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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悄然:燈紅酒綠

(2009-02-01 13:58:31) 下一個

  海上花
  位於D城的海上花娛樂城,剛剛過了八點,就仿佛為了節省電費,滅了大半的燈光。餘下來的小半,昏昏黃黃的斜披在大廳舞台上已經□了大半的舞蛇女身上。台下一大片散客的沙發椅,稀稀落落的幾個人,煙氣夾著酒氣,還有廉價的脂粉香水的味道,和著男女混在一處的曖昧輕笑。這樣的散客,多半點不了什麽,茶幾上已經開了幾瓶喜力百威,頂多一瓶廉價的紅酒。赤赤的紅,在醉翁不在酒意中,淋淋的灑在了雪白的桌巾上。
  這樣的蛇與脫衣舞,乍看新奇,若是一個禮拜看上七天,不膩也膩了。
  三月不禁想起初在海上花上班的那一個月,日子恍惚得像夢境一樣。猶如到了西遊記裏的盤絲妖精洞,肉和欲□裸橫在眼前,不過是一日一夜交替的功夫,黑和白便沒有了分界。可惜,她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唐僧,為求三餐溫飽,漸漸在此間如魚得水。
  今夜,因為客人少,所以清閑。大約因為如此,靠在角落裏偷懶的三月,方有機會看到經理親自引上來的一行人經過昏黃的廳堂裏的石柱,往盡頭處的vip包房走。
  每個男人臂彎都攜了一名女伴,俱都是華衣鮮貌。尤其女伴們精心修飾的白皙的臉上,大理柱子鏤刻的花影落在上麵,一朵躲恍若絢麗精雕的石花,遠遠便格外醒目。
  這種場麵三月見的多了,並不稀奇,偏偏一條寬腳長褲吸引住她的目光。一半燈芯絨和一半麻布成斜線拚接在一起,據說斜線最易使人產生不安定感。偏偏那女人姿態款款,寬大的褲腳如裙飄拂,左右搖曳,說不出的風情。
  三月認得,那是今年倫敦服裝周的最新款,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可這一眼多看,就瞧清了女人的男伴。
  一隻煙叼在唇邊,輕挑的姿態。
  海上花的頂樓整整一個圓形的廳堂,全封閉的設計,明明沒有一扇窗子,卻做出了整列的假窗。煙光螢火的一點,在玻璃反射出星芒。
  他臉龐的輪廓,挺直鼻翼的陰影,眯成一線的眼,格外秀長明亮,。
  玻璃顏色其實是很鮮豔的,姚黃,魏紫,品紅,枯黃,仿造牡丹的富貴,隻可惜掩在沒有顏色的燈光裏,俱都失了顏色。可偏偏如此烏沉沉的背景下,卻遮不住那男人的好顏色。
  好顏色,矯情極了的三個字,獨獨正襯他。
  盛夏的夜,本應悶熱,但海上花娛樂城裏打飽了空調,凜冽的寒意止也止不住的冒了上來。
  一時間三月聽不清荒腔走板的脫衣舞曲,也聽不見隱在吧台深處小姐們的喧嘩嬉鬧。緩緩地,所有的聲音都在她見到一點煙光遠去時,忽然安靜了下來。往事破空而出,在這樣的寒意裏與她靜靜地麵對麵。
  她仿佛還可以嗅到,他永遠一塵不染的淡藍製服上奇異的,帶著甜香的煙草味道,而似乎被埋在高中記憶裏不見天日的那個人,再次回到她的麵前,堵住了她前行的路,漫不經心微偏著頭,說:“陶三月,我是衛燎,我喜歡你”。
  說完,他已經若無其事的轉身,那時,他和她一樣幾乎還是一個孩子,已經生得出奇俊,微微一笑,笑時眉目飛揚,令她不禁失了神。
  一切一切,清晰得像是昨日。
  三月緩緩轉過頭,身後銀色玻璃如鏡,泛起青白的光。鏡裏的女人眼角眉梢用孔雀藍色勾勒的煙熏妝,濃烈的似是飲下最醇的威士忌,後勁迷迷蒙蒙浮上來,暈濕了本來的麵目。
  她露出笑,鏡裏的女人也跟著咧開嘴。
  “百加得,你要再這樣笑,幹脆從了我,來做台得了!”寶寶捏著蘭花指,嗓音尖銳的隔了老遠,都有人聽到,嘻的一聲,忍不住笑了出來。
  按照酒保小陳的話來說,寶寶的存在本身就是個笑話。
  圓圓滾滾的男人,勒在緊身衣褲裏,捏著蘭花指,捏出奸細的嗓子。偏偏這樣笑話似的人,是海上花最紅的媽媽桑,手下的小姐據說能從這裏排到長安街去。按他的話說,環肥燕瘦決不缺貨。小姐們坐台寶寶抽五十,出台抽一百,他的腰包裏永遠是紅紅綠綠的鈔票,塞得比他的腰圍還要圓鼓。
  而三月一晚的薪水,不過一百元。
  “媽媽桑您訓練四朵金花,名震京師……”三月轉頭,已經熟練做出了周星馳電影中烈火奶奶的口吻:“我可不敢壞了您的名聲。”
  寶寶嬉笑著,勾住三月的手,作出好姐們的情態:“百加得,做小姐靠的可不但隻是長得好,我看好你哦!”
  海上花娛樂城裏,她們這些酒水促銷都沒有名字,代理的牌子就是她們日常的稱呼。
  “賣出去幾瓶了?”
  三月有些恍惚,另一手下意識抬起,已不是自幼慣常的短發,長的幾乎及腰,又燙的卷卷曲曲,因為工作要求歪歪盤在右腦側。百加得的工作服是一身孔雀藍的皮裙,遠遠離出膝蓋一大截,連過膝的皮靴都是同色,純粹鮮亮的一汪。但在這樣昏暗的地方,仍舊是模糊,曖昧,像是法翠暗刻花紋的釉色。
  唯有搭在發髻間碗底大的淺粉絹花,那種粉淺的似是而非,一點亮色恰似女人酒後的微醺,有種魅惑在悄無聲息地蔓延。據說,那是浪漫滿屋裏宋慧喬帶的發飾,市麵上即便是仿版,也要五十元一朵。公司到底是下了血本,單單是觸摸上去,花團錦簇的絨意,似乎把人得心帶出了一種癢意
  三月嗤的笑出聲:“今晚哪有喝得起洋酒的?”
  “別擔心,vip裏來了一幫紅色二世祖,看姐姐我幫你。”
  說完,寶寶還不待三月回過味道來,轉身踩著粗高跟的鞋子,一步三搖的去了。
  一旁做了很長時間壁花的紅酒促銷張裕,方才忍不住酸酸開口:“除了禮儀,他也就對你假以辭色。”
  “哪有?”
  站在二樓娛樂城吧台門口,穿著茜茜公主一樣蓬蓬裙金色禮服的,是引座的禮儀。然而這小小娛樂城內,把哪個客人領到哪個包房入座,也是一門通天的學問,所以寶寶格外的敷衍禮儀,三不五時的肯德基上供,小禮品更是從沒斷過。
  而三月……
  在娛樂城做酒水促銷,哪裏推得開和客人喝上兩杯,然而,怎樣喝,喝多少,欲拒還迎,隨即在醉翁不在酒意的客人們中脫身,又引上什麽樣子的小姐坐台,則又是一門通天的學問。
  這點,三月做的無人能企及。
  海上花原本並不是三月一個洋酒促銷,百加得 家豪 芝華士各個都牟足了全力。一晚三月連出了五瓶百加得,向來跟她有說有笑,姐們一樣的家豪,上來就給了三月一記耳光,罵道:“X貨,憑你也配和我搶生意!”
  而三月捂著臉,轉頭快步離去。
  所有人都以為她落荒而逃,可不多時,卻見她短了一杯水,潑到了家豪的臉上,然後一缸砸下去,家豪就黑了一邊的眼眶。
  “咬人的狗不叫哦!倒看不出你下手很準的,一缸下去不過是黑了個眼眶。”事後,寶寶叼著細枝的大衛杜夫,倒像是第一回認識三月一般,上上下下仔細打了個遍,最後噴出一口薄霧,說:“在這裏混,聽姐姐我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純屬狗屁!”
  大衛杜夫的味道其實是很淡的,然而所有煙草自口鼻中緩緩吐出,不過都是灰色的一蓬,如同這世間的人與事。

  百加得
  “百加得,百加得!!!”
  寶寶又風風火火的跑來,抓住她就走。
  三月今晚心神恍惚,隱隱約約隻聽見寶寶的聲音尖利的刺耳,而他越興奮,聲音就越高八度的尖:“你可是有福氣了,今晚就讓你見識見識大名鼎鼎的褚穎川。”
  褚穎川確實大名鼎鼎,隻在於他有一個好祖父和好父親,如果真的有紅色貴族這隻血脈的話,也許就是貴族中的貴族了。
  回過神時,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被拉到了vip包房的門口。
  包房的門半開未開,寶寶已經推了門進去,步伐跨進的一刹那就變了,好似剛熬好的皮凍兒,一筷子下去,顫裏裹著肉,肉外夾著顫,一手掩著嘴嬌滴滴地笑了起來,分外俏皮:“老板們要喝洋酒,這裏有。”
  娛樂城裏的稱謂講究也陸離古怪,包廂的女服務員叫做公主,來來往往上酒端濕巾的男服務生叫少爺,賣身的女人叫小姐,帶著這些賣身女人的叫媽媽桑,而客人們則一律叫老板。這種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荒唐,恰是夜晚不倫不類的特色。
  一盞暗藍的燈光斜斜推在半掩未掩的磨砂玻璃門上,許是寶寶實在滑稽,裏麵男人女人撐不住輕輕的笑了,和著酒香煙香脂粉的味道,迂回到了盡頭的幽暗走廊裏,似是梗著一個將醒未醒的夢境。
  寶寶轉過頭來,一把拉了三月進去。
  隻覺得自己似乎猶在半夢半醒中,三月腳下被地毯的接縫一拌,踉蹌了幾步,方才能站穩。
  包房內的燈光也不見得比外麵亮多少,依稀是敬過了煙,霧熏火燎,混沌沌地,兩個穿著金色小禮服公主極快的穿梭,晃得人眼花繚亂。不多時已伶俐擺好果盤酒具,時鮮昂貴的果子被工筆細繪在黑亮如夜的盤裏,一朵一朵的五瓣花,但都不及不上長開的v字領間,緊緊迸出的大半雪白胸脯,來得春意盎然。
  三月想,這也許不過是一場活色生香的夢,夢裏荒唐,夢外糊塗。
  然後,一股幽香,滲入了口鼻之間。
  La Flor de Cano的味道,仿佛安娜蘇的一款甜蜜夢境,散到了後味僅存下隻有醇甜。
  典型的古巴雪茄,不帶一點草腥。
  他第一顆煙,就是偷自他父親的La Flor de Cano,然後,一直就是這個。他說過,一旦提起,就很難放下,
  不知為何,三月索性鎮定下來,微微揚起下頜:“幾位想喝什麽?”
  倒是有人蓄意曖昧的一笑,劈頭刁難說:“什麽都成,隻要不是百加得。”
  可畢竟沒有什麽新鮮,這種應答平日裏早就熟練的不能再熟練,於是賠笑說:“點什麽都可以,我又不是非百加得不賣。”
  後麵還有一大段的別人無法打斷的促銷詞,三月卻咽在了肚子裏。於是就出現了一陣不尷不尬的沉默,一旁一直卑躬屈膝站著的經理,馬上接過話:“上次褚少還在我們這存了許多的人頭馬。”
  居中的男斜倚在沙發上,似乎喝多了,熱騰騰的純棉手巾繳了蓋在臉上,仿佛是睡著了,倒是身邊的女伴,翹著中指給他揉著額角。一圈又一圈逆反時針裏,手上塗開的金粉,碎碎爍爍,倒仿佛像人皮蒙的一枝金盞花,連昧色都是慵懶。
  三月不知道抽了哪根筋,突地想起寶寶跟酒保小陳拌嘴時,就愛刺刺兒的叫“陳少”,她忍不住輕笑,不動聲色地後退:“我這就去取。”
  偏偏一個聲音叫住了她:“我叫一瓶百加得,你喝一杯怎麽樣?”
  居中的褚穎川已經坐起身,仍是不端不正的姿態,熱手巾扯了在手裏,因手肘支在膝蓋上,不規不矩夾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一蕩一蕩的隨時都要掉下去。
  “我開十瓶。” ,
  褚穎川五官深邃,炯亮的眼,明明是由下而上看著三月,則不知為何有一種被由上往下俯瞰的感覺。
  三月不得不的感歎原來這就是生來就居高臨下,注定所有人都要揣測他心思的眼。
  包房內,褚穎川起身開口的那一刻起,一旁幾名摟著女伴低語嬉笑的聲音就沒了,靜的連中央空調的嗡嗡切切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三月渾身泛過一顫,發髻上有幾縷亂發落了下來,她不耐煩地亂塞到絹花發飾下的皮套裏。不得不打足了精神,敷衍說:“對不住,我對酒精過敏。”
  那個熟悉的聲音終於開口:“你挺能喝的。”
  其實衛燎一直就坐在褚穎川的左側,而三月直到此刻才不得不費力的挪開眼,望向他。
  此時,公主們打開了沙發的藤編地燈,八角玲瓏,雅致的不像這裏的擺設,反像話劇舞台上背景道具,影影綽綽罩到衛燎的臉上,流動著光影,一時間,仿佛一幕停止不動的電影畫麵。
  三月覺得自己好像闖進舞台已正中的老鼠,聚光燈兜頭兜臉的罩下,無一處可避。她微微斂起眉,隨即又緩緩散開來。
  一隻手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抱住了衛燎的胳膊,穿著倫敦最新款的雙色拚接長褲的女人,將頭枕在了衛燎肩上,語調飄飄拂拂:“你們認識?”
  目光斜刺裏掠過三月,與口吻迥異的溫度。
  衛燎到不成想被她這樣問,稍稍一怔,隨後輕笑出聲。
  “我看麵相猜的。”
  一旁人哄笑:“蘇西吃醋了!”
  衛燎也在笑,目光刻意探向三月。如他所期的,三月緩緩垂下了眼。
  胡亂塞在絹花裏的碎發,又掉在她臉頰旁。絹花的瓣,細微顫動,癢到了極處,反而生出一種痛,像是躲在心底的傷口。
  沉默間,經理反而以為三月到底年輕臉嫩,窘得下不來台,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忙又笑說:“哪能卷了褚少衛少的麵子,這就上酒!再過敏也能撐上幾杯,不過十瓶是不是多了,要不……”
  但被褚穎川接了過去:“多了就存著!”
  女人熟練的在煙鬥裏裝好了煙絲,送至褚穎川的嘴邊,他順手接過來,並不著急點著,在茶幾上不輕不重的磕了兩下。
  經理原是濃濃的堆上一臉笑,這時候那笑便凍在嘴唇上,忙招呼著公主少爺上酒,自顧自的找好了台階下,也就管不了三月。
  上好的百加得151,八十度的烈酒,很少有人敢嚐試,所以上來的不過六十度的幹邑,然而過了四十度,就已經是烈酒。
  蘇西見三月躊躇的模樣,哧得一笑:“我們玩骰子,誰輸了誰喝怎麽樣?”
  “我不會這個。”隻是人人都仿佛沒有聽到她說什麽,都笑起來:“蘇西發威了!”
  蘇西自己也笑,歪在衛燎的肩上,聲音甜膩。
  三月在他們的笑聲中,同公主一同跪在茶幾前的軟墊上。公主們慢慢往酒杯給斟上,平時畢竟關係打得好,暗暗的多加了些冰塊。
  此刻燈光下,冰塊幾乎立時就蒙上一層矜貴的酒珠子,整整一列十杯,閃著淡淡的幹邑金色,瑞氣千條的晃著三月的眼。
  蘇西的骰子玩的極好,朱紅的骰盅,可以帶著五粒骰子轉到空中,卻不飛出一粒。
  眾人紛紛叫好喝彩。
  三月連輸五把,也就這樣跪在他們麵前,喝了五杯。所有人,等著看她醉態出醜,但她的臉色隻是越喝越白,最後蒼白的像是藏在陰影裏的理石雕像,免不了都覺得無趣。可三月並不像他們覺得的那麽無動於衷,微眯起眼,迷蒙裏,La Flor de Cano的香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烈的不知道什麽味道的煙草,嗆的咳嗽了幾聲。
  蘇西略有差異的冷哼了一聲,轉眼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似是很快樂的樣子。
  “還剩五杯,一把一把太費勁,索性我們一把定輸贏。”
  三月沒有笑,孔雀藍煙熏的深邃的眼,此時半睜的轉了轉。
  煙草的霧裏,褚穎川一手撐著頭,歪在沙發上,眼定著女伴,那樣的眼神官司,似乎是膠水半幹未幹時,黏黏膩膩。
  衛燎呢……霧像是被施了法術一樣,她怎麽也看不清衛燎的樣子。
  一旁的五杯酒已經合到一個大杯裏,不知誰又起意,叫了紅酒啤酒,以及先前存的人頭馬,摻和到一起,這還不知足,又叫開一瓶百加得151,兌進去幾滴。
  蘇西淺笑嫣然,把五個骰子抓在手裏,有一搭沒一搭地丟:“輸了的人,要一口氣喝下這杯。”
  中央空調太冷,三月一時不勝風刀霜劍似地,隱隱生寒,手裏洋酒杯質量自然頂好,四方的半磨砂玻璃,比一般較厚。杯子裏剩下的冰塊,燈下一亮一暗,像不肯蒸發殆盡的淚,涼的指節都開始漲痛。

  不過是遊戲
  蘇西斜睨著,三月低頭不肯出聲,場麵就有些冷下來。
  打破沉默的是股硫磺的味道,三月聽見劃起火柴的聲音,一股甜香隨之而來,盤結成一張絲網,她逃不出生天。
  經理早就不在包房,公主看不過去,悄悄起身。
  連著五杯的六十度烈酒激的三月心一直突突的跳,隻是始終不再抬眼。也避無可避看見,玻璃水抹的透亮的茶幾底下,蘇西懶懶伸著的維多利亞涼靴動了動。
  在此之前,蘇西的腳一直離得三月很近。
  鏤空編花的涼鞋,長長的緞帶如粼粼的金蛇,從蘇西的腳上盤結,直至消失在褲筒裏。百加得皮裙說長不長,恰好在跪坐時露出一大段年輕修長的腿,被金蛇的牙堪堪的咬到。這樣的距離,對於男人和女人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曖昧含糊,而對於女人和女人……則是一種踩在腳下羞辱。
  可此刻蘇西突地收回腳,叮鈴桄榔碎響的聲音中,三月抬眼,一粒碎屑不偏不倚溜溜地飛在臉上,她下意識的伸手一抓,才後知後覺,火燎燎的痛。
  不遠處是蘇西蓄意製造的人禍,核桃黑木的地板上,光鑒如鏡的打蠟被冰桶砸得粉碎。
  蘇西懶洋洋一句:“還不收拾幹淨?”
  公主打了個寒噤,連忙彎身仔細收拾,再不敢出去通風報信。
  三月倒沒驚慌,隻是好笑,不知不覺也就真的笑出聲。她的臉上濕漉漉的,因為皮膚很薄,隨手一抓,就立時出了三道紅檁子。褚穎川眼神一挑,突地就想起了天龍八部裏,王夫人的茶花,白玉紅絲如一甲甲的劃痕,渾名“抓破美人臉”。可如今看來,應該大煞風情的事,倒也可以做得細細打磨過一般,添一分有餘,減一分不豔。
  於是側過臉對衛燎說:“花錢買玩意不過就是為了個開心,你說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找罪受?”
  褚穎川的嗓子被酒拿的有些啞,但仍舊清晰的傳入所有人耳內,毫無避諱。所謂的“玩意”和“罪”,明顯指的是蘇西。對蘇西,甚至在場所有女人,不是不輕蔑的。偏偏他說的時候手臂伸在女伴身後的沙發背上,指間煙鬥還漏出一線昏光,模糊出若有若無的距離,說不出的溫柔情致。
  蘇西臉色變了變,旋即整個人倚在衛燎身上輕輕笑,眉細得似指甲痕,今年巴黎主流的霧麵啞光妝底,更是如雲如霧,幾乎不敢讓人直視她這副媚態。
  但衛燎似乎並沒在意,隻是順手攬住她,拍了拍她的肩,仿佛在哄一個任性的孩子。
  蘇西的口吻也就像孩子一樣,嬌蠻任性:“快些!”
  三月說:“好。”
  抓起骰盅,輕飄飄地擦著桌子一搖,就止住。
  隔了一會兒,蘇西不可置信地噗嗤一笑,仔細將五粒骰子在茶幾上隔出相等的間隙,手拿著骰盅淩空落下,扣住第一粒骰子,自玻璃上橫滑出去,直直滑入空氣中。骰子並沒有順應地心引力落地,而是隨著她手腕極快一翻,四方體二十一點的熒光貼膜,飛也似地旋轉,拖出渺渺流光。
  細細碎碎的聲音裏,骰盅如同翻飛的紅色的蝴蝶,幾起幾落時的五個骰子都被滑入了進去。隨著蘇西手指翻舞,這道光愈演愈烈,鼎盛時候,啪的一聲,消失無蹤。
  三月還在炫目,蘇西已經掀開來。
  四個六,一個五。
  眾人哇的一聲。
  有人已經把那杯混和酒端到三月麵前。酒醉人迷裏,已經看不出半分什麽顏色。
  三月咬住嘴唇,緩緩低下頭,眼底的玻璃幾在昏黃中現出她臉,厚厚的脂粉眼影,被汗濕了,狼狽的混濁。
  手裏也不知何時全是細汗,骰盅一下子脫手滑下去,落到地上。
  “豹子!”
  所有人都沒了聲生息,五個骰子,整齊劃一的熒光六點,襯著清一色藍底,也像是三月工裝那種濕噠噠的孔雀藍。
  這下,連褚穎川也禁不住微微側目。
  “不過是個遊戲,別太認真。”
  三月一邊起身,一邊微笑,恭謹的笑法唇線繃的過緊,露出尖利虎牙。
  腿跪的時間長有些麻,三月保持不了什麽優美的姿態,踉蹌著步子離開。
  回身關門時,避無可避的看見衛燎抓過杯子,一口氣喝下。蘇西急的跳腳,手忙腳亂的拿水果幫他壓酒。可唇不知何時微微上揚。那一身時尚的尖端,唯有嘴上桑子紅的顏色,似一彎暗火,太過灼豔,早就不再流行
  關上門後,三月在玻璃的反光裏瞧見自己的口紅,已經在酒杯上脫了大半的顏色。
  衛燎借著醒酒走出包房,一步慢似一步轉過弧形的拐角,就看見遠遠走廊的盡頭,站著三月。
  衛燎不知不覺停下腳步,臉上滾滾燙。
  三月在一扇假窗前靜靜站著,嘴邊是薄如蟬翼的四瓣花,持花的手指在燈光下竟和花瓣一樣是半透明的,迎著光能看見青色的血管。
  淡白的花咬在唇邊,一嚼一嚼的消失。初時衛燎一驚,以為她在吃花,過了片刻才記起來,她能將各色水果雕出玲瓏花來,手藝是他再也沒有遇見的靈巧。
  遠遠地似乎有人端著酒來糾纏,衛燎看見三月受了難一般,咬著嘴唇,聲音在音樂中隱隱約約傳來:“不成的,身體不舒服,喝不動了……”
  終究在一串輕笑裏,推脫了過去。
  油膩半殘的妝,濃重的混入鬢角,一雙眼盈的似要滴出水來,勾引那人又開了一瓶百加得。
  等那人走開了,仍舊繼續靜站在那裏,啃噬半朵殘花。
  夜夜歡歌的燈晃的衛燎眼前一片模糊,遙遠的記憶裏穿著洗得發黃的白襯衫,藍色校服的那個人也不禁模糊。
  其實早已模糊,衛燎站在走廊那端。
  心裏冰冰的涼。
  淩晨三點,三月下了夜班回到租來的窩裏,夜已深了,萬家燈火都陷入熟睡,而她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視,增點人氣。
  二十一寸的老式彩色電視,外麵的匣子還是紫木的,剛搬進來時隻能收到四個節目。三月自己跑去舊貨市場買了天線,又配了一個十元錢的萬能遙控器,竟然也好使。惹得房東讚歎,有個手藝好的男友。
  電視裏正重放九七版的天龍八部。
  阿羅由大理無量洞回到中原途中,在茶花林內遇上段正淳。
  阿羅說,遇上命中克星。
  三月想,阿羅八歲起無父無母,寄人籬下。
  段正淳是身世顯赫,天之驕子,風流不過是骨子裏的習性。
  須知無人能將皇權富貴,視作浮雲。佛家說,不食人間煙火,可以登上西方極樂世界,成佛。
  而他們,不過是芸芸眾生裏,螻蟻一樣的人。
  於是,他不會理解她的苦,她的痛,她的恨,她的狂……
  二十年光陰,段正淳身邊風流不斷,阿羅卻隻有一個曼陀山莊。
  何必執著?
  酒勁頂著頭,三月昏昏的揉著一抽一抽的額角,再抬起頭時,電視裏開始插放時事要聞,大約歐聯儲又在鬧經濟危機,她一向對經濟數字這些不懂,正想要轉台,卻被鏡頭裏殺出一群金發碧眼麥克風群陣的女人晃的愣住。
  T恤牛仔褲,素麵朝天的行頭。
  竟然是蘇西。
  一大群人紛亂問話都沒止住身形的人,卻被她一句定在了那裏,掩住驚詫,不得不解釋著什麽。
  鏡頭又一轉,新聞裏的女主播一板一眼的播報新聞。
  三月這才想起某個電視節目似乎做過蘇西的一期節目,窮鄉僻壤出來的女孩子,憑借獎學金求學,隻身拚搏,最後以犀利得讓人不能忽視的提問,成為王牌駐外時事記者。
  同她一起看的寶寶一麵點著手裏小姐們的皮肉錢,一麵嗤笑:“不過是找了個好靠山,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罷了。惡心得我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三月隻是沒成想,那個靠山,竟然是衛燎。

  誰不為三鬥米折腰
  一覺醒來,日正西落。
  三月抻著被烈酒拔的酸痛的脊背,站在窗前。窗外,半邊滿溢著紅,仿佛一天的火,燒的連一絲浮雲也看不見。屋中最老式的手工木床都被蒙上一層紅紗,仿佛重新裝裱一番。然後,又一點點的跟著時間褪盡,漸漸交糅在黑色裏,重又變得斑駁。
  三月現在窗前一麵發呆,一麵矯情的感歎,日出而息,日落而起,晝和夜顛倒傾覆,幾乎已經忘記了上一次見到太陽是什麽時候。
  刷牙時百加得的業務員打來電話,得知昨晚出了十餘瓶的洋酒,興奮地聲音都顫了,三月叼著牙刷耐心的聽完他前言不搭後語,絮絮叨叨的說完,才含含糊糊說:“我想換一家店試試。”
  業務驚的哎一聲,立馬問:“怎麽了?”
  拿下牙刷,用手背蹭了蹭滿嘴的泡沫,三月隻是說:“一個地方呆著有些膩歪了,就是想換換地方。”
  業務是個南方人,三十出頭的大男人著急起來一口的吳儂軟語,一串一串的也不管三月聽不聽得懂,大致的意思不過是做生不如做熟之類。
  三月被他絮叨的更加心煩,索性擱下了狠話:“我不想做了。”
  然而,卻被業務理解成了另一層意思,立即咬著“四”“是”不分的普通話說:“我已經跟經理說了,下個月你的日薪就漲到120。”
  三月拿著電話愣了愣,那邊馬上又補充說:“還有你夜班的車費,公司也報銷!”
  夜店的促銷,淩晨三點下班,自然不可能有什麽公共汽車,一般都是合起來打一輛出租。三月住的稍遠,找不到順路的,隻能咬牙一人包了一輛車,雖說車費按月結算能便宜些,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所以,由不得她,終究得折了腰。擱下電話,緊緊攥著牙刷繼續刷牙。看著鏡子裏口吐白沫竊喜的女人,忍不住暗自唾罵,賤人。
  整九點,紅塵十丈的快樂不過剛剛起了一個扉頁。明明有停車場,但海上花門口禁止停車的位置,一排排私家車櫛比連綿,仿佛擱淺的鯨,阻塞了一大片的交通。
  上班遲了,三月急急匆匆的自員工通道進來,但電梯作對似的,久久不來,隻能幹著急的等著。
  倒是被大堂門口的副經理逮到,一雙眼上上下下似能扒了皮一樣打量三月良久。三月看見但隻作沒看見,副經理是老板的遠房親戚,得了個閑職,有事沒事最喜歡抓住個人,作威作福一頓。
  偏偏她不肯放過三月,踩著足有十厘米的高跟鞋,殺氣騰騰地喝斥了過來:“百加得,工作場所,不許穿吊帶上班知道不?”
  嫌她在這種地方穿的少了,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三月索性裝傻充愣說:“啊?我沒穿吊帶啊。”
  說完“叮”的一聲,電梯終於來了。三月一手拎著包,一手拿著綠茶,手忙腳亂,索性用綠茶蓋子那頭按住電梯,盼著能快點開門。 這副樣子更是惹惱了副經理。
  “百加得,你遲到就算了,還睜著眼說瞎話!”伸手指著三月,怒目問:“那你穿的是什麽?”
  她的一雙手做得是剔透的法式水晶甲,頂得上三月兩個晚上薪水還不止。如今,尖尖翹著的指甲梢上,乳白色的月芽描邊,就差戳在三月額頭上。
  “我穿的?背心啊。”
  說完,三月一滑身進了電梯。門緩緩合上時,副經理一張鵝蛋臉,偏偏倒著長,如今一陣青一陣紫,倒真像醃臭了一樣。
  三月因熱的難耐,才自家裏帶了一瓶綠茶,隻是冰箱似乎壞了,整個凍成了冰坨兒,一路握著才化開了一點,半透明裹著冰,大半又滲出了綠瑩瑩的瓶子外。弄得三月手濕濕黏黏,跟汗溻住一樣,隻好去翻兜子裏的麵巾紙。手忙腳亂裏三月聽見有人在耳後哧地一笑,說:“請你喝一杯,如何?”
  輕佻戲謔的一口氣息黏在耳邊。
  電梯裏的空調自頭頂兜頭下來,本來很涼爽,可三月耳上先是熱,隨即火燎過一般的辣。慌的向前邁開一步方回過頭,才發覺上錯了客用電梯。
  法式圓盤的吊燈,光被垂垂的流蘇一樣的水晶彎折,一簇一簇落在男人的鏡片上,淡藍的光影水一樣,氤氳的三月一時有些懵。
  現在的三月粉黛未施,身上一條磨白窄腿牛仔褲,膝蓋以上一絛一絛的破洞,扔到街上,就是乞丐的打扮。許是昨晚妝抹過於濃,不禁給他留下了一種慘白的印象。但現在看,她真的很白,灰色吊帶,領口挖成略深的U形,頸下一直到陰影裏的皮膚,牙雕一般,就如同小時候常喝的杏仁粉,開水衝下去細白黏膩,帶著一種滾燙的嫵媚。
  他伸手摘下眼鏡,可那種藍色還是被水晶撩起,水波一樣在他眼底留下影,揚起一邊的眉,眉梢也染了極淺極淡的藍,仿佛鉛筆掃出來的陰影,開筆時濃烈,落筆到最後反沒了痕跡。
  三月這才認出,竟然是褚穎川。
  空調風撲撲的吹到□的肩上,手裏的水瓶,又冷又硬,拔的手指發麻。她不禁微微眯起眼睛,挑起下頜說:“上了樓,您點了百加得,就是不請我,我也得喝的。”
  褚穎川忽然笑了一笑:“我說的是喝粥。”
  他們本就離得極近,呼吸都隨著空調,攪在一個漩渦裏。但三月仿佛不覺得,隻是低下頭,手不老實的悉悉索索一陣,輕巧地一抽,一張紙巾全然無聲地牽出來,倒和上了褚穎川唇角的笑意。
  “你叫什麽?”
  他的聲音平和,但終究藏不住慣於發號施令的調子。
  三月將水瓶夾到手肘裏,用紙巾細細擦去了手上的濕漉,璨然一笑:“我姓百,名加得。”
  露出的虎牙本應該是可愛的,可惜失於太尖,太利。
  “叮”的清脆一聲,電梯到了五樓。
  經理早早侯在門口,甚為熱情的笑說:“褚少,他們早就到了!”
  三月剛想溜出電梯,偏褚穎川抓過她的綠茶,打開蓋子,抿了一口又塞回她手裏。
  經理一顫,按寶寶的話說,那是個用桐油浸透了人,泥鰍都滑不過他。立馬一把推過剛要溜出電梯的三月:“百加得,今兒你放假。”
  三月正被褚潁川的舉動愣住,不防備就被推了個趔趄。
  褚穎川伸手扶住她,也不過很輕的一下,她站穩時,就收回手。
  電梯已經重新緩緩下行。

  水晶鞋與白馬
  三月不曾提防褚穎川有這一招,可惜終究勢單力薄,不能撕開臉皮。想想,還是默默的低下頭。
  褚穎川站的離三月很近,她整個人籠在他的陰影,不自在的略撤一步,才覺得腳下有些鬆。仔細一看,原來涼鞋的鞋帶已經半斷不斷,命懸一線的垂危在那裏。
  “鞋帶斷了……”
  抬眼正對上褚穎川,據說他身上有維族的血統,所以眼格外深邃,如同用粗線條一筆勾成。但,依稀別有深意。三月後知後覺,自己好像在向他婉轉的索要什麽,後半句“壞兆頭,不宜出行”的話,就梗在了喉嚨裏。
  有些話越描越黑,這麽想,便不免覺得意興闌珊,不過是一句話就要再三思量,何止是累。轉眼又一想,若自己有個撐的開門麵的身家,又是什麽光景?索性連意興闌珊都沒了……
  電梯到了地下一層的停車場, 褚穎川先前走,三月不做聲緩緩的跟了過去。幾乎斷開帶子的涼鞋,成了涼拖,哢嗒哢嗒地落在他的影子上。
  車離電梯並不遠,銀白色的,車頭一隻正在跳躍前撲的銀亮豹頭車標。
  難得他很有紳士風度先開了右門,將三月坐進去,才繞過車身,坐進車內。
  車內的真皮墊子上,鋪了水竹的座席,光潔如玉的滑膩,全身的汗似乎都被吸了進去。但褚穎川見三月左動右動,似是坐得很不自在,剛要去調座椅,就聽她眯起眼睛說:“捷豹啊!想不到有生之年,也能坐上首相的座駕。”
  活脫脫一副劉姥姥初見大觀園的模樣。
  他倒也不在意,隨口問:“你懂車?”
  三月則好像沒聽到他說什麽,上一刻仍緊緊攥著綠茶瓶子的手,下一刻就印在了風擋玻璃上。玻璃本來一塵不染,停車場燈光微弱透進來,倒像是一麵琉璃鏡子。如今想是手攥住冰太長時間,圓圓並攏指節,濕漉漉的小水珠兒躺在上麵,像極了胖胖的熊掌。
  三月忍不住笑起來,眼彎彎如月芽一樣:“喜歡f1,所以注意一些。”
  褚穎川不過順口一問,也並不在意她如何回答,拿出手機,撥了出去。另一麵一心二用的左手就著熊掌流下來的水珠子,用很漂亮的趙體楷書,寫出一句——百加得到此一遊。
  “喂,衛燎,我不上去了……”
  後麵說了什麽,三月已經聽不清,呼吸下意識的放的極慢,每吐出一口氣,都似乎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心跳都開始沉起來,鈍鈍的一下又一下,擊得胸都發痛。
  伸手,劃掉百加得。
  上好的水竹座席猶如一汪水,平滑冰涼。三月也許真的是冷了,“陶三月”三個字在指間橫折筆畫都兜成鋸齒的痕跡。
  褚穎川撂下電話時,見她身子緊緊的前傾著,幾乎垂到腰際的卷發,就如同現下車內的那種顏色,像是一尺極深的烏黑緞子,將她裹住。這樣大篷的卷發,總要挑染或者全染了,難得她一色烏黑,隻是在耳側和腦後抽出三縷,用蕾絲蝴蝶結的發卡別住。
  “三月……”
  白蕾絲的飄帶像蝴蝶的須垂到肩胛上,隨著她的動作,扯絮般無聲起落,一蓬一蓬,伴著一股綠茶香精的味道,褚穎川忍不住淺淺一吸,才說:“二月紺香 三月桃良……”
  她幾乎是驚慌的轉過頭,望住褚穎川半晌,才緩緩說:“隻是三月。”
  三月其實並不漂亮,天生的笑眼,連雙眼皮兒都是內藏的,瞪得再大,仍不過半輪大的月兒,微微晃動得如同半透明的繭子,將他裹在裏麵。
  褚穎川突地想,多難得,有著一雙水汪汪眼睛的女人。
  小時候偷看祖母珍藏的卡薩布蘭卡,屏幕的邊泛出黑黃,英格麗鮑曼的眼就在老式膠片的哢嗒哢嗒聲裏,盈出水一般的蕩漾。
  他的一顆心不知道為什麽,怦怦的亂跳。
  然後,再沒看過那樣的眼睛,即便是英格麗自意大利婚變歸來,再拍的真假公主,瞳仁仍舊微微晃動,但已沒有了閃耀的波光。
  後來聽人說,女演員為了上鏡水亮,都要先塗上藥水,也就漸漸意興闌珊。
  他一手去擰車鑰匙,一手將她手裏的綠茶扔到一邊,說:“我們先去喝杯粥。”
  褚穎川去的粥鋪似乎離海上花不遠,拐了幾個路口就又踩住刹車,捷豹的防震做得頂好,幾乎都沒有顫動的將車子停在路邊。
  褚穎川對三月說了一句:“等著!”開門就下了車。
  三月一手拄著窗邊,百無聊賴的向外看。這是一條單行道,燈流如湍急的河,碎濺在車內。單行道並不允許停車,前麵一輛出租冒險停住接客,被交警逮住,爭執了片刻還是開了一張罰單。
  由始至終,似乎沒有人看見這輛銀色的捷豹。
  三月不禁笑了起來,空調風將圓滑的玻璃打得有些冷,吐出的哈氣黏住薄薄一層。
  褚穎川回來時,一手握著兩個中杯可樂大的紙杯,另一隻手拿著一個狹長的盒子,敲了敲車門。三月隻得自方向盤前探過半個身子,給他打開。他坐進車內第一件事,就是把盒子遞給三月。她隱約猜出是什麽,但打開還是大大吃了一驚,隨即笑彎了眼。
  盒子裏是一雙Ferragamo牌子的隱形款涼鞋,三十七碼,也難為他能看的這麽準。
  手指撫愛似的觸過,淺金色羊皮的針腳齊整有致,絲絲緊密細勻的尼龍絲線,一點雜質都沒有,如頂級藝術品一樣純手工的製作,若穿在腳上離遠看去,真的就成了一雙仙度瑞拉。
  三月想要推脫的,但話到底怎麽說,拿捏了半天,反而無措起來。抬眼就看見褚穎川又揚起一邊的眉,仿佛在問。
  她眨了眨眼睫,索性嫣然一笑:“推脫慣了,推酒,推煙,推飲料……如今這麽一大份禮,反而不知道怎麽推脫了。”
  “那就穿著。”
  三月也就真的穿在了腳上。
  窗外燈火熠熠閃耀映入她的眼底,如同腳下的水晶鞋,波彩流溢。
  褚穎川眼睛看住她,鋒利的直直刺過去,但感覺隻是一瞬間……再一次看過去時,他已經淡淡微笑著將車打著了火。
  停在五星級酒店門口時,褚穎川接了一個電話。
  三月輕輕的轉著手上的紙杯,那被熬的漿子一樣濃稠的蓮子粥晃著。想來剛剛出鍋,還有點燙手。
  這是她第一次見有粥裝在紙杯裏,隻是可惜他們都沒什麽胃口。褚穎川接完電話很長一段時間,點了煙鬥,不多時車內就無聲的流動一股嗆人的煙草味。
  其實三月耳朵很尖,躲不開聽了一個大概。但她也不開口,隻是拿出手機,放了一首Priscilla Ahn的《Dream》。
  車裏連燈都沒開,黑沉沉的。
  他們靜靜把玩著手裏杯粥。
  不知道過了多久,褚穎川才下了車,維持著他的紳士風度,繞過來給三月打開車門。
  坐的時間長腿有些麻,三月抓著褚穎川的手才能站穩。但,他們的手都太冰了,仿佛排斥這種刺激,彼此一觸就避開。
  進了酒店頂樓套房的直達電梯時,三月也沒覺得什麽不安,她篤定褚穎川絕不會做什麽。
  果不其然,電梯門剛打開,就聽見清脆的洗牌聲,已經開了四五桌麻將。三個人坐在一旁沙發上閑聊,樂天見褚穎川來了,忙笑說:“就差你,三缺一,可憋死我們了!”
  看見褚穎川身後的三月,眼色則立即曖昧起來:“我們說你怎麽這麽晚來,原來……”
  話尾意味深遠的拖長。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總統套房裏,踩上玄關鋪的雪尼爾紗材質,毛絨絨堆簇而成乳白地毯,視線自客廳、會客室與宴客廳扇形展開。
  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燈開的過多有些晃眼,米色的地毯恍如扇穗子簌簌地搖著,隻搖到盡頭的落地窗邊。猩紅喬其紗的窗簾半掩著,那樣高的視線,再沒有層巒疊嶂,天空中織有一輪圓月,月光像一款香緹卡粉底,晨曦的顏色。三月才忽地想起,今天是十五。
  褚穎川回身牽著三月的手,一同坐在沙發上。客廳、會客室原本整齊的沙發桌椅都被扔在一邊,堆堆擠擠。後搬來的麻將桌,七零八碎,洗牌的稀裏嘩啦聲,女人們含著巧克力糖的笑聲裏,褚穎川眯著眼睛不屑地轉了一圈,說:“不過這麽一會兒,就一團亂,底下不是有棋牌室嗎?”
  說時,眼光已經落到了三月的身上。她微側著頭,回給他很輕地笑,一如他握著她手指的力道。
  細白骨瓷的煙灰缸裏,有幾截雪茄的煙蒂,La Flor de Cano的味道已經漸漸地在淡去,卻不消散。
  三月想,終究沒有避開。
  然後,就聽見衛燎的聲音自對麵傳過來:“他們知道你有潔癖,偏偏故意折騰亂了。今兒樂天撐腰,誰叫你來的晚呢?”
  三月聽見,卻不看向衛燎,眼一瞬不瞬的隻逢迎著褚穎川。他似乎樂於這樣的眉眼官司,她不過是奉陪。
  樂天仍舊曖昧的看著三月和褚穎川,笑的也極為曖昧:“這樣才有意思啊!”
  一桌牌是幾個女人閑來無聊開的,在褚穎川進來不久就散了,於是夜間飛行、毒藥還有安娜蘇的甜蜜夢境,嫋嫋娜娜到各自歸屬的一邊。堆簇到一處,讓人熏染欲醉的香氣,如透著灰白的鉑金,隱晦的昂貴。
  蘇西素來過目不忘,細看上兩眼,就驚詫出聲:“百加得?!”
  三月含著笑,幹脆的回應:“是我。”
  樂天身旁的女人有著一張圓圓的娃娃臉,笑起來甚甜。三月覺得眼熟,依稀是電視台的新生代主持。那個節目叫曉莎夜話,和著她的名字——劉曉莎。而今電視裏那雙溫和含蓄的眼卻犀利的毒人,瞥瞥三月,掃過了她的鞋子。身子又微微前傾,深呼吸了一下,皺眉問:“夏奈爾五號?”
  然後,笑扯著樂天的胳膊搖了幾下,身段嗓子軟的都要化了:“很少有人用‘一記耳光’的味道了。”
  語意裏取的是夏奈爾的“香水要強烈得像一記耳光那樣令人難忘”一句,明裏似是把三月捧了一捧,暗裏則又是一番名堂。
  確實,不知道何時起五號已經落了俗套,許是因為歲月堆積的塵香味道太過濃鬱,許是因為半個世紀前輕挑的肉彈美人,皮囊早就腐朽老敗。
  蘇西眼流轉,別有深意的對上劉曉莎,哧的也是一笑。女人的小性兒,被這暗香浮動一遮掩,仿佛真就軟語溫柔,嗅不到廝殺的味道。
  一旁的衛燎則微微失神。
  樂天仍舊張羅著打牌,又嫌棄桌子底下的地毯澀腳,疾呼服務生進來,搬開桌椅,卷起地毯滾在一邊,又把桌椅重新擺好,好一頓的折騰才罷休。
  劉曉莎始終伴樂少左右,須臾不離,時不時的呢呢噥噥地耳語。樂天很吃她這一套,笑的合不上嘴第一個坐在桌邊,大叫:“快點快點,我手癮上來了,今兒一定要大殺三方!”
  褚穎川倚在沙發上看短訊,其間略拉三月一下,說:“先去替我一把。”
  三月卻恍神,因為抬眼正看見衛燎起身坐過去。和核桃黑木椅子融在一起的黑色T恤,嘴裏叼著煙,刻著鬱金香圖案的紐扣被呼吸中的薄霧一點一點的模糊。
  順道模糊的還有三月的神智:“我不會賭博。”
  “賭博?!”樂天挑高了音調,失笑說:“潁川,你上哪裏找了這麽個極品!”
  一屋子的人都跟著哄笑。
  這年月,風風火火的網絡,不知道何時把“極品”二字篡改的麵目全非。Frjj是極品,好男兒是極品,以及各色等等不一的極品。
  褚穎川也皺了皺眉,會客廳的燈帶點落日前,衰前極盛的味道在投影她身上。三月微微地仰著臉,仿佛是頭發亂了,毫不在意隨手籠著,白色蕾絲的蝴蝶發卡叼在嘴裏,長長的帶子鬆散地墜到的胸口。肆無忌憚地回視著他,似並不覺得說了什麽傻話。
  樂天仍舊毫無顧忌的笑著,褚穎川唇角動了動,終究沒有說什麽,落座開了牌。
  三月無知無覺的摟著一個靠墊,在沙發上偎的很舒適,還是坐在樂天身旁的劉曉莎,提醒說:“百加得,坐過來啊,給我們褚少壯壯運氣!”
  三月似這才回過味兒,懶懶的起身,如同所有女人一樣,安安靜靜地坐在了男人的身旁。
  桌子上除去一百三十六張麻將牌,有的不外乎是煙缸和香煙,金銀交錯的香煙盒子,盒麵上都沒有刻什麽美麗花樣,一色的光滑如鏡,在稀裏嘩啦裏折射出女人們端茶遞水的溫柔體貼,和三月的木訥。
  沒多久,衛燎就推倒一把對對胡。幾人不甚在意取出抽屜裏的籌碼,女人們幫著轉手,紛紛落在蘇西手裏。
  雜亂裏,衛燎像是想起什麽,輕輕的側了一下臉,目光突地對上三月。
  他們的牌搭在宴客廳,桌子正上方就是一盞四四方方的水晶吊燈,因為嫌亮,調的極暗。仿佛被烏雲籠罩著,如不下雨亦不見陽光的日子,灰蒙蒙的一片晃進他的眉目。
  那些埋得不知積了多少灰塵的前塵往事,卻意想不到清晰襲來。
  衛燎記得那是在十二月年關的時候,他父親已經調任許久,卻還是和她一起回了老家過年。一如既往,新與舊的交歲的三九,冷的滴水成冰。
  按例年時消遣,滿桌子也是就差了一個人,都來拽她,隻有外婆死死按住她,一個勁說:“十五不打,十五不打!”
  她說過,出生時是十五,老話裏燒香的日子,但隻有外婆這樣叫她。
  那年,難得幾個阿姨年時在娘家,也被她掃的敗興。
  她卻不在意,隻是偎進姥姥的懷裏,孩子似的撒嬌。剛剛齊肩的發,不一刻就亂的像一團草……
  衛燎咳嗽起來,回憶的畫麵被震碎,眼前的牌已經摸到了最後的四五張,還是沒有一個結局。這一把牌的功夫,煙缸裏已經堆積了兩三隻的煙蒂。
  衛燎劃起一根火柴,又抽出一支La Flor de Cano。煙霧香氣彌漫起來時,他才又抬起眼。
  蘇西將頭靠在他肩上,笑問:“看什麽呢?”
  目光隨著他,若有若無的落到三月身上。
  衛燎的眼晃了晃,褚穎川理所應當的坐在東位,他們的背後就是一整扇的落地窗。已上中天的月,照在三月身上,透過窗子一層微紫回旋。衛燎眯起眼,仿佛是望天,說: “今兒十五,月亮真圓。”
  “過了午夜就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了!”
  褚穎川說完,摸起最後一張,恰恰是海底撈月。
  樂天氣的一推牌,向衛燎無理取鬧地說:“好好地你提月亮,這回真輸的精光了吧!”
  三月回身自包裏尋出一支愛喜,她從不抽薄荷,一色的紅枝。細細輕輕拈起,吸入肺腑,韓國的牌子就是好一些,很醇的煙草迅速彌漫,九轉重樓,失了調子的心跳,才漸漸回歸本位。

  童言無忌
  套房裏男人手指的尼古丁,早彌漫成一道巨大的霧帳,劉曉莎獨獨對三月皺起了眉:“吸煙對嗓子不好!”
  隨即似才想起三月職業,嗬嗬的一笑,又說:“煙酒總是不分家的。”
  有幾個女人一同和笑。
  衛燎將手裏還剩半枝的煙掐滅,說:“有點餓了,叫點東西吧。我記得這裏的提拉米蘇做的不錯。”
  話音沒落就有人張羅,不多時服務生已將十數塊提拉米蘇用銀托盤呈上來。
  衛燎手裏新燃起的煙,煙灰積得多,在缸上彈了幾次,方才無聲地落下,如同三月此時的心跳,靜寂裏跌宕起伏。
  褚穎川則似乎被一把海底撈月提起了性質,好心情的用叉子挑了幾口,隨即丟到一邊說:“他們女人愛吃的玩意,太膩了。”
  盤子裏,可可粉和手指餅揉合成的溫香情調,誘惑人垂涎欲滴,隻是可惜女人們要保持身材,便都和盤子般成為擺設,放在那裏一動不動。
  三月的胃口反倒是出奇的好,一口氣吃了兩大塊。她真覺得味道很好,提拉米蘇頂難的就是搭配,奶油多了過甜,芝士多了則膩人,難得芝士和奶油增一分則多,減一份則少,糅合的恰到好處。
  拿起劉曉莎麵前那份時,三月看看表,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她無聲對自己說:“生日快樂,十五。”
  吃完第三塊,三月口有些幹,起身去廚房。法式櫻桃木的嵌入式摩登空間裏,打開櫃門,是整齊劃一的依雲,上麵一個中文都沒有。扭開蓋子的間隙,轉眼正看到衛燎隻挑提拉米蘇的可可粉吃,餘下的親自送到蘇西的嘴邊,起先蘇西搖頭,最後終究固執不過他,嚐了一口,不甘不願的神情。衛燎忍不住笑,他笑時一貫的眼角上挑,掠過眼睫的陰影,也落在豔麗如花的女人的眼梢。
  太甜蜜,甜蜜如最盛的陽光,連陰影都照的不見。
  不知怎麽,三月風馬牛不相及的想,好像三島由紀夫那部《春雪》中,台上是一幕綿長沉悶的愛情電影,台下是稍縱即逝的歡娛,浮士繪的淫靡華麗,如同現在。
  隻是三月從未懷疑過,她始終不在其中。
  手中一枝愛喜,燃了一半,深吸一口時,發現食指指尖沾了一點奶油,她低下頭輕輕吮去。所有的一切也隨之,深埋在眼底。她默默在心裏說:“生日快樂,十六。”
  牌局過了淩晨三點才結束,大殺三方的褚穎川開車送她回去。因是往常下班的時間,三月也不覺得困,一枝接一枝的愛喜,始終拈在指間。不同於她的蓬頭垢麵,半開的窗外,五色路燈依舊是盛裝的美人,顧盼流輝,不曾減退一點顏色。過了許久,褚穎川才說:“煙癮這麽大?”
  她將手伸出窗外,煙首細白的灰迅疾隨著霧消失在逆風裏,隻餘下一點紅光。她難得頑劣的像個孩子,笑起來:“十來年的煙齡,我常想,以後我大約是會死於肺癌。”
  褚穎川愣了一下,不再說話,而三月自知失言,也不開口。沉默裏,車子到了三月樓下。
  三月並沒有立即下車,轉頭輕輕說:“褚穎川,你要上去嗎?”
  這話一向是褚穎川先開口的,如今由三月說出來,他不禁啞然失笑,連想都沒有的搖了搖頭。好在三月也不糾纏,極快的下了車。
  車開出去時,褚穎川看向後視鏡,老式的樓區路燈暗著,汽車尾燈的微光裏,她長發被夜風卷出波紋,整個人好似漂浮在鏡中,臉色蒼白的像鬼。
  三月看著那輛銀色的車,快速的遠離。
  許是今晚的月光太好,許是捷豹的尾燈就是高出一檔。極目時燈色如霞,赤紅、嫣紫、橙黃、最後一點淡綠消失在薄曦裏。
  十二點過後,南瓜又是南瓜。她穿著水晶鞋,但不是仙度瑞拉。
  他騎著白馬而來,卻不是王子。
  第二天在海上花,仍照就奔波。大多人都知道了她和褚穎川的事情,但夜場裏風塵輾轉的人都清楚“一見傾心和從此王子和公主快樂的生活”隻是童話和屁話,照常和三月說笑。
  今夜生意不好,應酬卻出奇多,三月一一應付,最後隻得筋疲力盡地躲到洗手間補妝。洗手間裏為了應對小姐們,做得異常寬廣,三月低頭洗了一把臉,抬頭時,一點一點碎金子似的光映進鏡子裏,可她睜著兩眼,隻看到了一團黑。
  撐著礫石台麵,醒神時,身後一個穿的猶如萬花筒一般的小姐,扯了扯不能再低的胸口,爭取能夠纖毫畢現地露出一切,嬌滴滴說:“趕快出台吧,這樣我就可以買那雙1300的靴子了。”
  說完熟門熟路的自打掃衛生的阿姨兜裏掏出團東西,塞進胸口:“阿姨,套子先給我,回頭給你錢。”
  出來在吧台碰見同樣閑下來,一身大紅皮裝的寶寶,他叼著枝煙,靠在吧台上,將煙盒向三月推了推。
  三月慢慢地從煙盒中取出一枝來,煙霧虛飄飄裏講起“我不賭博”的笑話。
  寶寶笑噴出來,毫不留口德的損三月:“你腦袋真是進水了!”隨即,又正經端起神情問:“褚穎川怎麽樣?”
  大衛杜夫的細杆煙雖然好,但三月終究不習慣,一把按熄餘下半枝,拈著煙蒂,笑說:“媽媽桑,我不是喬琪喬,手眼通天的風流,連萬年妖婦都不是對手。但喬琪喬又如何,心思百轉,不過得了一個葛薇龍。”
  “我這樣的人,沒有任何撐的開門麵的親友,若待價而沽,一夜不過是一雙靴子,連葛薇龍都不如。”
  “你該不會以為我是小言裏的灰姑娘,隻言片語的雲淡風輕,就勾得白馬王子此情不移?”
  一番話說的寶寶拈花指點在三月額頭,大笑不止:“去你的!”
  搖曳走遠時,舞台上給蛇女暖場的禿頭司儀正講單口相聲,見寶寶從台下走過,也學著他的樣子,兩手一甩蘭花,扭著水蛇腰幾乎跳起舞來,惹得台下散客哄堂大笑。
  寶寶也是笑,然後一口啐在紅鱗鱗鋪開的地毯上,高聲罵:“X你娘的!”
  三月揉著抽痛的額角依在吧台前,酒保小陳適時遞過來一杯水,溫水裏放了冰塊,完全是她喜歡的搭配,喝下一口跟著大千世界消沉的人也霎時舒爽。
  三月笑了笑,對已經轉過身的小陳說:“我說……”
  小陳仍舊沒回頭,擺弄著酒瓶回問:“嗯?”
  “什麽時候請我喝一杯?”
  小陳這才轉過身,拿著瓶子的手顫巍巍的,避開三月的目光,極力平靜的說:“我現在不就是在請你。”
  “不是的,你明白……”三月看著小陳,起先他隻是臉紅,後來連兩隻耳朵慢慢變紅。三月忍不住地笑,但是笑眼裏多了許多意味:好像我要時不先開口,你一輩子都不會開口約我。”
  杯子在手裏一圈一圈的轉,拖出的水漬汙了光滑如鏡的台麵。三月用手去擦,隻是越來越混沌,她含笑說:“明天下班後,怎麽樣?”
  海上花裏,消息總是走的極快,所以沒什麽事能瞞得過寶寶。他風風火火的推開門,也不管三月和幾個促銷正在換下工裝,直直走了進來。
  翠綠的皮退了一半的喜力驚得“啊”一聲,但見是寶寶,就又滿不在乎的繼續。
  想來是真著了急,沙啞男聲現出來,寶寶也不在乎:“你約了小陳?你想幹嘛?”
  三月抿唇笑了一下,美寶蓮的水潤盈彩,五十八一枝的低檔貨隨之油膩膩的咽下肚裏去。
  “沒什麽,我隻是覺得我們很合適。”
  “很合適?百加得,他一個月的工資還及不上你剛才賣掉的兩瓶洋酒的價錢。”
  說完,又風風火火的去了,圓滾滾的身材難得一次沒有婀娜,仿佛自脊背正上一根鋼條,殺氣騰騰的冷硬。
  回到窩窩裏,一頭倒在床上。日上中天時,蜷的像一隻貓地三月才醒,迷迷糊糊裏看見手裏仍舊握著一本《張愛玲全集》,盜版的書,厚厚的一本晚市裏才不過買上十元。
  發黃卷起的書頁,正翻到“童言無忌”那章。
  ———我不能夠忘記小時候怎樣向父親要錢去付鋼琴教師的薪水。我立在煙鋪眼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後來我離開了父親,跟著母親住了。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因為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她是位美麗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裏她是遼遠而神秘的。有兩趟她領我出去,穿過馬路的時候,偶爾拉住我的手,便覺得一種生疏的刺激性。可是後來,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

  山茶花
  世間被分開的圓有兩種,一種鋸齒錯縫,需要一點一點的黏合,說明你們截然相反;另一種是很妥帖的半圓,光滑的磨麵,隻需對上就可以,說明你們是同一類。
  三月和小陳開始交往起來。
  小陳叫陳知,在讀的曆史研究生。老家按地域來講,也隸屬於北方,據說那裏是手擀麵的故鄉。父母都是退休的會計,一點死工資,也知道他在夜店裏打工,但很放心,隻說讓他提前見識一下社會,別讀書讀傻了。
  他有整整兩大箱子的世界編年史,還有假期跑遍各地拓印的碑文。閑來無事,窩在他宿舍的沙發裏,一點點的看下去,都是很有趣的事情。
  看累了在窗前伸個懶腰,窗外夏日正盛的時候,宿舍簷下陰影中,一樹芙蓉花,一朵朵毛絨絨的全開或半謝,不期然的就想起老家的風景……也憶起了那個月如圓盤,星如鬥的夜裏,那個人的微挑著眼梢,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為什麽,還要遇見?
  小陳以為三月喜歡,笨手笨腳的下樓摘了一枝,放在了空下來的可樂瓶子裏。半舊的瓶子,水是清的,玻璃則霧蒙蒙,仿佛髒了。
  “謝謝……”
  三月笑著,攥著逐漸在手裏熱起來的可樂瓶子,然後迎上了小陳一點雜質都沒有的瞳仁——在裏麵,她和玻璃一樣,帶著一層灰色。
  他有的,她都沒有。但世間紅塵萬丈,從來世事兩難全。
  每周一,百加得例行公司會議。因為新上一種紅酒的牌子,於是招聘了十數名促銷小姐,鶯歌燕舞極近摩登的一群,搞得樓下網絡公司以為樓上開了雞窩,藏不住鄙夷又瞠目結舌。殊不知,這年頭的小姐下了場子,比學生還像學生,個個匪夷所思的清純。
  同期跟三月進公司的女孩範紅,在經理吐沫橫飛的演講時,就拉住三月忍不住的訴苦:“好端端的把我從夜店調到晚店就算了,賣紅酒?成!工資不減就好。偏偏還要我帶倒黴的新人,你知不知道,前幾天那個就跟木頭樁子往那一杵,說她一句還給我臉色看!幹咱們這行,哪個不是得把服務員的關係打好,我這邊和男服務員說笑了幾句,她總過來跟我說,小姐賣笑還得挑個人,你這樣連服務生都陪,真是沒勁透了!然後一仰脖跟劉胡蘭似的走了,不幹了!”
  三月聽的啞然失笑,但也不得不勸她:“算了別氣了,小女孩,不食人間煙火嘛。你調到哪個店了?”
  “燈火闌珊。”
  她心中一動:“哎?離我住的地方倒是挺近的。”
  開完會三月特地拉了範紅去公司旁的咖啡廳,跟她說了打算。
  範紅一杯黑咖啡捧在手裏,驚詫說:“你想做晚店?別人心不足蛇吞象了,那海上花你做的風生水起的,加上晚店,你也不怕累死了,嫌錢少也不是這個不要命法的!”
  酒水促銷,晚店指的是5點到8點,飯口的時段的餐飲店,夜店則是海上花那樣的娛樂城。
  三月慢慢解釋說:“那倒不是,隻是最近有點事,我們可以串店一個月,你做夜店,我做晚店。”
  範紅果然有點動心:“能行嗎?”
  “業務員都是白天去查點的,跟咱們的時間總是錯開,再說,就一個月,沒事的。”
  範紅終於被說動,喜笑顏開的跟三月換了工裝。
  燈火闌珊是四層的海鮮舫包間外,是個巨大的鋼化玻璃罩。倒映著外麵川流燈影,萬點暖色霓虹流光溢彩,真有驀然回首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的意味。
  服務生們雖然人刻薄貪小,但終究比不上的夜店的圓滑,快一個月下來,三月倒也遊刃有餘。
  這天晚上下了班,三月換下工裝正從四樓往一樓下,手機的和旋鈴聲就響了起來,接起來便聽見寶寶喝多了,沙啞的聲音:“喂,死鬼,最近幹啥呢?md,連說都不說一聲,就不見蹤影,是不是欠cao啊!”
  出口成髒,三月不怒反笑,還是那種一手捂著胸,放浪形骸地笑:“行啊,等你來我們好好‘嘿嘿’一下,我告訴你,最近我學了好幾招式呢,什麽貓腰過橋啊,什麽秋千式啊……”
  做夜場最怕的就是故作清高,要是真有那份骨氣,哪能還出來滾這些個紅塵萬丈?所以三月早早就學會了生冷不忌,且更加潑辣的還回去,果然,寶寶嘔的一聲:“你就惡心吧!”撂下了電話。
  她笑著想要把手機揣起來,剛走到二樓,小服務生就跑了過來:“哎,有你的包裹。”
  她嘴角仍含著那抹戲謔的笑:“怎麽可能……”
  後麵的話卻再也說不出來。淺金色的紙袋,打開來裏麵是並排的三款夏奈爾香水,一並用金色絲帶係在一處,緊緊貼合,沒有一絲縫隙。
  5號19號還有一款山茶花。
  一貫的玻璃瓶子,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三款顏色深些淺些各不相同,但都是端正的金黃,舉在眼前望出去,整麵玻璃幕牆都似燃熔金,琉璃一樣。
  《藥師琉璃光本願經》曰:“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
  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會這麽做……上大學的城市在地域上偏屬於南方,七月的天剛下了一場雨,還依舊流火一樣。她倚在圖書館最陰涼的位置裏,恨不得一輩子不出來,衛燎隻得穿過大半個城市來找她。
  19翻轉過來就是16,而山茶花,他臉上有點窘迫地說:“十五,chanel的UNE FLEUR DE CHANEL最襯你。”
  那時衛燎課外正學法語,一連串英文帶著點卷卷舌音發出,有一種異樣的溫存。窗外,對麵老樓牆上的常青藤雨珠猶在,順著葉脈溜下,不久落地。
  三月轉身往樓上走,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麽上去,下意識裏隻是邁步又邁步。
  燈火闌珊裏璀璨琳琅,如同白晝,將她烏黑的影剪得分毫畢現,次第攀爬中三月避無可避的看見自己舉步維艱。
  她遇到很多很多女人,大多數沒有化解芬芳的能力。香水在他們的身上或是被隔離,猶如水與油,怎樣糾纏溶乳,都絕無意義,味道自始自終都分崩出來。
  她就想那是個剛硬的女人,什麽也滲透不進她們的骨血,如同她最年長的阿姨。
  或是被香水所包圍,如同水與沙,浸透浸透,極盡奢華的女人,窮盡噴灑著液態黃金,初調中味,與尾聲,一樣的此起彼伏,緩緩道來,最終燒製成精美的瓷器,卻再沒有自己的味道。那些水一樣滑,水一樣弱的女人們。如同她最年輕的阿姨。
  很少的人能把自己的體香帶進其內,自此後香水的味道再不是純粹的,因為有了自己的味道,如同多加入一味調料,似是而非,揮之不走,洗之不去。依稀覺得香味不是噴灑上去,而是慢慢自骨血裏流溢出來,如同她的母親。
  張愛玲說生平第一次賺錢,立刻去買了一隻小號的丹琪唇膏。而三月,則買了一瓶夏奈爾五號。她是個固執堅持的人。五號的初調,過於刺鼻濃烈,即便少少的一點,也好似廉價花露水的味道,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忍受。可是許多年,三月從未改變。
  唯有一次,她擰開金色的鑲邊的瓶蓋,將UNE FLEUR DE CHANEL挑出來,細細抹在頸側和手腕上。宿舍裏八個人公用一麵半身鏡,怎麽擦拭都是烏蒙蒙的,卻蓋不住她塗了豔晶晶的唇,和沒有一絲脂粉的白皙麵龐。
  那天是情人節,老家下雪的日子卻下著雨,她不許衛燎買玫瑰,隻拖著他進了商場。華衣似花,繁縟富麗何止千金一朵,單單在身上一籠,人就風光無限,又有誰能看得出她四流大學五流出身的身家?
  可她選了最便宜的一件,淑女屋新款蝴蝶係列的白色雪紡連衣裙,因為全滌綸的材質,不過699元。
  店裏人殷勤奉承,還半賣半送了一件披肩,撒著金線,如同她唇彩一般嫩汪汪的顏色。
  和衛燎擠在一把傘下,拖著他滿街無目的的走。她將頭愛嬌的歪在他的肩上,蝴蝶暗紋,白衣如羽的女人,在山茶花的香氣中坦然承受著別人的豔羨、嫉妒和恭維。
  她穿上羽衣,算不算得上,天香夜染衣?
  可那樣的縱容肆意,唯有一次。
  一直過了午夜十二點,她終究不是竹取物語裏的蓬萊天女。
  於是,她抬起頭。裙子的腰身處,縫了兩隻純白的蝴蝶,她輕輕拂過去,指尖簌簌悉悉,如同她的嗓音:“衛燎,我們分手吧。”

  疼痛的級數
  這一晚,褚穎川在燈火闌珊看夜景。
  整個d城,燈火闌珊的夜景最好。半山臨海,隔著和天幕一樣黑的海灣望過去,半個城市似都在水中流動。
  身邊的人隻有一位,是月來固定的女伴,人人都以為朝秦暮楚的褚穎川這次遇到了命中克星,幾乎連他自己都以為修成正果。
  服務生上好了飯菜,小小茶杯底一樣圓的鮑魚飯,盛在白瓷描花的盤子裏,還配上了銀亮的西式刀叉。不中不西,但大廚的手藝絕好,竟然一點海腥味也品不出。羅雅還是不由微嗔:“來這裏做什麽?還不如我煲了燙給你喝,經濟又實惠。”
  她是朋友公司的職員,來自小城市,總帶著吝嗇的習性。他們被朋友笑說,是電梯奇緣。那日趕上電梯故障,被一起困了三個小時,算得上患難見了真情。
  “想帶你來看看。”
  褚穎川看住她,眼深而幽暗,語氣卻極輕,到了最後一個字,幾乎是喟歎。羅雅麵頰漸漸泛紅,低下頭嗯了一聲。
  她今天穿的是灰紗半袖的淑女裙,顏色和她的為人一樣有些冷,麵容隻能稱得上清秀,但一雙眼睛清澈溫和,褚穎川看著,心就不由安穩下來。
  羅雅的手機響了起來,因就他們兩人,也懶得出去,起身到窗前去接。
  “媽媽,跟朋友在外麵吃飯……”
  “隻是朋友……”
  “別,你別叫爸爸!”
  齊肩的發隨著身子一徑搖晃,平日裏再沉穩的人,在父母麵前也不經意裏露出小兒女的嬌態。
  褚穎川眉略略皺起,無端恍惚起來。後麵再說的什麽,已經無法聽清。
  這邊羅雅剛撂下電話,那邊包房的門,“哐當”一聲,肆無忌憚的被推開。
  “老馬說哥你在,我還當他借了膽子誑我,把最好的包間給扣下,沒想到哥你真在啊!”說完,也不管褚穎川什麽反應,領了一大幫人呼呼啦啦進來,徑自落座點菜。原本空了大半,清靜幽雅的空間,霓裳鬢影的一攪合,頓時就沒了情調。
  羅雅見居中的是個頂多大四的年輕人,白體恤牛仔褲,更奇怪的是眉目間倒和褚穎川毫無相似的地方。
  “我是褚廉,廉潔的廉。” 褚廉反而笑了起來:“羅小姐,是吧?久仰!”
  一句久仰裏不知多少涵義,也辯不出是貶是褒。
  褚穎川默然不語,望著窗外海景出了一會神,才問:“你又惹了什麽禍?”
  褚廉倒是笑嘻嘻地振振有詞:“就是車撞壞了,哥,你在老爺子麵前幫我遮掩一下,年前才買的,被知道就慘了!”
  褚穎川點了點頭,慢慢記起來,是一輛s600,原本褚廉相中一款大紅色,卻因太招搖被否決。後來,到底還是從原廠定了款深藍過來。
  “撞壞了,還是報廢了?”
  褚廉撇了撇嘴,略顯不耐:“報廢了。”說完,跟旁人大笑在一處,全不當回事。
  佛跳牆上了好一陣子,但仍是有些燙,褚穎川嚐了兩口,大廚的手藝似乎差了,野雞過幹,竹筍偏老。於是,就又放下筷子。
  一旁褚廉向來是自來熟,早就拉著羅雅講起新聽來的“使勁吃使勁吃”的笑話。(一個人去參加喜宴,一個上午桌上隻上包子,一盤又一盤,餡還有些餿了。但實在餓得受不了,就使勁吃使勁吃。後來紅燒肉上來,但他實在吃得太飽,再也吃不動了。)末了褚廉一句特正統的蘇白:“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不要因小失大!”
  羅雅正給他斟茶,手一抖,差一點潑翻,好不容易才定住神,保持了儀態,轉眼見褚穎川不知何時不見人影,忙彎身對褚廉說聲抱歉,推開椅子起身去尋。
  走廊裏燈如水銀,遠遠照見褚穎川倚牆抽著煙鬥,頭微微揚起,側麵明晰深刻的線條,在煙霧裏中看不出悲喜。
  似乎覺察到羅雅,褚穎川轉頭望過來,一雙眼像是玻璃幕牆外的海,沉沉的黑又透著一點藍,仿佛會說話。
  羅雅走到他身旁,輕聲問:“怎麽了?”
  “羅雅。”褚穎川彎身在她耳邊說:“我們到此為止吧。”
  聲音其實並不低,但一口氣粘在耳根子底下,細細癢癢。羅雅聽得明白,所以實在無法和以往一樣被撩拔的麵紅耳赤,霎時臉色慘白。他一字一句,她聽的清楚分明,但心底則似乎被什麽蒙了,恪醍懂,不肯確定。
  沉默片刻後,羅雅終於穩下呼吸,平靜的說:“好。”
  然後,平靜轉身沒有流露一絲傷心或者乞憐,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改變。
  褚穎川無聲的笑,最近不知道為什麽,女人們一個個都流行像一塊木頭。不喜不怒,不悲不哀,殊不知沒有了七情六欲,人哪裏還像個人,女人還哪裏像個女人?這月餘來,他自己倒不知著了什麽魔障。
  遠遠有個女人迎著羅雅走來,白色的長裙一直到小腿,絆的步態娉婷無聲,竟有些熟悉。
  鋪有烏黑理石的廊道,被燈光衝洗得閃閃亮亮。由於熒光太過於晃眼,三月伸出手遮住眼,可光仍就會穿透,手掌像是白骨一樣。微微眯細了眼睛,恍惚時,擦身而過的女人撞了她一下,三月腳下一歪,再也站不住,跌倒在地上。
  慌亂時,她隻抓住了一款山茶花,五號和十九號自絲帶裏滑了出去,跌的粉身碎骨。
  撞她的女人仿佛無知無覺,快步走開。空氣濃烈的香水氣味混在一起,與玻璃碎屑交纏起舞,鼓點一樣鏗鏘飛揚,如同混雜的烈酒,一團火似的迎麵噴來,燎得骨肉焦痛。回憶就像海浪一樣湧上來,壓在胸口。幼時神智模糊不清的母親,狠狠摔爛慣用的夏奈爾五號,玻璃的碎屑和濃烈氣味裏整夜的哭泣和咒罵……記憶會模糊,痛苦卻不會。仿佛一種病,固執的不肯痊愈,長痛不止。所以,她每次上前都會被狠狠推開。
  三月的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心肝脾胃都在翻湧,怎樣都無法再站起身。
  褚穎川踏前幾步,地上趴著女人單薄影,白色的麻裙蜷縮枯萎,如同鋪在墓地裏的花。頭發盤的亂蓬蓬,猶如層層金黃挑染的長春藤,顫抖著,一下,一下,那樣卑賤可憐的存在。
  呼吸裏有一股煙草和酒精的味道,三月緩緩抬起頭,他蹲在她身前,溫柔而體貼的伸出手,笑著,可燈光照在那雙幽黑的眼睛裏,好似深不可測的無底洞,怎麽也找不到笑意。
  她怔了一怔:“褚穎川?”
  三月抓著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晃了晃,貼到牆上方能站穩。
  連天落地的整扇玻璃,都迸濺的香水,如今一滴一滴滑落下來,留下水漬,若不細看還以為下起雨來。她的臉頰也被玻璃碴掛出幾條班駁錯落的紅絲,伴著淚珠止不住的滑下,帶著一種慘烈。
  也許一開始就是這,吸引了他。
  而如今……他想,果然沒錯。
  彎起了嘴角,俯近時眼也笑的眯細,幾乎是貼著三月耳朵的姿勢低語:“哭什麽?我最煩女人哭。”
  “鬼才哭,是濺的水珠!”揪住他的手,三月側過頭去,淚珠一徑落在褚穎川的手背上。
  褚穎川緊緊抓住三月的手腕,她的腕骨上螺螄骨高高聳起,越見可憐的模樣。
  “這臉長你身上算倒了老黴,總是被掛花。”他想起第一次見她,又忍不住笑起來,說:“真當自己抓破美人臉啊?”
  三月被刺兒的仰臉,怒目和他瞪視起來。
  褚穎川笑的時候,左邊眉眼幾乎不動,右邊的眉峰挑起,隨之沒有笑意的眼微眯,卻仿佛並不是看著她,隻是靜靜地,深深地看著某處。這樣褚式獨有的足風流神態,更叫三月發怒:“管你屁事!”但不知不覺間,已 聽不出任何哭音。
  褚穎川反倒笑的開心,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犯賤,可……這才是人樣,不是嗎?
  三月被褚穎川拉近包房時,乳黃的琉璃水晶燈,被仿雲石的地麵折射,一連光串特有閃光射進眼裏,眼前漸漸冒出金星,模糊一片。
  包房裏,人人看見羅雅換成三月,幾乎不亞於大衛科波菲爾的大變活人,卻都聰明的不置一詞,隻有褚廉無知無覺,開口問:“哥,她是誰啊?”
  見褚穎川落座並不接話,就又拉著他行酒令,酒令不過是“一定恭喜,二相好,三星高照,四喜、五金魁,六六順,七七巧,八仙過海、快得利、滿堂紅”,滿清旗下大爺講究詞雅聲和,流傳下來的玩意,最宜於飽食終日的人品味。
  褚廉連著輸了幾把,喝得酒酣耳熱,並不罷休,死纏活纏,纏的褚穎川一錯手,輸給一局。他幹脆地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服務員重新斟滿酒,又端上冰鎮杏仁酪。每人麵前一盞,奶白色盛在玻璃碗內,兌上桂花糖汁。猶如一張畫卷,用屬於東方人絕頂細膩的筆調,繪在穗子垂到地上的白色桌巾上。
  因羅雅不愛這個,所以獨獨三月缺一份。褚穎川猜拳間歇瞥見,隨手將自己推倒她麵前。眾人曖昧眼光裏,三月不便推脫,等著慢慢凝脂後,剜起上麵點的紅櫻桃,慢慢咀嚼。
  另一邊,酒令仍然繼續,褚穎川一輸就輸了十五局。
  把褚廉樂的跋扈飛揚地說:“一杯都沒得喝,這麽渴呢!”
  十五杯下來,再綿綿柔和的酒,後勁也似一把火燒了起來,攻的褚穎川已經略顯醉態。
  眾人見好就收,一邊起來邊拉邊勸褚廉,終於散了筵席。
  有人自願充當司機載上褚穎川和三月。
  三月下車,才發覺又到了上次五星酒店的門口。攙扶著歪歪斜斜的褚穎川進入頂樓套房,隻是這次,裏麵沒有高朋滿座,隻有他們,和呼吸裏的煙草和酒氣。
  褚穎川實在倦了,鞋子一甩,徑直紮在臥室床上,縮成一團。
  三月卻睡不著,看見書桌上他的筆記本電腦,所幸坐下來,開機找出影片看。
  看著看著就歪在沙發上睡著了,迷迷糊糊裏母親……父親……十六……衛燎參雜一處……驀地呼吸時,香波和沐浴露的味道徐徐挨近,三月睜開眼睛,目光就和剛剛洗漱完,隻穿著睡衣坐在身邊的褚穎川撞在一起。
  褚穎川手裏滿滿一杯白蘭地酒,慢慢呷著問:“那天在車裏,你放的什麽曲子?”
  “Priscilla Ahn的Dream……”
  電腦上正放著美劇《實習醫生格蕾》最新一集,如同將疼痛分為級數的話,一直生活在八級的疼痛中的老人,所以無法感知失去親人的痛苦。
  過度的痛,使人遲鈍。
  三月定定看著,一邊褚穎川俯身過來,嘴唇幾乎觸到她的麵頰:“我外祖父過世了……”
  極其細微的聲音,仿佛電腦風扇的沙沙聲。三月轉頭去看他,沙發角幾的台燈是淡淡的杏黃色,籠的褚穎川臉色蠟黃。
  她想起來,大約月餘前也曾不經意聽到的電話,裏麵的老人的聲音極慢,一字一句說: “穎川,你群大大過世了……”
  三月山南地北走的多了,隱約知道一點,“群大大”在維吾爾族語裏是祖父的意思。
  此刻褚潁川已闔上眼,似乎熟睡。三月沒有出聲,彎身將他手中的酒杯接過來,放在茶幾上。
  電腦裏的的片子放到盡頭,寂靜室內除去風扇就隻有玻璃和玻璃摩擦,“咯”的一聲輕響。

  舊歡如夢
  自打這夜,他們便走得近了。
  所謂的近,也隻是十天半月偶爾一同吃飯,往往是一大幫人的消遣娛樂。
  想來因為褚穎川身邊的女人實在太多,所以也就沒有人得空傳三月和褚潁川什麽。三月和範紅調換回夜場,日子仍舊在奔波裏一片死水般的寂靜。倒是從來沒有遇見過衛燎,後來不動聲色的探了探,才知道,他的公司和居所都在另一個城市。
  也好……也好……
  三月就放鬆了心情,和小陳走的更加近。她終究再沒有可以投奔的人,而在孩子氣的溫和微笑裏,過去都變得影影綽綽,一點一點變淡。
  這天三月剛進海上花,還沒來得及換上工裝,就被吧台後的小陳笑著叫住:“三月!”
  “嗯?”
  隨著三月的疑問,小陳推過來一個飯盒,有些窘迫的說:“你還沒吃飯吧?”
  酒吧的燈光深深的藍色,一盞一盞緩緩展開,猶如幽藍海水步步進逼而來。三月呼吸窒住,微微眯起眼,不期然想起那種微微發窘卻又故作無事的樣子,依稀記得在另一個人身上見過。
  她慢慢低下頭,眼前蛋黃粽子,一並四個放置在白色塑料的飯盒裏。這種蛋黃臘肉粽子每個需要五元錢,蛋黃大臘肉又沒有肥肉,也沒有一點甜味,很合三月這個北方人的口味。她也隻是順口說過一次,也難為他竟能記住。D城隻有一個超市有賣,小陳從他的學校過去,要倒三遍車,然後又折回來海上花,怎麽也得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看三月發愣,小陳又開口說:“十一時我們去海邊看國慶煙火吧……”尾音有點不肯定和猶疑。
  “好啊……”三月扒開粽子嚐了一口,小聲的說:“嗯……很好吃……”
  抬頭時看見小陳笑的眉眼都開了花一般,莫名的被他快樂所感染,她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微傾,踮起腳雙手撐住吧台,還沾著一點糯米的唇,從他的唇上擦過。
  小陳頓時愣在了那裏。
  她轉臉跑開,唇邊不由自主的泛起笑。
  剛到更衣室,不想被滿頭大汗的經理一把抓住:“姑奶奶,百加得,可找到你了,快點來吧!”
  三月一驚:“哎?經理我還沒換衣服呢!”
  “先來吧!”
  三月掙脫不開,被抓著繞了大半個場子,卻是vip包房的門口,心一顫,還沒來得及覺察什麽,就被推進去。耳邊聽經理拖長了尾聲,還帶著顫音說:“褚少,人來了!”
  三月想,要是他做了媽媽桑,怕也不比寶寶遜色。嗤的笑出聲時,被扯個趔趄,撞進那人的懷裏。
  “笑什麽。”
  褚穎川靠在門側的牆上,想來是在等她。
  他向來喜歡作出風流溫存的情態,三月索性依偎在他胸前,說:“我像不像被媽媽桑拉來出場的小姐?”
  包房內有人深情唱起情歌對唱,音樂笑聲喧嘩裏,十色旋轉的燈光自褚穎川的額頭流下,拖出的陰影隱藏住他大半的神色,隻露出唇邊上挑的笑容,很有些深不可測,又含著微怒的味道。
  “胡說什麽?”
  說完又把三月摟緊些。
  三月忍不住奇怪,不僅是褚穎川反常的舉動,還有空調開的那麽足,都涼人,可他身上卻透出股汗熱,即便隔著衣服,還是直烤到三月皮膚上。
  三月竊笑出聲,剛要問他做什麽運動了,恰巧一曲笙歌止住,褚穎川就擁著走向沙發落座。
  剛坐下,三月還沒細看這些人,樂天已經舉起杯子,高聲說:“衛燎,你終於想通要把公司遷到D城了,我就說嘛,你那破城市一不靠山二不靠海,就你老子那點老朽人脈,有什麽大發展!”
  三月在褚潁川臂彎裏瞬時僵硬,緩緩側身,隔著褚穎川,有個被四麵飛旋的燈光拖得扭曲的影子。衛燎擎著高腳酒杯,陳釀的幹紅化成液態的寶石勾在杯壁上,隨著他的手指,來回搖晃。
  似感覺到三月看過來,抬頭便迎向她的視線。卻隻有一瞬的專注,轉眼又已經變得心不在焉。
  三月唇動了動,衛燎以為她要說什麽,不想她重新低下頭。
  音樂播起李克勤讓人頭疼的聲音,好死不死是曲太過應時應景的《舊歡如夢》。
  “隻怨愛海起風波一朝生變斷愛盟,恩情於今化煙雲未許再續情份……空有愛絲萬千丈可惜都已盡化恨……”
  立體聲環繞音箱,四麵八法拍打著三月的耳膜,避無可避。
  反倒是衛燎叼著煙的嘴角,淡淡一挑。笑紋如刀,削的三月突然覺得胸口劇痛。
  想要避,但仍舊避無可避,La Flor de Cano的味道,不緊不慢,像一個巨大的口罩,蒙住她的呼吸。三月幾乎窒息,抖著手抓出愛喜,半枝抽下去,掌心還是不住滲出冷汗。
  可多年養成的習慣,抽的再凶,也維持著優雅。食指和中指的第一個指節把細細的紅枝愛喜拈住,微微側頭,嘟著唇,眯著眼。熄滅時,煙蒂上始終留出稍長的一截。
  他們本來在談生意上一些事,褚穎川轉頭,看見三月掐熄一枝,馬上又續上一枝。呼吸裏一蓬一蓬的霧氣,倒似她的波浪卷發,蜿蜒輾轉。最終,褚穎川忍不住按住三月,說:“你就不會裝一裝?”
  三月下意識的回:“裝個p!”
  粗口爆出才覺得不對,但褚穎川反而哈哈一笑,作出就愛她這個調調兒的神態,收手將她裹進懷裏,轉眼對衛燎笑說:“她一向這麽口沒遮攔慣了,你別見怪。”
  三月今天穿的是兩件套的T恤,前麵看中規中矩,後麵則別有洞天,頭發偏吊起馬尾,故意不去遮掩,於是露出大半個雪白後背。褚穎川熱的可以烤人的手指,就在背上慢慢地上下滑動。
  即便再心不神屬,三月也覺出今日的褚穎川很有些不對勁兒,但分不出心思去追究,隻能不動聲色地偎他肩上,吐一口煙在他耳邊。
  衛燎也重點起一枝La Flor de Cano,火柴刺啦一聲,蔚藍的焰竄進他的眼裏,刺得眯成一線。他俯向褚穎川,開口說:“哪裏。”
  距離自然也就離三月極近,氣息吐在三月眼裏,癢的她不住眨著眼睫。正被樂天撞在眼裏,不由大聲驚呼:“我說陶三月,你跟衛燎拋什麽媚眼?”
  樂天原來喜歡叫她百加得,三月本無所謂,但褚穎川難得正經向樂天交代她名字,三月桃良……樂天也就不得不全名帶姓的叫,但語意裏也不知是不是多心,總隱含著譏諷。
  如今被這樣調侃,三月下意識想直起身反譏回去,不想被褚穎川按住,耳邊聽他音調平靜地說:“和小丫頭片子一邊玩去,別來鬧她。”
  樂天身邊的女伴早就不是劉曉莎,這次帶來的是名剛進大學的學生,捧著樂天特地叫的一杯可樂,大眼睛純淨的無塵無垢無憂愁,幾乎滴出水來,好奇的四處張望。聽見說起自己,就笑眯眯的看向樂天,這回饒是樂天臉皮可以勝過鋼筋水泥,也開始泛紅。
  突然,包房門被推開,一連串細高跟的鞋子踩在理石的地麵上,在彩燈投影鶯燕嬌歌裏,哢嗒哢嗒,清脆的如同女人的笑聲。
  “對不住我來晚了……該死的編導死拖活拖,就是不讓人家出來!”
  蘇西低腰牛仔褲露出一段小蠻腰,搖啊,搖啊,搖如風中的柳枝,自門口直拂到衛燎懷裏,雙手鉤住衛燎的脖子。
  三月不免有些恍惚。
  借著綠酒燈紅的薄光,蘇西才看到偎在褚穎川肩上的三月,一瞟接著又一瞟,心不在焉的開口:“百加得什麽時候和褚少走的怎麽近了?”
  “蘇西你是不知道啊,這位可是打敗電梯奇緣那一位啊!”
  樂天正將小女生遞來的一塊西瓜咬在嘴裏,忙不迭抬起頭來,唇上一圈還是西瓜的沙瓤。
  蘇西憋不住哧的一笑,問:“誰又是電梯奇緣啊?”
  她聲音本就極甜,如今蓄意嬌滴更似摻了蜜,蒸在籠上,熏得人心旌搖漾。
  樂天頓時得著便宜一樣,大笑起來:“這說來話就長了……”

  腳踏兩隻船,左右搖擺,怕你沒本事站得穩
  樂天對著蘇西和小女生添油加醋的說起來,在他的吐沫橫飛裏,三月儼然一個傳奇。蘇西一麵聽,一麵將眼光又投向三月,細細端詳,仿佛從未見過一般。
  等離子的光影、色彩和聲音混雜在一起,又是一曲流行歌曲,三月平日沒有什麽音樂細胞,聽起來不過都是哼哼唧唧無病呻吟的頭痛。
  她心不神屬,手裏的愛喜燒到盡頭,燙的手指一顫。
  三月很少很少會把煙燒盡,母親教過她,女人的優雅都是體現在浪費的奢侈上,吸煙是門藝術,不止是姿態、姿勢,還有掐熄煙蒂的學問。彼時,母親手裏拈著一枝煙,人掩在乳白蕾絲紗的窗簾裏,半開的唇,霧氣細細緩緩吐出,猶如半透明的花朵。
  煙蒂餘下多些,倒顯出來不懂硬撐門麵,讓人貽笑大方;剩下過少,則顯得人如狼似虎,幾輩子沒抽過煙的小家子氣。
  如今回想起來,三月歎息,刺到褚穎川的臉頰上,香香暖暖,帶著微微的辣。
  褚穎川皺著眉,起身拉她。三月下意識往後一掙,愣住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要她一起慢舞,忙說:“哎?我不會!”
  樂天笑著插嘴:“慢四就是使勁抱使勁抱,有什麽不會的?”
  三月一麵扯回自己的手,一麵白樂天:“我真不會,你沒聽過內八字不會跳舞嗎?”
  樂天忍不住揚眉,目光一點一點,刀子似的刮到三月腿上。此時三月到底掙不過褚穎川,已經被拖的站起身。
  燈光在三月身上的投影,磨白的牛仔褲,近年來時興錐體,即顯出身材又方便套上靴子。她想來真的不會,步態散漫,人沒骨頭一般軟軟倚在褚穎川懷裏。樂天隻覺得牛仔褲緊緊箍在她身上,那腰身,眼神與卷發,一同變得妖嬈十色斑斕。樂天喃喃地,卻仍在拌嘴:“你說你羅圈腿我就信!”
  樂天身邊的小女孩聽的半懂未懂,卻和他一樣定定看著三月,一派少艾明豔,永遠像是未長成的神態,看的蘇西毫不留情地嗤笑。
  樂天瞧見蘇西的神態,第二次難得的臉紅。
  慢步的兩人倒沒察覺他們的官司。
  三月一米七的身高,穿上鞋子更顯得身材修長,可褚穎川仍舊高出她一個頭不止,身影緊緊遮蔽著她。手也不肯安分,自T恤的V型露背一點一點廝磨下去,悄無聲息,漫不經心。三月背後的皮膚忍不住漸漸繃緊,甚至慢慢感應出他指肚上薄繭的形狀。
  三月垂下臉,卻並不是嬌羞,隻是下意識找一個安全的姿勢。於是她的舞步,更加像藝術體操裏絞壞的絲帶,七扭八歪沒有樣子。
  有人自身邊走過去,仿佛是少爺進來上酒,三月並沒在意,直到耳邊聽見玻璃杯子粉碎的聲音。
  小陳蹲在包間的地上,收拾玻璃杯的碎片。三月手腳冰涼。不由要自褚穎川懷裏掙脫出來,反而被他一收力又帶了回去。
  褚穎川俯身,唇貼在她的耳上,壓著極低的聲音說:“腳踏兩隻船,左右搖擺,怕你沒本事站得穩。”
  三月被緊緊壓在褚穎川的胸前,耗盡盡全身的氣力,也動彈不得。她清楚小陳是酒保,從來在吧台裏,何時做過少爺的活兒?可她也清楚,褚穎川的眼睛有多毒……
  包房的門打開又合上,三月微微地仰著臉,十數個人裏不知誰的女伴起身唱曲,鶯鶯燕燕的歌喉,鮮豔的真絲亮片,糯米紙似的的剔透精致,又帶著一種軟儂的芳香,大抵是普拉達、庫奇的牌子。沙發上各種世家子弟,舉杯共飲混亂雜,猶如萬花筒裏幅幅不停交錯的畫麵。畫麵裏,除去衛燎,沒有人注意三月的異常。
  “褚穎川,我從沒覺得你是我的船。”三月全身顫抖,但唇邊卻已經泛起笑靨:“我也並不是能渡你上岸的那條船。”
  褚穎川神色平靜,同樣似笑非笑的神色:“你當然不是!”
  三月平靜下來,低下頭說:“我不過一個風塵場子裏的賣酒女,敷衍過多少男人,自己都數不清。你真在這裏裝不明白,我們何不就此打住,別在糾纏?”
  一番刀槍劍影的對話,說時卻她摟著他,他抱著她,外人看來不過是情多處熱如火的場麵。
  褚穎川臉上的怒意,一閃即逝,轉臉對衛燎和樂天他們說:“我有事先走一步,明天我們再聚!”
  說完,也不管眾人神色,拉住三月就走。
  臨出門時,三月忍不住回頭,朦朧燈火明明不遠,那個人,那雙眼似笑非笑卻猶如夢裏人……
  終究也隻是夢裏的人。
  上車後三月以為褚穎川會直接送她回去,不成想車停到他常駐的五星酒店。褚穎川停好車又來拉三月,她一股火湧上來,使勁掙脫,但終究敵不過他的力氣,也不願讓大堂的人白白看了笑話去,索性就任其自然。
  到頂樓套房時,褚穎川的手機響起來,他走到陽台上去,一邊接起電話,一邊拿出煙鬥,聲音含糊的回應:“喂,衛燎……”
  三月有些恍惚,手機響了,望著屏幕的來電顯示半晌,才接起來。
  “陳知,你聽我說……”
  小陳卻冷靜打斷她:“三月,你願意嫁給我嗎?”
  窗外星光點點,褚穎川手裏點燃的紅木煙鬥,隨著他手指的動作,帶出蓬蓬的煙霧。許是童年母親吸煙的模樣太過於深刻,忍不住總是對那種煙霧有著香暖的感覺。
  窗簾被夜風簇簇打起,猶如翻飛如同羽翼。仍舊是喬其紗,隻不過換成了一種深藍色,薄薄的紗提出同色藍的絨花,微泛漣漪。那是一種深卻剔透的藍色,像是迪奧的一款香水,名字叫藍色魅惑。
  三月隱約記得,母親有一款套裙,也是喬其紗做成,深黑植絨,上麵的花紋如同深藍魅惑的初調,合歡花……
  她是二十六歲的好年華,還很年輕,所以自己也說不清過去的是小半輩子還是別的,隻是這些年,她曾一心一意要嫁的,一心一意要長相思守的,隻有一個,再無其他。
  不知什麽時候,沒有等到回答的小陳,已經撂下,三月攥著電話的手指已經冷得像冰,手機聽筒裏隻有嘟嘟嘟的聲音,最後拉成了筆直的盲音。
  她的絕望也仿佛千尺寒冰。她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手機被人抽走,然後被狠狠摜在牆上,霎那間,四分五裂,屍骨無存。
  三月抬頭,反而笑出聲來:“褚穎川,你發什麽瘋?”
  褚穎川向來喜歡把套房裏的燈開滿,過於絢爛的燈光,一點一點把三月的笑吸收殆盡。
  所以,褚穎川沒有覺出她在笑,也沒覺得有什麽好笑。他狠狠伸手抓住她,吻住她彎起的嘴唇。
  並不溫柔的吻,撕咬一般,與此同時的另一隻手去扯三月的衣服。
  三月愣了愣,便更加好笑,這是她和褚穎川第一次接吻。
  吻落到胸前時,三月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狠命將褚穎川推開。
  褚穎川毫無防備撞翻落地燈,磨砂描花的玻璃外罩撞到牆上,同樣四分五裂,並且在他的掌心劃出一道傷口。
  褚穎川仿佛不覺得疼,撲過來將三月壓倒在床上。他掌心的傷口大約很深,在三月胸前留下一個血淋淋的手印。
  三月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子就失去力氣無法再推拒,手臂藤蔓般的纏住褚穎川的脖子,吻上他。不肯閉上的眼直愣愣望著他。
  沒有底的烏黑一片,映不進一點光。
  褚穎川禁不住,自己反而閉上眼睛。
  烏黑裏,血不止的流出來,隨著撫摸,斑斑駁駁的染在她痩骨伶仃的身體上。
  夏奈爾五號的尾調漸漸摻和進血腥味兒,真實似夢。
  許久後,三月背過身,皺緊眉看著滿床的血跡,不由矯情的想,他們的開始,在血腥和疼痛的夜裏。
  後來,印證一句老話,男人和女人多了肉體的糾葛,就開始變得不同。
  漸漸在風月裏流傳,陶三月是褚穎川的女人。於是,百加得的工作沒了,她不知道何時,反倒成為樂天公司裏的花瓶閑職。
  上午十點,才坐進辦公室裏的三月,照著褚穎川自香港專程帶回來的蒂凡尼化妝鏡,呆呆出神。
  小言裏,女豬們清高淡雅,真金白銀鑽石皆如過眼雲煙,除去身體幾乎和男豬沒有任何瓜葛。
  而她樣樣犯規,所以注定不是女豬吧?

  孽緣
  說是同褚潁川在一起,可三月掐手算,兩人在一處的時間實在少之又少。到十二月時,三月已經兩個月沒有蒙召,連她自己都以為,到此為止了。這其間,樂天的公司在談一個項目,作為邊角料花瓶的三月,隻知道是個場地租借的問題,一行人在偌大的會議室了整個下午都沒談妥,最後又轉戰到公司附近新開張的江南餐廳。原本沒三月什麽事情,但樂天偏偏欽點她同行。
  說是江南館子,但描著蘭花的拉門,塌塌米,在三月看來日式和風味道更重一些。包廂名倒是十分別致,因他們定的在最裏麵,於是“曲苑風荷、平湖秋月、雲棲竹徑、龍井問茶、九溪煙樹、蘇堤春曉、南屏晚鍾、花港觀魚、寶石流霞、虎跑夢泉、黃龍吐翠”,仿佛西湖十二景,漫步間逐個賞遍。
  跨進“柳浪聞鶯”時,空氣裏有淡淡的熏香,並不是近年來流行的甜得發膩的藏香,而是正經八百的銅爐檀香木。長長的矮桌倒是江南味道極濃,三月手肘支在上麵,覺得光潔如玉涼硬油膩,細看連紋理圖案都似足了酸枝木。
  同來的除去樂天要應酬的幾名男客,陪同的還有兩個女人,都是銀行的高級職員,中長直發,透明淡妝。
  這種妝隻掛了淡妝的名,一樣的遮瑕膏、粉底、胭脂、蒲公英粉,厚厚的將麵容敷住,很像是如同東洋白瓷的燒造工藝,嚴絲不透的精致。
  女人們偶爾被樂天的笑話逗得輕笑不止時,削尖的水晶甲明明掩著唇,卻又不知怎麽滑過耳垂,在鑲嵌鑽石的耳釘上繞上幾圈,十足的風情。
  這樣的女人自然不能勸酒,敬陪末座的三月,因為新近失去張大額飯票,所以十分有眼色的端起酒杯,活絡氣氛。幾個回合下來,賓主盡興,會議桌上怎麽也談不攏的事情,推杯換盞裏倒定得異常痛快。
  樂天興致更加高昂,連著又點上幾個時鮮菜,等穿旗袍的服務生上菜開門時,正碰見一行人西裝革履的經過。
  樂天雖然喝的有些高,但眼仍出奇的尖,跳起身就喊:“穎川,衛燎!真是巧了,你們又來蛋炒飯打牙祭啊?”
  衛燎被樂天迎麵衝的一愣,隨即忍不住笑說:“你還不是一個德性?”
  挽在衛燎臂彎裏的蘇西,向來跟樂天說笑慣了,此刻故意皺眉嫌棄說:“真討厭,走到哪都躲不開你了!”
  被眾星捧月似的,堆簇在正中的褚穎川,神色倒略顯不耐。可掃過“柳浪聞鶯”裏麵的三月時,怔了怔,就走了進來。
  落座的隻有褚穎川,衛燎和蘇西三人,其餘的隨從被打發到別處。但本來寬敞的包間裏,仍舊顯得緊促起來,不單是空間氣氛,小資女們臉上的淡粉胭脂,霎那像溶入熱水中,兩頰一團紅暈。原本滴酒不肯沾唇,卻不約而同地端起酒杯,說話聲都低下幾分,絮絮綿綿。
  這邊他們真的假的寒暄輕笑時,那邊蘇西擠在三月身邊,一掌拍在三月背上:“敗家女人,怎麽跑到這裏來,竟然不約我?!”
  蘇西真下力氣,三月被拍的哎喲一聲,咧嘴說:“老板下令,不得不從啊!公事在身,怎麽能約你這個大記者?”
  蘇西不肯買帳,水蔥似的手指直戳到三月額頭上,笑罵:“去你的,傻妞!”
  三月揉著被戳的腦門,隻是笑,始終不肯抬頭。
  蘇西忍不住又戳過來,半真半假的發怒:“做什麽不看我?”
  三月隻得轉眼去看她,今天惡鬥蘇西一如既往,連身裙是正流行的漸變色,七種顏色逐步過度,連發箍上的水晶花都是霓色,如同波西米亞風的SD娃娃真人秀,美倫美奐,晃的三月不禁錯開眼。
  然後,避無可避的就對上蘇西另一側的衛燎。
  “柳浪聞鶯”裏燈光如晝,他眼裏的驚喜、驚詫纖毫畢現……
  三月低頭,攥緊筷子去夾麵前盤子裏的拔絲蓮藕。明明都夾到碟子裏,空心連絲,還是若斷若續。三月狠狠咬下口,有些痛恨自己,五年過去竟然還能看出他一個眼神內的心思。
  ……衛燎在問,她和蘇西何時變得如此熟絡。
  其實,她和蘇西,也真是一段孽緣。
  還是十月時,三月翹樂天的班,想去買瓶五號香水。因為長假剛過,整個商場都空蕩蕩的,服務小姐給三月打好包裝後,又拿出新款彩妝推薦,因為實在是閑,就試用起一款水凝胭脂膏。不小心手重,於是又慌忙拿濕巾擦時,就聽有個耳熟的聲音說:“我要一款山茶花的香水。”
  三月坐在櫃台前的試妝升降凳上,從鏡子裏隻能看見一隻手敲著玻璃台麵,指甲鮮紅。
  服務小姐愣了愣,才回答:“您說的是UNE FLEUR DE CHANEL吧?真對不住,我們沒有貨。”
  “那就給我定一款茶花,我付全款,到貨通知我!”
  紅珍珠似的指甲似乎不耐煩,敲打的節奏越來越快,三月忍不住抬頭。
  女人的長發被風吹得有些亂,蓬頭垢麵的模樣。但牙齒把唇咬的比指甲還要鮮豔,異樣醒目,正是蘇西。
  服務小姐仍舊好脾氣的說:“您這是難為我,這款您要是了解行情就應該知道,UNE FLEUR DE CHANEL根本就是有價無市的,任憑是誰也無法訂到。”
  紅指甲終於離開玻璃台麵,緊緊攥在一起。
  “是你?”蘇西轉眼看到三月,便伸手抓住她。
  “一起喝一杯去。”
  後來去上島咖啡,兩人隻是靜靜坐了一下午,幾乎沒說一句話。
  到底,是什麽燒得她坐立不安,三月自己也不知道。總之,她正正經經的對褚穎川請求,一個禮拜後,山茶花就擺在蘇西麵前。
  還是那家上島咖啡,蘇西接過來,翻來覆去,專心致誌地把玩,並不看三月一眼。
  再抬眼時,水珠子掉在桌然上,瞬間分崩離析。
  三月最怕別人哭,慌的起身就走。可終究沒有逃開,被蘇西搶先一步,緊緊地抓住。
  蘇西的甲換成另一個顏色,珠光乳白,猶如鎖緊緊拷住她。
  “對不起,還有謝謝。”
  “你一定以為我討厭你,其實從頭到尾都跟你沒有關係。是我發神經。”
  “真的是神經了,他但凡多看一眼誰,我就覺得心裏被插進一個針。”
  “人人都說我會鑽營好福氣,都說他身邊這些年兜兜轉轉,不過就隻有一個我,必定是真心的。”
  “人人說,即便你是個娼妓,被無數男人當做公廁裏的馬桶,但你隻需要征服一個,而這個男人可以把他們踩在腳下,這就已經足夠。”
  “人人說 婊 子無情戲子無義,我既是 婊 子 也是戲子,我還是個傻子……巴巴的盼來這款山茶花,卻連噴一下都不敢。”
  “我知道他心裏有一個人,而那個人不是我。”
  她們坐在上島咖啡偏僻的角落,蘇西一麵擦著眼淚,一麵說。乳白的指甲捂著臉,上麵貼著極小的紫色玫瑰,恍恍惚惚,在麵上滑動的錯覺。分不清是真的眼淚,或是玫瑰甲上的珠光。
  三月紊亂思緒裏隻是記得,那是安娜蘇的一款的玫瑰甲。
  漸漸胸口開始痛,繃得雙肩劇痛。
  窗外下起雨,這個城市十月裏第一場雨,大有葉落而知秋的意味。三月對麵,蘇西不住在臉頰上摸索的手指,如同一條條軟白的蛇,帶出紫色的毒霧,鑽入骨縫裏去。仿佛笑傲江湖裏的藍鳳凰,苗家風情女子,十指不離見血封喉,但終究是一個配角。
  三月想沉默以對,但終究還是開口說:“別那麽悲觀,你在他身邊,你愛他,這就足夠了。”
  蘇西已經平靜,抬臉將麵頰的笑紋,扯的極大:“你也這樣神經過?”
  “我……曾經有個人,我們有很多地方都共通、相似,我一度以為,他就是自己注定的另一半。”
  一麵說著,腦子裏想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場景,大學報考的是兒童心理學,第一堂課自警隊退役的導師說:別人的痛苦,我們都無法去親身經曆,所以,就別去隨意評判。
  我們做得不是消除痛苦,但是也絕對不能去理解痛苦。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置身事外。
  歡迎來到沒有黑和白的世界。
  “他在一起校園暴力事件裏,正當防衛刺死人。他逃跑隱匿,然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大雨落在外麵的瀝青馬路上,猶如被澆上一層桐油,濕滑鋥亮。再往遠處則什麽都看不清,巨大的水霧,前路茫茫。一如那一年,導師對她說:陶三月,你對病人,太過於去感同身受,注定無法及格。
  無邊無際水霧裏,蘇西反而振作起來,拿出粉餅盒,沾上濕粉,肉色的粉撲在珠光白的指尖上,如蝴蝶的翅一樣飛舞。不多時,又是一個風情萬種地的蘇西。
  外麵雨如瓢潑,上島咖啡裏中央空調則還是不變的溫度,一絲絲滲骨的涼。蘇西將粉底往桌子上狠狠一撂,喚來服務生訓斥:“沒看見下雨嗎?!不知道把空調換成暖風啊!”
  “對不起,我們也沒辦法……”
  蘇西一貫清甜的嗓音裏,服務員委屈又唯唯諾諾的聲音,讓三月不期然想起來在一家商場買化妝品的日子。已經入伏卻還是穿著冬裝,中央空調節省著不肯打開,每天如同悶在砂鍋裏,不時的還要麵對顧客苛刻的質問,仿佛蓄意折磨著她們這些年輕的,又生活在底層人的忍耐力。直到,有一天一個服務員中暑暈倒,上麵的領導才大發慈悲的恩準,可以換上夏裝。
  經曆的過多,有些事不由得你不明白。於是,三月真的接過話,對服務生說:“沒事了,麻煩你。”
  “你這人就是太好性子,性子好是優點,但是好過了頭就成麵團了,任人搓捏!”眼光從服務生如獲大赦的背影,轉到三月,言詞神態犀利的看不出一點剛才的崩潰。
  於是,女人的友情在崩潰裏奇異產生。

  蛋炒飯
  “哇塞!這蛋炒飯怎麽這麽好吃?!”
  “哇!好好吃的蛋哦!”
  “柳浪聞鶯”裏女人的嬌呼,冷的三月回神。
  蘇西惡心的一口飯到嘴邊都扔回盤子裏,筷子在手中握緊,.坐得筆直,低聲說:“我cao,英國留學回來的,還整港腔!”
  轉眼看一口沒動的三月,又說:“這飯確實好吃,你嚐嚐,最絕就是裏麵的雞蛋。”
  三月不喜反驚,手顫地說:“雞蛋?”
  雖然麵前的蛋炒飯,每粒米都完整且粒粒分開、泡透蛋汁,外黃內白十分引人垂涎,但還是立即警惕的問:“什麽雞蛋?難道這就是傳說中隻吃蟲,不吃米的母雞所下的蛋?”
  聲音稍微大了點,不成想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惡心回去,女人們立即放下筷子,捂住嘴。
  樂天氣急敗壞:“你這個土包子,知道這一份多錢不?100大元,還吃蟲子的母雞,連米都不吃啊!是喂食人參、蒼術的雞!”
  三月似懂非懂的聽著,隻知道那些是名貴補藥,可依舊提不起動筷子的性質。陪同前來的銀行職員忍不住輕笑,低聲說:“天下之奢莫過於鹽商,這家主人祖籍莫非是錢塘望族?”
  說話時身微微向褚穎川傾斜,掖在耳後的酒紅直發散下來,掩了半張微紅的麵頰。
  “褚家衛家可不都是,兩家老頭子為了這都在文化大革命裏批鬥流放過……”
  樂天大嘴巴到一半,立即察覺自己失言,遂警醒的望向褚穎川,雖然沒窺出來什麽,但仍借酒杯,心虛的掩住半張臉。
  褚穎川仿佛沒聽見他們所說,慣常用的紅木煙鬥點燃,心不在焉地,目光轉向門外。室內其實明令禁煙的,但自然沒人敢阻止他。
  “柳浪聞鶯”兩側都是拉門,燈光透過另一麵蓄意未曾合嚴的草編木拉門,暖暖橙黃的一條照出去,可以看見小徑、亭台和曲橋,在寸土寸金的鬧市裏,生生建出一座和式微縮的水潤江南。雖然落了刻意,但也別有洞天的擷趣。
  煙草味兒燒得三月目光一閃,兩隻手分別握住一枝筷子,對著蛋炒飯一挑又一挑。今天三月身上裹的一件黃藍條文的羊毛開衫式披肩,長長袖口一圈茸茸的白色羊羔毛,像是過於滿溢的卡布奇諾泡沫,不是不好,但過於休閑就變得疏於修飾,便挨了樂天不知多少白眼。
  等一鬥煙將要抽完,褚穎川才想起什麽似的,在兜裏掏出個盒子,慢條斯理地遞給坐立不安的三月。
  三月沒經大腦,順手接過,姿態熟撚的不能再熟撚,弄得樂天愣怔。
  三月接到手裏才發覺不對,細長的白色盒子,帶一個暗紅ESSE的圖標,。她直愣愣地看著,慣常,他兜裏隻揣銀質煙盒來裝煙葉,什麽時候也開始抽愛喜?
  褚穎川又說:“裝什麽,你一向煙酒不分家,憋半天了吧?”
  三月眼裏竄出兩簇火,將愛喜狠狠扯在手裏,狠狠的拆開包裝,連打火機都點的惡狠狠。
  兩人的關係再模糊,褚潁川一個動作一句話也將眾人點明白。
  隻有樂天還是很費解,原以為褚潁川還是跟往常的一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早在個把月裏的酒宴,不見三月人影,就已經成為明日黃花。但,誰成想竟然還是沒分開。
  樂天左看看褚潁川,右看看三月,肚子裏的話憋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沒憋住,低聲問:“那女人陰冷陰冷的,有什麽好,你中邪了?”
  褚穎川見桌對麵,蘇西擎著酒杯對三月發出心領神會的輕笑。而三月早在煙沾在嘴唇的刹那,眼角眉梢就染上薄霧,麵頰上仿佛是她慣常用的水潤胭脂,一層輕飄的紅暈,灩灩的風情。他忍不住牽動了一下嘴角,開口說:“她……挺有意思的。”
  樂天說她陰冷,實際上很有出入,三月真的很有意思。她喜歡在總統套房的浴室裏泡泡浴,長發影影綽綽的逶迤,如同一尾美人魚在卡布奇諾的泡沫裏。有一次哼出個荒腔走板的英文歌,十分荼毒耳膜,逼得他不得不問:“你在唱歌什麽?”
  她笑:“漂亮女人啊。”
  然後,在看到他還有些迷惑時,三月噌地從泡沫裏站出,帶著長而卷曲的發黏在他的身上,聲音高起來:“什麽樣的人會沒看過漂亮女人?!”
  於是,不由分說拉著他在到紗發,打開電腦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存下的《Pretty Woman》。
  其間開機,打開播放器一連串流暢動作裏,三月沒擦幹的發梢水珠一滴又一滴,她也沒有發覺。午後極暖的陽光自落地窗透進來,她隨意攏在身上的浴袍,敞開襟口的肌膚像極了剛剝掉殼的荔枝,仿佛蜜汁漲破表層般的不住外滲,他又不是柳下惠,坐懷不亂,難免呼吸有些急促,手指有意識的就摩挲上三月的襟口,剛要滑進去肆意橫行。不成想,她低頭猛地就是一口。
  想來也是毫無顧忌,落力狠的牙印子都一清二楚。
  “你屬狗啊!”他發怒地瞪三月,平日裏他隻要眉頭一皺,不說軟言溫語也會低眉順眼陪上來。可她偏偏眉開眼笑,往後靠在沙發另一側,離得遠遠。
  “仔細看!”
  語音輕柔似是在哄一個吃不到糖果的孩子,幾乎讓他閃了神。
  後來他看個開頭就抵不住犯困,畢竟剛開完繁瑣冗長的會議。不知多久後,張開眼液晶屏裏麵理查吉爾正站在雙層巴士上,求得美人的愛情。
  套房的起居室裏記得影片開始時還暖洋洋的一片,現在窗簾外已經成為深藍,冬天日落總是格外早。三月的視線直直定在屏幕,手指上的愛喜隻燃了一半,餘煙嫋嫋婷婷,仿佛嗬氣看著就覺得極為暖和。
  他翻身在三月耳邊輕笑,手指卷繞裏濕濕膩膩的長發,不過是半幹未幹,又涼又滑。他明知三月怕癢,呼吸偏就故意黏在她一個勁兒躲開的耳上∶“麻雀變鳳凰?” 她被癢癢的笑眯眼,蜷起身窩進他的懷裏,躲過他的呼吸卻躲不過他不肯規矩的手。隻能任憑他指的手在耳骨,耳洞,耳垂上摩挲。當他的手指往下,再往下時,才喘息著說:“我可從來不指望麻雀變鳳凰。不過你得承認,這真是一部貽害四方,毒害純潔少女心靈的片子……”
  於是,他忍不住同她一起笑。

  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女人
  其實,也有時候不是那麽有趣,因為總體來說,三月是個很懶很懶的人。
  有時他把三月自窩裏拉出來,初到時還有點人樣,剔透妝容,衣衫俏麗。可他總是很忙,常常中途就被連串電話疾呼而走,留下她單獨在偌大的總統套房裏。走時三月抱著電腦,幾個鍾頭,或者十幾個鍾頭後回來,她還是抱著電腦,連姿勢都未變,那模樣可就不太好看了。
  有一次他二十四小時後回來,見三月還在電腦裏放著一日一夜前的片子《星球大戰》。
  他終於皺起眉頭上前問:“什麽片子?”
  三月卻並不感激他的好風度,上一刻還投入在電影裏,安靜凝神的神情,轉眼變得倒像是看見莫大的怪物似驚變:“什麽樣的人會沒看過星球大戰?!”
  她天生臉色極白,人人都形容好皮膚的女人像剝了殼的雞蛋,而她則恰恰相反,如果胭脂不上妝,白裏則掩不住的一種青。
  不期然就想起,小時候祖父給他講解的《說文解字》,陳昌之刻本,雖不算早,但書頁猶如殘存在深秋樹上的葉,被時間衝刷而褪色,邊緣的淡黃。
  “丹,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
  青字上麵是生,下麵是一個丹,丹是井的變字,裏邊的一橫表示井裏有丹砂。《說文》裏也講:“青,東方色也。”相傳日出時,要用水銀方能冶煉出丹砂,煙自從井裏升起,清微淡遠的藍,就成了青。
  她的膚色,便是鴨卵青。
  電腦裏正放到第三部,叢林中類似小熊的動物居然打敗了連牙齒都武裝一番的精裝軍隊。於是,他有心逗她,故意露出困惑的樣子問:“那些熊真厲害,是什麽東西!”
  果然,她抓著他的衣領,更加憤怒:“你找屎啊!你才是熊!那是伍基!伍基”
  三月的臉色大多時即便用酒去狠衝,也很少見顏色。唯有在發怒和另一種時候,紅潤的血色方漸漸滲出來,就像此時,像極了二三月份裏的杏桃紅,鮮嫩誘人。
  他逗出這種顏色,自然也抵不住好顏色。傾身一點一點壓過去,漸漸壓倒在床,輕吻由她桃紅的麵頰一直落到鴨青的頸。她卻好似一點也沒感覺到旖昵氣氛,隻側著頭不住嘴的講解星球大戰:“這世上沒看過星球大戰的隻有裏麵的演員,因為他們已經身臨其中了!”
  “哈裏森?福特曾回憶,有個BBC的記者來攝影棚采訪時問他這部電影究竟是關於什麽的,卻不知道怎麽回答。因為,拍了半天,他自己都完全不知道這部電影究竟是關於什麽。”
  他全當聽不見,手覆蓋在她的胸前,輕輕撫摸著。
  沒成想,三月還是不放棄,左躲右閃他的吻一個勁的說,什麽約翰?威廉姆斯拯救了《星球大戰》……什麽喬治盧卡斯的電影原型來自於三船和黑澤明合作的《蜘蛛巢城》和《戰國英豪》等等……
  著實拿她沒有辦法,他終於一歪身,無力癱倒在枕頭上,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開始隻是一笑,後來笑聲仿佛打開閘門的洪水,再也憋不住,一湧而出。
  那樣的大笑,額頭都冒出汗,心頭一陣一陣的舒暢,
  三月反而不再說話,調轉了身子,側頭如貓般蜷縮在他胸前,一動也不動。
  手機響起來,床頭燈的彩色玻璃射出來的光線,落在顯示屏上五色斑斕,閃閃亮亮。那是他賠給三月的諾基亞 N92,盡管血統優良,但音質好的有點出格,恩雅歎息一般的輕靈嗓子,在不肯罷休的來電立體回旋裏,有幾個音階搖擺不定,猶如一群為逃避暴風雨而急切飛來的鳥拍動翅膀的聲音。
  仿佛是快樂。
  過幾天後,他大約是感懷這難得的開懷,將珍藏的伍基玩偶,送給正喝冰綠茶的三月。
  三月先是驚得一抽氣,隨即大叫:“褚穎川,你騙我!”
  她總是不肯如同別人一樣,去掉姓溫婉含蓄的喚他。
  然後,她看見插在伍基胖胖手掌裏的鑽石耳釘。喬治盧卡斯是她的神,所以三月清楚知道,伍基身上是沒有這個裝備的。臉側向另一麵,有些困惑的抽出來,謝瑞麟九心一花的切工,每隻耳釘一克拉的鑽石邊上還圍著碎鑽,太陽一照燦燦精光,似足兩克拉。
  她好像不太相信,盯著了半晌,直至他點點頭。片刻後,三月陡地蹦起來,一麵在沙發上使勁跳著蹦床,一麵尖叫。懷裏的綠茶從懷裏濕淋淋的濺在身上,也似乎沒感覺。
  他站在沙發前仰視她,她長發飛揚,眼睛閃閃發亮,好像九心一花的鑽石,忍不住讓人想起童話裏麵,彼得潘身邊的妖精。
  可是,不住尖叫,刺得他耳膜都開始發酸,連忙抓住她:“你冷靜下來。有點矜持的樣子行不?學學人家,連鴿子卵放在麵前都不動聲色呢!”
  三月倒沒追究他送了誰鴿子卵,隻是一手擎著耳釘,一手攥著伍基,偏過頭去噯喲了一聲:“視錢財如糞土?你沒看過周星馳的零零發啊?!”
  他當然看過,周星馳那句經典台詞:“我送你一個凡是女人見到就會發狂的夜明珠給你的時候,你表現的非常冷靜,我就已經知道,你不是女人。”
  她俯視著他,睫毛忽閃忽閃,說:“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女人。”
  而後,就如風中一朵正在展開的蒲公英,輕飄飄落在了他的手裏,令人難以抗拒。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心情頓時鬆弛下來。
  可抬起她的手指,想要細細品時,不由皺起眉,說:“女為悅己者容,三月。”
  她洗泡泡浴已似乎變成一種惡習,水裏泡的過久,十片玉一樣的手指,如今倒像是縮水的胡蘿卜。
  “你以為你是誰,要我嚴妝以待?” 仿佛刺痛了某根神經,她笑意逐漸啤趼來,揚了揚好看的下頜,說:“我上妝的時候,從來都是營生糊口的時候。”
  “說得自己跟風月佳人似的……”他溫和地注視三月:“我不是你的營生?”
  三月靜靜看著,翻身而起,不容分說狠狠推倒他,手指冰冷地按在他胸前,笑說:“是嗎?”
  一麵將耳釘戴上,一麵幾乎剽悍的去撕扯他的衣物。
  他一怔,竟然忘記去回應。

  金與銀
  然後呢……
  然後,褚穎川忍不住向左一挑唇角,笑紋加深。
  “柳浪聞鶯”裏褚穎川理所應當的坐在東麵主位,他身後是一扇別出心裁的魚缸屏風,裏麵的銀紅錦魚,如同精致的彩繪。一時間,樂天也不知是燈光還是水色,或者是兩者一處,猶如蛾翅的磷粉揮下,紛紛灑灑落入他的眼裏。樂天猶疑了一下,最終隻是拍了拍褚穎川說:“風塵裏打滾過的女人,也許新鮮,但總歸精明心計,當心些。”
  坐在對麵的三月,在酒過三巡之後,唇彩的光早就如春日裏的雪一樣融化開來。仿佛是覺察他的視線,抬起映不進一點光的眼,又極快錯開。
  江南裏的酒是狀元紅,據說是三十年陳釀,沒有人追究為什麽三十年還不得中一個狀元,隻是一輪又一輪的斟杯對飲。
  女人連喝了兩杯,似醉還醉的抬起眼,迷蒙的看著衛燎,說:“衛少,你真是沉默寡言呢!”
  “我習慣別人叫我衛燎。”
  女人霎時間兩頰嫣紅,輕喚:“衛燎……”
  男人的輕笑和女人的低笑,混合一處,荒謬卻又奇異搭配。此時蘇西正閑來無事擺弄三月的發圈,三月順勢低下頭,沒人瞧見她的麵色越漸的白。
  她今天是將耳畔的碎發挑起攏在腦後,用珍珠蝴蝶結發圈綁上。發圈是米白紗下麵垂著仿珍珠,三厘米直徑的極大一顆,蘇西仿佛覺得十分有趣,伸手撩拔。
  三月最近將頭發剪短了些,齊胸長,但現年韓國碎發仍舊流行,她理發時又走神,師傅三刀兩刀,便削的支離破碎,回神時已經無可挽救。
  如今在蘇西指下,紛紛揚揚,細碎的發卷曲如千萬條飛揚的靈蛇,撩起又軟趴趴無骨一般落回後背。
  蘇西收手時,突地極亮的光刺得眼一暈,就清楚瞧見三月耳上的鑽石耳釘。她嗤地一笑,就勢附在三月耳邊,呢呢噥噥說了一句:“跟你一比,她們耳朵上的邊角碎料也好意思戴出來!”
  若不想讓人聽見,就要小聲些;若要人聽到則要大聲些,而蘇西的聲音偏偏就那樣巧的不大不小。
  三月手肘拄在桌上,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後合。仿佛真的在印證樂天的話,江湖滾過的人,洗不淨的風塵骨。
  樂天那邊剛在背後說了三月,頓時心虛的問:“你們倆瘋什麽?還有你們兩什麽時候這麽熟了?”
  隻是沒人理他,三月一手把玩耳垂上的鑽石,懶懶地笑望著他。蘇西在笑,眼反常的明亮,仿佛喝進去的不是狀元紅,而是燒刀子。
  緊挨在衛燎另一側的女人與蘇西相視而笑,笑意甚為矜持,卻在衛燎一飲而盡時,她優雅地端著酒壺斟滿。眉語,目情,說不盡的溫柔體貼,仿佛她才是衛燎地正牌女友,但不論誰都不會覺得不可思議。這是一種潛規則,即便今時今日,衛燎有妻有子,怕仍舊能有人擺出這種,似足蛛精盤絲,肉眼不見的聲與形的誘惑姿態。
  三月忍不住輕笑轉頭,不期然,衛燎地眼撥開了手中La Flor de Cano的淡淡煙霧,很平靜地望著她。 似覺得熱,解開黑色襯衫的扣子,細細紅繩露出來,隱約可見上麵拴的圓環戒指——金銀圓環套疊,很老的樣式又帶了那麽長的時間,金和銀貼身廝磨的皆已烏黑。
  然而恰恰這烏黑,擊的三月目眩神暈。她慢慢地下頭,呼吸滿滿的是La Flor de Cano的味道,這是衛燎走進“柳浪聞鶯”的第一支煙。香甜的霧漸漸彌漫,猶如繩索繚繞,緊緊係住三月。恍惚間迷離了心思,想起過去,初中時考進重點班,不是不花氣力的,然而因為沒有過人的家世和關係,終究被分到俄語班級。教俄語的老師剛留學歸國,是個凶悍卻又細致的女人,為了提起他們的興趣,在第一堂課說了一個動人的故事——俄羅斯有種傳說:新郎無名指上的金戒指,象征太陽;新娘戴銀戒指,象征著月亮。
  後來……後來什麽時候呢?三月努力去想……隻記起一些似是而非的綠與紅,綠的是彩燈飛旋的鬆樹,紅的是聖誕老人的棉衣。white christmas的歌聲在耳邊太過於歡快的回響,花團錦簇之下他拆開金銀圓環,將銀色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上,鋥亮的銀勝過鑽石千萬倍的璀璨,幾乎不亞於快樂。
  她安靜無聲的接過,仰起頭,雙手鉤住他的脖子,唇齒相接之前,輾轉喚著……十六……
  可是,那時他們又有誰知道,金銀疊加一處,會把彼此氧化烏黑?
  三月閉上眼睛。
  再睜眼時,已經站在江南餐館的門口,手挎在褚穎川的臂彎裏。他把她覆蓋在前額的幾縷頭發向後撩開,問:“怎麽了?”
  江南餐館的門口也講究極了,嵌大理石的台階,簇簇花籃裏插著茉莉花。可天色十分暗沉,兩盞紅紗的華燈,燈罩上貼著金燦燦的龍,張牙舞爪,盤旋投影在地上,如同是撕開的傷口。
  三月緩緩仰頭,她自“柳浪聞鶯”裏出來,唇角就帶著一抹笑,仿佛被刻印。褚穎川的手撫摸她光潔無瑕的臉頰,食指撫過她的耳垂,徐徐向下摩索,插進她已經仰的彎曲的頸項裏。 她的吻也順勢投過來,奇異的綿軟,溫潤,連著笑也傳在他的唇角。
  三月說:“我大概醉了……”
  樂天送走客商,回頭看見他們,不得已 “咳咳”兩聲,掩飾尷尬似的隨手指向遠處廣場的石塔,對借故耽擱的女人們說:“瞧,老太爺題的字好像重新裝裱過?”
  遠處中心廣場臨在江邊,三月望過去,一片燈火通明晃得她眨了眨眼睛,花了一段時間才看清楚那是一片時有時無的細碎閃光。 兩層樓高的青石塔上“風調雨順”的四個浮雕大字,如今被細小的彩燈包曼妙包裹,張燈結彩,不倫不類的不夜風情。
  據說這裏年年隨著長江一起洪訊,直到省中任父母官的褚家老太爺,在江塔上題字,自此後真的就風調雨順。
  樂天看美人們聽的聚精會神,便指手畫腳,說的更加來勁:“看見那西北塔角的一點不一樣沒?文革時候,這個塔被撤到南山公墓,搬運時從山上一路滾下去,磕掉了一個角。後來老太爺一平反,立馬就被搬回原位,為了掩飾磕掉的一角,特地去美國請回流亡的考古博士修補……”
  陡地,三月覺得攬在肩膀上的手緊了緊。
  皺著眉的衛燎插口說:“樂天,你喝多了!”
  聲音裏留有一些嘶啞。
  一語剛了,跟在褚穎川身邊的隨從滿頭大汗的跑過來,對樂天說:“樂少,我們不大會弄那輛車。”
  “一群廢物!”
  對樂天的怒罵,明明西服筆挺的人,此刻垂手恭立,囁嚅著不敢應聲。
  樂天隻得將車鑰匙轉身遞給褚穎川:“給你,老太爺給你送來輛車,本來想來個驚喜。但他們都不會弄,還得你自己去。”
  褚穎川默不做聲,片刻後眼裏射出的光,照亮整張麵孔,倨傲地說:“故弄玄虛。”
  嘴唇的笑容愈現愈深,手在三月的後背撫了撫,步下台階。
  等褚穎川走遠,蘇西終於忍不住問:“換的什麽車?”
  樂天頗有些洋洋自得的說:“布嘉迪。四個輪子就是一輛寶馬奔馳,褚廉那小子可早就惦記著呢!”
  衛燎隱約呈露不以為然的神色:“太招搖了吧?”
  “這才說明樹大根深,立的極穩,自然也不怕招風。”
  在樂天異常飽滿、充沛得意的聲音裏,三月迷蒙著眼,身側的竹編花籃齊腰高,纖長枝莖白如雪的茉莉花,兩個一團搖搖,三個一累曳曳。她有些疑心,隻聽過海棠無香,到從沒聽過茉莉無香的,於是伸手拈住一朵,提起來才看清,原來是做得幾可仿真的薄絹。
  她終究蓬門蓽戶,很難去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繁繡如錦,也很難想象那是如何的風光榮耀。
  “過兩天穎川生日,老太爺提前給他的生日禮物。聽說也是人家送給老太爺的!”
  蘇西聽的聚精會神,突然淡然一笑,說:“樂天,這還有外人呢!”
  這個理由完美的無可反駁,於是女人們終於被送走,蘇西忍不住得意,又恐怕被看出來,便含笑對樂天說:“這年頭還流行長房長孫?前陣子褚廉過生日,也沒見老太爺表示什麽。都是社會主義好,其實還不是封建主義的瓤子!”
  樂天促狹地笑起來,漸漸忍不住,笑聲越來越大。蘇西以為樂天嘲笑她,氣急敗壞的大喊:“你又抽什麽風?”
  “你不知道,穎川那弟弟可真是個活寶,前陣子他不是換車了嗎?從德國運來量原裝的奧迪A8。老太爺看見,就說了三字,太招搖。”樂天一麵捂著肚子,一麵笑說:“結果你猜褚廉怎麽弄的?他把後麵的8剃下來,每次見老、老太爺就貼上6,出來以後繼續貼上8。”
  什麽話自樂天嘴裏所出來,加上神采飛揚的肢體語言都特別有意思,蘇西頓時笑得蹲在地上,無法起身。
  於是,她也就沒看見身後,衛燎猛地揪住三月的頭發,三月被迫仰起頭,忘了反應,眼裏還帶著恍惚的神色。
  “十五。”他無聲又柔情地喚著,三月眼簾一眨,他的吻便狠狠落了下來,依稀帶著什麽傾泄而入,自唇齒的縫隙滲入骨髓,
  樂天因正對著他們,看的一清二楚。
  他仍舊保持著笑聲,直到衛燎鬆開十指。無法站穩地退後,顯得那樣倦怠。樂天這才能止住笑,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用盡了肺裏所有空氣,火燎燎的熱辣。

  衛燎
  蘇西轉頭,看三月臉色不對,上前關切問:“你怎麽了?”
  三月下意思地縮了縮,她覺得背後一陣陣發冷,衛燎的目光仿佛利刃一樣,劈開她的脊背。幾乎不敢看蘇西,忍不住的微微發抖。此刻開過來的車,卻適時的拯救了她。
  深棕色的布嘉迪威航,車引擎蓋則是另一種淺棕色,一直延伸到駕駛室的內側,三月強打起精神,意圖引開蘇西注意力似的驚歎:“愛馬仕!”
  “特別版!”
  可到車子停下來時,三月已經真的驚歎——她曾經為車展打過雜工,所以有所了解,這款車配置和布嘉迪威航完全一樣,16缸發動機,也就是兩個v8,但因車內愛馬仕的裝飾,價格整整翻一倍。她以為絕不會在國內見到這種囂張奢侈,甚至敗家到極點的車。
  褚穎川下車,極為紳士的打開另一邊車門,江南的燈光為他和布嘉迪鍍上一層金色。
  “過來啊,發什麽呆呢?”
  褚穎川嘴唇上浮現起極淡的笑,他抬起手,做出個邀約的姿勢。這樣的場景,簡直詩情畫意,有些像是好萊塢的浪漫喜劇了。
  三月咽了一下口水,麵上掛起笑容,慢慢走向褚穎川。
  她唇色嫣紅,仿佛新補的妝完美無瑕,可樂天知道不是,心忍不住突突地急跳,等三月和褚穎川上車後,說:“蘇西,我和衛燎有些事談,叫他們先送你去。”
  飯後照例是別的消遣,蘇西見樂天說的甚為正經,隻以為是官場生意的事情,就沒多說,上了另一輛車。
  樂天開車,衛燎坐到副駕駛位置,似是累極了,把頭靠在玻璃上,低聲一句:“我什麽也不想聽。”
  “我知道她是誰,我見過她的照片。” 樂天皺緊眉憂慮地說:“衛燎,你什麽都好就是太死心眼,女人那麽多,兜兜轉轉你偏偏就認準她了?何必呢!你若喜歡蘇西,別的不說,就拿出當年和家裏別的一半勁頭,也就成了。再說,蘇西家裏雖然差些,但怎麽也撐的出臉麵……”
  窗外燦爛燈火在疾馳中一明一暗,掠過衛燎的臉。他想起藏在俄語字典裏的照片,想起她染的深金色的短發,想起她仿佛泛著光的臉,想起她安靜的眼……那是他和三月的合影,大學的城市的天空總比北方來的更加純正,尤其夏日晴空裏,萬裏無暇。
  “這些年,兜兜轉轉,我就隻有她。”
  正巧一個紅燈,踩下刹車後,樂天轉頭去看衛燎。衛燎垂下眼,把臉藏到陰影裏。但樂天仍舊清楚明白的看見,幾乎到了病態的執著。
  樂天隱約知道一點,衛燎是私生子,生母出身並不光彩,其後因為一些變故,一直養在外麵的他才得以認祖歸宗。這些事,衛燎從來不提,或者說羞於提起也厭惡提起。連三月也不過機緣巧合,在一次酒醉後吐出真言,但也僅此一次,再無例外。
  “穎川身邊的女人,都是入嘴的話梅,很快就嫌沒有滋味兒而被吐出來。所以,不管你要怎麽樣,等他們結束了再說!”
  樂天也不知道從何勸起,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克製住自己。樂家幾波幾折後雖然沒倒,但終究大不如前。褚穎川是自小一處玩到大,衛燎是高中時的好友,兩人在人情故交有冷無暖,雪上加霜時,都傾力相助,這份恩情,他始終記在心上,但如果兩人為了一個女人翻臉,則太不值得,也太貽笑大方。
  衛燎語氣緩慢的應了一聲:“是嗎……”
  然後陷入沉默裏。
  可腦子裏卻無法抑製地想起了逝去的時光,一些影像,像電影的膠片,逐漸快速旋轉交替……
  記憶裏的十五,安靜寡言,甚至陰沉。
  他堵住了她前行的路,故作漫不經心地說:“陶三月,我是衛燎,我喜歡你。”
  初一的又一次隨著阿姨習慣性搬家,讓他和她成為鄰居。中考前夕他不告而別,高三時,他執拗的要求父親,轉回那個城市,那時他已經是天之驕子,再不是守在門口的樓梯上,等待裏麵形形色色男人出來的十六。
  她走路向來喜歡低著頭,那刻緩緩抬起頭,蓬亂的劉海裏,一雙烏黑的眼,這樣直入心肺地望過來,眼睛裏有一種神情,他自始自終無法看懂。於是,他不敢看,轉頭就走。
  可在當晚,他守在她家的樓下,沒有說話,隻是等待著一個答案。
  十五的家始終在老式的小區樓,自來水公司的家屬房,樓下一大片的空地,並不像如今的小區,花壇草地,而是一片一片擠擠挨挨的倉房,倉房裏麵是很深的地窖,到深秋時節時,樓區裏的人會幾十斤甚至上百斤的買了蘿卜、白菜、土豆、大蔥等等的蔬菜貯藏過冬。
  他和她就隱匿在倉房的陰影裏,她靜靜看著,眼睛裏的神情,幾乎讓他呼吸停止。黑暗中,伸手緊緊抓住她,低聲說:“十五。”
  四麵八方回旋的是深秋的夜風,寒冷刺骨,幾乎已經冬日。
  “好。”一個字就讓他幾乎高興得發狂,緊接著她眉心聚起一條深長豎紋,伸手去理他褶皺的校服衣領,好象在自言自語的說:“好,衛燎。”
  她的眼睫如同展開蕾絲扇在他的呼吸裏輕巧地扇著,帶著淡淡的芬芳。那是她唯一固執的奢侈嗜好,夏奈爾五號,她說,是媽媽的味道。
  他們一直在一起,大學也是一個城市,雖然她考的不好,專業也不好,但是能在一起就已經很好,很好很好。
  每周穿過大半個城市去找她,她一蹦一跳地朝撲來,漸漸長長的發在風裏飄蕩起來,像活著的蝴蝶的翅膀。他們在一起時,她總是善解人意地傾聽,適時發問。他畢生隻有兩個願望,一個是父親承認自己,一個是讓十五做自己的妻子。兩個願望幾乎都已經達成,幸福感滿漲到幾乎窒息。於是,終究忽略……忽略了越來越沉默的她。
  大三的寒假,父親已經調離北省許久,但他還是隨她回家過了新年。
  她難得撒嬌的小女兒嬌態偎依在外婆身上,已經七十的老人,一點書都沒念過,大字都不識一個,卻常常說:“社會主義好啊,我和你姥爺都是沒爹沒娘的娃兒,要不是□,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了!”
  她的幾個姨媽聽說她有了男友,過年都沒回婆家,聽見外婆的絮叨,不住笑說:“老糊塗了!”
  糊塗嗎?七十年的人生閱曆,吃的鹽比他們走的路都多,他清楚地感覺外婆並不喜歡他。一次洗碗時,他在牆後聽到外婆對她說:“十五,土豆可以和地瓜在一起,可土豆是配不起窩瓜的!”
  “十五,還是十六最配你,十六呢,那孩子怎麽這麽久都沒看了?”
  也許真是糊塗吧?他不就是十六嗎?隻是外婆糊塗的認不出而已……

  原諒我今後再不能伴你同行
  東北的火炕燒的太足了,坐上去片刻就熱得一身汗。過年時的習俗,器皿用具一切都是嶄新的,水果盤瓜子盒都鋥亮鑒人。幾個阿姨劈裏啪啦的嗑著瓜子,很快瓜子皮就裝滿一大羅,外婆摟著三月止不住笑說:“這一群耗子!”
  他喜歡三月的母親,叫她陶阿姨。陶阿姨是個溫和的中年婦人,不笑不開口,所以總是眉目彎彎,帶著一種自年輕時就沿襲至今的驚人美麗。外婆對陶阿姨似乎也格外不同,水果放在麵前,凍柿子親自擦幹淨放在手裏。陶阿姨一麵把凍梨遞給他,一麵同他說十五小時候的趣事,說到興起時,下意識的伸手去拍她的頭。她幾乎瘟疫一樣的躲開,當意識所有人都看著她時,忙起身,家教極好,恭恭敬敬的說:“對不起,娘,我不習慣別人摸我的頭。”
  恭敬客氣,隻是太過於客氣。所有人都當沒看見,繼續說笑,隻有外婆長長歎了聲氣。陶阿姨頓時紅了眼圈,慌忙岔開話去問她在大學的衣食住行。十五重新坐下,卻再不是歪在外婆身上,而是低下頭,挺直背回答,是,好,不錯,謝謝娘,你也要注意身體雲雲。很有禮貌,卻不肯多說一個字。
  無人時,陶阿姨拉著他,忍不住哭訴:“那孩子,對我冷淡的好似外人!”
  “都是生下的女兒是小棉襖,什麽話都跟媽媽說。我的女兒,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十句話……”
  可終究又要為她解釋說:“小時候常跟她父親吵架,到底把孩子吵傷了心。”
  外婆家人多地方小,所以在淩晨十五陪他一起回附近的招待所。
  年時正好是三九嚴寒,雪落成冰又落又成冰,新雪積在上麵,踩上去仿佛雲裏霧裏,每一步都不穩。
  “十五”
  她微微側過頭,含笑說:“嗯?”
  他始終記得,那一夜她穿著紅色鴨絨棉襖,厚厚鼓鼓的走在雪地上,像一隻剛剛吃過的凍柿子。忍不住伸手去扶她,她倏地一下躲開,披著的圍巾也滑落在雪上。她似是毫無察覺,鞋子漫不經心地踩過去。十五和十六的圍巾原本是一對,他本來想買情侶的鴨絨棉襖,可她堅持過年喜慶,而他終究穿不了紅色,於是無奈裏買了成對的圍巾手套。
  他彎身小心翼翼撿起來,不知道為何竟然感到恐慌,可還是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何必……而且萬一她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子欲養而親不待,你不是要後悔一輩子?……百善孝為先……”
  十五站在雪地中,那一瞬間眼裏彌漫了雪一樣的迷蒙,平靜似冰,他不清楚裏麵是什麽,隻覺得好像外婆看著陶阿姨的模樣。
  她低頭,很長時間後說話:“衛燎……你送我一個金鎖好不好?”
  他皺緊眉問:“為什麽?”
  仿佛太冷了,她蒼白的臉漸漸變成淡青。
  “姥姥說,小時候給我算命,說我的八字稱出來隻有2兩7 錢……獨馬單槍空做去,早年晚歲總無長。” 她雙手緊緊抓住被他重新係上的圍巾,繼續說:“姥姥說金子重,可以壓命……”
  他從來沒見過十五以這樣夢囈一樣的口氣講話。她的言語總是幹脆利落,他想了想,他退後一步,笑著並點點頭說:“好。”
  年時的淩晨家家結彩的燈猶如霞光,鞭炮的劈裏啪啦聲不絕於耳,和著淒厲的北風,幾乎沒有發察覺他們之間出奇地安靜。
  她微仰著臉繼續說,並沒有看他:“長命鎖的樣子,要刻上字,一麵是長安,一麵是行樂,好不好?”
  凍得通紅的指尖流暢地劃過,仿佛正在把字寫在被煙火染得暗紅的天幕上。
  他仍舊笑著點頭,她輕笑撲到他臉上輕吻一下,但隨即跑開,像調皮孩子。可眼角似乎一閃,濕潤的,他看不真切,也看不清……那是什麽?
  十五仍舊蹦蹦跳跳的向前走,猛地又彎腰抓起一團雪,在手心裏揉搓。她悉悉索索片刻,轉身時,手裏的雪已經變成了一朵花,伸過來用花瓣輕撓著他的臉。
  他忍不住笑:“什麽你都能變成花,你幹脆吃花好了。”
  她垂眼側過臉,將雪花丟在一旁,剛剛還那麽喜歡,轉眼就膩了,果真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正失笑,她卻猛然揚起頭,視線狠狠刺了他一下:“吃花?我不是公孫綠萼?”
  他倒是糊塗了,問:“誰?”
  她說:“沒有,沒有什麽……”她紅彤彤的一團,明豔如太陽的底色,將她微微抖著蒼白手指清晰地凸顯出來。她的手輕撫上他的嘴唇,漸漸又去摸索他的臉頰,語氣嗔怪而極力甜蜜:“你呀學習都學傻了。人人都說你衛燎是天之驕子,家世人品都頂好,人又聰明絕頂,想來世上的好事都被你占全了。”
  “可又有誰看到你讀書到深夜,淩晨又要起床,形勢舉止都要小心翼翼,總覺得自己身上有一個天大的破綻,生怕人瞧出來一般?瞧你,瘦了這麽多,臉頰都陷了進去。”
  望著她,忽地咽住了言語,忘了原本譴責:“十五……”
  隻有她你最了解他。
  其實她也很瘦,骨節棱棱手指,她的眼已經變成小小的杏核,明亮而幽密。
  十五似乎無聲地笑了笑,目光移開。不知誰家陽台的焰火,一團一團五顏六色蹦出來,最後纏結成無數絲線,仿佛流星雨,如此絢爛斑斕滑過,而她隻專注於那些虛擬的流星。
  “是啊,我最了解你,你也最了解我,不是嘛?”
  十五緩緩依在他的懷裏,說出他未曾說出口的話。貼著他下頜的發絲也被冷風凍得冰涼顫抖,他的內心卻溫暖而平靜。
  許多事,以後的許多年裏,衛燎樣樣都記得。
  所以,也清楚記得,過年回到大學後的六個月,已經變成折磨。他們沒有吵架,一次都沒有,他不擅長,而她隻是沉默。他問她話,她溫柔應對,人人都說他的女友善解人意得天妒人怨。隨即才想起來自他們再次重逢起,她一直是這樣,隻是以前他不曾察覺,也沒有察覺。可是一旦知道,單單“善解人意”四個字,就仿佛毒藥,滲入,在心口處燒得劇痛。
  陶阿姨每周都會來一次電話,打聽她的近況,終於在一次忍不住哭訴,永遠打不通三月電話後,他對溫柔應對所有問答的三月發作。
  他說:“十五,別拿對付你母親的那一套應付我!”
  他過目不忘,所以仍舊清晰記得那天剛剛下過暴雨,他們已經同居很久,窗口緊鄰排水管,自頂樓的瀉水打在鋁製的管壁上,猶如瀑布一樣。她那時迷上了美劇《法律與秩序——特殊受害者》,長時不斷轟轟作響裏,她的眼自電腦屏幕上離開,瞪得極大,裏麵隱藏不住的無限慘傷,教人疼痛。
  分手時,她說:“衛燎,我們分手吧。”
  彼時身側一盞路燈,瓦數出奇的大,燈火輝煌,一片明亮的光澤如同夕照。他明明聽清,但還是問:“你說什麽?”
  十五仰起頭,眼裏有一種深深寧靜。
  “十六,我們已經不能在一起。”
  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
  三年,他們重逢後的整整三年,她從來叫他衛燎,這是第一次喚他十六,也是最後一次。

  同伴
  午夜驚醒,三月才發覺在新開張酒店的頂樓總統套房裏,這是褚穎川一種劣習,他房產無數,卻隻喜歡住在酒店裏,而且必須是頂樓。近來三月覺得自己似乎有太多日子住在酒店,於是一根刺如鯁在喉,再也睡不著。靜靜起身,赤腳一路走到隔壁ROYAL ROSE房,打開書桌上的電腦。
  說是隔壁,其實已經很遠,ROYAL ROSE皇室玫瑰是三個房間之一,在一次清潔員打掃時,她聽到她們戲說“夫人房”,和褚穎川常住的紫金房同行政房組合在一起就是總統套房,占據了酒店19樓的半層樓麵積。據說,一夜就是五位數的價錢。
  所以,三月放心把聲音放大,網上剛出豪斯的第五季第五集。她忍不住驚喜,點上一根煙,靜靜觀看。
  片子裏的情節是美劇一貫緊張,13得知一夜春宵的對象得了癌症,命不久矣,兩人的關係反倒接近,親昵,甚至生死相隨的意味。
  三月禁不住笑,處於痛苦中的人,下意識的都要去找同伴,痛苦的同伴。
  閃神的功夫,影片情節突變的戲劇又真實。原以為的同伴,不過是誤診,她會繼續健康的活下去,而她已經預知了死亡。
  豪斯也是,看到別人的快樂,一向頑劣惡劣的他,再也忍不住動容,轉身離去。
  休?勞瑞不愧是英國學院出身,那一瞬的表情幾乎叫人落淚。
  看到最後,恍然頓悟,這一集是在講述痛苦同伴。
  世界那麽大,能理解你痛苦的又有幾個?仍記得《七宗罪》裏,摩根佛李曼說,一個男人去遛狗,遭到搶劫,被人搶走錢包和手表,他倒在行人道上後,凶手持利器刺瞎他雙眼。他說,無法理解現在的人都怎麽了?回答他的人說,人們一直如此。
  人們一直都是如此,習慣對許多事視而不見,漠視許多事。大千世界裏若找到一個可以理解痛苦,依偎痛苦的人,是如此難得,如此稀罕。隻是,那個人已經痊愈,而你卻沒有,他已無法理解你的痛苦,你們終究無法避免的形同陌路,不再是同伴。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三月回頭,看見褚穎川披著睡衣站在冰箱前。三月忍不住哀怨,明明說單單一個拉門的軌道就六七千,隔音、密閉效果頂級好,如今看來純屬放屁。口氣也忍不住惡劣起來:“我要咖啡!”
  好一刻,褚穎川坐在三月身邊,遞給她一杯牛奶,捂在手裏極為暖和,原來是他剛剛用微波爐加熱過。
  她仍忍不住皺眉說:“我說要咖啡的!”
  褚穎川人後從來沒什麽好脾氣,踹了她一腳:“老實喝,哪那麽多廢話!”
  於是隻能認命的送到嘴裏,其實不用嚐就知道,冰箱裏隻有一種是牛奶,高鈣脫脂。
  想當年她去應聘百加得,十多個女孩數她樣貌最不出眾,但應聘的經理也絕,隻扔下一套百加得製服說,誰能穿上就用誰。隻有她能穿上,一尺八的腰圍。她當玩笑的對褚穎川講,多虧了脫脂奶。
  他緩緩靠過來,靠在三月身上,但什麽都沒做,隻是一起看電腦。他眉心舒展,心思滴水不露的神情。
  三月還是不動聲色的將影片換成波士頓法律,可以把人笑的肚子痛的黑色幽默。
  人人都說褚穎川待她不同,其實,不過是她善於察言觀色。她還是個孩子時,曾狠狠作鬧過一陣,以為那樣就會不同,然而還是一樣。於是,她變得安靜,含笑應對每一句苛責和惡意,久而久之就得了溫和好脾氣的美名。然而,她由始自終不過小心翼翼窺探別人臉色而已,借由窺探得來的心思,做著別人想讓她做的事,說著別人想聽的話。
  她不過知道,褚穎川什麽時候想要同伴,什麽時候想要安靜,什麽時候想要開心。
  褚穎川握住三月的手,輕聲問:“你養過貓?”
  三月愣了愣:“什麽?”
  “你的鑰匙鏈上有你和貓的合影。”
  “果果啊。”
  三月轉頭透過窗戶向外望去,冬日的城市淩晨,黑暗如濃霧彌漫,她看見倒映在其中的自己,一隻手仍持著煙,跳耀的火焰,而同火焰一樣明亮的是她的眼,幽暗陰影裏,似火一樣的眼。
  果果是一隻安哥拉種的純白公貓,小小的一團,買來時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等公交時煎餅果子的味道傳來,於是靈機一動,起名果果。
  褚穎川不知道何時枕在她的膝蓋上,孩子氣的仰起頭,很認真地聽三月低聲回憶。
  三月輕笑,默默地闔著手掌心裏的牛奶。
  果果淘氣不能再淘氣的,一點都不叫人省心,跑到同屋的櫃子裏上躥下跳又下竄上跳,沾的裏麵衣物全是白色的貓毛,搞得同屋以為她偷穿自己衣服,怒目相對。
  同屋喂給它魚餅,狼吞虎咽吃的連食碗都舔的鋥光瓦亮,她特地去買了一斤十六元的喂給它,結果就咬了一口愛理不理的棄在一旁,那樣古怪而矯情的臭脾氣。
  果果喜歡咬東西,有一次將毛衣後麵要出一排小洞,她著急上班,套在身上也沒看到。還是單位同事提醒說,哎你的毛衣款式好別致,哪裏買的?她才知道,卻也得硬頂著頭皮穿了一整天。
  褚穎川凝視著三月微笑的側麵,她的眉睫如偃息的蝴蝶,溫柔被揉碎了一點點撒在裏頭,流轉著如冬日裏的朝陽一樣的神采。對現在的褚穎川而言,也許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加美麗的東西了。
  褚穎川也忍不住露出笑容,漸漸合上眼,抵不住睡意襲來。
  三月仍微笑著靠在沙發上,如同雕像一般。她恍惚地想著,腿由於負重一點一點酸麻,不知不覺連回憶都酸楚了。
  她沒有告訴褚穎川,被人汙蔑偷穿衣服的難看,同屋毫不留情的話,仿佛耳光扇在臉上。她無法忍受,隻覺得一股火淹沒神智,回過神時,自己已經拿鞋拖使勁去打果果,一下又一下,直到果果悲鳴著吐出一顆細小尖利的牙齒。她才發覺在做什麽,驚慌裏又去使勁哄果果……魚餅,妙鮮包,火腿腸,還有一碗牛奶仔細放在它麵前。
  可是午夜一覺醒來時,不禁悚然心驚,她對待果果的方式,和母親對待自己如出一轍。
  她無法忍受,第二天她慌忙把果果送到同事的母親那,轉身離去時速度像在逃命。昏暗狹窄的老式巷道,青磚斑駁,還夾雜汙濁的水坑,從來沒離開過家門的果果,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低下去。
  可是她不能回頭,也無法回頭。
  尼采說,父之私密,現於其子。觀其子,必察其父之密。
  她無法忍受在不知不覺裏,是不是正變成第二個母親……
  此後,再也不敢養任何寵物。而留下果果的照片,不過是跟暴食症痊愈的人,帶著肥胖時期的照片一樣,警醒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轍。

  狹路相逢
  等到十二月末一月初時,褚穎川生日的前一天,三月仍在為他的生日禮物發愁。原本隻需要砸下許多銀子就可以辦妥的事情,因為褚穎川一句:“送什麽你可不許馬虎”,繁瑣而艱難起來。
  趕上元旦將至,商場裏全部放著喜慶的曲子,三月拉著蘇西無頭蒼蠅似的逛了一圈又一圈,最後那些曲子都在腦子裏嗡嗡急轉,仿佛有千百隻蜂子振著翅膀。蘇西也精疲力竭,最後伸手隨便亂指,隻盼著萬裏挑一能被三月選中。
  圍巾手套若不是親手織的,就沒有任何價值,而且以三月和褚穎川現在的關係,送手工衣物,則太過於親密又太過於不識得眼色。
  袖口領夾,褚穎川上到襯衫下到襪子,一套都是手工定製,已經趕上英國王子的級別,送出去完全沒有意義不說,還要塵封箱底。
  羊絨衫……三月腳步頓了頓,商場裏燈光充足空調如春,一列被燈光衝洗得閃閃亮亮,黃金比例的模特身上,四位數的男式羊絨衫,幾乎看不出纖維的細膩。
  蘇西以為酷刑就要結束,眼睛都開始放著亮光,哪裏成想三月卻笑出聲。
  蘇西氣的拿眼狠狠剜她,絲毫沒有隱藏惱怒和不耐:“你抽風啊!”
  “不是,你聽我說……”
  三月想起姥姥講得故事,所謂羊絨,是最貼身的絨毛,姥姥見過人刮羊絨,羊已經痛的不會咩咩,而是嘎嘎的叫。羊又分山羊和綿羊,綿羊毛多,物以稀為貴,綿羊絨反而不值錢。三月屬羊,按照姥姥掐算是山羊,所以一個勁兒對她叮囑,寧穿羊毛不穿羊絨。那氣勢說起來,大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蘇西也忍不住笑倒。
  兩個女人一麵笑一麵兜兜轉轉,路過金飾鑽石專櫃時,誰也沒按捺住天性,步調一致的衝了過去。鋼化玻璃的密閉櫃台裏,聚光燈打下來,各色展示的鑽飾都染上一點淡淡的琥珀色調,透明的光輝,顯得耀目卻又柔和。
  蘇西坐在凳子上,不客氣的試了項鏈,又試戴手鏈,耳環,售貨小姐態度極好的拿出元旦打折的鑽戒給蘇西。
  蘇西慢條斯理地接過來,隨意似的放在一旁,白金底座和玻璃磕碰,發出清脆的聲響,雙手反而交疊在一處。
  然後,才想起去找三月,轉頭卻看見她在一旁試著足有三十克黃金手鐲。
  近年來金市興起以成色命名,千足金,金含量不低於99.9‰。三月手上戴的一款,兩尾鯉魚取義二龍戲珠,工藝極好,折射來的光線都被帶成赤黃的顏色,魚鱗細密仿佛秋日樹上結滿的果實,搖擺閃爍。
  蘇西氣的雙目燃火,連日文都蹦出來:“你這農民,有鑽石還去看金子,歐巴桑,你俗不俗啊!”
  “金子怎麽了?沒聽說咱們貨幣流通的基礎就是金子啊?買了這個我不止能戴著臭美顯擺。而且需要時還能真金白銀的兌出來。” 三月笑眯著眼,用帶著金鐲子的手,拍了一拍蘇西的肩頭:“這些破石頭,你一萬十萬的買進來,又能多少錢賣出去?你當你是索斯比拍賣行呢?!”
  售貨小姐倒是專業又好脾氣的說:“鑽石倒是換不了現錢,但是您可以拿本店售出的鑽石來平價兌換新款。”
  三月眨了眨眼,回她一個高深莫測的表情,然後說:“還不是得添錢。”
  蘇西氣的一腳踹過去,大罵:“你這個農民!”
  但立即驚詫似的地捂住嘴,眼光向外閃爍不定。
  三月反應也快,還不等蘇西去拉她,旋轉吧椅飛似的轉了一圈,又回到原位。刹那間,她已經看清不遠處流線型的鑽石展台前,褚穎川和臂彎裏的摩登女郎。
  蘇西也怕被褚穎川看見,一起和她縮在櫃台上的橢圓鏡子前,在倒映裏猥瑣偷窺二人。
  想來是沒有發現他們,褚穎川周正的眼微微低垂,拿起一條打磨得光芒四射的項鏈。
  三月忍不住想起摩根佛李曼和金哈克曼的電影——《驚爆2000》。2000年哈克曼已經垂垂老矣,但隻用手指的動作就塑造了一個老式的貴族,一如遠處的男人,修長手指的骨節分明,單單一個轉腕的姿態,就是紮在骨子裏,根深蒂固的優雅。
  蘇西注意的卻是另一個,微微帶著嘲諷,笑說:“短款貂皮,旗袍絲襪,迪奧的長靴,紅彤彤的像過節的燈籠!首長家的千金也不過如此!”
  轉眼三月莫名所以,蘇西不由恨鐵不成鋼的用手指去戳她的額頭,說得咬牙切齒:“連敵情都不知道,沒用的傻妞。那是周x長的獨生女周周,據說是內定的褚夫人呢!”
  三月這才有些醒味的去細看,可兩人已經走遠。
  三月也不在乎,神色休整完畢的神采熠熠,繼續拉著哀叫連連的蘇西去選禮物。可整個商場上下六層,兜來轉去還是選了今年新款的羊絨衫。
  交款時是劃的卡。
  小言裏,男豬從來扔下一張附卡,裏麵金額高的似是沒有上限。現實裏,褚穎川從來不曾給過她一分錢,或者說不會直接給她。每月豐厚可觀的金額,都是自樂天公司發放的工資卡打進來,她再糊塗也明白,那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所得的報酬。
  到褚穎川正經生日這天,反而沒有笙歌娛樂。本來他雖然遠離帝都,但宦海世家,許多關係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必是一番盛大豪奢的敷衍。可不巧的是,某位元老剛剛過世,電視新聞聯播裏哀樂鳴奏。 D城天高可並不代表皇帝遠,旁人或可自由,但他們必須遏密起來,不便大規模宴客,隻得在頂樓套房開了一個小型的聚會。
  於是,浩浩蕩蕩十數輛進口車泊在酒店的停車位,為了接待這些人,大堂經理將四輛電梯的一輛專門分出來,直達頂樓。
  三月帶著禮物剛進轉門,就見前麵男人接完手機,拍了拍女伴的手,悄聲說:“有些正經事要談,在樓下等等,一會兒再叫你上去。”
  女伴猶扯著胳膊撒嬌,男人被搖的幾乎散架,筋骨酥軟隻能又說:“好好地!”
  語氣裏已似嫌女人不懂事。
  男人們隨著伶俐的接待上了電梯,鋪有菱形黑白理石的大堂一側,咖啡廳的真皮沙發上,十數名女人衣鮮亮麗,親密私語時咯咯的笑個不停。
  三月躊躇止步,不知是不是應該先打個電話,打了又會不會顯得矯情,思量到後來,便覺得隻為褚穎川一句話巴巴趕來,無比的傻氣。可是這時轉身走,又格外小家子氣。想來想去,還是將禮物放在前台,交代說:“麻煩你待會兒送上頂樓。”
  出乎三月意料,前台又遞還給她一個禮盒,笑而有禮的說:“陶小姐,有你的包裹。”
  三月並不驚奇前台能叫出她,做酒店這行皆是伶俐過人,怕褚穎川一個禮拜七天,天天帶來不同的女人,他們也能不出絲毫的差錯的打好招呼。
  納悶的拿著手裏的禮盒,轉身時卻撞上一人,腳一崴幾乎跌倒,好在被來人扶住,還未及抬頭道謝,就聽那人說:“每日一崴。”
  聲音就在她的耳邊,三月幾乎能想象出,他緩緩微笑的樣子,漂亮的唇角微微上揚,笑彎的眼漆黑明亮。記憶被藏在角落,那樣隱秘,經過漫長的時間,連自己都以為早已安全地消失,再也不能尋獲時,又突然降臨,像一擊重錘擊碎所有全副武裝的防護。
  隻有一個人會這麽說,三月幼時風濕,表麵上看與常人無異,但不注意姿勢時,總要無可避免的磕碰,每當那時,她都急忙低下頭去,假裝對周圍的嘲笑一無所視。可是,一聲,兩聲,她仍然敏感的能聽到那些聲音,輕微的又飽含惡意。隻有他,扶起她笑說:“每日一崴。”
  於是,不知道何時起,真的每天就隻崴一次,再沒有其他的閃失,靈驗的恍如一道魔咒。
  三月抬起頭,吊頂的水晶燈,明亮如水,一浪一浪灑下來,讓她對上衛燎的眼神,無可避免也避無可避的溫軟潮濕。
  四目相接,仿佛魔咒慢慢凝結。周遭的腳步聲,笑聲,喧嘩聲漸漸遠去,世界整個兒安靜下來,他們似是被隔離在一派清靜的琉璃中。
  打破這倒魔咒的是一聲驚呼:“衛燎!”
  走上前的男人很麵熟,他熱情的拉住衛燎,又看向三月,大笑說:“老同學,緣分啊!這麽多年沒見,你們這對天怒人怨的神仙眷侶竟然還在一處,遠遠地我瞧著,竟然還跟當年一樣,恩愛的跟什麽似的!刺激死我這個孤家寡人了!不過也難怪,當年你們大學沒畢業,就已經互相見過家長了,如今孩子是不是都打醬油了?!”
  不歇氣的聲音,中氣十足的在大堂裏回蕩,三月脊背一陣陣的發麻,倉皇回頭,水晶吊頂流光燦燦,她被刺得眯起眼睛。
  褚穎川站在瑞彩千條下,背脊筆直地伸展,姿態格外端正漂亮。他身後不遠處,隱在柱後的蘇西,明淨容顏上陰影遮不住的大紅唇色,讓人有一瞬間的錯覺,鮮豔得仿佛粹滿毒汁。
  三月閉上眼睛,下意識往溫暖處依偎。
  這許多年,許多人,隻有一個人如避風港般安全穩妥,可以遮蔽風雨。

  金鎖記
  褚穎川緩步走向三月。
  她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老家每年冬季冰凍江麵,上下遊白雪皚皚,臨近春日時,漸漸裂開、融化,稱作開江。開江時露出的冰塊如同最劣質的玉坯子,渾濁得讓人永遠無法看透。而他就仿佛一個巨大的冰排,平靜並且緩慢的漂浮著過來。終於,仿佛冰排破裂的一聲,原來是褚穎川突然“嗤”一聲輕笑。
  “三月,怎麽這麽淘氣。”他說。
  衛燎剛要擋在三月身前,卻被她緊緊拉住。衛燎一震,三月的手已經緩緩鬆開,仿佛溺水的人攀住冰沿,又漸漸耗盡了力氣。
  褚穎川拉過三月,轉頭對仍拉住衛燎的老同學說:“想必你有些誤會,三月現在是我的女友。”
  即便今天這樣的日子,他仍舊是一身休閑裝扮,淺色的襯衫和深藍色的牛仔褲,臉上掛著微笑。
  “對不住,對不住!”那人再遲鈍也知道事情不對慌忙連聲說完,便極快溜走。
  褚穎川轉手拍了拍衛燎的肩膀,笑說:“快點上去,一會開局,沒你就三缺一了,多沒趣!”
  說罷,拉著三月便走,三月下意識想要回頭,褚穎川仿佛未卜先知,微退一步擋住她的後路,在她背上一推,力道很輕,但足以使得三月無法回頭。
  等到步入全剔透的景觀電梯,穎川仍舊是微笑的模樣。這裏隻有他們倆人,除去電梯上升時運作的聲音,再無其他。鋼化玻璃罩子剔透得如水晶,而三月站在這仿佛瓊樓玉宇,人間天上裏,卻慢慢垂下頭。
  褚穎川似不覺得她有什麽異常,伸手接過她手中的禮盒,問:“這是你給我的禮物?”
  說完,也不等三月反應過來,幾下拆開包裝,看清裏麵的物件,忍不住皺眉問:“金鎖?”
  藍絨底上的是一枚長命鎖,足金橙黃,一麵“長命”一麵“富貴”。
  褚穎川用手掂掂,笑說:“這麽俗氣。”
  城市的霓虹流光映到電梯內,層層遞進淡淡的紫色,如墨水漾開,在頂棚和壁上的精美的鬱金香花紋上,恰巧三月今天的毛衣也是很明媚的丁香顏色,於是很有些春闌珊,淡紫透霞殘的意味。唯一的可惜,是三月慘白的麵色。
  她微微眯著,退開一步,慢慢後靠,直到抵在電梯壁上,才覺得有了一點依靠。
  褚穎川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笑著搖搖頭:“傻孩子,不過是說一句,哭什麽?”
  她覺得有液體滑下,其實唯有一滴,流過唇際,如同海水鹹且苦澀。而她就恍如身處在無際的水中央,卻快要被渴死。
  “你不喜歡,我拿……”她忍不住哽咽了一下:“拿回去給你另換一個,好不好?”
  他慢慢向前一步,懶洋洋地抬起手,指尖自她濕淥的眼下掠過,順勢攬住她的肩膀,說:“不。”
  電梯門“叮”的一聲,緩緩打開,跨出去就有酒店特派的服務生,趕著過來幫褚穎川接過手裏的禮盒,好生放進帶鎖的櫃子內。套房裏已經布置好一個碩大的圓形餐桌,法式高背靠椅圍滿圓周,對應著座位。餐桌的中央是濃蔭綠的刻花轉盤,轉盤上橘子和桃子的果盤,果子也放的極有技巧,一層一層到了最上麵仿佛露出教堂尖尖細細的頂。
  來者是客,所有人見到此間主人都起身,不中不西的問候過來:“生辰快樂。”
  有人識趣慌忙讓出位子,褚穎川落座後鬆開三月,含著笑不倫不類的回答回去:“大吉大利。”
  樂天正和一幫二世祖搭在一起,閑極無聊開始劃拳,結果一圈下來就沒贏過,正滿腦袋青煙,此時忙將手邊橘盤轉向褚穎川,說:“穎川你倒看看,這樣東西怎麽樣?”
  盛橘桃所用的是白瓷盤子,薄若羊脂,果然名貴,但妙處卻在上麵仿佛退色一般的斑駁,很淺的緋紅色。
  褚穎川隻掃上一眼,就說:“明時的淺絳,倒是需一些功夫才能弄到,難為你。”
  一群人便順著話打趣樂天,吃喝玩樂,無一不精。
  “比她強,猜猜她送我什麽?”褚穎川眼睛微彎,轉向三月,嘴角形成一個不知道什麽意味的弧度:“金鎖,還‘長命富貴’!”
  正說時,衛燎也攜蘇西進來,褚穎川直接伸手:“禮物呢?”
  衛燎不由歎了口氣:“壽星公,那邊禮物都成山一樣,還不知足?”
  樂天忍笑抖著肩說:“他被刺激了,有人送給他長命富貴的金鎖!”
  衛燎從蘇西手裏接過包裝好的生日禮物,剛拆開一半,那是成對的拜占庭時期的花瓶,紫色水晶上金箔描繪的花葉圖案,精美得近乎奢華。可他手指不受控製的痙攣一下,一隻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人慌忙說:“歲歲平安!歲歲平安!”
  服務員已經來跪在眾人的腳下,利索打掃。
  樂天掩麵哀鳴:“你們這些資本主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啊!這一隻拿出去,多少乞丐流竄的問題就解決了,偏偏讓你把希望摔得粉粉碎!”
  “沒什麽大驚小怪,有些玩意孤品才尤其顯得珍貴。”
  褚穎川拉過身邊三月的手,笑的露出牙齒,白的可以做美版黑人牙膏的廣告,帶著奇特的孩子氣。
  三月無法直視,隻能錯開眼。可在褚潁川的身後,牆上掛著莫奈《睡蓮》係列的複製品,印象派的紫色,大簇大簇的讓人倒抽一口涼氣。
  褚潁川握著三月的那隻手幹燥穩定,指尖微微相觸,三月能感覺到傳達過來的溫熱和細微的脈搏,可她卻忍不住輕輕顫抖。
  猶豫了片刻,她抽回自己的手。生日裏總要吃橘子桃子這樣的水果,來討一個好彩頭。三月拿起橘子,剝開後連上麵的白色脈絡都仔細剔去。
  衛燎在一桌人的說笑裏,以難以察覺的角度,朝三月側過頭去。她剝橘子的方法甚是特殊,橘子皮是五瓣底托,橘片向外舒展開如一朵花,明亮而鮮嫩。
  不由覺得心中微微一刺,就像是有人用極尖極尖的指甲,剝開心膜。
  褚穎川拈起一瓣,他的吃法與眾不同,將桔汁輕輕吮吸後便將桔片扔掉。慢慢地,一絲微笑飄上嘴角。

  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
  酒菜上來,鬱金香酒杯舉起來時,金和銀的細絲透過水晶杯織成碎星,撒的滿頭滿臉,三月被刺的垂下臉,一綹發梢彎彎地垂到嘴角。膝上蓋的是曾在杯中疊成花形的餐巾,有些暗淡的深紫色。
  席間男人們總是談得十分投機,更有樂天大肆渲染,說得眾人大笑不止。直至兩名身著燕尾馬甲的服務生,推進一輛精致的組裝小車,上架鐵板,下麵是爐火的演示“鮑翅汁撈飯”時,這頓飯已經吃了整整一個半小時。
  三月始終沒有他們的好修行,實在熬不住,借口補妝起身,但動作有些急,仿象牙筷架就被碰掉了,那樣精致的玩意,跌在地上,不知道為何也就失去了原本引人的光鮮。
  衛燎自洗手間出來時,就看見三月坐在窗前的椅子裏。法式的高背椅子,布料是深深淺淺的紫間隔錯落。
  仿佛知道他再走近,三月轉過頭。衛燎清楚看見,她的瞳仁在微微抖動,上麵覆蓋一層隨時會滴下,卻又永遠不會滴下的水膜,在姹紫中閃耀瀲灩波光。
  三月問:“為什麽送我金鎖?”
  衛燎答:“十五,我欠你的。”
  三月噗嗤一笑,將腳一並收到椅子上,頭歪在膝蓋上說:“當年年紀小,以為真會有自此後公主和王子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童話。那時年輕幼稚,我早已不去自比什麽金鎖記裏的長安。我……是我太矯情,是我……”
  頑劣而輕挑的姿勢裏,可話說到後來,卻無力為繼。
  衛燎隻是微微笑著凝望著她。
  “這些年,你似乎什麽都變了,但又什麽都沒變。什麽在你手裏似乎都似花一樣。”
  他們的身側是一個巨大的魚缸,裏麵將近兩米長的海鰻,是有人專程空運過來,給褚穎川嚐鮮,但被衛燎攔住,一句“今天還是放生積福的好”,給打了回去。如今那巨大的鰻魚拖著銀灰長軀,遊在琉璃牢籠裏。衛燎走到她身邊,拿起一邊桌上削好的蘋果花,手順勢撐在椅子扶手上,慢慢靠近三月,說:“當時確實很多事情做不周到,那麽出名的一部《神雕俠侶》還是在法國的電子書裏才看到。公孫綠萼也喜歡吃花……”
  海鰻仿佛放出一股絢麗的電流,轉瞬不見。明明不是陽光,三月卻會感到熱和痛。她的手也緊緊壓在扶手上,竭力的往後縮著身體,孩子小一樣幼稚的姿勢。衛燎不禁產生一個錯覺,仿佛她在躲避某種極強的攻擊。
  “你都知道了?”
  “當年那麽多磨難都堅持下來了,後來你卻突然說分手,我就是死,也得做個明白鬼,不是嗎?隻可惜一股意氣去了法國,察覺時到底是晚了,你已經被學校開除……”
  盛宴的語音笑聲如水,潺潺汩汩,在這溫和的水中,為何有冰紮得她滿身冰涼,竟然是衛燎的聲音刺入耳膜。
  她從六歲起,就要深夜去敲開鄰居家的門,在嫌惡不耐的眼光裏,祈求他們去拉開廝打在一起的父母。大一點時,她永遠總見小區裏的住戶奇怪的眼神,細細碎碎的聲音往往在見到她時,啞然而止。一切一切所帶來的不安和疑問,在心底纏成個死結,不能明白。
  謎底的答案,由衛燎的阿姨石青所揭開。
  衛燎的母親在他很小時的時候就去世了,據說死於一種很不光彩的疾病,連醫生都嫌惡的躲得遠遠。而衛燎的阿姨也是樓區裏居民所鄙夷的對象,形形色色的男人進進出出。可石青決不自己是什麽妓女,按她的話說,隻是風流。
  單看石青的外表絕對無法看出她是那樣的女人,烏黑的膚色,直直的長發永遠盤在腦後,細小的眼睛笑起來極為憨厚,連衣著都是淳樸的無可挑剔。
  三月永遠不能忘記那日在幽暗的咖啡廳裏,憨厚淳樸模樣的石青,對她說出怎樣的肮髒的秘密。
  石青鄙夷她,嘲笑她。
  那時,衛燎家裏出動了形形色色的人,各種十八班武藝都使出來,隻為拆開他們,但三月都生生的挺了下來。
  但她,終究挺不過石青所揭開的秘密。
  自小到大,她在人前低人何止一等,總要習慣性的躲藏著那些眼光,怯懦於不知何時母親就要開始的瘋狂、色厲、內荏,怯懦於那些假裝善意,但不知隱藏著何種惡意含義的關心。
  那是她一生的芒刺。
  三月以為自己已經很堅強,但實則不過是一本陳年小說裏的台詞,蝸牛的殼兒,堅硬不過是脆。
  驀地,一個悠揚甜美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對不起,燎,他們在叫你。”
  蘇西手裏攥著一張紫色餐巾,立在書櫥旁,陰影恰好投在她身上,誰都沒有察覺她到底在那兒站了多久了。
  衛燎無聲地往後移了移,鬆開椅子的扶手,轉過頭對蘇西說:“多謝。”
  說完走回宴客廳,紅色裙子也隨之慢慢離去,由始自終沒看三月一眼。
  三月將頭埋在膝蓋間,忍不住想蘇西腰身步態柔軟,卻真是蕭瑟。
  第二天褚穎川開車將三月載到了一個明亮整潔的車庫,裏麵十數輛名車,包括那輛天價昂貴的布嘉迪愛馬仕版,閃閃發光,士兵列對似的展示在眼前。
  三月忍不住問:“帶我來這幹什麽?”
  褚穎川領著她走到車庫的最裏麵,指著一款老式的奧迪說:“這是我十八歲成人時,有生以來收到的第一輛車。”
  三月有些摸不著頭緒,但還是順著他的話說:“很好的車,你爺爺的眼光很好,即使……即使款式已經有些老了。”
  “我有時候喜歡上這來,隻是……”褚穎川點點頭,深深地看著三月,不動聲色頓了頓,又說:“隻是想感受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感覺。”
  車庫裏沒有陽光,隻有一列閃爍的熒光燈,而褚穎川的背對著等光,雙眼在陰影裏閃閃發亮。
  三月微微退開一步,自包裏取出盒還未開封的愛喜,靜靜拆開點起來。淡白的煙霧自呼吸裏,自塗抹油膩的嘴唇吐出,向上遊著遊著,直至再也不見,三月才開口說:“重溫曾經的喜愛,心裏是種安慰依靠的感覺。”
  “但事實是……後來父親在褚廉成年時,送給他一樣的一款,從此後我再也沒開過這輛車。”
  褚穎川想,似她這樣風塵打滾過來的女人,怎麽會沒有心計與過去,隻要她能清楚自己有多少可以盤算。於是,笑了笑繼續說:“如果我今時今日仍舊執意要開出去,有沒有當時的心境不說,想必也隻會顏麵盡失而已。但是明明清楚,卻仍舊很想開出來溜上一圈,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
  三月輕輕一笑,眉解語,目傳情,微微搖頭時,一頭卷發如同春日裏樹上的花,簇簇拂動。
  “我覺得應該忘記。”
  褚穎川笑意加深,略仰起頭,帶著俯視的意味說:“我同意。”

  桃花和愚人節
  三月繼續和褚穎川在一起。
  所謂的在一起有時候是整個禮拜天天形影不離,有時候個把月也見不上一麵。
  但相處始終開心,褚穎川似乎是吃的鼻祖,哪家挖來新廚師,哪家新出菜品似乎總是能清楚知曉,三月卻並不是講究吃的饕餮。反而對各式各樣的美酒情有獨鍾,日式的清酒,韓式的米酒,中式的黃酒……
  褚穎川從來沒見三月喝多過,倒是他自己酩酊大醉時,在深夜的車道上飛馳,飆到一百八十邁以上是慣常的事。喚作別的女人早就倉皇大叫,反觀三月倒從不害怕,打開車子的頂窗,伸出手在夜風裏哈哈大笑,長發飛散好似城市的夜空,閃閃發亮。每當此時此刻,她的麵頰也紅潤起來,仿佛是她唇間殘存的冰霜珍珠唇色,幽蘭的牌子。
  有時候還不夠,開了洋酒坐在頂層的封閉陽台上,穿著長及腳麵的睡袍,漫天夜景下一杯接上一杯,一直喝到兩人沉沉睡去。常常是在刺眼的陽光中醒來,宿醉的他素來有起床氣,三月從來不去計較,放好水弄滿泡泡浴,滑至他的身後,輕輕的揉著他抽痛的額角。
  日子仿佛過的很開心。
  直至褚穎川去了一趟美國又轉回帝都過年,一個半月回來後,再找三月卻怎麽也找不到。這時,恰巧也是三月份。
  反而愚人節這天,接到三月電話,說剛從老家過年回來。褚穎川一邊的眉無意地向上挑了挑,記得年前曾問過,而她說不會回去。
  此時,樂天同他一起從洗浴中心的水療館出來,白浴巾裹著由鮑魚魚翅野味豢養出來的肚腩,正對鏡自憐,哀歎眼看竟成一道名菜——東坡肉。轉眼見褚穎川的神色,也沒如何上心,隻是問:“誰又同你開節日玩笑呢?”
  VIP的換衣間裏,最講究的就是紅木製的更衣櫃,褚穎川一手撐在櫃門上,想了想,說:“你先去應酬著。”
  更衣櫃後,穿過馬賽克鋪裝的甬道,拾階而上就是VIP的茶餐棋牌區,照例已定下一局,隻差他們。
  紅木門上刻的是丘比特像,憨態可掬,很引人發笑的模樣。褚穎川也真就笑出來,緩緩收回手,說: “我有點事。”
  說完,也不帶樂天反應,穿好衣服就走。
  回到酒店時,三月剛摘下圍裙,純黑的及膝紗裙站在廚房裏印度紅石的地上。袖子由肩胛處的極緊,到手腕出反倒是極散,張開手抱過來時,蝴蝶的翅一樣,十分佻巧。
  褚潁川心裏忍不住一熱,但不肯細想,隻告訴自己小別勝新婚。於是,手自她的背不疾不緩的滑,直至腰下,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不由說:“才十度,也不怕俏出病來。你老家有那麽暖和嗎?”
  三月笑笑,轉開話問:“猜猜我做什麽給你?”
  其實他早就聞到,彌漫的水蒸氣裏,潮濕而芬芳,活生生的,如三月撫著他臉頰的氣息。
  三月廚藝極差,但唯有三鮮蛋蒸得頂好,仿佛水嫩的豆腐,他卻故作不屑的說:“除了蒸蛋,你還會什麽?”
  三月雙眼灼灼的瞪向他,睫毛輕顫,巧笑倩兮地說:“我煮方便麵的手藝最好。”
  褚潁川心頭立時如烈火加碳,熱的周身滾燙。察覺他的神色太過,三月濕潤的眼,下一刻又伏下,掩在細密長長的睫毛裏,移開目光。
  這晚,許是因為新換的簇新蠶絲被,軟厚的貢緞床單,雪白的枕頭,又也許因為夏奈爾五號尾調殘存的味道,褚穎川睡得極熟。
  睜眼時,已經日上中天。浴室裏隱隱跑調的英文歌,想來她又在洗泡泡浴。
  習慣性伸手拿煙時,不成想碰翻了她放在床頭櫃上的杏黃色南瓜包,裏麵掉出一張照片。褚穎川撿起隨手翻轉,心裏堵的火,霎時熄滅,凝結成冰。
  照片裏看不出地點,隻有很大的一片熱熱鬧鬧的桃花。依稀風很大,花瓣鋪天蓋地,從花瓣的縫隙間,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藍的反成背景的碎片。
  她獨自坐在樹下,對著前麵仰頭微笑,笑容仿佛一朵盛開的桃花。
  褚穎川不知不覺伸出指尖描摹著相片中她的輪廓,最後,終究把照片放回原處。
  可照片一角的日期,已經深深印在腦海裏——正是上個月,三月桃良的時候。
  過幾日後的晚上三月打掃租窩時,接到蘇西的電話。
  “三月……陶三月……”接下來就是“咯咯”的酒嗝聲,男人女人爭執的喧嘩,最後蘇西似乎在哭著說:“我喝醉了,你來海上花救救我!”
  匆匆趕到海上花時,不想先被經理截住,說什麽物是人非事事休,寶寶已經辭工去泰國做變性手術,什麽場子裏的小姐散去一半,又羨慕她早早脫身得道升天,背有大樹好乘涼也不要忘記老朋友雲雲。
  正不得脫身時,蘇西手裏擎著高腳酒杯走過來,聲音一挑:“哎呦,經理大人好閑暇,拉住我們三月家長裏短啊?不怕我去告訴你們魏總?”
  蘇西聲音甚甜,話裏的調侃也一如八月十五的月餅般的圓整,卻噎地經理吃不住,連連擺手告饒:“蘇大記者,嘴皮就是辣,朝天椒似的!”
  “哪裏有你厲害,這五湖四海的客人,哪個不被你敷衍的周周到到,長袖善舞……”說著,漫山遍地潑灑的昏昏燈下,蘇西染得圓潤的手指,薄脆似琉璃,帶著流動的影在經理嘴角一抹又一挑,低低說:“口燦蓮花!”
  其實並沒挨上,但蘇西纖細凝白地指倒似帶了一團火,撲在經理的臉上。火燒火燎裏,一疊聲的姑奶奶,瘟神一樣送走她們。
  蘇西笑挽著她,低低說:“那樣泥鰍似的人,你跟他攪和什麽?我告訴你,對付他們,訣竅是比他們還滑!”
  走起來三月才發現,蘇西的腳一軟一軟,忙抓緊她問:“你怎麽了?醉了?”
  “沒什麽……除去燎同我分開,除去我還得同這幫龜孫子領導應酬,我好的不得了!”
  她繡滿繁花的絲巾流蘇輕輕飄落在她的手麵上,癢的三月不禁溜溜一抖。
  “果然夠朋友,衝著這我就原諒你隱瞞過去,把我當個傻子……”蘇西抬眼看三月,忽然淒涼地一笑:“其實哪個人又沒有過去?”
  她用保娜多芙的閃爍眼影粉描花得周正波光裏,三月的臉因急著出門沒有來得及擦一點脂粉,格外的白。
  進入包房時,清一色女人幫在沙發裏推杯換盞地暢飲,居中的中年女人衣著華麗,疊層的下巴見她們進來,微微一揚,算是打過招呼。倒是她旁邊的兩名半百女人滿麵風塵,衣服的領子都發著黃。極為奇異的組合,看的三月雲裏霧裏。
  蘇西擎酒杯走上前,對居中居中無論多少脂粉也掩不住麵色蠟黃的女人,堆笑說:“領導,最近越來越返老還童了,臉色紅潤,這精氣神兒好的羨慕死我這個天天跑美容院的了!”
  “酒氣顯得吧?哪裏比得上你們年輕人!”
  雖然明知是恭維,但女人的手仍忍不住拍拍臉頰,忍不住露出笑容。到底是上了年紀,如何保養得宜,關節的細紋明顯的擴張到手指上。
  蘇西一杯飲盡,又對另兩人說:“領導的親戚也是,雖然比不上領導,但到底底子好,怎麽看怎麽是美人。”
  明明離譜一席話哄的眾人皆樂,一名親戚正啃著奧爾良烤翅,女人微微皺了皺眉,笑著說:“你別吃歸吃,也得吐骨頭啊!”
  說完女人滿麵嫌惡的拿起酒杯,蘇西立時給斟滿,又機靈的替滿麵通紅的親戚的接過話:“老區人嘛,不忘革命根本,不舍的糟蹋東西!”
  領導仿佛覺得有些緊,低下頭將手上的白金戒指由中指換到食指,緩緩又露出笑容,片刻後問:“你這手鏈真漂亮,八八切工的鑽石吧?”
  “哪裏啊,淘寶上一百八十元買的仿品,咱們國家就這點好,仿品永遠跟得上正品的潮流!”
  三月拿起酒杯,忍不住笑,蘇西關於這個手鏈的版本,光是她就聽到最起碼三個,虛虛又虛虛,想來對任何人都沒有一句準話。轉眼又忍不住感歎,自幼從書本裏曆來教育,為人坦誠,但也隻有到社會上才知道,真是坦誠了就不知道得罪多少人,莫名的吃下多少虧……
  感歎歸感歎,三月拿起杯,幫蘇西接過敬酒。閑聊不多時,已經和這些人熟絡得很,漸漸看明白,原來是領導來了窮親戚,這種事情最不好招待,可難得蘇西竟然做到賓主盡歡。
  蘇西酒勁兒上來抱著麥克風大唱忘情水,聲音倒沒跑調,仍舊甜美如同希爾頓哈根達斯裏的冰激淩,遇熱融化,顫巍巍、軟呼呼的流淌。
  包房裏的燈光似已壞掉,隻有綠燈打開。一片茫茫的綠色裏,蘇西漣漣的淚仿佛凝固的半膠質,膠著在麵頰上。唱罷後,三月瞧見她拿起手機手指如飛,似乎玩起遊戲。綠的人,綠的巾,綠的裙,綠的淚……本來清涼的顏色太過蓬勃,反而藏不住裏麵騰騰的煞氣。
  酒過全酣時,蘇西陪著領導和親戚們第n次去洗手間,包房裏的早就吐得不成樣子,服務員把她們領到別處。
  偌大的包間一下靜下來,三月筋疲力盡,靠在沙發上。
  直至有嘩嘩的聲音傳來,仿佛是流水聲,三月花了一點兒時間才意識到,有人就在離她很近的地方。
  她睜開眼,竟然是陳知穿著少爺的製服進來,為她倒好一杯水。三月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抓住他的手,幾乎焦躁的說:“這趟渾水你何必攪進來?!”
  陳知慢慢放下水杯,卻遲遲不知該如何開口,最後隻問:“你好嗎?”
  單純到毫無雜質的關心。
  偏偏蘇西走近來,三月覺得自己好像在看一部電影的慢放,蘇西輕搖著青翠如竹筍,與鞋身一體的鞋跟,仿佛踉蹌著緩緩到近前,筍尖一樣的纖纖十指,空空地在陳知背後一戳。
  想反應又無法反應,隻因為她也在片子裏,被按住慢放。於是陳知溫熱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陳知倒抽了口氣,他用力閉了下眼又睜開,小心地側身起來,但終究將茶幾上玻璃杯碰到地上,竟然沒碎,叮叮的彈跳了幾下,一路滾向門口。順勢看過去,褚穎川站在那裏,閃爍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長,漸漸延伸到他們的身前。異常猙獰,竟壓迫得三月喘不過氣來。
  她像被針紮了似的縮了縮,臉色立刻變得慘白。
  蘇西笑紋加深的拉過她,附耳說:“陶三月,倒沒想除不掉你,但現在也絕不會好過!”
  低語時,蘇西眼中有微光閃了兩閃,帶著種莫名的喟歎,手指無意擰著,猶如一把尖削薄利的刀,狠狠紮進三月的手臂。
  “扶蘇小姐和他出去。”
  緩步走進來的褚穎川無聲地露出笑容,在那雙眼睛裏,是漫天的綠色倒影進去的光。
  三月看著蘇西和陳知被拉出包房,蘇西失去了控製的笑,幾乎讓人無法看出裝醉。臨出門時,她的眼仿佛有一瞬陡然清醒,明亮的在陰影裏一閃而過,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羨慕
  三月的眼望著空白下來的液晶屏幕,溺於恍惚裏,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褚穎川彎身撿起地上的玻璃杯,放回茶幾上,一連串動作輕柔、平緩,不疾不徐。
  包房裏這麽靜了下去。
  最終,三月開口說:“跟陳知沒關係。”
  “我知道與他無關。”褚穎川笑。笑容隻停留在他的嘴角,並沒有進入眼底。
  “你上個月去了哪裏?”
  三月呆呆地回過頭,褚穎川的眼是結了冰的深湖,沒有人能看得清裏麵。滿眼燈光染得通綠,可她的眼前卻恍如一扇窗被推開,粉色的花,粉色的瓣,連枝杈都是粉色……猶如沉沒在粉色海洋裏,猶如一個無法醒來的夢境。她無意識地綻出笑容,說:“回家過年……”
  “啪”的一聲響。在寂靜裏格外震耳,三月頭歪在一邊,隻覺得腦中如雷鳴般。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是挨了一記耳光。抬手擦過唇角,手背上竟染地血跡斑斑,痛的她狠狠一個哆嗦。
  三月舉起手,長發絲絲縷縷披下來,有幾縷黏在麵頰上,活像個晨起未梳頭的小女孩兒,瞪大眼珠,端詳上麵的顏色。半晌,說:“褚穎川,我們到此為止吧……”
  鮮活流動的紅,變換成霧氣,慢慢地凝結出一個人影,虛無又真實,明明遙不可及,偏偏觸手可及。
  猶如毒品。
  對於吸毒,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麽那麽上癮?三月曾在最黑暗的日子裏嚐試過一次,頂級的冰毒,隻是放在皮膚上都會被吸收。吸食的方法也甚為講究,雖然沒有具體的文本可以考證鑽研,但多是一點孤伶伶地放在百元大鈔上,或者銀亮的錫箔紙中間,“嗦”進去—— “嗦”是鼻吸,那個圈子裏特有的名詞。
  很快你什麽也不知道,如入迷障,困於迷障中,感知不到任何人和事,隻剩下快樂。
  什麽也沒有,隻有快樂。試問我們這一生,什麽時候隻有快樂而沒有任何痛苦?
  於是,很多人無法克製的成癮,如同追求酒精,如同追求賭博,如同追求做 愛瞬間的高 潮,歸根結底,所求的隻是快樂。
  後來曾無可避免的沉浸於搖頭丸。
  搖頭丸與冰毒的關係,如同老牌的高檔服裝分支出的下屬,更加廉價更加年輕,據說如同香煙,絕不會上癮。兩粒或者三粒就可以換來整晚的快樂,不止是年輕的人,那些中年富足的男人們花大把的心思,避開公安臨檢,找來藥找到安全的娛樂場所,找來不是小姐的女人們,連做 愛都不屑,隻要一晚幼兒園小孩子結伴起舞似的快樂。
  隻有單純的快樂。快樂得令人心悸。
  什麽人會拒絕?
  三月也奇怪,自己為什麽抵抗住了誘惑。
  她想,大約自藥物裏偷來的快樂,無論怎樣延長藥物時限,可皆有過期的時刻,那時幻想如鏡“啪”地碎裂,伴隨而來的是的更加加倍的痛苦,以及附贈的空虛。
  她自幼到現在,所經曆的太多太多,對於現有的痛苦早就學會妥帖忍受。但,加倍?
  所以,她終究沒有被誘惑。
  可衛燎是她的克星。
  正如阿羅說,那個克星。
  她去那個北方的城市,自己都以為隻是單純的旅行。直到,莫名在索菲亞教堂前碰到前來過年假的小姨一家。
  她拿起數碼相機,為他們留影。
  八百萬像素的鏡頭裏,小姨和姨夫帶著妹妹,歡笑和行人喧鬧聲交織在一起,將鴿群逼起,布成一道絢麗歡快的背景。
  天空奇異的藍,沒有一絲雲彩的明亮陽光,索菲亞教堂暗紅的牆磚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看起來仿佛是清朝沉澱下的瓷器,鎏金的牙子考究而風塵。
  三月忽然恍然頓悟,原來這個城市距離老家,若是想,隻有六個鍾頭。
  剩下的行程,不知為何,流亡一樣。
  晚飯小姨請客,席間家長裏短的打聽近況,三月斟酌著回答。小姨對姨夫說了句什麽,姨夫沒有聽清,小姨氣的連聲罵:“你這個酒囊飯桶!”
  還有小姨生意上來往的代理商和三月在,姨夫臉色頓時發青。小姨自覺也有些說重,但倔強的不肯收回,繃著臉色。三月適時輕聲說:“姨夫那是老實憨厚,瞧小姨你這麽欺負他,都不同你計較。”
  頓時,所有人的麵色都舒緩下來,止不住帶上笑意。
  察言觀色的事情做多了,就根深蒂固習以為常。直到小妹咬了一口新上桌的蔥香排骨,隨手“啪”的一下,扔在姨夫碗裏,說:“排骨發柴,難吃死了!”
  接著抬頭對三月笑的露出兩隻可愛的不能再可愛的虎牙,說:“姐,你別管他們,他們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就喜歡唧唧歪歪!”
  完全不去看周遭人變換的臉色,也不屑去看。
  三月吃的急,紅燒魚裏的辣椒差點嗆到氣管裏,幾乎掉下淚。
  這裏小妹又去夾魚,小姨勸她吃些青菜,小妹怎樣也不肯,幾乎摔了筷子,姨夫忙去哄勸。
  廠家代理商忍不住笑說:“小孩子都不喜歡吃青菜,青菜對身體好!不過你女兒長得像你,皮膚白嫩,用不著再補充維生素了。”
  代理商十分富泰,隻因個子矮了些,把頭仰起來打量小妹。他是個伶俐人,這次指望同小姨談成一筆為數可觀的生意,格外留心巴結些。小妹並不領情,狠狠的剜了一眼過去。他隻做沒有察覺,單眼皮笑的隻剩下一點縫隙,十分開懷的模樣。
  “可不是,就是像我多些,瞧這額頭,瞧這唇角。”小姨極為舒心的歎了口氣,手去摸小妹的臉頰,卻被不耐的撥開,也不介意,繼續說:“原本我和他爸爸過得很苦,還得靠著我父親撿破爛得來的錢,暗中接濟。直到這孩子生下來,福星啊,生意起來日子就也好了,自打她出生到現在,沒吃過一點苦!”
  說完,轉眼下意識看向三月,不自覺地,卻露出悲憐的神情,仿佛在說,“可憐的孩子!”
  代理商依稀察覺了什麽,瞪起眼從頭到腳地打量著三月。
  三月低下頭,將筷子一下又一下的插進米飯裏,黑土地出產的白米飯,蒸出來米粒均勻,顆顆飽滿,帶著格外香甜的熱氣。可惜,暖不到心裏,總有口寒氣堵住肺腑,無法咽下。
  夜晚小妹黏住三月一處睡,她和三月一樣屬羊,小了三月整整一輪。按外婆推算,是七月裏的綿羊,水美草肥不似三月山羊沒草吃,是衣食無憂的命。
  那天夜裏下起雨,沙沙的猶如嬰兒的手,拍打著窗。不過屋子裏很溫暖,空調和輕飄飄垂到地麵的蠶絲被子。床頭的燈罩是彩色玻璃,大約是東洋製品,上麵的櫻花這一簇那一簇地開著,就連空氣清新劑都用特別櫻花香油製成的。淡淡,柔軟的味道,一如緊抱著她的孩子。
  小妹整整小了三月一輪,出生時三月就開始抱她,紅紅幹癟的一團,臉上還滿是暴皮。後來,三月幫著姥姥照看她,從那麽一點,到離開老家。與其說是妹妹,更像是女兒。所以,三月分外理解小姨對她的驕縱,而她即便是任性胡鬧,也總是無法對其發火。
  將手輕輕覆在她的額頭上,把一縷落下來的亂發拂開,她的發自幼細碎枯黃,和三月一樣。妹妹側過臉自三月懷裏抬起頭,純淨清澈的眼睛濕漉漉的,猶如一隻小小的羊羔。
  “姐姐,我喜歡你那台筆記本電腦。”
  她從來無法拒絕這孩子的要求,隻是那台筆記本是褚穎川贈予的。
  她總是喜歡下載一些影片和美劇到褚穎川的電腦裏,常常把他擠得沒有空間。於是,某一日,他扔給她一台祥雲版,赤紅赤紅的顏色,不知道為什麽三月就想起了張藝謀的紅高粱,忍不住的笑。
  “奧運期間,每個不都得做主題嘛,老頭子們人手一台,用不到就給了我。”
  褚穎川回答時,麵頰微紅,仿佛帶著點窘迫的樣子,可愛似孩子。
  為難的一刹那,懷裏的孩子已經著惱,背過身,再不肯理會三月。
  三月無法做任何解釋,任憑她將頭埋進亞麻枕裏生氣發火,明明知道任性嬌蠻,也無法去嗬責什麽。
  三月曾有一名好友,幼時父母離異,住在奶奶家,有時要每隔一個月背著自己的行李,去父母後來組織的家庭中去。她說,那麽小我就像個遷徙的印第安人。她說,一次和父親一家去旅行,同父異母的妹妹站在山頂快樂高呼,她腦海裏之後一個想法,就是把妹妹推下去……
  三月起身自冰箱裏找出礦泉水,送到口邊,動作卻緩緩停滯在那裏。酒店房間昏暗裏,圓鏡蒙塵一樣,鏡中的人仿佛裝裱在紅銅框子的畫像裏,映入眼簾——背後雪青的壁紙作為背景,畫中的女人凝視著三月,長發失去了光彩如枯草一樣的,眼中烏黑投不進一點光去,但也掩藏不住,像覆蓋著薄薄的雪紗,雖模糊卻不會不清。
  那是羨慕。
  沒有好友那樣的憎恨,她隻是羨慕,羨慕可以不必時時看人眼色,羨慕可以肆意自己的脾氣,甚至羨慕可以隨意向人索要……
  那樣的情緒尖銳如針,刺得三月無法再呆下去。
  酒店的地下一層就是酒吧,三月一口氣點了半打龍舌蘭,白色的未經陳釀,她也免去了矯情的海鹽一節,一杯接上一杯,片刻就又再叫上半打。
  此時,夜已深人已靜,永恒的伴或是臨時的侶都已經相依而睡。三月這樣的豪飲,總難免吸引深夜寂寥的男人。不多時,已經有人上前搭訕說:“這裏有人嗎?”
  吧台裏的電視其實隻是個擺設,午夜過後想必沒有幾個客人,酒保閑極無聊打開。
  法製頻道正回憶一些案例來講解,其中一個是五年前的陳案。父母離婚後,母親精神漸漸失常,用水泥將家門封住,吃喝隻靠親屬放在陽台下用繩子取上來。而同母親一同被關住的還有孩子,無數次自食盒內藏匿紙條,說救救我。
  祖父哭訴說,不要去砸牆,我怕刺激我的女兒,她若有三長兩短,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怎麽活。
  母親的兄長說,妹妹有個好歹無法向父母交代。
  鄰居們說,孩子真可憐。
  可是孩子就這樣一直被母親監禁在裏麵。
  後來,據說一個兒童心理學的在校生去不斷砸牆勸說母親,可是某一日,母親放火,焚了自己,也燒死孩子。
  台上最後一波駐唱歌手逐漸消失無蹤,波波折折的調子猶如舊時金陵河上的花船,最後停在岸邊沉寂無聲。為了凸顯懷舊的氛圍,電視也是古董式的,刺目的熒光好像霜降,蓋的三月滿頭滿臉。她坐不穩,一手按住吧台,轉眼時將手指含在唇上,對身側男人露出頑皮的笑:“這時候你要的不過是一夜春宵,現在還有個學名,叫419。你若能答出這個案例到底要講些什麽,我就同你走,如何?”
  男人頓時欣喜過望的回答:“神經病母親燒死孩子,對吧?”
  說完剛要去抓三月的手,不想有一個聲音插了過來:“那是兒童虐待。所有人隻是想到大人,明明看到孩子遭受虐待,也視若罔聞。小孩子不懂事,總以為理所應當,總以為自己做錯了才會讓父母生氣,以為生活就應該是那樣。其實,並不是如此。”
  淩晨時,酒吧也將歇夜,燈一盞盞被熄滅,身兼數職的酒保掩不住困意,收拾空掉的酒杯。杯子與杯子相碰的清脆裏,男人的聲音則低沉的如一首催眠曲。
  “隻要有人拉那個孩子一把,命運也許就會不同。”
  聲音愈漸低下去,卻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音質,如同小提琴協奏曲的尾調,到了最後輕得就像夢囈:“隻要有人拉他們一把。”
  搭訕的人已經識趣離去,酒保也去後麵洗刷杯子,整個酒吧隻剩下了她和他。
  三月努力抬起眼,迷蒙中,電視的熒光隨著節目跳轉,當光線擴展開時,似看清了那人的麵貌。
  三月便輕輕舒了口氣,撲進他的懷裏:“十六!”

  人麵桃花
  現實,是悲哀的別名……人們隻有活在空想中才會感覺幸福。
  森茉莉——《奢侈貧窮》
  三月最大的幸福,是在痛苦時有人能拉她一把。
  她不記得後來如何進的酒店頂層房間,但清楚記得從浴室的窗望出去,月亮很圓,不知為何,低的似乎推窗便觸手可及,看去就像王妃冠上墜的火油鑽一樣,襯在黑色天鵝絨底上,明光如晝。
  背後寒冷光滑的是隔斷淋浴的玻璃,不透明的霧麵一樣。她仰起臉,浮出一點笑容,環抱住衛燎的脖子,如同衛燎親吻自己的樣子去親吻衛燎,那一刻,就恍如從沒有分離。
  他們沒有淋浴,隻是抵在霧氣上抵死纏綿。
  衛燎緊緊壓著她,讓她幾乎陷進去……衛燎的手指在她揚起的頸項摩挲時還是冰涼,可滑到身下,滑入密閉軟膩時,已經燒的發燙,一如她的體內的溫度。驀然間,外來的異物旋轉撥開鼓脹的皮肉,藏在深處的桃核抑製不住地輕顫。隻是瞬間,就被抓住。隨即他的指好似蛇的舌,雙股舔舐,深入再深入的揉搓撩撥,那是什麽樣的感覺?她不知如何去形容……
  她覺得自己像極了一顆綻口的桃,被攪的、擠的、摳的……將骨與血變成汁液任由他榨出來。隻能顫動著,感覺內壁開始一點一點漲滿起來,一下又一下地痙 攣,箍住他的手指……似乎在邀請著,又似乎再拒絕……
  於是,他分開她的雙腿,覆蓋上來,將早已硬直的物體摩擦在其間……
  這樣的姿勢衛燎並沒有抱住她,雙手都撐在水霧玻璃上。她將臉頰貼在衛燎的頸側,緊促呼吸間,是La Flor de Cano,他慣常雪茄的味道。
  她想起,青澀少年時,她也喜歡將臉頰靠在他的頸側,三流初中的廉價化纖校服,老樹的皮一樣,磨著肌膚,可卻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甜蜜。
  那時,他們都是enfant gatee(被溺愛的孩子),不再是帶來厄運,令人憎惡的多餘……他們有彼此,隻有彼此,他們是enfant gatee。
  月光落在一側光亮無染的鏡子上,折射到來,無論他,還是她,都蒙上一層湖水色的光。如同膠片裏,透過鏡頭,夢境一般的世界。
  她側頭去舔吮他地耳朵。
  他氣息突窒,手狠狠扣住她的臀,猛地插入。
  他如火上鍛造著的刀,她如海水剛剛洗過的沙,炙熱插在濕軟內,隻盼著陷進去再陷進去。
  龍舌蘭浸染過得嘴唇,慘淡的皺白,淺淺地分開,驚喘。衛燎嚐在舌尖,化入五髒六腑,抵死纏綿。
  在虛無縹緲的月靄中,她的意識開始朦朧。她不再是金鎖記裏的長安,不再是神雕俠侶裏的公孫綠萼。
  她隻是一顆剛自樹上摘下的桃,飽滿鮮潤,化成精。鴨卵青與粉紅兩色的皮變薄再變薄,直至崩裂。桃木的骨撐起搖曳;沾著如難得一見的月色的肉,飛金粉嫩;猶帶著水珠葉擺成手臂,枝蔓撕開變化腿,嫋嫋一把人的身姿,帶著芳香軟軟纏繞住他。
  他們彼此癡望。他們的眼都如同沼澤,可惜衛燎的一身的好顏色,尤其那雙微挑的眼,如今同她一起扭曲空洞,似沒有一點光,似映不進一點光。
  緊閉的窗外,中天的月亮,如同墳墓裏火,洶洶的淩厲,令人心悸。
  她自己也分不清,她是精還是鬼。
  她張開口喘息著,身下破桃的刀,緩緩抽動。
  他們不是青梅竹馬,他們不是兩小無猜,十五和十六隻有三年的時光,可是他們有那麽多共同點,以至於接近沒有。
  十六,不可抗拒地溫柔。他會在痛苦中,對她伸出手,即使她推開再推開,也會緊緊拉住她。她什麽都不需要說,他就會撫平她內心的隱痛。
  持續的戳刺,由開始的溫柔,漸漸變為凶狠,一下比一下重。
  越來越痛。
  但是他還沒有停止,連桃的核子也開始辣辣的疼著,她忍不住痛呼,腹內卻似乎開始 痙 攣,流出被刀刃翻著攪著榨出的液體……恍惚裏衛燎在持續深挺著進入中,雙手猛扣住她的臀,將她,將桃精的骨,將桃精的肉,將桃精的核狠狠的扯著頂向他,一股熱流噴射。
  她今夜隻是桃花的精,那種淺薄的短暫的物體,破皮抽骨幻化成生靈,隻有一宿。
  連天日都見不了。
  她再無所顧忌,肆意尖叫,冶蕩妖嬈。Yin滑露濃。指是離枝的枯叉,緊緊抓撓住他的肩胛。腰是枝條,無骨若斷的彎曲,發似桃花一樣盛開,下墜的姿態。
  從眩暈清醒時,已經在浴缸裏。水像鏡子一樣閃著光,她小孩一樣依偎在衛燎胸前,發絲漂浮在水麵上,如漸凋的花。
  這裏不過是三星級的酒店,浴缸並不大,但卻讓他們貼合的更緊密。衛燎幫她抹好護發素,她的發長且毛草,若不打好護發素,總是無法梳的妥帖。酒店的用品高檔與否不得而知,但是此時此景,再劣質都帶上溫馨的味道。她長長籲出一口氣,仿佛許多年的積鬱似一掃而空,舒心的通體清爽。
  衛燎的手頓了頓,在她耳後說:“十五,染成黑色是為了蓋住白頭發嗎?”
  她在暖暖的水中,沾著泡沫的頰上有淡淡的紅潮,茫然側頭。一縷白絲線一樣的發,繞在衛燎的手指上,被水光籠罩些微奇異的閃亮,仿佛是銀指環。
  傳說裏銀是聖物,代表貞潔。
  天鵝頸子一樣的水龍頭,很有些西方宮廷文藝複興的風格。水滴順著沒有擰緊的天鵝嘴,有一下沒一下滴洄,像是眼淚。
  “這兩塊是新傷。”她的手緩慢地摸著他的手臂,動作與聲音一樣的輕:“這麽深,怎麽那麽不留心……”
  衛燎深吸了一口氣,緊緊地貼上她的脊背,一隻手扳過她的臉狠狠地吻了上去。
  透著月的窗已經拉上簾子,暗沉沉的米色,如同一麵牆。她的肩上本披了一塊玫瑰色的毛巾,此刻沉到水裏和著她密密麻麻的發,成就了黑銀交錯的釉色,色麵上是精繪出的極大紅花。這幅迤邐的浮世繪中,他們是裏麵的春宮圖,貪婪饑渴地吻著,急不可待……
  她轉身跨坐在衛燎的身上,借助水的浮力腰肢一扭,再次親密無間。
  衛燎的呼吸漸漸粗重,欲向上頂,她卻按住。膝蓋頂住浴缸的底下,腰身很流暢地動起來,上上下下,發絲帶起水珠灑在桃花麵上,猶如舞蹈。
  微熱的水趁勢進入體內,剛剛他太過凶猛,到底是擦傷了,她略微的細喘,最後倒在衛燎的肩,一口咬下去,牙齒還在不停地顫抖。
  他緊緊抱住她的臀,步出浴室,一頭紮在床上。
  她騎在他身上,一步一步行走時被榨出豐沛汁液,溫暖潤滑。他猛烈地向上頂起來。
  護發素的香氣,隨起伏的發絲濃烈地被情 欲蒸發出,幻化成無影無形的障。她猶如疾馳,傷處的痛逼得枯枝似的十指胡亂揮舞,不經意裏碰到開關,床頭唯一的燈便熄滅。
  他肩頭的咬痕,迸濺的血珠,如一朵桃花,一明一暗裏,消失不見。
  其實桃花的月份並不好,尤其北方,開得生不逢時。
  三月的花,是早花。沉浸在冬日,猶同寒冷掙紮交戰的人們,無暇去注意。等到四月春來,人們得出空閑時,桃花已灰撲撲拂了一地,混在春雪的泥漿裏。
  所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仙度瑞拉
  D城裏,猶如百家爭鳴,比喻雖然不倫不類,但確實是這家衰敗那家興起,五一過後,轉眼間最熱鬧的夜店已經變成東方之都。照舊的吃吃喝喝,笑笑鬧鬧,那些紅男綠女春風滿麵的往來不斷。
  這些對褚穎川仿佛沒什麽影響,步入電梯不停地接起手機,電梯裏已有一個女人,靠著角落裏低著頭似在發呆。他隻覺得有些眼熟,瞄了一眼,也沒去注意。正如掃過電梯裏醒目的廣告,明明看了,卻不知道是什麽。
  褚穎川對父親說在紐約,對爺爺說正要飛東京,女人倒不用交代什麽,隻是漫不經心的打發。
  剛撂下,身旁女人的手機開始響,接起來時或許因為太靜,有些散音,所以褚廉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喂,在哪呢?我等你等的火星都撞地球了!”
  女人低聲回答:“已經在電梯裏了。”
  褚廉在這個城市裏上大學,高檔的娛樂場所來來去去也就那幾個,所以偶爾碰上也就沒什麽稀奇,褚穎川本來不在意,但沒想到電梯門剛打開就看到他,不由一愣。
  褚廉更是整個人一僵,隨即拉過步出電梯的女人,笑說:“哥?”
  頓了頓,才又問:“我們開了V,一起來?”
  褚穎川不怎麽在意地搖搖頭說:“我和衛燎有約,你們喝吧。”
  褚廉忍不住笑:“他已經被我們拉過去了,連輸了那麽多把,正喝著呢!”
  褚穎川皺了皺眉,拿起手機要把衛燎叫出來,但是想想還是跟著他們走了過去。
  推開門,就看見衛燎皺著眉頭把杯酒放下,身邊圍了很多人。酒杯裏麵已經空了,似乎剛剛一飲而盡。旁邊人起哄,衛燎伸手去拿第二杯,杯中酒的顏色紅也不是紅,黑也不是黑,褚穎川一看就知道,是幾種酒摻在一起。連忙上前,奪過他手裏的就酒,轉頭對一幫人說:“你們別灌他了。”
  褚穎川皺著眉,臉色很少這麽嚴峻,場麵頓時冷下來,褚廉忙接過話,笑說:“失戀本來就夠慘,你們還落井下石!”
  立即有畫成非主流的女孩子接聲說:“世上美女千千萬,何必在蘇西姐一棵樹上吊死!”
  眾人哄笑成一團。
  褚穎川並不理會他們,轉頭問衛燎:“怎麽跑這裏來了?”
  衛燎抬頭看著褚穎川,露出一個譏誚的笑容,說:“哪喝不是喝!”
  褚穎川僵了一下,隨即笑:“也是,都一樣。”
  他原想喝口杯中的混酒定定神,可誰成想越來越興起,然後也不知是誰先給了誰一拳,又是誰還擊回去,兩人都不生氣,哈哈大笑,一杯接一杯的幹盡。
  突地,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少喝點。”
  有人打趣說:“羅雅,你心疼咱們褚廉啊,沒辦法!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啊!”
  羅雅仿佛覺得窘迫,呐呐地低下聲:“冷酒傷肝……”
  褚穎川這才想起褚廉的新任女友是誰,抬眼看過去,正對上羅雅的眼。於是, 右邊的眉峰不禁一挑,眼隨之笑的微眯,卻仿佛並不是看著她,不經意而起的足風流情態。羅雅本微微傾身,經不住被刺的後靠。她想禮貌的回給他一笑,可是嘴唇僵住,一動也動不了。於是低頭自包裏掏出煙,點燃了一根煙,動作連貫熟稔的讓褚穎川微微側目。
  眼光和褚穎川無聲地碰了一下,羅雅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緩緩地吐出煙霧,不期然的想笑。他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她不過路邊一枝野花,隨手撿起,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旁邊褚廉正玩小蜜蜂玩的興起,心煩意亂的羅雅便起身去了洗手間。
  東方之都裏什麽都是簇新的,連洗手間巨大的鏡子也是,熒光鎏銀毫無瑕疵,流盼間就仿佛上千像素的數碼相機,閃著嚴苛的光,將人分毫畢現,這卻是很大的缺陷。
  羅雅覺得自己眼影似乎太亮,過於濃鬱的銀粉讓臉色發青,於是想找出唇彩補救。陪著她的好友一麵對著鏡子撲粉,一麵笑說:“你擔心什麽?聽說前些日子褚廉拿了一枚三克拉的黃鑽在你眼前,你眉眼都不動一下,愣生生就給推掉。這樣的與眾不同,也難怪最近他日日帶你在身邊了。”
  羅雅倉皇裏自化妝包摸出睫毛膏,心神不寧卻極為隱秘,但好友還是敏感發覺。
  “我也勸你一句,咱們這些人,鈔票是自己水裏火裏,受了不知道多少齷齪氣掙來,飯又是自己緊打緊算錢來。他們是什麽人?飯是從盤子裏生出來,錢在錢包裏有種子,生生不息。他們兩兄弟別的都好。雖然褚廉仗著父親再好,有些地方還是爭不過褚穎川……他們那個家裏不說也罷。他們向來喜歡在女人上不清不楚,爭一個長短。但現在褚廉倒有些假戲真做,對你來說自然好的不能再好。褚穎川再好,婚事是必定不能做主,褚廉希望則極大。哪個女人不想自己是仙度瑞拉,你可別搖擺不定了”
  “說什麽有的沒有的?”羅雅隻專心致誌的對著鏡子塗睫毛,輕笑的打岔過去:“你先回去吧,我抽根煙。”
  她手裏是蘭蔻的纖長卷曲,淡而稀薄的膏體粘在睫毛上,沒有模糊,沒有汙漬,瞬間極致卷曲。羅雅一點一點極為精心的塗抹,隻盼著再長一些,再卷一些才好。
  自洗手間出來,羅雅就看見褚穎川靠在走廊盡頭的窗邊,白色T恤懶懶的擎著煙鬥。月光灑在他身上,仿佛讓他與昏黑的玻璃渾為一體,但分明格格不入。羅雅不知道為什麽就想起,曾在影展看到的瓷瓶相片。高頸的哥窯粉青,北極碎在錯落有度的光影裏讓人仰望的驚豔,但卻沒有生命。
  間隙時,褚穎川下意識將煙草的灰燼磕在窗台上,才能讓羅雅確實他是活的。
  包房的門就在窗邊,羅雅吸了口氣,沒有聲息地走過去,手剛挨上扶手。
  就聽褚穎川說:“睫毛很好。”
  羅雅猛地抬頭,正對上褚穎川映在玻璃上的眼,隻覺得一股血氣上湧,熱辣辣的衝在麵頰上。
  他第一次見她,出了事故的電梯裏,她嚇得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可是他似乎一點都不怕,倒笑著稱讚,你的睫毛很好。
  讚揚睫毛不用很漂亮而用很好,不止語法錯誤,而且覺得那樣怪異。當時隻覺得輕佻,後來熟識,才漸漸發現,很好對他來說已經是最頂級的稱讚,
  羅雅咬著牙,重新垂下頭,帶著股狠勁推開了門,走向褚廉。
  這樣的男人,終究是一場夢。
  衛燎的酒量其實很不錯,但今晚到底過量,踉踉蹌蹌的被褚穎川扶上車,一頭紮進真皮的座椅裏。褚穎川上車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樣子,反倒笑出聲:“大大方方和她在一起不就得了,一個女人而已!”
  衛燎疲倦地合上眼,仿佛在說醉話:“你不懂,我們要是可以早就可以了。”
  褚穎川心中一窒,突地想起那晚綠茫茫的燈光下,三月揚起的臉,耳光打破的唇角血跡如發絲,細細隨著她的呼吸一動一動,沒有人氣的感覺,仿佛《聊齋》裏的吸血女鬼。
  他覺得那麽刺眼,伸手想去擦,三月卻以為他還要打她,順手抓起水杯甩了過來。
  他竟然不閃不避,生生受了一下,額角到眉梢頓時一個口子,險險到眼睛裏。血嘩地一下流出來,也不覺得疼,隻蹙著眉頭看住三月。
  他知道,三月始終那麽謹小慎微,擅於討他歡心,偶爾的脾氣也不過是情趣的點綴,現在這樣,怕也是下了狠心。他向來驕傲,知道已經事無轉寰,於是,呼吸忍不住一亂,喉嚨裏憋著的一口氣噴薄而出,轉而笑著問:“你以為你們還能在一起……”
  三月也傻在那裏,看著他乳白色的毛衣被血染紅,呆了半晌才啞著聲音說:“我早就不敢去幻想能和他再在一起……”
  她笑得玲瓏剔透,嘴角紅到極致,反而紫黑。
  他們血淋淋的開始,又血淋淋的結束。像是卦象裏的血光之災,不過是一個劫數。
  過了劫,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命運是個無情的婊 子
  遇到一個人其實難,又容易。但也正如小白龜的《貞觀天下》裏說,命運是個無情的婊 子。印證這個至理名言一般,羅雅再次遇到褚穎川。
  時值傍晚的下班高峰期,人群沸騰霓虹閃耀,車流如整匹無法扯斷的綢子,羅雅等著過馬路時看見褚穎川站在車邊。他的車和他的人一樣醒目,隻是那樣子不像是在等人。
  羅雅低著頭隻想快步走過去,但經過褚穎川身邊時到底忍不住,於是就看到了他臉頰潮紅的不正常樣子。
  “你怎麽了?”
  褚穎川笑了一笑:“是你?我沒事,我很好。”
  但模樣實在不對,羅雅忍不住上前探他的額頭。不禁嚇一跳,燙的幾乎可以煮熟雞蛋了。
  褚穎川卻不耐煩的一手撥開她:“走開”
  羅雅想,不能跟一個生病的人計較,於是半攙半扶,吃力地把他弄上車,按記憶開到他住的酒店。在服務生的殷勤下把褚穎川弄上床,他似乎已經燒的神誌不清,一把抱過羅雅,在她脖子旁一陣嗅。
  臥室裏還是他的老習慣,總要點上燈。床頭櫃上有台筆記本電腦,祥雲圖案,已經摔成了兩半,燈下大紅如血。
  嗅了半晌,褚穎川不知為何發起脾氣,把羅雅拚命一推,她毫無防備跌到地上,櫃子上的台燈都差點被帶翻。還好床是鋪著近年來十分流行的雪尼爾紗地毯,毛絨絨的顆粒減去不少落力,羅雅雖然摔的“咚”一聲,卻也不覺得疼。
  羅雅爬起身顧不得別的,拿出豐厚的小費叫服務生找來醫生,開藥打吊瓶,又叫來粥和湯。也不知道他能吃哪樣,於是自己嚐了嚐,偏又覺得到底是外麵的食物,味精太多。於是又找來人備好食材,開了套間裏簡直就是擺設的廚房。
  沒成想,裏麵的東西倒是用過的。冰箱裏的蒜瓣是扒好的,還刻成一朵一朵小花,但因時間有些久,打了蔫。
  羅雅熬了一鍋皮蛋瘦肉粥,做得有些神不守舍,明明不用辣椒,卻切了一盤子,不經意間仿佛弄近了眼睛裏,眼淚流個不停。
  做好粥去喂褚穎川,他燒退了但因藥裏的安眠成分迷迷糊糊,張開眼看了看她,突然笑出聲:“怎麽跟個兔子似的?”
  溫柔的聲音更讓她止不住眼淚,逃似的跑出來,已經哭的直打嗝。
  再遇到褚穎川是半個月後,音像店的門口。精致的仿佛芭比娃娃的女人在對他發火,最後轉身而去。
  羅雅看出神,沒注意腳下,於是一腳踩空,跌坐在台階上。
  “怎麽這麽不小心。”
  褚穎川看見她,扶起羅雅後卻再也沒放手,仿佛沒察覺自己的姿勢有多曖昧,仍舊溫情愜意的姿態。
  褚穎川忘記過羅雅的人,卻對她的家十分自來熟,進門把外套掛好後,便在客廳的沙發上蜷腿坐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一台台播過去後,說:“這節目真少,才三十幾個。”
  羅雅瞪著這個宛若主人的人,轉身走進臥室,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忍不住懊惱自己為什麽鬼迷心竅的把他撿回來。
  沒多久,她隻聽客廳裏傳來一聲殺豬似的慘叫,慌忙衝出去,迎麵正對上二十九寸彩電裏惡鬼吃人畫麵,清晰的不能再清晰的黏糊糊血跡和五髒六腑。羅雅尖叫一聲,捂住臉叫:“你在看什麽?!”
  褚穎川看的興起,一臉茫然的回頭說:“鬼片啊……”
  心裏不期然想,膽子這麽小,就不像她半夜看鬼片還能吃著爆米花,一邊吃一邊舉著拳頭說,吃掉吃掉!骨頭露出來了,哦也!
  莫名的,褚穎川抽出DVD,起身離開。
  羅雅恍惚地站在陽台上看褚穎川發動車子,轉身見客廳茶幾上,煙灰缸裏還冒出薄霧,飄蕩地就像夢幻一樣。
  半個月後,下班到家,羅雅剛給褚廉打完電話就聽見有人敲門,不知道為什麽就知道是他,心怦怦的一陣跳。
  急匆匆的打開門,褚穎川站在那裏,仿佛察覺她呼吸裏的急促,唇角上挑,露出淺淡的笑。
  褚穎川進來後隨意將外套仍在沙發上,直奔冰箱找水。
  羅雅正把他的外套掛起來,身後就聽他說:“上次來時咖啡還是一滿罐,現在已經空了。半個月,你不要太勉強自己。”
  羅雅突然覺得不知所措,明明知道他這樣的關懷,看起來雖無微不至,但終究不過一直興起。
  轉過身眼裏霎時湧上水光,仿佛隨時會落下來。
  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純棉T恤,簡單的五星圖案。似是什麽顏色,在她身上都帶了一種簡單。
  褚穎川想,也許一開始就是這簡單,吸引了他。
  羅雅慢慢走近前,雙手搭在褚穎川的胸腔,仰起臉,一點一點接近。
  胸前的手有點兒冰涼,褚穎川自然而然的低頭,眯著眼睛,用一種模棱兩可的色彩,籠罩住羅雅。
  他俯下身幾乎舔吮到她的唇,她卻施力將他緩緩推開,最後抵在褚穎川胸前的手臂伸的筆直,搖著頭落下淚說:“你的眼睛裏沒有我,你的眼睛裏沒有我!”
  褚穎川懂她說什麽,但隻做不懂,淡淡的笑。
  “穎川,我和褚廉分開了。”
  “我努力告訴自己不是因為你,但是確實就是因為你。”
  “穎川,以前我遇見你,你眼睛裏沒有人。現在我遇見你,你眼裏已經有了人。”
  “我是個簡單的人,簡簡單單過日子就好,原本不該為了你卷進你們的怪圈子,現在退出來還來得及。”
  亂七八糟的說著,哭到最後羅雅反而笑出來:“穎川,去找你喜歡的人吧!”
  褚穎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說:“奇怪的女人……”
  偏偏電話響起來,接起來裏麵是褚廉醉得含糊的聲音:“哥,我撞人了。”
  無論如何是自己弟弟,趕到D城最頂尖的醫大附屬醫院時,褚廉正做檢查,ct、mri、x光各種儀器照了一個遍,最終得出的結論隻有五個字——輕微腦震蕩。
  連院都不用住。
  被撞傷的人就沒那麽幸運,褚穎川原以為頂多是在加護病房裏,沒想到是要麵對兩具焦黑的屍體。刑警說,車被褚廉撞翻後,又撞上了一輛瓦斯車,到醫院就已經沒有呼吸。
  褚穎川正在頭痛,那邊家屬已經來了,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哭的像個淚人,直喊著:“媽媽……”
  大約見褚穎川揉著額角,褚廉又神誌不清,主治醫生忙上前問:“小姐,那是你父親嗎?”
  女孩子嬌蠻的回頭啐了一口,喊說:“我爸爸早死了,那是我媽媽養的老白臉!連鴨子都配不上!”
  褚穎川再抬眼竟然看見三月站在門口,他以為自己出現幻覺,眨了眨眼。三月還是站在那裏,拎著一包行李,亂蓬蓬的辮子,半散開,被燈光留下層層金黃挑染,更加襯得目不轉睛的眼,黑的出奇。
  護士上前問:“小姐,你是?”
  三月笑,隻是笑意並沒有到達眼底:“那是我父親。”
  醫院特有的刺鼻消毒水味道中,哭聲吵鬧聲嘈雜的連救護車的聲音,也顯得非常飄渺,恍如隔在另一個世界。
  主治醫生微微上前一步,咳了咳略顯尷尬的對三月說:“那個……那個……因為燒傷的麵積比較大,我想……要看的話需要一下心理準備。”
  三月一笑,聲音清脆的問:“死的是陶發,左手沒有三隻手指,對嗎?”
  醫生愣了愣,才回答:“對。”
  “那我就不看了。”
  醫生的目光此時反倒露出悲憫,大約以為三月年紀輕輕,受的刺激太大,低聲問:“就你一個人嗎?你母親或者家裏……”
  三月平靜地說:“我母親幾年前就已經和他離婚,所以跟他沒有關係。我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我都沒有見過,我是他唯一的女兒。”
  褚穎川看著三月,她離自己不過幾步,白熾燈落下的光環罩在她頭上。漆黑的眼明明是在看人,卻仿佛沒有焦點,他疑心這滿屋的人,大約誰也無法進入她的眼內。
  驀地,死去女人的女兒尖叫:“不!我不要賠償,我要告他們!明明就是他們酒後駕駛!明明就是他們不對!!”
  三月側過頭去看那哭叫的女孩,別人並沒覺得怎樣,但褚穎川分明看見三月的瞳孔都開始收縮。
  “我要賠償。”三月低低說:“我不需要走什麽法律程序,我隻要賠償。”
  女孩的哭叫聲戛然而止,猛地撲過來,在被別人拉住後用力吸了口氣,高聲喊叫:“什麽人生什麽樣的種,就知道錢!那是你爸爸,你爸爸被人害死了,你要錢???!!!”
  三月看著她,身穿銀色亮片紗衣的美人,連同色的褲子都是散擺,更托出一雙細得如筷子般的腿,襯著豐滿的胸與臀,很像她的母親。
  其實很久很久以前,她也不過是偷窺過那個女人一眼。
  三月低下頭,也不做聲,隻是填寫醫生遞過來的表格。
  醫生鮮少見如此合作的家屬,不禁和聲和氣的問:“火化日期?”
  “這個我不管。” 三月手頓了一下,然後,嘴角向兩邊微微挑起,眼睛也眯了起來,溫和的笑說:“你們隨便火化隨便扔掉就好。”
  醫生呆呆地看著三月將填好的表格,隨手往桌子上一扔,大約覺得自己聽差了,又問一遍:“什麽?”
  “你們怎麽處理無名屍體?”
  醫生頓時挺直背脊,用嚴厲且堅定的聲音斥責:“百善孝為先!而且,這不合規矩!”
  “抱歉,我沒有義務和時間處理,我來隻是確認屍體。” 三月拿出打火機,點燃一支煙,些微的火星映紅了她的眼。
  女方親屬呼呼啦啦來了一群,哭叫的女孩聲音已經低下去,抽泣著,仿佛是累了。
  三月忍不住微笑。想起自己女同學結婚後偷情,被丈夫捉奸在床,盛怒下打電話要叫人,據說她的丈夫在黑道很有些關係,奸夫一時驚嚇,順手拿起床頭燈砸了過去,丈夫就再也沒有起來。
  她那時天真的問同學:“奸夫殺人,被判終身還是死刑?”
  同學嗤笑了出來,嘴上迪奧的唇彩看起來就仿佛是她脖子上的足金項鏈,一樣閃閃發亮。
  “他家裏多的錢打點加賠償,根本不用坐牢,前兩天還滿街逍遙呢!”
  此刻親屬們七嘴八舌的吵雜,像早晨菜市場裏小販們的開價吆喝。女孩卻越來越慌亂,仿佛滑板的人遇到海嘯,力單勢微的沒有了逃脫升天的可能。
  三月覺得隱隱頭痛,轉身離開,恍惚間,聽見耳邊有人在叫:“三月……”
  她忍不住皺起眉,抱住雙臂,心中仿佛有一個聲音,不停的大喊:不要叫,不要叫!
  從來沒有人知道,她討厭那個名字,帶著厭惡的男人女人,想起出生的月份,隨意為她起名。仿佛喉嚨裏的黏痰,咳的一聲吐出。
  褚穎川也避出門,不遠處出了廊道就是醫院的環形大廳,明亮的燈吊得格外高,更將黑白相間的理石映照得淨明透亮,如同撒上一層白霜。而三月,穿著紅色的連衣裙似火紅的楓葉,走在霜上。
  他忍不住喚她:“三月……”
  可她仿佛什麽都沒聽見,偏身邊的人不合時宜的開口說:“衛少來了!”
  褚穎川見三月猛地轉過頭,靜止片刻後,伸出雙臂撲了過來。他下意識伸手去迎,三月卻錯過他,直直撲入衛燎的懷抱。
  褚穎川轉頭,正看見衛燎長長歎出一口氣,說:“十五……”
  “褚少!”
  身邊的人有些驚慌失措地提醒,褚穎川這才收回僵硬的手,一點點握緊。他邁步離去的瞬間,已重新恢複滴水不露的神情。可心裏混混沌沌,總隱隱覺得哪裏有點不舒服,但又說不出是哪裏。
  衛燎帶三月回到家,普通的越層,並沒有向小言裏,保存以前的點點滴滴。但仍有一樣,完全保留了以前的痕跡,就是臥室裏的公主床
  衛燎拿出一件睡袍將三月推進洗手間,轉身又去整理床被。等三月出來時,就看見厚厚如雲的床紗散開,折射著床頭燈來的淡黃光線,模糊了衛燎側麵的輪廓。
  微微高起的顴骨,更顯得水一樣的眼格外秀長。她想,他瘦了。
  她遠離家鄉,遠離親人,早早已經拋棄自己的父親,剛剛死去。而他,大概那是過去生活,過去痛苦的唯一痕跡。
  衛燎知道她睡覺的時候喜歡有聲音,於是找出筆記本給她,哄小孩子似的哄著她躺下。
  “睡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的。”
  三月依偎在衛燎懷裏,不禁輕笑,聲音如同在醫院裏一樣的清脆:“我並不傷心,你知道,他那種人不值得。”
  “十五……”
  衛燎歎了口氣,想說什麽,但終究沒有說。
  三月鬼使神差的點出筆記本上的《實習醫生格蕾》。其實,那是部有些小白的美劇,男女主角配角,演技並不高超,揭示人性但總有些流於膚淺。但正因為這樣淺顯易懂,娛樂大眾,又帶著些童話色彩才成為上榜的熱門美劇。
  三月喜歡,大抵是因為她那麽同情女主角梅瑞德斯的身世。
  梅瑞的母親患上帕金森忘記她,甚至對她說我要是沒有梅瑞多好,我不該要孩子。父親離開她,杳無音信。梅瑞那麽勇敢,跑去問二十多年不見的父親,為什麽不要我?童話裏的父親溫柔哀傷的說,對不起,我很抱歉。
  三月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夢裏,竟然見到家鄉的桃花。邊陲的小城,四季隻有冬日亢長,花時也短暫得常常還未注意,就已經杳然無蹤。隻有三月裏的桃花是最鮮豔的,微紅、淺粉……因為稀少所有更惹人注目。在她坐在父親的肩上,一朵朵如團團的雲彩,她像個公主,張開手……父親笑著……
  隻有那麽一次……
  後來18歲離開家去上大學,萬家燈火呼嘯而過,她隻有自己,車窗玻璃上倒影的隻是一個仍沉睡在夢境的最深處,不肯醒來的女孩。
  在那之前,她隻坐過一次火車,隨著父親三天三夜的車程,一堆人挨挨擠擠,許多味道混在一起。她才8歲,穿著一條紅紅的連衣裙,還不及父親的腿高,在天 安 門前留下一張合影。很多事都忘記了,隻記住有十九層的賓館,電梯壞掉,父親背著她,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寂靜的廊道裏,她趴在父親背上,不知不覺中,陷入了夢境……
  18歲以後,她似乎經常在旅途中,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往往都是幾天幾夜的旅程,仿佛看不見盡頭。
  三月以為很長的一個夢,睜開眼天都沒亮,原來那麽短。
  此時萬物斂聲,空調嗡嗡的吹動床紗,燈光一樣的暖色微微搖曳,衛燎就在她身旁和衣守著。
  此刻,本應是天上人間。可不知道為什麽,三月隻是緊緊攏起自己肩膀,像是蝸牛蜷縮進自己殼兒裏。
  她無法抑製就想起很久之前,幽暗咖啡廳裏,他的阿姨石青,聲音極慢,一字一句甚為優雅,那麽刻薄陰毒的話說出來,竟也動聽如歌。
  “陶三月,你的父親是強 奸 犯。”
   
  灰色的世間
  中國人似乎是個很奇怪的民族,即使是改革開放三十年後的今天,女人們會為看到別的女人一件低胸裝或者透視裝,在公共場所吸煙,一段明明沒有任何金錢關係的露水情緣而明指暗罵,娼妓。而當真一個女人因為合法不合法的肉體關係從男人那裏得來大量的金錢,房產等等實質性的東西,暗地裏也會罵,但更多的則是衝上前,諂媚恭喜且青藍著眼嫉妒著。
  更稀奇的是在國人的觀點裏沒有虐待這個一個詞匯。
  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是老話裏根深蒂固的觀點,代代傳承下來。無論妻子怎麽被打,兩家人坐起來調停調停,勸和勸和就又過下去。然後接著打接著勸,無論怎麽打隻會勸,過日子誰沒有個磕磕碰碰。勸和好後,女人們轉過頭暗地裏就又會說,那女人這樣賤,願意過下去。
  三月的父母就是,母親無休止似的漫罵,父親罵急了就去暴打母親。她小的拉不開他們,於是就要去敲鄰居家的門。於是,避無可避的迎上各種各樣鄙視鄙夷輕蔑的眼光,又不得不苦苦哀求。
  她的父母似乎整個舊式樓區裏最出名的一對,最後在親戚的勸說阻撓中,怎麽也無法離婚的父親,選擇跟另一個女人離開。三月無法去怨恨父親什麽,因為母親怎樣都沒辦法停止的日複一日的漫罵,三月是同情父親的,離開才是最好的解脫。何況父親從來不打三月,甚至對她很好很好,在她的記憶力,他是個比母親好太多的父親。
  但父親走後,三月的日子並沒有好過。
  兒童虐待在國人的概念裏,是沒影的事,自古奉行的是棍棒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小孩子要是哭訴被家長打,反而被投以神經病的眼神。
  三月的母親最喜歡扇她耳光,小學一年級做算術題——六加六等於多少,回答錯就幾個耳刮子扇下去,給出的原因是你不好好學習當然得打你。
  小學三年級時,回家上樓時,兩個同校的男生找不到朋友家,叫住三月問路,話還沒回答完,她母親就哐的一聲推開門,把三月拉進屋裏,幾個耳光扇下來,大罵:“不要臉,這麽小就知道勾引人了?!”
  三月努力學習,努力不跟任何男生說話,可還是避免不了各式各樣的耳光。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理由,比如在鏡子前麵站超過三分鍾,沒有穿母親選定的衣服……
  再後來,三月大一點,母親喜歡隨手抓起東西打,記憶最深的一次,那種第一代吸塵器的硬塑管子,成人手臂粗打不斷落在三月的肩膀上,打到裂開。於是,她和母親一樣落下了肩膀痛的毛病。隻是,母親的肩膀是父親打的,她是母親打的。
  三月熬不過的時候就會幻想,父親像動畫片裏的英雄,從天而降,把她帶出痛苦。雖然,母親告訴她,出生時父親連醫院都懶得送,還是母親自己叫來鄰居;幾個月時,父親剛剛用算盤將母親的胳膊打傷,半夜把尿時,撐不住將三月掉在地上,摔的哇哇大哭,父親隻當聽不見不去管;再大一些三月常常生病,母親都是自己守著三月,父親守著外麵的那些女人,知道也隻當不知道。
  可三月依舊忍不住去夢想,也無法按照母親期望的那樣去怨恨什麽。她那時隻是認為自己做錯了,自己不應該出生,小小三十平米的房子裏,多出一個她,又總是生病,她的出生,連幾個阿姨都說猶如掃把星,無可避免讓本來和美富裕的家庭走向末路。
  她一直一直認為,是自己的錯,自己是不應該出生的孩子。直至衛燎的阿姨,石青告訴她:“你的父親是強 奸 犯。”
  石青和三月約見的地點是咖啡廳的角落,桌子上鋪著玫瑰色的桌巾,在燈光下閃出兩朵極大的花朵,像個方形的紅色泥沼,在石青憨厚臉上的惡意笑容裏,沉沉的似要把三月活埋進去。
  石青說,被強 奸的女人才十八歲,懷有身孕上門找上母親,問你為什麽跟強 奸 犯生活在一起?推搡間女人摔倒,早產,大人嬰兒都沒有保住。而懷胎未滿九個月的母親也早產,生下三月。
  三月不信石青的話,鄰裏間那些猥猥瑣瑣的想讓她聽見,又假意壓低的聲音,明明是說父親外遇的女人找上門,一屍兩命。
  但石青是跟三月一樣階層,一樣陷在名為生活的泥沼裏,甚至陷得更深的女人。她沒有衛燎父係的那些人明明高高在上,卻努力平易近人的樣子,但更加知道哪裏是三月的痛處。於是,清楚告訴了三月姓名地址。
  三月瞞著衛燎回家,她必須查清楚。
  被強 暴的女人母親還活著,不到六十滿頭白發的女人,蒼老的像是七十歲,謹慎的什麽也不肯說,直至三月說她是陶發的女兒。暴怒失控,在三月不信和懷疑的眼神裏,又說出另三個受害人的名字。
  三月想,衛家勢大,一切都是他們安排的也說不定。
  可是,另外三個女人還活著。被強 暴過的女人的眼神,即便時隔二十餘年,仍無法掩飾的痛苦,是無從假造的。
  她們也相同的都沒有報警過,這也是中國泱泱古國另一個神奇的地方,被強 奸的受害人,是肮髒汙穢,千夫所指不容於世。
  三月記得,小學四年級轉來的女孩子,潑辣能幹,很快就成為班長。但被繼父強 奸,她對人說了,老師們立刻用一種你有麻風病的態度對待她,小孩子們不懂事被下意識的教導,也用這種天真殘忍的態度對待女孩,最後她不得不轉學離開。
  父親是強 奸 犯。
  三月終於幾乎崩潰……
  她以為自己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然而並不是。她沒有做錯什麽,她什麽都沒有做錯!
  母親和父親是自由戀愛結婚,懷孕其間明明知道父親強 奸了別人,可還是選擇跟他繼續生活下去,直至被拋棄,精神崩潰。三月曾眼睜睜看著醫生把那麽粗的針頭紮進母親身體裏,沒有做一點麻醉,但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外婆摟著她淚流不止。後來,所有人都知道三月是母親發泄怒火的唯一渠道,都視而不見,連她自己也以為是理所應當……可原來,她什麽也沒有做錯……
  如果生活的痛苦可以像地震紅一樣分成級數,那麽三月一直以來處在六級的痛苦,突然被這個如同芒刺的秘密,狠狠的插進傷口,升至七級。
  她無法再忍受,她把所有的不怨恨變成怨恨。她的母親是精神病人,他的父親是個強 奸 犯,她的血統注定她是肮髒猥瑣,她不是聖女,為什麽不能怨恨?!
  於是,她無法麵對衛燎。
  十六曾是她艱難歲月裏,有著一樣痛苦的同伴。可是現在的衛燎幸福,快樂,是一個得過癌症卻痊愈的人。
  而陶三月仍舊處在癌症中,並且是毫無希望的末期。
  她整日整夜的看《法律與秩序——特殊受害者》,因為裏麵的女主人公格羅麗亞也是強 奸 犯的女兒,她不肯相信父親是那樣的人,去求證,去探查,結果終究證明,父親是強 奸 犯。
  她永遠無法忘記,格羅麗亞確認真像後,那一瞬間的表情……
  她無法再麵對衛燎,每次看到他,她都會想起自己的癌症——她是強 奸 犯的女兒……
  豪斯說:生活的目的不是沒有痛苦,而是忍受痛苦。
  隻要沒有衛燎,她可以繼續忍受,真的可以……

  走出和走不出
  長年累積的痛苦積攢在體內,終於爆發,三月的身體的一部分發熱,一部分冰冷,仿佛害上傷寒,從頭到腳每一寸皮膚都在顫抖。衛燎被驚醒,慌忙伸手抱住三月,她也不做聲,隻是掙紮,越來越激烈。
  隔上一層紗帳,燈光似是很近,又似遙遠,呼吸的空氣裏已經是她身上燒得旺盛的五號尾調,肉眼看不見的障。三月閉了閉眼睛,卻避不開舊日的幻影,曾經藏在最黑暗、最隱秘的角落裏,幾乎以為消失的記憶,突然造訪,盤旋不去。
  三月的掙紮在衛燎固執地擁抱裏越來越無力,終於在手觸及他胸前的金銀指環時,止住。手蓋住那套環,她以為自己淚流了一臉,但隻是把衛燎襯衫的袖子濡濕一點。
  衛燎安慰著她:“十五,逃避永遠解決不了問題。”
  輕輕將嘴唇落在三月的額頭上,說:“讓你痛苦的並不是我,我可以對你說,我會永遠等你。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也會累,我不可能永遠追著你。”
  兩人貼近時,心髒猛烈激跳,如同不住填進柴火的火爐一樣,溫暖著三月燃燒殆盡的灰燼一樣的心。
  三月的手緩緩伸向衛燎,抱住他閉上眼。
  生命中再黑暗,也總有些人仿佛光明,讓你不由的想要就此沉陷進去,再也不想放開。
  這次奇異的,什麽夢也沒有做。
  父親的火化是在三天後,三月沒有讓衛燎陪同,獨自去的火葬場,獨身的女人,一具屍體,很詭異的場麵。在工作人員驚奇的眼光中,骨灰寄放在骨灰室內,這一切都是衛燎妥善安排,她什麽都不用做。
  安置好骨灰三月往外走。
  骨灰室內地板已經有些年頭,淡綠的漆剝落了,露出光潔的木板花紋,隨著腳步吱吱扭扭地響,出了門一長串的走廊窗戶,蒙著微塵,在陽光中蠕動,窗外的樹葉影,薄薄落在上麵,依稀窗紗般。
  剛走到院子內,背後遠遠有人高喊:“陶三月,等一下。”
  三月扭頭看,樂天是後麵一輛黑色雪弗蘭裏探出頭,說:“這麽巧,正要找你呢!”
  在火葬場裏巧遇?三月的眼狐疑的滑向後麵,心下不由突地驚跳,周身黑色的褚穎川已經從車上下來,手扶車門望住她。
  三月一動不動,褚穎川仿佛早已料到,冷冷地說:“你不要肇事的賠償嗎?”
  想了想,三月還是坐上車。
  行駛出一段路,他們都默默無語。最後褚穎川遞過來一張支票,開口問:“你要離開D城?”
  三月打開支票看了一眼,然後安靜的揣進包內,回答:“原本是的,現在……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會怎麽樣。”
  三月心神不定,對褚穎川越發客氣,像對待陌生人那樣。
  褚穎川定定看著三月。
  今天似乎是破日,不宜喪葬,於是夏天午後的街道,幾乎沒有車輛。而美國產的汽車吃油又架不住路況不好的顛簸,她遠遠的坐在窗邊搖晃,撲鼻的是她的香水氣息。
  三月側頭看著車窗的玻璃。她今天早晨特意精心修飾打扮過,幾乎有些京都式的濃妝豔抹——白粉把眼睛下麵的青色抹平,許久不用唇膏蓋住嘴唇的幹裂。
  三月本來有些近視,今天格外帶上無框的眼鏡,鏡麵的反光落在車窗玻璃上,加上她的視線總是落在虛空裏,好一會兒才發現褚穎川在直視玻璃中的她。
  玻璃折射進來陽光,從遙遠的高空滴落在褚穎川的眼內,亮的耀目。
  三月一動,借著摘下眼鏡的動作想要躲開尷尬,也不顧得倉皇間,細細的銀色鏡腳掛在麵頰上,火辣辣得疼。
  扭過頭時,褚穎川已經不再看她。
  車內一直維持著安靜,連向來笑語連珠,話癆似的樂天背對著他們,專心安靜地開車。
  這股沉默維持到衛燎的樓下。
  猛地刹車,搖晃裏三月極力保持平衡,終於敵過慣力沒有撲在褚穎川的身上。
  褚穎川卻不由得凝視著她的側麵,三月的手死死的把在車門的扶手上,手指節都發白。她的眼低垂著,樂天開車時嫌陽光刺目放下遮陽板,那塊陰影投在將她的睫毛上,拉出長長的須,顫巍巍地讓人忍不住想起柳樹萬點絲絛下糾纏的影。
  褚穎川猛地下車,繞到另一麵打開車門,伸手去扶她。她卻突然彎下腰,褚穎川的手不期然碰到她盤起來的頭發。
  “瞧我笨手笨腳的,連下個車眼鏡都掉到地上。”
  眼鏡撿起來時,鏡麵已經摔裂。
  褚穎川收回自己的手,轉頭不再看三月。隻覺得手指上仿佛還帶著發絲拂過的觸感,無比輕柔得幾乎懷疑隻是一個錯覺。
  火化後的第二日,一覺醒來,已經是中午。衛燎早早出門不在屋內,窗半開著,六月裏的夏風逾窗而入,吹得床紗像隻小手,飄呀飄地撩得人心神飄忽。遠遠地似乎還有小孩子們的笑聲傳來,活潑歡快。
  無論怎麽難熬,又是新的一天。
  三月抓起隨身的手包拿出煙,盒裏就隻剩最後一根愛喜,她自己愣了愣,看了看床邊煙灰缸裏滿滿的煙蒂,才隱約想起這包是昨天下了褚穎川的車後新買的。
  點燃煙打開電腦。豪斯出了第五季第七集,緊緊裹在被子裏,看完後還在出神。
  這一季度豪斯的編劇似乎也在經曆什麽,每集每集都是關於痛苦,隱晦的埋藏的,不經曆過的人無法看出。但看不出,也證明著幸福。
  這一集是關於走出痛苦,和無法走出痛苦。
  豪斯對患鉛中毒,並且長年陌生環境恐懼症還有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病人說:“他根本不覺得快樂,淒慘得很。”
  “把自己關在自己的痛苦裏,假裝什麽事都沒有,但根本不快樂。”
  “他受過創傷,他也是個懦夫。”
  “想改變,就得行動。別信自己那套解釋,別把自己關起來,假裝很快樂。”
  但豪斯那麽聰明的人,說出卻做不到。
  三月起床,窗外的天空呈現出鮮明的藍色,廚房的桌子上的紫菜蛋花湯,擱在藍色瓷器保溫碗裏。笨拙攪出的蛋花,一塊一塊地,像春雪化後泥濘的泥土裏開出的花,還帶著溫暖。
  衛燎回到家時,看見三月正在陽台晾衣服。整個房間似乎被全部打掃一遍,透著明亮。
  DVD裏放著輕輕的音樂,是恩雅的歌。三月在陽台偶爾的還會輕聲跟著哼唱。衣架上有他的衣物,也有她的,混在一處,絲質,純棉並沒有烘幹,偶爾有水珠靜靜地滴下。三月的腳下,幾盆君子蘭正在開花,暖暖的橙黃,下垂的姿態,優美斂蓄似低頭含笑,故名垂笑。
  聽見聲音,她轉過頭對衛燎說:“你回來了。”
  在那個瞬間,衛燎覺得自己仿佛重見光明的盲人。

  鄉村
  那天晚上,三月躺在公主床上。
  歐式公主床是三月小時候在cctv一的譯製片中看到,四根複古的雕花床柱,被燈光照得朦朧的紗幔飛散落下的一瞬間,透明而且溫暖,隔斷所有夜晚的恐怖。很小的時候,三月就固執以為,睡在上麵肯定是最幸福的人。
  床邊牆上懸著花盞燈,光芒溫柔得令人心疼。三月閉上眼,仿佛看見廊道陰影裏的少年。這樣癡傻的夢,卻有人一直記在心裏。
  於是,輕聲對抱著她的衛燎說:“你說得對,我總要麵對,我總要走出來,我不能一輩子都活在裏麵。”
  衛燎摸著三月□背上的長發,她新近焗的黑色,從頭到尾沉沉的,此刻被汗濕,婉轉的倒像是紋身,在她背上印出曲曲的精細花紋。衛燎的指尖在花紋上麵打著圈兒,頓了頓,說:“我們去旅行吧!”
  三月迷迷糊糊的回:“好啊,去哪裏?”
  半晌才反應過來,猛地抬頭,眼睛發亮地問:“可別說九寨溝、香格裏拉啥的!”
  三月高興起來就忍不住露出鄉音,按她自己話說,張嘴苞米茬子味兒。衛燎忍不住笑,說:“不遠,鄉下。可以吃小雞燉蘑菇,炒雞蛋,還有剛釣上的河魚,還可以泡溫泉!”
  三月腦袋裏突然迸出小言裏公子哥兒們釣魚,上下遊辛苦一群人,藏著幫著的壯烈陣仗。禁不住歪頭偷笑著問:“釣魚?不會是有人在底下幫你轟吧?”
  口吻卻十分認真。
  剛說完腦門就被衛燎彈了一下,並不疼,可她仍舊哇哇的叫。叫到最後,兩人不知何時又糾纏在一起。
  幾天後真的就開車下鄉,天亮出發,三個半小時不算平坦的車程,到達後還沒到中午。
  鄉下並不像城裏,總是燈火人群熙攘沸騰,雖然帶著塵土氣息,但天空卻比城裏透亮的藍,空氣也格外新鮮。
  農舍本來的主人,是個麵貌憨厚的大叔,大約是退伍的老兵,身上穿著套沒有肩章領花的舊軍裝,十分熱情地說:“衛總,你們可以四處轉轉,回來飯就做好了!”
  三月倒是興致高昂起來,說:“不用,東西放著我們來就好了。”
  轉身沒見衛燎,找出門,見他皺眉接著電話。這裏到底比城裏冷一些,衛燎先見之明的穿上長袖T恤,米色配上黑色長褲,本應芝蘭玉樹的畫麵,但被他腳下悠閑漫步得雞鴨攪的有些好笑。
  三月上前搗亂,用剪得禿禿的指甲在衛燎的麵頰上輕輕搔著。衛燎抓住她,笑了一下,眼卻落在遠處,有些心不在焉。手機另一邊的人還做著匯報,三月卻還意猶未盡,湊過來,像小時候一樣依偎著他,揚起臉輕輕開口。
  並沒有聲音,但衛燎看嘴型已經知道她在說——我的,這是我的,我的衛燎。
  長歎一口氣,伸手撫了撫她的頭,像在安撫一個撒嬌的孩子。匆匆交代了兩句,合上手機。
  低頭對問她:“小朋友怎麽了?”
  說完繃不住就看著三月笑了。三月也對他笑,問:。
  “我們自己做午飯呀?”
  “成是成,可是你確定自己餓?”
  三月眨眨眼,想起三個小時裏自己在車上吃的五包樂事黃瓜薯片,十餘個樂天卡布奇諾巧克力布司,還有n個提拉米蘇蛋黃派,不由摸了摸自己肚子,嚴肅的說:“我們可以去走走,大叔說旁邊有座小山,上麵的風景很好。”
  兩人一口氣爬到小山包上,眼前當然不能和九寨溝、香格裏拉那種瑰麗如畫的風景相比,但也十分的清爽,幾戶農家院子裏不知道種的什麽樹,零零星星地布滿粉白或粉紅的花苞,深深吸一口氣,好像就能聞到花朵綻放時的味道。山腳下還有一個河水引過來的池塘,池水像鏡子一樣閃著光。
  “瞧。”三月微微側過頭,因劉海別起來,飽滿的額在有點刺眼的光線中,清楚看見密密的汗,油油亮亮一層。
  “那個是你,那個是我。”
  三月用手比著,衛燎這才看清山下的池塘仿佛兩個半圓,斜斜的扣在一起。半個是她,半個是他。倒是像個桃子。
  衛燎低笑,鼻子貼在她脖頸上,呼氣時搔得她直癢癢。
  等下山時三月卻耍上賴,看著他,長長的睫毛包裹著像黑水晶一樣的眼睛,不住眨。
  “走不動了!”
  她咧嘴笑的尖尖虎牙都露出來,臉頰也笑的鼓鼓,水汪汪的眼睛,因為笑得實在太可愛了,他心頭頓時軟了,蹲下身。
  三月咯咯地笑著,蹦到他的背上,一麵還不老實,伸出手去蒙他的眼睛,衛燎含笑的嗬斥她老實點。
  他背著三月走的慢,卻穩。三月仰起臉,陽光射的她眼睛炯炯閃亮。遠遠有雞鳴,一聲連著一聲。從山下走來的農夫背著籮筐,哼著小調,農婦頭上都紮著紅紅綠綠的頭巾,有的還帶著如同田野上新花的圖樣,格外土氣,但也格外可愛。
  回到農舍時,大叔已經識趣兒的避開,廚房裏準備好午飯的材料。尤其是一條河魚,盛在水盆裏,新鮮的活蹦亂跳。
  三月拿起菜刀和那條魚麵麵相覷。
  還記得台灣版的倚天屠龍記,連說個台詞都哇啦哇啦,吵鬧喧嘩的厲害。三月並不喜歡看,可獨獨記住趙敏為張無忌布衣煮魚的情節——整條扔進鍋裏,連收拾都沒收拾。
  三月想,自己又不是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大小姐,自然沒趙敏那麽笨。狠狠心反手將刀揮下去,還沒碰著,魚仿佛覺得勢頭不對,一個擺尾,三月嚇得拿著菜刀的手抖了抖,哐當一聲掉到地上。
  衛燎聽到響動,忙進來看,但看清後,反倒後退一步,眉頭一皺,說:“我也不會。”
  最後不得已衛燎還是找人回來,一頓飯總算在大叔憋著笑的眼光裏做好。
  四角的小木桌放在炕上,沒有城裏飯店裏精致奢華,隻是小雞燉蘑菇,炒雞蛋,紅燒魚,還有一份三鮮蒸蛋。
  “衛總喝啥酒?”上好菜,大叔問:“我們這裏有五糧液,還有自己釀的米酒。”
  “米酒就成。”
  端上酒,大叔又熱情的說:“農家雞可是飼料籠子養的肉食雞比不上的,就說這雞蛋,水煮出來跟現在的醃出油的鴨蛋一樣,若不是姑娘親手做了一份雞蛋糕,我怎麽也給衛總水煮兩個嚐嚐。”
  衛燎驚詫抬頭:“你在開玩笑吧?”
  “可不是開玩笑!”大叔人老實巴交,頓時連連擺手,認真地說:“我第一次看人這麽蒸雞蛋的,先上籠屜蒸,然後再加一個雞蛋,又加雞湯連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勻,還得加蘑菇湯!我們鄉下人可做不出來,麻煩也麻煩死了!”
  三月眼光碰到衛燎嘴邊的笑容,不禁更加窘迫,剛要開口截斷大叔。但被衛燎伸手抓住,不許她說話。
  等到大叔出去,衛燎才笑著問:“你什麽時候學會的?”
  三月正盛起一勺雞湯,聞言手微微輕顫,便灑了半下在桌上。
  “以前喜歡吃你做的,後來……後來自己試著做做看,也就會了。”
  蒸蛋就盛在簡簡單單的瓷碗裏,沒任何花巧,顏色很淺很淡味道卻極為滑軟香濃。
  三月垂下眼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若有所思地笑起來。
  衛燎不禁微微一怔。
  陽光緩慢的透過窗子灑進來,粗糙的柳樹窗欞,還帶著年輪的痕跡,好像可以聞得出泥土的芬芳。她穿著寬大的米色T恤,長發被粉色閃亮的蝴蝶結發夾別住,有一縷極黑極黑,彎曲薄碎地落在肩頭。而她托腮微笑的樣子,仿佛一副剪影,深深印入光裏。
  衛燎很清楚知道,他們曾經沒有縫隙的歲月無可避免的走過了,一去不複返。此時的她,心思無法看透,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不禁想起,數月前一夜繾綣後,他帶她去看桃花林。蔚藍晴朗的天空下,一片翻飛的粉色茫茫,猶如晝夜替換時的霧氣,淡淡馨香,花裏站久了,連衣服都變得微濕。
  “衛燎我們不能在一起,如果可以,就不會借著褚穎川避開你……看見你,就像看見一直試圖忘記的痛苦。我們不能在一起……”
  她抬起尖細的下頜,眼中似有淚光閃過。仔細看時,她反倒笑起來,連她少年時都沒有的笑容,單純的讓人心驚。
  她愛著他,一直都是。
  現在,她已經邁步走出痛苦。
  三月喜歡看看豪斯,他也是。他們和豪斯一樣,桀驁,不肯向任何人泄露痛苦。除去熟識自己過去的人。
  而熟識彼此過去的,隻有他們彼此。所以,隻要她肯,他們便可以在一起,再沒有人可以分開。
  他是確定的。

  人性汙點
  從鄉下回來後沒幾天,三月正拎著滿滿環保布袋的零食,因買的太多好不容易騰出手,拿鑰匙顫巍巍地開門。很突然地接到蘇西的電話:“我要派駐去法國了,為期一年。”
  說完,就掛上電話。
  三月鑰匙半插在門孔裏。衛燎的房子,進戶配給的防盜門早換成仿木紋的門麵,光亮如鏡。三月站在門前和自己對視,愣了半晌,才又把電話打過去,說:“見個麵吧,權當我給你餞別。”
  蘇西大出意外:“你還想見我?”但還是說出地點時間。
  六月末夏意漸濃,廣場露天咖啡,滿是哥特風格的綠色藤蔓透雕桌椅。蘇西坐在綠白相間太陽傘下,向三月招手。一身白色波西米亞風的麻質長裙,上衣短的隻到胸下,露出一大截幾乎能掐斷的腰身,生生把素淨的顏色也穿得花枝招展。
  等三月落座,蘇西的眼淩厲地自三月頭頂掃到腳下,又從腳下掃回頭頂,才開口說:“你知道我不會祝福你們。”
  三月笑了笑:“我們也不需要別人的祝福。”
  頓了頓,又說:“我隻想你知道,我不怪你,蘇西。”
  蘇西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地笑出來,眼裏卻冒著火,說:“你當然不怪我!你拿我當不識數的傻子,裝成好朋友的樣子,一心一意探聽話衛燎的消息,真當我不知道?!”
  三月沒有說話,點的冰珍珠奶茶上來,也不喝,隻是用吸管攪和裏麵沉到底的黏合一團的珍珠。
  “記得我們第一回見麵嗎我玩篩子輸給你,那麽大杯子混酒他一口氣全喝了,他平日喝得再多,也不過倒下就睡,隻有那一次,他把我錯當成你,他拉著我隻說一句,十五……三月……不要離開走……”
  三月繼續有一下沒一下的攪,碎冰磕在杯壁上,玎玲的一聲接一聲。格外陰涼的珍珠奶茶,可手心裏反倒涔涔的汗。
  不知道別人是否有過那種感覺,可是她有。這麽多年來,她就像個滾在風裏的種子,時時刻刻覺得自己的心漂浮在胸腔裏,猶如開了一個黑洞,無論如何也填不滿。而衛燎就是她的那塊土壤,落地生根,太久來的鬱氣,長長的吐出,說不出暢快。衛燎何嚐不是?
  蘇西手肘支在桌子上,眼裏本冒著火,後來卻漸漸漾出水來。“偶爾他頭發上會有五號的味道,很淡很淡……我以為是另一個女人。可樂天有一次說漏嘴,我才知道他睡覺時會把極少的五號噴在枕頭上……”
  “我去找過他,他卻隻以為我要錢,給了我一張數目豐厚的支票……你說,是我太失敗,還是他裝作不懂?”
  夏日的天空說是藍,但三月覺得倒像是水色——郭熙說,水色:春綠,夏碧,秋青、冬黑。晴朗的一色碧藍裏,廣場上被放起的風箏,北風吹得飄飄搖搖,偶爾一個脫了線,隨白雲行往水的最深處去。
  三月想起某晚衛燎淩晨才回家,拾起他胡亂扔在地上的襯衫,倒沒有防備被胸前的顏色撞進眼裏,一抹銀藍沾的深了,青斑點點的樣子,像是來不及融化的碎冰。伴著 “甜蜜夢境”的芳香細細飄出,蘇西慣常用的安娜蘇的牌子,似極他雪茄的餘味。
  她不禁想起大學被開除後,為躲避家裏的責問斥罵,她輾轉到另一個城市。找到一份服務員的工作,小小四川餐館一站就得十二小時,身上滿滿是辣椒的味道。工資微薄的可憐,可第一個月她幾乎用去全部買了款甜蜜夢境。實在熬不住時,灑在枕頭上一些。甜淡的若有若無,好像他的懷抱。
  蘇西的手機響,接起來卻沒人說話,蘇西“喂喂”兩聲後,抓起麵前的檸檬汁,咬著吸管咕嘟嘟一口喝光,半邊臉微略側轉過來,露出些許微笑對著電話說:“我若同你在一起,就和他再無可能了。”
  合上手機,蘇西起身擱下錢,再沒看三月。
  “這頓我請,算是紀念一下我們虛情假意的友誼。”
  走時步履極穩,長裙如雲,那樣灑脫的背影。
  晚上,衛燎看電視,三月盤腿對著報紙仔細研究。
  衛燎抱著緞麵靠枕,頭埋在沙發扶手上,問她:“看什麽呢?”
  “找工作啊。”
  三月一麵說,一麵皺眉。整整兩個版麵沒有一個合適,她畢竟沒有大學的文憑,這麽多年流浪似的一個城市遷徙到另一個城市,幾乎也沒長久的工作經驗。
  電視裏正播tvb最新的劇集,一頓肉麻台詞下來,衛燎也抬起頭,嚴肅地跟著說:“要不然你做我秘書得了,我們天天能見到。我辦公室的風景非常好,我呢,不介意你送文件進來時,賴著多看一會兒。當然,你的位置風景也很好。”
  三月忍不住笑倒在他懷裏,衛燎也抱住她笑,熱熱的氣息吐在她的脖頸裏,連著心也暖暖的。
  笑得累了,三月望著天花板說:“你知道,我不能的。”
  “為什麽不能?”
  “你生意上往來的人多……”
  話說到這裏就不用再說,他們都知道,她得盡量避開什麽人……
  但往樂觀裏看,似乎隻能讓衛燎養著了,吃白食的蟲子,多好。
  “剛才報紙說有好電影上映,阿爾帕西諾的《正當殺人》,和羅伯特合演。”
  衛燎仍在看電視,有些恍惚的應好。
  三月原以為他沒聽進去,但過幾天他真的就拉著三月來到電影城。沒想到人出奇的多,原來是趕上周二電影票半價,一對一對大學生情侶,排在他們前麵甜甜蜜蜜的小情侶,格外恩愛,兩個人恨不得擠成一個人。已經選了五分鍾的片子,還是沒有敲定。
  女孩子拉著男孩子問:“正當殺人?好看嗎?”
  “不好看,兩個老頭子都老了。”男孩子不屑的哼一聲,甩出一句文言文:“廉頗老矣,知道不?”
  最後兩人還是決定再看一遍功夫熊貓。
  三月聽著心涼了半截。導演喬恩·埃弗奈特之前《88分鍾》,雖然有帕西諾撐著,但劇情剪接鏡頭切換,簡直爛到一定境界。
  三月也想看熊貓算了,但衛燎硬拉著她,不情不願的坐下來,看到一半已經忍不住大為唏噓。
  沉浸在童年的痛苦無法逃脫升天,又看著應得懲罰的罪犯一個一個逃脫法律,加倍的痛苦中,失去信仰的警察,淪為殺手的故事。
  真是部近年來難得好片子。
  散場後已經是晚上九點,熱鬧的影城空落落的。衛燎去取車,三月站在燈光通明的大廳裏看電影海報。
  前方的門叮鈴鈴一陣碎響,三月下意識的轉頭。那是影城門前為了宣傳新片,掛滿了用穗子串起來的鈴鐺,隨著門的開合,垂下來的流蘇紛紛亂亂裏,褚穎川攜著優雅的女伴漫步走過來。燈光細細密密地灑在一對璧人身上,仿佛畫卷,再也沒有著色描畫的必要,格外的完美。
  三月一驚,隨即轉頭,仍舊作出欣賞海報的樣子。
  褚穎川自她身後走過,女伴不知說了句什麽,他輕聲喚了一聲:“舒歡……”然後低低地笑,那影子一副懶洋洋的模樣自三月腳下滑過。
  她沒有轉頭,始終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人性汙點》的宣傳海報。
  妮可基德曼穿著黑色蕾絲的低胸睡衣,占據整幅畫麵。霍普金森側麵隱在陰影裏,染了一大片的黑夜,如烏鴉尾翼的顏色。

  酒肆
  因為沒有事情做,每晚好眠不做惡夢,每天睡到自然醒,衛燎雖然忙,但或叫人或抽時間,帶她去吃各式各樣的美食,並且整天零食不斷。總之,醒了就吃,過著豬一樣等著被宰的生活,三月覺得自己在發胖,但因為家裏沒秤也就沒太在意。某一天三月因為天氣潮濕,去藥店買風濕膏,看見裏麵有曲美的人體秤,高興地站了上去,然後僵在上麵。
  整整胖了十五斤。
  十五斤……
  雖然衛燎安慰她說剛剛好,可還是三月當天就去報名,參加了最嚴苛的高溫瑜伽。
  這天下午,算上瑜伽的放鬆功,兩個小時出來,三月就看見寶藍色的阿斯頓馬丁停在路邊,衛燎依在車門上。他的旁邊是樂天和其他沒見過的幾個人,腳步立時慢下來,猶豫著上前還是避開時,衛燎已經看見,低聲喚她:“十五!”
  三月隻得硬著頭皮含笑上前,樂天斜著眼上下打量她一番,轉頭對衛燎不滿地問:“這就是你說的有事?”
  三月也不願意尷尬,就對拉住她的衛燎說:“你們有事就去吧,我自己打車回去就成。”
  樂天自然樂不得,剛要順勢打發走她,偏偏有人先於他熱情的開口:“衛燎這就是讓你退出江湖,洗手上岸的女友啊?”
  “不是。”
  所有人都愣住時,衛燎轉頭帶著三月熟悉的溫柔,抓著她的手舉在眾人眼前,說:“這是我的未婚妻。”
  三月右手無名指,銀戒指洗去了氧化,鋥亮的銀扣子在溫暖而和煦的陽光下,閃爍出絢爛的光澤。
  她窘的想抽出手,他卻握的更緊,微熱的手掌漸漸的發燙,她的心軟的似剛發好的麵,被烙得酥酥。
  有人上前捶了衛燎一下,大笑說:“好小子,這頓酒你做東做定了,你跑不了,咱弟妹也別想跑!”
  說完合著力,將衛燎和三月半推半押上車,樂天到底沒攔住,險些還被丟下車。
  他們喝酒的地方,出乎三月意料之外,並不是哪個酒吧或餐館,而是私人的會所,古香古色別致的門麵上竟然掛著的是劉墉的題刻——履無咎盦。
  車開進去時,有人眼尖,馬上驚呼:“哎喲,巧了,那不是潁川的車?”
  前麵停車場上是一輛銀灰蓮花,他們的車來來去去的換,未必記得住彼此開的什麽,但城中車牌號,在他們眼中來來去去也就那幾個,哪個號對上哪個人自然一清二楚。
  剛下車就有人出來招呼,一疊聲迎上來,熱情的讓人吃不消:“衛少,樂少!”
  還未往前走,一輛大紅的法拉利跑車猛地開進來,想必刹車踩得太緊,刺耳的一聲尖銳。
  他們下意識的轉頭去看,車門打開,先露出的是一款細高跟的亮片鞋子,連鞋跟都如美人魚的尾,細密的七彩鱗片,實在太搶眼太好認,Miu Miu的牌子,而這怕是齊肩短發的女人,周身唯一的異色,其餘的都跟那款法拉利一樣,火焰一樣,紅到說不出來的感覺。
  女人看到他們仿佛也吃了一驚,摘下太陽鏡,笑著招呼:“真巧,衛燎。”
  摘下眼鏡,女人的容貌反倒讓人有些失望,絕對稱不上漂亮,隻有一雙杏核眼,明亮的似正午的陽光,忽閃忽閃的可以將人照個通透無疑。
  衛燎也吃驚:“周周?你什麽時候回國的?”
  會所的院子裏都是複古的尺餘見方的青石板,周周尖尖的細跟踩在上麵,卻像隻有血統證書的貓,帶著高貴的氣象,緩緩走近。
  樂天也認識她,笑著招呼,周周仿佛沒看見,徑自對衛燎笑說:“好一陣了,不過竟在帝都混來著,這次受褚伯伯托,來給穎川送些東西。”
  正說著樂天一行人的女伴都驅車趕了過來,似都約好了一色的連衣裙,隻是馥鬱的色彩各異,在各色寶石的點綴下,虹彩拚接,嫵媚的一團一簇。
  周周一揚下頜:“樂天,我在這呢!”
  說時,卻看也不看樂天,弄得樂天一頭霧水:“啊?”
  “聽不懂?我在這還叫來這些女人,誠心讓我掉架兒是不是!?”
  周周搖頭笑了一聲,頸項動,大紅的連衣裙裹得身子,反倒紋絲沒動,襯裏大約束了鯨魚骨,曲線雖然畢露,但跟她的笑一樣緊繃繃的。
  女人們頓時青了臉,跟霜打的花一樣。樂天怕了周周,忙好言好語的送走女人們。
  衛燎見周周又仰著下頜看向身側,便拉過三月,用穩定而清晰的聲音說:“她是我未婚妻,陶三月。”
  周周抽著鼻子一笑,笑聲就仿佛自鼻腔裏哼出來:“衛燎你行啊,等我回頭報給衛伯伯。”
  衛燎坦然的說:“去吧。”
  周周這才吃驚的一揚眉,難以置信地打量三月。
  一番陣仗下來,三月已經知道她的人極難討好,索性也不招呼,偏過臉去似笑非笑。
  一行人終於被招呼往裏走,因多出周周,便都不開口,沉悶的走過一段似乎絕無特點的曲徑通幽,盡頭是紫檀木的雕花大門,鑲嵌的西洋的彩色玻璃,陽光射進來,瀲出雲霞,燦然成錦。
  推開門頓時有些豁然開朗的感覺,橢圓的大廳,黑漆剝落的圓桌,周圍環繞的則是黃梨花的酒架。
  一色的中國酒,古的今的,玉帶春、梨花白、藍家酒、碧霞酒、蓮須白、河清、雙夾、西施紅,不由得人不眼花繚亂。
  轉過橢圓的轉角,是仿古的酒肆,裏麵的窗似乎將明清時的整個搬過來,精工細雕,人物景色栩栩如生。窗外陽光如火,透過磨砂玻璃,仿佛將水潑到沙裏去,洇濕的漸漸氣力不濟。而褚穎川就和一個女人坐在光所不及裏,一手擎著煙鬥,微勾起唇,一手擎著隻酒杯。背對著眾人的女人也正點上一枝煙,十分優雅的姿勢。
  周周狠狠地瞪過去,一雙眼頓時被熊熊燃起的火,烤的猶如剛開鋒的刀。
  褚穎川遠遠瞧見他們,似乎也是一愣,隨即眼光一動,仍舊維持笑容。他眉睫烏濃,笑著的時候眼角朝下拖著,若有若無絲絲濃長的影,仿佛拖到樂天身上。
  樂天忙錯步攔在周周身前,一疊聲比剛才的招待叫得還諂媚: “周大小姐,周大千金!”
  周周這才正眼看向樂天,輕輕地笑,像是熄了火,露出甜滋滋的模樣,說:“樂天,你以為隻跟著褚潁川腳邊打轉,搖尾乞憐就萬事大吉?也敢跟我來這一套!他敢對我來始亂終棄那出,就別派隻狗打發我!”
  饒是樂天素來大大咧咧,也頓時被嗆的臉色發青。
  周周的聲音最後挑的極高,裏麵的人未嚐聽不見。但褚穎川身前的女人,相對與周周揚起的下頦,卻始終微垂著頭,細細的煙枝,一圈圈泛出水樣的紋波。三月都不禁去欽佩,可以如此優雅鎮定,視若無睹。
  褚穎川磕了磕煙鬥,雙眼待看不看的,掃過衛燎。衛燎接過眼風,歎了口氣,拉住周周說;“你不是說代褚伯伯來的?這裏有一瓶五糧液陳釀,老爺子最愛……”
  見周周還要再鬧,低聲又說:“別鬧的太難看。”
  周周這才哼地一聲,好萊塢明星式的鼻子往上一抬,扭頭隨衛燎出去。三月去看周周的背影,前麵存酒的屋子沒有陽光,略顯陰暗裏,粹然澄淨的紅,如一朵花綻放,真的十分漂亮。
  等周周走遠,有人才低聲說:“靠,那女人可真辣!”
  樂天這才恢複笑臉,說:“周X長的寶貝千金,老爺子做媒,你也知道穎川那性子,逗著玩了一場,能再繼續理老爺子介紹來的人才有鬼,偏她一副要人哄著的脾氣!”
  她有點恍惚的想起,曾在聖誕的商場裏,恩愛甜蜜挑選鑽石項鏈的兩人……如今周周扭頭而去時,眼底隱隱的紅,極淡極淡,似是胭脂塗差一般。
  這邊樂天已經在拽她,三月忙去拉住樂天說:“我就不過去了。”
  “這時候才說?”樂天剛受了頓排骨,立時沒好氣:“走吧!”
  扯著,就把三月扯到褚穎川眼前。

  不是烏鴉的烏鴉
  褚穎川手裏的一杯酒,古式的小瓷杯子,總不肯好好拿,隻用拇指中指擎著杯底,一圈圈的轉。看見三月,眉頭略皺起來,便說:“怎麽臉那麽紅?”
  其實三月的臉,隻是淡淡的粉色,仿佛上了一層薄而鮮豔的妝。三月隨眾人落座,低下頭,說:“剛練完高溫瑜珈出來,紅外線蒸的。”
  褚穎川說話一貫的調調,大多數人習慣且不知道內裏,仍舊胡鬧打趣地問:“穎川,你的風流帳讓衛燎去收拾,你還管人家未婚妻臉紅不紅幹啥?一看就是氣的唄!”
  褚潁川挑了挑眉,隨後重新倒滿一杯,擎著對三月說:“恭喜你們!”
  三月手抓著桌沿,緊了緊,終究沒有接過來。樂天忙伸手,想打個岔子岔過去,不想褚潁川抽手避開他,似笑非笑的問:“怎麽?準新娘不能喝?”
  略側過頭朝外望著,三月淡笑了一聲,說:“褚少,真對不住,我在戒酒。”
  話剛說完,隨著褚穎川的女人撲哧一笑,褚穎川轉眼去看她,一端的眉仍舊高挑著。
  女人笑著說:“我笑她才多大年紀,說的自己跟酒鬼似的,若真不喝酒還來這裏,我爸爸的老戰友可要哭了,礙著你們不敢攆人,偏又覺得有人讓他白花了如此多的心思!”
  三月已認出是那天在影城門口遇到的,和他一處的女人,話語裏優雅溫柔,纖細的身體和手指,此刻夾著煙枝,仍舊非同尋常的細致美麗。
  果然,樂天忙著給眾人介紹說:“華舒歡,華X長的千金。”說著,擠了擠眉眼說:“老太爺托她給穎川帶特產!”
  眾人忍不住笑,華舒歡倒是毫不在意的也跟著淺笑。
  “舒歡,你可說對了,她可不真是酒鬼。生下來時外麵包著一層白膜,醫生就說胎帶的寒氣大。六歲她外婆就給她喝蛇和鹿茸虎骨泡的藥酒喝,一氣兒喝了這麽多年,每次拚酒,我就沒見她喝醉過。”褚穎川卻沒理會他們,將斟滿的酒杯轉而放在華舒歡的麵前,換掉空杯,閑話似的說著。順手拿起華舒歡放在桌上的鐵盒細枝中華,開玩笑一樣問三月:“你還抽不抽煙?”
  麵前的黃梨圓桌,擺著瓶花。並非塑料或者絹紗製的假花,而是冰花淡不妝的茉莉,想必剛采下沒有多久,一瓣一瓣的葉,還是翡翠的那種綠色。三月有些倉皇的抬起眼,沉默片刻,說:“……也在戒。”
  綠色匆匆映進她濕漉漉的眼底,像是露水浸過的茉莉葉子,褚穎川不禁想起那句,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隻是,現在是夏天,終究越了時節。
  華舒歡眼動了動,帶著帝都特有的卷舌音對三月笑說:“高溫瑜珈我做過,最高時四十度,別說做姿勢,連氣兒都喘不上來,好懸沒暈過去!也真佩服你,能堅持下來。”
  三月立即轉了神色,傾身去跟她敷衍:“戒煙戒酒後也不知道怎麽,特能吃,胖了好多。不狠狠心,裙子都穿不上了。”
  女人們說起體重,再端莊優雅的也不禁敏感:“我看你還好,我才是。這陣子被他拉著四處的吃,剛才意大利時裝周帶回來的裙子,已經有些穿不下了。”
  說笑時,黑色唐裝的服務生端上漆黑的木盤,盤子裏一個白瓷的壺,褚穎川倒滿一杯,遞到三月眼前,說:“這可不是酒,你嚐嚐?”
  華舒歡忍不住瞪向褚穎川,但終究什麽都沒有說。唇角的笑意,仿佛是她身上帶著點玫瑰味道香水餘韻,甜美溫暖,似乎在斥責一個惡作劇的孩子。
  可三月卻想起周周,因為華舒歡的香水是蘭蔻的璀璨,大紅的瓶子,連整幅廣告都是紅色。三月也知道璀璨的味道與五號異曲同工,初調都過於的濃烈。
  三月低頭咬著牙,接過杯子。杯裏的顔色是一種近似黑色紫,仿佛鴉羽。她忍不住想起《人性汙點》那部電影,其實妮可的演技終歸流於表麵,霍普金森又仿佛被美人迷惑,懶洋洋的半提起興致的表演。可終究是好片子,記得最深的,是妮可講述烏鴉那段,人類飼養的烏鴉飛出去,遭到同類的攻擊,受傷回到籠子裏,驚慌嘶叫。
  妮可問:“就因為他是人工飼養的?他一輩子都和人呆在一起,烏鴉不像烏鴉……”
  “不是烏鴉的烏鴉”,在人類是烏鴉,在同類不是烏鴉。
  三月抿了一口,杯裏的真不似酒,甜膩如果汁,仿佛冰鎮過,一點一點喝下去,五髒六腑都冷得怕人。
  “喝什麽呢?”
  有些恍惚時,一隻手接過她的杯子,三月抬頭,原來是衛燎已經回來坐在身邊。她剛喝了酒,臉上更是漸白,襯著衛燎今天穿的黑色T恤,更加慘淡。
  三月想,真巧,他和褚穎川今天都穿的黑色,此處又曬不著陽光,烏鴉一樣。
  衛燎就著三月喝過的地方,抿了一口,笑說:“莆田的荔枝酒,難為能找的到,名貴是名貴,但我還是喜歡葡萄酒多些。最起碼味道明確,不這麽隱隱晦晦的。”
  樂天已經大大咧咧的地連喝幾杯,咂了咂嘴,說:“這就是果汁嘛!”
  幾乎是上趕找著被別人笑,牛嚼牡丹。
  荔枝酒後勁極足,樂天自己就喝了一壺,暈暈乎乎的拿起電話出去,不知是給誰打。
  樂天起身時,三月正轉身去接服務生上來的茶水,那是衛燎特地為她叫的。偏巧掃到樂天手機上撥出去的號碼,他的摩托設定的是橙黃的頁麵,黑色的字體實在太顯眼。
  是打給蘇西。
  三月呆了好一會兒,下意識的起身出來,去找樂天。但回所裏曲徑猶如迷宮,繞來繞去,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走著走著,就似乎來到迷宮的中心,一個巨大的圓形花壇,幾條路徑通出去。
  她努力繞著花壇走,目光放在遠處,希望能找到出路。於是,注意到時已經和褚穎川近在咫尺。
  他沒看見她,坐在花壇上,手肘撐在膝蓋上,人就伏在雙手裏,一動也不動。身後是植物陰陰的綠色,落在他烏黑的身上,好像幻影的輕煙。
  三月幾乎就要轉身,落荒地逃,偏偏他開口:“三月,別走。”
  她被釘在那裏,一動不能動。
  他說:“我給她打電話,我打了,我說,媽媽我是穎川。”
  有什麽倏然襲來,如海濤如巨浪,她拿起電話,說,媽媽,爸爸死了。
  “二十五年我們沒有通過電話,她的反應是立即掛上電話。”
  仿佛在言情小裏才出現的低速情節,夢幻一樣襲來,電話裏的女人說,你還有臉打電話,一樣惡心的東西,怎麽不和他一起死了得了!
  她再也忍不住,捂著耳朵大喊:“住口!住口!褚穎川!”
  “停止你那該死的,想要找痛苦同伴那套!”
  “停止你那該死的自哀自憐!”
  “停止你那該死的……” 她一步一步後退,踉蹌著,氣力不濟:“我不是你的同伴!”
  “你臉上的表情,是想一槍斃了這個他媽的‘什麽都有的,卻抱怨自己痛苦的王八蛋’!” 褚穎川站起身,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身後花壇裏千株萬株的綠色,仿佛巨大羽翼,傾鋪在他漆黑的身上。
  那是什麽植物?沒有花,隻有綠色,千絲萬縷的綠,極致反而發著肆意的黑。
  他抓住她,帶著荔枝甜膩的喘息,咬噬著落下來。
  她想要尖叫,可舌卻立刻貪婪綿軟的纏繞過來……
  索求著她不能停止的顫抖,毫不溫柔的吻,隻想破壞……
  終於分開時,他唇上若有若無的低笑:“我想是我錯了,我似乎不應該放走你。”

  生日快樂
  三月轉身跑開,終於碰到一個清潔工人,問到了回去的路。回到仿古酒肆時,樂天和褚穎川已經回到座位,和衛燎若無其事的說笑。穿著黑色唐裝的服務生正給各人倒上新酒,這回又是另一種名目,酒杯底事先放好一片翠綠的葉子,熱酒如泉淌下時,仿佛蓮葉遇到秋盡,枯萎的翻卷起來。
  三月不能喝,隻是拿在手裏捂著冰冷的手。
  褚穎川拉著華舒歡的手,對衛燎說:“下個禮拜一起去打高爾夫吧?”
  不想衛燎說:“下個禮拜我們有些事,恐怕不行。”
  酒滲出的熱氣順著杯壁逐漸透到手指,溫暖的有些雨季陽光的感覺,三月倦怠起來,懶洋洋地帶著些許驚奇的看向衛燎,她並不記得下個禮拜有什麽安排。
  衛燎察覺她疲倦,推拒了晚上的消遣。樂天喝多了,所以褚潁川開車,倒是華舒歡要回酒店換衣服,搭了另一輛車先走。
  傍晚時的車流總是最密集,車開幾步就要停下,走走停停的像是樂天拿起手機,猶豫地想打,但又一直按不下撥出鍵的神色。褚穎川笑了笑,問:“這是想要打給誰?”
  樂天沉默很長時間,久到褚潁川以為他不會說時,才低聲開口:“我給蘇西打……”
  這實在是出乎褚潁川意料之外,但再大的驚異也不過維持片刻,他便說:“不過是個女人,早你跟衛燎說一聲不就得了。”
  樂天轉過頭看向窗外,已經恢複嬉笑的神色,說:“那你為什麽不說?”
  這回,褚潁川真倒是愣住,半晌無法開口。
  車外,林立高樓的間隙裏可以看見日低垂西山,閃爍著粉紅的光芒,在樂天的笑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因為真的喜歡,不是嗎?”
  褚潁川不禁想起三月在花壇前,被綠蔭染上,他口中‘想一槍斃了這個他媽的什麽都有,卻抱怨自己痛苦的王八蛋’的表情。
  但真的是,‘想一槍斃了這個他媽的什麽都有,卻抱怨自己痛苦的王八蛋’的表情嗎?
  回到家裏,衛燎接了一個電話,便抱歉的對三月說:“是周周,喝多了正在鬧事。”
  電視裏正放著胖胖肥肥的嬰兒節目,三月看的津津有味,就揮揮手不甚在意的說:“快去快回,不準過夜。”
  可等衛燎走後,節目就變成奇怪的測試,母親親吻擁抱嬰兒時嬰兒快樂大笑,母親不理嬰兒,他起先哭鬧,伸出雙手去祈求,在還是得不到回應後,沉默,但臉上沒有笑容,那樣沉默冰冷幾乎難以置信是出現在嬰兒的臉上。直到母親重新抱起他。三月想,真殘忍。
  被拋棄的痛苦,無關孩子周圍的物質環境,即便有金山銀山環繞在孩子的周圍,被拋棄就是被拋棄。人們喜歡去比較,誰比較慘,誰比較痛,誰比較可憐。但其實,痛苦就是痛苦,無從比較。
  關掉電視,三月起身去淋浴。完畢後,站在鏡子前。浴室裏的燈是小燈泡環繞簇擁而成,仿佛鑲嵌的細碎珍珠,幽幽的光芒。
  三月忍不住眯起雙眼。
  花幟裏的杜晚晴不敢直視自己,因為覺得汙穢。而她……鏡子裏,女人時值二十七歲,烏黑的發鬆鬆散散的披在身後,不論是容貌、體態,都應是正如絢麗盛開的鮮花一樣。
  可是,她用一種奇特的眼神凝視著自己。那麽熟悉的表情,名字叫做痛苦。
  一周後,衛燎確確實實給了三月一個驚喜,他把過八十一歲大壽的外婆接來,連帶著許多親戚,包括三月的母親。
  賀壽地點是車沿著草木蔥鬱的彎彎曲曲的濱海路,往上地段的別墅,並且沒有宴請其他人,隻是和三月的家裏人吃上一頓飯而已。
  歐式風格的庭院,站在朝南的陽台上,正麵可以遙望大海。三月拿出望遠鏡給外婆,讓她在二樓觀賞濱海裏遊泳的景象,而衛燎若有若無避開三月母親的借故親熱。
  母親臉色漸漸不大好看,其實她的臉色一直不大好看,早些年還白皙紅潤的麵色,現在倒像是快要燃盡的白蠟,焦黃枯膩。外婆的氣色倒是很好,坐在沙發上,拉著三月,一麵聽三月的表嫂,她的孫媳婦聊重孫子的趣事。
  沙發上原本整齊的抱枕,已經淩亂,母親抱著靠枕躺在另一側,別墅吹著空調,十分涼爽,茶幾上擺著小小的碟子,磨的細膩的紫沙,裝著剝好的瓜子瓤,這是外婆自小最喜歡的零食。
  表嫂說男孩子到了七八歲,真是煩死人,臉上卻是截然不同的表情。
  三月有些恍惚,小孩子真是幸福。
  母親此時起身轉了轉,突然就倒在了沙發後麵極為狹窄的空隙裏。表嫂嚇了一大跳,掃了一眼三月,抓著沙發靠背驚叫:“姑姑你幹什麽?”
  她躺在空隙裏,閉著眼不看任何人,語氣頗為自得意滿地說:“太熱了,這裏涼快,你們別管我。”
  表嫂的臉上立時出現了一種奇妙的神情,低聲溫和說:“姑姑,快吃飯了,你快起來吧。”
  母親仍舊躺著,用快樂聲音開口:“真的挺涼快的。”
  屋裏早就肅靜無聲,三月卻聽到尖銳的吱吱聲,仿佛是吉他的弦緊到盡頭,還要緊,直剜進心裏。顧不得別人的眼光,低聲說:“娘,你起來。”
  近年來裝修風格已經力求簡練,這棟別墅更是如此,牆壁連油漆都沒有,隻是一層的白,母親一動不動,執著地蜷縮著肩躺在沙發與牆的縫隙裏,那白粘在她的黑色衣服上,梅菜幹一樣灰灰點點襯著枯黃的臉,仿佛躺在棺材裏,死一樣的神情。
  “怎麽不下去?三月,奶奶,已經要開席了!” 偏偏此刻表哥上來叫她們吃飯,湊過來一看,也帶上奇異的笑:“姑姑你在做什麽?”
  母親依舊沒有張開眼,眼角更加的耷拉,也跟著笑:“我太熱了,這裏涼快,你們別管我。”
  表哥下意識的掃過三月,又是那種眼神,嘿嘿笑著說:“屋裏是挺熱的,還別說,姑姑真會找地方,那裏是涼快,咱就在這好好躺著。”
  厭惡、惶恐、羞辱,像蛆一樣惡心的爬遍三月的全身,她站不穩,手指緊緊的抓住沙發靠背,沙啞著聲音說:“娘,你不祝福我,不為我高興,不要緊,請別給我難堪,請別讓我難堪……”
  說到最後,喉嚨像被撕裂開的劇痛,求求你,求求你便說的無聲無息。
  母親隻是閉著眼仿佛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察覺。隻有眼角動了動,但拖曳得更加的下垂,陰影裏幾乎拖到高聳的顴骨上。三月想,以前不是這樣,最起碼外表一點也讓人看不出什麽,維持著白皙,豐潤,極為正常的模樣。
  除去在廚房裏告訴師傅怎樣做菜的衛燎,姨夫姨媽們也上樓來,奇異的視線交織成海水,不知不覺中,三月陷入了夢一般的恍惚中。
  是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她突地想起來,是自己離開家上大學後,開始變得連外表都不正常。
  因為,沒有了可以發泄的對象。
  可是,她始終沒有全瘋,她大多數時還是正常的為人處世,單位同事家長裏時,她溫聲細語,勸和的比誰都明白。隻有在某些事、某些人上,她才會露出眼前的模樣……
  猛然,手指無意識地緊縮了一下,三月驚醒過來,對著一屋子曖昧的模糊說:“我們下去吃飯吧。”
  眾人恢複正常的輕微交談聲,樓梯上窸窣穿梭的腳步聲中,三月去看外婆。
  外婆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沙發上,人老背總是有些駝,仰起臉一手摸著拐杖,一手搭在柔軟碎花棉布襯衫襟上,咳一聲嗽說:“麗華,你給我起來。”
  母親這才嘟嘟囔囔的“幹什麽”裏,站起身。
  三月沒有再看什麽,隻是轉身下樓,笑著坐在衛燎旁邊,一直笑著,為自己和他倒滿啤酒。
  衛燎驚異問:“不戒酒了?”
  三月笑著說:“今天高興,下不為例。”
  酒過半酣,親戚和衛燎說笑裏,他突然附在三月耳邊說:“你心情確實好,肥也不減了,吃這麽多。”
  三月有些楞,停住筷子才發覺自己麵前的鍋包肉已經空了,四周的菜也都沒了大半盤子,唯一慶幸的是,今天廚師做了很多的北方菜。
  可是,她為什麽不覺得飽?為什麽胸腔裏像是有一個空洞似的,怎麽填都無法填滿。
  轉眼時,正看見外婆極為照顧母親,表嫂扒好蝦肉,外婆又夾給母親。
  吃罷飯,有阿姨收拾幹淨盤碗,上來燃著蠟燭的蛋糕。十寸的提拉米蘇,應景的做成壽桃形狀,櫻桃醬寫出的壽字,緋紅的簇擁著花朵型的生日蠟燭。電子生日歌裏,花慢慢綻開,絲線一樣垂下來,盡管有底托撐著,但有一些快要融化的花瓣仍然快垂到了麵上。
  三月上前親吻外婆的臉頰後,說:“生日快樂,姥姥。”
  低頭時,一滴淚就在滿眼的燭光裏一閃,滑落眼角。
  外婆忙說:“傻孩子,都高興的哭了。”

  世上無不是的父母
  生日歌後,衛燎拿出給外婆的生日禮物——一對翡翠玉鐲子。前幾日在拍賣會上,與三月真金白銀拍賣得來,通體剔透的勝過琉璃,光影竟可以流動在內,上等的冰種翡翠。
  外婆貧農出身,雖不識貨,但也覺得是好物件,不由捧起它對著燈光讚歎。
  一片恭維讚美聲音裏,衛燎接了一個電話,眉便不由皺起來。三月正偎在藤椅裏,拈著銀勺子大口大口吃桶裝的雀巢巧克力冰激淩,窺見他的神色,就體貼的說:“是不是有事?有事就先去忙吧。”
  衛燎無奈抱歉:“是周周,喝多在酒吧,我去看看就回來。”
  等衛燎一走,三月伸手就拿起表哥的紅河,點起來放進嘴裏。國產的煙,再好都帶著股草腥味兒,何況還不是好的。並且煙身圓滾滾,遠不如愛喜來的玲瓏纖細,但她沒有辦法挑剔。
  外婆看見,皺眉說:“女孩子,抽什麽煙。”
  母親立時接著一歎,說:“好好的女孩子吸什麽煙?隻有不正經和不要臉的人女人才吸煙,就像咱家原來的鄰居,石青!”
  說話時,完全忘記是她教會三月吸煙。然而這都不要緊,她的目的已經達到。
  三月正將冰激淩送進口裏,想減少一下草腥味兒,嘴唇抿了一半,猛地抽出勺子,動作急了,銀勺裏剩餘的一半似融非融,掉到腳下。
  她看向母親,尖利聲音問:“娘,讓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讓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有意思嗎?”
  她母親的臉上立即顯出‘瞧這個不懂事的小女兒的神情’。
  屋子裏外婆嫌棄風硬,關掉了空調,窗開著海風伸展進來,吹得客廳的水晶吊燈的光,近似虛幻地落在母親麵上,勾勒出的慈母心酸,可以如此輕易地抓住人心……
  “瞧你說的,我怎麽讓你低人一等了?”
  眾人的眼光本就落在三月身上,此刻無聲的譴責。
  瞬間,三月也覺得,是!自己是個糟糕的女兒,自己竟然會這麽差勁,刻薄著聲音,說了讓母親傷心的話!
  難以言狀的自責裏,突地,三月想起犯罪心理的一集。
  妻子殺死丈夫,說自己遭受虐待。所有人都不相信她,包括一雙兒女。兒子和女兒說,從小到大母親從來沒有去過他們學校,沒參加過他們的任何活動,沒有帶他們郊遊出行過一次。十餘年裏甚至連家門都沒有辦法出,因為他們的母親很懶很邋遢,沒有人在身邊都無法活下去。說話時眼裏藏不住的深惡痛絕,並異口同聲說,母親絕對沒有遭受虐待。
  這些都是父親從小告訴他們的。
  可事實是,妻子打掃房間,一塵不染,連櫃子裏的衣服都是拿尺測量著,等距掛好。她在床上殺完丈夫,緊接著洗去了沾有血跡的床單和地毯,警探問:“為什麽?”
  因為隱藏鄭證據的話,偌大的屋子裏,為什麽不一同處理其他指紋以及床上丈夫的屍體。
  妻子驚慌地說:“如果我不打掃幹淨,他們會很生氣。”
  她被丈夫在兒女眼前進行精神虐待,兒女也被丈夫灌輸著厭惡她。多麽格林黑色童話的情節,原以為隻是美劇裏摘出的極個別案例,或者編劇順手編來的情節,卻原來生活裏也有,並且就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三月在那些由曖昧奇異轉變為無聲譴責的眼光裏,一步一步後退。
  她想,她不該去學什麽狗屁的兒童心理學,不該沒事去看那麽多關於人性本惡的鬼片子,那麽,也許還是隻是恪醍懂地承受著這一切,隻是以為自己錯了,最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接近崩潰的痛苦。
  她轉身去拿自己的披肩,說:“你們在這裏安心的玩,衛燎會找人接待你們,我這些天有事就不過來了。”
  母親長長一歎,歎聲裏包含無限淒苦心酸,而這些也確實不是假裝,那麽多生活的磨難,摧殘著她,銷毀著她。
  外婆雖然八十歲,但手疾眼快的抓住三月,有些嚴厲的說:“十五,你怎麽這麽不懂事,你想逼死你娘嗎!”
  三月腦海裏首先浮現的,竟然也是自己實在太不懂事,竟然不讓外婆過一個舒心的生日,自己一定是快樂的日子過得太多,竟然不能再忍忍,再忍忍……
  其實,外婆沒有錯,身上掉下的骨與肉,那麽可憐,那麽需要人照顧。所以,外婆看不到其他,所以……
  明明知道,但心中的黑洞,慢慢地擴大,擴大,幾乎吞噬整個身體。三月一點一點自外婆枯枝似的雙手裏,抽出絲滑如年輕女人肌膚的綢緞披肩,開門走出去。
  外麵的天色並不晚,可竟然還是攔不到出租,她在路燈下靜靜的,獨自前行,一列昏暗的燈光仿佛沒有盡頭。終於,她忍不住拿出手機,一個號碼一個號碼的翻過去。
  三月想,她必須找人哭一下,不然也會瘋掉。
  可是一個又一個,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哭訴的人。
  終於,她默出一個號碼。
  她告訴自己,不可以撥,不可以。可是手還是不由自主的按下去,手機裏的鈴聲響上兩聲,立即被接起來,歌聲曲聲笑聲,仿佛三月剛才半勺沒有吃淨的巧克力冰激淩,粘膩膩融在一處,夾著褚潁川的聲音:“喂?”
  三月使勁告訴自己,忍住,不能出聲。可喉嚨裏不由自主的迸出:“是我……”
  夏日的夜晚,風也帶著熱氣,但仍舊有許多人出來納涼,她害怕自己哭泣的樣子落到別人眼裏,而受到怪異的眼光。於是。背過身隱在路燈下,光所不及的陰影裏。
  她拚命告訴自己,不能哭。可是哽咽已經不由自主的溢出嘴唇……
  電話裏褚潁川沉默片刻,輕聲問:“三月,你在哪裏?”
  她哭的喘不上氣,說:“濱海路中段……”
  不過十分鍾,銀色捷豹迅疾的開過,錯過三月向前,又猛地踩下刹車,輪胎與地麵磨出一股青煙,隨即倒回三月身旁。車窗落下來,褚穎川對她說:“上車!”
  他雖然微笑著,眉卻是緊皺,莫名的帶出神色凝重的迫壓感,三月下意識後退一步。可這一退,心口驟然痛起來,仿佛一種病,固執的不肯痊愈,長痛不止。
  別墅裏的全是親人,她回不去。
  上了車,三月轉頭手臂倚在窗下,裝作眺望大海的樣子。褚穎川伸手抓住她的下頜,天氣這麽熱,可她竟有些冰冷的拔手。
  將三月的臉轉向自己,他本以為她的臉上會有淚,可什麽都沒有,隻有慘淡的白。
  褚穎川彎起了嘴角,俯近時眼也笑的眯細,幾乎是貼著三月嘴唇,那樣溫情體貼的姿態,問:“想去哪裏?”
  三月迎著昏暗路燈的眼一晃,褚穎川突然看到了一波一波水花,無聲爆開。
  他有些氣血浮動,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臉,仍舊是幹澀的一片,沒有一點水跡。
  三月說:“我不知道……”
  褚穎川又笑,手指從她的臉頰滑到她的下頜,又從下顎滑到頸項,最後順著胳膊,滑倒了她的手指,十指相交,握住了她手。
  車子啟動後,三月仍舊轉頭,將額頭貼在車窗上,天氣那麽熱,可車內的空調開的足,窗玻璃涼的她不禁顫抖。
  窗外,沒有月亮,夜晚的海烏黑的無邊無際,和天空融成一體,仿佛巨大滲人的黑洞。她不由得怕,可褚穎川好像察覺,更加抓緊她,仿佛是安慰。
  三月慢慢地放鬆下來於是,閉上眼。
  閉著眼,但三月依然能感覺到窗外的燈光,先是間隔一陣子落到她的周身,有點幽暗,連帶著腦海裏掠過的往事,甜蜜的不甜蜜的,溫馨的,不溫馨的,都恍恍惚惚。後來燈光的間隔漸漸密集,她張開眼,首先見到的是一張巨大的007海報。眨了眨適應光線的亮度,她叫不出新任邦德的名字,但隻覺得那張靜止的畫麵裏,大叔挺直的身姿,深黑色西服,自信而充滿激情,猶如深夜的夏風溫柔地掠過,出奇英俊,幾乎不亞於皮爾斯。

  渴望
  閉著眼,但三月依然能感覺到窗外的燈光,先是間隔一陣子落到她的周身,有點幽暗,連帶著腦海裏掠過的往事,甜蜜的不甜蜜的,溫馨的,不溫馨的,都恍恍惚惚。後來燈光的間隔漸漸密集,她張開眼,首先見到的是一張巨大的007海報。眨了眨適應光線的亮度,她叫不出新任邦德的名字,但隻覺得那張靜止的畫麵裏,大叔挺直的身姿,深黑色西服,自信而充滿激情,猶如深夜的夏風溫柔地掠過,出奇英俊,幾乎不亞於皮爾斯。
  也許是三月的表情泄漏了什麽,褚潁川抓住她的手,忍不住笑:“007?不會吧你?!”
  她橫了褚穎川一眼,說:“雖然每部007都是英雄美人的無聊,但是我喜歡就是養眼……”
  褚穎川無聲地笑起來,猛地一個急轉彎,調頭逆行,也不去管後麵一列車刺耳的刹車和叫罵。三月被慣力拋的整個人都黏在褚潁川身上,嚇的尖叫:“你瘋了!要幹什麽?”
  他順勢摟住她不讓她起身,又一個右轉彎時連看都沒去看前路,狠狠的吻住三月。
  三月嚇得想要叫,卻被褚潁川吞噬的更深,她的手隻有去錘他,但卻不敢使力,怕更加失控,平白去增加死亡的和意外的贏率。
  前麵又是一個右轉,三月掙紮裏瞄到一輛卡車直直迎麵過來。褚穎川握著方向盤,連動一下的意思也沒有。她起先是驚恐地張大眼,可隨即緩緩的閉上眼,認真的全心投入這個瘋狂的吻裏。奇異的當得所歸的安心裏,他咬住她的唇,三月從他的出氣知道他在輕笑。
  率先轉開方向盤的,是那輛卡車。兩輛車險險錯開,兩輛車其間的縫隙不超過十厘米。已經可以感覺到氣流激烈的拍到車的玻璃窗上,傳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他們的吻也結束。
  當車子終於停在電影城前麵時,褚穎川悠哉地為三月打開車門,剛才的瘋狂不見任何蹤跡,溫柔又英式的紳士修養。
  三月剛要下車,手機就響起來,她拿到手裏看著衛燎的號碼,還沒想到是接起來還是不接時,電話就被褚潁川扯過去,轉手摔倒地上,粉粉碎。
  三月反倒愣住,被褚潁川不由分說的拽下車。人行道上年輕的情侶起先被橫空異物嚇了一大跳,然後憤憤然地嘟囔說:“媽的,有錢人就 是牛X,吵架都摔摩托羅拉AURA,你倒是摔我身上啊!”
  本來要發火的三月,倒哭笑不得起來。
  褚潁川拽著三月快步向前走,腳步大地她有些跟不上,踉踉蹌蹌地。她去瞄他的臉色,他的下鄂繃緊,棱角隨著霓虹燈光更加尖利,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冷峻。
  見到三月在看他,褚穎川把臉轉向另一邊,問:“你換手機了?”
  三月這才猛地想起自從和衛燎複合,換掉的諾基亞N92,便下意識的一手繞上散落在胸前的長發,繞上在鬆開,再繞上,然後說:“我換男人就換手機。”
  她以為褚穎川必然發火,不成想他不怒反笑,說:“那你又該換手機了,我還是覺得諾基亞好。”
  正巧電影城的旁邊,就是家諾基亞專賣店,他就要拉著三月進去,她急忙反扯住他:“咱們先去看電影,看完出來再說別的。”
  褚潁川定定看住三月,她閃閃的眼睛裏依舊是一層霧氣似的水光,她的手溫度極低,涼的似乎連她自己都在微微輕顫,倉惶失措—般。
  褚穎川伸手理過她耳邊的亂發,自發帶上落下的一縷順著她的肩,流水一樣淌下來,上麵還浮著疑似巧克力冰激淩的凝著物。
  他一麵擦掉冰激淩,一麵說:“成啊。”
  然後,攜著三月的手,慢慢的走向光影絢爛的影城裏。
  電影開始前照例是廣告,褚穎川掃了一眼,覺得無趣裏想起剛才車上生死擦肩而過時那個吻,於是也不管後麵的人,便傾身過去。
  可是剛剛碰觸到三月,便覺得濕漉漉的,這才發覺她哭的一塌糊塗。他歎了口氣,看了看巨大屏幕裏的柯達廣告,橙色的溫暖光線,正將影廳裏一大半的空間變得風光明媚起來。
  而三月孩子似的將身後緊縮,幾乎是想要把自己縮進靠椅裏,眼卻瞪得大大的,靜靜望著他。
  褚穎川瞬間覺得心裏的一角有什麽東西被觸動。
  “第一次見有人看廣告看哭的,而且還是這麽溫馨的。”
  她一麵哭,一麵說:“我一直奇怪,是自己的生活太個別,所經曆的都是個別中的個別,我自己隻是恰巧生活在個別裏。正常的人的生活不是這樣的,正常人的生活應該是柯達廣告裏那樣……我隻是陰暗的醜陋的個別。”
  屏幕裏已經開始了意大利幹燥的發綠的沙黃色,灰塵漫山裏偶爾現出的綠色,如同三月的淚,已經變得模糊了。朦朧中,似乎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藍色正在蔓延出來,藍蒼的海開始搖晃著三月蒼白的臉,搖搖晃晃的眼睛裏的痛苦。
  她哽咽的說不出話,於是,褚穎川就替她說出:“可你會突然發現,柯達裏生活才是不正常,我們現在才是正常的,否則為什麽要時時刻刻經曆,否則那種陽光為什麽隻有在廣告裏才能看見?。”
  三月抓住褚穎川的手。
  褚穎川的身世,其實三月早就知道,類似《渴望》的故事。維族的貧農少女,下放的高幹子弟。沒有舉手長勞勞,兩情同依依,隻有避難似的結合。文革後,一同返城,終究齊大非偶。男人愛上了流亡歸國的考古博士,以前的戀人。但他們的家庭,不允許離婚,於是,女人遣送似的回到家鄉,終身不能再嫁。
  這樣的婚姻產生的孩子,想來也是不受歡迎的。
  呼吸裏有他慣常的英式煙草的氣息,和著酒氣。回憶就像海浪一樣湧上來,壓在胸口。母親咒罵,而她每次上前都會被狠狠推開。
  記憶會模糊,痛苦卻不會。仿佛一種病,固執的不肯痊愈,長痛不止。
  褚穎川也看著三月,水一樣的眸,映進影片裏藍到了痛楚的顏色,鮮明的讓人心悸……
  他突然覺得無趣,於是靜靜坐回椅子裏,他閉著的眼睛,一副倦怠的模樣。
  Ps:鋼材質的AURA,照說灰常抗摔,原諒我,劇情需要,所以粉粉碎。
  再ps:傻瓜魚,國內的車架勢在左側,所以握手時,咋能摸到右手的訂婚戒指咩?
  再再ps:習俗訂婚右手,結婚左手,不是咩?

  審查
  褚潁川不再出聲,三月反而能好好的看片子。
  可是《大破量子危機》這部電影,看了個開頭,就已經大失所望。索然無味裏,三月閉上眼偎依在褚潁川的肩膀上。漸漸地,耳邊平緩輕微的呼吸讓褚穎川知道,三月已經進入了夢境。
  屏幕裏槍林如雨,不停劈劈啪啪的聲音遠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三月眨眨眼,意識漸漸清醒,便不由得驚呼:“糟糕,你怎麽也不叫我?被人發現會……”
  “誰也不會怎麽樣,我包下了這裏。”褚潁川一手撐著額角,肘倚在扶手上,歪著頭,有些孩子氣的輕笑。
  全封閉的影廳見不到陽光,所以三月也拿不準是什麽時間,眼前隻有沒有明亮感覺的燈光,就恍如秋末的金線菊,疏疏落落,枯萎的不見顏色。
  這樣的暗沉沉裏,褚潁川的眼睛仍是那樣緊而黏的定著三月,慢慢傾身,彼此的呼吸愈加的近,幾乎跨越咫尺。
  此情此景,若換成別人,也許真的就意亂情迷。可三月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那麽分明看見他眼底的涼,好象秋天的雨落在周身,陰陰的涼。
  如同看到自己。
  三月倏地推開褚潁川,慌張地說:“不,我昨夜抽風,隻想找個人哭一下,我沒有別的意思……”
  他也不去迫她,隻靠回,在軟綿的椅背裏陷進去,拿出煙鬥,點燃吸上一口,舒爽卻意興闌珊的吐出一口煙氣:“怎麽不去找你的衛燎,難得人家緊鑼密鼓的安排好一大家子,來給你驚喜。”
  抬眼迎上三月驚疑的神情,忍不住嗤的一聲,笑說:“也不是什麽秘密,他滿天下的找個東北菜的廚子,自己一道菜一道菜的試,連個生日蛋糕也去找特定五星級酒店裏的師傅,提拉米蘇那玩意還逼著人家做成壽桃型……”
  “說起來,主意還是我幫他出的呢,你應該感謝我。”
  三月好象完全癡呆了一般,看著褚潁川。
  他習慣性在扶手上磕了磕煙灰,繼續說:“三月,有些夢雖然美,但終究會醒。”
  她思念起衛燎。
  《實習醫生格蕾》裏,梅瑞德斯·格瑞和德瑞克。德瑞克讓梅瑞德斯麵對母親,麵對父親,麵對過去一直逃避的痛苦。三月終歸是學過心理學,如何不明白,逃避永遠不能解決問題。如果她像梅瑞德斯般因為不能承受,而選擇離開他……隻是想象,心就僵硬成一團沒有生命物體,如同死去。
  她無論如何,有衛燎在身邊,他身上,有自己活了這麽多年所沒有的東西……
  三月看著身旁的褚潁川,含笑說:“那就讓我變成植物人好了。”說完,三月轉身就要走開。
  陡地,褚穎川拉住她,也跟著起身,說:“我送你回去。”
  三月不停地努力抽回手,說:“不用。”
  “我堅持。”看她那副急於撇清的神態,褚潁川反而失笑:“走吧,別矯情了,咱中國十三億人口,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咱倆有點什麽,現在才想起來拋清?”
  三月終於忍不住脫口罵:“去死!”
  到底掙不開,被褚潁川拖出影院。外麵已經是天光大亮,陽光刺的褚穎川伸手擋住眼睛,最後索性把額頭靠在三月的肩上,發出了安心的歎息聲。
  三月使勁去推他,但牛皮糖似的就是推不開。在外人看來,也不過是年輕情侶你儂我儂,情多處而已。而且上班的高峰期,車水馬龍,幾乎沒有人去注意他們。
  將車子發動起來,見三月戒慎地看他,褚潁川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頭,笑說:“傻孩子,你見過誰大白天飆車的?”
  語氣太過溫和曖昧,三月反而不知如何應對,低頭借著打開收音機避開他。收音機打開後,早間新聞女音清脆播報今天的溫度,並提醒今天下午有雨,出門記得帶傘等等,然後嗓音陡地一轉:“XX集團總裁,衛燎涉嫌營私舞弊被羈押審查。因數目巨大牽涉甚廣,已交由帝都專門成立的經濟調查組立案審查。”
  三月正整理自己的頭發,她的發質不好,一夜功夫便如毛草。聽到新聞,她的手一抖,桃木的梳子掉到腳下。她穿的是露趾的鱷魚嘴涼鞋,砸的腳趾都發著麻。
  三月明明聽到播音員的聲音匯集到耳朵裏來,可無論如何就是集中不了,那樣奇怪而心不在焉,思緒飄忽。隨即,她下意識的將拎包一折個清空,也不管稀裏嘩啦的撒了掃除都是,隻是在去找手機。
  她要打電話給衛燎,她要打電話……
  怎麽找也找不到手機時,褚潁川把他的那款諾基亞遞給她。
  “現在你就是打也打不通。”
  低低的聲音,甚至帶了些憐憫。可三月腦海裏依舊是那種奇怪的心不在焉,明明聽到就是無法集中精神。好半晌,她接過手機。固執的一遍又一遍撥出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號碼。手機的顯示屏,十一位數字,一遍又一遍晃著,卻比她更加的固執,仿佛永遠都不肯接通。
  褚穎川猛地抓過她的手,沒有防備間諾基亞落在地上。她抬起眼瞪著褚穎川,浮著薄薄水膜的瞳孔裏,恨恨的烏黑,卻不肯作聲。
  對持了半晌,她也不管車子正在行駛中,就去開門。褚穎川下狠力的拽住她,聲音卻低且輕地問:“你幹什麽?”
  “我要回家。”
  褚穎川看著三月,頓了一會,說:“這種審查,他名下的所有都在列內,你現在去不止脫不了幹係,弄不好還會讓他陷得更深。”
  三月脫口而出:“是在我的名下……”可話說到半截,就不由得咬緊牙關,自己也覺得天真。
  褚穎川的眼一轉,對呆傻原位的三月說:“先去我那裏避一避吧。”
  三月吃了一驚,這才猛醒過來似地,猛搖頭說:“不,不用!”
  褚穎川偏偏出其不意地開口問:“你還能去哪裏?”
  清晨的眼光泛著金黃,被車窗玻璃折射,一連光串特有閃光射進眼裏,眼前漸漸冒出金星,模糊一片。三月自己問著自己,是啊,還能去哪裏?家眼見這回不去,別墅那裏,滿滿的是自己的親人……
  原來,天大地大,真的就無處可去。
  車子終究調轉方向,回到酒店。三月有些楞,沒有想到竟然還是那間酒店那間ROYAL ROSE的夫人房。以往褚穎川總之半個月不到就要換上一家,感覺他似足印第安人,隻不過遷徙的地方是一個總統套房到另一個總統套房,流浪也要來得比常人奢侈。
  ROYAL ROSE似乎一直被封閉,雙層紗的窗簾直拖到地麵,嚴絲合縫,不見一絲的陽光。三月腦子裏還沒反應過來,腳步就先於意識,往後一退。
  褚穎川回頭,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又漸漸多了驚懼,仿佛一直被水打得濕透的貓,退到了不能再退的犄角裏。他忍不住想要笑,但還是忍住,輕聲說:“先去泡個澡,好好睡一覺。我去幫你把手機卡補上。”
  見三月還是恪醍懂的樣子,不得不又說:“你找不到他,可他要找你時,不就能找得到了嗎。”
  說到最後,帶上京味的上挑,輕微的仿佛在嗔怪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三月這才仿佛是被驚醒似的,低下頭盡力不去接觸他的目光,走近了浴室。
  褚穎川卻未走,反而坐在床邊,昏昏裏,摸出煙鬥和火柴。劈啪地一聲,發著淺藍的火苗竄高,眨眼間火柴已經燃盡大半。紅木煙鬥在手指間一明一暗,仿佛兩朵同根花寂寥的糾纏不清。煙草的灰燼沾在指間,柔膩毛草,一如她的發,在枯黃燈下,泛著海藍。
  三月要是再有心情泡澡,那真的就是沒心沒肺了,匆匆的洗漱出來,不想迎麵而來的是一陣煙草的苦香。她恍惚看去,沒想到褚穎川還沒有走,借著修長指間煙鬥一明一暗的光,他仍舊是昨晚的白色T恤,一夜下來,衣服已經成了隔夜沒洗的抹布,抽抽巴巴的一團。

  皚皚的孤寂
  三月忍不住退後一步,卻覺得腳下的虛浮,海浪似是在腳下起伏、搖晃。她看著褚穎川起身,他手中的煙鬥零星的一點光,細薄地似自燭焰內剪下燈花,明明暗暗裏固執的不肯熄滅,漸漸逼近,再逼近。
  怔怔地看著他,三月好一會兒才說:“手機卡呢?”
  褚穎川在她麵前止步,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影:“我叫他們去辦了,好好睡一覺吧。”
  三月沉默良久,忍住淚,啞著嗓子說:“你也累了,去好好休息吧。”
  轉身去開門,腳步一開始還是緩慢,後來簡直是飛奔到緊閉的門邊。褚潁川看著,開門而入的光線,仿佛隨手扔在地上的華麗錦緞,打破ROYAL ROSE房裏的黑暗。
  他看著她,禁不住笑了。三月心裏也清楚,自己現在這樣是如此可笑。
  褚穎川的腳步漫不經心的同三月擦身而過時,揉了揉她的濕漉漉的發。
  門闔上送走褚穎川,房內的英式煙草味道讓三月適應了很長時間。她仍是腳步虛軟,眩暈地倒在床上,深深呼出一口氣,閉上眼。
  夢裏,所有的一切變得蔚藍,大海的顏色如同矢車菊千萬朵吐蕊,她浮遊在中央,除了無邊無際的藍,就是她自己,再無其他。起先,她還掙紮著遊,可漸漸她不再動,慢慢沉進藍色裏,近似黑色墨藍,如一層一層綾,纏綿蛇影,扯著她拽著她,越來越沉,可心卻越來越輕……她想,再沉一些,再沉一些,也許更加的輕……輕的幾乎靈魂都可以出竅時,她竟然回到家,打開門時,衛燎正在為陽台上的垂笑君子蘭澆水。
  藍色的半袖襯衫,陽光下帶著蒼藍,如同那幾盆花期早就過垂笑,半舊的顏色。
  他轉過身,陽光鼎盛,好似雪,無聲無息地覆下來,他一個人處在雪中,皚皚的孤寂。
  有著一種扼殺人呼吸的溫柔,他說:“你回來了……”
  她撲到他的懷裏……
  然而隻是一個夢,美的叫她驚醒。意識清醒,身體卻還停留在夢中。手指緊緊抓著頂好的純棉床單,皺成一團。
  隱隱的聽到女人的吵聲,不高卻尖利。三月聽見衛燎的名字,心突地一跳,也不穿拖鞋,赤腳推開門一路走過去,越是接近會客廳,女人略熟悉的聲音便越是清晰。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他要出事!”
  真的很熟悉,熟悉到讓三月每行一步心似乎越來越沉,隨著每一次跳動,幾乎要墜入五髒六腑裏。
  “你們褚家現在稱得上風調雨順,什麽風吹草動你會不知道?!”
  客廳的門半掩著,三月鬼使神差的躲在門口,順著門縫往裏看。
  褚穎川悠閑地坐在沙發上,手裏一杯紅酒隨著他的話,潑潑灑灑:“按你的話說,我幹脆改行去當先知,得了吧?”
  站在褚穎川麵前的竟然是周周,那樣氣焰甚高的人,此刻語氣神態都放的即軟且低:“潁川,你幫幫我,就算不幫他,也幫幫我……”
  “你爸爸怎麽跟你說的,他又為什麽斷了你的賬戶?”
  因落地窗大開,漸變色的窗紗飛起來,赤、黃、青、藍……霓虹波浪似的。虹的濃蔭中,周周仍舊是紅色一團,與低下去的語氣不同,來來回回的走,空氣似都被拖曳成紅色。而她在赤色的無形牢籠中,仿佛困獸。
  “我求求你……”
  褚穎川聲音不輕也不重:“褚家和衛家什麽關係你不是不知道,現在明擺著是棄車保帥,你如果平時借錢,沒有問題。可現在,彼此都應該都清楚,我沒有辦法就這麽借給你。”
  周周終究是火爆的脾氣,再也忍不住,破口大罵:“褚潁川,你這個雜種,混蛋!”
  罵完,掉頭就走,狠狠將門摔出“碰”地一聲。
  三月被震的一抖,忙轉身往回走。
  房間裏窗簾仍舊遮蔽的密密實實,她上前一把拉開。正午的陽光,像上好的黃金,柔軟燦爛射進來。三月卻覺得仿佛一把金色剪刀,刀鋒直直戳進心口,一絞一絞地,瞬間眼前發黑,過了好一會,才算漸漸緩過來。
  周周可以張口為衛燎去求人,而她自己連求人的分量都沒有。她拿什麽求……
  三月深深吸進空氣,又慢慢吐出來。這是瑜伽的一種呼吸法,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換好衣服又順著剛才的方向走,褚穎川仍舊坐在會客廳的沙發上,麵前是瓶剛開封的紅酒。見三月過來,舉杯說:“來嚐嚐。”
  簡簡單單的鬱金香酒杯,透明的玻璃,沒任何花巧。但夠了年份的酒盛在其中,便紅到極致。三月傾身去接,離得太近,彼此幽暗眼底,都如一麵剔透的鏡,鏡裏的人,皆有一雙空洞森冷的眼,沉甸甸交纏,那樣相似。
  她問:“我的手機卡……”
  褚穎川將一個嶄新的諾基亞n97遞給她,說:“你的手機卡似乎也在被審查,重辦有些麻煩,你先用這個,回頭我想辦法給你調出來。”
  三月沒有推辭,隻是低頭笑說:“謝謝。”
  午飯時,樂天不期而至。其實那頓飯吃的太過安靜,歐式的長方型飯桌,將講究種高貴的情調,各據一邊,隻有刀叉從牛排上滑在盤子上,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
  樂天看到三月,神色陡變。三月在他的目光下,人頓時僵直如石,本就不靈活的手拿著刀叉更加的難以轉動,
  褚穎川反而心情好的笑問:“什麽事?”
  樂天扯開領帶,扔在一旁,說:“沒事,無聊,找你晚上約個牌局,看來你是沒空了。”
  褚穎川輕輕一牽唇角,微微的笑,起身開口:“誰說的?”經過三月時,拍拍她的後背,淡淡說:“你餓一天了,慢慢吃。”
  然後和樂天一同進書房,想必是要談公事。
  三月慌忙拿出嶄新的手機,按照記憶中的號碼撥出去。
  “喂?”
  接通後果然是周周不甚耐煩的聲音。
  果然沒有打錯,畢竟她自父親那裏遺傳隻有兩樣,一是酒量,二是對於數字記憶力。
  三月籲出一口氣,才發現自己聲音嘶啞:“我是陶三月,我想見你。”
  哈爾濱遊記。
  很倉促的一場出行。曾經去過一次,也是流亡似的。記憶最深的,最喜歡的是索菲亞教堂。裏麵大多數雖然都被共產主義化,但仍舊留有巴洛克一點點遺風,隻是零星的一點,就已經很美。
  許多老式的照片,我才發覺,原來那時的哈爾濱不亞於上海的繁華。夜總會,江邊遊泳,想必那時的江水一定沒有汙染。竟然還有冬泳,和溜冰圖。
  不得不說,是沙皇繁盛了哈爾濱。
  這次去,沒有時間再進索菲亞的裏麵,很遺憾,但是貼這邊走過去,深紅的磚,巨大的廣場,也是一種享受。我在大連很多年,不可否認那是一座比哈爾濱建設更加摩登和幹淨的城市,但是從來沒有哈爾濱給我的感覺,大約那就是曆史的沉澱。
  還有去過的是文廟,冬天我想都零下二十多度了,梅花含苞還沒來得及綻放就被凍掉一地,不由矯情的想,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還記得小時候總是站在風雪中,傻傻的想,為啥這裏沒有梅花……
  文廟真是漂亮,大殿的門都是金色銅刻花包邊,金燦燦的,還有金箔的雕梁畫棟,聽著有些俗氣,但真漂亮。
  再來最深刻的,就是哈一百的打折。阿姨的眼尖的要命,看見拉著我就衝進去。
  見過外國電影,或美劇裏商場限時打折女人們凶態畢露,你爭我奪的場麵嗎?話說我也是大城市呆過走過的,但是我以後再也不要進打折商場,真可怕。
  還有件有趣的事情,鬆雷外三幅巨大的廣告,中間是Dior迪奧真我純香,然後一邊是蘭蔻的璀璨,一邊是夏奈爾的璀璨,當時我驚歎,不會這麽巧吧?
  然後,更加巧的來了,鬆雷對個的手機廣場,電子黑屏上的紅字,打出來,AURA到貨,全球限量3000台。
  我都傻眼了。
  上天預示我不許棄坑嗎?話說,我真的想洗手了,好累……

  石榴 十六
  三月借故出來,按照周周給的地址,急急打了輛車尋過去。可是,一列沙皇時期殖民地色彩極濃舊宅子,三月找上好半晌,才找到那個門牌。門鈴又按上好一會兒,周周才來開門,卻拿著手機,沒有時間理會她,徑自的講電話。
  “伯伯,我父親不過現在別著我,他到底就我這一點親骨血,過了這些事情,您說他還會跟我別勁兒?怕凡事反而更加順著我,不是嗎?”
  下午天本就變得有些陰,這棟外表懷古的宅子,進到裏麵便有陰慘慘的。周周則是這裏唯一的豔色,桃紅桑蠶絲的裙衫,因彎起手擎著電話,燈籠花般的袖口堆在一起,一圈手工釘上去的銀色亮片,蝴蝶結似的係在她的肘間。語氣已一改先前的強硬,低聲又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要別的,我現在隻求你讓我見見衛燎。”
  電話那邊的人大約一個勁推脫,周周的聲音禁不住又揚起來,但也隻是微微一點。“說到底我現在又不是衛家的什麽人,而且我現在到底是父親的女兒,見了有什麽打緊,有本事讓他們去查我家老爺子好了!”
  “我自然有辦法把他打點出來。”然後,周周又沉默下來,大約把要說的話,在心上盤算了又盤算,才開口:“是,老爺子放話說斷了我的賬戶,可並不意味著我弄不來錢。”
  這樣的電話,周周來來回回打了整整一個小時,軟的硬的,低聲下氣,哀言懇求。什麽能用的都用上了。想來她原本氣焰太過囂張,也有借著這個勢頭,故意擠兌的。周周踱到窗邊,一手拿起水壺,慢慢去澆手陽台上開的豔紅的燈籠花。一麵澆水,一麵笑著敷衍。垂頭時,兩斑水跡在桑蠶絲荷葉的衣擺上洇開來,暗暗的赭色的紅。
  三月低下頭,茶幾上有一盒剛開封的愛喜,描著綠色的花邊。她最不喜歡薄荷味,但仍拿起來。打火機點亮起來時,腳下也跟螢火似的一點光。三月唬了一跳,以為是不小心燒著哪裏。仔細看才發覺,不過是腳下的黑柚木地板太過光鑒,仿佛細而長的瓷嵌在地上,手裏的火光鏡裏境外的雙生,隻不過一個是虛影,一個熱燎燎的烤著手指。
  此刻周周打完電話,坐到三月對麵,微仰著下頜問她:“你有什麽事?”
  三月問:“你現在還差多少錢?”
  周周忍不住側一側頭,斜睨著眼看她:“你?就憑你?”緊接著雙手抱在胸前,輕聲笑說:“怎麽,你要賣去嗎?”
  “賣?” 出乎周周意料的是,三月並沒有拍案而起,反而也隨著她輕輕的笑。
  三月手裏的打火機因點的時間長,不知何時熄滅。周周平時大約並不吸煙,所以火機也不過信手拈來廉價的一次性,三月隻得重新一下又一下的接著再點,劣質的火石終於燃起來。抬起頭時,那點火恰巧就映進她的眼裏。
  “走到中南路隨便進一家寵物商店,有證書的貓狗都是幾萬。我這樣的整裝賣出去,倒賣到農村也就一萬撐死;散裝拆開來,或許比那些貓啊狗啊值些錢。”
  沒料到三月這樣說,周周仿佛被驚的有些呆,半晌才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來回走了幾圈才說:“你自己知道就好。”
  隨即停住腳步,火焰一般的居高臨下,對三月說:“衛燎被抓的那晚,和我在一起。”
  三月仍舊沒有周周期望的驚慌嫉妒,隻是笑了一笑,吐出薄薄的煙霧,說:“我知道,你喝多了,為褚穎川。”
  “我從小就喜歡石榴。一直一直……我和褚穎川不過是我父親和他父親一手安排,而我不高興他耍我耍的那麽開心而已!”
  周周仍舊抱手居高臨下看看三月,仿佛白紙的臉上,盈盈的眼明明滿溢淚光,卻死死地收住,倔強的不肯流下來。
  三月她慢慢低下頭,她今天湊巧穿著亮片的蠶絲衫,顏色是粉色,但是那種暗淡的粉色,在本就陰陰的屋裏,幾乎變成灰色。
  “衛燎從來不喜歡別人叫他石榴。”
  石榴,是衛燎曾經的名字。每當他的阿姨招待男客時,下課後的他隻能坐在單元的石階上。很多時候,她會陪著他一起。三五成群的鄰居們明明知道是怎麽回事,還是上前笑嘻嘻的招惹,閑話似的問:“石榴,怎麽不進屋啊?”
  東北的方言,石榴的榴總是往下走的音節,不止為何比水泥的石階還要陰冷。
  而她固執的叫他十六,卷起的尾音,向上滑起。
  十六……
  三月抬起頭,隻是問:“我要知道,你還差多少錢?”
  看了她半晌,周周又是一笑,走的近些,她的腳上穿的是流蘇靴,火紅的穗子從膝蓋直直垂到腳踝,邁步時似無數的蛇在蠕動。
  然後,緩緩說出一個數字。
  三月從周周那裏出來時,天空是一種蒼藍色,像老式店鋪裏放久了藍緞子。她以為會繼續陰沉沉,沒想到開始下起雨。老式的弄堂,又是出租車生意最走俏的時分,三月走出很遠才打到車,渾身已經濕淋淋。
  從車窗往外看,灰色的雨點不多時已經在瀝青的馬路上變成溪流,車駛過又激起的大片的水霧,車輛,行人,摩天高樓,漸迷人眼的朦朧。
  下車時,三月心不神屬,把腳絆到台階上,還是門童眼疾手快扶住,才沒難看的跌倒。
  三月就著門童的手站穩,也沒道謝,隻是抽出張粉色的老人頭,然後問:“頂樓套房都來了些什麽人?”
  門童眉開眼笑的塞到製服的兜裏,低聲說:“陶小姐,來的有樂少,溫少還有慣常隨著他們的一些人,我還聽見‘承包工程,今天就得定下來’什麽的。”
  三月這才一笑,說:“謝謝。”
  腳到底崴了,有些刺刺的痛,她不肯露出來,隻是慢慢的一步一步走上電梯。午後勉強吃的幾口牛排似乎煎的太硬,咯在胃裏,加上剛才綠愛喜的薄荷味道,在電梯上行時,頂的三月一陣陣的暈。
  可步出電梯,走入套房時,她已經笑麵如花。

  水晶鞋
  套房裏,早搭上麻將桌,全套的雞翅木桌椅茶幾,樸素清簡的乍看去真以為是明時古董,然而精工刺繡的麒麟紅桌布上,麻將牌自己嘩嘩洗好磊好,才知道是一套全自動的麻將桌。
  褚潁川和一幫人正坐在桌前,照例先打骰定下莊閑,略側頭時,瞧見三月濕漉漉的進來,桑蠶絲緊緊貼在身上,膚色倒成為底版,暗粉幻成肉粉的綺麗。
  眾人都知道她是衛燎的未婚妻,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裏,都有些反不過勁來。
  褚潁川被煙覆上霧氣的眼睛,輕輕一眯,眯出微薄的笑意,說:“怎麽濕淋淋的?”
  三月緩緩繞到褚潁川背後,彎下身,雪白的手,輕若無物地纏上他的脖子。皮膚上沾了雨水,早就被暖暖的空調風幹涸,衣服上的就不會,褚穎川隻覺得一段斜剪的肉粉色絲帶,粘噠噠的係在身上。他微微動了動,絲帶卻不肯掉落,固執的纏的更緊。那人,下頦擱在他的肩上,聲音低,但皆聽得清楚:“等你也不下去接我,自然就濕漉漉的。”
  另一手也不肯安生,替他拍下了骰子的按鍵,四張牌春花秋月的一轉,反過來卻是張北風,四家的最下家。不止其他人回不過味道,有些愣,褚潁川不禁有些有慌。但也隻是轉眼的功夫,就不緊不慢拍了拍纏著的肉粉手臂,說“別淘氣。”
  三月這才抽回手,帶著奇特的笑對他說:“我去換件衣服。”
  說完,含著薄荷的氣息印在臉頰上,唇沒有一點溫度,褚潁川覺得那股子寒直直鑽進的血肉裏,生生涼了他一下。
  三月嫋嫋娜娜的去了,自始自終沒有看其他人一眼,隻對褚穎川旁若無人的說笑。坐在褚穎川旁邊的樂天忍不住咳了一聲,打破尷尬,說:“她摸莊,不算數。潁川你重新開一次吧。”
  旁人醒過神附和,褚潁川反笑說:“就這樣吧,北風吹也不一定就吃虧。”
  三月回到ROYAL ROSE房,翻櫃子去找替換的衣服,可打開後,麵對空空如也的衣架,才想起來這裏早就沒有她的衣物。不得已隻得拿起無繩座機,報了尺寸讓樓下成衣店送上來。
  總台的小姐記下後,又用甜美的聲音問:“請問需要給您配鞋子嗎?多大尺碼?”
  三月正打開另半邊的櫃門,一雙涼鞋周周正正的擺在裏麵,她漸漸退後,直至不能再退,跌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電話那邊的總台小姐疑惑,“喂”了一聲。三月這才醒過神,說:“鞋子就不用了。”想了想又交代:“我的鞋子是淺金色,衣服記得要搭好。”
  等裙子送上來後,三月搭上鞋子站在穿衣鏡前,果然很滿意。淺米色連衣裙,名貴真絲,從襯裏吐出一圈緞襯,像舊式旗袍的牙邊,隻是更寬些。前擺在膝蓋的上方,後擺剛剛及膝,更深一些的杏色,不規則的弧線,跳躍地仿佛被裁剪錯的古歐拖曳長裙。
  近年來的搭配守則,似乎盛行撞色和順色,所以和腳上Ferragamo牌子的隱形款涼鞋,奇異的搭調。
  等三月搖搖曳曳又走出來時,褚穎川終於忍不住挑了挑眉。這個功夫牌就打錯了,扔下一張三萬,下家的樂天已經做成萬子的清一色,差的就是三萬。樂天剛想吃一張混過去,三月恰巧從他所坐的雞翅木椅後走過,正對著他的牌麵。
  三月瞟了一眼,極為不識眼色的抿著嘴笑說:“哎?這不是胡了?清一色呢!”
  說完,自顧自坐到褚穎川身邊,探身去看他的牌,手就似乎不得不搭在他的腿邊,虛虛地並不施力。
  這邊,樂天也不得不推倒胡牌,沒好氣的對三月說:“你不是不賭博嗎,沒事閑著就拿卡逛街敗家去,在這裏礙事。”
  “賭博”兩個字咬的尤其重,陪在樂天身邊的女人卻覺得他話裏有話,忍不住推了樂天一下,嬌嗔:“討厭!”
  見樂天想要發火,卻偏得忍著,鐵青的神色,三月便也學著女人,推了褚穎川的腿一下,說:“討厭。”
  她的手似因為淋雨緩不過來,一直冰涼,那樣輕輕的似有似無的揉擦著他。褚穎川麵前的籌碼,便被揉的越來越少。
  三家即便是蓄意讓牌,也架不住他一直做不成,有幾把眼見著牌抓的山窮水盡,又不好做的太過明顯,於是不得已胡牌。褚穎川心不神屬,也不去計較,一手抓拍,另一隻手的食指中指輕輕地搭在三月的手上,隨著她揉上搓下。
  牌便接二連三的出錯,又輸了一把後,褚穎川大約有些倦,打了個哈欠。三月今天格外的殷勤,立時挪了挪身子,更貼近他一點後,說:“你累了。”
  褚穎川笑說:“沒有,一個哈欠而已。”
  “我去給你衝杯咖啡。卡布奇諾,是嗎?”
  說完就要起身,褚穎川卻敏捷得多,輕而易舉的拉緊她,微笑著搖頭說:“不用。”
  隨即,又將順勢她向自己身邊拽了拽。
  樂天終於無法再忍耐下去,開口說:“我說你兩人,能不能好好打牌了?”
  自動麻將桌又洗好翻好一把牌,褚穎川忍不住笑,三月根本不打算理會樂天,也笑,但也隻是片刻,轉了轉眼依著褚穎川,突地又說:“巧克力冰激淩!”
  褚穎川也有些愣,開口問:“什麽?”
  這回樂天連火都發不出來,隻是長長的歎了口氣,身邊頭發一色染成燦金,趕著流行曬成巧克力膚色的女孩子,壓根不知道怎麽回事,一頭霧水的茫然。
  三月向樂天漫不經心的一瞥,一邊暗自想著金發女郎的笑話,一邊真的就笑出聲:“巧克力冰激淩啊,裏麵也有咖啡因,好吃又提神。”
  “直接說你饞了,不就得了。”
  “你剛才不下去接我,現在罰你親自下去給我端冰激淩上來。”
  褚穎川不由有些竟發呆,仿佛以前安靜到忍耐,陪在身邊打牌的人隻是一個幻影,如今隱忍麵具已然掀開去,露出笑靨如花的臉孔,竟前所未有的嬌柔甜美,而他就像是磨盤裏的黍米,被磨著,被碾著。
  恰巧上家出牌,褚潁川借勢吃上一張,左手有些虛的扶著桌子,才說:“打著牌呢。”
  三月最近瘦下來很多,眼睛凹陷的眼窩裏,瞳仁奇異地烏黑,輕輕地抱怨說:“怕什麽,我替你,左右輸贏也是算你的。”
  說話時,三月腳若有若無的踢著他。褚穎川向下看,怎麽也沒想到,直直壓進眼裏是那雙Ferragamo牌子的隱形款涼鞋。淺金的顏色,似一團火,讓他喘不過氣的壓迫過來。
  三月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些東西,留下些東西。她留下的他扔的扔,拋的拋。唯有那雙Ferragamo涼鞋,大約忘記,落在那裏……
  窗外的雨仍舊不住墜下來,墜在玻璃上,水流簇簇,匯集成連天落地的水幕。漸漸地越來越少,一線陽光終究自陰雲密布裏劃破而出,天色卻慢慢發暗。
  褚穎川歎了一口氣,說:“好。”
  然後下了樓。

  三百一十二番
  窗外的雨仍舊不住墜下來,墜在玻璃上,水流簇簇,匯集成連天落地的水幕。漸漸地越來越少,一線陽光終究自陰雲密布裏劃破而出,天色卻慢慢發暗。套房裏滿室衣香鬢影的煙雲繚繞中,紅男綠女的指縫間拖出的迷蒙,蒸騰在空調的氣流裏,宛如海市蜃樓中的另一個世界。
  三月手風很幸,轉眼的功夫已是一把杠上開花。
  高幾上一壺茉莉香片已泡好半晌,樂天隨手端起來,品了一口,說:“你不是不打牌的嗎?”
  旁邊的溫少插嘴說:“不會打才手風幸啊。”
  雖然香氣滿口,但到底涼的有些失味。於是,樂天皺眉放下,哼的一笑:“俗語還說,賭場得意,情場失意呢!”
  偏偏樂天身邊的巧克力女人,瞧起來年紀比三月都要大一些,卻像個懵懂的小女孩兒,瞪著帶隱形眼鏡的蔚藍眼珠子,糊裏糊塗的接口說:“人家情場也得意著呢!”
  雨停後,窗子開了半扇,迎麵是常青的盆栽和潮濕的空氣,舒爽襲來。可因褚潁川不在,三月繃著的一股勁兒就猛地暫緩,仿佛車禍後的人,腎上腺素回落,散架子的骨骼,被洗牌,壘牌,交談,調情把每一個骨縫都填滿了。一時間,三月昏眩的無所適從。但仍撐出甜膩膩的笑,對樂天說:“就得折騰折騰他,不然啊,幾圈下來,非得坐僵掉他。”
  他,自然指的是褚穎川。
  樂天忍不住又哼了一聲,還是溫少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才收住下麵不大好聽的話。
  幾人欺三月半懂,明目張膽的做扣兒,等褚潁川端著冰激淩上來,她桌前烏木嵌牙籌碼,已增多了少許。
  恰巧四圈滿莊,重掉座次,三月的手急匆匆的按下去,轉眼借機去嚐垂涎已久的冰激淩。黏稠涼滑入口,太大的一勺,拔的三月噝噝地直抽鼻子。
  許是運氣真是好,打出來便是東風。可三月不滿意似的皺緊眉,向褚潁川問:“這什麽味道?不是巧克力啊!”
  嘴角邊還黏了一點巧克力的冰渣,褚潁川笑起來,說:“加了薄荷味的,你不喜歡就算了。”
  更調好座次,褚潁川把琉璃似的碗放在三月右側的幾上。碗裏棕黑色的圓球,巧克力的口味,十分引人口欲。即便再怎麽引人口欲,薄荷兩字就倒足胃口,但三月還是老老實實去舀,然後拿起銀匙去喂褚穎川,喂也不肯好好去喂,終究又禁不住巧克力的誘惑,自己也就著銀匙偷嚐上一口。可又被裏麵摻和的薄荷刺得皺眉,一麵皺眉一麵轉著眼珠子,說:“人家說薄荷吃多了會……”
  剩餘兩字傾身仿佛輕輕歎出的一口氣,帶著薄荷微微的涼拂在褚潁川的耳內。
  三月的聲音低的除去他再沒有人能聽得到,可那長長的餘調,巧克力的冰淇淋一樣稠滑,褚潁川忍不住的笑。
  笑過了,三月又舀了一勺喂給他,輕輕地抱怨說:“我不管,你買的都不是我要的口味,要罰你。”
  兩人目光對上,又忍不住笑。樂天掩著嘴使勁咳了兩聲,但他們仿佛都沒有聽到。
  “怎麽罰?”
  三月說時傾身更近,濃濃的睫毛和她的眼仁一樣黑,幾乎融不下一絲陰影的光下,水汪汪的眼,帶著笑都是水汪汪的。
  “我手氣比你好,就罰你把這些贏得籌碼……”
  褚穎川含著一口冰激淩,發出鼻音:“嗯?”
  更加含糊低沉下去的聲音,眼中還有著迷惑。
  半開的窗,雪亮燈光投進夜晚漆黑中,玻璃窗上猶未幹涸的雨點,稀稀落落如熔化的銀,滑出一道道痕跡。風吹進來,即便是鋼筋水泥也掩不住雨後新鮮的泥土味道,腥澀嗆人的濕氣。
  她微微喘了口氣,隻覺得自己的唇被黏膩的牢牢粘住,舌頭泛著薄荷味,像含著一根針。
  “都歸我。”
  染了口紅的小銀匙拈在指間,殘餘的一點冰激淩化的掉下來,粘在三月絲裙的綢緞襯邊上,她也不覺得,直直靜靜地望著他。還是褚穎川抽出一張麵巾紙,低頭為她去擦拭。
  娃娃款的杏色裙子,偏前擺短,她又疊腿翹著腳,好似日輪的吊燈,燈光燦爛奪目,勾勒出她修長的腿。這年月早就不流行絲襪這樣的行頭,所以無論他怎麽小心,也不可避免的碰觸她滑膩似冰激淩的皮膚。而那裙子襯邊的汙漬,如一朵棕色花,固執不去。
  他突然覺得有些倦,便抬起頭。極亮的光一點一點剝去他臉上濃重的陰影,連他唇邊的笑,也剝的深長。
  褚穎川笑看著三月,她也笑著。
  於是,他說:“成,都歸你。”
  一輪牌早就洗好,褚穎川便伸手去替她抓牌。不想三月反抓住他,微微的歎了一聲:“還要打?咱們不如就到這裏,我餓了……”
  樂天忍完再忍,終於忍無可忍:“你屬什麽的?剛吃完冰激淩,就餓?”
  三月隻是看褚潁川,用一種輕飄的口氣說:“甜食又不頂飽!”
  樂天轉眼也去看褚穎川,卻發覺他一隻手搭在三月的椅背上,手指繞過她的一縷長發,不以為意的笑。
  樂天隻得又忍:“怕了你了,咱們快些玩,快些輸,成不?”
  三月則慢吞吞的問:“怎麽快?”想想又說:“你們輸贏一把才四個小簽子,咱們翻個三倍,不是更快一點?”
  眾人哪裏還敢躊躇,眼都不眨的就同意了。
  抓好牌,輪到三月開牌,偏她又開口說:“我覺得吧……”
  樂天已徹底覺得她是在攪局,無力開口:“姑奶奶你有啥話,一口氣說完,行不!”
  三月捏住一張牌在手,橫了又豎,豎起又橫,顛倒在手裏。
  “我就是替你們覺得累,每打一張都前後左右的算,不如全都扣起來,隻出牌時亮亮。”
  說完,將那張顛來倒去的牌,放出亮一亮。北風,沒有人要,便轉手扣住,麵朝黃土背朝天地扔在桌上。
  樂天終於得著機會,嗤笑說:“就這?”
  “知道對樂少你來說算不得什麽,不過還有一樣。”
  三月將抓齊了十四張牌,從左到右看了一遍,也扣在桌麵上。
  這下樂於倒是確實有些心慌,脫口說:“盲打?!”
  別人見褚穎川不開口,自然不便沒說什麽,三月卻笑了笑,這一笑大有輕蔑的意思,樂天被激,想到她半生不熟的打發,便咬牙撐住,說:“盲打就盲打!”
  牌打下來就有些亂,連著興起這種玩法的三月也是,生張熟張記不住。兩把輸一把贏的玩下來,亂中還是漸漸贏了些。
  樂天看了看三月麵前的籌碼,贏完這一把,恰好數目就夠了。便說:“最後一把,我也餓了。”
  眾人知道意思,便不肯再給讓,長長出了口氣,自家做起自家牌麵。反倒是三月,吃碰都沒有,什麽生張都敢打,這樣就幾乎變成三個對付一個,眼見著把下家供的要胡牌。
  三月卻翻過牌麵,說:“自摸。”
  4副風牌是暗杠
  大四喜+字一色+四杠+四暗刻
  整整三百一十二番。

  YSL
  三百一十二番,無論對誰來說,都不是小數目,眾人的額上不禁都冒出細細的一層汗。
  吃完冰激淩總覺得手指間黏黏膩膩,三月隨手自幾上抽了一張濕巾,一麵擦一麵轉眼去看褚穎川,笑說:“這沒想到糊的這麽大,每人三百一十二番可生受不起,不如合起來這個數算了。”
  眾人去看褚穎川,可他的隻望著她,眼裏溫情似水,柔得化開去:“你說什麽就是什麽,願賭服輸嘛。”
  樂天最先醒過神來,咬咬牙說:“我開支票。”
  抬眼見三月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便又哼地一聲:“放心,不是空頭支票。”
  三月目不轉睛地看著樂天,笑說:“樂少開出來我自然放心。”
  可一隻手藏在桌下,緊緊攥著椅子的邊沿。
  幾個人簽下支票,樂天一甩手,起身說:“走,去吃飯唱歌,去去晦氣!”
  桌子上還遺下十餘枚籌碼,隨手抓起來便扔到巧克力女郎的手裏,巧克力女郎哎呦一聲:“你給我這些玩具做什麽?”
  溫少的臉色也不大好,但仍強撐著笑說:“收著吧,咱們樂少今天出奇大方。”
  眾人起身,呼呼啦啦的往外走,褚潁川隨他們到套房門口,卻沒有再往外走的意思,樂天正抻著僵直的腰背,回頭不禁呆了一下,脫口就問:“怎麽你不去,贏錢照例請客的!”
  巧克力女郎偏這時機警起來,邊扯著樂天往外走,邊用有些不倫不類的上海話發著嗲說:“儂呀,阿拉佳人有約啦!”
  膩嗒嗒的聲音讓褚潁川忍不住含笑,返回廳裏時,已有人在收拾。
  三月遠遠地坐在陽台上,剛剛合上手機。因坐姿更加收緊的裙擺,遮不住修長的一雙腿,不肯老實的前後交替著晃蕩,淩空似跳著康康的舞步。屋裏的燈光即便再雪亮,投進黑暗裏,已成餘燼。光影明暗,破碎跳躍,露出的大片肌膚,仿佛新落的雪,沒有任何瑕疵。他不禁有些恍惚,像是睡醒的人回味睡時的美夢,甜蜜卻也心髒被剜去大塊一般,格外的空落落,。
  褚潁川穿過客廳,一步步走到陽台,倚在三月身旁的欄杆上,歪歪斜斜地問:“你在哪裏學會的骰子和打牌?”
  她側頭看他,也歪斜著,姿態卻無限嬌媚。
  “父親教我的。”
  “這些錢我若不讓你動,你一分錢也動不了。”
  “可是你答應了,褚穎川。”三月輕輕地,她的笑顏和她仍舊淩空跳著舞步的雙腿一樣,白到極致,帶上了慘淡。
  “而且,你對周周說的那些話,千金大小姐也許沒聽明白其中含義,但是我懂。”
  褚潁川明亮的眼注視著她,三月微微挪開眼,夜風漸起,她的發同涼滑的絲裙,還有變得極淡的五號尾調一道獵獵飄飛,撫過他的手臂。
  她眼中無限柔情,終於輕輕地說:“你和衛燎畢竟是許多年的朋友,你不是不想幫,而是不方便幫。如今我就給你一個方便的台階,不好嗎?”
  褚穎川一雙深遂的眼在黑暗中灼灼地看住三月,他的手向她伸過去,不知為何有一種強硬的壓迫,直直地逼得她下意識側頭。可終究沒有避開,他溫熱的手指滑過從三月的耳後滑過,重新回到眼前時,剛剛還空無一物的手掌間已多出盒紅色愛喜。
  三月撐不住地笑:“真老套,堂堂褚潁川也玩變魔術?”
  “我玩的東西多了,隻是你不知道。”
  她熟門熟路的伸手去他的兜裏掏火柴,說:“我沒需要知道這麽多。”
  褚穎川一僵。
  她已點燃了愛喜,細枝的夾在手指間,熟練到了老練。而她的臉明明沒有任何刻痕,已是脫不去的風塵。
  因離得極近,輕輕吐出的煙霧還帶著她的溫度,熱的幾乎將人溶化。
  他忍不住傾身,眼見四唇相接,三月卻望著他身後,烏黑的眼珠子驚慌地骨碌一轉,說:“有需要知道的人來了,褚潁川。”
  可話語闔動時,塗著豔色的唇到底碰觸到他。霎那間,似倒在沙漠裏的,饑渴凶猛襲來,褚穎川什麽也不去想,就是渴。
  三月被他扯進懷裏,幾乎被壓的彎折,背硌在在欄杆上,生澀的疼。她疑惑似地眨眨眼,仿佛與生俱來,烏沉沉得沒有一點光的眼睛,很妥帖的掩藏了裏麵的笑意。
  但褚穎川仍舊發覺,胸腔裏某個空掉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猛地,他推開三月,結束這個吻。
  轉過頭,什麽也沒看見。
  “你騙我……”
  她眼珠子向客廳裏晃了晃,低聲說:“她進去了!”
  褚穎川拉著三月走近客廳,轉過身就看見華舒歡在沙發上站起身。
  “潁川。” 華舒歡輕輕的笑著,抬手來整理他的衣領。轉眼對三月也是溫和的笑:“真巧,陶小姐也在。”
  華舒歡一身複古的銀色暗花短款旗袍,依舊是美麗到了精致的地步,唯一亮色就是她纖巧的唇,紅到了鋒利的地步。
  三月認得,那是一款聖羅蘭的131號紅色,裝在心型的精致盒子裏。她用得恰巧也是這款。隻是如今被褚潁川吞掉泰半,半殘了。
  三月抽出手,含笑點頭:“你們先聊,我告辭。”
  沒想到褚穎川反手抓住她,傾身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三月,你要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隨即,便鬆開手。
  三月楞了片刻,臉色幾乎漸欲透明,然後轉身離去。
  華舒歡仿佛什麽都沒有瞧見,仍然微笑:“褚爺爺來電話給我,一直問我你十一時回不回去。”
  褚穎川轉身,坐在向來最喜歡的單人沙發上,斜倚的姿勢,點上紅木的煙鬥,三指托定,抬眉一笑:“舒歡,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識趣?

  她這一生唯一寬慰自己的本事,就是不能想
  三月直奔那所沙皇的時期的舊式宅邸,周周打開門,見到她就將手直直伸過來,似笑非笑地望著三月,說:“錢呢?”
  門廊處裝著新式的感應門燈,燈光灑下,水晶的底子的細致指甲彈出來,鮮紅的花紋綿綿,在手掌的邊沿,月芽似的一圈猶如斑駁的陰影。
  三月拿出支票,周周見到上麵的簽字,笑裏就不由帶出譏諷:“沒想到你也挺有本事。”
  說完伸手去接,三月卻陡地收手,撤了回來。周周向來不是好脾氣,高高揚起眉,語調變得生硬起來:“你幹什麽?!”
  三月沒有理會,繞開周周徑自往裏走。來過一次,便熟門熟路。進到屋子裏,坐到沙發上蜷起腿,也不管鞋子踩髒了沙發的真皮麵。
  她真是累了,緊緊崩了一天的精氣神兒,可現在還是不能卸下來。她脫力的往後靠,看著隨著自己走進來的周周,嘴角上繼續撐出一絲笑來,說“你有權,我有錢,我想周大小姐你要客氣點才好。”
  周周幾乎不可置信:“客氣?”
  “你會對他說,這些錢是我弄來的嗎?”
  “不會。” 周周盯著三月看了好一陣子,便笑了:“我甚至都不會再讓你出現在他眼前。”
  那是種冷冰冰的視線仿佛可以刺到人骨子裏的視線,三月在她的逼視下,開口:“我要隨你去帝都,你可以說這錢是你自己弄來的,我不會揭穿你。”
  三月垂下目光 似乎在看懷裏抱枕,細心的看上麵貢緞,明明有花紋,卻是暗織。她想笑,也真的就笑出來。
  “但是,我必須見他一麵。”
  沙發邊的角幾和茶幾本身就是落地燈,磨砂的玻璃被烏木嵌住,燈光的影突破縱橫交錯的重圍,透出來篩在三月的臉上,昏昏沉沉,仿佛鎖著眉頭間的心事重重。
  “你做夢!” 周周臉色變了,揮手一掃,卻不小心碰倒了粉彩的花瓶,顧不得管。跌碎的清脆聲音裏,她揚聲說:“都是你害得他這樣,你這個掃把星還要去見他。人人都知道他是私生子,沒有親媽,自古有了後媽就有後爹。衛伯伯已經很不錯,可是前陣子先不說公司那麽大的調動,他又憋著勁兒的非得娶你。恰巧衛伯母在他公司走的一筆賬被人抓了把柄。衛伯伯本就雷厲風行的在整頓一批人,你說,枕邊軟風的老婆和不聽話的兒子,你會保住誰?”
  把頭靠在軟綿綿的抱枕中,呼吸裏仿佛有淡淡的幽香,像是玫瑰花瓣的味道。三月繼續著笑,夢囈般的緩緩接口:“棄車保帥。”
  “你知道就好!”周周說到後來,語氣中已不自禁的流露出惡意的輕鬆:“那天他出事,聯係不到你,後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拖延到早上,你猜怎麽著?” 她仿佛料到三月不會猜到自己的意思,嘴角一彎,露出個優美的笑,立刻又接下去:“我們看見從電影院出來的,打情罵俏的情侶!”
  原來是這樣,三月狠狠咬住嘴唇。
  她想,老話裏算命,人的命,天注定。真是命中注定的劫數,她避不過。
  手更加緊緊的抱住靠枕,眼前的暈眩一波一波,身子仿佛都開始麻木。
  她又想,自己始終是自作自受,當得起活該兩個字。命運給下了一個套,她愚不可及的就邁了進去。
  她沒想過要背棄衛燎,從沒想過。
  在她最痛苦的時候,他拉住她;他們曾經在痛苦中,相依為命。他的存在,已經共生空氣一樣的存在。
  這些年,兜兜轉轉,她隻有一個他。
  十五隻有一個十六。
  她的手緊緊攥著的支票,帶了烏木顏色的燈光裏,支票上淺黃的底子,模糊不清裏,瑩綠的字如一團團的翠色團花。
  三月渾渾噩噩的想,可她到底做了什麽?
  做了些什麽?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仍舊平靜的響起:“不管你怎麽說,我一定要見他一麵。你有辦法可以安排的隱秘,我知道。”
  周周已坐下,剛剛掃落花瓶時,她仿佛碰傷了水晶的指甲。找不到工具,便懶懶地拿一個指甲剔著另一個指甲。好半晌,才心不在焉地說:“那麽我今晚趕回帝都的飛機,現在跟我走吧。”
  當夜就飛到帝都,周周隨即去奔波,而三月在酒店裏一等就是四五天,見不到周周,杳無音信。
  晚上泡澡的時候,她突然想起別墅裏的一大家子人,衛燎在她可以躲起來。但如今衛燎……
  衛燎……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這一生唯一寬慰自己的本事,就是不能想。
  若是想的多了,怕早已發瘋。
  像娘那樣……
  娘……
  用浴室接入的分機撥出去,才響了兩聲,就傳來姨夫的洪亮聲音:“喂?”
  “是我,三月……”
  話還沒有說完,第一句話就說:“三月,你太不懂事。”
  “再不好也是你媽媽,百善孝為先,連孝敬父母都做不到,還是人嗎?”
  三月月沒有出聲,浴缸不遠處是一個巴洛克風格鏡子,纏枝紋的鑲邊,鏡子上一層薄薄的水霧,水滴滑落條條的濕漉痕跡,仿佛看到波浪,時間的長河流淌,自己的影也是微弱模糊,似末路的人魚公主。
  多麽義正言辭的一番話,如果不算姨夫母親自幼就在六個兒女中最不喜歡他,家族的生意變著法的幫三兒子將他踢出去,結婚的小房子轉而給了女兒,他和小姨最艱難的日子裏,是在租來的房子裏,煤氣中毒送進醫院急救,後來全靠小姨的敢打敢拚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所以姨夫母親癱瘓後,除去每月分攤五十元生活費和吃喝,他從來不去探望。據說他的母親死在不孝的女兒家,為了防止大小便失溺,從來吃不飽餓的直啃光了被角,死時身上還帶著幹涸的糞漬。而姨夫最大的孝心就是大把大把的冥紙。
  後來,電話轉接到外婆手裏,顫巍巍的聲音說:“誰也不如娘好,有娘就有主心骨。”
  那是聽了一千邊的老故事,自幼父母雙亡的外婆,寄養親戚家,一言一行皆要看人臉色,親戚的女兒笑著對年幼的外婆說:“我是騎馬坐轎修來的福,有爹有娘。”
  外婆說到動情時,已帶了哭音。三月隻覺得慢慢窒息,像是誰用一根針筒插進肺裏,一點一點抽幹空氣。
  原來,她是修來的福氣。
  然後,母親的聲音傳來:“你總覺得我不好,那你是不是要記我一輩子?!”
  母親的遣詞造句總是那麽精準,‘你覺得’、‘記’而不是恨和痛苦。
  後來,電話又傳到姨夫的手裏,仍舊是洪亮的聲音:“衛燎出事我們知道,現在來安排我們住在另一棟別墅,接我們整天玩的人,說他們是姓褚的派來。姨夫勸你一句,衛燎的事到底沒個定論,別急在一時拋清,跟人家挨一挨,等有個定論,再做別的打算,這樣既不會落人口實,說得好聽些,也是共患難的了。”
  浴室裏沒有開空調,窗戶大敞,微風仿佛天空的均勻呼吸,拂過窗簾浴簾,拂過浴缸水麵。
  三月不記得何時擱下電話,她隻是覺得足以讓人窒息的苦悶壓迫著她,完完全全地壓倒了她,迫著她一直下沉,下沉。
  浴缸很深,泡泡挨挨擠擠地,厚厚一層如同卡布奇諾的浮沫。她潛在浴缸的底部,透過層層霓虹的泡沫,仿佛處在海市蜃樓似的虛幻中,靈魂脫竅的輕盈,再沒有痛苦的輕。多麽奇妙,再沒有窒息,就這樣靜靜地,忘記一切,隻要這樣靜靜地,就可以解脫一切,並不是一種錯覺,不是嗎?
  氣憋得久了,神智有些恍惚。
  她仿佛聽見有人在耳邊,低聲的呼喚:“十五……十五……”
  那聲音在她已經昏蒙蒙的世界裏,如一簇跳耀的火焰,灼燒的她噌地從水底竄出來。
  她嗆出一口水,心髒像被一隻手驀然抓緊,伏在浴缸邊沿咳嗽。
  她以為是激烈的聲音,可回蕩在偌大的室內,不過慘慘的幾聲。
  過了許久,門外傳來了腳步聲,緊接著門被叩了幾下,周周的聲音傳來:“快換衣服,我帶你去見他。”

  將從此快樂幸福的生活下去
  自浴室出來,匆匆穿好衣服,三月想了再三,還是發出一條短信,“謝謝你幫我照顧家人,呆久了就太過於麻煩你,讓他們回家吧。”
  沒多久被她設為震動模式的手機,屏幕一閃,信息回複過來:“你在哪?”三月擱下手機,和周周出門上車,再沒理會他。
  沒想到過了片刻,褚潁川又發過來一條信息,但這次隻有張字符表情
  ……(>_<)……
  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幽默,三月幾乎忍不住笑,然而卻落下兩滴水珠,她自己也唬了一跳。伸手去拭,才發覺頭發上的水都沒有幹,大滴大滴的水珠,自睫毛上滑落。
  繃著臉開車的周周,橫了一眼:“這時候你還能笑出來,真是沒心沒肺。”
  三月不去理會她,隻拿出化妝鏡。一麵放大的水銀鏡子裏,昨天她畫了妝,蘭蔻的睫毛膏,頂頂好的防水,到現在仍舊纖長濃密,活像兩把小小的扇,忽閃出覆著水的膜。
  車子左轉右轉,好一會兒功夫才停在一棟黃磚二層樓前。大約是解放前古舊的宅邸,嚴密的專人看守,但想必得到指示,對周周和三月一路放行。
  廊道裏倒是空蕩蕩的,偌大的寂靜無聲,沿著過道向前走,隻聽見她們的緩慢的腳步在回蕩。夏天的夜晚應該是沉悶的,可一股陳年累月積攢下的陰寒暮氣,就沿著三月手臂慢慢爬上來,刺得蹦出大片大片的雞皮疙瘩。
  太陰了。
  三月這麽想著,周周已停在了一樓盡頭亮著燈的門前。
  周周急匆匆推開門後,別人或許覺察不出來,但三月跨入門便覺得,並不朝陽的房間,悶熱又潮濕,關節與關節的縫隙好似被注入涼水,酸漲的疼痛。
  衛燎坐在桌前,背對她們,大約以為是檢查組的某人,聽見聲音也沒有回頭,低垂著頭,擺弄桌上的幾隻不知道什麽牌子的香煙。極有耐心的一節一節的羅列起來,已經形成金字塔的雛形。
  周周愣了一下,但還沒來得及開口,三月就長長歎出一口氣。
  衛燎手裏的一枝煙就落錯位置,本就搖搖欲墜的堡壘,頃刻倒塌。衛燎仿佛不覺得,站起來轉過身。因為動作太大,帶翻隻有在文革電影中才見到的椅子,“哐啷”的一聲,響砸在水泥地麵上。
  三月訥訥地看著他。反而不知如何開口。
  還是周周率先打破沉寂,喝罵:“他們就給你這煙?!他媽的!”刀子似的眼又掃到衛燎空無一物的手腕,忍不住瞪圓了問:“你的陀飛輪手表呢!”
  “我需要打電話,周周。”
  衛燎腕上慣常戴的陀飛輪,雅典牌子的“成吉思汗”,全球限量不過三十塊,格調高檔的同時,也昂貴至極,但他已經必須去換得幾個電話的機會……
  周周氣得轉身推門出去:“你等著!”
  屋子裏就隻剩下他們兩個,衛燎沒有說話,半晌後曲起手指,彈在三月的額角。
  “疼!”三月低呼著,順勢把額頭靠在衛燎的肩上,聲音軟綿綿毫無可信度。
  屋子裏潮濕悶熱,卻隻有一個台式電風扇。三月知道,他同自己一樣,被稱為絕症的風濕所苦,必定嫌棄風扇的風硬刺骨,不會打開。所以,他那麽愛幹淨的人,藍色襯衫上大片大片的汗漬,已不成樣子。
  見她又咬著唇不說話,衛燎用指尖撥開她麵頰上亂發,不自覺的有了笑意,說:“我們結婚吧。”
  “什麽?”三月驚訝抬頭,問:“你在求婚?!”
  隨即反應過來,慌亂的說:“一點都不浪漫。”
  “我早就給你辦好了護照,我們可以先去荷蘭,這時節鬱金香很漂亮。”
  “那是同性戀結婚的天堂。” 三月抬起頭,眼神遊移了幾秒,最後小孩子似的將兩手的食指對在一處。對啊對啊,低聲說:“不過我可以將就。因為我這輩子……隻想做衛夫人。”
  千般糾結,盡數消融在這一句。
  三月仍舊不住的對著自己的手指,衛燎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剛要開口,沒想到周周倉皇失措的推門進來,截斷說:“衛燎,糟糕,衛伯伯和伯母來了!”
  然後,動作迅疾的將三月拉出衛燎懷中,一推:“你先去洗手間躲一躲!”
  三月被推個踉蹌,回身時洗手間的木門已經哐當摔在眼前。
  裏麵的空間並不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隻是年代太久,木框橫隔的窗戶,老藍色的漆斑駁,露出裏麵的黑黃。三月合上馬桶的蓋子,坐在上麵,幾個人踢踢塔塔,零亂的腳步伸聲就已經進了屋子裏。但眾人隻是沉默著,好半晌,一個氣力不濟的男人問:“你還好嗎?”
  溫和的微微低沉的聲音,很象衛燎。
  “我很好。”
  “算了,你也不用瞞我。這地方來來去去,我已經進過兩回……文革時,那些老戰友進來一次就再也沒有機會出來。後來,一同從文革熬過來,再進來也沒有辦法出來。都說我有福氣和運氣,大難不死……”衛燎的父親說完就不住咳嗽,喘息半晌後,不緊不慢,仿佛久經思量後的開口:“石榴,出去之後,你想娶那個女孩子,你就娶吧。”
  周周忍不住驚叫:“衛伯伯!”
  “雖然,周周裏裏外外為你奔波,我們不方便動作,人家就出錢出力……”衛燎的父親仍舊中氣不足,氣息短促地說:“但,我也想開了,緣分不能強求。富貴浮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活一世,還是簡單點好。所以,石榴……出去了,就帶著那個女孩子走吧。”
  三月聽著,已經忍不住站起身,五十瓦的燈泡,電力不足燈光發著金紅色,打開的窗外,她以為是一片草坪,然而仔細看不過整座的磚牆的暗影巍然聳立。
  外麵,衛燎沉默良久後,長長地吐了口氣說:“謝謝你,父親。”
  洗手間的牆角邊,燃到末路的一線細香,劣質煙霧淤積在這昏暗的空間裏,渾濁的味道刺的三月又重新坐下。
  三月想,衛燎喚那人父親,而那人喚石榴……
  “我和你阿姨,不方便久留,你在這裏也別焦急,總會出去的。”
  那些腳步聲又提提踏踏的出去,在間斷的咳嗽裏漸漸遠去。周圍終於完全沉寂下來了。衛燎剛要給三月開門,卻被周周突地抓住,她食指點在唇上,“噓”的一聲。
  遠遠又傳來的聲音,細小到似乎隻是誰剝著瓜子殼的聲音。是高跟鞋,清脆幹淨的聲響,但又不是普通的木製鞋跟,漸漸近了。
  三月想起百麗今年開始盛行的鐵跟鞋子,柔軟的真皮搭配尖削的鐵塊,記得促銷小姐說,完美的冰與火的結合……
  都發愣間,周周緊著聲音說:“阿姨又回來了!”
  果然推門進來後是一個女人聲音:“衛燎。”
  衛燎問:“阿姨,落下什麽了?”
  “你不是我親生的,所以咱們也沒什麽好講。但是衛燎,你父親對你如何?你怎麽對得起他?”一串話說出來,女人的聲音仿佛維持在一個音節,沒有抑揚頓挫的起伏,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改變,溫和平穩,但也十足的冷漠。三月此刻方才發覺,原來剛剛衛燎的繼母,自始自終一句話都沒說過。
  衛燎低聲說:“我不明白的您的意思。”
  “你父親的腎已經不能再堅持了,剛剛才做完透析就來看你,你看不出他的臉色有多差嗎?”女人的聲音終於乏力地低緩下去:“AB的RH陰性血型,腎源有多難找,你不是不知道,你父親為人過於剛直,不肯用來路不明的。前陣子,恰巧美國華人出了車禍,腦死亡成為植物人,近期就要宣布死亡。好不容易排到機會,去美國做手術。因為你,他說什麽也不肯去。”
  “他說讓你走,可是你走了,他更加脫不開身去美國。”
  此刻女人的聲音,像極了剛才衛燎的父親,緩慢而氣力不足。
  三月坐在洗手間裏,隔著一道門,像祭壇上石膏灌注的塑像一樣,不語不動。
  衛燎和周周也都一言不發,滿室的寂靜,猶如冰凍一般。女人上前兩步,水泥地麵在腳下發出哢的一聲輕響。 她問:“衛燎,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嗎?”
  鐵鑄的鞋跟,清脆的聲響,像是碎冰的聲音,先是近再是遠,哢嗒哢嗒。三月半晌才反應過來,女人已經走了。
  洗手間的門虛掩著,衛燎醒過神,發覺三月還是沒有出來。他推開門,發現三月還坐在馬桶蓋子上,麵朝著窗子,一動也不動。衛燎正想開口說什麽,三月像被驚醒了似的,猛然起身轉過臉。
  第一眼看到的,是衛燎身後的周周,倨傲地揚著頭,手裏拿著雪茄,La Flor de Cano,衛燎非此不抽的牌子。
  一隻溫暖的手悄悄攬住三月的肩胛,而她唯一能做的隻是把依靠住衛燎,如同溺水的人攀住僅有的浮木。
  三月周身顫抖,明明竭力說出的話,不過如低鳴一般:“我們要去荷蘭結婚,等你出來就去,是嗎?”
  洗手間是整個屋子裏最陰涼的地方,而她在其中呆的久了,身體也跟著冰棍一樣。衛燎低頭去看她,烏黑的發在記憶中才新近染過沒有多久,可發根的白色又冒了出來,星星點點的銀色,在等光中看起來就好像最初落下的雪,晶晶亮亮在他的眼底一閃而過。
  衛燎皺緊眉認真地說:“是。”
  三月就著衛燎的襯衫,微微蠕動頭,擦了擦被水迷的眼,抬頭看向他,已經是滿麵的笑。
  她的王子,騎著白馬而來,如同最美好的童話,他們將從此快樂幸福的生活下去。

  瘟疫
  驅車出來時,三月對周周說:“他隻抽La Flor de Cano的牌子,你是知道的。”
  周周避人耳目,開的是一款暗棕色的車子,但仍舊是保時捷,囂張紮眼,隻有她自己不覺得。車內飾物連同腳下鋪的毯子,都是一種玫瑰色的紅。周周仿佛才覺得細高跟的鞋子不好開車,換檔時便一腳踩在另一腳的腳跟,將鑲嵌有水晶的 “夜空”露趾涼鞋甩到一邊。
  三月穿得,則是一雙黑色的魚口平底涼,麻布的材質,仿效古時納的針腳底子。韓國正版需要四百五十大元,而她買的盜版除去邊角縫線顏色的不同,其餘皆一模一樣,才四十五元。
  她忍不住地笑,卻也忍不住悲涼。
  其實,無論黑色紅色,在天明前的稀薄燈光下,攪在一起,都不過是油畫的陰影,怎樣仔細打磨,皆逃不脫烏突突的一片。
  所以,三月視若無睹一言不發緊繃著臉的周周,一徑說下去:“剛剛我見那裏的牙膏隻有中華,他一向習慣用黑人,別的用不慣。”
  “衛燎有風濕,幫他準備點驅寒膏。”
  “我看那裏的被子也有些潮,也得需要一些芬必得,可是他跟老頭子似的,素來不信西藥,要哄著才肯吃……”
  “他不喜歡味道太濃的香水。連別人用伊卡璐,露華濃也不習慣,說味道太衝。”
  “他感冒的時候隻喝藿香正氣水,說那是萬能靈藥,可是要打點滴時就得哄騙著來。”
  “他隻喜歡穿黑色的純棉襪子,別的顏色,別的材質都不行。”
  到了酒店,周周大力踩下刹車,皺著眉,笑說:“你真是神經了,跟我說這些有的沒有的幹什麽啊?”
  三月倒沒笑,推開門下車,又慢慢的將車門關嚴。
  回到酒店,三月一頭紮在床上,鞋子也沒脫。她沒有褚潁川奢侈,非要總統套房,隻不過點了一等的套間。床單是素白的純棉,還搭上玫瑰紅床旗。
  所謂的床旗,就是寸餘寬的橫幅條,不知道為何得了這個名字。大約是同要想辣加點糖的道理一樣,來烘托白色的一塵不染。
  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著,三月的手緊緊抓那玫瑰紅上,她不想睡,可睡意不容拒絕地襲來,眼不由自主的合上。
  這一睡,就一直迷迷蒙蒙的無法起來。神智裏清楚知道自己生病,也知道自己給了服務員豐厚的小費,於是藥、湯、粥甚至醫生,源源不斷的送過來。迷糊裏三月想,她終於也理解,為什麽褚穎川喜歡酒店。不需要家的感覺,幾張鈔票就可以買來全程的優質服務。所以,即使知道病的嚴重,也覺得依舊沒有什麽打緊。
  大多時候她是一個人,套房裏外兩層套間,靜悄悄地隻有三月自己的呼吸聲。她昏昏沉沉,其間還記得接過一個電話,應承了幾句,不記得是誰打來的。然後,還自己把手機充上電,以防漏掉電話。
  再醒來時是某一日的晴朗午後,一天中最鼎盛的日光猶如無處不在的沙金,鋪了滿室。她半睜著眼,屋裏的一切,泛著金栗的顏色,模糊的如同覆上薄霧。手指裏依然攥著那床旗,玫瑰紅的底色,襯著赭紅的描邊,貢緞特有的暗紋織花,陽光下仿佛海市蜃樓的虛無的邊緣。
  是的,她見過海市蜃樓,在天涯海角,但不是極南的海南,而是蓬萊。那時,她也是這麽孤零零一個人,發著燒。
  她半睡半醒,被子緊緊裹在身上,桑蠶絲的被子,蓋起來跟太空棉一樣輕軟,可睡的久,仿佛熱水插上保溫檔,連著病火,烘的周身酸痛。心髒裏似蓬起一團火,燒著心,手指終於肯聽大腦的指揮,緩緩鬆開。然後,就覺得一隻手壓在額上。
  三月隻以為是做夢,便含著笑去抓那隻手,沒想到真真實實握住滿手的溫暖。身後的男人,大約也是半睡半醒,懶懶應聲說:“燒還沒怎麽退……”
  這回三月真的清醒,慌忙鬆開手,支撐起身,說:“褚穎川,你怎麽在這裏?”
  “你發燒整整一個禮拜,還好沒燒傻。”穿著牛仔褲T恤的褚穎川,此刻睜開眼睛,笑說:“你說夢話了,第一次聽見。”
  說時,那手熟門熟路的攬上三月的腰。其實哪裏能抱得舒服,三月身上緊緊纏著被子,蠶絲和素色的貢緞,阻隔一切,可是他的手還是不肯老實,在被子外麵,來來回回地撫摩。
  “你一直在叫‘爸爸’,然後‘手指’什麽的,再來一直說‘明明不是你……’”
  歪在床頭的靠枕上,三月垂下眼皮,很長時間,褚穎川以為她又睡著了。便伸手去幫她蓋好被子,方才發覺她的十指,像是不堪重負的痙攣,下了死力攥住被子。褚穎川沒有辦法,隻笨拙的將床頭早就備好的溫水遞過去,三月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接在手中。
  玻璃杯子澄澈的盛滿潤著水氣陽光,一點一點映進她的眼內,瀲灩閃動。
  她想。一定是病的太久糊塗了,一定是因為燒還沒有退。
  所以,她緩緩開口:“爸爸的左手沒有了三根手指,那是賭局出千被人砍掉的。那時,他帶著我,因為發覺我記憶力好,所以教了我很多東西,讓我幫著他一起出千。可是被抓住後,把我抵押在那裏,那時我才8歲。”
  他是個很糟糕的父親,一生最愛的隻有賭博和女人。可是,父親的慘叫,脫離肢體的中指無名指和尾指,鮮血和她身上的紅裙子一樣的,從此她以為自己再也不能穿上紅色,可是後來為了謀生,即便是紅色的製服也可以照樣穿起來,隻不過胃裏泛著惡心。人就是這麽有韌性,也是那麽賤。
  “後來還是娘拿出自己的貂皮和金飾典當,千裏迢迢從把自北京我贖回來。外婆讓我跪在佛前,發誓再不許賭博。”
  喉口連著胸口,一大片的火燒火燎,可她仍舊微笑地看向守在自己身畔的褚穎川。
  其實,她沒有告訴他,隻聽這些,那應該是個很好的母親,可是隨即母親跟親戚們宣揚,細枝末節不止不曾落下,還大肆渲染。她曾被舅舅狠狠唾棄,真的是一口唾沫吐到身前的唾棄。
  “記得有一次,小妹要配隱形眼鏡,我起早陪著她去挑,去選,去戴。然後去看外婆……小妹的隱形藥水放在我的包裏,我又拿出來放在外婆那裏。結果出門坐姨夫的車,開出去很遠小妹才發覺,忘記拿藥水。於是,姨夫說了些很難聽的話。開回去,我又下了車,跑上四樓又跑下來,取回藥水,交到小妹手裏。”
  這件事,還有一個前因,阿姨去h市上貨,帶著她去,她那時神情恍惚,不知道怎麽,有時掉下一副手套,有時落下一條圍巾。因為那時母親已經徹底的崩潰,每天每晚不會少於三小時的叫罵。她們也許不知道,也許隻是裝作不知道。
  真正到返程收拾行李時,阿姨有事脫不開身,還是她自己跑去市場買好大的整理袋,把許多東西一樣一樣整理好,又懇求這旅館的服務員幫忙拎下去,一樣不曾落下。可回到家裏,阿姨跟母親一樣,大肆渲染她的丟三落四,於是人人都以為她是個遲鈍笨拙的孩子。
  盛滿陽光的水,小口小口咽下去,可一點也不覺得暖。她總是如此遲鈍,此刻才發覺,她的身體隔絕了太陽,所以陰陰的冷。她便忍不住笑說:“等下了車,我才發現,那不是我的東西,不是我落下的。可是真奇怪,承受一切責難的都是我。”
  褚穎川已經坐起身,下頜繃得很緊,沉默著。他想去握住三月的手,可她不願他靠近,盡管沒說一句話,他就是知道,她已如蝸牛,縮進自己的殼兒內,拒絕一切的殼內。
  三月終於把那杯水慢慢喝下去。過了半晌,側過頭吐出一口氣,說:“這就是我的家庭,很糟糕。而我不是什麽雞窩飛出的金鳳凰,我的生活混亂,失敗……誰若娶了我,就等於娶了瘟疫,帶來的隻有整個家庭的鄙視和恥辱。我也不想再無故拖一個人進來,承受這份苦難。”
  即使在很亮很亮的陽光下,三月的眼睛依然烏黑如墨,沒有一點反射的亮點。
  褚穎川不禁想起,剛剛看的電視劇西遊記裏,太上老君的乾坤袋,鋪天蓋地的混沌仿佛要拘住他似的。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
  然後,三月的手機響了起來,慢慢接起來,就聽見裏麵衛燎的聲音說:“十五,我出來了。我買好了今晚的機票,我們今晚就走。”
  “好,七點我們在機場前的停車場會合。”
  三月還在發熱,神智些微的恍惚,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甜蜜的溫柔。
  太甜蜜。
  再糟糕的人生,總有一份亮點。她曾有自己的白馬王子,翩翩而來,伸出手要把她拽離苦難……
  三月掙紮起身,剛要打開櫃門,又猛地想起什麽似的,轉身對褚穎川笑著說:“我需要一件新的裙子,褚穎川。”
  她今晚要做童話裏的公主,連仙度瑞拉都有魔杖變出來的禮服,她怎麽可以沒有一身像樣的行頭。

  窮途末路
  (露天的停車場·不知道帝都飛機場的停車場啥樣,為了配合情節,施展魔法變成露天。)
  褚穎川攜著三月出了酒店,熟門熟路的停在一家精品店前。下車時遙控鎖出了問題,按了兩下都沒出現回音。褚穎川回車裏去檢查,三月不耐煩,就說:“我進去等你。”
  剛推門進去,裏麵的店員忙衝到門前,不著痕跡的上下打量一番,才笑說:“不好意思,我們今天不營業。”
  三月不由微微囧了一下,不會是真的碰見《漂亮女人》中的情節吧?剛巧褚穎川推門進來,抱怨說:“這麽心急,等等我都不成。”
  店員臉色一轉,立即滿臉堆笑地說:“真對不住,剛理貨呢!褚少,小姐要是不限嫌棄亂,就裏麵請。”
  看著光可鑒人,別說雜物,連點灰塵也沒有的廳麵,三月囧的力氣都沒有了,直接走向貨架。
  滿眼的錦衣斑斕中,大多是今年流行純棉質地,可連衣裙仍舊是真絲和綢緞的主打,還真的有幾件像是剛剛到貨,包裝隻拆開一半。
  其中一款略有些發灰的淡紫色裙子,十分打眼,三月拿在手裏,忍不住問:“這顏色真好,比李子紫還要淡一些吧?”
  店員臉上立即現出欽佩的神色,說:“小姐真識貨,紫色仍舊是明年的流行色,這款是Thistle,薊紫。”
  可是見到三月拿起來在身上比量,店員的嘴角又忍不住抖了抖,然後仍舊堆著笑說:“我倒是覺得這款海浪裙不襯您的膚色,換這款試試如何?也是意大利的新款,亮片間嵌的都是施華洛世奇的水晶。”
  三月沒有接茬兒,倒是褚潁川歪在沙發上,翹著腿笑了笑,懶懶接口:“她皮膚白,穿什麽都好看。”
  店員臉色立時青白不定,三月瞧見,便知道裏麵有名堂,但不願理會,拿起那件看中的薊紫,進到試衣間。
  值班店長恰在此時出來,很貼心地在褚潁川身後低聲說:“那件是華小姐早就定下的裙子。”
  褚穎川眼轉了轉,才露出恍然又滿不在乎的神情:“是了,快十一,舒歡也回帝都了,她和她家老頭子最喜歡看□前的閱兵式。”
  更衣室內燈光略暗,闔上門,牆上懸了橢圓的鏡子,還體貼的配有木梳。鏡子裏的人,終究病的太久,慘白臉色,內裏透出青色。她找出粉底,水凝腮紅,還有眼影。慢慢仔細遮掩病容,可手不止為何抖得厲害,不經意一個錯手,眼影就塗得濃了。她沒有氣力去改,幹脆就勢畫成炫彩煙熏。
  換上裙子,三月想拿起來梳理一下亂掉的頭發,可一想起不知多少人用過,一陣子膩歪,就又放下,索性將長發披散。
  一切完畢後,她又不由出神,不知道怎麽,就想起那句,嗬手試梅妝,畫作遠山長。
  便慢慢地笑了。
  那笑也不是開心的笑法,皺緊的眉,仿佛故作歡顏。
  推門出來,在落地的穿衣鏡端詳。精品店裏的每一寸燈光都是精心設計,打在身上,及膝的海浪裙,薊紫的顏色,更加瑰麗。一片一片裁剪出的修長薄紗如鱗嵌在裙上,直到膝間,動作間海浪般的波瀾起伏。
  鏡子裏映出的褚潁川,也滿意泛起笑,揮了揮手說:“穿著吧。”
  店長忙殷勤著上來,彎身比量了一下三月的腰間,說:“哪裏都正好,就腰似乎有些肥,改一下吧。”
  這家店裏的東西都緊隨著潮流,三月選了最新款的信封包和涼鞋搭配好,又在鏡前轉了一圈,也覺得腰身有些空蕩蕩的,大約病時掉了體重,就問:“這裙子做工這麽精細,怎麽好改?”
  店長諂笑地說:“我們這裏的師傅是意大利進修過的,如果您不放心,還可以送回意大利去改。”
  她想都沒便說:“不用,肥點也挺好。
  一邊的褚穎川已經習慣性的掏出卡,準備結賬,三月瞧見,忙上前拉住他。
  “不行!”
  隨即覺得自己的失態,立即放低聲音:“拜托你,這件裙子我必須自己付錢。”
  動作過大,畢竟還發著燒,腳下一軟,栽進褚穎川的懷裏。他順勢摟過,可三月卻伸手抵在他胸前,想要推出距離。
  褚穎川揚眉時,抓住那隻抵觸的手,凝著她笑說:“那件施華洛世奇的水晶裙子,你就不會跟我爭了,成嗎?”
  慢慢低下頭,三月蹙起眉頭,隱忍地輕聲說:“成。”
  可回到酒店,三月用房卡刷卡門,說了句:“謝謝你。”
  然後,不等褚潁川反應,當著他的麵, “砰”的一聲,關上門。
  生平第一次吃到甩門羹,褚潁川愣了好半晌,卻並沒有被激怒,摸了摸鼻子反而失笑出聲,轉身大步離開。
  三月回到房間,原來淩亂的衣櫃已經被整理的井井有條,連疊的功夫都省下。本就是匆忙出行,沒有多少東西,很輕鬆便可以裝進行李。但是,三月一件一件拆開,重新疊好,方才裝進行李箱。不肯錯過任何瑕疵,仔細到連最小的褶皺都不肯放過,到了最後不大的行李箱,已可以成為軍訓的範本。
  此刻,天色已漸漸暗下去,日落之後,這座城市的夜空連顆星星都看不見,那陰沉沉感覺,越發使三月頭熱昏漲。時鍾滴答滴答向前走,定神去看,才發覺已步入八點的關口。
  她混混沌沌的想,時間過的這麽快,很多事還沒來得及做,而這一天已經要到盡頭……
  最終三月還是去了機場。
  偏偏此時,天色仿佛因為過於積鬱般,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衛燎倚在車門前,仍舊等在那裏,似落非落的雨點,沾在衛燎的頭上,又從他的額角直落落劃下。他手裏一枝La Flor de Cano,已經熄滅,可三月靜靜走近時,仍覺得呼吸裏都是那股甜香。
  “我還以為會等到天亮。”他站的久了,抬頭時略顯僵硬:“不過我已經打算衝酒店把你拖出來。”
  伸手接過三月手中的行李箱,可隻是剛剛拎了一下,
  手指仿佛失去力氣。
  “啪!”的一聲,行李箱便掉在地上。
  “裏麵什麽也沒有。”
  衛燎平靜地看向三月,路燈的餘輝正照在他的臉上,憔悴卻又溫和的表情,眼裏的神色隻有她才能明白。
  “跟我走。”
  頭暈又加劇了,並隨著血流一股股衝擊著,三月慢慢低垂下頭,已經無法再回應什麽。
  衛燎也不需要她回應,劈手緊緊抓住把她的腕,果斷地邁步往機場的方向走。
  雨漸漸變大,她顫抖不止,衛燎能感覺到。她明知道徒勞,卻在竭力後退,嘶啞著聲音說:“我不能同你走,十六,你不明白嗎?”
  兩個人定著彼此,都沒有一絲妥協的意思,就這樣在滂沱大雨中對峙。
  她裙上的飛紗,像是被打濕的羽毛,粘貼在身上,折射出薊紫的霧。三月的人反而單薄,透明,毫無真實感。仿佛指尖一碰,就會消失的水泡。
  最後,衛燎硬拖著她,下了全力向前走,不容拒絕。
  “周周挺好的,最起碼比我強……你處境那麽艱難,而我連你想抽的煙,需要的拔寒膏都弄不來,我是個沒用的廢物!”
  “你不明白嗎?衛燎!” 三月被迫踉蹌前行,在他身後用盡力氣嘶喊:“我有那麽糟糕的一個母親,可是我問我自己,如果在她和你之間,該怎麽選擇?”
  雨很大,一層又一層拭不淨的水霧,眼前一片模糊。大病未愈,無論怎樣努力,聲音都穿不過雨霧,低微的可憐:“如果我娘因為你而死,即便是間接……那麽我決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你明白嗎?我無法承受因為你害死她!”
  衛燎不說話,三月竭力睜眼,也隻看衛燎濕漉漉的背影,繃的筆直。他不肯回身,一徑往前,而他掌心裏,三月的手一直的抖,一直熱的發燙。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身上揮不去的雨,一層又一層,像是附骨之蛆,蠕動著,迎麵撲來,讓人半點都無法躲過。衛燎的腳步終於停下,全身瞬時僵直,模糊裏三月落後一步,隻看得到衛燎肩膀與手臂慢慢僵直,無意識地在顫抖。
  她越過他,前麵捷達前一把紫色的雨傘,雨水順著傘的邊沿落下,落如珠簾。三月呆呆地盯著它,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藏在水珠簾子後的人竟然是褚潁川。
  褚穎川在胸前交叉著雙臂,眼角微妙地揚了起來,戲謔的聲音,打破了沉靜:“三月,還沒好嗎?”
  就在衛燎要衝過去的刹那,三月撲進他的懷裏,從背後緊緊抱住他,就像快要溺斃的人抓住一根水草。
  三月喃喃說:“我應該像所有小說、電影裏的女豬那樣,苦海情深的編排個理由,讓你恨著我,離開我……許多年後,發現我原不過是委曲求全,或許我們可以破鏡重圓,或許你要虧欠我一輩子……”
  雨中的夜風,吹在臉上,啃噬似的疼痛。衛燎沒有看她,他盡力站穩腳,心髒在抽搐著,劇痛讓他死力攥緊她的手。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那麽做……十六,我們可以去荷蘭,我們可以結婚,但我們不會像童話裏那樣幸福快樂的在一起。” 三月覺得手幾乎要斷掉,貫穿全身的痛,狠狠壓迫著呼吸:“你會因為你父親的死而痛苦,然後或許一年,或許十年,你會發現我才是你痛苦的根源。到那時……”
  “我這一輩子已經承受太多,我也可以一直忍耐下去,可是我無法承受我們變成那樣,你知道我母親看我的眼神嗎?她看著我就如同看見痛苦……她恨我……她也許知道,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恨我……”
  一陣風吹來,猝不及防的,漫天的水氣朝他們撲麵而來,她恰在此時抬起眼,眼睛裏的仿佛是雨滴進去,薄薄地浮動。卻成不了淚珠兒,流不出來。
  “如果有一天,你用一樣的眼神看我,看見我如同看見痛苦,我將再也沒有辦法承受,我會崩潰,我會發瘋……”
  “衛燎,我愛你,這一點我不想隱瞞,歸根結底是我自私,所以求求你,我們分開吧……”
  衛燎沒有轉頭去看三月,眼裏慢慢地浮起的不知是雨還是霧,一層的水氣。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推開三衝向褚穎川。一拳揮下時,褚穎川已經有了防備,側身極為靈活的跳開。他的拳頭實實在在的落在捷達的車窗玻璃上,嘩啦的一聲,玻璃已經被砸的粉碎。
  劇痛從手掌蔓延開,可衛燎的大腦卻似乎遲鈍的無法反應,於是,緊接著另一拳又打向褚穎川。
  三月身上仿佛有一個已經愈合的巨大傷口,此時又被撕裂了。劇痛蒙蔽住雙眼,當三月眼前的一團烏黑終於散開時,褚穎川已經被打到在地,而衛燎……
  她的衛燎已經漸行漸遠,垂下的右手,仿佛經受著極大的苦痛,一路落下血跡,轉眼又被雨衝散。
  三月彎下腰慢慢蹲下,小下來的雨霧罩在她的身上,她冷的渾身發抖、像是被遺棄的貓蜷縮成一團。
  疼痛,冰冷,急促地喘著氣,為什麽明明是夏天,卻感受不到一點點的溫暖……

  李子紫與饢包肉
  雷雨猶如陣陣鼓點似的,開始從三月的雙耳中退去。
  褚潁川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瞧你們兩個,瓊瑤奶奶的苦情劇似的。不過也真是生死離別,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可能在一起。”
  三月昏昏沉沉的站起身,雨停了,褚潁川還坐在地上,一手捂著臉,說:“喂喂,別當看不見我,拉我起來!”
  褚潁川是一隻倒在地上的落湯雞,而她是一隻變種的,薊紫顏色的落湯雞,這麽想著三月就想笑,也真的就笑出聲來。
  三月腳步踉蹌,笑著同褚潁川擦身而過,身後仍是他高揚的聲音:“你這個冷心冷肺,沒心肝又想得開的女人,喂喂!”
  三月沒有回頭,隻是陡然站住腳,一手捂著臉,仿佛仍在笑似的出聲問:“褚潁川,這場遊戲,好玩嗎?”
  衛燎真是下了狠手,褚潁川撐著起來兩下,但都沒有成功,索性就躺倒在瀝青地麵上,看著不遠處滿地捷達玻璃的碎片,回答:“我也不打算玩來著,隻不過我瞧著你們,心裏就是不舒坦。我不舒坦,誰也別想舒坦。”
  明知道問出來沒有任何意義,三月還是忍不住問:“那你現在心裏舒坦了?”
  褚穎川沒有顯露出任何表情,甚至連看也都三月一眼,說:“誰知道了……”
  三月揚手,截下量出租便揚長而去。
  司機半開著窗,紅燈停下時,三月聞到了從路邊的混合植被裏,發出濃鬱的青草和雨後泥土的味道。
  轉頭時就看見行人道上的衛燎和滿臉焦急,為他抱紮傷口的周周。
  三月腦子裏知道,他們已經分手,可身體卻不肯去意識,已經撲過去。雙手卻被玻璃阻擋。血順著他的手腕像條蛇,盤結在他的手臂。衛燎舉著手,似乎沒有痛感,他就像雕塑一樣……
  手掌下是冰冷毫無溫度的玻璃,三月隻能抓住這唯一的冰冷,她沒有勇氣去做什麽別的。直至出租車再次啟動,衛燎的身影漸行漸遠。
  冰涼的玻璃在手心中的逐漸燙熱,三月定定看著慘白的指尖。
  路麵上有很長一段暴雨後的積水,車輪快速駛過,水花飛濺。倒影出來許多年前的夜晚。
  數年前的的衛燎不是現在的表情,她說分手的那一夜,他站在昏黃的路燈下,二月的夜晚氣溫驟降,吹來的風都結了一層薄薄的寒氣。她走出很遠終於忍不住回頭去看,他的整個臉都扭歪了,仿佛經受著極大的苦痛。
  她那時慢慢地回頭挪了半步,腳在空中懸留片刻,還是再次轉頭。很長一段夜路,她伴著自己的影子,一直走完。
  那時和現在,她寧願是個徹頭徹尾的死人
  三月回到酒店,換上幹淨的衣服,拿起另一個整理好的行李箱,又直奔機場。飛機上三月昏昏沉沉睡了睡了起來。
  大學最後一年,衛燎出國不久,導師讓他們跟進一些案例。發瘋的女人砌死了門,把女兒和自己隔絕裏麵,女兒無數次借著送飯的機會,扔下紙條說救救我。
  那是個瘋的聽不到任何話母親,很多人試過一次又一次,兩次又兩次之後,便放棄。隻有她堅持下去,直到那個母親放火自焚燒死自己和孩子。導師親自給她講了自己的經曆,然後告知她被學校開除。
  其實也沒什麽特別,遭受虐待住院的女孩子,因為沒有親人,而最終被送往福利院,社會好心人的善款被福利院貪汙,女孩子在裏麵又被□。轉往的另一家福利院也有很不好的名聲,導師努力向領導反應,得到的不過是你太過於投入,女孩子被架起來,拖著尖叫著送往另一所孤兒院。
  導師對她說:太過於感同身受,並不是好事。
  可以富有同情心,幫助別人但不能傾盡全力,當知道幫不了時,要立即轉身離開,學會忘記。
  要學會拯救別人,而不是要來把自己陷進其中。
  再睜眼風機外是雷電交加,因為這樣的突變而無法著落,三月身旁的人是旅行團,不止不害怕還興奮地期待,也許能看見海市蜃樓。
  後來也就真的沒有事,突變的雷雨來的快去的也快,飛機很快安全著落。
  三月不禁想笑,人有時像剛拆封的薯片,一拈細碎,脆的不可思議,昨日說說笑笑,今日就黃土一抔;而有時則像極了牛蹄筋,韌的不可思議,怎樣都死不了。比如她自己,一路舟車勞頓下來,以為會病的更加嚴重,沒成想反倒意外的神清氣爽。
  她從沒想過死,她對衛燎,其實隻是挨不過的時候想一想,挨的過的時候壓根不想。
  這世上誰離了誰不是個活。
  她賤且韌,這是草根的特性。
  ——————
  褚穎川再見到三月是在兩年後被稱為魔都的S城。
  褚華兩家包了五星級的酒店會場,來作為褚穎川和華舒歡的訂婚場所。
  儀式完畢後,褚穎川就躲在休息室愜意地睡了個懶覺。起來時,才發現秋天太陽正落西山。
  褚穎川並不擔心迎親送友的事,因為這兩年,華舒歡簡直已成為一個優質的不能再優質的準褚夫人。
  華舒歡不止對褚穎川身邊的鶯鶯燕燕視若罔聞,處理得當,還竭力改善褚穎川和他父親的關係,從而贏得褚家上下的讚揚。不止如此,她還親自去維族老區連住三個月,最終接來褚穎川的母親。
  推開臥室門,在客廳裏金色和紫色的晚霞中,華舒歡坐在沙發上,擺著碗筷。她已經換下了禮服,現在不過一件及膝的連衣裙,有些發灰的紫色。
  華舒歡專心致誌並沒有回頭,卻好像察覺到什麽,垂下眼睫,若有所思地笑起來,說:“這是褚伯母親手給你做的饢包肉,不過裏麵的郫縣豆瓣是我打下手紅燒的。我約莫你也要醒了,特地給你送來。”
  落地窗透進來的餘暉有些刺眼,褚穎川望著華舒歡被照亮的周身,仿佛深深地著了迷,就倚著門框靜靜望著她。
  倒是華舒歡看到褚穎川的神色,忍不住臉一紅,薄嗔:“傻呆呆的看什麽呢?”
  褚穎川眼裏一層光,隱隱閃爍,隻是問:“你的裙子是什麽顏色?”
  華舒歡款款來到褚穎川身前,手搭在他的肩上,仰頭說:“李子紫。”
  “李子紫。”他低低地重複一遍,眼前突地就出現一種更加別致的紫色,仿佛是在雨中。
  褚穎川隨即退後一步,開始扣睡時解開的襯衫扣子,但大約睡後脫力,平日裏駕輕就熟的事情,今天卻怎麽也扣不上。
  華舒歡又跟過來,幫著他扣好,仍舊是仰起的臉,約是剛剛換裝的緣故,身上是璀璨初調的味道,微微有些刺鼻的馨香。
  褚穎川錯開華舒歡,來到沙發前,隨手抓起塊饢包肉塞在嘴裏,真是剛剛做好,還有些燙。
  華舒歡跟過來,輕輕打了他的手一下,笑說:“用筷子!”
  華燈高照,她笑靨如花,大約因為就盼的東西已經到手,格外的神采奕奕。

  麥卡女郎
  晚上,樂天拉褚穎川消遣,名義是哀悼即將逝去的單身貴族頭銜。
  酒店的三層就是酒吧。走進門,酒吧間是一個巨大的原木雕空,自天花板垂下的電視機架子大約是吧台的廢料,裏麵擺設似的電視裏正播放新聞。
  屏幕裏的一對璧人正出席購物中心的剪彩儀式。
  畫外音說,北方邊陲小城的市長,上任的短短兩年時間裏,將城市煥然一新。重修所有老化公路,橋梁。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裏,引領下屬鄉鎮居民用苞米杆和黃泥就建起抗寒的倉房。還有,引進注資,甚至將自解放時的市政府大樓騰出,興建大型綜合購物廣場。新聞裏的詞匯也用的很有意思,大膽,又大刀闊斧的改革。
  一個穿著碎花長裙,長長卷發的女記者截住他們,辛辣提問:“衛市長,那您對於您的前任,許市長今日在家中跳樓身亡,有什麽評價?”
  樂天擎著酒杯的手經不住一抖,驚呼:“蘇西回國了?”
  隨即對上褚穎川別有深意的笑時,窘迫的低頭掩飾說:“但是咱們衛市長夫人變化可真大……”樂天想了半天終於拽出句名詞:“荊釵布裙。”
  胡亂掩飾時,樂天左胸微微地刺痛,那是他幾乎以為早就不會有的刺痛感覺。
  褚穎川沒有再注意他,拄著下頜想,周周的變化確實大,白色的襯衫,黑色的西裝褲,誰能想到那個當年火恐龍似的千金大小姐。
  然後,身後傳來一聲呼叫:“麥卡,就要結婚成已婚婦女的人了,還看帥哥看直眼兒?”
  起先並不在意,直至好半晌後一個聲音含糊而不經意的“嗯”了一聲。
  褚潁川心中一跳,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了上來。
  他下意識屏住呼吸,自高腳凳上輕輕轉過身,酒吧裏很昏暗,幾盞疏疏落落的燈似是一圈蠟燭,光影被風吹得緩緩搖擺。
  那些人影隱在紗帳後一片模糊。
  視線逐漸適應後,服務生促銷小姐一群花紅柳綠裏,褚潁川一眼就看到那個穿著棕色製服的三月。
  她仰頭看著高掛的電視,聚精會神。
  從褚潁川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尖尖下頜,一側的臉頰病態的紅。他想,她塗了太重的胭脂。
  三月身旁,一身翠綠的女孩扯了她一下,用壓低但依然清晰可聞的音量問:“你魂兒都看沒了?”
  正巧新聞播完,三月轉頭去看那女孩,她從桌子上拿起一個類似民國時期買煙小弟的煙盤掛在脖子上,笑著回答:“真的很養眼,不是嗎?”
  遠處已經有人高喊:“麥卡雪茄!”
  三月款款走過去,將手裏一盤的雪茄呈至男人的眼前,那件V字領子的製服開的極深,桃紅色的繩子滑了下來,一截雪白的肌膚同雪茄糾結著。她的背後是恰巧是盞壁燈,一點瑩光,似是被上了濃重的陰影線條。三月就仿佛一幅肖像,被掛在角落,布滿塵埃。
  褚穎川愣愣地失神,好像在看,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看。
  麥卡雪茄很受歡迎,有些男人買了數枝卻不吸,直直遞到三月麵前。她接過來,自兜裏掏出火柴,點燃。
  她的姿態一如既往,微側著臉頰,兩指托定,無名尾指翹如蘭花。霧靄輕吐,一時間煙斜霧橫,唯一的看得清的隻有那枝半凋零的煙花。
  可她的影卻無法形容地清晰,膚色慘白,淡藍血管,眼是烏黑,和唇角笑容相反黑的不動聲色,斤斤算計。
  褚穎川想,人人都說歡場中的女人,如茶浸到水裏,滾一滾便老了。而她也確實削瘦憔悴,但光彩反盛。
  一瞬間,褚穎川油然而生一股焦躁,似乎有什麽,難以自拔。
  手機響起來時,三月獨自走開,她沒有察覺,有個人跟在身後。
  陰暗無人的樓梯間裏,三月躲在二樓,擎著手機低語。而褚穎川隱在三樓的陰影裏,憑著那些低語仿佛洶湧急切的淹沒他,讓他忘記了呼吸。
  消遣完了,按例要回到頂樓套房。
  按例,華舒歡領著褚穎川的母親,煮好夜宵等著他。
  以往,母子倆話很少,褚穎川用生澀的維吾爾語叫一聲:“阿帕。”
  年老的維吾爾女人用生澀的漢語說一聲:“穎川。”
  這一天基本就例行公事的過去,隻有華舒歡在其中笑語妍妍的講述一天的趣聞瑣事。
  但今天褚穎川興致似出奇的好,一一細問了母親起居飲食過去,母親用生澀的漢語簡單回答,又一字一句的反問回來。
  華舒歡自然格外興致高昂的從中周旋,可褚穎川反而興致漸失,仿佛久睡起身後,一種脫力的感覺,怎樣都無法使出勁。
  等華舒歡送他的母親回來,就看見褚穎川爬在沙發母親曾坐過的位置上。她不禁想起張愛玲筆下喬其喬,孩子似的背影,什麽都不用說就打動薇龍。
  華舒歡低頭抱住他的背,吻上他的耳際,撫摸他刺蝟似的頭發,閉上眼睛,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輕輕說:“穎川,穎川……”
  褚穎川反身抱住她,輕輕地回吻過來,額角,眉心,眼睫,鼻梁,嘴唇一點一點地撒下火種,華舒歡整個人便熊熊燃燒起來。
  “舒歡……”
  他又是那種緊促沒有一絲餘音的聲音,猶如迷路的孩子。
  可她沉浸在難以言喻的恍惚和戰栗中,始終沒有瞧見那雙似笑非笑的眼。
  三月匆匆向公司請假,回到d城變賣房產。
  當房地產公司的經濟詢問三月房屋麵積時,她下意識的用了“我家”。
  然後,孤身一人站在空蕩蕩的房子裏,任由頭扯動的窗簾,兜頭兜臉的在她身上落下一層的灰。
  海角天南,她潛意識的隻用窩窩來形容自己的居所,包括在S成裝修完畢的新房。
  隻有這裏,她叫做家。
  而兩年沒有回來的家,這裏已經隻剩下窗簾、地板,和那張公主床。
  三月慢慢躺在床上,滿是灰塵床單如同荼蘼的花,手指順著一點一點摸上去,然後摸到枕下的那本張愛玲全集。
  窗外傳來咕咕咕咕的聲音,三月順著聲響望過去,幾隻鴿子落在窗台上。
  她隱約想起,衛燎曾經喜歡拿小米喂麻雀,久而久之引來不知哪裏的鴿子覓食。那幾隻鴿子很凶悍,攆走麻雀,儼然地霸的模樣,她還戲稱為“流氓鴿子”。
  她沒有想到,這幾隻流氓鴿子還在,她起身走到窗前,鴿子竟然往裏探頭,四隻圓滾滾的眼睛望住她,滿滿的皆是期待。而窗邊,隻有一個殘舊的塑料帶子,裏麵是發黴變質的米。
  她一時愣怔在逐漸西移的日光下,望著留不住日色,竟然矯情的有了滿目瘡痍的感覺。
  她想起兩年前,她重新回到蓬萊的天涯海角,找到他們共同係上去的同心鎖,黃昏的海次第幾個顏色,熏衣草的淡紫,岩藍,中藍,午夜藍一徑蔓延到天邊,最後再也沒有一點天光。
  終究,她把打開的同心鎖扔到海裏。
  小言裏的女豬,會持著摯愛的物件,憑吊舊情,致死也不會放手。而她不是小言的女豬,她必須變賣所有。
  這些年她把所有的積蓄都填進一個無底洞。
  眼見著要結婚,可母親又急需一筆醫藥費,她從沒向未來的丈夫說過家裏的事情,所以隻能偷偷來變賣最後,也是僅有的家。
  若沒有了家。她就真的成了蝸牛,一切隻能背在背上,四處遷徙。
  然後,門鈴就響起來。

  閻王也會發慈悲
  法國進口的安全門,內嵌的門鈴不用電池直走電路,聲音仍舊響亮的刺耳。三月以為是房屋經紀來看房,看也沒看就打開門。
  誰成想,千算萬算,機關算盡也沒算到是搶劫,而且拿著西瓜刀的中年男人。藍色的卡其布外衣,破爛不堪外加塵土飛揚,怎麽看怎麽是建築工地的民工。
  三月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麵對這種場麵,在被同樣塵土覆蓋,灰兀兀的西瓜刀抵住咽喉時,不由自主,“喔哦”的一聲,隨即很識時務的說:“我的錢都在拎包裏,我也是債台高築正在等房屋經濟來賣房子的,你看看這屋裏擺設就知道了!所以,我並沒有多少,你拿了就走吧,我不會報警,我保證。”
  長長一段話說下來,沒有任何結巴和顫音,連三月自己也不禁佩服自己的冷靜。
  民工大叔大約也是第一次,緊張的直冒虛汗,一麵抖著手持刀,一麵將三月包裏的錢搜刮的一幹二淨,看他的表情明顯不滿意,但這屋子空蕩蕩滿是灰塵,而三月別說是首飾,連塊手表都沒有。
  本來搶劫可以就此順利結束,民工大叔已經轉身往外走,可大約因為處女打劫而緊張不已,沒有關嚴的防盜門好巧不巧“哢嗒”一聲,就要被推開。
  搶劫的人嚇了一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身。
  三月恰恰邁步上前,想要去收拾被扔在地上的拎包。她隻覺得被撞了一下,連連後退了幾步,剛想開口問:“你撞我幹什麽?”
  然後,三月低頭就看見半截的西瓜刀猶如錐子一般,直直插進腹內。她今天穿的是件白色毛衣,眼見血漸漸順著灰色的刃口透出來,毛衣被染成一種奇異的紫紅色,她卻依然覺不出痛。下意識按住肚子,隻覺得血順著指縫,洶湧的像打來的自來水,卻比自來水更粘稠。
  三月倒在地上,天終於黑了,滿屋似都覆蓋上陰影。旋轉,旋轉,有生命一般。錯覺中,她看見褚潁川驚惶失措的臉就在眼前,越來越近,不住開闔的嘴似乎在叫她的名字,但聲音卻不可思議地遠。
  終於,漸漸黑色洪水般的,湮沒了視覺,湮沒了聽覺,湮沒所有知覺。
  她卻止不住的想笑,古人的話真是太有道理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知道吉尼斯有沒有黴運之最,而她的是不是可以名列榜首?
  恍惚中,她陷進一個密閉的空間裏,連天連地的黑,四麵逼近,掙脫不出,她也沒有掙脫的意思。她想,如果就此消失在黑暗中,也是一種幸福。於是,她放縱著自己,沉沉睡去……那麽深的深淵,就此沉進去,永遠也不要醒來……
  可是偏偏有隻手拉住她,緊緊的不肯鬆手。
  一直一直。
  終於沒有。
  再睜眼時,入眼的是一層又一層的白,
  三月有些顯得茫然,不知道身在何處。她渾身無力,四肢仿佛被枷鎖鎖上,動彈不得,一時錯覺,以為自己隻是剛剛睡醒。
  好半晌她才明白,自己是在加護病房裏。嘴上蓋著氧氣罩,腹部像被生生挖空了一塊,大約是在痛,可是因為麻藥的勁力,隻是木木的脹,但仍止不住冷汗淋漓。
  吃力轉頭打量,真的就看見褚穎川在病床邊。
  他一手撐著下鄂假寐,一手緊緊拉著她。所以,三月一動,他就立時睜開眼,見她醒了倏地坐直身,先是驚喜若狂,而後看她蠕動嘴唇,忙挪開氧氣麵罩,問:“怎麽了?”
  三月聲音沙啞的開口:“鬆手……”
  “那可不成。”褚穎川重新給她扣上氧氣麵罩,低聲說,“沒聽過老話兒說,隻要拉住一個人的手,心意夠誠,閻王也會發慈悲。”
  不倫不類的一句,三月偏偏聽得懂,隻是忍不住奇怪,那可不是誰都能聽說的老話兒。
  他看她的臉上神色疑惑,忍不住笑問:“你想問我為什麽會知道?”
  可現在的褚穎川亂蓬著頭發,湛青的胡子茬,一雙紅絲眼睛,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梳理。即便是笑,也早就失去那種風流情態,狼狽憔悴的整個人仿佛老了一輪。
  “小時候,我去看望阿帕,也許我的出現刺激了她,當晚她就自殺,醫生都說沒救了,叫家屬準備後事。我外公就一直拉著她的手,從天黑到天亮,她就真的活了過來,醫生都說是奇跡。後來,外公就告訴我,如果心意夠堅定,閻王也會發慈悲。”
  褚穎川的人坐在白色的靠椅上,手仍舊緊緊拉著她。那是專門搬來的椅子,海綿雲朵似的綿軟,人也像窩在雲裏,聲音不由得即低且輕。
  醫生也聞聲進來檢查,輕手輕腳換了組點滴,又低聲說了些話,隱約隻聽到一句,沒有排斥反應。
  這是三月第一次他聽說這麽多話,可滴液裏大約有安眠的成份,三月意識又開始模糊。
  那些混濁的消毒水的氣味,還有壓不住血腥,還有聲音漸漸離得很遠。
  她沒有細想排斥反應所代表的含義。模模糊糊中倒是回憶起很久以前的事,舅舅患了肺癌,末期時醫生下了病危通知,外婆仍不放棄,親自衣不解帶的護理在病床前,每當舅舅昏迷時就緊緊拉住他的手,有時就是幾天幾夜。舅舅也真就多活了月餘,醫生都大為驚詫不解。直到舅舅再也受不住病痛的折磨,對外婆說,娘,你讓我去吧。
  外婆哭著鬆開手,當夜便白發人送黑發人。
  人世間若有一個牽掛你的人抓住你,便無論如何也不會死去。
  她以為,那隻是個童話。
  以後的日子一直是在半夢半醒之間度過的。
  等終於意識清醒後,三月已經在高幹病房,不見了褚穎川。她從換藥的護士口中得知,自己的脾髒破裂,肝髒衰竭,還是A型的陰性血型,基本上已經沒救,病危通知書都已經開下來。可是天不絕人,偏巧就有匹配的捐獻者。
  她的身體裏,就這麽多了陌生人的半個肝髒。
  最後,護士萬分羨慕的跟她說:“你男朋友真是絕種的好。那麽大的人明明暈血,可手術前,手術中還有手術後,一直堅持握著你的手!癡情的震撼了我們全院上下已婚未婚,有主沒主的護士!還有,你知道嗎?手術室本來不許進的,你男朋友好有門路,竟然讓院長下了特赦令!”
  小護士緊接著追問:“你男朋友是做什麽的?”
  三月被弄得哭笑不得,偏就重傷在身,躲也躲不掉。
  “你猜我是做什麽的?”
  兩人循聲看過去,褚穎川不知什麽時候倚在門邊。他已經收拾妥當,針織毛衣和長褲,十足休閑公子的浪蕩模樣。三月倒是沒什麽,小護士則刷的羞紅了臉,一改剛才的聒噪,低頭羞答答的一步一挪的走了出去。
  褚穎川走到病床前,坐到那張他專用的白色的靠椅上,伸手撫過她亂草似的長發,笑問:“怎麽不告訴她我是做什麽的?”
  她半依在床上,幾乎倉皇避開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連名帶姓:“褚穎川,我就要結婚了。”
  褚穎川的笑突然消失,好半晌,他往後一靠,交疊起腿,笑又慢慢出現在唇角:“哦?是哪位仙人能修成正果,我倒要見識一下。”
  說完自褲兜裏掏出個鑰匙,顛在手裏,半晃不晃。
  病的太久,神智都有些遲鈍,三月瞧著眼熟,細看才認出是自己的鑰匙。塑封的鑰匙鏈上,一麵仍舊是她和那隻貓的合影,另一麵則是她和陳知兩人的合影。
  褚穎川半笑不笑的說:“不就是那個酒保,你也真出息,偏偏吃了回頭草。”
  說完,就看到三月烏黑的眼珠,滿屋子一滾,仿佛驚慌失措的模樣。
  然而,他了解她,這恰恰是她在算計他的神情。

  灰色
  病房的窗外據說是全院最好的風景,花草如茵的庭院,還有古香古色的鍾樓遙遙相望。秋天的風中午時還溫暖和煦,但到傍晚則開始不住風便急起來,一下又一下扣著窗棱,於是再詩情畫意的景致也透出涼意。
  三月忍不住攥緊被子,目不轉睛地望著褚穎川,這麽多天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清醒的正視這個男人。
  “我隻是需要個人讓我安定下來。”三月輕聲說:“其實想想,我這小半輩子也不算虧,別人一輩子都沒吃過的、玩過的、樂過的……還有經曆過的,我都齊了,也算盡夠了。所以,就像浪子回頭一樣,我想定下來,踏踏實實的。”
  天色已經有些黑,褚穎川熟門熟路的打開開關。白熾燈的頂燈,光亮一下子破開昏暗,此刻三月很難想象是那樣的誘惑於無聲笑靨的麥卡女郎,她沒有濃脂豔粉的點綴,滿頭烏發底下,素淨的鴨卵青的麵孔就仿佛觸手可及。
  此時此刻,褚穎川清楚意識到有什麽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可三月隻看見他嘴角輕輕一撇,不屑的笑。
  “就憑他?”
  還要說什麽時,卻被一陣音樂的脆響打斷,原來是他的手機響。褚潁川接起來,裏麵不知說了什麽,合上時臉色就有些掩不住的陰沉。
  三月問:“怎麽了?”
  褚穎川輕輕按住三月的手,才說:“那個搶劫犯死在了監獄裏。”
  狠狠吃了一驚,三月下意識就要抽回手,脫口問:“你做的?”
  可褚潁川不肯放手,三月就奈何不了他力氣。一掙一扯間,她病後體虛,手心裏額頭上就全是密密的汗。
  褚潁川嗬的笑出聲,按鈴喚來護士,準備好溫水和毛巾。一麵親自幫她擦頭上的汗,一麵說:“搶劫犯是個民工,包工頭拖欠他的工資,他才鋌而走險。幾年前他曾參與修建那個小區,那天一棟樓裏,就你那個單位有人,你說你多大的運氣?包裏總共不到五千元錢……那天他也夠運氣,剛跑到小區門口就被保安抓到。據說他的女兒生病急需錢,錯過了救治時間沒治了。他在監獄裏聽到信兒,當晚就自殺死了。”
  說著,褚穎川又去幫她擦手,開始還用著心,後來漸漸隻是搭在三月的手指上,有一下沒一下,萬般慵懶地滑過。.
  “這種天時地利人和的事兒,我可安排不來。”
  三月轉頭望向窗外,此時天空猶如老式窗棱的藍色油漆,一點一點剝落,露出一如世間萬物的底色,模糊而渾濁,微微的發灰。
  屋裏的電燈倒是越點越亮,但眼終究漸漸模糊。
  三月想起自己在一年前在稱為花都的G市遇到陳知時,也是這種天氣,這種時候。那時陳知告訴她,他是來領寶寶的骨灰。
  從陳知的口中得知,跑到異國做變性手術的寶寶,完成了上半身的轉變之後,卻被發誓天荒地老的戀人騙光所有積蓄,絕望爭執下,寶寶錯手殺死那個男孩。被遣送回國的寶寶,判處無期徒刑,關押進男子監獄。
  缺少女人而變得瘋狂的密閉空間,一輩子都不會出去的寶寶被輪暴再輪暴,直至死去。
  三月記得那時聽完都傻在那裏,她很難想像,那樣潑辣精明的一個人,會是那種死法。
  她還記得,當年在海上花時,午夜下班後,她和陳知總愛打寶寶的秋風,讓他請客夜宵。
  最常去的是家火鍋店,從海上花打車也要二十分鍾的路程。難得是那家的米酒釀的極好,溫熱後盛在白瓷的茶壺裏,倒出來時,橘黃酒色帶著細小的氣泡,真的也就像杯茶水。
  一次喝米酒大醉的寶寶,拍著桌子說:“他媽的,古惑仔裏有句至理名言你們知道不知道?‘出來混,終歸要還的’,我掙得這些皮肉錢,今兒個就算不跟你們敗,明兒也總歸會給別人!”
  米酒的味道微熱,微辣,帶著些許甜的滑膩,後勁卻足,喝的多些就蟄著雙側的額角,木木的發脹。
  當日,她的揉著頭大笑,以為不過就是酒後的戲言。
  誰能想到真的就一語成讖。
  病房裏再高級都脫不了醫院的灰白顏色。 三月想起身,可剛一動,腹部傳來一陣痛楚。天花板、牆壁、地麵,明晃晃的灰白壓眼前,不住的晃動,晃得她的眼睛逐漸失去焦距。
  “怎麽了?刀口痛?”
  褚潁川嚇壞了,慌張的就要按鈴叫護士。三月忙拉住他,說:“別,我沒事。”
  好半晌,等眼前那股白光過去,三月才吐出一口氣,說:“隻是你知道,捅人的竟然比我這挨刀的還慘,這種事兒,真討厭。”
  可褚穎川的臉色仍舊不好看,三月隻得岔開話問:“對了,我才想起來,你去我家做什麽?要不是你,我怎麽會挨刀子!”
  “有人賣房子,自然就有人買房子。” 褚潁川聞言真的也就緩下嚴峻神色,笑說:“你這個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三月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的臉色立即就變的更慘白。不過還是抱著希望,疑惑的問: “你要買?!”
  聽三月這樣問,褚潁川臉上笑又慢慢消失,輕聲問她:“不成嗎?”
  三月不語,褚潁川的脾氣立時上來,起身就推門而去。
  門磕在牆上“咣當”的一聲。
  三月重新抱著被子躺下,大約是要下雨了,秋雨寒入骨。 院子裏的樹開始沙沙作響,仿佛葉子片片落下的聲音,不仔細聽,幾乎以為在下著雨。
  冬天大約要來了。
  整整一個禮拜後,褚潁川才再次出現在病房。但出乎意料之外,沒看到三月的身影,護士告訴他,已經可以下床走動的三月正在庭院中散步。
  褚潁川隨即轉身下樓,隨行的人就要跟上來,他擺擺手不要他們跟上,然後自己一個人走到院子裏。
  位於醫院後身的這裏,沒有急診的慌亂血腥,今天的天氣舒朗溫暖,即便枯黃的葉和半黃的草也稱得上是美景。所以,散步的人很多,似乎有熱鬧。
  褚穎川在小徑上走到一半,就看到三月獨自坐在樹下的長椅上,低垂著頭。走的近了三月似乎有所察覺,然後她抬起頭。消瘦的頰上托著笑得彎彎的一雙眼,大約因為陽關陰影的緣故,顯得睫毛格外濃長。
  她的眼睛跟兩年前一樣,總是覆著水的薄膜,有時,則更像是清澈到幾乎是無色的霧氣。
  褚潁川坐到三月身邊,將手中的文件交給她。本來覺得風有些涼,可突地,在這秋天的陽光裏,他感覺正慢慢地暖和起來。
  三月反而失去那種愜意的心情,她神色微變,隱隱已猜到是什麽。
  但她不肯打開,仍努力含笑搖了搖頭,問:“這是什麽?”
  褚潁川將文件打開在她眼前,果然是打印好的房屋買賣合同。
  房款數額那一欄空白待添。

  我不知道
  d城的秋天就怕起風,一陣一陣雖不至席天卷地,但也像是有人持著扇子,不論耐煩不耐煩,隻是不住的扇,扇的人衣袖翻飛。三月身上隻穿一件病號服,藍白條子相間,似極了外國電影裏監獄號衣。單薄的純棉的劣質料子,又薄又不擋寒,冷風一打就透。但她看著一紙合約默然不語,仿佛毫無覺察,聚精會神的讓人以為她在精明的逐一核對條款,而實際上連頁都沒有翻。
  褚潁川大大抻了個懶腰,手就勢放在三月身後的椅背上,終於笑出聲 “說吧,你想賣多少錢?”
  三月的坐姿漸漸筆直,僵硬的仿佛剛剛穿上的鎧甲,準備要打一場硬仗。然後,她揚一揚臉,想也沒想就報出翻了一倍的價格。可沒想到,褚潁川連夲兒都沒打,就如數添上,隨即轉給三月簽字。
  呆呆的接過鋼筆,三月不知道為什麽就有種不確定的感覺,還像是在做夢,恍恍惚惚幾次三番的提筆又放下,放下又提筆。每次提筆就會很痛,仿佛刀口迸裂開,內髒挖空似的痛。那個名字終究無能為力簽下。
  褚潁川就看著她那麽反反複複,一直不語。病的久了,本來就枯草似的頭發更加糟糕,於是她放棄了慣常的散發,隻是盤起來。但仍舊有些糾結的卷發不肯老實,蜿蜒落在她的脖頸上,極像開到末路的藤花。
  褚潁川隨意似的繞了一縷在指間,大約風吹的久,冰涼的陰手。偏偏三月輕輕搖頭,明明毛草似的發此刻卻滑如蛇,轉瞬就脫了手。他不由皺眉不滿,三月已轉頭,竭力用穩定而清晰的聲音,玩笑似的說:“褚少還真是不食人間煙火!我要價高出整整一倍,你……”
  褚潁川今天本就心情好,還沒聽她說就哈哈大笑,伸出手很自然地從後摟住三月的肩膀。
  三月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時,褚潁川已經強抓著她的手,在合約上去簽她的名字。她全身僵硬,太陽穴上的動脈也突突直跳。她努力的躲,但隻能躲進褚穎川的懷裏。
  “三月,聽話把字簽了。”褚潁川哄勸的聲音好象很溫柔,可他的手臂的卻不許她移動分毫,力道大的她心裏發怵。
  三月咬著嘴唇,手抑製不住地抖,溫熱的氣息貼在耳邊,那樣的避無可避讓她已經沒有力氣,一切已經不由得自己做主。可全身的氣血則爆裂似的浮動,仿佛要衝破身體……
  等最後一筆終於簽完時,三月的病服已經被汗水浸得濕透。褚穎川鬆開手,三月的手卻仍在一顫一顫地抖,連著身體也不住地顫抖。
  褚潁川將她轉過身,她隻會瞪大眼睛看著他,連浮出一層水光的瞳仁都在收縮,收的過緊就也像是在抖。
  褚穎川站起身仍在笑。
  他俯視,笑著扳住三月尖削得過分的下頜,強迫她看著他,說:“可憐的孩子。”
  猝然閉眼,三月緊緊皺起的眉,使勁兒去推他,但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然後,也許是知道敵不過他的力氣,三月突地嘴角浮起笑容,睜開眼不再掙紮。她的瞳仁映著天光,周遭一圈紅色的水亮,仍舊顫抖似的,卻鏡子一樣清晰映出褚穎川帶著憐惜的神色。於是,三月的笑容更叫絢爛:“我應該去打個電話,告訴我丈夫飛來橫禍,卻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褚潁川這才緩緩鬆開板著她下頜的手,三月仍舊燦笑著繼續說:“讓他瞧瞧他的妻子多能幹,別人炒房十餘間才能掙到的錢,我一次就到手了。”
  褚潁川看著她,像看著一出戲裏的演技很假的二流演員,但他反而極有耐心全本看足後,才說:“你們還沒結婚。”
  過了幾分鍾三月抬起頭,深深地凝視褚穎川,說:“我見過你的訂婚儀式,很漂亮的金色。”
  形容詞或許奇怪,但在三月眼中也確實是金光燦燦。那所五星級的酒店,戰前就是十裏洋場的知名所在,幾十年的沉澱下來,就成了身份與品位的象征。
  她被好奇寶寶喜力強拉硬扯,因為她們都屬於裏麵的員工,所以很容易的就扮成服務生偷溜進去。兩層的宴會廳,第二層附帶休息室。沒有平常婚禮的司儀惡搞,沒有金華銀豆和彩膠,沒有圓桌酒席,沒有琳琅滿目的喧嘩和殘羹剩肴。她一直躲在二樓,幾乎以為自己置身於美劇上流社會盛宴中——鑲著金牙子的白理石台階,金色累疊的香檳,連著杯子都被映成金色。
  滿眼衣香鬢影的優雅。
  褚潁川忍不住笑,他那天連領結都是金色的。可他這一笑反倒被理解成另外一層意思,三月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眼裏的水光,問:“為什麽訂婚?為什麽不直接結婚?”
  褚穎川有些恍惚的回答:“我不知道……”
  這回是三月嗤嗤的笑起來,忍不住想起兩年前的夏天,他們在一家新開業的法國餐廳吃甜點,什錦冰激淩濃鬱香馥,味道好的叫人嚐上一口,就忍不住眯起眼。褚穎川那天雖說不忙,但手機也總是零零星星的響。男人女人,想接的接起來,不想接的扔在一邊,就是耐心應酬時,如非必要也沒有沒有一句準話。
  法國餐廳裏的隔扇一色都是磨砂玻璃上,影影綽綽透現出花卉的圖案。她一口一口吃著麵前特大份的甜品,一麵無聊的去細看,不由就發現磨砂玻璃的花紋倒似有些來曆,桃花蕾從葉子間探出頭來,凹凸花紋間含苞待放,竟然是十分纖巧豔麗的南派畫風。
  她突然停了下來,愣愣地看著,無意識地就開口問:“褚穎川,你想過自己要的是什麽嗎?”
  那時窗外夏日的烈陽正盛,光做底子,一枝桃花透明虛幻的影子就橫在褚穎川的臉上。他揚眉一笑,極為愜意的回答:“我不知道。”
  而時間已過去兩年,今時今日,他的回答仍舊沒變。
  “你一直是這樣,兩年來一點都沒變。以前我還我真喜歡和那樣的你在一起。”三月低頭又笑,聲音輕且柔和,一字一句的說:“可是,現在不行,褚潁川,現在不行。”
  “你說過,三月,你想要安定下來。” 褚穎川也低頭看著三月,輕輕地把她垂落胸前的散發捋到耳後。因為是俯視,笑意仿佛被鐫刻在嘴角,莫名的高深莫測:“我倒有個主意。”
  “什麽?”.
  三月手指間轉著他那隻派克筆把玩,銀色筆身刻著雲湧的紋路,通體鉑金暗自裏的張揚,又涼又滑,她幾乎攏不住。一個錯手,險些溜到地上。
  褚穎川淡淡的說:“我們結婚吧。”
  擱下這句話,褚潁川就大步走了。
  當夜,三月覺得自己睡得極安穩,似乎很久都沒有這樣安睡過。
  淺藍色碎花帳子的公主床,墊子鬆軟的猶如剛剛烤好的麵包,暖洋洋地隻是不想起來。
  有人拍著她,哄著她,低低的溫柔的聲音像是哄著小孩子:“十五,十五……”然後,三月就驚醒,冷汗淋淋地喘著氣,身上是消毒水味道的被子,身下是決不舒適的床墊。窗上掛著的天鵝絨簾子,已經收起,有些發陰的日光正透進來。
  護士正端藥進來,一把藥丸吃進去,即便水裏加了蜂蜜絲絲的甜,也掩不住的舌根發苦。
  等護士出去,三月脫力似的重新躺在床上想,真討厭的夢,竟然夢到家,明明已經買了個雙倍的價錢。
  她明明已經沒有家。

  對不起有用,還要警察幹嘛?
  褚潁川一直沒有出現,隻派了專業的護理人員,無微不至的照顧。三月並沒有在意,但對每天送來的鵝肝湯有些奇怪。在她的老家,迷信鵝肝是補血的聖品,外婆說鵝不屬於家禽,而是大型的牲口,不吃五骨雜糧隻吃草,所以幹淨又營養。
  這些褚穎川不可能知道,但細細尋思,就會陷入夢一般的恍惚中,像被扯入一個黑洞,緩緩下沉再下沉。於
  是,她告訴自己,這些老家老事,褚潁川手眼通天,知道也不稀奇。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這樣進補裏,三月刀口好的很快。就在她病愈已經準備出院的清晨,一個年老的維吾爾族女人出現在病房裏。
  那種少數民族特有的深眉濃目,不難看出年輕時的漂亮,但同歐美白種血統一樣,一旦過了某個年限,皺紋就像突發的洪水,鋪天蓋地,觸目驚心的衰老。
  女人坐到病床前,用一種奇異語調說:“論出身,論模樣你樣樣都不如舒歡,何苦給自己找不自在?”以後說什麽,三月也沒有去注意聽,隻知道年老的女人挺直背脊,瞳孔閃著光,不外乎是嚴厲聲音責難。
  床畔的桌子上那隻貓耳朵的鬧鍾,悠悠的貓爪時針滴答滴答的走著,斤斤計較著時間的的軌跡。三月望著它,不覺出了神。
  這時候小言裏的女豬應該竭力表現,努力扭虧為盈,或者言辭義正作出聖母的不能再聖母的模樣。如此想著,三月突地有些厭煩,開口說:“褚潁川剛打過電話,說他要過來。”
  早晨三月喜歡把窗戶打開,置換新鮮的空氣,此刻恰巧起風,藍色的窗簾被吹起,女人側轉過來的臉,藍色搖曳的陰影中,即便她低下眼睛,仍舊躲不過讓三月瞧見了微妙神色的轉變。
  於是,沒有再說什麽,女人起身離去。
  沒多久之後華舒歡走進來,藕合色的風衣,新進正流行的裙擺款,花朵領與袖,鋪上細密柔軟的黑色蕾絲,隨著華舒歡的腳步輕盈起伏。款款近前時,也就真的完完整整似足童話裏的精致公主。
  華舒歡坐下後點了枝煙,隻一口就不再吸,灰紅的微光,擎在指節間一閃一閃,微微蹙著眉,不經意打量一眼三月,才緩緩說:“好久沒見到陶小姐了,這些年還好嗎?”
  三月隻穿著藍白條子的病號服,在床上曲起膝蓋,頭依在膝蓋上,好像極意外的看向華舒歡,說:“叫我三月就可以。”
  “還沒恭喜陶小姐,聽說你就要結婚了?不知道日子定了沒?到時我和潁川可能騰不出時間,但禮物我們一定會送到。”仿佛沒有聽見三月說什麽, 華舒歡笑容依舊的將已放在桌上的蛋糕向前推了一下。
  剛出爐的蛋糕,那一層巧克力醬刷得特別厚,棕紅色被陽光映照得淨亮,香氣彌漫時,病房裏本來微涼的空氣,變得暖和起來。.
  “照理說探望病人應該帶花的,但還請你見諒,潁川對花粉有些敏感。”華舒歡迎上三月漆黑得看不見底的眼睛,單薄的笑就和巧克力醇厚的香混在了一起:“別誤會,是敏感不是過敏。”
  逐字逐句說得聲低且緩慢,眼角眉梢,煙霧橫波仿佛甚為熱情,但那股熱情不過是家世教養精心計算成的,那真實抵不過手中的一蓬煙霧。.
  “不過這個蛋糕他就真的不能吃了,你要是見到潁川一定要提醒他,這裏有花生,他對花生有些輕微過敏。”
  三月伸過手去,也不用盒子裏的塑料叉子,直接用手指挖了塊巧克力送進嘴裏。抽出來時,指甲上還餘下半點棕漬,散出濃鬱的芳香。但看在華舒歡眼裏,忽地就緊蹙起眉,轉過臉去。
  “嗯,一定,華小姐真是細心人。”三月繼續舔著指甲上的巧克力醬,笑說:“你知道這次住院裏裏外外都是他幫我張羅,並且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怎麽說我都應該選個禮物,聊表謝意。”
  大約巧克力真的好吃,三月眉眼彎彎的繼續說:“可是,我確實不知道他喜歡什麽,真是讓人為難呢。”
  回手還要去夠,可動作急就扯到傷口,手一抖就不小心按住桌子上的電視遙控器,高懸的電視應聲打開。
  華舒歡本不在意,剛開口繼續要說些什麽,可電視裏一段娛樂新聞,讓她和三月措手不及的驚詫。
  首先的是一副明顯的夜間偷拍照片,一組車內模糊的擁吻,一組年輕靚麗的女人自銀色的捷豹上下來,濃密的紅色長發,絲絲地覆在額前和臉頰旁,依依不舍的淩亂情態。
  而讓華舒歡是三月定住的,是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車牌號碼。
  女明星對著一群麥克風,含羞卻甜蜜的聲稱,婚期將近。
  連記者也驚訝:“你和他認識並不長時間,這麽快?某公子據說出身名門,而且已有未婚妻,您雖然是新近的戛納影後,但……”
  女明星反而笑起來,一襲同發色形同玫瑰紅短裙,籠著有些拙劣做作扭動的腰肢,但格外的嫵媚,也十足自信:“緣分來了,是擋也擋不住的。他說願意為我抗爭一切封建的舊勢力!”
  華舒歡手裏一支煙將熄,轉手卻沒看到煙灰缸,這才想起病房裏本就不配備這些。於是,順勢就按熄在缺了一角的巧克力蛋糕上。三月腦筋轉的極快,立即笑說:“我說怎麽興師動眾的,原來是城門失火,殃及我這池魚。”
  “誰是池魚還未必可說。”
  華舒歡手停了一停,凝視著三月。隨即,覺得神色過於淩厲,又漸漸柔和下來,用輕緩的聲音說,“我很好奇,你跟褚伯母說了什麽?我本來以為你們會聊很長時間。”
  “看得出她很喜歡你,女兒似的。”一番陣仗下來,三月也真的有些累,輕輕歎了口氣說:“你有沒有看過流行花園?”
  對於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華舒歡從精致的睫毛底下,瞥了三月一眼,才問:“什麽?”
  “不論是台版,日版,還是動漫哪一部都好。”三月定定看著她的眼睛,水光嫵媚,平靜烏黑。.
  “道明寺有句口頭禪很有意思,你應該看看的。”

  對不起有用,還要警察幹嘛?[2]
  出院時褚穎川仍舊沒有出現,而是被人直接送上帝都的飛機。剛下飛機,一輛持有政府牌照的黑色中華就停在飛機場上,身穿深黑色西服的人從車裏走了出來,將三月恭謹的送進車裏。
  車的後座上已經放好一束玫瑰花,城市裏哪裏有剛采摘下來的,其實都是營養液浸著,所以葉子翠綠,花苞還未開全,凸顯著鮮嫩的好顏色。
  一直提不起精神的三月信手數來,整整十五朵。
  不知道新鮮不新鮮的香氣一點點飄進呼吸裏,三月的心裏就像剛到開封的可樂,氣勁頂足的泡泡在香氣中不住的冒出來。辣的,苦的,甜的,涼的混雜一處,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三月極力做出若無其事的神色,連語氣都若無其事的問:“這是去哪裏?”
  “樂少吩咐,把您送到湖心小區的房子。”
  “樂天?”這下三月怎樣也無法掩飾臉上的吃驚:“花也是他送的?”
  前麵的人仍舊恭謹回答:“都是樂少交代的。”
  再多的疑問也沒有辦法問出口,到湖心小區的房子住了一晚後,仍舊沒有任何人的動靜。
  大早起來,天空是慣常的冬至陰臉,少見陽光,寒風襲人。不適應新地方新床的三月,失眠的迷迷糊糊吃完早飯。倒是做飯的阿姨看她沒吃兩口就又要去補眠,不禁驚訝問:“快過年了,不去采辦點年貨?”
  三月這才驚覺。
  可乘車出門才切身覺得,真的是年關將近。
  收音機裏娛樂的男女主持人,在節目裏嚴正告誡廣大消費者,商家各種讓利優惠活動,不過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可隨即,女主持人用開心的調子又說:“還是忍不住血拚一把,仍舊感覺真便宜。”一時把男主持頂的無語。
  路上止不住的堵車,轉眼去看街上,人像是災荒年月裏的蝗蟲鋪天蓋地。終於忍不住,“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唏噓。
  商場裏照例放著年曲,孩子童稚的聲音,福祿壽不停循環的吉祥話,喜慶的讓人厭煩。二樓是鞋子專賣區,各個店麵都是挨挨擠擠,有一個店麵尤其人堆人疊,原來是百麗新年五折特價。一千餘的鞋子折到半價,說起來也算不得便宜,但三月還是擠進去,湊熱鬧似的挑出雙中意的來試。剛走到鏡子前就被擠得一個趔趄,身後的人忙說抱歉,三月笑著回:“沒關係。”
  可轉身看回鏡子,竟發現明亮的纖毫畢現的裏麵,自己笑意裏眼角有了極細微的三條紋路。三月嚇得忙收回笑,紋路也就隨之不見。再做出笑的模樣,便又出現。三月一時愣在哪裏,轉眼去看百麗裏的人,多數為中年婦女,再也提不起興致,慌忙出來。
  直直跑上四樓的少女裝專賣,毫不猶豫的買了牛仔褲,純棉的夾襖樣式的格子襯衫。素白的臉,簡單的不能再簡單,卻是十足青春少艾的打扮。
  三月自己都忍不住要笑。
  年輕時,一味的喜歡亮片水鑽薄紗,抹的閃亮的眼皮,唇彩油亮,羨慕時裝周上如芭比娃娃的模特裝扮,隻恨不得原封不動找扒下來。可如今老下來,不自禁的想要返璞歸真,巴不得像安妮寶貝手下的女豬,帆布鞋子,純棉的布裙,仿佛可以還原最後一抹青蔥歲月。
  乘扶梯往下走到二樓時,斜對個的達芙妮也在打折,劈麵遇見雙黑色短靴,三月又忍不住直直衝過去。
  九孔的馬丁靴樣子,鞋帶隻係四孔,服務小姐態度極好,幫三月穿上,又幫她把牛仔褲腳掖在裏麵,鞋幫全部袒露,鞋舌頭翻出來,典型的韓風。
  小姐微笑說:“這條原價三百,現在我們打對折,一百五。不過並不是真皮,而是PU麵料,可是現下年輕人都喜歡。”說著隨手一指:“你看,買長靴的多是中老年人了。”
  這句話比什麽都好使,當下三月直接穿著去款台結賬。
  結完帳,不想在款台便撿到一個修長煙盒。全銀的表麵,正麵中間隻有“YSL”三個重疊的字母,她認得是聖羅蘭的經典款式,價格不菲。而背麵則是後刻的一行字母,花式體大約是法文,三月並不認得。想了想還是拿到服務台,遞給值班的播報員:“我拾到一個煙盒。”
  正哄著走丟孩子,剛剛播完尋人啟示的播報員倒是認識法文,翻過來看看就對著話筒開口說:“托馬斯先生,請到二樓服務台領取您聖羅蘭煙盒!”
  三月覺得有些耳熟,但並沒細想,完成好人好事便轉身要走。可卻被播報員攔住,正在糾纏,三月忍不住厭煩的側頭,然後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一眼就看見衛燎。
  他隻穿著灰色夾克外套和黑色長褲,樸素的讓三月一退再退。
  衛燎也一眼看見她,腳步便慢下來,慢慢的走過來,仿佛怕將她嚇跑。
  “真巧。”
  新年的商場正值周年店慶,每個服務台上都擺著盆真材實料的月季花,新鮮的剛剛抽出微粉的花苞,衛燎走到花前,就在上麵投下隱隱的影子。於是,花苞邊緣就有些點點的青色,仿佛還沒來得及開,就已經開始敗。
  三月點了點頭,說: “是啊,正巧逛的有些累。”
  “我來取我的煙盒,銀色的聖羅蘭,後麵刻著……”衛燎說出一長串的法文,三月聽不懂,但心底忽然有些悵惘。
  她雖然沒有學過法語,但以前他苦學時,常常喜歡捧著本原著,大段大段的念給她聽。當時在他們的小小房間了,他有個養金琵琶的奇怪的愛好,似乎是他父親得了老戰友送的禮物,他要來養在葫蘆裏,還耐心的在葫蘆上自己篆刻上“壺中別有天地”的字樣。
  多年前的春日桃花時,金琵琶鳴叫不停和著他的聲音,她煩不過,就爬在桌上假睡。上卷的音調便會漸漸消失,四周寂然無聲,隻有他身上剛剛洗過的衣裳,還有汰漬的檸檬甜香氣味……所以,她知道可以陪伴一生的人,便在身側。
  播報員見衛燎答得絲毫不差,就一麵哄著膝蓋上仍在哭個不停的孩子,一麵笑著將煙盒還給他,說:“被認識的人撿到,真是緣分呢!”
  播音機裏仍是矯揉的年時喜樂,歌聲劇烈地起伏,三月聽見卻隻是恍惚,那些喜慶沒有一點是屬於她和他的。
  衛燎轉頭靜靜對三月說:“我知道五樓有家咖啡廳,炭燒很不錯。”
  他白色襯衫的袖子很長,拖到外套的外麵,但袖口並沒係好。她想,他瘦了很多,腕骨都支愣出來。
  上電梯到五樓咖啡屋時,衛燎落座的姿勢有些奇怪,手不自覺的捂住腹部,身體緊繃和僵硬,好像……
  三月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他緩慢的步態,走路時的不自然,略略浮腫的的眼。她猛地上前,一時沒準,手先是觸到衛燎的胃部,然後她又急匆匆自上而下滑下去。
  衛燎忙抓住她,皺眉問:“十五,你做什麽?”
  可是已經晚了,三月手下就是他的腹部紗布包紮的凸痕。那是一個傷口,同她的傷口一樣的位置。而如今與其說刀口在身上,不如說連心裏也開了刀口似的。
  “你是疤痕體質,哪怕蚊子咬一個口,也會半個月才會痊愈。這麽大個疤,肝都被剖下半個,為什麽不在醫院裏好好休息?”
  “十五,別傻了。”
  衛燎隻是笑,若無其事的笑,然而,手卻抓的死死,無法鬆開。
  “是我傻嗎?”她就維持這個姿勢,定定望住他:“陰性血型在我們亞洲人裏多少見,我們不是不知道。大學鮮血時驗出來後,我們嚇得又趕緊去做DNA檢測,生怕像電視劇裏那樣,淪為八點檔的兄妹。”
  衛燎的頭發有陣子時間沒整理有些淩亂,前額的長長變成劉海,被擋住眼睛卻忍不住的笑。
  他當然記得,她的父親是AB陰性,所以他很正常的是陰性A型血。而她,祖上有十分一的俄羅斯血統。所以,並不存在什麽八點檔的兄妹戀。當晚,他們就去三月校外的小吃店喝得爛醉慶祝,最後,還是老板娘找人把他們抬到旅店裏。
  服務員走過來,見衛燎和三月的姿勢有些愣愣的開口:“兩位請坐,請問要點什麽?”
  衛燎這才鬆開,三月收回手緩緩落座。等兩人點好炭燒咖啡,服務員為兩人杯裏倒好清水,轉身離開。
  衛燎一直看著她,眼底的光看上去不過像是杯裏的水映入眼簾而已。三月卻突地忽地低下頭,說:“這些年我很好,偷偷買了個假身份證,雖然依舊混在夜店裏,但是我本來就習慣的很。你知道,我不會賣身,所以就隻能賣那些輔助吃喝嫖賭的玩意。”
  咖啡屋的落地玻璃是深藍色,遮擋住陽光,使得屋裏變得昏暗潮。此刻玻璃邊緣的陰沉沉的紅色,讓人有些分不清夕陽或是日落後霓虹燈的顏色。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跟蹤到電影院裏偷窺那個女人和父親,她隱在最後一排,散幕的燈光驟然亮起時,站起身的女人,纖細筆直的腿,襯著豐滿的胸與臀。
  女人懷裏抱著一隻京巴兒,起身時放在地上。很老實的一條狗,自始自終都沒叫喚一聲。純白的沒有一絲雜毛,眉毛的線一直連到扇子似的耳朵上,梳了兩條辯子,用猩紅色的頭繩紮起來,格外醒目的紅白相間裏,好像被電影感動了似的不停眨著圓鼓鼓的眼睛。
  那一天她在空無一人的影院裏,黑色絲絨椅子當中,想,她的父親,跟在女人身後,佝僂著腰無法直起來,亦步亦趨,就像那條京巴兒。
  很多年以後,直至今天,父親給她唯一的益處,就是窮的連自己都想賣掉的時候,她就會想起那像京巴兒似的身影。
  所以她永遠都不敢去出賣自己。
  炭燒咖啡端上來,三月嚐了一口,情不自禁地頂著燙又去喝第二口,濃厚純香,真的是頂級的味道。
  喝第三口時,大約是被燙了,三月吸了一口氣,好半晌說不上話來。
  “你找到我,是不是因為我要賣掉家?你是不是一直叫人守著咱們的家,有一點我的消息就立即通知你?”三月緊緊咬住下唇,說:“真傻。”
  衛燎的神情漸漸緊繃起來,連瞳仁都無法抑製地緊縮,他深吸了一口氣,摩挲著手裏的咖啡杯,極力平緩語調說:“好的咖啡要煮出來,好的咖啡豆,好的咖啡機,好的手藝,碰到一起,就像人的緣分,說是不容易其實也很容易。”
  三月也隨著不知不覺地緊繃起來,她抬起頭,緩緩說:“十六,比喻,暗喻這些說辭,你知道我討厭這些。”
  衛燎索性對著她那一雙漆黑得映不出絲毫光的眼睛,說:“褚穎川不是個好的選擇。”
  隨著玻璃窗外的紅色西移,華燈初上,三月倚在桌上,遠眺時終於看清那塊紅色是冬天的晚霞。
  然後,三月突然冒出了一句:“我知道,還記得小時候算命,說我這一輩子無法倚靠任何一個男人。當時年紀覺得荒謬。現在一路走過來也覺得就是這麽回事。”
  “將來的可能有很多種,你何必放棄……”
  話還沒說完,就被三月打斷:“我沒有放棄將來,我隻是……”
  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
  隻要沒有你就沒有辦法安心。
  這麽矯情和虛偽的話說不出口。
  最後,三月隻顧俯瞰燈光璀璨的帝都,沒有去瞧衛燎一眼。
  “我隻是放棄了你,十六。”
  由於放棄你,所有期待的未來成了一張黑色的紙。
  衛燎一錯不錯的看著她,想大約真的燙的狠了,她咬緊下唇,半邊臉似是染上了淡淡的霞光,眼角都是紅的。
  於是,他笑著說:“我們還是朋友,到時候你會邀捧走參加你的婚禮吧?”
  當晚回到湖心小區後,三月有些發燒。褚潁川來時,她因為燒的渾身發燙,踹掉大半被子,赤 裸 肩膊露在外麵,隻有一根赤紅纖細的睡衣帶子橫在肩胛上。
  褚潁川以為她還在熟睡,但三月早被一股濃烈的酒氣熏醒,於是睜眼問:“你喝醉了?”
  褚潁川附在她耳邊小聲的說:“他們說你發燒了?難受嗎?要什麽不?”
  “不用。”三月翻了個身,背過身。可剛轉過身,就聽見身後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然後身後一股熱量貼上來。感覺他擠上病床,三月雙手掩住臉,忍不住的呻吟出聲:“走開……”
  “睡不著?”褚潁川貼在她的身上,火熱的唇隨著他的手滑過景象肩胛。
  聲音也含含糊糊起來:“還發熱嗎?”
  三月翻身,努力抓過被子,把想把自己遮掩起來。
  “隻要你走開就好了。”
  聲音卻有些顫抖,褚穎川察覺出來,便輕輕一笑,翻身壓在她的身上,
  三月月餘來這才第一次看到褚穎川。
  臥室內床頭燈亮著,鏤空乳黃色漆的屋頂照不到光線,陰暗就仿佛拖到褚穎川的眼裏,以沉重而陰暗的氣勢逼將下來。三月不禁的害怕,和著滲出的冷汗,連聲音都開始低微:“走開!”
  他的眼睛裏閃耀著光芒,牙齒貼下來,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啃,把三月的嘴唇都咬的刺痛。他就貼著她的唇問:“其實,我也很好奇,她那麽喜歡舒歡,你說了什麽,讓她輕易罷休?”
  褚穎川呼吸裏的酒氣,讓三月發熱。嘴唇上的刺痛,讓三月發冷。一冷一熱夾擊著燒得她坐立不安,於是脫口而出:“我隻是說,你要來。”
  褚穎川的眼裏立即竄出兩簇火苗,她離得那麽近當然看的一清二楚,何況他的手攥在她的肩胛上,漸漸使力。可三月仍舊無所覺似的繼續說:“我對她說,道明寺的至理名言,對不起有用還用警察幹嘛?可惜,華舒歡不明白,是不是?”
  三月的聲音更加低微,卻蘊藏著一股冷漠,仿佛不像是傾訴自己的衷腸。
  他也不覺得她是。
  很小的時候,打針前人們會告訴我們,不會痛。可是,他們不會說,從來沒有嚐過那種滋味的我們,之後將一輩子記住針刺進肉裏的疼痛。
  小時候大人們教導我們要在犯過錯誤後學會道歉,那樣人們就會原諒你。
  可是沒有人告訴我們,“對不起”如果有用,強 奸 犯就不用坐牢,殺人犯就不會死刑。
  那種欺騙不會持續很久,更不會象人們希望的那樣,永遠這樣下去。然後有一天,我們會忽然明白。“對不起”可以讓破鏡重圓,正如打針不會痛,其實,不過是一句謊言。
  女人長年累月堆積的痛苦和心結,即便說過“對不起”後,也無法憑空消失……
  孩子被拋棄被傷害,經曆過的記憶除非喪失,也決不會因為一句“對不起”而蕩然無存。
  “對不起”後,皆大歡喜的原諒和被原諒的場麵,隻存在於童話和喜劇裏。那麽,現實中道歉後餘下的是什麽?
  華舒歡永遠都沒有辦法明白,三月一雙眼睛就這樣心不在焉地,輕輕掠過,卻一眼看透。
  為什麽做傷害別人和自己的事?這個問題連也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答案,如果一定要追根究底,也無從回答。自己也不明白,也無法控製。等到意識清醒,已經無可奈何。
  三月蜷伏在褚穎川身下,仍舊低微著聲音說:“如果我們一定要有個結果,我想先告訴你。我的致命弱點是我娘,如果要把她搬出來,我就徹底沒轍了。”
  褚穎川猛地抬起身,定定看著她,三月不再拒絕,這幾乎讓他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你說什麽?”
  三月不再看他,眼簾合上,一片黑暗裏不知為何,倒覺得能這麽天長地久。她說:“褚穎川,我今天發現自己的眼角有了魚尾紋,我老了。所以,我想就這樣吧。”.
  剛才大約咬的重了,三月的嘴唇上滲出血跡,褚穎川伸手小心翼翼的將那些血跡擦先去,聲音帶著連他自己也不自覺的愛憐:“好。”
  他閉上眼睛,俯身去吻三月。黑暗之中,溫軟的唇,她發燙的體溫,她五號尾調的香氣,一點點滲進骨血裏。
  許久之後,他在她的呻吟裏,沙啞著聲音說: “你放心,一切有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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