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錦繪生生:疊墨

(2009-02-22 16:17:20) 下一個

  【1】隻若初見
  開春的天氣裹著一層毛茸茸的溫暖,已經可以脫下棉衣。打開窗戶的話常常會有細微的風夾帶著清氣撲麵。因為粘連了剛剛破土的芽草的味道,風都變成暖綠色。有時候會有飛累的鳥停駐在巷口的大槐樹上,嘰喳的吵鬧。
  巷口第一戶門口掛著468的牌號,已經掉色,粘連著塵土,數字略微看不太出來了,底下一塊稍長的木板,端端正正的寫著“寧宅”兩個字。
  並非很闊氣的院子,可是打理的簡樸而整潔。屋前的台階上安設著一小排花架,上麵放著幾盆蘭花,花架上麵的窗台上是一盆繡球。
  寧燦宜在屋裏認真的畫著工筆畫,聽見門口響起腳步,於是放下毛筆,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皺走向外麵。
  “小姐,老爺還沒有回來麽?”角屋走過來一個中年婦女,“飯已經做得了。”
  “沈媽,”寧燦宜走上前,“添一雙碗筷罷,雲宛說過來跟我聊學校的事。”
  之前寧燦宜讀的是教會辦的女中,官辦中學的王校長跟她父親卻是至交,在她父親看來“仍是與十年前無二,沒沾染上些毫官場氣”。某一次閑聊她父親因為說起不滿意教會的女中裏老師過於迂腐不開化,這位校長於是提議讓她到新式的學校接受新式的教育,順帶著代為轉達了希望她父親出任大學教授的邀請。
  “我能去教授些什麽,當著百十號學生,教他們潑墨麽?”
  “逸白兄你精通的可不僅僅是這個呀。”
  “除此外,身無長物了。”
  “在我看來,你是胸懷天下。”
  “這可是謬讚了,我隻有幾支筆,畫畫山水罷了。”
  寧燦宜的父親是多少有些書生脾氣的,往日裏不願同達官顯貴的來往,偏偏畫得一手好畫,多少人重金來求他卻不搭不理,倒是常常分文不取將畫贈予知交好友。
  墨跡難求,寧逸白三個字倒也響亮。
  有一次寧燦宜在街口就看見一位搖著扇子過去的,扇子上分明的蓋著個“逸白”的印,那扇麵上的山水卻怎麽看都看不出她父親的手筆。這種軼事遇上個兩三遭也就見怪不怪了。
  作教授的事情起初並沒有明確下來,寧逸白一直推辭,不過至於學校的事,他倒的確願意女兒換個環境。寧逸白的性格不願意負人,既然燦宜受了幫助,他也隻能應承下教授這樁差事。過後還常同校長玩笑說他因為了解自己的脾性,所以特意送來了一恩一差,讓他為了女兒不得不接受。
  從女中退學之後,寧燦宜在家呆了一個星期的光景,待學籍關係之類全部辦妥當,明後天就可以入學了。
  沒一會,院門外麵走進兩個人,原本在澆花的寧燦宜放下手裏的瓶子,衝其中一個喊了聲“爸爸”。
  聽見她的聲音,迎麵走來的男人轉過臉來,約摸四十歲的年紀,一身藏青色的長衫,樣子頗顯儒雅。長相也是一臉書生氣,鼻梁上架副眼鏡,打眼看過去倒不像是四十歲的人。
  “這是我女兒,”男人微笑著轉向身旁,“燦宜。”
  寧燦宜抬眼注意到她父親身旁的人。
  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少年,一身白色西式洋裝,除下的外衣搭在手臂上,襯衫領口的扣子沒有係上,外麵罩一件白色馬夾,身形頎長,相形之下倒比寧燦宜的父親高出了大半個頭。襯衫上因為鎖骨和挺闊的肩線而形成了細微的紋路。發梢在陽光下飄出一層淺亮的暖色光芒。
  “寧小姐好。”朝著寧燦宜略微點頭致意,抬起的麵孔上散開一副笑容。
  “燦宜,”父親轉而笑著望住女兒,“這是爸爸的學生,路謙添。”
  寧燦宜也微微一笑,朝著來客點點頭,又對她父親說:“爸爸,我去泡茶。”
  還未轉身,一旁的少年開口道:“老師,不必麻煩了,叨擾老師半日,受益匪淺,學生該回去了。”
  “那也好,”寧父打量著少年,笑道:“有空可以常來寒舍小坐,我的茶雖不及府上,可也算別有一番滋味的。”
  少年應承一番,對寧燦宜父女點頭一笑,告辭離開。
  “爸爸,”來客一走,寧燦宜挽住父親的胳膊,“你這個學生有些不一樣。”
  “哦?”她父親笑著轉過臉,“哪裏不同?”
  “以前你那些來過家裏的學生都是穿長衫的。”說完兩人一起笑起來。
  雖然是開玩笑,寧燦宜的話卻也是真的。凡是能跟她父親一起回來的學生,必定是有些才氣而且頗受她父親賞識的。以往他的這些門生都不算什麽富貴出身,唯獨這一個,看那身打扮和氣質,又聽見他父親說什麽“不及府上”,想來一定不是什麽平民百姓家了。
  正同她父親在書房裏聊天,外麵響起敲門聲,寧燦宜跑出屋子,對正要趕過去開門的沈媽說了聲:“一定是雲宛,我來。”掛著笑搶過去,打開門。
  門外的女孩子剪了一個幹淨的短發,齊臉長,劉海顯得幾分調皮,紮著個發帶壓住頂上的頭發。眼睛不算大,可是明亮有神。略帶小麥色的皮膚,臉頰上透著紅潤,鼻子嬌俏的修飾著一張明媚的笑臉,櫻桃色的嘴唇一張開露出一口瓷白色的牙。牙齒雖然不算整齊,倒更顯得這張麵孔充滿生氣,與開春的天氣頗相襯。
  “每次見這何姑娘都是這一副笑臉,”沈媽看何雲宛跨進院子,走過去關上大門,轉過身來笑著打量她,“真真是把我這老媽子的心也給笑化了。”
  “沈媽,”何雲宛還是掛著一臉的笑靠到寧燦宜身旁,“從小到大,你的心都給我笑化了不知多少回了!”
  “看看,還有這張巧嘴,”沈媽上前來握過燦宜的手,“這要吵起來的話,我們小姐怎麽贏得過你!”
  “你這可是盼著我們吵架了!”何雲宛越發笑開了,聲音銀鈴一樣好聽。
  “我這張老嘴是沒指望了,看你找個多厲害的姑爺,陪著你說破天,”沈媽看看眼前兩張明媚的笑臉,心裏感到高興,又說道:“廳堂裏早擺好了碗筷,老爺想是也過去了,兩位小姐也快去吃罷,看一會菜都冷了。”

  【2】隻若初見
  一頓飯的功夫,何雲宛不停講著學校的種種趣聞,惹得寧燦宜父女兩個都來了興趣。
  原先她也是女中的學生,又住在同一條巷子,跟燦宜從小就親密無間,後來因為自己討厭女中沉悶的氣氛,半年前才央求她爸爸給她轉了校。之後常常來跟燦宜講新學校的事,如今聽說燦宜也要轉校,更加興奮,三天兩頭來找燦宜聊天,有時候幹脆就留在燦宜家過夜。這幾天的功夫幾乎把轉校半年來的見聞又全部重新講了一遍,讓燦宜對新學校完全沒有了陌生感。
  “燦宜,”飯後坐在院子裏,雲宛突然有了一個念頭,轉身朝燦宜狡黠的一笑,“下午你跟我去學校瞧瞧罷!”語氣裏半點不帶征求意見的意思,分明是已經決定由不得燦宜考慮。
  “……下午麽?”燦宜看著她笑起來,“我明天就可以去上課了,還瞧什麽?”
  “話是這樣說,”雲宛拉著燦宜的手,將她拉起身,“不過我心裏很願意你馬上跟我去學校,我上午好容易才挨到下學的鍾響,就急急忙忙的來這兒找你,明天開始我們又可以一路上下學了,這可真好。”
  燦宜望著眼前這個女孩子笑起來,從她出生起直到現在,這十七年裏,她的生活裏一直都有這個叫做何雲宛的女孩子存在,她自己也許早就把雲宛當成了生活的一個組成。燦宜母親生下她就離開了,除了從前就跟在她母親身邊的沈媽一直把自己當親女兒一般帶大,給她等同於母愛的愛以外,雲宛就成了她生命裏不能缺少的女性。燦宜比雲宛要小兩個月,可是當她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燦宜往往覺得自己倒更像是姐姐。
  其實燦宜早就對新學校充滿好奇,或許是聽了雲宛剛剛的話,這鼓吹起了作用,於是決定穿上校服親身去看看這學校到底有多麽迷人。
  校服是前些天校長派人送過來的,隻是沒有校牌,那得等正式進了學校分了班級之後才會發給她。上身是水藍色喇叭袖的小褂,下麵是藏藍的裙子,合身又好看,勝過女中的校服。以前的校服因為是教會學校,不但寬大不合身,樣式也極為保守,上身永遠不會有好看的喇叭袖。
  燦宜把頭發散開,也像雲宛那樣子在頭上紮了一條細長的粉色絲帶,隨手拿了一本書就要出門。雲宛拉住她,將自己胸前的校牌摘下來別在她的身上,“老師認得我,我進的去,你要是不帶這個,恐怕會白跟我跑一趟。”
  兩人一路上商議定了,雲宛上課的時候燦宜就自己在校園裏走走,課間雲宛陪她一起,等雲宛上完兩節課放學後,她們再一起回來。
  跟以前的女中比起來新學校並不太遠,也不像女中那樣幽僻,幾乎不需要穿巷子,都是大路。說笑間雲宛拉著燦宜的手快走了兩步,指著馬路對麵:“喏,就是這裏了。”
  比女中稍開闊的大門,右邊掛著塊木牌,上麵寫著“正德中學”。
  正是上學時間路上有很多學生,女生清一色的水藍校服,男生卻不是長衫,而是藏青色的中山裝。這頭一件見聞,就讓燦宜覺得自己思想比人落後很多。
  “你可知道女中有多不開化了罷!”雲宛笑起來,語氣裏是滿滿的驕傲,仿佛自己終於把她從苦海中解救出來,帶到了新世界,“女中裏見不到男學生,你家裏三三兩兩見的又都穿著長袍子,看見這校服才知道它們有多好看罷?”
  燦宜聽見雲宛這麽說,自己反倒害羞起來。她不知道原來新式的學校就是這樣,單從校服上就讓人覺得仿佛是一個新的時代了。每一個學生臉上都掛著蓬勃的笑容,看上去那麽有朝氣,連她也情不自禁被帶動,受了鼓舞,心裏不安分的跳起來。這才理解了這些天來雲宛那麽高昂的情緒是為哪般。
  有哪個年輕人會不喜歡這樣的學校呢。
  就如計劃好的,她們在教室前分開,雲宛進教室的時候還轉身調皮的衝她眨眨眼睛。燦宜抬頭看看教室上麵的牌子——中四年級(一)班,然後轉身離開。
  女中的上課鈴聲是教堂的鍾聲,悠揚帶著一絲傲然不可侵犯的味道。燦宜常常覺得聽久了這聲音,再不安分的人都要漸漸變得規矩起來,免得褻瀆了這分神聖。可是拿來做學校的鈴聲就不太合適了,或許這聲音也算是讓女中變得索然無味的重要緣由之一也說不定。不像這裏,剛剛響起的上課鈴聲雖然刺耳,可是卻讓人覺得興奮,精神倍佳。
  燦宜就這樣一邊走一邊觀賞並對比著這個校園的景致與女中的不同。
  其實同樣是西式建築,同樣種滿樹木花草,女中是顯得樸實幹淨,這裏卻另有一種大氣和蓬勃。沾染上早春氣息的樹木和植物,仿佛都帶著一種要從地下吸取精華一並破土而出的強大生命力,散發出銳不可當的氣勢。
  身處其中,讓人萬分著迷。
  燦宜繞過教室,沿著樓前一條蜿蜒的石子路走進花園。正走著的時候,前麵的拐角突然有個人跑出來,朝著她漸漸跑近。是一個少年,校服的中山裝外套已經給他脫下來了,拿在手上。因為跑得太快,白襯衫裏灌進滿滿的風在背後鼓著。領口的扣子開著,衣領和衣角都跟隨著翻飛在風裏。
  少年跑到她跟前停下來,拿衣服的手卻突然搭住她的肩,彎下身喘著氣。燦宜正想要躲開他的手,後麵跟著追來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穿著上看不像是這裏的學生,雙手叉腰的跑上前,口裏還不住的喊著“少爺”。待他追到跟前,先前的少年直起身,燦宜以為他終於鬆開了手,誰知道他卻幹脆摟住自己的肩,抬起空著的手指著追他的人,喘著氣說道:“你小子……追什麽……我上哪……你也上哪麽……”
  這個年輕人估計是家仆,更是上氣不接下氣:“爺……祖……祖宗……老爺子可說了……您要是……要是再逃學……我們可……可就沒……”
  “瞎說,”少年明顯已經緩過氣來,“……我這是逃學麽?”
  看了看眼前的家仆還是一臉苦相,接著說:“……我跟這位……”由於一時不知該怎麽稱呼,少年側過臉望住燦宜,挑了挑眼睛,又撇撇嘴,表情裏含的是“貴姓?”的意思,燦宜理解了他的意圖,剛要開口,他卻先看見了燦宜胸前的校牌,轉過臉對著他的手下接著說道:“……跟這位何雲宛小姐約好了的,我們兩個要談的事情,你也非跟來聽聽不可麽?”
  他的這位跟班一時也拿自己的少爺無計可施,小聲說道:“……您幾時認得一位何小姐的……”
  少年清了清嗓子,佯裝嚴肅,說道:“在這等著,我到前麵跟何小姐說兩句話,三五分鍾就回來的。”
  燦宜因為被他的手牢牢握住肩膀,隻得跟著他轉身往花園外麵走。末了少年還回身把衣服塞給跟班,怕他不放心,又補充道:“放心……衣服給我拿好了,一會兒我還要穿的。”轉過頭來卻是一臉鬼笑。
  走出花園,看了看身後沒人跟來,燦宜停下腳步仰起臉看向少年:“……手可以放了罷。”
  少年這才收回手,臉上卻沒多少抱歉的意思,倒是比燦宜還自如的笑起來,好像得到幫助的是她一般:“麻煩何小姐了,今天是個事故,我並不是有意冒犯,”又轉頭看看,怕他的跟班追過來,打量下百米開外的樹中間露出來的圍牆,低頭向著燦宜耳朵邊上說了聲“多謝”,就飛快的跑過去。
  等到他的小跟班因為不放心悄悄跟過來看,剛好隻看見了他從牆頭翻身而過的背影罷了。燦宜看著他在原地驚愕的站著,半天才反應過來,大叫著“少爺”往校門的方向跑。
  後來燦宜自己又在花園裏走了一小會,想起剛剛那個少年管自己叫“何小姐”就覺得好笑。一方麵是笑自己因為戴著雲宛的校牌而被認錯,另一方麵是笑他竟然想到利用自己躲開仆人逃學。
  紈絝子弟大概就是這樣。
  雲宛下課後在花園裏找到了燦宜,不過燦宜並未把先前一段插曲放在心上,也就沒有同她講。後來又獨自在學校裏轉了一堂課的功夫,雲宛就放學了。
  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非常興奮,雲宛因為晚飯的時候家裏來了客人就沒有留在寧家,隻是約好兩人第二天一同上學。

  【3】誤識
  清晨空氣很新鮮,燦宜因為今天終於可以入學心裏覺得很興奮。吃過早飯,雲宛卻穿了一身連衣裙過來說已經跟老師請過假了。
  “……因為昨天的客人邀請父母和我今天去他在郊區的田莊……”雲宛顯得一臉不情願,“不能跟你一同去學校了……”
  “不礙事,”燦宜笑著說,“昨天我已經摸熟了路的。”
  “可我……”
  “明天起再一起上學也是一樣的,”燦宜看雲宛還是一臉歉意,就推著她的肩膀向外走去,“我就要遲到了,你好好去玩罷!”
  雲宛給她一說也重新開朗起來,又囑咐些“校長室在哪裏哪裏”、“校務室在哪裏哪裏”之類的話。
  送走雲宛,燦宜整理好了書本,跟她父親道了別就出門了。
  好容易在學校裏找到了校長室的門,卻從旁邊的窗戶裏看見兩個算不得熟悉卻也都有印象的身影。
  一個是昨天逃學的那位少爺,另一位,沒記錯的話,好像是叫做路謙添。
  校長也從窗戶裏看見了站在外麵的燦宜,招手讓她進來。
  燦宜走進屋子,坐在沙發上的兩個人一同看過來,這才發現彼此並非完全陌生,於是不約而同起身衝她打招呼,嘴裏稱呼的卻是一個“寧小姐”一個“何小姐”。
  發覺了稱呼上的差異,兩人疑惑的看向彼此,校長卻笑起來:“這位是寧燦宜,今天剛剛轉校來,就安排在兩位的班裏,”轉身又對燦宜說:“這兩個是你的同學,這一位是路謙添,這一位,是祁佑森。”
  “你不是何雲宛小姐麽?”聽了校長的介紹,叫做祁佑森的那個少年走上前,“你的校牌上不是……”低頭才看到燦宜根本沒有校牌,“……那麽昨天……”
  “不好意思了,”燦宜衝他笑笑,“我其實是叫做寧燦宜。”
  “祁少爺,”校長歎口氣,“你倒還記得昨天的事!我也真是拿你沒有法子了,令尊三番五次要我對你嚴加管教,我能用的辦法也都用過了,你還是要逃學,難道要我雇來警察看住你麽?”
  “校長,”祁佑森剛準備開口,叫做路謙添的那位少年走到校長跟前,“我會勸說他,請校長放心。”
  在校長室待了片刻,校長又囑托燦宜一些學校的規定紀律,末了遞給她書本校牌之類,就讓三人離開了。
  “寧小姐之前在哪裏讀書?”走出校長室,路謙添開口問道。
  “教會的女中,”寧燦宜看了看身邊一身藏藍校服的少年,想起了前一天中午初見時他的那身白色西裝打扮,“昨天見路少爺並沒有穿校服,原來也是這裏的學生。”
  “……算是罷,”路謙添笑笑,“隻是不太常來,總是跟著家裏請的老師學習。”
  “……你們又是幾時認識的,”祁佑森跟上來走到燦宜身旁,開起玩笑來:“我昨天逃學出去,多半也是靠了何小姐的幫忙。”
  燦宜聽他刻意把“何小姐”三個字強調出來,昨天又多少已經見識到他的頑劣,知道他現在開自己的玩笑,於是沒作什麽回應,路謙添倒是在一旁溫和的笑起來:“是怎麽回事?”
  “說起來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以後再慢慢告訴你,可是你也真是,”他突然轉到路謙添的一邊,“我父親請你來學校看著我,你就真的來麽,我倒是向他保證以後會像你一樣,在家跟著請來的老師好好讀書,隻是他老人家怕是再不信我了。”
  “你算了罷,”路謙添聽了這話更笑開了,“別說祁伯父,就是我也不信你,我一直在家過的好好的,統共才來過幾回學校,哪次不是因為你,求你下次逃了學不要再往我家跑,讓伯父誤以為我成了禍首。”
  “放心,”祁佑森拍拍他的肩膀,“他老人家最信得過的就是你路大少了,你也不要總是自己在家裏逍遙,枉費我每次逃學都還惦記著去看看你,你也該常來學校體味體味我的日子,我長這麽大,最後悔的一件事情就是以前沒有跟著家裏請來的老師正經讀書,現在懇請父親原諒,可是說什麽也不能夠了。”
  燦宜看他一副吊兒郎當的公子模樣,又故意這樣講話,想起前一天的事情,不禁笑了出來。
  “寧小姐,”路謙添聽見燦宜笑他兩個,轉過臉說道:“昨天想必見識過他的厲害了罷?”
  燦宜笑笑沒有答話,發現已經到了教室,祁佑森也開口對燦宜說道:“這就是教室了。”
  說完伸手擺了一個“請”的姿勢。
  燦宜抬頭看了看門口上麵的牌子——中四年級(二)班,心想原來就在雲宛的隔壁班,於是回了祁佑森一句“謝謝”,走進教室。
  做過一番簡單的自我介紹,就算正式做了這個班裏的學生,燦宜因為第一天上課,格外興奮,時間倒也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放學後,遠遠的看見校門外停著一輛黑色的汽車,車窗裏露出兩張年輕小姐的臉,看見她以後朝她笑著招起手來。正覺得詫異,卻聽見身後祁佑森的聲音:“你可看見了罷,你一來學校,我也跟著受人待見,連思蘇和希窕都來這裏迎接了!”
  原來並不是衝自己打招呼,想來是路祁兩個的什麽朋友了。燦宜因為與他們不相熟,於是便也沒有回頭,徑直走出校門去。

  【4】雙姝
  這邊車裏坐的,一位姓喬,叫做喬思蘇,一位叫做路希窕。
  祁佑森拉著路謙添快走兩步趕到車前,對著離車窗稍遠的喬思蘇笑起來說:“我正說是托了謙添的福氣,竟然也勞煩兩位大小姐來接。”
  “你就省省罷,”喬思蘇也衝他笑道:“我就罷了,你說這話,卻是傷了一個人的心,人家可是單為你才來的……”
  她話還沒說完,路希窕就急急忙忙推她道:“思蘇姐姐!”
  外麵祁佑森卻俯身湊上前,仍然掛著一臉的鬼笑:“原來希窕這樣喜歡我,”又轉臉對身後的路謙添說:“看,我討了你妹妹的喜歡,你該吃醋了罷。”
  路謙添剛要同他玩笑,他妹妹臉卻紅起來衝他喊:“哥哥!你看他兩個!”
  “罷了罷了,”喬思蘇笑著擺擺手,“我們可惹不起路小姐,快讓你兩位哥哥上車罷,還要鬧到幾時?你倒也不必苦惱,我有個法子,去找祁伯父,下回你‘佑森哥哥’再要逃學,就喊你來督學才最好!”
  幾個人又玩笑一番,路謙添和祁佑森才都鑽進車裏離開。
  剛剛燦宜本來因為彼此不大熟悉才避開路祁兩人,誰知在拐過轉角的當口,先前的汽車卻放緩速度停在自己身邊,裏麵搖下車窗,路謙添衝著她笑道:“寧小姐一起坐車子罷,順路送你回家,跟她兩個擠一擠也可以坐得下。”
  聞聲抬起頭來,剛好對上車裏兩位小姐的眼睛。燦宜不屬於喜歡主動與人交流的類型,本來同兩位少年就沒什麽認識,裏麵四個人的關係看起來又相當親密,倘或自己也進了這車子,不自在是肯定的了。於是婉言謝道:“不必了,謝謝幾位的好意,我前麵不遠就到家的。”
  “那麽……”路謙添聽燦宜這樣說也就作罷,“煩勞你替我向寧先生問好,改日我再去拜訪他。”
  燦宜想起他原是父親新收的學生,於是便又應承一句才各自離開。
  “你怎麽認得寧小姐的父親的?”祁佑森之前聽見路謙添同燦宜道別的話,感到奇怪。
  “上次去表哥的大學聽了幾堂課,碰巧聽到先生的一個講座,學到不少東西,於是拜了老師。”
  “那你又幾時認得了寧小姐的?”祁佑森又問道。
  “昨天同寧先生一起聊了聊,不知不覺就跟著去了他家裏,在那裏見到的。”
  “原來我們都是同一天認得她的了,”聽見他這樣講,祁佑森笑起來:“你比我早了幾個鍾頭罷了,我是下午逃學的時候……”
  “剛剛那位小姐是誰?”路希窕看見是她哥哥同祁佑森都認得的人,也摻進來:“倒是個好模樣的。”
  “你不認得,”祁佑森轉臉對她笑笑,眼睛卻瞟向另一位:“同班的同學罷了。”
  他話是對著希窕講,其實卻是說給喬思蘇聽的。
  說來路、祁今年都是十七歲,喬思蘇小他兩個一歲,三個人從七八歲上就玩在一起。祁佑森的脾氣不用說,天生一副花花公子模樣,自來喜歡招惹丫頭小姐的,可是算起來對喬思蘇最是殷勤,倒也論不上喜歡不喜歡,從小討她的開心,討了這些年,成了習慣罷了。不過喬思蘇卻不一樣,小時候不懂事還可以把他兩個都當作玩伴,長大些,就漸漸知道什麽是心事了。眼下的兩個少年,她旁觀著他們的輪廓漸漸變得挺拔和頎長的過程,同時卻又訝異著,仿佛在她不曾注意的某個瞬間,他們都長成了不同以往的俊朗麵孔。
  隻不過,她心裏裝的更深的那一個是路謙添罷了。
  其實喬思蘇自己倒也不能十分說清楚,更喜歡路謙添是為他的哪一處,也許單單是因為他從沒有表現過祁佑森對待自己那樣的熱情而已。他總是在一邊安然的笑,對待任何人都是溫和如一,從不過分討厭誰,也從不曾過分喜歡誰。然而喬思蘇懊惱的正是這一點,她有她大小姐的矜持,因此無法直白的要求路謙添的關注,隻是她因為他而產生的種種敏感的情緒,更容易在他同別的小姐搭話時令她不自在罷了。
  剛剛燦宜同路謙添對話的時候,喬思蘇故意避開視線看向另一邊的車窗,後來卻留心來聽車內的問答,聽見祁佑森說隻是同班同學,多少放下心,轉過臉來卻剛好對上他的視線,知道那句話是說給自己聽。喬思蘇看見祁佑森挑著眉毛衝自己笑,仿佛心裏要被他看透,於是惱起來:“你為什麽這樣高興?”
  “沒什麽,”祁佑森撇撇嘴,跟她開起玩笑:“不興我笑笑麽?”
  “你這話可奇怪,誰又管你笑不笑了,”知道自己問的不在理,喬思蘇也不再接他的話,轉而向另一邊道:“謙添,你最近看的什麽書?”
  “莎翁的一本十四行詩,”路謙添笑笑,“隻是不大喜歡。”
  “既然不喜歡為什麽又要看?”路希窕覺得她哥哥好笑。
  “書有喜歡不喜歡之分,可是讀書沒有喜歡讀才讀,不喜歡讀便不讀的道理,”路謙添看著他妹妹,“況且,不讀完又怎麽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
  “那麽眼下,你已經讀完這本書了?”喬思蘇又問。
  “還差幾首了。”
  “那又是為什麽不喜歡的?”
  “說不好,”路謙添笑了笑,“總覺得這詩很有些誇張。”
  “我卻不知,這世上竟然還有你不喜歡的書,”祁佑森推推他的肩膀,“想必是我喜歡讀的了。”
  “算了罷,”這回輪到路希窕笑起來,“我卻不知,這世上竟然還有佑森哥哥喜歡的書!”
  幾個人玩笑了一路,午飯去了祁家。
  這裏燦宜回家後發現她父親並不在家,想起今天雲宛也不在,覺得無事可做,於是鋪開白紙準備畫畫,可是一時間卻又想不到要畫什麽。其實很多人都讚歎過燦宜的工筆畫,說她的花鳥格外細致有神,不過她自己最佩服的卻是怎麽也學不來的她父親的寫意山水。作畫如做人,或許她真正學不來的是她父親性格上的那份灑脫自如罷了。
  正猶豫間,心裏突然閃過一處風景,是她母親以前最愛的一個山穀,青山綠水渾然天成,雖然狹小算不得開闊,但是半山上泄下來的一條銀練卻很顯出一番精巧的大氣。除了每年她母親的祭日燦宜父女兩個都要到那山穀去一趟外,以往她父親也時常帶她去的。其實燦宜對她母親的認識多半是沈媽點點滴滴講給她的,她父親很少跟她提到她母親,可是每次來這山穀裏,她都看見父親獨自坐在山石上半天卻什麽也不說。她以前把這講給沈媽聽,沈媽竟然哭起來。再長大些,燦宜就也從這沉默裏看懂了她父親心底對她母親深厚的愛情。
  比沈媽講給她的點滴更能讓她感受到她母親的存在感的,是她父親山穀裏的身影。
  想到這裏,燦宜提筆一揮而就,一張精巧的扇麵就呈現出來。
  落款的時候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想跟她父親開個玩笑,於是拿著畫走進書房,翻出她父親的印章來,在扇麵的下角上蓋上了一枚“逸白”的印。
  她自己欣賞著這作品,卻不知不覺笑起來。
  “什麽事這樣高興?”她正笑著,她父親回來了,看她自己在書房拿著一張畫笑吟吟的,於是走進來問。
  “爸爸你來,”燦宜聽見她父親的問話,收收表情,將他拉過來,“你覺得自己這畫可好?”
  寧逸白一打眼就知道是他女兒同他玩笑,可是眼前的畫同燦宜以往的山水比起來確實要高明很多。比之他自己的筆墨雖說是瀟灑不足,卻是靈秀有餘。他畫過這山穀無數次,總覺得少些許精致的情懷,看不出他亡妻的味道,眼見著燦宜這一幅,就將他比下去了。
  心想著自己反被女兒所超,於是大笑起來:“你倒說給我聽聽,覺得這畫怎樣?”
  “你果真聽我講?”燦宜撇撇嘴,淘氣起來。
  “講得有理自然要聽。”寧逸白笑著坐到一邊。
  “要我說……精致自然,恰到好處,不過於緊促,也不過於鬆散,”她抿著嘴笑起來,望著她父親,“……隻是有一點卻不好……”
  “哦?什麽地方不好了?”
  “這裏,”燦宜手指向畫上的印,“……卻是蓋錯了印的!”
  說完父女兩個笑起來,又玩笑了半天,沈媽方過來喊吃飯。那畫燦宜倒送了她父親做禮物。

  【5】雪萊
  轉眼開學已經有了些日子,燦宜對這校園已經熟悉起來。整個學校裏,要論她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教室,就是圖書室了。燦宜家裏雖說沒有汗牛充棟那麽誇張,她父親卻也算藏了半輩子的書,但凡是他喜歡的,收藏了必定不止一個版本。隻是燦宜以前在女中的時候,接觸了些西洋的戲劇小說,也有詩歌散文之類,覺得很是喜歡,可是她家裏卻沒有幾本,於是,進了新學校先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去圖書室看看。去過之後才發現這裏竟比女中的書還多許多,心裏高興起來,恨不能一天把所有的都看完,於是天天往圖書室跑。
  前兩天借的一本《哈姆雷特》已經讀完,燦宜好容易等到放學的鈴響,也顧不得去隔壁班讓雲宛等等她,就自己去了圖書室。
  她在書架中間看來看去,也沒有看到一本鍾意的詩集,最後,隻好踮起腳從架子的最上麵抽了一本雪萊。
  等到她心滿意足的想要離開的時候,門卻是怎麽也打不開了。多半是因為放學了,給老師從外麵鎖住了。拍著門喊叫了半天也沒有人理,心下一著急,沒了主意,一邊埋怨自己忘了時間,一邊又怪老師鎖門的時候不問問裏麵有沒有人。正不知道怎麽辦,轉身卻瞥見了窗戶,眼下想要出去也隻有這個辦法了。
  燦宜走到窗戶邊,伸手撥開擋軸,推開窗向外望了望才發現窗台離地約摸有兩米高。
  這可是超出她的能力所及了。但是周圍又找不到能幫忙的人,想想雲宛現在也一定到處找她,於是皺一皺眉頭,先將書扔下去。等她好容易爬上窗台,身子一晃,卻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跌了下去。
  剛好路謙添和祁佑森放學往校門口走,看見前麵一個女生翻窗戶摔倒了,於是趕緊跑過來,跑近了才發現是燦宜。
  “寧小姐,”燦宜聽見有人喊她,抬起頭,看見他兩個遠遠的跑到跟前來,“有沒有傷到哪裏?”
  想到自己跳窗戶摔下來反而被別人瞧見,看看胳膊同膝蓋,有好些地方都破了皮,心裏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燦宜搖搖頭,說道:“不礙事,隻是小傷。”
  等到路謙添上前想要扶她起來,這才發現自己扭傷了右腳,眼見著腳踝都已經腫起來了。
  “你們在這裏等等,”祁佑森弓下身看了看她的腳,“怕是給摔到骨頭了,我去門口喊福生把車子開進來,得去醫院了。”於是轉身跑開。
  “寧小姐為什麽會……”路謙添扶她坐到台階上,開口問道。
  燦宜想想自己這樣狼狽,低下頭笑起來:“想找本書,卻忘了時間。”
  路謙添伸手接過她手上的詩集:“你喜歡雪萊?”
  “也並沒有特別喜歡,”燦宜答道,“外國的詩雖然不那樣難懂,卻常常體味不了其中的感情。”
  路謙添正給她說中了自己的感覺,最近看過的幾本詩集,都覺得雖然寫得好,可跟中國講究含蓄的詩詞比起來,太過奔放了些,眼下原來竟不隻是他自己有這體會了,於是衝燦宜笑起來:“我同你感觸一樣。”
  燦宜聽見他沒有喊自己寧小姐,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之前不曾注意到膝蓋上流了血,等到發現之後才察覺到了隱隱的疼痛。她正懊惱自己沒有東西擦一下傷口,路謙添卻突然弓下身,從口袋裏掏出一條疊的四方的手帕,輕輕敷在她的擦傷上。
  燦宜因為沒有準備,給他的手帕碰到的時候抽痛了一下,於是小聲叫起來。
  “忍一下,”路謙添抬頭笑笑,“傷口不大。”
  沒一會祁佑森的車子就開了過來,他跳下車跑過來,朝燦宜伸出手:“車子已經好了。”
  眼下燦宜也沒有別的辦法,腳上痛的不能走路,自己心裏也很是擔心,於是隻好朝他兩個道了謝被扶上車。
  路過教室前麵才記起雲宛,剛好從窗戶望出去的時候瞧見她在門口同別人講話,想來是在找自己。於是叫車子停下來,喊了她一聲。
  “燦宜,”雲宛趕過來,“……到處找你,怎麽了?”
  “……剛剛傷到了腳,”燦宜不好意思的笑笑,“得去一趟醫院了,你幫忙把我的東西帶回家裏去好麽?一會回去了我喊沈媽去告訴你。”
  雲宛看看車裏坐了別人,卻並沒有看清楚是誰,聽燦宜這樣講雖然依舊很擔心,可是想到坐車去總歸方便些,也隻好衝著車裏說道:“……那麽煩勞您了,還請幫燦宜好好瞧一瞧,”一麵又不放心的握住燦宜的手,“……到了家記得告訴我一聲……”
  燦宜點點頭,搖起車窗離開。
  車裏祁佑森坐在燦宜對麵,看她輕輕皺著眉,猜到可能是傷口在痛,為了使她分心,於是笑起來問道:“是寧小姐的朋友麽?聽名字那位才是何小姐了。”
  燦宜記起他兩個的初識,也不禁低頭笑起來。
  “究竟是沒人告訴這段故事給我聽了,”路謙添轉過臉望著祁佑森,跟他開玩笑:“你從今可別再指望我來學校陪你。”
  “你倒是說我,”祁佑森看看他,又看看燦宜,笑道:“卻是連我也不知道緣故的,怎麽寧小姐就變成了何小姐。”
  燦宜於是將原委講了一遍,不一會工夫也就到了醫院。
  車子停下來,前座的隨從下來給燦宜打開車門,燦宜才注意到正是之前祁佑森逃學時後麵跟著的那個,於是衝他笑笑。
  “福生,”祁佑森跳下車,“去安排下大夫,就找家裏一直請著的那位吳先生。”
  “少爺放心,這就去。”福生點點頭跑開。
  不一會就帶出來一位穿著白衣的先生,堆了一臉的笑:“路少爺,祁少爺,兩位打聲招呼我登門就是了,何苦煩勞兩位親自跑一趟!”
  “吳醫生誤會了,”路謙添也下了車,然後轉身將燦宜扶下來,“今天不是我們,這位寧燦宜小姐傷了腳,還麻煩您給瞧一瞧。”
  “路少爺哪裏的話,您盡管吩咐,說什麽麻煩,”轉臉看看燦宜,雖然沒見過是哪家的小姐,但看著眼前路、祁兩個一同陪著來了,以為她身份也不一般,於是又堆上笑:“還請幾位跟我過來做個檢查。”
  檢查過之後那位吳醫生笑著對燦宜說:“寧小姐請放寬心,不過是輕微的扭傷,骨頭並不礙事,煎幾副藥喝了,塗點藥膏,再休息幾天就好的。”
  燦宜聽見他這樣說也放了心,於是道了謝領了藥就離開了,依舊是由祁佑森的車子送回了家。
  晚上跟雲宛聊了經過,由沈媽煎了藥喝下,就休息了。
  一直在家裏休息了四天才又重新去學校。因為是輕傷,也沒過幾天就恢複了。

  【6】春暖
  進了五月中旬,天氣裏很是多了些色彩與味道。花花草草的一日比一日繁茂起來,外麵樹上早已經蒙了一層明晃晃的綠色。
  路謙添先前因為祁佑森的緣故,被他拉去過兩三次學校,於自己倒是無所謂,唯一不喜歡的隻是課堂裏拘束的氣氛罷了,於是每次都是讀了三五日的書,仍舊還是回家跟著請的老師學習。
  這天他剛送走教洋文的先生,轉身卻聽見二樓他妹妹房間裏傳出鋼琴聲。路希窕是彈不出這種曲子的,想來是喬思蘇找她來玩,於是轉身朝樓上走去。
  在門口站了半天,等喬思蘇一首曲子彈完,路謙添笑著鼓起掌來。
  “我當是誰,”喬思蘇轉臉看見他,知道他終於下課,高興起來,“路少爺用功,今天的課總算是上完了罷,不然怎麽有興趣來聽我們彈琴?”
  “你彈得好,所以給吸引過來的。”路謙添走進房間,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來,“希窕,你也該努力才是。”
  “我倒願意努力,”路希窕看他哥哥下課,走過來坐在他身邊笑著挽住他的胳膊,“隻是等我彈得這樣的時候,思蘇姐姐早都成了大師!”
  “哪有這個道理,”喬思蘇過來拉住路希窕的手,拉著她走到鋼琴前,兩個人一起坐下來,玩笑道:“我來教你,我們一起做大師可好?”
  說完挑了首簡單些的《致愛麗絲》,起了個頭,兩個人一起彈起來。
  她這彈琴,一小半是無聊沒有事情做,多半卻是為著引起路謙添的注意,看見他下了課坐在自己身後,自然更要表演一番。
  “怎樣?”喬思蘇彈完轉過身,笑著看著他。
  “都好,”路謙添起身走過來,抬起手搭在鋼琴上,“你們下午要做些什麽?”
  “我正跟希窕說一起出去走走的,算是踏青,”喬思蘇仰起頭,“可是不知你願不願意。”
  “當然好,”路謙添原有這個打算,聽見她兩個也想到一起去了,就說:“佑森是今明兩天隻有半天的課,我們拉著他一起去,他才是最高興的那個。”
  “要我說,”路希窕聽見她哥哥說喊祁佑森一起,興致更高,“不如吩咐人準備些點心,我們走遠一點不是更有意思。”
  另兩人聽了都點頭稱是。
  見路希窕和喬思蘇去安排出門的事,路謙添便回到自己房間,剛在沙發上坐下來,轉臉瞥見了一旁圓幾上的一本雪萊詩集。
  伸手拿過來翻著翻著,腦子裏卻想起了燦宜,也是為著同一本書才翻窗戶摔傷了腳。那天自己伸手去扶她的時候看著她一臉懊惱的樣子還差一點笑出來。當時雖然忍住了,回來後卻時常想起,於是也去找了一本雪萊詩集來看。
  接著又想起沒幾天前自己去拜訪燦宜父親的情景。
  還是在他表哥的大學裏聽了寧逸白的講座後聊了幾句,並且同他約好了隔天去寧家拜訪。由於第二天自己到的時候寧逸白還沒回來,於是隻好坐在書房裏等他。環顧了四周的擺設掛軸之後,目光落在一幅小畫上。是一張精巧的山水扇麵,雅致又不乏瀟灑大氣的手筆,遠觀起來並沒有因為其小巧及色塊上的不明顯而淹沒在周圍眾多寧逸白瀟灑的墨跡中,相反卻別有滋味,近看更覺得細致。
  於是等寧逸白回來,兩人聊到山水的時候他突然笑著問道:“可否向老師討一樣東西?”
  “哦?”寧逸白也笑起來,“說說看,我這有什麽東西得了你的喜歡?”
  “一幅畫,”他起身走到牆邊,抬頭看著那扇麵,“覺得與老師的其他山水略有不同,可是在學生來看十分中意。”
  寧逸白聽到這裏卻哈哈大笑起來:“那倒要看看主人的意思了!”
  他正詫異,轉身卻看見了剛好走過書房門口的寧燦宜,她也是一臉不解的看進來。
  “燦宜,”寧逸白將女兒喊進屋,笑著說:“路公子喜歡上了這畫,你可舍得送他?”
  他聽聞老師這樣說,又回頭確認了一遍畫上的印章,明明白白的“逸白”二字,仍是不解,再轉臉,卻看見寧燦宜側過身站在一邊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過後燦宜送他出門的時候才告知了這畫裏的故事,原是她同她父親開玩笑才在自己的畫上蓋了這“逸白”的印。
  之後每次展開這畫,都會從筆觸中記起當時的情景。然而最令他想不到的,其實是燦宜的手筆竟然這樣厲害。
  “你在笑什麽呢,”喬思蘇吩咐完事情,走進路謙添的房間,見他捧著一本書坐在沙發上微笑,不禁好奇道:“看到什麽有趣的書了?”
  “嗯?”路謙添聽見喬思蘇說她,轉臉望過去,剛好掃見牆邊書櫥的玻璃門上自己的臉,可不是在笑,於是合了書收了收表情,“沒什麽,一本詩集,你們都安排好了麽?”
  喬思蘇點點頭,仍舊朝他走過來,接過他手裏的書翻了翻,“我卻不大喜歡西洋詩的。”
  “沒事做隨便看看,”路謙添起身整整衣服,“走罷,去學校接著佑森。”
  於是三個人搭了車離開。
  “燦宜,天氣這樣好,我們去城外麵走走罷。”放學後雲宛拉著燦宜的胳膊說道。
  “好啊,我也這樣想的。”燦宜幾天前就想出去玩一玩,由於摔傷了腳,等腳上康複過來卻又一直沒時間,也就沒怎麽提,眼下有了一天半的假期,難得持續了這麽久的晴朗天氣,再不出去怕是要下一陣子雨了,等這陣雨天過去,就真的算入了夏,頂著大太陽,誰還願意出門呢。
  於是兩人商議定了,先回家吃了飯,然後又找車子出門。
  一路來到了燦宜母親最愛的山穀,想起每次來時她父親的樣子,燦宜也不禁走到那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望向遠方。
  剛好能夠看得見山穀裏那條狹長的瀑布,夾著嘩嘩的噪雜聲音,由半山直落下去,飛開的水霧裏透露著一道隱約的彩虹。風吹起燦宜的頭發,掃的她的臉癢癢的,她卻並不想抬起手撥開,有時候仿佛聞見自己發梢上也沾帶了山穀裏清水的甜味。
  雲宛知道這山穀在燦宜心裏的意義,也就沒有上前同她搭話,任由她在那裏坐了半天。

  【7】雨梭
  時值仲春,山麓裏漫盡了花香草香,路謙添和祁佑森在前麵走著,喬思蘇和路希窕跟在後麵,一路說說笑笑。最後麵有兩個家仆提著先前準備好的點心。
  “要我說這裏風景好得很,”喬思蘇抬手用羅紗的扇子遮住太陽,對著前麵兩個說道:“不如就在這裏歇歇腳。”
  祁佑森聽了揚起臉往前麵打望了一下,也轉身衝她兩個點點頭:“就這裏罷。”
  於是喬思蘇回頭找了片幹淨的地方吩咐家仆把坐席點心擺好。
  “我去前麵走走,”路謙添看她們還得一會功夫才能安頓好,於是推推祁佑森的肩:“一起麽?”
  “我來搭下手,”祁佑森衝他笑道:“少爺走好。”
  “得了,”路謙添見他不去,也不強求,“我去去就回。”
  一直沿著蜿蜒的細路走上去,開始隱隱約約聽見淙淙水聲,花草也越來越茂盛,偶爾有蝴蝶婉轉的飛來飛去。看著眼前的景致路謙添心裏感到明朗,因為走路而出了汗,於是將外套脫下來搭在手臂上。
  又走了一會,聽見山下的水聲變大,於是幹脆跳上一旁的山石,放眼望出去,滿眼幽鬱的山穀,山壁上的細流匯成一股白練自半空垂墜下來。穀底一宕碧綠的水灣,把一席斑斑闌闌泄下來的光線零星的反射起來,加上像片片旋落的花瓣一般上下飄零的山蝴蝶,這裏一點晃眼的銀白,那裏又是一叢沉進人心裏的祖母綠,宛如在這群山漫野裏灑了一片的珍珠和翡翠。
  這一看倒真是看的滿心驚歎。
  造化鍾神秀,萬物再美美不過此了。
  於是幹脆伸展開雙臂,揚起頭,閉上眼睛,用力的呼吸這山裏清甜的氣息,任憑細癢的光線點落在他的眼皮、麵孔和襯衫上。
  恣意盡情,心裏盛了滿滿的暢快。
  可是慢慢睜開眼睛的時候,視線卻停駐在了對麵山穀頂上的另一點。
  安靜坐在山石上的寧燦宜,隱約看來穿著軟粉色的褂子和黑色的裙子,風吹起她裙裾的邊角以及頭發,飛散的發絲擋住一小半臉龐,但她並不伸出手攏住,隻是安然溫婉的坐著,沒有表情。
  就像一朵清氣的百合花,深色的葉子常常搖曳起來晃住那一點含蓄的粉紅,翩然典雅含苞待放一般,怡然點映著這山穀中的濃墨重彩。在蒼綿而遼遠的天際與腳下的繁複錦致交接的那一條細長逶迤的線上,靜靜的散發芬芳。
  在路謙添看來,這個瞬間的寧燦宜好比是山穀裏騰起的水霧中若隱若現的精靈,以無法形容的美麗把一幅畫輕輕畫進自己眼睛裏。她並沒有微笑,沒有哭泣,沒有說話也沒有唱歌,沒有表露她任何的情緒,可是她翩翩然就占據了他內心那一角最溫軟的位置。
  幹淨,而且空靈,令人沒有辦法移開目光。
  一直到細散的雨滴將他的襯衫打濕的時候,他還愣在原地,再一看對麵不見了燦宜的影子這才意識到天氣的變化。於是轉身跳下石頭,沿著來時的路跑起來。
  他就這樣一麵跑一麵想著剛剛眼睛裏的情景,腳步竟然就漸漸慢下來,最後停住。
  不是他總刻意的想起來,而是眼下,他根本沒有辦法忘記了。
  從來沒有誰,在他不經意的時候給過他這種感覺,就像周遭所有的聲音和色彩都被隱匿一般,關注點隻剩下那一個,就像他站在山穀裏,除卻旁的華麗色塊,卻隻看見她。
  慢慢的就連之前的點滴也變得清晰起來。
  初見時她溫婉而禮貌的點頭致意,她笑著說“原來路少爺也是這裏的學生”,她為了一本詩集而跌傷時的懊惱,她不明就裏的站在門外的陽光裏聽說他喜歡上了那幅畫,她不好意思的笑。
  然而在他看來,那真的是絕好的作品。
  想到那幅畫,路謙添才猛然有了印象,正是這山穀,今天燦宜倒是走進自己的畫裏去了。
  “……路少爺?”突然聽見有人喊他,路謙添回過神,一轉身,眼前站的卻不是別人。
  燦宜兩隻手搭在頭頂上,隔了濛濛的一層雨霧,看見路謙添一臉詫異。
  她顯然是不知道自己在這少年心裏的位置起了多大變化,仍舊和聲問著:“……路少爺,不躲雨麽?”
  眼下路謙添卻窘起來,隻能躲開燦宜的目光,微笑著應了聲“好”,然後把手裏的外套遞給燦宜和雲宛讓她們披在身上,一起沿著路跑下山。
  眼見著這細碎的春雨毫無預兆的大起來,三個人隻好在半山找了一處略微能夠避避雨的山石,暫時站進下麵。先前在路上跑著的時候還好說,這一停下來,燦宜倒是沒什麽,路謙添卻感到尷尬。
  “謝謝路少爺的外套了,”燦宜擦擦頭發上的水抬起頭,將身上披的衣服遞給路謙添,“路少爺剛才仿佛在雨裏站了很久,是在做什麽?”
  聽見燦宜問他,路謙添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於是衝她笑一笑:“看見了很美的景致,卻沒注意到下雨了。”
  “我也隻是遠遠的覺得像,喊了許多聲你才聽見,原來是看入神了,”燦宜並不知道真相,還低頭輕輕笑道:“天氣這樣多變,誰知道突然就晴轉陰雨了。”
  路謙添見自己掩飾的很好,心裏忍不住想笑,於是轉變話題,看向雲宛:“這位是?”
  “我叫做何雲宛,”雲宛笑著回他:“是燦宜的鄰居。”
  “路謙添。”他也微笑點頭致意。
  “路少爺同我是同班,”燦宜對雲宛介紹道:“隻是不常去學校,上次的腳傷……”想到這裏,又轉頭笑著對路謙添說:“……還要謝謝二位了。”
  路謙添聽她提起上次的事,於是問道:“……腳好了麽?”
  “已經好了,原本也並不嚴重的。”燦宜依舊笑著。
  “那天,寧小姐送我的那幅畫……”
  燦宜抬起頭,迎上路謙添的眼睛,笑容停止在他的尾音上。

  【8】蒹葭
  “……那畫,原來這樣悲傷。”
  燦宜抬起頭,眼前高出大半個頭的清秀的少年,被雨水打濕的白襯衫勾勒出清晰的肩線和鎖骨的輪廓,頭發上的水沿著臉頰淌下來,以及因為隔著水氣而無法辨認的眼神。
  “悲傷”二字,雖然不知他是從何揣摩而來,卻也三分貼切。
  對燦宜來說,這山穀是等同於她母親的存在,可她卻無法僅憑此形成對母親的親切感,因此每每身處其中,情緒裏反而是低沉的成分多些。
  麵前路謙添沉靜的望著她,最後兩個字的語氣在朦朧的雨霧中綿延。
  路謙添眼裏的寧燦宜已經與先前大不相同,他從她沒有表情的麵孔裏感受到悲傷的時候起,就已不再僅僅隻是用眼睛看她了。
  “那畫裏,有我母親。”
  他與她相隔不足半尺,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當下,看見她聽了他的話後先是訝異而後低下頭,頭發上攏了一層濛濛的水氣,裹進上衣的一團粉紅裏,連帶著包容了她的聲音,輕輕散盡外麵淅淅瀝瀝的雨水裏。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路謙添抬起手,輕輕撫掉了燦宜頭發上的水。
  這個動作,實在是無意識而為之,別說燦宜要吃驚的抬起頭望著他,就是連他自己也是在看見了燦宜的表情之後才察覺到自己的失禮。
  “謙添……”手還沒有來得及收回,就聽見有人喊他,轉臉看見祁佑森舉著傘站在外麵。
  當下路謙添頗為尷尬,自己這稍嫌造次的舉動偏偏很不合時機,怎麽跟祁佑森費一番口舌不說,眼前燦宜可是白白被得罪了。
  正無措的愣著,外圍的少年已經走至跟前,一臉明媚的笑意,先向著一旁燦宜兩個點點頭,最後朝路謙添笑道:“這天公不作美,在人興致正高的時候下起雨來,怕少爺困在這荒山野嶺上,特來送傘來了。”
  路謙添聽明白祁佑森話裏的調侃,知道過後必定少不了跟他掰扯一番,礙著燦宜與雲宛在場,不便多說,隻好笑答:“罷了,我還好,把傘給二位姑娘罷,稍後下了山喊車子將兩位先送回才是。”
  燦宜正欲回絕,祁佑森卻將自己的傘移過她身前來:“寧小姐用這傘罷,我們兩個不礙事的,”說完又將手裏的另一把傘遞向雲宛,“想必這位是何小姐了。”
  雲宛因為並不知曉之前那一段故事,故此詫異於祁佑森的話。燦宜見祁佑森把傘端到麵前,他自己的身體大半已經淋進雨裏了,再要推脫一番恐怕也是白費口舌,隻好接過傘,道聲謝謝,又將另一支遞給雲宛,看她還是一臉大不解,細聲笑道:“這緣故說來話長了,回去再講給你知道。”
  於是兩個少年走在前麵,燦宜兩個也顧不得裙子邊角上沾滿了泥,撐著傘跟在後麵,到了下坡路滑處,打頭的就轉身伸手扶一扶身後的姑娘。眼見到了山下,燦宜腳下一個不留神,踉蹌一步險些滑到,幸好路謙添轉頭看見,一把扶住。
  不遠處的車裏,喬思蘇見他們終於下了山,正放了心準備下車,才看清楚兩人的傘撐在身後的人手裏。因為隔了雨並沒有認清麵貌,於是自己也打開傘走下車,站在一邊等候他們近前。
  祁佑森先看見喬思蘇,於是跑上前,鑽進她的傘底下,笑道:“煩勞小姐冒雨迎接!”
  “得了,”喬思蘇看看他一身雨水,遞上手帕,又轉臉看見走近的燦宜與雲宛,便悄聲問道:“那兩位是誰?”
  “我的同學,”祁佑森接過帕子擦著衣服上的水,轉而想起喬思蘇上次的表情,上次她或許沒有看清楚燦宜的臉,心下又忍不住想要開她的玩笑,眼見後麵三人漸漸走至跟前,於是跟喬思蘇笑道:“喏,這位是寧燦宜寧小姐,這一位是何……”轉臉看看燦宜,會意的鬼笑一下,接著說:“……雲宛何小姐,這一位嘛……”又轉頭看向路謙添,“想來是哪家的少爺。”
  “你還是別開玩笑了罷,”路希窕也笑吟吟的打車裏走下來,將傘撐到她哥哥頭頂上,指著喬思蘇轉身衝燦宜笑道:“這是喬思蘇,我喊她姐姐,我叫做路希窕,”又挽住路謙添的胳膊,“是這位的妹妹。”
  “喬小姐、路小姐好,”燦宜走上前,溫婉的笑起來:“上次見麵也沒有來得及打招呼。”
  喬思蘇這才看清楚眼前這位小姐,頭發搭到胸前,因為淋過雨而稍顯淩亂,不過仍可以從麵孔中看出端莊與清秀。路謙添的在場讓她心下不願意被比下去,於是不自覺的端起語氣:“寧小姐不必客氣,現在打招呼也是一樣的。”
  路謙添轉眼剛好瞥見祁佑森一臉笑意瞅著他,回了個“算了罷”的眼神,跟喬思蘇說道:“思蘇,我想還是大家擠一擠,一路把寧小姐和何小姐先送回家去。”
  “巧得很,我心裏也是這樣想。”喬思蘇仰起臉衝他微微一笑,當下移步邀燦宜兩個先上車。
  “還是算了罷,”燦宜同雲宛都推辭道,“這樣擠,況且我們身上又濕的,不方便得很,我們往前走走攔一輛車就可以的。”
  “還是就一起擠一擠罷,”路謙添跟上說道:“你們兩個姑娘家這樣的天氣跑出去攔車才是不方便的很。”
  燦宜兩個見他們執意相送,心下其實也著實犯愁自己找車麻煩,於是也不再推辭,跟司機說了住址,便道謝上車。
  車裏幾個人擠在一起實在不舒服,燦宜挨著路謙添,他旁邊又是喬思蘇,喬思蘇有意無意的跟燦宜搭句話的時候兩個人都要往前傾傾身子,路謙添又得向後躲,三人坐的著實不輕鬆。
  “寧小姐平時都喜歡做些什麽消遣?”喬思蘇探身笑著問道。
  “畫些畫,看看書罷了。”燦宜答道。
  “寧小姐可喜歡鋼琴?”喬思蘇想要顯一顯自己的特長,這話問的有些心思。
  “隻識得幾支片段,算不得會彈的。”燦宜並曾不體會她話裏的優越感,照實答道。
  “你的畫,倒真可以叫人好好討教一番了。”喬思蘇正要接話的時候,路謙添突然笑著說。
  這話開了頭,不過又引起車裏一段關於“你何時得以一見”的討論罷了,不覺中已經到了燦宜的家門口,於是幾人告別,燦宜雲宛兩個下車進了門。
  車子送下兩人,才剛掉頭,祁佑森就憋不住開起路謙添的玩笑。
  “路公子此行收獲頗豐,淋了一段山雨,眼明手快了許多,我倒有心扶住人家,卻給你搶了先。”
  “我怕了你,”路謙添不願意在車裏同他玩笑,本來先前那情景自己也少覺尷尬,沒辦法辯解,隻盼他別當玩笑把自己為燦宜擦水的事情將給喬思蘇和他妹妹聽,卻礙不住兩人聽了祁佑森的話來了興趣,隻好搪塞道:“寧小姐路上險些滑到,我碰巧看到,所以扶了一把罷了。”
  又講了些山中景色優美之類的話,引開了注意力,祁佑森也不再把這事放在心上。
  到家後換洗完畢,路謙添走進書房,閉眼在躺椅上坐著,又想起了白天所見,心有所感,不自覺睜開眼,走到書桌前,鋪開紙提筆寫道:
  野有蔓草,零露湍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宛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9】婦妝
  這裏雲宛跟著一起鑽進燦宜家,抖了抖身上的水,沈媽迎出來道:“姑奶奶,出門不帶傘,看淋病了!”
  “沈媽,”雲宛一邊笑道:“照今天中午這太陽,誰又料到下雨呢!”
  “我去熬些薑湯來,”沈媽遞上兩條毛巾,“小姐快緊著擦洗擦洗去,別著了涼。”
  燦宜兩個進了屋,換下了濕衣裙,擠在她床上,雲宛想起下午的事,笑起來蹭著燦宜的肩道:“燦宜,路少爺和祁少爺都是你同班的麽?”
  “是啊,怎麽?”燦宜一臉不解。
  “祁少爺先不說,你知道那位路謙添是誰?”
  燦宜可是被雲宛一句話給問糊塗了:“……是誰?”
  “省府的公子,”雲宛笑一笑,“他不大去學校的,你倒認得他。”
  “原來是……”因為早察覺到路家不是尋常人家,燦宜雖然不感到十分吃驚,可也沒想到是省府。
  “祁家呢,”雲宛接著說道:“商鋪多的數不過來,外麵一條街上十家裏有八家都跟祁家大大小小的脫不了關係,連我家的那點子小生意都一樣,你就知道有多厲害了。”
  “那麽,那位喬小姐呢?”
  “喬家管的是商業局,”雲宛因為家裏也經營著一點不大不小的買賣,所以對這幾門關係比較透徹,“你不見我爸爸回回要往這祁、喬兩家門裏送多少禮,送歸送,人家卻忙得沒工夫理你,還不一定收你那點東西的,天天多少人擠破腦袋的巴結那點關係。”
  燦宜知道雲宛心裏也不是求富的人,看不上跟在權貴身後轉,心裏一定小小的不服著,自己其實也一樣,隨了她父親寧逸白的一點書生傲氣,也就沒接她的話。
  正巧沈媽端了兩碗薑湯進來,笑吟吟的遞過托盤道:“快趁著熱氣喝了,暖暖身子,春寒,別給凍壞了。”
  於是兩人依舊掛上笑容接過碗,不再提起別家的事。
  雲宛留在寧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沒課,兩人又玩笑了一天。
  轉眼已是六月初,天氣一層一層的熱起來。
  這天燦宜回家,見大門外停了一輛黃包車,車夫在一角蹲著抽煙,以為是來了客人,想想這個時間她父親應該還沒回來,於是緊兩步進了門。
  一位穿著樸素的年輕女人在書房裏坐著,發髻規規整整的盤著,也不戴發簪首飾,隻簡單的在旗袍外麵掛了一條貼頸的珍珠項鏈。整張臉被素色旗袍的高領襯得幹淨雅致。燦宜剛剛同她寒暄了兩句,寧逸白就進了家門,於是燦宜便離開了書房。但是卻對來客有了一點點興趣,因此並沒有回自己房間,就在屋簷底下花架前麵站著,擺弄著眼前的花花草草。
  聽意思是來討一張畫。卻被她父親拒絕了。
  女人離開以後,燦宜挽住她父親的胳膊問道:“爸爸,你為什不給她,你不嫌她的,不是麽?”
  依燦宜來看,被拒絕的求畫者在寧家並不少見。以她父親的脾氣,不喜歡追名逐利,也厭惡權勢的虛榮,那些人多數並不見得真正欣賞自己的水墨,怕是隨波逐流,僅僅想討一張蓋了“逸白”印的宣紙而已。可是眼下,那位少婦看起來並不屬於歸入上類的人,卻不知她父親為何當麵拒絕。
  “你覺得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寧逸白不答反問,衝女兒笑起來。
  “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夫人,大概……或許家境也不差……我說不準。”
  “衣著上看,她是個普通的婦女,雖然沒畫什麽妝容,也看得出來打扮過後必是很有幾分姿色的,”寧逸白笑一笑,接著說道:“雖然看樣子不像是富貴出身,可是你可看見外麵候著她的車子,那可不是街上雇的黃包車,拉車人想來是她的隨從。”
  燦宜靜靜等著她父親說下去,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可見她是刻意褪去平日的模樣,打扮的平平凡凡來我這裏討畫了。”
  “那麽……您是不會給她了?”
  “她倒也確實不像夫人小姐的,這樣恭恭敬敬,為一幅蘭花。”
  “蘭花?!”燦宜也有點吃驚,哪有大家裏的奶奶姑娘這樣費勁周折來要一幅蘭花的,要也該要什麽筆觸細致的花鳥魚蟲之類。況且,她的語氣做派,落落大方,謙恭有禮,雖然藏掖的好,還是看得出來交際上一定過人的厲害。
  “她一定願意破費很多罷……”燦宜也不知道為何產生了這個想法。
  寧逸白卻笑起來:“倘若她明天再來,你倒可以親自問問她,究竟願意破費多少。”
  語氣雖然是開玩笑,可是燦宜卻聽得出來,她父親是拿準了她一定會再次登門拜訪,自己這邊卻是完全搞不清楚她父親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隔天中午,燦宜果然在巷口看見那婦人的車子。於是三兩步跑回家裏去。
  依然是一身樸素打扮,略施粉黛,恭敬有禮。朝著燦宜點點頭致意。
  寧逸白前一天就已經畫好了一幅蘭花,等著她來取了。
  “……我父親讓我等您來了,把這畫給您……”燦宜從書房取出卷好的畫,遞上前。
  女人打開手中的畫,也許感到驚訝,可是燦宜從她臉上看到的,卻隻有細微的嘴角上揚:“寧先生果真名不虛傳。”
  燦宜卻不明白她父親畫上的那行“再生如蘭”是什麽意思。
  “寧小姐或許很疑惑我的來曆。”女人溫和的笑起來,燦宜本不是喜歡打聽別人私事的人,聽了她的話,也敵不過自己心裏揉成團的疑問,默認的笑了笑。
  “正如寧先生猜的,我是林菱荷,”看看燦宜的表情沒有變化,才意識到她顯然不會對自己的名字產生什麽聯想,於是又略微笑笑:“名妓罷了。”
  她自己把“著名交際花”縮成“名妓”,最後哼出的這兩個字裏,滿含的是自嘲,又有點淒然的味道,燦宜聽出這層意思,卻沒有為她的出身表現出輕視她的神色。
  林菱荷倒是對眼前這個少女感到一點點訝異,她並沒從燦宜的眼睛裏撲捉到絲毫被掩飾好的鄙夷,這個女孩子,隻是與之前無二的站在麵前。
  本來在風月場交際這麽些年,混到今天這一步,察言觀色的本領絕對是女人中的一流,況且,她常常會因為自嘲而更加清楚的感受到別人看她的另一種眼色。
  可是眼下,她倒也願意相信,寧家父女兩個,並沒有將她劃出平常人的範疇。
  心裏多少有點感謝的意思,林菱荷接著說:“這畫,是為了送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身份懸殊太大而不能相守,他倒是走的幹淨一了百了,我卻背叛了那份情誼淪落到今天這幅模樣。”
  看她頗調侃的講著這仿佛與自己不相幹的往事,任誰都可以感覺得到話裏的悲傷,她卻將這至痛畫在笑顏上成為一抹淺色的腮紅,掩飾住眼角一枚溫軟的淚。
  “想必,”燦宜心裏也想不到什麽安慰的詞句,即便有,也一定填平不了她的傷,隻是有一句話,燦宜想說給她聽,“他一定明白,你為了守住那份情誼才‘不為他人婦,隻討閑人寵’的苦心。”
  林菱荷這次是真的給愣住了,先是寧逸白拒絕她討畫的請求,卻猜到了她的身份,也大概明白了她討畫的緣由,自己並沒有說過要送人,他卻幹脆在畫上寫上“再生如蘭”四個字,看來是對她情人的結局也有了幾分了然。
  而這位寧小姐,二八的年紀,心裏卻裝的進別人的一座山。
  “再生如蘭,”林菱荷笑笑,“寧先生智慧過人,竟然猜得到這些。”
  燦宜看她的笑裏不再是先前傲然卻自貶的味道,也就悠然的回敬了一個微笑。
  “他最喜歡蘭花的,這是第五個年頭,無以慰藉,唯有送他一盆最清風傲骨的蘭花了。”
  最後宛然道了一聲感謝,轉身離開。
  “林小姐,”燦宜突然想起心裏僅留的一個疑問,追出門去,“我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知道……你為這畫……”
  林菱荷其實在燦宜一開口就明白了她要問什麽,莞爾道:“我雖然不是雅士文人,可也聽聞幾分寧先生的脾氣,為這畫,我倒是甘願傾囊出個大價錢,卻隻怕白白玷汙了先生的好意,倘若先生的筆墨真是能夠千金求得的,那也就不是寧逸白先生了。”
  林菱荷離開後,燦宜站在院門外,想著她剛剛的話,微笑起來。
  她的父親。寧逸白。

  【10】救星
  已經漸漸入了夏,傍晚也日漸悶熱起來,偶爾聽得到聒噪的蛙鳴一陣陣傳進耳朵。燦宜自小常常晚上同沈媽兩個在天井裏乘涼,那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握著一把蒲扇緩緩的扇著,讓她如同跟母親坐在一起。有時沈媽給燦宜掏耳朵,掏著掏著燦宜就趴在沈媽的腿上睡著。
  初夏的夜晚總是那麽迷人爽朗,繁星仿佛極容易下凡的寶石,斑斕萬象。
  這兩天沈媽總是捶打著腰腿。
  “沈媽,”燦宜溫柔的從背後俯上沈媽的肩,摟住她的脖子,“累麽?”
  沈媽沒有說話,臉上卻展開笑容,抬手握住燦宜橫過來的手臂:“不累。”
  燦宜鬆開手,慢慢揉捏著婦人的雙肩,笑道:“這樣可好受些?”
  “好受,”沈媽笑得更深,“小姐這雙巧手,我福享大了。”
  燦宜揉了一盤肩,停下手裏的動作,將頭靠在沈媽背上,也不說話。半晌,輕聲道:“沈媽,我可像我母親?”
  女人仍舊溫和的笑著,也不做聲,隻是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像?”燦宜調皮的仰起臉,望著婦人腦後的發髻上一顆銀簪子在月光下閃著一點一點明晃晃的光。
  “……同她一樣漂亮,同她一樣知書達理,同她一樣識得書畫……”沈媽慢吞吞的搖著扇子,最後輕輕歎了口氣。
  “……你卻比她命好著呢。”
  隔天燦宜聽見沈媽說蠟燭用幹淨了,因想起她這兩天腰腿上的毛病有些加重,便借口自己要去畫店買紙墨可以順帶些回來,實則想讓她在家好好休息一番。
  拗不過燦宜,沈媽隻好答應,把錢給她,又囑咐半天,方不放心的看著她出門。
  燦宜按著沈媽比劃的走法,找來找去也沒找到一家賣蠟燭的店,正四下打望著,迎麵撞上兩個年輕人,打頭的“哎呦”一聲。燦宜抬頭先沒看清對方的臉,自己撞了人家,隻好道聲“抱歉”。
  “你姑娘家家的倒也會走路,”被撞的青年一臉怒相,“單單撞了老子!”
  燦宜再抬眼看看,兩人都是蠻不講理的樣子,開口的人穿著件不成樣的襯衫,鎖著眉毛瞪過來,自己沒碰上過這種事,心裏有些慌,隻好再道一次歉。
  “喲嗬,”一旁的青年也跟著搭腔,“瞧見沒,模樣還挺標致。”說完抬手就要摸上臉來。
  燦宜頭一偏,反倒輕喝一聲:“幹什麽!”
  “幹什麽?”剛剛不老實的手又伸到臉前來,“你說我們幹什麽?”
  這次手幹脆被燦宜打開。
  “脾氣挺大啊。”被撞的上前一步,就要捏住燦宜的肩膀,抬起的手卻被阻在半空。
  眼前插進一個少年的身影,將燦宜擋在身後。
  “要不要臉,”祁佑森半笑著,“大街上欺負女孩子。”
  “您來得不巧,”青年抽回手,打量一下眼前的少年,並不把他放在眼裏:“公子還是少管閑事,拳頭不認人,免得破了相回去不好跟家裏交代。”
  祁佑森也不答話,隻是笑著,半晌,挑著眉毛說道:“看來你還真是不認人。”
  那兩人本來也隻是戲弄戲弄燦宜,沒打算做什麽大不了的動作,誰知半道裏殺出個不知來路的少年,當麵挑釁了一番,倒把兩人惹出三分惱意。待要出手,來來往往了幾個路人,便也作罷,朝地下狠狠啐了兩口唾沫掉頭走開。
  祁佑森轉過身,衝燦宜笑起來:“沒事了。”
  燦宜心裏鬆了口氣,跟他道了聲謝謝。
  問明她的去處,少年想了一會兒道:“我同寧小姐一路過去罷,總歸也是沒事情做,也免得你再遇上這些麻煩。”
  兩人並肩走著,燦宜轉臉問道:“祁少爺怎麽自己在街上逛的?”
  “我?”祁佑森見燦宜問他,於是明朗的笑起來,“逃出來的。”
  知道他擅長的是什麽,燦宜也不再接話,會意的笑了。
  轉了半晌終於找到一家雜貨鋪子,兩人走進去,燦宜讓老板包了二十根蠟燭,到了掏錢的時候卻是摸了半天也摸不出一枚銅錢。
  “……怎麽了?”祁佑森正滿心稀奇的打量著這鋪子,轉臉卻看見燦宜愣愣的望著他。
  “……錢……不見了……”
  燦宜隻以為路上不知落在了哪裏,並沒有多想,祁佑森卻一下子知道了怎麽回事。無論如何還是得先付了帳再說,可是自己身上從來不帶銀子,想了想對老板說道:“記在祿福號的賬上吧,說少爺的帳,回頭我吩咐人給你送來。”
  老板上了年紀,腦袋實在不靈光,認不得祁佑森,雖然聽他的口氣覺得不一般,到底還是猶豫著要不要賒下這兩個錢。
  祁佑森明白燦宜的錢是給先前那兩個青年偷了去,想起那兩人刁蠻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就該當時先送點拳腳出去。眼下這小鋪子的老板竟然還為幾根蠟燭不願意放他們走,有點哭笑不得,當下從上衣內的口袋裏掏出個金晃晃的懷表扔在老板麵前:“這個,可抵得了二十支蠟燭!”
  說完幫燦宜拎起包好的東西就要往外走,燦宜倒給他的舉動蒙住了,反應過來後立馬拉住他的袖子,拿過蠟燭放回到櫃台上,又拿起懷表遞給他,說道:“蠟燭明天再買就是了,倒是別丟了這麽貴重的東西。”
  祁佑森正想開口,老板終於給那金光晃醒了眼睛,認定眼前的少爺不是一般人,擺擺手笑道:“兩位慢走,帳先賒著又有什麽關係。”
  祁佑森聽見他這樣講,低聲道:“以後出門還真得印兩張名片,免得浪費那些口舌。”轉身跨出店去。
  燦宜也隻得拿了蠟燭跟著出來,剛想開口,少年卻“哼哼”兩聲笑出來:“偏偏這樣巧,這就怨不得本少爺了!”
  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先前兩個青年每人嘴裏咬著個包子在街上晃呢。
  “二位,錢花的還爽?”等燦宜反應過來,祁佑森早已三兩步衝到前麵去了。
  “呸,”青年皺起眉頭,“老子今天晦氣,怎麽被個白臉的少爺看上了。”
  祁佑森也懶得再跟他兩個笑著講話,伸手朝著燦宜的方向指了指,說道:“摸走了那位小姐多少就緊著點兒如數給我送回去。”
  青年被祁佑森說中,破口罵道:“……老子可聽不懂你說的哪門子屁話!”
  祁佑森嘴角挑成傲然的弧度,輕聲笑道:“跟我講話嘴巴要放幹淨些,本少爺可不會一直都心情這麽好。”
  那兩個青年被他一激,惱羞成怒,打頭的那個上來照臉就是一拳,祁佑森不防備,被打倒在地上。燦宜卻嚇到了,趕緊衝上來扶起他來:“祁少爺,沒事吧?”
  少年扯扯嘴角,抬手蹭了蹭,看看手背,知道嘴角被打出血來了,瞪著眼前的兩人,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我提醒過了,不長眼也要分時候。”
  正要還手了,身後一聲大叫:“少爺!”
  原來是福生追他主子來了,不曾想剛找到就見著眼前祁佑森被人打倒這一出。自己跟了祁佑森這些年,還沒見過那個人敢動一動他,更別說打的破相了,當下怒火中燒,喊道:“哪個不長眼的敢朝我們少爺動手,進局子夠局長專審了!這下連‘滾’都沒機會了!”說完跑上前去扶住他,看了看沒什麽大礙,接著轉臉衝動手的喊道:“知不知道這位是誰?!可著這地界打聽打聽去,誰敢動一動祁家祁佑森少爺不敢!”
  那兩位這才知道對象是誰,一下子慌了神,今天還真是晦氣了,扇了佛祖的耳光,再怎麽沒腦子也不能蠢到動手打祁家少爺。當下隻看著祁佑森抬手擦嘴角的血,卻是連求饒的話也講不出一句來了。愣了半天的神,兩人麻利兒的掏遍全身的口袋,翻出來4塊大洋加一些零碎小錢,全部雙手捧到燦宜麵前去,口裏念叨著“少爺開恩”又是“小姐大人不記小人過”的,還了錢便急匆匆的跑開。
  燦宜還沒打這情景裏回過神來,祁佑森拍拍身上的土衝她微微一笑,道:“走罷,寧小姐,搭這車回去罷。”
  眼看著他因為自己的緣故挨了這麽一拳,燦宜也不好拒絕,跟著他上了車,半天不知道說什麽,最終開口還是一聲“謝謝”。
  “寧小姐還真該謝我,我這打挨的冤枉得很,”祁佑森拿眼睛瞟了瞟開車的福生,仍舊一臉玩笑,“本來打家裏悄悄鑽出來,為的是下午不用去學校,可若是給我父親知道了剛才這一架,我怕是再沒獨自行動的機會了。”
  燦宜知道他這玩笑多半是為叫自己寬心別放在心上,於是也低頭笑起來。
  等燦宜到了家,把那一包蠟燭拿給沈媽,打開一看卻是早都斷成幾節了,也不能把經過告訴給她知道,隻好推說沒拿穩跌在地上了,無非也就又聽沈媽嘮叨了幾遍“早知就該自己去”。
  再想起中午的事, 卻漸漸覺得有趣起來。

  【11】做戲
  入夏多日,大暑近在眼前,六月的天也陰晴不定起來,時常無預兆的落兩場雨水。眼下一個低沉的響雷轟然打遠天翻湧過來。眨眼功夫,劈裏啪啦的將世界打得濕漉漉。
  雖是陰雨天,喬公館卻顯然是別樣場麵,原來是為喬思蘇做生日,喬家特辦了這場交際宴會,宴請各上流名門。整個公館大門外的轎車一路排了幾十米,黑壓壓一片。喬家大廳裏卻是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客廳正上方垂下一朵碩大而華麗的琉璃水晶吊燈,把個西式建築裝點的富麗堂皇,絢爛無比。
  喬思蘇正坐在她房間裏讓人給梳理頭發,急急的跑進來一個丫頭,喘著氣道:“小姐,到了!”
  喬思蘇聞聲站起來,發飾沒夾牢,落在地上,烏黑柔軟的長發披散了一肩。當下也顧不得重新整理,對著鏡子看了看,拾起桌上一對鑲了珍珠的細長夾子別在兩邊的鬢角。
  “謙添。”喬思蘇搖曳走下樓去,衝剛剛進門的少年微微一笑。
  路謙添抬頭看見她迎麵走過來,穿了一身鵝黃的絲綢長裙,窈窕而美麗,於是也淡然的笑著等她近前。
  喬思蘇給他看的不好意思,問道:“希窕呢?”
  “一同來的,”路謙添答道,“進門碰上伯母,被拉去那邊聊天了。”
  “母親也真是,”喬思蘇笑著嗔道,“我的客人倒都被她搶去了。”
  說完便要去找路希窕,手腕卻被輕輕握住了。
  眼前的少年目光淺澈,麵孔上飄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低頭俯上前。
  這個瞬間,喬思蘇仿佛感受到他的鼻息一般,愣神在那裏。算不算她設想的眾多足以讓自己不平靜許久的動作中的一個。如同此刻少年握在她手腕上的那點溫度。包容下她那麽久以來的心事。好比他關節清晰長而優雅的手指碰觸到她的鬢角時,那個清冷的觸點卻帶給她無限的溫暖。也讓她緊張。
  喬思蘇閉上眼睛。
  少年卻隻是抬起手取下她左邊的發夾,別在右邊耳後,映襯著她耳垂上一顆溫潤的珍珠。
  “這樣更好些。”路謙添笑著,為她整理左邊鬆散開來的頭發。
  下午下了學,燦宜和雲宛兩個正在路上走著,卻突然下起雨來,兩人隨身沒捎雨具,趕緊跑到街邊房簷下去躲雨。對視一會,雲宛又咯咯笑起來。
  “怎麽了……”燦宜摸不著頭腦。
  “這下可成了落湯雞……”雲宛笑著甩一甩衣袖,見燦宜也滿身是水,抬起手給她擦了擦頭發。
  一瞬間燦宜腦海裏呈現出另一張麵孔。
  仲春的山麓裏,細迷的雨霧中有個少年在山石下抬手為她撫去了頭發上的落雨。
  這算是個不明就裏的動作。然而幡然間想起來的時候如同依然能夠聞見山中花草悠遠的清甜滋味。
  以及對方無法辨認的眼神。
  愣神的功夫,眼前已經湊過來一張明媚的笑臉。
  “喊你也聽不見,”雲宛衝她眨眨眼睛:“我卻大約猜得到你在想什麽的,這麽些天來,隻是不敢問。”
  “……什麽……”燦宜不好意思的側過臉,伸手接住外麵的雨水,“……不知道這雨幾時停。”
  “我不敢問,”雲宛調皮的玩笑起來,拿眼睛睨一睨燦宜:“你同那一位路公子……”
  “沒有的事。”燦宜緊起眉頭。她的確是不知道原因的。
  “罷了罷了,”雲宛笑著答她:“沒有便罷,也犯不著惱我,我也沒指名道姓的,你卻緊張什麽,早晚還是有個公子要討了你的喜歡,等你成了哪個公館的當家夫人,我再要來問上麵那句話,你惱我我可就不依了!”
  話一說完,燦宜轉臉笑著便要撓她的癢癢:“好狠的丫頭,嘴巴這樣毒,我倒要看看你找個多厲害的姑爺,天天就著跟你拌嘴比賽!”
  兩人於是在房簷下玩鬧起來,雲宛退一步跳出外麵,被雨打濕,燦宜就趕緊把她拉進來,嬉笑個不停。
  好容易等雨停住,兩人一路玩笑著回了家。
  一進家門,聽見書房裏有聲音,知道父親又帶了學生回來,剛要回屋,門卻開了,寧逸白先走出來,看見女兒,笑著問道:“今天回來晚了,沒有淋到罷?”
  燦宜搖搖頭,轉眼瞥見父親身後的人。
  “莫覺哥哥好!”衝對方笑著點點頭打聲招呼,眼裏滿是驚訝。
  “燦宜,”少年走下台階:“許久沒見,你長大了。”
  寧逸白聽了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小子,出去周遊了兩年,倒老成起來了!”
  不及燦宜兩個答話,又接著笑道:“今天這飯,我定要親自下廚了,燦宜,你莫覺哥哥這幾天就住在這裏,你要好好同他討教討教!”說完朝著廚房走去。
  “老師的脾氣還是這樣。”莫覺低頭笑道。
  “莫伯伯身體可好?伯母呢?你出去這兩年他們過得怎樣?”
  “母親落下些關節病,父親倒還好,”說完抬手比了比燦宜的身高,“你真是長大了。”
  “難道隻有你長大不成?”燦宜笑起來,挽住莫覺的胳膊,“你來,我給你看樣東西。”說完將他拉進自己屋裏。
  少年坐在椅子上,看著燦宜在一邊翻箱倒櫃。
  “你到底在找什麽?”隔了半晌,見她還沒找到,笑著問道。
  “這個。”
  莫覺站起身,接過燦宜遞上來的本子。封麵上工整的兩個鋼筆字寫著:桃枝。
  燦宜見他看著本子笑起來,顯然是把自己看的孩子氣,於是撇嘴道:“你自己頭一次寫的東西,我倒緊緊的記著你說的話,給你收好了,到頭來你卻不當回事了。”
  “我幾時說過不當回事,”少年抬起頭,掛著一臉笑容,道:“我要好好謝謝你呢,保管的這樣好,你可願意賞光做我的女主角?”
  燦宜聽他一說反倒愣起來,指著自己道:“我?”
  “本來也是給你寫的,”莫覺笑笑,“所以走之前存放在你這裏,你當時不知道自己兩年後跟主角有多麽像罷。”
  見燦宜還是一臉不解,於是說道:“大學裏有幾個朋友,我們組織了一個戲劇社,開場的頭一出戲他們讓我來作,喏”指了指手上的本子,“我就是決定排這個劇本,所以燦宜,你來演你自己可好?”
  燦宜聽了,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幾時認定了我會演戲的?說是拿我做了這位桃枝小姐,我卻不知自己又會唱戲又會同人私奔的。”
  “你知道的,人物的原型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罷了,畢竟是劇本。”
  燦宜歪著頭,笑著擺擺手:“我要是不演呢?”
  莫覺聽了她的話望著她,笑起來沒有答話。
  祁佑森下了學趕到喬公館,手裏捧了一束玫瑰花,待要上樓去找喬思蘇的時候,盯著手裏的花看了看,打裏麵抽了一朵最飽滿的出來,剛巧見一個丫頭從樓上下來,便將剩餘的一大束都捧給她,笑道:“送你了。”然後走上樓去。
  喬思蘇正同路謙添兄妹在她房間裏講話,祁佑森敲敲門閃進來,躬身遞上手裏的花,微笑道:“小姐萬福。”
  喬思蘇抬頭看著眼前俯身的俊朗少年,眉眼間挑著淩人的笑意,端給自己一支綻放的花。心裏頗覺得高興,抬手接過花,笑道:“也不知你要幾時才有正形,天天這樣有一出沒一出的。”
  祁佑森也不答話,待她接了花去,便仍舊笑著走到路謙添旁邊,坐在沙發上,半晌,笑道:“隻要你高興便好。”
  這話在喬思蘇聽來有雙重作用,首先是證明一直繞著自己身邊轉的人現下還是圍著她轉,第二層,這話裏頗有些曖昧的成分,可以拿來激一激路謙添。
  但見他還是一臉淡然的微笑,手裏把玩著一個琉璃水晶球,坐在沙發上旁觀不語,喬思蘇起身走上前,朝著他伸出一隻手,柔聲道:“謙添,你給我什麽作禮物?”
  少年仰麵衝她笑笑,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精致的小盒,外麵包了一層紫羅蘭的彩紙。
  “給,”路謙添遞進她手裏,“生日快樂。”

  【12】冤喜
  向來上流宴會是少不了林菱荷這種著名交際花的,女人的作用往往很大,有時候幾句話甚至一個眼神就可以把後台墊硬,或者發展幾個新的投資人也不在話下。
  路謙添斜靠在門邊,手裏端著一支高腳玻璃杯,他卻並不喝,隻是出神的望著杯裏暗紅的液體。許久,從一片紅暈裏晃出一段妖嬈的身影,起初隻是一點,慢慢擴大了姿態,風姿綽約的近前來。
  林菱荷穿一身黑色晚禮服,嫵媚的笑著問道:“路少爺可願意賞光請我一支舞?”
  明明是自己來求舞伴,這樣問話最終結果卻必然是對方伸手相邀,自己總歸是丟不了架。
  路謙添同林菱荷統共沒有幾次交情,顯然不會想到她主動來邀舞的,先是有些詫異,隨即換上一副淡然的笑臉,朝著眼前的女人伸出手:“請。”
  等林菱荷的手指搭上路家少爺的手,大廳裏燈光一下子暗下來,倏的點亮了四周牆上的蠟燭,角落上的樂隊飄出一曲《友誼地久天長》來。
  “巧的很,”看不清林菱荷臉上的表情,隻見得她耳朵上兩點忽明忽暗的光,以及身上卷來一股暗香,話裏卷著笑音,道:“樂隊這樣會造氣氛。”
  路謙添是從小受家裏環境熏陶,耳濡目染慣了,十三四歲上起就跟著他父親在正式場合露麵的,自己對此固然不抱太大興趣,但總歸是省府長子,應酬上的功課不可避免,久而久之,交際上也老練起來。眼下跟林菱荷過招,算是一番曆練,不免自然而然換套麵孔。於自己這方雖猜不透她有什麽打算,想來初次交涉最多多不過就是些客套話而已,因此也放寬了心同她跳舞。
  知道交際花拉攏異性製勝的法寶便是“曖昧”二字,路謙添也就不在意她剛剛的話,笑道:“林小姐舞跳的果然好。”
  “這便是我的強項了,”林菱荷也不自謙,仍是笑著接話,“略微配的上路公子罷。”
  “這話聽著倒不像是誇我的意思。”少年一臉淺笑。
  “路少爺見外了,如何不是誇你,外麵誰不知道少爺年少有為,博學多才的?”挽著林菱荷轉到燭光下,有一個瞬間看清楚她臉上一抹悠然的笑,以及鋪麵而來的清冷的香水味。
  “越發讓後生無地自容了,林小姐怕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多麽響亮呢。”路謙添低頭遇上她含混不清的曖昧眼神,心想二十三四歲的女人竟然能跟小她整整六七歲的人施展魅力,也太不會挑對象了些。
  “那在路少爺眼裏,‘林菱荷’三個字有多響亮?”
  “這客廳裏隻怕沒有林小姐不認識的罷,”又轉到蠟燭的光影中,這次換林菱荷看清楚少年不改優雅的微笑,聽他緩緩道:“也絕對沒有不認識林小姐的人。”
  林菱荷聞言有了幾分趣味,原是喬思蘇小姐脾氣,心高氣傲,一向不中意交際花往上流摻和的,因此說了幾句暗話惹了自己。她本來就是果斷敢為的爽利個性,混了這幾年,大小也有些脾氣,並不把這些個毛頭小姐少爺的放在眼裏。知道喬家小姐心有所屬,所以略微來個小惡作劇,刻意做的曖昧,挑一挑她的別扭罷了,並非真正想同路謙添展開交際的。眼下跳了這支舞,見這位年輕少爺做派優雅大方,同她一言一語的應付起來也頗自在,於是沒了玩鬧的心情。正趕上歌曲快要結束,倒引著路謙添往喬思蘇的方向去,就要近前了,湊上少年的耳朵道:“路少爺身上倒有葡萄酒味,今天我開個玩笑,借少爺一用,隻盼改天再遇見我,少爺權當醉酒,不要怪罪就是了。”又瞞過路謙添的肩膀,衝他背後的喬思蘇悠然笑道:“喬小姐生日快樂。”
  說完鬆開路謙添挽著的手,也不在意喬思蘇是什麽表情,自然的攏攏頭發,優雅離開。
  等路謙添回頭的時候,喬思蘇一臉不愉快:“你做什麽同她一起跳舞!”
  “怎麽?犯了你的忌諱?”少年聽了林菱荷最後幾句話,看情形就知道同喬思蘇有關,自己也不喜歡她鬧小姐脾氣,語氣多少不快。
  本來喬思蘇沒有惱路謙添的意思,隻是回回見著林菱荷就沒有看她順眼的時候,更別說她還在自己的生日宴上同路謙添跳舞,那樣子明顯就是做給自己看的。從小到大路謙添一共也沒生過她幾回氣,總是和聲和氣的同她講話,今天反倒也別扭起來了。偏偏還是她生日,他不知她的心事就罷了,竟也沒了往日那番體諒。
  “怎麽不犯了我的忌諱,你說說看,我的生日上,你卻同交際花跳舞,我尷不尷尬?”話一出口,便後悔自己說莽撞了,不在理。
  “你為什麽事情要尷尬?”少年也態度也生硬起來,“是為我同別人跳舞,還是為著別人是交際花?”
  “……何苦同我過不去,”喬思蘇沒話跟他吵,況且也不願意跟他吵,先軟下來,“我也沒有氣你什麽,隻是等著你來把這個給我戴上罷了。”說完攤開手,手心裏兩顆櫻桃色的紅珊瑚珠耳飾,正是路謙添送的生日禮物。
  路謙添看看她手裏的東西,取了一顆要給她換上的時候,手卻停在半空,半晌放下來,仍舊把那顆珠子放回到她手裏,平靜的說道:“還是珍珠更好些。”
  他說這話本沒有生氣冷落喬思蘇的意思,礙不住她自己聽來非要揣摩成另一重含義,以為路謙添惱她,心裏委屈,因此甩甩手扭頭上樓去了。
  路謙添不知道她鬧的什麽別扭,突然就這樣,也懶待哄她,自己走出宴會,鑽進花園裏去。
  靠在洋亭的圓柱上,閑散的撐起一隻腿,看著天上一盤缺月。
  蟬鳴中,半空裏,插出一枝潔白無暇的木棉花,邊角的輪廓渲染進月光中,碩大如墨的葉子厚重到無法在夜空裏蕩漾出星光般的波紋。少年疲憊的閉上眼睛,卻如同受了風裏暗香的沐浴,想起彼時那教人難忘的畫麵。
  隱隱有著一點心動的意思。
  腦子裏兀然的鑽出莎翁的兩句詩來。
  你是天地間一朵清麗的奇葩,
  你是錦繡春色裏唯一的使者,
  卻為何要把精華埋藏在自己的嫩蕊中?
  初時嫌其誇張,眼下才幡然揣摩明白,不過是先前自己沒有那重體會罷了。
  所以直到讀完了那麽久以後,親身的遇上了那層意境,才知道這十四行詩是為什麽流傳了將近四百年。
  又坐了片刻,路希窕出來找她哥哥來了。
  “哥哥,”少女三兩步走上前,“你同思蘇姐姐說了什麽話,惹得她在房間裏哭的那樣?佑森哥哥哄了大半天才好的,我奉了命來請你回去同她跳這最後一支舞,你可賞光?”
  路謙添聞言笑了笑,也罷,他認識的喬思蘇就是這樣脾氣。
  次日,燦宜清早要去學校的時候,剛出了房間遇上莫覺在院子裏讀書,抬頭看見她,開口就是一句:“早啊,桃枝小姐。”
  “你也真是叫人無話可說了,”燦宜無奈的搖搖頭,笑道:“怎麽就非纏上我了呢。”
  “好人做到底,”莫覺起身走過來,作了個揖,站在地下笑著,“答應我這回,讓我把這第一出戲給正經排了。”
  “打小你也沒怎麽正經謝過我,”燦宜別過腦袋同他開起玩笑,“現如今哥哥也算大人,該想個討喜的法子慰勞慰勞我了罷?”
  “你可夠排場的,”莫覺湊上前抬手刮了刮她的鼻梁,“從前不知是誰整天纏著我帶她去戲班聽戲的……”
  燦宜聽見他提起這事,立刻來了興致。寧逸白向來不喜歡戲曲小調的,自己隻是為著這戲詞字眼間的那份無聲自現的宛轉悠揚,礙著女孩子家不好獨往戲班裏跑,故此先時莫覺在寧家學畫的時候便常常求著他帶自己去看戲的,隻是沒機會實現過罷了。
  如今他又提起來,可見是有這打算了,因此高興起來,挽著莫覺的胳膊在院子裏笑道:“你可答應?你可答應?你若答應我就做你的桃枝小姐!”
  少年拿書敲著燦宜的頭,笑道:“這可算是正經謝你了?”
  “怎麽不算,這樣最公道!”燦宜鬆了手,坐在一邊的台階上,片刻又道:“隻是一件事,你們都是大學生,我去演主角總覺得不大恰當。”
  “這倒無妨,”莫覺也坐下來,“社裏有幾個也是老師的學生,都認得你,誇你很多呢,況且,真喜歡這活動的誰也不在乎長了別人那兩三歲。”
  燦宜點點頭,起身拍拍塵土,就要道別去學校了,又聽莫覺說道:“哦,並非隻有你年紀小,社裏一個朋友也勸了他表弟來演,同你一樣大,叫做路添什麽的,說是很有些才華,還出了一個劇本的,或許後麵用的上。”
  隻聽見路添兩個字,燦宜便走了神,直直的出門去,也沒聽見後麵莫覺說中午去學校接她之類的話。
  有些人和事便如同香爐裏窈嫋騰空的幾縷翩然的煙色,總歸是要繁複在一起,化成同一支故事。

  【折子】致久遠時日
  仿佛穿行過境
  回歸了一個年代
  體味一場不曾有過的往事
  終究是一場不曾有過的往事罷了
  如同泛黃的相紙
  舊照裏荒蕪到天際的那些愛情
  褪色
  模棱
  然而總歸留下一圈茶漬般
  存在過的證明
  亙古
  是如同疾雲般難以具化的措辭
  並非銘心刻骨轟烈非常的一場相識相知或是分離
  隻有淡然如水
  綿延過時間的山
  仿佛被拉長的線
  逶迤在淺澈的晴空下
  剝離出一段獨有的傷感
  我們與他們
  為著這回身的一眸
  清一壺茶香
  繚繞裏談一談過往
  有些人和事
  便如同香爐裏窈嫋騰空的幾縷翩然的煙色
  總歸是要繁複在一起
  化成同一支故事

  【13】老朽
  燦宜同雲宛作了別,向自己教室走去,剛剛跨上台階,聽見身後有人喊她,便轉過頭去看。少年一臉明朗的笑意,衝她揮揮手:“寧小姐早!”
  “祁少爺早……”正說著,祁佑森往旁邊一讓,燦宜看見他後麵的人。
  換了校服的路謙添,站在台階下麵,仰起的麵孔上仍舊一副安然的笑,溫和的望著自己:“……早,寧小姐。”
  “早……”燦宜略微點一點頭,臉麵上不明就裏的熱起來。
  自打那次模棱兩可的邂逅,這算是兩人頭一遭正經見麵,且往日他不大來學校的,如今意外遇上,自己多少有點尷尬,也沒多說什麽,轉身進入教室。
  課堂上心意卻不算平靜,偏偏又想起今天早上莫覺的話,什麽路添又是什麽表弟的,多半指的是他了。自己待要想問,卻又不知怎麽開口。
  眼見前桌的少年,有筆直而挺拔的背影,肩線形成完美的弧度,清晰的濾出骨骼的輪廓。陽光作祟,靠窗一側的頭發飄起一層清晨暖橘色的光,溫和,爾雅。
  如同一片湖水。
  “寧燦宜同學,你說說看,《牡丹亭》裏你最欣賞的有哪幾句?”
  是在聽見老師的咳嗽聲後,燦宜才回過神來。
  “……什麽?”
  “《牡丹亭》!你不至於沒有讀過罷!”
  “……隻是那個柳郎。”燦宜弄清楚提問,答道。
  “……什麽隻是那個柳郎?”老師卻聽不明白了,“我是問你欣賞哪些詞句!”
  “隻是那個柳郎。”燦宜提了聲音,再答一次。
  見老師推推眼鏡,一臉牢騷的樣子,多半是把自己當了不認真聽課的學生了,後半句就眼下的狀況來說雖然不假,可燦宜也實在沒有笨到聽清了問題還答非所問,亂白話一通的地步。
  因此又解釋道:“那一段《皂羅袍》加《好姐姐》固然最是出名,”這便是了,先生提問,毫無懸念,非要引得學生把這兩闕曲詞提起來才好展開下麵的講課,見老師才要點頭,她接著又道:“好雖好,學生卻最喜歡那句平淡不起眼的句子的。”
  “什麽句子……?”老師再不理解。
  “隻是那個柳郎。”
  是在杜家小姐麗娘還魂複生後,見著柳夢梅,柳生萬分焦急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的時候,麗娘淺笑著理了理頭發,輕聲答道:隻是那個柳郎。
  “雖然樸實平淡,柳生情切,是用情之深;麗娘靜答,卻是用情至真了,區區六字,真情自見,便遠勝贅言無數。”
  “亂講,”老師合了書,“便是這樣好,如何曆來沒有評家推崇的!”
  “難道眾口讚揚的便都是好句子,無人問津的就索然寡味了?”
  “什麽?你便在這裏咬文嚼字罷!明明擺著那些個好詞好句的,偏偏來這麽一出!”
  “先生問的是我欣賞的,我照答也有錯?”燦宜喊他先生實為尊稱,那老頑固卻認定她是戲弄自己,於是生氣起來。
  “你……”重重的把書磕在講桌上,“沒道理!女學生態度這樣蠻橫!竟敢課堂上頂撞老師了!”
  “我如何失禮冒犯了您的?”燦宜原本是正經答題,無奈老師偏偏曲解,不過就是沒照他的意思替他拋磚引玉罷了,白白當著三四十號人受了責備,心裏也不高興。
  “你倒是有膽量!”老先生怒意難平,“這是逼著我破例了!”
  說完抬起手指著教室後麵,道:“你給我站到後……”
  “老師,”話還沒說完,一片清亮的聲音響起,前麵的少年站起身:“整個《驚夢》一折都叫人讚歎,老師可否細細講解一番,燦宜同學也能重新體會了。”
  老師轉臉看向路謙添,如何不認得他。
  路省長之於這老朽便如同賈政之於他府上的那一班清客相公,說白了也就是另一重巴結罷了。他偶爾在路公館見著路謙添,也上去攀談兩句的,眼下既是路少爺解圍來了,自己也不好說什麽,況且少年話裏也有顧著他的顏麵,不至於使他下不來台,於是咳嗽兩聲,瞪燦宜一眼道:“也罷,你坐下好好聽聽罷!”
  便開講他備好的課,自是無趣之極,毫無新意。
  挨到下課,燦宜本想道謝,想起剛剛路謙添稱呼她“燦宜同學”,便不好開口叫他了,拿不準該做何稱呼。倒是他先回過頭來,笑道:“寧小姐特別的很。”
  還是換回來了。
  仍舊是寧小姐。
  可是燦宜聽來卻愣了半刻。好比經過一些情節之後覺得同某人的關係漸漸拉近,而這親近又讓人愉悅的時候,卻突然被告知我同你毫無幹係。
  偏偏原本自己的情緒裏曾經催生出一些微弱的枝芽,如今便是毫無意義了。
  於是低頭道:“謝謝你了,路少……”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少年斜靠著窗台,擋住她眼前大片的光,投給她一片影像,將她也包圍起來。就在她話尾上,避開旁人的視線,俯身近前,低頭到她耳邊,輕輕念了兩句。
  然後直起身,背光的麵孔上淺淺的一抹弧度:“這是我喜歡的。”
  下了學,正同雲宛往校門外走,路祁兩個迎上來。
  “何小姐在幾班?”祁佑森轉頭問道。
  “一班,你們隔壁的。”雲宛同他笑笑。
  燦宜因為路謙添的關係比較尷尬,無話可說,路謙添本來話也不多,祁佑森同雲宛兩下裏不相熟,也聊不起來,一行人氣氛頗沉默。
  “燦宜。”將走至校門的時候,聽見有人喊自己,聞聲抬起頭。
  莫覺正靠著大門邊的牆上,百無聊賴,先看見燦宜近前了,於是衝她揮揮手,之後才發現旁邊的人。
  “莫覺哥哥?”燦宜早上沒聽到莫覺後麵的話,不知道他會來接她,感到吃驚:“你怎麽來了?”
  “早上不是說了的,”莫覺看見一邊的雲宛,笑道:“雲宛,很久沒見了。”
  “可不是,燦宜天天惦記你呢!”雲宛朝他吐吐舌頭,本來是開玩笑的話,燦宜顧慮到路祁兩人在場,於是推了她一把。
  “總是不正經,”轉身介紹道:“這位是我莫覺哥哥,莫伯父同我父親是至交,哥哥跟著我父親學過許多年畫的。”
  又接著看向莫覺:“這是路謙添,這是祁佑森,是我同班的同學。”
  莫覺聽了,笑著點點頭致意:“你們好。”
  路謙添原本稍微有些訝異於燦宜同莫覺的關係,聽她介紹完,便笑道:“既然如此,那算是師兄了。”
  “師兄?”
  “……路少爺也是爸爸的學生。”
  “這樣巧,”莫覺也笑起來,思忖片刻,道:“等一下,莫非路公子……”
  想起早上還跟燦宜說起《桃枝》裏那位與她相仿年紀的少年,眼下隱約對上號了,但又不好直接問,於是委婉問道:“……莫非路公子有位表哥叫做路周的?”
  “是,不過……”路謙添不解,一臉“你如何知道”的神色。
  “巧的很!”莫覺衝燦宜笑道:“如今你也不必顧慮了,搭檔就在跟前呢!”
  因又向路謙添說明了《桃枝》便是自己的作品。
  此言一出,燦宜心裏更是添了一層不好意思。
  誰也不知路謙添心意如何。

  【14】波瀾
  入夏很深。夜晚是形容不透的深沉。蟬鳴成一片,空氣裏卷著厚重無比的熱氣,讓人懶怠動一動。
  燦宜正在房間裏抱著本《紅樓夢》,蜷著腿坐在床上,重新讀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那一處不覺跟著笑起來。加上高鶚續本,通卷一百二十回算起來,仍是前六十回討她的喜歡。一來基調也熱鬧得多,二來二玉少時兩小無猜,雖說動不動便拌嘴,卻也著實讓人羨慕。因合書放在膝上,歪過頭靠著床墊。細細品味了一番。
  屋地下一盤蚊香,在昏黃裏忽明忽暗著一點悠然的光,片刻讓人覺得就要滅了,而那暗紅的光點卻又慢悠悠的擴大了影像。仿佛能把這一團局促的光影引燃,飄出幾縷檀香味的青煙。
  不過多時,隱隱約約就要睡過去了,聽見耳邊上有嗡嗡的聲音,趕了半天仍舊還是飛回來,纏的人心煩意亂。
  於是燦宜起身下床,擦了根火柴,點亮了桌腳上一盞油燈,等那火柴的火苗就要燙到她的手指了才急急的甩了甩手把它熄滅。
  被一隻蚊子鬧的睡意全無,隻好整理桌上的書。就在規整書架的時候瞥見一旁的一遝文稿。
  端在手裏笑了笑,燦宜重新在桌邊坐下,翻看起來。
  這些天來,這《桃枝》她不知道看了幾遍,算是應承下了莫覺這出差事,想想自己亦覺的新鮮,隻是同時也有許多件讓她不安的因素,如同一團毛線裏混亂的線頭。其一,不必說,眼下自己頗不知該如何同路謙添相處,更別說演戲了。偶爾想到他站在書房中端詳自己的畫時不解的表情,半山那個不明就裏的溫柔,以及俯身的一句讓自己耳朵感到微弱癢感的戲詞。倒不是她自己心裏胡思亂想,隻是如今麵對那少年的時候會不自覺顯得無措。其二,這本子裏有個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場麵,說的是這女主角桃枝為了跟她相好的少爺允言私奔而從戲班裏逃了出來,如煙的雨色中,允言拉著桃枝的手跑過許多條街巷,最終兩人靠在一條隱秘的胡同裏,歇氣的時候,桃枝踮起腳吻上允言的唇。
  其三,於燦宜自己也是最在意的——路謙添便是這允言。
  待要去找莫覺叫他一改這場麵,卻又不好意思,仿佛自己不開化,格外的在意這種事情一樣,結果倒開不了口。於是也就隻好這麽拖著,然而又實在無法忽略。憑心而論,這場景,若是她自己要求刪去便罷,眼下她做不了這先鋒,心下雖然不安,多半也摻著些期待的成分。倘或她在這擾人的局促中等著的時候,路謙添卻提出來改寫的話,那便真是教人失意了,旁人或許無妨,自己卻一定在意。因此想的多了顧慮也多起來,忐忑著對方究竟如何打算。
  她當然不知道,路家少爺比她還顧慮著呢。
  打從路謙添開始看這劇本,雖然也覺得私奔這一出戲讓人不能夠放開來演,可桃枝畢竟也是燦宜,他的確是想親近她的,所以那天才主動跟祁佑森去學校上課。若是他就一直這麽在家裏讀書,除卻去寧家拜訪外,必定是沒有機會見她了。倒也不是阻不住的想念,隻是想知道她過得怎樣而已,有沒有再翻窗戶跌倒,或者被困在雨中,或者陷進什麽新的麻煩。哪知那天一見就遇上老師同她過不去,自己雖然很驚訝她那見解,可逆著老師畢竟不明智,隻好作個和事者。
  回回替她解圍卻一點不覺得麻煩。
  是因為心裏願意。
  眼下這劇本,他也做不出打算了,生怕這大膽舉動比山雨中抬手替她擦水那一次還冒犯了她。
  他是想要親近她的。也願意更了解她。可又怕若是太主動反而會使她疏遠了自己。因此打定主意,即便是打聲招呼也要揣摩一下措辭。隻是當他那個早上真的見到她的時候,看見她站在陽光融化出的暖金色霧靄中笑著的時候,卻全然不記得先前練習過的各種諸如“寧小姐來的這樣早”、“寧小姐早上好”、“寧小姐你好”之類可以在語氣中藏上一萬分優雅的詞句。
  隻有含混而突兀的冒一句“……早,寧小姐”。
  他那時很想看看她說“隻是那個柳郎”時候的神情,一定如同山穀中一樣的一臉平靜。卻悲傷。
  如若不感到傷感,又怎麽會覺得平淡如此的一句戲白精彩過全篇呢。
  隻是他最終沒有回頭。因為心裏全然已經有了她的模樣。
  路謙添翻著手裏的劇本,停在讓人不自在的那一場,依舊躊躇著該不該做些改動。自己若是不改,又隻怕燦宜覺得不恰當,況她同莫覺那般相熟,一句話即可解決問題。自己忙忙的思慮了半天也沒有成效,於是幹脆起身走到沙發旁,從花瓶裏抽出一支玫瑰花,扯著花瓣,一片一片數著。
  改。
  不改。
  改。
  不改。
  改。
  ……
  不改。
  手裏捏著最後的一片。竟然兀自的笑起來。
  於是放心的回到書桌旁,打定主意,合了劇本。
  排練定在莫覺他們大學的一處小禮堂裏,已經有序的進行了幾天。
  第一天的練習路謙添到的很早,這戲劇社裏,他認識的人除卻他表哥外多少還有三五個人,全是他先時在這大學裏活動時結識的,眼下雖然同他們交流著,也不過是幌子,心意並不在此,隻是到處找尋燦宜的影子。直到將要到約定時間的時候,才見燦宜同莫覺兩個進來。
  他從來沒見過燦宜在誰的身邊笑的如同一朵盛開的花。
  因而心下失落起來。等她近前來同自己打招呼,已經是與往日無二的婉然。於是自己也無法單方麵熱情,隻好亦換上平常的淺淡表情衝她笑笑。
  預備好一句“寧小姐你好”,卻因為挫敗感而表達不出預備好的那一萬分優雅。
  燦宜這方是打從進門前就一直揣測少年有沒有到,進門後遠遠看見他同別人講笑,於是上前去打招呼。原本想表現的比往常自然些,見他還是一副淡然溫和的笑臉,不免拘束起來。
  於是兩下裏依舊如常。
  沒有絲毫進展。
  這境況的改善是三五場排練之後的事情了。
  這些天來,燦宜同路謙添做著桃枝與允言的戲,一同經曆了廟會裏的初識,到漸漸兩廂情願,再到桃枝為允言唱獨角戲時兩人難掩的幸福,直至最後不被承認相約出逃。除卻這一出私奔的戲份,前麵已是使二位演員的關係上比先時有了相當的改進。
  輕鬆感持續到誰也沒有提出修改的這場私奔戲。
  先前同社裏其他成員商量過,由於燦宜和路謙添兩個都不太好意思在眾人麵前練習,因此說定練習由兩人單獨進行,其他人在後台稍候,等他兩個覺得比較合適了才出來觀摩。
  清了場,四下裏沒有了聲音。隻有空落落的一片觀眾席。
  仿佛說句話都能夠聽見空曠中折返回來的一層層回聲。
  假如誰也不講話必定是會冷場了,然而誰也不知該如何起頭。
  最後路謙添勇敢打破局麵,衝燦宜開玩笑道:“……這場戲,可是你來親我的,並不是我冒犯你,過後不帶惱我的。”
  燦宜聞言也笑起來,緊張少了多半。
  兩人顧慮著後台的十幾個人,怕別人等久,耽誤了大家的時間,於是認真排練起來。
  從允言衝進戲班握住桃枝的手,拉著她一路跑出來,穿梭在大家費了許多天工夫才搭建成的布景中。
  青石板,煙灰色細路上,如同亡命旅程。
  逃出了便是苦楚的幸福,逃不出便是更加苦楚的分離。
  隻能向著天涯跑。
  良久之後,停靠在隱秘的巷中。
  少年緊緊抓著桃枝的手不曾放開,大口喘著氣。
  他們是不需講話便能理解彼此的年青戀人。為著前方隱約不定的一顆幸福的星,便直直的衝撞出陰霾。
  無論多麽辛苦,化在兩個人的心裏也隻有半盤酸楚。
  就是如此。
  桃枝對眼前的少年托付出她無限的信任。如同此刻他握在她手上的力度,使她感到世界如何也強不過她的愛人。
  就是如此。
  她看見他額角細碎的汗珠,看見他緊張不曾減少絲毫,看見他手指關節處因為用力而零星泛白。
  她踮起腳,吻上他的唇。
  少年眼色裏充滿吃驚。
  然而這是能帶給他足夠力量和勇氣的舉動。
  足夠使他疲憊的麵容上浮出笑容。
  躲在幕布後偷看的眾人見到這出奇的一拍即合,即將就要激動的鼓起掌來的時候,卻隻聽到一段急促的腳步聲。
  眼前兀然出現一位小姐身影,“啪”的一個巴掌甩在燦宜臉上。
  “喬思蘇,你幹什麽!”路謙添回過神來,一臉怒火衝她喊道。
  不待喬思蘇答話,燦宜卻平靜的上前一步,反過來抬手將要扇向喬思蘇臉上的時候,被插進來的少年擋住。
  祁佑森擋在喬思蘇身前,握住燦宜的手腕,將她的巴掌阻下來。
  旁觀者全部愣在當場,沒一個搞清楚這到底算是什麽狀況,個個看的目瞪口呆的時候,路謙添從祁佑森那裏扯回燦宜的手腕,牽著她跳下舞台大步走出禮堂。
  隻剩下喬思蘇怔怔的站在原地半刻,低頭捂住臉抽泣起來。
  祁佑森也沒有安慰她什麽,兀自就地坐下。
  全部人馬,都失神在這禮堂裏。

  【15】胭脂
  喬思蘇這一巴掌打得有些莫名其妙,便是連祁佑森也沒做防備。
  原是說好陪她來看看路謙添的排練,哪知轉來轉去好容易找到了禮堂,進門便看見空空曠曠的大廳裏隻有燦宜同路謙添兩人,正詫異著,卻隻見燦宜仰頭吻上路謙添的嘴唇。
  祁佑森那刻也頗感震驚,不過即時也便反應過來,就是做戲罷了。誰曾想旁邊喬思蘇卻三兩步衝上前去了,待他跟上去的時候她已然出手。
  這不明就裏的一下,原本使他有些擔心燦宜的,可境況始終是出人意料。
  燦宜平白無故的受了喬思蘇的打,想想自己沒做絲毫對不起她喬家小姐的事情,為何就憑你想打就打的了。往日性格雖然溫婉,可也有惱怒非常的時候,絕不是受了沒道理的欺負便隻能躲在角落哭的人。
  祁佑森是真真沒想到燦宜會還手了,見她以往的性格,總以為是柔弱不堪,哪知竟然也有這樣一麵。眼見著喬思蘇也要挨上那麽一下,想也沒想,便插到她身前,擋下了燦宜的手。
  可是握上她手腕的瞬間,倏的減了力氣,如何能把她敵對起來呢。總歸也是人家先吃了虧的。
  僵局中。
  路謙添起初並沒看見他那兩位玩伴的登場,即便見著了也預料不到有這般發展。喬思蘇這一出實在無理,跋扈慣了,哪怕打的不是燦宜,他也少不了惱她。顧慮著這一鬧不知給多少人看了去,恐怕燦宜沒有麵子,於是抽回她的手帶著她直直的出了門去。
  喬思蘇進門看見那場景,雖說半分是因為忘記這在做戲,另外半分,即便是反應過來,她也一定要拿燦宜出出氣的。順帶著聯想起宴會上的種種,氣的是路謙添絲毫不在意她的感情。自己藏了許久的那點心意,眼見著即將敗給人家新結識的小姐了。
  直到少年牽過別人的手,從她眼前忿然離開,這才真是得不償失了。
  心裏越想越委屈,最沒麵子的不是她寧燦宜,而是自己。
  另一邊祁佑森坐在地上一言不發。怎麽想都是喬思蘇錯在前麵,隻是這許多年來他從不把喬思蘇的喜歡使小性子當錯誤來看待罷了。剛才見燦宜臉上沒什麽表情,心裏反而添了許多愧疚。曾經他也把她擋在身後替她解過圍的,如今明明白白她先受了委屈,眼下他護住的即是喬思蘇,那就如同那個巴掌裏也有他的一份了。然而他不過是於混亂中習慣性的作了喬思蘇的騎士罷了,在他還沒來得及意識到對方是誰的時候。
  如今隻怕多半燦宜從此對他厭惡起來。
  自己悶悶的想了半天,覺得無趣,抬頭看見喬思蘇的一張淚臉,起身想要握過她的肩膀,她卻一把把他推開。接著便一拳一拳的捶在他胸前。第一下用盡了力氣,後麵便一下一下軟下來,最後隻是不帶痛感的拍打。
  “你為什麽要擋!為什麽要擋!”喬思蘇依舊哭個不停。
  “……”
  “若是她打了我,謙添便不會隻是討厭我了……”
  祁佑森的些微不耐煩的神色在喬思蘇這句話的話尾上消失幹淨。
  也罷。如今他可是兩邊不討好了。
  路謙添拉著燦宜的手,仿佛是從劇本裏逃出來了一般,也隻管一心往前走。是了,最初那一瞬間,他的確是站在允言的角度上,看著桃枝受了打。
  等走至一處開闊的草地邊上,兩人停住了腳步。燦宜抽回手,低頭捂著自己的左臉。
  半晌,路謙添上前一步,輕輕握下她的手。
  喬思蘇打的夠狠,燦宜整個的左臉通紅了一片。他心下也過意不去,如同是自己動了手一般,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待要湊上前給她吹一吹,又怕行動造次更讓她生氣。
  麵對麵站了半天,最後路謙添淺淺道了一聲:“對不起。”
  燦宜在太陽下,半邊臉上火辣辣的,心裏雖然不好受,可畢竟不是路謙添的錯,若是自己一直愁眉不展,他怕是更添一份自責了。況且若是因為自己這一出,惹得他同祁佑森也尷尬起來就不好了。
  於是當下放下手,竟然衝他笑起來:“路少爺能送我回家麽?”
  路謙添並未想到燦宜把這事看的這麽開,見她紅著一半臉站在眼前笑著,開口請他幫忙,心裏是很願意的。一分補償,九分是他主動想做。便鬆口氣,也仍舊笑了:“你在這裏等等,我馬上回來。”
  燦宜並不知他去做什麽,稍等了片刻,看見少年遠遠地跑過來,額角有細微的汗水,遞上一條濕答答的手帕。
  格子紋路的方巾,浸透了水。
  少年端在手上,呈到她麵前,笑著說:“冰的,敷一敷。”
  燦宜接過手帕,貼在臉上。熱辣的感覺倏然消失,冰涼的觸感如同一直傳進她的心裏去。
  路謙添喊過自家的車子,打開門將燦宜讓進去。衝司機說了聲:“去寧先生家。”
  路上正同燦宜講話,轉臉瞥見了什麽,於是道:“在這裏停一停!”
  司機停了車,不待他下來開門,少年自己先打開門跳下去,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了幾步,拐進一家店鋪。
  燦宜坐在車裏從後窗望出去,不一會,見他拿了一包東西走出來。等他鑽進車裏,車子重新開起來,便把手裏的東西一撒,丟在燦宜麵前的座位上。
  原來是一個小巧的胭脂盒同一把嵌了銀絲的鏡子。
  燦宜不明就裏。轉臉疑惑的看著他。
  少年也不說話,隻是笑開了,伸手舉起鏡子對著燦宜。
  這才知道自己的臉變成什麽樣子。紅了半邊如何進得了家門。就是扯謊也不能讓人信服了,難道說走路不小心撞了左邊的牆上麽。
  眼睛一晃,看見鏡子後麵少年的笑臉,自己也低頭笑了。
  於是拿起胭脂盒,小心翼翼的旋開,用手帕沾了細滑的香粉,抹開在自己右邊的臉上。少時,對著鏡子看了看,又抹在左邊少許,直到兩邊無差。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也沒描眉點唇的,卻塗了兩團胭脂,越看越滑稽,於是低頭笑起來。
  後窗裏投進來一片暖金的光線,銀絲纏繞出的那麵精致的鏡子,邊邊角角的把光影反射到車裏的各處。如同白天裏看見斑斕的星光,隨著車子的顛簸一晃一晃的。又堪比水晶還要剔透,仿佛掉落下來便跌成碎片,讓人緊張著要伸手接住它們。
  就是這一團朦朧的影像裏,少年直直的擎著手裏的鏡子,看著眼前慢慢描畫的少女。鏡子擋住她一多半的臉,也當住了他。她專心致誌,不曾注意對方的眼神。他亦專心致誌,看她對鏡輕輕塗抹胭脂。
  那隻小巧的盒子原來並不能夠攏住全部的顆粒。它們仿佛能夠飛出自己的世界,彌漫進車裏的空氣。
  於是這四方的一隅裏,渲染透了淡淡的茉莉花香,又給陽光融化,離析,飄出一層層胭脂色。
  她無心對著鏡子笑起來,兩頰緋紅。與先時他的全部所見截然不同。
  車子拐彎,直行,減速,最後停住。
  司機打開車門,燦宜下了車,衝路謙添笑道:“父親現下一定還沒回來,路少爺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不了,下次再專門來拜訪老師,”少年從另一邊下車,“你的臉……若是我在這裏耽擱久了,也怕你不好同家裏解釋……”
  燦宜亦顧慮著這一臉顏色,於是便也不挽留,衝他莞爾道:“今天……謝謝你了……”
  兩下裏都會意的笑了笑,略站片刻,燦宜便道了別,回身進了院子。
  待要關門的那一刻,門外的少年卻突然叫住她,走到她麵前遞上那胭脂盒同那把鏡子,笑道:“你若是不帶進去,倒叫我回家塗脂抹粉的麽?”
  於是燦宜隻好收下。
  剛進了天井,遇上沈媽,她迎上前道:“小姐這臉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燦宜揚了揚手裏的胭脂,衝她笑笑:“排練的時候需要化些妝。”
  便算是蒙混過去了。
  等寧家的院門關上,少年鑽進車裏。
  閉上眼睛靠在車座上,想起許多事情。
  從她抬手揮向喬思蘇的那刻起,他便知道,有個人身上仍有許多特質,吸引他慢慢去了解。
  詞雲:
  雙蝶繡羅裙,東池宴,初相見。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

  【16】攪局
  燦宜回了屋,端了一盆冰涼的水,浸濕了毛巾,洗去臉上的胭脂,然後把毛巾擰幹貼在臉上。
  她冷冷的敷了小半天,覺得差不多緩回顏色來了,便回身走到書桌旁坐下,瞥見桌上的胭脂盒同銀鏡子,不自覺的笑起來。
  那是隻瓷胎上了彩的小盒,手掌心一般大小,做了西洋式的鎖扣裝飾,並許多斑斕的插圖。畫中人物、景致皆是古色古香,然而並不會與那開關上的一點西洋味道衝突起來,反倒顯得格外別致。敞開蓋子來,一股悠然的茉莉香沾著細滑的玫瑰色粉粒輕輕的飛起來,教人直聯想到那些窈窕而美好的淡妝女子。
  燦宜搭上盒蓋上的鎖扣,放回桌子上,又拾起一邊的那把鏡子。
  舊銀雕花的手柄上,婉轉出一朵朵翩翩然的墨蘭,銀絲纏繞著銀絲,花葉交錯,紋路細致。雖是個小巧的隨身物件,然而繁複手工中透露著不盡的典雅大氣,倒真如同是一從清幽的蘭花魂魄交繞在了一段黯光的金屬上。
  心裏很喜歡,來回的摩挲欣賞著,聽見外麵有敲門聲。
  燦宜一偏頭,從窗戶裏看見莫覺的半邊身影。於是把兩件寶貝在抽屜裏收好了,起身過去給他開門。
  “燦宜。”門一開,看見少年一張擔心的麵孔。
  “你回來了?”燦宜知道他為的是先時那一出,本來自己已經消了惱意,就沒必要再多提舊話了,何苦生那些無端端的氣。
  “我來看看你可好些了。”莫覺同燦宜認識了那些年,於她當場的還手,他並不感覺驚訝,因為知道她的性格如寧逸白,有憎喜分明據理力爭的一麵,事後卻又不會錙銖必較睚眥必報的,因而也就不擔心她對此耿耿於懷了。而今隻是不知道那蠻橫的小姐下手幾分狠,僅僅來探傷罷了。
  “那你可看清楚我究竟好些沒了?”燦宜同他開起玩笑來。
  莫覺見她臉色如常,知道沒有大礙,想想她一個姑娘,有這番胸襟,心下仍是禁不住佩服起來。隨後又道:“才沈媽還問我,為什麽不同你一路回來,我倒不知怎麽答她了,也沒見你回來的時候什麽樣子,隻怕開口便露了馬腳。”
  燦宜聞言因又想到方才路上那一出,心裏不覺化開一點笑意,也沒接話。
  “是了!”莫覺突然一拍手,轉而笑起來衝燦宜道:“你為這戲破費了這許多,也該我回報回報我們寧小姐了!”
  因記起他兩個先時那番約定,燦宜也來了極高的興致:“真的?!”
  莫覺一臉笑意衝她點點頭,從上衣內袋裏掏出兩片紙條,往她眼前裏一晃,道:“這可夠你喜歡的?”
  燦宜接過他手裏的東西,仔細的瞧了瞧。
  兩張粉薄紙,上麵印著一行猩紅的正楷“月攬丹朱聲?聲聲怡人聲聲慢”,再往下看,“攬丹戲院 林菱荷小姐特邀場《桃花扇》 前貳 肆號 左”,另一張是“肆號 右”。
  “林小姐……?”燦宜看見紙片上的名字,略感吃驚。
  “你知道這位小姐?”莫覺聞言問道,不待她答又接著說:“明天下午的場子,可是今天中午就排了滿滿的人!”
  “那你又是怎麽買到的?”燦宜端詳著票問。
  “有一位在這戲院打雜的朋友,提前幫我搞了兩個最好的位置,”少年詭譎的笑笑,“少不得再謝他一番。”
  兩人又玩笑了半刻,商定了第二天去看戲的時間,沈媽來叫吃飯,便都洗了手去了。
  次日吃過午飯,燦宜同莫覺兩個慢慢的晃到這攬丹戲院,隻見門前一個巨大的告示牌,上麵貼一張旗袍美女廣告畫,底下一行方方正正的大字:林菱荷小姐《桃花扇》。
  燦宜心裏想著真人還要漂亮的多,也跟著莫覺進了場。
  這戲院一色的古樸氣質,並不像幾個近來紅火異常的大劇院那般,乍看倒讓人覺得像是茶樓。戲台正前方一個四方淺池,再往前紅木桌椅擺開來。水池內裏六七朵蓮花,紅黃不一。隱約見得池底幾尾紅鯉,自得的遊擺。戲台兩側各一根刻了字的圓柱,右邊“月色九天 寒宮不見佳人影”,左邊“丹朱一地 幽閣隻聞窈窕聲”。頂上朱漆匾額,上書“月攬丹朱”四個大字。
  戲台旁邊的地下,架著古箏揚琴,並幾排矮凳,留空給樂師。
  坐席正對戲台,上頭亦有一層。
  真個一番別致的氣派。
  燦宜眼睛四處掃著,心裏暗暗驚歎,莫覺拉一拉她的胳膊道:“就是這裏了,你還往哪去。”
  於是便跟著他入了席,找到寫著“前貳 肆號”的一張桌子,一左一右挨著坐下來。
  陸陸續續的來了觀眾,即將開場了,看見水池邊上一個穿長衫的中年人點頭哈腰的同一個年紀相仿官樣做派的人講話。
  “……原是一直特為祁老板空著的,前天才回了話說事情忙,脫不開身。您也知道今天是什麽角兒,多少擠破頭來趕這場子的,空著這麽個好位子怪可惜的,因此就……哪知這會子他老人家又得了閑,可這座號早都賣出去了的……”
  “廢話!你不見回回林小姐的場子幾時我們老爺沒捧的!便是說了沒空,往日的位置也仍該留著,保不定有沒有變化的。做了你這裏這些年的上客,難道還不知道我們的習慣,如今我們老爺已在路上了,來了倒被旁人搶了座去,可見你是不想紅火下去了!”
  長衫沒話,訕訕的抿了抿嘴唇,半晌弓腰討好,笑道:“哪裏敢得罪了祁老板,這裏仰仗著他老人家才得維持下去的,我這就緊著給他預備茶水,依舊是安溪極品鐵觀音,依舊是前貳肆號,保他仍是暢暢快快的聽一場好戲!”
  “極是,這才像話。”那人也不多磨,得了保證便急急的轉身離開。
  老板卻是灰了臉色一路朝著燦宜兩個走過來,也不笑,上前一搭手,作個揖,道:“今天對不住,二位的票錢我給補上,這戲麽……”
  “這什麽話,”莫覺拿起桌上的茶壺,自己傾了一杯茶,端著杯子抿了一口,緩緩道:“別人是聽戲,我們就不是了?”
  “不是這話,看樣子公子您也是明理的人,”長衫略微苦笑一下,“今天有得罪不了的主兒,我們小生意操持起來也並非易事,還請二位包涵。落了今天這一出,明後天兩天,二位隨便撿這攬丹閣的位置,我不收分文的。”
  “誰稀罕你明後天的,”莫覺衝他笑道:“這裏有幾位不是特為今天的角兒才來的,如今你平白打發我們走,可是不能夠了,既是買了票,就沒有逐客的道理。”
  “你……”長衫已是火燒眉毛的狀況,見莫覺沒有些毫離開的打算,待要發作,又怕引的大家都哄鬧起來,眼前的客人若是得了眾人撐腰,更加不好打發了,便忍下來,道:“公子何出此言,我既是把難處都同二位講了,也算懇求二位,若不是實在無法,我何嚐願意得罪二位的,今天破例請二位回去,還望多多包容。我劉某改天必敞開了這戲院的大門歡迎二位,所以……”
  “劉先生有劉先生的難處,”莫覺還未接話,燦宜先開口衝長衫笑道:“我們坐不坐這裏都無妨的,隻是一件,我們也是特為了林小姐才來的,實在不願錯過今天這場,劉先生既是開口了,我們也不好賴在這裏不走的,不過不知道能否借兩張凳子在旁邊聽呢?”
  長衫見燦宜倒比一旁的少年好說話,便轉臉朝著燦宜道:“這位小姐明理,隻是……我們場子過道上從來不擺凳子收旁聽的……”言語裏頗有一兩分驕傲,站著坐著擠滿了人那是不入流的館子,言下之意這裏是上等場合,規矩就不一樣。
  燦宜見他先前才說破例要請他兩個騰地方,而今卻又不肯破例端兩張凳子出來,隻是為著一層臉麵擺架子顯自己高檔罷了,想想也實在無法同其理論,就此堅持下去,終究還是自己一方變成無賴,這戲不聽也罷。
  “……寧小姐?”正衝莫覺搖搖頭,打算離開的時候,聽見身後有人喊她,一轉身,見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身穿暗灰長袍,外麵罩件黑緞短褂,手裏夾一支雪茄煙。身後站著一位少年。
  “寧小姐也來聽戲?”祁佑森因為昨日那出心裏對燦宜有些愧疚,眼下巧遇上了,態度便分外熱情,生怕燦宜誤會了他的立場。又轉臉同身前的男人介紹道:“父親,這是我同班的同學,寧燦宜寧小姐。”
  原來先時長衫說的祁老板就是祁佑森的父親了。
  燦宜見他一臉跋扈的樣子,圓框的眼鏡裏擠出個“哦?”的表情,心裏突然就飄起一股火氣。於是衝祁佑森點點頭道:“不巧的很,我們要回去了,祁先生祁少爺慢慢欣賞。”
  戲院老板見這照麵裏有文章,便又鑽出來對著祁家父子兩個笑道:“原來是祁少爺的朋友,差點逐錯了客了的!”
  祁佑森聞言因詢問是怎麽回事,長衫便把逐客的經過表白了一番,略去了祁老板這一段主因不提。
  “無妨無妨,”見祁佑森有挽留他們的意思,長衫緊接著又插一句:“我去另準備兩張桌椅便是,就在那邊為兩位另開一席。”
  “不必麻煩了,”燦宜眼見這老板巴結祁家老小到這個地步,若真應承了他們開這特例,那自己也太沒骨氣了,心頭更添了一層堵,於是打定主意,今天便是戲神下凡她也決不聽了,於是道:“劉先生還是別壞了貴處一直以來的高檔規矩,我們這就回去。”
  待要側身從過道走了,祁佑森不知先前一段緣故,聽不出她話裏的諷刺,仍衝她笑道:“沒什麽的,一兩張桌椅不費多大事的。”
  祁父也將就著點點頭就打算入座了,隻聽燦宜清聲道:“不必,連同昨天的,謝謝祁少爺和喬小姐了。”
  說完同莫覺離開。
  祁佑森便是傻子也明白燦宜最後一句話什麽意思。如何不記得昨天的事,如今見燦宜的表情,也終於隱約反應過來,大致猜到幾分他兩個剛剛的待遇。眼下他這般熱情要為他們在過道上擺座位,便是如同扇她第二個耳光了。
  愧疚沒補回來,倒自己更加的搞砸了。
  想明白這一層,便覺興致闌珊,戲也聽不下去。

  【17】得罪
  燦宜同莫覺兩個即將出這戲院門的時候,一個小丫頭急急的跑過來,站在暗裏朝他兩個招手。燦宜心下詫異,看了看莫覺,亦是一副不認得那人的樣子。兩人稍一對視,仍是向她走過去。
  “這是我們小姐叫我傳的條子,”那小丫頭遞上一張香紙片,衝燦宜笑道:“我們小姐說‘給這位小姐,並請她同她的朋友到後台來坐坐’。”
  燦宜低頭看了看紙片,夾雜著撲麵的暗香,上麵清秀的筆跡,漂漂亮亮的“林菱荷”三個字。
  “……林小姐如何知道我們……”燦宜頗感吃驚。
  “這緣故還是你們同我過去我路上講給你們知道吧,”那小丫頭也有幾分伶牙俐齒,笑吟吟道:“我若請不到小姐,我們小姐倒該惱我辦事不利了。”
  燦宜兩個不明就裏,見她這樣說,不好推辭,也實在疑惑林小姐怎麽得知了他們這事的,於是便一路隨著那丫頭去了。
  從大廳角上,穿過一道側門,眼前便是狹窄的一條通道,兩側擺滿了衣架同道具若幹,留給人走的地方卻不多了,花妝戲子們來來往往的,如同是在滿滿的戲服中間穿梭。
  原是那祁老板遣人往林菱荷的房間去送來一支花籃,原知他沒空不來的,如今臨場了又突然說得了閑,少不得要委屈兩位觀眾。哪知打發丫頭出去一瞧狀況,說是祁家少爺的同學,叫寧燦宜什麽的,因想起寧家院落裏那一番對話。眼下自己對寧家這位十六七歲的小姐頗有好感,今天她同朋友既是在自己的場子裏白白受了委屈,不知便罷,知道了就不能不插手的。況且錯本來就在戲院並祁老板這方,於是當下寫了名片叫遞出去。
  燦宜同莫覺跟著那丫頭走到一間房間門口,門上掛個牌子,寫著“林菱荷 小姐”,丫頭敲敲門,待裏麵應了一聲,便推開門,將燦宜兩位讓了進去,笑道:“小姐,人請到了。”
  燦宜打量一下這房間,開闊寬敞,同外麵的局促形成鮮明的對比。靠牆幾張梳妝台,旁邊的衣服架子上淨是繡工細致的各式各色戲服。另一邊又擺放了幾支巨大的花籃,明媚鮮豔。
  林菱荷穿著一身水藍戲服,正斜靠著背墊坐在沙發上,翻看著手裏一本雜誌,見燦宜兩個隨著進了門,便放下雜誌,起身笑道:“原是劉老板不會做事,委屈寧小姐同這位……”
  “莫覺。”少年答她道。
  “……同莫公子了,”想想又笑著問:“寧小姐可還記得我罷?”
  “怎麽會忘了林小姐,”燦宜見她語氣很客氣,也笑起來,“原想看您一出戲的,眼下不能夠了。”
  “我也就是偶爾想起來,若有興致了,便來這裏唱一回罷了,”林菱荷慵懶的笑笑,接著道:“今天既是作了我的客人,便是聖旨來逐客,我也不在乎的。前場沒了位子,若是寧小姐同莫公子不嫌棄,可請二位在後台略站一站的?”
  原本燦宜兩個的興致被那長衫一鬧已經全然消褪,自己跟林菱荷隻有一麵的交情,如今但見她誠懇相邀,可見是認真把自己當了聽眾的。同長衫那前嫌不計也罷,於是宛然笑笑,謝道:“那便要謝謝林小姐了,我們站著坐著都無妨的,”見她隻穿了一身繡蝶並團花的戲服,束了條水色長巾在頭上,發飾釵簪的零星可見,亦沒上濃妝,兩頰隻有淡淡一層顏色,於是又道:“別誤了開場的時間,林小姐趕緊化妝罷,我們也不多打擾,這就過去後台了。”
  林菱荷隻是笑笑,也沒回她,竟然就同他兩個道了別,先出了這房間的門,窈窕著往台子上去了。
  燦宜同莫覺頗感吃驚,於是亦轉身朝那邊趕過去。
  隻聽開場那一片掌聲,便知道林菱荷名號有多響亮。
  她素妝扮著李香君的戲,水袖一起一落,神情間蕩漾出一段宛轉悠揚的唱腔。
  聽得一段《錦上花》,燦宜細細品味著戲詞,站在後台幕布邊上,直直的出了神。
  [錦上花] 一朵朵傷情,春風懶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摘的下嬌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畫到。櫻唇上調朱,蓮腮上臨稿,寫意兒幾筆紅桃。補稱些翠枝青葉,分外夭夭,薄命人寫了一幅桃花照。
  直到終場,滿座個個在林菱荷這婉轉的嗓子裏失了神。
  知道她過後必有少不了的應酬,於是燦宜同莫覺也沒多待,隻當場讚歎她一番,又道了謝,便離開了。
  一路回家都交流著這場體會。
  隔了許多天,因為短了夏天的衣服,前些日子沈媽去製衣店給燦宜做了兩件短褂的,這天晌午估摸著應該也做得了,便要去取。燦宜瞧一瞧外麵,頂著這般大太陽的,怕她回來又犯了頭疼病,於是同她說了自己去。
  過了正午,撿了個太陽不毒的時候,出了門。
  剛進了店裏,便看見一位時髦打扮的年輕女人,穿了暗紅的絲綢中裙,頭上戴了一頂洋裝寬邊遮陽帽,站在那裏付錢。
  “林小姐,”燦宜上前打了聲招呼,“這樣巧。”
  “原來寧小姐也來做衣服的。”林菱荷看見燦宜,亦轉臉隔著帽簷上搭下來的一層墨綠的麵紗衝她笑笑。
  “前些日子做的,今天來取。”
  燦宜想要謝一謝她那天那場戲,林菱荷卻想起什麽,不待燦宜開口,便向老板道:“寧小姐的衣服多少錢?我一起付了。”
  “不用的,”燦宜沒想到她要幫自己付錢,趕緊婉言謝道:“林小姐不必破費,我自己來就好!”
  誰知林菱荷卻衝她笑笑:“上回的畫我沒有正經謝謝寧先生,你倒是跟我在這兒客氣起來了,本來我從不願意負人的,偏偏對寧先生又無以為報,這個算我借以回敬的一點小意思罷。”
  “這可不是了,”燦宜仍是推脫:“要說謝,那天那場戲林小姐肯帶我們去後台就已經重重的謝過了,今天怎麽好再讓你破費的。”
  “願意聽我的戲本來就件是讓我榮幸的事情,”林菱荷是明白原委的,道:“那天根本談不上什麽謝不謝的。”
  燦宜本來推辭,聽她這麽說,想想她亦是重情義知恩必報的,早晚也有件事她肯定要還了這份人情,便也隻好做罷。於是笑道:“那麽,謝謝林小姐了。”
  巧的是祁佑森為了討喬思蘇的高興,亦拉著她來這裏量衣服,進了店門,眼前的情景兩個人都看進眼睛裏去了。
  他兩個當然認得林菱荷是什麽人物。祁佑森倒還好,初時隻嫌這位名聲響亮的交際花人前花枝招展的,頗覺得虛情假意,但是看多了,想到交際花都是這副姿態,慢慢也就習以為常。眼下隻是詫異於林菱荷竟然同燦宜看似頗為相熟這件事,以及喬思蘇跟燦宜這場尷尬的照麵。
  因笑著問了聲好:“寧小姐,林小姐好。”
  燦宜對祁佑森,談不上壞感好感的,隻把他看做一般富家少爺罷了,便也沒顯得十分熱情,隻點點頭致意。
  “二位好,”林菱荷衝眼前兩個笑著,瞟了喬思蘇一眼,仍向少年道:“還要謝謝祁少爺隨祁老板去捧了我的場的。”
  “那有什麽的,”祁佑森亦笑著讚她一番:“林小姐實在唱得好,才有那麽多聽眾。”
  他兩個又你來我往的客套了幾句,不過都是些場麵話罷了。祁佑森心思不在她身上,林菱荷亦是哪裏就當真同這年輕少爺交際的。
  喬思蘇直直的站在一邊無話,愛搭不理的,眼睛也不看他們。
  她本是千人簇擁萬人照顧著長大的,天生一副小姐脾氣,心高氣傲,向來看不得交際花這種為錢在上流裏賣笑的女人。更別說她生日宴上林菱荷同路謙添跳的那場舞,知道她是故意的,便更加看她不慣。另一方,自打那天見了那一出排練,加之沒料到燦宜竟然還敢向自己還手,便對燦宜產生一層芥蒂。
  於是眼前兩下裏都招了她的討厭。
  喬思蘇跟燦宜原本陌生,不便再對她表露什麽態度,隻好仰著頭一臉輕視的從林菱荷身邊擦過,走到一邊的沙發上坐下來。
  林菱荷見她這樣也隻是挑了挑嘴角,輕然的笑笑。
  燦宜本來就懶得理會喬思蘇,不過因著上次的交談,大概摸到林菱荷幾分脾氣。雖然身份如此,可是這位林小姐的見識和她骨子裏的重情重義卻不是一般交際花可以比的。想來她曾因為權勢身份之差葬送了自己珍重一生的愛情,現在卻周轉於權勢之間,也不輕鬆。因此對她一直帶著幾分敬重,並不曾因為她的身份而看低了她。隻是剛才喬家小姐對林菱荷的態度讓她生惡,偏偏自己最是看不慣這些因為權勢富貴而自覺高人一等的人,加之之前她那無理的一巴掌,如今更添幾分討厭。
  祁佑森見燦宜和林菱荷兩人彼此間均是真誠相待的樣子,便來了幾分興趣,也坐到沙發上,招呼老板派人帶喬思蘇進去量衣。
  這邊林菱荷付完帳便帶著衣服離開了。燦宜也並非沒看見祁佑森坐在店裏的另一角笑吟吟的看著她, 隻是他那同伴實在不招自己的喜歡,也沒什麽話可說,隻等店裏的夥計把她的衣服包好,也徑直向門口走過去。
  手剛要搭上店門把手的時候,祁佑森卻突然擋在門前,倚在門上朝著她笑起來。
  “想不到寧小姐交友這樣廣,”少年低頭湊到燦宜耳邊,挑著語氣輕聲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誰?”
  又一個枉自尊大的。
  “我當然知道,”燦宜不躲不避,原本隻是稍微不好的情緒一下子被挑成惱怒,她仰起頭對上祁佑森的側臉,反而踮起腳湊到他的耳邊:“知道又怎樣?祁少爺無非是想說說林小姐的是非罷了,有這功夫倒不如充實充實少爺的所學,以後也用不著逃學了。”
  說完撥開他的手就要推開門出去,想起什麽又回過頭,略帶嘲笑的說道:“你們隻說她的是非,沒有這些喜歡買笑的權貴,又哪來她的非?況且,像少爺您這樣自恃頗高的達官顯貴們,自己卻不知道不如她的地方多了去了。”
  話裏含著諷刺,祁佑森被燦宜給反駁的無話可說。他的那句“你可知道她是誰”其實並沒有蔑視了林菱荷的意思,隻是好奇燦宜會有這樣一位朋友而已,可是卻不知為何觸怒了她的情緒,隻是開玩笑的說了一句話,就被她這麽些話給堵了回來。
  他擋在門前的手被撥開,還在愣神的功夫,燦宜卻早都離開了。
  眼見著自己一回二回的全然已是把燦宜給得罪透了,還提什麽討好不討好的話呢。

  【18】夜路
  《桃枝》定在八月十六開演,中秋過後。
  許多日子以來,為著這開社的頭一出活動,社裏十幾號人個個都費盡了心血,如今即將麵眾,當然更是激動,雖是下午六點的場,一幹人卻是從早上便開始忙碌。
  路謙添上午一直在家讀劇本,直到中午吃過飯,臨出門前給他妹妹留了時間和地址。
  “你們去早一點就是了,”衝路希窕笑笑,“我怕是沒辦法給你們留座位的,淨占前排的位子不太好。”
  “有什麽不好,”他妹妹撇撇嘴,“還不都是人坐,我們去給路少爺捧場,反過頭來倒還要自己巴巴的去搶位子。”
  “得了,”路謙添笑道:“我趕時間,你可記住地方了?”想起什麽又無奈的笑了,“也罷,便是你不記得,他兩個也知道地方的。”
  說完便下樓去了。
  到了禮堂,四下裏看了一圈,卻並沒有尋見燦宜的影子,以為她還沒來,便訕訕的坐到一邊的椅子上去,一邊看著他們在舞台上擺弄布景,一邊看著台詞。
  過了有將近一個時辰的樣子了,總覺得不大對,於是路謙添起身跨上舞台,拉住一個男學生問道:“你可看見寧燦宜了?她來了沒有?”
  “在後台呢,”那人笑道:“上午便來了的。”
  於是路謙添隻好三兩步往後台去,心下懊悔自己方才找的粗心,竟沒看見她。
  燦宜讀了半天劇本,想起莫覺上午提醒她早點化妝,免得來不及,便隻好坐到鏡子前麵。
  她是從來沒給自己化過妝的,眼下盯著鏡子裏麵那張麵孔,拿著朱筆卻不知該從何下手。正猶豫著,倏然間想起那天唱《桃花扇》的林菱荷。粉黛不施,卻更加顯得窈窕動人。因此,想了半天,放下手裏的筆。又盯著鏡子瞧了瞧,偏偏自己是這主角,若真當要不化妝,別人都化了,隻怕自己倒成了態度不認真。於是又拾起筆來。
  打開胭脂盒子,仿佛又想起車裏那次同行。淺淺的一笑,用筆尖沾了胭脂,調進水裏,心想不知因為這一出《桃枝》發生了多少事情。
  就想到這裏,一下停了手裏的動作,半晌,筆尖從嘴唇緩緩的移上來。
  原本要點在嘴唇上的顏色,卻輕輕的點在了額角。
  既然是桃枝,不如隻在眉腳畫一朵桃花。
  不過燦宜顯然是將這個問題想得太過容易,等她別過一半臉,畫了擦擦了畫,重複了幾次都不成功之後,終於知道隻拿餘光瞟著鏡子,是無法在側臉畫成一隻桃花的。
  於是灰心的把筆擱在桌子上,轉回臉對著鏡子皺起眉頭。
  視線卻突然從鏡子裏瞥見身後的門口,少年倚在那裏低著頭微笑。她隻是專注於餘光裏自己額角的那一點圖案,卻不曾注意到幾時身後來了觀眾的。
  原是剛才路謙添到後台來找燦宜,哪知從這房間門口經過的時候,不經意瞥見她坐在那裏挑著一支筆,費勁的往臉上描畫,三五遍仍是不成功。也不知她到底要畫什麽,懊惱成那樣,看著看著便倚在門邊笑起來。
  給路謙添一笑,燦宜倒十分的不好意思。半晌,也隻好從鏡子裏衝他笑了笑。
  少年卻直了身走上前,從燦宜手裏拿過那支朱紅的筆,想了想,抬起左手輕輕按上燦宜的頭,淺淺的笑著對她說:“歪一點。”
  於是燦宜隻好再別過臉。
  給他的手掌撫上額角的時候,她心裏倏然緊張起來。她的餘光被少年左手的半個掌心阻住了視線,無法看透他的筆觸,也猜不到他究竟在描畫什麽。隻能安靜的坐著,在他修長漂亮的手底,感覺筆尖上胭脂膏子冰涼的落點,徐徐在她側臉拉出一條玫紅的線,然後抬起,換到另一處落點,再反複。每一筆清冷的茉莉花味,直落進她的心裏。
  半晌,少年抬起手,放下筆,衝她溫和的笑笑,端起桌上的鏡子。
  她左臉的眉腳,多了一瓣粉紅的桃花。
  臨開場的時候,祁佑森同路希窕轉到後台,看見路謙添,祁佑森上前一步,抬起胳膊搭在他肩上,笑道:“我們給你捧場來了。”
  路謙添見隻有他兩個,便問:“思蘇呢?”
  路希窕是不知前情的,隻答道:“思蘇姐姐說得了感冒,不來了,”想了想又鬼笑著盯著她哥哥:“哥哥,你們莫不是吵了架罷,這種事情擱在往日裏,思蘇姐姐便是病入膏肓了也不肯不來的。”
  “鬼丫頭,說什麽呢,”祁佑森笑著在路希窕額頭上彈了個響指,轉臉推了路謙添一把,湊在他耳邊玩笑道:“與我無幹,我是費勁了口舌的,你知道她的脾氣……”
  “無妨,”少年並不在意,衝他兩個道:“快點入席罷,馬上開始了。”
  於是又玩笑幾句,祁佑森跟路希窕便回了座位。
  觀眾都是莫覺大學裏的大學生,作了好幾日的宣傳,如今廳堂裏滿滿的來了許多人。
  開場前,燦宜躲在幕布後麵,掀開一條縫,偷偷望出去。
  這一看倒看的她吸了一大口氣。從沒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做過什麽表演,眼下上了台若是記不得台詞了可如何是好。越看越緊張,漸漸怯起場來,腦子裏什麽詞也不記得了,隻能惶惶的低著頭站在那裏。
  正愣愣的出神,眼前擋過一片少年的影子,站在麵前淡淡微笑著。半晌,抬起手,遞到她麵前一支蓮花燈。
  “小姐,這可是你的花燈?”
  長柄下吊著那隻花,玫紅綢裏隱隱約約晃出暗黃的光華。
  “是,可是請你丟了罷。”
  搖擺的光圈中,看清楚少年眼底的笑意,燦宜於是明白過來,他不過是來平息她的緊張感罷了,自己實在並不曾忘記台詞的,見他安然平靜,她又何須緊張呢。
  於是六點以後的那個晚上,他們就如同排練時那樣,安安穩穩的扮演著桃枝與允言。
  在一片闌珊的燈火中,他遞上撿來的一盤光明。
  喧天眾聲裏,有兩個人開始了一段酸楚的旅程。
  年輕並不就代表愛情不可靠。
  反而容易催生他們更巨大的勇氣去擺脫旁的幹擾。
  全然如常,進行到後麵那一場。
  他握著她的手喘息在逼仄的細巷裏的時候,瞥見她額角那朵緋紅的桃花。
  黯淡的舞台上,隻有一盞燈將微弱的一束光打在他們腳下。浸在四周虛浮的光色中,他看見一朵恣然的桃花,綻放開五片淺粉的花瓣,隨著她太陽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映進他的眼底,如同很快就要飄落下來。
  這個瞬間,番然打破了少年整個晚上的假設。
  他並不是允言,而她也不是桃枝。
  眼前被自己緊緊握住手腕的少女,早就在某一個時刻,翩然進駐了他心底的一隅。
  少年全然忘記劇本,隻是直直的望著她,對上她詫異的眼神。
  她的確不是桃枝。而是寧燦宜。
  彼時他見過她山石間幹淨到極點的空靈美好,見過她許多瑣碎的點滴,懊惱或者生氣,連才華亦帶著一點獨特的倔強,一筆一筆繡在他的印象裏。
  譬如車內一團曖昧的光影中,他隔了一片鏡子看她靜好的笑臉。
  又譬如方才他畫給她一朵工筆朱紅的花,以及他遞上那叢蓮花燈,消平她自己織造的緊張感。
  這些一點一滴裏,慢慢積攢起少年對她的喜歡。
  於是就在燦宜即將踮起腳的瞬間,路謙添俯身吻上她的唇。
  終場的掌聲是很熱烈的,表示所有人這麽些日子以來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也沒有人計較到底應該是誰吻了誰。
  除了燦宜自己。
  然而這種問題她又如何能開口問他呢。從她結識少年的時候起,他就給她製造了許多不明就裏的問題。而她終究是慢慢落進一個旁人看不見的穴,如同是光線在罅隙裏投映出幾點隱約可見的針腳,忐忑不安,又夾生眾多細小的甜蜜。
  散了場,燦宜同莫覺在路上走著。雖然有一搭沒一搭的同他對著話,卻是心猿意馬。
  眼下她整個人,被少年打亂了陣腳。
  路謙添同祁佑森和路希窕玩笑著出了禮堂,往停車的位置走著,將要近前了,其中一輛卻突然對著他們一閃一閃的打起車燈。三人被恍的睜不開眼睛,都要抬起手遮擋的時候,從車裏款款下來一位小姐。
  “演的可成功?”喬思蘇笑吟吟的走上前,給路謙添遞上手裏的一捧花。
  “算是。”少年接過花,淺淺的答了一聲。
  祁佑森知道喬思蘇鬧別扭,打趣她道:“你不是感冒出不了門的?”
  “舒服多了,”她挑著眉毛笑一笑,“自然是要來的。”
  “那為什麽不進去?”路希窕也笑道:“方才有一出好戲,你卻沒看到的。”
  “罷了,”喬思蘇賭氣當然是為這出好戲,懶得再挑起話題,省的自己不痛快,便道:“何苦在這裏黑漆漆的站著講話,我們仍是擠一輛車才熱鬧。”
  說完四個人都鑽進喬家的車裏。
  路上也是有說有笑,幾次三番的拐到這出戲上,又都給喬思蘇轉開了話題。
  事實上也隻有三個人在熱鬧罷了,路謙添手臂搭在開了一半的車窗上,撐著額頭。偶爾聽一聽他們講話,多半時間隻是想著先前的事。
  想到燦宜,轉而想到這出戲,轉而,又想到莫覺。
  突然的就有了一個念頭。是了。他想送燦宜回家。
  他並不了解燦宜同莫覺之間是何種情意,不過很顯然,對於一個已經全然進了他心裏,並且剛才讓他忘記自己正在做的故事,當著全場一百多號人的麵去吻的人來說,若是她正同旁的異性一起走夜路,他肯定是介意的。更別說她跟莫覺又那麽相熟。單比一比交情,自己氣勢上就短了一截。
  眼下的狀況,簡單來說,他是吃醋了。
  於是突然就叫了聲“停車”,推說落了東西一定要取,便開門下去,攔了後麵跟著的路家的車,鑽進去急急的掉了頭。
  沿著往寧家去的路,一路追上來,車燈裏看見前麵兩人的背影。
  燦宜同莫覺正在路上走著,聽見身後的喇叭聲,還沒回頭,一輛漆黑錚亮的轎車便緩緩在身邊停住。
  少年從車裏下來,在一片黃暈的光影中,朝她溫柔的笑著:“沒想到還是遇上了,我順路,送你們回去罷。”
  “若是這樣,便謝謝路公子了,”莫覺想想不需要推脫什麽,亦笑道:“今天演的這樣成功,還沒有正經祝賀你。”
  路謙添走到兩人麵前,將他們讓進車裏。
  莫覺道了謝先鑽進去,燦宜也衝他笑一笑,即將跟著進去的時候,卻被少年拉住了胳膊。
  他原來不是這樣想的。
  沒有考慮過三人同車是什麽氣氛,可是燦宜方才衝他那一笑,讓他意識清楚,他隻是希望同她獨行。
  於是幹脆將燦宜拉開,側身關上車門,俯身衝車裏莫覺笑道:“我改了主意,可否請莫覺兄先跟了這車回去?我們隨後就到。”說完也不待他答話,往前一步拍拍車窗,衝司機道:“寧家。”
  這一出,燦宜完全沒有準備。就是連路謙添自己,也是臨場發揮。
  真真是一改他往日的作風了,等他清醒來,車子早就走遠,隻剩下他同燦宜兩個人。
  八月十六,頭上如墨的夜空裏,一片銀盤如水,蕩漾出少年與少女的影子。

  【19】荷色
  已是月光如許,風裏帶著微涼,梧桐樹葉窸窣的摩擦聲中,婉轉出星光斑斕的芳香。
  路謙添站在一米開外,朝燦宜安然的笑著,說聲“走罷”。
  一路跟在少年身後,燦宜也開不了口先挑起什麽話題,隻能靜靜的低著頭同行。半晌,注意到他的影子,便不自覺的踩上去。
  路燈下被拉長的剪影,隨著少年前行的腳步慢慢縮小,然後換至身前,再漸漸拉長。再前行,身前的暗影越來越淡去,交叉拖出身後的另一重影子。變濃。變短。然後反複如前。
  支離而斑駁的樹影間,斜拉拉穿插進無數細碎的星月以及燈光。一片微涼的夜色中,少女一步一步小心踩著少年光下投映出的影像。
  沒有注意已經走到燈下的關係,影子眼看就要縮到他腳下,燦宜上前一步,腳尖碰到影子的瞬間,卻輕輕撞上路謙添的後背,於是趕緊後退了一大步。
  少年停住步子,轉身衝她笑了笑,便又轉回身。
  如同前番,兩人一路同行。然而安靜無話,隻有外圍風與樹葉摩擦出低謐的聲音,好比靜音中被拉長的波紋,在兩人周遭作響。
  路謙添總想要尋找一句恰當的開場,卻是越斟酌便越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此番實在主動,跟這一天裏造出來的氣氛脫不了幹係。最後站在舞台上的時候,當真是認識清楚了眼前的對象,受了那暖烘烘的光影以及那一朵翩然如同蝴蝶一般即將飛走的桃花的鼓舞,才莫名的產生了衝動。又因著這一份衝動,特地掉頭趕來同行的。然而眼下平靜下來,考慮一番,想必燦宜一定不會質疑先時那一刻他的立場,仍是權當他在做戲的,若是這樣,那自己追來送這一段路,倒顯得說不通了。
  想明白這一層,反而略微灰了心。
  燦宜跟在少年身後,抬頭看他挺拔的背影,遮擋起前方半空裏落下的光輝,斜斜的畫出一片影子。
  她心裏認定了那不過是做戲的,含糊,沒有根據,不管如何讓她緊張,都隻是憑空演繹的故事而已,並不需要反複在意。然而這樣想著的時候,卻一點一點產生了失落。
  失落間,再度出現的少年,又一次強製性的打破了她先前為說服自己而作的假設。
  拿不準他的想法,她總是顯得被動。
  於是上前一步,拽住少年的衣袖,輕聲問道:“……路少爺有話要說麽?”
  路謙添回過身,見燦宜站在身後看著他,仰起的麵孔上散開一副難以解讀的表情,問他是否有話。他當然有話,可也不知究竟是太多還是太少,總歸開不了口。
  半晌,輕輕搖了搖頭。
  燦宜揣著三分期待來問他,哪怕他說一句旁的不相幹的話也罷,總好過簡簡單單一個搖頭。他總是擅長打破她的平靜,卻不帶理由,眼下更是仿佛一下成了局外人一般。因此心裏突然委屈起來,鬆了手,直直的快步往前麵的巷子走去。
  少年愣在原地。他原本覺得,隻是簡單的一路同行也已經很滿足,卻始終想不到自己平了心意的時候,對方卻在他不經意醞釀的一團團局促中漸漸灰了心。
  待他追上去,已經要到寧家的大門了。
  莫覺倚在一邊的牆上,抬頭見他們終於回來,便起身朝他們走過來。先看見後麵的路謙添,於是遠遠的衝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轉臉瞥見近前的燦宜,卻是並不高興的樣子。想想這段日子以來的相處,路謙添他倒可以放心,不會做離譜的事情。隻是不知燦宜同這少年公子之間有什麽交情,如今叫他隱隱約約的發現了些故事,日後可以時常拿來開開燦宜的玩笑了。
  看出來此刻氣氛不比先時,不是講笑的時機,於是莫覺衝燦宜淺淺笑著說道:“等著你一起進門呢,免得被盤問起來不好解釋,”又轉臉看看路謙添一臉不安,笑道:“還要謝謝路公子的車了,下次我主動先行就是。”
  道了別轉身拉著燦宜進了門。
  眼見燦宜將要關門了,路謙添上前一步,抬手擋在門上。
  既是不說話惹得她不高興了,那麽有句話無論如何是要說出來的。
  門裏,燦宜靜靜的站著,看不清楚門外少年臉上的表情,半晌,隻聽見他輕輕說道:“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把你當作桃枝來看待的。”
  依舊還是這樣。
  眼下站在燦宜的角度上來看,這並非寬心的話,反而像是一條繩子般把她亂作一團的心思纏繞的更緊了些。絲毫沒有幫助。
  於是幹脆用力把門關上了。
  少年愣在當場,自己忖度了整晚的措辭,如今終於開口,原以為燦宜聽了會高興,哪知卻惹她更加生氣了。
  他並不知道錯過了時機,興許早小半個時辰講出來,便是另一種局麵了。
  在寧家門外訕訕的站了半天,隻好坐車回去了。
  一樣一臉愁雲的不止路謙添一個。
  隔了有些日子,祁府的花園裏,如同棧橋一般直插進一片水裏的別致的亭子,四麵八方鋪滿離亂殘敗的荷葉,墨綠的紋路間卷積起蕭索的秋意。
  祁佑森撐起一條腿,斜斜的靠著他家的亭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往池子裏拋著魚食。
  “少爺……”福生跟在他身後,見他頭一次這樣有興致,喂了半天的魚,不便開口,挨了半晌,悄聲說道:“……前些日子太太吩咐過把這些個錦鯉都換一撥的……”
  “所以呢。”少年愛答不理的出著神。
  “……”福生撓一撓腦袋,湊上前笑著:“……所以現在池子裏並沒有魚……”
  祁佑森聽他一說,停住手裏的動作,回過身,把魚食往麵前的圓桌上一扔,想了想轉臉衝著福生笑起來。
  給他笑的莫名其妙,福生又湊上前,跟著笑道:“少爺最近是遇上好事還是壞事了,怎麽變得這樣……”
  “變得怎麽樣?”少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依舊是一臉笑容。
  “……一會子難過一會子又高興的……並且……”福生見他家少爺笑了,自己便也放心大膽的開起玩笑來,道:“……也不一門心思惦記著逃學了。”
  哪知祁佑森並不接他的話,隻是托著下巴在亭子裏走來走去的,半晌,又問道:“福生,我要給一位小姐送花,你說送什麽最好?”
  福生方才見祁佑森並不像往日那般跟自己玩鬧,不知是出了什麽問題,眼下聽見他這一問,便放了心,心想他也無甚變化,便仍舊嬉皮笑臉道:“隻要是少爺您送的,什麽都好!誰不喜歡我們少爺送的東西!”
  “少油嘴滑舌的,”少年笑起來:“正經出主意,送得了我便賞你的。”
  福生見祁佑森有了興致,自己也忙忙的高興起來,心裏猜度著他多半要送喬家小姐的,於是大聲道:“向來玫瑰花是最討小姐高興的!”
  “不好,”祁佑森皺一皺眉頭,“這花太嬌豔了些。”
  難不成是要給路希窕,自己眼睛裏看著,這麽些年來祁佑森一直把路小姐當作妹妹,從沒正經討過她的喜歡,便是連他自己也說過,給她送珠寶都無妨,可就是不能送花。
  因又一下想到了寧家的小姐。
  從他兩個頭一遭見麵,自己便在場的,過了這些時日,也隱約察覺到他家少爺對這位寧小姐態度上的變化,如今看來,再不僅僅是“同班同學”而已。
  拿定主意,又猜道:“那要百合?”
  這一題,福生倒的確是猜著了謎底。
  先前幾遭事故,從排練算起,在祁佑森自己來看,一出比一出失敗。原本想要跟燦宜彌補一下愧疚,結果卻不盡人意。他心裏已是認定自己賺了燦宜許多討厭,因而更加想要翻轉這種局麵。
  原本也就隻是歉意在不斷加深罷了,不過那是在他沒有出席《桃枝》的公演以前。
  那天晚上,當他看見燦宜套著寬大的戲服淡然出現在布景中的時候,她偶爾局促的表情兀然讓他想起那次路上的相遇及同行。如同先時一樣透露出些微不安,可是總歸是讓人感覺到她整個纖瘦的身體裏的一股堅強,無比動人。
  直接打亂了他曾經定義的美麗,傳達出截然不同的意境。曾經以為如喬思蘇那種,顧盼生姿,才是旁人眼睛裏的西施。而今,想起初遇時的種種,還有受委屈時她眼睛裏不懼的神色,她對他們一班人戲院裏的嘲諷,以及她門邊踮起腳生氣的一句話,都歸屬於幾米開外舞台上那個婉轉清吟的少女。
  比起先時,他也沒多什麽旁的心思,隻是心裏忐忑起來,認定一件事。
  若是被她討厭了的話,便如同失去了很多東西。
  想到這裏,聽見福生提起百合,他點點頭,半晌,卻又搖一搖頭,道:“那又太素氣了些。”
  的確,氣質上算是極其貼合的,隻是燦宜仿佛含著很多種各異的顏色,還要斑斕的多。
  轉臉瞥見一水的墨綠,濃鬱而深沉。然而些微沒有褪去的殘荷零落在寬大的荷葉之上的樣子,好比把整個邊幅都繡上一抹含羞的顏色。
  完好的一幅水墨。
  是了。她並不是夏日裏透漏著水色全然盛放的芙蓉。
  隻是殘墨間讓人不容忽略的那一點淺淡的紅,抑或不如說是初夏未至之時,清秀的一支荷苞更恰當。
  靜默間出水,堅強不染塵色,在一片泠瓏裏恣然飄搖。
  於是心裏一下有了主意,笑一笑,轉臉衝福生道:“備車,我要去找謙添。”

  【20】討歡
  車子進了路公館,祁佑森急急的打開門跳下來,剛進門,就看見路希窕同她母親坐在客廳裏,於是先走過去打了聲招呼。
  “伯母好,”在一邊的沙發上坐下來,“怎麽也沒出去走走?”
  “原來是佑森,”路太太轉臉也看見少年,笑吟吟問道:“曼芝最近可好?”
  “母親一向安好,”祁佑森笑笑,“她時常惦記著,想來看看您,可是眼下家裏事情太多,總是不得閑。”
  “我也想著常去你家裏探望探望她,”婦人又笑道,“卻也顧慮著她的時間。”
  “佑森哥哥,”路希窕遞上一隻蘋果,知道他來找路謙添,便笑道:“哥哥在書房裏呢。”
  “那好,”祁佑森笑道:“伯母,我上樓去找謙添了,你們接著聊。”
  路太太點點頭,見他將要上樓去,又囑咐道:“佑森,今天就留在這裏吃飯。”
  少年應了聲,便也上了樓。
  見書房的門開著,路謙添在裏麵找書,祁佑森便抬手在門上敲了幾下,笑著走進去道:“你在找什麽?”
  路謙添轉臉看見他來了,衝他笑笑,仍是繼續著,答道:“《山海經》。”
  “得了,”祁佑森坐在書桌前坐下來,隨手把玩起桌上的一個鎮紙,笑著說:“我有件正經事想拜托你。”
  路謙添找到了書,關了書櫥的門,轉身走到他麵前笑起來:“你幾時拜托我事情的時候不說是正經事的。”
  “這次不一樣,”祁佑森合手抱了拳,“路少爺人慈麵善,幫我這一回罷。”
  路謙添見他的樣子,無奈的搖一搖頭,笑道:“去我房裏聊。”
  於是兩人出了書房,在走廊裏,路謙添拍一拍祁佑森的肩膀,玩笑道:“你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來找我多半也是逃了學沒有事情做,再不就是拜托我‘正經大事’的,這些年的交情了,可不叫人心寒。”
  “路兄!”祁佑森聞言也同他玩笑起來:“回回逃學這樣危難的時刻我都不忘來探望你,為的就是若給我家老爺子捉住了,不知下次要幾時才再得逃脫,所以即便他老人家早摸熟了我的套路,我仍是必得來見你一麵道個別的,哪知你竟這樣誤解我,這才真是叫人心寒。”
  “少來,”路謙添笑起來推了他一把,“行動了這些年,如今福生連跳牆都不含糊,卻總是慢你半拍,趕不上你,你說你這安危問題我還有什麽好惦記的。”
  “抬舉我了,”祁佑森也嘻嘻哈哈的,“功夫不都是練出來的麽。”
  進了路謙添的房間,看見他桌上鋪開一張宣紙,上麵畫了半麵未完的畫,便湊上前去,拿起旁邊展開的一把折扇端詳起來。
  “這是誰畫的,”一邊看一邊讚道:“好精致。”
  原是路謙添在臨摹燦宜那幅扇麵的,總是畫不如意,不防被祁佑森看見了,於是上前一步把扇子搶進手裏,笑道:“別人畫的,”合起來收好,又道:“你要拜托我做什麽?”
  “正是了,”祁佑森仰著臉笑起來,“要拜托路少爺幫我畫一幅畫,這可是正經事?反正你也喜歡做的。”
  “畫畫?”路謙添想了想,笑道:“莫不是伯父又給你出了作業罷。”
  “不是不是,”祁佑森擺一擺手,半晌,反倒靦腆起來,鬼笑一下,“是要送人,所以煩勞少爺給畫一幅好畫。”
  見他這樣,路謙添也忍不住笑起來,認定他不知又要討好哪家的小姐,便也不問了,隻道:“那你要畫什麽?”
  “荷花。”心裏浮起一張麵孔,祁佑森淺淺的笑著,“沒開的荷花。”
  隔天近中午了,路謙添正打算去拜訪寧家,也為的順便瞧一瞧燦宜氣消了沒有,想起祁佑森這差事,便吩咐一個丫頭道:“你去我房裏取了桌上那幅畫,叫阿四一會兒送到佑森那裏去。”
  說完便匆匆的走了。
  到了寧家,同他老師寧逸白聊了許久了也不見燦宜回來,半晌,才見沈媽進來道:“老爺,飯已做得了,小姐同雲宛姑娘一塊去她家裏吃飯了,您也快吃罷。”
  寧逸白聞言招呼路謙添一起吃飯,卻不知他心裏失落,見他推脫半天,也就不強留了,笑著送他出了門去。
  路謙添又在巷口停了半晌,仍是不見燦宜出來,便也隻好訕訕的回去了。
  祁佑森吃過飯正打算老老實實往學校去的,剛上了車,見路謙添遣人送了畫來,便趕緊展開來看。一水墨色的荷葉,巨大的邊幅卷積出蒼鬱,厚重裏穿插出一支纖細的荷,鬆散開一兩片淺紅的花瓣,清透出細致的紋路。
  沾染了水色,遺世獨立。
  “少爺,”福生從前座探來個腦袋,笑道:“路少爺可真夠厲害的。”
  “要不怎麽是謙添呢,”祁佑森也高興起來,“真個漂亮!”
  福生又嘻嘻哈哈道:“這下保您馬到成功了。”
  “那自然,”轉眼瞥見畫腳上並沒有落款,又笑道:“真是體貼我到家了,便連這也想到了。”
  福生費勁的扭著頭,還沒瞧明白,祁佑森便卷起畫來,道:“收好了,這可極貴重的。”
  下午上學,同往日裏一樣,課上所學什麽也沒在意。倒是去隔壁跟雲宛套了半天近乎,打聽明白了許多重要問題。
  其一,燦宜的筆墨紙張及顏料什麽的最近也該要更換補給一番了。
  其二,她時常光顧一家叫做怡墨軒的鋪子。
  其三,這怡墨軒兼營賣畫的生意。
  打聽清楚以上三條,計劃要實施起來,把握便多了許多成。
  祁佑森當晚回去,便在畫上寫了他的落款,吩咐福生道:“快送去裱了,弄好了給我掛到秦明路那家怡墨軒去。”
  聽了安排,福生也緊緊的辦妥了這差事,無話。
  隔了有三五日的功夫,這幾趟下了學天天跟在燦宜身後,終於等到她要去買顏料了,便停了車在怡墨軒外頭馬路對麵等著。祁佑森窩在車裏,開了車窗,見燦宜在店裏選來選去,就是不肯抬頭看一眼牆上的畫,著急起來。
  “若是她看也不看,買完了便掉頭出來,我就白忙活了……”
  “……路少爺才白忙活了呢……”福生縮在前座裏,跟著嘟囔起來,半晌,又自言自語道:“不能夠啊,明明白白我囑咐過老板的,叫他若是見了寧小姐來光顧,一定別忘了介紹介紹那幅畫的……”
  祁佑森也沒空聽他,一門心思盯著那店裏,見燦宜付了錢,就要出門了,便一下灰了心。正失落著,卻又見她停了步子,轉回身,衝老板指著牆上那幅畫。
  少年突然高興起來,笑道:“全中!”
  於是急急忙忙的打開門跳下車,朝對麵走過去。
  燦宜倒真是被那畫吸引了。極好的寫意,沒有水,卻讓人感覺葉下有魚;沒有風,又讓人看見莖葉在飄搖一般。
  因此又走過去,細細的欣賞起來。
  “寧小姐?”聽見有人喊自己,轉過臉去,瞧見祁佑森站在門口,周身裹進夕陽的一片光色裏。
  “祁少爺也來這裏……?”略感吃驚,微微一頷首,打了聲招呼。
  “我剛巧來買幾支筆,”見雲宛在一邊,怕說得太過惹的她和福生這小子笑出來露了陷,便淺淺笑一笑:“寧小姐在看什麽?”
  燦宜讓了讓步子,給他指道:“這幅畫。”
  正中祁佑森的心思。少年忍住笑,隻是低頭輕微扯了扯嘴唇,深沉起來,沒有說話。
  福生跟在身後衝老板一眨眼睛,他才記起先前的托付,趕緊跟燦宜笑道:“巧得緊,你猜這是誰的畫,不是別個,正是眼前祁公子的呢。”
  燦宜聽了一愣,抬頭看一看落款,真是“祁佑森”三個字,便轉過臉來,衝他笑一笑:“祁少爺這畫,很漂亮。”
  少年心裏自是很得意,見燦宜真喜歡,那正好,於是笑道:“既然你喜歡,那就送你罷。”
  原本還覺得不妥,老板卻直接把畫取下來了,遞到燦宜麵前,道:“無妨,既是祁少爺本人都開了口,你就收下好了,他的畫自然是他自己說了算的。”
  又推脫了一番,祁佑森總歸是有法子叫她收下的,加上雲宛也看出些故事來,在一旁笑道:“這樣好的畫,人家肯送你怎麽倒不肯收了,平日裏你自己的畫得了旁人欣賞,不是也願意送人的麽。”
  福生見他少爺即將得手了,便也湊上來道:“寧小姐,真真這畫我們少爺費盡了心思才……”
  話沒說完,被祁佑森瞪了回去。半晌,少年淺淺的一笑,道:“之前若是有惹得你不快,就請收下這畫罷,權當平一平我的內疚,不然可怎麽再作你的同學呢。”
  燦宜見他這樣說了,隻好收下,道了謝跟雲宛回去了。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少年站在門口笑起來,他把那畫當作一支花送了出去,她喜歡他便高興。
  前番大大小小的錯處,不知從此可否一點一點都補回來。
  見他心裏慢慢明朗起來,福生也靠近了笑道:“少爺,您可真是無往不勝了!”
  少年聞言推了福生一把,同他玩笑起來,道:“臭小子,你還敢說,差點給我露了陷。”
  “我哪敢壞您的好事,”福生涎笑著,“我不過就是想說那畫是您費盡心思嘔心瀝血之傑作罷了……”
  “你幾時學了這麽些個四字成語的?”祁佑森見他又是“無往不勝”又是“嘔心瀝血”的,便開起他的玩笑。
  “瞧您說的,”福生撇撇嘴笑道:“天天在教室門口守著,便是連唐詩三百首我都背的八九不離十了,誰又在乎這些個……”
  “好小子……”祁佑森抬手就要收拾他了,福生趕緊撒腿往車上跑,他也跟著追上前,兩個人又玩鬧半刻,才鑽進車裏,回了府。
  皆因少年此番討燦宜的好成功,心裏高興,福生體貼自家少爺,也跟著歡喜,才一個勁同他玩笑,讓他乘興更暢快些罷了。
  燦宜回了家,展開畫軸,端詳了半天,心裏著實喜歡,便取了牆上一條銀紅的絛子,把那畫掛了上去。

  【21】表白
  一層秋雨一層涼,深秋裏已是絲毫沒了暖意,風裏凜冽的夾帶著些許冬天的味道。
  燦宜收拾出厚衣被,又整理了一下房間,便在書桌前坐下,原本打算認真讀兩本書的,可總歸難以靜下心來,便想要再整理一下抽屜。一打開,看見了之前放在裏麵的胭脂盒以及那麵小巧的鏡子。
  愣愣的看了半晌,想起前番許多事情。
  或許她那天晚上的氣生的很沒有道理,可是少年的所為以及表情和語氣總是很容易讓她不平靜。她不願意而且也並不擅長主動揣測他的用意或者初衷,然而卻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想起種種溫暖的遺跡。先時他淡然的笑,和和如玉,帶著一身水氣兀然插入她的心思。在漫長的時日裏,一折一折拉扯開他們兩個人的交集。攪和了局促的光影和顏色,又在暗角分派出點點甜膩。
  或許始終隻是她自己惶惑而無措的停留在原地罷了,少年的言語是出於他的暗示也說不定,畢竟不肯隨之猜測他心意的人是自己。
  她的確沒什麽膽量,又何必埋怨別人。
  可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如若不明就裏的踏進旁人織造的一團曖昧裏,該憑什麽來猜測他對自己的用意呢。心懷半分期待。另外半分是不敢這樣抬舉自己的魅力。
  說到底,無論他是出於怎樣的用意,她的焦躁都是徒然罷了。
  那上了釉的小盒在虛暗的一格裏安安穩穩的泛起柔和的光,進了眼底,變得軟下去,在心裏打成了一個結。
  燦宜哢啦合上抽屜,瞥見月份牌上的紅色圓圈。
  離十月二十四她母親的祭日還有四天,想起那個山穀,更是理不清楚心思,不如散散心去。於是自己進廚房煮了一碗麵,早早的吃了,跟沈媽說了一聲,便出了門。
  一路進了山穀。
  秋天是隻有一個顏色的。
  煦暖的色調,卻生不出柔化人心的溫度。涼成一片幹草,冷風裏幻化為地上的波濤。
  蕭條。
  路謙添用過午飯,仍是往寧家來。
  這回不說燦宜,便是連寧逸白也不在家裏。沈媽知道這位公子是寧先生的學生,便讓進屋裏,請他稍候。
  少年一門心思猜度著不知此番能否等到燦宜,不知她心情可好些,不知她近來的很多瑣事,也急切起來,若再錯過,隻怕他立刻要決定從此天天上學了。
  等了半刻,剛剛起身出了房門,遇上莫覺回來,隻好上前打聲招呼。
  “原來是路公子,”莫覺看見他笑道,“有些日子沒見你了。”
  “我在你大學裏倒見過你幾回的,”路謙添也笑一笑,“隻是你周圍許多同學,沒好叫住你。”
  “無妨,下次打個招呼,我可以給你介紹介紹,他們都是很熟的朋友。”
  “那還要謝謝了。”
  “你在等老師?”莫覺見他一個人在這裏站著,便問道。
  “……是。”給他這樣一問,路謙添自己倒略微有點不好意思,說是來拜訪老師的,心思卻不在此。
  莫覺見他的表情,想起他和燦宜隱約有點故事,便淺淺的一笑,也不再問了,隻道:“何苦在這裏等,來我屋裏,我們聊聊天。”
  他這般熱情,路謙添便也跟在他後麵去了。
  路過一間房,見窗口掛著一條小巧細長的粉色穗子,上麵兩隻蓮子大小的鈴鐺,飄在風裏碎碎的響著,心想一定是燦宜的房間了,便不由自主的回頭望了一眼。
  這一望,卻倏然停住步子。
  窗欞上那細碎做聲的粉紅色,一點一點恍進他的眼睛,沉進心裏去。
  隔了半扇窗,清清楚楚看見牆上掛著自己那一幅荷花。
  不久前祁佑森去拜托他畫的,自己又認定他是要送去討好某一位小姐的,於是同往常一樣沒有放在心上,為了他的方便甚至還特意不留落款,照他所說描繪的,未開的那一片荷。
  如今明明白白在幾米之外,燦宜的牆上。
  從沒覺得暗灰和薄紅原來這樣刺眼,直直插進他的心裏去。
  也從沒想過,有一天祁佑森所想要討好的女孩子裏,會有燦宜。
  “……路公子?”莫覺站在他房間門口,疑惑的看過來。
  “……那……那畫是……”少年失了神,抬手指著燦宜屋內的畫。
  莫覺聽了走過來,透過窗戶望了望,笑道:“你說那個,那是燦宜一位同學的畫,見燦宜喜歡所以送她的。”
  “……是誰送的?”
  “這我就不清楚了,”莫覺想想又道,“倒真是很漂亮,想必燦宜大喜歡著呢,她自己的畫都不曾掛過幾幅的……”
  話沒說完,路謙添早就大步跑出門去了,直直衝進車裏,衝司機道:“去找佑森!”
  燦宜在山頂上坐了坐,便繞到後麵,來看看她母親的墳。
  半山上,傍著棵老樹,孤零零一座石碑,後麵一段土塚,四周散散的生了些花草,如今時節,皆是枯色了。
  她就近撿了塊山石坐下,卻瞥見腳下翻著一張寫滿字的紙,於是又俯身撿起來,細細看了一番。
  隻見紙上行楷一首祭辭: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一定是她父親了。
  因著即將到她母親的祭日,心裏一定難平靜,所以抽空先來探望探望她的。想想虧得是被這山石擋住了,才沒叫風吹走,於是燦宜仍是把這紙放回到墓碑腳下,找了一塊石頭壓在上麵,又采了幾枝幹花草一同擺上,略坐一坐才起身下了山。
  路謙添到了祁府,急急的衝了進來,直往祁佑森房間去。
  此刻祁佑森因為趕他父親留給他的幾篇作業,正趴在桌上偷懶的,不防備房門突然被推開,撞上他堵在門口的一隻圓凳,凳子喀啷一聲倒在地上,把祁佑森驚了起來,站起身惺忪著眼睛大叫一聲:“父親!”
  路謙添反倒被他給嚇了一跳,以為他父親來了,轉身想喊聲“伯父好”,卻四下沒看見人,於是跨進屋裏,回身關上門。
  祁佑森揉一揉眼睛,才看清楚原來並非他家老爺子,當下鬆了口氣:“嚇死我了,你幹嘛使這麽大勁。”
  路謙添猶豫半刻,上前一步問他:“……那畫,你送出去了?”
  “……什麽?”祁佑森仍舊坐下來,不明不白的。
  “你托我畫的荷花,送出去了麽?”
  “哦,那個,”祁佑森想起來,臉上浮起笑意,“還要多謝你了。”
  “……那麽,送給誰了……?”心裏忐忑著這個問題。
  “……唔……”對燦宜的心思,還不太好意思同他講,隻是笑道:“……一位小姐。”
  “哪家的小姐?姓什麽?”路謙添越發著急起來。
  “……”祁佑森自然是不知道路謙添同燦宜的事情,如今他當真喜歡燦宜,隻是怕路謙添知道了笑他朝三暮四,並不曾往別的方向想,因而小聲道:“……姓寧……”
  “……那又叫什麽?”其實心裏早明了了答案,再怎麽期盼巧合的發生,都是徒勞罷了。
  “……算了,”祁佑森以為被他知道了去,隻好自己全說出來,“……告訴你便是,送了寧燦宜了,就是同你一起演戲的寧燦宜。”
  是真的了。
  路謙添沉下頭去,半晌,緩緩問道:“……那你為什麽要送她……?”
  “……因為……”祁佑森咬一咬嘴唇,說到這份上,別的也沒什麽好藏掖的了,幹脆說道:“……因為我很喜歡她。”
  聽見了這句話,路謙添直直的出了門去。
  也不知道讓司機往哪裏開,在車上坐了半天,想起剛剛祁佑森的話。
  自己頭一次聽見他說“喜歡”兩個字。細細想來,即便是對喬思蘇,從小這麽些年,祁佑森對她萬般好,也從沒聽見過一個喜歡。如今偏偏是燦宜了。他想都沒想過。
  他總是覺得燦宜一直是山穀對麵的那個翩然的少女,隻存在於他的視野裏。在他與她之間所發生的全部,都是旁人不可見的美好。他拿不準她心裏的想法,怕驚擾了她,隻好安然的等在旁邊,沒有打算過把自己的心意這樣直白的表露出來。
  而今,隻怕不行了。
  方才少年一臉不同於以往的表情,說出一句“我很喜歡她”,仿佛是在自己心裏壓上一團棉絮,悶悶的叫人透暢不起來。
  即便是喜歡,也該自己先喜歡上她才是。
  於是突然衝司機道:“去寧家!”
  燦宜隔了一個路口喊車子停住,付了錢,下來沿街慢慢走著。
  心思碎碎的,不知不覺就晃到一家店門口。櫥窗裏一色精致的小盒,玻璃展窗上貼了彩色的廣告畫,穿著旗袍的美女旁邊寫著美麗牌香粉。
  很難不想起那次車內的同行。暖光裏的畫麵飛撲不散,叫人流連。
  於是走進店裏去。
  撲麵而來籠出一股迷迭的香氣,櫃台裏滿滿的碼著各色各式的盒子,標著名稱味道和價錢。
  每一隻都斑斕無比,每一隻都可以幻化成任意一個少女心裏的一段心事。
  老板笑著介紹了半天,燦宜隻是想著她自己的故事,並沒有認真聽進去。看了一會,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呆太久,便略微點點頭致意就打算出門了。
  腳即將踏出店門的瞬間,猛然想起什麽,兀的轉回身四下打量一番,問道:“老板,為什麽沒有鏡子?”
  “鏡子?”老板給問的不明就裏,側身指指牆上,道:“那不是鏡子。”
  當然不是,她說的是少年連同胭脂一起送她的那柄鏡子。
  “舊銀的,”燦宜抬手比劃比劃,“這麽大小的鏡子,雕了很好看的花。”
  “我們賣的是胭脂,”老板見燦宜沒有買胭脂的打算,懶懶道:“又不是銀器店,哪裏來的銀鏡子。”
  “可是明明他是在這裏買的啊。”燦宜仍不甘心,問道。
  “小姐,”老板皺起眉頭,“從來我們店裏除了胭脂就是胭脂,哪裏賣過那種東西,你怕是記錯了地方,還是換別處打聽打聽,免得耽誤我們生意了。”
  燦宜聞言隻好出來,站在路邊失了神。
  清楚的記得少年揚著一臉笑意,下車去買回來帶給她的兩個小物件,怎麽會搞錯呢。
  若不是這裏買的,那麽,也隻有一種可能了。
  鏡子原是少年特意送給自己的。
  路謙添在車裏遠遠的看見燦宜,停了車,打開門下來。
  隔著十米不到的距離,少年雙手攏在嘴邊,衝著前麵的少女喊道:“寧燦宜!我喜歡你!”

  【折子】雲 樣天
  喜歡
  是遠天的疾雲
  翻騰成無數繁複的形狀並且柔軟質感的水氣
  神奇而美好
  浮生在空曠而遼遠的天色裏
  卷積出莫測的形態折轉著光路
  層疊
  之後疊映出婉轉的邊緣線
  百轉千回
  凹凸裏畫不盡的那一點心事
  憑留此生誰與誰之間愛情的形狀
  淡然靜遠
  馥鬱沉香
  雲下的世界是蒼涼背後的影子
  影子裏幹淨的沉重
  沉重的無法飛翔
  可是你看
  臆想中蒼綿而遼遠的天空
  卷積起世界無邊瑣細的氣息
  蔓延遮覆蒼生
  磅礴而感人
  黯然而絕望的永遠不會是這樣浩淼的色塊
  呐
  誰來呐喊給你聽

  【22】借書
  清冷的秋天裏讓人覺得溫暖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路邊幹草在空氣裏醞釀出一股頹萎的芳香,悠然充滿世界。
  不是開春裏的相識。不是春末五光十色間,籠上濛濛一片水氣,翩然雅致的一幅畫。不是曖昧暖光下,輕盈盈略微卷帶癢感的一句戲詞。不是戲裏的故事,盤剝了層層無奈或奮勇,堅定到天涯。
  不是彼時夏至濃鬱時分,越過四方的一麵車窗,填進全部空間的光線,纏繞不盡彌漫的香甜那般,叫人一點點心慌。亦不是他提筆造就她眉腳那朵工筆朱花,暗色舞台上一眼熾亮的光芒下,如同蝴蝶振翅飛進他們心裏去。
  疾雲下不遠處,少年簡單一句話,化解開她心裏所有不安的緣由。
  原本那麵小巧的鏡子,在燦宜得知來處後,即將成為讓人生氣的另一條證據,如今卻被路謙添幾個字打破先時的曖昧氛圍,反而佐證了他的心意。
  總歸合了時機。
  少年站在幾米開外,毫不猶豫的告白後,並沒有近前。
  對這舉動的後果,他沒辦法做絲毫揣測,況且也並非因為預料了結局才來做這樣一番行動,隻是為著將自己的心意搶先告訴給她知道。
  至於她會接受或者否定,他說不準。
  時間順著耳邊的風一同漸行漸遠,相隔不足十米,路謙添看的清楚,燦宜依然沒有表情。倘若等下去,也隻有等來焦急,少年幹脆朝她走過去。
  他走了沒幾步,站在馬路中間的時候,看見燦宜抬起頭,麵孔上散開一片明朗的顏色,衝他笑開來。
  如同把所有不安沉了底,心裏仿佛聽見它們破碎消散的回音。
  是了,清冷的秋天裏讓人覺得溫暖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幹燥的風色裏,眼前明媚的笑顏。
  於是少年也沒了話說,直直站在馬路上,揚著眉頭,勾起嘴角。
  我就是這樣喜歡你。
  淺淺的入了冬,更是滿眼蕭索起來。
  下學後,祁佑森將要上車了,轉眼瞥見前麵燦宜裹了一條淺杏色的圍巾,把頭發梳了兩條辮子,一左一右搭在身前,自己慢慢走著。少年打量一下旁邊,不知為何沒見何雲宛同她一路,於是撤回邁進車裏的一隻腳,關了車門,朝燦宜走過去。追了幾步,緩下速度來,始終隔了十幾米的距離不曾上前,遠遠的跟著她。
  福生一扯脖子,見了燦宜的背影,便也下了車,追上他少爺,鬼笑道:“爺,您又要出馬了……”
  祁佑森並沒在意福生的話,隻是靜靜跟在燦宜後麵,隨著她轉過拐角,一路前行,她卻沒有發現他。
  燦宜路過那家結了緣的胭脂店的時候,停住了步子。櫥窗裏各色小巧的胭脂盒子仍是碼的整齊,玻璃上的月份牌年畫廣告又換了一張,原先的夏裝旗袍美女也變成著了厚厚的裘皮冬衣,可是依舊美麗動人。
  燦宜仔細一瞧,櫥窗裏一隻粉彩瓷胎小盒同路謙添送給自己那隻一模一樣,圖色斑斕別致,隻見盒子便如同能聞見內裏的花香一般,叫人陶醉。直直的就想起許多過往。
  比如她額角的圖案,他與她想到一處,不約而同是一朵恣然的桃花。
  再比如不久前店門外的街口上,她因著一把鏡子隱約忖度出少年心意的時候,他卻站在對岸直落落的把七個字喊進她的心裏去。讓她管不住自己般的笑開來。
  寧燦宜。我喜歡你。
  少年揚眉微笑的表情,沉進她的心裏去。
  兀然抬頭,發現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臉上,燦然掛著笑,於是不好意思的轉過頭離開。
  身後祁佑森卻是完全搞錯了狀況,見燦宜對著櫥窗裏的胭脂看了半天,最後低著頭又走開,還以為她是沒有那麽多錢。於是立馬轉頭吩咐福生道:“去,把新近的胭脂各式各色的都給我買一份,挑最好的。”
  “得令!”福生鐵了心幫他家少爺討佳人芳心到底,跟著笑開了花,道:“爺可瞧好吧!一定給您挑頂好的!保管寧姑娘一高興臉上胭脂擦的跟桃兒是的,比天仙還好看!”
  “屁話!”少年瞪了福生一眼,臉上卻淺淺的笑開道:“胡說什麽!快去!”
  福生趕緊自己掌了自己的嘴,嬉皮笑臉的就朝店裏跑去。
  看著燦宜越來越走遠了,祁佑森沒有再跟過去,在店門外麵略站了站,走進店裏。
  福生已經挑好了一大包東西,盯著店家給他包起來,祁佑森走上前,猶豫一番,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片,向老板討了支筆,在反麵寫上“寧燦宜同學,畫外有話,請務必要來”,也沒署名,便夾在包裹外側的繩子底下。
  同福生出了店門,也不再去追燦宜,直直的往停車的地方走回去。福生抱著一包胭脂,莫名其妙的跟上來,問道:“少爺少爺,這些您不是要給寧小姐的麽……?”
  祁佑森仍是往前走著,半晌才說道:“你便悄悄放在她家門口就是了,不必送進去,她要肯來,隻見了東西也自然是會來的。”
  “這……”福生拿不準祁佑森的意思,再要猶豫,他卻早已經走開,隻好抱了東西轉身往寧家去。
  隻是許久前燦宜傷到腳的時候,隨車送過她一次,隱約記得位置罷了,福生轉了半天才找到寧家,把東西放在大門下,便拍拍衣服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媽起來開了院門,才轉臉瞥見門口的東西,端詳半天,包的整整齊齊蹲在那裏,也不知是誰送的什麽物件,隻好抱進屋裏去。
  正巧燦宜洗了臉出來,看見沈媽,便湊上來道:“這是什麽?”
  “誰知道這是什麽,”沈媽搖搖頭,“才我去開門,看見不知是誰放在咱們門口的,我尋思著別是誰預備給老爺的,就先拿進來了。”
  燦宜跟著進了屋,接過東西放在桌上,瞧了瞧外麵勒著銀紅線繩,頂上還打了個別致的結,多半不像給她父親的東西,因此便小心打開來看。
  包裹一開,嘩啦散了滿桌的胭脂盒。
  大小不一,各式各色精致時髦的小巧瓷盒,零落進冬日早晨凜冽清冷的陽光裏。
  “這是怎麽說的!”沈媽怕它們掉下桌子去,便擋在桌子邊上,詫異道:“也沒留個名啊姓的,怕是送錯了人家罷?”
  燦宜也滿心疑惑,這不像是路謙添的舉動,即便那隻胭脂盒在他兩個眼裏有些涵義,他也不會一下子送這麽些個來,泛濫不說,亦沒有先前那一隻所含的意思,實在叫人體會不明白。眼下自己拿不準來曆,隻好道:“沈媽,仍是原樣包好了先收著罷,若當真是別人家的東西送錯了地方,再找到這裏來我們也好還給人家的。”
  沈媽聽了燦宜的話,也隻好點點頭包好放進櫃子裏去。
  隔天晌午,燦宜正在屋裏看書,聽見有敲門聲,便走出來。剛進了院子,見沈媽過去開了門,讓進來一位少年。
  “您瞧,老爺還沒回呢,”沈媽笑道:“路少爺仍是進書房稍坐坐罷。”
  路謙添站在門口望見燦宜,先衝她淺淺的笑起來,然後低頭朝沈媽笑道:“麻煩您了,我今天是來找寧小姐取一本書的,片刻就走,您忙去罷。”
  “那便叫小姐同您聊聊就是,”沈媽轉臉笑道:“小姐,我做飯去了。”
  燦宜聽了少年的話愣了一下,自己並沒有應承他什麽書,可也隻好先走上前跟沈媽說:“沈媽,你先去忙就是。”
  待沈媽進廚房去了,燦宜轉過身,看見路謙添扯著嘴角笑開來。
  “也不知路少爺在笑些什麽。”燦宜拿腔跟他客套起來,說完轉身朝她屋裏走去。
  “寧燦宜。”少年卻站在院內朗聲叫住她。
  燦宜見他省了“寧小姐”的稱呼,停住步子,轉回身看著他。
  身穿灰白細格紋西裝的少年,圍著一條象牙色的圍巾,整張麵孔在清泠的陰天看來格外俊朗,挺拔筆直的站在麵前,直插進燦宜眼睛裏。
  少年溫和的笑著走上前,打量一番四周,俯身貼近燦宜耳邊,輕聲道:“我若叫你燦宜,你可別不高興。”說完徑直進了屋裏去,回身見燦宜仍舊愣愣的站在門口看著他,便在燦宜桌前坐下來,擰了眉頭衝她笑道:“可是換作你,隨便喊我什麽都好,隻是,若仍管我叫作路少爺,我便把‘我喜歡你’四個字告訴給全天下知道。”
  燦宜看著少年暗影裏帶笑的表情,化在桌邊窗戶透進來的一片淺光裏,幹淨而俊朗。
  於是隔了半晌,低頭淺淺的笑起來。
  少年轉眼看見牆上的畫,便故意起身走上前,細細打量一番,道:“……是佑森的?”
  “那個麽?”燦宜見他問畫,便說:“上次去買顏料,看見在店裏掛著的,原不知道是祁少爺的畫,剛巧他去買紙筆,見我喜歡,便送我的。”
  “……好小子……”少年聞言輕輕自語,半刻,轉臉衝燦宜笑道:“你喜歡這畫?”
  燦宜看了他一眼,疑惑的點點頭。
  “真喜歡?”
  她又點點頭。
  “不管誰畫的都喜歡?”
  “……是,”燦宜莫名其妙的看著路謙添,“……你覺得不好看麽?”
  “不不,”少年突然鬆了眉心,明朗的笑起來,“那就沒什麽了,我也很喜歡的,這畫漂亮得很,又瀟灑,真不知道佑森這小子怎麽畫出來的……”
  後半句屬實,隻是燦宜蒙在鼓裏,並不質疑祁佑森的實力,仍當這是他的傑作罷了。路謙添隻要燦宜喜歡這畫便好,也就不再說什麽。
  “行了,”少年靠在書桌邊上,笑道:“既是說了片刻就走,待到老師回來就不好了,還麻煩你找本書給我。”
  “什麽書?”
  “隨便你了。”少年仍是笑著,本來借書也就是個借口。
  燦宜想了片刻,走到書櫃前,抽了一本《山海經》出來,遞上前道:“是我母親最喜歡的一本書,我也覺得好看,不過或許你已經讀過了……”
  少年接過書,何止他讀過了,這書亦是他自己極鍾愛的,待要感歎燦宜同她母親竟然喜歡這詭奇神說,又不願意折了她的心意,因而笑道:“我並沒有讀過,既是你推薦了,那便借我回去讀一讀好了。”
  於是拿了書出來,燦宜將他送至門口。
  路謙添鑽進車裏,搖下車窗,衝她笑著擺一擺手,輕聲說道:“燦宜,再見。”
  車子開起來,少年從後窗裏望出去的時候,看見燦宜站在門口淡淡的笑著,如同聽見她說“再見,謙添”。
  詩雲:思卿至愛,心中便生財富無限,縱帝王屈尊就我,不與換江山。

  【23】錯責
  那天祁佑森附在包裹外麵的紙片,其實是一張《萬花嬉春》的電影票。不過不知是福生轉來轉去找寧家的時候弄丟了,還是在外麵放了一個晚上被風吹走了的緣故,總之燦宜根本沒見這票,當然也就不知道他這份心意的存在。
  雖是下午三點半開演,祁佑森卻是早早的吃了中飯,就急忙的坐車來了電影院。福生跟著下了車,搭了手在他身後站著,少年四處張望片刻,回身看見他,便道:“……你幹嗎?”
  “……咦?”福生愣愣的望著他家少爺,“……不……不幹嗎……”
  “那你回去便是。”少年又回轉身,兀自站到另一邊去。
  “……回哪……?”
  “我自己在這裏,”祁佑森轉臉衝他笑笑,“你可以跟車回府了,約莫散場了再來。”
  福生聽明白他的意思,便也湊上前嘻嘻的笑道:“爺,您是混慣了江湖的,如今怎麽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去你的,”少年推他一把,“就你小子這樣沒大沒小的,我還……”
  “瞧您說的,”福生又道:“小的便是再跐著鼻子上臉,也不敢壞您的好事不是。”
  “我領教了福大爺了,”祁佑森往前躬身作個揖,笑道:“敢請福大爺收兵,到點再來可好?”
  “得了得了,我回去就是,”福生一見他這樣,忙忙的笑著轉身跑開,鑽進車裏,搖了車窗又拖長了聲音吆喝道:“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祁佑森笑著看車走遠,便在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坐了下來。他拿不準燦宜到底會不會來的時候,其實她正在家門口微笑著目送路謙添遠去。可也怨不得別人,實在是燦宜不知道有這麽一張電影票的。
  本就入冬的天,半中午的時候又漸漸陰了下來,祁佑森在石料的台階上坐到即將開場,便是有圍巾,也擱不住他沒穿棉衣,渾身凍的麻麻的。人家三三兩兩的進了場,路過他都詫異的瞅上兩眼,多半當他是丟了票在這裏發悶的。祁佑森嗬氣暖了暖手,手指仍是麻的,便從口袋裏掏出懷表來,數著指針一步一步轉著圈。看一會表,又怕錯過了燦宜,就再起身抬頭張望張望。
  然而失落便如同口中嗬出的一團白霧,一重重擴大了邊影,蒙在他心上。
  少年踱著步子,隨著表盤的刻度一格一格灰了心,可又總歸執著於那點漸微的希望。他並不曾考慮過旁的外因,仿佛燦宜若是不來,就證明了他這場心意的終結。
  電影自然按時開了場。
  終歸還是給他心上敷了厚厚一層莫名的形狀。然而當一個人堅定的期盼著事情或許會有轉機的時候,即便是等待落了空,他也願意相信遲到發生的可能。
  冷風過處,撲散開層層寒意,涼徹了人心。
  少年捏著票等在門口,隻有時間路過他。
  福生來的時候已經淺淺的飄起雨來,他心下認定祁佑森這場電影看的開心,便特地從府裏找了把水墨荷花的傘,預備拿來給他少爺,好讓他掌著這小巧的傘送一送寧小姐的。若是再略一側身,紳士般把女士遮進傘下,自己稍淋一點雨,等送到寧家門口,把傘遞給她後,那麽接下來,他家少爺轉身離開的背影就偉岸非常了。一場電影,加一段巧極的小雨,以他家少爺的做派,一定演繹的瀟灑無比。考慮到自己即將智勇助陣,福生越想越高興,便不停的催司機快點。好容易到了電影院,滿心歡喜,立馬開了門挑著傘衝出去。
  遠遠見一位少年頹然的低頭坐在門口,正感歎有人歡喜有人憂,近前了才發現不是別個,正是祁佑森。
  少年滿頭滿身落了一層冬日細碎的雨水,靜靜的坐在一邊。
  “少爺,這是……”福生詫異的靠上前,蹲下身問道:“……寧小姐呢?”
  祁佑森此刻隻有滿心的失落,低頭不語。
  福生正揣測著事情始末,見散了場,便逆著人流進了大廳裏麵去,四下找了半天也不見燦宜的影子,於是又跑出來,道:“少爺,寧小姐呢?”
  少年仍舊沒有開口,半晌,緩緩的站起身,朝車子走過去。
  福生追上前,撐了傘遮在祁佑森頭上,見他的樣子,知道事情落了空,便也不再開口。
  近了車,給祁佑森開了門,少年剛要上車,抬眼看見傘上的荷花圖案,便停了步子,伸手奪過來。福生正要開口,他卻收了傘遠遠的扔了出去,然後坐進車裏。福生也沒辦法,不敢去撿,隻好跟著進了車,回頭瞟一瞟祁佑森的樣子,便小聲對司機說道:“……回府。”
  可車子還沒開出多遠的時候,少年卻又突然喊道:“停車!”
  車子一停,祁佑森開門跳下去,往回跑了幾步俯身撿起了剛剛自己扔在地上的傘。他撐開來轉著傘柄,看了看並沒有摔壞的地方,便又收起來,回身向著車裏走去。
  福生窩在前座裏,瞅著窗戶外麵,小聲嘀咕道:“何苦來……”正說著,聽見有個姑娘的聲音喊了句“祁少爺”。
  祁佑森也聽見有人喊他,轉臉一看,見何雲宛同一個不認得的青年挽著手站在身後。
  “祁少爺也來看電影麽?”她甜甜的向他笑著,四下打量一番,又道:“……你自己?”
  話裏含著別的意思,因著先時祁佑森向她打聽過那點情報的緣故,多少掂量到少年費在燦宜身上的一番功夫,如今見他手裏握著一把花哨的傘,可見不是自己一個人了。
  “……不……我剛好路過……”少年朝她點點頭,尷尬的笑了笑。
  雲宛並不十分拿準他對燦宜的心意,況且同他也不算相熟,開不得玩笑,隻好三兩句過後便道了別。
  “……何小姐……”兩人告辭後剛走了幾步遠,聽見祁佑森又開口叫住她。
  雲宛轉過身,見少年走上前抬手遞過來那把雨傘,衝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你們用它略遮一遮雨罷……”
  起先她還不明白他什麽意思,以為他隻是行一樁好事,過後才體會出他為什麽那副表情,多半是想要拜托她事情卻又不好意思開口。也罷,不管他有沒有那層意思,自己都權當這傘是借給燦宜的,過後拿給她代還就是了。
  於是亦爽朗的衝少年笑道:“祁少爺放心,改天一定把傘還你。”
  福生滿心以為寧家小姐終於現了身,搖了車窗下來才發現不是,又見他少爺把傘給了別人,便替他灰了心。祁佑森上了車什麽話也沒說,福生認定他沒心情開口,便也不做聲,兩人悶悶的回了府。
  隔天上學,雲宛雖不算受人之托,可也是一心替他人做好事,便挽了燦宜的胳膊笑道:“前些日子我從電影院門前路過,你猜碰上了誰了?”
  她那天明明是同人進去看了電影的,因為怕燦宜知道了反而深究起她自己的這段故事來,便幹脆略了去,隻往祁佑森這邊引導燦宜。
  “誰?”燦宜淺淺的問了聲。
  “祁少爺。”雲宛瞥了瞥燦宜的臉色,卻並沒見起什麽變化。
  “哦。”
  “……他一個人去的。”雲宛咳了聲,接著道,再看看燦宜,仍舊隻有平靜的點點頭而已。
  “……喏,”她把手裏的傘往前一遞,道:“因為下雨,人家好心把自己的傘借給我用了,你們同班,便替我還他罷,還要記得道聲謝。”
  “反正也隻是隔壁而已,”燦宜看她一眼,道:“你自己還他就是了。”
  “……我同他不熟,況且……”雲宛待要笑著說一聲“人家本來就不指望我來還的”,又怕說急了反而壞事,隻好改口道:“……況且今天我要補許多作業的。”
  這樣一說,燦宜也隻好搖搖頭,接了傘。
  哪知到了教室到處找不到祁佑森的影子,挨了一上午也沒見他來,燦宜以為他又逃學了,便隻能把傘收在自己身邊,預備放了學帶回家。
  其實事實是祁佑森冷風冷雨裏在石頭上坐了一下午,回家便發了高燒,昏睡不醒。祁家上上下下忙裏忙外,中醫洋醫請來好幾位。祁夫人守著兒子坐了一整晚,第二天一大早便把福生喊進內院來著實訓了一頓。
  福生不敢供出實情來,隻好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說自己沒照顧好少爺使少爺受寒爾爾。
  挨了半日的訓,他倒是一點也不覺委屈,隻是滿心心疼他家少爺,惦記著他可好些沒有。因此緊緊的守著祁佑森房門,祁夫人前腳出來,他後腳便進去探探情況。如此上下緊張了一整天,傍晚的時候,少年終於醒過來。祁夫人歡歡喜喜的吩咐人做了粥點小菜,喂他吃了,顧慮著讓他多休息一番,便回了房間。
  “少爺,您可醒了!”福生幾乎要流下淚來。
  “並沒有大礙的,你緊張什麽……”祁佑森撐著坐起來,靠在床墊上。
  “早知就該帶把傘去,這鬼天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那會子變了天……”說到這裏,瞥見少年臉上沉默下來,福生便也停了嘴。
  那把傘,落在少年心頭,始終是一團撲朔不定的光,忽暗,又忽明。
  福生最是體貼自己少爺的,見了他這樣,便下定決心,次日一定要找寧家小姐問個明白。
  因此今日雖然祁佑森並沒來上學,福生仍是早早侯在校門口。下了學,燦宜同雲宛兩個剛出來,他便迎了上去道:“寧小姐略住一住……”
  雲宛並不知道祁佑森生病這回事,以為福生為著幫少年牽線來的,自己也樂得作燦宜的紅娘,便先散了一臉的鬼笑,衝燦宜道:“我想起來一樁急事,必得先回家了……”
  燦宜看看她,隻好說:“那你先回去好了。”
  雲宛聞言笑嘻嘻的衝福生點了點頭,轉身回去了。
  待燦宜再轉回臉來,福生早變了表情,擰著眉毛大聲質問道:“寧小姐,我們少爺哪裏討了你的嫌,你這樣不待見他?你便是不高興搭理他也就算了,可是前天那樣的天氣,明明知道我們少爺守在那裏等著你,你還不來!不來也罷,托個口信也好,你也沒一句話,白白凍壞了我們少爺!躺了一天一夜才睜了眼,到今天都沒退下燒來!枉費我們少爺苦心同路少爺求了那幅畫來,天天懸著心往那破畫店門口等你去!見你喜歡,他自己還高興的什麽是的……”
  他倒真是一激動和盤托了實情出來,自己並沒注意,燦宜卻聽明白了怎麽回事。
  “……你說那畫……是謙添畫的……?”福生還沒說完,便聽燦宜問道。
  “……謙……謙添……?”福生注意了她的措辭,當下詫異非常。
  燦宜才是滿心驚歎起來,自己這般喜歡那畫,如今不是別人,原來正是他的了。難怪他那天那樣不厭其煩的問她是否喜歡。心裏隱約幾分高興,可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便道:“……我當然認得路謙添少爺了……”見福生替他主子來討公道,也為著轉移話題,又說:“可是……你雖然說我辜負了祁少爺,我卻並不知道有前天這回事的……”
  “什麽?”福生一口氣說了上麵那番話,眼下聽見燦宜說並不知情,便疑惑起來,問道:“……就是那包胭脂,我們少爺見你喜歡,忙忙的買來許多,特意把那又是花又是什麽春的電影票夾在繩子底下的,難道你沒見?”
  燦宜聞言明白了那包胭脂的來曆,便笑道:“胭脂我是見了的,可是並沒有見你說的電影票,本來還疑惑是不是誰送錯了人家的呢。”
  她這樣一說福生也沒了話,頓時垂頭喪氣起來,懊悔自己壞了祁佑森的事,轉身便要回去。
  “福生,”燦宜卻輕聲叫住了他,淺笑著上前,遞上那把傘道:“不管怎樣,要謝謝祁少爺了。”
  見燦宜並沒有生氣的意思,福生卻更是悔不當初,惱自己說話造次了,滿心的對不起祁佑森,又對不起燦宜,如今見了那傘,愣了半天,道:“……您……您還是自己給我們少爺罷……”便轉身朝著車子跑去。

  【24】造雪
  福生算是铩羽而歸。
  進了祁府的大門便急衝衝的往祁佑森那邊跑,又要提防著祁夫人,正巧他房間的窗戶沒有關嚴,於是輕手輕腳從縫隙裏往裏麵探了探情況。眼神四下裏一轉,見隻有祁佑森一個人,才放了心。
  他敲敲門進去的時候,祁佑森正穿著單衣披了件毛毯坐在書桌前發呆,並沒有發現他進了屋。福生躊躇在門口,猶豫再三,還是靠上前,小聲道:“……少爺……”
  隔了半晌,少年輕輕歎了口氣,道:“我這病生的真沒有道理。”
  福生懵在當下,他幾時見過他家少爺如此感傷的,細細想來,必定是為著寧小姐的緣故了。他自己雖是真心一片,為著能給祁佑森討個公道才去討伐人家,結果卻不盡人意。即便證實了寧小姐並非存心不待見祁佑森,可也還是千不該萬不該的說了句錯話,透露了機密。
  想來想去,心下越覺的兩方當事人自己都對不住,錯怪了寧小姐不說,關鍵是扯了他少爺的後腿。
  於是又往前湊一湊,含含糊糊說道:“……少爺,我有點話說……”
  “誰又不讓你說了,”少年詫異的轉過臉來,“幾時變得這樣吞吞吐吐的。”
  “兩件事……”福生抬手伸了兩根指頭出來,比了個“二”,臉上略微涎笑著,道:“……一好一壞,您要先聽哪個……?”
  “……你逗我麽?”少年挑著嘴角偏了偏腦袋,以為他這忠心耿耿的小跟班為讓他開心同他講笑的,便裝作起身要走,道:“有話快說,過時不候。”
  “不是不是,”福生拉了祁佑森的胳膊,讓他坐下,見他肩上的毯子滑了下來,又伸手給他披好,一臉難為情的站了半天,才開口說道:“……那我就先說好事了……”
  少年仍舊笑著坐在椅子上,仰著臉默許的點了點頭。
  “這好事是……”福生待要開口了,又眨著眼睛看看祁佑森。
  “你倒是說還是不說?”
  給他一催,福生張嘴一口氣便脫了一串出來:“好事就是寧小姐她也不是有意不去同少爺看電影的隻是因為沒有見到票才耽誤了至於這票上哪裏去了我也不知道少爺百密一疏誰讓您非把票擱繩子底下的這麽大冷天的不叫風吹跑了才怪!”
  祁佑森坐在那裏瞪著眼睛盯了他半天,終於咀嚼過他話裏的意思來了,便“撲哧”一聲俯下身哈哈的笑起來。這停不住的笑裏,一是覺得他滑稽,更主要的,是開解了少年的那一層心事。
  福生一見這形勢,祁佑森越是開心他才越是內疚,於是呆在一邊撓著腦袋,看少年躬身笑了許久,接下來的話一個字也不敢說。
  半晌,祁佑森重新直起身來,揉了揉肚皮,扯開嘴角道:“……好……這算一件大好事……那壞事是什麽……?”
  福生咽了口唾沫,咬著嘴唇躊躇了大半天,慢吞吞道:“……壞事是……寧小姐她知道……”
  “……她知道什麽?”
  “……她知道……”福生說不出實情,眼下的狀況他家少爺才略微退了燒,要把真相說出來可不就是雪上加霜了,於是隻好改了口道:“知道你為她生了病所以要來看你……!”
  這還不如不說的好,離大了譜。
  如今福生更後悔開口,也隻有怨自己說話不動腦子的份了。
  少年聞言當了真,慌忙的站起身,直問道:“這是真的?她自己說的?”
  “……是……”福生滿心淒涼,不知如何才圓的了這個謊。
  半下午的時候,路謙添兄妹加喬思蘇三個來祁府探病,路謙添在一邊坐下,問道:“怎麽回事?無端端發起燒來……”
  “著了涼。”祁佑森低頭笑了笑,如今這燒全然不委屈了,一心隻盼燦宜來探病,又盼著快點好起來趕快上學去。
  “也不知你又謀劃些什麽勾當,”喬思蘇起身走上前,抬手撫上祁佑森的額頭,而後又摸了摸自己的,笑道:“自小就是這樣。”
  “是了,”路希窕也拍著手笑起來:“那年思蘇姐姐生日,佑森哥哥同我打賭,說是要送頂好的東西,你們猜是什麽?竟是一對鴛鴦。打定主意便支了船在他家這湖裏劃了半天,眼看要捉住了,誰知竟落了水,大夏天的發起燒來,沒的叫伯父伯母好一陣緊張。”
  “有這樣的事!”喬思蘇和路謙添都來了興致:“怎麽我們竟不知道的?”
  祁佑森不好意思的笑起來道:“這種事倒叫我怎麽說與旁人知道。”
  路希窕又道:“若不是我就在岸上看著了,隻怕這段故事就沒人告訴給你們聽了呢!”
  幾個人留下吃了晚飯,大家又玩鬧了半天,方打算起身各自回家。將到門口了,路謙添轉過身,衝祁佑森笑一笑:“明天起,我想去學校讀一陣子書。”
  “你可當真?”祁佑森自然是高興,隻是不知他為何有了去學校的興致,便笑道:“莫不是我父親又請你去學校督學罷?若真是這樣,二位盡可放心,我保證今後規規矩矩,再不動逃學這心思的。”
  “辜負你了,”路謙添亦笑起來,“我可不是為了你。”他原是無心,可也礙不住越想越覺得這話裏有歧義,自己聽了都多心,便又補充道:“……隻是覺得家裏太悶,不像學校那樣有意思罷了。”
  “這才叫有難同當,”祁佑森勾上路謙添的肩膀,玩笑道:“不過我要再過些天才好的,母親總比父親體諒人,準了我的假,說了這幾天不用上學的,再有就是……”想起個更重要的緣故,低頭淺淺的笑了:“……生了病總歸要有人來探病的。”
  “二位少爺怎麽倒比女孩子家還磨蹭,”喬思蘇站在門口遠遠的喊道:“也沒見哪來這麽些悄悄話。”
  路謙添朝她擺擺手,又對祁佑森道:“行了,你進去罷,明後天再來看你。”
  晚上洋洋灑灑下了一夜的雪,清早起來,滿世界裏映了一片皚皚的顏色,沁了人心,如同在心裏軟成一麵冰潔的湖水。
  一大早,路謙添果真換了校服往學校去。上了車,對司機道:“去寧先生家的巷口。”
  其實沒有什麽別的打算,隻不過心裏也化開一層幹淨純透的雪,拚湊成讓人思念的麵孔。
  不過是想在她雙頰冷的透了紅之前,記住冰天雪地清寒的風和晨光中,她溫暖的模樣罷了。
  於是在巷口斜對麵的街角停下來,略過少時,少年從結了一層霜的車窗裏隱約辨認出幾點身影。
  燦宜裹了一條杏色的圍巾,在巷口同莫覺道了別,便跟雲宛往學校去。她周身灑了清晨斑斕的薄光,清冷的色調中展開暖色的笑顏。
  如同冬天裏一枚溫軟安然的花。
  在結了冰的路麵上走著的時候,燦宜腳底一滑,一扶身邊的雲宛,她亦是一個踉蹌,兩人都險些跌倒。路謙添坐在車裏看著她的背影,低下頭淺淺的微笑起來。
  心裏麵泛開撲散不盡的暖意。
  半晌,對司機說:“現在去學校罷。”
  在教室坐了半天,才見燦宜進來,不過她並沒有看見他。
  少年安靜的坐在座位上沒有說話,一直看著她走過來,邊走邊輕輕跺著腳,拍下身上沾連的落雪。直到近前了,才發現他,一臉吃驚。
  “早,寧燦宜同學。”路謙添麵孔上散開一片笑意,同她玩笑起來。
  燦宜怔怔的看著他,沒想到他會來學校。片刻,也綻了一臉淺淡溫婉的微笑。
  然而這笑靨裏,是除卻他們外,旁人無法會意的問候。
  “早,謙添。”
  外語課時,女老師因為前夜這場今冬初降的雪,雖不算大,就初雪來說,也夠分量了,便撇開了課本,同學生們閑聊起來。順帶著傳授了許多相關單詞及語句。
  臨下課的時候,她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單詞:Romantic。接著又在下麵寫了幾個字:——羅曼蒂克。
  然後笑一笑留下個作業,便是闡述一下這個單詞的意境。
  “這樣蹊蹺的作業,”下課後,燦宜合了書本,略微抱怨起來:“叫人怎樣寫呢。”
  “你不知道這詞的意思麽?”路謙添聽見她的話,回過頭笑著問道。
  “知道是知道,”燦宜淺淺擰了擰眉頭,“……可是形容不出。”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看見前桌的少年臉上化開一副難以捉摸的微笑,想了片刻,衝她笑道:“你跟我來。”說完向教室外麵走去。
  燦宜不明就裏的跟出來,站在教室門口,問道:“……做什麽?”
  路謙添卻轉過身,握了她的手腕,拉著她大步向校外去。
  “馬上你就知道了。”
  隨路謙添從車裏下來,少年轉身向她伸出手:“路很滑。”
  於是她隻好把手遞進他手裏,跟在他身後上了山。
  半天才來到先時那個山穀,如今遍處裹了凝重的一片銀白色,同春色裏的模樣大不相同。少年一句話也沒說,四下張望一番,拉著燦宜來到一顆巨大的樹下。
  山上陽光灑了一地,仍舊化不開雪。冬日裏光線細如琴弦,如同淋進風裏能作出一支清然悠揚的曲子來,穿插進他們的耳朵裏,心裏。
  連同這漫天的雪色一起,演變成回憶裏最動聽的遺跡。
  “你站在這裏。”少年鬆開手,低了低頭,把燦宜讓進樹下。
  她的身高剛剛好,他若直起身,額頭便能蹭到外圍的樹枝,落上一頭的雪。
  “可以了,”少年躬身從樹下出來,繞到另一邊,又鑽進去,說道:“把眼睛也閉上。”
  燦宜拿不準他要做什麽,隻得閉了眼睛。
  “好了?”
  “好了。”
  路謙添往樹幹上狠狠的踹了一腳。
  燦宜隻聽見聲音,並不清楚他做了什麽,仍是閉著眼睛的時候,脖子裏落進斑斑點點冰涼的觸感。
  一點。兩點。化成無數點。涼涼的一直沉進她的心裏去。
  睜開眼睛的瞬間,燦宜滿心驚喜。
  眼前紛紛揚揚飛散開一片落雪,飄在她的四周。少年站在她身後,一下一下踹著樹幹,專為她一人造了一場雪。
  她伸手捧住飛開的點點晶瑩的白色,開心的笑起來。
  少年也更加高興,幹脆走近燦宜抬手搖晃著樹枝。
  山穀裏茫茫一片幹淨透頂的顏色,那棵老樹撲散開的枝椏上,疊了厚厚一層雪色,濃重到連陽光也化解不開。如同一朵巨大參天的蘑菇,撐開素淨的傘,遮蔽了身下少年與少女的歡聲笑語。
  他們無盡的笑顏裏,夾雜著細碎的落白,飄蕩著一直蔓延進山裏。
  和他們的世界裏。
  路謙添晃了半天,站到燦宜麵前,看著她滿臉的笑,便滿意的把手合了在嘴邊嗬著氣。
  “你知道什麽是羅曼……”他話還沒說完,燦宜卻已經握過他關節泛了紅的手,放在自己嘴邊吹著。半晌,抬起頭,衝他燦爛的笑開。
  “知道了,謝謝你。”
  少年冰涼的手指外圍,是一點一點溫暖的顏色,融化了無數天寒地凍裏的氣息,沿著不可見的紋路蔓延進他的心。開出美好的花。
  他們心裏說,羅曼蒂克,是喜歡的顏色。

  【25】出門
  燦宜中午剛一出家門,便遇上了福生。他一副無意的樣子歎著氣,重提一番祁佑森生病的事,又裝著說是替他家少爺取那荷花傘來的,邊說邊直拿眼睛瞟燦宜,心裏千個菩薩萬個佛祖,把自己知道不知道的各路神仙都求了個遍。
  “……唉,您看罷,我們少爺近來才有些入了門路,不怎麽惦記逃學了,反倒生起病來了。好容易轉變了心性,這一下前幾日的所學不是全荒疏了麽……”
  福生動起嘴皮子來是好手,三言兩語竟真把燦宜說的不忍心看他自己回去。她想了想,說道:“那麽下午下了學我自己把傘給他送去好了,也好探望他一下。”
  這可是正中下懷,福生還為要用多少法子才可把寧小姐騙到祁府來在那裏為難呢,聽見燦宜應下了,便高興起來,可算了了一樁極大的心事,因笑道:“既是這樣說,那我要代我家少爺謝謝寧姑娘了!我順路送您去學校罷。”
  “不用了,我同朋友一路去的,謝謝你了,”想起什麽又說道:“隻是怕要麻煩你下午來學校,我不知祁少爺家該怎麽走的。”
  “哪裏哪裏,……”福生又客氣了半天,“下午我自然去等著您的。”再要送燦宜去學校,見她仍說不必麻煩,便也作罷,心裏卻樂開了花,屁顛著一路回了府去稟告他少爺。
  下了課,路謙添轉身笑道:“燦宜,我送你回家。”
  “不了,”燦宜搖了搖頭,把傘拿了出來,道:“喏,要給祁少爺送傘去,況且聽福生說他因為前些天的一點緣故生了病,我想去看看他。”
  “佑森?”路謙添見燦宜也知道祁佑森生病的事,加之聽來話裏略微有些自己不知的情況,頗覺得吃驚,便問道:“……你這傘是怎麽回事?”
  “是他借給雲宛的,雲宛因為同他不熟,又覺得我們是同班,所以讓我帶給他的,可是那天偏偏他又沒有來上學,所以在我這裏放了許多天。後來我才知道是他因為……”待要脫口而出的“等我”二字,看了看麵前少年的表情,又咽了下去,改口道:“……因為著了涼,生病了的。”
  “那我帶去給他好了……”少年別過臉,伸了手出來。
  燦宜見他在自己眼前攤開手掌,抬頭又看見他一臉哀怨,便“撲哧”一聲笑了。
  “……你笑什麽……”給燦宜一笑,少年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你緊張什麽?”燦宜偏著頭問他,麵孔上仍然散著一片笑意。
  “……我緊張什麽了,”路謙添越發局促了,“……不過是覺得大冷天,你若單為著一把傘,不如我帶了去給他……”
  “我若為著去探病的呢?”燦宜也開起玩笑來。
  “……不過是偶感風寒,別人也就罷了,我還不知道佑森這小子麽……”自己既是已經明了了祁佑森對燦宜的心意,怎麽能眼睜睜看著他在燦宜身上施展手段的。若真論起討女孩子歡心來,誰比得了祁佑森的,那是他的天分。越想越無奈,如今隻盼他同先時一樣,不過是一時興起,過兩天仍舊體貼喬思蘇去才是。
  路謙添還站在那裏悶著的功夫,燦宜已經朝他笑道:“我走了。”
  過了半晌他才反應過來,追上燦宜,喘著氣道:“我同你一起去……”
  福生在門口等了半天,剛見著燦宜的影子,就咧開嘴笑起來,再一見旁邊的路謙添,登時閉了嘴,走上前笑道:“路少爺好!”又扭頭看了看燦宜,湊過去小聲道:“……寧小姐……車在那邊……”
  “不用了,”燦宜還沒答話,路謙添扳過福生的肩膀,把他往校門外麵推了幾步,笑著說道:“我正要去看看佑森的,這小子在家不務正業,寧小姐搭我的車過去就好。”
  福生一聽,失望就不用說了,生生的搞砸了他少爺一樁好事,還不敢把原委透露給路謙添,待想要勸阻他“路少爺明後天再去探望我們少爺也可的”,無奈就是開不了口,隻好眼睜睜看著燦宜上了少年的車。想趕快回家報個信,讓祁佑森別瞎準備了,然而又不好超了路少爺的車,隻好跟在他們後麵慢慢蹭著,好容易到了家。
  福生可算自始至終一副愁眉苦臉了,路謙添敲開祁佑森房門的時候,他看也不敢往裏看,還不知他家少爺一下午準備成什麽樣了呢。
  且說路謙添想了一路,料定了他這打小的玩伴花樣繁多,便故意輕輕敲了敲門,等聽見裏麵突然不停的咳嗽起來,自己先笑開了。於是沒等祁佑森消停下來,就先推開了門。
  祁佑森實在已無大礙,在家待著本來也是為的燦宜來探病,如今她果真來了,這病情自然要顯得嚴重些。因此一聽見敲門聲便使勁的咳嗽,別人已經站在門口看著他了,他還渾然不知,坐在書桌前躬下身賣力的演繹起來。待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已是滿臉漲的通紅,額頭上都青筋分明,逼真的幾乎要流下汗水和眼淚來。
  “……祁少爺……”燦宜給他嚇了一跳,並不知道他是裝成這樣,真關懷起來。
  祁佑森盡情發揮了一番,原本看見燦宜的表情後一心得意,哪知一轉眼就瞥見路謙添在門邊咬著嘴唇衝著他笑。再一看,福生滿臉苦悶,窩在一邊擠眉弄眼的,便知道自己出了洋相。
  燦宜隻管進了屋,把傘放在一邊,從圓桌上倒了一杯水端過來,送到祁佑森麵前。
  躊躇了半天,說了一句:“……對不起了……”
  “……沒……沒什麽……”祁佑森哪還有心情沾沾自喜,接過水不好意思的喝了一口。
  路謙添聽見燦宜說“對不起”,雖不知發生過什麽緣故,但見眼前的情景,祁佑森這場感冒一定與她相幹了,於是也不再笑,走進屋裏在一邊坐下來。
  “……怎麽越來越重了呢?”幫祁佑森圓謊,才刻意問了句。
  “……也沒……偶爾還會咳嗽罷了……”祁佑森仍舊很不好意思,看了看燦宜,站起身搬了一張凳子過來,衝她尷尬的笑了笑,道:“坐下罷。”
  三個人在這屋裏坐著,兩位少年均是各懷心事,一個盡是揣測這“對不起”三個字裏的故事,另一個認定自己出了醜,沒好意思的,加上燦宜本來話也不多,不過就是關心一番祁佑森的身體,又說了些別的,也不再開口,因而反倒冷了場。
  坐了不多時,路謙添和燦宜便起身告辭了。
  祁佑森送了他們出去,懊悔自己裝病也裝的不像,滿心隻想著次日趕快上學去。
  倒不是他裝得不像,該信的仍舊是被他蒙住了,隻是怨不得旁觀者熟知內情罷了。
  臘月二十學校裏就放了冬假。這一段時間以來路謙添、祁佑森加上燦宜三個人在一個班裏有說有笑的頗算愉快,也因著燦宜同路謙添的親近而使得她同祁佑森之間亦不知不覺親近了起來,譬如彼此不再相互稱呼“祁少爺”“寧小姐”了,而是直呼其名。
  因為其實對燦宜來說,直接喊祁佑森的名字遠比直接管另一個人叫 “謙添”來得容易。
  放假之後,路謙添隻得空借口拜訪寧逸白見了燦宜一次,其餘全是陪他父親出席各種場合,做些社交學習。二十八這天的時候,他父親路莞之突然把他叫了書房裏來。
  “父親。”路謙添敲了敲門,走進去。
  “你坐下。”路莞之招呼兒子到沙發前,自己先坐下,點了暖玉嘴的煙鬥,笑起來。
  “什麽事?”少年在對麵坐下來。
  “年後你喬伯父要去南方辦些事情,提議帶你出門去曆練曆練,我是極讚同的,先沒告訴你,如今行李之類你母親已經吩咐人基本打點妥當了,過了年,初三四的時候就出發,你跟著出去開開眼界,見識一番世麵自然是好的。”
  “可是父親……”突然聽說這事,少年一改往日脾性,反而急了起來:“……我並沒有這種計劃。”
  “誒,”路莞之抬手磕一磕煙鬥,“所以我提前了幾天告訴你,原本想過年的時候再說,還怕你準備不過來。計劃總是不如變化快,這是難得的機會,思蘇女孩子家的都願意出門去見識見識,你又怎麽好靦腆的。”
  “可這不是靦腆。”
  “不必說了,就去二十幾天的功夫,一個月都不到你就這樣,往後如何成年在外麵闖蕩呢,要誌在四方。”
  少年沉了心,如果擱在以前,即便他千萬個不願意,隻要他父親說了,他也必定是馬上回房收拾,說幾時出發絕不耽擱一刻的,然而如今,說不上自己性格上有了多大的改變,隻是不願意再違著心的順從別人的意願了。半晌,說道:“……父親,我不想去。”
  “混賬,”路莞之也有了幾分火氣,“怎麽去學校呆了幾日毛病也多了起來,整日介混在家裏不出去見識見識能成什麽大作為,莫非學校裏淨是些不思進取坐井觀天之輩!你不必說了,過了年先跟著你喬伯父出門去,回來也不必入學,我看仍是在家才學得些道理。”
  “父親!”出門的事也就罷了,怎麽連去公讀也成了錯誤。
  “我還有事,你竟去罷。”路莞之起身回到書桌前坐下,攤開份公文查閱起來,不預備再多開口。
  “父親!去學校又怎麽不對了?在家裏才是坐井觀天!去學校有家裏學不到的好處……”
  “還有家裏學不到的毛病!”路莞之摔下手裏的文件,真動了脾氣,“你以前可曾這樣跟我頂過嘴不曾!淨學回來一身無理取鬧的淘氣,還狡辯,讓你出個門你也不願意,若這樣縱容你下去,可見以後沒什麽大的出息了!”
  少年已是壓了一肚的火氣,再說不出別的話來,站了半天,知道說什麽都沒有用,隻好回身出了房門。
  從來他父親安排他做什麽事情都不會問一問他自己的意見,不問他願不願意為之,一心關注他是否做得出色。他自己所中意的事情與他父親之所好本來也不在一個方向,過去壓抑著心情完成的那些作業之所以做的合了父親的心意,是因為他心裏總歸期望著到了某個時刻,他父親滿意他所有的作為的時候,會獎勵他在選擇人生時率性而為的權利。然而他的努力並沒有成為他達到那遙不可及的頂樓的階梯,而是作了這高塔的牆圍。他並非踩著自己鑄成的台階一級一級接近著終點,而是站在原地,仰望著終點一天比一天更高。
  良久以來積累的壓抑感,被時間催化成反叛。
  他父親從不會考慮他的感受。
  “父親,我會去南方,”已經出了門的少年又轉過身,走回到門邊,忍下掙紮,半晌,道:“隻要你答應我今後仍舊可以去學校讀書。”
  少年酸楚的語氣裏,看見他父親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算是默認了他的條件。

  【26】舊照
  “希窕,你哥哥呢?”吃過晚飯後路夫人找不見路謙添,便去問路希窕,“出門的事我還要囑咐他很多句的,大晚上也不知他跑去哪裏了。”
  “多半是找佑森哥哥去了,再不就是思蘇姐姐,”路希窕在沙發上坐下,挽住她母親的胳膊問道:“可是我不能一起去麽?思蘇姐姐都可以跟去的,我也想去玩玩,最好佑森哥哥也去,這就皆大歡喜了!”
  路夫人拍了拍路希窕的頭,笑起來:“你當這是去玩?還許你拖家帶口的。是你喬伯父有公事才得以出這趟遠門,特為讓謙添曆練一番才帶他去的,你跟著做什麽。”
  “那思蘇姐姐怎麽又跟著了,難道她也要曆練,要經世不成?”
  路夫人聞言笑了笑沒再說話,路希窕卻看出幾分門道,也不吵著要跟著出門了,拍著手笑道:“我知道了,你們是有打算的,可是為著讓他兩個培養一番感情不是?既是這樣我才不去的,隻看他們回來後變的怎樣好才是!”
  她母親聽她這般明白,也搖著頭笑道:“極是,若成了這好姻緣,我們倒要感謝你了。”
  路謙添並非去找祁佑森,也沒去見喬思蘇,隻是在老遠就喊停了車,提著一盒點心慢慢踱到寧家門口來。因怕過了今天,從二十九開始,直到他出門都不見得有時間出來了,故此想跟燦宜短短的道個別。在門口來來回回的猶豫了半天,卻一直開不了口叫門,便又在一邊坐了下來。等到手已經冷的提不住點心盒了,才站起身,輕輕敲了敲門。
  因沈媽說許多年沒回老家過年,前幾日燦宜便催她動身回去了。現下寧逸白正同燦宜和莫覺在屋裏閑聊,才說道二十九是燦宜過生日,不如莫覺今年就留在這裏過年,聽見外麵有人敲門,燦宜便站起來道:“我去看看。”
  “小姐坐下罷,”莫覺抬手摁下燦宜的肩膀,笑道:“大晚上的,還是我去。”
  待他出了院子,開了門,起先並沒有看見人,探出身子一瞧,才發現另一邊別過臉站著的少年。
  “……路少爺?”隻覺得身形上有些像,因他背著臉所以不十分拿的準。
  路謙添轉過臉,見是莫覺,便尷尬的笑了笑:“……你好。”
  莫覺側身讓他,一邊笑著問道:“……這樣晚,有事麽?”
  原本以為沈媽來開門的,所以還預備了一盒點心,打算說是送來給寧先生的,順便等燦宜送他出門的時候開口。如今見是莫覺問他,一時竟不知道怎樣答了。隻好抬起手,尷尬的笑了笑:“……給你們送一盒點心。”
  莫覺看他猶猶豫豫的,像是有話,加之先時曾隱約體察出他同燦宜之間的事,心下便覺得他並非特為送點心來的。於是淺淺的笑起來,問他道:“……隻是為點心?”
  路謙添點了點頭,見莫覺已經側過身讓了他,眼看就回身朝裏麵走了,便又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袖子。
  莫覺卻仍舊笑著轉過頭,看見少年站在原地局促的笑道:“……是為燦宜……”
  見他終於說了真話,自己也隻好做一回好人,略想了想,便朝裏麵喊道:“燦宜,雲宛有悄悄話要找你出來說呢!”
  路謙添吃驚的抬起頭,見莫覺一臉知情的笑,待要開口道謝,他卻先會意的搖著頭笑道:“心照不宣,你們聊。”說完便回身去了。
  燦宜見莫覺衝她擠著眼睛笑,不明就裏的出了門,原以為是雲宛,於是先笑起來:“什麽話搞得這樣神神秘秘的……”
  “……燦宜。”看見她走來,少年站在昏黃的燈下,眉心裏淺淺笑著。
  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是他,燦宜一時不知怎樣開口,詫異的站了半天,也莞爾道:“……我還以為真的是雲宛……”
  “呐,禮物。”少年靜默的站了片刻,又仰起麵孔,遞上手裏的點心盒子。
  說來二十九正是燦宜的生日,不過其實路謙添並不知道,此時他遞上的盒子巧被燦宜錯當生日禮物,以為他不知哪裏打聽到的,心裏泛開一層溫暖,笑道:“謝謝你。”
  燦宜捧著盒子,少年上前一步,拆開上麵的紮繩,從裏麵挑了一隻精致的月蓉絲糕,遞到她麵前。
  “……甜麽?”
  燦宜點點頭。
  “……我想……如果我不是路謙添,就輕鬆多了。”少年轉過身,靠在一邊的牆上,低頭歎氣。
  燦宜口裏含著化不開的清甜,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少年。他看不見的表情裏,如同隱藏了不盡的感傷。
  “……不用這樣聽話,他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叫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叫我對誰好我就對誰好,叫我防備誰遠離誰,我就統統都要照做,”少年語氣軟下來,“……我知道必須這樣做下去,一直以來我做的也很好,可是這其實很疲憊。”
  燦宜捧著盒子站在一邊,沒有說話。
  “……我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他從來漠不關心,把對人那一套也用來對我,他隻會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早已經怎樣怎樣了’,總是把‘立身揚名’‘誌在四方’這樣的詞掛在嘴邊,總是看見更高的地方,就喊我去攀,爬上去是理所當然,摔下來是活該我能力不足……活該我生在這樣家庭……”
  少年心裏不透暢,在台階上坐下來,抬手撐在膝蓋上。
  燦宜不知該怎樣勸解他,隻好翻開手裏的盒子,想要找一團點心給他,剛巧看見格子裏一隻絲糕,外麵包著的糯米紙上貼著小巧的字條標明口味,便扯下標簽來,笑著在少年身邊坐下,拿起點心遞到他眼前。
  “……甜麽?”燦宜笑起來問道。
  路謙添抑鬱了半晌,口裏含著點心,見燦宜笑著,便也點點頭。
  燦宜卻仍舊抿嘴笑著沒有說話,等他吃完了,便把手裏的紙片往少年腦門上一貼,站起身拍拍土,晃著手裏的盒子笑道:“謝謝你這禮物,爸爸該起疑了,我須得進去了,”看看少年一臉惆悵,又眨著眼睛笑起來:“你自己也說了剛才那隻絲糕也很甜罷。”說完回身進了家門。
  少年聞言詫異的扯下額頭上的紙條,抬手舉在昏黃的光下一看,小巧的紅紙上兩個金字——“苦茶”。
  是了,苦茶味的點心同樣很甜,燦宜也算略微用心。品味出這層意思,路謙添竟真的開解了心事,也站起身,鬆開眉頭在門外笑開來。片刻,上前一步往門縫裏輕聲道:“謝謝你,燦宜。”說完才轉身離開了。
  燦宜在門裏站著,本來想等等看他心情能否好些,誰知竟聽見他說謝謝,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捂著嘴笑了半天,才端著盒子進了屋。
  寧逸白聞起來,她無非也是順著莫覺的謊話說,隻道雲宛送給她生日禮物雲雲。莫覺亦在一旁附和,直衝燦宜有意的笑。
  路謙添放開心回到車上,已經啟程了才記起重點還沒說。原是來道別的,哪知竟倒了一籮筐的煩緒,因而自己懊惱起來。不過因著燦宜的一番開導,心情好了多半,便也沒懊惱多時。
  喬思蘇幾日來心情好得很,同路謙添一道出門是極好的一件事情。加之她亦明白兩家裏長輩的良苦用心,故此這幾日忙於準備行裝,又置辦了許多套新式衣裙冬裝之類,隻盼早點出門去。因初二那日祁家裏來喬公館拜年,祁佑森便上樓來找喬思蘇聊天。
  “大小姐過年好。”祁佑森抬手在門上一敲,笑吟吟的進了屋,在沙發上坐下。
  “你還真是喜慶的很。”喬思蘇笑著走來,坐在一旁,抬手在他麵前攤開手掌。
  “做什麽?”祁佑森看她手心裏空空,知道她是要禮物來了,便拿腔同她玩笑起來。
  “做什麽?你當然知道我是做什麽,”喬思蘇仍是笑著端著手,“少來,口袋裏的東西快點掏出來,過時不候。”
  祁佑森往她手上一拍,笑道:“你要把我吃空,我是沒辦法了,交友不慎。”說完從口袋裏拿了一隻精致的小盒出來,“呐,翡冷翠的手工,看你怎樣喜歡了。”
  喬思蘇打開盒子一瞧,一隻精致的琺琅鑲貝手鐲,心裏高興,便又伸手出來,道:“煩勞少爺給我戴上。”
  祁佑森無奈的笑笑,一邊戴著,一邊同她玩笑:“我大大小小送你的這些東西,隻怕還比不得人家說一句好話呢,這次費心同我家老爺子討了這隻鐲子來,你這可算從祁夫人手裏奪了寶貝的,若是再比不過某人的禮,我母親可真真是虧了,白舍了這麽好的東西。”
  喬思蘇知道他拿自己和路謙添講笑,心裏仍是掛著甜意,便道:“罷,罷,我自然講不過你,你的禮是好禮,這樣說伯母不知被我搶了多少寶貝了,便連寶貝兒子也站我這邊……”
  說了這後一句話,也懊惱自己說話造次了,登時紅了臉,不再開口。
  若是擱在以前,祁佑森聽見這話必是要同她玩笑幾句的,隻是如今他自己也有心事的,聽來也頗感這話稍顯不妥,便淺淺的笑了笑,亦不再開口,不一刻,拍了拍喬思蘇手腕,笑道:“好了,看看罷。”
  喬思蘇也有意扯開話題,便起身轉了幾圈,又抬手比劃著,越瞧越喜歡,便又從箱子裏取了折好的幾件衣裙,擺在身前,問道:“你看怎樣,這件來配,”又換一套,“……那一件也好……”
  祁佑森斜斜的靠在沙發上,乜斜著眼笑道:“都好,好是好,隻不過你還得多帶一件東西出門的……”
  “……什麽……?”喬思蘇收了衣服坐回到沙發上。
  “書。”少年鬼笑起來。
  “那是自然,”聽見他提起書,喬思蘇笑吟吟道:“你當我是你麽,把書看做天敵煞星,這話不必提醒,我早放了兩本好書的。”
  祁佑森仍是笑著挑了根食指搖了搖,笑道:“關鍵是要看你帶什麽書了。”
  喬思蘇再要開口,卻見他一臉神神秘秘的笑,終於領悟過來,一拍手道:“《山海經》!”
  前番她曾看見路謙添房間裏兩本《山海經》的,還問過他,他也隻是說自己喜歡,想來若桌上擺著兩本一樣的書,那他定是極喜歡的。今次她再帶上一本,共同話題便增多不少。
  故此因著祁佑森一句提醒,送了他一家回去,喬思蘇便進她父親的書房裏來,翻箱倒櫃的找那本《山海經》。
  四個大書櫥裏幾百本書,她來來回回找了許多遍,就是不見,正灰了心,想起他父親放舊體書的兩個大木箱,便又折回身跑了閣樓上去。
  折騰半天,終於在箱子底找了出來。
  給那舊書盒子裏紙張的濕黏氣息熏到,頂的鼻子直癢癢,喬思蘇披了一身一臉的灰塵,合了箱子,走回房間。
  正翻著書頁的時候,看見書裏夾著的一張照片。因為在箱底積壓了太久的時日,已經泛黃褪色,邊角上陰濕出一圈圈茶漬般的遺跡。緊緊粘在書頁上,無法自己脫落出來。
  如同一樣無法自己脫落出來的,一段往事。

  【27】燈中
  風如何能穿透牆壁,最終蔓延吹進心裏。錯愕又如何能瞬間化進眼簾,形成蟄伏的秘密。
  喬思蘇端著的書頁裏,呈像在斑駁落色的相紙上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黃暈裏染盡她溫婉的笑容。
  照片裏的人,乍一打眼頗有幾分麵熟,然而絕不是她母親年輕時的麵容。喬思蘇仔細打量一番,仍舊不能辨認清楚,加之相紙早已模糊不清,要做些判斷更是難上加難。想想是喬家遠房親戚也說不準。
  正兀自端詳著,見一個小丫頭跑上閣樓來,在門口喊道:“小姐,容家少奶奶來了,夫人喊你下去呢。”
  因這位少奶奶是喬思蘇以往極相熟的女朋友,不久前才結了新婚,許久未見,便趕緊合了書,起身下樓去。站在樓梯上想起手裏的書,又停了步子回過身,遞給身後的丫頭,道:“這個放到我房間那個紋花的木匣子裏,就是祁少爺家鋪子裏送來的那個,我一直放在繡櫥裏的。”
  丫頭接了書,點頭答應“是”,便先她一步下樓去了。
  喬思蘇忽又想起什麽,叮囑道:“那匣子不必搬出來,仍放在原處就好。”
  丫頭又答應一聲,怎奈她就是踏不下心來,想一想隻好快步追上去,拿回書來,道:“罷了,你做事去罷,我自己放回去。”於是自己先回房放好了書,才又下樓來見朋友。
  初五的時候有廟會,雲宛清早便來寧家敲門,沈媽不在家,莫覺亦回家過年去了,隻有燦宜同她父親兩人,聽見有人敲門,燦宜便道:“我去看看。”
  開門見是雲宛,便笑道:“做什麽?”
  雲宛吐著舌頭笑道:“廟會,去麽?”
  原是燦宜怕父親一個人在家寂寞,這幾天才一概沒有出門,本來雲宛家打點著些生意,逢年過節向來是疏通關係的忙碌期,因此前幾日總不得閑來找燦宜,生日也沒有同她過,今日終於空下來,頭一件事便是來約她玩。
  “我怕父親自己……”燦宜猶豫一番。
  “燦宜,”轉身見寧逸白已經站在院裏了,衝燦宜笑道:“你也怪悶的,就同雲宛一路去罷,我不妨事的,過會子幾個學生怕是要過來呢。”
  燦宜再要猶豫,雲宛已經笑嘻嘻的拉過她的手,走到寧逸白麵前道:“伯父您過年好,那我跟燦宜便去逛廟會了,生日沒有替她過,我內疚的很呢,今天定要補一份禮物的!”
  聽見這話,燦宜先緊張起來,前幾日為路謙添扯的謊連同那一盒點心還在那裏擺著呢,如今隻怕要露餡了。
  寧逸白是不知道實情的,隻道:“你那日神神秘秘送的那盒點心已經很好了,燦宜喜歡的舍不得吃,怎麽倒說沒有送禮物呢。”
  雲宛聞言也不明就裏,翻著眼睛看向燦宜,燦宜便隻好支唔的朝她比劃著:“……呐,就是二十八的時候……晚上,你送的那一盒點心……把我喊出來的那一次……”
  “……啊,那個麽……哦,”心下曉得定有什麽內情,雲宛便鬼笑起來道:“……那個不算什麽的……”
  又搪塞了幾句,燦宜便忙忙的換了外套拉著雲宛出了門。
  “快說,”雲宛笑嘻嘻的攬住燦宜的胳膊,“你有什麽秘密,還扯我出來做幌子,得虧我反應快,再不可就露餡了呢!”
  提起這話,燦宜亦不好意思起來:“哪裏有秘密,是莫覺哥哥送的,這也要都告訴你?”
  雲宛笑道:“你不必哄我,我知道不是他,再不說,我就回去告密了!”
  給她三言兩語套的沒有辦法,燦宜隻好把實情說了出來。從頭到尾。
  “你看!我就說你同那一位路少爺有故事!先你還不承認!”雲宛直撇著嘴,晃著燦宜的胳膊笑道:“連我怎麽都要瞞?還怕我笑你不成?我可不要送禮物給你了,早有人送了好禮了,你都舍不得吃,怎麽肯賞臉讓我們嚐一嚐呢!”
  兩人正玩笑著,過了一兩道街口,迎麵走來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輕人,樣貌清秀,燦宜認得他是她父親的學生,叫做姚生。眼見他朝著這邊笑了笑,開口打招呼先喊出來的卻是“雲宛”二字。
  燦宜略感詫異,轉臉一看,旁邊的雲宛卻早已經紅著臉低頭笑起來,完全不見了方才那一番朗聲玩鬧的勁頭,倒顯得比燦宜還要內向似的。
  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自己也成了不知內情的人。
  便湊上雲宛的耳邊,以她先時那一番口吻道:“你還說我,也不告訴告訴我你自己這一番故事,難道怕我笑你不成?”
  雲宛聞言,不好意思的飛紅了臉,隻道:“……你不是也認得他麽……是伯父的學生……”
  倒是那位叫做姚生的青年先走過來,大大方方笑道:“我家的鋪子同雲宛家裏有一點生意上的來往,算不得什麽大買賣,可也偶爾見得到麵,慢慢就熟絡起來了。燦宜,你別笑她不告訴你。”
  “我是不會笑她……”燦宜拿眼睛瞟一瞟雲宛,笑道:“原是我欠她一段故事,如今反而是她欠我了,快快想個法子彌補,不然我也告密去了!”
  又玩笑了幾句,那姚生因問她二人做什麽去,他原是去拜訪寧逸白的,礙不住燦宜拉攏,便也跟她們一同往廟會去,預備晌午三人一路回來的。
  且說路謙添同喬思蘇初三便隨喬局長出門去了,路希窕沒處玩,便找祁佑森來,央求他帶自己玩去。
  祁佑森節下隨他父親走親訪友,著實忙忙碌碌了許多天,滿身疲憊,原想去找燦宜的,因福生勸說這樣會使她覺得突兀,便忍住了沒有出門。今路希窕來找他,他原興致不算高,便道:“我也沒處玩,這可怎樣?”
  路希窕道:“你往日裏都帶著思蘇姐姐哪裏去的?”
  “四處去。”
  “那你也帶我四處去。”
  祁佑森笑道:“你這丫頭,大過年的怎麽非來纏我呢?”
  路希窕撇撇嘴笑道:“你的思蘇纏著我哥哥呢,我不纏你纏誰去?”
  “那可不是我的思蘇。”少年抬手枕在腦後,懶笑著倚在沙發上。
  “也不知是誰整天跟在人家身後又送花又送寶貝的,”半晌,仍央求道:“佑森哥哥是天下頂好的人,你就帶我出去罷,我往後再不煩你的……”
  被她纏的無法,隻好換了衣服,喊了福生來,道:“呐,她非要我們陪她玩去,我不知哪裏有趣,你說個地方罷。”
  福生盤算著路希窕喜歡熱鬧,不像喬思蘇一般冷傲使人費神,想了想便道:“東邊秦明路那一帶辦廟會呢,小姐可願意去那裏逛一逛去?”
  路希窕道:“極好極好,我們就去那裏。”說完扯著祁佑森的袖子一路出了門。
  祁佑森被路希窕拽著胳膊,在人堆裏轉來轉去,雖說熱鬧有趣,可仍是沒多半點興致。不像路希窕那般興奮,看見捏麵人兒的也喜歡,吹糖人兒的也喜歡,賣剪紙玩套圈的也喜歡,滿大街上花花綠綠沒有她不喜歡的東西。
  正滿心鬱鬱,不知她幾時滅了這興致才得回府,轉臉從眼前掛的滿滿當當的花燈中間,掃見一張熟悉的麵孔。
  原是燦宜見有自己在,雲宛同姚生均顯得拘束,所以趁人多故意跟他們分散了的。自己本就喜靜,對廟會一類大熱鬧的集會向來無甚太大興趣,開始是陪著雲宛來玩,結果倒成了自己白跟出來嘈雜一場。身邊鬧鬧哄哄,被人推來擠去的,隻好先躲到老城門樓子底下的攤位來逛一逛,過些時候再尋雲宛去。
  這一溜古色古香的細窄長街,兩邊全是鋪子,原就不寬,一著廟會更是人擠人,站也沒處站。街口挨著舊時一座城門,現在早已廢棄了的,底下城門常年大開著,常有小商販來樓下門洞裏擺攤賣小貨的,來來往往穿城門的客人也多,遇見個風霜雨雪的天也好避一避。
  隻是眼下冬天裏光線本就不好,常常陰濕著天,城門裏麵就更是黑乎乎了,如同大傍晚,加上穿堂風一吹也怪冷的,如此一來,冬日裏人們反倒喜歡往外麵擺攤湊熱鬧去。故此廟會這樣時節,這裏反而冷清,隻有幾個賣花燈的,借著這昏昏的光線,白天也可以顯出自家紮燈的效果來。
  祁佑森一隻手被路希窕扯著,從一片彩綢隱匿不住的恍惚的光明裏,看見燦宜站在一角,縮在圍巾裏,往手心裏嗬著氣。鼻尖冷的透紅。
  於是趕緊拉了路希窕大步出來,衝不遠處等著提東西的福生道:“先帶希窕上車,我買個東西就來,我們去更有趣的地方。”這話是說與路希窕聽的,少年對著福生擠一擠眼睛,又抬手指了指城門裏,福生便明白了怎麽一回事。
  等把路希窕送到福生身邊去,祁佑森又得空湊上他耳邊道:“先送她回家,我不定去哪裏,完事你就從咱們家的鋪子裏找個離燦宜家最近的,往那裏去等我就行了。”
  等福生答應著帶路希窕去了,祁佑森便扭頭仍舊往城門下來。
  見燦宜還站在那裏,他也來不及問價錢,便掏了許多錢出來擱在人家攤上,撿了一隻洋紅的蓮花燈出來。
  忽然想起看《桃枝》的時候,路謙添扮的允言見著桃枝的首一句台詞。於是笑盈盈的挑著燈走上前來。
  “小姐,這可是你的花燈?”
  燦宜聞言抬起頭,高挑的少年嚴嚴實實的遮住了光線,眼前有一瞬間暗下來,然而他從背後抬過手來的時候,挑著一團昏黃的光圈把周遭渲染了熒熒的一片暖色調。
  他是眉眼帶著淩人笑意的少年,站過來的時候帶來滿身冰冷的氣息。
  隨後又溫暖下來。
  燦宜淺淺的笑起來,接過他手裏的燈:“……你還記得那個……?”
  祁佑森揚眉一笑,扯著嘴角道:“那自然,印象深刻著呢。”
  燦宜低頭笑了笑,又問道:“怎麽一個人?”
  “那你又為什麽一個人擠來這裏……”
  他話還沒說完,雲宛已經拉著姚生跑過來:“……可找到你了!呐,生日禮物……”已經遞上一本白描花草畫冊了,轉眼才看見站在一邊的少年,“……祁少爺……?”
  祁佑森順勢把燦宜手裏那盞花燈的吊繩向上提了提,舉到麵前,映著光笑道:“是,是我,可看清了?”又見雲宛提道生日禮物,便問:“……是誰的生日……?”
  “啊,這個麽……”雲宛拿眼睛瞟一瞟燦宜,祁佑森的心事雲宛早就略知一二的,隻是今天又聽說了路謙添這一段故事,不知便罷,還好開一開祁佑森同燦宜的玩笑,可既是知道了,再開玩笑就怕燦宜惱了。因而不好答話,隻看著燦宜。
  “……前些天是我的生日。”燦宜低頭一笑。
  “哪天?”祁佑森忙又問。
  “二十九。”
  也不算晚,補一份禮物還來得及,他正盤算著,雲宛見兩人都不說話,便開口道:“……呐,過了就過了罷,”又拉過姚生,為他介紹道:“你瞧,這一位是祁佑森少爺,是燦宜的同班。”
  祁佑森聞言轉臉看過去,眼前的青年看著麵熟,仔細一想,才記起原就是那天在電影院門口碰見的,便笑道:“……你不是那天……你們一同去看電影的那位?我還借了傘給你們呢,那天因為等某人回去生了許多天的病……”講到這裏再看看燦宜,在旁邊不好意思的笑呢,便不再說,隻向姚生笑道:“你好,我是祁佑森。”
  “啊,我叫做姚生,女字旁姚,學生的生。”姚生在一邊拘謹的笑一笑。
  雲宛一見氣氛好了起來,便衝祁佑森笑道:“祁少爺這盞花燈權當禮物了哩……”
  “不,”暗色裏少年勾著嘴角笑起來,“這不算,我會送一個更好的。”

  【28】心意
  “謙添,你在做什麽?”喬思蘇敲一敲路謙添的房門,笑著走進來。
  “沒做什麽,”路謙添收了手裏的扇子,放進扇套裏,“……有事麽?”
  “沒事就不興來找你麽,”喬思蘇在沙發上坐下來,道:“父親出門去了,說要去會一會他的幾位老朋友,晚上又安排了應酬的,我們兩個也少不了要陪著出席去。”
  “我知道了。”路謙添見隨行的丫頭端了兩杯茶來放在藤屜子上,便遞了一杯給了喬思蘇,自己仰頭把另一杯喝了,又將杯子放回了圓幾子上。喬思蘇再要開口,卻見他從衣櫥裏取了外套圍巾出來,似要出門的樣子,便問:“你要出去麽?”
  路謙添道:“隨便出去走走,看看風景罷了,……晚上我會按時回來的……”
  “……怎麽倒把我說的仿佛你的探子一般,你願意出去便出去就是了,誰也沒有把你鎖在這裏的意思,”喬思蘇窩在沙發裏不再抬頭看他,“……就是你晚上不願意回來應酬,我又能說你什麽。……我也知道你這趟出來心不甘情不願的……”
  見她這樣說,路謙添猶豫半刻,問道:“……那你願意一同出去走走麽?”
  雖然總歸兩個人一路出了門,少年的心思卻並不在喬思蘇身上。兩下裏安靜無話的走了半天,喬思蘇上前一步拉住路謙添的手腕,他一回頭,見她指著水鄉的烏篷船道:“謙添,我們乘一段船罷?北方冬天哪裏有不結冰的河水呢……況且我累了……”
  喬思蘇一臉誠懇,仿佛求他是的,路謙添隻好答應,拉著她鑽進一條小船裏去。
  “二位哪裏去呢?”船夫操著一口方言笑問。
  “麻煩您沿著水路往前走就是了,”少年謙和的笑一笑,“我們也不知哪裏好。”
  船夫笑著撐開船,先唱了兩支小調,因看見眼前的小姐總是挽著少年的胳膊,便笑問道:“二位是兄妹?……還是一對兒?”
  路謙添從難辨的口音裏琢磨出船夫的意思,剛要開口的時候,喬思蘇已經笑吟吟的問:“那依您看我們是哪種關係?”
  “……說不好……”船夫笑起來,用力稍偏,船身略微一晃,喬思蘇手沒扶穩船沿,一緊張喊出聲來,路謙添叫了聲“小心”,身體往前一傾握住她的肩膀,順勢把她拉近身邊。
  待兩人長鬆一口氣,抬頭卻見船夫抿嘴笑著,道:“……我看,似乎不像兄妹……”
  被不相幹的人鑒證了二人的關係,路謙添是懶怠撇清,隨他怎麽誤會,喬思蘇卻是滿心甜蜜,笑著別過頭去看岸邊的風景。船夫見狀,又唱起喜調的歌兒來。劃了半晌,路謙添見岸邊一處石橋下,擺了個不大不小的攤子,支起的架子上掛了一串串暗黃的小物件,便問船夫道:“那是賣什麽的?”
  “那個?那是木雕,”船夫換隻手,“這啞老兒雕的細致,年年擺在這往橋下,不挪窩兒的,可是脾氣古怪,也就是外鄉客人覺得有趣才肯買上幾個,本地人都不愛理他,……想去瞧瞧?”
  “那我們就在這下來罷,”路謙添從口袋裏掏了錢出來,“謝謝您。”
  上了岸,抬首往前麵一望,石橋中間刻書兩個字“往橋”。
  “先生,請問這個多少錢?”少年還在原地,喬思蘇卻早已經走近攤子,翻弄著幾個掛件問道。
  老人仍在忙活著,操著把小刻刀不停的在手裏的木頭上刻畫,半晌抬眼打量一番眼前的小姐,不耐煩的拾起一邊的一串小錢,又扔回桌子上,伸了兩隻食指交叉起來比劃著個“十”。
  “十文?”喬思蘇又問。
  老人皺著眉點一點頭,如同生氣一般。
  喬思蘇見狀很惱火,待要不買了,又見他那一架的掛件實在漂亮,便忍住掏了錢出來擱在他桌上,兀自去挑自己中意的東西。隻見上麵兩排略小,沒名姓又不拘式樣,下麵一排較之稍大,或團或方,個個都有四字吉祥名。喬思蘇便挑了四個大的出來,在老人麵前攤了手掌道:“喏,我要這四個。”
  路謙添走上前來,剛要開口,被她拉住手腕:“別去理他,人家說得一點不錯,古怪的老頭兒,我挑了四個最漂亮的,回去我們每人一個,你不必再買了……”
  正說著,路謙添打眼從上麵發現一朵小巧的木雕桃花。
  紋路細致,散著淡黃色花瓣,如同從細密的木紋中幽露出層層縷縷的香。翩然滲透進自己的感官,具化呈像。帶來絢爛的一段過往。
  於是從掛繩上解下來問道:“老先生,這桃花多少錢?”
  雖然老頭仍是同前番一樣無禮且不耐煩,但路謙添想起船夫稱他“啞老兒”,也就沒放在心上。都預備掏錢了,忽又想起什麽,淺淺的笑起來。
  便把手裏的木雕放回原處,轉身走了。
  喬思蘇跟上去,以為他也厭煩老頭的態度,並未多想,隻向他展示著買來的東西,數道:“這個‘八寶聯春’給希窕,‘玉堂富貴’是佑森的,”剩下的兩個“流雲百蝠”明明白白是一對兒,拚起來便成一個大團,拆開又可作兩隻細致的小件,喬思蘇略微不好意思的擺弄了一番,遞了左手出去,“……唔,這個歸你。”
  路謙添接了她手裏的東西,端詳一番,心下想著剛剛看見的桃花,不禁微笑起來。等籌劃出自己的打算,便收了這木雕在口袋裏,往回去了。
  路上經過一家照相館,喬思蘇拉住路謙添,征詢的問道:“謙添,你能同我拍張相麽?……我想同你照一張……”
  路謙添稍有猶豫,略想一想,還是答應了,便隨她一同進了店裏。
  師傅鑽進遮光布裏,翹著手臂握住快門喊“注意”的時候,喬思蘇勾住少年的小指,頭一歪,靠上他的肩。於是在一片猛然的亮光以及那一聲悶響裏,定格了喬思蘇溫馨的笑容和沒有表情的少年。
  至於祁佑森同燦宜的偶遇,完全是前者得益。
  不知不覺中就變成他隨著燦宜、雲宛和姚生一起回了寧家。他口裏的意思是去湊分熱鬧,看看別人家怎樣過年,實情究竟他是如何打算的,自然隻有他自己明了。
  總歸是樂開了花。
  燦宜也沒有勉強接受他的意思,如今已經熟絡許多,相處起來亦自然多了。況且在她這方來看,向父親介紹祁佑森的時候隻說是同班同學就可安心,不像路謙添,反而讓她不知怎樣表明他兩人的立場。
  一頓中午飯吃的頗熱鬧,祁佑森“伯父”長“伯父”短的亦賺足寧逸白的好感,直誇他是有趣又好心的少年。
  吃過午飯,祁佑森神神秘秘的把燦宜拉到一邊來,笑道:“……你下午可有安排?”
  燦宜搖搖頭,見他一臉鬼笑不知打的什麽主意,便問:“……怎麽了……?”
  “你跟我去一個地方行麽?不會耽擱很久的……若是能去,這年我便過得很圓滿了的……”
  滿心搞不懂他又有何計劃,隻見眼前挑著眉毛等她回答的少年,燦宜略想了想,也隻好答應。
  “那你在這等我,我喊車去!”祁佑森一臉笑意,叮嚀道:“一定要等著,別跟雲宛去別處,我就回來的!”說完便轉身跑了出去。
  不一刻,聽見外麵有車喇叭聲,燦宜便出了門去一看,祁佑森搖了車窗下來,支了胳膊伏在上麵笑道:“寧小姐請上車。”
  跟著一路轉來轉去,最終在一家舞廳門口停了車。
  燦宜下來一看,大門上麵五彩霓虹燈做的巨大廣告牌上寫著“華德福舞場”,一副氣派景象。隻因是白天還未開業,所以彩燈也並沒有閃閃的亮著。
  祁佑森往裏走去,已經邁上台階了,回頭見燦宜一臉詫異,便又退了幾步回來,一隻腳踩在台階上,向她伸出手,勾起嘴角淺淺的笑道:“你跟我來。”
  燦宜跟在他身後進了場子裏去,見開門的並裏麵整理桌椅的侍應皆是襯衫馬甲,一派西式風格,見了祁佑森都點頭道:“少爺好。”又聽一陣腳步聲,跑來個中年男人,穿一身灰色西裝,分頭,並且塗了油亮的一層頭油,直衝著祁佑森點頭哈腰的笑道:“少爺怎麽有空,代祁老板來檢場子的麽?怎麽不晚上來,還可熱鬧有趣些,這大白天冷冷清清也沒的可看……”
  祁佑森衝他擺擺手道:“吳先生誤會了,我就隻在開門營業前借場子一用,不妨礙晚上生意的。”
  “誒,少爺哪裏話,”男人仍舊笑讓道:“您自家的產業提什麽借不借的話,本來我也就是沾了祁家的光,因祁老板大生意一宗一宗還顧不過來呢,無暇照料這點子小買賣,我才得意借此一謀生路的,怎麽您反倒客氣起來了。您隻一句話,便是今晚我不做生意了,有什麽關係呢……”
  祁佑森知道燦宜不喜歡聽這些個場麵的客套話,因怕她掃興,便趕緊打斷,道:“那好,你們都不必在這裏忙了,我用完就走的,還請你們先出去一會兒。”
  吳姓老板因見祁佑森身後站著一位小姐,便會意的一笑,道:“好,好,那我們先去了,少爺有話隨時吩咐就是。”便帶著眾人告辭下去了。
  等清了場,祁佑森拉著燦宜坐到舞台下的一把椅子上,關了四周的燈,把舞台上開了一盞細小暖白的光,淺淺的笑著站到台中央去。他握著話筒,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我從沒有做過這樣的事,第一次這樣隆重的唱歌給別人聽,你不要笑。”
  燦宜安靜在台下坐著,仰頭看著不遠處的少年,他閉著眼睛輕輕哼出一段美好的調子,一掃往日不羈的模樣。在這一片閉塞的空曠裏,沒有過分晴朗的光,沒有迷人的花草或芳香,沒有斑斕動人的美好景象,隻有眼前不大的台子上,一團微薄的明亮色彩,裹住靜靜清唱著的少年,和他動聽的心意。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And I have loved you well so long
  Delighting in your company
  ——Green sleeves

  【29】差錯
  祁佑森對燦宜,所動心思越來越重,費的心機卻越來越淺。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可喜的變化。
  從前的祁家少爺,對任一位中意的小姐,討起人家的喜歡來花樣繁多,必是變著法兒的讓人跌進蜜罐裏,這才不枉擔了他花花公子的虛名。同祁家有來往的府第上,趙家李家,凡是年紀相仿出落的又頗水靈的小姐們,哪個認不得他的,不說大寶貝,至少也收著他三兩個小物件的。家庭背景略顯不濟的,多半的家長巴不得攀上高枝,都催盼著女兒稍施手腕,將這俊俏銀庫牢牢收入麾下,日後也有了靠山。再強些的人家,雖不這樣擠破頭,對這活靶子卻也是虎視眈眈,生怕落了別家的好處。
  外遭環境如此,加之祁佑森天生就落得一副這樣脾氣,腦筋都用在女孩子身上,戰略戰術奇特不說,又活動經費充裕,因此倒也頗有建樹,顯出別家公子沒有的風範,自成一支奇軍。
  然而對於燦宜,起初他是為彌補自己心內的愧疚,下手的目的便與往日不同,所以先削去了半成的心機。雖然後來真動了心思,本身脾性使然,譬如那畫,算是他出奇策略的一個體現,但長日的交往下去,漸漸發覺燦宜是個辜負不得的好女孩子,便全然拋卻以往的手段,真心發展開來。自彼時費盡心思送畫或胭脂或電影票,或因一把傘牽扯開的後續,直至此刻偶然遇上,得知是她生日,帶她來舞場,如今這一曲名喚《綠袖子》的英格蘭民歌,卻真正是他心聲的自然流露了。全然不帶矯作討好的成分。
  真心使然,格外動聽。
  “……燦宜,你是個好女孩子,”祁佑森握著話筒,看著燦宜坐在台下鼓掌,心裏溫熱起來,淺淺的一笑,說道:“……生日快樂。”
  喬思蘇清早起來,想同路謙添散步去,估摸著時間有些早,便決定吃過飯再出門。想想沒有事情做,因他二人的房間陽台相接,近日來路謙添常常在陽台上翻看書報,喬思蘇於是攜了那《山海經》上陽台來。
  她往隔壁探一探頭,窗簾閉的嚴謹,隻怕今日路謙添貪睡,還沒有起。正巧一個老氣的女傭捧了新換的被套床單進來,喬思蘇便喊她將圓桌和藤編凳子搬了陽台上來,自己坐下翻書。
  在不見晨日的箱底擱淺了不知多少個年頭的書,已經是硬挺老舊。紙張粘連成一片,分也分不開。隻輕手一翻,輕易就露出了相片的輪廓,嘩啦現形,又嘩啦蓋過另一疊紙張。發出撲撲的悶響,仿佛記憶被剝離呈像時的低吟。
  喬思蘇抬手小心翼翼的從書頁中扯了相片下來,仔細端詳了起來。
  一團啞黃的不清不楚裏,還是辨認得出眼前眉眼清氣的女子。杏仁臉上,細長眉墨,淺澈的眸子,嘴角卷著寧靜安好的微笑,淡然溺進一段不知名的時光裏去。
  喬思蘇隨手把照片一翻,見照片背麵工工整整的兩個鋼筆字:蘇儀。
  她起初並沒有什麽直接的聯想,隻不過當隔壁窗簾恍然拉開,推開窗散漫伸展著臂膀的白衣少年在看見她後安然問好道“早,思蘇”的時候,才倏然如同碰觸了電流一樣,變的僵直。
  思蘇。和蘇儀。
  這四個字之間可見或不可見的聯係,在今後無比漫長又遼寂的時日裏,給她眾多借以捉影捕風的機會。眼下她的手指在南方陰濕的冬日裏冷透發麻,或者是因為心內漸漸浮現的那一團局措而使肢體末端暫時沒有了活動感也未可知,總歸是空泛了一心的失落和緊張,怕是要發現什麽隱匿好的事實一樣,叫人心寒。
  “……思蘇?”少年斂起笑容,翻身跨出窗口,站在他那邊的陽台上問道:“……你生病了麽?”
  喬思蘇猛然回過神來,把相片夾回書頁裏,合了書起身笑道:“……我在等你起床,一起去散步……”
  路謙添從那天見了那枚桃花木雕,就一直存著自己的打算,隔天曾特意去拜那老者為師,想自己親手雕一朵出來的,哪知被他白眼一場,訕訕回來了。他自己不肯罷了這念想,思慮好幾天,終於想出個不知成效的法子來,今天原準備再度上門的,並沒有散步去的打算,又見喬思蘇清早神色不佳,或許疲憊著涼,便猶豫道:“……我看你今天也不太舒服,不然休息休息罷,我也懶怠去散步了……”
  散步是清早的打算,如今中了照片的咒,鑽進一團迷霧裏,喬思蘇遊山玩水的心情早折了多半,便也不再說別的,隻點點頭道:“那樣也好,我是要休息幾天了……”
  吃早飯的時候,喬父笑道:“謙添這幾日還受用?應酬頻繁呐。”
  少年笑一笑,道:“還好,伯父的幾位舊交都很有學識,我要學的還很多。”
  “我往日就說你這點好,像極了路省長,很是塊為官作宰的料,”喬勻停了筷子,身後丫頭遞了盤子上來,他接過茶杯漱了口,笑道:“佑森呢,機靈活現,一天到晚的神龍一樣,見首不見尾,雖然敏人和曼芝常抱怨拿他無法,可依我見,他看東西是極有獨到眼光的,將來定擔負下他祁家產業。所以你們都是前途不可量啊,我們卻真真是老咯。”
  “您過講了,”路謙添仍是謙和的一笑,“我們還差得遠呢。”
  喬勻笑著擺擺手,轉臉見喬思蘇不聲不響在一邊吃飯,全然不像以往興致高昂的樣子,便道:“思蘇,病了?”
  喬思蘇一門心思在那照片上,哪裏聽得到他們講話,路謙添也覺得不對,便喊她一聲“思蘇”,見她仍是沒有在意,幹脆就放下碗筷起身上前撫上她額頭。
  “……怎麽了……”喬思蘇回過神來,攔下路謙添的手,恍然道:“……我沒聽到你們說什麽……”
  路謙添其實並無明顯的表情變化,喬勻卻不知哪隻眼睛看見他一臉掛牽的神色,認定某些狀況發展隨了人願,便閃著眼睛笑起來:“思蘇,生病了就好好休息幾天罷,謙添陪一陪你,我辦事去了。”
  喬思蘇隻好答道:“我沒什麽,隻是累了,你們該忙什麽就去忙罷,不用管我。”
  她父親也沒多說,著了衣便笑著出門去了。
  路謙添見喬思蘇悶悶的回了房,進去同她略坐了坐,便也回房間換了外套,忙忙的往外麵去。
  “早,老先生。”
  往橋下,老人剛把攤子收拾利索,還沒坐下來,身前便擋了一爿少年的光影。抬頭一看,白衣高挑英氣的少年,裹在格子紋巾裏的俊朗麵孔上化了誠然一片笑意,眉梢嘴角勾勒開堅定無比的神色,躬身向他問個好,便站在那裏斜斜的抿著嘴笑起來。
  老頭兒翻一翻眼睛,兀自揣起袖子坐下來。
  “早,老先生。”路謙添仍舊和和恭順的傾一傾身子,笑著問好。
  老頭兒權當不見,一字碼開刀剪,自己忙活起來。
  路謙添略站了半刻,撇一撇嘴,估摸著是時候施展策略,便開口道:“先生您手藝好雖好,可是卻很古板,這些都是老早以前的式樣,您拿它一直用到現在,你瞧這花草蝠雲的格式都略顯老態,並不新鮮……”側一側眼睛,見老人仍不搭理他,自己也沒了注意,原本打算在此時大大方方掏出來拍在他麵前的東西,此刻也軟了腕力,隻是訕訕的摸了出來,自己展開看了看,底氣不足的擱在老人桌上。
  老頭側眼一瞧,原來是幾個吉祥圖案,仔細畫了正背麵,並有標注圖案名稱和陰陽紋路,樣式大方又別致新鮮,打眼便覺與眾不同。
  原是他自己想了款式,前夜描到深夜才做出來的設計,是為討老人一個應允的。
  半晌,老人拿那核桃般的手摘了花鏡下來,伸了右手指在小桌上一筆一筆畫起來,路謙添俯身仔細一看,卻是“你是為誰”四個字。
  少年退了先前那副驕人的笑容,片刻,站在一邊,淺淺的笑起來。便也抬手在那桌上寫了一個“她”。
  老人笑而未答。
  接連有三四天的光景,路謙添每天往老人那裏跑,滿手裏已經遍布了小刀劃傷的細小狹長的口子。在冬天裏皴裂開,手掌裏鑽了斑斑點點的痛處。
  前些天寫好給燦宜的信,正琢磨怎麽傳達給她,想起莫覺,便有了法子。
  下樓的時候碰見一個丫頭上樓去,便問道:“郵差幾號來?”
  丫頭答道:“回少爺,就是今天。”
  他要趕著出門,便問道:“你可識字?”
  丫頭點點頭。
  “那過會你從我桌上拿了那個信封,裝到一個大信封裏,收信人寫一樣的地址,隻把名字‘寧燦宜’改成‘莫覺’,”怕不放心,又掏出筆來在她手上寫了“莫覺”二字,道:“記住了?”
  丫頭道:“記住了,少爺。”
  他才放心出了門。
  這丫頭照吩咐去了他房裏,拿了個新的信封出來,照一邊封好的信封上寫的地址重寫一遍,並寫上“莫覺”的名字,正要裝的時候卻被管家喊下樓去吩咐事情。
  期間另有別人來打掃整理了房間,並有照相館送了那天路喬兩人的照片過來。
  先前的丫頭手頭上被分派了忙不完的工作,隻好拉了身邊姐妹來,央求幫忙:“好姐姐,就是少爺房裏,我已經寫好的那個大信封,空的,你把那小信封裝進去,封好了過會子交給郵差就完事的。”
  “罷,罷,”另一個笑道:“我知道了。”
  忙忙亂亂的,她混把裝了照片的信封裝了進去,匆忙封了口,便帶了樓下去。

  【30】打趣
  看,我在廣袤而陌生的介質中遇見了你,此後漫長的時光演變成美好的形狀。
  一如手指間點住那些安靜鋪展的絢爛細紋,它們在氤氳的光線中醒來,沿著曲折的紋路最終蔓延到無法辨認的角度,就恣意成暗淡的花。
  那枚木雕,路謙添認真劃刻,費了五日光景,手指尖上累了錯疊的傷口,好容易才做成了形狀,倒也細致。他在自己房間裏兀自端詳著,轉眼見喬思蘇抬手在門上一敲,款款近前來。
  “照片洗了兩份,上午送來了,”她把手裏的信封往前一遞,道:“讓我瞧瞧你那一份洗的怎樣。”
  路謙添順手把桃花放進口袋,在桌上翻找照片,手邊摞的報紙同雜誌翻遍了也沒找見,低頭卻把“寧燦宜”三個字映進眼睛裏。他還沒搞清楚怎麽一回事,門口晃過來一個丫頭的影子,進來點了頭道:“少爺好,少爺早上吩咐的東西已經寄出去了,並按少爺的話重寫了信封的。”
  她這一番報告,頓時促緊了路謙添的眉頭,連忙問道:“……你把什麽寄出去了?!”
  “按少爺吩咐,寄了信……”
  “那這是什麽?!”丫頭話沒說完,少年“啪”的抽了一邊的信封出來,上前一步抬手直送到她眼前。
  丫頭定睛一看,登時沒了表情,連忙道:“我……我是說過要把小信封裝進去的……信是阿伶寄的呀……”
  喬思蘇側臉一瞧,見了信封上的頭臉兒,氣不打一處來,便跟上前道:“……你寄給她做什麽……?什麽話出門在外還要這樣念念不忘的,回去以後不能說,偏要現在特寫一封信去……”
  路謙添給這意料之外的一出打亂了心思,信沒寄出去先罷了,拿不準的是照片,倘或真把照片錯寄了,那要燦宜怎麽想,千裏傳音,傳來卻是他同別人的留影。於是也顧不得喬思蘇問不問什麽,一掃往日溫和麵孔,高聲直道:“去把那個阿伶叫來,我自己問……”
  丫頭辦事不利,見少年生氣起來,趕緊下樓去找阿伶。
  路謙添就要跟著下樓去了,被喬思蘇一把握住手腕:“……我問你呢,你有多少話重要到……”
  時機不合,她心情不好,他心情更不好,便幹脆甩開手,皺了眉正色道:“是,有很多話!”
  且說祁佑森近來在燦宜麵前的時候,反而靦腆起來,全然不見以往的神采,性子收斂多分。
  眼下他正同福生在街上晃著,老遠瞥見以前略有交情的一位小姐,便掉頭鑽進一邊的鋪子裏去。福生正要迎上去同人家打招呼的,轉臉不見了他少爺,定睛一瞧,也就跟進店裏去,一臉涎笑的湊上前道:“……少爺,前邊那不是吳小姐?”
  “是她。”進的是綢緞莊,祁佑森漫不經心的翻著手邊的料子。
  福生開起玩笑:“您也不去打聲招呼……”
  “平白無故打什麽招……”
  他話還沒說完,那位吳小姐卻早早瞄見他主仆二人,於是也隨著進了這店裏,窈窕站在門口笑道:“瞧,我當是誰,這不是祁少?”
  祁佑森同福生聞言回身一瞧,見這位小姐周身裹在藕合蜜的旗袍裏,小臂上搭了件大衣,手腕上掛著個小巧玲瓏的緞麵拎包,笑吟吟望著他們。如今他自己是早不見了先時那分拈花惹草的興致的,因此隨意的一笑道:“……我當是誰,這不是吳小姐。”
  “祁少給誰挑料子呢?也不知是喬小姐,也不知是路小姐?再或者又是別家哪位小姐?”她語氣親昵,一口一個“祁少”,又句句揶揄,大有刻意親近的意思。
  “隨便瞧瞧。”祁佑森仍是略略笑道。
  “你看,你隨便一瞧,不知又要瞧多少銀兩出去……”這位吳小姐仿佛一點不覺自己逾越禮數管的太寬,玩笑話講過了頭,然而憑她同祁佑森的那點子交情,著實也還到不了隨她所欲點評他的地步。祁佑森還沒開口,她便又笑吟吟道:“祁少揮金如土,並不把這些個小錢放在眼裏的不是?不知今兒個又要討誰的喜歡了。”
  這話聽來著實惹人反感,福生先在一邊皺了眉頭,總覺得把他家少爺說的太不堪了些。站在他的角度上,他少爺並不是徹頭徹尾不務正業的浪蕩公子哥兒,至少仗義又正直,而且真心當兄弟待他。正準備要回她兩句,祁佑森卻不氣不惱的,反而換顏作以往的神色,斜揚著眉頭,扯了嘴角笑道:“這不,討你的喜歡呢。”
  他是斜睨著眼,笑意淩人的英氣少年,單肘撐了櫃台,歪歪的靠著半邊身子,側臉同掌櫃道:“隨她喜歡,挑兩塊上好的料子,把單子送去祁府,就說少爺的帳。”
  吳小姐飛紅了臉近前來,打著顫兒笑道:“……我哪裏是這個意思了,不過是許久不見,問個好罷了……”
  福生聽了在一邊撇撇嘴,祁佑森仍舊挑了眉笑著擺一擺手:“我也沒什麽別的意思,也不過是許久不見,問個好,”說完略低一低頭,湊上前的時候卻語氣卻跟著減了熱度,在她耳邊道:“你千萬別多心。”
  他“千萬”兩個字吐的清楚,雖是低聲,福生在一邊聽見,咬住嘴唇才沒笑開。吳小姐會意過來,擰了眉頭。
  等出了店門,福生先哈哈笑起來,學人家小姐道:“‘祁少’,你看你隨便一瞧,又瞧了多少銀兩出去……”
  祁佑森無奈的皺一皺眉:“原為懶怠攀談才躲她,誰知她反倒跟來的,今後還是同這些大小姐們劃劃清楚界限為妙……”
  “怕什麽,”福生笑道:“我們倒要躲她們!難不成個個都這樣的!”
  “不是這話,”祁佑森搖一搖頭,歎口氣:“總覺得見了她們便想起自己的不好處,見多了更加覺得處處不好了。倘若我對誰都是以前的脾氣,這樣下去,越發配不上……”
  他講到這裏便不再說下去,福生腦筋快,也知道他是“配不上燦宜”的意思,也不再玩笑,隻道:“少爺現在,完全不像以往,放心罷。”
  他倆一路踱回家裏去,祁佑森進了房間,敲門進來一個丫頭,容貌清秀名喚蓮音,站在門邊甜笑道:“少爺可是回來了,才安府裏三少爺來了好幾遍電話的。”
  “安澤?”祁佑森抬手把一隻茶杯翻過來,端起桌上的茶壺隨便斟了一杯就要喝。
  “看喝了冷茶鬧腸胃!”蓮音趕緊迎上來,搶了茶杯下來,一麵換水新沏,一麵道:“說幾遍也不聽,趕明兒再胃疼起來,又叫夫人白訓我們一場。不說想著我們的好處罷,如何也該體諒體諒我們這一番用心,天天苦口婆心的勸,真真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別人跟了主子後麵討好些體麵,我們倒淨是賺上頭的臉子了。”
  祁佑森聽了拍著手笑道:“真真我們音姐兒好口才,罷,罷,你是主子,我今後再不得罪姐姐們的,免得個個惱我,都恨不得快找個好婆家離了我們府上不是?”
  蓮音把頭一遍的茶盛了一杯,往門外回廊地上一泚,咬著牙笑道:“少爺整日介拿我們說笑,見了別家小姐也還是這副脾性,往後一歲大似一歲的,也該知道收斂收斂,也沒見日後當著少奶也這麽由著性兒的玩笑。那些個小姐們也是,倒也越了性兒的不知道矜持……”
  這一席話正中祁佑森下懷,他長這麽大,近來才終於有些反省的意思。
  蓮音說完抬眼瞧一瞧,見祁佑森窩在一邊不說話,也不知是厭煩還是當真聽了進去,便把新茶端到他眼前去,仍舊笑道:“再不喝當心又冷了,”他接過杯子,訕訕的喝了兩口,蓮音又道:“可是又忘了!才說到安少的,他好幾遍的催,叫我們回你,年十六的時候同安家二少、徐家兩位少爺、顧家、白家的還有那端木家新近熟絡上的少爺開個飯局,他做東。”
  祁佑森一聽,登時來了興致,仰頭一口喝幹淨茶水,扯開嘴笑道:“那可有些個熱鬧了!”
  “可不是,”蓮音接了杯子來,轉過身又去倒一杯,“還有好的呢,他說了,叫你務必帶個女伴來,別家少爺成雙成對早就安排好了的,叫你隨便找一位同行,隻別到時候落了單就行了。”
  她說完遞了杯子來,祁佑森擺一擺手道:“安老三這小子,淨是些餿主意,他又不是不知道思蘇出門去了,叫我哪裏找女伴去!隻怕他自己新近有了朋友,非得帶來炫耀一番,才提這話。”
  “我也是這麽說,”蓮音自己喝了茶,把杯子放在桌上,撿了隻凳子坐下來,笑道:“他說是圖個氛圍,又是什麽格調的,講了一車的話,臨了還囑咐說要女伴們都穿旗袍去,為的是大節下的也凸顯凸顯中國情調。”
  “扯哪門子的中國情調,”祁佑森朗聲笑起來,“我還不知道他,就他那一點半點的文化造詣,比我還不如,還情調!多半也還是為了凸顯一番他那位的身材才是真話,看來他還真有信心,莫不是這次結交了什麽厲害人物?”
  蓮音一聽,也撐不住笑起來道:“要我說你們這幾位,真真是閑得發慌,整日研討別人的朋友,也真算做出學問來了,隻虧沒有這一門審美課,不然你們個個都必得是美學大師了!也沒見人家路少爺像你們是的……”
  “大師?這怎麽敢當,”祁佑森嬉皮笑臉的跟道:“你以為謙添就不這樣的?那可未必,隻是伯父太嚴厲……”
  “罷了,”蓮音撇撇嘴道:“咱們老爺不是一樣嚴厲?我也沒見你自覺收斂,也作一篇好文章,或是畫一幅好畫兒出來的。”
  再跟祁佑森玩笑片刻,因她還有別的活,便道:“我也沒那們些功夫陪你這裏玩笑了,若真如你猜的那樣,那你趁早遂了人家安少的願,即是喬小姐不在,也不必非得她那麽好的人品,將就挑一位姑娘小姐的,好模好樣兒的就行了,帶了去大家說說話兒熱鬧熱鬧,回來也別真就糾纏起來,仍是各自珍重才好。”
  祁佑森撇了嘴,搖著頭笑一笑:“好姐姐,我知道了,你趕快忙去罷!”
  蓮音便抽身出了房門去,末了又回來補充道:“也別模樣兒太好的,倒折了人家安少的麵子……”
  祁佑森使勁一點頭,她才放了心出去了。

  【31】赴宴
  晚上喬父聯絡了幾位同好,借其中一位崔先生的地方,小小的辦了個宴會。往那裏去的路上,路謙添同喬思蘇在汽車後座裏一人一邊,臉向外扭著,一路也沒人講話。
  到了崔先生府上,門邊站著幾個隨從,躬身問好。喬思蘇走在前麵,脫了大衣下來遞與那小廝,頭也不回的進去了。路謙添本無心同她鬧別扭,皆因熟知她往日脾氣,愛使小性兒的,所以也就不放在心上,況且他此刻滿心憂慮的是那封錯寄的信。
  宴會上氣氛熱烈,路謙添幾次三番被喬父慫恿去邀喬思蘇的舞,他每次耐著性子去了,喬思蘇卻仍舊坐在角廳裏同各府家眷們熱切的交談,理也不理,仿佛下定決心要冷一冷他。路謙添是不覺惋惜的,每每被拒絕,仍舊從容的折回去,隻有在座諸位女眷們,個個惋惜的拿手攏著嘴向喬思蘇笑道:“瞧,你瞧,這樣好的人,你怎麽不理人家?”
  這也算是喬思蘇的小心機,一來為那封信,生了氣,不搭理路謙添也為使他自己覺醒道歉的時機。二來是件順便的事,單以路謙添的形容舉止,借此也可讓身邊這幾位新結識的女朋友敬仰她一番,她若連這樣出色的人物也不放在心上,可見實力不凡了。
  前一條的效果不好說,畢竟在路喬關係中,路謙添從來不曾被動過。然而後麵那條倒是效果顯著,明顯身邊幾位小姐已經全然傾了心,如此一表人才的富貴公子,喬思蘇若再拒絕,她們隻恨不得就趁勢向他自薦了。掃一掃今晚整個廳堂,有儀表的年輕少爺出奇的少,除卻路謙添,還有兩三位略說得過去的,也均有了訂婚,不好交際。唯有個任擱在哪裏都出類拔萃的路謙添,還被喬思蘇牢牢霸占,既不出手也不鬆手。
  其實年輕小姐麵對別家小姐的異性朋友都是同一種心思,若遇人物委瑣舉止荒疏的,便口頭上道好,暗地慶幸自己不曾落得此種孽緣。但若見著神采飄逸秀色奪人的,口頭上卻又不肯大加讚揚了,隻在心裏絞著勁,暗歎良緣可遇不可求。如此一來,路謙添三五不時的往這邊露個麵,或是望上一眼,在坐各家小姐便都挺了身姿,昂然端起淑女的架子,隻盼喬思蘇同他鬧的再冷一點,或許他灰了心轉而另尋佳人也未可知的。
  反正宴會場雖說不比戰場硝煙彌漫,著實卻也差不許多,男人有男人的談判,女人有女人的交際。能給七八雙眼睛炯炯盯住的,一般也就是極品了。
  “你瞧,你瞧,”身邊一位小姐捅一捅喬思蘇的臂肘,掩著嘴笑道:“周家二爺同你那位講悄悄話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高,饒是翹了腳跟,也還夠不上人家的耳朵呢!”
  喬思蘇聽了這話自然高興,她們關注路謙添也就於不知不覺間抬高了她,便略微一笑道:“我瞧著大爺三爺都好身形的,怎麽周二爺反倒……”
  另一位小姐聽見了,也參與進來,悄聲道:“你自然不知道,二爺是周老太爺正房嫡子,大爺三爺才是庶出,周家兩房姨太都好個模樣兒身條的,自然遺傳的好……”
  正說著,周家三少爺端著個杯子走過來,衝她們笑道:“你們也不湊湊熱鬧去,淨是坐著,怪悶的。”
  先前取笑他二哥的小姐道:“喲,說曹操,曹操到,敢是你有順風耳不成?”
  喬思蘇因才來了十幾日,同他們並不熟,不過是再住個幾天就要回去了,沒有深交的必要,因此也就不再開口,隻附和著一笑。
  那周三少算是當地活脫脫又一個祁佑森,見喬思蘇身姿形容皆屬難得,又舉止大方,風情異於水鄉閨秀,且不肯輕易同人熟絡起來,頭幾日見了早就有意攀談,隻是沒有機會。眼下雙方得閑,氣氛又好,料想當了這們些小姐的麵,喬思蘇也不好回絕的,即是婉拒了,他周三在眾小姐裏也算吃得開,到時笑一笑換邀別人就是了,也不算丟架。
  想一想,便接了上麵的話笑道:“我是不知你們點評我什麽的,若說了壞話,不如趁早報給我知道。”他玩笑話講給那幾位小姐聽,眼睛卻把喬思蘇盯住,喝了口洋酒,衝她笑道:“喬小姐玩的可還如意?”
  喬思蘇是什麽人物,跟祁佑森並他那些個花花少爺朋友們處了十來年,打眼一瞧眼前這位公子的眼神,就知道他什麽主意。對這位異鄉周少爺,她是不放在眼裏的,更別說他形容不及路祁,若按她的審美,他在她的幾位朋友裏完全排不進前三,故而也提不起什麽交往的興致。不過轉眼一瞧路謙添,同別人聊的認真,似乎並不關懷她的情緒變化,因此咬一咬嘴唇,衝那周三少爺笑道:“多謝周少爺關心,我同幾位姐妹們聊得很開心。”
  周三又道:“不知可否請喬小姐賞臉,我們跳支舞?”
  其實她倒也願意借此吊一吊路謙添的興趣,也可以一展自己的魅力,順便賺足同性的敬仰,便抬了一隻手,款款的站起身笑道:“榮幸之至。”
  因這一支曲子才剛過半,那周少爺於是建議等下一輪,喬思蘇答應了,站在邊上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突然見一位眼生的小姐,也就路希窕的年紀,朝著路謙添走過去,直接擎了手問道:“這可是你的東西?”
  路謙添回眼一瞧,不是別的,正是他為燦宜雕的那一枚桃花,趕緊摸一摸口袋,確是不見了。便溫和的笑起來,伸了手道:“是我的,不知落在哪裏的,謝謝你了。”
  喬思蘇見了那桃花,才隱約猜到他指尖上的傷口是怎麽個來曆,不過隔了一段距離,看不仔細,也就沒往別處想。她正瞧著,那周三卻兀然攏了她的肩,湊上來笑道:“這是個深情的曲子,巧的很。”
  喬思蘇正要脫開他的手,卻見那小姐不客氣的說道:“你同我跳舞,我便還你。”
  這一句話惹得她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知哪家的丫頭片子,這樣輕的年紀,交際手段竟然如此強硬。她便立刻抽回被周少爺挽住的手,徑直走過去,從那小姐手裏一把拿了那桃花,遞給路謙添,一句話也不說,挽著他的手便進了舞池。
  這一出,著實把路謙添逗樂了,跳起舞來的時候,直衝喬思蘇笑道:“你可真厲害。”
  “這有什麽,”喬思蘇也開了心,笑道:“我還沒使更厲害的呢。”
  那小姐原是崔家的小女兒,從小嬌生慣養長的,把誰也不放在眼睛裏,不巧的是此番出師叫她遇上了喬思蘇,還沒使出手腕來,就敗了陣。
  晚上散場的時候,崔先生一家出門來送,才知道是這麽個關係。
  元宵晚上,吃過了飯,祁佑森懶懶的在屋裏歪著,福生想起次日安家少爺開的飯局,便踮著腳樂嘻嘻的往這邊來。進了屋,湊上去笑道:“爺,明兒可怎麽辦?”
  祁佑森把手枕了腦袋下麵道:“什麽怎麽辦?”
  “安家三爺的飯局啊,”福生靠前湊一湊,一臉深意的笑起來:“……女伴……”
  “聽他吹,”祁佑森睨他一眼,“老三那眼光,我放心的很,隨他找到天上去,又能瞧上什麽樣的?”
  福生嗬嗬一樂,道:“保不準三爺也向他兩位嫂嫂看齊,提高了檔次呢……”
  祁佑森聽了抬手往他腦袋上一拍,道:“爛了嘴的,什麽瞎話也敢掰扯,回頭讓安大爺兄弟知道了,看你躲不躲的了一頓揍。”
  福生吐吐舌頭,瞧著祁佑森困頓的樣子,明白他煩心什麽,便道:“爺,那您……帶誰去?”
  “自己去。”祁佑森閉了眼道。
  福生知道他心裏動搖,又問:“……那寧小姐……?”
  祁佑森擰一擰眉頭:“這種請求叫我怎麽好跟燦宜提的……”
  “那有什麽,”福生順了少年心底的意思講出來道:“無非是朋友吃飯,您自己不多想,寧小姐又怎麽會多想呢!”
  見祁佑森仍是一臉猶猶豫豫,便幹脆湊上前趴在他耳邊道:“……你不想看寧小姐穿旗袍?”
  這話有實在的效果,祁佑森聽了,略想一想便立刻翻身坐起來。又見福生在一邊仰著脖子傻笑,少年紅了臉,大聲道:“你!你可不許胡亂想象!”
  正月十六,祁佑森清早往燦宜家裏去了,在門口等了半天,隻是不好意思敲門。正巧燦宜出來開院門,見門口一輛汽車,祁佑森在裏麵低頭坐著,便微笑著上前,抬手敲一敲車窗玻璃。
  “燦……燦宜……”祁佑森趕緊開門下來,局促的站著,見燦宜一笑,他倒更加的不自然起來。
  燦宜道:“有事麽?”
  “沒……”他“有”字還沒說出來,福生在後麵“咳咳”的提醒。
  燦宜見他吞吞吐吐,像是有事的樣子,想一想明天就可以上學,或許是作業的問題,便輕聲笑起來,道:“……你沒寫完作業麽?來借作業的?”
  福生一聽,怕他少爺自己不好意思開口,又被燦宜誤會了用心,便趕緊道:“不是!我們少爺早早就完成了的!”
  燦宜想一想,又開玩笑道:“……那是什麽事?……又想唱歌給別人聽?”
  “不,不,”祁佑森抓一抓頭發,倚在車門上,醞釀半天方問道:“……今天晚上,我有幾個朋友,想要一起吃飯,每人都可以帶朋友去……所以……來問問你是否……”
  燦宜低頭想了想,祁佑森的朋友裏肯定有路謙添。因為他忘記向燦宜道別,所以她並不知道眼下他的所在。整個冬假都不見了影子的少年,她也想見一見,或許讓他吃個驚。
  於是抬起頭溫婉的笑一笑,道:“……我有空,可以陪你去。”
  “真的?”祁佑森略感訝異,沒想到燦宜答應的這樣爽快。
  燦宜笑著點點頭:“……還有別的事麽?”
  少年掛了一臉的笑擺一擺手:“沒了,你進去罷,下午我來接你。”
  燦宜道了別,就要進門了,福生又一陣咳嗽,祁佑森才想起更要緊的事,立刻上前一步拉住燦宜的袖子。
  她低下頭尷尬的抽回手,少年會意過來,趕緊道了聲“抱歉”。
  燦宜搖搖頭,問道:“什麽事?”
  祁佑森便不好意思的揉著額頭,蹙了眉道:“……你有旗袍麽……?”

  【32】拳腳
  關於旗袍的問題,燦宜問到為什麽的時候,祁佑森倒支吾起來不好開口,反而是福生靈機一動,推說這是人家飯店的規矩。燦宜無法,隻得將就答應了,祁佑森便趕緊帶了她往裁縫鋪子量尺寸去。
  門頭黑漆匾額,鑲金題字“點榮錦”,進了門,老板先迎上前笑道:“祁少爺起個大早!”
  往日祁佑森常帶著喬思蘇光臨的,老板也摸得清祁家少爺的脾氣,見今天換了一位眼生的小姐,不知是誰家千金,也不好玩笑的,隻得笑說:“小姐好模樣兒的,做什麽衣料?”
  燦宜低頭笑一笑,祁佑森照慣往沙發裏一坐,道:“不花也不素的色兒,不要太厚的料子,勻勻稱稱的做一身趕款兒的旗袍,內裏薄薄添一層棉絮就好,看起來要貼身。”
  老板推一推眼鏡,笑道:“可是我常說的,祁少爺提的要求,倒比小姐們還難。”
  “老物,”祁佑森笑起來,“你再拿我取笑,我可再不光顧了。”
  老板趕緊擺一擺手,和藹的笑著朝燦宜走過去,遞上一張片子,道:“敝姓王,小姐想要哪樣的領,哪樣的襟形,哪樣的袖式,哪樣的下擺?”
  燦宜一時也不知怎樣答了,但她自己畢竟也是十七歲的少女,也時常憧憬一番化了妝,踩著高跟鞋,穿著開了高衩旗袍的自己。再想一想平日街上或者月份牌美女畫上看見的小姐們,也就有了個大體的款式模樣,於是略帶比劃的衝老板不好意思的笑道:“唔……這樣的……高一點的領子……如意襟,鴛鴦扣,中長袖……低衩……”說完轉回身,看著祁佑森道:“……這樣行麽……?”
  祁佑森並沒想到燦宜會征求他的意見,一時間受寵若驚,連忙道:“……行……怎麽不行……”
  老板笑著沒有說話,圍著燦宜繞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道:“……小姐是要普通格紋,是要團花錦緞?”
  燦宜還沒開口,祁佑森卻道:“普通格紋我還忙忙的上這裏來麽,下午就要,我要荷花你怕是繡不出來了,撿現成的緞子,花樣別致一點的,四點以前做好,送到寧小姐家裏去。”
  “真真祁少爺開口就是難做的活兒,”老板拍了手笑道:“我就是神仙,四點如何做的好!”
  “少來,”祁佑森撐了胳膊在腿上,兩隻手交在一起,拿兩隻食指抵住下巴,笑道:“非要我拜托你一聲‘王老板’你才肯做不成?”
  “哪裏的話,”老板實在好手藝,前麵那句話也隻是謙虛而已,便道:“怕隻怕我做的不好,惹寧小姐生氣咧……”
  燦宜想說聲“不打緊”,還沒開口,又被祁佑森笑著搶白道:“你做不好,我就扯成爛布條掛在你門頭上,看你日後還敢做生意!”
  “罷了,我是惹不起少祖宗的,”老板回身拿了卷尺,又衝燦宜笑道:“寧小姐跟我那邊量一下尺寸?”
  燦宜方抱歉的笑著跟他過去了。少過片刻,又留了地址,便同祁佑森出了店門。
  一回到家裏,正要進屋,寧逸白在書房裏喊她一聲,燦宜走過去才要問什麽事,她父親邊畫畫邊道:“上午有一封莫覺的信,你拿去他房裏,他或許正月二十才回的來,或先替他收著,或寄給你莫伯家裏罷。”
  燦宜道:“哪裏寄來的?”
  她父親搖搖頭,隻顧畫畫,道:“也沒寫。”
  燦宜隻好從桌上拿了信,知道她父親畫畫不喜歡有人在側,便回房間去了。一心想著下午的旗袍,又想到不知路謙添看見了是怎樣表情,自己甜甜的笑起來,又覺著沒出息,於是收了笑容去看書。然而畢竟是姑娘家,略看一會兒,心思卻全然不在眼下,便仍是自己坐在那裏笑了。
  半下午的時候,燦宜去敲一敲寧逸白的房門,靦腆的笑著靠近去,問道:“……爸爸,下午有幾個同學的聚會……你看,你也認得的,就是上次來吃飯的祁佑森……我可以去麽……?”
  寧逸白是不會多想的,直接除了眼鏡下來,翻著書道:“去罷,同學的聚會去玩一玩也是好的,何必問我。”
  既得了準許,燦宜便滿心歡喜的回房間準備去了。
  四點不到,人家店裏準時送了衣服來,燦宜帶回房間,關上門打開紙包一瞧,瞧了滿心的驚喜。
  墨綠寶一樣深色的錦緞,修高領,如意襟,中長袖式。為打破這深沉的色調,特意在領口、袖頭和掖襟滾了銀粉的牙子,又趕功夫在這幾處繡了細小淡彩的花,別致大方。
  燦宜欣賞半天,找了一雙不常穿的亮麵白色淺口瑪麗珍鞋出來,換上旗袍,散了頭發,用兩隻細長的銀夾子別了兩鬢,走到鏡子前麵,垂下手來站住。
  她頭一次見這樣的自己,小小的轉兩個圈子,抬起一隻手支了腰身,側臉往鏡子裏眨一個眼神。她的頭發滑到身前來,貼住她長長的頸和單薄的肩。整個的一爿墨綠色,在冷日裏將她的膚色又滌去一層黃,越發顯得白皙幹淨。袖口裏流出一段細長的乳白色,那是她的小臂和手指。
  祁佑森神遊了大半日光景,好容易到了點,便往寧家去。
  同行的一路,氣氛都頗尷尬,兩人在後座裏坐著,誰也沒意思挑起話題。燦宜是女孩子家,精心打扮一番,以往日不同的麵孔出門去,同伴又是少年,自然害羞一些。祁佑森卻因為燦宜外麵著了大衣,看不見究竟做成幾何的那件旗袍,在車裏坐一坐竟然熱起來。
  兩下裏無話,好容易到了地方,福生下來給祁佑森開了門,祁佑森繞到另一邊,為燦宜也開了門。他一正視她的臉,竟然緊張起來,於是別過麵孔去,單揚起一隻手,在她麵前紳士般伸展開。
  燦宜想著這也許是禮儀規矩,也就搭了他的手,款款下車來。
  祁佑森把燦宜讓到身前,兩人剛進了酒樓的門,聽見身後有人喊了聲:“佑森!”
  兩人回身一瞧,一位西裝少爺帶了一位小姐跟著進了門,祁佑森便掉頭走過去,跟他說笑起來。正說著,那位少爺圓睜了眼睛道:“……佑森……那是你的朋友麽?”
  祁佑森轉臉看過去,燦宜把大衣遞給一邊的侍應,垂了手在前麵等他。
  如同少年心思裏,曾經想過的那個樣子。她是不需要充盈滿世的光線,不需要風聲水色,靜謐無息就可以清淺怡人的荷花般的少女。
  “……阿森,好手段……”那位少爺拍了祁佑森的肩,湊上前笑道:“安老三要恨透你……”說完,他攜了自己的女伴朝著燦宜走去,近前了,笑吟吟道:“……小姐貴姓?我同佑森是朋友,叫白言。”
  燦宜略微低頭一笑,答道:“我叫作寧燦宜。”
  那白少爺轉臉遙遙一望祁佑森,見他仍舊愣愣的站在那裏,便有意衝他揚聲笑道:“阿森,我進去了!老三等著呢!”
  等白家少爺上樓去了,祁佑森才低了頭,慢步走過來。他在燦宜麵前站住,半晌,彎起自己的右臂,淺淺一笑,說道:“我們該上去了。”
  燦宜於是伸手挽住他的胳膊,與他一起上樓。
  廳堂的樓梯寬而氣派,二層開始盤旋而上,光影交疊。教堂一般的巨大玫瑰窗濾去外界光線原本的麵目,它們著了五彩的衣衫,和著留聲機吱呀的調子,一步一步通往一個未知的優雅而奇妙的世界。
  祁佑森帶著燦宜,踩著和諧的步點,經過拐角一片暗影的時候,她聽見他說:“你真漂亮。”
  飯局安排在一間寬敞的大間,兩桌,少爺們一桌,小姐們再一桌,另一邊是個小型舞池。席間,安家三少爺擠著眉毛衝祁佑森笑道:“你又壞兄弟好事,天下的好姑娘都被你過了眼,怎麽也不留一兩個給我們,淨是自己占了實惠,也不事先支一聲。”
  祁佑森聽了這話,番然覺得自己先時行徑太差,見燦宜沒在意這裏,便道:“怎麽成了我的過失,依我看在座的各位都好,”又衝著安三的女伴努一努嘴,道:“你要好好待人家。”
  一邊徐家兩位少爺也聽見了,一同湊過來笑道:“你少得了便宜賣乖,老三說的很是,你這樣太不夠朋友。”
  祁佑森見燦宜同顧家少爺的女伴在講話,便又回過頭來道:“又來歪派我。”
  白少爺也笑著走過來:“才我同寧小姐聊了幾句,真真好品性兒。”
  眾人聽了都道:“怎樣?”
  白少爺道:“連那幾個大舞場也不知道,可不是好品性!”
  眾人便都笑開了,唯有祁佑森不則聲,片刻道:“年輕小姐,平白知道舞場做什麽,又不用去跳舞,又不用去一展歌喉的。”
  他的意思,是指白少爺的朋友,因那小姐是個新近紅火起來的歌伶,且是被白少爺捧起來的,祁佑森才接了他的話說。然而他變著臉吐出這幾個句子來,卻燎起白言的火,以為他有意笑話自己,也正色道:“什麽話,仿佛你自己從沒去過,誰不知道你不但去過,自己家裏且還有一份子呢,買賣大,好紅火!”
  白少爺喝了酒,借著勁聲音也大,一句話滿屋子人都靜下來,往這裏看。
  祁佑森見燦宜看著他,便擰了眉頭平聲衝白言道:“你嚷嚷什麽,了不起就是個舞場。”
  “是,”白言道:“了不起就是個舞場,又不是窯子,人家了不起也就是個歌女,又不是娼妓!”
  這句話叫他女伴聽了去,騰的站起來,把他盯著,氣的胸口一起一伏。
  祁佑森也覺得這話說的過火,便又道:“我們聊天,你把人家扯進來好沒意思。”
  “少來,”白言挑著嘴一笑,拿眼睛睨一睨燦宜:“這樣體貼別人的朋友,不如抓緊時間討一討寧小姐的好,這次不知又能好幾天……”
  此言一出,祁佑森聽了頓時冒起三尺火氣,朋友之間,且白少爺又喝了酒,原本不打算同他吵下去,哪知自己息事寧人的話才說了一句,他反而不知好歹的指名道姓起來。如今既然把燦宜牽連進來,怎麽也不能罷休了,於是一拍桌子站起來,道:“我祁佑森的事幾時輪到你管!”
  眾少爺待要勸架,還沒開口,白言又道:“是輪不到我管,你想要喬思蘇管,人家陪謙添出遠門了,還無暇理你呢!”
  燦宜一聽,先懵在那裏,難怪今天不見他,原來如此。她愣神的功夫,祁佑森已是忍無可忍,上前一步一拳打在白少爺臉上。
  眾人慌了神,連忙拉扯開兩人,燦宜回過神來,正要走過來,白言卻翻身起來一腳踹在祁佑森腿上,他不防備,倒在地下。燦宜趕緊靠近了蹲下扶他,著急道:“別打了!”
  祁佑森踉蹌著站起來,指著白言道:“喝昏了頭麽你!沒完沒了!”
  白言吐口吐沫,抹著嘴角道:“是,我豬油蒙了心,哪承望當著你新朋友的麵透漏了思蘇那檔子事呢!不過早晚瞞不過,總歸人家還是得知道了去!”
  祁佑森滿心怒氣,上前還要出手,燦宜擋在他身前跟白言道:“……白少爺別說這樣話,與我什麽相幹,他有錯處得罪了你的,我替他陪個不是,何必吵的大家都……”
  “真虧了你通情達理的,”白言道:“隻可惜人家未必就體諒你那一份心,早晚離了你,我勸你做好準……”
  他話沒說完,祁佑森早繞過燦宜上前又是一拳,白言體格原就壯一些,力氣一遭兒全用在祁佑森身上,一還手打破了他的嘴角,又往身上補上一腳。
  燦宜見狀也怒不可言了,又見少年疼的皺起眉,便起身上前衝那白少爺揚聲道:“你還有完沒完了!”
  滿屋子人連祁佑森在內都沒了聲響,瞪大了眼看著她。
  燦宜正色朗聲:“他離不離我與你何幹!要你在這裏一拳一腳的!世家子弟,喝點酒便鬧事,也不瞧瞧自己的樣子,有好意思歪派朋友的,說出去也不怕叫人笑掉了牙齒!”

  【33】爭執
  十七是開學的日子,燦宜約了雲宛,兩人一路往學校去。
  雲宛道:“莫覺哥回來了麽?”
  燦宜搖搖頭,也沒開口,滿心隻想著昨天晚上。知曉了路謙添的去處之後,對於他沒有告知自己這件事,也說不清是氣惱還是傷心,總歸持續了悶悶不樂的情緒。
  剛進了學校的門,聽見汽車聲,兩人回頭一看,燦宜的滿心希望在看見祁佑森下車的身形後落空,轉回頭來繼續走路。雲宛是不知詳情的,大聲衝祁佑森搖手笑著打了個招呼。
  祁佑森從福生手裏接了包,聞聲轉身一瞧,看見燦宜。
  然而他卻在原地愣愣的站了半晌,便直接把書包又丟給福生,皺了眉鑽進車裏去,說了聲:“回去。”
  福生沒反應過來,“咦”了一聲,湊上去問:“回哪?”
  祁佑森道:“回家。”
  “……少爺……”福生以為他又開玩笑,便笑道:“昨兒個得虧夫人遮掩的好,才沒給老爺子瞧見您這一臉的青,您也安生兩天呀,不然我們又是吃不了兜……”
  他話沒說完,祁佑森猛的開了門跳下車來,理也不理他徑直往回走。
  福生是全然摸不著狀況了,抱著個書包還沒明白怎麽回事,一眼掃見燦宜的影子,便指著校門裏麵衝祁佑森喊道:“……少爺!你瞧,寧小姐在這裏!”
  燦宜聽見他叫的一聲“寧小姐”,剛回過頭來,卻看見外麵馬路上祁佑森隔了老遠,站定步子,擰了眉衝福生大聲道:“你給我閉上嘴!”
  祁佑森說完遠遠看見了燦宜,別過頭,轉身沿著來路大步走了,越走越快,漸漸跑起來。
  眼看他跑遠去了,福生也來不及弄清楚脈絡,便將書包往車裏一扔,跳上車衝司機道:“……愣什麽!快追!”
  眼前場景,雲宛見了驚愕半天,拉了燦宜道:“……怎麽回事……?”
  燦宜心不在焉,便恍恍惚惚把昨天的事略提一提,雲宛聽完詫異道:“……你這樣護著他,可該高興才是……這又是怎麽說的……”
  燦宜搖搖頭,自己仍舊往前去了,低聲道:“……或者我本不該去的,當著他那麽多朋友的麵,使他尷尬了……”
  直至中午,祁佑森都再沒有回學校。
  燦宜下學回家,在巷口遙遙望見寧家外麵停的車子,倏的站住了腳步。
  許多天以來的思念,雖然並沒有濃到促成淚水的地步,可是眼前那一團明明有著萬般可能的漆黑影像,還是在撞進視線的瞬間,形成轟然的聲響,響在身體裏,抹成複雜的情緒。
  最希望是誰。
  雲宛往前走著,也看見車,突然領悟了什麽是的,笑起來回頭看燦宜。見她抿著嘴唇站在那裏,眉心裏漸深的一層委屈感,便捂著嘴替她會心的一笑,也不道別,三兩步拐進家門去了。
  燦宜定定的站了半晌,生出越加強烈的奇妙感覺,如同圈中了低淺蟄伏在心思裏的那微小的冀盼,獎勵是略過與前方異端之間這一片龐大的冷色空氣,仿佛看見車窗後麵如昔溫和的一張麵孔,掛著柔軟的微笑,向她問好。
  可以是一句不稱時機的“早,燦宜”。
  或者隻有簡短的叫出她的名字,卻讓她念念不忘。
  燦宜捏了手心,揣了滿心希望,猶疑的走過去。步步踩著雜亂的心緒,直到近前。車門打開的時候,她甚至不敢正視,隻有別過臉去。
  “這位可是寧小姐?”車裏下來一位陌生小姐,嬌俏的音色,笑著問道。
  燦宜回臉一瞧,並不認得,見她的打扮也並不像千金的樣子,反而像是丫頭。簡單盤了兩片時興的蓮花髻,略微有個形狀而已,淡淡的描了蛾眉,穿著件花色普通分身寬袖寬腿的舊式衣衫,上身荷花粉,下身墨深的藍色。指尖上擦的洋紅蔻丹也隱約掉了好些顏色。衝自己笑著。
  燦宜便道:“……請問您是……?”
  丫頭笑道:“我是照我家小姐的吩咐,來這裏取一件東西。”
  燦宜起初以為又是林菱荷遣人討畫來的,還疑惑她這一番怎麽改了作風,也略顯了些討厭的架子,沒來得及開口相問,那丫頭又接著道:“我家小姐想必寧小姐也認得的,就是喬思蘇,喬小姐。”
  燦宜一聽,詫異起來,道:“……喬小姐……?”
  丫頭一笑:“是,就是路少祁少極好極好的那位朋友,喬思蘇。”
  越聽心裏越疑惑,她跟喬思蘇往日並沒有過多交往,說來也就隻有一個巴掌同幾個照麵的緣分,實在不明所以,便道:“……喬小姐有什麽事……?”
  丫頭深意的笑道:“……寧小姐可收到路少爺的信了?若是收到,那原是路少爺同我們小姐玩笑的,錯寄與寧小姐了,你若沒開封,也就罷了,若開封瞧了,或許還詫異呢。不打緊,我就是來替我們小姐取這信的。若是還沒寄到,那明後天我再來取就是,也不必煩勞寧小姐開封了。”
  燦宜才要說沒有寄來什麽信,突然想起了那封給莫覺的信。若是路謙添的話,的確是不知道莫覺不留在寧家過年的。又見那丫頭卷了一臉笑,便道:“……你等我回去找找。”
  丫頭笑道:“不急。”
  燦宜跑回房間去,從桌上拿了莫覺的信,猶豫再三,還是拆了封。
  大信封袋子裏,裝了一個小巧的信封,也沒寫寄信人的名字,也沒寫收信人的名字,隻在正麵右下角標了個亭子的圖案,寫著“華書亭照相館”。
  沒有封口的紙袋,隻是淺淺在上口卷了兩道折子。
  燦宜捏著這信封,頓時失了神。
  要不就是莫覺該收的信,她拆也拆了,看不看反正都已經做了須得道歉的事情。再不就是路謙添寄的信,寄給她的,卻要喬思蘇遣人來說聲寄錯了。
  她權衡半晌,展平了袋子。
  四張不著彩的相紙,閃過路謙添同喬思蘇某一天某一刻勾了手指的剪影。
  畫麵模棱不楚,曖昧的格局讓人錯以為是另一個紀年裏,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少年,同他的伴侶。
  應該說什麽,他們是般配的少爺小姐,這是的確是燦宜的首一宗念頭。再者是,亂七八糟的情緒一齊湧上來,她如何也理不清晰了。為何關於別人的想法竟然是第一名跳出水麵,在她的頭腦裏盛放,且漸有霸占她自己內心的架勢,幾乎就讓她認同。而關於自己的那些小情小緒,卻全部打架添亂,不肯出頭讓她看看清楚了。
  燦宜倏然把全部照片都塞進紙袋裏,匆忙跑到門外去,遞給那丫頭道:“給,你要的東西。”
  丫頭接過手裏,像是怕燦宜沒有看過一般,又重新打開,拿了照片出來,一張一張翻著,笑道:“瞧,小姐照的多好!路少爺吃了南方的水,怎麽仿佛又長高了是的!”
  燦宜站在一邊,沒有搭話,直到那丫頭心滿意足的欣賞完畢,道了別上車走了,她才低了頭,訕訕的回了房間。
  她在書桌前坐下,不自覺的就去拉那小抽屜。
  暖白釉彩的小巧胭脂盒,同那一把安然陪伴在它身邊的銀鏡子,兀然鑽進眼底,觸了她體內未知的穴,直穿進心裏,細微的癢感化開,一絲一縷汩出水來。
  燦宜伏在桌子上,把頭埋進臂彎。
  被淺略的情緒帶動著,濕了眼眶。
  喬思蘇在廳堂裏接了電話,驕傲的笑了,她放下聽音筒,嫋嫋上樓來。見路謙添在自己陽台上愣神的靠著扶欄,便敲一敲他的房門,走近了笑道:“我同你打賭,你絕對要輸。”
  少年起先沒有答她,半晌,仰頭看天,歎口氣道:“……已經輸了好多,還不知怎樣贏回來呢……”
  他是不知她已知情的,權當自語說出這句話,喬思蘇卻十分明了他的心事,此刻滿心勝利感,笑道:“輸就輸了,贏回來做什麽,堂堂大少爺,不若新開一局,我陪你玩一把好手氣。”
  路謙添仍舊出神的站著,卻越來越遷怒南方陰濕不見光芒的冬日,橫了心盼望早點回去,眉頭也漸漸蹙起來。喬思蘇便也不再說什麽,隻是反搭了兩隻手,哼著曲子,輕踮了步子回房間去了。
  風過際,穿過清冷無邊的光線和時間,帶來帶走的都是散漫的塵埃。和了未名的天象,星月輪輪轉來白日不可見的各種姿態。陰晴圓缺的周圍,是斑斕錯落直令眾生羨豔的恣意光芒。無上天幕裏,不管他人光耀方圓幾何,也不管他們作何猜想,盡管自由綻放,便是這點點細微的輝煌裏,最是惹人敬仰的地方。
  路謙添終於結束這二十幾天的行程,回了家,不及休息,便喊了車往學校去。
  燦宜接連七八天沒有見祁佑森來上課,起先沒有什麽所謂,近來卻漸漸憂慮起來,猶豫著是否因為自己講了不得體的話,終究使他在朋友麵前丟了架子。這些瑣碎的念頭,穿插在她對另一個人的低綿複雜又隱隱不斷的小情緒裏,時而出場作祟,擾的自己心神不寧。
  這兩個少年,從她完全不知的某一個時點起,早已經一先一後的兜進她的生活和生命裏,慢慢擴大著各自的形容和聲音,隨著光影疊來複去,漸漸纏繞成結,今後解也解不開了。
  他在前麵,留給她一爿溫和的影子。
  他在後麵,送上她不在意的淩人笑容。
  “燦宜。”下學後,去路上迎麵站住頎長的少年,帶著急促的呼吸聲,擋住遠處冰冷的天。
  雲宛吃驚道:“……路少爺……?”看一看兩人的表情,隻好道別先行。
  燦宜捏了手心,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的那一刻,通體仿佛碰觸了電流,拿不準是什麽感覺,愣了半晌,隻有照舊低著頭,繞過去走開。
  “寧燦宜。”少年在她身後轉過身,望著她單薄的背影,蹙了眉頭。
  她全然如同沒有聽見,兀自前行,慢慢加快腳步。路謙添咬著嘴角,別過臉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原處站著。半晌,揚了聲音喊道:“寧燦宜!”
  燦宜不理,少年便大步跟上前去,一把握了她的手腕,道:“你站住!”
  稍一用力,她甩開他的手,停下步子來。
  此刻路謙添心裏也有了三分底,擔心的事情隻怕是已經發生了,便猶疑的問道:“……你還好麽?”
  燦宜道:“……還好。”
  少年始終難以鬆解眉頭,沒話找話,隻好又問:“……年過的好麽?”
  燦宜道:“……好。”
  “……我……”路謙添吞吞吐吐,局促的站著,“……前些日子去了南方……”
  “……我知道。”燦宜側過身去。
  “你知道?”路謙添略感詫異。
  見她沒說話,他想起那信,便也沒了話。隔了半天,又道:“……或許你已經看了……”
  燦宜點點頭,仰起臉望著他,說了聲:“你們照的很好。”
  少年聽了眉頭擰的更緊了些,搖了搖頭說:“……那是個誤會!”
  燦宜又低下頭:“……這個我也知道。”
  路謙添便正色道:“你知道就好。”
  他的意思是,既然知道是誤會就不必往心裏去了,卻不知燦宜是另一重意思。
  她聽見他的話,輕輕歎了口氣,略微平靜一番,道:“……何必麻煩你們興師動眾的輪番來提醒我,玩笑也罷,誤會也罷,該還的我都已經還了,你從我這裏討不到什麽了,找她去要罷……”
  少年聽了這話滿心疑惑,便問:“……這怎麽說的……我要什麽?”
  燦宜亂一擺手,道:“……隨便你要什麽,都不幹我的事了……之前所有的話,我統統當作沒有聽過,你是你,我是我……”
  路謙添不待她說完,惱起來,急忙道:“……我連怎麽個意思都不知道!我不知內情,你不能說清楚些麽……?”
  他聲音大起來,燦宜更氣惱,也大聲道:“……你不知內情,我就知內情麽?”
  一句合不來,後麵句句都合不來,燦宜無心同他吵下去,已經紅了眼眶,便幹脆搖一搖手,道:“……算了,你實在不知情,去找喬小姐問問清楚再來同我吵罷……”
  路謙添再要開口,見燦宜早已經轉身大步走開了,便也隻好用力往牆上一踹,無奈的鑽進車裏去。
  皺了眉同司機道:“去找思蘇。”

  【34】亂場
  路謙添還沒進喬公館大門,就見他家裏一個小廝名喚阿四的,從裏麵出來,於是喊停了車,搖了車窗下來,衝他招手道:“阿四,什麽事?”
  那阿四轉臉一瞧,見了路謙添,便鬆了眉頭一路跑過來,拍手道:“可算找見了!喬老爺和夫人小姐早已經在咱們家等候了,連祁老爺一家也在,隻到處不見少爺,都道別是路上錯開了沒在意,怕您來這邊府上,因差我來找找,果然是來這裏了……”
  路謙添道:“怎麽回事?”
  阿四便又道:“老爺為喬老爺接風洗塵,順帶麽……”衝他有深意的笑一笑,抿了嘴道:“……話話家常……”
  路謙添聽了也沒在意,隻好吩咐司機一聲:“……那麽回去罷。”
  剛進了自家門廳,正忙忙的要上樓去更換衣裳,抬頭便看見路希窕拉著喬思蘇的手款款下樓來。她兩個走到他麵前站住,喬思蘇自如的微微一笑,淺聲說道:“出了大半個月的門,才剛回來,就沒了蹤影,也不知急著去哪裏。”
  路謙添正有事等著問她,見他妹妹在旁,不好開口,隻好道:“……你跟我上樓來。”
  喬思蘇還沒說什麽,路希窕聽了這話先衝他們羞著臉笑起來:“看罷,好甜蜜的旅行!大半個月還不夠,回來還說悄悄話!”
  客廳裏父母們聽見了,都回過頭來望著,祁佑森也轉過臉來,見路謙添回來了,便三兩步跑過來拍著他的肩笑道:“可算回來了,叫我好生掛念!”
  路謙添見現下狀況無法同喬思蘇單獨開口了,也隻好被祁佑森拉著進了客廳,聽見他剛才的話,“哧”的一聲笑出來,道:“你可算了,別說這話,指不定在家怎麽逍遙呢。”等走到沙發邊上,向幾位長輩問了好,坐下來,又問祁佑森:“年過的好麽?”
  祁佑森向後倚過去,靠在沙發背上,搖搖頭道:“實在大同小異……”
  祁父聽了這話,先就睨他一眼冷笑了聲:“你也配說這話。我怎麽聽見前些日子又為哪家小姐跟別人動了手的?又聽見領著人家去了華德福?過的好不閑適呢!別以為我平日不管你就由著性子胡來,整日介不務正業……”
  “罷了,罷了,”祁父再要說,祁夫人勸道:“喜慶日子,淨說這些做什麽。”
  祁佑森窩在一邊撇撇嘴,路謙添聽見這話卻把握不清了。
  又是打架又是舞場的,但願不是指燦宜。
  吃過飯,長輩在樓下坐著,幾個孩子便一同上了樓上去玩笑。
  路謙添越想越擔心,見喬思蘇兩個已經進了書房,便在樓梯上拉住祁佑森問道:“打架是怎麽回事?”
  祁佑森道:“什麽怎麽回事?”
  “……大節下的,為了什麽動手?”
  祁佑森見他一臉愁緒,便樂嘻嘻笑了兩聲:“怎麽?莫不是你也很掛念我的?”
  路謙添苦著臉一笑:“……少來,到底怎麽打起來的?跟誰?”
  祁佑森擺擺手,挑著眉毛擺出一臉不在意的表情,淡淡地說道:“爺們打架,打過了就打過了,誰還記著為什麽。”
  他說完抬腳就要走,又被路謙添拉住,是為發覺他語氣不同以往,因此先放下自己心裏的結,道:“看你表情就知道。你祁佑森幾時心裏也能擱住事情了的?說罷,我聽著呢,別悶成葫蘆,痛快不痛快的全講出來。”
  祁佑森聽見這話,倚在牆上沉了心的微微一笑,半晌,深吸口氣道:“……是我太不成樣子了。”
  路謙添往後退一步斜斜的坐在樓梯扶手上,雙手撐住扶欄,等他說下去。
  “……我同你說過罷,”祁佑森埋下頭去,“我很喜歡燦宜。”
  路謙添冷不丁聽見這話,頓時僵直了身子,又聽他道:“……越喜歡越覺得自己不成樣子,連我的朋友也是一樣,仿佛都離她的生活很遠……”
  他兩個麵對麵站著,都不再開口。路謙添心裏突然生出許多愧疚感,很想把他同燦宜的事情跟祁佑森一五一十講清楚,隻是全部過往點點滴滴擠到他思維的交點上的時候,卻又理不清楚,不知該怎樣開口了。猶豫再三,終究吞吞吐吐道:“……佑森……我有件事想跟你……”
  祁佑森抬頭看著路謙添,聽他說道:“……關於燦宜……”
  “燦宜?”
  “……我跟燦宜……”
  他沒講話,認真聽著,於是他繼續說:“……我……也很喜歡她……”
  祁佑森愣了半晌,突然笑起來,抬起一隻手搭上路謙添的肩,弓了身子笑著說道:“看我這樣,所以逗我麽?”
  “……你認真聽。”路謙添推開他的手,眉心的影子漸漸深下去:“這些話我早就跟燦宜正式宣布過了,她也很清楚的回應了我的意思……”
  “什麽意思?”祁佑森皺起眉,視線裏滿是不信任的神色,盯住他偏著臉問道:“……你的意思是什麽意思?”
  “……佑森……”路謙添深吸了一口氣,原先內心因為知情不語而產生的愧疚,在看見他的表情變化後,演變成愈加強烈的叛離感,半晌,他幾乎要用不忍心的語氣說:“……我喜歡燦宜,並且她也……”
  “夠了。”祁佑森低聲吐了兩個字出來,其餘聽也不聽,轉臉下樓去徑直出了大門。
  路謙添見狀待要追上去,喬思蘇站在樓梯的最上麵一階,喊他道:“謙添!”
  他回頭看見她,已是滿心煩亂,便理都不理也下樓梯去,喬思蘇卻快步追上來,拉住他正色低聲道:“你站住!”
  “你放開!”路謙添甩開手。
  他心底著急,用力大,喬思蘇的手被狠狠打開,怔怔的站了片刻,抬頭迎上他轉開的目光,倔強道:“你要追的是誰?”
  路謙添猶疑的擰著眉回頭望住她,問道:“你什麽意思……”
  喬思蘇咬住嘴唇,眼圈漸漸就紅了,卻挑起眉角冷冷一笑,顫聲道:“……隻怕你要追的根本不是佑森,你隻是怕他去找寧燦宜罷了!”
  “喬思蘇!”
  “……隨便你怎樣生我的氣,我都扯平了……誰叫你偏是寄錯信,”她左臉落下一點沉沉的水滴來,直墜到絲綢的荷葉邊高領上,頓時顯出略深的顏色,沿著紋理蔓延開,小小的染成一枚邊緣不規則的花。
  少年略感詫異,還沒開口,她從手腕上掛的小包裏掏出一個信封,抬手送到他麵前,明明盈了兩眼的水色,卻又咬著嘴角淺笑道:“……你偏偏把這個給了人家,還不知要賠多少不是呢,弄不好就此形同陌路了也未可知……”
  路謙添聽見這話突然就點了一心的火氣,倏的從她手裏抽了那隻信封出來,兩隻手抬到她眼前,當麵就撕成了碎片,揚了一地。
  喬思蘇睜大眼睛瞧著,那些獨屬與他們,由她特意給他備了份的時日,就這般簡潔的粉碎在眼前,一瞬間便連她自己那一份,也如同失去了單方麵執著的存在於世的理由,頓時變的輕然沒有意義。回過神來,見他轉身又要走,便跟上去從身後環住他的腰,哭起來:“你要我父親母親怎樣想!”
  路謙添用力鬆開她的手,懶得開口,頭也不回的下樓去了。他還沒走到下麵,隻聽見一陣聲響,回身一瞧,喬思蘇隻怕追的太急,失去平衡,從上麵的樓梯歪歪斜斜的跌了下來。
  路希窕聞聲趕來,趴在二樓一瞧,捂了嘴,還是失聲叫出來。
  祁佑森幾乎是一路跑來寧家門口,喘息著靠牆坐下來,把頭埋進臂彎裏。
  “……謙添……?”燦宜正從雲宛家回來,走到門口,昏黃的光線下,錯認了影子。
  祁佑森抬起頭來,燦宜辨認清楚,尷尬的站住步子,別過臉。
  半晌,少年站起身,徑自大步上前,突然把燦宜圈進懷裏。她沒做防備,被他牢牢用力扣著,掙脫不開。
  “……燦宜……”祁佑森擰著眉,如同語氣也揉進那個擁抱裏去,無力的叫著她的名字道:“……寧燦宜……”
  燦宜詫異的站著,先是他接連逃課,許多天不見,眼下突然出現,又舉止反常。她被他圈的難受,便用力推著他,道:“……出什麽事了……?”
  “……我躲開你並不是因為討厭你,”祁佑森低聲道:“也不是因為覺得尷尬一類的混賬理由……”他把頭埋進她的頭發,伏在她的肩頭:“……我害怕你見了我那些朋友以後……如同厭惡他們一樣的厭惡我……”
  燦宜聽見這話,垂下手來,不再抵觸此刻的少年。
  她的下巴抵在他的右肩,動也動不得,隻能仰頭把視線投向遠上無窮丈的藍黑色天幕。所及處,天是沒有星月光的陰霾凝重的天,周遭也沒有呼嘯的聲音和氣流。隻有麵孔上敷住薄薄一層寒冷的氣,傳進體內,掠攫了所有溫熱成分,匯聚又分散,才要發作成冷透全身的麻木感,卻又被體外緊緊包容著的溫度感化,回暖,停止繼續傳播襲人涼意。她被什麽感情暖下來,卻清晰的感受到身前顫抖的少年。
  “……倘若我明白說聲喜歡你,你會怎樣回應我?”祁佑森低聲問道。
  燦宜沒有回答。
  “……你肯像回應謙添那樣,也那樣回應我麽……?”少年問。
  燦宜聽見這話,用盡力氣推開他,退一步站定,別過臉不看。
  “……你都體會不到麽……”少年的身影被冷掉的昏黃的光線拉成清瘦的高度,格外顯得單薄。
  “……我說話,做事,唱歌,”他眼睛裏陷了深沉的失落感,“……這些你都體會不到麽……?”
  燦宜靜靜的站著,隔了半晌,看著他道:“……我所做的回應,在這些以前就……”
  “那你當我是什麽!”少年大聲道:“……你也不說,連他也不說!……你不知道我看重你,他難道也不知道我看重他麽!”
  燦宜被他的聲音掣了一擊,一時不知道說什麽,隻好低頭道:“……隻是沒有時機……也沒有必要……”
  她的所謂“沒有必要”,是指實在沒有發覺有迫切的環境,使他們必須公開什麽。然而站在祁佑森的立場上,卻很自然的理解成“局外人”的意思,輸給一大筆挫敗感,以及被排斥感。
  他失落道:“謙添……他把我當什麽了……我認真講給他的心事,卻不知道成了他心頭的負擔呢!”
  燦宜搖搖頭,再想開口,祁佑森卻決然的擺擺手,什麽話也不說,回身去了。
  他失魂落魄的走回家裏去,剛一進大門,福生撒腿迎上來,急了滿臉的汗道:“少爺!快出去躲著!”
  還沒說完,管家早一路小跑過來,近了跟前道:“……少爺,老爺他……”
  祁佑森神情散漫的往裏院踱著步子,福生攔也攔不住,急得直道:“……爺!您怎麽了爺!”
  前腳才跨進客廳,他父親早照臉就是一個巴掌打過來。一下把祁佑森打醒,四下一瞧,見他母親坐在一邊壽星椅上拿帕子擦著眼淚,欲言又止,勸也不成不勸也不成,幹著急。
  才要問一聲“什麽事”,另半邊臉早又著了他老子一下。
  祁佑森不明所以的捂著臉站定了,仰起臉道:“……父親……!”
  “混賬東西!”祁敏人氣的漲紫了臉,舉著手又要打,被管家攔下來,隻道:“平白就知道招惹小姐丫頭!說罷!又做哪門子交際去了!帶你出門做客也放不下心來!整日介閑散打架,怕隻怕誰搶了你那些漂亮朋友去!不若你明日就去娶了她來!省的懸著一顆心在外麵……”
  “……說什麽,說什麽,”祁母被個丫頭攙著三兩步靠上前來,拍打著祁父的背,哭道:“……淨說這些……!……思蘇摔這一跤,明明是她自己沒踩穩……你做什麽回來就觸一家子的眉頭,非編派佑森的不是呢……!”
  “就是你往日沒完沒了慣的他!人家不說!想也想得出!定是去追這混賬的!不省心的東西……!”
  祁佑森咬住嘴角,半晌,蹙眉揚聲道:“……你們都一樣!從來也不會把我放在心上!”
  他父親聽了這話,惱怒非常,抬手再要打,祁佑森卻掉頭三兩步出門去了。
  他今天,是以身邊所有人為敵了。

  【折子】中場 素彩滿堂
  風與氣流
  慢慢吹開低淺蟄伏的故事
  驟亮的光定格無數細微不足掛念的篇章
  饒是姿容恬淡
  卻如何也淡不過埋藏的心緒
  繚繞起伏的煙色裏
  誰與誰平淡的眸影落下
  又在誰與誰的心底
  畫盡光耀滿世的芬芳
  而視線分明是柔和了溫度的針
  紮進彼氏的眼孔呈像
  喜悅悲傷
  冷暖情味
  隻有當事者才深深明了
  瞧罷
  各人的故事
  隻能由各人來起筆,轉呈,高歌,終章
  最後焚稿
  這才滲透進生命裏
  一折折疊伏起落成
  名曰‘過往’的淺潮

  【35】錯愕
  喬家請了醫生詳細檢查一番,喬思蘇的右腳外傷多於內患,並無要緊大礙,休息幾天即可康複。隻是路家一方麵對她在此受傷懷著歉意,另一方麵,亦同喬家一樣,認為這是促進路喬感情發展的一個極好的機會,因此決定讓路謙添每日往喬家探病去,順便也陪她解悶。
  路謙添心裏雖然急著去學校,但對喬思蘇的傷勢也頗感內疚,況且近來煩亂的事情滾成一團,理也理不清晰,因而也就暫時擱淺了去上學的念頭,隻想平靜下來,然後得空去找燦宜把事情好好跟她解釋清楚。
  起先喬思蘇賭氣不搭理他,過後慢慢也就如常了,倒也樂得支使路謙添給她端茶倒水,抑或扶她去花園散散步,心情漸漸好起來。祁佑森中間隻避開路謙添來探望過兩麵,簡略的說幾句話過後,不待喬思蘇追問那天的事,就急匆匆告辭了。喬思蘇約摸猜到他同路謙添之間的尷尬需要他們兩個自己慢慢化解,又見他的神情樣子,便不再多嘴,也知趣刻意避開一些事不談。
  祁佑森從跟燦宜見了那灰心的一麵,滿心失落的時候回去偏又著了他父親沒頭沒尾的兩巴掌,兼一頓不問青紅皂白的罵,這幾日一臉茫然,話也少了許多。他仍舊不去學校,福生察覺明白詳情,雖然擔心老爺子怪罪,但想想跟著祁佑森上學的也就隻是他福生一個,再見他少爺近日的形容,跟著心疼起來,便瞞住他近來逃學的事,每天隻是不吱聲的跟在祁佑森後麵到處亂逛。遵著時間,上學的點鍾出門去,該下學了仍帶著書本回來。
  隔天,路謙添從喬家回來,已經快要到路公館的拐角了,突然衝司機道:“去寧家。”
  因前幾日沈媽托人來了一封信,說她姨母年紀大了,今年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她姨母家隻一個兒子,前年上沒了,寡婦改了嫁,身下剩一雙七八歲的兒女。現下老人無人照料,這段時間身體猶是不好,因此需得多住上一段時日。燦宜於是寫了封回信,大體也就是家裏無事,讓她安心在老家服侍老人雲雲。因莫覺也回來了,原說他上學的時候順路帶到郵局去,可他偏又忘記了,燦宜隻好自己跑一趟去寄信。
  正寄了信回來,在路上走著,聽見身後車聲,還未來得及轉身去看,那車已經在身邊停下來。路謙添搖下車窗,歎口氣:“燦宜,你上來。”
  燦宜看見他,低下頭去,在那裏站了半刻,低聲道:“……不了。”
  路謙添擰一擰眉頭,道:“上來。”
  燦宜沒再說話,徑自仍舊沿著路走開了。
  他見狀有些生氣,便跳下車來,追了上去,卻沒有拉住她,隻是隔了兩三步的距離,跟在她身後慢慢走著。
  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他的腳步聲疊上她的,在清冷的街道上和出一首重唱,淺聲低吟在夕陽光拖出的暗黃的影照裏,拉出兩片堵著氣的青灰色剪影,落下調皮的腳印。
  燦宜走進她家的巷子,突然發覺身後跟了一路的腳步聲已經不知在什麽時候消失了音訊,於是停住步子,猶疑的轉過身來。
  的確已經不見了少年的蹤影。
  她突然空泛了一心的失落感,愣愣的站了半晌,沿著來路加快步子跑去。及至巷口,往右一拐,朝馬路上遙遙望去,早是連車的影子也不見了。燦宜無措的站住,漸漸後悔起來,倘若不同他賭氣,上車同行,此刻或許就和好了呢。可是又一轉念,憑什麽她就不該生氣,明明跟別人合影的是他,自己攪進這風波裏,連覺得委屈也不能麽。於是又氣又失望的捏了手心,下定決心要做一番冷戰的準備,卻在忿忿的轉身準備回家的時候,不經意間,被倏然垂到眼前小掛件嚇了一跳。
  柔軟的銀鏈子上,掛著一隻小巧的木刻桃花。
  仿佛是穿越了深邃的時光,來自於某個場合的曖昧光團,因為翩翩少年的一個如同奇妙法術般的親吻,使少女額角的玫紅色圖案飛落下來,曆經無數美好的磨礪,沉澱包容了他對她全部真摯的情感,濾去所有浮華的色彩,最終具化成一枚黯淡的花。
  燦宜略一偏頭,隔了輕緩搖晃著的木紋,看見斜挑著嘴角的少年。
  他說:“燦宜,過來。”
  燦宜沒有反應,仍舊站在那裏,直到眼前一下子暗下去,抬眼才發現他擋住了昏昏無華的光線,徹底湊近身前。路謙添俯身低頭,雙手環上燦宜的脖頸,臉也湊上來,把那桃花仔細給她帶上。燦宜仿佛能夠感覺到他的呼吸,像這天氣般充溢了一片冰涼,卻讓她全然忽略前番的不安,感到溫暖。
  他在她耳邊和和笑起來,說道:“我若是走了,隻怕你就再不理我了呢。”
  這可就算冰釋前嫌了,路謙添陪燦宜慢步踱到她家門口去,她即將進門的時候,他上前一步,一隻腳邁在石階上,道:“……燦宜……不管是佑森還是思蘇,你都不必顧慮……”
  半晌,她亦衝他淺淺一笑,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少年放寬心同她道了別,轉身回去了。燦宜在門口張望著他的背影,不自覺抬手去摸胸前那枚桃花,笑起來。
  喬思蘇已然在家歇息了半個月光景,路謙添天天陪著,困在喬家無法去學校,不免無趣。那日半下午的時候,他因晌午說在喬父的書房看書,喬思蘇睡過午覺便來找他。推開門卻看見路謙添歪歪的靠在沙發上,睡著了。她便放輕了步子走過去,在旁邊蹲下來,細細的觀察著睡熟的少年。
  他的側臉勾勒出硬挺漂亮的輪廓,光線細密投落了一層,如同展開金色的針腳跳舞,踏出柔軟的節奏,一步一步敲進她的心裏去。路謙添身邊擺了許多本書,喬思蘇隨手翻一翻,無非也就是《雪萊詩選》並幾本雜談。轉眼又瞧見他手邊的細長錦袋,精細做工,墨綠的地子,上麵織繡了“卍”字花紋,袋口抽了根銀黃的絛子,末端編著如意結。
  喬思蘇打眼不知是什麽物件,便輕手拿了,打開了袋子,從裏麵抽出一把折扇來。
  她兀自走到窗邊,欣賞著扇麵上畫的別致山水。起先以為是路謙添自己所畫,正要讚他筆法精進許多,轉而瞥見右下的印,辨別一番,念出聲來:“……逸白。”
  她大家小姐,對名氣頗大的幾位雅士文人如寧逸白的名號自然有耳聞,雖然也知道他是路謙添在外求到的老師,但接連想起他女兒燦宜,還是令自己心下十分不爽快。於是把扇子折好裝進扇套裏,仍舊放回到他身邊去,自己略想一想,下樓喊來她貼身的丫頭道:“你陪我走一趟,咱們去學校瞧瞧佑森去。”
  等她換好衣裝,披了大衣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身吩咐一個小丫頭:“過會子少爺醒了,就說我出門散步去了,叫他回去就是了,不必等我回來。”
  丫頭答應著,喬思蘇便出了門。
  她乘車一路來到學校門口,略坐一坐,便挨到下學的點,於是遣她那丫頭道:“去門口等著,若見了佑森,我自己過去,若是先見寧小姐,那你問她的好,若是他兩個一同出來,那我也……”說到這裏,想一想道:“罷,眼下這第三種情況是可能性甚微了,你先過去等著罷。”
  丫頭應了聲,便過了馬路站在那裏候著。
  稍等片刻,見了燦宜同雲宛先出來,那丫頭回頭擠個眼色,便又轉臉三兩步上前去,笑道:“巧得緊!這不是寧小姐?”
  燦宜抬眼一瞧,正是那天去討照片的那位,頓時減了興致,原本因她同她主子好事,挑撥離間,十分懶怠搭理她的,又覺得少了禮數更顯得自己氣小,故而也衝她笑起來,道:“你好,不知喬小姐又派你取什麽來了?”
  丫頭見燦宜笑的開心,便偷偷一撇嘴,又笑道:“哪裏的話,今天我們小姐在這裏等祁少爺呢,寧小姐不是同班?所以我來問問可見著沒有,若見著跟我說聲,我也好找,若沒見著就罷了,我再等等。”
  燦宜心想祁佑森逃學的功夫日益純熟,大半個月不來學校了,便連他親近朋友都不知道。然而她不方便多說什麽,便道:“我沒見的。”
  丫頭又一笑:“即是沒見,也就算了。”
  燦宜轉身要走了,她又笑道:“對了,這幾日我們小姐傷了腳,路少爺天天往我們府上陪我們小姐去的,不方便入學,若是學校有什麽打緊的活動,還煩勞小姐替路少爺在學裏各位先生處告個假。”
  燦宜一聽,頭一句話便琢磨明白此番出山她們又是怎樣意思,隻怕她主仆二人是不知曉黃昏中他送她桃花掛那段故事了,如今隨那丫頭怎麽說,燦宜隻聽路謙添的那句“都不必顧慮”,因此並不見懊惱的表情,反而笑道:“好,我知道了,有事我替他通報一句便完了。”
  那丫頭見狀滿心詫異,再不知怎樣開口,雲宛偏頭一個鬼笑,燦宜款款同她道個別,抬腳要走,隻聽見不遠處一個聲音:“……雖然我不知佑森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但你實在不必放在心上,他就是這樣脾氣,三天兩頭就換對象的……若論謙添麽,既然寧小姐答應替他回話,那我也謝謝你了。”
  雲宛一聽,張嘴就道:“要謝也輪不到你,路少爺能借著你受傷,才放心的休息這麽些個時日,沒那些煩心事擾著,卻該燦宜先謝謝你的!”
  燦宜聞言一拽雲宛的衣袖,回臉端正的望著喬思蘇道:“喬小姐哪裏的話,不必客氣……”
  她沒說完,見喬思蘇拿眼睛直直的盯住她,一臉詫異的神色,半晌沒再接話,便也不明所以的問道:“……喬小姐在看什麽……?”
  喬思蘇的丫頭也蹭過去,拐了拐她的臂肘,湊上她耳邊悄聲喊道:“……小姐!那蹄子說話呢!”
  燦宜一聽見“蹄子”兩個字,當場冒了一股火氣,她自己先還沒開口,雲宛搶上前一步道:“大家裏丫頭,說話一點不當心!不怕折了自己教養,多少也該顧著你家小姐的顏麵!也沒見誰家正經調教出來的丫頭滿街‘蹄子’‘蹄子’的亂叫!”
  她此刻知識女性的架子一端,那丫頭登時漲紫了臉不再開口,喬思蘇被雲宛幾句高聲搶白醒過神來,約略聽得雲宛最後一句話,知道她那丫頭又犯了嘴上毛病,眼下狀況,真正是幫著她丟人了。她不便當著燦宜兩個的麵嗬斥她,加之此刻心裏全然瀉進另一個要緊念頭,便睨一眼身邊的丫頭,衝燦宜微一頷首,道:“這丫頭不會說話,看我回去了教訓她,若沒別的事,我們就先行了。”
  燦宜見她今天倒大度,聽了雲宛兩句刻薄話竟然也沒惱怒,便也不說什麽,道了別。
  喬思蘇回了家也懶怠調理她那丫頭,疾步上樓來,關了房門敞開繡櫥,從裏麵抱出一個紋花的木匣子,忙忙的開了鎖扣,拿出一張照片。
  夾在那本《山海經》裏,度過了不知長久幾何的一段時日,朦朧渲染了往事的相紙上,眉眼淡定,溫婉如水的那片清秀的笑靨,仿佛瞬間在現實世界裏生動起來。
  任憑喬思蘇怎樣看,都無法忽略這女子的形容裏有寧燦宜的影子。
  眉腳。眼神。笑容。氣質。
  她好比突然碰觸了棘人的荊條,刺了滿手的痛楚,便遠遠扔了那照片出去,可是輕飄飄一張薄紙,略微作一作旋轉,仍舊在她腳邊安穩落定,鴻毛般輕質,卻如同砸下一聲巨大悶響和深刻的印記,一直砸進她心裏去。
  喬思蘇無力的滑坐在地板上,直直的出了神,呢喃道:“……我說怎麽看起來這樣麵熟……”

  【36】卷軸
  祁佑森近日倒完全恢複先時脾性,儼然做回他的紈絝模樣,與前番交好的幾位小姐們重新聯絡活動起來。
  福生因為覺得他好容易變的有點勤學上進的意思,如今一受打擊,竟然又重操舊業了,便時常委婉勸道:“……少爺,同這些小姐們玩在一處的話……萬一哪天逛著遇上老爺子……再者她們老子若同咱們老爺子吃頓便飯,有意無意的一提……那近日來的行蹤就全然暴露了……免不了又是一頓打……”
  祁佑森聽多了幾遍,也漸漸深以為然,於是捏著個小巧的鈞窯茶碗子點點頭道:“……極是極是……”
  深沉思索半日,終於決定放棄這些深宅大院裏略顯惺惺作態的小姐們,轉而投身交際花的熱切懷抱。
  恨的福生直拍大腿,痛心道是他毒害了他家少爺。
  於是打定主意,近來紅火的大舞場,除卻他們自家門下的華德福兩人不敢進門外,預備將其餘的全部喬裝一番混進去玩一玩。喬裝,是為躲開大家的眼睛,雖說祁佑森以前不是舞場的熟客,同歌伶交際花們相熟者也甚少,但他那一幫朋友們玩樂起來卻比他地道,也時常拖他來熱鬧熱鬧。況且凡有點規模的買賣,哪家老板不認得祁敏人的,祁府的寶貝公子統共隻有祁佑森這一個,是而也都略有幾麵緣分。再者,即便躲過老板,客人裏也難保沒有認得他的,說不準他老子看膩了自家場子,萬一興致突發,碰巧來串串門子交流下生意經也未可知。
  是以頭次去玩,出門前將包裏裝了滿滿的配備,又悄悄遞了一包給福生,白日在茶館裏開了個雅間,聽著小曲閑散的坐一會子睡一會子,以便卯足精神,晚上去玩鬧一場。
  接近傍晚,祁佑森擺樣子懶懶的橫在躺椅上,嘴裏咬著根銀製牙剔子,衝福生笑道:“……該你換換行裝了。”
  福生尷尬的一笑,抓抓頭發道:“……爺……這樣忒不妥當……”
  “這麽多廢話,”祁佑森翻身坐起來,將那牙剔子一甩手丟在圓幾子上,“若被人家撞見了認出來,你叫我回去挨一頓打麽?”
  “……哪裏的話,”福生愁苦的擺擺手,“……不去不就完了……”
  “你這麽拖泥帶水的做什麽,”祁佑森挑著眉頭笑道:“枉稱個爺們,再不動手我可就代勞了。”說完就要擼袖子。
  福生見狀,趕緊涎著臉笑起來向後躲:“罷了,罷了!我自己來!”
  祁佑森便斜挑著嘴角,坐到一邊倒杯茶自己喝起來。
  半晌,福生扭捏著從擋屏後麵晃出來,道:“……這樣可……可行了……?”
  祁佑森含著一口茶抬眼一瞧,生生噴了出來,弓身笑了半天,方才喘著道:“……極好極好,風流倜儻……”
  福生踱到鏡子前麵去一瞧,登時驚道:“不中用不中用!死活我不這副樣子出門去見人的!”
  “……屁話……”祁佑森抿著嘴站在後麵一個壞笑:“……別耽誤工夫,衣服拿來……”
  福生十分不情願,如同要舍了自己的命一般,耷拉著眉眼好容易才鬆了手,祁佑森便拿著換去了。
  他兩個原是打算對換個行頭的,主仆顛倒,初初以為如此便不會被別人注意到,等祁佑森換好了出來,兩人麵對麵互相一瞧,這才忍不住都蹲下去大笑起來。
  祁佑森拿給福生的,便是他往日不常穿的一套白西裝,縱然是個小版貼身的款式,卻是好手工,和著他的身材剪裁訂製的。然而福生矮他大半個頭,身上又比他精瘦一圈,如何撐得起來。這一穿上,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偏生祁佑森還非使他把領結戴好,如此往鏡子前麵一站,便如同個戲服不合身的猴子,他細眉細眼的,這一扭捏,倒也俊俏。
  祁佑森更不消說了,他原就清瘦高挑些,胳膊腿腳很是修長,福生那分身款式的藍衫子往身上一套,上身還好說,下身就著實委屈了些。別說他腳上的皮鞋還沒換下來,個肥肥大大的褲子,生生短了好幾寸,在皮鞋上方懸著,隨風作一番飄蕩也算顯出些特別的效果。
  “……爺,”福生拍著肚子在地上哈哈笑道:“……你這麽著還真有點笑人……”
  祁佑森亦上氣不接下氣的笑了一番,又站在鏡子前麵端詳半天,搖頭深感此副模樣委實不能出門,便歎道:“那該如何是好……”
  福生道:“不如問這裏小二借套合身的……”他自己沒說完,腦筋一轉,住了嘴。
  然則要點已經出來了,於是祁佑森點點頭,朝門外一努嘴,道:“去罷……”
  福生脖頸子一冷,往後縮道:“使不得!……我……我這樣怎麽有臉出去……”
  祁佑森往躺椅上一坐,懶懶散散笑道:“放心,眼下你比我中看,總不能叫我這樣出去?我此刻豈是好意思出門見人的?”
  福生又道:“那……那我先換個衣服再……再……”
  祁佑森一挑眉毛:“哪裏就用著這麽麻煩了,你就往門口略站一站,喊一個過來不就完了。”
  福生又磨蹭了半日,方滿心不情願的踱了門口去,小心翼翼的開了條門縫,見沒人,才歡歡喜喜的敞開門站出去。祁佑森看見了叫道:“你真蠢!現下廊上又沒人,你光站在門口傻笑起哪門子用處!”待要吩咐他喊上兩嗓子,低頭見了自己的形容,頓覺不堪入目,便縮起來補充道:“喊罷喊罷,送來了在門口接了就行,可別讓人進來!”
  福生深深一思慮,便又做一番萬全準備,退回到屋內,合上門,單把個腦袋探出去。沒叫兩聲,跑上樓來一個小二,見他姿態委實奇特,又不好開口相問。福生一打量他的身材,正好合襯,隻怪他自己被門卡著頭,不方便拐過視線來望住人家講話,便直直盯著前方空空的走廊道:“……快……快……快去拿一套你的日常衣服來……”
  小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愣的站著,奈何福生堅持不了多久,即將倒下了,隻得大聲催道:“快點!快點!”
  那小二好歹也知道他們少爺是個人物,老板都當財神供著,便隻好撂下壺就反身跑下樓去,不一刻,抱了一身衣服回來。
  如此一番折騰,祁佑森才換了件合身的衫子,隻是這一件比起福生那件來又差了一些,不過是尋常舊粗布,即便是作隨從,同他給福生的西裝也太不般配,沒見哪家大少爺身後跟著穿粗布的家仆。不過眼下誰也顧不得這許多,況且天沉下來,黑燈瞎火的,誰在意他的衣服。
  祁佑森才整理好形容,但見福生打算換下西裝來,便道:“不許換,兩個都做下人打扮,人家怎麽放我們進去!”
  福生才不得已留著這身行頭,訕訕的跟在他後麵出門去。走到樓梯口,祁佑森又側身站到一邊,揚手一劃,回頭笑道:“福少爺請。”
  頭天玩的極有興致,第二天便還了人家的衣服,從家裏找了個大仆人的衫子,因為晚上出門不宜太過頻繁,便打算過些天再去。
  且說喬思蘇自從隱約覺得那名喚蘇儀的女人同燦宜相像,許多天以來一直掛在心裏放不下。
  她幾番勸說自己或許是巧合,然而總覺不安心,想到那本《山海經》是在閣樓的箱子裏找到的,便抽了空仍舊自己上去,嚴嚴實實的關了門,認真翻找起來。
  用了幾天功夫,幾乎每個箱子裏的書都翻過了,卻是沒有一絲新的發現,再不見什麽女人照片之類。待她要灰心的時候,留意到隨手放在一邊的那隻卷軸盒,原是在其中一隻箱子裏安好的擱著,因她急著找書,便沒有留意。
  喬思蘇撿了個幹淨的矮凳子坐下,將那細長的卷軸盒拿過來,吹去伏表落的薄薄一層微塵和黴氣,從盒裏拿出卷軸,解開繩子,伸展開來。
  打眼一瞧,是一幅極好的山水寫意。別致的山穀,若說是小家碧玉般的婉約精巧,半山空垂的一條銀練直泄九淵,騰起繚繞的霧靄水色卻又暈染出一色大家閨秀般的大氣典雅,蒼翠蔥鬱,銀光點點。仿佛讓人聽見嘈雜如珠落玉盤的水擊山石聲。喬思蘇雖不是個擅長作畫的,卻如何也懂得幾分鑒賞,眼前著實是上好的筆墨。
  正要卷起來,疑惑著她父親為何不掛,卻突然停住手,略頓一頓,複又重新向下展開。
  落款被一層塗黑的墨汁嚴嚴實實蓋住,隻留一行雋秀的細字行書:生得他世碧淵弱水,隻與此生青山磐石。
  原先全無防備的心思,被這一團墨色一擊,猛然想起路謙添的扇子。
  雖然角度形狀並不全然相同,然而筆法和所繪景致實則差不離七八分,任明眼人怎麽瞧,十之八九是同個地方。
  喬思蘇晃神的愣在那裏坐著,半晌,直到丫頭忙忙跑上來在門口敲門叫道:“小姐,路少爺來了。”她這才醒過神來,應了聲:“……我知道了,讓他等一等,我就下去……”
  亂亂的收拾好箱子,拿了那盒子便要下樓去,又一想,覺得被別人看見了不妥當,便又放了回去。
  路謙添在喬思蘇房間裏等著,見她來了,問道:“腳已經沒什麽事了罷。”
  喬思蘇知道拖了他這麽些日子,他急著上學,顯見得自己的傷原本就無大礙,歇養這麽久,他幾乎天天來陪著,心裏也多少有些抱歉的意思,便淺淺一笑,道:“無妨了,你可以不用來了。”
  路謙添聽見了抬頭看看她,然後低頭也笑起來:“說得好像我已經耐煩不得了。”見喬思蘇仍是笑著,他便又道:“你這一跌總歸我也脫不了幹係,不過隻要現在沒事了就好。”
  又聊上幾句,喬母要留晚飯,路謙添推說要準備次日上學的東西,便早早的回去了。
  燦宜下學走到巷口,同雲宛道個別,再往前走了幾步才看見靠在牆邊的少年。
  他看見她,起身衝她溫和的笑起來。
  “怎麽不進去?”燦宜走近了問他。
  “叫了半天門,沒有人應。”
  燦宜便道:“看來爸爸和莫覺哥哥都還沒有回來,……有事?”
  少年局促的站著,半晌,低聲道:“……佑森……還沒有去上學麽?”
  燦宜淺淺的蹙了蹙眉,搖搖頭。
  “……雖然他前番表現好了,校長便不太在意他,”路謙添又靠在牆上,“隻怕如今福生也勸不了他,隻得由著他的性子來,……若哪天校長突然想起他來,或者伯父一個電話打去學校問問他的近況……那可就麻煩了……”
  燦宜聞言,近來持續的擔心也漸漸濃重起來,道:“……你同他……不能夠好好談談麽……?”
  路謙添沒開口,大半天,無奈的一笑,轉頭望著她:“……叫我怎麽同他談呢……”
  燦宜一愣。是了,就目前兩個少年之間的困頓來講,明明她自己也是當局者,然而她卻實在不曾考慮過這一層關係,總是站在置身事外的立場上,指望著他們兩人誰能先跨一步來緩和這種僵局。她始終擔心他們不肯落下架子言歸於好,可真正橫亙在雙方之間使人尷尬的,卻是自己。無意間,她可算推脫幹係了。
  燦宜沒有說話,路謙添也別過頭去,半晌,起身要走了,又溫和的淺笑著,說道:“……再等兩天,我去找他談。明天起我回學校上課。”
  燦宜心裏雖然不安,可也不知該說什麽,隻好點點頭。同他告別。

  【37】開謎
  福生日日擔心,總歸是害怕接連逃學這麽久,被祁家老爺子知道了去,縱然他自己必定脫不了幹係,關鍵是他少爺要受的可就不是一般的皮肉之苦了。然而想想又十分詫異,明明白白他主子自從對寧家小姐真心實意的敞開了情懷之後,再不曾是今日這番模樣的,卻是一心向善大有肯長進的跡象。如此看來,眼下他又是不肯上學,又是預備同交際花們展開熱切的交際,定是因為那日與路少爺之間的冷戰以及剖白心跡遭拒了。
  再仔細一盤算,便覺得自己如何也不能奈其這樣發展下去。他福生雖然隻是個小仆從,然跟了祁佑森這麽些年頭,早把他這少爺當至親來看,且深知他雖然某些時候情懷甚是寬廣博愛,但對待某些感情,卻真摯內斂,單純的很。譬如對路少爺,譬如對寧小姐。
  故而再看他眼下形容,想來這一回很是受挫。
  福生左想右想,想明白一個“解鈴還須係鈴人”的道理。無奈他白天需得跟在他少爺後麵逛,不得閑去找這係鈴人,隻能等到晚上。卻沒想到祁佑森又來了興致,突然決定晚上去舞場,他便暫時擱淺了這個計劃,隻得推遲一半天。
  晚上他兩個又撿了個昏昏暗暗的角座坐著,一時上去了幾個新的歌女,唱首搖曳的曲子,然後和著調子擺弄幾番身形舞姿,底下一幹觀眾便興致高昂的鼓掌喝彩起來。
  接連上場的幾個嗓子倒還好,隻是形容放不開,可見還需栽培一段時日。然而過後上來的這個,卻透露著截然不同的一副姿容氣質了。
  音樂初一響起,祁佑森便怔了一怔,台上紅伶一段歡快的高歌,縱然為烘托氣氛改了新鮮歌詞,可是這支曲子他怎麽會不認得。
  大年初五,他為補送燦宜生日禮物,站在空曠而昏暗的光景中,隻對她一個人,滿懷了十分的真心淺吟清唱出來的,那一首《綠袖子》。
  台上歌罷,福生隨著拍手叫好,轉臉卻瞧見他少爺靠著軟座,晦澀黯靄的光線裏,一臉傷懷。
  他便擱下杯子,回頭繼續觀看表演,實則卻是心不在焉。此番自己才確確明白,近來祁佑森這般行事並非如常,卻是反常了。看來找係鈴人一事須得抓緊。
  次日傍晚,福生隨祁佑森回了府,便得空偷偷出來,往寧家來敲門。
  莫覺聞聲來開了門,卻並不認得福生,便問道:“……請問,你找誰……?”
  福生道:“我來找寧小姐的,我們少爺同她同班,我來……來取些東西……”
  莫覺聽了讓他一番,見福生著實推辭不肯進去,便隻好自己回了屋,又把燦宜喊了出來。
  燦宜見是福生,還沒開口,他便一臉愁悶,連同昨天晚上那件事把近日來祁佑森的形容一並告知,又簡略提了自己的意思,抬眼望著燦宜。
  “你要我勸他?”
  福生歎口氣:“……這件事,路少爺的立場也很窘迫,隻怕沒這麽容易開口……”
  燦宜淺聲道:“……他的確很窘迫,開不了口……”
  “……燦宜小姐,”福生懇切的望著她,“再這樣下去,老爺那裏是瞞不住的,到時候少爺他就……”
  燦宜深深吸了口氣,半晌,衝福生莞爾一笑:“你明天這時候過來,我有件東西,你帶回去給他,”見福生一臉猶疑,便又低歎道:“……他看了若明白,也就明白過來了,若不明白……”
  福生道:“怎樣?”
  “……若不明白……我也沒有法子了……”
  福生聽聞,隻得暫時放下心思,先回了府。哪成想一進門,還未及走至內院,便聽得一眾喧嘩,於是趕緊三兩步趕進院中。丫頭婆子們均三五湊堆的咬著話,福生瞧見蓮音,便湊上去問道:“音姐姐,怎麽個事由?”
  “不開眼的!都是你的調唆!”蓮音紅著眼眶子急得跺腳道:“還有哪門子事由!你說,這門些日子了,你都領著少爺幹什麽去的!讓你好生瞧著瞧著,你倒好,反倒催著他逃學呢!”
  福生一聽,敢是敗露了,便急道:“怎麽給老爺子知道了呢!”
  蓮音道:“祥貴說是今天跟著老爺去吃酒,吃了一半他就滿臉怒氣的趕著回來,不說別的,隻道‘拿藤條,往死裏打’!誰又知具體怎麽個事由呢!許是哪家老爺又搬弄是非,瞧見少爺在路上逛了!”轉眼看看福生,推他道:“你還不快進去替少爺擋著鞭子去!”
  福生醒過神來,急忙跑進廳堂去,見祁佑森一句話也不說,隻管挨打,他進門便“嗵”的一聲跪在地下,膝行到祁父邊上,磕頭道:“都是小的的錯!小的該死!老爺別打少爺了!”
  祁敏人怒氣當頭,哪裏管他,隻一腳蹬開,道:“不長進的東西!看我怎麽收拾你!”
  福生見鞭子越發落的狠了,便隻得挺身擋在祁佑森前麵。
  祁母攔也攔不住,哭道:“你要打死他,先來打死我罷了!沒了這個冤家,你自己過得更舒坦些!”
  家仆小廝見老爺子今番生氣不比從前,從前七分火氣,三分虛張,此次卻是十二分動怒了,故此沒有一個敢多嘴。然而眼下狀況,又著實不能不勸,若任憑他這麽痛打下去,大有大義滅親的陣仗,指不定就真遂了他老人家的願呢。一幹人覺得這一半天,老爺子氣也該發泄的八九不離十了,便齊齊上前攔了下來。
  甫一停手,祁母趕緊抓了機會吩咐人把少爺抬回房去,祁佑森此刻還算有些神智,原想自己站起來,哪知左腿一軟,還沒起身便直直的栽了下去,沒了知覺。祁母見狀,又一頓大哭,眾人趕緊七手八腳送回了他床榻上。
  如今祁府上下又是一番忙亂慌張的景象了。祁佑森房間人來人往端湯送藥的,不堪繁亂。
  好在福生昨日原就進去的晚,及至被眾人攔下祁老爺的鞭子,他統共不過挨了十幾下,雖然滿心憂慮他少爺,眼下卻也不敢當著太太的麵混進去瞧他兩眼,隻得先往燦宜這裏來討東西。
  “被打了?!”燦宜聽了經過,擔心的事終是發生,便問道:“……嚴重麽?”
  福生滿麵愁容:“現下還昏昏沉沉的躺著呢……”
  燦宜歎口氣,半晌道:“早知道就該早點勸勸他了……”
  “……不妨事……”福生見燦宜有些內疚,便趕緊道:“……寧小姐是預備托我帶什麽東西?”
  燦宜聽了,便把東西遞到他手上,囑咐道:“過些天等他身上好些了再拿給他看罷,反正已經到了這個局麵,你們老爺近來想是不會難為他的。”
  福生點點頭,接了過來,道個別待要走了,仍是不放心,複又轉回身來把她望著。
  燦宜道:“……你隻管給他,我說過,他若明白的過來,即刻便就明白了,無需再言語相勸,……若不明白,既是我,也無法了……”
  福生隻得應聲回去,東西暫且先在他自己這裏擱著。
  近日喬思蘇越發不安,先是照片,後又是畫,然而那閣樓裏翻個底朝天也再找不出一樣含義曖昧的物件。她便時常在房裏獨自坐著,端詳那兩件東西。其之間莫名的巧合使她更加懷疑,寧家同喬家間隱約可見的關聯。藏匿好,卻被她發現了斑點頭緒。
  緣何那個蘇儀同寧燦宜長的那般相像,而路謙添那一把寧逸白畫的扇子又偏偏與這卷軸中的山水如出一轍。這個卷軸,偏又有個惹人詫異的落款。塗的越嚴實,就讓人越想知道歸屬。
  想來想去,她決定去路謙添那裏,探探情形。
  “你的扇子是怎麽來的?”喬思蘇敲門進去的時候,巧極他正在臨摹那扇麵,於是她不等他收,便過去拿在手上仔細瞧著。
  路謙添聽她一問,想起燦宜那時站在門口盈盈笑著的樣子,便也淺略的勾了勾嘴角,答道:“是一個人送的。”
  喬思蘇想,如果真如扇子上那一枚“逸白”印,是寧逸白的手筆的話,以眼下他的聲名,許多官家富庶濟濟求之卻還不得,父親便完全沒有必要把自家這卷軸的落款塗起來蓋住,反而可以大大方方的將此上好丹青掛在客廳書房。而路謙添的回答也該是“是寧先生送的”,卻不是他口中含混不清的“一個人”。可見,縱然扇麵上的印章是“逸白”,卻不一定是他送給他的,甚至不一定出自他之手也未可知。再一聯想蘇儀同寧燦宜之間不可見的關聯,加之路謙添將這扇子當作寶貝的情形,心裏便漸漸揣測出一兩分不確然的答案,於是問道:“可是寧燦宜送的?”
  路謙添一愣,全然不知她如何知道,明明看見了落款的人都應該認為是他老師寧逸白送的。他才待要開口,喬思蘇又把玩著扇子,看似漫不經心的問:“可見是了。……這畫裏畫的,是什麽地方?”
  見她的重點並不在自己難於解釋之處,於是少年也不再費心辯白,隻簡單一笑,道:“是燦宜母親最喜歡的山穀,老師以前常常帶燦宜去玩。”
  眼下於喬思蘇來講,隻不過懷揣兩三分猜測去問路謙添是誰送的扇子,顯見著他的回答算是默認了。於是她便拿準了三件事:其一,扇子同寧燦宜有脫不了的幹係,其二,卷軸定然並非出自寧逸白的手筆,其三,所繪景致是寧燦宜她母親的摯愛之處。
  即是說,她的父親,喬勻,曾經或許同寧燦宜的母親有過些微不尋常的感情。
  而推斷至斯,自始至終她所需證實的無非就隻有一件事,就是照片中叫作蘇儀的女子是否就是寧燦宜的母親。若是,那她父親的過往便沒有第二種結論,若不是,最多也隻是說明她父親或許曾愛過蘇儀,至於與寧夫人之間,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他們彼此傾心過。
  她正晃神間,路謙添喊了她一聲,拿回扇子,正往扇套裏裝的時候,喬思蘇瞥見他書桌上摞著的《山海經》,便隨手拿來一翻。
  扉頁兀然跳進視線兩個清秀的字跡。如同細針紮進眼底。
  “……蘇儀……?!”喬思蘇心頭一緊,輕聲念了出來。
  “……唔,那個,”路謙添局促的一笑,“……這是燦宜那裏借來的書,想是她母親的名字。”
  那個叫蘇儀的女人果真是寧燦宜的母親。
  喬思蘇沉沉倒吸了一口氣,雖然驗證了自己懷疑的正確性,可是得到確認的一瞬間心裏還是堵上了一團厚重的情緒。她的父親,同寧燦宜的母親,之間種種是她所不願意去猜測的。
  然而眼下她沒有可以傾訴的人,沒有可以討主意的地方。是獨自一人闖進她父親遮蔽了許多年的秘密裏。且還是一個不小的秘密。

  【38】桃夭
  安心過了幾日,祁佑森身上大好,福生終於把從燦宜那裏求來的東西拿給了他。祁佑森猶疑的瞧了瞧,卻是一隻小巧玲瓏的胭脂盒子,並一幅畫。
  他先將那胭脂盒拿在手裏,左看右看,普普通通全無任何特別之處,至多也就是瓷盒做得精美了些。待他開了搭扣,打開一瞧,卻發現裏麵盛的並非胭脂膏子,卻是一塊淺桃紅的色墨。
  祁佑森怔了一怔,放下手裏的釉彩小盒,又拿起桌上的畫,展平了卻是一叢清雅的君子蘭,淡然墨油油生長著。再一仔細,右下並無落款,留了一抹空白。
  他愣愣的坐著,望著畫出一回神,又拿起胭脂盒子瞧一會,反複再三,福生在一邊不明就裏的幹著急,半晌,他卻擱下手裏的東西,淺淺的笑了。
  如同是笑開了心裏的結。
  祁佑森一臉平靜的微笑,卻因為扯動了嘴角的傷,便又緊緊眉頭斂一斂表情,望住福生,問道:“……燦宜都說什麽了?”
  福生仍是放心不下,低聲愣道:“……她說,她說你若明白的過來,便就明白了,無需人再言語相勸,若不明白,既是她勸也沒用了……”
  祁佑森聽了,眼神裏略過些微溫柔的光觸,漸又淡下去,沉進心裏,便成了敷心的良藥。
  福生見他沒說話,怯怯的問:“……少爺……燦宜小姐這……這卻是個什麽意思……?”
  少年抬手輕輕撫了撫臉上的痛處,然後拿起胭脂盒擎在光下瞧了瞧,笑著送到福生眼前,道:“這可是上次我吩咐你買給燦宜的那些?”
  福生接在手裏仔細看了,略略點點頭:“……大約……大約是其中一個罷……”
  祁佑森又拿回在手裏,打開蓋子,把裏麵換的那一枚色墨小心拿了出來,淺和著聲道:“……她這是說,縱然胭脂盒子,徒有其表,也不妨拿來換一番清雅內涵,胭脂既可作墨,胭脂盒便可以做墨盒。”
  福生道:“……那又為何是色墨,不是碳墨……?”
  少年淺笑著舒一口氣,沉聲道:“……她一向顧慮的周全,既是顏色未改,這內涵換與不換,抉擇在我。”隨手把空盒子遞給福生,又略微挑眉一笑:“將裏麵沒掏幹淨的胭脂膏子給我洗涮幹淨,我倒要拿它當作墨盒來用一用。”
  福生接了,又指著畫問:“……那這畫呢……?”
  祁佑森看著落款的留白,歎口氣:“……那幅荷花,已經不算我送的東西了。她既知道了,便也用這法子,是為讓我送一叢君子蘭給謙添罷,……就此,和好如初。”
  福生一聽,咧著嘴搖頭拍手的讚道:“真真寧小姐冰雪聰靈,她這一身的才情秉性,這一番和善心腸,誰比得上呢!”
  祁佑森小心翼翼的收起那畫,因此刻略展一展表情就一臉痛楚,於是蹙了眉心裏沉沉的一笑:“好一個‘若我明白了便也就明白了,不明白她也無法’,卻叫我怎麽甘心把這蘭花送出去,就此退出呢……”
  福生聽了心裏亦沉了一沉,十分體諒少年內心因此而生的綿延的憂傷。
  祁佑森舒一口氣,如同把心裏所有不安都匿掩了回聲,任憑它們在這一團悶澀的情緒裏波折反複,五味雜陳。人,越是在需要從容釋懷的時候,才越是不忍心鬆手。現下他幾乎可以想見此後他的生命裏低迷無色的一段時光,或許短暫,或許將連綿許多年。
  而這些纖遠黯靄全無光色的時間,便是他給自己的機會。
  越早放開一些事,這段蔽遮光華的時日就越短暫。
  如今橫亙在他麵前的究竟是山是丘,關鍵的度量,其實正在他的心裏。
  祁佑森鬆了心裏第一個結,把畫遞給福生,笑道:“裱的好好的,拿回來給我落款。”見他一臉不放心的神色,便玩笑起來:“……你卻這般苦著臉做什麽?放心,我水性楊花,過了這村,找下個店就是了,比不得謙添,縱然生的風流倜儻,那溫吞的性子卻白白浪費了他上乘的皮相。好容易遇見燦宜,我怎麽好硬生生搗兄弟的亂呢,成人之美,成人之美麽。”
  福生見他少爺此刻才真真恢複了先時樣子,一張苦臉也換顏笑麵,樂嘻嘻道:“……這就好了,這就好了,少爺您終是想通了,我明天就把這畫送出去,好早日拿給路少爺!”說完興衝衝的退出去了。
  祁佑森卻怔怔的在桌邊坐了片刻,低頭道:“……是啊,我怎麽比得過謙添……”
  隔日上學,燦宜方進教室的門,便看見祁佑森扯了嘴角上的傷蹙了眉頭衝她笑著。一臉又笑又疼的模樣。
  “寧燦宜,”他衝她扁一扁嘴,挑著眉腳輕聲笑道:“謝謝你。”
  這一句簡短的問候裏,包容了少年太多細微的情感,連同他好容易下定的對她就此放手的那點決心,一並沉進他的笑容。落上心頭,卻帶了一絲若隱若覺的苦。
  燦宜循著他的口形,知道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遠遠站在門邊,也安然衝他莞爾微笑起來。
  進了四月,將是清明的時候,燦宜同她父親預備上山祭一祭她母親。
  寧逸白在書房裏畫完要祭的畫,正落款,燦宜進屋瞧了兩眼,突然想起什麽,便走到一邊坐在圓凳上,甜甜的笑起來,默背道:“……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寧逸白聽見便停了筆,也謙和的一笑:“來考我?”
  燦宜反手搭在身後,踮著腳踱過來,笑吟吟道:“也不知是誰,去年母親祭日將到未到的時候,把這首《風入鬆》工工整整謄了出來,拿石頭壓在她碑前的,虧得我上山坐了坐,又壓牢了些,才沒叫山風吹走。”又往她父親身邊湊了湊,玩笑著道:“……顯見得爸爸不當著我麵的時候,便不像平日裏灑脫,竟也是個酸情的人呢!”
  寧逸白擱下筆:“去年祭日?”
  燦宜又回身走去坐在凳子上,拿一根食指挑撥著身前的頭發道:“可不是去年。”因為那天路謙添向她表白,所以她記的自是十分清晰。
  寧逸白心裏一沉,不禁脫口道:“……莫非……”
  燦宜問:“……莫非什麽?”
  寧逸白回過神,鬆鬆的一笑,沒再開口,又拾起筆繼續補他的畫。
  燦宜便也隻當被自己發現了事實,她父親沒好意思的,於是也不再說什麽,兀自趴在書房的椅子背上略坐一坐,也就回屋了。
  光是初春時節清然泛著冷色的光,風是此刻卷攜了細微泥土芬香的風,而天空是亙世不變高遠遼暢衝擴了人心的天空。
  有個少年一襲白衣,站在她眼前。
  路謙添拜訪寧逸白完畢,燦宜送他出門去,他站在門口盈了一臉和和的笑意,說道:“去年開春,我在這裏頭一次遇見你。”
  燦宜聽了一怔,繼而也笑起來:“怎麽?”
  少年低下頭抿著嘴一笑:“沒怎麽。”
  她便道個別:“快走吧,我進去了。”
  反身的一瞬間,路謙添突然拉住她,站定了揚眉笑道:“明天校假,吃過午飯你到山穀來。”
  燦宜聽了不知他要做什麽,便問:“為什麽要去山……”
  “你來了自然就知道了。”不待她說完,少年勾起一抹神神秘秘的微笑,道個別兀自鑽進車裏走了。
  於是次日,遵了他的約,燦宜中午過後便去了山穀。
  將將走到山腳下,見灑了一地細碎的桃花,滿滿當當沿著山路向前而去。
  燦宜滿心驚喜,便隨了這一片芳華灼灼的指引,跟著一步步崎嶇而上。行至岔路,連篇粉紅向著一邊傾灑,於是她便擇了左邊的細路,繼續前行。
  偶爾微風吹來滿身涼意,腳邊成片的桃花便悠然飛高,撫上她的裙裾,她的袖襟,她的頭發和麵孔。粘連給她一身婉轉不盡的桃粉色光芒。如同慢行在洋洋灑灑了整片山麓的桃花雪裏,繽紛而優揚。
  她突然害怕細風吹散了他留給她的路標,於是加快腳步隨著飛揚一天的桃紅向前跑去,滿心滿臉的笑容。
  少年此番送給她的成千上萬朵桃花,恣意盎然滿滿當當的開在半空,卻把根須深深的盤結進她的心裏去。
  連天的桃紅色,終將她帶到山頂。冬日滿眼皚皚的雪景裏,他借以為她造雪的那顆參天古樹,碩壯蔓蔓的枝椏上卻掛了一幅空空如也的畫卷,隨風飄搖。
  燦宜驚詫的站了半晌,走上前去,卻仍不見少年。她四下一打量,發現往日常常坐於其上的那厥山石,現今穩穩當當的擺了一方條幾同一個蒲團。她便踮腳取了那尺白卷下來,攀上山石坐下來一瞧,幾子上自是擱了墨盒毛筆和鎮紙,正詫異間,抬眼方注意到山穀對麵。
  遠遠看去,那邊低處的山石上,白衣的少年同樣安然盤坐在條幾前,隔了滿山清幽的水色霧靄,仿佛衝她和和一笑,提筆作起畫來。
  於是燦宜明了了他的用意,亦將畫紙平整的鋪在桌上,以鎮紙壓住,風中研磨,調水,提筆,試色。蘸了滿滿濃重的墨色,將遠處的少年連同一山一水,以及漫天遍野分也分不清的翩翩桃花和穀底悠悠蕩蕩婉轉沉浮的山蝴蝶,一並畫進畫裏。充溢了她的心。
  他停下筆。她也停下筆。
  路謙添繞道跑上山頂,站在風口子上停下腳步,襯衣裏鼓了滿滿的風,衣領和卷起的袖腳翻飛在桃花風裏。
  他是高挑英氣而溫潤如玉的謙謙少年,此刻卻意氣風發,揚眉抬手,將手裏的的畫卷高高擎過額頭。和和的笑著,滿是驕傲的鬆開修長漂亮的手指。
  手底的畫紙徐徐卷開,如同和著清澈婉揚的弦樂聲,烙進燦宜的眼睛裏。
  軟粉色的褂子,黑色的裙子。裙裾飛揚在風色裏。
  少年正是把一年前山穀中的所見,由心底具化在了眼前的白卷上。筆下的燦宜同先時的形容絲毫不差,在蒼綿而遼遠的天際與腳下的繁複錦致交接的那一條細長逶迤的線上,靜靜的散發芬芳。
  燦宜不知不覺間溢了滿眼的水色,怔怔的站在那裏望著他。
  少年走上前來,和聲笑道:“……你該是很喜歡罷。”見她低下頭去揉眼睛,又道:“喜歡的說不出話來了?”
  隔了半晌,燦宜方抬起頭來,塌心的笑了。
  此刻他們心裏都澄然明了,言語什麽的,已經不需要了。
  燦宜笑著歎道:“你此番鬧這麽大動靜,生生折了今年多少桃子呢。”

  【39】計劃
  腐草化為螢,土潤溽暑,大雨時行。
  眼前既是大暑,太陽刺啦啦的把世界熾了個火熱,卻接連許多天悶不下雨來。
  遇上這般燥熱時節,自然連人也難保不隨著煩悶一番,更何況是原本就生生壓了許多猶疑愁緒在心裏的。譬如喬思蘇。隔天便是她生日,然而今番作生日,她卻如何也抬不起興致來。
  左思右想,不過是為她父親的那一段迷朧的情史罷了。
  從那次她將蘇儀和她父親明確的關聯起來之後,便無法擺脫這段原不該她知曉的過往,仿佛著了什麽難纏的魘,魘住了自己的心思,不肯鬆手。
  悶在心裏這許久,左右終於算策劃得了一個折中的法子,既然寧燦宜同蘇儀是母女兩個,她二人長的又八九分相似,便讓她在這生日宴上稍稍露個臉,以探探自己父親母親的眼風就是。
  眼下想得了大概的計劃,就必得再好生周詳周詳。顯見得喬思蘇也考慮的到,以她同燦宜的交情來看,須知燦宜沒有那麽容易赴她的邀的,即便她立刻擺出一張對二人前番惡交追悔莫及的麵孔來,也不甚現實。
  想來想去,也隻有暫時借一借路謙添的名號了。
  縱然他不會讓燦宜出席,不過隻要在開宴之前瞞過他去,料想燦宜在眾人麵前現身的時候,他便也幹涉不及了。
  於是喬思蘇忖度用詞,寫好一封信函,直到她生日那天下午,即將開宴了,才喊來她貼身的丫頭道:“把這個給寧燦宜送過去,你隻跟她說我真心實意給她陪個不是,她看了信,大約就肯應承下了。”
  燦宜因為同莫覺去他大學裏轉了一下午,回來的頗晚,在門口瞧見汽車,還以為是路謙添,當著莫覺的麵沒好意思的,莫覺正要開她的玩笑,卻見車裏下來一個丫頭。
  那丫頭款款的端著做派,笑道:“許久不見了,寧小姐。”
  燦宜見了她,十分的提不起興致,前番其言語上三三兩兩的那點子得罪,她也無心耿耿於懷了,便簡略的點一點頭,也沒開口。
  那丫頭拿眼睛瞟一瞟莫覺,有話卻難以開口的模樣。
  莫覺因體察到燦宜的情緒,知道她已經算是個非常寬心的姑娘,眼下對來人兩分抵觸,料想這丫頭必定有點不饒人的壞處,便半分識趣半分玩笑的說道:“……你們聊,我回避回避。”
  燦宜卻將他拉住,衝那丫頭道:“這是我哥哥,你有話就說罷,不用擔心他。”
  丫頭隻好從懷裏掏出信來,遞到燦宜手上,尷尬的笑一笑:“……我們小姐說,她誠心跟你陪個不是,請小姐務必先看一看這封信再說。”
  燦宜便展開讀了,大致卻是說喬思蘇站在多年好友的立場上,對於她用心調解路祁兩個之間的摩擦很是感激,對自己之前的言語和作為深感抱歉,希望燦宜不計前嫌,應承了她此番這一頓便飯的邀約,大家和和睦睦的聊聊天,交一場朋友。
  可以說喬思蘇這封信較為成功,燦宜通篇讀完,便也已經有了同她冰釋前嫌的心思,覺得推辭別人一心的真誠不好,略想了一想,便問道:“……隻是便飯麽?”
  那丫頭甜甜的一笑:“隻是便飯。”
  誠然喬思蘇說便飯不過是討個借口,使燦宜答應的更容易一些,並沒有刻意欺瞞的意思。然則她那一心護主的丫頭卻體諒不到這一層用意,隻當她小姐這個點來送帖子請一頓便飯正是為讓燦宜穿個平平常常的衣裳去了,好當著路祁兩家少爺以及一幹賓客的麵羞一羞她的。
  因此生怕燦宜進去略微打扮或是換一身體麵衣服,便趕緊多嘴笑道:“不必準備什麽,穿著校服也並不打緊的。”
  燦宜想想覺得天色晚了,耽擱久了怕是不太禮貌,便隻好同莫覺一笑:“那你進去跟爸爸說一聲罷,我這就走了。”
  莫覺將手裏卷成一卷的報紙往肩頭上一搭一搭的拍著,點點頭:“唔,小心一點,早些回來。”
  宴會確然已經開席了半個時辰,喬思蘇正同路祁兩個和路希窕在一邊吃些飲料果品,那丫頭卻一臉喜氣洋洋的快步上前,湊在她耳朵邊上低聲道:“小姐,人領來了。”
  喬思蘇聽了,便款款擱下自己手裏的杯子,衝他們三個簡略的一笑:“猜猜我還請了誰來。”
  祁佑森笑著扁一扁嘴:“神神秘秘的,多半隻是你那些閨閣密友。”
  “不能,不能,”路希窕撿了顆葡萄子,含在嘴裏擺擺手道:“容家二嫂嫂出閣以前同我們一樣好的什麽是的,出了閣便不太經常來往了,現今懷了孩子思蘇姐姐都將她請了來,可見再沒差什麽密友的。”
  路謙添聽了笑起來:“你倒也話多,葡萄酸成這樣都堵不上嘴,”又看一看喬思蘇,笑道:“讓人家等久了不好,快帶進來罷。”
  喬思蘇又有意應聲一笑:“讓她等久了可是不好。”
  她出去了半分,再進來的時候身後跟了個一般高的姑娘。祁佑森因為麵對著二人走來的方向,初初隻看見她上身水藍的喇叭袖子,卻倏然平添幾分莫名的不安,等到將要近前的時候喬思蘇往邊上一讓,他才“啊”了一聲,騰地站起來。
  路謙添聞聲回頭,看見燦宜的一瞬間,手裏的玻璃杯生生落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這一聲清亮的猝響,將整個廳堂的視線都聚了焦,齊齊投到此處。
  “……喬小姐不是說便飯麽……”燦宜掃一眼全場,全然沒有哪一個人是來吃便飯的形容,小姐們個個裹了禮服,嫋嫋娜娜的望著她一身樸實的校服。
  喬思蘇當下才發覺自己沒有考慮周全,使燦宜的衣服顯得窘迫了些,倒也真正有了些微抱歉的意思,便趕緊道:“……你瞧,我沒有想到你直接穿著校服過來的……不過的確不是什麽大場合,你若覺得不方便,我同你上樓去挑一身尋常衣裙再下來罷,反正我們尺寸相當,也不費什麽事的……”
  起先燦宜倒也並非因為衣服的事感到十分窘迫,隻是猶疑在“便飯”這個詞上,然聽了喬思蘇幾句話,才意識到自己擔憂錯了方向,她還沒開口回應什麽,不待喬思蘇說完,路謙添便三兩步走過來,緊緊的擰了眉衝喬思蘇低聲擠出三個字:“你夠了。”
  喬思蘇顯是被他冷然的聲音斂的表情一緊,頓時醒悟了眼下的狀況她怕是被誤會的很深,便閃了閃眼睛,輕然一笑:“你當我什麽人,使這種小手段!”
  路謙添涼涼的回了一個眼神,握了燦宜的手就往外走。喬思蘇一心委屈,滿場熟識的賓客看著,連父母也在,此番他倒真個來個決絕的英雄救美了。
  隻是又沒有誰誠心要欺辱他那位女朋友,何必這樣氣衝衝呢。
  於是在原處紅著眼眶略站了一站,決心要追上去的時候,卻被祁佑森擋住了。
  喬思蘇橫著眉頭,擠出兩個字:“讓開。”
  祁佑森瞥一眼廳堂,掂量一番,為燦宜好也為著她好,便俯身湊上前低聲勸道:“做的過了。”
  她聽見這一句“過了”,登時滾了一顆淚珠子下來,咬住嘴唇冷笑一聲,對著路謙添和燦宜的背影刻意揚了聲道:“我犯得著這麽折她的麵子麽!若真是單為個寧燦宜砸了我喬思蘇的生日,委實也算抬舉她了!”
  這一句話,生生磕絆停了路謙添的步子,轉過身擰著眉頭盯住她。
  燦宜見狀況亂起來,也顧不得計較喬思蘇的話,隻好輕輕搖了搖路謙添的手,和聲道:“……罷了,罷了,別鬧得大家不愉快,我自己回去就……”
  喬思蘇聽見這話又多了三分惱怒,看見路謙添冰冷到讓人沉心的眼神,如今分明自己成了惡人了,才要搶白燦宜兩句,隻聽得一個聲音笑道:“過生日便好好的過生日,做什麽又同謙添開玩笑呢!”
  路謙添和燦宜聞言回身一瞧,見喬父喬母,並他和祁佑森的父母一路從樓上慢悠悠的踱下來,心裏一緊,將要把燦宜擋在身後,卻隻見喬勻睜圓了眼睛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喬思蘇平一平怒氣,沒再說話,祁佑森見冷了場便三兩步走上前去,指著燦宜道:“伯父伯母,父親母親,這是寧燦宜,是我和謙添同班的同學……”想一想又補充道:“……因為同思蘇也比較熟,所以思蘇特意請來的。”
  又挨個向燦宜介紹了長輩,燦宜隻得向他們致意問個好。
  喬勻緊著眉頭走上前,打量著燦宜,猶疑的問道:“……你……你姓……你叫寧燦宜麽……?”
  燦宜詫異的點點頭。
  喬父便不再說什麽,路莞之卻上前和和的一笑道:“既是同學,我們便不打擾你們這些小輩了,今天思蘇作生日,朋友們原該熱熱鬧鬧的玩一玩。”
  喬母也衝喬思蘇笑道:“思蘇,這位寧燦宜像是頭一次來咱們家裏,瞧著是你新結識的朋友,那便大家好生玩著罷,我們大人在底下可擾你們的興致呢,仍是回樓上話家常去了。”
  幾個長輩一臉笑著回身上去了,路謙添心裏莫名的緊張著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什麽事情,不自覺的抬一抬眼睛,卻對上他父親頗有深意的一個淩然眼神,見他繼而又衝著喬思蘇化了滿臉慈祥的笑意上樓了,便倏的沉了一心的不安。
  樓下廳堂裏靜了靜,漸漸又恢複了先時的熱鬧場麵。路謙添遠遠的站著,眼神裏同祁佑森示個意,便先送燦宜去了。
  祁佑森獨自黯然的失了一會子神,他也不說話,喬思蘇也不說話,路希窕此刻更加不敢亂說話,因而這一角圓桌,便十分的冷場,於整個喧囂的氣氛來說,格格不入。
  路謙添送了燦宜回來,硬生生將一個絲絨盒子丟到喬思蘇眼前,沉了冰涼的聲音吐了兩個字出來:“禮物。”
  皓月當空,認真思慮過幾天,對於喬思蘇來說,無論那一晚她怎麽失敗,至少也有幾件極大的突破。
  她父親一句“你姓寧麽”沒有問出來,卻刻意改作了對寧燦宜這個名字的確認,顯然是明了那位故人的婚姻對象。然他問過姓名之後便沒了言語,就很難讓人忖度意思了,或許是因為防備而有意回避不願舊事重提,又或許是他一時需要些時間來整理心思。暫且不說她父親,前番見得她母親的形容,卻實在不像是知道內情的人。單以她對她母親的認知,仿佛她的修為並未達到見了丈夫舊情人的孩子還能一臉平靜真誠的笑。加之這幾天旁敲側擊的幾句試探性的問題,幾乎可以認定她母親是不知道蘇儀的存在的,即便知道而刻意隱瞞,也一定隻是知道有這段往事罷了,並不熟悉她的容貌。
  她越想越是滿心煩亂,便重重的跌在床上,蒙著頭睡去。

  【40】新場
  中秋過後,沈媽才回來。然而這次回來卻是個來道別的形容。
  “……姨母沒了,周身沒個親眷,卻可憐了那一雙孤零零的孩子。她房院也還牢靠,我尋思著回去罷了,守著孝,帶著孩子,往後年紀越來越大,總歸也是要落得個根才好……”
  這話聽起來傷感,燦宜父女兩個先還舍不得她走,見她流了一眼的淚水說了這一番話,便也隨了她的意思。因家裏孩子無人照看,她打點好東西,次日便不舍的回去了。隻叮囑燦宜日後得閑了常常去看看她。
  沈媽的事,怎麽也是從小親媽一樣帶了她十七年,燦宜著實久久的難過了一段時日,莫覺和路謙添都看在心裏,因此琢磨了一個法子出來。
  隔天她正在房裏看書,卻見莫覺站在天井裏鬼笑著,喊了她一聲“寧小姐”。
  她於是別過臉去,隔了窗戶笑道:“又不知你打什麽注意。”
  “你相公托我給你一件東西呢。”莫覺樂嘻嘻望住她。
  燦宜一聽,量著她父親此刻不在家裏,便蹙了眉氣道:“明明你是兄長,說話卻似這般沒個正形的!”
  莫覺便趕緊抬手作個揖笑著趕上前來,站在廊台下道:“罷了,罷了,姑娘大了可開不得玩笑了!”說完又將身後藏著的東西遞了進來,“瞧瞧罷。”
  燦宜接過手裏一瞧,卻是一遝工工整整訂了線的稿紙,首頁上寫了個“茱麗葉”。
  “……這是什麽?”
  “你可還記得入了我們戲劇社這一檔子事?”莫覺斜支了手在窗台子上笑吟吟道,不待燦宜答話,他又一笑:“你那位路公子見你近來形容愁悶,恐怕你悶出病來,便特特趕了這一摞東西,叫我預備預備開第二次場子呢!”
  燦宜隨手一翻,眉心裏沉進一碗清涼甘淡的茶,淺淺笑道:“誆我一次還不夠,又來拉我下水。”
  莫覺笑著擺擺手:“這回是不是誆你卻與我無幹了,橫豎是人家的心意,你若受不得,我既代你接了進來,便再替你推回去就是了。”
  見燦宜端著本子沒再說話,知道她是應下了,便“唔”了一聲:“這才好,怎麽說我們這大小也算個社,也不能一年了都沒有產量不是。”
  既已收了,便要仔細讀一讀。
  於是燦宜便時常睡覺前窩在床頭上,掬一叢清白的月光,和著燭光撲簌的影子來看路謙添寫的這一段故事。
  她知道他是為了使她開心。
  這場《茱麗葉》與前番的《桃枝》很有些不同。須知後者既是莫覺在他們這個年紀動的筆,少年輕狂,總免不了寫出些驚天動地的感情悲劇來,隻為濃墨重彩一些,處理台詞的時候才有文筆華麗的餘地。而這一回卻是路謙添為討燦宜開心才出的本子,自然要是一部喜劇,硬生生再來個生離死別,縱然有場麵,卻隻怕更轉不過燦宜的情緒來了。
  細細來說這本子,是采了莎翁原劇的兩個人物,用了自己寫的情節,是以戲路上便與那名著毫不相幹了。
  大概是說茱麗葉在一場舞會上的一曲高歌深深打動了羅密歐的心,然她戴的遮去半張容貌的麵具,卻使他後來無法將她辨認出來。期間他錯認了別家的小姐,即將訂婚,而她也按照父母的意思預備同另一位少年結合。就在兩人即將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因為偶然的一次上山打獵,聽見了正在散步的茱麗葉唱那首歌。於是兩人很顯而易見的彼此傾了心,礙於眼下的處境,唯有一個辦法,經過一番努力,最終結局便是兩人共結連理,而先前他們各自的訂婚對象也在他們的撮合之下走到了一起。
  委實是一出皆大歡喜的戲。
  研習了四五日,每每在學校見了路謙添,他都是一副有話說不出口的形容,此番她既將這本子讀的通透了,便淺淺一笑問他道:“這茱麗葉是誰來扮?羅密歐又是誰來扮?”
  路謙添一聽,知道她塌心的承了他的意思,便也展了眉腳衝她笑起來:“你,和我。”
  燦宜撇嘴一笑:“……也不知到時候你哪裏去弄那麽一堆稀奇古怪的西洋衣服去。”
  他聽了這話,斜斜的勾起嘴角笑道:“這便要靠你了。”
  他的所謂“靠你”,實則是指讓燦宜去女中後麵的修道院裏去,找幾個年輕開朗些的外國修女借幾套日常衣服。
  燦宜知道了他這打算,撲哧笑出聲來:“真真你是一時糊塗!幾時你可見修女穿著日常衣服的?你以為那黑袍子是什麽,單穿給外人看的麽?不說修女,我且問你,你可曾見過尼姑穿著旗袍修行的?”
  路謙添琢磨了半刻,垂下頭:“……這倒也是……”
  燦宜見他沒了主意,隻好笑道:“罷了,女中那邊也算有我幾個相熟的朋友,常常參與唱詩班的活動,我借幾套來罷,再借些不用的袍子來,改一改做你們的衣服就完了。”
  眼下也隻好如此。
  路謙添同燦宜道了別將要走的時候,想起什麽,又突然轉回身來,麵孔上散開一臉的英氣逼人,挑了眉衝她一笑:“你可是要高歌的,好生練練。”
  被這麽硬生生的一提醒,燦宜才醒悟了少年的可惡。說是為討她開心,期間卻不忘好好開她一頓玩笑。偏生此前她根本忽略了這本子裏的“高歌”二字,隻當是個線索,眼下看來,也確實是個線索,還是個最重要的線索,因此現今若要想拿掉這一段,卻也不可能了。
  左思右想了許多天,她雖然會唱歌,但會的卻都是些中文歌,然此番卻偏是個西洋本子,總不能一窩子金發碧眼長裙子打扮的人,聚精會神的聽她唱一支異國風情還聽的神魂顛倒罷。是以許多次排練都未找到合適的曲子,便也就無法開口。
  以致近來路謙添時常笑吟吟打趣她:“……莫不是你委實五音不全……?”
  “宮商角徵羽,”燦宜揚眉衝少年撇撇嘴:“……阮鹹、琵琶我都彈得,你卻說我五音不全?”
  路謙添聽了便歎道:“……實在不知你還有這些造詣……”然眼下既知道了,如何耐得住好奇,便幾次三番請求她:“……你也彈給我聽一聽麽……”
  燦宜被纏的無法,隻好攜了琵琶與他一曲簡單的《紫竹調》並一曲《陽春白雪》。
  她一句“許久不彈,手生的很”還沒說完,路謙添已經佩服的出了神。
  對少年來說,實在猜不透燦宜還有什麽稟賦是他所不曾知曉的。
  這劇本裏,有兩句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是所有西洋詩裏路謙添體會最深的兩句。他之所以有這體會,是因為第一次在山穀裏見到燦宜的時候,這兩句詩就不自覺的冒出來,反複吟唱在他的腦海裏了。
  你是天地間一朵清麗的奇葩,
  你是錦繡春色裏唯一的使者,
  卻為何要把精華埋藏在自己的嫩蕊中?
  用來描述燦宜,實在是再恰當不過。
  眼下燦宜仍舊為這一支歌費著神,想來想去,兀然記起過年的時候,祁佑森送她的生日禮物。那首輕緩動聽的外文民歌,實在是很合適的選擇。於是次日上學,便同祁佑森講了排戲這一檔子事,央他把那歌教給自己。
  祁佑森好歹也算做過燦宜身後一個苦情的少年,雖說他有心放下這段青澀的情誼,須知放手卻是有環境條件限製的。若他三年五載不必再見她,以他的年少不羈,雖是認認真真動過心,畢竟說淡也就淡了。可眼下悶悶過了這大半年的光景,縱然他刻意回避,往日也不再去討她歡心,然不說睹物尚且思人,燦宜每日都在他眼前笑著,同路謙添一樣,仿佛已經成了他生活裏剔也剔除不掉的成分,豈是他隨心想忘就忘得了的。
  是以此番燦宜來拜托他,他猶豫再三,雖然怕搞砸了自己這半年來辛苦平複下來的心情,不願意再插手她的事情,可也想的到,若不是實在沒了別的選擇,燦宜也不會來找他求那支在他們之間有著曖昧格調的歌。即便是作朋友,也該幫個忙,若他因為頭先那點子擔心不肯答應,隻怕才真正是半年了都不曾放開手呢。
  想明白這些,便應承了下來,認真教會了燦宜那一首《綠袖子》。
  一個半月之後,《茱麗葉》開場。
  場地還是前番演出《桃枝》時用的那座禮堂,因為此番是新鮮本子,用莎翁的悲情角色們講一出西洋式愛情喜劇,且又是上次的桃枝同允言來主場,自然吸引了不少男學生女學生的熱烈捧場。其中不乏自打上次處女秀之後就對莫覺這個戲劇社以及兩位年少主演傾了心的同好們。
  且說如今,隻有祁佑森和路希窕在台下坐著,喬思蘇同上次一樣脾氣,不肯出席。
  等光線黯然淡匿下去了,幕布一開,是個家宴的場景,燦宜穿著一身雅致的長裙,將麵孔遮蔽在五彩翎羽做的麵具後麵,開始唱歌。
  她有一副清揚的音色,婉轉在台上迷蒙氤氳的光線裏,讓人辨認不清那一身淺淡的鵝黃,究竟是她衣裙原本的顏色,還是燈盞投出的暖黃色微光落在她身邊灑下的影子。
  茱麗葉將心意傳達給了台上的羅密歐,使他一見鍾情於她,也使扮相之下的那個真正對她傾心的少年,深深的將她埋進心底,再也不願意放開。
  祁佑森看了一多半,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觀著燦宜同路謙添以及扮演兩位配角的雲宛和姚生浪漫喜調的愛情故事,等到羅密歐在山中打獵偶遇唱歌的茱麗葉那一場,他終究還是看不下去了。
  那一首諗熟於心的《綠袖子》,每一句歌詞都像是石頭子,投向他原本好不容易才保持平靜的心情裏,反射出一圈圈接連不迭的波瀾。
  “……佑森哥哥,你做什麽去?”見祁佑森突然起身,路希窕詫異的拉住他的袖口。
  少年遲疑半刻,沉聲道:“……胃痛,先回去了。”

  【41】蹊蹺
  已經是薄薄落雪的天氣。
  入了夜,喬思蘇裹著一層緞麵縐花的長睡衣,抱著手爐靠在窗邊站了許久,她想,明天還有很多事情。
  從窗紗朦朧的溫柔裏,可以看見銀涼的星月在玻璃之外的世界層層渲染著自己的影照。星光漫過時空,漫過牆頭的枯枝,卻在清冷的玻璃窗欞上戛然而止。它們的生命也就戛然而止。又或許它們早就已無聲息隱匿在了遼遠沉重的天幕之外,直等到死去很多年以後,才把那一叢叢如絕世名伶眼角的魅影柔光般細長的眷戀,繾綣給了這世上無數的眼睛。比遙遠還要遙遠的,是由天外倏然傾灑於世的光,經過萬千斑斕璀璨的生命之後,留給世人一段娓娓道來的念想。而跨越過彼此間橫亙的天淵,遠方的每一滴星辰都會記得,千裏之外這個多姿且荒涼的地界上,都有誰曾經良久的仰望著天空,品味自己雜陳的人生。
  須知星光,不但是星辰的視線,也是它隕落之前,對自己最後的祭奠。
  黎明時開始落下清細的雪,一早起來,喬思蘇吃過飯,在房間裏等了一會子,待她父親一走,便上了閣樓。
  她進去後隨手把門小心的關了,站在門邊出神的望著那幾隻木箱子。良久,向著其中一隻走過去,蹲下來猶豫半晌,最終還是抬手將它打開。
  一。二。三。四。
  浮上十三本書一本不少,單單缺了箱底那一本《山海經》。
  於是她便又起身走向另一隻箱子,打開來仔細一瞧,呢喃道:“……果真沒了……”
  原是那次生日上,她父親關於寧燦宜的名字隻是簡簡單單問了一句之後便沒了下文,她雖然能肯定他同蘇儀的過去,卻不清楚現今他心裏究竟還裝不裝的下她,為了看明白些,才想了這麽個不算法子的法子。
  她把那本《山海經》連同那一幅卷軸一起,放回了原處。想著隔一段稍長的時日之後再打開來看,若是這兩件東西還在,那麽是她父親壓根就沒有來動過也好,或者來緬懷過但是又放回來了也罷,總歸是說明眼下那蘇儀已然不再是她父親的心結。他既放下她,不願舊事重提,那麽她也就可以放下這段秘密,做個乖覺的女兒,前番所有疑慮都權當做夢,魘破了,也就過了。
  但倘若這兩件東西不在了,便也恰恰隻能佐證相反的結論了。
  她有意隔了這樣長久的一段日子才來揭曉自己的謎題,就是為了給她父親一個釋懷的機會。她但願他根本不在意這些亂做一團的故人舊事,那自然最好,然即便是在意,她也希望他能夠對自己的妻兒感情更濃厚一些,緬懷過,該放手也就放手了。
  這些日子裏,她時時刻刻都這樣固執己見著,堅持著,希望思蘇這個名字隻是十六年前的喬公子對情人的紀念。
  然而最終,蹤影難覓的那兩點空落還是硬生生粉碎了她的執念。
  喬思蘇晃神的走下樓來,直到要撞上了才看清眼前的人。
  “……母親。”她抬眼一瞧,哽在喉嚨裏的兩個字粘糯的冒了出來。
  “……喊了你許多遍也聽不見,怎麽了這是?”喬夫人關切的撫著她的背,笑道:“同謙添吵架了麽?”
  喬思蘇努力眨了眨眼睛,濕潤了的視線這才略微平複過來,搖一搖頭:“不是。”
  喬夫人便慈愛的戳了戳她的額頭,仍舊笑著攬著她下樓去:“……越大倒越發沒個小姐的樣兒了,沒來由就哭鼻子抹淚兒的,沒的叫人笑話,趕明兒……”
  她說到這裏笑吟吟望著女兒,見喬思蘇軟軟的望著她,便小聲寵溺的笑道:“……趕明兒嫁了人,看你公公婆婆不喜歡你……”
  喬思蘇聽了這話,略微破涕一笑:“……誰說他們不喜歡我……”
  “喲,”喬夫人聞言更笑開了:“好不知羞兒的丫頭,你倒知道你公公婆婆是誰,就敢說人家喜歡你!”
  喬思蘇臉上一紅,陪著她母親在沙發上坐下來,往她身上扭股兒糖似的粘著,糯聲道:“……我想是誰,就是誰唄……”
  她母親聽了又羞她道:“你想是誰,不用說我們也知道。”
  喬思蘇便俯下身去,把臉埋進她母親的臂彎,整個人縮在沙發裏,沒有開口。
  喬夫人愛撫的順著女兒的頭發,慢悠悠道:“……思蘇,兒是娘的心頭肉,女兒家越大越是不中留,我同你父親縱然千般萬般的舍不得你,總歸你是要進別家門的。女人一輩子,就是丈夫和孩子,隻要你有個好歸宿,我就再無別的念想了。隻是如今我心裏切切的疼,隻怕你嫁人了,這家裏便空落落的了……”
  喬思蘇把臉埋的更深了些,又聽她母親緩緩柔聲道:“……長久以來,在兒女的事情上,你路伯父家同我們家,是存著同一番打算的。見今你們都大了,我們兩家知根知底的,也須著手考慮正事了。前些日子你路伯母還同我提,說是近來開明的家庭都時興搞一個新派的訂婚儀式,訂了婚,過兩年再結婚也可。這樣總歸也是了了我們一樁極大的心事。……思蘇,我知道你打小喜歡著謙添,就讓你早一點去做他們路家的媳婦可好……?”
  喬思蘇沒有說話,隻覺得眼睛裏刺辣辣的疼。
  她父親的事,她母親的話,一鼓一鼓在心裏隱動,隨著血管跳到她的太陽穴去,脹的頭也疼起來。這疼痛感鈍在死角,便積成一脈幽小的山,一直起伏,起伏,波浪一樣,晃了她一眼的水。她以為看見了什麽異景,便用手去揉眼睛。卻化開滿臉淚痕。
  她母親問她那樣可好,她點點頭,便在一個寬廣而溫暖的臂彎裏沉沉的睡了過去。
  夢中無聲的哭了許久。
  祁府花園裏,祁佑森靠在湖亭的圓柱上,怔怔的望著眼前撐開的傘。
  竹骨細長柄的油布傘,撐開了擱在亭中的石幾上,風一吹,斜斜的一晃,將要掉下去了,卻被少年疾步上前扶住。他看著傘麵上的荷花,眉心裏深重的沉下一團影子。
  “……造孽哦……”福生在亭子外不遠的樹下站著,冷的縮了脖子,將手抬在嘴邊嗬著氣,又時不時跺著細碎的步子,一臉愁苦的望著亭中的少年。
  隔了半晌,他估摸著倘或再不回屋,他少爺就該凍出病來了,便一溜小跑鑽進亭子裏,衝祁佑森小聲笑道:“……少,少爺……回,回罷……”
  見祁佑森沒搭理他,便又往前湊一湊:“……這個天……他不是個思春的天啊……”
  又站了半晌,少年雖是沒接話,卻也收了傘,握在手裏低頭回去了。
  福生在亭子裏垂了手站著,遙遙望著祁佑森的背影,歎了一口氣。
  他如何會不知道,去年的這個時節,他的少爺是因為等誰狠狠的發了一場風寒的。隻是現下,既連祁佑森自己都下定了割舍的決心,他福生又怎麽能助著少年心底那個隱隱作對的念頭,反而使他流連不前,前功盡棄了呢。
  今後那柄荷花傘,對他祁家少爺祁佑森來說,至多,也應該隻能作一把尋常的傘罷了。
  應該。
  燦宜同雲宛下學回去,在巷口遠遠看見莫覺,便喊了他一聲。
  莫覺回頭一瞧,見是兩個丫頭,就停了步子靠在牆邊等她們近前來。他這樣笑吟吟的等著的時候,視線無意中一歪,便撇見一個隱隱若若的影子,隨在她們後麵不遠的地方。莫覺警覺的直起身,斂起表情正色向來人的方向望著,哪知那人察覺出被發現,急急的一閃,拐進身邊的弄堂裏去不見了。
  燦宜兩個走上前來,見他神色嚴肅,便回身打望一番,沒發現什麽,又回過頭來問道:“……莫覺哥哥,你在看什麽?”
  莫覺此刻隻當那個人是社會治安這一環節的漏網之魚,原想打劫兩個姑娘的,不幸被他撞見失了手。因此也就不必說出來使她們害怕了,便搖搖頭,開玩笑道:“……仿佛剛才天上有隻巨鳥,看不仔細……”
  燦宜同雲宛聽了都捂著嘴笑起來:“……亂講笑!哪來什麽巨鳥……”
  三個人一路說笑著也就回去了。
  次日下午,莫覺越想越是覺得不放心,便推了幾個活動,下課後看了看時間,覺得差不多便收拾了書本疾步往回去。走至巷口,跑回家放下書,又出門到巷口等著去。
  不一會,遠遠的見燦宜同雲宛兩個說說笑笑的回來了,仔細打望了一番她們身後,並沒瞧見什麽奇怪的人影。他想了想,恐是自己多慮了,便聳聳肩略微一笑,才要同燦宜她們打招呼,抬眼卻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
  同前日一樣打扮的男人,灰布衫子,頭上一頂暗色的鴨舌帽,帽簷下緊緊挨著兩片碩大的黑色鏡片。他遙遙隨在她們身後,又是同前番一樣,隔著老遠瞥見了莫覺,便停住步子,躲閃開了。
  莫覺抬步就要追上去的時候,燦宜看見了他,便笑吟吟的喊他一聲“莫覺哥哥”。
  他一轉念,這件事倘若告訴給燦宜和雲宛知道了,恐怕平添她們許多緊張感,因此隻好站住腳,恨恨的往遠處望了望,轉而衝著近前來的兩人笑了。
  “你是剛巧下了學,還是特特來這裏等我們的?”燦宜見他手裏並沒有書,便笑著問。
  “你們哪裏就有這麽大的架子了,”莫覺笑道:“我這樣忙,哪裏有空‘特特來這裏等你們’。”
  燦宜撇撇嘴一笑:“你也沒拿課本,也沒拿別的東西,誰知你在這裏幹什麽的。”
  “我?”莫覺想了一想,想起昨天的話,便玩笑道:“……我是在這裏等那隻巨鳥的,才我還見著了,被你兩個一打岔,又給它飛了。”
  這兩次遠遠照麵,莫覺算定了那人多半不是個劫匪,想來想去,隻好在次日上午抽了個沒課的空當,跑到燦宜的學校去,托人把路謙添喊了出來。
  “……什麽事?”少年見莫覺特意趕來,一臉著急的樣子,想必是出了些事的。
  莫覺便把兩日來的見聞與他說了,道:“……這事情蹊蹺的很,怕燦宜緊張,不好同她講,就先瞞一瞞罷。隻是我覺得很不放心,卻又不得閑,不能每日都守在那裏等她們,並且依我看,那人也不像個隻打劫的形容。你近來可否多送一送燦宜兩個?”
  路謙添聽了這話,心裏一驚,近來總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眼下終於算是應驗了。便隻好點頭應下,同他道了別,各自回身去了。
  他一心疑亂,此刻摸不清狀況,隻好先籌劃籌劃該怎麽跟燦宜說才搪塞的過去。

  【42】裂痕
  下學後,燦宜收好東西,拍了拍前桌的少年,衝他淺淺一笑:“跟雲宛約好了的,我先走了。”
  路謙添支吾著還沒開口,她便已經拿了東西向教室門外去了。
  半上午的時候莫覺特意來告知的這件新聞,於路謙添來說,著實有些震驚,滿心煩亂。便是連揣測也摸不到頭緒,無從下手。然燦宜卻是不知情的,他正兀自無措著,見她擺擺手即將出門,隻好繞過桌椅,三兩步追上去,在門口拉住了她。
  “燦宜!”少年急急叫道。
  燦宜詫異的回身一瞧,雖說此刻教室裏已不剩幾個學生,然嫌還是要避的,待回過神來,便趕緊抽了手,不好意思道:“……又怎麽?”
  此刻少年也會意過來,尷尬的一笑:“……你且略站一站……”見她站定了抬頭望著自己,可眼下怎麽也扯不成個幌子了,胡亂尋思了一半刻,隻是急急忙忙的吐了三個字出來:“……我送你。”
  “我不是說了,”燦宜見他支吾了半天,原來就是這麽句話,便鬆鬆的一笑:“雲宛怕是就過來呢,我都跟她約好了的……”
  “那便連她一起送……”路謙添岔道。
  抬眼見燦宜一臉不解,猶疑的看他,突然就動了玩笑的心思,便挑著眉頭有模有樣的笑起來:“……你不懂我的意思麽?我是說……”眼風裏瞥見她別著嘴,伸個懶腰繼續勾著嘴笑道:“……現下我要跟雲宛好生套套關係,她也是個頂不錯的女孩子,模樣也俊俏性格也爽朗,倒不像有的同學,動輒麽還喜歡發個小脾氣的……”
  燦宜聽了這話,知道他同她講笑,便睨他一眼笑道:“動輒喜歡發脾氣的,隻怕是在說誰許多年結下的密友呢。”
  路謙添笑起來:“……想不到寧家燦宜小姐也這樣記仇?”
  燦宜莞爾道:“這卻怎麽是我記仇了?”
  “……你放心,”少年酸溜溜的抿嘴一笑,半晌酸溜溜的送了這三個字出來,雖是他真心所想,此刻既是在玩笑,也便就借著氣氛刻意拿腔就是了,於是俯身到她耳邊:“……我至今被你迷的不輕,一時半刻隻怕是改不了心思的。”
  燦宜打眼一瞧,幸而他聲音低,教室裏幾個學生並未聽見。然而少年輕揚的聲音化在她的心裏,沿著曲折的回路這麽一繞,就變成切實的落感,軟軟的癢著,綿延成一根紅線,燒到耳根的時候倏然興旺起來。因此咬了嘴角道:“……不害臊……說什麽一時半刻……”
  “……那麽,”路謙添見她不好意思了,更來了興致,又笑起來:“是‘三年五載’怕都拔不開眼了,這樣你可歡喜……?”
  那一片緋紅又從耳根燒到她的兩頰上。
  “……再不然……”少年揚眉一笑,轉而卻作一副嚴肅的麵孔,又湊近了沉聲道:“你甚於我……莫不是想聽‘今生今世’這種調調的……?”
  燦宜眼睛一橫他,轉身要走,卻瞥見幾米開外,雲宛站在隔壁她們班門邊上,捂著嘴笑他兩個呢。於是醒過神來,抬手推了身邊的少年一把:“你瞧!偏生你今天不知惹了什麽魔星上身,淨說些稀奇古怪的話!我回去卻要被那丫頭笑死!”
  路謙添循著她的眼光看過去,登時也沒好意思的,隻好衝雲宛淺然笑了笑。
  “……我還擔心你們幾時才得說完,”雲宛笑吟吟走來,衝燦宜道:“我在那裏站了大半天,一個也沒有搭理我的,真真叫人傷心。”這句完了,不待二人開口,又轉臉向少年笑道:“這位同學瞧著卻委實麵生,我再想不到路少爺開起玩笑來竟也算得個把翹楚的……”
  少年聞言一笑,淡淡的掃一眼燦宜,打趣道:“這怎麽是玩笑。”
  “罷了,罷了,”雲宛趕緊笑著擺擺手,“我插足進來,壞了你們甜言蜜語的,先走罷了!”
  燦宜將要拉住她,路謙添卻想起要事,趕緊道:“……正說呢,我送你們。”
  “我看你還是省省罷,”燦宜別嘴一笑,“生生酸出我一身雞皮疙瘩,必得好生緩一緩了。”
  此刻少年玩笑的心也已減了大半,然掛心她兩個安全問題,便向燦宜道:“剛才約略魔怔了,豈止是你,我自己都抖出一身酸水。現下既是你們要回去,我送一路也不費事的。”
  又三兩句過後,燦宜和雲宛隻得應了,由他送回家裏去。
  巧極後續接連下了三天中雪,路謙添也算得了個正當送她二人的理由。
  他這幾日來留心觀察,起先並未發現什麽可疑的尾隨者,然在接近寧家巷口的地方一留意,確然察覺了些微不對。每日都有個男人,一身如莫覺所述的行頭,窩在附近的弄堂口子上一個不起眼的攤子旁邊,四下裏打望,分明是個私人雇傭的探子的形容。
  少年心裏一緊,猛然躍出先前喬思蘇生日會上,他父親回身上樓時那個模棱難測的表情。當下左胸隱隱抽痛一番,頓時生出許多沒有頭緒的雜念。沒頭沒尾,盤踞了心頭,讓人愈加局促不安。
  汽車進了路公館,還沒停穩當,路謙添便打開車門跳下來,快步向二樓書房去。敲開門,他父親正在案頭翻書。
  “……什麽事。”路莞之頭也沒抬,餘光掃見氣喘的少年,想是對其這般突兀的冒失深感不滿,低聲問道。
  “……父親……”路謙添緩下呼吸,隨手掩了房門,沉靜的走近前去問了聲安。
  他父親沒說話,合上手中的書,向身後倚去,閉目養神。即是示意他有話就說。
  “……我,我想……”少年在心中掂量片刻,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正忖度著用詞,路莞之卻仍舊那番姿勢,冷冷的問道:“想是玩鬧夠了,終於想到來知會我一聲了。”
  少年一驚:“……父親……”
  “你當你不說,我便什麽都不知道麽,”他父親坐起來,仿佛皺了些眉頭,道:“不過是諒你年少,今後沒幾年玩頭,才不言不語縱容你到今日的。”
  路謙添聞言滿心訝異,再要開口,又見路莞之點了支雪茄,雲吞霧繞中把他當個幼小的孩童一般:“管你玩鬧成個什麽結局,眼下既是頓悟了,想必也就有了決定,說罷。”
  少年越來越覺燦宜此番這事與他父親相幹,聽了這番話,知道一切明了,佘者一概不必贅述,便略沉一沉心氣,正色道:“……既然父親也知道了,那我就說了……”
  路莞之點一點頭。
  少年甚是清晰的吐出三個字:“寧燦宜。”
  他父親沒說話,半晌,繚繞在薄白的煙圈後麵的那張冷清沒有表情的臉,微微皺起眉:“少年心性。”
  路謙添漸漸捏白了手指的關節,沉聲答道:“……父親,我喜歡她。”
  “看來起先就不該給你這個玩鬧的機會。”路莞之聲音依然清冷。
  “父親!”
  “你醒一醒,”他父親又盍了眼,“略玩一遭就行了,盡早收心回來,如今喬家等著我們提日程呢。”
  “父親!我說了……”
  “這些淺嚐輒止的東西原本就不是你該碰的!”路莞之道:“不懂得誌存高遠,心思上一味眷戀這些沒用的情意,枉費了我這十七年的家教!”
  “喜歡寧燦宜哪裏就礙著我誌存高遠的!”少年揚聲頂撞。
  “住嘴!”他父親橫眉喝道:“心浮氣躁!”隔上半刻,又道:“說白了,思蘇是兩家裏早就定下的,如今你想翻臉就翻臉,人家還要不要臉麵!”
  “從來我就沒有承認過她同我有什麽更進一步的關係!憑什麽你們……”
  “憑什麽?!憑我是你父親!”
  少年緊緊握拳,咬著嘴角,半晌,深深蹙了眉頭一字一頓道:“她喬思蘇,我不要!”
  “由不得你要不要。”
  良久,少年輕哼一聲,冷然笑道:“……如今說起‘淺嚐輒止’四個字你們倒言之鑿鑿了,起初為何又準我喜歡上一個局外人的……”
  路莞之站起身,拿著書走向書櫥,明明皺著眉,卻笑道:“為何?不過為著曆練曆練你罷了,讓你提早嚐嚐苦情是個怎樣滋味,還真當回事了!你既也曉得她是個局外人,那還有什麽好說的,要不要將她帶進這個局中,自己看著辦罷。”
  是了,就是這樣。從小他父親就把他籠進一個軌架中,言左不得向右,明明沿途有難防的絆繩,卻總是怨他自己不留心,然後再笑目告訴他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
  隻是從前的小磕小絆,曆來隻傷皮肉,不曾傷心。而今番,卻是要拿他的感情來祭了。
  半晌,少年蒙了滿眼滿心的失落感,道:“……所以你覺得我玩鬧的時限夠了,就幹脆派人盯住她麽……?”
  路莞之沒開口,兀自瞧著書櫃裏的書,尋到一本如意的,抽了出來,合上櫥門坐回到書桌前。略翻一翻,眼睛也不抬,沉聲道:“看來你倒不是自己想透徹了才來找我理論的,原是亂了陣腳了。”
  路謙添蹙眉望著他父親。胸腔裏翻騰著道不清的怨惱。
  “‘處事不驚,坐懷不亂’想見你是一個字也沒學到,”路莞之道:“學校裏隻教與你些莽撞冒失的行事麽?”
  路謙添聞言猛然生出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他父親悠然吐著煙圈,下一句就是:“不必去學校了,自來我就不覺得你能從那裏學出些什麽大作為。”
  他一心茫然了,也不記得自己後續又爭辯了些什麽,等醒過神來,已經要出書房的門口了。然卻是因為他父親的一句話停住了步子。
  “……也不動動腦子,我若有心調查一個女學生,用得著這般大費周章麽,不消幾通電話,便連她祖上詳情也能知曉個八九分。就憑你見今這副樣子,來同我強調感情自由,委實幼稚的很……”
  隔了半刻,又道:“……等你認真思慮好了再來罷,我無暇聽你這些孩子話。”
  路謙添接連兩三日沒去學校,燦宜正擔心,這天下學走到巷口的時候,遙遙瞥見家門口的車,便加快步子跑過去。近前了發現車裏並沒有少年,又見車牌不是他往日的號碼,猶豫著穿進院子,走到書房的廊下,隻聽裏麵一個男人的聲音道:“……情況就是這樣,還望寧先生看管好令千金。”
  又聽她父親道:“路謙添是我一個學生,也是燦宜的同學,隻怕你家老爺誤會什麽了。”
  來人輕聲笑道:“我家老爺是不是誤會,先生自己問問就知道了。喬路兩家的事,雜閑人等是幹擾不了的,令千金與路少爺之間,最好隻是同學,如若寧小姐生出些什麽旁的情誼來,到時隻怕受傷得很。再者……”他尾音上卷著一絲笑意,她父親沒有接話,待他說下去,他便繼續道:“……再者說,先夫人的那一番初戀舊事,想來先生你也不願重提。且顯見得,令媛怕多半也接受不了母親似這般多情罷……”
  “你住口!”燦宜聽見她父親喝道:“這番卻是我家的事,無需雜閑人等多嘴多舌了。”
  那男人一笑,半晌,又聽她父親道:“……這番話,當真是喬勻讓你來轉達的?”
  來人道:“喬家老爺大名誰敢冒充。”
  寧逸白道:“燦宜的事……”
  來人笑起來:“先生放心,隻要令媛斷了同路少的念想,一切好說。”
  燦宜聽到這裏,後麵他們再說什麽,她一概聽不真切了。隻有怔怔的出著神,跺回屋去。

  【43】決定
  薄涼天色,暈染開天邊的如水銀光,如同著了冰糖的橄欖,晃晃悠悠在千年之外,冷眼熬過曆史。它這樣一路走來,不知熬出多少皺紋,才斂成滿世荼彌慘淡的月光。這爿古老的光輝,直落落砸進人的眼裏心裏,投出連連的漩渦,推搡著那些沒了主見的情緒,往更深的暗角裏去。這些波動略微觸及心防軟處,久了,便不知不覺的汩出水來。
  燦宜縮進被子裏,緊緊閉了眼睛。
  她總是想起下午,那個人說,恐怕令媛接受不了母親似這般多情。
  “燦宜。”她父親來敲了敲房門。
  燦宜沒有應答,翻身向牆角。寧逸白又道:“睡了麽?爸爸有幾句話同你說。”
  半晌,她裹了外衣下來,去開了門。
  寧逸白在她書桌前坐定了,燦宜聞出他身上一兩分酒氣,便道:“……爸爸,你喝酒了麽……?”
  她父親笑著點點頭,抬手比道:“隻喝了一點,不妨事,冬天正可暖暖身子。”
  燦宜將要坐下,想想又起身向床邊去,從被子底下摸出個小巧的熱水袋,遞給她父親,然後在較遠的椅子上坐下來,低著頭不肯講話。
  “……燦宜,”半晌,寧逸白向她慈愛的笑道:“……你喜歡在正德讀書麽?”
  燦宜聽了心下一驚,抬眼望著她父親,點了點頭。
  良久,寧逸白又淺淺的一笑道:“你大了,許多話便不肯再講與我聽。”
  “……爸爸。”燦宜心裏沉進一碗酸澀的湯,輕聲叫道。
  寧逸白歎口氣,笑著搖搖頭:“……有些話你同雲宛商量,可是有些事,做父母的總要過問一番的。”
  佐以下午的事,燦宜模模糊糊猜到她父親的意思,還沒有答話,隻聽他又道:“你瞧,一直以來我都說是你的老朋友不是?你想做的事,凡我覺得不過分的,當然你是個教人省心的孩子,從來也沒什麽逾禮的舉止,我是說,我一般不曾駁斥過你罷?”
  燦宜點點頭。
  “……因為我的孩子我很了解,並且也很放心。”寧逸白猶豫半刻,略微攢了眉道:“燦宜,爸爸很信任你,你信不信任爸爸?”
  她聞言猶疑的望著她父親,待要點頭,又總覺得他有話要說。
  寧逸白深沉的舒了一口氣,又淺略的笑了:“……我倒也喜歡做你的朋友,喏,你同你這位老朋友說說看,有沒有什麽中意的人?”
  “……爸爸。”燦宜一麵詫異,講到這點上,一麵又禁不住矜持起來。
  寧逸白笑道:“有麽?”
  燦宜心裏亂成一團,便搖搖頭。
  她父親笑起來:“你看,才還說了我信任你,叫你也信任我,你怎麽不當真?”
  她低下頭去,猶豫著究竟要不要坦白告訴給她父親知道,還沒開口,卻隱約聽見他低聲一句:“……路謙添,他隻能是你同學。”
  燦宜驚異的抬起眼,撞上寧逸白少有的冷然眼神,隻聽他又道:“我既說了信任你,這件事便交與你自己解決,從今往後,斷了跟他的來往。”
  “爸爸!”燦宜倏然站起身。
  “你斷不了這心思,就隻好我來了。先辭了他這學生,或者讓你回女中讀書去,你自己看著辦罷。”
  “……為什麽謙添不行……?”
  “……謙添?”寧逸白促眉歎了口氣,良久,走上前來和聲勸道:“燦宜,他是省府路家的大少爺,將來要當家,要同別人家小姐結婚的,你如今喚他的名字,是將自己置於何地呢。”
  “爸爸你不是從來不在乎家世背景麽?”燦宜散了一臉無法認同的表情,“你自己都不在意,為什麽要我在意,你可以活得灑脫,為什麽我就不行……”
  寧逸白攢眉道:“他們那種家庭,你要怎麽灑脫。”
  燦宜一怔,沒有接話。半晌,寧逸白撫著燦宜的頭發:“……燦宜,正因為你是燦宜,所以不行……”
  正因為你是燦宜,所以不行。
  或許事隔多年以後,她會想起這句話,才知道彼時沒能理解她父親真正的意思。
  “燦宜,你相信爸爸,”寧逸白站起身:“是為你好,離他們遠遠的。”
  見她沒開口,他又道:“睡罷,夜深了,好生記得我的話,打明天起把不相幹的人和事,統統都放下。”
  他說完便轉身去了,走至門口,抬手將要開門的時候,聽見身後燦宜輕聲問道:“……爸爸,那首祭辭根本不是你寫的,是麽……?”
  寧逸白猛然間頓住步子,回身望住女兒。
  “……什麽‘惆悵雙鴛不到’,又是‘幽階一夜苔生’的……不是你罷?”燦宜的聲線漸漸模糊起來,“……一直惦念著母親的男人,怕不隻是爸爸你一個罷……?”
  她父親眉心一緊。
  “……你說要我信任你,”她眼睛裏仿佛盈了許多絕望,積滿了,便砸下一滴水來:“你瞞了我將近十八年的事,又該怎麽算?”
  寧逸白沒有說話,良久,他沉聲道:“我並沒有瞞著你,之所以不告訴你,不過是為了讓你母親好生安息。”
  他說完,徑自去了,出門前隻留下一句:“……你這幾天先在家裏休息,不要去學校了。”
  兩個曆來好學的人如今卻都不來學校讀書應卯,祁佑森攢了一心疑慮,正要去隔壁問問雲宛,方一下課便見她找到自己班來。
  “……祁少爺,”雲宛眼眶子漸漸紅起來,“你幫幫燦宜……”
  “怎麽回事?”祁佑森忙道。
  “伯父不準燦宜上學,更不準她再見路少爺了……”
  “……這怎麽說的?!”
  “……我找燦宜問了半天,她不肯說,才又去找莫覺哥哥,他因那會子不在場,回來才知道是喬家派了人來警告,說要燦宜離路少爺遠遠的,不許她妨礙路少爺同喬小姐的婚事……所以伯父便……”
  “……婚事?!”少年訝異道:“……我怎麽沒有聽說……”
  雲宛便道:“……燦宜出不了門,連路少爺近來也不來上學,我找不到他,隻有找你了,”她眼睛一酸:“……祁少爺,我知道你是肯惦記著燦宜的,……你幫幫她,替我給路少爺傳個話,他兩個見今哪怕能說上一半句話也是好的……”
  少年眉心裏漸漸沉了一團擔憂,便道:“……你別急,我先瞧瞧謙添去……”
  不等下學,祁佑森便忙忙的往路公館來,甫一停住車,他便跳下來,直往路謙添房間去。敲了門未待裏麵應聲,就直衝衝推門進去了。
  “……怎麽回事……?!”祁佑森回身掩上門,喘著氣道。
  路謙添坐在書桌前,出神的望著眼前展開的折扇。
  “……先不說你,燦宜遇上麻煩了……”祁佑森走上前去,自己傾了一盞茶。
  路謙添聞言抬起頭:“……出了什麽事?”
  “原來你還關心她?”祁佑森將茶杯硬生生擱在茶幾上,走到他麵前道:“……看情形,你父親怕是知道你們兩個的事了罷。”
  路謙添點點頭,忙又問道:“……她到底出了什麽事?”
  “你這邊講理講不通,便被軟禁起來,”對麵的少年輕然一笑,揚眉道:“這麽些天也沒想出個法子來麽?你就是翻牆出去見上她一麵又能怎樣?!總強似一句話沒有,讓她一個人在家懸著心的等罷……”
  路謙添急道:“我問你她那邊到底遇上什麽麻煩了?!”
  祁佑森掃了他一眼,冷聲道:“……這邊差人去挑撥了一通,道是叫她別纏著你,耽誤了你的婚期。寧先生便把燦宜關在家裏,也不準她上學了。”
  “……這邊……?!”路謙添蹙起眉。
  “據說是思蘇她們家裏遣去的,”祁佑森閉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道:“不過誰又說得準,總歸你此番遇上大麻煩,這件事認真驚動長輩了。不久前你同思蘇的事情或許還未提上日程,見今卻是逼著他們操辦起來了。”
  見路謙添沒開口,他又翻身坐直了,急道:“路謙添,幾時你變的這樣!說喜歡燦宜的是你,同我冷戰的也是你,若沒本事,那起先就不要招惹她!”
  對桌的少年卻仍舊一臉冷然,半晌,抬眼盯住他。
  “……你難道想不到會有這局麵麽?!”祁佑森被他漠然的眼神一激,拍著桌子站起來:“頭先你熱火朝天的喜歡燦宜,難道是昏了頭,忘記你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麽?!別說什麽當真待她好!你待她是好,比誰都好,可你現今沒轍了就沒轍了,隻知道自己委屈,卻白叫她為你難過一場!我是當你抱定心思同她在一處,才甘心退出的,不成想你這樣縮手縮腳,倒也配說你喜歡她!”
  “你說完了?”路謙添麵無表情的等他講完,良久,眼神裏沉進冰涼深邃的沙,盯住他問道。
  祁佑森深深舒一口氣,重新坐下去,緩和了聲音道:“……謙添,很多事情不容易,可是換作我都有決心堅持下去的話,你就更不應該放棄了。”
  “誰告訴你我要放棄?”路謙添聞言淺淺笑起來。
  對麵的少年一臉詫異的抬起頭望住他。
  “打從你進門就不正經聽我講話,”他將扇子收好,揚眉一笑,“在我眼前激昂了大半天,可有一句問過我的打算?”
  祁佑森“咦”了一聲,問道:“……那麽你是……”
  路謙添揉一揉額角:“父親讓我拿準了主意再去找他。”
  “……所以……?”
  “所以我認真考慮了這許多日,”他抬眼一笑:“拿準了主意。”
  “……可伯父若是不同意呢……?”
  他又聳肩笑道:“那便隻好再想辦法。”
  是了,他了解他的父親。雖然方式強硬不恰當,但他父親真正關心的不過是兒子能成長為一個怎樣的青年,以及他是否能在成長的年歲裏漸漸變的冷靜睿智且有擔當。以前的他,不管做什麽,總是懷著不違背父願的想法,完成被吩咐的事情,然而見今才終於醒悟透徹,前番一切,都不應該僅僅作為服從父親的意願。
  時至今日,路謙添在他父親手下的所學種種,直到那天一番爭辯之後,才由近幾日來牽扯開的思索中,得到通透的回答。按照路莞之的思路,僅憑滿腔熱愛便去冒失衝撞的出手,是不得如意結果的。那天他也曾說過,要不要把燦宜帶進這個局中來,由少年自己決定。
  既然如此,那便謹遵教誨,冷靜睿智且極有擔當的,去說出自己的答案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祁佑森詫異道:“……你要同燦宜……”
  路謙添麵孔上散開堅定無比的微笑:“我要同她訂婚。”

  【44】求婚
  路謙添敲門進去的時候,他父親正在書房裏翻查著一份報紙。
  “父親。”他走近前沉聲喚道。
  路莞之抬眼瞧了一瞧,複又低下頭去看報,隔了半晌,方道:“怎麽,來談判麽?”
  少年沒有開口,略站了片刻,微笑起來:“父親言重,我這怎麽是談判。”
  路莞之聞言抬起頭來,把他看住,良久卻也笑了,道:“哦?那麽想是近日來參得些許道理了。”
  “父親,”路謙添在心裏過一過下麵這番話的分量,終是穩住心緒,淡然開口:“你曾說過這是一個局。”
  路莞之靠向身後的椅背,閉了眼等他說下去。
  “這許多年來,你所希望我達成的,不過是個局點的位置。能人所不能,忍人所不忍。既處其中,縱然身外千溝萬壑,心下卻始終是要端出一馬平川的態度。”
  他父親聽了略略一笑:“倒很有意思。”
  “前番是謙添愚鈍,不能夠真切的體會到父親的用心良苦。”
  “依你的意思,”路莞之笑道:“幾日閉門思過,收獲頗豐,見今到底是徹悟了,便打算‘忍人所不忍’了麽?”
  少年搖搖頭,淡然一笑:“那不如‘能人所不能’。”
  “哦?”他父親點了一根雪茄,吞吐了兩三個煙圈:“怎麽個‘能人所不能’?”
  “父親,”路謙添沉了沉決心,半晌,堅定的答道:“我要定了燦宜。”
  路莞之合眼道:“才我還以為你醒悟的透徹。”
  “雖不及父親的期望,但也算大有長進。”少年眉心裏一抹沉靜不改的神色:“前番是我冒失,隻曉得強求父親首肯,卻不知這已然是自己先臨陣卻步,失了主見,才隻有無禮頂撞的份。”
  “而今又怎樣?”他父親極有興趣的望住他,問道。
  少年揚眉一笑:“而今思忖的仔細,就眼下狀況來說,父親不準我同燦宜的事,無非是為五條。若要說是我年少心性,父親便大可放心,如今令我舍了前番浮躁肯塌心反省的,算起來怕正是燦宜。若要說是為同喬家的幾句暗許,畢竟隻是暗許,誰也沒有正式承諾過什麽,再者,思蘇是個搶手的姑娘,行情甚好,不差我路謙添一個,以伯父伯母的通情開明,想是勸解起來亦頗容易體諒。若要說到燦宜,且不談她全然沒有尋常大小姐的恣意嬌妄,單論儀德才華並形容品格,皆極出眾,完全擔當的起路家少奶奶。若要說家世背景,”少年淺淺一挑嘴角:“我路家自來不是仗勢自居的家庭,高官富賈雖好,然品性讓人敬佩卻才是更為難得,寧先生大名父親定有耳聞,如此名士,我們豈止錦上添花。”
  他是眉間英氣非凡的少年,此刻已然一派沉著冷靜的氣勢,一口氣講了這許多,略頓一頓,淡然如意的笑道:“最後一條,多謝父親掛心,若要說燦宜是個局外人,怕是過不得這當中的日子,怕就多慮了。一來我既要定她,就不會讓她的日子難過半分,二來麽,”講到這裏不自覺動了心思,想起一些簡短的往事,譬如她在禮堂還手那一出,於是眉心裏鬆開溫柔的神色,淺聲笑道:“……二來,她實在是個有性子的姑娘,我們這點生活隻怕還坎坷不倒她。”
  路莞之聽完這一番話,略怔了一怔,良久,將煙蒂滅在一邊的煙灰盤裏,道:“顯見得你倒是長進了不少。……你此番肯想清楚這些道理,認真是為這個寧燦宜了?”
  路謙添道:“是。”
  隔了半晌,他父親又沉聲問道:“她就這麽好麽?”
  少年點點頭,眼神裏斂過一抹沉進心裏的真切情感,淺然道:“若要論及父母之命,沒有誰是想成心抵觸的,我自然知道我的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然曆來婚事上不得如意的人,多半是因為局麵沒有轉寰的餘地所致,譬如與中意之人相許的理由實在分量不足,再不然,就是自己不曾奮力爭取或者爭取時過於冒失而成了無理取鬧,譬如我前番,誠然情切,卻是不智。如是思慮再三,眼下將這幾條道理列舉明白,自認為已是足夠分量了。”
  “父親,……燦宜她,果真是我此生最不想錯過的人了,”少年誠懇道:“即便是由你們來指定我的婚姻,我至少也要推薦她與你們考慮一番……”
  “你倒會打算,”路莞之聽聞這話,笑了起來:“你當這是裁製衣裳,還容你挑選料子的麽。”又道:“才活了幾歲,也敢談一輩子的話。”
  少年眼裏透出沉然堅卓的神色:“左右不是燦宜便是思蘇,總歸是沒有第三種選擇了,既是這樣,若真當錯過她,可不就是一輩子的事。”
  路莞之道:“這便是你所謂‘能人所不能’了?”
  “世家子弟,婚姻是件極大的麻煩,然而即便人人落馬,如今我也一定要討得自己如意的那個人,” 路謙添望住他父親,挑了唇角揚眉一笑:“父親要我長進,眼下我好容易醒悟了些道理,肯為此好生努力,不如就準了我,容我長進些可好?”
  路莞之聞言“哼”了一聲:“你可拿捏準了,這是餘生幾十年的問題,要她做我路家媳婦,容不得後悔的。”
  得了這一番話,少年頓時開解了眉頭裏全部的憂心,揚聲道:“自然拿捏的準!”
  “你護得了她?”
  少年神色堅定:“我既說了,就定然擔當起燦宜一生。”
  良久,路莞之擺擺手道:“……你這番長進,甚合我意。……既是好容易開了竅,決心出息些,便自己看著辦罷。若要後悔,卻不幹我事。如今橫豎我隻有一句話,從今往後,休要當著我同你母親的麵說你媳婦半句不是。”
  “謝謝父親!”
  路謙添開懷起來,轉身大步出門去了。隻剩下他父親一個人,重新拾起一支煙,點著了,在繚繞的煙圈後麵,舒展開表情,搖搖頭笑了,神色間竟也是做父親的對孩子掩不住的寵溺。
  從裹了霧氣的玻璃窗頁望出去,寡淡的雲影浮遊天盤之上,拖出一段嫋娜的身姿來,擋去大半闕冷月光。
  燦宜靠在床頭上,沉沉望著手裏的胭脂盒子。
  這一隻琺琅彩的小盒,連同那把墨蘭花樣的掐絲銀鏡子,在她的歲月裏安靜的陪伴著,如同一首旁人無法聽見的詩,淌過荼彌的時光,與她掛在頸上不曾除下的木桃一起,堅定的盛開著,盛開著。它們自在無人可見的角落裏長成一季絢爛的荼薇,芳香充盈了她的整個世紀。
  “燦宜,”她正出神間,莫覺抬手撥了一撥她窗欞上蓮子般的鈴鐺,搖曳出一陣輕靈的聲響。他又敲了敲窗戶一笑:“雲宛有事情找你,外頭等著呢。”
  她便隻好將東西放回到抽屜裏,披了一件縐花毯子出去了。
  莫覺靠在她門口衝她笑道:“妹子,你哥哥我甚是疼你呢。”
  燦宜白他一眼:“……也沒見大晚上的你亂發什麽感慨。”
  莫覺便搖著頭“唔”了一聲,玩笑起來:“我是你偉岸的後盾,此番你感情上遭了變故,縱然我心裏想著要好生撫慰你一把,眼下看來,還未來得及伸出援手,便失了先機了。”說完又向外一努嘴,繼續笑道:“罷了,快些出去罷,我這邊貧著,倒白凍壞了人家。”
  燦宜當他閑來無事講笑的,便衝他扁一扁嘴,道了一聲“肉麻”就出去了。
  甫一跨出院門,冷不防被人用力握住手腕,順勢拉進懷中。燦宜被牢牢圈住,動彈不得。
  弄堂裏綿軟的微光下,她隻能掃見來人象牙色的圍巾和肩頭的格紋大衣。仿佛吸了飽滿的冷氣,羊毛衣料變的像是胡須般紮人,硌的燦宜滿臉生疼,如同是麵孔上落了許多冰點子。
  她似乎聞見清冷的空氣裏有難覓的皂香,隱約促成了她一個又一個連串浮想的夢境。
  她似乎觸及麵前的少年急促難平的呼吸,略帶癢感,進了她的耳朵,一直綿延傳遞到心口,砸成美好的漩渦。
  她似乎從他細碎的發梢裏,抬起眼睛,看見月光如水,撐開周邊的繚繞雲色,悠揚傾灑了滿世芳華。
  燦宜閉上眼睛,聽見耳邊響起少年熟悉的聲音:“燦宜,我想你。”
  她覺得眼裏有什麽東西鼓鼓的脹著,待要抬手來擦,卻抗不過周身的力度,隻好任由它們在瞳子裏噪雜著。
  半晌,麵頰上劃了兩道水痕。
  “我後麵說的話,你給我紮實在心裏擱著,且要真切的擱著,”少年將頭埋進燦宜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拜你所賜,我不想再做前番的路謙添了。”
  她一直不開口,等他說下去。
  “從前我不愛虛迎交際應酬,隻識簡單人際;我不想成為父親教導了許多年的人,認為那隻是他的架想,而不是我的。可是從今往後,我不再做以前的路謙添,我願意放棄前番全部執念和認知,學習怎樣沉著強勢且有擔當。我會斂足自己全部能力來圓滿這個過程。……因為我想維護你。”
  他說:“寧燦宜,倘若我變成這樣,你有脫不了的幹係。”
  燦宜眼睛裏砸下一滴冰涼的珠子。
  半晌,少年鬆開手,站定了看住她,眉心裏包容進如前般溫和的調子,挑起嘴角淺淺的笑了起來。暗漠而虛浮的光影流連在他的麵孔上,被鼻梁劃出側臉的界限,投影下去,一叢光亮,一叢淡然。輪廓裏是言不盡的英氣俊朗。眼神裏滿是深邃卻透徹的堅定:“你瞧,我為你下了這樣大的決心,你怎麽謝我?”
  燦宜沒有說話,隻是低下頭去揉了揉眼睛,卻突然裹緊一團溫暖中。
  她抬眼發現少年將自己除下的圍巾圈在她的脖子上,於是她的麵頰便上頓時如同碰觸到他的體溫一般,暖暖的熱了起來。
  在這彌漫四方的冷夜裏,過往曆曆在目,回放過,卻又不肯退場。
  她聽見他說:“我看你不如跟我結婚罷。”

  【折子】鑿鑿之言
  你是四月綿軟的光
  傾灑我滿世塵香
  書頁裏翻不見容顏
  水色荼彌過半藍的天
  浮雲搖曳
  長線牽連連不盡惦念
  遠目遼野萬千裏
  獨思彼
  片片芳華何其遷翩
  比翼鳥
  並蒂蓮
  灼灼木桃雕下執言
  則請君聽切
  隻一句,偕老千千萬萬年

  【45】預備
  當怎樣的聲音漫爬進耳際的時候,可以看見絢爛的星。仿佛是湮沒在華年的盡頭,沉溺下去,沉溺下去,就隻剩無聲的歌。調子清揚在視野裏,起落疊伏,漸成一折幻象,又在誰和誰的眼前彌滿萬方。
  他說,我看你不如跟我結婚。
  燦宜隔過薄薄一層冰糖般的夜色,鼓噪在瞳子裏兩滴溫軟的水膨脹起來,擾花了她的眼界。她隻有覺得世界越加寂靜,砸不出一絲一毫的聲息。一直等到眼裏的水氣落盡,視線軟軟的碰上對麵佇立的少年的時候,才看清他迫切的表情。
  路謙添脖子裏落下一顆銀白的冰點,滿是涼意。他正盼待著她回應的聲音,又擔心她卻步而生了遲疑,兀自局措間,仰起臉一瞧,漫漠的天幕上,洋洋灑灑飄起雪點子來。
  “燦宜,你瞧……”
  就在少年的尾音上,燦宜踮起腳,伸開雙臂牢牢勾住他的脖頸,擁抱住他。良久,抬頭在他的右臉上,印下一枚甜蜜的吻。
  路謙添怔了一怔,繼而便也輕揚了嘴角,微笑起來。他抬起手,打了一個清亮的響指,弄堂口子上的天邊便劃出一段尖細的哨子,“呼呼”的叫囂著,疾速飛過上空。一聲一聲,拖著綿長的尾路,約略著將要擦亮了天空,卻又消匿不見了蹤影。燦宜待要以為它們這便匆匆結果了使命的時候,卻不期被倏然盛開的煙花驚喜的捂上嘴。
  繽紛燃燒起來的花火,整個灼了半邊藍漆漆的天,仿佛連同始至的雪也一起點著,一心要將盛宴偕下來與世人分享,便擦著豔麗的尾巴慢吞吞撲向大地。光影夾並月光傾瀉下一片,雪地裏好比連篇成絢爛的海。煙花仍舊一朵疊掩著一朵,在不遠處的頭頂上驟然盛放,劈啪聲如同要砸開各自生命裏新的紀年。
  弄堂裏有小孩子探出頭,先謹慎的望上一望,接著便歡欣鼓舞的拉開院門,踩著“吱呀”的調子鑽出來,愉快的跳著,又叫著笑著相互指著天。
  方才寂靜無息的巷子,頓時雀躍喧聲。
  路謙添緊緊握住燦宜的手,溫和的笑著俯身到她耳邊:“你瞧,氣氛剛剛好。”
  隔了幾十米不到的距離,燦宜看見雲宛跨出門來,裹在棉衣裏向自己這邊望著,仿佛也流了淚的樣子,衝著她開懷笑起來。
  弄堂裏天上地下的動靜好一會子才得以消停下來,寧家書房裏,寧逸白促眉望著對麵的少年。
  “老師。”路謙添沉聲喚道。
  “罷了,”寧逸白擺擺手,“我不敢稱是你老師,路少爺請回,打從今起,還望離燦宜遠些。”
  “老師,我當真是這樣想的,我喜歡燦宜,一定會好好待她!”
  寧逸白歎口氣:“……你們,總歸不合適……”
  路謙添道:“這麽些日子來,我同燦宜處著,也沒覺哪裏不合適,老師怎麽就斷言呢!”
  “你是路家的少爺……”
  寧逸白話還沒說完,少年便搖頭道:“老師曆來不是看重這些的人,怎麽現下偏偏把這幾句凡人嚼爛了的話看做芥蒂?我既然說服得了我父親,也就鐵了心的能說服老師。往日老師淡泊名利,從不介懷門第如斯,然今擱在自己身上卻又另是一番態度,可算表裏不一?照此說來,平日拿來教育我們的那些胸懷,豈不枉擔了虛名。”
  寧逸白聽聞這番話,先是無奈的笑了笑,而後道:“你倒識得時機,若不是現下你我有正經事討論,就你方才這幾句話,我倒真要誇你一番的,辯駁的好,辯駁的好。”他看住少年,又輕輕歎口氣:“……然而此番是我女兒,縱然我看的開,可是日後你們家的日子,於燦宜來說卻未必是好過的,我再灑脫,也不能不顧慮女兒的幸福……”
  路謙添道:“我要娶她,為的便是使她幸福。”
  “隻怕沒有說起來這麽容易。”
  “……可也不一定有那麽難!”
  如此,近來他們這般無疾而終的對話進行了兩三次的光景,路謙添隻好提了個折中的法子。
  “倘若半年內我不提婚事,隻將燦宜帶進我的生活,她若適應得了,老師便應了我,可好?”
  寧逸白憂心忡忡,見兩個孩子執著,有時也想就允了他們,可總又被一些模棱的想法絆住,做不下決定。總歸說白了,喬家是他這番猶疑的一個極大成因,隱隱若若給他些不好的預感。舊時往事他自然是不願重提的,然而前次喬家派來的人,那一番意思明白是他們並不將過往認真擱在心上,仿佛介懷的始終隻有他一個。如此說來,喬勻對燦宜顯見得是不會顧及什麽情分的,她若當真搶了喬小姐的姻緣,喬家纏糾起來,單有個不知內情的路省長又管哪門子用呢。且不說他不知內情,倘若鬧下去給他知道了寧喬兩家的淵源,以他們那樣家庭,縱然不萬分看重門第,卻是極重臉麵的,到時還肯不肯接納燦宜就另當別論了。
  不過見今聽了路謙添的提議,想來想去亦算可行。一來,期間喬家有意要鬧,他便可使燦宜從局中出來,就此躲遠開。二來,也可算得一段磨合期,同路家,甚至同他們整個生活階級。若合了,便成就燦宜的好姻緣,若不合,總歸也好給她留個後悔的機會。
  因此也就暫且應允了。
  將近年根的時候,路家特為此預備開個宴會。
  寧逸白因覺得拿不準喬家的態度,倘或自己也出席,隻怕燦宜同他們幾家的首一番正式社交就此成了告別宴也未可知。是以推說自己不適,加之這算不得兩家談及婚嫁的重大宴會,便也就不出席了。
  至此,臘月二十八的活動,二十這日路夫人派了人過來量燦宜的尺寸,二十七,便來接燦宜了。
  她方一出門來的時候,路謙添正斜靠了車門站著,揚眉衝她笑道:“夫人,你可算收拾好了。”
  燦宜怕父親聽見,便回身關了院門,促眉白他一眼。
  少年三兩步靠上前來,接了她腕上的手袋,在手裏提著掂了掂,又道:“也不重,怎麽磨了這麽半天?”
  她偏頭一笑:“囑咐了爸爸一些事情。”
  路謙添將燦宜讓進車裏,自己繞到另一邊鑽了進去,關好門轉臉看著她,挑了嘴笑起來:“你還真賢惠。”
  燦宜見前座裏一個大仆人並一個丫頭在場,沒好意思的,便低聲道:“……你再說!”
  誰知他卻幹脆嗬嗬笑了起來,掃一眼前座的兩人,衝她朗聲道:“你是要做我媳婦的人,怕什麽,誇你的話也不愛聽。”
  開車的仆從打後視鏡裏瞧瞧路謙添,又瞧瞧燦宜,咯咯笑著:“少奶奶,阿四跟著少爺這麽些年,頭一次見他高興成這樣呢!”
  燦宜不好意思起來:“……哪裏就是少奶奶了……”
  前座名喚泉音的丫頭這會子也轉過頭來,伏在座上笑道:“叫寧姑娘豈不生疏,饒是有這半年的時限,可我們跟著少爺的,都知道實情,早把姑娘當作少奶,日後叫起來,隻怕您也就見怪不怪了呢!”
  路謙添道:“聽見了?你敢得罪了他們?”
  燦宜道:“你就挑撥罷。”
  “怎麽是挑撥,”他此刻抬手一搭,勾住燦宜的肩,稍一用力便將她緊緊攬近自己身邊,挑眉笑道:“你喜歡做好人,隻怕今後他們隻聽你的,再不待見我了呢。”
  燦宜推不開他,卻聽阿四跟泉音互一對視,笑起來:“兩口子,聽誰的還不都一樣。”
  路謙添笑著沒說話。
  隔了半晌,燦宜輕聲道:“……不管怎麽說,既許了半年,便還是仍舊像以前一樣過半年罷……”
  “你當那半年是與你說著玩的,”少年揚眉一笑:“若似以前一樣過,何須要與老師賭這半年的約?!……這半年,其實是拿給你的。”他略頓一頓,別過臉:“……我拿半年時間給你,是為要你半年後順順當當做我的妻。”
  燦宜沒有開口,良久,路謙添沉聲道:“……燦宜,這半年隻怕是最難的光景了。可是你放心,我絕對不容旁人多嘴一句,打從今起你就是路家少奶奶,說話做事按少奶奶的身份來,我定要在半年後娶你進門。”
  她點點頭。
  然而情緒卻突然酸澀起來,仿佛陷進一尺泥濘的潭,漸漸握不住手裏的藤蔓。
  “你隻要記著,除了你,我不要別人,”他說,“你這樣想著,半年很快就過了。”
  她別過臉,看見窗外路過的店麵,玻璃窗上貼的美女廣告畫隱約寫著“美麗牌香粉”。她漸漸想起那些遠去的過往,不由自主傷懷起來。彼時她紅腫著半邊臉頰,等急匆匆的少年帶上車來兩個細致的物件。她仿佛站在旁觀的角度上,看見隔過曖昧的空間和粉塵色,他為她直直的擎著手裏的鏡子。又或者是漫天幹燥的色調裏,清冷的風吹來馬路對麵少年的一句喜歡你。脆生生砸進她的心和她的人生。
  他們曾經這般沉匿在暖容的光線和風景裏,如同幻象,擦過她如今的視野,柔化成綿綿的山,在她的心裏起伏。
  溫暖她。也一定溫暖著他。
  他攬著她的肩,又伸出另一隻手握住她的一隻手。
  這樣一碰,她眼裏便落了兩道水痕。
  車子在一家店門前停住,路謙添柔聲道:“我陪你去試試衣服做得怎樣了。”
  他下車為她開了車門,燦宜抬頭一瞧,正是上次祁佑森帶她訂旗袍的那家“點榮錦”。
  甫一跨進店門,王老板便笑著迎上來:“瞧,這不是路少爺!”
  路謙添問了聲好,笑道:“我們來取衣服。”
  王老板道:“我正是要給少爺送過府上去,哪成想二位竟然親自來取了。”他說到“二位”便不禁拿眼睛去看燦宜。因是幾日前路夫人吩咐下的活計,送了一位小姐的尺寸來叮囑了許多遍要好生做的,他核對了喬家小姐的尺寸,覺得不是,還琢磨路家少奶奶許是要變了呢,見今巧極趕上路少爺帶人來店裏,便仔仔細細瞧了一眼。
  這一瞧,不禁“咦”了一聲:“……寧小姐?”
  燦宜點頭一笑,問了個好。
  “怎麽,”路謙添道:“你們認得?”
  王老板醒過神來,隻怕自己摸不清楚狀況,多了嘴,便趕緊訕笑著擺擺手:“……不算認得,不算認得,也就是寧小姐來做過一次衣裳。”
  路謙添聞言回身衝燦宜饒有興致的笑起來:“是哪件?這裏價錢貴,怕不是平日穿的罷?我可曾見你穿過的麽?”
  燦宜搖搖頭:“是一件旗袍。”
  “旗袍?”路謙添頓時挑眉笑道:“你穿旗袍的?”
  王老板見自己說漏了嘴,他並不知燦宜無心隱瞞,隻怕惹出什麽感情官司來,眼見著省府大事將近,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便搶上前替燦宜辯白一通:“……也就是件極普通的旗袍,祁少爺忙忙的催我兩個時辰趕出來的,不耐看,不耐看……”
  “……佑森?”路謙添促眉一問,王老板登時沒了下文,悔不當初。
  祁佑森過了眼的衣服哪可能不耐看,於是便轉臉瞧著燦宜,猶疑道:“……佑森……帶你來量的旗袍麽?”
  燦宜見了他的表情,突然笑起來,點了點頭:“許你跟別人合影,就不許我跟別人吃飯?”
  “你們還一起吃飯了的?”
  “豈止‘我們’,”燦宜笑道:“七八位少爺在場呢。”
  此話一出,王老板急忙賠笑道:“……寧小姐不如先來試試衣服?”
  路謙添聽見那“七八位”三個字,略站了半刻,繼而卻聳了聳眉頭,回過身笑著衝王老板道一句:“麻煩您把衣服取來。”不一刻,又見後麵泉音也跟了進來,於是笑道:“泉音,你帶‘少奶奶’進去試試衣服。”
  這話生生磕絆停了老板的步子,捧著衣服刹住嘴邊的“寧小姐請”,立馬換言:“……少奶奶請,少奶奶請。”
  燦宜見路謙添挑了嘴角笑望住自己,便搖搖頭,淺淺笑著跟老板進裏麵去了。
  卻哪知將擦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突然握住她的胳膊,俯身湊上前斜斜的一笑:“夫人,你把頭一遭旗袍穿給別人看了,不該給你夫君作些更別致的補償麽?”

  【46】陪同
  車子兜兜繞繞,終於駛進路公館的大門,沿著甬道開了不多時,穩穩停住。
  路謙添下了車,繞過來給燦宜開了門,衝她溫柔的笑了一笑:“……歡迎回家。”說完握住她的手,帶著她向裏麵去了。
  甫一進大廳,迎上來一個丫頭,笑盈盈道:“少爺回來了。”側臉一瞧燦宜,同路謙添知會了個眼色,便也衝她一笑:“這位可是寧小姐了?”
  燦宜點點頭,問了聲好,那丫頭又道:“我叫作泉香,是跟著太太的,寧小姐有什麽盡管吩咐。”
  路謙添向泉香笑了笑,問道:“父親回來了麽?”見泉香搖頭,又問:“母親可在房裏?”泉香點頭一笑,他便握著燦宜的手道:“燦宜,你來。”
  她跟著他上了樓梯,心裏忐忑難以平複。及至一間房門口,路謙添停住步子,回身溫和的望住她:“放心,母親是個溫柔的人。”
  他抬手往門上一敲,她便沒了卻步的機會,隻聽裏麵應了聲,路謙添便推開門牽著她走了進去。
  靠窗的沙發邊上,站著的年輕小姐正是路希窕,她往這邊一望,見著燦宜,拘謹的笑了笑,道了句“姐姐好”。
  沙發裏的夫人轉過臉來,麵孔上滿是溫和的笑,倏然仿佛讓燦宜看見身邊少年眉眼間的影子,她怔怔的站住,竟然忘了問好。
  “燦宜,這是我母親。”路謙添淺聲道,“母親,這就是燦宜。”
  “見過的,”路夫人笑著招呼他們過去坐下,“那次思蘇生日上就見了。”
  此刻提到“思蘇”二字不免多少有些尷尬,於是少年扯開話題,溫溫一笑:“怕母親忘記了。”
  “瞧你,”他母親表情裏略顯寵溺,向燦宜羞他道:“哪裏就急的這麽樣了。”
  燦宜沒好意思的,便低頭一笑沒有說話。
  路希窕挨著母親坐下來,略略笑著小聲問她哥哥:“……我該叫姐姐什麽才好……?是寧姐姐,燦宜姐姐,……還是嫂嫂……?”
  燦宜聞言急忙笑道:“路小姐見外了,叫燦宜姐姐聽起來倒還好些。”
  少年挑眉把她望住,玩笑一句:“你管希窕叫路小姐,難道不是見外?”
  “正是,”路夫人道:“燦宜你隻管叫她希窕就是了,眼下也不必拘什麽外人的禮節,大家親近些才好。”
  燦宜便點頭應了。
  正說著,先前的丫頭泉香敲門進來,稟了一聲道:“夫人,方才桂升那邊來回話,說是備年的炮竹煙火一類都重新置辦齊全了。”
  路夫人聽聞此言更加笑開了,向前一湊身,拉過燦宜的手輕拍著,卻拿眼睛掃著兒子,道:“你們聽聽,可知道這是怎麽個事由?”
  路謙添笑著聳聳眉頭,燦宜正納悶,又聽路母笑道:“也不知是誰,把我們府上過年使的煙花一半都給放盡了!”
  燦宜這方才醒過意思來,正是說他的求婚,便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晚飯前,路謙添帶燦宜往府院裏四處轉著,順帶講與她各處的位置,邊走邊笑道:“記清楚了,日後可沒人再陪你認路的。”
  燦宜道:“你過河拆橋,立馬就不負責任了。”
  他揚眉笑起來:“認都認了,左右你是沒機會反悔的。”
  她也一笑:“那可未必。”
  他便上前一兩步,橫身擋住她的去路,笑吟吟道:“你若敢拋夫……”
  她笑睨他一眼:“便怎樣?”
  他眉頭一橫,抱起胳膊做個思慮的表情,眼風裏掃見什麽,突然抬手指著燦宜背後道:“你瞧!”
  燦宜聞聲回身望過去,怔怔打望了一圈卻也沒瞧見什麽,這才醒悟上了當,轉回臉來:“騙……”
  在她的話尾上,撞上麵前少年溫柔的吻。
  樹木的枝椏斑駁而僵硬,在了無生趣的季節裏割劃出一片支離的天空。她的視野是他細碎的發端,穿過去,就看見灰涼的天,暗著,暗著。可是仿佛能夠聞見冰糖的香,一滴一滴化在她的舌尖上。遠去的時光都飛進亙久的天幕,隨各人的生命流長。她的視野,是荒疏且無色的禿枝,直楞楞切下遠上萬丈的虛空。她看見一叢一叢,寫滿她和他的事跡的光霞,氤氳在世界上方的某處角落裏。
  她想,倘若她的年華是一麵瑰麗的牆,那麽他便是她所遇見的最是多彩的流光。
  他們這樣對站在蒼老的樹下,由這些眼下即將遠逝的植物們見證著,相互道一句無聲的喜歡。四季後又是一輪新鮮的生命,時間過去了,它們便可將此印刻在自己的年輪上,傳承給一季新的春天。
  路謙添直起身,把圍巾圈在燦宜的脖子上,溫和的笑起來。
  他說:“你瞧,這樣你還怎麽逃我的婚?”
  路謙添的父親是個很沉默的人,燦宜一頓飯吃的不免拘謹,又或者是他們這樣家庭十分注重茶飯不語,總歸席間大家所講加起來左右不超過十來句罷了。
  晚飯過後,見路父去了書房,燦宜便深深鬆了一口氣。
  “你可緊張?”少年打她的背後湊上來問了句。
  她先搖搖頭,略過一會,又深刻的點了點。
  他轉到身前來,輕聲道:“……父親他,隻是不喜歡多說話。”見燦宜還是一臉不安的表情,於是扯開嘴一笑:“放心,這卻並非不喜歡你的意思。”
  後來她局措的等了一個晚上,總是擔心會突然被傳喚到那一間書房裏去,可是最終沒有。
  就這樣坐立不安的等候裏,燦宜想起自己的父親。獨自一人在家的父親不知現在有沒有睡著,盡管她隻是出門兩天,會在除夕之前趕回家裏去,可是見今卻愈加有種脫離了庇護的感覺。她所坐的躺的是別人家的床,她等在別人家的房子裏,他們對她來講都是陌生的人,她對他們也一樣。她因為一個少年隻身來到這裏,此後或許要長長久久的生活下去,然而在此之前她並不知曉且也無從知曉自己是否喜歡或者適從這種日子。
  隻是茫然。
  她不能確定的因素有太多,多到擠成一團,促狹在她的心思裏,漸漸要讓人退縮。
  燦宜這樣想著,便覺得人在晚上或許永遠沒有白天那麽勇敢。
  床太軟,她睡不著,於是裹了件外衣踱到窗邊去。她略微挑開窗簾的一側,在煥發扇貝般柔光的布料邊上,傾一傾身子,把臉貼近玻璃。起初的一瞬間,太陽穴倏然觸及的冰涼感仿佛可以紮進心裏去,漸漸便緩和下來,這觸感沿著什麽路途蔓延,蔓延,觸發一陣輕微的耳鳴,繼而泛散開,最終化成一片冰涼的水,將她整個人沁透。
  燦宜抬起眼睛望出去,那一爿冰白的月光,在經曆萬古滄桑之後,或許有些話要對世人講。
  又或許不過隻是她有些想回家而已。到頭來都是少女的小情緒,在陌生的環境裏不安躁動,聲聲聒噪著。
  燦宜拉開窗想透透氣,木軸隱約吱呀了一聲。窗口很快瀉進來一團冷意,她身上著了個寒噤,卻並不願意把窗戶關上。站了片刻,所幸想去二樓客廳的陽台上,透徹的想一想。
  方一打開客房的門,見門外廊上的角廳裏隱隱若若的亮著燈,沙發裏盤腿坐著的少年隨手翻著膝上的報紙,聽見這邊的動靜,他抬頭望過來。
  燦宜怔怔的在門邊站住,隔了半晌,卻隻見路謙添輕輕擱下手裏的東西,起身向她走來。
  他抬手撐住門框,將臉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衝她溫柔的笑了笑:“終於出來了?”
  燦宜一愣,他又淺淡的笑著,道:“我知道你一定睡不著。”
  她看見此刻他眼睛裏的神色,以及他那一雙幽深的瞳子裏映著的,自己的影子。小且薄弱。她想避開,便低下頭去,然後看見他的幹淨的拖鞋。它們隻是略微撞進了自己的視線,卻未期不可避及般的帶給她一種異樣溫暖的感覺。
  眼前仿佛是跟以往不同的人,沒有白襯衫,沒有細致貼身的西裝,沒有象牙色的圍巾,腳上也不是紳士款式的皮鞋,全然不見平日翩翩倜儻的那個少年。
  可是再抬起頭,他隻有一身適意的白褲子和赭石色的闊領毛衫,顯出一點挺拔的骨骼和肩線。而他穿著拖鞋的樣子,也似乎更讓自己喜歡。就好比是她的一個親切的家人。
  路謙添握過燦宜的手,溫和的笑著:“你不知神遊了多久,手也這樣冰。”
  她沒說話,良久,他沉聲說了句:“……燦宜,你放心,我都知道。”燦宜抬起頭來,聽見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所以才睡不著。……我在那裏等著,原是想陪著你一起,像這般熬一個晚上的。”他垂下眼神去,又衝她一笑,“不成想你獨自失眠失的這樣,在裏麵熬著也就罷了,還偏出來晃一晃。”
  給他一逗,燦宜也笑了,心裏卻綿綿的踏實下去,又安沉,又溫暖。
  路謙添偏頭向燦宜住的客房裏一瞧,不經意掃見她打開的窗,便走進去關嚴實了,轉回身來促了眉頭:“想感風寒麽?”
  燦宜不好意思的在床邊坐下來,笑笑沒有講話。
  他在那裏稍站了站,重新向門外走去,將走到門口的時候,向她一挑嘴角道:“即便是失眠,也請好好在被子裏失,左右也暖些。”
  燦宜偏頭一笑,末了,聽見他道:“……我還在那裏,你可以安心躺著……”便抬手將燈關了。
  路謙添走出房間,即將反手將門合上的時候,手上的力度卻倏然頓了頓,便知道是燦宜跟過來拉住了裏麵的把手。她輕聲說了句:“……謙添,不用了,你也去睡罷。”
  他知道她放了心,於是也就隱若的微笑著,輕輕合了門。

  【47】反省
  他給了她一個好夢。
  燦宜清晨起的很早,料著路家長輩應是未起,便換好衣裳,攜了隨身帶來的一本《隨園詩話》,去陽台了。角廳巧極有隻小巧的黃花梨高凳,方便她搬來坐一坐。
  斜斜的在欄上歪著,光線倒還好。她略翻了幾頁書,冷日裏饒是披著厚衫,不一刻指頭上卻仍覺得麻,因想著該先起來活動活動手腳的。她將起身還未站牢靠,手裏的書卻被抽開,隻聽路謙添隨手翻了翻,淺吟道:“葛嶺花開二月天,遊人來往說神仙。老夫心與遊人異,不羨神仙羨少年。”
  燦宜回身望住他,打趣道:“想不到你起的這樣早。”
  他便伸個懶腰,將書丟在那隻高凳上,反身倚住扶欄。他個子高,腿又長,這樣一靠,那欄杆也不過將齊他的腰。燦宜見他隻拿胳膊肘撐在上麵,向後斜仰著身子,打量一番是在二樓,便道:“仔細掉下去。”
  路謙添扭頭向下一瞧,並未見收斂回姿勢來,卻回過臉來搖頭一笑:“想必以佑森見今的功力,便連跳下去也不成問題的。”
  燦宜聽了也就跟著笑起來,待要彎下腰去拾那本書,又聽他想起什麽是的,突然神神秘秘的笑道:“燦宜,你跟我來。”
  “……做什麽?”
  “別管,來了你就知道了,”接著閃出個得意的微笑,“……我得了件寶貝,保管叫你開心。”說完,不由分說的拉著她向裏麵去。
  待走到他房間門口,燦宜的步子卻倏然間頓了一頓。路謙添轉回身盯著她瞧了半刻,突然鬆散開眉頭溫溫的笑起來:“怕什麽,早晚這也是你的房間。”
  這話十分讓她不好意思。然眼下的處境,言行舉止都更加不該逾矩才是。若讓上麵長輩知道了,在他們這種吃頓飯都悄無聲息的家庭裏,她便更是格格不入了。雖說對於將此作為自己今後的生活,此刻的她並未全然坦誠的接受下來,不過在下定返回原途的決心之前,還是應該認真遵照別人的禮俗的。
  於是鬆了他的手,站在門邊問道:“到底是什麽?”
  路謙添知道她想的太多,顧慮也太多。誠然他們家禮數詳煩,但也並非不開明至斯,婚前便連房間也進不得了。然再一番轉念,如今燦宜會這樣想,正當說明她肯一步步踏在他身後,努力同他走下去。縱然彼時他自己這邊對日後的長長久久十分堅定,可若說到燦宜這方,他終究還是有些拿不準的,畢竟眼前橫亙的落差,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並不質疑他們的感情,卻一兩分質疑她麵對這些的勇氣。
  是而眼下她肯遲疑,總歸是好事。勉強她,倒不如陪著她一起,緩步走到教堂裏去。
  於是淺淺的一笑:“罷了,你不肯進去,我去拿來好了。”說完抽身進了房間。
  路謙添並沒有將門關上,燦宜站在廊上直直的便能瞧見他屋裏的陽台。
  他的房間,其實同她想象的一樣,幹淨整潔,且有很多書。連著陽台的門打開了,偶爾便有過陣的風將紮好的窗紗吹的打轉。傾進房間的光線,邊角沒過牆邊的桌案,筆洗裏的水反射過,又砸落回別的地方。
  視線正掃了一圈,路謙添打從裏麵的套間裏出來,喊了一聲“燦宜”。她還未及轉臉看過去,隻聽見嚓嚓兩聲,他站在她對麵端著手笑起來。
  燦宜怔了一怔,繼而歎道:“這是相機?哪裏弄的?”
  路謙添將手一晃,勾起嘴角:“我就說了,你一定喜歡。”他走出房間,將黑漆且氣派的相機遞到她的手上,又道:“父親的一位舊識,前兩天將從法蘭西回來,帶給我的。”
  燦宜仔細瞧著,便道:“……真好。”
  他兩個正擺弄著這手裏的東西,上樓來一個丫頭,走近前請了個安,笑吟吟道:“少爺早,姑娘早,夫人說今日老爺早早便出門了的,所以不必著急,特遣我來問問少爺和姑娘想吃些什麽,好叫廚子們認真準備幾樣早點。”
  路謙添道:“父親這麽早便走了麽?”
  丫頭笑著點了點頭,回了聲“是”,他便轉過頭來向燦宜道:“燦宜,你想吃些什麽?”
  燦宜道:“我什麽都無妨的。”
  路謙添還沒開口,那丫頭卻甚熱情的衝燦宜甜甜一笑:“寧姑娘好,我是鳶語,寧姑娘就要是自家少奶了的,何須客氣,有什麽盡管吩咐我們去打點。若不便同我們講,同少爺講也是一樣的。想來少爺疼您疼的什麽是的,有什麽不好意思。”
  這番話一說,燦宜先不好意思起來,路謙添便笑道:“你瞧我們鳶語,幾時這樣嘴甜的?”
  鳶語抿嘴道:“鳶語說的真切,難不成少爺倒巴著我們對姑娘不理不睬的不成?”
  他聽了轉臉向燦宜笑吟吟的一挑眉:“可見我們家丫頭們都喜歡你著呢,今後可得對她們好些。”
  見燦宜低頭笑了,他才又向鳶語道:“上回的蓮子粥我嚐著就很清口,還有前些日子顧伯家遣人送來的那幾盒子時興點心,希窕說是不錯,我瞧著也不必擱到過年了,左右都是吃,就今日撿幾樣來,我們同母親一起嚐嚐罷。”
  鳶語道了聲“是”,燦宜卻拉住路謙添道:“若原是要備年的點心,就別現在吃了,不必特為我準備什麽的……”
  他便橫了眉頭笑道:“這話去年怎麽不說?去年送你的,可是比這更金貴點心呢。”
  她方想起去年二十九,即是她生日的那天晚上,他送去的那盒點心,以及彼時他的滿腔煩悶。她想到這裏,便又接連想到,至今想必她眼前的少年都不知道她的生日,且也從未想到問過。
  於是抬頭望著他,沒頭沒尾的問了句:“……謙添,你是幾時的生日?”
  路謙添怔了一怔,半晌,衝她一笑:“怎麽,你想陪我過麽?”
  鳶語聽到這裏,便識趣的躬身告退,下樓去了。燦宜看著她的背影,略隔了一會子,轉過臉來:“我想知道。”
  他沒講話,隻是退一步斜斜的倚在一邊的牆上。越過一爿清晨的涼光,她聽見他的微笑:“你已經陪我過了。”
  “幾時?!”燦宜訝道。
  路謙添眉心裏化了一抹柔和的弧度:“桃花那天。”
  燦宜怔在那裏,沒再開口,又聽他鬆鬆的一笑:“你一定記不得我第一次見你是哪天,我卻紮實的想著。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那天我在門口同你說‘燦宜,去年這個時候我認識了你’,你可知我所謂‘這個時候’,正是指的那一天,”他說,“……四月十一。”
  此刻燦宜的心裏,豈止僅僅是驚訝。她從沒有想過這種可能,她隻是知道那連天的桃花是他送給她的盛宴,卻不知那也是他自己的節日。他什麽都不說,她便什麽都不曾放在心上。
  正出神的站在那裏,路謙添卻仍舊溫和的笑著走近來扳過她的肩,輕推著她向樓梯去,邊道:“我還要謝謝你肯將我畫的那麽倜儻的,你卻這麽一副表情做什麽,左右過都過了,你這是嫌我不請你一桌慶生的酒席麽?”
  燦宜頓住步子,回身將他望住,卻也隻是望著,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罷了,罷了,”他笑著聳一聳眉頭:“……早知可就不同你講了。”
  末了,燦宜道:“……明年,我好好給你過生日……”
  他怔了一怔,繼而衝她一笑,便一同下樓去了。
  早飯是按路謙添的要求做的,幾樣精致的點心,以及沾了槐花蜜的蓮子米粥,另遵了路夫人的吩咐,端上兩小碗清湯麵來,蓋著囫圇的荷包蛋。她衝燦宜一笑,溫聲道:“也不知這些點心你喜不喜歡吃,所以喊他們一道做了兩碗麵條,倘若這些不合你的口味,便跟謙添把這兩碗麵吃了罷。”
  路謙添撿了一枚栗蓉酥糕,正咬了一口,聽見他母親的話,便玩笑道:“這點心倒合我口味的很,卻為何要配合她吃麵條的?”
  燦宜同路希窕都不言不語的笑起來,路夫人睨他一眼,笑嗔道:“你聽這話,也敢說體貼人家!”
  他眼風裏一掃燦宜,又道:“可見打從寧姑娘進了門,我在家裏就不得好處了的。”
  他們一桌玩笑著,氣氛同前一晚甚是不同,將近吃完的時候,路夫人向燦宜道:“今日讓謙添同你好生練練舞,晚上多半是要派上用場的。”
  燦宜隻得點頭應了。
  才吃過飯,燦宜坐在客廳裏正翻了兩頁報紙,路謙添便攜了那相機下樓來,站在沙發後麵向前一躬身,俯在她的一邊,笑道:“走,我們出去。”
  燦宜轉臉看著他:“去哪裏?”
  “你別管,跟我去就是了。”
  “……不是要練舞麽……”
  “那個自然要練,”略頓一頓,又笑道:“總不要讓人說路家少爺少奶奶跳舞不合拍罷。”
  她便道:“那你還有心思隨處逛去。”
  “你道我是閑的沒事,”他揚手將她手中的報紙抽了出來,撂在一邊,“很正經的事,不去你可要後悔的,總歸耽誤不了你跳舞就是了。”又道:“……我豈是願意跳著舞被人踩到腳的?怎麽也要記著掂量掂量你的技術的。”
  燦宜聽了衝他別了別嘴:“以前女中教的,隻怕你還不會跳呢。”
  “罷了,我說不過你,”路謙添溫聲笑著:“既是這麽著,那更用不得練了。”
  他三言兩語,催著燦宜上樓去換了外套,同他出門去了。
  從祁佑森收了燦宜的墨盒之後,便有些改頭換麵的意思,雖未十分的付諸於行動,但顯見得麵上還是老實得多了。至少從祁敏人的角度來看,近來兒子的乖覺還算頗襯他意。然更令他未曾想到的是,有一天祁佑森竟會主動跑來向他討一份差事。
  應該說祁佑森有九分是接受了燦宜的意思,實打實想由胭脂盒改做一番墨盒,體味體味滋味的。實在做不來,了不起兩手一鬆,仍做回他往日的祁少爺就是了。可若做的來,且做的好,想來連他父親都要另眼看待自己的。總歸算不出虧本的帳,不如試試水。
  他父親這邊,初時聽聞他的意思,竟詫異到疑惑他想砸了自家產業的地步,得虧祁母在一邊吹了半天風,才讓這把火漸漸燒起來,燒禿了祁老爺子的不解。
  “我隻一句話,”祁敏人道:“如今你怎麽算過賬來的?”
  祁佑森便甚誠懇道:“……我不能白瞎了父親祖父創下的家業。”
  這句掏心窩子的話還多虧他母親的提點,祁敏人一聽,登時不敢認眼前的人是自己兒子,良久,凝重且悲壯:“……既是覺悟了,今後倘或再敢糊塗的不成樣子就試試……”
  又說了許多訓誡,祁佑森皆一一點頭應了,末了,隻聽他父親道:“青塘那邊的幾家老字號,便先交與你去查點查點罷。”
  得了差事,特別自入冬後,祁佑森便刻苦研習起來。往青塘那邊多跑了兩遭,一些大概的生意和關係也就漸漸熟了。

  【48】交點
  祁佑森隔著車窗望出去,茫茫一片荒蕪。福生在前座裏歪著腦袋睡覺,車子顛了一顛,他便惺忪了眼坐起身,迷迷糊糊道:“……可到了?”
  祁佑森收回視線來,白他一句:“你打上車就睡得香,這也敢叫‘福秘書’,怎麽說不該是我眯著你醒著的?”
  福生便費勁的往後座轉過臉來,一臉涎笑:“……這不大清早摸黑起來的麽,咱們這點子精神頭哪能跟少爺您相提並論……”
  “……瞧瞧你這表情,”祁佑森搖頭嘖嘖兩聲:“……你說你傻兮兮往我後邊杵著,我這威嚴還怎麽建立的起來,這一旦氣勢上不能把青塘那幾個老家夥拿下,豈不前途堪憂麽。”
  “……瞧您說的,”福生揉揉鼻子,“我哪裏就那麽不濟了的。”
  祁佑森衝他笑一笑沒再說話。
  將到青塘,窗外閃進一溜花花綠綠的顏色來,分外明快。祁佑森仔細一瞧,見是路邊賣年畫的攤子,便問:“怎麽這麽多?”
  福生跟著向外瞅了兩眼,回過臉來道:“青塘不就做這個的麽,有名呢。”
  祁佑森便將車窗搖下來,開了三指寬的口子,認真看出去。隔了半晌,重新搖上窗戶,道:“同城裏的並沒有區別。”
  福生道:“怎麽沒區別?城裏市集上別家年畫賣一文,可青塘的就得出一文二。”
  司機年紀比他兩個都要大些,聽了這討論,也笑吟吟摻了兩句:“少爺有所不知,這做年畫首一件要緊的便是版,要說青塘的版,刻的就比別處精巧些。其次是色兒,刷一次隻上一道色兒,所以您可找一張來仔細瞧瞧,一般的年畫三道色兒便罷,可青塘的少說也四道,也有五六道的。年畫這東西,買來本就是圖喜慶的,若是這版也好,色兒也多,自然便要討喜些。”
  祁佑森聞言笑了笑:“這倒真是沒聽過。”略一想,當真來了興致,便道:“開回去,我要好生瞧瞧這青塘的年畫。”
  車子便一路慢悠悠倒了回去,在沿途第一個攤子停穩當了,福生跳下車來,伸了個懶腰,接著轉身一步給祁佑森開了車門。他走近畫攤,一邊慢慢踱著步子向前去,一邊打眼認真瞧著。約摸過了五六個攤位,行至一個極小的攤子跟前,祁佑森兀然停下步子,倒抬手翻著掛起的年畫簿子來。
  他翻了半晌,眼也沒抬,問道:“怎麽你這攤子這樣小?也不多掛些畫樣,三兩個本子就完事了?”
  誰知支架後麵答話的,卻是個蒼老的聲音:“三兩個本子?……你說得輕巧,可知前麵所有攤子加起來,也比不上我三兩個本子。”
  祁佑森聞聲偏一偏頭,挑開眼前的簿子,隻見老板雙手揣在袖管裏,閉著眼同他講話。
  略怔一怔,祁佑森道:“敢問這幾本子畫都好在哪裏?”
  老人睜眼打量他一番,半晌,起身道:“我倒不是指這幾本。”
  祁佑森便道:“那就是你有更好的,……有更好的卻不掛出來了。”
  那老頭反而笑了笑:“即便再好的東西,也是要應景的,我說我的畫兒好,卻不是說它在大年下的也可暢銷。”
  祁佑森嚼了嚼他的話,搖頭道:“總歸是比別家要好吧?”
  老人將才點一點頭,他便又道:“若好,怎見得不暢銷?”
  那老板笑而未答,卻掏了手出來,招呼他道:“那邊是我鋪子,你不妨來瞧瞧。”
  祁佑森便饒有興致的跟在後麵去了,方至門口,抬眼看了看,簡單寫著個“恒興義 畫店”,老板將門板移開,回頭將他和福生兩個讓進店裏。
  先看見的,是頭頂上吊著的那隻三米多長的龍頭風箏,再往四周牆上一打量,雖也是各色年畫,卻總覺與外麵街上的不相同。湊近去一瞧,才瞧出些門道。原這恒興義記正經做的年畫,都不似普通年畫那般盡是吉祥題材,再佐以些什麽“雙喜即日到,五福今天來”又是“桃獻千年壽,福開百子圖”之類的福語,卻更似是古今小說插圖一般。且不但配色雅致,刻版亦算極難得的精巧功夫。
  瞧過一圈,祁佑森笑道:“原是這麽個‘好東西也須應景’。”
  老板也眯著眼笑了笑:“是了。”
  福生向牆上看了幾眼,因道:“顏色也不喜慶,圖式也不算大眾,怨不得此刻賣不出去。”
  祁佑森聽著,略想了半刻,卻向老板淺笑一句:“叨擾了,一樣一本,牆上有的我都要。”繼而又回身衝福生道:“將東西打點好,結了帳去分號找我。”說完向老板點點頭道個別,便跨出門去了。
  且說燦宜吃過早飯,將歇了歇,便被路謙添拉著出了門,也不知坐車往哪裏去。等瞧見他連相機也帶上了,便問了句:“到底是去哪裏?山穀麽?”
  路謙添笑著搖了搖頭:“葦水。”
  燦宜道:“……這個時候去看什麽葦蕩?”
  他便道:“誰說是去瞧葦蕩的?”晃一晃手裏的相機:“去拍照。”
  “在哪裏拍照不是拍照,偏跑這樣遠。”
  路謙添一笑:“你今天這衣服,去葦水邊上顏色要襯些,興許你換一身,也就不用跑遠路了。”
  “什麽邏輯,倒怪我。”
  他們兩個在車裏聊著,不過多久也就到了。甫一下車,燦宜先歎了句:“……真漂亮。”
  “你瞧,”路謙添站在邊上笑道:“剛才不知是誰說這種時候沒得可看的。”
  植物,本身就是多姿的存在。無論同哪個季節配合,總讓人未知間也能感受震撼。譬如眼前,灰茫的一片,就如同眼底蒙上厚厚一團捋不幹淨的塵色一般。滿眼可見的是雜荒,不可見的,是雜荒的盡頭。它們仿佛要無休止的伸展下去,壯大成一個世界。視野裏明明隻剩單一的色塊,卻給人奇異而磅礴的印象。
  恢宏到難以磨滅。
  路謙添拿胳膊碰碰燦宜,向前麵不遠的地方一指:“唔,站到那裏去。”
  燦宜稍猶豫半刻,問了句:“……會不會……有蛇?”
  他聽見這話笑容尷尬的一僵,良久,輕輕歎口氣:“……寧姑娘……蛇是要冬眠的。”
  她這才想起來,不免一陣臉紅,一聲不吭的走過去站好。
  路謙添搖搖頭笑起來,喊著“一,二,三”,右手食指按下快門的那個瞬間,便定格了一段故事。昏昏無華的一片曠野,蘆葦齊肩,燦宜套著橄欖綠的衣裙,攏過風底散亂的發梢,站在不遠處深沉的世界裏微笑。
  葦水已經結了很長一段時日的冰,他們沿著近處四周走了走,發現一葉破舊的木舟,擱淺在岸邊上。路謙添抬腳跳了上去,站牢了轉過身,向燦宜伸出手:“上來坐一坐,我們歇會兒,說說話也就該回去了。”
  燦宜隻好拉住他的手也跟著邁了上去。好容易跨上來,卻沒站穩,歪歪的坐了下去,路謙添因被她拉著,也跟著踉蹌一步,好在他站的穩,便沒有倒下來。他趕緊彎下身去扶她,卻忍不住笑了。
  燦宜見他笑自己,想出個主意,於是俯身將耳朵貼在船板上,隔了一會才抬起頭,騙他道:“你聽,躺下就可以聽見水聲的。”
  路謙添便道:“真的麽?”
  燦宜笑著點點頭,他於是蹲下來,將相機擱在一邊,翻身躺下。
  她笑著問:“可聽見了?”
  他閉上眼睛,隔了半晌,輕輕點頭“唔”了一聲。
  她原是同他玩笑,騙他的,哪知真能聽見,許是自己方才沒聽真切,便又俯下身,仔細去聽。正聚精會神,隻聽哢嚓兩聲快門,再抬眼,頭頂上方已經是相機了。
  少年與她頭對頭躺著,高高擎起手裏的相機,鎖下他揚眉得意的笑臉以及她側麵半個認真聽水的表情。
  燦宜氣鼓鼓的翻身坐起來,路謙添卻仍舊合著眼睛躺在那裏,挑起嘴笑道:“真傻,這船明明是在岸上,哪裏來的水聲。”
  又玩笑了一會子,二人也就打算往回去了。正往停車的地方走著的時候,路謙添問:“燦宜,你今天高興麽?”燦宜點了點頭。他沒再說話,隔了半晌,隻是微笑著隨意的說了一句:“今天照的這些照片,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她起先沒反應,等醒過“生日禮物”四個字來,倏然脫開他的手,停住步子。他卻繼續向前走著,隔了幾步的距離,終歸還是站住,轉過身望著她。
  “……你知道了?”
  他聳眉一笑:“……去年的生日……對不起……”
  回程的車上,祁佑森在後麵坐著,福生轉過臉來笑道:“少爺,這年畫敢情是買回家貼的麽?”
  他沒說話,良久,回了一句:“送人。”
  二十九,是他真切的在心裏惦念著的日子。想到燦宜一定會喜歡這些別具一格的彩本子,便買下了所有。隻是他很猶豫要怎樣開口才能送給她,在他已經立場不足的情況下。
  顯見得他還未思慮到一個圓滿的旁觀者身份。
  福生又笑道:“少爺,你還真絕,現學現賣就把那幾個老東西給降了。他們說他們新進的東西好,你偏掏了我們的年畫簿子出來,道一句‘買賣要應景兒’,又是‘此刻賣不活絡便要耽擱這些好東西日後的行情’,三兩句便了結了。”他住一住,又別一別嘴:“……還說我的模樣白折了你的威信,你瞧,要不是我正巧抱了畫簿子進來,你可去哪裏找材料同他們理論呢……”
  他正兀自講著,司機“咦”了一聲,道:“……那不是路少麽?”
  祁佑森聞言偏了偏頭,從前麵的玻璃望出去,卻隻見路謙添從路邊的葦蕩裏跨上來,他站穩了,便溫和的笑著去拉身後的人。
  “……寧小姐?!”福生訝道。
  司機問:“……少爺……要停……”
  祁佑森刹住他的話尾,沉聲道了一句:“開過去。”
  他便擦著他們的笑臉過去了。
  後視鏡裏,隱約可見穿過後窗的公路上,停住的那部車子跟他越來越遠,人影也越來越遠。漸漸要看不真切。最終也隻是化成他身後玻璃上的一片水霧,模糊在他視野的盲區。
  他想,他今日歡心買來送她的東西,於她來說或許真的不重要。
  福生轉過臉來耷拉著情緒望住他,他便聳眉笑了一笑:“……你瞧謙添,晚上明明還有家宴等著,這會子心思卻仍在別處……”
  他們都知道有家宴,卻都不知道家宴是為誰開。
  喬思蘇是約了祁佑森同她一道先往路公館去的。想來節下各家都忙,二十八了還特開一席宴,定是為聯絡感情了。他們三家感情向來甚好,是而此番多半為一些別樣的溝通。她想到這裏隱約有了些好的預感,又有些忐忑的矜持,因而決定不同父母一車,先與夥伴同行。
  方一下車,喬思蘇除下披肩遞與門口的丫頭,笑吟吟望住祁佑森:“你這件大衣我瞧著倒好。”
  祁佑森道:“你現下歡喜,隻怕眼裏瞧見什麽都是好的。”
  喬思蘇便挑挑眉角:“誇你的也不樂意。”
  “罷,我要謝謝喬小姐了,”祁佑森鬆一鬆領帶,開了顆扣子,道:“趕快上去找他們去,這裏怪冷的。”
  他們兩個便一同上樓去了。
  原是路謙添同燦宜挽了手在二樓角廳裏練舞步的,那角廳地方不大,兜兜繞繞的不就碰著沙發,不就碰著站燈。他們本都會跳,這時候練習什麽步子也就是閑來無事,找個遊戲做做就是了。說笑著轉了幾圈,因都有些口渴,路謙添便道:“我去弄些水果上來。”
  他下樓去了,燦宜便獨自走到陽台上來,透透氣。
  祁佑森走在喬思蘇後麵,跟著她上樓來,兩人打量一番走廊那邊,見路謙添的房間敞著門,人卻不在裏麵,便又往另一頭來。將走了幾步,喬思蘇瞥見陽台上一個少女的背影,而路希窕顯見得是沒有那麽高的。
  “……燦宜……?”祁佑森促起眉頭上前兩步,仔細看了看,脫了個名字出來。
  燦宜聞聲回過身,見是他們兩個,表情起先有些不自在,半晌,也就點頭向他們回了個好。
  祁佑森一句“你怎麽在這裏”還沒講完,喬思蘇此刻卻已然氣焰甚囂,大步向她去。
  倒有些似曾相識的景處。
  彼時在那小禮堂裏,也是這樣,他還未及反應清楚狀況,她便三兩步上前,向燦宜揚手就是一個巴掌。
  祁佑森醒過神來,跟著大步衝了上去。
  然而任時過境遷,他阻下的,卻還是燦宜的手。

  【49】孤立
  他們站在同一方時空裏,隻是切換了立場。
  燦宜揚起的手被祁佑森阻在半空中,終究抗不過他的力道,再也揚不起來,可也放不下去。他同她僵持在那裏,連喬思蘇也驚了滿眼的詫異。
  祁佑森將燦宜望住,眉頭裏促起一團難言的情感。彼時,他也曾橫插在她的憤怒麵前,是為做慣了喬思蘇的騎士,然而卻也正是因著那個未達成的巴掌,將生命裏兜進一個如此分明的女子。若說他的少時年華是元宵浮荼的夜,那麽燦宜便如同是喧天眾聲裏一盞沉靜的水燈,他接近過她,可她終究不在他手中,隻有漸行漸遠。又或者,倘若沒有燦宜,雖然他的生命一樣脫不開一段色彩迷離的年歲,然而卻也隻有色彩迷離罷了,擦過去,身後便什麽也不剩。
  倘或不是她,他的燈火中便少了一抹清淺安和的光。
  回到眼下,燦宜會在路家出現,顯見得路謙添已經求到長輩們的允諾,自此以後,不必過多久,隻怕她多半是要做他好友的妻,路家的少奶奶了。可方才看清她的背影的瞬間,他卻莫名產生些直覺,仿佛她所選擇的,並非坦途。
  是以阻下燦宜的手,不是因為情急之下又做回彼時那個護住玩伴的祁少,卻是在心裏清晰過了一遍利害關係,真心為她,才擋在喬思蘇身前的。說來說去,這個巴掌倘或讓燦宜還得了,則她日後同喬家上下的關係便雪上加霜,而這一門交際若處不得當,可想她在路家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裏去了。
  他望住她,想說的有許多,然而最終卻也隻是望住她。良久,緩緩鬆了手,別過臉去。
  燦宜略怔了一怔。她以為或者他心底下護著的,始終也不是她罷。因而便也不再說什麽,隻是垂下眼睛,側身擦過他們兩個,下樓去了。
  從進門後,除了驚愕,喬家長輩對燦宜就再沒生過什麽別的情緒,或者說他們於這個場合頗覺尷尬,對她的存在視而不見,甚至不願意多看一眼。
  用過飯,燦宜因去房間整理了一番形容,待下樓來的時候,隱約聽見隔間裏三兩個丫頭在嚼舌根。一個道:“……可瞧見了?喬家老小著實不待見這寧姑娘呢……”
  又一個聲音尖一些的:“……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換作我,隻怕要更甚一些……”
  那一個又道:“我瞧著這寧姑娘卻不錯的……”
  頭一個開口的此刻便壓低些嗓子:“……這錯與不錯,卻不是我們說了算,左右是準了她進門的,誰知今後是怎麽個造化。”
  另一個忙問:“已是準了麽?”
  這一個便咳咳笑了兩聲:“半年又怎麽的,說來說去不過是做與喬家看的,難道半年過了,該做少奶的卻仍回家畫畫不成?”說到這裏幾個人擠著笑起來。
  不一刻,那一個道:“……喬家也是,到頭來白著緊了這門親。”
  她們又說了什麽,燦宜隻仿佛聽不真切了,怔怔的站在那裏,出了半天的神。等她醒過神來,身前早已經插了一個急促的身影,三兩步向那隔間走過去,近前了抬腳便要踹開那扇不遮風聲的門。
  她便趕緊衝上去攔下。
  祁佑森滿滿的力道,化在她促起的眉間。他緊緊擰了眉頭,捏白了手指的關節。隔了半晌,低下頭去,見她搖了搖頭,終究還是放下怒氣,垂了兩隻手站在門前。
  燦宜低聲衝他淺淺的笑了笑:“……沒什麽的。”
  祁佑森便沒說話,良久,道:“下樓去罷。”
  他們便一路下樓去了,她在前,他在後。
  將進宴會廳的時候,轉過暗角,祁佑森卻突然從後麵拉住燦宜的臂肘。裏廳傳來悠悠長長的一段調子,她聽見他說了一句:“別放在心上。”
  燦宜怔了一怔,繼而轉回身看著他:“……你這是何必。”
  他便問:“何必頭先擋下你的手,此刻又來幫你出氣麽?”
  她略一頓,無奈的一笑,還未開口,隻聽見身後一聲“燦宜”。
  路謙添站在門口,將手裏端著的高腳杯隨手擱在一邊的花幾上。虛浮的暗影裏,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祁佑森便不再說話,隔了半晌,向路謙添走過去,近前了停住步子,卻端起他擱下的玻璃杯,喝盡了裏麵小半杯葡萄酒,幹聲笑道:“終是叫你辦成了。”
  路謙添道:“什麽?”
  祁佑森於是頂了一下他的肩,仍是笑著:“燦宜。”這兩個字,卻在他心裏砸出一片蕩不平靜的漣漪。
  路謙添抬眼看看燦宜。可是他們都不在光中,誰看誰也看不切實,瞳子裏漸漸也就跟著迷蒙起來,一切都失了邊緣,化進一團不清不楚裏。良久,他隻有道一句:“但願。”
  於燦宜來說,這無疑是個冗長且拘謹的夜晚。她並不能夠時時同路謙添站在一起,多半時候,她也隻有坐到圓幾子邊上,無聊的續兩口果飲,合著樂隊奏出來的調子點一點腳尖,或者拿指頭在桌上敲拍子。廳下多半的女伴,雖也過來同燦宜客氣兩句,礙著並不熟識,便也隻是寒暄兩句就算了,仍舊響應喬思蘇的召喚,去她那邊說笑。仔細想想甚至連燦宜也覺得她們這一場同席,角色上倒像是做了個不小的置換。
  她有些沮喪。
  然而眼睛隨意掃一掃,還是很容易便尋到路謙添挺拔的影子,在恍如白晝的巨大的琉璃吊燈下,他也常常在同別人聊天時,心猿意馬的望向她這裏,悠然一個微笑。可是他們都覺察到,悠然卻不過是僅指表情罷了,不知幾時起,仿佛他們彼此間笑容裏包容的沉重感,漸漸要變得龐雜起來,漸漸任如何也無法忽視。
  燦宜兀然小小的慌張起來,便別過臉去,不再看他。不期撞上另一副笑靨。
  林菱荷許久未見,眼下端著杯子,一身荷葉綠的新式旗袍,窈窕向燦宜走過來。她近前了,挑眉一笑,道了句:“寧小姐,好久不見。”
  燦宜聽見,便起身向她道了個好。
  林菱荷在另一側坐下來,打量她一番,笑道:“同往日不一樣了。”
  燦宜低下頭沉沉的一笑,聽見她盈盈笑著:“……你同路少爺,我沒有想到的。”
  未及開口,林菱荷又端著杯子,向另一角的熟識嫵媚一笑,繼而轉回臉來,又道:“我瞧著你一個人這裏大半天的光景了,也怪悶的,不如來陪你說說話兒。”
  燦宜便隻好點點頭,呈了她的好意。
  她又向路謙添的方向略微瞟了兩眼,跟著道:“……你們的事,為何這裏沒在報上公開?”
  這種問題,燦宜略有些莫名的尷尬,不知怎麽答她,便簡略的一笑:“……並沒有正式確定……”
  她聽了鬆鬆的笑起來:“我原以為喬……”吐了個姓,沒再說下去。
  燦宜垂下眼睛去,輕聲道:“……多半人怕都這樣想呢……”
  林菱荷便又笑起來:“……不過,我既同你識得,你覺得融不進這個圈子時,便可來找我。”
  這話於此刻燦宜的立場上來說,聽來頗覺幾分溫暖。因而誠懇的向她道了聲謝。
  林菱荷又略坐了半晌,聊了幾句別的,便起身道:“我去那邊換杯酒。”燦宜點點頭,由她端著杯子去招呼別的朋友了。
  她前腳將走,喬思蘇卻跟著過來,毫不客氣的在對麵坐下來,開口就是一句:“想不到寧小姐倒真是會籠絡人心。”
  燦宜的情緒至此便折了大半,隻剩兩三隻殘兵敗將,鎮守著她的表情。
  她覺得煩透了。
  “我卻不記著搶過喬小姐什麽彩頭的。”
  喬思蘇也不惱,隻管笑著,間或向別處的朋友們揚起手熱切的打幾個招呼:“今後你大可管我叫思蘇了。”
  燦宜沒說話,又聽她笑吟吟稱她一聲“燦宜”,接著道:“別說彩頭這話,我們既做了朋友,你看上我什麽什物都好說,我讓你就是了。”她說完,向路謙添那邊掃了兩眼。
  燦宜想,她們,不管是林菱荷還是喬思蘇,她們都是浸在同一池水裏許多年的人,說話也都是同一種調子。隻怕此刻除卻自己與喬思蘇兩個人之外,周遭所有來客都不會知道,喬小姐在衝全場微笑的時候,講與她聽的,卻是無聊的冷言。
  喬思蘇隻怕是要讓滿場的人知道她今晚並不尷尬,記住她的度量,且也要讓燦宜知道,她討厭她。
  燦宜不是願意陪她玩把戲的人,別說做她的局,更別說此刻她自己的心情,實在耐不住別人挑撥。因而起身道:“我沒看上你什麽,何必要讓我。”
  喬思蘇怔了怔,繼而也跟著起身,挑眉笑著:“你沒看上我什麽?那你此刻也不會在這裏站著了。”
  燦宜道:“我在這裏,是為我得了邀請,同你無關。”
  喬思蘇笑開:“你就這樣急?迫不及待要嫁個名門麽?燦宜小姐,你委實將這社會想得簡單了些。”
  燦宜便道:“我急?你不急,何須講這些酸話。”
  喬思蘇促眉道:“你當你是什麽?敢這樣同我講話!”
  燦宜卻輕然一笑:“那你當你是什麽?敢這樣同我講話。”
  喬思蘇咬著嘴唇,麵上顯見得是笑不出來了,半晌,沒頭沒腦的甩了一句:“想富貴想瘋了……同你母親一樣!”
  這句話,如同是紮進燦宜眼睛裏的針,毫無防備的毀了她的視野,感官裏也隻剩忙音。
  她自然記得偶爾得知端倪,以及那晚問及此事時父親的異樣表情,且耿耿於懷著。可是無論她怎樣掩埋在心底不願也不敢重提,無論她怎樣阻止自己的質疑,到頭來卻也隻是她的事情。容不得,也不需要旁人來多嘴的。
  因而此刻聽見喬思蘇的話,心裏突然就竄了些情緒出來。
  她是恐懼的。恐懼連自己都不拿不準的事情卻在別人那裏留下了確鑿的證據和談資。
  然而更多的是惱怒。明明是個外人,卻毫不折架的置評別人,也太沒修養了些。
  可是她就這麽出神的盯住喬思蘇,站了半天,卻瞬間鬆了表情,輕輕的笑了起來。什麽也不說,轉身向路謙添走去。
  “謙添,”燦宜躬身揚了一隻手,在半空劃了兩個紳士般的圈,笑道:“可否同我跳支舞?”
  路謙添正同人聊著,不期燦宜這一出,怔了怔,隨即向聊天的客人沉沉一笑:“失陪。”
  他挽住她的手,將她帶進舞池。樂隊識趣,當即換了一首纏綿的調子。
  路謙添笑道:“……怎麽?無趣之極麽?”
  燦宜搖搖頭。
  他又笑道:“你這一出,倒真叫我受寵若驚。”
  她依然沒有說話。隻是悠悠的同他轉著圈子,視線瞞過他的肩,向喬思蘇挑釁著。良久,喬思蘇將臉別向一邊,這番對立,便算燦宜優勝。可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的生活仿佛是深淵,她不想掉下去,便隻好去擠那獨木橋。那麽,總有人要落馬的。
  燦宜是個聰明好強的女孩子,起頭不願像那些小姐們那樣使心眼耍小性的,也隨了她父親,很看得開一些別人難以釋懷的東西。可眼下,她還是違了自己的脾氣。
  今後,三年五載的,不知她會變成個什麽樣子。這樣想著,漸漸恐懼起來。
  她是否太急於看清一些東西,卻反而越來越難以看清其他呢。
  至今的寧燦宜,甚至可以將母親的事輕鬆拈來抵觸別人,這是她怎麽也想不到的。
  她越想便越煩亂起來,不自覺的低下頭去,卻不期剛巧抵到他的肩頭。這才感到手上碰觸著的溫暖隱約綿延傳遞進心裏去。燦宜被路謙添挽住,踩著輕巧溫柔的步子,仿佛要走到一個不真切的世界裏去。她甚至想再也不要出來。
  再也不要出來。
  路謙添溫和的笑著,順勢在她耳邊玩笑道:“你踩了我的腳。”
  再低頭去看她的時候,卻發現肩上濕了一片水漬。
  他怔了很久,沒再說話,隻是將她攬的更緊了些。

  【50】舊事
  這算得一個再冷清不過的年。
  從路家回來的那天晚上,猶豫再三,燦宜還是敲開了她父親房間的門。
  “……爸爸,”她靠上前去,在他桌前搬了一隻腳凳坐下來,遲疑著開了口。
  寧逸白擱下手裏的報紙,向她一笑:“怎麽?將才出門不過三兩天,就想家了麽?”
  燦宜搖搖頭沒說話,隔了半晌,緩緩問了一句:“……爸爸,關於母親的過去……是怎麽一回事……?”
  她父親的笑容在她的尾音上戛然而止,望著她瞬間失了神,略過一會子,眼睛終究沉沉的埋了下去,自語道:“……從沒想過有一天,你會自己來問這些舊事……”
  燦宜便也就低了頭,說道:“……我想知道。”
  寧逸白深深舒了一口氣,向後靠在椅背上。他闔了眼睛,又抬起一隻手取下眼鏡來,擱在桌上,再返回來揉著眉心促起的皺紋。聲音深沉凝重:“……也該讓你知道了。”
  他終究慢慢放下手,睜開眼睛的時候,卻仿若看見生命中另一個女子,坐在眼前。可是他知道不是。這一個晃神間,便想起許多往事塵埃。雖是落定,遇見風,卻依舊蓄勢掀起一陣彌沙。
  數上去二十年,男人的身後還留著辮子。彼時的寧逸白,也不過是個將滿二十的青年,拜師蘇門,研習文墨。蘇家老先生,即是他的師傅,也曾官拜翰林院侍讀的,約摸光緒三十年的時候,卻因著些文人隱士的脾氣,加之對朝綱失望感日漸深重,辭官還鄉裏,收了一幫門生。而寧逸白便算他眾多桃李中的翹楚之輩了。
  蘇家隻一位小姐,出落的婷婷溫雅,名叫蘇儀。
  可說寧逸白做了蘇家多少年的學生,便單方麵對那位蘇小姐喜歡了多少年。
  蘇家雖不算是高官富賈一派,卻也是正經書香世家,門第並不差許多的。因蘇老爺是個從五品出身,且才學頗負盛名,按說兒女親事上頭,倘或硬是要淺薄幾句蘇家的門檻,委實也真叫人無話可說了。然而顯見得蘇儀命勢裏頭,偏偏就阻著這樣一個劫。
  她不知因著哪路姻緣,識得一位出眾的少爺,姓喬,單名一個勻字。
  說來喬家亦並非一二品大員,不過就是因著清政府對抗列強侵略的幾場海戰,跟在其中投機做了些軍火買賣,暴了一筆不小的橫財。然其祖上本就是富賈之家,見今騰達並不算得一夜暴富,不過是到這一輩,來回蹚了兩趟渾水之後,更加萬貫了而已。
  商人不一定都懂得個見好就收的道理,或者說絕大部分的商人都不會在意這四個字,特別是在有利可圖時。而曆久不衰的商家們,有別於鼠輩的首一點要義,便是諗熟個避利以避害的時機。簡單說來,錢不是越多越好。子嗣們但凡是個知道維持家業的,即便再不濟,少說也曉得遵照家規祖訓,且血統在那裏,還不至於太過胡為以致迷失心性同家產的。
  當年這位喬勻少爺的父親,敢於五次三番插手軍國大事,已是僭越規束太多,幸而他算眾多不識好歹者中一個頗識好歹的,及時收了手,才未連累出禍事。
  喬家老爺子自是醉心於將兒子往政道上撮合,宣統一倒,即刻便同幾位民國政府要員聯絡起來。他饒是富戶,也敵不過天下都換了本家,早不姓愛新覺羅了的,因而手頭上舊的關係網也自然沒了多大使處。隨便是個人的,腳趾頭也想得到如何在新朝裏改頭換麵,左右他們有錢,不過找個有勢的,兩相認個親就結了。
  是而這位喬勻少爺肩上擔著的,是為家族在新朝代開辟鴻途的巨任,斷斷不能娶個才女就完事的。
  縱然二人情意拳拳,迫於家庭壓力以及對自身前程仕途的認真考慮,權衡再三,喬少爺還是選擇了切實的生活。空留下滿腔不舍同一句“你等著我”,便轉身投入前商業局局長千金的懷抱。結了婚。
  兩個月後,蘇家小姐蘇儀,同其父的得意門生寧逸白,永結連理。
  五個月後,蘇儀為寧家誕下一女,取名燦宜。
  或者不如說,是為寧逸白,誕下了一個外姓的女兒。
  可這都是他願意的。在他知道她陷進這樣一個尷尬且絕望的立場的時候,便心甘情願作她女兒的父親,也可以為了她什麽也不去計較。彼時那個喚他作“白哥哥”的女子,是他寧逸白自年少時起,便窮盡此後生命去喜歡的人。
  時光流動是為讓錯位的人和事回歸各自的軌道上去,他們都做到了。彼此不相往來。誰也不必惦記著那一句“你等著我”。紈絝們在悲情的當口說下的那些悲情的許諾,自始至終也不過是為平息他己方的遺憾罷了,誠然不乏真心流露,卻從來沒有聽信的必要。
  於是無聲的洪流過去,衝刷盡各人生命裏各色的過往。那又何必談什麽愛與恨,總歸是要入土,不過一世浮華的戲辭而已,殆盡了生機,還論他誰與誰,也就都相安無事了。
  他們三三兩兩的愛情,至此便為一段了結。
  二十年來,寧逸白瞧透了喬勻對蘇儀的所為, 隻當她從不曾遇上這樣一個負心的少爺,也隻當燦宜就是他自己的女兒,滿含著對她母女兩個的愛,悉心將燦宜保護起來。
  他將以上向燦宜和盤托出,隻差最後一句。
  寧逸白是理所當然的認定喬勻有心棄子,十八年了也不曾找來寧家問過燦宜一個好字,因也就無需告訴燦宜任何身世上的差池,反叫她多心了。故此瞞去了那一部分不必開口重提的真相,隻說了個大致。
  剩下的,是他對喬家的芥蒂,在淡漠了長長久久的時日後,借著那次燦宜笑問他一段並非出自他手的祭辭時,突然間重新擦亮了光火。給蘇儀的,除卻他,便隻能是喬勻。他這才緊張了些,可不隔多久,便是喬家派來敬告的差使,言談間顯見得喬家是避諱著燦宜的,過去的事,他不說,想來他們家也不會提,是以他懸起的心又略微鬆了些。事後他甚至嘲諷了自己一番,未免把喬勻想的太念舊情,既是二十年間他不與他們父女往來,如今卻又怎麽會無緣無故來念叨些於他仕途無利的舊聞呢。
  所以盡管擔著一層疑慮,卻也還是應承下路謙添半年的約。
  真正的打算,無非是顧忌著喬勻。倘使這半年內,他喬家不言不語認了燦宜同路家的婚事,那就結了,顯見得他們今後也不會抖出什麽。但若是他們為了阻住這門親,甚至不惜坦誠開燦宜的身世,似路家那種達官家庭,開明總歸也是做與旁人看的,他們即便再開明不重門第,卻也不見得會容忍一個出身不明不白的女孩子。到時還肯不肯接納燦宜,就另當別論了。
  所以他同燦宜講,正因為她是燦宜,隻怕才不能被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家庭應允。
  因此這半年,實在攸關燦宜今後一輩子的人生。但由另一個角度來看,總歸也是條退路。
  他也曾想過把事實都告訴給兩個年輕的孩子,可是左想右想,終究還是不能。
  他不說,喬家也不說,燦宜或可得到一個使她幸福的丈夫和家庭,這少說也算個未可知的機遇,他不能也無權匆匆忙忙的就給否決掉。倘或真可實現的了,與其說出來給燦宜鐐上一個沉重的枷,相較之下,讓她沒有包袱的生活下去,不是更好麽。
  他就這樣理所當然的想著,決定著,卻從未考慮過另一種可能。或許喬勻從來也不知道,蘇儀有過他的女兒。
  初九收到了莫覺的電報,說是找了一家新報,要去人家那報社裏做一段時日的記者,四處跑跑也可增加些見聞,也算完成學校規定的見習課業。因是臨時的安排,時間著緊了些,來不及回來自己收拾,便托燦宜去他房裏取幾本常要用到的書或文集,寄到他家裏去。
  燦宜便隻得暫時擱淺了有關她母親的那些瑣碎又冗長的故事,照他說的去仔細撿了幾本實用的書,包裹紮實了,順帶寫了一封給沈媽的信,預備一路捎到郵局去。
  料著莫覺短時間內怕不會回校上課,因也就不會來她們家住,便又抱了一摞遮灰用的舊報紙,將他住的那間客房收拾利落,拿報紙在浮上鋪蓋了,這才轉身出去,關了門。
  下午去寄信的時候,正巧雲宛來找她玩,便一同去了。
  雲宛道:“莫覺哥哥又要走麽?”
  燦宜點點頭,沉下聲歎了口氣:“……以前還有沈媽,現在卻是隻剩下我同爸爸兩個人了……”
  雲宛聽了沒則聲,稍住一住,靠緊了她安慰道:“你如今就難過的這樣,趕明兒嫁了人,可叫伯父自己怎麽辦呢?還不快高高興興的,白叫他看了也跟著難過。”
  這豈是安慰人的,分明叫人聽了更加惆悵才是,燦宜順著這話往後一想,隻怕這是她陪在家裏過的最後一個年了罷,便也不說話,卻分外鬱鬱起來。
  雲宛自己啐了一口,笑道:“你瞧,我不會說話,越幫越忙了……”
  燦宜便也恬淡的微笑著挽住她的手,搖搖頭。她們是親密無間的姐妹,本該什麽話都分享的,隻不過她想說的有太多,且都是些讓她十分疲憊又煩悶的事情,綿亙在她的腦中作響,壓製不住。
  她本就不是話多的人,如此一來,更加緘口,不願,且也毫無心情去重提了。
  這倒緊隨了寧逸白十八年來的熏陶。
  對周圍很多事,看得開。可是看的也太開了些。或者不如說是太過隨性而不果斷,才在未知間,錯過了許多將變的不同的,且是比他們所真正選擇的要好很多的,那些結果。
  人原本一直都可以左右自己的人生,隻是太後知後覺,便預見不到棋局罷了。
  喬思蘇始終為二十八的晚宴耿耿於懷著,打回家後,她父母雖然沒什麽不滿由嘴裏明明白白的說出來,平日裏卻也少了很多話。
  她知道她父親是惦念著那個女人的,卻沒想到當那個女人的女兒,搶了她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時,他竟然也沒有一句明白的指責。這才是最讓她難耐,且失落的。
  她突然想念她母親的臂彎,便跑去另一頭的房間。
  將至門口的時候,聽見裏麵講電話的聲音。
  正是她母親。
  “……也不知你是怎麽做事的……倒是說得好聽……上次的事情不是告訴我結了麽?……我並不關心你們做了什麽,隻知道那丫頭反是更加猖狂,竟然直接進了路家大門了!……我沒有同你說過叫她離謙添遠些麽!……”
  喬思蘇怔了半天,最後踩著她母親的一句“這回如何也辦妥帖些”推開門,走了進去。

  【51】安言
  將近元宵,連日來的炮竹聲,將整個的天地淆成一片濃重的喜慶。
  半下午的時候,雲宛和姚生來找燦宜出門去玩,她們前腳出去,寧家後腳便有人來拜訪。
  “寧先生。”來人脫帽行個好,遞上手裏一串紙包,個個貼著張紅紙片,那人歪歪一笑:“一點年貨,不成敬意。”
  寧逸白瞧見他的一張臉,冷笑道:“不知你家老爺又有何事,大節下的也不忘差先生來絮叨兩句。”
  “寧先生哪裏的話,”那人複將帽子隨意的扣在頭上,把手裏提溜著的東西硬揣進寧逸白懷裏,道一句:“正該說我這來得也忒晚了些,原該早些時候來拜訪拜訪先生……”頓了一頓,又道:“……同寧小姐的。”
  寧逸白未及開口,人家倒是自來熟,不拿自己做外人,抬腳便進了院子,直向那間小廳去,臨了竟還轉回身向主人笑道:“怪冷的,何苦熬在個風口子上,說話也說不到好處,進屋,我們就點茶水暖暖身子,慢慢聊,慢慢聊!”
  寧逸白見他這般無禮,又聽此言頗不像話,便嗤笑一句:“先生倒是識得我家的布局,可那小廳卻不是與你這號人隨隨便便說進便進得的。我那些老友並門生裏頭有點聲望的算來也不少,卻也未必有幾個在我家隨意自在的似你一般。且不說你,即便是你老爺來了,我要不要開門都還未必,見今你倒大方,可還不知自己配不配進我寧家的門呢,也敢提喝茶這話!”此言“配不配”三字,著實是借了近來想起舊事,惹了滿心怒氣,才刻意這樣說。
  那人聽了臉上一緊,踩在房門口的腳隻得收了回來,低聲尷尬道:“……我不過玩笑話,寧先生不必當真。”
  寧逸白睨了他一眼,兀自進了書房,來人便也就訕訕的跟了後麵,一同進去了。
  目的自然與之前無二,這點在寧逸白開門的時候就曉得了,無非不過此番撂下的話比先時更狠些罷了。
  寧逸白一言不發,直至聽見那人甚無良的吐了幾句:“……趁著說話好聽的時候,我奉勸寧先生一句,當然望先生聽切實嘍,且最好明明白白向令媛轉達清楚,還是那句話,趁早離路少遠些。上頭著我們登門來說和,這一回兩回的於我們倒也沒什麽,不過我務必要把不中聽的話擱在頭裏,倘若今天這幾句又成了您父女倆的耳邊風,二位想要就這麽著耗個一年半載的,……卻隻怕我們也耗不起,不定哪天就……”他拿眼睛掃一掃寧逸白,哼哼一笑,接著道:“……畢竟我們也是混飯的,辦事不怎麽文雅,要勸和像先生您這種懂知識曉得禮數的,……隻怕光靠嘴皮子卻不甚見效,須得使一使我們本行兒的規矩了,到時麽……倘或搞出點什麽狀況,還望先生多擔待些。”
  寧逸白聽聞此言,心下自是要惱,臉麵上卻仍是就著他的話冷冷笑一句:“我不是懂知識曉得禮數的,你們才是。”
  那人便聳聳眉:“話不中聽,還望寧先生多多擔待些,改日先生琢磨透徹了我們的好意,大家便皆大歡喜,皆大歡喜。”寧逸白尚未開口,他接著道:“叨擾這麽久,告辭。”
  待他行至門口了,寧逸白也不送,隻是站在屋裏沉聲說道:“既是這樣,煩勞替我也帶句話回去,請向你家老爺轉達一聲,還是莫要再做什麽過分的事,免得使自己後悔,或者……良心不安。”
  節後開學,路謙添同燦宜在學裏仍似之前一般,外人麵前並未顯出什麽特別的關係來。雲宛偶爾仍舊來他們班裏找燦宜說幾句體己的話,開些女孩子的玩笑。
  隔了幾日,路謙添清早起來便早早在寧家外頭等著,燦宜將一出門,冷不丁瞧見他,便道:“做什麽大清早也過來,我都來不及同雲宛說一聲。”
  他便一笑:“不是,不是來接你上學去的,我是著急來告訴你,昨晚上父親的一位舊識突然來了電話,說今明兩天有一點同外省的應酬,雖說不算什麽大的交際,亦不需父親親自出麵的,不過或可認識一些旁省的人物,所以倒值得我去一去。因那會子覺著太晚了,不方便過來,便也隻好這一大早趕來等著你了。”
  燦宜見得他的表情,雖是急急匆匆,卻也不像許久以前那般,對這些官僚及處事相當的厭惡。於是安和的笑起來:“……你變了。”
  路謙添一怔,繼而勾了嘴:“早同你說過,我變成這樣,同你有脫不了的幹係。”
  燦宜便道:“……倘或你覺得累……”
  他知道她在擔心什麽,便抬起一隻手,撫在她的肩上,溫和的微笑著,眼睛裏滿是堅卓的神色:“燦宜,這並非怪你的意思。你或者認為這不是我的性格,或者對我如今的轉變有些詫異,……甚至是內疚,這都沒什麽。我從未想過因此埋怨你的。……即便沒有你,早晚有一天,我還是要回到父親安排好的路線上去。”他直起身,望住她的眼睛,“……從前我不過是個不切實際的公子罷了,隻曉得厭煩周遭的人和事,厭煩自己生在這樣的家庭……這些你也知道的……”
  燦宜點點頭。
  他又道:“你不知道的是,在征得父親同意我們之前,我曾經仔細考慮過一些日子。……結果……無非想透徹一個問題,便是‘責任’。……我從前行事不曾沾過這二字一點邊,隻識怨天尤人,卻不知人各有責任的。回避不得,更推卸不得。這點上,曆來女人總比多半的男人做的要好許多。”
  燦宜看著他,突然覺得微冷的晨曦中,她逆著光仰望上去,隔開低溫同薄霧,越來要看不清他俊朗的麵孔。可是卻明明白白意識到,見今的他,分外挺拔。
  路謙添眉心裏沉了一抹堅定:“想清楚這些,以前父親安排我做的那些交際,也就都沒什麽了。早晚我也要踏上這條路的,與其違心違願的當作是在吃苦,不如幹脆就醒悟的透徹一些,早點擔起我的責任才是。似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埋怨下去,不是更沒有出息,更不成樣子麽。”
  他說完鬆鬆的一挑眉腳,笑的開了些,又從懷裏掏出懷表來看了看,向燦宜道:“所以,我說了這麽多,無非是勸你想開些,我不但沒有過怨你的意思,反倒要好生謝謝你的。因著你的緣故,我才肯塌下心來,認真想清楚這些。”他順手將燦宜的圍巾圈的緊實了些,玩笑道:“你瞧,見今連佑森都不知得了什麽高人指點,肯正經花心思在他們青塘那幾家分號上頭,且打理的甚是妥帖,伯父連日來高興的什麽是的,我豈倒要落在他的後麵不成。”
  燦宜聞言一笑,路謙添晃晃手裏的懷表:“量著一來這裏便要耽擱許久,再不走真就誤事了,我倒說了是跟著前輩去學習的,到頭來倘為跑來向你告假誤了時辰,隻怕不太虔誠。”
  她便笑著推一推他的手臂:“長官快請忙公事去罷。我加起來統共兩句話不到,數來還不都是你一個人在說,眼下倒成了我的不是。”
  他於是笑著鑽進車裏去,揚手道了別:“兩天後回來。”
  且說祁佑森因前日跑了趟青塘,昨日睡的晚些,此刻上午過半了才起。他翻身換了衣裳,喊蓮音端了一盤點心過來,隨便咬兩口便要往學校去。
  蓮音便道:“罷了,見今少爺肯好生努力,老爺子瞧著不知多歡喜,不似以往,缺個一半天的課也沒什麽要緊。昨兒大晚上才進家門,左右此刻也起晚了,還不如在家歇一歇。若少爺實在要去,下午再去就是了。”
  祁佑森嘴裏塞著一口糯米年糕,噎在嗓子眼裏說不出話來,抬手拿起杯子,仰頭一口喝幹淨了,喘道:“……哪家的年糕……敢情你們嚐著好吃?!……差些沒將我噎死……”
  蓮音便又傾了一杯溫水與他,歪著嘴笑道:“……咦?……這可是路少托了人送來專為給少爺的,說要你嚐嚐寧姑娘的手藝。”
  祁佑森愣了一愣,晃神間不自覺又拈了一塊,自己擱在嘴裏,慢悠悠嚼著。嚼了半天,還是給噎住,於是又不自覺接了蓮音遞來的水,喝了大半杯,怔怔的道:“……其實也還好。”
  蓮音瞧見他的樣子,憋不住撲哧一聲捂著嘴笑起來:“我不過是為讓少爺多吃兩塊,才編了這麽個話兒,哪成想竟還當真信了!可見少爺近來為青塘那幫老家夥折了不少腦力……”
  祁佑森知是上當,還未開口,蓮音趕緊端了盤子兩三步出了他的房門,邊走邊笑:“蓮音該死該死,少爺眼不見心不煩,我這就退下!”
  他抬了一半的手便也隻好頓在半空裏,愣了半刻,慢悠悠垂了下來,兀自淺聲笑罵一句:“……死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他坐在那裏無奈的笑一笑,可這一鬧,卻使他漸漸想起燦宜。於是站起身向外麵廊上道了一聲:“叫福生備車,我要去學校。”外頭一個大仆人應了,忙進屋來替他先取了包,便趕在頭裏出去了。
  祁佑森低著頭將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巧極課間雲宛來找燦宜,她兩人正站在外頭廊下石階上講笑,並沒有看見他。祁佑森近前來,見了燦宜總覺有兩分尷尬,便支支吾吾開了口:“……早。”
  “還早?”雲宛指著天上咯咯笑起來:“祁少,你瞧瞧這日頭,隻怕該吃午飯了!”
  祁佑森同小姐們打交道,幾時窘迫成眼下這狀況過,此時卻沒了話,隻有訕訕一笑。
  燦宜便也隻好溫溫向他點點頭,回了個“……早”,然後同雲宛一個對視,又重新望著他站在那裏笑起來。
  他隻好沒話找話:“……搞不通你們女孩子,哪裏就親密的這樣了,天天一路上下學還不夠,連下課也要湊在一起……”
  雲宛笑道:“女孩子可不都這樣!再者說了……”她瞟一瞟燦宜,又向他笑著:“隔些日子某人做了太太,我哪裏還有機會再同她講笑,自然得趁那之前,把能說的都說了唄!且不說我,祁少爺隻怕也要抓緊些,過個小半年,你可再沒……”她說到這裏,猛然醒悟些什麽,急忙住了嘴。
  小心翼翼的偏過頭掃一掃燦宜同祁佑森的臉色,皆是硬的。
  良久,祁佑森低下頭鬆鬆垮垮的一笑,沉聲道:“……可不是,隻有半年了……”
  他說完,大步跨上台階,斂緊了眼神側身從她們中間擦過,徑直走進教室去。

  【52】假約
  下了學,燦宜同雲宛在前麵走著,將至校門口的時候,遠遠瞧見外頭三部車子橫在那裏,接著便打中間一部下來一位麵熟的少爺,向著她們這邊點頭一笑,穿了馬路過來。
  “這不是……寧小姐?”
  燦宜方想起他是上次同祁佑森去吃飯的時候,那七八位當中的一位,卻記不得他的名字了,便隻有應聲好。
  那位少爺笑道:“我姓顧的,或許寧小姐還記得我?”
  燦宜又一想,有了些印象,於是也略微一笑,點了點頭。瞧見後頭又跟著下來三位,一同向這邊走過來,近前了皆有一兩分眼熟,燦宜記得當中一個姓徐,一個姓端木,都是那日曾吃過飯的。
  他們都向她打聲招呼,徐少爺道:“寧小姐可見著佑森了?……也不知他不早不晚的來上什麽學。”
  燦宜將道一句“他在後麵”,打算道個別同雲宛先行的,卻突然聽見身後揚聲笑道:“可見我算栽到你們幾個手裏頭了!”
  他們都看過去,見祁佑森挑開眉笑著,慢慢走來。
  燦宜回頭看見他的笑臉,突然間仿佛很久未見。仿佛他這種開懷的模樣,已經很久不曾在她的視野中出現。不知幾時起,他們變成漸行漸遠的人,或者是,她自始至終也不曾同他親近過,不曾關注過他的哪怕一點點變化。
  邊上一同前來的另一位少爺打頭三兩步迎上去,搭住祁佑森的肩膀,嘻嘻哈哈笑著:“你越發一表人才,挺拔能幹了。”
  祁佑森勾了嘴同他們玩笑起來:“那自然是。瞧瞧你們幾個,見今我同你們檔次大不同,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得了罷,”顧少爺向他空踹一腳,祁佑森閃開,他接著笑道:“才談了幾趟買賣,還不知賺沒賺呢,倒先做起架子來了!趕明兒越發不把兄弟放在眼睛裏了。”
  祁佑森尚未開口,端木家那一位又笑著:“可不,祁老板正經事也忙不過來,哪有功夫同我們喝酒去。”
  “瞧你們說的,”祁佑森上前一拳撂在他肩膀上,笑道:“左右都是我的不是,你們仗義,怎麽我卻聽見前些日子聚了好些飯局的?那會子不惦記我,如今倒來拿我說事。”他又搖頭嘖嘖兩聲,“……瞧瞧你們幾個這一臉大義滅親的德性,不知誰不把兄弟放在眼睛裏呢,也好意思上來就先編派我。”
  他這一盤子話說出來,邊上的少爺立馬嬉皮笑臉湊上來“哥哥,哥哥”的叫:“你跟外頭這幾遭交道打下來,嘴皮子可是比先時更利索了,罷了,我們的不是,我們的不是還不行?”
  端木家那一位跟著笑道:“這回可不就是為請你吃飯才特特趕來的麽!……我們倒有心惦記你,隻是你如今三天兩頭忙著做正經事,要不來個預約,可還真見不著佛麵。”
  他說完了,徐少爺又笑:“……再者說了,統共你長這麽大也不曾叫你家老爺子省過心,我們這不是也擔心你立場不那麽堅定麽,見今好容易肯改過自新了,萬一卻禁不住我們叨咕,三兩趟便又給拖下渾水來。倘或真給老人家瞧見,到頭來你跑不了是一定的,隻怕該連我們也一塊兒收拾了。”
  顧少爺嘻嘻笑著:“昨晚上打電話過去那會子你還沒回呢,上午又打過去,蓮音道是你來學校了。既是忙的這麽著,我們如何也該替你好生補補不是?左右不過一頓飯,少將就些酒,也不耽誤你下午上學的。”
  他們幾個又玩笑幾句,顧少爺向燦宜道:“寧小姐也一起。”
  燦宜趕忙辭了,趁機道個別,便同雲宛走了。
  祁佑森遠遠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仍舊重新開懷笑起來,同朋友們上了車。
  席間見顧少爺的女伴總是往指頭尖上塗些什麽,吃飯碰杯時又總慢慢悠悠的翹著幾根指頭,便道:“這又是個什麽新遊戲?”
  那小姐捂著嘴一笑,邊上徐家的少爺拿起她擱在一邊的一個小瓶,抬手晃一晃,笑道:“我說這些個小姐們也真是會尋思花樣,什麽也可拿來用。你瞧,蔻丹往指頭上塗幾塗,就成了練習淑女舉止的個法子。”
  “你知道什麽,”顧少爺搶過那隻小瓶來,擱下筷子,擰開蓋子往自己手上塗了兩遭兒,接著翹起一根小指舉起個杯子,嘻嘻笑著:“這要趁著不幹的時候,且不能將色兒沾到別處去,隻好凡做什麽都慢慢悠悠來。這做習慣了,可不就慢悠成個淑女了!”
  他女伴笑罵一句,奪了那小瓶回來,卻不小心碰了指甲,便促眉道:“瞧罷!都怨你!好容易刷的,又給弄花了!”
  他便笑道:“我還沒說你髒了我的西服呢。你花了指甲再塗不就完了,我這衣裳可夠你買幾百瓶子的。你便是要塗到個七老八十歲,保管也夠了。”
  她於是歡心笑起來,將瓶子往他身前一丟,伸直了十根水蔥一般的指頭,一臉燦爛:“誰又稀罕你那麽些!快好生給我把花了的補好!”
  祁佑森也隻有望著他們略略一笑,兀自咽了一口茶水。
  少爺們此番點上來的,並非往日聚眾撒歡時常喝的那些濃到嗆口的好酒,皆因顧慮著祁佑森下午要正經上學的,故此都算收斂,隻要了三兩壺清口的來燙著。
  然而他卻護著手底的杯盞,除了茶水,其餘一滴未沾。
  福生在前座裏,從後視鏡裏頭向後頭瞧了兩眼,見祁佑森閉著眼靠在後座,原當他睡著了,不成想將行至一家店角的時候,他卻突然低聲吐出兩個字:“停車。”
  福生“咦”道:“少爺,還未到……”
  祁佑森抬眼向窗外一掃,沒作聲。福生便跟著轉過臉去向外頭一瞅,打眼瞧見那“美麗牌香粉”幾個字,隻好聳眉悄悄歎口氣,向司機道:“……停唄。”
  他到底猶豫著要不要給她。
  臨下學的時候,終於還是走過去,將手裏的東西擱在她的桌角,說了一句:“……或許用不上,或許用得上,總歸拿著罷。”末了又沉聲補充道:“……並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
  燦宜坐在那裏,抬起頭看看他,又拿起桌上的兩隻精巧的琉璃小瓶仔細瞧了瞧。都貼了標片,一隻寫著“玫瑰”,另一隻上頭寫著“香桃片”。
  她有些不明所以,便問:“這是……蔻丹?”
  祁佑森點點頭,站在邊上略想了想,又在她一邊的座位上坐下來,拿過那隻“香桃片”的瓶子,擰開聞了一聞,淺聲道:“我見她們往指頭上塗了,趁著未幹的時候做事情,像端著杯子飲水倒茶什麽的,……想來或者讀書畫畫也可以試試……”
  燦宜仍未明白,問道:“她們?”
  她們,在祁佑森看來,她們是交際花,或者紅火的歌舞伶,同燦宜是全然不一樣的人,所以他才猶豫這些東西於她會不會太不合適了些。且他非常清楚,若論淑女,她們既便塗十年指甲,外在上練到優雅純熟萬分,談及內裏,卻隻怕也不及燦宜十分之一。
  隻是他總想著她今後或許用得上。
  他希望她除卻內在外,舉止上也要讓有心插言的人挑不出她一點可供他們置喙的地方。
  若盡可能避開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對她來說總歸是有利的。
  於是他端過她的手,在她冰涼的手指尖上塗了暖粉的蔻丹。燦宜沒有防備,就在她要抽回手的想法裏,卻如同有一股黯淡清甜的桃片香,輕輕婉轉進空氣。她未知間跟著那隻“香桃片”的小瓶,恍了一眼細碎折散開的琉璃光。她漸漸蒙進這樣一團悵惘的情緒裏,漸漸覺得有些累,漸漸有些懷念過往那些隱約閃動在頭腦深處的華光。
  她有時想,倘若從來不曾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或者會更好些。
  祁佑森幫燦宜畫了兩隻手的顏色,然後蓋好瓶子。突然像從前一般挑起眉腳來,甚至有些調皮的向她微笑著:“你可以試試將書放進包裏去。”
  燦宜小心再小心,還是將顏色蹭在書皮上,於是趕緊一躲,哪知又在包上抹了些。
  她正懊惱的歎聲,抬眼卻掃見麵前的少年咬住唇角笑起來,輕微點著頭兀自在一邊幸災樂禍。
  忙亂間,她甚至有些倒流了時光的錯覺。
  祁佑森見燦宜怔怔的看他,便斂了笑容,擺擺手:“瞧,同我預想的一比,顯見得你差的遠著呢,還是拿回去好生鑽研鑽研罷。”
  他說完,也就沉沉的低下頭去,隔了半晌,同她道聲別,然後起身徑直走了。
  燦宜看著祁佑森出門,也就漸漸回到實際來。她在眼前伸展開十隻手指,愣神的看了一會,覺的它們幹了。什麽也幹了。於是重新擰開瓶子,小心塗著。可是即便再小心,卻也礙不住仍舊會塗的指尖上滿處都是。她這樣瞧著,左手還好些,右手那些斑斑點點的顏色衝撞進眼底,可說一塌糊塗。
  她最終還是蓋好瓶子,翹著手指將包收好。
  到頭來還是蹭了許多在別處。
  隔天還在學校,半下午的時候收到一家劇院的門票,送來教室。封上寫著“寧燦宜小姐 親啟”。送票來的小廝道是路少爺已訂好了位子,到點在那裏等著她。
  燦宜想了想,便問:“……謙添麽?他不是出門去了?”
  來人笑道:“這我們就不知了,昨天有一位特跑來我們劇院訂下位子,說是路少爺遣來的。”
  燦宜以為路謙添說好今天回來,自己不得空,故此才遣人前一天去訂的,因而向那小廝道了聲謝:“麻煩你了,我會過去的。”
  那人送妥了東西,待要走的時候,祁佑森卻總覺有些詫異,便跟上去問了一句:“你們是哪家劇院?”
  那小廝少不得回身向他恭恭敬敬問好,後答道:“回祁少,榮美劇院。”
  祁佑森一時間自己也說不準哪裏感覺不對,隻得點點頭,由他回去了。
  燦宜下了學,先去隔壁班托雲宛回家時順路去寧家同她父親講一聲。出了校門,便攔了一部包車往那劇院去了。
  祁佑森正要上車時,瞧見雲宛獨個兒回家,便問了句:“何小姐自己的話,我送你罷。”
  雲宛謝了他的好意,笑道:“不必了,我還要去找姚生一趟的。”見他點點頭上了車,待要走的時候,又急忙追過去補上一句:“……祁少你別多心……我想問問你若不嫌麻煩……可否去送燦宜一段?往日路少爺若約她去什麽地方,總會自己來接,今日卻不知有什麽急事,到肯叫她自己去的。”
  祁佑森腦中突然響了一聲,倒越發中了他前番的直覺是的,於是向她笑一笑:“我知道了,這就過去。”
  雲宛走了,他鑽進車裏去,向司機道:“走榮美劇院。”
  他一路上同福生仔細瞧著,卻也沒見燦宜,到了門口,怕是方才錯過了,於是停了車,下來等了一會子。福生四處轉著打望半天,跑回來支支吾吾喊了他一聲“少爺”。
  祁佑森眼睛仍舊向遠處掃著,問道:“什麽事。”
  福生便抬手向身後不遠招貼的電影畫報指了指,猶疑著回道:“……我怎麽覺著……這《孽海浮生花》……並不像是路少的口味呢……”

  【53】遇人
  燦宜在包車裏坐著,行至一處細巷的時候,卻突然打中間鑽出兩個男人來,將那包車死死堵住。車夫不知何事,隻得停下來。燦宜抬頭一瞧,還未及開口問問他們是什麽人,便已經給身後的一雙臂膀扣住,帶下車來。
  邊上一個男人倚在牆角,手裏拿著個合攏的折扇一拍一拍的敲著,臉上帶著笑走到燦宜跟前來。他瞅一眼將燦宜圈住的人,促了眉道:“幹什麽這是!還不快些鬆手!”
  身後的男人聽了,隻得放開手。
  燦宜將打量一番,全是見也沒見過的人,自然不知何處得罪過他們。那包車師傅在一邊膽顫的縮著,燦宜想或許他機靈些,跑到外頭大路上去了也可找來幫手。能找來自然是好的,可畢竟他是無緣無故被自己牽連進來的,即便找不來,總歸也得想個法子使他脫離出去。
  因而向那敲著扇子的人道:“請問我可認得你們?”
  那人冷冷一笑,將扇子在手上一轉,反過頭來拿扇柄挑住燦宜的下巴,眯起眼左右打量了一番,笑道:“你夠嗆認得我們,不過我們倒是認得你。……寧小姐。”
  燦宜一怔,果真衝自己來的,顯見得他們並沒有攔錯人。心裏真切的過了一遭兒,卻並不記得自己得罪過誰的。因而有幾分緊張,少平靜了些,又道:“我實在記不得曾冒犯過幾位的。”
  那人嗓子裏低聲一笑,搖著頭道:“瞧這話說的,我也沒說你幾時冒犯過我們不是?況且我們也是受人之托,”他抬手三個指頭撚了撚,做一個數錢的姿勢,接著笑道:“……都是代人辦事罷了,這年頭兒,無非也是為混口飯吃。寧小姐與我們確是無幹,我們此番隻不過想著好生同你溝通溝通,並沒什麽不恰當的意思的。……權當大家看一場電影,散場了我們便送寧小姐回去的。還請放心,放心。”
  燦宜未開口,身後的人向前攤開手,低低念了一個“請”。
  她有些害怕起來,轉眼掃見邊上的車夫,眼下隻剩這一個法子,因隻好暫且平複了她的不安,同那打頭的道:“……我是可同你們過去,可旁人究竟是無關的,白拖上他也沒意思,還是由他走罷。”
  那人掀一掀帽簷,向邊上瞥了瞥,回過臉來哼出一句:“今天倒遇上善人了!”見燦宜麵上不驚不亂,隻好向那車夫搖一搖手,前頭堵著的兩個男人便靠邊閃出一條窄路來。他們衝車夫吆喝道:“還不快走!”那車夫聽了,醒過神來,便趕緊跑開了。將跑兩步,卻又折回來,來拉他的包車。那兩人便相視一笑,罵一句“熊包”。
  燦宜使勁向他遞了大半天的眼色,眼睛也要疼了,奈何他卻始終不曾望向她這邊。好容易掉頭回來,卻不過也隻是惦記著那包車而已。或者他心裏會不住的咒罵她是個倒黴的客人也未可知,撞了她這黴星,便生生壞了他今日的財路。也是,這種當口自然是能跑多遠便跑多遠,本就是無辜受連累的,誰又願意惦記無關的人呢。
  她便徹底灰了心。
  打頭的人冷聲一笑,仍舊反過臉向燦宜道:“我看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坐穩當了好生聊聊。”
  燦宜也隻好由他們看住,跟著離了這細巷。
  祁佑森順著福生的手看過去,瞬時斂緊了眉頭。
  別說這電影不是路謙添的口味,連他祁佑森也不會有興趣的東西,他又怎麽可能當正經趣事約了燦宜來看呢。想到這些,禁不住也有些慌亂。
  福生道:“……少爺,或者……我們該去路少爺那裏看看,他此刻許是真同寧小姐在一處呢……即便此刻不在府上,可人到底是不是他約的,問一問下麵也就清楚了……總也強得這樣沒頭緒的找不是?”
  祁佑森心裏過一過這話,覺得有理,便即刻鑽進車裏吩咐司機往路公館去。
  路希窕正在大廳裏坐著,瞧見他急衝衝的進了門,歡歡喜喜的迎了上去,喊了一聲:“佑森哥哥!”
  祁佑森忙道:“你哥哥呢?”
  路希窕道:“下午才回來的,可剛剛卻又出門了,這樣急,不用想也是找燦宜姐姐去了。”
  他聽了又道:“你可知他們做什麽去?是看電影麽?”
  路希窕便道:“我怎麽知道他們做什麽去?”
  “那你可知他們是約好了的,還是沒有約好?”
  她嚼著祁佑森這些饒舌的話,莫名其妙的掃了他兩眼,搖搖頭笑道:“統統不知道。”
  祁佑森才剛打算展開的眉頭,便也隻有再緊緊的促起來。道別也來不及,忙忙的反身出門去了。他重新鑽進車裏,向司機道:“去寧家!”
  這一次,將駛進巷口,遠遠就瞧見一部汽車在燦宜家門口停著。
  路謙添確然沒有約過燦宜去看什麽電影,他下午方一回來,料著燦宜該已經下學,才來找她的。哪知寧逸白一臉詫異的望住他,連聲問道:“……謙添……?!你怎麽在這裏?”
  路謙添聞言有些不明所以,便道:“……我來找燦宜,她還未回來麽?”
  寧逸白忙道:“你不是將她約出去看電影麽?”
  他搖搖頭:“……我下午才將到家的,哪裏會約她去看電影……”
  寧逸白怔了一怔,突然想起什麽是的,眉頭驟然緊了起來。還未及再說,祁佑森已經跳下車跑過來,開口就是一句:“燦宜沒有回來麽?!”
  路謙添同寧逸白看見他,忙問怎麽一回事。他隻好將下午的事由頭說了一遍。
  他大致講完,路謙添道:“我再去找找,去警局裏也說一聲。”
  祁佑森正要同他一路再去,福生卻在後頭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猶豫的勸道:“……少爺,通知了警局想是就不會出什麽大事情了,”祁佑森便回過頭去,見福生一臉誠懇:“……眼下路少婚期將近,說白了這算他們路寧兩家的家事……或者說的再不好聽些,少爺您終歸是個外人,……饒是擔心,麵上也請顧慮著些。倘若總似這般放不開手,不清不楚下去,今後隻怕不太好。”
  於是他即將邁出去的步子,在福生的話尾上刹住。這一盤話,句句在理。祁佑森站在車前怔了怔,最終向路謙添那邊道:“……謙添,你別太急,若有了消息……就給我個電話。”
  路謙添點點頭,忙忙進了車裏走了。
  祁佑森回家的一路,什麽話也沒再說。
  燦宜由那幾個人看住,在邊上摞好的幾隻破爛不堪的竹編簍子上坐了下來。她正忐忑著那車夫不知會否喊來人幫忙,卻突然聽見外頭一個熟悉的聲調喚她一句:“寧小姐?”
  一偏頭不期對上林菱荷有些詫異的表情。
  眼下的情形能遇到相識的人,燦宜該好生謝一番天了。便忙向她努力使了幾個眼色。
  林菱荷一怔,繼而笑吟吟的同身後一身筆挺洋裝的先生耳語了幾句,那先生便頗紳士的拿食指略略扶了扶帽子,告辭先行了。待人一走,林菱荷向打頭的那人展了展交際笑容,道:“這裏擠的要命,還是麻煩幾位往外頭站一站再說。”說完,便輕輕撤了步子,閃到岔口子邊上。
  那幾個男人將出來,林菱荷倚在牆根站住了,伸了一隻手,依舊笑著:“敝姓林,林菱荷,先生貴姓?”
  打頭那位立馬一臉刹不住的涎笑,握上手去:“原是林小姐!久仰久仰!”
  燦宜心想,也不知他是見了美女才這樣,還是職業操守太好,時刻保持高度警惕,不會輕易告知自己的名姓。不過瞧這幾位眼下迷蒙的樣子,也頗有些好笑。
  林菱荷抽回手來,仍是盈盈的笑著,道:“我同寧小姐許久未見,又是極難見得一麵的,可見今日是個巧日子,不知先生們可否行好容我們姐妹敘敘舊?”
  那男人有些猶豫,隻怕不肯,未及他開口,林菱荷又低頭從手袋裏掏了票夾出來,抽出一張支票,上前一步遞與他們,笑道:“瞧,左右我們兩個女人家憑空也離不了這裏,先生們倘有要事同寧小姐辦的,不如我們一同往前麵興記茶樓裏去坐著,慢慢聊。我也不過幾句家常話罷了,不要許久時間的。”她又笑著向前一指:“……他們那裏的毛尖我嚐著倒甚好。”
  那幾位聽了這話,或是本性使然,不自覺便伸手去接那張支票。接下了,也就隻有抓抓腦門,仍是涎笑著道:“無妨,無妨,林小姐出錢請我們吃茶,自然香的很,香的很。……隻是我們人多,進進出出怕不方便。我看二位還是湊合著這裏聊上幾句得了,”他待要回身向燦宜擺一個“請”的樣子,想起要事,便又嘻嘻笑道:“……等你們聊完了,我須得再同寧小姐說幾句的。……不過卻不急,不急。”
  林菱荷便也不再多說,隻是點頭一笑,三兩步挽了燦宜出來。
  “寧小姐,這怎麽一回事?”她們往邊上走了幾步,林菱荷忙問。
  燦宜搖搖頭,突然委屈起來,誰又知道是怎麽回事呢!
  林菱荷又道:“你同他們認得?”
  她便搖搖頭,將下午的事說了一遍。
  “我倒想說是誰家做的,”林菱荷聽了,冷笑著哼出一句:“說出來卻隻怕白賠了你同另一家的關係進去。”
  燦宜轉過臉望住她。
  方才是太緊張了,不曾動腦。可此刻倘或真要靜下心來仔細想想,猜個八九不離十的答案卻也不難。她所得罪過的人家,說白了也隻有一個。
  她便無可奈何的低下頭去。
  她們都許久沒開口,林菱荷往前頭掃了兩眼,見那幾人擋住路靠牆站著,便收回視線。她吸了一口氣,沉沉的鬆了,不一刻,卻又笑起來,言語誠懇:“……老實說,我曾對你動過一些不好的想法。”燦宜聞聲抬起頭,怔怔的望住她。
  她便又道:“……我當你是個頂幸運的人,可以順順當當就嫁的到那種家庭去,且有個體貼的丈夫,公婆亦開明,不但不講究門第,反倒著緊幫你辦慶祝。……瞧,你別誤會,我並不是說你的門第有什麽,……你多少也知道我過去的一些事,在這一點上我是沒有立場去非議你的。至多……也就是有些妒忌罷了。”她看了看燦宜略有驚訝的表情,挑開眉鬆鬆一笑:“……我倒不是同你開玩笑的,幾年前我敗在這上頭,轉而在交際場裏頭長久的混下來,說白了心理也有些……怎麽說……叫變形罷。女人都太自私了些,自己哪一點不好,便也見不得別人好。你比我幸運的多,我自然要妒忌你。”
  這倒有些玩笑的意思了。燦宜想不到她這樣坦誠,反倒不知該如何開口了,便也隻有向她一笑,淺聲道:“……我知道你同別的交際花有些不一樣。”
  林菱荷笑起來:“這是誇我了。”又歎口氣:“……早該知道你日後不會輕鬆,你幸運過我,可你的日子隻怕卻未必比我容易。”
  燦宜突然有些動容。她們再要開口,那邊打頭的男人喊過來一句:“林小姐,失禮,我們同寧小姐還有些要緊事要商討的,還望您多擔待,有事先忙去……”
  林菱荷知道他們都精滑的很,便隻有同燦宜道:“這邊我沒法帶你出去,不過我方才同一路的胡先生講了,央他去警局裏知會一聲。”她向前頭努一努嘴:“那幾位上頭也是知書達理的人家,想來暫且不會做什麽不良的舉動。他們要帶你去旁的地方,你且稍拖延片刻,等人來了就好,……不用害怕。”
  燦宜便應了,道一聲謝。
  林菱荷將走幾步,卻又回過頭來衝她笑了笑:“……我說你今後倘或遇上什麽難處了,盡可來找我。這一遭兒算應了話兒了。”

  【54】電話
  路謙添趕到警局門口子上,將要下車的時候,遇著一位隊長正火急火燎的召集屬下出發。他眼下顧不得旁人,一心惦記著燦宜,便也懶得問,下了車抬腳就大步往裏頭去。還未上樓,隻聽身後那位隊長三兩步追上來,喊他道:“路少留步!”
  路謙添回身一瞧,打量一番前麵那幾排整好的隊伍,還未開口,又聽他道:“……路少可是為少奶的事情來的?莫急,林小姐托人來報了警,地方已經清楚了的,我們這就趕過去。路少可以在局裏稍等,倘或不放心,也可同我們一路。”
  路謙添也顧不得許多始末細節,忙道:“我同你們過去!”說完便急急忙忙的坐進車裏去,叫了聲:“掉頭!跟著他們。”他趕的急,竟忘了這些警隊是沒有車的。此刻自己幹坐在車裏,明明四個輪子,倒要磨磨蹭蹭的跟在這些跑路的小兵後頭,這卻不知要幾年才能到地方。於是搖了車窗下來,衝著前頭帶隊的喊道:“地方是哪裏?”
  那隊長連聲說了,待要勸兩句“莫急莫急”,路家的司機早已踩著油門飛出去了。
  “寧小姐,”打頭的男人笑嘻嘻搖過來,“走吧?”
  他這二字,自然不能是放了她的意思。顯見得是想到林菱荷報了警,才要換地方。
  “這裏風大,我們換個坐處。”
  燦宜隻得想法子拖一拖時間,便哼道:“我都不冷,你們幾個身強力壯的倒怕冷不成?既是要搞劫持,好歹也請敬業些,難得我做人質的都這麽肯配合。況且這裏風都沒有,你們有話就說,早說完早了事。”
  那幾個聽了一愣,繼而仰著脖子大笑起來:“毛丫頭一個,也敢這麽張狂!怨不得人家要休整休整你!”說完便伸手過來,眼見著要掐住燦宜的手臂了,隻聽外頭巷子裏一句:“我還要休整休整你們呢!”話聲一落,還站在外圍笑著的即刻便倒了兩個。
  這幾位尚未回過神來,瞅著路謙添鎖緊了眉頭,抬腳又踹向另一個。
  他倒是麵無表情,目光卻傲然冰冷,視線掃向裏頭箍住燦宜的那位,沉了聲吐出一句:“你給我把手鬆開。”
  不上檔次的如街頭無賴者便罷,但凡是個夠格摸一摸支票簿子,且算的上無賴中之翹楚的,如眼下者,即便再有眼無珠,想穩穩當當混個營生,好歹也須識得本地幾位巨頭。且不消說眼前站的是一位太子。
  然則他們這一行,縱然是無賴,職業精神還是在的,拿錢辦事,替客戶保密,不該說的決不多嘴。於是打頭那個當下鬆了手,閃出一臉諂媚的笑揖道:“瞧,我當是誰,原是少爺來了!”
  “誰是你少爺!”司機趕下車來,橫眉怒道。轉而向路謙添耳語幾句,反身要將他請到外麵去站著。路謙添並未搭理,反而踱進裏麵,拉過燦宜將她護在身前,又將外套除了下來,披在她身上,這才預備出去。
  要不說混飯也要有眼力價呢,偏偏就有不識好歹的,並沒反應清楚這位“少爺”是個什麽少爺。興許是氣不過自己跟著調戲了這麽久的小姐眼見著要飛了,管他誰家的年輕少爺,伸手抓過邊上的一個破竹簍子,照著路謙添的背後就砸了過去。他這一扔,隻怕多半是沒什麽“職業生涯”可言了。又許是才入這行當,隻曉得將彰顯虎氣當作從職的要義,卻不防經驗不足,生生將個虎氣演繹成熊樣了。
  且不說這舉動顯見得不夠磊落,倘若扔的準砸了路謙添也就罷了,偏生他技術不甚精湛,路謙添沒砸著,那竹筐往前一飛,不偏不倚正從燦宜邊上擦過去,倒砸了她的肩。那小子下手不算輕,加上簍子破,竹簽本就參差不齊,大冬天又格外硬,這一砸過去,落在女孩子身上便少不了有些疼處。
  燦宜冷不防挨了這麽一下,身子一歪,還未站直身,路謙添已經反過身去,定定的站住,冷著臉將裏麵幾位掃了一圈。打頭那個也不期手下惹了這麽一出,愣了半天神,卻見路謙添竟然眉頭一鬆,悠然笑著低下頭去。他解開自己襯衫袖口上別著的兩粒晶亮的海藍寶袖針,一邊挽了袖管向燦宜溫聲笑道:“瞧,本想在你麵前表現的文雅些,這是逼著我一反常態了。”說完便走上前去,抬起手照臉就是一拳。
  那位敢於向路謙添扔竹簍子的青年,說來也不過是眼瞧這位少爺看起來麵相秀氣溫文爾雅,便量著他不是個會動手的類型。哪知這一拳打過來,力道卻絲毫不差。說來路莞之前些年閑暇時喜歡演劍,所以路謙添自小耳濡目染,且是正牌出師,隻不過不像祁佑森那般得空便應用於實踐罷了。
  他此番原本就壓了一肚子的火,甫一下車不知燦宜的情況,所以出手便有些重。後頭見她無事,也就算了。哪承望卻碰上這麽個不開眼的,非要燎起他的火才算完事。
  那人挨了打,在同僚麵前麵子上過不去,便狠狠啐了一口,攢眉瞪眼的撲過來。打頭的知道捅了大婁子,辦事不利不說,反倒把更厲害的給得罪了,便趕忙攔下,未及開口,外頭轟隆圍過來一幫警察,個個抱槍對著裏頭。警隊那位隊長三兩步迎上來,向路謙添道:“路少同少奶受了驚嚇,卑職失職!這樣冷的天氣,二位還是回府罷,倘倒為這幾個不識好歹的生了風寒,卻是劃不來了。少爺少奶放心,卑職定將此事辦妥,親自去府上謝罪!”他說完轉臉向那位英勇出手的哼哼冷笑兩聲:“這位兄弟,老子瞧著你倒很眼生,”又別過頭向打頭那一個道:“這種局子都沒住過兩回的,你也敢拉出來做業務?!瞧這德行,現如今竟都敢向路少動手了,這要傳出去,還不叫北區的笑掉了牙齒!好說沒把少爺少奶怎麽著,不然有你們受的!……咱們都教育你們多少回了,不該打的注意別打!這不給我丟人麽!”
  隊長三兩句訓完了,警隊便將這幾位梟雄帶回去了。打頭的知道此番鬧這麽大動靜,隻怕局子裏有的受了,便吐口氣,向燦宜道:“寧小姐,後會有期。”
  警隊隊長上來就是一腳:“走你娘的!少他媽廢話!”又向路謙添疊了許多聲抱歉,這才帶著人走了。
  路謙添握過燦宜的手,將她輕輕擁住:“幸好你沒事。”
  他的懷抱有她熟悉的味道,分別不過兩天,卻給她久別的思念感。於是便縮在他的外套裏,將頭埋進他的肩。
  “你怎麽不哭?”路謙添圈著燦宜,突然鬆鬆的笑了起來。
  燦宜沒吱聲,隻是將臉埋的更深了些。
  他便又玩笑道:“……左右我也動了手的,原本還想矜持些,可你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我豈不是白費了力氣。”
  她聽了便推開他,道:“下次我一定拜托惡人下手狠一些,也好叫你別白動手。”
  路謙添隻好賠禮笑道:“我不過開玩笑罷了,哪裏是惹你生氣的意思。”
  燦宜道:“我怎麽生氣了。”
  他便笑起來:“瞧,你瞧,我將外套也脫給你了,”說著又將兩隻手舉過頭頂,揚聲笑道:“現在手也給冷麻了,你不掉兩顆眼淚表示一番崇拜也就罷了,便連你夫君的袖子也不給挽下來扣上,不是太說不過去麽……”
  他話還沒說完,燦宜訝了一聲,忙拽下他的右手來,促眉道:“留這麽多血,你倒還知道打人!佑森也打人,可你幾時見我哭他崇拜他了!”
  方才隻顧著生氣,卻沒留意那隻竹筐打過來的時候他正握著燦宜的肩,正巧將他的右手劃了一條口子的。燦宜氣他,便擰著眉三兩下挽了他的袖子下來,拿那兩顆袖針重新別好了,又白了他兩眼。待要扯下肩上的外套來還他,路謙添見她不生氣了,便忙擋下她的動作,重新給她披好了,挑著眉頭問:“佑森為你打人了?”
  燦宜盯住他不知說什麽好,半晌,哧的一聲笑起來:“是!前後共兩回,怎樣?”
  路謙添道:“你究竟哪裏招來這麽些個黴頭的……”
  她也不理他,兀自笑著轉身朝外頭走了。
  路謙添也正打算抬腳離了這巷子,眼風裏卻不期掃見一邊地上落的紙條,隱約像是記了東西。他便躬下身去撿起來,展開一瞧,隻有一串數字。可它們湊在一起卻足以讓他促緊眉頭。
  燦宜站在車門邊,回身向他喊道:“你嫌冷,還不快到車裏坐著。”
  他便將紙條攥成一團,放進口袋裏,遠遠衝她應聲一笑,走過去。
  將燦宜送回去的時候,寧逸白並不在家,卻留了一張條子,說是燦宜倘或回來,就好生在家等著。路謙添便道:“想是老師著急,也出去找你了,你在家裏等一等,……不然還是我留下陪你等罷。”
  燦宜給他端來一杯茶,淺淺一笑:“你今天剛回來就遇上這件事,還是早點回去休息罷。爸爸隔會子總會回來,我自己等就好了。”
  路謙添心裏擰著另一個結,便也隻有道:“……那,你可把門鎖好了,務必當心些……”
  燦宜笑著,將他送出門去。
  路謙添進了車裏,無力的靠在後座上,閉了眼睛。隔了半晌,司機開出巷子,轉到大路上,即將拐彎的時候,他突然沉聲道:“去喬家。”
  他將手摸進口袋裏,攥緊了那張揉成團的紙條。
  早就該想到,那些人是受了誰的支使才去做這些無聊的報複。喬家的電話號碼,即便倒著背他也可以想也不想就說出來。
  漸沉下來的天色裏,暈染出路燈彌軟曖昧的色調,調和了冬末冷冽的溫度。這一片漫連了整個城市的燈光,悠然頗有風度的傾灑在街道上,蒸出遍天虛實難辨的光霧。司機抬手打開車內的燈,卻聽見後座裏傳來簡單的兩個字。
  “關掉。”
  路謙添將手擋在眼前,可是手指的間隙裏還是透進來數不清楚的光。他以為關上車燈便可以整個的湮進黑暗裏去,卻不曾料到越黑的地方,就越容易滲進虛恍的光。
  空空的,砸下一整片暗影。

  【55】誤差
  喬思蘇靠在窗前,膝上擱著一本翻開的書。玻璃冰冷的觸感徑直傳達進她的頭腦裏,涼著些許未名的情緒。如同鎮壓下一片長久的叛亂,平息了許多隱匿在死角卻又鼓噪無休的聲音。她看見荒禿的樹,死在灰沉的天色裏。而這些覆土的植物,掙紮在茫茫無際的暗野下,卻仿佛是她腦中錯亂盤結的根。交疊。抵觸。執拗。汲取霸占了她許多的養分。現在看來,它們終究還是在她不曾注意的時候,飛快長成了參天的雜念。
  那天她推開門,撞上她母親訝異的表情。先是訝異,繼而便轉回臉去,隻是對著聽筒聲色不改的講了聲:“辦妥帖些。”又攏一攏披肩,輕輕一晃手,便掛斷了。
  就喬思蘇而言,對寧燦宜的恨,不過是出於一個少女對甜澀情竇的捍衛罷了。站在女孩子們的立場上,任何一個口角都要占上風的勝利感,足以填補她的期望值。不像她的母親,是以嚴肅且決絕的心情,在維護女兒的婚姻。
  她信不過她母親的這幾句話,可是卻不願質疑她溫暖的臂彎和愛撫。
  “你喊人……去找寧燦宜做什麽……?”
  喬夫人往窗前站了站,半晌,道:“你進來,把門關上。”
  喬思蘇道:“關門做什麽?什麽話怕人聽見?”
  “思蘇,”她母親回過身,眼裏滿是她熟悉的慈愛:“……過去的事我不想提,特別不想當著你的麵提。”
  這話說不清觸動了她的哪一根神經,卷著些潮濕的情緒擠進她心裏去,碰擦了四壁,漸漸變成幹癟無關痛癢的字眼。可是卻擰出相當分量的水來,沿著另一條路汩出眼睛。她別過臉:“這是父親的事。……並且已經過去了,你也沒有必要重提……”
  “思蘇,”她母親溫柔的笑著走過來,擁住她的肩,“你長成大人,比我還要高了。”
  喬思蘇閉一閉眼睛,便砸了一串淚水下來。克製不住。她聲音裏仿佛哽住一團粘膩的糖,濃稠難以化開。
  “……為什麽找人做這些……不要做,隨她喜歡去……”她幾乎要軟下來,伏在母親肩頭哭道:“……隨她喜歡……”在這一場口角中,大人幹預進來了。可是比起破壞掉她母親的慈愛和溫柔,她寧願放棄對身邊少年的喜歡。
  “……隨她去行不行……?”
  這是喬思蘇對母親唯一的請求。
  她那天的意思,她母親都懂。
  喬思蘇望著窗外,丫頭敲敲門進來:“小姐,手爐該換換火了罷。”她沒做聲,半晌,將懷中一隻小巧的鎏金雕花銅手爐遞了過去。
  明明隔著窗,卻好像能聽見世界之外的蒼茫冷野中,疾風踩下撲簌的腳印。頹彌成最不討喜的一個季節。
  她漸漸恨著父親。因為他的不負責任改變了現在整個喬家的基調。至少改變了她母親一向溫柔的眼神,說出“過去那個女人,我不追究就罷了,卻萬萬不會再讓她女兒毀了我女兒的婚姻”這種話,甚至做了更殘酷的事情。
  她恨他父親,拖泥帶水,放不下舊情,又不理睬自己女兒的姻緣被別人破壞。僅僅因為這個別人有一副他日夜思念的麵孔而已。
  她的情緒,從某天點住那張本該被遺忘的照片開始,就隨著那一波氤氳的暗黃,滋長成一團讓人過敏的塵色。慢慢積累在心頭和眼底,紮下根去。如同塵埃在各個落腳點都蒙了一層灰迷的網,她想逃避不在意,可是當發覺難以忽視的時候,它們卻早已結成足夠巨大且繁複的繭。大到輕易就縛住了她整個兒的人。
  縛成一個死結。動不得心思。動不得情緒。
  隻有悵惘。愣神。不去想她母親的手段。
  她再絕望,覺得這一切的風波中最大的受害者是自己,也還是要強撐起喬小姐的架子,在每一個照麵的場合對寧燦宜表示無所謂和不在意。
  她恨她父親。她恨寧燦宜。她恨路家長輩幾句話幾份禮就想打發先前兩下裏默認的姻緣。
  卻惟獨不恨她母親。
  丫頭送來添了新碳的手爐。她別過頭,看見玻璃窗上映下自己的淚臉。
  “那人是誰?”丫頭隔著窗望出去,隨口問道。
  喬思蘇低頭一瞧,一位文雅的中年男人,四十出頭的模樣,圈著條圍巾,套一身板正的長衫,天色晚了並不能夠看清顏色。長衫縱然夾了厚厚一層棉絮,因他有些清瘦,倒也不顯得臃腫。
  喬思蘇沒有收回視線,卻向丫頭道:“你下去瞧瞧。”丫頭應了聲,便反身出去了。
  不一刻,複又跑了回來,通報著:“回小姐,是一位寧先生。”
  這話將出口,喬思蘇的手指冷不防被手裏銅爐那雕花的蓋子狠狠燙了一下。忙縮回來,咬在嘴裏。
  她皺起眉頭,半晌,又平展開眉心,看似隨意的沉了聲問一句:“……姓寧,叫什麽?”
  丫頭想了想:“不記得叫什麽,不過是個畫家。來拜訪我們老爺的。”
  喬思蘇便點點頭,才要知會那丫頭出去,想起什麽,又問:“……母親在做什麽?”
  那丫頭站在房門口子上回身應道:“……才我下去給小姐添碳的時候,夫人在房裏選裁縫送來的料子呢,這次花色可多,隻怕一時半晌選不完,……夫人不是才差人請小姐過去來?你原是說不去,我便跑去回了一聲,此刻要過去陪著,也有的挑呢。……小姐要過去麽?”
  喬思蘇便搖搖頭,沒說話,著她出去了。
  她回臉望向窗戶外頭,才還是灰白的天,轉眼功夫便沉了下去。沉澱著,就濃成真正的夜色了。
  喬公館院子裏華燈初上。
  她起身擱下書,攏了攏頭發,款步向父親的書房走去。
  寧逸白多年後的這次主動造訪,原因隻有一個。雖說此番燦宜的事算不得一個徹頭徹尾的誤會,然就他與喬勻彼此掌握的種種實情上說,的確是存在著不小的差異的。
  “……真是好久不見。”喬勻在書桌前麵無表情的坐著,向寧逸白做個手勢,請他順便將門合上。
  寧逸白冷笑著哼一聲:“你也配說這話。”
  喬勻起身移到邊上的沙發裏,背向來客坐下來,磕一磕煙鬥中的灰。
  “我怎麽不配說這話,”他說著回身掃了他一眼,下巴向對麵的沙發抬了抬:“坐。”
  寧逸白心裏壓著火氣,在那裏站了片刻,還是走過去坐下了。
  “過去的事,我們誰都不想提,這是二十年前就達成默識了的。你不提正好,我也懶怠同你算賬。可我沒想到你,你竟然一出手就是這樣狠心……”
  “寧逸白!”喬勻低低喝了一聲,掐住他的話。
  他們都沉默下去,半晌,喬勻將煙鬥在幾子上丟開,閉了眼仰靠在沙發背上,緩緩吐出一句:“我不過念著過去幾年的情分,才連自己女兒的事情也放開手,不同你們糾纏。你倒是平白找到我家裏來,指責起我來了!”
  “喬局長,”寧逸白輕然一笑,“你果真是將自己女兒事情也放開手了……”
  喬勻將眉頭一皺:“……你不要得寸進尺。”
  寧逸白卻笑出聲來:“……同你做的比起來,我哪裏配得上這四個字。”
  喬勻道:“多年不見,你既是好容易找來了,我也就須明白同你講幾句。過去的事,我確是不願再提的,你識趣些,就不要無事生非。至於謙添的婚事上,我也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你女兒嫁進他路家的門去。可你要實在無理取鬧,拿著故人說事,別當我喬勻是不敢當的!”
  寧逸白哈哈笑起來,望住喬勻,醞釀好的火氣兀然間竟難以表達了。良久,他盯著他可笑的臉一字一頓道:“喬先生,你是敢當的,那你也站出來擔當一番叫人瞧瞧?別說‘由得我女兒嫁進路家去’這話,許是二十年過了,你忙於公事,便將綱常倫理竟都給忘了?自己的女兒也不認了!我當你二十年不在燦宜跟前露個麵,別說關懷她,就是心理懷著點子歉意也是好的!哪成想你無良到這樣,……也真真是叫我開眼了!”
  喬勻聽聞此言,盯住他半天講不出話來。直到寧逸白起身道:“喬先生大可不必在意我的話,權當我此番不曾來拜訪過。隻是我還有一句,務必講與你聽。你不願承擔什麽也就罷了,我倒樂得你什麽不說,免得打攪了我寧家的生活。拜托你千萬別再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即便不把燦宜當女兒待,也請看著蘇儀的麵子,放她們母女兩個一馬!”
  喬勻醒過神來,猛地站起身抓住寧逸白的衣襟,紅了眼嚷道:“你說什麽!!”
  喬思蘇靜靜地佇在門邊,不自覺抬手捂住嘴,整個兒的人卻還是止不住的晃動起來,湧出一臉的淚痕。她幾乎要軟下去,癱下去,於是用力扶住牆邊,回身便往自己房間去。
  卻在回過頭的一瞬間,視線裏投進比她更失神的少年。
  路謙添怔怔的站在那裏。一時間仿佛覺得什麽都完了。他看見喬思蘇驚詫的臉,驚詫,繼而卻又安和下去,向他柔軟自然的笑著,一步一步晃到他的眼前來。
  廊廳上,是荼薇般白芒的光,卻花了一片蒙蒙不清,如同在宣紙上落下渾濁的水滴子,從容暈染出昏黃的毛邊。撲散開,漫滲進瞳子裏,種成一顆蓄勢作蠱的瘤。
  喬思蘇仰起頭,眼裏砸出淚痕,卻挑眉笑著踮腳向路謙添耳邊輕聲道:“……你喜歡的人早晚也喜歡不成,看誰同意你娶一個私生女!”
  他聽了心頭微微一震,繼而斂緊了眼中散漫的遊思,瞬時間沉成一灣冰涼的水,將喬思蘇抵到牆邊,冷冷念一句:“……你敢宣揚出去試試!”他說完,便鬆了手上的力道,頭也不回的走了。
  燦宜在房裏看一會書,添了碳,卻漸漸有些困倦,便伏在桌上沉沉的睡了。不一會子隱約聽見外頭有敲門聲,想是她父親回來了,隻得隨手扯了一件外套來,披著出去開門。
  她有些戒備,問了句“是誰”,隔了許久,才聽見路謙添喚她的名字。正納罕他這麽晚來做什麽,甫一抽開門栓,還未站牢靠,便被他大步上前一把拉進懷裏。她抗不過,隻有靜靜的站在門口。
  “……怎麽?”仿佛聽見他沉重的鼻息,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良久,路謙添鬆了聲,手上卻仍舊沒有放開的意思,牢牢的圈著她,吸著鼻子淺淡的一笑:“……我覺得冷,仿佛著涼得了風寒,怕你也生病……”
  燦宜聽了笑起來,便抬起手溫柔的攬住他的背,又輕輕緩緩的拍了兩下:“我沒有生病。”
  他將頭埋的更深了些,聞見她的頭發上有甜絲絲的冰片香。在整個漆黑的冬夜裏,鑽進他的穴道去,暖下在體內一路做聲的雜音。他安靜下來,踏實下來。他說:“燦宜,我們快點結婚好麽?”
  去他的半年,他懊悔當初為什麽無知的定下這麽個框,牢牢箍住自己的行動。才使得眼下不能由著性子做他該做的事情。他以為倘若變成一個更加理性沉著的人,便可以從他父親那裏討得最使他幸福的婚約,卻不曾預見到路上隱伏的屏障。且不是單靠他的轉變就可以攻克的屏障。
  完全被吃死。
  燦宜怔了怔,問道:“……你怎麽了?遇上什麽事麽?”
  他說:“我擔心你。”
  燦宜吃吃的一笑:“你不是說過要維護我?我都相信這話,你自己何必還擔心……”
  他說維護她,這是真心。可是他要怎麽維護她才好呢?有些事他盡可以瞞著,瞞過任何人,瞞過千千萬萬年,直到他們都作了古,世上再無人記念著“寧燦宜”和“路謙添”這兩個名字,直到往事都由風化了,塚前的沙土卷進季節的遷徙,磨滅了形骸,變成細碎一地的塵埃。甚至連世上的任何一處氣息裏,都抹去這一段曆史。不見光,不透氣,悶成濃重深沉的愛情。然後再散開,變形,綿延繾綣作一條紅線,最後由他牢牢結住他們二人的指尖。
  可他並不是唯一的知情者,說不準哪一天,說不準是誰,一句話就可使他們之間的誤差被徹底顛覆,從此刻進不相幹的定盤。稱量不相幹的人生。
  他究竟該怎麽維護她才好呢。
  “我隻是……害怕等下去。”

  【56】對質
  有些事,就像是不用風也可大肆散播的火種。迅勢燎荒了整片漫漠的原。
  寧逸白三兩句話,戲劇般挑開累落了二十年積塵的紗。他們原本以為糾葛複雜的感情和故事,到頭來卻因為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就曝露在晴光下,一時灼傷了當事人的心。
  喬公館的磚牆,映進燦宜的眼睛裏,格外刺目。如同一麵避也避不開的膜,兀然見蒙住了她的視線和氣息,無端添給她難名的雜症。
  “請稍候,我去瞧瞧老爺此刻忙是不忙。”迎她進門丫頭打量了一番她的衣著打扮,眼神裏是淡然的無視和笑意。
  燦宜冰冷的看過去,卻撞上喬夫人的麵龐。那丫頭一句“夫人好”還沒出口,生生被她一摑巴掌止在舌尖上。
  “混賬!”喬夫人抬手扇出去,厲聲喝道:“你明兒不如就叫你姆娘領了出去罷了!一點規矩不懂!”她將一個食指點住燦宜,卻並不看她,仍是攢眉向那丫頭訓道:“這是誰?!你也敢連稱呼不叫一聲!你是才進來做事的,你是曆來就這麽沒大沒小?!不是我們家正牌的小姐,你便也不當主子看了?!沒教養的東西……”
  往日喬家裏的大小丫頭們,既是那幾個毛躁上天的,也不曾受過她們夫人這般的打罵。如今那丫頭見是當著個外人的麵,挨了巴掌不說,又無端端被劈頭蓋臉訓了一遭兒,故此麵上很是掛不住,登時就淌了一臉的淚,氣也不敢喘。
  喬夫人又道:“啞了?不吱聲了?還不叫人!”
  那丫頭隻得抹抹淚,抽著鼻子向燦宜道:“……寧小姐請稍候,我去瞧瞧老爺此刻忙是不忙……”
  一句話未完,另半邊臉上早又著了一巴掌。喬夫人道:“你要不要動動腦子!這是你哪門子的寧小姐!”
  燦宜頭先就一直忍著,原本這些話就該是講給自己聽的,不過衍的巧,由這丫頭做了她喬夫人的出氣筒罷了。她此番被喬勻遣車接來,早預備下了一席話。
  從真相大白那一晚起,喬勻對待此事的態度就讓全家族上下訝異又憤懣。他非但不推責,反倒還預備在報上正式公布燦宜是他女兒的消息。然他人單勢孤,且這要溯起源來,平白多個女兒也著實不是件名譽的行為。左右奈何不得喬夫人同她許氏親友一派的極力反對,加上喬勻黨下幾個尚需仰仗他威名的同僚們,大家各懷心思言言語語的,多少起了些作用。最終喬勻隻得做了妥協,同意隻對外宣布認燦宜作幹女兒,此後與喬家相關的一切活動她都可出席。如此名義上雖不算難聽,但也決不算磊落。這樣一鬧,大家心照不宣,誰都知道幹女兒不過是他們自欺欺人的稱謂,用不著報上宣傳,燦宜就同那些名門私生子一樣了。表麵一夜榮華,實質卻並不受整個家族的待見。
  他們自以為是就決定了她的人生,問也不問她自己的意見。別說做不成小姐,如今隻怕連安安靜靜做她的寧燦宜都不能夠了。以為誰巴望著趨榮附勢呢,可笑!
  喬夫人第二個巴掌脆生生落下去,燦宜便正色喚了一句:“喬夫人!”
  她仍不看她,依然冷著臉向那丫頭道:“再來。”
  那丫頭隻得再一次抽泣道:“……小姐請稍候……”
  喬夫人這才打發她上樓去了。人將一走,她便也回身就往裏去,理也不理燦宜。
  燦宜瞧著她這一出指桑罵槐的,不覺好笑,連日的怨氣也正沒處發泄,於是向著喬夫人的背影朗聲道:“喬夫人,不管現在或是今後,我都不會有幹擾你家生活的打算,自然也不打算由著某些事情幹擾我的生活。所以你大可放心。”
  喬夫人聽了停住步子,回身斜斜打量她一番,哼了一聲,笑起來:“沒有最好。……不過……這話若擱到前些天說,我也能少費許多腦筋。可是不巧,近兩天家裏鬧出這麽一段故事,我若藏著掖著不認你,或又不將你當回事的,卻難道要由你撇下一個不好聽的名分,堂堂正正的替下思蘇,踩進路家的門裏去不成?”她邊說著便慢悠悠踱回燦宜身邊,低聲微笑道:“……說來我倒還需謝謝寧先生,給他平白這麽一鬧,反而省了我的事了。……我喬家可不比一般家庭,報上白紙黑字登了的事情,便由不得你做與不做。橫豎短不了你吃穿享用,安分當你的‘次小姐’,別整日同你母親一樣,青天白日亂做夢!”
  燦宜幾乎要氣的發抖,狠狠壓著,才沒發作。卻隻聽她又小聲自語道:“……不明不白的,娘兒倆一路貨色。”
  “你住嘴!”燦宜一開口,克製不住,先重重砸下一顆淚珠子來。
  喬夫人一臉鄙夷,哼道:“是我錯怪你母親了,原以為她不過隻是情場失意,哪知她簡直不守婦道才是。”
  一顆淚滴下來,連串便都向眼眶外頭湧。燦宜緊緊咬著唇邊,直到嘴裏滲了斑斑點點的腥甜,這才隱隱平靜下語氣,道:“我不許你說我母親。”
  喬夫人再要開口,瞥見先前的丫頭從樓梯上下來,便不肯再說,隻沉了聲音哼道:“……我所做的,不過全是為了一件事,你心裏有數。”說完,緩步走了。
  待那丫頭過來,見她們夫人不在跟前了,方才莫名受的氣便不能輕易作罷,即刻拉下臉向燦宜恨道:“請罷!老爺歡歡喜喜等候著呢!”轉身帶路,仍不忘低聲嘟囔:“……什麽歪活苗子也配充小姐,自己不嫌自己寒磣……”
  燦宜此番在喬家廳堂裏聽的這幾句閑話,是她活到現在十九年裏都不曾受的。她自認不算是個怯弱不敢言的女子,此刻卻真正是千言萬語堵在嗓子裏,奈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也是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自己並沒有念想中的那麽堅強。過去不肯輕易在人前委屈掉淚的那個寧燦宜,徹底淪為幻象。
  可她憑什麽就要不哭不鬧?明明從不知情,卻在一夜之間變作話柄,由人隨意將二十年前的舊聞套上種種令人不齒的定語,最終冠名在她的身上。這難道是她活該,是她的過錯麽?
  不管需要替母親承受什麽,她都無妨。可憑什麽連本該由男方擔受的那一份譴責也被嫁禍到自己這裏,由著相幹或不相幹的人赤眉白眼,又多嘴多舌呢!
  完全不公平。
  喬勻從書桌前站起身,三兩步迎上前來,笑著喚了聲:“……燦宜。”
  燦宜躲開他的手,徑直站到一邊。她的淚已經被擦幹。因為她知道,掛著水痕的臉在同人對質時,總是沒有勝算的。她不想底氣不足。
  “我差人去那邊接了你許多次,”喬勻尷尬的笑一笑,在沙發上坐下來,“……你終於肯來見一見我了。”
  她沒開口。他又道:“你坐。不要拘束,這裏今後就是你的家……”
  “……喬先生,”燦宜正色盯住他的臉,一字一頓砸住他的話尾:“你知道的,我家不是這裏。”
  “嗬,燦宜,你瞧,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喬勻換一換姿勢,道:“……我的意思是……我自然知道這麽些年以來,你對我很是埋怨,可那時我並不知道你原來是我的女兒,我才是你的父親……我也是才得知真相……並且你瞧,我知道真相後,是想立刻認你回來的。眼下雖然沒能做到預想的那樣,不過我們可以慢慢來,等過了這一段敏感的時期,我們馬上同外麵宣布,你並不僅僅是我的幹女兒。……隻要你肯叫我一聲爸爸,我甚至可以即刻打電話去報社,叫他們修改消息……”
  “爸爸?!”燦宜冷笑一聲。
  喬勻沒聽切實,尚單方麵沉浸在認女的喜悅中不能自拔,便以為天下個個都同他一樣,迫切要得到關係上的澄實。於是惶惶然站起身,幾乎要湧出淚來,甚有些激動的上前一步:“……你叫我什麽……?!”
  燦宜此刻已然不似方才那般委屈無措了,滿心火氣隻想淋漓痛快的發泄在這些可笑的人身上。故而朗聲打斷他的暢想:“喬先生,請你千萬聽真切了,我這輩子,從來也隻有寧燦宜一個名字,隻有寧逸白一個父親,不認得旁人!即便我死了,或者先生您死了,我也不會開口喊你一聲爸爸!……別以為沾上貴府的姓氏就任誰都是福祉,你們未免也太抬舉自己了!我明白告訴先生,之所以今天我才肯來,一不為矜持端架子,二不為你那公報消息,三更不為認親,卻隻為被煩擾的實在不耐,才親口來回你的話:我從來便與喬家毫無幹係,隨你們怎麽位高權重,隻拜托千萬離我遠些!”
  喬勻顯見得已經驚詫的說不出話來,一臉的笑僵在嘴角,不自然的抖著手指住燦宜道:“……你,你,你怎能這樣說我……”
  燦宜卻輕然一笑:“……先生,待別人從容坦誠些,才能知道自己是個什麽人物。”
  她氣到連“或者先生您死了”這種大不孝的話都說得出口,縱然是不質疑他接納她的誠心,卻也該質疑他不避諱的勇氣。“若沒有旁的事,我要回家了。”
  喬勻連連搖著頭:“……你,你同你母親……簡直太不一樣……”
  這話難道不可笑麽。燦宜愣愣的看了他半晌,輕聲道:“……得虧你提到我母親,我才記起須得再補充一句:千萬請你別再惦記她。……我是不知她當年究竟為了什麽肯將整個人托付給你的,不過我確是同她不大一樣,至少在要不要相信你這一點上,我顯是比她要理智許多。”
  她說完這一席話,頭也不回的走了,任由喬勻在那裏連聲說著“……我不會罷休”。
  喬公館的磚牆。投照進燦宜的眼睛裏,顏色式樣都那麽的可笑。
  侯在外頭院裏的喬家的司機,見燦宜出門來了,便打一打喇叭,叫她上車的意思。她完全不理睬,加快腳步,徑直自己跑出去了。
  她在大路上踏下沉重的步子,跑起來便覺到了凜冽許多倍的風,鼓噪在她的耳際,與翻飛的發梢廝磨出壯大的聲響。
  她恨他們。
  喬家鬧出不小的動靜,傳到路家這裏,自然有些事情便要擱淺下來。頭先寧逸白反對兩個孩子的事情時,顧慮的很是恰當。自古擺明了自己開明的家族,但凡是有名望的,所說的一切都不過為了照應麵子罷了。他們之所以同意,倒並不見得是當真看好燦宜。即便的確是認可了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孩子,也是在考查不出偏差的前提下。此言偏差,譬如她的家庭上不得台麵,又譬如她的出身不夠磊落。雖說這都不是女孩子本身的錯處,然若不巧沾上這些可為流言造勢的偏差哪怕一星半點的邊,由得她言行品格妙到天上去,也由不得她踏進自家的門。
  因為他們有的是選擇,大不差這一個。
  路莞之曆來是個果斷的家長,任憑路謙添怎樣辯駁,隻是不許他出門。
  “……你要怎麽辦。”祁佑森兩隻手揣在褲兜裏,斜斜的靠在窗邊。
  路謙添坐在窗台上,撐起一條腿,望向窗外。他將一隻手肘支在膝上,沒有說話。良久,卻兀自伸了食指出來,點住玻璃,敲出隱約的聲響:“……從那裏……”他像是思忖片刻,自語道:“那裏應該合適些。”
  祁佑森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出去,越過不寬的草壇,外圍是一片低矮的院牆,牆上是豎起的柵欄。擱在發花的時節,這便是整麵的薔薇,芬芳而燦爛。然而眼下,惟有布滿荒雜的色調,以及可想而知的細密的刺。那些數不盡的針點,曆經過一冬的冰凍,將變的格外尖硬傷人。
  “你瘋了!”祁佑森從口袋裏抽出手,向路謙添肩上重重打過去,斂眉道:“那裏不行。”
  路謙添轉臉望住他,鬆鬆的一笑:“……上次你不還跟我說‘就是翻牆出去見上燦宜一麵又能怎樣’的?‘總強似一句話沒有,讓她一個人在家懸著心的等罷’?”
  他拿他的話來回應,臉上笑著,為使他放心些。
  “……這要紮死人的!”祁佑森揚聲道:“論翻牆,我自然比你有經驗,上次不過是激你的話,哪裏用的著你當真。況且這次同上次境況不同,你不能亂來!”
  路謙添沒開口,卻起身走到衣櫃邊上,兀自拉開櫥門翻找衣服。
  “路謙添!”祁佑森跟過去,掰過他的手,“你不是要變沉著的!這話不是你說的!翻牆那是我祁佑森才幹的事!輪不到你使這一招!”
  路謙添便推開他,將手裏的衣服狠狠摔了出去,痛聲嚷道:“我變沉著又怎樣?!我就算變成我父親那樣又能怎樣?!我變了燦宜就不是喬家的女兒了麽!我變了他們就能無視那些約定俗成的混賬規矩,就能閉嘴不吱聲,由得我堂堂正正跟她結婚麽?!……上次是我錯了,我要擺脫的根本就不是過去的那個路謙添,而是這可恨的身份!隨便他們抱著個莫須有的名分吃飯過活好了,從來我就……”
  祁佑森聞言立馬上前捂了他的嘴,低聲斥道:“……你瘋了!這話也敢喊!真要叫人聽了去,隻怕你連翻牆的機會也沒有了!”他聽了聽外頭沒什麽動靜,便鬆口氣,放下手來。掃一眼路謙添,無奈道:“沒轍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聳著眉歎道:“……多少年以來,我以為隻有可能是你攔著我跳牆發火,卻不曾想時至今日,還真是世事難料……”
  路謙添怔了怔,不一刻,兩人都鬆聲笑了出來。
  祁佑森突然想起什麽,又斂緊了神色道:“……可你倘或真敢離家出走,再不就整個雙雙私奔的,可就真連寧先生那邊也辜負了!隻怕也更帶累燦宜……先說好,我勢必要告密的。”
  路謙添便笑著轉過身去,從衣櫃裏取出個藥箱,塞給祁佑森道:“我方才不過是要拿紗布來,將手纏緊了好方便行動的,誰知你在邊上瞎琢磨什麽。”

  【57】痛症
  擦著天邊沉下去的太陽斂走了世上僅剩的餘溫,光線沿著細路撤走時逆向灑落了滿天滿地深沉的影子,如針腳般喧囂在巷尾街邊。細密卻壯大。連同風底潛藏的靈音也追隨其後,無聲無息間,漸幻出疾靜的奏鳴。
  如果風和時間都有良心,那麽長久以來,被祭奠在長河和人心裏的那些悲涼的故事,便定然不必發生。可是時間永不會將預見性的脈絡提前告知,風也不會由前路逆流回溯。它們惟有散漫且冷漠的麵孔,任由人們渡過歡愉的時光,下一站卻在未知間踏入支離。
  而分別,明明不該是對相遇最好的回應。
  路謙添在不遠處緩下步子來,定定的站在那裏望著前方。燦宜靠牆蹲在家門口,縮成一團小小的藕心色的影子,將頭埋進膝上圈抱起的臂彎裏。路燈靜默在一角兀自暗送荼浮的光,便在短暫的一段弄堂裏映襯出一片冰白如同沁了水色的傍晚,籠在他和她咫尺的距離以內。可是他卻漸漸覺得四下恍了滿是模棱的影,模棱的氣,漫散綿延開,又仿佛擴成世界模棱且遙遠的兩個最異端。然後任由他斂緊了眉心,全力將眼前一團不清不楚鎖進瞳子裏,也還是探尋不到她的所在。
  直到一步一步走近了,才發現她肩頭在潺潺的聳動,手指用力絞著衣衫的邊角,關節發白。
  路謙添沒說話,靜靜地站了良久,最終隻是蹲下來在燦宜麵前,解開自己頸上的圍巾,鬆鬆的包裹住她的肩。
  可她並沒有抬頭看他,仍舊安分的埋著頭。棉布衣袖的細紋裏,繾綣了太多潮濕氣,一股腦兒沿著她的輕啜翻湧進鼻息,逆路環轉而上,一分一毫布滿眉心裏那片憂愁的灣。心頭是悶澀的漿,濃而不化,日日積蓄成勢了,便不管不顧堵了被排遣的去路。疊累,壯大。最終使她的抵觸顯的分外單薄。
  燦宜壓住嗓尖的哽咽,埋著頭輕聲道:“……我害怕……”
  路謙添怔了怔,心裏慫恿起一股微薄的衝動。隔了半晌,身子向前一傾,一隻膝便觸到地上。他張開懷抱環住她的時候,發覺她的另一隻手裏捏著東西,於是低頭去看。彼時曾在漫天昏昏無華的夕陽影照裏,由他親手掛在她的頸上的,那一隻木刻的桃花,此刻正被燦宜死力牢握著。她不肯鬆手,如同拚力想挽住生命裏僅剩的藤蔓,可偏偏越是挽不住絲毫的邊腳。
  “燦宜,”他攬住她,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們去照相。”
  他有修長美麗而關節明棱的手指,攤開來仿佛能盛滿一片冰白的月光,微笑著送到她的麵前。抑或是手底不經意間阻住她的視線,描給她額角一枚飄轉的花。他是溫柔的人,住在她的心上。在她明明克止不住哭泣,卻又怕父親看見會難過或自責,因而不敢進門,惟有躲在家門外偷偷落淚的時候;在她將倔強和憤恨發泄在某些人身上,必須當麵端高堅強清高的架子,而事實上心裏早就被痛恨瓦解了力量,孤軍潰守不住城防的時候;她沒有人可以講話,沒有地方可去的時候,他心裏還是一直的想著她。甚至不在意家庭的箍攔,想方設法出來見她,擁抱她。
  他總是她心裏那個溫暖淺然的少年,在清朗的遠天下,隔了半條街的距離,揚聲喊她的名字,說他喜歡她。他為她刻木花,為她傾灑滿山的灼灼芳華。也為她改變初衷,費心學習從前明明抵觸的東西。他偶爾斜眉刁鑽的笑,多半的時候還是會溫和的望著她,惦記著她會失眠,就靜靜坐在房間外陪著,希望她安心。
  她心裏的他,更清晰的形象不再是西裝扮相時那個挺拔而俊朗的少年,或許從某個難眠的晚上起,他穿著赭石色闊領毛衫,米白長褲和拖鞋的樣子,就更深,更深的烙進她的心。那個樣子的他適意而親切,像家人。也是她頭一次真正意識到,他不僅僅是那個喜歡著她的人,更是她即將付與終身情感和生命的人。他會成為她的丈夫,而她會是他的妻。
  原本她生命裏所有浪漫又感人的細節,幾乎都應該設定在這個少年的身上。
  原本是這樣。
  可最矛盾的一點在於,她對喬家漸長漸壯大的怨恨,足以牽連使她抵觸一切高高在上的家庭。包括他的。
  路謙添溫柔懷抱著燦宜的膽顫,輕聲道:“我們去照一張相。”
  他牽著她的手,來到即將打烊的一間小相館門口。
  老板衝他們聳著肩微微一笑,一臉抱歉:“明天罷,收店了。”
  路謙添便懇切的請求道:“……我們隻照一張。”
  “那更不值當了,”老板笑開了些:“二位明天白天時候再來罷。”
  “……白天……”路謙添沉下頭去,“白天我或許就出不來了……”
  苦命的情侶看多了,握下快門便如同擂下他們前程的路卡一般,多少有些不忍。發梢淩亂的公子,同尋常人家相貌清秀的姑娘,確然沒有在他的見證下做的到攜手長路的先例。而眼前臉上沒有笑,白天出不來,趕在打烊的時候跑來照相的,也確然不會是順風順水的一對。那老板想一想,便也隻好同他們道:“進來稍等。”說完兀自回身向裏去了,自語般歎一句:“年少,都是何苦呢……”
  他們都不說話,燦宜對著鏡子將頭發綰成兩股細長的辮子,路謙添又替她綰上店裏一隻飛彩的蝶片,在她的右鬢折出一點一點精巧的弱光。燦宜回過身,抬手整理著他的頭發,發現他通紅的耳廓,便用兩隻手輕輕捂上。
  一瞬間想起曾經詫異難解了許多年歲的納罕,當以手去暖身上冰的地方時,首先感到的,並不是冷處傳達來的溫熱感,而總是手底那一片涼。每每百思不得其解,便笑過自己的無趣,想著或許人注定對負麵的觸覺更敏感些,也未可知。
  路謙添微微一怔,繼而將她的手握了下來,鬆鬆一笑,遞到她麵前兩隻纏了紗布的手:“幫我解開。”
  驟亮的光下,定格了他們淺笑的麵孔。她坐著,他站著。他的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仿佛平靜而流長的歲月裏,一雙登對平凡的少年人。他們已是一個完整的紀年,獨記下兩人間不相忘的過往。在多年後足以拉展開時光的序幕,飛撤回此刻彼此安然靜好的麵容。
  老板書寫著憑條,邊低著頭問:“過些天洗好了,送到哪裏去?”
  路謙添道:“不必,我們自己來取。”
  老板聽了筆頭微微一停,繼而換了行,體諒的玩笑著:“二位樣貌生的好看,照出相來自然也比旁人醒目些。倘或洗出來了,不如送我一張,也好掛在外頭櫥窗裏,借光替我這間小門頭廣而告之一番。”
  他本是玩笑話,開解氣氛的,哪知路謙添收下單據,隨口應了聲“可以”。老板一愣,便也隻有笑一笑不再開口,道一句:“慢走。”
  燦宜回到家裏,寧逸白卻不在,她推開書房的門,點了燈坐下去。伏在桌上的時候,記起她父親那一句“正因為你是燦宜,所以不行”。
  她那時的確是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的。現在想起來,恨誰不恨誰的,都變的沒了什麽意義。
  正因為她是燦宜,是名分不地道的女孩子,所以不行,襯不上他們那種家庭。可倘若她隻是尋常巷陌的一個名分不地道的女孩子,不與喬家相幹也就罷了,省府中意哪家的姑娘,這總是由不得外人插話的。偏生她的生命沾了喬家的邊,晦澀到叫路家難以接受。難道當真擺著喬家名正言順的小姐不娶,卻由得他們家不明不白的‘幹女兒’半路插來攪足一趟渾水,嫁進門去,生生斷送他們兩家十幾年的關係麽。
  不能夠的。
  那倒還不如同喬家懇切的賠個不是,續回先前的姻緣更明智些。
  燦宜漠然的盯著玻璃罩下潸然跳動的光苗,望穿過去,仿佛看見歇斯底裏的火原,聲勢壯大,燎盡了天涯。她以為緊隨了父親的不果斷,卻未曾想過,那根本就不是她的父親,哪裏還談什麽隨不隨。十九年來敬重深愛的父親,一夜之間就變了秤星,跳往陌生的隔岸,撒開手遙望著她。
  她那時色正言辭的宣告,她的父親從來隻有一個,即便死了也認不得旁人。話是說給別人聽時,義憤填膺,可重新輪轉到自己這裏,再咀嚼起來,卻兀然不見了彼時的強顏。瞬間撤失了底氣一般。
  她到底要怎麽才能當什麽都不曾發生過,要怎麽才能繼續將明明不是父親的人當父親呢。
  她跟他的兩張臉,其實哪裏也不像。惟有後天繼承了他的一筆好畫,和三分倔強的性子。
  可是到頭來,亂麻之中遇事便想逃避這種怯弱不敢當的作為,竟仍然逃不過血分裏的遺傳。她以為自己堅強又堅定,可事實上已經畏懼,怯步,反身不願麵對下去。緊隨了此刻她心中的喬局長。
  怨不得,她的潑墨寫意裏從來過於工巧,卻永遠是學不足真正的灑脫。
  燦宜定定的出著神,玻璃罩子上恍出她細狹的影子,一暗一明。她便伸出一隻食指,輕輕點住透明的壁,卻被長久熾燃的火光燙下陰紅的傷。她想,她父親的那一身灑脫裏,半分是想拋卻舊事的,然而終究卻還是撂不過女兒一番無意的折騰,不得已重陷泥淖。他的聲討也不過無意,結局不可期,如同嘩啦挑落積久的幕簾,過往轟隆開場,軋爛了將成美好的一段未來。他以父親身份自欺也欺人,度了二十年的光陰,最終還是親手砸破終章。他自責,難以釋懷,以酒度日,許多天無法再站在父親的立場上,麵對於這變故啞然無措的女兒。
  燦宜想,她的兒女情長,無知又無力,且重重凝成了她父親的灑脫裏,一抹暗淡的敗筆。
  這是最矛盾糾繞難解難辨清的根結點。籠絡住她的人生,許多人的人生。
  湯火裏被縛了繭的蛾,即便新生,頭一場照麵也還是敵不過火光十色的一場斷送。
  她就這樣伏在燈案前,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仿佛睡夢中,看見她父親依稀慈愛的臉,笑著不講話。她害怕他再也不當她是自己的女兒,於是急切的哭叫著“爸爸,爸爸”,她問他:“你做什麽不喊我的名字?你快些喊我的名字可好?”
  寧逸白頭發有一點點亂,素淨的長衫邊角上,掛著零星的泥。他退下眼鏡來,嗬一口氣,仔細又認真的擦了,又緩緩的戴回去。他隨手理一理頭發,向燦宜溫和的笑著,慈聲喊她一句:“燦宜。”
  這兩個字,錐在她難言的擔憂裏,戳破一個空透的洞。她隱忍著抽動的情緒,可是孤單又害怕。漸漸要忍不住,撐不住,便幹脆隨著心頭汩汩而出的血號啕起來。
  胸腔帶進強烈的氣流,刺痛她的神經。
  她父親仍舊站在不遠和和的笑著,望住她,看著她長久的大哭下去不肯停下。
  良久,他說:“都是爸爸的錯。”
  她哭著搖頭,說不出話來。他又笑道:“你若然做不成謙添的伴侶,可恨爸爸?”
  她便又搖頭。寧逸白吸一口氣,歎聲道:“你不恨我,你母親也會恨我。……罷了,我自己去同她解釋罷了。”他站在那裏,溫聲向她笑著:“燦宜,我不是合格的父親,可我當真切實的將你當作我自己的女兒,愛了你十九年,你相信爸爸麽?”
  燦宜急忙點點頭。他便也點點頭,沉聲道:“你相信便好。”半晌,又抬起頭擔憂的望過來:“……我放不下你一個人在家,所以回來看看。”
  燦宜沒來得及開口講上一句話,卻隻聽他道:“你沒事,我便放了心。再往後,遇事顧慮自己的安危,千萬莫要莽撞,失了戒備。……縱有,那些得不到的,圓不了的,該忘也就忘了罷。”
  她詫異的望過去,隻見他父親輕輕落下一行眼淚,念著一句“燦宜,你要好好的”,影子卻漸行漸遠去了。任憑她揉幹了眼裏的水,也再難覓見他半點形跡。
  外麵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燦宜由夢中驚醒,案上的燈早就滅了,窗外天色漆黑,隻有瀉進來一爿白亮的月光。她低下頭,看見兩隻袖上陰濕了闊大而明顯的淚痕。夢裏的涼夜,把月色冷成一角彎白的冰片,浸在整灣難平的心水中。晃著,晃著,搖曳成水月鏡花的幻象。
  外頭敲門聲更大起來,砸亂了她靜謐安沉的夜,擂給她未知的不良預感。
  燦宜重新點了燈,提在手裏小心踏出門去。她走到院門口,踮起腳將燈掛在木鼻釘上,打開大門。
  門外兩個警察打扮的男人,促眉著力敲著,一見她出來,忙道:“可是寧小姐?”
  燦宜點點頭:“……是。”
  另一個又道:“寧小姐節哀,將才顧山那邊農戶上山拾柴,發現寧先生……”
  燦宜的手猛然垂下去,心裏聽見轟隆的巨響。說不出話來。可是卻又急切的想問一問,他們到底發現了什麽。
  頭先開口的警察接下去:“……看樣子是喝了不少,天黑路陡,失足翻下來了。……如今已經……已經不在了。”
  燦宜聽見那一句“不在了”,腦裏轟然翻上來一陣洶湧的血,她要質疑,要發問,要摔打他們憑空捏造的事實,可是都仿佛徒然的怨念。任憑她想起才同父親對過話,要以此來推翻他們荒謬的通報,卻也如同驟然間失聲了一般,什麽音節都發不出來。隻有全部哽在喉間,漸漸阻住了氣息的去路。
  悶,且壓抑難耐,喘不通絲毫緩解這驚詫的藥劑。
  燦宜怔怔的站著。突然覺得好像什麽都愈加暗,愈加沉。空前的黑夜若墨,強力圈占盡了她生命中的光。可這原來早就不是夜了,已經是清晨。冬天裏日光總是遲臨世上,便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事,憑空被黑暗魘去了生機。如同沒了支撐的沙堡,轟然潰塌。隻剩茫煙。
  她就這樣敵對著,死力抵觸著,最終還是耗盡了氣力。
  漸漸倒下去。

  【58】迷夢
  外頭文人圈子裏盛傳的說法,是寧逸白為悼念亡妻,去山上故人墓前小酌,不勝酒力,更不勝夜黑,下山時辨不清路途,才失足摔了下去。
  而街頭巷尾樂於將豪門軼事娓娓相傳的人們,則並非這樣看待。
  一種說法是,寧逸白氣不過喬家搶了夫人又搶了女兒,罵天不應,隻有借酒澆愁,即興輕生。
  二一種,是喬家欺人太甚,喬老爺敢做不敢當,明明是自己的骨肉,由寧逸白向天下撩起了遮醜布的一角,他喬勻卻又重新給蓋上了。寧逸白氣不過,喝了點酒,以致背運到丟了性命。
  三一種,是寧家這位喬小姐,一心嫁入豪門,生生被養了自己二十年的父親斷送了前程,自然不能罷休。她欲絕了多年的情分,這便很是傷了養父的心,結果人人看得到,自不必說。
  四一種,省府訂下了正牌喬小姐的親事,雖沒寫在喜柬上,也算眾人的默識。然冷不丁卻給半路殺將出的一位尋常人家的姑娘奪了親去。這也沒什麽,世家子弟的情感糾葛曆來就不是什麽新鮮花邊,可不料原來她卻是喬家老爺二十年前種下的情果。這小姐為著生父拋妻棄子,有意尋仇來了,勢必要拆散他女兒的姻緣才肯罷休。喬家給她毀了大事,她養父或者心有愧疚,或者心有膽顫,總歸死得太急。不過卻不妨事,正可給大家造一點以供長久探討的話題。
  流言版本眾多,一夜間將寧逸白父女兩個推上風口舌尖。難聽者有之,憐憫嗟惜者有之,純屬湊熱鬧者有之,自以為內情知曉頗多咬起舌根樂此不疲者亦有之。總歸街頭巷尾熱議的,正是報童口中“平民舊情鬧出豪門恩怨,打破名流獨霸頭版頭條”的這條開創先河的新聞。
  直至警隊受了訓斥,全員出動肅清相關報頭,這事件才算略有平息,僅在民眾間以口相傳。
  他們鬧得這般洶湧有朝氣,真正的當事人卻並不知曉。
  寧逸白不消說,不在了,自然也就聽不見這話了。至於燦宜,躺在病院裏高燒不止,連眼都沒睜過。
  她這般昏睡了幾日,祁佑森便鎖了幾日的眉頭。
  輿論鋪天蓋地到這步田地,直接的後果,便是路家將路謙添同燦宜的事情澄清的幹幹淨淨。徹底而決絕。他們將路謙添送去路家在遠郊的另一座宅邸,又差了一幹力壯的仆從去侍候他。順便看守他。人一到,便接著撤走了汽車,使他逃也沒辦法逃。
  這件事情做的隱秘,瞞住了路家之外的每一個人。祁佑森一天到訪好幾次,每次也是撲空,還未下車便被路家仆從告知他們少爺受了非比尋常的禁閉,沒有老爺子放話誰也見不得。
  他這邊見不到路謙添,這邊又盼不到燦宜醒來,兩頭焦急,窩了一心的火。連日來,他所記掛著要做的,無非就是跑去碰碰路謙添的運氣,再跑回來碰碰燦宜的運氣。反複奔忙,也還是幹著急,幾乎非得要找誰狠狠打一架才可解恨。
  他閉眼靠在後座裏,車開到病院門口停住,他將要下去,聽見福生在前座微聲喊他一句“少爺”。
  祁佑森急著去看燦宜,便促了眉回過頭去問:“什麽事。”
  福生道:“……才警局裏來人說,有兩件著急的事,請少爺過去……”
  勢必是攸關寧逸白的事情了。因燦宜未醒,寧家沒有旁的親戚,警局又不敢冒昧跑去路公館同喬公館觸黴頭,正巧祁佑森日日守在病院裏,便將好趁此時常向他通報一些警局的調查。至於祁老爺子那邊,近來兒子頗是出息,這才是他家萬千之首的大事,因而於祁佑森的去向便也不太插手攔管。況且這本就是人家三家的糾葛,與他祁家也無甚太大的關聯,隻要祁佑森多乖覺些日子,不捅什麽簍子出來,他愛探望便誰探望誰,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祁佑森聞言隻有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打開車門下去,同福生道:“……我上去看看她,馬上下來。你們等著就好。”
  他推門進去的時候,雲宛正在燦宜的床邊坐著,削了兩隻蘋果放在床頭的格子上。她削完了,便拿起第三個,擦一擦果皮又開始削。
  祁佑森走過去,從她手裏拿過那隻削了小半的蘋果,沉聲道:“你弄這麽多,誰吃的完。”
  雲宛仰起臉來的時候,他看見她劃了兩道細長的淚痕。
  祁佑森微微一怔,半晌,將那隻蘋果遞回給她手裏,在對麵的病床上坐了下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番然感到有些鬆神。這才想起,原來擔憂著燦宜的人,並不隻有他同路謙添兩個而已。
  幸好還有別人。
  幸好還有別人。
  因為他始終不曾假設過,自己對燦宜的感情,由隱埋的喜歡,變成隱埋的憐憫。
  他隻是喜歡她。自始至終他都喜歡她。他想斷絕這念頭,可是不曾成功。
  雲宛的出現仿佛鬆了他心裏連日來繃緊的結,壓抑了長久一段時日的煩亂情緒甚至馬上要破口而出,他幾乎想要跨步上前,用力去搖燦宜的肩。用力去搖,好將在她體內作蠱的咒文震爛,激蕩成再不可複合的粉末,永遠消散退出她的心神。
  他幾乎想要跨步上前,用力擁抱她。祈求她同彼時在劇院或是衣店門邊那樣,橫眉冷對他的搭訕。
  無論笑他或者罵他。他隻希望她先醒來,今後堅強度日。
  雲宛把手裏的蘋果放下,端起一邊裝了果皮的盒子,起身出門去倒空了。她走回來,重新坐下去。
  祁佑森拿左手的兩指揉捏著眉間,問道:“怎麽今天才來。”
  雲宛愣愣的望著燦宜,砸下一顆淚,半晌,歎口氣:“……我要結婚了,可我不敢同燦宜講……”
  祁佑森想起她那位叫做姚生的戀人,便輕點一點頭:“……該祝賀的事情,最近是無法同她開口。”可又促起眉頭,沉聲道:“……即便要開口,隻怕她也聽不到。”
  雲宛卻無奈的出了神:“……該祝賀的事麽……?”她眼神裏陷進分毫黯淡的光,即刻又回複了,轉臉問道:“……路少爺,沒有來過麽……?”
  祁佑森便搖搖頭:“……連我去見他也被攔著……”
  雲宛倏然勾起對喬家老爺這出無稽鬧劇的痛恨,既然沒本事打發看客,當初又何必沸沸揚揚開場呢!她漸漸緊咬住齒關,半晌,低聲罵了一句“無恥”。
  祁佑森又坐了片刻,福生找到病房來了,推開門輕聲道:“……少爺,該走了,先打發了警局再來也不遲的……”
  他便隻有站起身,沉沉的看一眼燦宜,同雲宛道了別出去了。
  進了警局的門,郭姓的一位隊長即刻便迎了出來,笑道:“……祁少好。”
  祁佑森在他桌前坐下來,問道:“郭隊長,急事麽?”
  那郭隊長忙道:“……要說急,這頭一件呢,我們去顧山那邊仔細又仔細的盤查過了,確是寧先生自己失足摔下來的,至於這個中原委,我們便不很清楚了。不過山頭上先夫人的墳前,倒有七八隻酒壺倒在那裏,隻怕寧先生借酒澆愁,才致使此事。”
  祁佑森點點頭,歎口氣:“……這些我過後再同燦宜好好講……”
  “……另一件麽,”郭隊長又道:“寧先生的遺體,要怎麽處理……”
  祁佑森聽見這話,冷眉瞪過去:“這話也敢催?你是不知道燦宜沒醒麽?”
  他便立刻立正又敬禮,討好道:“祁少,不是這話!可您看,寧先生老這麽在我們警隊裏耗著,也不是件明智的事情。我瞧著寧小姐也不知幾時才醒……”他後句話一出,祁佑森眼神還沒盯過來,便自覺說造次了,自己先向嘴上掌了兩巴掌,接著道:“……我的意思是說,寧小姐醒來若見著父親的遺容,隻怕更是傷神難耐。這要好容易才醒了,卻又給激出什麽病症來,不是更加不好了麽……?”
  祁佑森心裏過一過這話,縱然警隊不過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打發事情,但此話不無道理。或者說將好戳中了他的擔憂,他也極力的想要避免使燦宜一番一番無休止的傷痛下去。因而便道:“……既這麽著說,寧先生的事情我會親自去辦。這幾日你們也辛苦了。”
  那郭隊長解決了問題,倒感謝祁佑森的幹脆,於是笑道:“祁少哪裏的話,本就是我們分內的事情。”
  祁佑森又囑托幾句,便起身走了。
  甫一出那間辦公室的門,還未走幾步,便聽見樓梯上一個聲音道:“……老子就知道,那丫頭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另一個道:“可不是說,瞧她一臉橫樣兒,多半仗了自己有點子背景才敢這樣。”
  這一個便道:“背景?她有哪門子背景?不過同上頭暗下裏沾親帶故的,還真當自己金枝玉葉了不成!”
  另一個又道:“怪道人家不願意挑明了說,這種事宣揚出去豈是好聽的……”
  祁佑森眉頭微微一皺,回過身一瞧,郭隊長早綠了臉。
  他便冷言問道:“……這是在說誰?”其實心下有數,這種題材的時令新聞,還能是在說誰。不過明知故問罷了。
  郭隊長即刻訕訕笑道:“……沒,沒誰……這都是才從局子裏放出來的,蹲久了便都喜歡胡言亂語……”他話還沒說完,卻隻聽樓道上又傳來一句:“……可這寧先生死的著實冤了些,不過喝點子酒,哪裏就背的這樣了……”
  郭隊長登時無話,閉嘴站在當下。
  祁佑森微微活動一番頭頸,沉聲吐出個:“操!”反身大步便向樓梯那邊走去。
  福生跟在後頭,捏了一手的汗,一路猶豫這要打起來是勸還是不勸。還沒猶豫出個所以然來,祁佑森早已經抬腳踹了出去。前頭一個應聲倒下去,後頭那個站定了一瞧,一句“祁少爺”將到嘴邊,就給祁佑森硬生生一拳撂在臉上。
  “你們會挑時候的很,”祁佑森將外套向後一甩,氣急敗壞的用力一拳一腳踢打過去:“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在背後講她的不是!”
  地上那兩個不住求饒,又不敢還手,福生要上前攔下,卻猛然間停住步子。
  祁佑森眼圈分明是紅了。他忍了很久,忍著沒處講的那些無措和焦慮,壓縮在拳頭大小的心腔,卻膨脹成一麵無法丈量的牆。孤立且難以擊垮。因著那幾句風涼話,順勢導燃了整條火線,轟然間將橫亙在心尖的障礙全盤暴碎。
  他發瘋一般將滿心的怨惱發泄在地上的兩個人身上。
  郭隊長一見形勢不對,便急忙跟上來阻攔,卻被福生鎖了眉擋下:“……這是我們少爺自己的事。”
  “可要這麽樣下去,就成了我們警察廳的事啦!”郭隊長叫嚷著,硬要往前去。
  福生便使勁將他推了回去,抵在牆邊低聲道:“你嚷什麽,左右打不死人,出事我們擔著!”
  “少祖宗!”郭隊長隻有向祁佑森那邊高聲道:“好歹別在局子裏動手不是!”又苦著臉收回聲來:“……哪回少爺們辦人之前不說出事自己擔著的,可到時沒了影,難不成我敢追到府上討擔待去麽!……”他這邊愣神的功夫,瞟見祁佑森沒站穩當,身子一晃,沿著牆邊歪了下去,於是即刻衝著地上的二位叫道:“奶奶的!不要命了!還不快跑!”
  那兩人便顧不得許多痛處,立刻斜斜扭扭的竄了。
  車裏光線很不夠亮堂,將到病院的時候,福生回身小聲問道:“……少爺,依您的意思,寧先生的事該……?”
  祁佑森靠在後座裏揉著額角的傷,良久,沉聲道:“……將先生在寧夫人邊上葬了罷。……至於葬禮,等到燦宜醒了再說。”
  他說完,扯了頸上鬆開的領帶,抓過外套便下車去了。

  【59】逃離
  她醒來五日。
  家裏惟有冷清。
  這一場病,將什麽都鎮壓下來,仿佛心裏再也起不了絲毫波瀾一般。整整八天的高熱,一旦退去,便如同一並斂走了所有鼓噪在心神的雜音。她躲開世界八日,清醒來,連同周遭也安靜了許多。
  燦宜想起父親夢中托來的那一句叮嚀:“……那些得不到的,圓不了的,該忘也就忘了罷。”
  該忘麽?
  她是該將什麽都忘了麽?倘若她都忘了,那麽事情達成今天這種局麵,有什麽意義呢。她失去了至親的親人,失去了甜蜜的愛情,失去了對自己真正的認知。她失去這一切,到頭來卻需將代價全盤拋卻腦後,不再提起。原本歲月中最是絢爛芳菲的一部分,兀然受創,結了痂,凝下表裏的暗流。然後傷疤褪去,使她整個人連帶被掏空。
  可是砸不下點滴回音。
  雲宛之前不敢同燦宜講的事情,是怕她觸景生情。可當她知道她將要結婚的時候,還是歡欣的笑著說要去參加。為什麽不呢,從小在她身邊一起渡大的人,不需多少時候,也將不能再像以往那樣子,同她一路天真的笑著上下學了。
  周遭所有的人都選擇在同樣的時點離開她的生活和世界。紛紛遠去。
  不單單是他們,連她自己都遠離了曾經的岸。踏上一片陌土。她所懷戀和惦念的身後,轉眼花成茫茫漠漠的雲煙,揚散進霧靄天邊。再也尋不回來。
  獨居的家裏空蕩冷清,讓人害怕。
  很多事,她已經盡量不去想,可效果卻並不顯著。
  “燦宜?”祁佑森一隻腳踏上石階,輕輕扣一扣門。
  她剛把門打開,他便揚眉笑著大步跨進院裏來,問她一句早安,接著又回過身去,向門外吩咐道:“搬進來。”
  福生懷裏抱著一台留聲機,小心翼翼的隨在後頭進門來,直向燦宜道:“燦宜小姐……這個……這個要擺哪裏?”
  燦宜一怔,量得他抱的有些吃力,隻得忙敞開自己房間的門,指著裏麵:“……先擱在這裏罷。”
  福生安置好了,祁佑森便著他出去了,自己走到立櫃前麵,擺弄一番唱針。不一刻,便飄了一支悠揚的曲子出來,燦宜一聽,正是那一首《綠袖子》。
  “你聽,”祁佑森胳膊撐住櫃子,斜斜的靠在一邊,衝燦宜挑了眉笑著:“還記得麽。”
  這支歌兒,仿佛是一縷綿軟細亮的光,即刻暖了她的心,甚至不禁要融出幾顆淚水來。她就這麽看著幾步開外那個勾住嘴角的少年,頭發長長了些,稍微遮住了眉腳。他的鼻尖透一點細淡的紅,剛剛在院子裏講話會嗬出一團軟白的氣,現在不會。他向她笑著,若無其事一般。
  一時間恍如隔世。
  光陰敷在他身上的痕跡,是成長的更加俊朗挺拔的肩線和表情。以及眼前許久未見的單純的笑容。
  恍如隔世。
  她甚至覺得,他送來這樣貴重的什物,過不多久便會引起另一個少年的酸笑抑或皺眉。他們一樣相伴同路,在課室揚聲玩笑。放學他便會送她回家,跟在身後掛在她頸上一朵微綻的木花。夕陽斜照是他眼底溫軟的道別。
  然後他們次日再見。有時不說話,隻是同行,道別,次日再見。
  他們彼此喜歡,所中意的,也不過是如此簡單的事情罷了。
  可是簡單的線,擰進噪雜的結,還是繃成一扯即斷的無力。
  他們都沒有辦法。
  祁佑森斜斜的靠著,向她看過去,斂緊了眉心,繼而又鬆鬆散散微笑開:“舞場裏換了新的機器,我怕你會無趣,想著你或者可以拿來學幾隻歌兒……”
  燦宜知道他是想法使她開懷,盡快走出迷途,才費心帶來一片光。
  她於是點點頭:“佑森,謝謝你。”
  他有一個瞬間是幻聽般的茫然,“……很久沒聽過你正經喊我的名字。”
  她一怔,良久,施然笑著低下頭去。
  雲宛晚上送來了喜柬。
  燦宜翻開一瞧,半晌,指著新郎的名字,沉聲問:“……怎麽回事……”
  雲宛微微笑著,眉心裏扯出一線憂愁:“……這個餘少爺,是爸爸一位上家的兒子……”
  “那麽姚生呢?”
  “他不過同我們家一樣,都是小生意……”
  “你就同意了麽?”
  雲宛搖搖頭,良久,深深歎口氣:“……我不同意也沒有用,總不能看著家裏那一點僅有的買賣也砸在自己手裏……”
  燦宜心裏倏然擦滅一盞燈,隻剩微明的光,一點一點亮在她心上,灼下一點一點疏朗的燙痕。
  她不跟她說,怕她觸景傷情的,原來並非喜事。也正因為是無奈酸楚,所以才更開不了口,去將她已經低沉的心情鎮向更頹靡的波穀。
  “……原是我想錯了……”
  “燦宜,”雲宛強顏笑著,挽住她的手,“……那餘少爺是個文雅的人,不比姚生差許多的……”
  “可是……”
  “燦宜,”她繼續笑著,“……我以為你和路少爺若不能走到一起去,該是件傷死人的事……直到我的事情竟也由不得自己做主爭取,這才慢慢覺得,不能同喜歡的人在一處,心傷,可也就那樣子罷了……心裏緩不過勁來,扯著一根錐,動一動就疼……你越來越想念他,可卻離他越來越遠……”
  燦宜沉下頭去。
  “……怎麽想都是疼……一直疼要疼到什麽時候才是頭呢……”雲宛攬住燦宜的肩,“……燦宜,傷疼不是因為舊傷不好,而是你總想著他,你總覺得疼,所以才這樣。……要是有一天你不再回頭了,就什麽都好了。”
  她聽了便點一點頭,跟她擁在一起。先是輕輕笑著,慢慢將臉埋進彼此的頸彎。
  她們在空蕩的房間,一盞細弱的柔光下,抱擁著十九年的友情,啞聲痛哭。
  婚禮上,餘家有幸請來了祁老板。
  祁佑森站在他父親身旁,眼睛卻到處掃著宴會場,最後停在角落裏。
  遠遠的望過去,燦宜一臉悲傷。
  他並不清楚雲宛同餘家這位年輕人之間發生過什麽,或者不如說他不知道的,是雲宛同姚生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可當他看見父親桌上的喜柬時,看見新娘的名字是“何雲宛”而新郎卻並非姚生時,他就知道,即將萬分失神心傷的,除卻當事人,一定還有燦宜。所以他才借口結識網絡,主動向父親提出隨行的要求。
  既然找不到路謙添來支持在她的身邊,就隻能自己站出來了。
  他隔過敬酒的重重賓客,隔過傾灑的酒漿和喧囂眾聲,看見燦宜一個人安坐在角落,漸漸埋下頭去,促動著雙肩。
  印在他的眼睛裏,沉澱出分外細弱的影像。
  喬公館的平靜,是喬夫人冷言無笑的麵容。
  喬思蘇想,她在一場又一場的口角中,十分要強的盯住寧燦宜,要贏她,要贏她,可她要贏的究竟是什麽?她曾經敵視她,不把她放在眼睛裏,偶爾玩弄淩人的小小伎倆和把戲,都是為了什麽?
  大人插足進女孩子的對峙,她母親的改變,甚至燦宜的身世和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後續變故,都不在她的計算以內。事情遠遠張揚出她力所能及的控製和預期,打破了她先時的設定和驕傲感。
  原來一直吝嗇而堅持的認定是寧燦宜傷害了她的生活,卻不曾想結局完全相悖。她隻是想將她逐離他們的界圍,但時至今日,她已經擔負不起她的所為。
  許多天以來這樣想著念著,不覺也就鬆了心弦下來,漸漸內疚。
  丫頭推門進來,輕聲道:“……小姐,祁少來了……”
  喬思蘇回過頭去:“……佑森?”說著起身便要下樓去,丫頭卻又掩了門道:“……可是,祁少不是來找小姐的……他往書房那邊去了……”
  她眉頭一緊,問道:“他沒說什麽?”
  丫頭搖搖頭,喬思蘇細細一想,便道:“你去把他攔下,說我要見他。”
  那丫頭聽了,便忙忙的跑出去了。不一刻,重新敲門進來,恭敬一側身,道:“祁少,請進。”
  祁佑森走進喬思蘇的房間,在門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她在窗邊站了站,半晌,踱過來,在他的身邊坐下:“佑森,你來找我父親,有事麽?”
  祁佑森沒說話,向後靠在沙發背上,良久,歎一口氣:“燦宜的事。”
  喬思蘇一怔,輕聲一笑:“到頭來還是她。”
  他於是也輕聲一笑:“可你們家虧欠她的,永遠都補不回來。”
  他們很長時間都不再開口,喬思蘇別過臉去:“我也沒想過,最後會是這樣……”
  “罷了,”祁佑森皺一皺眉,“總歸是大人的錯,你也不知情的。”
  喬思蘇望著他,還是把話止在舌尖上。
  她知道。
  她才是最早知情的人,可是她怕這話說出來,會連祁佑森也不再搭理她。她這麽久以來都不敢去找路謙添,就是因為心裏不安,不踏實,不夠理直氣壯。她想,她最終還是失敗了。搞垮了路謙添,搞垮了寧燦宜,可是自己亦不曾得到分毫匱賞。
  “……她好些了麽……”
  祁佑森沉沉吐口氣,搖了搖頭:“……謙添一直見不到,事情便解決不了。”
  “……隻有等。”
  他又搖搖頭:“我不想等了。”
  喬思蘇聽見這話,番然覺得有哪裏不對,於是倏的抬起頭看住他,隻聽他道:“……思蘇,我想問問看你的意見……”
  她看著他的側臉,隱約不敢聽下去。
  “……假如在這個當口,我提出站在燦宜的一邊,會不會……”
  她打斷他:“你所謂站在她的一邊……”
  “同她結婚。”
  她有些說不出話來。良久,扯住他的袖口:“你瘋了?!”
  祁佑森眉頭一緊:“燦宜跟謙添,他們兩個是絕對不可能了。……可我不又願意看她那樣子下去,我想陪住她,同她在一起。”
  “……都想同她在一起……”喬思蘇阻道:“……你動不動腦子的?謙添那邊鬧到什麽樣你看不見麽?見今說這種話,不是擺明了要你父親往死裏打你?還有謙添,那是他差一點就要結婚的人,你如今站出來,他又是怎麽個立場?……且不說你同你家裏,隻怕寧燦宜自己也不會答應。……你想想看,倘若真按你的意思來,我們三家都為她亂套了!”
  “……所以……我才來找你父親……”
  “你別指望,”喬思蘇別過臉,“……大人們的態度你也看到了,謙添他們兩個的事情,這已經是結局。眼下你三天兩頭往寧家跑,你父親現在是不當什麽要緊,可長久下去,必定是要幹涉的。……我們家同謙添家裏,關係變的尷尬,站在我的立場上,就更不願意再同你們家,或者我們三家,彼此間都為這一件事,為她一個人斷送了來往。所以我勸你識趣些,好容易討了你父親的歡喜,就別再惦念著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他聽了,便不再說話。
  祁佑森走後,喬思蘇良久回不過神。她將兩隻手遮住臉,抵力想要擋下一切煩亂的念頭,可是終究敵不過,就漸漸敗下陣去。太亂,她如何也理不清晰。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出門,去看看他。
  “小姐,”丫頭拿來大衣,“這是去哪裏?”
  “你不用管,”喬思蘇綰了頭發,“隔會子父母親問起來,你就說容家少奶奶找我吃茶散心去了。”
  丫頭隻得應了,下樓去喊車。
  喬思蘇隻身坐進車裏,等司機開出喬公館的大門,她才輕聲道:“去路家遠郊的別館。”
  七八天前,路希窕就哭哭啜啜打了電話來,將她哥哥的所在悄悄說給她聽,求她代為去探望他,安慰他。隻是不要給別人知道。她一直不敢去見他,可現在,如何也不能再躲避下去了。
  路謙添漠然靠住二樓的陽台,看著一部黑色的汽車開進門來。
  “……喬小姐?”一樓門廳裏迎出來的仆從顯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謙添呢?”喬思蘇款步下車來,悠然問道。
  “這……”幾個大仆人跟過來,個個使命使然,很是猶豫。
  “伯母給我打過電話,”喬思蘇低下頭去,除下手套從手袋裏取了一個晶亮的小瓶出來,“她說這麽些天過去,讓我代她來問問謙添可想通了沒有,又擔心他飲食不踏實,順便托我捎兩瓶玫瑰露。”
  仆人們一抓腦袋,醒悟過夫人的用意。可不是為著同喬家解凍關係的麽,隻怕他們少爺多半還得同眼前這一位喬家小姐走到一處去,他們這要攔著,壞了兩家彌補情意的大事,恐是擔待不起。且想著喬小姐定然恨那位寧姑娘恨的牙根癢,總不至於此番特特跑來促成有情人之眷屬的罷。因而即刻堆上笑來:“……是了,是了,少爺就在樓上,喬小姐隨意,我們不敢打擾。”
  喬思蘇便將那小瓶丟回手袋裏,款款上樓去了。
  “……謙添,”她敲一敲門,走進房間,回身重新把門關上。
  他一程都不曾開口說話,直到她說:“……我攔不住佑森,他看不下去,我也看不下去了,寧燦宜的事情你總歸是該處理好罷……”
  “……你倒說說看,”路謙添冷眼望著她:“我該怎麽處理好燦宜的事情……”
  “……你做不到同她的了斷,可至少有一件事你是同我一樣的……”她靠近他,溫聲道:“……佑森說想同她結婚,你不會同意罷……?雖說眼下給我阻住了,可你更清楚他的脾氣,反對的人越多,態度便會愈加堅決……”
  路謙添蹙起眉。
  又聽她道:“……你擔心寧燦宜,我擔心好容易平息下來的風波,給他一鬧,又波瀾壯闊無休無止下去……他是為著你不能出麵做個了斷,既這樣,隻有你去勸他,才最能打消他這些不切實的雜念……不是麽?”
  他別過臉:“……的確是雜念。”
  喬思蘇道:“我沒法讓佑森進得這裏的大門,惟有偷著帶你出去一趟。……隻有今天這一次機會,今天過後,露了陷,我們三個明天一起挨罰。可是我也不在乎了,管不得你要不要跑去見寧燦宜,左右你同她無緣。……隻請你也負責任一些,先規正了佑森的想法再去想那些別的……”
  他便也隻能沉下心,陪她做戲,由她挽住他的手,窈窕下樓來,同仆從們甜蜜的笑著:“開車來,我們回家去。”
  他沉下心。捏下最後的決定。
  喬思蘇說的沒錯,今天是唯一的機會。今天過後,他要麽繼續被禁足,要麽眼睜睜等著他不能跟燦宜在一起,祁佑森卻堅持下去。
  他隻有這一次機會。
  人們抗不過時間的玩弄,沒有先知,沒有對策,沒有路的時候,便總願意做出些英烈的壯舉。
  燦宜打開門時,以為夢境。
  他披著熟悉的眼神和氣息,靜靜站在門外。
  他握過她的手,語氣堅卓。
  “燦宜,收拾東西,我們走。”

  【60】站台
  天邊的晴光似是雲梯。高架在世人之上。
  她近來假設好的所有對過往的揖別,統統在他麵前飛滅。
  他一句簡簡單單的“我們走”,如同是蠱住她心神的迷劑,落下清蕩的回音。
  沉下一片湖。
  安靜聽不見流光的匆匆行跡。水煙沒過口鼻,終究還是逃不脫一場舊念的衝刷。
  這些好比行雲的思念,遊散在天際,隨風撫慰著當事人的心。一點一片,拚湊成各人生命中難以釋懷的華年。他們如果隻是遠遠仰望流雲變幻,終有一日,一切都將失散在上方的天。失散了,便再難尋覓回來。
  可是他的聲音,麵容,胭脂,銀鏡,桃花,寫意,煙火。
  他的手掌和懷抱。
  她都忘不了。
  祁佑森坐在房間,出神的看著麵前的胭脂盒。他將裏頭的色墨拿出來,放在攤開的手心裏,一塊殷殷的紅,撞進眼底,落成難除的痕。
  外麵敲敲門,端進來一盤茶點,輕輕擱在圓桌上。他沒在意,仍舊定定的坐著,直到邊上遞來一杯清茶,細腕上叮當作響,他這才抬起頭,遇上喬思蘇的目光。
  “飲茶。”喬思蘇將杯碟擱下,回身走到圓桌邊坐下來。
  祁佑森端起杯,靠向後麵椅背上,輕掀起杯蓋,繚繞出一縷細軟的熱汽。他抿一口茶,將杯子放下,輕聲道:“怎麽。”
  喬思蘇別過臉,半晌,轉回來看著他:“你要聽決斷,我就請人來給你做個決斷。”
  他一怔,繼而擰了眉:“……他麽……?”喬思蘇沒開口,他便又道:“……你怎麽知道他下得了決心。”
  “他有他的立場,我有我的,”她垂下眼睫,自己噓一口茶,“雖然我拿不準他的態度,但至少他來了,你們兩個便可以溝通。”
  祁佑森眉頭一鬆,悠然無奈的笑出一句:“……我都進不得他的門,他又如何出的來。”
  她道:“這你別管。”
  他正要開口,福生卻敲了門,叫著“少爺”急急忙忙衝進屋來。
  祁佑森轉臉盯住他:“……什麽事。”
  福生看見喬思蘇坐在那裏,便有些禁嘴。祁佑森便道:“不妨事,有話就說。”
  他這才三兩步靠上前去,遞了一張黃舊的紙來。
  “這什麽……”祁佑森接過手裏,展開掃了兩眼,表情頓時僵住。他促緊了眉頭,沉聲道:“怎麽一回事?”
  福生便回道:“……是,是我照少爺的吩咐去隆記那邊盤點近來典當的東西和簿子,結果……將,將巧瞧見了這張房契……”
  喬思蘇聽見“房契”兩個字,倏的站起身,走近來看。
  打頭明明白白寫著“尋衣巷468號”,她便也隱約中了不良的預感,涼了聲音問道:“……這是……”
  祁佑森手裏已經捏成拳,眉頭更緊了些:“……燦宜呢。”
  福生猶豫了大半刻,還是開了口:“……隆記的老板說……寧小姐下午的功夫急急忙忙跑來押下的……他饒是說一時空不出那麽些錢與她,可她急的緊,隻當了一半的價錢便……便走了……”
  喬思蘇驚詫的捂住嘴,說不出話。良久,搖一搖頭,愣神的滑下淚來:“……他明明說了……隻是去看看她身體可曾好些……定會回來見我們的……想不到有朝一日,竟連謙添也能鬧出這樣背棄家族,不負責任的事……”
  他做的出來。
  祁佑森捏緊了拳。他翻牆出去的那天,玩笑般打消他的念頭,讓他曾經相信他如何也不會想到私奔這條路上去。
  可是他錯了。彼時燦宜身上尚未發生這樣大的變故,即便顧慮著他老師寧逸白,他也不會這樣做。然而現在,情況早就不同。他說要擺脫的根本不是過去的路謙添,而是這個身份的時候,他就應該想到,他心裏是當真種下了這樣的苗。
  給短暫的時日一吹,便紮下根去,頂破了他的理智。
  祁佑森重重將拳撂在桌上,砸碎了那顆猩紅的墨。
  落開一片殘亂的細渣。
  他們沒有錢,隻能典下房子,絕了後路。
  路謙添拉著燦宜跑來車站,去買了能趕上的最早一班火車票。隨便去哪裏,都隻要先離開就好。
  燦宜等在站台旁,看他捏著票回來,急促的樣子瞬時將時光拉扯回溯。她莫名的想起曾經舞台上,穿行在細巷,緊握著彼此逃路的桃枝和允言。她那時不能體諒他們的苦楚,認為不過都是少年人的衝動和不甘罷了,在不在一起的,看的淡些,又何苦掙紮萬般。然而真正輪轉到自己這裏,才漸諳那一重無奈,和他投在她眼中無法抹去的麵容。
  走到這一步,是否已經無法回頭了呢。
  “五時三刻的車,去湖北。”路謙添將票遞給燦宜,向她的手袋努一努嘴,她便接過來,打開放好。
  “……湖北麽?”燦宜有些惶惑。
  “去過?”他問。
  她搖搖頭。
  他便悠然一笑:“路上要走兩天,我們也沒有帶些吃的。”
  “……謙添,”燦宜突然靠上來,挽住他的手臂,“……這樣真的好麽……?”
  他一怔,良久,反過來問:“你會後悔麽。”
  燦宜沉下頭去,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
  她的確不知道結局,也難以預料他們今後的路途。她本想堅定的回複他,說她不會後悔,可最終還是止在舌尖,換了答案。
  前麵是霧靄,有風塵,朗月疏星或者密雲繚繞,有沒有晴光和樹影。
  這些他們都不知道,無法斷定。
  可是好比懸在細繩下搖曳的水月,和虛在薄光裏微綻的鏡花,偶爾迷幻出的那一麵靜好前程,足以使他們挽緊了手。
  “燦宜,”他溫柔的望住她,“如果換一種問法,倘若不跟我走,你會後悔麽?”
  她想也沒有想,就點了頭。
  他看見了,便淺淺淡淡的勾起嘴角,微微向她一笑:“那麽,我同你一樣。”
  哪怕不知迷途將由何處明朗,不知苦難是什麽,不知愛到天荒地老的意義何在,不知年少衝動錯的是整個後半生。可是正如彼時扮作允言和桃枝的時候,說下的那句戲詞。
  年輕並不就代表愛情不可靠,反而容易催生他們更巨大的勇氣去擺脫旁的幹擾。
  路謙添眉心攏下一句玩笑:“我可以去做國文老師,你可以去教他們畫畫。”
  燦宜便鬆開表情,施然笑了:“我也可以去做國文老師啊。”
  他便挑著眉,斜斜一笑:“左右你不在家閑著就好。”
  她笑道:“自古都是男人在外,女人看家帶孩子,怎麽我就非得同你出門貼補生計去?”
  他抬手在唇邊一咳:“那敢問,我若是請你安心在家看門帶孩子,你又覺得怎樣?”
  提到孩子這話她多少也有些臉紅,隻好別過臉:“……現下我們是在逃路的,你倒也開得起玩笑。”
  路謙添見狀跨步橫到她麵前去,俯下身盯住她的臉:“燦宜小姐,……你莫不是害羞了罷……”
  燦宜仰麵哼道:“不過幾句後話,我有什麽害羞……”
  他於是揚眉調侃著掛住她的話尾:“那你說說看,你計劃給我添幾雙兒女?”
  “雙?!”她眉頭一擰。
  “個……”
  燦宜眼睛往他身上一掃,搖搖頭:“……交友不慎……”
  路謙添便扯開嘴笑出聲來:“罷了,罷了,”他抬手揉一揉眼角:“你可不經逗……”
  火車籲著尖呼的長鳴,由遠處漸漸駛來,喀嚓聲如同踩出他們今後步路的節奏。他斂住表情,站向月台邊上遠遠望出去,轉身回來,握住她的手,堅定的笑了。
  “車來了,我們走。”
  他買的座位正好靠窗相對,他們坐下去的時候,路謙添掃見外頭站台的不遠有個賣茶蛋的小攤,於是忙掏出表看了看時間。他伸出食指點著窗外,向燦宜微微一笑:“……瞧,剛才隻顧同你講笑,倒忘了正經事。”
  燦宜順著他指的望出去,又聽他站起身道:“你在車裏等著,我去買些蛋,不然一路上夠我們餓的……”
  她便拉住他的衣袖:“……那萬一車開了呢?還是下一站再買罷……”
  “這一站要停七分半呢,這才三分鍾不到,再同你磨幾句就真趕不上車了,……”他已經站到過道上,“下一站誰知幾時才到……”
  燦宜聽見便跟著起身,笑著將他攔回座位上,說道:“……那你坐著,讓我去買來給你吃。”說完轉身向車廂口子上走去。路謙添一怔,隻得展開眉角無奈的笑一笑,坐回去向窗外望著她。
  燦宜幾步跑去對麵,認真撿了幾顆蛋,由老婆婆裝在油紙包裏,然後低下頭去數手袋裏的零錢。
  他望著她的背影,覺得安寧又溫暖。這般細微的一個瞬間,所堅定下的信念,卻足以支撐他今後的許多年,時常提醒他要好好的維護她,喜歡她。
  他會同她一起,遠去一個陌生的世界。認真生活。
  這樣想著的時候,再將視線拉回現實,卻猛然驚恍了他的心神。
  路謙添眉頭驟然間促緊,起身便往車廂的盡頭大步跑去。
  車窗外,燦宜懷中的油紙包落在地下,滿袋茶蛋頃刻滾散一地。背後擁上來的三五個人,箍住她的手腳,將她死力向站外帶去。
  路謙添嚷著“放手”,紅了眼睛。
  他趕到車廂盡頭,就要跳下車去的時候,被車外的列車員笑著拍上門,牢牢鎖住。列車一陣長久的悲鳴,轟然啟動。
  他便隻有再回頭向車窗跑,可是轉過身的一瞬,麵前擋下一隊著了製服的人。掉頭,又是一隊。
  揉了拳打過去,然而渾身的力氣如同被抽空一般,眼睛裏也看的不清不楚。花了視線,花了她的掙紮和身影,花了他對於未來一切執著的幻象。
  最終任由人牢牢的抱攔住。喊著她的名字抬腳狠命踹向車門。
  窗外的鏡像漸漸加速移動,模糊成他滿眼的傷。她的剪影,還是在他的視野中消失殆盡。
  路謙添怔怔的沿著車壁坐下去。
  “少爺,”身後的人微微一躬身,“按省長的吩咐,請在下站下車,那邊的車我們已經備好了。”

  【最終折】煙散
  看得見的
  是眼前的人和事
  看不見的
  是過往雲煙
  那些撲散在記憶裏的碎片
  是蒼茫遠天下
  熠熠成色的光點
  雋永恒久
  亙世不變
  磨蝕了風與沙塵
  飛落天涯
  看漫天零星的晨光
  層層線
  如同琴弦折射出柔暖的音色
  蜿蜒進我們的耳和心
  我記得你
  你是不是還記得我

  【最終章】疊墨
  她隻記得那年冰白的月光。映下模棱不清的前路。最後一季細雪疊蓋了身後的行跡。
  隻剩下她一個人。
  包車不斷由身邊擦過,世人盡奔忙著各自的人生。她拽著空洞的手袋,跌跌撞撞著回去。可是該回哪裏去呢。
  捏在手心裏的,是檢掉一角的車票,去路揉在折痕中,連同他們未及達成的故事一起,漸漸磨去邊線,剝落原本的色澤。後來什麽也不見了。
  冷月哭下一地細碎的光,融了雪,化成水,凝成冰。
  然後死死凍結住人們心裏流動的長河。
  該回哪裏去呢。
  “百珈小姐?”司機回頭輕聲喚著:“……小姐?”
  她猛然睜開眼睛,才發現已經是暗漆的車廂裏。
  “已經到了。”司機微微一笑。
  “回去罷。”聲音清冷。
  司機“咦”了一聲,“……回去?”他抓抓腦袋,“……這樣恐是不好……這位老板的來頭有些大……”
  她沒再開口,兀自低下頭去,由綢緞的腕包裏摸了一隻銀質的細盒出來。窗外落進來斑駁的光,偶有汽車擦過,車燈便照亮了她的車廂,轉眼卻又暗下去。細弱的光點投在她的十指尖的蔻丹上,折返回來銀紅的微斑。她嚓的一聲扣亮了火機,點出一團橙紅的火苗,鼓鼓的跳著。
  “回去。”她點燃了嘴裏的女士香煙,將火機並那隻銀製煙夾丟回包裏。輕然別過臉,看向窗外。
  “可是百珈小姐……”司機還想說什麽,但很是了解她的脾氣,便也隻有回過身,重新發動了車子。
  車頭將要調轉,迎麵駛來另一部車,司機車燈一打,一晃眼看清了對方的車牌,便抿著嘴一笑,如釋重負般將車子倒回原位,熄了火。
  那一部車在他們前麵插空停下來,她仍舊安然坐著,掩在繚繞淺淡的煙圈之後,沒有開口。
  不一刻,前麵車上下來的人走到她的車窗外站住,抬手敲一敲玻璃。他手上帶著皮手套,碰在窗上發出細聲的悶響。
  她沒有開口。
  司機從後視鏡裏偷偷掃一眼她的麵容,又輕輕“咳咳”兩聲。
  良久,她躬身向前取了車裏一隻琉璃煙灰缸,滅下那點細弱的煙紅。然後搖下窗。
  “下車。”他說。
  她靜靜坐著,沒有反應。
  司機閃著眼睛咽了咽口水,輕聲道:“……小姐,你還是去罷。”
  “下車。”他還是那兩個字,語氣中多一分拿她無可奈何的包容。
  她還是坐著。沒有任何表情。
  司機暗地將前麵的車窗搖下來,探出頭去同他使個眼色,抬手掩在嘴邊悄聲透露:“……今天心情不佳……”
  他聽了微微一怔,繼而斜揚了唇角笑起來,俯身將一隻胳膊撐在她的車窗上,向裏頭溫聲道:“……我將原本的事情推了,今晚可替你多擋些酒。”
  她聞聲促一促眉:“……跟你說了不用。”
  他又鬆鬆一笑:“人家秦老板也是我的主顧,我來談生意的,順便陪住你罷了。可別多心。”
  她便隻有從手袋裏摸出一把雕花的銀鏡來,對著理了理頭發,又放回去。款款下車來。
  鏡光裏是她精致的容顏,連同那纏絲的銀柄一道折進他的眼睛裏,晃下他些微無奈。見她開門下車,便又在無意間換回表情,帶著一臉淡然的笑勾起胳膊,由她優雅的挽住,然後聳聳眉頭自然的接過她手裏的外套,向馬路沿上的酒店走去。
  司機站在車門邊大功告成般鬆口氣,看著他們走到酒店門口了,將要鑽進車裏去等著,卻隻聽見他轉回身來道:“福生,你回去罷,晚上我送百珈回去。”
  他便玩笑般立正敬禮:“是,少爺。”
  “祁老板年輕有為,做生意一向幹脆利落的很,”斜對角的中年老板醉紅了臉,站起來向前一躬身,遞來酒盞,一飲而盡,“……我先幹為敬。”
  “秦老板也很是豪爽。”他換顏生意表情,眉頭暗暗一擰,違心的喝淨了自己杯裏的酒。
  “百珈小姐,”秦老板又一臉歡心的笑,看向在坐的另一角,“……聽聞百珈小姐文舞雙全,除了嗓子妙,詩畫也不輸人,不知何時有幸得以親見……”
  換在別時,她或者好脾好氣的應酬他一番,可惜她此刻心情的確不佳,便冷冷甩過去一句:“這是謠傳。”
  “哈,”秦老板喝高了,咧嘴笑著走開自己的坐席,繞道過來搭住她的肩:“百珈小姐這麽謙虛……”
  祁佑森眼睛順著瞟過去,微微皺了眉,沉聲道:“秦老板,酒有點喝多了。”
  那位秦老板在酒精的蠱惑下,兩隻眼睛裏看見不下十個美女,樂嗬嗬的俯靠到她的肩頭:“……百珈呀,人說你不擦胭脂,我瞧著卻不大可能……”又道:“……這香水是何種味道的?我最喜歡女人擦玫瑰,玫瑰女人才是頂吸引人的……”
  祁佑森眉頭更緊了些,冷言喊他一聲:“……秦老板。”
  人家還賴在身上迷迷瞪瞪的,她卻突然站起身,倏的掠過桌上未飲幾口的酒杯。
  祁佑森料得到她要做什麽,心下一急,忙跟著起身輕聲道:“燦……”
  她手上一頓,站在當下。
  繼而卻轉臉溫婉的笑起來,輕輕偎開那位秦老板,將杯盞舉到麵前去,嫵媚的盯住他:“秦老板,我在別處還有個飯局,推也推不得的,您多體諒。隻是方才您同祁老板談的這些個價碼,要容我插一句呢,我覺得稍有些端不上台麵,不如在提半分?……誰不知秦老板財大氣粗的,在乎這幾個錢?”男人紅著臉一笑,她又道:“……秦老板喜歡我的歌兒呢,我就在華德福開場子專唱給你一個人,喜歡我的畫兒呢,改日我托人特特送到你商號去。……這可好?”她眼睛一眨,便眨掉他大半的心神,忙點頭道:“……百珈小姐果真是爽利又體貼,我該好生謝謝你……”
  “誒,”她挑挑眉,“秦老板說謝做什麽,我還要仰仗您時常來捧場的。……隻是,我那邊的飯局實在等不得了,秦老板體諒我們這一行的苦處,便放我走罷了。我需得同祁老板一同過去那邊的,既這麽著,您也是豪爽利落的人,不如快點把兩邊的生意定下可好?”
  秦老板閃著眼睛點點頭。
  “……那麽,價碼……?”
  “就依著百珈小姐的意思,”他即刻掏了筆出來,笑道:“高半分便高半分!”
  她便鬆鬆一笑,斜睨了一眼祁佑森,衝秦老板笑盈盈道:“真不愧是秦老板,我百珈都佩服,”杯盞向終於適時的送向嘴邊:“敬了您這杯酒,我就先告辭一步咯。”
  他便繼續閃著眼睛,陷進她的套。
  “我以為你要潑他一臉。”祁佑森搖著頭一笑,遞來她的外套,同她一路出了酒店的門。
  “原是這麽打算,”她低頭去掏出真絲手套,戴好了又抬起頭來攏一攏帽紗,“可後來改主意了。”
  “你這脾氣……”他歎聲笑著繞到她另一邊,替她推開酒店沉重的大門。
  “我早就沒有脾氣了。”她含了一根細長的香煙,夾在指間。即將點燃的時候,卻被他伸手握下她手裏的火機。
  他眉頭微蹙,冷眼挑下她唇間的煙:“說過多少遍別跟她們學著吸。”
  “學著她們?”她輕聲一笑:“這也要學的麽?”
  他眼神裏閃過一瞬的無奈,漠然道:“男人同女人畢竟不一樣。”
  “所以男人同女人的香煙也不一樣。”她斂住表情,兀自重新夾了一支煙,白眼盯住他。
  他敵不過,多少年來還是拿她無法。最終隻得展開眉頭,笑著撥開火機的搭扣,替她點燃了煙。
  “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裹一裹大衣的狐皮外領,“我自己走一走。”
  他便失落的一笑:“那……你路上小心。”說完坐進車裏,先走了。
  後視鏡裏依舊看見她的影子。漸漸渺茫,微弱下去。最終化成麥芒上一個細點,紮在他的眼中。
  他難道不想送她麽。
  可是五年來旁觀著她的巨變,也隨著她的步調改變,漸漸諗熟了她的脾氣。
  彼時她無處可去的時候,他軟下對他們那場私奔的恨意,將她典押的房契完好放回她的眼前,可是她卻不肯收下。他希望她的自尊可以弱勢一些,可以不必執意非要靠自己的能力,贖回失去的東西。
  可她偏偏不肯像他想的那樣去做。
  她去找林菱荷的時候,他甚至明知會被嚴詞拒絕,還是將猶豫很久的話挑明了說給她聽。
  他想同她結婚照顧她,不在意她前番所為,都無所謂。
  可她絲毫不放在心上。
  五年來。她換了新的名字,蛻變成完全不同的人。他雖然至此也不能理解,可還是如同中了她的蠱一般,別的取舍一概不在意,單單挑中那一間華德福。
  她要作交際花,他便給她一個人開舞場。
  他與她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遠。
  如果她說想一個人走,那麽他再多說什麽也毫無意義。
  司機在轉角停住,祁佑森微闔了眼睛靠在後座裏,良久,起身道:“走罷。”
  “可是小姐她……”
  “不用管她。”他有時候真想將她狠狠甩在身後,再也不受她情緒的操控,頭也不回的走開。
  可是他做不到。
  司機轉過第二個拐角,祁佑森道:“開回去。”
  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是會忘記現在的名字叫百珈。
  夜風吹過來,將帽紗撫到她的麵上,遮住口鼻便不能呼吸。
  燦宜從袖筒中掏出一隻手,將那阻礙視線的累絲綰到後麵去。
  她想起第一次打定主意主動去找林菱荷的時候,發生的那些細枝末節。隻不過也是後來熟絡了,才聽林菱荷公寓的女傭說給她知道。
  她那時餓了很多天也執意追到她那間公寓,堅持不懈的敲門的時候,林菱荷卻對家裏做工的阿婆立了命令:“她要再來你們隻不許放她進來!”
  阿婆和兩個女傭都道:“……小姐,這姑娘這麽一門心思的要跟你學做交際,也有個好胚子的,你為何見都不見她?”
  林菱荷冷眼回了房間:“就叫她打消了這個念頭最好!……你們可聽著,跟她不許說一句好話,冷言冷語把她打發走。……天底下哪裏也短不了一口飯,偏就是要來嚐嚐這不是人過的日子。”
  她們便笑:“她不在你這裏求門路了,難道就不會去別處?”
  “因此叫你們別待見了她,也好叫她厭煩這‘交際花’三個字。”
  她們又笑:“那可難說,保不準人家就是認定了這表麵上虛華的活計了,隻圖個歡快日子,倒也不管內裏如何的苦悶。”
  “……不能夠,”林菱荷搖搖頭,半晌歎了口氣:“她不是那樣的孩子。”
  她一直很感謝她。
  肯將她帶進這個圈子,提攜照應她,也體諒她的苦處。
  事實上她當時去找林菱荷的原因之一,是她曾有過跟她相近的過去。
  後來林菱荷醉酒玩笑時,燦宜也曾經問過:“……荷姐,為什麽後來你肯答應我呢……?”
  林菱荷怔怔的望住她,帶著三分醉意笑道:“……因為你曾經跟我說,他會體諒我‘不為他人婦,隻討閑人寵’的苦心。……所以我相信,路少爺也一樣。”
  她在她麵前痛哭過,表露過自己最軟弱的模樣,她們慢慢成為知交,惺惺相惜,無話不談。
  她一直非常感謝她。
  燦宜沒有回家。繞到另一條細路上,踩著路燈昏軟綿延的光,走到一間店麵門前。
  這家門麵窄小的鋪子。已經整整五年沒有開業。
  可是任憑店頭的牌子漸漸腐舊,字體變的斑駁模糊不清,也還是沒有被別的店家收走,或者轉作他用。
  五年以來,一直這樣靜靜的關著店門。她常常想,或者因為這家店麵實在太小,才導致路人幾乎不會注意它是否營業。
  而她之所以關注,是因為櫥窗裏,有她和他的照片。
  安靜的鑲在鏡框裏,隔了一麵玻璃,擺在她心裏五年。
  那是他們沒有來得及取走的照片。
  她偶爾心情不好,夢見舊事的時候,常會到這裏來站一站。店家的不知去向,倒正巧留給她一個緬懷自己的地方,隔離了周遭無關的人和世界,走回從前。
  他的掠影。淡如逝水。
  那麽眼下沉湎與舊日時光的她,該說是已經釋懷,還是仍舊耿耿於懷呢。
  燦宜兀自輕緩的搖搖頭,淺淺一笑,攏過披肩,走回家去。
  祁佑森別過臉。“回去罷。”司機便踩了油門,從她身邊擦過。
  他發現這家店麵的存在的那一刻起,就想法設法想將它關掉,然而因為她或者有意或者無意的一句“我現在,將過去拋開遠遠的,可是很累的時候,除了想到你,就隻有一個地方可去”,因為她一句話,他再也沒有動過這家店一絲一毫的念頭。他想,隻要她想到他,他就很滿足。
  燦宜回到家,那是她自己當出去,又自己贖回來的家。
  沈媽來開了門,擔憂的嗔道:“又是這麽晚才回,也不知道叫佑森少爺送送你。”
  燦宜便將披肩取下來,攏在她的身上,笑著挽住她的脖子:“……我知道了,下次早些。”
  “下次下次,”沈媽氣道:“每回都說下次,……下次我自己去拜托佑森少爺,好叫他盯住你……”
  燦宜乖巧的笑著岔開話題:“……我今天吃酒的地方手藝卻不好,也沒吃到什麽可口的菜……可是一門心思回來吃麵的。”
  沈媽隻有寵溺的搖著頭笑一笑:“等著,我下廚房給你做一碗去。”
  她便應了聲,笑著望住她漸老的背影。
  五年對於她來說不算什麽,可是對於她的沈媽,卻是半頭的白發。
  三年前她將把她同她繼養的孩子從鄉下接回來的時候,她用溫暖如母親般的懷抱擁住她,失聲痛哭。埋怨她整整兩年才將這駭人的變故說與她聽。
  她們想起某一個夏天,沈媽撫著她的頭發說:“……你卻比你母親命好著呢……”
  現在想想,誰又比誰命好呢。
  百珈這個名字,現在也是各大戲院的響牌。
  燦宜學在林菱荷門下,雖不像她那般精於昆曲古戲,可也漸漸將莫覺帶進這個圈子,時常做一些應景的時髦新劇,聯絡一幫紅伶,大家一起串串場。
  甚至小小帶動了世風的流行。
  祁佑森邁進那一家攬丹閣的時候,老板臉上掛不住尷尬的迎上來:“……祁少稍候,祁少稍候……”
  他放眼向前麵一掃,見一個年輕模樣的人正同戲院的人交涉。
  “怎麽回事?”他收回視線來。
  “……這個,”老板掬一掬衣袖,訕訕的賠道:“……這家主子難講理,死活要占您的位子……”
  祁佑森歪眉一笑:“他點名了?說是要占我祁佑森的位子?”
  “那倒不是……”老板回身一指,“這不,他說定要撿最好的位子,請人來看……”
  模模糊糊使他想起多年前,也是為了那個最好的位子,他在戲院受了她的嘲諷。他幾乎要將過去的一些事情忘記了,受了這場麵的鼓舞,仿佛回放了許多古老而緩慢的鏡頭。
  “罷了,”祁佑森擺手一笑,“這說明百珈人氣紅的很麽。”
  老板一愣,訝異著附和道:“那是那是,誰家請百珈小姐不都得排著號呢麽!”
  他又隨意的一笑:“既是他主子這麽執意又誠懇的來捧百珈的場子,我自然得給個機會。”
  老板又一愣,繼而躬身揖道:“祁少真是有風度,有風度,我這就再給您去挪出個好位子來!”
  祁佑森點點頭,向後台去了。
  燦宜靠在窗前,展平了眉心,麵無表情的看著來人。
  “長官,”她點上一支煙,“……許久不見。”
  幾步開外,一身軍官打扮的年輕人摘下軍帽,瀟灑的坐在沙發上,挑眉一笑:“燦宜,你還是同我想的一樣。”
  她不過故作平靜罷了。
  夾下香煙的手一直在抖。
  吞吐什麽煙雲,也不過為著掩飾她即將遮不住淚的妝。
  “我們早就都不一樣了。”她輕聲說。
  他笑著起身,走近前來:“那麽,哪裏變了?”
  她竭力忍下酸楚,橫眉挑釁的看著他。
  他略微擰了眉,空出一隻手夾下她的煙:“我雖然也喜歡你現在的樣子,可是不喜歡你吸煙。”
  “你不再是過去的路謙添,我也不再是過去的寧燦宜。”
  路謙添道:“就因為你換了個名字麽。”他盡管已經成了身後跟著警衛的少佐,眼神也變的堅卓和成熟,可當他望著她的時候,她依然可以看見溫柔。
  她最恨這樣。
  費神擺脫的過往,又重新曆曆回溯眼前。提醒著她在他麵前的時候,永遠軟弱沒有抵擋。哪怕時隔多年,他們一直不曾見麵,也還是一樣。時間在這裏,仿佛完全拉不開彼此的距離。
  她躲開他的周圍,卻又被牢牢的拉回原處。
  她想掙開他的手。可他用下去的力氣太牢,她掙不脫。
  “我這次回來,可以待挺長時間,”他一聳眉,淡淡一笑:“我想把過去的事情……”
  她搶在他的話尾,捏白了手指的關節:“……可我已經不在意了。”
  他一怔,繼而溫和的笑道:“我也已經不在意了。”
  她沒說話,他將她抵在牆邊,眼神溫柔卻堅定。是不同於他五年前年少時意氣的那種堅定。
  路謙添盯住燦宜,沉聲道:“我不在意過去,隻知道眼下要好生捧捧一個人的場。”
  她咬住唇,良久,說了一句:“……五年還不夠麽。”
  他卻俯身在她耳邊道:“那麽,五年了,你為何還時常光顧別人已經關門的店麵呢?……化妝從不擦胭脂,又是為了什麽?”
  她愣在當下,他鬆開手,走回沙發邊上拿起一隻墨綠的錦袋。手裏抽出一把折扇,脆聲伸展開,攤給她一麵熟悉的景致。
  他除下雪白的手套,溫柔一笑:“我的警衛應該已經安排好位置,我該就座了。……百珈小姐,台上好好表現。”說完便回身向外走去,將到門口,又回過身:“……百珈這個名字……還是不如燦宜順口。”
  祁佑森側身躲在走廊的拐角。一時間,覺得錯愕。
  等他再次整理好情緒,走進她的房間時,隻看見她在窗邊咬住唇角,無聲的落下淚痕。
  地上一隻掐滅的煙。
  他想起每每他說不準吸,她總是毫不在意,而換作另一個人說出來,便成了咒。直到如今才終於明白,原來自始至終,他僅能實現的不過隻有縱容她。而他,才是可以束縛她的那個人。
  他的確離她越來越近,可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昏花的路燈下,櫥窗裏反射出身後一片驟然打亮的車燈。
  路謙添站在燦宜眼前,坦然麵對她的滿臉水痕。
  “我已經以最快的速度,變成有足夠能耐去維護你的人。”
  “五年來,不曾回來過一趟,可是日夜派人打探你的消息。”
  “這家店的老板,五年不曾開張,卻獨留著這張照片在櫥窗裏,你知道為什麽麽?”
  “是我盤下他的店,特意留給你看的。”
  他要提醒她,過去的一切,縱然似雲煙,隻要還有一點微弱的喘息,安置在他們之間的線上不曾改變位置,就總會有那麽一天。有那麽一天,他要堂堂正正的回來,握住她的手不再鬆開。
  管她肯不肯塌下心來接受,管別人閑言碎語,他都要將她畫進他生命的寫意裏,揮毫灑下千重萬重淡彩,塗出他們獨有的歌。此後無論還需等多少年,他都不在意。並且他知道,她也一樣。
  他年少時喜歡她。
  喜歡到足以種下多年以後的信念。
  他們的這一筆故事,跌進了墨色的潭,疊下一縷一縷清然漂轉的微痕。
  墨滴撲散開嫋然虛渺的形跡,流雲一般唱出素淨婉轉的歌。
  疊一滴墨,疊一片香,疊下舊朝舊代裏,荼彌無奈的愛情。
  縱然荼彌無奈,也不過是人們言談間,眼角的細微不可見笑紋,抑或難以撲捉的一顆淚罷了。
  這一段淡淡的香,確然不是刻骨銘心,不是蕩氣回腸,不是無法忘懷的割舍,隻是黯然慢慢隱匿的過往。
  他們杯盞間,茶色裏,散開不盡的故事,繚繞過彼此綿延難平的眼波。
  少時年華,芬芳,誰剪如水月光,落盡無限惆悵。
  與君畫一席墨香,疊了千尺夢,別了萬丈殤。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