡含笑望向嬸母,在她眼裏看見了令我滿意的警怯。
  昔日她費盡心思也鬥不過姑姑,如今若是欺我年輕,且不妨來試試。
  至此後,嬸母收斂了許多,隻是仍時常讓倩兒去哥哥那裏。我隻作不知,有時在哥哥府中遇見倩兒,也一樣言笑晏晏,時而還教她些琴技。倩兒似乎有些怕我,在哥哥麵前一副嬌癡活潑,見了我便斂聲斂息,格外本分。我看她畢竟還是個孩子,亦不忍給她冷遇。

  妄思
  轉眼哥哥的生辰就要到了。
  他素來是愛熱鬧的人,每年生辰都要宴飲歡聚,與至親好友不醉不休。這次我和蕭綦著實花了許多心思,為他預備下一份好禮。前人劄記中有載,魏人賈摪家財千金,字識廣博,曾讓老翁乘小舟到黃河中流,用葫蘆接黃河昆侖源的水,一天僅能盛七八升,水色過夜轉為絳紅。用這種水釀的酒,名為“昆侖觴”,其味芳香甘冽,世間罕有。賈摪曾以三十斛“昆侖觴”,進獻魏莊帝。
  哥哥曾和我打賭,不相信這個傳說是真。而今蕭綦尋來釀造名匠,我親自按古方嚐試,費盡巧思,總算釀成。
  玉甌揭開,酒香鬱鬱如迷,彌漫了滿庭。
  “這是……昆侖觴!”哥哥怔住,旋即望向我,深深動容,“阿嫵,你仍記得昆侖觴。”
  “是,我一直記得。”我與哥哥相視莞爾,不需多言,彼此已能明白對方心意。我們生來便是富貴無極,這世上珍罕之物,幾乎沒有得不到的,隻除了那傳說中的縹緲奇異之物。也因此,令哥哥對古籍記載中一切稀奇古怪之物大有興趣。當年他對昆侖觴向往不已,卻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酒。於是,我便對他說,這世上有的,我會想盡辦法得到,若是世上沒有,我便自己造出來。
  那時候,哥哥聽了我的豪言大笑不已,對我說,阿嫵,但願你一生都能有此豪情。
  今日是江夏王府家宴,座上倒有大半是哥哥的姬妾,一派衣香鬢影,鶯聲鸝語。各房姬妾丫鬟不隻在宴會上爭奇鬥妍,更是一個個挖空心思獻上壽禮,以博哥哥欣然一顧。滿目琳琅,看得我目不暇給,連蕭綦也連連笑歎。
  我斜眸看蕭綦,低低一笑,“看人坐擁群美,大享豔福,某人可有悔意?”
  他側首一笑,“縱有百媚千嬌,也不及眼前這一個。”
  我垂眸,笑而不語,心中如飲甘醴,卻又透了些許心酸。為著他這一句,為著守護我的唯一,這一生到底還有多少風浪等著我去擋?
  不經意間側首,看向偏席的嬸母和倩兒,卻見倩兒一雙水靈明眸,直勾勾望住我和蕭綦,瀲灩間透著殷殷熱切,又似有無盡悵惘。
  我惕然一驚,回望蕭綦,他毫無察覺,自顧與哥哥舉杯對飲。再轉去看倩兒,她已半垂了臉,靜靜坐在那裏,還未長足身量,細削肩頭透出隱隱落寞。
  少女心事,我豈會不識--這孩子,莫不是真對蕭綦動了心思。心頭百般滋味湧上,我執了杯,卻失去飲酒的興致。
  “怎麽,累了麽?”蕭綦的聲音喚回我神思,抬眸觸上他關切眼神,我隻能淡淡搖頭。
  酒至半酣,座中諸人皆有些醺然。嬸母忽欠身笑道,“小女不才,今日也略備了份薄禮獻壽。”
  哥哥大笑,“嬸母客氣了,倩兒有這份心意,叫人好生快慰。”
  倩兒落落大方的起身,笑盈盈走到麵前,“蒙夙哥哥教導,倩兒鬥膽塗鴉,給夙哥哥賀壽,請夙哥哥、姐夫、姐姐指教。”
  哥哥拍手稱妙,嬸母身後一名侍女捧了卷軸,款步近前。
  “這孩子倒是伶巧有趣。”蕭綦含笑讚道。我淡淡看了嬸母一眼,微笑回望蕭綦,“都快十五了,哪裏還是孩子,你倒把人看低了。”
  他若有所思,“十五?”
  我心中一頓,麵上依然含笑,屏息聽他說出下文。
  “你嫁我時,也是這般年紀。”他悵然一笑,將我的手緊緊握了,“你那般年少,我卻讓你受了許多的委屈,所幸如今還來得及補償。”
  我心中一酸,竟說不出話來,隻反手與他十指緊扣。
  卻聽席間一片讚歎之聲,倩兒已親手將侍女手中畫卷展開。見畫上是兩名雲髻高挽的女仙,比肩攜手而立,飄飄若在雲端,筆觸雖稚氣孱弱,倒也頗為傳神,畫上人物看去格外眼熟。
  “你這是畫了美人贈我?”哥哥附掌大笑。
  倩兒抬頭,臉頰升起紅暈,飛快向我們這邊瞟了一眼,咬唇道,“這是湘妃圖。”
  “娥皇女英?”哥哥一怔,凝神再看那畫,目光微微變了。不隻哥哥臉色有異,連蕭綦亦斂了笑容,眉心微蹙地看向那畫卷。
  我凝眸看去,那畫中兩名女仙,依稀麵貌相似,仔細分辨,分明一個略似倩兒眉目,一個卻有我的神韻。
  座中有人尚渾然不覺,也有人聽出了弦外之音,一時間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
  “倩兒這是嫌我府裏不夠熱鬧,要我將朱顏那美貌的小妹也一並納了麽?”哥哥不羈大笑,不著痕跡地引開了話頭。
  侍妾朱顏是個直性情的女子,不諳所以,立時接口笑啐,“我家妹子早許了人家,王爺莫非想強奪民女?”
  我牽動唇角,截了她話頭笑道,“隻怕是你家王爺自作多情,誤會了倩兒的用心。”
  倩兒抬眸看我,一張粉臉立時羞紅。
  “我瞧這畫,倒不像為你夙哥哥而作呢。”我笑謔道,“倩兒,我猜得對是不對?”
  哥哥與蕭綦一齊朝我看來,倩兒更是粉麵通紅,咬了唇,將頭深深垂下。
  我淡淡掃過眾人,見嬸母難抑笑意,蕭綦緊鎖眉峰,哥哥欲言又止。
  “哥哥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將這畫好生裱藏了,送往江南吳家,玉成一樁美事。”
  倩兒身子一震,臉色頓時蒼白,哥哥如釋重負,蕭綦似笑非笑,嬸母呆若木雞--每個人的神色清楚映入我眼中。我笑著迎上所有人的目光,毫不退縮。
  想做娥皇女英,可惜嬸母你看錯了人。
  宴罷回府,一路上獨自靠在鸞車裏,心緒黯然。
  方才一幕,雖逞了一時意氣,然而氣頭過去之後,我卻沒有半分喜悅得意。同姓同宗的姐妹,何以走到這一步,僅僅就為了一個男人,還是為了這個男人手上的無上權勢?我的勝利,踏在另一個女子的慘淡之上,有何可喜。到了府前,我徑直下了鸞車,不待蕭綦過來攙挽,拂袖直入內院,沒有心思說笑半分。
  卸去脂粉釵飾,我披散長發,怔怔坐在鏡前,握了玉梳,凝視著一盞琉璃宮燈出神。
  蕭綦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我身後,默然看著鏡中的我,並不言語,眼裏隱隱有歉疚之色。
  良久,他歎息一聲,將我輕攬入懷中,手指穿過我濃密長發,指縫裏透下絲絲旖旎。
  支撐了許久的倔強意氣,在這一刻化為烏有,隻剩下深深疲倦與辛酸。
  今日我可以逐走一個倩兒,往後呢,我還需要提防多少人,多少次的明槍暗劍?即便恩愛不衰,我能一生一世留住蕭綦的心,可是眼前這個男人,首先是雄霸天下之主,其次才是我的夫君。我與江山,在他心中的份量,我從來不敢妄自去揣測。
  那些山盟海誓,一朝擺在江山社稷麵前,不過鴻毛而已。
  “我從未對人講過我的家世。”他沉聲開口,在這樣的時候,說出毫不相幹的話。
  我一時怔住,若說豫章王蕭綦傳奇般的出身,早已是世人皆知--一個出身寒微的扈州庶人,親族俱亡於戰禍,自幼從軍,從小小士卒累升軍功,終至權傾天下。
  伴隨數年,我從未主動提及過他的身世,我唯恐門庭之見引他不快。
  “其實,我尚有族人在世。”他笑容淡淡,神色平靜。
  我猛然抬眸,愕然望著他。他的眼神卻飄向我身後不可知的遠方,緩緩道,“我生在廣陵,而非扈州。”
  “廣陵蕭氏?”我訝然,那個清名遠達的世家,以孤高和才名聞世,素來不屑與權貴相攀附,曆代僻居廣陵,門庭之見隻怕是諸多世家裏最重的。
  蕭綦淡然一笑,流露些許自嘲,“不錯,扈州是先母的家鄉,她確是出身寒族。”
  “先母連妾侍都不算,不知何故得以生下我,被視為家門之辱。她病逝那年,我十一歲,兩年之後先父也逝去。我就此偷了些銀子跑出蕭家,一路往扈州去。半路丟了盤纏,饑寒交迫,正好遇上募兵,就此投身軍中。原本隻想混個飽暖,未知卻有今日。”他三言兩語說來,帶了漫不經心的漠然,仿佛隻在說一段故事,與自己並無關係。我心裏酸楚莫名,分明感覺到那個倔強少年的孤獨悲辛。雖感同身受,卻難以言表。我隻能默默握住他的手。
  “我有過些侍妾,每有侍寢,必定賜藥。”蕭綦的聲音沉了下去,“我生平最恨寒仕之別,嫡庶之差,我的子女若也有生母身份之差,往後難免要承受同樣的不公。在沒有遇見能夠成為我正妻的女子之前,我寧肯不留旁人的子嗣。”
  我說不出話來,默默攥住他的手,心中百味莫辨。
  “上天對我何其垂顧,今生得妻如你。”他低下頭來,深深看我,“可這世事總不能盡如人意。軍中多年,我殺戮無數,鐵蹄過處不知多少婦孺慘死。如果上天因此降下責罰,讓我終生無嗣,那也無可怨怪。”他這樣講,分明是故意讓我寬慰,越是如此,我心中越是淒楚不已。
  “我已想好了。”蕭綦含笑看著我,說來輕描淡寫,“若是我們終生未有所出,便從宗親裏過繼一個孩子,你看可好?”
  我閉上眼,淚水如斷線之珠。
  他,竟然為我舍棄嫡親血脈,甘願無嗣無後。
  如此深情,如此至義,縱是舍盡一生,亦不足以相酬。
  徐姑姑一早向我稟報,說倩兒受辱之後,不堪委屈,昨夜幾乎要投繯,寧死不肯嫁往江南。
  我正拿了小銀剪修理花枝,聽她說罷,手上微微用力,喀的將一截枝條絞斷。
  “如果真的想死,隻怕不是幾乎,而是已經了。”我漠然丟下斷枝,無動於衷。動輒求死,以命相脅的女子,我素來最是厭惡。性命是父母所賜,若連自己都不看重,誰還會來看重你。如此愚蠢的女子,實在不值憐惜。
  “那麽,奴婢這就去籌備婚事。”徐姑姑從不多言,隻欠身等我示下。
  我默然半晌,在庭院裏粉白嫣紅的桃花隨風飄落,繽紛灑了一地,轉眼零落成泥。千百年來,大概世間女子的命運十之八九,都如這花事易逝罷。
  我歎口氣,“終歸是王叔父的女兒,雖是庶出,也不能就這麽無名無份的嫁了。”
  徐姑姑緩緩一笑,“王妃心地仁厚。”
  我想起嬸母那無時不在算計的眼神,實在無法對她寬仁,淡淡道,“另外擇個匹配的人家,將她遠遠嫁了,不可再生風浪。嬸母就暫且看管在鎮國公府,喜事過後便將她遣回故裏。”
  經過倩兒一事,我真正覺得心涼了。來自親族的威脅,真正令我覺得惶恐,令我懷疑還有什麽人值得相信。
  我不知道究竟還有多少人在明處暗處覬覦著我的一切,在他們看來,我風光無限,擁有世間女子最渴求的一切,卻不知道,我手中握住了多少,另一隻手也就失去了多少。一個倩兒可以逐走,若是往後再有十個百個倩兒,我又該怎麽辦。
  沒有子嗣,終究是我致命的軟肋,隻怕也是蕭綦的軟肋。如果沒有一個孩子來承襲我們親手開創的一切,百年之後,他的江山、我的家族,又該交由誰來庇佑?
  我不甘心就此放棄,思慮再三,終於下定決心一博。
  一切都在我的計算之下悄然進行,我每日悄悄減少藥的用量,最後徹底將藥停下。多年來我再未抗拒過服藥,蕭綦早已放鬆了戒備,不再注意此事。
  餘下的,我隻能向上天默禱,祈求再賜我一次機會,為此我願折壽十年而不悔。
  兩日後,蕭綦收到一冊奏表,我恰好親手奉了茶去書房,卻見他負手立在那裏,蹙眉若有所思。
  “在想什麽?”我笑吟吟將茶擱到案上。
  “阿嫵,你過來。”蕭綦抬頭,麵色肅然地看著我,將那奏表遞到我麵前。我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躍入眼中--“天子征伐,惟在元戎,四海遠夷,但既懾服。今叩懇天朝賜降王氏女,自此締結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幹戈於日後……”我一驚非小,忙拿起來細看,卻聽蕭綦在一旁淡淡道,“是賀蘭箴。”
  我僵住,目光久久盤桓在“賜降王氏女”這五個字上。
  每當我快要將這個名字永遠遺忘的時候,他總會以莫名奇詭的方式出現,仿佛是為了提醒我,遙遠的北疆還有這麽一個人存在,不容我將他忘卻。他已身為突厥王,即便要向皇室求親,也該求降宗室女兒。王氏這一代人丁稀薄,我與佩兒均已嫁為人婦,僅剩下一個倩兒尚在閨中。賀蘭箴這是指明了求娶我的堂妹。
  兩國聯姻是澤及萬民的大事,豈能如此意氣用事。嫁誰過去,哪裏由得他來指名點姓。原本是締結姻盟的好事,卻又故意做得這般狂妄。
  我心中五味莫辨,轉頭望向蕭綦,苦笑道,“他這不是指明要倩兒麽?”
  蕭綦笑道,“雖身為傀儡之主,這口氣倒是狂妄如昔。”
  “那你允還是不允?”我一時忐忑。
  “你以為呢?”蕭綦亦微微蹙眉。
  我一時怔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數擾亂了思緒。倩兒再不懂事,終究也是和我同宗同姓的女子,若將她遠嫁突厥,是否會就此毀了她一生。
  窗外淡淡陽光將我們籠罩,空中漂浮著細小的微塵,時光仿佛凝頓。
  良久之後,他淡淡開口,“和親倒是好事,我正想尋個時機,另派妥當的人過去,將唐競召回。”
  唐競素來是他的心腹愛將,深受倚重,更助賀蘭奪嫡,挾製突厥立下大功,至此鎮守北疆,坐擁數十萬兵權,儼然封疆大吏,身份僅次於胡宋二人之下。
  我微覺意外,“唐競並無過錯,此番何以突然召回?”
  “唐競為人陰刻,與同僚素來不睦,最近軍中彈劾他的折子越來越多,雖說難免有嫉妒之嫌,但眾人同持一辭,未必不是事出有因。”蕭綦深蹙眉頭,麵有憂色。
  我默然,更換北疆大吏不是小事,何況還有突厥在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此緊要之際,蕭綦不希望多生事端,既然賀蘭箴要王氏女下嫁,便如他所願。
  讓倩兒和親之事就此定下,我命人傳倩兒次日入府,由我親口來告訴她。
  沐浴之後,我正梳妝挽髻,倩兒已經到了,我便讓她在前廳先候著。
  過了片刻,阿越匆匆進來告訴我,二小姐不顧侍從勸阻,徑直闖進書房找到王爺哭鬧,似乎已知道和親的消息。
  我一驚,和親之議竟然這麽快就透露出去,想來定是哥哥身邊與嬸母交好的侍妾傳遞了消息。無奈之下,我隻得吩咐阿越,“你去那邊看看,若有事情即刻來回我,若是無事,便領她來內室見我。”
  隻過了片刻,阿越便回來了,臉上紅紅的,一副欲笑又強忍的模樣。
  我詫異地看她,“怎麽?”
  “二小姐真是……”阿越漲紅臉,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竟在王爺跟前哭鬧尋死,險些一頭往屏風撞去!”
  我蹙眉道,“之後呢?”
  阿越噗哧一笑,“王爺隻說了一句,那是王妃喜歡的紫檀木,別碰壞了!”
  倩兒進來時還紅著眼圈,見了我立刻重重跪倒,哭著求我讓她留下,寧願削發出家也不遠嫁突厥。
  我靜靜看她,一直以來,隻當她是個莽撞無知的孩子,心地總不會壞到哪裏去。此時凝神看去,回想起她每每出現的情景……第一次在鎮國公府,她明豔無端,大膽向蕭綦投擲雪球;壽宴上明送秋波,直道仰慕之情;王府裏委屈哭訴,以死拒婚……似乎每一次都那樣恰到好處,或天真,或癡情,或可憐,足以撩撥起男子的憐愛之心。如果這個男子不是蕭綦,而是哥哥,是子澹,或是別人……我無法設想另一種結果會是怎樣,有些誘惑,並不是每一個男子都舍得拒絕。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八九總是喜歡溫順的弱質女流,並非每人都能如蕭綦一般放下俗見,由衷去欣賞一個與自己比肩的女子。
  神思恍惚飄遠,往事驟然浮上心頭。當年見謝貴妃柔弱無爭,也曾為她深感不平,問姑姑為什麽不能放過她。姑姑當時答我的話,此刻清晰回響在耳邊--“這宮裏沒有一個是無辜之人,等你長大便會明白,最可怕的女人不是言行咄咄之人,而是旁人都以為天真柔弱之人。”
  冷意漸漸侵進身子,和風拂袖,竟帶起一陣寒意。
  倩兒垂首立在麵前,怯生生一雙淚眼不敢直視我,紅菱似的唇瓣咬了又咬,許久才哽咽著開口,“倩兒知道錯了,但憑姐姐責罰,也不敢有半句怨言,隻求能讓倩兒留在娘的身邊!她一生孤苦,有生之年隻求安穩度日,別無他念……如今姐姐已經遠嫁了,若再讓令母親承受骨肉分離之痛,姐姐,您又於心何忍!”
  看似楚楚可憐的小人兒,句句話都直逼要害,柔順羔羊的外表下,終於現出小獸的利齒來。
  我緩緩開口,“倩兒,你可想清楚了,果真不願和親麽?”
  “但憑姐姐作主,即便讓倩兒另許人家,也不敢再有怨言。”她明眸微轉,依然細聲哽咽。
  另許一段姻緣倒也是一條不錯的退路,如此一來,裏子麵子也都有了。我微微一笑,這孩子小小年紀,心機如此之深,眼見情勢不利倒也懂得退守自保。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瞧著她,“隻是此時再找退路已經遲了,我曾給過你選擇的餘地,是你自己貪心不足。”
  倩兒一時僵住,料不到我會突然沉下臉來,將一切說透,頓時啞口無言。
  “你我不是外人,那些虛話假話也都免了吧。”我仍是微笑,語聲卻已冷透,“眼下你仍有兩條路可選,要麽和親突厥,要麽削發出家。”
  倩兒的臉色在瞬間慘白如紙,終於明白我是動了真怒,明白我一旦翻臉,便再不留情。
  今日一個王倩便敢挑釁於我,若不殺一儆百,日後還會有更多人以為可以欺我心軟,鬥膽覬覦我的一切。
  我為庇佑我的家族,固然可以不擇手段,自然也敢於不惜代價,拔除身側隱患。
  她跪倒,膝蓋撞在冷硬的地上,淚水滾滾而下,“姐姐,倩兒錯了!往日是我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已知悔改,求姐姐念在同為王家女兒的份上,饒恕倩兒!”
  “和親已成定局,你早做準備吧。”我站起身來,心下煩亂,再不願與她糾纏。
  她驀的拽住我衣袖,哭叫道,“難道你定要趕盡殺絕麽?”
  我不怒反笑,回首看著她,一字一句緩緩道,“若是趕盡殺絕,你此刻已不在這裏!”
  她被我話語中寒意震住,滿臉駭茫,直勾勾盯了我看,似乎突然間不認得我了。
  “姐姐你好手段……”倩兒慘笑,臉上漸漸浮出絕望神色,嬌怯褪盡,眸子裏迸出針尖似的寒芒。
  她昂起頭,倔強地咬了唇,拂袖站起--眼前此刻才是真正的倩兒,是嬸母一手教養出來的好女兒,那個天真無邪的女孩不過是層虛殼。
  “你再美貌狠毒,也總有老去的一天。你不能生育,沒有兒女,將來總有女人取代你,奪去你現在的一切!到那時,孤獨終老,晚景淒涼,便是你的報應!”她陡然笑了出聲,越笑越是開心,仿佛看見了最好笑不過的事情。
  是什麽將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兒變得這般世故,讓一個稚齡少女,竟有如此之深的怨毒。
  冷汗滲出後背,手腳陣陣冰涼,我竭力抑住胸口的翻湧,沉聲道,“來人,送二小姐回府!”
  看著倩兒的背影漸漸遠離,我隻覺陣陣眩暈,張口喚來阿越,卻驟然墜入黑暗之中。

  悲歡
  明綃煙羅帳外,跪了一地的太醫,蕭綦負了手,來回急急踱步。
  從來沒有這麽多人一起進到內室,太醫院內所有醫侍幾乎都在這裏了。睜開眼看到的這一幕,讓我心裏陡然抽緊,驚恐得不能出聲。當年小產後的記憶驀然躍出腦海,難道這一次,又是同樣的結果……我再不敢想,極力撐起身子,卻驚動了簾外的侍女,低呼一聲,“王妃醒來了!”
  蕭綦霍然轉身,大步奔到床前,不顧外人在側,一手掀開床幔,定定望住我,竟似說不出話來。
  眾人忙躬身退出,轉眼隻剩我與他二人,默然相對。我突然害怕像上次那樣,從他口中聽到最壞的結果。然而,他猛然拽住我,啞聲道,“你怎麽敢瞞著我冒這樣的風險!”我怔怔望著他,恍惚想著,他到底知道了,這麽說……仿佛有什麽撞入心口,迅速在身子裏綻開,迸出萬千光芒,照得眼前熾亮。
  “阿嫵!你這傻丫頭……”他聲音哽住,小心翼翼地抱著我,似捧著易碎的輕瓷在掌心,眼中分不清是驚是喜是怒。我呆呆望著他,直至他狂熱的吻落在我額頭、臉頰、嘴唇……我不敢相信,上天的眷顧來得這般容易,我夢寐以求的孩子就這樣悄然來到了。
  沒等我們從驚喜緊張中回過神來,道賀的人已經快要踏斷王府的門檻。
  上一次的意外還令我們心有餘悸,太醫尤其擔心我難以承受再一次的波折。
  蕭綦下了一道完全不可理喻的禁令,將我禁足在內室整整三日,不許離開床榻,不許任何人打擾我的休養,連哥哥和胡皇後都被他拒之門外。直至太醫確定我康健無恙之後,才解除禁令,還回我自由身。每個人都喜形於色,但潛藏在這欣喜背後的,卻是更多憂慮。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稍有不慎,將會麵臨怎樣的危險。蕭綦更是喜憂難分,終日提心吊膽。
  連太醫也擔心我不能承受生育之苦,偏偏世事神奇,我非但沒有纏綿病榻,反而精神大好,連從前一向挑揀厭惡的食物也突然喜歡起來,不再如往常一樣畏寒怕冷,整個人都似有了無窮活力。徐姑姑笑著歎息說,這孩子必定是個淘氣的小世子。阿越卻說,她希望是個美如仙子的小郡主。世子與郡主的意義自然大大不同,之前我也曾心心念念期盼過男孩兒,可是到了此時,卻陡然覺得那一切都不重要,隻要是我們的孩子就足夠了。
  哥哥終於得以見我,踏進門來就大罵蕭綦太混帳,怎麽能將舅父擋在外頭。他雖已是兒女繞膝,第一次做了舅父仍是高興得眉飛色舞。隨他同來的侍妾隻有碧色一人,往日總跟在他身邊的朱顏卻不見了。我隨口問及朱顏,哥哥的臉色卻立時沉鬱下去。
  哥哥告訴我,當日蕭綦將倩兒和嬸母都幽禁在鎮國公府。然而趁徐姑姑入府照看我,她母女二人竟連夜出逃,驚動了午門戍衛,被當場擒住,此事立即傳遍帝京,鬧得人盡皆知。而我被蕭綦困在府中,竟然不知半點音訊。”
  我驚怒交集,“真是糊塗透頂!鎮國公府是什麽地方,怎會由得她們說逃就逃?”
  哥哥麵色鐵青,“是朱顏暗中襄助,讓她們混在侍女之中逃出。”
  “朱顏?”我看著哥哥臉色,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心中隻為朱顏惋惜不已。
  “此事是我疏忽了,竟未料到嬸母會存心利用於她。”哥哥沉沉歎息。
  嬸母與朱顏一向來往甚密,更私下認她做了義女。我原隻當朱顏出身寒微,自幼無母,隻想攀個王氏尊長做靠山。如今看來,她竟是真對嬸母如此言聽計從,也真心將倩兒視為妹妹一般回護。朱顏爽朗率直的笑顏掠過眼前,那紅衣翩躚,笑靨如花的女子,可知一時的糊塗,已將自己推入深淵。
  王氏之女將要和親突厥,已經傳遍帝京。然而王倩突然私逃,鬧得人盡皆知,一夜之間讓整個京城都傳遍了王氏的笑話。堂堂左相大人,縱容婢妾助堂妹私逃,置和親大事於不顧--這話傳揚開來,哥哥非但顏麵無存,更難辭管束不嚴的罪咎。
  各種流言紛起,壞事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傳開,越是強壓,越是傳揚得更廣。
  王倩是再不能做為和親的人選了,無奈之下,我隻能從宗室女兒之中另行擇人,做為太後的義女,充作王氏女兒去和親。
  到了眼下的地步,我不得不站出來收拾殘局,以堵悠悠眾口。
  越是狼狽的時候,越不能流露半分疲態。梳妝畢,我緩緩轉身,凝視鏡中的自己--宮錦華服,廣袖博帶,峨嵯高髻上鳳釵橫斜,寶光流轉。珠屑丹砂勻施雙頰,掩去容色的蒼白,眉心點染的一抹緋紅平添了肅殺的豔色。這似曾相識的容光裏,我分明照出了姑姑當年的影子。
  儀仗煊赫,扈從嚴整,長驅直入宮禁。
  胡皇後鳳冠朝服,匆匆迎出中宮正殿。
  “臣妾叩見皇後。”我欠身,被胡皇後搶上前扶住。
  “快快平身,王妃萬金之軀,不必多禮。”胡皇後雖也被我來勢所驚,仍鎮定得體,不失六宮之主風範。
  我不再與她謙辭客套,正色道,“臣妾今日特來向皇後請罪。”
  胡皇後大驚,惶恐道,“王妃何出此言?”
  “臣妾管教無方,以致舍妹年少妄為,前日犯下大錯,想必皇後已經得知。”我淡淡看她。
  胡皇後怔了怔,幹脆地一點頭,“略有耳聞。”
  我肅然道,“此事由臣妾管教不嚴而起,自是難辭其咎。王倩一人之失,延誤和親大事,令家國蒙羞。臣妾今日便將信遠侯母女執送禦前,聽憑皇後發落。”
  內侍將嬸母母女帶了上來。數日不見,嬸母鬢發淩亂,老態盡顯,倩兒容色也黯淡了幾分,卻仍倔強如故。
  徐姑姑惱恨她母女,顯然下了狠手整治,跟著後頭的四個嬤嬤,盡是訓誡司裏酷厲聞名之人。
  “雖說情有可原,但你二人所作所為,終究是太過糊塗。”胡皇後側首看我,見我點頭,便端肅神色道,“念在信遠侯一生忠顯,本宮從輕論處……”
  “皇後,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可礙於門庭,有違公正。”我打斷胡皇後的話,冷冷開口,“臣妾懇請,將信遠侯夫人送往慈安寺思過,王倩行為不檢,應送入訓誡司管教懲戒。”
  胡皇後一窒,左右皆懾然無聲。訓誡司這三個字,是每個宮人最不願聽見的噩夢,那意味著往後的日子都將生不如死。
  嬸母跌到地上,雙目發直,仿若失神。倩兒掙紮了要去攙扶她,被徐姑姑上前一步,擋在麵前。
  倩兒回頭,恨恨盯著我,“阿嫵姐姐,聽說你有了身孕,倩兒還沒來得及跟你道喜,你千萬保重身體,千萬別有閃失,否則就是一屍兩……”
  她最後一個“命”字尚未出口,被徐姑姑抬手一記耳光重重摑上,打得她直往後跌去。
  “倩兒!”嬸母尖叫,奮力撲到她身邊,還未觸到她衣角,即被兩名嬤嬤拽回。
  嬸母終於歇斯底裏,“你們害死我一個兒子,又來害我女兒,遲早你們滿門都會遭報應!”
  “帶下去。”我無動於衷地聽嬸母一路叫罵,與倩兒一起被拖了出去。
  胡皇後坐在一旁,低頭沉默,臉色蒼白,似乎猶未從震駭中回緩過來。
  倩兒之罪可輕可重,憑了蕭綦的權勢,就算我要強壓下來,也無人敢當麵置喙。
  然而我對嬸母和倩兒的懲處之嚴酷,震懾了所有等著看戲的人,在眾人來不及非議之前,就已生生扼住了他們的口。
  哥哥與蕭綦商議和親之事直到傍晚,便留在府中用膳。
  席間正說笑間,阿越匆匆進來,稟報江夏王府總管有急事求見。
  “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能追到這裏來。”哥哥沉下臉,大為不悅,這幾日他為著朱顏之事已經甚為煩心。
  我心頭掠過一抹莫名的不祥,正欲勸慰他,卻見那總管奔了進來,連禮數也未行得周全,便跪倒在地,麵色如土,“稟王爺,府中出事了。”
  “又鬧什麽?”哥哥頭也不抬,重重擱了銀箸,端起酒杯。
  “朱夫人自盡了。”
  一聲清脆裂響,玉杯從哥哥手中滑脫,跌個粉碎。
  朱顏一向是哥哥最喜歡的侍妾,即便犯下這樣的過錯,哥哥也不曾嚴責,隻是將她禁足,令她閉門思過,一連數日不曾理會。
  誰也想不到,性烈如火的朱顏不堪哥哥的冷落,也承受不了府中其他姬妾的嘲諷,竟然懸梁自盡。而挑唆眾姬妾落井下石,對朱顏惡言相激的人,正是與她一同入府,感情篤深的姐妹--碧色。哥哥隻看得到平日裏姹紫嫣紅,各逞風流,背後裏爭寵算計的一麵卻藏在花團錦繡之下,唯獨他一人看不見而已。
  朱顏之死,以及眾姬爭寵背後的殘酷,令哥哥心灰意冷。昔年嫂嫂的死,已令他自責至今,如今他越發認定自己命中帶煞,凡是他身邊的女人都難逃淒涼結局。
  朱顏殮葬三日之後,哥哥將府中沒有子女的姬妾盡數遣出,厚賜金銀還鄉。
  哥哥是真正憐香惜玉之人,即便狠毒如碧色,也不忍處死,隻將她逐出了府去。
  他說天下女子皆是可憐人,這句話由哥哥口中說出,不知道是頓悟,還是無奈。
  我陪著哥哥,看著他親手封閉了漱玉別館。昔日無限風流,都被關在那扇沉沉大門背後,落鎖塵封。
  他孑然轉身,依舊白衣如雪,鴉鬢玉冠,猶帶幾分不羈,眼底卻掩不去那淡淡落寞。
  “我們回去罷。”我如幼時一般偎在他身邊,牽了他的手。他垂首看我,目光溫暖。
  徐姑姑深恨嬸母母女,認定一切是非都是她們弄鬼,若不是她們也不會害得哥哥傷心若此。
  她陪著我沿紫蘿小徑徐步行來,一路念叨著我太過心軟,應該直接將王倩賜死,永絕後患。
  許久不曾見她如此大動肝火,畢竟哥哥也是她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
  紫藤枝條從頭頂垂落,粉紫花朵累累,蕊絲輕顫。
  我歎了口氣,將雙手伸出,纖長指尖蒼白得沒有血色,“這雙手已染過血腥無數,我隻希望永不沾染到親人的血。”
  徐姑姑目光震動,長歎了一聲,仍遲疑道,“老奴隻擔心往後留下禍患。”
  我笑了笑,心中無盡蕭索,“所謂後患,不過是自己的膽怯……愛憎福禍,都在我自己手裏,輪不到旁人來左右。”
  挑選為和親公主的宗室女兒名錄,我反反複複看了數遍,都挑不出一個合意的人。但凡有些聲望勢力的世家,都舍不得讓女兒遠嫁異邦,能報上來的人選,都是些沒落門庭的女子。我不需要這個女子如何美貌聰慧,但求她忠貞可靠,務必效忠家國,效忠蕭綦。
  一籌莫展之中,顧采薇卻突然登門求見。我也許久沒見著她了,那日一別,倒不知她現今如何。
  這女孩兒不是輕易求人的性子,今日突然登門,大概又是因為哥哥。
  阿越照我吩咐,帶了她徑直來書齋見我。今日天色陰沉,我懶得動彈,隻在書齋閑坐,翻看些古舊的曲譜。
  垂簾半卷,一襲緋紅衫裙的倩影娉婷入內,盈盈下拜,向我問安。
  這身妝容精致明麗,襯得她越發清麗絕倫,眉目間淡淡含笑,不似往日憂鬱憔悴。
  “好標致的人兒。”我笑讚道,“坐罷,在我這裏不必拘禮。”
  她依言落座,輕輕細細地開口,“恭喜王妃。”
  我笑笑,“多謝你有心了。”
  “采薇疏於禮數,道賀來遲。”她聲細如蚊,臉頰通紅,好似萬難開口。
  我實在忍俊不禁,打趣她道,“分明說不慣這些場麵話,好端端學什麽虛禮。”
  她滿麵通紅地咬了唇,卻又長長喘一口氣,自己也笑出來。看著她嬌憨羞窘的模樣,我對她越發多了幾分好感。
  “不是虛禮,我是真心高興的。”她抬起頭,眼眸晶亮。
  她的話,讓我心頭驀的一暖。 “我明白。”我微笑看著她,柔聲道,“采薇,你和別人不同,你說恭喜就一定是真心恭喜我,這份心意比任何賀禮都貴重,多謝你。” 她又臉紅,低了頭,但笑不語。我靜靜等了半晌不見她說話,忽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莫非她上門隻為道賀,並無所求。
  正欲開口,卻見她屈身又是一跪,直直跪在我跟前,“王妃,采薇今日登門,一為道賀,二來有事相求。”
  這女孩兒什麽都好,就是有些拘謹別扭,我笑了笑,“你且說來聽聽。” “采薇冒昧自請,甘願嫁往突厥。”她低了頭,不辨神色,聲音卻是堅定。 我幾疑自己聽錯,愕然看了看她,心中這才漸漸回過味中,“為什麽?” 她似早已準備好了說辭,侃侃說了一通大義之言,仿佛背誦一般流暢。 “這些話留給朝官去說,我隻問你的真話。”我蹙眉,站起身來,走到她麵前。 顧采薇也不抬頭,也不回話,瘦削雙肩微微顫抖,半晌終於抬起頭來,淚眼盈盈,目光卻是堅定無比,“既然求他一顧也不可得,那便讓他永遠記得我。”
  “胡鬧!”我拂袖轉身,“你以為這樣做,江夏王就會挽留你麽?” 顧采薇猛地搖頭,“不是的!” “兒女之情,豈能與家國大事混為一談。”我背轉身,厲聲斥責,“這種話我不想再聽,你回去罷。” 身後碰的一聲,她竟以額觸地,重重叩在地上。 “此生不得所愛,縱然嫁與他人,也是鬱鬱一生。王妃,您也是女子,求您體恤采薇!” 我惱怒,“你還如此年輕,說什麽鬱鬱一生!”
  徐姑姑掀簾進來,大概在外頭聽見我的怒斥,見了這副情狀,便沉了臉冷冷道,“王妃需靜心修養,不得吵鬧打擾。”
  我苦笑,擺了擺手,“我累了,你退下罷。”顧采薇跪在那裏,隻是默默流淚,倔強地不肯起身。捺下不忍之心,我徑直拂袖離去,交代徐姑姑不可對她無禮,隻要不吵鬧生事,就由她去罷。我靠在榻上,蹙眉沉吟,思索著顧采薇究竟出了什麽事,以至灰心絕望至此……不覺昏昏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傍晚,剛梳洗了起身,就見蕭綦步入房中。他劈麵就問,“門口那女子是怎麽回事?”
  “什麽女子?”我莫名所以。
  “就是那什麽……”他皺眉,一時想不起來名字,“那顧家的女兒。”
  我啊了一聲,“顧采薇!她還在?”蕭綦點頭,“正是她,是你罰她跪在門口?出什麽差錯了?”我頓時愕然無語,此刻天色已經黑盡,濃雲密布,隱隱有風雨將至,夜風吹的垂簾嘩嘩作響。派了人去江夏王府請哥哥過來,哥哥卻久久未至。夜風裏已經帶了些許雨意,風雨將至,顧采薇還執拗地跪在門前,已經快一天了。
  “阿夙如果不來,她打算一直跪死在這裏?”蕭綦不耐皺眉。
  “什麽話。”我挑眉瞪他,複又歎息,“那也是個可憐可敬的女子,不要這樣說她。”
  蕭綦訝然,“難得你會說一個小女子可敬。”
  我歎息,“她敢堅持,既不放棄心中夢想,也不求非分之念。”
  蕭綦默然片刻,點頭道,“實屬難得。”
  一陣風卷得珠簾高高拋起,清越脆響不絕,聽在耳中越發叫人心裏煩亂。
  侍女忙將長窗合上。
  “江夏王到了。”阿越挑起簾子,低聲稟報。
  我與蕭綦詫異回首,見哥哥白衣落寞的出現在門口。
  “哥哥,你和她到底怎麽回事?”我蹙了眉,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他倦怠地揮退了侍女,鬱鬱坐下來。
  “我見過采薇了,她不肯聽我勸。”哥哥臉上一絲笑意也無,也不見了平素的瀟灑落拓。
  “她不是一心盼你回心轉意麽?”我愕然不解。
  哥哥端了茶盞,默默出神,也不回答。
  我欲再問,卻見蕭綦微微搖頭。
  哥哥喃喃開口,“那天她來府裏見我,或許是我將話說得太絕……當時我尚且不知顧允汶逼她下嫁,隻想絕了她的癡想,早些死心為好。”
  料不到中間還有這樣兩重情由,想起顧采薇那兄長的小人嘴臉,便叫人生厭。
  “顧允汶將她許了什麽人家?”我想起她說過,與其嫁與旁人,鬱鬱一生,不如遠嫁突厥。
  哥哥眉頭一擰,“是西北商賈豪富之家。”
  我驚怒之下,還未開口,便聽蕭綦冷哼一聲,“無恥。”
  這兩個字用在顧允汶身上,太貼切不過,這番行徑簡直是市井小人。顧家破落至此,大半家產被他揮霍殆盡,如今竟連唯一的妹妹也要賣,堂堂公侯之家,怎麽淪落到這一步。顧采薇去求哥哥,大概是得知婚訊,存了最後一線期望,卻被哥哥斷然回絕。
  “那日我不明就裏,出言傷了她……方才我應允向她兄長提親,納她為妾,她已斷然不肯了。”哥哥麵色鬱鬱。
  要怎樣的絕望,才能讓這樣一個弱女子,甘願舍棄一切,斬斷情絲,隻身遠嫁異國。我有片刻的恍惚,想起自己所經曆過的種種,即便最艱難的時候也不曾如此絕望。隻因我從來不是孤立無緣,總有最信賴的一個人站在身側。比起顧采薇,或是朱顏那樣的女子,我實在太幸運。
  雷聲隆隆滾過,雨點打在琉璃瓦上,急亂交錯,聲聲敲在人心。
  “阿越,讓人撐傘出去,替她遮一遮雨罷。”我無奈歎息。
  哥哥忽起身,“讓我去。”
  蕭綦沉默了許久,此時卻開口,“阿夙,你若不能愛她,不如放手讓她離去。”
  哥哥怔住,蹙眉看向蕭綦,“放手離去,當真嫁去突厥?”
  “人各有命,嫁往突厥未必對她就是壞事。”我恍然有所頓悟,“哥哥,你若隻因憐憫而納了她,或許隻會傷她更深。”
  哥哥神色悵惘,呆立良久,還是一轉身走了出去。
  一時間,我與蕭綦相對無言,隻聽得風雨之聲,分外蕭瑟。
  “你們兄妹實在生反了性子。”蕭綦忽然歎道,“阿夙看似風流,實則膽小,不敢真心待人,隻知一味回避。他若能像你一般果決勇敢,也不會害這諸多女子傷心。”
  “我勇敢麽?”我苦笑。
  他點頭笑道,“你是我所見過最凶悍的女子。”
  果然沒有好話,待他話音未來,我已揚手將一本舊書擲了過去。
  哥哥陪著顧采薇淋了徹夜的雨,她終究不肯改變心意。
  我不知道她是太聰明還是太傻。自從之後,哥哥是再也忘不了一個名叫顧采薇的女子,然而她自己也親手毀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好,或許對於哥哥這樣的男子,未得到,已失去,反而是最珍貴。顧采薇與哥哥這番癡纏,叫人唏噓不已。世間最不能強求的事,莫過於兩情相悅。一對男女,若不能在恰好的時候,恰好的時節相遇,一切便是惘然。縱然有千種風情,萬般風流,也隻落得擦肩而過。
  憑心而論,顧采薇堅貞剛烈,倒也確是和親的上上人選。數日後,太後懿旨下,收顧采薇為義女,晉封長寧公主,賜降突厥。
  此去塞外,朔漠黃沙,故國家園永隔。顧采薇別無他求,隻有一個心願,請求以江夏王為送親使,親自送她出塞。哥哥當即應允。
  長公主離京那日,京城裏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煙雨迷蒙,離人斷腸。

  鐵血江山
  兩難
  和親之事至此塵埃落定。
  宮中卻突然傳出喜訊,胡皇後有了身孕。中宮女官甄氏入府報喜的時候,我正提筆畫一幅墨竹,聞聽此言,頓時失手滴落一團濃墨在紙上,怔怔轉身,又碰翻了案側錦瓶。阿越忙上前攙扶,我拂袖令她退下,獨自默然坐回案前。一時間心念百轉,五味雜陳,驚詫、歡欣,卻又忐忑不安。
  帝後的起居都由中宮女官一手掌管,我知道胡皇後每日飲食之中都被下了藥物,令她無法生育。子澹暫未冊立別的妃嬪,隻有胡皇後無嗣,皇家就斷了血脈。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蕭綦必然不會容許出現新的皇位繼承人,即便有,也會被他除去。除非子澹遜位之後,才能擁有自己的兒女。而他的遜位隻是遲早之事,胡瑤和他都還年輕,遜位之後還有許多的時間和機會。然而,不知其中出了怎樣的差錯,也不知是人為還是意外,竟然胡瑤此時有了身孕。
  難道,這也是天意?我不知道應該欣喜還是憂慮。
  自子澹大婚以來,與胡瑤不可謂不睦,諸般禮數周全,人前也算琴瑟相諧。我亦期望他得遇佳偶,珍惜眼前人,然而,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原以為,能這樣相敬相守的一輩子,或許也夠了。可上天竟在此時賜給他們一個孩子,子澹親生的孩子……這何嚐不是對子澹最大的慰藉。一個孩子,可以讓一個寂寥的女子重獲希望,或許也能讓一個脆弱的男人,成長為堅強的父親。
  然而這個孩子的到來,究竟是悲是幸,我卻不敢深想。
  心緒鎮定之後,一顆心卻是懸緊,我沉聲問道,“王爺是否已知道?”
  甄氏垂首道,“內廷已經向王爺稟報了。”
  我心中格的一下,沉吟道,“平日為皇後主診的,是哪一位太醫?如今可有變故?”
  “回稟王妃,平素是劉太醫為皇後主診,今日劉大人告病,已換了林太醫主診。”
  甄氏的話,讓我的心驟然沉了下去。
  一整天不見蕭綦回府,到了夜裏,又是子時將近,他才悄然踏進房來。我並未睡著,隻闔眼向內,假裝沒有驚覺。侍女都退出門外,他自己動手寬衣,動作極輕緩,唯恐將我驚醒。我側身,微微蹙眉,感覺到他俯身看我,輕輕撫拍我後背,掌心溫暖,盡是撫慰憐惜。
  我睜開眼,柔柔望著他。他眉目間笑意恬定,平日冷厲神色一絲也不見,仿佛隻是一個尋常人家的丈夫和父親。
  可是,另一對母子的性命此刻卻捏在他手中,禍福都在他一念之間。
  他在我耳邊低語,“睡吧。”
  “我剛才夢見胡皇後。”我望向他黑眸深處,“她抱著個小孩子,一直哭泣。”
  蕭綦凝視我,眼底鋒芒一掠而逝,唇角隱隱勾起笑意, “是麽,那是為何?”
  “我不明白。”我直視他雙目,“她貴為皇後,如今又有了皇嗣,怎會無端悲泣。”
  “既然是夢,豈可當真。”他微笑,抬起我的臉,“你的小心思,越來越多了。”
  我深深看他,“我的小心思,都告訴了你,可你的心思,卻不曾告訴我。”
  他斂去笑意,眼神漸冷,“你想知道的,不必我說,不也猜得到麽。”
  這話裏隱含的芒刺,紮下來,隱隱的痛。我怔怔看他,無言以對,喉間似乎湧上濃稠的苦澀。他這樣說,便是承認了他不會讓胡瑤生下子澹的孩子,不會讓皇家再有後嗣。而我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勸阻反駁,因為,他實在沒有做錯。狠一時之心絕無窮之患,成帝業者,哪一個不是踏著前朝皇族的屍骨過來。
  可是,那是子澹,子澹的妻兒亦是我的親人。
  “也許,會是一個小公主。”我的掙紮,連自己都覺得孱弱無力,“皇室到今日的地步,早已是個空殼,留下這麽個孩子,又能礙什麽事。若是女孩子,未嚐不能留下。”蕭綦臉色沉鬱,望定我,似有悲憫之色,“不錯,女孩可留,但若是男孩又如何?”
  我僵住,半晌方艱難地開口,“至少,還有一半生機。”
  看著我身子抑不住地顫抖,蕭綦終於歎息一聲,不忍心再逼迫於我,“好,就依你的一半生機,且待十月,留女不留男。”
  翌日一早,我進宮向胡瑤道賀,卻在中宮寢殿裏,見到子澹。
  踏進殿中,正看見子澹溫柔地將一碟梅子遞給他的皇後。胡瑤依在他身旁,頰上略有紅暈,眉梢眼底都是溫暖笑意。刹那間,心口微微一抽,那樣熟悉的眼神,如舊時一般溫存。他轉過頭來,見了我,眼神凝頓,遞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臣妾叩見皇上、皇後。”我垂首低眉,屈膝向他叩拜。
  “平身。”眼前晃過明黃的袍角,他上前來攙扶,雙手還是那樣蒼白瘦削。
  我不動聲色地抽身退開,轉向胡皇後,微笑著道賀。看著我與胡瑤言笑融融,子澹靜靜坐在一旁,帶了格外溫柔的笑意,卻一語不發。不多時,太醫入見,為皇後診脈。我起身告辭,卻聽子澹也道,“朕還有事,晚些再來探視梓童。”胡皇後眼神一黯,卻不多言,隻是欠身送駕。
  一路從朝陽宮出來,行至宮門前,子澹始終沉默地徐步走在前麵。鸞車已在前麵候著,我欠身淡淡道,“臣妾告退。”
  子澹沉默,亦不回身。我走過他身側,擦肩而過的刹那,臂上驀地一緊,被他用力握住。突如其來的力道讓我身子一傾,幾乎立足不穩。
  刹那間,我如母獸般驚起,隻恐有人危害我的孩子,不及思索便伸手按住袖底短劍!
  然而手指剛剛觸動冰冷的劍柄,我已看清眼前是子澹。
  我僵住,怔怔望向子澹,看見他盯著我按劍的手,眼底一片驚痛。
  我張了口,卻說不出一個字,明知道深深傷了他,卻不知道從何解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方才的一刹,是母親的天性讓我失去常態,還是連子澹也不再是可以全心信賴之人!
  四目凝對,隻是短短一瞬,卻似無比漫長。
  “我隻是想恭喜你。”子澹慘然一笑,緩緩放手。
  春色轉暮,夏蔭漸濃。
  午後小睡初起,渾身慵倦無力,坐在鏡前重新梳妝,見兩頰泛起異樣的嫣紅,越發襯出唇色的蒼白。這一陣子,精神漸漸又不如前,越發容易疲憊。
  這段時日,每天都有雪片般的折子遞上來,全是上書叩請蕭綦還朝主政的。奏疏被直接送到府裏來,堆滿了書齋,每天都要差人清理。
  蕭綦韜光養晦,蟄居王府這許久,差不多也該到火候了。等北疆大吏更替,整肅軍中陳弊的大事落定,再無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他的腳步。
  大業將成,又該有怎樣一番天地翻覆。
  那日之後,子澹命人送來一隻錦匣。裏頭是一副已經發黃的絹畫,淡淡筆觸勾勒出秀美少年的側影,恍如夢中。
  那是我的筆跡,昔日偷偷摹了他讀書時的模樣在絹上,不敢被人看見,萬般小心的藏起,卻終究被他發現。他歡喜不已,央著求著要這張畫,我都不肯。直到他離京去往皇陵守孝的那日,我才將這畫封在錦匣裏,送了給他。如今,錦匣與絹畫雙雙退回,我惆悵良久,終究將其付之一炬。
  禮官上奏,宮中一年一度的射典將至,陳請豫章王主持典儀。
  本朝重文輕武,騎射隻做為高門子弟的一項禮藝來修習,年年射典都不過是應景的遊樂。直至蕭綦主政,尚武之風大盛,朝官貴胄紛紛熱衷騎射,論其盛況,尤以射典為首。今年更不同往常,禮官有意借射典盛況,賀皇上與豫章王雙雙得嗣之喜,故而有意鋪排,隆重之極。雖然禮製沒有限定,然而曆年射典都是皇帝親自主持。禮官這道奏表一上,滿朝震動,更無人敢有異議。
  子澹允了禮官所奏,命蕭綦主持射典。
  皇家校場,旌旄錦簇。
  胡皇後率眾命婦觀禮,我的座位在她鳳座之側。眾人行禮如儀,我略欠身,目光與胡瑤相接,她淡淡含笑,眉間隱有陰鬱之色。
  相顧無話,我拂衣落座,靜靜轉頭,望向校場那端。
  號角響,儀仗起,華蓋耀眼處,一黑一白兩匹神駿良駒並韁馳出。
  墨黑戰馬上,是金甲黑袍的蕭綦,子澹明黃龍袍,披銀甲,騎白馬,略前一步。
  陽光照亮戰甲,刺得眼睛微微澀痛,我側眸,卻見身側胡皇後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目光專注,神情幽晦。
  那是我們各自的良人,不知她看著子澹,與我看著蕭綦,心境是否一樣。
  競射開始,校場遠處懸掛了五隻金杯,競射者輪流以輕矢射之,射中者獲金杯載酒。
  輕矢是沒有箭頭的,極難掌握力度和準頭,這才真正考較箭術。
  場下子弟馳馬挽弓,女眷們遙遙張望。
  蕭綦馳馬入場,左右頓時歡聲雷動,轟然叫好,氣勢大振。
  卻見子澹突然縱馬上前,越過蕭綦身側,搶先一步接過了禮官奉上的雕弓。
  事出突然,來不及看清蕭綦的反應,子澹已經引弓搭箭,弦響,疾矢破空,金杯應聲墜地。
  場上瞬時靜默,女眷們呆了片刻,這才紛紛驚呼出聲。
  我驚出一身冷汗,心中劇跳,卻聽蕭綦緩緩擊掌,左右這才轟然叫好。
  禮官上前欲接過子澹手中雕弓,子澹策馬掉頭,看也不看那禮官,徑直將雕弓拋擲在地。
  場下嘩然,蕭綦冷冷側首,沉聲道,“皇上留步。”
  子澹駐馬,卻不回頭。
  “輕慢禮器,乃是大忌。”蕭綦不動聲色,淡淡道,“還請皇上將禮器拾回。”
  “朕不喜歡俯身低頭。”子澹臉色鐵青,與蕭綦相峙對視,一時間劍拔弩張。
  我驚駭已極,隻覺得子澹今日大異往常,隱隱讓我湧起強烈的不祥之感。我略一躊躇,咬唇站起身來,卻見胡皇後搶先一步奔了出去。
  眾目睽睽之下,胡瑤大步奔入場中,俯身拾起雕弓,雙手奉起,呈給子澹。
  僵持之局,被她的舉動打破。然而以她皇後之尊,親自撿拾雕弓,仍是大大辱沒了皇家顏麵。
  子澹的臉色越看難看,胸口起伏,一動不動地盯著蕭綦,卻看也不看胡瑤一眼。
  “恭喜皇上射中金杯。”蕭綦欠身一笑,轉頭吩咐左右,“來人,置酒。”
  侍從忙奉上金杯美酒,子澹卻恍若未聞一般,驀然探身抓過胡瑤手上雕弓,抽箭開弦,弓張如滿月,箭頭直指蕭綦。
  那箭,不再是競技輕矢,而是真正殺人的白羽鐵矢。

  狼煙
  時當正午,耀眼的陽光驟然凝結如冰。
  黑鐵箭鏃的鋒棱,在陽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舉弓的一刹,我全身血液已經凝固。
  箭尖與蕭綦的咽喉,相距不過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綻,弓開如滿月,弦緊欲斷,一觸即發。
  我眼裏,突然隻看得見刺目的白--子澹的臉色青白,指節泛白,箭鋒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間,隻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蕭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於天地中央。
  蕭綦端坐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見他此刻的神情,隻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終紋絲不動,玄黑滾金的廣袖垂落,如嶽峙淵停,不見分毫動容。
  “皇上扣穩了”,蕭綦的聲音低沉,隱有肅殺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隻臣下一人。”
  子澹的臉色更加青白。
  如果這一箭射出,蕭綦血濺禦苑,隨之而來的,將是鋪天蓋地的複仇、殺戮與動蕩。
  仇敵的血,或可洗刷一時的辱,為此的代價,卻是親人、愛人、族人,乃至天下蒼生都將為此而流血。
  “皇上!”一聲微弱的哽咽,驚破眼前肅殺。胡皇後跪下了,跪在子澹馬前,朱帛委地,鳳冠上珠墜顫顫。
  我亦怔住,從未見過她如此軟弱無助的模樣,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輕皇後,此刻常態盡失,隻顧垂首掩泣,極力壓抑了喉間的嗚咽,卻抑不住肩膀的劇烈顫抖。
  眼前劍拔弩張的兩個男人,對峙如舊,誰也不曾側目,亦不看她一眼,任憑一國之母跌跪在塵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顫了一顫,弓弦依然緊繃,手上的力道卻似有所頹弱。
  這個跪倒塵埃,掩麵哀求的女子,畢竟是他的妻。
  如果換作我,蕭綦又會不會心軟動搖?
  我永遠無法知道,因為,我不是胡瑤,也永不會跪倒在強敵麵前。
  “皇後不必驚惶,皇上與王爺隻是比箭罷了。”我疾步而入,俯身攙扶胡瑤。
  右手挽住胡瑤的同時,我將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視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貼身所藏的短劍。
  --子澹,你若射出這一箭,我必為他複仇,必以整個皇族之血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視我,目光如錐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燒,焚盡了最後的希望,徒留灰燼。
  蕭綦笑了,朝我略側首,淩厲輪廓逆了陽光,唇角揚起冷峻的弧線。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長聲一笑,翻身下馬,傲然以後背迎對子澹的勁弓,頭也不回,從容走向禮官。
  禮官跪在一旁,戰戰兢兢捧了金杯,高舉過頭頂。
  我扶了胡瑤,將她交與侍女,轉向子澹,深深欠身,“請容臣妾為皇上置酒。”
  素手執玉壺,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撲鼻,我將兩隻金杯斟滿,親手捧起碧玉托盤。
  子澹的手臂緩緩垂下,弓弛弦頹,殺氣已然潰散。
  蕭綦舉杯迎向子澹,廣袖翻飛,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絲嘲諷。
  校場曠寂,四下旌旄翻卷,獵獵風聲裏,隻聽蕭綦朗聲道,“吾皇萬歲--”
  左右山呼萬歲之聲如潮水湧起,湮沒了鐵弓墜地的聲響。
  鋪天蓋地的稱頌聲裏,子澹孤獨地端坐馬背,高高在上,而又搖搖欲墜。
  次日,太醫稱皇上龍體欠安,需寧神靜養。
  內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駕京郊蘭池行苑,著豫章王總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無可挽回。
  我知道,子澹這一去,隻怕要久居蘭池,歸期難料了。
  滿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傳皇上失德的流言,說皇上當眾失儀,行事暴虐,竟欲射殺功臣,摧折國之棟梁……還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願再聽。
  蕭綦終於有了最好的理由,將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麽,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觸怒蕭綦。
  費盡了心思,隻求保他平安,他卻偏偏往劍鋒上撞來。
  還能怎樣呢,傾我之力,所能做的,隻能是打點好蘭池宮裏裏外外,讓他在那裏的日子不至太難過;另一麵,護著胡瑤的周全,讓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於我的阻攔,胡皇後沒有隨駕前往蘭池,得以留在宮裏。
  從校場回宮之後,她便發熱病倒,神智昏亂,病情日漸加重。
  一連數日都未聽說她有好轉的跡像,我心憂她們母子安危,再顧不得太醫的勸阻,執意入宮探視。
  鸞帳低垂,茜色輕紗下,胡瑤靜靜臥在那裏,蒼白麵孔透出病態的嫣紅,眉峰緊蹙,薄唇半咬,似睡夢中猶在掙紮。
  我伸手去探她的額頭,卻被徐姑姑攔住,“王妃身子貴重,太醫叮囑過,不宜接近病人。”
  說話聲似乎驚動了胡瑤,我還未答話,卻見她身子一顫,眼眸半睜,直直望定我,吐出兩個含混的字來。我離她最近,聽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爺”!
  這一聲,驚得我心頭劇震,半晌才斂定心緒,遣出所有人,隻剩了我與胡瑤,留在空寂的中宮寢殿。
  “阿瑤,你想見誰,告訴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隻覺她掌心觸手滾燙。
  胡瑤似醒非醒,眼裏幾許迷離,幾許淒楚,喃喃道,“王爺,求您放過皇上,放過這孩子……阿瑤再不會違逆您,阿瑤知錯了……”
  她哀哀囈語,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緊,像抓住溺水時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退後一步,陡然失去依憑,跌坐到床沿,仿佛溺進一潭冰水,卻連掙紮也不能。
  胡瑤,竟也是蕭綦布下的棋子,竟也是一心效忠蕭綦的人!我千挑萬選,原以為她年少率真,就算出身胡家也應沒有危害子澹之心……眼前恍惚掠過校場上的一幕,子澹奪弓、擲弓、開弓,以及那憤恨欲狂的眼神。回想他與胡瑤種種反常異態,驟然從心底裏滲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知道了真相。
  當他發現枕邊人隻是一枚棋子,當他以為這棋子是我親自挑選,親手安插……我不敢想象,那會是怎樣的絕望和憤恨?
  怎樣的激憤欲狂,才會讓子澹在校場上不顧後果,憤而開弓?
  他恨蕭綦,恨我,恨胡瑤,恨每一個欺他之人……假若還有解釋的機會,我還能請求他的原諒麽?
  我頹然掩麵,欲哭已無淚。
  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瑤身上,重現一場宿命的悲哀。
  邁過殿門,我茫然前行,並不知道該往哪裏去,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邁動,仿佛被某個方向召喚,徑直朝那裏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裏?”徐姑姑追上來,惴惴探問。
  我怔怔站定,半響,方記起來,這是去往皇帝寢宮的方向。
  隻是,那處宮殿早已空空蕩蕩,沒有了我想探望的那個人。
  良夜靖好,明紗宮燈下,我凝望蕭綦專注於奏疏的身影,幾番想喚他,複又隱忍,終化作無聲歎息。
  即便問了他,又能如何。他騙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嚐不是瞞他一次又一次。彼此都明了於心,彼此也都不肯讓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說破,隻要我們還能相互原諒,就讓這樣的日子繼續下去。這一次,我總算學會了沉默。
  那一天,從校場回王府,是他一路抱著我回來的。一踏上鸞車,我所有的勇氣和鎮定都被後怕擊潰。當時那隻箭,離他的咽喉,不過五步遠。冷汗到這一刻,才濕透我重重衣衫。一切的安好,隻因為他在這裏。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將隨之沉入黑暗。
  在他與子澹之間,我清楚知道兩種感情的輕重不同--他若殺了子澹,我會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殺他,我卻會以命相搏。
  再過些時候,就到母親的忌日了。
  算起來,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該是回程的時候了,卻遲遲沒有消息傳回。
  蕭綦總是勸慰我說,此去北疆路途遙遠,有些耽擱也是平常事。可是他眉宇間分明也有幾許隱憂,我明白他的憂慮,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時,突厥向來反複無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擱了行程,也不該斷絕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訊息,已經斷絕了半月,道政司回報說山道毀塌,一時阻斷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顯得不同尋常,即便蕭綦再不肯在我麵前提及政事,我依然從他的繁忙與焦灼中,察覺到一絲不祥的征兆。
  這幾日,我總是莫名的煩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覺總是驚人的準確,尤其,在遇到禍事的時候。
  數日之後,一場震動朝野的大禍,從北疆傳來。
  龍驤將軍唐競反了,突厥借機起事,已經殺進關內。
  烽煙起,邊城亂。
  唐競野心勃勃,自負功高,疑忌之心極重,不甘屈身於胡宋之下,對蕭綦早有怨懟。
  此番被削奪兵權,終於激起反誌。
  六月初九。
  唐競斬殺新任北疆鎮撫使,拘禁副帥,在軍中散布流言,稱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奪兵權,為取悅門閥親貴,打壓寒族武人。唯恐舊部反抗,將行殺戮之事。
  一時間,軍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蕭綦的部屬舊將,有不肯聽信謠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奪職。
  參將曹連昌極力抗辨,被斬殺帳前,血濺轅門。
  是夜,唐競率領五萬叛軍,在營中起事,趁夜襲掠,直撲寧朔。
  不肯隨之反叛的將士,大半被剿殺,其餘被迫叛降。
  天明之際,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現在遠方。
  十萬突厥騎兵,如沙暴一般呼嘯而來,卷起黃沙滾滾。
  唐競叛軍與突厥人會合於城下,強攻城門,與寧朔守軍惡戰兩晝夜。
  殺到次日五更時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屍堆如山,駐守寧朔的定北將軍牟連、副將謝小禾拚死力戰,一麵燃起狼煙,遣人飛馬急報,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軍殺至,咄羅王親率二十五萬鐵騎,千裏橫越大漠,揚言踏平中原,一雪前恥。
  四十萬虎狼之師,幾乎將整座寧朔湮沒在血海屍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與和靖長公主,被斛律王挾為人質,押赴陣前。
  北疆十二部族隨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寧朔城破。
  定北將軍牟連戰死,牟將軍夫人曹氏披甲上陣,戰死城頭。
  突厥人入城戮掠縱火,席掠財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殺。
  昔日繁華的邊塞重鎮,一夜之間淪為修羅屠場。
  副將謝小禾拚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殺出重圍,連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蕭綦一手建立,自唐競接手駐防以來,早已對各處機關布防了如指掌。唐競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軍詭譎迅疾,堪稱一代梟將,論謀略手段,在軍中罕逢敵手。
  此番變起肘腋之間,叛軍來勢迅猛,更挾南北突厥之勢,銳不可擋。
  臨近各州郡倉促應戰,幾無還手之力。
  守將皆不是唐競之敵,屯駐的兵力也遠不及叛軍與突厥。
  寧朔一破,猶如凶殘的狼群撕破了圍欄,北疆各郡驟然被踐踏在鐵蹄之下。
  短短十數日,已經連失四郡。
  突厥人的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傳來,如晴空霹靂,天下皆驚。
  朝堂之上,謝小禾將軍含悲恨訴,句句泣血。
  滿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將軍的妻舅,侍郎曹雲當廷伏地大慟,以至昏厥,謝小禾等一眾武將誓死請戰。
  牟連,當日與我在寧朔並肩抗敵的年輕將軍,以及他堅毅貞靜的夫人,竟這樣與我永訣。
  我無從知道,麵對滿朝文武,麵對泣血含恨的部屬,甚至麵對那年僅七歲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攝政王、大將軍、我的夫君,他是怎樣的心情。
  十年相隨的親信舊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淪陷,大禍秧及蒼生。
  半生征戰換來的安寧,就此毀於一旦。
  誰最痛,誰最恨,誰最悔。
  這一刻,全天下都在看著一個人--豫章王蕭綦。
  這個名字,在太平時的魔,亦是亂世裏的神。
  殿堂之上,三道詔令頒下,一日之間傳遍京城,震動天下。
  其一,追封牟將軍為威烈侯,曹氏為貞烈夫人,收牟氏幼女為豫章王義女;
  其二,戰死於寧朔的諸將士,均進爵三等,厚賜家人重金;
  其三,豫章王奉旨平叛,三日後親征北伐。

  將伐
  散朝後與眾朝臣將帥議事至深夜,蕭綦回府已是夜闌人靜時分。
  我站在王府大門玉階前,擎一盞宮燈,默默望著那兩隊燈火自遠處蜿蜒而來。
  蕭綦勒馬,在離我十步外停佇。我看著他,仰頭微笑,擎起宮燈,親手為他照亮家門。
  他躍下馬背,大步來到我麵前,緊緊抱住了我。左右扈從遠遠退開,四下悄然,夜風拂衣而過。
  淚水在這一刻潸然滑落,鏤銀玲瓏宮燈脫手墜地,旋滾下玉階,無聲熄滅。
  風寒,露重,更深。
  唯有我們彼此相擁,兩個人的身影交織糾纏,長長投在地上。
  相對無聲,卻勝有聲。
  他默默握緊我肩頭,溫暖的掌心仿佛一團火焰,烙得肌膚生生發燙。
  在他眼底,紅絲纏連,盡是疲憊,銳利裏透出陰沉。
  我抬手撫上他眉心、眼角、臉頰,指尖停留在他唇上。
  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縷艱澀。
  此時,我隻盼這唇上,重現平日的微笑,那樣驕傲、冷酷、從容,他所獨有的微笑。
  他凝視我許久,長長歎息,閉了眼,“我終是負了你,負了天下。”
  縱然早知他會負疚自責,然而聽到這一句話,胸口仍是錐刺般的疼痛。
  唐競之亂,引外寇入侵,禍延蒼生--蕭綦識人有誤,防範太遲,確有不可推卸之責。
  然而,他終究不是神。縱然是同生共死十餘年,一起從刀山血海裏走過來的弟兄,也擋不住野心的誘惑。
  人性如此,連神也未必能洞徹人性,何況蕭綦一介凡人。
  然而,無需原由,錯便是錯了,負便是負了。
  蕭綦或許不是君子,卻也不是文過飾非,不敢擔當的懦夫。
  親征,便是他對天下的擔當。
  宋懷恩,胡光烈、唐競,這三人曾是他最信賴倚重的手足。
  昔日患難與共,生死相與,如今胡宋二人輔佐左右,唐競坐鎮邊陲,成三角鼎立之勢,原本是牢不可破。放眼當今天下,再無一人可與之匹敵--誰曾料,一夕之間,君臣反目,手足相殘。
  唐競狹隘好妒,為人跋扈,一直以來忌恨胡宋二人,紛爭不斷,早已積下夙怨。
  多次的紛爭都被蕭綦壓下,對唐競一再警示,可謂寬容已極。
  此人卻分毫不知收斂,引得軍中非議日增,彈劾他的折子也是不斷。
  此番撤回兵權,調換邊疆大吏,蕭綦亦是思慮許久,最終痛下決定。
  或許唐競的反叛,出乎所有人意料,卻未必能令蕭綦意外。
  他不是沒有料到,也不是沒有防範,隻是自負地相信了同袍之義,相信了昔日手足的忠誠。
  唐競的反叛,顯然是蓄謀已久。
  當年突厥王死後,族中王族陷入無休止的嫡位爭鬥,最終分裂而二。
  南突厥據守舊都,享有南麵水草豐茂之地,漸漸與中原通商交融;北突厥遠走苦寒的北方原野,依舊遊牧為業,勵兵秣馬,降服北方十二部族,重新興建了王城。然而南北突厥因昔年舊怨,至今對峙分立,素無往來,即便在中原大軍長驅直入,襄助斛律王奪位一役中,北突厥也隻作壁上觀,始終按兵不動。直至斛律王承襲王位,北突厥也默認了南突厥的王權。
  這其中奧秘無從得知,然而,有一個人定然是其中關鍵。
  賀蘭箴,他以一個王室異種的卑微身份,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在其間周旋應對,最終博得北突厥的默認和支持?又憑了什麽,換得唐競這陰騖之人的信任,這兩人又達成了怎樣的盟約,共同與蕭綦為敵?
  他隱忍許久,或許等的就是這一天,終有機會向蕭綦複仇。
  次日一早,我見到了我的義女,以及那位浴血千裏的少年將軍。
  昨夜在門口等候蕭綦時,似乎染了風寒,夜裏便又開始咳嗽。蕭綦要我靜臥休養,然而今日是那女孩子入府,無論如何,我都要親自去迎她。
  踏入正廳,便見一名青衫男子與一個瘦小的女孩兒已經候在座上。見我進來,那男子立時起身,屈膝見禮,“末將謝小禾叩見王妃。”
  青衫鴉鬢,秀欣風骨--謝小禾,竟是這樣一個清朗的少年。
  我微笑,“謝將軍請起,不必拘禮。”
  轉眸看那女孩兒,尖削下頜,眉目清秀,一身鵝黃宮裝也掩不去麵孔的蒼白,叫人一見生憐。此時她卻低頭立在那裏,並不行禮,隻是沉默。
  “沁兒!”謝小禾轉頭,壓低了聲音斥她,卻不見厲色,隻有憐惜。
  她微微一顫,低著頭上前,似極不情願,卻又不能違悖謝小禾的話。
  我起身,止住她正欲下拜的勢子,柔聲一笑,“你叫沁兒?”
  “我叫,牟沁之。”她默了一下,說出自己的名字,尤其重重念出一個牟字。
  是牟沁之,不是蕭沁之--我在心裏替她說出未能出口的後半句,刹那間明了她的心思。難為她一個七歲的孩子,心心念念記得自己的姓氏,不肯更改。
  謝小禾卻急道,“王妃恕罪!沁兒年紀尚幼,不知禮儀……”
  “謝將軍多慮了。”我微笑打斷他急切的解釋,正欲開口,突然胸中翻湧,一陣咳嗽襲來,掩了口,一時說不出話來。
  阿越忙遞上湯藥來。
  我接過藥盞,忽聽沁兒輕怯怯地開口,“咳嗽的時候,不可以喝水。”
  我與謝小禾均是一怔,卻見她抬起頭,眸子晶瑩,隱含戚色,“我娘說,咳嗽的時候喝水會嗆到。”
  “傻丫頭……”謝小禾啼笑皆非,我亦笑了,心頭卻酸楚不已。
  “好,那我不喝。”我放下藥盞,含笑看她,“你叫牟沁之,嗯,這名字很好聽。”
  她眸光晶瑩地看我。
  “我的名字是王儇。”我起身,朝她伸出手,“我們四下瞧瞧,看看你喜歡哪一間屋子,好麽?”
  她遲疑片刻,終於怯怯將小手交給我。
  --從此後,我多了一個女兒。
  握著這孩子的手,我心中突然充滿寧靜與柔軟。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句話,到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義。
  在我的身體裏,是我與蕭綦的孩子,而身邊這個在戰爭裏失去父母,失去一切的孩子,同樣也將是我珍愛的寶貝--我會好好愛她,保護她,補償給她愛與溫暖。
  不僅僅是她,還有那麽多孤苦的孩子,他們都不該成為戰爭的犧牲品。
  牽著沁兒一路穿過回廊,心中越發明晰,霍然開朗--
  在屬於男人的戰爭裏,女人並非隻能守在家中等待丈夫歸來。
  我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月光清寒,穿透窗欞,照徹堂前玉砌雕欄。
  蕭綦麵對案幾上漆黑的劍匣,周身籠在寒月清輝裏,,雖凝然不動,卻有森然寒意迫人而來。
  劍匣緩緩開啟,一柄鯊鞘吞銀,通體烏黑斑駁的長劍重握在他手中。
  劍一入手,此人此劍,仿佛合為一體。
  肅殺之氣彌散,恍惚似重回大漠長空,黃沙萬裏的塞外。
  --這是他隨身的佩劍,隨他馬踏關山,橫掃千軍,渴飲胡虜血,十年來從未離身,直至入京逼宮,臨朝主政。那之後,他以攝政王之尊,爵冠朝服加身,佩劍亦換為符合親王儀製的龍紋七星長劍。
  這把飲血的劍,便連同昔日雪亮甲胄一起封藏。
  封劍之日,我伴在他身側,親眼見他合上劍匣。
  當時我笑言,“但願此劍永無出鞘之日,遂得天下太平。”
  言猶在耳,烽煙又起,這把劍飲血半生,終究還是重現世間。
  月光下,蕭綦平舉長劍,三尺青鋒森然出鞘。
  我猛地閉了眼,隻覺眉睫皆寒,一時不敢直視。
  終究,還是殺伐,殺伐,殺伐。
  豫章王的勁旅鐵蹄之下,再沒有寬憫和饒恕,所帶來的,隻有殺戮和懲戒、威懾和滅亡。
  我歎息,他回身看向我,目光森寒,似有千鈞。
  我向他走去,腳下虛浮,又似沉重如鉛。
  他皺眉,還劍入鞘,“別過來,刀兵凶器,不宜近身!”
  我悵然一笑,伸手握住那烏黑斑駁的劍鞘,緩緩摩娑--每一處斑駁,都是一個生死印記,這把劍上究竟銘刻了多少血與火,生與死,悲與烈。
  “阿嫵!”他奪過劍,重重擲在案上,“這劍煞氣太重,於你不祥,會傷身的。”
  我笑了笑,“煞氣再重,也重不過你,我又何曾怕過。”
  他不說話,沉默凝視我。
  我仰頭,微笑如常。
  自唐競謀反、突厥入關、哥哥身陷敵營,一連串的變故,直叫風雲變色。
  然而我的反應,卻比他預料的堅強--沒有病倒,沒有驚惶,在他麵前我始終以沉靜相對。當全天下都在望著他的時候,隻有我站在他的身後,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給他最後一處安寧的地方。
  月光如水,將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裏,微微浮動。或許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漸化模糊,濃濃的酸澀湧上。
  離別就在明日。
  今宵之後,不知道要等待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才得相聚。
  此去關山萬裏,長風難度,惟有共此一輪月華,憑寄相思,流照君側。
  他抬手,輕輕撫上我臉頰,掌心溫濕,竟是我自己的淚。
  什麽時候,我竟已淚流滿麵。
  “你怨我麽,阿嫵?”他啞聲開口,隱隱有一絲發顫。
  --我怨怪麽?
  若說沒有,那是假話。
  偏偏在最艱難的時候,他遠赴沙場,留下我一人,獨自麵對種種艱辛--孤苦、憂懼、叵測,甚至生育的苦難。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隻是一個女人,一個害怕離別,害怕孤獨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蕭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萬千生靈都在戰禍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離之痛--比起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來,我便少一分怨怪;你若少一根頭發,我便多一分怨怪。我會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歸來,再不許離開,一輩子都不許離開。”
  一語未盡,我已哽咽難言。
  他不語,隻是仰起頭,久久,久久,才肯低頭看我,眼底猶有濕意。
  我顫然撫上他臉龐,卻猛的被他緊緊擁住。
  他將我抱得很緊,很緊,似害怕一鬆手就會失去。
  “我會在寶寶會說話之前回來,在他叫第一聲爹爹之前回來!阿嫵,你要等著我,無論如何艱難都要等著我……”他的聲音哽住,喉頭滾動,再也說不下去,微紅的雙目深深看我,似要將我看進心底裏去。他的身子微微顫抖,泄露了全部的痛楚與無奈。
  這一刻,他再不是無所不能的豫章王,而隻是一個有血有淚的平凡人,一個無奈的丈夫和歉疚的父親。我分明觸摸到他冷麵之下掩抑的心傷,觸到他的恐懼……他怕從此一別再不能相見,怕我熬不過生育之苦,怕我等不到他回來。然而置身家國兩難之中,總有一邊是他必須割舍,哪怕再痛也要割舍。
  我將臉龐深深埋在他胸前,用力點頭,淚水洶湧,“我會的!我會好好等著你回來,到那一天,我和寶寶一起在天子殿上迎候你凱旋歸來!”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為前鋒主將,率十萬勁旅星夜疾馳,馳援北境。
  另遣副將許庚、謝小禾,率輕騎十萬步向許洛,緣道屯守。
  蕭綦親率三十萬王師北上,六軍集於涼州。
  右相宋懷恩留京輔政,都督糧餉。
  豫章王揮師北伐的消息傳開,軍心鼓舞,天下為之振奮。
  不僅北方邊關戰事激烈,京城、朝堂、宮廷,乃至軍帳之中,無處不是暗流洶湧,風雲詭譎。蕭綦留下了宋懷恩坐鎮京中,輔理政務,都督糧草軍餉。京中明處有宋懷恩掌控著京師安全與後補給,暗處有我控製著宮廷與門閥世家,一明一暗,相輔相成,源頭最終仍匯集到蕭綦手中。
  邊關事變一起,胡光烈第一個請戰爭功。他與唐競素來不和,此番平叛更唯恐被宋懷恩搶去功勞。唐競的反叛,已令蕭綦警戒疑忌之心大盛,胡光烈此時的舉動,無疑給他火上澆油。
  自入京之後,以胡光烈為首的一班草莽將帥,自恃功高,時常有荒唐胡鬧之舉。胡光烈尤其對世家高門憎惡無比,時時尋釁生事,對蕭綦籠絡世家親貴的舉措大為不滿,私下多次抱怨蕭綦得勢忘本,偏寵妻族,嫌棄舊日弟兄。
  此前蕭綦尚且顧念舊義,一再隱忍,自唐競事發之後,卻再無姑息之仁。

  暗流
  轉眼八月,已是夏末。
  京城的桂花快要開了,王府木犀水榭裏,夕陽斜照,風裏隱隱有一絲甜沁的氣息。
  玉岫抱了剛滿兩歲的小女兒來探望我。
  對麵的沁之,端了槐汁蜜糕,學著大人的樣子,一勺勺喂給小人兒吃。
  小人兒很是貪吃,粉嫩的唇瓣邊沾了白生生的糕末,還兀自舞著小手索要不休。
  沁之看得咯咯直笑。
  這個孩子比起三個月前初來府裏,已經白潤了許多,不似當日那般瘦小,越發清秀可人。雖然還是沉默寡言卻也漸漸與我親近,隻是仍不肯改口。
  蕭綦允她不必改姓,依然叫做牟沁之,我亦從不勉強她,任由她叫我王妃。
  我搖頭笑歎,“沁兒,你再這麽喂囡囡,該把她喂成陸嬤嬤一樣了。”
  陸嬤嬤是掌膳司老宮人,一手廚藝妙絕天下,尤其長得憨肥渾圓,奇胖無比。
  “胖才好,胖人有福。小世子可要像我們囡囡一樣,長得白白胖胖,可不能像王妃這樣弱不禁風!”玉岫爽快地笑道。
  徐姑姑與沁兒都笑出聲來。
  “小世子必然是肖似我們王爺的。” 徐姑姑笑道。
  我垂眸,笑而不語,心底泛起一抹酸軟,卻又透出甜蜜。
  玉岫啊了一聲,拍手道,“聽說王爺前日連克三鎮,已將侵入葫蘆嶺的叛軍逼退到那什麽,什麽關外……”
  “瓦棘關外。”我微微一笑。
  “是了,就是這個地方!那些個地名古怪得很,我可記不得。”她臉頰泛起興奮的紅暈,眸光閃亮,連比帶劃,“瓦棘關那一仗,咱們三萬鐵騎直插敵後,左右兩翼合圍,給叛軍來了個迎頭痛擊,從正午殺到黃昏,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她越說越是興奮,好似親眼所見一般,滿麵驕傲光采。
  如今宮裏宮外,無處不在傳揚豫章王的驍勇戰績,人人仰慕爭頌。
  自蕭綦親征之後,前方戰局一掃頹勢,風雲翻湧,橫掃千裏,將叛軍迎頭狙阻在河朔之北。步步進逼,沿路收複失地,傳說守城叛軍遠遠望見豫章王的帥旗,不及細辨真偽,即棄城而逃,過後方知蕭綦根本不在營中。
  也有負隅頑抗的叛軍,踞城死守,以滿城百姓性命相要挾,卻被蕭綦截斷水源,圍困七日後,城中水竭,兵馬百姓皆瀕危之際,我軍趁夜強攻,殺入城中,盡斬叛軍頭領,城中百姓亦脫險獲救。不出兩月之間,叛軍和突厥人即被逐出關外,豫章王帥旗所到之處,連突厥悍將也望風披靡。
  “反正咱們王爺就是天下無敵!”玉岫一揮手,話音重重擲地,頗有將門主婦的豪氣,惹周遭一群侍女聽得神往不已。
  我靜靜含笑聽著,盡管她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早已知道,心頭亦想過了不知多少回,每聽人說起,卻依然心澎湃,百轉千回。
  她們口中,那個天神般不可打敗的人,那個世人爭頌的大英雄,正是我的丈夫,我的愛人,我寶寶的父親--還有什麽,比這更值得驕傲。
  每一天都有戰報從北邊源源不斷的傳回,經由宋懷恩,再送入我手中。
  每一晚,臨睡前必做的事情,就是將前方最新的戰況講給寶寶聽,讓他知道,他的父王如何英勇無敵,如何保家衛國,如何頂天立地。
  再過不久,我的寶寶就要來到人世了。
  除了前方的戰事,蕭綦與哥哥的安危,這便是對我最重要的事。
  玉岫一氣說了半天,終於說得口幹,端起茶水來喝。
  “謝將軍也打勝仗了麽?”一直安靜聆聽的沁之,突然插嘴進來,細聲問道。
  我一怔,隨即莞爾,“小禾將軍帶著前鋒,也攻下了叛軍多處要塞,旗開得勝。”
  沁之聞言,整個小臉都亮起興奮的光采,即刻卻又黯然,“那樣又要死許多人了……小禾哥哥一定很不開心。”
  她的話,令得四下一片默然。
  不錯,每一場勝仗,也同樣意味著死亡和傷痛,意味著狼煙燃過沃土,烽火燒毀家園。
  又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又有多少人痛失至親。
  “一些人的死,是為了換回往後的安寧,讓更多人可以活下來。”我輕輕握住沁之的手,“國家疆土,正因這些將士的熱血灑過,才會讓生命一代代傳延下來,讓我們的後代繁衍生息。”
  這句話,是我說給沁兒聽的,也說給寶寶聽的--不管孩子們現在能不能懂得,將來,他們卻一定會明白,父輩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為了他們的將來,為了天下的將來。
  仰頭眺望遙遠的北方天際,一時間,心潮湧動,感喟無際。
  “對了,王妃,昨日賑濟司回報,又收容了近百名老弱幼殘,錢糧恐怕又吃緊了。”玉岫惴惴開口。
  “人還會越來越多……”我蹙眉歎息,心中越發沉重,“仗一天打不完,流民一天不會減少。”
  “這樣下去,賑濟司隻怕支撐不了多久。”玉岫長歎,“實在不行,讓懷恩從軍餉裏多少撥一些來……”
  “胡鬧!”我斥斷她,“軍需糧餉,一分一毫也動不得,怎能打這個主意!”
  玉岫也急了,“可那些也是人命啊,一張張嘴都要吃飯,總不能眼見著人餓死!咱們好歹把賑濟司建起來了,如今多少流民就指望著這一條活路,怎可半途而廢!”
  “玉岫!”徐姑姑喝住她,“你這是什麽話,為了建這賑濟司,王妃耗費了多少心血……”
  “夠了,不要爭了。”我無力地扶了錦榻坐下,心中煩擾,頓覺冷汗滲出後背,眼前昏花。
  她二人都噤聲不語,不敢再吵。
  當日建立賑濟司,並沒想到會有這般規模。
  原本按規製,各地官府都設有專人賑濟災民,然而長年戰亂,流民不絕,官府疲於應對,賑濟之職早已荒廢。如今北疆戰亂,大量流民逃難南下,流失失所,若是青壯年尚可覓得安身之地,一群老弱孤殘卻隻得倒臥道旁,生死由命。
  我與宋懷恩商議後,由他下令,在官道沿途,設立了五處賑濟司,發放水糧藥物,收容老人幼兒。最初建立賑濟司的錢糧,由官庫撥出,初時我們都以為足夠應對。卻不料,賑濟司建立之後,流民從四麵八方湧來,數量竟如此之巨,不到兩個月,幾乎將錢糧消耗殆盡。
  照此下去,隻怕賑濟司再難支撐。
  為解賑濟司的燃眉之急,我決定先以王府庫銀救急,其餘再從宗親豪門裏籌措。
  然而喚來管事一問之下,我才知道,王府庫銀竟然不足十萬兩。
  是夜,徐姑姑、阿越與我徹夜秉燭,查點王府賬冊。
  我自幼便被父親當作男孩子教養,對持家理財全無興趣。
  大婚之後,諸多周折,及至回到王府,更有徐姑姑與府中老管事操持瑣事,對於王府的庫銀開支,我竟是全然不知。
  燈下,對著一本本近乎空白的帳冊,我惟有撫額苦笑。
  我這位夫君,堂堂的豫章王,何止是兩袖清風,簡直可說寒酸之極。
  他征戰多年,皇家厚賜的財物金帛,幾乎盡數賜予屬下將士,自己身居要職,卻是嚴謹克儉,未曾有一錢一厘流入私囊。
  他的薪俸用於日常開支之後,並無節餘。
  如今,即便將整個王府搜刮個幹淨,也僅能湊足十六萬兩。
  這區區十六萬兩,對於北方饑困交加的萬千流民,可謂杯水車薪。
  燭火搖曳,我對了窗外發呆半晌,蹙眉問徐姑姑,“鎮國公府能有多少庫銀?”
  徐姑姑搖頭,“有是有的,但亦不算多,何況王氏枝係繁雜……”
  “我明白。”我喟然長歎,心中明白她的意思。
  王氏家風崇尚清流高蹈,向來不屑在錢財之事上營營苟苟。
  雖然曆代襲爵承祿,卻也慣於揮霍,加之族係龐大,開支繁雜,一份祖業要供養整個親族,實在算不得豪綽。
  “此次悠關民生,除此別無他法。”我決然回頭,“況且要從京中豪門裏籌集財力,王氏也當做為表率。”
  王氏解囊之舉,贏得朝野讚譽無數。
  然而京中高門依然不為所動,從者寥寥。其中確有許多家族,迫於家道中落,財資困窘,然而也有不少世家,平日斂財成性,揮金如土,真要讓他們為百姓出錢的時候,卻如剝皮抽筋一般,抵死不從。想必他們也是料定,眼下邊疆戰亂,蕭綦不在京中,我亦不願多生事端,拿他們無可奈何。
  玉岫粗略盤點,這幾日從宗親世家中募集到的銀兩不足八萬。
  她頹然擲筆,“平日裏一個個道貌岸然,開口蒼生,閉口黎民,到了這時候才顯出真心。”
  “無妨,眼下籌到的銀兩,也夠賑濟司應付兩三月了。”我閉上眼,淡淡一笑,“任他們慳吝如鐵,我總有法子叫他們鬆口。”
  “那可妙極了!”玉岫喜上眉梢。
  我搖頭笑歎,“眼下還不是時候。”
  正待與她細說,侍女進來稟道,“啟稟王妃,宋大人求見。”
  我一怔,與玉岫對視一眼。
  “今日他倒來得早,敢情是公務不忙罷。”玉岫笑道。
  正說著,宋懷恩一身朝服地進來,臉色沉鬱,看似心事重重。
  見了玉岫,他也隻淡淡頷首。
  見此情狀,我心下一沉,顧不上寒喧,劈頭便問,“懷恩,可是有事?”
  他點頭,“懷恩愚昧,本不該驚擾王妃,隻是此事牽涉非小,懷恩不敢擅專。”
  我從錦榻上直起身,“你我不必客套,但說無妨。”
  宋懷恩抬起一雙濃眉,麵容沉肅,“前日例行查點,發現糧草軍餉似有微未出入,看似尋常,卻有可疑之處。我連夜查點,未料想,這裏邊竟然大有文章。”
  這一驚非同小可。
  水至清則無魚,軍需開支向來龐雜,下麵有人略動腦筋,從中貪取些小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積年陳弊,並非一朝一夕可改變。
  然而如此小事,何以驚動當朝右相?
  宋懷恩以右相之尊,若要懲處一兩個貪汙下吏,又何需向我稟報?
  除非,此事背後牽出了特殊的人物。
  心下立時懸緊,我直視他雙目,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宋懷恩臉色鐵青,“自開戰以來,有人一直對糧草軍餉暗動手腳,非但挪用軍需,更以次充好,將上好精米偷換成糙米送往前方。”
  “什麽!”玉岫驚怒直呼。
  震動之下,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分不清是急是怒,身子不由微微發抖。
  “非但如此,屢次撥予賑濟司的銀量,更有近半被截用。”宋懷恩濃眉糾緊。
  “好大的膽子!難怪下麵總說錢糧吃緊,原來一半都落入了碩鼠之口!”玉岫怒極反笑,猛一拍案幾,怒道,“王爺在前方征戰殺敵,背後竟有人幹起這等勾當!到底是誰如此膽大包天?”
  宋懷恩沉默,望向我,一言不發。
  不必他再說什麽,我已經明了。
  這個答案,讓我瞬間如墜冰窖,刺骨寒徹。
  --掌管軍需的官吏正是胡光烈的弟弟,胡光遠。而掌管賑濟物資的官員卻是子澹的叔公,謝老侯爺。
  胡光遠分明是個耿介爽朗的漢子,深得蕭綦信重,怎會是他幹下這等蠢事!
  而謝老侯爺卻是子澹唯一的親人,當年謝氏卷入皇位之爭,敬誠侯事敗伏誅,謝家滿門受此牽累,幾乎就此覆亡。唯獨這謝老侯爺因病告假,未曾參與其中,且身為三朝老臣,有功於社稷,僥幸避過當年之難。卻從此閑置在野,多年不得啟用。子澹登基之後,顧念母家顏麵,才給了謝老侯爺一個雖無實權,卻油水豐厚的官職,讓他頤養天年,安樂終老。
  子澹,為何又是子澹--這兩個人,與他雖不見得親厚,卻終究是妻弟和長輩,如今雙雙涉入這樁醜事,讓他顏麵何存,讓我情何以堪!
  “證據可確鑿?”我緩緩張開眼,望向宋懷恩,一字字問得艱澀無比。
  “鐵證如山,這是一幹下吏與候府帳房的供詞。”宋懷恩從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絹冊。
  若按刑律論處,謝侯重罪難脫,應處以腰斬之刑;胡光遠死罪可免,卻隻怕難逃刺配流放之刑。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我疲乏地開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該怎麽做,你便去做吧。”
  宋懷恩默默望著我,欲言又止,目光深深如訴。
  避開他的目光,我長歎一聲,“皇上遠在行宮,不必奏請。即刻將謝侯與胡光遠下獄,交大理寺量刑。同時查抄侯府,家產一律藉沒,充入國庫。”
  “卑職遵命!”宋懷恩垂首。
  “還有”,我緩緩道,“讓人放出風聲,就說此案牽涉重大,我決意徹查一幹涉案官員,凡有貪汙私弊,家產來曆不明者,一律按重罪論處。”
  我沉吟片刻,又道,“既然胡氏涉案,同時牽涉帝後親族,難免引致宮幃動蕩。如今是非常之時,且命內禁衛封閉中宮,暫時不可讓皇後知曉此事。” 

  決絕
  簾外已是黃昏,暴雨不知何時停歇了,天地間衝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裏依然是處處錦繡,仿佛並未籠上戰事的陰霾。
  隻是,雷霆總隱藏在最平靜的雲層之下。
  殺伐悄然降臨,於無聲處驚心動魄,沒有人察覺,亦來不及回應,一切已經發生。
  今晨,胡光遠奉命至相府議事,甫踏入大門即被設伏在側的虎賁禁衛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懷恩持我掌管的太後印璽,帶人直入安明侯府,將猶在宿醉中的謝侯收押,府內外層層重兵看守,徹底查抄闔府上下,家產盡數抄沒入籍。謝氏一門,上至花甲之年的老仆,下至未滿周歲的嬰兒,一概拘捕下獄。
  相對於謝氏的滿門驚變,胡府卻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懷恩沒有立即動手,隻收押了胡光遠一人,並將胡府上下嚴密監控起來,嚴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戰在外,與家中音訊隔絕,不知吉凶,皇宮更在我控製之下,胡皇後自身難保,胡家不敢妄動,唯有閉門以待,惴惴如坐針氈。
  三日後,安明侯謝淵斬首於市。
  朝野震動,百官驚悚。
  “賑濟司共收到募銀……一百七十六萬兩。”玉岫清點帳目,擱筆長歎。
  阿越咋舌,“天,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卻笑不出來。
  沉煙繚繞,一室清幽,心緒卻是紛亂如麻。
  疲憊地闔上眼,不願也不忍去想,眼前卻分明晃動著子澹的影子。
  我該如何對他說--
  謝老侯爺一生才名遠達,撰寫史稿三百餘卷。對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懷孺慕之心。然而人非聖賢,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會有弱點。謝老侯爺非但貪財,更加放不下世家的麵子,硬撐著昔年輝煌門庭,明明家道已頹敗,仍揮金如土,分毫不肯低頭。
  那一份奢靡精致、紙醉金迷,豈是謝家空空如也的府庫可以維持的。
  這些年,蕭綦一力推行簡儉,一反我朝數百年來奢靡頹逸之風,裁減了高官俸祿,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國庫軍需,減賦稅,免徭役,迫使許多奢侈成性的世家大為收斂。
  謝家雖敗落已久,我卻沒有想到,他們竟淪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貪弊維生。
  我絕不相信謝老侯爺是十惡不赦的壞人,然而國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錯,便是一世盡毀。
  這一切都應是滴水不漏,卻沒有料到,胡光遠死了。
  兩個時辰之前,他趁獄卒不備,以頭觸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責,並非死罪,隻判了刺配黔邊,終生不得啟用。然而他卻一頭撞向石柱,血濺天牢,以死來贖清罪孽。
  聞聽他的死迅,我驚呆在當地。
  那個爽朗的少年,笑起來總是嗓門洪亮,常常騎了快馬,奔馳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蕭綦責罵都會抓頭傻笑的少年……他的自盡,究竟是因為自愧自慚,還是舍一人之命而不至連累兄妹--我已經永遠無法知道了。
  宋懷恩垂首肅立在側,一言不發,神色沉重。
  “這便是一個人的命數,王妃,您切莫太過自責。”徐姑姑溫言勸我。
  我一時惘然,沉默了許久,對宋懷恩歎道,“既然人都去了,就不要太過為難胡家……他們終究也是有功之臣,這汙名,就免了吧。”
  胡光遠的屍身,經太醫查驗,被宣布為舊疾突發,不治而亡。
  事態平息之後,我解除了中宮的封禁,讓胡氏家人入宮探視皇後。
  當晚,宮中即來人稟報,說皇後娘娘悲痛過度,病倒在床。
  對於胡瑤,對於胡家,於情於理於法,我不知道該不該有愧。
  寧願她痛罵憤恨,也不願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許才是真正的可怕。
  輾轉想了整夜,似醒非醒之間,依稀見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見胡瑤渾身是血,披頭散發……猛然驚醒過來,竟已汗透重衣。
  望向羅帳外,約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將亮未亮,越顯淒清。
  這個時候,蕭綦應當已在校場上馳馬點將了。
  撫著身邊似水柔滑的錦緞,睡了整夜,床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
  眼眶忽熱,濕了衾枕。
  在這九重宮闕裏,我與胡瑤,這普天之下最尊貴的兩個女人,同時麵臨著驚人相似的處境,卻又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她是皇後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戰爭、殺伐、離別、孤獨、疾病、生死麵前,我們都隻是無辜而無助的女人。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尚能改變他人的處境。
  並非我有多麽心軟仁慈,隻不過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三日後,我力壓宋懷恩的反對,下令從行宮迎回了子澹。
  子澹回宮之後,行動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監視,但至少,他可以陪伴著胡瑤,陪伴著他的妻兒--他有她,她亦有他,兩個人再不孤單。
  這之後,胡瑤終於開始進藥,病情漸有起色。
  而我卻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無論如何滋養進補,也不見明顯的效用。
  太醫也說不出什麽病況,隻讓我靜心寧神,好生休養。
  靜心,說來容易,可又如何能說靜就靜?
  前方戰事,流民賑濟,宮闈動蕩,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這幾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經油盡燈枯了。纏綿病榻這麽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痹,連眼睛也盲了,與行屍走肉並無不同。從起初想盡一切辦法為她醫治,到日漸悲哀絕望,如今我已徹底放棄。
  眼看姑姑這個樣子,我甚至想過,寧願當日沒有從刺客刀下救她,讓她保持著昔日風華,在最高貴的時候離去--而不是被時光碾壓,飽受疾病摧殘,以龍鍾老嫗的姿態踏上黃泉。
  隻是,當太醫親口說,太後時日無多的時候,我仍是無法接受。
  親人一個個離去,如今,連姑姑也要走了麽。
  我每日強撐精神,盡可能去萬壽宮陪著姑姑,在她最後的時光裏,靜靜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顏,我黯然歎息。
  姑姑向來是最愛潔淨的,怎能讓她帶著憔悴病損的容顏離去。
  我讓阿越取來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親手幫她梳頭挽髻。
  “王妃,皇上來了。”阿越低聲道。
  我一怔,玉梳脫手墜落。
  是子澹來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宮之後,我一直小心回避,不願見到他。
  “皇上已到宮門外了。”阿越惴惴道。
  來不及思索,我倉促起身,轉入屏風後,“皇上若問起,就說我來探望過太後,已經離去了。”
  立在紫檀屏風後,隔了雕花的空隙,隱隱看見那個淡淡青衫的身影邁進門來。
  一時間,我屏住了氣息,咬唇強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領著侍女們向他跪拜,子澹卻似未留意,徑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佇立。
  “是誰在替太後梳妝?”他忽而發問。
  “回皇上,是奴婢。”阿越答道。
  靜默了片刻,子澹再開口時,聲音微微低澀,“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婢是在王妃身邊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婢留下,服侍太後梳妝。”
  子澹不再說話,久久靜默之後,聽見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婢,告退。”阿越有一絲遲疑,卻隻得遵命。
  聽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沒有一絲聲響。
  殿內歸於死水般的沉靜,唯有藥香與蘭息香的氣息淡淡繚繞。
  靜,長久的寂靜,靜得讓我錯覺,他或許早已經離開。忐忑地湊近雕花紋隙,正欲窺看外麵的動靜,忽然聽得一聲低微到幾不可聞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邊,將臉深埋入垂幔中,肩頭微微抽搐。
  “母後,為什麽,為什麽變成了這樣?”
  他像個無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記憶裏最有力的那雙手臂,企盼她將自己從泥沼裏救出。然而這雙手臂,早已經枯槁無力。
  那單薄身影隱在垂幔間,卻聽他喃喃道,“母後,從前你總想讓皇兄登基,你告訴我,皇位到底有什麽好?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還有皇嫂……連你也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麽,她還一心要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讓自己出聲。
  “我又夢見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聲音幽幽回蕩在冷寂的寢殿,“可是轉過身,眼前血流滿地,身首異處……她騙我,阿瑤也騙我,還有誰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樣愛過的人,到頭來,為什麽都成了恨?”
  這一聲“恨”,聽在耳中,隻覺嗡的一下蓋過了所有聲響。
  眼前屏風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繚亂昏花。
  痛,隻有痛,鈍鈍的從身體裏傳來,像一隻冰冷的手在緩緩撕扯,一下下剝離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覺不到別的,甚至已沒有喜悲。
  手指絞緊裙上絲絛,卻聽叮的一聲,絲絛斷,明珠濺落在地。
  “誰!”子澹驚跳。
  屏風被他猛的推開,眼前光亮大盛,照見他臉色慘白。
  抵著背後牆麵,我已退無可退。
  他迫視我,忽的一笑,“何必藏在這裏,你想知道什麽,何不直接問我。”
  我並非故意,卻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宮中無處不在的耳目,藏身暗處,窺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裏,我是如此不堪。
  閉了眼,任憑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願開口,一切都已是徒勞。
  頰上一涼,他撫上我的臉,手指冰涼,沒有一絲溫度,“還是如此驕傲麽?”
  他另一隻手隨即貼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變成什麽樣了?”
  我渾身顫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烏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驚悸的寒意。
  未及掙紮,他的唇已狠狠壓了下來,顫抖著侵入我雙唇,那麽冷,那麽柔,與記憶深處,第一次親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搖光殿,春日柳,熏風拂麵。
  曾經有一個溫柔的少年,第一次親吻了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覺,一輩子停留在記憶深處。
  十年之後,同樣的人,同樣的吻,卻是如此冰冷破碎。
  淚水滑落,沿著臉龐滑入唇間,他亦嚐到我的淚,驀然一僵,停止了唇舌的糾纏。
  我已沒有力氣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從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無可抑製的痛楚,冷汗滲出全身,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他似覺察我的異樣,伸手來扶我,“你,怎麽了……”
  我咬牙,推開他的手,將身子抵住屏風站穩,慘然一笑,“如你所說,我滿手血腥,害人無數,你恨我也好,就此愛恨相抵,從今往後,你我便是路人了。”
  言罷,我掉頭轉身,再不敢看他的麵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鸞車,一路上,漸漸清醒過來,方才隱約混沌的痛楚,越發清晰,越發尖銳。
  車駕漸緩,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覺身下一暖,熱流湧出,劇烈的痛楚隨即洶湧而來--蓮色素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紅。
  鸞車停了,我挑開車簾,竭力鎮定地開口,“阿越,傳太醫。”
  太醫當即入府,湯藥金針,統統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覺已經完全麻木,神智卻無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邊,不停用絲帕為我拭去冷汗,饒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了我全身。
  太醫惶恐地退出去,宮中幾位年老的接生嬤嬤已經候在了外麵。
  看起來,我可憐的未足月的寶寶,已經要提早降臨這人世了。
  靜夜沉沉,唯覺更漏聲聲。
  我在昏沉裏時醒時睡,恍惚中總見著烽煙火光,遠遠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戰馬上,蕭綦戰袍浴血,長劍裂空,揮濺出血光漫天……
  額上忽覺清涼,是誰溫柔的手,為我拭去冷汗。
  睜開眼,恰看見一雙淚光瑩然,滿是慈愛的眼睛,恍惚是母親,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罷,我想喚她,想對她微笑,卻聽見自己的聲音斷續若遊絲。
  “我在這裏。”徐姑姑忙握緊我的手,“不怕,阿嫵不要怕!寶寶一定會平安的!”
  我閉目深深呼吸,略微緩過氣來,茫然看向簾外,是已經天黑了麽?
  看不透這重幃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際,是否已經落下夕陽。
  望不穿這萬水千山,卻依稀見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

  九錫
  五更過後,不見綻露晨光,天色越發陰沉晦暗,簾外風雨欲來。
  神智在痛楚煎熬中漸漸迷失,眼前晃動著產婆和侍女的身影,恍惚看見誰的手上沾滿猩紅。
  床前垂下的幃幕,時而飄動,忽遠忽近,如同周遭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徐姑姑一直守在身旁,握緊我的手,一聲聲喚著我的名字,不讓我昏睡過去。
  合上眼,仿佛見著烽煙火光,遠遠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戰馬上,蕭綦戰袍浴血,長劍裂空,揮濺出血光漫天……此時此刻,你在哪裏?
  藥香混合著寧神的熏香氣息,沉沉如水,飄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
  我卻不敢闔眼,因為我不知道,這一睡去還能否醒來。
  徐姑姑滿麵是汗,一疊聲地催促幾位嬤嬤。
  “徐姑姑……我有話對你說。”我抓住她的手,艱難地開口,“你記住我現在的話,一字不能差。”
  “不要說傻話,傻孩子!”徐姑姑再也強撐不住,老淚縱橫,撲倒在榻邊。
  我輕輕闔目而笑,“假如我不在人世,日後王爺另娶……我要你轉告王爺,即便日後,這個孩子不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可以繼承大統的嫡子!”
  這一生,太多動蕩反複,早已不能相信永恒。
  對於蕭綦,我有多深的眷戀,亦有多深的了解。
  當日他許下的誓言,我不奢望他全都做到,隻盼他信守對子嗣的承諾,善待這個孩子。
  “老奴記下了。”徐姑姑哽咽著,默默點頭。
  我咬唇,沉默片刻道,“若是女孩……待她日後長大,務必讓她遠離宮廷。”
  整夜的痛楚煎熬早已麻木了知覺,恍惚裏,聽見風雨驟急,聲聲入耳。
  一道驚雷響徹。
  嬰孩的哭聲在雷聲後響起,嘹亮清脆。
  是錯覺麽,我竭力抬身望去,眼前卻模糊一片。
  “王妃大喜,恭喜王妃,小郡主平安降世!”
  是女兒,終究還是女兒,我的女兒。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苦與痛都歸於寧靜,生命的神奇與美好,令我淚流滿麵。
  尚未來得及擁抱我的女兒,再一次的痛楚襲來,讓我直墜向黑暗深淵。
  依稀聽見誰的驚呼,“是雙生子!”
  徐姑姑抓緊我的手,發抖得那樣厲害,“阿嫵,你聽到了嗎,還有一個寶寶……老天,求你保佑阿嫵,公主在天有靈,保佑她們母子平安,長命百歲……”
  最令人恐懼的不是痛楚,卻是如鐵一般壓下來的疲倦,將意誌重重壓倒,讓人隻想拋下一切,就此放棄,就此沉睡,就此悠悠漂浮於天地之間,從心所欲,再也沒有疲憊和痛苦……那是怎樣的誘惑,怎樣的渴慕。冥冥中,我似乎看見了母親,又看見許多熟悉的身影……有宛如姐姐,有錦兒,甚至有朱顏,她們都幽幽地望著我,緩緩靠近過來,越逼越近……我動彈不得,呼叫不出,驟然被恐懼扼住了咽喉。
  蕭綦,……你在哪裏,為什麽不來救我。
  黑暗裏,我越墜越深,越來越冷,已經看不見一絲光亮,也聽不見一點聲音。
  忽然間,仿佛從那天際最遠處,有一絲嬰兒的啼哭聲悠悠傳來,漸漸響亮,漸漸清晰。
  那是我的女兒,是她的聲音,在呼喚母親。
  這稚嫩的啼哭,一聲聲傳來,牽引著我,轉身,向那光亮處迎去。
  “阿嫵,阿嫵--”徐姑姑蒼老的,撕心裂肺的聲音,一點點清晰起來,甚至感覺到她的手,重重搖晃我,抓得我肩上隱隱做痛。
  “小世子有反應了!”產婆驚喜的呼聲驟然傳入耳中,我全身一震,霍然睜開眼。
  產婆竟然倒提著一個嬰孩,用力拍打他的後背。
  我猛的嗆咳起來,胸中氣息頓時流轉,呼吸重又順暢,卻仍說不出話來。
  幾乎同時,產婆手中的嬰孩也發出一聲微弱的啼哭,宛如一隻可憐的小貓。
  繈褓中的兩個嬰兒被抱到我跟前。
  紅色繈褓中的是姐姐,黃色繈褓中的是弟弟。
  一樣吹彈可破的粉嫩小臉,一樣烏黑光亮的細軟頭發,竟覆至耳際--我見過的初生嬰兒,都是淺淺黃黃一層絨發,從未見哪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有這麽美麗的胎發。
  這一雙攣生的孩子,眉目樣貌卻不相似。
  抱在臂彎中,朱紅錦緞裏的女孩兒,立即睜開眼睛,烏溜溜一雙眸子望著我,粉嫩小嘴微微努起,小手不安分地亂動,那神態眉目分明像極了她的父親;而小小的男孩子卻安靜地躺在繈褓裏,纖長的睫毛濃濃覆下來,秀氣的眉梢微微蹙起,容貌依稀有著我的影子。
  徐姑姑說,小世子生下來的時候不哭不動,氣息全無,我也昏迷不醒,沒有了脈息。
  她幾乎以為我和孩子都沒能熬過來的時候,我的女兒突然放聲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就是這哭聲,冥冥裏喚醒我,將我從生死一線之間拽回。
  小世子被產婆一陣拍打,吐出胸中積水,也終於有了哭聲,奇跡般的活了下來。
  玉岫守在外麵已經許久,一見到產婆侍女出去報了平安,便不顧一切地奔進來。
  她看著這一雙孩子,又看著我,彼此對視,我們竟同時流下淚來。
  此時此刻,似乎說什麽話都是多餘。
  良久,良久,她才輕輕抱了抱孩子,哽咽道,“真好,真好……王爺知道了,該有多快活!”
  我沒有力氣說話,隻伸手與她相握,默默微笑,傳遞著我的感激。
  已經派了人飛馬趕赴北境,算著日子,這兩日蕭綦也該收到喜訊了。
  想象著他會有什麽反應,會不會喜極而狂……他一定不敢相信,上天待我們如此眷顧。
  他會給孩子們取什麽名字呢,這個做父親的遠在千裏之外,等到他取好名字,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了。他能想出來的名字,必然是一番金戈氣象……我忍不住笑了,望著繈褓中的女兒,看她蹬腿揮手,總想抓住我手指,放到嘴裏吮吸。隻覺怎麽看她都看不夠,心底裏最柔軟的一處地方,似有甘冽泉水淌過。
  她生下來的時候,正好細雨瀟瀟,天地之間,清新如洗。
  我並不在意這雙兒女是否龍章鳳姿,隻求他們一生平安喜樂,清淨寧和。
  斜雨瀟瀟,洗淨世間萬物。女兒的乳名,就叫瀟瀟罷。
  我的兒子,我希望他不僅僅有其父的英武,更有一顆明淨的心,不必再像他的父母一般,沾染滿手血腥……他的乳名,便是“澈”,澄淨清澈如世外之泉。
  一晃半月過去。
  生命如此神奇,如此不可思議。眼睜睜看著兩個孩子,看著他們一天天變化成長,時常讓我怔怔不能相信--置身於無休止的戰禍、傾軋、恩怨,唯有看著這一雙兒女,才覺得世間猶存美好,猶有希望。
  宗親朝臣送來的賀儀堆積如山,奇珍異寶,滿目琳琅。
  內侍單獨入見,奉上一隻平常的紫檀木匣,那是子澹的賀儀。
  看似尋常的木匣,托在手中,隻覺重逾千鈞。匣中水色素緞上,靜靜托著一副紫金嵌玉纏臂環。
  我怔怔望了這雙金環,心口一寸寸揪起,鬱鬱的疼痛泅散,化也化不開。
  纏臂金環的舊俗,相傳是在女孩兒誕生時便要繞在臂上的,直到婚嫁之日,方可由夫婿取下,以此寄寓守護、圓滿之意。
  舊盟猶記,前緣已毀,誰也沒能守護住最初的圓滿。
  枉有纏臂金,碧玉環,也不過是平添一分諷刺罷了。
  罷了,到了這一步,譏誚也好,怨恨也罷,終歸都是我欠你的。
  十月初九,捷報飛馬傳來,豫章王收複寧朔,大破南突厥於禾田,克王城,斬殺叛將唐競於城下。
  越三日,城破,斛律王棄國北去,奔逃漠北。城中王族未及出逃者,盡斬於市。
  豫章王大宴眾將於王庭,受突厥彝器、渾儀、土圭之屬,班賜將帥,犒封三軍。
  上至朝堂,下達市井,無不歡騰振奮。
  豫章王的輝煌戰績,於國於民於史於天下,意味著安定、強盛、驕傲和榮耀。
  而這一切,對於我,隻是遠行的離人終將歸來。
  薄薄一紙家書隨著捷報一起傳回。
  顧不得阿越還在跟前,我顫著手抽出薄薄一紙素箋,竟是未展信,淚先流。
  不敢縱容相思,唯恐被離愁動搖了剛強。
  卻在展開家書的這一刻,瓦解了所有的防禦。
  這是,他自烽火連天的邊關,千裏迢迢送回的家書。
  墨痕裏,字句間,筆筆銀鉤鐵劃,征塵撲麵。
  恍惚間,似到了無定河邊,赫連台下。榆關歸路漫漫,將軍橫刀縱馬,踏遍寒霜,獨對孤月羌笛。縱然鐵血半生,終不免離恨柔腸。幾回夢渡關山,見嬌妻佳兒,相思蝕骨透,更甚刀斧。幾回笑,幾回淚,薄薄一紙素箋,字字看來,寸寸心碎。
  我笑著仰起頭,隻怕眼淚落下,泅濕了墨跡。
  “王妃……”阿越忐忑喚我,惴惴守在一旁,不敢貿然探問。
  “王爺給世子和郡主取了名,男名允朔,女名允寧。”我仍是笑。
  “啊”,阿越恍然,“這是,永銘收複寧朔之意罷!”
  我微笑點頭,複又搖頭。
  允,即是允諾、允誓;寧朔,更是我們真正初相遇的地方。
  相遇、相許、相守,這一路走來,風雨曲折,個中甘苦,何足為外人道。
  “這可好極了”,玉岫喜孜孜笑道,“王爺幾時班師回朝?”
  我低頭,微笑不語,一點點疊好素箋,緩緩放回錦匣,“王爺說……”
  甫一開口便哽住,分明努力笑著,眼淚卻落下。
  我深吸一口氣,望向遙遠的北方天際,“王爺決意趁勝追擊,揮師北進,踏平南北突厥。”
  未收天子地,不擬望故鄉。
  唐競死了,叛軍滅了,這場戰爭卻遠遠沒有結束。
  我的夫君,沒有急於千裏返家,沒有為了早些與妻兒團聚而班師,而是繼續北進,開疆拓土,踏平胡虜,去實現他的宏圖霸業,一償畢生心願。
  這便是我的夫君。
  他屬於鐵血疆場,屬於萬裏江山,唯獨不屬於閨閣。
  十月十二,群臣上表,以豫章王高勳廣德,請賜九錫之命。
  禮有九錫: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則,四曰朱戶、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弓矢,八曰鐵鉞,九曰櫃鬯。自周朝以來,九錫之賜,已是天子嘉賞的極致,意味著禪讓之兆。
  曆代權臣,一旦身受九錫之命,自是天命不遠。
  子澹禪位,隻在早晚。待蕭綦班師之日,亦是天下易主之時。
  十月十五,朝廷頒詔,賜豫章王天子旌旗,駕六馬,備五時副車,置旄頭雲罕,樂舞八佾。
  冊封豫章王長子澈為延朔郡王,女為延寧郡主。

  飄搖
  午後秋陽和暖。
  我卻手忙腳亂也應付不了瀟瀟的折騰。
  天知道她哪來這麽充沛的精力,從早到晚沒有一刻肯安分,簡直比那些頑固的朝臣更難纏。
  所幸澈兒倒是個安靜的寶寶,全然不似他姐姐那般淘氣。
  他此刻乖乖躺在奶娘懷中,睡得十分香甜,睡顏宛如白蓮,任何人看了都不忍驚擾。
  好容易哄得瀟瀟入睡,將她交到徐姑姑手中,我亦累得精疲力竭。
  倚在軟榻上,翻看北疆傳回的戰報,方看了兩行便覺困意襲來,漸漸闔目睡去……朦朧中,聽得簾外有人低語,徐姑姑低聲應答了什麽。
  我懶於回應,側身向內而眠。
  忽聽徐姑姑失聲低呼,“什麽!怎不早來稟報?”
  睡意頓時消散,我撐起半身,蹙眉道,“外麵何事喧嘩?”
  徐姑姑慌忙趨至榻邊,隔了紗幔,低聲道,“回王妃,龐統領差人來報說,方才巡查發現,有一麵出宮令牌……恐是失竊了。”
  心中大震,我霍然拂開垂幔,“什麽時候的事?”
  “失竊應是在淩晨時分。”徐姑姑惶然道,“詳情尚不清楚,奴婢這就傳內侍衛入府問話。”
  “來不及了。”我冷冷道,“立刻傳令下去,命鐵衣衛飛馬出城,沿東麵、北麵追擊,務必在今夜子時前追回出逃之人,如遇抵抗,就地格殺,斷不能容一人漏網!”
  徐姑姑額上滲出冷汗,“奴婢明白。”
  “立即封閉宮禁,將昨夜值守的內侍衛全部收押,傳宋相和龐統領來見我!”我匆匆披了外袍,喚來阿越替我梳妝更衣,預備車駕入宮。
  坐在鏡台前,才發覺額頭已有冷汗滲出。
  宮中禁軍副統領龐癸,是我多年心腹,一直由他暗中掌控著宮中一舉一動。一麵令牌看似小事,可一旦有人趁隙作亂,千裏之堤也會潰於蟻穴。
  此時大軍長驅直入北疆大漠,正是京中空虛之時,若後方生亂,無異陷蕭綦於腹背受敵。
  鏡中自己的麵容蒼白異常,襯著唇上殷紅如血的胭脂,猶如罩上一層寒霜。
  門外靴聲橐橐,宋懷恩已趕到,我轉身披上風氅,迎出門外。
  “屬下參見王妃。”宋懷恩戎裝佩劍,容色凝重堅毅。
  遠處城東兵營方向,升起濃濃的青色煙霧,直湧天際。
  那是向沿途關隘示警的煙訊。
  宋懷恩按劍道,“屬下已經發出煙訊,派人飛馬傳令,封閉沿途隘口關卡。”
  “很好。”我仰頭望向那青色煙柱,緩緩道,“照路程算來,他們子時前到不了臨梁關。鐵衣衛已出城追擊,屆時前後合圍,一個都不能放走。”
  “可需留下活口?”宋懷恩沉聲問道。
  “事已至此,要不要活口,已不重要了。”我淡淡道,“東邊不過是螳臂之力,北邊卻萬不能有失。你可布署周全了?”
  宋懷恩頷首,“東郡屯守的兵力不足兩萬,我已在沿途布下防務。京畿四麵屯兵,堅若鐵壁,王妃無需擔憂。北邊縱有天大本事,諒他也翻不出王爺的掌心。”
  我蹙眉,“兩軍陣前,豈能自起內亂,無論如何不能讓消息走漏。”
  “王妃放心,鐵衣衛行事,迄今未曾失手。”宋懷恩目光沉毅,殺機迸現,“既然箭已離弦,再無回頭路可走,還望王妃早做決斷!”
  他的目光與我堪堪相觸。
  隔得這樣近,我幾乎可以看見他因激動而綻露在額頭的青筋。
  決斷,這兩個字輕易脫口,卻是一生的逆轉。
  十年間多少次決斷,要麽踏上風口浪尖,要麽退入無底深淵,從來就沒有一條妥協的路可走。
  一取,一舍,失去了,便是一生。
  風起,滿庭肅瑟。
  我拽緊了風氅,仰頭,望向宮城的方向。
  --子澹,你終究要與我一搏了麽?
  紅日漸西沉,黃昏將至,殘陽如血,染紅了長長甬道。
  宮門外,三千鐵騎分列道旁,甲胄鮮亮,嚴陣以待。
  宋懷恩一騎當先,仗劍直入宮門。
  我抬手拉低風帽,遮住麵容,策馬隨在他身後,左右兩騎親隨與我並韁而行。
  此刻我身著騎服,以風氅遮掩了形貌,不著痕跡地隱身親隨之中,悄然入宮。
  駐馬宮牆下,回望天際斜暉,整個京城都沐在一片肅穆的金色之中。
  京畿四麵城門皆已封閉戒嚴,禁軍副統領龐癸親自率兵圍捕胡氏一門,各王公府邸皆被重兵把守。
  乾元殿前,黑壓壓跪在一地的宮人,數十名內侍帶刀立在殿門前。
  內侍總管疾步趨前道,“皇上正在殿中。老奴奉命看守宮門,未敢讓人踏出一步。”
  宋懷恩側首,我略略點頭,與他一同步上殿前玉階。
  殿內深濃的陰影裏,子澹素衣玉冠,孤獨地坐在禦座正中,冷冷望著門口。
  我與宋懷恩踏進殿內,最後一抹餘暉將我們的影子長長投在地上,與玉磚雕龍重疊在一起。
  “你們來了。”
  子澹淡漠的聲音,在殿內回蕩。
  “臣護駕來遲,望皇上恕罪!”宋懷恩按劍上前,單膝跪地。
  我低頭屈膝,沉默的跪在宋懷恩身後,將麵容隱在風帽的陰影中。
  “護駕?”子澹冷冷笑了,“朕一寡人,何足驚動宋相入宮。”
  宋懷恩麵無表情道,“胡氏謀逆,皇後矯詔欺君,臣奉太後懿旨,入宮護駕,肅清宮禁。”
  子澹微微一笑,語聲慘淡,似早已預料到這一刻,“此事無關皇後,何必累及無辜。既知事不可為,朕已素服相待,等你們多時了。”
  他輕歎一聲,似終得解脫般輕鬆,從禦座上緩緩起身,“即是太後懿旨,那便有勞你,代朕轉告太後--”
  這“太後”二字,他重重說來,語意盡是譏誚,“朕總算遂了她的意,不知她可快活?”
  宋懷恩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黃綾詔書,雙手奉上,“臣愚鈍,隻知奉命行事,不敢擅傳聖意。廢後詔書在此,請皇上加蓋禦璽,即刻平定中宮叛逆。”
  子澹握拳,臉色蒼白如紙,“朕一身承擔,不必連累旁人!”
  宋懷恩冷冷道,“胡氏謀逆,鐵證如山,望皇上明鑒。”
  “此事與胡氏無關。”子澹微微顫抖,“朕已經任由你們處置,何必加害一個弱質女流?”
  “臣不敢。”宋懷恩聲如寒冰。
  子澹扶住禦座,恨聲道,“你們,果真是趕盡殺絕,連婦孺都不放過!”
  宋懷恩終於不耐,霍然按劍起身,“請皇上加蓋禦璽!”
  “休想讓朕頒這詔令。”子澹倚著禦座,怒目相向,卻渾身顫抖,似力已不支。
  宋懷恩大怒,驀然踏前一步。
  “皇上。”我起身,掀了風帽。
  子澹一震,側首,與我四目相對。
  他的目光直直剜進我心底。
  兩人之間,不過三丈距離,卻已隔斷了一世恩怨。
  我緩緩向他走去,每一步都似踏著刀尖。
  “你要親自動手了麽?”他笑了,蒼白的臉色透出死一樣的灰,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回禦座,慘無血色的唇動了動,再說不出話來。
  我沉默,任由他的目光、他的笑容,無聲地將我鞭撻。
  “皇上請過目。”我接過宋懷恩手中詔書,緩緩展開在子澹眼前。
  “這是廢後的詔書,並無賜死之意。”我克製著臉上每一絲表情,克製著自己的聲音,隻讓他看到我最冷酷的樣子,“若是殺人,用不著禦璽,隻需一杯毒藥。胡氏謀逆,按律當滅族。隻有廢入冷宮,才能保全她性命。”
  我望著子澹,“皇上,臣妾所能做的,僅止於此。”
  子澹閉上了眼,似再不願看我一眼,“我的命拿去,放過她跟孩子。”
  他已認定我會借此發難,斬草除根,翦除他所有的親人。
  “朕既做了放手一搏的決定,便已有最壞地打算,自當承擔一切。”他閉目仰首,唇角噙一絲慘笑。
  我望著他,滿心蕭索,隻覺悲涼, “你真想保全胡家,又何必將他們推上刀口?”
  一旦事敗,胡家將是第一個受戮,這一點子澹不會不知。然而他依然將整個胡氏投入這場希望渺茫的賭局,哪怕這裏麵有他的妻,有他未降生的孩子。
  他終究做了一個帝王該做的事情,卻可惜,已經太晚。
  “你說我從不曾爭取過。”他忽然倦淡開口,“現在我爭了,卻又如何?”
  我握緊詔書,卻無法回答他的話。
  縱然沒有今日,胡氏也難逃覆門之災;縱然沒有玉璽,我也一樣會動手。
  --子澹,錯不在你我,隻錯在這亂世。
  “臣,鐵衣衛統領魏邯回宮複命!”
  鏗鏘如鐵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刺破死一般的沉寂,僵持的堅冰喀然崩裂。
  子澹直勾勾望向殿門外,薄唇微顫,滿目絕望。
  魏邯按劍上殿,一身黑衣,行止迅捷如豹,麵罩鐵甲,隻露一雙犀利的眼睛在外。
  他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件染血的杏黃鳳羽絲袍,那是皇後才可穿的貼身中衣。
  宋懷恩接過那件血袍,霍然抖開。
  絲袍已被鮮血染透,卻仍清晰可見,衣上寫滿字跡,筆觸纖秀飄逸,風骨若神。
  這是胡瑤的衣,子澹的字,襟下赫然蓋著鮮紅的玉璽。
  --將密詔寫在皇後貼身的中衣上,由宮婢穿了,躲過宮門盤查,一路潛逃出宮,分頭帶往北疆和東郡,向胡氏求援。除了北疆有胡光烈十萬部眾,東郡尚屯有胡氏三萬舊部。此舉兵行險著,孤注一擲,以子澹的優柔,隻怕是想不到的。
  血衣尚未幹透,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直撲鼻端。
  子澹猛的掩住口,轉過頭,全身顫抖。他素來厭憎鮮血,卻從未見他如這一刻的恐懼。
  “臣在北橋驛外三裏,截獲潛逃的宮婢與其同犯,搜遍車駕不見可疑,其後自隨行仆婦身上發現禦用之物。徐副統領往東麵追擊,也已捕獲逆賊,現正快馬回馳。”魏邯俯首稟來,聲如寒冰,“一眾逆賊共七人,無一漏網。”
  “可有留下活口?”宋懷恩冷冷道。
  魏邯一頓,“三人就地格殺,兩人自盡,餘下兩名活口已嚴密看押。”
  言畢,他與宋懷恩雙雙望向我,緘默不語,幾乎與殿中陰影融為一體,卻似兩把出鞘的刀,殺氣森森迫人,竟讓我透不過氣來。
  我咬牙轉頭,再不看子澹一眼。
  “乾元殿總管何在?”我厲聲道。
  內侍總管王福疾步趨入,伏地跪倒,“老奴在。”
  “取玉璽來。”我揚手將詔書擲在他麵前,“傳旨,廢皇後胡氏為庶人,即刻押入冷宮。”
  屏風後,兩名內侍如幽靈般現身,一左一右上前。
  王福臃腫肥胖的身軀此刻矯捷異常,大步趨近禦座,對子澹一欠身,“皇上,老奴得罪了。”
  左右內侍按住子澹,王福上前,搜出子澹貼身所藏的玉璽,重重按上那道詔書。
  子澹僵如石雕,任憑擺布,隻目不轉睛望定我,一雙眼裏似要滴出血來。
  我猝然轉身,緊緊閉上眼,“魏統領,即刻將胡氏一門下獄,肅清其餘逆黨。”
  “屬下遵命。”魏邯屈膝一拜,立即折身退出,與王福一同往昭陽宮而去。
  我緩緩回身。
  子澹頹然垂首,直勾勾盯著地麵--在他腳下,是那猩紅刺目的血衣。
  他死死盯著那血衣,猛的縮回腳尖,伏在禦座上,彎腰嘔吐,肩頭陣陣抽搐。
  我一呆,心口猛的抽痛,再不能自製,奔上前去扶住了他。
  他抖得那樣厲害。
  “傳禦醫,快傳禦醫--”我轉頭對宋懷恩喊道。
  子澹劇烈喘息著,猛然掙脫我的攙扶,反手一掌摑來。
  耳邊脆響,眼前金星繚亂。
  我跌倒在禦座下,怔了,僵了,仿佛不會動彈。
  臉頰火辣,唇間腥澀,都抵不過心口似被尖刀剖開的痛。
  子澹目不轉睛地看我,眼底一片空洞,唇角卻是一絲冰冷微笑。
  嗆的一聲,劍光劃過,一柄長劍擋我與子澹之間。
  宋懷恩的身影擋在麵前,手背青筋凸綻。
  --子澹,我欠你的何止這一掌。
  恨也罷,憎也罷,隻要是你給的,我都受著。
  我恍惚笑了笑,抬手拭去唇邊的血絲,勉力起身。
  宋懷恩伸手來扶,被我擋開。
  我淡淡道,“皇上龍體欠安,今日起,即在寢殿靜養,任何人不得驚擾。”
  踏出乾元殿的刹那,我再不能支撐,腳下一軟,竟邁不過那道門檻。
  “王妃!”宋懷恩的手,穩穩托住我手臂,將我扶住。
  他憂切目光,透出無比堅毅,讓人心安。
  “信使已趕往北疆,快馬晝夜疾馳,不出七日,密函便可送達王爺手中。眼下還需支持少頃,京中一切有我,王妃千萬保重!”
  我心中感激,卻不知如何表達,隻淺淺一笑,“多謝你,懷恩。”
  九重宮闕漸起了晚風,天際沉沉,似陰晦欲雨。
  遠近的宮院已經掌燈,點點燈火在夜色裏飄搖。
  “是否要去昭陽宮?”宋懷恩問道。
  去昭陽宮做什麽呢,炫耀我的勝利,還是欣賞他人的失敗?
  我慘然一笑,胡瑤並沒有做錯,她的選擇和我一樣,隻不過是為自己,為所愛之人爭得生存與尊嚴,清除一切障礙和危險,即使不擇手段,也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境況中相遇,我和她,或許會是知己。
  “不必再去昭陽宮,一切由你做主,我累了,回府罷。”我黯然轉身,登上鸞車。
  正欲啟駕,卻見王福急匆匆自昭陽宮方向奔來。
  “啟稟王妃,皇……廢後胡氏,方才受驚暈道,似有臨盆之兆。”

  血刃
  燈火通明的昭陽殿內,宮女醫侍各自奔忙,人人低眉斂色。
  除了殿內隱約傳來的呻吟,再沒有別的聲音,殿上靜得可怕,呻吟聲斷續入耳,令人心悸。
  殿外是甲胄森嚴的禁軍,嚴陣以待,夜色如鉛似鐵,黑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
  在我記憶裏,這萬古寂寥的昭陽殿,第二次迎來新生命的降臨。
  明貞皇後曾在這裏生下了子隆哥哥的兒子……那一天,依稀也是宮傾朝變,天地易色。已經多少年了,眼前仿佛還看到白衣蕭索的謝皇後,懷抱嬰兒,向我下跪托孤。如今靖兒廢了帝位,遠在封邑,病況漸有起色,總算保得一世太平。宛如姐姐的囑托,我算是做到了,還是辜負了?子隆如今是否已轉生民間,如願以償地做一回庶民,自由自在度過一生?
  我對著一盞宮燈,恍恍惚惚出神,不覺陷入往事紛紜。
  驀然間,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傳來,驚得我全身一震。
  這聲音稚嫩嬌弱,仿佛小貓兒一般。我頓時心跳加劇,隻盼上蒼憐憫,一定要是女孩兒!
  廖嬤嬤匆匆步出內殿,屈膝跪倒,“皇後產下小皇子。”
  耳中轟然一聲,最後一線幸運的祈望也破滅。
  皇子……終究是個小皇子,終究要逼我做此抉擇。
  我跌坐回椅上,茫然抬頭,隻覺這昭陽殿從未如這一刻陰森迫人。
  鳳簷鸞梁,宮錦垂幔之間,憧憧搖曳的陰影,似乎是皇族先祖,曆代皇後,不散的陰靈。
  此刻他們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俯視著這個身上流淌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是否要親手扼殺這末代皇朝,最後的血脈。
  --“留女不留男”,當日蕭綦允我的五個字,給這嬰兒留下了半線生機。
  我始終抱著這一線希望,祈望上天垂憐,讓胡瑤生下女兒。
  而另一半生機,亦早在秘密籌劃之中。
  許久以來,我一直心心念念想著,如何為子澹和他的妻兒留下生路,將來如同靖兒一樣,遠離深宮樊籠,去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度餘生。
  及至今日之前,我仍是如此籌劃--若胡皇後產下皇子,即將孩子秘密帶出宮廷,以奶娘之子的身份匿藏在王府,對外隻宣布小皇子夭折。待子澹禪位,遠赴封邑之後,再將小皇子送回,以義子的身份承歡父母膝下。
  然而密詔事敗,胡氏滅門,子澹那一記恨絕的掌摑,給我的全盤籌劃帶來致命一擊。
  我的一廂情願,終是錯了,徹底的錯了。
  子澹不是靖兒,不是任由人擺布一生的孩子。
  奪位之恨,滅族之仇,終此一生再也不能化解。
  子澹和蕭綦,胡瑤和我,注定永世為敵。
  如今這嬰孩尚不知人間悲歡,然而多年之後,他將會變成怎樣?他可知道,從降生的這一刻起,便已背負上父輩的仇怨--血脈不絕,仇怨不息!
  “王妃!”廖嬤嬤低聲喚我,“皇後產後虛弱,尚在昏迷之中,小皇子不足月早產,先天不足,眼下看來贏弱堪憂。”
  我心裏緊了一緊,“把孩子抱來,讓我看看。”
  “是。”廖嬤嬤應聲而去。
  我沉吟片刻,“傳太醫進來。”
  奶娘步出內殿,懷抱一隻明黃繈褓,到我跟前跪下,小心翼翼舉起繈褓。
  繈褓內裹著的嬰孩,並不啼哭,隻發出微弱的嚶嚶聲。
  我顫顫抬手,正欲從奶娘手中接過,驀然瞧清楚了孩子的麵容--那輪廓口鼻,與子澹如出一轍,然而眉眼卻像極了胡瑤。
  他仿佛感應到我的目光,細細的睫毛一抖,竟睜開了眼。
  刹那間,我錯覺,眼前晃過一雙淒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進我眼底。
  那分明是胡瑤的眼,卻又似是胡光遠,那個落落英朗的少年,那個自盡在獄中的少年。
  奶娘看我伸出手,卻僵立在原地,便欲將繈褓遞入我手中。
  “不要過來!”我一震,踉蹌退後,廣袖拂倒了案上宮燈。
  宮燈翻倒熄滅,眼前驟然昏暗。
  “奴婢該死!”奶娘嚇得伏地叩頭,抱了嬰孩,顫顫不知所措。
  孩子似被驚嚇,也發出微弱的哭哼。
  我連連退後數步,方斂定心神,撫著胸口,竟不敢看向那小小繈褓。
  周遭宮燈搖曳,卻照不見我的麵容,隻有隱在陰影中,才覺得安全。
  “王妃,太醫到了。”廖嬤嬤望向我身後,麵色驚疑。
  聽得靴聲橐橐,我轉身看去--來的不隻是三名太醫,當先一人,卻是宋懷恩。
  我倒抽一口涼氣,抬眸望向宋懷恩,堪堪對上他冷靜的目光。
  這冷靜到近乎殘忍的目光,連死亡亦不能使之動容。
  “太醫已到了,是否立即為小皇子診治,”宋懷恩低下頭去,“請王妃示下。”
  我的目光緩緩自那三位太醫臉上掃過。
  孫太醫、徐太醫、劉太醫,原來是他們。
  連我亦不知道,這三位德高望重的國手,竟也是投效蕭綦的人。
  蕭綦果然早已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若要讓一個初生的嬰兒夭折,還有誰比太醫更容易辦到?
  這孩子,是生是死,隻在他們舉手之間。
  宋懷恩一言不發,等待我的示下。
  若我不允,他當如何?若我強行抱走孩子,一如最初的計劃,將他安全藏匿起來,然後又當如何?即便這孩子平安長大,等待他的命運又是如何?
  冷汗涔涔而下,腦中混沌一片,再也想不下去,隻覺頹然無望,一路盤算到頭都是錯,錯,錯!可如何又算是對?恍惚十年,是非對錯,誰來為我分個清楚?
  一名侍女匆匆步出內殿,跪下道,“啟稟王妃,皇後娘娘醒來了,詢問小殿下……”
  “大膽!”宋懷恩斷喝,“廢後胡氏已為庶人,胡言犯上者,廷杖三十!”
  侍女嚇得呆若木雞,連求饒也不會了,一旁侍衛當即上前將她拖出。
  周遭宮女俱已驚駭得跪了一地,個個戰戰兢兢。
  宋懷恩低頭,“請王妃速做決斷。”
  我疲憊地閉上眼,在仇怨裏偷生,或是在無知無覺時死去,哪一種算是仁慈?如果終有一日,這個孩子將要帶來新的殺戮與動蕩,或許是蕭綦,或許是我的澈兒,總有一個人要與他為敵--那麽,我寧願這個人是我,寧願這殺孽由我來背負。
  我的身體裏,留著一半皇族的血,和這個孩子相同的血。
  就讓這血脈斷絕在我手中,一切歸零。
  “請太醫為殿下診脈。”我轉身,一步步走向昭陽殿外。
  步出殿外,夜色如墨,遠近殿閣的輪廓森然。
  我緩緩回身,望向昭陽殿深處。
  往事如雪山崩塌,轟然奔湧,將我湮沒。
  曾經,我在這裏蹣跚學步,垂髫弄琴,承歡姑姑膝下;曾經,我在這裏初見子澹,兩小無猜,度過最純淨的年華;曾經,我在這裏接受賜婚,命運從此扭轉,踏上這條不可回頭的路;曾經,我在這裏拘禁了姑姑,背叛了親族,雙手第一次沾染鮮血;曾經,我在這裏看著謝皇後殉節托孤……今日,我在這裏,廢黜了子澹的皇後,處死了他的兒子。
  巡邏侍衛驚起一群亂鴉,刮喇喇飛過宮牆。
  鴉聲淒厲,聲聲如泣。
  “徐姑姑……”我茫然喚道。
  “王妃!”卻是宋懷恩的聲音。
  我有些恍惚,側頭看他半晌,才記起徐姑姑並不在身邊。
  他似乎在說著什麽,我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扶了廊柱,我摸索著走了兩步,背靠涼沁沁的雕柱,緩緩滑坐在地上。
  宋懷恩伸手來扶,想將我攙挽起來。
  我搖頭,蜷起膝蓋,將臉深深埋在膝上。
  很冷,很累,再沒有力氣說話,隻想就這樣睡去。
  恍惚間,是誰的臂彎將我抱起來,有微微暖意,卻不是我熟悉的懷抱……蕭綦,你去了哪裏,怎麽這樣久了,還不回來。
  前麵是熊熊火光,背後卻是萬丈深淵,進退都是凶險,恍惚似回到寧朔,再一次孤身高懸斷崖上,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遠遠向我伸出手來。
  我不顧一切奔去,陡覺身子一空,急遽下墜。
  “蕭綦!”我脫口驚呼,睜開眼,卻見繡幃低垂,晨光初透,哪裏有他的影子。
  回憶起方才的夢境,周身卻是忽冷忽熱,汗透中衣。
  我拂開幃簾,扶了床柱下地,阿越掀簾進來,忙為我披上外袍。
  “我怎麽睡了這樣久。”我茫然走到窗下,推開長窗,清涼晨風撲麵而入。
  阿越卷起垂簾,“哪裏久了,您夜半才回府,這才歇了兩個時辰不到。”
  “那也太久了,眼下一刻也耽擱不起……”我驀的頓住,目光越過回廊九曲,直望見庭前那佇立的身影,“那是--”
  “是宋大人。”阿越低聲回道,“昨夜護送王妃回府後,宋大人一直守在這裏,不曾離開。”
  我怔怔半晌,不能開口。
  那身影沐著晨光,仿佛金甲神兵一樣護衛在那裏。
  我略略梳洗,綰起發髻,推門而出,走到他身後。
  “懷恩。”
  他肩頭一震,回身看我,旋即俯身欲行禮。
  我伸手虛扶,指尖在他袖上拂過,旋即收回,身份禮節於無形中隔出應有的疏離。
  他一如往常的淡然問安,拘謹守禮,隻字不提昨夜的驚心動魄,也不提眼下的緊迫局麵。
  晨光中,一切都顯得清淨和煦,仿佛昨夜隻是一場噩夢,已在晨光中散去。
  我凝視他,淺淺笑道,“多謝你,右相大人。”
  他亦微笑,“不敢。”
  “我似乎總在謝你?”瞧著他端肅的樣子,我不覺笑了。
  “我亦總是惶恐。”他笑起來,露出一口皎潔的白牙。
  這是他第一次同我說話,沒有自稱屬下或卑職。
  一路沿曲廊去往書房,他總垂手跟在我身後,一步之遙之外。
  他一直都在這裏,在我觸目可及的地方,不會離開,也永不會靠近。
  不覺已是十年,昔日銳氣勃發的少年將軍,如今已經位極人臣,兒女繞膝。
  當日在洞房門口,怒擲蓋巾的新嫁娘,如今又變成了什麽樣子,大概,我也已經老去了許多罷--恍惚記起,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一時竟想不起自己的容貌。
  不隻年華易變,還有很多都變了,丟了,再要不回來了。
  曆經了諸般流離之後,依然還在身邊的,猶為可貴可重。
  小皇子薨於寅時初刻。
  哀鍾鳴,六宮舉喪。
  卯時三刻,胡氏一門及相關涉嫌某逆者七十三人,全部拘拿入獄,老少無一漏網。
  亂世之中,強者生,弱者亡,即便煌煌如王謝之家,也隨時可能覆亡。
  這便是,與權力顛峰一步之遙的差別。
  多少人覬覦這九五之尊,又有多少人是身不由己,若非登上至高處,便隻得任人魚肉。
  我手書的密函已經飛馬送往蕭綦手中,如今胡氏既誅,皇嗣已絕,子澹遜位終成定局。
  而禪位,也是子澹最後的生機。
  九錫頒賜,已是禪位之先兆,隻待蕭綦班師回朝,便可行禪讓之典。
  我命宋懷恩著手準備禪代之議,同時讓碩果僅存的宗室耋宿,紛紛上表陳情,自請歸邑終老。
  一切都按照我們的意願,一步步推行下去,可謂萬事俱備,隻等蕭綦回朝。
  然而,他分明已接到我的密函,卻遲遲不肯班師。
  豫章王大軍攻克南突厥王城之後,並不回師,僅休整五日,即由蕭綦親率,一路進逼,橫越了南北突厥之間,那片人跡罕至的蒼茫雪嶺。中原大軍的鐵蹄,第一次踏上漠北的寒土。
  那裏是突厥人發源的地方,在那極北苦寒之地,連突厥人都不願意久居,是以世代南襲,不惜發動無數次的戰爭,也要在溫暖的南方占據一方豐沃之地。
  除了北突厥人,再沒有異族到達過那片土地。
  如果侵占了那片大地,便意味著,突厥人失去了最後的家園,意味著投降和滅亡。
  這個縱橫北方數百年的強悍民族,曆代與中原對抗,即使一次次遭遇抗擊,幾度敗退大漠,始終能以強韌的生命力,卷土重來,一次次崛起在北方,成為中原永久的威脅。
  這個民族,猶如草原上的野草,似乎永不會滅絕。
  然而,這一次,史冊似乎將在蕭綦的手上徹底改寫。
  冬天即將來臨,極北大地將要麵臨長達五個月之久的冰雪封凍。
  突厥視短,所利在戰,初鋒勇銳,難以久持。
  謝小禾率五萬步騎進踞大閼山,已斷絕了突厥人糧路。
  若曠日持久,將敵軍圍困在死城之中,糧草難以為繼,其銳氣必竭,士氣摧沮,即使不費一兵一卒,也能將突厥人活活困死。
  自古至今,多少名將霸主,都曾揮師北伐,欲圖踏平胡虜,一統南北。
  以蕭綦的赫赫武勳,已達前無古人之地。
  然而萬仞高山隻差一步登頂,他畢生渴切的不世功業,終於近在眼前--此時此刻,已沒有任何力量能夠令他放手。

  忠奸
  夜闌更深,萬籟俱靜。
  我屏退了侍女,獨自哄著兩個孩子入睡。瀟瀟自顧玩著自己的手指,澈兒已經睡著。睡夢裏,小小人兒卻還微蹙著眉頭,看似一副嚴肅的樣子,依稀有蕭綦的影子。想要親吻他的小臉,卻又怕將他驚醒。我伏在搖籃前,凝望這一雙兒女,越看越是甜蜜,越看越是悵惘。不覺流年暗換,自我嫁與蕭綦,已經十年了……十年,人生又複幾個十年。
  從十五豆蔻到二五芳華,以懵懂少女嫁入將門,隨了他一路走來,為人妻,為人母,道不盡的起落悲歡,盡在這十年裏。待要憶起,卻又轉眼即逝。
  回頭想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將一生都托付給了這個男人,我竟記不起來。
  是在塞外斷崖,生死一線間的驚魂傾心,還是離亂無援中的患難相與?命中注定與他相遇,竟從未沒有抗拒的機會。而我真的抗拒過麽?在他橫劍躍馬的一刻,在縱身躍下高台的一刻,我可曾有過猶豫抗拒?
  早在犒軍之日,從看到他的第一眼,是否我已不知不覺將那個身影刻入心中?
  及至寧朔重逢,那個頂天立地的身影,比熊熊烽火更灼燙我雙眼。
  “你是我的王妃,是與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許你懦弱”--放眼世間男子,恐怕唯有他,能用這樣的方式,去愛一個女人。這句話,竟成了我一生的咒,從此將我牽係在他身邊,共進退,同甘苦,再沒有怯懦退後的餘地。
  眼前燭淚低垂,點點都是離人淚,催人斷腸。
  “大人留步,王妃已經歇息了!”外麵步履人聲紛雜,驚亂我心神。
  “誰在喧嘩?”我步出內室,輕輕拉開房門,唯恐驚醒了孩子。
  已近三更時分,門前竟是宋懷恩。
  月色下瞧不清他麵容神色,卻見他穿戴不整,似剛從家中一路奔來。
  “出了什麽事?”我脫口問道。
  “王妃……”他踏前一步,手中握了一方薄薄的褚紅色折子,那是,傳遞緊急軍情的密折。
  宋懷恩直望著我,臉色從未如此蒼白,連聲音都與平時不同,“剛接到八百裏加急軍報,數日前北境生變,王爺率兵深入絕嶺,遭遇突厥偷襲……失去音迅!”
  我懵了片刻,陡然明白過來,耳中轟然,分明見他嘴唇翕合,卻聽不清他說些什麽。
  身邊是誰扶住我,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一口氣喘過來,我掙開身旁之人,伸手便去奪他手中的密折。
  “眼下情勢未明,王妃萬不可驚惶……”宋懷恩急急道。
  “給我!”我陡然怒了,劈手將折子奪下,入目字跡清晰,我卻看不明白,突然間一個字都不認得。身旁有人不停對我說著什麽,我都聽不清,隻想看明白紙上到底寫著什麽。太吵鬧了,周遭嗡嗡的人聲吵得我頭昏眼花,冷汗不斷冒出……我一語不發,陡然折身奔回房中,將所有人都擋在了外麵。
  燈下白紙黑字,一個個卻似浮動在紙上,不斷跳躍變幻,刺得眼眶生生的痛。
  蕭綦接獲密函,知胡氏謀逆之舉,當即拘禁胡光烈,以陣前抗命之罪下獄。
  豈料還未動手,消息竟已走漏,胡光烈率領一隊親兵殺出大營,趁夜向西奔逃。
  蕭綦震怒之下親自率軍追擊,連夜奔襲數百裏,深入絕隘,終將胡光烈部眾盡數剿殺。
  回營途中,突逢天變異兆,暴雪驟至,突厥人趁機偷襲後軍,蕭綦率前鋒回援遇伏,大敗。
  退至山口,大雪崩塌,前鋒大軍已盡入山穀,就此失去蹤跡,恐已遭遇不測。
  一行行字跡,漸漸浮動顫晃,卻是我自己的手在顫抖。
  眼前昏黑,漸漸看不清楚,天地旋轉,黑沉沉向我壓下來。
  不可能,這不是真的,誰都可能失敗,蕭綦一定不會!他就是神,是不可被打敗的戰神!什麽叫“失去蹤跡”,分明是胡說,隻不過暫時受暴雪所阻,他一定會平安回營,一定不會有事!我拚著最後的意誌撐住桌沿,心底裏仿佛有個聲音微弱而清晰,“他一定會回來……我要等著他回來!”
  不能這樣,我不能現在倒下去,倒下就再也站不起來。
  門被推開,他們一臉惶急地硬闖進來。
  誰的聲音帶著哭腔,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茫然回頭,“你哭什麽?”
  眼前是宋懷恩和徐姑姑,好似都被我的神色震住,呆在那裏。
  我盯著她,“王爺好好的,你哭什麽!”
  “出去。”我抬手指著門口,“都給我出去。”
  我要好好想想,這一切不該是這樣,不能是這樣,一定有哪裏不對,一定是出錯了,是他們弄錯了。可是,哪裏錯了,我偏偏想不出來,分明覺得不對,腦中卻又一片空白。再想不起其他,滿心都是蕭綦,蕭綦,蕭綦……你怎麽可以出事,你答應了我,會好好的回來,會在孩子們會叫第一聲“爹爹”之前回來。
  眼前影影綽綽,快要看不清他們的樣子,我扶著桌沿,勉力讓自己站穩。
  “事已至此,萬望王妃節哀!”宋懷恩雙目赤紅,踏前一步,欲來扶我。
  “住口!”我狠一咬唇,抓起桌上茶盞擲去,被他偏頭閃過,砸碎在門邊。
  他呆了呆,低頭,默不作聲地退開。
  徐姑姑跪了下來,哀求我珍重。
  突然間哇的一聲,是瀟瀟被驚醒了,緊跟著澈兒也大哭。
  我一震,奔進內室,一眼瞧見兩個孩子,全身力氣頓時像被抽幹,軟綿綿跌在搖籃邊,連抱他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徐姑姑跟進來,慌忙抱起瀟瀟,一麵伸手拍哄澈兒。我直勾勾望著她,望著兩個孩子,卻什麽也做不了,陡然被絕望湮沒。侍女進來抱了兩個孩子出去,徐姑姑含淚將我擁住,“我可憐的阿嫵……”
  任由她抱著我垂淚,我卻一點眼淚也沒有,整個人都已空了。蕭綦,你怎麽能這樣……那日在信函裏,我還絮絮叨叨寫道,瀟瀟很聰明,很會學語,大概不用多久就該學會叫爹爹了。雖然從未寫過一句催促的話,可字裏行間,何處不是殷殷,何處不是相思。
  蕭綦,難道你看不到我的心思,看不到我的掛牽?
  我頓住,腦中有什麽一閃而過,怦然擊中心頭。
  密函,是密函。
  我驀的一震,刹那間心念百轉,緩緩推開徐姑姑,“你出去,我沒有事,讓我一個人靜靜!”
  徐姑姑呆了一呆,顫巍巍起身,佝僂著身子退開,外麵宋懷恩和左右人等全都退得幹幹淨淨。
  我按住額頭,腦中一片紛亂,隱約有極重大的事情突突欲跳將出來,卻抓不住端倪。
  密折裏提到,蕭綦知胡氏謀逆,下令拘禁胡光烈,治以貪弊之罪。然而我在密函裏,分明告知蕭綦,胡氏謀逆一案尚在刑訊中,為免動搖人心,暫且壓下,尚未定案。蕭綦行事縝密,為免動搖軍心,理應不會向軍中透露胡氏謀逆之事,否則也不會僅以貪弊之罪拘禁胡光烈。既是如此,那寫密折之人,又如何得知胡氏謀逆一事?我的密函,同時也是家書,有涉私情,蕭綦決不會再讓第二人看到。除非密函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抑或是……蕭綦故意如此!
  我站起身,撲到案前,那密折仍攤開在燈下,一字字凝神看去,並無絲毫異樣,湊近燈下看了又看,仍無發現。
  外麵隱隱傳來宋懷恩和徐姑姑的聲音,似乎是宋懷恩欲進來探視我的情形。
  惶急之下,我竭力思索往日蛛絲馬跡的提示,心中驀然一動--我曾按九宮洛圖自製了猜字的遊戲,閑來以此為樂,考較蕭綦的眼力。不管我怎麽改變排布,他每次都能找出,唯有一次挖空心思的布置,終於難住了他。當時他曾笑謔說,你若是做間者,隻怕無人能破解你的密信。
  我心口劇撞,回想當時的排布序列,以手指按了文字一行行找去。
  第一個字是“有”,第二個字……我凝神找去,細汗滲出掌心,越急越沒有頭緒,驀的靈光一閃,一個“變”字躍入眼中!
  有變!我猛然捂住口,不讓自己驚呼出聲。
  後麵又找到了兩個字,連起來正好是,“有”、“變”、“速”、“歸”。
  --是蕭綦,果然是他,故意在文字裏現出破綻,引起我警覺,再以這樣的方式向我示警。
  刹那間,仿佛經曆了一次生死輪回,從無底深淵重回人間,重又得見光明。劫後餘生般的狂喜,壓過一切恐懼震驚。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隻要知道他活著,別的,再也不足為懼。
  這般隱秘小心,是為了防範誰?
  是誰得知蕭綦失去“音訊”,立刻就相信他已經遭遇不測,迫不及代要確認他的死亡?
  外麵有腳步聲逼近內室,我立刻將密折湊近燭火,火苗竄起,舔噬了字跡。
  “宋大人,不可驚擾王妃!”徐姑姑的聲音傳來,已經近在門口。
  我一揮袖,打翻燭台,引燃桌上書冊,連帶那密折一起燒了起來。
  門開處,宋懷恩與徐姑姑都被火光驚住,身後侍女一片驚呼。
  “王妃小心!”宋懷恩一步上前將我拉開,徐姑姑驚叫著喚人撲火,而桌上俱是書冊,遇火即著,早已將密折燒成灰燼。
  宋懷恩強行將我架開,半拖半抱地帶出內室,我跌伏在他臂彎裏,終於失聲痛哭。
  徐姑姑與左右侍女跪了一地,哭作一團,一時哭聲不絕。
  “王爺為國捐軀,浩烈長存。然而眼下局勢危急,王妃務必節哀,以大局為重!”宋懷恩滿麵沉痛。
  我掩麵慘笑,“還說什麽大局,王爺都不在了,我還爭這些做什麽?”
  徐姑姑膝行上前,淚流滿麵,“還有小世子,還有郡主,還有這許多人等著你,阿嫵……”
  “難道王妃就眼睜睜看著朝廷大亂,看著王爺辛苦半生的基業毀於一旦?”宋懷恩握住我的肩。
  我抬眼定定看他,看這張熟悉的麵孔,這張眉鋒眼角都寫滿“忠義”的麵孔,忽然有刹那的恍惚。
  “如今王爺一去,軍中朝中群龍無首,諸將相爭,隨時可能釀生巨變。”他一臉憂切,語含悲慨,“王妃務必早做打算,懷恩願誓死保護王妃和小世子周全!”
  我慘然閉上眼,驀的長跪在他跟前。
  他一驚,忙也跪下,“王妃,你,這是做什麽?”
  我抬起淚眼,哀哀望著他。
  他張了口,一時怔怔不能言語。
  “懷恩,如今我能托付的人,隻有你了。”我身子顫抖,眼淚滾滾落下。
  他目光變幻,直直看我,終於長歎一聲,重重叩下頭去,“懷恩誓死追隨!”
  我淒然道,“如今軍中,論威望才德,隻是你堪服眾望。”
  他躊躇道,“話雖如此,但要號令六軍,也非易事,除非有王爺的虎符在手……”
  我低頭,心中徹底冰涼一片,最後一絲僥幸的希望也灰飛煙滅。
  懷恩,真的是你。
  心中慘淡到了極處,反而沒有恨意和憤怒。
  蕭綦手中虎符,一式為二,除了他自己握有其一,另一枚便藏在我手中。
  這是蕭綦出征之前,留給我最重要的東西。
  名義上憑此虎符即可調遣天下兵馬,但實際可供我調遣的兵馬,也不過是留守京郊的十五萬駐軍。
  當日我還與他笑言,我一介女子,身無軍職,拿了虎符也調遣不了天下兵馬。
  然而,這虎符若是落在宋懷恩手中,其力之巨,自不可同日而語。
  他本已官至右相,在軍中多年,威望隆厚,如今胡唐二人均已不在,蕭綦一死,自然唯他獨尊。
  隻待虎符到手,便可順理成章接管兵權,更挾天子以令諸侯,取蕭綦而代之。

  迷局
  低頭,再到抬頭,隻短短一瞬,心中卻已回轉過千百個念頭,仿若過了一生那樣漫長。
  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再沒有退路,我隻能將計就計,押上全副身家性命,與宋懷恩賭這一局!
  我抬起頭,未成語,已淚流滿麵,“往後,我與這一雙孩子,生死禍福都全賴於你了。”
  “懷恩不敢!”宋懷恩一震,目光灼灼地凝視我,口稱不敢,眼底卻分明有掩飾不住的亢奮,“懷恩旦有一口氣在,絕不致令王妃受半分委屈!”
  我含淚看他,身子一晃,借勢就要跌倒。
  他搶上前來,猛的將我攬住,當著左右侍女,就這樣將我攬在懷中。
  從他身上傳來的體溫,隻是令我愈發寒冷,背脊上仿佛貼著一條冰涼的蛇,隨時會齧人。
  這雙手臂,曾經一次次扶助過我,暉州一戰的情景恍若就在舊日。這些年一路走來,我懷疑過許多人,猜忌過許多人,唯獨沒有防範過他。
  一夕之間,最可信任的朋友,已成了最危險的敵人。
  隔了層層衣衫,我仍覺察到宋懷恩的心跳,如此急促紛亂,他的手臂也有些微顫抖。
  “眼下不是傷心的時候,懇求王妃千萬振作,趁消息還未走漏,提早部署,以保周全。”他扶住我雙肩,目光殷切,甚至有那麽一絲誠懇。
  我閉了閉眼,強作鎮定,拭去淚痕,“不錯,王爺辛苦半生打下的基業,絕不能就此崩毀。”
  他滿目的心痛憐惜,竟像是真的一樣。
  我戚然望定他,“宋懷恩,你可願立誓,無論身在何位,終生庇護世子與郡主周全,庇護豫章王府,永不侵害我的族人?”
  他放開手,緩緩退後,臉上因激越而漲紅。
  我迫視他,“宋懷恩,你可願向我立誓?”
  他凝望我,額頭青筋凸跳,僵立半晌,斷然單膝屈跪,以手指天,“皇天在上,宋懷恩立誓效忠王妃,終生庇護王妃、世子、小郡主周全,永不侵害王妃親族,如有違誓,天誅地滅!”
  話音擲地,四下靜穆,月光穿過廊簷照在他的臉上,光影浮動,明暗不定。
  我咬唇,對他戚然一笑,“但願你永遠記得今日的誓言。”
  他的目光灼人如炙,終於不再有隱忍的沉靜,第一次這樣肆無忌憚地看我,與往日判若兩人,再也不是那個影子一般的存在--終於不必再隱沒於蕭綦的身後,永遠被蕭綦的光芒所掩蓋。
  “我將王爺的虎符交付予你。”我緩緩道,“由你接掌天下兵馬,傳令北伐諸將班師回京……大軍抵京之前,密不發喪,不得走漏消息,以免朝野動搖。” 
  宋懷恩俯首,“謹遵王妃令諭!”
  我疲憊地闔上眼,卻聽他道,“眼下情勢危急,是否立即調遣京畿駐軍入城部署,以防萬一?”
  --好快的心思,我暗暗心驚,臉上愈是不動聲色,“一切由你作主。我這就入宮麵見皇上,請皇上頒詔,任你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方可名正言順號令六軍。”
  他自然明白,一旦群龍無首,唯有挾天子以令諸侯,子澹仍然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你一夜未眠,先歇息半日再入宮不遲。”他忽柔聲道。
  頓時心中驚跳,幾乎被這句話駭出冷汗,莫非他已覺察我的用心?
  抬眸卻觸上那熟悉的溫和眼神,滿是憂慮熱切,似真正關切於我。
  “你的臉色這樣差……”他直直盯著我,上前一步,抬手欲撫上我麵頰。
  我立刻退後一步,他的手便那樣僵在了半空。
  “你且去書房稍候。”我垂眸,疲憊地掩住臉,“我很累,容我稍事梳洗。”
  他張口欲說什麽,終是沉默轉身離去。
  踏入內室,我頓時無力軟倒,倚在椅中,再沒有半分力氣。
  “王妃,真的要把虎符給宋大人?”徐姑姑滿眼驚疑,不愧是久經曆練的人物。
  “你看出端倪了麽?”我慘然一笑。
  徐姑姑臉色蒼白,聲音顫抖,“不,老奴不明白。”
  我慘笑,“王爺還活著,隻是,宋相反了。”
  徐姑姑身子一晃,簌簌發抖,再說不出話來。
  梆梆梆梆綁,敲更聲傳入耳中,已經五更天了。
  我撐了桌沿,咬牙站起來,“現在已不及細說了,徐姑姑,我要交托你兩件事情,務必記好,立即照我的話做,不管有什麽疑問,回頭再說。第一、找個穩妥的人,立即帶我的印信去見鐵衣衛統領魏邯,讓他點齊人馬,去右相府等候我;第二、你親自帶著小世子和郡主去慈安寺,將我的手書帶給廣慈師太,餘下的事情聽從她安排。之後,除非我或王爺親自前來,斷不可讓任何人得知你們的藏身之處。”
  徐姑姑顫聲喜道,“王爺,王爺……果然平安?”
  我點頭,眼眶酸澀發熱,胸口似堵著巨石,淚水幾度回轉,終究沒有落下。方才在宋懷恩麵前,刻意示弱以消除他的戒備,當時淚如雨下,說哭便能哭,而此時卻再無眼淚。有多久不曾流淚的?蕭綦從前總取笑我愛哭,開心也罷,生氣也罷,眼睛一眨便能掉下淚來。如今,我眼中卻已幹涸,連心底都逐漸變得堅硬,眼淚竟成了不可求的奢侈。
  “可是你呢,阿嫵,難道你不隨我們一同離去?”徐姑姑惶然握住我的手。
  我一笑搖頭,“你不必擔心,我自有打算。事不宜遲,趁宋懷恩被拖在書房,你速速從側門離去,我也隻能拖他這一時,一旦虎符到手,他很快會察覺我的打算。”
  “那時你怎麽辦?”徐姑姑驚問,“虎符真的要給他嗎,那豈不是京城兵馬都落入他手裏?”
  “虎符是死物,人是活物。隻要人在,總會有辦法,若不交出虎符,便無法騙得他相信。若是此刻逼他翻臉動手,我們隻有死路一條。”我反握住她雙手,“你放心,王爺已經帶著大軍趕回,此刻應當已在途中了。”
  匆忙修書交給徐姑姑,送她離開,我又喚來阿越,讓她秘密趕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四個兒女,帶她們趕往重華門等候。一切安排妥當,我更衣梳妝,仔細以胭脂染紅眼眶,勻上一層細粉,讓臉色死白如鬼,看上去果真像一個悲苦欲絕的寡婦。
  妝畢,我取了虎符,親自前往書房。
  宋懷恩接過那火漆封印的匣子,迫不及待打開來仔細端詳。
  他果然未能完全信我,若虎符作了假,隻怕立時便會翻臉。
  “王妃以重任相托,懷恩必定誓死相隨!”他難掩喜色,向我一拜到底。
  “有你在,我一切都不擔心。”我勉強笑了笑,身子一晃,就此軟軟倒下去,佯裝昏迷。
  宋懷恩慌忙傳召太醫。他急於控製京畿兵馬,躊躇半晌,終是拿了虎符,趕往城東大營。
  待他一走,我立即喚來侍女,假扮成我躺在內室,隔了床幔誰也看不清楚。
  我悄然從側門離開,輕衣簡車,直奔右相府而去。
  以虎符誘他去城東接手京畿駐軍,一來一去,足有兩個時辰。
  趁此調虎離山之際,我已有足夠的時間安排一切。
  車駕疾馳,從車簾的縫隙回望,巍峨的敕造豫章王府在晨光裏漸漸遠去。
  我猛的放下簾子,閉上眼,不敢再回頭。
  這一去,生死成敗都是未知。走的時候那樣決絕,甚至沒有回頭多看一眼,連兩個孩子被徐姑姑抱走的時候,我也僅隔著繈褓抱了他們一下。
  孩子和我,是蕭綦最大的軟肋。一旦宋懷恩得知蕭綦未死,必會挾持我們為質。當務之急,我必須將兩個孩子遠遠送走,確保他們平安,才可放手一搏。廣慈師太是母親多年摯交,將兩個孩子交到她手中,有她和徐姑姑的照應,無論我是生是死,他們都可以安全避過此劫。
  而我,卻不能,亦不會一同逃走。
  宋懷恩有了虎符,若再挾持子澹,頒下詔令,勢必釀成大患。我唯有搶在他的前麵,封閉宮城,以號角烽煙向京畿戍衛大營示警,揭穿他謀逆之行,才有希望穩住京畿守軍。一旦翻臉動手,也隻有宮城才是暫時安全的地方。畢竟是天家禁闕,宋懷恩不敢以武力強攻,否則便當真是謀反了。
  即便他橫下心來造反,以宮城的堅固及八千禁軍的抵擋,也至少能堅守三五日。多堅持一天,勝算生機便多一分。一旦蕭綦親自趕到,京畿守軍必然倒戈歸附,宋懷恩被夾擊在城中,無異於自掘墳墓。
  疾馳顛簸的車駕,搖晃得腦中一片混沌。
  我緊蹙了眉,竭力理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總有一個關鍵處想不透--到底,宋懷恩是不是早有預謀?
  一切轉折的關鍵,正是那道煞費苦心的密折,若從這裏開始回溯,密折確是出自蕭綦之手,所述軍情乃至他自己的死訊,都是他一手炮製。
  他送來這道暗藏玄機的密折,不隻要給我看,更是給宋懷恩看--隻不過,我看的是真,宋懷恩看的卻是假,兩者的用意截然相反。
  那麽在密折之前呢,是蕭綦一早落入了宋懷恩的陰謀,還是宋懷恩至此才踏入蕭綦布下的局?
  前事如電光般掠過眼前,唐競的突然造反,突厥的長驅直入,胡家的罪案,乃至對小皇子的處置……此時想來,關鍵處都有宋懷恩的身影。
  如果沒有人裏應外和,唐競和突厥人能否如此順利,又如此精準地算到時機,趁當時山道崩毀,北境軍情無法傳回而大舉入侵?
  直到此時我才覺出疑竇,那麽蕭綦呢,他出征之前可曾對宋懷恩有過懷疑?究竟是什麽時候,他才發現宋懷恩的陰謀?
  宋懷恩,在我們身邊最親近的人,也是距離那無上權位最近的人。
  麵前一步之遙就是那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有他夢想中的一切,隻是麵前卻橫亙著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峰。
  無望的時候,尚能埋頭走好腳下的路,一旦麵前那座山峰有了崩塌的可能,還會一如既往的低頭嗎?
  是自己動手推倒山峰,取而代之;還是甘願一生低頭,止步於山峰之前--宋懷恩,他是背叛者,亦是一個被誘惑者。
  心念百轉,往日種種盡皆浮上眼前。
  唐競死了,宋懷恩反了,然而胡光烈真的反了麽?
  在這一場生死博奕中,如果唐競和宋懷恩是共謀,胡光烈卻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當日胡氏案發,牽涉甚廣,宋懷恩密報所列,樁樁鐵證如山,胡光遠確實為謝侯所利用,串謀舞弊屬實。我下令緝拿胡光遠下獄審訊,卻不料,他竟自盡在獄中。當時我即將生產,無法親自入獄探視,前前後後都是由宋懷恩一手處置。及至產後數日,我也曾接到魏邯的密報,指宋相刑訊嚴苛,胡光遠之死堪疑。
  彼時,我深信宋懷恩忠誠可靠,更嚴令太醫遮瞞胡光遠之死的真相,以免驚動遠在邊關的胡光烈,對魏邯的密奏也隻當是他不明內情,隻按下不發。
  從那時起,宋懷恩終於將刀鋒指向了蕭綦--先借舞弊案逼死胡光遠與謝侯,誘使子澹與胡瑤寫下密詔向胡光烈求援,進而挑動胡光烈與蕭綦的不和,甚至逼反胡光烈,再借突厥人之手,內外夾攻,害死蕭綦。
  眼下看來,宋懷恩不但與唐競共謀,更與遠在突厥的賀蘭箴私下串通已久。
  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危險的敵人一旦攜手,那意味著什麽?
  我周身串起陣陣寒栗。
  可是,胡光烈真的反了麽?他是被宋懷恩一手利用,還是,根本就是蕭綦故意布下的障眼法?
  千頭萬緒之間,似乎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真相的輪廓已漸漸凸現,我卻找不到奧妙所在,更猜不透其中的關鍵。
  枉自機關算盡,總有人算在你前麵,縱然玲瓏百變,也抵不過天意弄人。眼前迷霧重重,仿佛走在一條漆黑的羊腸小道,伸手不見五指,腳下卻是無底深淵。
  唯一亮在前方的一點燈火,就是蕭綦。
  我與他的命運,已經相融相連,猶如血脈筋骨,到死也不可分拆。
  走到這一步,就算他要弑天滅地,我也隻能拔劍相隨。
  我默默握緊袖中短劍,透過劍鞘,似乎仍有徹骨寒意從掌心傳來。
  這把劍從寧朔一直隨我至今,也曾霜刃飲血,救我性命於危難,也能取我性命於頃刻。
  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假如事敗宮傾,我寧願引劍自戕,玉石俱焚。

  詭斷
  車駕停在右相府前。
  魏邯接到我的密令,已經率五百鐵衣衛精騎趕到,將右相府團團圍住。
  當日以宋懷恩權傾朝野,魏邯猶敢一道密折揭舉胡光遠之死的疑竇--我從來都看不穿這個銀甲覆麵,沉默如鐵石的魏邯,看不穿他鐵麵罩下那雙陰沉的眼裏,到底深藏著多少冷酷,多少忠誠。正如我從不知道,他為何會成為鐵衣衛統領,何以成為蕭綦最信任而又最神秘的心腹。
  能夠成為鐵衣衛的人,都是從蕭綦近身侍衛中挑選的佼佼者,他們追隨蕭綦不下十年,身經百戰,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凝望眼前這一個個黑鐵重甲的將士,我第一次覺得“忠誠”這兩個字,如此沉重而無奈。
  什麽是忠誠,世間可有絕對的忠誠?
  以宋懷恩和唐競,與蕭綦同生共死十餘年,一同出身於寒微草芥,踏著血路相攜走來,一同登上權力的頂層。蕭綦待他們,不可謂不厚。重兵相與,高爵相賜,沒有半分對不起昔日弟兄。他唯一做錯的,就是比他們站得更高。
  皇權之前,隻有惟我獨尊,再沒有什麽同袍情義。昔日可以同寢同食,同生同死的手足,一旦站在朝堂之上,就劃下了森嚴界限。至高無上的王者,隻能有一個。
  他們的忠誠,不能說是假,隻是放在江山皇權麵前,卻太過微渺。
  我望著眼前這一個個熱血的士兵,一張張年輕堅毅的臉,仿佛能感受到他們熾熱的血液裏,奔湧著的近乎瘋狂的忠誠。隻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將毫不猶豫地拔劍擎弓,為了千裏之外的豫章王,為了他們心中的神祗,效死搏殺,在所不惜。
  可是誰能知道,十年後,二十年後,他們若身登高位,飽受權勢的熏陶,還會不會赤膽忠肝一如今日?
  晨光照在他們冰冷的鐵甲上,熠熠生寒。
  “魏統領,動手吧。”我抬頭望向右相府的大門,淡淡開口。
  鐵衣衛衝入毫無防範地右相府,搜捕闔府上下,凡遇抵抗者一律就地格殺。不到一炷香時辰,即將七十歲的宋老夫人、七歲的長子、五歲的次子,連同兩歲多的幼女和宋懷恩的兩個侍妾一同鎖拿,押到我車駕前。
  “宋夫人何在?”我環視這一眾惶恐哭叫的老幼婦孺,唯獨不見玉岫。
  “屬下等搜遍府中各房,都不見宋夫人。”一名統領躬身回稟。
  玉岫性情敦淑,從來沒有徹夜不歸的習慣,一大早不應不在府裏。
  我眉頭一蹙,與魏邯對視一眼,魏邯轉頭對副將冷冷道,“押這兩個侍妾去找,若再找不到人,就給我殺了這二人。”
  那兩名嬌滴滴的侍妾頓時尖叫哭喊,那綠衣美姬跌跪在地,指著一名瑟縮跪地的老者哭叫道,“昨晚是鄧管事將夫人帶走的,我們全不知情,大人饒命啊!”
  副將嗆啷一聲拔刀,抵在那老者頸邊,“說,宋夫人現在何處?”
  那錦衣老者撲通跪倒,身如篩糠,“夫……夫人,被相爺關在書房密……密室裏。”
  魏邯立即令人押了那老者在前帶路,片刻工夫,鐵衣衛果然從門內押著一個鬢發蓬亂的婦人出來。
  “玉岫!”我脫口驚呼,定睛看去,這亂發如蓬,華服汙損的憔悴婦人,臉頰高高腫起,眼睛紅腫,赫然就是敕封一品誥命的右相夫人,蕭玉岫!
  她身子一軟,跪倒在我麵前,顫顫抬起頭來,“他還是動手了麽?”
  我望著她臉頰的紅腫淤青,心如刀割。
  玉岫慘笑不語,忽地跪行到我跟前,重重叩下頭去,“他是一時糊塗犯了錯,不關孩子們的事!王妃,求你放過幾個孩子,玉岫願意以命抵罪,替他受過!隻求你饒了他,饒了孩子!”
  她額頭撞在青石地上砰然作響,左右侍衛一把將她架開,她仍掙紮不休,直叫著“王妃,求你開恩--”
  魏邯箭步上前,翻掌為刃,切在她頸側。
  我心頭一緊,來不及開口製止,玉岫已經兩眼一翻,無聲無息軟倒,就此昏迷在地。
  “宋夫人隻是暫時昏迷。”魏邯麵無表情地轉向我,“一幹人犯如何處置,請王妃示下。”
  我不語,緩緩掃視眼前這一眾麵孔,宋老夫人曾經被人蹣跚攙扶著,執意要親眼瞧瞧我的孩子;那兩個活潑的男孩子曾經被蕭綦抱在馬背上,教他們挽韁馳馬;小小的女孩子曾經被我抱在懷中,咯咯笑著不肯再讓她母親抱走……這些人,曾經與我如此親近,親近得如同家人一般。
  我的目光掃過那兩名侍妾,令她們陡然瑟縮低頭,不敢看我。
  綠衣美姬的容貌似乎有些麵善,我蹙眉略看了看她,終將目光轉回昏迷的玉岫身上。
  心底千言萬語,無盡苦楚,總算對著這個唯一可以傾吐的人,卻沒有機會開口。
  我暗暗捏緊雙拳,一狠心轉身,“全部帶走!”
  身後老老小小哭喊成一片,都被合攏的車簾隔擋在外麵。
  我一動不動坐在車裏,用力握緊袖中短劍,掌心滲出冷粘的汗水。
  我與魏邯趕至宮門,三千鐵衣衛已經在此候命。
  宮中龐癸統率的五千禁軍,連同這三千精騎,就是我所能倚賴的全部人馬了。
  一個時辰已經過去,我抬頭看了看天色,隻怕宋懷恩也已趕到東郊大營了。
  “封閉宮門,燃起烽煙,鳴金示警。”魏邯斬釘截鐵傳令下去。
  沉重的宮門轟然合攏,護城禦河上巨大的金橋緩緩升起。
  低沉的號角吹響,各處宮門落下重鎖,甲胄鮮明的禁軍戍衛刀劍出鞘,明黃旌旗高高飄揚在皇城之上。
  一股青色煙柱從宮中最高的鳳棲台上騰空而起,直衝天際。
  這是宮中示警的煙訊,京畿四周駐軍,一旦望見烽煙,便是接到入京勤王的詔令。
  我命人檢查宮中水糧兵器,除禁軍箭矢有限外,一應水糧充足,堅守半月都不在話下。
  各宮室殿閣都被封禁,宮人侍從未得傳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起亂。
  一應部署周全,我登上城樓,眺望東郊方向,良久仍未見有煙塵自東麵升起。
  魏邯在我身後冷冷一笑,“看起來,宋懷恩沒這麽容易得手。”
  我頷首微笑,不錯,如若他順利接手了東郊駐軍,帶領軍隊趕回城中,此刻東邊天際理應看到萬騎揚塵的沙霧。眼下已過了一個多時辰,不見駐軍開拔的跡象,想來是駐軍統領已經看到了我的煙訊,知虎符有疑,不肯聽命。
  “魏統領,今日有你及諸位將士舍命相隨,王儇感激之至。”我側首,平靜地笑看魏邯。
  麵罩下的魏邯不辨喜憂,一雙眼裏仍是冷冰冰沒有表情。
  我轉身,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卻聽他低低開口,“王妃的勇氣一如當年。”
  我一震,直直看向他的眼,這雙眼,這個人,莫非……
  他眼睛終於有了一絲笑意,“不錯,正是屬下。”
  隔了這麽多年,我幾乎已經忘記,當年被賀蘭箴挾持,從暉州至寧朔的一路上,那個奉了蕭綦密令,喬裝隨行,暗中保護我的粗豪大漢。我不可思議地瞪著魏邯,竭力想從他身形相貌上,尋找當年的痕跡。
  “臨梁關一戰,屬下大意中伏,身受重傷,本該按軍法處死,王爺卻留了我一條性命。”他緩緩伸手摘去了臉上白鐵麵罩,依稀熟悉的臉上赫然有一道猙獰可怖的疤痕橫貫至頸,兩鬢更已有了點點斑白。
  “至此之後,屬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麵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將麵罩戴回臉上。
  望著眼前這神秘的鐵麵將軍,我竟心潮翻湧,一時不能言語。
  危難之際,重逢故人,往日種種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實在無法訴諸言辭。
  “王爺待屬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縱是粉身碎骨也不足報效萬一。”他說完這句,一雙冷眸重又回複冰冷神情,“屬下旦有一息尚存,斷不容叛賊踏入宮城一步。”
  我望著他,眼中漸漸發熱,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攔。
  我依然堅持向他行了大禮,抬頭望向這張鐵麵覆蓋下的臉,“魏統領,多謝!”
  這樣一份忠肝義膽,這樣一個鐵錚錚的漢子,頓時令我勇氣倍增。
  至少,我知道,還有一個人,經曆這許多動蕩起伏,仍然守護在我們身邊,仍然沒有改變。
  僅此一點,已經何其珍貴。
  玉岫,是否也一樣未變,我卻不知道。
  她是伴隨我一路走來的人,我亦眼看著她從懵懂少女,而至一品誥命夫人。
  鳳池宮裏,她已經醒來,被帶到我麵前。宮人已經侍侯她梳洗整齊,寶藍宮裝,豐髻低挽,形容卻是越發憔悴,平日滿月似的瑩潤臉龐蠟黃無光,左頰紅腫未褪,淤青猶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麵前,屈膝便跪,未開口,眼眶先已紅了。
  我揮手讓左右都退出去,隻留我與她二人單獨相對。
  “你起來,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緊了唇,隱忍心中淒楚,腰間陣陣酸麻,幾乎讓我動彈不得。
  玉岫恍若未聞,仍是低頭跪著。
  “也罷,既然要跪,也該是我跪你。”我點頭,咬牙撐了扶手,膝蓋一屈,重重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驚呆,撲上來攙扶我,我卻已疼得冷汗涔涔,說不出話來,膝蓋的疼尚不足道,腰間卻似要斷裂了一般,雙腿酸麻得幾乎失去知覺。自從生產之後,一直未能靜養複原,腰間時常酸麻,每遇陰雨則疼痛難耐,仿佛失去知覺一般。太醫一再叮囑我靜養,今日卻車駕顛簸,引得舊疾發作。
  “玉岫,我對你不起。”我咬唇,望著她關切的麵容,刹那間眼眶發熱,模糊一片。
  “沒有,沒有,王妃你莫要這樣說,玉岫當不起……”她更慌亂,好像又變回昔日那個怯怯的小姑娘,久已曆練得幹脆利落的口齒,渾然沒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兒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敵人,卻一如既往地關切我,回護我,十年都不曾改變。
  然而,我又為她做過些什麽--許婚、誥封、還是那個豫章王義妹的名分?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於利益籠絡的需要?僅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捫心自問,我如何當得起她這份感恩。
  她又扶又挽想讓我站起來,我卻半分力氣也沒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別費勁了,陪我坐會兒,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堅持,依言坐到我身邊,仍不忘將椅上錦墊放在我腰後。
  玉岫比我年少三歲,如今看起來卻似比我年長許多,儼然三旬婦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蓋,將頭枕在膝上,側首笑看她,記起她從前瘦弱的樣子。
  玉岫低頭笑,“奴婢都養過兩個孩子了,哪裏還窈窕得起來。”
  這麽多年她總是不改口,在我麵前依舊一口一個奴婢。她生養了一男一女,次子卻是侍妾所生。當日宋懷恩納妾,我很是惱怒,卻因玉岫的沉默而無可奈何。饒是如此,我也不許蕭綦送去賀儀,很久一陣子不給宋懷恩好臉色看。蕭綦笑罵我偏袒護短,對王夙的姬妾不聞不問,卻對別人納妾深惡痛絕。
  記得當時,我回敬蕭綦,“別人是別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卻不是旁人。這件事上,我就偏不講理,偏不公道,對王爺你更是沒公道可講。”
  這句話事後卻被阿越當作笑談傳給了玉岫,令得玉岫又哭又笑。
  這樣的時候,我竟記起這件事來,不覺唏噓。
  “他這些年待你如何?”我終究忍不住問了,這一句話壓在心裏許多年,從未當麵問過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紅,輕輕點頭,淚水卻濺落玉磚。
  我歎息,伸手撫了撫她麵頰的紅腫,“到此時,你還是不肯說他的不是?”
  玉岫別轉頭,顫聲道,“他,他隻是一時糊塗……”
  “你是何時知悉了他的密謀?何時被他囚禁?”我直視她,冷冷問。
  玉岫淚流滿麵,“我勸不了他,他說王爺總算走了,到底該輪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手腕,緊緊迫視他,“我問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異常?”
  她低下頭,隻是哭,卻不說話。
  “你究竟什麽時候察覺他有異動?”我猛的直起身,驚得她直往後麵縮,仍是哭著搖頭。
  我攥緊她手腕,“胡光遠一案,你可知道些什麽?”
  玉袖頓時臉色煞白,頹然跪坐在地。
  無論我再怎樣追問,她咬緊了牙,再不開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願騙我,亦不願說出宋懷恩的秘密。

  猜忍
  號角嗚咽,鳴金示警之聲從殿外傳來,響徹宮城。
  玉岫與我俱是一驚,未及開口,門外傳來侍衛通稟,“魏大人求見。”
  “看起來,宋懷恩的動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臉色卻越發慘青。
  我扶了靠椅勉強站起,玉岫伸手來攙扶,被我拂袖擋開,兩人之間頓時隔開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著手,僵立在那裏。
  “站在哪一邊,由你自己選擇。”我坐定,斂去溫軟神色,冷冷逼視她,“若是決定與我為敵,就拿出宋夫人的樣子來!”
  玉岫咬唇不語,眼淚分明已在眼底打轉,終是倔強地昂起了頭。
  我不再看她,揚聲命魏邯入內。
  殿門開處,魏邯按劍直入,白鐵麵具閃動森冷光澤,“稟王妃,宋懷恩執虎符接掌東郊大營約五萬兵馬,下令封閉京畿十二門,全城戒嚴,不得出入。”
  隻五萬麽,我略略牽動唇角,問魏邯道,“其餘九萬如何?”
  “皆按兵不動,作壁上觀。”魏邯聲如金鐵,“據報行轅大營略有騷亂,振武將軍徐義康嚴令各營堅守,不得擅離職守,漸已平定營中大局。”
  好個徐義康,我暗自記下了這個名字,今日之亂若能平息,他當居功第一。
  我略一沉吟,問道,“宋懷恩的兵馬,現在到了何處?”。
  魏邯道,“已入內城,正分兵兩路,一路直撲宮門,一路屯守城外。”
  “往宮城來的一路,可知有多少人馬?”我垂眸沉吟。
  “暫且不詳。”魏邯低頭。
  我點頭道,“再探!告訴龐統領嚴守宮門,時刻備戰!”
  魏邯領命而去。
  玉岫微微發抖,強自鎮定,下唇卻已咬出血痕。
  我抽出袖中絲帕遞過去,並不看她,“你猜,他的勝算有幾成?”
  玉岫接過絲帕,捂住了唇,似乎下定決心以沉默與我對抗到底。
  “如果王爺還活著,他的勝算,你猜又有幾成?”我轉眸,看著她,淡淡開口。
  玉岫身子一晃,瞳孔驟然因震驚而放大。
  我靜靜看她,一言不發。
  她突然說不出話來,駭然盯著我,“怎會這樣,折子上明明寫了,王爺已經,已經……”
  “所以才能騙過宋懷恩,令他放鬆戒備,我才得以先發製人。”我微笑,凝視她雙眼,“此所謂將計就計,宋夫人以為如何?”
  我要她明白,她的丈夫一早已踏入這個局,從一開始就沒有了勝算。即便他能攻破皇城殺了我,奪下京城,也一樣逃不出蕭綦的手心,等待他的將是豫章王兵臨城下,大開殺戒,血洗叛軍。
  玉岫跌坐在地,臉色慘白,幾近崩潰。
  殿門外靴聲橐橐,魏邯剛退出不到片刻又急促而回,“稟報王妃,密探來報,宋懷恩令人包圍豫章王府、江夏王府,未有所獲,下令搜捕全城,凡周歲以下嬰兒皆被帶走。”我咬牙未語,身側卻一聲低呼,玉岫緊緊捂住口,雙眼含淚,肩頭劇烈戰抖。
  魏邯掃她一眼,繼續道,“宋懷恩現正親率兩萬兵馬趕來,屆時重兵圍困宮門,恐怕宮外消息再難傳遞入內。”
  “無妨,該來的總歸要來。”我揚眉一笑“魏統領,你可準備好了?”
  “屬下與麾下弟兄,誓與皇城共存亡。”魏邯昂然直視我,那鐵麵罩下的眼睛灼灼發亮,恍惚回到昔年寧朔城外那個寒冷的夜晚,也是這樣一雙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出現,帶著堅定與勇毅,對我說,“屬下奉豫章王之命前來接應,務必保護王妃周全”
  在寧朔,在暉州,在今日,眾多大好男兒,進可開疆拓土,退可盡忠護主,視生死如等閑,這便是追隨蕭綦麾下的鐵血軍人。
  宮門方向再次傳來低沉的號角嗚咽,魏邯匆匆離去。
  玉岫癡癡望著宮門的方向,臉色青白得可怕,卻不再戰抖流淚。
  死寂的殿內,她低垂了頭,不辨神色,開口卻是低澀沙啞,“胡光遠是他殺的。”
  我不意外,亦不惱怒,隻覺得深深悲涼。那魯莽憨直的年輕人不過是一顆棋子,宋懷恩殺他以逼反胡光烈,令他做了第一個祭刀的亡魂。
  玉岫抬起頭來,直直看我,那眼光竟看得我有些忐忑。
  她淒然一笑,“為了盈娘,懷恩早想殺他。”
  我一怔,“誰是盈娘?”
  她恍若未曾聽見我的問話,自顧說下去,“懷恩帶盈娘回府之日,胡光遠就鬧上門來,說是道賀,卻差點動了手……這麽多年,我還未見他那般暴怒失常。”
  我聽得迷惑,似乎是為了一個女子,令胡光遠與宋懷恩一早結下怨隙?
  玉岫望著我,神色古怪,似笑似哀,“盈娘不過是個歌姬,懷恩迷戀她已久,隻因從前納妾被你斥責,才不敢帶回府來。那日在綺香樓,胡光遠醉酒與他爭奪盈娘,懷恩一怒之下便將盈娘帶走。當晚胡光遠便上門生事,名為道賀,實則譏誚。”
  我不耐聽這爭風吃醋的過節,正欲打斷,卻聽玉岫緩緩說道,“若不是胡光遠說出那句不知死活的話,懷恩也不會突然向他動手。”
  “什麽話?”我驚疑道。
  玉岫幽幽望住我,“他譏諷懷恩說,此女越看越覺肖似某人,右相癡心妄想的該不會是那人吧。”
  她的聲音輕忽,入耳卻似雷霆一般。
  我眼前驚電般閃過一張似曾相識地麵孔,那個綠衣美姬……難怪覺得麵善,那眉目分明與我的容貌有著幾分相似。
  宋懷恩以妹婿的身份,與我素來親厚,京中皆知他與豫章王是亦臣亦友,與王妃亦忠亦親。
  當年暗藏的情意,應當已隨流年淡去,然而胡光遠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一句,竟道破這樁隱秘……
  我心中突突亂跳,分明頸頰火燙,後背卻又冰涼。
  玉岫的目光讓我有如芒刺在身,不敢與她對視--她分明也已知情,她是什麽時候開始知道,又隱忍了多久?
  我猝然以手掩住了臉,緩緩坐倒椅中,隻覺鋪天蓋地的巨浪從四麵湧來。
  一浪接一浪的意外,接下來還有多少“意外”等待我去揭開,我一介凡人之軀還能承受多少的“意外”。
  玉岫戚然道出了盈娘一事的始末--
  那日胡宋兩人當場動手,卻不知是誰密報了蕭綦。正當僵持之際,蕭綦盛怒而來,迎麵一掌摑得胡光遠口鼻流血,宋懷恩上前領罪,蕭綦卻隻看了一眼瑟縮堂下的盈娘,隨即令侍衛將她絞殺。
  人死了,誰也不必再爭,謠言之源也隨之抹去。
  然而,宋懷恩出乎所有人意料,借著七分酒力,挺身維護盈娘,竟當麵忤逆蕭綦。
  僵持之後,蕭綦終於放過盈娘,卻罰懷恩在庭中整整跪了一夜,並立下禁令,誰若將當晚之事泄漏出去,死罪不赦。
  細想起來,隱約記得有一晚,蕭綦至夜深才歸,隱有怒容未去,問他卻隻道是軍務煩心,當時我亦不曾深想。
  蕭綦明知宋懷恩心氣奇高,為人自傲,偏偏當眾挫他銳氣,也是暗中給他的警醒。
  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與蕭綦一爭長短,無論是他手中江山,還是身邊的女人,都不容旁人覬覦。
  蕭綦有心削奪權臣兵權,已非朝夕之事。彼時正值胡宋黨爭最劇之時,宋懷恩野心勃勃,處處排斥胡黨,極力想將軍中大權一手攬過,已經引得蕭綦不悅。
  而那一次的意氣之爭,無疑打破了蕭綦與他之間本已脆弱的信任,也將他自己逼上了歧路。
  之後蕭綦親征,將胡宋二人分別委以重任,胡光烈領前鋒大軍開赴北疆,宋懷恩手握大權留守京中。
  表麵看來,蕭綦對左右肱股大將的信任,絲毫未因唐競之叛而動搖,反而加倍倚重。對於宋懷恩,前有當眾嚴責,施以懲戒;後又委以重任,給他無上信任,可謂是恩威並濟。彼時,蕭綦仍然給了宋懷恩最後一次機會。
  可惜宋懷恩終究被野心私欲所誘,鑄下大錯。
  玉岫望著我戚然而笑,眼角淚水滑落。
  我默然半晌,方艱難開口,“玉岫,今日一戰,無論誰生誰死,我對你並無愧疚……唯獨當年,明知一切還將你嫁與他,令我愧疚至今。”
  玉岫轉過頭,淚水簌簌落下,“你無需愧疚,當年是我自己甘願。”
  我隱忍目中酸澀,緩緩開口,“如果時光逆轉,倒回當日,明知是這結果,你還願不願接受指婚?”
  “是,我仍願意嫁他。”玉岫笑語含悲,卻堅定無比。
  我笑了笑,從心頭到喉間都是濃澀的苦。
  同樣再給我們一次選擇的機會,玉岫仍願意站在他的身邊,做他的妻;而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接受賜婚,成為豫章王妃。
  幽寂的內殿,兩個女子靜靜相對,彼此間橫亙著跨不過的恩怨,也牽絆著斬不斷的情誼。
  這些年,一次次風浪我們都相伴著過來了,終於走到今日,卻是這樣的境地。
  
  深謀
  還隻是黃昏時分,天色卻已沉沉黯黑。
  窗外不知何時已飄起霏霏雨絲。晚風捎來微雨潮意,夾雜著鬆油燃燒的辛嗆氣味,從宮門方向傳來,隱約可見火光明滅,繚繞濃煙籠罩在九重宮闕上空。
  我側首,對跪在身後的玉岫淡淡道,“你留在這裏,孩子們有嬤嬤照看,我不會為難你一家老幼。”
  言罷,我轉身步向門口。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讓我去宮門,遠遠看他一眼!”
  我駐足,不忍回頭,她已知生離死別就在眼前了。
  “好好活著,你還有兒女,還有餘生。”我暗一咬牙,狠下心道,“他從未愛過你,又納妾不專,將你刑囚,這樣的男人不值得你為他傷痛!”
  身後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訴我什麽是值得?”
  我蹙眉,不想再聽,抬足邁向門口。
  “王爺難道就不狠心?一個不顧你安危,將你拋下不顧的男人,為他鞠躬盡瘁可又值得?”
  這一句淒厲質問,如箭一般洞穿了我心胸。
  她跪在地上,卻昂起頭,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著我。
  到底是跟在身邊將近十年的人,懂得如何找到我的破綻,也知道什麽話傷我至深。
  我看著她,胸口一寸寸冷下去。
  若是從前聽到這一句話,或許我真的會被擊倒,可惜,我已經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嫵。
  “正因為他是蕭綦,才會大膽冒險,將我置於這風口浪尖。”我仰麵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將這一局交到我手裏。”
  “論情分恩義,我們是夫妻,是愛侶。”我一字一句道,“而在這皇圖霸業的路上,我們則是並肩作戰的知己。太平時,我會在深閨中為他研墨添香;變亂時,我可以站出來為他披荊斬棘。他若隻將我當作金屋嬌娥,反倒不是識我、知我、信我的那個蕭綦,我亦不屑與那樣一個凡夫俗子並肩而立!”
  話音落地,玉岫呆住,我亦被自己的話驚得怔在當地。
  如果不是心中根植已久的念頭,又怎會因一時激怒脫口而出。
  帝王霸業,帝王霸業……一直以來想要成就帝王霸業的人並不僅僅是蕭綦。
  不錯,我要的夫婿,本就應是天下至強至尊之人。
  他將征服天下,征服我,亦被我所征服。
  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脈中的,難以言表的宏願。
  這一句話,深藏心底,今日終於可以正大光明說出來,再不必回避,再不必自欺欺人。
  這一局走得再驚再險,我都不曾懷疑過蕭綦的用心,甚至連想也不曾想過。
  我與蕭綦曾因各自的機心而有過許多誤會猜疑,這些年來,曆經一次次風波,終於可以放下心結,彼此全心信任。
  走到今日,萬仞險峰都過來了,若放不下心中負累,又豈能邁得過最後的險關。
  所謂棋子,所謂利用,不過是旁人以狹隘之心相猜度。
  曆經風刀霜劍,沉浮亂世,我們一路踏著血淚枯骨走來,早已是不可拆分的一體。
  是心心相應也罷,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他所背負的,是天下,是家國,注定做不成窗下為伊畫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閨眷養不問世事的平淡婦人。既然一早選中了彼此,唯有並肩前行,共禦風霜。
  我轉身而去,殿門在身後訇然關閉,將玉岫驚怔含悲的目光一並隔絕在門後。
  夜色已沉,雨絲驟急,我拉緊風氅,顧不得讓侍衛撐起傘蓋,匆匆登上宮門。
  城下的叛軍已經團團圍困了宮城,四麵宮門外都是陣列森嚴的兵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鬆油火把將宮門照得火光通明。
  魏邯和龐癸都已聞訊趕了過來,我迎上前去,斂身一笑,“二位辛苦了。”
  他兩人都鎮定如常,城下劍拔弩張,敵眾我寡,愈是如此情形之下,愈要以從容安撫人心。
  我走近牆下,俯身眺望,身側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攔,“王妃小心!”
  這年輕人才不過十八九歲年紀,我側眸對他一笑,“沒事,不要怕。”
  這濃眉大眼的士兵陡然漲紅了臉龐,張了口說不出話來,隻重重點頭。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沒真打過仗罷,這陣勢算什麽?一個女人家都不怕,咱鐵錚錚的漢子難道還怕了不成!”
  四下裏肅然而立的兵士們頓時轟笑起來,緊繃了半日的險氛,因這一笑而舒展,那一張張年輕堅毅的臉上,浮起振奮激昂之色,更有了些許暖意。
  我朝魏邯讚許地一笑,點頭示意,朝人靜處走去。
  他二人跟上來,魏邯笑意斂去,龐癸一如既往的沉默,隻是唇角抿出一絲刀刻般紋路。
  我側首望向不遠處火光明滅的叛軍陣列,低聲問道,“宋懷恩隻是圍了宮城,毫無異動麽?”
  “不錯,眼下他按兵不動,我倒是喜憂摻半。”魏邯冷冷負手道,“喜的是,他恐怕受製於外力,不敢輕舉妄動;憂的是,夜色將深,隻怕他將趁夜暗襲。”
  我點頭,“今夜確是凶險難料,務必小心應對。”
  龐癸突然開口,“王妃,不如將宋家老小綁上城頭,給他個震懾,也好叫他投鼠忌器。”
  我蹙眉側身不語。
  “龐統領言之有理,大敵當前,切莫婦人之仁!”魏邯聲若鐵石。
  綁了宋懷恩年邁老母與三名兒女在城頭,確實毒辣,也確有威懾之效。
  “真有這必要麽?”我並不轉頭,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牽製,隻怕比這法子更有用。”
  魏邯一怔,“東郊駐軍按兵不動,雖可牽製一時,未必能製得了他多久。”
  我轉過頭,似笑非笑, “你說的外力,僅僅是東郊駐軍麽?”
  “屬下愚鈍,不知王妃所指何意。”他目中精光閃動,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驚異。
  我直視他雙眼,“難怪王爺如此信重你,口風之緊,城府之深,忠心耿耿令王儇佩服之至。”
  魏邯沉默低頭。
  “你有不便說的苦衷,我亦不再追問。” 我轉身吩咐龐癸,“龐統領,你帶人巡視宮中四處,萬勿疏漏一絲一毫。”
  “屬下遵命。”龐癸從無一句贅言,立刻轉身而去。
  待龐癸走遠,魏邯才微微歎了口氣,鐵麵下的一雙深目,鋒芒閃動,“王妃恕罪,屬下並非疑忌龐統領,隻是事關機密,屬下奉命隻能對王爺一人……”
  “我明白,你無需解釋。”我微微一笑。
  他凝視我,“除了王爺,魏某生平未曾服人,如今不得不承認,王妃令魏某心悅誠服!”
  我含笑不語,靜靜看他。
  魏邯終於開口承認,“屬下受王爺密令,暗中監控京畿,胡氏一案早已密報王爺知曉,”
  我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歎道,“不錯,你當日能向我密報胡光遠之死的疑竇,必然也會向王爺密報。如果我沒有猜錯,胡光遠一早落入宋懷恩設下的圈套,犯下貪弊之罪。宋懷恩借機將他除去,再讓皇後知悉此事,借皇上對我的誤會,施以離間,才有了後來的血衣密詔?”
  魏邯默然頷首。
  我歎道,“當日昭陽殿宮女能順利逃出宮禁,也是他暗中相助。你帶鐵衣衛追至臨梁關外,截殺了皇後的人,奪回密詔,卻不知宋懷恩暗渡陳倉,早已派出親信,潛入北疆向胡光烈告密。”
  魏邯隱有愧色,“當日我隻道宋懷恩暗害胡光遠,是為報私仇,打擊胡黨,未曾想到他如此大膽,敢利用皇後,算計胡帥,竟至危害到王爺的安危!”
  我長長歎息,一時無言相對。
  無論為權,為名,還是為情,彼時在宋懷恩心中,早已種下了取蕭綦而代之的念頭,鏟除胡光烈隻是他掃清障礙的第一步罷了。
  我遙望北方天際,淡淡道,“相信此時王爺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也許殺回京畿勤王的前鋒,正是胡光烈。”
  魏邯重重點頭,“但願如此!”
  我撫胸長歎,心頭懸念許久的最大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千幸萬幸,總算沒有錯害了忠良,更痛悔當初一味抱持偏見,以至錯怪了胡光烈。
  偏見,終究是偏見誤人,也險些自誤。
  父親從前常說我愛憎過於分明,總按自己的喜惡去看人,難免流於武斷。當年不以為然,如今回頭看來,恍然有汗流浹背之感。
  若不是我一向對胡光烈抱有陳見,厭惡他暴躁無禮,貪功好利,又怎會如此輕率地做作判斷,僅僅因胡光遠之死,因胡瑤一紙密詔就認定了胡光烈會反。
  遮蔽了眼睛的,往往不是外人布置的假相,而是自己先入為主的偏見。
  當日守軍相繼戰敗,蕭綦追究防務鬆弛之責,嚴斥胡光烈,罰去他半年俸祿,令他閉門思過。
  眼見紛亂已起,我擔心胡光烈受罰不甘,多生是非,便溫言勸蕭綦道,“總要給人留三分顏麵,你這樣罰他,未免過厲了。”
  蕭綦淡然道,“你也覺得過厲麽,那我再變本加厲一些,如何?”
  果然他次日便令宋懷恩接掌京中政務,準備北伐,朝野震動。
  卻聽聞胡光烈被禁足府中,日日縱酒,大吵大鬧。
  胡黨眼見失勢,紛紛倒向右相,爭相獻媚於宋懷恩,宋黨風頭一時無兩。
  胡宋二人多年紛爭不斷,固然有舊怨之隙,名位之爭,亦有蕭綦的微妙安排,令他二人相互牽製,互為製掣,以此平衡全局。我深知蕭綦不會一味偏袒,或抑或揚,總有他的道理。果然,十日之後,蕭綦頒布親征詔令,命胡光烈為前鋒,統領十萬精銳。
  我問他,之前一力打壓胡黨,可是有意挫他戾氣?
  蕭綦卻道,“我不過試他一試。”
  “試他?”我詫異萬分,轉念一想,隱有忐忑之感,“你疑他有異?”
  蕭綦的目光莫測深淺,“有些事,用眼睛看或用心看,全然不同,明麵上的東西未必是真。。”
  “王妃?”
  魏邯這一聲將我驀然喚醒,回過神來,夜風涼透,火光烈烈,哪有蕭綦的身影。
  霜冷鐵甲夜,征人猶未還……一念至此,心中酸楚莫名,我側過臉,任夜風吹幹眼底潮意。
  昔日同袍手足,蕭綦也並未全心信賴過他們。
  唐競一早已經引起他的戒備,而胡光烈是最早令他消除疑慮的人。他以一再打壓相試探,若非相信了胡光烈的忠心,也不會將十萬大軍相托。
  真正讓他拿捏不定的人,卻是宋懷恩。此人心思細密,藏而不漏,人前人後全無破綻。蕭綦不是神人,做不到無所不知,隻怕他最初也曾舉棋不定,是以不敢將他派上陣前。兩軍交戰之際,稍有不慎,便是禍及家國。那時一切未明,而我生產在即,本已麵臨極大的艱難……他不願讓我再承擔更多焦慮,終究沒有將自己的疑慮告訴我。或許那時,他也存了僥幸之心,希望一切太平。
  想起他出征之前一再問我會不會怨他,此時我恍然明白,他的歉疚不僅僅是因為拋下我獨自承受生育之險。那時他已經權衡過輕重,明知京中可能危機四伏,也隻能選擇先抗擊外寇,而將內亂暫且壓下。他留下宋懷恩在京中,也留下魏邯暗中監視他的動靜。他北上親征,與突厥交戰在前;而我留守京中,獨自麵對一切風浪……他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他,此時此際,我們才是真正的並肩而戰了。
  想起種種前情,我與魏邯都沉默了下去。
  魏邯歎了口氣,“胡光遠一念之差,雖是罪有應得,卻也可惜了好好一個年輕人。”
  我苦笑道,“人非聖賢,胡光烈又何嚐沒有貪弊之舉,王爺也知道他在軍中素有斂財的毛病……隻是他懂得輕重,不至犯下大錯,王爺也裝作不知而已。”
  魏邯搖頭道,“老胡最大的毛病就是貪財,當年討伐南疆七十二部,他第一個衝進南蠻王宮,竟偷偷藏起了王杖,被宋懷恩告到王爺那裏,說他私藏王杖,有窺上不臣之心。王爺一問之下,才知他是貪圖那王杖上鑲的碩大一塊祖母綠,早將寶石撬下,王杖卻作廢物丟了。”
  我沉默片刻,終於忍俊不禁。
  胡光烈雖然貪財,也不過是貪圖小利,比起昔日朝中豪族權貴的胃口,隻是小巫罷了。我早已見慣宗親們的饕餮之相,動輒侵吞數萬兩之巨,少於千兩根本不屑受之。蕭綦主政之後,狠挫朝中貪弊之風,昔日巨貪或貶謫,或徙放,或賜死。然而蕭綦並未徹底追查,也未趕盡殺絕,給一些為惡不深的官吏留了條生路。
  這正是所謂“水至清則無魚”,把人逼到絕處,也就無人替你效命了。
  胡光烈的小貪也在他縱容之中,他曾說,“貪財之人,往往惜命惜福,反倒少了野心。”
  比之胡光烈,宋懷恩操行廉肅,自有高潔之相,在世人眼裏高下立分。
  如今看來,貪財好利的俗人卻比野心勃勃的君子可信得多。

  爭鋒
  夜風涼徹,已經是下半夜光景了。
  魏邯笑道,“王爺應該會在發出密詔前趕回,殺宋懷恩個措手不及!照路程算來,不出三日應該就能到了”
  我恍惚一笑,“你忘了前幾日的暴雨……勢必會阻礙行軍,三日後未必能到。”
  魏邯默然,旋即點頭道,“即便三日不到,我們再堅守個幾日也應無礙。”
  我點頭,側首凝望遠處叛軍營地,不知道宋懷恩正藏身何處,是否也在凝望宮門。
  心裏有一絲涼意,夾雜著隱隱的痛。
  樣的一個人,永遠不苟言笑,隻在對我笑的時候,會露出孩子般明朗眼神。
  我閉上眼,竭力驅散心底綽綽陰影。
  “看起來,今夜叛軍不會再有動靜了,王妃不必掛慮,先回後殿歇息吧。”
  魏邯垂眼,神色淡淡,卻仍被我瞧見了眼底一掠而過的不忍。
  “也好,”我點頭笑了笑,轉身而去。
  一路走過,執戟守衛的將士紛紛低頭,恭謹肅然--在他們的眼裏,我大概是個可怕的女人,或許又暗暗將我當作個可憐的女人。
  昔日右相溫宗慎彈劾蕭綦,洋洋灑灑千餘言,曆數蕭綦罪狀,被姑姑嗤為荒唐。其中卻有一句,令我過目難忘--“其人善詭斷,性猜忍,厲行酷嚴,豺梟之心,昭昭若揭。”
  在世人眼裏,我嫁了一個這樣可怕的男人。
  也正是這個男人,一直庇護著我,和我並肩而戰,打下如此江山。
  我深信我的澈兒絕不會成為第二個子澹,我的瀟瀟也不必再承擔我所承擔過的艱辛--因為,他們的父親是蕭綦。普天之下,隻有他才能為我們撐起一方沒有風雨的天地。
  回到後殿,闔眼小睡了片刻,簾外夜色深濃,已近四更。
  快要天亮之前,是夜裏最冷,也最暗的時刻。裹著錦被,仍覺得絲絲涼意逼人,熬了這大半夜,倦意終於襲來。
  夢中轟然一聲巨響,仿佛震得地動屋搖。
  我驚醒過來,猛的翻身坐起,簾外已是火光衝天,喊殺聲震天。
  叛軍攻城了!
  我披上外袍,立即奔出門外,火光已映紅了半天。
  “王妃小心!”隨身侍衛趕上來。
  “何時開始攻城的?”我的話音剛落,又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腳下地麵隨之震顫。
  我駐足,按住急跳的胸口,火光映紅的夜空仿佛即將燃燒,沉沉向我壓來。
  “就在片刻前,叛軍開始強攻宮門。”那侍衛站在我身後,聲音堅定鎮靜。
  城頭火光烈烈,殺聲震天,箭石破空之間急如驟雨。
  我一路急奔,登上閘樓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懸緊的心頭為之一定。
  叛軍趁禁軍換防之際,閃電般掩殺至防禦最弱的承恩門,以四人圍抱的巨木撞擊宮門。
  承恩門多年前元宵遇火,欽天監認為此門方位與離位相衝,故而拆除重建。
  重建後的承恩門雕琢精巧,金壁輝煌,卻忽略了防禦之需,竟未設甕道,閘樓也形同虛設。
  宋懷恩曾主持宮中修繕,對這一薄弱之處了若指掌。沒有了甕道阻隔,閘樓又難以屯守,一旦撞開了宮門,便可直殺入宮禁西側。
  所幸龐癸已事先將最精銳的鐵弩營八百餘人盡數部署在此門。勁弩齊發,疾矢如雨,傾瀉而下,將宮門罩在密不透風的箭雨中。叛軍雖勇悍,也擋不住這密集的勁弩,倉皇退出百步之外。然而箭雨稍緩,叛軍即又搶攻,以巨盾開道,源源不斷湧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護下,一次次蓄足攻勢,猛烈撞擊宮門。
  龐癸與魏邯身先士眾,挺立城頭,指揮鐵弩營反擊。
  強攻之下,鐵弩營五列縱隊輪番射擊撤換,完全沒有喘息之機。叛軍弓弩手也向城頭仰射,不時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後麵隨即有人頂上。
  激烈的交戰一直持續到拂曉時分。
  鐵弩營居高臨下漸漸占據了優勢,以巨木強攻的叛軍士兵紛紛中箭,後繼乏力,多數未至城門就已被射殺,叛軍強攻勢頭隨之緩竭。
  最後一輪瘋狂的強攻終於在拂曉時停歇。
  叛軍第一輪夜襲強攻暫告失敗。
  “還有兩天!”魏邯紅著眼睛,劍不還鞘,大步走來,對兵士們大聲喝道,“叛軍士氣已挫,再堅持兩天,豫章王的大軍就要到了!”
  換防之後,龐癸與我一起檢點士兵,所幸死傷甚少。
  死者與重傷者被抬下,輕傷者就地包紮,換崗休息的士兵就地臥倒,困極而眠。
  一旦迎戰的號角吹向,他們又將勇敢的站起來,拚死抵禦叛軍的進攻!
  看著他們染血的戰甲,酣睡中倦極的臉龐,我隻能暗暗握緊雙拳。
  這些年輕的士兵,甚至宮門外被射殺的叛軍將士,本當是保家衛國的英雄,他們的熱血應當灑在邊塞黃沙,而不是白白葬送在天子腳下。
  我走過一隊隊休整的士兵麵前,時時停下腳步,俯身察看他們的傷勢。
  那翻卷的傷口,猩紅的血汙,真正的死亡與傷痛就在眼前。
  這樣的殺伐,還要持續多久?
  要到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這一刻,我強烈的思念蕭綦,渴盼他立即出現在我眼前,終結這殘忍的一切!
  晨光朗朗,一夜雨後,天地如洗。
  叛軍陣列鮮明,如黑鐵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隱隱有刀兵冷光閃動,經過一夜激戰,仍分毫不顯亂像。此刻雙方都趁著短暫的晨間休整蓄勢,準備再戰。
  不知這片刻的寧靜能夠維持多久。
  魏邯執意命侍衛送我回鳳池宮休息。
  昨夜一場激戰,宮中雖宣布宵禁,封閉各殿,嚴禁外出,卻仍隱瞞不了戰況的激烈。
  沿路所見宮人都麵色惶惶,仿若大禍臨頭。自當年諸王之亂後,再未有過公然強攻宮城的大逆之事。饒是如此,各處宮人仍能進退有序,並無亂象。內廷總管王福是追隨王氏多年的心腹老宮人,平常看似庸碌,危亂時方顯出強硬手段,穩穩鎮住宮禁。
  王福趕來鳳池宮見我,穿戴得一絲不苟,神色鎮定如常。
  “昨日雖事出非常,宮中仍能井然守序,各司其職,你做得很好。”我略帶笑意,站起身來淡淡問道,“可有驚擾兩宮聖駕?”
  王福垂首道,“皇上近日一直潛心著書,不問世事。”
  我默然片刻,“果真不問?”
  “是。”王福頓了一頓,帶了絲笑,低聲道,“昭陽殿中一切如常,隻是娘娘受了驚嚇,病情不穩,現已進了藥,應無大恙。”
  我靜靜垂眸,卻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是幸是憾。
  胡瑤遭失子之痛,覆族之災,幾乎一病不起,雖經太醫全力施治,保住性命無恙,卻心智全失,終日恍惚,隻認得子澹和身邊侍女,對其他人再無意識,見了我也似渾然不識。
  小皇子死後,我再無勇氣見子澹,他亦從此沉寂,終日閉居寢宮,埋首著書,再不過問身邊事,除偶爾問及胡瑤的病情,絕口不再提及旁人。
  他自少年時起,一直有個宏願,想將本朝開國以來諸多名家詩賦佳作匯編成集,以期流傳後世,令文華不墜,風流永銘。這是子澹畢生最大的夢想,他曾說,千秋皇統終有盡時,唯有文章傳世不滅,平生若能了此心願,雖死無憾。
  他此時廢寢忘食於著書,想必是萬念俱灰,隻待完成心願,即可從容赴死。
  我黯然一笑,隨手端起茶盞嚐了一口,對侍立在側的宮女皺眉道,“茶涼了。”
  宮女忙奉了茶盞退出去。
  我側身負手,淡淡道,“崇明殿西閣荒廢已久,擇個吉日,重新修繕吧。”
  王福一震,斂了笑容,深深低下頭去,“王妃有命,老奴當效死遵從。”
  “很好。”我凝視他片刻,微微一笑,“你且放手去辦,一切有我。”
  “老奴愚昧,不知吉日擇定何時為宜。”王福低細的嗓音略有一絲緊張。
  我咬唇,“就在這兩日。”
  “遵命。”王福再不多言,朝我重重叩拜,起身退出殿外。
  待他去得遠了,我扶了靠椅緩緩坐下,再隱忍不住心口的痛,絲絲縷縷泅散,鬱鈍卻蝕骨。
  --崇明西閣的秘密,我以為這一生都不必用到,卻不料今日終究有了用處。
  略用了些早膳,闔眼倚躺在錦榻上,似睡非睡間屢被驚醒。
  眼前影影綽綽,一時是子澹含怨的眼神,一時是蕭綦盛怒的麵容。
  再次將我驚醒的,不是永定門方向傳來的喊殺聲,而是殿門落鎖的聲音。
  “怎麽回事?”我匆匆起身,驚問身旁宮女,一眾宮女也惶然不知所以。
  卻聽得禦前侍衛隔了殿門稟道,“屬下奉命保護王妃安全,請王妃暫避殿內,萬勿外出。”
  “王妃救命--”一聲淒厲慘呼突然自殿外傳來,竟是玉岫的聲音,未待我回應,那聲音已戛然中斷。
  “玉岫!你在哪裏?”我撲到門上,從雕花空隙間望去,隻看到回廊盡頭兩名侍衛的背影,隱約有一片寶藍色夾在之間,已被帶得遠去了。
  我呆立片刻,猛然回過神來,用盡了全力瘋狂拍打殿門,“魏邯!你大膽--”
  門外侍衛任我如何發怒,始終無動於衷。身側宮女慌忙拉住我,連連求懇息怒。
  我渾身戰抖,好一陣才說得出話來,“他要,他要殺了玉岫和孩子……”
  叛軍再度攻打永定門,此時魏邯隻怕已殺紅了眼,竟趁我休息之際,押了玉岫母子綁赴城頭,知我必定阻攔,索性鎖了殿門。
  我從未如此刻一般痛恨自己,為何狠心緝拿宋家老小,連累他們至此--當日為了斷絕皇嗣之爭,小皇子不得不死,我雖狠心,卻不後悔;然而這宋家老小卻是真正無辜,即便宋懷恩反叛,也不能將他全家老小株連。緝拿他們入宮隻想讓宋懷恩投鼠忌器,卻從未想過真的害死他們。玉岫已因我誤了終生,若再連累她與兒女送命……
  我不敢再想下去,霍然拔出袖中短劍,不顧一切往殿門砍去。
  木屑飛濺,紅木精雕的殿門在這削鐵如泥的短劍下,雖碎屑四濺,刀痕縱橫,仍無法輕易毀壞。侍衛與宮女被我的舉動驚嚇,或尖叫或叩頭,卻無人敢上前阻攔。
  一番急砍之後,我已力氣頹弱,倚在門上劇烈喘息,卻已奈何不得。
  我一咬牙,怒道,“再不開門,我就將你們統統淩遲處死!”
  宮人侍衛深知我的手段,也知我言出必行,無不驚駭失色,紛紛跪地求饒。
  “不想死就給我開門!”我冷冷道。
  眾侍衛再不敢遲疑,立時開門。
  我拔足便往永定門奔去,隻恨腳下路長,人命已是危在頃刻,但求不上天要令我鑄成大錯。
  永定門上,幼兒哭叫聲遠遠傳來。
  我不顧一切奔上城頭,兩側將士見我散發仗劍的模樣,盡皆驚駭不敢阻攔。
  玉岫被兩名兵士按在城頭,旁邊是宋懷恩的老母親和兩個兒子,連最年幼的兩歲女兒也被一名士兵舉在手裏,正舞著小手大哭不止。
  “給我住手!”我用盡全力喝出這一聲,再也不支,屈膝跌倒在地。
  玉岫已聽見我的聲音,猛地掙紮哭叫,“王妃救命!救救孩子,不要傷害他們--”
  胸中氣息紛亂,我一時說不出話,隻冷冷瞪住魏邯。
  他猛一跺腳,“王妃!跟那狼子野心之人還講什麽仁義,你不殺他妻兒,他卻要殺你女兒!你且看看下麵!”
  耳邊轟的一聲,我撲至城頭,赫然見叛軍陣前,宋懷恩橫槍立馬,馬下跪著個五花大綁的素衣少女,散發覆肩,竟是沁之!
  眼前一黑,我幾乎立足不穩。
  徐姑姑帶走了澈兒和瀟瀟,阿越隨後帶了沁之,趕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兒女,一起送往慈安寺。
  如今沁之落在他手裏,難道阿越和徐姑姑也……我心中狂跳,竭力穩住心神,令自己鎮定下來。
  若澈兒他們也落入宋懷恩手中,此刻綁在陣前的便不隻沁之一人,想必中途另有變故,以致她一人被擒。思及此,心中略感安定,一眼望見沁之五花大綁的模樣,卻又心痛憤怒不已。這孩子在身邊的時候,雖也多加憐愛,卻總隔了一層親疏。然而此時見她狼狽受辱,我竟也有切膚之痛,仿佛真與她血脈相連。
  城下,宋懷恩緩緩抬起頭來。
  正午陽光照在他銀盔上,看不清麵容神情,卻有隱隱殺氣迫人。
  “貞義郡主,你的母妃就在前麵,還不請她打開宮門,放你進去?”宋懷恩冷冷揚聲,一字一句傳來,入耳陰冷而清晰。
  跪在地下的沁之,突然昂起頭來,大聲喊道,“我不是貞義郡主,我是王府的丫頭,你休要騙人!”
  叛軍陣前嘩然,連我身後諸將士亦感意外。
  我狠狠咬唇,忍住眼眶中幾欲滾落的淚水。
  沁之,沁之,你這傻孩子!
  宋懷恩沉默片刻,驀的縱聲大笑,“好,好個貞義郡主,果然有令慈之風!”
  沁之昂頭怒罵,“你胡說,我娘不是王妃,我娘早就死了!”
  她仍嫌童稚的聲音聽去隱隱模糊,入耳卻字字剜心。
  魏邯哈哈大笑,“區區一個假郡主,哪裏比得你一家五口性命貴重。”
  宋懷恩的聲音冷冷傳來,“生死有命,賤內與犬子若注定薄命,便有勞王妃送她們一程,宋某感激不盡。”
  魏邯大罵,“老子就將你女兒摔下城來,看你這狗賊的心是不是肉做的!”
  玉岫尖叫,“不要!懷恩,你退兵吧,求你退兵……”
  她話音未落,宋懷恩反手張弓,一箭破空而來,奪的擦過玉岫耳側,直沒入牆。
  玉岫的後半句話就此斷了,不語不動,怔怔張口望著城下,仿佛癡了。
  “呸!”魏邯啐道,“好毒的心腸!”
  我閉了閉眼,決然道,“眾將聽清楚了,城下並非貞義郡主!”
  魏邯一愕然,隨即冷冷頷首,“屬下明白!弓弩手--”
  隨他一聲令下,兩列弓弩手立時搭箭瞄準城下,將宋懷恩與沁之籠罩在弓弩射殺範圍之中。
  叛軍陣腳大亂,盾甲齊湧上前,欲掩蔽二人。
  宋懷恩卻悍然不退,將長槍一橫,三棱槍尖直抵沁之後心,“牟氏為國盡忠,以孤女相托豫章王,就落得今日下場麽?”
  “拿弓來。”我冷冷開口。
  已經多年沒有挽過弓箭,當年叔父手把手教給我的箭術早已生疏。
  我咬牙,搭箭開弓,對準了城下--以我這點微末膂力,自然殺不了人,然而我隻需殺人的姿態,已經足夠。
  見我親自引弓搭箭,宮門內外無不嘩然。
  我深吸口氣,凝望城下宋懷恩,沉聲喝道,“莫說一個假郡主,就算真郡主在此,以她一命換你一命,也是值得!”
  宋懷恩直直望著我,刹那間,連空氣也仿佛凝結。
  我的箭尖與他遙遙連成一線,穿越十年歲月,連起過往點滴恩義。

  長恨
  宋懷恩凝然不動如山,手中直抵沁之後心的三棱槍尖,卻一點點沉下去。
  “退後!”他厲喝一聲,長槍掄空收回,遙指身後,座下戰馬倒退兩步。身後兩隊重盾護衛立刻奔上前來,舉盾相護。
  就在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沁之一躍而起,掙脫反縛雙手的繩索,如一頭敏捷的幼獸直奔向宮門。
  “殺了她!”宋懷恩暴喝,反手取弓搭箭。
  我五指陡張,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身後鐵弩齊發,箭如疾雨,破空呼嘯,射落叛軍巨盾,發出奪魄之聲。
  一時間,叛軍陣前大亂,被逼壓在箭雨之下,紛紛舉盾抵擋,無暇反擊。
  沁之已奔出兩丈,陡然被纏繞身上的繩索絆倒,漫天箭矢就落在她身後不到兩丈處。
  “沁之,快跑--”我撲上城頭,嘶聲喊道。
  身後又一輪箭雨急射而出,阻住欲追擊的叛軍。
  沁之奮力掙跳起來,甩脫繩索,奔向宮門。
  宮門緩緩開啟一線,四名鐵衣衛馳馬衝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衝陣前。龐癸一馬當先,俯身掠起沁之,勒韁控馬,原地人立而起。戰馬揚蹄怒嘶,掉頭回奔宮門,餘下三騎隨後相護,絕塵馳還。叛軍陣前衝出十餘騎重盾甲士,冒死衝過箭雨,追殺而來。
  四騎如電馳入,宮門轟然合攏,落下重鎖。
  身後歡聲雷動,士氣振奮如狂。
  我撐住城垛,這才驚覺兩腿發軟,一口氣幾乎喘不過來。
  “娘--”未待我穩住心神,一聲童稚尖叫傳來,驚得我霍然回頭。
  玉岫不知何時趁亂掙脫,躍上城垛,臨空搖搖而立。
  變起頃刻,隻聽孩子尖聲哭叫,我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旁邊侍衛衝了上去。
  我眼睜睜看著侍衛的手隻差一線就抓到她衣角。
  她仰頭一笑,燦若夏花,寶藍宮裝廣袖飄舉,沒有半分猶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燦爛流光,飛墮城下。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從城下傳來,宋懷恩的聲音慘然不似人聲。
  你聽到了麽,玉岫?
  你可聽到他這一聲悲呼。
  眼前似仍有那寶藍流光閃動,我踉蹌一步,恍惚伸手去挽,卻陡然陷入黑暗。
  流光,流光……穿過我的手,怎麽挽都挽不住。
  玉岫含笑回頭,眉目如畫,漸漸隱入霧靄中,眼看去得遠了。
  不行,我還有許多話要告訴你,不許你就這樣走了。
  玉岫,傻丫頭,你怎麽會不明白--他是百步穿楊的將軍,若要殺你,豈會一箭擦鬢而過,那一箭隻是不想讓你示弱。
  你終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結發的良人,雖無兩心相悅,卻也舉案齊眉,為何你不肯信他?
  就為了那一箭,就讓你絕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這樣拋下了所有人,眼睜睜看著你的兒女痛不欲生。
  玉岫,你好糊塗。
  我恨恨一疊聲喚她的名字,卻一口氣息哽在喉間,劇烈嗆咳起來。
  “王妃,王妃醒了!”
  眼前人影浮動,垂簾繡幔,已是身在寢殿。
  分明已清醒過來,仿佛仍見到那抹寶藍流光縈繞。
  心中怔忡恍惚,記不起發生了什麽,隻是知道,玉岫不在了,連她也不在了。
  她就這樣一走,逼我接過這無法拒絕的責任,讓我永遠負疚,永遠愧悔,永遠善待你的兒女。
  我掩麵慘笑,驀然一雙細柔小手覆上我雙手,掌心有少少的溫暖,“母妃,你別哭。”
  我一震,怔怔看著眼前素衣散發的少女,她剛剛叫我母妃,沁之終於肯叫我母妃。
  沁之伏在床邊,小臉猶帶幾分蒼白,正憂切地望著我,身後圍滿宮女醫侍。
  我望著眼前小小少女,伸手撫上她清瘦麵頰。
  她笑了起來,眼淚卻大顆大顆滾落。
  “有沒有傷到你?”我忙托起她小臉,拭去她滿臉淚水。
  沁之搖頭,一下張臂抱住了我,放聲悲泣。
  那日徐姑姑與阿越帶了她們趕往慈安寺,廣慈師太立即開啟後山地宮,讓她們藏匿進去。
  那是供奉當年宣德太後法身之處,也是皇室最大秘辛之地。世人皆知宣德太後壽終宮中,葬入惠陵,卻不知當年太祖弑舅奪位,將母親一家全部處死。宣德太後從此出家為尼,避居寺中,至死仍留下遺願,無顏葬入皇家陵寢。太祖遵從宣德太後遺願,卻不忍焚化,終留下太後法身,秘密修造慈安寺地宮以葬之。
  未料徐姑姑與阿越半途受阻,待趕到山下,追兵已至。
  她們一行人倉猝藏身農舍,追兵便在咫尺之外。
  沁之趁徐姑姑不備,驟然奔出後院,將追兵遠遠引開,令徐姑姑她們得以脫身。
  我倒抽一口涼氣,凝視她,“沁之,你不怕麽?”
  “徐姑姑年老,阿越姑姑要照顧弟妹。”沁之咬唇,眸子閃亮地看著我,“我有武藝!我爹教過我防身的本事……”
  她眸子一黯,低下頭去,似想起了戰死邊關的爹娘。
  這個孩子,若能生在平常人家,安然成長,該是何其幸福。
  我定定看她半晌,默然將她攬緊。
  “我跑得很快對不對?”她忽然抬頭,殷殷望著我,“我會解繩子,他們綁的那個結一點難不倒我,爹爹從前教過我怎樣綁獵物!”
  她的眼神,又是驕傲又是淒楚。
  “沁之很勇敢,和你的爹娘一樣勇敢。”我微笑,凝望她雙眼,“他們在天上看著你,看到你今天的勇敢,必定驕傲無比。”
  沁之笑著,重重點頭,將臉埋在我胸前,瘦削的肩頭微微發抖。
  我默默撫過她頭發,暗暗在心中立誓,從今而後,我再不會讓這個孩子受半分委屈,但凡她想要的一切,我必竭盡所能給她!
  我將玉岫的三個兒女交給可靠的老嬤嬤照看。
  次子與幼女尚在懵懂幼齡,不明白母親去了哪裏,隻是哭鬧不休。
  五歲的長子宋俊文卻已經隱約懂事,看到我,如幼獸一般直衝過來,被左右慌忙拉住。
  麵對孩子充滿仇恨的眼睛,我說不出話,任何言辭在此刻都變得無力。
  這是我第一次不敢直視一個人的眼睛,在這樣的目光下,心底漸漸涼透。
  “好好照看這幾個孩子,沒有我的令諭,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他們。”
  俊文還在拚命掙紮,兩個嬤嬤幾乎拉他不住。
  我倦極轉身,或許,我的確不該再出現在他的麵前。
  身後嬤嬤一聲痛呼,我愕然轉身,見嬤嬤手腕鮮血淋漓,俊文已衝到我跟前,猛地撲向我。
  “你害死了我娘!”俊文撲到我身上,五歲男孩子的力氣尚小,卻似瘋了一般朝我踢打。
  侍衛趕來將他拎開,他仍踢打叫罵不已。
  我被嬤嬤們扶起,冷汗如雨,胸口陣陣抽痛,幾乎讓我無法站立。
  一旁的幼女被驚嚇到,放聲大哭,連帶那四歲的男孩子也哭鬧起來。
  “不錯,我就是個大惡人。”我冷冷看他,“宋俊文,你若再吵鬧,我就殺了你弟弟;你若不肯吃飯,我就殺了你妹妹!”
  俊文頓時呆了,臉色蒼白,胸口劇烈起伏,卻不再踢打。
  我苦笑,轉頭再不看他,徑直離去。
  遠處昭陽殿裏,燈火搖曳,隱隱有宮人身影往來。
  自我記事以來,這昭陽殿還未曾冷清若此。
  姑姑說,昭陽殿是世間最高貴美麗的囚籠。
  宮女小心翼翼攙扶了我,“王妃可要回宮歇息?”
  我仰頭看了看夜空中璀璨閃爍的河漢,一連數日都是如此晴空。
  算來,以蕭綦行軍的迅疾,又無雨水阻斷,應當很快就能趕到了。
  我再無遲疑,淡淡道,“去昭陽殿。”
  胡瑤已經瘦得形銷骨立,木然坐在妝台前,披散了青絲,任由宮婢為她梳散頭發,準備就寢。
  見了我,左右宮婢忙躬身行禮,無聲退了出去。
  胡瑤回頭,木然看我一眼,癡癡笑了笑,神色漠然,兀自轉身呆望鏡中。
  我走到她身後,從鏡子裏看她。
  她不施脂粉的臉,在燈下越發青白,眼眶凹下,雙目黯淡如一潭死水。
  曠寂幽暗的昭陽殿裏,隻有我與她,隔了一麵巨大的銅鏡,冷冷相對。
  我伸手撩起她一縷發絲,穿過指間,如絲涼滑。她木然看著我無動於衷,正如宮人所言--皇後已經失了心智,終日緘默不言,除了皇上,再不認得旁人。
  我揚起手,袖底短劍直抵上她修長脖頸,青鋒如水,映得她眉發皆碧。
  鏡子裏,她寂如死水的瞳孔猛的收縮。
  “還知道怕死,可見不是真正癡了。”我抿起唇角,似笑非笑。
  胡瑤的神色變了,眸子一點點亮起來,冷如寒芒。
  旁人相信她會心智全失,我卻不信。胡瑤和我是同一種人,縱然赴死也要睜著眼睛。
  我不相信她會用這麽怯懦的方式來逃避,所謂心智全失,不過是她求生自保的法子。
  她與子澹不同,她怕死,她還想活下去,或許還想向我複仇。
  “胡光烈安然無恙,正隨王爺率軍回京。” 我手中劍鋒逼近兩寸,貼上她肌膚,“胡氏忠心護主,前罪可免,往後富貴榮華無慮。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胡瑤定定看我,忽仰頭大笑,“替我恭賀王爺,恭賀他大業終成,江山一統……你們成就你們的帝業,我與皇上自去黃泉做一對清淨夫妻!自此恩怨兩清,永不相見!”
  好一個恩怨兩清,永不相見。
  知我者胡瑤,若非世事弄人,你我原該是知己。
  我還劍入鞘,淡淡一笑,“黃泉路遠,用不著去那裏,你們也可做對清淨夫妻。”
  胡瑤霍然睜眼看我。
  “忘了你們的身份、姓氏、親族、過往,從今往後,世上再沒有胡瑤與子澹,隻有民間一對平常夫婦。”我凝視她,一字一句緩緩道,“諸般恩怨,盡歸前塵,山長水遠,無愛無憎。”
  胡瑤站起來,身子微微發抖,“你不怕我會複仇,不怕留下後患,壞你們千秋大業?”
  我微笑,“今日我能放你,他日自然也能殺你。”
  她不語,目光如錐,仿佛想將我看個透徹。
  我亦沉靜看她,看著這個被我奪去兒子的女人,這個將要帶走子澹,與他共赴餘生的女人。
  “就算你放過我們,我也終生不會原諒你。”她倔強的仰起臉。
  “我無需任何人原諒。”我笑了,麵對這樣一個通透的女子,反而可以坦然說出實話,“放你走,不過因為你是子澹的妻子。後半生江湖多艱,隻有你能陪伴守護在他身邊,也算替我了卻平生大憾。”
  “你為了他,寧願背叛王爺?”胡瑤目光變幻,複雜莫明,“王爺豈會容你放走我們?”
  我蹙眉,不願與她多做解釋,隻淡淡道,“王氏經營多年的根基,總還有些用處,就算王爺也未必能掌控一切。今晚之後,將會乾坤翻覆,帝後自有帝後的命運。你隻需記住,從此你再也不是胡瑤,他亦不是子澹。”
  我冷冷看她,“若是你們忘不掉……除去一對民夫民婦,也不會很難。”
  胡瑤瞳仁收縮,薄唇緊抿,“你既能瞞天過海放過我們,為什麽,當日不能放過一個孩子?”
  我微微笑了笑,隻覺無限疲憊,“當日若留下小皇子,早早泄露這番布置,還能有今日的生機?我費盡心機,逼著子澹活下來,無非就是為了今日。為這一天,我已等了許久--我答應過他,總有一天還他自由,讓他逃離這冰冷的宮闈,隱姓埋名,遠遁江湖。”
  我亦曾渴盼有這麽一天,與所愛之人攜手歸隱,結廬南山,朝夕相守。再沒有血腥,沒有權謀,沒有皇圖霸業,隻有我與他執手偕老。
  這個心願,藏在我心底不為人知的地方,已經永遠沒有機會實現。
  胡瑤神情震動,定定看我,目光複雜變幻,終究隻是一聲長歎,“從前你為王爺背棄他,如今又為他背叛王爺……世間竟有你這樣無情的女人!”
  “王儇從未背叛任何人。”我緩緩抬起手,按住胸口,“我隻忠誠於自己的心。”
  胡瑤一震,抬眸直直看我。
  我此生已經占盡諸般榮寵,生在如此門庭,嫁了如此夫婿,育有如此佳兒,更將成就開國皇後傳世之名……上天待我何厚,若說還有什麽抱憾,那不過是深藏心底的一點隱秘向往,向往宮牆之外,白雲之下,江湖之遠,一個夢幻空花般,不可觸及的夢。
  這也是姑姑,是曆代後座上那些孤傲高貴的女子,為之抱憾終生的心願。
  昔年太祖弑君奪位,誅殺前朝皇室,晚年諸位皇子卻為承嗣爭鬥,引發血流宮闈,慘禍連連。太祖深為惶恐,擔心報應循環,將來子孫重蹈前朝滅頂之災。奉聖四年,太祖皇帝下令重修西宮,建造三宮九殿十二樓閣,金瓦飛簷,殿閣綿延,潢潢富麗。然而,在這重重宮闕掩蔽之下,卻是太祖皇帝苦心為後世子孫留下的一條生路,在崇明殿西閣修造秘道,直通宮外一處隱秘安全之所,可避水火刀兵,在萬不得已之時,保全性命。
  這個秘密隻在曆代帝王口中傳延下來,世世代代,由效忠皇室的內廷秘史盡忠守護。
  傳至順惠帝時,這個秘密卻落入了明康太後王氏手中。
  明康太後是我的家族中迄今最傑出的女性先輩,一力輔助兩位皇帝,平定諸王之亂,鞏固王氏世族首領的權威,將整個家族推上頂峰。從她那一代起,崇明西閣的秘密就成了王氏曆代相傳的秘辛。父親直至離去之前,才將這個秘密傳給我。當時我曾不以為然,對太祖皇帝精心修造這樣一條逃離的秘道頗覺不屑。
  直至子澹登基,變亂頻生,看他苦苦掙紮於這般困境,我終於漸漸明白了太祖皇帝的苦心,也懂得了他晚年的孤寂心境。這條秘道,連通的不僅僅是一線生機,更是身在權力之巔的帝王,對自由的向往。
  路的盡頭,便是自由和重生。

  皇圖
  玉岫的死,沒有讓宋懷恩停下瘋狂的腳步。
  我不知道,在玉岫躍下的那一瞬,他那聲撕心悲呼是不是發自深心的痛悔。
  七年結發之情,換來的,哪怕隻是一刹間的驚痛,也算給玉岫僅有的告慰。
  站在曾拘禁她的宮室門口,我的眼淚已經幹涸,孩子們也已累得睡著,宋懷恩卻發動了又一輪更慘烈的進攻。
  玉岫,此夜此時,誰在為你一哭?
  我捂住了口,不讓自己哽咽出聲,遠處城頭已殺聲隆隆,火光衝天。
  象征著無上皇權的九重宮闕,被火光投映下龐大的影子,在廝殺聲中飄搖欲墜。
  遠處宮廊下有個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隱入陰影中。
  “王福。”我直起身來喚住他,這個時候敢擅自闖入此處的人,隻能是這位忠心耿耿的老總管了。
  王福轉出廊柱,低頭疾步趨前,“老奴驚擾王妃了。”
  我行至廊下,清冷月光斜映了半身,“都預備好了?”
  “一應就緒,十八名死士,隨時聽候調遣。”王福身形臃腫,這一刻卻毫無素日遲緩之態,行止之間隱隱有鋒芒逼人。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年老臃腫的內監,會是深藏不露的禦前第一高手。
  我淡淡道,“你在宮裏這麽些年,如今年事已高,也該回鄉看看了。”
  “老奴不走。”王福一震,低頭道,“老奴二十年前就已經沒有家了,往後王妃還有用得著老奴的地方,請王妃開恩,容老奴留下。”
  “如果我記得不錯,你在青州家鄉還有一個女兒吧。”我凝視他,微微一笑,“她很好,已經嫁人生子。家父給她安排的是一戶殷實人家,公婆賢厚,夫婦情篤。隻是,她不知你尚在人間。”
  王福寬闊雙肩微微顫抖,低頭不辨神色。
  我輕歎道,“你為王氏效忠多年,我也無以為報。這一次,你隨了他們離去,就不必再回來了,好好在家鄉安享天倫。萬壽宮秘藏的珍寶,你全部帶走,除安頓二位主子之外,餘下全都分給諸人……即使死去的,也分給他們的家人。”
  王福猛然跪下,白發蒼蒼的頭顱重重叩在地上,“王妃大恩,老奴雖死難報。”
  我側身,眼眶微微發熱。
  乾元殿裏燭影深深,素幃低垂,子澹仍執意掛著滿宮的素白,為夭逝的小皇子致哀。
  我立在垂幔後,靜靜看他。他身邊書稿卷軸散堆了一地,猶自奮筆疾書,蒼白的額頭隱有薄汗。這溫玉一般的人,即便兩鬢已微見霜色,仍不顯老態。
  若是青衫泛舟,翩然世外,想必應是神仙般的風華。
  風入雕窗,吹起他案上一紙書稿,飄落在地。我步出垂幔,俯身拾起那一頁,上麵墨痕尚未幹透。
  他漠然抬眸,隻看了我一眼,複又繼續埋首書寫。
  “子澹。”我輕聲喚他的名字。
  他筆下一頓,仍不抬眸,隻淡淡道,“王妃何事?”
  我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緩緩道,“子澹,我要你即刻擬詔,遜位別宮。”
  子澹手腕一顫,筆下泅散開一團濃墨。
  他緩緩擱筆,將那張禦製灑金箋揉了,愴然一笑,“這算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
  我抿唇不語,竭力克製著臉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戚。
  子澹凝眸看我,漸漸斂了笑容,目光一分分涼了下去。
  他自堆滿書稿的案幾下拿出一隻黃綾長匣打開,取出卷好的黃綾,揚手擲到我麵前。
  “拿去。”他笑顏淡淡,眼神空洞,“早已寫好等著你,隻待今日而已。”
  王福如影子一般自垂幔後現身,趨前拾起詔書,雙手奉上給我。
  “夫大道之行,選賢與能,隆替無常期,禪代非一族,貫之百王,由來尚矣。朕雖庸暗,昧於大道,永鑒廢興,為日已久。今輔政豫章王天縱聖德,靈武秀世,薄伐不庭,開複疆宇,一匡社稷,再造天朝。加以龍顏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煥如日月。故四靈效瑞,川嶽啟圖,玄象表天命之期,華裔注樂推之願,終以饗九五之位。念萬代之高義,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遜位別宮,歸禪於王,一依唐虞之事。”
  我抬眸,與子澹彼此相望,目光糾結於五步之間,區區五步,已是一生恩怨永隔。
  “皇上聖明。”我低頭,向他跪下,俯首三叩。
  王福也隨即跪倒,以額觸地。
  “你已遂了心願,朕也不再勞煩,但需杯酒足矣。”子澹仍是笑著,目光卻已成灰,“隻是文章無罪,請容這些書稿留存於世。”
  他就這樣,將自己交到我麵前,毫無防禦,再不抵抗。
  杯酒足矣,何其決絕。
  忽然間,我看不清他的麵容,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這才驚覺眼中已有了淚。
  我點頭,抬手擊掌三下。
  王福托了玉盤步入內殿,托盤中一隻碧綠的玉杯,酒色如琥珀,瀲灩生香。
  我端起玉杯,含淚笑道,“子澹,我便以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來,一步步行至我麵前,唇角仍噙著一絲從容笑意。
  “多謝。”他笑著接了玉杯,仰頭一飲而盡。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滾落臉頰,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來世,你還願記得我麽?”我輕聲問他。
  子澹笑著搖頭,退後數步,語聲微顫,“阿嫵,我願此生從未識你!”
  我猛的閉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子澹蹌踉扶住了身後案幾,啞聲而笑。
  我再無法隱忍心中悲愴,一步上前,緊緊抱住了他。
  這是從幼年就熟悉的懷抱,像父親,像哥哥,卻又與他們不同的懷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氣息,將我縈繞,仿佛將我們與這天地隔開。
  我將臉深深埋在他胸前,最後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哽咽道,“不管往後遇到什麽,都要好好活著,珍惜你身邊之人。”
  他身子一震,抬手欲推開我,卻已經失去力氣。
  “子澹,我會想念你……一直想念你。”我的手指輕輕撫過他微霜鬢發,如同幼年玩鬧之後,他總會仔細替我理好蓬散的鬢發。
  那杯酒會讓他沉睡兩日,待醒來時已身在世外,永遠逃離這囚禁他半生的牢籠。
  藥力發作,已讓他神智迷亂,卻極力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我,蒼白薄唇顫抖不已。
  “阿瑤還在等你,你的書稿,我會讓它流傳後世。”我含淚凝望他的麵容,這是最後一眼了,從此以後我再也看不到他,再也觸不到他……這樣美好的一個人,值得世間最堅貞的女子去愛慕。多少人不惜以生命去追逐的自由,就在他的麵前。
  子澹目光已渙散,一行淚水卻滑落臉頰,終於漸漸軟倒。
  “懇請主上盡快動身,勿再遲疑!”王福焦急催促。
  我將子澹交給他,終於放開了手,退後一步,“王福,一切托付給你了,往後多加珍重。”
  王福跪倒在地,重重叩頭,“老奴拜別王妃!”
  承天門方向火光更熾,殺聲更盛。
  驟然一道尖銳的鳴鏑之聲破空劃過。
  此時東方漸白,天色已放亮,正是淩晨光景。
  我立在宮道正中,怔怔抬頭,望向遠處天空,心中猛然劇跳。
  這鳴鏑來得太過突兀,仿佛洞穿心頭,難道是--
  “王妃小心,城頭正在交戰!”侍女追上來,顧不得尊卑,倉皇攔住我。
  “是他,是他來了。”話一脫口,我再也克製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唇,仍止不住雙肩的顫抖。
  侍女惶然將我扶住,我拂袖一掙,推開她,向城頭急奔。
  腳下綿軟無力,我卻從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城頭一派慘烈之景。
  然而,城下層層如鐵水般的叛軍軍陣正在向後收縮,遠處的後方,仿佛起了什麽騷動,隱約傳來悶悶的嘈雜、呼嘯、號角,撼山動地的聲音似乎從東南方向傳來,動靜越來越大,連我站在宮門之上,也感覺到從地麵傳來悶雷滾動般隆隆的聲響!
  那個方向,正是京師東門所在,亦是東郊大營所在的方向。
  魏邯兩眼通紅,提刀大步奔來。
  “胡帥攻進城了!”一個校衛衝上城頭,大口喘息,“平虜元帥胡光烈率前鋒攻入東門,車騎將軍謝小禾已至太華門外,王爺親臨城外,接掌東郊駐軍,叛軍陣中已然大亂!”
  話音甫落,城上歡聲雷動。
  真的是他回來了,來得比我預料的更早,更快!
  我咬住唇,在震耳欲聾的振奮歡呼聲中,猝然淚流滿麵。
  遠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聲響成一片,隱隱聽得有人在亂軍中奔走呼喝:“宋懷恩劫虜天子,焚城逼宮--”,“豫章王回師平叛--”
  “王爺總算來了!”魏邯大笑,一把揭去了鐵麵罩,猩紅的疤痕在火光下越發觸目驚心,若不是眾人的堅守力戰,隻怕我們也等不到蕭綦歸來。
  我望著這鐵骨錚錚的漢子,淡淡道,“此時說贏,還差一步。”
  “王妃是說乘勢追擊?”魏邯一怔。
  “不,我要讓叛軍入宮。”我微笑道。
  魏邯雙眼大睜,“什麽?”
  我斂去笑意,一字一句道,“弑君之罪,總要有人來背負。”
  魏邯瞳孔猛然收縮,驚道,“你是說借刀殺人,將皇上……”
  “皇上已留下遺詔,一旦龍馭殯天,即由豫章王繼承大統。”我轉頭看向太華門方向,緩緩道,“我們殺出太華門與謝小禾會合,再打開承天門,讓宋懷恩帶兵殺進來。”
  魏邯猛然回頭看向乾元殿所在之處,那裏已經騰起濃煙烈焰,整個宮殿都被大火吞沒,不隻是乾元殿,皇後所居的昭陽宮也陷入了一片火海。
  這火光,證明王福已經帶著他們趁亂從秘道逃出,帝後寢宮毀於大火,一切痕跡隨之抹去。
  弑君逼宮,這滔天之罪自然是要落到宋懷恩的頭上。
  卯時三刻,太華門之圍瓦解。
  圍困太華門的叛軍將領臨陣倒戈,向車騎將軍謝小禾歸降。
  龐癸率鐵衣衛在前開道,護送我的鸞駕馳出太華門;太後的車駕隨行在後,魏邯率禁軍戍衛斷後,詐敗於承天門,節節後退,引宋懷恩叛軍攻入宮門,一路殺戮突進。乾元殿與昭陽殿的熊熊大火,映紅了九重宮闕上空,腥豔如血。
  昔日煌煌威嚴的宮門,已不能阻擋這場夢魘般的殺戮。鸞駕馳離宮門,將殺戮與烽煙遠遠甩在身後,隔斷在宮門之內。我抱緊懷中小小的女孩兒,一手握住沁之冰涼小手,默然回望宮門,滿心隻餘蒼涼。
  車輪在宮道上軋軋疾馳,兩列鐵騎左右護駕,伴隨我們平安離開。
  一出宮門,兩旁道旁盡是折戟殘肢,四下塗血,伏屍遍地,慘烈異常。我已見慣流血,此刻仍覺手足冰冷,陡然放下垂簾,唯恐被身側的沁之看到這慘狀。
  沁之靜靜依在我身側,小臉蒼白,竭自鎮定如常。懷中的幼兒卻已經熟睡,渾然不知此時發生的一切……在這酣甜夢中,她的父親正孤身走向末路,即將與她永隔。剛剛失去了母親,又將失去父親的孩子,今後等待她的命運將會如何?
  我的瀟瀟跟澈兒,此時你們也在睡夢中吧,可還睡得安好?已經好多天沒有見到你們。
  眼前頓時朦朧酸澀,曆經生死劫數,踏著多少人的血肉,終換來一家團聚,這場征伐殺戮也該是盡頭了。
  我已見過太多婦孺幼兒為權勢殉葬,我的兒女決不會再重複這樣的悲劇,我要他們成為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鸞車停下,我挑開車簾,一眼便望見黑壓壓的鐵騎橫絕前方,上書“謝”字的旌旗獵獵招展於晨風中。
  當先一騎,銀盔紅纓,馬背上的少年將軍英姿颯爽,策馬向我們奔來。
  “是小禾將軍!”沁之仰頭驚叫,臉頰迅速升起一抹薔薇色紅暈。
  她晶亮雙眸,映出我疲憊笑容,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
  “去吧!”我鬆開手,任由沁之跳下鸞車,不顧一切奔向那白馬銀槍的少年。
  昔日暉州城下,那同樣在晨光中的一幕,如此熟悉,如此遙遠……那時的我,依稀也是這般,瘋魔似的飛奔向蕭綦的馬前。
  隨行宮人接過了幼女,扶我步下鸞車。
  “末將救駕來遲,令王妃受驚,罪該萬死!”謝小禾下馬參拜。
  眼前大軍已至,翹盼已久的良人就在近處,皇圖霸業唾手可得--然而眼前所見,依稀仍是血汙橫屍,遠近宮闕在濃煙滾滾中傾頹瓦解,死去的人屍骨未寒,幼子尚在繈褓。我心中再難有半分雀躍,隻餘疲憊淒涼。
  “母妃,你不開心麽,父王回來救我們了!”沁之緊緊握住我的手,眸光熱切晶瑩,轉頭去看謝小禾,“有小禾哥哥在這裏,母妃不用擔心了!”
  謝小禾朝沁之微笑點頭,抬頭注視我,隱有憂切之色。
  我強打起精神,朝他們微笑。
  見我身後除了太後車駕,並無帝後的禦輦,謝小禾慌忙問道,“叛軍已攻入宮門,皇上可曾脫險?”
  我側過臉,眼眶漸漸發熱,“攸關天家尊嚴,皇上與皇後不願出逃,誓與宮城共存亡。”
  眼前掠過子澹臨去時的眼神,胸口緊窒,我驟然別過臉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騙謝小禾的話語是假,悲酸卻是真。
  要騙過蕭綦,騙過世人,首先便要騙過自己。從推開他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當他已經死了,死在熊熊烈焰之中,與前塵往事一同化為灰燼。
  謝小禾默然肅立片刻,請我與太後隨副將移駕營中暫避。我頷首,回身正欲登上鸞車,忽見一騎飛馳而來,馬上兵士翻身下鞍疾報,“逆臣宋懷恩死戰不降,率親兵百餘人殺出崇極門,往南郊奔逃。胡帥已出城追殺,宮中叛亂平定,王爺已至承天門外。”
  我與謝小禾對視一眼,皆有震動之色。
  宋懷恩身陷重圍,竟還能殺出宮城,從蕭綦布下的天羅地網中逃脫。
  宮中叛亂既定,我駐足遙望被濃煙遮蔽的宮闕,吩咐車駕回宮。
  蕭綦已到承天門,我要在天子殿上,親自等候他歸來,親眼看他君臨天下。

  天下
  鸞駕沿來路返回,馳入剛剛才離開的太華門,恍惚有隔世之感。
  但見叛軍所經之所,殺戮無數,血濺丹陛,彝器傾覆,天子儀仗禦器之物,丟棄零落。
  各處宮室均遭到搜捕殺戮,遍地屍骸中,大半是年輕美貌的宮女妃嬪……幸存宮人四下走避躲藏,見到太後與我的鑾駕回宮,頓時匍匐呼號,叩首求救。
  宮中叛軍大都被剿殺殆盡,餘下殘兵盡數棄甲歸降,被宮中戍衛押解而去。
  到了乾元殿前,我步上玉階,雕龍飾鳳的階上血汙蜿蜒,幾乎染上我裙袂。
  一具屍身橫臥在前方,宮緞華服被鮮血浸透,青絲逶迤在地。
  我認得她的容貌,是子澹當初親自挑選的馮昭儀——那個與我體態身量相似的江南美人。
  一道極細的刀痕劃過她咽喉,皮肉完好,鮮血卻從細細的刀口大片湧出,淌下肩頸,凝結在身下的玉階,猩紅刺目。濃烈的血腥氣衝入鼻端,那張被恐懼扭曲的慘白麵容,在我眼中放大,放大……
  “請王妃回避。”謝小禾疾步上前,欲擋住我的視線。
  “無妨!”我狠一咬唇,抬手止住謝小禾,強忍胸口翻湧,冷冷昂首道,“活人尚且不懼,何需回避死者……吩咐下去,將昭儀好生殮葬,追冊淑妃。”
  “是!”謝小禾躬身應命。
  我垂首看那屍身上刀痕,細如紅線,幾乎不易看出痕跡,卻是一刀致命。
  “是宋懷恩。”謝小禾沉聲道。
  我緩緩點頭。
  這樣的刀痕,我曾在徽州見過一次,從此再難忘記。
  因為體態相似,被叛軍誤認為是我,擒到宋懷恩麵前,竟招致這個女子無辜慘死。
  我默然,轉頭吩咐宮人將四處清理幹淨,準備迎候王爺,言畢漠然向殿上走去,
  第一次覺得通往乾元殿的玉階,這樣長,這樣高,仿佛一輩子也走不到頭。
  馮昭儀的麵容猶自浮現眼前,如影隨形,我竭力不去想,卻揮不去心頭隱隱繚繞的不安。
  是什麽,是什麽念頭……
  “且慢,不可入內!”謝小禾的喊聲驀然自身後響起。
  刹那間,靈光閃動,心頭霍然明朗。
  ——馮昭儀血跡未凝,應當是被殺不久。
  宋懷恩若是早已逃出宮去,怎能在此地殺人?
  他沒有走,他還藏在宮裏,出逃隻是一出假相。
  入宮這一路上,所見伏屍多是女子,馮昭儀又在此處被殺——宋懷恩根本未曾打算逃命,窮途末路之下,他已決心玉石俱焚!他想殺的人,不是蕭綦,而是我。
  他以障眼法設下圈套,引我返回宮中,便是要與我同歸於盡。
  我一驚,心底冰涼,驟然抬頭望去。
  乾元殿上,朝陽初升,光芒刺痛我雙眼。
  玉階盡頭,大殿正中,一個幽靈般人影驟然出現。
  他拄握一柄三尺長刀立在正中,棄了頭盔,亂發披散,身上鎧甲血跡斑斑,折射晨光,映出淡薄的紅,仿佛渾身浴著一層血霧。
  隔了七步玉階,他的目光與我相觸,猶如瀕死的野獸。
  冷,冰冷,絕望的冰冷。
  熱,狂熱,瘋魔的狂熱。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斬來。
  長刃映出陽光璨然,耀亮天地。
  我閉上眼,心中寧定,最後一刻掠過蕭綦的身影。
  他,橫劍躍馬,自烈火中衝出……天地翻覆,生死一線,我隻看見那雙深邃的眼,映著灼灼火光,直抵我心中最深最軟的地方,從此靈犀相連
  耳後疾風破空,骨骼斷裂聲清晰響起。
  一切,都在瞬間凝頓。
  我睜開眼,麵前三步之遙,是宋懷恩的長刀。
  他猝然一仰,踉蹌退後兩步,以刀拄地。
  三隻狼牙雕翎箭洞穿他身體。
  一箭洞穿左胸,一箭洞穿右膝,一箭釘入他握刀的右肩。
  三箭齊發,力同千鈞,重甲戰馬也能透骨摜倒——除了蕭綦,再沒有旁人。
  宋懷恩卻沒有跪倒,依舊駐刀挺立在前。
  鮮血從他身上大大小小地傷口裏湧出,臉色近乎透明的慘白。
  他抬起染滿血汙的臉,定定看我,仿佛天地間隻剩我一人。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微眯了眼,忽爾一笑,長刀脫手墜地。
  緩緩地,他終於跪倒。
  那長刀的刃,是向內而握,並未朝著我。
  他這一刀,不是殺人,而是求死。
  我俯身,拾起他墜地的長刀。
  他望著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皎潔白牙,額頭發絲被風吹亂。
  我傾身看他,第一次如此專注地看他,目光流連過他的眉目。
  “我會記著你,永不忘懷。”我看著他的眼睛,仿佛又見昔日的少年。
  他癡癡看我,閉上眼,再睜開時,已全然沒有凶戾之氣,唯有一片清澈寧和。
  身後有橐橐靴聲由遠而近。
  我直起身,握緊長刀,對他微笑——懷恩,我會讓你有尊嚴的死去。
  他笑著點頭,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看我。
  我用盡全力,橫刀揮出,刀光亮,映亮他眸光璀璨。
  連同他唇間吐出的一聲歎息,亦被就此斬斷。
  燙,滾燙的血,濺上我的臉,濺上眼前,濺上唇間。
  身後的靴聲近了。
  片刻的恍惚之後,這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坦然。
  我引袖拭去臉上血跡,徐徐轉身。
  眼前甲胄佩劍的人,大步登上玉階,駐足在我麵前,挺拔身軀擋住身後的刺目陽光,將我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逆著陽光,看不清他麵容神情,隻有熟悉而陌生的氣息鋪天蓋地將我席卷……征塵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鐵與血的味道。
  在他身後,玉階之下,肅立著滿朝百官,四下兵馬刀劍森嚴。
  此時,此地,此人。
  他已不隻是我遠征歸來的良人。
  我退後一步,雙手舉起染血的長刀,高舉過頭頂,向他屈膝跪下。
  “吾皇萬歲——”
  我的聲音遠遠傳下玉階。
  片刻寂靜之後,階下群臣紛紛俯跪,“萬歲”之聲響徹殿前。
  他的手,穩穩托住我雙臂。
  這雙大而有力的手,終於握住了天下,握住了皇權,也早早握住了我的一生,握住了我全部的悲歡。刹那之間,我緊緊閉上了眼,不敢睜開,不敢看清楚眼前的人,還是不是我的良人。
  “阿嫵。”他低聲喚我的名,聲音篤定而溫暖,“睜開眼睛!”
  我閉目遲疑,忽然間,被他用力一帶,不由自主站起。
  “你看,這就是你我的天下!”
  他緊緊扶住我,與我並肩而立,一同麵向階下匍匐的群臣,麵向天下蒼生。
  吾皇萬歲之聲,再次響徹丹陛。
  天際一輪紅日高升,照徹乾坤朗朗。
  曆經三百餘年的煌煌宮闕大半毀於火中,昔日龍台鳳閣,連同帝後居所在內,盡化為廢墟。
  帝後雙雙殉難,血濺丹陛,屍骨葬於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叛臣宋懷恩殿前伏誅,叛軍殘部被胡光烈剿滅於南郊。
  蕭綦當庭下令,將軍中牽涉叛亂者盡數下獄,首犯獲罪,其家人親族免卻連坐,罪不及三族。歸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為右衛將軍,晉封京畿守備徐義康為廣德侯。
  太和殿前,白發蒼蒼的廣陵王,從我手中接過先帝遺詔,一字字顫聲誦讀。
  那個青衫翩翩的少年,從此成為一個森然肅穆的廟號,成了他們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個活生生的,會對我笑,對我怒,對我流淚的子澹……
  宣詔畢,零陵王顫巍巍跪倒,向蕭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壓著他滿頭銀發,重重叩上玉磚。
  昔日皇族終於俯下了高貴的頭顱,向新皇稱臣。
  宗室舊臣,黎民百姓還來不及為殯天的帝後致哀,已迎來他們新的王者。
  我曾無數次站在他的身側,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愛侶的身份與他並肩佇立,而這一刻,我成為他的臣屬,向九五至尊跪拜。
  他冷峻的側臉,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鐵塑成,不著喜怒。
  他淡然負手,麵南而立,唇角如刀鋒,側臉逆了晨光,映出倨傲陰影。
  此刻的蕭綦,令我想起宗廟裏那一座座冰冷漢玉雕刻的巨大神像。
  從高高的天上俯視眾生,意態從容,手握至高無上的力量,主宰世間生殺。
  我立在他身側,長刀在手,素衣浴血,宛如從修羅血池裏走來。
  百年,千年之後,後世史冊將如何記載這一刻,如何書寫這一對開國帝後……對我而言,已如浮雲。帝位江山,九五至尊,於蕭綦是畢生大願得償,是後半生壯誌雄圖的開始;然而於我,卻是搏殺半生的終點。我終於不必再懼怕,不必再防禦,這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危害我們,再沒有人可以左右我們的命運。
  除了蕭綦。
  久別歸來,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變初定,蕭綦當即於太和殿召見眾臣。
  我悄然轉身,退往內殿。
  “阿嫵。”他出聲喚我,當著滿殿文武,隻喚我的名。
  我駐足回眸,與他靜靜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頓,複又垂下,隻是深深看我,似有萬語千言,終不能訴。
  我淡笑,以君臣之禮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內殿。
  曲迭裙袂拖曳過冰冷的宮磚,素錦細簌,環佩有聲。
  眼前回廊垂幔,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
  良人遠征歸來,原該是英雄美人,執手相看,一如世間流傳的佳話。
  隻不過,豫章王與王妃的旖旎佳話,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從此之後,這肅穆殿堂之上,隻有開國帝後,再沒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著隨侍宮人的臉,卻神智恍惚,幾乎辨認不出誰是誰。
  好幾日不曾安穩闔眼,此刻隻想一覺睡去……然而,還有太多事情在等著我,至少現在,我還沒有看到澈兒、瀟瀟和哥哥平安歸來。
  當日是我親手送走了兩個孩子,現在,我終於可以親自將他們接回。
  這一身素錦宮裝染上了大片猩紅,抬手間帶起腥濃的氣息。
  “回鳳池宮沐浴更衣,吩咐預備車駕,往慈安寺。”
  我轉身,匆匆步向鳳池宮。
  不覺腳下宮道漸漸模糊,身子綿軟,忽然間提不起腳步……
  朦朧中,是誰的手撫過我臉頰,掌心熟悉的溫暖令我刹那間落淚。
  是落淚了嗎,仿佛我已經很久不曾真的哭過。
  是你的掌心嗎,你還會不會如最初一般將我嗬寵在掌心?
  依稀夢裏,淚落如雨,濕了臉龐,濕了他的掌心。
  寧願不要醒來,留住夢裏片刻溫存也好。
  耳邊卻聽得宮中的更漏一聲響過一聲。
  霍然清醒過來,驚覺自己真的躺在繡帷錦被中,燭影搖曳,已到中宵。
  “澈兒!”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軟無力,幾乎動彈不得。
  我竟然睡在這裏,忘了接回澈兒和瀟瀟。
  “來人——”我怒極,拂開帷幔,竟然不見一個侍女。
  倉促間,散發中衣下地,腳下虛浮不穩,驀然跌進一雙有力臂彎。
  我僵住,不願抬頭直視他麵容,心中紛亂如麻。
  想了千百回的話,到了眼前,卻一句也說不出口……諸般險惡艱難都過來了,到得此刻,我卻莫明惶恐,隻恐過不了最後的一關。
  子澹屍身成謎,宋氏族人生死去留,一雙兒女至今未歸……他會如何問我,我又該如何作答。
  他層層算計,步步為營,將我置於千裏之外的風頭浪尖……我該不該問,又該如何問。
  他卻不語。
  蟠龍明燭一亮,燈心裏“嗶剝”爆出一點火星。
  環在我腰間的雙臂驟然收緊,將我緊緊擁在他胸前,緊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語不發,喉間滾動,抵著我額頭的下巴已長出胡荏,紮在臉上微微刺痛。
  緊緊貼在他胸前,我亦閉目不語,將臉伏在他衣襟上,嗅到熟悉的強烈的男子氣息……往日種種纏綿,耳鬢廝磨的情景如在眼前。
  我緩緩抬頭看他,從嘴唇到臉頰,從眼底到眉峰,一寸寸流連過他容貌。
  他的雙頰更見清瘦,堅毅如削。
  是這昏暗燭光的錯覺麽,一日之間,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態盡現,胡荏淩亂,眉心那道皺痕比往日又深了許多,顯出蒼桑之色。
  “我回來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啞聲說出淡淡四字。
  “這一次,你走了那麽久……我差一點等不到你回來……”我想對他笑,眼淚卻斷了線似的滾落。一語未盡,嘴唇卻被他的手指按住,止住了後麵的話語。
  他的手指微顫,撫過我的唇。
  “往後,我都會在這裏,在你身邊,再不離開。”他看我的眼神,灼熱纏綿,如雋如刻,似有些許淒楚,更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裏。
  靜靜仰頭看他,竟然從未發現,歲月已在他臉上刻下淡淡痕跡。
  大婚之年,他年近三旬,十年歲月如梭,我們最美好的年華都付與了流年紛爭,消磨於風刀霜劍。唯一的幸運,是我們遇見了彼此,一切都還不算太晚。
  在他熾熱薄唇奪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記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我急切拽了他的袖口。
  他卻掩住我的嘴,將我牢牢圈在懷中,柔聲道,“輕聲些。”
  我掙脫不開,出聲不得……這個笨人,我要帶你去慈安寺接回我們的寶寶啊。
  他卻垂眸看我,眼底盡是笑意。
  屏風外忽然傳來熟悉的一聲低啼,分明是嬰兒的聲音。
  我怔住。
  他臉上笑意深濃,“你吵醒他們了。”

  千古
  昭陽殿有過太多悲傷往事,乾元殿裏埋葬了曆代帝王的陰靈。
  因為我的不願——不願在前朝的廢墟上重建新的宮室,不願在熟悉的簷廊下重溫往世的悲歡。三日後,蕭綦下旨將兩宮殘垣夷為平地,另擇吉址修建寢宮,廢棄昭陽殿之名,改皇後中宮為含章殿。
  宮中舊人飽經動蕩離亂,目睹過太多深宮隱秘。
  因為我的不忍——不忍將他們禁錮在深宮待死,不忍朝夕麵對這樣的麵孔,在他們的眼瞳裏照見似曾相識的過往……三月後,蕭綦下旨將前朝宮人遣出,支予薪俸,遣返故鄉。
  叛臣宋懷恩伏誅,其妻蕭氏以節烈殉難,追封孝穆長公主。在我的庇護下,宋氏子女三人以年幼無知,免予涉罪,謫為庶民,隨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遺骸毀於火中,蕭綦也依我所願,在皇陵修建了肅宗與承賢皇後的衣冠塚。
  先帝身邊舊人或死於叛亂,或遣散出宮,再無一人知道當日的情形。
  蕭綦甚至不曾對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從我的心意,真正萬事遂心,如願以償。
  唯一的遺憾,是哥哥未能歸來。
  倜儻如玉的江夏王,選擇了遠別故土,長留在遙遠苦寒的塞北。
  蕭綦回朝平叛之際,將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極北大荒之地。
  隻差三月,他便能將突厥人一舉殲盡,將這個民族從大地上徹底抹去。
  然而宋懷恩的叛亂,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鐵騎北進,撥轉了劍鋒所指的方向。
  內亂,終令一代雄主功虧一簣。
  或許是天不亡突厥。
  蕭綦終究不是神,得到了江山帝位,卻不得不在最後關頭,錯失平生大願——踏平突厥,一統河山,是他畢生的宏願。這一次興師動眾的北伐,終究未能踏平突厥,此後若再大興兵事,隻怕不是易事了。
  死戰不降的賀蘭箴終於向蕭綦送上降書,伏乞劃地歸降。
  歲月改變了每個人,連賀蘭箴也不複當初的絕決,竟能向宿仇低頭。他終究成為了突厥真正的王者,在私怨與家國之間,毅然保全後者。
  蕭綦受了降表,與突厥訂立盟約,劃地為界。
  賀蘭箴率殘餘部族遠走極北之地,將漠北廣袤豐饒的土地,盡歸我天朝所有。
  我不相信賀蘭箴會真的服輸,他那樣的人,正如草原上的孤狼,總在伺機潛伏,不到死亡來臨的一刻,永遠不會放棄目標。暫時的歸降敗走,隻是為了保存生機。
  他又一次逃離了蕭綦的羅網,十年間,他們兩人誰也殺不死誰。
  蕭綦是翱翔在天上的鷹,賀蘭箴卻是隱匿在地上的毒蛇。
  或許,他還將再次歸來。
  劃疆之後,蕭綦頒下一道令諭。
  這一道令諭,改變了哥哥的命運,改變了千萬人的命運,亦改變了北方大地的命運——他將寧朔已北,極北以南,劃為七族雜居之地,將戰禍中失去牧群的大批突厥人南遷至寧朔以北,教習耕種,開荒屯田;將在戰禍中失去土地田園的漢民北遷至肥沃廣袤的北方,築城興商……先以強大武力,令各族懾服,再迫使他們聚集雜居,使其風俗教化彼此融合貫通,必須相互依存,方可生存,最終放下仇怨,共容共存。
  ——王者手中長劍雖可裂土分疆,卻割不斷大漠子民對故土的眷戀,割不斷千年流淌下來的血脈之係。寧朔城外的那個傍晚,我曾與蕭綦馳馬塞外,極目四野,望見突厥牧民帳中升起的炊煙。時隔多年,我仍記得他當日的話——“胡漢兩族本是唇齒之依,數百年間你征我伐,無論誰家勝負,總是蒼生受累,不得安寧。隻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脈相融,禮俗相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為親睦之族,方能止殺於根本。”
  彼時,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宏遠的空想。
  他卻終於做到了。
  遵照盟約,賀蘭箴以神之名,賜予和靖長公主狼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和靖長公主蒙先帝賜嫁突厥,卻因兩國一戰絕裂,勢成水火,直至突厥戰敗歸降,也未能舉行大婚,空領了賜婚聖旨,卻未能成為突厥的王後。
  伶仃紅顏,無處歸依,何處都不是故鄉。
  從此後,天朝的和靖長公主,成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昆都,即突厥語“守護神”之意。
  一頭遙望南方故鄉,一頭守護北方的子民。
  猶記京都細雨下,那個眉目如煙的女子,最後一次駐足回望故鄉……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蒼茫亂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隨之浮沉輾轉。比起那些零落紅顏,采薇已算是幸運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護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為昆都城。
  雄渾古老的昆都城,靜臥在寧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廣袤大地中央,統攝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與南北相呼應。以女王為神賜的主宰,代替天神守護子民,永世歸附天朝。
  在神權的背後,是手握三十萬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國之尊,行鎮撫理政之職,成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運終究成全了顧采薇,或者應當說,是蕭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蕭綦班師回朝平叛之際,以三十萬大軍相托付,將哥哥留在了北境,永為後盾。
  從此後,金風細雨的京都再沒有那個倜儻多情的貴公子,天高雲淡的塞外長空,卻升起了一隻展翅翱翔,搏擊風雲的蒼鷹。
  從前的顧采薇,寧願遠嫁突厥,也不肯咽下那一口意氣。
  從前的哥哥,明知錯失所愛,也不肯伸出手去挽回。
  離亂,卻改變了一切。
  一同經曆過了生死離亂,兩個同樣固執的人,終於掙脫前塵,換來重生,換來與彼此的相守。
  隻是,他們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是一生相守不相親。
  他們可以朝夕相對,卻永無結縭之緣——昆都女王代行神聖庇佑之職,按照突厥人的禮法,必須在神前立誓,以處子終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獲得神靈赦免,免去賜嫁之名,還她潔淨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過,命中便已注定,她終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們還有漫漫的時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並駕馳騁在廣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這樣,已經足夠。
  或許,而哥哥應當感激賀蘭箴的南侵,挽回了他與顧采薇本已無望的因緣;
  賀蘭箴應感激宋懷恩的叛亂,給予了他和族人最後的生機;
  子澹也應感激宋懷恩的逼宮,助得他趁亂逃離宮禁,重獲自由。
  我卻應當感激賀蘭箴當年的劫持,沒有他,便不會促成我與蕭綦的重逢。
  ——這世間事,兜兜轉轉,恩恩怨怨,誰又說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蕭綦郊祀祭天,於太和殿登基即位,冊立豫章王妃王氏為皇後,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蕭綦頒旨,廢黜六宮禦製,自皇後以下,不設嬪禦。
  太初元年七月,冊立皇長子允朔為太子。
  朝野震動。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時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後,能盛寵至此。
  廢黜六宮之舉,撼動了曆朝皇統。
  自姬周以來,曆代君王均依從周禮,采秦漢舊儀。蕭綦登基之始,即下詔革除前朝宮禁六弊,裁奪冗雜龐大的宮廷用度,重置內宮品階。隨後頒詔,“廢六宮,虛嬪妾,不設三妃,唯皇後正位。”
  在天下人看來,蕭綦待我,已遠遠超出帝王對後妃的恩寵。
  他恨不能將半壁江山予我,將永世的顯赫給予我的家族,將帝位早早允諾給我的兒子。假如沒有開國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諫官斥為妖後。
  含章殿上,微風送涼,水晶簾外正是七月流火,夏日如熾。
  我安然端坐,微微闔目,曼聲道,“皇後王氏,外預朝政,內擅宮闈,懷妒忌之心……”
  “微臣鬥膽,伏乞皇後恕罪,臣萬萬不能照此記述。”
  殿前伏案記述的史官,第三次擱下了筆,倔強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書寫。
  我靜靜看向白發蒼蒼的老邁史官,心中微覺感動。
  他已年過七旬,曆經兩朝四代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我探了身,欲親自去扶他,卻連俯身一扶的力氣也沒有,甚至比這七旬老者更加虛弱。
  阿越上前來攙我,我隻得歉然一笑,搖手讓她退下。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發。
  我淡淡撫著袖口上金線盤繞的鳳羽紋路,華美宮緞越發襯出指尖的蒼白。
  “本宮臥病多年,想必你也知道……”我話音未落,便被他搶先出言打斷,“娘娘福壽綿長,鳳體必能早日安康。”
  “如果說,本宮時日無多呢?”我淡然笑看他,“你猜後世史冊,會如何記述本宮身後,又如何記述陛下所為?”
  老史官伏地不語。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縱然皇上有開國拓土,四海鹹歸的不世偉業,於私德一事,仍難免為後世非議。身為帝王,專寵椒房已是大忌,況且膝下至今隻有澈兒這唯一的皇嗣。
  他登基以來,勤政勵治,是我所見過最勤勉的君王。
  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禪位詔書,有宋懷恩逼宮替罪,他仍忌憚天下悠悠眾口,不願被世人視為竊位弑君的梟雄,因而越發勤勉治國,仁厚為民。換取百姓的稱頌容易,換取文人士子的認同卻是最難。
  那些落魄士人,總是對他“興寒族,廢門庭”的作為耿耿於懷,挑不出他治國的弊端,便私下非議他偏寵薄嗣,總要給蕭綦抹上些汙名才好。
  我一切都明了。卻依然縱容自己的自私,堅持著最初的誓約,寸步不讓。
  或許在世人眼裏,我是專擅宮闈,善妒失德的皇後,霸占了君王的恩寵,肆意擴張外戚之勢。可是,對我而言,隻不過是在守護一個彼此忠貞的誓言;對蕭綦而言,隻不過是在彌補無窮無盡的愧疚悔恨……
  “參見皇上。”殿前侍從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沒有宣駕,不知蕭綦何時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會,他總不愛穿明黃龍袍,仍如舊時一般,長年穿著玄色廣袖的簡素服色。歲月不減他風華清峻,氣度越發雍容。
  我微微側首,笑看他。
  他卻睨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你又知道了,什麽都躲不過你。”我仰頭微笑,坦然理了理鬢發。
  蕭綦走到案前,也不說話,拿起案上隻書寫了一行字的卷軸,略略看了一眼。他抬眸看我,似笑非笑,將那卷軸隨手拋了。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著寫下來給旁人看。”他俯下身來,在我耳邊低語,說得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瞬時令我紅了眼眶。
  我握住他手掌,裝作低頭微笑,掩飾心中酸楚。
  他亦不再多說,彼此心意早已貫通,隻輕輕攬住我肩頭。
  我在他歸來之日病倒,昏迷中,禦醫已向他宣告了最壞的結果。
  許久之後,阿越對我說,她與孩子一起被接回宮中,卻看見蕭綦癡癡坐在榻邊,守著昏睡中的我,赫然滿臉都是淚痕。
  我終於明白,為何那日一覺醒來,看見他仿佛一夕之間老去了十歲。
  禦醫說我傷病纏身,終至油盡燈枯,隻怕已過不了這個冬天。
  我羨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運弄人,讓他們咫尺天涯,可終究給了他們後半生的漫長時光,讓他們彼此守候……可是,我和蕭綦辛苦走到今天,得來了一切,卻不給我們時間。
  蕭綦從不曾在我麵前流露過半分悲傷。他依然微笑著哄我喝藥,嗤笑禦醫的危言聳聽,讓我覺得一切都不足為慮。
  對於我做過的事情,他不再追問。
  我想保護的人,他不再傷害。
  我想要的一切,他都雙手奉送到我麵前。
  我的每一個心願,他都竭盡所能去實現。
  可是,即便他付出所有,也彌補不了對我的愧疚悔恨。他算盡了天下,卻沒有算到,我會早早走到這一步,會真的離他而去。
  我亦任性地享受著他的寵溺,生平從未像如今這般任性。明知道是自私,仍不肯回頭。
  他答應過有生之年決不另娶,這是他許給我的諾言。
  就讓史官的筆,將一切惡名歸咎於我,寧願由我來背負這不賢的惡名,也不許任何人破壞我們的誓約。我不要後世非議他的私德,他是明君,是雄主,是讓萬世景仰的帝王。
  夏去冬來。
  春至,萬物欣欣,天地錦繡。
  禦醫說我活不過上一個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樹下,看著沁之歡暢地奔跑在綠茵淺淺的苑子裏,放飛紙鳶。瀟瀟拍著小手,咯咯笑著,蹣跚去撲那天上的紙鳶。澈兒仰著頭,看那紙鳶也看得出神,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語。
  紙鳶紮成一隻惟妙惟肖的雄鷹,盤旋於宮牆之上。
  那是哥哥從萬裏之外送來的紙鳶,他還記得每年四月,要為我紮一隻紙鳶。
  當年的“美人鳶”,不知今年又會紮給何人。
  隨著紙鳶,還有采薇送來的梅花,那奇異的花朵形似梅花,兩色相間,紫白交替,有花無葉,生長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謝。
  蕭綦說,北境已漸漸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歸來,入京探視我們。
  正月的時候,姑姑以高齡壽終,安然薨逝於長樂宮。
  可惜哥哥未能趕回來,見上姑姑最後一麵。
  爹爹至今遊曆世外,杳無音訊,民間甚至傳說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經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間,被沁之歡悅的呼喊打斷,“父皇!”
  回眸見蕭綦徐步而來,身後跟著英姿挺秀的小禾將軍。
  沁之的臉上透出粉嫩紅暈,鼻尖滲出晶亮汗珠,故意側過身,裝作對小禾將軍視而不見,卻舉起手中紙鳶,笑問蕭綦道,“父皇會做紙鳶麽?”
  蕭綦微怔,“這個,朕……不會。”
  我輕笑出聲。
  小禾亦低下頭去,唇角深深勾起。
  “這都不會,父皇好笨!母後,你讓父皇學做一隻紙鳶給你吧……”沁之衝我眨眼。
  蕭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揚眉輕笑,“不如讓小禾做一隻送給你呢。”
  “母後!”沁之滿臉通紅,看小禾一眼,轉身便跑。
  “還不去侍侯著公主。”蕭綦板起臉來吩咐小禾。
  待小禾轉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聲來。
  瀟瀟挨過來,蹭著衣角,伸出手來,嬌聲道,“瀟瀟,要抱抱”。
  蕭綦大笑,俯身將那玉雪般的小人兒抱在膝上。
  風過樹梢,吹動滿樹粉白透紅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我一襟。
  我仰起頭,深嗅風中微甜的花香。
  “別動。”蕭綦忽然柔聲道。
  他傾身俯過來,專注看我,黑眸深處映出我的容顏。
  “阿嫵,你是不是妖精變來的?”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竟然不會老,總還是這般美……我卻有白頭發了!”
  他鬢旁果真有了一絲銀白,可說話時的懊惱神氣,卻十足像個孩子。隻有同我說話時,他才不會自稱“朕”。
  我用指尖扯去他那一根白發,認真地看著他,“是,我就是變來迷惑你的妖精。”
  他笑起來,捏我臉頰。
  “妖精都會活很久,所以,我還要禍害千年,一直一直纏住你。”我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交纏,緊緊相扣。
  已經熬過了一個冬天,我還要繼續努力的活下去,哪怕一天,一月,一年……能多一天,便多一刻的相伴。
  他不語,深深看我,用力扣緊了我的手指,眼底有隱約濕意。

  後記:
  太初元年,神武高祖皇帝即位,四海靖平,天下鹹歸。帝在位一十六年,修典製,興民事,啟寒庶之賢,革門第之弊。廢六宮禦製,終生無妃嬪采侍之納,聖躬嚴儉,帝後情篤。皇後王氏,出琅琊高門,德配令望,淑行坤德,誕太子、延熙公主。太初四年,皇後薨於含章殿,時年二十九。上悼痛,乃輟朝七日,群臣哀篤。有司奏諡懿皇後,上特詔曰“敬”,諡懿敬皇後。
  太康九年,上崩,諡神武高祖皇帝,與後合葬永陵。
  太子繼位,興“崇光之治”,宇內承平,開盛世之初。

  番外一
  薄霧漫過遠處高低田壟,在清晨陽光下漸漸散開。
  青瓦粉牆隱現在阡陌桑梓間,牧笛聲悠悠響起,陌上新桑已綻吐綠芽。
  李果兒背了柴禾,輕手輕腳推開院門,將柴禾輕輕放在牆根,仔細砌好。
  不留神滑下一根,骨碌滾到井台下,驚動了藤蘿旁酣睡的花貓,咪嗚一聲跳上窗台,伸個長長的懶腰。
  李果兒慌忙撮唇,揮手驅趕花貓,心中直埋怨這不懂事的畜生。
  這會子先生還未起身,聲響輕些,別驚擾了先生的好夢。
  花貓懶懶蜷起尾巴,朝他眯了眯眼。
  卻聽吱呀一聲,竹舍的門從內而開。
  先生推門出來,竹簪束發,隻披了竹布長衫,天青顏色洗得發白,衣衫下擺被晨風吹得微微卷起。花貓躍下窗台,挨到先生腳邊輕蹭,喉嚨裏呼嚕著撒嬌。
  “先生起得這麽早!”李果兒咧嘴笑,將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我給您打水去!”
  “果兒,我說過,不用你每日送柴禾。”先生瞧見地上的柴禾堆,微微蹙眉,神色仍是溫煦,“這些事有福伯做,你用心念書,不可跑野了。”
  李果兒嘿嘿一笑,老老實實垂手站定,平日憊懶神氣半點不敢流露,隻點頭聽著。
  先生瞧著他那模樣,搖頭笑了一笑,徐步至井旁舀水。
  “我來,我來!”李果兒手腳麻利,搶過水瓢,三兩下打好涼沁的井水,“先生洗臉!”
  先生笑了,屈指在果兒額角敲了一記,“念書不見你這般伶俐!”
  果兒撓頭直笑,瞧著先生挽起袖口,雙手掬了水,俯身澆到臉上。
  水珠順著先生臉頰滴下,沾濕了鬢角,烏黑鬢間雜有一兩縷銀白,已是早生了華發。
  清晨陽光照在先生臉上,映了水光,越發顯出透明似的蒼白,襯了烏黑的眉,挺直的鼻,刀裁似的鬢,怎麽看都不像這煙火世間人物,倒似神仙畫裏走出來一般……李果兒看得有些發呆,見一行水珠順著臉頰滑下,就要滴進先生衣襟裏,忙欲掏出懷中抹汗的帕子遞去,卻又訕訕住了手,唯恐帕子髒汙了先生。
  先生將就著水,洗了洗手,一雙修長如削的手浸在水中,比白玉還好看。
  “先生,您從哪兒來的?”李果兒愣愣仰頭,這個問題已經問過了七八次,卻又傻乎乎忍不住再問,明知道先生每次的回答,都是同樣的——
  “我從北邊來。”
  這一次,先生仍是不厭其煩,微笑著回答他同樣的問題。
  李果兒知道,再怎麽追問,也不會問出更多的答案來。
  先生就像一個謎,不對,是太多的謎……叫他想上一輩子也想不出。
  在先生到來之前,這村寨已經一百多年沒出過讀書人。
  說來也是山水靈秀,豐饒淳樸的好地方,隻是山重水遠,道路迢迢,與外世隔絕得太久,罕有外鄉人會翻山越嶺來到這南疆邊陲。
  村寨裏男女老少,隻知耕種務農,日出而作,日落而夕,能識字的沒有幾個。
  早些年,也曾出過一兩個讀書人,不久也都離鄉遠行,再未回來過。質樸鄉人倒也安於淡泊,樂天知足,在老祖先留下的土地上勤勉耕種,家家戶戶衣食豐足。
  偶有外鄉人來到,總是全村的盛事,每家每戶都爭相延邀。
  過了許久,李果兒還清楚記得,先生一家人到來時——
  那年,李果兒的爹還在世,正是他冒雨趕夜路時,在山外峪口遇見這三人。
先生和他家娘子,攜了一個白發老仆在暴雨之夜迷了路。顯是一路風塵勞頓,三人都憔悴不堪,當時,先生受了風寒,病得不輕,走路都需他家娘子攙扶。
  果兒他爹最是個熱心腸的,一看先生病成那樣,便將他們引到家裏,找來寨子裏最好的大夫,連夜挖來草藥,總算讓先生一家撐過了難關。
  先生自稱姓詹,為避北邊戰亂,攜了家中娘子與老仆不遠千裏來到此處。
  那姚氏娘子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千金,雖風塵勞頓,仍是容色極美,說話做事大有氣派。
  那白發老仆,更是精壯矍鑠,力氣堪比壯年男子。
  村寨裏從未見過這般風采的人物,老老少少都對他們敬慕得很。
  最叫人敬慕的,卻是先生。
  初到來時,那是怎樣一個人……布衣素服,病容憔悴,卻有一雙比山泉更清寒的眼,讓最好的畫匠也畫不出的容顏。不論對著誰,他總是微笑,笑容溫暖如四月熏風,眼裏卻有著總也化不去的哀憫,似閱盡悲歡,看懂了一切。
  先生病愈後,身子仍是虛弱,便在寨子裏住下來休養。
  這一住,就是四年。
  村人幫他們搭了屋舍,修了院子,女人們教姚娘紡織烹煮,男人們幫著送柴送糧,哪家殺豬宰牛,打到野味,都不忘給先生家裏送一份……鄉親們一心一意想將先生留下來。
  因為,先生教會了寨裏的孩子們識字念書。
  起初住在李家,閑暇時,先生便教李果兒識字。左右鄰人知道了,也將自家孩子送來,一傳十,十傳百,上門求學的孩童便越來越多。
  姚娘格外喜愛孩子。
  時常是先生在竹舍裏教書,姚娘靜靜坐在屋外廊下,給孩子們縫衣。村裏孩童慣於樹上牆頭戲鬧,衣裳髒汙扯破是常事,家中大人也不在意,隻隨他折騰去。
  先生卻是喜歡整齊潔淨的,一樣的布衣芒鞋,穿在他身上偏就纖塵不染。
  每天午後,孩子們到來竹舍,姚娘總是笑盈盈盛出甜糕來分給大家,瞧見哪個孩子泥手泥腳,衣衫不齊,便仔細給他洗幹淨手臉,將綻破的外衣脫下來,拿去細細縫好。
  一眾孩子裏,有個叫虎頭的,才隻九歲,長得高壯頑皮,整日翻牆掏鳥打架。虎頭的娘死了多年,家中隻有爹爹和年幼的弟弟,也沒個姑嬸照管,常年跟個泥猴似的。
  起初被他爹爹送來念書,轉身就跑得沒有人影。後來見有姚娘做的甜糕吃,這才磨蹭著回來。
  慢慢的,虎頭來得越來越勤,時常一早跑來守著姚娘,等姚娘給他縫補衣衫。
  有幾次,李果兒偶然看見,虎頭故意在屋外籬笆上勾破衣袖,再跑去找姚娘。
  李果兒偷偷告訴姚娘,虎頭壞……姚娘卻微笑,低低歎口氣,“虎頭想念他娘親了。”
  姚娘和先生都是最最和善的人。
  先生從來不會對人高聲說話,即使再頑劣搗蛋的孩子,他也從不訓斥,卻能讓村裏最讓人頭痛的頑皮鬼都乖乖聽話。
  唯獨在又老又胖的福伯麵前,孩子們沒一個敢淘氣。
  福伯不愛說話,不愛笑。
  平素裏隻低頭做事,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憂,看人的時候喜歡眯起眼睛,偶爾開口說話,聲音跟旁人大為不同,尖細低啞,冷冰冰的,叫人不敢親近。
  村裏老人大都慈祥溫和,從沒有見過這樣古怪的老頭子。
  偶有孩子在先生家中淘氣,一旦看見福伯,便嚇得直縮回去。
  但是李果兒並不怕福伯,反而,對福伯的崇拜僅次於先生。
  有一天半夜,果兒偷溜出後門,約了虎頭去河邊抓螃蟹。夜裏,沙洞裏的螃蟹都爬出來透氣了,河灘上到處都是,一抓就是小半簍。
  那時竹舍還未蓋好,先生一家仍住在李果兒家裏。
  福伯就住在後院一間單獨的木屋。
  那晚後門不巧給鎖了,李果兒隻得翻上院牆,不料腳下一滑,一跟鬥栽了下去——
  那一跤跌下去,雖不要命,頭破血流卻是少不了的。
  然而,李果兒毫發無傷。
  他穩穩當當跌在福伯懷裏。隻是一眨眼工夫,翻上去之前,牆根下分明沒有半個人影。
  一個半大孩子,福伯接在手上一掂,一推,輕飄飄似接了隻空麻袋。
  李果兒還在暈頭轉向中,人已經好端端倚坐在地。
  福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月光底下,依然身子佝僂,白發蕭疏。
  “下了幾日的雨,總算晴了。”先生擦幹臉,仰頭看了看天色,在陽光下眯起眼睛微笑。
  李果兒傻傻點頭,心裏卻想,下雨天才好,下雨就不用幫娘親曬棉絮了。
  卻聽先生笑道,“果兒,今日我們來曬書。”
  “哎?”果兒愣住,一張小臉頓時垮下來。
  可先生的話,不能不聽。
  “好吧,我搬書去。”果兒挽起袖子,暗暗做個鬼臉。
  先生回頭朝屋裏喚道,“阿姚,將我的書都搬出來,屋裏潮了好幾日……”
  窗兒吱呀挑開,發髻才挽了一半的姚娘,散發素顏,一手執了簪子,一手撐了窗,笑道,“你倒想得輕鬆,幾大箱子呢,隻怕要等福伯回來幫忙才行。”
  “等他釣魚回來,日頭早沒有了。”先生不理睬,倔強起來的時候,像個孩童。
  姚娘拗不過他,隻得跟出來幫忙。
  花貓跟在姚娘腳邊,咪嗚撒嬌。
  先生從竹舍裏搬出書本,姚娘仔細拂去落塵,分類挑出來,果兒手腳利索,一疊疊抱去院子裏攤開曬上……三個人各自忙碌,有說有笑,倒也其樂融融。
  院子裏沒有太寬敞的地方,厚厚一冊冊線裝書本,攤開在石台、石桌上,書頁被風吹得嘩嘩直翻,院子裏隱約浮動陳年紙張和鬆墨的味道,遍地都是書香。
  晨間陽光穿過院裏老槐,透過樹影,灑下一地斑駁光暈。
  不覺已忙了半晌。
  先生直起身子,額角已有微汗,一向蒼白的臉頰因發熱而略顯得潮紅。
  “歇會兒吧。”姚娘接過他手中書冊,莞爾一笑。
  先生點頭,與姚娘四目相對,恬然微笑,“累著你了麽?”
  姚娘笑而不語,上前引袖為他拭去額角汗珠。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纖細手指攏在掌心,在她指尖上摩挲到淺淺的繭。
  記憶裏的這雙手,一直都是這樣,布滿從前騎馬挽弓,而今漿洗勞作留下的痕跡,從不曾細滑柔膩,不像閨閣佳麗那般吹彈可破。從前,他總覺得遺憾,總覺得女子的手就該是紅酥香軟,不該如此粗糙。從前……他忽而垂眸一笑,無聲歎息,驅散了腦中隱約浮出的散碎記憶,隻將妻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沒有什麽從前,再也沒有從前了。
  姚娘不語,靜靜任他牽了手,唇角淡淡含笑。
  虛掩的院門吱嘎一聲。
  聽得李果兒雀躍的呼聲,“虎頭,羅大叔……咦,羅二叔也來啦!”
  門口傳來漢子憨厚的笑聲,“先生在家麽?”
  說話間,腳步聲踏入院中。
  姚娘忙抽出手,攏了攏鬢發,轉身朝院中,便見虎頭被他爹拽著進來,一旁有位身量高大的漢子,麵貌與虎頭他爹甚是相似,兩手提著紅紙包好的綢緞。
  院子裏曬滿了書,幾乎無處落腳,姚娘忙請客人進屋裏坐。
  虎頭他爹卻隻站在院內,搓著手,呐呐道,“先生,俺今兒是領著虎頭來謝謝您的……”
  這粗豪漢子,不善言談,每次見了先生都恭敬異常,今天更顯得格外局促。
  “羅大哥這是什麽話,承蒙你多方關照,何需如此客氣。”姚娘笑道。
  先生卻也不多言,隻微微點頭,臉色有些冷淡。
  虎頭也一反常態,別扭地躲在他爹背後,垮著臉,氣鼓鼓的樣子。
  站在一旁的壯年漢子躬身向先生一揖,“在下羅二,這些年多謝先生為虎頭費心了。”
  “這是我家二弟,這些年一直在外頭跑買賣,昨日剛到家,落了腳才來拜望先生。”羅大誠惶誠恐地陪笑。羅二麵有風霜之色,神態舉止卻比山裏人多一分精明爽朗,畢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麵的人,對先生亦是恭敬有禮。
  “不必多禮。”先生神色淡泊,略抬手還禮。
  姚娘看了看先生,對羅家兄弟笑道,“我聽果兒說了,羅二哥這次回鄉來,可是要領虎頭去城裏做學徒?”
  “確有這打算。”羅二點頭,看了虎頭一眼,喟然道,“這孩子自小沒娘,生性又頑劣,全賴這幾年跟著先生學會讀書識字,大哥便想叫他跟著我,到外頭看看。我想也是,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山裏,如今世道越來越好,民生太平,不若從前那般亂世,指不定這孩子出去了,還能打拚出點造化……”
  先生眉頭微皺,並不說話,目光自羅二臉上淡淡掃過。
  羅二被他那樣看了一眼,原先滿腹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來了。
  氣氛一時冷了下去,姚娘也默然。
  “我不走,我要跟著先生念書!”虎頭突然開口,打破了大人之間的尷尬。
  先生側目看了看他,似欲微笑,唇角卻勾起一絲悵惘。
  姚娘望著虎頭,笑容溫柔,歎息道,“你爹爹的打算也是好的,先生……隻是舍不得你。”
  虎頭低下臉去不說話。
  羅大又開始搓手,倒像自己做了錯事,惹先生不快,越發不知道如何是好。
  羅二隻覺得先生清清冷冷的目光,仿佛洞穿世情,看得人無處遁形。
  “虎頭還不到十歲,往後出去了,時時記得念書,不可荒廢了。”姚娘俯身替虎頭撫平衣角,心下確是不舍。
  先生背轉身,默然向外,看著院子裏的書怔怔出神。
  姚娘無奈,對羅家兄丟歉然一笑。
  先生卻淡淡開口了。
  “外邊世道,果真很好?”
  羅二見先生開口,反而鬆一口氣,忙笑道,“先生久居山中,有所不知,自當今聖上開國以來,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兵役,在邊荒離亂之地重置田地,安置流民……當年離家逃難的人,如今大多還鄉安居,勤於耕種,世道一年好過一年。”
  先生背著身,仍不說話。
  羅二看了看姚娘,見她低頭不語,便又道,“從前寒家子弟除了投軍打仗,再無出頭之路,如今聖上在各地設了長秋寺,選拔寒庶賢能,好些貧家子弟都被選入京師去了……”
  羅大聽得似懂非懂,興奮且迷惘地問道,“長秋寺是什麽地方,莫非是寺廟麽,將人選去豈不是要做和尚?”
  “當然不是做和尚。”羅二啼笑皆非,卻也搖頭說不出為什麽叫“長秋寺”。
  卻聽先生淡淡負手,低聲道,“長秋,是漢代皇後的宮名,用以名官,稱其官署為長秋寺。寺監即是中宮近侍官,亦是帝後親信之人,宣達旨意,署理事務。”
  羅家兄弟恍然大悟。
  “先生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真是高人啊!”羅二歎道。
  先生略回身,似有一絲辛澀笑意,“若真如你所言……他,倒確是不錯。”
  羅二沒有聽得明白,隻知先生說不錯,頗有讚許之意,頓時受了鼓勵,滔滔不絕起來……直從聖上開國,講到北蠻降服,又說江夏王歸朝之際如何盛況空前。他並未到過京師,也不過是道聽途說,從旁人口中輾轉聽來,越發渲染得神乎其神,直把那江夏王講得有如謫仙下凡。
  直把羅大、虎頭與李果兒聽得目瞪口呆。
  羅二講得口幹舌燥,咽了下唾沫,將手一拍,揚眉道,“那江夏王歸朝之後,即被拜為太傅。”
  “什麽是太傅?”李果兒打斷他。
  “就是太子的師父,教殿下念書的先生。”羅二說著,望向負手而立的先生,大有敬慕之色。
  “那殿下又是什麽?”虎頭愣愣問道。
  羅二一怔,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被姚娘笑著打斷,“好了,好了,這些話說起來三天三夜也沒晚。這會子時辰也不早,不如就在舍下用個便飯。”
  羅家兄弟忙要推辭,姚娘卻不由分說拉了虎頭和李果兒去幫忙做飯。
  先生也微笑著挽留,神色和悅許多,不若方才冷淡。
  見謙辭不得,羅二忙拿出包裹好的綢緞,雙手奉上,“這是我們兄弟微末心意,感謝先生和娘子多日教導照拂,東西雖粗陋些,還望娘子不棄。”
  姚娘不肯收,讓他拿回去給虎頭裁件新衣。
  羅二也笑,“娘子莫要嫌棄,這兩塊緞子確是簡素了些,隻是如今還在國喪期間,不能穿戴紅綠,也隻得如此……”
  姚娘呆了一呆,“國喪?”
  “是啊,國喪才半年,未滿服孝之期。”羅二解釋道,“山裏偏遠,不通音訊,國喪這般大事也未能傳來村裏,難怪二位不知了。”
  見姚娘神色怔忪,羅二方要解釋,卻聽先生驟然開口,“是太皇太後薨了?”
  羅二搖頭,“太皇太後早幾年就薨了。”
  姚娘的語聲驟然尖促,“那是……”
  “是敬懿皇後。”羅二歎道,“人說紅顏薄命,想不到貴為國母……”
  他的話音未盡,卻聽身後喀啦一聲——
  先生原本負手立在窗下,背後堆了滿滿一架還未整理的書,不知何故,竟被先生碰翻。
  那堆積滿落塵的舊書本,淩亂散落了一地,微塵直嗆人鼻端。
  屋子大門正開著,恰卷過一陣風,吹得滿地書冊嘩嘩亂翻。
  不知是夾在什麽書裏的一疊舊稿,散跌了出來,被風吹得漫空揚起,白紙墨痕,四散翻飛。
  果兒反應最快,叫了聲哎呀,忙奔過去拾揀。
  那些泛黃的舊紙張,輕薄異常,隨風翻卷,撲打著飄出門外,越發被風吹得四散零落。
  羅二回過神來,見滿地零亂,忙招呼虎頭一起去拾。
  “先生,先生,這張飄進井裏了……”李果兒在院子裏急得大叫。
  回頭,卻見青衫單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癡癡望了眼前淩亂飛舞的紙片,眼底空茫一片。羅二出聲喚他,他的目光卻直勾勾落向遠處,越過院牆,越過藩籬,越過天邊流雲……辰巳交替時的陽光,穿過窗戶,白花花耀人眼目。
  先生的臉,被這陽光正正照著,沒有半絲血色。
  姚娘呆了一刻,耳中反複盤旋回響著“敬懿皇後”四個字……怎麽都不像是真的,猶疑身在夢中,醒過神來,眼前還是方才的景象,滿地書冊散亂,白紙淩亂飛舞……一頁紙,打著旋兒,輕飄飄擦過她鬢旁,飄落在對麵那人腳前。
  他仍癡癡僵立著,眼前一切,仿佛視而不見。
  姚娘張口,欲喚他的名,聲音卻哽在了喉頭。
  卻見他終於有了反應,緩緩俯身,伸手去撿麵前那頁紙。
  分明就在他眼睛底下,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卻顫顫巍巍,幾次都抓不住那泛黃的一頁紙。
  姚娘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屈身拾起了那張紙。
  他拾了個空,伸出的手就那麽懸空頓住,忘了收回。
  姚娘將紙放到他手裏,讓他拿著……他的手一顫,紙又飄落地上。
  不待姚娘伸手去扶,他徑直攀了門框,緩緩站起,邁步朝外走去。
  “先生!”羅二茫然喚他。
  他頭也不回,腳下似有些虛浮,邁出門時,身子踉蹌一晃。
  羅二忙要去扶,卻聽姚娘幽幽道,“別去。”
  回頭,見姚娘跌坐在地上,臉色慘然,噙了幽幽一絲笑,“別再擾他。”
  愣在一旁的虎頭與羅大,這才回過神來。
  羅大不知道方才兄弟說錯了什麽,窘急得漲紅了臉。
  虎頭蹲身拾起那張紙,怯怯遞給姚娘,“姚娘,你莫哭。”
  姚娘一震,轉眸看虎頭,展顏笑,“我怎會哭……”
  話音未落,陡覺臉上一片溫熱的濕。
  接過那張紙,上麵的字跡潦草細弱,還是他初到此地,大病初愈後所錄——
  燕燕於飛
  差池其羽
  之子於歸  
  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燕燕於飛 
  頡之頏之
   之子於歸 
  遠於將之  
  瞻望弗及  
  仁立以泣 
  燕燕於飛  
  下上其音 
  之子於歸 
  遠送於南  
  瞻望弗及  
  實勞我心 
  仲氏任隻
  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
  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  
  以勖寡人

  翻譯如下:
  燕子飛來飛去,有前有後。我的姑娘遠嫁,送到郊外分手。望望蹤影不見,淚下如雨難收。
  燕子飛來飛去,忽降忽升。我的姑娘遠嫁,遙遙送她一程。望望蹤影不見,呆立淚流滿麵。
  燕子飛來飛去,忽下忽上。我的姑娘遠嫁,送她送到南鄉。望望蹤影不見,真正使我心傷。
  姑娘能擔重任,思慮切實深沉。慈愛而又溫順,為人善良謹慎。常記先人恩德,這是她的叮嚀。

  番外二:綠衣
  “給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甌裂,老婦人蒼涼虛弱的聲音從內殿傳出,伴隨著摔杯裂盞的聲音和侍女的驚呼。
  幾名侍女狼狽的退出來,轉身卻見殿上屏風後靜靜轉出一名女子,宮妝高髻,眉目溫婉。
  “越姑姑。”眾侍女忙俯身行禮,為首一人誠惶誠恐道,“趙國夫人摔了皇上賜下的丹參露,不肯就醫,奴婢等萬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語,似有一聲低不可聞地歎息。
  她接過侍女手中藥碗托盤,淡倦道,“有我侍候趙國夫人,你們退下吧。”
  侍女們長舒一口氣,正欲退出,忽聽殿門侍監通傳,“承泰公主駕到--”
  眾人慌忙俯跪在地,卻聽環佩聲動,綺羅悉娑,一名鸞帔環髻的宮裝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間袖袂紛揚,將身後侍從遠遠拋在後麵。
  “趙國夫人怎樣了?”承泰公主劈麵急問。
  殿內明燭光影,照在她因奔跑過急而緋紅的臉頰上,修眉薄唇,明眸轉輝,雖不若延熙公主絕色芳華,卻自有一番皎皎風神,綽約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內殿,黯然搖頭。
  承泰公主咬唇,極力抑止眼底淚意。
  越姑姑揮手令左右退下,輕按住公主肩頭,柔聲歎道,“壽數天定,徐姑姑榮華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過憂傷,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閉目哽咽,幽幽道,“母後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連徐姑姑也要拋下我們……姑姑,我著實怕了……”
  越姑姑緩緩撫過公主的鬢發,一時淒然無語。
  “公主,你勸勸徐姑姑服藥吧,她或許還肯聽你的。”越姑姑忍了淚,對公主笑笑,“人老了,越發倔強得很,隻怕我也勸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點頭,接了托盤,緩緩步入內殿。
  望著她纖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陣恍惚。
  不覺十年……當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過了雙十年華,算起來,公主今年已經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後在這個年齡已經身為人母,助皇上踐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步出外殿,倚了回廊闌幹,一時怔怔出神。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連三十五也過了……如花年華,就在這深深宮闈裏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悄無聲息,眼角猶有淚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藥了?”
  “服下了,這會剛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頭,兩人一時相對無語。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還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這麽多年了,她還記恨著,總怪父皇累死了母後。”承泰公主驀然掩住麵孔。
  越姑姑掉過頭,強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後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為這帝王業所累,皇後也不至以風華茂盛之年,耗盡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長逝。隨後,皇上下旨,封閉含章宮,任何人不得踏入,並將年僅四歲的太子與公主帶走,交內廷教養,不再由徐夫人撫育,另賜徐夫人誥命之封,封趙國夫人。縱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諒,動輒對皇上冷言譏諷。
  普天之下,隻有她敢對皇上如此無禮。
  也隻有她,不論如何無禮,皇上始終寬仁以待,更留她在宮中頤養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諒解,澈兒也不懂事,他們個個都不懂得父皇的苦處……”
  “先皇後早逝,令徐姑姑傷心太過,她本無家人,一生伶仃,早將先皇後視作己出。”越姑姑澀然道,“她也是護犢心切,不忍見先皇後受累。”
  “母後自己是甘願的!”承泰公主脫口道。
  越姑姑怔怔凝望公主的眉目,雖然與風華無雙的先皇後並無相似,神態之間卻又依稀曾見。是了,她恍惚記起來,先皇後也總是這般決絕無悔的神色。
  看著公主從十一歲長到現在,她突然分不清應該欣慰,還是應該痛惜。
  “是甘願,這世間總有一人,肯為另一人甘願……”越姑姑終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她,“公主,已經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緩緩道,“長安侯也心甘情願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臉色漸漸變了,眸底湧上深濃悲哀。
  長安侯,征西大將軍……比起這些顯赫的名字,她卻隻願記得當初的稱呼,小禾哥哥。
  那個白衣銀槍的少年,從血火中凜然而來,向她伸出雙手。
  那個溫煦含笑的少年,陪著她在禦苑放飛紙鳶。
  那個沉默悲憫的少年,在母後大喪後日日分擔她的哀傷。
  可是,從什麽時候,一切都變了。
  “過去種種已經變了,再不一樣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並沒有變。”越姑姑靜靜看她,一語切中。
  不錯,他沒有變,改變的,隻是她一個人而已。
  “一個女人並沒有太多十年可以虛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語聲飄忽,悵惘無盡。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母後薨逝的時候,隻差半月,她就及笄了。
  原本母後已經擬了懿旨,隻待及笄禮一過,便要為她和小禾哥哥賜婚了。
  那時候,她是含羞答允過的,也是甘願的吧。
  可是,一夜之間,哀鍾驚徹六宮,一切都變了,命運之轍從此轉向另一條軌跡。
  “長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賜婚,公主卻拒絕了。”越姑姑長長歎息,“已經錯過兩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無常,得珍惜處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長久沉默。
  這已是第三次錯過。
  或許,應該說,是她再一次放走了手邊的幸福。
  第一次是母後薨,她自請守孝三年,以報母後撫育之恩;三年孝滿,小禾哥哥再次求親,她以太子、延熙公主年幼,長姐需行教撫之職為由,再次固執地拒婚。從此,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默默守候;其間父皇屢有賜婚之意,都被她斷然回絕。
  半年前,西疆外寇與北突厥暗中勾結,時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盡誅突厥餘孽,欲領軍親征,踏平西疆。
  然而這兩年,父皇操勞政務,嘔心瀝血,加以年事漸高,昔年征戰中多有舊傷複發,群臣力諫,勸阻皇上親征。父皇憂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監國,思慮再三,最後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請戰,任他為征西大將軍,領二十萬大軍討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宮辭行,來景桓宮見了她。
  他一反平日疏離,不稱公主,卻叫了她的閨名,“沁之,謝小禾雖不能英雄蓋世,也自有男兒熱血,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他說,不管多久,他總會等到她願意。
  他還說,“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謝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越姑姑輕搖她肩頭,見她臉色蒼白,緊咬了唇,半晌不語,不由心中憂切。
  承泰公主回過神來,悵惘一笑,“沒事……夜涼了,我去看看澈兒夜讀可曾添衣。”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離去的身影,隻餘一聲長歎。
  有情皆孽,她憐惜她,誰又來憐惜自己。
  一行清淚從越姑姑已染風霜的臉頰滑落。
  二月裏,趙國夫人逝於醴泉殿。
  四月季春,卻臨近敬懿皇後的忌辰。
  年年此時,宮中一月之內不聞絲竹,不見彩衣。
  三月裏西征大捷,長安侯平定邊關,揚威四疆,即將班師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親臨各地長秋寺遴選賢能,贏得世人稱頌,民間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襲今上之賢,再啟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從寧朔回京了。
  這幾日,皇上龍心甚悅,對臣下時有嘉賞,宮中諸人也罕有的熱鬧喜氣起來。
  景桓宮裏,承泰公主領了越姑姑,聽著內廷諸司監使的稟奏。
  越姑姑侍立在側,看著公主一一詢問,細致無遺,署理內廷事務越發從容練達,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後親自教養的,近幾年內廷事務逐漸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雜事務打理得井然有序,亦為皇上分憂解勞不少。
  同為姐妹,延熙公主卻被皇上寵溺太過,整日遊戲人間,全然不知職責為何物。
  一個皇家公主,卻隨江夏王去邊荒大漠遊曆,一走半年,聽說在塞外樂不思歸,整日逐鷹走馬,彎弓射雕,不知成何體統--每每想到嬌憨烈性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覺得頭痛。
  實在不明白皇上是怎麽想的,三個子女之中,待太子嚴苛異常,卻待延熙公主寵溺無邊,唯獨對年長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嚴。
  內廷監使逐一稟奏完畢,退出殿外,承泰公主這才卸下端肅神色,對越姑姑吐舌頭一笑,頑皮如小女孩,“真要命,這幫人說話總是這般冗長拖遝。”
  越姑姑笑著奉上參茶,忍不住念叨道,“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著皇上那麽嬌慣她,十四歲的女孩兒家,轉眼要及笄了,總這樣野,成什麽樣子!公主可要好生勸勸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說話越來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覺得瀟瀟這樣子很好,無拘無束,自有天地,何嚐不是皇家公主的風範。”
  “話雖如此,延熙公主總歸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讓皇上寵一輩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爾,複又低眸,輕聲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無憂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瀟瀟能做一個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湧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時紅了眼眶。
  她又何嚐不明白,皇上竭盡所能給予延熙公主的縱容,多少是對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後生前曾渴盼過,卻終生未得的夢想,他要盡數給予她的女兒。
  “永陵已經落成,父皇前日巡視歸來,很是滿意。”承泰公主淡淡轉過頭,抬眸望向宮牆外的天空,恍若未見越姑姑的淚光。
  越姑姑歎道,“皇上一生儉肅,不興土木宮室,唯獨永陵整整修了九年。”
  母後已經葬入地宮最深處的寢殿,外宮和整個皇陵的修建卻耗時九年。
  九年……承泰公主悵然微笑,那是他們相約攜手於永恒的家園,九年又算得什麽。
  --不知道永陵地宮會是怎樣的綺麗輝煌。
  除了父皇、監造官員與工匠,從來沒有人能踏進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風急,陰雨如晦。
  宮闈內外被風雨籠罩,各宮早早掛起純白宮燈,殿閣中飛揚的垂幔也已換作青紗素闈。
  十年間,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沒有掌燈,唯有燭影深深。
  侍從遠遠侍立殿外廊下,殿中無人值守。
  含章宮,是六宮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入。
  承泰公主蹙眉問內侍,“聽太醫說,皇上今日不曾服藥?”
  內侍惶惶搖頭,“皇上吩咐,未得傳召,任何人不得打擾,奴才等不敢進藥。”
  “這藥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憂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猶自惴惴,不知進還是不進。
  這含章殿,每年開啟一次。父皇平日不來此處,亦甚少見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後,亦不見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後忌日,他必定獨宿於此,不容旁人打擾。
  今日一早,上朝,議事,召太子問答國策,批閱奏章至深夜……她時時留心,卻見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於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與平日沒有半分不同,亦不見分外悲戚。她以為,十年過去,也該淡了……
  承泰公主長歎一聲,“傳太醫進藥。”
  言罷,不待內侍通稟,她徐步直入殿門。
  內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裏滲出汗來,欲喚公主止步,卻不敢開口。
  推開那扇熟悉而久違的殿門,承泰公主有刹那遲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風……時光仿佛驟然倒流,昨日重現眼前。
  殿內彌散著她再熟悉不過的優曇香氣,嫋嫋縈回,似在身邊,又不可追尋。
  一切都沒有變,連琴案上那一貼未填完的曲譜還在原處,似乎墨跡仍未幹透。
  琴弦上不沾半點塵灰,仿佛片刻之前,還有人彈過。
  她有刹那的錯覺,好像母後還在這裏,就在那屏風後,綺窗下,閑閑倚了錦榻看書,聽到她或瀟瀟歡笑著跑進來,會莞爾抬眸,取了絲巾,輕輕為她們拭去奔跑間冒出的微汗。
  她會柔聲陪孩子們說話,聽他們彼此爭鬧,說得累了,總會輕輕咳嗽。
  每每此時,父皇就會將她們趕走,不許再纏住母後。
  恍惚間,那屏風後真有低低咳嗽聲傳來。
  “母後!”她幾乎脫口驚呼,轉念卻驚覺那是父皇的聲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趨近,到了屏風前,驟然駐足,沒有勇氣轉出來。
  父皇會生氣麽,她就這麽闖進來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無措,似乎做錯事的孩子。
  “你來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透著淡淡溫柔。
  她一驚,臉上頓時火燒一般發燙,心下急跳。
  “躲著就讓我瞧不見麽,還不過來!”父皇的聲音幾乎讓她不敢相信,這哪裏是平日冷肅的帝王,朦朧含笑間,濃濃暖意,深深纏眷,令她心中頓時如小鹿亂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頭步出屏風,含怯垂眸,不敢抬頭。
  良久,卻不聞動靜。
  她怔怔抬眼,卻見那鳳榻之上,繡帷低垂,榻前杯盞半傾,酒漿四溢。
  玄衣散發的父皇,脫冠敞衣醉臥於帷幔後,似醒非醒。
  “父皇?”她顫顫試著喚了一聲。
  不聞應答,卻聽他低低笑了聲,竟吟唱起斷斷續續的曲子。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她一時呆了,從未聽過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聲音如此深沉纏綿,聞之心碎。
  --《綠衣》,竟是這首悼懷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聽不下去,驀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龍體。”
  帷幔後的吟唱停了,她看見父皇半支了身子,側首望過來,清峻容顏猶帶戚色,眼底似有淚光隱隱,霜白兩鬢散落了銀絲幾許,燭光下,竟顯出幾分落拓不羈。
  “怎會是你?”他看見她,飛揚入鬢的濃眉立時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頹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會夢見沁兒……阿嫵,又是你弄鬼對不對?”
  他嗬嗬低笑,翻身向內而臥,“你不來入夢,我自會去見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臉色轉白。
  “父皇……”她薄唇翕動,忽然再不能自抑,淚水潸然滑落。
  原來,他隻是誤將她當作了她,連夢裏也不願多見自己一眼。
  十年相守,她陪著他,伴著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擔他的孤寂哀傷……
  少年時,隻知敬畏,仰望他如凜凜天神;
  漸至成年,看著他與母後一路執手,兩情纏眷,方知世間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後長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從此隻餘他一個人,隻影向天闕,手握天下生殺予奪,卻挽不回最重要的一個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從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華,他從雄姿英發,而至兩鬢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義上的父皇……他收養她,予她榮寵親恩,親自教撫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後早逝,而令他們少獲半分關愛。他永虛後位,不納六宮,世間女子再不曾入他眼裏。
  母後在時,她也有小女兒態,也曾承歡膝下。
  母後不在,她成了長姐,必須站出來,代替母後留下的空白,嗬護年幼弟妹,陪伴他身側。
  父皇,澈兒,瀟瀟,都已是她最重要的親人。
  不知從什麽時候,她已舍不得離他們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們。
  旁人不懂,為什麽她會執意留在宮中,誤了嫁期,誤了年華,轉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紀。
  有人說承泰公主自負尊貴,連長安侯這般俊彥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說承泰公主純孝無雙,甘願長留宮中以報親恩……是的,她真的甘願!甘願終身不嫁,隻願長伴在他身邊,陪他一起走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沒有做夢,我是沁兒!”她哽咽撲到榻邊,不顧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膽!”蕭綦霍然驚醒,起身,拂袖將她甩開。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頭看他。
  “沁兒?”蕭綦愕然蹙眉,猶帶醉意,目中驚怒略消,隨即歸於疲憊,“誰讓你進來的?”
  承泰公主淒然一笑,“父皇真的不願看見我麽?”
  他揉住額角,閉了閉眼,“朕頭痛……你,退下罷。”
  “沁之知罪!”她終於鼓足勇氣,顫聲說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話,“父皇的悲傷,沁兒感同身受,看著您這樣,沁兒……沁兒會心痛。”
  蕭綦眉峰一挑,緘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袍,她認得,上麵有母後親手繡上的飛龍,燦金繡線已有些褪色。
  “你當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蕭綦語聲淡淡,透著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卻這般不知輕重,朕與皇後寢居之處,可以任人擅入麽?”
  她咬緊了唇,倔強忍回眼淚,“沁兒擅入寢殿,隻為提醒父皇進藥,太醫說,藥不可停。”
  蕭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見回暖。
  “有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臉,“今次朕不罰你,下不違例。來人--”
  殿外侍衛不敢入內,在外麵高聲應諾。
  “將值守內侍廷杖二十。”蕭綦冷冷道。
  侍衛齊聲應是,連求饒聲也未聞,便將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隻覺得手足發涼,全身微微顫抖。
  “下去吧。”蕭綦揮了揮手,神色盡是倦淡。
  承泰公主緩緩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風處,卻又轉身站定。
  “父皇,我聽到你唱綠衣。”她噙了一絲笑容在唇邊,目光迷離,“沁兒還想再聽一次。”
  蕭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給你聽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舉止反常的長女,微覺詫異,“沁兒,你可是有事要對朕說?”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瑩瑩,略帶小女兒嬌態,“父皇,你先告訴我,綠衣是什麽意思?”
  蕭綦深深看她,燭光下,這嬌嗔癡纏的小女兒模樣,隱隱掀起他心底一處久已塵封的記憶。
  曾經,他的阿嫵也會這般嬌蠻含嗔,會撒嬌說,蕭綦,你再講一個故事我就睡覺!
  那時候她也才雙十年華,比今日的沁兒更年少。
  她隻在他麵前流露小女兒的嬌癡,總愛纏住他講故事,愛聽他戎馬征戰的經曆,聽他少年時不為人知的趣事……她說,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側過頭,不敢再看這樣一雙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狀。
  “綠衣,是一個男子懷念妻子的歌謠。”他緩緩開口,撫過身上舊袍的繡紋,淡淡而笑。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他的聲音低沉微啞,一聲聲,一字字,都似斷腸。
  “父皇永遠忘不了母後,永遠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絲笑,低低探問。
  蕭綦卻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兒,你看,含章殿裏一切宛在……她還在這裏,不曾離開。”
  是的,即便母後不在了,她的影子卻永久留在這宮闈裏,留在父皇心裏,無處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蕭綦屈身,“請父皇千萬珍重,務必記得服藥。”
  “朕知道了。”蕭綦略點頭。
  “兒臣確有一事,想求父皇恩準。”她說著,盈盈下拜,行了端莊的大禮。
  蕭綦笑了,“何事如此鄭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兒臣願嫁與長安侯,請父皇賜婚。”
  四月廿九,聖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長安侯,待班師之日,即行大婚。
  這樁喜事令宮闈京華為之轟動。
  皇室已有許多年不曾有過婚嫁之喜。
  每個人都為這樁天賜良緣讚歎不已,更讚頌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興的人,大概還是越姑姑和澈兒。
  澈兒說,皇姐終於嫁出去了,以後再沒人嘮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淚來,“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後在天之靈必會賜福於你。”
  西疆已定,長安侯班師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長空無雲。
  一道三百裏加急軍報飛速傳送入宮。
  禦書房裏,醉臥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內。
  雲鬢微鬆,羅衫猶帶酒汙,承泰公主茫然踏進殿來。
  蕭綦負手立在窗下,鬢發如霜,軒昂身形在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緩緩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兒臣何事?”她疏懶淡漠的笑笑,自賜婚之後,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嬌。
  蕭綦伸手,攬住她單薄肩頭,一語不發將她擁入懷抱。
  這一瞬間,威嚴的開國帝王,隻是一個痛心無奈的父親。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擁住自己,忘記了應該說什麽,應該做什麽……
  他,第一次,擁抱她。
  自收養她為義女以來,十年有餘,今天第一次擁抱了她。
  雖是慈父,餘願已足。
  承泰公主顫抖著閉上眼睛,幾乎忘卻了一切,隻想父皇永遠這樣抱著自己。
  “沁兒,父皇對不住你。”父皇的聲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來了。”
  她還在迷離沉醉中,沒有聽懂父皇的話,怔怔問,“小禾哥哥要去哪?”
  蕭綦深深看進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馬革裹屍,青山埋骨。”
  耳邊似乎嗡的一聲,她怔怔看著父皇,聽見他口中說出的八個字。
  突然之間,天旋地轉。
  眼前掠過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過他溫煦笑容……
  他說,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小禾哥哥,你騙了我。
  終究,我也錯過了你。
  --征西將軍謝小禾於棘城決戰中孤軍深入敵後,斬殺敵軍主帥,鼎定勝局,身受九處重傷,帶傷趕赴回京,途中傷勢惡化,於三日前猝逝於安西郡。
  朝野震動,百官致哀。
  長安侯靈柩入京之日,皇上親率太子迎出城外,撫棺長慟,當郊灑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靈入城。
  永陵。
  沒有儀仗護衛,隻一架鸞車悄然自晨霧中馳來。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緩緩步下車駕,滿頭青絲挽做垂髻,一支玉釵斜簪,通身上下再無珠翠。
  “這便是永陵麽?”她仰頭靜靜凝望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寢,眉目間一片疏淡。
  身後小侍女乍舌驚呼,“好宏偉的皇陵!”
  皇陵依山為穴,以麓為體,方圓幾十餘裏,入目一片鬆柏蒼鬱,四下曠野千裏,雄渾開闊。
  陵前神道寬數丈,筆直通往地宮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兩側列置巨大的靈獸石雕,東為天祿,西為麒麟。天祿目嗔口張,昂首寬胸,翼呈鱗羽長翎,卷曲如勾雲紋;麒麟居西,與天祿相對,意為皇帝受命於天,天威至高無上。
  皇家天威,震懾四方,也隻有這樣的地方才配作為一代開國帝後長眠之所。
  這裏,長眠著母後,長眠著一位千古傳奇的紅顏。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終覺寧定。
  未嫁而先寡,誰愛過誰,誰守候誰……終逃不過命運弄人。
  宮裏處處傷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間竟沒有一處可依托的地方。
  從前悲傷時,孤苦時,總有母後在身邊,總有她能懂得。
  或許來到皇陵,與母後相伴,才能獲得些許平靜。
  父皇準了她自請赴皇陵侍奉先皇後的意願,破例允她進入地宮。
  她曾幻想過許多次,母後的地宮該是何等金壁輝煌,流光溢彩。
  真正踏入深閉地下的宮門,九九八十一盞長明燈亮起,她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宮正殿中央,沒有她想象的華美宮室。
  隻有一座精巧的屋舍,門前搭有花苑、曲徑、小橋……竟是一戶民間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瑪瑙嵌作芍藥,滾落絹草綾葉間的露珠,卻是珍珠千斛。
  巧奪天工,鬼斧造化,錦繡繁花盛開於此,猶如長眠其中的敬懿皇後,紅顏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萬世,風雲變幻,隻待他百年之後,相攜歸去。
  此間,再沒有紛爭、孤寂、別離,隻有獨屬於他們的永恒與寧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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