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嚴沁:風裏百合

(2009-02-28 11:37:09) 下一個
  香港繁忙的中心地區,銀行的集中地,各大公司林立,是香港的經濟樞紐。
  每天,有數不清的男男女女在這兒工作,在這兒進出,在這兒活動,雖然各人的能力、學曆、背景不同,但每一個人都全力以赴地往他們的目標邁進,包括沈慧心。
  二十八歲的沈慧心已是一間公司的市場和營業理事,比經理還高一級。從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人這公司的第一天起,她一直受到重視;由一個人事行政助理做起,六年來她步步高升,可以說是一帆風順,沒有受過任何挫折。公司裏的人都在悄悄猜測,再過兩年,山羊胡子經理退休後,方心大概就是他的接捧人吧?
  慧心,一個標準的職業婦女,我不願說她是女強人,因為這三個字已經被人濫用了,阿貓阿狗也是女強人,就像會寫字的女人都算才女一樣。她漂亮但冷漠,她的美並不是由化妝品所描繪的,她的美在神韻,美在氣質,美在港灑的舉手投足之間。
  她的能力非常強,當然,在剛進公司時,去紐約受訓半年,幫了她很大的忙。她是個絕對自信的人,即使在許多優秀的男同事中,她仍然是最出色的。工作時,她根本忘了自己是女性,她那份狠勁及那份幹勁,使得許多男士都自歎不如。對事業,她是全神投入,全力以赴。
  像許多成功的現代女性一樣,她是孤單、寂寞的,從沒有異性出現在她身邊,她凡乎對任何男士都不屑一顧;當然,等閑男人也不敢對她有所表示,因為,他們自慚形穢。能欣賞她的都是些出色、不凡、高品位的人,然而,即使是這些人,在她麵前也難免碰釘子。
  沈慧心,她可是抱獨身主義?
  沒有人敢問她這問題,她已是一人之下的人物,在公司裏,除了山羊胡子老總之外,她是最有權威的。她對公司的人一視同仁,是同事,是下屬,卻沒有朋友——不!除了人事經理陳家瑞外。
  家瑞當然是朋友,除了他是意心進人公司的第一個上司外,家瑞的太太李文珠又是她大學時代的同學,也是好朋友。文珠和家瑞結婚多半是因為她。若不是當年——啊!當年,時間飛快得令人無法相信,文珠的女兒已經兩歲了,當年的往事隻能塵封於記憶深處。
  剛開完業務會議,她回到辦公室,桌上的內線電話即時響起,秘書天娜的聲音愉快地傳來,“沈小姐,陳先生電話——陳家瑞。”
  “我是意心。”她接聽著。剛才家瑞沒參加會議。
  “意心,一起午餐,文珠來了。”家瑞開朗地說:“還有,費烈也來了。”
  “一言為定。”意心毫不考慮。“十二點半在文華二樓西餐廳,是嗎?”
  “老地方。”家瑞說。“一起走過去?”
  “不,你先去,我十二點鍾約了人。”她對人處事一向斬釘截鐵,沒有一絲感情的影子。“是廣告公司新調到香港的理事,有點事要談。”
  “不要和他一起人餐,我們約好了的。”家瑞說。
  “當然,中午見。”她放下電話。
  由於業務上的關係,她常接觸到很多出色的男人,他們會跟她一起工作,一起午餐,但意心劃分得清楚,那是工作上的需要,她的心扉是完全封閉的。
  待會兒要見的是他們公司廣告代理的負責人,加拿大調過來的。廣告公司和他們公司一樣,也是規模龐大的公司,不但代理他們香港的廣告,甚至全世界都有這廣告公司負責的業務。這人的名字叫李柏奕,中國人。中國人能打進這四A 廣告公司的高階層,並不是簡單的事。
  剛才意心和那李柏奕通過電話,在電話裏實在聽不出他是中國人,一口漂亮的英語,雖然不是牛津腔,卻也無可挑剔。這李柏奕是怎樣的男人?
  看看表,十二點差一分,秘書天娜敲門進來。
  “李柏奕先生到了。”天娜說。
  哦!真準時!
  意心是在十二點整見到他的。十二點整。
  看見他的第一眼,慧心有絲震驚,這個外貌雖然陌生的漂亮男人,竟在舉止、神韻間像極一個人,真的,像極一個人,那人——那人——“
  “很高興認識你,沈意心。”李柏奕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們以後將有許多共事的日子。”
  “哦!是的。”慧心連忙收攝起心神,怎能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往事?“李先生——是中國人?”
  “當然,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柏奕微笑。這微笑——意心用好大的力氣才令自己的精神集中。“我們可以用國語交談嗎?”
  “啊——國語,當然。”
  慧心立刻改用國語,兩個中國人用英語對話,總是有點不對勁。“李先生不是廣東人?”
  “浙江人。”李柏奕說:“你可以叫我名字。”
  “很奇怪,你說浙江人,”慧心笑,“通常浙江人土,甚至不是浙江人士都自稱是上海人,這是香港對所有外省人士的通稱——當然,福建人除外。”
  “那麽你是上海人了?”柏奕笑。
  他有多大呢?三十四?三十六,不是不成熟的那一型,但看起來卻是年輕的、穩重的。這點很難得,通常少年得誌的人都有點浮躁。
  “你在加拿大念書?”她問。
  “是!我從小就住加拿大。”他說,難怪說得一口標準的英語。“讀書、工作,然後調來香港。”
  “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她說。
  “一定的,我將在香港工作兩年到四年,這是合約上簽定的。”柏奕無論風度、氣質都非常好,有一種——貴族風範,貴族!怎麽會想到這兩個奇怪的字眼?
  “你全家一起來?”她問。“找一天你們有空,我做東。請太太一起吃頓飯,好嗎?”
  “我一個人來。”他笑得很專注——該說他凝望她的眼神很專注。“我還沒有結婚。”
  “啊——看我多糊塗。”她覺得不好意思,今天她怎麽婆媽得厲害?和一個仍是陌生的工作夥伴談什麽他的在太!她從來不會這樣的,她一怎麽了?隻因為他的神韻、舉止像一個人?
  哎!那一個人——是永世的遺憾吧!
  “別介意。我們一起午餐吧?”柏奕很親切、隨和地。“反正也到時候了。”
  “下次吧!中午我約了人,是幾個老朋友。”她搖搖頭。“反正我們見麵的機會很多。”
  “OK!一言為定。”他站起來。“我的禮貌拜訪也該結束了。很高興你能講國語,來香港的日子簡直悶壞了,對不會講國語的人,隻得說英語,很難受。”
  “我們有很多講國語的機會。”她伸手給他,他用力一握。
  握手重的人重感情、較真誠,是嗎?
  李柏奕走後,蕙心匆匆趕到文華二樓。
  這是她熟悉的老地方,以前他們一夥人總是聚在這兒;文珠、費烈、慧心、家瑞,還有——還有——慧心的心中一陣疼痛,臉色也變了。事情雖然已過了五年,但每次觸及,她的心還是痛得難以忍受!
  遠遠看見文珠和費烈坐在那兒,家瑞還沒到。
  “早知家瑞沒來,就找他一起來了。”意心說。
  “他臨時要見一個人,馬上就來了。”婚後的文珠還是老樣子,但加添了一抹成熟和穩重。
  是婚姻令人成熟、穩重的,是吧?
  “好嗎?費烈,這一陣子完全沒有你的消息。”慧心望著他。老朋友見麵總是感到分外親切。
  “到歐洲去了一個月。”費烈微笑。他永遠這麽溫文儒雅,這劍橋畢業生有他特別的修養。
  歐洲。
  慧心強忍著心中的那絲疼痛,歐洲,比利時——她永遠逃不開記憶的。
  “公事?還是度假?”她勉強問。
  “當然是公事,我今年忙得很,恐伯很難抽出時間去度假。”費烈說:“你們去哪裏,就不必把我算上了。”
  “我也忙,也不打算往外跑。”慧心說。
  “我更不行,難道拖著兩歲的女兒一起去?放她在香港,我又不放心。”文珠說。
  “最喜歡東奔西跑的人也被人鎖住了。”費烈笑,“母愛真偉大。”
  “不許說風涼話。”文珠對費烈還是很霸道,這個表哥對表妹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是事實,哪兒是風涼話呢?”費烈說。
  這時,家瑞從門邊匆匆進來,坐在文珠身旁。
  “有個應征工作的人來早了,約他兩點,他十二點就來了。也好,免得我還要匆匆趕回去。”家瑞說。
  家瑞,還是那副沉穩、老實樣,很可靠的一個男人,也是個標準的好丈夫。
  “談妥沒有?”文珠望著丈夫。
  “普通職員,也不須太挑剔。”家瑞說。“慧心,你要見的人是誰?見過了嗎?”
  “李柏奕,廣告公司新調來的負責人。”慧心淡淡地。
  “中國人?這很難得。”家瑞說。
  “不要小看中國人,我們哪一點不如別人?”文珠說。“還有,慧心兩年後說不定就是你們公司的女老總,真正的女強人——不,不,女中丈夫。”
  文珠的話把他們都惹笑了。
  隨即,大家各自叫了食物——中午的時間寶貴,他們還得趕回辦公室。
  “費烈,在歐洲有什麽新奇的事?”文珠問。
  “歐洲對我來說和香港一樣熟,沒有新奇的事。”費烈搖搖頭。“而且,我隻是去辦公事。”
  “有沒有見到斯年?”文珠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講錯了,她忘了身旁的意心。
  慧心力持鎮定,但仍變了臉色。
  斯年,斯年!傅斯年,她怎能忘了這個人、這個名字?忘了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忘了他穿神父長袍的模樣?斯年,讓她心中永遠悔恨著。
  “沒有。”費烈好心地,他不敢看意心。“我沒有去比利時,隻打了一通電話。”
  “找到他了嗎?”文珠偷看意心。
  “他正在替人‘告解’,不能聽電話。”費烈說。
  文珠輕輕歎息,斯年做了神父,是她最不能釋然的事,但,她又無能為力。
  “真是莫名其妙,我完全不能把斯年和神父聯想在一起。”她哺哺罵著:“斯年太固執,太鑽牛角尖了。”
  “不能這麽說,他有自己的想法。”家瑞阻止文珠再說下去。“你不是他。”
  “是,上次他給我寫信,說他心情平靜而快樂。”費烈說:“雖然這事很遺憾,但他平靜、快樂,也就夠了。”
  提起斯年,大家都無話可說,隻有無限烯噓。當年的好友、當年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當年教意心付出全部感情的男人——他們還能說些什麽呢?
  “慧心,斯年送給你的‘悠然草’呢?還在不在?”文珠忽然想起。“你說要移植香港的。”
  “在,當然還在。它——欣欣向榮,”慧心勉強抑製住心中的千頭萬緒,“已經從一盆變成幾十盆了。”
  “那不正像斯年在比利時教的學生!桃李滿天下。”文珠開心地叫。對她來說,沒有永駐的哀愁。
  “一個哈佛的MBA 教中學生實在是浪費。”家瑞說。
  “這是斯年的選擇,他快樂就行了。”慧心說。終於說了斯年的名字。
  斯年。
  “是!我們該尊重他的選擇。”費烈也認真的說。
  “但是斯年完全不尊重他的朋友。”文珠說。
  “文珠。”家瑞溫和地製止。
  文珠果然不語,還是家瑞對她有辦法。
  於是,幾個老朋友開始進食,不再談斯年,許多話題也沒再扯出來,但——在這文華二樓,這是斯年往日午餐的地方,他——他的氣息仍在,他的人也似乎就在附近,在每一個朋友的心中。
  “慧心,斯年之後,你真不打算再接受其他男孩子?”文珠第一發抱。
  “我——沒有拒絕過。”慧心微微皺眉。
  “沒有才怪!你不給任何人機會。”文珠不以為然。“其實,你是不給自己機會。”
  “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素心微笑。
  “不要這樣,斯年不是全世界推一的好男人。”文珠是藏不住話的。“你為什麽不再試試?”
  “我該怎麽說話?”慧心聳聳肩。“我心中巳容納不下什麽了,我隻有工作。”
  “難道除卻巫山真的不是雲?”文珠叫。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搖搖頭。
  “你太固執,和斯年一樣固執,一樣鑽牛角尖。”文珠哇啦哇啦地把不滿全抖了出來。“雖然,我們該尊重你們的選擇,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喜歡你們這樣。”
  “事情已經變成這樣,我也——無能為力。”慧心垂下頭。“我很感謝你的一番好意,文珠。”
  “天下會不會有第二個傅斯年?”文珠半開玩笑。
  “其實——我喜歡目前的生活,寧靜、獨立。”慧心說:“我覺得很充實。”
  “你沒說真話。”文珠一針見血。“我不相信工作之餘你不會寂寞,不感到孤單。”
  “也許有時會,但——感覺並不強烈。”慧心笑。“我大概天生是冷血,斯年罵過的。”
  “你的血,因斯年而冷。”文珠也笑了。“他罵你冷血是氣極了,他心裏明白你對他的感情。”
  “我的感情早已麻木、僵硬了。”慧心說。
  “不要說得太早,你才二十八歲,最好的黃金年華。”文珠說:“說不定會碰到一個比斯年更好的男士。”
  著心皺眉。
  “還有比斯年更好的?我不以為。”她搖頭。
  “這話你為什麽不早在斯年做神父之前講?”文珠說。
  “所以——我才懲罰自己。”慧心黯然。“失去了斯年,我也不再給自己機會。”
  “意心——”文珠動容。
  “沈小姐,”有個男人走過來,“原來你也在這兒午8.”
  李柏奕,這個神韻、動作、氣質都像斯年的人。
  “啊!是你。”
  意心替他們介紹。
  寒喧一陣,柏奕便回到了他的座位。
  “他——有些地方像極了斯年。”文珠第一個叫。
  “我也這麽覺得。”費烈、家瑞異口同聲。
  李柏奕,是天意嗎?
  慧心每天自己開車上班。
  她的車是BMW 五·二很適合女性開的一種車,不太大,性能好,是德國車,安全性也高。
  她曾經為每天上下班的交通費傷神,當然,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那時她剛開始工作,薪水不太多,為了避開中環爆炸性的人潮,她把大部分薪水都用在文華二樓的午餐上,也就在那時,斯年進人了她的生命。唉!又是斯年,那是她即使再活一次也遺憾不完的事,斯年。
  斯年當年開的是奔馳四五零銀灰色的跑車,每天在她下班時總是等在大廈外麵,不管後麵的車大排長龍,寧願被人罵死,也要等到意心出來。
  當年的她,驕傲且事業心重,一次又一次拒絕斯年,也隻有斯年才那麽有恒心,他說要糾纏慧心一輩子。他說永不放過她——但如今,她仍在香港工作,斯年和斯年的奔馳四五0 跑車卻已變成記憶深處水難磨滅的印痕了。
  在大廈停車場停好車,她走進大廈。
  她是幸運的,在中環停車之困難人所共知,公司卻在大廈裏有四個車位,老總給了她一個,山羊胡子對她真是無話可說,否則每天光找車位就不必上班了。
  門口接待處的小姐對她說“早”,又露出一抹平日沒見過的特別笑容,十幾二十歲的女孩總是這樣的,老有數不清的古靈精怪的念頭。
  慧心隻有二十八歲,卻心如止水。
  秘書也說早,笑容裏有絲古怪。為什麽?今天她穿的衣服不妥?她的淡妝有問團?
  以前慧心是從不化妝的,自從做了老總副手之後,她要接觸很多人:客戶、廣告商、公關,還要參加更多的應酬,不化妝有點不禮貌,、。所以她為自己加了層淡妝。除了禮貌,她也提醒自己,昨日的沈慧心已死,今天該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
  既然沒有抓住愛情,就讓她把全副精神放在事業上,這是——無可選擇,也無可奈何的事。
  她坐下來,想起哈佛講師朗尼,他已是哈佛的名教授了。除了平日教課外,假期中他仍替美國許多大公司開講習班,幫助有潛力的職員進修。
  朗尼仍時有短信、問侯卡寄來,不過六年了,他們沒有見麵。當年的尼曾引起斯年的誤會,雖然她問心無愧,但遺憾還是造成了。
  ××××××××××桌上有一盒花——啊!一盒花?誰送的?順手拿起抵,細長的透明膠盒裏放著一朵雪白的百合,用淺黃色的線布紮起來,百合——她急切地想看送花人的名字,卡片上寫著:“希望這是友誼的開始,李柏奕。”
  李柏奕?哦!原來是他。這就是門口接待小姐和秘書笑得特別的原因,是不是?拒男人於千裏之外的沈慧心又有人送花?
  又有人——當年斯年是送過的,哎!又是斯年,她是永遠也不會忘了這個人、這個名字——斯年。
  這李柏奕倒是個坐言起行的人,昨天才認識,今天就開始送花,意心的心裏隻有陣陣難以形容的感覺,倒不是又有人送花,而是——柏奕的神態、氣質是那樣像斯年,連昨天在文華一起午餐的費烈、文珠都這麽說。
  心情很好——倒不是因為花。
  她開始工作,她一工作起來就是全神貫注,直到十點半,秘書才送進來今天的第一批信件。
  “有一封是私人的。”秘書把一封信抽出來。
  意心接過來一看,是朗尼的信,大概又是問候卡之類的吧!
  朗尼早該對她死心了。
  拆開信封,居然是信,而不是問候卡。朗尼說他將於六月中旬到港——六月中旬?那豈不就是這幾天?六年之後的今天他又將來港?
  他沒寫確實日期,顯然不要她去接機。但是朗尼來,她總得盡盡地主之誼,朗尼是朋友也是老師,又對她那麽好。
  啊!朗尼要來了。
  有一陣興奮,但一會兒,她又全心投入於工作。十二點的時候,她抬起頭,山羊胡子老總正站在她的玻璃門外。
  “你不餓嗎?想搶我的位置也不能這麽拚命啊!”老總笑嗬嗬的。“一起午餐。”
  “當然。”意心站起來。
  老總約午餐總有特別的事,她不能拒絕。
  老總喜歡去馬會午餐,他喜歡那兒的菜式。但中午馬會飲茶的人很多,並不清靜,不像晚上,小孩子一律不許進去,倒是談公事的好去處。
  “自己叫,想吃什麽?”老總坐下來說。
  慧心為自己點了菜,老總望著她笑。
  “我年底就要走了,知道嗎?”他說。
  “我以為你會延後一年才退休。”她說。
  “早一年,晚一年並沒什麽不同,我老了,還是早點退休好了。”他笑。“我預備回瑞士養老。”
  “你終於承認自己老了?”意心笑。
  “不承認行嗎?”老總搖搖頭。“我是平靜的,因為這是無可避免的一天,我並不難過。”
  “我們難過,因為我們將失去一個好老板。”她真心地。
  山羊胡子老總人雖風流,對她卻很正經,不但給她許多機會,還教了她不少東西,他是好老板。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他哈哈大笑。“沈,我向總公司推薦,由你接替我的職位。”
  “老板,這——”她呆住了。
  所有的人——甚至她本人也想過,她可能接老總的位,但她太年輕了,才二十八歲,還是女性,她認為可能性不大,但——但——“我上個月去紐約開會時曾和上麵談過,他們都不反對。”老總又說:“所以——大概是沒問題的。”
  “啊——這實在令我震驚。”她說。
  “震驚?你害怕?”老總意外。
  “說實話,我沒有把握做得好,我的經驗有限。”她想—想,說:“要管理整個公司兩百多人,一、二十個部門,我真的擔心!”
  “別擔心,你一定行的。”老總拍拍她。“我已觀察了你六年,你一定能夠勝任,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該謝謝你一再的栽培。”她說。
  “好好工作,好好表現。”他說。
  似乎——她升老總的事已十拿九穩了,是嗎?
  誰不希望做老板呢?這不是六年前她的目標嗎?這目標比她預期來得早,她以為至少得捱過十年,但——但,她心中卻沒有太多的興奮,怎麽回事呢?
  “朗尼在美國幫你說了些話,你知道的,他在公司裏頗有影響力。”老總又說。
  “啊!我早晨收到他的信,說這幾天他會來香港。”她說。
  “不是這幾天,是明天。”老總胸有成竹地笑。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意心搖頭。“不會又派我去接他吧?”
  “不,陳家瑞去。”他搖頭。“沈,你要預備一下,如果你升職的事批準了,三個月後你將去美國受訓。”
  “又去?”她叫起來。
  “要成功總要付出些代價啊!”他笑。“受訓一個月,在我離職前兩個月回來,好辦移交。”
  “說得好像已經批準了似的。”她笑。
  “當然批準了。”老總肯定地。“朗尼這次來,就是要和你討論這件事的。”
  “啊——你們事前完全不告訴我。”她埋怨。
  “他明天就來了,你們自己談不更好?”老總笑。
  “我巳經六年沒見他了。”她感慨地。六年的變化太大,朗尼是變化的導火線。
  “當年斯年誤會朗尼的事我很抱歉,”老總居然也知醫,“我想斯年一定會恨我一輩子。”
  “他不會,他現在心中無愛也無恨,隻有平靜。”她立刻說。“他的離開——是我們無緣。”
  “有他的消息嗎?”老總是關心的,他是斯年的朋5.“沒有。”她黯然。
  ‘啊——這樣吧,我回瑞士時順道去比利時看看。“老總笑。”看看做了神父的他,是不是還那麽康s 、漂亮。“
  “斯年——永遠是那樣子的。”她說。
  “我會告訴他,說你始終掛念著他。”他說。
  他不必了,不要打破了他的平靜。“她搖搖頭。”不可能改變的事也不必再掀起波紋了。“
  “你會接受朗尼嗎?”老總突然問。
  “什麽?”她吃了一驚。‘’你開玩笑,我從來就沒考慮過他,我是有‘種族歧視’的,我若要嫁,一定要嫁中國人。“
  “你是種族歧視,”老總搖頭。“但,朗尼可是一直在等你。”
  “別開玩笑,我沒叫他等,我甚至沒說過任何足以令他誤會的話。”她正色地說。
  “你是個硬心腸的女孩。”老總歎息。“沈,告訴我,你不會不嫁吧?”
  “這得看緣分。”她輕歎。“我們中國有一句話‘除卻巫山不是雲’,它雖然古老,卻是我心境的最佳寫照。”
  “世界上不是隻有斯年一個好男人。”他說。
  “我知道,可是我很固執。”她搖頭。
  “別對自己的幸福固執。”老總語意深長。“失去了一次機會,還會有第二次,別太固執。”
  “謝謝你這麽關心我,”她還是搖頭,“我會考慮。”
  “有人告訴我,李柏奕開始對你采取送花攻勢了。”老總忽然轉開話題。
  “啊!消息傳得真快。”她忍不住笑。“隻有友誼。”
  “你沒發覺嗎?李有某些地方很像斯年。”老總說。
  啊!又是像斯年,斯年——哪一天,她才能完全逃開這個綁死她感情的名字?
  意心知道朗尼到了,卻沒有見到他。
  當然,十七小時的長途飛行,他一定要先休息一晚才行。她並不那麽急於見他,她和他之間絕對沒有私人的感情,隻是以前他教過她,在她赴美受訓時十分照顧她,而且這次他可以說是為她而來,她理當招待他。
  第二天中午,意心剛忙完一堆公事預備去午餐時,朗尼卻出現在她辦公室門口。
  “晦!沈。”朗尼在門邊凝視她,一如六年前低而深沉的聲音。
  乍見他,意心還是有些激動的,又見故人呢!
  “朗尼。”意心站起來,強抑心中那株激動,六年了,朗尼身上似乎沒有昔日的影子,外國男人比女人經老,那些漂亮的外國女人兩年不見就會變樣,男人卻多了些成熟的進力。
  “終於又見麵了。”
  “是,六年了。”朗尼進來,專注的視線不曾移開過。“好嗎?沈。”
  “很好。”意心微微抬頭,自然地流露出一點傲氣。
  她又說:“我滿意於自己的工作。”
  “除了工作呢?”他目不轉睛地。
  意心臉色微變。
  “我是個事業型的女人,工作第一。”她這麽說。
  “我來接你去午餐,沒有約會吧?”他是個識趣的人,立刻轉開了話題。
  “有約會也為你推了,還是老朋友重要。”她笑。
  心中卻有絲黯然,當年她為了招待朗尼而失過斯年的約,如果時光倒流——曆史絕對不會重演,沒有任何人比斯年更重要,隻是——當年她不明白。
  “那麽走吧!”他開心地說。
  伴著朗尼走出去,慧心知道同事都在看她,她不在意,今日的慧心永遠不會被任何人的眼光所打倒。
  他們仍是去文華二樓。
  “我很驚訝,慧心,你看來完全沒有變,和六年前一模一樣。”朗尼說。
  “我仍然年輕,是不是?”她笑。“二十八歲不算老,我應該沒什麽大改變。”
  “改變的是你的事業,隻不過六年,你已經達到了你的目標。”他說。
  “這——我相信命運,有的時候命中安排如此,我想逃也逃不了。”她說。
  “有點無可奈何?”他是聰明的。
  “是無可奈何地走上這條路。朗尼,我不過是個女人,做了老總又如何?進董事會?說實話,我已經沒有那份野心了。”她搖頭。
  他凝視她一陣,關心地問:“他——斯年有消息嗎?”
  她內心巨震,周遭的朋友都向她提起斯年,但她——又從何得知斯年的消息呢?六年來,他連明信片也沒寄一張,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掛念。
  “沒有,我和他沒聯絡。”她垂下頭,但很快又抬了起來。
  “當年——我也該負點責任。”他頗為感歎。“我一直不知道有斯年這個人,且又是跟我在哈佛前後期的同學,我把事情弄得很糟,是吧?”
  “怎能怪你呢?我和他的事——很複雜。”她皺眉。“沒有緣分是不能強求的。”
  “後來是老總跟我講的。”朗尼自嘲地笑。“我不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根本毫無希望,卻隻有破壞。”
  “我完全不怪你,真的,朗尼。”慧心誠意地。
  “真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朗尼再問。
  “是,他和以前所有的朋友都沒有聯絡。”她說:“隻有我花架上的‘悠然草’欣欣向榮,從一小盆繁殖成今天的二十幾盆。”
  “悠然草?那是什麽?”他問。
  “是斯年在比利時修道院中種的一種植物。”她說。
  “怎麽有這麽美的名字?”他不置信地。
  “我自己替它取的名字,”她淡淡地笑,“我取其悠然此心的意思。”
  他想一想,問:“你真的悠然此心嗎?”
  “總要努力,否則我還能做什麽?”她又問。
  他皺皺眉,考慮半晌。
  “我見過他。”他說。
  “什麽?你說——你見過他?斯年?”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可能嗎?
  “是真的。”他點點頭,絕對認真。“我在美國見到他,傅斯年神父,絕對不會錯的,非常漂亮、出色的人。”
  “他——在美國?”她茫然。
  “是,斯年他在哈佛進修博士學位。”朗尼點頭。“我沒教過他的課,但在校園中見過他的麵,我知道他是斯年,相信他也知道我是朗尼。”
  “你們沒有交談?”她問。心中卻亂得一塌糊塗,斯年去了美國!
  “我們不認識,怎麽交談?”他笑。
  “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是斯年?”她追問。
  “他的指導教授跟我是好朋友,世界是很小的,對嗎?”
  “那是去年的事,”她思索著,再問:“現在呢?”
  “他已經離開了。”他說:“他在哈佛已兩年多,今年年初他拿到博士學位後,就離開了。”
  “去了哪裏?”她簡直焦躁萬分。“回比利時外”不,聽說他已調回羅馬教廷工作。“他說。
  慧心有好一陣子失神,直到食物送上來。
  “抱歉得很,朗尼,我想得人神了。”她說。
  “你沉思人神的模樣好美。”朗尼半開玩笑地。
  “我從來不介意自己外表的美或醜,我注重的是培植心園。”她說。
  “你心園中遍植‘悠然草’?”他問。
  “希望如此。”她笑。
  “沈,知道嗎?和六年前比較,你實在改變太多了。”朗尼說。
  “人總是會變的,不變才是不正常。”她說。
  “六年前你急進、尖銳,對工作過分狂熱,太理智,也比較自私。”朗尼不愧為哈佛名教授,說得十分透徹。“今天的你已改掉了所有的毛病,應該可以說成熟了。沈,我更喜歡今天的你。”
  “謝謝。”她由衷地笑。“人是從挫折、失敗中得到教訓的,我總不能一錯再錯。”
  “有一個問題……你知道你將接替老總的位置。”他盯著她看。“如果——我說如果斯年再回來,或者有另一個斯年出現,你的取舍如何?”
  “我沒有辦法立刻回答你,”她十分聰明,“這個‘如果’的可能性太低,而且斯年若回來,他已是個神父,再說,另一個斯年——可能嗎?”
  嘴裏這麽說,但她卻想起了李柏奕,那氣質、神態酷似斯年的人。
  “不要抹煞一切的可能性。”他笑。“沈,如今你還是那麽重視事業?”
  慧心不願把真話、真情讓他看到,她隻是笑笑。
  “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爬上老總寶座的。”她說。
  “是,你說得有理,你還保持著以往的理智。”他說。“看來——我仍是沒希望。”
  “朗尼,我們是好朋友,真的。”她為難地。
  “我不怪你,我也知道那句話‘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出現得太遲,是不是?那時你心中已有了斯年。”他不在意。
  “斯年已是神父。”她苦笑。
  “神父不能夠結婚,卻能愛,是不是?”他說:“沒有人能夠限製人內心的感情,我相信上帝也不能。”
  她呆愣一下,她從沒想過這件事,神父也能愛,也能有感情嗎?她不懂神父的事,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內心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在我們中國,做和尚的要六根清淨,斷絕七情六欲。”她說:“我認為所有宗教都該相同。”
  “我覺得心中的感情是斷不了的,神父、和尚也是人,不能說斷就斷,我不相信他們能做得到,或許——隻是表麵上的。”他不以為然。
  “我們不要為這問題爭執,”她笑,“聽說我還得去美國受訓一個月?”
  “是吧!”這次你的教授不是我,你受訓的課程會偏重實際的工作,較少理論。“他說。
  “無論如何,可以常常看到你。”她笑。
  “不會的,我在哈佛,很少去你們公司,”他搖搖頭,“除非是大型的高級職員進修班。”
  “”那——我會有寂寞的一個月。“她臉上有淡淡的哀愁,十分動人。”六年前受訓,斯年兩度赴美陪我,我卻拚命念書,冷落了他,今天——我是應該寂寞。“
  “怎麽講這樣的話?不像你了,沈。”他用手按住她的手。“遭到感情的挫折也不該這麽悲觀。”
  “不是悲觀,是——後悔。”她垂下頭。
  他默然,她後悔,他卻無法幫助她。
  “沈,我覺得斯年雖好,但,你沒有理由為他把自己的感情困死一輩子,你的感情該另找出路。”他正色地說:“我們是好朋友,但——還有千千萬萬的男人。”
  “謝謝你這麽告訴我。”她誠心誠意。“朗尼,我會試試,真的,我也不想困死自己。”
  “那就好。”他點點頭。“我希望朋友快樂,而快樂是需要去尋找的。”
  “我明白。”她也點頭。“失去斯年,我相信世界上不再有第二個斯年,但——我可以去找尋像他的人。”
  像斯年的人?能嗎?    和廣告代理商開會是蕙心每周的例行公事,她總是自己開車去廣告公司。
  今天也不例外,她把車停在信東酒店,獨自步行到附近大廈的廣告公司。以往去廣告公司是純為公事,但,今天仿佛有些異樣,隻因李柏奕在那兒。
  在會議室,她見到了柏奕。
  他剛和另一個客戶開完會,卻仍顯得神采奕奕,看見親心,他黑眸中光芒逼人。
  “倒著心,”他連忙迎上去,“我原想親自去接你的,可是剛才的會議拖得太長,真遺憾。”
  “我自己來慣了,我不想被寵壞。”她笑。“還有,柏奕,謝謝你的花,我很喜歡。”
  “希望是友誼的開始。”他接一按她放在桌上的手。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也隻是例行會議,討論一點事,交換一點意見,兩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要離開的時侯,已經超過了平日下班的時間。
  慧心和幾個熟悉的女孩子打招呼,預備開了車就徑自回家。剛邁出廣告公司,李柏奕追了出來。
  “蕙心,等一等,”他叫,“一起走。”
  “不是因為沒法子去接我而想送我回去吧?”她打趣著。
  他凝視她半晌。“一起晚餐,好不好?”他很有誠意。
  她想一想,點點頭。
  “為什麽不好呢?”看得出柏奕是真誠盼望她的友誼。她也對他頗有好感,正如朗尼所說,為什麽不試試呢?快樂是要自己去尋求的。
  隻是——柏奕和斯年完全不同,斯年不會說“一起晚餐,好不好”,斯年是根本不征求她同意的,他認為她答應一起晚餐是天經地義的事。而柏奕卻斯文有禮,比較含蓄。
  哎——她不該拿柏奕和斯年比,她一定要記住,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現在和她約會的是李柏奕,而不是傅斯年,她一定要記住。
  “我沒有車,用你的車。”他說。
  “沒有車還說接我?”她笑。
  “我一直用公司的車,在香港開車很麻煩,又沒地方停車,用公司的車卻有司機,方便多了,”他說,“因為想跟你一起晚餐,所以讓司機先走了。”
  “我做司機。”她說。
  “我開車,你帶路。”他說:“我們找個遠一點的地方晚餐,不要老在市區裏轉。”
  “香港就這麽小,你必須適應它。”她說:“要不然會是件很痛苦的事。”
  “放心,我的適應力很強,”他笑,“為了工作,我可以勉強自己去適應,男人是事業第一。”
  事業第一,斯年卻因為感情而心灰意冷,把大好的事業一手放棄,唉!斯年。人與人之間畢竟有太多的不同。
  “你想吃中國菜或西餐?”她振作一下,問道。“要吃西餐我們去淺水灣,吃中國菜可以去香港仔。”
  “啊!吃海鮮。”他開心得像個孩子。“好,我們去吃海鮮,我非常喜歡。”
  蕙心微笑不語,和他一起步人停車場。
  正值下班時間,交通十分擁擠,他們排在車尤裏,像螞蟻在移動。
  “香港的交通是嚴重的問題。”柏奕拍拍駕駛盤。“這麽小的地方,有這麽多的車和人。”
  “所以什麽專家來研究改善都沒辦法,反而越弄越糟,”慧心笑,“根本是先天條件不足。”
  “你住哪一區?”柏奕問。
  “跑馬地,你呢?”她也問。
  “羅便臣道。”他說:“公司租給我的房子。”
  “我有個朋友和你住得很近,”不知道為什麽,這話衝口而出,“他住在寶雲道,不過——現在已經離開香港了。”
  “寶三道,啊!我知道那兒,房子都很漂亮。”柏奕說:“是男朋友?”
  “是很好的朋友,”她隻能這麽說,“和上次在文華碰到那幾位都是好朋友。”
  她有點懊惱,怎麽提起斯年了呢?
  “你說他離開了,去了哪裏?”他問。當然不是有意的。
  “比利時。後來又去哈佛拿了P.H.D ,然後又去了羅馬。”她用平淡的語氣說:“現在大概在羅馬,不過這都是聽人說的。”
  “聽人說的?你們沒有聯絡?”他覺得好奇。
  “沒有。”她皺眉,垂下頭。“離開香港後我隻見過他一次。就沒有聯絡了。”
  “他在外國結了婚吧?”他輕鬆地。“隻有結了婚才會忘記以前的朋友。”
  “不——他做了神父。”她黯然。
  他似乎已經聽出她聲音中的不妥,意外之餘也不敢再問下去,他不是采人,他知道,這個“朋友”該是與眾不同的吧?或者——有段故事?
  “哦!香港仔我去過一次,岸邊很髒,上了船就很好,調然是兩個世界。”他聰明地轉了話題。
  “這正是香港的特點。”她吸了一口氣,她不能在初識的朋友麵前失態。“有很多地方——我指的是香港,會給人很明顯的分界,兩個不同的世界,我們已見怪不怪。”
  “這種現象世界各地都有,不過香港明顯些。”他說。
  ‘’知道為什麽嗎?“她笑。”因為香港地方小,進步的腳步卻和世界各大都市看齊。所以,它的小和人多,把各大都市中分散的東西都集中在一起,而有濃縮的感覺。“
  “你說得對。”地點點頭。“香港的確給我濃縮的感覺。”
  “這裏成功容易,成名容易,隻要有機會,就可以扶搖直上。”她很透徹。“也許在別的地方要奮鬥十年才有成就,但在這兒卻不同,隻要有機會。”
  “我u 白你的意思,難怪很多人都湧來香港,”他搖頭,“連那些自視甚高的洋人都愛來,容易成功啊!”
  “也不一定,這得看這個人有沒有機會。”她說。
  汽車終於駛人香港仔,車輛減少了,他們都透一口氣,不覺把車速加快。
  “我聽公司的女孩子說,你將接替你們公司老總的職位,是嗎?”他忽然說。
  “不知道啊廠她笑。”我當作希望啦,出來工作的人,誰不想努力往上爬?“
  “努力加上機會,是不是?”他問。
  “還沒有成為事實,還不知道。”她笑。“你才來香港,消息倒是挺靈通的。”
  “聽見有關你的消息,難免多注意點。”他望著她。
  “我該謝謝你的關心嗎?”她笑。
  “那天在文華碰到有個高高的男孩,很斯文的——”
  “你說費烈?”她立刻說。“也是‘老’朋友之一,他是劍橋的,人非常好。”
  “你的男朋友?”他開了玩笑。
  “我?”她呆愣了半晌,“人家的丈夫才對。費烈和我之間向來隻是朋友。”
  “看來是我小心眼兒了。”他笑。
  “小心眼兒?”她不懂。
  “要發動攻勢前,總要探深對方的虛實,看看可有強勁對手。”他凝視著她。
  啊?他也單刀直入呢!隻是沒有斯年的急進、霸道。
  李柏奕——發動攻勢?
  當第二盒百合送到蕙心桌上時,山羊胡子老總知道了,他嗬嗬的笑著,翰尼也知道了,他正好來公司與幾位高級職員做一次麵談,這是受總公司委托的。
  “誰?誰?”山羊胡子大感興趣,也許退休在即。人也變得更幽默風趣了。“終於想通了?沈。”
  “這是人家的事,與我無關。”自心淡淡地。
  “這‘人家’是誰啊?”老總不放鬆。
  “李柏奕。”蕙心一直很大方。
  “哦——是他。”老總恍然,就此住口。朗尼卻含蓄多了,他隻看她一眼,微微一笑。
  不知道為什麽,慧心居然臉紅了——朗尼曾鼓勵過她,幸福要自己找尋的。
  但,柏奕——可是她的幸福?
  “昨天下班之後找不到你。”朗尼說。
  ‘’是的,我去廣告公司開會,然後去吃晚餐。“她很坦白,柏奕不是斯年,她完全不緊張。”和李柏變在一起,他是新調來的廣告公司主管。“
  “我聽過他。”朗尼點點頭,“他沒調來之前在總公司也很出色,而且是少有的東方人主管。”
  “你——別誤會,我們隻是半!半私的吃頓飯,”她說,‘以後會有許多合作的機會。“
  “我沒有誤會,這重要嗎?”朗尼笑,把玩著那盒百合。“他怎會想到送你百台?”
  慧心、歪一歪頭,她不明白。
  “我覺得很貼切,你很適合百合,”朗尼又說,“或者說你和百合很相像,百合孤傲、獨立、清幽、淡雅,這不正是你嗎?”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詞。”她笑起來。
  “事實上這是我心目中的你,”他說,“六年來,我始終無法真正接近你,即使我坐在你身旁。”
  “我是這樣一個人嗎?”她自問。
  “你的心靈緊閉,或許——你比我想象中更專一。更癡心。”朗尼笑。“總之我探不到你內心。”
  “我的內心——你信不信隻有一片空白?”她說。
  “你不是說過‘悠然此心’嗎?怎能算是一片空白?”他說。
  她呆愣一下,她這麽說過嗎?
  “你有很好的記性。”她說。
  “做我這份工作,記憶力是最重要的。”朗尼放下百合,“知道嗎?陳家瑞對我始終很冷淡。”
  “他是斯年的同學和好朋友。”她說。
  “我知道,但我很欣賞他,覺得他有很好的潛在能力,以後你可重用他。”朗尼說。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她點頭,“他太大文珠是斯年青梅竹馬的玩伴,也是我大學同學。”
  “很複雜的關係。”他搖頭。
  “其實並不複雜。來來去去,就是我們幾個人,”她笑,“我的生活圈子很小。”
  “生活圈子太小並不是好事。”他警告。
  “但是我工作的範圍大,”她笑,“在工作上,我每天都會接觸到無數的人,這樣就可以補足我生活圈子的狹小了。”
  “小不了的,朋友和工作的人不同,”他搖頭,“這就是公與私的分別。”
  “謝謝你的指點,一起午備?”她笑。是午餐時候了,他們不能老坐在這兒聊天。
  “走吧,這正是我來此的目的。”他說。
  他們一起走出了公司,她敏感地知道同事們又在竊竊私語了,說他們是很相稱的一對?
  “老總顧去陪你的那位同事令你滿意嗎?”她問。
  “我知道你不可能陪我,”他開玩笑,“但至少我希望陪我的是個女孩子。”
  “是男同事?”她問。
  “肯尼,你知道他的忡他搖頭笑。”他總帶我去買東西,其實我對購物根本沒有興趣。“
  “不能怪他,他是營業部門的。”她笑。“你可以照實告訴他啊!”
  “我說過了,否則我會累死。”他搖頭。
  蕙心想一想,說:“你想到哪裏?下班後我陪你。”
  朗尼看她一眼。他是了解並感激的,但,他又拍拍她的手,搖搖頭。
  “謝謝你這麽說,但你別浪費時間了,”他說,“其實我並不想去哪裏,隻是——一個人在酒店內感到很寂寞,我又不是個花天酒地的人。”
  “我陪你聊天。”她想也不想地說。
  她是把他當作朋友看的,所以也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眼光、看法,六年了,她真當他是個朋友。
  “無論如何——很感謝你。”他握一握她的手。
  進人文華二樓,剛剛坐下,就看見一個熟人。
  “啊——費烈。”慧心招呼著。
  費烈猶豫了一下,才慢慢走過來。
  “費烈,一起坐,”蕙心熱心地。“我替你介紹,他就是朗尼,他是費烈。”
  兩個好風度、好教養的男孩子互相握手,很奇怪。他們非但沒有敵意,而且還十分友善。
  “早聽蕙心說過你,”費烈溫文地,“不過,六年後的今天才有機會見麵。”
  “我很嫉妒沈有這麽好的朋友,”朗尼望望費烈又望望蕙心,“有了你們,就算朋友圈子再小也不遺憾了。”
  “謝謝,”費烈微笑,又轉向蕙心,“我約了文珠和家瑞,他們就來。”
  “一起坐,我一直希望能認識你們。”朗尼誠心地說:“今天是太好的機會。”
  話剛說完,文珠和家瑞進來了,看見朗尼和蕙心,他們好意外。
  “你就是朗尼,是嗎?”文殊永遠是率直的。
  “是,你一定是陳的太太,斯年青梅竹馬的好朋友了廠朗尼果然好記憶。
  “你也認識斯年?”文講好意外。
  “以前不知道。也不認識,後來——”朗尼看蕙心一眼,“後來在哈佛碰到他。”
  “哈佛,他又去了哈佛?”文珠叫。
  “是——”費烈點點頭,原來他一直知道斯年的消息。“他今年初念完博士學位。”
  “你知道怎麽不告訴我仰”文珠抗議。“你太不夠朋友。”
  費烈看蕙心一眼,歉然地搖搖頭。
  “我以為——不提比較好些。”他說。
  “是斯年叫你這麽做的?”蕙心小聲問。
  “不,當然不,”費烈尷尬地,“我覺得——事已至此,不必再惹起太多的傷感。”
  “我同意費烈這麽做。”家瑞插口說。
  “你們自私,”文珠望家瑞一眼。“別以為蕙心這麽軟弱,為什麽不能講?”
  “反正我也知道了,”蕙心笑起來,“斯年現在調到羅馬教廷工作,不是嗎?”
  “你——知道?”費烈神色古怪地。
  是古怪,可是沒有人明白為什麽。
  “朗尼說的。”蕙心努力裝得很自然。
  “其實——我和斯年也很少通信。”費烈吸一日氣。“隻是他每轉換一個地方,他都會通知我。”
  “真是凡心未死。”文珠笑罵。“還有牽掛。”
  “他隻不過是通知我新的地址。”費烈笑。
  “出家人應該六根清淨。”文珠忽然說了句國語。
  “出家人?”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除了朗尼。
  “她說什麽?”朗尼感興趣。
  “她說出家人,中文和尚的意思,也等於神父。”慧心解釋。“但不完全相同,是語氣問題。”
  朗尼也笑一笑,看得出來。他對費烈、文珠他們都很有好感。
  “喂,朗尼,斯年還是老樣子嗎?”文珠問。
  “我隻能說,他是最漂亮、最出色的神父。”朗尼答。“很奇怪。當我一眼看見他時,就知道他是斯年。”
  “當年的情敵。”文珠盯他一眼。她在心中,還是怪罪朗尼的。
  “我無意把事情弄成這樣,真是抱歉,”朗尼誠摯地,‘’當時我真的不知道有斯年這個人。“
  “那就要——”文珠口無遮攔,她一定要說出心裏的話。
  可是費烈更快地打斷了她的話,不讓她說下去。
  “昨天——我收到斯年的信。”他說。
  “啊——真的?他說了些什麽?”文珠怪叫。
  慧心的臉變了,費烈迅速看蕙心一眼,“隻是講一些他在羅馬的工作。”
  “這斯年,好像真的把我們都忘光了;隻記得費烈。”文珠抱怨著。“下次若是讓我見到他,一定不放過他。”
  “你能怎樣嚴家瑞笑。”別忘了他已是神父。“
  “神父又怎樣?他還是斯年。”文珠說。
  沉默的蕙心發現家瑞真的對朝尼很冷淡,他甚至不正眼看朗尼。
  他是——哎!是老實人,他始終忠於和斯年的友誼,隻是——在座的人,誰又不是呢?
  蕙心隻是歎息,誰不是呢?
  午餐來了,他們開始迸食,講斯年的話題也告一段落,蕙心的神色又恢複了。
  費烈和朗尼很談得來,他們還訂了晚上的約會,友誼實在是奇妙的。
  午餐後,他們在文華門口分手。
  朗尼送慧心回公司,一路上他顯得很高興。
  “我真心喜歡你的朋友。”他說。
  “是否包括咄咄逼人和不友善的文珠和家瑞?”她問。
  “當然。他們很真,我喜歡真的一切。”朗尼說:“還有費烈,我們很談得來,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
  “我相信,你們都很優秀,你是哈佛的,他是劍橋的,大家半斤八兩,門當戶對。”她打趣地。
  “這不是念什麽學校的問題,”他搖搖頭,“我和他的個性相近。”
  “你們成了朋友,我也輕鬆了,”她笑,“早知如此,六年前就該介紹你們認識。”
  “若真如此,恐怕今天也不會是這樣的局麵,斯年也不會離開了。”他唏噓。
  “這是命運,我們不能埋怨。”她說。
  “我覺得抱歉。”他搖頭。“斯年實在是我見過的男士中最出色的。”
  “包括你自己?”她半開玩笑。
  “包括我。他比我好,所以當年你的選擇是正確的。”他說:“隻可借當年你連哈佛的獎學金也放棄了。”
  “當時——我萬念俱灰。”她說。
  “後來怎麽振作起來的?”他問。
  “在比利時見過做了神父的斯年。他的一些話,他送我的‘悠然草’,不知怎麽的,我竟——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於是我全神投入工作。”
  “但你不該放棄哈佛。”他說。
  “你不明白,”她搖搖頭,“斯年因你而誤會,雖然我和作之間並沒什麽,但那時候若再去哈佛——我自己的良心會過意不去,不去哈佛是因為你的關係。”
  “但他自己卻去哈佛,你不以為他是因為你嗎?”他說。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因為我?”她心靈巨震。可能嗎?
  “或者——他以為你在那兒?”朗尼再說。
  “不,不,”慧心震驚地,“不會的,他該知道我不會在那兒,他該知道——”
  “他怎會知道呢?除非你告訴他。”他說。
  “告訴他——又有什麽用?他已是神父。”她黯然。“所有的一切都已太遲了。”
  “但是你說你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是不是?”他拍拍她,在她辦公室外轉身離去前說:“想想那‘悠然草’。”
  蕙心真的呆住了,什麽意思?希望和光亮?
  “你知道——斯年原本也是哈佛的MBA.”她小聲說。
  可是朗尼沒聽見。他走遠了。
  下班前十分鍾,慧心正在看一封緊急電報,秘書帶著神秘的微笑走了進來。
  蕙心抬頭,她不明白這些女孩子為什麽常常大驚小怪的。
  “他來了。”秘書眨眨眼。
  他?誰?那些女孩子們已替她認定了一個對象嗎?朗尼?或是李柏奕?
  她皺皺眉,看見門外的柏奕,他雙手放在身後,把頭探人門內。
  “能進來嗎?”他說。
  “當然歡迎,”蕙心放下電報,“不用上班嗎v ‘”就五點鍾了,我可沒跟公司簽賣身契。“他說。
  他走進來,秘書退了出夫。
  “這是送你的。”他的雙手從背後伸出,手上卻什麽也沒有。
  慧心微笑,也大方地伸手接過他送的無形禮物。
  “謝謝,很漂亮。”她說,很有幽默感。
  “很幸運,買到最後一枝。”他笑。
  ‘’這一枝比上一枝還要漂亮。“她說。
  兩人都很默契,她知道他心目中想進什麽,他也知道她明白這無形的禮物是什麽。
  “在中環見一個新客戶,談完之後就不想回去,因為想起你在這兒。”他說。
  “不是又想吃海鮮吧?”她笑,一麵收拾桌麵上的東西O “你提醒我可以下班了。”
  “不吃海鮮,我想——去拜訪伯父、伯母。”他說,非常誠懇。
  她的眉宇揚得好高,去拜訪她父母?這——當年斯年也要這麽做的,卻被她拒絕了。是她太固執、大講原則、大保守;相同的事,她不能錯兩次。
  “也好,我先打個電話告訴媽媽。”她對自己妥協了,是吧?“你第一次去,總要準備一下。”
  拿起電話,她說了幾句就掛斷了。
  他望著她半晌,搖搖頭。
  “我以為你一定不會同意。”他說。
  “如果早幾年,我是不會同意的,”她臉上流過一株黯然,‘當年我就沒讓斯年去見過父母。“
  “為什麽?”他好意外。
  “當然,他們見過麵,”她搖頭,“不過是在找不到我,又急又氣的情況下。”
  “很抱歉,令你想起以前的事。”他說。
  ‘淚D 使你不提,這些事也仍存在我心中,“她苦笑,”有些事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我了解。”他點點頭。“我們走吧廣她拿起皮包就要往外走,他卻叫住她。
  “別忘了,那盒隱形禮物。”他笑。
  “啊!透明百合,我已經拿了。”她搖一搖手。
  他伴她走出去。
  “怎知一定是百合?”他說:“可以隨便是什麽。”
  “我很固執,早認定了它是百合。”她說。
  一直到停車場,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認定了百合,豈不是失去了很多欣賞其他花朵的機會?”他一語雙關。
  “是的、我知道。”她開車。“那是沒法子的事,個性是天生的O ”
  “我——很欣賞你這種固執,”他點點頭,“我深信這種固執是幸福的保證。”
  “我不明白。”她看他一眼,車已駛出停車場。
  “我是說——如果能得到你的心、你的固執,幸福豈不永不流失?”他說。
  “也許,不過誰也不能保證什麽,因為幸福實在是虛無熟緲、來去無蹤的,我們必須時時警覺,在感覺到它來時,就得抓牢,否則——就消失了。”她感歎。
  他同意地點頭。
  這是她從自己的經曆、挫折中得的經驗,當然是正確而深刻的。
  “一個人在一生中,應該不是隻有一次機會,你認為對嗎?”
  “當然。”她感慨,“可是——我相信一個人生命中想抓牢的機會隻有一次。”
  “這麽肯定?”他問。
  “到目前為止我是這麽認為,但以後的事誰也不知道。”她笑起來,“說不定會出現我想抓牢的第二次機t "no‘’那麽——我是不是應該祈禱?”他笑。
  “祈禱是沒有用的,”她搖搖頭,“柏奕,我想告訴你,你的神韻、氣質都非常非常像斯年,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我真的大吃一驚。”
  “是這樣嗎?”他反問。
  “我講的是真話,希望你別生氣。”她誠懇地說:“至少——你像斯年這一點就吸引了我。”
  “我是那麽小氣的人嗎?”他搖頭。“斯年能得到你全部的感情,說實話,我很羨慕他,現在你說我氣質、神韻像他,我該受寵若驚,引以為榮。”
  “你的口才好得令人受不了。”她大笑。
  “斯年也有好口才?”他問。
  ‘’不,斯年的口才並不好,但他說真話。“蕙心吸一口氣,提起斯年,無論多遙遠的事,心湖依然波動著。”你知道,真話總是動人的、“
  “並不是人人都欣賞真話,”他望著她,“有些人喜歡花言巧語、吹牛、拍馬屁的。”
  “那些人年輕,隻看到表麵,”她掠一掠頭發,很動人的姿勢,“我二十八歲了,人生——實在已看得很透,我喜歡實在的一切。”
  他想一想,用手按住她。
  “你慢慢會發現,我是個實在的人。”他說。
  她能聽出他聲音裏的誠懇,他不但實在,而且真誠。
  “我會慢慢知道,”她不置可否,巧妙地抽開左手,“朗尼也很稱讚你。”
  “朗尼?誰?我認得他嗎?”他問。
  “我受訓時的老師,是哈佛教授。”她說:“他一直幫助我們總公司做一些顧問的工作,也訓練人材。”
  “哦——是他。”他恍然。“他來了嗎?”
  “是,不過很快就會回紐約,”她笑,“他是我的老朋友,相信我九B 去美國受訓時,他又是我的老師。”
  “看來你接定了老總的的位置。”他搖頭。“女性越來越能幹,實在是我們的威脅。”
  “接不接老總位置對我的意義並不重大。”她說:‘’反正都是工作,我不再介意職位的高低。“
  “哦?”他望著她。
  “是個慘痛的教訓。”她搖頭。“斯年很受不了我女強人的意識,這也是他離開的原因之一。”
  “還有個原因是為了朗尼?”他問。
  “你也知道?”她大為意外。
  “原本不知道是他,你剛才說朗尼是你受訓時的老師,我才聯想到。”他笑。
  “怎會有這樣的聯想?”她問。
  ‘’在紐約總公司聽人講的,“他淡淡地,”他們說。心高氣傲的朗尼居然會對一個中國女孩子那麽執著,而那中國女孩子是他的學生,來受訓的。“
  “執著?”她搖頭苦笑。“還是傻?”
  “或者每個人都有傻的一刻,癡的一陣。”柏奕說:“這是人生的必然階段。”
  ‘’誰說不是呢?“她歎息。
  車停在大廈停車場,她帶他上樓。
  “這些年來,你是我第一個帶回家的朋友,父母一定非常驚奇。”她笑。
  “驚奇?”
  ‘’他們以為我是抱獨身主義OW她說。
  “你曾經這麽想過嗎?”他問。
  “沒有,即使在最傷心、最低潮的時刻,”她肯定地,“我隻想證明,愛情並不是女人的全部。”
  “有人這麽說過嗎?”他間。
  “至少很多人這麽想,許多女人也這麽認為、”她說。
  “那麽,我來,豈不是大受歡迎?”他微笑。
  打開大門,她讓他進去。
  “你馬上可以看到。”她說。
  果然,兩張帶笑的慈祥的麵孔迎在那兒,非常熱誠的歡迎,非常衷心地喜愛。
  “歡迎你來,柏奕。”母親說。
  “你會使我們的餐桌上更加熱鬧。”父親說。
  慧心向他使個眼色,微笑著。
  然後父母吩咐女傭開飯,預備這、預備那,簡直忙得下可開交,但也樂極了。
  “是不是?你看他們多開心、多熱烈。”慧心說。
  “我好像是個王子。”柏奕笑。“真過意不去,令伯父、伯母這麽忙。”
  “相信他們喜歡這樣忙法。”她說。
  “這麽說,以後我可以常來?也可以多令他們高ww”你以為啦!“她白她一眼。”可是他們高興並沒有用,是不是?“
  “當然,你也歡迎我的,是嗎月他說。
  “我家的大門會為所有的朋友而開。”她說。
  “所有的朋友?”他反問。
  “是的,”她搖搖頭,“以前我大閉關自守。我知道錯了,我要改過。”
  “為什麽六年後的今天,才想到要改?”他問。
  她想一想,望著他笑了。
  “也許因為你的出現,這答複你滿意嗎?”她笑。
  也許因為柏奕到過蕙心。的家,所以,再次見麵的時候,蕙心覺得她和柏奕之間竟多了一份親切感,仿佛巳是很熟的朋友一樣。
  或者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斯年和她的感情那樣深、那樣濃、那樣——刻骨銘心,但他們卻不能在一起,這是無緣。
  能不能試著不再想斯年,不再牽掛這個人,行嗎?斯年和斯年的一切都已是過去了,再也不會複返,她這樣念念不忘,又有什麽幫助呢?
  該像朗尼說的,再去尋找屬於她的幸福,或者說——找人代替斯年在她心中的地仕——上帝,有這麽一個人嗎?感情能代替嗎,她——她又豈能真正忘記斯年?
  柏奕坐在她辦公室內的沙發上,很有耐心地望著她。
  “剛才你一直這麽凝神沉思,我實在看不出你是在想公事?或是私事?你臉上的神情是那樣深沉O ”柏奕說:“蕙心,我不了解你。”
  “我甚至不了解自己。”她微笑。
  這話她曾對一個人說過,是不是?
  多久前的事了?唉!斯年。
  “你比我想像中更深奧。”他搖頭。“我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真正了解你?”
  “我不知道。”她說:“你——也不一定要認識我,或者了解我。”
  “我已認定了,就是你。”他肯定地說:“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我就下定的決心。”
  “我實在不明白你們,對一個陌生的人怎能有那麽大的信」b ,難道一定會會得來?”她說。
  “你們?”他抓到她的語病。“還有他,斯年?”
  她不出聲,她巳下意識地把柏奕和斯年放在一起比較了,是不是?
  “我知道我們一定合得來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感覺。”他說“就算合得來——你可知道,我已經心如止水?”她問。
  “我知道,這叫作——曆盡滄桑,對不對?”他信心十足。“可是我有信心、有把握能打動你心中的止水,我自認我的條件和誠意都不差。”
  “我喜歡有目標的人。”她點點頭。
  男孩子、男士們有自信,的確給人很好的印象,至少有安全感。
  “今天是周末,可容我安排節目?”他凝神望著她。
  “哦——三點鍾我要去送朗尼回美國,而且,晚上,我想陪媽媽去教堂參加聖經班。”她說。
  “拒人於千裏之外?”他不認真地。
  她想一想,搖搖頭。
  “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我說真話l ”她說:“約好了媽媽,總不能失信,至於朗尼——你可願一起去送他?”
  “不了,”他考慮一下,“我和他不熟,陪你去送他,怕他誤會我在示威。”
  “朗尼不是這種人,而且——我和他之間巳是純友誼,像師生、像兄妹,從來都是。”她笑。“至少在我這方麵從來都是。”
  “明天呢?”他不死心地。
  “明天——好吧!你有什麽好的安排個‘她透一口氣。實在不須拒絕他的,不是說要再尋幸福嗎?
  “公司長期租了一艘小遊艇,除了拍廣告,一些客戶偶爾借用之外讓它停在碼頭很可惜,”他說:“反正天氣悶,出海逛逛很不錯。”
  “聽來是很好,”她說,“隻我們倆?”
  柏奕的眉毛上揚,好一陣子才搖搖頭。
  “我們可以請費烈他們一起去。”他說。
  “好,由我去聯絡他們。”她說。
  他凝望著她足足有一分鍾。
  “對我這樣沒信心?”他笑。
  “不是。”她想也不想地否認了。“我絕對相信你,我說過,我相信自己的朋友。隻是——我很怕單獨麵對任何一個人,我本身很沉默,我希望人多會熱鬧些,否則到時會把你悶壞。”
  “我寧願被悶壞。”他半開玩笑。
  “以後有機會問你。”她說:“這次——我實在想和老朋友們聚聚。”
  “一言為定。”他爽朗地。“你約朋友,其他的一切由我來準備。”
  她望著他一陣,突然說:“你和他最不像的地方是,他霸道,你爽朗。”停一停,她再說:“其實說你們相像,可能隻是一種錯覺。”
  “錯覺?”他笑了。“你不會因為這是錯覺而拒我於千裏之外吧?”
  “我無意把你當成他。”她笑。
  當然,他是白的,所謂的“他”是斯年。
  “這樣最好,”他開心地,“我希望我是自己,成功、失敗隻是次要問題,我不願做他人的影子。”
  “有道理。我請你吃午餐。”她說。
  “不替朗尼餞行?”他問。
  ‘’老總約了他,我又何必做燈泡?“她笑。”我三點鍾去文華酒店接他。“
  “我們現在不要去文華,否則準擅個正著。”他說。
  “我們去吃中國菜,就在大廈二樓那家,小菜很不錯。”她說:“‘走吧廠”你們每天吃、吃、吃,每一家餐館都客滿的,“他說,”但是在香港的人為什麽都那麽複?尤其好多年輕男孩子,複得——像發育不全似的。“
  “可能茶喝多了,肚子裏的油光了,”她說:“至於發育不良,相信是地方太小,每天困在四堵牆裏,又缺少運動的關係。”
  “可是女孩子就不會,真是奇怪。”他說:“公司裏的女職員都嚷著減肥,個個都有發胖的趨向,難道女性不喝茶,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可能——香港女性太得天獨厚,”她開玩笑,“可是我並沒有發胖的跡象。”
  “你才是得天獨厚呢1 ”他說。
  蕙心辦公大廈二樓是一間很出名的餐廳,當然客人也多,好在她是老主顧,侍者都認得她,很快就替她找到一張桌子。
  “有熟人真好,不必站在那苦等。”柏奕坐下。“看來,我在香港必須再經過一番努力才行。”
  “時間給我很大的助力,我在這兒生長。”她笑。“所以總公司若調我去其他地方工作,我一定拒絕。”
  “哦——”
  “我在香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凡事都方便些。”她說:“一旦到了陌生的外地就不一定如此了。”
  ‘很有道理,看來我調來此處亦不合算。“他笑。”可是我不後悔。“
  “為什麽?”她問。
  “至少,此處有你。”他柏拍她的手。“認識了你,就算沒有天時、地利、人和也是值得的。”
  她笑而不語。
  一會兒,叫的菜都送上來,他們開始得慢吃。
  “會不會滑水?或是,喜不喜歡打魚?”他問。
  她呆愣一下。
  “斯年喜歡打魚。”她說:“不是釣魚,是潛水用魚槍去打魚,是嗎?”
  他沉默了。任何事都令她想起斯年,斯年雖然離開了,但對她來說卻是無所不在,永駐心頭的。
  “啊——對不起。”她驚覺了,很尷尬、“我不該再提斯年的,對不起。”
  “我不介意,畢竟——那是真正發生過的事。”他微笑。“如果你能那麽快就淡忘,那你也不是我心目中的沈慧心了,我喜歡感情專一而固執的人。”
  “很蠢、很傻,是不是?”她搖頭。
  “不,很可愛、很值得愛。”他捉住她的手、“蕙心,你令我更堅定自己的決心。”
  “決心?”她不懂。
  “決心抹去斯年在你心中的印痕。‘’他的肯定是無與倫比的。”決心追到你。“
  “不要這麽說,我會難堪的。”她縮回被捉住的手。
  後心,相信我,我一定做得到。“他緊盯著她。
  她心中是感動的,又是一個對感情執著的人,是她運氣大好?或是太不好?
  “無論如鳳謝謝你這麽說。”她真誠地。“這給我很大的信心和鼓舞。”
  “你總有一天會接受我的。”他自信地笑。“將來你會發覺,其實我有很多不像別人的優點。”
  “這是不容懷疑的。”她也笑。“你這麽優秀、出色的人,即使沒有天時、地利、人和,你也會成功的。”
  “把我說得這麽好,是不是已經動心了?”他開玩笑。
  “你以為呢?”她不答反問。
  他適可而止不再循這話題說下去。
  “明天我們不滑水、不打魚,也不玩衝浪板,我們R 遊泳。”他說。
  ‘其實我隻想曬曬太陽。“她說:”每天在辦公室工作,不見天日。“
  ‘’周末,周日呢?應該可以出來的。“他說。
  “沒有適合的伴兒,提不起興趣。”她搖搖頭。‘’而且公司事忙,有許多公事得帶回家做的。“
  “我決不帶公事回家,一件也下行。”他叫起來。“公司付的錢隻是八小時的時間,我決不超時工作,那樣太對不起自己。”
  “外國人的想法。”她笑。“其實工作做不完,第二天還是你做,有什麽不同呢?”
  “感覺上不同。”他堅持己見。“第二天做不完可以第三天做,為什麽一定要辛苦自己?”
  “大概是東、西方人觀念不同的問題。”她說:“我是百分之百中國化的。”
  “我也是——啊!你一定不同意。”他摸著頭笑。“不過在一般觀念上,我還是很傳統的。”“我看得出。”她點點頭。“所以我能跟你談得來。至於洋人,我和他們隻是泛泛之交。”
  “朗尼呢?”他打趣地。
  “他對我實在太好,但我——始終當他是老師、兄長般。”她搖頭,“他甚至引不起我心中一絲漣峽。”
  “我呢?”他笑問。
  “我們才認識多久,才見過多少次麵?”她大笑。“我不相信一見鍾情。”
  “你和斯年呢?”他問。
  “他——或許那時年紀不同,我才二十二歲,”她搖頭,“那時比較有夢、有幻想。”
  “現在無夢無幻想?”他笑。
  “無波、無浪、無風、無雨也無晴。”她說。
  “那豈下是很可悲?”他說。
  “不是悲,是缺陷美。”她笑。
  “缺陷美?很小說化。”他說。
  “你說不是人生的縮影嗎?隻不過略有藝術加工的誇張而已。”她笑。
  “你也看小說?”他意外地。“你看來不像。”
  “外表不能代表一個人。”她不同意。“我看很多小說,中國的、外國的、占代的、近代的,我覺得看任何書都可以獲益。”
  “不是獲益與否,你——太冷靜、理智,不是看小說的那一型人。”他說。
  “那是我的外表。”她說得有些無奈。“也可以說是我二十二年來造成的殼。”
  “殼?”他問。
  “給人家看的,真正的自我被密封在裏麵。”她搖搖頭。“以前造殼是保護自己,現在——是無可奈何。”
  “講得這麽晦澀?”他不同意。“殼是自己造的,同樣的,也可以自己打破。”
  “總要有些力量、有些理由才可以使我打破自己一手所造成的殼。”她說。
  “你要什麽力量?什麽理由?”他疑視著她,十分誠摯地。“我能幫忙嗎?”
  她心中一陣輕顫,柏奕是好人,但——唉g 他不是斯年,他永遠不是斯年。
  “如果你能——我一定告訴你。”她說:“能認識你真好,我喜歡有你這樣的朋友。”
  “你這麽說,我似乎已聞到希望的味道了。”他孩子氣地a “希望的味道,那是什麽?”她笑。
  “成功。”他肯定地。“慧心,隻要你肯給我機會,我相信我會成功的。”
  “機會——始終是在那兒的。”她輕歎一聲。“下是我不給,而是——也沒有人給我機會。”
  “慧心——”他動容了。
  斯年的離去,給蕙心留下的是永恒的傷痕吧!有人能使她痊愈嗎?這人會是柏奕嗎?
  臨!沈慧心。“有人隔著桌子招呼她。”真是你嗎?沈慧心。“
  慧心睜大眼睛,望著那個滿麵驚喜。目不轉睛的男孩子——不。該是男士。
  “你是。”記憶的輪子轉動了,六年前校園中的往事頓時全浮上七、頭。
  “他”該是當時最出色的助教。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    和文珠、費烈、柏奕他們在海上玩了一天,回到家裏,蕙心已累得要命,皮膚曬得又紅又燙。
  “太累了?一點東西也不吃。”母親看了直搖頭。“吃一點粥吧?”
  “讓我睡一下再吃,好不好?”蕙心躺在床上不想動。“好久沒運動,真是累慘了。”
  “說累慘了,我會以為你已四十八歲。”母親說。
  “老了嘛。”蕙心笑。
  母親正預備出去,忽又想起什麽。“有個姓任的男孩子打電話來”她說,“叫任——任哲之。”
  “啊——是他。”蕙心精神一振。
  昨天午餐時才碰到任哲之,如今——他又來電話了。當年她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如今再見,心中竟有說不出的欣喜——“當年”對她來說是永難忘懷的吧?因為當年有斯年。
  “他留了什麽話嗎?”蕙心問。
  “他說會再打來。”母親說:“他是誰?”
  “他不是男孩子,該是男士。任哲之是我的助教,當年對我很好。”她說。疲累似乎頓時完全消失了,她甚至坐了起來。“他各方麵都很出色,現在一定不是助教了。”
  “怎麽沒聽你提起過?”母親問。
  “為什麽要提他?學校這麽多同學、助教,”蕙心笑,“若都提,你會煩死。”
  “怎麽會顧?哪一個母親不喜歡女兒的朋友?”母親說:“他怎麽突然出現了。”
  “昨天碰到的。他好像去了外國,大概剛回來。”蕙心不願再講。“我要睡了。”
  “你這孩子!”母親笑。這個時候,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傭人接聽之後,匆匆走進臥室。
  “小姐,找你的,一位任先生。”傭人說。
  “我去聽。”蕙心從床上跳起來。母親徑自走開,留下蕙心獨自在客廳。“我是蕙心。”她說。
  “哎!——蕙心,我找了你一整天,”任哲之愉快的聲音,“能不能出來?我想立刻見見你。”
  “這——如果你不介意我又紅又黑,人又累的話。”她說。她也想見他。
  “原來你去遊泳了?”他笑。“怎麽不叫我一起去?”
  “是和文珠她們,你記得嗎?李文珠。”她說。
  “當然記得,那個富家女,脾氣好大的文珠。”哲之笑。“怎麽樣?我半小時後來接你。”
  “好。”她點頭。再見故人,感覺完全不一樣,為什麽不好呢?往日一切總是刻骨銘心的。
  “等了那麽多年,你總算答應了我的約會,”哲之幽默地,“我總算沒有白等。”
  “你——說笑話。”她果得一下。哲之還是如當年那般的重視她?
  “半小時後,我在樓下等你?”他說。
  “你知道我家地址?”她問。
  “怎麽不知道?”他在電話裏笑。“當年沒資格送你回家,卻好多次目送著你回去,怎不知道?”
  “那——等會兒見。”她掛了電話。
  原來,她在哲之心目中的分量這麽重!她不知道,從來不知道,當年,功課、事業重於一切,她根本不屑理會身邊所有的男孩,即使出色如斯年,她也讓他悄悄地走過,她——是不是太蠢?
  半小時實在很快,她不能再想往事。
  好在她回來時已澆了澡,所以,匆忙的換好衣服,略化了淡妝,便已到了約定的時間。
  在母親微笑的注視下,她再走出大門。
  哲之已等在那兒,開一輛很帥的雪鐵龍。
  “你真準時。”哲之笑。
  “我總算還有點好習慣。”她上車。
  雪鐵龍雖貴,但很舒服,坐在裏麵感受不同,有點像當年斯年的四五O 跑車——哎!又是斯年。
  “知道嗎?你有太多的好習慣吸引著我。”他說。
  “總是有人替我發現好習慣,我自己並不知道。”她說:“這是我的幸或不幸?”
  他沒有回答,凝視她一陣後,發動了汽車。
  “能再見到你,是我回香港最大的收獲。”他說。
  “才回來?”她問。
  “是的,我一直在美國當講師。”他點點頭。“很沒有爭強好勝心,是嗎?”
  “還要走嗎?”她問。
  “香港有你,我還走?”他半開玩笑。“港大請我,我考慮了好久,簽了一年約。”
  “隻簽一年?”她問。
  “不知道環境適不適合,美國那邊的教席還保留著,”他說,“我是比較謹慎、穩重的人。”
  “我記得你是最出色的助教。”她笑。
  “最出色?當年你甚至不正眼望我,”他說,“我連約你看場電影都不敢開口。”
  “有這樣的事?我怎麽完全不知道?”她笑問。
  “你那不經意的傲氣實在吸引人,”他說,“聽其他同學說,你快是那家大公司的老總了。”
  “有得必有失,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她感歎。
  沉默了一下。
  “我聽過你的故事,實在——很遺憾。”他說。
  她好意外,真的意外,他也聽過她的故事?她和斯年的?
  “是一個教訓。”她說。
  “好在你看來很好,”他由衷地,“如果見你憔。陣失意,我會受不了。”
  “準淬失意的不是外表。”她說。
  “蕙心,但願我能幫忙。”他誠懇地。
  她想一想,點點頭又閉一閉眼睛,非常嫵媚的一個動作,幾乎令他看呆了。
  “謝謝你。能夠再見到你,已經是很開心的事。”她說。
  “我會牢記這句話。”他笑了。
  “牢記?”
  “這是鼓勵自己,給自己打氣的一句話,”他說,“現在我不會再放棄機會了。”
  “我該怎麽說,也謝謝你?”她說。
  “不要謝,隻要給我機會,接受我。”他凝視她。
  她心湖中掀起陣陣漣滿,也許並不因他的話——他是她當年的朋友。
  當年的朋友,她——完全沒有辦法。
  “哎——我們現在去哪裏?”她轉開了話題。
  “先吃一點東西,去馬會,好嗎?”他說:“馬會比較近。”
  “隨便。”她沒有意見。
  “昨天——昨天中午碰到的那位男士是誰?”她問。
  “一間公司的廣告經理,也是朋友。”她淡淡地。
  “很不錯的一個人,”哲之說,“你們一起坐在那兒,令人又妒又羨。”
  “哪有這樣的事?”她笑。
  “真話,我是被刺激了才多看幾眼,這才認出是你。”他說得很認真。
  “如果沒遇到我,你想過找我嗎?”她微笑問。
  他考慮一下,點點頭。
  “我也曾到處打聽過你,說真話,我一直沒有勇氣來到你麵前,”他說,“在你麵前,我感到自卑。”
  “誰信?港大的教授。”她誇張地。
  “不,講師。”他說。“不論我是什麽,蕙心,你在我心目中永遠高不可攀。”
  “不是這樣,我隻是個凡人,”她搖頭,“我一點也不特別,慢慢你會發覺的。”
  “以前留下的印象很難改變。”他笑,“知道嗎?約你之前緊張了一天。見到你之後還是緊張。”
  “現在還緊張?”她不能置信。
  “手心直冒汗。”他把手伸過來。
  她碰了一下,果然手心冒冷汗,她忍不住笑了。
  “你別把緊張傳染給我。”她說。
  “我一定要克服。”他說:“沈蕙心現在是我的朋友,不要緊張,不要緊張,一、二、三,OK,好了。”
  “這麽容易?”她哈哈大笑。
  “放鬆一下自己嘛。”他說:“聽說你曾去紐約受訓,是不是?”
  “是。當時——不知道你在那裏。”她說。
  “我在哈佛,那時在念MBA.”他說。
  又是哈怫。她跟哈佛的人特別有緣嗎?
  “我幾乎去哈佛念書,獎學金都申請了,但後來放棄了,”她歎一口氣。“有些事——在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
  “為什麽放棄?”他不明白。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機會,哈佛哦!
  “突然發覺它——失去意義,”她搖搖頭,“生命中的某些東西是不能強求的。”
  “很消極,不好。”他說。
  “不會一直這樣子,過一陣就好了,”她笑,“而且,消極隻在這件事上。”
  “我明白。”他點點頭。
  馬會到了,停好車,他們上了六樓。
  “你是會員?”她問。
  “父親是,所以能來。”他說。
  斯年當年也是會員,隻是他不愛來這兒。斯年是屬於文華的。
  中餐廳裏很靜,人不多。主要因為晚上小孩不能來。所以,許多有孩子的家庭就轉往別處了。
  “平日有什麽消遣?”他坐下來問。
  “沒有,上班、下班,”她笑,“沒有消遣,隻有教堂。”
  “天主教?”他看她。
  “你很敏感,”她苦笑,“他當神父,我不一定信天主教;是基督徒,這是不會變的。”
  “很抱歉,提到他。”哲之說。
  “這是事實,提不提都一樣,我不介意有人說,”她搖搖頭,“既然你了解,我可以說——提與不提都無妨,我是不可能忘了這件事、這個人與這段情的。”
  “我了解,”他連連點頭,“誰沒有過去?誰沒有烙痕?”
  “你——也有?”她意外地。
  “不,可以算——沒有,”他笑,“我是無花果,而且——至今也許還有希望。”
  “啊——”她說不出話。
  他指的是她?對不對?當年她真是沒跟他講過十句話,怎麽會——怎麽會——“所以我絕對相信,愛情真能使人變成傻子,”他輕歎,“尤其是我,簡直——不知畏懼。”
  她已經很明白了。他是一個感情執著的人,雖然是單方麵付出,他也絕不退縮、絕不言悔。
  哲之是個執著的人。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或者——抱歉?”她搖搖頭。“抱歉並不適合,但——”
  “你不必說什麽,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事。”他打斷她的話。“隻要你今天——給我機會。”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哲之不同於柏奕,哲之是“老”朋友,是回憶裏的片段,何況——哲之是出色的。
  “微笑等於默認。”他盯著她看。
  “不笑做什麽?能再見到你,的確開心。”她搖搖頭。“我是個爽快的人,從沒有默認這回事。”
  “啊!我夢破得真快。”他說。
  “你比以前油腔滑調多了。”她說。
  “你還記得我以前?”他驚喜地。
  “記憶裏的一切都很完整,很難忘懷。”她說。“尤其是一些美好的事。”
  “我很慶幸能成為你記憶中的一分子。”他說。
  “當然,教了這麽多年中外大學生,你的口才應是一流的。”她笑了。
  “我口才最糟,除了上課時。”他說:“尤其麵對女士們,我根本不會講話。”
  “我不是女性?”她反問。
  “對你——我是孤注一擲。”他半認真地。
  她呆愣一下,她承受不了這壓力。
  “哲之,不要這麽說,”她正色地,“我沒有鼓勵你,我更不能保證什麽,請——不要給我壓力。”
  “抱歉,”他臉馬上變色,“蕙心,我以後不會再這麽說,忘了它,就當我沒說過。”
  “不,不是這意思,”她吸一口氣。“目前我心如止水,我怕你失望。”
  他愣愣地凝視她半響。
  “六年前我失望過,所以遠走異域,”他誠懇地,“今天我已不再重得失,我們是朋友已經令我開心得睡不著覺了,蕙心,請試著了解我。”
  “若是這樣——我會很開心,我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她展顏一笑。“你知道,沒有壓力是很好的一件事,否則我怕弄巧成拙。”
  “你說得對,我明白了。”他做一個發誓的手勢。“凡事順其自然,對嗎?”
  “對,順其自然。”她好開心。“我會找個時間約文珠、費烈他們,哎——你知道文珠結婚了嗎?她的丈夫家瑞是我的同事,又是朋友,我們常在一起。”
  “想介紹給我?”他問。
  “是。他們都是很好的朋友,你會合得來。”她熱心地,隻要不提感情的事,她爽朗得很。“還有費烈,他是劍橋的,修養一流。”
  “真羨慕你認識了這麽多好朋友,在今天想找一。兩個知己是很難的。”他由衷地。
  “他們也都是斯年的朋友,青梅竹馬的。”她垂下頭。
  “他叫斯年?”哲之問。
  “傅斯年。”她點點頭。
  “他和文珠——”
  “他們也是青梅竹馬。”她說。她相信斯年和文珠並沒有情,斯年認識她才認識了愛情,是這樣的,她堅信。
  “好。找個時間,你把他們介紹給我,”他點點頭,“或者——我能填補你們其中一個空缺。”
  一個空缺?斯年的?他能嗎?
  中午十一點半的時候,文珠旋風般地卷進蕙心的辦公室,也不理素心正在講長途電話,就大模大樣坐在一邊的沙發上。
  蕙心做一個請等一等的表情,秘書又送上茶來,文珠卻隻是似笑非笑的一副怪表情。
  “是不是進錯了辦公室?”蕙心放下電話,打趣著。“要不然就是外麵吹了怪風。”
  “別不識好人心,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文珠說:“中午我倆找個地方聊聊。”
  “想在中環找地方聊?又是文華?”蕙心笑。
  “不是文華,那裏太多熟人。”文珠說:“今天所有男生都不參加,隻是我和你。”
  “今天是什麽大日子?”蕙心問。
  “外麵吹起東南北西怪風,”文珠白她一眼,“家瑞中午有約,費烈也沒空。”
  “於是你想起了我?”蕙心說。
  “別告訴我你沒空,”文珠怪叫,“沈蕙心,今天中午你一定要陪我,否則我跟你沒完沒了。”
  “一定陪你,我總是有空的,”蕙心淡淡的,她永遠學不會文珠的天真、誇張,“就算有約也會推掉。”
  “喂,我聽說一個秘密哦!”文珠半開玩笑地。
  “秘密?你說李柏奕?”蕙心大方地。
  “不,不,同學告訴我任哲之回來了,”文珠眨眨眼睛,“又有人看見你們在一起,這任哲之真有恒心,六年前碰了釘子還不灰心,六年後居然卷土重來,蕙心,是不是這次被他感動了?”
  “我能說什麽?香港實在太小了。”雖心不介意。“碰來碰去都是熟人,一點點的小事卻被說成天那麽大,我是那麽容易被感動的嗎?”
  文珠盯著她研究了一陣,搖搖頭。
  “你對斯年還沒忘情,是不是?”她說,“找不到一個人足以代替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不要說得這麽文藝腔,什麽代不代替的?”蕙心笑。“我隻是——”
  “曾經滄海難為水?”文珠搶著說,“這是什麽時代了,還有這樣的事?”
  “我沒有這樣說過,是你敏感,搶著說的。”蕙心搖頭。“我隻是說,目前無意談這些事。”
  “等開了老總再說?”文珠笑。“同學裏麵真是以你最威風,包括男同學。”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蕙心說,“我不覺得這是威風,但有機會,我也不必放棄,對不對?”
  文珠想一想,突然改變了話題。
  “剛才我碰到斯年的父親。”她說。
  “哦——我沒見過,也不認識。”著心心中大為震動,卻不敢表露出來。“
  “但是他知道你,”文珠自得地笑,“他還問起你現在做什麽?好不好?”
  “他——沒有怪我?”蕙心的聲音中帶有苦澀。
  “怎麽會呢?他是明理的人,兒子要做神父,又沒有人用槍對準他,逼他去,”文珠永遠這麽直爽,“那麽大的人了,他怎麽會怪你?”
  “他——還說了什麽嗎?”蕙心問。
  “斯年很少給他們寫信,半年前他們去美國看過他,”文珠聳聳肩,“他說斯年很好,不過很沉默,”
  “斯年一直都不太多話。”蕙心說。
  “我認識的斯年可不是這樣的,他啊!比誰都風騷,比誰的話都多,又矚道。”
  “怎麽用風騷兩個字來形容男人?”蕙心說。“斯年隻是比較霸道而已。”
  “說起霸道,他可比不上我,”文珠說,“他曾經被我氣得半死。”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蕙心感歎。
  “哎——不再談斯年,”文珠拍拍手,站起來,“你這準老總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說時。“蕙心吩咐秘書一聲,伴著文珠走出來。”不過下午三點鍾要開會,我不能走得太遠。“
  “放心,去置地廣場頂樓的銀行家俱樂部,夠近了吧?那兒東西很好吃。”文珠說。
  “你是會員?”蕙心看她。
  “爸爸是。”文珠扮個鬼臉。“喂,你公司裏的人說李柏奕追你追得很緊,已去過你家了哦!”
  “那又怎樣?”蕙心笑。“去過我家就表示什麽嗎?”
  “斯年以前並沒去過,是不是?”文珠問。
  “你——多事。”蕙心笑罵。
  “那李柏奕不錯,尤其他挺像斯年的。”文珠說。
  “像斯年,但他不‘是’斯年,這其間有很大的差別,是不是?”蕙心有點無奈。
  “你真是除卻巫山不是雲?”文珠皺眉。“我很難在現實中聽到、見到這種感情了,有一種——有一種——嘿!很古典的美、很古典的傷感。”
  “看你,在寫小說嗎?”蕙心笑。“感情根本就不分現代或古典的,感情是生生世世不變的、恒久的。”
  “我沒有研究那麽多。”文珠帶著蕙心上樓,是那個銀行家俱樂部了。
  “不是研究,當你受挫折、受打擊之後,你自然會明白這道理。”蕙心說。
  這是一家很氣派的俱樂部,蕙心看見周圍有不少商界名人、銀行家什麽的,看來,想成為會員並不是容易的事。
  “誰沒受過打擊呢?”文珠聳聳肩。“問題是受過挫折之後應該站起來,另找一條路走,而不要固執地站在封鎖的路上發呆。”
  “我是比較固執,尤其在感情上。”蕙心輕歎。“我不輕易換一條路。”
  “但是你不知道此路不通嗎?”文珠著急地。
  “知道。”蕙心淡淡地笑。“但——仍然站在這條路上我心裏很滿足、很平靜就行了。”
  “你——唉!你這傻子,”文珠氣壞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和斯年有相同的固執。”
  “我喜歡聽你講這樣的話,”蕙心微笑,“至少——我還有和斯年相同的脾氣。”
  “你這個人真——無藥可救。”文珠罵。“我問你,是不是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麽耗下去?你完全不打算結婚?”
  “我沒有這麽說,不過——結婚不能勉強,我總不能隨便嫁一個就算數,”蕙心說:“總得找一個——至少能令我心中平衡的人。”
  “如果你以斯年做標準,隻怕你這輩子再也找不到。”文珠說:“當年我們曾公認斯年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我不以他做標準,隻是——我沒辦法忘記他的影子,以及他對我的影響。”蕙心歎息。
  “斯年——的確是令人難忘的。”文珠也感慨。“當年我實在應該拖住他,拚死也不該讓他走。”
  “你真孩子氣,”蕙心說,“就算留下他的人,但他心已死,又有什麽用?”
  “別怪我多嘴,蕙心,當年——你到底是用什麽方法把他氣得心都死了?”文珠天真地。
  “我該怎麽講呢?個性的不協調,加上朗尼的誤會,還有許多小事加起來,”蕙心苦笑,“我真的從沒想過要氣他,隻是,許多事很巧合地湊在一起,我相信這是天意。”
  “天意使你們分開?”文珠不信地大笑。“那麽斯年可是上天選定做神父的人?”
  “不是這麽說,我隻覺得——我和他是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蕙心低聲說,“目前我不是沒機會,我也認識一些條件很好的男士,但——他們不是斯年,我勉強自己也沒有辦法,他們不是斯年。”
  “傻蕙心,你到哪兒去找另一個斯年呢?”文珠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我還是覺得你很傻。”
  “也許是傻,但我自己也沒辦法。”蕙心吸一口氣。“雖然斯年已是神父,又不在香港,但隻要他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沒有辦法。”
  文珠做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還該說什麽呢?”她說。
  “我明白你對我的關心和好意,我們是老同學,又是老朋友,你希望我好。希望我擁有幸福。”:蕙心誠摯地說:“也許我把第一次幸福推開了,幸福就不再來我身邊,我是自食其果。”
  “亂說,哪有這樣的事叩文珠瞪她。”我看哪,是你拚命把湧過來的幸福推開。“
  “我不知道,”蕙心振作一下,。“不是說不再談斯年的嗎?難道我們見麵就隻能以他作為話題?”
  “蕙心,我不是故意跟你談斯年。我隻想刺激你麵對現實,”文珠居然有點苦口婆心,·潤總看,難道做了老總之後你就滿足了?你不想有個家了有個伴?“
  “我對任何刺激已經麻木了,”蕙心苦笑,“我現在根本不想做老總,你信不信?”
  “你——”文珠愕然。
  “我甚至還有個一一你聽來會覺得可笑的想法,”蕙心說,“我想放棄一切,到斯年修道院的旁邊也找家修道院做修女,但我是基督徒,我現在根本在胡思亂想,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
  “蕙心——”文珠歎息。“好。我們真的不要再說了,我想我現在真的比較明白你,我們——就此打住。”
  蕙心笑一笑。文珠的明白是沒有用的,也幫不了她的忙,感情的事除了自己,誰又真能幫忙?
  “費烈的太太好像有孕了,”文珠說,“費烈好緊張,把去歐洲度假的事都取消了。”
  “哦——他們原來打算去歐洲度假?”蕙心問。“不隻他們,還有我和家瑞,”文珠說,“我們本來打算好好去玩一個月的。”
  “去玩就不想到我?”惹心說。
  “你要去紐約受訓,家瑞說的,日子都定了,”文珠說,“找你你也去不成,何必?”
  “歐洲——我有點畏縮,”蕙心說得很怪,“我覺得它仿佛——吞沒了斯年。”
  “真恐怖,歐洲是怪獸還是僵屍?”文球大笑。“是誰文藝腔了?誰在演戲?”
  “啊——現在費烈他們不去,你們呢?”蔥心問。
  “改去美國,那裏家瑞的朋友和同學多,”文珠說,“時又可以去紐約找你,好像六年前一樣。”
  蕙心有些變色,老朋友在一起實在沒辦法避免講起以前,那是往事,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又怎能真正進得開呢?
  “隻是——情形不再一樣了。”她說。
  “啊——對不起,蕙心,我又講了,真對不起,”文珠連聲抱歉,“是我不好。”
  “沒關係,這是事實。”蕙心說。紐約的往事令她心髒緊縮。刺痛難當。
  當年在紐約,斯年趕來陪她,她忙得沒時間陪他,他黯然返港,卻又在她一個電話之下再度趕去紐約,兩人度過一段快樂、美麗的時光。現在再想起來,那些美麗的往事仿佛——不是真實的,比夢更遙遠虛幻。
  斯年竟成了神父。
  “蕙心——”文珠欲言又止。她大概被蕙心那黯然神傷所感動,她似乎有什麽話要說,但——她終究沒有說出。“別再想以前了,想也——無益。”
  “以前的事常鼓勵我,”蕙心振作一點,“沒有以前,怎有現在呢?”
  “我老實告訴你,我情願看你女強人的樣子。”文珠笑了。她已把欲言又止的神情拋得好遠、好遠。“黯然神情、愁眉苦臉的不像是你。”
  “我不承認是個女強人,其實這是很侮辱女人的字眼,”蕙心又變得開朗,“為什麽不叫那些居高位、發號施令的男人做男強人?真不公平。”
  “有啊!以前不是有個南韓總統號稱強人嗎?”文珠立刻說。
  “後來被自己部下刺殺了,對不對?”蕙心說:“可見不論男女,做強人並沒什麽好結果。”
  “亂講,”文珠大聲反駁,“香港有多少女強人,個個家庭美滿、事業成功,什麽沒好結果?”
  “你隻看見好的一麵,我相信有些人背地裏非常寂寞痛苦,”蕙心說,“她們的犧牲一定很大。”
  “不是她們,是你們,你也是其中一個。”文珠說。
  “我是‘斯人獨雅悻’。”蕙心笑。“我若成功,也是建築在自己眼淚和痛苦上。”
  “說得這麽悲慘,什麽‘斯人獨憔悻’,不通,不通,”文珠推推她,“快吃東西,忘了下午三點鍾要開會?”
  “廣告會議。”蕙心開始進食。
  “那個李柏奕?”文珠敏感得很。
  “不要那個、這個的,他隻能成為我的好朋友,真的。”蕙心笑。
  “這麽肯定?”文珠盯著她。
  “當然。”蕙心故意揚一揚頭,很誇張地說:“我肯定是這樣,因為他不是斯年。”
  “那麽任哲之也沒有希望了?”文珠十分不以為然。“那麽還有許多有條件追你的人也完全沒有希望了?就隻因為世界上隻有一個傅斯年。”
  “或許吧!”蕙心不置可否地笑。
  “老天!你真認定了斯年?沈蕙心,我告訴你,傅斯年必會下地獄。”
  “怎麽這樣說?”蕙心詫異。
  “他誤了你不說,還害了多少男士失望?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文珠叫。
  “不要太激動,該下地獄的或許是我,”蕙心笑,“哪兒有下地獄的神父?”
  文珠凝視她一陣,忽然說:“蕙心,你想不想見斯年?”
  “什——麽?”蕙心以為自己聽錯了。
  “哎——我是說——是說我們可以結伴歐遊,然後去看看在羅馬的斯年。”文珠的臉紅了。
  她為什麽臉紅?
  又為什麽這樣期期艾艾?
  “不,我不去。”蕙心吸一口氣。“而且我相信,斯年也不願我們去打擾他平靜的生活。”
  “你沒去怎麽會知道?”文珠不以為然。“我不明白,你這麽刻骨銘心地想他,為什麽不去?”
  “你想知道?”蕙心問。
  “當然。”文珠點頭。
  “去了——我怕沒有再回來的力量,”蕙心苦笑,“我自己明白,若再見斯年——我會完全失去自我。”
  文珠愣愣地望著她,卻又欲言又止。
  她到底有什麽話要說?
  紐約總公司已有信來,通知蕙心預備赴美受訓,並希望她在八月底之前報到,因為“哈佛”剛好有個科目是她要念的,為期三個月。
  唉!哈佛。
  她和這間學校是結了不解之緣吧?當年曾經排命想進去,有個機會卻又輕易放棄,以為今生與哈佛無緣了,誰知——緣分實在很奇妙,不是人們所能想象和安排的,她還是要去念三個月的哈佛。
  她在看那份入學的表格和說明,念三個月光學費就要一萬五千美金,普通人怎麽念得起?難怪哈佛出來的人常在美國政壇、商界叱吒風雲了,原來能進哈佛念書的人都是非富則貴呢!
  好在公司出錢,否則蕙心就算拿到獎學金,也會捱得很辛苦。
  秘書在門外敲敲玻璃。
  “老總有請。”她說。
  “哦——我馬上去。”她把各種表格收好,這一次她是走定了吧?不可能再有任何枝節或取舍,是不是?當年為斯年放棄了哈佛,今天已沒有任何人有這影響力令她再放棄。世界上隻有一個斯年。
  老總正在講電話,看見蕙心,示意她坐下。他講了幾分鍾,令蕙心詫異的是,老總講話的對象似乎不是商界同行。
  “找我有事?似乎十萬火急呢!”蕙心打趣地。
  ‘任主教會有一個為柬埔寨兒童籌款的音樂會,我們公司打算支持。“山羊胡子笑。”我是罪人,伯見修女、神父,這件事由你來辦。“
  “我是基督徒哦!見神父、修大?”蕙心開玩笑。
  “我命令你去。”山羊胡子瞪大眼,他老當蕙心是小女孩,常擺出父親的神情。“見神父、修女又不是叫你去當神父、修女。”
  蕙心臉色變了,這話觸及了她內心深處的傷口。
  “啊,對不起,我不該說的。”老總立刻知錯。“抱歉,沈,給我一點笑容。”
  “我很好,不必抱歉,好,我接受這件任務。”她說。
  老總望著她好久、好久,他那眼中——似乎另有深意,但蕙心看不懂那是什麽。
  “我不明白你,沈。六年了,怎麽你還忘不了?”老總是外國人,年紀又老了,他當然不可能了解蕙心。
  “如果我刻意去做,可能做得好。”蕙心笑了。“狠下心來,有什麽做不到的?說忘就忘,但是——我從來就沒打算要忘記斯年和斯年的一切,從來沒有。”
  “你覺得還有希望?”老總問得很奇怪。
  “當然不是。隻是他——值得我永遠懷念。”蕙心說:“我不要求任何人了解我、明白我,我做我自己認為值得的事。”
  老總又望了她一陣,點點頭。
  “那麽去吧!下午兩點開會,在港島明愛中心。”他說:“主持人是科禮士神父。”
  “記住了。”蕙心站起來。“還有其他吩咐嗎?”
  “不是吩咐,是要求。”老總說:“開心些,最要緊的是,但願你能釋放自己的心靈。”
  “退休後你可以改行做戀愛顧問,要不然去替流行歌曲填詞。”她笑著退出。
  “正有此意。”老總大叫。
  蕙心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沒有時間讓她情緒低落,太多事等著她去辦,太多人等著她去見,一個連著一個的電話等著她接聽,直到中午。
  她透了一口氣,半開玩笑地大聲問秘書:“我現在可以休息一下子嗎?”
  “不能。”善解人意的秘書伸進頭來。“你的午餐時間到了,今天你沒約人,也沒人約你。”
  “太好了,我不想出去吃,”蕙心靠在椅背上,“找人替我買個飯盒回來吧廣”飯盒?“秘書笑,”你不是說飯盒令人膩得想嘔嗎?“
  “那麽買幾條日本壽司回來也行。”她揮手。“我累壞了,下午還要出去開會。”
  “如果壽司也沒有呢?”秘書很小心。
  “隨便,隻要能填飽肚子,讓我下午有力量工作就好,”她說,“但不要買漢堡。”
  “最沒有文化的食物嘛,對不對?”秘書去了。
  蕙心閉上眼睛休息了十分鍾。
  像這種忙法會令人蒼老,她才二十八歲,值不值得?做了老總可能會好些,可以找一個能幹的副老總幫她,像今天的山羊胡子一樣。
  但是老總每個月中的旅行——老天!她真無法想像帶了牙刷牙膏就上飛機的情景,那簡直是非人生活——有得必有失,沒辦法,這是做老總的代價。
  秘書送來一盒壽司,她親自去買的,還有一杯茶,她是很周到的。
  “幸好,樓下那家的壽司還沒賣光。”她說。
  “謝謝,要不要一起吃?”蕙心問。
  “你吃吧!我買了飯盒在餐廳裏,我過去了,”秘書退了出去。
  蕙心慢慢吃著壽司,她並不喜歡這種日本食物,但它簡單、方便,總比吃漢堡好。
  家瑞出現在玻璃窗外。
  “可以進來嗎?”和文珠結婚後的他已活潑多了。
  “當然,吃個壽司?”她笑。
  “不了,我已吃過午餐,”家瑞在她寫字台上坐下,“文珠讓我問你去紐約的日子定了沒有?”
  “八月底以前,九月初就得上課了。一她說:”這次不是進修班,而是在哈佛念一個科目。“
  “總公司對你的栽培真是大手筆。”家瑞笑。“供應機票、食宿、學費,加上公司沒人上班的損失,起碼要四萬美金。”
  “你不認為在我身上投資是值得的叩她開玩笑。
  ‘當然值得,你確是出色的人材。“家瑞是個冷靜。理智的男人。”隻是,你——你本身覺得值得嗎?“
  “我不明白。”蕙心果愣一下。
  “這不是我的價值問題,”家瑞分析,“公司在你身上花這麽多錢,你以為他們不想收回?他們可能要你一輩子為公司賣命。”
  “總是一份工作,沒什麽不好啊!”她說。
  “蕙心,你要工作一輩子?爬一輩子?”他凝望著她。
  “除了工作,我還有什麽?”她皺著眉頭反問。
  “我不知道你還會有什麽?但你可以去尋找。”他正色地說:“沒試過尋找是很不值得的事。”
  “尋找也該有個目標、有個目的。”她笑。“我不能像無頭蒼蠅一樣,連想找些什麽也不知道。”
  家瑞思索了一下。
  “我不是勸你不要去哈佛念書,這是人人夢寐以求的,隻是——著心,你不必把全部的精神和力量都投人工作,這劃不來。”他說。
  “我做事總是盡力而為。”她說。
  “這是好習慣,盡力而為,”他笑,“隻是你太投入。太盡力,幾乎失去了自我。”
  “我——是這樣嗎?”她吃了一驚。
  “文珠可能看不出,費烈也可能看不出,”家瑞態度誠懇地,“但,我和你共事六年,我已看得清清楚楚。還有——斯年當年也看清楚了,所以他離開了。”。
  “他認為我太投人?失去了自我?”她不能置信。
  “有些事是自己看不見、察覺不出的。”他說:“我們很容易看見別人的缺點、短處,卻忽略了自己。就像聖經裏說的,看見別人眼中的刺,而看不見自己眼中梁木。”
  “但是我——”
  “你慢慢想想,”家瑞說,“我們相交這麽多年,好朋友也隻有幾個,你知道我是直言,也是善意,我這麽說——是希望曆史不要再重演。”
  “曆史重演?什麽意思?”她睜大眼睛。
  “我——哎,”家瑞突然窘迫起來。“我的意思是——李柏奕也好,任哲之也好,你總要給自己一個機會。”
  但是——這是家瑞本來想講的話嗎?蕙心強烈地覺得不是。那家瑞究竟想講什麽呢?
  “我沒有給自己機會?”她自問。
  “是,你完全封閉了自己。”他點頭。
  “但是——我接受他們的約會,”她說。
  “你接受他們的約會並不表示他們的人。”他一針見血地提出。“你拿他們和斯年比較。”
  “這——我自己也控製不了。”她坦然地說。
  “可是,這不公平。”他說。“斯年的出色、斯年的好背景、好學問、斯年對感情的執著,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你若想找第二個斯年,我可以告訴你,你一定會失望,因為,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斯年的。”
  “我知道,但——有什麽辦法呢?”她歎息。
  家瑞咬著唇,似乎在猶豫一件事、一句話,但他還是沒講出來。
  “蕙心,這是你的一個心結,你要設法克服。”他說:“我相信你能,因為你樣樣都出色。”
  “錯了,也許我能做好每一件事,除了感情。”她搖頭。“我的感情,是惟一不受控製的。”
  家瑞眼中有惋惜之色,過了半晌,他說:“無論如何,我祝福你。”停了一停,又說:“祝你能得到你應得的幸福。”
  應得的幸福?那是什麽?
  “謝謝。”她說:“我的行期若定了會盡快告訴你,你和文珠要跟我去紐約碰麵,是不是?”
  “文珠說要重溫六年前紐約的舊夢。”家瑞笑。“她始終這麽天真,然而,我們已找不回六年前的感受和心境了。”
  “你說得對,我們找不回。”她感歎。
  “我回辦公室了,”他看一看她剩下的壽司,“就吃這個怎麽有營養?”
  “忙了整個上午,簡直不想動,更沒有力量去和中環的人潮、午餐潮搏鬥,”她聳聳肩,“下午還得趕出去開會,馬不停蹄。”
  “開廣告會議?和李柏奕?”他隨口問。
  “不,去明愛中心和一個科禮士神父洽談,”她笑,“我們公司支持他們的籌款晚會。”
  家瑞的臉色有些怪異,卻沒說什麽。
  “我也不想去的,還有大把事情等著做,但老總說他是罪人,不能見神父、修女。”蕙心笑。
  她不明白家瑞為何怪異,又不便問。
  “其實——你可以指定一個經理去。”他說:“或者我也可以替你去,如果你很忙的話。”
  “算了,答應了山羊胡子,免得他說我偷懶,”她自嘲地,“我正處於非常時期,爭取升級。”
  家瑞搖搖頭,走了出去。蕙心收拾了壽司盒、茶杯,就預備出去了,她不喜歡遲到,這是非常不負責。不禮貌的行為,她情願早一點出發,比較穩當。
  走出公司,她突然想起,家瑞剛才為什麽搖頭?她隻不過是去開會而已!    蕙心到達明愛中心才一點五十五分,經過接待,她被安置在一個小會議室中。接待她的女孩子說,科禮士神父和德意莎修女立刻就會出來。
  蕙心隻等了五分鍾,可是她感覺非常不自在,也許因為這兒出人的都是神父、修女吧!她不清楚。她覺得自己在這兒格格不人的,她真希望早些開完會早些離開,雖然在冷氣房裏,她也莫名其妙地在冒汗。
  科禮士和德修女都是四十多歲,但神采奕奕,麵露愉快笑容的人,蕙心安心一點,在陌生又拘束的環境裏若再碰到嚴肅冷漠的人,她就真不知該怎麽辦了。
  一個半小時之後,他們的會議結束了,所有的事都有了個定案。教會方麵要做的,蕙心公司該做的都已寫得清清楚楚,氣氛十分融洽,蕙心走出會議室時,著著實實鬆了一口氣。
  她在想,下次無論如何再也不單獨做這種事了,她該找個同事一起來,或者派遣別人來,她自己——免了。
  正預備離開,長廊上快步走來一個人,是個穿著黑長褲、白樽領黑襯衫的神父,看他匆匆忙忙的樣子,蕙心以為是剛才的會議有遺漏,科禮士神父派來找他的人。她站在那兒不動,等他來到麵前。
  她一直保持著淺淺有禮貌的微笑,畢竟麵對的是神父。但是——但是——她以為她看錯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她臉上的笑容僵在那兒,整個人如掏空般地麻木,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連拿著文件的手也不聽指揮地顫抖著。
  怎麽——怎麽會是他?怎麽可能?他不是該在羅馬教廷工作嗎?他不是——不是才有信回來?他——他——怎麽會在這兒?在她的麵前?
  蕙心想過千百次再見他的情景,卻沒想過真能有一天再見到他,尤其是在香港。急促的呼吸變成一股酸意冒上來,她怕自己就要流淚了,她竟——又見到了斯年,真真實實的是他,斯年。
  “蕙心?”是斯年,他的聲音一如往昔,隻是更多了抹自信與無比的平靜。他也喜悅,真的,聽得出喜悅。“你怎麽會來這兒?”
  淚水被他平靜的聲音打住,她吸了口氣,她知道,要在他麵前表現得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放棄掩飾。
  “我來——開會,代表公司。”她的聲音顫抖,不穩定卻興奮。“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調回來工作已一個月了。”他的微笑、聲音都給人一種永恒的感覺,因為他是斯年。“主教認為我比較熟悉香港的環境,比較適合。”
  蕙心點點頭,不知該說什麽最好。心中靈光一閃,文珠的欲言又止,費烈的特別眼神,家瑞特地到她的辦公室,原來都是有原因的,他們都知道斯年已經回來了,是吧?他們都知道,惟獨她——“他們都知道你回來了。”心中千萬種情緒翻攪著,臉上隻能苦笑。
  “我見過費烈。”他坦率地。
  “為什麽——不通知我一聲?”她凝視著他。她終於又見著他了,但——又如何?盡管心中感受依然那麽強烈,愛意依然那樣深濃,但又能如何?
  “我會通知你,隻是想先安頓下來。”他說。那種平淡、那種生疏、那種遙遠都令她受不了,雖然他已是神父,難道他真能忘了以往那刻骨銘心的一段?
  “你在這兒工作?”她問。受不了也沒法子,所有的事會弄成這樣,她得負大部分的責任,她知道這是懲罰。
  “不,我在九龍工作,”他搖搖頭,“玫瑰堂,知道嗎?漆鹹道那一間。”
  “我知道。”她機械地點頭。“也住在裏麵?”
  “是,教堂後麵有宿舍,方便一點。”他說。
  蕙心的心在痛,這是最講究生活享受、生活情趣的斯年所說的話嗎?為了方便一點而住宿舍——或者這隻是有著斯年的外貌的另一個人吧?
  “我——很高興終於又見到你。”她垂下頭,眼淚在這個時候完全不受控製地湧出來。
  “我也是。”斯年的聲音平靜如恒,她的眼淚也不能影響他絲毫——她是不能影響他的,否則六年前早就從比利時把他帶回來了。她該知道自己已對他失去了影響力。
  “我——回去了。”她勉強說。
  她找不出話來說,看來斯年也無意對她說些什麽,不回去難道在這兒站一輩子嗎?即使她站一輩子,斯年會回頭嗎?可能嗎?
  “好。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麵的。”他說。這話普通得像對任何人說的一樣。
  “會嗎?”她摹然抬頭。“我能來——看你?”
  斯年淡淡地笑一笑。
  “神父也可以有朋友的。”他說。
  蕙心咬著唇,心如刀割,她怎能忍受斯年的平淡?他怎能把她當成普通朋友?不,不,若是這樣,她寧願不見到他,寧願隻是思念,隻是期望,她受不了他這平淡的態度。
  “再見。”她低著頭,衝出了明愛中心。
  她聽見斯年說再見,但沒有回頭。她不能回頭,斯年那種微笑卻又遙遠的神情,她寧願死——她恍恍豫地攔了車,恍恍溜溜回到公司,恍溜地看見接待小姐的詫異神情,也恍館看見秘書的驚訝,但——她不在意,完全不在意。
  不見斯年,心中仍有期盼,但如今——她真有萬念俱灰之感。
  整個下午,精神一直在恍豫中,下班的時候,她聽見文珠的聲音才清醒過來。
  “文珠?你來了?”她問。
  “來了起碼一小時了,看著你起碼四十分鍾,”文珠微微笑著,“你在做什麽?對我視而不見?”
  蕙心愣愣地望著文珠,一個下午,她的臉色都蒼白得可怕。
  “文珠,為什麽不告訴我?”她問。
  “這——我以為知道與不知道都差不多,何必擾你的情緒?而且——你就要去紐約受訓。”文珠道。
  “但是我——”蕙心苦澀地笑,“我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見到他,真像風馳電掣般。”
  “誰知道有這麽巧的事?你是基督徒,怎麽可能跑去天主教中心呢?”文珠打趣地。“大概是天意吧?居然讓你們碰到!”
  “他要你們別說,是嗎?”蕙心問。
  “不,他隻問候你,”文珠輕歎,“他變了很多,是嗎?我不喜歡現在傅神父,他那個永遠保持的微笑真讓人受不了,沒有喜怒哀樂。”
  是的,斯年那微笑像副麵具,沒有喜怒哀樂,沒有生命的,的確令人受不了。
  “你——為什麽來?”蕙心突然想起,文珠不該知道她見了斯年,不是嗎?
  “斯年給我電話,叫我來看看你。”文珠坦然說。
  “他——叫你來?”蕙心皺眉。難道在他那微笑麵具之後,還有關心?
  “當然,否則我怎麽知道?”文珠攤開雙手。“他說看你離開的樣子,很不放心。”
  “他是這麽說的?很不放心?”蕙心睜大了眼睛,心中又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是。”文珠點點頭,又搖搖頭。“蕙心,你不會傻得還對他抱著希望吧?”
  “我不以為有什麽希望。”蕙心說。
  “那就對了,”文珠笑,“我來了這麽久,你一直心神恍餾,我還真嚇了一跳。”
  “我隻是突然見到他,沒有心理準備而已。”蕙心說。
  “我了解。”文珠說。
  “現在下班了,完全沒事,走吧!”蕙心站起來。
  “送我回家吧!”文珠說。
  “家瑞呢?”蕙心問。
  “他有酒會,要七點鍾才回去。”文珠打趣。“你要知道,我一接到斯年的電話,連爬帶滾就趕來了。”
  “怕我出意外?”蕙心笑笑。老朋友的關懷的確令人感到溫暖。
  “假得了?”文珠望看她。“你這種對感情這麽固執的人,我怕你什麽事都做得出。”
  “我不會,我很理智。”蕙心搖頭。
  “你的理智,是在還沒見到斯年之前。”文珠說。
  “今天我這麽失魂落魄,沒資格跟你辯,對嗎?”蕙心說,“但,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不必證明,”文珠連連搖頭,“你的證明——我伯又是驚天動地的。”
  “還是不改亂用成語的毛病。”蕙心說。
  “喂!我看你在李柏奕和任哲之兩人中選一個好了!”文珠突然說。
  “不但亂用成語,還胡言亂語,”蕙心瞪她,“我選擇他們其中一個做什麽?”
  “不是因為斯年回來了,你就不交男朋友了吧?”文珠叫。
  “不是,當然不是,但感情是自然產生的,該是水到渠成那一種,我不會莫名其妙地隨便選一個!”蕙心說。
  “但不排除挑選他們之中一個的可能性?”文珠促狹地。
  ‘看來我一天不結婚,就要受你一天的壓迫了。“蕙心笑。
  “這是關心。”文珠揚一揚頭。“你這人不關心自己,我們做朋友的隻好關心你咯廣”有你們這些朋友真好,“患心歎息。”隻可惜——斯年離開了我們。“
  “他又回來了,他說過,還是朋友!”文珠嚷。
  “還能一樣嗎?”蕙心搖搖頭。
  “為什麽不能?下次看我抓他來我們家裏玩玩。”文珠很有把握地。“神父也該有私生活。”
  “不要這麽做,免得大家彼此難堪。”蕙心說。
  “放心,我有分寸的。”文珠拍拍胸口。
  很快的,送文珠回羅便臣道的家,蕙心又掉頭往跑馬地,向自己的家裏駛去。
  她覺得自己的心像火燒般,又像一大團亂線中有無數根細針,輕輕一碰就會痛,斯年回來了,她還能平靜嗎?連假裝都這麽困難。
  她真的沒想到,斯年居然會回來。她以為斯年會恨這個地方,這令他心靈受傷的地方。斯年還打電話叫文珠來看自己,這——這表示斯年的心並不像他臉上的微笑麵具,是嗎?是嗎?
  離開斯年才幾小時?她心中竟又有去見他的衝動,她知道不能去,去了也沒用,但這衝動令她矛盾、痛苦得要死。她才剛離開他,卻又想回去找他,她——該怎麽辦呢?
  斯年竟然回來了。
  在大廈樓下停好車,正預備進去,看見一輛銀灰色熟悉的車,斯年——她心中一陣狂喜,但立刻冷靜了下來,怎麽會是斯年?而且也不是斯年的奔馳四五0 ,隻是顏色相同而已。
  “蕙心,”車裏伸出一張笑臉。“怎麽這樣晚?”
  “啊——哲之,”是任哲之,“有事?”
  “接你一起晚餐,”任哲之誠懇地望著她,“我鼓了三天的勇氣才來的,請別拒絕。”拒絕?不會了,她要試著不拒絕任何人。
  神父的宿舍在教堂的後麵,是一幢二層樓的建築物,淺灰色的牆上蔓生著一些藤狀植物,並不茂盛,卻頗有味道,至少在九龍市區裏很少見。
  斯年剛在餐廳裏吃完晚報,晚上彌撒沒輪到他,所以今夜是個空閑的晚上。
  以往一個多月來的日子裏,他多半利用晚上的時間看看書,準備些課業,因為他已答應在理工學院執教,就快開學了,他當然得有所準備。
  他的心一直是平靜的,即使飛機降落啟德機場的一刹那,他都很平靜。但今夜——他沉默的外表雖看不出有什麽異樣,但他自己知道,心中的波濤始終不能平狀。
  是不能平狀——隻因他見到了蕙心。
  蕙心還是刻在他心底的模樣,她完全沒有改變,六年的歲月沒有在她臉上、身上留下一絲痕跡。她也許成熟了,但斯年不敢多看,蕙心,依然是惟一能令他心頭悸動的女孩子,雖然——他已做了六年神父。
  他是個稱職的好神父,他甚至比一般神父更能吃苦耐勞,但——他自己知道,他也常常在禱告中祈求原諒,他仍對付不了脆弱的感情,真的,完全不能,當他想起蕙心,想起以前那一段糾纏痛苦卻又甜美的感情時,他的心靈總是不能平靜。
  這是罪嗎?他不知道,因為那隻是他心底一道深深的痕跡,一個深深的烙痕。他沒有辦法抹去,那已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了,這是罪嗎?上帝。
  他回到二樓的寢室,那是一間不到六坪大的房間,裏麵隻簡單的放著書桌、書架、床、衣櫃和一張椅子,像每一個神父一樣的補實、簡陋。
  在書桌前坐下,拿起書又放下,今夜是絕對看不下書的,他自己知道,念了一遍經文,深呼吸幾次——他決定出去散散步,就到不遠的理工校園吧!他不想讓這種如波濤般洶湧的感情一直纏繞著他,如果他不離開寢室,他怕自己逃不出那個網。
  他換了一件普通襯衫,一件西褲——啊!外表看來,他已完全不像神父,其實象征神父的隻不過是那件黑袍,是不是?他還是那麽俊拔,還是那麽流灑——隻不過,他比以前沉默得太多,太多;然而在沉默中,他的氣質、他的書卷氣,以及他的性格也更顯得完善。
  房門響起來,住在他隔避的陸神父探進頭來。
  “傅神父,有客人找你。”陸神父說。
  客人?斯年心中一陣戰栗,是蕙心?不,不,不會是,一定不會是蕙心,這不是她的個性。
  “謝謝,我立刻下樓。”斯年說。
  陸神父微笑地離開,斯年匆匆走到樓下,在極短的時間裏,他將心中的震撼掩藏了。
  在會客室裏,他見到費烈和文珠——果然不是蕙心,他實在了解她。
  “是你們?我還以為是教友。”斯年說。
  “我們不能來?”文珠壓低了聲音,她是爽朗不拘小節的人,但在教堂裏,她也覺得拘束。
  “不,我很歡迎。”斯年微笑。
  他還是笑得那麽漂亮、那麽燦爛,他是斯年。
  “不穿神父抱,你看來跟以前一模一樣。”費烈說。
  “是啊,你若是以前那個斯年該有多好。”文珠說。
  “我是傅神父。”斯年平靜地。
  文珠皺皺眉,看費烈一眼。
  “蕙心見過你了,是吧?”費烈說。
  斯年看著文珠,一定是文珠多嘴告訴了費烈的。
  “我當然要告訴費烈,我們是老朋友,又都關心你和蕙心。”文珠振振有詞。
  “你們關心蕙心就行了,我是奉獻給天主的人,我已不屬於自己。”斯年淡淡地。
  “不要跟我們說這樣的話,斯年。”文珠甚為不滿。“我不管你到底屬於誰,總之你是斯年。”
  “我是傅神父,以前那個斯年已死了。”斯年說。
  “莫名其妙!”文珠忍不住罵。
  “文珠。”費烈製止她。“斯年,蕙心跟你說了些什麽?她看來情緒低落。”
  “我們沒說什麽。”斯年平靜地搖頭,他怎能不表示平靜呢?“我們隻是打招呼,互相問候。”
  “傅斯年,你真殘忍!”文珠盯著他。“你懲罰了蕙心六年,難道還不夠?”
  “錯了,文珠,我不懲罰誰,我也沒有資格,隻有天主可以,”斯年搖搖頭,“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說。”
  “還說不懲罰?你回到香港——我們都嚇了一大跳,世界那麽大,為什麽一定要回來?”文珠的聲音提高了。
  “因為我有家人在香港,依例我是應該調回來的。”斯年說:“如果嚇了你一跳,我隻能說抱歉。”
  “斯年,文珠是孩子氣,”費烈打圓場,“你這樣子——是要外出?”
  “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斯年說。
  “那麽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費烈看看四周,他擔心文珠火爆的脾氣。
  三個人沉默地走出了宿舍,穿過教堂旁邊的小庭院,走到馬路上。
  黃昏後,漆鹹道的行人道是冷冷清清的,沒有什麽行人,車輛不算多,越過馬路,他們很自然地朝理工學院走去。
  “你在理工學院開什麽課?”費烈打破沉默。
  “社會學。”斯年說。
  “社會學?”文珠叫起來。“你在哈佛念的工商管理啊。”
  “後來我又念了一年半的社會學。”斯年有一種永恒平靜的外表。“教會隻允許我們念一些與教會工作有關的科目。”
  “可以自費去選擇課程。”文珠天真地。
  “神父是沒有錢的。”斯年笑了。
  “你以前——”文珠想說些什麽,但又自動打住。
  “神父必須放棄以前所有世俗的一切。”費烈說。
  “我不信,你真忘得了蕙心?”文珠立刻說。
  斯年微笑不語,不承認也不否認。
  “為什麽不說話?”文珠盯著斯年。
  “你要我說什麽?”斯年的淡漠和以前的霸道相差何止千裏?
  “文珠,何必為難斯年?”費烈溫和地製止文珠。
  “對了,到目前為止,你們還沒有說來找我的目的。”斯年問。
  “看看你也不行嗎?傅神父隻能讓教友看的嗎?”文珠針對著斯年,看得出她很不滿。
  “當然行,”斯年笑。“你怎麽對神父有這麽大的敵意?”
  “不是對所有的神父,隻對你。”文珠坦率地。“你知道嗎?我覺得蕙心好可憐。”
  “可憐?她是個女強人!”斯年神色自若。心中卻是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
  “女強人個屁,”文珠仍是氣起來就口不擇言,不管斯不斯文,禮不禮貌,“她無可奈何。”
  “不要這麽說,文珠。”費烈搖搖頭。
  “文珠說得對,人活在世界上,誰都有一些無可奈何的事,沒有人能避免。”斯年說。
  “你們本來可以避免的!”文珠悻悻地。
  斯年搖搖頭,不再說話。
  “蕙心八月底去紐約,九月開始在哈佛上課。”費烈吸一口氣說。
  “她終於是要進哈佛的。”斯年笑。
  “她是無可奈何的,無法選擇的,”文珠是女人,她比較了解蕙心的心情,“甚至她當老總也隻不過是順理成章,她不做又能做什麽?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她隻有當老總。”
  “以她的條件,她必能遇到很多很好的對象。”斯年想一想,終於說。
  “當然,想追蕙心的男人可以從中環排到銅鑼灣,隻是蕙心連眼尾都不掃一下。”文珠大聲說。
  “你怎麽不說排到官箕灣?”費烈忍不住笑。
  “蕙心又不是普通俗豔的女人,哪兒有那麽品位高的男人?”文珠揚一揚頭。“庸俗的男人是不敢來排隊的。”
  “你總是有理。”費烈說。
  “當然。其中有兩個——晦!追得好緊,”文珠孩子氣地故意說:“一個叫李柏奕,連我們都覺得他的氣質很像斯年,另一個卻是當年追蕙心不成的助教,如今他學成歸來了,可以說是鼓其餘勇,卷土重來。”
  “說得活像電視裏的電影廣告。”費烈說。
  “對了,我正有意開家廣告公司,”文珠得意非凡地拍拍手,“我發現自己有這方麵的天才。”
  “這是好事,你也可以創一個局麵出來,你有這能力的。”斯年說。
  “是啊!我還計劃把李柏奕挖過來幫我,蕙心說他能力非常強。”文珠越說越像真的了。
  “李柏奕是做廣告的?”斯年似乎是隨口問。
  “是啊!在香港最大的那家四A 級的廣告公司,是剛從美國總公司調來的老板。”文珠說。
  斯年點點頭不再出聲。
  “其實——撇開以前的一切不說,斯年,我覺得你和蕙心還是可以做個朋友。”費烈很小心地說:“你們能夠確定彼此是談得來的人,是不是?”
  “當然可以,”斯年想也不想地。“神父老早就忘了以前,隻要蕙心願意和現在的傅神父交往。”
  “她一定願意的,一定,”文珠立刻說。
  “錯了,你們不了解蕙心,她不會願意的。”斯年說。
  “你怎麽知道?你了解?哈!你根本沒有忘掉以前的一切,”文珠開心地,“這回可被我抓住語病了。”
  “明天晚上我們已約好蕙心吃飯,在文珠父親的淺水灣別墅,希望你也來。”費烈認真地說。
  “明天晚上?”他心巨震,淺水灣別墅?
  “別告訴我你有事,”文珠立刻打斷他的話,“如果你不來,我不再理你這個人,不論你是斯年也好,傅神父也好,我們從此一刀兩斷。”
  斯年心中是亂得一塌糊塗,可是他不能表現出來,淺水灣別墅,那不正是當年他和蕙心感情開始的地方嗎?
  “文珠,家瑞改不了你的霸道?”斯年隻能這麽說。
  “別顧左右而言他,”文珠怪叫,“你一定要來。”
  斯年看看文珠,看看費烈——他看到的是朋友真誠又殷切的盼望,於是,他點點頭。
  “我沒說過不去。”他說。
  “好,我五點半來接你。”費烈立刻說。他看來非常、非常開心。
  他們真是好朋友,真是。
  斯年再點點頭。他知道,今夜伯難以成眠了,本已紊亂的心,更是亂得不可收拾。明天要見蕙心,而且還是重臨舊地,唉!這是命中注定的嗎?
  “先聲明,不許穿神父袍!”文珠說。
  “要穿西裝嗎?”斯年開玩笑。
  “神父可以穿西裝?”費烈問。
  “沒有什麽明文規定不可以,”斯年說,“但幾乎沒有人穿,我們可以穿普通衣服。”
  “牛仔褲?”文珠開玩笑。
  “可以,我常穿它做些園藝工作。”斯年說。
  “還記得嗎?我以前說你是全香港中穿牛仔褲穿得最帥的男士。”文珠說。
  “不記得了。”斯年搖頭。
  是真的不記得,他心底深處惟一留下的烙印,永遠難以去的隻是蕙心和蕙心的一切。
  “明晚在海邊BBQ ,”文珠說,“像以前一樣。”
  以前?唉!斯年隻能沉默。
  “還有些什麽人?”他問。
  “我啦,家瑞啦,費烈夫婦啦!蕙心啦,還有你。”文珠一口氣說完。
  “為什麽不請李柏奕?或——那助教?”斯年說。他已記住了李柏奕的名字。
  “為什麽要請他?我和他沒交情。”文珠說:“還有那個任哲之,以前我就認定他沒希望。”
  “人多不是熱鬧些?”斯年說。
  “我隻請老朋友。”文珠搖搖頭。
  老朋友,是的,明晚將是一個老朋友的聚會。
  “蕙心知道我要參加?”斯年問。
  “你擔心什麽?怕她不見你?”文珠笑。
  “不——希望不要引起她的震驚。”斯年說。
  “別小人之心了。”文珠不以為然地說:“今天的蕙心貴為總經理,人家會大驚小怪嗎?”
  “那——就好。”斯年說。
  “斯年,我很好奇。”費烈突然問:“平常你們在教堂裏做些什麽工作?”
  “教會的一切行政啦,對外的活動啦。”他慢慢地說:“因為我要教理工,所以每星期隻負責一堂的彌撒,另外還有一個聖經班。”
  “不算太忙。”費烈點點頭。
  “喂!那個地方和你以前寶雲道的家差得太遠了,你——住得慣嗎?”文珠問。
  “別的神父能住,我當然也能,”斯年笑,“我們主教的宿舍也差不多是這樣而已。”
  “哦——”文珠聽後呆愣了片刻。“可是電影裏的紅衣主教——”
  “那是電影,而且是幾百年前的。”斯年說:“現在的教會不同了,我們要走在社會前端,和人群打成一片,而且要深人社會。”
  “難怪你改念社會係。”文珠搖頭。“你對這些工作有興趣嗎?”
  “有,有很大的興趣,”斯年說,“我們正計劃興建更多的養老院,這是目前香港最缺乏的,而且是政府比較忽略的福利措施。”
  “真悶,難道你一天到晚隻想這些?”文珠叫。
  “這是我的工作,不想怎麽行?”斯年反問。
  “你想過蕙心嗎?”文珠問。
  斯年一震,繼而沉默了。
  “我告訴你,蕙心可是常常提起你,我相信她是時時刻刻想著你的,告訴我,你有什麽感覺?”
  文珠咄咄逼人。
  “我——”斯年無言。
  “很抱歉,很遺憾,是不是?”文珠透一口氣。“我實在不想跟你發脾氣,但,看到了你又忍不住!”
  “文珠——‘”費烈搖頭。
  “我明白。”斯年點點頭。“或許——當年我是做得絕了一點。”
  “那——你可後悔?”文珠追問。
  斯年——可為當年之事後悔?
  蕙心和家瑞下班後一起到文珠的淺水灣別墅,這不過是一次普通聚會,不必緊張的,可是——她心裏就是好緊張,好像是第一次赴約一樣。
  赴約?她自己也笑了起來。全是老朋友,赴誰的約呢?講好了今天沒有陌生人的。
  她在去淺水灣的路途中,一直沉默著。
  經過花園的時候,已可以聽見文珠的笑鬧聲,這種場合有文珠在就不會出現冷場。
  家瑞笑看搖搖頭。
  “文珠就是這個樣子,天大的事笑幾聲也就算了,”家瑞說,“她從不為難自己。”
  “這是她的聰明,也是她的福氣。”蕙心由衷地說。
  家瑞沒再出聲,推開了那扇雕花木門。
  文珠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直奔蕙心麵前。
  “來得這麽遲,我還真怕你黃牛了!”文珠叫。“來,來,看看誰來了?”
  蕙心上前兩步,看見穿著便裝的斯年坐在那兒。
  “嗨!斯年。”她努力使自己平靜著打招呼。
  斯年微微一笑,點點頭。
  “是不是?全是老朋友,沒有一個陌生人。”文珠眨眨眼睛又作個鬼臉。
  “斯年肯來,我很意外。”蕙心淡淡地。
  “神父也有自己的生活,除了神職之外,其他的和普通人是一樣的。”文珠說:“他為什麽不肯來?”
  蕙心看斯年一眼,沒有出聲。
  “其實除了不能結婚,不能做壞事之外,斯年什麽都能做。”家瑞也說。
  “費烈他們怎麽還沒來?”蕙心轉開了話題。
  “費烈要回家接太太,你知道這個時候最容易塞車,他最快也要四十分鍾才能到。”家瑞說。
  “我們——又要在海灘BARBQ ?是嗎?”蕙心走向窗口。
  她是故意避開斯年的,她心中矛盾又緊張;似乎早有預感似的,她會見到斯年。
  “當然,傭人巳替我們預備好了,”文珠也跟了過來,往窗邊指一指,“喂!怎麽不坐過去跟斯年聊天?”
  後半句話她是壓低了聲音說的。
  “你認為我們還有什麽可聊的?”她問。“我真的不知道他會來,真的。”
  “如果知道了,你會怎麽樣?不來?”文珠問。
  “也許。”蕙心壓低了聲音。“事已至此,再多見凡次麵又能如何?改變不了事實的。”
  “至少你們還可以做朋友。”文珠說。
  蕙心搖搖頭,再搖搖頭。
  “很難,以前的感受巨變,環境也不同了,真的很難再做朋友。”惠心說。
  “偏見,我不相信你們不能再做朋友。”文珠十分不以為然地。“斯年也認為可以。”
  “他——他是這麽說的嗎?”蕙心意外地。
  “是啊!昨晚我們去他宿舍找他,一起到理工學院散步,他下學期將在那兒教書。”文珠說。
  蕙心皺皺眉,似乎在沉思。
  “如果你不願意,我們以後不再約他就是,誰叫他去做神父的?”文珠稚氣地。
  “剛才還說神父和普通人的生活沒有什麽不同呢!”蕙心笑。“他也是你們的朋友。”
  “不是你們,是我們大家。”文珠瞪著蕙心。
  “是,是我們大家的朋友。”蕙心笑。
  “終於不拒絕他是朋友了吧?”文珠也笑了。
  “不過——要給我一點時間。”蕙心說:“從再見到現在才三天,我沒有心理準備。”
  “行!我再給你三天的時間,”文珠拍拍她,“以後我們可以常常來個老朋友聚會!”
  “斯年哪有這麽多時間?”蕙心問:“他不要替教堂工作嗎?”
  “還是要,可是不忙。”文珠說:“尤其他是新報到的,很多事都還沒交給他。”
  蕙心又沉默了,她望著窗外的海灘,仿佛在沉思。
  “蕙心,文珠,怎麽不過來坐?”家瑞在後麵叫。
  “來,我們過去,”文珠拖著蕙心,“免得那些男士們說我們小氣。”
  “好。”蕙心平靜地走了過去。
  文珠坐在家瑞旁邊,她很自然就坐在斯年旁邊。
  很奇怪的,她的心又劇烈地跳了起來。就像當初和斯年約會時一樣,既緊張又溫馨。
  “剛才你們在窗口說些什麽?”家瑞問。
  “講等會兒燒烤的地方。”蕙心搶著說。她怕口不擇言的文珠亂說話。
  “等費烈夫婦來我們就開始,”文珠拍拍手,“就像六、七年前一樣。”
  “不可能完全一樣,至少我的身份不同了。”斯年說。半垂著頭不看任何人。
  “但是我們還當你是斯年,人是不會變的,變的隻是稱呼而已!”家瑞說。
  “是啊!變的隻是稱呼。”文珠附和著。“蕙心,你說是不是?嗯?”
  蕙心迅速看斯年一眼。
  “是!”她隻簡單地回答。
  一個傭人出來,對文珠講了兩句話。文珠拍拍家瑞的手,站了起來。
  “走,家瑞,我們去幫三姐的忙,”她說,“她叫我們去看看食物夠不夠。”
  “我也去幫忙——”蕙心迅速站了起來。
  “你是客人,哪輪得到你幫忙?”文珠推她坐下。“你和斯年聊聊好了!”
  蕙心隻好坐在那兒,神情卻很不自然。
  “很抱歉,我令你不安。”斯年坐在一邊說。
  “不,不,怎麽會呢?”蕙心有點慌亂。“我隻是想——女人去幫忙或許比較適合。”
  “蕙心,對以前的事——我後悔自己做得太絕。”他誠懇地說:“那時自己太衝動了!”
  “已是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她說。
  “我總覺得——很對不起你。”他說。
  “我也不對,做錯了很多事,而把情形弄得很僵。”她苦笑。“也許那時太年輕,不會避開一些可以避免的事。”
  “你沒有錯,”他透一口氣,“你沒有理由為另一個人而改變自己。”
  “不,在某些情形下是可以改變自己的。”她說。
  “什麽情形?”他很意外。
  “一個值得珍惜的異性朋友。”她搖頭。“可惜那時候我太驕傲、太自我,不明白這道理。”
  “人是漸漸成長、成熟的。”他說:“沒有人在小小年紀就會明白很多成人的事。”
  “安慰我嗎?”她看他一眼。
  “安慰也不能挽回什麽,”他淡淡地笑,“我講的是真話,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這六年來我想了很多事情,悟出了許多道理,也得到許多教訓。”她說。
  在斯年麵前,她是絕對坦白的,他們之間曾有感情,還有什麽話不能講呢?
  “這也可算是一種人生的經曆。”他說。
  “可惜代價太大。”她無奈地。
  “你——恨我?”他考慮一下,問。
  “不,絕對不,”她望著他,“我隻恨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傷害了你。”
  “你沒有傷害我,是我自己小氣,鑽進了牛角尖,”他感歎,“人最無藥可救的就是鑽進牛角尖。”
  “總之——事情已經過去了,誰是誰非都不重要,”她說,“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嗎?”
  “當然是朋友。”斯年滿灑地笑。穿著便裝的他,一如當年的吸引人,一如當年那般出色。“我們應是最了解的好朋友,對不對?”
  “對。”蕙心笑得很開心。“以後——我可不可以去探望你?像文珠他們一樣。”
  “當然。”斯年點頭。“正如他們所說,除了工作之外,我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樣。”
  “我現在說歡迎你回來,會不會太遲?”她說。
  “永遠不會。”斯年微笑。
  文珠、家瑞從後麵走了出來。
  “你們在講什麽悄悄話?”文珠叫。
  “講你。”蕙心笑。
  剛才一陣短短的談話,巳拉近了斯年和蕙心的距離,至少他們能夠像朋友一般,不再感到不8 然。
  “講我?斯年,神父是不說謊話的,剛才是不是在講我?”文珠立刻轉向斯年問。
  “講你、講家瑞、講我,也講蕙心。”斯年說:“我們都是老朋友,不是嗎?”
  “嗯——我總覺得你們表情有點——有點暖昧。”文珠笑。“不隻講大家這麽簡單。”
  “文珠,”家瑞皺眉,“你怎麽可以這麽講?別忘了斯年現在是神父。”
  “神父又怎樣?我講的是我真實的感覺嘛!”文珠癟癟嘴。“我又沒有說謊。”
  “你總是口無遮攔。”家瑞說:“這麽說會讓斯年尷尬的,你不知道嗎?”
  文珠聳聳肩,傻傻地笑一笑。
  “好,我以後不亂講話就是了,”她對著斯年,“你不怪我吧?斯年。”
  “我是這麽小氣的人嗎?”斯年微笑。“你也該考慮蕙心的尷尬。”
  “蕙心不會,我最了解,”文珠大聲說,“蕙心永遠心胸坦蕩,大度大量的,她不會這樣小氣。”
  “好像真的很了解嘛!”蕙心說。
  又談了一陣,聊了一陣,費烈夫婦來了,於是他們移師海灘,所有的食物都已送了下來,火也生好了。他們所要做的事,隻是把食物放在燒烤爐上。
  “今天最精采的食物不是燒烤,而是我涼拌的蔬菜沙拉O ‘”文珠宣布。“我托人從加州帶回來的小豆芽,你們一定喜歡吃。”
  “又是那種像頭發一樣細的芽菜?”費烈問,“我可不覺得有什麽好吃!”
  “不許挑剔,隻許捧場,”文珠插著腰微笑,“還有拌磨菇、涼拌通心粉,還有加州紅心蜜瓜。”
  “全是生冷的?”家瑞問。
  “夏天吃燒烤火氣大,當然要多吃些涼拌的。”文珠得意洋洋地。“我還特別托人從台北替我帶回麻辣牛筋和麻辣涼粉,擔保是一流的。”
  “怎麽不順便帶一點紅油耳絲?”費烈問。
  “啊——我忘了,真的忘了,”文珠拍拍腦袋,“沒關係,下星期我再叫人帶過來,我們可以再聚一次。”
  “太浪費了,”斯年抬起頭。“文珠,這麽多錢該幫教會做點事。”
  文珠、費烈,甚至蕙心都驚訝地望住他。
  這不像斯年,以前的斯年有一擲萬金的豪氣,從來就沒把金錢放在眼裏過,如今,他怎麽會變成這樣?完全不像斯年了。
  “望著我做什麽?”斯年問。
  “你實在變得太多,太多,”文珠搖搖頭,“講的話就像一個陌生人講的。”
  “我隻是努力去做好一個神父,”斯年淡淡地笑,“我說過,以前的斯年已經死了。”
  “神父的生活是不是很清苦?”文珠天真地。
  斯年考慮一下,說:“我們是奉獻,不為享福的。”
  “但是,以你的環境和條件,完全沒有理由這麽刻苦,你明明可以使自己過更好的生活。”費烈說。
  “神職人員是沒有自我的,以前屬於傅斯年的一切,我已完全放棄,”斯年平靜地說:“我的財產已全部奉獻給教會,我隻剩下自己。”
  “你——唉!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說?”文珠搖頭,歎息。“你好傻。”
  “這是個人觀點與角度的不同。”斯年淡淡地。
  他轉頭望一眼蕙心,她定定地凝視著烤爐,火光映得她臉上紅撲撲的,輪廓深淺有致,十分生動,隻是——眼神是呆滯和迷茫的。
  斯年心中一陣抽搐,一陣疼痛,這全是為了他,不是嗎?看來他回香港的決定錯了,他——他——隻想更接近蕙心一點,大家同在香港,心理上較安慰,雖然神父不能有感情波動,可是——他更不能說謊,在看見蕙心的一刹那,他激動得幾乎不能自持。
  蕙心——哎!這麽好的女孩,他們真是注定今生無緣,他們的緣分——可會續在下一輩子?
  “蕙心,可以吃了,”文珠叫,“你在想什麽?你烤的東西已經焦了。”
  “啊——”蕙心如夢初醒。“我比較喜歡吃焦一點的食物,香一點。”
  費烈夫婦互看一眼,他們不像文珠的粗心,也早已發現蕙心的恍惚,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來,我的給你吧。”家瑞非常的善體人意,他也是主人啊。“我們交換。”
  “不必,不必。”蕙心漲紅了臉,她絕對不願接受任何人的同情、憐憫。“我喜歡焦的,真的。”
  斯年猶豫一下,沒說話,緩緩地把自己的烤叉遞了過去,不理蕙心同不同意,就換下了蕙心的,他做得那麽自然,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尤其是蕙心,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
  “謝謝你。”她紅著臉低聲說。
  斯年隻是微微一笑,開始吃蕙心燒烤的那份。
  好半天,蕙心才從激動中平複自己,拿著斯年的那份烤肉發呆,她實在是舍不得吃,她仿佛能覺察出斯年那份深藏的情意,但——但——現在為時已晚,後悔也沒有用。
  “哎——”費烈打破沉默。“星期六我想請全體到我們家去玩,然後吃晚飯,大家都要去。”
  “我——”斯年第一個有意見。
  “星期六我沒空。”蕙心立刻說。
  “不許不去,這麽多年,我們第一次請客,還是原班人馬,不能不給我麵子。”費烈誠懇地。
  蕙心思索一會兒,不再出聲。
  “我真的不行,星期六晚上輪到我主持彌撒,我怎能不留在教堂呢?”斯年說。
  “那改成星期五,”費烈想也不想地,“我們自然不會令你為難。”
  “好,我一定到。”他終於點頭。
  蕙心慢慢吃著食物,剛吃完一塊,斯年又遞過來第二塊烤好的,他十分照顧蕙心,仿佛時光倒流,又回複了六年前的情景,那感覺——好得不能再好,蕙心全身都緊張了起來。
  是不是——還有一絲希望?
  就在這源隴的喜悅中,時間過得好快,想抓也抓不住,食物都吃完了,烤爐也關上了,於是大家坐在海邊,喝著冷飲,享受著海風。
  大家都沒說什麽話,費烈夫婦靠在一邊,家瑞與文珠也坐得很近,隻有斯年和蕙心各自孤單地坐著,蕙心越坐越不自在,她竟有想哭的感覺,但——她強忍住了,她不能哭,她已二十八歲。
  夜漸漸深了,海灘上也更涼了。
  “我們——該回去了,”斯年最先提出,“太晚回去,不太方便。”
  “好,我們送你。”費烈說。
  “我送斯年好了。”蕙心突然說,所有人都大感意外,蕙心——不是這種個性的人。“我住跑馬地,反正要到隧道口,你們住中區山頂的就不必統路了。”
  “好,由你送斯年最好。”文珠笑。
  蕙心也不解釋什麽,大家一起往外走,各自上了停在前院的車,陸續駛出馬路。
  “你的車——很好。”斯年找出話題。
  “遠不如你以前那輛四五①跑車。”她由衷地。
  “你還記得那輛車?”他意外地。
  “我記得以前所有的事。”她說:“那是不容易忘記的,是不是?”
  “是,甚至做了神父的我。”他說。
  “我相信這對我們倆是種懲罰,懲罰我們的剛愎自用。”她苦笑。
  “不要這麽說,”他搖頭,“我做神父並不是懲罰,而是我心甘情願的奉獻。”
  “我知道,或者——我說錯了!”她立刻改口。
  “我想——如果你願意,星期五可以帶李柏奕或那位助教去費烈家。”他說。
  蕙心驚訝地望住他,他什麽都知道?
  “不,費烈隻請老朋友,原班人馬,他們不是!”她說:“而且——我從沒邀請他們,我們認識的日子還太短。”
  “時間不是問題,是吧!”他說。
  “對我來說,是問題,”她搖頭,一語雙關的,“交‘老朋友’的時間已過,如今我沒有從頭開始的興趣。”
  斯年沒出聲,顯然是聽懂了。好一陣子,才說:“我抱歉!”
  他似乎有點黯然。
  “我有資格怨誰嗎?”她苦笑。
  然後,一陣子沉默,車駛過海底隧道。她送他到玫瑰堂的門前。
  “星期五見,斯年。”她凝視他。
  他考慮一下,慢慢地說:“我想你該叫我傅神父。”
  蕙心一愣,神色變了。“是,該叫傅神父的。”她立刻改口。她是沒有辦法改變既定的事實。“我抱歉。”
  斯年下車,也回頭凝視她半晌。
  “星期五見,蕙心。”他的聲音竟然嘶啞了,他——的內心也在做劇烈掙紮吧?
  她一咬牙,汽車疾駛而去。    蕙心過了非常忙碌的兩天。
  公事忙,公事上的應酬也忙,加上來來往往要見她的人又特別多,還要打點受訓前的事,似有幹頭萬緒纏著她,她覺得心靈負荷過重,巳到了承受不了的地步,她怕自己要瘋了。
  當然,主要的原因是在心裏。斯年近在降尺,但在感覺上,卻遙遠得猶如永遠到不了的天邊。
  費烈請客的日子到了,早上他已打電話來提醒過。蕙心有自知之明,所以先說好了可能到得晚些,因為太忙。
  費烈托她去接斯年,她無法推辭,想去又伯去,最後還是答應了,約好了六點半在玫瑰堂外。
  然後,她接見一些客戶,又開了一次廣告會議,還做了一堆案頭工作,直到抬手一看,自己不禁嚇一大跳,怎麽已七點了?
  七點?那麽六點半等在玫瑰堂門外的斯年呢?
  她又急、又氣、又懊惱,匆匆拿起皮包,連埋怨秘前走。“
  “我知道,謝謝你,家瑞。”她由衷地。“我會替自己安排好一切的,我不會為難自己。”
  “那就好了。”家瑞笑起來。
  甲板上另一頭的文珠找不到家瑞,正揚聲怪叫著。
  “家瑞,你在哪裏?”她叫:“來幫忙調酒啦9 ”
  “你要不要一起過去?”他問。
  “我再站一會兒,你先過去。”蕙心搖頭拒絕。
  家瑞走了,隻剩下慧心倚著欄杆,極目遠望,薄薄的絲襯衫迎風吹動,顯出她苗條纖柔的身材,站了一會兒,她聽見背後有腳步聲,是家瑞去而複返?
  轉頭望望,竟然是斯年。
  “啊!”她淡淡地招呼,又把眼光放得好遠。
  “怎麽不進去喝點飲料?”斯年站在她背後。
  “不想喝!”她動也不動。
  “是不是有點不開心?”他再問。
  “我很好,非常好。”她立刻緊張地說:“沒有什麽摹值得我不開心的/他沉默一陣。
  “來的時候你不是這樣的。”斯年說。
  “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改變。”她說:“我相信你是看錯了。”
  “剛才——家瑞對你說了什麽?”他問。
  “讓我及早準備去美國受訓的事。”她說。
  “決定去了?”他問。
  “本來就決定去,去念書、受訓,有什麽不好呢?”她的臉色顯得很冷。
  “是,念書很好,我重回哈佛時也有這種感覺,”斯年說,“不過——學校依舊,人事全非。”
  “我以前沒去過哈佛,不可能有那種感覺。”她說。
  斯年沉默了,他的確發現她的改變,是因為剛才他說的話?
  “對不起,我先進去。”她垂著頭側身走過去。
  斯年沒有跟過來,當然,他不該再跟來的。
  “蕙心進來了,”文珠叫,“你和斯年好像在輪流轉,他出去你進來,你進來他就出去,你們在玩什麽遊戲?”
  “我剛才在吹風,”慧心淡淡地,“現在口渴。”
  “斯年,你現在吹風,什麽時候口渴?”文珠提高了聲音,又笑又叫。
  斯年沒回答,卻慢慢走進來。
  “現在已經口渴了。”他說。
  蕙心拿了一杯酒,很自然地坐在費烈夫婦旁邊。
  斯年轉頭看了一下,坐在家瑞那兒,兩個人仿佛是——一貼錯了門神似的。
  “坐在慧心那邊去,”文珠推推他,“快去。”
  “分明是為難我,為什麽不能坐這兒?”斯年微笑。“文珠,你還是像小孩子一樣。”
  “至少不像修女!恐伯當不了三天,修女院的牆就會被她打穿,她穿牆而出,還俗去也。”家瑞幽默地說。
  “當然,當然,因為你沒有當神父啊!”文珠笑著看看丈夫。
  “這麽說——是不是蕙心也該當修女?”家瑞看慧心一眼,她隻是淡淡地望著遙遠的海平線。
  “是啊!是啊!不如建議蕙心找斯年隔壁的修女院去做修女,那不是——”文珠笑得好開心。
  “玩笑不能開得太過分,”斯年認真地,“尤其牽涉到第三者。”
  “慧心是第三者?”文珠小聲尖叫。“你憑良心說,蕙心是第三者?”
  斯年沒有出聲,隻是半垂著頭,也沒什麽表情。蕙心一定聽見了,她的臉有點變色,卻沒把頭轉過來。
  “當年你們那種——刻骨銘心的感情,你不能否認的,是不是?是不是?”文珠咄咄逼人。
  斯年的眼角飄向慧心,他看見她變了色的臉,又看見她眼中的難堪,心中一陣波動。
  “是,我不否認。”他沉聲說。
  “那不就是了?”文珠插著腰瞪著眼。“說了一大堆,其實你心裏還是愛慧心的,對不對?”
  “那是以前——”斯年的話還沒說完,巳被文珠推到蕙心那兒。
  “我們大家都出去,讓他們聊聊。”文珠叫。
  家瑞、文珠、贅烈夫婦快步出艙,隻留下斯年和蕙心,兩人都很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文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蕙心先打破沉默。“很抱歉,令你尷尬。”
  “怎能要你抱歉?文珠是孩子氣。”斯年搖搖頭。
  “或者——我們是不該再見麵的。”蕙心感歎。
  “這有什麽關係?說真的,蕙心,我們還是好朋友。記得嗎?在比利時教堂我們曾說過的話。”他說。
  “我不大記得你當時是怎麽說的,”她搖搖頭,“當時太意外、太傷心,神智不清。”
  “我——很抱歉。”他垂下頭。
  “不,不需要道歉,我尊重你的選擇。”蕙心微笑。“誰也不能勉強誰,尤其是感情方麵。”
  “是的,你說得對。”他說。
  他們之間的談話一直很空洞,很不著邊際,誰也不敢觸及中心。
  “所以——見著我時你不必為難,也不必難堪,隻當我是文珠、費烈一般的朋友就行了。”慧心理智地說。
  “我會,我一定會的。”斯年的反應幾乎是機械的。麻木的,完全不像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難道當了神父都會如此?
  蕙心暗暗歎息,斯年的改變何其大?除了外貌,他幾乎完全失去了當年的幽默、風趣、康灑、幾乎變成戴著斯年麵具的陌生人。
  她心中隱隱作痛,但——又能說些什麽?所有的事是他們一手造成的。
  “還能適應香港的生活嗎?”她問。
  “還好,雖然離開了很久,但香港到底是生長的地方。”斯年說。
  “還記得那株草嗎?”她突然問。“那次在酒店,你叫一個金發小男孩子送給我的。”
  “記得,它——還在嗎?”他呆愣一下。
  “在,香港的泥土的確很適合它。它正欣欣向榮,已在窗台上變成二十幾盆了。”她說。
  “啊!真的?”他驚喜的。“你替它們分盆,是不是?你還種了什麽花?”
  “沒有,就隻有這種悠然草。”她搖搖頭。“記得你在比利時教堂中對我說的‘此心悠然’嗎?所以我叫它悠然草。”
  “謝謝你,蕙心,真是謝謝你。”他激動起來。“我沒想到它在香港真能夠生根、生長,且欣欣向榮。”
  “我很小心地培育它們。”她望著他。“我不願看它們枯萎、死亡。”
  他的手輕輕放在她手上,她一顫,同時也感覺到他的輕顫,震驚之下,連手也忘了抽回。
  “我隻能說——謝謝。”他的聲音低沉而無奈。“慧心,我此生——無以為報。”
  “我不希望任何報償,真的,”她終於把手抽回,“我也希望此心悠然。”
  “那麽——慧心,忘掉以前吧!”他說。
  “我希望做得到,可是——我是人,”她吸一口氣,有些事不能說忘就忘的。“
  “我了解,那是一段痛苦的過程,也——不一定會完全成功,不過可以試試。”他說。
  “我會試,不過——你成功了嗎?”她盯著他。
  他思索、考慮半晌,搖搖頭。
  “我並不能做得最好。”他說。
  “那表示你對往事——不能全部忘掉?”她追問。
  “我還會努力。”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兩人之間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誰也不說話,隻是任海風一陣又一陣地吹進來。
  “你——八月底去紐約報到?”他突然問。
  “是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她聳聳肩,又平靜而淡然了。
  “我九月初也去,”他說得十分突然,“教會派我去的,到時候——我可能回哈佛。”
  “是嗎?”她掩飾了內心的驚喜。
  如果他真的要去,能像六年前她初到紐約,他趕來相陪的情形一樣嗎?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是的。先替教會辦一點事,再回哈佛辦我的事,”他說,“我還有手續末辦清。”
  “那——很好,或許到時候我們能見麵。”她隻能這麽說,不是嗎?
  “我一定會去找你。”他說得十分肯定。“我對哈佛太熟了,或者可以幫一點忙。”
  “先謝謝你。”她說。微笑已展露開來。
  他們看來——誰都不能忘情,是吧!
  “不必謝我,反正是要去的。”他似乎開心多了。
  文珠探頭進來,扮了個鬼臉。
  “喂!悄悄話講完沒有?我們要進來了。”她嚷著。
  “講完了,”蕙心微笑,“別作怪,進來吧!”
  “說了些什麽?能讓我們知道嗎?”文珠叫著。
  “是啊!讓我們分嚐一點快樂。”費烈開玩笑。
  “天機不可泄漏。”斯年也活潑起來。
  “好吧!就讓你們保存一點秘密。”文珠故作大方地說:“我們不追問了。”
  “也——沒什麽秘密,斯年九月也去紐約。”蕙心永遠是大方又坦白的。
  “哇!那斯年不是又可以陪蕙心?像以前一樣?”文珠整個人跳了起來。“不是騙人吧?斯年。”
  “神父怎能說謊?”斯年淡淡地。
  他們幾個人互相對望了一眼,都展露出會心的微笑,他們——似乎嗅到一點希望的味道。
  接連著的是一串忙碌的日子,慧心每一次赴美受訓都是這樣的。這次她不必添置太多冬衣,她把上次買的從箱子裏拿出來,曬一曬,把還可以用的都放人行李袋,然後再去買一點必需的。
  她又去辦簽證。日常的公事還得照辦,該見的人。該回的信、該簽的支票……一晃就是二十多天,是她啟程的日子了。
  在辦公室批完最後一份公事,她抬起頭,揉揉發酸的後頸,長長透一口氣。
  她做事總是這樣的,全副精神都投了進去,把其他的人或事都忘了,直到做完了所有工作,她的全身力量都被透支了,整個人像是掏空了般,連拿一杯茶的力量都沒有。
  “沈小姐,‘陳太太想見你。”秘書伸進頭來。
  陳太太?誰?她難道不知道巳過了下班的時間嗎?
  “叫她明天見老總,我太累了。”蕙心說。
  “但是——”秘書臉上有著奇怪的笑容。
  後麵一個人立刻跟了進來了。
  “真是那麽累?連我都不見?”文珠插著腰。
  “啊!文珠,”蕙心啞然失笑,“怎麽自稱陳太太呢?”
  “我難道不是如假包換的陳太太?”文珠問。
  “當然是,隻是我不習慣。”蕙心笑。“來接家瑞下班的,是嗎?”
  “你忘了明天是什麽日子?我是來替你餞行的。”文珠說。
  “免了,免了,我累得要死,而且現在也不流行餞行了,免了吧!”蕙心一連串地說。
  “我可以免了,但其他人呢?”文珠朝外麵指一指。
  啊!費烈、家瑞,還有斯年。
  斯年!
  慧心的疲勞幾乎立刻就消失了,這真是沒道理的。為了斯年嗎?當然是斯年,除了他還有誰能令她振奮的。
  惹心的視線掠過斯年,沒有微笑、沒有招呼,但——似乎已足夠了。
  “費烈,怎麽沒帶太太?”慧心問。
  “她有點不舒服,有孕的人都會如此的。”費烈說。
  “已經訂好了位子,我們走吧!可以先去聊聊。”文珠催促著。
  “去哪裏?要開車過去嗎?”蕙心問。
  “在文華。”家瑞答。
  又是文華,又是斯年——慧心心間翻滾著,一陣陣的波濤直湧上來,她自覺呼吸急促起來。
  “你們先去,我就過來。”她努力使自己平靜。“我還要整理一點東西。”
  “不是全部都做完了嗎?我剛才看你在休息,才敢進來叫你。”文珠嚷著。
  “我——整理一點明天要帶去的文件。”蕙心垂著頭。
  家瑞望了慧心一眼,他似乎了解蕙心的內心。
  “我們先去,讓蕙心再做一點事,”他擁著文珠走,“她的確還有事要做。”
  蕙心感激地看了家瑞一眼,轉身吩咐秘書也可離去,她獨自留在辦公室就可以了,她會自己鎖門。
  眼看著他們陸續離開,她才鬆了一口氣。她知道剛才那麽做會令人起疑,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那麽激動,是不可能跟他們一起走的。
  “文華”加斯年,有多少的回憶、多少的甜蜜與痛苦,她怎能不激動呢?
  匆匆把幾份文件放進公事包,環顧一下辦公室,熄了燈,鎖好門,就往外走。
  受訓回來,她可能不在這間辦公室了,老總退休,她幾乎是已被認定的繼承人。這是她個人事業上的成功,可是——她始終覺得若有所失,若有所戀。
  人不能隻顧著事業,是吧!她現在明白了,可借已經太遲,遲得不可能再換回。
  門口接待處坐著一個人,她無意看了一眼,啊——斯年,他怎麽還坐在這兒?
  斯年站起來,慢慢朝她走近。
  “我在等你,陪你一起去文華。”他是真誠的,語氣卻仍是那麽淡然。或者——他內心也矛盾。
  這一回,慧心真的無法再力持鎮定了,斯年在等她,要陪她過去——可是他已失去了當年的霸道和強勁的氣勢,令人心痛又心碎。
  她沒有出聲,隻是默默跟他一起下樓。
  事實上,叫她說什麽呢?似乎說什麽都不適當。沉默是她惟一可做的。
  “我考慮過,今天的場合或許我不該來,”斯年緩緩地說,“我——很抱歉。”
  “不必抱歉,我隻是有點意外。”她說:“尤其是去——文華。”
  他明白她的意思,眼中閃出一陣動人的光芒。
  “當年文華——的確和我有密切的關係。”他說“我”,不說“我們”。
  惹心不語,隻是沉默。
  “再過一星期,我也去紐約。”斯年說。
  他今天的話似乎特別多,也許因為就要分離,又要像當年一樣在紐約重聚,他心中也不能平靜。
  可是誰能從他淡漠的外表看出來呢?
  “在紐約三天,我就回哈佛。”他又說。
  她還是不出聲。
  他要做什麽,他去哪裏,讓她知道又如何?一點幫助也沒有。
  即使他們見麵,談的也隻是些表麵問題,她不敢再對他期待什麽。
  “在哈佛我可能停留十天,或者更長些。”他再說。
  慧心還是毫無反應。
  “我在跟你講話,慧心。”他終於沉不住氣了。
  “我聽見了。”她答。
  斯年皺皺眉,輕歎一聲。
  “你還在怪我,是嗎?”他問。
  “不,我尊重你的選擇。”她搖搖頭。“我怪的隻是自己。”
  “慧心——”他十分動容。
  “我們到了。”她指一指文華酒店。
  他隻好沉默。
  惹心不想再自尋煩惱,明知沒有用,何必再一次地。衝下去呢?
  找到文珠他們,他們正談得興高采烈,看見他們來,話題更多了。
  “是斯年自動留下來等你的,不是我們強逼的。”文珠首先挑明立場。
  “我可以作證。”太太不在,費烈風趣多了。
  “其實不需要等我的,走過來很近,我又不是小孩子。”蕙心淡淡地笑。
  “這是斯年的心意啊!”家瑞也說。
  “那麽我該說,謝謝你,斯年。”慧心依然淡漠地。
  各自叫了一杯飯前酒,文珠又嘰嘰呱呱地講起來,他們這一桌幾乎隻聽得見她一個人的聲音。
  “蕙心啊!這是你和斯年舊遊之地,有沒有什麽感想?”文珠促狹地。
  “沒有感想,我心如止水。”蕙心說。
  “不信,不信,你剛才——”說到這兒,就被家瑞一把抓住,話也說不下去了。
  慧心默默微笑,明知她想講什麽,卻也不介意。
  “斯年,此次你赴美,到底是要辦什麽事?”費烈問。
  “我替教會辦三天事,是為了一個基金會。”斯年慢吞吞地說:“然後就回哈佛,辦的是私事。”
  “什麽私事?和慧心有關嗎?”文珠搶著問。
  “我是去拿文憑的,”斯年說,“當然,我會去看看她。”
  “你應該以老學長的身分帶蕙心到處逛逛。斯年。”費烈說。
  斯年把視線移向蕙心。
  “我怕沒什麽時間。”蕙心卻這麽說。
  “怎麽會呢?怎麽會呢?”文珠永遠是熱心的。“你總要吃飯、睡覺,周末也放假,是不是?”
  “人家放假,我這超齡學生恐伯得加倍用功溫習。”慧心笑。
  “以你的程度,加上斯年這麽好的學長,不會有問題的。”文珠說。
  “哎——斯年,我最後再問你一次,”文珠鄭重地指著斯年,“你到底對蕙心還有沒有感情?你能不能還俗?”
  斯年低頭沉思一陣。
  “不能。”他顯然避開了第一個問題。
  文珠歎一口氣,不再說話。
  “蕙心,真要三個月才回來?”費烈問。
  “是的,這已是最快、最短的一個課程了。”她說。
  “我們會因你的暫時離開而變得寂寞。”費烈開玩笑。
  “在我們這小圈子裏,我不算是多話的。”惹心笑。
  “但是——總是若有所缺。”一向慎言的家瑞也說。
  蕙心看家瑞一眼,有點莫名其妙的感動。
  剛才家瑞也幫了她,是不是?
  “那麽我不去就是了。”蕙心淡淡地。
  “不去?”幾個人——除了斯年都一起叫了起來。“這麽好的機會,有什麽理由放棄?”
  “為了老朋友的若有所缺。”蕙心笑了。
  家瑞眼中光芒閃動,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
  “那不行,這是你的一個大關鍵,不能因為我們的寂寞而令你失去機會,”文珠這次成熟得很,“我們等你。”
  家瑞點點頭,很欣賞太太這句話似的。
  “對,我們等你,”費烈也說,“不隻等你,也等斯年,等你們倆。”
  惹心淡淡地看斯年一眼,他也正看著她,啊!他忘了自己神父的身份呢2 “明天要不要我送你?反正我是大閑人。”文珠熱心地。
  “不必了,公司替我安排了車,有人接送,”蕙心說,“無論如何,很謝謝你。”
  “實在真有點舍不得呢!”文珠說:“想想看,我們曾有多少次全體人員,一個不缺地聚在這兒?”
  唐心回來不就有大把的機會了?“費烈說:”斯年又不會離開香港的。“
  “那個時侯慧心是老總了,會有空嗎?”文珠說。她永遠是稚氣的。
  “我總是蕙心,不論是什麽職位,人是不會變的。”葛心笑。
  她感覺到斯年看她一眼,斯年——聽懂了她的話?
  她很滿意,真的。
  她不在乎其他所有的人,除了斯年。
  “好一個人是不會變的,斯年,聽見了嗎?”文珠og. 斯年微微一笑。
  “你、我、他,”他接著文珠的話,“我伯誰變了呢?你看你還不是像小時候那麽頑皮?”
  “我的天,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文珠叫。
  “文珠,算了,”家瑞製止她,“你以為隻有你一個人懂得這些話嗎?”
  “但是你們都不出聲,我可忍不住。”文珠悻悻地。
  “文珠果然像當年一樣。”費烈也說。
  然後,話題岔開了,大家談了些別的事情,又叫了食物,誰也不再提剛才談論的問題。
  所有的人當中,蕙心最沉默,可能是因離港在即,亦可能是身在文華,感觸頗多,她一直沒說什麽話。
  大家都吃完飯,在吃甜點了。
  “慧心,怎麽整個晚上你都不出聲?”文珠又來了,她最不放過蕙心。“是否我們招待不周?”
  “我聽你們談話不也很好?”慧心笑。
  “不行,我們當中誰都不許不說話,”文珠說,“你悶悶不樂,我們做主人的心裏會難受。”
  “別這樣,文珠,或許蕙心真的累了。”家瑞解圍著。
  “那麽大家一起走,蕙心也可以早點休息。”費烈說。
  沒有人反對,付了帳,大家一起往外走。
  斯年走在慧心後麵,才出了門口,他就低聲問:“我送你回去,好嗎?”
  “我開車送你,反正你不在香港,車讓我用,等你回來再還給你。”斯年盯著她看。她心中一顫,無法抗拒地點點頭。
  是他提議送她回家的,是嗎?
  機場永遠是熱鬧的、亂哄哄的。慧心覺得很煩亂,沒有目標地浮來浮去,四周一個熟人也沒有。
  是應該沒有熟人的,昨夜的餞行有人說過要送她,斯年也不曾。斯年隻是送她回家,很禮貌,很客氣地又把汽車開走了。那奔馳四五O 跑車原是斯年的,拿去用幾天也不足為奇,斯年——是為了要拿車才送她回家的吧?
  她越來越弄不清楚了,斯年現在對她的態度是冷淡又曖昧的,說他無情?他似乎又有。說他有情呢?他的情況又不許可,真令她困惑又混亂,就像在機場這亂哄哄的環境裏浮來浮去一樣。
  她搖搖頭,多想無益,也別再等了,再等也不會有人來送她的,還是人關吧!到了裏麵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等,沒有亂哄哄的人群——“慧心——”有人叫她。
  她轉頭,看見了家瑞。家瑞是個可靠又穩重的朋友,他不常出聲,但——總是及時地伸出援手,雖然那援手可能隻是一點點友情。
  但對蕙心,這一點點友情,正是她所需的,而且已經足夠、足夠的了。
  “家瑞——”她驚喜地棄過去。忘情地緊握住他的手。“你沒說過要來的,是不是?”
  家瑞少變化、少表情灼臉上忽然顯出了一點特別的神情,像是扭泥,又像一一一在為倩。
  “我——反正沒事,就來看看你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助的。”他輕描淡寫地說。
  “啊——我已辦好了所有的手續,”蕙心不介意地放開他,她握住他的手是自然的,就像握任何一個不論男女的好朋友一樣。“不過,無論如何,很謝謝你。”
  “文珠叫我轉告說她不來了,她約了人有事,”家瑞說,“費烈也要開會。”
  他沒提斯年,當然斯年已是神父。
  “其實也不必送,我已習慣了。”她淡淡搖頭。“若他們真的都來送了,我反而不好意思。”
  “我們——坐一坐?”家瑞問。
  “好。”蓋心和他一起坐在桔紅色的塑膠椅上。
  “我——問過斯年,他正好在主持一個聖經班,所以沒時間來。”他說,很誠懇地。
  “我從來沒盼望過他會來。”她黯然,“現在我們大家的環境已大不相同。”
  “你能這樣想,實在很好,”家瑞透一口氣。“我猜——斯年一定也很痛苦。”
  “我無法了解一個神父。”蕙心說。
  “外表他是一個神父,”家瑞想了一下,“但我相信他心中一定很矛盾。”
  “也許吧。”她搖搖頭。“他已在矛盾了,我不想再加重他的精神壓力。”
  “你說得對,”家瑞點點頭,“可是——我總有個奇怪的感覺,就是這件事仿佛還沒有完。”
  蕙心愣然,哪一件事還沒有完?
  “我不明白——”她喃喃地。
  “當然是你和他的那段感情,”家瑞正色地說,“我不相信這就是結束,這樣的結局太不圓滿。”
  “人生原不是十全十美的。”她傷感地。
  “我說圓滿,不是十全十美。”他堅持。
  “家瑞,我能對任何人抱著希望,但卻無法對一個神父埋怨,”蕙心苦笑,“如今我覺得我和他的距離已越來越遠了。”
  “你——可以不當他是神父。”家瑞說得奇怪。
  “但他的確是神父,我騙不了自己,”蕙心搖頭,“在此地那古老的教堂,我看過他穿黑色神父袍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了。”
  “神父——究竟能不能還俗?”家瑞天真地問。
  “我想不能,這好像是新教宗才頒定的新規例,”蕙心說,“而且——就算可以還俗,他還是以前的斯年嗎?我的感覺能改變嗎?”
  家瑞沉默了,他實在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永遠不會再想這件事,我不是還有相當不錯的事業嗎?”她笑,有淡淡的無奈。“也許——老總的位置隻是我的一個墊腳石,我還能往上爬得更高。”
  “你想爬得更高?”他意外地。
  “我別無選擇。”她苦笑。
  “我總覺得你和斯年弄成這樣並非天意,有許多人為因素,陰錯陽差,所以——”
  “我想沒有所以了,”惹心打斷他的話,“事已至此,實在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家瑞沉默了半晌。
  “啊9 我該進去了,”惹心猛地站了起來,“我們就在這兒道別了吧!讓我一個人人關。”
  “好。”家瑞眼光特別地凝視著她。“好好保重。如果有任何需要,打電話回來。”
  “謝謝,我會的,”她用力握一握他的手,“再見,很感謝你來送我,家瑞。”
  “一路順風。”他再深深地看她一眼,便轉身離去。
  慧心如釋重負。
  第一,她不願跟別人談起斯年,這是她個人的事,不願讓外人知道她內心深處的感受。再則,家瑞今天的突然到來,神色、眼光都十分特別,令她心中感受到一股壓力。
  她提起隨身的深咖啡色“辜瓷”帆布袋。大步走向出境口。
  就在她剛要邁人時,她聽見似真似幻,很微小但卻很清晰的聲音,那是一個男人在叫她的名字,“慧心”——那可是斯年的聲音?斯年?
  她霍然回頭,那麽多送行的人裏,遠遠地她一眼就看見了他,是斯年,他終於來了。
  “斯年——”她忘情地向他奔走,淚水已忍不住湧上眼眶,泣不成聲。
  冷淡的斯年也激動起來,他也向她奔去,就在她麵前一步,他停了下來,他想起了自己的身分。
  “斯年——”蕙心一把抓住斯年的手,激動得全身發抖。“斯年——”
  斯年無言地輕輕拍著她。他也激動得厲害,他想擁她入懷,她畢竟是他刻骨銘心,惟一愛過的人,雖然因環境變遷,他說要忘懷過去,但那刻骨銘心的感情,卻是無論用什麽方法也抹不去的。
  “斯年——我沒想到你會來,”她吸一口氣,努力將眼淚止住,她不是流眼淚的女孩,她是沈蕙心。‘’我曾盼望過,但沒想到盼望竟能成真,斯年——“
  他仍然拍著她,臉上神情是那麽複雜。
  “慧心,冷靜一點。”他輕輕抽出自己的手。“你就快上機了,冷靜一點。”
  慧心再吸一口氣,終於平靜了下來。
  今日的她,已能硬生生地壓住所有的感情,這是職業上的需要,也是年齡的增長,她完全成熟了,在二十八歲的今天。
  或許——現在開始,她不會再做錯事。
  “對不起,剛才我太衝動了。”她抱歉。
  “我了解的。”他隻說了解。
  “剛才——家瑞來過。”一刹那的感情衝動後,她隻想把話題扯得越遠越好。
  “我見到他了。”他說。
  “你們碰了麵?他知道你來了叩她問。
  “沒有,我見到他匆匆離去,距離很遠,不方便打招呼。”他淡淡地說。“家瑞是最可靠的朋友。”她說。
  斯年凝視她一陣,笑了起來。
  “你不覺得家瑞的神色很特別?而且——文珠沒有來,費烈也沒有來。”-他說。
  “這——並不代表什麽。”蕙心不明白。
  “他也問過我來不來,”斯年還是微笑,“我們都不來,他便來了。”
  “這——有什麽不對?”蕙心問。
  斯年搖搖頭,再搖搖頭。
  “當然——沒有不對,”他顯然沒說真話,“家瑞是個可靠的好朋友。”
  慧心實在不懂,他這麽前言不對後語的,他到底暗示什麽?-但是沒有什麽時間讓她追問,、催她人關的廣播又開始了,這麽一點點時間,她實在不想講別人的事。
  “一星期後——你真去紐約?”她問。
  “是的,我會住在六年前我們住過的那間UnPlaza ,就是聯合國大廈附近那一間酒店。”他說。“那邊的朋友已替我訂好了房間。”
  “我——那兒。”她心中又一陣輕顫,怎麽那麽巧?“或許——大家都難忘舊情?
  “那我們很容易碰麵。”他安洋地笑了。
  “也不一定,一墾期後,我恐怕已去了哈佛大學。”她搖搖頭。
  “我隻在紐約住三天,然後就去波士頓哈佛。”他說。
  她不語。
  她相信那一定會碰麵的,他也到紐約,又會在波士頓哈佛——是上帝的安排嗎?但願是。
  “我大概還是念商業管理之類的科目,”她覺得仿佛沒有什麽話可說,“要到了紐約才知道。”
  “恐伯是一個特別科目。”他說:“哈佛常接受各大公司的邀請,安排一係列特別科目的訓練,-訓練他們的高級職員。”
  “也許吧。”她望著斯年,其他的事——都不再重要。
  斯年在麵前,其他的事全都不值一提了。
  六年後,惹心最大的改變就在此吧?
  “我相信你一定會念得很好。”他說。
  她搖搖頭,不置可否。
  “我不能送你,或者——我來接你?”她說。非常的真誠“非常的認真。
  “不必了。那時你已經到了波士頓。”他微笑地說:“朋友會來接我,對你——我同樣的感謝。”
  “不要說感謝,是我自願做的。”她說。
  想起以前對他的漠視,對他的不關心,對他的不在意,她的心就發痛。她希望——有機會加以補償。
  “你——入關吧!”他大方地伸出右手,用力握一握她的。“話是講不完的。”
  “是。”她的眼眶莫名其妙地紅了。
  “保重,好好照顧自己,不要——不要想得太多。”他低沉溫柔地說。
  他的溫柔、低沉,啊!一如往日,誰說他不再是斯年?誰說的?
  “我——盡力。”她的眼淚掉下來。
  他輕輕地伸出手指,替她抹掉了。他——他還是隻用一隻手指替她抹淚,他還是這樣。
  “傻女孩,如今你不再是二十二歲了。”他說。
  他叫她傻女孩——這仿佛是以前的稱呼,怎麽今天的一切又仿佛是昨日呢?
  是不是她在作夢?
  “斯年——”她的眼淚繼續往下滴落。“你盡快來,我——我等你。”
  “放心,一個星期之後。”他再拍拍她。他的溫柔。他的體貼,哪像是個神父?
  他是斯年,不是神父。
  “我等你,不要黃牛。”她用帶淚的眼凝視著他。
  他點點頭,扳轉過她的身體,推她入關。
  她似乎迷迷糊糊地就迸了境口,迷迷糊糊地就飛到了紐約,不過她的心是踏實的、安詳的,因為一星期之後斯年會來。    她充滿了希望。斯年會來。
  然而斯年呢?眼看著蕙心人關,他的笑容就消失了,臉也陰沉了下來,充滿了無可奈何的黯然。
  他是要去美國?是會見到蕙心,但,那又能怎樣?他的身分是永不能改變了,他是神父。
  他慢慢地轉身離開,他覺得情緒低落,來與不來送她都是一樣的,來了,隻是徒增傷感而已。然而慧心的眼淚——六年後的今天她仍然為他流淚,這——這——因心靈激動,他甚至沒有看見遠遠站在一邊的家瑞。
  家瑞——還沒有離開?他在等什麽?
  九月的紐約已有秋天的氣息,早已楓葉紅透,已有黃葉飄零,後院草地上的小鬆鼠也更加忙碌了,大地都在為冬天的來臨而做準備。斯年就是在這時候到來的。
  他拿著簡單的行李,穿著便裝就離開了機場。不會有人來接他,因為他沒有通知任何人,連蕙心也不知道確切的班次。
  紐約是舊遊之地,念書時巳熟悉得很,何況目標那麽大,叫部車去就行了。
  下午五點多是交通繁忙的上下班時間,黃色的車裏伸出一隻手指懶洋洋地說:“一百美金。”
  斯年皺眉,不聲不響地走開。這些計程車司機專敲遊客的竹杠,明明二十元就可以到的距離,他們會以四倍要價,看準了這些沒人接的人是非坐不可,因為人地生疏嘛!
  斯年卻不上這個當,頂多坐機場的巴士出紐約,沒什麽辛苦的。
  他穿過人群朝巴土站走去,就在這時,一輛淺藍色的“歐斯莫比奧”汽車停在他身邊。
  “斯年,不算遲到吧?”車裏的薔心微笑著。
  慧心?是慧心?她怎麽知道他飛機的班次?她又怎麽會來接他?啊!慧心。
  他坐上車,第一次他顯得驚訝、意外和一絲難以了解的神色。
  “我沒想到你會來。”他口吻依然平淡,聽不出感情的波紋。“我沒有通知任何人。”
  “是家瑞通知我的,他總有辦法知道。”慧心笑。
  在紐約,她仿佛整個人都不同了,愉快而開朗,再沒有任何事困擾她了。
  “是家瑞。”斯年點點頭。心中流過一抹溫暖,老同學、老朋友的關懷究竟是不同些。
  “他隻通知我時間。”慧心看他一眼。“當然,我該來的,我先到了——而且巳租了一部車代步。”
  “是,在美國沒有車就等於沒有腳。”斯年說。慧心沒有說話,在高速公路上直駛向紐約。
  “我——恐怕兩、三天後就要去波士頓。”她說。
  “我在紐約也隻停留三天,可以一起走。”他說得十分自然。“我來開車。”
  慧心微笑,不置可否。
  她似乎懷著什麽希望,又似乎知道這希望很有成功的可能,她到底是憑什麽這麽有信心呢?
  “其實——在紐約這三天我並不忙,隻要見幾個教會同事,然後就可以走了。”斯年說。
  “我更閑,該見的人都見過了,該辦的手續也辦好了,但,我得三天後才能報到。”她輕鬆地說。
  他望著她半晌。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結伴逛逛。”他終於說。
  慧心笑了一笑。
  “去新澤西州看你那幢住著金發惰婦的房子?”她似乎心情很好,在開玩笑了。
  “啊——你還記得六年前的玩笑?”他卅竿北堂非常愉快。
  “我記得六年前的每一件事。”她的臉色黯然。“那仿佛隻在昨天。”
  “羞心——”他的手動一動,似乎想去握住她的。但——他隻是動一動,卻沒有真的去做。許多事是無可奈何的,的確是如此。_‘我隻是記得,也沒什麽。“她誇張地揮一揮手。”我自信能受得起任何打擊。“”我抱歉,慧心。“他歎一口氣。
  “怎能怪你呢?斯年。”她主動的握一握他的手,她感到他的輕顫,“我怪自己。”
  “蕙心——”他激動地反握住她的手。“我該——我該怎麽說呢?”
  這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他們心靈已合而為一的情況——但,這隻是一刹那。
  他驚覺了自己在做什麽,立刻放開她的手,但那份激動和輕顫卻是真實的。
  蕙心也激動,也發顫,然而——她卻知道屬於她的隻有一刹那,她想到“刹那即是永恒”那句話,刹那即是永恒嗎?人隻能夠活在刹那中嗎?她懷疑l 她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滿足於那一刹那,永不!
  她已過了做夢的年齡,不再幻想,她要的是能抓在手心,實實在在的,而虛無縹緲的刹那——唉!那隻不過是小說中的名詞罷了!
  她深深吸一口氣,使自己聲音恢複正常。
  “今天——我替你接風,我們去吃中國菜。”她立刻改變了話題。
  “好。”他想也不想地答。
  “才離開香港一個星期,卻巳非常懷念了”她說,“尤其是香港的餐館,這兒——還沒有它一成水準。”
  “有一、兩家還不錯。”斯年也平靜了。
  “但菜式種類太少,無法選擇。”她笑。“我們怎能每天吃炒牛河,咕嗜肉呢?”
  “三個月很快就會過去。”斯年微笑。“然後你就可以回去吃個夠。”
  “你會陪我?”她衝口而出。
  “這——我的身分不允許我每天進出餐廳的。”他說得極為婉轉,而且隻說“身份”,不提“神父”了。“如果可能,我當然很願意陪你。”
  “不許黃牛。”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又眨眨眼睛。
  他呆愣一下,接著笑了。
  “蕙心,你變得比以前活潑了。”他說。
  “活潑?你是指———老天真?”她說。
  “二十八歲的人怎能說是老天真?”他搖頭。“我說活潑就是活潑。”
  “我想——是這些年的經曆令我如此。”她吸一口氣。“我不看開些,看淡些,恐伯早已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尤其——我剛從比利時回來的那一段日子。”
  斯年默然。他自然明白慧心的意思,她變成如此不是全因為他嗎?
  “後來,我振作起來。我把自己折磨死了,也改變不了事實。對嗎?那時我才二十三歲,我不能就此把自己埋葬了,於是我再走到陽光下。”
  斯年仍是不語,他能說什麽呢?
  “我發覺那也是件容易的事,我隻要令自己忙碌,我隻要不思不想,像個行屍走肉,痛苦也就麻木了,人也沒那麽難過。”她又說:“於是我多說話,多點動作,多點微笑,其實我是個很不錯的演員,真的。”
  “慧心——”他的聲音暗啞,情不自禁地緊緊握住了她一隻手。“慧心——現在即使我——我後悔當年所做的一切,也太遲了。”
  她沒出聲,眼淚卻是泊舊地流了下來,慧心——又為他流淚了。
  他永遠感動幹她的眼淚。
  “慧心——”他緊緊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重重吻著。“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麽做?你告訴我吧!”
  “我想——正如你所說的,後悔——已經太遲了。”她繼續流著淚。“屬於我們的機會,我們沒有緊緊抓住,如今真的太遲了。”
  “我——我不——甘心。”他終幹逼出一句話。
  慧心沉默一陣,把手抽回來,用手背抹一抹眼淚。
  “過了隧道,就是紐約了。”她把話題扯得好遠。
  斯年呆怔半晌,醒覺自己剛才真情流露的失態。他雖是神父,但神父也是人啊!
  兩人都有點尷尬地不再說話,直到酒店。
  慧心把租來的車交給門童,就伴著斯年進去,登記好房間,是一九—一號,斯年回頭看蕙心從櫃台拿回鑰匙,竟是一九一①號。
  是巧合?或是蕙心的安排?
  斯年不敢問,怕再次失態,他們搭電梯一直到了十九樓,找到自己的房間。
  “半小時夠你衝涼、換衣服嗎?”她問。“半小時後我們一起去吃晚飯,然後你回來休息。”
  “好。”他有點像逃走般的回到房裏。
  蕭心很快把牛仔褲、長袖襯衫換下來,穿了一套絲裙子,成熟女人穿絲裙子,真是另有一番風韻,非常董人欲醉。
  差不多半小時後,她走出房間,斯年也那麽巧剛走出來。啊!他穿上了西裝。
  斯年又穿上了西裝,風采如昔,甚至更勝於#日他的確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幾乎——認不出是你了。”她打趣地。“我沒想到你會再穿西裝。”
  “我不必整天穿神父袍來表示我的虔誠吧?”斯年也打趣起來。
  “我喜歡看你穿西裝。”她由衷地說,兩人並肩走向電梯。“你穿西裝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有型的一個。”
  “任哲之呢?李柏奕呢?”他半開玩笑。
  “啊——你知道他們?”她笑起來。“哲之是我以前的助教,是很好的朋友。李柏奕是夥伴,工作上的。”
  “他們兩個都有很好的條件。”他說。
  “是吧!”她漫不經心地。“香港現在有很多條件很好的男人,這不足為奇。”
  “蕙心——你該考慮他們。”存申梯下除時MI‘匕晉口婆心地。
  “考慮什麽?”她看他一眼。“二十三歲那年沒結婚,我已經決定終生不嫁,隻專心於事業。”
  他十分動容,二十三歲那年,那豈不是因為他?即使他是神父,卻也有那份驕傲和滿足感。
  “這麽做——豈不很傻?”走出電梯時,他說。
  “是你說過的,每個人這輩子裏至少會傻一次。”她笑。“這就是我傻的一次吧!”
  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開車到唐人街,在一個中國人管理的小停車場內,在管理員呼喝聲中把車停好。
  “紐約的中國人脾氣越來越壞。”他說。
  “算了,何必太計較呢?”她搖搖頭,把車匙交給管理員。“等一會兒還任意亂移動車。”
  “實在沒道理。”他搖頭。
  找了半天,決定在轉角上那家“蜀風”吃飯,看那“蜀”字,知道必定是四川菜。
  “才不一定呢!總之是中國菜,已不分哪一省的。”蕙心笑。“是紐約式的中國菜。”
  “春卷比告羅士打的豬肉卷還粗,皮也厚,真不知道怎會拿這些來唬洋人。”
  “洋人隻看外表,夠分量、夠大就行了。”慧心笑。“他們怎麽懂怎樣才是好吃呢?”
  他們都在笑,似乎——彼此之間越來越融洽了。
  在紐約的三天,斯年比較忙,惹心卻是完全空閑的,因為她所有的手續都已辦好,隻等開學了。
  斯年除了去教會之外,蕙心都開車陪他去,她很識大體,無論如何他還是神父,和他一起在教會裏出現是絕對不行的。
  兩、三天的同出同人,似乎——兩人又接近了許多,雖無以前的親密,但比在香港時的冷淡、陌生要好得太多、太多了。
  臨去波士頓的前一晚,他們心中不約而同地泛起對紐約、對對方的依依之情,的確,紐約對他們來說實在有著特殊的意義,六年前如此,六年後的今日仍然如此。
  “我們——出去吃晚飯,好嗎?”蕙心先提出來。
  “好。你想去哪裏?”他凝望著她。“唐人街?”
  “不了,那兒千篇一律的食物我巳吃膩了。”她搖頭沉思。“我們想個特別的。”
  “特別的?你喜歡什麽?”他問。
  她想一想,很嫵媚的一個女孩子表情,韻味十足。
  “我記得六年前你講過,你在新澤西州有幢房子,還開玩笑說裏麵住了個金發情婦。”她說:“我們到那邊走走,好不好?要開多久的車子才能到?”
  “一小時左右。”他點點頭。“那幢房子現在巳不屬於我,我送給媽媽了。”
  “那不要緊,我們在外麵看看就行了。”她笑。“我們可以在那邊隨便吃一點東西。”
  “好,現在去?”他的興致很高。“那兒有個地方叫克裏夫活,有一家中國餐館叫‘蓉園’很不錯,是北方口昧的菜,我們就去試試。”
  “一言為定。”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牛仔褲。“我也不必換衣服了。”
  他們一起離開酒店,由斯年開車,經過林肯隧道直向新澤西州前進,其實這兩個州根本就是連在一起,就像九龍到新界,中間隻隔著獅子山隧道一樣。
  一進新澤西州,景色大不相同,公路兩邊全是草地、平原、僅有疏落的房屋;隻見到一個小小的市鎮,也不過凡十間屋子集在一起而已。
  “快到了。”他說。
  “在哪一區?”她問。
  “史加殊樸蘭。”他說。
  “啊9 好地方,我們有個大老板也住在那兒。”慧心說:“花園有好幾畝大,房子也好大。”
  “是!就是那兒。”一邊說,車子已轉人那區了。
  隔得遠遠的前方有一幢幢漂亮的房子,修剪得很特別、很藝術的高大樹木,隱在樹後的溫柔燈光、非常寧靜、可愛的一區,比紐約的住宅區好上一幹倍。
  “隻不過一小時的車程,怎麽紐約跟這兒差這麽多?”慧心問。
  “‘差的不隻是外表和價錢,而是這一區沒有黑人,一個也沒有。”他說。
  “為什麽?可以限製黑人不能進來嗎?”她很意外。
  “不能限製,而是各人自我控製,房東不租房子給黑人,更不賣給黑人,每個人都這麽做,黑人自然就絕跡了。”斯年笑。“要知道,有黑人居住,房價會立刻大跌的。”
  “真是很特別的一種情形。”她搖頭。“黑人真的這麽不知自愛?”
  “還有波多黎各人,此地人都叫他們波匪。”他說:“他們真是無惡不作,紐約的搶劫案有三分之二是他們做的,多半踩著溜冰鞋,搶了就走,汽車也追不上。”
  “是的,汽車一定追不上,因為紐約交通太擁擠。”她說。
  “還有一個在紐約和新澤西之間的地方,白人和東方人都視為鬼域。”
  “哪兒,我們經過了嗎?”她感興趣地。
  “我不敢去,我念書時走錯路曾轉了進去,真把我嚇壞了,房子全是黑黝黝的,人也全是黑的,凶神惡煞般地,我以為自己一定沒命了,把所有車門都鎖得緊緊的。”
  “說得這麽誇張。”她不相信。
  “別不信,真有人開車進去,不小心而弄得屍骨全無。”斯年認真地。
  “到底是什麽地方?”她問。“我可還想活下去。”
  “澤西城。”他說:“真是要特別小心,那個地方的特色就是黑和髒。”
  “不是黑和美?”她開玩笑。
  “我永遠感覺不出什麽黑和美。”他也笑了。
  然後,車停在一幢非常氣派的屋子前,由紅磚和白色木混合造成的,有少許的英國風味,窗前是一大排圓形的樹,看不見窗,隻是透出稀疏的燈光,院子大得離奇,四周也靜得離奇,連狗聲也未聞。
  “就是這兒?”她問。
  “是。”他點點頭,眼中帶有奇怪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以前念書的年代,又高興,又有點惆悵。
  “多大的院子,起碼要走五分鍾才能到達屋前。”她感歎的。“你以前一個人住?”
  “是的,有時朋友、同學也會來往,反正有五個臥室。”他淡淡的。“裏麵很大,有地下室,還有一個小小的室內遊泳池。”
  “真舒服,這是香港人所不能想象的。”她說。
  “我們香港人的享受是多方麵的,”斯年淡淡地說,“吃、喝、玩、樂都是一流的,衣、食、行又都不成問題,隻要有錢,就可以享受到世界最好的一切,隻是住的方麵就差了一點。”
  “我情願住得好一點。”她立刻說。
  “那——你可以申請來美國。”他笑。“大房子、大車子,是美國人的特征,其他衣、食方麵他們就要求不高了,尤其是黑人,他們將所有的財產全投資在房子上。”
  “難怪我見到許多並不富裕的人開勞斯萊斯,開凱迪拉克。”慧心笑。“為什麽他們要這樣?”
  “因為房子不能移動,不能到處炫耀,汽車就不同啦。”斯年說。
  他今天看來輕鬆而愉快,似乎忘了他是個奉獻自己的神父了。
  “現在我們到克裏夫活的‘蓉園’去,好不好?”她問:“我肚子餓了。”
  他沒出聲,卻立刻駕車前行。
  “還遠不遠?”她問。
  “半小時左右。”他說。
  “在這兒半小時算是短距離,但在香港,可以從尖沙咀到大埔了。”她笑。
  “說句真話,香港地方太小,有一點成就便會令自己以為了不起。”斯年說:“到了外國,地大物博,站在紐約世界貿易中心下麵,才會突然覺得自己的渺小。”
  “這倒是事實。”她承認。“到了美國,我覺得自己變得謙虛,必須非常努力上進,否則很快被會被人比下來。”
  “這倒不必擔心的。”他說:“洋人遠不如你聰明用功,你一定會比他們出色。”
  “也不見得,出色的洋人也很多,我得小心。”她說。
  “我告訴你,洋人的背景和我們不同,我們是非念得好,非成功不可,但他們卻不同,他們是這兒的人,有家有親人在,成功與否不像我們那麽重要,當然,我不否認有一些特殊的人,他們實在出色,像——朗尼。”
  “朗尼?哈佛那個教授?”她很意外,斯年居然提到他?難道他不記恨了?
  “我再回哈佛念書時遇見過他。”斯年淡淡地。“他很好也很友善,不過——我們沒有交談。”
  “為什麽不?”她問。
  “當年的誤會,我很慚愧。”他笑。
  “你現在承認是誤會?”她打趣地。
  “當時巳知道,不過——鑽進牛角尖是很難自己走出來的。”他說。
  “當時——我也去了機場,不過沒讓你看見。”她考慮一下,慢慢說。
  “我是沒有看見,我當時實在太激動,不過——”他看她一眼,“說真話,我感覺得到你來了。”
  “我躲在一邊,那時候——我恨透了自己,幾乎想一刀把自己殺掉。”她垂下頭。“我怎會把事情弄得這麽糟呢?我這自以為聰明的人。”
  “不是自以為聰明,而是自以為是。”他拍拍她的手。
  她反手握著他的,他猶豫一下,也輕輕握住她,就這麽沉著,互相握著手,直到目的地,那個“蓉園”。
  “到了。”他說。
  “到了?”她有點茫然。
  他們有一天會到達目的地嗎?
  回到*N *LAZA已是深夜,斯年送蕙心到房門日,說聲再見,轉身就離開了。
  慧心能體諒他,他是神父,不能再對他有什麽要求了,他們同遊,說一些心底的話,又互相緊握著手,是不是巳超出了神父的規條?
  回到房裏,正預備衝涼休息,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斯年,這麽快就回到房裏了?”她開心地說。除了斯年,還有誰會打電話來呢?
  “斯年?不,我是李柏奕,還記得我嗎?”是柏奕的聲音,柏奕?他在香港?或紐約?
  “是你?柏奕?你在哪裏?”她驚訝地。
  “我昨夜就到了,一直睡到今天中午,也住在這酒店,但我一直找不到你。”柏奕在笑。“我以為你去了波士頓,又查到你還沒退房。”
  “我和朋友出去了。”她笑。“找我有事?”
  “沒事不能找你?”柏奕的語氣是開心的。“和朋友出去玩,是——斯年?”
  “是。”蕙心直認不諱。
  “他——也來了紐約?他不是——不是當神父了嗎?”柏奕大感意外。
  “是啊!他來為教會辦點事,順便回哈佛拿他的一些證書。”蕙心說。
  “我知道,他是哈佛的P.H.D ,很了不起,”柏奕說,“你們約好一起來的嗎?”
  “有這可能嗎?”她反問。
  “無論如何,慧心,明天一起午餐,如何?”他開門見山。他就是這個脾氣。
  “抱歉,柏奕,明天一早我就得出發,”她歉然地說,“這是原巳訂好的時間。”
  “沒關係,總有機會的。”他爽快地。
  “你還沒說為什麽來美?”她問。
  “哦!回來作簡報及開會。”他說:“每年總得來回個十次八次,早已習慣了。”
  “停留多久?”她又問。
  斯年回來之後,柏奕和任哲之仿佛都變成遙遠又陌生的人,斯年——是沒有人可以代替的。
  “三四天,”他似乎有些遺憾。“每天都得開會,所以不能去波士頓看你了。”
  “我隻不過是去念書,不敢勞動你。”她說。
  “斯年和你一起去?”他突然問。
  “是。他開車,他是識途老馬。”她坦然地。“我自己去怕會走冤枉路。”
  電話裏一陣沉默。
  “我也很樂意為你開車領路。”他說。
  “我知道,或者——以後會有機會,”她困窘地,“斯年隻是順道罷了。”
  “我能見見他嗎?”他突然問。
  “我們九點鍾出發,你可以在廳堂見到我們。”蕙心很含蓄地說。
  “九點?”他笑。“我八點一刻就要趕去公司了。”
  “那麽下次啦!等我們回到香港時。”她說。
  “一言為定。”他大方地。“斯年陪你三個月?”
  “當然不,他大概隻停留十天,我來讀書是不需要陪伴的。”她說。
  “啊!那太好了,下個月我仍會回來,我一定抽出一天去波士頓看你。”他開心地。
  “好。我會等你。”她說。
  她累極了,想結束談話,但柏奕卻仍沒掛斷的意田“慧心,我覺得近來你有點改變。”他說。
  “哪方麵?我自己倒不覺得。”她說。
  “在香港找你,你總是沒空,到美國又湊不好時間。”他慢慢地說:“有原因嗎?”
  “怎麽會呢?這一陣子我比較忙些。”她說。
  “但傅斯年呢?他好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占據了你所有的時間。”他說。
  “與斯年無關,雖然他以前是我男朋友,”她失笑,“你想想看,一個神父能有那麽多空閑來占據我所有的時間?我真的隻是為念書而忙。”
  “但願如此,更希望如此,”他笑,“否則——我有個感覺,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對手。”
  “柏奕,希望你明白,我隻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她誠摯地說,“以後你會越來越發現我有很多缺點。”
  “誰不是凡人?我沒說過你是超人,”他笑,“但你是有一汾——平凡中的不平凡氣質,我說得對嗎?”
  慧心一下子迷惑了,平凡中的不平凡?誰說的?斯年,對不對?這柏奕不但有著和斯年相同的氣質,竟也能說出和斯年相同的話,這——怎不令人迷惑?
  “以前有人說過同樣的話。”她衝口而出。
  “誰?誰說過同樣的話?”他感興趣地。
  “六年前的斯年。”她吸一口氣說。
  “斯年?”他笑起來。“你說過我某方麵像他,是不是?我這影子很想見見他本人。”
  “柏奕,你不是影子,真的,我沒有這麽說過,”她立刻解釋,“如果我說錯了話,請你接受我的道歉。”
  “別擔心,其實——我並不介意當斯年的影子,”他笑,“如果你願意接受這影子的話。”
  “柏奕——”她心中一窒。
  “我不打擾你了,你早點休息吧!”他立刻說:“雖然沒見到你,聽見你的聲音也很開心了。”
  “柏奕——哎!再見。”她放下電話。
  柏奕的來到已是意外,他直率的話更令她不安。柏奕像斯年,但——他能代替斯年嗎?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柏奕是壓力。
  她透一口長氣,趕緊衝個涼,回到了床上。
  剛上床,電話鈴又響了,她皺皺眉,這麽晚了,柏奕應該知道會打擾人。
  “我是蕙心。”拿起電話,她說。
  “剛才在跟誰講話?”斯年的聲音。
  啊!斯年,她立刻精神大振。
  “斯年,剛才是香港廣告公司的李柏奕打來的。”她說:“他來美國開會。”
  “就是大家說很像我的那個?”他問。
  “氣質像,外貌不像。”她說:“我在香港找不出哪個人的外表比你更出色。”
  “是在捧我?”他笑。
  “到今天我再來捧你有什麽用呢?”她搖頭。“我講的是事實,不是拍馬屁。”
  “那李柏奕——講了什麽?”他問。
  “他想見你。”她簡單地說。
  有些話是不必告訴他的,是吧?她分得很清楚。
  “見我?為什麽?”他意外地。
  “誰知道?我沒有問他。”她說:“這麽晚還打電話來,是不是有事?”
  “不,沒事,大腦很興奮,睡不著。”他微笑。
  “大腦興奮?你寫了文章?”她打趣著。
  “不——”他頓一頓,說:“我沒有想到,六年後又可以和你同遊紐約。”
  “你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麵了,是吧廠她歎一口氣。”我也是這怎麽想。“”所以——命運不是我們能安排的,我現在也相信這句話了。“他說。
  “你曾經試圖安排過命運嗎?”她問。
  “是——我安排自己做神父,這也許不是命運的安排,而是我自己的安排。”他說:“所以——我仍要受苦,受折磨,因為——我沒有資格安排自己。”
  “你怎麽——這樣說?”她心中波動得厲害。
  “這是我真正的感受。”他說。
  “我不明白,斯年。”她深深吸一口氣。“難道事到如今,還可能——有什麽轉變?”
  即使是吸了一口氣,她的聲音仍聽得出輕顫。
  “我也不知道。”他歎一口氣。“我隻是覺得——我在跟命運搏鬥,很辛苦,也不能預知誰勝誰負,我自己——矛盾得很。”
  “是——這樣的。”她再也不能平靜了。“斯年——是不是我——打擾了你?”
  “不,不因為——不全因為你。”他一連換了三種語氣,他的確是太矛盾了。“我自己本身的心理狀態、精神狀態都很影響我,大部分是因為我自己。”
  “那——我能幫忙嗎?”她問。
  “我想不能。”他歎息。“自己扭轉命運的苦果,應該讓自己來嚐的。”
  “但是——你扭轉的不隻是一個人的命運。”她說:“嚐苦果的人也不該隻有你。”
  “慧心,我好抱歉。”他這聲薔心,這句抱歉似乎是從靈魂深處講出來的,非常震撼人。
  “不必說抱歉。”她黯然。“整件事並不是你一個人造成的,我也不能推卸責任。”
  “在紐約,在這UNPMA 使我想起好多、好多往事,這三天來我都睡不好。”他說:“尤其——我必須每天麵對你。”
  “斯年,你是想說——不陪我去波士頓了?”她很敏感。
  “‘不,這是對我的懲罰。”他立刻說:“上帝叫我要時刻麵對我自己做過的錯事。”
  “這也不能算錯,你已經對上帝奉獻了自己。”她說。
  “可借——我的心並不專一。”他說。
  她黯然,她知道他想說什麽,卻不敢接口,怕萬一說錯了話,他會難堪。
  “明天——我們是九點鍾走?”她轉開話題。
  “是。”他不想提剛才的話。“會不會太遲?”
  “我想正好。”她立刻說:“太早了會碰到李柏奕。”
  “你怕碰到他?”他敏感地問。
  “不——我隻是——並不想在這種時間、地點見到他而巳。”她說。
  “不必擔心,就算見到他也隻不過是打個招呼,說聲哈羅罷了!”他說。
  “話雖如此說,我——仍會尷尬。”她終於說。
  他想一想,似乎明白了。
  “你擔心我的神父身分?”他問。
  “不是——”她吸一口氣。“難道你想見他?”
  “有點好奇。”他笑了。
  “我沒想到你的好奇心會這麽大。”她也笑了。“他隻不過是工作上的一個夥伴而已。”
  “我明白,我也不擔心他,或者——這比好奇更強烈一點,我說不出是什麽。”他說。
  他說不擔心——他擔心過嗎?擔心什麽?而且——比好奇強烈一點的,又是什麽呢?
  “我完全不懂你的話。”她說。
  “或者有一天你會懂,休息吧!明天我七點鍾打電話叫你。”他說。
  “這麽早?”她叫。
  “麵臨的是長途旅行,我是說開車。”他笑。“而且玩了一整個晚上,你的行李整理好了嗎?”
  “啊——我現在就整理。”她從床上跳了起來。“老天,我完全忘了這回事。”
  “睡吧!明天七點我叫你起來。”他溫和地。
  他對她的淡漠巳變成溫和,很令人舒服的溫和。
  “不,不行,不整理好我會一夜睡不著,這是我的脾氣。”她說。
  “看來我害了你。”他輕笑。“要不要過來幫忙?”
  “啊——”她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睡衣。“算了,我自己做,反正有些行李還沒有打開,要整理的不會太多。”
  “那麽快動手吧!”他親切得像個體貼的男朋友。“無論如何,你要保持體力。”
  “我會——我們要開很久的車嗎?”她反問。
  “要好幾個小時,比坐飛機還累。”他說:“我去睡了,你快點收拾。”
  “斯年——”她叫住他,“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過來幫忙。”
  “啊——好,我立刻來。”他十分高興。
  是她回心轉意?或珍惜他們相聚的短暫?
  他們牽著手,會到達目的地嗎?
  上午九點鍾出發,直到下午三點才到達哈佛,沿途隻停了一次車,在風景美麗的休息站洗手,吃一點簡單的食物,然後就馬不停蹄地直奔目的地。
  有斯年在實在給了蕙心太多的幫助,他在哈佛前後四五年,各處都熟得很,他帶她辦了報到手續,帶她登記學生宿舍,又替她安置好行李什麽的,直到弄妥一切後已暮色重重了。
  “去吃晚飯,好嗎?”他帶笑注視著她。
  “可有好地方?”她迎著他的視線。
  視線相接處,頓見火花——雖然他們看不見希望,也不能預知未來,然而,感情卻非他們所能控製的呢!
  “有個小小的意大利餐廳,就在不遠處,那兒的東西比較合中國人口味,我們不妨去試一試。”他說。
  “好,就在那兒。”她點頭。
  她終於發覺,順從他的話是件很快樂的事,女孩子實在不必太倔強、太驕傲。
  他們並肩往前走,即使到停車處,他們也得走一段,這古老的青藤名校,的確又大又氣派。
  “我想——明天我們可能碰到朗尼。”他說。
  “朗尼?”她呆怔一下。似乎突然間才記起這個人。“啊!當然會碰到他,不過這一次,他不是我的指導教授。”
  “其實我——很希望他是你的指導教授。”他說。
  “為什麽?”她實在意外,當年的事朗尼是導火線。“我完全不明白。”
  “朗尼是個出色的教授,由他指導,我相信你會受益更多。”斯年由衷的。
  “但是——”她說不下去,怎麽說呢?
  “當年——我曾經說過,並非真正因為朗尼。是我自己鑽進牛角尖。”他搖頭。
  “我相信朗尼不來指導,也決不是因為當年的事。”她說得很肯定。“他是個非常明理、睿智的人,隻是,我現在要學的,大概不是他的專長。”
  “也許是。”他點點頭。“不過——我始終對他、對你都有一份歉意。”
  “你若見到他,自己告訴他不是更好?”她笑。
  “這話怎能啟口?”他搖頭笑。“對以前的事我這神父應該忘懷了,但是我做得不好,始終忘不了,我知道,我絕對不是個好神父。”
  “沒有人要求你做個好神父。”她說。
  “我自己要求。”他苦笑。“除非不做,既然決定做了,我就希望自己能做得好。”
  “自我要求,”她無可奈何地笑,“我也飽嚐過這自我要求之苦。當年太幼稚,什麽都不懂,惟一的目的就是往上爬,野心實在太大。”
  “你的目的終於達到了。”他笑。
  “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她搖頭。“大得我窮一生之力也負擔不起。”
  “這就是人生。”他說。
  汽車就在前麵,再走幾步——怎麽有人倚在他們車上,看清楚了,啊!朗尼。
  “朗尼,”蕙心揚聲招呼,“你怎麽會在這兒?”
  朗尼一見他們,也快步迎了上來。
  “沈,斯年,”朗尼愉快、開朗地叫,“報到處的人通知我說你們巳到,我就在這兒等,你們一定要用車的,是不是?”
  斯年很親切地跟他握手,兩個東、西方的出色男子,在互握的雙手中,立刻建立了友誼。
  “我們見過麵的。”朗尼笑說:“我們都是哈佛的老校友,我們早就見過麵了。”
  “是。”斯年很誠摯。“我們剛才還在想,明天大概會碰到你呢廣”不,不,我急於想見你燈所以先通告了報到處。“朗尼具有美國人的坦率、熱情。”你們一到,他們立刻就打電話通知我,主要的不隻見沈,而是見你。“”我?“斯年十分驚訝。
  “是的,見一見曆年來哈佛最出色的中國學生。”朗尼笑。“我想認識你,真的。”
  “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不是嗎?”斯年也笑。“我也同樣想認識你,我還在抱怨,為什麽你不是慧心的指導教授呢?”
  “哦——‘”朗尼聳聳肩。“我情願是你們的朋友。”
  慧心看斯年一眼。她心中是明白的,看斯年的神情,他也了解。
  他和他們隻是朋友,一切界限已劃得十分清楚了,朗尼已把自己列為第三者,他不再做當事人。
  朗尼是真誠而開朗的。
  “我們會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慧心和斯年凡乎是同時說的。
  “那麽,讓我這好朋友兼地主表示一點心意,一起晚餐,如何?”朗尼說。
  “用我們的中國話說,你是打蛇隨棍上。”蕙心笑。
  “無論如何,我們很樂意接受。”斯年說:“你不請我們,我們也要請你。”
  “好吧,我們一起走。”朗尼非常開心。“到我家去,我已預備好一切。”
  “你家?你自己做?”羞心驚奇地。
  “不,我有個鍾點女傭,每天替我打掃屋子兼燒晚餐,她的手藝還真不錯呢?她是個中國人。”朗尼說。
  “啊——中國人。”蕙心意外的。
  “是一個中國太太,四十多歲,非常友善。”朗尼又說:“她兒子在修博士學位,相信她兒子找到工作後,她就不會再做了,她不隻是個烹汪好手,而且還是個最慈祥的母親,我也叫她媽咪。”
  慧心和斯年對望一眼,都笑了。這朗尼天真得很,也有赤子之心,他實在是個好人。
  “你在前麵領路,我們開車跟著你。”斯年說。
  “好——順便問一問,斯年,你今夜睡哪裏?”朗尼是真的關心。
  “酒店。”斯年說。
  “如果你不介意,來我家住一晚。”朗尼說:“我有很不錯的客房。”
  “方便嗎?”斯年也不推卻。
  “當然,隻有我一個人住。”朗尼爽朗地。“如果慧心願意,同樣可以住在我那兒,我有好幾間臥室的。”
  蕙心看看斯年,這是習慣,她征求斯年的同意,就好像是征求男朋友或更親密一點——像未婚夫的同意,這心思很微妙的。
  “明天一早你有課嗎?”斯年問。
  “還沒有見過教授,要談了才知道。”她說。
  “那麽明天一早我們就開車回哈佛,今夜可以住朗尼家裏,大家在一起,免得你不習慣。”斯年說。
  “好。”蕙心很開心。
  “啊——甚至我們可以不睡覺,聊個通宵。”朗尼實在天真。“斯年,我們該有很多的話可談,是不是?”
  “當然。”斯年也很開心的樣子。“很遺憾的,我們差不多是同期校友,又同是沈的朋友,但我們直到今天才有機會見麵、聊天,我相信如果我們早認識了,一定早巳是好朋友。”
  “誰說不是?”朗尼回答。
  斯年心中卻在想,如果朗尼早是好朋友,情況大概就和今天完全不同了吧?至少——他不會是神父。
  朗尼在前麵開車,斯年和慧心在後麵跟著,跟車原是最難的,好在斯年對這兒的街道很熟悉。所以四十分鍾後,他們就到了。
  是一幢院子有一畝半大的獨立平房,屋前的樹掩映著屋內柔和的燈光,車停在路旁,步行兩分鍾才到屋剛。
  “媽咪大概已經走了,我得自己動手。”朗尼說。
  一進門,看到十分寬敞的客廳,整整齊齊的,有好多書架,裏麵是各種書籍,一眼就可看出是個有書香氣息的家庭。旁邊的飯廳裏刀叉早已放好,還留有一張小字條——“朗尼先生:晚餐已弄好,全在保溫箱裏,我走了。劉太太留字。”
  “啊!這劉媽咪實在很周到,是不是?”朗尼搓搓手,立刻走進廚房,把一樣樣食物捧出來。
  “要我幫忙嗎?”慧心問。
  “我是主人,你們是客人。”朗尼擠擠眼。“你可幫忙的是陪斯年。”
  朗尼又進了廚房,羞心搖頭笑。
  “我可做的隻是陪你。”她說:“斯年,我實在有點糊塗,我們到底是在六年前?還是在今天?你——到底是不是神父?我真的迷惑了。”
  “我是——斯年,在今天。”他說。
  隻是今天?
  斯年和朗尼果然談得非常投機,非常融洽,對許多事的意見,竟也不謀而合,隻不過一夜之談,他們仿佛已是多年老友,彼此惺惺相惜。
  兩點鍾時,朗尼回臥室休息了,看他是談興未了,但明天,一早有課,他不得不休息。
  客廳裏隻剩下斯年和蕙心。
  “我們——哎,你先洗澡休息吧?”斯年迅速看她一眼。
  “你們談得興奮時,我巳衝過涼了。”她微笑,“你先去吧,我替你整理房間。”
  “我自己整理,你不必麻煩了。”他搖搖頭。
  “別忘了你說今夜你是斯年,隻是斯年。”她笑說。
  斯年呆愣一下,終於轉身走進浴室。十五分鍾後出來,看見他的臥室巳亮柔和的燈,一陣溫暖湧上心頭,他加快了腳步,在門邊,他看見慧心正在替他拍打枕頭——啊,那不是——不是一個賢妻所做的事嗎?慧心——賢妻?
  “你洗完了?”她回頭望一眼,溫柔地笑著。“我已替你預備好了。”
  “謝謝,非常謝謝。”他心中塞滿了複雜的情緒,卻隻說出了這句話。
  蕙心慢慢站直,緩緩地伸手掠一掠垂下的短發,她臉上有工作過後的淺淺紅暈,眼中光芒是那樣溫柔——溫柔得幾乎沒在一向冷傲的慧心臉上出現過,甚至斯年在六年前也沒見過。
  “什麽時候你變得這麽客氣?斯年。”她微笑。笑容中有絲請懶,有絲倦意,非常的有女人味,非常——吸引人,令人心弦激蕩。
  斯年呆呆地望著她,竟忘了說話。
  “我——我——”他哺哺地。專注的視線仿佛再也不能夠移動。
  “我回房去了。”她心中忽然亂了,亂得——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許是斯年的神態、凝視,也許是他那呐呐不能成言。
  經過門口,經過斯年的身邊,她下意識輕顫,她——完全不能自製,她甚至聽見斯年的呼吸變粗、變急,斯年的手臂擋住了她的去路,那是一雙看得出激動而不穩定的手臂,她心中震撼地看他一眼;他眼中燃燒著火焰,像六年前的斯年。啊!他說過,他今夜是斯年,隻是斯年。
  “蕙心——”他的聲音發自靈魂深處。他的雙臂合起來,深深地、緊緊地擁住她。“蕙心——”
  刹那間,慧心覺得天旋地轉,她已失去重心,飄呀飄、浮呀浮的,剛才屋中溫暖的燈光也失去了顏色。
  斯年緊緊的擁抱,斯年的激動,仿佛——六年中的愛恨糾纏,痛苦折磨已得到了補償。
  今夜他隻是斯年,隻是斯年——他吻她,她熱烈地反應著,他的手在她背脊上輕輕撫過,她再也不能拒絕,他是斯年,她怎能再一次拒絕斯年呢?她不想令自己更痛苦。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清醒了,她發覺房門已關,她和斯年正滾在床上——啊!她大吃一驚,發生了什麽事?怎麽會是這樣的?他們——他們——她用力推開了斯年,霍然坐起。衣服雖有點淩亂,卻都還在身上,感覺上——也沒有什麽異樣,沒——沒發生什麽事吧?上帝,剛才怎麽會那麽混亂,那麽迷糊?他們不能,不該,也不可能做錯事的。
  斯年也十分狼狽,顯然他在懷疑,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隻記得慧心臉上的紅暈,蕙心眼中溫柔的光,他——他——真是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呀!慧心為什麽顯得驚惶失措,而自己——哦,他是不能犯錯的,他是神父。
  “我——我好抱歉,我不知道——一切都是混亂。迷惑的,我真的不知道,蕙心——原諒我。”他不安地低下頭說著。
  慈心深深吸一口氣,既然確知沒有發生什麽事,也不必做出小氣巴巴的樣子。
  “沒有什麽值得抱歉,不是嗎?”她十分心平氣和地,這麽短的時間,她能令自己心平氣和,實在不簡單。“我——回去休息了。”
  “蕙心,等一等。”他伸出手,卻又不敢抓住她。“我——我——能解釋一下嗎?”
  “解釋?”蕙心笑了。很自然地坐在一邊沙發上,她——也不願那麽快離開,是吧,剛才的溫馨和激情可能永遠不再,那將是這輩子最——最動人的一段回憶了。“有什麽需要解釋呢?斯年,沒有人做錯事。”
  “你——真不怪我?”他凝視她,漂亮的臉上一副嚴肅和認真。“蔥心,你是誰?”
  “你怎麽完全不像你了?斯年,記得嗎?你說過,你今夜隻是斯年。”她微笑。
  “事實上——我的確不再是斯年。”他苦笑。“今夜再做斯年,我有犯罪的感覺。”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由衷地說,“但是——斯年,我們畢竟是人,人都有天生弱點,就算神父也得承認這一點,是不是?”
  斯年沉默不語,他還是對付不了心中的矛盾、掙紮。
  “斯年,你的矛盾太多,又有自責,還有些後悔,這樣下去你怎能快樂呢?”蕙心歎息。
  “對快樂與不快樂我已麻木。”他搖頭。“從六年前我離開香港的時候。”
  “斯年——”慧心的心中扭曲得疼痛。
  “真的,那時我萬念俱灰,腦子裏,心裏隻有一片空白,我不能恩考,不能辨別一切,走在街上隻見天空是一片灰暗,連陽光也變成黑沉沉的。”他垂著頭,慢慢地說:“我常常坐在石澳的海灘,一坐就是一整天,其實我腦子裏什麽也沒有。後來——不知怎麽回事,想到了離開香港,這是惟一的意念,幹是——我就走了。”
  “但是,怎麽會是比利時?”她輕問。
  “收容我的神父是我以前在哈佛的教授,”他又說,“我知道他在那兒,我就去了,當時我覺得根本沒有其他的路,我隻能走這一路。我並沒有想到要做神父,真的,當我坐平底船到達教堂,才一踏上石階,我就有份難以分說的感動,後來進人那古老莊嚴的殿堂,我——我整個人崩漬了,我沒有經過仔細考慮——我覺得根本不必考慮,隻覺做神父是我最好的歸宿。”
  慧心含淚凝望著他,事情原來是這樣的。
  “這——不能怪任何人。”她說。
  “我怪自己,我該考慮,事情也不必非弄到無可挽回。”他搖搖頭。“可是我沒有考慮,麻木的人是不可能考慮的,直到——你來到比利時。”
  “但——比利時見到你時,你好像非常理智,非常冷靜,我以為你很快樂,所以——我才毅然離開,不再打擾你。”蕙心說。
  “我怎能不以冷靜、理智的麵孔對著你呢?”他無可奈何地說:“我的驕傲、我的自尊都被你打成碎片,我若再不能冷靜、理智——即使那是假的——我恐怕隻有死路一條。”
  “斯年——”她抱住他的手臂坐到他旁邊去。“是我錯,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是我該受罰。”
  “在比利時再見你,我激動得講不出話,我在殿堂裏來回走了兩圈,直到你推門進來,我——無可逃避,才硬著頭皮麵對你。”他透一口氣。“我看見你流淚,蕙心,你並不是一個流淚型的女孩,我非常明白,我——真的,我當時真想脫下神父袍隨你而去,真的——”
  “但是——你沒有隨我走。”她輕聲說。
  如果那時他隨她走了,今天的情形會這樣嗎?
  “我——說實話,我當時還在恨、恨你毀了我的一切,我的外表越平靜,心中的波濤洶湧卻越厲害。”他輕歎。“那種情形,我怎可能隨你走?”
  “後來——你又再去哈佛,又回香港——這——”
  “我已真正心平氣和,我已能麵對任何人,包括你。”他漸漸有了微笑。“我巳經完全明白並接受自己是神父的事實,我想,我能真正埋藏以往的一切。”
  羞心怔怔地瞪著他半晌。
  “你——真的能嗎?”她細聲地問。
  斯年一震,半晌無言。“你說得對,人畢竟是入,有軟弱的一環,我也不能避免。”他真誠地望著她。“慧心,你要幫我,做斯年時我已失敗過,我不想做神父又再次失敗。”
  蕙心這次真的呆怔了,他要求她幫忙?幫助他做一個成功的神父?這——“羞心,我知道這個要求很——很離譜,尤其對你,但——我沒有辦法,我——麵對你——我沒有信心。真的,蕙心,如果你不太為難,我希望你能幫我。”他垂著頭,顯然十分矛盾。
  “如果我幫你,那——誰能幫我?”她說。
  她直視著他,眼中光茫逼人。
  “慧心——”斯年矛盾地揮揮手。“我知道這很荒謬,但是一一哎,算了!算我沒說過這話,讓我們把今夜的事忘掉,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蔥心站起來,她皺眉凝望他半晌,搖搖頭,一聲不響地走出去。
  “蕙心——”他掙紮看叫。
  “很抱歉,我覺得自己無法幫你的忙,因為——你雖然是斯年,卻已不是六年前我心目中的他,我——我抱歉。”蕙心沒再回頭,徑直走回她的臥室,並關緊房門。
  斯年站在那兒,久久不能回神,他甚至不明白素心說的——他是斯年,卻不再是她心目中六年前的他——他真改變得那麽多、那麽大?他怎麽完全不自覺?    慧心巳開始上了兩天課,和她一起上課的還有兩個人,也都是各大公司保送來的,一個是德國人,一個是猶太人,加上慧心是中國人,該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三種民族吧!
  在美國大學裏有個說法,全世界各民族的人在念書方麵、頭腦方麵,中國人第一,猶太人第二,日耳曼民族排行第三,我們中國人是值得驕傲的。
  為了在猶太人和日耳曼人麵前保持優勢,蕙心非常用功,全心全意地投人了課程裏,夜以繼日苦讀。她住在宿舍裏,已經三天沒有見到斯年了。
  她正在看書,突然想起斯年,書看不下去了,遂慢慢抬起頭來。
  那天早晨他從朗尼家把她送回宿舍後,就沒有消息了。電話也沒打一個來,她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在哪裏?他是真心希望她幫他忘了她?她搖搖頭,她和斯年真是無緣至此?
  她在斯年做了神父之後,的確沒想到能再見到他,能有機會像以前那般相處,沒想到斯年對她仍沒忘情——真是這樣的嗎?仍未忘情!她知道斯年矛盾又痛苦,隻是她該怎麽做?幫助他等於是為難自己!她對他的感情從沒改變過、沒淡過,即使他當了神父。可是不幫他——他的身分永遠改變不了,他的矛盾和痛苦將糾纏他一輩子。慧心也矛盾、痛苦起來了。
  書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我是沈慧心。”她用英語說。
  “我是舍監魯濱太太,有位男士想見你,我能讓他上來嗎?”舍監問。
  “可以的,請讓他上來,謝謝你,魯濱太太。”蕙心開心的。男土,當然是斯年,還會有誰呢?
  兩分鍾之後,她聽見敲門聲,立刻迎了出去。
  門開處,不是想像中的斯年,而是該在紐約的柏奕,李柏奕。
  “是你?柏奕,不是說沒時間來嗎?”她看看表。“晚上九點了,你怎麽來的?”
  “自己開車來的,”他凝視著她微笑,“我的會已經開完,明天中午就得回香港,所以隻得抽晚上的時間來看你。”
  “哎——也不一定非來看我不可。”她笑。“我們回香港有許多日子和機會見麵的。”
  “那不同。”他搖頭。他是個十分固執的男孩,她看得出。“同在美國,我若不趕來看你,我心中會不安,慧心,我對你是絕對真誠的。”
  “但是你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她有些不安。
  她並不希望他這麽快表明態度,尤其是斯年巳回來了。
  “如果魯濱太太準我逗留到午夜,那我再開車回紐約,天不亮我就能到,然後收拾東西去機場,我有把握能趕得及。”
  “那又何必?”她搖頭微笑。“匆匆忙忙趕十小時的車路來回,連覺也不能睡,這不怎麽合理。”
  “合理至極,我能看到你,陪你聊一會兒天,這不是完全值得、極有意義的嗎?”柏奕坦然地。
  “我說不過你,柏奕。”她笑。
  “你說不過是假話,我說的是真話。”他也笑。
  “吃晚飯了嗎?我可以替你弄一點,很方便的。”她誠心地說:“吃點麵,好不好?”
  他望一望她的小廚房,點點頭。
  “隻在公路休息站吃了個漢堡,”他搖搖頭,“說真話,我餓了!”_,“你等十分鍾,我去煮麵。”她站起來。
  “我陪燈,”他也站起來。“我們時間寶貴,我不想浪費這十分鍾。”
  “你——孩子氣。”她呆愣一下,隻好這麽說。
  柏奕跟著她走進廚房,看她切肉絲、洗白菜、發冬菇,看她十分迅速地把一碗又香又美味的麵煮好子,他開心得很,十分愉悅地吃著。
  “想不到你也能下廚房工作。”他坐在昂房的小餐桌上吃,蕙心陪著他。
  “我相信每個女人都能做,隻是肯不肯動手而已。”她淡淡地說。
  “不,不對,有的女人肯做,但煮出來的東西粗糙又難吃,怎麽可能每個人都一樣呢?”他不同意。
  “你有點固執和偏見。”她笑。
  “不是有人說過嗎,擇善固執,對不對?”他說了一句中國成語,令蕙心很意外。
  她微笑著點點頭,不想再跟他談這問題。
  “你真要在這兒留到午夜?”她問。
  “難道還有更好的去處?”他反問。
  “我不知道,我也不過才來三天。”她說。
  “哎——傅斯年呢?他不是陪你一起來的嗎?”他問。
  “是一起來,但,第二天就失去他的消息了。”她皺眉。他怎麽老是提起斯年?“他來辦些私人的事。”
  “走了嗎?”他再問。
  “不會吧!他說要在這兒停留一星期。”她說。
  “他沒來過這兒?”他似乎不放心。
  “你是第一個訪客。”她說。
  “我很榮幸,”他把一大碗麵吃得幹幹淨淨,“這是我來美國以後吃得最舒服的一餐。”
  “謝謝。我也隻會煮些家常吃的東西。”她說。
  “太好吃了,”他抹抹嘴,“惹心,我們可不可以到校園裏散散步?”
  “可以!不過我不熟,又黑,不知道安不安全。”她望著窗外。“我們在香港念大學時,聽過好多黑人在校園追趕女生的事。”
  “哈佛也有那種黑人?”他笑。“放心,我學過空手道,而且校園非常光亮,不會有危險的。”
  “好吧!我們出去走走。”她披上一件外套,此時的天氣已有深秋的味道,晚上尤其涼,隻有十四、五度左右。
  她也希望出去走走。她和柏奕並不如斯年那麽熟,也沒有那麽多話題可談,兩個人關在屋子裏,實在有點怪怪的,出去走走,大家都會輕鬆些。
  他們走下樓,步入美麗廣闊的校園。
  “我最喜歡美國的秋天,很爽快、很涼,令人心曠神恰。”他說。
  “上次來是冬天,”她說,“當然,秋天是比冬天舒服多了?”
  他沒說話,走了一陣,似乎突然,又似乎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吃了一驚,卻又掙不脫——她不想讓自己顯得小家子氣,所以就任他握著。
  “我——喜歡這種感覺。”柏奕凝望著她。
  她隻是淡淡地笑,沒出聲。
  “如果今夜我不來找你,我會遺憾,”他由衷地,“慧心,你不曾拒我於千裏之外吧?”
  她猶豫一下,他這問題真難答。
  “我們是好朋友,我永不拒絕任何友誼。”她說。
  “隻是好朋友?”他不放鬆。
  “你也知道,我是個事業型的女孩,否則——也不會弄到這麽糟。”她說。“我是事業為第一,其他的事——在目前我還不想考慮。”
  “這是真正的你?”他盯著她看。
  “你懷疑什麽?”她問。
  “不是懷疑,是確實感覺到,”他說,“慧心,你可是在折磨和懲罰自己?”
  “不——我不懲罰自己,”她淡淡地搖頭,“我做錯的事,上帝會公平的給我安排,我是基督徒,我不會亂作主張,我隻能把一些事放在禱告中。”
  “那——你是自我封閉?”他追問。
  “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沒有原因的。”她笑。
  “不,我真的感覺到,”他肯定地,“無論由哪個方向、哪個角度接近你,都是無處著手,一點縫隙也沒有,就好像是個密不通風的大網球一樣。”
  “這麽厲害,大網球。”她笑起來。
  “真的,我有這種感覺。”他說。
  “錯了,柏奕,你的好氣質、好風度令我很仰慕,我們的確已經是好朋友。”她說。
  “是因為我某方麵像斯年?”他自嘲地。
  “公平一點,你有自己的優點和長處。”她真心地。“你也有獨特的個性。”
  “我希望——我們能比朋友更接近一點,”他說,“我不滿意隻是好朋友。”
  “我們才認識多久?”她說。手被握著,她竟全無反應,和斯年那種由心底發出的震顫不同。
  “蕙心,給我機會才算公平,”他說,“連機會也沒有,我是不會甘心。”
  “我沒有吝嗇付出機會啊!”她說。
  “我看不到、摸不到、抓不到。”他搖搖頭,誠心地說:“蕙心,不要讓往事綁死你,好嗎?”
  他竟然看透了她。他不是普通人,她有了警惕。
  “不但給我一個機會,蕙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他說,“幸福是該握在手裏的。”
  “我知道,幸福是該實實在在,感覺得到的,而不能那麽虛無縹緲,”她歎一口氣,“我曾經掌握過,也感覺到,但我放棄了,相信幸福不會再回頭。”
  “太悲觀了。”他好誠懇、好誠懇地說:“你該看一看,環繞在你周圍的幸福就有許多,隻要你肯,隨手就可拾起好多、好多,為什麽不試試呢?”
  “那——雖是幸福,卻未必是我想要的,”她說,“沒有回頭的可能。”
  “你——你比我更固執。”他說:“真是除了斯年不會再有第二個?”
  “也許有,但我的感覺是——除卻巫山不是雲。柏奕,我好抱歉。”她說。
  “你是說——我沒有希望?”他停下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我真的不知道,”她搖頭,“我隻覺得——沒有人給過我機會。”
  “這——”他呆住了,這是什麽話?在他感覺中,是她把自己封閉了。“你是指斯年?”
  “我——沒有說。”她黯然。
  不是斯年是誰?她心目中自始至終都隻有斯年。
  斯年,獨一無二的斯年,沒有任何人能代替的。“我沒想到你是這麽癡,這麽專一。”他輕歎。“這個時代很少有你這樣的女孩。”
  “我——好抱歉。”她緊握一下他的手。
  “不必抱歉,這更加深了我對你的好印象和信心,”他說,“相信我,無論如何,我不會放棄,隻要你不結婚,我永遠等下去,我永遠有希望的。”
  “柏奕,這樣——你豈不比我更傻?”她搖頭。“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
  “這方麵我和你一樣固執,不要勸我。”他說,“勸我也沒有用。”
  “我不勸你,希望你也別怪我。”她說。
  “怎麽會怪你呢?我心目中要找的就是像你這樣的女孩,現在終於讓我找到了,就算你拒絕我,就算我失敗,我也不會怪任何人。”他非常鄭重地說。
  “是你把我美化了,我並不如你所說的那麽好。”她說。
  “我沒有美化你,我相信人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你也不例外,”他說得十分理智,“不過我喜歡你的每一樣優點,這巳足夠了,是不是?”
  “你真是跟我有著相同的固執。”她也笑了。
  “慧心,”他把她拉近,讓她麵對麵的望著他,“你不會厭煩我的等待和忠心吧?”
  “這——”她該怎麽答?
  柏奕凝望她的眼睛越來越溫柔,光芒也漸漸凝聚,這神情——分明是斯年的,啊!斯年,斯年!站在她麵前的人到底是誰?柏奕和斯年?
  她迷感了,她竟分不清他是柏奕或斯年,隻覺得心中的漣藐越來越大動蕩著、飄浮著。
  當溫熱的唇落在她唇上時,她才猛然一驚,這不是斯年,昨夜的斯年是滾燙的、激動的,不是這麽溫馨。這麽理智,這不是斯年——啊!不是斯年。
  她猛然的推開他,她看見一張深情的臉,一對真誠的眸子,還有許多的關懷和耐心。
  她幾乎忍不住揮出的掌慢慢垂了下來,是柏奕,一個對她一往情深的男人。
  “慧心,我——是真誠的。”他沒有說抱歉。
  “我感到自己在犯罪。”她避開他的視線。
  ‘不能,你不能有犯罪感,你不屬於任何人,你不該有這種錯覺。“
  她皺著眉,好半天都不出聲。
  “我們回去吧!”她淡淡地說。
  犯罪的感覺是真實的,揮之不去,因為斯年?她不知道。可是她掙不脫柏奕的手,隻好任他握著往宿舍走,她是矛盾的,事情怎麽會發展成這樣?
  站在宿舍門邊的台階下,他凝望看她說:“我不進去了,必須立刻趕回紐約,”停一停,又說,“不要忘了我的話,我會等著。”
  他轉身大步踏進黑暗。她正待進去,突然看見陰影中的一個人影,啊——斯年?
  她臉上變色,斯年怎麽會等在這兒?
  斯年隻是站著,臉色是那樣平靜、安詳,他當然看見了柏奕,卻沒有任何表情。
  “斯年——”蕙心難堪地迎上前去。
  “我來辭行。”斯年淡淡地。
  “辭——行?”慧心嚇了一跳。“你——你這麽快就要回去?不——你騙我廠因為柏奕的事,她顯得內疚和不穩定。
  “我原本就要回去,事情巳經辦完了!”他說。
  “不,你說你會在哈佛停留十天,現在才過了幾天,斯年,你是不是——”她一下子全混亂了。
  斯年怎會突然提早回去?因為柏奕?不,不,不會是柏奕,她心裏明白,斯年可能有了誤會。
  “我想到比利時一趟,去看看我的教授,也就是接受我為神父的那教堂的主持神父,”他平靜地說,“我巳經好幾年沒見過他了!”
  “你也有六年沒見過我。”她居然說了句孩子氣的話,完全不是蕙心一貫的口吻。
  “那——不一樣。”斯年笑起來。“我們不是巳經見麵了,而且結伴同遊過?”
  “不,斯年,你別走,”她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怕他立刻消失似的,“你答應陪我十天的。”
  “我走了——你也不會寂寞,”他搖搖頭,“我在與不在對你沒有影響。”
  “不——”蕙心這才聽出話中的一絲醋意,斯年還是在乎的。是不是?“你的在與不在是重要的,你離開,我完全失去信心與依靠。”
  “但是一一我機票已經訂好了!”他說。
  看來似乎去意已堅。
  “明天去改期,我陪你去。”她緊抓著他手臂不放。“明天一早就去。”
  “明天早晨你有課。”他說。
  她的課是排得很緊,因為三個月必須學完所有的課程,她隻能馬不停蹄。
  “我不管,我先陪你去。”她執意地。
  斯年凝望著她半晌,輕輕歎口氣。
  “我總是要走的,早和遲又有什麽不同呢?”
  “不同,完全不同,”她急切地說,“‘你明天走,我伯——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麵了!”
  他驚異於她的敏感和反應,他的確有這意思。
  “好,明天一早我去改飛機班次,”他點點頭,“你希望我什麽時候走?”
  “我想——”她眼睛一亮,整個人都光亮起來。“你能陪我三個月嗎屍他隻有微笑。
  “你能的,是不是?是不是?”她拚命搖晃著他的手,狂喜的。“你告訴我,斯年。”
  “我——也可以選一個科目念念。”他依然平靜。
  “斯年——”她大叫起來,緊緊地擁抱住他。“那是三個月,是嗎?”
  他的身體是溫柔的,沒有絲毫拒意,他的意誌——可會在她擁抱下溶化?
  “怎麽會有這麽好的提議呢?怎麽會?”她高興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斯年,你說,這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平靜地說:“我選一個科目念,也不值得你——流眼淚。”
  她呆愣一下,突然鬆開擁住他的手,尷尬地抹抹眼淚,她——是失態了。
  “我高興得——忘了形,對不對。”她垂下頭。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緩緩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也不言語地帶著她漫步向前,就是剛才她和柏奕走的路。
  她也不願開口,伯打破了這份寧靜美。
  “但是——”他終於說:“三個月以後呢?”
  她呆住了,三個月之後呢?他們終究會分開,各自走各自的道路,這中間似乎看不見妥協。
  “我們——不必看那麽遠。”她說。
  “隻看目前,並不是我的個性。”他說。
  “但是那麽遠的事,又有誰能夠真正的看見呢?”她說。
  他想一想,搖搖頭。
  “隻要走錯一步,就會錯一輩子,是不是?”他苦笑。
  她不語。
  “慧心,功課進行的順利嗎?”他第一次提功課。
  “很好,”她根本不想談功課,她根本不重視,還有什麽事比斯年重要呢?“必然很順利的。”
  “我相信如此。”他點點頭。“天下事——沒有什麽能難倒你的。”
  “除了——我自己的事,還有你。”她直率地。
  他默然。這是事實。
  “斯年,這幾天你住在哪兒?”她轉開了話題。
  “我仍住在朗尼家,我們很談得來。”他說。
  “我不意外,”蕙心笑了,“你們是同一型的人,又同樣的出色。”
  “不,他比我好多了,”他搖頭,“至少他能深灑磊落地處理一些事。”
  “不能怪你,”她知道他是指感情,“那個時候我把你逼進死角,是我的錯。”
  “誰的錯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們把這件事弄成一個死結。”他說。
  死結,對了,就是這兩個字。
  “不能解開?”她望著他。
  他也望著她,好半天,才苦笑。
  “怎麽解?”他反問。
  “我們——能逃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隱姓埋名過一輩子?”她天真地。
  “不能。”他肯定的搖頭。“行動上,我們做得到,可是道義上、良心上,精神上我們會內疚。”
  “但是——我們仍可侍奉神。”她說。
  “不,當神父之前,我曾宣過誓。”他還是搖頭。
  “這是我們可行的惟一辦法。”她黯然地說。
  “很抱歉,我不能做。”他說。
  兩人之間有一陣的沉默。
  然後慧心說:“難道我們隻能這樣拖一輩子?”
  斯年沒回答,卻提起另一件事。
  “剛才我看見你和李柏奕一起散步,給我的感覺是,你們合稱得天衣無縫,那種合稱法,令我有一絲嫉妒。”他說。
  “不,絕不,李柏奕隻是普通的夥伴、朋友,”她幾乎是叫著說,“無論他對我怎麽樣,我都不會改變。”
  “你太固執了,你會後悔。”他搖頭。
  “永不!我這一輩子後悔的隻有一件事,就是讓你從我身邊走開,”她認真地說,“這一件事,窮我一生之力也彌補不來,還有什麽事倩能打動我後悔的倩緒呢?”
  “李柏奕——實在不錯。”他再說。
  “他有很好的條件,但他不是你,對我來說,分別就在此,他不是你。”蕙心肯定地說。
  “是我又有什麽好?隻會帶給你煩惱、痛苦。”他重重地緊握一下她的手。
  “但是——”她停下來,深深地凝視他。“斯年,我愛你,隻是你。”
  斯年隻覺心口一熱,不自禁地擁抱住她,然後深深地吻她,再吻她。
  他沒法子再克製自己的感情了,他壓抑得那麽辛苦,他實在再也負荷不了,他的心就訣爆炸,他一麵]對著自己全心全意愛著的女孩,愛了那麽長、那麽久,但他必須裝得冷淡,裝得漠然,他再也忍受不了,真的,即使有什麽懲罰,就任它到來吧!
  他是狂熱的、忘我的,蕙心卻是清醒的。她能了解他的感受、他的痛苦,但她卻讓他墜人更深的矛盾和掙紮的深淵中,她要幫他,一定要。
  死結——未必不能解開,是吧!
  她用力推開他,冷靜地望著他。
  “斯年,我愛你,卻不想害你。”她真誠地說:“我們必須理智地處理這件事。”
  他呆愣半晌,全身像淋了一大盆冷水般,從頭冷到腳。他怎麽越來越不理智了呢?
  “謝謝你,蕙心,”他咬一咬唇,“太晚了,我送你回宿舍。”
  她溫柔地跟著他轉身,往回走。
  奇怪的是,這一刻,她似乎覺得再無遺憾了。
  斯年決定留下來陪慧心念三個月的書後,他就從朗尼家中搬出來,搬進了學生宿舍。
  他沒有對惹心解釋過,為什麽教會容許他隨隨便便就決定留下來,似乎——事情是理所當然的,他完全不受限製,去留完全由自己決定。
  事情——真是這麽簡單?
  慧心好幾次想問,心裏又希望斯年能留在這兒陪她,她伯問出她不願聽見的消息,所以她把話吞了回去,忍住了。反正——斯年能留下,當然是經過同意的,斯年不是那種不顧一切後果的人。
  星期天的早晨,斯年約好了慧心去洗衣場把堆積一星期的衣服送去洗。然後去打一場網球,午餐後去看電影,或去兜兜風。
  難得一個清閑的星期天,他們要盡量利用,把所有科目、功課全都拋開,好好玩一天。
  從洗衣場中各自提著一袋洗好的衣服回宿舍,走在校園中的小徑上。
  此時巳是深秋時分,高高的天、淡淡的雲,楓葉都紅透了,非常美麗。
  “這是美國最美的季節。”斯年說。
  “春天不美?”她反問。
  “春天一切欣欣向榮,所有的顏色都是嫩綠、青綠,和我的心境配合不起來,它太年輕了,”他搖頭,“而我——最欣賞秋天的味道。”
  “秋天的味道?這麽灰?”她說。
  “不是灰,而是一種黯然的美麗,”他又搖頭,“無論什麽顏色,都有它的美麗,是不是?”
  她四周望一望,笑了。
  “我不否認秋天是美麗的,它的美麗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她說。
  “對了,要心領神會。”他說。
  “那麽——我們不看電影,去兜風,以免浪費了這麽美的秋天景色。”她愉快地。
  “正合我意。”他微微一笑。
  “那你何必提議看電影?”她問。
  他想一想,無奈地笑了。
  “這正是我的矛盾,是吧?”他說:“我一直活在一種自己也掙不開的矛盾中。”
  “可要我帶你脫離?”她俏皮地。
  “如果需要,我一定通知你。”他拍拍她。
  “等一會兒你開租的那輛車?”她轉開話題。不必談矛盾,她完全明白他的一切。
  “是一輛老爺車,比不上你在紐約租的那輛。”他說。
  “早退了,放著不用白付租金,劃不來。”她搖頭。“我頂多一星期去兩次超級市場。”
  “我租的那輛沒有冷氣,是我故意選的,我想讓你領略一下美國秋天的清涼。”
  “已領略到了,抱了這麽一大袋東西,又走了這麽一大段路,完全還沒覺得熱,”她笑,“這個時候的天氣,和香港的冬天差不多。”
  “這兒晚上冷些。”他搖頭。
  蕙心望一望前麵的宿舍。
  “我就到了,你別送我,快回宿舍,然後開車過來接我。”她說。
  “做事要有頭有尾,隻剩最後幾步為什麽不走完呢?”斯年望著她。
  “好,算我不對,我也喜歡有頭有尾。”她笑。
  他們終於並肩走到她宿舍門外,她正想說我們終於有頭尾了,卻看見李柏奕正站在陽光下。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
  蕙心呆怔一下,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他——怎麽會在這兒?”她哺哺自語。
  斯年輕輕搖她一下,輕聲說:“我們該過去的,是不是?”
  “哎——當然。”蕙心窘紅了臉。
  她不知李柏奕會來,她也沒叫他來,他應該巳經回香港了。
  走到柏奕麵前,蕙心已穩定了自己的心緒。
  “哈羅,”她淡淡地微笑,“讓我來介紹,這是傅斯年,他是李柏奕。”
  斯年微笑地伸出右手,和柏奕握了一握。
  “常聽羞心提起你,實在很想見你,今天有這機會,我很開心。”柏奕大方地。
  “我也是。”斯年在陌生人麵前,總是比較沉默。
  “你不是回香港了嗎?怎麽還在這兒?”她問。
  “我——”柏奕眼光在她臉上掠過。“本來前天打算走了,後來有一點事,臨時改成明天。我來——會不會打擾你們?”
  “不會。”斯年非常有禮貌地。
  “我們打算去打網球、午餐,然後去看電影或兜風。”慧心卻這麽說。
  她明顯不歡迎柏奕。
  “是這樣的,”柏奕很識趣,立刻點頭,“我也約了一個朋友午餐,等一會兒我就得離開。”
  “你在這J [有朋友?”斯年關心地問。
  柏奕看斯年一眼,態度更真誠、友善了。
  “是我以前的同學,很熟的,”他說,“就像你們一樣,不知道我這不速之客的來到,不過他一定要接待我。”
  “他一定要接待你?”慧心皺眉。“這句話似乎有什麽不妥,有語病。”
  “當然!他娶了我妹妹。”柏奕大笑。
  “原來是親戚,”斯年釋然,“其實,你可以先參加我們的活動,然後再去娶了你妹妹的同學那兒。”
  ‘不了,你們的節目都隻適合兩個人玩,我不打擾了,“柏奕眨眨眼睛,”等回到香港後,我一定會找機會單獨約慧心的。“
  柏奕是活潑開朗、光明磊落的,即使他這麽說,也不會惹人反感。
  “你一定有機會。”斯年也被慈染了。
  柏奕再看素心一眼,又對斯年點點頭,就轉身大步離去。
  “我們香港見。”他扔下一句話。
  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斯年和蕙心沉默了一陣子,才像從一團大壓力下解脫出來。
  “我沒想到他會來。”她說。
  “這重要嗎?”他反問。
  “不是重不重要的問題,而是——他打擾了我的情緒和興致。”她說。
  他又沉默一下。
  斯年說:“他真能這麽影響你?”
  “不——我隻是不喜歡見到他。”她皺眉。
  斯年的話令她覺得不安。
  “蕙心,”他誠懇地,“不要拒絕每一個來到你麵前的機會,否則你會後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慧心放下她洗好的那袋衣服,“我根本不覺得李柏奕是一個機會,他隻是一個工作上的夥伴,我完全不覺得他對我重要。”
  “你太固執了,素心。”他搖頭。
  “你呢?忘了我們有相同的固執?”她盯著他。
  他迎著她的視線。
  “算了,我們不要為這種小事爭論,”他先妥協,“還有一大堆節目等著我們享受呢廠”不是爭論。斯年,我始終覺得你在逃避,你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逃避的機會,“蕙心臉上有著激動的紅暈,”我知道你很矛盾,可是,你也不必用別人來做擋箭牌,因為我也是人。“
  “蕙心——你誤會了!”斯年皺眉。
  “希望隻是誤會,”素心深吸一口氣,“現在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人推來推去的皮球。”
  “怎能這麽說呢?”他抓住她的手臂,“我隻是覺得這李柏奕人很好,對你又真誠,你們——”
  “如果多幾個這樣的人,你會把我推向誰?”她盯著他。“你完全不顧我的感受?”
  斯年呆愣半晌,輕輕歎口氣。
  “是我不對,慧心,”他放柔了聲音,“即使我內心再矛盾,今後也絕不做這樣的事了。”
  “你可知道,惟一不能大方的事情就是感情。”她說。
  “知道,而且我也很小氣。”他無奈地說:“我剛才那樣對李柏奕說,其實我心中嫉妒得很。”
  他的矛盾是情有可願的,是不?
  斯年在宿舍裏看書,他似乎巳恢複了以往的氣質。態度,或者是當“學生”的心情令他放鬆吧!在蕙心麵前,他絕曰不提“神父”這兩個字。
  剛翻一頁書,電話鈴響了起來。
  “傅斯年。”他順手拿起電話。
  “斯年,是我,慧心,”她愉快的聲音,“我在你宿舍樓下的會客室。”
  “怎麽不先通知我去接你?”他站了起來。“你等我五分鍾,我馬上下來。”
  “不必急,今天我放自己半天假,”她笑,“我想輕鬆一下,出去走走。”
  “怎麽突然興起這念頭?”他一邊套上羊毛衣,一邊講電話,“你聽來心情愉快。”
  “是,你猜誰打電話來?”她問。
  嗽?“他不自覺地皺眉。”李柏奕?“
  “怎麽會是他?”她不以為然。“他又怎能影響得了我的情緒?”
  “那麽——我猜不出,啊!文珠、費烈?”他突然醒悟。“他們也到美國了?”
  “你以為有這可能?”蓋心笑起來。“現在不是六年前,他們哪能說來就來?而且有了孩子,有了家庭,環境已改變了廠他呆愣一下,是啊!環境已改變了!他怎能忘了這一點呢?
  “那——是誰屍他問。
  “已經超過五分鍾了,你下樓我才告訴你。”她說。
  斯年放下電話,急急忙忙出了門,想著蕙心就在樓下等他,心中有一抹難以言喻的溫馨。
  有人在等待是最幸福的事,對嗎?
  他幾乎是衝進會客室的,一眼就看見慧心笑盈盈地坐在那兒,一副心快的樣子。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是誰打電話來了吧?”他問。
  斯年那氣喘喘的樣子令慧心笑得直搖頭。
  “你一定猜不到,是家瑞。”她終於說。
  “家瑞?陳家瑞?”他又呆愣一下。“怎麽會是他?”
  “怎麽不會是他?他現在是香港分公司人事部負責人,他來紐約開會。”她說。
  “哦——”他若有所思地。“他已到了美國?”
  “你為什麽這樣講?”她疑惑地望著他。
  “哦——沒有,我隻是有點意外,我沒有想到會是他。”他搖搖頭。“他還說了什麽?”
  “有空的話,他會來波士頓看我們。”她微笑著。
  “看我們?他知道我留在這兒?”斯年問。
  “不,我沒告訴他,我想讓他驚喜一下。”她說。
  斯年又皺皺眉,沉思一陣。
  “如果他知道我還在這,恐伯他不會來。”
  “什麽話?怎麽可能呢?”蕙心叫起來。“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等見到他時,你自然會明白的。”他笑。
  “斯年,不要故弄玄虛好不好?”她盯著他看。“什麽時候你變得愛拐彎抹角呢?”
  他也凝望著她,好半晌才微笑。
  “拐彎抹角可不可以到達目的地?”他問。
  蕙心呆住了,他可是這麽問的?可以到達目的地?
  “那要看——你的目的是什麽。”她說。
  他沉默,他不能這麽說的,是吧!
  “記得以前我是勇往直前的,對不對?”他轉開了話題。“所以常常撞得頭破血流,而且遍體鱗傷。”
  “曾經如此嗎?”她笑。
  她怎能不笑呢?她幾乎完全明白他心中的感受和細微的變化,她隻有笑。
  “如果沒有,今天的情形又怎會如此?”他聳聳肩。“我們出去吧!”
  走在古老莊嚴的校園裏,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剛才的話題接不下去,又找不到新題。
  “其實——哈佛也不過是名氣大於一切。”他突然說。
  “哦?”她呆楞一下。
  哈佛是名大於實?但是在美國,哈佛兩個字是落地有聲。大多數的學生,尤其家世好的,還沒出校門就巳被各大財團,各大公司訂了下來。據說有某個名門望族的兒子,二十六歲尚未拿到博士學位,就巳被美國某大銀行內定為下一任的董事長人選。而且放眼華盛頓政經界,哪一個大人物不是哈佛出來的?聽說尼克鬆為一代政要,卻被人如此弄下台,就因為他不是哈佛校友。
  “真的。”斯年加重語氣。“其實念商、念經濟,或念商業管理,西部的史丹福絕不比哈佛差。但,哈佛有它的曆史和傳統來支持,所以名氣更大。”
  “至少當總統非哈佛不可。”她笑。
  “裏根不是。”他也笑了。
  “所以他很難為一般紐約財團、各大家族所接受。”蕙心聳聳肩。“他的女兒也不為世家子看在眼裏。”
  “美國人有他們不同的勢利眼,”斯年說,“大概人類都是如此。”
  “不要談這麽大的問題好嗎?”慧心輕輕拍一拍他。“我們這麽渺小,自顧不暇呢廣他順勢握住她的手,恨自然地。
  “你的口吻和六年前不同,”他說,“六年前,你似乎想征服世界。”
  “那是我幼稚天真,”她苦笑,“而且——我替自己劃定的世界也太小了!”
  “你真的成熟了!”他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誰不是在挫折、失敗中成長的?”她笑靨如花。
  兩人緊握著手,走了一大段路。
  “我們到底去哪裏?總要有個目的地,是吧?”他說。
  她凝望他,搖搖頭。
  “日的地對我來說巳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可以一直這麽走下去。”她輕輕地說。
  他一震,驚然動容。
  重要的是他們可以一直這麽走下去,是這樣嗎?他們可能這麽一直走下去?
  縱使心中震動,他卻不敢在這個時候有任何表示。他本身渴望和她永遠這麽並肩、攜手走下去,但,有的事是身不由己的。
  他覺得自己身不由己,他隻能沉默。
  “我的念頭很傻,是不是?”她歎口氣。“但我真是這麽想。”
  他放開她的手,擁住了她的肩。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隻能這麽說。
  “我甚至想——我可以在這兒一直念書,不回香港。我不想工作,也不想再往上爬,我隻想留在這兒,”她望著天邊,“因為——你在這)[。”
  “回香港有什麽不好?”他問。“我也回去。”
  “但是——我的工作,你的職位,我們好像生活在兩個世界裏。”她無限遺憾。“而在此地不會,大家的身分都是學生,在感覺上接近得多。”
  “這隻是個夢想。”他搖搖頭。“永不能實現的。”
  “怎麽——說這樣的話?”她聽出話中有因。“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不——也不算什麽,”他淡淡地搖頭,“這次我留在這兒三個月,香港教會方麵——很不諒解。”
  “是嗎?”她並不太意外,她知道所有的神職人員,都該服從教會的指派,不能自己亂作主張的。“他們會怎麽樣?要緊嗎?斯年。”
  “我不知道,”他神情有點恍憾。“而且——很奇怪的,我並不介意。”
  她心中一動,這——豈不是好現象?對她來說。
  “他們會懲罰你嗎?”她再問。
  “我想不會,又不是小孩子。”他緩緩搖頭。“其實,我留在這兒的主要的原因是——和香港那邊的一些人意見不合,我不想回去。”
  “哦?”她詫異地。“你是說與其他神父相處不好?”
  “不是神父。”他無奈地笑。“教會是想興建一些很大、很漂亮、很堂皇的學校,當然,這也沒什麽不對,但是——我經過仔細調查,發覺這和目前香港的情形和需要並不配合。”
  “我不明白。”她坦然地。
  “香港政府目前的官校辦得不錯,而且也會繼續辦下去,沒有必要由教會再幫忙。我們應該設立一些目前香港急需的公益設施,比如——養老院。”
  “這就是你目前的工作?”她望著他。
  比起她來,他所做的的確有意義得多,是不是?
  ‘“是!我到香港,九龍、新界都作過資料搜集,我發覺需求大多相同,學校反而不太欠缺。”他說:“可是sg(525 嬰”Sy匯k 笠s £縹g 校可提高教會名氣、地怔,但坯異主尋—u 廠“”“一,”皿社會嗎?“
  “你做的事的確有意義,我真的沒想到。”她由衷地。
  “有什麽用?我隻是一個人,我的建議不獲接納。”“”:?壬“三二翌坐黑k ”你不覺得這一輩子你逃避了人爹狄‘她HJO —“”中帶有尖銳。
  他呆怔一下,變了臉色。
  “逃避並不是辦法,”她誠摯地望著他。“有的時候,——Z 叩翌二,,,u 我想我的矛盾、我的嘰紹足附叫卜—口人‘”’“人‘”我用我自己的手把它越纏越緊了廠“怎麽失去了信心?”她不以為意。
  “以前我是個信心十足的人,我以為天下事隻要我傅斯年出馬,沒有不成功的。我也有過成功光輝的日子,可是——我還是失敗了,我認為信心幫不了我。”
  “這沒有道理,斯年。”她叫起來。
  “世界上的事,隻講道理是沒有用的,”他苦笑。“而且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講理的。”
  “或者你有理,可是我還是不同意。”她搖頭。“斯年,我真希望你能恢複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可能嗎?”他苦笑。
  她想一想,搖搖頭。
  “我願做任何事來換回以前的你。”她真心地說。
  “我感激你的心意,可是-黃/、邪怕(tA止望。”他黑眸中隱隱有著悲哀。
  “我不怕牛塑牛朝一》—”‘“’————”“直做到成功為十"肌侶”、、_。____一輩子的時間。“
  ‘“惠心——”偽殯薑燦砒介——H ——。,lL.l-—、、,,,看的人盲的-芒皿甲勿“”’“”—“”‘’“—-以至弄到今天這種地步。
  “我這麽做不隻為你,也為我自己,”她說,“斯年。找在為自己爭取幸福。”
  幸福,在他的感覺上,是很遙遠的一個字眼。
  家瑞果然來到波士頓,他是興高采烈來的,能見蕙心,能見到一個老朋友,這的確是件開心的事。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把蕙心當成老朋友,並不因為慧心將是公司下一任的老總,而是當慧心第一天走進公司,第一次站在他麵前,做他的助手,他就覺得她是老朋友,可以交往,彼此了解的老朋友。
  他對她始終有一絲特別的感情,不同於對任何人的,甚至不同於對文珠,他的太太。
  但是,一眼見到和蕙心在一起的斯年,他似乎吃了一驚,甚至表情有點尷尬。
  “啊!斯年。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完全不知道。”他哺哺地說,臉上莫名地紅了起來。
  “我知道你要來,蕙心說要給你一個驚喜。”斯年笑。“沒想到我們會在這兒見麵。”
  “真的。我們隻知道你沒回香港,卻沒有人知道你去了哪裏。”家瑞說:“我們還以為你回比利時去了。”
  “斯年在這兒陪我念書。”蕙心看斯年一眼,笑得好滿足、好安詳。
  的確,在這世界上隻有斯年能令她滿足、安詳,隻有斯年,隻有斯年。
  家瑞頗含深意地看斯年一眼,斯年卻神色自若。
  “念書總是好事。”斯年說。
  “是的,工作會令人厭倦,婚姻會令人疲倦,隻有念書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家瑞說:“我很懷念。”
  慧心和斯年都震驚,家瑞怎會講出這麽一句話。工作會令人厭倦,這沒錯,婚姻——怎能令人疲倦?莫非他和文珠之間出了問題。
  “家瑞,你和文珠——”蕙心忍不住說。
  “別懷疑,我和文珠絕對沒有事,一切正常。”家瑞笑。“我說的是一般性,夫妻結婚幾年後,蜜月期過了,孩子出世,每天麵對煩人的家事,加上孩子的吵鬧,情緒自然不安寧,我說的疲倦是指這些。”
  “真是這些?”斯年也關心的問。
  “當然——每天麵對相同的一張臉,就算愛情再深,也會麻木。”家瑞說。
  蕙心皺皺眉,愛倩會麻木?她不能想像的事,即使叫她麵對斯年一輩子,她也絕不會減少一絲感情的,她自己知道,她絕對有信心。
  “怎麽會這樣?”她再問。
  “我也不知道,”家瑞苦笑,“隻是——婚姻是現實的,並不如想象中美麗,如果一個人實實在在的或許會滿足,但——愛幻想的人,還是隻談戀愛的好,戀愛能滿足所有一切的幻想,結婚不能。”
  “哪有這樣的事?家瑞。”顯然斯年也不同意。
  有了愛倩才有婚姻,不是嗎?婚姻是愛情的延續和歸宿,是把戀愛中的一切付諸實現,怎能像家瑞說的那樣呢?怎麽可能呢?
  “我也不明白,隻是——我有少許疲倦。”家瑞看看斯年又看看慧心。“離開香港,我有——喘一口氣的感覺,真話。”
  “家瑞,你該利用長假去旅行。”慧心說。
  “我能一個人去旅行嗎?文珠呢?”家瑞苦笑著。“除非是公事,否則她總是要跟在一起的。”
  蕙心皺眉,婚姻真會有這樣的問題嗎?令人疲倦。但是結婚的目的,不是就要兩人長相廝守嗎?怎麽會弄得兩人都厭倦呢?
  “文珠有沒有這種感覺?”慧心問。
  “我不知道,我沒問過,”家瑞笑,“她有很多朋友,很多約會,活動範圍較大,也許——她沒有問題。”
  “這麽說應該怪你自己。”慧心笑。
  “是吧!我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往往把自己局限幹一個小範圍中。”家瑞說。
  “不好,不要鑽進牛角尖,”斯年反對,“如果弄得像我一樣,後悔都來不及了。”
  家瑞眼中光芒一閃。
  “你——也會後悔?”他問。
  “每個人都會後悔,無論是誰。”斯年搖頭。“因為沒有任何人能保證這一輩子不做錯事。”
  家瑞想一想,點點頭。
  “你說得對,很對,”他再點頭,“我們作任何決定前都必須三思。”
  “也應該接受好朋友的勸告。”斯年微笑著。
  家瑞也笑了起來。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是嗎?”他說。
  斯年看蕙心一眼,點點頭,默認了。
  “走吧,我們找個地方吃東西,坐下來慢慢談。”他說。
  “不隻一餐,我今夜就住在這兒。”家瑞說。
  “沒問題,來我宿舍擠一擠。”斯年拍拍他。“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同學時曾徹夜長談的事?”
  “現在不行了,要我一夜不睡,第二天連眼睛都睜不開。”家瑞說。
  “文珠、費烈他們怎樣?”慧心問。
  “很好,一切都好,”家瑞說得有點誇張,“尤其費烈,就快做父親了,心情緊張,比他談戀愛時更沒空,每天都陪著太太,形影不離。”
  “他不覺得疲倦。”慧心故意問。
  家瑞呆怔一下,然後苦笑。
  “他應該還在蜜月期。”他說。
  “或者他是個比較沒有幻想的人。”斯年打趣著。
  “我看家瑞也不‘是愛幻想的人。”慧心說。
  “人不能隻看外菱,要家瑞自己才知道了。”斯年笑。
  家瑞沒出聲,臉卻紅了。
  家瑞今天總是臉11,他以前絕不是一個愛臉紅的人,他嚴肅、正派、認真又善良。
  今天他愛臉紅,有原因嗎?
  斯年把他們帶到學校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廳,小小的,卻很舒適,裏麵多半是學生。
  “我不吃‘披薩’。”慧心坐下就說。
  “為什麽?伯胖?”斯年望著她。
  除了關心之外,他眼中還另外有些什麽,家瑞看得出來,那和他在香港時不同。
  “我希望胖一點,卻受不了那股味。”慧心搖頭。“我吃火腿通心粉好了!”
  “我們吃‘披薩’好不好?”斯年問家瑞。
  “好,對吃東西我沒有意見。”家瑞說:“什麽方便就吃什麽。”
  “對結婚你不是這樣吧?”斯年又打趣。
  他今天仿佛有意和家瑞作對似的。
  “那——怎麽可能?”家瑞迅速看慧心一眼。“哦,香港的朋友托我問你們好。”
  “我們?”斯年搖搖頭。“沒有人知道我在這兒。”
  “他們問候蕙心。”家瑞又有些不自在。“若他們知道你也在,會漏了你嗎?”
  “你在香港找過我嗎?”斯年忽然問。
  “文珠和費烈都找過,”家瑞說,“教會的人都說你不在,沒有人說你在這)[。”
  慧心望著斯年,斯年卻皺眉。
  “怎麽?有什麽不妥?”家瑞疑惑地。
  “留在這兒——是斯年自己決定的”慧心說。
  “是嗎?我以為是教會派他來的。”家瑞恍然。“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大概不會,我也不清楚,”斯年搖頭,“反正已經留下,有什麽問題也是沒法補救的事。”
  家瑞凝望斯年半晌,眼中掠過高興,卻又有一絲失望的神情。
  但是——他為什麽失望?
  “我若是你,也會這樣做的。”家瑞說。
  斯年感激地點點頭。
  “我——很矛盾。”他說。
  “這是可以理解的。”家瑞正色地說,這一刻,他的神色巳恢複了正常,像以前的他了。“自己的幸福重要,當年你做神父隻是一時衝動,並不真誠,其實——不做神父,你也可以侍奉神為工作的。”
  斯年想一想,不置可否。
  食物在這時送上來,他們開始低著頭吃,似乎——每個人都在想著心事。
  “蕙心,”家瑞輕咳一聲,“聽說你在這邊念完三個月就可以拿到MBA ,因為這是最TOP 的課程,濃縮而精要。”
  “大概是吧2 我覺得所學的一切都很有用,可能是因為我有六年的工作經驗,所以,念起來並不感覺吃力。”
  “有人說在我們公司工作十年,就絕對有資格拿一個P.H.D 學位。”家瑞說。
  “這就不知道了,”蕙心笑起來。“其實這些頭銜什麽的我已不覺得重要,也不過如此罷了。”
  家瑞定定地凝視她半晌。
  “你這改變實在可喜。”他說。
  蕙心微笑望著斯年一眼,滿是感情地。
  “人總是會變的,受一次挫折,學一次乖,隨著年齡的成長,我們會覺得以前想的太可笑,然後就會改變,一切納人正軌。”她慢慢地說。
  “是否還會留在美國實習一個月,”家瑞問。
  “是。”慧心顯得毫不在乎。“斯年會陪我。”
  她說得極為肯定,十足的信心和把握,似乎——斯年早已答應她似的。
  或者這是一種心靈相通。
  家瑞轉頭望斯年,他幾乎沒考慮就點了頭,誰說不是心靈相通,有默契?
  “我會陪她。”斯年肯定地說。
  “教會方麵——會同意嗎?”家瑞問。
  “我會寫信回去,而且——那一個月的時間我也會申請在紐約教會做點工作,絕不會浪費時間。”斯年說。
  “一切都似乎安排好了。”家瑞笑。
  “從末安排過。”斯年看著慧心。“不過——應該如此,是不是?”
  “是。”慧心開心地笑。“當然是。”
  “已經有了春天。”家瑞由衷地說。
  自從他神色恢複後,連講話也風趣多了。
  但是——他為什麽神色不正常?
  “春天?不,是秋天。”蕙心笑得好開心。“因為秋天最美,美在意境和味道,秋天最纏綿,而且——我應該處於秋天——以時間來計算的話。”
  “秋天最纏綿?”家瑞望著斯年。
  “歌是這麽唱的。”斯年不置可否。
  家瑞看看斯年,然後把視線停在蕙心臉上好一陣子。
  ‘哪麽——我是不是該在這秋天的季節裏回香港?“家瑞說。
  “婚姻的疲倦是否過去了?”斯年問。
  家瑞隻是望著慧心,若有所思。    三個月的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意心和斯年的課程都已結束,慧心的成績恨好,指導教授對她讚不絕口,在學校為他們這批“特別”學生舉行宴會時,他還這麽說——“沈,這次你來哈佛,受益的不是你,而是我和我那一班哈佛學生。”他十分誠懇、認真地說:“你的經驗,你那深奧的東方哲學,都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發,該接受謝意的是你。”
  慧心開心得不得了,這句話代表一份殊榮,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教授這樣讚許的。然後,朗尼為他們餞行。
  仍在朗尼的家裏,隻有慧心和斯年兩個客人。
  “三個月不見,氣色比以前好得多。”朗尼凝望著他們。“除了學問之外,你們一定有所領悟。”
  意心微笑著看斯年一眼,他也正在看她。
  “當然有,至少我們兩人都快樂多了。”她說。
  “我看得出來,你又有六年前那種笑容。”朗尼說:“那非常吸引人的。”
  “我笑——並不想吸引人,”慧心半開玩笑,“隻是心裏快樂,自然就這麽笑了。”
  “我明白的,”朗尼看斯年,“斯年,不必再遠來哈佛念書了,你教學生有餘了。”
  “我對教書沒有太大的興趣。”斯年淡淡地。
  “你隻喜歡做神父?”朗尼問。
  “不——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麽,”斯年搖搖頭,“以前喜歡做生意,每做一筆大生意就很有滿足感,不因為賺了多少錢,而是——我終於做成了。後來,我想,做神父也不錯,起碼可以使心靈平靜,可是——”他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可是什麽?”朗尼不放過他。
  “可是做神父也隻是種逃避,”斯年說,“我不知道現在該做什麽?”
  朗尼想一想,笑起來。
  “沒有人可以替你指出你該做什麽,路是必須自己去走的,”他說:“我有信心,這次你走得對,走得好。”
  “謝謝。”斯年垂下頭,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明天——回紐約?”朗尼忍不住問說。
  “是,我還要實習一個月。”她說。
  這陣子紐約好冷,聖誕節快到了,將會很熱鬧的。朗尼說:“在紐約過聖誕嗎?”
  “以前沒試過,今年可以。”蕙心看斯年一眼。“我是打算過了聖誕才回去。”
  “節目安排好了嗎?”朗尼熱心地。
  “沒有——不過斯年會安排,他熟悉美國的一切。”慧心很有信心地。
  斯年看蕙心,眼中有著奇怪的神色,不過他仍然點頭,再點頭。
  “跳舞狂歡?”朗尼問。
  “還沒想好,”斯年吸一口氣,“這可能是我和蕙心惟一相聚的機會,我們一起留在紐約,所以我希望安排得——較有意義些。”
  蕙心滿足地笑笑,即使沒有任何節目,她能和斯年在美國共度聖誕,已是很美的事了。
  “我先祝福你們。”朗尼舉杯。
  “謝謝。”斯年和蕙心同時說。
  “朗尼,這三個月你怎麽從沒來找過我們呢?”斯年突然問。
  “不想打擾你們,”朗尼眨眨眼,笑。“還有我也忙,我到喬治亞州去了兩個月,教一個特別班。”
  “你也兼喬治亞的教授?”蕙心意外地問。
  “不,哈佛在那兒替那邊的大公司開了一班特別的課程,由我負責而已。”他聳聳肩。
  “你們這些大牌教授真是舒服,一年教兩次特別的課程,剩下來的時間就能休息了。”惹心笑。
  “大牌教授?不辛苦嗎?”朗尼大笑。“我們若不繼續進修,很快就會被淘汰的。”
  “做了五年教授,不是終生職業了嗎外斯年說。
  “別說終生職業,那會令你沒有上進心,沒有鬥誌。”朗尼搖頭。“我們的頭腦、思想要永遠跟得上時代才行。”
  “教授的職位看似穩定,沒想到,其中的挑戰性原來也這麽大。”斯年說。
  “對做教授有一點興趣了嗎?”朗尼笑。
  “我會考慮。”斯年沉思良久。
  “這是好現象,斯年。”朗尼大喜。“沈,你要鼓勵他,這真是好現象。”
  “我不鼓勵他來美國,”蕙心搖搖頭。
  朗尼呆愣一下,然後說:“沈,有得必有失,我看你要衡量輕重。”
  慧心呆住了,然後笑。
  “你誤會了我意恩,”她說,“我對自己的事業並不再看得那麽重,做不做老總都是小事,隻是——我覺得斯年並不適合哈佛當教授。”
  “為什麽?”朗尼好意外。
  “斯年不是美國人,你們對東方人多少還有一點成見,”蕙心很理智地分析,“而且斯年淡泊,他不想和別人爭名奪利,來哈佛,他會緊張、會疲倦。”
  斯年睜大眼睛望著慧心,她真——那麽懂他?她怎麽完全說出了他心中的話?
  蕙心,她是惟一的蕙心。
  “那麽——你到底有什麽計劃?”朗尼天真地。
  “沒有,”她微笑搖頭,“我不能替他計劃,你說過,路是要自己走出來的。”
  “斯年——”朗尼想說什麽,但又搖搖頭,終於沒說出來。“來,我們開始我們的晚餐。”
  朗尼的中國管家居然替他們燒了很不錯的中國菜,還煮了飯、燉了湯,令斯年和慧心驚喜不巳。
  “好久沒吃過正宗的家鄉菜了。”她說。
  “我是沾你們的光。”朗尼搓著手開心得很。“她從不燒中國菜給我吃,她叫我——‘鬼佬’!”
  這一聲“鬼借‘把斯年和慧心都笑壞了,朗尼講得字不正,腔不圓,又怪又滑稽。
  飯桌上氣氛十分融洽,斯年和朗尼仿佛已是好老。好老的朋友,他們幾乎無所不談。
  晚餐後,他們移到燈光柔和的客廳。
  “一個月後你們回香港時,我會來紐約送你們。”朗尼真誠地說。
  “如果你忙就不必了。”蕙心說。
  “難得找到像斯年這麽好的聊天對手,”朗尼搖搖頭,“我們應該在六年前就認識,對不對?慧心。”
  斯年知道他的意思是說,若幹六年前相識,就不會有斯年當神父這回事了,但——命運,誰拗得過?
  “總之我們已經認識,已經是朋友,”斯年凝望著他,非常真誠的。“將來我們會有許多時間交往。”
  “你來哈佛?”朗尼大喜。
  斯年看蕙心半晌,終於說:“有機會——我想試試。”
  蕙心大震,他說想來試試?斯年,那表示——表示在紐約的總公司實習,蕙心就覺得輕鬆多了,到底有六年的工作經驗,又是她所熟悉的業務,而且實習——也不會真要處理什麽事,比起在香港那種繁忙,她覺得簡直和休假沒有什麽分別。
  斯年也很閑,他總是在酒店他的房裏等蕙心,他不是說要在紐約的教會幫忙做一點事嗎?
  他從來沒提過這事,慧心也沒問——她是不敢問,因為斯年看來像有心事。
  蕙心剛從公司回來,斯年的電話就來了。他總是能準確地算定她回來的時間。
  “今天工作仍然愉快?”斯年問。
  “除了等足了八小時比較苦之外,其實我隻是到每個部門找熟人聊天。”她笑。
  “那有什麽好實習的?不如回香港。”他說。
  “這是公司的製度——斯年,你想回香港了?”她說了一半,猛然驚覺。
  “沒有。”他考慮了一下。“不過很無聊。”
  “斯年——”羞心想問教會的事,卻忍住了。“我馬上過來,我們當麵談。”
  “出去走走,好嗎?”他問。悶悶地。
  “好——但是去哪裏?”她問:“天快黑了,我們有勇氣站在紐約街頭?”
  “其實也不一定會被搶,那要看個人的運氣。”他終於笑了。“我們去兜風。”
  “新澤西州?”她的心情跟著他的笑聲好起來。
  “隻要走走,地方並不重要。”他說,笑聲消失,又有點深沉。
  “好——我五分鍾過來。”她開始不安。
  斯年怎麽了?難道——又有什麽挫折?打擊?
  “我過去,”他說,“我去接你。”
  放下電話,她胡亂地擺擺頭發,抓起厚大衣就往外衝去。斯年住在隔壁,走過來這裏一定很快。
  打開房門,他果然已在站那兒。
  相對凝視一陣,兩人都心意相通地笑起來,他們實在已太了解對方。
  “走吧!”她挽住他的手臂。
  兩人默默地走進電梯,落到大廳。
  “今夜恐怕要下雪了。”他望一望外麵的天空。
  天空看來陰沉沉的,出了酒店門,寒風立刻包圍看他們,那種冷——很刺骨。
  “下雪——我們還去兜風?”她問。
  “還沒有下,下的時候車開慢點就成了,”他讓門童去替他們取車來,“下雪的時候氣氛很美,非常寧靜,你能聽見飄雪的聲音——而且一開始飄雪,天氣就不會那麽冷了,融雪時才冷。”
  “好!我們來一次雪中夜遊。”她的興致來了。
  “正好碰上而已。”他說。
  “偶然相遇,總比刻意安排好。”她看他一眼。
  他思索半晌,點點頭。
  “是。”他的聲音低沉。
  他今夜——惰緒怎麽如此低落?為什麽?
  門童把車開過來,斯年塞了三塊錢給他,他立刻殷勤地替他們開車門,笑容堆了滿臉。
  “祝你們有個愉快的晚上。”他還在車外叫。
  汽車平穩地向林肯隧道駛去,慧心望望窗外,天空的陰沉就是雪兆?那和我們下雨前的雨兆差不多,是吧!轉回頭,她看見斯年臉上的陰沉。
  “斯年——是不是教會方麵有麻煩?”她忍不住問。
  他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我能——幫點忙嗎?”她再問。
  “沒什麽可幫忙的,”他勉強微笑一下,“你不要胡思亂想。”
  “斯年,看你情緒低落——我會心亂。”她真誠地。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搖搖頭,卻是默然。
  “今天——發生了一點事?”蕙心再問。
  “沒有。”他說得很費力。
  “為什麽不告訴我真話?”她柔聲問。
  他再搖搖頭,無奈地苦笑。
  “我突然很懷念比利時那間在河邊的教堂。”他突然說。
  慧心一愣。那是——什麽意思。
  “我覺得那段日子是我近幾年來最穩定、最快樂的日子。”他又說。
  近幾年來?他是說當了神父之後?那麽——他現在不穩定?不快樂?
  “抱歉,我知道是我令你如此。”她垂下頭。
  “怎能怪你呢?”他歎息。“教會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中間雖有些矛盾、痛苦,卻不是我說的——不快樂,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的不快樂是什麽。”她關心的問。
  “是我本身的問題,”他搖頭,“可能——-我原本就是個不快樂的人。”
  “怎麽會?以前你比誰都快樂,比任何人都更熱愛生活,你忘了嗎?”她急切地。
  “怎麽會忘呢?”他說:“那是以前。”
  “你可以變回以前的你。”她說。
  他眼睛直看著前麵的馬路,似乎沒聽見她的話。
  “我是說——”她想再說一次。
  “原來——我心目中的神父和現實的並不一樣,”他忽然笑起來,把話題岔開,“或許是以前看電影的錯覺,以為神父隻要努力進修,做些教堂裏的事就行了,非常滿足快樂。可是,現在不同。”
  是他對神父形象的幻滅?她不知道。
  “你——不習慣?”她問。
  六年了,不習慣的也該習慣了。
  “我格格不入。”他苦笑。
  “但你懷念比利時。”她說。
  “那時不一樣,我隻在修道院,主持神父是我當年的教授,我們很融洽,也沒有一些現實問題困擾。”他解釋得很困難。
  “現實問題?”她問。
  “其實現實問題可能並不存在,隻是我個人——我可能把一切太理想化了,所以會覺得格格不人,會覺得很不快樂。”他說。
  “那麽——可想換一個環境?”她小心地問。
  他沒有立刻作答,想了好一陣子才說:“回香港的時候,我不送你回去了。”
  “你要——留在美國?”她心中一動。“朗尼那邊有消息?哈佛會請你教書?”
  “不——我想回比利時。”他放開了她的手。
  “回——比利時?”她心中一顫,再也講不出話。
  他回比利時表示什麽?一了百了?包括香港的教會、蕙心,包括那一段看來剛有一絲希望的感情。他真想這麽做?他真想放棄一切?
  “是的。”他聲音裏有著悲哀。“隻有那兒才能令我平靜,我實在——不該走出來。”
  “那——你為什麽要再出來?”她心中開始發冷,她原以為有希望的——“我——”他輕歎一聲。“是我軟弱,我始終想——再見你。”
  “這是你回香港的惟一目的?”她問。
  她能感覺到他矛盾得那樣痛苦。但,她完全幫不上忙。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六年前你來比利時找我,你流淚而去的模樣我永遠不能忘記。”他緩緩地說:“後園中雖長滿了‘悠然草’,我卻不能此心悠然,想再見你的念頭越來越強,所以,我終於申請再進哈佛念書。”
  “但——為什麽是哈佛?”她心被揉碎了。斯年和她一樣的不能此心悠然。
  “那是一個過渡時期,我用一年多的時間適應外麵的世界,同時——也設法看看可不可以不再想以前。結果——我還是回了香港。”
  還是回了香港!這幾個字裏包括了多少掙紮,多少感情,多少痛苦與歡笑。還是回了香港。
  “斯年——”她覺得胸中的溫柔擴大,直湧上喉頭。湧上鼻子,變成了酸酸的感覺。
  她的眼睛紅了。
  “但是——我完全幫不了自己,”他的歎息更深,“麵對你,我陷得更深、更沉,我怕——無力自拔。”
  “斯年——難道——一定要自拔?”她的眼淚已流了下來。“你覺得我們之間——毫無希望?”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把汽車停在一條轉彎的小路上。
  輕飄飄的雪已經開始落下,無聲無息地落在他們四周,車廂裏隻聽見他們的呼吸聲。
  “我以為你可以——但,你還是要回去。”她用手背抹一抹眼淚。
  “這是我最大,最對付不了的矛盾。”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仰起頭。“我做了神父,又後悔,我——難道我生命中隻是無盡的出爾反爾?無盡的後悔?我是一個男人,我怎能如此懦弱?我怎能——”
  “斯年,”她輕輕握住他的手,“不要那麽激動,我——也不好,也許我給你太大的壓力。”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他還是那個仰頭閉目的姿勢,“我痛恨我自己,我怎麽能——我怎麽會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該做神父,做了神父就不該再回來,我到底在做什麽?難怪教會——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原來是——教會的壓力。
  “斯年,總有辦法解決的。”她柔聲說,聲音裏卻充滿了力量。“我始終——會在身邊支持你。”
  “不要對我太好,慧心。你太好,我會被寵壞的,我覺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我從來沒有為別人著想過,我是個自私的人。”
  “不要這麽說,感情——甚至自私都是相對的,你的自私相信也是因為感情,有什麽好自責的呢?”她努力使自己理智、冷靜。
  這個時候,她不能說錯任何一句話,是吧!
  “看吧!這次應付了目前的環境,我又想要逃避,逃回比利時,”他自嘲地笑,“這麽逃來逃去,你說,我能逃到幾時?我有什麽用呢?”
  “不,回比利時是對的。”她用客觀的語氣說:“你心裏這麽矛盾,掙紮得這麽厲害,回到修道院,你可以冷靜一段日子,可以找到真正該走的路。”
  她真願意他回比利時?上帝!她隻是不能不這麽說啊!
  “我覺得自己前麵無路。”他慢慢的垂下頭來。“無論走哪一條路,這輩子都不會好過。”
  “是你把自己綁死,”她正色地說,“你刻意地不原諒自己,是不是?
  他呆愣了一下,他刻意不原諒自己,是嗎?
  “我是——不值得原諒。”他低沉地。
  “可是——斯年,我從來沒怪過你,”她真心真意地說,“也沒有任何人怪你,如果你不放過自己,我們旁邊的人——是沒有辦法的。”
  他低垂著頭想了好久,好久,直至車外的雪花已積成薄薄的一層,他才慢慢抬起頭來。
  “我——先回比利時。”他凝望著她,表情十分嚴肅。“蕙心,我做得對嗎?”
  “既然你已決定,你要對自己的決定有信心。”她微笑。她能不這麽說嗎?
  “我自己的決定總是出錯,信心從何而來?”他說。
  她皺眉,她該怎樣幫他?
  “你——還會再回香港嗎?”她忍不住問。
  “我送你的那些‘悠然草’仍在香港繁殖嗎?”他說了好遠、好遠的話題。
  “已長滿了我的窗台、花架。”她點頭。
  “那很好,很好——”他無意識哺哺地說,忽然看見窗外的雪。“啊!已經下雪了。”
  “雪已經下了很久,隻是你沒發覺而已。”她頗含深意。
  是——這樣嗎?隻是他沒發覺?
  斯年離開了紐約,是慧心鼓勵他走的,既已決定要走,早與遲沒什麽分別的,何必白白浪費這些日子留在美國陪她呢?
  她看得出來,斯年越來越悶,越來越不快樂。的確是的,一個男人每天困在酒店等她下班,一起就餐,聊聊天,或兜兜風,這種日子怎能不悶呢?
  她不知道斯年到底是怎麽想,怎麽打算的,但是他說要走,她多留他幾天又有什麽意義呢?
  她了解斯年的矛盾,他仍愛她,卻又放不下神父的職位——或是放不下當年對上帝的誓言。這種矛盾是她幫不上忙的,還是讓他自己慢慢克服吧!
  時間能幫得了他們嗎?她不知道,也沒把握。
  斯年走的時候很沉默,沒多說話,更沒有允諾,他隻是深深地凝望她,然後轉身便走,再也沒回頭。
  斯年一直是這樣的,她早已習慣,如今,她和他之間還有什麽話說呢?等的隻是一個抉擇。
  一個抉擇。
  蕙心仍然規律地上班、下班,明顯的,她失去了愉快的笑容,下班後她也不急著趕回酒店,有時甚至到同事家去吃一頓飯。
  酒店對她已失去吸引力,隻因——斯年已離去。
  斯年說好到了比利時會給她一張明信片的,但,他巳離開十天,卻隻字全無,難怪蕙心情緒低落。
  回到酒店,在樓下咖啡室隨便吃點東西,就步回房裏。還有兩個星期就回香港了,是不是?回香港也沒什麽好,冷寂如故,隻不過是旁邊多了些人聲而已。在紐約想找個人聊天很難。
  剛預備衝涼,電話鈴聲響了。
  電話?可是——斯年?
  她急切地衝過去接聽。
  “喂——”她叫一聲,啊!她竟說著廣東話。“哪一位?我是慧心。”
  電話裏的聲音比較弱,比較細微,是長途電話。
  “慧心,是你嗎?”費烈的聲音。
  “費烈?”慧心好意外,怎麽會是他?意外之餘又有些失望。“有什麽事嗎?”
  “哎——有一點,但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說。”費烈是如假包換的老實人。“你——你好嗎?”
  “我很好,兩星期後就回去,”她說:“費烈,告訴我,到底有什麽事?我家裏?或者——斯年?”
  “不,不,都不是,”費烈仿佛很難啟齒,“哎——家瑞是不是來看你——你們?”
  “是啊!發生了什麽意外嗎?”她緊張起來。
  “不,不,隻是——家瑞和文珠吵得很凶,在他從紐約回來之後。”他說。
  費烈有點毛病吧?人家夫婦吵架,他為什麽這麽緊張地告訴遠在萬裏之外的她?
  “我幫不上忙,是嗎?”她笑起來。“至少遠水救不了近火,是不是屍”不——我想知道,家瑞在美國見到你之後,有沒有發生什麽事?“他問。
  “沒有啊!而且他是見我和斯年,是我們,不是單獨一個我。”她說。
  “那就——奇怪了。”費烈哺哺自語。
  “有什麽好奇怪呢?”她忍不住問,疑惑浮上心頭。“費烈,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麽?”
  “哎——有——沒有,”他支吾著,“斯年在不在旁邊?”
  “不,他回比利時教堂了,已經離開十天。”她努力用平淡的聲音說。
  “哦——”他呆愣半晌。“他為什麽走?和——家瑞有關嗎?”
  “你到底在說什麽屍蕙心被弄糊塗了。”斯年和家瑞有什麽關係?“
  “不,不——哎!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你,”費烈歎一口氣。“宮心——我聽說——家瑞和文珠的不和是因為——因為你。”
  “因為我?”宮心鱉個人從沙發上隴起來,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她完全聽不槽。“費烈,你在作夢嗎?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是真的,惹心,你可能不知道,但家瑞——的確是為了你。”費烈又歎息。
  慧心好像冷水淋頭,整個人都呆了、傻了,怎麽可能有這樣的事?家瑞和文珠爭吵——因為她?
  “不可能,這不可能,這——怎麽可能呢?”她像著了魔般。“我們一直是同事;是普通朋友,他和文珠——不,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
  “對你來說是不可能,你心中隻有斯年。”費烈感歎地。“可是你忽略了自己對男人的蛙力,你甚至不必笑,不必講話,那些人——已為你陷得很深了。”
  “不,不,不,”她連說三個“不”字。“這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你們一直高估了我,而我——其實是平凡的,真的,這——不關我的事。”
  她覺得自己冷汗直流,寒粟不已,她真是——吸引了身邊的每一個男人?不,不。
  “當然不關你的事,隻是苦了一些男人和他們的太太,”費烈像開玩笑,卻又絕不是開玩笑,“慧心,我不知道你願不願做一點事?”
  “當然!隻要我力所能及。”她立刻說:“文珠是我的同學兼好朋友。”
  地非常傷心,情緒也很低落,“費烈又透長氣,”也難怪她,她說——先是斯年,後是家瑞,她懷疑自己,對自己失去一切信心。“
  慧心心靈巨震,是啊!先是斯年,後是家瑞,那都是因為她而起的,斯年原也是文珠的朋友——上帝,天知道她絕對無心的,事情怎麽這樣巧?先是斯年,六年之後,文珠的丈夫也——啊!這是怎麽一回事?上帝對她的懲罰?
  “費烈,你告訴我該怎麽做,我會盡一切力量。”她有種想哭的感覺,但她知道她不能,尤其是現在。“甚至——如有需要,我可以立刻趕回香港。”
  “不,你不用回來,我們知道你正在實習,而且——文珠現在好激動,你不適合見她。”費烈立刻阻止她。
  “那——我能做什麽?”她想哭。
  文珠怎麽會是這樣的女人呢?她真的不甘心。
  她盼望的隻是斯年一個男人,隻是一個,全世界任何男人都不在她眼中,即使比斯年更好的。
  她愛斯年,隻愛斯年。
  “我覺得——你最好打個電話給家瑞,打去公司找他。”他說:“你跟他談談,讓他清醒清醒,讓他知道他隻是在作夢,不可能有希望的。”
  “但——這不是會傷了家瑞?”她輕聲問。
  “但也救了他,救了文珠,救了他的家庭。”費烈低聲說:“我知道你定會做得恨好,因為你是蕙心。”
  “我也做過許多錯事。”她對自己搖頭。
  “那隻是感情方麵。”他說,肯定地。“除了感情,任何事你都能處理得很好。”
  “但這事——有關家瑞和文珠的感情。”她歎息。真是作夢也想不到事情會弄成這樣。
  “與你的感情無關,是不是?”他笑了。
  “那——我該對他怎麽講?”她有點害怕。家瑞——畢竟是好朋友,又曾是她的上司。
  突然之間,她想起斯年的懷疑,斯年——啊!斯年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什麽?上帝。
  “隨便你,你一定會講的,”費烈說,“家瑞怎麽這樣傻?明知不可能的。”
  突然間,慧心有點同情家瑞了,家瑞明知不可為而·為,這豈不是和她與斯年之間相同?
  斯年——是否也是明知不可能呢?
  莫名其妙地,她情緒也低落了。
  “好,我會做,”她吐一口氣,“幾小時之後,我打電話去公司找家瑞。”
  “你一定要說服他,令他清醒。”費烈強調。
  “我會盡力。”她說。
  “哦——斯年為什麽回比利時?”他突然想起。
  “原因——不少,最重要的是——他克服不了心中的矛盾。”她說:“是我鼓勵他去的。”
  “慧心——”他覺得意外。
  “是我的,自然屬於我,”她似乎看透了世情,“不是我的,強求又有何用?”
  蕙心終於打了電話給家瑞。他原是個沉默的人,從來不表示自己的恩想、意念。這一次,他竟坦然承認了一切,這令素心——即使原巳知情,也更慚愧、更不安。
  “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但當我發覺時已泥足深陷,無法自拔。”家瑞說:“我內心非常痛苦、矛盾。”
  慧心啞然。
  叫她說什麽呢?在這種情形下她實在無話可說,她作夢也想不到家瑞——她對他甚至比其他朋友都冷淡。她常常忽略他的存在,因為他太沉默。
  “我明知是走向一條死胡同,我永遠也走不過去,但我控製不了自己,我如不走會更痛苦。”
  慧心依然無言。
  “我是活該,文珠有理由生氣,有理由罵我,甚至有理由提出離婚;但,慧心,我真不是存心把家庭弄碎,真的。”他說。
  “你——傻,家瑞,我們隻是朋友、同事,”她勉強逼出一句話。“永遠是這樣。”
  “我當然知道,我也沒有妄想過會有所改變,甚至——得到,我隻是控製不住自己。”他痛苦的。
  “控製不了也要控製,這事——由不得你,你要對家庭負責,對文珠負責,”慧心吸一口氣,“你這算什麽呢?令我永遠不能在文珠麵前抬頭?為難我?家瑞,我的感覺是——荒謬。”
  “我自己的感覺也是荒謬,”他似乎在苦笑,“明知無望的事,明知斯年——但是喜歡、愛一個人並沒有罪。”
  “或者喜歡、愛一個人本身是無罪,”她硬著頭皮說,“但涉及第三者,傷害了第三者就有罪。”
  “我知道——我無意造成目前的局麵。”他歎息。
  “是——文珠發現的?”她問。
  “不,我自己告訴她的。”他說。
  “你——你怎麽這麽做?”她啼笑皆非。“你簡直——哎!你可知道這樣會陷我於不義之地?”
  “我沒想到這些,再不告訴她——我會崩潰,”他說得十分真誠,“我真的沒想到。”
  “你自私,你說出來心裏輕鬆了,但你害了文珠,傷害了我,你不知道嗎?”她叫了起來。“叫我回香港怎麽麵對文珠?怎麽麵對公司的同事?”
  “我——抱歉,”他是真的後悔,“這兩天我已想過了——我剛剛巳遞上辭職信。”
  “辭職隻是逃避,能解決事情嗎?”她尖銳地。
  “那——你要我怎麽做?”他問得像個孩子。
  “不是我要你怎麽做,”慧心吸一口氣,“而是你自己該仔細想一想,這事——不容許你亂來。”
  “但是——”
  “沒有但是,你去向文珠認錯,努力挽回一切,你告訴文珠,你愛的是她,你一定要這麽做,難道——你不愛你的孩子?”她近乎斥責。
  電話裏一陣沉默,然後他答應。
  “我會做,慧心,你放心。”他低沉地說:“這次是我太衝動,弄得大家不安又痛苦,我——很對不起你,慧心,我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不必再說抱歉,隻要把結局弄得圓滿。”她說。
  “我盡力。”他也透了一口氣。
  他也矛盾,是吧!他並非完全不愛文珠,隻是——日子久了,他忘了吧?
  “我不接受你的辭職,”她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這件事與公司無關,你還是把信撤回去吧!”
  “但——再麵對你,是件——很殘忍的事。”他終於說。
  “你必須對自己殘忍,明白嗎?”她說。
  他想一想,點頭。
  “好。”停一停,他又說:“斯年——知道這件事?”
  “不,他不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他,”她用平淡的聲音說,“他沒有必要知道。”
  “這是你的仁慈,你使我免於難堪。”他感激地。“我覺得自己扮了一次小醜。”
  “試試生命中的各種角色也不錯,”她笑起來,“而且——斯年不在這兒。”
  “斯年——去了哪裏?”他顯然意外。
  “比利時,”她坦然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尊重他。”
  “那他——還會回來?”他急切地問。
  “我沒問過,他若想回來,自然會回來,否則——我問了也多餘。”她說。
  “蕙心,你——有什麽打算?”他關心地。
  “我的打算在六年前巳經定好了,我沒法選擇,”她苦笑,“看來我——還是回來當老總吧!”
  他沉默半晌,然後說:“為什麽世界上的感情總是不如意?”
  “也不能這麽說,許多事是我們自己造成的,”。她心平氣和地,“路是我們自己走出來的。”
  “你的話——很有道理,”他吸口氣,“慧心,我會照你的話去做,我沒有資格傷文珠的心。”
  “而且你也愛她。”她說。
  她又加一句:“當年你是愛她才和她結婚的,你的個性不容許你因為其他因素而隨便選擇對象。日子並不久遠,我希望你永遠記住這件事。”
  “我——會。”他似若有所悟。
  “那我就放心了。”她真正透了口氣。“你知道,連費烈都有怪我的意思。”
  “都是我的錯,抱歉。”他說。
  “祝你們幸福、愉快。”她說。
  “你也是。”他低沉而充滿感情地。“希望你回來時,能看見你臉上的陽光。”
  “陽光是反射,”她說得無奈,“我自己不能發出陽光。”
  “那——我祝福你。”
  蕙心深深吸一口氣,慢慢放下電話。
  家瑞的事總算辦妥了——其實,她看得出家瑞不會真和文珠離婚,他們原是有感情的。她打這個電話,也隻是求其心安。
  她仍然想起斯年,這是她心中、腦海中、記憶中惟一的名字。
  斯年——會再回香港嗎?
  這次他去比利時和六年前不同。六年前他是一怒而去,衝動而去,這次——他是深思熟慮,心平氣和地離開她而去,這期間有太大的不同。
  斯年還會回香港嗎?
  這是她心中惟一的結,看來——也許這結將要糾纏她一輩子,會嗎?
  但——至少斯年該有點消息來。是嗎?
  那麽大的一個人,去到比利時,總不能像石沉大海般連點回音也沒有。斯年——到底是怎麽回事?他現在做什麽?已穿起神父袍念聖經?
  想著斯年穿神父袍,她的心就隱隱作痛,她永遠也忘不了他六年前的模樣,灑脫,有點霸道,十分頑強,十分固執,那時他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唉!如今他穿神父袍。
  電話鈴響了起來,會是文珠、費烈?若是文珠,她應該對她講什麽?抱歉?
  “喂——我是蕙心。”她有點緊張。
  “沈,是你嗎?我是朗尼。”愉快、開朗的聲音。
  “你有急事?”她笑了。
  緊張的心情也放鬆了下來。
  “急事到沒有,卻有個你可能急欲知道的消息,”他笑,“哈佛巳願意聘請斯年。”
  她呆愣一下,斯年說過他想換過環境到哈佛的。
  “但是——他不在。”她說。
  “你告訴他也一樣,相信他喜歡聽——哦!他一個人去了哪裏?”他問。
  “回比利時,巳十天了。”她說。
  “啊——為什麽?”他大吃一驚。“你們之間——意見又不同了,是嗎?”
  “不,完全沒有,”她吸一口氣,“隻是——他想回去,覺得回去比較好,隻好讓他走。”
  “你是否認為自己做得對?讓他走?”朗尼問。
  “我還能做什麽?”她無奈地反問。
  “找他回來,目前他的矛盾需要一點力量幫助。”他說。
  找他回來,再做六年前相同的請求?當年她是失敗了,這次——她若去,可能成功?
  她心動了。
  慧心照原定計劃回到香港,她終於沒有跑到比利時找斯年,她有個奇怪的感覺,斯年——還需要一點時間,她不願意逼他、催他。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反正香港很熟,隨便叫輛車就能回家,不過她的秘書是知道時間及飛機班次的,所有的手續都是由秘書辦理的。
  最重要的是,經過長途飛行之後,人顯得搪淬又難看,她不想以精疲力竭的樣子見人。
  到達香港已是下午五點多,機場裏竟然人山人海,等計程車的人大排長龍。她不由歎一口氣,若通知公司就有車來接,那多好呢?
  雖然行李很少,但她累成這樣,叫她怎麽辦?自己帶著行李走?
  正在後悔,突然聽見有人叫她名字。
  “蕙心,慧心,這兒——”聽出是文珠的聲音。
  她努力在人群中找尋,大概累得連眼睛都花了吧?竟不知文珠在哪兒。
  直到文珠擠到她的麵前。
  “哎——文珠,你怎麽在這兒?等人?”慧心問。
  不知為什麽,蕙心心中就是覺得不自然。
  “是等人,等你。”文珠笑,那笑容是憔。淬的,和慧心長途飛行後的神色不相上下。
  感情是磨人的,是吧?
  “等我?”蕙心好意外。“你知道我搭這班飛機回來?”
  “我打電話問你的秘書。”文珠笑。“走吧,我們上了車再慢慢聊。”
  慧心推著行李車,文珠去付停車費,然後兩人一起上車。
  “出乎我意外之外,你會來接我。”蕙心說。
  “別人都不知道你的歸期,”文珠說,“我來接你——實在是想先和你談談。”
  羞心微微笑一下,心中略感不安。
  難道文珠以為她搶了家瑞?天知道是怎麽回事。
  “談什麽?”她努力裝作淡然。
  文珠考慮一下,很平靜地說:“費烈打過長途電話給你,是吧?”
  “是。
  “他太誇張了,”文珠打斷她的話,“事情並沒有那麽嚴重,其實我和家瑞常常吵架。”
  “是——嗎?”蕙心好意外。
  “是!我的脾氣不好,個性又急,一點點事總要爆發出來,”文珠慢慢地說,“家瑞卻是個一板一眼的人,什麽都要照規矩來,又要講理由。怎麽能不吵呢?”
  “外表上你們看來很好。”慧心說。
  “其實也不錯,隻不過這一次——厲害一點而已,費烈就誤會了。”文珠聳聳肩。
  “費烈電話後的第二天,我就打電話給家瑞,”蕙心直率地說,“我覺得這事太意外,太不可能了。”
  “天下哪有絕對不可能的事呢?”文珠苦笑。
  “但是我——”
  “我覺得對你抱歉,無端端把你扯了進來。”文珠再一次打斷她的話。
  蕙心呆住了,文珠不是來責備她的?
  “對於家瑞的感情,我一點也不覺意外,我一直知道他對你有特殊的好感。在結婚前我就知道。”文珠說:“那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那你——怎又肯嫁給他?”蕙心詫異地問。
  “為什麽不肯?他對你和對我根本是兩種絕對不同的感情,”文珠深思熟慮地說,“他對我也很好,我絕對相信他的誠意。”
  “那——我就不懂了。”慧心說。
  “這是很簡單的事,”文珠笑一笑,“我承認,雖然我和家瑞已結了婚,可是我心中卻還有著斯年。他也一樣,他娶了我,心中喜歡的仍是你。”
  “不,不,不是這樣的。”慧心大急,怎麽說成這樣呢?文珠心中真的有斯年?
  “是這樣的,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文珠搖搖頭,“愛情、婚姻,根本就是兩件事,你嫁的人未必是你愛的,你娶的也未必是你愛的人,相愛的人多半不會結婚。”
  “你真——這麽想?”蕙心問。
  “是的。”文珠肯定地點頭。“所以我可以容忍家瑞的感情,因為我和他有著同樣的心態。”
  “文珠——”蕙心覺得不對,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所有的夫妻都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但兩人因相愛而結婚,後來又過得幸福的人很少。”文珠說。
  慧心默然。她和斯年一直是陰錯陽差。
  “不過——我仍覺得抱歉。”她說。
  “我就是伯你有這種心理,所以先趕來接你,”文珠笑了,“你必須要若無其事的,否則——我們才抱歉,才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蕙心想一想,點點頭。這是最好的方法!她必須裝得若無其事,否則大家見了麵都尷尬。
  “我會裝得若無其事,”她說,“其實——真的也沒發生過什麽事。”
  “起先我也恨過,為什麽出色的男孩子都喜歡你,而不喜歡我?”文珠自嘲地。“後來才知道,我有太多的缺點,你是比我強。”
  “文珠,這麽多年的同學,你怎能這麽說?”蕙心製止她。“我絕不比你強,真的,而感情——除了微妙之外還有一點傳染因素,一個傳兩個,兩個傳三個,似乎——越多人喜歡的女人越搶手,這很難解釋,但——我相信這是有點道理的。”
  文珠想一想,也點點頭。
  “我同意你的說法,不過能讓斯年一見鍾情的,全世界隻有你。”她說。
  蕙心沒出聲。斯年和她之間的感情,似乎已被他們自己破壞了,是吧!
  “哎!斯年怎麽沒回來?”文珠突然問。
  “他去了比利時,在半個月之前離開紐約的。”蕙心說。
  “為什麽?為什麽突然去比利時?他從來沒說過要去的,為什麽?”文珠真是十分關心。
  “我不能確定,但——我相信他是想對付自己的矛盾,”慧心吸一口氣,使自己冷靜,“剛去紐約時,很開心,後來——他越來越悶,越來越沉默,一點也不快樂。”
  “那——為什麽要走?”文珠追問。
  “他說,他想回比利時一段日子,等我回香港時他就離開,”蕙心搖搖頭,“那又何必呢?既然要走,早和遲並沒有分別,於是我鼓勵他立刻動身。”
  “他就走了?”文珠瞪大眼睛。
  “是,他就走了。”蕙心點頭。
  “他——說了什麽話嗎?”文珠不能相信。
  “沒有。”蕙心苦笑。“我們之間——還有什麽話可說?該說的早已說完。”
  “那——那——就算了?”文珠愣愣的。
  “我不知道。”蕙心輕歎。“我現在相信命運,命中的際遇有時早巳注定好了。”
  “你不是這種人,你是主動的,積極的。”文珠說:“你為什麽不追去比利時?”
  “我不想再去一次那個美麗卻哀傷的城市。”慧心說:“我真的不想。”
  “就如此算了?”文珠又問。
  “對所有的事我都可以主動,可以積極,但——感情不能,尤其是麵對斯年。”蕙心說。
  “為什麽?”文珠不懂。
  “因為我太愛他,”慧心坦率地,“我伯自己受不了再一次的打擊。”
  “原本你是在逃避。”文珠恍然。“慧心,你從來不是這麽軟弱的人啊!”
  “我剛強的地方人人可見,但,我的軟弱處卻沒有人知,這是我吃虧之處。”她說。
  “但是——”文珠沒說完,車子巳駛到慧心住的大廈門前,令她意外的是,家瑞竟沉默地站在那兒。“家瑞——”
  慧心臉色變了,家瑞——不是想若是生非吧?
  家瑞打開車門,沉默地替慧心拿下行李。
  “我收到斯年的電報,說你搭這班航機回來,”他平靜地說,“我本想約費烈去接,後來文珠去接了,我就等在這兒。”
  “斯年的——電報?”蕙心哺哺地。
  斯年還是關心她的,是吧?是吧?
  慧心回到公司足足忙了半個月,原來她升老總的新任命巳先她而到,於是舊老總退休,她接任,移交的手續就辦了好幾天,接著又是歡送晚會,又是迎新晚會,她覺得自己已在公司中迷失了自我。
  半個月之後,她開始有點頭緒了,對自己的職權範圍也掌握住了,她自然想起了一些老朋友,想起了遠在比利時的斯年。
  家瑞那天說“斯年打電報來說了你的歸期,讓我們去接”,斯年還是牽掛著她的,既然他對她不能忘懷,為什麽非要心懸兩地?這豈不是磨人又磨己?
  秘書送進來一盆蘭花,笑一笑已退了出去,她拿起名片看看,李柏奕。當然是他,除了他難道還會有第三個人?他知道她已升任老總。
  名片後麵還有一行字:“誠心地邀請,今夜共進晚餐,等你的電話。”慧心笑起來,這柏奕真是殷勤仔細呢!
  她撥了電話,接聽的正好是他。
  “正在等你的電話,算算時間差不多了。”他愉快地。
  “真是那麽有把握?”她笑問。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們中國古老的名言。”他說得非常自信。
  “金石為開隻不過是一次晚餐?”她故意地。
  “你知道我不是說晚餐,我做事喜歡把眼光放遠一點。”他在暗示吧?
  “放長線釣大魚?”她幽默得很。
  “不要這麽說我,沈。”他又笑。“七點鍾來你家接你,不會太早吧?”
  “就七點,她說,”早吃完早回家。“
  “先把後路切斷?”他說。
  “不要這麽敏感,柏奕。”她笑說。
  “OK,聽你的話,晚上見。”他放下電話。
  秘書在玻璃門上敲敲,又走進來。
  “有個航空掛號的小郵包,應該早一星期到的,竟在今天才送來。”她說。
  “寄給你的,上麵寫著私人郵件。”秘書看一看。“是比利時寄來的。”
  “啊——快給我。”慧心猛地站了起來。
  秘書嚇了一跳,慧心為什麽這麽緊張?於是她交給蕙心,徑自退了出去。
  慧心把東西捧在手上,不知道為什麽雙手竟發抖了。
  比利時,當然是斯年,斯年寄來的小郵包,裏麵是什麽?他的一個應許?上帝,但願是!
  她費力地、笨手笨腳地拆開小包裹,一邊在猜——是什麽?是什麽?啊!她看見了,是斯年在那邊教堂後麵種的草,正在他六年前送給她的“悠然草”。
  悠然草——她的眼圈紅了,眼淚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又是悠然草,難道——結果還是同六年前一樣?她能有多少個六年呢?
  玻璃門外的秘書看見她在流淚,簡直嚇呆了,大家心目中的女強人竟會流淚?
  但她很有分寸,立刻替蕙心關上門,玻璃雖透明,至少沒有人會再進來打擾蕙心。
  慧心直直地盯著那盆悠然草,草有根,也附有泥土,還有一個精致的自動噴霧劑,所以雖然兩星期了,但草依然嫩綠清新,非常美麗。
  可是——美麗清新又有什麽用,還不是帶給了她六年前的同一命運?斯年——不再回來了。
  斯年終於掙脫不了心裏的棱梧和精神上的枷鎖,住在比利時,他真的能此心悠然?
  她吸一口氣,強令自己冷靜下來。
  替自己抹千眼淚,看一看關上的玻璃門,她感激地朝秘書點點頭。
  秘書體貼地推門進來。
  “沈小姐,有沒有需要我幫助的?”她細聲說。
  “沒有——啊!有,”她微笑一下。“請找一個花盆把這些草種起來。就放在我的辦公室裏。”
  “好!我馬上辦,”秘書接過來,“這是什麽草,我怎麽從來沒見過?兩星期了竟也不枯幹?”
  “不知道,不過我替它取了一個名字,叫悠然草。”慧心微笑。
  “很好聽的名字,悠然草,”秘書輕輕撫摸一下,“是不是有特殊的意義?”
  “又在胡思亂想。”慧心搖搖頭。
  秘書退了出去,立刻又折回來。
  “沈小姐,盆子底部有一個信封,看來是一張卡片。”她興衝衝地。
  “一張卡片?”蕙心從秘書手中接過來,順手拆開了它。
  沒有稱呼,也沒有簽名,隻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終於找出這‘悠然草’的真正名字。在比利時,一般人都叫它‘風裏百合’,隻是,沒有人知道它會不會開花結果。”
  慧心呆住了,悠然草的真名是風裏百合,風裏百合,它代表什麽?斯年,他怎麽不講清楚?
  呆愣過後,她的心變得火熱,在辦公室再也坐不下去。風裏百合,是否在這華麗的名字後麵另有意義?她不能讓問號藏在心裏,她必須立刻弄清楚。
  “我出去一趟,”蕙心吩咐秘書,“去美國圖書館查一點資料,一小時後回來。”
  “好,我會看著辦公室,有電話我會記錄。”秘書說。
  慧心半跑著急衝出去,她從來是穩重的,但這次——如果可以,她想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衝出去。
  她的心莫名其妙的火熱,隻因為那悠然草變成了風裏百合?
  在門口她遇到詫異的家瑞,她連打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一口氣直奔進了電梯。
  不認識她的人一定會奇怪,這個女人一定瘋了,她幾乎是跑進美國圖書館的。
  她找到了植物科那一列大櫃下麵,從第一本開始找,亞洲的、非洲的、歐洲的、印度及澳洲的,還有溫帶、熱帶、寒帶和副熱帶的,最後,她終於找到關於比利時的那一本,這種書很冷門,大概一般圖書館還不容易找到,她運氣真不錯。
  坐在桌前快速的翻閱、心中隻想著四個字,“風裏百合”,“風裏百合”,幾乎翻到最後幾麵,還是不見這個名詞,啊!難道書上沒有?斯年是從民間查訪出來的?
  她的心好急,好急,怎麽會沒有這“風裏百合”的一切?她一定要查到,一定要——啊!有了,小小的幾個字,“風裏百合”,蔥心狂喜,如獲至寶般,她迫不及待地看下麵注解的小字——風裏百合是一種草本植物,很耐生,繁殖得很快,在若幹年後的春天,它會開出一種極似百合花的小花,隻有真正百合的十分之一大,白色黃蕊,無香無味,因為它總是一大片、一大片地開,在風中飛舞著十分美麗,所以叫風裏百合。
  風裏百合是比利時一種獨特的植物,在別的國家很少見過,所以不肯定能否生長。同時,最初幾年,風裏百合外表上雖看不出什麽不同,但不能開花,直到完全成熟,大約要六、七年的時間。
  合上書本,蕙心傻傻地坐在那兒,如著魔般,世界上真有那麽巧的事?在別的國家不能肯定生長與否的它,竟被她帶回了香港,生長得特別茂盛,而且已經過了六年——那是否意味著就快開花?
  開花?她心中猛跳,斯年可是在暗示什麽?一個——希望?是嗎——希望?
  把書本放回原處,像來時一樣迅速地奔著出去。來時她是充滿了渴望,想挖掘奧秘,回去時卻充滿了快樂與興奮,風裏百合,是否來年就會開花?
  她以一副完全不同的麵孔回到公司,她煥發的神采令秘書發呆,望著她像傻了一樣。
  “有沒有電話?有沒有客人?”坐下來,她問。
  “沒有,凡個不重要的電話我讓經理和副經理他們接了,”秘書微笑,“沈小姐,你回來以後變成另外一個入似的,你遇到了什麽好事?”
  “好事?沒有。”蕙心說:“我隻找到了一段我十分渴望知道的資料。”
  “什麽資料那麽重要?”秘書笑。
  “風裏百合。”蕙心興奮地說。
  秘書不懂,搖搖頭。
  “啊!我記起來了,陳經理來找過你。”她說。
  “家瑞?”慧心問:“有事嗎?”
  “他說沒事,隻覺得你剛才匆匆出去有點奇怪,他問我你去哪裏?”秘書說。
  “你說了?”著心問。
  “我說你去赴男朋友之約。”秘書笑。
  “答得好。”蕙心不以為意地。“提醒我五點半要離開,我七點鍾有約會。”
  “李柏奕?”秘書是精靈的。
  “什麽你都知道,就快變成管家婆了。”蕙心搖搖頭。
  接著她處理了一點公事,五點鍾了。今天時間過得很快,巳是下班時間。
  隔玻璃,她看見家瑞走近,家瑞——她剛想打招呼,桌上的電話響了。
  她接聽,是快速而職業化的英語,一聽就知道是長途電話,她以為是美國來的,誰會在美國清晨五點鍾打電話來?朗尼?電話裏的女接線生卻說比利時。
  “比利時?”蕙心忍不住叫起來,立刻看一眼門邊的家瑞,他隻是沉默地站著。“我是沈慧心。”
  立刻,她聽見斯年溫文又低沉的聲音,上帝,真是斯年,真是他。
  “慧心,恭喜你。”他說。聲音遙遠而真實,他恭喜她升老總?他該知道她不在意。“收到我寄的‘風裏百合’嗎?”
  “是,是,收到了,謝謝,真是非常謝謝,”她是激動地,“你知道,遲了一星期,但它仍然欣欣向榮。”
  “遲了一星期,七天。”斯年似在自語,“不遲——它終於還是到了。”
  “你曾以為我收不到它嗎?”她有點詫異。
  他的後是另有深意的,是嗎?是嗎?
  “是,因為它帶有泥土,凡有泥土的植物都要檢疫,不能就這麽寄進來。”他說。
  “那真是太好了,我終於收到了。”她說:“而且,我巳去圖書館查了那花名的意義。”
  “啊——你查到了?”他呆愣了。
  “那是令我非常意外的花名。”
  “是意外,不過——我很喜歡。”他說。
  “它有美麗的名字,而且——它給我的感覺是充滿了希望。”她心中有一抹奇異的溫暖。
  “你真——這麽想?”他問。
  “是——斯年,你在那邊好嗎?”她吸一口氣。
  “很好——至少,很平靜。”他說。
  “那——那——”她講不出話,斯年可會回來?
  “蕙心,好好做你的工作,你的成就,我很引以為榮,真的,很少女人像你。”他是認真地。
  “但是斯年——”她想告訴他,她並不在乎。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真的明白。”他說:“今天——我們不談這些事,我隻是要恭喜你。”
  “好。”她吸一曰氣,隻好如此了。
  “你一定很忙,是不是?”斯年的聲音是平靜的、愉快的。“新官上任一定會這樣的,慢慢就會上軌道。”
  “斯年,朗尼曾經找過你,他說——”
  “我們聯絡上了。”他打斷了她的話,但又不告訴她結果,斯年——大概沒接受哈佛的講師聘任吧?
  “我能不能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她問。
  “不大好,這兒是修道院,找我接電話要走很遠的路,不方便。”他說:“我會再打給你。”
  “好。你可以打來我家裏。”她急切地。
  “我會的。蕙心,好好做,我真心的祝福你。”他說:“再見。”
  慧心還沒有來得及說再見,他巳掛斷了。他似乎有未盡的話,但——是什麽?    坐在餐廳裏,好的情調,好的聲音,美味的食物都不能令蕙心情緒高些。她一直沉默著,若有所思,雖然有時也會微笑,卻笑得心不在焉。
  “為什麽,沈。”柏奕凝視著她,他已這麽深深地望著她好久好久了。他又說:“你怎麽情緒低落至此?”
  “哦——沒有。”惹心又是微笑。“也許新接任,工作壓力太重。”
  “是嗎?”柏奕不是傻瓜,他搖頭。
  柏奕說:“我覺得你似乎被一件事困擾看,很深很深的。”
  蕙心的眼光一閃,她笑得很特別。
  “你該說被一個人、一件事困擾得很深、很深。”她坦然地說。
  因為她突然發覺,世界上實在沒有任何人能代替斯年,即使相像如柏奕,但他仍是柏奕。而斯年——在她心中是永恒的。
  “一個人?”他皺眉。
  他當然知道是斯年,隻是,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你覺得——還有希望?”
  “我不知道。”她搖頭。
  “對沒有希望的人或事,冷靜、理智的你也會讓它糾纏一輩子?”他問。
  “冷靜、理智隻是我的外表,”她不置可否,“內心裏,我有自己也不知道的軟弱。”
  “還有固執。”他盯著她。
  “是。我固執。”她又笑。
  他沉思一陣,慢慢說:“沈,你知不知道這麽做很傻?你也許一輩子就隻能讓自己投人事業,而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我知道。”她點點頭。
  “我對你,是百分之百的誠意,”他說,“女朋友我不少,卻隻限於女朋友,吃吃飯,上上夜總會,解一下寂寞的那些。而你——不同,我們在事業上、外型上、學問上、背景上都適合,在一起對大家有利,而且我非常、非常喜歡你,你——願意考慮嗎?”
  他單刀直人,隻是——他把愛情看得太輕。也許現代人原本如此?又或者他們那個階層是必須這樣講條件的?還是——他的思想完全西化了?但是慧心不能接受,她的愛情觀念根深蒂固,而且經過了六年的教訓,她已知道生命中愛情對她是最重要的,也許別的女人不是,但,她是。
  為愛情,她可以犧牲一切。
  “我會考慮。”她淡淡地說。
  她明知考慮的結果也一樣,她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因為他們不是斯年。
  “希望不要令我失望。”他輕輕握一握她的手。
  她微笑一下,算是答應。
  “斯年下午有電話來,電話之前也送來了禮物。”她說。
  “山長水遠的禮物——是什麽?”他很感興趣。
  “風裏百合。”她說。
  她說這四個字時,臉上的陽光一閃而逝。
  “風裏百合?是什麽?一種百合花?”他問。
  “是生長在比利時的一種草,經得起風吹雨打,經得起時間、霜雪的考驗,要六至七年之後才開一種很小、很小的白色花朵,形狀像百合。”她解釋著說。
  “有這樣的一種植物?我從來沒有聽過,”他疑惑地搖搖頭,“不過——它聽來很美。”
  “它是比利時的特產,不是聽來很美,而是它本身的意義很美。”她說。
  “斯年在哪裏找到的?”他問。
  “他住的後院,”她笑得好滿足,“六年前我帶了一小株回來,我發覺它除了在比利時,原來在香港也能繁殖、生長,而我的那些——已快到開花的時節了。”
  “希望開花時能讓我看到。”他說。眼中光芒很特別、很難懂,他——在想什麽?
  “可以。”她笑。“不過我也沒有看過開花。”
  “可以一起看?”他在試探嗎?
  “可以。”她大方地。
  一起看花並沒有什麽大不了,她還可以約費烈夫婦、家瑞夫婦,這花實在特別,尤其對她的意義更特別。
  湯送了上來,他們慢慢享用著。
  “斯年說了些什麽?”他突然問。
  “你想知道?”她很意外,他不該問這樣的話,是不是?他們之間的感情還沒有到他該表現嫉妒的程度。
  “也許我不該問,但我好奇,”他坦白得可愛,他實在也是少有的好條件男士,“斯年的一切都對我有直接影響,對不對。”
  “他沒有說什麽,隻是恭喜我。”她想也不想地說。
  “他沒說回不回來?”他意外地。
  “沒有。他不必說,”她笑,“說實話,他回來與否,我覺得並不那麽重要。”
  “什麽才重要?”他反間。
  “我回答不出,”她搖頭,“我有個感覺,今生今世我可能得不到他實質上的一切,但我並不介意,隻要他給我希望。”
  “希望?”他不能置信。“隻是希望?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你就能滿足?”
  她垂下頭,又立刻抬起來。
  “我有選擇的餘地嗎?”她苦笑。
  “唉!你太固執了,你固執得近乎傻、近乎癡,”他搖頭歎息,“你的外表和你的人完全不同。”
  “我說過看人不可以隻看外表,”她笑,“我的裏外並不一致,你何嚐不是?斯年又何嚐不是?”
  “這麽說——我大概是沒什麽希望了。”他笑起來。“我開始明白你的意恩。”
  “我說過我會考慮。”她認真地。
  他凝視她半晌,搖搖頭。
  “我相信考不考慮,結果都是一樣的。”他是了解她的。
  她沉默。
  “我該說——抱歉嗎?”過了好久,她才說。
  “抱歉什麽?你不能接受我?”他笑。“又不是你的錯,更不是我的錯,對不對?我們認識得太遲了,如果六年之年前認識你,說不定沒有斯年呢廣她想一想,也笑了起來。
  “我喜歡你的驕傲。”她由衷地。
  “我當然對自己驕傲,而且有自信,”他肯定地說,“我若與斯年同時認識你,我不會輸給他。”
  她微笑著思索,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如果同時認識他們,她會選擇誰?
  幾乎是立刻,答案就出來了,是斯年,仍是斯年。斯年是一個令人一看就永難忘懷的男人,他對她是永恒珠。
  斯年——是永恒的。
  “怎麽?不說話是否不以為然廠柏奕追問。
  “當然不是,我隻覺得這問題很有趣,而且答案是任何人都不能肯定的。”她說。
  事巳至此,她不能傷他,他隻是追求她的另人,對不對?他對她不重要,他不是斯年。
  “很好。我喜歡你這話的公平。”他開心地。
  其實她沒有講真話,但是能讓對方開心,一點點假話又不傷大雅,也不為過。
  “我原是公平的人。”她笑。
  “不,我覺得你對自己不公平。”他搖頭。
  “怎麽會,我並不討厭自己。”她不以為然。
  “至少在感情上,”他說,“這段日子的冷眼旁觀,我覺得你在感情上把自己綁死了,一點也不能放鬆。其實這很不對,你越是緊張,可能結果越是不如你願。”
  她皺眉,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你一定聽過‘無心插柳’這句話,對不對?”他竟然會引用中國成語。“你為什麽不放鬆自己,試試看這麽做呢?或許——有意想不到的結果。”
  她心中一亮,會嗎?無心插柳?
  “你的提議很好,我會試著做。”她興奮起來。“我是鑽進牛角尖了,我怎麽從來都沒想到這點?”
  “這叫當局者迷。”他又說了一句成語。
  “喂!柏奕,我發覺近來你的中文進步神速啊!”她半開玩笑地。
  “當然,我有個非常盡責的中文老師,是個很漂亮、很年輕的女孩子。”他眨眨眼。
  “哦!你也懂得近水樓台嗎?”她故意地。
  “我當然‘先得月’啦!”他大笑。“那是我一個同事的妹妹,香港大學剛畢業。”
  “好條件啊!”她是放鬆了自己吧!
  “對她,我沒有像對你一樣的一見鍾情。”他半真半假地笑。“她缺少你的好氣質。”
  “可以慢慢培養,她還年輕。”慧心說。
  “希望如此。”他笑。“但氣質天生,後天強求是沒有用的,我並不苛求。”
  “那就好,希望能早日聽到你們的喜訊。”她笑。對柏奕,她是完全放心的。
  “明天就可以宣布,”他不以為意地,“你對我就好像我對她,我等你點頭,她卻等我點頭,明白嗎?”
  “還不點頭?你等什麽?”她叫。
  “等今夜的晚餐,”他坦白地,“失意於你,我就會對她點頭,這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真不得了,你的中文就快比我好了。”她笑。是真正愉快的笑,為一個朋友。
  “我是中國人啊!”他叫道。突然停了下來,他愣愣地望著她。“沈,我喜歡你這種帶著陽光的笑容,我第一次在你臉上看到,啊!我明白了,這就是你最動人之處,對了、對了,當年你是如此吸引斯年的嗎?”
  羞心呆住了,她臉上有帶著陽光的笑容?似曾相識的一句話,啊——六年前斯年說的。
  她的笑容裏,終於再現陽光!陽光。
  除了斯年的電話激起了羞心心中的漣椅外,“風裏百合”也帶給她一個希望,可是——就像閃電一樣,隻是一瞬即過,天空又是一大片黑暗。
  斯年的消息又中斷了。
  他說會再打電話來,但——沒有,他並沒有再打來,蕙心周圍所有的朋友,文珠、費烈、家瑞他們也都沒有斯年的消息。
  慧心的情緒落下來,風裏百合的希望——不會變成失望吧?
  星期天,慧心陪父母一起去過教堂後,沒有出去飲茶的心情,於是獨自回到家裏。
  她在巨大的花架前仔細觀察,在那全是生長著“風裏百合”的花架上,看不到一個小花蕾或小花苞,難道時間未到?或是——移植到香港的“風裏百合”根本不能開花?
  她默默地站了好久、好久,心中默默地祝福又盼望著,她希望這一片屬於她的青綠,能開出美麗的白色小花朵迎風招展。
  電話鈴在背後響起,她順手拿起來。
  聽筒裏傳出輕微的“卡”一聲,啊!她的經驗告訴她,這是不經總機的直撥長途電話。她的心一下子熱切起來,是斯年?
  不,電話裏傳出朗尼快速而悅耳的英語,不是斯年,是哈佛的朗尼。
  “沈,是你嗎?”朗尼愉快的聲音。“我已打過好幾次電話沒有人接聽,你出去了?”
  “是你?朗尼,”慧心令自己的聲音愉快起來,“我剛從教堂回來,沒想到你會打電話來——你那兒已深夜十M 點了,是不是?”
  “是啊?”朗尼不以為意地。“明天一早不用去學校,晚點睡沒關係。”
  “有事情嗎?”她問。
  “剛和斯年通了一次電話。”他說。啊!他提起斯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拒絕了哈佛的聘書。”
  “這——”蕙心心中巨震,拒絕了聘書,那表示——表示他不會離開比利時了?那表示——她的心直往下沉。“他——怎麽說?”
  “他說謝謝我的熱心與幫忙,他不能來,因為他另有打算。”
  “什麽另有打算?”她急切地問。
  “他沒說,我不知道。”朗尼似乎在搖頭。“我分析——他可能要留在比利時。”
  蕙心的心一直沉到腳底。
  “他曾這樣暗示?”她的希望一下子全幻滅了,心中變成一片冰冷、黑暗。
  “他說目前的生活很好、很平靜,”朗尼已盡量放柔了聲音,“他說——他不願回香港,也不願到美國,兩個地方都給他太大的壓力,他不喜歡。”
  慧心深深吸一口氣。
  “他是——這樣說的?”她的聲音變了,變得空洞。冷漠,令人聽來很不舒服。
  “是——不過我相信他是指環境,指教會,不是指任何人,”朗尼是善良的,“你知道,他和教會相處不好,互有磨擦。”
  “別安慰我,朗尼,”她苦笑,“這樣的結果——我並不意外,我受得了,我早有心理準備。”
  “這是我喜歡聽的。”他由衷地。“這件事我幫不了忙,我覺得抱歉。”
  “怎能怪你呢?”她令自己振作。“朗尼,你知道,還好我抱的希望不大。”
  “我絕對相信你的堅強,”他說,“順便提一提,總公司對你這一個月來的表現非常滿意。”
  “謝謝。人活在世界上,總要做好一件事。”她無可奈何地。“對斯年——已失敗了,我不能讓自己在另一方麵也失敗,否則我就一無所成;一無所成,我會怨自己。”
  “沈——”朗尼無言以對。
  “別替我難過,因為我自己並不難過,”她笑起來,“也好,讓我以後真正全心全意地做一個女強人,隻有事業,沒有其他。”
  朗尼猶豫一下,問:“你能嗎?”他是了解她。
  “非能不可,”她還是笑,“我總要給自己找一條出路,是不是?”
  “不要太苦了自己,”他輕輕歎息,“或者你可以換一個環境,我願幫你來美國。”
  “美國,”她又笑,“那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熟悉的一切,那兒的泥土也能適合風裏百合嗎?”
  “風裏百合?那是什麽?”他詫異。
  “是一種小小的花,屬於我的。”她說。心中流過一抹難忍的苦澀。
  他想了想,不懂卻也不必問了,誰都有自己內心的秘密世界,那是不願讓任何人探訪的。
  他不願做不速之客。
  “那——沈,你保重。”他依依不舍地說:“有事給我一個電話,有空我會再找你——”
  “等一等,朗尼,你知道斯年的電話號碼嗎?”她突然想起來。
  “不知道,是他打電話來的。”他說。
  “哦,那就沒事了,”她說,“謝謝你的電話。”
  “你保重,沈,”他的關懷是發自內心的,“不要讓任何事糾纏你一輩子,切記。”
  “是,再見。”她放下電話。
  不該有任何事糾纏她終生,事實上——斯年,已經是一輩子的事了。
  她默默地想一陣,難受一陣,她的希望盡頭原來竟是失望,這失望——是不是絕望?
  悶在家裏獨自胡思亂想不是件好受的事,她拿起車鑰匙就衝出門,出去兜兜風或許會轉好些。
  她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淺水灣轉了一轉,那兒人很少、很冷清,或者是冬天吧?有一種蕭條的味道,不適合她的心情。
  她又把自己載到山頂,奇怪的,人也不多,或者是山頂的空氣特別冷,隻有稀落的幾個遊客。
  她歎一口氣,下山吧!或者九龍多些人,在許多人之間,她會不會覺得開心些?
  可是九龍——盡管尖沙咀、旺角等地方人山人海,可是與她又有什麽關係?她依然是孤獨的,甚至遇不到一張笑臉。
  斯年遠去,她是孤獨的,即使朋友——費烈、文珠、家瑞,他們也各有各的家庭、事業,各有各的生活,即使關懷——又有多少?而且——他們善意的陪伴,有時往往造成了她的負擔,她最怕的就是別人的同情。
  她想到了柏奕,她算是拒絕他了吧?
  他現在怎麽樣?和那位漂亮的中文老師在一起?
  她歎一口氣,有時——她凡乎想隨便接受一個人,她不想這麽寂寞,這麽孤獨,有一個人陪伴總是好的,她何必如此自苦?
  但麵對著柏奕——她怎能選他?她清楚地看清他是柏奕,他不是斯年——但誰又是斯年呢?
  斯年是不能代替的。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斯年——就是斯年,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斯年——對她是永恒的。
  她不能再在馬路上遊蕩,她就要崩潰了,心中衝擊的浪濤一次又一次地翻騰,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開車回家裏的,整個人昏昏沉沉地猶如在一場噩夢裏。
  用鑰匙打開大門,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眼淚就這麽奪眶而出。
  “蕙心——你怎麽了?”母親驚呼著衝過來。“慧心,為什麽?”
  她搖頭,再搖頭,任淚水灑了母親一身。
  “媽媽,我到底在做什麽?”她哭著問:“媽媽,請你告訴我,這些年——我在做什麽?我在追求什麽?我又得到了什麽?你告訴我吧?”
  母親同情又了解地拍拍她,擁她人懷。
  “孩子,別問太多問題,你隻是太累了,”停一停,又柔聲說,“你需要的隻是休息。”
  休息?是嗎?休息?
  慧心為自己請了三天假,說是病了。當然是病,這病在外表上也許看不出,但是她的心早已經千瘡百孔,大概連醫生都無從下手。
  家瑞、文珠、費烈都來過電話,他們的關心實在也幫不了她,舊日的老朋友,尤其是他們,總會使她想起斯年,斯年原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
  聽文珠的口氣,她和家瑞大概已雨過天晴。她嚷著要來陪蕙心,卻被蕙心婉拒了。她不希望有人陪,她需要的是休息,隻是休息。
  她半躺在床上看書,這一頁書起碼看了半小時,情緒低落是沒法子的事。
  母親敲門進來,帶來滿臉的慈愛與關懷。
  “要不要出來吃點東西?”母親問。
  蕙心搖搖頭,說:“不想吃,口裏發苦。”
  “是不是真的病了?”母親摸摸她的頭。
  “大概是在家悶病的。”蕙心苦笑。“我這人大概閑不得,一沒事做就像生病。”
  “哪有這樣的事?”母親笑。“多休息兩天,然後回到公司也許精神會好些。”
  “我反而覺得休息更累。”慧心說:“我根本沒有休息的心情,隻是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而巳。”
  “你這孩子!”母親搖頭歎息。
  “媽,你覺得我的這些‘風裏百合’會不會開花?”她問。在母親麵前,她還是孩子氣的。
  母親思索一下,很智慧地說:“慧心,我不知道這些植物會不會在移植香港後開花,因為泥土啦、溫度啦、環境啦都有影響,”停一停,又說,“可是你想過沒有?有一處——任何植物種在那兒,都會開花結果的。”
  “哪兒?”蕙心坐直了。“有這麽一處好地方嗎?”
  “怎麽沒有?你有,我有,大家都有,每個人都有。”母親微笑。“就是我們的小小心園啊!”
  “啊!”慧心笑了起來。“原來媽媽也很文藝腔嘛!”
  “不是文藝腔,是事實。”母親搖頭。“因為我們用愛心、信心和希望去灌溉它們,它們怎麽會不開花呢?”
  蕙心的臉上明亮起來,她跳下床,衝到母親麵前,用雙手環住母親的腰。
  “媽媽,你說得真好,我為什麽先前沒想到呢?”她把臉埋在母親懷裏。“我太蠢了。”
  “你不是蠢,而是鑽進牛角尖了。”母親的微笑真像天使,母親一定是天使化身的。
  “媽媽,我現在該怎麽做?”她抬起頭。眼中隱約帶有淚光,她是鑽進牛角尖了。
  “不是怎麽做的問題。”母親搖頭。“這些年來,你太緊張、太執著,使自己太痛苦了。孩子,目前你惟一要做的是,放鬆自己,忘掉以前。”
  “忘掉——以前?”她呆愣住了。
  怎麽可能?她如果真忘掉以前,忘掉斯年,也就沒有今天的痛苦了,她怎麽可能忘掉以前?她原是執著的人,她這一輩子注定要為情所苦,她——怎能忘掉?
  “是,忘掉。”母親肯定地。
  “但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她說。
  “不是不能,不是做不到。”母親認真地說:“而是你自己不肯去忘掉。”
  “我——不,不,不是我不肯,媽——”她否認。
  怎麽會這樣呢?她怎麽會把自己陷於痛苦的深淵中呢?她不會這麽傻,是她忘不掉,不是不肯。
  “孩子,你完全不了解自己。”母親歎息。“以往的訣樂與不快樂早已成為過去,你抓住它們的尾巴也不能把它們留下來,你——不如放棄。”
  放棄?放棄——斯年?
  “不——”她這聲“不”字簡直像靈魂裏發出來,是一聲靈魂的呐喊,而不受她肉體所控製。“不,我寧願放棄其他所有的一切,我絕不放棄斯年。”
  “但是——”母親深沉地歎息。“你如果不放棄他,你隻會痛苦一輩子,你不以為——斯年不可能再回頭?”
  蕙心滿身冷汗,臉色蒼白,她心裏想過,斯年不可能再回頭,她是沒有機會的。但她頑強,不僅不承認,更不宣諸於口。而母親——竟替她說了出來,這是殘忍的,母親——擊碎了她最後的希望。
  她雙手掩麵,失聲痛哭,哭得全身都顫抖起來。
  母親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緩緩地用雙手環住她,任她哭個夠,讓她把心裏所有的壓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楚都從眼淚中得到宣泄。
  好久、好久,她的哭聲漸小,終於靜止下來,她慢慢抬起頭,看著擁住她的母親。
  “媽,是我傻,是嗎?”她帶著深深的哭意。“我所有的痛苦、麻煩,都是自找的。”
  “重感情的孩子總是容易自苦。”母親理智地說:“這也是人生的一種經曆。”
  “一段經曆已經夠讓我痛苦一輩子的了,”她無奈地說,“如果再來一段,我隻有粉身碎骨。”
  “上帝不會對待善良的孩子這麽不公平,你要有信心才行。”母親說。
  “會,我會。”蕙心微笑。“媽媽,謝謝你的開導,我現在好多了。”
  “那就好,”母親欣慰地,“做母親惟一的要求就是要子女能幸福、快樂,你明白的,是吧?”
  “我明白,我不會再自尋煩惱了。”她說。
  “那個——李柏奕怎麽好久沒來了?”母親這是打蛇隨棍上嗎?
  “啊——他,”蕙心有點尷尬,“前天——我們談了很多,他已經有了女朋友。”
  “是——這樣嗎?”母親好意外。“現代的男孩子怎麽一點不專一,而且沒有耐心。”
  “他很聰明,懂得保護自己,不會像我這樣,走上一條絕路而不知回頭。”慧心說。
  “那——也是。”母親看來是失望的。“是你拒絕了他,對不對?”
  “你最了解我,媽媽,”慧心半開玩笑地,“柏奕在某些方麵太像斯年,麵對他,我很痛苦,我不想勉強自己。”
  “我明白。”母親也無奈。“可是柏奕是個少有的。好條件的男孩子。”
  “好條件的人可多了,像我助教、像朗尼、像——”
  “那有什麽用?他們都沒有耐心又不專一,不肯等你一輩子。”母親打斷她的話。
  “媽媽,現在是什麽年代了?還有誰等誰一輩子這回事?”慧心大笑。“我也不會。”
  “你會。”母親斬釘截鐵地,“我知道你會,你一定會,無論你嘴裏怎麽說,你會等斯年一輩子,你告訴我真話,是不是這樣?”
  慧心的笑聲猛然停止,臉色黯然。
  還有誰比母親更了解她呢?誰更能讀出她心底的話?她是這樣的,母親說得太對了。
  “我真慶幸有這麽了解我的媽媽,”她擁住了母親,“有些事——我真的不能勉強自己。”
  母親輕輕拍她,然後放開她。
  “孩子,你放心,媽媽也不會勉強你做什麽,”母親柔聲說,“隻要你記住,媽媽要你快樂。”
  “我知道,媽媽,我會記住這句話。”蕙心的眼眶又紅了。“我會努力做。”
  “這樣就好,我也不必擔心了,”母親搖搖頭,“事實上,我也知道,斯年這樣的孩子——是沒有人可以代替的;遇到他,我不知道是你的幸運還是不幸。”
  “是我的幸運。”蕙心立刻說:“遇到了世界上最好。最令我滿意的男人,雖然得不到他——我也甘心,總比碰到一大堆庸庸碌碌的好得多。”
  “好吧!”母親笑。“你能這麽想就好,休息一下,我等會兒叫你吃午餐。”
  “別預備午餐了,”她的興致突然好起來,“中午我開車帶你去淺水灣吃。”
  “淺水灣?算了,太遠,我又不愛吃西餐。”母親搖頭。
  “那去香港仔吃海鮮?”羞心真是興致勃勃了。
  母親凝視她一陣,不想掃她的興。
  “好吧!去香港仔。”她說:“要不要去接你爸爸?”
  “一言為定。”蕙心好開心。
  “那麽——休息一會兒再去。”母親走了出去。
  “我不休息,因為我要把‘風裏百、’移植到心園裏。”她悄聲地說。
  蕙心努力使自己振作,她臉色開朗,神情愉快,至少在公司如此,在朋友麵前也如此。
  像今天,她就約了費烈、文珠他們一起去郊遊、野餐。文珠本來答應了的,後來又不肯去,她說寧願在淺水灣她家別墅裏烤肉,她伯去到荒山野嶺的沒有廁所。
  “要我去全世界都行,”她稚氣又坦率地,“但必須在我去的地方,預備一個現代化的廁所給我才行,我什麽都不伯,就伯廁所髒。”
  “你這被物質文明寵壞的女人。”家瑞看她一眼。神色和語氣都恢複了正常。
  “事實如此啊!你們隻是不講出來,難道你們不伯又髒又落後,幾十年前的廁所?”文珠叫嚷。
  啦吧2 我們改去文珠家的別墅,“蕙心拍拍手,”其實去哪裏都沒問題,主要是大家能聚在一起開心。“
  “對。這話最對,還是蕙心最好,最能通情達理,”文珠抓住慧心的手,“所以蕙心能夠做女強人。”
  “是。我要做一輩子的女強人。”慧心不以為意地。
  家瑞和費烈都看她,很意外似的。她和斯年——不是很有希望嗎?
  “那麽快走啊!大家一直站在這兒做什麽?”文珠是粗心大意的人。“早點去,我可以叫傭人預備吃的。”
  “不必準備,”蕙心拍拍車後的行李廂,“昨天我有空,我全準備好了。”
  “哇!有現成的可吃,還不走?”文珠跳上她自己的車,家瑞也跟了上去。
  費烈自己沒開車來,所以坐蕙心的車。
  “這部車是斯年以前那部,是吧?”坐上車時,他問。
  她點點頭,不置可否。
  “你總是不帶太太出來一起玩。”蕙心的話題轉得好遠、好遠,費烈再也接不上口了。
  “她不方便。”他隻能這麽說。
  ‘我知道她不方便。“慧心笑,就快做母親了呢?”她怎麽樣?和以前有什麽不同?“
  “胖了許多,相信以後會複原。”費烈喜悅地。“其他的沒什麽改變。”
  “她是個幸福的女人。”她頗為感歎。
  “你和斯年——”
  “幸福總是對我很吝嗇,”她立刻打斷他的話,她巳經兩次製止他提斯年了,“我認了。”
  “慧心,你覺得——不再有希望?”費烈關心地。
  “我沒有再想‘希望’這兩個字,”慧心搖頭,“因為那實在是件很虛無縹緲的事。”
  “但是慧心——”你沒聽說我要做一輩子的女強人嗎?“她說得頗誇張。”事業是比較實在的東西,至少我看得到,摸得到,把握得到。“
  費烈想一想,吐一口氣,不再說話。
  ‘你又不以為然了?“她笑。
  “不——但總是很遺憾的事。”他說。
  “我根本不去想,不是什麽也沒有了?”她開朗地笑。
  她又說:“遺憾也不過是種感覺,一下子就過去了!”
  “你真這麽以為?”他問:“真能一下子就過去了?”
  “我總不能抓住以往快樂與不快樂的尾巴不放,因為抓住尾巴也拉不回來,我何必自找麻煩,白費力氣?”她聳聳肩。“我何必為難自己?”
  “斯年說過不再回來?”他忍不住問。
  “沒有。”她淡然搖頭。“他拒絕了哈佛的聘請,他說他喜歡比利時,美國和香港有太多的壓力,都不適合他。這是朗尼在電話中這麽告訴我的。”
  “哎——斯年太固執了。”費烈搖頭。
  “怎能怪他呢?”她不以為然地。“這是他六年前就巳經選定的路,我們不該再打擾他。”
  “那些‘悠然草’呢屍他突然問。
  “啊!它們生長得很好、很茂盛,不過它們不叫‘悠然草’,”她是否說得誇張?“它們有個很美的原名。”
  “叫什麽?”
  “風裏百合。”她笑。
  “真是很美,給人——一種希望的感覺,”他思索著說,“它能開花嗎?”
  “在比利時的能,在香港的,不知道,也許能,也許不能。”她笑。“不過——除了比利時,至少有一處也能開花,媽媽說的。”
  “哪兒?”他充滿了好奇。
  “這兒,”她指指心口。“至少可以在心園裏開花。”
  “說得多好,伯母真是智者。”他由衷地。“那麽,在香港開不開花不重要了?”
  “我隻是不再抱著希望。”她說:“因為失望是件非常打擊人的事,我受不了。”
  “不可能每次都失望。”他說。
  “鼓勵還是安慰我?”她笑。
  “如果我的鼓勵或安慰有用,我願無限量的供應。”他真誠地說。
  “這些年來,不是全靠你們嗎?”她微笑。心裏是十分感動的,至少她還有這麽多好朋友。
  “那是你的謙虛,這凡年——你的堅強毅力實在影響了我們每一個人,作為你的朋友,我們都為你驕傲。”他的話——由他這樣的男孩口裏說出,真是有其難以衡量的分量。
  “把我說得這麽好,我們在互相標榜嗎?”她笑。
  “你認為是嗎?”他愉快地笑。
  就這麽談談、聊聊,很快就到了淺水灣別墅。傭人出來把食物抬了進來,立刻又忙著去預備烤爐什麽的,他們幾個人就留在大廳裏喝一點酒。
  大家隻是喝酒,誰也沒出聲講話。
  “咦?怎麽回事?”文珠第一個忍不住。“今天是怎麽搞的,大家都變成啞巴了?”
  “你不是在講話嗎?”費烈笑說。
  “不行,不行,我就是受不了這種沉悶,”文珠哇哇叫,“要輕鬆愉快點才行。”
  “好,我們努力輕鬆愉快。”惹心說。
  “努力愉快?”文珠說話永遠不經大腦。“如果斯年在這兒,擔保絕無冷場。”
  慧心敏感地覺得三個人的視線都落在她的臉上,她想皺眉,卻忍住了。“(”他不在,我們也絕無冷場,不是嗎?“她誇張地說:”等會兒我們開唱機跳舞。“
  “好啊!讚成。”文珠第一個響應。“結婚以後,難得出來跳了幾次簿,今天可要好好顫一下。”
  家瑞望著她笑,又再搖頭。
  “你真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他愛憐地說。
  “說我幼稚天真?不依,”文珠一拳打過去,“你怎麽總招自己老婆想得這麽沒用叩家瑞用雙手接住她的拳頭。
  “我就是喜歡你幼稚天真,老婆。”家瑞坦率地說。
  文珠呆愣一下,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令費烈和慧心大吃一驚,怎麽回事呢?但看著家瑞微笑的臉,再看文珠緊緊摟住家瑞,哦——是另有原因,另有結果吧?
  “你——你怎到今天才講這句話?”哭完了,文珠抬起頭就說。
  “我以為你自己能了解。”他拍拍她,再拍拍她。“不要孩子氣了,費烈和慧心都在呢?”
  費烈看蕙心一眼,兩人相視而笑。這對夫妻總算步人正軌了。家瑞對蕙心的迷惑——是迷惑吧?巳過,他發覺還是文珠最可愛,經過這一次,他們的感情將更穩固。-“敬你們一杯。”費烈說。
  “為什麽敬我們?”文珠傻傻地。
  “祝你OW情流露!”惹心也舉起杯子。
  傭人進來請他們去花園,一切已準備就緒,就在這個時侯,電話鈴響了起來。
  “費烈,醫院找你。”文珠拿著電話叫。
  “醫院?”費烈臉色大變。
  “喂,我是——什麽事——什麽事?啊——是一個男孩,是,是,多謝,非常謝謝——我就來,立刻就來。”
  “我太太生了個男孩子。”費烈滿臉興奮。“我立刻要趕去醫院,怎麽這樣快?我還想明天才送她去醫院,哪知道兒子等不及——啊!對不起,我必須立刻走,我們再約時間,我走了。”
  一陣風似的,斯文的費烈像百米賽跑一樣衝了出去,帶著一身的滿足與幸福。
  “費烈終於等到了一個兒子,”文珠搖頭,“看他那副滿足的樣子,我也替他開心。”
  “我也是。他們是幸福的。”
  突然,刺心的寂寞與失意湧上心頭。剛才文珠、家瑞的真情流露,現在費烈初為人父的欣喜若狂,都強烈地影響了她。
  所有好朋友都幸福滿足,隻有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連影子也不陪伴她,她——她——莫名的淚水湧出來,湧上來,流了她滿麵,灑了她一身,她就這麽靜靜地、沉默地流淚,好久,好久。等到她平靜下來,冷靜下來,她看見呆愣而關懷的文珠夫婦,看到站在門邊失措的傭人,啊!她又失態了,是吧!這巳不是第一次。
  那一次是在文華,也對著文珠夫婦、費烈他們,也是同一種心境,她哭得天昏地暗,甚至忘了那是公共場合。兩次都是因為同一件事、同一個人。
  斯年——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們——可以出去燒烤了,”她抹一抹臉,領先往外走,“不能因為費烈不在,我們就不吃,不玩。”
  “慧心——”文珠不安地。
  “放心,現在我心中再無痛苦、煩惱。”她回眸一笑。
  因為她已麻木,但,這一句她並沒有說出來。    看來平靜的日子過了三個月,春天來了。
  人們都脫下了沉甸甸的冬衣,換上輕盈美麗的新裝,大自然也欣欣向榮,更顯朝氣。那青綠的一片真令人打心眼裏開懷,尤其是慧心窗前一片,更茂盛得猶如一塊厚實的綠地毯。
  夜巳深,慧心還躺在床上睡不著。日子平板而忙碌,她覺得厭煩,覺得枯燥乏味,然而——又不能不生活下去,人就是這麽無可奈何。
  尤其是她,她的無奈似乎比別人更多些。事業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麽富有挑戰性,也許握在手中的遠不如得不到的更有吸引力,她已厭倦。感情——更是一輩子的無奈,她還能說什麽?
  有的人是天生自苦的,除卻巫山不是雲,她永遠不以為巫山之外會有更美麗的雲彩,她拒絕相信更拒絕試探,她已認定——她就是這麽一個死心眼的人。
  睡不看就起床吧!她走到窗前張望著,很自然就看見那片綠茸茸的風裏百合,隻是綠——惹心輕歎,她巳不再對它懷有希望,開不開花也無所謂,斯年已三個月沒消息了。
  看了一陣,她搖搖頭,反正看來看去,“它們”還是那樣,非常頑固,非常執著地保持那抹綠,一朵小花也吝惜開,有什麽用呢?
  關上窗門,她又回到床上。她不能不睡,明天還要上班,還有很重要的“五年計劃”會議,還要看這個月的月報,還要和李柏奕談下一季的廣告計劃,中午還要去獅子會演講,下午——唉!不能再想了,愈想她愈睡不著,這樣,她怎有精神去做那許多工作呢?
  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數數,強迫自己進人睡鄉。好在她一向自律性甚強,生活也有規律,最後,她終於睡著了,而且一夜無夢,直到天亮。
  早晨起床,她告訴自己今天是個忙碌的日子,要保持最好的精神狀態。
  八點鍾就出門,嗯!很順利,一切很好,八點四十分就到了辦公室。勤勞的秘書已坐在那兒。
  “知道我們今天有一連串的戰鬥?”蕙心打趣著。
  “今天我不敢碰你,”秘書也有幽默感。“萬一忙中出錯,碰上了你的地雷,我會死得莫名其妙。”
  “小鬼!”慧心笑罵。坐到辦公桌前,秘書跟了進來。
  “我重複一次今天的會議及約會給你聽,”她說,“九點整開會,十一點有位報社記者要見你,有一段小訪問。十二點半去獅子會午餐例會演講,然後,三點鍾要柏奕來。人事部林經理也希望你抽空見他——”
  “夠了,夠了,我今天三頭六臂也不夠分配,是嗎?”慧心笑。
  “其實每次這麽忙時,你不必三頭六臂也能應付。”秘書笑:“你是最能幹的女強人。”
  “拍馬屁?下個月加薪五百元。”蕙心開始閱讀開會要用的文件。
  九點鍾,慧心像心中裝了鬧鍾般的站了起來,正預備去會議室開會,看見秘書背後站了一個人,正想敲門進來。
  “我要開會,叫他遲點再來,”她還在看文件,一邊揮著手,“我不想讓其他人等。”
  “但是沈小姐——”秘書唯唯諾諾地,站著不動。
  “慧心,是我。”男人的聲音。低沉、雄渾,非常溫柔,非常有吸引力,誰?
  一抬頭,整疊文件掉在地上,她張大了口,瞪大了眼,整個人都傻了、僵了。
  她不能呼吸,不能講話,她全身開始顫抖,是斯年!怎麽會是他呢?他說過不再回來,他表示過永不可能,他——他怎麽又站在她麵前?他手上——他手上拿的是什麽?
  “蕙心,是我。”他柔聲地說。
  啊——他穿著很合身、很漾灑的牛仔褲,上麵是一件剪裁、手工、料子都一流的襯衫,他是斯年——是以前那個斯年?或是做了神父的斯年?她混亂了,她竟分辨不出。
  “斯年——”她叫。是那種發自心底的呼喚。“真是你,是嗎?斯年?”
  “是我。”他向前跨一步。“你要開會,我可以等一下,我不希望耽誤你的時間。”
  “你,”慧心目不轉睛地望著斯年,手卻指著秘書,“通知他們會議改期,取消所有的約會,我有事,必須立刻走。”
  “沈小姐——”秘書不能置信,這不是慧心的脾氣,蕙心永遠是公司第一,事業第一的。
  “照我的話去做,”慧心還是凝望著斯年,“因為我不想再錯一次。”
  在秘書的驚愕、所有人的詫異之下,她挽著斯年的手,大步走出公司。
  很奇怪地,才邁出公司,她就覺得全身輕鬆,再也沒有任何負擔,輕鬆得整個人想飛。
  斯年回來了,她不必問任何話,她知道,他這次回來,無論如何總該有個終結,無論是好是壞。
  “你手上拿的是什麽?”她望著他手上那朵白色花球。“我從沒見過這種花。”
  “風裏百合。”他也凝視著她,平靜安詳地微笑。
  “風裏百合?你從比利時帶回來的?原來就是這樣子的——啊?它確實像百合,的確很美。”她叫“送給你。”他把花交到她手裏。
  她接過來,一抹沁人心肺的淡淡幽香迎麵而來。風裏百合的香味竟是這麽幽雅。
  “它真美,我喜歡它的姿態,也喜歡它的味道,”她喜悅地,“從這麽遠帶回來,它竟不徽陣?”
  “不是從比利時帶回來的,”他說,“我剛才順手摘的”
  “順手摘的?在哪兒?香港也有嗎?我怎麽從未看過?我那一片從沒開過花。”她一連串的問。
  “剛才我到你家去,伯母說你走了,我在窗外花架上看見開了一大片,所以順手摘了一小球。”
  “我的——花架上?”她叫。
  刹那間,難以形容的狂喜和一絲莫名的希望一起湧了上來。她的風裏百合開了花?昨夜還是什麽預兆也沒有,怎麽今朝就開了一大片?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一定是斯年在騙她。
  “是,伯母可以作證。”他舉起右手,灑脫得一如六年——六年前?
  “斯年——我們現在——去哪裏?”她問。模糊的希望又在心中跳躍。
  “上車,我再告訴你。”他促狹地看著她。
  “先告訴我,否則我不上車。”她說。很自然地流露出六年前的嬌態。
  他仿佛呆愣半晌,突然跳起來,打開車門把她塞了進去,然後,飛快地把車開走。
  慧心坐在那兒,心中怦怦亂跳,她真的迷惑了。是今天?或是六年前?是夢?還是真?怎麽——跟六年前和斯年第一次約會時一樣呢?
  時光是不會倒流的,而且——心中感受也不同。
  六年前她又氣又不甘,覺得此人強橫霸道,完全不講道理。今天——今天她心中卻是溫柔一片。酸酸的,甜甜的,還有模糊的一絲希望。
  斯年回來了,帶回的是什麽?可是希望?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她的聲音放柔了,神情也放柔了,能令鋼鐵也變軟的柔。
  “我先問你,你這麽放棄了開會,推掉所有的約會,這些損失,你會不會後悔?”他問。
  “我沒有想過。”她皺眉。
  剛才她真是沒想過,什麽也沒想過。一見到斯年。她心中惟一的念頭就是跟他走,其他的全不重要了,真的!全不重要。
  他微笑,隻是不置可否地微笑。
  “現在想一想。”他說。
  她真的想一想,然後肯定地搖頭。
  “不後悔。”她絕對認真地說:“不隻不後侮,我完全不在乎。”
  他又笑起來,令人難懂地。
  “現在我問你一個問題,隻問一次,你要仔細想好了再回答,聽懂沒有?”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聽懂了。但是——我有一個問題想先問你。”她盯著他看。“這風裏百合真是我窗前的?”
  “我騙過你嗎?”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而且現在也不重要了。伯母說,你巳把它們移植到你的心園中。”
  “訣問你的問題。”她臉紅了,心中漣魂越漾越大。
  “我想問——我要帶你去一處很遠、很偏僻的地方,你願不願去?”他慢慢地問。
  蕙心呆愣住了,他要帶她去很遠、很偏僻的地方——那表示,那表示——她還沒出聲,眼淚巳經奪眶而出。風裏百合,真是為她帶來了希望,斯年已提出要求了。
  “斯年——”她埂塞著。“你——為什麽要問?你對自己完全沒有信心?你知道我——你根本早就知道的。”
  “我要你回答。”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些。“蕙心,我對你提過好多次同樣的問題,但,每次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我希望能聽到一次肯定的。”
  “我願意。”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幾乎是立刻,巨大的幸福浪潮湧向她,她——不能相信,那看來絕望的事怎麽突然又變成了事實呢?
  “行了。”他把車停在街邊,也不管那是什麽地方,可不可以停車。然後他擁住她,熱烈地吻她。
  有人敲敲車窗,是個交通警察。看見他們帶淚的喜悅,警察不禁呆住了。
  “她答應和我結婚,我們要去大埔注冊結婚。”斯年說得有點語無倫次。“我——哎!她答應了!”
  “那麽還不快去?”警察好心地說。
  斯年連忙又開動汽車,這次,他握緊了蕙心的手,再也不肯放鬆。他們——會這麽手握手地走完屬於他們前麵的造路吧?
  “斯年,你怎麽可以——”她疑惑地問。
  “當一個人下定決心、不顧一切時,奇跡就會出現。”他笑得頑皮。
  啊!完全是從前的斯年了,這是上帝怎樣美好的恩賜啊!
  “但是一我們要去很荒僻、很遠的地方?”她問。
  “在希臘附近我找到一個小島,非常美麗,居民又很友善,我預備去那兒,”他凝望她)“那兒沒有女強人可做,你不後悔吧?”
  “我今後隻想做一個賢妻良母,”她溫柔地笑,“我還要兩個可愛的孩子——我現在的年紀不會太退吧?”
  “隻要有心,永遠不會遲,”他吻她的手,“來,把風裏百合給我。”
  她依言遞給了他,他把花球放在車窗外,風一吹,花全落了,散了,隨風而逝。
  “斯年——”她驚叫。
  他怎能這麽做?這是對他們有特別意義的花。
  “世界上有太多失意的人,有太多令人遺憾、惋惜的愛情,為什麽不讓這些帶給我們希望與成功的小花朵,去祝福更多的人?”他說。
  “風裏百合是希望,是祝福。”她點點頭。心中充塞得滿滿的,她終於得到了幸福。
  “是的。”他再吻她的手。“你看,那是什麽?”
  前麵是一條路,直路,但是,她似乎看見路上鋪滿著鳳裏百合。啊!那是一條希望之路,是一條幸福之路,通向光明,通向幸福的將來。
  願這路屬於你,屬於他,也屬於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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