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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化菩提:流年

(2009-02-21 17:07:31) 下一個

  第一章 心動
  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天的中午一點,柳璃突然發現自己又多了一件煩心事。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
  中午吃過飯,柳璃照常跑到女生宿舍六樓,跟班上僅有的幾位住宿女生聊聊天、聽聽音樂,順便放鬆一下高三的緊張節奏。畢苗苗的桌上堆著一大堆新年賀卡,那時候學生沒錢,通常都喜歡用這種贈送卡片的方式來表達對某人的友好程度,苗苗是班上男生公認的“可愛公主”,她收到的賀卡自然而然最多。
  “祝你新年好……Happy New Year……”柳璃漫不經心地念著卡片上的字,忍不住齜牙咧嘴笑起來,“搞錯沒,都是這幾句話,有沒有新奇一點的啊?”
  坐在一旁看書的唐飛和葉子也湊上前,三個人一起嘻嘻哈哈念著千篇一律的新年賀辭。
  “看,這張這張,”唐飛大聲念,“認識你很開心,兩年半的時間你帶給我許多快樂……這誰啊,名字都沒有簽。哎,苗,這是誰給你的呀?”
  苗苗正坐在床上吃零食,對唐飛翻了個白眼,不理睬她。柳璃搶過卡片,掃了一眼上麵歪歪斜斜的幾行字,覺得很眼熟。
  這不是程遠航的字嗎?他寫的字簡直就像雞爪子刨過的莊稼地一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一般人想模仿都模仿不了。她心裏突然湧上一股怪異的感覺,好像很難過,又好像有點氣憤,“騰”地站起身把卡片伸到苗苗眼前。
  “苗,這是程遠航給你的?!”
  苗苗側頭瞟了一眼,撇撇嘴,“發神經啊,那個家夥怎麽會給我送賀卡。小杏兒送的。”
  “你騙我,杏兒呢,杏兒去哪兒了!”柳璃大聲嚷嚷,覺得胸口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就是喘不過氣來。怎麽回事?
  正喊著,杏兒抱著一隻足球神色萎靡地回到宿舍,一屁股坐到床上不吱聲,葉子笑眯眯地走過去問:“怎麽了,又碰上教導主任了?”
  “他問我是不是高三的,還沒等我開口,就劈裏啪啦說了我一通。同學啊,”杏兒甕聲甕氣地學著朱主任的語氣,“現在正是緊張學習的時候,怎麽能浪費這麽寶貴的時間在無謂的足球上呢?等到高考完了以後你想踢多久就踢多久,可是一定要珍惜現在的時光啊,一寸光陰一寸金……”
  “寸金難買寸光陰!!”幾個女生齊聲吼出後半句話,然後笑成一團。
  柳璃愣愣地站在一旁沒有摻合進去,她的心思全圍在那幾行字上打轉。是他?不是他?心情乍沉乍浮,像掉進了寬寬的江河裏看不到岸。
  “哎,我送給苗苗的你看什麽呀。”杏兒嘀咕一聲,從她手裏抽出賀卡扔到桌上。
  “你……送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茫然。
  “不是我是誰啊。哎,你怎麽連張卡都沒給我送,小氣死了,虧我還送了你一張,塞在你抽屜裏呢……喂喂,柳璃你去哪兒……”
  嚷嚷聲被迅速拋到腦後,柳璃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衝下宿舍樓梯,氣喘籲籲地回到教室,“啪”地打開書桌蓋子,果然看見一張新年賀卡靜靜地躺在英語書上麵,那字跡分外熟悉。
  ……這個杏兒,寫的字怎麽這麽醜!又怎麽這麽像程遠航的!!
  下午的課柳璃基本上沒有聽進去多少,一直在想著中午那種奇怪的感覺,卻怎麽也想不明白。同桌從桌子底下伸手過去彈了她的手背一下,暗示她化學老師正盯著這邊看,她臉一熱,下意識地往旁邊躲開。
  “柳璃同學,東搖西晃地幹什麽!”老師聲如洪鍾。
  柳璃惱火地瞪了同桌一眼,發現他居然麵不改色,隻有深色的眸底露出一絲嘲笑的意味。她假笑了一下,把注意力放到黑板上,悄悄把手伸過去,快速而準確地捏起他手背上的皮肉用力一擰,滿意地看到他咬住下唇。
  哼,叫你惹我!
  趁著老師轉過身在黑板上寫公式,柳璃遞過去一個衛生眼,正好迎上對方的刀子眼,四道目光相撞,空氣中仿佛傳來“滋滋”的電流聲。
  怕你不成!她再接再厲,繼續翻白眼,聽到講台上再次傳來自己的名字:“柳璃,上課時請注意聽講!”
  同桌抿緊唇,雙肩可疑地輕微抖動。這副模樣讓柳璃陡然起了殺心,在接下來的英語課上,果然沒有好臉色給他看。
  英語老師是個比較懶散的中年人,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讓學生在課堂上一對一地對話,他老人家則美滋滋地跑到教室外抽煙瀟灑,還美其名曰“提高學生的口語能力”。這堂課也不例外,先花了二十分鍾講解語法,然後揮揮手,“下麵的時間自由討論,有不會說的舉手問我。”爾後迫不及待地摸著褲兜走出去,不用想也知道兜裏揣著煙。
  教室裏立即響起一陣嘰哩瓜啦的鳥語,其中不乏有低低的說笑聲。柳璃照例閉著嘴不說話,同桌先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她雙眼茫茫然地以“Yes”或“No”作答。
  “……What are you thinking about?”同桌的臉色開始不善。
  “Y、Yes……嗯~~”
  “What are you doing?”
  “嗯~~”
  同桌終於忍無可忍,伸手彈了她的手背一下,“柳璃,I am talking with you. What did you do last night?”
  柳璃終於回過神來,傻傻地看著他,聽他仔細重複了一遍才磕磕碰碰地說:“You say what you do last night at first.”
  同桌顯然對她這樣的英語水平早已經習以為常,連比帶劃地說了一大通,見她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無奈問道:“What did you think about just now?You are absent-minded.”
  想什麽?還不是想著中午那怪異的感覺!她脫口而出:“You ask me,me ask who?”
  他的嘴角抽了抽,直直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終於開始用中文,“你英語怎麽就這樣啊,都教了半年了,一點進步都沒有。”
  “Care you ass thing.(關你屁事)”她不客氣地頂回去,同桌的表情很癡呆,她興奮地指著他小聲叫嚷,“Do you understand?I know you don’t understand,haha,You have not understand time too.(你也有不懂的時候)”
  哼,跟我顯擺英語好?柳璃昂起頭從鼻孔底下看過去,如願以償看到同桌扭曲的臉。
  下午五點半放學,柳璃推著自行車跟順路的同學邊聊邊走出校門。她家隔學校不遠,騎自行車大概一刻鍾左右,所以並沒有住校。回到家,媽媽還沒有回來,廚房裏香氣陣陣,繼父正圍著圍裙在炒菜。
  “爸。”她輕輕叫了一聲。
  “回來了?等會兒就能吃飯了,你要是餓就先吃吧。你媽等會兒回來。”
  “等下一起吃。”
  雖然有點餓,柳璃倒沒有坐在飯桌上先吃,等繼父把所有菜炒好了,才一起吃完晚飯,然後回到自己的小房間稍做休息。
  柳璃的親生父親在她十一歲時患上癌症,隻在醫院待了短短兩個月就撒手人寰,過了兩年,媽媽又找了一個伴兒,是國土局一個不大不小的頭頭,在外人麵前很有幾分架勢,不過,對柳璃兩兄妹倒是非常耐心,從來不假以辭色。
  柳璃的哥哥比她年長五歲,在另一個鎮上擔任公職,幾乎沒有時間回縣城這個家;繼父的原配早逝,留下三個子女也都成家立業了,所以在家的通常隻有柳璃和媽媽、繼父三個人。
  “篤篤”的敲門聲響了幾下,繼父在門外喊:“璃璃出來吃點水果。”
  “來了。”柳璃趕緊從小床上爬起來,打開門,果然看到客廳桌上擺了她最喜歡吃的梨子。“爸你也吃一個。”她遞了個梨子過去,看到對方臉上笑開了花。
  其實她一點兒都不想叫爸爸,跟著哥哥一起叫伯伯多好。可是媽媽說,哥哥脾氣拗怕是改不過來了,要是她也叫“伯伯”,那繼父該有多傷心。所以在他們結婚六個月後,有一天,繼父出差回來給柳璃帶了好多小姑娘喜歡的小玩意兒,還有一個布娃娃,她猶豫著接過禮物,囁嚅半天才小小聲地叫出兩個字——
  爸爸。
  那一年她十四歲。
  那天晚上躺在小床上,柳璃暗暗哭了半宿,心裏空蕩蕩的,好像失去了某件非常珍貴的東西,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折騰到半夜兩三點才迷迷糊糊睡著……
  正嚼著梨子想心事,媽媽回來了,母女倆說了幾句話,柳璃回到小房間想睡會兒覺,偏偏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腦子裏盡想著中午的事情。
  怎麽會這樣呢?患得患失的,剛開始看到賀卡上的那些字,整個人都好像蒙了,隻想跑到哪個角落大哭一場,等到搞清楚是杏兒送的,突然間又神清氣爽,隻想墊起腳尖跳段舞蹈,或者扯開喉嚨放聲歌唱。怎麽回事?該不會——
  趕緊將所有看過的言情小說從腦海裏過一遍,包括瓊瑤的、席娟的、於晴的,越想越不對勁,自己這種心情,明明就跟小說裏描寫的一模一樣!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柳璃,你早戀了!!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她把身子貼在牆邊,氣急敗壞地用頭撞著牆,一邊絮絮叨叨地念,“怎麽辦怎麽辦,怎麽會是他……”
  “璃璃,要上晚自習了,還不走?”
  “啊?!”她驚嚇地彈跳起來,才發現媽媽一臉詫異地望著她。“就、就走。”
  “你在做什麽?砸得砰砰響。”
  “……”
  柳璃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一些什麽,慌慌張張地爬起來一溜煙跑到車棚裏,推起自行車就跑,把媽媽的叮囑全部甩到腦後。
  走進教室,同桌已經坐在座位上了,翹著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的臉一燙,心跳突然加速,索性跟後麵的男同學換了座位,卻看見同桌回過頭盯著她,微皺著眉頭,好像有些不高興。
  有什麽好看的!柳璃示威一般地舉起圓規,把尖尖的刺對準他虛空戳了兩下,他才訕訕地趴回自己的座位上。
  三個小時的晚自習,英語書和試卷就攤開在桌上,柳璃頭一次沒有看進去半個字母,等到十點鍾晚自習結束的鈴聲打響,她還呆呆地愣在座位上。
  “喂,走不走啊?”同桌碰碰她的手。
  “你先走,我再看一分鍾。”她觸電一樣把手藏到桌子底下,頭都不敢抬。
  等到周圍的同學都走得差不多了,柳璃才慢騰騰地起身走出教室,走到車棚旁邊,居然看到同桌高高的身影立在一旁。
  “還不回家我就把氣門芯拔了。”他慢慢地說。
  “去死!”她一腳踹過去,沒踹到人,那道身影已經晃出老遠。
  柳璃氣得磨牙。
  程遠航,我怎麽就跟你是同桌呢?最離譜的是……
  我好像喜歡上了你!

  第二章 情敵
  失眠是一定的,柳璃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腦子裏全是那個男孩子的一言一笑。其實,應該說她早就喜歡上他了,隻是今天才發覺。
  程遠航瘦瘦高高,眼睛不大但是很有神,鼻梁高挺,算不上很帥,但是很有……味道。對,很有味道,柳璃隻能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他不太愛說話,在那幫聒噪的男同學中難免顯得有些孤傲,他很聰明,屬於典型的不愛學習但成績很好的那一類,課餘時間從來不蹲在教室裏看書,而是抱著一個籃球揮霍朱主任口中的“光陰”。
  柳璃喜歡看他打球。
  他的姿勢很美,漫不經心地拍著右手底下的籃球,抬起亮晶晶的雙眼望著欄板,汗水在臉孔上肆意流淌,然後一個瀟灑的三步跨欄,“咣”的一聲球就進了。場上的其他人喝彩,他也隻是輕輕揚起嘴角,然後又繼續下一個投籃——
  那淡淡的笑容,是什麽時候進駐自己心裏的?
  高一時兩人開始同班,高三分文理科,兩個人又同時留在原來的理科班,年輕的班主任實行“一幫一”的原則,就是把成績比較好的和比較差的同學湊成一桌,力圖提高班級的整體水平,結果柳璃和程遠航變成了同桌。
  其實柳璃成績也不算差,隻是不愛讀書,整天寫些浪漫的小文章、研究研究歌舞詩詞,所以,排名總在中遊,浮動比較大,努力一把可以竄到前十幾名,一鬆懈又退到後十幾名了。數學是她的強項,至於弱項,那就是……英語。
  煩死了煩死了!
  一想到那些蝌蚪文,柳璃就恨不得直接撞牆死掉算了。媽媽在學校教初中英語,可她的英語一塌糊塗;就像好朋友林月一樣,她的爸爸是數學高級教師,論文都上了專業雜誌,可林月的數學更慘,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及格過。但是她英語不錯,有一段時間,兩個好朋友本著取長補短的原則著實切磋了一陣,沒多久,發現雙方都油鹽不進,遂作罷。
  “幹嘛一定要學英語呢,好好的中國人學什麽英語……”柳璃趴在床上把English咒罵了一頓,好不容易快睡著了,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據說,程遠航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是他小學和初中的同學,後來一起考進這所省級重點高中,分在不同的班級,現在一個讀理科一個讀文科。
  那女孩叫什麽名字?柳璃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了。
  她叫徐薇。
  叫徐薇是嗎?
  一連幾天柳璃都心神不寧,想跟同學打聽這個女孩子的情況,又不好意思開口。星期日學校放半天假,她心浮氣燥地回到家,書也看不進去,跟在家的繼父說了一聲就出門了。林月家跟她家隔著一條街,很近,走兩分鍾就到了。
  “月兒,月兒!”
  剛喊了兩聲,三樓的推拉窗戶就打開了,探出一個小腦袋。“上來,門沒鎖。”
  柳璃進客廳換拖鞋,沒看見林爸林媽,於是噔噔噔跑到樓上,林月正坐在書桌前看書。
  “你爸媽呢?”
  “一個開會一個加班,就剩我一個。璃璃,”林月愁眉苦臉地揚了揚手中的幾何課本,“我怎麽辦呀,數學這麽差勁。”
  “我英語也差啊。”柳璃翻了個白眼,仰麵倒在床上,“別看了,我們聊聊天。”
  “好啊。”林月把書一扔,挨著她躺下。“聊什麽?”
  柳璃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林月不耐煩地擰了她胳膊一下,才期期艾艾地開口:“月兒,我跟你說件事,我……好像喜歡上別人了 。”
  “誰?”
  “我們班同學,你不認識,下次指給你看。哦對了,月兒,”柳璃笑嘻嘻地摸了林月的小臉一把,“你家小光哥哥呢?”
  傅小光比她們高一屆,從初中開始就一直追求林月,後來去了外省讀大學,兩人還是信件電話來往不斷,看來感情確實不錯。
  “說他幹嘛呀。”林月扭扭捏捏地回答,嘴角卻帶著笑。“哎,說說你吧,你那同學叫什麽名字?”
  “程遠航,說了你不認識。”柳璃撅起嘴,“對了,你認不認識徐薇?也是文科班的。”
  “徐薇?”林月皺著眉頭想了想,“不是我們班的,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什麽事?”
  “唉……”柳璃呻吟一聲,把臉埋進枕頭裏,“徐薇是他女朋友。”
  “他有女朋友了?那你還喜歡什麽。”
  “我怎麽知道,喜歡就是喜歡唄。”她煩惱地摳了摳頭發,一把抱住林月,“月兒,你跟傅小光在一起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嗯……就是心跳很快,老想笑。”林月小臉紅紅的,“還有,不想跟他分開。”
  心跳很快,想笑?
  柳璃在心裏歎了口氣,唉,完了,她就是這種感覺,看來是真的喜歡上了。忍不住使勁捶了兩下床鋪,“月兒我怎麽辦呀,都快高考了我還喜歡上別人,早戀啊早戀,真是禍害。”
  “你這算什麽早戀,都十七了還早。”林月咯咯笑著撓她的癢。她十四五歲就喜歡上了傅小光,如果柳璃的算早戀,她的應該算早早戀了。
  “討厭!”柳璃撲上去鬧了一陣,小聲說,“我想看看徐薇長什麽樣,你幫我問問?”
  “沒問題!”林月拍著胸脯保證。
  沒多久,柳璃終於見到了徐薇的廬山真麵目。
  星期三中午吃過飯,林月緊張兮兮地來班裏找她,拉著她去了籃球場,指著場邊一群看球賽的女孩小聲說:“那個,就那個穿桔紅色衣服的。”
  柳璃把頭擱在林月的肩上,裝作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眼睛卻死盯著那個女孩。女孩長得不錯,個子高挑,圓臉大眼睛,長發披肩,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給人很文靜的感覺。
  “她比我高。”柳璃沮喪地開口。
  “你也不矮啊。”林月安慰道。
  “她身材比我好。”尤其是豐滿的胸部,即使裹在厚厚的羽絨服裏也還是顯山露水。
  “你這是還沒發育完全,再過幾年身材就會比她好了。”
  “她比我漂亮。”
  “我家璃璃長得也不錯。”
  “她也來看他打籃球。”在場中央飛快奔跑的那個高個子,不就是程遠航嗎?
  “你不是也來了嗎?”
  柳璃不說話了,咬著唇愣愣地站在原地。
  這時程遠航投進了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場外立即響起熱烈的掌聲,還有大膽的女生在旁邊吹口哨,他甩了甩汗濕的頭發,朝場外望過來,柳璃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徐薇抬起右手微微晃了晃,嘴角的笑意更加明顯,好像在打招呼,而程遠航也回了一個微笑——
  果然是青梅竹馬啊,瞧兩人之間的動作,多有默契!
  一切都隻不過短短的幾秒鍾,可柳璃看得真切,突然之間覺得鼻子酸酸的,正愣神,程遠航將目光移過來,她猝不及防正好對上他的視線,似乎看到他的眼底有火花一閃,瞬間又熄滅了,迅速轉身繼續打球。
  柳璃低下頭,心跳得很快,有一點點慌張,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茫然,她按了按心口,那裏隱隱約約有些疼。
  “月兒,我回教室了。”
  林月一把拉住她地胳膊,“正過癮呢,再看一會兒啊。”
  柳璃彎了彎嘴角,“其實我看不懂……我根本就搞不懂籃球賽的規則。”
  林月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幾眼,恍然大悟,“我說你為什麽老來看球賽呢,原來是為了看他呀,怎麽不早說。”
  “現在不是知道了嗎,走吧,看人家眉來眼去的有什麽意思。”柳璃快要哭出來了,扯著林月回了教學樓。
  
  第三章 小猴
  一個星期之後學校開始放寒假,高三學生實際上隻在家裏待了十天,就重新回到學校補課。好在柳璃明白現在的處境,雖然有了很多心事,倒也沒有將太多精力放在程遠航身上。
  高三下學期已經沒有課了,隻有數不清的試卷堆在眼前,海澱區的、湖北黃岡的……一套又一套,怎麽做也做不完。沒有多少娛樂節目,最受歡迎的是五子棋,經常可以看到有同學做試卷做累了,邀上另一個同學隨時都能開始棋局。
  柳璃也喜歡下五子棋,不過技術太差,常常在二十步之類就丟盔棄甲,程遠航陪她下了幾次之後終於沒了耐心,轉而尋求高手對決。說起來他的五子棋下得相當好,班上沒人是他的對手,可想而知,對於跟柳璃這種菜鳥下棋,簡直就是侮辱他的智商。
  柳璃也不惱,就靜靜地坐在一旁看。那時候的五子棋譜都是手工製作,作業本上已經有了橫條,隻要拿尺子和筆加一些豎條就成了格子,雙方一個劃圈一個劃叉,下得不亦樂乎。
  跟程遠航對決的是班長,成績好得嚇人,每回考試都是年紀第一,模擬考的時候,數理化和英語居然能拿滿分,被同學們冠以“機器”之稱。
  兩個人下了老半天,整頁格子都快要填滿了,終於聽見機器叫了一聲:“媽的,輸了。”
  輸了?
  柳璃趕緊伸過腦袋去看,被密密麻麻的圈圈叉叉弄得頭暈,看了好久也沒看到有五個子連在一起,於是問:“哪兒輸了?”
  “笨,這兒。”程遠航點了點作業本上某個位置,“活三衝四。”
  “什麽三四?”柳璃摸不著頭腦,我還不三不四呢!
  程遠航衝她笑了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不再說話。機器班長有些憤憤然,抓起桌上的杯子猛喝一口水,一不小心嗆著了,“撲”地一聲吐在地上。
  “不要隨地大小便。”柳璃皮笑肉不笑地說。
  班長又被嗆了一下,咬著牙問:“你看見了?”伸手扯了一下她的馬尾巴。
  “別扯她頭發,難看。”程遠航輕輕冒出一句,又笑了笑,自己也伸手過去扯了扯,把她的頭發弄得一團糟。
  “幹嘛呀,你們!”柳璃氣呼呼地瞪了兩人一眼,解下橡皮筋把頭發理好。
  班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做試卷,程遠航不做聲,雙眼亮晶晶地盯著柳璃看了好一會兒,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眼一瞪:“看什麽!”
  他彎起嘴角笑:“你真笨。”又伸手過去扯她才綁好的辮子,柳璃氣壞了,捉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扭頭不理他。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你幹嘛老紮辮子,不披著頭發?”
  “麻煩,我還真想剃個光頭。”後麵有句話她沒說出來:幹嘛要披頭散發的,學你們家青梅竹馬徐薇啊?
  “那就真是電燈泡了,”他指了指頭頂上的日光燈,“比那個還亮,三千瓦。”
  “Shut up。”
  “英語怎麽這麽順嘴?我的功勞。”他拿起筆在手指上轉了一圈,得意地斜眼望著她。
  柳璃嘿嘿笑了兩聲,英語再怎麽差,跟他同桌一年總還是有些進步的,起碼不會像最開始那樣說“Close your mouth”,那樣的英語水平,讓她當英文老師的母親大人羞愧難當。
  “對,都是你的功勞。順嘴的還有很多呢,Hello,Good morning,Good evening,How are you……”她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串,全都是小學生都明白的。
  程遠航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手指在課桌上輕輕敲擊,“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is not the way from birth to the end,it is when I sit near you,that you don’t understand I love you.”
  “……啊,你說什麽?”他說得又輕又快,柳璃沒有聽明白,隻聽到最後的“I love you”。
  他再次無奈地看她一眼,“沒什麽。”
  顯擺英語好呢,這麽繞繞彎彎的英文句子,是說給徐薇聽的吧?
  柳璃低頭嘟起嘴,心裏難受得像吞了一隻蒼蠅,坐在座位上發了一會兒呆,索性把卷子扔到一邊,拿過尺子和一本嶄新的作業本,又開始手工製作五子棋譜。
  “你畫這麽多幹嘛,又不會下。”
  她不吭聲,把最後幾頁紙全部畫好,然後遞到他麵前,“給你用,誰叫你是我同桌。”
  程遠航有些意外地看著她。
  “不要算了。”
  她訕訕地準備把本子收回去,他一把抓過來,翻到第一頁:“我們下一盤。”
  不出所料,不到三分鍾,下到第十二步,柳璃毫無懸念地輸了,程遠航氣咻咻地瞪著她,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你就不能堅持到二十步嗎?”
  “那你也不讓我一下。”柳璃回瞪他一眼。
  “讓來讓去的,那還叫下棋嗎?”
  “不讓就不讓,凶死了。”她小聲嘀咕,“你肯定讓徐薇。”
  他愣了一下,睜大眼睛看她。
  “再睜也沒我的大。”她也睜大眼睛,氣勢洶洶地迎上他的目光。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讓誰,空氣中仿佛又傳來“滋滋”的電流聲。好一會兒,程遠航先將目光移開,悶悶地說:“什麽徐薇?”
  柳璃張了張嘴,不知道應該回答些什麽。她有什麽立場來討論這件事?
  “我聽說徐薇是你女朋友,”她換了一張笑臉湊過去,“是不是啊?”
  “神經。”
  “告訴我嘛。Do you like her?”磕磕碰碰地冒出一句英語。
  程遠航茫然地眨眨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句怪聲怪調的英文。“別瞎想。”
  “我才沒瞎想呢,你以前的同學都這麽說。”還不承認?
  “他們是吃飽了撐的。”
  “無風不起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柳璃搖頭晃腦地背誦名人名言,“紙包不住火——”
  “有完沒完?”他不耐煩地打斷她,從她桌上抽出一疊嶄新的英語卷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怎麽一個字都沒有?”
  不要啊!她沮喪地趴到書桌上不吭聲。
  “趕緊做幾個,等會兒我檢查。”
  “這個還沒做完呢。”她揚了揚手中的數學卷子,膽戰心驚地擠出一個笑臉。
  “先別管它,把這個做完再說。”見她苦著臉沒動作,程遠航伸手扯了扯她的辮子,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勢,“你做不做?快點!”
  你英語好,你是老大,你狠~
  “是……”柳璃哀歎一聲,裝模作樣地揉了揉眼睛,又伸手在脖子上比劃一下,配合“哢”的一聲,然後倒在桌上做垂死狀。
  日子就在緊張的複習中慢慢過去,越接近七月份,班裏的氣氛越輕鬆,老師也幾乎不再管學生,因為知道就這麽半個月時間,該學的已經學完了,沒學會的在這麽短時間內也沒辦法弄得一清二楚,索性順著學生來。
  漸漸地,每晚的自習時間變成了座談會,發呆的發呆、聊天的聊天、吃零食的吃零食,活像個小集貿市場。班主任嚴老師剛走近班級門口,就聽見一陣“嗡嗡”的議論聲,推開教室門一看,居然有學生把課桌擺在一起,幾個男生圍在旁邊打撲克。
  “你們哪你們。”嚴老師哭笑不得,“小心一點兒,別讓朱主任看見了。”
  “是,老大。”廖胖子行了個怪模怪樣的軍禮,嬉皮笑臉地說,“我們在打無聲撲克,朱主任聽不見。”
  嚴老師是所有高三年級班主任中最年輕的一個,也是最有魄力的一個,曾經排除萬難,不畏學校領導的三令五申,親自帶著班上六十個學生去歌廳唱了一下午,結果在大會上被點名批評。但是,這個壯舉仍然贏得了所有學生的愛戴,包括高一和高二的學生,提起346班的嚴老師,都豎起大拇指說“高、高”。
  幾個男生將牌收了起來,教室裏安靜了不少,隻聽見從角落裏傳來“哢哢”的聲音。眾人將目光集中到那一點,發現原來有人在磕瓜子。
  “我記得柳璃不是屬鼠的吧?”嚴老師笑著說。
  誰?柳璃茫然地從詩詞歌賦中抬起頭,愣了好一會兒,才不好意思地拿紙巾擦擦嘴和手。
  “老大,她屬猴的。”一道含著笑意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峨嵋山的獼猴。”
  教室裏響起“吃吃”的笑聲,柳璃氣急敗壞地順著聲音望過去,正好對上程遠航嘲笑的眼神。他什麽時候跟人換了座位?
  柳璃隔空遞過去一個警告的眼神,把葵花子的包裝袋拎起來,問嚴老師:“要吃嗎?”
  嚴老師搖搖頭,“我喜歡吃西瓜子。”又叮囑了幾聲才走出去。
  教室裏重新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嗡嗡的聊天聲響成一片,愛學習的機器班長低聲咆哮了幾句“安靜,安靜!”結果被後排的男生敲了一下腦袋,立馬不做聲了。
  廖胖子伸舌頭做了個鬼臉,“獼猴,獼猴。”
  “你找死。”柳璃咬牙捶了他一下,起身踱到程遠航那邊,推了推他旁邊的男生,“大俠,我跟你換個位子。”
  大俠果然有大俠的風範,二話不說就拿著書走開了。柳璃一屁股坐下,不懷好意地盯著程遠航奸笑兩聲,“你、剛、剛、說、什、麽?”
  “小猴。”他麵不改色。
  “再說一遍。”
  “獼猴。”
  “嘿嘿,你自找的,可別怪我。”柳璃咧開嘴,迅速伸出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起他手背上的一丁點兒皮肉使勁一掐。
  “哎喲……”他低低地痛呼一聲,一巴掌蓋過去,她立馬縮回手,那一巴掌“啪”地打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笨笨笨笨笨笨……”她興高采烈地唱起《笨笨車》裏的歌。
  “死丫頭片子,獼猴。”程遠航怒道,一把握住她的左手,用力擠壓四根手指頭,她疼得齜牙咧嘴,輕聲嚷嚷“疼”,他就是不肯鬆手,瞪大眼睛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嘴角又隱隱約約帶著一絲笑意。
  她的心猛地一跳,臉上也有些發燙,趕緊低下頭不看他,他還握著她的手不放,不過力道放輕了許多,過了一會兒,突然又用力握緊。
  “……痛!”一聲痛呼,柳璃咬著牙,伸出右手去翻同學的文具盒。
  他趕緊鬆開了手,知道她又要拿圓規戳他。過了一會兒,看她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小聲說:“我知道你屬猴。”
  “知道也不應該取外號。”
  “可你屬猴啊。”
  “你屬羊,難道就是一隻羊嗎?”她恨不得一拳揍過去。獼猴,多難聽!
  “你比我小。”他文不對題地說,“幾月份的?”
  “五月。”
  “哦,我比你大十個月。”他笑眯眯地,“我比你大,所以以後你要聽我的。”
  這是什麽話!柳璃捏緊拳頭,硬生生地壓下想要往那張洋洋得意的臉上揮過去的衝動。大就大唄,有什麽好拽的!她讀書比一般人早了一年,從小到大都是班裏最小的學生,受夠了同學叫她小妹妹,高一時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比她小半個月的男生,結果人家死活不願意叫她“姐姐”,看見她就躲,到高三時學文科去了,從此柳璃又淪落為班上的小妹妹。
  “你準備考什麽地方?”柳璃換了一個話題。
  “越遠越好。”
  她默然。說了等於沒說,難怪叫程遠航,遠航嘛!

  第四章 高考
  黑色七月很快來臨,考完最後一門,高三的莘莘學子們猶如開閘的猛獸,拚命撕扯手裏的課本,一頁一頁地拋到空中,整個校園變成了歡呼的垃圾場。
  柳璃踩在那些紙張上,心裏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如釋重負,卻又有些悵然若失。看著別人樓上樓下地嚎叫,她也想喊幾嗓子,又覺得不好意思,隻好連連歎了好幾口氣。
  瘦高的身影走過來,扯了扯她的短袖T恤,“考得怎麽樣?”
  “還行。”柳璃小聲說,“不過,英語……”
  程遠航愣了一下,“英語怎麽了?”
  “考得不好唄。”
  “那……”他摸了摸頭,不再說話。
  “反正感覺很不好。沒事,考不上就考不上,無所謂。”
  “怎麽會考不上?”
  她意興闌珊地瞟了他一眼,一五一十地說:“數學應該不錯,理化也還行,可是英語,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怎麽樣……搞不好連一半的分數都達不到。”
  程遠航皺起眉,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你英語怎麽就那麽差呢?”
  差就是差,難道還要做個調查報告不成?柳璃低下頭懶得理他。
  “你怎麽搞的,做了那麽多卷子還是這樣,到底有沒有好好學英語啊,”他好像急了,語氣也變得有些嚴厲,“每天都看見你在背單詞,一點用都沒有嗎?”
  她抬起頭翻個白眼,“關你什麽事!”
  他不再說話,臉色很不好看。
  “中國人學什麽英語,”她訕訕地接著說,“應該讓老外來學中文,多好。我又不出國,學了英語也沒用……真討厭,打倒美國,打倒英國。”
  “加拿大也說英語!”程遠航沒好氣地加了一句。
  這怎麽回事啊,才剛考完試就給她臉色看,別人都笑眯眯的,就他灰著一張臉。柳璃小心地問:“你考得不好?”
  “比你好。”涼涼的三個字。
  “知道你比我好!”柳璃怒道,一甩手走出校門,隔了老遠再回頭去看,程遠航還低著頭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過了幾天,班裏集中估分,柳璃的數學分數大大超過了數學老師的預期值,著實受了好一番表揚,隻有英語……她都沒臉見媽媽了。
  程遠航的估分比她高了一大截,興衝衝地跑過來告訴她大概有多少分,一眼看到桌上寫著的分數,英語:75。
  還好,達到滿分的一半了。
  他立在她麵前沉默半晌,臉上的表情不知是驚是怒,過了好久才愣愣地盯著她,張了張嘴,又什麽都沒說,轉身去跟別的同學聊天。
  柳璃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英語多少?”
  “一百二十一。”
  “哇,比我高了這麽多。”她驚呼一聲。
  “哇什麽哇,我這一年的功夫都白費了!”程遠航丟下一句,走到男生堆裏不再理她。
  柳璃衝著他的背影吐吐舌頭,不當一回事。板一副撲克臉幹嘛,不就是考差了一點,辜負了你的期望嘛,你家那個徐薇就考得好?
  估完分過後是填寫誌願,程遠航的成績很好,上重點本科一點問題都沒有,柳璃的分數恰恰徘徊在本科線邊緣,本來數理化都考得不錯,結果被英語給拉了下來,隻好在三流本科學校之外又填了專科學校。至於機器班長,他的估分最高,毫無疑問填的是清華大學。
  柳璃想起班長那嚇死人的六百四十五分,忍不住歎息一聲:“乖乖,比我高了這麽多,總感覺我好像有一門沒去考。”
  程遠航問:“你填哪兒?”
  “省內的。你呢?”
  她把他的誌願表拿過來,看到第一誌願填了一個省內的重點大學,第二誌願在北方。
  “你以前不是說越遠越好嗎?”柳璃說,“幹嘛填個省內的。”
  “誰叫你考這麽一點。”他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什麽意思啊,考得不好也是她丟臉,跟他有什麽關係!柳璃氣恨恨地瞪著他,“我就是沒考好,怎麽樣?”
  他沉著臉半天不吭聲,突然抓過誌願表,拿起筆“刷刷”兩下。她好奇地湊過去看,原來他把第一誌願改成了北方的一所學校。
  “那裏會凍死人的。”她好心提醒。
  “不要你管。”
  切~我才懶得管!柳璃不再理他,專心致誌地填寫自己的誌願。
  回到家,媽媽像迎接女皇一般做了一大桌子的菜,連哥哥也請了一天假趕回來,一家人快快樂樂地吃完飯,繼父問柳璃去不去鄉下玩,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繼父在農村還有套房子,那邊山清水秀,空氣質量非常好,柳璃待在那兒簡直樂不思蜀,直到家裏打電話告訴她通知書到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到縣城。
  “你同學打了好多次電話給你。”繼父告訴她。
  她立即問:“男的女的?”也不知道程遠航有沒有給她打電話,如果打了,她又不在,該有多虧啊!
  “男的女的都有,”繼父樂嗬嗬地說,“都是叫你出去玩,我告訴他們你去鄉下了。”
  柳璃趕緊翻出電話本,給幾個平時玩得好的同學打電話過去,聊了很久,最後把目光定在程遠航家的電話號碼上,想了又想,話筒在手裏都捏出汗來了,終於還是沒有撥通那個號碼。
  找他幹嘛呢,說不定人家正在郎情妾意,都不記得有她柳璃這一號人物了,她還巴巴地打電話過去,多沒骨氣!
  正撅著嘴生悶氣,聽見樓下傳來叫聲,仔細一聽,是林月的聲音。
  林月一見麵就捶了她好幾下:“你個死丫頭,怎麽一個暑假跑得沒影了?”
  柳璃扯開嘴角笑:“心情不太好。”
  “都收到通知書了還不好?”
  她不吱聲。真的是心情不好呢,都怪程遠航,考完試的當天就沒好臉色給她看,估分填誌願時也一樣,想起這些就心情糟糕,索性躲到鄉下過了一個月。
  “你的通知書到了嗎?”
  “到了。”林月立即變得垂頭喪氣,“分數不夠,因為是教師子弟,上的教育學院,我爸跑了幾趟學校才定下來。”
  柳璃伸手摟了摟她的肩膀,明白她的想法。林月自尊心很強,她爸爸那樣做相當於走後門,可能讓她麵子上掛不住。
  “沒事,我也才專科呢,你看我那什麽破學校,也不知道怎麽樣。”
  柳璃的分數離本科線差了幾分,媽媽本來打算讓她再複讀一年,畢竟她年齡還小,複讀一年考上本科的機會很大。柳璃卻嚇壞了,掰著指頭數:複讀一年,本科四年,也就是說一共需要五年時間;現在如果上這個專科,隻要三年就解脫了,當然讀專科比較劃算。
  “都一樣啦,無所謂。”林月揮揮手,好像把一個煩惱的問題揮走,“反正學什麽都一樣。”
  柳璃一眼就看到她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個東西,抓住她的手送到眼前,是個戒指。“誰送的?小光哥哥?”色眯眯地笑著問。
  “知道還問。”林月的臉一下紅了,“專門戴給你看的,好不好看?”
  “我敢說不好看嗎,就算是個紙折的都好看。”
  她的臉更紅,忙不迭地把戒指取下來放進兜裏,小聲說:“別跟我媽說,她要是知道了一定罵我。”
  “知道。哎,你跟你們家小光進展到什麽程度了?”
  “什麽什麽程度?”明顯的支支吾吾。
  柳璃皺皺鼻子,推了她一把,“別裝了,有沒有……啵啵?”努起嘴做個親嘴的動作。
  “討厭了!”林月抬起手做勢要打她,又忍不住笑起來,扭扭捏捏地點頭承認,“嗯……有。”
  “什麽感覺?”
  “色女,問那麽仔細幹嘛,想知道就去找你家那位,叫什麽……航的?”
  “程遠航。”柳璃一下子沒勁了,“唉,別提了,我們都不會在一塊兒。”
  她聽同學說了,程遠航考到了北方的×××工業大學,很著名的“211工程”院校,跟她那所三流的小專科學校有天壤之別。她有些茫然,本來兩人之間的差距就很大,現在更大了,一個南一個北,看來,剛剛萌芽的一點點小火苗馬上就要熄滅了。
  更何況,他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她這個同桌一年的同學,又算哪根蔥?
  對於程遠航,柳璃在喜歡之餘,還懷著些許莫名的羨慕和崇拜,並不僅僅因為他的成績好,還有很多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程遠航是獨子,父母都是大醫院的醫生,家境殷實,他在這樣優渥的環境裏生活成長,因此身上總帶著一種特殊的氣質,安靜、淡定,即使有些清高,反而更顯得他在一群男生中鶴立雞群。
  柳璃不知道到底為什麽,在他麵前,她需仰視。高二時有一次班裏組織野炊,大家都背著大包小包,手裏拿著鍋碗勺盆,樣子狼狽又滑稽。出發前的五分鍾程遠航才姍姍來到相聚地點,由他父母開車送過來的。
  下車後,他不好意思地說:“早上睡過頭了,沒來晚吧?”
  “沒有沒有……”大夥兒吵吵嚷嚷地朝目的地走去,他轉過身,朝柳璃微微一笑。
  那一刻,柳璃突然說不出話來。他背著一個大旅行包,身上是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清爽利落,跟周圍的同學比起來,有說不出的從容鎮定。清晨的陽光撒在他身上,將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霎那間,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腦子裏蹦出一句詩: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隻是淡淡的笑容,便立即將四周亂糟糟的聲音剔除在外。柳璃很久之後都在回味,這樣的撚花一笑,是任何一個同齡人都不能具備的寧靜。
  程遠航,程遠航。柳璃細細地念著這個名字,十七年來第一次為一個男生傷神,又苦又甜的感覺充塞了整個胸腔,隻能獨自品嚐那沒有得到便已經失去的青澀味道。
  再見,程遠航。

  第五章 想你
  大學學校就是這樣的?
  盯著光禿禿的校園,柳璃心裏涼了半截,還說是什麽國家級重點學校呢,荒涼得黃土高坡似的,跟宣傳單上綠樹成蔭的景色相去甚遠。媽媽和繼父也有些吃驚,不過沒表示什麽,找到市場營銷係,交完學費,幫女兒整理好床鋪就乘車回去了。
  當天晚上,半夜聽到有人淒淒慘慘地哭,把寢室裏其他女生嚇得不輕,柳璃膽子比較大,猛喝一聲:“誰在哭?!”
  “是、是我。”
  黑暗中,李豔玲抽泣著回答。她是個很漂亮的女生,說話嬌滴滴的,滿口瓊瑤腔,剛來學校第一天就贏得了不少學長的青睞。此時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兒地叫“爸爸”。
  “我以為怎麽了呢。”柳璃鬆了口氣,“想家了?”
  “嗯……嗚嗚……我、我從來沒、沒離開過我爸……嗚……還有我媽……”
  “別哭了別哭了。”其她幾個女生七嘴八舌地安慰,安慰到最後,居然又把葉美珠給惹哭了,跟著李豔玲一起抹眼淚,折騰到淩晨三點才稍稍安靜了一些。
  柳璃忍不住歎口氣,想家想到哭,真丟臉。
  家有什麽好想的?從小學三年級她就開始在學校寄宿,那時候爸媽都忙,沒時間管她,所以幹脆把她丟在學校。初中和高中也是寄宿,直到高三最後一年,媽媽從鎮上調到縣城的學校任教,才在城裏建了房子,總算結束了柳璃的漂泊生涯。
  家的概念是什麽呢,在柳璃的腦海裏,有爸爸的地方就有家,因為爸爸最疼她,盡管工作忙得不可開交,還是抽時間給她紮小辮兒、買花裙子、參加學校的家長會等等。
  媽媽從來不幹這些事情。不過柳璃不怪她,媽媽是教師,手底下帶著那群小孩子已經很累了,哪還有精神做其它事?就連功課她都不敢隨便問媽媽,如果題目很簡單,媽媽就會不耐煩地嗬斥她,到最後,她再也不問了。
  柳璃的爸爸當年是文藝工作者,吹拉彈唱樣樣俱佳,各種樂器信手拈來,而且為人耿直、樂觀豁達,無論在哪個單位都深受重用。柳璃常常想,書上常說的“完美”應該適用於爸爸這樣的人,愛家庭、愛事業、風趣幽默、聰明睿智……幾乎所有的好詞語都可以安放在他身上,不是完美是什麽?
  可是這麽完美的人,老天爺還是把他收了回去。
  爸爸去世的時候,柳璃還不太能明白那種傷心,隻覺得再也沒有人陪在她身邊縱情歌唱了。過了幾年,漸漸長大了,那種痛徹骨髓的悲傷卻越來越濃,常常夢見爸爸笑意盈盈地喊她“璃璃、璃璃”,醒過來時卻物非人非,隻有濕透的枕頭證明夢境的真實——
  這樣的痛,沒人能體會。
  兩個星期的軍訓過後,柳璃真正開始了大學生活。大一的課程比較鬆,老師也不像高中時那樣一天到晚死盯著看,最初寢室裏六個女生對功課都異常認真,保留了高中階段的學習勢頭,漸漸地,也開始學著逃課,整天待在寢室裏看言情小說。
  每晚的臥談會是必須的,燈一熄,幾個女生就開始唧唧喳喳地鬧騰,當然,最感興趣的事情不外乎個人的感情生活,這是正值妙齡的女孩子最關心的話題。
  馮小麥首先提議:“大家都來說說自己有沒有男朋友吧。”
  她的普通話很逗,“七”說成“刺”,還帶著濃濃的當地口音,每次開口說話,柳璃都要豎起耳朵努力傾聽,以免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你提起來的你先說。”何晚說。
  “好。”小麥咳了兩聲,“我有男朋友,是我校友,現在在北京讀書。”
  “好厲害哦,好好哦,可惜我沒有。”聽那幾個“好”字就知道是李豔玲。
  葉美珠和張露都說沒有。
  何晚羞答答地說:“我有,是高中同學,在H市。”
  H市?柳璃猛地想起了程遠航,他的學校也在那個城市,這麽長時間了,居然沒收到他任何消息,連封信都沒有,更別提電話。
  “柳璃,你呢?”小麥問。
  “嗯……沒有。”柳璃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穀底。
  她在這邊瘋狂地思念有什麽用?隔著幾千裏的那個他不寫信也不打電話,一定光顧著跟青梅竹馬聯係了,把她這個同桌一年的老同學忘得一幹二淨。
  學校星期六星期日放兩天假,跟高中相比,明顯就是兩個世界,柳璃反而覺得空虛起來,家不想回,書也不想看,整天除了上課就是吃、睡,過著豬一般的生活,連跟室友出門逛街都沒興致。
  大概都是程遠航惹出來的,一兩個月了都沒丁點兒消息,難道不知道她的地址嗎?!晚上躺在床上,柳璃捧著一本言情小說,嘴裏塞著魚皮花生,撅著嘴生悶氣。
  “212,柳璃,電話!”
  管宿舍的大媽在樓下拿著大喇叭喊,她懶洋洋地起身往傳達室走。這時候還有誰給她打電話?如果不是媽媽,肯定就是廖胖子。這家夥也不知道發了什麽神經,隔幾天就給她打個電話,信也是一封一封地寄,雖說都在同一個城市,電話費和郵資不貴,但也用不著這麽浪費吧?
  柳璃拿起話筒,很大聲地問:“喂,誰啊?”
  “是我。”男生的聲音。
  “廖胖啊,什麽事?”
  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次傳來聲音:“我不是廖胖。”
  “……不是?”聽起來好像確實不是廖胖子。“那你是誰啊,報上名來。”
  “你猜。”
  “不猜,想說就說,不說拉倒。”正憋著一肚子氣沒處撒呢,她惡狠狠地嚷,“再不說話我就掛了啊。”
  那邊還是沒有回答,她氣咻咻地正準備掛電話,話筒裏傳來兩個字:“小猴。”
  這稱呼……柳璃立即把話筒提到耳邊,“程遠航?是你嗎程遠航?”
  “是我。”
  長久以來的焦慮全部湧到胸口,她衝著對方大喊:“程遠航,你怎麽到現在才想起給我打電話?我、我……”差點把“想你”兩個字喊出來,趕緊轉移話題,“你連封信都沒有,是不是那邊太冷把你給凍著了?”
  “這邊夏天也很熱,現在涼快多了。”
  “是嗎,冬天把你凍成冰雕!美女多不多,有沒有看上哪個?”
  “我看上小猴了。”程遠航在那頭笑。
  柳璃猛地頓住想要說的話,頭腦裏突然亂成一鍋粥。他什麽意思?隻是隨便說說,還是……“喂,你在那邊好不好?”這時候才想起要禮貌地問候一聲。
  “好。柳璃,”他頓了頓,慢慢地說,“我有點想你。”
  她不知道自己聊了多久、怎麽回的宿舍、怎麽躺到床上睡著的。
  第二天據馮小麥形容,柳璃足足接了一個小時又四十分鍾的電話,到十二點才幽魂一般地回來,進門的時候嘴巴都咧到太陽穴了,問她話,她就光知道點頭,躺到床上一動也不動,還以為她中邪了呢。
  “你才中邪呢。”柳璃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其實那通電話並沒有說什麽,無非是兩個人互相介紹學校的情況,以及說些以前的趣事,至於他說的“想你”,也不知到底表示什麽意思。應該隻是同學之間的一種想念吧,就像廖胖子和機器班長,他們打電話過來的時候也是一口一個“想死我了”。
  李豔玲仙女一般飄了過來,“去逛街好不好?”
  “好!”柳璃興奮得一躍而起,忘記了自己住下鋪,“咚”的一聲把腦袋頂在床板上砸個包,頓時痛得嚎叫一聲。
  何晚連連歎氣,露出一臉可惜的模樣,一邊幫她揉腦袋一邊打趣:“可憐的孩子,沒談過戀愛難道沒見過別人談戀愛嗎?”
  五天後,柳璃終於收到了程遠航的第一封信,小小的信封上印著“×××工業大學”幾個大字,左邊配合一個藍色的校徽,還有地址電話等等。她激動得差點手腳抽筋,迫不及待地想撕開看裏麵寫些什麽,想了想,又翻箱倒櫃找出一把小剪刀,很小心很整齊地剪開封口。
  信的內容沒什麽特別,跟電話裏說的差不多,他寫道,他在讀五年製的建築係,功課爆多、校園很破雲雲,連兩頁紙都沒有寫滿,寫的字仍然難看到極點,隻有最後“程遠航”三個字還算有點狂草的味道。
  柳璃有些失望,怎麽連“想不想我”之類的話都沒有?要是有,她一定厚著臉皮回信說想他。不過她又安慰自己,他能來信就表示他沒忘記她,這也算是前進了一小步吧。
  回信應該寫些什麽呢?她趴在床上打著手電苦苦熬了一個通宵,到早上才小睡了一會兒,爬起來再看看自己整晚的心血,覺得矯情到極點。程遠航才寫了一頁半的紙,你幹嘛寫六七頁啊,明擺著讓他看笑話嘛。
  一把揉成團扔進廢紙簍,又開始醞釀新的內容。
  過了三天,草稿打了無數份、犧牲了兩個晚上的睡眠、以及四節課堂時間,柳璃終於成就了有史以來最艱難的一封信,戰戰兢兢地投進了郵筒。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等待,好在程遠航的回信比較快,內容仍然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後來漸漸也開始出現關心她的語句,比如“多鍛煉身體”,“晚上睡覺蓋好被子,不要著涼了”,“要按時吃飯,不然會得胃病”之類的。
  柳璃把他的話奉若聖旨,嚴格按照信上的內容來要求自己,還把室友拉起來當監工。
  早上七點就起床,從被窩裏輪番扯出室友,幾個人沿著校園小徑跑步一刻鍾;吃飯按時按量,不再整天把零食掛在嘴邊,並收繳寢室裏其他人的零食;認真學習,號召全寢室不逃課,課堂上堅持做筆記……
  終於有一天,小麥堅持不住了,雙手緊緊抱著床欄杆死活不肯起床,並大嚷:“那什麽航的,到底是你男朋友還是我的男朋友?!”
  學期期末考試,柳璃信心滿滿地進考場,又信心滿滿地下考場,滿麵春風的模樣讓寢室裏其她五個女生看得眼紅,何晚尖叫道:“你把我們折騰死了,回家之前請我們吃頓大餐!”
  “沒問題!”柳璃拍著胸脯答應。
  零食吃少了,相應的餘下的錢就比較多,六個女生討論了很久,然後浩浩蕩蕩地開出校門,大款似的打了兩個的士,直奔肯德基。
  一整晚柳璃幾乎沒睡著,一直咧著嘴傻笑——
  明天,明天我就回家見他咯!

  第六章 初吻
  臘月二十七,柳璃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參加高中同學的第一次聚會。
  聚會地點在一家酒樓,整個大廳沒有其他人,就隻有鬧哄哄的幾十個同學,女孩子在一邊磕瓜子聊天,男孩子打撲克。柳璃剛進門,就被一個肉乎乎的丫頭抱在懷裏,耳邊響起一連串轟炸:“柳璃我想死你了打你家電話你不在你跑哪兒去了是不是忘記我了……”
  柳璃好半天才喘過氣來,定睛一看——這個胖丫頭是誰?!
  “唐、唐飛?”驚訝得不亞於見到恐龍,“你怎麽這麽、這麽……”
  “這麽胖是不是?”唐飛柳眉倒豎,“你也覺得胖?!”
  柳璃吞了口口水,小心地說:“不胖。”
  怎麽可能不胖!想當初唐飛那細細的腰、細細的手腳多有骨感美,雖然五官算不上很漂亮,但仍被男同學譽為“趙飛燕”,現在呢,才半年時間就徹底變成了楊玉環!
  唐飛沮喪極了,“學校那什麽豬食飯菜我吃不慣,所以就拚命吃零食吃巧克力,沒想到……算了柳璃,傷心話不要再提,我們好好聊聊吧……”
  柳璃上前跟同學打招呼,看到程遠航就坐在沙發上看著她,不由得臉孔一熱,磨蹭了好半天才狀似不經意地走過去,說了一個字:“嗨。”
  程遠航微笑,“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啊。柳璃心裏一陣喜悅,又夾雜著一絲絲說不明白的難過,隨便聊了幾句,便坐到女生一邊嗑瓜子。
  不一會兒老板就過來了,很熱情地說:“大家都吃好喝好啊,今天我請客!”
  原來酒樓是一個男同學爸爸開的,為了這次聚會,特意把整個大廳都留了出來供他們使用。柳璃用心數了數到場的人數,一共有三十七個,哇,這一餐得要花掉多少錢啊……
  正在計算開銷,廖胖子竄過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跟我坐一桌。”
  “好啊。”柳璃答應一聲,目光隨意地四處看了看,發現程遠航坐在另一桌。她看過去的時候他正好看過來,兩道目光撞在一起,他似乎有些不悅,抿了抿嘴,然後把頭扭過去跟別的男生聊天。
  他是在不高興嗎?為什麽不高興……柳璃頭腦裏一片混亂,被廖胖子拉著坐到椅子上。
  菜逐漸擺滿了桌子,氣氛也越加高漲,大廳好像變成了集貿市場,吵吵嚷嚷讓人頭發暈。柳璃這一桌本來說好了的,男生喝啤酒女生喝飲料,廖胖子不依,倒了三分之一杯啤酒塞到柳璃手裏,非要跟她幹杯不可。
  “喝交杯酒,喝交杯酒!”幾個男生起哄。
  “我不會喝酒。”柳璃很為難。
  坐在旁邊的杏兒笑得很賊,說:“喝了吧,放心,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架不住幾個同學的輪番勸說,柳璃舉起酒杯跟廖胖子碰了一下杯,然後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啤酒咽下肚。這什麽酒啊,又苦又澀,簡直就跟馬尿似的!
  幾個男生放開肚皮喝酒,豪放得很,桌子底下的空酒瓶也越來越多。柳璃悄悄掃了一眼別處,發現程遠航也在喝酒,一大杯泛著泡沫的啤酒被他“咕嚕咕嚕”兩下就喝下肚了。他這麽會喝酒?以前怎麽從來都不知道。
  杏兒說:“王佳,說說上海怎麽樣。”王佳考的是複旦大學。
  王佳大著舌頭,“媽的,頭一次出去玩就發現公交車沒人打票,嘿嘿,多好,我們三個男的玩了一整天,沒出一分錢車票。”
  “為什麽?”廖胖子很好奇。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無人售票車!”
  幾個人差點笑翻了,杏兒被飲料嗆住,咳了好半天才稍稍平靜下來,扯著王佳的衣袖大叫,讓他賠她浪費在地上的橙汁。
  廖胖子又問:“歐陽,你那邊怎麽樣?”
  歐陽俊宇一口喝光杯子裏的啤酒,罵罵咧咧地開口:“那什麽破地方,簡直凍死人了,連門都不敢出!”
  “歐陽你在什麽地方?”柳璃還不知道他在哪個學校。
  “H市。你不知道嗎,我跟程遠航一個學校啊。”
  柳璃愣了一下,歐陽俊宇笑嘻嘻地盯著她看,那笑容裏好像包含了許多內容,她看不太懂,卻下意識地認為,一定與程遠航有關。
  吃完飯,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地開往卡拉OK廳,三十幾個人走在大街上,中間還有幾個醉醺醺高聲嚎叫的活寶,活像香港影片裏演的“古惑仔”,把路邊擺小攤的嚇得夠嗆,一臉惶恐地盯著這些人,還以為搶劫呢。
  大家唱到午夜一點多才散場,廖胖子送柳璃回到家,這場同學聚會終於宣告結束。
  接下來是過年、走親戚,最令柳璃得意的是,上大學了,姨媽姑姑們居然還塞壓歲錢給她,一個年下來,她賺了兩千多。好景不長,錢還沒捂熱,過了幾天通通被媽媽收繳一空。
  初七晚上正在看電視,電話響了,媽媽喊:“璃璃你的電話!”又壓低聲音,“男的。”
  肯定又是廖胖子!柳璃幾口嚼掉嘴裏的花生,拿起話筒。
  “廖胖?”
  “不是,我是程遠航。”
  “……哦,什麽事?”
  “你明天晚上有空嗎?”
  柳璃徹底傻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話筒那頭再次傳來問詢,才恍然明白——
  程遠航約她見麵啦!!!
  掛掉電話,她立即跑到林月家去過夜,跟她擠在一個被窩裏聊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現多了兩個黑眼圈,嚇得趕緊又縮回被窩裏繼續睡美容覺,下午兩點醒過來,拉上林月回到家開始挑選衣服、打扮。
  林月說:“你要去見總統嗎?”
  “他就是我的總統!”柳璃理直氣壯地回答。
  小河邊景色很美,燈光流離,河裏還有兩艘霓虹閃爍的小船,笑聲叫聲隱隱約約隨風傳進耳裏。兩個人沿著河堤慢慢走,一邊漫不經心地聊著身邊發生的趣事。
  “廖誌剛在追你?”程遠航突然問。
  柳璃愣了一下,這是什麽話?“沒有啊。”
  “我知道他在追你。”
  “不是,我們隻是玩得好……”她有些著急,越急就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廖胖是我們同學啊,我隻把他當普通朋友的,真的,我又不喜歡他,我、我……”
  “笨蛋。”他冒出兩個字。
  幹嘛說她笨蛋啊,柳璃摸不著頭腦了。
  程遠航沉默了好一會兒,雙眼亮晶晶地望著她,說:“我可以抱抱你嗎?”
  什麽?她大腦裏一片空白。
  “我好像有點冷,抱抱你好嗎?”
  她不敢說話,更不敢點頭或者搖頭,就這麽手腳僵硬地盯著他衣服上的拉鏈。程遠航抿著唇,慢慢伸手將她圈進懷裏,她這才發現他的確很高,自己的腦袋隻到他的下巴處。
  他把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輕聲說:“我以為你喜歡他。”
  喜歡誰?柳璃又迷糊了一陣,才明白他說的應該是指廖胖子吧。她抬起頭認真地說:“我不喜歡廖胖,隻把他當成一個高中同學,就是這樣。”
  “那你喜歡誰?”
  這種問題怎麽回答呢,她半是羞澀半是惱火地瞪住他,腦子裏正在高速運轉思考答案,卻見程遠航低下頭表情嚴肅地望著自己,墨色的雙眼中似乎有火花在跳動,帶著些許期盼,又帶著一點點緊張。
  他想幹嘛?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地盯著他。
  “你在想什麽?”他柔聲問。
  “嗯,你在想什麽,我就在想什麽。”她暈頭轉向地回答。
  “我在想……吻你。”
  嚇!
  柳璃屏住呼吸,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由自主地輕微顫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離她的臉越來越近。小說上怎麽說的?這時候應該怎麽怎麽樣,好像首先應該圈住他的脖子……不對,應該先閉上眼睛,可是閉了眼睛就什麽都看不到了……也不對,她應該表現得很嬌羞,要矜持一點……
  一隻手輕輕遮住她圓睜的雙眼,她合上眼,感覺到有些冰涼的柔軟嘴唇輕觸在額頭,然後是鼻尖,過了許久,就在她以為一切都結束了而睜開眼睛時,顫抖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這就是吻這就是吻這就是吻……
  她已經不能思考了,腦海裏一片空白,嘴裏全是眼前這個男孩子清爽的味道,急促的呼吸縈繞在臉上,唇瓣似乎被什麽東西輕輕咬著。
  程遠航慢慢離開她的唇,小聲說:“張開嘴。”
  “為什麽……”
  話還沒有說完,天空中突然飄下幾朵雪花,很快,雪下得越來越大,柳璃驚喜地把手舉高,一邊興奮地嚷嚷:“下雪了下雪了,今年第一場雪——”
  接下來的話全部被吞回肚裏,他用力抱緊她,滾燙的唇重重地壓住她的,青澀地帶領她體驗人生中第一次激情親吻……
  很久很久,兩人喘息著慢慢分開,他輕笑著說:“雪下得很大。”
  她臉紅紅地依偎在他胸前,喃喃道:“是啊,很大的雪……可是我不冷。”
  寒冷的冬季,柳璃在大雪紛飛中甜甜地笑,小小的手被他溫暖的手掌握得緊緊的,心裏如同點燃了一把火,燒得她想對著全世界大喊:你們看到程遠航跟我在一起了嗎?
  看到了嗎?

  第七章 思念
  程遠航的學校開學得早,正月十一那天就拎著行李上了火車,柳璃沒敢去送他,她膽子小,怕被他父母笑話,所以躲在家裏暗自傷神。
  回到學校沒幾天就是情人節,那一天連空氣中都漂浮著玫瑰花的香氣,到晚上,學校附近那條河堤已經被一對又一對的情侶壟斷,單身小夥子和小姑娘都不好意思從那兒經過。
  不到七點,小麥和何晚就早早出門打電話給男朋友,李豔玲也跟人出去看電影了,美人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樣,盡管平時對那些無事獻殷勤的男生表現冷淡,但還是有勇敢者前仆後繼地湧上來,現在她的桌上就插著三束嬌豔無比的玫瑰花,也不知道豔玲是跟其中哪一位出去共度美好時光,她做神秘狀不肯說,其他人也就懶得問。
  葉美珠和張露也有人約,不過她倆厭煩那種氛圍,兩個人捧著言情小說去了教室,隻有柳璃一個人窩在寢室裏,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程遠航的來信。
  真是的,兩人都Kiss了,怎麽他寫給她的信還是用那種淡淡的語氣?沒有一句“想你愛你”之類的話,怎麽看都不像戀愛中的情侶。難道是自己長得不夠漂亮?柳璃忍不住拿過鏡子細細端詳自己的臉,其實這張臉孔清秀可人,在他們係裏麵算得上中上之姿,嫩白的皮膚、彎彎的眉、雙眼皮小嘴巴,要說缺點,就是鼻子不高,跟程遠航挺直的鼻梁比起來,就差了一大截。
  她想起高三時,有一次見到程遠航和徐薇走在一起,其實他們還是滿般配的,女孩子一頭長發,文靜秀氣,男孩子個子高高,眉眼清朗,兩個人怎麽看怎麽順眼。
  那她和程遠航呢,別人怎麽看他們?她可沒有徐薇漂亮,沒有她那麽凹凸有致的身材,沒有她那麽好的氣質,甚至沒有她高。柳璃站在程遠航麵前就像個小娃娃,她時刻有墊起腳尖的衝動,別人是不是也認為他們站在一起不像情侶?
  不過就算不像也不要緊,那天他吻了她呢,她能看出他眼裏的認真和熾熱,不像開玩笑的。柳璃左手拿著鏡子,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自己的嘴唇,仿佛還能感覺到有他的氣息存在,是那樣溫暖,那樣令人迷醉,那樣……
  打住!忘了問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他和徐薇到底怎麽回事?!
  第二天是周日,柳璃一整天沒有出寢室門,午飯也不想吃,窩在床上恍恍惚惚的,思緒總是圍繞在徐薇身上——
  程遠航到底喜不喜歡他那個青梅竹馬?如果不喜歡,為什麽別人都說他們是男女朋友?如果喜歡,為什麽那天又要吻她?應該是喜歡的吧……可是,他連一句“喜歡”都沒有就吻下來,感覺好虧哦……可是,她也沒有說喜歡他啊,還不是一樣Kiss了……可是,書上也寫道,男女雙方,即使沒有感情也能接吻……可是……
  唉!唉!!
  “你唉什麽呀,都唉了一天了!”馮小麥湊到她耳邊大喊。
  柳璃哭喪著臉,“小麥,我有點事情想不明白。”
  “什麽事?姐姐我來替你分析。”
  “我……唉,算了。”柳璃躺回床上,縮進被子裏不想說話。
  小麥爬到她床上鑽進被窩,“說出來吧,你說你的事,我也告訴你我的事。”
  柳璃想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始絮絮叨叨她和程遠航的點滴往事。高一同班、高三變成同桌、看他打籃球、下五子棋、高考結束後莫名其妙的賭氣等等,還有他的女朋友……很多很多,當然不包括她的初吻。她認為那是屬於她和程遠航之間的秘密,不能讓別人知曉。
  “你說他是喜歡我還是喜歡他女朋友?”
  “嗯……”小麥摸摸頭發,“其實我也不知道,如果他說了喜歡你,應該就是喜歡吧。”
  就是因為沒說嘛,柳璃沮喪地歎口氣。
  小麥開始訴說她和北京那個男朋友的故事。那個男孩子叫原野,比她高一屆,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標準的青梅竹馬,在同一個學校讀小學、初中、高中,直到考上大學之後分開。他們的關係一直都是公開的,小時候雙方父母就戲言要成為親家,後來看到他們真的成了情侶,一點兒也沒有阻攔,反而欣喜地不得了。
  “他叫原野啊,跟你小麥的名字倒是很貼切,”柳璃羨慕地說,“黃橙橙的小麥鋪滿整個原野,多壯觀呀。”
  “那當然,我跟我們家原野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小麥一點兒也不懂得害羞,大大咧咧地說,“柳璃你知道嗎,我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為什麽,難道我們就不幸福?”
  “你們幸福,可是都比不上我的幸福,因為原野說了,等一畢業他就娶我,我們要結婚。”
  “……結婚?”柳璃嚇了一跳,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對結婚這兩個字還沒多少概念。“現在說結婚也太早了吧。”
  “古時候的女孩子十幾歲就生娃娃呢,我這還算晚的。柳璃你知道我的將來是怎麽樣的嗎?我告訴你哦,等畢業了我和原野結婚,然後兩人一起掙錢養家,有了錢買個三室兩廳的房子,再生兩個娃娃,一定要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
  柳璃伸手刮她的鼻子,“還兩個呢,計劃生育不搞了?”
  “我這是憧憬未來,再說,計劃生育那純粹是扯淡,女人想生幾個娃娃的權利都沒有,還民主社會呢。”小麥理直氣壯,“哎,你有沒有想過將來的生活?”
  “將來?”柳璃閉上眼,臉紅紅地說,“將來嘛……我跟某某某結婚,兩個人都上班掙錢,不一定要什麽房子車子,隻要我們天天能看見對方。還有,嗯,生一個女兒就夠了。”有大房子有車子有傭人有小狗的場景,就當作一個美妙的夢好了,她舍不得自己在家享福,讓心愛的人整天在外打拚。
  小麥笑道,“咦,某某某是誰呀?”
  柳璃的臉更紅,“你明知故問!”
  “嘻嘻,我不問我不問……唉,其實我就想快點過完這三年,然後跟他結婚,一輩子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小麥神往地看著窗外,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床邊的欄杆,“日子怎麽這麽慢呀,我就想一夜白頭。”
  柳璃沒有說話,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窗外,花壇邊有小鳥在唧唧喳喳地叫,光禿禿的樹枝上抽出了新芽,美好得令人心醉。
  她想,其實我跟小麥一樣幸福呢,在最年輕最美麗的時刻,能夠遇上夢裏的那個他。
  晚上十點,柳璃出乎意料地接到電話,是程遠航打來的。
  “昨天打了很久都沒有打通,後來我就沒打了,你有沒有生氣?”
  “我幹嘛生氣?”她有些糊塗。
  “昨天是情人節啊。”
  哦,是因為這個原因啊。情人節……他把她當成情人了嗎?柳璃的心髒狂跳了一下,臉蛋也滾燙滾燙的,幸好隻是打電話,他看不見。
  閑聊了幾句,她還是忍不住問:“你跟徐薇……還有聯係嗎?”
  程遠航呆了呆,“怎麽突然問起她?”
  “她是你女朋友嘛。”
  “你吃醋了?”
  “沒有!”她趕緊否認。
  “笨蛋。”他輕輕笑了幾聲,“她是我初中同學,那時候都是鬧著好玩的,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合得來,能玩到一塊兒。”頓了頓,他接著說,“就算是,那也是以前。你不知道我現在的女朋友是誰嗎?”
  這是他的解釋吧,柳璃捂著嘴傻笑,“是誰啊?”
  “你啊,小猴。”
  滿心歡喜被他一句“小猴”給澆得無影無蹤,她氣急敗壞地大嚷:“說了不許給我取外號,難聽死了!”
  “小猴好聽,隻有我才能叫你小猴。”他一點兒也不覺得這名字有什麽不妥。
  她抗爭了半天,還是被他一口一個“小猴”給打敗了,怎麽以前就沒發現,程遠航也有這麽賴皮?!算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隨他吧。雖然取個動物的外號確實難聽,不過,想想隻有他一個人這麽叫,心裏還是很歡喜的。
  聊了許久,看看時間不早了,柳璃說:“太晚了,掛了吧。”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嗯……你有沒有#◎?”
  “你說什麽?”後麵兩個字很含糊,程遠航沒有聽清楚。
  “◎#¥※◎#?”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確定自己仍然沒有聽清楚她的話。“你想說什麽?”
  她又羞又氣,深呼吸了一口,大聲叫道:“我問你想不想我!”
  低低的笑聲從話筒那頭傳進耳裏,很清晰,柳璃的心砰砰亂跳,仿佛就要從胸腔中蹦出來,她聽見他一字一句地說:
  “璃璃,我想你。”
  璃璃,我早就開始想你了。
  程遠航在心裏默默加了一句,等到那邊掛了電話,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話筒。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他也說不清楚。
  第一次看見柳璃,是在高一開學報到時,那時候她黑黑瘦瘦,個子小小,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怎麽皮膚這麽黑呢?他納悶地想,直到後來看到她赤著的小腳丫上一個很明顯的涼鞋印,才明白過來,肯定是在太陽底下曬的。她很鬧騰,整天笑嘻嘻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而且似乎不明白男女有別的道理,跟班上每個男生都能打成一團。他不是很喜歡那種風風火火、喳喳呼呼的性格,所以半年下來都沒跟她說過幾句話。
  她是個快樂的、藏不住心事的小姑娘吧,程遠航想。
  有一天中午休息時間,班上一個女生的父親來看望寄宿的女兒,帶了好幾大包鄉下土特產。等父親千叮萬囑走了之後,那女生把東西分給同學,每個人都很開心地吃,他也吃了一小塊糕點,手上粘了一些麵粉,於是走出教室去衛生間洗手。花壇那邊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他沒在意,洗了手出來發現那個身影還在,仔細一看,是柳璃呆呆地站在那兒,手裏扯著一片樟樹的葉子。他走過去“嗨”了一聲,她一驚,慌亂地抬起頭看他。
  一霎那間,他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的感覺。其實柳璃的表情很平靜,隻有那雙眼睛,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透著無限哀傷,又似乎帶著某種魔力,讓他的心隨著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感覺心尖狠狠疼了一下。
  這麽快樂的女孩子,怎麽會有這種眼神?
  還沒等他想明白,柳璃已經轉過身,笑眯眯地問他東西好不好吃,然後踩著輕快的步子回了教室,仿佛他剛才所看到的一切全是錯覺。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整晚的夢,夢裏全是她霧蒙蒙的大眼睛,無處不在。
  從此以後,他的視線開始有意無意地投在她身上,當然隻是悄悄地關注她。高二那年的國慶匯演,因為學業重,班上沒人願意參加,把文娛委員急得不得了,直嚷嚷不幹了不幹了。眼看346班的集體榮譽就要完蛋了,柳璃舉起手說:“我參加。”
  那支舞,程遠航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柳璃跳的是《月光下的鳳尾竹》,孔雀舞。偌大的舞台上隻有小小的她在舞蹈,鮮豔的大擺裙,柔軟的身段,還有惟妙惟肖的手指間的造型,在悠揚的葫蘆絲聲中,宛如一隻真正的孔雀,在戲水、追逐、展翅、飛翔……
  匯演結束,她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績,全班為之嘩然。因為大家從來都隻知道柳璃是個愛笑愛鬧的小姑娘,有點天真、有點莽撞,絕沒有想到她還有這麽耀眼的另一麵,連班主任都接連說了好幾聲“真沒想到”。
  晚上,程遠航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裏全是那隻小孔雀,睜著眼睛一直到天明,起床去上學之前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他對於她,不僅僅是喜歡。

  第八章 堅持
  彼此思念的日子過得非常慢,柳璃整天掰著手指頭數,到暑假還有多少多少天,距離見到他還有多少多少天……兩人的信件也越來越多,感情迅速升溫。
  柳璃不是很喜歡打電話,她認為對著話筒說那些肉麻話很別扭,她說不出口,而程遠航也是個感情內斂的男孩子,比她更甚。很多時候,兩人都隻是捧著話筒傻嗬嗬地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白白為電信部門做出了不少貢獻。
  後來,柳璃隻好提議說多寫信。寫信多好,不好意思說的話都可以寫出來,最重要的一點是,想他的時候可以拿出信來一遍又一遍地溫習,信上有些內容她都能背誦了。唯一不太滿意的地方,就是他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說過喜歡她,隻有從淡淡的字裏行間能感覺到他的關懷和寵愛。為什麽不說呢?柳璃想了很久,也跟小麥探討過這個問題。
  小麥說:“原野也沒有說過愛我。”
  “為什麽不說?”
  “幹嘛要說?我知道他百分之百愛我,不用說我也能感覺得到,這就是戀人之間的默契。”她加重語氣,“默契,你懂不懂?”
  柳璃傻傻地點頭。
  “看你的樣子就不懂,默契是什麽?默契就是你懂我,我懂你!”
  “……懂了。”柳璃再次點頭。
  她跟程遠航之間應該也算默契吧,就像高中那時候,兩個人從彼此的眼神中能猜出對方的下一步動作,這不是默契是什麽?至於“喜歡”或者“愛”,不說就不說吧,隻要自己心裏明白就好了。
  這麽一想,柳璃心裏舒坦了許多。
  梔子花香溢滿整個校園時,大一下學期終於結束,柳璃在瘋狂的思念中放鬆了學業,結果有一門課程考得很差,也不知道會不會及格。李豔玲因為遊戲在眾多帥哥叢中,考完最後一門差點哭了,回到寢室垂頭喪氣地說,她肯定有三門功課要掛。
  不管會不會掛,每個人都歸心似箭,離校時間一到,212寢室便人去樓空了。
  暑假裏高中同學照常聚會,不過有幾個在外省讀書的同學沒回來,據說在學校那邊打工掙錢,所以隻有十幾個人參加。柳璃才不在乎有誰回沒回來,隻要程遠航回來就夠了。
  兩個人的戀愛瞞著所有同學,因為柳璃覺得不好意思,再說媽媽說過讀書期間不準她談戀愛,要是其他人都知道了,搞不好有誰會打小報告呢。隻有歐陽俊宇每次看見她,都笑得非常賊,眼神曖昧地在她身上溜來溜去。
  她找了個機會悄悄問:“歐陽幹嘛老看我?是不是看上我了?”
  程遠航偷笑,“小笨蛋。”
  很笨嗎?她覺得自己一點兒都不笨,就像每次他打電話來家裏,媽媽露出一臉狐疑的表情時,她都一臉公事化的表情“嗯嗯”兩聲,隨後很平靜地說:“同學找我聚會。”兩個人的聚會也是聚會嘛。
  這時候媽媽就點點頭,若無其事地出門打麻將去了。
  到底誰笨?!
  林月回家比柳璃晚了幾天,柳璃去找她時,愕然發現她瘦了一大圈。怎麽搞的?
  “我媽知道我跟小光的事了。”她淒淒慘慘地說。
  “楊姨怎麽說?”
  她憋了好一會兒,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媽叫我們分手……璃璃我怎麽辦,我怎麽辦……”
  不用她說,柳璃也知道林媽媽為什麽反對。
  傅小光家在農村,家境不好,父母都沒有工作,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地道農民;而林月家在縣城,爸爸是高級教師,經常有人請他講課賺外快,媽媽在局裏當個小頭頭,逢年過節都有人送禮送錢。小光和林月兩人的家庭背景完全不同,也難怪林媽媽不同意。
  “你別哭,別哭了。”柳璃不知道該怎麽勸說才好,隻好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背,“辦法肯定有的,你別這麽傷心了……”
  林月哭了好一陣,咬著牙斬釘截鐵地說:“我就是不跟他分手,我就不!”
  “那楊姨那邊怎麽說?”
  “我……我不知道。”
  柳璃想了想,“這樣吧,你先做做樣子給你媽看,別跟小光聯係了行不行?”
  “不行!”林月像吃了秤砣鐵了心,“我就要跟他在一起,誰也別想拆散我們!”
  柳璃歎口氣不再說話。林月的性格她最清楚,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好像對什麽都很遷就,但是隻要確定了某件事情,九頭牛都別想把她拉回來。
  “璃璃,小光想來看我,可他不敢進我家門怎麽辦?”林月又哭了起來,“我媽也不準我隨便上街,你說我……嗚嗚嗚……怎麽辦好?”
  這倒是個大麻煩,柳璃能明白她的心情,就像自己見不到程遠航一樣。她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一個辦法。
  “這樣,叫小光到我家去,反正我媽一天到晚打麻將,我爸上班更不會管。”
  這個暑假柳璃又多了一個任務,就是當哨兵。
  林月把柳璃家當成了另一個據點,整天待在那兒吃吃喝喝,也不回家吃飯睡覺,林媽媽隻當是兩個好朋友舍不得分開,也沒有多說什麽,隨她們去。於是傅小光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給林月打電話,經常是柳璃在客廳看電視,林月就趴在臥室裏聊天,等連續劇連著播了兩集,還沒看見那個陷在幸福中的小女人出來。
  電話打多了就想見麵,這也很方便,傅小光家離縣城大概兩個小時車程,上午來下午走就是了。隻是也有驚險的時候,有一次小兩口正在樓上卿卿我我,柳媽媽打完麻將回來了,柳璃急中生智,大喊:“月兒啊,書找到了嗎?”
  過了一會兒,林月和傅小光手裏都拿著一本書下樓來。
  柳璃跟媽媽介紹:“這是我同學太陽。”
  她一時想不起來應該編個什麽名字,想起“月兒”,就胡亂叫個“太陽”,柳媽媽和林媽媽是好朋友,如果哪天不小心說出傅小光的名字,那就徹底完蛋了。
  傅小光落落大方地叫了一聲:“阿姨好。”
  柳媽媽笑眯眯地打聲招呼。
  柳璃說:“媽你怎麽不打麻將了?去對門吃飯去吧,我要跟月兒學炒菜,下次做給你吃。”
  媽媽回來本來就是給女兒做飯的,聽她這麽一說,閑聊了幾句便又出門砌方城去了,卻把兩個小戀人嚇得不輕。
  “許姨真好。”林月抱著好朋友喃喃低語,眼眶有點紅。柳璃媽媽跟她媽媽不同,沒有那種門第之念,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最令她羨慕的是,柳媽媽給予了女兒非常大的私人空間。
  “那你嫁給我哥。”柳璃笑眯眯地說。
  “掐死你!”小倆口張牙舞爪地撲向她。
  假期結束回到學校,柳璃本以為有一門功課要補考,結果發現居然得了六十分,高興得不得了,立即把準備補考的錢拿出來,請全寢室的女孩子到小餐館撮了一頓。
  日子還是如同往常一樣緩緩而過,轉眼到了“十一”,212寢室迎來了一位遠方來客——何晚的男朋友謝文斌。
  兩個小戀人手拉著手在校園裏閑逛,毫不避嫌,一起吃飯一起上街,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耳廝鬢磨,把柳璃看得眼淚汪汪。
  瞧,謝文斌也是在H市讀書,他都知道要來看他的女朋友,為什麽程遠航就不知道呢?憋著一肚子氣沒處撒,柳璃拎著行李悲悲切切地上了回家的汽車。在家過了幾天豬的生活,再次回到212寢室時,才發現有了不少變化。
  首先,葉美珠交了一個外係的男朋友,還是學生會副主席,短短七天時間就發展到如膠似漆的程度;然後,何晚經過一個長假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樂得合不攏嘴,有一天半夜居然笑出聲來,把大家嚇得夠嗆。
  第二天晚上就寢後,張露說:“何晚,你肯定有事瞞著我們。”
  “沒有,沒有。嗬嗬……沒有。”
  “還說沒有!”葉美珠在何晚上鋪,伸出腦袋把一頭長發垂下去,裝鬼吐舌頭嚇她,“老實交代,你跟你們家小謝發生了什麽?”
  何晚傻笑,就是不說話。
  “不說我們就掐她。”柳璃提議,跳起來把衣袖往上捋了捋,其他四個女孩也躍躍欲試。
  她還是傻笑,葉美珠突然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床鋪,“我明白我明白了,何晚你是不是跟小謝……那個那個了?”
  “什麽那個?”柳璃和小麥一起問。
  “ML,哈哈,肯定是。”美珠笑得很色,“坦白吧何晚,你是不是跟他make love了?”
  何晚支支吾吾,欲蓋彌彰,五個女生立即來了精神,七嘴八舌地問她感覺如何。
  “……痛,沒感覺。睡覺。”吐出六字真言後,何晚便蒙頭大睡,無論別人怎麽旁敲側擊、怎麽搖晃鐵床、怎麽拉扯被子,就是死不開口。
  痛?有多痛?小說上寫的第一次好像都很痛。柳璃爬到馮小麥的床上跟她擠在一起,小聲問:“你有沒有跟原野……那樣?”
  小麥臉一紅,“沒。嗯,他想,可我害怕。”
  “那他對你做了些什麽?”
  她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地說:“就是親親抱抱嘛,有時候……摸摸。”
  “摸哪裏?”
  “哎呀你問題真多!”小麥大窘,“不理你了。”
  也許是被何晚的偷食禁果給鎮住了,柳璃躺在床上怎麽睡不著,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程遠航的吻,以及帶著顫抖的撫摸。
  他吻她的時候很有激情,吻著吻著就想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裏,被她抓住挪開,他就隔著衣服輕輕摩挲她的背和腰。有一次很激動地將手按在她胸脯上,她嚇壞了,一緊張就把他舌頭咬出血來,程遠航哭笑不得,說:“小猴怎麽變成小狗了?”她羞得滿臉通紅,一甩手跑回家了。
  想著他的擁抱,柳璃在黑暗中輕輕揚起嘴角,手指無聲地在空中比劃:你才是小狗,最喜歡咬我。

  第九章 雪夜
  寒假裏,柳璃和程遠航見麵的機會不多,因為都要走親訪友,沒那麽多時間陪著對方。正月裏媽媽要去走繼父那邊的親戚,把柳璃一個人留在家,她本想把林月邀過來一起玩,想了想,還是打了個電話給程遠航,沒想到他正好也沒有出門。
  父母都不在家,兩個小戀人便有些忘乎所以,一見麵就擁抱在一起做些少兒不宜的動作,許久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時鍾指向十一點多,程遠航問:“快中午了,你餓不餓?”
  “有點餓,我們去月兒家吃飯。”媽媽臨走時交代,餓了就去林月家蹭飯。
  “莫名其妙去別人家吃飯幹什麽?”他捏捏她的鼻子,“你給我做飯吃。”
  “我?”柳璃差點被口水嗆住,她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呢。
  “一起吧。”
  冰箱裏雞鴨魚肉蔬菜瓜果全都有,兩人嘻嘻哈哈地一起淘米洗菜,米飯好做,往電飯鍋裏一蒸就行;切菜也不難,齊心合力之下,終於將雞肉剁成一大塊一大塊,土豆絲也切成了一根根棒槌;隻有炒菜比較麻煩,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有了難色。
  “我來,我是女的。”柳璃自告奮勇。
  “你行嗎?”程遠航有些不相信,但也隻能退到一邊看著她炒菜。
  手忙腳亂了好一陣,中間夾雜著被熱油燙到的“哎喲”聲、驚惶失措的叫聲、鍋鏟掉到地上的響聲……一個多小時之後,三菜一湯擺上桌,一碟碎碎的土豆絲、一碟看著反胃的雞肉炒辣椒、一條變形的紅燒鯽魚,還有一碗烏漆嘛黑的雞蛋紫菜湯。
  程遠航毫不猶豫地舉起筷子,把四道菜一一嚐了一遍,最後對上那雙充滿希冀的眼睛,很慢很慢地開口:“還、可、以。”
  “那我叫月兒來嚐嚐我的手藝。”
  柳璃高興極了,轉身就要去打電話,話筒才剛拿起來就被一隻手搶過去,他笑眯眯地說:“下次吧。”
  再笨的人也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她哭喪著臉回到飯桌前,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雞肉,剛送進嘴裏就吐了出來,“怎麽這麽腥!”夾一塊魚肉,“好苦!”舀了一勺湯,“鹹!”戰戰兢兢地夾了一點土豆絲……還好,雖然炒得爛了點,也還能吃進去。
  她難過地低下頭,“我很笨是不是?難怪你以前總說我是笨蛋。”
  “不是啊,這個不是很好嗎?”他笑笑,夾起土豆送進嘴裏,“湯裏麵加點水就行了。”
  柳璃高興不起來,起身熱了一點冰箱裏的剩菜,總算把一餐飯吃完了。碗是程遠航洗的,收拾好桌子,他抱著她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
  “徐薇會做飯嗎?”她突然冒出一句。
  “會,挺好吃的。”他答得很順口,突然一愣,又笑著搖頭,“幹嘛又提她,我都說了她不是我什麽人。對了……”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又忍住了。
  她沮喪地捶了一下頭,“我就是問問而已。”怎麽這麽笨!連飯都不會做,也不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會不會覺得她又笨又懶。
  程遠航將她的雙手合攏在手掌中,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不會做飯沒關係,等畢業了我會掙錢買套大房子,還有車子,再請個傭人給我們做飯,璃璃你再養條小狗,天天在家等我。你喜歡小狗還是小貓?”
  她臉紅紅的,好半天才蚊子叫一般地開口:“小貓……”
  這是他的承諾嗎?雖然沒有她非常想聽的那三個字,可他說到了兩個人的將來,眼神是如此堅定執著,她看得一清二楚,幾乎閉上眼就能想象到未來的生活,這比任何甜言蜜語更能安撫她惴惴不安的心情。
  傍晚,媽媽打電話回來,說因為太晚錯過班車了,得第二天才能回來,叮囑女兒晚上去林月家睡。柳璃正愁沒有時間跟程遠航相處,掛了電話便興高采烈地逛街去了。
  年關時節,街上的行人車輛都很少,路邊還堆著厚厚的積雪,溫度很低。她往手心裏嗬氣,歪著頭看程遠航,他也微笑著看她,握住她的手放進他的羽絨服口袋裏,十指交纏。絲絲甜蜜的滋味湧進她的胸腔,潮水一般拚命往上漲,滿得仿佛立即就要溢出來。
  柳璃忽然明白小麥的那句話,“我就想一夜白頭”,原來是真的,現在她就想讓時光在一瞬間全部過去,下一秒兩兩相望時,能看著對方花白的頭發微笑,然後感歎一聲:感謝上蒼,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
  街邊霓虹閃爍,她瞪大眼睛看過去,“錄像廳哦,還有錄像廳開著呢,我們去看!”
  拖著程遠航興衝衝地往那邊走去,他站在原地不動,神色有些為難。“嗯……我不想看。”
  “為什麽?去嘛去嘛,你看這街上什麽都沒得玩。”
  “不要看……”
  “我好久沒看過電影了!”
  “這不是電影,這是……哎,璃璃……”
  還沒說完,柳璃已經掏出錢夾子跑去買票,嘿,價錢還真便宜,一個人兩塊錢,隻是賣票的大叔眼神很奇怪,咧著嘴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陣子。
  看什麽看!她小聲嘀咕一句,拉著程遠航就往錄像廳裏走。
  “我不去,璃璃我們回家吧……”
  “我都買了票了,回去幹嘛。我剛看了外麵貼的畫,好像是古裝的呢,是不是武打片啊,我最喜歡李連傑,他長得帥,功夫又——”
  “好”字硬生生地梗在喉嚨裏,她傻在過道上不敢作聲。兩邊全坐著大老爺們,一個女的都沒有,齊齊扭頭盯著她這個小姑娘瞧。室內燈光很暗,柳璃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卻能感覺到那些男人的目光不懷好意,至於麵前的大屏幕上……
  “我、我都說了不能看,”程遠航的聲音小小的,“走吧,我們回去。”
  “……嗯,回去。”她好半天才把目光從屏幕上移開,下意識地伸手遮住臉,一邊往外走,一邊在心裏默念:我是好孩子,我是好孩子……
  兩個人逃也似地跑出錄像廳,甩掉身後一連串的猥瑣笑聲,一口氣奔出老遠才停下來,扶著店鋪的牆壁“呼哧呼哧”喘氣。柳璃拚命捶著胸口,可惜那些生猛的鏡頭一直在腦海裏晃來晃去,攪得她的心髒砰砰亂跳,怎麽也靜不下心來。
  呃,不要想,不要想……慢著,好像有什麽東西漏掉了!
  “你怎麽知道不能看?”她把眼一瞪,“惡心死了,你以前一定看過那樣的東西。”
  程遠航立即紅了臉,“沒有!”
  “肯定有!”
  “沒有就是沒有。”他把頭一扭,不過音量降低了不少,明顯的底氣不足。
  “還說沒有?”
  他低下頭不吭聲,好半天才嘟囔,“嗯,看過……不過我們都看,是男人都看。”
  柳璃伸手掐了他胳膊一下,小聲罵道:“惡心!”隔了一會兒,又期期艾艾地問,“那……那女的,能不能看?”她也好奇嘛,頭一次看到這麽赤裸裸交纏的影片,著實給嚇著了,現在回過頭想想,好像也沒什麽的。
  “女孩子不能看。”
  “哦。”不能看,真失望。
  夜已經很深了,看看表,將近十二點,程遠航將她送回家,兩人一路無言,心裏都有些尷尬,隻是牽著手慢慢走。
  分手的時候,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說:“嗯,那個,你一個人怕不怕?我晚上可以不回去。”
  令人耳紅心跳的畫麵立即蹦到腦海裏,她衝口而出:“不準想!”
  “想什麽?我問你怕不怕。”
  柳璃立即鬧了個大紅臉,又羞又氣,咬著唇不敢說話,他狐疑地盯著她看了許久,突然笑出聲來,伸手點了點她的鼻子。
  “小笨蛋,想哪兒去了。不過,”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我們……也可以試試。”
  “試你個大頭鬼!”她板起臉將他往門外推,“走吧,再亂說我可就生氣了。”
  瘦高的身影漸漸隱沒在黑暗中,柳璃站在窗簾後墊起腳尖目送他離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角咧得有多開。
  寒假太短暫,開學的日子越接近,兩人越覺得時間不夠,也顧不上別人是不是察覺到了他們的關係,一有點空閑時間就粘在一起,歐陽俊宇笑稱他們是“連體嬰兒”。
  初十那天是歐陽過生日,他把父母趕到親戚家去住,然後叫了一幫同學在家唱歌跳舞,一直瘋到淩晨三點還不肯散場,其中兩個女孩子早就支持不住到樓上睡覺去了,男孩子也醉醺醺地倒在沙發上,隻有柳璃躲在一旁看小說。
  程遠航碰碰她,“去我家。”
  柳璃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橫七豎八躺在客廳鼾聲如雷的幾個家夥,點點頭跟在他身後。他家就在歐陽家旁邊,拐個彎就到了。進門時,她小聲問:“你爸媽呢?”
  “不在,走親戚去了。”
  不在家?她隱隱約約覺得不妥,又想想都已經到他家了,於是洗完臉刷完牙規規矩矩地躺到床上。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抱著她,猛地睜開眼一看,程遠航居然躺在身邊。
  “你幹嘛?”她下意識地往床裏麵縮去。
  他摟著她不鬆手,像個耍賴的小孩,“我冷,抱著你睡好不好?”
  “那你烤火啊……”
  “烤火也一樣冷,我一個人總是睡不熱。”
  “哦。”這種冰冷的滋味她很清楚,每年冬天她都要依靠暖水袋過冬,不然一整夜都手足冰涼。“那、那我告訴你,你不能……那什麽。”
  “放心好了,我就是抱著你,真的。”
  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嚴肅,柳璃僵硬地轉過身背對他,屏住呼吸警惕地觀察了許久,發現他果真老老實實躺著不動,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心裏卻又開始犯起嘀咕:他不是說睡不熱嗎,怎麽身上暖洋洋的?該不是……頭腦裏正在緊張思考,突然感覺到摟在腰間的手鬆開了,接著身子被掰過來,溫熱的唇輕輕吻著她的唇瓣。
  她嚇了一跳,抖著聲音問:“你、你不是說,隻是抱抱嗎……”
  “現在想吻你。”他在她唇間低低地回答,“放心,隻是吻一下。”
  呃,吻一下也不要緊吧?
  柳璃閉上雙眼,濕熱的吻逐漸加深,一點一點地蠶食她的理智,她開始有些意亂情迷,他的手慢慢伸進她的衣服裏,微涼的手掌在滾燙的肌膚上遊移,她覺得自己就快要暈過去了。
  “我看看你好不好?”喘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好久才反應過來兩個人的衣服不知什麽時候被脫掉了,掙紮著不讓他繼續,卻發現男孩子的力氣遠遠超過女孩子。他貼在她耳邊喃喃低語,“我就看看,真的,我沒看過女孩子的……你放心,我保證不做什麽,就看看。”
  呃,看看也不要緊吧?
  她僵硬地躺在床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其實心裏也有些好奇,到底有什麽好看的呢,生理課上不是學過嗎?睜開眼看過去,程遠航正跪坐在她身邊,瞳孔反射出窗外的微微燈光,像有兩團火焰在裏麵跳躍。她立即閉上眼,害羞地鑽進被子裏不敢吭聲。
  他的手隨著探進被窩裏,輕輕觸碰在她腰上,聲音聽起來很嘶啞,“璃璃,我、我摸摸你好不好?我……我就是摸摸。”
  “不行……”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不騙你,我真的隻是摸摸,好不好,好不好……”
  熱熱的呼吸吹拂在肌膚上,微顫的手已經悄悄往上探去,柳璃的腦子立即短路,隻有前幾天看到的錄像畫麵在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她感到羞恥,卻又莫名地興奮,一種從未經曆過的戰栗突然席卷全身,仿佛在大海中隨著波浪拋高拋低。
  疼痛突然而至,她猛地睜開雙眼尖叫:“痛……你停下來,很痛!”難怪何晚說痛,沒想到居然痛到這個程度,簡直就像把她從中間劈開!
  程遠航將她胡亂揮動的雙手鉗在腰側,身子重重地壓住她,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她臉上。“對不起,我停不下來,你、你別動行不行?”
  她哭出聲來,“你不是說,不會這樣嗎,你怎麽……”單純的小姑娘哪裏知道,“看看”、“摸摸”,最終步入正題,這是每個男人都能無師自通、且必將完成的三部曲。
  “你忍忍,忍忍就好了。”
  真的忍忍就好了嗎?她努力將痛呼吞下去,可是疼痛太劇烈了,壓在身上的他根本就沒有經曆過這些,隻是莽撞地依照本能來動作,他用力一挺,難以忍受的疼痛再次傳來,她又怕又疼,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不停地掙紮,“我不要了,真的很痛,你出來……”
  程遠航大口大口地喘息,定在她身上沒敢動,望著她淚水漣漣痛得扭曲的臉孔,不舍和欲望同時在煎熬著他,咬著牙忍了許久,終於還是慢慢退出來,喃喃道:“那你幫我……”
  他抓住她的手往下移,柳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隻覺得手掌中握住了一個堅硬熱燙的東西,磨蹭了幾下,一股熱熱的粘稠液體噴在她手上。
  “對不起,對不起。”
  細細的吻帶著歉意印在她臉頰,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去浴室洗了一個澡,然後拿著一塊濕毛巾過來幫她小心地擦拭身子,她緊閉著雙眼不敢睜開,直到他重新躺回被窩裏摟住她。
  “你討厭,走開。”她拖著哭腔掙紮,不讓他靠近自己。
  他用力抱住她,輕聲說:“我不會那樣了,你放心,真的不會了……還痛嗎?”
  她吸著鼻子點頭,“很痛。看這兒,”舉起左手,給他看前幾天被水果刀割傷的食指,“比這兒還要疼。”
  “笨蛋。”他把頭埋在她的頸窩,聲音有些發抖。柳璃以為他怎麽了,掰過他的腦袋一看,卻看到他嘴角藏不住的笑意。
  還笑!也不知道是誰闖的禍,還好意思笑!她惱羞成怒,捏起拳頭砸過去,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噓”了一聲,“你看,外麵下雪了。”
  窗外無聲地飄著雪花,在昏黃的路燈下猶如一個個飛舞的精靈,悠悠蕩蕩地從天而降,貼在玻璃窗戶上,很快又消失不見了。
  “想看看嗎?”程遠航問。
  她點點頭,他把大衣裹在她身上,兩個人依偎著走到窗前往外看。玻璃上結了一層水汽,他伸手畫了一顆小小的心,又在右邊畫了一顆大大的心,中間用一根弧線連接,意思是心連著心。畫完了,微笑著低下頭吻住她。
  重新入睡之前,柳璃一直扭頭看著窗戶上一大一小兩顆心,也許,明天早晨醒來時有可能就看不到這副圖畫了,可消失了又怎樣,它永遠烙印在她的心底,連同這漫天飛舞的雪花。
  第二天晚上柳璃跑去林月家睡,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一會兒歎氣一會兒翻身,林月氣得拿枕頭去捂她,她直勾勾地瞪著天花板說:“月兒,你跟小光有沒有那個?”
  林月的動作頓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睡覺!瞎操心。”
  “你們肯定有。”看她的模樣,柳璃就能確定。“天哪,是什麽時候的事?”
  林月扭捏了半天才回答:“國慶節,我不是沒回來嗎,他去我們學校了。”
  嘿,想不到國慶節倒是個情人ML的好節日,何晚是這樣,月兒也這樣。柳璃興高采烈地撲上去問:“你有什麽感覺?”
  “……就是疼。”
  每個人感覺都一樣,看來不是她有毛病。柳璃又問:“你們做了多久?怎麽做的?”
  林月終於意識到這個好朋友今天有些反常,腦筋轉了轉,瞪圓了眼睛看她,“你跟那什麽航的,那個了?”
  “程遠航。”怎麽老記不住他的名字?“我昨晚在他家過的,然後就、就那樣了。也不知道算不算ML,因為……哎呀,月兒你告訴我你們怎麽弄的?進去之後應該做些什麽?”
  林月被這麽露骨的問題嚇著了,吭哧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進、進去之後動、動兩下,然後就……嘔~”
  呆了幾秒,柳璃也“嘔~”了一聲,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那一攤粘粘乎乎的液體。過了許久,她歎口氣:“唉,看起來還是我有問題,都沒做完嘛。”
  林月逼問她什麽叫沒做完,她沮喪地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說出來,還沒說完,林月就“哈哈”笑著從床上滾了下去。
  “笑什麽笑,”柳璃撲過去掐她,“我哪知道那麽痛,下次先打了麻藥再說!”

  第十章 焦慮
  回到學校的日子還跟往常一樣,上課、吃飯、睡覺、逛街,偶爾逃課,不過學習上比以前要抓得緊些了,因為都是專業課,有幾個老師也比較嚴厲,經常在課堂上點名,所以六個女生又開始了痛苦的修行。
  某些方麵的變化還是很大的,過了一個寒假,葉美珠就跟那位副主席閃電般分手了,據說因為他實習太忙而沒辦法經常在一起,她轉而找了一個計算機係的同級帥哥;張露開始走桃花運,據小麥觀察,起碼有三個男生在追她,本係一個、英語係一個、經濟管理係一個,至於其他暗戀者就搞不清楚了。
  何晚說:“小露你的春天也來得太遲了吧。”
  張露苦著臉:“要不就不來,一來就來勢洶洶,也不知道會不會得流感。”
  “我好羨慕你哦,”李豔玲又拿出招牌“好”字,“這麽多男朋友,你就挑一個吧,我看英語係那個不錯,長得好,聽說家裏好有錢呢。”
  “你喜歡?拿去吧拿去吧。”張露拿起抹布抹桌子,想象那灰塵就是英語係帥哥。“咦,前兩天不是有人給柳璃送花嗎?好像也是英語係的。”
  想起那個花癡,柳璃的頭立即變大了。那人姓柯,很少見的姓氏,她老是想不起來他的名字,索性就起個外號叫“柯鎮惡”。他從大一下學期開始追柳璃,盡管她已經再三申明自己名花有主了,他仍然窮追不舍,從最開始約她逛街看錄像,到後來送花點歌,花樣百出,越挫越勇,大有不追到手不停止的趨勢。
  有一次他又送玫瑰花來,走了之後,葉美珠望著垃圾桶裏的花歎氣:“你就從了柯鎮惡吧,這邊一個,H市一個也沒關係啦。”
  柳璃拋過去一個白眼,恨恨地說:“本來想跟他做個朋友,誰讓他是英語係的,學什麽不好偏要學英語!”
  她還在為高考時英語打75分的奇恥大辱生氣。其實柯鎮惡條件不錯,人長得帥氣,脾氣又好,據說父親還是個高官,家裏很有些背景,可她就是看他不順眼。
  “他要是改別的係,你會接受他嗎?”李豔玲問。
  “考慮考慮。”
  “千萬不要這麽說!”小麥驚恐地大叫,“搞不好他真的改係了,到時候看你怎麽辦!”
  “怎麽辦?老娘涼拌!”柳璃豪氣十足地拍了拍胸脯。
  說是這麽說,她對柯鎮惡的追求攻勢也毫無辦法,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紅臉白臉都唱過了,久而久之,也練就了對他所做的一切熟視無睹的本領。
  美珠說:“要不我們212改成花店算了,一朵五毛錢賣出去怎麽樣?”
  她咧開嘴笑:“好主意,得了錢我們去肯德基。”
  隻是,有時候她也對著花朵黯然傷神,為什麽程遠航從來沒想到過要送她花?甚至連一句讓她心跳的“I love you”都沒有。雖然她對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不感興趣,但她始終是女孩子,期待能有一些甜蜜的語言來更加肯定兩人之間的感情。
  可是終究沒有。
  五一將至,六個女孩子商量要去哪兒玩,爭執了兩個晚上終於統一決定,去葉美珠家!
  美珠家在另一個城市,是個旅遊聖地,從省城出發,隻要坐三個小時的汽車就可以到達。汽車票比火車票好訂得多,早早定好票,五月一日,六個女生雄糾糾氣昂昂地開出學校;五月六日,筋疲力盡地回到學校,集體在寢室躺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算稍稍緩過勁來。
  正式上課的第一天,營銷係的全體同學都發現212寢室的女生完全變了一副模樣,一個一個黑得像非洲人,何晚和小麥更加嚇人,臉頰瘦了一大圈。後來有同學問她們旅遊感想,張露說:“我們不是去旅遊,我們去看人去了。”
  旅遊聖地不愧為聖地,五一期間人挨著人、人擠著人,無論走到哪個景點,看到的都是黑壓壓一大片腦袋。最恐怖的是,才五月初天氣就熱得不得了,大太陽明晃晃地懸在頭頂,楞把如花似玉的六個美女曬成了六串醃羅卜。何晚和小麥更慘,因為貪嘴吃壞肚子了,硬撐著逛完所有景點,回到學校第二天還去醫務室打了吊針。
  沒過幾天,六串醃羅卜又變成了六條美女蛇,整天在寢室裏撕身上褪下來的皮,柳璃看著都覺得惡心,偏偏小麥還把皮收集在小盒子裏,笑嘻嘻地說:“等暑假回去帶給原野,讓他看看我身上有多少皮。”
  因為這句話,害得其他五個女生吃不下飯,把小麥堵在床上暴打一頓。
  這期間電視台正在放《刀馬旦》,周慧敏和陳錦鴻主演的,管宿舍的大媽把電視機放在一樓的大廳裏,於是,一到八點整,大廳裏就擠滿了女生,一直堅持到十點整放完兩集才各回各的寢室。
  212寢室六個女生裏,李豔玲最迷陳錦鴻,於是當仁不讓地被推選為“占位子先鋒”,具體的工作內容是:七點五十,準時搬六把小凳子放在電視機前,然後獨自一個人坐在那兒,守著其餘五把凳子苦苦等候電視劇的開始,至於要喝水要吃零食,由室友負責送過去。
  這樣的行為難免顯得霸道,日子一久,引起了其他寢室的不滿,於是有別的女生仿效212寢室的做法,並且將占位子時間提前到七點四十。結果李豔玲大怒,第二天便將守候時間改為七點三十五,不料對方叫起勁來,翌日又提前了五分鍾,李豔玲也不示弱,跟著在第二天將時間提前……惡性循環下去,兩個寢室的對峙關係達到了白熱化,時間更是前所未有地提前到了六點半,終於,對方寢室敗下陣來,含恨而去。
  喜歡看《刀馬旦》的女生幾乎都迷男主角,所以常常可以聽到“哦”的驚呼聲,不用看也能猜到,一定是那位英俊的陳帥哥擺了一個傾倒眾生的Pose。212寢室也不例外,那段時間,幾乎每晚的臥談會內容都是圍繞陳錦鴻,心癢癢時也YY兩下,想象陳帥哥是自己的男朋友。
  唯一不迷陳帥哥的是馮小麥,每次都喊:“再帥也比不上我家原野!”
  “你們家原野到底帥成什麽樣啊?”何晚問。其實大家都看過原野的照片,長得還不錯,濃眉大眼,鼻梁高挺,不過光看照片是看不出人到底長得怎麽樣的。
  “反正就是帥,在我心裏沒人比得上他。”
  葉美珠笑,“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哪怕是爛泥扶不上牆,隻要你喜歡他,泥巴照樣能變成金子。”
  小麥氣鼓鼓地說:“你們不相信是不是?哼,哪天我叫他來我們學校,你們就知道了。警告你們啊,見了他之後不許跟我搶,他是我未婚夫!”
  大家笑成一團,柳璃說:“放心,朋友夫,不可奪,這些我們懂。唉,小麥啊,你將是我們212嫁出去的第一個,畢業了第一件事就是喝你的喜酒。”
  小麥樂嗬嗬地答應,“放心,我一定會請你們喝喜酒的,到時候誰不來誰是小狗。”
  陳大帥哥也不能夜夜都看,因為隔了沒多久,折磨人的英語三級考試姍姍到來。學校規定很奇怪,大一不給考,一定要到大二才行。幾個人開始臨時抱佛腳,牆上貼著英語單詞,吃飯的時候也喃喃念著英語單詞,有時候打招呼會突然蹦出幾句英語。
  考試過後柳璃戰戰兢兢地等分數,沒幾天分數就下來了:61分。她趕緊給程遠航打電話,興高采烈地匯報:“我英語過級了,61分呢,還多了一分!”
  “四級?”
  “……三級。”
  話筒那頭沉默了許久,才聽到他有些咬牙切齒的聲音:“我四級過了,86分。”
  她立馬焉了下來。
  大二下學期的最後一個月就在無休無止的背書、考試中度過,梔子花香再次溢滿整個校園時,柳璃終於修完了所有該修的課程,就等著暑假過後實習的開始。
  程遠航回到家就給她打電話,約好晚上七點在中心花園見麵,她迫不及待地六點就出發,到達地點時發現才六點二十,沮喪極了,又舍不得離開,就坐在花壇旁邊等。
  才剛坐了沒幾分鍾,一雙手悄悄從後麵蒙住她的眼睛,嚇得她尖叫一聲。
  “是我。”程遠航笑意盈盈地站在麵前。
  “你怎麽就來了?”
  “我怕你等我,所以早點過來,沒想到你比我還早。”
  真像兩個傻瓜呢。她傻傻地看著她,他也傻傻地回望她,終於不再顧忌四周的人來人往,撲上去緊緊擁抱在一起。
  半年不見,程遠航好像又長高了一些,還長胖了,不再是以前瘦瘦的樣子,那時候柳璃老以為如果來一陣狂風,一定會把他直接刮到電線杆上去。他的懷抱還是那樣熟悉,她緊緊抱著他,感覺就像做夢一樣。想了半年的這個人,就這樣出現在麵前了嗎?他是真的嗎?還是隻是做夢……喜悅夾雜著許多說不清楚的焦慮湧上心口,她什麽都不能做,隻能拚了命似的抱緊他,用盡全身的力氣。
  為什麽會焦慮呢,他不是就在眼前嗎?柳璃想不明白,隻知道這一刻她愛他,從來沒有過的深切的愛,甚至帶著濃濃的恐懼,生怕他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了。
  如果以後的日子沒有他……不,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兩個人見麵的時間不太多,因為柳璃要陪著林月散心。
  林月的精神狀態很不好,她媽媽再一次下了通牒,叫她跟傅小光分手,前幾天林月偷偷摸摸給他打電話被媽媽抓個正著,林媽媽氣壞了,搶過話筒把小光臭罵了一頓,完了又把女兒罵一頓,還打了她一巴掌。她哭著跑到柳璃家,不一會兒林媽媽的電話就追過來,要柳璃幫她好好看著女兒,柳璃隻好隨口敷衍幾句。
  見不得好朋友這麽頹廢的樣子,柳璃安慰道:“你給小光打電話吧,用我家電話打。”
  “不行,”林月連連搖頭,“你已經幫了我很多忙了,要是被許姨跟我媽發現了,還不知道會把你怎麽樣呢。”
  說得也有道理,柳璃隻好提議出去逛街,大白天的太陽太曬,兩人吃過晚飯後去新建的步行街閑逛,順便看看衣服。
  夏季正旺,短袖衣服已經開始打折了,幾個品牌T恤的價格甚至低到十幾元,兩個女孩挑挑揀揀,不停地在試衣間進進出出,忙得滿頭大汗,林月的臉上也漸漸開始露出笑容。
  “林月,林月!”遠遠地有人叫她,接著兩個女孩跑進店裏。
  柳璃剛從試衣間出來,身上穿了一條碎花連衣裙,看到林月身邊的兩個女孩,心裏猛地一突。其中一個不認識,另一個……
  是徐薇。
  林月給雙方介紹:“這是我好朋友柳璃,理科班的,這是我文科班的同學孫小玲。”指了指徐薇,小聲說,“你是,徐薇?”
  孫小玲笑著說:“徐薇是我初中同學。你們應該見過麵吧?都在一個學校。”
  柳璃和林月都遲疑著點點頭。
  聊了幾句,林月問孫小玲:“你考哪兒了?”小玲第一年沒考上,複讀了一年,林月不知道她考在哪個學校。
  “××大學,在E市。”
  “這麽遠?”林月驚呼了一聲,“你舍得你爸媽呀?”
  孫小玲笑笑,“這算什麽遠,徐薇才考得遠呢,H市,冰天雪地的,也不怕凍著。”
  “你在H市?”林月張大了嘴巴。
  “嗯。”徐薇抿起嘴笑,“我跟小玲一樣,複讀了一年考去的。”又嬌嗔地挽住小玲的胳膊,“還好啦,哪有你說的那樣,學校都有暖氣的。”
  柳璃在一旁呆呆地說不出話來,林月看了她一眼,接著問:“你怎麽想到考H市?”
  “還不是因為——”孫小玲搶著要說什麽,被徐薇捂住了嘴,嘿嘿笑了幾聲,“沒什麽沒什麽,徐大小姐,我不說還不行嗎?”
  幾個人又閑聊了一會兒,然後揮手道別。柳璃走回試衣間把衣服換下來,沿著街道兩旁的店鋪慢慢走,一直不吭聲。
  “你倒是說話啊,”林月急了,“是不是因為徐薇考到——”
  “別說了。”柳璃拉了她胳膊一下,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開口,“月兒,你覺得徐薇漂亮嗎?說實話。”
  “嗯,還行。”
  “我覺得她挺漂亮,說話也柔聲細語,甜甜的。月兒,你要是男的你會喜歡她還是我?”
  “這怎麽比啊。”林月叫起來,“那個什麽航明明就是喜歡你嘛,徐薇願意考到H市那是她的事情,跟你們倆又有什麽關係!”
  “是沒關係,可我心裏難受。”
  “你難受什麽呀……”
  話沒說完,柳璃突然蹲到地上,把頭埋進手臂裏,林月趕緊跟著蹲下去,小心地伸手把她圈在懷裏。她知道柳璃想哭了,每次想哭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偷偷地掉眼淚,完了又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難受,就是難受。”柳璃帶著鼻音慢慢說,“徐薇在H市一年了,我現在才知道,她在程遠航身邊一年……月兒,我就是難過這一點,他為什麽不告訴我,徐薇也考到他那個地方了?徐薇明明就是為了他才考過去的,我都能看出來,我真的能看出來……他什麽都沒有說,他為什麽不說……”
  她終於明白那些焦慮從何而來,不僅僅是因為程遠航沒有明確地表示過心意,還因為他有所隱瞞,即使隱瞞的內容跟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可那個女孩是徐薇,是他青梅竹馬十數年的好夥伴,是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他曾經喜歡過的女孩。
  徐薇於她,就是擋在麵前的一朵帶刺的玫瑰花,她這顆野草比不過玫瑰花的嬌豔美麗,想抬腳邁過去,偏偏又有尖利的刺紮著她,隻能眼巴巴地停在遠處看著對麵的風景,始終無法抵達那風景的深處。
  是的,她抵達不了,他的內心。

  第十一章 蛻變
  大三一開始,係裏給安排了實習單位,柳璃和馮小麥、何晚在同一個商貿公司,張露和李豔玲在一家大酒店,隻有葉美珠落了單,獨自一人窩在一家化工廠。
  美珠又換了一個男朋友,甩了計算機帥哥,轉向同係的另一個帥哥;張露仍舊陷在眾多追求者中,頭痛不已;李豔玲跟金融係一個長得瘦瘦小小的男生正式開始交往,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直呼“美女配青蛙”;至於柳璃這邊,柯鎮惡被發配到郊區實習,再也沒有時間送花點歌,倒是省了不少麻煩。
  實習過程很辛苦,她們實際上就是打雜小妹,單位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可以隨時使喚她們,跑腿遞文件、端茶送水、打掃衛生等等,還要認真學習認真鑽研,一天下來累得不成樣子,回到寢室第一件事就是睡覺,幾乎沒有時間跟男朋友卿卿我我聊天寫信。
  再過幾天就是“十一”黃金周,休息日,212寢室幾個變瘦了一圈的美女圍在一起討論,黃金假期該去哪兒玩,當然首先就否決掉了美珠那個旅遊城市。小麥提議去湘西鳳凰,何晚想去沿海城市看海,正吵吵嚷嚷鬧得凶,樓下傳來“212,柳璃,電話”的大喇叭聲。
  幾個人起哄,“航航來慰問我們家璃璃啦!”
  柳璃扯開嘴角笑笑,慢騰騰地從床上下來,往傳達室走去。她沒有跟程遠航說起徐薇的事,隻是想讓他親口跟她坦白,卻又不知道該怎麽提示他才好,所以一直把火氣憋在心裏。其實她很明白,徐薇考到H市跟他沒什麽關係,或許他們兩個平時都沒有聯係也說不定,可她心裏就是有個疙瘩,難以釋懷。
  話筒就放在桌上,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拿起來。
  “喂?”
  “璃璃,是我林月。”
  “……月兒?”心口湧上一股強烈的失望,她歎了口氣。“什麽事?”
  那頭沉默了很久,才小聲說了四個字:“我懷孕了。”
  一個半小時後,柳璃氣喘籲籲地站在林月麵前。林月瘦了不少,漂亮的的大眼睛底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單薄的身子掩在淡藍的棉布裙下,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
  兩人在校園裏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柳璃劈頭就問:“傅小光人呢?”
  林月笑笑,“我們分手了。”
  “……你、你說什麽?”張大的嘴能塞得下一個雞蛋。
  “我又沒騙你。”她語氣輕鬆,仿佛在說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前兩天我打電話給他,就是想跟他說我懷孕了,還沒等我開口,他就先提出分手。”
  “為什麽?”
  林月扭頭望著旁邊蔥蔥鬱鬱的灌木叢,沉默半晌。“璃璃,我不想說他了,我現在沒辦法要孩子,你看怎麽辦?”
  “可你得跟傅小光說——”
  “我們已經分手了璃璃!”她突兀地大叫一聲,“這件事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不要再提他好不好,不要再提他了。”
  “好好,我不說他了,不說了。”柳璃趕緊安撫幾句。
  林月麵無表情地說:“懷上還不到兩個月,應該可以吃藥流掉,我們旁邊診所裏就有那種藥,而且便宜——”
  “你神經病,吃什麽藥!”柳璃立即截住話頭,她在報紙上看到過,吃藥墮胎不僅疼痛難熬,而且對人體的傷害比較大。“真不想要了就去醫院,我聽說有一種無痛的手術,你就去做那種,花多少錢都行,我卡裏有錢。”
  “璃璃……”
  柳璃伸手抱住她,輕聲說:“月兒你別傻,聽我的話,我們去大醫院做手術好不好,做完了就沒事了……月兒別怕,你還有我在這兒呢。”
  “十一”七天假,柳璃陪著林月待在宿舍裏,幸好林月的室友都出去玩去了,寢室裏隻剩下她們兩個,兩人翻了幾大疊報紙,終於確定了一個比較好的醫院做手術。
  臨走前,林月將幾封信放在柳璃麵前,“你不想知道我們為什麽分手嗎?”
  信是傅小光寄來的,柳璃隨手打開了一封。
  內容無非是說,林媽媽給他們倆的壓力太大,他也沒辦法就這樣一無所有地去愛她,她跟他在一起會吃苦,他不能耽誤她的時間……雲雲。
  柳璃把信看了一半就放下了,拉起林月的手,“我們走吧。”
  怕手術的錢不夠,柳璃順路去銀行取了一千塊,加上林月手中的八百,想想手術費應該差不多了,到了醫院交費後,才知道加上所有費用七百塊都不到,白擔心一場。
  手術很快,二十分鍾後林月走出手術室,臉色還不錯,走路也挺有力氣的。兩個人在走廊上坐了一會兒,從樓上下來一個年輕女孩子,一路“哎喲哎喲”地叫,臉色慘白,汗水把頭發全巴在臉上,一個男孩子在旁邊攙著她的胳膊,一邊小聲嘀咕:“吃粒藥能痛成這樣?真是,怎麽痛成這樣……”
  林月臉色微變,悄悄握住柳璃的手,低聲說:“謝謝你,幸好你讓我來做手術。”
  “傻月兒,”柳璃微笑,“我不能再讓你痛了。”
  醫生交代手術後要好好補身體,柳璃到超市買了一些營養品和一隻烏雞,又不知道該怎麽弄,於是跑到校外的小餐館請別人燉,給了老板十塊錢,燉出了一大鍋湯,林月喝到想吐了都沒喝掉一半,硬逼著柳璃一起喝,兩個人苦著臉捏著鼻子“咕嚕咕嚕”往下灌,總算完成了這項任務。
  吃了四天烏雞紅棗湯,想想應該補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去餐館炒了幾樣喜歡吃的小菜回寢室準備大吃一頓,吃到一半,林月從床底下摸出一瓶啤酒,洗了兩個杯子倒滿,舉起杯說:“來,為我慶祝一下,慶祝我結束一段感情。”
  柳璃舉起杯“咣”地一聲碰了碰。“能忘了就都忘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兩人都不會喝酒,一瓶啤酒還沒見底,林月就開始頭暈,嘻嘻笑著倒在床上唱歌,柳璃也搖搖晃晃地起身想躺到床上,結果額頭撞在上鋪的鐵架上,大呼小叫了好久。
  林月喃喃地說:“我們分手了,我們終於分手了……璃璃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就想過我們有可能分手,卻沒想到是這樣……我都已經打算跟我媽攤牌了,就算她不要我這個女兒,我也要跟小光在一起。我知道我媽對他態度不好,他也受了很多委屈,可是他為什麽就不能再博一次?我已經準備好跟著他,吃苦也行受累也罷,隻要他再堅持一下……如果我們都盡力了,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再分手,我沒有怨言,可他就是一句‘我不能耽誤你”就把我甩開了,我們六年的感情,怎麽這麽容易就散了呢?怎麽就散了呢……”
  她閉著雙眼輕輕訴說,淚水一滴一滴打濕了枕巾,也燙疼了柳璃的五髒六腑。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世界上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就遇到那一個呢?遇到了,愛上了,明明甜言蜜語發誓永不分離,卻在小小的挫折麵前止步,甚至後退。這世上,能將愛情堅持到底的能有幾人?
  “月兒,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永遠的愛情?”
  “愛情?”林月歎息一聲,“什麽愛情,什麽永遠,都隻在童話裏才有,公主和王子隻能在童話裏幸福到永遠,如果走到現實中來,一樣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變成癡男怨女,不得善終。”
  柳璃搖頭,又點點頭,複又搖頭。
  不,她相信愛情有童話,如果沒有,她也要和程遠航創造一個童話。
  程遠航的來信中仍然沒有提到徐薇的事,柳璃心裏的焦慮越來越明顯,終於有一天在信上寫了一句話: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幾天後她自己都忘了信上寫些什麽,照例在商貿公司給同事們作牛作馬,中午休息時,辦公室的電話“叮鈴鈴”地響,接起話筒,裏麵傳來熟悉的聲音:“請問您這兒有一個叫柳璃的實習生嗎?”
  “……程遠航?”她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璃璃。”終於放下心來了,程遠航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你怎麽知道我這兒的電話?”她隻告訴過他公司的名稱,沒有說過電話號碼。
  “你說我瞞著你什麽事?”他答非所問。
  “嗯……”柳璃突然覺得不好開口,咬著唇不說話,直到他開始催促才小聲說,“我聽說徐薇考到你那邊去了,你都沒告訴我。”
  他哼笑了一聲,“就這件事?我沒覺得這件事非告訴你不可。再說,她考過來是她的事,跟我有什麽關係?”
  “可她、可她就是奔著你去的。”
  “你聽誰說的?”
  “難道不是嗎?”
  “璃璃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想什麽,我就想為什麽你不告訴我她在你那邊,她都在H市一年多了,我還什麽都不知道,還是聽同學說起才明白!”
  “你明白什麽呀?”程遠航來氣了,語氣急促,“我都說過了她跟我沒關係,你幹嘛在這件事上糾纏不清?你到底想怎麽樣啊?”
  “我……”她說不下去了。想怎麽樣?我想讓你整天陪著我,想讓你送花給我,想讓你對我說甜言蜜語,想把徐薇扔到爪哇國去……可是這些話,怎麽說得出口?“我沒事了。快上班了,下次再聊吧。”
  “好。璃璃你別亂七八糟想,知不知道?”
  “知道了。”她答應一聲。
  雖然把問題提了出來,可心裏那種沉甸甸的感覺仍然存在。問題解決了嗎?好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卻又湧出更多難以言明的沉重,這些沉重盤踞在心頭,帶著唯恐失去他的忐忑不安,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是她小題大做了嗎?
  很多年以後柳璃才明白,遙遠的距離會讓人產生對未來的恐懼,那個她愛的男孩子離她三千公裏,她隻是害怕守不住那顆心。
  掛了電話,程遠航突然有些生氣,這陣子他感覺到了柳璃對他的態度有所變化,卻沒想到是為了這麽一件小事情。別看這小妮子平時一副好說話的模樣,要是真正胡攪蠻纏起來,他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隻能待在一旁生悶氣。
  其實早在寒假的時候,他就打算把徐薇考到H市的消息告訴她,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小題大做。徐薇來H市跟他有什麽關係?就算真的是為了他而來,他也沒有權利幹涉別人的任何決定。他跟徐薇有過一段故事的確沒錯,可那都是初中時的朦朧往事,自從喜歡上柳璃之後,就把徐薇從心裏徹底刪除了。
  坐在一旁的歐陽俊宇一巴掌拍到他肩上:“怎麽了,吵架了?”
  “沒事,就是為了徐薇的事情,她怪我沒告訴她。”
  “唉,女孩子就是小心眼。放心好了,我們家小猴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就搶遊客背包的獼猴,你的心思她肯定明白,過兩天保證沒事。”
  “去你的,說了別叫她小猴。”程遠航笑著推了他一把,心裏輕鬆了不少。
  上午收到柳璃的信,被那句“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給怔住了,左思右想沒有結果,於是一中午時間都在狂打電話,打114查到她實習單位的總機號碼,又不知道部門的分機號,咬著牙從1開始撥打,心想,如果撥到99還找不到人,那就晚上再往寢室裏打。結果撥到9的時候,正好是柳璃接的電話——
  這算不算心有靈犀?
  盯著書桌上笑意盈盈的照片,程遠航突然又笑了,伸手一指:“你啊,真是小心眼。”
  
  第十二章 分歧
  相對來說,專科生的學曆比起其他應屆畢業生確實比較低,柳璃、何晚和馮小麥很明白自身的差距,因此在工作上分外努力。時間一長,公司領導對她們的業務能力刮目相看,從最開始的置疑,很快轉變為比較滿意。其實,專科生並不比本科生差多少,他們的優勢在於更能吃苦耐勞,專業基礎也相當紮實,比起本科生的自命不凡要務實得多。
  轉眼間就快到元旦了,寒假在即,領導詢問實習生願不願意在假期裏值班,當然,還是有十天春假。何晚和馮小麥都點頭答應,柳璃猶豫了一會兒,也表示“行”。她想的是,省城離家裏不過一個多小時車程,如果想見程遠航,可以叫他來市裏,兩個人還能去公園遊樂場玩玩,還有新建的摩天輪,他們都沒玩過的呢。
  元旦那天是星期六,柳璃前一天晚上就回到家,這麽有曆史意義的夜晚可不能隨便浪費了。
  千禧年的前一夜注定是一個不能入眠的狂歡夜,每個電視台轉播的節目裏都是人山人海,人們聚集在廣場上歡呼,諾大的鍾表懸掛在廣場上方,分分秒秒都在提醒每個人,距離下一個千年還有多少時間。
  柳璃倒不在意這些,父母在樓下看電視,她就窩在自己的小房間裏打電話,因為怕時間太晚電話線路忙,所以從十一點就開始往程遠航的寢室撥電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撥通了。
  “我要跟你聊到十二點。”電話剛接通,她立即宣布。
  程遠航在那邊笑,“好,隻要你不怕浪費電話費。”
  電話信號似乎不太好,話筒裏有雜音,不過兩個人還是聊了很多。
  柳璃從沒覺得自己居然有這麽多話想說,甚至聊起了小時候的糗事,聽到話筒裏傳來遙遠的笑聲,她也笑,也許是因為這千載難逢的夜晚,她的整顆心被甜蜜充塞得滿滿當當,滿得仿佛帶著絲絲滲骨的疼,那樣深刻,那樣難以忽略,那樣令人想大聲地表達些什麽。
  樓下電視機裏傳來倒計時的歡呼聲:“十、九、八、七……”
  每一聲都像鐵錘重重地敲擊在她的心上,她突然緊張起來,兩個人都沉默不語,隻聽到周圍的呼聲縈繞在話筒兩端,“……三、二、一!”
  柳璃閉上眼,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程遠航,我愛你!”
  我愛你,你聽到了嗎?
  話筒裏傳來很大的尖叫聲,好像是他的室友在旁邊笑著鬧著,她按住狂跳不止的胸口,深深地吸氣、吐氣、吸氣……時間過得很慢很慢,每過一秒都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她緊緊閉著雙眼,逐漸聽不到耳邊的喧囂聲,隻能感覺到心髒在狂亂地跳動——
  砰砰!砰砰!!砰砰!!!
  程遠航,我愛你,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璃璃,你剛剛說什麽?”
  清晰的聲音飄進耳裏,她猛地睜開雙眼,一霎那間,所有的勇氣全部拍著翅膀飛走。“嗯……我說,我說祝你新年快樂。”嘿嘿傻笑兩聲,“你呢,你想說什麽?”
  “我……也祝你新年快樂。”
  “哦。”她沮喪地應了一聲。“對了,市裏新建了一個遊樂場,有摩天輪呢,等你寒假回來的時候我們去玩好不好?還有還有,海底世界我也沒去過。”
  “好啊,沒問題。”
  “不見不散。”她抱著話筒傻笑,心裏暖暖的,又帶著一點點不甘心的失落。
  沒關係沒關係,柳璃安慰自己,這次他沒聽清楚不要緊,下次玩摩天輪的時候再說,在那麽高的位置,在藍藍的天空中,再說一次“我愛你”。
  公司給的假從臘月二十八到正月初七,放假前一天,柳璃正在寢室裏收拾東西,接到程遠航的電話。
  他劈頭就說:“我沒買到回家的票!”
  她一下子懵了,好半天才問:“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算了,我不回來算了。”
  不回來?柳璃一下子想到徐薇,心口猛地一突。“那……歐陽呢,歐陽買到票了嗎?”
  “也沒。就是那臭小子,把錢給他叫他去買票,結果他去晚了沒買到。”
  “哦,那、那徐薇呢?”
  “她不回去。璃璃你不要老是說她行不行?”
  “我就是問問。”
  程遠航提高了聲音:“你想哪兒去了?我不回來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要是不相信,你來問歐陽,他就在我旁邊。”
  “你把歐陽扯進來幹嘛?”她有些生氣,也抬高了音量,“你不回來就算了,我正好要在公司加班,也沒時間陪你,你自己玩去吧!”
  他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本來就為了買不到票窩著一肚子氣,再加上她的無理取鬧,再也控製不住脾氣,大聲說:“你到底想怎麽樣?每次打電話都說徐薇徐薇,我都說了多少遍了,她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為什麽還要提?買不到票又不是我的錯,你知道春節的時候有多難買票,你回家坐汽車你當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不知道,那你就呆在H市吧,別回來了,我也不稀罕!”
  “璃璃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擠出一句,“我不想跟你吵架,沒事我掛了。”
  還想掛電話?柳璃氣壞了,衝著話筒大嚷:“難道我想跟你吵架?你是不是認為跟我打電話沒意思?我也覺得沒意思!”
  “啪”地一聲,把電話掛掉了。
  怎麽回事?!
  程遠航拎著“嘟嘟嘟”直響的話筒,半天沒回過神來。真是不可理喻,不就是因為買不到票回不去嗎,值得生這麽大氣?居然還把徐薇給扯了進來,莫名其妙!
  歐陽俊宇坐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因為程遠航係裏的考試安排得晚,所以托他幫忙買票,結果他被室友拉著出去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把正事給忘記了。更沒想到的是,在另一所學校讀書的徐薇知道他們回不去,居然也把票給退了!這都是些什麽糊塗帳啊,歐陽摸著腦袋,一聲接一聲地歎氣。
  “航子,要不你過完年再買票回去一趟吧,小猴好像生氣了。”
  “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程遠航冷著臉。
  “你別這樣啊,女孩子都要哄的,你好好哄哄她不就得了,有什麽好生氣的。”
  “為什麽非得我哄她?如果她對我連這點信任都沒有,我怎麽哄也是白搭。”
  “唉,兄弟你這就不懂了。”剛失戀的室友插話,“女人嘛,想要分手的時候總是找很多理由,明明不相幹的事情她偏要扯進來,還說得頭頭是道。唉,我就是這麽失戀滴~”
  “去你媽的,”歐陽給了他一拳,“你們那點破關係,跟航子他們怎麽相比?人家是高中就開始的,你以為像你那樣,半路上隨手采的一朵花啊?”
  室友幹笑兩聲,“嘿嘿,女人都一樣。”
  程遠航半天沒吭聲,盯著桌上的照片出神。“歐陽,你說,要是柳璃想跟我分手——”
  “去你媽的,”歐陽一巴掌扇過去,“你也跟著發神經啊!”
  “我就是擔心。”
  “擔心個屁!好了,我跟你說,小兩口哪有不吵架的,我還見過打架的呢,打完了還不是親親密密摟在一起?像你們這樣談戀愛談了兩三年,才吵了這麽一次架,放心,保證沒事!書上都說了,適當的吵架能增進彼此之間的感情,你跟小猴的感情,固若金湯!”
  程遠航被逗笑了,拿起電話往柳璃的宿舍樓撥過去,不料那邊占線。過了十分鍾再撥過去,還是占線,隻好作罷,想想等她回家之後再打吧。
  回到家第二天,柳璃就接到程遠航的電話,兩人聊了很久,他先道歉,說自己不該發脾氣,她也不好意思地說是自己在發神經,並且叫他不要再買票了,一來一去浪費時間浪費金錢,很不劃算。足足聊了一個多小時,才心滿意足地掛掉電話。
  這個寒假沒見著麵,柳璃心裏空蕩蕩的,好在初七就開始上班,工作任務愈加繁重,她很快就把自己融入到工作中去,對程遠航的思念也沒有那麽強烈了。
  離畢業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同學們已經開始急著找工作,因為專科生的畢業去向一般都是打回原籍,有的人想留在省城,就在實習單位的領導身上拚命下功夫,聽說有位金融係的女生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犧牲色相勾引上司,偏偏又沒有做好保護措施,結果懷孕了,被學校毫不留情地予以除名,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工作沒撈著,連畢業證都保不住。
  “後來怎麽樣?”柳璃問李豔玲。
  豔玲的男朋友還是那位金融係瘦瘦小小的男生,兩個人感情還不錯,主要是男孩子肯遷就,對女朋友簡直言聽計從,像伺候慈禧太後一般伺候著這位李大小姐。
  豔玲嚼著男友專程送來的紅富士,吭吭哧哧地說:“聽說她回老家了,要把孩子生下來,以後找那個經理打官司呢。那男的給了她五萬塊錢,叫她把孩子打掉,她不肯,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以為用錢就能打發一切嗎?”小麥咬著牙說,想了想又更正,“我們家原野除外。”柳璃和何晚都朝她翻白眼,她趕緊又補充:“還有航航、謝文斌,都是好男人。”見豔玲也送了個衛生眼過去,沮喪地縮到被子裏不敢再吭聲。
  柳璃翻著程遠航的來信,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他說將來會買個大房子住,還請個傭人來照料她,再養條小狗……
  他的意思是說,以後不要她找工作,不讓她受職場中的苦嗎?不工作的話呆在家裏幹什麽呢,生孩子?那將來他們的孩子叫什麽名字?
  她趕緊翻出一本舊舊的漢語字典,翻了幾頁,臉一紅,忍不住打了自己一巴掌,小聲說:“不知羞。”
  “你幹嘛?”小麥湊過來問。
  柳璃嘿嘿笑,“打蚊子。”
  商貿公司對幾個專科生的工作能力越來越滿意,特別是柳璃和馮小麥,兩人茆足了勁做業務,居然簽到了一個數目比較大的單,這在實習生中還是首次,公司老總在大會上特意表揚了兩個女生一番,還獎了一筆錢。
  回到學校,兩人請平時玩得比較好的朋友去餐廳大吃一頓,包括李豔玲和葉美珠的男朋友、追求張露的一個男孩,還有柯鎮惡。
  一群人叫了一箱啤酒,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柯鎮惡借著酒勁說:“柳璃,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我是真的喜歡你,你給個機會不行嗎?”
  “對不起,沒有機會了,我跟你真的沒有可能。”不是不知道愛一個人的苦,可她已經有了程遠航,其他的男人再好,她也隻能說聲抱歉。
  柯鎮惡沉默了一會兒,說:“他在那麽遠的地方,你們這樣兩地分開,感情能有多深?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他在那邊幹了些什麽你都不知道,你還——”
  “知道不好聽還說!”柳璃打斷他的話,“你再說下去,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一時間氣氛凝結,好在幾個男生及時打圓場,嘻笑間將這場慶功宴繼續下去。
  晚上回到寢室,不知是酒勁上來了還是別的原因,柳璃特別想聽到程遠航的聲音,興衝衝地跑到樓下打磁卡電話,才“嘟”地響了一聲,那邊就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你找誰?”
  她愣了一下,以為是哪個室友的女朋友,回答道:“麻煩你找一下程遠航。”
  “遠航你電話!”女孩喊,然後柳璃聽到另一個聲音,分外熟悉。
  “徐薇,你別亂接電話。”
  ……徐薇?!
  這麽晚了,徐薇怎麽還在他寢室?而且還喊他“遠航”,這麽親密的兩個字,連她都沒有叫過,難道真如柯鎮惡所說的,他在那邊幹了些什麽她都不知道?
  柳璃隻覺得渾身的血液直往頭頂湧去,對方“喂”了兩聲,她“啪”地掛上話筒,順著牆壁蹲到地上,呆呆地盯著前麵不遠處的花壇出神。樹底下似乎隱約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她根本無心理會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猶如脫韁的野馬在腦海裏放肆奔騰。
  不知想了多久,也不知想了些什麽,一雙手臂把她拉了起來,是小麥。
  “快去接電話,你們家航航打來的。”
  柳璃站起身,這時才發現臉上涼涼的,一摸,是淚。

  第十三章 離別
  “剛剛是不是你打電話?”程遠航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怎麽不說話了?”
  柳璃用力咬著唇,“徐薇怎麽在你那兒?”
  “我就知道是你打的電話,聽到我的聲音就掛掉。你以為我跟她怎麽了,我都說過了什麽都沒有,你就這麽不信任我?”
  “那、那她幹嘛這麽晚還在你那兒?”
  “她在哪兒不是重點,重點是你信不信任我!”
  柳璃張口想說點什麽,突然聽到從話筒裏傳來模糊的“遠航遠航”的叫聲,委屈一下子湧上心口,她借著酒勁喊:“我不信任你又怎麽樣?我就是不信任你,你說,徐薇在你那兒幹嘛,你說啊!”
  “你……柳璃,你簡直不可理喻!”
  “你現在才知道我不可理喻啊,我就是這麽不講理怎麽樣?徐薇比我講理,比我漂亮,比我有風度,你去找她啊,她正好也是為了你才去的H市,你們在一起就別管我了!”
  程遠航深吸了幾口氣,聲音裏夾雜著控製不住的怒火:“柳璃你把我想成什麽樣的人了?我在你眼裏就是這麽一個朝思暮想的人?我告訴你,你再這樣胡鬧下去,我、我……”
  “你想怎麽樣?想跟我分手嗎?”她一下急了,口不擇言,“分就分,我學校裏也有人追我,我才不稀罕你!”
  “你再說一遍試試!”
  柳璃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麽重的話,淚水立即湧上眼眶,衝著話筒語無倫次地大叫:“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從來都沒有說過喜歡我,你喜歡的是她對不對?以前就喜歡她,現在還是這樣,現在好了,她在你身邊了,我本來就不應該打攪你們……”
  “璃璃,我們都靜一靜好不好?”
  “你叫我怎麽靜,你現在又不在這兒,我什麽都看不見,你們做些什麽我也不知道——”
  “柳璃!”他暴喝一聲,震得她耳朵嗡嗡響,“我看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特別是你!你給我好好想想,我做過什麽錯事沒有?”
  “是,你沒錯,全都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行了吧?”
  “我不想跟你吵,過陣子再給你電話。”
  “哎……”她張開嘴還想說點什麽,話筒裏傳來“嘟嘟”的掛斷音。
  他掛掉了?他居然就這樣掛掉電話了?!柳璃愣愣地盯著手中的話筒不知所措。
  “啪”的一聲,程遠航生氣地摔上話筒。
  這是他第一次對女孩子發火,怎麽也控製不住心頭的憤怒。難道自己還不夠忍讓嗎,可是越到後麵,柳璃的想法越不可理解,他不明白,為什麽她總是抓著同一個話題翻來覆去地問,似乎不問出一個結果就不罷休。
  可是能有什麽結果呢,他煩躁地抓抓頭發,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厭煩和失望,往日溫和可愛的小猴到哪兒去了,怎麽變得這樣張牙舞爪難以適從?也許是因為臨近畢業有壓力,再加上工作太累的原因吧,他替她找了一個理由說服自己。
  今天徐薇會在這兒,隻是因為一個室友過生日,而室友的女朋友認識徐薇,所以邀她一起過來。接到那個掛掉的電話,他就猜想肯定是柳璃打的,想立即回撥過去,又怕把好端端的生日宴會弄得一團糟,於是等了一會兒才拿著201卡去樓下打電話。
  徐薇和歐陽俊宇不明所以,也跟著下樓,正好聽到兩人在電話裏吵得不可開交。
  歐陽問:“你怎麽不跟她解釋一下?”
  程遠航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徐薇,有些難堪,“沒什麽好解釋的,如果她信我,什麽都不用解釋。”
  “你好歹也說明一下啊。”
  “說明什麽呀,芝麻點的事也要一五一十地匯報,這不……”他閉上嘴,後麵的話沒說出來:這不明擺著讓人看笑話嘛,現在就這樣,將來百分之百是氣管炎。
  歐陽心知肚明地笑笑,“好像不早了,徐薇,我送你回學校吧。”
  徐薇咬著唇,眼睛瞟向程遠航,見他低著頭不吭聲,心裏更加難過,揚起頭滿不在乎地說:“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送你。”程遠航當然聽得出來她的賭氣。
  歐陽陪著兩人走到校門口便轉身回了寢室,一路上,程遠航一直默默無言,隻顧低著頭走路,對徐薇的問話也心不在焉,“嗯啊”幾聲了事。
  兩個學校隔得不遠,十幾分鍾後就看到了燈火燦爛的大校門,徐薇終於忍不住試探著問:“遠航,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
  程遠航一愣,“什麽?”
  “我看你悶悶不樂的樣子,是不是我做錯了?”
  他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搖搖頭,“沒有,你沒做錯什麽。”
  “那你幹嘛生氣?”
  “我沒有生氣,就算生氣,也不是針對你……要不要我送你到寢室樓下?”
  “不用了。遠航我問你……”徐薇低頭思索了幾秒,鼓起勇氣說,“我哪裏比不上她?”
  “啊?”
  “我哪裏比不上柳璃?”
  程遠航一怔,停下腳步神情嚴肅地望著她。“不是比不上比得上的問題,而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現在喜歡的是柳璃,我隻喜歡她。”
  “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那麽多年的感情到哪裏去了?”她不死心地追問。
  從有記憶起,她和程遠航就幾乎形影不離,一起上學一起玩耍,從小學到高中,從來沒有分開過,認識他們的人,包括雙方的父母,似乎都承認了他們的關係。
  程遠航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之類的話,可她相信,他們都能明白對方的情意。她記得直到初三,兩人還經常手拉著手去逛家門口的公園,那時候他的手掌瘦瘦小小的,有時走著走著就鬆開了她的手,她立即追上幾步重新拉住他,於是他便笑,將她的小手抓得牢牢的,黑亮的眼睛裏有讓她心慌意亂的光芒。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秘密,他知道她十二歲那年來初潮,她也知道他十四歲那年某天早晨起來偷偷摸摸洗睡褲。
  那樣的兩小無猜,那樣的親密無間,到了高中卻漸漸生疏,她甚至想不起來,到底是哪一天他不再願意牽她的手?他的個子越來越高,看她的眼神也開始變得飄忽,常常盯著某個角落發呆,連她在旁邊大聲說話都聽不見。直到高三開始,有一天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我同桌是個女的。”
  徐薇很奇怪,“女的就女的,怎麽了?”
  他不說話,隻是抿著唇笑,眼底有著久違的光芒,一霎那間,她什麽都明白了。
  他們的青梅竹馬,到底敵不過某個女孩的燦爛一笑。可這十幾年的愛戀癡纏,怎能輕易就放手?她不肯服輸,茆足了勁複讀一年考到H市,希望能贏回程遠航的目光,卻仍然敗了。
  現在,他就站在她的麵前,熟悉的眉目、熟悉的嗓音,她癡癡地看著他,從他眼裏看到了拒絕和疏離,那樣的神情,讓她的心縮成一團。
  她隻能自欺欺人地說:“我們在一起十幾年啊,十幾年啊……遠航,你不喜歡我嗎?”
  “對不起,”程遠航搖頭,“我是喜歡過你,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不相信……我覺得她一點都不適合你,她根本就不了解你,你們的性格相差這麽大,而且距離隔得這麽遠,我一點兒都不看好你們……你看,今天不就吵架了嗎?”
  “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情。”沉默半晌,他認真地開口,“徐薇,可能我沒有跟你說清楚,我喜歡她,從高二就開始了,不管她是什麽樣的性格我都喜歡,即使將來我們分開了,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其實這些話他早就想說了,隻是怕傷了對方的心,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才好,所以才會放任她一次又一次地靠近。現在終於說出來,心裏也舒坦多了,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
  徐薇無意識地搖搖頭,轉身朝宿舍大樓走去,“你回去吧,我到了。”轉身的刹那,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程遠航站在路邊,看著她匆匆走完這一小截路,身影消失在宿舍樓的大門口,才慢慢往來時的路走去。
  回到寢室,他盯著桌上的照片看了好一陣,拿出筆和紙準備寫信,想了想,又放下了。寫些什麽呢?還是讓彼此都冷靜一下比較好。
  離畢業的時間越來越近,每個人心裏的那根弦也越崩越緊。這時候的畢業生都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柳璃也不能免俗,盡管有好一陣子沒跟程遠航聯係了,信也不見一封,但也沒辦法,公司事情一大堆,還要經常回學校匯報情況,根本沒有時間顧及自己的私事,再說前陣子還吵了一架,想想都覺得臉紅,更不好意思恬著臉去找他。
  公司領導對柳璃和馮小麥很是中意,有幾次似有似無地提到,畢業之後可以將她們簽下來,兩人的工作勢頭也越發高漲,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公司值班。
  小麥說:“柳璃你看,情場失意賭場得意啊,跟航航吵一架,倒換來一個工作。”
  柳璃笑罵道:“拿你們家原野去換個工作,你願不願意啊?”
  “不願意!”小麥立即搖頭。“哎對了,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原野往這邊一個公司投了簡曆,他說那家公司對他很感興趣,搞不好就能留在這邊呢。”
  “那就恭喜你啦,你們夫妻比翼雙飛吧。”
  “討厭。”她羞答答地紅了臉,“你跟你們家航航怎麽樣?”
  怎麽樣?就這樣唄,柳璃聳聳肩,當作回答。
  說實話,她很羨慕原野對小麥的寵愛,寫來的信裏麵永遠充滿了溫情默默的語句,有時還會夾上一兩片楓葉,或者將信紙折成心型寄過來,這份甜蜜連旁人都能強烈感覺到。相比之下,程遠航對待她,就像一壺放在爐子上燒著的水,溫暖,有時也燙人,然而那爐火始終不旺,那壺水也就怎麽燒也燒不開。
  是不是自己要求太多了?可是,以前傅小光對林月也是那樣細心嗬護啊,為什麽程遠航就做不到呢?柳璃也渴望他能將她捧在手心裏,討好她、遷就她、哄著她,把她當成公主一般,即使下一秒再狠狠將她摔回原形,她也甘之若飴。
  可她,終究隻是穿上了公主裙的一顆野草,害怕某一天王子識破了她的庸俗和渺小,會將手中的皇冠送予他人。
  再過一個月,三年前邁進這張校門的學生們,又即將邁出校門成為社會新鮮人。係裏早就有人開始進行聚餐了,抓緊最後的時間進行酒量訓練,學校裏經常可以看見有人舉著酒瓶搖搖晃晃地走,還不時幹嚎幾句與青春有關的歌曲,純粹無病呻吟的酒鬼形象。
  晚上葉美珠的男朋友請吃飯,美珠在最後一個學期又換了一個男朋友,甩掉同係帥哥,看上了實習單位一個高幾屆的師兄。據小道消息稱,這個其貌不揚的師兄的父親在單位當領導,已經發了話,隻要他們答應一畢業就結婚,美珠的工作可以立即安排下來。
  這件事,讓係裏的同學看她的目光中都帶著鄙夷,212的其他幾個女生也暗地裏惋惜了好一陣。美珠雖然算不上如花似玉,但也嬌俏可人,並且家裏情況也不差,怎麽就同意跟這麽個男人交往呢?不過,議論也是私底下的,她們還是很尊重美珠的決定。
  幾個人吃的是西餐,師兄不愧為出身良好的有錢人家孩子,一招一式非常優雅,燭光下,那張坑坑窪窪的月球臉也相對平整多了。
  美珠經常隨他進出西餐廳,吃相自然比較好,柳璃和何晚勉強懂得一些西式禮儀,吃相也不算難看,張露、小麥依葫蘆畫瓢,學得像模像樣,最可憐的是李豔玲,漂漂亮亮嬌滴滴一個女孩子,瞪著牛排無從下手,最後實在熬不住,索性抓起食物就往嘴裏塞。柳璃第二個熬不住,扔掉刀叉改為用手抓,然後是小麥……到最後,七個人中有六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唯一一個優雅就餐的人倒顯得分外怪異。
  兩個小時的西餐結束,目送那位準丈夫開車離開,美珠歎口氣,“還不如吃串串燒。”語氣裏有明顯的自嘲,眼神也變得空洞。
  柳璃突然明白了她為什麽做這個決定。
  每個人,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無奈,生活上的、情感上的,每一個決定都隻是為了讓自己生存得更好。豔玲心係不般配的窮小子,不畏懼所有人的目光,是一種勇敢;美珠選擇不愛的人做為終生伴侶,麵對周遭的議論坦然處之,是一種頓悟。所有的選擇,都無可非議。
  回到寢室不久,樓下傳來熟悉的大喇叭聲:“212,柳璃,電話!”
  ……是程遠航打來的嗎?多久了?他有多久沒打來電話了?
  柳璃連鞋都沒穿好就往樓下跑,差點在樓梯口摔一跤。
  半個小時後她回到寢室,小麥喜氣洋洋地迎上前:“原野下個星期要來看我,那家公司準備簽下他了,他來看看公司情況,順便來我們學校。”
  “好事情。”柳璃摸摸她的臉,“你真幸福。”
  原野蒞臨這個城市的當天,212寢室全體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稱要給小麥的未婚夫一個好印象,何晚還弄了一張紅紙來,剪了一個歪歪斜斜的“喜”字貼在窗戶上。小麥瞪著眼睛把它扯下來,又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夾在書本中。
  晚上剛吃過飯,就聽到樓下響起大喇叭的聲音,喊馮小麥接電話。六個女生一窩蜂地跑到傳達室,圍在電話機旁豎起耳朵聽牆角,隻聽到話筒那頭傳來模模糊糊的聲音:“……還有事情,明天來好不好……”
  小麥尖叫:“明天?!”
  不知那邊又說了些什麽,她嘟著嘴說:“不行,你一定要來,我們姐妹都打扮好了要看你,你不來就是辜負她們的期望……你不來我就不理你!”
  過了一會兒,她笑得臉蛋變成一朵花,興高采烈地回頭對著聽牆角的眾人宣布:“他說公司事情一弄完就過來。”
  “喔————”
  傳達室響起一陣歡呼聲,接著,六個女生趕緊又衝回寢室,四處查看可有衛生死角,被褥是否疊得平整,陽台上是否有不該出現的內衣內褲……
  小麥在寢室裏坐不住,長時間地踱過來踱過去,最後終於忍不住跑到校門那兒去等心上人。
  這一等就是好幾個小時。期間柳璃去校門口看了幾次,小麥撅著嘴,倔強地坐在大門側邊的花壇邊一聲不吭,任憑她怎麽勸也不肯挪動一下,直到夜深了,門衛過來鎖校門才一步三回頭地回寢室。
  “他怎麽不來呢?不來也應該打個電話呀,怎麽不來呢……”小麥翻來覆去重複這兩句話。
  柳璃安慰道:“可能他臨時有什麽事情絆住腳了,明天一定會來的。沒事沒事,放心睡覺吧,明天一早一定能見到他。”
  小麥喃喃念著躺到床上。
  一整晚,柳璃都聽到上鋪在輕輕翻身,間或有幾不可聞的歎氣聲。第二天一睜開眼,就看到小麥穿戴整齊地端坐在椅子上,臉色黯淡,眼底有淡淡的黑影。
  “212,馮小麥,電話!”
  熟悉的大喇叭聲突然穿透清晨的寧靜,顯露出從未有過的淒厲。小麥在聲音還未落下之前就飛身衝出寢室,柳璃愣了一下,來不及換衣服,披散著頭發跟著衝出去,氣喘籲籲地跑到傳達室,隻來得及接住小麥倒下的身體。
  
  第十四章 永恒
  這世上,沒有絕對幸福的事。
  小麥見到原野時,他已經是冷藏櫃裏一具冰冷的軀體。那天晚上公司領導請他吃飯,結束飯局後已經是九點多,可是為了不讓心愛的女朋友空等一場,他急匆匆地跑到馬路對麵叫出租車,結果一輛刹車失靈的大貨車迎麵駛來……
  悲痛欲絕的雙方父母都趕了過來,一對痛失愛子,另一對痛失女婿。小麥哭了一場之後,在四位老人麵前異常冷靜,親眼看著原野被送進火化間,捧著骨灰盒一滴眼淚都沒有。
  柳璃知道,她的淚,在痛哭的那一夜已經流盡了。
  小麥回家之前的那個晚上,柳璃陪著她在宿舍外的草地上枯坐了一整夜,天將亮未亮時,她輕聲說:“我要回我們小縣城,不會留在這個城市了。”
  “為什麽?”
  柳璃驚訝萬分,前幾天,兩人已經跟商貿公司簽下了工作合同,隻等拿到畢業證之後就可以轉為正式職員,這對於應屆的專科畢業生來說,能進入省城數一數二的大公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小麥一眨不眨地仰頭盯著天空,“這個城市,沒有他。我想回家去,那裏才有他的笑聲,他的影子,他所有的一切都在那裏,我要陪著他。”
  柳璃良久說不出話來,她明白那種失去的痛苦,多年前,當最疼愛她的爸爸去世之後,她也同樣盲目地找尋過,在每一個爸爸曾經出現過的地方徘徊了又徘徊,隻是希望能看到熟悉的背影、聽到熟悉的聲音,哪怕隻有一瞬,也能填補心口那個空落落的大洞。
  “小麥……我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還有何晚,還有美珠她們,可是人總是要回去的。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嗎,我跟他,畢業之後就要結婚。”小麥輕輕柔柔的嗓音回蕩在校園上空,在盛夏的黎明,顯得格外清冷寂寥。“一個月後我就要做他的新娘了,隻需要一個月。”
  而這一個月,三十天,七百二十個小時,是用勁一切方法都不能跨越的鴻溝。
  柳璃抬起頭看天,把眼淚逼回眼眶中,她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剛失去戀人的朋友,隻能空洞地勸說道:“小麥,你要堅強一點,時間可以衝淡一切。”
  “是啊,時間可以衝淡一切。”小麥淡淡地重複,甚至彎起嘴角笑了笑。
  巨大的悲痛突然襲向柳璃,她看到小麥眼中的平靜,那是一種心如死灰的表情,所有的感知全部隨著那個人的逝去而逝去,隻留下活著的本能。
  這種表情,她曾經在媽媽的眼睛裏麵看到過,一模一樣的空洞和麻木。她想起許多年前,她和哥哥跪在爸爸的遺體前,媽媽在屋外哭得嘔吐,卻始終不肯進屋看一眼丈夫的遺容;她和哥哥送爸爸的棺木上山,媽媽躲在房間裏不肯踏出一步;她和哥哥犯錯誤,媽媽強忍著眼淚說,如果不是還有你們兩個,我就隨你們爸爸去了……這麽些年,媽媽從不知道爸爸的墓地所在,從不在七月半拜祭,從不看爸爸的照片……
  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害怕,害怕那個叫做“愛”的東西。如果,如果她處在小麥或者媽媽的位置,程遠航也永遠離她而去,她還有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她忽然覺得,愛一個人,在某種特定的時刻,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忙亂而混沌的一個星期過去,柳璃再次接到程遠航的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帶著淡淡的無奈和憂傷。
  “璃璃,如果我不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就不會給我打電話?”
  “嗯。”她苦笑了一下,“你生病了嗎?”
  “已經好了……你怎麽知道我病了?”
  柳璃無意識地用指甲劃著牆壁,“聽你的聲音聽出來的。”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真不明白……璃璃,為什麽每一次都是我先跟你聯係呢,我們之間的第一個電話是我打的,第一封信也是我先寫的。每次都是這樣。”
  “所以,你覺得我們合適嗎?”
  “你想說什麽?”
  她輕聲說:“其實上次你說的話很對,我們都應該冷靜下來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該做些什麽,又能給彼此帶來一些什麽。”
  程遠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又想要怎麽樣?”
  “不是我想怎麽樣,是我們。有時候……”她嗬嗬笑起來,“我真的覺得,可能我不太適合你吧,我一點兒都不了解你,比如你喜歡吃什麽東西,喜歡什麽樣的衣服,我通通不知道,你呢,好像也不大了解我。”
  “那是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
  “是啊,時間不多……所以,有時候我想,在你身邊的那個人是不是比我更適合你。”
  “你的意思,柳璃你又想說徐薇對不對?”程遠航握著話筒忍不住又想生氣,手心都冒出汗來了。
  聽出了他語氣裏濃濃的不悅,柳璃趕緊搖頭,下一秒又暗自好笑,他根本就看不見她的動作。“不是,我隻是打個比方。程遠航,我們都放一放吧,放一放好不好,認真想想自己到底要什麽,想清楚了再聯係好嗎?”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麽。”
  “……總之,我最近工作很忙,而且很煩。”
  “忙得連電話都不能打嗎?”
  他的語氣帶著些許焦躁,柳璃茫然地盯著牆壁,好半天才開口,“是真的很忙啊,又要上班又要考試,到畢業的時候都這樣……我沒那麽多時間。”
  “那就算了,這段時間我就不打攪你。”他悶聲道,隔了一會兒又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飯。”
  柳璃忍不住彎起嘴角,腦子裏立即浮現出他皺著眉頭、抿著唇的樣子,他總是這樣,生悶氣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表情。有那麽一瞬,她突然想把心裏的話原原本本說出來,張了張嘴,卻又什麽都說不出口。
  “我知道。程遠航……等我想清楚了再給你打電話吧。”
  話筒裏長久沒有聲音,柳璃也不說話,靜靜地等待他的回答。
  “好吧。璃璃,你會打給我嗎?”
  她握緊了手中的話筒,眼角有些濕潤,“會。”
  因為我愛你,隻要那時候你還愛我。
  梔子花正在盡情怒放,濃鬱的香氣達到頂點,卻仿佛在下一瞬間就會全部敗落。學校已經開始發放畢業證,一拔又一拔的畢業生走出校門,諾大的校園變得空空蕩蕩,滿目瘡痍。
  馮小麥在家休息了一個月後,由父親陪同一起回學校領取自己的畢業證書。這一晚,柳璃又陪著她坐在草坪上聊天,兩個人聊了很久,柳璃刻意避開原野的話題,專門聊212寢室其他女生的糗事,從剛進校門那時候說起,把小麥逗得哈哈笑。
  “美珠這丫頭,居然悶聲不響地就訂婚了,我們一定要好好敲詐她一頓,讓她請客!”柳璃義憤填膺地說。
  葉美珠在一個星期前跟師兄訂了婚,一直沒有把這消息透露給室友,還是前兩天自己不小心說露了嘴,其他人才得知。麵對幾個室友的責問,她振振有辭地辯解:“我這不是怕你們說我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嘛,再說訂婚又不是結婚,有什麽好宣揚的。”結果,還是被室友纏得頭疼,半夜十二點跑到學校的小賣部買了一包水果糖平息眾怒。
  “對啊,是要好好敲她一頓。”小麥說,“對了,明天我請你們吃飯,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要請你們喝喜酒的。”
  柳璃懊惱不已,明明小心地避開了這些話題,怎麽說著說著,還是扯到了原野身上。
  “哎呀……到餐館搞一次聚會也行,都畢業了,以後想聚都聚不起來。”
  “不是聚會。”小麥平靜地開口,“是我請你們喝我的喜酒。”
  “小麥……”
  “我是說真的。你別擔心,我現在已經沒那麽痛苦了,你怕我想不開對不對?放心,我不會搞自殺之類逃避現實的事。”柳璃驚慌地瞪大眼睛,小麥安慰地拍拍她,“真的,你放心好了,我還有爸爸媽媽,還有原野的爸爸媽媽,我不會那麽狠心丟下他們不管。”
  “小麥……”柳璃喃喃道,“你很勇敢。”
  小麥淡淡地笑,慢慢平躺在草地上。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勇敢。柳璃,你知道我最後悔的是什麽嗎?我最後悔的就是,原野想要我我卻沒有給他。我總想著結婚時再完整地交給他,其實這又何必呢,既然愛他,那就無論何時都可以交出自己的一切。如果我給了他,說不定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即使沒有孩子,也能給我以後的人生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可是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我連回憶都沒有,他就這麽走了……”
  她盯著淡藍的天空,眼角一滴淚在晨風中顫抖,“不知道他在天上孤不孤單?不知道他心裏有沒有遺憾,像我的遺憾一樣?柳璃,我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愛一個人,一定不要有任何顧慮,勇敢一點,哪怕到最後不能在一起。”
  “我做不到……”柳璃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是的,她做不到小麥那樣的勇敢和決然,她害怕傷害、害怕不確定、害怕抓不住未來。程遠航的心,永遠都隔著一層紗,她用盡氣力也隻能觸摸到紗的邊緣,距離是那樣微小卻無法逾越。該怎麽辦呢,不能放下,不能轉身,更沒有辦法前進。
  所以她膽怯了,隻能閉上眼選擇逃避,不去想象未知的將來。
  有誰參加過沒有新郎的喜宴?
  這一天,馮小麥穿了一條大紅的長裙,頭發高高地盤著,臉上也精心化了妝,整個人顯得容光煥發,雖然消瘦了不少,但更顯得身姿焯約,風情無限。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壓抑,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說話,生怕一不小心提到傷心事讓新娘子難過。
  “你們別這樣啊,”小麥笑著說,“我說過了要請你們喝喜酒的,我說話算話,今天原野不在這兒,難道就不算喜酒了嗎?”
  一桌人全紅了眼眶,柳璃首先端起酒杯,“小麥,我敬你一杯,為我們三年的同學情誼。”
  小麥搖頭,“不對不對,這是我的喜宴,你應該說點百年好合之類的。你放心,”指了指屋頂,“他在上麵能看得見。”
  柳璃狠狠抹了一把眼角,露出笑容,“那我祝你們白頭到老。”
  小麥開心地彎起嘴角,笑容甜美而真摯,臉頰邊露出兩粒小小的梨渦,仿佛仍舊是那個在寢室裏高喊“我最幸福”的小女生。她認真地跟室友幹杯,認真地把每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神色虔誠得如同原野就在身邊。
  柳璃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其實都隻是度數很低的啤酒,但是六個女生都醉了,這是她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放縱,高舉著酒瓶又唱又跳,為小麥與另一個世界的原野,也為三年時光的飛快流逝。
  醉意中,她聽到小麥大聲笑著說:“你們知道嗎?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原野這一輩子隻愛我一個,我仍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個女人!”
  “我們都幸福!”柳璃舉起酒瓶笑著回應,眼淚卻不受控製地滑下臉龐。
  我們都要幸福,程遠航,你也要幸福。

  第十五章 混亂
  跑了一整天的業務,下午五點半,柳璃跟著同事蘇銘回到辦公室,喝口茶休息了一會兒,將一天的工作情況大致整理一番,六點整,背起雙肩包準時下班。
  她的工作單位就是當初實習的那家商貿公司,後來被分在業務三部。本來媽媽怕她一個人在外麵受苦,商量著讓她回小縣城報考公務員,何況繼父的關係網很廣,怎麽也能進某個局裏謀一份悠閑的差事。她想想還是拒絕了,一來不想依靠繼父的麵子找工作,二來覺得縣城太小,如果程遠航畢業了,兩人的將來該怎麽辦?再說也已經跟公司簽訂了工作合同,所以打定主意留在省城。
  這份工作不算很累,但也決不輕鬆,好在同事們對她還不錯,她也好學上進,公司業務上手得很快。蘇銘就坐在她的辦公桌對麵,進公司一年,整個業務三部十幾號人,隻有他們倆年齡相仿,所以兩個人私底下很談得來。
  四個月後,柳璃獲得了正式工作後的第二單業務,而且對方承諾將會持續業務往來,這樣,她擁有了第一個定點客戶。其中蘇銘幫了很大的忙,簽約成功的那天晚上,柳璃請他去“龍蝦一條街”吃夜宵,點了兩瓶啤酒,然後也不管吃相難不難看,坐在小板凳上大塊朵頤,辣得眼淚鼻涕一起流,被他大大嘲笑了一番。
  ……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抬起手朝對麵一指:“你以為你的樣子好看啊,還不是一樣。”
  蘇銘挑著眉不說話,看了她半晌,突然慢悠悠地冒出一句:“你有男朋友了吧?”
  柳璃一愣,笑嘻嘻地說:“你想追我啊?”
  “切~”他撇撇嘴,“看見你這樣子我就打哆嗦,還追你?”
  “去你的。”她毫不客氣地扔了一個紙團過去,“我什麽樣子啊?”
  “這副吃相,嘖嘖,饑民似的……哎,跟我說說你男朋友。”
  她頭也沒抬地繼續吃東西,“沒啥好說的,沒有。”
  “你個小騙子,想騙人也不看看我是什麽道行。愛卿,抬起頭讓朕看看你的眼睛,”蘇銘嬉皮笑臉地湊過去,“朕一看就明白。”
  她又好氣又好笑,抬起頭瞪著他,“看吧看吧,看到什麽了?”
  蘇銘用手摸著下巴處想象出來的胡須,一板一眼地說:“朕看到了眼屎……啊,愛卿不要生氣,讓朕再看仔細一點。”
  她懶得理他,一把將盛龍蝦的盤子撥拉到自己麵前,“你就好好看吧,我吃,待會兒什麽都沒了,你可別怪我,我就這麽幾張票子,請了這頓沒下頓——”
  “你眼裏藏著一個人。”
  柳璃正拿著蘸了辣椒醬的龍蝦往嘴裏塞,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猛烈地咳嗽起來,趕緊抓起酒瓶喝了幾口,遞過去一個衛生眼,“人?一個大活人能藏在眼睛裏麵?”
  “你就騙吧,欺騙我這麽弱小純潔的心靈,你怎麽忍心、怎麽下得了手啊~~”蘇銘捧著心口做痛苦狀,“騙子啊……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你心裏想些什麽,從眼睛裏麵都能看出來,我現在就看到你的眼裏有一個人……等等,那好像是我的倒影,啊,不,我不是說我,我是說還有另一個人存在,看,就在你的眼底藏著。所以,柳璃愛卿,你心裏肯定藏著那麽一個人,我想他應該是你的男朋友,搞不好還是初戀呢……你不要那麽瞪著我,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要相信我的判斷能力,大學的時候我還修過心理學……”
  柳璃哀歎一聲,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反正她是沒有勇氣對上他的眼睛了。蘇銘這個人很好相處,唯一的毛病就是話多,典型的“話癆”形象。
  “噓,那邊有個女的好像在看你,”她神秘地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壓低聲音,“長得挺漂亮的。唉,你鼻子上粘了東西,真醜。”
  這一招果然有效,話癆立即停止了喋喋不休,抓起紙巾就往臉上抹,並且坐直了身子,臉上換了另一副他自己謂之“淡然卻有魅力”的微笑。
  “在哪兒?美女在哪兒?”眼珠子亂瞟,沒看到有什麽美女坐在一旁,遂惡狠狠地瞪著謊報軍情者,“我說你啊,想請我吃飯,也挑個音樂餐廳之類的,那兒的美女才多嘛,怎麽跑來這種路邊攤,真是浪費我這張帥臉。”
  “撲哧”一聲,柳璃舉著龍蝦哈哈大笑,收獲了對方一個大大的白眼,一張紙巾遞到麵前。
  “哭什麽?”
  “被辣椒嗆的。”她若無其事地抬起手擦去眼角的淚水。
  “是嗎?”蘇銘的嘴角抽了抽,一臉不相信的表情。
  “不信算了。”她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心裏卻重重地歎口氣。
  蘇銘啊,蘇銘……說話能不能不要那麽直白?
  她心裏藏著的那個人,還能有誰。不是沒有想過給遠方的那個他打電話,可是每次拿起話筒又放下了。應該說些什麽?說我想你,你能不能回來陪著我?柳璃沒有勇氣說出口,甚至膽怯到不敢聽他的聲音,她怕自己會忍不住買張火車票直奔H市。暑假裏他回來了,而她一直躲在省城上班,連續三個月沒有回家。
  他們曾隔得這麽近,隻要坐上汽車,一個小時後就能見到彼此,可終究浪費掉了那個暑假。
  第二天剛進辦公室不久,花店小弟就捧著一大束玫瑰進來,惹得幾個上了年紀的女同事唏噓了好一陣。柳璃抱頭趴在桌上不吭聲,直到再也躲不過才硬著頭皮上前簽字,等小弟走了之後把花一把塞給蘇銘。
  他笑嘻嘻地收下,小聲說:“花花公子真是鍥而不舍啊。”
  她白了他一眼,歎口氣坐到座位上。
  送花的人名叫周易,一家電子公司的副總,年輕、帥氣、多金,完全就是言情小說中的黃金王老五。柳璃怎麽也想不通他會看上她,兩個多月前她跟隨部門經理去他們公司談業務,見了一麵之後,他就像腦袋進水了一般,開始給她送花送卡片,擺明了一副追求的模樣。
  走了一個柯鎮惡,又來一個周易,柳璃頭大如鬥,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拒絕,隻好按照以前的老套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采取不理不睬的政策。可她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哪能鬥得過三十歲的社會老油條?在他三番五次的邀請之下,她實在駁不開麵子,隻好跟著出去吃了一兩次飯,也告訴他,她已經有了男朋友,沒想到他卻不以為意,追求攻勢反而比以前更甚。
  “你覺得我長得漂亮嗎?”柳璃問蘇銘。
  “說實在話,算不上漂亮,不過……很有味道。”
  “什麽叫很有味道?我又沒灑香水。”她納悶極了,“真有意思,他什麽樣的女朋友沒有,怎麽莫名其妙就給我送花呢。”
  蘇銘聳聳肩,神神叨叨地湊近她,“你小心點兒,別掉進那種花花公子的陷阱裏麵。”
  “我知道他肯定不是認真的,就是玩玩。再說他還比我大那麽多。”
  柳璃很清楚,自己跟周易那樣的人不會有什麽交集,一個是小職員,一個是身邊美女如雲的公司老總,拋開程遠航的因素不談,她也知道現實中沒有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話。不過,再怎麽清醒她也有小小的虛榮心,身邊有這麽一個英俊瀟灑又有錢的男人熱烈追求,不是沒有心動過,可是心動之後便是黯然,想得最多的還是遠在北方的那個他。
  下班後走出公司大門,就看到一輛熟悉的“四個圈圈”的車停在路旁——柳璃是車盲,很久之後才從蘇銘嘴裏得知那是奧迪——周易坐在駕駛室裏抽著煙,衝她招手。
  四周的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她歎口氣,隻得走到車旁問:“周副總什麽事?”
  “請你吃飯,賞個臉行嗎?”又是同一句老話。
  她默立了很久,突然覺得疲憊不堪,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室上。
  周易變法術似的從車後座捧來一束百合,遞到她麵前柔聲說:“祝賀你昨天簽單成功。”
  鼻子一酸,她差點掉下淚來。
  這麽辛苦地工作,終於有人在一旁為她搖旗呐喊,她當然為之感動。可是,為什麽不是那個人?為什麽不是她愛著的那個他?她愛的,和愛她的,隻是詞語之間的順序顛倒一下,情況卻截然不同。那時候在校園裏,柯鎮惡捧著玫瑰紅著臉對她說“I love you”,現在周易捧著百合深情款款地說“祝賀你”,他呢?他永遠隻是微笑著看她,最多輕輕的一句“我想你”。
  我想你。
  遠遠不夠。
  她要的是另外三個字,是赤裸裸的表白,是把她當成公主一般的狂熱追求,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刻骨思念,是轟轟烈烈完美無缺的一場愛情。可他隻是笑,淡淡地微笑,仿佛篤定了她不會放棄。
  晚餐在一家西餐廳進行,因為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柳璃允許自己喝了一些紅酒。
  燭光搖曳中,她微醺著問:“你為什麽看上我?”
  周易隻笑不語,很久才回答:“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眼睛很美?”
  她眨眨眼,不明所以。
  他靠近她輕聲說:“你的眼裏有憂傷,我想把它撫平。”
  “……我又不漂亮。”她呐呐道,有些恍惚地盯著眼前這張認真的臉龐。“再說,我真的有男朋友了,我跟你沒有可能。”
  “就是那個在北方的男朋友?”他笑笑,掏出香煙和打火機,“可以嗎?”見她點頭,才側過身子將煙點著,輕輕吐出一口煙霧。“柳璃,你看起來好像什麽都明白,其實在感情方麵就是一張白紙。你知道距離代表的是什麽嗎?代表的就是分別,它拉開了你跟他之間的一切,長時間的分離隻能讓你們之間越來越遠。別相信‘距離產生美’那種鬼話,隔了幾千公裏,除了思念、等待、煎熬,再沒有別的可以做,而等待之後便是冷淡、猜忌,最終天各一方。你懂我的意思嗎?”
  如何不懂?就像畢業前夕柯鎮惡說的,“他在那邊幹了些什麽你都不知道”,他說得相當直白,而周易的話隻是隱諱一些罷了。
  可她怎麽能服輸?柳璃瞪著他,“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一定能在一起!”
  周易笑著搖頭,“傻姑娘,我相信你們是真心相愛,可是相愛不一定就能在一起。”
  她“霍”地站起身,狠狠擠出一句:“我吃飽了,要回去了。”
  “我送你。”
  買了單,他幾步追上她的步子,把車丟在餐廳停車場,跟她一起在街頭慢慢走著。
  “我剛剛說的話可能太直接了,不過也是為你好。”他說。
  “你身邊有那麽多女朋友,幹嘛要來招惹我?”
  “你很特別。”
  “哪個地方特別?就因為我不像那些女人一樣纏著你,不接受你的花,不纏著你買這個買那個,你就覺得我特別?”言情小說裏麵,花花公子一般都是這種調調。
  周易大笑起來,“小姐,你好像看多了言情小說。不過呢,這也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喜歡你,是真的。”
  這種男人說“喜歡”就跟吃飯一樣,想吃就吃想說就說,柳璃覺得還是應該跟他撇開一些距離。“周副總,我跟你根本就沒有可能,我也是說真的。”
  “不試試怎麽知道?給我一個機會。”
  她被他臉上認真的表情嚇到,呆呆地站在那兒沒說話,所有的思維好像全部短路了。周易上前一步站到她麵前,突然抬起她的下巴低頭吻上去,她嚇了一跳,立即將臉偏向一旁,他的嘴唇擦過她的嘴角落在臉頰。
  柳璃立即用手背擦去臉上的痕跡,氣急敗壞地大嚷:“你憑什麽這麽對我!”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忍了好久才沒有往那張臉上招呼。
  “對不起。”周易無奈地歎口氣,雙手緩緩按在她肩上,“我送你回去。”
  “不要你送,你離我遠一點!”她像隻受驚的小兔子般往前飛奔,一口氣跑到公交站牌處,頭也沒回地上了公交車。
  回到公司宿舍,頭一件事就是洗澡,站在蓮蓬頭下使勁搓洗周易親過的臉頰,淚水合著冷水流進嘴裏,苦澀非常。她得承認,他說中了他的心事,也給她帶來了相當大的困擾。可他憑什麽那樣說?他憑什麽?
  “程遠航,為什麽你不是他……”柳璃順著牆壁蹲到地上,低低地詢問。
  聖誕節很快就到了,公司不會為了一個洋人的節日放假,柳璃也懶得回家,索性就待在宿舍裏玩。平安夜那天是星期日,本來想約幾個朋友一起去逛街,不料她們全都說沒空,要跟男朋友在一起。無奈,隻好一個人上街。
  孤身一人逛街是件很無聊的事情,柳璃在公園消磨了幾個小時,隨著大批人流慢慢往前走,一抬頭,遊樂場裏高聳入雲的摩天輪映入眼簾。
  她在底下抬頭看了很久,終於還是上前買了一張票。別的座艙裏都是一對一對情侶,隻有她,陽光下的影子伴在左右。
  摩天輪慢慢轉動,隱隱約約有尖叫聲傳來,她看著腳下的景物漸漸往下沉,頭頂蔚藍的天空似乎觸手可即,她的心開始劇烈地疼痛。
  一個人的摩天輪,即使離天堂更近,仍舊孤單。
  柳璃把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程遠航,我愛你!”
  他聽不見……
  夜色逐漸深沉,大街上燈火通明,人流如織,一對對情侶手挽著手,臉上洋溢著笑容,其中不乏有白發蒼蒼的老年人。柳璃孤零零地站在商場門口,見到旁邊一對小戀人在買氣球,女孩抓著氣球閉上雙眼,男孩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住她。
  等兩人走遠,她掏錢給自己買了一個心型的氣球,微閉著雙眼想象程遠航的吻,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他的味道,鑽心的疼痛再次襲上心口,她掏出手機飛快地按下那幾個默念了上萬遍的數字。
  “嘟、嘟、嘟……”占線。
  隔了五分鍾再撥,仍然占線。她不停地撥打、掛斷、等待、再撥打……手機發出電量不足的報警聲,左手一鬆,氣球立即飛上高空。
  彎下腰慢慢蹲到地上,第一次,柳璃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失聲痛哭。
  手機鈴聲響起,她按下綠色鍵,聽到從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你在哪兒?”
  “鍾樓下——”話沒有說完,手機沒電了。
  
  第十六章 落幕
  程遠航,程遠航……你別躲著我。
  哈,看我,抓住你了吧?
  柳璃傻兮兮地笑,把身子倚向旁邊溫暖的懷抱。咦,程遠航好像長壯實了一點,不像從前那樣瘦瘦的,抱著都嫌骨頭硌人。還有,他的聲音也好像變了,連衣服都不同,為什麽穿西裝打領帶?
  不想了不想……頭很痛。陷入昏睡之間,她隻來得及喃喃念叨:下次,決不喝酒。
  這是哪兒?
  睜開眼,柳璃長時間地茫然。陌生的房間,陌生的擺設,還有身邊衣衫不整的周易,不是跟程遠航在一起嗎,怎麽會來這裏?怎麽會頭痛欲裂……想起來了,昨天晚上坐在鍾樓下哭,不知什麽時候周易走過來邀她一起喝酒,她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坐上他的車直接到酒吧。然後呢?然後就醉了,醒來的時候躺在這個男人身邊。
  她惶然地閉上眼,頭腦裏一片空白,隻聽見自己破碎的聲音回蕩在房間,似乎是叫罵,又似乎是號啕大哭,她弄不清楚,隻希望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夢境。
  “你別這樣,是我不對。”
  周易的聲音喚醒了她的知覺,她抓起枕頭劈頭蓋臉地砸過去,“你這個王八蛋!我要殺了你!你算什麽男人,你王八蛋……”
  “對不起,我控製不住——”
  “你給我滾!我不想聽你說什麽,也不想看見你,你滾!給我滾!”
  “對不起,柳璃……”周易試圖安慰幾句,然而她瘋了一般地對他拳打腳踢,又踹又咬,他無計可施,隻得倉惶逃出臥室。
  柳璃抓起床頭的一隻鬧鍾扔過去,正好砸在關緊的房門上,跌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她跪坐在床上,捂著臉低低地哭泣,餘光撇到床單上一小片暗紅的印漬,揪起床單用力去撕,撕不開,便用牙齒咬,直到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動一下……
  恍惚中,回想起跟程遠航共同度過的那個夜晚,第二天早上醒來,她發現床單上一大片血跡,頓時羞得滿臉通紅,穿好衣服就急急忙忙回家了,直到半年後過暑假時才紅著臉問他,那塊床單怎麽處理的,他也紅著臉說:“洗了,很難洗,搓了很久。”她記得兩個人傻傻地笑,那笑容是羞澀而甜蜜的,而現在,她隻想立即死去,床單上點點的紅色提醒她做了一件多麽愚蠢的事!從女孩到女人這完整的一頁,就這樣毫無知覺地翻過去了,甚至,最珍貴的東西不是留給她愛的那個男孩。
  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柳璃跑進浴室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柱從頭淋到腳,也漸漸理清了混亂的思緒。
  其實,發生這樣的事情,她自己也有責任,如果從一開始就拒絕他,如果平安夜不告訴他她在哪兒,如果不跟他去酒吧喝酒……
  都隻能是如果,過去的事情,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走出浴室時,周易就站在門外抽煙,看見她一身水淋淋的,趕緊拿了一塊大浴巾想裹住她,她嫌惡地後退幾步,他隻得遠遠地將浴巾遞過去,輕聲說:“你可以罵我打我,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怎麽後悔都沒有用。柳璃,我對你是真心的,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柳璃慘淡地笑了笑,“你喜歡我就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你這是、這是……”那兩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她咬著牙說,“你這是犯罪,你就不怕我告你?”
  “我不想跟你討論這種法律問題,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可是你要知道,我這樣對你是因為情不自禁,我愛你,柳璃。”
  淚水一下子湧出眼眶,她衝著他嘶吼:“你他媽的你就是這麽愛的?你懂不懂什麽叫愛?你他媽的,你、你……”她沒有罵過人,翻來覆去就這麽幾句髒話。
  “我不懂愛?我比你那個程遠航要懂得多!”
  程遠航?他怎麽知道這個名字?柳璃愕然地瞪大眼睛。
  周易狠狠吸了一口煙,“昨晚你喝醉了,一直叫著他的名字。柳璃,事情不是我一個人的錯,你抱著我不撒手,一個勁地叫我程遠航,你要知道我是個男人。”
  “是,你就是個齷齪的男人!”她揚起手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正準備扇第二巴掌,他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如果你覺得這樣舒服一點,那你就打吧。”話是這麽說,卻沒有放手的意思,“你想要我補償什麽都行,隻要你開口。”
  “我要殺了你!”
  “那你就殺吧。”
  柳璃已經筋疲力盡了,再加上身體的不適感覺,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頭昏昏沉沉很痛,掏出手機給公司打電話請了一天假,爾後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宿舍。剛躺到床上沒幾分鍾,響起敲門聲,打開門一看,周易站在門外。
  “給你。”他把一盒藥遞過去。
  柳璃看了一眼藥盒上的字,接過盒子撕開包裝,閉著眼連水都沒喝就把藥丸吞下去。
  “柳璃……”
  “周易,”她背過身,冷冷地開口,“你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別再讓我看見你。”
  他杵在門口愣了很久,臉色發白地回答一個字:“好。”
  周易果然守信用,沒有再送花打電話,也沒有再出現在她麵前,柳璃強迫自己忘掉那晚的事情,隻當自己做了一場荒唐的夢。
  元旦過後,公司組織了一台迎新春晚會,她作為新來的員工,必須要奉獻一個節目,就連部門經理也準備了一支獨唱。
  什麽節目呢?柳璃想了很久,覺得二十歲了,再跳舞很不好意思,於是從人事部一位老員工家裏借來一把二胡,咿咿呀呀熟悉了半天就上場了。沒想到正式演出那天人還挺多的,平時難得一見的老總們都在,還有別的公司幾個老總也來捧場,把諾大的場地擠得滿滿當當。
  她演奏的是《賽馬》,父親在世時經常教她的曲子,盡管有幾年沒有碰二胡了,但是仍然很熟悉,左手手指按在兩根弦上,右手跟隨節奏拉動馬尾弓,悠揚而又激越的聲音便回響在耳邊,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一曲結束,雷鳴般的掌聲將她從恍惚中驚醒,她才發現坐在嘉賓席上的老總頻頻向她點頭,還伸出了大拇指。臉一紅,柳璃趕緊鞠了個躬,一溜煙跑下台。晚會結束後,她理所當然地受到了同事們的誇獎,特別是人事部那位老上級,一迭聲地稱讚她“難得、難得”,倒把她鬧了個大紅臉。
  表演結束後是進餐時間,幾個年紀相當的女孩坐在一旁聊天吃東西,蘇銘拉著一個長相斯文的年輕男子走過來。
  “這是我同學江少華,特意過來看節目的。”然後又指著其中一個女孩,朝同學眨眨眼,“這是秘書室的林小貝,上次跟你提過的。”
  江少華打了聲招呼,轉身走到柳璃麵前,微笑著說:“剛才你的二胡拉得真好聽,我能認識你嗎?”
  蘇銘一愣,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為雙方介紹道:“這是我哥兒們江少華,學化學的,碩士研究生,大好青年一個。這是柳璃,我同一個辦公室的小妹妹。”
  “研究生啊,好厲害。”柳璃驚呼一聲,雖然她不喜歡讀書,但是對學曆高的人有著一種本能的崇拜。“你不是在讀書嗎?這時候就放寒假了?”
  “我們做實驗可以自己安排時間。”江少華有些靦腆,“你叫……柳璃?”
  她點點頭,看到他白淨的麵孔上微微泛紅,不由得偷樂,心想,這人怎麽這麽害羞啊。想笑話幾句,又怕初次見麵讓他不好意思,隨便聊幾句便走開了。
  公司臘月二十九放假,柳璃第二天回到家剛好趕上過年三十。過完年,照例到處走親訪友,很不幸的是,因為參加工作沒了壓歲錢,更離譜的是,表哥堂姐的小孩開始問她要壓歲錢,幾番折騰下來,辛辛苦苦存了半年的工資被洗劫一空。
  她頭一次感歎,長大了真不好。
  正月初八要上班,初七晚上,無所事事的柳璃邀上林月一起逛街。林月畢業後沒有當老師,回到小縣城考了公務員,在政府機關坐辦公室,生活很悠閑。
  大街上幾乎沒有人,林月說:“還沒到十五呢,這時候逛街有什麽意思?”見柳璃不語,心裏猜到了十之八九。
  兩人沿著小河堤邊走邊聊天,慢慢地繞了大半個城區,走到了中心花園。
  柳璃停下腳步笑笑,“我想……看看能不能碰見他。”路燈下,她的笑容有些苦澀。
  挑了一處背風的椅子坐下,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看看時間不早了,起身準備打車回家,林月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朝一旁努了努嘴。
  馬路對麵,高高的身影立即占據了柳璃的全部視線,她的心跳得似乎就要蹦出來,卻又在下一秒沉到穀底。他身後不遠處跟著一個高挑的身影,不是徐薇又是誰?
  “我們回去吧。”扯住林月的手剛轉過身,一聲驚喜的呼喊已經傳進耳裏:
  “璃璃!”
  程遠航從對麵飛快地跑過來,林月趕緊識相地閃到一邊,柳璃伸手想去拉她的手,卻被另一隻冰涼的大手握住,拖向另一邊。
  “你為什麽沒給我打電話?”他急急地問,“一直都沒給我打電話,你知不知道多久了?”
  “……是很久了。”久到你終於和那個女孩子走在一起。
  柳璃想掙開他的手,他用力握緊不肯鬆開,盯著她的眼睛,“我一直都在等你的電話,你說過你會打電話給我的,為什麽沒有?連封信也沒有,工作的地方也沒有告訴我!”
  她微微偏過頭,馬路對麵那個女孩正朝這邊張望,不服輸的眼神灼痛了她的雙眼。
  “你跟她在一起啊?”
  他愣了一下,趕緊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璃璃,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有男朋友了。”
  握緊手腕的力量突然鬆開,他不可置信地瞪著她,“你說什麽?”
  “我說,”柳璃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如果……我有男朋友了,你會不會……”
  “你有男朋友了?你說你有男朋友了?”程遠航重複一遍,期望能聽到否定的答案。
  “嗯。”
  一聲輕輕的回答無異於晴天霹靂,他臉色發白,咬著下唇很久不說話。
  “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那件事情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向他坦白,隻能低著頭,聲音細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我也不知道……你聽不懂嗎……”
  他愣愣地看著她,眼神漸漸變得黯淡。“柳璃,你這樣反反複複覺得好玩嗎?!”突然低喊一句,轉身抬腳就走。
  “程遠航。”她拉住他的衣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我們,要分手嗎?”
  分手?
  程遠航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這半年,不是沒有想過打電話給她,可是每次提起話筒又放下了。為什麽總是他打電話給她,她卻一點兒也不主動?不,他寧願等,哪怕再等半年,也要等到她的主動,他要確認,在柳璃的心裏,自己到底占了多大的比重。
  命運似乎跟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等來的不是她的電話,而是輕飄飄的一句:我有男朋友了。
  她說她有男朋友了,原來她所謂的彼此冷靜、所謂的好好想想,就是另外找了男朋友,而他被蒙在鼓裏毫不知情,還在傻傻等她的電話。她不留戀他,一點兒都不,兩個人從來沒有海誓山盟,隻有記憶中模糊的擁吻,以及大雪天的那半場性愛,也許都隻不過是一時激情。
  這一刻,程遠航頭一次想不顧形象地流淚,憤怒和失望糾結在心頭,他完全不能接受麵前這個女孩的說辭,自尊心更不允許他表現出任何一絲難以割舍的情緒。
  “你想要分手?”他彎起嘴角,慶幸自己還能笑出來。
  柳璃愣住了,呆呆地重複:“你想要分手……分手。”
  “好,分手就分手!”
  程遠航移開胳膊想甩開她的手,她緊緊揪住他的衣袖不肯鬆開,他遲疑了一下,狠狠心,用力一甩,布料從她的手中脫離開來,她徒勞地握緊拳頭,卻再也抓不住最後的溫暖。
  高高的身影漸漸走遠,柳璃默立在原地,看到徐薇朝他的方向飛奔而去,兩人站在一起好像在說著什麽。
  隨後,徐薇飛快地跑回來,站在她麵前抬起下巴:“你們分手了嗎?柳璃,你真狠心。”
  你真狠心。
  細小的雪粒隨著冰涼的風抽打在臉上,很快,大朵大朵的雪花飄飄灑灑從天而降,兩個高挑的身影一前一後慢慢消失在視線中,柳璃彎下腰蹲到地上。
  那個女孩說,柳璃,你真狠心。
  就是這道悅耳動聽的聲音,半年前,曾在電話裏驕傲地向她宣戰:“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我比你更了解他,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我都知道,而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你知道嗎,你很自私,這麽久不給他打電話不跟他聯係,對他的事情一概不管,不聞不問,他生病了你知不知道?是我守在他身邊照顧他,安慰他。”
  “你能給他帶來什麽?你總是讓他煩躁讓他生氣,我告訴你,真正喜歡一個人就要給他自由,如果你真的喜歡他,就讓他自己選擇,看看到底誰更適合他。”
  “我愛程遠航,我的愛不比你少,甚至比你的愛要多得多。你拿什麽跟我比?現在陪在他身邊的人是我,不是你!”
  ……
  那時候柳璃想開口反駁,卻頭一次感覺到口拙詞窮。
  是啊,她拿什麽跟徐薇比?程遠航連生病的消息都不願意告訴她,她還能怎麽樣?記得小麥說,“你要勇敢一點”,可是在兩個女人的競爭中,她沒有那麽大的力量、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對抗,更何況她根本就不知道,程遠航這個爭奪的對象,是否就願意以這種方式劃歸於某一方的領地。
  他不是戰利品,他是她從來不忍心傷害的戀人。給他選擇的自由,也許是結束這場戰爭最好的方式,所以柳璃不戰而敗。
  隻是想不到,居然會敗得這麽快,這麽徹底。
  “為什麽要跟他分手?” 林月走過來蹲在她麵前,輕聲問。
  柳璃昂起臉,兩行淚融化了飄落在臉上的雪花。“月兒,我跟別的男人上床了。”
  林月愕然,半晌才開口:“為什麽……不告訴他?也許他並不在意,你——”
  “月兒,”柳璃打斷她的話,“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個跳舞的雕像?”
  “……記得。”
  林月當然記得,那還是讀小學的時候,有一回柳爸爸從深圳出差回來,給女兒帶了一個石膏雕像,那是一個跳芭蕾舞的小姑娘,臉部表情和肢體動作刻畫得惟妙惟肖,小柳璃喜歡得不得了,整天當寶貝一樣看著,不允許任何人去觸摸它,就連林月這麽要好的小夥伴,也隻捧在手裏看了不到十秒。
  後來有一天兩人練書法,練到一半時,小柳璃興高采烈地去看雕像,沒想到手上不知什麽時候粘上了墨汁,結果把雕像的裙子染黑了,她大哭不止,又是洗又是刷,用了無數種方法都沒有把墨跡去掉,倒把雕像弄得越來越難看。柳爸爸哄她說,下次再帶一個回來就是了,她哭著嚷:“那個不是這個,就算一模一樣,也不是這個!”
  媽媽生氣地說:“哭什麽哭,自己弄壞了自己負責,不準朝爸爸大喊大叫。”
  “我不要了,它髒了!”小柳璃一發狠,雙手猛地往地上一摜,石膏雕像被砸在水泥地上,立即變成碎片……
  回想起十幾年前好夥伴的決然,林月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呐呐地說不出話來。
  柳璃攤開雙手,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手心,“月兒,我現在手上又粘上墨汁了,洗也洗不掉,洗不掉了……徐薇的手才幹淨。”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你看,他不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嗎……沒關係,徐薇可以陪著他,他會開心的,很快就能忘了我。”
  “璃璃……”
  “我也可以忘記他。”
  在林月痛惜的目光下,柳璃雙手捂著臉,在寒冷的深夜肆無忌憚地痛哭。
  原來林月說得對,公主和王子隻能在童話裏幸福到永遠。在愛情裏麵果真沒有童話,他們不是王子和公主,隻是一對平凡的世間男女,所以,一定會沾染上世間的塵埃,人生無常,沒有誰一定要等著誰,也沒有誰一定要苦守著誰。
  連她自己,也做不到。

  第十七章 偏軌
  初八那天上班隻是象征性的到公司走走,中午整個部門在一起吃飯,下午不到三點就下班了。回到宿舍不久,柳璃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蘇銘和上次見過麵的那個研究生正站在門外。
  “出去玩嗎?”蘇銘問。
  她歪著頭想了想,“好啊,去哪兒?你是江……”很不幸,忘記研究生的名字了,她不好意思地咬著唇笑。
  “我叫江少華。”大男孩臉上又微微泛紅,她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的臉更紅。
  “別逗我們家少華。”蘇銘敲了她的額頭一下,詢問的目光投向跟柳璃同宿舍的女孩。女孩說不去,想好好睡一覺,於是三個人一起出去逛街。
  一個小時不到,柳璃就明白不應該跟男孩子一起逛商場,看到蘇銘忍了又忍的表情,還有江少華疲憊至極的樣子,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童話故事裏可惡的巫婆,專門摧殘可憐的小孩。於是提議先去吃飯。
  左選右選沒有定下地方,江少華說:“去肯德基吧,女孩子都喜歡吃。”
  蘇銘慘叫,柳璃拍手。
  三個人各點了一份套餐,坐到一起邊吃邊聊,江少華問:“柳璃你有QQ嗎?”
  她搖搖頭,連上網都不太明白,哪有什麽QQ號碼。“你教我上網怎麽樣?”
  “好啊。”他一副求之不得的表情。
  吃完東西,三個人立即奔向網吧,一人占據一台機器,蘇銘一上去就開始打遊戲,江少華則站在柳璃旁邊教她怎麽上網,然後給了她一個QQ號碼,說:“這是我以前用過的,六位數,很難得的,不要給別人了。”
  她哪知道六位數的號碼為什麽難得,基本弄清了QQ的操作程序之後,就跟天南地北的陌生人開始聊天,聊得不亦樂乎,直到蘇銘催促才依依不舍地回宿舍。
  “我明天就回學校了,你要記得一上網就跟我聊天,要記得啊。”
  走的時候,江少華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蘇銘不客氣地推了他一下,拉著他往回走,柳璃恍恍惚惚聽見蘇銘說了一句:你這傻子。
  嗬嗬,還是個害羞的傻子。她倚著門微笑。
  重新回到公司,柳璃還是跟從前一樣開開心心地上班,跟同事說笑、打鬧,隻是一天比一天消瘦。女同事們紛紛詢問她怎麽瘦得這麽快,她說:“不吃飯就行了。”在心裏加了一句,失戀一場,很快就能瘦了。
  隨著五一的接近,公司事情更加忙碌,好不容易結束掉手頭的業務,休息日,背著雙肩包坐上車漫無目的地遊蕩。在這個城市待了將近四年,而那個深愛的人,卻從來沒有為她在這兒停留,偶爾的路過,也隻是隨著火車奔向北方,離她越來越遠。
  不知不覺中逛到了海底世界門口,柳璃怔怔地盯著入口,想起一年多前曾說過,要跟那個他一起去看海豚,而今物是人非,一切都遙遠得仿佛不曾發生過。
  她閉上眼,似曾相識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柳璃。”
  是他嗎?快速轉身,順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望過去,卻看見一張不願意再看見的臉。她下意識地往人群中跑去,身後的男人快速打開車門,幾步就追上她,拉住她的胳膊。
  “你怎麽瘦成這樣?”
  “關你什麽事。”她狠狠甩開他的手。
  “就是關我的事。”周易固執地再次伸手拉住她,“你跟他分手了?”
  他的話就像在傷口上再撒了一把鹽,柳璃狠狠瞪著他不說話。他也消瘦了不少,往日神采奕奕的雙眼有些黯淡,整個人好像打不起精神似的。
  “分不分手也不關你的事。”她冷冷道。
  周易苦笑了一下,慢慢鬆開手。“你真是固執得可怕,為什麽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機會都是你親手破壞的。她抿著唇不說話,恨恨地將頭扭向一邊。
  他歎口氣,語氣裏夾雜著從來沒有過的頹然,“我知道都是我的錯,可是柳璃,我坦白地告訴你,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你,就算整天瘋狂地工作也沒辦法忘了你。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我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居然為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茶不思飯不想……”他點著一支煙,自嘲地笑笑,“說這些話我都覺得惡心,可是,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相不相信?”
  “不相信。”丟給他三個字,她頭也不回地走向公交站牌。
  第二天剛進辦公室,柳璃就收到一束大大的百合,她想也不想地扔到垃圾桶裏。第三天,送來的是一束紅玫瑰,下場跟百合一樣;第四天,鬱金香,仍然逃不開隨手丟棄的命運;第五天,康乃馨……
  連續一個月,每天一束鮮花的追求攻勢,以及辦公室裏同事異樣的目光,讓她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終於在藍色妖姬出現時,氣衝衝地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你到底想怎麽樣?!”
  “生日快樂。”
  答非所問的四個字,讓柳璃紅了眼眶。除了媽媽和林月,第一次有人在她生日的當天祝她快樂,這個人,不是程遠航。
  她答應了周易的晚餐邀請。
  她想她是真的倦了,盡管對這個男人沒有感覺,盡管他當初的行為毀掉了她和程遠航的未來,可她隻是一個女人,需要一個堅實的肩膀可以依靠。常聽別人說,要忘記一段感情,最好的辦法就是開始一段新的感情,既然周易願意將她攏在羽翼下,她為什麽就不能進去躲雨呢?她隻是想忘了,忘了從前。
  平心而論,周易是個非常好的情人,體貼、幽默,怕柳璃一個人在家悶著,經常帶她去參加朋友的聚會,而且舍得為她花錢,隻要她喜歡的東西,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刷卡買了,甚至還說要給她買個小車玩玩。她被他的熱情嚇壞了,覺得自己就像隻金絲雀一般被眷養著,從那以後就再也不敢說自己喜歡什麽。
  過了沒多久,柳璃搬出宿舍出來住,因為同住的那個女孩看不慣她,毋寧說是嫉妒她有一個這麽英俊多金的男朋友,所以平時說話很不客氣,她受不了女孩有意無意的挑釁,幹脆自己掏錢租了一個小套間住下。本來周易想出錢給她租個好一點的公寓,她執意不肯,他也隻好作罷。至於兩人住到一起,她更是想都沒有想過,在她看來,男女朋友是一回事,而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又代表另一種意義了。
  柳璃很少去周易家,無聊的時候也會去他那兒上上網,看看影碟,但是從不過夜。他的房子位於一處高尚小區內,複式樓層,裝修豪華,而且大得出奇,她總覺得他是錢多了沒處花,一個單身漢住這麽大房子做什麽?又不懂得收拾,好好的一個家裏麵東西亂放,甚至廚房裏的鍋碗勺盆還是嶄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居家過日子的人。
  實在受不了他懶散的生活方式,柳璃找了一個星期日來整理房間,結果在客房的櫃子裏發現了女人的貼身衣物。她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事實上,內心也沒有任何想法,倒是周易嚇壞了,一把扯過吊帶睡衣扔進垃圾桶,小心翼翼地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以前留下的……寶貝你不要亂想,我跟你在一起之後就沒有別的女人了。”
  “我沒亂想,”她笑笑,把睡衣撿起來拎在手上,“款式還不錯呢,穿上一定很性感。”
  “你不相信我?”他的語氣有些惱火,更多的是沮喪。
  她不吭聲,隻是睜大眼睛看著他緊張的表情。對於周易以前的生活,她不是不清楚,一個有房有車有錢的公司老總,身邊沒有幾個女人才奇怪呢,特別是像他這種有資本風流的男人。隻是,這樣一個人中之龍怎麽會看上毫不起眼的她?
  “我相信你,隻是不相信自己。我長得又不漂亮,也沒什麽本事,比不上你身邊那些女人,你為什麽偏偏找上我?”
  周易長籲了口氣,“寶貝,有些事情不要總是刨根問底。”
  “我就喜歡什麽事情都弄清楚。”
  “因為……我喜歡你,就這麽簡單。”
  “你對幾個女人說過這樣的話?”
  周易呆住,臉色開始不善。
  柳璃認真地打量手中的睡衣,“讓我想想,這是誰穿的呢……上次在餐廳碰到的女孩?唉,我還記得她的眼神有多厲害,嗖嗖地像放箭。或者是廣告公司那個模特?說真的,她長得還真不錯,身材又好臉蛋又漂亮,說話還柔聲細語的,我要是男人我也喜歡。”
  “寶貝,我……”
  “我還沒說完呢。”她斜了他一眼,“網上說,一個總是叫著‘寶貝’的男人是不可相信的,因為他記不住女人的名字,所以隻好以‘寶貝’來代替,這樣既不會出錯,又討了女人歡心。你是那樣的嗎?”
  周易伸手抹了一下額頭,“柳璃,璃璃,我……”
  幾時見過這麽結巴的老總?她再也裝不下去了,轉過身捂著嘴偷笑。他愣了半晌,終於發現自己上當了,氣急敗壞地一把捉住她,一巴掌扇在她屁股上。
  “你敢捉弄我?”
  “哎呀……捉弄一下又怎麽樣?不爽的話,找你底下的員工去出氣吧,我們老總不高興的時候也是一樣,我就被批過幾次。”
  “你還有理了你。”他哭笑不得,抓緊她的兩隻胳膊,稍稍一用勁就把她困在懷裏。
  柳璃大笑著推開他,臉頰紅撲撲的,兩隻眼睛有如汪了兩潭深深的湖水,周易刹那間失了神,好像是頭一次才見到她這麽無憂無慮的笑容。
  “寶貝……”他喃喃道,騰出一隻手捏住她的下巴,然後低下頭輕輕吻她。
  她愣了一下,立即把頭偏開,“你別這樣。”
  他抱緊她不鬆手,柳璃身子一僵,掙紮著想用力推開他,他苦笑了一下,低頭吻吻她的頭發。“別緊張,我就是抱抱你。”
  好半天都沒有見他有進一步的動作,她才放鬆了一些,斜倚在他身旁不做聲。
  “柳璃啊……”周易似乎想說點什麽,又止住了,笑笑說,“你這丫頭真夠小氣的,連個擁抱都不肯給我嗎?”
  “……我才不小氣。”她低聲嘟囔一句,咬著唇想了好一會兒,才遲疑著張開雙臂繞過去,輕輕圈住他的腰。
  就這樣吧,這樣很好,她已經疲倦得不願再去想其它事情了。
  有人在身邊做伴的日子很好打發,工作不忙時上餐廳吃吃飯,逛逛公園,開車出去兜兜風,有時候周易也像個孩子一樣,帶著她去遊樂場,兩個人坐在碰碰車裏大呼小叫,這樣的生活很平靜,甚至可以稱得上充實,兩人之間的關係也漸入佳境。
  柳璃不願去他家住,周易隻好經常去她的小屋串門,在那兒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剛開始一般在九點就回去,後來慢慢延伸到十點、十一點,有時甚至帶著公司文件去批閱,美其名曰“陪陪你”。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卻隻是裝傻,夜深了就一個勁地催他回去。
  元旦將至,周易的公司忙得一塌糊塗,柳璃也是業務繁忙,兩人有一個多星期沒見麵了。周五晚上,他特意挪出時間約她吃飯,在訂好的一家餐廳吃海鮮,吃完飯驅車去了柳璃租住的小屋,一直到十二點還不走,坐在小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她催促道:“你怎麽還不走啊?”
  周易不說話,目光沉沉地看著她,許久才說:“我不想走了。”
  “走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明天周六。”
  柳璃一愣,低頭絞著手指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突然伸手將她摟進懷裏,低下頭尋找到她的唇。這個吻不同於以前的蜻蜓點水,而是帶著強烈的欲望和進攻,他反複吸吮她的唇瓣,雙手也用力箍緊她的身子,像是要徹底將她揉進體內。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良久才反應過來,拚命扭過頭不讓他吻到嘴唇,他的吻便慢慢往下,手指熟練地解開她的衣服,輕輕撫摸她的肌膚,手和唇都遊移在敏感的地帶。他的愛撫很到位,柳璃從來不曾經曆過這麽放肆的撩撥,完全不能擺脫情欲上的驚濤駭浪,很快就沉醉在他爐火純青的挑逗之下。
  猛然間,柳璃於昏昏沉沉中突然驚醒,想起那個荒唐的聖誕夜。
  怎麽能這樣?她怎麽能這樣?惡心的感覺從喉嚨處迅速蔓延至全身,她急急地推開他低嚷:“不行,不能這樣……”
  “可以的,可以的,”周易伏在她身上喘息,“我們是男女朋友,當然可以做愛。”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她的腦子裏隻剩下這幾個字,下意識地拚命掙紮,卻悲哀地發現男人的力氣遠在女人之上,而周易不是那個他,根本不可能半途而廢。
  他扣住她的腰,用力頂入她的身體,動作堅決而強勢,柳璃輕輕叫了一聲,緊緊閉上雙眼,死咬住牙關再也不吭聲。她在他的進攻中漸漸感到乏力,仿佛沉到了水底,被無數水草纏住脫不開身,一直往下沉往下沉,無邊無際的絕望籠罩在頭頂……
  事後,周易摟著她輕聲說:“今晚我不回去了。”
  她掙開他的懷抱,將頭埋在枕頭裏。“你走吧,你走吧。”
  他詫異地將她的臉掰過來,發現她眼裏滿是淚水。“我弄疼你了嗎?”他小心地問。
  “你走吧,我不想讓你住在這兒!”
  他臉色一變,沉默半晌,起身到浴室簡單地衝洗了一下,回到臥室柔聲說:“等會兒你去洗個澡。我走了,你好好睡覺,如果害怕就打我手機。”
  柳璃一動不動地縮在被子裏,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輕歎一聲,俯身在她額頭輕輕一吻。腳步聲走向門外,接著門被關上,最後汽車的引擎聲慢慢遠去……
  一切都安靜了。她狠狠咬著嘴唇,嚐到微微的血腥味道。

  第十八章 過客
  為什麽會對這種事情這麽抗拒呢?柳璃也說不清楚,明明知道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男女朋友在一起發生關係很正常,然而她就是不能接受,也許隻是不能接受跟周易同一張床。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再跟他聯係,他打電話來,她也寥寥幾句就掛機,態度十分冷淡。春節很快就到了,周易想去她家拜訪父母,被她不耐煩地拒絕,也就沒有再多說什麽,訂了機票回老家過年。
  這個年,柳璃過得異常冷清,幾乎沒有出去走親戚,整天待在家裏看電視吃零食,或者去林月家聊天打發時間。
  林月說:“你就好好跟他相處吧,我覺得他對你很不錯,年齡大一點也沒關係。”
  “可是,我一想到要跟他親熱,心裏就難受得很,你說我是不是……性冷淡?”
  林月聳聳肩,攤開手表示對這種問題愛莫能助。
  “好了,不說我了,說說你吧,那個張國棟怎麽樣?”柳璃笑嘻嘻地問。她聽林月提起過,司法局有個年輕的科長對林月很有意思,一直窮追不舍,隻可惜她根本沒有這方麵的打算。
  “不怎麽樣,我現在一點都不想談這個。”
  “大姐啊,你都二十三了,男朋友都沒一個會讓人笑話的!我覺得張國棟還行,二十六歲就當上副科長了,前途不可估量,而且對你一片癡心,你別錯過了這個村沒那個店。”
  林月愣了半晌,幽幽地開口:“我沒辦法忘記他。”
  “他都走了,你還記著他幹什麽?”
  “那你呢,你能忘記從前嗎?”
  柳璃一怔,從她眼底看到了與自己相似的落寞和孤單,濃霧一般化不開。能忘記嗎?一切都隻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月兒,你這麽好,應該有一個好男人來疼你,傅小光是個王八蛋,你不要再想他了。”
  “什麽是好,什麽是壞?”林月淡淡一笑,“不是所有的感情付出了都能有回報,我願意付出,就沒奢望對方回報,即使現在想念,也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他無關。璃璃,你也把以前放下吧,好好跟周易過下去,不要再這麽折騰了。”
  “我在學著放下呢。”
  兩個人都笑起來,心裏卻透明得很,有些人和事,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回到公司,一切重新踏入正軌,周易像沒事人一樣高高興興地來找柳璃,她也當作什麽都不曾發生過,繼續以前的生活。
  然而,有些變化仍然在悄悄地慢慢地凸現,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她開始拒絕跟他有親昵的動作,有時候他想親吻她,都惹來她激烈的反抗。他是一個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欲望得不到解決時脾氣也會變壞,於是爭吵在所難免。
  電子公司的業務非常好,周易幾乎每天都要出去應酬,有時候應酬的地點就在聲色場所,這一點柳璃很清楚,卻並不在意,然而就是這種看似寬容的態度,引起了周易的埋怨。
  情緒爆發的導火線源自一個普通的夜晚,周易應酬完客戶,喝得太多開不了車,隻好打了一個的士去她那兒,到達時已經十一點半了,柳璃想到第二天還要上班,便催促道:“快回去吧,都這麽晚了。”
  他不肯,恨恨地說:“你這麽急著讓我走?柳璃,我感覺你從來都不在乎我,你知道我今天去了什麽地方?是夜總會,難道你沒有什麽想問我嗎?”
  “你又沒找別的女人,我幹嘛要問?”她反問。
  “你就這麽自信?我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不是在所有情況下都能保持清醒,你就這麽放心我嗎?為什麽我覺得你根本就不關心我,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你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我們是情侶,不是陌生人!”
  柳璃啞口無言,許久才呐呐地說:“如果你真的忍不住,我不介意你去找……找別人。”
  “你還真是大方!”周易怒道,挫敗地看了她半晌,歎口氣輕聲問,“為什麽不願意跟我做愛?告訴我你的感受,比如你喜歡我怎麽對你,不喜歡……”
  “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她紅著臉打斷他的話,實在沒有勇氣跟他討論這種私密性的話題。“不要說了,我不想提這種事情,很晚了,你該回去了。”
  他搖頭,固執地將她鎖緊在懷裏,“我不回去,今天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這件事。做愛是很正常的,別把它想得那麽齷齪,將來我們結婚了,夫妻生活將是一種——”
  “誰跟你結婚?”
  他一愣,臉色突然變了,借著酒興橫蠻地將她壓倒在床上,用力扯開她的衣服。她拚命掙紮,更加激起了他的欲望,憑借身高和體重的優勢,很快就將她身上的障礙物一一清除,沒有任何愛撫和前戲,直接挺進她的身體。她咬緊牙關承受他粗暴的動作,心裏那一點點歉疚隨著猛烈的撞擊終於消失殆盡。
  結束後,柳璃撐起身子揚手想給他一巴掌,他在空中接住她無力的手腕,咬著牙說:“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麽?還在想著那個程遠航?”
  這是第二次,周易提到那個名字,距離聖誕夜那次的提及,隔了整整一年半。
  淚水滾滾而下,柳璃虛弱地喊出聲來,“我想著誰不用你管。”
  “你搞清楚,你現在是我周易的女朋友,程遠航他媽的算老幾!”
  她被徹底激怒了,嘶啞著聲音吼道:“我就是想他又怎麽樣?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跟他分手!”
  “這就是問題的症結吧,”他目光冷冷地看著她,“我知道,你一直把和他分手的原因歸咎在我身上是不是?柳璃你問問你自己,我對你怎麽樣你不清楚嗎,我把你寵得像公主,你要什麽我給你什麽,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給你摘下來!可你什麽都不要,你叫我怎麽給你?你還想叫我怎麽表示我的心意?”
  她說不出任何一句反駁的話語。
  周易放低音量,柔聲哄道:“寶貝我們好好過不行嗎,忘掉那個程遠航,他已經不可能回來了,在你麵前的是我,是我周易,難道我還不夠愛你嗎?”
  不夠嗎?
  不,他的愛很多很多,柳璃承認他說的沒錯,他就是把她當公主一樣地寵愛,她說往西他就不會往東,她叫他陪她,他就扔掉工作陪她一整天,堂堂一個公司老總被一個小丫頭支使來支使去,連林月有時候都罵她不知道天高地厚。
  可是,她為什麽不感動?他們為什麽不能相愛,為什麽不能?她苦苦找尋不到答案,這樣的結果就導致她日複一日地折磨周易,也折磨自己。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要說了好不好,不要再提他……”她下意識地拒絕討論與程遠航有關的任何話題。
  周易死死地盯著她,突然笑了笑,從褲口袋裏掏出一個藍色的絨布小盒子,打開放在她麵前。“寶貝,嫁給我好嗎?”
  柳璃一怔,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了,僵硬著身子不知所措。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在什麽時候嗎?在兩年前,我去你們學校招聘,晚上你們領導請我吃飯,我回來拿車的時候看到你在打電話,你隻說了一句就掛掉了,蹲在牆角偷偷地哭,那時候我就想,如果你是我女朋友,我一定不會讓你哭。”
  周易慢慢回憶,眼裏閃爍著她從未曾見過的光芒,“後來我一直在找你,沒想到你就在××公司實習,畢業後也留在那兒了。你不知道我再次見到你的時候是什麽感覺,就像一件丟失的珍寶重新回到眼前,我跟自己說,不管你是誰,我都要把你眼裏的憂傷徹底撫平,可是現在,我仍然讓你哭了……寶貝,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她抬起頭,淚水奪眶而出,“不,我不能嫁給你,我不愛你。”
  他低笑一聲,挺直腰深深地望著她,眼裏的光彩一點一點褪去。“柳璃,你真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
  對,曾經有個女孩也說過,柳璃,你真狠心。
  柳璃靜靜地跪坐在床上,看著周易用力拉開房門,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風從敞開的門湧進房間,一如她此刻蕭瑟冰涼的心。
  兩個人就這樣磕磕碰碰地將關係維持下去,平時打電話問問日常生活,偶然見麵吃餐飯,言談舉止之間疏離了許多。
  是她的錯嗎?柳璃常常問自己,到底是怎麽錯的?好像從一開始就不對,不應該接受他的追求,不應該與他扯上任何關係,更不應該有現在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
  這樣持續了一個多月後,周易去深圳出差,要在那邊待上兩個星期,半個月見不到他的身影,柳璃頭一次嚐到了不安和煩躁的滋味。為什麽會這樣?她意識到自己對周易的感覺並不如她想象中的那麽淺,也許多了那麽一點點掛念,在他平時默默無語的關心愛護當中,信賴和依戀已經悄悄進駐到她的心中。
  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嗎?她理不清混亂的思緒,好幾個晚上久久不能睡去,眼睛死盯著手機屏幕,第一次深切地盼望他能打來一個電話。
  兩個星期後周易從深圳回來,兩人一起吃了一餐飯,他臉上的神情淡淡的,言語也很少,柳璃本想說幾句體己話,卻看到他眉宇間明顯的冷淡和疏遠,話剛到嘴邊又咽下了,輾轉反複幾個晚上的想念也化為烏有。
  之後不久的一個上午,他打她手機:“晚上來我這兒吃飯?”
  她不好意思地說:“不行啊,公司事情多,今晚恐怕脫不開身,要不過幾天吧。”
  周易沒有多說什麽,淡淡地交代她注意身體,就掛了電話。
  柳璃跟同事一直忙到晚上十點多才離開辦公室,臨走前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桌上的日曆,大吃一驚,猛然發覺今天是周易的生日,難怪他要打電話給她,原來是提醒她今天的日子。她趕緊攔了一輛出租車,禮物也沒買,急匆匆地往他的住處趕。
  門鈴響了很久才聽到屋裏模糊的聲音:“誰呀?”接著門被打開,一個身穿睡衣的年輕女子打著嗬欠站在她麵前。
  柳璃愣在門口,半天都沒有理清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不一會兒,周易懶洋洋地從臥室裏出來,見到她,眼裏閃過一絲慌張,很快又鎮定下來。
  “你先回去,”他對女子輕聲交代,“過幾天再給你打電話。”
  女子一聲不吭地進臥室換好衣服,低著頭輕手輕腳地走出大門。柳璃傻傻地任周易牽著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頭腦裏完全一片空白,隻覺得好笑,胸口又浮起一股酸澀的滋味,想哭,卻掉不出一滴眼淚。
  “你……為什麽這樣?”很久才能開口問。
  “我是男人,你不願意給我,我總得要找個女人。你不生氣嗎,怎麽一滴眼淚都沒有?”
  為什麽她就得哭?好像發生這種事情全都是她的錯。她抿著嘴不吭聲。
  周易的臉色漸漸黯淡,“你總是這樣,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柳璃你知道嗎,你一點都不懂我的心,我想讓你參與到我的生活中來,如果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可以吃醋可以生氣甚至可以打罵,可是你好像始終遊離在我的生活之外,從來不關心我在哪兒,跟什麽人在一起。我受不了你這樣。”
  “你受不了我這樣,就非得跟別的女人絞在一起?”
  “我想讓你為我吃醋,為我的過失發脾氣,可以像別的女人那樣向我撒嬌哭鬧,可是你什麽都不做,我出差那麽多天,你一個電話都沒有給我打過!”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我找什麽樣的女人你一點兒都不在乎!”
  “誰說我不在乎?”柳璃委屈地叫起來,“你出差那幾天,我天天晚上盼著你的電話,可你也沒有給我打過,到底誰不在乎誰啊?”
  他一愣,眼裏突然閃過一道光芒,“你說……你在乎我?你晚上等我的電話?”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她悲傷地喊了一句,淚水迅速湧出眼眶。
  “不,有用的,我錯了好不好,是我錯了。”周易上前一步用力抱緊她,眼裏頭一次露出慌張脆弱的神情,“寶貝你原諒我這一次,我發誓不會再有下一次了,我發誓!”
  她拚命搖頭,“都已經遲了,周易,以前的事我不在乎,可剛才的事,我不能不在乎。”
  “不,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他喃喃道,低下頭緊緊盯住她的眼睛,從她眼底看到了鄙夷和決然,他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扯開嘴角笑了笑。“寶貝,我真的失去你了?”
  柳璃一言不發,掙脫開他的懷抱,抿緊唇倔強地盯著他。
  他冷冷一笑,輕聲說:“也許我做錯了是一個原因,可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是程遠航。柳璃,你是不是想跟我分手?”
  盛夏,柳璃重新變回孤家寡人,她並不覺得悲傷,反而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釋然,也許是因為愛得不多,又在最初萌芽的狀態就將這份感情掐斷,因此無比清醒而灑脫地與他分手。
  幾年以後,她從另一個城市回到這個城市,遠遠地看到周易的身影,他身邊站著一位打扮時髦的女子,女子回頭的那一刹那,柳璃看到一張與自己極為相似的麵孔。她心裏一動,恍惚間覺得當初曾經錯過了什麽,然而也隻有一秒的惆悵,轉過身便都忘了。
  某些人,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永遠都隻是過客。

  第十九章 開始
  二十二歲的年紀應該是什麽樣的?
  鏡子裏麵的麵孔仍然年輕,眼睛明亮,嘴唇紅潤,湊近了還能看到臉上細細的茸毛,正如書裏描寫的那樣:如花般開放的青春。可是柳璃卻常常感歎,這青春多麽短暫,就像開到鼎盛的玫瑰,不知道在哪一秒枯萎凋謝。
  日子很無聊,於是網絡順理成章地成為填補空白的好方法。
  在跟周易相處的一年裏,柳璃很少接觸網絡,因為那時候周易霸占了她絕大部分休息時間,現在兩人分手了,節假日顯得異常孤單,除了上網似乎別無他選。
  高中同學幾年前建立了一個班級同學錄,她是知道的,隻不過以前隻是草草看過幾頁,現在有空了,她把所有的留言從頭至尾閱讀了一遍,越看越覺得時光流逝得太快。
  同學錄裏自然也有程遠航的留言,很少的幾條,柳璃卻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背下來了,還一直在搜索他的信息,QQ號碼、手機號碼、學校地址、通訊地址……一一背得滾瓜爛熟,卻什麽也不能做,隻是長久地坐在電腦前,眼眶漸漸濕潤。
  回到住處,第一件事就是尋找照片,翻箱倒櫃了很久,隻翻出高中的畢業合影,上麵的兩個人一左一右隔得很遠,中間笑靨如花的一排排同學仿佛汪洋大海,將他們徹底隔離成孤島。她跟他的合影呢,難道相戀這麽久,連一張照片都沒有嗎?柳璃仔細回憶,終於想起他們從未單獨合過影,尖銳的疼痛立即襲上胸口,她捧著畢業照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相愛一場,卻連證明曆史的影像都沒有,怎不叫人心傷。
  她從沒想過如今會是這種情形,“程遠航”那三個字就像心上的疤痕,不能觸碰,甚至不能正視,一旦觸及到那道傷,心裏就隱隱作痛,很久很久不能複原。對他的感情怎麽能這麽深呢,深到連自己都沒辦法承認,完全意識不到他已經溶進自己的血液。也許周易在分手時說的那句話是對的,他說:“我不是程遠航。”
  對,他不是,任何人都不是,這世上沒有誰能代替得了程遠航。
  可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畢竟離她遠去了,而且是她親手放棄的,再怎麽想念再怎麽痛苦,日子還得要過下去,沒有愛情,還有親情友情啊。
  這期間柳璃跟大學同學的聯係也多了起來,葉美珠畢業不久就跟那位師兄結了婚,而今在省城買了房買了車,肚子裏麵的寶寶也有六七個月了,看到她臉上滿足恬靜的笑容,柳璃不得不感歎,現實的婚姻,原來也可以如此幸福。
  張露也留在省城打拚,每天為了五鬥米而起早貪黑,身邊愛慕她的男士一大堆,但她仍在挑挑揀揀不肯輕易鬆口;何晚和男朋友謝文斌雙雙去了北京,當“北漂”一族,在擁擠的大城市為了將來咬牙奮鬥;李豔玲和金融係的小個子男生回了老家工作,小日子過得悠閑自在;馮小麥也在老家,至今孑然一身,身邊不是沒有男士追求,而是她根本放不下從前的一切。
  小麥在電話裏說:“我這一輩子都不想結婚了,就待在這個小城鎮,挺好的,工作壓力也不大,賺的錢夠我吃穿就行了,你知道我以前就是這麽懶惰。”
  柳璃聽出了她隱藏在輕鬆話語背後的悲慟,良久才開口:“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多跟同事們出去玩,試著接受別的男孩子,人這一輩子還長著呢。”
  “不,除了他我誰都接受不了。”似乎覺得話題太沉重,小麥又笑,“你別可憐我啊,我覺得這種生活挺好的,真的,你千萬別可憐我。”
  “我不是……”
  “你忘了我說過的,我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從前是,現在也是。”
  柳璃閉上眼抵擋眼眶中洶湧而來的潮意。每一次跟小麥通電話,她都忍不住傷心,小麥笑得越愜意,越表示她心口的傷痕不能複原。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座傷城,是不言不語隱藏在心底,努力淡忘,還是血淋淋把它撕開,笑著麵對,無論怎樣,那座城仍然存在,任憑歲月如何流逝,它依舊靜靜地佇立在某個角落,回首時它便以沉默提醒那傷痛的過往。
  小麥,你的幸福到底在哪兒?
  迷上網絡後,柳璃跟那位研究生之間的聯係開始多起來,她總是忘了他的名字,隻記得他是學化學、表情羞澀的一個大男孩。
  他們用QQ聊天,天南地北什麽都聊,比如喜歡看的書籍、音樂、平常的運動等等,他常常發笑話給她看,逗得她在網吧裏哈哈大笑,然後第二天柳璃專門挑中午吃飯的時間講給同事聽,讓他們笑得噴飯。
  第一次接到研究生的電話時,柳璃正在出租屋裏看小說,平時上網上得太多了,一個星期總有一兩天不去網吧。聽到對方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她愣了半晌,直到那邊喂喂好久,才不好意思地開口:“是你啊……研究生。”
  真想打自己一巴掌。
  QQ聊了這麽久,短信也互相發了幾十條,居然不記得他的名字!掛了電話,她立即去翻手機通訊錄,悲哀地發現屏幕上顯示三個字:研究生。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柳璃期期艾艾地湊到蘇銘身邊,“你那個研究生同學叫什麽名字?”
  “你不知道?!”對方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嗯,一早上醒來突然忘記了,哎呀,”她裝模作樣地拍拍頭,“怎麽腦子裏這麽亂呢,什麽都想不起來,該不是生病了吧……”
  蘇銘嘴角抽搐:“江少華。”
  “對對對,江少華,哎呀你看我這腦子。”她趕緊打了幾聲哈哈蒙混過去,總算知道那研究生的名字了。
  江少華的電話越來越多,兩人之間也越來越熟悉,儼然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他很細心,時常提醒她工作不要太累、天涼了要加衣服、吃飯要按時等等瑣碎的事情,像個鄰家哥哥般溫和耐心。柳璃常常想起他一臉羞澀的表情,有時候也忍不住發笑,這麽靦腆的大男孩居然也嘮叨這些瑣事?真是太怪異了。
  他似乎很喜歡聊身邊的人和事,很快,柳璃就掌握了他家的基本情況,包括他父母和姐姐的性格、工作單位、住址,還有來往密切的表弟表姐等等,甚至他在哪兒讀的小學、中學,他全部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多有意思的人!她在QQ上打趣地問:“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談過戀愛嗎?”
  “沒有。”
  她回了一個很驚訝的表情,“大哥你貴庚?”
  那邊很快回了一行字:“24歲,身體健康,不抽煙不喝酒,沒有其它不良嗜好。”
  征婚廣告嗎?柳璃在電腦前笑得打跌。
  江少華又發過來一行字:“你為什麽叫一九九七?”
  她愣了愣,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回去:“紀念香港回歸。”
  “你太有才了。”後麵跟著一個很大的骷髏頭。
  “嘿嘿,當然,謝謝,拜拜。”不客氣地回了消息過去,然後關機、走人。
  九月的夜晚,悶熱非常,柳璃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看著一對對情侶手拉手從她身邊走過,竊竊私語合著低低的笑聲飄進耳裏,她突然感覺到徹骨的寒冷,即使用雙臂緊緊抱著身體,也溫暖不了自己的心。
  一九九七。
  一九九七年一月一日,她懂得了什麽叫心動,而讓他心動的那個男孩子,早已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十一”長假即將到來,柳璃本想回家好好玩幾天,沒想到媽媽和繼父要出門旅遊,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她想想還是拒絕了,老兩口結伴出去遊玩,她一個小孩兒湊什麽熱鬧?
  回家一個人孤孤單單,林月有了男朋友,哥哥也有了女朋友,去哪一邊都好像不合適,索性待在省城哪兒也不去,隻不過七天時間,逛街看電影很好打發的。
  放假前一天,下班後,柳璃跟同事們說笑著一起走出公司大門,一邊議論長假去哪兒玩,聽到不遠處有人叫她的名字,抬頭一看,江少華背著一個大包笑意盈盈地站在她麵前。
  “你!你怎麽來了?”
  “回家啊,順便過來看看你。”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她“哦”了一聲,想起他家就在省城,不過這個“順便”似乎太牽強了一點,公司在城市北邊,他家在南邊,再看他一身風塵仆仆的樣子和肩上的大包,很明顯沒有回家,說不定是從火車站直接過來的。
  “你明天要回家嗎?”
  “不回去了。唉,”她無奈地歎口氣,“爸媽要出去旅遊,家裏沒人。”
  “那你在這兒待七天?我還以為你要回縣城。”他欣喜地笑了,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小聲說,“我還準備去你們那地方玩玩呢,從來沒去過的,要是你回縣城,我跟著你一起去行不行?”
  一絲奇怪的感覺浮上心頭,柳璃還沒想明白他話裏的意思,蘇銘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一巴掌拍在老同學肩上:“你這小子,沒回家?”
  “來看你啊。”江少華毫不客氣地把背包掛到蘇銘身上,蘇銘低聲罵了一句,呲著牙捶了他手臂一下,不情不願地把包背上。
  三個人站在公司門口聊了幾句,柳璃說:“不早了,我跟同學約好了有事,先走了。”張露上午打了電話過來,說明天回老家,讓她幫忙參謀買些土特產帶回去給父母。
  “那我明天去找你行不行?”江少華急急地問。
  她遲疑了一下,“行,到時候給我打電話。”
  柳璃的身影上了公交車,很快就消失在視野中,江少華還一直愣愣地盯著車子遠去的方向。一隻手伸到眼前晃了晃,隨即傳來調侃的聲音:“回魂了,你這傻小子。”
  他猛地驚醒過來,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鏡,“我們也回去吧。”
  兩人的家隔得不遠,下了公交車,他正準備往家的方向走,蘇銘扯住他的胳膊,“你真喜歡上柳璃了?”
  “……不行嗎。”一抹微紅爬上了耳朵。
  蘇銘哭笑不得,“我就知道。那次你來我們公司看元旦晚會,我本來準備給你介紹林小貝的,那女孩長得多漂亮啊,性格又好,我們公司很多人追她呢,結果你居然看上了柳璃,你說,她有什麽好?”
  江少華沉默了一會兒,神色認真地說:“我也不知道,那次看她拉二胡,一看見她兩隻眼睛我心裏就怦怦直跳,也不知道怎麽的,就是想待在她身邊,想好好對她、好好保護她……你說我這算不算一見鍾情?”
  “你開竅了小子……可你也完了,傻小子。”蘇銘搖了搖頭,拉著他在路邊的花壇邊上坐下,“我告訴你,柳璃跟你不是一路人。”
  “什麽意思?”
  “就是說,這個怎麽說呢,坦白說吧,她原來有個男朋友,是跟我們公司有業務往來的電子公司老總,兩個人在一起有一年多,聽說同居了。”
  “同居?”江少華一愣,隨即又笑起來,“我知道她有男朋友,以前她跟我提過幾句。再說,他們不是分手了嗎,她現在是單身一個人。”
  蘇銘衝他翻了個白眼,頗有些無奈,“不僅僅是這樣,我可告訴你,她心裏絕對還放著另一個人,我敢百分之百肯定。柳璃那個老總男朋友條件那麽好,對她也是好得不得了,結果怎麽樣?還不是分了手,我猜一定是因為她心裏那個人,不然也不會莫名其妙就把這麽個金龜婿放跑了。我說你啊,你這沒談過戀愛的純情小子就別去湊那個熱鬧了。”
  江少華低著頭不說話,蘇銘以為已經說動他了,拉起他的胳膊正要起身,聽到他再嚴肅不過的聲音:“你給柳璃打多少分?”
  “你這小子!”蘇銘笑著推了他一把,“嗯……七十分吧。”
  “及格了?”江少華有些意外。這是他們高中時評價女孩子的一種方式,分數越高表示女孩越值得追,不過在蘇銘眼裏,幾乎沒有高過六十分的女孩,就連他現在新交的一個女朋友,也才剛過及格線。“怎麽打這麽高的分?”
  蘇銘點點頭,重新坐回花壇邊興致勃勃地說開了。
  “說句實話,柳璃這個人很不錯,心眼好,善良,路上遇見小乞丐什麽的,每次都給錢,也不管他們是真是假。脾氣也好,工作方麵更是沒得挑,我們公司最努力的員工恐怕就是她。我為什麽給她打七十分呢,首先,她長得不夠漂亮,扣十分;其次,跟公司老總有一腿,扣十分;最後,她屬於悶葫蘆型的,心裏有事總不說出來,我不喜歡這種性格,扣十分。”
  “也就是說,她很值得我去追。”江少華笑著說,“還有,別老說‘有一腿沒一腿’的,真難聽,同居怎麽了,現在談戀愛誰不同居啊?”
  “啊~~”蘇銘按著額頭大叫一聲,大概是被老同學這一番話嚇著了,抖著聲音問,“你、你真的要追柳璃?別嚇我,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江少華瞟了他一眼,笑嘻嘻地站起身把背包往肩上一扛,“回家吃飯嘍。哎,怕我死就幫點忙,傳授一下你的追女朋友秘笈,兄弟!”
  
  第二十章 執著
  大清早剛把張露送上回老家的客車,柳璃就接到江少華的電話,約她一起去逛街,她欣然答應了。
  國慶第一天的天氣非常適合出門遊玩,陰天,氣象預報表明不會下雨,一路上涼爽的風不時吹過,沒有明晃晃的大太陽懸在頭頂,顯得異常舒適。到達越好的地點時,江少華,蘇銘,還有他的女朋友小宋早已等在那兒了。
  “我們去海底世界吧,我沒去過。”小宋提議。
  兩位男士表示同意,柳璃遲疑了一下,“換個地方吧,那兒好像挺遠的。”
  “去嘛去嘛,我一直想去看海豚。”小宋是自來熟的性格,扯著她的胳膊直搖晃,“不遠的,有直達的旅遊車,半個小時就到了。”
  “坐什麽旅遊車,打的!”蘇銘抬手就攔了一輛出租車,一行四人上車直奔目的地。
  節假日當天遊人很多,一眼望過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柳璃想起大二那年的“五一”,寢室裏六個女生去葉美珠家玩,全部曬成醃羅卜回學校,好幾個月才恢複原來白皙的膚色。那時候的日子多愜意啊,記得還給程遠航寫了一封信,專門描述那個旅遊聖地的大太陽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回信說:“等我回來,是不是會看見一隻變黑了的小猴?”
  程遠航……
  那淡淡的笑容似乎還在眼前,人卻已經離她幾千裏,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柳璃甩甩頭,把突然湧上心頭的疼痛壓到心底,一側身,看到江少華拿著四張門票朝她走過來。一張門票九十元,不算貴,但也絕不便宜,她跟他抗爭了很久,終於讓他接受了“AA製”的提議。
  四個人興致勃勃地一邊走一邊看,在海豚館待的時間最長,小宋異常興奮,一溜煙擠到最前麵去看海豚表演,其他幾個人隻好跟上去。兩隻可愛的海豚在訓練師的口令下做著各種動作,從水裏一躍而起,頂在高高懸掛的球上,引來四周一片熱烈的掌聲。
  柳璃就站在水池旁邊,一隻海豚突然調皮起來,“撲通”一聲躍進水裏,把水花濺得到處都是,旁邊的人一邊笑一邊躲避,她來不及閃開,正在愣神的時候,一隻手抓住她的左手,把她拖到一邊。
  柳璃咯咯笑起來,“這些小東西真有意思,程遠——”一回頭,猛地看到身後人的臉孔,不由得一怔。“啊,你臉上有水珠,快擦擦。”
  “沒事。”江少華從衣服口袋裏掏出餐巾紙先遞給她,然後才摘下眼鏡,小心地擦去上麵沾的水滴,衝她笑了笑。
  剛剛在想什麽?柳璃迅速將心思收斂起來,不動聲色地瞟了他一眼,看到他臉上沒有露出一絲一毫詫異的神情,才把懸在半空的心落下。
  逛完海底世界,一整天的時間也過去了,饑腸轆轆的四個人去自助火鍋店吃晚餐,自然還是“AA製”。吃完飯,又去逛步行街,小宋嚷嚷著要吃炸雞腿,蘇銘便拉著她一同去馬路對麵買吃的,剩下柳璃和江少華兩人,慢慢在服裝店裏看衣服。
  “他叫什麽名字?”江少華突然開口。
  柳璃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笑,輕聲說:“看海豚表演的時候,你嘴裏叫的那個人名字。”
  他還是聽到了?!胸口突然一窒,她不自然地扯開嘴角,“我沒叫什麽吧?”
  江少華抿著唇半晌不語,臉色有些凝重。“他姓程?”
  她不吭聲,扭頭看向店鋪外麵,蘇銘和小宋一人拿著兩個雞腿過來了。“走吧,我們出去吃,到那邊找個位子。”
  四個人一直玩到十點多才回家,打了一個出租車,先把小宋送回公司宿舍,然後再送柳璃回租住的小屋。兩位男士把她送到家門口,道了聲“再見”,她正要關門,江少華突然將手撐在門上。
  “還有事?”
  他認真地看著她,“他姓程是不是?”
  這個人到底想問什麽?
  柳璃朝外望去,蘇銘正站在遠處的路燈下低著頭走來走去,沒有朝這邊看一眼。隱隱約約明白了他們倆的意思,她把身子靠在門邊,點點頭:“是。”
  “你很喜歡他?”
  “是。”
  “不是你上次說的那個?他是你同學吧。”
  “是。”
  “他在哪兒?”
  “北方。江少華,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她直視他的目光,麵無表情。
  他愣了愣,然後慢慢彎起嘴角笑,“沒有了。明天去哪兒玩?我來找你。”
  “到時候再說吧。”
  “那我明天打你電話,你一定要出來。我都有半年多沒回來過了,這邊變化很大,都不認識路了,你得領著我好好逛逛。”
  這哪是書呆子啊,明明就是一個滿嘴胡話的老油條,肯定是蘇銘教壞的。柳璃板不起臉來了,“噗哧”一聲笑起來,“好吧,明天再聯係。”
  接下來幾天時間,四個人總是一道出去遊玩,世界之窗、遊樂場、動物園、公園……全部玩了個遍。
  本來柳璃不想去的,但是小宋的纏功一流,隻要嬌滴滴地埋怨一聲,她就敗下陣來,隻好跟著一同出去。好在一直都是四人同行,小宋和蘇銘這一對又都是話匣子,一路上唧唧喳喳說個不停,也不至於冷場或者尷尬。
  假期最後一天,一行人去了遊樂場,在過山車裏撕心裂肺地尖叫,小宋更甚,下來了還雙腿打顫,直嚷嚷這輩子再也不坐了,把柳璃樂得合不攏嘴。
  因為江少華第二天要回學校,於是晚上一起到一家餐館吃飯,小宋顯然對他的專業產生了興趣,飯桌上一直問個不停,他都好脾氣地一一作答。
  江少華讀的是碩博連讀,九月份剛讀到博士,柳璃總覺得他是個書呆子,放著大好年華不好好瀟灑,偏偏整天鑽進實驗室搗鼓玻璃瓶,真是浪費生命。另一方麵,又對他崇拜得不得了,24歲就是名校博士了,有一個這麽高學曆的人做朋友,她甚至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那你說,你讀完博士想做什麽?”小宋又提出另一個問題。
  “嗯……進實驗室,要不就出國做博士後,我們係一般都這樣。”
  “博士後?”柳璃納悶極了,“那不是博士夫人嗎?”
  兩位男士笑得噴飯,小宋不滿地敲敲桌子,說:“笑什麽呀,什麽博士夫人,女博士才叫博士後。”
  蘇銘笑得更大聲,手指著自己的女朋友說不出話來,小宋氣得拿筷子去戳他的臉,惡狠狠地叫道,“那你說,博士後是什麽東西?”
  “做博士後其實就是工作,”江少華忍俊不禁地開口,“它不是學曆也不是其它什麽東西,簡單地說,就相當於一種職稱。”
  “哦。”兩個女孩互相看了一眼,似懂非懂地點頭。
  太複雜了,還是不懂。
  吃完飯,蘇銘搶著去買單,柳璃本想再AA製,見實在拗不過也隻好作罷。小宋想去廣場看音樂噴泉,路程不遠,於是四個人沒有坐車,沿著江邊的路慢慢走過去。
  廣場上人群不多,比較安靜,隻聽到噴泉處發出的悠揚的古箏聲。蘇銘和小宋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沒說幾句話就摟到一起了,柳璃和江少華不好意思過去打攪他們,遠遠地另外尋了一處地方坐下,欣賞廣場中心高高噴起的彩色泉水。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到最後都沉默下來,柳璃覺得有些尷尬,剛想開口說點什麽,江少華突然直直地盯著她說:“你願意做博士後嗎?”
  什麽?她愣了一下,“什麽博士後?”
  “博士夫人。”他抿緊唇,鏡片後的眼神異常熾熱。
  老天!
  柳璃暗暗叫苦,一時不知道應該回答些什麽,慌亂間隻能低下頭不語,左手突然被抓住攤開,一根手指在掌心劃著,一橫、一豎、一橫、一豎勾、一個圈——
  江少華在寫……I love you?!
  她心慌意亂地想抽出手來,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固執地寫完,然後才放開,抬起頭緊盯著她的眼睛。兩個人沉默著,柳璃漸漸理清了混亂的思緒,“砰砰”的心跳也趨於正常。
  他這是在表明心跡嗎?怎麽突然一下子變得這麽直接……也許隻是好玩吧。
  “你寫些什麽呀,我搞不懂。”她決定裝聾作啞,反正依江少華害羞的性格,絕對不會說出這幾個火辣辣的單詞。
  “沒看懂?”聲音很低,咬字卻異常清晰,“I love you,柳璃。”
  腦袋裏“轟隆”一聲,思維重新變混亂,她怎麽也沒想到,平常羞澀靦腆的大男孩在這一刻變得這麽大膽,居然就這樣大大咧咧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片刻之後,柳璃冷靜下來,“你不了解我,我們根本就不合適。”
  “我很了解,你的喜怒哀樂我全都知道。”
  她一怔,腦子裏突然湧出一個怪異的念頭,隱約意識到,當初他給她一個QQ號碼,恐怕就是一個圈套,蘇銘是幫凶,隨後的電話聯係、出外遊玩等等,全都是為了慢慢接近她。一霎那間,她不知道是應該生氣還是難過,然而心底仍然有著微弱卻不可忽視的喜悅,為他對自己的如此重視。
  “知道我喜歡看小說,不喜歡吃芹菜?”她輕笑一聲,語氣帶著些許尖銳,“除了這些,你還知道什麽?”
  江少華遲疑了一下,半晌才開口,聲音小小的,“你有過兩個男朋友。”
  她輕哼一聲,“還有呢?”
  “還有……你不要怪我啊。”
  “怪你幹嘛,說吧。”她懶得跟他繞彎子。
  “嗯,那個,你以前那個男朋友是一家電子公司的老總,前陣子分手了。還有,你……喜歡的那個人是你高中同學,叫程遠航。”
  柳璃目瞪口呆。“你、你怎麽知道他……”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知道周易不奇怪,有可能是蘇銘說的,但是“程遠航”這三個字,他從哪兒打聽來的?
  江少華抬起手推了推眼鏡,不好意思地笑笑,“對不起,我上了你的同學錄。”
  “可是……”她仍然震驚得不知所措,他是怎麽查到的?她根本就沒有說過程遠航是大學同學還是高中同學,更何況江少華隻知道他姓程。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他一五一十地交代:“我上了google查到你的班級,你高中是346班對吧,班裏有三個姓cheng的,女生不算,有一個男生是耳朵旁的陳,在武漢大學,另一個就是……程遠航,×××工業大學,正好在北方。”
  她呆呆地說不出話來,隻顧著點頭,許久才咬著牙冒出一句:“你不做偵探,真是浪費了你這顆腦袋。”
  “對不起,我隻是想知道對手的姓名,如果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麽打贏這場戰爭?”
  “你認為這是戰爭?可是並沒有任何人向你宣戰。”
  “現在是沒有人向我下戰書,可是並不代表以後沒有。其實我覺得這就是戰爭,有人早就挑起戰火了,隻不過現在暫時性地偃旗息鼓,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突然進攻。”
  她一個頭兩個大,“……你這都說些什麽呀。”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就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柳璃又好氣又好笑,被他孩子氣的固執弄得頭疼,過了好久才開口:“好吧,既然你什麽都知道,也應該明白我不是什麽好女孩,我以前有男朋友,而且,嗯……”她字斟句酌,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意思,“發生過……那種關係,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麽純潔。”
  “你是想說,你不是……對吧。”他的臉在明亮的燈光下微微發紅,顯然也不好意思說出那兩個字,不過柳璃聽懂了他的意思,索性抬起頭饒有興趣地打量他,他的臉更紅,咳了兩聲說,“拜托了,現在是什麽年代,誰還在乎那個東西,是不是?”
  “你不在乎?”她有些不相信。
  “小姐,我不是清朝人。有些事,沒有對與錯,別太放在心上。”
  這也太……愣了半晌,她決定重磅出擊。“如果我告訴你,我有過孩子呢?”
  “嗯?”江少華果然怔住了,半天沒有說話。
  她輕歎一聲,心想,總算讓你打退堂鼓了。
  “對不起,你不要生氣。”他突然開口,又抿著唇想了一會兒,接著說,“剛剛我沒有準備,所以……對不起。其實也沒什麽,兩個成年人在一起總會有意外的,我能不能問問你……”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那個孩子是你父母帶著,還是放在鄉下?”
  柳璃徹底傻掉,終於意識到這個玩笑不好笑,看樣子,就算她說已經結過婚了,這個書呆子也還是會發表一番驚世駭俗的言論。
  “那個……對不起,我是騙你的。”
  “騙我?”他皺起眉,隨即慢慢彎起嘴角,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齒,“你騙我幹嘛,以為我聽到這個就不敢追你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江少華開明的態度,心底積壓了許久的灰塵被他的話慢慢拂開,突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開始慢慢講述那些青澀往事。
  故事不長,幾年的愛戀糾纏用二十分鍾就講完了,提到那個名字時,柳璃的心還在悶悶地疼,卻覺得渾身輕鬆了許多。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心裏想著一個人,卻跟另一個人有不清不楚的關係,你不認為我做錯了嗎?”
  江少華沉吟半晌,“每個人都會做錯事,我也做錯過很多。”
  “是嗎,你做錯過什麽?說來聽聽。”她突然精神大好,興起捉弄的念頭。蘇銘跟她提過,書呆子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乖寶寶,家長的好兒子、老師的好學生,他會做錯事才奇怪呢。
  果然,江少華尷尬地搔搔頭皮,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嗯……小學畢業那年跟蘇銘打架,我們好幾天都沒說話。”
  “這不算。”
  “嗯……”又想了很久,“小時候有一回去奶奶家,鄰居給我吃烤紅薯,我明知道那是他偷來的也吃了。這個,我應該是共犯,算不算錯事?”
  “哈哈——”她毫無形象地大笑。
  他也笑起來,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她,“我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早點認識你,讓你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其實你根本就沒有做錯什麽。”
  柳璃突然說不出話來,隻覺得鼻子酸酸的,掩飾地將頭扭向一邊。她得承認,江少華的話確實感動了她。
  愛情到底是什麽?她不懂。她和程遠航認識那麽多年,曾經那樣刻骨地戀著愛著,彼此許下了未來,可實際上呢,就這樣輕易地分手了,天各一方,隻剩下她獨自一人漫漫無期地想念。誰都不是誰的誰,這世上,少了誰人生還得照樣繼續。
  “我先給你打預防針,”她慢慢說道,“我沒辦法忘記他,也許一輩子都忘不掉。”
  江少華望著她的眼睛微笑:“沒關係。可是,你得給我一個機會。”

  第二十一章 追求
  你得給我一個機會。
  江少華的這句話一直回響在柳璃的腦海裏,說不清楚為了什麽,也許是因為他對她的執著,以及費盡心思卻不讓她發覺的討好,她默認了他的追求,也試著去接受他的感情,盡管努力了很久也依舊對他提不起興趣來。
  她仿佛從江少華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時候,她不是一樣對程遠航懷著這樣的心情嗎?那種煎熬難耐的感覺,她太熟悉了,太明白愛一個人的忐忑不安、輾轉反複。
  林月也讚成她的決定,在電話裏說:“給他一個機會,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盡力了,到最後誰都不會後悔。”
  “可是我明明就不愛他,如果給他一個機會,到最後他仍然什麽都得不到,豈不是更加殘忍?”
  “我想不會,我覺得他這樣的人,一定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任何事情隻要盡力了,結果怎麽樣都不會太在乎。”
  柳璃想了想,笑著說:“真的,我發覺人越讀書腦子越笨,他什麽樣的女朋友不找,偏偏找上我,你說他腦袋是不是秀逗了,好好一個博士找我這種專科生。”
  有時候,她甚至不厚道地想,江少華該不是有什麽難以啟齒的隱疾吧,不然放著外麵大把的純情少女不去追求,偏偏要來招惹她這種曆盡千帆的女人。網上時常有文章寫,如果男人在那一方麵有問題,一般都會表現得沒有自信,尤其不敢追求自己心儀的女孩,所以,江少華退而求其次,說不定他……
  “璃璃你笑什麽?笑得真猥瑣。”
  “……啊,沒什麽,”她趕緊把不健康的思想內容拋到一邊,“我在想,江少華到底看上我什麽呢,我長得不漂亮,學曆也不高,真搞不懂他心裏想些什麽。”
  “你是不明白自己的好,別把自己看得太輕了,女人要學會重視自身,快樂地生活下去,別再陷在回憶裏不可自拔。”沉默了一會兒,林月幽幽地說,“前幾天張國棟向我求婚了,我答應了他。”
  柳璃嚇了一跳,“這麽快?”
  “我太累了,想好好過日子。”
  “可是……你不愛他呀。”斟酌半天,她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他愛我就夠了。以前看書上說的,女人要嫁給一個愛自己的男人才會幸福,我不信,我就要嫁一個我愛的,驚天動地地大愛一場,這樣的人生才沒有遺憾。現在我明白了,真正的人生不是轟轟烈烈,而是平淡,這一生有一個男人如此珍愛你,不計較你以前所做的一切,即使你不是天使,他仍然願意賜給你一片天空,你就沒有理由再去尋找從前丟失的翅膀。真的,我覺得這樣很好,很快樂,璃璃你也要快樂一點。”
  江少華會是她的天空嗎?柳璃不清楚,但是,她明白自己並不討厭這片天空,也習慣了他每天的短信問候。
  也許,這就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吧。
  身邊有人噓寒問暖的感覺很不錯,每天跟江少華發發短信,上網聊聊天,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和快樂。林月說得對,別再陷進回憶的泥沼裏拔不出腳來,這個世上,沒有誰永遠等著誰,也沒有誰非誰不可。
  春節就在不緊不慢的日子當中來臨,柳璃照例回家走走親戚、看望老朋友、躲到林月家聊天偷懶,初四晚上正昏昏沉沉地縮在被子裏看電視,接到了江少華的電話。
  “我想去你們家玩。”
  “你來幹嘛?”柳璃打著嗬欠,“大過年的不去走親戚,跑我們這兒來做什麽。”
  “給你爸媽拜年。再說我在家裏悶得慌,聽說你們那縣城挺好玩的,我想去。”
  她困得不得了,眼睛都睜不開了,似睡似醒之間也不知道他在電話裏問了些什麽,隻記得後來自己一迭聲地說“你別來”,然後趴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上睡得正香,手機鈴聲“嘀嘀”地叫,固執地響了一遍又一遍,她煩躁地把手機一把撈過來:“大清早的誰啊?!”
  “我半個小時後就到你們縣城了。”那邊傳來江少華神清氣爽的聲音。
  瞌睡蟲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擁著被子坐起來,氣急敗壞地大嚷:“你真的來了?你……我爸媽都在家呢,你來幹嘛呀!”
  “我不認識路,你一定要來接我啊。”他不管不顧地繼續說,“我還提了很多東西,都是給你爸媽的,挺重的,你會來接我吧?”
  她無語。
  “你不會不來吧?真的忍心讓我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處亂竄?我要是丟了怎麽辦?”
  可憐兮兮的語調最終讓柳璃認命地爬起來,快速洗臉刷牙換好衣服,下樓走到客廳,媽媽和繼父正在吃早餐,對她的早起表示很驚訝。
  “我去車站接一個朋友。”她無力地解釋。
  媽媽的眼神有些複雜,“什麽朋友?”
  “普通朋友唄。”柳璃嘀咕一句,在心裏把江少華暗暗罵了一通。
  出門打了一個的士直奔汽車站,老遠就看到一個身影站在車站大門口不停地張望,雙手提了好幾個大袋子。
  見到她不大歡迎的神色,江少華趕緊小心翼翼地說明:“我就是來玩玩的,反正待在家裏也沒意思。”
  她咬牙切齒地看了他半晌,實在想不出其它辦法,也不好意思現在就把他往回程的車上攆,隻好領著他回家。
  路上,她猶豫再三,還是告訴了他家裏的情況。“我現在的爸爸是我繼父,你可別叫他柳叔叔,他姓姚。”
  江少華愣了愣,輕聲問:“你親生爸爸呢?”
  “……去世了。很早以前。”
  提到父親,柳璃有些難過,衝他咧開嘴笑了一下,笑得很難看。江少華回給她一個溫和的笑容,把右手的袋子挪到左手上,然後抬起右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無聲的動作出乎意料,卻也如一股陌生的暖流注入心口。這麽些年,她從來沒有向誰提起過自己的親生父親。她永遠記得爸爸剛過世的時候,初中同學和老師看她的眼神,滿滿全都是同情和憐憫,就連跟她說話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觸及她的傷口,那種目光讓她難堪至極,覺得自己在班上就是個異類。
  很久以後她才明白,有時過度的好心也是一種傷害,於是她麵對著旁人假裝快樂,假裝忘記了失去至親的痛苦,假裝到連自己都以為自己沒有悲傷,直到考上重點高中搬離原來的小鎮,這種假裝還在繼續,慢慢便形成了習慣。
  謊話說一萬遍就是真理,這句話說得真好,很多時候人類就是這樣,無論什麽樣的感情,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提醒自己忘記過去,當別人問起時,哈哈一笑了之,久而久之,當真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那些痛和怨了,隻是夜深人靜從夢中驚醒時,才發覺自己的欲蓋彌彰。
  回到家,柳璃愕然發現爸媽居然換了一套衣服,仔細一看,還能看到媽媽臉上上了一點妝,桌上也擺好了幾盤水果瓜子,儼然一副招待貴賓的模樣。
  更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江少華一掃以往羞澀的神態,落落大方地上前打招呼,繼而把禮物送上,一番花言巧語把繼父哄得樂開了花。而且,媽媽對他文質彬彬、書卷氣十足的外表也頗有好感,審視的目光漸漸變成了欣賞。
  “你會下圍棋啊,真難得,來來來,我們下一盤!”繼父說著就拿出圍棋。
  一老一少坐在小桌子旁下棋,聽到江少華時不時開口:“您這一步走得真妙……姚叔叔太厲害了,我跟您比差得太遠了……”
  哪兒來的馬屁精!
  柳璃悶悶地走到廚房倒茶喝,媽媽跟進來,笑盈盈地說:“怎麽交了男朋友都沒跟媽媽說啊?這孩子看著不錯,挺有禮貌的,是你同學嗎?”
  “媽你說什麽呀,隻是普通朋友而已,一個同事的老同學,上班時認識的。”柳璃恨不得將客廳裏那個人一腳踢出去。
  “普通朋友怎麽會大過年的跑到我們家來?我一看就知道他喜歡你。他做什麽的?”
  “……讀書啦。哎呀媽,你別問行不行,我都說了是普通朋友。”
  媽媽橫了女兒一眼:“你不說,等會兒我自己去問他。”
  這都什麽跟什麽呀!柳璃暗暗叫苦,躲在門後雙眼冒火地盯著那個滿臉笑容的家夥。那個使勁向繼父拍馬屁的人是誰?還是那個紅著臉靦腆不安的江少華嗎?言談舉止跟某人倒有些相似之處……腦子裏靈光一閃,突然間恍然大悟,一定是蘇銘那根老油條教的!
  她發誓,等過完年回到公司,蘇銘那廝死定了。
  午飯很豐盛,雞鴨魚肉擺了滿滿一桌子,沒多久媽媽就興致高昂地開始發問:“你在哪兒讀書啊?讀幾年級?”
  “××科技大學,學化學,博士一年級。”
  “不錯不錯,那個大學很有名。”媽媽臉上的笑容更多,無視女兒頻頻向她眨眼,繼續發問:“你家住哪兒?家人有幾個人?”
  江少華一一詳細作答。
  柳璃見媽媽和繼父滿意地直點頭,心裏氣得不得了,沒好氣地說:“你下午幾點回家?我送你去車站,太晚了可就沒車了。”
  江少華斯文地笑笑,“叔叔阿姨,我是頭一次來這個縣城,這裏挺漂亮的,空氣比我們那邊要好多了,不知道能不能在這兒多待幾天?”
  ……怎麽臉皮厚得跟城牆似的!!
  柳璃剛想說話,繼父在一旁說:“沒問題沒問題,你就多留幾天吧,陪我好好下下圍棋,小夥子技術不錯,我難得碰上棋逢對手的人呢。”
  “是啊是啊,明天璃璃的哥哥回來,讓他帶你出去好好逛逛。”媽媽也湊一腳,“我們這兒建設得不錯,遊樂場步行街公園什麽都有,可不比市裏差。”
  柳璃欲哭無淚,隻得低頭猛往嘴裏扒飯。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哥哥一定不會反對江少華的追求,因為他很早以前就說過,自己這個妹妹啥也不會幹,有人要才奇怪,現在突然冒出一個窮追不舍、條件也還不錯的追求者,他肯定喜出望外,恨不得一晚上就能把妹妹嫁出去。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哥哥從準嶽母家回來,兩位男士沒說上幾句話就開始拍肩膀,等到繼父也湊過去,三個大男人就當前國際形勢的話題開始唾沫橫飛時,柳璃隻能抱著頭躲回樓上自己的房間歎氣——
  江少華根本就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
  這匹狼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在柳璃家住了三天,表現非常好,甚至陪柳媽媽打了幾圈麻將,盡管輸得很慘,卻贏得了鄰居幾位阿姨的一致讚揚,紛紛恭喜柳媽媽有個不錯的女婿。
  柳璃垮著臉百口莫辯,江少華揚著眉誌在必得。
  初八柳璃要上班,準備初七下午就回省城。上午,林月和未婚夫張國棟正好從農村走完親戚回到縣城,於是四個人在新開張的咖啡廳第一次見麵。
  兩位男士邊喝咖啡邊聊天,柳璃暗暗觀察張國棟,林月則悄悄打量江少華,喝完咖啡走出店鋪時,兩個好朋友皆鬆了一口氣,相視而笑。
  晚上通電話,林月說:“我覺得江少華挺好的,你別再錯過了。”
  柳璃沉默半晌,“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林月重複一遍。

  第二十二章 天平
  林月的婚禮在四月初舉行,那天恰好是星期日,柳璃前幾個晚上就激動得睡不著覺,星期五一下班就急哄哄地坐夜車回縣城,看看能不能幫上好朋友什麽忙。
  林月取笑道:“你等著喝喜酒就行了,什麽也別忙。看你,是我結婚,你怎麽比我還緊張,弄得我也跟著緊張。”
  “你不緊張嗎?”柳璃眼巴巴地瞅著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月兒啊,你就嫁人了,以後你就步入已婚婦女的行列,再也不能隨便看天下帥哥了。
  兩人笑成一團倒在床上。
  “他上個月來找過我。”林月突然說。
  柳璃一愣,立即明白她嘴裏說的“他”是指哪一位。“他說什麽?”
  “他叫我別結婚,要我跟他在一起。”
  柳璃撇撇嘴,“他憑什麽?”
  林月笑笑,目光淒迷地盯著窗外,“璃璃你不知道,他來找我的時候,我真的想拋棄一切跟他在一起,畢竟我們那樣深愛過,我沒辦法忘記他,這一輩子都不能忘記。可是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麽嗎?”
  柳璃搖搖頭。
  林月也搖搖頭,笑了一聲,“他說,他現在有錢了,不會再讓我受苦受累,我媽媽也應該看得起他了。我知道他是真心愛我的,他說的話我也很感動,可是我又覺得滑稽,憑什麽他就認為我不能跟他共苦、隻能同甘?那時候他丟下一句‘我不能耽誤你’就走,現在發達了、有錢了再來找我,他把我當成什麽呢。我要的幸福跟他眼裏的幸福不一樣,所以,我們永遠都沒有可能,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我不想回頭。”
  “別再想了,”柳璃拍拍她的手,遞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張國棟很好,他一定會是個好丈夫的。”
  “江少華也很好,你別辜負他。”
  “知道知道,他收買你了吧,承認吧,給了你什麽好處?”
  “一千萬!”林月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沉默半晌,又低低地開口,“璃璃,找個愛你的人,比找個你愛的要簡單得多。”
  喜宴很熱鬧,新娘這邊除了幾個親戚,剩下的全都是昔日的老同學,柳璃幾乎全部認識,因此,一幫男女一擁而上,拚命向這個伴娘灌酒,把她灌得暈暈乎乎招架不住,好在伴郎還懂得憐香惜玉,替她擋掉了不少酒。盡管如此,她仍然頭昏腦脹站不住腳,被同學笑罵著攙扶進大廳旁邊的休息室。
  剛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一道人影走到她麵前。
  “柳璃,麻煩你幫我把這個交給她。”聲音很輕。
  柳璃睜開眼,麵前站立的男子神色黯然,攤開的手心裏躺著一個紅色的戒指盒。
  “怎麽,想起要參加月兒的婚禮了?”她冷冷地開口,沒好臉色給他看。
  傅小光艱難地彎了彎嘴角,把戒指盒放到沙發上,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走去。
  “既然來了,也該向月兒敬杯酒吧?”
  “……我沒資格了。”他輕聲回答,接著快步走出休息室,等到柳璃追出門去時,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
  愣了一會兒,她隻得重新坐回沙發上,皺著眉,盯著戒指盒出神。
  門口傳來高跟鞋的響聲,她趕緊把盒子藏到身後,笑嘻嘻地問:“你怎麽出來了?”
  “還不是因為你,”林月也喝多了,小臉紅撲撲的,“酒量這麽差勁,他們都問我怎麽把伴娘給藏起來了,要灌你呢。”
  一聽還要被灌酒,柳璃嚇壞了,“騰”地站起身,手一鬆,戒指盒直直地掉在地上,她趕緊彎腰拾起來,吞吞吐吐說:“我的。”一邊把手移到背後。
  林月一把搶過盒子,“給我!他人呢?”聲音都微微變調了。
  “嗯……走了……”
  “走了?”她拉高大擺裙往門口疾走幾步,猛然又停住,無力地靠著牆閉上眼。一瞬間,柳璃突然想流淚。
  “月兒……”
  “我沒事,我沒事。”林月笑笑,把手裏的戒指盒輕輕打開。
  柳璃的目光落在盒子上,一枚似曾相識的戒指正靜靜地躺在裏麵,她立即想起以前在傅小光手指上看到過這樣一枚戒指,花紋跟林月手上的一模一樣,看樣子應該是情侶戒。
  “他來過了,來了也不見我……見了又能怎樣呢。”林月喃喃說道,又好像在自言自語,盯著戒指看半晌,突然笑了,“現在好了,他連戒指都不要了,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聯係。本來銀的東西就放不長久,哪比得上我這個?璃璃你說是不是。”
  她抬起左手,無名指上的鑽石反射出一道炫目的光彩,莫名地刺痛了柳璃的雙眼。
  林月把戒指拿在手裏摩挲,好似失了神一般,柳璃正想說點什麽,她突然轉身走進衛生間,閉著眼睛將戒指扔進馬桶,然後用水衝了一遍。
  “璃璃,今天我結婚,你們都在我身邊,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她慢慢說著,臉上的笑容異常燦爛,“我們過去吧,婚禮還沒結束呢,新娘和伴娘可不能躲在這兒。”
  她笑著走向門外,轉身的那一霎那,柳璃看到她眼角光芒一閃。
  是淚。
  柳璃再也忍不住衝進衛生間哭了起來,為林月曾經那樣堅持自己的愛情,為她獨自一人麵對苛責和苦難,為她對昔日戀人的寬容和原諒,也為她含著淚的那一聲“幸福”。
  回到公司不久,突如其來的非典席卷全國,每個地方都人心惶惶、慌亂不堪,柳璃所在的公司也不例外,清潔工每天早晨拿消毒水噴灑各處,一天多次,弄得整個辦公樓像醫院似的一股怪味。領導還專門召開緊急會議,建議員工近期內不要頻繁回家,盡量少安排出差等等,並且每人發了一個口罩,於是,公司更像醫院了。
  江少華的學校位於中東部的一個小城市,L市,交通不是很發達,因此那邊的非典情況不算嚴重,患病人數大大少於其它城市。盡管如此,學校仍然采取了封閉校門的辦法,嚴令禁止學生出校門。
  處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他與柳璃之間的聯係越來越多,每天晚上必定打一個電話過去,提醒她第二天應該注意的事項,天天如此,即使她埋怨他羅嗦也照說不誤。至於短信,每天都在十條以上,內容不外乎怎樣保護自己不受傳染,有一次還神經兮兮地發來一條:我覺得你現在辭職在家待著比較好。
  晚上通電話時,柳璃氣哼哼地說:“你怎麽回事啊,幹嘛叫我辭職?”
  “我就怕你保護不好自己,我不在你身邊,放心不下你。”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焦躁,頓了頓,小聲說道,“等非典結束了,你來我這邊好不好……璃璃。”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璃璃,小心翼翼的語氣裏夾雜著濃濃的擔憂和愛意,她心裏一暖,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翹起。
  “好了,幹嘛說這些無聊的話,再說我就掛了。”
  他笑了兩聲,“那我過兩天回來看你好不好?”
  “別回來,這邊非典挺厲害的,你還是待在實驗室吧,那兒更安全些。”
  “我想看看你,好久沒見到你了……”
  “我說別回來就別回來,現在最危險的地方就是火車站,你要有時間就多待在實驗室,看看能不能給我弄個諾貝爾獎回來。”
  他小聲嘀咕了幾句,柳璃也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麽,隻是交代他千萬別冒冒失失地坐火車回來,不顧他的連連抗議便掛掉了電話。
  第三天中午休息時間,柳璃正坐在辦公室裏看雜誌,手機突然“嘀嘀”響,屏幕上傳來一條短消息:下樓來。
  是江少華的號碼!
  這家夥搞什麽鬼,該不會真的跑回來了吧?她趕緊把雜誌扔到一邊,急急忙忙跑下樓,果然看到公司大門口的柱子旁倚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你真跑回來了?!”她驚訝得嘴都合不攏。
  江少華笑嘻嘻地走上前,肩上背著一個牛仔包,臉上難掩連夜坐火車的疲憊。“我就是想看看你,沒別的,明天晚上我就回學校,實驗還沒做完呢。”
  她徹底無語,想開口罵他幾句又忍住了,看他的樣子好像還沒吃飯,於是領著他到公司旁邊的小餐館,點了兩個菜先讓他吃飽。
  柳璃下午還要上班,吃完飯,江少華隻得依依不舍地坐上回家的公交車,臨走前再三叮囑她下班後在公司門口等他。
  晚上兩人回到柳璃租住的小屋一起做飯吃,她問:“你不在家吃,你爸媽不罵你啊?”
  他笑:“他們知道我有女朋友了,問我什麽時候帶你回家去。”
  “想得美!”她敲了他的額頭一下,心裏不免有些慌張。
  想不到書呆子居然會做飯,一個小時後三菜一湯就上桌了,嚐一嚐,味道還不錯。柳璃平時一個人幾乎不開火,要麽吃盒飯,要麽吃零食,現在乍一嚐到這像模像樣的飯菜,立即拋開了做淑女的打算,一陣風卷雲殘之後,兩人將盤子掃蕩一空。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快十點了,柳璃催他早點回家,他臉紅紅地囁嚅著說:“我……今晚不走了行不行?”
  “你敢。”她氣呼呼地指著他,隨即使勁把他往門外推,“快走快走,等會兒沒公交車了看你怎麽回家。”
  “沒車了就不回去唄。”江少華低低地回了一句,順勢抓住她握在他胳膊上的手,往胸前一帶,緊緊地將她困在懷抱裏。
  他想幹什麽?!
  她緊張地想推開他,他用力收緊手臂,突然低頭吻下去,她嚇了一跳,剛張開嘴說了一個“別……”字,他的舌本能地探了進去,生澀地纏繞住她的舌,猛烈而直接。她的大腦瞬間空白,抵在他胸口的兩隻手也沒了力氣,被他按在木板門上深深親吻。
  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阻礙了進一步的行動,江少華稍稍離開她的唇,伸手把眼鏡摘下塞進褲兜,再次纏綿地吻住她,汗濕的雙手也顫抖著伸進她的衣服裏,隔著內衣握住她的豐盈,直到感覺下腹傳來越來越強烈的緊繃感,才喘著粗氣放開她。
  “你、你……”柳璃紅著臉說不完整一句話,咬著下唇僵在原地許久,用力打開門,把他往外一推,“你回去,趕緊回去!”
  他雙手抵在門上不讓她關門,兩眼亮晶晶地望著她,“明天你不用送我了,我到了學校再給你打電話。璃璃,I love you。”
  “……快走吧!”她扔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碰”地把門關上。
  過了一會兒,手機“嘀嘀”地響,拿過來一看,屏幕上隻有三個字:我愛你。
  半夜,柳璃睡不著,翻箱倒櫃找出高中的畢業合影,盯著那張已經陌生的臉默默無語。
  要接受一個人怎麽這麽容易?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再苦苦地追究到底為什麽。其實跟江少華在一起,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很開心,他幽默、體貼,凡事想得周到,雖然平時有些羅嗦,還有一點點高學曆的人特有的清高,但這些小缺點並沒有妨礙他成為一個理想的伴侶。
  伴侶。
  柳璃想到的是這兩個字,不是男朋友,也不是愛人。江少華對於她來說,比朋友更進一步,卻遠遠沒有達到“愛”的程度。她不知道“愛情”到底是什麽,是書上所說的,見到那個人就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嗎?是日思夜想、輾轉反複難以入睡嗎?都不是,他像是一棵早就佇立在那兒的大樹,當她走過時,正好身心疲憊,於是停在樹蔭下稍做休息,外麵的陽光太烈,她心生恐懼,而這棵樹默默地為她遮擋烈日,她便不想再往前一步了。這是一種依賴,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
  也許這樣歸納自己的感情對他實在太不公平,可是這世上所有的感情,誰能真正把它放到天平上衡量?誰愛得多誰愛得少,誰是不計一切地去愛,誰是隻想找一個依靠……這些,根本沒有公平可言,隻有願不願意接受。柳璃想,江少華能接受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那麽,她應該更能接受一個愛自己的男人。
  暑假裏江少華沒有回來,因為實驗室的事情比較多,他的導師非常器重這個得意門生,不僅交給他一個重大課題,還讓他管理手底下一群碩士生和本科生,整天就是宿舍、實驗室、食堂三點一線,忙得不可開交。
  好不容易手頭的事情輕鬆了一點,沒過幾天,他又在QQ上向柳璃發牢騷,導師想帶他去參加在大連召開的一個全國性的學術會議,行程半個月,可能隻能等到放寒假時回去看她了。
  柳璃回了個大大的笑臉給他:“好好幹活,等你以後出名了,咱也能粘點江博士的光。”
  他立即回道:“什麽沾光?軍功章裏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她“噗哧”一聲笑起來,鄰座一個打遊戲的小男孩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問她什麽事這麽高興,她笑笑不語。
  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顯示九點五十五分,再磨蹭就要超過兩個小時的上網時間了,柳璃跟江少華道聲“晚安”,一一關閉打開的瀏覽窗口,正準備關閉QQ,“啾啾”的叫聲傳進耳裏,右下角的小喇叭也閃個不停。
  隨手雙擊小喇叭,跳出一個窗口,上麵一行字:
  是柳璃嗎?我想你。
  腦子裏“嗡”地一聲,她呆坐在椅子上長久地盯著電腦屏幕,直到聽見身邊的小男孩輕聲問:“姐姐,你怎麽哭了?”
  
  第二十三章 較量
  我想你。
  為什麽要想她?柳璃甩甩頭,雙手用力擦去兩腮的潮意,扭頭對小男孩笑笑:“看久了電腦,眼睛疼。”
  小男孩“哦”了一聲,坐正身子繼續認真打遊戲,不再理睬身邊這個又哭又笑的怪人。
  屏幕上的八個阿拉伯數字刺痛了柳璃的眼,她低下頭將臉枕在胳膊上,讓棉製的外套吸去眼眶中不斷滾落的熱燙液體。那八個數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念了又念、背了又背,每一次上網都忍不住在“查找”欄裏輸入這一串號碼,而每一次都隻能失望地看到一個灰灰的小老虎頭像。
  混亂的思緒漸漸明晰,她穩穩神,微顫著手移動鼠標,將名為“回憶”的網友加為好友。
  “你好嗎?”回憶發來三個字。
  “很好。”
  “我很想你,璃璃。”
  柳璃對著屏幕笑。“我也有點想你啊,老同學。”
  那邊許久沒有回應,她快速敲了一行字過去,“很晚了,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了。拜拜。”
  關掉QQ,她逃也似地到服務台交錢,然後飛快地跑回出租小屋,好像身後有怪物在追趕她,讓她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躺回床上,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的身體,又將厚毛毯壓在上麵,還是不能驅趕心中的陣陣寒意,渾身發抖地縮成一團,洶湧的淚水打濕了大片枕頭。
  程遠航,他的網名叫“回憶”,而她,已經把回憶弄丟了。
  不知道別人處在她的位置時會做出怎樣的舉動,柳璃隻知道,在最初的慌亂過後,應該選擇平靜對待。可是,真的能夠平靜下來嗎?怎樣才算平靜?她抵抗不了內心的強烈期盼。
  因為喜歡上網,也就無可避免地在QQ上遇到程遠航,兩個人不鹹不淡地打聲招呼,然後便長時間的再沒有話語,她隻能呆呆地盯著那隻鮮豔的小老虎頭像,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低喊,再說點什麽吧,隨便什麽都行,哪怕隻是發一個表情過來。
  可他還是沒有隻言片語,這樣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終於忍不住了,首先詢問他的近況。
  “我以為你不會問了。”他回過來一行字。
  她苦澀地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好發了一個封住嘴的表情過去。
  過了一會兒,他回了一段文字過來,簡單地告訴她,他現在在讀研,跟本科一個專業,明年六月就能畢業了。柳璃也將自己的近況簡略地說了一遍,兩人聊了幾句便再沒有下文,彼此都沉默著。
  良久,小老虎頭像突然閃了閃,“你現在是一個人?”
  她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什麽意思。
  半晌,那邊又傳來一行字:“我們重新開始吧。”
  像被一記悶雷擊中,柳璃突然趴在桌上久久不敢抬起頭,心跳得很快,心髒似乎就要撕裂胸口破空而出,生疼生疼。
  他們……還可以重新來過嗎?分開這麽久,彼此都不清楚對方的生活,甚至,她都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是當初那個單純去愛的柳璃,那麽他呢,還是原來的那個程遠航嗎?
  想了很久,她寫道:“我以前有男朋友。”
  “我知道。”他很快回複。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她死死地盯著屏幕,想象那一邊的他會是怎樣的表情,然後字斟句酌地解釋,“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我有過男朋友,你能明白這個意思嗎?”
  隔了一會兒,他回道:“我明白了。”
  “你在乎嗎?”她幾乎是閉著眼睛敲下這四個字。
  在乎嗎?你在乎我曾經那樣輕易地將你拱手於人嗎?你在乎我對除你以外的男人動過心嗎?你在乎我曾經跟別的男人有過親密關係嗎?
  你在乎嗎……
  柳璃將手緊緊握成拳頭,任憑指甲深深刺進手掌的肉中,卻感覺不到痛楚。為什麽要這樣問?她並不是一個思想非常封建的人,卻獨獨不能麵對程遠航清亮的眼眸,總感覺欠了他什麽,也許是下意識的一種遺憾,沒有把最美好的東西交給自己深愛的人,這是歉疚、是負罪,是在譴責自己的心不夠堅定。
  那邊始終沒有回答。
  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跳動了一下,隻有短短一分鍾,不,根本還不夠一分鍾,然而卻像長長的一個世紀,她終於不能忍受心底洶湧澎湃的悲涼,匆匆關了QQ,頭也不回地跑出網吧。
  之後柳璃差不多有一個月沒有上網,江少華總打電話問她怎麽了,她沒好氣地說:“工作太忙了,哪能天天上網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是不是有心事?”
  “沒有。”
  “真的沒有?”
  “我說沒有就沒有!”她來氣了,大聲說,“你以為我像你一樣實驗室有電腦,想什麽時候上就什麽時候上啊,我要工作要賺錢,一天到晚累死了,哪有那麽多空閑時間跟你聊天?”
  “好好,你不要生氣,不想上網就不上了,我給你打電話也是一樣的。”
  “電話你也給我少打一點!”
  吼完這句話她就後悔了,憑什麽對江少華這樣?他又沒有做錯什麽,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默默包容她的任性和無理,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從她身上得到些什麽,這麽耐心的一個人,她還有什麽立場去責怪他?
  “那我給你發短信。”他悶悶地說,語氣裏有些許哀求的意味。
  罪惡的感覺立即襲上心頭,柳璃哽著聲音回答:“今晚上我去上網。”
  再一次走進網吧,她竟然有些惴惴不安,瞪著電腦屏幕好一會兒才登陸QQ。剛連接上,右下角就閃動著一隻小老虎頭像,她咬著唇點開窗口,上麵隻有四個字:
  我不在乎。
  不在乎,為什麽要等這麽久才說?
  柳璃仔細看了一下顯示的時間,就是上次聊天時,她敲完最後一句話之後的一分鍾發的。她歎了一口氣,說不清楚自己此刻的感受,是喜悅,卻又夾雜著濃厚的茫然,仿佛漂浮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中,沒有任何依靠,隻能隨波逐流。
  他還是有一點點在乎吧,如果真的不在乎,那麽應該沒有絲毫猶豫,而不是考慮之後才做回答。
  小老虎又閃了閃,程遠航發來消息:“璃璃,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嗎?”
  狂喜合著不可置信瞬間湧來,她雙手掩住臉孔,很久很久才能稍稍平靜一點,幾乎是誠惶誠恐地敲下每一個字:“我的手機是139××××××××,如果有時間,可以給我打電話。”
  “我知道,同學錄上有。”
  “你現在在幹嘛?”
  “查資料。”
  ……
  這個時候,柳璃完全將另一個人拋在腦後,江少華久久等不來她的消息,問她在做什麽,她回道:“碰到一個很久不見的老朋友,我們要聊天,你去做實驗吧。”
  “哦。有時間了再聊。”後麵是一顆紅紅的心。
  罪惡的感覺再次撞進心裏,然而也隻有短短幾秒,柳璃便重新沉浸在失而複得的快樂中。她和程遠航的聊天並沒有持續很久,依然是淡淡的語氣,互相聊了聊近況,以及還在聯係的高中同學等等,可就是這些,足以讓她一夜不成眠。
  程遠航並沒有多少時間上網,電話也很少,他是個相當自律的人,對課業一向認真嚴謹,這些,柳璃在高中時就很明白,因此,對於兩人之間不甚熱絡的聯係並沒有怨言,唯一覺得惶恐不安的是他的態度,還跟從前一樣淡淡的,琢磨不透他真實的想法。
  通電話時,她終於忍不住呐呐地說:“你知道嗎,有個人一直在追我,追得可緊呢。”
  他很淡地“哦”了一聲。
  “嗯……他還知道你。”見他不說話,柳璃加了一句,“你對他不好奇嗎?”
  “不想問。”
  她有些失望,囁嚅著說:“他跟你一樣,也還在讀書,讀博士。”
  “他對你好嗎?”
  她愣了一下,“很好。”
  那邊長時間地沉默,柳璃也咬著唇不說話。
  為什麽不繼續問呢,是胸有成竹,還是根本就不在乎?也許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吧,任何人麵對自己的敵人,總會下意識地打探清楚情況,而他總是這樣不穩不火,讓她對自己更加沒有信心,甚至不敢詢問他過去幾年的生活,是否有女朋友,或者有過而現在分手了,還有徐薇……
  現在,他們這樣算什麽?她再一次感覺到抓不住他的心,或許可以說,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到底遺落在什麽地方,唯有茫然地等待,等待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江少華的電話和短信仍然相當頻繁,柳璃漸漸覺得有些不耐煩,嫌他煩人之餘,又夾雜著許多內疚,於是常常推說工作忙,聊不到幾句便掛了電話。
  他也感覺到了她的變化,被冷落幾次之後幹脆直接問:“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如果有,說出來我可以改。”
  “跟你沒有關係,是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是不是工作太累?”
  “別問了,反正跟你沒什麽關係。”
  “那你告訴我到底怎麽了呀,說出來心裏會舒服一點,告訴我好不好?”江少華仍然不依不饒地追問,突然間沉默下來,近乎顫抖地開口,“是他嗎?是因為程遠航?”
  是該告訴他的時候了,這樣藏著掖著對誰都不好。柳璃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道:“是,他回來找我,江少華,我們不要再繼續了。”
  “為什麽不能繼續?”
  “我……”她無奈地歎口氣,“我早就說過了,我對你沒有那種感覺。”
  “那他呢,他現在回來找你,是因為還愛著你嗎?”
  她一時語塞。
  江少華繼續追問,“你對他的感覺還是當初那樣?你能確定他是因為愛你所以回來找你?”
  他的話正好踩在她的痛處,柳璃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能不能確定好像跟你沒關係!”
  “那就是了,你根本就不能確定你們兩個是否還能回到當初。”對比她的激動,江少華的語氣反而輕鬆無比,“今非昔比,你們這麽長時間不在一起,早就不了解彼此了。”
  “了不了解那也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你真固執,柳璃我告訴你,你們之間早已經成為過去了,你隻不過是在懷念那種感覺,懷念當初單純而沒有雜質的一段感情,現在並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愛著他!我猜他也是這種想法,不然為什麽這麽久不跟你聯係?如果他真的愛你,他會像我一樣每天都希望聽到你的聲音,希望能見到你,他有我這樣迫切的渴望嗎?他有嗎?你告訴我他有嗎?”
  他有嗎?
  柳璃也在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程遠航的愛也像江少華那樣強烈嗎?沒有,一點兒都沒有。不是說可以重新開始嗎,為什麽仍然這樣若即若離,甚至感覺不到他的愛?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她在江少華的逼問下潰不成軍、節節敗退。
  “璃璃,就算你對他還有希望我也不在乎,我不怕跟他競爭,隻要你還能給我一個機會。你願意給嗎?”收線之前,江少華說。
  “……我不知道。”她用力合上手機蓋。

  第二十四章 糾纏
  柳璃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人生混亂不堪,灰暗到了極點。
  她無數次地想,為什麽會這樣呢,到底是誰的錯?是她的錯嗎,如果當初對程遠航的信心能多一點,也不至於弄成現在這種無所適從的局麵。而對於江少華的堅持,她悲哀地發現自己居然沒辦法狠心說一聲“分手”,畢竟在那麽多的日子裏,是他帶給她歡樂和笑聲。
  林月安慰她:“看誰能讓你開心,你就選誰吧。”
  開心可以等同於幸福?她唯有苦笑。她愛的,和愛她的,如果隻是一道選擇題該有多簡單,可是人生永遠都不能用一個A或者B來決定,幸福也不是一個選擇就能得到。
  心情不好,工作狀態也相應地出現問題,柳璃想到了辭職。
  其實這個念頭並不是突然而起,在同一個公司待了這麽多年,她早就想換一個環境了,而且聽說明年部門經理將調至另一個部門,新經理是公司老總的小姨子,據說經常依仗這層關係在同事麵前耀武揚威,人緣異常差。蘇銘已經在上個月辭職,跳槽去了另一家待遇更好的公司,少了這樣一個可以談天說地的朋友,柳璃更覺得孤單,索性告訴經理,她做到年底就不想再做下去了。
  經理倍感可惜,勸說了幾次,見她去意已定也就不再堅持,隻是提醒她可以過完年再遞交辭呈,因為那樣的話,她的年終獎還是有份。柳璃采納了他的意見,隻不過多做一兩個月而已,犯不著跟RMB過不去,年終獎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呢。
  這個寒假江少華回來得非常早,離春節還有半個多月就把實驗安排妥當溜回家,幾乎把所有時間全花在柳璃身上,每天在公司樓下等她下班,然後回出租屋給她做飯吃,吃完飯再陪她到處溜達、看電影,自己的家變成了旅館,隻在晚上回去睡一覺。
  柳璃無可奈何地說:“你家裏沒事嗎,一天到晚不回家,你爸媽不罵你?”
  他笑眯眯地回答:“沒事,跟你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真服了你。你爸媽見了我一定會臭罵我一頓,搞不好心裏還在想,這哪兒來的狐狸精呀,兒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結果天天不在家蹲著,跟著狐狸精到處亂跑。”
  他順著竿子往上爬,“那狐狸精去見見他們吧,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況且你又不醜。”
  “……算了,當我沒說。”她隻能歎口氣,暗自在心裏把蘇銘狠狠罵一通。
  瞧瞧,好好一個正經博士被教導成這副德行,簡直就是蘇氏老油條第二!
  年關將近,部門經理過完年就要去其他部門上任了,幾個同事趁著周日聚在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晚上又去卡拉OK廳唱歌,接著去舞廳跳舞,瘋狂地玩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柳璃就發現自己開不了口——
  鐵打的身體終於生病了。
  病情來勢洶洶,噴嚏、咳嗽、聲音嘶啞加上發燒,她給經理打電話請假,聽到對方驚慌失措的聲音:“發燒了?!趕緊去醫院看看,不會是非典吧?!”
  她啼笑皆非,隻得含糊地應允一聲。
  經理特批了幾天假給她,一再囑咐她一定要去看醫生,並且表示公司現在沒什麽事,如果病沒好可以不去上班。她也樂得清淨幾天,忙不迭地點頭答應。
  鼻塞得厲害,爬起來吃了一粒感冒藥,然後昏昏沉沉躺了一上午,醒來時已經下午一點多了,肚子餓得“咕咕”叫,想起床去外麵餐館訂個盒飯,不料剛穿好衣服下床就跌坐在地上,努力了很久也沒有力氣爬起來。靠著床沿發了一會兒呆,桌上的手機不期然響了,她費力地把身子挪過去,伸直手將手機撥拉到麵前。
  “怎麽這麽久不接啊?”聲音很熟悉。
  柳璃隻覺得喉頭被什麽東西哽住,好半天才說了一個字:“我……”
  “你嗓子怎麽啞了?生病了?要不要緊?”對方一迭聲地問,明顯透著焦急,她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迷迷糊糊聽見他大聲喊,“你待在那兒別動,我馬上就來。”
  電話掛斷了,她把手機貼在胸口,仿佛擁抱著最後一點溫暖,閉上眼靜靜地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不過半個小時,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柳璃用盡力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挪到門邊剛打開門,身子一歪就倒在門口的男子懷裏。
  恍惚間,身子好像騰雲駕霧一般靠不到岸,她睜大眼睛才發現江少華正抱著她往床上放,見她直直地盯著自己,急得嗓音都變了,“你燒得很厲害,我得送你去醫院。”
  “別……”她直搖頭,一想到醫院裏難聞的氣味就作嘔,更別提讓醫生拿著聽診器這裏按按那裏聽聽,然後又是打針又是吃藥,光是想想,就已經毛骨悚然了。
  他臉色有些難看,“都發燒了,起碼得去醫院看看怎麽回事吧?”
  “就是感冒,”她趕緊啞著嗓子強調,“真的,隻是感冒了,昨晚去舞廳跳舞,出了汗就把衣服脫了,結果……”見他還是沉著一張臉,隻得可憐巴巴地承認,“我、我怕打針,很痛的,吃點藥就好了,以前都這樣的。”
  他臉上的線條柔和了一點,想了想,皺著眉說:“去打個吊針吧,好得快。”
  “不要。”她的臉皺成一團,像個孩子似的死死抱住被子,閉著眼睛不理他。
  “你怎麽這麽不聽話呢!”
  江少華發起狠來,伸手一把將她抱起來就往門外走,她氣得拳打腳踢,無奈正生著病沒力氣,隻好小聲說:“我自己可以走。”
  見她妥協了,他趕緊小心地扶著她下樓,找了附近一家小診所進去。
  診所裏的老醫生很盡責,望聞問切了老半天,最終宣布隻是普通的感冒,給她開了兩瓶藥水和一些感冒藥。打吊針的時候,她嚇得都快哭了,江少華握著她的手想送給她一些鼓勵,她則不客氣地狠狠掐了他的手心一下,權當報複他的殘忍。
  他疼得倒吸一口氣,手卻仍然抓著她的手。“你沒吃飯吧,餓不餓?”
  “餓。”
  “那我去買點吃的給你,蛋糕行不行?”
  她點點頭,江少華起身走出小診所,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手裏拎著幾塊小蛋糕。
  吃完東西,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天快黑了吊針才打完,他扶著她回出租屋,打趣地說:“沒事了,今年是你的本命年,生了這場病,一年都不會再生病。”
  柳璃感激地笑笑,“你的本命年早過了。對了,你屬什麽的?”
  “馬。我知道你屬猴的,”想起打針時她恐懼的表情,江少華忍不住彎起嘴角,“小猴子,怕打針的小猴子。”
  她閉了閉眼,把臉側到一邊。“別叫我小猴。我有點累,還想睡一會兒。”
  “那你睡一覺吧,我去做飯吃,做好了再叫你起來。”
  腳步聲一路走向廚房,柳璃躺回床上蓋好被子,合上酸澀的雙眼,頭還很暈,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半夢半醒間,仿佛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她:“小猴,小猴……”
  她猛地睜開眼,混沌的神誌立即變清醒,發現自己站在高中學校的校園裏,身邊一群一群的同學走過,她笑著跟他們打招呼,突然看見程遠航從遠處向她走來,她欣喜萬分地迎上去叫他,而他目不斜視,仿佛沒有看見她一樣,麵無表情地從她眼前走過去。
  她著急地大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他沒有絲毫停留,一直走進一間教室不見了,她趕緊追過去,雙腿卻像陷進了泥裏挪不開步子,等到氣喘籲籲地跑到教室門口,推開門一看,裏麵空無一人。
  “程遠航,你在哪兒?程遠航……”
  她哀哀地喚了一聲,胸口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呼吸不暢。似乎有微涼的東西貼在臉上,慢慢睜開雙眼,發現江少華蹲在床頭,右手正輕輕撫摸著她的臉。
  “你哭了。”他輕聲說。
  柳璃抬起手按在眼角,手心接觸到一片濕潤。“我做夢了……我說了什麽嗎?”
  他笑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你叫媽媽,肯定是想家了。”抓著她的手把她拉起來,“起來吃飯吧。”
  飯菜很香,她卻沒有胃口,隨便扒了幾口就算完成任務。江少華把剩下的菜放回碗櫃裏,洗了碗,哄著她把感冒藥吃下,又陪她看了一會兒電視。夜逐漸深了,柳璃催他回去,他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肯動一下。
  “你病還沒好,我不放心回家,就讓我陪你一晚上不行嗎?”理直氣壯地說。
  “你在這兒沒地方睡。”
  “打地鋪就行了。”
  她無奈,“回去吧,我已經沒事了,真的。”
  “病沒好,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江少華慢慢將她圈進懷裏,眼神灼熱地盯著她,“上上個月我過生日,你還沒送我生日禮物的呢。”
  被他這麽一說,柳璃才想起自己從來沒有在意過他的生日,倒是她的生日,江少華還寄了禮物過來。她不好意思地問:“你想要什麽?我補給你。”
  他更加用力地抱緊她,小聲說:“把你送給我好不好?”
  她一愣,“你想幹什麽?”
  “嗯……就是陪陪你,反正我今晚不回去了。”他耍賴似的晃了晃頭,自顧自地走到臥室拿了一條毛毯出來,“我就睡沙發上。你別趕我走啊,現在三更半夜的,車也沒了。”
  柳璃按了按太陽穴,覺得頭更痛了,實在沒力氣再跟他糾纏,隻得隨他去。手機沒電了,她放到客廳桌上充電,見江少華裹著毯子坐在沙發上看足球賽,怕他凍著,找到烤火器放到他麵前,交代一聲便回了臥室。
  迷迷糊糊之間似乎聽見哪兒有手機在響,正猶豫著要不要起床,鈴聲卻又斷了,她正好懶得理會,翻個身立即又陷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搖晃驚醒了她,睜開眼一看,江少華正蹲在床頭,抓著她的胳膊小聲嘟囔:“太冷了,我跟你一起睡行不行?”
  “那怎麽行?”她急了。
  他瞟了她一眼,“放心,我保證不會碰你,你還生著病呢,我怕傳染感冒。”見她一臉為難的表情,於是笑了笑,爬到床尾乖乖地躺著一動也不動。
  柳璃屏住呼吸聽他的動靜,直到聽見從黑暗中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才稍稍放下心。睡意漸漸湧來,恍惚間一雙手臂輕輕擁住她,柔軟而微涼的觸感印在唇上,她一驚,猛地清醒過來,用力揮開他的手。
  “你幹嘛?”
  “璃璃,我睡不著。”江少華摟著她的腰,萬分委屈地說,“我第一次跟女孩子睡在同一張床上,真的睡不著,怎麽辦啊?”
  她又氣又羞,“我怎麽知道該怎麽辦?睡覺,別胡思亂想!”
  “你的禮物還沒送給我,你得給我,我現在就要。”他用力抱緊她,嘴唇重重地落在她臉上,雙手也摸索著解開她的睡衣。
  柳璃把雙手抵在他的胸膛前想阻止他的進攻,無奈渾身沒有力氣,使不上一點勁,雙手被他輕鬆地按在身側,身上的衣服也隨之被解開,他的手連同他的唇,顫抖著遊移在裸露的肌膚上,她聽見他喃喃的聲音:“讓我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好?”
  她閉上眼,突然感到一陣恍惚,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個雪夜,那個男孩子也在耳邊喃喃地說,讓我看看你,讓我看看你……
  寒冷突然侵蝕了她整個身子,甚至令心髒也冰凍起來,她下意識地摟緊壓在身上的滾燙軀體,不去想不去聽,隻想留住這片刻的溫暖。頭很暈,思維也飄散得無影無蹤,她感覺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抵進她的身體,耳畔傳來沉重的喘息,很快,身上的人停止了激烈的動作,然後纏綿地吻著她的唇。
  “對不起,”江少華低喃,“我不會……感覺是不是很糟糕?”
  他在說什麽?柳璃張了張嘴,頭卻愈加疼痛起來,仿佛踩在一堆棉絮上,腳步不穩,心也懸在半空。一滴淚從眼角溢出,她把臉壓在枕頭上,讓棉布吸去源源不斷的液體,在他的懷抱裏慢慢陷入昏睡中。
  第二天柳璃醒來得很晚,睜開眼睛時,江少華衣著整齊地站在床前。
  “起來吧,都中午了。”
  “中午了?”她睡眼朦朧地爬起來,裸露的皮膚接觸到寒冷的空氣,猛地一激靈,立即回想起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臉一紅,趕緊重新鑽進被窩。
  江少華愣愣地看著她,突然也臉紅了,轉身逃也似地跑出臥室,一會兒又轉回來,蹲到床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對不起,我昨晚控製不住。”
  “別說了。”
  “嗯,你要不要洗個澡?我給你燒了水。”他的語氣很不自在。
  她在被窩裏應了一聲,等他出了臥室把門關好,才穿上衣服走到浴室。洗完澡,感覺病似乎好了很多,頭不怎麽暈了,鼻子也能通氣了。江少華已經把飯菜做好擺在桌上,她沒胃口,窩在沙發裏不吭聲。
  “咳,那個……”他突然開口,“對不起,你不要生氣了。”
  “你就不怕我得非典?”柳璃的臉繃得緊緊的。
  他紅著臉笑,伸手將她摟在懷裏,湊到她耳邊低聲說:“要死一起死好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嘴唇蠕動了幾下,最終隻是長歎一聲。“我就這麽好嗎,什麽樣的女孩子不好找,你非得找我不可?”
  “我這輩子就認定了你。璃璃,”他抿著唇,雙眼亮晶晶地盯著她,“你得對我負責任,昨晚我可是第一次。”
  這是什麽話?柳璃哭笑不得,想起《鹿鼎記》裏周星馳被公主壓上床時,那哀怨的眼神,跟眼前這位書呆子如出一轍。
  “怎麽負責?”沒好氣地問。
  “我們結婚吧。”
  她的表情僵在臉上。
  “我想娶你。”江少華的表情異常認真,“我知道現在我什麽都沒有,沒有房子沒有車子,也沒有錢,可是我保證將來會對你好,一輩子都對你好。”
  柳璃沉默半晌。
  “你願意養著我嗎?會不會給我買大房子和小轎車?”她慢慢地說,“如果我喜歡小貓小狗,你會送給我嗎?你會不會天天給我做飯吃?”
  他點頭,眼神無比堅定,“隻要我能做得到,我都願意去做。可是你得答應我,一旦辭職了就得跟我一起去L市,我們不能分開。”
  柳璃搖搖頭,“我不能答應你。”
  “沒關係,”他微笑著握住她的手,“我可以等。”

  第二十五章 選擇
  江少華走後,柳璃久久立在鏡子前端詳自己。二十四歲了,跟七年前相比,到底有多大的變化?以前的同學說,她變瘦了,變漂亮了,整個人改變了很多。那麽心呢,那顆曾經為了某個人狂跳不止的心,是不是也改變了?
  望著鏡子裏一臉陰鬱、麵色蒼白的女人,她突然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背抵著牆壁,慢慢跪坐到地上。
  不應該的,不應該再錯一次。可是,為什麽還是錯了?
  再過幾天公司就要放年假,柳璃呆坐了一會兒,開始收拾要帶回家的行李。過完年就可以向公司遞出辭呈,這個房子也應該退租了,張露早就答應好,到時候可以在她那兒借住一段時間,不必再花冤枉錢。
  房子裏很多東西都不再需要了,能扔的扔、能送的送,至於其它小玩意兒,比如布娃娃、旅遊買的小紀念品、還有一套精美的陶瓷茶杯,都舍不得扔掉,她是個念舊的人,凡是能帶回家的盡量帶回家。東西很多,鼓鼓囊囊塞了好幾大包,最後想起還有一個抽屜沒清空,順手一拉,一紮用繩子綁得整整齊齊的信件映入眼簾。
  是程遠航的來信。
  捧著信默立了很久,還是忍不住拆開繩子,再一次閱讀那些熟記於心的語句,讀著讀著,一滴淚落在紙上,字跡被暈開,她趕緊小心地擦去水漬,寶貝一樣把它們收進抽屜裏。
  發了一會兒呆,拿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嘟——嘟——”聲響了很久對方才接通。
  “璃璃……”
  熟悉的聲音撞進耳膜,似乎有千萬年再也沒有聽到過。柳璃無意識地抓緊手機,將它緊緊貼在耳邊,“你什麽時候回來?”
  “二十八,臘月二十八。”
  “我去接你好嗎?”
  “不用了,晚上十二點多才到,那時候太晚了。”
  眼眶很酸澀,似乎就要流下淚來,她平穩著聲音說:“我想接你。”
  “嗯……真的不用了,我爸開車去接我。璃璃,回家之後我們再見麵吧,到時候我再給你打電話好不好?”
  “好。你在忙嗎?”
  那邊笑了一聲,“正在寫文章,不算忙。”
  “那我不打攪你了,你忙吧,我掛了。”
  “再見。”
  對方的聲音消失在空氣裏,柳璃仍然把手機貼在耳邊,慢慢地說:“為什麽不讓我去接你呢,我就想早點看到你,你不願意看到我嗎?”
  回答她的是“嘟嘟”的掛斷聲。
  她把手機扔到床上,拿枕頭捂住臉,想大聲地痛哭出來,卻發覺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淚,像這些年疼痛的愛,無處言說。
  公司臘月二十九放假,江少華堅持要送柳璃回家,她實在拗不過,又見腳邊堆著幾大包行李,隻好領著他一起登上了回縣城的班車。
  回到家,柳媽媽看他的眼神明顯帶著欣喜,招呼他吃了一頓豐盛的中午飯,他提出大年三十再回家也不遲,柳璃說:“大過年的還在別人家待著,你爸媽肯定要埋怨我。”
  江少華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倒是,等我過完年再來拜訪叔叔阿姨。”
  柳璃送他去車站搭車,車子發動之前,他突然從窗口探出頭,大聲說:“璃璃,你要等著我,你一定要等著我!”
  車上的人全都笑了,她麵紅耳赤地退到一旁,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江少華的電話非常多,每天都打過來,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聊完了還不過癮,一定要發幾條甜蜜蜜的短信才肯罷休。柳媽媽戲稱家裏的電話是“柳江熱線”,哥哥則一臉不爽地瞪著妹妹,嘴裏不停的嘀咕:“怎麽還沒打完?怎麽還沒打完?”
  “你不會用自己的手機啊?”柳璃沒好氣地瞪哥哥一眼。
  “這都不是一碼事。”哥哥訕訕地說,“想說情話就躲到房間裏說,這是公共場合啊大小姐,這麽大聲誰都能聽見。”
  柳璃撇撇嘴,拋給哥哥一個媚眼,“舍不得電話費就說嘛,每次一回家就不用自己的手機,想叫媽給你掏電話費啊,明說唄,我們又不是不明白。”
  哥哥氣得抓狂,對著媽媽大叫,“媽,什麽時候把老妹嫁出去啊!”
  “你不也沒討老婆!”
  “切~叫那姓江的小子趕緊把你拐出去吧!”
  “要你管!”
  ……
  兄妹倆吵起嘴仗來,理所當然地,柳璃仍然占了上風,挑釁地朝哥哥晃了晃拳頭,哥哥寒著一張臉咬牙切齒,隻好拿自己的手機打電話。不過這樣的次數一多,柳璃也覺得不好意思,便叫江少華不要老是打家裏電話,打手機就可以了。
  初三上午,她照例躺在臥室床上舉著手機跟江少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哥哥跑上樓來,神經兮兮地說:“老妹,有人找你,是男的。”
  她把手機拿開一點,隨口問:“誰啊?”
  “他說他姓……程。”
  柳璃隻覺得呼吸都似乎停止了,想也不想地將手機掛掉,赤著腳跑下樓接電話。
  “晚上有空嗎?我想見你。”程遠航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像狂風中飄蕩的風箏,即將脫離那根線的牽扯。“你說個地方吧。”
  “老地方。”她脫口而出,“中心花園,七點。”
  從沒想到再次見麵的心情會這樣難以形容。
  盡管幾乎一整天的時間柳璃都在給自己打氣,告訴自己別緊張,隻是老同學見見麵、敘敘舊而已,沒什麽大不了,可是,當她六點半到達目的地,從很遠處看到花壇邊那個高瘦的身影時,她仍然慌亂得不知所措。
  程遠航已經看見她了,轉過身,輕輕彎起嘴角——
  隻是一笑,她仿佛聽見花朵綻開的聲音。
  這一刻,柳璃才明白刻意的冷靜原來是一件多麽可笑的事情,見到他,她隻想衝過去抱著他狠狠地痛哭一場,隻想緊緊抱著他,聞著熟悉的氣息,什麽都不必說。
  多少年了?
  足足有三年沒有再見到這個刻在心底的人,他仍然是記憶中的模樣,NAKE球鞋,舊舊的牛仔褲,清亮的眼眸,潔白的牙齒,陽光般的笑容,時間仿佛從未流走,依舊是多年前讓她心潮澎湃的那個男孩子。
  原來如此。
  柳璃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那麽近那麽近的距離,他似乎用了一個世紀才走過,然後張開雙臂,低低地喊:“璃璃。”
  她閉上雙眼,如從前一般自自然然地靠進他的懷裏。
  輕柔的吻落在她的額頭、睫毛上,然後是臉頰,最後是嘴唇。柔軟冰涼的唇靜靜地貼著她的,一動也不敢動,仿佛生怕驚醒一個美好的夢。
  許久,程遠航才把頭埋在她的發間,悶聲說:“我想你。”
  我想你,我想你。
  總是這一句。
  不過如此。
  柳璃的心狠狠刺痛了一下,整個人漂浮在半空什麽也抓不住、沒有任何依靠的感覺又回到心間,她笑笑說:“你有多想我?”
  “很想。”
  “很想嗎?怎麽兩年多時間沒有一點聯係?”
  她的語氣帶著些許咄咄逼人,程遠航愣了一下。“那時候你告訴我,你有男朋友了,我不能打攪你,後來……後來聽說你們分手了,我才……”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
  才什麽?
  她呆呆地望著他,突然覺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他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嗎,她有男朋友的時候,他音訊全無;她孤身一人的時候,他便出來填補她的空白,難道她的愛情必須排隊,那方走了這方才能再次上場?
  “你聽說得也太遲了一點,跟前一個男朋友分手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又有了男朋友,就是跟你提過的那個博士。”明知道這樣的話很傷人,她卻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嘴,盡管心也在跟著隱隱作痛。
  他的臉色立即黯淡下去,她繼續淡淡地往下說:“你想聽實話嗎?我跟他,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全都發生了。”
  握在她肩頭的手緊了一下,然後緩緩放開,他退後一步,怔怔地盯著她不再說話。
  為什麽會這樣?程遠航想不通。三年前,他焦急地握著她的手說,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她的回答是,我有男朋友了;三年後,在同一個地方,他欣喜地擁抱著她說,我想你,她的回答是,我跟那個人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
  他想笑,偏又笑不出來,翻騰在胸口的濃濃悲傷像要將他徹底淹沒。
  夜晚的涼風從默默無言的兩人之間穿過,柳璃覺得自己的心掉進了一個冰窟,凍得堅硬無比,無論怎樣的烈火也化不開它。
  “現在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了嗎?”
  “不,我不管,我不管……”程遠航喃喃道,“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的,可以的。我不在乎那些東西,隻要你願意回來……”
  你不在乎,我在乎。
  細微的聲音從心底悄悄升起,柳璃努力睜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好像要把他的樣子深深刻進腦海裏。
  他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龐,眼底有著揮之不去的蕭瑟,“璃璃,別這麽看我……”
  “我們走一走吧,很久沒看過家鄉的夜景了。”她拉下他的手笑著說。
  小小的縣城很繁華,跟三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變化。因為處在春節期間,街頭的店鋪大多沒有開門,但是周圍仍然燈火輝煌、霓虹閃爍,到處都有人在放煙花,“砰”地一聲直衝雲霄,絢爛到極至,卻又轉乍即逝。
  兩個人沿著小河邊慢慢地走,話很少,偶爾對某處景觀發表一下看法,其餘時間都是相對無言。柳璃習慣低著頭走路,沒看見伸出路麵的一根鋼筋,腳一絆,差點摔倒,程遠航趕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
  “有沒有事?”語氣跟從前一樣帶著緊張,“老是不看路,壞毛病。”
  她不由得吐了吐舌頭,俏皮的模樣讓他心口一熱,抓著她的手不再鬆開。柳璃側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掙了掙,他反而握得更緊,她遲疑了一下便不再掙紮。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相視一笑中,隱藏的情愫緩緩升騰。
  就這樣走下去吧,柳璃想,能不能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到我們學校了。”程遠航突然開口。
  她一愣,抬起頭看過去,氣勢雄偉的校門就靜靜佇立在夜色中,分外熟悉。
  她欣喜地打量著眼前的建築物,“真的到了——”
  話還沒說完,兜裏的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上麵顯示一個熟悉的號碼。隻猶豫了一秒,她便按下紅色的掛斷鍵。
  程遠航怔怔地看著她,“怎麽不接?”
  “……他打來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夜中透著嘶啞。
  他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久久不語,柳璃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沉重的壓迫感在胸口蔓延開來,指甲深深嵌進手掌中也沒有感覺到疼。“嘀嘀”的短信提示音再次響起,她不管不顧,隻是沉默地看著同樣沉默的他。
  說點什麽,說點什麽吧程遠航,哪怕隻是擁抱我一下,別讓我一個人麵對這些……
  短信提示音仍在不休不止地響著,良久,她笑了笑,把手機舉到麵前,慢慢查看對方發來的短信:
  ——“怎麽了,你現在不方便接電話嗎?”
  ——“你猜我在做什麽?我在想你。”
  ——“你是不是在外麵玩?小心天氣涼,別凍著了。”
  ——“給我回個電話,我很擔心你。”
  ——“璃璃,我愛你,別扔下我。”
  呼嘯的北風從圍脖間闖進衣服裏,柳璃瑟縮了一下,挪動僵硬的手指,緩慢地回了一條短信:我等會兒就回家。
  “璃璃……”程遠航低低地喚了一聲。
  “我要回家了。”她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很晚了,我真的要回家了。”
  他遲疑了一下,“我送你。”
  沉默重新回到兩人之間,甚至比以往更加冰冷,一路上都沒有任何話語,路燈把兩道身影拉得老長,細碎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街頭顯得格外蒼涼。
  “叭叭——”一輛大貨車疾馳而過,司機按響了喇叭,就在這突然而至的嘈雜聲中,柳璃停下腳步,很輕很輕地問了一句:“你願意娶我嗎?”
  願意嗎?
  程遠航一愣,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願意嗎?他當然願意,可是現在的他,拿什麽來娶她?還有那漫長三年的隔閡,他對她一無所知,現在如何能夠做出承諾。
  “你,我……我什麽都沒有。”
  柳璃別開臉,“我開個玩笑罷了。”
  “不……”他有些慌亂地開口,“我真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能給你。”頓了頓,又無意識地重複,“我什麽都沒有。”
  她垂下眼,“是啊,你什麽都沒有,可他什麽都有。”似乎要肯定什麽,一個字一個字地接著說,“他什麽都有,什麽都能給我。”
  “璃璃……”程遠航用力咬住唇,欲言又止,突然握住她的手,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她,“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我馬上就要畢業了,你再給我兩年時間好不好……不,一年就夠了,你隻要再給我一年時間,我一定——”
  “為什麽要我等你?”她打斷他的話。
  “我要給你好的生活。”
  柳璃笑了,是啊,似乎總有男人是這種想法,就像當初傅小光對待林月那樣,認為沒有錢就喪失了愛人的資格。可是,憑什麽認為她不能夠跟著他一起吃苦?憑什麽認為那苦就一定是苦,而不是甜?在他眼裏,愛情到底是什麽?
  她已經給了他那麽多的機會,他卻仍然一次又一次放手。
  “我不需要了……喏,已經到家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胡亂揮了揮手,柳璃往自家的大門走去。
  “別走璃璃!”程遠航往前追上幾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想想,好好想想。”
  她回過頭,“想什麽?”
  “我和他……你選一個。”
  還有機會選嗎?柳璃垂下眼不說話。
  他定定地看著她,眼裏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勉強笑了笑,“我等你的答案。”
  她慢慢抽出手,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家,頭也不回地說:“你該回去了。”
  大門在身後輕輕關上,她倚在牆旁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忍不住從窗口往外眺望,程遠航仍然站在路邊,街邊昏黃的路燈照不亮他的表情。很久才見他慢慢轉身往回走,她癡癡地看著他走遠,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掏出來,屏幕上四個字:
  給我答案。
  怎樣才算得上完美的答案?柳璃突然想起林月說過的話:“我要的幸福跟他眼裏的幸福不一樣。”
  是的,她要的幸福,不是由房子車子和票子堆砌起來的,隻不過是可以和相愛的人廝守在一起,能看見對方的笑容、感受到對方的濃濃愛意,這樣的幸福如此微小,卻能讓她一生滿足。而那個深愛的人啊,卻不能理解這卑微的幸福。
  
  第二十六章 疼痛
  初五,江少華提著禮品,理所當然地來小縣城看望柳爸柳媽,見到柳璃時吃了一驚,“你怎麽搞的,幾天不見就瘦了這麽多?”
  “天天大魚大肉的,吃膩了。”她淡淡地回答。
  未來女婿的到來,受到了繼父的熱烈歡迎,兩人在家擺了一整天的棋局,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多才結束,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又開始下,看樣子,江少華在這邊待到什麽時候,這圍棋也會下到什麽時候。
  吃完午飯,柳璃小聲對他說:“你家裏沒事嗎?早點回去吧。”
  “我要陪你爸下棋。”
  她笑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麽主意?”
  他臉紅了,趁著倆老去廚房的當口,捧著她臉親了一下。“我舍不得你嘛。”
  “你還是早些回去吧。對不起,我現在很累,這些天真的沒什麽精力陪你,讓我好好休息休息,行嗎?”
  她的臉色很憔悴,明亮的雙眼也像蒙上了一層灰,黯淡無光,江少華愛憐地理了理她額前的亂發,“好吧,你在家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有什麽事,要記得打我手機,知道嗎?還有,璃璃,有些事情該放棄的就放棄,別太為難自己。你明白的,我會一直等你。”
  “嗯。”柳璃點點頭,喉頭一陣發緊。
  初八公司開始上班,柳璃找了一個機會遞出辭呈,部門新任經理上報給公司老總,第二天傳下話來,說是同意她在一個月後辭職,當然,年終獎一分不少。柳璃明白是原來的經理幫了忙,於是邀上幾個同事,請他去餐廳吃了一頓飯。
  接下來的時間空閑了許多,一旦決定了要辭職,肩上的重擔就仿佛完全卸了下來,她幾乎沒有事情可做,隻需要向同事逐步移交工作,並且帶一帶新來員工就可以了。
  元宵節的前一天,公司發了一筆過節費,並且通知放一天半的假,同事們興奮地聚在一起商量去哪兒過節,柳璃則收拾收拾東西,下午就坐車回小縣城了。
  晚上吃完飯,柳爸柳媽出門打麻將,隻剩下柳璃一個人在家吃東西看電視,正看到好笑的地方,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屏幕上顯示三個字:程遠航。
  “璃璃……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手機信號不太好,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周圍還有許多嘈雜的聲音,可是柳璃還是聽清楚了。她右手拿著手機貼在耳邊,左手緊緊握成拳頭,關節處一片蒼白。
  “什麽問題?”啞著嗓子問。
  “告訴我答案。”
  “……你現在在哪兒?”
  “火車站,我馬上要回學校了。璃璃,你的答案是什麽?”
  “今晚就要走嗎?明天過元宵啊。”
  “你告訴我——”
  “開學還早吧,”她打斷他的話,不管不顧地說下去,“現在應該不急著去學校,你坐的哪趟車?是空調車嗎,現在上車沒有……”
  “柳璃!”
  她咬著唇不再開口。
  話筒裏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他的聲音沉沉地傳進耳裏,“告訴我答案吧,我等不了了。”
  一滴滾燙的液體滑過臉龐,滴落在左手背上,柳璃抬頭看向天花板,“程遠航,你先回答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許久,他回答:“愛。”
  “你愛我嗎?你真的愛我?為什麽我總是感覺不到,難道說一句愛我就那麽難?從一開始你就讓我猜,讓我不停地猜測你的想法,那時候我告訴你我有了男朋友,你掉頭就走,兩年多不跟我聯係,你知道我心裏有多難過嗎?還有,我告訴你江少華在追求我,你為什麽一點都不緊張,為什麽不肯多花點心思在我身上……程遠航,你說你愛我,愛我為什麽不說出來,為什麽不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是我不值得你這樣嗎?”
  “……我以為,你懂。”
  “我懂?我憑什麽要懂你?!”她大聲叫出來,“你什麽都不肯說,你讓我怎麽懂你!現在你來問我答案是什麽,好,我告訴你答案,我選他,我選他!”
  “璃璃——”
  “我選他,我選他你聽不懂嗎?”
  那邊沉默了很久,似乎過了一個世紀,低低的聲音才飄過來:“你要幸福。”
  電話被掛斷。
  柳璃抽泣著喊道:“程遠航!”沒有人回答,她繼續喊,“你知道我要的幸福在哪兒嗎?程遠航,程遠航……”
  顫抖著手回撥過去,隻聽到冰冷的女中音:“對不起,您撥的電話已關機,Sorry……”
  整整一夜,柳璃蜷縮在涼透了的被窩裏,不停地撥打著同一個號碼,一遍又一遍聽到女中音說“對不起”,直到昏昏沉沉地睡著。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她接著撥電話,仍舊聽到裏麵傳來“對不起”的聲音,終於再也支撐不住,迅速按下另一串號碼。
  下樓經過客廳時,牆上的掛鍾顯示才七點一刻,柳璃沒有聽到父母起床的聲音,想必是因為昨晚打麻將太晚,早上起不來。她飛快地走出家門,連出租車也沒有打,一口氣跑到了林月的新家。
  大門敞開著,林月裹著大衣倚在門口張望,一臉擔憂的神情。柳璃不禁加快了腳步,仿佛那是汪洋大海中最後一塊浮木,她即將滅頂,僅此唯一的希望。
  林月將她拉進客廳,輕聲說:“國棟出去了。”
  短短的幾個字,徹底抽走了柳璃最後僅存的力氣,她一下子跪倒在沙發前,臉色慘白,喘息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林月泡了一杯熱茶放到桌上,拍拍她的手,“別撐著。”
  “月兒……”
  隻吐出兩個字,柳璃便哽著嗓子再也說不下去,崩潰地伏在沙發上大哭起來。林月從來沒有見她這樣傷心過,眼淚就像兩條小河,怎麽流也流不盡,悲傷得完全不能自已。記憶中,她除了爸爸去世那一次狠狠哭過之後,便再也沒有在別人麵前這樣痛哭過。
  林月靜靜地坐在一旁,一下又一下輕拍著她的背,不用問,也知道柳璃為什麽會這樣。看著二十幾年的好朋友跪坐在地毯上大聲哭泣,那麽哀慟、那麽絕望,她卻無能為力。
  愛情啊愛情,為什麽能讓人這樣痛得肝腸寸斷,卻仍執迷不悟?
  “發生什麽事了?”等柳璃哭累了,蜷縮在沙發上不吭聲,林月才小心地問。
  柳璃愣愣地盯著地毯,嘶啞著嗓子把事情經過簡單地複述了一遍,最後,哀哀地說:“月兒,我現在後悔了,我不該那麽說,我不該說選別人……可他什麽也不說,什麽都不說就掛了電話,我再也撥不通他的手機……”
  林月歎了口氣,“你聽我說,既然已經選了,就別再這麽猶豫不決,這樣對誰都不好。”
  “可是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柳璃抽泣著大喊,淚水重新布滿臉龐,“月兒,我現在後悔還來不來得及?我跟程遠航還有沒有可能,還有沒有?以前我不知道心痛是什麽滋味,現在終於知道了,那就像用尖刀把胸口剖開,血淋淋地把心掏出來……真的很痛,痛得什麽都可以不要,就想這麽睡過去一輩子都不醒來……月兒,我真的後悔了,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不停地自責,林月緊緊把她摟在懷裏,一遍又一遍地安撫,“不是你的錯,別這樣,根本就不是你的錯。”
  “我愛他,我愛程遠航……我不想這樣的,我去追他回來好不好,好不好?”
  “你清醒一點,江少華怎麽辦?他並沒有做錯什麽。”
  江少華……柳璃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林月拿紙巾幫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璃璃,過去了的就讓她過去吧,錯過了一次,千萬不要再錯過第二次了。”
  她到底錯過了什麽?柳璃完全理不清自己的思緒,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問: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呢……”
  林月握緊她的手柔聲說:“江少華是真的愛你,別再辜負他了。璃璃你知道嗎,愛情本來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琢磨的東西,既然我們抓不住它,不如就放了它吧。這一生我們用盡力氣愛過一次,也就足夠了,其實我和你都很幸運,愛得遍體鱗傷的時候,還有一個人肯站出來為我們遮風擋雨,我們得到的已經太多,就別再為難肯為你犧牲的那個人。”
  柳璃搖頭,“可是……我不愛江少華,我沒辦法愛他。”
  “兩情相悅的例子,哪裏能找得到?”林月苦笑,“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們要的隻不過是一段安穩的日子,年輕時攜手度過,到老了能有所依靠,如此而已。一輩子隻有短短幾十年,高興是過,悲傷也是過,為什麽要苦苦追尋那些已經逝去的東西呢?璃璃,試著放下從前吧,就把他當成回憶,如果想念,偶爾拿出來回味就好了,生活還要繼續。”
  柳璃抓住她的手還是搖頭,淚水從眼眶中洶湧而出,止也止不住,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親手葬送這段癡戀而哭泣,還因為林月眼底深深的落寞和沉寂,在這間開著空調的溫暖房間裏,她的雙眼寒冷如冰。
  原來幸福也可以假裝,快樂隻存在於臉上的笑容,內心的疼痛依舊無人能治。
  柳璃哭著說:“我放不下,月兒我真的放不下……”
  林月伸手輕輕環住她,慢慢地說:“每個人都有記憶,所以我們沒辦法忘記從前的一切,不論歡樂還是痛苦,都已經刻在心上了,再也抹不去。可是一個人活著,不僅僅是為了自己,還為了所有的親人和朋友,璃璃你知道嗎,有時候人的一生,就是做給別人看的。”
  淚水漸漸止住,柳璃把頭埋在林月的胸前,久久不能言語。這樣的人生,這樣與一個不愛的人攜手到老的人生,比孤獨更可怕,可是人是最最忍受不了寂寞的種類,天下那麽多怨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激情總會被生活消磨得一滴不剩,倔強的心也總會屈服於現實的冷酷。
  我們都在追求完美的夢想,無比認真、無比虔誠,而現實總是出其不意地伸腳一絆,於是,夢想跌得粉碎,風一吹就散了。
  “這輩子,難道就隻能這樣嗎?”良久,柳璃輕聲問。
  “還能怎樣?”林月喃喃道,“那個人已經走遠了,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追不回來了。”
  從公司辭職回家後,柳璃重新過起了豬的生活,每天早晨睡到十點後才起床,隨便從冰箱裏拿點剩飯剩菜加熱一下,然後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有時跟朋友煲煲電話粥,或者邀上林月去逛逛街,日子過得很消遙自在。媽媽也不管她,隻是讓她在家好好休息幾個月,過陣子再作打算也不遲。
  過了幾天,恰逢一個高中同學過生日,聯係了幾個還留在縣城的同學一起出去吃飯,晚上,一群人浩浩蕩蕩開往餐廳撮了一頓,吃完飯,又提議去卡拉OK廳唱歌。
  壽星要了一個大包廂,又點了幾紮啤酒和一些小零食,接著唱歌的唱歌、打牌的打牌,柳璃縮在角落裏閉目養神,聽見一道聲音在耳邊響起:“柳璃,唱首歌啊。”
  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唐飛,這丫頭自從上大學吃巧克力吃胖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瘦下來過,去年年中從深圳辭職回家鄉創業,找了一個開飯店的男朋友,身材變得愈加富態,大有再橫向發展的趨勢,昔日“趙飛燕”的痕跡一點兒找尋不到了。
  柳璃嘿嘿笑著不做聲,唐飛用肉肉的手打了她一下,“嘲笑我胖啊。”
  “豈敢豈敢。”柳璃笑嘻嘻地還了一掌,“其實你這樣挺好看的,比以前瘦竹竿的樣子要好看多了。”
  “唉!”唐飛重重地歎口氣,眼角眉梢卻掩飾不住濃濃的笑意,“都怪我家那位,每天做好吃的給我,你說誰能抵擋得了食物的誘惑啊。倒是你啊,柳璃,怎麽越來越瘦,風一吹都能把你吹到天上去。”
  “嗯……工作太累,所以就瘦了。”柳璃搪塞道。
  “我工作也累啊,怎麽就不見瘦下來?”唐飛一臉不相信的樣子。
  柳璃還沒開口,旁邊另外兩位女士立即湊上前,歌也不唱了,唧唧喳喳地討論起來。女人對減肥這類話題永遠保持最大的興趣,一個勁地問柳璃是怎樣保持苗條身材的,她隻得把從網上看到的減肥方法一一道來,幾個女人居然聽得津津有味。
  正聊得高興,手機響了,是江少華打來的,柳璃說聲“抱歉”,起身走到包廂外接聽。
  他的電話內容不外乎詢問她過得如何、心情好不好之類,聊了一會兒,他問:“你什麽時候來我這邊?”
  柳璃愣了愣,“幹嘛要到你那邊去?”
  “我不想跟你分開。反正你現在辭職了,來我這邊看看吧,就當散散心好不好?”
  “……以後再說。”她胡亂應一句,“他們都在等我呢,掛了吧,明天再聊。”
  “好吧。”
  剛掛了電話不到十秒,又傳來“嘀嘀”的短信提示音,點開一看,江少華發了三個字過來:我愛你。
  柳璃把手機塞回口袋裏,身子往後重重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突然覺得眼眶澀澀的,很久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重新掏出手機翻出一個號碼,手指按在綠色的通話鍵上,半晌又挪開,無意識地繼續翻看,接著,一滴淚“啪”地掉落在屏幕上。
  那上麵隻有四個字:給我答案。
  她擦了擦眼睛,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按動,將那個熟悉的號碼、連同所有這個號碼發來的短信一一刪除。
  走回包廂,一個男同學正舉著麥克風,聲嘶力竭地唱著劉若英的《後來》,聲音醉醺醺的,好好的一首歌被他唱得七零八落。
  唐飛朝她吐吐舌頭,神秘兮兮地說:“這家夥失戀了,剛跟女朋友分手呢……咦,剛剛誰給你打電話?老實交代。”
  柳璃笑笑,“我男朋友。”接著走到男同學身邊拿起另一隻麥克風,大聲說,“哎,鐵陀,我跟你一起唱行不行?”
  失戀中的男士苦笑了一下,點點頭,柳璃跟著輕輕唱起來。
  “……那個永恒的夜晚,十七歲仲夏,你吻我的那個夜晚,讓我往後的時光每當有感歎,總想起當天的星光。那時候的愛情,為什麽就能那樣簡單,而又是為什麽,人年少時,一定要讓深愛的人受傷,在這相似的深夜裏,你是否一樣,也在靜靜追悔感傷,如果當時我們能不那麽倔強,現在也不那麽遺憾。你都如何回憶我,帶著笑或是很沉默,這些年來,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第二十七章 不再
  第二天,柳璃一早便跑到理發店。
  理發師很驚訝地問:“剪了?這麽好的發質剪了很可惜,要不我給你做個發型吧。”
  她摸了摸馬尾辮:“剪了吧,每天都要紮來紮去的,很麻煩。”
  記得小說上常常有癡情的女子為了一段逝去的感情而剪發,那時候柳璃想不通,覺得女人很傻,剪了頭發有什麽用?逝去的還是逝去了。現在終於有了體會,原來剪發,真的是想徹徹底底地跟往事說再見,說不出口,便想借用這一刀來鞏固自己的決心。
  長發大把地掉落在地上,她在心裏輕輕唱歌:我已剪短我的發,剪斷了牽掛,剪一地不被愛的分岔……
  一個小時後,柳璃怔怔地盯著鏡子裏短發的造型,有那麽一秒,幾乎認不出自己來。滿地全都是長長短短的碎發,她輕歎一聲,忍不住彎下腰撿起一縷發絲握在掌心,想起後半句歌詞:長長短短、短短長長,一寸一寸在掙紮。
  她呐呐道:“不知道留長要多久。”
  理發師不可思議地盯著她,大概在心裏想,這女孩怎麽回事啊,才說要剪頭發,現在又後悔了。柳璃衝他笑笑,付了錢快步走出理發店,走到街角,抬頭望著藍藍的天空很久,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淚水。
  原來剪發果真是一個極端愚蠢的行為,不僅剪不斷牽掛,也同樣不能堅定放手的決心。
  不知是不是著涼了,回到家,柳璃便發起燒來,晚飯也沒吃,胡亂吃了一粒感冒藥便蒙頭大睡。沒想到這一病就是好幾天,整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來,吃飯沒有胃口,才幾天時間就瘦得像一支竹竿。
  媽媽著急了,把她押到附近的醫院仔細檢查,卻又查不出什麽毛病來,醫生隻是含糊其詞地說,精神不太好,多休息休息就沒事了。
  媽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垂頭喪氣地拎著一大袋維生素回家,囑咐柳璃吃了一點藥,又小心翼翼地問:“你想吃什麽?媽媽給你做。”這些天她又要上班又要照顧生病的女兒,憔悴了不少。
  柳璃盯著媽媽瘦了一圈的臉,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孝,這麽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好好照顧過媽媽,倒是要媽媽常常為她擔心受怕,就像現在,她難過,媽媽心裏恐怕比她更難過。
  她紅了眼眶,抱住媽媽的胳膊,“媽,您別急,我沒事的,過幾天就會好。”
  晚餐全都是她愛吃的菜,色香味俱全,看得出來媽媽花了很大的心思在上麵,柳璃強迫自己吃了兩碗飯,看到倆老如釋重負的目光才稍稍放下心來。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上醒來,情況似乎好了很多,隻是人還是懶洋洋的,窩在被子裏不肯動彈。媽媽帶畢業班的學生,脫不開身,去了學校,家裏隻剩下繼父一個人在客廳聽戲曲,柳璃在樓上的臥室繼續睡覺。
  迷迷糊糊間,隻覺得一個涼涼的東西輕輕觸碰臉頰,似曾相識的聲音仿佛從很遠處傳來:
  “璃璃。”
  誰?
  柳璃慢慢撐開沉重的眼皮,麵前恍惚站立著一個高瘦的人影,她彎了彎嘴角,喃喃道:“你回來了?那邊很冷吧……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
  “璃璃,是我啊。”一雙手按在額頭,接著她聽到一聲驚呼,“你又發燒了!”
  她費力地睜大眼睛,眼前的景象一點一點變清晰。“……你?你怎麽來了?”
  江少華不說話,轉身衝出房間,隻聽見“噔噔噔”的下樓聲,接著客廳傳來說話的聲音,不一會兒他又“噔噔噔”地跑上樓,手裏端著一杯溫水和兩片藥丸。
  “哎呀你這孩子,發燒了也不說一聲。”繼父一臉焦急地跟進來,“要不再去醫院看看吧,老這樣沒精打采的,不行啊。”
  柳璃趕緊端起杯子把藥片吞了,嘟囔著說:“沒事的爸,就是一點點頭暈。”
  江少華瞟了她一眼,知道她怕去醫院,笑笑說:“姚叔叔您歇著吧,這兒有我呢,她要是到了晚上還不退燒,再去醫院也不遲。”
  繼父想了想,也覺得自己留在這兒沒什麽用,於是交代了幾句便走下樓,把房間留給一對年輕人。
  柳璃蜷縮在被子裏問:“你來幹嘛?”
  “我想你,”江少華蹲在床頭輕聲說,“所以回來看看你,反正實驗室也沒什麽事情。”
  他沒有告訴她,前幾天給她打手機時感覺到她聲音不對,心裏不免有些擔心,於是把電話打到家裏的座機,正好柳媽媽接了,他三言兩語就問出了個大概,著急之下,索性跟導師請了幾天假趕回來。
  “你們不是才開學嗎,才幾天時間啊,又往家裏跑,你們導師不生氣?”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老板對我滿意得很,請幾天假算什麽,隻要實驗做得好就行了,他才不管呢。”
  她撇撇嘴,“你這是恃寵而驕。”
  他咬著唇笑,“你剪頭發了?挺好看的。”
  “好看嗎?”柳璃笑著問,又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肯定瞞著我什麽事。”
  “沒事。”見她瞪起眼,他有些尷尬地扶了扶眼鏡,“其實,我跟老板說,我想回家看女朋友,他很爽快就答應了,還說、還說什麽時候……能喝到我的喜酒,是不是要等到畢業,我說……應該不會,畢業之前應該可以……”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臉也紅起來,不好意思地瞟了她幾眼。
  “你是不是聽我爸媽說,我生病了,所以趕回來看我?”她靜靜地開口。
  江少華愣了一下,把手慢慢伸進被窩裏,緊緊握住她的手。
  “是,前天我打電話來,你媽媽告訴我的,說你都病了好幾天了。我很害怕,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麽,實驗也做不下去,就是想見你,早點見到你……璃璃你知道嗎,我受不了這樣,我受不了你生病了我卻不在你身邊,一想到你孤零零地躺著我就難過,還有上次,你燒得那麽厲害都不肯告訴我,如果不是我恰好打電話給你,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說你生病了?你看看你現在瘦成什麽樣了,璃璃……”
  他的手很緊地握著她的,抓得她生疼,她把另一隻手抬起來伸向他,遲疑地摘掉鼻梁上的眼鏡,手指輕輕滑過他的眼角,看到一抹濕潤的痕跡粘在指尖。
  “璃璃……”江少華狼狽地捉住她的手,把臉埋在被子上,“你讓我好好照顧你行不行?去我那兒吧,就當作散散心,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淚,柳璃的心仿佛被鐵錘重重地撞擊了一下,疼得麻木。“你累不累?要是累了就睡一會兒。”
  他猛地抬起頭望著她,臉微微有些紅,聲音小小的,“躺你旁邊行不行?”
  柳璃瞪了他一眼,臉頰越發燙起來。見她不說話,他飛快地朝身後望了一眼,然後起身把門輕輕關上,外套一脫就爬到床上來。
  “你幹嘛……我爸還在樓下。”她用力推他。
  “我就睡一會兒,坐了一夜的汽車呢。”他嘟囔一句,緊緊摟住她不鬆手,三分鍾不到,她就聽到均勻的呼吸聲。
  “喂,”她小聲叫道,“江少華,江少華?”
  沒有回答,他早已陷入夢鄉,雙手還扣著她的腰,臉埋在她的脖頸間,溫熱的呼吸吹拂在肌膚上,癢癢的。
  柳璃麵紅耳赤,掰開他的手指想推開他,他突然睜開眼抱怨道:“讓我睡會兒不行嗎?”接著將她死死摟住,比剛才更加用力。
  “這樣不好……”她小聲抗議,一邊把身子扭到一邊。
  他咬了咬牙,突然瞪著她說:“再扭再扭,小心我獸性大發。”
  什麽?!她嚇得不敢動,江少華忍不住笑起來,“嚇你的,我累了,隻想抱抱你。”
  他眼神溫柔地看著她,然後輕輕在她額頭印上一吻,閉上眼睛很快又進入夢鄉。平緩的呼吸再次在耳邊響起,柳璃靜靜地躺在他身邊,扭頭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睡容,很久很久,僵硬的身軀終於慢慢放鬆下來。
  他突然挪動了一下身子,喃喃道:“璃璃……我愛你。”
  “嗯,我知道。”第一次,她回應他的表白。
  江少華的手臂很有力,睡著了也能那麽緊地摟住她,仿佛一輩子都不會鬆開。柳璃突然產生了一種依戀的感覺,這樣過一生,不也很好嗎?她愛的人畢竟已經遠去了,而愛她的人,就近在咫尺。
  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彼此之間有多麽不同啊。對於江少華,她永遠隻需要兩個簡單的動作,點頭或者搖頭;而對於程遠航,她總是覺得自己處在懸崖峭壁的邊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隻能努力去猜測他的想法,霧裏看花,怎麽看也看不明白。也許林月說得對,誰讓你開心你就選誰,開心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情,至於幸福,那是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證明的,誰能現在就斷言幸福與否?
  柳璃的病好得很快,晚上吃完飯再量體溫,已經基本恢複正常了,精神也振作了許多,一邊看電視一邊聊天,明顯比前幾天活潑。
  媽媽笑著說:“小江可是福星,他一來,璃璃的病就好了。”
  柳璃嬌嗔地瞪媽媽一眼,“你怎麽告訴他我生病了嘛,他還要做實驗,就這麽冒冒失失地跑回來多不好。”
  江少華隻是笑,突然開口道:“叔叔阿姨,等柳璃好一點兒了,能不能讓她去我那兒玩一陣子?”見柳璃怔住了,又笑嘻嘻地看著她,“你不是說想去看看嗎?”
  “我什麽時候說過?”
  “就是去年你說要辭職的時候,你忘了啊,你說你還沒出過遠門呢,等有時間了要去看看,現在不是有時間了嗎?”
  柳璃瞟他一眼,啞口無言。她的確說過這樣的話,可當時隻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哪知道他記得這麽清楚,更可惡的是,居然在這個時候說了出來。
  “也好,反正現在待在家裏也無聊,還不如出去散散心。”媽媽輕描淡寫地說。
  “去吧去吧。”繼父也在一旁煽風點火,“L市我還真沒去過呢,以前出差時經過那兒,不過沒仔細看,城市怎麽樣?”
  江少華說:“還不錯,雖然有點小,不過空氣好,建設得也挺漂亮的,您跟阿姨要是有空也可以過去玩玩,那兒離黃山很近,就當是旅遊吧。”
  “我都有多少年沒去過黃山了,”媽媽對這個很感興趣,“老頭子,要是去我們就坐飛機吧,我還沒坐過呢,正好圓了這個夢……”
  幾個人圍繞旅遊的話題討論起來,柳璃坐在一旁悶悶地嗑瓜子,不想去搭話,似乎也搭不上話,她總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爸媽把她賣了出去,然後江少華將她買了下來——
  什麽跟什麽嘛!
  三個人在一起聊得不亦樂乎,見他們興致勃勃的樣子,柳璃更加鬱悶,從櫃子裏拿把小錘子出來,把核桃按在地上砸得“砰砰”響。
  江少華在柳家住了兩個晚上,等柳璃的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才在她的催促下返回學校。送走了準女婿,晚上媽媽到柳璃的房間跟她聊天,似是不經意地問:“璃璃,你要不要去他那邊看看?”
  “……去吧。”
  媽媽摸了摸女兒的頭發,“如果可以,就在那邊待著吧,換個環境也許更好。”
  “媽?”柳璃愣了愣,不太明白媽媽的意思。“那兒離家很遠,玩幾天就行了,幹嘛要待在那邊?我舍不得你。”
  “什麽舍得舍不得?璃璃,你也長大了,不再是十幾歲的小孩子,有些事情自己要想清楚,應該懂得怎樣取舍,要知道這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
  柳璃暗自一驚,突然明白過來,其實媽媽什麽都知道,隻是沒有說出來罷了。
  她咬著唇不敢說話,媽媽幽幽地歎口氣,慢慢把頭扭過去,視線膠著在牆角的一把二胡上。“還保護得這麽好……一直沒拉過了吧?”
  “嗯。”柳璃鼻子酸酸地應了一聲。
  那是爸爸的遺物,暗紅的顏色已經很陳舊了,弓上的馬尾也磨掉了不少,隻剩下細細的一小撮。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留著它,怕有灰塵落在上麵,就用透明袋子包裹著,每隔一段時間解開清理一次。可是這麽多年,她從來都沒有再用這把二胡演奏過任何曲子,不是不想,隻是怕勾起往日的悲傷。
  “留著還有什麽用?人都走了……”媽媽喃喃道,“璃璃啊,這世上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東西會舊,人也會死,任何東西都會成為過去……我跟你爸爸從小就認識,一起玩到大,他去參軍,我就留在這邊教書,後來總算聚到一起,結了婚,再生下你們,日子剛好過一點兒,他就……你爸爸這樣的人,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我的感情早就隨著他去了,可是又能怎樣呢,日子總得要過下去,高興也好,傷心也罷,人這一輩子就是這樣,過去了的就過去了,不要再想起,重要的是為將來做好打算,璃璃你明白嗎?”
  媽媽以前從未說過這樣傷感的話,柳璃撲進她的懷裏,哽咽著說:“我明白。媽,我舍不得你啊,還有哥哥……跟爸。”
  “孩子大了,總會飛走。”媽媽拍拍她,“小江是個有心人,他對你的情意媽媽看得很清楚,你跟他在一起,媽媽很放心。”
  三月底,柳璃背起行囊登上開往L市的火車。
  臨行前一晚,她在中心花園坐了很久,沿著鵝卵石的小徑走了一遍又一遍,左手舉在半空,想象那個有著陽光般笑容的大男孩仍舊站在左側,牽著她的手默默同行,偶爾偏過頭暖暖一笑。
  微風漸起,她閉上眼,飄揚的柳絮輕撫在臉上,像極了那晚漫舞的雪花。
  他問:“你在想什麽?”
  她答:“你在想什麽,我就在想什麽。”
  “我在想……吻你。”
  ……
  睜開眼,麵前空空如也。柳璃彎下腰,在肆意流淌的淚水中,突然明白了自己多年來的固執和反複,也原諒了程遠航長久以來的淡漠和忽視。
  他們都是自私的人,都怕被感情傷得太深,所以總是用自以為是的理由來處理愛情,總是想等到對方先付出,然後自己才能相對應地付出,卻不懂,愛不能衡量、沒有比較、無需隱藏,愛不僅僅需要包容,更需要堅持。
  
  第二十八章 新生
  L市是個小城市,比起家鄉的省城來說是小巫見大巫,不過城市比較幹淨,花草樹木到處可見,空氣質量還不錯,名勝古跡也不少,最重要的一點是生活節奏緩慢,這對於柳璃這種懶散的人來說,最合適不過了。
  在她來之前,江少華早就在學校旁邊租好了一個一居室,理由是這樣比住旅館省錢,而且兩人離得近,什麽事情都好照應。
  柳璃說:“你不是想讓我在這邊找工作吧?”
  “……先睡一覺,下午我帶你出去玩。”他聰明地顧左右而言他。
  “我來隻是玩幾天,過十天半個月的再回家。”
  “到時候再說,先看看嘛。”
  她懶得跟他繞彎子,坐了一晚上的火車累得不行,把行李隨便收拾了一下,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大覺。
  醒來時江少華正在做午飯,香味飄進鼻子裏,柳璃有了一些精神,這時候才起床好奇地四處打量。
  房間不大,一個小客廳,裏麵是臥室,還帶了廚房和小衛生間。看得出他用心布置了一番,床單和被套全是嶄新的,天藍色帶小花朵,窗簾和桌布也是同一色係,臥室牆上掛了兩副木框藝術畫,小書桌上還擺著一盆剛抽出嫩芽的吊蘭,怎麽看怎麽都不像一個學理工科的男孩子應該具備的審美觀。
  柳璃踱到廚房,差點嚇了一跳,好家夥,居然買了煤氣灶和煤氣罐,案板上油鹽醬醋樣樣齊全,看來他是把她留在這兒留定了。
  “房間裏窗簾什麽的全都是你布置的?”
  “嗯……”廚師的臉有些紅,不知是被菜的熱氣熏的,還是覺得不好意思,聲音很小,“我請實驗室的女生跟我一起去買的,我不太懂。”
  柳璃捂著嘴嘻嘻笑。
  “不過那盆吊蘭是我自己看中的,真的。”他的聲音抬高了一些,好像要證明他的品味其實不是那麽差,“你家不是有一盆吊蘭吊在客廳嗎?你說你最喜歡的就是吊蘭,所以我給你買了一盆,你喜不喜歡?”
  “喜歡。”
  江少華扭頭朝她笑,右手持著鍋鏟,腰上圍著淺藍色的棉布圍裙,廚房裏充滿菜香味,一霎那間,柳璃心裏忽然有了暖暖的感動,仿佛等待許久,就是為了等待這片刻的溫馨,她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從後麵摟住他的腰。
  他愣了一秒,轉身在她額頭一吻,“把菜端過去,吃飯了。”
  “你要我留在這兒找工作嗎?”她鬆開手悶悶地問。
  他欣喜地笑了,“不著急的,先玩一陣子再說,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能徹底放鬆放鬆,不要浪費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江少華把實驗往後挪到星期一,帶著柳璃去逛公園,直到華燈初上才拖著腳步回來。沒有精神做晚飯,兩人到附近的小餐館點了菜帶回出租屋,一邊吃一邊聊天,聊著聊著,她覺得時間不早了,掏出手機一看,屏幕上赫然顯示十一點。
  “十一點了!快回去吧,你們學校該關門了。”
  他也從褲兜裏掏出手機,驚呼一聲:“糟糕,回不去了,學校早就關門了!怎麽辦?”
  “啊?”柳璃傻了眼,心裏隻責怪自己光顧著聊天,竟然沒注意到時間已晚。
  “我在這兒過一晚行不行?”
  她的臉一紅,立即想起那次生病時他趁虛而入,心裏又氣又尷尬,咬著嘴唇不吭聲。
  江少華明白了她的意思,咳了兩下小聲說:“你放心,我再也不會那樣了……再說今天累得很,我也沒精神了,明天還要早起做實驗呢。你信不過我?”
  她猶豫了一會兒,腦子裏亂糟糟的什麽也理不清,隻好輕輕點了點頭。他趕緊走到廚房燒水,兩人洗漱過後,各占床的一頭蓋上被子。
  柳璃有心觀察那一頭的人是否睡著,可惜白天逛得太累,一會兒功夫就陷入夢鄉。迷迷糊糊之間覺得有些冷,身邊有團什麽東西好像比較暖和,她下意識地把身子貼上去,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繼續呼呼大睡。隔了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大對勁,忍不住猛地睜開眼,被黑暗中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給嚇了一跳。
  “你幹嘛?!”
  “是你抱著我。”江少華振振有辭。
  她一愣,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摟著他的腰,整個身子都蜷縮在他懷裏。她趕緊鬆開手,把身子往旁邊挪,不料他雙手一帶又把她緊緊抱在懷裏。
  “你……”
  “我睡不著。”他的呼吸暖暖地噴拂在她脖頸上,聲音有些暗啞,在黑暗中隱約透著壓抑的欲望,“怎麽辦?璃璃我真的睡不著,我們……好不好?”
  “不行,不能這樣……”她無力地抗拒。
  “你是我女朋友,為什麽不行?我要,我就要。”
  他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纏綿地吻住她,手指急切地解開她的睡衣,她將手肘抵在他的胸膛前,小小的反抗卻更加激起了男人潛在的欲望,他把她的雙手壓在身側,濕熱的吻或重或輕地印在裸露的肌膚上,她聽見他模糊的呢喃聲:“璃璃,璃璃我愛你……”
  柳璃突然怔住了,慢慢停止了掙紮,任憑他的手和吻四處遊走。為什麽不可以呢?他愛她,她也決定了要在L市待下去,男女朋友在一起,這種事情總是不可避免的。
  瘋狂的幾度糾纏中,她的腦子一直混沌不明,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是說沒精神嗎,為什麽能一次又一次地……
  早晨柳璃醒來,動了動身子,腰像被折斷了一般,幾乎一整晚的激烈運動讓她覺得身軀仿佛不是自己的。扭過頭去,江少華正躺在身側緊盯著她的臉看。
  “你看什麽?”話一出口,她才驚覺自己的嗓音嘶啞。
  “我……我真不敢相信,你就在我身邊了。”他喃喃道,“這不是夢吧,以前我就做過這樣的夢,一醒來就能看見你躺在我懷裏,還衝我笑……”
  柳璃沒好氣地扔過去一個衛生眼,“你該不是做春夢吧?”
  “你怎麽知道?”他臉紅了。
  她費力地翻個身背對著他,懶得跟他廢話。
  江少華伸手摟住她的腰,趴在她耳邊小聲說:“我搬過來住行不行?”
  “不行。”
  “讓我搬過來嘛,我想跟你住在一起,每天給你做飯吃還不行嗎?”
  他的語氣像小孩子撒嬌,柳璃忍不住笑,“你不是住宿舍嗎。”
  “我不喜歡住那兒。”
  “哦……宿舍條件是不是不好?”她想起自己的大學宿舍,據說是六十年代的舊樓房,六個人一間屋子,沒有獨立的衛生間,走廊上永遠潮濕陰暗,大白天的還要開著燈。其實學校早就有公寓式的學生宿舍,結果全讓大一大二的小不點給占領了,他們這一屆臨到畢業都沒有住上裝有電話的房間,所以這麽多年她一直耿耿於懷。
  “嗯,是不好。反正我今天晚上就搬過來。”宣布完畢,江少華從床上坐起來,突然又“啊”地一聲躺回去,有氣無力地呻吟,“我的腰~”
  柳璃恨恨地瞪他一眼,心裏幸災樂禍地想:你不是很勇猛嗎?看你今天怎麽做實驗!
  晚上,江少華果然把一些衣物和書籍搬了過來,柳璃沉默地幫他把東西擺好,再也沒有說一個“不”字。也許在來L市之前她就已經做好了這個準備,兩個遠離家鄉的男女,又是情侶關係,住在一起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她默認了這種同居生活。
  過了兩天,他帶她去實驗室見同學,大夥兒好一陣起哄,像炸開了鍋似的,女生圍著江少華問他是怎麽追到這麽一個美女的,另外幾個單身漢則貌似熱淚盈眶地問柳璃:“你還有姐妹嗎?你還有單身的同學嗎?介紹一下吧!”
  她被大家的熱情嚇著了,紅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麽,江少華摟著她的肩膀對同學笑罵:“你們這群荷爾蒙旺盛的家夥,有本事自己找去,別嚇著我女朋友!”
  正說著,導師進實驗室來,瘦瘦的禿頂的老頭子很和藹,跟柳璃笑嘻嘻地拉家常,末了還一個勁地表揚江少華,說他是個好學生,工作認真負責,人品優秀性格正直誠實善良等等,讓她覺得小老頭正舉著小鐵錘開拍賣會——
  拍賣品:他的得意門生。
  晚上一群學生在校外餐廳聚餐,主題自然是慶祝江少華有了女朋友。
  吃飯時柳璃才發覺,原來博士也是人哪,說話照樣帶髒字,喝酒也毫不含糊,女生不淑女,男生不紳士,跟印象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形象差了十萬八千裏都不止。
  席間大夥兒起哄要兩人喝交杯酒,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江少華也為難地說:“我跟璃璃都不會喝酒……”
  “酒都不會喝,算什麽男人啊!喝,喝醉了哥哥我送你回去!”其中一個姓謝、人稱“謝霆鋒”的男生拍著巴掌嚷。
  其他人也不依不饒,兩人隻好端起酒杯,又不知道該怎麽擺姿勢,謝同學興致勃勃地上前加以指導,兩人磕磕碰碰地喝了半杯,江少華就再也咽不下去了,苦著臉說:“你們都知道我不會喝酒嘛,這麽大一杯怎麽喝得完?”
  “你個沒誠意的。”謝同學搖頭歎息。
  江少華的臉有些發白,一看就知道是不會喝酒的人,柳璃把他的杯子拿過來,笑著說:“我替他好了。”一仰脖子,把剩下的半杯喝得一滴不剩。
  “好!江少華啊,還是你老婆比較厲害。”謝同學喜滋滋地端起酒杯,“弟妹,我敬你一杯,我把我們家少華交給你了,你們倆要好好過日子,早生貴子哦。”
  一席話說得柳璃麵紅耳赤,倉促間隻得把滿滿一杯酒灌下,動作之豪爽讓其他人看呆了眼,愣了一會兒便一擁而上,“妹妹、嫂子”地亂叫一氣,把她灌得暈暈乎乎摸不著東南西北。
  吃完飯回到家,柳璃蹲在衛生間吐得天翻地覆,江少華跑上跑下為她拿毛巾遞開水,心疼得不得了,責怪自己不會喝酒也就罷了,居然還連累了女朋友。
  稍微舒服了一點,柳璃趴在床上問:“那個謝什麽叫什麽名字?”
  “謝劍鋒。跟我同學八年了,從本科一直到博士,除了蘇銘,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吃飯的時候,他怎麽老要我給他介紹女朋友啊?他不是博士嗎,這麽高學曆的人應該很好找女朋友啊。”
  江少華吃吃笑,“你沒發現我們學校的特點,男生多女生少,漂亮的女生就更少,一般剛進學校就被人訂走了,僧多粥少沒辦法呀。還有最難過的,你沒看見實驗室的女生都是歪瓜裂棗嗎?唉,這就是他要你介紹女朋友的原因。”
  柳璃點點頭,難怪經常聽人說,學曆高的女人不漂亮,漂亮的女人學曆都不高,看來很有道理。他們實驗室的女孩就真的有些慘不忍睹,一個滿臉痘痘,一個又黑又壯,還有一個瘦得像皮包骨,臉色蒼白,剩下唯一一個長得還算清秀小巧的,卻早就有了男朋友。柳璃算不上天姿國色,但是俏生生往實驗室一站,就把所有女生全比了下去,也怪不得那些光棍們追著她問還有沒有單身的姐妹。
  “你以前……就沒有喜歡過哪個女孩子嗎?”她問了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
  她是專科生,他是博士,這之間的差距也太大了,更何況江少華長得一表人才,文質彬彬的樣子很招人喜歡,她總有做夢的感覺,仿佛誤揀了灰姑娘的水晶鞋。聚餐的時候,她明顯感覺到那個瘦瘦的女生對她很冷淡,這是女人的第六感,決不會錯。
  江少華愣了一下,“喜歡?嗯,有好感的算不算?”
  她笑著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高中的時候,嗬嗬,對我們班有個女生感覺還不錯,不過那時候要高考,分開了以後就再也沒有聯係過。”他的臉微微有些紅,頓了頓說,“我的話完了。”
  怎麽像做報告似的?她笑出聲來,“大學呢,沒有喜歡過別人?”
  “忙著學習呢,我那時候還修了一個計算機的學位,哪有時間想那些東西。”
  她有些吃驚,“你是雙學位啊?”
  他點點頭,柳璃沮喪地撲倒在被子上半天沒吭聲。天哪,差距還不是一般的大,這麽愛學習的好學生,跟好不容易才畢業的自己簡直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自我批判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先前的問題,要笑不笑地盯著他:“對了,你讀研的時候有沒有喜歡過別人?比如你們實驗室那個女生,瘦瘦的那個,你對她感覺怎麽樣?”
  “她……嗯,不是我喜歡她,是她……那個我。”江少華吞吞吐吐地說完,見到她臉上不懷好意的笑容,立即明白被捉弄了,氣急敗壞地撲到她身上,“還問還問,那時候我不是遇見你了嗎,還能喜歡誰啊!”
  
  第二十九章 朋友
  第二天早上,柳璃睡到十一點才醒來,江少華摟著她的腰睡得正香,叫了老半天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我們去逛街?”捧著她的臉就親過去。
  “你還有力氣啊,我可沒力氣了。”柳璃沒好氣地推開他。
  果真應了“血氣方剛”那句老話,一晚上被他折騰死了,一個人哪有那麽大的欲望呢。她忍不住想起以前,自己還猜疑他那方麵是不是有隱疾,現在看來,半點問題都沒有——
  有問題是她自己!突然又想起跟周易在一起時,她不是對這種事情很沒有興趣嗎?現在好像……柳璃怔怔地坐在床上,半天都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末了,隻好拍拍腦袋自嘲地笑笑:還不錯,起碼證明自己不是性冷淡。
  “你要吃什麽,方便麵行不行?”
  “哎。”她漲紅了臉,指著床單不吭聲。
  哦……江少華的臉也紅了,趕緊把床單扯下來。“拿我們學校去洗,那兒有洗衣機。”
  吃了兩包方便麵,兩人把髒衣服一起帶過去,一進寢室,柳璃就立即發現自己上當了。
  這哪是什麽條件不好的宿舍?寬敞明亮的套間,帶電話帶網線帶衛生間帶陽台,電腦桌、書架、衣櫃配備齊全,每天定時供應熱水,樓下還有IC卡的洗衣機,諾大的房間隻住了兩個人,除了江少華,另一個就是謝劍鋒。
  “你不是說,宿舍條件不好嗎?”柳璃一字一句地問。
  “……沒有你,再好的條件也沒用。”
  江少華偷看她的臉色,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的模樣終於熄滅了她心頭的怒火。
  不一會兒,謝劍鋒從別的寢室打著嗬欠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玩CS,槍聲“噠噠”響,他就在一片嘈雜聲中熱情地招呼:“你要不要玩一會兒?”
  “我不會玩這個。”柳璃搖搖頭,湊到他耳邊小聲問,“你們學校什麽時候關門?”
  “關門?”他皺了皺眉頭,“可能一兩點才關吧,反正有時候我們出去玩到十二點多回來,學校的門還開著。”
  “那你們寢室呢?”
  謝劍鋒嘿嘿奸笑兩聲,明顯誤會了她的意思,“妹妹你想什麽時候來都行,我可以去同學那邊睡,寢室是十二點半關門,回來晚了還可以叫傳達室的老爺爺開門……”
  “謝劍鋒,打你的遊戲吧!”江少華後知後覺地大叫。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柳璃的臉色馬上冷下來,朝他狠狠挖了一眼,咬著牙說:“江少華,你這個大尾巴狼!”
  大尾巴狼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樣誠實,不過柳璃還是原諒了他,再怎麽說,他也是因為愛她才撒謊,有一個如此深愛她的人,她還能再要求什麽呢?
  跟大多數女孩一樣,柳璃也喜歡逛街買衣服,江少華總是無怨無悔地當搬運工,盡管臉上已有了疲色,仍然不聲不響堅持到底。她覺得不好意思,於是要給他買衣服當做補償,他倒是很配合,隻要她看上了眼的,樂嗬嗬地拿了就走。
  柳璃很滿意他的隨和,要知道很多男人對衣服都很挑剔,蘇銘就是一個,那時候他還沒有女朋友,她曾經隨他去買過一次衣服,一路上隻聽見他嘀咕:這個顏色不好,這個款式不好,這個質量不好……到頭來逛了一整天,半件襯衫都沒撈著,把她氣得夠嗆。周易也挑剔,又是公司老總的身份,對服裝的要求更為苛刻,隻認準國外的兩三個牌子,其它一概入不了他的法眼,所以難免對柳璃隨便的衣著發表不同意見,最後總鬧得不愉快。
  江少華對衣服沒什麽特別喜好,能穿就行,唯一奇怪的是他居然不喜歡牛仔衣服,這在年輕男子中應該算是異類。
  柳璃對他的這個偏好很頭疼,有一次故意把他往牛仔專賣店領,拿了一條牛仔褲逼他試穿。
  他從試衣間出來,她有些恍惚地看著他,“還不錯嘛。”
  “看起來舊舊的,”江少華撇嘴,“這什麽款式啊,隻有小孩子才喜歡。”
  她蹲下去幫他把過長的褲管卷起來,隨口說:“你以前不就喜歡穿這種舊舊的嗎?”
  “我從來不喜歡。”
  頭頂傳來淡淡的一句,柳璃渾身一僵,立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蹲在地上不敢抬頭看他。江少華不再吭聲,走進試衣間把褲子換下,出來時,見她站在一旁低著頭不說話,笑了笑,上前牽起她的手往外走。
  她偷偷偏過頭看他,他的臉色平靜無波,可是手掌把她抓得很緊,她隱約感覺到有些痛,囁嚅著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江少華摟摟她的肩,眼裏笑意盈盈,“哦,該不會是昨天換下來的襪子你又沒洗吧?就知道你懶得要命,現在說對不起有什麽用?算了,等回去我再洗吧。”
  “我洗我洗。”她趕緊搶著說。
  “你洗得幹淨?”
  “我是女的!”
  他好笑地刮刮她的鼻子,“誰說女人天生就會洗衣服?這樣吧,你請我吃火鍋怎麽樣?好像有一兩個星期沒吃過了。”
  柳璃忙不迭地點頭,心裏湧起一股淡淡的歉疚。
  幸福應該是什麽樣的?她不明白,也不想再去苦苦追尋,有這樣的日子已經足夠了,快樂、滿足,還有一個深愛她的男人陪在身邊,她不能那麽貪心。
  無所事事地過了半個月,柳璃漸漸覺得日子變空虛,她本來就不是個喜歡到處玩耍的人,銀行卡裏的錢也用了不少,雖然江少華從沒有說過讓她去工作之類的話,可她知道,他家的情況並不是很好,父母是普通工人,姐姐早已嫁出去,他平時的開銷就依靠學校幾百元的補貼,以及做家教的收入和論文稿費。這樣的家境還比不上柳璃家,起碼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為錢發愁過。
  找工作的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才在網上投了幾份簡曆,第二天就有一家公司打電話來要求她去麵試,剛麵試完還在路上,又有一家公司打來電話。
  考慮很久,柳璃選擇了一家大型商貿公司的文員工作,不再像從前那樣一天到晚往外跑,薪水不算多,但在這個小城市夠她吃喝玩樂還有些許剩餘就行了。
  剛上班沒多久就趕上“五一”,偏偏公司的訂單如雪片般飛來,經理要求她加班,柳璃想也沒想就答應了,足足連著加了五天班,隻熬得精神萎靡、小臉蠟黃,更過分的是,加班費居然少得可憐,這讓江少華大呼“資本家沒人性”,嚴厲要求她換個輕鬆點的工作。
  她沒答應,不吭聲一直埋頭做下去。
  果然,一個月後市場部經理找她談話,告訴她原本三個月的試用期提前結束,並且詢問她是否願意做經理助理。
  回到家,她很平靜地跟江少華說:“我不做文員了,做經理助理,工資漲了一些。”
  他張大嘴足足愣了半分鍾,才喃喃道:“難怪啊難怪,你怎麽這麽厲害呢……”
  “你以為我像你這書呆子啊。”柳璃好心情地笑他。
  其實這也要感謝周易,在他們交往的一年時間裏,她從周易身上學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就在“五一”加班的那幾天裏,她無意中看到企劃部一份關於新產品的廣告計劃書,覺得內容有紕漏,正好市場部的李經理就站在身邊,於是向他提了一點建議。就是這短短的幾句話,讓李經理發覺了她的可取之處,再綜合她以往的工作經驗,很短的時間內就將她提升為助理。
  助理的工作很繁瑣,柳璃的日常工作主要是負責文件資料的管理、歸類、保存,各類指標的統計報表和報告的編寫,收集整理市場行情、價格和新產品的信息資料等等,還要協助其他人員做好客戶的接待和電話來訪工作、顧客的投訴記錄、各種部門會議的記錄……
  林林總總,說白了就是一個全能的雜工,比秘書更慘,秘書可以抽時間坐在辦公室裏喝咖啡,柳璃除了辦公室的工作,還得時不時隨李經理出門四處視察。好在不用擠公交車了,公司給經理配了車和司機,這在柳璃看來,有個桑塔納專門接送還挺有麵子的,典型的阿Q精神。
  每個公司都有所謂的“辦公室文化”,柳璃是新來的,居然從小文員一躍而成為助理,這讓公司裏不少人極為不滿,明裏暗裏給她設關卡,要麽拖拖拉拉不給資料,要麽把責任往她身上推,總之不配合她的工作。柳璃也不惱,一笑置之,自己加班到晚上把事情做完,第二天對給她臉色看的同事照樣笑嘻嘻地打招呼,倒把對方鬧個大紅臉。久而久之,大家也漸漸服了這個少言寡語的女孩,從此相安無事。
  市場部的李經理三十出頭,工作上要求嚴格,但是私底下人很風趣,對手下的員工不像其他領導那樣整天板著一張臉。他喜歡跟網友鬥地主,因此也允許員工在午休時間上網打遊戲或者看碟,隻是要求不發出任何聲音,以免影響部門形象。
  這個政策贏得了全體同仁的一致讚揚,表示最為突出的是坐在柳璃旁邊的秘書小何。
  小何剛從學校畢業一年,是個標準的韓劇迷,每天中午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全花在網上看韓劇,經常耳朵裏塞個耳機,手裏抓一團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讓其他人歎為觀止。
  這天中午小何又在看《藍色生死戀》,眼睛腫得隻剩下一條縫,柳璃說:“你不是早看過了嗎,怎麽現在還看啊。”
  “經典的……愛情,看一百遍都……不嫌多。”小何抽抽噠噠地回答。
  柳璃笑著搖搖頭,轉身繼續在QQ上跟同學聊天。同事們現在都改為用MSN,她卻不喜歡,也說不明白是為了什麽,也許隻是不習慣用新的聯係方式。
  QQ上那個小老虎頭連續好幾個月都是灰的,柳璃想,他不會再上線了吧,就算上線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不如刪掉算了,省得老是惦記著。移動鼠標點在“刪除好友”上,遲疑了很久,卻仍然下不了決心點一下左鍵,隻好作罷。
  正準備關了QQ,小老虎頭突然閃了閃,一條消息傳過來:“你好嗎?”
  空調似乎開得太低,柳璃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抖著手回道:“很好。”
  “你到L市了?”
  她一愣。“是。”
  那邊沉默了許久,久到她以為對方已經忘記她了,小老虎頭又閃了閃:“他對你好嗎?”
  “好。”
  “他是個不錯的人,祝福你。”
  “謝謝。”
  打完這兩個字,柳璃仿佛虛脫了一般,怔怔地盯著屏幕發呆。什麽時候兩人之間變得這麽客氣生疏?不,他的關心還在,而她早就變了,對那個曾經的人已經無話可說。
  “還有事嗎?沒事我下了。”她飛快地打出這行字,有些賭氣,又有些難過。
  對方似乎感覺到了她的壞情緒,很快回道:“別這樣,如果有時間我們再聊聊,很久沒跟你聊過了。”
  “是嗎?”
  “分手了還可以作朋友的,再怎麽說我們也是高中同學,做回老同學不行嗎?”
  她閉了閉眼,毫不猶豫地敲寫:“不行。程遠航,我們做不成朋友。”
  狠狠敲下回車鍵,柳璃移動鼠標迅速將QQ關掉,扭頭盯著小何的電腦屏幕。
  《藍色生死戀》放到了最後,恩熙生病快死了,在山上的別墅裏對俊熙說:“哥,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
  一聲抽泣從身後響起,小何腫著雙眼回過頭,“……柳璃?”
  柳璃笑笑,抬手擦去臉上的淚水,“他們的愛情很感人。”
  “是啊,很感人很感人,可是後來……他們都死了,居然都死了,嗚嗚嗚……”小何痛哭出來,順手遞給她一張紙巾。
  柳璃接過紙巾捂住雙眼,想努力控製眼眶中洶湧而出的液體,卻怎麽也抵擋不住,在小何誇張的哭泣聲中,她靜靜流淚。
  是誰說的,分手了還可以做朋友?那純粹是狗屁理論,她做不到!做不到以朋友的身份與他保持聯係,做不到有朝一日在他女朋友麵前保持微笑,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與另一個女人收獲幸福,做不到明明愛他卻隻能遠遠地站在一角,還要送上祝福。
  她做不到這些,是因為還愛他。分手後不可以做朋友,因為彼此傷害過;不可以做敵人,因為彼此相愛過。所以,他們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三十章 牽掛
  下了班,柳璃直接回家,沒有去江少華的學校吃晚飯。等他做完試驗回來時已經九點了,她還在床上蒙頭大睡。
  “你餓不餓?我給你帶了羊肉串。”
  她翻身起來坐在床沿,“不吃。”
  “那我自己吃嘍。”江少華打開電視看足球,“對了,後天我要去青島開會,一個星期。”
  “嗯。”
  “都是我們老板,偏叫我去,”他抱怨道,“又沒什麽地方好玩,整天坐著聽他們東扯西扯,一點意思也沒有……要不要我帶什麽東西回來?”
  “不用。”
  他回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咦,你今天怎麽了,是不是同事欺負你了?”
  她攤開手掌伸向他,“把你的手機給我,我玩會兒遊戲。”
  他把手機遞過去,柳璃迅速翻看了一會兒,然後怔怔地坐著不語,突然把手提電腦從包裏拎出來,接通電源,手指在鍵盤上敲打了幾下。
  “你的銀行卡密碼是你的生日嗎?”
  “是啊。”江少華眼睛盯著電視屏幕,頭也不回地說,“我好多密碼都是用生日,怕忘記了。你要用卡嗎?”
  她不吭聲,迅速在密碼欄輸入八個數字,小企鵝頭閃了很久,沒有登陸上去,但是顯示了一個灰色的QQ麵板,她很快就在“我的好友”欄找到了要找的名字——
  回憶。
  聊天記錄中沒有一個字。
  “你要用我的卡?”許久沒有等到回應,江少華轉過頭來,“璃璃……”
  柳璃指著屏幕輕聲問:“江少華,你為什麽有他的號碼?”
  “什麽號碼?”他嘀咕一聲,走過去看清楚屏幕上的兩個字,立即愣住,呐呐地說不出話來。
  “你說啊。你告訴我,”她揚揚他的手機,“你有沒有給他打過電話?”
  “沒有,”江少華抬手扶了扶眼鏡,眼底掠過一絲慌亂,“我沒有。”
  “別騙我,你跟他通過電話吧?你是不是……為什麽?”
  “我沒有。”
  “你為什麽要跟他聯係?”她直直地盯著他,“你怎麽有他的QQ號碼?”
  他抿著唇不吭聲。
  “你說啊你,你說,你憑什麽給他打電話?憑什麽跟他聊天?你跟他說了些什麽?”柳璃的臉色漸漸蒼白,伸手揪住他的衣袖,“你說,你說!你憑什麽?”
  “璃璃……”
  她仿佛聽不見他的呼喊,隻是固執地重複問:“你憑什麽,憑什麽——”
  “你說我憑什麽?就憑我愛你!”江少華突然打斷她的話,大聲說道,“他連跟我競爭的勇氣都沒有,他又憑什麽來愛你?”
  “這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你說,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麽?你說啊!”
  “那你聽好了!我就說我愛你,我堅決不會放棄你!你覺得我說錯什麽了嗎?我什麽都沒有錯,錯的是他,不該這麽早早就放棄你,他就是一個懦夫!”
  “你根本就沒有權利這麽說!你有什麽權利?你憑什麽?憑什麽跟他說那樣的話……你沒有資格說他任何壞話,你沒有……”
  柳璃的腦子裏一片混亂,完全理不清任何頭緒,隻是嘶啞著嗓子語無倫次地大叫,淚水不知不覺間浮上眼眶,江少華一愣,立即上前抱住她,她掙紮著把他用力推開,大聲叫道:“別碰我,你別碰我!”
  “璃璃……”
  “你走,你給我走,我不想見你!”
  “我不走,這是我的地方,我就不走。”
  他也發起狠來,死死抱著她就是不肯鬆手,柳璃的四肢都被鉗住,怎麽也脫不開身來,一著急,不假思索地往他肩頭張口就咬。
  “你——”江少華吃痛,一甩手把她推倒在床上。
  她迅速起身使勁把他往門外推,“你走,我一點都不想見你,我根本就不想見到你!”
  他怒火攻心,“不想見我,你就想見他?”
  “是,我就想見他又怎麽樣,你能把我怎麽樣?”
  “柳璃!”他氣得漲紅臉,抖著手指向她,“我對你這麽好,你……你一點都感覺不到嗎?我哪裏比不上他?”
  “你比他好上一千倍都沒用!我不愛你,你聽清楚,我不愛你!”
  “碰”的一聲巨響,江少華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柳璃擦掉臉上的淚水,盯著電視裏足球賽後球迷們的歡呼雀躍,忍不住跟著笑出聲來。
  原來,她所有的堅持,遠遠敵不過不相幹的人一席話。
  第二天晚上江少華沒有回來,翌日下午,直接跟隨導師去了青島開會,臨走時給柳璃發了一條短信:我上火車了,這幾天你照顧好自己。
  她寫下“知道了”三個字,手指按在綠色鍵上,良久,終於還是選擇刪除。
  長長的一個星期,他沒有打一個電話過來,但是短信天天都有,囑咐她按時吃飯,工作不要太累等等。柳璃一個短信都沒有回,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悲傷、憤怒、內疚、焦躁……種種情緒左右著她,心很累,除了工作,她不願意再思考別的東西。
  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下了班,柳璃經過公司旁邊的“好利來”,想起江少華喜歡吃這家店的蛋糕,猶豫半晌,買了幾個帶回家。
  晚上睡得不太踏實,中間驚醒了好幾回,最後一次醒來,迷迷糊糊睜開眼一看窗外,蒙蒙亮,手機屏幕上顯示才五點鍾,於是爬起來把開了一夜的燈關掉,鑽進被子裏繼續補眠。
  半睡半醒之間,突然感覺到身子被一雙手緊緊摟住,一聲驚呼還卡在嗓子裏,嘴唇就被重重堵住,熟悉的體溫層層包裹在周圍,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能閉著眼睛承受那洶湧而來的激情。
  微涼的手指伸進睡衣裏,輕車熟路地撩撥她的敏感地帶,然後衣服很快被解開,沒有任何語言,直奔主題。他的動作比以往猛烈許多,讓她感覺到有些疼,她輕輕呻吟出來,忍不住咬在他的肩膀上,他更加用力,迅速將她帶到瘋狂的頂峰……
  很久,江少華才慢慢退出來,身子仍然重重地壓著她,聲音沉沉的:“柳璃,你真狠心。”
  “……嗯?”她昏昏沉沉地應了一聲。
  “我出差這麽多天,你居然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短信也沒有。”
  柳璃清醒了一些,睜開眼說:“你不是要晚上才回來嗎?”
  “我想你,所以早點回來,老板他們還在青島那邊呢。”他輕輕吻著她,“別再跟我慪氣了,是我的錯還不行嗎?”
  他的身軀緊緊貼著她的,兩人的汗水混在一塊兒,在仲夏的早晨,柳璃竟然感覺不到一絲燥熱,隻是希望能就這樣相擁到永遠。他回來了,她空蕩蕩的心便開始充實起來,原來她還是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在以為愛情已變成灰燼時。
  “我本來想給你打電話的,可是你也沒給我打。”
  “哦?”江少華欣喜地看著她,神情又帶著些許懊惱,“那……我給你發了短信啊,你這個小氣鬼,一條短信都舍不得發。”
  “那就……算我錯了。”她的聲音很小。
  “既然是你錯,我得罰你。”
  他故意板著臉的樣子很好笑,柳璃笑著摸摸他的臉,“好吧,你說怎麽罰?”
  “坐到我身上來。”他曖昧地眨眨眼。
  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臉“刷”地紅了,把薄毯裹在身上不肯照辦,他哪裏肯依,一把抱起她坐在自己身上,雙手引導她按照他的方式進行下去……
  激情緩緩褪去,江少華一隻手摟著她,另一隻手在她光裸的背上輕輕撫摸。往常這個時候,柳璃一般都能很快入睡,可現在她隻是睜大眼睛瞪著天花板,再也睡不著了。
  “想什麽?”他忽然開口。
  “啊?”她一愣。
  “你在歎氣,想起什麽了?還在生氣啊。”
  “沒有。我在想……”她喃喃道,“我在想我到底有哪裏好,你為什麽偏偏找我?真的,江少華,比我好的女孩多的是,你為什麽非找上我不可?”
  他想了想,“是有別的女孩比你好,可我就認定你了。”
  “那你為什麽找我?總有個理由吧。”她執拗地問。
  他無奈地抓抓頭發,“小傻瓜,要是愛情能找出一條一條的理由,那也就不是愛情了。總之……我想跟你過一輩子,璃璃,我們結婚好不好?”
  “說夢話呢,睡你的覺吧。”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臉。
  疲憊很快襲來,江少華在一分鍾之內陷入夢鄉,睡著了還不忘緊緊牽著她的手。她失笑,輕手輕腳地將他的手掰開,準備起床上班,聽見他在睡夢中輕聲嘟囔:“璃璃……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柳璃在床邊默立良久,輕歎一聲,永遠,永遠有多遠?
  不能否認,江少華愛她愛到了骨子裏,噓寒問暖不說,一有時間就給她做飯吃,花樣不斷翻新,柳璃在短短兩個月裏胖了八斤。生活中他也很懂得謙讓,兩個人在一起難免有爭執,每次僵持不到三分鍾,最後認輸的那個人一定是他,不管有沒有錯。
  柳璃並不是個依賴性很強的女孩子,可在江少華的麵前,也漸漸喪失了那份獨立。他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房租水電費按時交納,給她的手機充電,每天晚上把她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放在床頭,記得清楚她的生理期,在來之前的前幾天提醒她不能下冷水,痛經的時候給她泡紅糖水、做熱敷,對她的無名火視為理所當然。她甚至可以把公司的英文資料帶回家,他一定會老老實實坐在桌前幫她翻譯,以至於同事們在英文方麵遇到困難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柳璃的男朋友江博士。
  有這樣一個男朋友,還有什麽可挑剔的?同事們在羨慕之餘,也都跟柳璃說:“你要抓緊啊,這麽好的男朋友別讓別人給搶跑了。”
  柳璃笑笑不語,居然下意識地想,如果江少華能喜歡上另外一個女孩子,她也就徹底解脫了。下一秒又被自己這種想法嚇了一跳,為什麽會想到解脫?不喜歡江少華嗎?不,她得承認,這世上再沒有另一個男人比江少華更適合她,隻是,再也不能像年少時那樣,刻骨銘心地愛上某個人。
  記得劉墉在某本書裏寫道:“這世上有許多人,很可能在初戀失敗的那一刻,或年輕喪偶的那一天,便已經把自己一生的愛,跟著埋葬。剩下的隻是身體,在人間過著不得不過的日子。那心中留下的隻是情,不是愛。”
  她無奈地想,難道愛也可以死亡嗎?
  過完年,江少華開始忙著找工作,這年頭畢業生都削尖了腦袋往大城市鑽,他也不例外,簡曆都投在北京上海那些地方,而且全都是數一數二的跨國大公司。
  這陣子柳璃公司裏的事情多,想幫他的忙也幫不上,光是那些英文簡曆就弄得她一個頭兩個大,更何況根本不熟悉他的專業。因此,工作的事情讓江少華一個人去忙活,她問都懶得問,反正到時候他去哪兒,她跟著挪窩就是。
  晚上回到家,江少華已經做好了一桌子的飯菜,兩人坐在桌旁一邊吃一邊聊天,吃到一半,他笑眯眯地說:“璃璃,今天下午收到兩家公司的回複,問我能不能去他們那邊看看,你說我要不要去?”
  “去唄,哪兒啊?”柳璃漫不經心地回答。
  “北京一個,D市一個。”
  “去D市。”
  “啊?那北京那個呢?”
  她低頭往嘴裏扒飯,聲音小小的:“你自己決定吧。不過我比較喜歡D市,北京風沙太大,對皮膚不好,冬天又冷……而且,D市靠海呢,風景多好啊。”
  “好吧,過兩天我就去D市。”他笑。
  過了幾天,江少華果然買了火車票去麵試,回到L市時春風滿麵,包裏還帶了不少當地的小吃,柳璃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肯定有戲。
  “待遇怎麽樣?”她問。
  “還行吧,工資五千,不高,加上亂七八糟的補貼,每年可能就是七八萬的樣子,不過公司可以提供住房,隻要象征性地交點房租就行了。”
  “那你答應了嗎?”
  “沒,”他皺皺眉頭,“公司老總問我什麽時候可以畢業,一畢業就讓我去報到上班,我說還要考慮考慮。”
  “那還考慮什麽呀,開給你的條件不是挺好的嗎?”
  “他們研究的東西跟我的方向有一點不同,再說北京那邊還沒……”
  “你這個挑三揀四的家夥。”柳璃笑著敲了他的頭一下,“你以為是在菜市場買菜,一顆一顆大白菜任你挑啊?知足吧你,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你喜歡D市?”
  “那可是大城市,環境好城市又漂亮,我是享樂主義者行不行?”
  “行——”江少華笑眯眯地親了她一下,“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我聽你的。”本來對這個公司的研究項目就有興趣,不一口答應對方是為了給自己多留條退路,現在既然老婆喜歡,那就順水推舟吧。
  柳璃遲疑了一下,小聲說:“你答應了啊,可不能反悔,來拉勾。”
  “小東西,還要不要我簽字畫押啊?”他一邊笑,一邊老老實實伸出小指頭跟她拉勾,而後神色認真地看著她,“去D市也行,我們先結婚吧。”
  她一愣,一巴掌拍在他頭頂,“一邊去~我這樣的高級白領跟你這個窮學生結婚,說出去多沒麵子。”
  “我是博士,以後會有錢的!”他不服氣地大叫。
  “我還是博士後呢,到現在存折裏也沒多少錢!”
  一句話把江少華噎得徹徹底底,隻好把她摟在懷裏亂親一氣,氣喘籲籲地問:“你到底什麽時候跟我結婚?”
  “……等你畢業吧。”
  “又是這句話。”他撇撇嘴。
  “我可是為你好,怕耽誤了你這樣的大好青年。”她訕笑道,“到時候你畢業了,去了繁華都市一看,哇!這麽多年輕漂亮的MM!那時候你就會覺得我庸脂俗粉慘不忍睹,偏偏結婚了又不好拋棄發妻,於是兩個人就這麽熬著,熬著熬著我就變成黃臉婆,脾氣也壞得很,整天跟你吵架打仗,不是砸東西就是咬人——”
  “璃璃,好了。”他一把捂住她的嘴,深深地歎口氣,“幹嘛把自己說成那樣?放心好了,這世上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是夜,柳璃在激烈的纏綿後沉沉睡去,後半夜醒來時,窗外皎潔的月光將大地染成一片銀白,明亮,然而冰冷。躺在身邊的人正發出均勻的呼吸,右手還緊緊牽著她的左手,好像生怕她在某個時間逃遁。
  她睜大眼睛瞪著天花板,想起不久前在QQ上遇見老同學歐陽俊宇。
  歐陽說:“航子那家夥也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怕是掉到錢眼裏去了,發瘋一樣賺錢,還說打算買房子。天哪,現在房價多貴,誰買得起!”
  她問:“他在哪兒?”
  “D市。”

  第三十一章 美國
  中午吃過飯,柳璃給自己泡了一杯茶,跟往常一樣坐在椅子上寫報告,過了一會兒,總覺得身邊有異樣,扭頭一看,小何的兩隻大眼睛正死盯著她,左手放在下巴處輕輕敲打,微皺著眉頭,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
  “想什麽?”柳璃詫異地問,“奇怪,怎麽不看韓劇了?”
  “你才奇怪呢!”小何色眯眯地把臉湊過來,“是不是好事近了?”
  “……瞎說。”
  “那你笑什麽呀,這些天你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笑眯眯的,你看你,麵若桃花、粉臉含春,該不是那位博士終於向你求婚了吧?”
  柳璃斜她一眼,什麽“終於”,這根本就是江博士每天必備的問題。
  “八卦何,趕快打你的字,下午完不成小心晚上要加班。”
  小何吐吐舌頭,老老實實地坐在電腦前打字,柳璃偷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發覺居然有些發燙,忍不住端起茶杯猛灌幾口。這些天她的心情的確特別好,手頭上的工作也完成得非常出色,公司老總一天一通表揚,她臉上越發顯得有光彩。
  下班回到家吃完飯,柳璃搶著收拾碗筷,洗碗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哼了老半天才發現自己在唱《步步高》,一首非常歡快的曲子。
  江少華驚訝不已,要知道以前每次洗碗她都苦著一張臉,活像舊社會被欺壓的小長工,現在突然轉了性,一時還真是適應不過來。
  “你怎麽了?”不會是在公司受刺激了吧。
  “嗬嗬,你要去D市了,我高興。”她頭也不回地說道,心裏突然“咯噔”一下,慢慢扭過頭去看他。
  江少華渾然不覺地微笑,眼底滿滿全是溫柔,“原來你這麽喜歡D市。”
  “嗯……那是個好地方嘛。”她胡亂應了一聲,有些心虛地盯著滿手的泡沫。
  看完足球,江少華坐在桌前寫論文,柳璃蹭過去抱著他的胳膊,有一下沒一下地啃咬他的耳垂,他立即受不了了,筆記本一關,轉身就把她壓在床上。
  這一次她很主動,他感覺到她刻意的取悅,低低地問:“你怎麽……”
  “別說話。”她輕輕喘息,用手堵住他的嘴,額頭滲出了密密的細小汗珠,用盡一切所知道的技巧去滿足他。
  很久之後,江少華終於筋疲力盡地睡去,手掌仍然緊緊牽著她的手,柳璃睜大眼睛看著他熟睡的臉,在心裏低低地說了一聲:
  對不起,我隻想離他更近一些。
  日子照常過去,柳璃在公司仍然努力工作,沒有告訴領導她要跟著男朋友去D市。畢竟才在公司待了一年的時間,手頭上的工作也非常順手,而且就算要離開這裏,也得等到九月份,日子還長著呢,辭職的事情不急於一時。
  這期間,江少華明顯輕鬆了不少,沒有找工作的壓力,也不用整天往實驗室跑,兩個人一有時間就出去玩,幾乎把周圍所有的旅遊景點玩了個遍。臨近畢業,經常有同學的飯局要參加,實驗室也以各種名義聚餐,反正不是自己出錢,於是他常常強拉上她一起去混吃混喝。
  一個月過去,柳璃悲哀地發現,肚子上又長了一圈肉——
  學生也腐敗得很哪。
  星期日上午,柳璃照例窩在床上睡懶覺,迷迷糊糊之間聽見江少華的手機響個不停,還有他壓低的笑聲,她被吵得再也睡不著,隻好沒精打采地起床穿好衣服。
  “哪那麽多電話啊?”
  “哦,謝霆鋒他們找我,要我請客。”江少華滿臉笑容。
  “請什麽客?”
  他頓了頓,微笑著說:“璃璃,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我接了一個美國的offer,那邊叫我九月份去,你高不高興?”
  “……什麽?”
  “我要去美國做博士後,你跟我一起去。”
  柳璃一時不能消化他說的話,張口結舌地望著他,好半天才開口:“你……不是說去D市嗎?工作都找好了,為什麽……為什麽要去美國?”
  “有這個好機會,當然要去。”
  她甩甩頭,努力將亂成一團的思緒理清楚,“可以不去嗎?”
  “我已經答應那邊了。”
  “那、那D市那個公司呢,你不是也答應了嗎?”
  “沒有啊,我一直都隻是說考慮考慮。”
  一種受騙的感覺突然湧到胸口,她氣惱地盯住他,“這麽大的事你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現在才告訴我!”
  “我忘了。”江少華若無其事地笑笑,“別生氣,我帶你去美國不好嗎?”
  “好什麽好!你答應過我會去D市,我都跟同事們說過了,還有以前的同學……還有我媽,上個星期她還跟我說D市那邊天氣很好……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們要去那兒,你現在、你現在說要去美國?我連你什麽時候遞的offer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要出國——”
  “璃璃。”他打斷她的話,嘴角的笑容很溫柔,“這是一個好機會,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種機會的。我坦率地告訴你,去美國是我的一個夢想,我在那邊可以學到更多東西,而且老板給的薪水不低,這有什麽不好?”
  “美國就那麽好?美國的月亮比中國圓?”
  柳璃的話有些尖刻,他不在意地笑了一聲,“對,就學術研究方麵來說,美國的條件確實比中國好很多。與其留在國內慢慢往上爬,忍受那些領導們的壓榨,還不如出去工作幾年再回國,要知道很多中國人都有崇洋媚外的思想,出國一趟,就等於給自己鍍了一層金,那些人看你的眼光明顯不同。”他歎口氣,“當然,我不否認我也是個崇洋媚外的人,可是璃璃,你不覺得去美國對我們的將來有很大幫助嗎?”
  她一時啞口無言,不得不承認江少華說得有道理,而且,他喜歡他現在的專業,如今有一個絕佳的機會讓他繼續搞科研,她有什麽權利去阻止他?
  “你去吧,我不想去。”她呐呐道。
  “說什麽傻話呢,你不跟著我,難道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邊?”
  “不行嗎?”
  “不行。”
  “我英語很差勁的!高考打75分,三級才61分!”柳璃強調以往的恥辱史,“這樣子能去美國?再說去了那邊也找不到工作,待在這兒還能多賺點錢呢。”
  “英語可以慢慢學,你隻要跟我去就行了,什麽也不用幹。”
  “……江少華!”她歎口氣,“你這個決定太突然了,我不想去。”
  “不去也得去。”
  “我不去!”
  “好好,別激動。”江少華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笑容,“你好好想想,反正現在還早,到時候再決定吧。我去實驗室一趟,一個小時。”
  他起身背起包往門外走,柳璃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追出門去,看著他的背影叫了一聲:“江少華!”
  他沒有回頭,下了樓,身影很快消失在轉彎處。
  一連幾天,兩人圍繞“去,不去”的話題討論了無數次,柳璃始終搖頭,被逼急了就衝江少華發火,到最後他隻得偃旗息鼓。
  這樣的心情讓她的工作狀態非常不好,整個人也莫名其妙地煩躁,做什麽事情都心不在焉。星期五早上她向經理交了一份早就打印好的報告,半個小時後就被叫到經理室,原來報告出現了錯誤,某個產品的價格重複寫了兩次。
  經理沒有責怪她,隻是淡淡地吩咐她重新打印一份,回到辦公室她卻紅了眼眶,一邊打印一邊罵自己:居然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下班回到家,望著一桌子熱氣騰騰的飯菜和江少華的笑臉,一整天的壞心情總算慢慢消去。
  吃完飯,剛想把碗筷收拾一下,他飛快地起身製止,“我來吧。”
  柳璃樂得輕鬆,隨他去。平時家務活都有分工,他做飯,她便洗碗抹桌子,不過她是懶人一個,能偷懶的時候堅決要偷懶。
  看電視的時候,江少華又舊話重提:“考慮得怎麽樣,到底去不去?”
  她不耐地甩甩手,“別煩我,說了不去。”
  “你是我老婆,我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邊。”他轉過臉正對著她,目光沉沉,“再說你媽也不會同意。”
  她一愣,“你……什麽意思?”
  “我下午已經打電話給你媽了,告訴她我們要去美國,她很高興。”
  “你告訴她了?”她一下子僵住,渾身的血液似乎全部往頭頂上湧去,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拿我媽來壓我?”
  “不是,我隻是覺得不應該瞞著他們。”
  “江少華,你……”柳璃抖著手,指著他說不出話來。
  她想說,江少華,算你厲害,知道媽媽是我最重視的親人,她的話我不敢反對。可她吐不出一個字來,喉頭像被什麽東西哽住了,隻能怔怔地盯著他不吭聲,生怕多說一句話就會忍不住哭出聲。
  江少華麵不改色地將她的手握住,“璃璃,別再胡思亂想了。”
  一直盤旋在頭腦裏的那團霧突然消散,她仿佛看見了什麽,然而無論怎樣揮動雙手,卻仍然抓不住那個核心。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
  “你知道什麽?”她蒼白著臉問。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知道,我愛你。”
  柳璃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他雙手一帶將她鎖緊在懷裏,低下頭狠狠地吻住她,帶著懲罰一般用力地啃咬,她掙紮得愈加厲害,他便吻得愈加放肆,仿佛要將她的呼吸都奪去。
  衣服很快被解開扔到地上,江少華用勁全身力氣進入她,瘋狂地動作,咬著牙一遍又一遍地問:“你去不去,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她陷在痛與欲的漩渦裏,仍然硬撐著說:“不去,我不去……”
  他的動作更加激烈,近乎肆虐,終於停下來時,柳璃已經渾身是汗昏昏沉沉就要睡著了,沒有聽到他的喃喃低語,更沒看到他眼底的憤懣。
  他伏在她耳邊輕聲說:“你以為我是傻瓜嗎?”
  第二天上午,柳璃接到媽媽的電話,她聽到媽媽的聲音很激動:“你這個孩子,要去美國了也不告訴我,要不是小江說起,我還不知道呢。”
  柳璃苦笑一聲,“嗯,我在考慮,再說江少華也還沒決定。”
  “他早就定下來了,昨天打電話告訴我的。哎呀你這孩子真是的,這麽大的事情不說,想給媽媽一個驚喜啊……”
  媽媽在那頭興奮地說著,柳璃插不上話,任她說完之後才猶豫著開口:“媽,如果我不去……行嗎?”
  “不去?你這傻孩子說些什麽呢,這麽好的機會不去,也不知道你腦袋裏想些什麽。”
  “可我不喜歡。”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人家小江願意帶你去,你還不去,這不是糟蹋了他一番心意嗎,你這孩子就是別扭,去美國有什麽不好?到了那邊可以多學點東西,回來也好找個更好的工作。不回來也行,媽媽老了,就是想看著兒女有點出息,現在提供給你一個這麽好的機會,你還不珍惜……唉,要是你爸爸還在,知道你能去美國,他該有多高興啊。”
  媽媽的話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樣,柳璃按住隱隱作痛的胸口,閉上眼。
  “媽,我去。”

  第三十二章 結婚
  美國,那麽遙遠的一個地方。
  柳璃總覺得是在夢中,很多次都試圖說服自己,這隻是一個荒謬的夢,睡醒了就什麽事都沒了。隻是上班時麵對同事們羨慕的眼神,以及他們興奮的詢問,才猛然驚醒過來,這不是夢境,這是真真實實的。
  每個人都說:
  “柳璃,你真幸運啊,能去美國呢,我們想去都去不了。”
  “柳璃,你的命真好,男朋友肯帶你出國呢。”
  “柳璃,到美國就舒服了,那邊生活質量好著呢,到時候你一定舍不得回來。”
  ……
  沒有一個人問她,“柳璃,你願意去美國嗎?”媽媽不問,甚至連林月也不問,隻是替她高興替她激動。
  人的思想就是這麽奇怪,隻要覺得某件事情對某人有利,於是不管她喜歡不喜歡、願意不願意,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應該接受的,應該感恩戴德的。如果這個人說個“不”字,那她就是在擺架子,是故意做姿態給人看。
  去美國有什麽不好?柳璃也問自己,沒錯,那麽多人想去都去不了,你能去,而且不用工作,不用看上司的臉色,可以整天待在家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你不覺得江少華給了你太多幸福嗎?
  柳璃屈從於這樣的幸福。
  答應了去美國,結婚的話題便又重新提上日程,江少華的追問一天比一天緊,甚至請柳媽媽把戶口本寄了過來,大有柳璃一點頭、他便第一時間直奔民政局的勢頭。
  她被問煩了,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是說了等你畢業再說嗎?”
  “那時候就來不及了,早點結婚,到時候簽證比較容易。”他拉著她的手,可憐巴巴的樣子像個要糖吃的小孩,“我們結婚吧,我們結婚吧,我們結婚吧……”
  她啼笑皆非,索性以沉默應對。
  第二天接到媽媽的電話,聊了沒幾句就說到結婚的事,柳璃不吭聲,心裏猜測是不是江少華打了電話給媽媽?其實就算是,她也沒有任何立場來責怪他,從整件事情來看,做錯事的隻有她而已。
  掛電話之前,媽媽說:“你們還是早點結婚吧,結了婚,我也就放心了。”
  媽媽的語氣裏帶著隱隱的擔憂,柳璃隻覺得鼻子一酸,舉著手機無意識地點點頭,“……媽,我知道了。”
  中午休息時間,江少華的電話追過來,東扯西扯一番之後再次提到結婚的話題。柳璃閉著雙眼默不作聲,想起上午媽媽說過的話,突然覺得異常疲憊,是從身體到心理的沉重的無力感,嚴嚴實實地將她網住,無法掙脫。
  “現在公司事情多,再等半個月吧。”話一出口,她才驚覺自己的聲音嘶啞。
  江少華在那邊歡呼一聲,“我有老婆嘍!”
  她笑笑,無言地掛掉電話,然後坐到電腦前登陸同學錄,隻留下一句話:我要結婚了。
  沒過幾天,祝賀的消息陸陸續續傳來,昔日同窗紛紛留言歎息346班又嫁出去一個美女,也有玩得比較好的同學打電話、或者發來短信表示恭喜,她笑著說:謝謝。
  半個月。
  短短十五天的時間還能做什麽?
  柳璃不知道,隻是如同著了魔似的,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把QQ開著,然後登陸同學錄,看看有沒有那個名字出現在屏幕上。
  沒有,什麽都沒有,那個名字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一年多前,QQ上的小老虎頭也一直都是灰色的,連他以前的手機號碼都成了空號,那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找不到任何消息。她無數次地刷新頁麵,無數次地點擊QQ個人資料的“更新”按鈕,甚至找到他的大學班級查看留言,不厭其煩地一條一條閱讀,隻想找出一丁點兒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她想她一定是瘋了,不然為什麽會這麽迫切地想得知他的想法?如果,如果他此刻出現,隻需要一個字甚至隻是一個動作,她也能鼓起勇氣說明一切,哪怕受到所有人的責難。
  可是始終沒有。
  她的堅持也隨之一點一點消散。
  周三晚上,江少華的實驗室有聚餐,打電話叫柳璃一起參加,她手頭的工作還沒做完,所以推掉了。回到家時已經九點多,江少華還沒回來,發來短信說大夥兒在卡拉OK廳唱歌,可能要十一、二點才能結束,囑咐她早點睡。
  洗完澡,柳璃窩在床上看了一會兒電視,迷迷糊糊就要睡著的時候,聽見手機在響,一看號碼,很陌生。
  “喂?”
  對方沒有說話。
  她耐心地重複道:“你找誰?”
  還是沒有聲音。
  打錯了吧?柳璃心裏嘀咕一聲,前些天總有個大嗓門的男人打過來說要找什麽大頭,她回答打錯了,對方還不依不饒地說:就是這個號碼呀,你叫他接電話!
  “你找哪位?”沒有回應,她無奈道,“你打錯電話了。”
  對方仍舊沒有出聲。
  夜晚很安靜,柳璃舉著手機緊緊貼在耳邊,仿佛聽到似有似無的呼吸,穿過遙遠的距離鑽進耳朵裏,鑽進心的最深處——
  心底好像有根弦,“嘣”地一聲斷了。
  她大聲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那邊始終沒有聲音,可她清楚地聽到對方的呼吸加重,還有一聲很輕的歎息。
  “是不是你?”她叫起來,“你說話,你說句話啊!”
  “小猴……”
  似曾相識的嗓音帶著鼻音傳進耳裏,柳璃突然手足冰涼,像大冬天被當頭淋了一桶水,凍得牙齒咯咯作響,抖抖瑟瑟說不出一個字。
  “程遠——”
  還沒說完,電話被掛斷了。
  她呆了一秒,猛地從床上跳起來,赤著腳站在地板上,翻出剛才的號碼撥過去。
  “對不起,您撥的電話已關機,Sorry……”
  不,不要關機,不要關機!
  她抖著手繼續撥打,一遍又一遍地按下紅色鍵再按下綠色鍵,聽到女中音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對不起”……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她猛地把手機往床上一摔,套上拖鞋拿上錢包衝出門去。
  離家不遠處就有網吧,柳璃選了一台電腦登陸QQ,不假思索地給“回憶”發了一條消息:“你要對我說什麽?”
  小老虎頭像仍然是灰色的,然而她相信,近乎執拗地確定,他就在電腦的那一頭。
  很久很久,對方終於有了回複,上麵隻有兩個字:
  “恭喜。”
  她閉了閉眼,回道:“就這些?”
  對方沉默良久。“聽說你要去美國。”
  “我不喜歡美國。”
  “到了那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下意識地對著屏幕搖頭,顫抖著雙手在鍵盤上敲打,突然又猛地停下,一滴水“啪”地滴落在手背上。
  對話框裏出現“再見”兩個字,接著小老虎頭變成灰色。
  他下線了。
  柳璃坐直了身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然後將右手手指按在刪除鍵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刪掉剛才打的字:“如果現在還有機會,你願不願意……”
  回到家時房門敞開著,江少華在房間裏踱過來踱過去,見到她,一臉焦急地衝上前。
  “你去哪兒了?手機不帶鑰匙也沒拿,這麽晚去哪兒了?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都快一點了知道嗎,去哪兒也應該跟我說一聲,我到處找你,找也找不到……說話呀你!”
  “對不起……”柳璃臉色蒼白地倚在門邊,“我忘了。”
  他愣了一下,遲疑著把她摟進懷裏,“怎麽了,身上怎麽這麽涼?”
  “我想睡覺,我想睡覺了。”
  她輕輕掙開他的懷抱,爬進被窩裏縮成一團。江少華躺到旁邊抱住她,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在這樣炎熱的盛夏,她的手冰涼徹骨。
  “對不起。”柳璃突然開口,聲音很小。
  他吻吻她的唇,“乖,睡覺吧。”
  她的手腳還是很涼,他把她整個身子摟進懷裏,很緊很緊地摟著,可是過了很久,她仍然沒有暖和起來。
  第二天,柳璃請了一上午的假,跟江少華一起到民政局辦了結婚證。
  寬敞的大廳裏人很少,隻有寥寥數對,他們隻等了十分鍾就被叫到一個房間,兩人在一張鋪著紅布的桌子前站好,一位中年婦女在另一邊說著什麽,柳璃沒有聽清楚,隻看見她嘴巴一直在動,然後拿了兩個紅本本遞過來。
  江少華很激動,手裏緊抓著紅本本話都說不利索,對著柳璃吭哧半天,“璃璃……我以後會對你好。”
  中年婦女抿著嘴笑,柳璃也不好意思地摸摸臉,不知道該說什麽。
  在門口照相的另一個年輕女子殷勤地問:“兩位要不要照片留做紀念?”
  柳璃趕緊搖頭,她早就聽同事說過了,在這裏照一套相片貴得離奇,再說也沒什麽好紀念的,剛才宣誓完畢後,那位女士還叫他們把結婚證放在胸前,兩個人頭挨著頭其傻無比地擺了一個pose——就這種文革時期的姿勢留做紀念?恐怕以後看了會笑掉大牙。
  江少華看了一眼女子手中的照相機,然後扭頭眼巴巴地看著柳璃,眨眨眼,意思是說:想要照片。她翻了個白眼遞過去,意思很明顯:你想挨宰?!沒門~
  “不要了。”他委屈地說。
  年輕女子的笑臉立即變沒了,冷冰冰地轉身走出房間。
  出了辦公大樓,柳璃回頭狠狠瞪了玻璃門一眼,“八張照片要一百多塊錢,搶銀行哪!”
  “留做紀念嘛,貴就貴一點,不就是一百多,當時應該要的。”江少華還在後悔。
  “下次你再要吧。”她隨口冒出一句,右手立即被他用力握了一下,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尷尬地捂著嘴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又傻傻地笑了兩聲。
  “說什麽呢你!”他抬起手敲了她額頭一下,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微紅著臉說,“璃璃,你現在是我老婆了,可我什麽都給不了你,連個鑽戒也沒有……不過我發誓,到了美國那邊,我一定給你買個十克拉的!”
  柳璃的無名指上戴了一枚小小的戒指,是他前段時間買的情侶戒,銀製的,本來他想怎麽也得買個帶鑽的,她不肯,說要多留點錢以備萬一,他隻好應允。剛才在大廳裏他留意了一下,別的女孩手上都戴了戒指,一看就知道是鑽戒,隻有自己的老婆手上戴著廉價品。
  這麽一想,江少華不免有些沮喪,輕歎口氣不再說話。
  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柳璃推了他一下,把左手舉到他麵前,“這個不是挺好的嗎,省點錢給我買車吧,我喜歡寶馬。”
  “……啊,味口也太大了吧?”他吃驚地看著她,立即又笑起來,“沒問題,反正美國車便宜,我一年的工資夠你買輛寶馬了。”
  “便宜嗎?”她撇撇嘴,“我覺得你花九塊錢娶個老婆才叫便宜。”
  他傻笑,“到了那邊我再補給你,你想要什麽?”
  “要十克拉的大鑽石,要跑車,還要一棟大別墅!”
  “好,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不過,現在可給不起,你得讓我再奮鬥五年十年的。”他昂頭向天空大喊,“我,江少華,為了實現老婆柳璃的跑車別墅夢,從現在起開始努力奮鬥!”
  “小聲點!”柳璃趕緊捂住他的嘴,以免被路人視為兩個精神病人。
  不幸的是,已經有幾束詫異的目光瞟了過來,兩人麵麵相覷,接著江少華蹲在路邊大笑不止,她也跟著笑出聲來,眼角卻不可抑製地濕潤了。
  出國在即,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柳璃卻一派悠閑,除了上班再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因為江少華將一切事情大包大攬,不需要她操半點心。她有些過意不去,想幫忙,居然摸不著一點方向,隻能攤開手暗自歎息一聲——
  看來,被江少華寵過頭了。
  有這樣一個堪稱完美的丈夫嗬護著,誰說不是一種幸福?的確,柳璃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和踏實,這種感覺,在曾經的某個人身上永遠找不到,而那個人,現在已經找不到他的蹤跡了,他終於遠離她的生命了。
  她認真地告訴自己,從前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不會再回來,然而總是在午夜時分,當從愈來愈頻繁的夢境中驚醒過來,麵對身邊熟睡的臉龐時,她依然恍惚不能確認。這個人,是她的丈夫?
  是的,是她的丈夫,是發誓要一輩子在一起的伴侶。她承認自己沉醉於他編織的溫柔中,她的快樂是真實的、是發自內心的,隻是每每到了這個時候,在兩人最接近的時刻,他們的心隔得最遙遠,而她的心,就遺失在某個連自己都不能抵達的角落。
  不幸福嗎?不,隻是有一點點不甘心,而這些微的不甘心,有誰在乎?
  隻要幸福就夠了。
  接下來的的事情便是辭職、簽證,簽證的過程異常順利,江少華有好幾個同學被拒了,而他們兩個卻一次通過,惹得同學紅了眼,把他們拉到餐廳狠狠宰了一頓。
  隨後的日子無所事事,江少華在學校辦理畢業手續,柳璃則先回老家休養生息。走在熟悉的街頭,她總有一種錯覺,似乎又回到了讀書時代,現在正悠閑地過著暑假。
  林月生了個胖兒子,半歲多了,柳璃在家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小寶寶身上。生了孩子的林月完全變了一副模樣,整個身子圓滾滾的,從前清秀的小臉蛋上也堆滿了肉肉,看樣子被照顧得非常好。
  “我現在很開心。”林月笑著說,胖胖的臉頰上露出兩個小酒窩,柳璃能看得出來,她是真的開心,已經把以前的痛苦徹底拋開了。“璃璃,你覺得快樂嗎?”
  柳璃笑著捏捏小家夥的嫩臉蛋,“當然。”
  江少華結束學校的事情之後,兩人開始準備要帶到美國去的行李,穿的、用的、吃的,林林總總塞了五個大行李箱,還嫌不夠,恨不得能把床鋪也帶過去,要知道美國的物價雖然不高,但是隻要乘以8,就夠咋舌的了。
  接著準備婚禮,送請帖、訂酒店、訂花車,忙得焦頭爛額。江媽媽查了黃曆,婚禮定在農曆十六號,按照習俗,新郎要在婚禮當天一大早去新娘家接新娘子,所以柳璃頭幾天都在娘家住,林月抱著兒子在家陪她。
  十五的月亮很大很圓,呈現桔紅色,掛在遠處的樹梢上,柳璃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麗的月亮,像油畫一般讓人讚歎不已。
  “寶寶看月亮,漂不漂亮?”她逗著手裏的小家夥。
  林月笑,“月亮有什麽好看的,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點起來化妝。”
  柳璃把小家夥放到床上,轉身走到櫃子前把抽屜打開。裏麵都是小時候的一些小玩意兒,項鏈、頭花、會叫的動物玩具、卡片之類的,角落裏放著一疊整整齊齊的信。
  一共四十一封。
  她把信一封一封地攤開在地上,仔細看上麵的郵戳,然後拿起第一封信,用剪刀攔腰剪斷,再拿起第二封剪開,拿起第三封信時,再也剪不下去。
  “我下不了手,”她苦笑著看向林月,“他留給我的隻有這些。”
  林月搖搖頭,“傻璃璃,算了。”
  愣了很久,柳璃終於放下信和剪刀,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頭箱子,把所有的信扔進去,又找了一把小銅鎖鎖上,歎一聲,把鑰匙往窗外的菜地扔去。
  床上的小寶寶含著大拇指不肯睡,歪著頭看天上的月亮,她抱起他走到窗前,寶寶興奮得直蹦,口水嗒嗒的,嘴裏咿咿呀呀的不知說些什麽。
  柳璃做鬼臉把寶寶逗得咯咯笑,卻渾然不知自己臉上掛了兩行淚珠。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好像是高考過後的暑假,她和林月躲在房間裏聊起各自喜歡的人,那一晚的月亮也是很大很圓,美麗的夜色仿佛還在眼前,人卻都已經變了,林月選擇平淡的婚姻,還生了一個兒子;而她的良人,也不是當初那一個。
  程遠航,再見。

  第三十三章 童話
  你在哪兒……
  柳璃又一次從夢中驚醒,心底還留著隱隱的鈍痛,陳舊卻不真實的感覺。身側暖洋洋的,江少華握著她的左手睡得正香,呼吸癢癢地吹拂在她脖頸處。
  四周的家具在幽暗的光線下看不太清晰,隻能隱約看到些許輪廓,左邊是一個大書桌,右邊是一排衣服,格局似曾相識。她瞪著黑乎乎的天花板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她的家。
  她的家,在美國的家。
  身子一動,江少華立即翻個身摟緊她,動作自然熟練,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她把臉埋在他的胸膛前,很快就忽視掉夢中的情景,重新陷入夢鄉。
  時間真是霸道,不知不覺來A市就快兩年了。
  當初來之前,柳璃也曾擔心恐怕要整天吃漢堡包、蔬菜沙拉這些野蠻人吃的食物,來了之後才知道,A市的中國人非常多,有一個全美最大的中國超市,裏麵的中式食品應有盡有,生活方麵跟在國內差不多。
  氣候方麵跟國內也很相似,四季分明,隻不過空氣質量更好、天空更藍。她住的地方幾乎可以稱為“中國村”,公寓樓上樓上絕大部分都是中國人,經常可以看到笑眯眯的老婆婆帶著小孫子、小孫女在草坪上玩耍,嘴裏說著南腔北調的普通話,以至於柳璃常常產生這樣的錯覺,她還是在中國,隻不過又挪了一個窩而已。
  江少華在一家健康研究中心做博士後,工作談不上非常辛苦,卻也決不輕鬆,而且他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的人,不甘人後,因此剛上班那陣子,幾乎天天鑽在實驗室裏做實驗,早出晚歸,留下妻子一個人在家做家庭主婦。
  好在柳璃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平時上上網、跟朋友聊聊天、學學英語,興致來時研究研究菜譜,周末坐著研究中心提供的shuttle去超市逛逛,買點菜,一個星期的時間也就打發過去了。半年後,江少華攢了些錢買了輛不錯的二手車,活動範圍更廣,經常趁著假期出去旅遊、度假,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柳璃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不用上班,不用看老板的臉色,也沒有經濟上的壓力,如果在國內,哪能有這麽好的條件給她?唯一覺得煩惱的是英語,這對於英語三級打61分的她來說,學英文無異於天都要塌下來。不過江少華並沒有強迫她必須學到某種程度,隻是有時見她在電腦前玩遊戲玩得忘形時,也會輕聲提醒一聲,該學英語了。
  柳璃,你還不知足嗎?
  獨處的時候,她常常這樣問自己,然後微笑著回答:
  知足。
  時間是一劑良藥,可以將記憶中的一切漸漸衝淡,那些曾經的癡狂、思念、委屈、黯然傷神,也都隨之煙消雲散,平淡的生活能讓人學會怎樣用時間來治療傷痕——隻除了偶爾有夢。
  偶爾會夢見相同的場景,那抹高瘦的身影走進一間空蕩蕩的教室,任憑她怎樣呼喊怎樣追趕都無濟於事,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不見,然後在午夜夢回清醒的那一霎那,通徹心扉,心髒像被鑿開了一個大洞,有涼颼颼的風穿心而過。
  曾經有一段時間,柳璃為這樣的夢境驚慌不已,還專門上網查找這方麵的心理知識,看了N多篇文章,還是沒有找到解決的方法。後來,她很阿Q地安慰自己,做一兩個夢不能代表什麽,所有動物的大腦都有記憶功能,何況是“人”這種最高級動物,有記憶,必定會有回憶,不要著急,一切都可以慢慢忘記。
  因此她選擇刻意的忽視,時間一長,也就不了了之。
  當然,除此以外,一切都好。
  八點整,江少華準時起床,輕手輕腳地去浴室梳洗完畢,爾後折回臥室,小心地把蒙在柳璃頭頂的被子扯開,俯身在她嘴唇上一吻。
  “我走了。”微涼的手流連在她臉頰和脖子上。
  “嗯……”柳璃模模糊糊地應一聲,皺著鼻子揮開他的魔爪。稍頃,聽見輕輕的鎖門聲,她重新把頭蒙進被子裏。
  江少華總是這樣,每天早晨必須有一個早安吻,晚上回來也是一個擁抱加一個吻,天天如此,樂此不疲,甚至在朋友麵前也毫不掩飾夫妻之間的親昵。柳璃對他這樣的習慣啼笑皆非,都老夫老妻了,還膩膩歪歪地親來親去,多不好意思!有時候她也抗議:“你才來多久啊,就學會了洋人的那套把戲。”
  他振振有辭:“怎麽是學洋人呢?我這是愛你。”
  “愛我也用不著大清早的吵醒我吧?”
  “你睡不好啊,那我從明天開始不這樣了。”
  結果次日情況依舊,她抗爭不過,隻好任他繼續表達他的江氏愛意。
  今天學校沒課,柳璃十點多才懶洋洋地起床,簡單收拾一下屋子,吃了點麵包牛奶,然後揣著英語書踱到屋外的大草坪上。
  來美國這麽久,她的英語聽力提高了不少,跟老外日常交流時,能聽懂對方絕大部分的意思,隻是口語一直上不去,一開口便結結巴巴說不清楚。
  兩個月前,江少華為她報了一個英語學習班,每個星期上兩天課,期望對她的口語能力能有所提高。不過柳璃覺得沒多大用處,美國老師跟中國老師差不多,一樣喜歡照本宣科,而且講的內容居然是非常淺顯的語法知識,經常對著書本要學生填寫“there be”句型,這讓柳璃哭笑不得,要知道中國學生最不怕的是語法,最欠缺的才是口語訓練,偏偏到了這邊還要學習這種連小學生都明白的基本知識。唯一覺得有好處的是,班上一共有十幾個學生,大家湊到一起可以聊天說笑,盡管英語都說得磕磕碰碰,但是口語能力總算有了一些進步。
  隔壁的趙阿姨帶著小孫女在草地上玩耍,小丫頭撒開腳丫子到處瘋跑,一會兒尖叫兩聲,一會兒追著蝴蝶跑,小臉蛋紅撲撲的,模樣很是可愛。柳璃看得有趣,索性把書一扔,加入到小丫頭的遊戲中去。
  瘋玩到下午,回家休息了一會兒,打開電腦準備上網看看,“啾啾”的QQ提示音響起,是何晚前天晚上發來的消息:“我要結婚了。”
  柳璃一下子愣住。
  何晚要結婚了,新郎是誰?
  剛來美國時,兩人曾經打過電話,何晚把昔日同學的近況向她大概描述了一番。
  葉美珠現在不工作了,在家專心帶孩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張露在省城打拚了幾年,回老家跟某個公務員結了婚,日子也過得很瀟灑,而且肚子裏已經有了小寶寶;李豔玲還沒有跟金融係小青蛙結婚,因為女方家裏對未來女婿不甚滿意,好在也沒有做過多幹涉,小兩口的幸福還是指日可待;至於馮小麥,依舊獨身一人。
  何晚歎著氣說:“小麥真傻,又不是沒人追她,幹嘛這樣苦著自己?都過了這麽多年了,什麽事情都該淡忘了,還這樣死守著以前的感情,太傻了。”
  是傻嗎?
  柳璃想起畢業前夕六個女生在一起喝酒,小麥高舉著酒瓶大喊“我很幸福”,突然覺得心裏酸酸的,如此執著而又絕望的愛情,隻有小麥那樣的傻,才能將其守望成永恒。
  “小麥覺得幸福就好。對了,”她換了一個話題,“你跟謝文斌也該結婚了吧?”
  何晚沒有開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有個客戶很喜歡我,他條件不錯,有房有車,而且對我很好,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柳璃一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何晚笑了兩聲,語氣很沮喪,“柳璃你知道的,北京的生活壓力有多大,我跟謝文斌一直在租房子住,沒有多少存款,買不起房,更別提買什麽車了,我每天都要擠公交車上下班,累得跟什麽似的,還要受老板的氣……我覺得很累,真的很累,都快撐不下去了……”
  她發了很久的牢騷,似乎要將所有的怨氣全部發泄出來。
  柳璃舉著話筒一直靜靜地聽著,也不打斷何晚的話。她能理解何晚心裏的無奈和憤懣,愛情固然甜蜜,然而現實照樣殘酷,沒有麵包、沒有房子,整天灰頭土臉地為生活打拚,愛情也會漸漸落到塵埃裏,變得一文不值。
  可是,十多年的堅持呢,又是為了什麽?
  柳璃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才好,隻能認真地說:“想想你們以前是多麽相愛吧,不要為了一時的挫折放棄那麽多年的感情。”
  “相愛就能解決一切嗎?”
  “的確不能解決什麽,可是你要想清楚,如果放棄了他,往後的日子你會不會後悔。”
  “會不會後悔……會不會?”何晚喃喃道,“你那時候……後悔嗎?”
  後悔嗎?
  柳璃回答不了。
  現在,她愣愣地盯著電腦屏幕上“我要結婚了”幾個大字,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手心也濕濕的全是汗水,仿佛麵對的不是一條喜訊,而是一盤艱難的棋局,一步走錯,全盤皆輸。
  一整晚她都把QQ開著,不時看看何晚是否上線,好容易熬到半夜十二點多,企鵝頭像終於亮了,她立即發消息過去,“你要結婚了?新郎是誰?”
  “當然是……”何晚故意吊味口不肯說,直到她氣得發了許多小刀和炸彈過去,才慢悠悠地打了三個字過來:“謝文斌。”
  柳璃驚喜萬分。“恭喜恭喜!”
  “我們前天拿的結婚證,婚禮過兩個月舉行,可惜你來不了。”
  “真對不起。”她發了個慚愧的表情過去,“我給你寄禮物過來吧,你喜歡什麽?”
  “香水!香水!!我要正宗法國產的Channel!!!”何晚一點兒也不客氣。
  柳璃掩著嘴笑,“沒問題。”
  “不許食言!”
  接著兩人就婚禮的布置聊了很久,柳璃發表了不少意見,何晚也聊了一些她和謝文斌之間的趣事。小兩口仍然是無房無車無錢的“三無人員”,但是小日子過得很溫馨,窮人有窮人的活法,偶爾去餐廳奢侈一下,剩下的時間勒緊褲帶準備明年當“房奴”,至於車子,依照北京現在的交通情況來看,那屬於浪費錢的裝飾品,不要也罷。
  下線之前,柳璃問了一個老早就想問的問題:“當初,你為什麽沒跟那位有房有車的客戶繼續下去?”
  “你忘了嗎,你以前問過我,如果放棄了文斌,往後的日子會不會後悔。”
  “那麽……”
  “我覺得會後悔。”
  柳璃盯著屏幕上短短的六個字,不知怎麽的,淚水一下子湧出眼眶,突然想起自己和程遠航、林月和傅小光、馮小麥和原野,都曾經那樣執著、那樣深刻地愛著對方,可是最終隻能開花,沒有結果,甚至天人兩隔。
  隻有何晚和謝文斌,分分合合數載,終於修成正果。
  想到這兒,她又含著淚笑了,年少時的愛情,畢竟有那麽一對堅持到了最後,她看到了童話,即使縫縫補補,也仍然是童話。
  
  第三十四章 執念
  五月的晚上,江少華的一個朋友邀請他們夫妻倆參加Party。
  這位朋友來美國七年,有兩個活波可愛的小寶寶,妻子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全家都拿了綠卡,而且買了一棟兩層樓的大別墅,Party就在他家的大草坪上舉行。
  客人全都是同一個單位的中國人,大夥兒其樂融融地聚在一起吃烤肉、聊天,直到十一點多才散去,江少華被同事灌了一些酒,車子是柳璃開回去的,一路上,他一直彎著嘴角笑,臉色酡紅,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她被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哎,你老看我幹嘛。”
  “我在想,老婆,我們不回國了好不好?我多掙點錢也買個大房子,再生幾個小娃娃,啊,日子多好啊,就待在這邊吧,想生幾個就生幾個……”
  又被刺激到了。
  上一輪刺激是因為他們實驗室的法國同事Aaron,Aaron隻比江少華大一歲,卻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爸爸,前陣子他妻子居然又懷孕了,這把江少華羨慕得不得了,一連幾天都在跟柳璃嘮叨這件事,恨不得一夜之間就能突然多出幾個小毛頭。今天見到朋友那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和大別墅,肯定又受刺激了。
  果然,一路上他都不停地嘀咕,柳璃又好氣又好笑,懶得理睬,隻當他是發酒瘋。
  回家洗完澡,江少華躺到床上繼續自說自話:“……我們趕緊生個孩子吧,先生個男孩再生個女孩,要不就生個雙胞胎,三胞胎更好……我們老板有六個孩子呢,再多添幾個都能組成足球隊了……”
  她忍無可忍,“你當生豬仔呢,Shut up,睡覺!”
  老婆好像要發飆了,他立即噤聲,一分鍾不到就睡著了,這時柳璃才想起還有一件事沒跟他說,看他睡得正香,隻好作罷。在床沿呆坐了一會兒,始終沒有睡意,她幹脆披了一件衣服走到客廳打開電腦。
  QQ裏上線的朋友不多,百無聊賴地看了幾則新聞,柳璃打開MSN,很快就有一條消息傳來:“你還沒睡啊,夜貓子?”
  她回道:“睡不著。你老婆生了嗎?”
  “還有一個月。”
  “恭喜,你就要做爸爸了。別忘了發照片給我看看。”
  “放心,等寶寶生下來,第一個給你看。”
  ……
  對方是她的老同學歐陽俊宇,以前兩人很少聊天,有一次偶爾在QQ裏碰見了,之後才開始聯係。這陣子她幾乎天天都能見到他掛在網上,可能是因為要做爸爸了,心情太激動,每次聊天的內容都脫離不了他未出世的小寶寶。
  兩人東扯西扯聊到了各自的家庭上,歐陽說:“你可要看緊你老公啊,像他這麽優秀的男人,小心回國之後有不少女人對他暗送秋波。”
  柳璃失笑,“我想他還沒那麽大的魅力,再說,他應該沒那方麵的心思。”
  “這你就不懂了,他沒心思,別的女人有心思呢。他可是留過洋的博士後,頭銜多誘人啊,到時候一拔一拔的女同胞們衝向前,都能把你踩扁。”
  她笑出聲來,隨意回一句:“那更好,我還正想換個老公呢。”
  那邊沉默了很久,柳璃以為他已經下線了,歐陽又發了一條消息過來:“你真這麽想啊?那誰還在等著你呢。”
  她呆住。
  莫名的恐慌突然襲上胸口,腦子裏“嗡”地響了一聲,很久以來刻意忽視的感覺仿佛又重新回到心間,逼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怎麽回事?柳璃下意識地朝臥室門看了兩眼,抖著手打下幾個字:“那個誰是誰啊?”
  打完之後才驚覺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跟歐陽裝什麽正經呢,他對於她和程遠航的過往一清二楚,現在她突然問這麽一句,明顯的欲蓋彌彰。
  搖搖頭,接著問道:“他在哪兒?”
  那邊很快有回複:“在G市,他不在D市了,換了一個單位,叫××建築集團,好像他還在那邊買了房子。”
  隔了一會兒,又發過來一條,“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這小子恐怕是把我給忘了,一年多都沒跟我聯係。”
  柳璃把雙手放在鍵盤上想敲寫點什麽,腦子裏卻一片混沌,終究隻是長久地枯坐著,敲不出一個字來。
  還能寫些什麽?他把所有的人都忘記了,QQ從來不上線,同學錄上也沒有隻言片語,甚至連最要好的朋友也聯係不到他,仿佛他隻是偶爾飛進她視野的蝴蝶,留下一個瑰麗的夢,爾後便隨風消失得無影無蹤,徒留她在夢境裏掙紮,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他真的很殘忍。
  柳璃從未像現在這一刻這樣恨他,恨他的冷淡,恨他的不理不睬,恨他消失得那麽徹底,讓她連一點點想象的空間都沒有。
  更恨的,其實是自己,原來離開這麽多年,她仍是放不開一絲一毫。
  柳璃輕手輕腳地躺回床上,盡量不吵醒睡夢中的江少華,但他還是醒了,習慣性地牽住她的手,鼻音重重地說:“幾點了,跟同學聊天呢?”
  “快兩點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吵著你了?”
  “沒有。”他翻個身,將臉埋進她的頭發裏,雙手緊緊摟住她的腰,動作自然而溫暖,柳璃忍不住心頭一痛,良久沒有說話。
  “你睡不著?”
  “啊?”她一愣,“我睡著了。”
  “睡著了還能說話?小騙子,別老是動來動去的。”江少華摸摸她的臉,然後把耳朵貼在她胸口,“你的心跳好快,說吧,做了什麽虧心事?”
  “你才做了虧心事呢!”她心虛地頂了一句,沉默半晌,呐呐道,“江少華,你幹嘛對我這麽好,你覺得……值得嗎?”
  他沒有說話,隻是緊緊貼著她的身子,呼吸很平穩,似乎睡著了一樣。
  柳璃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恐慌。類似的話,以前她問了無數次,他總是不厭其煩回答,最後加一句“因為我愛你”。這一次她以為他也會跟從前一樣答複,沒想到等了這麽久,他仍然沒有開口。
  “我不值得你付出這麽多,是不是?”她喃喃道,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
  黑暗中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江少華鬆鬆地握著她的手,又緩緩加大力氣握緊。
  “在感情裏麵,我認為沒有什麽值得不值得,也不是說,付出了就一定要有回報。我對你好,是因為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你是我老婆,我沒想過一定要得到同等的待遇。其實,璃璃你已經給了我最好的東西,你選擇了我,就是給了我天下最美好的禮物,不管那禮物是不是你真心想給的,既然已經送給了我,我就會珍藏一輩子。”
  沒有聽到回答,江少華有些歉疚地親親她的額頭。
  來美國兩年,他很少有時間陪在她身邊,平均每天有十個小時以上守在實驗室,夫妻倆的交流並不多。這邊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僅認識的幾個人也不可能天天陪著柳璃打發日子,說起來還是很寂寞的,可她從來不吵著要他陪她。
  “其實,我應該跟你說聲對不起,平時工作太忙,對你太疏忽了。”
  “你說這些……有點別扭。”很少聽他說這麽一長串肉麻兮兮的話,柳璃很不自在,沉默半晌才又小聲說:“其實我很差勁的,你別對我這麽好。”
  他摸摸她的頭發,“我也很差勁,一工作起來就不理你。”
  “你明天要做試驗嗎?”明天是星期六。
  “要做,唉,最近實驗太多了,可能要一整天,你自己在家乖乖玩,下次帶你去迪斯尼,你不是說想去嗎……”聲音含含糊糊地越說越低。
  “不是的,明天——”
  耳邊傳來平穩的呼吸聲,柳璃笑了笑,頭枕著他的胳膊閉上雙眼,很快就睡著了,忘了剛才自己想說:明天是我的生日。
  英語學習班進行了五個月,馬上就要結束了,這幾天柳璃都在拚命練口語,因為課程結束之後有考試,她不想在同學麵前丟中國人的臉。
  同班同學Linda是個韓國女孩,英語水平爛得厲害,常常講了老半天,柳璃也搞不懂她到底在說些什麽。剛開始柳璃以為是自己的聽力有問題,後來私底下跟別的同學聊天,才知道,大概韓國人都有發音不準確的毛病,他們也一樣聽不懂Linda的意思。
  周三早晨,柳璃早早來到學習班,教室裏還沒有其他同學,她走到草坪的木椅上坐下,把隨身攜帶的語法書攤開在腿上。剛坐了一會兒,就聽見一聲怪聲怪調的“早上好”,抬頭一看,Linda笑嘻嘻地踱了過來。
  兩人坐在木椅上聊天,一邊用英語磕磕碰碰地交談,一邊配合著手勢,手舞足蹈的樣子很是好笑。校園裏的人漸漸多起來,她們的右首邊聚集了一堆人,聽不清楚在聊些什麽,嘰哩瓜啦的好像不是在說英語。
  “Let’s go,it’s time。”上課的時間到了,柳璃碰碰Linda的手臂。
  “OK!”
  剛起身走了一步,遠處一個高高壯壯的黑人大步走過來,臉上的表情很猙獰,柳璃愣了一秒,然後下意識地拉著Linda快步走開。
  “砰、砰、砰——”
  尖利的槍聲在寧靜的校園裏顯得格外突兀,緊接著聽見恐怖的尖叫聲。幾乎在槍響的同時,柳璃立即抱著頭蹲下身子,Linda還驚恐地站在原地,柳璃趕緊用力扯了扯她的褲子,她才慘白著臉跌倒在地上。
  兩人小心地爬到花壇後麵藏好,耳邊“砰砰”的槍聲仍然響個不停,Linda用手緊緊捂著嘴巴,兩眼睜得大大的,渾身都在顫抖,柳璃的情況比她好不了多少,隻覺得手腳冰涼,見Linda大口大口地呼吸,趕緊壓低聲音說:“Calm down,calm down。”
  淒厲的警笛聲由遠而近,槍聲停下來,隔了幾秒,又傳來一聲“砰”,此後再沒有聲響。
  整個過程也許隻有短短的三分鍾,卻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柳璃覺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昏昏沉沉中聽見有人在喊話,她腦子裏一片空白,根本就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麽,Linda也抱著頭不敢站起身。
  一個黑人警察跑過來喊:“Are you ok?You are safe。”
  “……Ok,ok。”Linda虛弱地回答。
  柳璃說不出話來,無力地跪在地上四處張望,眼前的慘狀讓她差點叫出聲來。
  不遠處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地上一攤一攤的鮮血,還有人的四肢間或抽搐一下,她從衣服顏色可以辨認出,就是剛才聚在一起聊天的那些人。幾分鍾前,他們還大聲笑著鬧著,幾分鍾之後,便停止了心跳。
  柳璃閉上眼,渾身的力氣像被抽空了一般,隻覺得背上涼颼颼的。
  剛才,就在剛才,她與死神擦肩而過。
  “……Lily,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Linda微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柳璃茫然地睜開眼,正對上她探究的視線。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Linda重複問道。
  “……What?Nothing。”
  她搖搖頭,“You said——”想了想,從嘴裏冒出三個字,發音非常奇怪。“What’s that?What’s the meaning of these words……”
  柳璃的頭腦裏再度一片空白,隻能愣愣地盯著她的嘴一張一合,卻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麽,周圍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所有的顏色通通從她的視網膜中抽離。
  她說了什麽?

  第三十五章 心魔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柳璃站在熟悉的校園裏,欣喜地舉起雙手向那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揮動,他卻麵無表情地從她眼前經過,對身後的呼喊充耳不聞。
  程遠航,你看看我啊,我在這兒!
  她繼續大聲呼喊,看著他的身影走進一間教室關上門,她著急地想追過去,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挪不動步子,等到千辛萬苦跑過去推開那扇門時,卻發現再也找不到他。
  你在哪兒?你到底在哪兒?諾大的教室裏四壁空蕩,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心口突然絞痛,像被一隻手揪緊了心髒,馬上就要窒息……
  “啊!”猛地大叫一聲,柳璃渾身是汗地坐起來。
  “又做噩夢了?”耳畔傳來輕柔的聲音,一隻微涼的手按在額頭上,她喘息著扭過頭去看,江少華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別怕,有我在。”
  她不敢閉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對麵黯淡的牆壁不吭聲,江少華把手伸進她的睡衣裏,摸到滿手的汗水,立即開了台燈,把桌上的水杯遞過來,看著她喝了幾小口,又拿過椅子上的毛巾細細地幫她擦汗。
  “你睡吧,明天還要上班。”柳璃小聲說。
  “傻瓜,明天星期六。”
  “……哦。”她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抱著他的胳膊重新躺回床上。
  燈熄了,室內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江少華立即收緊雙臂,在她額頭輕吻一下。許久,他漸漸睡著了,柳璃卻再也沒有睡意,靜靜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不敢動彈,生怕把他吵醒了。
  從上次發生校園槍擊案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一個半月,對於親曆那樣血腥而殘酷的場麵,她的心理上並沒有留下什麽陰影,除了頭幾個晚上睡不安穩之外,其實的時間都很平靜。意外的是,夢見程遠航的次數倒是越來越多,以前隻是偶爾做夢,現在幾乎天天晚上夢到他,每次都是滿身汗水地驚醒。
  她不知道江少華有沒有聽見什麽,曾經問過幾次,他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你做噩夢了,尖叫了一聲。”
  隻是尖叫嗎?她不相信,然而他的語氣又是那樣篤定,讓她迷惑不已。也許真的沒有說什麽吧,她隻是在夢裏叫那個人的名字,不一定會真正喊出來。退一步來說,就算他聽見了,既然他不肯坦白,她也就當作不知道,兩人相安無事好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柳璃的臉色很不好,還發著低燒,江少華給她吃了兩粒維生素片,不準她下床,直到做好了飯才叫她起來。
  飯吃到一半,她突然說:“我想回家看看我媽。”
  這樣的要求她提了兩三次,也不知道江少華有沒有聽進去,他要麽不回答,要麽錯開到其它話題,總是不給她一個肯定的答複。
  見他又不吭聲,柳璃重複道:“我真的想回家一趟,你幫我訂票。”
  江少華夾菜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等過年吧,我們一起回去。”
  “不是,我想現在就回去。”
  “那就等聖誕節吧,聖誕節應該有十天左右的假,我再跟老板多要幾天。”
  “我知道你沒空,”她認真地說,“我一個人回去也沒關係,你隻要幫我訂票就行了。”
  “胡說什麽呢,要回去也是兩個人一起走,你一個人跑來跑去的像什麽話,要是你媽知道了,她一定會罵死我。”
  “我不管,我就要回去。”
  他的眼神變得複雜,靜靜地看了她半晌,悶聲道:“現在我不想談這個,吃飯。”
  “我……”柳璃張了張口,想再說點什麽,見江少華低下頭使勁扒飯,看也不看她一眼,隻得歎口氣作罷。
  回去能怎樣?
  柳璃說不清楚,每次從夢中驚醒,她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回去見他,回去見他,回去見他!哪怕隻是見上一麵,她也覺得自己能做到心安,最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苦苦地念著想著,逼得自己都快要發瘋了。
  她明白這樣的舉動對江少華很不公平,可是已經管不了那麽多,隻能順應自己的本能,就像在那場血腥的校園槍擊案中,她的腦子裏隻剩下唯一一個身影。
  Linda嘴裏的那三個字說得很別扭,音調也很奇怪,可柳璃聽得一清二楚。
  她在喃喃地念:程遠航。
  在與死神打照麵的時候,她什麽都想不起來,記不起媽媽的樣子,記不起江少華的樣子,隻有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如魔咒一般,在她最不設防的時候闖進心裏。
  不是已經遺忘了嗎?為什麽那個他,還這樣霸道地占據整顆心,即使她能狠下心將他血淋淋地連根拔除,那個身影卻依然夜夜入夢來,攪得她不能安生。
  她對他,究竟是舍不得的愛,還是得不到的恨?
  二十七歲的柳璃,仍然看不懂自己的內心。
  江少華還是如往常一樣上班、下班,周末有空時兩人開車出去玩耍,柳璃很想裝作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過,然而,看到他眼神裏偶爾泄漏的黯然時,她才驚覺自己其實根本隱瞞不了什麽,也許炸彈就擺在麵前,隻差點燃引線的那一小撮火而已。
  隻是,不知道那撮火何時會出現。
  周末中午,江少華在筆記本上看一部美國科幻片,柳璃歪在床邊跟著一起看,電影內容實在太乏味,看了一會兒就忍不住打嗬欠,倒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翻著雜誌。
  半睡半醒之間,似乎看到程遠航朝她走過來,她欣喜地舉起手臂大聲呼喊,而他卻徑直走向一間教室,根本沒有聽到身後的呼喊。
  她著急地追上去,不料旁邊突然衝出一個高高壯壯的黑人,黑洞洞的槍口正指著她,她不管不顧,隻是一迭聲地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遠處高高瘦瘦的身影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柳璃看不清他的麵部表情,隻是拚命地朝他的方向奔去,然而始終與他隔著一段距離,無論怎樣努力都不能看清楚他的雙眼。黑人緊跟著追上來,“砰”的一聲,子彈正打在她的胸口,鮮血立即如泉湧。
  “我就要死了,你會不會想念我?”柳璃哀哀地說。
  程遠航不說話,隻是沉默地看著她,高瘦的身影飄忽在眼前,她明明看不清楚他的麵容,卻能感覺到他眼底濃厚的悲傷。
  她繼續說:“我真的就要死了,你看,我身上這麽多血。”低頭一看,全身都是血,流得滿地都是,她漸漸感覺到寒冷,顫抖著聲音問,“我死了,你怎麽辦呢?”
  他還是沉默不語。
  柳璃漸漸喪失了意識,在墜入黑暗的那一霎那,聽見久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如果你死了,我跟著你一起走。”
  她拚命搖頭,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程遠航慢慢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槍,然後對準自己的心髒。她閉緊雙眼,猛然間聽見“砰砰”的槍聲響起,不絕於耳。
  “不要!”她驚駭地尖叫,“程遠航,你不能死,你不能死!程遠航!”
  沒有槍,沒有黑人,身上也沒有血,更沒有程遠航,柳璃淚流滿麵地坐起身,眼前隻有江少華凝重的臉,以及音箱裏傳來的微弱的槍擊聲。
  “你做噩夢了。”他溫和地摸摸她的額頭。
  柳璃怔怔地看著他,所有壓抑的情緒在一瞬間突然爆發出來,“沒有,我沒有做噩夢!江少華,我夢見他了,我夢見他死了,怎麽辦,怎麽辦?”
  “你隻是做噩夢了。”
  “怎麽辦……他拿著槍,我喊他他聽不見,怎麽辦怎麽辦……”
  “乖,沒事的,隻是做夢——”
  “不是,根本就不是!”她語無倫次地嚷道,“你知道我在叫他的名字對不對?你一直都知道……你為什麽不說,為什麽不告訴我?你以為你這麽做就是對我好,就表示你很高尚是不是?我告訴你,你根本就是虛偽,是虛偽!”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被子緊緊圍在身上,仍然止不住地打著哆嗦,“你什麽都不說,是想讓我對你有愧疚對吧,沒錯,我是對你有愧疚,我是你老婆,心裏卻想著別人……”
  “別說了璃璃,”江少華用力抱住她,“別說了,我不在乎這些。”
  “是!你不在乎,因為你高尚!因為你什麽都不計較!”她揮開他的手,衝著他大叫,“我是個不知好歹的女人,水性楊花的女人,你為什麽非跟我在一起不可?江少華,你為什麽非要忍受這些,我寧願你對我差一點,我承受不起你這麽多的好,我要跟你離——”
  他一把捂住她的嘴,臉色鐵青地瞪著她,“別說了!”
  柳璃睜大眼睛,淚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上,費盡力氣嗚咽著說:“江少華,我不值得你對我這樣,我們……離婚吧。”
  “你給我好好睡一覺。”他抓住她的雙手將她塞進被窩裏,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剛才的話我沒聽見,柳璃你給我聽著,那兩個字你別想說第二遍!”
  她一時怔住,扯著他的衣袖喃喃道:“那你讓我回去,讓我回去一趟……”
  “不行,要回去的話一起走。”
  “不,不……我自己可以回去,真的,你讓我回去一趟,一個星期都行。”
  “我不準。”他的臉色愈加陰沉,嘴唇緊抿。
  柳璃看不到他的表情,隻顧低著頭抽泣,“我不要你出錢,我自己有……機票錢我可以自己出,你幫我訂票,讓我回去好不好……”
  “我不準你聽到沒有?!”炸雷一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猛地抬起頭,江少華的臉正對著她,雙手用力鉗住她的肩膀,“你把我當成什麽人?我是你丈夫,你明不明白丈夫是什麽意思?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想些什麽,說什麽想媽媽,你還想騙我到什麽時候?其實你是想回去見他對吧,見了又有什麽用,你以為你們還能回到當初?!我告訴你,你別想回去!”
  “我、我……”她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我什麽我,我說了不準你回去,你就乖乖給我待在這兒,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柳璃倔強地不吭聲,江少華氣不打一處來,手上一使勁,她毫無防備地往後一仰,後腦“碰”地砸在牆上,他一驚,又後悔又心疼,趕緊伸手過去幫她輕輕揉著傷處。
  “我真的、真的隻想回去一趟……”頭很疼,柳璃感覺到被他揉的地方越來越難以忍受,忍不住用力揮開他的手,“你別碰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狠狠地開口:“我不讓你回去。柳璃,我們已經結婚了,你是我妻子,以前的事情都已經成為了過去式,你明白過去表示什麽意思嗎,過去了就不能再回來,你們也一樣,你們之間早就已經過去了,你隻是在懷念一種感覺你懂嗎?”
  “我懂,我全都懂。可是我也要告訴你,如果我不回去見他,我一定會瘋……我隻是回去看看他,看看他過得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已經沒有他的消息了,他就像消失了一樣……你不明白這種感覺,我這裏很痛,也空空的,”她哽咽著指向心髒的位置,渾身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再這樣下去,我肯定熬不住,我熬不住的……”
  那你知道我的心也很空嗎?
  江少華怔怔地看著她,一種即將失去她的恐懼緊緊攥住了他的心髒,他不想說,可是張了張嘴,仍然夢囈般地說了出來:“你見了他之後呢……”
  見了他之後?
  柳璃突然啞口無言。見了他之後怎麽樣?不,她隻是想親眼看看他過得好不好,模樣有沒有改變,身邊是否有人陪著。至於以後,她不知道,也不敢想象。
  江少華直挺挺地站在她麵前,眼神冰涼,她從他眼裏看到了憤怒和失望,甚至深深的絕望。她想笑,淚水卻流進嘴裏,苦澀非常。那麽寬容無私的江少華,總是給予她溫暖和支持的江少華,每夜都牽著她的手入睡的江少華,終於也有想要放棄她的一天。
  “我不能不回去……我知道我不是個好女人,我配不上你。江少華,我們離婚吧。”
  他咬牙盯著她,麵色灰白,慢慢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捏緊,直至手背上青筋爆出,似乎要將麵前的女人徹底捏碎。
  “好,柳璃我告訴你,如果他還肯要你,我同意分手。”
  
  第三十六章 結局
  出租車行駛在寬敞的大道上,柳璃怔怔地看著窗外的街景向後掠過,很陌生,卻又帶著一點點熟悉感,有如昏昏沉沉看一場午後的電影,分不清虛實。
  到哪兒了?
  收音機裏傳出聽不懂卻很熟悉的地方方言,她猛然出了一身冷汗:真的到G市了。
  這一路上的行程很辛苦,從美國A市到芝加哥、到上海、再抵達G市,風塵仆仆,整整二十幾個小時沒有合眼。
  她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的勇氣。從小她就是一個路盲,最白癡的一次,是在大學時居然在校園裏迷了路,繞了兩個小時後才知道原來一直在女生宿舍樓後麵的辦公樓繞圈圈,後來跟著隔壁寢室的同學才回到宿舍。而這一次,就這樣倉促地、毫無準備地回了中國,站在完全陌生的G市土地上,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再也沒有人為她領路,而所有的退路都被自己一刀切斷了。
  車子在一棟大樓前停下,柳璃突然有些膽怯,遲疑著不敢下車。
  “小姐,到了。”司機提醒道。
  “……哦。”回過神來,她趕緊付了車費。
  手上的行李不多,隻有一個小坤包和一個小行李箱,柳璃心慌意亂地在公司大門邊站了兩分鍾,才鼓起勇氣走進去。
  前台小姐禮貌地喚住她:“您好,請問您找哪位?”
  她愣了一下,這麽大一個公司,她根本不知道程遠航的部門以及職位,怎麽問才合適?不管了,徑直上前說:“您好,我找程遠航。”
  “請問是哪個部門的?”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個部門的,隻知道他在這兒工作,你能幫我查一下嗎?”柳璃有些緊張地看著前台。
  前台甜甜地笑,語氣卻公事公辦地冰冷,“對不起,我沒辦法幫您。”
  柳璃急了,“你就幫我一下不行嗎?我是他……朋友,第一次來G市,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兒,臨走前也忘了他的手機號碼,我在這兒待不了多久,過幾天就要走了,麻煩你幫我查一查行不行?他的名字叫程遠航,路程的程,遙遠的遠……”
  前台小姐還是一臉難色,旁邊的另一個女孩卻“咦”了一聲,走過來問:“你找程遠航啊?他長什麽樣子?”
  “高高瘦瘦的,大概有這麽高。”柳璃舉起手比劃了一個高度,“單眼皮,高鼻子,不太喜歡說話。”
  說完這句,她立即意識到,難道他還跟從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嗎?也許經過幾年的職場磨練,他已經不再是從前的程遠航了——所有的思緒全都在電光石火的一霎那,她沉默了一秒,接著往下說:“他說話的聲音很低沉,但是很好聽,喜歡穿牛仔褲,Nake運動鞋,笑容很燦爛,就像……冬天的陽光。”
  女孩“噗哧”一聲笑了,柳璃跟著彎了彎嘴角,心裏卻莫名地狠狠痛了一下。很久沒有這樣形容過一個人的相貌,恍惚間,似乎看見十七歲的那個女孩子,在新年的第一天,為了十八歲的同桌嘴角的一個微笑而心跳不已。
  而今,一晃十年。
  女孩扭頭跟前台小姐說話,聲音比較輕,柳璃聽不大清楚她們在說什麽,隻斷斷續續聽到,“……就是那個吧,挺高的……項目二部……程副經理啊……”
  他在項目部?副經理?
  一時間,壓在柳璃心頭的大石頭終於開始鬆動,她張了張嘴,旁邊的女孩已經笑眯眯地先開口問:“你是他什麽人?”
  “……同學,高中同學。”
  有兩位客人站在柳璃身後,大概等得不耐煩,繞過她拿起接待台上的本子簽名,女孩趕緊指了指台子的另一邊,示意柳璃到旁邊談。
  “你是他高中同學?”女孩壓低聲音說,“你也是H省的?”
  柳璃笑笑,“Z市。”
  “哦,我們算半個老鄉,”女孩笑嘻嘻地跟她套近乎,“我是Y市的。你今天來得不巧,程遠航出差去了。”
  “……出差了?”
  女孩抬起手腕,看了看係在上麵碩大無比的電子表,“讓我看看……他要下個星期一才能回公司。”見柳璃不太明白的樣子,忙解釋道,“今天是星期五,周六周日不上班,他應該出差完了就回家,要不你去他家看看吧。”
  “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柳璃局促地說,“手機號碼也沒有,你能不能告訴我?”
  “你不知道?”女孩張大嘴巴。
  “不好意思,出來得太急,忘了寫下來。”
  看柳璃的模樣不像壞人,女孩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會兒才說:“他家在××花園小區,不過我沒去過,你要是有時間就自己去找找吧。手機號碼呢,不能告訴你。”
  柳璃理解地點點頭,“謝謝你。你跟他很熟嗎?”
  “是老鄉啊,當然熟。”女孩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柳璃淡淡一笑,“我姓侯。真的很謝謝你,我先走了。”
  出租車在市內七拐八拐,用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才將柳璃送到目的地,的士費自然不便宜,也不知道司機有沒有故意繞彎路,她管不了那麽多,抽出兩張票子付了車費。
  小區門口的傳達室裏坐著一位老大爺,她上前詢問,又將程遠航的外貌仔仔細細描述了一遍,得到一通模棱兩可的回答。老大爺的話裏帶著明顯的地方口音,柳璃聽不大明白,隻知道最後終於能確認,的確有這麽一個人住在這個小區。
  主人不在家,老大爺自然不肯放她進去,她隻好找了附近一家小旅館,將隨身的行李箱放進房間,然後走出門去。
  G市的夜晚很熱鬧,路上行人特別多,遊玩的、吃夜宵的,大人小孩滿街都是,路邊的一家音像店正在播放流行歌曲,激揚的音樂聲飄得很遠。柳璃對眼前美麗的夜景視而不見,一直走到××小區的馬路對麵,盯著那道自動大門出神。
  她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麽,連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一個有夫之婦,扔下丈夫從美國追到中國,隻是為了見從前的戀人一麵,這樣的舉動,以前隻在電視劇裏看到過,沒想到現在居然就發生在自己身上,多麽荒謬的一幕!
  真的很荒謬。
  可是,現在的她如同著了魔一般,身體裏的每個細胞都在狂妄地叫囂:見他!見他!!見他!!!仿佛隻要見一麵,就能將所有的渴望和怨恨一筆勾銷。
  一夜無眠。
  盡管精神疲憊得仿佛隨時都能倒下,柳璃還是打起精神早早起床,勉強在前台吃了一碗粥,一步一步踱到小區門口。
  太陽很烈,從東邊慢慢移到頭頂,再往西邊移去。
  應該是下午了吧?柳璃暈暈乎乎地想。抬起頭看天,本來是晴空萬裏,現在一朵烏雲飄在上空,看樣子好像要下雨了,她挪到門口右側的花壇旁邊坐下,身後是一棵枝葉繁茂的香樟樹,如果真的下雨,應該能躲避片刻,實在不行的話就去傳達室坐坐吧。
  一輛深藍色的小車慢慢駛近,小區的自動門開了,車子慢慢開進去,在露天的停車位上停好,接著從駕駛室裏鑽出一個男子。
  柳璃的心猛地一跳,立即站起身,隔著鐵欄杆的圍牆向裏張望——
  是他,程遠航!
  他一點兒也沒有變,仍舊是高高瘦瘦的個子,明亮的雙眼、高挺的鼻子,穿著白襯衫和淺藍色的牛仔褲,唇邊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歲月從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仍然是十年前那個令她心動不已的少年。
  “程——”
  低低的呼喊卡在喉嚨裏。
  不遠處,程遠航打開後座的車門,車裏鑽出一個身著連衣裙的女子,肚子圓滾滾的,一手撐著後腰。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胳膊,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大肚皮,微微俯身笑著跟她說了些什麽,女子也抿著嘴笑。
  柳璃轉過身背對著他們,無意識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站在這個以炎熱著稱的城市,她突然感覺到寒流洶湧席卷而來,迅速平息了身體裏某個狂熱跳動的地方,然後將它凍得嚴嚴實實。
  他很好,他很好。
  這樣就夠了。
  細小的雨絲從頭頂飄下來,一切都像電視劇裏演的,應景得分外煽情。接著,雨絲變成雨點,一滴一滴落在塵土裏,空氣中漂浮著一股土腥味,讓她的喉頭一陣陣發緊,似乎想哭,偏又流不出眼淚。
  挎包裏傳出音樂聲,柳璃抖著手掏出手機,聽到對方的聲音,遙遠得像從天際傳來:“璃璃,你在哪兒?”
  “……我在G市。”
  “我在上海,剛下了飛機。回來吧璃璃,我愛你。”
  臉上涼颼颼的,不知道是不是雨水粘在上麵,她飛快地回頭望了一眼,看見程遠航手裏多了一把傘,正側頭跟女子說話,手還環在她的腰上。柳璃望過去的時候,女子正好看過來,視線隔著朦朧的雨幕撞在一起。
  雨越下越大,柳璃彎下腰,心髒的位置傳來沉重的鈍痛感,像被錘子一下一下死命捶著,痛得似乎不能忍受,可是痛極之後,卻又帶著一絲絲麻木的釋然。
  淚水終於從眼眶中滾落下來,合著雨水流進嘴裏,鹹鹹的,苦苦的。
  她把手機緊緊貼在耳邊,泣不成聲:“……你等我,我回來。”
  往事像放電影一般在腦海裏閃過,初次的心動、大雪天的熱吻、烙在心上的誓言、半途而廢的第一次、玻璃窗戶上的兩顆心、說不出口的“我愛你”、激烈的爭吵、無可奈何的分手、放不開的糾纏、一次又一次的心灰意冷……
  從一九九七年到二零零七年,十年,仿佛走了一世。
  而這一世,木已成舟。

  番外 兩兩相忘
  程遠航坐在三樓婦產科的走廊木椅上,等著程醉產檢完畢。
  天氣很悶熱,好像要下雨似的,讓人心裏有些浮躁不安,靜不下心來。他走到走廊盡頭的大窗口前,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盒香煙,剛打燃打火機,突然想起這是醫院,又將整支香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整個樓層很安靜,這樣的氣氛,很容易令人想起一些久遠的事和人。
  程遠航是個內斂的人,性格上很像他的父親,安靜、沉穩、感情不外露。程父年輕時一表人才,而且業務精湛,醫院裏時常有小護士向他暗送秋波,他絲毫不為所動,與妻子相濡以沫度過了長長三十載。
  程父時常說:“男人要懂得‘責任’兩個字怎麽寫,既然承諾了,就必須辦到,如果超出了自己的能力,那麽當初就不要誇下海口。”
  那時候的程遠航還小,不太明白父親話裏的意思,隻是一直把“責任”兩個字記在心上。程父非常疼愛妻子,可是從來不在語言上表達什麽,唯有從行動上能看出他的真心,而程母也幾乎沒有要求,夫妻倆隻需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他們之間的感情,跟鄰居張家夫婦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比起來,簡直就有天壤之別。
  程遠航很羨慕父母之間的恩愛,不過也有些小小的好奇,不知道父母用怎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愛意,有一次忍不住私底下問父親:“你有沒有跟媽說過,我愛你?”程父別扭地說:“沒有……不過你媽明白。男人不要老是把那些話掛嘴邊,顯得假。”
  程遠航偷偷地笑了,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呀。
  徐薇是他的青梅竹馬,他在讀初中時曾經朦朦朧朧地喜歡過她,可又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所以從來不曾對她有所表示,在他心裏,徐薇不像他的女朋友,也許稱為妹妹更加合適。直到高二,他從同桌柳璃身上終於感覺到心動是什麽。
  可是即使心動,他也說不出那些肉麻的話,在他看來,有些話隻能說一次,說出來了,就必須實現,而說了那三個字,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諾。
  當然,就算不說那些話,柳璃也應該能懂得他的心。看著她臉上燦爛的笑容,程遠航相信,他們的愛是無需用言語來證明的。
  2000年的世紀之交,他接到她的電話,信號不太好,說的話斷斷續續,而且旁邊還有同學在起哄,更加聽不清楚對方在說什麽。鍾聲敲響的那一瞬間,他聽見柳璃喊:“程遠航……”
  下麵的話聽不見了,耳邊是同學們足以掀翻屋頂的尖叫聲,他握緊了話筒,第一次袒露心跡:“柳璃,我愛你!”
  過了一會兒,噪音小了一點,他問:“璃璃你剛剛說什麽?”
  她在那邊嘿嘿笑,“我說,祝你新年快樂。你呢,你想說什麽?”
  他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我……也祝你新年快樂。”說完,忍不住想扇自己一巴掌,怎麽這麽沒出息!可是如果讓他重複他剛剛說的話,打死都說不出口。
  程遠航絕沒有想到,柳璃在那邊說的是:我愛你。
  第一次的表白就這樣錯過了。所謂錯過,是你在看她時,她卻看向別處;而一錯再錯,便永遠錯過了。
  之後兩人開始莫名其妙地吵架,最後居然分手了。
  程遠航很認真地思考,所謂“責任”到底是什麽?如果對方並不需要這些,他又何必苦苦執著。於是他告訴自己,忘了她,忘了就好。回到學校他便開始找女朋友,一個又一個,走馬觀花似的換個不停,卻始終無法真正愛上某一個,直到偶爾從歐陽俊宇口中得知,柳璃跟男朋友分手了,才猛然發覺自己根本就忘不掉她。
  的確忘不掉,因為她是唯一一個讓他在黑夜哭泣的女孩,她是他的小猴。
  他從同學錄上找到柳璃的QQ號碼,兩人重新開始聯係。她的網名叫“一九九七”,很奇怪,難道是紀念香港回歸?想問,又不好意思開口,而她的語氣也淡淡的,更加讓他猜不準她的想法。
  她說:“我有過男朋友,你在乎嗎?”
  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也問自己:程遠航,你在乎嗎?其實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在乎吧,珍愛的女孩跟別的男人有過一段故事,心裏總是酸酸的。可是他仍然愛她,應該說,最在乎的不是這個,而是他不在的那些日子裏,她曾經忘了他。
  忘了一次,就會忘第二次,所以柳璃才會那樣雲淡風輕地告訴他:“有個人一直在追我,追得可緊呢,他是博士。”
  對,他是博士,有著大好的前程,跟小碩士比起來不知好了多少倍。程遠航不知道是應該罵她一頓還是應該嘲笑自己的自不量力,隻能沉默以對。
  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吧,衣食無憂、安逸穩定,可這樣的追求又有什麽錯?那一刻他咬緊牙關給自己打氣,如果心愛的女孩想要一個美好的未來,他也可以去努力爭取,因為他曾經那麽慎重地答應過要掙錢為她買房子買車子,這是他的承諾,也是一個男人應該肩負起的責任。
  寒假裏他開始找工作,本來不想浪費時間跟精力在火車上,可是太想念柳璃了,於是決定回家一趟。他撥通她的手機,想告知抵達的日期,沒想到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的男聲:“你找柳璃?她睡覺了。”
  不好的預感瞬間襲上心頭,程遠航沉默半晌,還是問了一句:“你是誰?”
  “我是她男朋友。”
  手裏的手機越攥越緊,他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卻悲哀地發現不能不想,愈想愈心慌。
  “你找她有什麽事?”對方問。
  “沒什麽事,我明早再打過來吧。”
  正想掛掉電話,那邊傳來笑聲,“那你要晚點打哦,璃璃是個小懶蟲,每天早上都死賴著不肯起床,非要我揪著她的耳朵才肯哼一聲……”
  再笨的人也能聽明白話裏的意思,程遠航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說“再見”的,也許根本就沒有說,他再一次感覺到絕望像濃霧一般湧來——不,不能就這樣被打倒,他要親耳聽到柳璃的解釋,如果她否認,他可以當作什麽都不曾發生,隻要她還願意回頭。
  隻是,當赤裸裸的事實擺在眼前時,他仍然有片刻的猶豫,從柳璃冰冷的眸子裏,他終於看出,即使自己仍然能夠相信自己,然而她已經不相信他了,也許,是彼此都不敢相信。
  她問他:“你願意娶我嗎?”
  程遠航想說,我願意。可是又突然膽怯了。
  第一次,他深深理解了父親曾說過的,“承諾了就必須辦到,如果超出了自己的能力,那麽當初就不要誇下海口。”一瞬間,他的腦子裏電光石火般想起鄰居的爭吵,那位年輕時美麗優雅的張阿姨,因為生活的瑣碎已經完全變成了喋喋不休的歐巴桑,整天嘮叨張叔叔沒錢養不活她,罵他窩囊連個車都買不起,上個班還要騎自行車雲雲。
  他不能想象,有朝一日柳璃是否會在他耳邊念叨:水電費怎麽這麽貴,菜市場豬肉又漲價了,商場裏的衣服買不起,去雲南旅遊一次要好幾千大洋……
  這些,是他無法忍受、也害怕看到的。
  如果不能給愛人一個理想的生活,要那麽多承諾有什麽用?所以程遠航隻能告訴她:“我什麽都沒有。”而她卻笑:“你什麽都沒有,可他什麽都有。”
  他無話可說,隻有拚了最後一絲希望,孤注一擲。如果柳璃願意等他,就證明她心裏仍然有他的位置,可是她不願意,一年的時間都不願意。
  他和他,孰重孰輕?
  程遠航沒有等到答案,他看著柳璃決然而去,身影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中,他的心也跟著跌落到塵埃的最底層。答案,不是已經有了嗎?
  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遭受打擊的準備,可是在火車上,當聽到她嘶吼著問他有沒有愛過她時,他仍舊落淚了,高昂著頭,淺薄的眼眶終於承受不住千金重的淚滴。
  愛,能怎樣?不愛,又能怎樣?她選擇的始終不是他,除了祝她幸福之外,他想不出還能送給她什麽。程遠航驚訝於自己的脆弱,如此不堪忍受別離,隻能關了手機,不敢再聽到任何有關於她的消息。他知道這樣的舉動很幼稚,隻有電視劇裏的小姑娘才喜歡用這一招,可他受不了,甚至有一刻,衝動得想把手機扔到車窗外。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而這一次,恐怕再也不能挽回。
  之後不久,程遠航在一次上網時意外地接到江少華的QQ請求。他們之間的聊天不算多,打個招呼、問聲好而已,江少華偶爾會聊聊柳璃,語氣很是寵溺,有一次程遠航忍不住問:“怎麽想到跟我聊天?”
  江少華說:“我喜歡璃璃,想多認識她的朋友。”
  “她提起過我?”
  “是啊,她說你是她的老同學。”
  老同學。
  隻是老同學而已。
  再後來,江少華說柳璃要跟著他去L市,他說:“璃璃早就想來這邊,來了也好,我好照顧她。”然後又說:“我愛璃璃,誰都不能讓我放棄她。”
  程遠航坐在電腦屏幕前,心裏五味雜陳。
  他沒有江少華那種壯士扼腕般的勇氣,或者,可以說在感情裏他有太多顧慮,始終不敢背水一戰。現在,柳璃麵前終於出現一個能托付終生的男人,他比不上,隻能放棄。
  接下來的日子忙著找工作、寫畢業論文,等到結束一切時,才在QQ上看到柳璃真的去了L市,跟江少華在一起。她說:“程遠航,我們做不成朋友。”
  那麽斬釘截鐵、那麽不留一絲餘地的十個字。
  程遠航唯有苦笑,隻能整天把自己埋在工作堆裏,從早忙到完,不知疲倦。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拚命,似乎隻有攀登到某個高度才能證明自己。可是,即使爬到頂峰又能怎樣?風景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風景。
  得知柳璃要結婚的消息時,他獨自一人躲在宿舍裏喝了幾瓶啤酒,然後撥通她的手機,聽到熟悉的聲音撞進耳膜,他想不顧一切地大喊:璃璃,不要跟他結婚,我還愛你……可他隻吐出“小猴”兩個字,就再也不能繼續下去。
  瘋狂隻在酒醉時,清醒後,一切照舊。
  柳璃在QQ上問:“你要對我說什麽?”
  說什麽呢?他無話可說,隻有送上祝福。他對自己說:柳璃要結婚了,而且即將跟隨丈夫去美國,這些,才是她一直希望的美好生活,她得到了幸福,你放下她吧,放下吧。
  不久之後,程遠航離開D市,在G市找了另一份更好的工作。事業有成的單身白領總是很受歡迎,他也接受了熱心同事的安排開始相親,跟從前一樣走馬觀花,見了一兩次麵之後就換下一個,總是沒辦法跟她們長久地相處下去。唯一例外的是一位李小姐,居然處了半年之久。這位李小姐長得不漂亮,但是家裏比較有錢,所以人很高傲,脾氣也不好,仿佛全天下的男人都應該臣服在她的繡花鞋下。
  程遠航也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忍受這種女人,直到有一天從舊書堆裏翻出一張照片,才驚覺,這位李小姐跟某某人多麽相似,那倔強的眼神、摸耳垂的小動作、生氣時“切~”一聲的神態、大笑時露出來的小小虎牙……
  跟照片放在一起的是一本劃滿了小格子的幾何作業本,上麵隻有第一頁畫了幾個圈圈和叉叉,剩下的全都是空白。
  他捧著舊舊的作業本,眼角漸濕。
  以為年輕時隻不過輸掉了一份感情,歲月漸長之後才明白,賠上的卻是自己的一生。
  程醉拿了檢驗報告單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走廊上不見程遠航的人影,扭頭一看,他正呆呆地站在窗口前,不知道想些什麽。
  “哥,想什麽呢?”走過去揚了揚報告單,“一切OK。”
  “……哦。”他回過神來,“沒什麽問題吧。是回家還是去我那兒?”
  程醉是他的堂妹,因為她家離機場近,所以每次出差前程遠航都把車子停在她那兒再去機場。今天上午從西安回來,本來打算早點回自己的家,不料堂妹夫接到公司電話要加班,準備第二天再陪老婆去醫院,可程遠航怕耽誤她做產檢,於是先送她過來。
  “當然去你那兒嘍,家裏沒人,無聊死了。”
  車子開出醫院,程遠航怕顛著大肚子的孕婦,把車速放得很慢,偏偏有人不領情,齜牙咧嘴地批評他這足可以媲美龜速,兄妹倆吵了一路嘴仗。
  “對了,哥,”程醉突然想起一件事,“上次那女孩怎麽樣?”
  “哪個?葉小姐?”
  “她姓林!”她忍不住撫額長歎,“你也真厲害,相親相得連人家姓什麽都搞不清,真服了你。哦,忘了告訴你,前天薇薇姐給我打電話了,向我問起你。你們也老大不小了,既然都沒有合適的,就湊合著算了。”
  跟徐薇湊合?程遠航無奈一笑,不接話。
  “不是吧……別告訴我你還想著以前那個高中同學。”
  “哪有。”他回答得麵不改色,可是雙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方向盤。
  騙人。程醉心裏嘀咕一聲,不再開口。
  很快就到家了,下車時,她突然“唉”了一聲,程遠航趕緊上前扶住她,“怎麽了?”
  “寶寶踢了我一下。”
  “真的?”他欣喜地把手放在她肚皮上。“……沒動靜嘛,程醉,你兒子不理我。”
  “誰說是兒子啦?我喜歡女兒。”程醉白了他一眼,“想感受感受就自己去討個老婆吧,省得讓大伯他們整天念叨。”細小的雨絲從天空飄落下來,她興奮地昂起臉,“下雨了下雨了!好久沒下雨了,我最喜歡這種小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哪。”
  程遠航笑著搖搖頭,都快做媽的人了,還這麽小孩子氣。“走吧,雨下大了。”
  “再等一會兒,這個時候最舒服,整天吹空調人都要發黴了。”說著伸手去接雨點。
  見她不肯走,程遠航隻好從車裏拿了一把傘下來,撐在她頭頂。這麽炎熱的天氣下一場久違的雨,再加上微風,果然比空調房要舒適。
  “哥,我知道你還想著她,”程醉還記掛著路上那個話題,“別不承認,在醫院的時候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心裏想什麽我都知道!算了,人家都結婚了。”
  他一愣,“你這丫頭,什麽時候這麽關心我了。”
  “關心你還不好,哪有你這種死心眼的人,我知道你還在等她回來,怎麽可能呢,傻不傻呀你。”說完趕緊捂住嘴,“嗯……當我沒說。”
  等她回來?
  程遠航突然失神,半晌才喃喃道:“你說得對,我是很傻。可是……如果她真的能回來,我還是想跟她在一起,隻要她願意回來……”
  還能回來嗎?
  “好了好了,我說錯話了,你別這樣嘛。”程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嘟噥,不經意地一扭頭,“咦,哥你看,那邊有個女的在哭呢。”
  他回過神來,沒好氣地往她額頭一戳,“就你事兒多,哪有人莫名其妙站大街上哭的,走吧走吧,趕緊上樓吧。”
  “是真的,你看呀,你看看嘛,我又沒騙你。”
  她扯著他的衣袖小聲嚷嚷,程遠航頭痛地歎口氣,扭頭朝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鐵欄杆外站著一個身著淺藍色上衣的女子,舉著手機正在打電話,隻能看見她的側臉。
  他心裏一動。
  “看到沒,是不是在哭?”程醉湊過來小聲問。
  他回過頭笑笑,“沒看見,該回去了吧?”
  兩人朝公寓樓慢慢走去,程遠航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朝大門口望去,隔著重重的雨幕,隻看到女子孤單離去的背影。
  那個背影……多像她啊,她也一樣喜歡藍色。
  可是,不是她,他的她在美國,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一個太平洋。縱使愛,也隻不過是愛而已,所有的夢想早已被現實的波濤擊打得支離破碎,再也回不到當初。
  這一生,兩兩相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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