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賈平凹:高興

(2009-02-20 07:44:35) 下一個

  賈平凹 一九五二年古曆二月二十一日出生於陝西南部的丹鳳縣棣花村,父親是鄉村教師,母親是農民,文化大革命中,家庭遭受毀滅性摧殘,淪為"可教子女"。一九七二年以偶然的機遇,進入西北大學學習漢語言文學。此後,一直生活在西安,從事文學編輯兼寫作。
  出版的主要作品:《商州初錄》、《浮躁》、《廢都》、《白夜》、《土門》、《高老莊》、《天狗》、《黑氏》、《美穴地》、《五魁》、《妊娠》、《懷念狼》、《病相報告》等,曾獲得全國文學獎三次,及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法國費米那文學獎和法蘭西文學藝術榮譽獎,以英、法、德、俄、日、韓、越等文字翻譯出版了二十種版本。

  一
  名字?
  劉高興。
  身份證上是劉哈娃咋成了劉高興?
  我改名了,現在他們隻叫我劉高興。
  還高興……劉哈娃!
  同誌,你得叫我劉高興。
  劉高興!
  在。
  你知道為啥銬你?
  是因這死鬼嗎?
  交待你的事!
  我不該把五富背了來住火車站。
  知道不該背為啥要背?
  他得回家呀。
  家在哪兒?
  商州的清風鎮。
  我問你!
  就這兒。
  咹?
  西安麽。
  西安?!
  我應該在西安。
  你老實點!
  老實著呀。
  那怎麽是應該?
  真的是應該,同誌,因為……
  這是年月日,在西安火車站廣場東區的柵欄外,警察給我做筆錄。天上一直在刮風,廣場外的那些法桐,銀杏和楸樹葉子悠悠乎乎往下落,到處是紅的黃的,顏色鮮亮。
  我永遠要後悔的不是那瓶太白酒,是白公雞。以清風鎮的講究,人在外邊死了,魂會迷失回故鄉的路,必須要在死屍上縛一隻白公雞。白公雞原本要為五富護魂引道的,但白公雞卻成了禍害。白公雞有兩斤半,最多兩斤半,賣雞的婆娘硬說是三斤,我就生氣了。胡說,啥貨我掂不來!我說:你知道我是幹啥的嗎?我當然沒說出我是幹啥的,這婆娘還隻顧嚷嚷:複稱複稱,可以複稱呀!警察就碎步走了過來。
  警察是要製止爭吵的,但他發現了用繩子捆成的被褥卷兒。這是啥,警棍在戳。石熱鬧的臉一下子像是土布袋摔過一樣,全灰了。這狗日的說什麽不成,偏說是捆了一扇豬肉。警察說:豬肉?用被褥裹豬肉?!警棍還在戳,被褥卷兒就綻了一角,石熱鬧一丟酒瓶子撒腿便跑。這孬種,暴露了真相。警察立即像老虎一樣撲倒了我,把我的一隻手銬在了旗杆上。
  能不能銬左手?我給警察笑,因為右臂在挖地溝時拉傷過肌腱。這回是警棍戳著了我的襠,男人的襠一戳就麻了,他說:嚴肅點!我嚴肅了。
  我的眼睛發黏,好像一下子生出許多眼屎,看東西都有些模糊。但我沒有驚慌失措。要穩住。警察的鋼筆似乎下水不利,不停地甩,那額頭上的一片小疙瘩就全紅了。我伸了腳去踩飄過來的法桐葉子,沒有踩著。小夥子生這麽多的青春痘我從來沒見過,一定是未婚,沒騸過的羊衝得很!
  哢嚓,有人在拍照了。
  我最討厭的是那個記者,裝嫩呀,三十多了還梳個齊劉海兒!她拍照的時候我根本沒注意。等攏了攏頭發,把衣領扯平,還擺了個側麵讓她再照。但第二天的報紙上刊登出來的,仍然是我半拱著腰在接受筆錄的樣子,而我的麵前是一個用繩子捆紮的印花被卷兒,五富的腳沒有裹嚴,露出那隻塞著棉花的黃膠鞋。把它的,這張照片和身份證上的照片一樣麽!身份證上的照片要求正麵照,要照出耳朵,沒有誰照出來不像個罪犯的,可我的鼻子高,嘴角有棱,她偏不側著照,這×女子!
  那不是我,不是,絕對不是。
  五富的屍體在運往殯儀館後,我被釋放了。但我必須要在火車站廣場上等候五富的老婆趕來處理五富的後事,而廣場上許多人是看過了報紙,指著我說:瞧,背屍要坐火車的就是他!他們叫著劉哈娃,我不理睬。再叫:商州炒麵客!我們商州地區苦焦,春季裏青黃不接了主要吃柿子拌稻皮子的那種炒麵。叫我們是炒麵客那是作踐我們哩,我當然更是不理睬。我是要想想問題了,於是我想:五富的屍體被運往殯儀館了,五富的魂肯定還在這廣場上,在廣場的那一排路燈杆上呢,還是在那一輛推過來的裝滿了燒雞、熟鴨蛋、麵包和礦泉水瓶的叫賣貨車上?我在那個時候腰又發酸發困,手便撐在了後腰上,就再想:汽車的好與壞在於發動機而不在乎外型吧?腎是不是人的根本呢?我這一身皮肉是清風鎮的,是劉哈娃,可我一隻腎早賣給了西安,那我當然要算是西安人。是西安人!我很得意自己的想法了,因此有了那麽一點兒的孤,也有了那麽一點兒的傲,挺直了脖子,大方地踱步子,一步一個聲響。那聲響在示威:我不是劉哈娃,我也不是商州炒麵客,我是西安的劉高興,劉——高——興!
  孟夷純在初次見我的那天,她說:劉高興,你不像個農民。我當時說:是嗎,羊肉怎麽會沒有膻味呢?孟夷純說,她在城裏見的人多了,有些人與其說是官員,是企業家,是教授,不如說他們才是農民。孟夷純的話其實說到了我心上,我一直認為我和周圍人不一樣,起碼和五富不一樣。這話我不會說出口的,但我的確貴氣哩。
  我可以舉例說明呀:一、我精於心算。在我小小的時候,加減乘除從不打草稿,你一報數字,三位數四位數都行,我就能得出答案。我當然有一套算法,但我不告訴人。二、我曾經餓著肚子,跑三十裏路去縣城看一場戲。三、我身上的衣服舊是舊,可從來都是幹淨的。我沒有熨鬥,在茶缸裏倒上開水在褲子上熨,能熨出棱兒來。四、我會吹簫,清風鎮上拉二胡的人不少,吹簫的就我一人。五、我有了苦不對人說,愁到過不去時開自己玩笑,一笑了之。六、我反感怨恨詛咒,天你恨嗎,你父母也恨嗎,何必呀!來買腎的那人說腎是給西安的一個大老板用的,得檢查我有沒有別的病,查就查吧,隻查出我有痔瘡,還嫌我身體發福,說了句:形散神不散。這讓我生氣,生氣過了也就不生氣了,臨走我給他在清風鎮收買了一籃子柴雞蛋。七、我生就的嘴角上翹,所以我快樂。四年前王媽給我說媒,我吹了三天三夜簫,王媽說你必須蓋新房,我去賣血,賣了三次血,得知大王溝人賣血患上了乙型肝炎,我就不賣血了才賣的腎。賣腎的錢把新房蓋起來了,那女的卻嫁了別人。嫁別人就嫁別人吧,我依然吹了三天三夜的簫,還特意買了一雙女式高跟尖頭皮鞋,我說:你那個大腳骨,我的老婆是穿高跟尖頭皮鞋的!
  能穿高跟尖頭皮鞋的當然是西安的女人。
  我說不來我為什麽就對西安有那麽多的向往!自我的腎移植到西安後,我幾次夢裏見到了西安的城牆和城洞門扇上碗口大的泡釘,也夢見過有著金頂的鍾樓,夢見我就坐在城牆外一棵彎脖子鬆下的白石頭上。當我後來到了西安,城牆城門和鍾樓與我夢中的情景一模一樣,城牆外真的有一棵彎脖子鬆,鬆下有塊白石頭。這就讓我想到一個問題:我為什麽力氣總不夠,五富能背一百五十斤柴草蹚齊腰深的河,我卻不行?五富一次可以吃十斤熟紅苕,我吃了三斤胃裏就吐酸水?五富那麽憨笨的能早早娶了老婆生了娃,我竟然一直光棍?這是什麽道理呢?!因為我活該要做西安人!

  二
  我真的就成了西安人。如果人生的光景是分節過的,清風鎮的一節,那是一堆亂七八糟的麥草,風一吹就散了,新的一節那就是城市生活。
  那麽,還是說五富吧。什麽都擱下,都算了,五富最醜,也最俗,我卻是擱不下,算不了。在火車站的廣場,以及後來又到了派出所,我反複說過,我這一生注定要和五富有關係的,這或許是前世的孽債,不是他曾經欠了我,就是我曾經欠了他。
  五富大我五歲。一般的情況下我應該跟著他浪的,但事實是他一直是我的尾巴。韓大寶說我之所以和五富好是為了五富年輕的老婆,這是在侮辱我。我看得上她嗎?那麽大的奶,屁股又像個篩籮。韋達就曾經驚奇我的審美,說農民都是原始愛情觀,就是喜歡豐乳豐臀的女人,能生孩子。好麽,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我壓根兒不是農民麽!五富的老婆果然生了三個男孩,三個男孩像三個土匪,又都能吃能喝。五富就苦了,為全家人的吃喝熬煎。清風鎮就那麽點耕地,九十年代後修鐵路呀修高速路呀,耕地麵積日益減少,差不多的勞力都出去打工,但五富笨,沒人願意帶他,我就把他承攜了。我們去縣城周圍給人家蓋房,拱墓,打胡基,壘灶台,掙不了幾個錢又回來了。回來了又得出去,就這樣反反複複了幾年。而讓我感動的是,每次回來,我說五富你回去了和老婆幹受活的事呀,我卻光×打得炕沿響,這不公平。五富說那咋辦?我說起碼今晚上你也不能回去。五富就真的不回去,在我家陪我喝酒。
  對於我賣腎的事,清風鎮人都不知道,但五富清楚。這事你要爛在肚裏,聽見了嗎,五富!五富給我表忠心,他說:文化大革命中我是紅小兵,我把毛主席像章別在胸肉上的,我也給你別。他果然拿了別針就在胸肉上別,血流了一片,我雖然把別針奪了,他的胸肉上以後就留下了第二個疤。
  韓大寶是第一個離開清風鎮到西安的。最初聽說他混得一般,後來又傳出他已經非常的有錢了。韓大寶就是一塊酵子,把清風鎮的麵團給發了,許多人都去投奔他。我鼓動五富:咱也去吧。五富說:在咱縣上打工,見到的人吃穿和咱差不多,倒不覺得別扭,如果到西安,咱明顯和人家不一樣,這心就怯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五富這個怯,西安人三頭六臂啦,是老虎吃人啦,沒出息!我一氣不理了五富,坐在縣城的街道沿上吃煙。一隻狗叼了根骨頭在旁邊啃,骨頭上一絲肉都沒有了,它還在啃,啃了半天了。我一腳把狗踢開,揀起骨頭扔到了對麵的屋頂上。五富疑惑地看我,說咱真的能去,去了能不能回來?我說混得好了當然不回了。他吃驚地叫起來:你才蓋了兩間新房呀!我說:兩間房算啥呀,如果兩間房把我拴在清風鎮,那兩間房是棺材呀?!我這麽說著,也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了去西安已經是板上釘釘了,或者說,腎在西安呼喚我,我必須去西安!五富卻說你要真不回來了,那兩間房一定讓給我。我真是火了,我說:我還有這一雙鞋,要不要?脫下鞋扇他的頭。
  你扇他,他還給你笑,這就是五富。起來,給我要碗麵湯去!我們是帶著幹饃去麵館裏要麵湯泡著吃的,不買麵條卻要喝麵湯,店老板肯定是不給的,五富拿了個淨碗去了。我說:拿別人吃過飯的碗!拿別人吃過飯的碗老板就以為我們是吃了麵條的,五富他想不到這點,這個豬腦子!
  我也曾經問過五富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人被人救過命,後來又救過別人的命,如果要讓救過他命的人和他救過命的人必須死一個,死的應該是誰?五富回答不上來,問:是誰?我說:救過的人不應該死吧。他說:為啥?我歎了一口氣,不願意給他解釋,用簫敲他的腦門:給我捏捏脖子!他立即替我捏脖子,五富會捏脖子,捏得不輕不重,又在穴位上。
  我是沒有救過五富的命,但我實在卻也需要五富。這需要不僅是五富能言聽計從,我更需要的是花很多精力甚至錢財來關照這個蠢笨的人。
  五富,你得走,跟我走。

  三
  二零零零年三月十日,記著這一天,我和五富來到了西安。
  五富一下火車就緊張了。他的嘴張著,肌肉僵硬,天還有點涼,但汗出了一層又出一層。奇怪的是我們都穿了我們最好的衣服,現在卻顯得那樣地破舊和灰暗。而且手黝黑,手怎麽一下子就黝黑了呢?五富一直扯著我的衣襟,前腳總是磕碰了我的腳後跟,我讓他不要扯我的衣襟,不扯我的衣襟又怕他走丟。沒事的,五富,你到我前邊走,我說咋走你咋走。樓是一幢一幢高低胖瘦往空中戳著,路上架路,曲裏拐彎,在人和車攪和得像螞蟻窩一樣的鬧市裏,我是能分辨出方向的,雖然沒有太陽卻知道哪兒是東哪兒是西。我得輕鬆一下,我說:五富,我問你,一頭牛……我話沒說完,五富說:牛?哪兒有牛?!我恨他,我說:一頭牛,牛頭朝東,尾巴朝哪兒?五富說:朝西。我說:錯!朝下。五富想了想,是朝下,說:哈娃你能!我當然能。我就提示他不要夾著胳膊走,怎麽舒服怎麽甩,不要腳抬得過高,抬腳過高別人就看出你是從山區來的,還有,把牙縫裏的饃屑剔淨!但是,五富就嚷嚷著他要尿呀,而且緊天火炮的,臉憋成紫黑。找到了廁所,我才知道他的內褲上縫了個口袋,口袋裏裝了五十元錢。他讓我用身子擋住他,以免被別人發現了他裝錢的口袋就在內褲上,他說:城裏賊多,抬蹄割掌!
  我們是在城南的池頭村裏尋找韓大寶,因為尋著韓大寶才可能在西安落腳。進村口的時候,有孝子在路邊燒紙,天空裏可能有鬼,我們懷疑鬼在日弄我們,在村裏轉來轉去打聽不出韓大寶到底住在哪兒。池頭村原本也是農村,城市不斷擴張後它成了城中村,村人雖然還是農村戶籍,卻家家把賣地錢修建了房子出租。這些房子被蓋成三層四層,甚至還有六層。牆裏都沒有鋼筋,一律的水泥板和磚頭往上壘,巷道就狹窄幽深。五富說:這樓坍得下來?我往上望,半空的電線像蜘蛛網,天就成了篩子。我說:危險。五富說:坍下來就好了,都是農民,他們就能蓋這麽多房出租?!我踢他一腳,讓他快把那臭嘴閉上。
  終於在一棟樓裏找著韓大寶了,韓大寶確實不是以前的韓大寶,他留個寸頭,穿著皮鞋。對於我們的到來他非常吃驚,但也很熱情,問喝酒不,從床下提出了一捆葡萄酒,卻怎麽也打不開軟木塞,就罵:真討厭,送人酒不送個啟子?!我知道他在顯擺,我隻是笑。喝茶呀,喝茶。他又招呼我們喝茶,然後就不停地打手機,似乎不是有人請他去吃飯,就是有人求他安置個什麽活兒。說:哈,我這兒成清風鎮駐西安辦事處啦!我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麽。我當然是恭維他,他卻說:皇帝養一國人哩,我這算啥?我真想吐一口唾沫,但我又把唾沫咽了。
  韓大寶詢問我們將要在西安幹啥。我說老虎吃天沒處下爪麽,你幹啥我們在你手下混個嘴。五富就插了話:你吃肉,我們喝湯!韓大寶就說讓我們去拾破爛。
  拾破爛?我怎麽也沒想到,我來西安就是來拾破爛?!
  韓大寶說:我就是拾破爛的。
  得了吧,韓大寶,哄誰去!拾破爛能拾出你這副模樣?
  但韓大寶確實是拾破爛的。
  韓大寶告訴我們,西安水深得很,深得如海,你一來就暈了。五富說真是暈了。韓大寶說,誰都想來賺錢呀,能賺的滿地的瓦片子都是人民幣,賺不來的你把瓦片子叫幣它還是瓦片子。五富說這我懂。韓大寶說,清風鎮人來這裏憑啥哩,一沒技術,二沒資金,你賣×呀?!五富說你咋說這話?我就訓五富,嫌他的話多。韓大寶哈哈地笑,拍我的肩膀:你來找我是找對了,要先站住腳最好的門路就是拾破爛,這門路一般人我還不告訴他。五富耷拉的眼睛又睜大了,韓大寶不讓他說話,按他坐在他坐過的椅子上。椅麵是皮子做的,一坐一個軟坑,韓大寶開始給我們講課,講的是拾破爛的大千世界。
  可以說,現在的我是長知識了,原來拾破爛已經形成西安城裏的一個階層了。這個階層人員複雜,但都是各地來的農民,分散住在東西南北的城鄉結合部,雖無嚴密組織卻有成套行規,形成了各自的地盤和地盤上的五等人事。
  初來乍到的那是第五等,五等人可憐,隻能提著蛇皮袋子和一把鐵鉤,沿街翻垃圾桶,或者到郊外的垃圾場去扒拉。他們是孤魂野鬼,餓是肯定餓的,餓不死就不錯了。第四等麽,那就入道了。這需要介紹和安置,可以拉個架子車或蹬個三輪車走街過巷。遇見什麽收買什麽,一天能賺十五元,運氣好賺到二十元。但轉悠的區域是固定的,蝗蟲不能吃過界。第三等便是分包了一個居民小區,不辛苦跑街了。如果你眼活嘴乖,誰家買了煤買了家具,能主動去幫人家扛上樓,人家的破爛交給你了,甚至還不要錢。這等人每日賺的雖也是二十元左右,但收入往往固定,還能意外收買到好東西,比如舊的電視機、收音機、沙發、床架,還有半舊的衣服。第二等就耍大了,負責一個大區域,能安置第五等第四等人,第五等第四等人定期得進貢。又可承包一些大的城中村。城中村租住人口多,做各種生意的都有,隻要每年給村長賄賂兩萬元,他就是這地盤上的破爛王了。韓大寶就混到了這個份上,但韓大寶還在奮鬥著,他也有希望當上第一等人。第一等麽,西安城裏總共四人,城北是一個姓王的,城西是一個姓陸的,城南的姓劉,城東的姓李。這個行裏都知道他們的姓,名字卻是一樣:大拿。大拿們西裝革履,文質彬彬,按時來收取一級一級交納的行業費時,態度十分和藹可親,可一旦誰不服從,未能交納費用,那立即就被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毆打和轟趕。當然,大拿們有大拿的責任,出了什麽問題,如公安來檢查,街上潑皮們來敲詐,隻要層層報告上去,他們會給你擺平。
  啊哈,我對韓大寶是佩服了。他銀盆大臉呀,一顆一顆麻子都放著光彩。在韓大寶去上廁所的時候,我說:瞧著了吧,五富,人家虎背熊腰,腳步都那麽沉!五富說:這麻子,清風鎮的莊稼就數他家的地裏長得不好……五富他不懂得用碟子去盛水怎麽也不如碗,可碟子就是裝大菜的。我讓五富給韓大寶買一包紙煙去,五富遲疑了半天問買啥紙煙?我說:“好貓”牌。五富說:恁貴?我說:要貴!
  這包紙煙放在了韓大寶麵前,韓大寶沒有表示不屑也沒有絲毫驚喜。他換上了另一雙皮鞋,用床單角蹭了蹭,領著我們在村東頭的巷裏租下房子。這是一條最窄狹也最避背的巷子,朝北第三座的樓房看得出來是主人要蓋數層高的,不知什麽原因隻蓋到一層又停工了。一層已住了兩戶拾破爛的,而樓上僅用磚頭搭建了兩間簡易屋,我和五富就一人一間。條件差是差,便宜呀,好的是樓前有一棵槐,樹冠極大,蔭了樓的場院,也將我們簡易屋全遮住了。韓大寶又領我們去租賃了兩輛架子車,也僅僅隻剩下兩輛,其中一輛是沒輪胎的,鐵軲轆上裹著破膠皮。這輛破車當然歸五富,他的力氣比我大。再是,我們去一個老頭兒的小攤上買稱,我這時才知道拾破爛的稱都是假稱,一斤的東西隻能稱出八兩。最後,韓大寶帶我們進城了,一路叮嚀著看路邊的標誌性建築,尤其在拐彎的地方有一家什麽店鋪,掛什麽牌子。就到了興隆街。
  興隆街的名字很吉祥。

  四
  興隆街有人在栽樹,挖了一個方坑,坑邊放著一棵碗口粗的樹,枝葉都被鋸了,隻留著手臂一樣的骨幹,我的心噔地跳了一下。以前我做過坐在城外彎脖鬆下一塊白石頭上的夢,醒來就想,我會也是一棵樹長在城裏的。我就是這棵樹嗎?
  我說:五富,你瞧那是啥樹?
  五富說:紫槐。
  我說:好。
  五富說:好?
  我說:以後你得護著這樹。
  五富莫名其妙,憨相又出來了,張著嘴。
  我說:嘴!
  他把嘴閉上了。
  興隆街是在西安的東南角,歸於我和五富的是十道長巷。巧的是就在我們來西安的前三天,這一帶拾破爛的那個老頭過馬路時被車撞死了。這是韓大寶告訴我的,他說我的命硬,活該那老頭要給我們騰地盤。我買了一瓶酒灑在馬路上,奠祭著可憐的亡靈,祈求他不要怨恨我和五富。五富不明白我為啥把酒灑在路上,說怪可惜的,我不明說,怕他從此心裏有了陰影,因為他過馬路總是猶豫不決,而一旦車輛全沒了,又跑得像狼在攆。這是沒辦法的事,他天生沒有城裏人的氣質,比如北瓜在清風鎮叫北瓜,可西安人都叫北瓜是南瓜,韓大寶在池頭村時就給他講過了,到了興隆街見到了南瓜他還是說:瞧,城裏的北瓜多大!
  韓大寶把我們帶到了興隆街後他就走了,至於怎麽個拾破爛,韓大寶沒有教我們,五富倒嚷嚷著肚子饑了。五富的肚子裏似乎有個掏食蟲,他總是害饑!到拐彎處一間山西人開的削麵館裏,我要了四碗麵,五富說要五碗,我也就強調:都來肉稍子!五富蹴在凳子上,他的那雙鞋前邊破了洞,鞋麵肮髒不堪,三隻蒼蠅就落在上麵洗臉。我說:五富!示意他坐下來。五富沒理會,喊叫著辣子罐裏怎麽沒辣子了:老板,油潑辣子!嘴唇地咂著響。我又說:五富,五富!意思要他聲低些。五富又喊叫蒜呢,沒蒜了,來一疙瘩蒜呀!我放下碗,不吃了,氣得瞪他,他隻顧往嘴裏扒拉,舌頭都攪不過了還喊叫來兩碗麵湯!飯館裏的人都側目而視,我悄聲說:你一輩子沒吃過飯呀?!他抬頭來卻關心地給我說:吃呀,哈娃,飯香著哩!
  店老板並沒有把麵湯端上來。五富就隻有喝桌上的招待茶,喝一大口,咕嘟咕嘟在嘴裏倒騰著響,不停地響,似乎在漱口,要把牙齒間的飯渣全漱淨的。老板以為五富要把漱口水往地上吐呀,吆喝著服務生把痰盂拿來,五富卻臉上的肌肉一收縮,嗝兒,把茶水咽了。
  出了飯館,我那個笑啊!
  五富問:你咋啦?
  我說:你給我記住,以後在什麽地方吃飯都不要蹴在凳子上,不要咂嘴,不要聲那麽高地說香,不要把茶水在口裏涮,涮了就不要咽!
  我嚴肅地教訓著五富,五富一下子蔫了,他說:我剛才丟人啦?
  當然是丟人啦。經我教訓後五富又一下子不知所措,他說這麽多的規矩呀,那咋自在?他說:我想菊蛾了。
  菊蛾是他老婆,他坐在路邊的石墩上,臉能刮下霜來。
  我怎麽就帶了這麽一個窩囊廢呢?我想說你才來就想回呀,你回吧,可他連西安城都尋不著出去的路呢,我可憐了他,而且,沒有我,還會有第二個肯承攜他的人嗎?我把他從石墩上提起來,五富,你看著我!
  看著我,看著我!
  五富的眼睛灰濁呆滯,像死魚眼,不到十秒鍾,目光就斜了。
  看著我,看著!
  我說:你敢看著我,你就能麵對西安城了!別苦個臉,你的臉苦著實在難看!我要給我起名了,你知道我要給我起個什麽名字嗎?
  重起名字?五富的眼睛睜大了:起啥名字?
  高興。
  高興?
  是叫高興,劉高興!以後不準再叫劉哈娃,叫劉哈娃我不回答。我的名字叫劉高興!
  我覺得我的名字起得好。我怎麽就起了這麽好的名字啊!我因此建議五富也起個新名,五富卻說名字麽還不就是個名字,叫個豬娃就是豬啦,我叫五富富了什麽?!我告訴五富,你的名字聽起來是無富,所以你才沒富起來,名字是非常重要的,剛才到興隆街我覺得街名吉祥才突然想到,美國德國英國法國多好的名字,自然它們都是些強國。柬埔寨,尼泊爾,緬甸,不是寨子就是泥呀草甸的,那能強大嗎?還有,大東西名字都大,小東西名字都小,蚊子叫小咬,虎才叫老虎。五富說:鼠大嗎,咋也叫老鼠?哈,虧他能說出這種話!我說:五富你活泛了麽,就憑這句話你在西安能站住腳的!我就繼續給五富講寫名字猶如寫符,念名字猶如念咒,我在清風鎮叫劉哈娃,能不是個農民嗎,能會娶上老婆嗎?能快活嗎?我早就想改名字了,清風鎮人不認同,現在到了西安,另一片子天地了,我要高興,我就是劉高興,越叫我高興我就越能高興,你懂不?
  五富不懂,也不願改名,他還要叫五富。

  五
  自從改了名,高興的事也真的很多。開頭的幾天,我們每天拾破爛能收入十五元,至後就可以升到十七十八元,我竟然還連續著突破了二十元。這讓池頭村那條巷道的同行都不肯相信,五富說:誰哄你是豬!更讓我也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常常心想事成,比如我們得自己做飯,正要去買個鍋的,偏巧拾破爛時就收到了一個鐵鍋,雖然鍋耳壞了一個,但不漏,做出飯正好夠我和五富吃。還有,五富嘟囔燒飯用煤太費了,我就想到了盤土灶燒柴火。西安人沒有燒柴火的,而拾柴火那太容易了,隻要每天從興隆街回來,隨便在池頭村轉轉,便可拾到許多木條子和幹樹枝。五富的鞋太破太髒了,我說幾時給你收一雙半新不舊的,第二天果然就收到了,是膠底的。
  日子安頓得十分順當。五富就喜歡從興隆街回來後忙活做飯,他能一次蒸幾十個饃,放在木橛上吊著的籃子裏,能熬包穀糝,熬得不稀不稠,用筷子一蘸吊線兒。然後買一棵蘿卜,用鹽醃蘿卜絲兒。他知道我最愛吃豆腐乳,專門給我買了一小碟。我們吃飯的時候就坐在樓台上,一口蘿卜絲兒一口饃,再喝一陣稀飯。吃畢了,五富左腿架在右腿上一會兒,放個屁,又右腿架在左腿上一會兒,說:嗯,哈娃,好日子!
  我說:你叫我啥?
  五富說:噢,高興!清風鎮沒幾個人像咱這日子哩!
  我說,你收拾鍋碗吧,我吹吹簫。我心情一好就喜歡吹簫。
  吹簫的時候常常有鳥就飛到槐樹上,我說這是吹簫引鳳,五富說那不是鳳是灰灰雀。五富沒文化,不曉得比喻和想象,我認為是鳳就是鳳,我還把樹冠叫雲,是綠雲。
  綠雲裏住著蚊蟲和蒼蠅,它們總會在尿,滴下小小的水點來。我吹著吹著,尿水卻滴得稠了,竟然淅淅瀝瀝,才明白下起小雨了。
  五富在刮鍋,他總是不讓剩飯,剩下飯就一定再吃下去,說:啥都敢糟蹋,不敢糟蹋飯。我說:你都吃飽了還吃就不是糟蹋?他不吭聲了,卻問:今日是幾號了?
  我說:我又不是女人。
  女人有月經,準時知道日子,我們糊糊塗塗的隻曉得天明上街,天黑回來吃飯睡覺。我想著,要拾回來一個日曆。
  我說:天上丟雨星了,今日該歇下了。
  五富說:毛毛雨就不上街啦?
  這回他嗆了我,嗆了卻給我個笑。把豆腐乳切開一小塊,用油紙包了,塞在我的懷裏。
  池頭村到興隆街有十五裏地,我們已經不步行了,因為有了一輛自行車。這輛自行車是一家單位的門衛二十元賣給我們的,除了鈴不響,渾身都響。兩人合騎著十多分鍾就可以到興隆街北邊的廢品收購站。我車技好,能雙手撒把,但五富太重,我馱不動他。五富馱上我了,總是一見前邊人多,就嚷:下,下,快下!所以我現在從後座往下跳的動作十分敏捷。
  收購站是一個河南人的女婿開的,人瘦得像個猴子。人瘦成那個樣兒竟然還能開辦個收購站,這讓五富十分嫉恨。喝酒呀不?瘦猴遲早見我們了就從懷裏掏出個小扁壺抿一口,問我們喝不喝。我們不喝,也懶得理他,天上沒了半點雨意,也無一點風絲。
  我說:五富,那是啥?
  其實是院牆瓦棱上的一撮草,清風鎮把這種草叫:風不浪當。
  瘦猴說:夜裏去嫖娼了嗎,大清早的人就蔫了?
  五富說:劉高興神經衰弱。
  我的確神經衰弱。把它的,誰都可以神經衰弱,我是沒資格神經衰弱的,可偏偏就是睡不好。五富隻要一沾上枕頭就睡得不蘇醒,我說他是豬變的,而我夜夜都聽見什麽鳥兒在槐樹上噗嗤嗤拉稀,或者有簸箕蟲在牆角爬,尤其村中前麵的街道夜市聲,轟轟嗡嗡,你永遠分辨不出人都在說什麽,但雜音卻像身上有了麥芒一樣使你煩躁。我也企圖換個思維,不怨恨,去欣賞,而欣賞欣賞著又胡思亂想,腦海裏一會兒是這樣的畫麵,一會兒是那樣的畫麵,琢磨了:畫麵裏怎麽總沒有色彩?
  瘦猴說:喲,身子骨貴哇!
  身子骨就是貴,怎麽著?你以為拾破爛的就哪兒都能睡嗎?我掏出一根紙煙來吸,並不讓他,太陽下的煙影照在地上是黃的。我敢說,這個世上那麽多吃紙煙的人,能注意到煙影是黃的恐怕就我一人。
  瘦猴是欺軟怕硬的東西,他就指使五富了。喂,給我把這壺灌滿!
  五富磨蹭著,最後還是拿了小扁壺去了巷頭那個酒館。
  買回了酒,我們把自行車交給了瘦猴看管,再拉起前一天傍晚存放在收購站的架子車上街。五富開始大罵瘦猴,說他打聽過了,這瘦猴當年也是拾破爛的,可做起了收購站老板卻勒刻起拾破爛的了!我說賤人麽。五富說人家有錢的很了。我說賤人不在錢多少,以後不得罪他也別討好他,他再讓買煙灌酒就裝癡賣傻。五富卻悄聲說他其實隻買了二兩酒,在水管子那兒兌了一半水。
  興隆街的轄區是一條大街和大街東西各十道長巷。我負責北邊的東西五條巷,五富負責南邊的東西五條巷。每天在這塊地盤上轉悠,五富說這是磨道裏的驢,磨道不遠,走的路卻多。他每天幾十遍地轉悠,腿腳都腫了,收獲總是沒有我多,就抱怨城裏人比鄉下人還會過日子,怎麽破了舊了的東西就舍不得扔?這是啥話呀,做刀子的總不能盼著到處都殺人,治精神病的總不能盼著人人都是瘋子吧?
  我說:拾破爛不在乎你跑得勤,吆喝聲大,得有個運氣。
  拾破爛還有個運氣?五富揉他的腳,腳脖是粗了許多,用指頭一按一個坑兒。他說:怎麽個有運氣?
  說心態好才可能來運氣,這道理五富解不開。這麽說吧,我腸胃不好,又失眠得厲害,但我並沒有病倒,是我時不時就感謝身體的各個器官。比如腎,隻剩下一顆腎了,我就感謝剩下的腎承擔了另一個腎的工作,它也是很愛聽鼓勵的話的,它就積極工作,我現在腰並不疼麽。我就感謝過這興隆街,興隆街供我吃供我呀,如果將來我真弄出個大名堂,這裏就是我的革命聖地,我要在街口修一個摩天大樓的!每每我一到了我的東西五條街巷,我是要整整衣,擦擦眼角,然後給兩邊的樓房和路邊所有的樹木鞠個躬。啊哈,早晨的霞光使巷道北的樓房鮮亮彤紅,每一扇玻璃窗上都有了一個小小的太陽!樹上總有一群麻雀,雞蛋那麽大的,看見了我七嘴八舌地嚷:高興高興高興!劉高興的名字最早就是這些麻雀叫的。也怪得很,我就每天這樣上班,走的路其實也不多,但總能碰上讓我拾的破爛。
  西七道巷的茶館門口,坐著一個老頭,麵前放著一個裝著涼茶的大玻璃瓶子,從來不見喝,總在打盹。他是專門收取馬路邊的停車費的,你以為他打盹而停了車要走,他立即就提著大玻璃瓶子過來收費了。停車費是三元錢,好多人隻給他一元錢而不要費票,他不行,和人家吵,人家給了三元錢生氣了不要費票,不要也得給你,他把票撕下來就扔在地上。老頭對我卻好,我一經過,他就叫我去喝水,說:小夥長得好!我說:我可把你話當真的噢!他說:你一個拾破爛的咋遲早見著都喜眉笑臉的?我說:我名字叫劉高興,我得名副其實。老頭也高興了,要送我水瓶,我不要,他把水瓶掛在我的車把上。
  嘿,長途送貨的卡車司機有這樣的大玻璃水瓶,出租車司機有這樣的大玻璃水瓶,我劉高興也有了!
  哎破爛!破爛哎!
  誰在喊叫,胖墩墩的一個女人逆著陽光提著一捆舊報紙跑過來。城裏的女人年輕時都花枝招展,稍上些年紀便虛騰騰像麵包。她翻動我的稱杆,說:破爛,都說現在的小販稱不準,你這稱準不準?
  我沒有應她,點了一根紙煙吸。
  她說:你吸什麽紙煙,這麽嗆的!
  我吸紙煙有個特點,吸進口從來不下咽,在喉嚨口兜一圈就吐出來了,五富吸旱煙卷是猛吸進肚然後再從鼻子慢慢噴出來,所以他老咳嗽,我不咳嗽,也沒痰。
  我提了稱稱舊報紙,她伸過頭來看準星。稱杆是平的,她把稱錘往出挪,稱杆子成了老牛喝水。行噢,算二十二斤,一斤一元,二十二斤是二十二元,我把二十二元要遞給她。她說不對,別人是一斤一元三角,你怎麽是一斤一元?一斤一元三角,二十二斤是二十八元六角,四舍五入,二十九元呀,我開雜貨鋪的,你騙不了我。
  什麽是小市民,這就是小市民。這麽大的城怎麽就有這麽小的市民,她經見得多,又開雜貨鋪在一分一厘上摳掐慣了。
  她說:你這破爛,問你話哩?!
  問的屁話!我放下舊報紙,不收了,拾破爛的怎麽就成了破爛?拉起架子車就走,她如何在後邊喊,我沒停。
  走過巷道第一個丁字路口,我噗嗤倒笑了,何必計較呢,遇人輕我,必定是我沒有可重之處麽,當然我不可能一輩子隻拾破爛,可世上有多少人能慧眼識珠呢?
  我想去看看興隆街新栽的那棵紫槐,悠然地拉著架子車,不緊不慢,蠻有節奏。有節奏了,拉著架子車就不累,而且能欣賞街巷兩旁商店門頭。商店的門頭一個比一個洋氣,所謂洋氣就是有洋人的氣息吧。我也覺得門匾上寫著洋文了好看,櫥窗裏擺著的洋酒瓶比白酒瓶子好看,貼著的那些廣告裏洋女人也好看。但是,我很快就發現了幾個門匾上和擺在門的貨價牌上的字寫錯了,比如雞蛋的蛋怎麽能寫成旦?
  喂,出來,出來!我招呼著店裏的人出來。
  我說:這個字錯了!
  店裏人看著我,不以為然。我說是錯了,拿了樹棍在地上寫正確的蛋字,他說走吧走吧,拾你的破爛去!
  走當然走,但我又寫了一個蛋字。

  六
  西安到底有多少拾破爛的,韓大寶沒有告訴過我。而一張報紙,也就是去買烤紅薯,那個小販包紅薯的一張報紙上,有一條消息說每天數百輛車從城裏往城外拉送垃圾。這消息讓我震驚也讓我興奮。收獲得麥子越多,麥草也越多,城市繁榮,垃圾也豐富嘛!那麽,有了垃圾,我們就能存活下去,垃圾越來越多,我們生活的質量就會提高。
  我們是垃圾的派生物。不,應該是城市需要了我們!試想想,如果沒有那些環衛工和我們,西安將會是個什麽呢?
  這問題似乎沒人考慮過,我沒拾破爛前我也不考慮,其實,世上有許多事都被疏忽了,每個人都在呼吸,不呼吸人就死了,可誰在平時留意過自己每時每刻進行著一呼一吸呢,好像從來就沒呼吸。
  我覺得這張報紙讓我有了一份莊嚴,就把報紙揣在了懷裏,而且想貼在五道巷賓館門前的報欄去。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賓館就奇怪了這個賓館的造型,它非常的高,呈六角棱狀。鄉下人初次進城都喜歡城裏的高樓,要一層一層數,我也不例外,但我數樓數出了癮也數出了水平和好處。在我第三次站在這個賓館前,驀然醒悟樓之所以是六棱,而正麵的棱正對著對麵而來的馬路這是為了避煞氣的風水,這時候樓前的報欄前有四個老頭在讀報,讀完了,你給我揉脖子我給你揉脖子,歎息著頸椎病坑苦了他們。我也就告訴了“數樓”:雙肩使勁往後擠,脖子盡力往上拔,從樓底往樓頂數層,再從樓頂往樓底數層。數,再數。脖子舒服了吧?老頭們當然興趣了這數樓的療法,說:這不是讓我們成鄉下人嗎?嘿嘿,人活過五十歲了是不分美醜的,活過六十歲了是不分男女的,得了頸椎病還分什麽城裏人鄉下人?!
  現在,我在賓館樓前並沒有見到那四個老頭了,是他們等一會才出來嗎,極迅速地將那張舊報貼在了報欄上,然後拉架子車到了一旁,坐下來吃我的豆腐乳。
  我的懷裏一直要裝著豆腐乳,用油紙包著,旁邊放一根牙簽,沒事了就掏出來品嚐。這派頭是我的獨創,它受啟發於收購站瘦猴的小酒壺。瞧呀,用牙簽戳一點兒放在嘴裏,豆腐乳不要沾牙,就放在舌尖上,然後嘴和鼻子皺皺,把牙簽輕輕抽出,那個享受呀,真是誰吃過誰知道!五富說那能頂饑頂渴嗎,連糞尿都不攢的。嗨,狗啃骨頭有多少肉,為的就是咂個味呀!這比喻有些不好。該怎麽說呢,人總是有個精神滿足的,品嚐豆腐乳和聽音樂一樣呀……可憐的五富他不懂音樂。
  我品嚐豆腐乳的時候,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但路上竟然一時沒人,我就往樓上望去,十層,十一層,十三層……十五層上有人竟拿一個小鏡子,太陽從鏡子上反射下來一塊白光在我身上亂跳,像是白蝴蝶。那是一個姑娘,她在給我笑。
  她給我笑啥的?
  西安城裏的美女很多,尤其當你正走的時候,突然從某酒店出來了三四個,都是一米七以上的個頭,都是瘦臉蜂腰長腿,都是鮮亮的衣著,橫著一排兒過來,我就被震住了。我雖然心裏不斷地告誡自己:坦然點,坦然!和她們擦身而過,仍緊張得手心出汗,不能看她們的臉,卻看見了一雙雙高跟皮鞋和高跟皮鞋裏精致的腳。她們的腳趾都是二拇趾長。
  我和五富曾經議論過城裏的美女,我對美女的觀點是美女如同那些有成就的政治家、哲學家、藝術家一樣都是天人,他們集中在城裏,所以城裏才這麽好。但五富哼鼻子,他說城裏的女人哪裏有清風鎮的女人好呢?他強調女人要胖,胖奶胖屁股。我說你是吃肉呀,揀肥的?五富說你沒結過婚,喝酒圖個醉,娶老婆圖個睡。胖老婆睡著像鋪了棉花褥子。五富事事都依著我的,唯獨這一點上敢和我爭執,他以為他是結過婚的。算了吧,五富,清風鎮的鎮長整天琢磨啥呢,琢磨著哪一日了能當上縣長,他想過當國家總理嗎?做夢也沒想過!我甚至還要舉例說焦大是不愛林黛玉的,但五富隻讀到小學就輟學了,他肯定不知道《紅樓夢》,對牛彈琴,我就不說了。
  我在輕賤著五富的時候,腦子裏總浮現著一個人,這人是誰,我不知道她的姓名,隻知道她就在興隆街北頭巷裏的那家美容美發店裏。我常常驚歎白天街上那麽多的人晚上怎麽就全沒有了,如中藥櫃屜的高樓房間,從來就沒有誰走錯了門嗎?三五結群的美女震撼了你,你在驚慌失措裏雖然有萬般想象,但她們瞬間就消失了,你隻看見天上有美麗的雲朵,而雲朵是飄動的,你永遠抓不到也記不住。美容美發店的那個,她是固定的,似乎是要把所有美女固定成一個具體的形象就在美容美發店那兒。她高個,瘦瘦的平肩,一雙長腿跳躍著走路,鼻梁上有些雀斑。正是有了這些雀斑,我覺得不是了菩薩,她更真實,使我能生出愛憐之心。
  怎麽一想起這個女人我就文雅了,腦子清晰,思維活躍,像是在中學時寫作文,有了這麽多優美的詞句。
  十五層樓上的姑娘在給我笑。她臉圓圓的,不像美容美發店那女的瘦長。我也回她一個笑,得有禮貌呀。
  姑娘喊:劉高興,劉高興你上來,我這兒有廢煤氣灶!
  她竟然也知道了我的名字?!
  到樓上去當然得進賓館的大廳,門衛卻怎麽也不讓我進。門衛說這是賓館,我說我知道這是賓館,上邊有人喊我去收破爛的。門衛說瞧你那鞋!我鞋好著呀,鞋尖沒有破,鞋後跟也沒有磨成斜坡,隻是上廁所時鞋底沾了些泥,我蹲在那裏用樹棍兒刮鞋底的泥。我說:同誌,讓我進去吧。門衛說:不能進。我說:泥刮淨了還不讓進?門衛說:不能進。我說:不會是嫌我是拾破爛的吧?這回門衛卻逗笑了,他允許了我進去,但必須光了腳進去。
  這讓我很難為情了,因為腳趾甲太長,都怪五富,晚上我讓他去巷對麵那房東家借剪刀剪趾甲,他說誰看你腳呀,就是沒去,使我這陣丟人現眼了。這是我第一回走進了豪華賓館,賓館的旋轉門像攪肉機,我在裏邊被攪轉了三圈才進去。清風鎮馬老四的兒子在縣商業局開車,他說他來西安把車開上立交橋,是直轉了半小時尋不著下橋道口。我的頭雖然在玻璃門上撞了個疙瘩,但終究是進了賓館大廳。大廳的地麵是石板,擦得能照見人影,我的腳踩在上邊,立即有了腳印。走過大廳,上到十五層抱著一台廢煤氣灶再走下來,熱成了王朝馬漢,嚇,大廳地板上的腳印還在。
  就是這腳印,以後的夢裏常常出現,我不是光著腳在西安城裏到處亂跑,就是跑呀跑呀的,才發覺腳上沒有了鞋,急起來,鞋呢,我的鞋呢?而那個上午,除了收到廢煤氣灶,我再沒收到什麽破爛,腦子裏仍在操心著賓館大廳裏的腳印被服務員擦掉了。
  傍晚時分,五富拉著架子車到十道巷找我,他帶給我了一個醬鳳爪,是用塑料紙包著的,說西安人醬的雞爪好吃得很。我說:是鳳爪,不是雞爪。五富說:明明是雞爪麽,偏叫得那麽中聽?我說:到城裏了就說城裏話,是鳳爪!五富說:那就是鳳爪吧,好吃得很,我買了兩隻,我能一頓吃二十隻的,可我還是給你留了一隻。喲,五富有這份心,那我也樂意把我的一份快樂分成兩半,一半給他。
  我說:你到西安後有沒有在什麽地方,比如樹幹上呀,牆壁呀寫過“到此一遊”?
  五富說:沒寫過。
  我說:那你都遊了哪兒?
  五富說:就這興隆街呀。
  和五富說話甭想有趣味,我就講了我的腳印留在賓館大廳的地板上。這是多麽豪華的賓館,我的那些腳印一定會走動的,走遍了大廳的角角落落,又走出了賓館到了每一條大街小巷,甚至到了城牆上,到了鍾樓的金頂上。我這麽說著,眼前盡是腳印,排列有序,如過部隊,五富的手卻搭在了我的額上,說你發燒嗎高興?我生氣地撥開他的手,這是想象你懂不,你也要想象,人境越逼仄你越要想象,想象就如鳥兒有了翅膀一樣能讓你飛起來。
  五富還是弄不懂,但他分明也讓我給煽乎起來了,這就像你跟結巴說話你也結巴,你打哈欠了旁邊人也打哈欠,五富突然憋了一口氣,往後退了幾步,猛然間向一麵刷得粉白的牆跑去,到了牆前,一腳蹬上了一個腳印。天呐,他竟然能蹬得那麽高,離地有一米五,鞋印清晰,四邊還濺著泥點,就像噴上去的漆一樣。
  五富說:我也留一個腳印!
  西安正開展創文明衛生城市活動,汙染了粉刷過的白牆,市容隊的人看見了肯定要罰款的。但我沒有批評五富,趕緊四下裏看看,幸好沒人,拉了五富立即跑掉。
  我們跑過了那段巷道,兩人都跑得口渴,而掛在車把上的大玻璃瓶中已沒有了水,五富問哪兒有水管子?我說:買礦泉水!就買了礦泉水,礦泉水甜得像放了糖。喝畢了,日地一聲把空塑料瓶子拋向空中,哈哈,卻砸在了一個路燈杆上,路燈杆下立著一隻狗,汪地叫了幾聲。
  城裏的狗都是寵物,不咬人的,但養狗的人惹不起。我還擔心有人要從什麽地方跳出來說我們打他的狗,沒有人出來,我和五富也就冷靜了。
  剛才是太激動,現在一冷靜下來,倒覺得無聊。五富開始翻他的褲腰,捏起一個東西,丟在地上,說:我還以為是隻虱子哩!我偏往地上看,也說:我還以為不是個虱子哩!五富就臉色通紅,嘟囔著這身上咋就生了虱子?我警告他不要坐下來就翻褲腰,讓別人看見你把虱子帶到城裏了,這身衣服回去立即換掉,用開水好好燙著。警告之後,我得又安撫他,問他怎麽就隻收了這麽一點破爛?他說本來一家商店進了一批貨,他謀著那些貨卸下了會把包裝箱賣給他,就幫人家卸車,可他認不得香腸,清風鎮沒人吃過香腸,他以為是紅蘿卜,還心想這紅蘿卜怎麽也用塑料紙包著多浪費的,就把那包香腸放在了蔬菜筐裏。後來人家清點,怎麽也找不著了香腸,發現了在蔬菜筐裏,問誰放的,他說是他放的,人家罵你個傻×是認不得香腸呢還是想混在包裝箱裏偷呀?!
  五富說:我傻×嗎,我是真不知道那是香腸。
  我想起我在賓館進旋轉門的事,我說:誰罵你誰才是傻×!咱比他們少智慧嗎,咱隻是比他們少經見!
  五富從架子車的廢紙上撕下一角,疊過來疊過去卷旱煙卷兒。他煙癮比我大,卻舍不得買紙煙,總是搓煙卷兒吸。
  我說:以後多拿眼看著,少說話!
  五富使勁吸煙卷。
  在我們前麵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家公寓大門,門口的草坪上有三棵雪鬆,枝條一層一層像塔一樣,雪鬆下的草綠茵茵的,風在其中,草尖兒就搖得生歡。
  我說:少說話不是要你這一臉呆相,自卑著啥呀,你瞧那草,大樹長它的大樹,小草長它的小草,小草不自卑。
  五富還是吸煙卷。
  我說:我給你說話哩,你吭都不吭一聲?
  五富說:我不敢說話,一說話煙就滅了。
  我再沒說話,他也再沒說話,我們都沒了話。
  三個男孩,一晃一晃走進巷來,大頭鞋裏像裝了彈簧,牛仔褲大得失去了比例,卻背著包,頭發蓬亂又染成了黃色。街頭上常有這樣的少年,他們會在街上跳舞,蹦躂得像受了傷的蟲子。隻說他們又要跳起來了,腳步麻花似的扭了扭,卻並沒有停下來,進了那一簇樓群去。一輛車吼著過去。又一輛車從對麵過來,車牌是四個八,城裏人特別崇尚八,八是發,能有四個發,一定是大老板的車了。有老太太牽著老頭的手過馬路,老頭後腳貼著前腳挪步,挪三下四下就站住了,像站著兩棵枯樹。斜對麵的酒吧裏一群人醉醺醺地出來了,出來了卻坐在路邊大聲地罵人,不時就爆發了笑。有姑娘抱著狗走過了,走得婀娜多姿,那群人突然齊聲吆喝:舒——服!
  一輛大車嗚兒嗚兒叫著從興隆街拐了進來,以為是消防車,哪兒有火災了?我和五富都抻長脖子觀看,車卻噴射過來了一片雨,我們立即就成了落湯雞。哎,哎,我們驚叫著,車並沒有停,還是一路噴射著開過去了。
  我說:是灑水車。
  五富說:灑水車往咱身上灑?
  沒人注意到我們的狼狽,我突然笑了:涼快!
  五富瞧著我笑,他也笑了:是涼快!
  他站起來,我說你幹啥去,他沒吭聲,走到路燈杆下撿起了那個被扔掉的空塑料水瓶,放回到架子車上。

  七
  在清風鎮,家家屋頂上開始冒煙,煙又落下來在村道裏順地卷,聽著了有人在罵仗,日娘搗老子地罵,同時雞飛狗咬,你就知道該是飯時了。可城裏的時間就是手腕上的手表,我們沒有手表,那個報話大樓又離興隆街遠,這一天裏你便覺得日光就沒有動,什麽都沒有動麽,卻突然間就傍晚了,河水就泛濫了。我是把街道看作河流的,那行人和車輛就是流水。傍晚的西安所有河流一起泛濫那是工廠、學校、機關單位都下了班,我們常常拉著架子車走不過去,五富在街的那邊看我,我在街的這邊看五富,五富就坐下來脫了鞋歇腳。
  這個時候,西安城的上空就要生出一疙瘩一疙瘩的雲,這些雲虛虛篷篷像白棉花。接著,白棉花又變成了紅的,一層一層從裏向外翻湧,成了無數的玫瑰,滿空開綻。天上的奇景工薪族們無暇顧及,他們急著要回家,人和車擁擠,稍不留神就撞了別人或被別人所撞。能有空閑往天上看的隻有我和五富,而五富看到了也就看到了,罵天太短,唯獨我在欣賞。
  這一點,我可以驕傲。我能在漏痕的牆上看出許多人和魚蟲花鳥的圖案,我也能識別一棵樹上的枝條誰個和誰個親昵,誰個和誰個矛盾。麵對了這滿天的玫瑰,那麽鮮嫩,竟然把那個美容美發店的女人聯係起來了!怎麽就有了這樣的聯係呢,我有些奇怪,也很害怕,偏不經過有美容美發店的那條巷了。啊,劉高興,眼不見心不亂,你繞道走!我就繞道走。
  既然隔著街麵不能同五富一起去收購站交貨,我拉著架子車先繞道到了那座立交橋下。
  這個立交橋下是我和五富每天交售破爛前把破爛分類捆紮的地方。它僻背而幽靜,以前我倆誰先來了,分類完破爛,就在那裏等候,而五富一旦去得早了,就喜歡在那裏睡覺,他是石頭浪裏也能睡著的,睡著了又張著嘴,流著涎水。就曾經發生了一件笑話。一個出租車司機來小便,猛地看見了五富,以為是具屍體,大呼小叫地去報案,警察來時,他剛坐起,氣得警察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今天五富沒有到,橋下卻有了幾泡屎尿,明明橋墩上我寫上了“禁止大小便”,那些出租車司機還是在這裏方便,我就罵了一句:仄——尼——馬!
  我不會說普通話,清風鎮的口音是“旋”和“算”不分,在我稱過破爛算賬時那些買主總是學我,我也發誓學習普通話。可我說普通話怎麽聽都滑稽可笑,不說了。普通話是普通人才說的話,毛主席都說湖南話的,我也就說清風鎮話。現在沒人處我卻用普通話的音調罵出了一句清風鎮的土語,把我自己都逗笑了。我有幽默感,這是五富知道的,於是我決定不再分類捆紮破爛而準備離開時,拿起了土坷垃,在“禁止大小便”後又加了一句“否則收沒工具”,然後得意離去。
  在收購站,瘦猴過完了稱,又從懷裏掏出酒壺喝,他說媽的,這酒咋不頂喝麽!我不理他的碴,撿個柴棍兒掏耳朵,我耳朵癢。
  瘦猴的老婆給我付錢,一遝零票子數了三遍,瘦猴的手就揣她的乳房,老婆趔著身子說劉高興在哩,他說市長在又咋的,我的東西我願意咋揣就咋揣。揣吧揣吧,那兩堆肥肉我看著都惡心!那老婆把錢給我的時候,卻拿了媚眼看我,說:今日收得少,偷懶了?
  我說:少了說明西安是衛生城麽!
  瘦猴說:噴呀!咱都是蒼蠅人,衛生了你喝風屙屁去!
  我說:你才是蒼蠅!
  我把架子車靠在了院牆根,給我們的自行車輪胎打氣。瘦猴說從今往後打一次氣得交一元錢的。我二話沒說給他了一張兩元錢的票子。他要找一元,不用了,我把輪胎的氣打飽了又放掉,我打第二遍。
  我不生氣,這生什麽氣呢?甚至感到我的這種智慧比我用耳朵教訓他還痛快。五富也一拐一拐地拉著架子車來交售了,還在一百米遠的地方我就看見他穿著一雙皮鞋。他怎麽會穿了皮鞋?瞧他穿了皮鞋的腳抬得更高了,屁股墜著,腿也不直,像個賊麽。五富說你咋沒在橋下等我?我說你去橋下了,你看見啥了?我以為他肯定看到“否則收沒工具”的話,得佩服我的機智和幽默,可他說看見了一堆屎。再問:還看見了什麽?他說:還有一堆屎。
  五富收到的破爛比我還少,大多是一些手紙,上麵沾著糞便和女人的經血,似乎他一直跑的是公共廁所。好的是手紙被蒼蠅追逐著,這些蒼蠅也就留給了瘦猴。
  返回池頭村的路上,當然還是五富騎了自行車馱我,他一直在抱怨收到的破爛少,說五道巷裏那幾個家屬院,門衛就是不讓他進,而另一個拾破爛的卻從裏邊滿滿地拉了一架子車。他說,大寶明明講道這一片歸咱的,怎麽有蝗蟲吃過了界呢?
  這問題我沒法回答,因為我沒有證據。城裏的樓房已經隱沒在暮色裏,樓群就像清風鎮後那連綿不絕的山巒。嘩啦,突然間街燈一齊放亮,所有的如山巒一樣的群樓也亮起來。你弄不清了哪些是天上的星哪些是地上的燈,更有那些霓虹燈在閃爍了,霓虹燈都是裝飾在最豪華氣派的樓上,而陳舊的樓或者還矗著腳手架正建築的樓都黑著,沒有了燈,眼睛所到處都是色彩斑斕,造型奇特,其瞬間的明暗變幻中,你感覺裏邊住著了一種什麽妖怪。這妖氣越來越重,街上的人和車也似乎和白天不一樣,車更像出沒的走獸,有些是老虎,有些是豹子,人更像花花綠綠的飛禽了,瞧呀瞧呀,那一簇霓虹燈下就出來一群像雉一樣的女人,她們衣裳華麗,發型怪異,言語和動作也誇張得那樣不真實。五富說:我頭暈。我何嚐不也頭暈,我還目眩呢,我說:那麽短的裙子,腿是大白蘿卜!
  五富扭頭,他問:哪個?
  看路!我把五富的頭扳正了。我說:我看哩你看啥?你看路!
  自行車穿過了一條大街,右拐,再右拐,又經過了四個小十字路口,五富的後背上就汗濕了一片,越蹬越慢。旁邊有一個菜市場,賣菜的小販差不多收攤了,仍在喊:處理了,便宜處理了!五富蹬著車子問:怎麽個便宜?小販說:蓮花白一元二斤!西紅柿一斤三元!五富說:那還叫便宜?!但我讓五富停車,自個跑去買菜,因為我知道小販快收攤時是處理那些剝下來的菜葉子的。
  我一直很奇怪,城裏人吃芹菜隻吃杆兒不吃葉子,多好的芹菜葉子竟然要摘掉!運氣真是好極了,五角錢我買了三堆,一堆是芹菜葉子,兩堆是蓮花白的老葉。蓮花白的老葉上盡是蟲咬過的窟窿,有蟲眼證明這蓮花白沒噴過農藥麽。我還兩角錢買到了一顆大北瓜,不,城裏人叫南瓜,多好的一顆大南瓜。清風鎮人吃南瓜專揀老得發了黃的,上麵有一層白灰狀的粉用指甲掐不動的,城裏人卻隻要嫩的。傻呀,城裏人什麽都會吃,就是不會吃南瓜!
  我抱著菜過來,五富說:多少錢?
  我說:七角錢。
  五富用腳踢路燈杆,說:恁貴的!
  我說:一個燈泡一夜要吃多少電的,這還貴?!
  他不吭聲了,手裏捏著五元錢,差不多都是零票子,髒兮兮,又發軟,要給我三角五分錢,因為菜是共同要吃的。我不要,他說:哈娃呀——
  我說:重叫!
  他說:噢,高興,高興我是不是被騙了,那個胖子眼珠子黃黃的,不停地轉,我就疑心他鬼點子多,四十八斤的夾紙板,我給了他四元,對不對?
  我開始算,其實我一下就算出來了,我說一斤八分十斤八毛五個十斤四元,五富你這賬還算不清嗎,知道沒文化的可憐了吧,你還少給了人家二斤的錢。
  他說:是嗎是嗎?
  就笑了,把錢在鼻子下聞著,說聞到了羊肉泡饃的味,狗日的黃眼中午吃了羊肉泡饃。卻又說:高興,你說這世上誰最親?
  我說:你老婆?
  他說:不對,毛主席最親!
  毛主席的頭像在人民幣上印著,他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然後要把錢交給我。五富除了身上裝些每日收破爛要付的一些零錢外,剩下的錢都是由我保管的。在我居住的屋子裏你看著什麽窟窿都沒有,但支床的那一壘磚抽開第三塊,裏邊就有了一個洞,洞裏藏著兩個油紙包,一個包裏裝著我的錢,一個包裏裝著五富的錢,五富的錢包裏夾著一張紙條,記錄著他交給我的數目和次數。現在五富要把今日的盈餘交我,我倒害怕把錢數搞亂了。既然替人家管錢,就得對人家負責,這是我劉高興做人的原則。我讓五富回去了再給我,他就把錢裝在了腳上的鞋墊下。
  我說:喲,拾了一雙皮鞋?
  王富說:我是金手呀?!送的,一個老太太送的。
  我說:會送你皮鞋?
  五富說:真是送的,老太太說是他兒子的,她兒子或許有了新皮鞋,或許她兒子去世了。鞋是好鞋,隻是小了點,夾腳哩。
  五富的一隻腳果然五個趾頭擠在一起,腫得像紅蘿卜。
  脫了脫了,我讓五富把鞋脫下來。你穿什麽皮鞋呀,你是穿皮鞋的人嗎?土狗就是土狗,狼狗就是狼狗,你穿上別人還以為你是偷的!
  我的腳比五富的腳窄,穿上皮鞋正合適。可以說,這雙皮鞋在原主人買的時候就是給我買的。你想想,我來西安時原本要換上一雙新鞋的,但陰差陽錯,一忙亂竟忘了帶,這不是活該要穿這雙皮鞋嗎?我穿上皮鞋使勁在地上跺,又走了幾步,不疼麽。

  八
  到了池頭村的剩樓,哦,我是把我們居住的樓叫剩樓的。當然叫剩樓是因為這座樓是沒有蓋完而剩下的樓,這樣五富能理解。其實在我心中,我是把剩字念成諧音的聖,延安是共產黨的革命聖地,我們保不準將來事幹大了,這樓將也是我們的聖地。
  現在,我一步一步走到剩樓前,回頭看院子裏土地上的鞋印,鞋印雖有些外八字狀,但十分清晰。我說今夜裏不會有雨吧,我的意思是有雨了就把鞋印衝沒了。但五富說天怪悶的,得一場雨。我氣得沒理他。
  我們動手做飯。我突然很想吃麵條。因為沒案板,我們總是拌攪了麵糊糊吃疙瘩湯,而我今晚上主張擀麵條吃。我是揭了床上的被子,用水擦淨了床上的蘆席在蘆席上擀,擀出了簸箕般大的一片,五富喜歡得像過年,說他想吃麵條也都快想瘋了。我切麵時問:吃長條子還是吃片兒?五富說:隨便。
  隨便是什麽麵?吃飯要講究!
  我吃飯是講究的。就說吃麵吧,我不喜歡吃哨子麵,也不喜歡吃油潑麵,要吃在麵條下到鍋裏了再和一些麵糊再煮一些菜的那種糊塗麵。糊塗麵太簡單了吧,不,麵條的寬窄長短一定要標準,寬那麽一指,長不超過四指,不能太薄,也不能過厚。麵條下進鍋,要一把旺火立即使水滾開,把麵條能膨起來。再用涼水和麵粉,包穀麵粉,拿筷子迅速攪成糊糊,不能有小疙瘩,然後沿鍋邊將糊糊倒進去,又得不停地在鍋裏攪,以免麵糊糊裹住了麵條。然後是下菜,菜不能用刀切,用手擰。吃這種麵條一定得配好調料,我就告訴石富,鹽重一點,蔥花剁碎,芫荽呢,還得芫荽,蒜搗成泥狀,辣子油要汪,醋出頭,白醋最好,如果有些韭花醬,味兒就尖了。
  五富說:你說得都對,但咱隻有一把鹽。
  敗興,賊五富你就會敗興!
  我不能不教育五富了:沒有油熗的蔥花沒有辣子和蒜就不能想嗎?人怎麽能沒個想頭呢?過去就有過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我們想著西安城現在不就是西安城裏的人了嗎,想著我們的飯香,不是胃口就開了嗎?心想事成!
  好了,吃飯。一邊吃飯一邊想我們的工作,想錢!
  拾破爛怎麽啦,拾破爛就是環保員呀!報紙上市長發表了講話,說要把西安建大建好,這麽大的西安能建好就是做好一切細節。那麽,拾破爛就該是一個細節。我們的收入是不多,可總比清風鎮種地強吧。一畝地的糧食能買幾個十八元,而你一天賺得十七八元,你攤什麽本了,而且十七八元是實落,是現款,有什麽能比每日看著得來的現款心裏實在呢?你吃飯吧。吃飯不要把嘴埋在碗裏,你是豬嗎?慢慢吃,沒有狼在攆你!
  我是吃了兩碗,又盛了半碗,就吃飽了。把床挪開,在磚壘子裏裝了我當日賺來的錢,也裝了五富當日賺來的錢。
  五富,人常說住家要有鎮宅之寶,有人用古董來鎮,有人用石獅來鎮,有人請道士畫了符鎮,咱用錢鎮!錢是寶中之寶,用錢鎮住了這房子,咱就從這兒起根發苗。農民咋啦?再老的城裏人三代五代前還不是農民?!咱清風鎮關公廟門上的對聯寫著:“堯舜皆可為,人貴自立;將相本無種,我視同仁”,你知道不?
  五富是吃了一碗又一碗,還吃了一碗,他說:不知道。
  鍋裏剩下了一碗,我把它盛在盆裏說明日再吃吧,五富說明日就餿了,不如我再加一下。他真的就吃了,梗了脖子,紅著眼坐在那裏發瓷。
  你起來,五富。要轉一轉的,要麽撐進去那麽多你能睡下嗎?
  五富要站起來,站起了一半又坐下去,給我擺手,他說你不要我說話,我不能說話,你做的飯香,一說話我就要吐出來呀。
  好,你就靜靜坐著,聽我說。我開始嘲笑那些沒來西安的清風鎮人了。哼,都是些什麽玩意兒麽,他們還作踐過咱們沒手藝,他們不就是會個木工、泥瓦工嗎,咱們的工作沒有技術含量,他們就有技術含量了?而一天幹到黑腰累斷手磨泡了工錢有多少,一天掙五元錢算封頂了吧?咱多好,既賺了錢又逛了街!你問清風鎮的人有幾個見過鍾樓金頂?你說城裏的廁所是用瓷片砌的,他們恐怕還不信呢!你瞧著吧,你沒出來前鎮上有誰肯和你說話,覺得和你說話費時間,掉價兒,你呆上一年半載回去了,你就會發現清風鎮的房子怎麽那樣破爛呀,村巷的路坑坑窪窪能絆人個跟鬥,你更發現村裏的人是他們和你說不到一塊了,你能體會到他們的愚昧和無知!
  來,笑一笑,給我說說今天碰到的有趣的事吧。你說五道巷家屬院裏有人收破爛,那一定是門衛在作怪,你得想辦法買通門衛呀。世上的事就是這樣,越是大人物越小心,越沒架子,越是小人物越難纏,門衛都是那德性。怎麽買通,這還要我教嗎,你見了他會不會笑,送不起一包紙煙發上一根行不行,能不能腿兒快些幫他去鍋爐房提壺開水或掃一掃大門口的塵土?人和人的關係不在乎什麽大事而全在枝末細節上。共產黨和國民黨打了幾十年仗,毛主席和蔣介石見麵仍握手吃飯哩。你和清風鎮的李小毛為什麽結了仇,不就是你給別人發了一根紙煙沒給他發而他覺得沒了麵子嗎?你肚鬆泛點了嗎,那就去把衣服洗洗,你的衣服酸臭得人能走近不?咱是拾破爛的,咱不能自己也是破爛。門衛不讓你進去會不會是嫌你不衛生有礙了觀瞻?!
  我把五富一把拉了起來,他啊地一聲,手捂不及,飯從嘴裏噴出來。飯盛在鍋裏碗裏看著香噴噴的,若倒在了地上就顯得髒,何況從五富的嘴裏吐出來,一根麵條就粘在我的膝蓋上。
  五富一臉尷尬,怨恨自己糟蹋了糧食。他不想洗衣服,但必須他來洗了,洗了他的一身,也洗了我的褲子。五富洗著衣服要求我吹簫,我沒有給他吹,我收拾起了我的房間。

  九
  我是愛整潔的。
  在清風鎮的時候,要是誰家的老婆漂亮了,屋子裏淩亂不堪,進門沒個下腳的地方,這樣的環境讓我還感到一種暖意和誘惑,如果誰家的老婆人醜,屋子裏又亂七八糟,我就極其反感。五富是個男的,又是醜男,他的屋裏肮髒得像個豬窩,我罵他,他又改不了,氣得我就很少進他的門。現在我掃了地板,用抹布又擦了床頭和門,就把鍋灶從門後邊挪到窗子下邊。床原本靠東牆支著又移到了西牆根。那幾件換洗衣服是搭在一道鐵絲上的,覺得擋住了半個窗子,取下來又掛在床頭的木橛子上。麵粉袋提起來墩在灶的兩邊,就和東邊裝菜的筐子顯得對稱了。鞋都放在床下,鞋跟朝裏,鞋頭朝外。那塊鏡子呢,我記起前兩天是帶回來了一塊鏡子的,這鏡子上原本陰刻了喜鵲登梅的圖案,但鏡子破碎了,我拾的隻是一塊三角形,梅樹還在,喜鵲僅僅看到一個尾巴。我在屋裏怎麽也找不著那塊鏡子。
  我說:五富你見著一塊鏡子嗎?
  五富說:是不是那個玻璃片?他洗衣服將水濺得門口濕了一攤,用嘴努努他的屋門口。鏡子果然在那兒。又說:今早我用玻璃片刮土豆皮。
  我說:那是玻璃片嗎?是鏡子!
  我把鏡子放在窗台上。放在窗台上容易被撞掉,就用三顆小釘子把它固定在牆上。是床對麵的牆上,這位置挺好,可以一起床在鏡子裏就看見自己了。
  五富洗著衣服還在想著吃飯,他說今日的糊塗麵裏能煮些黃豆那就更香了,老家裏有的是黃豆,怎麽來時沒想到帶一小袋呢?我惱得不理識他。
  他說:高興你生氣了?
  他說:不就是一個破鏡片麽,你又不是女人,喜歡鏡子?!
  我說:鏡子裏有女人!
  五富乍拉著兩手水跑進來往鏡子裏看。他沒有看到女人,看到了自己的黑臉,他說:我就見不得我!
  我讓他再看看。五富在鏡子裏看見了他身後的床,床上的牆上釘著一個架板,架板上放著一雙女式的高跟尖頭皮鞋,燈照得皮鞋光亮。五富撇撇嘴,覺得很不屑。
  這雙女式高跟尖頭皮鞋就是我在清風鎮的婚姻失敗後買的那雙,來西安時我包進被褥卷裏。五富知道這件事,他不止一次主張把這雙鞋賣掉:一雙皮鞋就能招來個老婆嗎?招來的恐怕是賊!
  五富說:一雙鞋敬得那麽高,是毛主席像呀?
  我說:洗衣服去!
  我有我的最新想法:世上的好多東西都是一個引逗著一個的。比如說,你買了一把茶壺,你就得買四個茶盅吧,有了茶壺茶盅就得買放茶壺茶盅的桌子,有了桌子還得有凳子……這個例子有趣,但還不確切。又比如,清風鎮有幾戶人家都是婚後多年沒有孩子,等著抱養一個了,老婆在第二年竟然就懷孕了。為什麽自己今日就能得到一雙皮鞋呢,肯定是這雙高跟皮鞋引來的。那麽,我是穿了皮鞋了,高跟皮鞋會不會也就要有了穿它的人呢?
  這想法我不說出口,燕雀焉知鴻鵠之誌,好多事情用不著告訴五富的。但我的想法卻使我激動起來,我不能說我劉高興的女人將會翩翩而至了,我就吹簫,簫音嗚咽悠長,傳遞著我的得意和向往。
  五富突然躡手躡腳進來,悄聲說:樓下的在偷聽哩!
  樓下東西有兩個房間,東邊房間是住著一個叫黃八的鄰居,也是拾破爛的。因為我還沒有與他很熟,遠親不如近鄰,為了能與他和平相處,我還得觀察他。
  五富卻和他熱火了,叫他的時候,他說廣東人把八讀成發,應該叫他是黃發。屁,我們偏叫他黃八。黃八粗胳膊粗腿的,臉上卻有白癜風,這白癜風哪兒生不得,偏就生在鼻梁凹處,像是抹的粉,看著滑稽。但是,磁鐵需要的是螺絲和釘子,簫聲還不是為耳朵而鳴的?對於五富的告密,我點點頭,還在吹。
  五富卻將半盆洗衣水嘩啦潑向樓下。樓下的黃八叫著:哎哎,濺著人啦!五富說:你幹啥哩?黃八說我聽簫哩。五富說:不準聽!黃八說它響哩我不聽?五富更蠻橫了,說:那你掏錢,你掏錢!黃八恨了一下,房門響,進了他的小屋。我繼續吹,五富叮嚀我吹低點,不要黃八全聽了去。黃八的門又響了,他走上了樓梯,手裏提著一個竹籠子。
  黃八說:我在樓下炒臘肉,你們也聞過香味的。
  我把嘴移開了簫,簫離開了嘴就是一根竹管,我拿竹管敲著樓欄杆,說黃八你甭聽五富的,有些東西是個人的,有些東西就不是個人的。清風能獨有嗎,明月能獨有嗎?黃八你也愛音樂呀,你聽出我吹的啥曲子?黃八說我聽不出來,隻覺得好聽。五富癟著嘴乜視黃八,但黃八說得對呀,樹上的鳥叫得好聽,其實又有誰知道鳥叫了什麽。
  黃八說:吃蘋果!我給你們吃蘋果!
  竹籠子放下來,裏邊真的是一些蘋果。蘋果一半都是壞的,一半雖沒壞,卻小而發蔫,像老漢的卵蛋。黃八說白天裏他去一家果品店收廢紙箱,幫人家打掃衛生,人家沒賣給他廢紙箱卻酬謝了他這些蘋果。黃八說:狗日的,我忙活了半天就落了這些蘋果,我隻說我奸哩城裏人比我還奸!
  我立即就在竹籠裏挑揀,五富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堅決不動手。來吧來吧,口水都流下來了還充什麽正經?五富說:那我嚐嚐。過來也在竹籠裏挑,揀了一個壞的,拿嘴把壞了的部位咬一口吐了。我說挑好的吃麽。五富說哪能先挑好的吃,那壞了的不就越發壞得吃不成了?我說像你這吃法,吃到底都吃的是壞的,挑好的吃!五富說:不會過日子!
  黃八的舉動確實讓我們感動,五富把這些蘋果給了我多半留了少半,就分別放進各自房間,說:吃蘋果的時候我就能記著你的好處了!拿手摸了一下黃八的鼻梁凹,問:疼不?黃八說:不疼不癢,也不傳染。五富說:蠻好看的。黃八說:好看不好看,反正我看不見。我就笑了,說黃八你命裏原來要當縣官的。黃八說:我當官?我們村一個人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家當了縣長,我卻出來拾破爛。我說:都是這白癜風把你害了,戲台上縣老爺出來都是在鼻梁凹上抹一塊白的,白癜風讓你鼻梁凹白了,就當不了現實中的縣官了!
  我這是開個玩笑,沒想黃八卻登時蔫了,這讓我有些後悔,不知道再說什麽安慰他。到底是吃了人的嘴軟,五富竟說:你好賴還有這個官相麽。黃八說:我這樣子你說不難看?五富說:不難看!黃八說:那我以後啥地方都敢去呀?五富說:去,敢去!這時候咚地一聲,遠處有了雷鳴,又是一連串的雷。我們都嚇了一跳,往樓外看去,西北方向紅光一片,夜空中出現了無數的火樹銀花。黃八說:今日是禮拜天?五富說:是禮拜天吧,咋啦?黃八說:這你不知道?五富說:知道啥?黃八說:這是芙蓉園裏放禮花哩,芙蓉園裏每到禮拜天晚上就要放一場禮花哩!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黃八竟然還知道芙蓉園!芙蓉園是西安新建成的仿唐公園,耗資了十三億,街上的廣告牌上寫著它的豪華和氣派最能體現當今的盛世。但芙蓉園我知道,沒去過,五富才不管街上的廣告牌,他沒去過也不知道。
  黃八說:沒去過芙蓉園等於沒來過西安,你沒去過芙蓉園?
  五富說:我哪兒沒去過?我故意試驗你哩!
  黃八說:那你也知道芙蓉園花了十三億?
  五富說:傻子才不知道呢!
  我想笑,但我沒有笑,我在看燦爛的夜空。
  黃八和五富就開始討論十三個億是個什麽概念呀。百元票子一張張鋪開來,西安城大街小巷都成了錢路,如果數起來,天神,那咋能數得過來呢?他們津津樂道,討論著討論著話題就轉變了,轉變得自自然然,毫無痕跡。槐樹上的蚊蟲又往下尿尿,我總擔心這些尿水滴在臉上會出現雀斑或者黑痣,用手擦了,聞了聞,倒是沒有臭味。黃八和五富又爭論起世上最重的東西是什麽,爭論的結果說是兩樣,一是糧食,比如同樣大的一袋土和一袋麥子,麥袋子就覺得比土袋子沉重。二是錢,比如同樣厚的一遝白紙和一遝錢,錢也就比白紙有分量。黃八說:一百萬元紮成捆就可以砸死人的。五富說:不對,五十萬元一捆就把我砸死了。啥時候咋不讓錢把我砸死嘛?!
  我不願意破壞他們的興致,也不願意同他們論說,回坐了我的房間,脫了腳上的皮鞋,吐了唾沫用布擦拭。皮鞋擦拭得有了賊光,我欣賞著的時候發現了晾著幹饃的那個破紙板下,有兩隻螞蟻在搬運針尖般大的一粒饃屑。這是兩隻黑螞蟻,圓腦袋細腰。螞蟻的腰那麽細,像連著一根線,那胃在哪兒長著呢?前邊的一隻用嘴叼著拖,後邊的一隻用前爪推,著地的後爪都繃直了,微微地顫抖,看不見它們出汗,也聽不見它們的喘氣聲,樣子異常辛苦。我真的是同情了兩隻黑螞蟻,彎下腰把那粒饃屑撿起來直接放到了牆根的蟻洞口,但兩隻螞蟻卻慌張地逃跑了。
  芙蓉園的禮花早停止了鳴放,池頭村前巷道裏的夜市聲又塵土一樣飄浮空中,我聽見坐在樓台上的五富和黃八在爭論中友好了,口氣柔和,言語親切。黃八問:五富五富,你們是韓大寶介紹來的嗎?
  我們是鄉黨,在村裏論輩分他把我叫叔哩。
  聽韓大寶說你們是商州清風鎮的?
  清風鎮的紅薯好吃,幹麵得像栗子。
  那兒還吃炒麵嗎?
  二三月莊稼青黃不接的時候炒麵救人命的。
  吃了屙不下是不是用鑰匙掏?
  這是誰說的?
  大拿說的。
  你認識大拿?
  大拿把我介紹給韓大寶的。
  胡吹了。能認識大拿,大拿咋不讓你當個韓大寶呢?
  我幹到年底就回呀。
  錢掙夠啦是不是?
  錢能掙夠?
  那為啥,想老婆啦?
  ……
  人不敢有老婆……
  我恨哩!
  恨老婆?
  恨村長!
  兩個人越說越低,後來就沉默了。這黃八,什麽話說不得偏偏說這話。五富是豬八戒,動不動就想回高老莊,不是渙散他的心勁嗎?我有些生氣了,高聲說:啥淡話,還說不完?!
  巧得很,我剛說完,電燈就滅了。
  五富說:這燈咋滅了,跳閘了?
  黃八說:滿巷子燈都黑了,是停電。
  池頭村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停電了,城裏的霓虹燈徹夜都亮著,偏偏池頭村老停電,是為了保證城裏的明亮夜景而犧牲城鄉結合部的用電嗎?
  黃八說:狗日的,明明知道我們在說話哩,這電就停了!
  我說:睡吧。
  黃八說:黑燈瞎火的咋睡呀?
  我說:睡了還不是睡在黑裏?睡!
  這一天就在我們的睡覺中結束了。

  十
  五富隻要和黃八在一起,言必稱我劉高興。他說我腳心有顆痣,腳踩一星,帶領千兵。他說我的胃是牛胃,能反芻,反芻的時候計謀也就出來了。他說我過目不忘,一張報一會兒就能看完,報上刊登的招聘公司電話,店麵出租電話,婚姻介紹所電話,統統記得。我曾經給五富說過韓大寶,我說韓大寶如果是魚,那是鯊魚,如果從政,科長用的是處長的權,他當不了副手。五富把這話就又套用在我身上。五富說:我誰都不服就服劉高興!五富給黃八吹牛的時候,我是聽到了的,但我故意不做聲,也不去幹擾,一個群體需要一個群體的權威,我覺得五富和黃八應該有樹立領袖的意識。
  這一天清早起來,五富和黃八同時在廁所小便。他們兩個人小便都是遠離便池,而且撅著屁股,否則尿股子就會衝到牆上。他們的尿像水槍一樣將一堆蛆衝得七零八落了,黃八問五富夜裏做夢沒,五富說做了,但做的是啥醒來就忘了。黃八說我沒忘,一個城裏的女娃走著走著高跟鞋斷了跟兒,我就讓她坐在我的架子車上,我說你咋不穿個紅衫子呢?醒來才明白夢從來不帶彩兒的。五富說:胡說,夢帶彩哩,劉高興做夢就帶彩兒的!五富就又給黃八講了許多關於我的例子,比如,我們去看電影,又都不想買票,沒有票他就不敢進去,我卻大搖大擺地進去了,進去時還拍了拍收票員的肚子,收票員是個大肚子。比如,一樣的時間,一樣的拉著架子車轉街,我就是比他收到的破爛多。再比如,我們騎自行車下一個漫坡摔倒了,他趕緊往起爬,我說:甭急著起來,既然摔倒了就看看地上有沒有啥東西要拾的。天呐,還真的就拾到了一枚硬幣,五分的!再再比如,你拉了架子車從街巷走,你注意啥了,你會注意哪兒有個空塑料瓶子,哪兒有人提了個垃圾袋子,而我走過去了,問起這條街有什麽店鋪,知道。店鋪裏賣什麽貨,知道。賣貨人長個高低肥瘦,都知道。
  五富滿臉的嚴肅了,說:你可別惹他!
  黃八說:我不惹他,我也不惹你。
  五富很高興,他一高興就要吸煙。五富還津水淋淋地從嘴裏取下煙卷兒給黃八吸。黃八是不吸煙的,但黃八也受寵若驚了就吸完了煙卷,竟吸醉了,咯哇咯哇嘔吐。
  我數說了五富:你欺負黃八啦?五富笑得眼像掐出的縫兒:沒本事,一個煙卷就撂倒了!但這一天黃八沒有上街,五富也沒有上街,在家服伺黃八。到了下午,黃八恢複了,很感激五富,五富就罵道:我一天沒出工,你得賠我二十元錢!黃八說你哪兒能掙來二十元錢?五富說掙不來二十元總能掙十元吧,給我十元。黃八說我早晨吃了昨天的剩餃,全吐了,餃子是六元。五富說那也得給我四元呀。黃八不給,五富就來口袋掏,黃八的力氣比五富大,但五富一撓黃八的胳肘窩黃八就軟了。五富在口袋裏沒掏出錢,黃八說:是沒錢,我可以幫你辦事。
  五富有什麽事需要讓人辦呢?想來想去,想到了五道巷家屬院的門衛。於是,他們就偷偷實施著他們自以為得意的複仇計劃。
  在翌日的中午,黃八拉著架子車來到了興隆街找五富,兩人就一起去了五道巷家屬院。黃八有個特點,遲早都戴了個綠色安全帽。他說十年前在水庫工地當炮子,安全帽戴慣了就卸不下來。五富說:要麽村長霸占你老婆哩,你早早給你戴綠帽子麽!黃八當下翻了臉,罵了:狗日的!五富說:你罵我?黃八說:我罵西安城哩,沒有這西安城,我能把老婆留在家裏?五富說:你沒給你老婆說你出來是為她掙錢的?黃八說:掙他娘的×錢,掙的錢在哪兒?那些富人開著小車,戴著金鏈子,裝著信用卡,喝著茅台。他們那麽多錢了還是攬錢,掃樹葉一樣攬錢。錢也是勢利鬼,誰錢越多它越往哪兒去!五富說:那你就不要戴這個帽子麽。黃八說:不戴我頭疼。五富就笑,詭詭地笑。黃八說:你別笑話我,五富,你敢拍腔子說你老婆就能守住空房?這下輪到五富生氣了,臉一黑,說:你走吧,你走,我用不著你跟我去家屬院了!真的掉頭就走。黃八卻賴著臉說:你都說了我,我還不能說你?不識耍!兩人重歸於好。
  到了家屬院門外,五富和黃八都不敢直接去門口,繞在馬路對麵的樹後觀察。果然從家屬院裏出來一個蹬三輪車的,三輪車上有一個筐子裝著青菜,卻也有三大捆廢報紙和舊塑料管,在院門口把一些青菜交給了門衛。五富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門衛之所以不讓他進院,是讓賣菜的收了破爛了就貪圖人家給菜的。五富說:門衛都這黑的!
  黃八主張擋住那賣菜的,捶一頓,他就不敢收破爛啦。
  五富有些為難,收破爛的打收破爛的?
  黃八說:李逵打不得,還打不得李鬼?
  但賣菜人蹬著三輪車已經出了大門走遠了。
  門衛就坐在凳子上擇韭菜,一邊擇一邊唱了秦腔:為王的打坐在……。
  黃八說:唱你娘的×!他說扔一個石頭過去,他手頭準,砸著了就跑。
  五富還是不同意,說石頭沒長眼的,萬一打中了頭,打翻了,那可是你扔的,與我無關。黃八說:有了!五富說:咋有?黃八給五富嘰咕,五富說行,這你得去買。黃八說給你辦事哩還得我出錢?五富說我頭疼,真的頭痛。你去買了,我給你買個瓜,用手比劃了一個盆子大的圓圈。黃八去一家雜貨店去買一管複合膠了,五富卻自己恨自己:怎麽就比劃了那麽大個圓圈呢?
  買了複合膠,馬路這邊的五富看著門衛拿了菜進了門房,一聲咳嗽,黃八貓一樣躥到院門口,在那凳子麵上塗了膠水,撒腳橫穿馬路。一輛汽車戛然而止,黃八是閃過了,司機卻伸頭唾了他一口:尋死呀?!黃八看著汽車開遠了,卻罵:你才尋死呀,前邊有個立交橋,你從橋上栽下去!
  他們終於看到了精彩的一幕:門衛從門房出來,一屁股又坐上了凳子,還在唱:為王的打坐在……覺得不對,用手在屁股下摸,立即跳起來,而凳子就吊在屁股上,用力一拉,褲子扯了。
  門衛被報複之後,五富兌現了承諾,他買了個西瓜,但西瓜是大棚裏培育的西瓜,蠻貴的,隻買個海碗大的,而且堅持拿回剩樓要等著我回來一塊吃。
  我回去的時候,黃八在打掃著樓梯,五富卻頭塞在水龍頭下洗。我說:五富你又虛火啦?
  城市生活我們最害怕的是生病,五富隔三差五就便秘,一便秘牙疼頭疼,我知道他過不慣這裏日子,總是緊張又老在想家,虛火就上升了。除了買幾片止痛片,他不願意去看醫生,認為那都是黑診所,讓我拿瓷片挑破他的眉心放血,或者拔火罐,或者用涼水澆頭。
  我問五富是不是又虛火了,五富說下午頭痛得很,腦殼子像要裂開,現在不疼了。我說:噢。脫了鞋歇腳,五富卻問我:你知道啥能治病嗎?我說:得是又讓我給你眉心放血呀?五富說:不是,我問你除了放血拔火罐洗頭還有啥能治病?
  可能是我習慣了回答五富的疑問,也是我好為人師吧,我就咳嗽著清嗓子,告訴著五富,也讓黃八不要掃樓梯了過來聽著,我說:你們兩個不是今日頭疼,就是明日牙疼,要麽是沒話說尋著話說,一說話又掐得像一對公雞,你們知道這是為啥嗎,不是你們吵架,是肝和肝吵架,肝火都太旺麽。啥還能治病?一是心要放蹚,既來之心安之,精神放鬆。二是多做些好事。三是……我還要講第三條,五富搶著說:有些事能把人嘔死,有些事卻能治病哩!他說得莫名其妙,我怔了一下,他們一對視,竟呱呱呱地就笑起來。我說:嚴肅些!五富說:這事嚴肅不了。兩人就爭著敘說報複門衛的經過,說完了,五富說:怎麽樣,我們是這個吧?他乍起了一個大拇指。
  哦,原來是這樣。我不讚成他們去報複門衛,我更不能容許他們以這樣的神氣對待我,我朝著他們伸出了小拇指頭,又在小拇指上唾了一口,我說:下三濫!
  我的態度使他們出乎意料,就像給他們當頭潑了一盆涼水,但他們是不能違抗我,口裏就支吾開了,說那總得出口氣呀!我說出了氣你更進不了家屬院!五富說不進就不進麽。屁話!我訓斥五富,你是來拾破爛掙錢的還是來和人賭氣的?你五富不愛錢麽,你和門衛致氣是和錢致氣麽!我看見五富的身體往下縮,像一棵草在枯萎,他的可憐相出來了,眼睛看著我,我想到羊被屠宰前的眼睛就是這樣。
  他說:那你說咋辦?
  我說:尋著我了吧,背著我不行吧?
  他說:不是要背著你,我害怕去了打架,我和黃八可以打架,你不能打架,你打不過人家又挨不起人家打……。
  我說:毛主席是不是軍事家?
  他說:啥意思?
  我說:毛主席一輩子沒拿過槍!知道不?!
  五富當然看過有毛主席的戰爭電影,他知道毛主席從來不拿槍,但他不知道我突然說起毛主席是什麽意思,他開始語無倫次地嘟嘟囔囔,如在砂鍋裏熬米湯,無非還是門衛欺負我而你不讓報複那怎麽到家屬院去,你能讓我進了家屬樓?我沒接他話碴,去,把我的布鞋拿來。五富卻對黃八說:拿去!黃八上樓取了布鞋,讓我穿了,又把皮鞋拿上樓去。
  我們開始吃那個西瓜。掙錢的時候可以忘掉吃喝,吃喝的時候可以忘掉掙錢,一說吃西瓜,黃八一揮手說:吃,不說啦!我和五富也揮了一下手:不說啦,吃!因為西瓜是五富買的,五富就來了自豪感,他親自操刀切瓜,一顆瓜分成了三大份。但三大份沒有均勻,他把多的一份切下一片塞到了自己嘴裏,沒想這一份又顯得少了,再切下另一份的一片,看了看,又是塞到自己嘴裏。黃八就躁了,罵現在當官的貪汙哩你五富也多吃多占,你再分就全讓你一個人吃了!便抓起一份吃起來。
  黃八吃瓜是不吐籽的,嘴來回呼嚕幾下,一大份瓜就下肚了,然後癡著眼看五富吃。五富偏細嚼慢咽,幾乎是在拿舌頭在舔,舔一下,說:城裏的瓜到底比鄉裏的瓜甜!我說:城裏在水泥板上種瓜呀?!嗆得他再不言語。

  十一
  城裏到處都飛動著柳絮,柳絮像雪。我是一直追逐著一朵柳絮到了九道巷。九道巷和十道巷其實是個人字型,兩條巷在中間合成了一條巷,那合並處是一個小公園,種著各種花和樹,花和樹中有雙杠、單杠、秋千和踏步架,柳絮在那裏聚了堆兒,人一走動就忽忽地騰起來。
  我拉著架子車從九道巷進去,並沒有走出巷道,又從十道巷拐過來,被追逐的那朵柳絮就不見了。在十道巷收了三捆舊書刊,又收了一麻袋廢舊鐵絲,對麵六層樓上有人放鴿子,鴿群就不斷地在樓與巷道的上空盤旋,一次盤旋和一次盤旋的方位和速度幾乎一樣,每到轉彎處就翅膀不動,一轉過彎便扇閃起來,把陽光扇閃得一片銀光。我給鴿群發出口哨,它們沒有飛下來。
  今天的收獲已經差不多了,有工夫欣賞鴿群,就想到中學課文上的描寫:鳥翔在天,魚遊淺底。這鳥和魚是不是一回事呢,在水裏翅膀就是鰭,叫魚;在天上了鰭就是翅膀,叫鳥?我覺得我這麽想很有些詩意,一直看著有隻狗對著鴿群狂吠,我才意識到已經到了中午的飯辰。
  這個飯辰,我口特別地寡,不知怎麽就是想吃米飯,我們已經好久好久沒吃米飯了,幾乎中午不是帶了些早上蒸好的饃打個尖,就是掏四元錢去吃一海碗扯麵。清風鎮把大碗叫老碗,西安城裏把大碗叫海碗,這個海字用得好,一方麵說明城裏人愛誇張,一方麵又說明城裏人小氣,碗再大也不能形容成海呀!但我想吃米飯就想讓五富也一塊吃,我便到興隆街南頭的巷道去找他,看見了他正坐在二道巷中的一個水龍頭下的池子邊。
  二巷道還沒有改造,除了幾幢高樓外,還都是大雜院平房,巷中安裝著公用水龍頭。飯辰居民用四輪小木板馱著水桶都走了,五富在那裏一邊啃幹饃一邊嘴對著水龍頭喝。他是背著我的方向坐在池沿上的,不知道我已站在身後,使勁地啃著幹饃,似乎下咽得很艱難,脖子就伸長了,拍打胸口,然後再喝一口水,長長地籲氣。早晨離開池頭村時我們並沒有帶吃食,他可能是把晾在樓台上的那些有黴點的幹饃私自揣了幾塊。可這些幹饃是我們說好下雨天不出門了再吃的,他為了省中午飯錢卻偷偷揣了出來吃,這我就有些不愉快了。我叫了一聲:五富!他回頭看見了我,一疙瘩幹饃還在嘴裏,腮幫上鼓了一個包,立即往下咽,咽不下去,就掏出來握在手裏,一臉的尷尬。瞧他那樣子,我倒不忍心再說什麽,後悔剛才沒有悄悄離開,便裝著什麽也沒有看見,歪頭去接水喝,直等著他把掏出的幹饃裝在口袋,又咽掉了嘴裏的饃屑,我說:渴死人了!五富說:是渴,城裏的水放著漂白粉,沒清風鎮的生水好喝。他的臉恢複了原態,上來幫我拍肩頭上的塵土,是粘了什麽,拍不掉,吐了幾口唾沫就擦。我說五富你沒吃午飯吧,他說沒吃。我說吃啥呀今日我掏錢。他說反正晚上回去消消停停要做一頓吃的,中午將就吧,吃一碗麵?這不行,我說,咋能將就呀,吃米飯去,咱炒菜吃米飯!
  進了一家小飯店,買了四碗米飯,一盤土豆絲和一盤水煮豆腐,還要了一盆雞蛋湯。五富見我慷慨,說今天是你生日?我想打他,但我說,不,是聯合國秘書長的生日!聯合國?五富倒疑惑了:聯合國是哪個國?我又氣又笑,突然心裏酸酸的,就又買了一盤鹽煎肉。
  這頓飯吃得不錯。老板問:可口不?我說:啥都好,就是豆腐差點。老板說:豆腐當然沒有肉好吃。我說:豆腐太軟,夾不起來。老板說:哪有豆腐不軟的?我說:我們老家的豆腐能用稱勾子鉤了稱哩!老板說:那你在家吃豆腐跑到城裏來幹啥?!我本來好心好意給他提建議的,他卻不善良,五富站起來要和他辯,我把五富按住了。五富氣得要結了賬走,我不走,急著走幹啥,偏拿牙簽剔牙,牙縫裏其實什麽也沒有,就是要用牙簽剔一會兒牙。
  五富也學著我剔牙,突然問我:你說毛主席不帶槍是不是你有解決門衛的辦法?
  他怎麽又想到這事,我說:行呀你,能理會我的意思啦?!
  五富說:我是第二天中午琢磨出你這話的意思的。
  他得意地嘿嘿笑。笑著笑著卻把嘴捂住了,而且擰過了身,還讓我也擰過身,悄聲說:瘦猴在隔壁買酒呢,讓他看見了又得替他掏錢。
  我迅速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瘦猴是在隔壁小酒館門口站著。
  這個小酒館被兩家飯店夾著,隻有一間門麵,賣醬醋,賣煙酒,酒有瓶裝的也有散裝的,老板是個河南人,肩膀上搭條毛巾,擦臉上的汗,然後再擦那個玻璃櫃台。小酒館生意紅火,我常見有人進去買一兩酒,捏一個黑瓷盅兒立在櫃前喝完,搖搖晃晃地就走了。也有人買一盅酒坐在那裏成半天地喝不完,和老板逗嘴說段子,老板似乎愛聽段子。有個早晨我拉架子車剛經過那裏聞著酒香,隻用鼻子皺了皺,老板便說:劉高興,想喝酒啦?我說我喝不了酒,喝酒上頭。老板說不會喝酒?鼻頭紅紅的你不會喝酒?!是沒錢吧,沒錢你來說個段子我給你打一盅。我哪麽愛喝酒呀,哼,扭頭就走了,從此路過小酒館門口,我把頭擰過去。
  瘦猴曾經給我和五富吹噓他同小酒館的老板熟。因為他雖是河北人但他老婆和老板原是一個村兒的,他做了上門女婿,論輩分應該叫老板為叔的。他說:我不叫,從來不叫!我們坐在飯店的窗子下不敢吱聲也不敢轉身,隻說瘦猴買了酒就走,他卻話多得很,和老板在貧嘴。老板說今日可不能賒賬呀。他說你怕啥的,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甭說有個收購站,還有兩個兒子哩,兒子長大了說不準兒就做了酒廠廠長呀!老板說你咋和你爹一樣,九斤哥過河縫兒夾水,你幹指頭蘸鹽!他說不準說我爹,再來一包瓜子,五香牌的。老板說沒五香牌的有九香牌的。他說哪兒產的?老板說河南。他說河南的我不要,盡做假貨!老板說你尋著挨磚呀,你媳婦給你生的兩個娃也是假的?他說:嘿嘿,嘿嘿。
  瘦猴一走,我們才出了飯店,外邊的柳絮又飛了許多,五富的頭發蓬亂,粘著了柳絮就再不走,五富說瘦猴的爹叫九斤,是不是生下來九斤重?我說可能是。五富說那瘦猴生下來怕隻有一二斤!父子倆一個是老虎一個是老鼠。這讓我們張了嘴想笑,但笑沒出來卻同時打了個哈欠。我說:吃完飯人就困,咱去九道巷小公園的石條椅上睡一覺去。五富就跟著我走,走到九道巷了,他卻說:咱不睡了,一睡我怕天黑都不得醒來,咱還是抓緊時間多轉幾遭巷。
  我說:今日貨收得不少了,悠著點。
  五富說:挖金窖就往深裏挖。
  我說:城裏是咱的米麵缸哩。
  五富說:啥米麵缸?
  這五富就又不懂了。城裏有的是破爛,有破爛就餓不死我們。這如國家裏的米麵缸裏有米麵,想做飯了,從缸裏舀那麽一碗麽。該睡還是要睡的,城裏人會享受生活,咱就不會享受啦?
  剛說完這話,一輛三輪車就咯吱咯吱蹬了過來。車上有個菜筐子也有三大麻袋的空啤酒瓶。五富正把架子車的拉帶套在肩上,怔了一下,便抬腳踢巷道裏的隔離水泥墩。水泥墩沒有動,把他腳卻踢疼了,哎喲俯下身去。我忙過去察看,他脫了鞋,左腿大拇趾的指甲裂了,罵道我又撞上鬼了!我問咋回事,他說你看見了吧,就是那禿子在家屬院收破爛的!我這才注意那蹬三輪車的,臉像個冬瓜,頭發稀疏得如幾根茅草。
  就這副模樣?我咳嗽了一聲直直走了過去。
  我隻說禿子看見了,我的神氣會立即逃走的,他竟從三輪車上跳下來給我笑。我能不回報嗎?於是,我也笑了一下。禿子說同誌這附近有沒有個廢品收購站?五富說:沒有!我把五富製止了,我說去賣破爛嗎,我領你去。禿子說你咋這麽好?我說看在劉備的麵上。禿子問劉備是誰?我說三國劉備你不知道呀?其實我說劉備是神來之筆。因為各行各業都有各行各業的神,木匠敬魯班,藥鋪裏敬孫思邈,小偷敬時遷,妓院裏敬豬八戒。我突然想到劉備賣過草鞋收過破爛,劉備應該是我們這一行當的祖師爺吧。我說:劉備是咱收破爛的神麽!禿子說:我第一回聽說。
  五富也是第一回聽說,用欽佩的目光看我,但五富見我有了意見,他拽我的後襟,說你看在劉備的麵上,可牛機理裏多了個馬嘴你不趕馬還幫馬哩。他生氣了,拉著車子要去五道巷,我不讓他走,偏要他廝跟著。
  到了收購站前三百米的拐彎處,我告訴禿子:前邊那個院子就收破爛,但一般隻收爛銅破鐵,收不收空啤酒瓶你得去問問,要注意的是,收購站的老板脾氣不好,又養著個大狼狗,你不要貿然進去,先在院外喊,喊他兒子的名字他就出來了,他兒子的名字叫九斤。禿子說:多有福的名字!就起身朝院子走去。
  五富臉還吊著,趁禿子不在,把麻袋裏的空啤酒瓶拿了一個放在自己的架子車上。我說:偷一個瓶子就發財了?五富說:我沒你高尚,啥人都幫哩!我說:該高尚時高尚,該齷齪時我也齷齪得很哩!五富醒不開我的話,蹴在那裏搓煙卷兒,說:我就想把這三輪車的輪胎紮一錐子!我說:你紮麽,我看你紮!五富卻蹴著不動彈。我說:禿子的這些啤酒瓶全歸你,我一個也不要的。五富說:你說啥,這是人家的你讓我搶呀?我噓了一下,因為禿子已經在院門外叫喊了。
  禿子在喊:九斤九斤!院子裏沒動靜。再喊:九——斤!哎——九斤!門一響,瘦猴走了出來,惡聲敗氣地:你喊啥的,嗯?嗯?!禿子說:耳朵恁背的,我喊九斤,喊你兒子九斤!呸,瘦猴吐了一口痰,痰在禿子的衣襟上吊線兒。禿子說我要賣啤酒瓶子呀,瘦猴說:賣你娘的×,滾!
  禿子灰遝遝過來,還在嘟囔:吃炸藥了這凶的?!我就安慰他,可能是老板和老婆吵架了心情不好吧,你上過班沒有,領導心情不好的時候你讓他批什麽條肯定不給批的。禿子說我哪兒上過班。我說那你就忍忍,往別處的收購站去賣吧。我這麽說著他感動了,告訴我他本不是拾破爛的,他販菜。偶然弄些破爛了都是拉回他租住房那兒的收購站去賣,今日因有別的急事才來這裏的。完全按著我的設想來了,我就說活人咋能讓尿弊死。你要急,我們替你買下,但你少賺些,一個瓶子你讓出一角來。禿子就往下卸麻袋,把啤酒瓶子轉賣給了五富。
  在數啤酒瓶子的時候,我和禿子交談起來,拾破爛有拾破爛的難場,販菜比拾破爛更難場,他起早貪黑,從沒睡過一個囫圇覺,要和菜農紅脖子漲臉地砍價,要和收稅員老鼠躲貓一樣地周旋,要和買菜的攔不完的嘴,似乎這城裏的任何人都在算計著他。
  我說:那我也算計你了。
  他說:你不是,你是好人。
  禿子蹬著三輪車走了,他個頭高,人又瘦,害怕褲子絞到車鏈子裏去,兩條腿用麻繩子紮了褲管,腿就像兩根細棍兒。腰又彎著,稀稀的幾根頭發在風裏飄搖,我想起了冬天裏我爹墳頭上那些枯草。
  五富把啤酒瓶子賣給了瘦猴,額外多賺了七元四角。五富拿出四元錢給我,我不要,他把四元錢往我口袋塞,我不讓他塞,把口袋都拉破了,我凶了臉,就是不要。
  五富疑惑地看著我,說:那我給你買包紙煙去。

  十二
  五富去買紙煙,卻半天不見回來。
  我過去尋他,他撅著屁股在路邊一個垃圾桶裏翻,已經翻出三片硬紙板夾在胳膊下,又翻出了一個硬簷破布帽,就是旅遊人常戴的那種,在膝蓋上摔打摔打了塵土,戴在了自己頭上,還在繼續翻。我喊一聲:市容來了!五富撒腳就跑,撞倒了垃圾桶。
  市容,其實應該是市容隊隊員。在城裏,司機怕交警,開店的怕稅收員,我們怕市容,市容就是我們的天敵。如果留神報紙,報紙上差不多每日都有整治城市環境衛生的報道,報道不是市容終於取締了某某街上占道經營的小貨攤,就是什麽地方又發生了襲擊市容的事件。市容隊招聘了許多社會閑雜人員,他們沒有專門的製服,不管穿了什麽衣服,一個黃色的袖筒往左胳膊上一套,他就是市容了。他們常常三個五個一夥,手裏沒有警棍,卻提著一條鎖自行車的鐵鏈子,大搖大擺地過來了,拿一個電動喇叭不斷地喊,聲音粗厲,但你老是聽不清喊的內容。或許他們就匿藏在什麽不顯眼處,專盯著你犯錯誤,你一犯錯誤,他們就像從地縫裏一下子蹦出來了。五富是一次拉著架子車,架子車上的廢紙包突然繃斷了繩子,廢紙飄撒了一路,被市容罰了五元錢。黃八是拉著架子車在主街道上走要被罰二十元,因為拾破爛車隻允許在偏街巷走動,他以大清早還沒收到任何破爛為由,賴著不交,好說歹說,最後被責成寫檢討,而他識不了幾個字,還是讓過路的小學生幫他寫了才讓離開,卻整整耽擱了一個上午。我呢,我也被罰過。我是在幫五富去郵局給家裏匯款,那天我喉嚨發炎老咳嗽,就在郵局門前的廣場上咳嗽的時候,一個人在不停地看我,我心裏還說:咳嗽有啥看的,你沒咳嗽過?等一口痰咳出來,他就走了過來,說你咳嗽了,我說喉嚨發炎,他說你得去看醫生,就給我一個紙條,我說謝你呀。他說你看看條子。我一看才知道是五元的罰款收據。我說你是幹啥的?他從口袋裏掏,掏出個黃袖筒套在了左胳膊上。我沒有急,也沒有躁,我說:袖筒應該戴在胳膊上,你為什麽裝在口袋裏?你們的責任是提醒監督市民注意環境衛生,還是為了罰款而故意引誘市民受罰?他不自然地給我嘿嘿。我說:你態度嚴肅些!你是哪個支隊的,你們的隊長是誰?他說:你是……?我說:群眾反映強烈,我還不信,果然我試著吐一口痰你就把袖筒掏出來了!他一下子慌了,給我賠情道歉,並保證以後袖筒一定要戴好。我抬腳就走,他說:你走好,領導!他叫我領導,這讓我來了興趣,我回頭說:你怎麽知道我是領導?他說:你過來的時候邁著八字步,我就估摸你是領導,可見你肚子不大,又疑惑你不是領導。怪我有眼無珠,竟真的是領導。哈,我竟然做了一回領導!從這件事後,我也就再不糾正我的八字步了,但我的肚子卻如何每頓飯多吃半碗仍沒有大起來。
  我一喊市容來了,五富撒腳就跑,跑出幾步,覺得不對,回頭見是我,他撲遝在地上說:你把我嚇死了!
  我讓他去扶正垃圾桶,又把倒出來的垃圾收拾到桶裏,我說買的紙煙呢?他說在兜裏。我手伸過去,卻將他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扔回到垃圾桶。啥破玩意兒也往頭上戴?我說,把汗擦了!
  五富說:我汗多。
  五富確實汗多,他空手走十幾步也脖頸裏汗津津的,尤其吃飯,總是汗流滿麵,頭上氣冒得像開了鍋。清風鎮有“富油窮汗”的說法,也確實是,凡是富人都是頭發柔軟又油乎乎的,凡是窮人,整個夏天都是光膀子,還叫喊著熱,熱,恨不得把皮剝了。五富之所以認命,他也知道自己汗多,但也暗自驕傲的卻是他的頭發自來卷。在清風鎮時人作踐他不是純漢人,說他祖上的女人一定被匈奴強暴過,罵他過“獅子狗”。可到了西安,許多人特意燙發,他就不再剃光頭。黃八第一次見他,硬說是燙的,還拿手要摸,他躁了,不準摸,男人頭是隨便摸的?但我怎麽也看不慣他那頭發。
  去把頭剃一下!他的頭發已經很長,又亂又髒。
  頭發不長呀。他回頭朝馬路邊商店的玻璃門上看,但玻璃門被人推開了,他沒有看到玻璃上他的形狀。
  我說領你去見那個門衛呀,你不剃?
  我已經說過,城裏人和鄉下人的智慧是一樣的,差別隻是經見的多與少。但也得承認,除了我以外,或者除了像我這一類的人外,城裏人一看長相就是城裏人,鄉下人一看長相就是鄉下人。五富長了張憨臉,一看就是農民。所以他的自來卷頭發就讓人覺得滑稽,最容易被人以為是燙的,而一個農民卻燙著卷發,那不是狼狗,是土狗在紮狼狗的勢,是要做黑道又沒做黑道的職業準則,隻會偷呀搶呀拿了磚頭就往人頭上拍呀,窮極了胡整的角兒,那誰還敢招理?我給五富講這些道理,讓他知道我並不是在嫉妒他的頭發,而是要更好地去幫他解決門衛的事,五富就在理發店裏剃了個光頭,然後一塊兒去了那個家屬院。
  門衛果然相貌不善,尤其那一張像鳥喙的嘴,你無法想象他怎麽喝水。他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打盹,聽見腳步聲,眼睛睜大了,突然凶巴巴說:喂!幹啥呀?
  我不怕他。再凶的人還不是人嗎?我笑笑地遞上了一包紙煙。
  於是我們有了一段對話,直截了當,開門見山。
  你是誰?
  他是我哥。
  你怎麽能有這麽一個哥?
  他長得有些黑。
  黑得多!
  他不活泛。
  腦子進了水了!
  是有些水。
  水多得養魚哩!
  他不會說話,惹了你了,我來賠個不是。
  你是想讓他進院呀,得是?!
  師傅啥都清白,是想進院收收破爛,求求你啦。
  這就對了麽!你哥憑啥?一聲不吭就要進院?耍了個大!警察就在那兒站著你能闖紅燈嗎?我是門衛,我在這兒坐著他視而不見?!
  他是不懂規矩。
  是少教!
  門衛拆開了煙盒,說,我可不吃假煙。抽出一根聞了聞,又捏了捏,叼在了嘴上。我趕緊讓五富點火,五富把火點上了,門衛深深吸了一口,閉上眼睛很是享受,然後濃煙從鼻孔裏往外噴,說你那卷毛呢?五富說剃了。門衛說剃了還像個好人。
  門衛其實非常的好對付,他就是那點守門的權力,你就要讓他充分享受到支配那點權力的快感,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大人物從來對他這類人賜一點好,他們就給宣傳得滿世界的美名,而你既不是領導,又不是有錢人或長得還醜,再是不理不睬他,他就是一隻狗,撲著撲著咬你。我開始給門衛說奉承話,比如我說這門衛工作重要呀,病從口入,賊從門進,你守衛的是第一道關,過去的門神是遲尉敬德,遲尉敬德卻是大將軍,現在是政治覺悟高的責任心強的人才安排到門衛上的。他說,可不是,組織信任咱,咱就得敬業呀,五年了,院子裏沒一家失盜的。比如我說你幹這份工作太合適不過了,你身上有殺氣,泰山不敢擋,最能贏得尊重的。他說大家對我都好著的,尤其那些領導,大領導小領導見我都笑哩,但也有壞人,三號樓上有個女的,年輕輕的開輛寶馬,她憑什麽就開了寶馬,我本來就來氣的,她遲早回來隻是高聲按喇叭,我偏就聽不見,就是停上三四分鍾了才開門的。他說:什麽玩意兒嘛?我說:不是個好玩意兒!他說:咱倆能說到一塊兒。我說:我以前也幹過門衛。他說:你在哪兒幹過?我說:我在縣政府幹過。他說:這院裏住著一個廳長哩。我說:那你是大拇指頭,我是小拇指頭。我就這麽和他套近乎,我的那些話誇張得我自己都覺得好笑,可門衛偏就聽得受活,似乎我說他是毛主席,他竟真的以為他是毛主席。
  我們終於達成了一項協議:門衛保證以後不讓任何人進院收破爛,而五富也必須將在院內收到的破爛提成給門衛。提成的標準為:每斤廢報紙五分,廢塑料二分,破鋼爛鐵八分,空啤酒瓶子一個一分。
  我說:好了,你倆握個手吧!
  五富的手比門衛的手大,五富握得門衛直喊疼。
  這個下午,五富就在院內收獲巨大,僅廢煤氣灶就收了三個,破鋁鍋鋁盆四個。出院的時候,門衛把他叫到房裏,塞給一條麻袋,說一號樓後的棚子裏有一些舊暖氣片,你裝三個提走吧。五富到了棚子果然那裏堆了很多鐵管,鋼棍,暖氣片,鐵絲和大大小小的螺絲帽,五富裝了三個暖氣片,又裝了三根鋼棍,把麻袋提出了棚子,再鑽進去拿了一串螺絲帽。

  十三
  從此的五富每日都要到那個家屬院裏轉一趟,已經和門衛混熟了,門衛總是說五富呀給我說說你們鄉裏的事吧。五富能說
  了什麽事呢,其實門衛也知道五富說話顛三倒四的,他就問一句而十句八句地作踐著五富取樂。
  他問了:清風鎮的精壯勞力是不是都出來打工了?
  五富說:鎮上是沒了勞力,死個人棺材都抬不到墳裏去。
  他說:那婆娘們晚上想男人了咋辦,是用黃瓜嗎,聽說老公公就爬灰的多?
  五富說:啥響哩?
  他說:啥也沒響。全國煤炭工作會在西安開著,你們鎮上沒來姑娘嗎?
  五富說:人家開會哩,她們來幹啥?
  他說:來服務呀,開一次煤炭會就有成批成批的姑娘尿尿都是黑水。
  五富說:中午你吃的啥飯?
  他說:你給我胡打岔哩,五富!
  五富說:你那些話我聽不懂。
  他說:你這個五富!你如果長得黑也就罷了,你偏前崖顱後馬勺的腦袋,如果前崖顱後馬勺的腦袋也行,你又背駝著,如果背駝著能說會道也算是,可嘴笨得三句來回話都說不了!哎,你有老婆嗎?
  五富說:有老婆,還有三個娃哩。
  他說:都是你的娃?
  五富這下實在是惱了。他把一個啤酒瓶子在架子車幫上一磕,玻璃渣子碎了一地,手裏是個瓶嘴兒。
  他愣了一下,趕緊拍五富的肩,說:五富一惱臉更難看了。行了行了,你去棚子裝幾個鐵管吧。
  五富去了棚子,在麻袋裏裝了幾節鐵管,在腰裏纏了一股鐵絲,又將三根更粗的鋼棍從棚子的牆頭扔了出去。出了家屬院,他在牆外的冬青叢裏撿了鋼棍,說:你以為你占了便宜了?吹火嘴吹火嘴,你個瓜×!
  五富的收入開始超過了我。
  五富每天晚上給我和黃八講他家屬院棚子裏都拿了什麽東西,按他的計劃,半年之內會把棚子裏的貨物倒騰一空。他講的時候神態輕狂,拿指頭在黃八的鼻梁凹彈,讓黃八去房裏把撿來紮成捆的還沒有交售的牛皮紙給他拿幾張。他用牛皮紙疊錢包,給黃八疊了一個,給他自己疊了個大的。我知道他一直眼紅我的那個真皮錢夾,他疊錢包是要給我看的。我的真皮錢夾是我當年賣血後買的,可五富的牛皮紙錢包能和真皮錢夾是一個檔次嗎?我冷冷地笑,老範就串門來了。
  老範是巷道對麵的一家屋主,因為和我們的房東是堂兄弟,我們對他很客氣。但每次碰見了問候他,他都是鼻子哼一下,帶理不理。那次我從城裏回來,到村頭糧店買麵粉,臨時還缺五元錢,他正好在旁邊,我就向他借錢,並聲明一會兒回去便把錢還上。他卻說:我怎麽信你,你們拾破爛的說走就走了,我尋誰去?我隻好回屋中取錢二返身再去糧店買了麵粉。所以老範一來,我就去廁所了,五富還在疊他的牛皮紙錢包。老範說:你疊這麽大的錢包裝冥幣呀?!氣得五富抬腳進了他的屋裏。老範嘎嘎地笑,說你這貨不識耍!就又喊:劉高興你屙井繩嗎?黃八說:劉高興是貴人,他屙的屎橛子長。我在廁所故意多呆一會,但他偏還不走,我就出來了,說:老範尋我?
  老範說:你屙的屎橛子長?屎橛子長了人貴,劉高興!
  他能說這話,八成是他有什麽事要我辦呀。辦就辦吧,隻要他能求到我。我說:有事嗎?他說:碎事。給我了一根紙煙。
  原來他家後院養了一頭豬,距興隆街東邊的菜市場旁有個屠宰坊,他要把豬賣給人家,讓我們明日晚上回來把架子車拉上,後天一早把豬拉到屠宰坊。他說:本來用小貨車拉的,小貨車壞了。順路用你們的車拉一下,劉高興,碎事!我說:是碎事,行!
  第二天晚上我和五富沒有騎自行車,都把架子車拉回來,五富很是不滿,碎事,這還是碎事,豬是不重可人得步行去興隆街這得浪費多少時間?我勸五富什麽話都不要說了,老範那人得罪不得。就在第三天早上,我們拉了老範家的豬,老範也就跟著,而五富的態度完全變了,他竟然主動要老範也坐在他的那輛架子車上。我說:瞧咱五富知道學雷鋒了!五富說:你拉一個,我也拉一個麽!他是在罵老範,還以為我聽不懂,說:知道我意思嗎?我說:就為一句話你出這大的苦力!
  我們拉著豬和老範,走到了城牆裏的街巷,因為行人都注視我們,我就哼了小調。我想如果是在古代,西安城就是長安城,沒有樓房都是四合院,沒有汽車都是高頭大馬拉著轎,那我這架子車也該是馬拉著了,一路馬蹄嗒嗒馬鈴喤喤也是夠威風了嘛!我是收廢報紙時在報紙中發現了一本書,這書就帶回放在枕頭邊看,書裏恰好寫的是古長安的故事,其中寫著一個督軍每天騎著馬在大街上走,凡是瞧見誰家的女人好,就把馬鞭掛在誰家的門環上,這戶人家夜裏就該接待督軍大人了。劉高興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劉高興如果有馬鞭,我這麽想,哼,我也不要馬鞭,隻要求誰家有破爛了就在門環上掛一個木牌,我就不至於一趟一趟無目標地瞎轉了。但現在不是古代,我覺得我的奇思異想可笑,就自顧自的笑了。
  我這一笑,巷道裏一家飯館的女老板也給我笑。她是站在店門口拉顧客,過往的人她都拉,她說:哎,老板老板,來吃飯呀!五富低聲說:她叫咱老板?!咱像老板?女老板卻聽見了,說:咋不是老板,都是發財的老板,來吃麵呀,我們是渭北的麥子磨的麵,醋是山西老陳醋,辣子是耀縣的辣子,你吃了就知道香!我說我們不吃。女老板卻擋住我們路,不停地介紹他們的麵食有擺湯麵,哨子麵,油潑麵,棍棍麵,還有大盤雞拌麵,甚至朝店裏喊:收拾桌子,給三位老板先倒上麵湯!我就窩了火,說:不吃就是不吃麽,哪有這種招呼生意的!女老板一下子變了臉,說:誰給你說話來?我是給豬說哩!
  還有這麽說話的人?我就拍著豬,豬哼哼起來,我說:我說一進城你為啥就興奮得一路哼哼,原來城裏有你的相好?!
  我是順嘴就說出這話的,反應之快,又如此機智,我的情緒就非常好了。但是,幫老範賣了豬,已是半中午,自然耽誤了收破爛,五富就直發牢騷,那個收停車費的老頭問今日怎麽沒收下破爛,他好像遇到了知己,就給老頭抱怨老範,抱怨得沒完沒了,我就獨自拉著架子車走了。
  何必呢五富,你愁眉苦臉的給人絮絮叨叨,那老頭雖然也隨話答話,貌似同情,也未必就聽到耳朵裏去,你說著有什麽益處?
  我劉高興要高興著,並不是我就沒煩惱,可你心有烏鴉在叫也要有小鳥在唱呀!
  路過了新栽著紫槐的那個路口,紫槐雖然枝股如手一樣在空中伸著,但新的葉子已經長出來了。你好,紫槐!我給紫槐行注目禮,一串鞭炮就響起,是遠處的一家並不大的商鋪開張了,而這時有三四個人從我身邊跑去,他們是放銃的。
  西安城裏生存著一批放銃人,他們拿著古老而簡單的鐵銃走街串巷,發現了誰家婚娶嫁喪,老人過壽,小孩滿月,商鋪開張,就主動要去為人家放銃助興,討個彩錢。我突然萌生什麽時候了,是什麽時候呢,也請放銃人來給紫槐放幾銃,以慶賀它的移栽和成活。
  咚,咚咚咚!火銃已經在那個店鋪門口放響了。
  我說:好!
  而我同時也聽到了一聲:好!
  回過頭來,路邊正走過來一個乞丐。
  這乞丐是個白胖子。乞丐竟然是個白胖子,就讓我樂了。他遠遠地站在一家酒店的拐角處,我還在琢磨:如果他衣服穿得整潔些,頭發不是蓬著,這是個蠻體麵的人。可他在拐角還走得端端正正的,一經過酒店門口腿卻成了跛子。好呀,你裝!我就一眼一眼盯著他。乞丐走近了,他伸出一隻手,手心放著一元錢,他說大爺大爺行行好。
  叫我大爺,我真的就那麽老嗎?我不理他,彎腰把路沿上一個空易拉罐撿起來。但他並不離開,手還伸著:大爺大爺我叫你大爺哩。
  我說我沒有錢。
  有錢哩。他堅定地說,你西服的口袋裏有錢哩!
  我是穿了一件西服的。這件西服是十道巷一個老太太送的,老太太可能是文化人,她提了一包舊書賣給我,卻把每一本舊書的扉頁撕了,扉頁上都寫著“王德明先生指正”,我問王德明是誰,她說是她老伴。又說我像她老伴年輕時的模樣,問我多大了,會不會是她老伴已經托生了,老伴生前是文化局的一個處長怎麽托生成拾破爛的了?我明白老太太的神經有毛病了,可她畢竟是老人,我得攙扶了她回家去。我問老太太的老伴是哪年過世的,她說十年了,我就盡量誇大我的年齡,說我四十了,不可能是老先生托生,老先生在陽間是文化處長,到陰間肯定也是個處長。到了老太太家,老太太就拿出了這件老伴生前的西服問我敢不敢穿?如果她直接給我,我還要推辭的,她說敢不敢穿,我立馬就穿上了。有什麽不敢穿的,老先生是個鬼,也是處長鬼,文化鬼。
  這件西服曾經使五富和黃八羨慕不已,說人憑衣裳馬憑鞍,穿了西服沒錢也像著有錢了,果然乞丐就覺得我有錢。可是,我沒錢,真的沒錢。我把口袋底都掏出來了,說:哪有錢?
  乞丐說:你怎麽會沒錢?
  我說:我是拾破爛的。
  乞丐說:噢!
  乞丐猛地拉住了我的手,另一隻手啪地往我手心一拍,那張一元錢的紙幣就貼上了,他說:那這個給你!
  侮辱,這簡直是侮辱!在乞丐的眼裏,拾破爛的竟然比乞丐更窮?!我那時脖臉發燙,如果五富在場,他會看見我的臉先是紅如關公,再是白如曹操,我把一元錢摔在地上,大聲地說:滾你個王八蛋,滾!
  乞丐吃驚了,吃驚的乞丐勃然大怒,那腿也不再跛,一腳往我的褲襠踢來。咦,還是個潑皮呀,這我得教訓教訓。我一閃身,他的腳踢空了,身子失去平衡,坐在了地上。但他又撲上來,抱住了我,一股臭氣熏得我幾乎閉住了呼吸,我使勁推他的臉,他一隻手揪住了我西服的領子,另一隻手擦一下鼻涕竟然抹在西服肩上。你敢髒我西服?我拿頭便撞,咚咣,撞在乞丐的下巴上,保護西服,再撞,腦門就撞著了腦門,滿空裏便有了金星。
  恍惚中我在說:你敢侮辱我?!
  金星還在放射,但我看見乞丐趔趄了三下,他的下巴脫臼了,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按住額頭,猛地往上一碰,下巴又接上了,左右活動,能說話了,說:你是誰?
  我說:老子劉高興!
  他說:老子石熱鬧!
  竟然叫熱鬧!我抬手扇了他一掌。如果他不叫石熱鬧,我絕不會扇他巴掌的,但扇過了,卻想這熱鬧和高興是對應的一對嘛,我就覺得有意思。
  酒店的保安看見了我扇石熱鬧一掌,銳叫幹什麽幹什麽。保安的服裝像警服,石熱鬧把保安看做是警察了,保安也把自己當做警察了,受了虧的石熱鬧趁機去向保安哭訴,保安便勾著中指要我過去,保安說:你怎麽打人?
  我畢竟理缺,但我已經想出對策了,便反問石熱鬧我打你了?
  石熱鬧說打了。
  我就笑了,我說保安同誌,我之所以首先稱呼他的職務,我是在提醒你隻是個保安,酒店裏的安全你保衛,酒店外了你和我是一樣的。我說保安同誌,你瞧我這兄弟差成色不,我隻說一巴掌能把他扇靈醒哩,可還糊塗呀,竟然還向你投訴?酒店裏住的有領導有遊客,還有高鼻子洋人,你要飯到哪兒要不成,偏來這兒丟咱社會的人呀?!
  我這話說得好,保安都感動了,他的態度開始向我傾斜,而蠢笨的石熱鬧卻說要飯又不是偷搶我願意到哪兒就到哪兒,我沒飯吃還不能要飯吃嗎?這下保安就躁了,說:離遠!
  石熱鬧頓時呆了,乖乖離開了酒店大門,站到馬路上。
  保安一揮手:再離遠!
  石熱鬧順著巷道走,走了幾十步又站住回頭,保安又吼了一下,石熱鬧拔腿再跑,這一次保安原地故意跺腳,石熱鬧就跑出巷口不見了。
  我整了整西服,遺憾的是西服被鼻涕弄髒了,揩了揩,拉架子車繼續轉街。哎呀,你能不覺得石熱鬧逗嗎,在這個清靜的上午經他一鬧,倒少了許多寂寞和無聊。石熱鬧是條狗魚。魚塘裏的魚常常活得不旺,就要把狗魚放進去咬一咬,一池塘的魚也就歡了。我回頭往巷口看,一時還後悔不該日弄得保安攆了他。

  十四
  沒了石熱鬧還真不熱鬧了。
  當我拐進巷道的一個轉彎處,我真的有了再去尋找石熱鬧的念頭,但前邊的道中間,一個女人分散了我的思緒。這個女人抱著狗已經在那裏站了好久,狗用舌頭舔她的鼻子,她拿嘴吻狗的額頭,忘乎了所以。清風鎮曆來有一條俗規:男不養貓,女不養狗。意思是狗性貪淫,容易對女性不軌,而貓也會誤把男的生殖器當老鼠抓了。可城裏的女人卻有養狗的,讓我不好理解。這位抱狗的女人站在路中,我考慮是停下來呢還是把架子車往路邊拉,正猶豫著,女人卻給我讓開了路。好,有禮貌。我對這女人有好感了。擦身而過時,狗衝了我說:汪,汪!我不懂狗語,但我能聽出狗聲的溫柔,或許它像個調皮的孩子,我就也回了一下:汪!女人叫著:貝克,貝克!把狗頭壓在了懷裏。漂亮的女人怎麽都是一個樣的漂亮呢,難道醜人,如五富和黃八,一個不同於一個的醜?
  我的身影和女人的身影重疊了,分開了,輕得像撕開的兩層紙,我隻說我就這樣走過去了,如每日碰到的美麗女人一樣,這一個卻說話了,說:哎!
  是她在說話嗎,還是在喊她的貝克?叫這麽個洋名字!
  貓呀狗呀是城裏許多人的寵物,架子車是我的工具也是我的寵物,凡是成了器的東西都會有靈魂的吧,也都分了性別的吧,那麽,我的架子車是公的還是母的?是不是也該起個好聽的名兒?
  女人又說聲:哎哎!
  我吸了一下鼻子,女人身上散發的香水味怪怪的。我說:你叫我嗎?
  現在我才可以說,拾破爛對於清風鎮任何一個人都不是什麽重體力活,即便是每日腿得發漲發腫,到晚上燒一盆熱水泡泡也就是了,但拾破爛卻是世上最難受的工作,它說話少。雖然五道巷至十道巷的人差不多都認識我,也和我說話,但那是在為所賣的破爛和我討價還價,或者他們閑下來偶爾拿我取樂。更多的時候沒人理你,你明明看他是認識你的,昨日還問你怎麽能把“算”說成“旋”呢,你打老遠就給他笑,打招呼,他卻視而不見就走過去了,好像你走過街巷就是街巷風刮過來的一片樹葉一片紙,你蹲在路邊就是路邊一塊石墩一根木樁。這個女人,她並不是提了破爛來賣的,她卻兩次說到:哎。她要給我說什麽呢?如果她在征詢她把狗打扮得怎麽樣,我當然認為打扮得好呀。瞧這卷毛頭上染了一綹綠,還染了一綹黃,配上白色的小西服,養狗養了個小兒子麽,不,是男人!如果她要問我是從哪兒來的,那麽,我得慢慢給她說。先說“美麗富饒”這個成語其實是錯的,富饒的地方常常不美麗,美麗的地方又常常不富饒,清風鎮就是不富饒而美麗著,所以我長得並不難看卻離鄉背井來到了西安。
  但是,女人說了一句:舊報紙怎麽收?
  噢。
  還是個賣破爛的主兒!我的脖子軟下來。但我還是想多說些話呀,我說:噢,要賣舊報紙嗎。舊報紙是一角錢一斤,你家有多少舊報紙,訂著好幾種報嗎?
  女人說:過一會到前邊那棟樓,三單元六層,左手門。
  女人頭不回地走了,我瓷在了那裏,任何聰明才智都沒了。我覺得我很瘦,衣服突然寬鬆得不貼體,幸虧四周無人,掏了紙煙來吸,打火機也怎麽都打不著。還去不去那棟樓上呢?不去,何必看她的眉高眼低,我也不指望你那些舊報紙就發了財,你那麽高貴,讓破爛就堆滿你家吧!怎麽又能不去呢,人家怎麽能和一個陌生人說多餘話呢,怪罪人家什麽呢,無理要求!我站在那裏反複思忖,終於提了一杆稱和一條麻袋去爬那棟樓的三單元六層。
  一隻貓無聲地從樓上下來,像一隻虎。獸都是孤獨的,不說話。我也是一隻獸。小鳥才耐不住寂寞,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六層的左手門已經打開,女人從屋裏往出抱舊報紙,一壘一壘全堆在過道。意思很明白,人家是不願我進屋的。這一點我能理解。我常常被人叫到家裏去收破爛,有的人家讓我穿著鞋就進去了,還給我水喝,問吸紙煙不吸,而有的人家則讓我脫了鞋換上拖鞋或給個塑料鞋套套在鞋上,而拒絕進屋這女人是第一家。或許這女人是富豪之家的女人,他們在防範著陌生人了解了屋內情況而發生偷盜和搶竊,或許她是單身吧,總之,她不願意我進屋,我連往門裏瞅都沒瞅,隻低了頭整理著舊報紙往麻袋裏裝。
  舊報紙裏發現了一張六寸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男人,頭發梳得光光的體麵的男人。我把照片取出來,說:這照片。放在了門框地板上。女人卻拿腳把照片踢出來。
  我說:不要了?
  女人又抱著狗,狗已換上了休閑裝,是一個帶格兒的裹兜,還戴上了墨鏡,她沒有看我也沒有吭聲。
  我知道了這個屋裏肯定有故事,故事並不悅耳動聽。我把照片塞進舊報紙中,又裝進了麻袋,突然惋惜了這個女人。開始給麻袋過稱,把稱過得老高,出著聲算賬,像小學生做算術一樣扳著指頭算,將每一步驟都口念出來,然後從褲兜裏掏出錢夾,故意掏出那個皮質的錢夾。遞上錢時,我看著狗。
  我說:狗真漂亮!
  說狗漂亮,當然我還是在誇女人漂亮。我得討好她,希望她能開心,還有,要讓她認為我是有教養的,很文雅的,希望她能用柔和的目光看我。
  這女人是冰女人,她還是沒有說話,錢一收門就砰地關上了。
  關門的響聲很大,扇過來的風把我的頭發都掀起來了!這讓我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什麽玩意呀,就這麽不禮貌,即便你家裏有什麽事,也不能這樣待我呀?你漂亮可比你漂亮的女人街上多了,你有錢而我也到過一些大老板的別墅裏收過破爛,你受了什麽傷害拿我出氣嗎,如果我不是收破爛的,你能這麽關門嗎?!我那時真的是憤怒了,憤怒得咬牙,呼哧呼哧喘氣。
  我憤怒的時候是要吸一根紙煙或吃幾口豆腐乳的,但我掏出了裝著豆腐乳的紙包,取出的卻是牙簽,我突然產生了惡念,將牙簽戳進了門上的鎖孔裏,使勁戳,然後將牙簽折斷。
  掮起麻袋下樓,我希望下樓後就能碰上石熱鬧。
  但是,樓下沒有見著石熱鬧。我已無心再吆喝著收破爛,索性把七道巷八道巷九道巷十道巷都走了一遍,仍是沒有石熱鬧的影子。
  石熱鬧,多可愛的石熱鬧,你在哪裏?
  在我尋找石熱鬧的過程中我的憤怒慢慢地消退了,想著那女人不是個好女人,可,遇人輕我,必定是我沒有被她所重之處,我如果是市長她能這樣嗎,我如果是大款她能這樣嗎,而我不是市長不是大款連有西安戶口的市民都不是麽,這隻能怪我自己。我是誰?我不是一般人,我提醒著我,我絕不是一般人!看來這個女人沒有慧眼,她看我是瓦礫她當然不肯收藏,而我是一顆明珠她置於糞土中那是她的無知和可憐麽!
  我這麽作想,心平氣靜了,過沼澤地就要忍耐蛤蟆聲麽,何必和這個女人一般見識呢?我倒覺得我的憤怒是人窮心思多,給她家的門鎖孔裏塞牙簽是下作了。這樣的事,要幹也是五富和黃八幹的,劉高興怎麽能幹呢?!
  我在街巷的牆上,公交車站牌上,路燈杆上到處查看有沒有開鎖的廣告。我終於在那麽多的治性病的治狐臭的辦假證的出租房子的野廣告中發現了一家開鎖公司的電話號碼。我到雜貨店裏打交費電話,通知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到那棟樓的三單元六層左手門去開鎖。
  開鎖的問:你貴姓?
  我說:我姓黃,黃八。
  開鎖的說:黃八先生,你在樓下等著,我們馬上就到。
  我說:不,我現在在單位,你們直接去,我老婆在家,她被反鎖在裏邊了。
  這個下午,我沒有去瘦猴的收購站交售破爛,也沒告知五富,拉著架子車早早回了池頭村。一個人在剩樓上坐了,又覺得無聊,把收來的廢報紙一張張翻著讀,就聽見不斷有鳥的撲楞聲,探頭往門外看,槐樹上已落了許多鳥,還繼續有鳥飛來,接著便嘰嘰喳喳一片雜亂。槐樹上雖有鳥住而從來沒有過這麽多的鳥,令我驚奇。在清風鎮,如果有鳥在門前樹上或屋簷下做窩那是非常吉祥的事,這麽多鳥突然來到槐樹上,它們在開會嗎?我便不敢出門,也不敢弄出什麽響動驚擾。報紙上有許許多多關於西安的新聞,不,已經是舊聞,卻對於我是那麽新鮮。比如,××工地起重機高架上有民工以自殺抗議拖欠工資,市長親臨現場營救處理。比如西北最高的樓在××路口落成,老板是曾經在這個路口擺過十年修鞋攤的人。比如××小區發生入室盜竊殺人案件,嫌疑犯在逃,五萬元懸賞提供線索者。比如××路中段因拆遷矛盾引發械鬥,交通中斷五個小時。我讀得如癡如醉,就後悔來西安這麽久了竟沒有每日買一張報紙看看。劉高興,你還講究有文化,完全把自己混成個五富或黃八了麽!這麽想著,抬頭從門裏往外看天,覺得天一下子變得那麽藍那麽高,卻突然覺得沒有了鳥的叫聲了。鳥呢?我走出屋門,黃八趴在樹杈上。
  我說:黃八你幾時回來的?
  黃八說:回來一會兒了。他哢嚓折斷了一根枯枝。
  我說:你幹啥哩?
  黃八說:我戳下鳥巢燒柴呀。
  盆子大的鳥巢就掉下來,掉在我的腳下。
  我勃然大怒,幾乎是順口而出就把幾乎都忘掉了的那些清風鎮的粗話一股腦罵出來。我罵你這個狼不吃的,挨槍子的,壞?菖,野種,嫖客×的,哪兒尋不來燒飯的柴火你卻戳鳥巢!鳥沒了巢往哪兒住,讓你夜裏也睡到馬路上挺屍去?!
  我這一罵,黃八嚇壞了,從樹上往下溜,把肚皮子都蹭爛了,他說:你也能罵人?
  我說:我還想打哩!
  黃八說:你不會也是在外邊受委屈了吧?
  我說:啥?!
  一句話噎住了我,黃八到底不是五富,他點著了我的穴位。得了吧,黃八,我突然比剛才更生氣了,說:我受什麽委屈?咹,我是你和五富嗎?我告訴你,讓我受委屈的人還沒生下來哩!你賊不偷狼不吃的才受委屈哩!
  黃八說:我是受了委屈,今日我的稱被收了,折了,我×他娘,我是假稱哄人哩,誰不是假稱哄人哩,這城裏誰又沒弄過假哄過人?狗日的把我的稱折了!我是板麽,在外受人氣,回來這鳥兒也氣我,偏不偏就把屎拉到我頭上,我不戳鳥窩戳誰去?
  我說:我是訓你哩,你還不服?
  黃八說:服啦。
  我說:服啦就是這態度?
  黃八說:我一說就好了。
  我回坐到屋裏,看著黃八爬上樹重新安巢,覺得我是有些霸道了。但我不會向他道歉的,盼著五富回來,五富回來就好了。

  十五
  五富回來,帶著一副花花牌。
  花花牌是鄉下老年人玩的一種紙牌,玩法比撲克簡單得多。城裏還有這種東西,我確實感到驚訝,但五富這麽個大漢子還買這種牌,又讓我瞧不起。他拿著牌在我麵前炫耀,我說,要玩你和黃八玩去,別叫我!五富卻說他也不玩,這是給二道巷七號家屬院的王老太太捎買的,七號家屬院有八個老太太,都是兒女在城裏工作,她們的老伴過世後隨兒女來生活,平日沒事就玩這種牌,他是看見她們的紙牌已破得不行了,交售破爛後轉了幾條街才買到的。
  我說:五富生心了,會拉扯關係了!
  五富說:那當然,還要跟你拉扯哩!
  我說:也給我買什麽東西啦?
  五富說:你得給我買雙鞋呀!
  我不明白他這話是啥意思,問他,他隻是笑。
  第二天早上,又是大紅日頭。西安的天氣雖然也有四季,但春天和秋天非常短,長的是夏天和冬天。柳絮飛舞了沒有多少日子,天就一天比一天熱,夾克就有些穿不住了。但我依然要穿西服,還要穿襪子皮鞋。五富前三天一開始光腳穿了塑料涼鞋,出門時又提了褲腿把腳帶鞋伸在水管子下衝,說你還穿襪子,是捂蛆呀!我說你懂個屁,穿襪子反而不熱,街上賣冰棍的箱子上還蓋件棉墊呢!我日嚼他,他反而笑,說:你該穿,你該穿,我光腳穿涼鞋才顯得你是穿了襪子皮鞋的!
  到了興隆街,五富讓我和他一塊到七號家屬院,我問七號院的門衛也欺負你了?他說沒有,但你得一定去!一進院子,那裏有個噴水池子,池沿上坐了六七個老太太,個個頭發灰白,臉如核桃,相互嘴對著說什麽,突然一個老太太就笑,嗬,嗬,嗬,笑得假牙掉下來。五富就過去撿了假牙,彎腰在池子裏洗,老太太們同口說:五富你來啦?
  五富說:來啦!她們說:吃了沒,吃的撈麵還是烙餅?五富說:早晨喝了米湯。她們說:米湯好,能克化。五富說:我吃石頭都能克!把花花牌掏出來給了她們。老太太們傳著看,喜歡得不得了,說:這得花多少錢?五富說:不說錢,送給你們的。她們說:五富長得醜醜的,心好!五富說:人也不醜。她們說:不醜不醜。五富說:陸嬸咋沒來?她們說:噢,把陸嬸交待的事忘了,她說你要來了讓你到她家去,她在家等你。
  五富就走過來對我說咱到陸嬸家去,我說你每天都來和她們啦呱一陣嗎?五富說她們每天都坐在這裏等著我來啦呱哩。我覺得五富這一點上做得比我強,我盼著那個抱狗的女人跟我說話,五富卻尋到了想要說話的老太太們。我說陸嬸是誰,是不是更愛說話?五富說咱們去了我叫她陸嬸你也要叫她陸嬸。
  到了三號樓下,四層的一麵窗子開著,一個老太太伸出頭就喊五富。上了樓,老太太又站在門口,熱惦得我們不是了收破爛的,是她的兒子孫子!進了門,老太太不讓我們換鞋,但我堅持要換,來給我們取拖鞋的是一個女的,黑胖黑胖的,一見我臉卻紅了。五富介紹了我,陸嬸說:你轉轉。我轉了個圈兒。陸嬸又說:你走走。我走了幾步。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啦,五富說:劉高興比我長得好!陸嬸說:都好。坐下了,陸嬸的眼睛一直瞅著我,問我多大啦,家裏還有誰,咋沒個媳婦,是離過婚了還是從來沒談過戀愛?她說:婚姻沒動是緣分沒到,緣分到了說有就有。就喊:翠花,把茶沏好了你也來聊麽。我知道了那女的叫翠花,問翠花是陸嬸的小女兒?翠花說不是,一個村裏的。我說你還在村裏?她說她也在西安。陸嬸就說翠花二十六了,銀盆大臉的,性情也乖,在城裏做保姆,女主人遭車禍成了植物人,男主人現有了相好的就給妻子買了一室一廳的房子讓翠花伺候,說好將來把植物人伺候到死了房子就歸她,翠花是個福相,在城裏有了房子了!翠花有些不好意思,給我們再續了茶後就去了臥室沒有出來。陸嬸便開始抱怨城裏吃不到好東西,說米沒味,麵沒味,雞蛋炒出來傻白,鄉裏的蔥掐一根調一鍋飯的,這裏的蔥是大棚裏的蔥,切一捆也不嗆鼻子!然後問我們有沒有漿水酸菜,她是窩了一瓷盆的,要給我們帶些。我趕緊說我們也窩了漿水酸菜。陸嬸遺憾了半天,突然起身也去了臥室,還把五富也叫了進去,嘰嘰咕咕了一陣都出來,翠花就說她得走呀。翠花要走,我也趁機告辭,陸嬸說:這多好,你們送送翠花。
  出了家屬院,五富要我把翠花一直送到她的居住處,我覺得不妥,便給她擋了一輛出租車。我掏的出租車錢,她沒推辭,好像我這樣做是應該的。翠花還是老實。我悄聲給她說你記住車號,以防有了啥事能找著這輛車,我隻說她會說謝謝,但她看了我一眼,臉又紅了。
  翠花一走,五富說:你行,舍得給她買票。我說:人家是女的麽。五富說:她好不好?我說:好麽。五富說:那你把她娶了!我說:你胡說!五富說:我沒胡說,今日讓你來就是讓翠花相看的,她都願意了,現在就看你願意不?我噢地一聲,原來五富給我當媒人了,這五富!
  五富說:你願意不?
  我說:我不願意。
  五富說:多好的女人,長得要啥有啥,你還不願意?
  我說:她是大骨腳。
  五富說:大骨腳,我咋沒看見?
  我說:你隻看大屁股大奶!
  五富說:你都三十四五了,你還彈嫌?
  我說:既然晚了,要穿就穿皮襖,不穿就精身子!
  五富急得要哭,說他可是真心要回報我的,原來陸嬸要給他提親,他結了婚,才想著要給我當一回紅娘。我說你有這個心,我請你吃羊肉泡饃。
  我真的請五富吃了一頓羊肉泡饃。
  羊肉泡饃是西安的名吃,我和五富幾次都想著去吃一頓,但價錢太貴,我們都沒吃過。這是傍晚,我們回到了池頭村,五富開始刮土豆皮要做晚飯了,我說咱吃羊肉泡饃去,他說你還真請我呀?我說我說話算話,把黃八也叫上。
  黃八用笤帚蘸了水擦他的屋門,自戳過鳥巢後,鳥一直在報複他,隻要他不在,鳥就站在門框頂上拉屎,全是稀屎,淋在門上。黃八聽說請他吃羊肉泡饃,當然受寵若驚,門也不擦了,卻去洗臉。五富不高興,說黃八你還有臉去吃請?不去了,我們都不去了,吃拌湯煮土豆!黃八說我把臉都洗了又不去了?!我說走吧走吧,五富是故意逗你的。黃八說要請吃就吃優質的。我說吃優質,一人再加一個雞蛋!
  池頭村口有三家羊肉泡饃館,吃飯的人很多,我們去的是第二家,正吃著的時候,一低頭,我看見了一隻特別秀溜的腳。這是緊挨桌坐著的女人的腳,她架著二郎腿,腳就斜斜地伸過來,輕便涼鞋裏,腳形瘦長,白嫩如玉。我不能讓人家把腳收起來,但我又不能不看著它,這讓我實在受不了,泡饃吃了一半就起身先回住處去了。
  我是喜歡看女人腳的,或許是見了女人不好意思看人家的臉就常常低頭,低頭自然看到腳,看多了便形成習慣的原因吧。但我已經有了這樣的能耐:即使不看臉,單從腳上就判斷出臉漂亮還是醜陋。當在大街上一雙漂亮的女人腳從你麵前走過,有一閃即逝的感慨。可一隻秀溜的腳突然那麽近地一動不動伸在你的麵前,你卻隻能趕快離開,因為它勾起了對美容美發店的那個女人的記憶,你不能不癡了眼,可怎麽又能那麽癡眼呢?五富和黃八不了解這些,還在質疑怎麽不吃了,這麽好的羊肉泡饃吃了一半就不吃了?!
  我付了飯錢回到住處,盡量地梳理我的心情。槐樹上又有了鳥的叫聲,似乎全在說:美容美發店!美容美發店!是的,我很久都沒有去那家美容美發店門口了,我以為我已經把那個女人忘記了,原來她一直還藏在我的心底。白日裏見到的那個翠花,我為什麽一口就拒絕了呢,如果我不來城裏,我沒有那雙女式高跟尖頭皮鞋,我沒有見過美容美發店的女人,翠花是不能彈嫌的。可現在,我是劉高興,劉高興在城裏有了經見,有了那一雙高跟尖頭皮鞋,見過了美容美發店的女人和無數的女人的腳,劉高興就無法接受翠花了。
  我慶幸王嬸給我介紹的那個女人沒有和我成婚,她在清風鎮是花喜鵲,而在城裏充其量隻是個灰麻雀,如果那時結了婚,會不會現在卻離婚呢?
  世上有沒有真正的愛情呢?比如一個男人,當他遇見各方麵條件和自己的妻子差不多的女人,這女人又願意與他相好,他或許可以對妻子忠誠。如果遇見各方麵條件比妻子略好一點的女人,他或許仍可以坐懷不亂。但見個更好的,更更好的,那他還能抵抗得了嗎?
  我是不是個流氓?我不是流氓。蘿卜長出地麵顏色就變青了,水遇到冷就變成冰了,環境改變著人,這不該是道德品質的問題吧。
  當我這麽亂七八糟地想著,五富和黃八就回來了,他們還在談論著羊肉泡饃就是比刀削麵好吃,打個嗝兒還有羊肉的香味。他們又問我吃了一半走掉的原因,是身子哪兒不舒服還是請他們吃飯心疼了錢?
  我說:君子謀道,小人謀食!
  他們說:我們就是小人物呀!
  樹上的鳥漸漸安靜了,我打了個哈欠,說我睡呀,就進屋睡了。
  但五富不睡,也不讓黃八去睡。他是吃了一份羊肉泡饃,又把我剩下的半份也吃了,肚子就撐得難受,他一邊拿肚子去撞
  樹,一邊要黃八陪他說話。黃八就成半夜地詛咒著這個城市,詛咒裏又哈哈地瓜笑。

  十六
  過了十天的光景吧,一個中午,我拉了架子車剛進八道巷,有人問我願不願去拉貨,貨不重,是百十個紙箱裝的,拉到八道巷的一棟樓上,紙箱全部歸我。我問到哪兒去拉,他說塔街,塔街我不知道,他又說魏公寨知道不,魏公寨有個郵局,我和五富去那兒匯過錢,並不很遠,我就跟他走了。
  這人半個臉都是胡子,街上一個小孩一直看著他,說:叔叔沒嘴?他一掀胡子,說:這不是嘴是你娘的×?我覺得這人挺逗。
  到了魏公寨,果然有條丁字街叫塔街,街口卻是偌大一個古董市場。那裏的店鋪都是清一色的簡易平房,一排一溜縱橫交錯,形成數十個南北東西走向的窄道,平房裏出售著各種瓷器,陶罐,石刻,木雕和奇奇怪怪的玩意兒。古董市場上的人很多,大胡子領我七拐八拐到了一間店鋪,我才知道要拉走的是百十個彩色陶罐,而大胡子本人就是個收藏家。但是陶罐的價錢並沒有談妥,好像是店鋪的老板又要加價,先前的一個陶罐二千元變成了三千元,兩人就爭執不休。我知趣,沒有發表意見,呆呆聽他們一會兒紅著臉吵,一會兒又勾肩搭背地稱兄道弟,就不想在他們討價還價時有我礙事,我說:你們談妥了喊我一聲,我出去轉轉。我到旁邊的店鋪去瞧瞧新鮮,可剛一進去,店主人就迎上來,問:買些什麽呀?我能買什麽呢,隻好出來,又進一店鋪,店主人還是問:買些什麽呀?我就又出來,在窄道裏看人。人群裏時不時就有一些異人,要麽是大胡子要麽是長頭發在腦後梳個小辮兒,而且衣服長長短短,顏色大紅大綠。又過來了一個,人長得尖嘴猴腮,卻披肩長發,要不是有著大喉結我還以為是個女的呢。
  我說:是找你的。
  我故意在平和著,我說:小日子不錯麽,一個人品茶啊!
  他說:我好這一口。
  他沒有讓我們進去的意思,拿眼睛看我的手,我的手在褲子口袋裏,讓他弄不明白我手裏有什麽東西。
  我說:我是翠花的老表,翠花不想在你這兒幹了,你把身份證還給她吧。
  屋裏是個小廳,左右各一個小房,左小房門口靠著一個拖把,右小房門口有個小木凳子,可以隨手拿起來。我觀察好了。
  他說:剛才來的那人是不是你們一夥的?
  我說:那是翠花的堂哥。
  他說:來打架呀?!
  我說:你怎麽能說他來打架的?
  他說:他手裏提了個木棍。
  我說:提木棍就是打架呀?
  他說:出門提木棍那就是要打架麽。
  我說:你出門還帶生殖器,難道你就是要強暴人?!
  我竟然能說出這句話來,我覺得很滿意。我笑了,他也笑了。他一笑露出牙齦,這麽醜的男人。
  他說:你也是從鄉裏來的?
  我說:我在報社工作。
  他就再次看我,我有些緊張,如果他要看我的證件那事情就露餡了,我硬撐著,臉上沒有表情。手從褲兜裏掏出紙煙來吸,還吐了個煙圈。那煙圈很大,搖搖晃晃在空中飄。
  他脖子不硬了,卻對翠花說:翠花,你說良心話,我可沒虧待你呀。
  五富說:你好得很!
  五富不知什麽時候也上了樓,就站在我們後邊。
  我把五富製止了,隻要把身份證能要回來,什麽話都不要說了。我說:翠花家裏有事,不在城裏打工了,你把身份證給她就是了。
  那男的把身份證從口袋裏往外掏,五富一把奪過來,拉了翠花就走。
  五富搶奪時用力太猛,把那男的手都抓破了,那男的哎哎叫著要撲出來,我攔住了,我說你別惹他,他是二杆子!五富已把翠花拉到樓梯口,回了頭卻說:誰是二杆子?!把鼻孔裏的棉球取了,血就往出流,他竟然用手把血在臉上抹,抹了個大紅臉。那男的不往外撲了。
  我把翠花叫住,我說翠花你要走了,你給這位大叔說聲再見。我故意讓翠花叫他是大叔。翠花說再見。我說還有什麽不清楚的?翠花說,噢,還有那房子的鑰匙。她從褲帶上解下一串鑰匙扔進門。我說你是不是拿了工資還沒幹夠天數,那你給你大叔退出來。翠花說不是,上月工資發了,這一月幹了九天還沒給一分錢哩。我當然知道這一月是九號,估計沒發工資的,果然沒發。我對那男的說:你把九天的工資發了吧,免得以後又來找你。那男的黑著臉不吭聲。我又說羊都賣了還在乎韁繩,翠花你一月多少工資?翠花說三百。那男的掏出了一百元。我說,噢,一月三百,十天一百,一天十元。我拿了我自己的十元給了那男的。
  離開了那戶人家,我總算鬆了一口氣,我誇五富鼻血抹得好,五富說我給你發凶的時候不是凶你的,我說這我知道。五富很得意,嚷嚷著要翠花請客,因為翠花白要了九十元錢。我說請什麽客,翠花離開了那家,還不知道以後再幹什麽,你就那麽欠吃呀?沒想我這話卻說得翠花哭了。她這一哭,我就手腳無措,我能給她尋工作嗎,能讓她暫時也住到池頭村嗎?我隻有讓五富送他到家屬院陸嬸那兒去。
  翠花是不願走的,她和五富已經走出十多米遠了,她又返身跑了過來,從那個小布兜裏拿出了一個紙包,她說:劉高興,我沒啥謝你。我伺候了植物人三年,落腳卻是這樣,我氣不過,走時拿了他家一包辣麵,我把辣麵給你!
  翠花和五富極快地向巷口走去,我打開了紙包,忽然一股風將辣麵朝我臉上吹起,頓時嗆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十七
  在幾乎一個禮拜的時間裏,五富可能去陸嬸那兒看望過翠花,我沒有去,也再不提說幫她要身份證的事,五富曾經給黃八吹噓過一次,說我如何地勇敢而沉穩,他還沒來得及叫我是什麽處長哩,那男的就乖乖地把身份證交出來了,我非常嚴厲地指責他不許再說。有什麽好說的呢,那不是我的英雄事跡,每每想到她是不是還在西安,如果還在西安又去做了什麽事情,就覺得我太無能也太無情。
  人的心情不好,瞌睡就特別多。那日一覺醒來,窗子白了,還是不願意起來,卻聽見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五富喊了我兩次,我沒有回答,他走進我的屋裏,拿手摸我的額頭。我說:下雨啦?
  他說你害病了嗎,額頭不燙麽,是下雨啦。
  我說下吧,下雨了好。
  他說下雨了上不成街,好啥呀?!
  我說咱逛芙蓉園去。
  一聽說逛芙蓉園五富的臉就不苦愁了。清風鎮上隻要唱戲,五富會場場都不落下的,別人喝彩他喝彩,別人在人窩裏擠他也擠,至於唱的什麽戲他不管,隻是圖個熱鬧。芙蓉園對五富特別的誘惑,因為黃八去過芙蓉園。當我主張把黃八也叫上,黃八知道走哪一條街可以去芙蓉園的,五富堅決不讓叫黃八,說黃八僅去過芙蓉園的大門口,咱把園子全逛了,以後看他還張狂不張狂。但是,出門走的時候,五富卻悄悄拿走了黃八放在窗台上的一個草帽。他讓我戴了草帽,他淋著。
  我們問來問去,趕到芙蓉園外的廣場上,雨還在下,而售票處買票的人竟然站著長隊。五富說怎麽這麽多拾破爛的?我拿眼瞪他,咱是拾破爛的來逛園,別人逛園也就是拾破爛的?我讓他胳膊不要老蜷著,腳不要抬得太高,他都更正了,卻在地上撿了塊硬紙板遮擋在頭上,我又讓他把硬紙板扔了,一塊去排隊。廣場兩邊有許多廣告牌,五富就說:雨把廣告牌淋塌就好了,那就拉幾車的破爛。我說:你咋狗忘不了吃屎呢?他便再不說話。
  排到售票處的窗口了,五富說:買票,買兩張票!
  窗口裏的人說一張五十元。
  五十元,五富目瞪口呆,不會吧?
  窗口裏的小夥白淨得像個姑娘,他看了一眼五富,立即叫道:下一個!
  我這時是急了,忙從口袋掏出一百元來往窗口塞:買兩張,兩張!五富卻一把抓了錢就跑了。他的一雙腳再不避著泥水,滑倒了爬起來再跑,人跑前去了,一隻鞋遺在後麵。
  在一片哄笑中我退出了隊列,撿著那隻鞋我把五富攆到了廣場邊,罵五富丟人。五富卻異常激動,向我吼:你是光棍,我有老婆和娃,拿五十元去逛園子?!
  喊啥哩,咹,喊叫啥呀?!我聲沒有五富大,但我鎮住了五富。我不知道掙錢不容易嗎,可事情逼到這一步了,癩蛤蟆支桌子,隻有硬撐著!我告訴五富,現在遠離售票處了,我肯定是不會去買票了,可剛才在那麽多人麵前咱們不能讓人小看呀,再說,你得為我尋個下的台階,應該說還有誰誰在叫我哩,我就體體麵麵離開了,你為啥偏就搶了錢跑,你難道醒不開在一些場合,麵子比錢重要嗎?
  五富已經不罵我是浪子了,但還罵芙蓉園。蹴下來。我說,蹴下來吸紙煙。
  我拉著五富就蹴在地上,把一根紙煙遞上了,紙煙能堵住他的嘴,因為廣場上一些人仍在看我們。五富把紙煙接了,又還給了我,他搓他的煙卷兒。
  我們吸完了煙,心平氣和了,沿著廣場邊往南走。走去幹什麽,不知道。雨就漸漸地停了,一片灰色的雲就在遠處,眼盯著它並沒動的,卻後來就到了我們頭頂。我說:再吸一顆煙吧。站住又吸煙。我在清風鎮的時候,煙癮沒現在大,到西安後越來越能吸了,常常一連吸過三顆才滿足。我覺得我和五富噴出的煙霧一直到了那片雲上,或者,這片雲本身就是更多的人噴出的煙霧所致。在我們的身後,芙蓉園的大牆內,叮叮咣咣起了鑼鼓,有轟然乍起的喝彩聲,五富沒有扭頭,我也沒有扭頭。
  五富說:高興,你說芙蓉園裏都有啥?
  我說:沒進去我咋知道。
  五富說:你知道鎮長的二叔嗎?
  我說:是那個石匠?
  五富說:他刻了一輩子石獅子,專門到西安的動物園看過一回真獅子。他回去給人說,動物園裏的獅子不像獅子。
  我說:噢。
  五富說:芙蓉園裏無非也都是堆些石頭種些樹,咱從山區來的,哪兒沒見過石頭和樹?
  我說:那石頭和樹要不像石頭和樹呢?
  五富說:我沒說好。
  五富是沒說好,他壓根不曉得怎麽比喻,他使我沒有遊成芙蓉園,那就等著下一回吧,下一回一定要進去看看石頭和樹怎麽個不像個石頭和樹。再也不帶五富,進去了把園子屹屹嶗嶗都轉遍,哼,如果沒人,我就到處撒一泡尿!
  五富說:有啥看的?那沒啥看的!咱不看!
  我說:看錢!
  我故意從口袋掏出一張錢來,不是一百元,是十元錢,看十元錢上的圖案。五富卻急忙從衣兜裏掏出搶我的那一百元票子,說:你提醒我哩。把錢要給我。我說你拿著吧。他說我怎麽拿你的錢?把錢往我胳膊上一拍,貼上了。
  關於錢我和五富不知討論過了多少次,我花錢痛快,五富總是嗇皮,他說這不是嗇皮,是愛錢,他發現越是有錢人越愛錢,越愛錢了越才有錢。這話或許是對的,可是,五富愛錢五富沒錢,他是知道錢有聚堆兒的秉性,但他卻不知道人與人不一樣,有的人是不爭取什麽就沒有什麽,有的人越不想要什麽偏就能有什麽。我劉高興就是。
  我笑著把錢從胳膊上揭下來,腦子裏有了一個念想:這張錢使我和五富有了一個芙蓉園的故事。而這張錢經過了多少人的手,又曾經發生過多少故事啊!世上所有精彩的故事都在錢裏藏著。
  在我想入非非的時候,五富說他想尿,就跑去向不遠處的幾個人打問哪兒有廁所。一會兒返回來,情緒突然非常的好,我問附近有廁所了?他說:你猜他們說什麽了?他們逛過了芙蓉園,說一點意思都沒有。咱今日每人掙了五十元了!我說怎麽掙了五十元?他說沒進去不就掙了五十元嗎?!我氣得說這賬算得好,你還尿呀不?他才說憋得很。
  對於西安,我們有意見的是兩點,一是夜裏星星少,二是拉屎撒尿不方便,你總是尋不著公共廁所。現在五富又急了,拿眼睛看哪兒有廁所,沒有,再看附近有冬青叢吧,也沒有。他的腰彎下來,說:尿泡係兒要斷啦!
  五富的事兒真多,我惱得不理他,不理他又怎麽行呢?我說:往前走,往前走!前邊是下雨積起的一攤水,他要從水攤邊繞,我一腳踹在他的腿彎,五富跌坐在了水攤裏,水濺了一臉。
  五富說:哎,哎!
  我低聲說:褲子已經濕了,你就坐著尿。
  不遠處有人驚呼著要來扶五富,五富一動不動,眼睛瓷著,等站起來了,給來人說沒事,褲子就濕遝在身上。
  竟然能想出這個點子的急,五富把我佩服得不得了,但我不願和他一塊走了,我嫌他有騷味。我往廣場南的拐彎走去,在那裏就碰見了石熱鬧。
  哈,石熱鬧!
  沒有想到吧,石熱鬧的乞討變花樣了,不再跛腿,不再求爺爺告奶奶,竟然成了樂人,坐在那裏,麵前放著一個瓷缸,吹笛子。我是太瞧不起石熱鬧了,糟蹋行當麽,就會吹“從草原來到了天安門廣場”,靠這兩下子鬼給你撂錢啊?!
  從草原來到了天安門廣場,
  各族人民放聲歌唱。
  笛聲吹斷了數次,但笛聲使我能完整地唱出那首歌。天呐,這樣的歌我已經久久沒有聽到了,城裏的商店門口常播著一些歌曲,可這些歌是把說話放慢麽,是說歌,而且一句話偏偏在該斷的地方不斷,不該斷的地方又斷了。說話和唱歌的節奏與身體有關,這些人要麽長著個牛肺要麽就患了哮喘病?
  石熱鬧當然也發現了我。他唔地一下收了氣,笛子裏發出的像一聲歎息,眼睛裏充滿了羞愧,再是無聲地笑著給我。
  我差不多有過三次在夢裏見到過石熱鬧,最近的那個夢裏我好像在街心花園的樹叢中,將買來的一個饅頭和一瓶汽水剛剛放在樹葉上,在綻油紙包裏的豆腐乳。這是我的午餐,我得好好慶賀一下當日收到一麻袋的鋁管。石熱鬧突然站在了我的麵前。
  你腿還跛嗎?
  我就不跛!
  他對我的戲謔不滿,手裏握著一塊尖錐石頭,似乎我再要說,他就會向我打砸過來,而他這個時候看見了樹葉上的饅頭,往饅頭上唾了一口。
  這是你的饅頭?
  是我的饅頭。
  我有肝炎。我得借你這個饅頭。
  饅頭送給你。
  他拿起了饅頭就走,樹叢上掛著露珠,他一貓腰沒見了,一層露珠全落下來,太陽下滿地光亮。
  眼前的石熱鬧給我羞愧地笑,甚至把放在地上的草帽捂在頭上。你捂了草帽就以為你消失了嗎,我把他的草帽揭了,我說:吹笛子了?
  他疑惑地看我,準備著收攤子要走。
  我說:這一手不錯麽!
  我的話說得很溫柔,他臉上的肉鬆下來,在瓷缸裏撥拉著那幾張零散的毛毛錢,開始有聲音地發笑。嘿嘿,嘿嘿嘿。我渾身的細胞在他的笑聲中活躍了起來,我說這笛子還行,從他手裏奪過了笛子,擦了擦,吹起《二泉映月》。石熱鬧驚訝得眼都直了,張著嘴。想不到吧,你這個乞丐!
  石熱鬧首先是鼓起掌了,圍觀的人也都鼓掌。我一邊吹著,一邊拿眼睨視著人群,後來眼睛就閉住,搖頭晃腦。我想起了在那個女人拒絕了我的一個月後,清風鎮的王魁娶了她,王家的門口劈裏啪啦放鞭炮,那麽多人都去吃宴席了,我把自己關在屋裏吹簫,吹了一天的簫,吹的就是《二泉映月》。劉高興,我可以自豪地說,有一根神經是音樂的,見到了笛就像貓兒聞到了腥,一吹就由不得要吹《二泉映月》,一吹起《二泉映月》就又把什麽都忘記了。掌聲和叫好聲中人越來越多,瓷缸裏的票子也一元五角的往上長,但五富卻在一邊給我擺手。
  我把笛聲戛然收住了。
  石熱鬧把瓷缸中的錢倒出來清點,差不多有二十元吧。他說:拾破爛的兄弟!我說:叫名字!他說:劉高興,你本事大麽,一分為二,我給你十五元行不?
  我一拉五富就走。
  五富說你就這樣走了?我說走了。五富說白幫他賺錢了?我說白幫了。五富氣得唾了一口,風把唾沫又吹到他臉上。

  十八
  有了吹笛的經曆,也可以說受了石熱鬧的啟示,我從此出門拾破爛,就把簫帶上。我是把簫別在了後衣領裏,就像戲台上秀才別的扇子。嘿呀,韓信當年手無縛雞之力而挎劍行街,最後被拜為大將軍,劉高興現在一步一個響聲地走,倒要看看誰會來再羞辱我。
  沒人羞辱我,老鐵將一砂鍋三鮮丸子湯端到我麵前時,還給我伸了大拇指:行,儒雅!
  老鐵在八道巷賣砂鍋丸子湯,湯的味道重,我愛吃。老鐵在八道巷開了十年砂鍋店,經見多,他的話是一股子風,我旗杆上的旗子就歡了。我琢磨這句話的意思,是別著簫就不像個拾破爛的嗎,是有了五富的粗陋才顯得我儒雅嗎?我把簫取下來放在飯桌上,一口一口喝著湯。我現在喝湯盡量不發出聲。想:看著這是根普通的竹棍吧,可它一肚子音符,鑿個眼兒就出來了。哼,哼哼,別以為從清風鎮來的就土頭土腦,一臉瓷相,隻永遠出苦力嗎?見你的鬼吧!
  旁邊的桌子上有四個人在吃飯,他們都是公務員的模樣,先是在議論著他們單位新調來的一位什麽領導,後來就相互詢問:你是第幾代城裏人?他們將話題突然轉移到了第幾代城裏人的問題,我懷疑一定是瞧見了我而發什麽感慨吧?就身子不動,支楞著耳朵聽他們怎麽說,如果他們也是在嘲笑和作踐我,我會和他們論理的。但是,一番詢問之後,這些人幾乎都是第一代進城人,於是他們熱烈地談論第一代進城人都是胡須特別旺盛,串臉胡,而三代人之後便都胡須稀少。我以喝湯的動作掩飾著,偷偷摸了一下下巴,我的胡碴密而尖硬,之所以每日我拔胡須而就是拔不淨,原因竟然如此。他們又開始在講一種觀點了,城裏人其實都是來自鄉下,如果你不是第一代進城人,那麽就是你的上一代人進的城,如果你的上一代還不是,那就肯定是上上一代人進的城,凡是城裏人絕不超過三至五代,過了三至五代,不是又離開了城市便是淪為城市裏最底層的貧民。而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的城市發生了兩次主體人群的變化,一是四九年解放,土八路背著槍從鄉下進了城,他們從科員,科長,處長,局長到市長,層層網絡,縱橫交錯,從此改變了城市。二是改革開放後,城市裏又進來了一批攜帶巨款的人,他們是石油老板,是煤礦主,是藥材販子,辦工廠,搞房產,建超市,經營運輸,基金,保險,飲食,娛樂,銷售等各行各業,他們又改變了城市。城市就是鐵打的營盤,城裏人也就是流水的兵。他們的話我多麽愛聽呀,我多麽希望五富也能聽聽,可五富還沒有來,早上出門時,他說好中午飯辰要來和我一塊吃飯的,他遲遲不到。五富你沒口福,也沒耳福。我又在飯館裏買了一瓶汽水,要“冰峰”牌的,要冰鎮的,吃完熱砂鍋後再喝下冰鎮的汽水,還享受著別人的高談闊論,爽得我連打了三個嗝兒。
  其實,這個時候,五富也正在一家飯店裏吃飯,那飯店比老鐵的砂鍋店豪華。
  這是五富過後給我說的。他說他拉著架子車正懶洋洋地在巷道裏走,迎麵過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個大肚子,那肚子大呀,褲子就提不到腰裏,完全是掛在那一疙瘩東西上。有這種體形的,應該是個老板,五富雖然避開他,卻在偷著笑:豬肚,肯定自己看不見自己的×!但是,大肚子身後的那夥人,脖臉黑紅,衣衫不整,一看就是勞務市場上等待打工的鄉下人。這種人五富覺得親近,就停下腳步多看幾眼。其中會不會有清風鎮來的人?沒有,五富有些遺憾。那些人也看見了他,問:老哥,來了多少日子啦?五富說:五年。他們說:站住腳了啊?他說:不站住腳能呆五年嗎?五富覺得自己的臉有盆子大。
  大肚子卻說:喂,破爛,跟我吃飯去!
  吃飯?五富有些吃驚:請我吃飯?
  大肚子說:看你這樣子,是個飯桶,吃飯去!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城裏的騙子多,五富說:我不認識你。
  認識不認識沒關係,大肚子說想吃了跟我走!
  五富半信半疑,但還是跟上走了。果然去了興隆街十字路口東南角的一家飯店,飯店門口還堆放著新開張的幾十個花籃,五富想,這麽高檔的飯店?不敢進去。大肚子就趕羊一樣把他們往裏趕,並安排著四個人一桌,共坐了六桌。在清風鎮,凡是誰家有紅白事,有人路過了,主人都肯招呼入席吃飯的,圖個吉祥和熱鬧。五富認為一定是大肚子的老爹今日過壽或是小兒滿月吧,吃人嘴軟,他已經準備給人家說幾句喜慶的話,卻始終未見老壽星或有誰抱了嬰兒。大肚子為每張桌上都買了白米飯,一人三大碗,但沒有菜,涼菜也沒有。沒菜也罷,白吃飯還彈嫌嗎?他們就在白米飯上抹了醬辣,拌了醬油,吃得狼吞虎咽。門口進來了許多顧客,一看這架勢,紛紛退出又走了。大肚子就一旁站著,一口一口吸他的卷煙,說:還吃呀不?他們說:不吃啦,要喝哩!大肚子就給服務生說:上湯,菠菜粉絲湯,一桌一盆!吃飽了喝漲了,大肚子宣布:散去吧,還要吃的明日十二點在店門口集合!大家說:好!轟地一下散去。五富不敢走,看著別人真的開始走了,他立即拉了架子車就跑。跑進一條小巷裏,覺得是夢吧,打自己臉,臉疼疼的,說:這就白吃啦?!
  五富是白吃了飯來找我的,我那時是喝完了汽水才從砂鍋店出來就碰上了他,我說:你瞧你,吃喝完了,你來了!五富說:誰請你吃喝了?我說:鬼請哩?!五富說:鬼就請了我哩!把白吃的事說了一遍。
  我說:有這等事?
  五富說:明日你也去,咱都去!
  我說:這肯定有原因哩。
  我的判斷完全正確。當我們去收購站,瘦猴就傳播了一條新聞。瘦猴老有新聞,不是說興隆街十字路口出了車禍,就是某號樓跳樓自殺了一個處長,再麽是一個鄉裏人來他這兒打問見沒見過他的老婆,他的老婆來城裏三個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現在的新聞是一家飯店開張了三天,飯店老板的仇人來喪攤子,每到中午吃飯時間就雇幾十民工去那兒吃飯,占了桌子隻吃米飯,偏不吃菜,整得老板沒辦法,下午吆喝了一夥朋友把仇人打了一頓,打出了人命。五富和我麵麵相覷。瘦猴說:五富你去了嗎?有人看見飯店門口有架子車哩。五富趕緊否認:我沒去,劉高興也沒去,我們都沒去。瘦猴說:高興沒去我信的,你能沒去?瞧你這神色,肯定去了!五富說:你看我牙縫,我牙縫裏沒米!
  賣完破爛出來,五富說:怪了,他怎麽就能看出我去白吃了?
  我沒吭聲。
  他說:你長得比我像城裏人?
  我想起老鐵的話,提了提衣領,說:或許吧。
  五富就感歎了,我說去縣城裏打工不來西安打工,這不,西安城裏都是鳳凰就顯得咱是個雞,還是個烏雞,烏到骨頭裏。他說他去一家收取破爛,人家不讓他進門,但他從門口看見了人家屋裏的擺設,我的天,要啥有啥,那麽高的櫃子,那麽大的電視,冰箱,地毯,餐桌,餐桌上精致的酒壺和咖啡杯,拖鞋也是牛皮的,絲綢的,上麵全綴了珍珠!都是一樣的人,怎麽就有了城裏人和鄉下人,怎麽城裏人和鄉下人那樣不一樣的過日子?他說,他沒有產生要去搶劫的念頭,這他不敢,但如果讓他進去,家裏沒人,他會用泥腳踩髒那地毯的,會在那餐桌上的咖啡杯裏吐痰,一口濃痰!
  我看著五富,突然想起了我在那個養狗女人家的門鎖孔裏插牙簽的事,心裏一陣急逼,臉耳就燒起來。
  呸!
  五富真的吐了一口痰,吐在路邊的水泥座椅上。座椅上正從樹上掉下一隻螳螂,螳螂那麽長的腿在椅角上爬動。五富就把螳螂抓過來一逗一弄,逗弄逗弄,撕下來了一隻腿。
  你幹啥?我勃然大怒。
  我咋啦嗎?
  五富還強辯他咋啦,我揚手就扇了他一個耳光。咋啦?把你的腿撕下來你疼不疼?咹?!
  老鐵,還是那個老鐵,他告訴我,我是他見過的最好的打工人,他說打工的人都使強用狠,既為西安的城市建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也使西安的城市治安受到很嚴重的威脅,偷盜,搶劫,詐騙,鬥毆,殺人,大量的下水道井蓋丟失,公用電話亭的電話被毀,路牌,路燈,街道樹木花草遭到損壞,公安機關和市容隊抓住的犯罪者大多是打工人。老鐵說:富人溫柔,人窮了就殘忍。我那時心裏是咯噔著,像是被戳了電棒,但我嘴還在硬,不同意老鐵的結論,兩人還爭吵了一陣。而現在,我扇了五富一個耳光。
  我扇五富耳光,五富沒有強嘴,嘴角出了血,血道像紅色的蚯蚓在下巴上爬。如果我扇他耳光他反抗,或者他跑開,那我心裏就解了氣又安妥下來,可五富一動不動,隻拿眼睛看我,還準備著再挨另一個耳光,我心裏卻難受了。
  我說:打疼啦?
  他說:疼……不疼。
  我有了後悔,也想不來自己突然發那麽大的火,本要說你把我也扇一下吧,我也該扇,但我沒有說,隻給五富解釋我再不會打你了,我是急了才打的,我的意思是人窮了心思就多,人窮了見到肉就想連骨頭也嚼下肚去。可咱既然來西安了就要認同西安,西安城不像來時想象的那麽好,卻絕不是你恨的那麽不好,不要怨恨,怨恨有什麽用呢,而且你怨恨了就更難在西安生活。五富,咱要讓西安認同咱,要相信咱能在西安活得好,你就覺得看啥都不一樣了。比如,路邊的一棵樹被風吹歪了,你要以為這是咱的樹,去把它扶正。比如,前麵即便停著一輛高級轎車,從車上下來了衣著楚楚的人,你要欣賞那鋥光鋥亮的轎車,欣賞他們優雅的握手、點頭和微笑,欣賞那些女人的走姿,長長吸一口飄過來的香水味……
  五富說:我最受不了那香水味,一聞見頭就暈。
  ……
  唉,五富沒有輔導性,我歎了一口氣,不說了。
  五富聽不進去就聽不進去吧,我權當是給我自己說的。什麽是智慧,智慧就是把事情想透了,想通了,在日常生活裏悟出的一點一滴的道理把它積累起來。我為我又想通了一些道理而興奮得想笑,我就笑了。
  我一笑,五富也開始笑。

  十九
  在往後的日子裏,五富再沒有犯過丟人現眼的錯誤,我們兩個在興隆街一帶確實建立了很好的聲譽。我在沒有收到破爛的時候,或者停下架子車在路邊休息著,我就吹起了簫。這使街巷裏的人對我刮目相看,他們不明白我怎麽就會吹簫,不明白拾破爛的倒有心情吹簫,因為我吹簫並不是為著吸引人同情了而丟下幾個錢幣,完全是自娛自樂麽。
  劉高興,我一見你就高興了!
  都高興!
  吹個曲子吧!
  常常有人這麽請求我,我一般不拂人意,從後衣領取下簫了,在肚子上摸來摸去,說:這一肚子的曲子,該吹哪個呢?然後就吹上一段。
  街巷裏已經有了傳言,說我原是音樂學院畢業的,因為家庭變故才出來拾破爛的。哈哈,身份增加了神秘色彩,我也不說破,一日兩日,我自己也搞不清了自己是不是音樂學院畢業生,也真的表現出了很有文化的樣子。
  這一天,我到一個小飯館去收破爛,這個飯館的後院牆根足足堆放了三四百個空啤酒瓶子,老板以瓶子數量大而抬高價錢,原本一個瓶子一角,他要一角二。一角二就一角二吧,我說,那你得給我盛一碗麵湯,我渴了。老板端來一碗麵湯,我喝了一口,認為是頭鍋麵的麵湯,要求喝二鍋麵的麵湯。老板說:咦呀,你口還奸得很麽?!我當然口奸得很,我不是能湊合的人。飯館裏坐著一個老頭,相貌酷似老板,估摸該是老板的爹。他一直在看我,這陣對老板說:你給劉高興盛二鍋麵的麵湯!我給老頭笑笑,說你老知道我的名字?老頭說,知道,我聽你吹過簫。老板有些不高興,但還是等二鍋麵下出來了,盛給我一碗湯。老頭就把凳子移近來,說世上最好喝的就是麵湯,會喝的人才講究二鍋麵湯。我解釋說我口重,喝頭鍋麵湯嫌味寡才要二鍋麵湯的。老頭說,這就顯得你貴呀!從前有個公主戰亂中走失了,十幾年後戰爭結束,好多人冒充公主來宮裏,測試真假公主就是在十幾層褥子下放一顆豌豆,是真公主那就熱得睡不著,而能睡得著的便是假公主,公主的身子骨貴呀!我說,哈,老伯,你是誇我還是罵我。我還貴呀,貴了還拾破爛?老頭說你不是真拾破爛的,你哄了別人,哄不了我的。雖然你穿得破舊,皮膚粗糙,這些都是假象。你可能是個文化人,我聽說經常有文化人裝扮成一些苦力人模樣去體驗生活,你是要寫出一本關於城市拾破爛人生活的書嗎?
  天,老頭竟這麽看我?!我還能說什麽呢,啊,這……你老的胡子真好!
  老頭便捋他的胡子了,說:我自信沒有說錯!
  我趕緊起身去後院往麻袋裏裝空啤酒瓶子,我真的是無言以對,而老頭則以為說穿了我的真相,得意地給店裏的服務生說,人雖說肉疙瘩難認,可從眉宇之間你完全能看出一個人的成色,前日咱飯店來的那個老頭子,長得不起眼吧,穿的也不起眼吧,但我一看那目如點漆,兩個指頭捏著酒杯喝酒的樣子,就認定他不是凡人,果然是個教授。西安是個地下文物最豐富的城市,蓋一所房子挖地基,沒有不挖出一堆古董來,都是這教授鑒定哩。大人物都小心,是聖賢才庸行啊!
  老頭太自以為是了,但老頭是好老頭。我在後院裝空啤酒瓶子,我知道有幾個服務生趴在窗台上看我,我不急不慢地裝,盡量保持著動作的優雅,似乎那已不是空啤酒瓶子,是珍貴的古瓷器。
  裝好了一麻袋。又裝了一麻袋。還要再裝第三麻袋,飯店門外有了嚷嚷聲。街麵上經常有吵嘴鬥毆的,過往的人又都有起哄的毛病,我也沒在乎。可嚷嚷聲越來越大,而且有人說:一樣是拾破爛的,差距咋這麽大呀?!我就提了麻袋到了店門口,才發現他們罵著的是五富。
  五富咋啦?!
  我弄清楚了。這一天五富也是收到的破爛特別多,就早早來找我。他正拉著架子車順著道邊走,後邊一輛小車為給迎麵過來的卡車讓道也順了道邊,順道邊了五富的架子車走得慢,小車司機就不住地按喇叭。五富當然想讓路,可架子車不能拉到馬路沿上去呀,何況前邊又是行人和自行車擋著。那小車就擠住了架子車,司機伸出頭罵五富是狗嗎,好狗都不擋路的。五富忍了,但他仍是拉著架子車走不前去,受著司機再罵。而飯店的老板端了一盆涮鍋水出來倒,看見了五富被罵著,他也就罵,罵你和小車擠呀,你把小車的漆皮刮了你賠得起?!五富恨這種幫凶,說前邊人不讓路,你讓我飛呀?這一頂撞,老板罵你還強嘴,你這個瞎狗!五富說:一樣!老板把一盆髒水嘩啦就潑了五富一身。
  我站出來說:咋啦?咹,這是咋啦?
  五富看見了我,眼淚流了下來。一邊流眼淚一邊擦髒水潑在衣服上的米粒和菜葉。
  我說:你不要擦,讓老板擦!
  我的話竟把老板唬住了。老板歪著頭看我,我臉靜乎,讓他看。那個老頭,肯定是老板的爹 了,他出來用蒼蠅拍子打兒子的頭,低聲說:你逞什麽能,你知道這劉高興是什麽人?!
  老頭的話我都聽見了,感激老頭。我對著圍觀的人群,揮手說散去吧,都散去吧,再對老板說:你去把他身上的髒物擦了!我聲音不高,低沉而堅定。
  老板真的去擦五富身上的髒物,他說五富:我倒水,你就往水上撞呀?五富卻抬起一隻腳,說:鞋上還有!
  老板並沒有彎下腰去擦鞋麵上的那根麵條,他丟了抹布對我說:你們這行怎麽有他這樣的人?
  我告訴他:老伯不是還有你這樣的兒子嗎?!
  那輛小車再不鳴喇叭,車窗玻璃已經搖上,我看不清司機的臉。圍觀的人都在交頭接耳,他們一定在奇怪我怎麽就製服了飯店的老板。而老頭還在對服務生說:看人要看人的氣質!是的,我是以氣質製服了老板。我並不立即離開,故意慢條斯理,招呼那些服務生把裝了空啤酒瓶子的麻袋往架子車上裝。小心點,小心點,把麻袋邊的空隙塞實呀,你是讓瓶子撞碎嗎?麻袋全部裝好了,我對五富說:你給老板付三十六吧。五富掏了三十六元。我和五富拉著架子車走了。
  五富拉著架子車走得太快,我叮嚀走慢點,再走慢點。
  到了另一條巷裏,我把三十六元錢還給了五富,告訴他為什麽當時要讓他付錢,我不願意當著那小腦袋老板掏出一遝零錢來一張張地數。五富說:他們怎麽就不欺負你?我說:我狐假虎威。五富聽不懂狐假虎威,我就解釋小市民看碟下菜,他們以為我本不是拾破爛的,是別的什麽身份故意來拾破爛的。五富說:噢,城裏人也是瞎眼子。
  五富又開始了他的清風鎮式的咒罵。罵老板過河溺水,上山滾坡,天打雷擊,斷子絕孫,甚至咬牙切齒說他如果是小偷他就專偷這個飯店,如果他是黑道人今夜就去搶這個老板,把老板的頭按在涮鍋水裏,在老板的飯鍋裏拉屎撒尿,讓叫他是爺爺。
  我說:閉了你的臭嘴!
  五富說:你讓我心裏幹淨,我嘴上能不齷齪嗎?
  我看著五富,我的眼淚卻流出來了。我第一回流眼淚,我的眼淚一流出來就止不住,吧嗒吧嗒落在地上。五富當下是愣住了,他說你咋啦高興,咋啦?是我不聽話嗎,那我不罵了,我再不罵了。我的眼淚還在流。
  事後五富告訴我,我的眼淚在那時好像沒擰緊的水龍頭,又像是被砍了一刀的漆樹,流出來汁是稠的,淚滑過臉,臉上就有了明顯的痕道。他說他沒有想到我為他這麽傷心流淚,讓他非常害怕。
  錯了,五富,我不會為你流淚。我用不著為任何人流淚。我之所以能當著五富的麵流淚,是那一刻我突然地為我而悲哀。想麽,那麽多人都在認為我不該是拾破爛的,可我偏偏就是拾破爛的!我可以為翠花要回身份證,可以保護五富不再遭受羞辱,而鞋夾不夾腳卻隻有我知道。
  當一隻蒼蠅在這座古老的城市飛動,我聽到過導遊小姐給那些外地遊客講這是從唐代飛來的蒼蠅。我已經認作自己是城裏人了,但我的夢裏,夢著的我為什麽還依然走在清風鎮的田埂上?我當然就想起了我的腎。一隻腎早已成了城裏人身體的一部分,這足以證明我應該是城裏人了,可有著我一隻腎的那個人在哪兒?他是我的影子呢,還是我是他的影子,他可能是一個很大很大的老板吧,我卻是一個拾破爛的,一樣的瓷片,為什麽有的就貼在了灶台上,有的則鋪在廁所的便池裏?
  我說:我要找一個人!
  五富又是驚訝地看著我,他說:你也找人?找!我總有一天要找那個飯店老板算賬的!
  我仰起頭,天空上正飛過一架飛機,飛機拖著長長的一道白雲,不,是飛機把天劃開了一道縫子。我的眼淚止住了,但回到了池頭村,卻一夜腰疼。

  二十
  就是從這一夜我的腰開始了不舒服,摘除腎後可從來沒有過這種現象呀。腰不舒服就用手去撐一下,這差不多成了下意識動作。五富以為我在作勢,說你如能再胖點,側麵像毛主席。他說的是鍾樓廣場上那個大型宣傳欄裏毛主席站在延安窯洞前的照片,我也特意去那幅照片前仔細觀看,偉人的目光注視著遠方,這我沒有,我無論看什麽,目光在十幾米處就落下來。從此我注意克服著這種毛病,但這已經是後話了,我現在要說的是腰不舒服時就用手去撐,而撐成了習慣,另一種情況就出現了:腰並不疼時,每每手隻要一撐到後腰,腰就又不舒服了。
  我問五富:你知道你的胃在哪兒嗎?五富說:不知道。我說不知道了好。五富問咋個好?我說那你胃好。五富說,胃好算什麽好,多糟蹋些糧食。我本來要告訴他當你清楚身上某個器官位置的時候,很糟糕,那個器官肯定是病了,這就如我現在腰疼。但五富不曉得我話的意思,他熱衷於給我打小報告,說黃八的不是。黃八在拾破爛時弄到了一輛舊自行車,舊得生了鏽,每日回來都在樓下折騰著修理,五富就懷疑自行車是黃八偷的。我說要偷偷那麽舊的車子?!黃八一定是看著咱們來回有車子騎,才想著他也要有一輛自行車吧。五富說,他憑啥看咱的樣?我就指責五富:人家過得不如你了你笑話,過得比你好了又嫉恨!這當兒,黃八卻喊我,要我幫他修修車的鏈子,我便下了樓去。
  修了一會兒,需要用扳子擰緊一個螺帽,五富是拾回來個扳子的,我讓黃八喊五富把扳子拿來,五富裝著耳朵背,三聲五聲喊不應。我說,你罵他,罵他一聲他就聽見了。黃八罵:五富你耳朵塞了狗毛啦!五富在樓上說:你耳朵才塞狗毛了!把扳子拿下來,卻向黃八借起了錢。
  黃八你借我三元錢。
  三元錢?去給咱買啤酒呀?
  我有九十七元,想存起個整數。
  黃八罵狗日的,用一下扳子就得借給你錢呀。但還是掏了三元錢給五富,說:可以不還!
  五富說:這可是你說的。
  黃八卻有個條件,車子修好了,得五富馱著他到村巷去抖一陣風。這五富自然樂意,真的車子收拾得能騎了,他果然就馱了黃八去了池頭村的巷道。
  他們一走,我在水池子裏洗衣服,洗到天黑嚴了他們才回來了,五富給我用塑料袋提了一碗胡辣湯。我說:你又勒克著黃八請客了吧?五富說:老板請的客。老板請的客?哪個老板?我盯著五富,上次白吃了一次請險些鬧出事來,又白吃去啦?!五富說:我記吃不記打呀?你問黃八,是黃八讓老板請的客。黃八說:你就說是我買的不就完了?!卻掉頭進了他的屋再不閃麵。
  黃八的神情倒使我生了疑,我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五富才說了他們騎車轉到池頭村北邊的巷裏,那條巷住著的拾破爛人都在各自租住的門口分類整理破爛,竟然有那麽多的廢塑料和破編織袋,一問都是從郊外等駕坡的大垃圾場拾來的。這讓他們好生眼紅,問等駕坡大垃圾場具體在郊外的什麽地方,如何去。那個分類整理破爛的人卻說城裏有點子公司哩,出賣一個點子幾萬元的,要想知道等駕坡怎麽去,就得請客吃一頓飯。他們就請那人去村前飯店吃飯,說好請吃砂鍋米線,去了卻請吃了胡辣湯,胡辣湯比砂鍋米線便宜一元錢的。三個人一人要了三碗胡辣湯,吃到快完時,他對黃八說你答應請客的你得出錢。黃八說讓老板請,便從口袋裏掏出個火柴盒,裏邊裝了幾隻死蒼蠅,捏起一隻就放進了自己還剩下一點的胡辣湯裏,喊:老板,老板!老板是個女的,過來問什麽事,黃八說:你過來看看,這是啥?用筷子把蒼蠅夾到桌上,再搗搗,蒼蠅的頭就扁了。黃八很凶,說:我們再不衛生也不是可以吃蒼蠅呀。咹,讓我吐呀?!大聲響動著喉嚨,做出要吐的樣子。老板立即一抹手,把蒼蠅抹掉到地上,說對不起。黃八說對不起就完了?老板要黃八聲低點,免得讓別的顧客聽到,黃八竟高了聲:湯裏有蒼蠅我能不說。我就要說,這湯裏有蒼蠅!老板就提出可以免單,而他趁機又讓老板再賠償一碗,他就給我用塑料袋提回來了。
  五富說:黃八身上的火柴盒裏裝了四隻死蒼蠅,他肯定用這辦法白吃了多少飯哩。
  我說:那你向他學麽,他放一隻蒼蠅,你放兩隻蒼蠅麽!
  五富說:我沒他那賊膽。還熱著哩,你吃吧。
  我說:我那麽欠吃的?!
  起身上樓,回到我的屋裏生氣。
  五富在樓下喊黃八,說黃八呀,你騙來的胡辣湯你吃去,高興生氣啦!黃八說誰讓你舌尖嘴快地說話哩?!五富說:我說的都是實話。黃八說國民黨把共產黨的幹部抓去了,問誰是你的同黨,共產黨的幹部明明知道誰是同黨,偏說不知道,這說謊是善意的謊,你就不會說善意的謊?!五富說你說劉高興是國民黨?黃八說你狗日的就會打小報告!
  過了一會兒,五富卻撲遝撲遝上樓來到我的屋裏,他說:你生氣了?我沒理他。他又說:那袋胡辣湯我把它扔了,我還要來和你商量個事的。他就坐在我麵前說等駕坡的大垃圾場破爛肯定好拾的,咱們是不是每天早晨起來早點先去等駕坡一趟,然後再去興隆街,這樣說不定每天多賺六七元吧。我還是沒吭聲。他說:你說話呀,這可是正經事。我說:我不去。他說:咋不去?我說:咱已經有轄區了還去那兒搶吃的?他說:你是嫌那兒髒,你嫌髒了不去我和黃八去。我說:睡吧睡吧。他站起來往出走,走到門口還說:那我和黃八去了你不要生氣。
  看著五富那個樣子,我還生什麽氣,不生氣了,想把他們叫進來再詳細問問等駕坡的事,又取消了念頭,便掃了一遍腳地,再把牆架板上的高跟尖頭皮鞋取下來擦灰。西安城看著幹淨卻其實灰大,門窗都關著,三兩天皮鞋上就一層灰。
  我在擺弄那雙高跟皮鞋,黃八是偷偷上樓來看過動靜,然後他去了五富屋裏說話。我聽見黃八說,他真的不去?他擦女式皮鞋是想他老婆了。五富說,他哪兒有老婆?!黃八說,他能沒老婆,離了婚啦?五富說,你少胡說,小心我擰你嘴!我就無聲地笑了,擦完了一隻鞋,又擦起了另一隻鞋。
  每晚擦拭高跟尖頭皮鞋是我要做的工作,這有點像廟裏的小和尚每日敲木魚誦經。小和尚敲著木魚那是在固定的節奏中為了排除念頭,心係一處,我擦拭高跟尖頭皮鞋也是我的想法太多了,好好得梳理一下,隻想著高跟尖頭皮鞋的事。是呀,這樣或許是不能忘記過去的經曆,或許在提醒著自己未竟的願望。
  但是,擦拭著,我的手又撐到了後腰,啊,腰又不舒服起來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來的時候五富和黃八已經去了等駕坡大垃圾場,他們沒有做飯吃,冰鍋冷灶。我就做飯,飯熟後我吃了兩碗,他們還沒有回來,我突然萌生了又一個想法:五富和黃八趁早起的時間去等駕坡,我何不在這一段時間是去逛逛城市?
  拾破爛是隻要你能舍下臉麵,嘴勤腿快,你就比在清風鎮種地強了十倍,你也就餓不死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裏。我不願意去等駕坡,一是覺得沒必要再去等駕坡,在大垃圾場還能扒拉出幾個錢呢?二是錢掙多少是個夠呀,有興隆街轄地已經顧得住吃喝了。逛逛這個城市!總不能來西安這麽久了,隻知道個池頭村和興隆街吧?
  我把我的這項行動看得很重,它既可以全麵地認識這個城市,又說不定,阿彌陀佛,會碰上我想見的那個人吧。我早就意識到城裏人和鄉下人的差別並不在於智慧上而在於見多識廣,我需要這些見識。五富和黃八,瞧瞧那兩個人吧,他們就是地上咕嗝爬動的青蟲,我要變成個蛾子先飛起來。
  這個早上,我把鍋裏的剩飯給五富留著,真的是騎了自行車獨自去逛了。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每天早晨五富黃八他們先去了等駕坡,我就騎車子進城了。五富不理解我的行為,但他也沒什麽反對,他從等駕坡回來後,就和黃八騎一個車子,是黃八先把他送到興隆街的收購站了黃八再去他的那條街。
  生活在西安城的人,大家津津樂道這個城市曾經闊過:看那城牆吧,地球上保存得最完整的古城之牆,那還是明朝的城郭,僅僅隻是漢唐時的八分之一,而兩千年前的世界上最偉大的兩個城市,除了羅馬,那就是西安了,四海相揖,萬邦來朝!我可惜不是生於漢唐,但我要親眼看看漢唐時的那三百六十個坊屬於現在的什麽方位。哈哈,騎著自行車不是去為了生計,又不是那種盲目旅遊,而是巡視,是多麽愉快和有意義啊!我去看了大雁塔,去看了文廟和城隍廟,去了大明宮遺址,去了豐慶湖,去了興善寺。當然我也去高科技開發區,去了購物中心大樓,去了金融一條街,去了市政府大樓前的廣場。我仍掌握了這樣一個秘密:西安的街巷名大致還沿用了古老的名稱,又都是非常好的詞語,你便拿著地圖去找,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吉祥。比如:保吉巷,大有巷,未央街,永樂街,德福巷,廣濟巷,震旦巷。還有那些體現古時特點的街巷,更使你浮想聯翩,比如木頭市街,羊市街,炭市巷,油巷,粉巷,竹笆市街,輦止街,車巷,習武巷。遺憾的沒有拾破爛的街巷。中國十三代王朝在這個城裏建都,每朝每代肯定有無數的拾破爛的人吧,有拾破爛人居住的地方吧,但沒有這種命名的街巷。
  如果數來……我站在街頭想,我要命名一個巷是拾破爛巷。不,應該以我的名字命名,叫:高興巷!

  二十一
  我們的剩樓,顯得越來越擠狹了,因為五富和黃八每日去等駕坡拾回來的破爛總是亂七八糟地堆在樓下的院子裏或樓台上,甚至樓梯上都是那些晾曬的發黴發濕的水泥紙袋。他們到了傍晚回來才一一分撿,分出紙質類的,鐵器類的,塑料製品類的,這些類別的破爛得積攢到一定數量才去廢品收購站出賣,現在就用塑料繩子捆著,或用木條子壓著,上邊再放幾塊磚頭。後來,五富的屋裏,黃八的屋裏,黃八做飯的夥房頂上,廁所棚上都堆滿了,散發出一種酸臭味,而蒼蠅和蚊子比先前多了許多。
  我能說什麽呢,能說這樣太不衛生,把咱們吃住的地方變成了垃圾場?這話我不能說,我說:天越來越熱了,東西都燥燥的,你們小心鬧出火災呀!他們才在一個早晨沒去等駕坡,把一部分破爛要交售給池頭村西邊的一個收購站。五富說:高興,今日我得用自行車去送貨,得來回幾次哩,你要不去逛城你就等我,你還要逛城你就得步行了。
  我說:我為啥步行,我不能坐出租車嗎?
  黃八說:坐,坐一次!滿街那麽多的小轎車都叫狗坐了,高興你該給咱坐一次出租車!
  五富說:你就會唆弄著花錢!
  黃八說:我把這些貨賣了我也要坐出租車,一次要兩輛,一輛坐著,一輛廝跟著!
  五富說:高興,黃八手氣好得很,昨日早上在等駕坡拾了幾十斤的水泥紙袋子。你就是不去,隻逛城哩,眼睛是看飽了肚子卻饑著哩。
  我說:是嗎,你有了這些破爛,我卻有了一座城哩!
  那次在魏公寨的塔街,古董店的老板和大胡子討價還價,老板說了一句:大收藏家是用眼睛收藏的。那麽,我擁有了這座城,我是用腳步擁有的。我可以這麽說,老門老戶的西安人不一定走遍全西安城的街巷,而我,劉高興,你隨便問哪一條巷的方位吧!
  離開了剩樓,我一出巷口就搭乘了一輛出租車,坐出租車真好,很快經過了南城門外的城河馬路。朝霞照來,滿天紅光,一排凹字形的城牆頭上的女牆垛高高突出在環城公園的綠樹之上,那是最綺麗壯觀的。這樣的景色是可以作詩的,但我除了啊啊之外,隻把手伸出車窗招搖。這一招搖,我想起我腳心那個痣來,腳踩一星,領帶千兵,我感覺自己不是坐在出租上而是坐著敞篷車在檢閱千軍萬馬。這樣的場麵在電影上看過,我似乎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也聽見了排山倒海般的群眾的回應:同誌們好——!首長好——!同誌們辛苦了——!首長才辛苦——!鬼曉得我又竟然說出了聲:同誌們曬黑了——!
  出租車嘎地停下來,司機看著我,說:你喊什麽?
  我說:我說你曬得這麽黑。
  司機說:你更黑!
  我拿眼睛瞪他,他壞了我美好的憧憬。
  同誌,司機立即在討好我,要下車嗎?
  不下!我生氣了。
  司機說請你不要把手伸到車窗外,那樣危險,並問我到哪兒去呀?
  這是個囉嗦得令人討厭的家夥!上車時我已經講明隨便開,開到哪兒是哪兒,這會兒卻又問。司機也是少有說話的機會而這麽喋喋不休嗎?可再寂寞也不是這麽個煩人呀。
  我說:到鎖骨菩薩塔去!
  我是一閃念間想到鎖骨菩薩塔去,我說不清怎麽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但我再一次重複著:去鎖骨菩薩塔!
  司機說:鎖骨菩薩塔?有這麽個塔?
  開出租車的竟然不知道鎖骨菩薩塔,我非常得意了。
  我說:進西市街向南拐,再到東市街,往北,繞過一個街心公園,進去就是塔街了。
  司機說:哦,東市西市我是知道的。
  我說:那知道什麽叫東西嗎?
  司機說:東西就是東西麽。
  咦,蠢得如五富。
  我告訴你!我提了提衣領,咳嗽了一下,給他講東市西市原是兩個雜貨市場,後來就把日常用品簡稱為東西。明白吧。
  我完全戲謔了這位西安城裏的出租車司機。那一天共花銷了五十五元是值得的。在幾乎兩個小時的行駛中,除了看風景,我也留意著過往的人群,企圖能碰上移植過我的腎的人。但沒有碰上。
  清風鎮的上元寺有個和尚,曾經給我講過:凡出門在外,碰著一個人了,明明是生人,但你感覺麵熟,或者莫名其妙地對他產生了好感,請注意,那就是你前世的親屬或朋友所托生,這就是緣。
  誰和我有緣呢?
  那個移植腎的人,肯定是和我有緣的。
  但一路上來來往往的人中,沒有一個麵孔是我覺得似曾相識。出租車到了塔街,塔街上竟然還有一個寺廟,廟門口刻了一聯,上聯是:是命也是運也,緩緩而行。下聯是:為名乎為利乎,坐坐再去。好對聯!我從出租車上下來,已經看見那縱縱橫橫一大片的古董市場的簡易平房了,看見那玲瓏的鎖骨菩薩塔了,就在街中一個斜巷口的花壇沿上坐。坐了幹啥,我先吃吃紙煙。
  那時我還在琢磨:鎖骨菩薩塔早先也是一個寺院嗎?為什麽寺院荒廢了,是嫌寺院敬著一個佛妓而荒廢了,怎麽塔依然保存呢?一聲尖銳的刹車聲就把我驚動了,於是發生了我在西安城裏最勇敢也最值得向人炫耀的一件事。
  一輛小車,準確地說是一輛黑色的陝ABC牌號的小車。記住,所有的車的造型都是野生動物的形象,或者說它們就是一些野獸的幻變。這輛小車是金錢豹的。它吼著聲從巷裏衝出來,一個騎自行車的孩子正穿過馬路一下子被撞倒了。小車嘎喇停在那裏,司機開了車門要走下來,而趴在地上的孩子很快爬了起來,爬起來了卻原地打了個轉兒,又坐在地上。但司機是看見孩子沒什麽大事吧,已經從車門裏伸出來的一條腿又收了回去,開始發動車。孩子是沒有流血,自行車卻嚴重變了形,這司機是要逃逸嗎?我趕了過去,喂,喂,你也不看看孩子是不是撞成了腦震蕩,也不看看自行車還能不能騎嗎?司機說:你避遠!西安人把滾說成避,上古語言散落在民間成了罵人的土話,雅是很雅的,但這是能避遠的事嗎?偏不避遠!我去拉車門,車門拉不開,車就發動了。這讓我更來了氣,我把紙煙吐掉,趴在了車前蓋上。車前蓋上滿是塵土,誰在上邊用指頭畫了個王八。我隻說趴在了車前蓋上了司機就不敢開動的,車竟然還開了,司機一定以為車一開動,我就會鬆手溜下地去。我偏不鬆手,抓住了刮雨器,把身子緊緊貼在車蓋上。王八蛋司機,是瘋了,要滅絕我的人命呀?!我大聲叫罵,街巷兩邊的行人看見了也一起驚呼,而車依然在開,速度越來越快。我那時是不罵了,沒了力氣來罵,隻死死抓著刮雨器。我沒有腿了,我也沒有頭了,唯有十個指頭和肚子,指頭像鉗子,鉗著刮雨器,肚子像裝了吸盤,憋著勁地吸。我企圖往上挪,但身子往下溜,胳膊先還屈著,慢慢慢慢全拉直了。我盼望風把我的衣服吹翻起來,衣服遮住了車前窗司機就得停車吧,可衣服被我壓著,後背上僅僅鼓起個包。車開出了八裏地,穿過了一條巷子又穿過一條巷子,我快堅持不住了,頭貼在車蓋上,再不揚著讓風吹得變形,我準備著我要掉下去了,將來的死相不至於太難看。這時候車停下來,是警察終於在巷口把車截住。車停下來了,司機被警察拉了下去,而我沒有下來,我的四肢僵硬得下不來。圍觀的群眾把我抬了下來,抬下來的我還是壁虎狀。我罵了一句:王八蛋,你要把我摔死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連五富也沒告訴。做了好事是不應該張揚的,雷鋒還記日記哩,我不給人說也不在任何紙上寫下隻言片語。當時正好有個戴眼鏡的人,是他幫著揉搓胳膊腿兒讓我站了起來,問我怎麽如此勇敢,在挺身而出時又是怎麽想的?我什麽也沒告訴他。一棵樹如果栽在城裏,它都力爭著在街邊長得端端直直,我來西安,原本也是西安人,就應該為西安做我該做的事呀。我哪裏想到他是個記者,竟在第二天的晨報上報道了這件事,還配發了我的照片,就是壁虎狀的趴在地上的樣子。那個形象實在不好。更令我氣惱的是在報道中說我是黨員,我想到了一個黨員的責任。天呐,我哪兒是黨員?!既然把我塑造得那麽高大,卻又寫了我的那句罵:王八蛋,你要把我摔死了,看我怎麽收拾你?!那句話是我氣憤極了說的,說得沒了水平,而把它寫出來,把我劉高興混同於沒文化的五富了麽!
  報紙上刊登了我的照片,五富是從來不看報的,他不知道。他已經又連續五天沒和我在一起,抱怨他和黃八早上從等駕坡回來後我就走了,晚上我很晚回來了他們又累得早早睡了。他問我都忙啥的,我說忙著逛城哩,他說爺神,你把好事耽擱了。我是把好事耽擱了,沒能再看到鎖骨菩薩塔。五富不明白鎖骨菩薩塔,他說你說啥?我說你說啥?他說黃八賊奸賊奸的,吃獨食不給咱們說,除了去等駕坡而還一直到一些私人診所收醫療垃圾去賣給郊區的加工點,輸液瓶一斤一毛七,針管和輸液器一斤兩元二,又輕鬆又賣好價錢。
  撿醫療垃圾?
  我有些不相信五富的話。醫療垃圾有市醫療廢棄物處置中心專門管理的,那是有法令不能隨便撿的,所有的廢品收購站也不能收買的。五富說這就是咱們太老實了,他這幾天跟黃八跑,得知法令是這麽定的,但許多醫院都不把那些廢棄物往處置中心送,因為處置中心要他們交處置費,尤其私人診所,不得不上交還集中起來賣給拾破爛的。
  五富說:黃八那個熊樣,其實膽兒大哩!
  我說:你光看賊吃哩,咋不看賊挨打?
  五富說:黃八挨什麽打啦?我和他這五天就掙了三百元!明日我領你去,咱撇開黃八!

  二十二
  城市生活以來,我這是第一回聽五富的調遣。我並不是覺得不應該去收醫療垃圾,我也希望能多賺錢,我興趣的是五富還
  有了能耐,帶我就能收到這些廢品並賣個好價錢。我試試他。
  第二天起來個大早,黃八還睡著我們就出門了。我和五富隻拉了一輛架子車,果然在一些私人診所裏收到了許多針管和輸液器,裝了兩大編織袋。五富直念叨到底是我的命壯,他說他和黃八還沒一次收過這麽多的貨。塑料加工點在西南郊區的幾個村子裏,田裏的麥子已經抽穗,我們沿著一條土路走,螞蚱時不時就在腳麵上飛濺。五富的情緒非常高漲,給我講那些村中人家都是些高圍牆院子,雖然大鐵門在關著,但你隻要聽見院子裏有機器的夯夯聲,就肯定是在加工塑料。來這裏送醫療垃圾的大多是一些回收站,也有我們這樣的拾破爛的人。輸液器粉碎後稱為“軟料”,針管粉碎後稱為“硬料”,由於針管本身材質好,無論是否粉碎過,摘去針頭,都可直接加入粉碎過的生活碎料中,加工成“造厘子”,然後運到塑料廠,生產各種塑料製品。五富說,咱這兩袋貨最少可以賣一百二十多元吧,可“硬料”從加工點再賣出去則是七千三百元一噸,把它的,人家吃肉咱隻啃啃骨頭。
  到了好幾家加工點,五富都是讓我拉了架子車在院外呆著,他去問價錢,他絕對是要在我麵前逞能,可都沒有交易成功。因為有兩家的收購價是一斤兩元,一家是一斤兩元一角,他都不滿意,要再到前麵另一個村子的加工點去賣。
  這是個小村子,村東頭一座土院外有片小樹林子,五富讓我拉著車子就在林子邊,他又要到院子裏去交易。他說:你不怪我不讓你去吧?我說:你比我精麽。他說:不是的,你那樣子不像個拾破爛的,上次我和黃八來,人家還懷疑不是記者吧,他們怕出事。我說:你去吧你去吧。坐下來吃紙煙,心想,我這樣子人家可能是要擔驚受怕的,就反芻了,嘴裏咬得咯吱咯吱響。
  但是,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我正反芻著,村頭的小路上突然駛過來一輛麵包車,車上下來了六個警察,極快地向那個土院門裏衝去。我知道要壞事了,第一反應就是拉了架子車跑,可拉架子車必須經過麵包車前邊,車上的司機會不會就發現了我拉著的是醫療廢棄品?我那時稍一思索,就把編織袋扔到樹林子裏,拉了空車子走出來。我得哼著曲兒吧,我就哼社火鼓曲:鏘!一個人從土院牆上掉下來,是五富,但過了一會兒卻沒有動靜。我輕聲叫:五富,五富!五富滿頭草葉子,一跛一跛走過來。我說怎麽啦?他臉色煞白,說警察來查封啦,嘴唇就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我讓他趕快趴到架子車上裝病人,拉了往村外走。
  事後回想起這件事,我覺得人的智力都是在緊急時顯露的,但這需要有靜氣。我那時不慌亂,讓五富趴在架子車上,他個子大,一條腿搭拉在車下,我讓他把腳收收,車子一拉動,路上滿是坑兒,他的頭又在車幫上碰磕,他說:慢些,慢些。我說:不要吭聲!架子車經過了土院門口,我不往土院門裏看,也不拿眼看那輛麵包車,麵包車上果真就下來兩個人,把我擋住了。
  幹啥的?
  送病人去看醫生。
  不是吧,是來送醫療廢棄品的吧?!
  我像是拾破爛的嗎?
  警察看著我,我攏了一下頭發,從兜裏取紙煙要給警察散的,卻掏出了那個真皮錢包,把真皮錢包又裝進去,掏出了紙煙盒。這一切都是我故意安排的,警察就不看我了,看五富。
  你也不像拾破爛的?
  我肚疼。
  五富哎喲哎喲地呻吟。他哎喲得太誇張了,警察本要去麵包車上的,警察又不讓我們走了,說:是不是送貨的,讓加工點的人去認認就清楚了!讓我把架子車往土院裏拉。五富當然就急了,說:我肚子疼死了你負責?!他們說:咦,肚子疼還這麽大的勁?五富說:我一氣肚子不疼了。我拿手戳了一下五富,五富不言語了,重新趴下哼哼。到了土院,讓加工點的人認我是不是來送貨的,加工點的人當然不認識我,搖了搖頭,我們終於被放行了。
  就在我們走在村外的土路上,麵包車吼著從我們身邊駛過,騰起了一團土霧。土霧裏我瞧見麵包車裏坐著戴了銬子的加工點的人,臉貼在窗玻璃上往後看,臉平扁得像個柿餅。
  下來下來,警察已經走了,還讓我拉著你嗎?我把五富從架子車上掀開去。五富說:媽,嚇死我了!
  是夠嚇人的。我問五富怎麽就從院牆上掉了下來?五富說他進去後,人家提著水壺正給冒著蒸氣的土塑料拔絲機降溫,那人也太張狂,咬死一斤二元二的價,他就氣得想尿。多虧了他去了廁所尿,當看見警察進了院,就踩著廁所的隔檔板翻到院牆上,原準備往下跳的,沒想卻掉下來了。
  五富說:我利索吧?
  我說:利索成跛子了!
  五富這才覺得腿疼了,提起褲管看腿,腿上腫了個拳頭大的青包。好,好,他說,褲子沒摔破。
  他使勁在地上跺著腳,腿就站直了,卻拉起架子車往土院那兒去。我問他幹啥呀,他說得把那兩袋貨拿回來呀。你說他膽大,他比黃八膽小得多,你說他膽小,他又膽大得光屁股敢攆狼,果真去小樹林裏把兩袋針管又拉了過來。
  我們最後是把這批針管拉到了瘦猴的收購站裏,悄悄問瘦猴收不收,瘦猴警惕地說:害我呀?我說:我是來問問。瘦猴說:你敢從下麵收,我就敢從你這兒收。我說:這你就不怕警察啦?!瘦猴說:你見過一網能把河裏的魚打盡嗎?他是接收了那些針管,卻隻給我們一斤一元九角錢。五富心裏不平衡,還在討價還價,瘦猴就拿了報紙看,說:你要覺得吃虧,你可以到別的收購站去賣嘛!五富說:資本家!咋不再來個文化大革命呀?!
  瘦猴笑笑的,看他的報紙。突然換了個姿勢,說:劉高興,這是你?他看的正是刊登了我照片的那份報紙。他把報紙拿過來也讓我看,說這照片是不是你,我說是我。他就叫起來,一字一句把那篇報導念了一遍。
  五富說:這是啥時候的事?
  我說:前天的事。
  五富說:爺呀,你命真大!你想沒想過手要抓不緊那掉下來就死了?!
  五富和那記者問同一個問題。我說:想了,當然想了。
  五富說:咋想的?
  我說:我死了肯定有人哭哩。
  五富說:哭的那是我!
  我說:是不是哭我死了你咋辦呀?
  五富說:我咋辦呀?我會把你背回去的!
  好兄弟!我永遠記著了這句話!我擁抱了五富,他身上的汗味很重。我又扳住了五富的雙肩,久久地看他,把他眼角的眼屎擦了,告訴說,如果我真的死了,五富你記住,我不埋在清風鎮的黃土坡上,應該讓我去城裏的火葬場火化,我活著是西安的人,死了是西安的鬼。
  瘦猴聽了我的話,脖子卻伸得老長,他問做了這麽一件英雄事跡,是不是市政府要給你個城籍戶口呀?我說沒有。他又問那是獎勵你錢了?我說沒有。他把脖子收回去了,從懷裏掏了酒壺來喝,說:劉高興呀劉高興,你愛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卻不愛你麽!你還想火化,你死在街頭了,死在池頭村了,沒有醫院的證明誰給你火化?你想了個美!
  這話我和五富都不愛聽。
  什麽東西嘛,一句暖人心的話都不說!
  五富恨恨地說:劉高興死了我把他往回背,我要死了劉高興往回背,讓我在城裏火化我還不願意哩!
  數個月後,每當回想起這一番對話,我心裏就呯呯的跳。這是不是一種命運的先兆呢?世上總有一些神秘的東西,而瘦猴卻總是嘲笑我們商州人迷信,神神道道。他哪裏曉得生火有藍焰,珠玉有寶光,在高山之上拉屎怎麽就立即有蒼蠅出現,清風鎮要死人了,前半個月必然就有貓頭鷹夜夜啼哭?
  瘦猴占了我們的便宜,又奚落了我們,五富氣得說吃去,有被瘦猴勒索的還沒咱吃的,吃!我們就吃了一頓羊肉泡饃,還買了一瓶燒酒,喝得頭重腳輕。

  二十三
  回到池頭村,暮色蒼茫,剩樓的院子上空盤旋了一大群鳥,樹是最包容的,鳥群悠然落進去就全看不見了,樹便成了有聲
  響的樹,並且時不時還有黑白相間的稀糞撒下來。黃八已早早回來,努力地把一大捆塑料袋往夥房頂上架,但塑料袋掉下來了,就砸在夥房門口那一堆鏽鐵絲網上,鐵絲網上搭晾著拾來的一件肮髒不堪又濕乎乎的破褥子,趴在上邊的蒼蠅哄地飛開。黃八重新把塑料袋捆架上夥房頂,又在窗台上晾幹饃,這些幹饃全是從垃圾桶撿來的,長了黑斑白毛。五富過去摸了摸破褥子,說:這上邊還有血點子,是醫院裏扔出來的?黃八說:裏邊是好棉花套子,嫉妒了吧?五富哼了一下,又說:幹饃黴成啥啦還能吃?黃八說:咋吃不成,前日你從這兒拿了兩塊,你以為我沒看見?五富說:胡說!卻上了樓去。五富一走,黃八卻對我說這些幹饃的確是吃不成了,他晾著攢起來,已經攢了一大筐了,拿到村東頭飼料廠去賣,一斤一角錢的價哩。我說:你這麽鬼的,日弄五富偷吃。黃八就笑了,說:這門道我輕易不給誰說的。就開始抓癢,後背心抓不著,拿了個樹棍兒戳。我說:我有個治癢的偏方哩。黃八說:啥偏方?我說:這偏方我輕易也不給誰說的。黃八說:你報複我哩,我不是已經給你說了嗎?我說:那你到樹上蹭蹭。
  黃八就這樣被我捉弄了,但他可以罵政府,罵有錢人,罵街上的汽車和警察,他不敢罵我,嘿嘿嘿笑一笑,還是走近槐樹去蹭,卻說:你們倒洗鍋水不要往樓下潑,我沒意見的,是人家回來了!
  我說:誰?
  黃八向樓下東邊的房裏努嘴,房裏卻有了女人尖錐錐的叫喊聲:黃八,黃八!舌頭繞得快,聽起來是王八王八。
  黃八拉著我就往樓上走,一邊走一邊說:你把舌頭擺順,我是黃八不是王八,你才是王八,母王八!
  女人就哐地拉開了門,站在了樹下,說:是你剛才上的廁所?你屙了那麽一大堆,坑槽子都滿了,你不衝水?
  這座樓隻有一個廁所,廁所裏隻有一個蹲坑,就在黃八住屋的旁邊,沒有門,吊著個布簾子。誰要上廁所,故意腳步要重,以探詢裏邊有沒有人,而裏邊如果蹲著人,目光正好透過布簾子的下邊能看到來人的腳,於是咳嗽一聲,來人就走了。
  黃八說:不是我屙的!
  女人一直衝著黃八的屋門說的,聽見黃八在樓上說話,臉就又衝著樓上。不是你屙的是狗屙的?
  黃八說要是我屙的讓我得痔瘡!我今天吃了甜瓜,你扒扒看屎裏有沒有瓜籽?!
  我敲黃八的頭,罵他惡心。卻奇怪這女人和黃八這麽熟的?黃八悄聲說人家比他還來得早,在池頭村也算拾破爛的元老了,隻是因給兒子娶媳婦,回鄉去了幾個月。黃八還說,那女人總帶著丈夫,又總是打打鬧鬧,每回打鬧開了,不是摔凳子就是砸鍋,甚至還都拿了菜刀,氣極了在門框上砍。可他想不通的是打鬧得那麽凶卻不離婚,白天打鬧了晚上就又好了。黃八說:她凶是凶,但熱鬧。
  女人指責黃八,瞧見了我和五富,兩片薄嘴閉上了,卻從樓梯台上噔噔噔跑上來,拿腳踢黃八屁股:衝水去!
  嘴硬的黃八乖乖去衝水了。
  女人就給我笑,說:才來的?我說是才來的,我叫劉高興,他叫五富,咱們是鄰居了,你多擔沉些。她說:喲,這麽會說話的,不會是黃八的同鄉吧?我說不是同鄉。她說:要是同鄉我就倒血黴了!就又罵黃八不注意衛生,髒得像蒼蠅!罵著罵著卻笑了,問我:怪事,為什麽蒼蠅就不害病呢?
  這女人五官周正,上半身如果不是那件衣服有些寬大,蠻秀氣的,可惜下半身臀肥腿短,像是組裝的人,又組裝錯了。五富連問了三聲:大嫂你是哪裏人?她不理五富,對我說:就來了你一個,沒帶老婆?我說沒有。她說:家裏留個人著好!我們就是兩口子都出來了,家裏才惹了一場災難,回去料理了幾個月,隻說不再來了,可不來又咋辦呀,廈房燒了個精光,孩子還得上學……她低了眼,眼皮上有個疤。
  我說:不是黃八說你們回去給兒子結婚了?
  她說:誰肯給他說實話?你給他訴委屈,他連一句安慰話都沒有。
  我立即認真傾聽了,這女人希望別人能聽她說。
  她果然就願意給我說話,說心窩子話。能給初認識的我就說心窩子話,看來她是個直爽人,又是很久很久沒有誰和她說話了。她說:我整天能憋死!就給我說她的老娘。老娘在家住著廈房,孩子住在上房,已經吃過晚飯了,孩子在燈下做作業,做完關上屋門就睡了,老娘瞌睡少還在吃旱煙。老娘吃旱煙就坐在蚊帳裏。哦,廈房舊了,木綻板上老往下掉土,為了擋土老娘長年撐著蚊帳。老娘啥都好,年紀大了仍給孩子一日做三頓飯,但就是有吃旱煙的毛病。這家族代代都有女人吃旱煙的,旱煙有啥好吃的呢?老娘那晚上吃旱煙,火星落在被子上,引燃了蚊帳。孩子睡覺沉,又沒經驗,等煙火嗆醒了,火罩了廈房,救也救不了了。可憐的老娘,最後被人抱出來,人已燒成一疙瘩。十個指頭全粘在一起。老娘是用手去捏被子上的火,棉花被子上的火是鑽著燒的,她怎麽能捏得滅?老娘……
  樓下一個聲音說:你話就多得很!
  樓下站了個男人,矮個子,是女人的丈夫,他對女人的訴說表示著不滿。女人說,我說了又咋,劉高興也是窮農民,他笑話我啊?你端盆水把床擦擦!她不再理會自己的男人了,又說幾個月沒回來,滿床的老鼠屎。有老鼠就好,幾時咱這地方老鼠都不來了,咱就隻有餓死了。
  我竭力地順著她的話,同時臉上變化表情,但我還在為她的悲傷而歎息不已著,她卻把話題輕而易舉地就轉移到了老鼠。我腦子裏也就又是老鼠,老鼠是富裕的象征嗎,那麽,破爛多也就是城市繁榮的象征吧。
  哦,我們是為破爛而來的,沒有破爛就沒有我們。
  五富說:那是你男人?
  女人瞪五富,不是我男人是我把野漢子領這兒呀?是不是看著不搭配?噎得五富說不出話,咚地放了個屁。女人說:你還有意見了?就嘎嘎笑。樓下的男人果然端了盆子在水管子那兒接水,女人看著又說:你洗盆子了沒有,那麽髒的盆子你盛水就擦床呀?!
  我說:你是你家的掌櫃的!
  本來的一句恭維話,沒想她說誰當掌櫃的?我先頭的男人當掌櫃的,錢不從我手裏過,可我百事不管多輕省!她再笑了,眼裏波光閃爍,說:我有過兩個男人的。先頭的那個長得體麵,就像你這派頭,可那是個沒良心的賊,我給他生下兩個孩子,他卻撇下我就死了,是患肝硬化死的。為了治他的病,花了六萬元,人沒保住還是死了。六萬元的債我到哪兒賺去,賣我幾回也還不清。這個是我們村後溝腦的,長得走不到人前去,隻是個老實聽話,上了門後就跟我出來了。吃了白米細麵也吃吃紅薯餄餎呀。
  我們站在那裏說了一陣話,蚊子就在腿上咬。我客氣了一下:進屋坐吧。她就進來了。她拍了拍褥子的薄厚,揭了鍋蓋看了看剩的飯菜,又翻開麵粉袋子聞了聞,說麵粉生蟲了,她那兒有個絲籮兒可以篩篩,就跑下去把絲籮兒拿了來。她同時在衣襟裏兜了四五個大土豆,說是她家地裏種的,來時挖了一籠子。
  就在她下去之後不到半個小時,樓下東邊房裏起了吵鬧,接著一陣哐哩哐啦的破碎聲,女人連哭帶罵。我和五富同時走出門,要下去勸架,黃八卻站在他的門口給我們擺手,又跑上來快活地說:又打開了是不是?我說得去勸勸,黃八說她是人來瘋,你越勸越來勁,上次我去勸,我說要打到外邊去打,屋裏小別把電視機撞了。那電視機是撿來的廢品,修了修隻能看一個頻道,沒想她拖起凳子就把電視機砸了!
  我們終於沒有下去勸架,就坐在梯台上聽動靜。打是沒有再打,罵卻罵得更凶。女人的罵似乎成了心平氣和的訴說,語言都是鄉下的,既粗野又有趣。我覺得又回到了清風鎮,熟悉的罵聲聽起來是那麽溫暖。
  黃八幾乎是在享受了,女人一口氣罵出了一段,他就在梯台上拉長聲音叫一下:舒——服!
  五富先是嗤嗤地笑,笑著笑著沒聲了,站起來說:睡。遠處的火漸漸地暗淡了,天上有了星星,槐樹上的蚊蟲加緊了排泄,雨點一樣的髒水滴在我們的臉上和脖子上。我知道五富是想老婆了,但我不道破,也說:睡。各回自己房去。
  有老婆罵是幸福的嗎,聽到別人的老婆在罵丈夫而懷念起了自己被老婆罵著的日子,這些我都沒感覺。我回到了屋裏,拉開被子就睡,隻說呼呼嚕嚕睡著了就像死了,但總覺得床沒鋪平,睡不著。拉燈起來,重新鋪床,床上有一塊幹饃疙瘩,把幹饃疙瘩啃著吃了,歪頭看起牆架板上的高跟尖頭皮鞋,過去擦了擦灰,似乎想了許多事情,似乎什麽也沒有想,拉滅了燈,月光還是從窗口進來,眼睛一閉,一切都黑暗了。
  不知在什麽時候,我又醒了,是一陣叫聲驚醒的。樓下的吵鬧還沒結束嗎?但叫聲像唱又像喘,拖著顫音,不僅是耳朵有了異樣的感覺,連皮膚也有了異樣的感覺。我起來開了門,要聽聽這是什麽聲,來自哪裏。五富也披了衣服站在他的房門口,瞧見了我說:你也聽到了?我說:什麽聲?五富說:她叫床哩。
  五富說這話的時候,很詭,眼睛發亮,如是貓眼。我感到了慚愧。我是沒老婆的,丟人麽,竟然不知道女人叫床的聲音是這麽瘮人而又誘惑。但我弄不解的是,擦黑時還打打罵罵的不可開交,才過了三四個鍾頭就又做愛,叫喚成了這樣?!

  二十四
  黎明起來,又是一天開始了。過去的一天和新來的一天並沒有區別,五富在樓台上熬稀飯,挽了褲腿察看腿上的傷,我靠在門扇上,一隻手摸著下巴,一隻手拿夾子在下巴上夾著拔胡子。樓下東邊房和西邊房同時打開了門,黃八鼻梁凹上的白癜風越發白,眼睛也腫了,好像生什麽氣,嘴裏嘟嘟囔囔不停。五富說黃八今日還去等駕坡不?黃八說去唄。五富說你把火柴盒撂上來。黃八進屋取了火柴盒撂上去,五富撕了火柴盒上的磷片,把磷片貼在了傷口上,火柴盒又扔下去。黃八說你把磷片撕了?五富說我貼了傷口,貼了磷片好得快。黃八說傷了,咋傷的?五富看了一下我,我不回答,他也不回答。女人端了尿盆往廁所去,經過黃八了,問做了啥飯,黃八說沒做飯,女人說沒做飯了等會兒我給你盛一碗米粥。
  黃八說:得盛兩碗!兩碗才能賠了我的瞌睡。
  女人說:沒睡好?
  黃八說:聲那麽大的聾子都睡不好!
  女人咯咯咯笑個不停,說:讓你帶老婆哩你不帶!現在明白了吧,我為啥不和你朱哥離婚,我倆性生活和諧麽。
  黃八說:那你悄悄的麽。
  女人說:快活了為啥不叫?!
  這話讓我們都喪氣。
  她以後的每天晚上都叫床,從不顧及樓上樓下人忍受的程度,我甚至覺得她是故意顯派的。我觀察過這一對男女,以為每晚這麽折騰,白天哪有力氣幹活,可這女人歡得像個軸子,永遠的手腳不停,她除了上街拾破爛,一回來就收拾房子,洗衣淘米,又永遠的話不停,一會笑哩一會兒又罵哩。那男的是個悶葫蘆,早晨吃完飯就上廁所,上完廁所就去拾破爛,天黑回來就吃飯,吃過飯又上廁所,總低著頭,不吭聲。這樣的男人吃飯上廁所是自己的事,剩下的就是幹活,白天晚上都幹活。
  五富給黃八說:他們夜夜幹那事,咋不嫌厭煩?黃八說:你一天三頓吃飯吃厭煩啦?
  男人姓朱,叫朱宗,女人對我們說話時喜歡說你朱哥長朱哥短,但我們從來不叫朱哥,叫種豬。女人的名字是王彩彩,我們也不叫她彩彩,她眼睛大得像杏核兒,就叫她杏胡(核),她倒樂意接受。種豬和杏胡重新住在了剩樓,我和五富每天從興隆街回來就早了。後來發現,黃八也回來得早。杏胡會喋喋不休罵種豬,也會因一些瑣事把我們指責過來指責過去,我們都說:煩不煩?!明日回來晚些!但第二天還是早早就回來了。說不清這是為什麽,賤唄。
  這一天我回來後,頭木得難受,也懶得做飯,縮個身子坐在樓梯台上。杏胡又在訓斥五富一臉塵土像個燒窟的,你給我到水管子下洗去!五富聽了話就去洗,她又嫌洗得太急,是狼攆你呀,水濺得到處都是!五富說你給我洗,杏胡說你想了個美!黃八就呱呱地笑。杏胡不理黃八,卻對我說:高興,兄弟,嫂子要問你個話哩。
  我的眼皮很沉,抬了抬:嗯。
  我叫你哩你帶理不理?她說,你屋裏的高跟皮鞋給誰買的?
  我說給老婆買的。
  你哄我!五富說你沒老婆!她窩著眼看我,眼光像錐子。你一定是勾搭了哪個狐狸精,給你雙鞋讓你想她?老實說,是不?!
  種豬說你就是話多,給我撓撓背。把脊背給了老婆。杏胡手伸進衣服裏撓,眼睛還看著我。種豬被撓得舒服,吸著氣,腮幫子鬆弛,身子幾乎要溜下去。杏胡常常當著大家麵給種豬撓背,每一撓背,大家的渾身都癢起來了,心裏罵:要撓到屋裏撓去!然後情緒都不好,黃八摔過廁所的布簾子,五富也曾經過杏胡在台階上晾著的漿水盆時把盆子撞翻了。
  杏胡說:我話多了你把我嘴縫上?高興,你要是個好的,把鞋送給嫂子?
  我瞅她,她眼睛就不停地眨,我說:我不是個好的。
  她又撓了一下,一把推開種豬。嗇(注:讀成sei)皮!你就是送給我,我腳胖得還塞不進去!試驗你哩,果然嗇皮!
  我渾身難受,勉強笑了一下,縮得如個烏龜。
  她說你咋啦,我給你說話哩就這態度?我說我身上不美,肉發緊。她說病啦?就口氣強硬了:過來,過來!我也給你撓撓,撓撓皮肉就鬆了。
  我趕忙說不用不用,杏胡卻已經過來把手伸到了我的背上。女人的手是綿軟的,我掙紮著,不好意思著,但綿軟的手像個肉耙子,到了哪兒就癢到哪兒,哪兒撓過了哪兒又舒服,我就不再動彈了。我擔心我身上不幹淨,她撓的時候撓出垢甲,她卻說:瞧你臉胖胖的,身上這麽瘦,你朱哥是個賊胖子!
  五富和黃八瞧見我享受了如此的待遇,嫉妒了,嗷地一聲,狼哭鬼嚎。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從此以後,每日的傍晚,天上的雲開牡丹花,杏胡給種豬撓背,也就給我撓背,五富和黃八雖然竭力討好,比如掃院子,清洗廁所,杏胡洗了衣服他們就拉晾衣繩,幫劈柴禾,但他們才終於有了被撓的資格。嗨,撓癢癢是上癮的,我們越發回來得早了,一回來就問候杏胡,等待著給我們撓背,就像幼兒園的孩子等著阿姨給分果果。我們是一排兒都手撐著樓梯杆,弓了背,讓她換個往過撓。她常常是撓完一個,在你屁股上一拍,說:滾!我們就笑著蹦著各幹各的事了。為了報答這個女人,我送給了她一個撿來的小圓鍋。她就拿了小圓鍋給五富和黃八看,五富說:有鍋就得有勺,那我以後撿到了鍋勺了一定也送給你。五富說這話的時候他在洗一條褲子,這褲子是新撿的舊褲子。杏胡說:要有孝心,把這褲子給了我穿!五富說褲子是前開口的。杏胡說:城裏女人哪個穿的不是前開口?隨手就拿過去了。五富送了褲子,倒嚷嚷著黃八為什麽不送?黃八便把他的一尊瓷製的斷了一條胳膊的財神給了杏胡。這尊財神其實是關公像,是黃八在一家飯館重新裝修時倒出的垃圾中撿來的,撿來了自己放在床頭,現在放置在杏胡的屋裏,杏胡買了香每日早上敬,也要我們每日出門前去她房裏敬。上香的時候她讓我們用左手插,說上廁所和打人都用右手,右手不幹淨。
  白天在街上不停地拉著架子車走動,人渾身要散了架,消除疲勞恢複體力那不僅僅是撓撓背呀!這話我沒說,五富黃八也不敢說。一到晚上杏胡的叫床聲使我們仇恨種豬,仇恨到咬牙切齒。我去過五富的屋,那間屋在五富未住前就貼著一張畫,畫上有一輛車,車邊站著一個長腿女人,我就發現那女人的長腿被五富用刀砍了三刀,每一刀都用力過狠,砍得露出了牆土。我沒有說他。在街上的公共廁所裏,隔擋板上常常能看到一些女人的裸體畫,旁邊還配著順口溜,而我們的廁所牆上也有了這樣的畫。我害怕杏胡猜疑是我畫的,就在樓下說:誰在廁所裏亂畫?!都不言語。杏胡出來說:沒有女人就讓他畫吧,隻是把奶畫得那麽大,那是奶呢還是籃球?!黃八卻在他屋裏說:你以為你奶大呀?!黃八這麽一說,我就知道了這是黃八幹的。我去他屋,他正往床頭貼撿來的一卷畫,黃八不識字,不知道那是預防艾滋病的宣傳廣告,隻覺得那上邊有一個女人頭像,就圍了床貼了一圈。我說,好麽黃八,你要睡到女人窩裏了!黃八說你要不要,我給你一張。我不要。我說你去把廁所畫的東西給我擦了!黃八說擦就擦,但你得製止杏胡叫床。
  我能製止杏胡叫床嗎?杏胡叫床有叫床的好處呀,我是一躺在床上聽到杏胡的叫床就用手……這話我怎麽給黃八說呢,我沒給黃八說。我是二十歲以後就一直是用著手的,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和我一樣,我說了怕別人笑話我。但是,現在用手幾乎成了另一種習慣,就是每夜一躺下來便等待著杏胡的叫床。而杏胡糟糕,有時偏偏叫得很晚,害得我也便直等到半夜,事情完了,才能安然入睡。

  二十五
  快樂在了池頭村的剩樓上,就越發感到在街巷中收破爛的單調和寂寞。五富黃八,還有那個種豬,他們原本話少,幾乎一整天都不說話,脾氣就全生噌硬倔了,在收破爛時常常討價時不耐煩,人家就不賣給他們了。他們都有了一種心理,就是盼望街頭有鬥毆事件發生,一旦有圍觀的人吆喝起哄,他們必在其中,發出很怪的一種叫聲。我們都不愛足球,因為在清風鎮壓根就沒有踢過足球,而西安城裏竟然是每十天左右就有一場足球比賽,球場偏偏就在興隆街東邊的那條街上。但凡比賽,黑壓壓的人群就擠滿了球場周圍,甚至興隆街的交通也陷入混亂,西安的球隊一直踢得不好,球迷又都十分瘋狂,常常在輸球後就鬧事。我們是不去進場看的,票價太貴,三十元看人家踢球劃不來。逢著比賽的日子,我們的收入肯定減少,交通混亂得你根本拉著架子車走不前去,可我們都有興趣在比賽開始後拉著架子車去球場外看熱鬧,不但我和五富去,黃八也去,許多拾破爛的人都去。球場似乎就是這個城市的公共廁所,是一個出氣筒,我們在球場外都可以聽見球場裏鋪天蓋地同一個節奏在吼:×!×!×你媽!這我就不明白城裏人還有這麽大的氣,像沼氣池子,有氣了怎麽能這樣叫罵?等到球場裏數萬人齊聲罵:×!×!×你媽!黃八也就扯開嗓子喊叫:×!×!×你媽!
  我就製止他:不許喊!
  黃八說:那麽多人能×,我不能×?
  我說:人家罵裁判哩,罵球隊哩,你罵誰?
  黃八說:我才想呀!
  但他立即就想出要罵的目標了,罵人有了男有了女為什麽還有窮和富,罵國家有了南有了北為什麽還有城和鄉,罵城裏這麽多高樓大廈都叫豬住了,罵這麽多漂亮的女人都叫狗睡了,罵為什麽不地震呢,罵為什麽不打仗呢,罵為什麽毛主席沒有萬壽無疆,再沒有了文化大革命呢?
  我製止他,製止不住,氣得我拉著五富就走了。五富說一會散場了或許球迷會鬧事哩,我恨不得又要扇五富的耳光。五富到底和黃八有質的區別,他聽我的話,還是跟我走了,而黃八就等著散場。有一次是果然球迷鬧事,警察來鎮伏,警察在抓一個用石頭砸車的鬧事者,鬧事者在逃跑時崴了腳,要黃八拿架子車拉他跑,黃八就真的拉了他跑,警察追上來把那人抓走了,警察又來抓黃八,黃八說:我是拾破爛的我沒進球場。警察說那你幫鬧事者逃跑你就也是鬧事者。但警察看見了黃八的臉,警察認不得那是白癜風,看見黃是黃白是白,說:你他媽的有病,是不是艾滋病?黃八說:有病,傳染給你!警察不抓他了,踢了黃八三腳,褲子踢破了。
  我是永遠不會做這樣的傻事的,以後的足球比賽日,寧願沒收入也不去上街。平時上街了沒人和我說話,我就吹簫,吹了簫我便和架子車說話。
  架子車會聽懂我的話的。
  我一直記著一件事,那是我拉著架子車經過興隆街北頭的那個巷口,一個女人就提著塑料桶一直在我前邊走。街巷裏的女人我一般不去看,不看心不亂,何況呆頭癡眼地去看人家顯得下作,也容易被誤解了惹麻煩。但提塑料桶的女人穿著的皮鞋和我買的那雙皮鞋一模一樣,我就驚住了!皮鞋雖然是廠家成批生產的,卻從來沒碰見過穿那種皮鞋的女人,我說不清道不明地便有了勇敢,加緊步子要趕到前邊去,想看看她的臉,看臉是否似曾相識。這個時候,架子車的輪胎突然爆了,而女人拐進了旁邊的一家美容美發店。這家美容美發店早就給我留過深刻印象,因為我看見過店裏有一個女的在門口極快的伸了一下頭,那姿勢,那神氣,使我一下子心裏錚地跳了,就像觸了電。我還從來沒有這麽觸電過。自那以後每次路過那條巷那個店,我都有一種親近感,忍不住要往店門裏瞅一眼。我和五富在數天後借口理發就去了那店裏一趟,理發的費用太貴我們就出來了,店裏的理發員雖然都是女的,但沒有發現我好感的那一位。而這位穿高跟尖頭皮鞋的女人是不是我曾經好感的那個人呢?覺得是,覺得又不是,關鍵是她竟然就穿著同樣的皮鞋,我正要加緊步子趕到她前邊去,架子車輪胎爆了。爆了輪胎,車子拉著就十分沉重,而周圍並沒有個修理鋪。我就急了,也就第一回給架子車說話,我說:架子車呀架子車呀,你怎麽在這時候爆了胎呢?既然爆了,你要堅持哩,堅持我能拉動,千萬不敢紮了內胎,一定要讓我能拉著到修理鋪!聽話呀,架子車,你聽話了我要給你洗個澡,把你擦得幹幹淨淨的!架子車竟然就輕了許多,拉著順順利利經過一條巷到了一家修理鋪。
  架子車能聽懂我的話,這已經有了數次經曆,而且五富也相信,但架子車不能說人話,畢竟遺憾,我又尋思著誰又是在城裏同樣寂寞的人呢?
  交警就寂寞。
  交警在十字路口站著,來來往的人多得像螞蟻,但沒有人肯和交警說話,交警因此黑著臉要找岔訓人。我觀察過交警,交警每每找岔訓了你,你隻要再和他多說幾句,他的態度就改變了。我拉著架子車經過十字路口,故意在黃燈已經閃了才要通過,而且要走得很慢,等著交警跑近來,交警果然就跑近來了。交警勾著指頭,讓你過去你就得過去,其實你要交警過來也很容易。他大聲命令著讓把架子車往路邊拉,又尋釁著說破爛沒有裝好,堅決不讓通過。於是我們開始說話。
  喂,拾破爛的!
  我叫劉高興。叫我名!
  咦!是不是我還得給你敬個禮?
  這倒不用。
  你以為你開的是小車嗎?
  這不是主要大街,交規上沒有說不讓架子車過呀!
  喲,知道得不少麽?!
  我仍是有文化的!
  呸!有文化的拾破爛?
  不拾破爛那當交警呀?!
  什麽?你再說一遍!
  我不說了。
  說!
  嘿嘿嘿嘿。
  給我貧嘴哩!這是啥?
  你不認識簫?
  拾破爛的帶個簫,滑稽!
  你才滑稽,天都這麽熱了戴個手套!
  放肆!
  嘿嘿嘿。
  嘿嘿啥的?
  咱不就是想拉拉話麽?
  誰想和你拉話?我忙得很哩!
  眼忙著嘴閑著。
  走吧走吧。
  交警快活地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
  此後的我,帶著簫的劉高興,每天都拉了架子車要經過那個十字路口與交警見麵拉話,甚至讓交警定個時間,要專門來吹一次簫。我說:為你而簫!
  這一天,是約好了來吹簫的,我拉著架子車剛一冒頭,交警就給我擺手。我以為他在打招呼,也擺擺手,小跑近去,他卻說快把架子車往背巷裏拉,今日這條街戒嚴啦!交警又恢複了那種凶狠,對著一位說了句“擾民”的年輕人大聲喝斥,並將小車上的鑰匙拔下來。
  西安城裏動不動就戒嚴了,因為它是個曆史文化名城,外國的元首或是北京的什麽大官來,從飛機場到市裏最豪華的賓館必經街道和必經街道的所有路口就十步一崗五步一哨,任何車輛和人群都不得通過。
  我拉了架子車往背巷裏鑽,還一邊給那些蹬三輪車送煤的,送瓶裝水的,送奶和推銷盜版書刊的,說:戒嚴啦!戒嚴啦!推銷盜版書刊的是個塌鼻子,甕聲甕氣地說:去你的吧,瞧,那兒有垃圾桶哩!
  我當然已經看見了前邊有垃圾桶的,是一排兒三個,我一入巷口就看見了。但塌鼻子的態度令我反感:還瞧不起拾破爛的,推銷盜版書刊你就是文化人了?呸!你往大街上去吧,看交警讓不讓你過去?!我向垃圾桶走去。我很有點職業的敏感了,看見垃圾桶就自覺不自覺地走過去要揭開蓋兒往裏瞧瞧,希望有所收獲。運氣好得很,果然第一個垃圾桶裏有著三個空易拉罐,一個罐能賺五分錢,三個就是一角五。一角五也不少呀,到商店買東西少一分錢人家肯賣給你麽?這一角五分毫不費事就撿到了!
  像做鋪麵生意一樣,早上一開門就來的顧客,再便宜都要賣給他,取個吉利。拾破爛的也是如此,我常常以第一個拾到破爛的時間和破爛的價值判斷當日的運氣,這種判斷沒有不準確的。
  拾到了三個空易拉罐,我非常愉快,敲著罐底聽響聲:當,當當。旁邊站著一個小孩,睜大眼睛一直看我,突然說:不要動垃圾,垃圾不衛生!我給小孩笑笑,還做了一個鬼臉,問你叫什麽名字呀,小孩一溜煙跑掉了。
  我開始翻第二個垃圾桶,盡是些剩飯剩菜,酸臭難聞。翻第三個垃圾桶,嚇,翻出了個皮夾來。這是一個棕色的很大的皮夾,上邊有一條很恐怖的魚的標誌,我的腦子轟地一下,感覺到我的大運氣來了!我迅速地看了一下四周,四周沒人,不遠的一棵樹上站了隻麻雀,它嘰嘰喳喳叫著。麻雀它知道了這秘密,但我把它趕走了。一個穿著長裙的女人扭動著水蛇腰經過身邊了,她一邊走一邊手在鼻子前扇動,哼,有那麽嚴重嗎?我慶幸她沒有朝我的手上看,漂亮的女人其實命薄又遲鈍的。
  還是那個麻雀,被趕走了又飛回樹上,它看到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皮夾已經塞了劉高興的懷裏,而且他拉了架子車就走,一直走過這條巷子。我的腳步匆匆,目光似乎盯著前方,但餘光掃視著身體左右,甚至感覺到後腦勺上,屁股上都長了眼,觀察著一切動靜。天上的太陽真光亮,一絲雜雲都沒有。人熙熙攘攘地走過去,人熙熙攘攘地走過來,世人都是忙,忙的人多愚蠢呀,他們壓根不知道發生了多大的事件!
  真好,拾破爛的就是城裏的隱身人。
  在巷左邊的那一堵塗了深紅色的圍牆下,行人稀少,風卷著一堆樹葉像球一樣滾過來,我是一腳把球踏散,側身打開皮夾。打開皮夾如同酒桌上賭酒揭開碗看骰子。說實話,我並不企圖在皮夾裏發現太多的鈔票,隻要有這麽個精致的真皮夾子就不得了,這個皮夾和我那個錢夾就又成對兒了。
  拾破爛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拾到破爛常常會成雙成對,這種現象當然隻有我有,比如你上午收到了廢鋁,下午肯定就收到鋁製的燒水壺或者門窗,你在這一條街巷收到了一件半舊的衣服,在別一條街巷肯定也有人會送你一雙鞋的,所以,每當我收到一件滿意的破爛後,我就耐心地等待同一類的破爛到來,它沒有不準的。五富說過我是有什麽神附了體,或許什麽妖變的。清風鎮的風水先生文化並不高,他說人死了幾時入土下葬就得幾時入土下葬,不按他定的時辰就容易出怪事,這些可能都是一個職業幹久了,它本身就有了神氣。有這種神氣的人都是感覺特好的人,五富他沒有這種感覺。
  這個皮夾是我的那個皮夾引來成對的,它裏邊沒有錢,但裏邊有一個手機,一本護照,有紅的藍的白的一共七張磁卡,還有一大串各式各樣的鑰匙。
  如果是三百元或者五百元,我一定是將錢收了,收得心安理得,不會告知別人。而皮夾裏還有這麽多的東西,我就害怕了。你可以放鞭炮,但你不可以放炸藥包!我立即把皮夾像掏鳥窩掏出了一條蛇一樣扔到了圍牆下的樹叢裏,擰身就走。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對,返身回去撿起皮夾把東西倒出來隻把皮夾拿走。差不多走出百米了,又擔心起扔掉的東西一定很重要,丟皮夾的人可能已經急瘋了吧,再返回去把那些東西又撿了裝進了皮夾。這下,皮夾深深地藏在了我的懷裏,才知道了什麽是禍隨福存,我的腿灌了鉛了。

  二十六
  在收購站裏,我沒有把這事告訴瘦猴,也沒有交售那三個易拉罐。瘦猴以為我在池頭村還專門存放了一批易拉罐,然後抬價再賣的,罵道:人都說商州炒麵客老實,老實得很麽,擔糞不偷吃!回到剩樓,我把三個空易拉罐放在窗台上,沒有香蠟供奉,就雙手合十作了個揖。五富說:這又咋啦?我說:這是運氣神!五富說:運氣神?我說:你瞧瞧我的印堂,印堂發暗還是發亮?
  沒有一點敏感度,五富竟然說我印堂上長出了個癤子。我要讓他見識見識,一晃皮夾,五富大呼小叫。我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五富蔫了下來,說:他媽的,皮夾是裝錢的,他不裝?!
  就知道個錢!我讓五富看護照,告訴他護照是出國的證件,就像咱們用的身份證。能用護照的都是大老板呀!這麽多的磁卡,或許裏邊存著錢,或許去打折吃飯,或許能直接購物,咱隻是不會使用罷了。瞧瞧這鑰匙,多大的一串!你有幾個鑰匙?在這個城市裏,能體現一個人身份的除了住房和坐車就是從鑰匙的多少來看哩。
  五富卻玩起了手機,手機是關著的。我們都沒有用過手機,不知道怎樣才能打開。五富說他去過二道巷的手機市場,一個舊手機可以賣到三百元:高興,賣了它,你權當是撿了三百元!
  我說:我恁愛錢的?!
  五富說:你是皇帝他媽,拾穗圖新鮮呀?
  有些東西是能要的,有些東西就要不成,我說:月亮能要嗎?
  得了小便宜我當然高興,而且盼望著它天天光臨,大的便宜突然到來,我隻有恐懼。我不知道這件事該怎麽處理了:扔掉護照磁卡和鑰匙,單單把皮夾留下,手機賣掉?這如同見了一個孩子落水而不去救,見了誰家的房子著火而不去滅?我劉高興不是個隨便的人,我隨便了就不是人!那就決定把皮夾交給池頭村的派出所去,讓派出所去找失主。唉,命裏八尺,難求一丈,讓我心坦坦地睡個安穩覺吧。
  但五富說了一句話,使我不敢去派出所了。五富說:交派出所?會不會人家說你是偷的?皮夾裏有護照有手機有磁卡和鑰匙而沒有錢,人家能信嗎?五富的腦子從來是一盆糨糊,今天的話卻說得好。我突然覺得五富是不是也懷疑我拿走了皮夾裏的錢,甚至我在瞬間裏也懷疑了皮夾是自己偷來的或者我把錢拿走了。
  五富說睡吧,明日睡起來說。
  我睡不著。夜深人靜後去池頭村西巷敲開了韓大寶的門。
  韓大寶聽了我的敘述,把皮夾翻來覆去看,然後拿眼睛盯著我。盯了一分鍾,不說話。又盯了一分鍾,還是不說話。我嫌他臉上的麻點不好看,把目光挪開了。韓大寶突然惡狠狠地審問起了我。
  偷的?
  不是!
  搶的?
  不是!
  真的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我心慌意亂,但不能忍受韓大寶的誣蔑,憤怒了,要奪過皮夾走,韓大寶嘿嘿嘿笑起來,陰森得像夜貓子。
  他說:咱們要發財了!
  我說:發財?!
  韓大寶剛把手機打開,嘟地一聲信息就出現了,機屏上出現:同誌,你撿到了我的皮夾,皮夾裏的東西對你沒有用,對我卻重要,如果我們肯交朋友,請你把手機拿走,而把機卡還我,因為卡裏存了我大量的客戶電話。你可在明日或後日晚八點將護照、鑰匙、磁卡和機卡放到青鬆路第三根電杆後的花壇上,那裏有一個紙包,裝著感謝你的拾撿費一千元。這簡直是天大的喜訊,韓大寶也真是福人,一到他這兒問題就解決了!我給韓大寶遞上一根紙煙,又給他點著,說:後日晚就是明晚麽。韓大寶說:是明晚。我說:他說給一千元,他真能給一千元嗎?韓大寶說:你腦子簡單!
  我腦子簡單嗎?我知道韓大寶的意思,我立即表態:真有一千元了,咱三人三餘一,餘一的一百咱吃一頓!我這腦子簡單嗎,知道他要分錢,也就把五富硬扯了進來。
  韓大寶說你以為人家真會給一千元嗎,那人一定會藏在附近等你出現就突然抓你,不但不給一千元還要認為你是賊,扭你到派出所去!我說還有這號沒良心的?韓大寶說你以為呢?我說那咱不要他一千元,他敢說咱是賊?韓大寶說為什麽不要一千元,他補辦一個護照得多少錢,把家裏所有的鎖子換了得多少錢?一千元我還嫌少哩!我說那咋辦,吃屎的把屙屎的顧住了?!韓大寶說這得我出馬。
  第二天的晚上,韓大寶先不同意五富去,後來又主動讓五富也去,他的意思我明白,怕出現變故或要打架,五富是個好打手。我就暗中叮嚀五富,去了眼睛活些,韓大寶讓你幹什麽你不一定就幹什麽。五富說:我隻聽你的!我們到了青鬆路,果然第三根電杆後的花壇沿上放著一個紙包,拆開看看,一千元。韓大寶將那一千元一張張揉著聽響聲,又拿到燈地裏看了看,說:真的。讓我放下皮夾。皮夾裏有護照、鑰匙、磁卡和手機,韓大寶就把手機拿了,取出機卡放到皮夾裏,讓我和五富都不要出聲,然後三人分別朝左右前後觀看,撤退到馬路對麵去。在沒人處,韓大寶拿出五百元給我,說:見麵分一半。
  說定的三人三餘一,韓大寶卻隻給我和五富五百元,這是狼麽!但他已經把另外的五百元裝進他的腰包了,我還能怎樣?行噢,五百元就五百元,全當用那五百元認識了流氓無賴韓大寶!我抽出二百五十元給五富,五富說:咱成了二百五呀?!又退給了我十元。
  韓大寶並不讓我們走,他拉了我們又從燈影黑處貓腰過了馬路,藏到一輛停著的車後,觀察起取皮夾的人。約摸十分鍾吧,從東邊慢慢走過來一個人,因為背著路燈看不清眉眼,走近了花壇邊就坐下來,一隻手從壇沿後極快地把皮夾攥在手裏。這場景有點像電影裏的鏡頭,我咯地笑了一下,正要說咱們是特務麽,而這時,韓大寶,豹子一樣撲了過去,抱住了那人。
  韓大寶不是個正經人,這我清楚,但他壞到了這程度我是沒有想到的。已經取了人家致謝的一千元,一千元還不滿足嗎?那人肯定是一個來的,沒有同夥,不是下餌……這顯得我們多麽小人!
  我和五富同時喊:大寶,大寶!
  韓大寶根本不理睬我們,他緊緊抓住那人胳膊說什麽。街上有一輛車開了過去,燈光明晃晃地照著他們,我看見了那人頭發整潔油光,穿件帶格兒的襯衣,紮著領帶。車過去了,花壇又處在昏暗中。這人怎麽麵熟呢,是在哪兒見過嗎?在我認識的人中肯定沒有這麽體麵的人,也從沒一個能認識的人穿得這麽整潔。哪怎麽麵熟呢?那張臉看起來是多麽親切啊!
  我說:五富,你看清那人了嗎?
  五富說:看清了。
  我說:咋麵熟的?
  五富說:我沒見過。
  韓大寶和那人還在遠處說著,都不停地做手勢。後來那人順著北邊街巷走了,韓大寶跳躍著過來。
  我問你們說什麽了?
  韓大寶說這麽重要的東西他一千元就把咱們打發了?
  我說你敲詐人家?
  韓大寶說對這種有錢人客什麽氣?我讓他再補五百,我是準備再分給你二百的,他媽的,有錢人都嗇,隻給了三百。
  韓大寶沒有說這三百元再是給我分一半,就是他要給我一半,我也不會要的。我鄙視他!就在我們分別返回後,整整一個夜裏,我沒有睡好。原本那人是感念著我們的,這下好了,該千遍萬遍地咒罵了。
  我向天祈禱那人能原諒我和五富,那張臉就清晰地浮在我的眼前,我便又一次琢磨這臉怎麽麵熟呢?
  哦,哦,我真的是記起清風鎮和尚的話了,是那個人和我有前世的緣分嗎?
  這麽大的西安城裏,有一個人會和我有緣?!突然間,我的腦子裏閃現了一個極其大膽的判斷:他是不是移植了我腎的?
  判斷是那麽地強烈。是這個人,肯定是這個人!
  我爬起來,衝動地到五富的屋裏把他搖醒,我告訴著我的感覺。五富拿手摸我的額頭,說你不是發燒吧?我不發燒。五富又拍了拍我的臉,說你不是夜遊症吧?我沒夜遊症。五富目光恍惚地說:我在做夢。
  我氣憤地擰了他的嘴,他臉上是鬆皮,嘴和鼻子就拉扯到半個臉上。
  我說:我相信我的感覺!
  五富說:你相信是那就是吧。
  五富習慣了順從我,而他一順從,我卻猶豫了。
  但是,五富卻告訴了我關於他自己發生過的一件事。他說他第一次經人介紹對象時,陪伴那個女子的就是他現在的老婆,他見到她們,他就感覺陪伴人是他的老婆,後來要介紹的那個沒成,真的他就娶了陪伴人。他說著說著就又想他的老婆了,說他老婆現在可能也沒睡覺,在燈下給孩子納鞋底吧。醜人是不是愛想老婆,就像去西天取經路上的豬八戒?五富說:你嫂子細皮嫩肉的,家境也比我強,按說,我的老婆怎麽也不可能是她,可偏偏就是她!
  我說:一朵花插在牛糞上了麽。
  五富說:是一朵花插在牛糞上的。人怪得很,第一眼的感覺都準。
  我說:那我的感覺是對的?
  五富說:對。
  我的臉卻刷地變了,一聲也不想吭,心裏隻覺得堵。
  這心堵著一半應該是幸福,嗨,我終於尋到另一個我了,另一個我原來是那麽體麵,長得文靜而又有錢。另一半則是我懊惱尋到了另一個我竟然是在這麽一場不愉快的事件中!韓大寶呀,我該怎麽罵你,你把一鍋米飯做成醋了,我和另一個我成了仇人!

  二十七
  此後的多日,我拉著架子車總要到青鬆路那兒轉悠一陣。青鬆路不屬於我拾破爛的區域,那裏的拾破爛者向我威脅,我保證隻是路過,如果有收買破爛的行為,可以扣壓我的架子車可以拿磚頭拍我的後腦勺。但是我沒有再碰見那個人。我把那人的相貌告訴了青鬆路拾破爛者,希望讓他們也幫我尋找,他們問:那是你的什麽人?我說:是另一個的我。他們說:打你這個神經病!把我從青鬆路上打走了。
  接著是連續的三天雨。雨對於城市的任何行業都是有益,對我們卻是一場災難,窩在屋裏不得出門,不出門就不可能有收入。我和五富的米麵吃完了,指望著賣了新拾的破爛才買的,現在氣得也不再去買,僅有的三把掛麵煮到了鍋裏,鹽瓶子又底兒朝天了。五富罵道:咱這是寡婦尿尿,隻出不入麽!下樓到黃八那兒借一勺鹽。黃八正啃窗台上晾著的幹黴饃,五富進來就不吃了,喝開水。五富說:做啥飯?黃八說:沒做飯,能省一頓是一頓,喝水。五富說:隻喝水?黃八說:樹隻喝水,我也隻喝水。我一直在樓上吹簫,這會兒突然停了。我停簫是聽了黃八的話覺得好笑,而大家,在我吹簫的時候可能並不覺得我在吹,各人幹各人的事,不吹了卻一下子覺得空曠,像魚遊著遊著忽然沒水了。杏胡從她屋裏出來,說:咋不吹了?五富說:你白米幹飯的吃哩,他冰鍋冷灶的,哪有心思吹?杏胡說:有買高檔皮鞋的錢還沒自己吃的,給誰省的?卻盛了一碗米飯,上邊放著白菜豆腐端上了樓。
  我不接她的飯,說:你送的我不吃?杏胡說:我給你放老鼠藥呀?我說:我怕種豬打哩。樓下的種豬高聲說:我讓端的!我就笑了:那飯裏倒真要放老鼠藥了!種豬說:藥放得不多,毒不死的,吃了咱到老範家打麻將去!杏胡說:你敢?!昨晚輸了二十元,你還去呀?種豬說:我讓高興給我參謀麽,正是輸了才要往回撈哩!杏胡說:你去吧,我可把話給你說清楚,你一夜不回來都行,反正九點鍾我必須做愛!五富和黃八嘎嘎大笑,我就說:種豬,乖乖在屋呆著,悶得慌了,我陪你下象棋。象棋你去買,誰輸了誰請喝酒。
  巷道斜對麵的老範家又在拆了前邊的舊屋重新蓋樓房,巷道裏滿是磚頭和沙,雨天裏不能施工,老範他們就在後邊屋裏打麻將。老範的日子滋潤,曾對杏胡說過:你們好啊,到城裏掙錢,掙一個落一個,即便掙不了了還能回去再種地麽。我們是能出租房屋過活,可下輩人怎麽辦呢,沒工作又沒了地還把身子慣懶了,往後的日子就苦了!老範的話是實話,這使我感到了充實和幸福,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可現在老範又在蓋樓房,要蓋五層,那一月的租金又該翻了幾番!唉,瘦豬哼哼,成了市民的老範,肥豬也哼哼,人家這一輩錢賺多了,可以讓子孫辦公司做生意的,而我們呢,怎麽攆得上呢?所以,老範也來吆喝我也去打麻將,我堅決不去。
  吃過了飯,我們就玩起了象棋。棋要逢對手,但五富黃八不是我的對手,種豬也不是我的對手,下了幾盤興趣索然,就看著五富和種豬下。種豬老是悔棋,而五富又極認真,兩人不時吵嚷,言語開始難聽。黃八對我說:你管管麽,要翻臉呀!我不管,坐在那裏反芻。果然不久,五富和種豬就開罵了,五富抓起幾顆棋子往巷道一扔,說:下×哩,不下了!賭氣回屋睡了。
  我依然不去理會。雨開始小了,但拆房拆下來的牆土被雨泡軟了,一部分攤在巷道,又成了稀泥糊糊,但來來往往的人,貓和狗,不是滑倒就是腳上帶兩個大泥坨子。我就在那裏看著,像在看電影,又像是狩獵,專等候著誰要倒黴滑跌了。但是,我發現了巷道靠我們這邊的一堆泥土上竟生出了許多包穀苗兒。這堆土是老範將舊牆土隨便壅在那兒的,裏邊有煙熏的磚頭和坯塊,黑灰色的泥土上生出二指高的包穀苗兒顯得格外鮮綠。
  呀呀,這本不是種包穀的季節,三天前還什麽也沒有的土堆上怎麽就長了嫩嫩的包穀苗呢?土堆裏可能是混雜了包穀顆的,這不足為怪,它是一有了水就生根發芽的,可包穀顆哪裏知道這堆土不久就要被鏟除運走,哪裏知道這次生長不可能開花結果,恐怕長不到半尺高就會死亡呢?
  多麽想活的包穀苗子,包穀苗又是多麽賤的命呀!
  我當然由包穀苗想到了我們。
  五富賭氣回屋睡了,是黃八在巷道的稀泥裏撿了那幾顆棋子,他罵五富不經耍,又罵種豬悔棋,罵著罵著罵起了這雨天城裏有錢人去歌廳哩,去保齡球館哩,咱日他媽的連飯都沒啥吃。這政府咋不管呀,市長講究深入基層哩,咋不到咱這兒體察民情呢?!
  黃八是一肚的牢騷,包穀苗的好處是它沒有牢騷,反正它是一顆種子,有了土有了水有了溫度就要生根發芽的,所以它也沒有痛苦。黃八不如包穀苗子,我們都不如包穀苗子。
  我還能想些什麽呢,似乎我想到了許許多多的事,比如池塘裏根本沒有魚,誰也沒放過魚苗,就灌了那一池,一年兩年後池塘裏就有了魚,這魚是哪兒來的呢?比如穿衣服,穿得時間長了怎麽就生了虱子?中學的課本上有達爾文的進化論,可池塘裏的魚和衣服上的虱子是什麽進化的,進化得就那麽快?這些我都想不通。我一邊反芻著一邊想把一些事情想明白,但沒有想明白,反倒還要想什麽就什麽都想不出來了。我不想了,覺得頭癢,使勁搔頭發,頭屑像雪片一樣落在衣襟上。我大聲叫起了五富,因為槐樹上飛來了一隻紅頂白尾的鳥,這種鳥從來沒有見過。五富沒有吭聲。
  杏胡卻吭聲了,她說:天一下雨啥都濕了,咱的人咋一個比一個躁?
  我說:噢。
  她抱著幾塊爛磚頭在院子的泥地鋪列石:鋪一塊磚,跨一大步,再鋪一塊磚。頭上的草帽在她彎腰時掉下去,雨把衣服淋濕了塌在身上,顯出肥嘟嘟的臀。
  她臀上好像長了眼,說:你看啥哩?我辛苦地給大家鋪列石,你也不把樓上的磚頭拿下來幫我?
  我抱了幾塊磚頭下去。
  我說:鋪列石幹啥,又沒小孩怕滑倒。
  她說:滑不倒就不會把院子踩成泥窩?天晴了,你讓五富和黃八把巷道裏那些爛磚頭拉來把這院子全鋪了,等到冬天,再把這院牆也壘起來,滿巷道裏就咱這院子沒院牆!
  我彎腰把土堆上的那些包穀苗兒拔了。
  她說:你手癢啦,拔它幹啥?!
  我說:它長什麽呀長?
  她說:它礙你啥事啦,它是種子你能不讓它長?把院牆壘起來了,咱得想辦法安個院門,你拾破爛時給咱留心著。
  我嘿嘿地笑起來。
  她說:你笑啥?
  我說:你這是一步步計劃呀!
  她說:你咋和你朱哥一個樣,不計劃這日子怎麽過?我不計劃我能活出現在的樣兒嗎?!
  就是這個下雨天,就是眼前這個女人,她給我上了一課。韓大寶給我上了一課讓我知道了什麽是壞人,杏胡的這一課卻教給了我如何生活下去的法寶。雖然她不是文化人,她也沒有意識到她的話那麽富於哲理,而我之所以在這個城市奮鬥著,我靠的正是她教我的法寶。
  她是這樣說的,自從她第一個男人死後,她曾經不想活了,覺得活得沒意思,因上有老娘下有孩子,她把繩索挽了一個圈一頭拋上屋梁時,她沒有自殺。沒有自殺就往下活,從那時起她就做起了計劃:一年裏她要重新找個男人結婚,二年裏她要還清一半欠債。她就是這樣定的,堅決要完成,結果她就招進來了朱宗,她和朱宗起早貪黑做豆腐,吊掛麵賣,還清了一半欠債。等兩年後,她又定計劃:一年裏還清所有的欠債,翻修上屋房。兩年後果然又還清了所有的欠債,也翻修了上屋房。她從此吃了定計劃的利,就再定計劃。她的計劃是一年後買一套家具,還要有存款,五年後把孩子供養上大學,十年後把舊院子蓋樓房,二十年後在縣城辦個公司,三十年後公司辦到西安。她知道三十年後她差不多快八十歲了,但她的計劃年年重新修正和補充,甚至計劃定到了一百二十歲。
  杏胡給我說這些計劃的時候,眼裏放光,她說:你永遠不要認為你不行了,沒用了,你還有許多許多事需要去做!我家隔壁的老王原先是在縣造紙廠工作的,工廠倒閉後他下崗了,他覺得他沒用了,結果回來第三年就死了。還有我們村的馬老三,身體壯得能打死老虎,把老爹送終後,又給兒子蓋房娶了媳婦,他給我說他任務完成了,現在啥事都沒有了,我就知道他也是快死呀,你想想,他覺得他啥事沒有了那他還活什麽,果然一年後他就死了。
  我看著杏胡,我覺得杏胡說得真好!
  我說:我,我……
  杏胡說:我知道你想說啥呀,你的高跟鞋還沒人穿哩,你還沒娃哩,你還不是西安戶口哩,你還沒錢哩,你還沒城裏的樓房哩,你還沒出人頭地哩,你心勁大得很哩,是不是?!
  杏胡的眼睛其實是錐子,嘴是刀子,她好像是在光天化日下剝我的衣服,剝我的皮,剖我的心,剖我的肝,腸腸肚肚全擺出來了!但是,我一個男子漢,一個讓五富黃八還有那個石熱鬧完全服從的劉高興,怎麽能在一個女人麵前成了個琉璃人?!我說:我,我……。
  杏胡說:我說的不對?你說你想咋?
  我說:我想抱你!
  我說完我就後悔了,覺得失禮,一時麵紅耳赤。
  杏胡卻說:隻準你抱我的衣服!
  她竟然把我一拉,拉得太突然太猛,我的頭撞在她的奶上,立腳未穩就滑倒在了地上。她咯咯咯笑起來,大聲地說:朱宗,朱宗,你瞧瞧劉高興這個膽兒?!

  二十八
  幾天沒到興隆街,隻說能多多地收些破爛了,喪氣的是,破爛比往常還少。沒有了好的收入,五富就會苛刻自己,中午在街上再渴也不買一瓶汽水,能不買著吃飯就不買著,晚上又多熬包穀糝糊糊,奢侈了,在糊糊裏煮些掛麵和土豆片。吃飯的時候黃八愛端了碗上來,五富遺憾來時沒帶些炒麵,問黃八的老家吃不吃炒麵,黃八說我肛門細,吃了屙不下。五富就說你們的炒麵肯定是稻皮子裏隻拌柿子,磨出的麵當然吃了屙不下。黃八說我們的炒麵肯定比你們的還要強,裏邊拌有大麥。兩個就爭來爭去,各說自己的比對方的好。樓下的杏胡說,爭究個啥呀,有句成語叫畫餅充饑,人家饑了還想著餅哩,你們就隻會說炒麵?!杏胡是買了三條豬尾巴,坐在槐樹底用溫水刮洗著,又說五富五富,你真的揭不開鍋了?五富說誰說我揭不開鍋了,我在肉鋪裏已訂好了一個豬頭!杏胡說那好呀,做豬頭肉的時候得把豬毛拔淨!氣得五富和黃八端碗進了五富的屋裏,五富說她給咱顯擺哩,喝米湯的時候鑽在屋裏不出來。咋弄的,一樣都是拾破爛的,她家的生活總比咱好?黃八說那婆娘門道稠。五富問啥門道?黃八說你看見這幾天她起得那麽早了嗎,咱是去等駕坡,她兩口專跑鬼市,那裏賣貨的都是些小偷,有偷了下水道井蓋的,有從建築工地偷的鋼材,她便宜買了再賣到收購站,利大著哩!五富說那咱也去麽。黃八說那裏歪人多,我都不敢去,你敢去?五富說咱也是歪人!
  五富說這話,其實五富心裏怯著。他把這消息告訴了我,問我知道不知道鬼市,我當然知道,鬼市就在東城門內的馬道上,市的形成零散無定,去的人又極其複雜,原本那裏是一個文物古董交易點,天不明交易,所以叫鬼市,後來文物古董市場移到了塔街,那裏卻慢慢成了小偷銷贓地。我騎自行車曾路過一次,就看見打群架,一夥人硬是把一個胖子壓在地上撕耳朵,耳朵就血淋淋地撕下來了。但我卻從沒想到去那裏收買破爛,便感歎杏胡和種豬是老江湖,怪不得人家這個時候了還有豬尾巴肉吃。
  五富說:咱能不能去?
  我說:要真能收下貨,人家能去,咱咋不能去?
  五富說:有你這話,我膽就壯了。
  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說:瞧你這輕狂勁,真的就拾金撿銀呀?
  五富說:對,沉住氣,我不給杏胡說,也不給黃八說。
  這一天,我們起得特別早,杏胡和種豬還沒開門,經過廁所時,廁所裏傳來吭哧吭哧聲,五富輕著嗓子說:黃八你在廁所裏屙不下嗎?黃八說:嗯。五富說:那你慢慢屙啊!就用自行車馱了我進城。
  到收購站取了架子車,兩人朝東門城牆去,路上五富買了四個蔥花油餅,說今早咱好好吃一頓,一人兩個,邊走邊吃。他問我帶了多少錢,我說二百六十元,他說不夠吧,要收得多了咋辦?他告訴我他帶了三百一十元,就用手按了按口袋。我說:手不要老按哪兒,讓賊知道你裝錢了嗎?他說:我收貨的時候你一定得站在我旁邊啊!我叮嚀到了鬼市,能收多少貨就收多少貨,沒有可收的就走,千萬不要和那裏人黏糊,眼睛放亮,一有什麽不對就趕緊跑。我說:記住!他說:記住了!
  經過興隆街十字路北的巷道,那裏的鋪麵竟然全改造了,成了清一色的美容美發店。清風鎮南邊的山裏有野猴,冬天裏一個野猴在陽坡上掰腿曬太陽,所有的野猴都掰腿曬太陽,城裏人咋也是這樣,巷口的那家美容美發店生意好了,就惹得一條巷都成了美容美發店?這些店的門麵裝飾得一個和一個不同,但同樣的卻是磨砂玻璃門扇開了一半,另一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緊身的上衣隆著大奶,高高翹了腿,腳尖上挑著一隻高跟鞋,一晃一晃合著店裏音響的節奏。五富問我:你說的那個店是不是靠巷口的那家?我說:店多了,弄不清了。我這是哄他,我能弄不清嗎,一進入這條巷我就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不吃油餅了,而且手心裏出汗。五富頭扭來扭去地看,看每個店門口的女人穿沒穿和我買的一模一樣的高跟鞋,但是沒有。
  半開的門裏女人給五富笑,說:先生洗頭不?
  五富說:洗頭?
  女人說:洗頭好舒服噢。
  五富說:洗頭還用得著到街上來洗?!
  女人扭了頭,看她的指甲,指甲上繪著花。
  我戳了戳五富的脊梁,自個先往前走了,走到了那家美容美發店門口,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油餅屑,再眨了眨眼,提起神來。門口站著三個女人,用長杆刷子蘸水刷門頭上的塵土。五富的頭又俯下去,我擰他耳朵,五富低聲說:我看都穿的啥鞋?我說:沒有。五富說:你看過了?走近去,果然三個女人都穿的不是那種高跟鞋。而這時,一件意外的事就發生了。
  那個女人,染著紅頭發的那個女人,舉了蘸水的長杆刷子用力一抹,髒水就濺開了,濺了我們一頭一臉。我立即擦了,五富不擦,髒水從額上流到了鼻子上,他說:幹啥麽,幹啥麽?
  紅頭發吃吃地笑。
  五富說:還笑?!
  紅頭發說:不就是濺了一點水嗎?
  五富說:那是髒水!
  紅頭發說:拾破爛的還嫌髒?
  我就生氣了,說:你說啥的?拾破爛的就應該髒?!
  紅頭發說:我不是說你,我說他的。
  五富見我幫腔,就聲高了:說我也不行!
  雙方一吵,店裏出來了一個人,三個女人叫她老板,她就是老板了,這老板一口牙特別長,而且發黃。老板讓五富先把臉擦淨,五富還是不擦,老板說是不是要鬧事呀,要鬧事我給打電話!五富說:誰鬧事啦?誰想鬧事啦?!老板說:瞧你也沒鬧事的能耐!是不是要賴著賠錢呀?五富說:那你看著咋辦?老板說:我可告訴你,錢是不給的,一個鋼鏰兒都不給!五富說:那我就被髒水白濺了?那我也給她濺濺。說著手往髒水桶裏伸。我把五富製止了。老板說:你還會來這一手!好吧,念你是個拾破爛的,我可以讓你進來收些破爛,樓上有兩個門框和三個窗框,鋁合金的,便宜賣給你們,好了吧。五富說:這好。老板卻隻讓我進店,拒絕了五富,五富傻眼了。
  我把五富拉到一邊,告訴說能收到兩個門框和三個窗框也不容易,我去收了,賺的錢可以一人一半。五富得獨自去鬼市,這他又膽怯了,說:我一個人行?我說:行!他罵了一句:狼牙!罵了老板,拉著架子車走了。我又攆上,說:我叮嚀的你記著了?五富說:嗯。再罵一句:狼牙!
  世事真是說不來的蹊蹺,明明是要去鬼市走另一條街巷的,五富偏要買油餅就走了美容美發的街巷,原本路過這家店門口最多也就是往店裏看一眼罷了,又偏是三個刷門頭的女人把髒水濺到我們的臉上,而且五富應該進店去收舊門框舊窗框,又偏偏老板選中了我。事後回想起這事,你不能不驚訝這是多麽周密而精妙的安排!
  現在,我開始進店了,一隻左腳先踏進去,一隻右腳再跟上來,店裏卻迎麵又進來了我,誰,劉高興,我嚇了一跳,才發現正麵牆上嵌著一整塊大鏡子。鏡子邊是三個能旋轉的洗頭椅,椅後站著兩個女人,長相一般,也都是沒有穿那種高跟鞋。難道我先前見到的那個女人不是這個店裏的?還是那個女人已經離開這個店了?我心一涼,站在那裏,我感覺我那時是一臉的呆相。老板說:過來。我過去。原來鏡子後有個樓梯。老板朝樓上喊:三號!三號!我不明白為什麽叫三號,她卻對我說:你上去吧。我就上樓。這麽個美容美發店還是兩層,樓梯又是這麽窄這麽陡,我是沒有想到的。雖然我盡量地放輕腳步,木質的梯板仍是一步一個響。梯板差不多有二十多層吧,你不能仰起頭,你得眼睛緊盯著板麵,十層……十三層,十四層,十五層,突然眼前出現了一雙腳,一雙穿著和我買的一模一樣的高跟皮鞋的腳!哦,我抬起了頭,樓梯口站著一個女人。
  女人給我微笑,但沒有聲。
  我站在十五層的梯板上,因為樓梯太陡,我的額幾乎就碰上了鞋尖。我完全是嚇住了。當你老在想著一件事你是從容的,甚至考慮到了一切麵對時的細節和一堆要說的美妙的言詞,可那件事突如其來,你就慌亂得不知所措。我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要掉下去。
  女人說:樓梯陡,你慢點。
  我對著女人的笑也笑了一下,我不知道笑的什麽意思,站住了,頭上臉上都出了汗。
  女人說:你上來啊。
  我走上了樓上。女人的個頭有一米七吧,顯得又瘦又高,但她肩寬,脖子很長,穿著開胸很低的黃色上衣,鎖骨凸現,似乎平行著直到肩部。我是閃電般地看了她一眼,趕快就低了頭。她的褲子是黑色的,和皮鞋一個顏色。
  女人說:跟我來。
  她的聲音很輕,雖然是普通話,但夾雜著另一種口音,是哪兒的口音我一時想不出來,有了這種口音使普通話顯得柔潤。我跟著她走,她身上有一種香氣,悄悄地皺鼻聞聞,不是在街上常碰著女人時聞到的那種刺鼻的香水味,是清晨拔過了青草,留在手上的那種香味,是新麥麵蒸的饅頭,才掰時的那種香味。樓上的過道很窄也很深,兩邊都是些小門,每個門上都又掛著門簾,光線有些幽暗,走過了三個門簾前,我的眼睛才適應了。剛才猛地麵對了女人,我緊張得手腳沒處放,現在跟著她走,當然就放鬆多了,我用手攏了攏頭發,提提衣領,還有點熱,把眼角擦了一下。她的屁股並不大,但翹著,走起來微微有些內八步。我已經千真萬確地認定這就是我第一次在美容美發店門口瞥見的那個女人,也是我那一回看見的提了塑料桶的女人,但女人的臉並不是我想象的一看就覺得在哪兒見過的臉。沒有見過。
  大哥在哪兒打工?
  你怎麽就看出我是打工的?
  她一直是往前走的,並沒有回頭。我有些疑惑,我是穿了雙皮鞋的,也穿了西服呀,她依然能看出我是打工的?!
  我是打工的。
  我也是。
  漂亮的女人差不多都冷若冰霜,而她竟肯和我這樣說話,我已經徹底放鬆了,而且興奮,思維敏捷,努力回避著清風鎮的方言。我就詢問在這兒打工怎麽樣,店裏的生意好嗎,怎麽一條巷全成了美容美發店?她都給我回答,雖然回答得簡單又模糊。我大膽了,問了一句:你貴姓?她說:姓孟。我說:是孔孟的孟?她說:孟薑女哭長城的孟。
  過道折了一個彎,裏邊還有四個小門,美容美發店竟有這麽多小房間,難道兼顧著旅館嗎?我順手挑了一個門簾,門開著,裏邊黑乎乎的,還沒等我看清什麽,有人在說:哎?哎?!是個男人的聲音,同時又有一個女人在說:討厭!我愣在了那裏,小孟拉了我再往裏走,走進了最裏邊的房間。房間裏什麽都沒有,就一張床,屋角是個衛生間。小孟轉過身來,說:衛生間有水龍頭,你衝個澡吧。
  我說:衝澡?
  她說:要衝個澡。
  我說:不衝了,搬門框窗框還得出汗,要衝回去了衝。
  她怔住了,說:你是……不是客人?
  我說:你老板肯把拾破爛的當客人?
  這下是小孟咯地笑了,她笑起來眼窩低陷,笑得很開心又有了些憨,身子倚在衛生間的門上說弄錯了,弄錯了,又是笑。我還在想著這小孟是把什麽弄錯了,隔壁的房裏就傳來一種呻吟,而且有床板咯吱咯吱的響動聲。我立即醒悟了我來到了什麽地方,而小孟領我來這房間裏是要幹什麽。
  我真傻,我怎麽這麽傻,扭頭就走。
  小孟的笑聲戛然而止。我沒有管她,哐哐地走,在過道的折彎處我的頭碰在了牆上,我沒揉,還是哐哐地走,走到樓梯口,啪啪啪地拍西服上的土。西服上本來就沒土,但我還是拍打,我是想讓我清醒。這時候我看到就在樓梯口左邊有個門洞直通到外邊的陽台,陽台上堆著舊的門框和窗框。我過去掀那門框,門框上滿是灰塵,還有一道蜘蛛網粘住了我的臉。小孟已經跟了過來,為難地看我,嘴裏說:我以為,我……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正努力地把門框往樓梯上搬,樓梯太窄,搬不下去。小孟說:斜著,斜著能下去。過來幫忙,門框在往下移的時候突然前衝,她的高跟皮鞋被磕掉了,從樓梯上滾下來。我把高跟鞋撿了,就是一模一樣的高跟皮鞋麽,我不是提著鞋幫,而是緊緊用手握著,像握著一個蘿卜,鼻翼張合地看著她,一低頭,舉手把高跟鞋遞了上去。
  小孟拿眼睛看著我,她的眼光和剛才完全不一樣了,像是一隻被驚嚇的貓。
  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她的可憐,可我又該說些什麽呢?曾經為這個女人有太多太好的幻想,但這個女人原來在這兒是個妓女!
  我說:你打擊了我!
  這打擊太大了!舊門框窗框搬出了店,說定了是九十八元錢,我給了老板一張百元的鈔票,讓找回二元。老板說二元還找呀?我說:該找的你得找!老板從口袋掏出二元給我,我卻未接,說放到車上吧,拉了架子車就走。走出巷口,風把二元錢吹走了。

  二十九
  我沒有再去鬼市,也沒有到瘦猴的收購站去交售舊門框窗框,拉著架子車毫無目的地走。走過了一條巷,又走過了一條巷。有人在喊:收破爛的,來收破爛呀!我隻顧往前走,身後那人在罵:你是收破爛的你不收,巡街啊?!
  我明顯地看見了劉高興就出現在了我麵前的十米處,他像一根木棍一樣地走,而且在說:小孟,小孟,你是妓女就妓女吧,為什麽偏偏要讓我碰見呢?說過了又說:小孟,小孟,你難道沒有第二雙鞋子嗎,為什麽在今天還要穿那樣的一雙高跟鞋呀?我怎麽就看見了劉高興?我知道我是靈魂出竅了。巷口裏驀地衝出來了兩個穿著旱冰鞋的孩子,他們是在滑出巷口才發現了我,已經無法收就衝了上來,但我並沒有被撞倒,一個趔趄,麵前的劉高興不見了,我看見了興隆街二道巷的牌子,才驚覺怎麽又走了回來?靠著路牌,我突然想到了過去槍斃犯人的事,過去槍斃犯人時公安機關偏要犯人家屬必須掏一粒子彈錢的。我也突然想到了以前聽到過的一個故事,就是賊把一個人拐賣了,在拐賣的時候那個人還幫賊數被拐賣的錢。我就是那個被槍斃的犯人嗎,是那個幫著數錢的被拐賣者嗎?殘酷,這對我太殘酷!遠處有了賣鏡糕的,一聲接一聲地叫:鏡糕!鏡兒糕!一隻狗跑來了,誰家的寵物,四蹄短短的,立在路沿看我。我說:來,過來!我想給狗說說話,狗過來了卻在我麵前乍腿尿了一泡。我正要罵句什麽,但話咽了,看見五富拉著架子車從巷道那頭過來了。
  五富!五富!
  五富的目光遲鈍,看我一下,竟沒有反應,又看了一下,他走近來,似乎有些火氣,說:你逗狗哩,你咋不去鬼市,逗狗哩?!
  我說:不要說話,跟我走!
  五富疑惑地跟著走,走不到二十步,就哇地哭了。
  那天的日子,對於我們來說,絕對不是好日子。五富告訴我,他是去鬼市,鬼市上果然賣什麽的都有,他剛在一個攤前立定,就有人提了一包銅管問他收不收。他當然就收了,並付了錢,心想僅這一包銅管就可以抵住他一架子車的廢報紙了。但他才把架子車拉到背巷,另一個人便攆了上來,凶神惡煞的,說這銅管是他們工廠的材料,問他是從哪兒弄的,一定是他偷盜的。他忙辯解他沒有偷,他也沒有那個膽,即便有那個膽,還不知道在哪兒偷,便如實交待了:銅管是在鬼市上收購的。那人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認定他是和小偷合謀盜竊贖賣國家工廠材料,是一個團夥,問這個團夥有多少人,誰踩點誰偷盜誰銷贓,一共作案幾次,贏利多少,在作案中有幾次奸淫了婦女,有幾宗人命?他一下子嚇蒙了,癱坐在地上給人家起誓發咒,說鬼市上賣銅管的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賣銅管的,沒有團夥,隻他一人。
  五富說:我沒有說出你!
  我說,八竿子打不著我。後來呢?
  五富說他隻說他一人,從商州來的,才來,除了興隆街一帶和這鬼市,西安城裏別的地方他還沒去過。那人叭地就扇了他一耳光,他一顆牙掉在地上,他彎腰找牙,那人用腳踩住牙,說:商州的,好麽,城裏出的盜竊殺人案三分之二都是商州打工的人幹的,市政府已經成立了打擊商州人犯罪活動專案組。
  五富說:是不是有打擊咱們的專案組?
  我說:咱犯罪啦?!
  五富繼續說那人踩著他的牙,還使勁地蹭,說:要牙?跟我到公安局去,你再尋你的一條腿吧!那人扭他的胳膊,他沒有和人家對打,他知道這銅管肯定是工廠的材料,心虛,但他不輕易就範,他的胳膊就是不打彎,他有力氣,胳膊直撐著好像根鐵棍,那人扭不到背後去。但那人一戳他的胳肘窩,他一癢,受不了,胳膊就被扭到背後了。這時候他向人家求饒,唯一能說的是小時候從電影裏學的話:我家有娃娃,還有八十歲的老母!那人似乎饒過他了,說:那你掏三百元吧,讓我犯一次錯,不見義勇為,不大公無私!他是二百元收購的銅管,所帶的三百元隻剩下一百元,這一百元多虧五十元裝在上衣兜裏,五十元裝在短褲兜裏,他就掏出上衣兜裏的五十元:沒了,你搜!那人就搜了他的身,還揣了下他的褲襠。他趕忙說:那不是錢包。那人說:帶這東西犯罪呀?!把銅管拿走了,把五十元拿走了。他看著那人敞開的上衣,花格子上衣,呼呼啦啦在身後飄,步子走成蛇形。但是,就在這時候他才知道上當了,因為那人走過前麵一個電話亭,亭後閃出一個人,正是賣給他銅管的那個人,他們給他做著同樣的鬼臉,說拜拜,一陣風跑沒了。
  五富嗚嗚地哭,他滿嘴黑牙,缺了一顆,整個臉皺著,鼻子眼睛嘴呈現著五個大小不同的窟窿。他說,倒了八輩子黴了,高興!咱沒幹啥壞事麽,咋遇上了這邪?
  我同情五富丟失了二百五十元,但二百五十元比起我的苦楚那又算得了什麽呢?況且,五富給我訴說著他可能心裏好受些,而我能給誰說呢?我安慰他:甭哭了,沒要你的命就萬幸了,中午沒吃飯吧?掏出三元錢,讓五富去吃一碗麵。
  五富還在吸鼻子,說他吃了,也是一碗麵。
  把眼淚擦幹淨,五富,有苦了不要說。
  五富給我點頭。
  起風了,城裏的巷道就像山穀,風是跛著腿兒溜,時不時樹葉子就聚一堆,我和五富並排拉著架子車走過,時不時那風又扭結成細繩兒豎起來,倏忽又軟下去,頑皮地像孩子給我們惡作劇。我們再沒說話,五富的那輛架子車咯噔咯噔響,響聲特別難聽。我說五富你這架子車該換一下了。五富說今日就吃虧在這架子車上,如果是輪胎的,那人來攆我我會拉了架子車跑掉的,他肯定攆不上。我說瘦猴那兒有個舊三輪車要賣的。五富說瘦猴也問過我買不買,三百元,太貴了!他甭想占我的便宜。我說你不買了我買,權當我也被敲詐了一回。我這話說出口就覺得不妥了,忙改口:我要買了三輪車,我這車子給你。五富說:給我?我可沒錢買的。我說不要你錢,這舊門框窗框應該有你一半的。
  五富好像是不悲傷了,突然問我:他摸我的褲襠,怎麽說帶這東西犯罪呀,這是啥意思?
  我說:說你長著個×可以強奸婦女麽。
  我×他娘!
  五富勃然大怒,罵起那人難道不讓他長×嗎,真他娘的不是好人,是尼姑生的,是妓女生的!五富的罵,卻又使我千辛刺腹,我點了一支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問五富:你見沒見過妓女?五富說:沒見過。我又覺得給五富說這事沒意思,不說了。
  一陣浪笑,斜對麵的一家咖啡館門口站著了五六個女人,都是一米七左右的高個,卻是披肩長發,都是牛仔褲把腿箍得細細的,把屁股收得翹翹的。這樣的女人如果是一個在那兒站著,好看是好看,但看過一眼也就罷了,五六個卻聚了一堆站在那裏,就絕對是一捆炸藥包,過往的人都停下腳步扭頭看。
  五富說:什麽樣的女人是妓女?
  我看了那五六個女人一眼,五富隨著我的目光也看見了那五六個女人,看了一眼,還看了一眼。
  我說:甭賣眼!
  五富說:這些人裏有沒有妓女,你指指我看。
  我不知怎麽就冒了一句:美容美發店裏有!
  五富怔了一下,就怪怪地看起我了,他說:美容美發店?你收門框窗框時在那兒×啦?!

  三十
  兩天後,我果真買下了瘦猴的舊三輪車,我的架子車就退給了五富。五富說:鳥槍換大炮了!把架子車收拾了一遍又收拾
  了一遍,還用拾來的一團白膠皮細電線纏車把。七八十年代的時候,清風鎮有人買了自行車就用細電線纏車把,現在五富還這樣,我就笑他土氣:不就是個架子車麽,醜人就醜吧,人還不大注意,醜人越化妝就越惹人注意到了你的醜了!五富就把纏好的細電線又拆了,卻在車把上掛著一個口袋,裏邊裝了牛皮紙疊成的錢夾,旱煙袋,手巾和蒸饅。
  我和五富比賽過誰的車子快,比了三次,兩次五富贏了。
  得意的五富時不時就輕狂,他幾次放屁用手捂了屁股又極快讓黃八聞他的手,或者黃八睡著了,他拿兩根蔥塞在人家的鼻孔裏。他也試圖著給我說笑話,但一開口他先笑得沒死沒活,等他說畢了,我和黃八杏胡卻都覺得索然無味。或者,他好不容易能完整地給我說了一個,他說:這個怎麽樣,逗吧?我說:逗是逗,但這個笑話是我給你說過的。噎住他了半天,他就笑了,卻提出什麽時候了要我帶他去美容美發店裏見妓女。這就輪到我不吱聲了。這種要求他甚至提出過數次,我越是不理,他越以為我是在那裏嫖過了,就一直背了他還去嫖,是不顧他的饑飽而我自己逮住碗不丟手。他說:我不去也好,我是有老婆的,你應該吃吃腥。這是什麽話呀,同情我呀?我劉高興沒本事,在清風鎮找了個女的人家不同意,進城了尋女人也隻能尋妓女,是不是?劉高興呀,別人瞧不起你了,連五富都這樣認為……啊呸,我唾了一口痰,痰像子彈一樣射在了對麵牆上。
  我再不去美容美發店,甚至蹬了三輪車去收購站,寧肯繞路,也不經過那條美容美發店的街巷。
  但是,我驚慌的是自從見到了美容美發店的小孟,小孟的影子就像鬼一樣鑽在了心裏,你趕不走它。《西廂記》的戲裏,那個張生說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又說不去思量,又怎不思量。以前我在縣城看戲的時候還笑話張生沒出息,不是個男人,我現在才知道我也是張生了。一進了自己租住的小屋,眼睛就看見了牆架板上的高跟皮鞋,小孟的眉眼,擰身的姿勢,笑起來時的牙齒和牙齒中間閃動的舌尖,就全出現了。我把高跟鞋用舊報紙包了塞在了床底下,而每天早晨一睡醒,第一個能想到的仍還是小孟!這是咋啦,天下的女人都死了,死完了,我想的就是一個妓女?!我覺得我害了病。
  這個清早我睡起後坐在樓梯台上發悶,隔壁院子裏有了哐哐哐的細碎聲。什麽在響,隔壁人家也有木樓板嗎?小孟穿著高跟鞋在樓板上就是這種碎響,她的鞋從樓梯上掉下去,不穿襪子,她的腳趾竟然是那麽長,趾甲染成銀灰色。我立即咳嗽了一下,把思路打斷。杏胡開始掃院子,罵誰把她放在水池沿上的蘿卜吃了,蘿卜她不吃有人會吃,而她不掃院子就沒一個人去掃!掃地掃到黃八的夥房前,黃八的灶也是用土坯壘的,上麵架一個鐵鍋,頭天吃過了飯還沒有洗,他是做這一頓飯才洗上一頓飯的鍋,我們全都是這樣,杏胡也沒罵出個什麽,卻發現了灶膛裏有了燒過一半的兩根牛骨,她就又罵了。
  黃八你燒牛骨?我說昨兒晚上那麽臭的,死了人的臭,你真個是拾不下柴禾了你燒牛骨?!杏胡就喊我:劉高興,劉高興!
  我拿眼往下看,杏胡從灶膛裏拿出了兩節骨頭。
  杏胡說:劉高興,你也不管管,你當支書的就不管管?!
  杏胡有一次當著四戶人的麵宣布過,能到西安城來就是緣分,能四家居住在一個樓上更是前世修了五百年的大緣分,所以,咱們要團結和睦像一個單位,劉高興可以當這個單位的支書,她做主任。
  這是什麽支書呀,我壓根就不是個黨員。杏胡的叫喊,我沒回應,杏胡就上樓來,說:你還沒睡醒呀?
  我說:杏胡!
  杏胡說:處理單位的事情我就是主任!
  我說:主任,我問你個事,你一早醒來第一個想的是啥?
  杏胡說:我得上廁所!
  我氣得不與她說了。
  咦,你問這話啥意思?杏胡沒有了那一股嚴肅勁了,她似乎立馬就忘掉了一個主任的權力和責任,詭詭地笑,還扳了一下我的下巴。你早上一起來想啥了,看你坐在這裏發呆,想誰了,想老婆了?
  我說我沒老婆。
  她說我知道你沒老婆。沒吃過肉是從不想肉的滋味的,吃過肉的嘴就得老想著肉。你知道不知道,黃八一年沒回過家了,他臉色原來是青的現在成黃的啦!
  我說:青了怎的,黃了又怎的?
  杏胡說:先是想老婆,憋得臉發青。現在發黃了,你知道不,他現在隔三差五往城隍廟後街的舞場跑哩!我聽人說過了,那裏的舞場去的都是下了崗的和進城打工的,五元錢一張門票,進門給一張紙一瓶礦泉水,幾百人一塊跳,跳著跳著燈就滅了,摸也行,啃也行,摟也行,幹也行,三下兩下女的用手給你弄出來,拿礦泉水一衝,拍一張紙,走人!聽說燈再一亮,地上滑得能跌了跤!
  五富從屋裏跑出來,半個臉都是席片印子,說:有這事?
  杏胡說:你聽啥的?這話劉高興能聽你不能聽!
  五富說:你不就是覺得劉高興長得好麽。
  杏胡說:就是比你好,怎麽啦?
  五富嘴裏像噙了個核桃,罵了一句,但含糊不清。杏胡說你不服呀?五富卻故意高聲叫黃八。杏胡便拍了拍腦門,說:噢,黃八,我是來給你說黃八的事哩,咋扯到哪兒去了?黃八他燒骨頭,你當支書的不管?
  我說:他可能是沒柴禾了。
  杏胡說:沒柴禾就燒骨頭?他再沒吃的了就吃人呀?!
  我說:你已罵了,他不敢再燒了。
  杏胡說:諒他不敢!
  她突然又說:高興,你剛才說什麽著,你給我說的是不是睜開眼就想起一個人了?是個女人,是吧?這我是經過的,我和我那死鬼戀愛的時候,睡覺前腦子裏是他,睡夢裏是他,睡醒來還是他。
  我說:那我是戀愛了?
  如果真的這就是戀愛,那我是愛上了一個妓女?愛上了一個妓女?!明明知道著她是妓女,怎麽就要愛上?哦,哦,我呼吸緊促了,臉上發燙。
  杏胡拿眼睛乜視我,嘴癟成個豌豆角:果真是愛上個女人了!誰?誰個狐狸精?!她有些怨恨,我不敢再看她。她歎了一口氣,聲音軟了:愛就愛上了,瞞我?多少妖怪還不都謀著吃唐僧肉嗎?!你讓她來,行不行我給你參謀,我眼毒的,好女人壞女人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說,說笑話的,你當真的。不能再惹她的話了,開始洗鍋做飯。
  火生起來的時候,我在想:杏胡的話若不是誆我,就讓火笑起來。念頭剛一閃過,火苗謔謔謔就響。五富說:火笑了,今日肯定能收好東西!我心顫肉跳,低頭瞧著火不再出聲,又想:火還能再笑嗎,如果火再笑,小孟就不是妓女,如果火不再笑了,小孟肯定就是妓女。想過,就等著火笑。火遲遲不笑。我用嘴吹火,稀飯就從鍋裏溢出來。趕緊去擦,火再次笑了:謔,謔,謔!我如釋重負,在心裏喊起來了,並仔細地回憶著在美容美發店裏的一切見聞:那間房內睡的或許是店裏的什麽人,真要做那事怎麽房間不關門呢?隔壁的床響為什麽不是在做按摩呢?小孟讓我去衝澡,她一定是覺得我出了汗。她是說:我以為……以為我也是來做按摩的。按摩有什麽?她的解釋,她的不好意思,能是妓女嗎,有這麽漂亮善良的妓女?小孟不是妓女!
  早晨的飯我吃得很多。五富馱我去興隆街,我也興奮得給他講了許多發生在這個城裏的新聞。五富驚訝我怎麽知道這麽多,我告訴他要讀報紙,你整天收廢報紙為什麽不讀一讀呢?五富說咱拾破爛的讀什麽報,我一看見字頭就疼,看過十遍八遍也記不住的。他冷不丁卻問我:杏胡說黃八去了城隍廟後街的舞場,真有那事嗎?我說:那地名你咋一聽就記下了,想去呀?
  五富說:我隻是問一下麽,你能到美容美發店去,我問一下還不行?
  放屁!我吼了一聲。
  我一變臉,五富不吱聲了。我原本要建議經過美容美發店那條街巷去收購站取三輪車和架子車,也不好意思再說了。自行車依然走的是我們走慣了的路線。
  這白天裏,氣溫明顯增高了,街上穿裙子穿T恤的越來越多,西安的春季實在是短。和五富分手後,我幾次衝動了要拉著架子車去美容美發店那條街巷,但幾次扭轉了車頭,又把車頭倒過來。我沒有理由和借口再去店裏,見了小孟又如何對她說話,況且我今日沒有穿那件西裝,更沒有衝個澡。從九道巷到十道巷,於興隆街的轉彎處,一對年輕的男女相擁著走了過來,女的頭發燙得像隻哈巴狗,她完全是個哈巴狗托生的,城裏的許多女人都是寵物變的,男的很白淨,卻穿著緊身的花衫子,不倫不類。他們走過來時明明看見了我,仍是各自的一隻手相互撫著對方的屁股。這讓我有點生氣了,他們是以為我是個拾破爛的就可以做什麽也不避嗎?瞧那個男的,長得就不像個男人,男人是和女人兩極著長才是真正的男人,這種油頭粉麵的樣子其實是什麽都幹不了的繡花枕頭。而那女的有小孟漂亮嗎,光那雙短腿,短腿肚子上那麽大的兩疙瘩肉,她連給小孟拾鞋的份兒都沒有。他們毫無避諱地朝著我走過來,我也就挺胸昂首地走過去。你們在戀愛,劉高興也是在戀愛著,而且一個拾破爛的就愛上了城裏的女人,在廟裏拜菩薩就敢愛上菩薩!
  劉高興是多麽高興呀,高興了的我沒人傾訴,我拿出了簫就在路邊吹了起來。

  三十一
  這次吹簫絕對是自己給自己吹的,但圍觀的人很多。城裏人比鄉下人更喜歡紮堆兒看熱鬧,有這麽多人圍觀,我非常得意。他們給我鼓掌,我就忘卻了時間和空間,一邊吹著一邊將眼睛盯住某一個人,再盯住某一個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當我目光盯住時不報以微笑的。就在這時,我的天,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小孟。簫聲嗚地一聲沒了。
  小孟是坐著一輛小車經過這裏而停下來看熱鬧的,她是一條長腿從車門裏伸出來,還在側頭用手撩著撲散到額前的長發時,我就看見了。她好像有些近視,眼睛細眯著走近來。漂亮的女人多是些近視嗎,還是漂亮的女人高傲才這樣仰頭眯眼地走路?她站在了圍觀的人的身後,鶴立雞群,當定睛發現了吹簫人是我,噢地一聲,立即用手捂了嘴。於是,我們的目光碰著了目光。如果我們是在武俠電影裏,這目光碰目光會鏗鏘巨響,火花四濺的。
  難見時是那樣的艱辛,能見時卻是這樣的容易。
  我有些熱,搖了搖脖子。她的身後車水馬龍,街道永遠是川流不息的河,一切都在流動著,小孟是固定的。吹呀,怎麽不吹啦?看熱鬧的人群起哄著。我重新把簫拿起來,嘴對住了簫孔,我是要用一陣長音把她拉住,勾引著從人群裏走近來。但是,停在路邊的那輛小車搖下了車窗,一個男人頭伸出來在大聲說:這有什麽看的呀,吹簫討要的麽!
  誰是吹簫討要的?我對這個男人仇恨了。這個男人是誰,小孟的男朋友?如果小孟有這樣開著高級小車的男朋友,她還會在美容美發廳裏打工嗎?小孟會又坐回小車離開來嗎?如果小孟被她這麽一說就又回坐到小車去,她能剛才讓停了車出來嗎?我迅速地做出判斷,我的判斷是準確的,小孟轉身往小車跟前去,給那男人說了句什麽,小車開走了。就在小車倒轉車頭而去時,我驀地認出了那男人正是丟皮夾的!我當即就喊了一聲,但我喊的是小孟。
  小孟!
  小孟就在馬路沿上站著,看見我丟棄了圍觀的人群向她跑去,她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裏,紋絲未動。
  事後我向五富提說過這件事,五富說我是胡編。這確實像在胡編,世上的好多好多事情巧合得就像胡編亂造。我和小孟麵對麵地站在了馬路沿上,你能想象那是怎樣的場麵:一個漂亮時尚的女人和一個拾破爛的人組合在一起,而且在很親近地說話,圍觀的人像看電影一樣忽地又擁過來,表現了極大的疑惑不解的熱情。看吧,看夠了吧?我把簫別在了後衣領,揮揮手,人群走散了。
  突如其來的會麵使我完全陷於慌亂中,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給她說話,隻傻乎乎給小孟微笑,我自己都覺得笑得不自然。
  小孟說:你拾破爛了?
  我說:我本來就是拾破爛的麽。
  小孟的開口打破了我難堪的僵局,但我一出口卻使小孟十分地尷尬了。我怎麽這樣說話,麵對的是五富和黃八嗎?小孟被噎住後,臉色開始發紅,她想拿我的簫,手動了一下又放下了,說:簫吹得真好!
  我說:因為是拾破爛的你才覺得吹得好嗎?
  她說:……你恁多的心思?
  我說:拾破爛的麽。
  她說:我可不是看不起拾破爛的呀!
  我說:是嗎?
  我討厭起我的陰陽怪氣了,但我著實是興奮了。她穿了件青色的牛仔褲,牛仔褲使她的屁股顯得飽滿結實,腿更直更長。我又說一句:是嗎?她有些難以招架,本能地往後退了一下,要把身子靠在那棵胳膊粗的梧桐樹上,可向後退了一下,撲咚窩在地上,立即哎喲地呻吟。突然的變故我以為她在搪塞,心裏還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呢?而她的臉上已經出汗,痛苦使眼淚也要流出來。崴了腳嗎?真的崴了腳嗎?她的腳上依舊穿著那一雙高跟皮鞋!我趕忙蹲下去要給她揉腳脖子,腳脖子像一盆火,我手不敢靠近。她說:把鞋脫了,把鞋脫了。我把高跟鞋脫下來握在手裏,眼看著腳脖子就腫了。我沒有了油滑勁,我說:這都怪我。她說:怪鞋,鞋跟太高了。我把她往起扶,扶起來一鬆手,她又坐下去,站不起來了。
  傷成了這樣就必須得去醫院。可以給她叫來一輛出租車,但她腳不能動了,出租車即便能拉她到醫院,她怎麽去掛號去醫療室呢?去陪了她吧,三輪車怎麽辦?清風鎮有話說:人輕沒好事,狗輕老虎吃。我完全因我的興奮,因我的油嘴滑舌導致了惡果!我說你能坐在三輪車上我送你去醫院嗎?她痛苦地吸著氣,給我點頭。
  這就是我的拾破爛的三輪車第一回載人,載的又是我喜歡的女人。小孟的命運裏肯定要和我發生許多故事的,否則她不會和我所見的兩麵中都是和破爛有關。當時我想把她抱上三輪車,我有些遲疑,她能讓我抱嗎?三輪車上滿是些廢紙和水泥袋塑料片,又亂又髒,這麽漂亮的女人坐在裏邊成什麽體統?我讓她先坐著,就把破爛全拿下來堆在路邊的圍牆根,再把褂子脫了鋪在車上,攙扶著她坐了上去。
  馬路的邊上是一排紫丁樹,葉子全都暗紅了,紫丁樹下的草一摣多高,風懷其中,燦燦不已。有一朵小花在開。
  我說:你坐好了?
  她說:坐好了。
  我光著膀子蹬車,以極快的速度穿過一條小街。小街上行人依然很多,我不停聲地搖著車鈴,避讓的行人看見的是一輛拾垃圾的三輪車,剛罵了一句再看見了車上還躺著一個人,以為拉運的是病人,不吭聲了,卻立馬發現那是個女人,多漂亮的一個女人,這麽漂亮的女人生病能躺在拾破爛的三輪車上嗎?他們就補了更難聽的罵:狗日的給女人騷情哩!我就是騷情哩,這騷情的機會是天賜給我的。我騎三輪車的技術無人能比,在人群中拐來拐去,罵聲中我快樂地將車蹬進了另一條巷子。小孟說了句:別太累著你。我的脊梁上開始發癢,癢得像撒了把麥芒。她一定在看著我的脊梁,看著我黑瘦的脊梁?我回過頭來,疼痛使她的頭趴在車幫上。我知道她疼,也知道她把頭趴在車幫上是不讓更多的人看見了她。我一邊用力蹬車一邊想:是我不好,沒有我她不可能崴腳的。但我再想:如果不是崴腳,我能有陪她去醫院的機會嗎?我又覺得我想法下作,就回過頭說:疼得厲害嗎?她說:會不會傷了骨頭?我說:不會的,你注意著不要把頭發夾到車輪裏了。
  又蹬過了兩條巷,我累得大聲喘息。小孟說:歇一會吧。我不歇,蹬得更快。她拿手帕擦我脊梁上的汗。哎呀,她現在看著我的黑脊梁了,那左後腰部的疤痕也看到了?我想停下車來,提提褲腰遮住疤痕。我的雙腳蹬空了幾次。什麽都不想了,又恢複了蹬,蹬快,快蹬,汗如水豆子一樣在頭的四周飛濺。
  到了醫院,扶著去急診室,又扶著去拍片室,謝天謝地,沒有傷著骨頭,隻是肌腱受損,醫生給她服了止痛藥,抹了紅花油又揉搓了半天,小孟走路還得攙扶,但已經不怎麽疼了。
  我們離開了醫院,她感謝我,這讓我不好意思。她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呀?我說叫劉高興。像任何人一樣,她說:多好的名字!我說不好,沒給你帶來高興,倒讓你受疼了。她說我個子高,腳小,又穿了高跟鞋,常跌跤的,這隻腳已經崴過兩次了。崴了的腳還腫得很大,鞋已不能穿,她賭氣著把鞋在車幫上磕。
  我說:這高跟鞋,挺好看的。
  她說:男人就喜歡女人穿高跟鞋,可……
  她不往下說了,我也不知道再該給她說什麽。一回頭,看見緩過勁兒來的她卻掏出一個小圓鏡在照,閉著嘴,拿粉在臉上塗。她看見我看她,她說:臭美麽。
  她這麽說,我那貧嘴的毛病就犯了。和陌生的女人在一處,人家不說話,我也就不多話,但人家要說起來了,我肯定得寸進尺,話多得像狗毛。
  你恐怕一輩子沒坐過三輪車呢。
  三輪車好,坐小車我還頭暈哩。
  你這是寬慰我,剛才給你開小車的……
  哪裏給我開小車,我搭了人家順風車。
  那男的真體麵。
  老板唄。
  青鬆路的別墅區都住了老板。
  是呀,我們就是從那裏過來的。
  是嗎?他前不久丟了個皮夾,皮夾裏有護照和鑰匙。
  好像聽他說過。
  哦。
  你們認識?
  他換過腎?
  這我不知道。
  他肯定換過腎!
  啊,一切都可以證實了,那個男的就是丟了皮夾的人,而丟了皮夾的人也就是我要尋找的另一個我。我激動得揮了一下拳頭。小孟說:你怎麽啦?我看著她,沒有說話。對不起了,小孟,我無法對你解釋清楚,即便我見到了那男的,我也無法給他說得清。
  我拿拳又在車幫上砸了一下。
  你發脾氣了?
  我脾氣是有些不好。
  是不好。那天我話沒有說清,你就是不回頭……
  我一直避諱著說美容美發店裏的事,而小孟卻提說了。她提說了就好,就更說明那次我冤枉了她。她怎麽是妓女呢?我笑了,說:實在抱歉,我那時以為你也是妓女。
  小孟說:我是妓女。
  我一下子怔在那裏。
  這是怎麽一回事啊,小孟,這不可能!瞧麽,眼睛那麽純淨的會是妓女?世上的妓女哪個能對別人說自己是妓女?!或許,這是小孟故意要逗我的,說自己醜的人其實並不醜,我說過我是農民又什麽時候認定過我是農民嗎?我嘿嘿嘿笑起來,我說:你這性格真好!
  但是,小孟再一次說:我是妓女!

  三十二
  小孟真的是妓女。
  小孟平平靜靜地給我說著她是妓女,她說她雖然已經不在乎隱瞞自己的職業,但從未對人說過她是妓女,她看出我是對她友好,話說明了或許對誰都好。那個時候鼓樓正悠然地傳來了鼓聲,近暮的天空上又出現了一疙瘩一疙瘩紅雲,開綻如像玫瑰。我沒有朝天上去看,她也坐在三輪車上沒有挪動。一連串的刺耳的警笛從街的那頭一直響過來,人車潮湧的街麵瞬間閃開兩半,似乎地裂了一般。她說,剛才你看到了,我是坐著小車來的,像我這樣人怎麽會坐著小車呢?那男的就是我的常客,也是我還可依賴的人,他給我介紹客戶,每次也都是他來接我和送我。你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需要錢,我們進城不都是為了錢嗎,可我需要大量的錢,必須很快地把錢掙夠。我怎麽辦呢,我能像你也去拾破爛嗎?那條巷裏的美容美發店確實都是色情場所,女服務生絕大部分就是妓女,除了洗頭和刮臉外,她們為客人提供的服務是按摩,洗腳和打炮。打炮分現打和外打,現打就是在店裏,一般是一百五十元,出台外打是三百元,若過夜就是五百。那天我帶你去按摩,但你什麽都不問就走,兩年來你是唯一走掉的男人。你一走,那一刻我感到了我的可恥和可憐。但你走了,我並不認為你就是君子,來那裏的人或召我出台的人可以說個個都比你有錢有地位,你是因為沒有去過和沒有多餘錢你才走的。是不是?我這不是在笑話你,而我在你走後就覺得我可憐其實你也可憐,可憐人見著可憐人,或許我還能給你說更多的話。所以,上次我才那麽喊你,現在我也願意把事情給你說破。
  她說,在這個城市裏,從事這行職業的最少最少也有十幾萬人吧,不管在歌舞廳的,桑拿洗浴房的,還是美容美發店裏的,都拿的是買來的身份證,她告訴你的都是假地址,假名字,假年齡,但小孟是真的。我姓孟,叫孟夷純,米陽縣人,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
  她說,從事這行職業並不是容易的,各人都有各人的原因。我是二十二歲那年和米陽縣城關的李京談戀愛,李京愛我,但他性格暴烈,又酗酒賭博,我們就發生了分歧。我承認他對我好,那種好是我吃飽了還往我嘴裏硬塞油餅,我受不了,提出和他分手,他糾纏不行,威脅說他若娶不到我,就要殺掉我。我以為他在說氣話,沒想到他每次喝得醉醺醺了就到我家去鬧,我為了擺脫他,到鄰縣的姨家去住了幾個月。那一次他又喝了酒,拿著刀子去我家,說要搜出他的新娘。父親在家,就和他打起來,正打著我哥回來了,我哥抄起木棍將他打趴在地上,他拔刀就捅了我哥,捅在胸部,我哥當下就死了。他殺了人,如果他當時再自殺,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可他跑了,跑得無蹤無影,這就有了冤孽債。案子辦了一個月,沒抓著李京,所有的線索又都斷了,案子就擱了下來。
  她說,米陽縣是個窮縣,公安局辦案總是缺少經費,許多案子隻要牽涉到外地,那就隻好把案子擱了下來。公安局能把案子擱下來,而我怎麽能了了這件事呢?我娘死得早,我爹為這事生了一場病,半年後也就死了。我爹死後一個月,有人說在內蒙古的包頭發現了李京,我求公安局去抓捕,公安局說得我掏錢,管待警察的吃喝行住所有費用。我哪兒有錢?可案子不破我永遠心不甘啊!我就來西安打工了,在飯店裏洗過碗,也做過保姆,掙來的錢僅僅能維持我的生活費。後來我認識了那家美容美發的老板,老板知道了我的遭遇,鼓動我出了台。
  她說,錢是掙了好多。我是每掙到一萬元就匯給縣公安局,他們是去了一趟內蒙古,去了一趟寧夏,但沒有抓到李京。往後的日子裏,我就不停地掙錢,匯錢,公安局也就再次去甘肅的南部,去雲南,去山西的五台縣,還是沒有抓到李京,甚至發現的線索又斷了。舊的線索斷了,新的線索總會出現,李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一定要殺人者償命。我繼續要掙錢,不僅在美容美發店裏掙,我通過你看見的那個大老板,給我介紹了一批大老板客戶。這些大老板不缺女人,他們起先隻是新鮮,到後來知道了我的情況,就每次付多幾倍的價錢給我。
  小孟,不,孟夷純,我應該叫她孟夷純,她毫無保留地把一切說給我的時候,我的肚子是一陣一陣響,似乎整個身子就是個洗衣機,其中的五髒六腑都在攪動和揉搓。她說完了,竟然又笑了一下,胳膊在車幫上撐了,身子要從三輪車上下來,她說:我想你不會讓我再坐你的車了。劉高興怎麽會是那樣的人呢,我讓她繼續坐住,負責要把她送到美容美發店去。她看著我,我也就看著她,她的嘴唇幹裂,剛才說了那麽多嘴唇有了白沫,我想給她買一瓶礦泉水喝,但周圍並沒有賣礦泉水的商店。而馬路斜對麵的那個巷口的過街天橋上是一個小型勞務市場,孟夷純在說話前那裏還站著坐著許多初進城的農民,隨著暮色降臨,一些人被招工走了,一些無望者自去尋找住宿了,還留著一個姑娘坐在那裏,麵前放著一個包袱,包袱上放著十幾個蘋果。我跑過馬路,姑娘就眼巴巴望著我。她年齡不大,醜醜的。
  我說:賣蘋果的,這是哪裏的蘋果?
  她說:我是來尋活的。
  我說:尋活的還帶了蘋果?
  她說:自家樹上的,來時帶了些。
  我說:那你還沒尋到活?
  她說:沒人要麽。
  我說:這蘋果賣嗎?
  她說:賣,賣,賣了我就能吃碗麵了。
  這又是一個進城的女子,她和她的蘋果卻沒有推銷出去。但我隻能買一顆,挑來挑去,蘋果都小,而且有的已經腐敗,我扔下了五元錢,拿起一顆蘋果跑回到馬路這邊。
  孟夷純接過了蘋果,並沒有吃,一直握在手裏。我蹬起了三輪車,蹬得再不快了。到了美容美發店的巷口,她下車,我去扶她不讓扶,幾次試探著把那隻崴了的腳往地上踩,就站住了,說她可以慢慢走。我掏出了五十元錢給她。我的身上隻有了這五十元錢。她說:咹,你給我錢?我沒付你車費你倒給我錢?我說我不是大老板,我要是大老板我會一次給你五萬十萬讓你去破案的。孟夷純說了一句:你會當個大老板的!突然眉眼一動,流淚了。
  我掏出五十元錢給孟夷純是我毫無思索的行為,但她一流淚,我卻慌了。她是一直看著我從口袋裏往出掏錢,幾乎掏遍了身上四個口袋,掏出的盡是些零票子,她的眼睛就慢慢變圓變深,眼睫毛在一眨一眨。我心裏還說:快流淚了,快流淚了。可我不敢說出口,一旦說出口怕她就真的要流淚了。在那一瞬間,我有了極滿足的快感,因為我不假思索地掏錢給她,是我並沒有鄙視一個妓女,而深深地同情了一個比我還悲慘的人,我盼望著能感動她。但是,當她的眼皮重重地一閉,兩股眼淚奪眶而出,我手腳無措了。我給她錢就是為了她這樣嗎?五十元錢對於那麽大的案子能起什麽作用呢?她的眼淚讓我承受不起。
  我急急地蹬著三輪車就走,就像是出逃,已經逃出巷口了,孟夷純在喊我。高興,高興!她沒有連名帶姓地叫,她隻叫我高興。我停下來,她一跛一跛過來,我隻說她要退還五十元或者給我說什麽,她卻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怎麽知道她會來親我,慌亂中我避過了頭,她親得響聲很大,口紅蹭在了我的衣領上。
  孟夷純是妓女,隻有妓女才這麽大膽地當街親我。
  但孟夷純的這一親,卻使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受活。
  我是這樣想的:
  我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給我說過知心話,也沒有被親過,而說了知心話又親了我的又是我所愛上了的孟夷純。她是在愛我還是感謝我還是在回報我,這些都不管,起碼它增強了我活人的一份自信。我說過我原本是城裏人,果然是。我怎麽就適應城裏的生活呢?我怎麽就沒像五富黃八那樣總是罵罵咧咧呢?我的愛情也真的就在城裏發生了嗎?
  她是妓女,但她做妓女是生活所逼,何況她是犧牲著自己去完成一件令人感慨萬千的事情。我不是也想著去鬼市倒騰那些偷竊來的贓物嗎,不是也去收過醫療廢品嗎?她不清白,我也不清白,在這個社會,誰生活得又清白了呀?!
  孟夷純絕對不是壞人,瞧她多漂亮,頂尖的漂亮!頂尖的漂亮就不是壞人嗎?是的。房子蓋得周正了房子就牢固,向陽通風住著舒服,隻有歪歪扭扭的房子才潮濕,陰暗,又容易倒塌。她隻是處境不好。汙泥裏不是就長出了荷花嗎?
  她和我應該是一路人,生活得都煎熬,但心性高傲。
  孟夷純收了五十元錢,按說,她也不稀罕那五十元錢,而她收了說明她對我是認同和好感的,那麽,我會有這麽個女人讓我念想的,我就要隔三差五地去看她了。
  我回到池頭村,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一個人有了苦不要對人說,有了喜也不要對人說,有了喜越是能控製著不對人說就是了不起的人。晚飯開始添水生火,五富卻遲遲坐在那裏用菜刀削一雙女式舊涼鞋的鞋跟。他笨得很,兩個鞋跟老是削不齊。
  我說:咋還不做飯?
  他說:這鞋能留給你嫂子穿,是平底就好了。咱還有些餅子,泡著湊合一頓吧。
  今日還湊合什麽呀,我決定吃一頓撈麵。可去擀麵條時,麵粉袋裏僅僅剩下了半碗麵,隻能拌稀拌湯喝了。原本該美美吃一頓,竟比往日夥食還差。豁出去了,我掏十元錢讓五富到前邊街巷商店去買雞蛋,在拌湯裏煮荷包蛋。五富,要買買雙,四顆!
  但是,五富從街上回來並沒有買雞蛋,粗聲罵著人的個頭不長,雞蛋怎麽就不停地漲價呀,原先一元錢兩顆的,現在三元錢才能買四顆!他買回來了一小袋土豆。五富說:煮土豆比荷包蛋好吃!
  拌湯裏煮土豆,土豆刮了皮後不用切,那就用文火煮著,五富不停地揭開鍋蓋,用筷子捅土豆熟了沒有。我說慢慢煮麽,肚子饑成那樣?五富說:你要不做飯,我還不覺得饑,一做起來肚子就咕咕叫哩。
  五富是一回來便脫了上衣的,我不脫,以為五富會發現衣領上的口紅印兒,五富眼裏沒水,就是樂不出來。他說:你捂蛆呀不脫衣服?你掏錢買了土豆,我給你洗衣服。
  我這褂子不洗了,再也不洗!側過身,將那印了口紅的衣領朝著他,他還是沒反應。
  五富說:明日咱改吃兩頓飯吧,能省一點是一點。說畢又罵:他娘的,人家吃肉哩,咱連一頓麵條都吃不起了!
  樓下的杏胡又在包羊肉餃子,連黃八也買了一捆排骨在熬著,一會從鍋裏拿一根嚐著,一會又拿一根嚐著,惹得杏胡說:沒熬熟你就嚐完了!
  我開始給五富開導,咱這一頓沒吃好,不等於咱永遠吃不好麽。等到哪一天咱有錢了,咱到大飯館裏去,吃魷魚,吃海參,吃鮑吃翅。五富說:我才不吃那些的,我見不得魚腥味,前幾天我在夜市上見有人吃蝦,那大蝦是海裏來的,咱沒吃過不知啥味,可有人在吃小蝦蟆,咱清風鎮泉裏就有那種蝦蟆,去泉裏打水,把水擔回家了,如果發現桶底有一兩隻蝦蟆,我會把整桶的水倒了重擔的。我說那你想吃啥?五富說除了海鮮外你給啥吃啥,啥都能吃。
  給啥吃啥,啥都能吃,這不成了豬嗎?鳳凰之所以是鳳凰,鳳凰是挑食的,它隻吃竹實隻飲甘露。而我,雖然知道吃飯穿衣要看家當,可我在收破爛時,那些高樓的電梯裏貼著的菜肴照片我就愛看,要仔細辨認什麽是鮑翅和木瓜血燕,我是在吃米吃麵吃包穀糝中想象著鮑翅燕窩的味道。五富說:我才不給眼睛過生日,我就愛糊湯麵,糊湯麵我沒吃夠過。我說:清風鎮的糊湯麵是包穀糝裏下麵條,縣城那一帶是包穀麵裏下麵條,你覺得哪一種好?五富說:都好。哼,凡是能吃的,他沒有說不好的。我愛吃包穀糝裏下麵條,麵條可以是麥粉做的,也可以是豆粉做的,也可以是紅薯粉做的,最好是雜麵,一半麥一半綠豆磨出來的粉。五富說:你吃過沒,把土豆切片曬幹和麥子一起磨出來的粉擀麵條,顏色是不好看,吃起來才香哩。我就彈嫌前天中午做的糊湯麵味道差得遠。五富說:是酸菜不行麽,咱那兒酸菜是蘿卜纓子酸菜,這兒的酸菜是芹菜葉子,還有,西安的蔥不好,個頭大,沒嗆勁。我說:你記住,以後做糊湯麵你得煮些黃豆,要煮土豆,不能切片兒,切滾刀的。
  我們太熱烈而又專注地討論著美食,杏胡在我們身後嘎嘎嘎笑起來,說:不就是個糊湯麵麽,不嫌人家城裏人聽了笑話!
  她端著一碗餃子。手裏還捏著一疙瘩蒜。
  五富說:糊湯麵就是好吃!
  杏胡說:有餃子好吃?放一碗餃子一碗糊湯麵你吃啥呀?
  我說:吃糊湯麵!
  杏胡說:我本來給你們端了餃子的,這麽說我還要端回去了。轉身下樓梯台。五富哎哎著,我擰了五富一下,說:就那幾個餃子,能塞牙縫呀?五富也便爭氣地說:就是糊湯麵香!杏胡已經走到梯台一半了,卻突然回過頭,說:高興,你讓我看看,你衣服上是啥,紅紅的?
  鬼狐子呀!她走近樂了。呀,口紅麽!哪個女人親你了?
  我一下子臉紅,狼狽不堪,就拿勺在鍋裏攪,說:胡扯哩,誰親我?你親啦?!土豆已經爛了。
  杏胡說:也好,要不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是童子身!你出力了,給你補補呀!放下餃子碗,又折身將餃子倒在了我的碗裏,她把自己的空碗拿走了。
  吃完飯,我們都拍著肚皮說吃飽了喝漲了跟大款老板一樣了,我就舀了一勺水涮嘴,五富的屁不斷,放了一串還故意再努出一個來。我讓他也涮涮嘴,他卻歪過頭悄聲問:你又去美容美發店了?
  嗯。
  你幾時也帶我去。
  你去幹啥?
  讓我……五富嘿嘿嘿笑起來。人家都說妓女和老婆不一樣,老婆是一堆死死肉,妓女活泛得很,能給……
  你過來我給你說。
  五富臉一湊過來,我打了他一個巴掌。
  但五富仍嬉皮笑臉,我的英雄氣概就沒了,終於發現我不是個多麽了不起的人物,藏不住喜悅,就把白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告訴了。
  我也答應帶五富去見孟夷純。

  三十三
  我是將五富帶著去見了孟夷純。麵對著美容美發店裏眾多的濃妝豔抹的女人,他緊張得言語含糊,滿臉流汗,卻時不時用唾沫去壓平翹起來的一撮卷發。他的頭發已經長得很長,笨人的頭發總是瘋長,又硬如豬鬃。孟夷純要免費給他理發,五富卻希望剪短一些就是了。那不行,我還是讓孟夷純給他剃個光頭。也就是剛剛剃完頭,孟夷純的手機便響了,孟夷純在電話裏說:哦,你到了嗎,我馬上就出來。我扭頭往門外看,巷道外停了一輛小車,車牌號見過了的。我說:是他嗎?孟夷純說:實在不好意思,我還得出去一下。我便有了想法,說:能讓我認識一下嗎?孟夷純說:那你得給我保證,不能讓他知道也不要讓他看出我告訴了你關於他的事。我點點頭。
  我沒有讓五富去,我和孟夷純去了巷外,開了車門坐進去,這樣不易讓來來往往的人看見。孟夷純把我介紹了,介紹我是她的一個鄉黨。那男的一直是戴著一副墨鏡,見我進車後似乎有些不願意,但卻很快摘下墨鏡了,沒有什麽埋怨和不滿。我也終於知道他叫韋達,年齡和我差不多,但他比我俊朗,我是顴骨有些凸,顯得皮薄,他腮幫豐滿,嘴唇肉厚,要比我沉穩。我的腎就是給了他嗎,他的身體裏就裝著我的腎嗎,他就是另一個我嗎?我微笑地看著他,他也報以微笑,嘴角顯出幾個小小的酒窩。他伸出手來和我相握,我感到我們的脈搏跳動的節奏一致。在那一瞬間,我產生了奇妙的想法:冥冥之中,我是一直尋找著他,他肯定也一直在尋找著我。不,應該是兩個腎在尋找。一個人完全可以分為兩半,一半是陰,一半是陽,或者一個是皮囊,一個是內髒,再或者,一個是燈泡,一個是電流,沒有電流燈泡就是黑的,一通電流燈泡就亮了。這些比喻都不好,我也一時說不清楚。反正是我們相見都很喜悅。
  我完全可以把話挑明,說丟失的皮夾就是我撿的,但這話無法解釋清韓大寶訛詐三百元的事,我就不說了。而對於腎,我差點就要表明我是賣腎人的身份,甚至要詢問我的腎被移植過去之後是否合適,有沒有排異現象,現在是否還每日服藥,但我也強迫自己不說了,當著孟夷純怎麽好意思說呢?我有力地拍韋達的肩,我說:哦,韋達,韋總,祝你身體健康,恭喜發財!
  韋達說:你的名字叫高興,我見到你也高興。認識就是緣分,小孟,我和劉高興可以算朋友了吧?
  孟夷純看我,我說:我們是朋友!
  韋達說:那幾時有空了你去我們公司玩玩去呀。今天有個事,我得接小孟出去一下,你們要正說話的,你不會介意吧。
  我的心紮了一下,怎麽能不介意呢?他要把孟夷純接到哪兒去呢?去幹什麽呢?但我能說些什麽呀,我隻有說謊:噢,我也是路過這兒了隨便看看她,沒事,你們忙吧。我推開車門往下走,身子不穩又跌回到座位上,孟夷純扶了我一下,我一下車就把車門呯地給撞關了。
  小車立即鑽進了車流裏,我無法再分辨出來。繁華的興隆北街,兩邊的樓房對峙高聳,天空隻剩下一條。對麵的一家什麽商務中心又召開了貿易會了,幾百條大紅布一條挨一條地從樓頂垂落在地麵,像彩雲流瀉。在震耳欲聾的鑼鼓和鞭炮聲中,小車一輛連著一輛,而那些黃色的出租車就在車流中的空隙裏歪來拐去,如同瘋狂了的老鼠。突然間,我瞧見了一部小車底部有著一些牽掛的麥草,又是一部小車的底部牽掛了麥草。
  麥草。夏天裏農村的麥子收割了,農民會將麥子鋪在公路上讓來往的車碾軋。這些小車是從城外來的?哦,麥子收割了。我們已經進城差不多三個月了。
  返回美容美發店,五富已經在店門口蹴著,五富說:你怎麽讓她走了?我說:走了。五富說:你愛上她了,你還讓嫖客把她接走?我捂了五富的嘴,說:你胡說!掉頭撲遝撲遝地朝巷的那一頭走。我是愛上了她,五富他看得一點都不錯,可我能把她占為己有嗎?能拯救了她嗎?能不讓她出外她又掙什麽錢呀?五富攆上了我,說:高興高興,我是胡說了,你生氣了?我說:來時我就給你說過要尊重她,尊重她!她出去就是幹那事嗎?咹?!五富說:算我冤枉了她,那男的是誰呢?我說:我知道是誰?!我不想告訴五富那是韋達,就是身上有著我的腎的韋達,可令我難受的是韋達就是嫖客,是他接了孟夷純去出台了!我覺得我那時一下子瘦了,那件西服寬大得如同披了件被單。五富心疼了我,說:兄弟,我請你喝酒去,咱喝酒去!
  我突然想到了鎖骨菩薩,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會兒驀地就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領五富去塔街看看鎖骨菩薩的碑文,隻有鎖骨菩薩在這時能寬慰我,我也可以給五富說清我的怨恨、痛楚和憐惜。但是,我回過頭麵對了五富,我卻說:鄉裏開始割麥了。
  割麥?五富說,不會吧,今天是幾號嗎?
  我說:我看見小車底纏著有麥草了。
  五富再不提喝酒的事,跑進一家米麵涼皮店要看日曆。米麵涼皮店的牆上貼著一張畫,左邊是豐乳肥臀的女人,右邊是日曆,五富用一隻手遮住了女人,另一隻手指著日曆數,神情就暗淡了,說:收麥天,咱在這兒……
  我說:不是有你老婆嗎?
  五富說:她一個婦道人家……收麥天陰雨多,不及時收割回來,風把麥一吹倒,麥就生芽了……咱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說:就那幾分地,你老婆還收割不完?你要是死了人家還不活啦?!
  五富說:你說的啥話?呸呸!他朝天上吐唾沫,唾沫又落在了臉上,又說:那你家的麥子誰割?
  我說:誰想收誰收去,沒人收了就爛在地裏。
  我話這麽說著,其實又怎麽不操心那五分四厘的責任田呢?清風鎮人多地少,分給我的五分四厘地,二分是坡地栽了紅薯,三分四厘是種著麥子,走時托付了鄰居,講好我能回去就不說了,若不得回去就讓鄰居收,收來能給我一鬥麥就行了。三分四厘地種的是秦川三號麥種,來時又施過肥,灌過水,起碼可以收獲二百斤麥子的,如果讓鄰居收了,僅僅隻給一鬥四十斤,豈不覺得虧?可如果回去,來回折騰幾天,收下的麥子又能值幾個錢呢,不夠車票費。這個賬我算得清。五富卻在地上用木棍加減乘除,算了一遍又一遍,口裏喃喃道:是不劃算,是不劃算。抬起頭了可又說:農忙不回去是不是那個呀?
  我說:哪個?
  五富說:你想麽,劉百鬥每年還回去給他爹上墳的,咱農忙……
  劉百鬥是清風鎮出的最大的官,現在縣城當著一個局長,而且全家也搬到了縣城的小四合院裏,但劉百鬥每年清明節倒真是開了小車回去奠祖墳的。哼,劉百鬥是劉百鬥,我們是我們,我要是劉百鬥,我不僅清明節回清風鎮,月月都回去的。五富,咱是人,劉百鬥是人物,人一旦成了人物才說故鄉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才認為父母是天下最偉大的,才尊師敬祖,才走到哪兒都愛抱抱小孩子,才和最不起眼的人握手,噓寒問暖。
  五富還在說:咱是農民,農民在農忙時都不回去,這還是……
  我火了:現在就不是農民,是城裏人!在城裏拾破爛,也就是城裏人!
  我的話永遠是權威,他五富不得違抗,尤其在關鍵的問題上。我也知道五富是不敢違抗的,諒他即使要回去,他還弄不清在哪兒搭乘又怎樣搭乘去清風鎮的火車。五富吸了吸鼻子,不吭聲了。
  我是在準備領五富去塔街時突然說到了收割麥子的事,我隻說以收麥天可以分散我的痛苦,而收麥天卻又惹得我們不安寧了。以各種理由強調著不回去收割麥子,是為了說服五富也是在說服我自己,而一旦決意不回去了,收麥天的場景卻一幕一幕塞滿了我的腦海!簡直可以說,我都聞見了麥子成熟的那種氣味,聞見了麥捆上到處爬動的七星瓢蟲和飛蛾的氣味,聞見了收麥人身上散發的氣味。這些氣味是清香的,又是酸酸臭臭的,它們混合在一起在黃昏裏一團一團如霧一樣散布流動於村巷。啊啊,迎風搖曳的麥穗誰見了都會興奮,一顆麥粒掉在地上不撿起來你就覺得可惜和心疼。還有,披星戴月地從麥茬地裏跑過,麥茬劃破了腳脖那感覺不出痛的,血像蚯蚓一樣在那裏蠕動著十分好看。還有呢,提了木鍁在麥場上揚麥,麥芒鑽在衣領裏,越出汗,麥芒越抖不淨,你的渾身就被蜇得癢癢地舒服。我想給五富說些讓他高興的話了,就說:咱去郊外看看麥去!
  苦皺難看的五富的臉,頓時如菊開放。
  其實麥田離城區並不遠,出了西大街往南,再從西南角的那條大道端端騎四十分鍾,還往西拐,麥田就看到了。西安城對於我們來說,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可城裏人若是抱怨之所以城內泥多塵大,是農村包圍著城市,它不如北京上海,進城的汽車輪胎上帶著的泥土可以帶到城中心來。我們急切地要去郊外看麥,就把三輪車架子車停放在了瘦猴的收購站裏,瘦猴作踐我們不好好拾破爛要去看麥:是國家幹部嗎,去遊山觀景有收入嗎?他還算是從鄉裏來的,哼,探望老娘也要報酬嗎,吃飯還嫌牙累嗎?一頓飯沒吃好人就不來精神,不去看看麥怎麽都不受活,渾身的不受活!
  我們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河畔麥田,海一般的麥田!五富一下子把自行車推倒在地上,他不顧及我了,從田埂上像跳河潭一樣四肢飛開跳進麥田,麥子就淹沒了他。五富,五富!我也撲了過去,一片麥子被壓平,而微微的風起,四邊的麥子如浪一樣又撲閃過來將我蓋住,再搖曳開去,天是黃的,金子黃。我用手捋了一穗,揉搓了,將麥芒麥包殼吹去,急不可耐地塞在口裏,舌頭攪不開,嚼呀嚼呀,麥仁兒使鼻裏嘴裏都噴了清香。
  五富幾乎是五分鍾裏沒有聲息,突然間魚打挺似的在麥浪上蹦起落下,他說:兄弟,還是鄉裏好!沒來城裏把鄉裏能恨死,到了城裏才知道快樂在鄉裏麽!
  我不嚼麥仁了。五富的話讓我心酸,後悔帶五富來看麥子。五富,不能讓五富說這話,說這話就在城裏不安心了。
  我說:城裏不如鄉裏?
  五富說:城裏不是咱的城裏,狗日的城裏!
  我說:你把城裏錢掙了,你罵城裏?
  五富瓷住了,看著我,他說:不自在。
  我說:咋不自在?不自在慢慢就自在了,城裏給了咱錢,城裏就是咱的城,要愛哩。
  五富說:我愛我老婆……她可憐。哭聲拉了出來。
  四十多歲的人了,動不動流眼淚。五富,你羞,沒出息!
  我是沒出息。五富說,你說咱活的啥人麽,一想起來我就想哭。
  哭吧,哭,這兒沒人,要哭就美美哭一場。
  五富真的哇哇哭起來,嘴裏胡亂說著,你聽不來說了些啥,狼吼鬼叫地哭。我站起來離開了那片麥田,順著河往前走,前麵的一個斜坡地裏麥子已經割了,割下的麥子束成粗捆立栽著,無數的麥捆栽成了隊列。我在麥捆裏穿行,發現了麥捆和麥捆發生著關係:或是呢喃私語,或是左右盼顧,或是相背慪氣。轉過身,身後卻是五富,他跟著來了,臉上掛著淚水。
  咋不哭了?我說,你哭得像你爹死了。
  五富說:我爹死的時候你在鎮上嗎?我爹得的是肝癌,硬硬疼死的,可我爹咽氣時是笑了一下,走了的。
  我說:你爹死時都笑的,你就不會笑笑?
  五富卻嘟囔起來,說他是看著他爹笑了一下死了,他仍在哭。我不想聽他的嘟囔,從斜坡地裏走出來,地邊有幾株苦菜花很鮮豔,掐了一朵,花莖流著白汁,立即就變黑了。五富把那些苦菜全拔出來裝進兜裏,說可以煮鍋(煮鍋:方言,可以煮著吃。),卻又說:兄弟,我要死了誰會給我哭的?你哭我不?
  我說:不哭!
  五富吃驚地看我,我仍說:不哭!他恨了恨:你不哭?不哭算啦!他自己倒哭了一下,像呻吟,又像在苦笑。

  三十四
  離開麥田後我們就回到了池頭村,夜裏並未早早歇息。莫名其妙的一種欲望得到滿足後,另一個急逼的事是去麥田畢竟耽擱了拾破爛,必須把損失補回來,不回去收麥的內疚才能完全平複。我們去村前街的夜市上去轉悠,但願能收到一些破爛,或許能碰上什麽裝車卸貨的事。五富說:今天就是偷,也要偷回十元錢!但是,夜市上沒有誰家裝車卸貨,也沒有誰買了重物要往樓上送,空啤酒瓶是不少,差不多都被吃喝攤的小老板自己收拾了。我們僅拾到幾十個空礦泉水塑料瓶。經過一個砂鍋店,五富突然說:哎,韓大寶在裏邊吃烤肉哩。我折身又到店對麵,果然看見韓大寶在裏邊坐著,麵前是一個砂鍋,一盤羊肉串,還有一捆啤酒,自斟自飲。我要進去見見,五富說人家正吃喝的,咱進去了肯定讓咱也吃喝,咱就是不吃不喝,酒肉錢還不是咱掏?我說掏就掏麽。五富說那你去,我到前麵轉轉,真地就走了。我進了店,韓大寶還熱情,讓吃讓喝,就說起我侄兒劉良來找過他。
  良子也來了?這消息讓我吃驚不小,這小子一定是和他爹又鬧翻了來的。韓大寶說:他沒尋過你?我告訴了你的住處,他沒去?
  我說:他找你也要拾破爛嗎?
  韓大寶說:他不願意幹,正好我一個朋友在我那兒,他去人家煤店裏賣煤了。你記著,他在豐慶路仁義巷七號。這小子像我,能在城裏弄出個名堂。
  劉良,狼虎人麽,生來和他爹就是冤家,為了上學父子倆沒有一天不鬧的。我哥對我說,他不是學不進去,壓根就不學麽,整天好高騖遠!我說好高騖遠這好麽,安分孩子省事但沒出息,搗蛋鬼到了社會上卻能翻江倒海的。我哥說都是受你影響,是一路子貨。就是這小子,他到城裏來肯定也是學我的,而學我的來了明明知道了我的住處卻不來見我,能見韓大寶不來見我,他倒瞧不起我了!
  我有些生氣。
  氣的還有這韓大寶。韓大寶在清風鎮我沒把他當什麽角色,現在倒成了清風鎮駐西安辦事處主任了,成神了!把它的,你韓大寶算什麽呀,砂鍋烤肉吃完了,偏大聲喊:結賬!可喊結賬卻並不掏出錢來,我隻說了句我來結,他挪著身子就要站了起來。你吃喝了,我偏不給你結!我先站起來,用右手按住了他的左手,而左手到右邊的褲子口袋裏掏錢,說:我結,我結!左手在右褲口袋當然難以掏出,他的右手便在他上衣口袋掏了兩下沒掏出錢包,第三下總算掏出來了,把一張百元票子遞給了老板。
  我說:怎麽讓你掏,應該我替你掏!
  他說:毬,你有多少錢?!
  一百元退回五十五元,韓大寶把錢往錢包裏裝,故意展開錢包,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拉出那麽厚厚的一疊,把零錢夾進去,又放進錢包裏。
  就在韓大寶給我顯擺的那會兒,夜市東邊的巷道裏一片嚷嚷聲,吃喝的人還疑惑怎麽回事,兩個警察就押著一個人出了巷道。巷道口停著一輛三輪摩托車,警察將那人手扭在後邊解他的褲帶,褲帶是一條棉麻繩,解了半天解不開,解開了,褲子就溜脫下去。那人說褲子褲子,警察在罵你還知道羞恥?用褲帶綁了他的手,提起來裝進摩托鬥裏。他的頭在扭動,似乎在尋找什麽人,喊了聲:德成還欠咱三元五角錢!他一定是在給他的老婆喊的,眾人在人窩裏瞅,但沒有發現哪個女人是他的老婆。警察把他的頭往車鬥裏塞,塞了幾下,脖子硬著塞不進去,警察一戳他的胳肢窩,他頭一縮,就被塞下去了,屁股高高地撅出在車鬥外。周圍人都哄地笑起來,警察仍是嚴肅,摩托車便呼嘯著開走了。
  消息立即傳開:被抓走的是一個拾破爛的,偷鉸了一個柱式廣告牌上十二米電線。一聽說被抓走的是個拾破爛的,我就臉燒了,幸虧旁人沒認識我的,卻認得韓大寶,小老板就說:破爛王呀,剛才抓走的那是你的兵?韓大寶說:住在那個巷道的不屬於我管。韓大寶竟然說這話,我覺得沒水平。小老板又說:拾破爛的都是些賊麽?韓大寶又噎住了,說:別人說抓走的是拾破爛的,你就能肯定他是拾破爛的?他站起來每每就要走。韓大寶原來是門背後邊的霸王!我就說:你說,這夜市上的吃喝攤有沒有偷稅漏稅的?!我隻說我這話要惹了小老板了,沒想他卻說:說得好,說得好!你是幹啥的?韓大寶這才說:這才是我的兵!出了砂鍋店,他說:你比我反應快,這些小老板仗著他是本地人,還欺負咱外來人哩,他占得了便宜?!我說:人家都能認識你?他說:那當然麽!我想笑,但沒有笑,咳嗽了一下。
  我和韓大寶走到巷道裏,韓大寶說:最近收入怎麽樣?我說:馬馬虎虎吧。韓大寶說:我就見不得不說實話,你跟我到三號巷子去,你看人家怎麽樣說的。到了三號巷,巷中站著幾個拾破爛的,一見韓大寶就問韓大寶你吃了沒,韓大寶說什麽時候了我還沒吃飯。便對其中一個說:這一月咋沒見你去我那兒?那人說:我已經準備了,明日就去的。韓大寶又對一個禿子說:給你那兒再安排一個怎麽樣?禿子就趕緊說:這不敢,這不敢,再來人我嘴就吊起來了!他把韓大寶往一邊拉,偷偷摸摸地行車,韓大寶卻說:這是做賊嗎,該交的你就光明正大地交,交給他,讓他拿著。禿子拿給我的竟是一百元錢。韓大寶又領我進了三個院子,他的到來,又有三個拾破爛的分別給了一百元,韓大寶還是讓我拿著。從三號巷子出來,我把三百元給了韓大寶,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說:我和五富還沒去看過你哩。韓大寶說:你知道了就好。
  我是把韓大寶送到了他居住的巷裏,返回到剩樓,五富已經回來,還沒有睡,坐在床上數他的錢。五富的整錢都是交給我保管著,而零用錢一直用一塊布包著,又套了個塑料袋塞在牆角那個窟窿裏。零用錢盡是些一元兩元和一堆角錢硬幣,正清點著突然電燈 滅了,忙拿被子捂了床上的錢,跑出來站在門口,以為他數錢時被誰看見了,電燈熄滅就是要趁黑行竊。他站在了門口,喊:種豬!種豬在樓下東邊屋裏應了:哎!他又喊:黃八!黃八也應了:咋?他們是沒有行竊的跡象的。五富就說:怎麽沒電了?!正說著電燈又亮了。五富以極快的速度查看了樓的前後左右,確認無人時返回屋裏又數錢,發現少了一個硬幣。
  五富頭鑽在床下尋找,屁股高高撅著,褲襠開了縫,露出了那一吊難看的東西。我進去踢了他一腳,說:幹啥哩幹啥哩?他爬出來又開始抖被子,被子裏掉下一枚一元錢的硬幣,在地上蹦著跳。他趕忙捂住撿了,說:狗日的,到我這兒來了又想跑哩!
  我說:你咋早回來了,看見警察抓人嗎?
  抓人?五富竟然不知道。
  我說了那個鉸電線的拾破爛人,五富說警察咋不把池頭村所有拾破爛人都抓了,連韓大寶也抓,就隻剩咱兩個。
  我說:剩下你一個也賺不了錢的。
  他說:咋賺不到?今晚上我最少賺了二十元。
  這讓我驚奇,賺了二十元?他說:你是不是替大寶掏飯錢了?最少二十元吧?我沒掏不等於是賺了!
  我不願意再和他說話,回到我的屋裏睡下。睡下了又爬起來開燈看衣領上的口紅印,又將已經包起來放到床下的那雙高跟鞋取出來重新放到了架板上。也就是從這天晚上起,我開始了一種習慣,每次睡前都對著高跟鞋輕輕喚孟夷純的名字,想象著她就在這屋子裏,就睡在我的床上,手也有意無意地摸到了下麵。
  我知道這樣不好,甚至也懷疑我在對孟夷純耍流氓,可我一睡到床上就沒法控製自己。種豬說他為了戒紙煙曾經買瓜子吃,結果瓜子也吃紙煙還是沒少抽,這我相信。那天夜裏我送韓大寶到他的巷裏,韓大寶問過我的性生活怎麽解決,我說沒性生活,實在憋得不行了用手,又怕用手對身體不好,就再憋,隻好還用手。韓大寶說你舍不得錢去歌舞廳麽,我教你個辦法。他就教我有了想法了就用樹棍兒掏耳朵,轉移注意力。我是掏過耳朵,也傳授給五富掏耳朵,可掏過之後,一看見那雙高跟鞋就又不行了。孟夷純是個毛毛蟲,它盡在心裏鑽麽。

  三十五
  天已經很熱了,夾克穿不住,單衫子穿了也不想係扣子。五富稍一動彈就一身水,他光著上身,褲腿挽到膝蓋上。我的胳膊上沒有腱子肉,一呼一吸,肋骨又曆曆可數,就買了一件紅色的T恤衫穿了。傍晚從興隆街回來,路過一家菜館時,發現門口有一大堆裝修後的廢木條,就撿了一捆要做燒飯的柴禾,而五富卻在木條堆裏撿了塊電子手表。手表不走,怎麽擺弄也不走。五富把手表給了我,說:你這T恤衫一穿比城裏人還排場,這塊表不走,你戴了誰敢說你戴了塊不走的表?我把表戴了,我也就不推那輛馱著柴捆的自行車了。一個排場的城裏人和一個農民同行,怎麽能讓城裏人推馱柴禾的自行車呢?這就是木匠刻出個木佛了,木匠你就跪下給木佛磕頭吧。五富說:行,行。走過池頭村前巷的丁字口,有人進了一家話吧,背影好像是黃八,但黃八怎麽能穿了一件樣子時尚的夾層休閑上裝呢,可能不是黃八吧,我們再沒多想就回到剩樓了。
  杏胡在樓下水池子洗塑料桶蓋,桶裏是窩了漿水菜,有些白花了,剛撇去了上麵一層沫。杏胡說:回來啦,熱得王朝馬漢的,喝漿水呀不?五富說喝麽,先喝了一勺。我把馱回來的柴禾給她撂了一些,又給黃八的門口撂了一些。杏胡說漿水酸得很,想做漿水麵了隨時來舀。我說:好。卻問黃八還沒回來?杏胡說早回來了,剛才還在罵著老家收麥了,熬煎家裏沒勞力,是不是給老婆打電話去了。
  聽說黃八給老婆拖拉機電話,五富臉上又堆上了苦愁,我拿眼瞪他,他說:我不打電話,老婆累就累去,她權當我是死了!杏胡說:你沒回去收麥你卻在外麵掙錢麽,要是有心,明日給老婆匯些錢去!說起了錢,杏胡說黃八不給家匯錢,倒給自己買了一件好衣服哩,隻是啥樣的好衣服讓黃八都穿得沒了個樣子。我和五富對視了一下,證實那話吧門口見到的就是黃八,五富說:他哪兒舍得買好衣服,是不是偷的?我訓五富別胡說,杏胡也說最近治安緊了,好像專門收拾咱這一行人的,千萬不敢說偷不偷的話,就又作踐黃八是個燒包,剛才穿了好衣服給她顯誇了半天,過會回來肯定還要給你們誇耀呀!我說:咱讓他誇耀未遂,他回來了,誰都不要提說衣服的事。
  話剛說完,黃八就回來了,臉上凶巴巴的。我倒嚇了一跳。咋啦?
  黃八說:錢跛子,我×你先人!
  錢跛子?我說錢跛子是誰?
  黃八說:我把電話打回去,村郵電所的錢跛子就是不去叫我老婆來接,隻一裏路麽,他懶得去叫!要我老婆罵我呀?!
  杏胡說:你老婆忙著收麥哩,要罵你還沒空!
  黃八說:肯定罵哩,我今天耳朵燒得很!
  杏胡說:還是不是了你老婆,她罵你?
  這話說得低,黃八沒聽見,他在水池子裏洗了臉,在我們麵前晃,又罵市長坐在辦公室裏不知道都幹啥哩,街上灰塵那麽大,也不想想辦法整治?!一邊罵一邊啪啪啪拍打衣襟。我們都視而不見,五富忍不住要笑,我使個眼色,五富蹴下去,再不看黃八。
  黃八就有些喪氣,向杏胡討漿水喝,杏胡卻不讓喝,說:你還知道渴呀,這麽熱的天,穿那麽厚是穿壽衣呀?
  黃八說:我有麽,咋不穿?!立眉瞪眼的。
  杏胡說:哎,你吃槍藥啦,說話恁燥的?!
  黃八說:我熱麽,我不燥?
  大家哄地大笑,圍上去把那件衣服硬給扒了,五富趁機擦了一下鼻涕抹在了上邊。
  吃過晚飯,屋子裏的蚊子太多,就都不開燈,用茅草煨了煙熏,坐在樓下說話。我們的話題總是很亂,先是說城裏人都有蚊帳,所以蚊子都跑到咱們這兒來了,後來就在不知不覺中把話題轉移了,說到村口那家熟食店有一種牛肉,叫張飛牛肉,好吃。這期間,黃八幾次說到衣服,我們故意不接他的話,爭論開為什麽那種牛肉名字叫張飛牛肉呢?五富說張飛是粗人,那牛肉也粗,是不是水牛肉?杏胡說這種牛肉是做出來顏色發黑才叫張飛牛肉的。她說過了,瞧不起五富,說:死笨!五富在臉上拍蚊子,拍死了一隻,說:還是個母蚊子!杏胡就說:你罵我?黃八說:五富沒罵你,這蚊子是花蚊子,城裏人講究穿,蚊子都是花道道蚊子。杏胡說:今黑不準洗衣服!
  我就笑了,說:再不讓說衣服黃八就憋死了!黃八,那件衣服是哪兒來的?
  黃八說:我不憋,你們才憋哩!
  黃八給我們講關於衣服的故事,但這故事實在大煞風景。他說他早上經過東大街南邊的那條巷時,一幢八層樓的樓頂上有人要跳樓自殺,樓下圍觀了好大一群人。跳樓自殺這事兒在城裏發生了多起,自殺人其實並不想自殺,他們都是民工,幹了活老板不給工錢,想以自殺來讓社會給老板壓力。他當時還想:老用這種辦法就不靈了。但他沒有想到樓下圍觀的人竟在起哄:跳呀,怎麽不跳呀,跳呀!甚至拋上石子去擲打那人。他就看不下去了,說:哪有讓人死的?!但沒人理會他,他要那些有手機的人快撥打,讓警察來解救那人,仍是沒人理會。樓下的煽乎聲更大了,跳呀,跳呀,惹得那人不跳都不行了,就轉過身,作了個揖。這個揖是向他作的,當他才要還個揖,喊叫快下來快下來,那人卻轉向了起哄的人群那邊,一彎腰就真的跳樓了。那人跳下來的時候,外套在半空中被風脫了,落在了樓角的花叢裏。那人最後是躺在水泥地上,半個腦袋就碎了,圍觀的人立即跑散,隻有他還在那兒,是他用架子車上的一塊硬紙板蓋住了屍體。他說:你真傻,他們讓你死你就死了?!後來是警察來了,屍體拉走了,沒有再拿這件外套。
  五富叫起來:你拿了人家衣服?!
  黃八說:那警察沒拿麽。
  五富說:警察沒看見,你也不給警察說?
  黃八說:他死前給我作了個揖,這衣服肯定是他要送給我的,要麽怎麽就在半空中被風脫了,落下來又偏偏落在樓角的花叢裏?
  我在舊雜誌上讀過一篇文章,是寫一個土匪的,土匪槍殺人後用石頭砸死者的牙,因為有一顆鑲了金的牙。如果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黃八絕對是會當土匪的。
  黃八說:這是件好衣服,能值幾百元吧?
  我們立即就向空中吐唾沫,讓黃八坐遠點,那衣服上有凶死鬼呢。黃八說:就是有鬼,鬼去尋老板哩,你們是嫉妒我。
  誰都再沒了話,一時鴉雀無聲。槐樹上蚊蟲又在尿尿,而不知什麽地方有了一下叫,叫得淒厲,五富說:是不是貓頭鷹叫?杏胡說:這裏哪有貓頭鷹?我的腦海裏還是那個跳樓的人,怎麽樓下會有那麽多人慫恿他跳呢,這跳樓的是個民工,城裏人對一個民工的死就像是看耍猴嗎?我不願意再提說這件事了,轉移話題,我說:哎,這西安城裏有多少打工的?杏胡說:有五十萬吧。種豬說:五十萬擋不住,有一百萬。五富就說:一百萬人不收麥呀?!我趕緊再岔話,說西安發展得這麽快,連西安的老戶都認不清了一些街巷,城裏的所有出力的活哪項不是這一百萬人幹的!黃八說:咱把力出盡了,狗日的城裏人還看不起咱!我說:你不是也看不起嗎,人家慫恿著那人跳樓你就拿那人的衣服!我怎麽又說到跳樓事?!站起來去看屋中煙熏得怎麽樣了,屋中蚊子已沒有,卻嗆得我直咳嗽。我端了一碗水出來,五富先拿去喝了,說:如果我是領導,我讓一百萬人都不來城裏,把城裏人餓死!杏胡說:不來城裏咱餓死得更早!大家想了想,也是這個理兒,就又啞口了,你拍腿,他拍臉,覺得蚊子到處都在咬。我說:誰看過這幾天的報紙了?都說沒看過。我說:整天收報紙哩不看報紙?報紙上說要在公園裏為民工塑像呀,正討論著塑什麽樣個形象好。杏胡說:就按黃八和五富的模樣塑。五富說:我不行,劉高興長得好。杏胡說:按劉高興的樣子塑出來,那就不像個民工。五富那雀兒頭,又身疙瘩肉……五富就生氣了:我難看,塑個你去!杏胡說:塑個我又咋啦?本人長得不咋樣,聲音嘹亮,個頭有點矮,但卻有身材!做了個挺身仰頭狀,奶翹得多高。五富哼了一下,起身到樓上去裝排氣扇。
  五富拾破爛時拾到了一個舊排氣扇,拿回來插上電,風頁還轉,就清理了油垢一直當風扇用。但排氣扇排出來的風是一股子,風力又弱,吹著並不覺得涼快,他便在床頭牆上釘一個木架,把排氣扇平放上去,可以睡覺時吹頭。五富的頭瓷實,他一直不枕棉枕頭,枕著磚,所以也不怕風直接吹。樓下的人還坐著說話,他不愛聽了,故意把釘木架的聲音弄得生響,叮叮咣,叮叮咣,像戲台上的吵場子。我就上來訓五富。
  事情就是這麽巧,這時候出了事了。事後我問五富你怎麽就想著上樓來釘排氣扇,是有什麽預感嗎?五富說:預感?我當然有預感!誰和我做對誰就沒有好下場!他這完全是在吹牛!我警告了他,這話再不要說,咱們四戶說是說,罵是罵,可誰出了事都得照應。
  所出的事是這樣的,當我上來訓五富,樓前的巷道裏有了汽車響,而且白光直晃,槐樹的影子就忽大忽小地照在五富的屋牆上。我說:這影子像鬼!五富說:有鬼都是黃八帶來的。話未落點,一陣腳步聲,樓下一聲驚叫,接著踢哩哐啷跑上來兩個人,開口就問:誰是朱宗?來人都穿了便衣,氣勢洶洶。五富的屋門原本半開著,他們還是用腳踢,踢開了門又彈過來,再踢一腳,拿出一個小硬本兒,那麽一晃:警察!我沒看清硬本兒是什麽,以為是強盜。
  我後退了一步,靠在窗台,窗台上有一把小鐵錘。我說:我們拾破爛的,我們沒錢,同誌!
  來人又問了兩聲:誰是朱宗?誰是朱宗?
  那個一米八左右的人解開上衣用衣襟擦汗,我已經清楚他在震懾我們:褲帶上掛著一副銬子。五富就哆嗦起來了。
  我說:朱宗?我們不是朱宗。紙煙呢,五富你的紙煙呢,給警察同誌發紙煙。
  排氣扇從木架上掉下來,哐啷響,兩個人沒有理會排氣扇,屋裏的煙霧嗆得人直咳嗽,蹬了一下門要讓煙霧出去,門再一次反彈過來竟關上了。
  五富說:這不是故意的,門是走扇子門。他拿了煙卷兒,煙卷兒開裂,用嘴抿了一下,遞向兩人。
  兩人不接,說:你們叫什麽名字?身份證拿出來!
  身份證是隨時裝在身上的,就防備著突然被檢查。我很快就掏出來了,而五富的身份證在褂子口袋,褂子脫了搭在牆上的木橛上,也掏出來了。我說:我叫劉高興,他叫五富。
  掛著銬子的那人說:哪兒有個劉高興?
  我說:噢,噢,劉哈娃是我原名,進城後改了,改成劉高興。
  那人說:不許改!
  我沒吭氣。怎麽能不許改呢,我連我的名字都不許改?!
  那人又看五富,看一下五富再看身份證上的照片。五富趕忙解釋照片是他害病時照的,照得難看。那人隻問朱宗。朱宗住哪兒?
  我遲疑著,五富說:我們和朱宗不是一夥來的,他住在樓下東邊屋。
  樓下的杏胡在尖叫。叫得像殺豬。有人說:住嘴!杏胡就不叫了,卻在哭。樓上的兩人就踢哩哐啷又跑下去。一片響動,有訓斥聲,哭聲,盆子或者碗的破碎聲,接著是咣地一下,一切聲音又都沒了。然後,開始了問答,問一句,答一句,夾雜著在拍案板,有什麽東西被踢飛了,有節奏地在院裏滾動。黃八變臉失色地跑上樓,說:犯事啦,又犯事啦!黃八說好像說誰被殺了。
  朱宗是殺了人啦?
  我們不敢下樓去,神魂不定。一直等了半個小時,那夥人出門走了,但他們並沒有把朱宗和杏胡帶走。當我們三人下去看時,杏胡癱坐在屋地上,渾身篩糠,而種豬竟然還是老樣,說:沒事,沒事,警察來讓我辨認個照片,問了些情況,沒事的。
  五富說:你真的沒殺人?
  種豬說:我能殺了人?!對杏胡說:你起來麽。
  杏胡站不起來,她尿了褲,尿都把地濕了。
  種豬說明是他的一個同鄉在北關拾破爛,被人殺了,已經查出凶手是另一個同鄉。被殺的那個同鄉來西安十年了,十年來在一張信用卡上存了十二萬元錢,凶手和他還是朋友,兩人常在一塊喝酒。被殺的同鄉去銀行自動取款機上取款時,殺他的那個同鄉廝跟著,偷看了卡的密碼,就殺人取款跑了。警察在死者的屋裏找到一個電話本,電話本上沒有朱宗的電話,卻有居住的地址,警察是來詢問被殺人的情況的。
  種豬還笑了一下,說:他們拿了一張死人照讓我認,我開頭哪裏認得出?頭腫得有鬥大了,一顆眼珠子掉出來,眼珠子原來還有個係兒的,吊出來那麽長!還有舌頭,舌頭……
  大家毛骨悚然,就不讓種豬再說下去:沒事了就好。

  三十六
  那個晚上,應該說是最晦氣的一個晚上,黃八說了個跳樓自殺,種豬說了個被人謀殺,都說得讓人心裏發瘮。一切恢複了平靜,杏胡當然又罵種豬,什麽人你不能交識,交識殺人犯,還給殺人犯留地址,警察來了一次,隻要案不破,保不準還要兩次三次地來,你就讓我少活幾年呀?如果那個逃犯也逃到了這裏,肯定警察要認定你是窩藏犯,窩藏犯也得坐牢和殺頭的,你是尋死呀?!她就哭,眼淚鼻涕流著哭。種豬他沒殺人也沒窩藏殺人犯,他不害怕警察,但他害怕這女人,女人一哭鬧,他說那咱卷鋪蓋回老家吧。杏胡又破口大罵:回去喝風屙屁呀?黃八多了嘴,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哪有你這號老婆!杏胡就又怪黃八,是黃八拿了死人的衣服才帶來這禍事的,她說:警察再來,我就要檢舉你拿了死人衣服!黃八說:你敢!你要檢舉我,我就檢舉你在鬼市上的事!杏胡先看我和五富的反應,我也拿眼看她,她臉就白了,撲上去擰黃八的嘴,黃八先一腳踹倒了她。種豬見狀便尋案板上的東西,案板上有刀,他沒動刀,舉起個火柴盒,說:我砸死你!場麵已經要失控了,五富愣在那裏不動彈,隻有我出來力挽狂瀾,我說:都不要鬧啦!這是我試驗一下我的權威,我果然有著絕對的權威,他們就都不鬧了。但我並沒有數說誰是誰非。你怎麽做判決呢,我們就是一個家窩,家窩裏的事是糊塗賬,理不清,隻能抹。而我就在那個晚上定下了兩條規矩,這規矩便一直延續到我們徹底散夥,離開了那裏。
  規矩是這樣的:一、家醜不可外揚,誰也不能說咱這兒的事。比如,五富再要說黃八的衣服是拿死人的,大家就都說是五富拿了死人的衣服。比如,黃八說杏胡和鬼市上的人勾結,大家就說勾結鬼市上的是黃八,黃八為小偷銷贓。二、誰也不能領陌生人到剩樓,誰也不能把剩樓的住址告訴給外人。如誰違規,大家就聯合把誰轟走,不許再住在這裏。
  定下了規矩,黃八嘴還撅著,種豬就摟住了他,說:你嫂子有口無心的,你計較呀?黃八說:男不跟女鬥,我不計較,可你還要砸死我?!種豬說:我不向著她能行嗎,好了好了,今黑哥不睡了陪你下棋去。杏胡說:咹?!但種豬還是擁著黃八出了門,到黃八的屋裏去了。才過了一會,種豬卻回來了,說:我哪裏和他下棋,我隻是哄他回去睡哩。他給杏胡笑,杏胡不笑,他就去廁所取尿盆了。
  我真可憐了種豬。
  杏胡是個能幹人,每次她也上街,回來飯都是她做的,但她愛吃米飯總是做米飯,沒有菜,拌著醬油吃的還是米飯,而種豬喜歡吃麵條就是吃不上。我曾給種豬出主意:她再不給你做麵條吃,你就晚上不幹那事,罷工!種豬確實罷工過,可第二天杏胡就對我說:高興你出餿主意?你朱哥罷工失敗了!我問怎麽失敗了,杏胡說:他不幹,我說給錢幹不幹?他問多少錢,我說一次兩元,他說那我得要新錢。
  種豬取了尿盆回來,我並沒有返回我的房間,我知道一場吵鬧是結束了,而他們麵臨的難題仍未解決,便出主意:以防逃犯可能來找和警察再來查問,是得暫時離開這裏。到哪兒去?我提供了我侄兒的地址。這主意得到杏胡的認同,杏胡就叮嚀我幫她看緊門戶,她放著的那幾捆廢塑料管誰也不能動,台階上的那堆柴禾也不能少了一根兩根。
  我回屋睡覺時已是半夜,做夢卻夢見了孟夷純。按理說,晚上經了那一場驚嚇,夢裏應該是殺了人被警察追捕的事,但我偏偏夢的是孟夷純!或許因發生了殺人案件使我聯想到了孟夷純哥哥的死,應該如何勸慰孟夷純,但我偏偏夢著孟夷純是在和我談情說愛!
  我是和孟夷純坐在了一家咖啡館裏,我說來兩杯茶吧,服務生說一杯茶二十元。這不是宰人嗎,茶是金子銀子呀,這麽貴?但我就買茶,買最好的茶。而孟夷純卻說她要喝咖啡。咖啡有什麽喝的呀,苦得像中藥,奇怪的是咖啡館裏坐了那麽多年輕女人,每人麵前都是一杯咖啡,還翻開一本印滿了俊男美女的和汽車服裝家具的雜誌看。噢,孟夷純和他們是一樣的,她是應該喝咖啡的。我偷偷看著孟夷純。看女人不能死眼兒看女人的臉,那就是流氓,讓人家反感的。我一碰著孟夷純的目光就趕忙躲開眼去,假裝外邊有了響動往窗外看,假裝椅子沒放好,挪一下椅子。我瞧見了她的腳,穿著涼鞋,腳趾頭一根一根像地窖裏土豆生出的芽子,白白胖胖的嫩。我說不出的一種感覺,自己則耳臉通紅。孟夷純說:你還害羞呀,你害羞起來蠻可愛的麽。這話讓我高興。真是好女人。我看著她了,她竟一直靜靜地看我。我長得不好,臉就是太長,嘴卻太大。我抿住了嘴。孟夷純說:你嘴長得好,我的太薄,你瞧我是不是苦命相?她怎麽能是苦命相呢,她長得太美了。我在猜想,她那頭發有多少根呢,鼻子怎麽那樣圓潤,臉上光潔得沒一個疙瘩,如果摸上去,肯定像摸在了玻璃片上。我告訴她,和人說話的時候不要太近,因為你五官精致,小心別人老看!她撅著嘴說:討厭!我最愛聽她說討厭這個詞了。但是,醜人作怪臉倒覺得滑稽,而漂亮人一作怪臉卻有點恐怖,我叮嚀她以後不要做怪臉。她說:我問你呢,我是不是苦命相?我說,她的相不貧,如果命不好,那是長得太美了才命苦的。為什麽人長得美了命運不好呢?這就像花,花開得鮮豔了蜂也來蝶也來,人經過了就忍不住拉過枝條要聞一聞,當然就也有人要摘它。孟夷純說:我命苦,也帶累我哥……孟夷純一講起她哥,我便不知道怎麽安慰她,說什麽話都是沒用的,我就陪她一塊鬱悶。孟夷純說:我哥的仇要報了我恐怕也就老了。孟夷純,這話又怎麽對你說呢,我現在開口說我愛你,我不敢說,開口說等你老了我娶你,這話也說不出口。唉,如果孟夷純是個殘疾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娶她了,就是不娶她,同意讓我一生專門伺候她也行。我想象我每日去拾垃圾,回家了說:夷純,我回來了!給她買了衣服,給她捎一個油餅,我們坐在屋裏一邊手拍打著蚊子一邊說話,討論我們的屋牆上應該重新粉刷了,窗子前得放個沙發呀,沙發要那種棉布的,坐上舒服。對了,買個洗衣機,有洗衣機就不讓她洗衣服。廚房窗上得釘上一排掛鉤,掛熏肉,掛豆腐幹。漿水菜甕往哪兒放呢?是不是還養幾隻雞,養個小狗,對,養個哈巴狗,我去拾破爛了有哈巴狗    陪伴她。哈巴狗要那種黑毛的,一般人喜歡白毛,我覺得黑毛比白毛好看,要黑毛。當然嘍,我們也吵架,吵架這也是正常的,能吵架那就是一個家了。我絕不會讓她傷心流淚的,一旦吵架得厲害了,我就要忍住,去哄說她,或者拿起簫給她吹。
  整整一個夜裏,我的夢沒有斷,在夢裏曾經產生了一個想法:這是夢吧,這一定是夢。但就是沉醉在夢裏不醒。尿憋醒了我,我意識到一醒來就沒夢了,我希望夢不斷,就沒有睜眼皮而摸著從後窗把尿尿出去,趕忙爬到床上一動不動。糟糕得很,夢沒有續。而在重新睡著好像又做了夢,卻不是我和孟夷純在一起了,是我夢見了我從興隆街回來,一進屋卻沒見了架板上的高跟尖頭皮鞋。鞋呢,鞋呢,我大聲叫喊,一低頭我腳上也沒了鞋。我光著腳在城裏跑,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我還是沒有鞋。等到五富咚咚敲門,才徹底驚醒,我是一身的汗水,太陽已經從窗子照進一大片白光。
  五富告訴我,他一夜也沒睡好,起得很早但沒有再去等駕坡垃圾場,一直在想:那個拾破爛的就是手裏有錢才被殺害了的,咱積攢的錢是不是得及早匯回老家?我說:你是不是還想著把錢匯回去要給老婆一個慰勞?就把代管的積蓄取出來交給了他。一共是一千五百元。他把一千元用紙包好,裝在一個黑糊糊的布兜裏,上邊又放著一些廢紙。我說:拿好!五富說:拿好了。在廢紙上再放了一雙臭鞋。我同樣積攢了一千五六百元,也從中抽出了四百元裝在口袋。
  你給誰匯?五富就奇怪了。
  我說今日心慌慌的,裝些錢鎮鎮。
  五富說不是吧?
  我說不是啥?
  五富眼窩得像蝌蚪,你要去……
  我說有屁你就放!
  我知道五富要說什麽,但我一嚇唬,他什麽都不說了,換上一雙布鞋,布鞋前麵一個窟窿,腳拇趾鑽了出來。
  我也換衣服。當然要穿那件西服,要穿那雙皮鞋,要拔淨下巴上的胡子,而且專門在手裏還拿了一本舊雜誌。
  出門了,五富還在嘟囔:咱掙個錢不容易哩,不容易哩。我說:你嘟囔得像個婆娘?!瞧我手裏拿本書,是不是像個有文化的?五富說:嗯,是個老師。
  去郵局匯款,我們搭乘了出租車。五富先是怎麽也不坐出租車,嫌貴,可為了安全,他還得聽我的。讓他坐到後座,我提了布兜坐在司機邊,這樣就不讓五富掏車錢。司機看見我提著布兜坐在旁邊,他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卻搖下車窗,說:你放屁了?我說:你才放屁!對這號人你不能客氣。他說:那咋這麽臭的!我知道這臭來自布兜裏的那雙五富的鞋。哼,你要是知道臭鞋下是人民幣你就不嫌臭了!我開始看雜誌,我覺得我很斯文。
  下車的時候,我付錢,司機一張一張檢查著錢的真偽,他的認真勁讓我生火,我說:你看看我,是真人還是假人?!付清了錢原本我是不要車票的,但我偏要,結果一拿了車票,人下來了,卻忘了拿布兜。
  下了車,我說:你學著點,出門在外誰要下眼看咱,就要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五富說:兜呢?我才發現布兜兒沒拿下來,急忙大喊:布兜兒,布兜兒還在車上!出租車已經開走了。我們發了瘋地追趕,我穿著皮鞋,跑不快,五富的鞋跑掉了,像一頭獵豹。或許是司機聽見了叫喊,或許是司機從倒光鏡裏瞧見了我們追趕,車速慢下來,但並沒有停,布兜兒從車窗裏扔出來了。
  司機惡心那個髒乎乎的布兜兒吧,他扔了出來,一雙臭鞋就一隻摔出很遠。五富首先是撿著了布兜,先打開一看錢還在,咧了嘴給我傻笑。
  受了這一驚,我覺得對不起了五富,就再也不敢手離開布兜。在郵局把錢匯走後,我們去收購站取了架子車和三輪車,一到興隆街口,我說:五富,瞧瞧我頭發亂不亂?五富說:不亂。我說:再看看後邊。五富到身後看了,說:不亂。就嘿嘿地笑。我說:笑啥哩?五富說:我知道你要見人呀。我說:見誰呀?!五富說:我不說。卻還是說:你身上有錢哩,你把錢看好。拉著架子車去了他的轄區。
  這五富,那麽憨的,倒提醒起我了,難道看出我的心思了?看出來就看出來吧,我就是去美容美發店的那條巷呀,去了偏就要給孟夷純送點錢的。

  三十七
  種豬說他打麻將一輸錢就想起該給老娘寄點錢了,給孟夷純送錢,我卻是蓄謀已久。我是自孟夷純說過了身世就生出給她送錢的心思的。一有了心思便不能放下,但送多少,怎麽個送法,我心裏沒底。
  那條巷裏,大多的門麵還沒有開張,人卻已不少,一堆一堆聚在那些小吃攤上。西安的小吃多,這全國人都知道,而小吃也就集中在早晨和晚間。往日裏,我經過那些賣甑糕的賣油茶的和賣豆腐腦的攤位前,總是經不住香味的誘惑,口腔裏要生出一汪唾液,現在卻全然視而不見。一路走來,已是耳燒臉燙的,走到孟夷純他們的店門口,店門緊閉,竟然有一種慶幸和輕鬆。見不著孟夷純還慶幸嗎?在那一瞬間真的是慶幸。在五富和黃八的眼裏,我劉高興是硬弓射箭,箭射出去就不回頭,但他們哪裏知道我內心深處常常也逃避,我也是有不出息的地方。隻是我比五富和黃八有涵養,我氣質好。
  沒見到孟夷純倒輕鬆,可我是來幹什麽呀?我使勁敲門,沒有動靜,待趴在門縫往裏瞧,才看清了門上掛了牌子,明明寫著十點鍾開門營業。我推了三輪車站在了一邊,看對麵樓房的欄杆,在心裏說:來一隻鳥吧,來一隻鳥了孟夷純就會上班的。但是,欄杆上沒有鳥飛來。有人從身邊經過,我問幾點了,那人沒有停步,一邊走一邊看手腕上的表說十點。十點了怎麽還沒人呢?那人說話時露出了牙齒,牙齒上沾著才吃過餡餅留下的一片韭菜葉,我就用指甲剔自己的牙縫,擦了擦眼角。一陣鳥叫,呀,欄杆上果然停著一隻鳥了,我正抬頭看著,孟夷純是坐著一輛摩的過來了。孟夷純首先是看見了我,她叫我劉哥!摩的剛在對麵街上停下,她就蝴蝶一樣飛過來了。可她忘記了付摩的錢,司機在後邊追:喂,錢,沒給錢哩!她噢噢地折身過去,說:多少錢?司機說:你坐車不給我錢?!孟夷純說:我實在忘了。司機說:我看不是忘了,你跑得那麽歡的!孟夷純說:多少錢?司機說:五元。孟夷純說:這段路都是三元的。司機說:我繞了一個巷。孟夷純說:我知道你多繞了一個巷,我摟著你的腰你是故意多繞的,你還多收兩元?放下三元又跑了過來。司機還要來追,我揮著拳頭,說:你過來,過來?!他不追了,衝著巷道這邊吐唾沫,我也吐,吐得比他遠。
  我說:壞司機!
  孟夷純說:嘻嘻,今日沒你在,就得多付兩元錢了。
  我說:以後誰再欺負你,給我說!
  孟夷純:其實,是我賴了人家。
  我是聽見她對摩的司機說我摟了你一路,覺得這話不好,但我沒說什麽,她又有了一句我賴了人家,我也就什麽也不說了。孟夷純是還沒吃早飯,我要陪她去吃豆腐腦,她卻急著要開店打掃衛生,我便去給她買包糕點去。巷口外一家食品店,我才挑選糕點,孟夷純卻也跟了來,說要買她掏錢,我立即把一張百元錢拍在櫃台上,說:來一斤軟糕!孟夷純要從自己口袋掏,怎麽能讓她掏呢,還不給我個表現機會嗎?我們就拉扯起來。售貨員將軟糕稱過也包好了,說:五元錢,交五元錢!我說錢給你了呀!售貨員說錢給誰了?我說錢放在櫃台上呀,一百元的。櫃台上卻沒了錢。櫃台邊一直趴著一個人,瘦瘦的,腦門上染著一撮紅發,他在吹口哨。錢呢?我說錢放在這裏的怎麽沒給錢?售貨員說我哪兒收你的錢?!我看那個紅頭發,紅頭發還趴著,眼光盯著櫃台裏的高架上的財神爺,還在吹口哨。我恨恨地窩了他一眼,沒有再和售貨員爭辯,又掏出五元錢把軟糕買了。
  來到美容美發店,別的店員還沒有來。孟夷純說你真把錢放在櫃台上了?我說絕對放在櫃台上的,好過了那個紅毛鬼。孟夷純就要去找那個紅頭發,我把她擋了,賊沒贓如鋼,能要回來嗎,算了,不就是一百元麽。孟夷純說:你倒不心疼!
  我何嚐不心疼呀,我是不願意當著孟夷純的麵為一百元吵鬧不休,紅毛鬼肯定掌握我的心理,才漁翁得利了。我讓孟夷純吃軟糕,我替她拖地板,孟夷純是用手捏著軟糕一點一點送進口裏,而不影響她的口紅。漂亮的女人這麽吃食,我覺得那樣子很雅致。孟夷純也讓我吃,我不吃,她捏下一塊往我嘴裏喂,我一擺頭,喂在了鼻子下。我伸舌舔吃鼻子下的軟糕,軟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點心。
  孟夷純也說軟糕好吃,她完全在享受起好滋味了,坐在椅子上,兩條腿長長擺開,身子微仰,臉上洋溢著喜悅。
  她說:今日出來的這麽早呀?
  我說:往常還要早。
  她說:我看你車上什麽也沒收到麽。
  我說:我是直接來找你的。
  她說:有事嗎?
  我說:有事。
  她說:啥事?
  我說:我給你拿來了四百元,一百元讓賊偷了,隻有了三百元。
  孟夷純用手沾著掉在膝蓋上的糕屑,站起來要去給我倒開水,她麵對著熱水壺,說:我收你什麽錢呀?我要你的錢?!
  我放下了拖把,把三百元裝進了孟夷純的提兜裏,提兜裏有化妝盒,有一卷衛生紙。我把提兜鏈條重新拉好。我說:我來我來。奪過了紙杯在接開水,紙杯很軟,差一點水倒出來。我能聽見孟夷純的呼吸了,她是停止了咀嚼,在靜靜地看我,然後去拉提兜鏈條,把錢取出來放在了靠拖把的桌子上。我沒有轉身,我說:我也沒錢,你不要嫌少。說過了,轉過身,孟夷純還在看著我,我再次走到桌前把錢裝進她的提兜,我說:要是你沒事,我還向你要錢的,而你在困難期……
  孟夷純重新吃起軟糕了,不停地嚼著,嚼著嚼著不嚼了,突然起身去把店門關了,解她的上衣,說:那你來吧,劉哥,我總不能白拿……
  咹,咹,我的腦子嗡地一下,壓根沒想到孟夷純能這樣!如果說我劉高興對她沒有那種想法,那是假話,可這個早晨我給她送錢卻絕對沒有想要她的意思,絕對沒有!孟夷純,我是乘人之危嗎?我是嫖客嗎?我之所以並不特別敬佩那些大款老板們,他們是多給著孟夷純的錢,但都是在孟夷純身上發泄了性欲為基礎的,他們是嫖客,他們是有善心的好的嫖客而已。
  我說:不,不,我不是嫖客……
  我這樣推開她,孟夷純一下子神情蔫了。看著孟夷純蔫了,我後悔自己一急竟說出那種話來。這是什麽話,你不是嫖客,那孟夷純就是妓女了?你是在提醒你:她是妓女!也在提醒她:你是妓女!你這個混蛋呀劉高興!
  我立即糾正著,不,不,我……
  孟夷純卻靜靜地說:我知道你不是嫖客,可我是妓女,我隻有用身體來感謝你。
  我匆匆跑出了美容美發店。
  在決定來送錢的時候,我預料到孟夷純是不肯輕易接受的,必然推推搡搡,我甚至考慮了我將錢最後放在地上扭頭就跑的情景。而現在,孟夷純並沒有再追來,我就站在街上為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而興奮不已。我沒有料到我們又談到了妓女的話題,這我是極力回避的,但既然又談到了妓女,我是不免又有了一點無恥:她是妓女,我給她這點錢是同情她還是幫助她,是有價值的行為嗎?念頭一冒出,我就把我的念頭否決了。是的,我是在同情她也是在幫助她,更重要的是我喜歡她,愛她。我的錢是拾破爛一分一分攢的,而孟夷純收下錢後,我們的關係就更近了,錢雖代表不了感情,但你愛著一個人你就會想方設法地為她花錢呀,錢是我走近孟夷純的獨木橋。
  但是,但是,我怎麽眼前又是孟夷純要給我寬衣解帶的樣子?妓女這兩個字永遠不要說破,孟夷純卻偏偏把紙捅破著。
  我心裏一陣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從來沒有過,想哭,哭不出來,想恨,又能恨誰呢?就是不舒服。我蹬著三輪車經過了興隆街十字路口,低頭往十道巷走。有人在叫:拾破爛的,拾破爛的!巷北的水泥台上坐著正是紅毛鬼,他在吃油條,麵前的一張報紙上還放著三根油條。
  叫你哩,你聾了嗎?紅毛鬼也認出了我,他問我:你是拾破爛的?
  我放下車子,向他走去。
  他說:我這裏有構件,收不收?把衣襟一掀,腰裏係著一根鐵絲,鐵絲上掛著兩個建築工地上搭腳手架的構件。賣給別人一個四元,兩個你給五元,咋樣?
  我說,行麽,走到跟前,往報紙上的油條唾了一口。我說:借幾根油條,我還沒吃飯哩。
  紅毛鬼把油手在腿麵上擦,勢起身來要打我,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竟把他提了起來,我說:錢呢,把我的錢拿出來!
  紅毛鬼說:我沒拿你的錢。
  我說:拿出來!拿出來!
  紅毛鬼從口袋掏出七十元,說:買了油條,買了一包紙煙,就這些了。
  我一鬆領口,紅毛鬼跌坐在地上。轉身走了兩步,擔心紅毛鬼撲過來報複,回過頭說:你把我認清,我幹你這行的時候你還在你爹大腿上轉筋哩!
  故意慢慢走,眼睛的餘光掃著左右,沒有紅毛鬼攆上來的身影。我一腔悶氣總算出了,覺得很暢快,三輪蹬在那片小公園裏,坐在那裏吃起了豆腐乳。
  一切都冷靜了,我開始回憶美容美發店裏的情景,倒後悔自己怎麽就匆匆跑開了呢?劉高興,你要孟夷純怎麽對你表態呢,她寬衣解帶或者是她要真誠待你,她有什麽不對呢,你讓她該怎麽表態?!
  我擔心我那麽跑掉帶給孟夷純的隻能是刺激她,傷她的心。
  我想返回美容美發店再去看孟夷純,但最後還是取消了。三百元算什麽呢,如果再跑去安慰她,那就是把三百元看得太嚴重了,我劉高興也太矯情了吧。她需要錢,我掙錢給她,這是很正常的事麽,有什麽可再解釋呢?一旦把孟夷純看作了是自己的人,我就有充分理由說服自己的一切不安。

  三十八
  在此後的日子裏,我加緊拾破爛,把每日拾破爛的時間一直要延長到天麻麻黑。每每積攢下三百元,就去美容美發店給孟夷純。孟夷純當然還是不收,後來就全然接受了。
  記得第二次去店裏,孟夷純不在,我把錢讓老板轉交,老板問我是孟夷純的什麽人。她把我當成了嫖客,竟然詢問我召孟夷純出台了幾次,怎麽孟夷純就沒有交納出台費呢?這個臭婆娘!我知道事情壞了,忙解釋我不是嫖客,一個拾破爛的即便有賊心也沒賊款呀。我隻是孟夷純的鄉黨,為了給家人看病曾經向孟夷純借過錢的。我這樣解釋讓我也覺得我窩囊,沒有敢作敢為的氣派,但我確實是那樣解釋的,我沒有辦法。
  第三次我是在孟夷純上班的路上等著了她,我給她三百元她拒不接受,還將上次給她的錢要還給我。我把錢放在她麵前的路沿上掉頭就走,我說我這一走她會把錢拿了,但她竟然也掉頭走,在我走出一百米回頭一看,她已經走得沒蹤沒影了,我隻好把錢撿起來。但是,我發現前次轉交的錢卷了一卷兒,第一張鈔票上有了劉高興的字樣,字寫得很小,卻是連寫了八遍的。我的心噔噔跳,想象著她在寫我名字時是什麽情緒又在什麽時候,聞了聞,覺得世界上最有故事的是錢,每張錢都有著許多故事,而這張錢的故事應該是最美麗的。我保留了那張鈔票,將其餘的包了紙包,放在天黑時她下班,紙包放在路上要讓她看見。她果然撿著了紙包,發現裏邊的錢後立定身子左右看,而四周無人,才把錢拿走了。
  這辦法確實是好。於是我再一次把三百元又包了紙包放在路上讓她撿,她懷疑了,依然四周張望,這次她發現了遠遠一棵樹下停放的三輪車,便大聲叫喊:劉高興——!
  嘿嘿嘿。
  露餡了,我走出來給她傻笑。
  嘿嘿嘿。
  她也衝著我一笑。
  我才抬腳靠近她,她臉突然定平了,冷冷地說:噫,你錢多得很麽,劉高興!你父母你老婆 孩子讓你出來打工,你就這樣把錢打水漂兒地糟蹋著?!
  我老實地說了我沒有了父母,也沒有老婆孩子。我願意給你錢,這我願意。
  她說:就那幾百元?!
  我說:我不是老板。
  她說:你還知道你不是老板呀?!
  我說:可我總得幫幫你麽。
  她說:你幫不了我,我也不會讓你幫,你是在戲弄我,看我的笑話!
  我說:我不是。
  我著急地表白著,但我又表白不清,臉憋得脹脹的,竟然口吃。孟夷純站在那裏嗚嗚地哭了。
  她說:你一個拾破爛的能掙多少錢,我要你的錢?你圖啥呀,劉高興,我是這樣的一個人,你能圖個啥結果呢?
  我說什麽呢,我說了一句:給你了我心就不慌了,我不圖啥,圖我心不慌麽。
  她說:你個傻呀,你!
  她罵我傻呀,就像她罵過我討厭,我覺得受活。我給孟夷純又是嘿嘿地笑,她歎了一口氣,也就笑了。
  經過了這一次,我再給孟夷純錢,孟夷純不再說什麽,接受了。每次把錢交給她,她都問我給自己留了多少,我說我雖不能賺大錢,但每天都有進賬的,我夠吃夠喝的。孟夷純卻還是要抽出一張要我拿上,我就把那一張拍在她手上,說:甭操心我!五富曾告訴我,他在外邊掙錢了,就要喝醉,然後回家把所有的錢往老婆麵前一扔,說:媽的×,錢!五富給我說這話的時候我還笑他粗魯,而我現在能體會了那不是粗魯,是得意,是逞能,是快樂得不能自製!我便和孟夷純坐在三輪車上,給她講這一天有什麽見聞,又有著什麽意外的收獲。孟夷純靜靜地聽我講,隨著我的情緒而變幻她臉上的表情。她那時很乖巧,眉裏眼裏都是溫柔。我就輕狂了,說我給你唱個歌吧,她說你唱。我唱的是清風鎮古老的民歌:三十裏山坡四十道水,我跑著來看我妹妹,一個月跑了十五次,把我跑成了羅圈腿。她說:你有趣得很!就剝了一顆口香糖塞到我嘴裏。但我受不了口香糖的薄荷味,嚼了兩下就吐了。
  有了一個女人,我的城市生活變得充實而有意義。夜深人靜了,躺在木板床上拿孟夷純的長處比所有見過的女人的短處,我當然想入非非,總是鼓足勇氣在再見著她了要怎樣怎樣,但是每一見到了孟夷純我又莊嚴了起來,隻是和她沒完沒了地說話,說鄉下事,說縣城事,說西安城裏的事,觀點完全一致,常常兩人同時就說了一句話,她興奮得拿雙掌在我背上捶。有一個下午,我陪她去郵局給她們縣公安局匯五千元,返回的路上碰著一個陝南人提了一兜兒核桃賣,我買了十多顆給她吃。我讓她坐在街心花園的條椅上,自個蹴在地上用石頭砸核桃,她坐在那裏,臉和花一個顏色,我就走了神,石頭把一顆核桃砸脫了。這顆核桃一定是充滿了靈性的,被砸脫後竟咕嚕嚕滾向了她,停在她的雙腿下。我便走過去撿核桃,在俯下身時臉幾乎要碰著她的臉,她突然地耳臉通紅,頭發明顯地在顫動。這種羞色我可是從來沒見過。她以為我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嗎,以為我會去吻她一下嗎?我很快撿起了核桃,竟又拿了核桃又返回原地用石頭砸。我不會占你便宜的,孟夷純,因為我在幫你。石頭又沒有砸正,這一次砸著了我的手。
  唉唉,都是第一次送錢時有過了拒絕她的行為,從此不願意把送錢和乘人之危連在一起,窗戶紙便難捅破?!
  我不知道我是個什麽人了,既為自己的高尚而驕傲,又為沒敢去吻孟夷純感到窩囊。
  我是有個毛病的,一旦沮喪了就啃指甲。我砸完了核桃讓孟夷純吃著,我就拿牙啃指甲,啃得哢兒哢兒響,孟夷純就笑了:咯,咯咯咯。我說:你笑啥?孟夷純說:你咋啦?我說:沒事,沒事呀!孟夷純說:沒事你啃指甲?我趕緊不啃了。孟夷純說:啃指甲是心理不成熟。一句話說得我無地自容。我是心理不成熟,我在孟夷純麵前就是心理不成熟。
  我說:我心理不成熟?
  孟夷純說:不成熟。
  我喃喃起來,語無倫次,孟夷純就說:瞧我一句話你就這樣了,還算是心理成熟?她把一瓣核桃仁塞進我的嘴裏,提出了要去我居住的地方看看的要求。
  要跟我去池頭村?
  什麽叫始料不及,什麽叫喜出望外,什麽叫受寵若驚,我那時是全領會到了。
  但是,我領著孟夷純走進了池頭村的巷道,我心裏暗暗叫苦了。我完全可以違背我們定下的不準帶陌生人到住處的規矩,卻擔心孟夷純看到了居住的環境,會不會覺得那環境太惡劣也惡心了我?
  豁出去了,劉高興!如果孟夷純因居住環境而惡心我,那就惡心吧,拾破爛的能住什麽好環境?或許,她不是那種人,她是最應該知道什麽是出汙泥而不染的。
  我用腳踢開路麵上的磚塊石子。我指著一攤汙水,說:有水。一堆亂七八糟的木板條子就在巷道,我用腳去撥開,木板條子上有釘子,把我的腿劃破了,我沒吭聲。北京常常有大官到西安,那是警車開道的,孟夷純享受不了那種待遇,但如果是過去的朝代,我那時就這麽想的,孟夷純坐在馬上,我就會在馬前牽韁繩。
  到了剩樓前,我大聲叫喊黃八,其實我害怕黃八在屋裏,看見我領了一個女人來會怎樣看我。多好呀,剩樓上黃八並沒有在,一隻長尾巴的鳥在槐樹上嘰嘰喳喳叫。今天是個好日子!
  上廁所嗎?我給孟夷純指著樓下的廁所。我的意思是讓孟夷純去廁所了,我就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先上樓整理一下房間,最起碼,得疊疊被子,再把沒有洗的鍋蓋起來。但孟夷純不去上廁所。
  我們上了樓,我說:屋裏亂得很,你別笑話。
  走得一身熱汗的孟夷純一進屋就坐在床沿把高跟鞋甩脫了,她說蠻整潔麽,新奇地四處張望。屋子裏沒有開水,沒有水果,尋不出什麽東西招待。孟夷純說:你怎麽不坐呀,你不累嗎?我終於從窗台上拿來了晾曬的一塊鍋巴,這是我們昨晚吃攪團的鍋巴。沒吃過攪團鍋巴吧,你嚐嚐,看著不怎麽樣,吃著香哩!
  孟夷純接過鍋巴就吃起來。她說:我們老家也吃這種鍋巴。
  這就好了,我站在她麵前看著她吃。
  香不?
  香。
  那就好。
  你也吃麽。
  你吃,你吃。
  孟夷純將鍋巴又咬了一口就把剩下的讓我吃,這動作和那次在美容美發店裏吃軟糕一模一樣。但這時候的我嘩地一下有了一股血湧上了頭腦,我恍惚起來,隻記得孟夷純把鍋巴塞過來而我的嘴並沒有吃住,鍋巴掉到了地上,貓卻一口叼走了。貓是隔壁院子裏的貓,從來沒有到過我的屋子裏來,怎麽我們進了門它也就來了?去,去,我用腳撥貓,要把鍋巴撿起來,孟夷純按住了我的肩膀,向我撅嘴,一片鍋巴一半在嘴裏一半露在嘴外,意思要再給我。我完全是迷糊了,竟就去吃那露出的鍋巴,鍋巴也在瞬間掉了下去,我的嘴碰著了她嘴,嘴裏的一條舌頭滑得像一條魚。我把魚噙住了。
  至於什麽時候,我們手腳並用,如何地就相互剝脫了衣服,我全然糊塗著。當我清醒過來,看見床上的被子掉在了地上,孟夷純光溜溜地平擺在木板床的竹席上,我第一個念頭是:這種事咋就在不知不覺中進行了?
  差不多的晚上,我都想象著幾時能有今天,那根東西就如木棍一樣堅挺不彎,可是,當我抱著孟夷純親了一遍,再親一遍,而東西卻怎麽也不得起來。越是急,越不行,滿頭大汗。孟夷純說:你還是童子身?我說:我沒有這事,真的沒有。孟夷純坐起來安慰我,輕輕地揉搓。竟然貓還沒有走,在屋角臥著,睜了熒光眼看我,我把枕頭邊的一包紙煙擲過去打它。孟夷純又摟著我躺了一會,那東西仍像醉了酒沉沉不醒。
  我不是這樣,我能行的,今日怎麽就這樣?!
  孟夷純說:你太緊張,這床也太墊了。她爬起來給我擦汗,我看見她的背上全是竹席墊出的一道一道人字紋。我說:墊疼你了?她說:是有些疼。我覺得委屈了她,這樣的屋子這樣的床原本就不宜她做這種事的。孟夷純,真是對不起。我再一次親她,頭不抬地把每一塊身體都在親,孟夷純突然說:那是誰的一雙高跟鞋?
  她看見架板上的鞋了?我說:那應該是你的。
  孟夷純說:這話我愛聽,但你不是真話吧。
  我就說起了以前長長的一段故事,說得孟夷純眼裏有了一層水氣,她抱住我,說:謝謝你!在我的額上吻了一下。我站起來從架板上取了高跟鞋,我說:如果我命裏注定要碰上你,這鞋就一定合你的腳!我給她往腳上穿,天神,竟然不大不小!
  我讓孟夷純把這雙高跟鞋穿走,孟夷純卻要脫下來,說她接受這雙鞋,這就算是她的鞋了,還是放在這裏,你想我了可以看鞋麽。我不,我把孟夷純的舊鞋放在了架板上,我看著這雙舊鞋更能想念她,她穿著那雙新鞋回去還可以也能想著我。

  三十九
  我,劉高興,終於有了性生活!
  孟夷純走後,我在床上發現了她的一根長頭發,小心地撿起來,用紙包了壓在枕頭下。但是,孟夷純穿著嶄新的一雙高跟尖頭皮鞋咯噔咯噔下了樓剛到巷道,偏偏碰著黃八回來,他目送著孟夷純出了巷道,就跑上樓來找我。
  我把孟夷純送下樓後返回屋裏,屋子裏突然無數的星星閃爍。真的是無數的星星,明明對著一顆星走近去,卻什麽也沒有了,就再次返回原位,星星又在閃爍了,而且床席上更多。這些星星當然不是大星星,一點一點,卻光亮得很。我覺得奇怪,後來醒悟一定是孟夷純臉上塗抹了什麽而掉下來的,於是蹴在那裏看見一個小光亮點了就去捏下來,而捏下來十幾個了,以為沒有了,一扭頭又發現了十幾個光點。黃八就進來了,站在門口給我笑,還舔著手。黃八是回來時在巷道買了塊油糕,看孟夷純時糖汁流到了手上。
  黃八說:你招了個小姐?
  我瞪他。床席上還有一個光點,我坐了上去。
  黃八說:我還沒見過這麽好的小姐,好小姐都是在大賓館裏,你竟能把她帶到這裏!
  我抓起枕頭還沒砸過去,那隻貓卻撲過去抓黃八的腳,腳麵抓出了血。
  轟走了黃八,我才記起枕頭下壓著的紙包。幸虧沒有被黃八發覺。在門口撿起了枕頭,聽見黃八並沒有惱,一邊下著樓梯一邊還說:貴人吃燕窩,崽娃子吃餄餎,你嫖得好!
  我是嫖客嗎?我可能是嫖客,因為孟夷純本身就是妓女,不管是什麽原因當了妓女,畢竟她現在幹的是妓女的事兒,如果我不是一次一次給她錢,她能到我這裏來嗎?我自以為我是比韋達他們那些大老板們高尚,可我不也和孟夷純有了性交嗎,雖然性交並未成功。
  我突然地理解了那些大老板,也理解了韋達。
  但我理解了那些大老板和韋達了,我卻有了說不出的自豪感。孟夷純和他們有交易,而我就那麽一點錢,不是孟夷純也到我這兒來了嗎?孟夷純僅僅是為了那一點錢嗎?所以,孟夷純她來到我這兒她就不是妓女,我在孟夷純麵前也絕不是嫖客。
  我坐在床上喘息,床是太硬了,是該換換這張木板床了。
  那一個下午,我沒有了再上街去拾破爛的意思,坐在床上從後窗看天,天瓦藍瓦藍的。西安城的上空從來都是灰蒙蒙的,而那個下午清澈得能望見遠遠的終南山麓。我取了簫吹。奇怪的是當我吹簫的時候,那下邊的東西卻突然地英雄了起來!該需要它時它是懶,沒用武之地了它竟逞能,真氣死我了!我驀地想起了鎖骨菩薩,難道孟夷純就還真是個活著的鎖骨菩薩?鎖骨菩薩。鎖骨菩薩。我遇到的是鎖骨菩薩!大聲地喊黃八:黃八,黃八!
  黃八在他的屋門口分類著拾來的破爛,弄得滿手滿臉的黑。
  我說:你知道不知道有個塔街?
  黃八說:知道,那裏有個塔,但我沒去過。
  我說:想不想去?
  黃八說:你想去,我陪你。
  我帶著黃八真的就去了一趟塔街。黃八要拉架子車,我沒讓拉,我掏的錢,搭乘了出租車。穿過那一片賣古董的平房,來到了鎖骨菩薩塔下,塔下再沒見到那個大胡子,我就買了一枝鉛筆和一個小本子,蹲在石碑前抄那碑文。黃八並不認為這塔有多好看,他說你雖然掏了出租車費,你還得請我吃飯,我說為啥,他說你剛才有了好事麽。我瞪他一眼,抄我的碑文,我要把抄的碑文就貼在那個架板之上。黃八說:你肯定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就是事後打胡基,平時打胡基一個小時就得歇下,那天晚上我一氣打到後半夜,我沒覺得累。我罵黃八:我好心請你出來看塔,你倒胡說八道!黃八不敢再說了,看我抄碑文,問我碑文寫的是些什麽,我念給他聽,他一句也聽不懂,我就告訴他,這塔叫鎖骨菩薩塔,塔下埋葬著一個菩薩,這菩薩在世的時候別人都以為她是妓女,但她是菩薩,她美麗,她放蕩,她結交男人,她善良慈悲,她是以妓女之身而行佛智,她是汙穢裏的聖潔,她使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明白了……
  我滔滔不絕給他講著鎖骨菩薩,黃八先還有聽著的樣子,後來就目光遊移,發現了不遠處有五個空啤酒瓶子,跑去拾了過來,說:你說。
  我給他說個屁!我怎麽就帶了他出來,他比五富更差勁!
  黃八見我生了氣,便把空啤酒瓶子扔了,又拿石頭把瓶子全砸碎,說:這些瓶子賣了能買個肉夾饃哩,我拾不成別人也拾不成!
  我說:你就隻知道個破爛和吃,是我把你叫出來的,我給你買個肉夾饃,吃去!
  我收拾了筆和本子就往古董市場上去,穿過古董市場,前邊是有一家肉夾饃的小店的。黃八卻攆上來,說:你要真對我好,肉夾饃我不吃,咱到芙蓉園逛去,要看景兒那裏比這兒好。
  我還能再生黃八的氣嗎,不生氣,反倒笑了。當池頭村夜市上的噪音讓我睡不著的時候我曾經變個思維去欣賞過噪音,現在我也就覺得黃八太好玩了。我說可以呀,咱去逛芙蓉園,你還想去哪兒?黃八說:是不是芙蓉園花了十億元?我說:廣告上這麽說的。黃八說:咱們國家是不是很有錢啦?我說:你看西安多繁華麽,南大街又要蓋金融一條街呀。黃八說:我就想不通,修一個公園就花十億,體育館開一個歌唱會就幾百萬,辦一個這樣展覽那樣展覽就上千萬,為什麽有錢了就隻在城市裏燒,農村窮成那樣就沒錢,咱就沒錢?!黃八又罵開了,他罵開來是胡罵,既沒水平又把他氣得不行,我就對著一家古董店的玻璃窗整理我的衣服,玻璃窗上有了另一個我,我在笑黃八,另一個我也就笑黃八。
  我說:黃八,你咋有這麽多的怨言呀,你是不是有病?
  他說:我沒病。
  我說:你過來看看這玻璃窗。
  他過來看了,說:看啥麽?
  我說:你看你。
  他說:我見不得我的白癜風。
  我說:你笑笑。
  他笑了笑。
  我說:咱在這城市生活,就像這玻璃窗,你惱它也惱,你笑了它也笑!
  黃八不言語了。
  到了芙蓉園廣場,我告訴黃八,我現在可是在陪你了,其實我也想好好進去看看,上一次和五富沒進去成,這一次已經想好了,要在園裏最好的景點上都要寫上一句:到此一遊。
  但是,當我叮嚀黃八逛完園後,回去絕對不能給五富提起,就看見了石熱鬧。
  事後我想,在我的城市生活裏怎麽就老能碰著石熱鬧呢,或許是人以類分?不,我和石熱鬧絕不是一類人!而總是碰上他,肯定是上天的一種安排,要我一步步曆練,真正成為一個城裏人吧。
  石熱鬧當時是站在芙蓉園門口的台階上,他還是那麽胖,衣服更肮髒,手裏拿著一個很大的硬紙板,上邊寫著:我是混票者!出出進進的遊客經過他身邊,都看著他,他滿臉油汗,一顆大腦袋垂在胸前。
  熱鬧!我大聲叫他。你這是幹啥?
  旁邊人說,這髒胖子沒票往裏混,芙蓉園裏常有人混票,抓住了就要讓在這兒示眾的。我一下子勃然大怒,近去就把石熱鬧手裏的紙板奪過來撕成碎片,說:你站在這兒幹啥,你不嫌丟人嗎,沒錢沒票就不看了麽,你丟的人幹啥?滾!
  石熱鬧看看我,又扭頭看看不遠處的收票處的人。他沒有動。
  我說:還不快滾!
  我是一腳踢在石熱鬧的屁股上的,石熱鬧走開了,是倒著身子一邊看收票處的人一邊走。收票處的人看到了這一切,他們沒有什麽幹涉,石熱鬧撒腿就跑。
  我反抄著手,剛致剛致地走開了,這不是在故意要裝成一個什麽領導,我感覺我就是一個領導。啊叱!打了個噴嚏。
  黃八小跑地攆上我,說:高興,高興,你把石熱鬧放走了,人家怎麽就沒反應?
  我說:那是我的氣勢唬住了他們!
  我是拾破爛的,如果沒有和這個城裏最漂亮的孟夷純有了關係,我能有這種氣勢嗎?

  四十
  我已經說過,我製定了我的城市生活規劃,而眼下要實施的就是買床。我是這樣謀算的,即便一時沒能力買床頭架,也一定得買張沙發床墊。逛了好多家具店,詢問了,一張床墊最少都是五百元。但買床墊絕不能影響按期給孟夷純三百元,這就逼著我想法兒多掙錢。到哪兒去掙這多餘的錢呢?以往的早晨,我是看不上五富和黃八去等駕坡大垃圾場上撿垃圾,現在隻好也與他們一道去了。
  我壓根沒有想到,在大垃圾場上竟會有成百人的隊伍,他們像一群狗攆著運垃圾的車跑,翻鬥車傾倒下來的垃圾甚至將有的人埋了,他們又跳出來,抹一下臉,就發瘋似的用耙子,鐵鉤子扒拉起來。到處是飛揚的塵土,到處是在風裏飄散的紅的白的藍的黑的塑料袋,到處都有喊叫聲。那垃圾場邊的一些樹枝和包穀稈搭成的棚子裏就有女人跑出來,也有孩子和狗,這些女人和孩子將丈夫或父親撿出的水泥袋子、破塑料片、油漆桶、鐵絲鐵皮,收攏到一起,抱著,捆著,然後屁股坐在上麵,拿了饃吃。不知怎麽就打起來了,打得特別的狠,有人開始在哭,在哭,有人拚命地追趕一個人,被追趕的終於扔掉了一個編織袋。我茫然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倒後悔我不該來到這裏,五富和黃八也不該來到這裏。五富在大聲喊,他在喊我,原來他和黃八霸占住了一堆垃圾。我跑過去,五富弓著身在那裏扒拉,他滿臉髒泥,又出了汗,臉就像個戲台上的大淨,而他撅起的屁股,那縫上的褲襠又開裂了,露出那一吊東西,但這一切在這裏卻並不顯得刺眼。他扒拉出什麽了就給我扔了過來,我一件一件整理,那些紙箱片全是濕的,廢鐵絲上又都連著未砸碎的水泥塊,塑料鞋編織袋破鋁壺鋁盆臭氣難聞,而一隻沒了耳把的砂鍋也扔過來了,鍋裏的一節發黴的雞腸就摔落在我的頭上。喂,喂,你撿這砂鍋能賣嗎?!他又扔過來兩隻鞋,我生氣地把兩隻破鞋日地朝旁邊的一個坑裏丟去。五富說:那是我的鞋!他原來穿著鞋在垃圾中行動不便,而且土鑽進鞋殼使腳拐來拐去又怕拐壞了鞋。我隻好又從坑裏撿了回來。黃八是沒有參與扒拉和整理,他提著一根木棍在旁邊警衛。許多人一直在遠處的地方站著看我們,一隻狗就狂吠著企圖過來,黃八掄著木棍反迎著狗撲過去,狗在後退時竟跌倒在地上,那夥人才散去了。
  我們終於安全地扒完了那堆垃圾,收獲還算可以,但人已經不像了人,是糞土裏拱出來的屎殼郎。
  每次從等駕坡大垃圾場回來,五富和黃八要再夾著鹹菜和辣幹吃兩個蒸饃,然後才再拉架子車進城,而我必須洗澡。我洗澡是在廁所裏洗的,一隻有著一個窟窿的壺就掛在廁所的屋梁上,水灌進去再漏下來衝洗得特別舒服。可惜的是一會兒水就漏光了,得不停地叫喊五富來給壺裏添水,五富和黃八就奚落我衛生,說:洗,洗,再洗能把農民皮洗掉嗎?
  在這一點上我們永遠沒有共同的語言。比如,進城去興隆街,我要換一身衣服,他們不換。我要拔淨嘴唇上的胡子,他們蓬頭垢麵。我路過商店櫥窗時愛逗留著看裏麵的時裝和穿了時裝的塑料模特,他們說:那不是真人!我愛評說這一座樓樣子如何而那一座樓的窗子如何,碰著街上交通戒嚴了又熱衷打問來的是外國的元首還是北京的高官,他們就說:得了得了,這與拾破爛有屁相幹?!五富和黃八在嘰嘰咕咕議論起我的不是,我已經感覺到隻要我們三人在一塊兒,五富有點遠離我,喜歡和黃八打打鬧鬧。魚群裏有鯨的,鳥中也有鳳凰,我沒有生他們的氣,但他們生活貧賤,精神也貧賤,真替他們可憐。
  可憐他們,卻絕不離棄他們,這就像我和孟夷純一塊在街上走,我的醜陋隻能陪襯得她更加美麗,她的美麗又遮蔽了我對醜陋的自卑。我和五富黃八也是這樣。
  黃八的優點是他畢竟能守口如瓶,他始終沒有給五富說過我帶領孟夷純來剩樓的事。五富一直遲鈍著,當他發現我以前出門懷裏隻揣一塊豆腐乳而現在要揣兩塊豆腐乳,我越來越喜歡吹簫,我沒事就照鏡子拔胡或用竹簽兒剔指甲縫裏的泥垢,他說:你最近收入好?我說:好!他說:我也可以,就是再沒人送我衣服。我說我撿到了一件圓領老頭衫,但後背上印著一個紅顏色的字,可能是誰參加過什麽比賽而丟棄了的你穿不穿?五富就跑進我的屋來拿。他拿衫子時終於看見了架板上的新高跟女式皮鞋換成了舊高跟女式皮鞋,還以為杏胡臨走時偷偷換的而我不知道。我如實地告訴了一切,他驚訝得目瞪口呆。既然話已說開,我就抑製不住了興奮,極力給他描繪那天孟夷純是如何如何的漂亮,但五富不在乎漂亮不漂亮,他說:脫了衣服還不都一樣嗎?甚至他認為孟夷純壓根就不漂亮。可他絕不相信我和孟夷純沒有做成那事,一個勁地為我不再是童子身而高興。
  他說:後來呢?
  我說:她就走了。
  他說:你給錢了?
  我說:給錢了。
  他說:你都沒做了還給錢?
  我說:給錢就為了做嗎?
  他說:再不要給了!
  我說:為啥?
  他說:不管孟夷純怎樣,她畢竟是妓女。我老婆給我生第一個娃,難得很,生第二個娃時容易得就像拉了一泡屎,孟夷純是妓女,她做那事值個啥,可你送她錢,不停地送她錢,你錢賺得輕省嗎,那是拾破爛一分一分攢的!
  我說:你懂什麽呀?我鄭重告訴你,不要把孟夷純想得那麽壞,她早不幹那事了,不準你再說妓女這類話!
  五富說:她就是妓女!
  我就火了,不再理他,兩天兩夜不理他。我知道他每一回到剩樓就主動做飯,而且飯做稠,也知道我感冒了突然案板上有了生薑是他買來的,我故意還是不理他。我就將帶回來的幾張舊報紙給黃八念,黃八他沒興趣聽,不行,須讓他聽我念,但五富一走近我就不念了。我還弄來了一撮蘭草,分開養在兩隻碗裏,一碗放在我屋裏的窗台上,站在樓台上給黃八說:黃八,送你一碗蘭草吧!黃八說:我要碗不要草。而我聽見五富在他的屋裏哭。
  他一哭,我覺得我事情做得過分了。那一頓飯是我做的,下了掛麵,還去巷口商店買了兩顆雞蛋煮在裏邊。飯熟後我盛了一碗,把另一碗盛好放在那裏,五富出來端著吃,吃到一半發現了碗底的荷包蛋,他說:你買了雞蛋?我說:不愛吃了你放進鍋裏。他嘿嘿地笑,然後一口把荷包蛋吞了,噎得差點出不來氣。
  我再沒有給他說過孟夷純的事,他也是我們一起要經過美容美發店那條街巷時,就借故繞道走了。我們已經有幾個黃昏沒有相廝著從興隆街回池頭村,我知道他在給我提供去見孟夷純的機會。可我後來發覺我往往回池頭村了,他卻沒回來,黃八也沒回來。巷對麵的老範一次對我說:劉高興你昨晚沒去呀?我說:去哪兒?老範說:五富沒告訴城隍廟後街的舞廳?!我說:舞廳?老範的老婆從對麵過來,老範就不說了。第二天經過城隍廟後街,特地留意街上門麵,真的看到了有個大眾舞廳,猜想五富和黃八原來狼狽為奸著來這裏廝混。他們一定是在背後議論了我,而且羨慕了我有了孟夷純,心就不甘吧。這兩個東西!將心比心,我就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我暗中觀察他們的變化,是都精力充沛,而且話多,但五富卻越來越欺負起了黃八,使我覺得納悶。
  一天傍晚,我正在樓上做飯,五富和黃八在槐樹下玩象棋,說好誰也不能悔棋,輸一盤掏一元錢,兩人就較了真,互不相讓,吵吵鬧鬧。五富是輸了一盤,人就急起來,開始罵黃八把鞋脫了,臭腳熏得他注意力不集中。黃八穿好鞋,說允許輸家發脾氣。五富卻要再下,一盤兩元錢,結果又輸了。黃八拿了錢,起身要走,五富說:不準走,再來,一盤四元錢!下著下著,五富說嘴幹,要黃八去倒一碗水來,黃八去倒水,他偷挪了馬位,最後就贏了。但是黃八不願掏四元錢,隻給一元,兩人就吵,又給了一元,五富便撲上去奪。五富個頭大,卻沒黃八有力氣,奪不過,一巴掌打在黃八的臉上,黃八就生氣了,將手中一元錢撕了,碎紙摔在五富臉上。我在樓台上看得清楚,說:打呀,咋不打啦?!黃八罵罵咧咧進了他的屋,五富卻把碎鈔票片撿了,上來說:他那豬腦子還想贏我哩!齜著牙笑。我說:還笑呀?五富說:他再不走,我還要打他哩!我說:你也隻能欺負個黃八!盛了一碗飯讓他端給黃八。五富說:給他端飯?我恨了一聲,五富端飯下了樓,飯是撈麵,用指頭捏起一根先自己吸了,走到黃八門口,飯碗放在門口,說:喂,聽著,賴了賬還有飯吃!又捏了一根麵條在嘴裏吸了。
  第二天傍晚,他們又恢複了玩象棋,但已不賭錢了,誰輸了買酒來喝。賭使人疏遠,酒越喝越近,我沒有阻止他們。結果黃八輸了,買了酒,他自己說酒是他買的就得自己喝夠,喝醉了。黃八喝醉了不像五富那樣總是嘮嘮叨叨他老婆,然後便哭,黃八是亂罵一陣了就瓷著眼不吭聲,像傻了一般,一進他的屋便倒在地上。這一倒直睡過了一夜,天明我去上廁所,他趴在地上剛睜開眼,他說:我還以為仍在五富屋裏喝酒著?我說:你死了你都不知道!他說:真的,人死了肯定和這喝醉一樣,死了還以為仍在喝酒哩。就爬起來又罵五富,嫌五富在他喝醉了沒扶他睡到床上,而且門沒拉上,讓蚊子吃了他一夜。

  四十一
  又是十天的光景吧,那日一旦又下了大雨,起來後五富就指天發狠:不能上街了,又得白活一天!我說:坐著想心事麽。五富說:有啥想的,我尿一泡了再睡呀,吃飯時不要叫我。他去了廁所,我從床上取了喝剩下的半瓶酒,喝著喝著就想起孟夷純,一個人在那裏偷著樂。五富從廁所回來,說:沒個下酒菜喝什麽呀?我在心裏說:回憶是最好的下酒菜。五富卻低了聲,說:高興,你得去救救黃八!
  我說黃八怎麽啦?五富說黃八屋裏空著。黃八不在屋裏?五富說你沒注意他這幾天夜不歸宿嗎?黃八夜不歸宿,這我沒料到。咹?!我拿眼睛瞪著五富。
  這個時候的五富,扭捏得像個女人,臉色通紅,不敢正眼看我。他或許是感到了羞恥也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承認了他和黃八去過城隍廟後街的大眾舞廳,他們是花十元錢解決過問題。五富說到這兒,反複地抱怨去舞廳是巷對麵的老範教唆了黃八,而黃八又勾引了他,也是他出來這麽久了,實在是抗不住了,黃八一勾引他就上了鉤。說罷拿眼睛看我。我清楚他那目光的意思:你能找孟夷純,我們隻是找了那些低等的妓女。我不計較五富,顯得很平靜,我說:不說這些了五富,說黃八,黃八怎麽啦?
  五富提供的情況卻一下子使我心緊起來。
  五富提供的情況是這樣的:黃八在舞廳結識了一個女的,四十多歲,牙有些突,嘴唇子老蓋不住牙。黃八向人家吹噓他是工廠的工人。那女的不相信,說工人沒有像你這麽黑的,黃八就說他是鍋爐工,二十年的工齡了,廠裏的福利非常好,十天就發一雙手套,毛巾和肥皂,還發一袋米。那女的便叫他黃哥,讓黃哥到她的住處去。女的是住在北城牆洞裏,黃八去過一次後又帶了五富也去過一次,那些洞是七十年代挖的防空洞,裏麵用樹枝和包穀稈紮的隔牆,隔出了無數個小屋子。那女的屋子是最裏邊一間,涼爽是涼爽,光線不好,空氣也不好,像壞了的酸菜味。女的晚上在舞廳看臉色還白白的,白天裏看了臉又黑又青,沒一點光澤,牙更凸著,牙是黃牙。
  我說:牙是黃牙?你不是說脫了衣服都一樣嗎?
  五富說:你咋還記著這話?我不是說那女的好不好,那城牆洞裏人亂得很,黃八老往那兒跑,說不定會出事的!
  我繼續喝酒,覺得事情是有些嚴重。
  五富說:他昨夜沒回來……到現在還沒回來……
  我沒有讓五富喝一口,我獨自喝。
  五富一直看著我,像等著念宣判書。我把那些酒全喝完了,我說:做飯,做飯。五富不高興,但還是去做飯了,他熬了一鍋糊湯,糊湯咕咕嘟哮冒泡響,他咕咕嘟嘟地說什麽,我也聽不懂,我也不想聽,糊湯熬好了,他說:你吃吧,我睡去。
  我說:你得吃!吃了帶我去城牆洞。
  五富是用自行車馱著我去了北城牆,他領錯了三次路,才在嘩嘩啦啦的雨中尋著了那女的居住的洞口。鑽了進去,果然洞子深長,而兩邊搭隔的房間無數,我們不停地碰著了幾個廢油漆罐兒和空啤酒瓶,洞裏就回響著連綿不斷的破裂聲。總算見到了臉色黑青的女人。黃八沒有在,女人在熬中藥,中藥袋上寫著乙型肝炎的字樣,而有一個男人就坐在地鋪上,鞋上沾滿了泥水,使勁地在腿上抓癢。男人看我們的眼光是綠的,他說:他們是誰?我不在你就和他們也狗連蛋嗎?他沒看女人,女人打了個冷顫兒。
  女人說:不,不,我不認識他們。
  我立即感到了危險。這男人的氣味和聲音讓我懷疑他霸占著這個女人,而且他像是逃犯,即便不是逃犯也是刑滿釋放了沒有找下工作的人。我說:啊,我們路過這兒,來尋個鄉黨的,你們見過黃石頭?壯壯的,光頭,是鬼剃頭的光頭。
  男人罵:滾!
  五富卻強硬起來,他以為我在旁邊,但我是和人硬碰硬的角色嗎?沒眼色!五富要惹禍了,他說:咋這樣說話,會不會說話,你是誰,你讓我們滾?!
  男人從地鋪上往起爬,說:我是誰?你過來,我告訴你。
  我拉他沒拉住,五富往近走,男人一把揪住了五富的領口,五富那麽高的身架,人家一揪就像揪了個包穀稈捆兒。男人說:我砍過人,公安局抓我,我跑出來的。這女人是我用的,我要用就來用,我不用誰也別想沾她,知道不?抽了五富一個嘴巴。
  到了這個時候,我能不出手嗎,雖然我無法打倒他,但我還是撲了上去。那男人是土豹子生的,我還沒靠近他,他就將我掀倒了,我的西服掛在一根木樁上,他又過來踢我,西服就拉扯了一個大口子。他弄壞了我的西服!我一下子怒從膽生。我使出了清風鎮婦女們同男的打架的陰招,就是一頭撞過去雙手抓他的生殖器,用力一握,他哎喲一聲窩在那裏不動了。
  五富被那個巴掌抽得轉了一個圈兒,在地上尋找石頭,地上沒有石頭。洞中的一間屋子門口有一個木杆,杆頭上拴著繩子連接在另一間屋子的門框上,他去拔木杆,三拔兩拔木杆不動。我跳起身叫道:你敢打人?好麽,你打麽!也跑過去幫五富拔木杆,卻一拉五富貓腰就跑。
  跑出十多丈了,回頭看看,男人沒有追出洞口,五富還不甘心,又在地上尋石頭。我說:你不想呀,還要去打呀,你沒看那是個亡命徒嗎?
  五富擦嘴,嘴上有了一股子血流下來。他說:你拉我跑啥的,咱兩個還收拾不了他?我說:再打你沒命了我也沒命啦,城裏水深著哩,要學會保護自己。
  五富說:今日不爽!
  我心疼著我的西服,但我說:咱能改變的去改變,不能改變的去適應,不能適應的去寬容,不能寬容的就放棄。
  五富說:這誰說的?
  我說:報上說的。
  五富說:讓別人知道了咱丟人麽。
  我說:咱不說誰知道?
  五富說:咱知道。
  我說:忘掉!
  兩個人沿著城牆根下的馬道走,雨還下著,有點兒涼。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要做得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我說,五富,我教你唱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凳子都是木頭,唱!五富說他嘴笨,唱不了,卻又問我:黃八咱就不管了?我說:咋能不管?!黃八肯定不知道那女的住處來了個凶神惡煞,如果他再去,瞧他那個笨樣,小命就沒了。
  可雨嘩嘩地下,黃八人在哪呀?
  西安城雖然不是清風鎮,西安城也仍是說鱉就來蛇的地方,我和五富已經決定了就在城牆根一帶轉悠著等候黃八出現,剛一到馬道口,黃八便從北城門口一搖一晃地走了過來。他拉著架子車,車把上掛著一副羊腸子,見了我和五富,忙把草帽往下按,要鑽另一個小巷。
  我把他喊住了:你以為草帽能隱身呀?
  黃八嘴裏像噙了核桃:哪……哪……你們怎麽在這兒?
  我問你,黃八,你怎麽在這兒?
  我,我……買了副羊腸子,這羊腸子不好買,我趕了個大早……咱們燉腸子糊辣湯。
  不是吧?
  怎麽能不是呢?
  恐怕是去城牆洞吧?!
  黃八的臉先還是黃,現在黃成裱紙了,他知道五富把一切都給我說了,恨五富:你是個婆娘嘴!便從懷裏掏一根紙煙給五富,五富接時他又不給了,給了我,說:高興,你聽我說,那女人……唉,都是出門在外……
  我說:你知道不知道她有病,你要是染上病了還想活呀不活?
  黃八說:你說得邪乎了,高興!嘿嘿,那是個好女人,會伺候男人哩。她有什麽病,她隻是感冒了熬些中藥喝……五富是吃不上葡萄就說葡萄酸。
  五富說:我說葡萄酸?那你去吧,現在她那兒還有一個男人,等著卸你腿哩!
  黃八說:你們去她那兒了?還有人?五富你別誆我!
  五富說:誰誆你×他娘!
  黃八的臉都變形了。
  那男人是她丈夫?不知道。來的野漢?不知道。肯定是野漢!在那裏我是見過有一雙四十三碼的膠鞋的。……把他的,別人能去咱就不能去?去,去,去送你的小命吧!五富敘說了城牆洞裏的一幕,黃八撲遝在了地上。
  我們回到了池頭村,那副羊腸子,黃八洗了也燉了,要讓我和五富一塊吃。我去的晚,去時他們已吃開了,腸子似乎沒燉熟,五富嚼了一陣嚼不爛,黃八說咽了咽了,五富從嘴裏把一節腸子拿出來,看了看又放進來,一梗脖子咽下去了。我突然想起了什麽,說:黃八,你近日身體好不?黃八說:還行,就是瞌睡多。我又問:惡心嗎?黃八說:早晨起來想吐又吐不出來。我拉起五富就走。
  到了樓上,五富問怎麽啦,我說黃八可能染上乙肝了,以後他的任何東西都不要吃,也不要用他的盆呀碗的。五富問乙肝是啥病,這麽怕的?我說乙肝是富貴病,染上了你幹不了活還得吃好喝好多休息。五富說黃八那麽窮的得了富貴病?!想把吃進去的羊腸子吐出來,沒吐出來,用開水涮了嘴。
  城市生活,我們是沒資格得病的,尤其沒資格得這種富貴病,而可憐的黃八得上這種富貴病了,我心裏不是個滋味,既不能說破,又不能讓他去看醫生抓藥。
  而我們越是不吃黃八的東西,黃八越顯得比先前熱情大方,凡是有了什麽好吃好喝的總要給我們端一碗。我們當然說感謝話,待他一離開,那一碗吃喝就倒了。但是,五富卻疑神疑鬼了,說他沒有和那女的睡過覺,隻揣了一回奶,可他是吃過黃八做過的飯,會不會也染上病呢?
  我說:你想不想吃肉,紅燒肉?
  五富說:你買肉啦?
  我說:一說肉你眼裏放光哩,沒事!
  五富拉著我問吃肉怎麽就沒事了,我當然給他說不清乙肝到底是一種什麽病,但我知道乙肝在清風鎮是叫做鼓症的。我的父親,患的就是這種病死的。患上這種病了不想吃肉,尤其是肥肉,一提說肥肉就犯惡心。五富高興了,說他想他不會有事的,家裏那麽窮,娃娃又小,他染上病了這個家不是就完了?老天爺是不準他害病的!他說他真的想吃肉,昨兒晚上還夢著吃大塊肉哩。
  為了證明沒染上乙肝,也是為了慶賀沒染上乙肝,五富買了三斤肉要吃呀。
  三斤大肉煮熟了,因為沒有白糖熬出的醬,肉皮上不了色,白花花的,我盛了半碗,五富竟端了一碗蹴在樓梯台上吃。五富吃肉像狼一樣貪,一大片肉塞到嘴裏咕湧幾下就咽,又夾一大片肉往嘴裏塞,油就順著嘴角往下流。他說:高興,香不?我還沒回答,他就說:狗日的肉就是香!瞧他的樣子,我徹底放了心,說:你多嚼著,別卡在喉嚨憋死了。他說:死了也是吃死鬼!
  我們吃著說著,黃八就在槐樹下往上看,不停地提示著他的存在。肉煮著的時候,黃八就聞見了香味,但他不知道樓台做了什麽好吃的,待到五富蹴在那裏吃紅燒肉,他隔窗瞧見了五富油光光的嘴,心想我們一定會喊他也去吃的,可喊聲沒有,心裏就發恨,先在屋裏哼了一聲秦腔,又走出來,說:五富,天上雲像瓦片子,明日是不是更熱呀?
  五富說:熱麽!
  五富蹴在梯台上吃肉,就是要引誘黃八的,如果黃八一見到他吃肉就犯惡心,那就是染上乙肝無疑了。五富說:你吃啦?
  黃八說:沒哩。
  五富說:你吃肉呀不,我做了紅燒肉!
  黃八說:吃麽!嘴巴上流出了口水。
  五富嚇了一跳,忙看我,低聲說:他說他也吃?!我也是吃驚,說:他能吃?那讓他吃,鍋裏的肉都給他。五富就對黃八說:你還真吃呀?你拿碗上來。
  五富罵黃八拿上來的是個大碗。你咋不把盆子拿了來?!給黃八的碗裏夾了五片,鍋蓋就蓋了。
  難道黃八也沒染上乙肝?我是眼看著黃八把肉一片一片吃完,最後的那一片掉在了地上,他拿去在水池上衝了衝土,還是放在嘴裏吃了。沒染上就好。往垃圾桶吐痰,垃圾桶不嫌肮髒,蒼蠅從來不怕不衛生的。

  四十二
  五富和黃八都沒染上乙肝,五富和黃八就又廝混在了一起,每日回到池頭村,一吃完晚飯就去夜市上晃蕩。我警告過別再
  去舞廳,五富信誓旦旦給我作保證,說他也監督著黃八不去舞廳。我說你現在是越來越不願和我一塊呆了,五富說黃八是沒韁繩的野驢還得我去籠麽。五富也知道了使喚人,我就笑了。五富見我笑,他也笑,他是前一天把一顆門牙掉了,笑起來漏氣。
  這一天傍晚我去收購站交貨,瘦猴問五富呢,五富是不是病了?我說你才病了!但五富早上和我一塊到興隆街的,他怎麽不來交貨?我又等了一會,還是沒見他來,就疑心會不會是黃八下午又勾引他去什麽地方浪了,憋了氣要回來教訓教訓。剛一進剩樓,五富和黃八都坐在槐樹底下一人端著個碗喝酒哩。五富說:就等你哩,給你留著半瓶!我抓過酒瓶子咣地摔在地上。
  五富當下瓷在那裏,說:你?
  我說:有了幾個錢啦?!
  五富說:有了。
  我更生氣了,說:有了幾個錢就又胡逛啦?!
  五富說:沒呀!
  黃八卻跑去撿酒瓶子,瓶子碎了,瓶底上還有一點酒,他拿起了就吸。這個時候我不罵黃八,黃八畢竟不是我帶進城的,我對他沒有責任。
  我說:沒胡逛?沒胡逛你拾的破爛呢?
  五富說:不一定拾破爛就能掙錢麽。
  我說:不拾破爛你掙鬼的錢?!
  五富說:是掙了鬼的錢。
  從懷裏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讓我看。我會看嗎,我才不看。五富把錢放在黃八的窗台上,說:不是冥票,是人民幣!但一股風從樓台上溜了過來,吹得鈔票悠乎悠乎往天上去。黃八哎呀一聲,手在空中抓,鈔票被風貼在了廁所的牆上,黃八揭了,說:是人民的那個幣,高興,我倆一人五十元。
  五十元?做啥了能掙到五十元?我的氣越發大了,能掙這麽多錢肯定是五富和黃八又去幹什麽偷偷搶搶的事,而幹這種事我不在,他們兩個能保住不出事嗎?我拿眼睛瞪著五富,我覺得那時我的眼睛怪異得像蛇眼,老鼠碰見蛇的時候老鼠就軟了,不會跑,反倒一步步向蛇靠近。
  五富果然就支支吾吾。
  說呀,說呀!我得勢不饒人,就逼著他。
  黃八把五富拉到一旁,塞給了一個蘿卜。他們喝酒的時候下酒菜就是兩個白蘿卜。黃八說:你說麽,你不說好像咱是去偷了搶了,不就是有些晦氣嗎?!你不說了我說!
  黃八就說啦。他說今日上街後,他去二道巷找五富,他找五富是想讓五富一塊到城牆洞裏去看那個女的,他幾個晚上都夢到那個女的了。黃八說到這裏有點不好意思,偷看我的臉。五富趕緊說:你把話說清楚,我拒絕了沒有?黃八說:五富拒絕了。我鼻子哼了一下。黃八說,五富真的不去,我還說請你吃一頓去不去,五富還是不去。就在這時候有人來喊我們,說前邊的高層樓上死了人,樓上偏偏停了電,願出一百元讓我們上樓把屍體背下來。我問怎麽死在樓上,是病死的還是暴死的?人家說是自殺的。我又問是女的吧,女人氣量小,一吵架就尋死覓活呀。人家說是男的。我就說男人自殺?人家說,是個領導哩,你們背不背,話這麽多!我們不想去,這領導活著坐車哩,死了也要人背?何況人死了魂三天裏不散,背死人晦氣,可背一趟能掙一百元,這心又癢癢的。五富說背呀不背?我說一百元往哪兒掙去,背。我們就上樓背了。死人是個胖子,他是用繩掛在複式樓沿上吊死的,舌頭伸得老長。我們聽旁邊人講,這是位局長,市裏查出了一樁經濟大案,已經逮捕了十三個幹部,專案組把他叫去談話了一次,他回來就自殺了。
  黃八說到這兒,問我:高興,你說他為什麽自殺,一定是也受賄了吧,或者是他一死,線索就斷了,他知道他躲不過去,以死保護更多的當官的,那些當官的就可以照看他的家人了?
  我說:你這陣咋這聰明的,啥都知道?!
  黃八說:我們縣上就出了這樣類似的事,所以我知道。
  黃八接著說,是我背的,五富在後邊扶著,人活著百五十斤我輕輕鬆鬆背的,人一死咋那麽沉呀,差點沒把我累趴下!尤其是那舌頭,就搭拉在我後脖上,像死蛇一樣瘮人,我說把舌頭包住,五富拿了條毛巾來包沒包住,旁邊人取了個白床單把屍體裹了我重新背上。
  我不願再聽下去,說:還有啥說的?
  黃八說:我就背下樓了。
  五富再沒吃蘿卜,說:背了死人,我們心裏總覺得不美,向人家要了一瓶酒,說噴噴身子,驅驅邪。人家給了一瓶酒,就是這瓶酒。
  我籲了一口氣。我委屈了五富和黃八,但我絕不給他們個笑臉的,這樣有損於我的威信。我一邊脫身上的T恤衫一邊往樓上走,我說:我賠你們酒。
  五富和黃八立即輕鬆了。黃八說:狗日的,多死幾個貪官才好哩!五富已經會說話了,他說:你賠啥酒呀?打著親罵著愛,你還不是為了我們好嗎?高興你笑一笑,你笑一笑了我和黃八心就踏實了。
  我哼地笑了一下。
  五富馬上命令黃八:東西呢,還不把東西送給高興!
  黃八從口袋掏出一副眼鏡。是墨鏡,方框兒墨鏡。
  城裏有好多好多人都戴這種眼鏡,戴上這種眼鏡看上去很有勢。但我們作踐過,說遠遠看去是眼睛被老鴰鵮了一樣。
  我說:這哪兒來的?
  黃八說:死人的舌頭那麽長,我有些不願意背,人家拿了床頭這副鏡給了我。其實戴上這鏡我還是能看到那舌頭。
  屁話,看不見那還叫鏡嗎?這肯定是死人生前戴的,這貪官可能還有一件黑色的風衣,穿上黑色風衣再戴上這樣的墨鏡,我在街上見得多了,那闊呀!但我對著鏡呸了一口。
  五富說:你嫌不吉利?
  我說:是不吉利,你們不是給噴過酒了嗎?
  這副墨鏡就這樣歸了我。啊哈,那個局長生前貪汙哩,死了不是什麽也沒了嗎,連這副鏡都歸了我了!我進了自己屋將門關上,戴上墨鏡,鏡腿子不長不短,合適得很。把西服穿了。把皮鞋穿了。窗台上那塊三角玻璃鏡片裏映出了一個新形象。誰能看出我是一個從清風鎮來的人呢?而城裏那些人,相當多的一部分,如果給他們穿一身農民的衣服,那就是農村最難看的男人和女人,甚至還不如五富和黃八吧。我在三角玻璃片鏡子裏總是照不出全身,就把鏡片子放到牆上的架板上,人站在了床上,鏡子裏的人立即完整了,威風凜凜。你是誰?我說:劉高興!
  嘭,嘭,嘭,五富在敲門。
  我趕緊把墨鏡卸下來,放好。我決定要回報五富和黃八,送給五富擺在窗台上的那隻金黃色的塑料帆船吧。這樣的帆船在許多店鋪裏常見,取意一帆風順,我從垃圾桶裏撿來的時候我就喜歡。送黃八什麽呢?
  五富進了屋,他是端了一碗水要給那碗蘭草澆的。
  我說:你開始愛這蘭草啦?
  五富說:這種草在咱清風鎮的南山上到處都是,拿到城裏就貴重了!
  我說:芙蓉園裏都是些假山,咱不是也要買票進去看嗎?
  五富說:城裏好多事我搞不懂。
  我說:你是搞不懂。愛這蘭草了,我送給你,那個一帆風順船我就送黃八。
  五富說:我啥都不要,帆船也不要給黃八。
  我說:都看不上?
  五富說:你留著,你要順著。
  五富笑,是諂媚的笑,我嗯了一聲後,五富又說:你順了我和黃八也就順了。

  四十三
  有了墨鏡,我當然想上街,也當然想去孟夷純那兒,但後半天又起了風。西安什麽都好,就是風多,風一刮起,你覺得窗外的空中有狼在嘷,有鬼在哭,有無數的人拿了鐵棍榔頭和磚頭群毆,我就再沒有睡著。五富是開門出去了幾次,先是喊我把窗子關好,以防窗子吹開了震碎玻璃,後又是出去把放在樓台角的那些分了類的破爛用繩係好,壓上磚頭,再就喊黃八:黃八,黃八,你還不把夥房上的那些東西取下來,讓風飄散啊?!但黃八睡覺死,七聲八聲喊不應,我就出來了,說:有你喊叫這長時間,你把那些東西都取下來了!五富說:他給我日了孫子啦,我給他取?話是那麽說著,他還是去了夥房頂上。夥房頂上放著一大捆塑料袋,還有三包廢包裝紙,他提了那捆塑料袋往下扔,一腳沒踏牢,人和袋捆子就撲咚跌下去。我說:五富,五富!他沒吭聲,嚇得我趕忙拉開屋裏電燈,讓燈光從門裏照下去,就往樓下跑,他一絲不掛的坐在塑料袋捆上查看他的交檔。我說:沒事吧?他說:多虧袋捆子墊著,×碰了一下不要緊。我說:你啥都沒穿?!他說:我睡覺不穿褲頭。就又罵:黃八,黃八,×要是傷了我和你沒個完!而黃八始終沒醒來。
  天亮,風是小了,卻又下了雨,風把塵土吹得天灰蒙蒙的,下了雨當然是好事,但雨是泥雨。五富光著膀子在樓台上站了一會,身上滿是黃點,像隻梅花鹿。這樣的天氣上街還能有什麽破爛拾呢,五富就牢騷:隻說多掙了五十元,沒想又要歇一天!他問我幹啥呀,我說能幹啥?就懷念起清風鎮那間大牛棚了。大牛棚以前伺養著三十頭牛,後來土地承包了,牛沒了,大牛棚成了雨天雪天村民聚眾閑諞的場所。唉,西安城裏如果有那麽個大廳專供打工人在這樣的天氣裏去享用就好了,那我們就可以見到更多的鄉黨,去說話,去訴苦,去打鬧,各自帶了小食品去交換著吃。西安城不為我們著想,那還是喝酒吧。
  但是,五富昨天才喝了酒,今日又喝是不是奢侈啦?他不想去買,又不敢讓我去買,就喊黃八去,黃八說每一次咋都是我去買?五富說:好啦好啦,我去,哪怕明日嘴吊起來哩,今日我得喝酒!他走到樓梯下邊卻不去了,說:心燥燥的喝的啥酒?咱劃拳喝漿水吧。我看著他笑,他真的就上來從酸菜盆裏舀漿水,舀出一大碗了,喊:黃八,把豆腐幹貢獻出來!
  黃八是昨天掙了五十元後買了一包豆腐幹的,但黃八在他的屋裏沒有吭聲。
  五富說:昨天夜裏我替你收拾東西差點都沒×了,你連豆腐幹都舍不得了嗎?!
  噔噔噔跑下樓,黃八在屋裏的後窗上歪著,從窗縫裏往外看。五富說:看啥哩?黃八扭過頭向他招手,五富近去從窗縫看了,隔壁院的屋牆上也有一個窗子,窗簾沒拉,一男一女在裏邊正做那事。那男女不停地變換姿勢,黃八和五富腿都站麻了,人家還不結束,他們就生一肚子氣,不看了,提了豆腐幹上了樓。
  漿水我是不喝的,五富和黃八卻喝得香,一口一句:喝呀,喝,往醉裏喝!喝著喝著,黃八說:那東西還能吃呀?!我說:吃啥的?黃八說:吃紅蘿卜。我說:紅蘿卜咋不能吃?他們哈哈地笑,笑得流了眼淚。五富說:這事不敢哄高興。便說了剛才偷眼的事,感歎結婚這麽多年了竟不曉得還有那麽多的花樣,農村人和城裏人到底不一樣,城鄉差別啊!正說著,哐當一聲,風突然把門吹開,樓台上的那些塑料硬管掉到了樹下。我說這風咋又緊了,不會是要來沙塵暴吧?五富說:下了雨不會來沙塵暴的。黃八往門外看了看,罵道:刮你娘的×!他的陡然躁惱使我和五富都吃了一驚,想訓他,又忍住沒訓,三人一時都沒了聲,聽巷道裏什麽東西被刮倒了,踢哩哐啦地響。五富終於把剩下的漿水潑了,說:喝啥哩喝,胃都快酸爛了!便提議到村前的街巷裏轉轉,那裏店鋪多,或許有東西被刮下來讓咱拾著。黃八說池頭村是韓大寶他們幾個人承包著,先前他在村前的街道上收過破爛,韓大寶就警告過一次,咱現在再去人家會罰款的。五富說咱不拉架子車,提個麻袋,就那麽巧能碰上韓大寶?我當然是不去的,看著他們提著麻袋出去走了,卻收拾起了自行車。
  收拾自行車,我是要去進城看孟夷純呀!天陰天雨的時候,不知怎麽我就老想著孟夷純,是不是人和這天一樣,天地交匯了人也衝動著要陰陽結合呢?剛才黃八和五富在,我不好意思出門,這下他們走了,阿彌陀佛,我就叫了一下:孟夷純!
  城裏的大街上空蕩了許多,我和自行車傾斜了三十度在風雨裏騎行,如果這風雨來得再猛一些,我就會被刮得貼在那堵圍牆上,如果風突然一息,我又會一下子跌倒在泥水裏,我覺得我在耍雜技。在這麽惡劣的天氣裏去見孟夷純,孟夷純會是怎麽個感動呢?她會怨恨我為什麽這個時候來看她,是傻貓,是蠢豬,是不要命呀,卻又心疼地替我擦頭上的雨水嗎?女人又恨又疼的時候是要舉一雙拳頭在我懷裏捶的,那不是一雙拳頭,是棉花錘兒!小心,孟夷純,別打壞了墨鏡。我便要從懷裏掏出墨鏡,一定要做出毫無顯擺的樣子,是不經意地掏出來的。而孟夷純立即就驚叫了,哇,多漂亮的墨鏡呀,給我戴上,左一下右一下地看。這全是我腦子裏想的,一路上腦子沒有停過,甚至想象我趕到美容美發店了,天上最好下起刀子,下石頭瓦塊,孟夷純看見了我,啊地一聲,興奮得昏了。但是,我終於推開了美容美發店的門,孟夷純卻沒有在。怎麽沒有在呀,是沒有來上班還是去了別的地方?店裏人說不知道,反正兩天沒來了。又打問孟夷純是住在哪兒,店裏人又始終不肯說。我要給孟夷純打手機,美容美發店裏沒座機,隻好跑到一家雜貨鋪裏借人家電話,手機是通了,傳過來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我說:喂,喂,我是劉高興,是我!
  電話裏的聲音依然含糊不清。
  我說:咋啦,你怎麽啦,哭啦?咹,咹?!
  電話裏說:沒,我沒。卻有了哽咽。
  我著急地問孟夷純你現在在哪兒,孟夷純就是不說。怎麽能不說呢,到底在哪兒?我在勸說,在安慰,在詢問和埋怨,雜貨鋪的老板一直在看著我,他挪開了電話機旁的一個花瓶,因為我的手在空中揮舞,他擔心撞倒了花瓶。末了我向他要筆,在手心寫孟夷純告訴的地址,筆尖戳傷了手心肉,然後一放下電話就推了自行車跑。一跨腿騎上車座,他娘的,鏈條掉了。
  騎過了兩條街,鑽過了一條巷,我不曉得還有沒有風雨,而我的渾身如落湯雞一樣。我將車子放在了一幢樓下,爬上了十三樓,門推開了,小小的套間屋裏,一個小電視,一個小衣櫥,一張矮腳床,孟夷純坐在床上抹眼淚。
  孟夷純告訴了我,她是在縣公安局再一次道報有了罪犯新的線索後寄去了一萬元,辦案人員是跑了一趟汕頭又跑了一趟普陀山,結果又是撲了個空。他們返回到西安後給她打電話,她去見了,要她再付賓館住宿費夥食費,還要買從西安到米陽縣的火車票。孟夷純說:我哪兒還有錢,我的錢是從地上撿樹葉嗎?到底是破案哩還是旅遊的,便宜的旅館不能住嗎,偏住四星級賓館,要抽紙煙,要喝茶,還要逛芙蓉園,我到哪兒弄錢去?!
  床上攤著七張印著毛主席頭像的人民幣,孟夷純點著了一根紙煙,她竟然吸紙煙,狠勁地吸,兩股濃煙就噴出來直衝著床,人民幣成了晨霧裏霜打了的樹葉。
  我說:夷純,夷純。
  她不看我,一直盯著人民幣,竟把煙頭對著一張人民幣,人民幣上燒出了一個煙,突然說:毛主席!毛主席!你咋不管我呀?!眼淚叭叭叭地滴下來。
  我去扶她,她一下子趴在我的肩頭上哭,她是把所有的重量都壓在我肩上,我想站起來,因為我渾身濕著,但我無法站起來,我身子也坐在了床鋪上,床鋪立即也濕了一片。那一刻,我有些慌,想抱住她給她安慰,又怕這樣不妥,就一動不動著姿勢,任她哭,而眼光看到了牆上唯一的一張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應該是她的哥哥,他們有著相似的高鼻子。我默默地給照片說:你如果地下有靈,你真要是個鬼,你咋不追索罪犯?你追罪犯索命,罪犯就慌了,就容易露馬腳了,啊?啊?!
  我說:這太不像話了!我去找他們,他們住在哪個賓館?
  孟夷純說:你去了沒用,韋達去了。
  這麽說,韋達也來過了,或許是孟夷純已經去找過了韋達。孟夷純一遇到重大困難,她都是要告訴韋達的?孟夷純到底還是信任韋達。
  韋達去了?我重複著她的話。
  孟夷純還在我的肩頭上哽咽,鼻涕眼淚濕了我的脖子。甭哭,夷純,咱再想想辦法,辦法總會有的。我在口袋裏掏,掏出了三百元錢塞進了孟夷純的手提兜裏。往常送錢,我都要說許多話的,現在我沒說,錢捏成了一卷兒,似乎羞於讓人看見。孟夷純當然是看見了,她也沒有說什麽,仍像以前一樣,她取出那卷錢,一張一張數,都是些一元一元的零票子,有一張少著一個角兒,以為是破損的,摳了摳,角兒才是折著,她壓平了,又數了二十張返回給我,說:你得吃飯的。
  我說:就這點錢,還給我留什麽呀?
  但孟夷純硬是把那二十元裝進我的上衣口袋,並係上了扣子。
  孟夷純重新坐好在床墊上,我就坐在她的對麵,她腳上穿的正是我的那雙高跟皮鞋,而我沒有了以往最容易逗起的那種急逼。韋達去了?我心裏又泛上了這句話。我在孟夷純的心中位置仍還不如韋達,我也真的不如韋達,尤其這關鍵時刻。我們默默地撿著那些攤開的人民幣,枕頭邊的小鬧鍾嘀噠嘀噠響,每一聲響都像是錘子在我心上砸。
  樓道裏開始有了腳步,似乎有人在走上來。
  是韋達?孟夷純抬起了頭,讓我去開門。
  我將門開了,門口並沒有人,而下邊一層有門響,是別人從樓下回家了。我回坐到床邊,孟夷純低著頭用指頭纏絞她的發梢。這雙手是棉花做的,會越握越小,但我沒有握,隻是按了按,我說:那,我走呀。
  孟夷純這才說:噢,今日風雨這大的,你還上街了?
  我說:沒有。
  孟夷純說:那就是特意來看我的……我這兒一有事,你就有了感應。
  我說:可我沒本事……
  我走到了門口,門口放鞋的地方有一袋垃圾,我提了要給她捎帶到樓下去。孟夷純卻叫了一聲:你來!
  我放下垃圾袋又走過去,她說你沒事就不急著走麽,卻從手上卸戒指。她有一枚很漂亮的戒指。卸下來了,竟又戴上。
  我說:有讓我辦的事?
  孟夷純說:算了。這戒指五年前我三千元買的,想讓你打問著看誰肯買,二千元我出手的,一想到你到哪兒去打問呀,算了。你幫我把這台電視機賣了吧,能賣幾個錢是幾個錢。
  我說:那你不是沒電視看了?
  孟夷純說:你不是也沒電視看嗎……以後再買個大的吧。
  我把電視機抱起來,但我的懷裏裝著墨鏡,擔心把墨鏡壓壞了,我說你在我懷裏掏一下。她伸手掏,掏出了一包塑料紙包著的豆腐乳,掏出了一把一角錢的零票子,掏出了墨鏡。她對墨鏡並沒有驚奇。她還到我懷裏掏,我說沒了,沒啥掏了。她看著我,輕輕地說:還有心哩。
  她的眼睫毛上掛著淚水,我那時又恍惚了一下,似乎回到了清風鎮的池塘邊,池塘邊的茅草上滿是露珠,我往池塘裏一望,裏邊就有了一個我。
  我伸頭把她親了一下。她說:下樓小心點。
  我小心地把電視機抱下樓,走了近二裏路才在一家電器修理部賣掉了。為了多二十元,我和修理部的老板爭吵得紅脖子漲臉,他甚至辱罵我刁,是刁民,刁民就是刁民吧,你就得要付夠二十元錢。

  四十四
  把賣掉的電視機錢交給孟夷純後,我回到了池頭村。五富他們已回來了,都濕頭土臉的,好像要給我說什麽,我吊著臉,不願搭理,進屋就睡了。
  我是被餓醒了的,醒來卻已是半夜,爬起來從案板上拿了個蘿卜啃起來,就把所有的積蓄放在床上數,僅僅有一千元。取出了四百元裝在口袋,把六百元重新裝了包藏好。睡到床上了,又爬起來把藏好的包取出,從中再取了一百,說:你真小氣,一人一半!想著明日再去給孟夷純送五百元,一時卻茫然起來:這五百元能濟什麽事呢,如果靠我這點去破案是放屁添風呀。韋達,我叫著我的另一半,你為什麽不給孟夷純掏十萬八萬呢,那些老板為什麽不一次資助孟夷純的破案費呢?我劉高興是沒錢呀!
  錢呀錢,我歎了一口氣,錢真難住了我。
  重新睡下,我就做夢了,我隻說我會做出有關錢的夢,甚至在迷迷糊糊之際想著我如果有錢了,我會抱一大堆錢去見孟夷純,如果孟夷純的房子裏有韋達和那些大老板最好,我不指責他們,也不嘲笑他們,什麽話也不說,隻是把錢往孟夷純的床上放,放了一遝又一遝,錢壘得高到了我的鼻尖。但我的夢裏竟然絲毫沒有夢到錢,而又是我光腳在大街上跑,一直就跑上了十三層樓,孟夷純說你來啦?我說我來啦。孟夷純說我才要給你打電話呀,你就來了?!我說我有感應麽。孟夷純就和我商量她要換住處,說這座房子租金太貴了,讓我幫她尋一處更便宜的房子。我就說那你住到我那兒去吧。她說住你那兒?住你那兒算怎麽回事呀?!我那時真不好意思了,但我突然就勇敢了,我說咱們就住在一起麽,夷純,這話我可能說得太早了點,可我就是這麽想的,我想以後我們肯定要住在一起的!她看著我,但她搖頭了。我說你嫌我那兒條件太差嗎?她還是搖頭。我說夷純,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咱們就住在一起吧。她說我知道你愛我,但我們不可能。我說為什麽不可能呢?我配不上你嗎?她說我已經不適應你,不是你不好,是你養不活我,也不會容忍我。我當時就悶住了,我說你不要去美容美發店了,憑你的容貌和才幹還愁找不下個工作嗎?如果找不下,咱一塊去拾破爛。她說:幹什麽工作能掙大錢?沒錢怎麽破案呀?!又歎了一聲,說我走不回來了。我說那我容忍,你做什麽我都容忍。她仍然在搖頭。我說那你愛韋達?你什麽都找韋達,你想嫁給韋達嗎?她說我是依靠他,我也愛過他,嫁他也是不可能,他也不會容忍我。她就站在那裏看我,我也看著她,但她突然就不見了,而地上隻剩下那一雙高跟鞋。
  醒來了,我一時弄不明白這是在夢裏呢還是現實發生的事?但我是躺在床上的,胃裏作酸,像貓在裏邊抓。是夢。夢裏我和孟夷純怎麽就說了那麽多事,而孟夷純的每一句話都是那麽清晰?這是一種什麽暗示嗎,這樣的暗示令我無法接受。都是夢,都是夢,夢是反的!我揮著手,從床上爬起來,又使勁打我的臉,我讓我能清醒些。
  五富起來得早,他做好了飯,是熬了鍋南瓜和土豆,他說:高興,天晴了!
  我說:嗯。
  五富說:你沒啥事吧?
  我說:好著哩。
  五富說:那你昨天回來臉色難看得很,嚇得我都不敢吭聲。
  他給我盛南瓜土豆,盛了一大碗,把筷子在胳膊下捋了一下,而同時齜牙咧嘴著。
  我說:淨筷子都讓你捋髒了!咋啦?
  他說:胳膊有些疼。
  我擼起他的袖子,胳膊上一大片青色。我說:嗯?!
  他說:我不敢給你說,說了怕你罵哩。
  我生氣了:和人打架了?我給你說過多少回了,你瓷腳笨手的就不要惹事,就是不打架也不要看別人打架,自己沒眼色,別人打架自己倒平白無故地帶彩!
  五富的一臉憨相就下來了,他說:我上次看別人打架多了一句嘴讓人打了,吃一虧我還不長一智?!這是昨天我提了麻袋在村前巷裏遭人調了包,我恨我,把胳膊在牆上磕的。
  我拿眼看他,他說池頭村來了很多壞人,專門欺負咱拾破爛的,黃八也說了,黃八就碰上過兩次,是兩個小夥子擋住了要五十元錢,黃八說沒有五十元,兩個小夥子說那就給三十元。黃八說三十元也沒有。兩個小夥子便提了半塊磚,說你還想在這兒呆不呆?黃八把口袋全掏出來,隻有十元錢,兩個小夥子罵句窮鬼,把十元錢拿去喝啤酒了,還不讓黃八走,要把空啤酒瓶子給黃八。
  我說:你說你的,說黃八幹啥?
  五富說:我才要說我呀麽。
  他說昨天我正提著麻袋走著,一輛摩托車就忽地在我身邊停下,車上是個男的,後邊還坐著個女的,摩托前放著兩個麻袋,男的問我:收鋁不?我說:收麽。男的說:一斤鋁多少錢?我說十八元。男的說:我這是鋁錠子,最好的鋁。我說:鋁都一樣,十八元。男的下了車,把一個麻袋提下來,解開了讓我看,裏邊確實是鋁錠子,一過稱,十斤。一斤十八元,十斤一百八,我給人家付錢,錢都是零錢,分散裝在幾個口袋和鞋殼裏,數了三遍,把錢交給了人家。
  我說:後來呢?
  五富說:我受過詐騙,我特意觀察這一男一女,他們臉上沒有橫肉,我才收了鋁的,十八元一斤收的,交收購站一斤二十二元,這是一筆不錯的生意,我還在心裏說你劉高興不來,你沒運氣麽。所以摩托車走時,那女的給我說看把你淋得濕的,我說你也淋濕了麽。但是我把麻袋提起來時,覺得怪沉的,莫非剛才稱得少了?就提了麻袋到避背處,生怕他們又攆回來複稱,等解開麻袋看時,鋁錠子成了石頭。
  五富哭腔下來了:日他娘的調包了,是在我數錢時調包了!你說我窩囊不窩囊?
  我說:窩囊。
  五富說:狗沒逮住,狗把鏈繩還帶走了,你說我咋就老遇著這樣事嗎?
  我說:你想占便宜麽。
  五富勾下頭,突然說:吃,吃!本來早上熬米湯的,不熬啦,咱吃幹的,吃,高興!
  我吃了兩碗,五富吃了三碗。
  吃完了,五富卻嘎地喉嚨裏發出響聲,我說你氣著還吃那麽多,憋著氣吃那麽多生病呀?!他說我不生氣,不就是百十多元嗎,權當我半個月沒上街,杏胡也說他們成月天沒上街啦。
  好長日子沒杏胡的消息了,我說:你見著杏胡了?
  五富說:他們回來啦,昨天下午回來的。
  我說:他們沒事啦?
  五富說:看樣子是沒了事,隻是都瘦了,杏胡瘦得沒見奶了。我問他們這麽多日子不上街拾破爛吃啥喝啥,杏胡說白天睡覺,晚上到北郊給人下水泥。
  五富是無意地說,我也是無意地聽,隻是臨出門的時候,杏胡站在樓下朝我喊:吃攪團呀不,我弄了些新包穀麵,筋得很!我說:你們回來啦?她說:昨天就回來的,你也不來看看我們是死啦活啦,你這沒良心的,人一走茶就涼!我就笑,說:我一回來就睡了哪裏知道,如果早早通知,我和五富黃八到巷口迎接你哩!她果然是瘦了一圈,長頭發也剪成了短發。黃八也端了碗,筷子敲著說:杏胡杏胡,我是米粥,你吃不?杏胡說:你要吃攪團你就把碗拿來,我才不吃你的米粥,你那鍋洗不淨。黃八就把碗裏的米粥倒在鍋裏,去讓杏胡盛攪團。黃八一口攪團還在嘴裏,說:前,前,前兒晚上……杏胡說:把攪團咽了再說。黃八說:這麽燙呀!咽了,再說:前兒晚上我夢見你了,你就回來了!種豬出來說:你夢見我老婆?黃八說:雨下得大,把咱的樓下塌了,我背了她往巷道裏跳,跑了一夜。杏胡說:小心把你累死了!
  杏胡還是那個熱鬧勁,我卻沒空也沒心情和她打情罵俏了,匆匆到了興隆街。

  四十五
  這一天裏收入還是不好,眼看著日頭過了晌午,隻收到了一捆舊報紙和一隻破了的鋁質洗澡盆。斜對麵有個家具店,看見有人往出抬沙發床墊,想起我曾經的籌劃,去看看吧,一時買不了,也可先看看樣式呀,就停下車子,踅了進去。床墊真好,一坐上去就撲哄撲哄閃,這樣的床墊孟夷純躺上去就不覺得墊了。家具店裏不停地有人買了床頭和床墊,立即就有幫運的工人,幫運一次似乎價錢不低。我就去要幫一個顧客運貨,但還沒說好價錢,店門口跑進來三個運貨的人,問我是哪兒來的驢頭,到馬槽裏來吃食了,是想打架嗎?我說:好,好,我不岔你們行,但我也告訴你們,膽敢拾破爛,瞧我又怎樣收拾你們!就又回坐到店對麵的三輪車上。
  天漚熱得要命,我完全是蔫了。街上依然車水馬龍,無數的大鞋小鞋平跟的高跟的在我麵前來來去去,沒有一雙肯停下來。我又想起了夢,夢裏我怎麽老是沒鞋呢?而孟夷純在夢裏看著我的時候怎麽就消失了,隻剩下那雙高跟鞋呢?我抬起頭希望有人給我說話,但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能注意我。街道上的熱氣像火一樣往上漲,我覺得我被烤流了,先是臉在融化,模糊了五官,再是胳膊也沒了,腿也沒了。
  劉高興!劉高興!還有人在叫我劉高興?
  是茶館門口蹴著的那個收停車費的老頭,他給我招手。
  我走過去,他說:喝水呀不,劉高興!他叫我劉高興,我就得高興呀,我給老頭笑了一下。
  老頭說:想啥哩,我看見你坐在那裏發呆半天了。
  想啥哩,我想到了孟夷純,哼,滿街人都沒注意我,孟夷純肯定能想到我。孟夷純,你現在怎麽想起了我呢?
  當一個人想著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就也在想著這一個人,這是我的經驗。因為上次我給孟夷純電話,孟夷純就說:嚇,我正在想起了你,你的電話就來了!
  老頭說:最近收入得好?
  我說:好。
  好的屁的!每次給孟夷純三四百元能頂什麽作用呢,孟夷純的冤情何年何月才能伸張啊?!
  老頭又要我給他說鄉下的事情,我已經沒有心情和他拉呱了,我得加緊轉街。我蹬著三輪車又轉了兩條巷,收到了一堆爛鐵絲網,再往前蹬,腿沉得像灌了鉛。你怎麽啦,不轉街你不是更掙不來錢嗎?吭哧。吭哧。這時候路麵若是個坡兒,不,就是碰上一個小石子兒,我就再也蹬不動了。但我還得蹬。
  我蹬了七道巷,總算收到了一兩個變了形的窗戶防盜網,正往三輪車上裝,就遇見五富拉著架子車也從那邊走了過來。他同我一樣,收到的破爛隻裝了半車,而且沒一樣是賺錢的東西。我們相視笑笑,都沒有吱聲,就站在那裏。我遞給了他一根紙煙。
  我說:咋沒個風呢?
  雖然風雨才結束了一天,我們仇恨過那場風雨。
  五富說:來龍卷風!來沙塵暴!
  我們就一起看見,天空上一片亂雲,沒有風。近旁的一處建築工地上,六座樓分別蓋起了幾十層,機車轟鳴,人似猴子一樣在腳手架上走動。每次路過這裏,我們都多停一會,因為常有工人在懷裏偷揣了構件或鐵管什麽的賣給我們,而現在沒有。
  五富說:咱再等一等。
  我們把三輪車和架子車往一棵樹下停放了,這樣工地上的工人就可以看到。一個巨大的水泥攪拌機發動了,噪音震耳欲聾,一隊手推車就等在下邊,攪拌好的水泥漿咕哩咕咚拉稀一樣裝滿一車,車就推走了。推車人都是光膀子,曬得烏黑,細細的腿飛快地跑,像是一群黑螞蟻。一個推車人在經過樹前那個土堆時沒有控製好,喊:拉不住了,拉不住了!但他手仍不鬆,車子就直戳戳衝了過來,而他也被車把撥打著倒在了一邊。我和五富都啊地叫了一聲,五富就去攔車,我忙喊:五富,五富!五富是把小推車攔住了,水泥漿沒有翻倒,五富卻跌坐在地上。五富爬起來了,那個推車人也爬起來了,都沒事,隻是手擦破了皮。
  我訓斥那推車人:你是咋推的?咹!
  甭喊甭喊,你讓土頭看見了扣我錢呀?推車人向我發恨,卻從懷裏掏出個大螺帽丟到三輪車上,說:這可以了吧?快給我一根紙煙!
  太陽下小年輕笑得很可愛,我說小夥子這裏還要不要小工?他說你也要推車呀?我說一天能掙多少錢?他說十元。我說如果臨時來能掙多少錢?他說要來就吃住在這兒哪有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我給了他一根紙煙,他說:明日天黑了來,我能賣給你三根鋼管哩。他走了,五富卻問我是不是咱也要打小工呀?我說如果叼空來拉拉車還行,若專門來還不如拾破爛哩。五富說:可人家能偷東西賣哩。我說:哪又能偷幾個鋼管?!我把那個大螺帽又扔到架子車上。
  在收購站裏,瘦猴又坐在門口的石桌前抿小酒兒,他又開始嘲笑我們交售的貨少。知道王老九吧,他說,又抿一口酒,鼻子皺得像一疙瘩蒜,是紫蒜。五富說:王老九?瘦猴說:也是你們商州人,來西安六年了,人家拾破爛拾得在北郊買了房子,沒見過你倆這笨的!五富說:腿都跑斷了,收不到麽!轉過臉對我說:人和人咋這麽不一樣,都是弄破爛的,人家小酒喝的!
  瘦猴說:你記著,世上有坐轎的就有抬轎的!
  我惱得不理瘦猴,他怎麽這樣煩呀!
  過稱的時候,五富的報紙捆兒下邊有一條繩,五富暗中踩著繩,重量多了三斤,我看見了咳嗽了一下,五富給我丟眼色,我就再沒言傳。付錢了,瘦猴應付十四元的,五富說:你給十五元,我給你找。十五元拿了,卻說:我沒一元零錢,一元錢你還要呀?瘦猴說不行,五富說:小氣!我替他掏了一元錢。
  出了收購站,五富埋怨我不該給瘦猴掏那一元錢,我說為一元錢和人家嚷能劃來?五富要把一元的鋼幣給我,我沒要。
  五富就將那鋼幣在手裏玩弄,拋得高高的用手去接,問:有字的是正麵還是有花紋的是正麵?我說有字的是正麵。他又拋起來,用手接了捂住說:明日要是運氣好就是正麵,明日要是運氣不好就是反麵,高興,你說是啥麵?
  手掌打開,是正麵。五富興奮地叫起來,就用食指和大拇指夾著鋼幣吹一口氣,拿到耳朵前聽,又拿牙去咬。我說那不是銀元!往前走我的路,五富一時無聲,突然叫:高興,高興!
  我回過頭,他臉色變了。咋啦?
  他說:錢掉到肚子裏了!
  那麽大個鋼幣,掉到肚子去了?!我們都緊張起來,我讓他往出吐,吐不出來,讓他用指頭在喉嚨摳,摳惡心了再吐,他吐出一攤飯菜,裏邊沒有。鋼幣是沉的,裝在胃裏怎麽辦,會不會憋死他,即便胃大沒事,如果滑進腸子裏,在腸子裏卡住又怎麽辦?我們就趕緊回,回去喝菜油。在我的經驗裏,清風鎮的孩子不小心將大人的頂針吞到肚裏了,就是喝生菜油屙下來的。
  我們沒菜油,一星期做飯沒見油花了。黃八有,黃八把他的菜油瓶拿來,杏胡也端了半碗油,五富是喝了黃八的油,又把杏胡的半碗油也喝了。
  杏胡說:你就愛占小便宜,喝這麽多就拉得提不住褲子了!
  很快,五富就上廁所,他拉在廁所裏杏胡的尿盆裏,然後衝了水撈,沒撈著鋼幣,自己就哭了:會不會屙不出來?沒想又拉第二次,第三次,都沒有尋著鋼幣,臭氣從廁所飄出來,熏得我們都捂了鼻子。五富還在裏邊拉了一泡又一泡,我們都在廁所外提心吊膽,杏胡說這像守在產房門口。終於,叮當一聲,鋼幣碰得尿盆響,五富滿頭大汗出來,手裏拿著那一元錢。
  沒事了,大家鬆了一口氣,就拿五富開玩笑。我說五富你要一天能屙一元錢就好了,我們就把你養起來,像養一隻雞!杏胡說還算命大,要再屙不出來,天亮就死得硬硬的了,過去人尋短見就是吞金子,鋼幣和金子一樣的。黃八說死了也是吃錢死的,不丟人。嘻嘻哈哈了一陣,就不再說五富的事,也不讓五富坐到我們跟前,還是嫌臭。五富也是屙得渾身沒了勁,自個上樓去尋吃的,杏胡就開始講他們離開的這一段時間的五馬長槍。我問我那侄兒待他們怎樣?杏胡說良子人還算客氣,但並沒介紹他們在煤場落腳,他們是在煤場附近尋了個簡易棚住著的。我當下臉上就掛不住,覺得對不住他們。杏胡說:那有啥呀,良子又不是老板!可那小子精得很,送煤倒比咱們拾破爛強。我問:能強到哪兒?杏胡就也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子醜寅卯,末了說:反正有一件西服穿著,動不動就去吃烤肉串喝啤酒,一個人能吃五十串肉十二瓶啤酒哩,比你瀟灑!我說:賊東西掙一個花兩個!我問他們這一段日子靠啥生活的,杏胡說:總得活呀,白天沒事幹,晚上了去北郊卸水泥。
  杏胡又一次說到卸水泥,我就感興趣了,我讓黃八給杏胡取個扇子來,讓杏胡扇著蚊子慢慢給我們說卸水泥的事。杏胡接了扇子卻敲著黃八的頭,說:我走後你是不是動我台階上那一摞紙箱板了?黃八說:沒。杏胡說:沒?!黃八說:不就是抽了三塊麽,我再賠你。杏胡就說:高興,你問卸水泥的?你也想去卸水泥?我說:隻要能多餘掙錢,當然想麽。杏胡說:咋啦,有什麽事啦,覺得錢不夠用啦?黃八說:錢有啥夠不夠的!杏胡說:你知道個屁!

  四十六
  我們決定著集體去卸水泥。
  知道什麽是卸水泥?聽聽杏胡是怎樣介紹的。
  都去過東西南北城牆外馬路邊和那些大大小小的過街天橋下的勞務市場吧,那裏永遠擠著從鄉下來的男男女女,他們拿著鐵錘,刷子,鍁,鉤,鋸子和瓦刀,眼巴巴地等待著城裏人來招募。招募人不是老板就是包工頭,如麵對著一群牲口,要問你的年齡,要看你的身份證,要量你的身高,要測你的力氣,然後在你屁股上一拍,就像是相騾相馬,你,要了!有被一來就要了的,那就是運氣好,有被十天半月沒人肯要的,就每日啃些帶來的幹饃吧,或隨地擺開還帶來的一些棗子菜花蘋果出售了維持生活。這些土特產和人一塊在推銷,而往往土特產已經腐爛了,他們還低頭坐在那裏的路沿上。鄉下人就是這麽向城裏湧,湧進來要掙城裏的錢,原本是城裏人自己要幹的活兒城裏人就不親自去幹了,或者不再幹那些肮髒笨重的活了,比如拆舊屋,挖地溝,開路麵,疏通城河,拉沙搬磚,和泥貼牆,飯館裏洗碗,伺候病人。城裏人再不願幹那些肮髒笨重的活了,那些單位和私營老板從銅川進購的水泥、煤炭也就需要鄉下來的人卸貨。銅川是中國著名的水泥和煤炭產地,每日有上百輛卡車給西安運貨,而市管會又不允許大卡車白天進城,晚上這些煤炭卡車就集中在了城西郊,水泥卡車集中在了城北郊,那裏就有了一大群沒找下活幹的鄉下人爭搶著這些車輛,然後坐上去再到送貨的單位和工地卸車。卸一車水泥二十元,卸一車煤炭是三十元。這些人越來越多,而來的水泥和煤炭車有限,每個晚上城西郊的大圓盤附近和城北郊的大圓盤附近就成了戰場,吵呀嚷呀爭呀搶呀,亂得像一鍋粥。
  杏胡和種豬是經人介紹去的城北郊卸水泥車,他們對那裏的情況熟悉,我們也就去了城北郊卸水泥。
  我們是晚上拾破爛回來,做了稠飯吃,一定要吃稠飯,吃飽了拍著肚子,五個人趕到大圓盤。杏胡指揮著種豬五富黃八坐在大圓盤邊不能走散,卻要我跟她到大圓盤前一百米的地方了,就站在路邊。我們都穿著最爛最髒的衣服,背上還披著一件麻袋片或塑料紙,她卻衣著新鮮,又拿了小圓鏡就著路燈光往臉上塗粉,說:漂亮不?我說:漂亮。她說:裝嫩唄!一有車來,白花花的車燈打過來,她就能知道來的是運水泥的卡車,一把推我到燈暗處,自己跳到路中央,奓了胳膊也奓了腿,車一停,就喊:師傅,師傅!師傅差不多就說:是卸車的吧,你細皮嫩肉的能卸了車?她說:反正有人給你卸的,我給你壓車行不?司機說:你給我卸火!她說:瞧你這張嘴!就拉了車門上去,說:讓我坐到你頭上!司機說:頭上?我坐到你身上!她說:汽車頭,汽車頭。向我一招手,我爬上後車廂。車到大圓盤,無數的人攆著車跑,剛一停住,已經有人往車上爬,我說:有卸車的,有卸車的了!但還是有人往上爬,杏胡就死狼聲地喊:黃八,五富,把他們往下拉!沒世事了,我們的車誰讓他們卸?!黃八五富和種豬在下邊拉爬車人的腿,我在車上扳爬車人趴在車幫沿上的手,爬車人便掉下去,黃八五富和種豬也就爬了上來,車日地一聲開動了,大圓盤上一片罵聲:狗日的女人比男人強,她不就是比咱多長個東西嗎?接著有人說:不是多長個東西,是少長個東西!哄地浪笑。
  車到了交貨地,一大卡車的水泥一袋一袋卸下來,那工作量實在夠嗆。如果買主是隨地下貨還好,往往他們要求把水泥袋再搬進一個房間去,那就倒大黴了。杏胡是不親自勞動的,她陪著司機還坐在駕駛室說話,我和種豬從車上往下卸,黃八五富負責搬運,我感覺黃八五富就是騾子馬,站過來低著頭,我和種豬把水泥袋往他們肩背上一放,他們就小跑著走了。黃八比五富力氣大,五富一次扛兩袋,黃八扛三袋。我說:行不行?他說:行,隻是肚子饑。水泥袋雖然縫口,但一搬動,粉末亂飛,不一會我們就麵目全非,用手巾包住口鼻,出力又憋得難受,就把手巾咬在嘴裏。問題是眼睛磣,用手背去擦,越擦越磣得疼。可憐的黃八和五富汗流浹背,水泥灰就真成了水和泥,黃八喊:我眼睛迷住了,迷住了!他髒手擦不成,我和種豬也髒手擦不成,杏胡從駕駛室出來用袖子給他擦,翻開眼皮吹一口氣,說:行了!返身又坐到駕駛室去。
  一車水泥總算卸完了,我們四個人沒了人樣。眉眼分不來,杏胡拿了錢給每人分,叫種豬,五富也應,黃八也應,大家就笑。杏胡說:沒累趴下,還有勁嘛!五富說:有錢就有勁啊!杏胡說:那好,咱再去卸一車!我們搭車又到了大圓盤。
  卸一趟車,卸費二十元,五個人平分一人四元。每個晚上最多可以卸四車,有時就隻能卸一車。半夜裏回來,乏乏地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睡著了像死了一樣。
  白天裏,我們照樣去拾破爛。
  在大圓盤一帶,我們這五個人差不多有了名聲,因為我們搶到的活最多,因為我們有杏胡。我打趣說:杏胡老嫂子……自從卸車以來,我開始叫她老嫂子,我一叫她老嫂子,黃八五富都叫她老嫂子。
  杏胡說:是不是嫌我老了?老牛還要吃嫩草哩!
  我說:那就叫小嫂子!小嫂子,這錢得給你多分些呀!
  杏胡說:是這個理兒,掙錢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掙錢麽。可我不要,你有這個心小嫂子就滿足了!
  我說:小嫂子,你在駕駛室裏可要小心,那些司機長年在外,都不是老實東西了。
  杏胡說:你朱哥都放心,你不放心呀?你以為小嫂子傻呀?!前日晚上那個毛胡子把手搭在我腿上,我擰了他一下,他就不敢了。瞧他那模樣,滿頭是臉,滿臉是頭,他還想吃我豆腐?!
  我說:昨日晚上我看你對那小夥不錯麽。
  她趕緊給我擠眼,低聲說哪壺不開你揭哪壺,你朱哥夜裏就和我吵哩。小夥子沒結婚麽,他在我懷裏揣了一下,他沒見過麽,揣就讓他揣麽,哪有個啥?我也是試試我是老了,沒吸引力了?
  她眼睛熱辣辣盯我,我就蹴下來緊鞋帶兒。她卻嘎嘎嘎笑起來,說:我這麽老皮了,是什麽金奶銀奶,我還不是為了給咱攬活?!
  卸車的活在幹過十天後就艱難了,那些舊卸車人有的再不來了,而新來的卻來得更多,勞務市場上似乎在風傳卸車能賺錢,他們去了的來,來了的去,來來去去,都以為這裏是挖金窖,大圓盤一到晚上人多車亂,實在像個匪窩。而且來的人差不多都是一幫一夥,每幫每夥裏又都有了女人。這樣,每天晚上為了爭搶車輛少不了吵架鬥毆,發生流血事件。在一個晚上,我們已經爬上車了,又被另一夥人把我們往下拉,雙方你把我拉下來,我把你拉來,比的是力氣和敏捷。五富在拉下了幾個人,自己往車上爬卻幾次沒爬上去,下邊的人就抱住他的腿,他腿在蹬,腳上的鞋就被拽脫了扔到黑地去。五富沒了鞋,跳下去和人家打,他是咋呼著說:尋打呀?尋打呀?人家早一拳戳在他肚子上。他喊我:快給我拾塊磚來,高興!高興!那夥人已上了車,說:挨了打他還說高興?!全拿了木棍向我們耀武揚威。這是我們搶活最窩囊的一次,待那輛車開走後,杏胡大罵五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那一身力氣到哪兒去了,他把你鞋扔了,你的手呢,你不會去打他,你個豬頭,豬!一邊罵,一邊到黑地裏去尋鞋。我說是我不讓五富動手的,要打架,你打了,種豬沒個頭,我是不會打的,那五富黃八隻有死了。杏胡說:你不會打?我說:我文鬥可以,武鬥不行。杏胡說:戰爭年代你就是逃兵!說完她倒笑了,說:瞧我帶的這隊伍!又指揮著尋鞋。直尋到後半夜,終於把鞋尋著了,杏胡又罵了:我以為是啥鞋呢,就這一雙前頭裂了口子的鞋,你害得大家掙不來錢也睡不成覺?!
  而就在她把鞋扔給五富的時候,她一腳踩了一個坑窩子,把腳崴了。
  杏胡崴了腳不能再去,我們就更難搶到活。後來更糟糕,我們晚上去,而一大批人白天就呆在那兒占地盤,個個手裏提一根木棍,威懾著我們不能靠近大圓盤。我上前論理,說天是大家的天,地是大家的地,大家一塊來尋活麽。他們說:一個餅子,就那麽一個小餅子,你吃一口,我不是就少吃一口?我說:事情也有個先來後到,我們在這裏卸車的時候你們才進的吧,你們不能仗著人多勢壯就欺行霸市呀?他們說:先來後到?城是大家的城,城裏咋不給你工作?我說:既然都是鄉下來的,都是下苦人,咱好好說麽。他們立即掀我一掌,把我掀得後退了幾步,我當然沒有倒,靠在了電線杆上。
  他們說:甭給我說這話,上課呀?你是誰?!
  我說:我是劉高興!
  他們說:這兒沒你高興的!
  我說:你恐怕是餓的?
  他們說:就是餓著,你肯給一碗還是肯給半碗?
  嘿,嘿嘿,我笑著離開了他們。西安城裏的人眼裏沒有我們,可他們並不特別欺負我們,受欺負的都是這些一樣從鄉下進城的人。我過來給五富他們說:回吧,咱好歹還有拾破爛的活路,這些人窮透了,窮凶極惡!

  四十七
  我們就這樣,快快活活每人多賺了五百元錢,咯噔,賺錢的大門就關了。差不多的晚上習慣了卸車,大家那麽緊張和興奮,突然間沒了事幹,人就像吹起的皮球泄了氣,覺得過得沒了意思。種豬和杏胡早早關門拉燈睡覺,我也坐在我的床上反芻著,一邊擦架板上的皮鞋一邊想孟夷純。蚊子嗡嗡地叫,你把它趕走了它又飛來,咬得脊背上火辣辣疼,放下鞋就在牆上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去拍,蚊子的身子被粉碎在那裏,把血流在我的手心。血是臭的,是蚊子的血臭還是我的血臭?坐在床上繼續擦皮鞋想孟夷純。我還有個孟夷純可以想。寂寞的五富和黃八就仍然坐在樓台上說話,他們一邊說著曾經在歌舞廳裏發生的故事,一邊誇起耳朵聽樓下杏胡豬種的動靜。怎麽還沒開始呢?他們一定這麽想著。他們不睡,繼續等著,就又說歌舞廳裏的故事,似乎還遺憾著能記得一個兩個妓女的臉,但妓女叫什麽名字哪裏人卻全然不知。
  把孟夷純從認識的那一天起所有的言語回憶一遍,把所有的動作,如頭發在一轉身時的如何擺動,仰頭時的小耳朵和耳朵下的腮幫在微微潮紅,跳上台階的腰身,倚了門站著的有點內八字的腳,彎下腰撿東西時的屁股……哎呀,一切一切都電影似地在放映,蜜就灌滿了心胸。什麽時候睡著的,我不知道,好像這種回憶一直在夢裏延續。
  早晨起來,做好了飯,五富的門還關著,七聲八聲把他叫醒,五富出來瞧見種豬已端了飯吃,他說:哎,哎,你兩個太不像話!
  種豬說:大清早的我可沒招惹你啊!
  五富說:你們要幹那事,就早早幹,你三更半夜的才幹還讓我們睡呀不睡?
  我把五富拉進屋,恨他丟人呀不,快吃飯上街去。
  五富卻將新賺得的五百元全部交給我保存,我說你應該在身上裝些收破爛的錢麽,他說他還有一百一十二元,蠻夠了,多餘錢裝在身上就裝了鬼,怕丟失又怕忍不住又去舞廳。
  但是,我是將我的五百元帶在了身上要送給孟夷純的。
  我說:五富,今日幾號了?
  五富不知道,杏胡說:十七號。
  我說:好日子!
  杏胡說:十八是好日子,十七好啥呀?
  事後證明我多麽正確,這一次送錢順利見著了孟夷純,並且與韋達正式見麵了。
  我雖然盼望著我能與韋達相識相熟,能成為朋友,但我們倆與孟夷純的關係卻又成了我們交往的障礙。我當然不能確定韋達和孟夷純是不是有那一種關係,我也從不問孟夷純,問了我害怕我心裏不舒服。我問過孟夷純是否韋達詢問過我的情況,孟夷純說沒有問過。於是,我想,我和韋達都應該是好人,我們都是以各自的能力在幫著孟夷純吧。五富曾經有一次和我談起韋達,他說了一句:你是姐夫呢,韋達還是姐夫?我擰過他的嘴,把嘴都扯了,他侮辱了孟夷純,也侮辱了我和韋達。
  這一次見麵,我再一次認定了孟夷純真是我的菩薩,原來我給她送錢並不是我在幫助她,而是她在引渡我,引渡我和韋達走到了一起。
  在美容美發店的巷口,孟夷純和韋達站在那裏說話,我的出現孟夷純首先是看見了,她給我招手,快活地叫:快來,快來啊!而韋達這時也看見了我,他一下子莊嚴了,禮貌地給我點頭。他點頭的時候右手按在腹部,微微彎了下腰,微笑著。我當然也文雅了,說:韋總你好?他說:是劉高興嗎?我說:是劉高興。他說:又看見你了,真好!但他卻要告辭。這讓我有些意外,他不願意和我多呆嗎,不願意讓一個熟人看見他和孟夷純在一起嗎?孟夷純說:你要走呀?他說:對不起,劉高興,你們是鄉黨你們聊吧,我還有點事。孟夷純說:不行,誰都不要走!好不容易你們又碰上了,我還有話要給你們說的。孟夷純就拉了我們往馬路對麵的一家茶館走,她說:我請客!
  在茶館裏,孟夷純把韋達的公司給我作了詳盡的介紹,她也把我怎樣拾破爛,又怎樣把拾破爛攢下的錢都給了她,統統地都說了。
  韋達就驚訝地說:是嗎,是嗎?
  我說:我還不是在學你嗎?
  韋達手指著自己:學我?
  我說:夷純給我說了,你一直在幫她。
  韋達說:還不是為了盡快讓她籌集破案費嗎?
  孟夷純說:我在西安城裏,待我最好的兩個人就是你倆了,我提議,你們應該擁抱一下吧。
  我和韋達擁抱了,韋達的雙手在我背上拍,懷裏的墨鏡墊著了我,我現在是不敢把墨鏡掏出來了。我也是把他用力地摟了一下,我吃過豆腐乳,怕他聞著了怪味,把頭側向一邊。我又一次感覺到了他的心跳,也感覺到了他的腎跳,是腎跳,他的那個腎和我的另一個是同樣節奏地跳。不呀,我的雙腎在跳。我看見了茶桌上一盆花在微微地顫,是蘭花。
  孟夷純站在一邊,她的眼睛眯著,有一種狐氣,安靜地注視著我們,後來就輕輕拍手。
  謝謝你,孟夷純。如果不是孟夷純,我怎會見到韋達呢?茫茫如海的西安城裏,我的兩個腎怎會奇跡般相遇呢?韋達是何等的有錢和體麵,我們擁抱著,這一幕為什麽五富沒看見呀,黃八杏胡種豬沒看見呀,還有韓大寶,我的侄兒……清風鎮的人都在這兒就好了。
  嗨,劉高興呀劉高興!我在心裏卻又叫著我的名字,我以為你是早覺得應該是城裏人,你拿勢著,驕傲著,常常要昂首行走,有時還瞧不起韋達和有錢的大老板,其實,那是你故意要那麽做的,韋達這麽一擁抱,你才知道自己真的是鄉下人,是城裏的拾破爛的。
  我推了推韋達,我倆分開了。
  我拍打著我身上的土,也拍打了一下韋達身上沾著的我的土。
  何必呢,劉高興,這又是你的自卑和委瑣了不是?韋達在看著你,他的眼睛依然溫和,他向你又伸過手,把你的手抓住了,拉你在椅子上坐下,你如果再拒絕,或者遲疑,那就是你真瞧不起了你自己,那才是你和五富黃八是一樣的貨色。把頭抬起來,看韋達的眼光,你們是城裏的一對兄弟!
  你是在哪條街上拾破爛?韋達關切地問我。破爛好拾嗎,一天能收入多少入?辛苦呀!
  我回答著韋達。拾破爛辛苦是辛苦,天上是掉不下肉餅的,幹什麽事不辛苦呢?韋達的西服真挺。我說我見過一些老板,做房地產的,做藥業的,做外貿的,做股票投資的,他們雖然開著小車,帶著秘書,出入於豪華賓館酒店,但我在家屬院拾破爛的時候,看見過他們傍晚回家時的疲倦勁,聽他們家人訴說過壓力。韋達戴了一塊什麽表?右手腕上還有一串佛珠,他信佛嗎?你韋達不是也頭發稀薄嗎,眼圈也發黑嗎?年齡並不比我大多少吧,臉色除了白外,皺紋可能比我多吧,還有腎……我說我在興隆街十道巷那一帶拾破爛,平均收入每天十幾元吧,挺好的。說不說破拾錢夾的事呢,說不說腎的事呢?還是不說破的好。韋達微笑地給我點頭,他說:你說話怪幽默的。我不好意思了,是幽默,但韋達沉穩。你抽紙煙嗎?我來一根吧。我起身接紙煙的時候,手先是撐了一下腰,腰怎麽又不舒服了?還是不要說破。我知道就是了。
  現在,是孟夷純在說話了,她開始表揚了我的優點,比如聰明,能幹,善良,可靠,還有,她在說我長相清秀,有氣質,如果我不蹬著三輪車,誰也看不出是個拾破爛的鄉下人,說我是不顯山露水,說我是藏龍伏虎,說我決不是地上爬的臥山角色。她這麽說,我有些窘。別人說你好話和一個醉漢給你說話是一樣的,你既不能附和也不能反對還得認真聽著。孟夷純終於說出她的目的了,她說:韋總,劉高興怎麽能不辛苦呢,何況拾破爛能賺多少錢呢,你能不能讓劉高興也到你們公司去幹個事兒?
  韋達哈哈大笑,說:孟夷純原來要給我下任務喲!
  孟夷純說:就是的,得求你!
  我趕緊擺手,韋達已經在問我:你幹沒幹過推銷?
  沒。
  財務呢?
  沒。
  有什麽技術?
  我隻能下苦力。
  韋達低頭想了一會,說能不能去公司看大門呢,那活不重,就是二十四小時都離不得,不知道你能不能坐得住?我可以把現在的門衛辭退,一月給你六百元,願意不願意?
  孟夷純先高興起來了,她扳著我的肩,說你怎麽會坐不住呢,六百元就六百元,幹得好了,韋總肯定還會加薪的。
  我說謝謝韋總,但是。我說了一句但是。
  孟夷純說:你說什麽?
  我說:我是和五富一塊來的,他沒出過門,處處得靠著我,我要是去了,他一個人拾破爛我不放心。我拿眼睛看韋達,韋達說門衛安排兩個人不合適。
  我說:能讓五富幹些別的活嗎?
  韋達明顯地為難了。
  孟夷純在瞪我。對不起,孟夷純,這事我不能聽你的。我第一回在孟夷純和五富中間傾向了五富,我不能重色輕友。
  是這樣吧,我給韋達說,你讓我安排安排五富,如果能把他安排妥了,我立馬就去公司。實在抱歉,也讓你見笑了,我和五富是一塊出來的,我得對他負責。
  韋達始終在微笑著,他讚賞了我的想法,然後他就告辭走了。韋達一走,孟夷純又埋怨我,我說:你不能逼著人家給我尋工作麽。孟夷純說:他那麽大的公司,安排一兩個人算什麽呀。我說:他是不是不想讓我去?孟夷純說:人家可是一直笑著讓你去的麽。我說:就因為他老笑著。他明知我和五富兩個,卻隻讓一個去,讓我看門,我肯定是坐不住,又隻是六百元錢。他知道你把他和你的關係告訴我了嗎?孟夷純說:啥意思?我說:他是不是不讓我知道什麽,在我麵前才一派和氣又那麽正經?孟夷純說:你心思就是多!
  孟夷純說這話的時候,她拿指頭戳我的額。我就乖乖巧巧地讓她戳,然後掏出五百元給她。她收了,還在戳了一下,說:小心眼!
  小心眼就是小心眼。我問:公安局那些人走了?她說:我向我老板借了一千元,打發他們回縣了。我們就再沒有說話,她把五百元抽出一張又交給我,我再把一百元又塞進她的口袋。

  四十八
  我是到底沒有去韋達的公司,因為五富他真的離不得我。我已經說過,前世或許是五富欠了我,或許是我欠了五富,這一輩子他是熱蘿卜粘到了狗牙上,我難以摔脫。五富知道了這件事,他哭著說他行,他可以一個人白天出去拾破爛,晚上回池頭村睡覺,他哪兒也不亂跑,別人罵他他不回口,別人打他他不還手,他要是想我了他會去公司看我。他越是這麽說我越覺得我不能離開他,我決定了哪兒都不去,五富就趴在地上給我磕頭。
  起來,五富,起來!我說,你腿就那麽軟,這麽點事你就下跪磕頭?去,買些酒去,咱喝一喝!
  五富是提了整整一大捆子啤酒,他幾乎將他幾天的收入全都買了酒,把黃八和杏胡種豬都叫到他的房間來,說是他過生日,放開喝,往醉裏喝,往死裏喝。我們就都喝高了。五富要去上廁所,去了半天卻不見出來,我以為他醉倒在廁所了,過去看他,他真的坐在廁所地上,立不起身,而手裏還提著一瓶酒。他說,高興,兄弟,我沒啥報答你,我喝酒,我把我喝醉……
  我說:你已經醉了。
  不,我還要喝!他舉起瓶子咕嘟咕嘟往嘴裏又灌了一陣。高興,我不是女的,我要是個女的我就讓你糟蹋了我,我不是女的,我就讓我難受來報答你,把胃喝出血了報答你!
  我把啤酒瓶奪了,背著他出了廁所。
  我沒有去韋達的公司,孟夷純當然有些失望,但她並沒有再說什麽。我依然隔三差四的中午時蹬著三輪車去看她,她有時在美容美發店,有時不在。不在的時候我就在店對門那堵牆上用石子劃道,這是我們約定好的,她可以知道我來過。隻要在,她跑出來手裏肯定端一個茶缸要我把一缸茶水喝完。茶缸上有口紅印子,我說:我從口紅印處喝。她隻是笑。
  我問:有什麽進展嗎?
  這似乎成了習慣性的問話。先是孟夷純還給我說點抱怨的話,後來就不再願意提說這樣的問題,她有些躁:你煩不煩呀?!給我一張憔悴的臉。
  我不怪罪她,隻是滿懷激情地去看她,走時心裏像塞了一把亂草。
  凶案幾時才能破呀?我不清楚她到底能掙多少錢,而韋達和他的那些老板們又能給她多少錢,而我給她的錢又能頂什麽用呢?想起來,這是我最難受的。開初我去送錢,感覺我像古時的俠士一般,可破案遙遙無期,我再去送錢,沒了那份得意,而且害怕在把錢交給她的一瞬間她臉上掠過的一絲愁意,雖然她依然在笑,在說著感念我的話。
  我說:或許很快就破了哩。
  她說:我怎麽就害著這麽多人……
  這期間我想到了我去一次她的家鄉,去追問和催督公安局,和公安人員一起去破案,但這些想法又怎麽可能辦到呢?我甚至也想到我用紙糊個箱子沿街去募捐。當給孟夷純提說我的想法時,她哭了,說韋達也曾有過把她的情況報道給報社,她拒絕了,那樣或許全社會會募捐一些錢,但同時社會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即便是案子破了人們又會怎麽看她呢,一切隻能暗中籌錢。
  可這麽籌錢又籌到幾時呀?!
  我準備把這事告知給五富黃八和杏胡夫婦,希望他們能想些辦法。雖然孟夷純早已是我的菩薩,但他們若知道了孟夷純的身世,又哪裏肯相信一個妓女能是菩薩?我琢磨了幾天,琢磨得頭疼。於是我以去塔街辦事為由領他們去了一趟鎖骨菩薩塔,給他們講述了鎖骨菩薩的故事,然後說出了孟夷純的困境,他們就都歎息了。
  杏胡說:叫什麽名字來?
  我說:叫孟夷純。
  杏胡說:是不是你曾經給我說過的早上起來想到的那個人嗎?
  我說:是她。
  杏胡說:你為什麽不領她來見我?
  我說:我不好意思。
  杏胡說:我隻說我是蘇三的苦,沒想還有個竇娥的冤!你準備咋辦?
  我說:我得求你想想辦法。
  杏胡說:那我知道了。
  杏胡是幾次和五富、黃八商量,最後達成的協議是:每人每天拿出兩元錢,讓我轉交給孟夷純。讓五富黃八和杏胡出錢,這並不是我的初衷,但杏胡的權力和能力也隻能讓五富黃八連同自己來捐款,每人每日兩元錢數字並不大,卻說明了他們對我和孟夷純的認可和支持。從那以後,每天晚上杏胡就像個收電費的,她抱著那隻曾經裝過小米的陶罐兒,挨個讓大家往裏塞兩元錢。我也塞了兩元錢。杏胡和種豬是一家人,本來隻出一份,而種豬猶豫著,還是再塞了一份他的。
  我稱他們是我拾破爛的朋友,多感激這些拾友!平白無故誰肯給你一分錢呢,去商場裏買貨,去飯館裏吃飯,少一分錢你能買到一根針嗎,能吃到一碗麵嗎?
  五天後,我把他們的捐款五十元交給了孟夷純,孟夷純卻給我大發脾氣。
  她說:誰讓你把我的事說給他們,你是要讓全西安的人都知道我是妓女嗎?我就是妓女!我不需要你的那些人同情!我哥作冤死鬼就讓他去做冤死鬼吧,這案我也不破了!你不要再來找我!你給我的那些錢我會還你!一分不少的還你!
  她語無倫次地嚷著,接著就嚎啕大哭。我當然覺得委屈,還要解釋五富黃八杏胡夫婦絕沒有笑話她的意思,孟夷純還是把錢扔給我,推我出門,她就把門嚴嚴實實關了。
  孟夷純怎麽會是這樣?這種偏執和歇斯底裏的性格以前我沒有發現呀,或許她隱藏的這種性格正是她走到這一步的原因,她和那個殺人犯,也是她的男友就這樣而導致了分手,也是她在案發後又走上了妓女之途嗎?
  孟夷純的心裏,還是壓根沒瞧起我吧。
  為什麽呢,如果她已經認我是自己人,她是不會這樣對我發火的。我想起了曾經做過的那個夢,她還是僅僅把我當一個朋友看待的,她給我說她的身世,可能是以她從縣城來到西安的身份而滋生了對我有傾訴的欲望,肯繼續和我交往,可能是我還能和她說到一處,我們有共同的語言。而一旦事情發生了她認為損害了她利益,她就像含羞草一樣收縮了,自私了,全然斷絕了外界。
  孟夷純,你這樣會傷害感情的。
  或許孟夷純對我就沒有感情,孟夷純對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感情了。
  我離開了孟夷純租住的那座樓,滿街的樹開始落葉,我沒有吹簫,也不吆喝,蹬著三輪車一到興隆街的十道巷口,一屁股坐在地上,什麽也懶得動了。
  十道巷口有一棵百年核桃樹,樹上落下的花絮,如一地的毛拉蟲。核桃樹落花絮,夏天就要過去,天氣該慢慢地涼了吧。怎麽把事情弄到了這步田地呢,城市生活咋就把我像打著的一塊鐵,一會兒塞進了火裏一會兒又扔到了水裏?我盯著核桃絮,核桃絮真的成了毛拉蟲,蠕蠕地似乎向我身邊爬來。
  喂,劉高興!
  有個戴眼鏡的在叫我。我認得他是前邊的一個家屬院的,他要我把三輪車蹬到家屬院的五號樓下,他有舊書刊賣給我,說完自個就先走了。戴眼鏡的一般都是有知識的人,知識分子從來不和凡人說話的,我也沒多問別的,待他走後,搓了搓臉,使自己活泛起來,推三輪車去了五號樓。
  我是把三輪車停在五號樓下已經多時了,卻不見他下來,等到下來了並沒有拿了什麽舊書刊。他說壞了,鑰匙忘在屋裏了,門開不開,問我能不能從窗沿上爬過來翻進屋裏。我隨他上到四樓,而從那麽窄的窗沿上爬過去推窗入室,我不敢。那人急得火燒火燎,我說:我幫你開門。
  你帶身份證嗎?
  他沒帶,我就在我的口袋裏找,我的身份證是裝在身上的,因為街上的警察一看見蹬三輪車拉架子車的就時常要檢查的。
  他說:拿身份證開門?
  我告訴他,我是聽我侄兒說過,用身份證塞進鎖子邊的門縫處,一邊搖門一邊往裏塞,是能開了門的,但我從未開過,咱們試一試。我就那麽試著,竟真的把門打開了,我們都很高興,他抱出一大堆舊書刊賣給了我。
  我是把舊書刊剛剛抱下樓,另一個門洞的那個老太太用自行車馱了一袋米過來,這老太太每次見到我總給我笑笑,我一直對她有好感,就說:你老買米啦?她說:啊,買了米。我說:有人給你掮上樓嗎?她說:我等孫子回來。我幫她往上掮,她的家在七樓,掮到了,她說:你是哪裏人?我說:商州的。她說:噢,那地方我去過,苦焦得很。我說:還可以。她掏出兩元錢要付我,我不要。幫著掮一袋米還收人家錢嗎?她說:你不收我就欠你的人情債了,你得收下。這話多少讓我聽了不舒服,她不願落人情債,那我幫她的好心就全沒了,說起來掮一袋米到七樓也不值兩元錢,可如果你要掏兩元錢讓我掮米袋到七樓我還不願意掮哩!
  我走下了樓,那個我幫他開門的人正和另一個人說話。一個說:教授你把鑰匙忘在家了?一個說:可不。一個說:那咋開的?一個說:那個拾破爛的幫我開的,他拿身份證在門縫裏塞,塞著塞著就開了!一個說:拾破爛的能開門?他可是常到咱這院子來的,這得防著啊!一個說:人挺老實的。一個說:老實能會用身份證開門?!
  我一下子憤怒了,說:你們可得把門看好呀,小心讓我偷了!
  那兩個人顯得很尷尬,相互看了看,進了門洞不見了。我往院子門口走,發誓再不到這個家屬院來了,而老太太卻小跑過來,還是一定要給我兩元錢,我頭不回地走,她在後邊說:哎,哎,你讓我一看見你就覺得心虧嗎?
  我離開了家屬院,把車子蹬到大街上。清風鎮有縱縱橫橫十多個巷道,從哪一個巷道都可以進鎮,巷道裏你看見了那個帽疙瘩雞就知道是誰家的,那個撅了小尾巴要拉屎的母豬也知道是誰家養的,那個老頭過來了,脖子上架著一個小孩,這老頭的親家是麻臉還是禿頭,架著的小孩是孫還是外孫,你心裏明明白白……想這些幹啥?誰也沒把你用繩子捆到城裏來?!到了城裏就說城裏話!我原準備把三輪車停放在花壇邊上,坐在那裏要吸一根紙煙的,前麵有了警察,又把三輪車蹬到一堵矮牆下,坐下發悶了。
  孟夷純。我怎麽一坐下來,腦子裏還是想到了她。
  好事現在是很難做的,孟夷純就告訴過我,在街上有人看見有搶婦女的手提包而見義勇為去追搶匪,結果被搶匪戳了一刀,有人把街頭受傷昏迷的人抱去醫院搶救未救過來,而死者家屬到醫院後卻抓著那人不放,說是他致傷的。我幫忙開了門,會不會那幢樓上所有人家要重新換防盜門呢?老太太的話是對的,她掏了兩元錢,她不欠我的人情債了。在清風鎮可能是靠情字熱乎著所有人,但在西安城裏除了法律和金錢的維係,誰還信得過誰呢?
  你懷疑孟夷純對你沒感情,對所有人沒感情,那孟夷純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還和你交往,是看上你那點錢嗎,你那是多少錢?!真是小心眼,而且太敏感!還有,劉高興,為什麽你給孟夷純送錢,為什麽每次送給孟夷純錢了就得意?你是在孟夷純困難的時候才覺得你不是個拾破爛的而是個英雄!還記得曾經做過一個夢嗎,那是你在對一棵樹說話,你說:凶案最好永遠都在破,又永遠都破不了。什麽意思?希望她永遠是弱者,比你還弱,你就能控製她?卑鄙呀,卑鄙!
  那一瞬間,我醒悟了孟夷純為什麽那樣反感我把她的事告訴了五富黃八和杏胡夫婦。
  我決定了還要去找孟夷純,她的事我有責任為她守秘,我檢討我的敏感多疑和脆弱,我再去送錢絕不對她有別的要求,她就是主動和我怎樣,我也不,一切都到案子破了再說吧。

  四十九
  要想案子盡快破,我隻有多掙錢。我想到了杏胡說的良子的情況,就和五富去找了一趟我那侄兒。
  良子果然混得比我好,他每日送煤賣煤的車就不是架子車,也不是三輪車,威風著哩,是三輪摩托貨車。這家煤場是山西人開的,煤場裏堆的煤炭像山,六台煤球壓軋機一排兒擺在那裏,凡是來買煤的當場壓軋成煤球,良子便開車送去,沒有買主了,又裝上一車沿街去叫賣。良子送煤賣煤已經很有名了,他有名片,上麵寫著:煤球王。
  煤球王對我和五富的到來顯得不熱不冷,引我們到他的住處後去買了一盆酸菜魚,又買了一筐蒸饃。這是一間僅有六平方米的棚子,後牆就是院牆,棚頂也是一塊塑料板,從院牆上斜著搭過來。棚子裏有床,一個煤爐子,一條繩在牆角拉著,掛著一件西服,竟然還有一條領帶。
  我和五富希望在煤場送煤賣煤,煤球王首先反對,他也警告甭找老板,因為老板之所以聽他的,是他已經控製了所有送煤的單位和私人用戶。知道《林海雪原》中的欒平嗎,他說,欒平手裏有聯絡圖,我就是欒平。這小子完全不認六親世故了,但同意我們白天去拾破爛,晚上可以批發一些煤球到東新街的夜市上去賣,這個夜市也屬於他管轄。
  煤球王在家時學習並不好,也看不出有什麽過人處,而到了西安竟出息得沒有他不懂的。他領我們去東新街夜市,那裏多是賣牛羊肉泡饃的,他問:你們誰曉得秦國為啥打敗六國統一了天下?我說:你以為你讀過初中?我還是高中生哩!他說:為啥麽,說!我說:秦國有個秦嬴政!他說:看來是不曉得,那我給你們解釋一下。他說秦國人愛吃牛羊肉泡饃,戰場上,秦國人背著牛羊肉背著幹餅子就出發了,兵貴神速,所到一地很快就做飯吃了,而那六國人沒有牛羊肉泡饃,才淘米呀,洗菜呀,七碟子八碗的吃呀,秦國人已經殺進營了。秦國人打敗六國是飲食打敗的!我說:噢。他就驕傲無比,從口袋掏了一盒紙煙給我和五富各散一根,他自己嘴裏叼了一根,不用手,紙煙能從這個嘴角主動移動那個嘴角。瞧他的那個樣子,我就沒有點燃我的那根紙煙。東新街的夜市,陣勢非常大,一部分是有門麵房的,每個門麵房也就那麽一間兩間,入深淺顯,而更多的則是將攤位支在路邊,每個攤前拉個電燈泡,擺一盆洗涮水,攤主就戴頂小白帽,肩上搭條毛巾,吆喝著買賣了。煤球王又給我們講了,講中國有八大菜係,西安是沒有菜係的,為什麽,因為西安是十三朝古都,皇帝在皇城的時候,全國各地都要把他們的菜拿來競賽,西安就如同是一個大飯桌,各類菜都來擺,慢慢自己就沒有什麽大菜了。而沒有了大菜,小吃卻豐富了起來,這就是現在夜市上的羊肉泡,葫蘆頭,柿子餅,肉丸糊辣湯,粉蒸肉,鹵汁涼粉,油潑麵,大刀麵,涎水麵,擺湯麵,涼皮,甑糕,麻什,油茶,湯包,油塔。他講得我們一愣一愣的,五富說:不得了,他咋知道這麽多!我說:別附和他,附和了他就逞能得沒完沒了,人來瘋!果然他說著我們都不接應,他就不說了。但我得承認,這小子確實在這裏很熟,攤上的人似乎都認識他,說:煤球王今日不賣煤啦?他說:他兩個替我賣的,以後多照應啊!人家說:哈,雇小工啦!
  小吃攤上是需要煤,但要量很少,他們差不多是現燒現買,不願意買多了燒不完再搬回去第二天晚上再搬來。煤球銷售不好,五富拿眼留神左右攤上有什麽破爛,他去收拾那些酒瓶子和塑料飯盒,攤主不給他酒瓶子,隻給塑料飯盒,而且要他打掃飯桌。五富很殷勤,塑料盒收了不少。
  我們每每是半夜一兩點才能回到池頭村,幾天下來人就疲勞得支持不住。五富能走著路就瞌睡,我不行,他就讓我拿個棍,他握一頭,我握一頭,我在前邊走他在後邊瞌睡,他瞌睡還起鼾聲。夜裏街上人少,但車開得都猛,每有車過來,我一停他就醒了,問:還沒到?我說:你能睡著?他說:我剛才做了個夢,正吃……他又閉了眼瞌睡了,人瞌睡了五官特別醜惡,我就像拉著一個走屍。
  煤球王見我們太累,允許了我們夜裏不回池頭村就睡在他的棚裏,但五富的鼾聲像拉風箱,甚至一會兒急促,一會兒卻停止了,突然又撲地一聲,嚇得我以為他憋住了氣要過去了。我神經有些衰弱,煤球王更是難以入睡,先是用棉絮塞耳朵,後來五富鼾聲一響他便用順手的東西去擲,一擲不響了,不擲又響了,天明後五富的身上盡是臭鞋爛襪子和枕頭,以及我們所有的衣服。煤球王堅決不讓五富睡在他那兒了,五富便每晚上回池頭村。我們說好,第二天早上收購站門口見,而我則是每早上煤球王送煤的時候,讓我坐了他的運貨車到興隆街。
  一個晚上,我拉了一車煤去夜市,路過一家賓館,賓館的一個人讓我給他們送一車煤,我送去了,收煤人說出納下班了明日來結賬吧。這是我第一次賣出了整車煤,就買了一條魚早早回棚屋燉起來,我要讓煤球王看看我的手藝。他回來了,帶了一隻狗。
  他說:今日運氣好,盡拾東西。
  我說:我運氣比你好,賣了一車煤。
  他說:你就會吹!
  我說:不賣一車煤,我能買了魚給你?
  他從懷裏掏出個小坤包,說:你給我買魚,我送你個包!
  街上經常發生搶包事件,我就懷疑他了,像他這德性,容易是壞人。
  包兒哪兒來的?
  撿的。
  該不會是搶的吧?!
  你囉嗦得很!
  我一下子臉色變了,我有責任管教他,我是他叔。我說:你看著我!
  他看著我。
  搶的?
  撿的!
  他比五富強硬。
  搶的!
  我搶的我還不把包兒裏的東西拿了而把包扔了?
  他從鍋裏把魚用鏟子截了一半,卻夾給了拴在門口的狗。
  咱還沒吃哩你就喂狗?
  我就喂了,咋?
  他唬著眼,又從鍋裏夾那半條魚,我過去攔他,他用力篩我,鍋就撞翻了。他抓起包就要從院牆裏扔出去。我把包又奪過來。他向我吼:哇哇哇哇哇哇哇!
  我笑了,他發火就證明了他的清白,他要是不發火我倒要連夜離開這裏,我不願意和一個搶匪住在一起。我說:咱劉家世世代代沒出個賊呀匪的,這包是你撿的?
  他說:你要不是我叔,我得揍你!
  我說:別以為你叔不如你,論城市生活,你還嫩哩!我告訴你,別人搶了包,掏了東西把包扔了,你不要撿,現在搶包的多,你撿了空包別人以為你是搶匪!包裏還有啥?
  他說:有啥?!一卷手紙,一個小鏡子。
  我把包兒揭底兒倒,倒出來的也隻是一卷手紙一個小鏡子,但又掉下來一條項鏈。項鏈是用一個小紙包包的。他一把拿過了項鏈。咦,這玩意兒可以賣幾百元吧。
  我說:良子,這可是我發現的,最少賣了錢一人一半。
  他扔給我五十元,竟然用很鄙視的眼光看一個長輩。
  我拿了五十元又去街上重新買魚,繼續做燉魚。這一頓我們都吃得肚子漲,睡下了,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煤球王卻拿了錢在被窩裏數。他到底有多少錢?隻聽著刷啦刷啦響。我說要數出來數,被窩裏有我的屁哩。他不理我。
  我說:你一天能收入多少?
  他說:睡你的覺,好不好?!
  夜漸漸地深了,門口的狗卻不停地叫,叫得真煩。煤球王爬起來把狗放在棚裏,狗就在我們被單上跑,又臥在我枕頭邊,我氣得給了它一掌,它又跑到煤球王那頭,後來我就睡著了。
  這隻狗自此成了煤球王的寵物,他每天都給狗買東西吃。我半夜回來冰鍋冷灶,狗盆裏卻總是魚和排骨,我當然教育他了:咱是來幹啥的,能掙錢也要會攢錢,你將來花錢的地方多著哩。他給我翻白眼。我實在不願在這裏呆下去了,但我得盡快多多掙錢,我忍了。
  可我已經第三次去那個賓館要煤錢了,還是沒要來,先是賓館人說誰買的你找誰去,我隻記得買煤的人五十多歲,頭發灰白,他們問了頭發灰白的人後出來說有這回事,但現在沒錢過幾天來,而我過幾天再去,門衛死活不讓進,我在門口吵,大堂經理就招呼保安:轟出去!我便被轟出來了。
  煤球王說:是不是需要我去?
  我說:去打架呀?保安一大幫,你打得過誰?
  他說:我不打他們我打我自己,用刀片子在我額上劃,劃個血頭羊行吧?
  他的額頭是有兩道白印,當然是治愈得非常好的疤痕。我說:你劃過?
  他說:市容收過我的車子要罰五百元,我急了,拿刀片在額上劃,他們就退了車子,款也不罰了,一個人還說這小子橫,到咱市容隊當個補外隊員吧,我沒去。
  他這麽說著,我就更不敢讓他幫我討債了,當我再一次被賓館保安轟出來的那個晚上,我準備好了,要告訴他:煤錢是討到了。但他竟然一個晚上都沒回來。
  煤球王是不會走失和吃虧的,這一點他比五富強,我擔心的是他開運貨車出事或者與人打架。夜裏兩點多,我去煤場問門衛這麽晚了煤球王怎麽沒回來?門衛說你看看運貨車在沒?我去停車場看了看,那輛紅色的三輪摩托運貨車在。門衛說你看看西服領帶在沒?我回棚裏才發覺西服領帶不見了。門衛說:這就不用管了,隻有別人吃虧,你侄兒吃不了虧。
  這是什麽意思?我回坐在棚裏等,他還是沒有回來,我就睡了。這一晚上的蚊子非常咬,好像全煤場的蚊子都跑來了。煤場的蚊子都是黑的。我睡不著,就想孟夷純。蚊子也是咬得孟夷純睡不著嗎?睡不著的孟夷純在數著籌到的錢嗎,數著數著會不會想到我呢,在問:好久怎麽沒見他了?還是腦子裏一想到我立即便念頭閃過了,就像是玻璃桌上的水,手一抹就什麽也沒有了?
  咬孟夷純的蚊子能飛來咬我多好。

  五十
  第二天早晨,我去的時候煤球王還是沒回來,而我又比五富提前到了收購站。五富的衣服髒得看不出個顏色,我訓斥他:你少睡一會也該把衣服洗一把水麽,穿著不難受?他說:不難受。我說:你不難受,別人看著難受哩!他說:白天拾破爛晚上賣煤能幹淨?我說:廁所裏的蛆還白白的哩!我說我本來要帶他去見見孟夷純的,現在不帶他去了。五富沒有生氣,說:難怪你穿得幹淨!卻從懷裏掏出了三百五十二元,說是杏胡讓把大家捐的款轉交給我。我已經出來這麽些日子了,杏胡還是依舊收繳捐款,這讓我感動得眼睛都紅了。
  我有了一種幸福感。人的運氣從大清早的情緒而定的,今天的情緒好,運氣可能就來了。可不,離開收購站,我一到十道巷就收一麻袋的空易拉罐,這是從未有過的事,而且在八道巷又有人把裝修剩下的舊鋼窗舊防盜網賣給我,還在那個豪華賓館門前報欄又碰上了那些老頭,他們依然在看樓練頸椎,卻每人都提了一大包舊報紙在等待我。三輪車上破爛壘得高高的,我希望有人能看見,可茶館門口的收停車費的老頭沒在那兒蹴著,賓館的保安也不在門口,小酒館的門還關著,所有的熟人都沒有。我就蹬著車子慢慢地走,不急於去收購站,走過了九道巷,再折頭走十道巷,我遊行哩。
  十道巷的拐彎處,前麵有個老頭提著鳥籠,老頭回頭看了我一眼,又把頭擰過去繼續走他的路。這死老頭!但鳥籠裏的鷯哥卻叫了一聲:劉高興!
  這老頭每天要遛鳥的,他有時熱情地叫我劉高興,有時見了卻冷若冰霜,而鷯哥也認得了我,鷯哥始終如一問候的。我說:你好!
  鷯哥說:你好!
  我說:唱個歌,唱個歌!
  鷯哥說:吹簫!吹簫!
  鷯哥比老頭知道我的心思,我就取了簫來吹。我吹的是:東山坡呀西山坡,山山坡坡唱山歌……老頭卻提著鳥籠不停點地走了。老頭今天心情不好,不好你就不好著吧,我還要繼續吹簫。從頭來,吹:東山坡呀西山坡,山山坡坡唱山歌,唱得山歌落滿坡,幸福生活……
  吹著吹著,不吹了,哇,你知道我看見誰了,我看見了孟夷純,孟夷純在路對麵向我招手哩。
  啊,孟夷純還能向我招手麽?!
  如果在大街上碰見了孟夷純,孟夷純還在恨我,看見了我而不理我,那我會傷心地哭哩,可孟夷純在給我招手了,態度還是活騰騰的一朵花,我就膽正了,蹬著三輪車橫穿馬路,行駛的汽車因此停下來了十幾輛。
  我們是站在了那個垃圾桶前見的麵。
  她說:不錯麽,今日這麽多收獲!
  但我站在她的麵前,有些窘。因為一切來得太突然,我的頭發亂著,蹬三輪車時把褲管挽了起來,又挽得一個褲管長一個褲管短。我怕我身上汗味重,所以站在垃圾桶前。
  孟夷純似乎全然沒在乎這些,她臉色紅撲撲的,說:我還以為你生了我的氣,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說:你那天那麽凶的。
  她說:我那天凶嗎?女人就是過幾天脾氣好,過幾天脾氣不好。也怪我不好。
  我說:是我不好。
  她說:我一凶那你也就不再來了?
  我說:我怕你不見我麽。
  我想不來我能說這句話,而且聲調扭捏像是撒嬌。若是聽見這話是別人說,我牙根都發酸發麻了,這哪兒是我的風格呢,可我偏偏說出了這句話。我的臉刷地燒了。
  又害羞了,又害羞了。孟夷純又用指頭來戳我額,手過來了卻拍打了我肩上的土。
  還能有什麽讓我心裏舒坦嗎?劉高興畢竟是不懂女人的,女人對你好起來這麽好,對你凶起來卻那樣凶。但我現在得裝出很男人的氣概了,我揚了頭,說今天涼快,又說今天運氣不錯,再說:你這一身衣服好看得很麽!
  她說:是衣服好看還是人好看?
  我說:人好看。
  她說:人好看了你就多看幾眼!
  我說:我不多看,那邊店鋪有人往這邊瞅哩,我這樣子和你在一起辱沒了你,你先走,我交了破爛後去店裏找你。
  她說:我不!
  現在是輪到她在撒嬌了。
  我們就相廝著一起去收購站。那天的街上如果人再多點,肯定要發生交通堵塞了,一個漂亮時尚的女人和一個灰頭土腦的拾破爛的說說笑笑並肩行走,身邊過往的人都拿異樣的目光看我們。我睄著了一個人噢了一聲後鼻子突然流血,流吧流吧,所有人都流鼻血去吧!
  我說:這些日子沒見,你胖了?
  她說:真不會說話,現在興見了女的要說瘦的!
  我說:你真的胖了,胖得更好看!
  她說:是不是?可能是有了好事的緣故吧。
  我說:案子破了?
  她搖搖頭,告訴說她又籌到了五千元錢給公安局匯去了,而讓她高興的是韋達終於同意讓我和五富一起去公司幹活,也不是幹門衛,而且她從韋達他們那裏收集了一大包舊衣服,這些衣服都是好衣服,隻是樣式有些過時。
  我說:真謝謝你!
  她說:跟啥人學啥人,我這也是拾破爛嘛?
  我說:我請你吃飯!
  在收購站交貨的時候,瘦猴不停地偷看孟夷純,我拿腳踢他的屁股,他說那是誰?我說朋友。他說你有這樣個朋友你就不叫劉高興了。我說就是有這樣的朋友我才叫劉高興的。他說行呀,商州炒麵客到西安也能掛拉上洋馬子了!
  在一家小川菜飯館,我們吃到了最豐盛的一頓飯,兩個素菜,兩個葷菜,還有一個雞蛋西紅柿湯。當然是我埋的單。吃完飯,我們到美容美發店,她果然取出了一個大包裹,裏邊全是一些西服西褲襯衣襯褲,還有鞋,都是皮鞋。孟夷純說上樓去你穿著試一試,我不願意上樓,孟夷純臉上掠過一絲難堪,沒說二話,拉我便到曾經去過的茶館裏,要了一個房間,一關門,一件一件拿了衣服讓我穿。最後選定了一件襯衣還有一件西服,又給我係上了領帶,推我到鏡子麵前照。她說:沒想你還是個衣服架子,哦,像個老板!我嫌領帶係著憋氣,把領帶拉掉了,又要脫下西服,她從後邊就抱住了我,我立即掙紮著要反過身來,她說:我是抱衣服的,你別胡想呀!我仍是反過身來摟住了她,她說:我家親戚來了。我並不知道她家親戚來了是什麽意思,還說:誰來了?手就到處亂摸,摸出了一手的血,她說: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我原本並沒有想要這樣的,是她一挑逗,我就把自己定下的規矩全忘了。她說髒,我說我不嫌髒,她說這樣要生病的,我說我不怕生病,她說你不怕生病我還怕生病哩。我就老實了。她卻安慰我,幾時到池頭村去好好給你,可你不能讓我受墊噢,我說我一定要買個沙發床墊的。服務員敲門來給茶壺續水,我們就分開椅子正正經經坐了說話。
  我說:你怎麽給韋達說的,他就能同意我和五富去公司?
  她說:具體怎麽說的你不用管,反正他同意了。
  我說:他同意了,我倒還不願意天天就見到他。
  她說:為啥?
  我說:……
  聰明的孟夷純當然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是悶了一會,最後還是說:你和五富去了就不會像現在這麽辛苦麽。我彎過身去抓住了她的手,說:夷純,夷純!她說:你不要說了,咱不說這些了,今日高興,咱說說別的吧。
  可我們一時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我在口袋裏掏紙煙,手碰到了五富交給我的三百五十元錢。孟夷純說:也給我吸一根。我把紙煙盒遞給她的時候,也遞給了三百五十元,再遞給她打火機的時候,也遞給了我身上的一卷錢,我沒有數,可能有二百元。
  她說:還給我錢?我已經給公安局匯去了五千。
  我說:那五千能夠嗎?
  她堅決不拿。我再一次把錢塞到她的口袋,說:不就是一點錢麽,你不肯拿就把它扔了去!
  她說:瞧你張狂的,是不是這些天收入好了?
  我沒敢再說杏胡他們捐款的事,隻告訴我在煤球王那裏加班賣煤了。
  她說:賣煤比拾破爛強麽。
  也不強,我就給她講煤球王的故事,給她講煤場裏的見聞,給她講賓館如何賴著賬不還,孟夷純眼睛就睜大了,立即拿手機給韋達撥電話,韋達回應說他認識賓館經理,他要給經理通融一下,賓館不敢不付錢的。她放下手機說:你明天就去要賬,就說是韋達讓你去的!我點著頭,但我對於韋達的能力半信半疑。
  我就是穿著一身西裝回到了煤場,煤球王還是沒有在,門衛說良子是半早晨回來了,睡了一會又出去運煤了。棚屋的門沒有鎖,其實棚屋壓根就沒有鎖子,隻是門環上插了一個木棍兒。那隻狗拴在床腿上,把床單抓到了地上,而且在上邊撒了尿,我把狗拉出去拴在棚外的樹上,開始和麵要搓麻什。以往搓麻什都是在案板上搓,這天我情緒好,洗了那個草帽在草帽上搓,搓出的麻什是卷狀,又有花紋。一直搓到煤球王回來了,我又裝大起來,說:昨晚你浪到哪兒去了?!
  他說:你會不會文明說明?喝酒啦!
  我說:喝酒能喝一晚上?喝酒還拿了那個包兒和項鏈?!
  他說:我愛拿不拿的你管得著?
  他走出了屋棚,卻突然問:狗呢,狗在哪兒?
  我說:不是在樹上拴著嗎?
  他說:在哪兒?!
  我走出來,樹底下果然沒了狗。他在煤場裏大聲叫:麗麗,麗麗!竟給狗起了這麽個名字!但麗麗沒有出來。煤球王衝進屋棚發火:誰叫你把狗拴出去的,咹,狗礙你啥事了你拴出去?
  我說:丟就丟了,給我凶?你叔不如一條狗?!
  他一下子跳起來,把手裏的手機摔了。
  我怎麽受得了他這樣,這不是恨嫌我嗎,我劉高興是不吃下眼食的,何況還是我的侄兒!我順門就走,他說:脫下我的西服!我說:你拿眼再看看,是你的西服還是我的西服?
  一走出煤場,我覺得大人不見小人怪麽,可我已經走出煤場,回頭看看,煤球王也並沒有攆我,那我就走了。

  五十一
  在池頭村裏,我把那些衣物分給了五富、黃八和種豬。
  我們四個男人,從此都穿著名牌西服,這在池頭村所有的拾破爛人中,我們是獨特的。村人見了我們叫:西服破爛。
  有人以此懷疑起我們的身份:能穿這麽好的西服拾破爛嗎?街道辦事處的人就曾查詢,以為我們是一群對社會不滿而故意拉著蹬著裝破爛的三輪車架子車上街的人,如今上訪的人多,我們是不是其中的。我們百般解釋了,架子車和三輪車是歸還了,可又嘀咕我們的衣服是偷竊的。
  五富他們就不願意再穿西服了。唉,沐猴戴不了王冠,窮命苦身子,那我也沒辦法了。我依然是名牌裝束,去村口市場上吃麻辣米線,瞧著韓大寶對麵走過來,我故意直直走過去,他竟然身子側了一下給我讓道,已經讓過身了,才發現是我,一把扯住說:咋是你?
  我說:是我呀!
  他說:有了這身行頭?
  我說:不就是一身衣服麽。
  他說:瞧這口氣!混得比我還像城裏人了!
  我說:我去找過你幾次都沒找著。
  他說:得是來感謝我呀?
  我說:當然感謝,也給你說個事。
  他說:噢,還得尋我麽!
  我就說了,我們在興隆街那兒很安分,沒惹出個什麽事兒給你臉上抹黑,也很勤快,收入還過得去。但是,地盤畢竟還有些小,能不能再給我們幾條街巷?
  我說這些話時心身特別的放鬆,甚至有些小得意,言辭出奇的順溜,但我立即意識到壞了,怎麽能對韓大寶嬉皮笑臉地說話呢,他是領袖,他是破爛王啊!果然韓大寶乜視著我,說行麽行麽,腳步卻沒有停就走過去了。
  我應該說一句請他一塊吃麻辣米線的話,我沒有說,這更是我的錯。回來給五富提說了這事,五富說人家缺那一口呀?!而我心裏總是不安。
  人有一事不妥,後來必受此事之累,這如同碗盆一旦有了隙縫,肯定將來就要漏水,我果然得罪了韓大寶。他不但未為我們擴大地盤,而興隆街又出現了兩個拾破爛的人。這兩個人蓬頭垢麵,怯怯弱弱,一看就是才從鄉下來的,本來我們應該親切他們,可一個蘿卜怎麽能兩頭切呢,我們就凶起來,轟攆他們。他們雖不敢和我們打架,卻就是不走,說是韓大寶安置他們來的。事情就是這樣的糟糕,五富開始埋怨我,我向黃八和杏胡夫婦請主意,黃八就破口大罵,罵現在當官的口口聲聲是公仆,為人民服務哩,可有一點權就要用手中的權為自己謀利哩!我說你胡罵啥呀,韓大寶是官嗎,他不是官!黃八說那咱就轟攆,用武力,我幫你們用武力!杏胡說你又給劉高興惹麻煩呀,你給劉高興惹的麻煩還少?!杏胡的分析是如果不是韓大寶安置的,那一轟攆就跑的,既然轟攆不走,那就真是韓大寶安置的,如果是韓大寶安置的,你們怎能轟攆得了?隻能去找韓大寶。
  五富便反複地催促我去找韓大寶,嘮叨得像個婦道人家。何必呢,五富,沒有屠戶咱還能吃連毛豬?我沒有去,拿了簫來吹。
  五富說:你不去?
  我說:為啥我去?
  五富說:你屙的你擦!
  他覺得沒說好,又說:你是領導。
  承認我是領導,那我錯了也是應該錯的,清風鎮有句俗語,掌櫃的打了甕,片片都能用,大的苫牆頭,小的塞牆縫!我問五富知道不知道這俗語,五富苦愁個豬臉進屋睡了。
  我還是吹我的簫。其實我心裏有底,就是:一旦拾破爛徹底無望,我們就可以無牽無掛地去韋達公司幹活了。去韋達公司的事我之所以沒有給五富說,也沒給黃八杏胡他們說,是覺得畢竟韋達並不情願見我,我也不想見著他而勾起對他和孟夷純關係的不快,再是丟了拾破爛有些可惜,何況還舍不得離開黃八和杏胡夫婦。現在韓大寶一排擠,倒造就我們華山一條路地去韋達公司了。
  可憐的五富,他不知道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晚飯也沒有吃,一覺睡到第二天,臉浮腫,嘴角起了火泡。我們再次去了興隆街,街上人說:現在拾破爛的咋這麽多!五富就問是不是還看見了兩個拾破爛的,一個冬瓜臉,一個粗脖子?那人說:是呀!五富就呼哧呼哧出粗氣,從路邊拿了一塊磚放在架子車上。
  我說:你別胡來呀!
  他說:不打,咱喝風屙屁呀?
  我說:要打你打,我可不出手。
  他說:不用你打。我打贏了你請我喝酒,喝白酒,打輸了,你給我買創可貼。
  瞧他傻樣!放下三輪車,我鑽進一家家具店了。
  這是我第五次進家具店。這家家具店的老板長得麵善,我和他討價還價,終於將一張床墊由五百元降到四百元,五富就進來了。我說五富快來看看這床墊,五富一手的油黑,他不敢摸,說:這麽好的床!城裏人會享福,睡這號床做夢怕都是帶彩兒的。我就向他借錢,我隻有三百五十元,借五十。五富說你給誰買呀?我說我給我買的,買下了你可以來坐一下。五富嘴張開,拿手在我臉前晃。我說你幹啥麽?五富說你得是生病啦?咱拾破爛的睡沙發床?老板就訓了五富,說:你們是拾破爛的來戲弄我呀?五富說:誰戲弄你了?脖子梗得老長。老板說:你是來鬧事的?!我把五富撥開,說:不會說話就不要說,掏五十元!五富說:不掏!我再說:掏不掏?五富說:不掏!
  我不能在老板麵前丟了人,舉了手就要扇五富,五富像牛一樣撲過來,抱住了我的腰,竟抱著出了店門。
  我生五富的氣,但也正是五富這麽抱了我出了店門,我才不至於在老板麵前再尷尬。五富抱著我還不鬆手,我就笑了,說:不買就不買了,你見著他們了?
  五富說:人沒見著,狗日的怕是瞭見我就藏起來了,架子車在路邊,我把氣門嘴給拔了!
  到了這步田地,我又得護著五富了。我嘴上說打起來我不出手,可五富這憨頭拔了人家氣門嘴,人家真要攆來打他,我能扔下他不管嗎?我往四周看了看,沒有出現那兩個拾破爛的,我說:快走!五富跑得比我歡。
  那天,我們基本上沒有收到什麽破爛,五富急躁得像一頭發情的母豬,不安靜,又嘟嘟囔囔。我得寬寬他的心了,靠在路燈杆上,我說:天上掉下來個肉夾饃吧!五富竟就往天上看。天上一道一道紅雲像犁過的稻田,而路燈杆上忽然有個石頭落下來,嚇了我們一跳,忙看時才是一隻麻雀,小酒盅般的一隻麻雀,倏忽又飛走了。
  我說:不急五富,好事就會來的,你要信我。
  五富說:信你。
  但是,孟夷純幾天裏沒有來通知我們去韋達公司的事。我設想的情景是:買了沙發床墊後,孟夷純在某一個上午或黃昏從城裏來到池頭村送通知,她就可以舒服地躺在我的床上了。而床墊沒有買成,孟夷純又遲遲不來通知,這其中是不是有了什麽神秘的因果關係?又等了一天,孟夷純依然沒有來,我也就急了,終於到美容美發店去問她個究竟,誰能想到呀,巨大的災難就降臨了。
  那是十三號,十三這個數字真的是凶數。
  那天我離開池頭村去美容美發店的時候天在陰著,手伸出來有些涼。夏天似乎就要過去了,立秋後晚上再沒能什麽也不蓋地睡覺了,而且瓜果吃了容易鬧肚子。我臨走叮嚀五富把夾克穿上,又將窗台上的那碗蘭草移放在了牆根,因為窗縫老往裏鑽風。蘭草經過一個夏季,養得還好,但天剛一轉涼,葉子就黃蔫了,五富幾次說扔了算了,我沒有舍得,那個早上我還給蘭草說:一定要精精神神活,活到我買了床墊,讓孟夷純能看到你!我這麽給蘭草說話,咚地一聲,牆上的木架板就掉了下來,孟夷純穿過的那雙鞋,一隻落在了地上,一隻落在了牆根的蘭草碗裏,鞋濕了,蘭草碗也翻了。這都是預兆,不祥的預兆!但我是那樣的笨,當時竟然就沒有想到這是預兆。
  孟夷純被警察抓走了,並且被抓走了五天。
  站在美容美發店對麵的那堵牆下,牆上是我來見孟夷純時所劃下的二十多條道痕,孟夷純卻再不見。我是知道的,孟夷純從事的那份工作最容易出事了,可西安城這麽大,從事和她一樣工作的人不計其數吧,天上的鳥兒拉屎,偏不偏就落在她的頭上?
  美容美發店那個胖乎乎的女店員,她是和孟夷純關係最友好的,她告訴了我,這一條巷裏的美容美發店向來都是十分安全的,因為興隆街派出所所長的兩個親戚也在這裏開了店,而每個店的老板都與所裏的一些人熟,並定期帶著禮去看望他們。但是,偏偏北京的一位負責全麵掃黃打非的大官來到了西安,市公安局突擊整頓一些舞廳,洗浴中心,美容美發店,而且是專門一批警察,根本不給各派出所打招呼,突然行動,孟夷純就倒黴地撞在了槍口上。那天六七個警察進來,嚇唬著在樓下的所有人都靠牆站,不許動,老板假裝著要去那櫃台上取紙煙,她就想按櫃台下的電鈕,那個電鈕一按,樓上的人就會知道有緊急事情能立即隱藏起來的,但警察並沒有讓老板走動,而三個警察就衝上了樓,把孟夷純和一個客人帶下來了。帶下來時孟夷純是沒有反抗,也沒有哭,往門口停著的一輛警車上走,老板是拿了一條毛巾往她頭上一蓋,但孟夷純是把毛巾取了,她嫌弄亂了她的頭發,還回頭朝大玻璃鏡上照了一下。
  胖女子說:這條巷道那天抓走了二十八對,我們店就孟夷純和那個客人,後來老板也被抓走了。
  我說:最該抓的就是老板!
  胖女子說:老板已經放回來了。
  我說:她怎麽放回來了?!
  胖女子說:聽說那個大官回京了,她有關係,疏通後就回來了。
  我立即去找老板,這個平日總在臉上塗一層厚粉的女人,臉上已沒了顏色,粗糙而鬆弛著的皮肉是那樣的難看。我問孟夷純現在哪兒?她說在勞教所裏還能在哪兒?!她對我一直態度刁橫,我隻好軟下口氣,央求她也疏通疏通關係把孟夷純放回來,她說她是著人去疏通過,回話是罰交五千元就可以放人的,你有五千元嗎?我哪兒有五千元呀,今輩子手裏沒有一次性經過五千元。我說孟夷純是你的店員,也是你的搖錢樹,你應該贖她呀!她說你是她的鄉黨你贖呀!我說我沒錢麽。她說我也沒錢。她坐在那裏吃紙煙,吸一口吐一口,還把煙霧往我臉上噴,我真想給她一拳頭,但我忍了,不停地求她,幾乎什麽話都說了,比如,如果贖了孟夷純出來,孟夷純絕對會再賺錢還你,比如,我和孟夷純今生都記你的恩德,來世也給你做牛做馬,比如,你要覺得這些許願都是虛的,我從現在起就來店裏幹活,洗床單,燒爐子,衝廁所,我把你叫姨。她說你要給我五千元,我把你叫爺!她拿了拖把拖地,拖地是啟發著我走的,我就抹著眼淚走了。

  五十二
  剩樓是我在西安的一個窩,我就像一隻疲倦而受傷的野獸,隻有回到窩裏來默默地喘息,舔那傷口的血。
  睡吧,睡吧,我心裏發悶就想睡覺,一睡著就什麽事都沒了!可我這回睡不著。這張床使我習慣了無法很快入睡,因為孟夷純來過這裏以後,每次一到床上,我的那個東西就起來了,鬧騰得我得用手。我就動它,我隻說我累了,麻醉了,迷迷糊糊要死去了,卻有了一聲響動,扭頭一看,還是那隻貓,隔壁院子裏的那隻貓,它鑽進來就蹲在床前看我。貓在看我,那一次我和孟夷純做事它在,這一次它怎麽也在?我突然覺得這是什麽時候了我還這樣,就一臉羞愧,用被子蒙住了頭。
  孟夷純是在美容美發店的樓上被抓住的,她是怎樣被恫嚇著,羞辱著,頭發被拽著拉下了陡峭的樓梯?她現在受審嗎,聽說提審時是強烈的燈光照著你,不讓吃,不讓喝,幾天幾夜不讓睡覺,威脅,嗬罵,甚至捆起來拷打?你不是漂亮嗎,他們偏不讓你洗臉,不讓你梳頭,讓你蓬頭垢麵,讓你在鏡子前看到你怎樣變形得醜陋如鬼。或許,他們就無休止地問你同樣的問題,讓你反複地交待怎樣和嫖客的那些細節,滿足著他們另一種形態裏的強奸和輪奸。這些我都不敢想象下去了。或許,或許孟夷純現在是一個人被關在一間房子,那間房子沒有窗口也沒有燈,她就坐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她在想什麽呢,想到我了嗎,她知道我一定會知道消息的,就盼望著我能去贖她嗎?
  可我沒有五千元!
  我隻能等待著五富黃八和杏胡夫婦回來,把這一切全告知給他們而籌措五千元。
  杏胡夫婦是首先回來的,他們買了麻紙,竟在樓下的水池子旁焚燒。焚燒的火光照著我屋子的窗子,我開門出來,杏胡說:高興你回來早?我說:你們這是幹啥?杏胡說:我昨天晚上夢見老娘了,老娘在夢裏給我說房子壞了。我知道這是老娘讓我一定要把燒毀的房子蓋起來,免得讓村裏人笑話。我中午就把錢匯回了老家,從郵局回來時買了些麻紙再給老娘燒燒。
  杏胡說:高興,紙灰飛起來是不是老娘把錢收了?
  我說:都是這樣說的。
  杏胡說:城市這麽大,老娘還能尋著!
  她笑了笑,又說:你怎麽早早回來了,沒事吧?
  我再不能對杏胡說什麽籌錢的事了,我說:有啥事?沒事。
  杏胡在紙灰前磕了個頭,卻跑上來,她在口袋裏掏,掏出了一百八十四元,還扭頭看了一下也在磕頭的種豬,悄聲說:這是我和五富黃八給你的那個孟,孟什麽來?我說:孟夷純。她說:是孟夷純的錢。黃八定協議的時候滿口滿應,可今早我讓他交錢,他卻說怎麽又收錢啦?這人不可靠!
  我的手抖著,把錢收了。
  杏胡說:孟夷純還好吧,你幾時得把她領來我瞧一瞧呀!你怎麽啦,沒精打采的!
  我說:我好著的。
  杏胡說:好個屁,我給你撓撓!
  她不容分說地把我按在樓梯欄上,手像蛇一樣鑽進衣服裏。
  黃八幾時回來的,我不清楚,我也不指望了黃八,而天麻麻黑時,我把一進院的五富叫到我的房間告訴了孟夷純出事,五富沒吭一聲趷蹴下了。
  我說:你說話呀。
  五富說:你沒錢,我沒錢,黃八肯定也沒錢,你沒給杏胡說說?
  我說:她比咱強不到哪兒去,何況她才給家裏匯了錢。
  五富說:那怎麽辦?
  我說:我也不知道了。
  五富說:你都不知道了,我更不知道了。她關在哪兒,咱贖不了她也得去看看她。
  我說:說是在勞教所。
  五富說:勞教所在哪兒?
  我說:不知道。
  五富說:你不是說西安城裏沒有你尋不著的巷巷道道嗎?
  我說:……
  五富說:咱咋不撿個錢嗎?上次都撿到了韋達的錢夾,咱明日上街就專翻垃圾桶,孟夷純她要是命大的,說不定再撿個錢夾。
  我估摸討不出五富個什麽好主意,果然是白說了一通。我說:你去杏胡那給我舀一碗漿水。五富說:立秋後不敢喝涼漿水的。我說:我肚裏燒。五富拿了碗下樓了,五富剛才的話卻提醒了我為什麽不去找韋達呢?對呀!應該找韋達,韋達是有能力救她的。老板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並沒有提到韋達,韋達一定是還不知道孟夷純的事的。
  去找韋達!我讓五富陪我一塊去找韋達!
  我們沒有韋達的電話,我們是第二天查詢,知道了韋達公司在尚義街,就去了尚義街。山窮水盡時突然有了柳暗花明,我的心情開朗了,就感激著五富,五富是個爛套子,爛套子卻堵住了漏風的牆窟窿。於是我在路上才說了韋達曾同意我們一塊去公司幹活的事,並說了這全是孟夷純從中撮合的。五富說:孟夷純好。又說:她長得漂亮還這麽好。我說:好就是好,怎麽是長得漂亮還這麽好?五富說:人都說漂亮人心眼瞎。我說:胡說哩。就又想起我的那個比喻,說人為啥漂亮,就是各部位搭配得勻稱,就像蓋房子,房子蓋得端正了通風透氣,陽光能照進來,當然也就牢固,如果房子歪歪扭扭,能通風透氣嗎,能陽光照進來嗎,能牢固嗎?五富說:那我就是活不長?我說:你說晦話!五富笑了笑,就去路邊一個垃圾桶裏翻,翻得兩手髒,沒翻出個什麽。
  到了韋達公司,公司門口站著四個彪形大漢,五富拉了我就往一旁走,他說:門口有警察,是不是警察也來抓韋達啦?我說:你看清,那是保安還是警察?他看了,說:這保安穿的比警察還警察?!進了公司大門,但韋達並沒有在公司,辦公室的人撥通了他的手機,韋達是在一家飯店裏,聽說我找他,要我接電話,他說:噢,劉高興!你們到飯店來吧,我請你們吃飯!
  韋達是好人。阿彌陀佛!
  五富聽說韋達請吃飯,嬉皮笑臉了,說:大老板請吃飯,你說能吃什麽飯?我提醒他:不管什麽飯,吃時不要狼吞虎咽,慢慢嚼,不要咂嘴,不要話多,遇到沒吃過的東西了,拿眼睛看別人怎麽吃你就怎麽吃,看時要不經意的看。
  到了飯店,不僅是韋達,還有四五個人,韋達就介紹了這些都是大老板,又介紹了我們是拾破爛的,將要到他的公司幹活。韋達的那些朋友對我們並沒有歧視,這從他們的目光中可以看出,韋達交結的都是有品位的人。他們當然在誇獎韋達,說韋達還有這樣的朋友,而且還請吃飯,如果有媒體的人在就好了,應該宣傳宣傳。於是一個人就講笑話,說某一個領導也是體察下情的,到山區去扶貧,給了一個老農一床棉被,問老農的一日生活安排,老農聽不懂,旁邊的鄉政府幹部解釋說,一日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日。老農說,噢,一天一日我還行,一日一天不行了。他們就哈哈大笑。五富沒聽清,見他們笑他也笑,但我沒笑。韋達就喊服務員:加菜,再加一個帶荷葉餅的粉蒸肉!五富看了我一下,我沒吭聲。菜開始端上桌了,也就是除了那一大盤粉蒸肉外,卻都是粗糧和素菜:餄餎,蓧麵,豌豆糊糊,水煮豆腐,燒茄子,燉蘿卜,蒸山芋,炒筍尖,蕨粉皮,幹豆莢,洋蔥木耳,核桃仁,棗糕和香椿,品類繁多,盤盤碟碟,擺滿了一桌,而各種豆麵擀成的粗的長的短的麵條一小碗一小碗,再加上小米糜子綠豆麥仁黑水熬成的稀粥,又是一小碗一小碗,直壘起了兩三層。韋達說:慈禧太後每頓擺六十個菜,咱也上六十碗,喜歡吃哪個吃哪個!整個飯局,韋達給我和五富夾了三次粉蒸肉,最後將粉蒸肉盤子直接放到了我們麵前,而他和他的朋友少半是吃,多半在說黃色段子,每一個段子一落點,就哄地爆發一陣笑。從韋達的神情中,我看出他果然是不知道孟夷純出事,但我不能貿然地去問他,可以說也沒有我插話的機會。我就不吃了,端端地坐著,又怕坐著走神發呆,暗中掐我的腿,誰隻要一看到我,也便禮貌地回以微笑。這麽坐了一會兒,腰有些疼,手在後腰處摸摸,又把手放在桌麵上,盡量做出平靜和安詳的樣子。五富吃完了粉蒸肉也坐著,他明顯是坐不住了,在椅子上輾轉不已,我在桌下踩他的腳,他坐直了,手也搭在桌麵。哎呀,他的手指甲那麽長,又都很黑!我再一次踩他的腳,他低聲說:咋啦?我說:聽他們說話。他說:他們的口音我聽不懂。我說:手!他看看手,手上沾有油,舔了一下。我立即站起來。韋達說:別拘束啊劉高興,要上洗手間嗎?我說:不,上個廁所。韋達說:洗手間就是廁所,服務員,領他去洗手間。我嫌五富丟人現眼,沒想我倒丟人現眼了,一時臉燙。我上洗手間完全是為了讓五富去洗洗手的,但五富坐著不動,我說:你也去洗手間嗎?五富才說,唔,我也尿去。
  在洗手間,我讓五富洗手,我說:咱把廁所叫茅子哩,而廁所還有一個名叫洗手間。五富說:我還以為是魷魚海參呢,沒……我說:閉嘴!
  回到飯桌上,韋達他們的話題變了,互相在詢問著身體狀況,天呐,他們都在說高血壓,高血脂和糖尿病,說是誰的指標降下來了又上去了,誰誰又成了新的三高。韋達就說,都是吃的來,過去吃得太差,現在什麽好吃什麽,吃出毛病了。五 富低聲說:吃還能吃出毛病?!我說:別插嘴。一個說,我家的金魚老養不活,後來才知道是保姆總是喂食,魚沒有餓死的,全是吃死的。一個說,可能咱們的孩子長大了就不會得這些病了,他們吃肯德基麥當勞,長大了吃什麽好東西都適應。一個說,唉,過去發愁沒啥吃,現在還是發愁不知吃什麽著好!就問韋達:韋總,你換過肝後保養得不錯麽!韋達說:行,還行。
  他們說吃飯的事,我忽然明白了這些大老板們因為都太胖又都是患有病了才來吃粗糧素菜的。但是,我吃驚的是韋達換的是肝而不是腎!他不是換了腎?他沒有換我的腎?!
  韋達說:要不要燉個雞湯,來一個雞湯吧。
  一個說:要燉雞燉土雞!
  一個說:你要小姐的時候講究要洋的,吃雞卻要土的。
  我悄聲問五富:你聽著了那人說韋達換了肝?
  五富說:我聽著了,韋達換的肝。
  我說:真是聽著了?
  五富說:聽著是換的肝。
  我一下子耳臉灼燒,眼睛也迷糊得像有了眼屎,看屋頂的燈是一片白,看門裏進來的一個服務員突然變成了兩個服務員。韋達換的不是腎,怎麽換的不是腎呢?我之所以信心百倍我是城裏人,就是韋達移植了我的腎,而壓根兒不是?!韋達,韋達,我遇見韋達並不是奇緣,我和韋達完全沒有幹係?!
  天呀,世事咋會是了這樣的世事!
  我已經聽不清他們還在說什麽了,恍惚裏看韋達是那麽陌生,也突然變得那麽醜陋。我失態了,他們在互相招呼著吃喝,又讓我和五富一定要吃好喝好,這些我都沒理會。我覺得冷,腿在桌子下哆嗦。韋達說:劉高興,你怎麽不吃呀?吃!吃!我拿起了筷子,夾了一塊豆腐。
  豆腐根本沒味,世上還有這麽難吃的豆腐?
  我怕五富恥笑我,因為我平時給他說得最多的是韋達身上有我腎,但五富又開始喝雞湯,喝得很香,一額顱的水。
  我又一次進了洗手間。我洗了個臉,又坐在馬桶上。我聽見韋達在問五富:雞湯好喝吧?五富說:好喝!韋達說:那你連這雞肉也吃了,劉高興呢?五富說:去洗手間了。韋達說:又去了,劉高興腎不好嗎?我擔心五富要說出我摘除了一顆腎的事,還好,五富沒有說,他嘴裏正塞滿了雞肉,說不成話。我立即拉馬桶水,嘩嘩啦啦響,要讓外邊人聽見我是在解大便。
  韋達沒換我的腎就沒換吧!沒有換又怎麽啦?這能怪韋達嗎,是韋達的不對嗎?反正我的腎還在這個城裏!
  洗手間裏有一個小窗戶,我打開了窗戶想透透氣,覺得自己太不沉穩了。但是,窗戶一打開,外麵卻是一股風像刀子一樣戳了進來。天變了?!我重新關上窗戶,站在玻璃鏡前直等到我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一些,走出了洗手間。飯桌上已經在上水果,是一盤切開的西瓜,西瓜瓤並不紅,泛著白,像失血似的,我吃了一塊,連瓜籽也吃了下去。

  五十三
  飯局結束了,韋達的朋友陸續離開,我說:韋總,我要給你說個事。
  韋達又是那麽文雅地笑著,說:事情不是讓小孟都告訴你了嗎?再過一禮拜,你們就來吧,灃峪口那片山上已開始修圍牆了!
  五富說:灃峪口山上?不是說到公司嗎?
  灃峪口是城南四十裏的秦嶺一條溝,種豬曾給我們說過,那裏現在建了許多度假山莊,還有溫泉中心,高爾夫球場,野生動物園,溝裏的山民很牛了,光賣土雞蛋就發財了。杏胡也說過什麽時候了我領你們去看看,如果破爛拾不成了,咱也進溝養土雞去!但杏胡的話今天說過了明天就忘了,我們到底沒去過灃峪口。
  韋達說:是到公司呀。公司新買了一片山地開發別墅區,三萬多畝的麵積,圈了五個山頭,你們來後的任務就是每天早晨把紅旗插到五個山頭上,晚上了再把五個山頭的紅旗取下來……
  五富說:就像北京天安門前升國旗?
  韋達說:不是國旗,是咱們公司的旗。
  五富說:就隻插旗?
  韋達說:就隻插旗!
  韋達是領會錯我的意思了,我也恨五富這陣話這麽多!我說五富,把你嘴擦擦。五富就擦嘴,我悄聲說:咱來是幹啥的,你狗扯羊蛋?!五富噢噢著就先下樓了,我對韋達說:孟夷純被抓了你知道嗎?
  我隻說韋達會變臉失色,會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會淚流滿麵痛不欲生,韋達卻去把房間門關了,又取了個牙簽在嘴裏掏,他並不看我,說:這我知道。
  他竟然知道!他知道了還請客吃飯,還談笑風生,回答我又這樣平淡?!
  我說:你知道?
  他說:美容美發店的老板給我打過電話了,唉,好好的小孟,她怎麽就幹了那事呢?
  他這話啥意思?好像他才知道孟夷純是從事那種職業的?!
  我說:你不知道她在美容美發店裏……的身份嗎?
  他說:美容美發店的老板打電話了,我才知道。
  我說:那你和她……
  他說:你說什麽?
  韋達卻矢口否認了。否認了好,但願他否認。但是,孟夷純是在欺騙我嗎,我親眼看見他幾次用車去接送孟夷純也是眼睛欺騙了我嗎?如果孟夷純沒有出事,我盼不得韋達一口否認,可事情到這一步了韋達卻矢口否認,使我吃驚和氣憤。
  或許,大老板是要有麵子的,他不願意別人知道他是嫖客。韋達,那我就成全你。我籲了一口氣,我說:不管怎樣,韋總,咱們得救救孟夷純。
  他說:那當然呀。你去看過她了嗎,你應該去看看她,我給你備些紙煙,小孟她吸紙煙的,你要再去看她的時候,代我送上。
  我說:五千元就可以贖回她的,美容美發店的老板說了,隻需要五千元!
  他說:別聽那老鴇的話,她哪有實話?能被抓進去就不是用錢可以贖出來的。
  我說:可以贖的,老鴇就是贖回來的,你去試試,隻需要五千元,五千元就救她了!
  他說:劉高興,你不了解,做事要有個原則。
  韋達,韋達,這就是韋達的話嗎?孟夷純把韋達當做了朋友和知己,當平安無事的時候,當滿足欲望的時候,韋達是一個韋達,而出了事,關乎到自己的利益,韋達就是另一個韋達了。你可以雇兩個人專門每日到山頭上插旗,卻不願掏五千元救孟夷純,九牛不拔一毛是什麽原則?!
  我說:韋總!韋總!
  一個女孩,可能是韋達的秘書吧,端了一杯水和三粒藥丸推門進來了,她就站在我和韋達的中間,囑咐起韋達吃藥。韋達把藥丟進了口裏,用水衝下,開始給我說:劉高興,這事我會處理的,你回吧,回去把三輪車賣了,一個禮拜後就到公司來。我給你寫個條嗎,你拿條直接找人事部……
  吃你的藥吧,韋達。我出了房間往樓下走,樓道拐彎處是塊玻璃牆,我以為是門開著,一低頭哢嚓把玻璃撞碎了,服務員趕忙跑過來,我說:多少錢,我賠玻璃錢!服務員說:這都怪我們,對不起先生!他扶住我看我頭上破了沒破,但他一扶,我吐了,吐出了一股酸水。
  五富在樓下等我,樓下的風很大,吹得他一臉灰土,見我捂了嘴,忙問怎麽啦?我說了韋達不願意出錢贖孟夷純,五富說:我說咱和有錢人不是一個道上的車,你總是說韋達好,好他娘個腳!他都是換了肝的人了還能活幾年,把錢看得那麽重?!韋達,達你娘個×!我說:你就和黃八一個樣?五富說:不能罵?你是說咱吃了人家的嘴要軟?那我也吐呀!五富就啊啊地往出吐,吐不出來,拿指頭在喉嚨裏摳,吐出了一堆。他說:好了,咱不欠他的,現在咱和他黃河裏殺羊,刀割水洗!
  一路上風還在刮,而且越刮越大,天開始黃起來。我不說話,五富也不說話,我們走得很快。
  或許都是命嗎,蘿卜籽生出來的就是蘿卜,白菜籽生出來的就是白菜,白菜籽永遠生不出蘿卜來,孟夷純為了案子自己又犯了案子,劉高興不是韋達,劉高興隻能是劉高興。走著走著,我笑了:哼,哼,哼哼。
  五富說:你笑呢?
  我說:咱幸運,多虧還沒賣了車子到公司去。
  剛過了一條街,天就暗得厲害,風刮得更猛。我說到黃昏了?五富說才吃了午飯呀。韋達把我氣得糊塗了,我說不是黃昏,怕是天要變了。但我無論如何沒有估計到這是一場沙塵暴!
  在清風鎮的時候,一年要經曆三次沙塵暴的,我以為西安城裏樓房高,城外都是綠化帶,是不會有沙塵暴的,而即使有沙塵暴也不會那麽嚴重吧。可我錯了,我和五富才走到了南大街,天上就再看不見太陽,沙塵彌漫,也看不見了遠處的樓房,好像整個城市都在淡化,在消失。而街上頓時人車混亂,四處逃散,半個小時後,街上空蕩了,連警察也沒了,遠近是狼哭鬼叫的響聲,樹葉,廢紙,塑料薄板醉漢一樣在路上踉蹌,滾動。我說:好,好,五富,天怒人怨了!五富沒有接應我的話,他跟著那些東西跑,能攆上的就拾起來,攆不上的就罵,往往隻罵半句,另半句讓風堵了嘴。
  我站在一家商店門口,商店已關了門,我把身子緊緊貼著門,眯了眼往空中看,混沌的天空似乎看見了孟夷純。孟夷純,對不起啊,我沒辦法去贖你,誰也沒辦法贖你,你就老老實實給人家勞教吧。
  這也好,要破案的心結就可以消解了,用不著再去應付那些男人而委屈自己了,走不出來也就從此走出來了。
  如果這也是你的命,是天意要對你懲罰,那就忍耐著這種懲罰吧。不就是三個月的時間嗎?
  等你出來你也就知道誰是對你最好的,韋達,那個換了肝的韋達將再不會成為我的對手。在這個城裏,我是真正有一個女人了,這個女人也真正的有了一個人:劉高興!
  我望著天空喃喃自語,當商店的三層樓台上一盆花掉下來,才發覺我的臉上有了淚水。花盆在我麵前不足一尺的地方粉碎,我沒有感到害怕,彎過身去撿了那粉碎了盆的一枝花,那是棵玫瑰。
  嘩啦,又是一塊窗玻璃掉下來砸在地上,五富抱著一堆破爛跑了來,他大聲呐喊著讓我快離開樓下,我沒有動,他放下拾到的破爛,過來拉我,說:風把你刮木了嗎,你想被砸死嗎?但他放下的破爛卻又被風刮走了。
  我總算清醒了,腦袋清醒的我就訓斥五富太咋呼,我是那麽容易死嗎,我在城市生活才起身,要做的事還多得很,整個樓坍下來我也不會死的!五富再沒有攆上被風刮走的那些破爛,他說:風沙要刮就再往大的刮,把地皮揭起來,把西安變成一城的破爛就好了!
  我說:五富,咱得趕快回去,咱們跑,看誰跑得快!
  我們就跑起來,比賽著跑,風把我們的衣服先是鼓成了包,後來扣子崩掉了,衣襟張揚,就像長了翅膀。我還拿著那棵玫瑰,玫瑰的花瓣被吹散了,我把最後的一瓣放在嘴裏咽了。五富跑著跑著風把他吹得掌握不住了方向,他竟向一根路燈杆跑去。我說:路燈,路燈!他收不住腳,咚地撞上了。

  五十四
  這個晚上,沙塵暴還在繼續,我把韋達的那些舊西服,包括我曾穿過的,五富黃八種豬也曾穿的,全拿給了韓大寶。
  我給五富講這樣的道理:剛到西安時去見韓大寶,現在再去見韓大寶,都是要重新開始。你有過這樣的哀歎嗎,一個人從小長大,自一加一等於二學起,終於感到有知識了有智慧了,年紀卻也大了即將死去,而你的孩子,你多希望他從你現在的知識和智慧上再學習,可事實呢,你的孩子又得從一加一等於二學起。但是,五富,你要清楚,現在的劉高興卻再也不是剛進城的劉高興了,我,當然還有你,我們是在積累了豐富的城市生活經驗後重新啟動的。
  我地敲韓大寶的門。
  韓大寶隔門問:誰個?
  我說:劉高興!
  五富擦了一下鼻涕,他鼻子從街上回來後就覺得不舒服,流清涕,他把清涕抹在了門框上,也說:五富!
  韓大寶在屋裏開一瓶幹紅葡萄酒,用刀子撬軟木塞,撬不開,又拿筷子使勁將軟木塞頂進了瓶子裏,他說:給人送酒也不送個起子!見我們把那麽多的西服拿去,他一一看了牌子,穿著試了,問這些西服的來源。我說這絕不是偷的不是撿的,也不是買了死人或病人穿過的,劉高興的人品道德你應該相信,當年你離開清風鎮時滿村巷的人尋著要打你,我可是給你了一個蒸饃讓你跑走的。我故意舊事重提,要讓韓大寶不得太張狂,以免苛刻我們。果然韓大寶一擺手,說:老鼠再大畢竟是老鼠,再小的貓它還是貓,韓大寶是清風鎮淺水裏的王八?笑話!推了一下他還得拉他,我說:就是,你現在是城南的破爛王!他說:你以為我僅僅做城南的破爛王?我說:不光你做城南破爛王,你要壯大你在破爛界的勢力,形成個咱商州幫!他說:行呀劉高興,見解不一樣了嘛!五富說:我和劉高興還不是蝌蚪跟魚浪呀。韓大寶就給我們發散紙煙,說:浪著浪著尾巴就沒了!五富說:沒了尾巴那就成蛤蟆啦?!韓大寶說:我就是把尾巴浪掉了的蛤蟆,毛主席也是個蛤蟆,大蛤蟆!我說:這你就胡說了。韓大寶說:我沒你文化高,可我能背誦毛主席的一首寫蛤蟆的詩:坐在池塘如虎踞,柳蔭下邊養精神。待到明日開春後,哪個蟲兒敢出聲。我說:嗯,這詩好!韓大寶說:當然好,蝌蚪就要做蛤蟆哩!我拿了鏡讓韓大寶照看穿了西服的模樣,韓大寶肚子大,西服有些窄,五富說:像個蛤蟆!我們就都笑了。我告訴韓大寶,這些西服是一個大老板給的,這個老板錢多得能砸死人,什麽西服都有,他穿不過來,就送了我們這些件,但這些西服太高檔,我和五富穿上糟蹋了,活該是你穿的。韓大寶說:到了城裏,能結識些大款是好事,結識得越多越好,咱那兒的人凡是恨城市的恨富人的,沒一個能去這兒呆得時間長。我當然附和了點頭,我也就說:有個事兒我們得給你匯報的,興隆街那兒來了兩個拾破爛的,娘的,他們竟敢謊說是你讓他們去的,你名聲大了,什麽人都借你的勢,狐假虎威,我們得打斷他們的腿!韓大寶說:打了?五富說:準備著打呀!韓大寶說:打不得,那兩個人是我讓去的。我故作吃驚,說:是你讓去的,不可能吧?韓大寶說:人家尋到我了,我不能看著他們餓死呀,興隆街那兒單位多,住的富人多,破爛好拾,讓他們去那兒先混住嘴,我再給調騰個地方麽。我說:這可使不得的,興隆街地盤不大,再去兩個人……人家有了飯吃,我和五富嘴就吊起來了!五富也說:今天我就隻喝了三碗米湯,還沒菜。我再說:咱們可是鄉黨,近水樓台先得月!韓大寶說:那就實話告訴你們,你知道那兩個人    是誰介紹的?我說:總不會是市長吧?韓大寶說:你這是諷刺我?市長不會尋我,我也不會尋市長,我這輩子隻吃破爛飯。可城南的破爛王不是我的誌向,現在我和南郊最大的廢品收購店老板聯合著要吞並那些小收購站,辦個收購公司。你想想,那老板介紹了他們老家的人來,我能不安置嗎?你們先將就一下,等公司辦起來了,我讓你們也辦個收購分站。五富立即說:大寶,你說話要算話!
  我隻說拾上三年五年破爛了就能成為韓大寶第二,沒想他又謀著大事,韓大寶,日弄鬼,你叫我怎麽嫉妒!如果他真辦成了大公司,又能讓我們承包個收購分站,五富就把老婆孩子接了來,我呢,我讓孟夷純來,對,堅決不讓她再去美容美發店了。嫖客韋達,你見鬼去吧!
  可孟夷純現在勞教所。我不能想孟夷純,一想到孟夷純我就又蔫了。
  我說:大寶,你給我們畫了個大餅,但現在餓著呀,你能不能借給我一筆錢,三個月後還,有利息也行。
  韓大寶說:借錢?咱那兒的人怎麽都向我借錢?!前幾天張栓子來找我借錢,張栓子你知道吧,他要買個補鞋機在街頭擺攤呀。我的原則是不借錢,我可以給他錢,我給了他一百五十元,我說這一百五十元不要還了!你借錢幹什麽?
  我不借了,我說我一個親戚來西安住醫院,本想借五千元的,可想到你投資公司呀也正用錢,我就不借了。我說了謊。
  韓大寶說,劉高興到底是劉高興,但我還得幫你呀,這樣吧,我讓你們先去掙一筆大錢。
  我嗯嗯地笑。五富說:小錢都沒法掙了,還掙大錢?
  韓大寶說:大錢不是誰都能掙的,我讓那兩人去,他們才到城裏,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就不敢去麽!你們要願意,陸總今日正好在我這兒,我讓他給你們說。
  我就看五富,五富說:去不去?
  我說:隻要能盡快掙到五千元。
  五富說:那我跟你,你到哪兒我到哪兒。
  韓大寶就撥手機,一會兒一個人就來了,手裏拿著一個油紙包,包著一大塊臘汁醬牛肉,要和韓大寶喝酒。韓大寶說這是陸總。齜牙咧嘴的人也能當老總呀?五富就沒當回事,說他尿呀,就上廁所去了。
  我和陸總交談,他的話我有些聽不清,韓大寶說陸總是西府岐山縣人,北人南相,公司的實力可是不得了,現在鹹陽有一個工地,需要挖一條管道溝,管吃管住,挖一米工錢付十五元,如果願意去,後天公司還有輛車來池頭村,正好可以搭便車。事情談妥,陸總就叫嚷著讓韓大寶拿酒喝,他們讓我喝,我沒喝,也就去了廁所。
  五富在廁所的馬桶上坐著,臉上笑笑的,我進去說:你笑啥的?他說:我沒笑,我努屎哩!五富平時臉苦愁得像個豬臉,用力拉屎了臉紋卻像在笑。我說:那你就真的笑笑。他真的一笑,臉又不好看了。他說:事情能成?我說:挖地溝哩,挖一米十五元。他說:是五元?我說:十五元。他說:拾錢哩?我說:就是一米十五元,陸總的話我聽不清,韓大寶說了兩次。他說:那一天還不挖三米五米?!他激動得過來用拳頭戳我,褲子溜在了腳麵。我說:你拉吧,別把心也拉了下去。站在廁所門外,想好事來得是不是太快,快得有些不真實。五富卻很快也從廁所出來,我說:拉好了?他說:這幾天火結,拉不出來,不拉了。但又說:陸總那個樣子,是不是騙咱?他去了韓大寶的門縫朝裏看,過來說:狗日的腕子上掛了那麽粗一個金鏈子,可能是真的。咚地在樓道裏蹦了一下。否極泰來,我們也該時來運轉了,但我告訴五富:臉放平,不要太激動,太激動了陸總就懷疑他吃了大虧,又反悔了。
  我們並沒有定合同。我那時還沒有定合同的習慣,連想法也沒有,不就是打工嗎,又不是長期在那裏幹。但我動了一下心眼,就在韓大寶和陸總喝酒吃臘汁醬牛肉時,我們告辭出來,出來了又把韓大寶也叫出來,我說:那裏的活幹完了,我們還回來收破爛呀!韓大寶滿口滿應。
  鹹陽是離西安不遠,而我們都沒有去過,以我的主意,去時把黃八和杏胡夫婦都叫上,人熟了,到生地方不孤單,何況有杏胡,男女搭配著幹活不累。但五富堅決反對,一個蘿卜可不敢幾頭切,挖地溝的事,你可以少幹我能多幹,拾破爛還得看人的眉高眼低,這隻是個挖地溝麽,他說:我一天挖六米!
  我完全是信任了五富,也可以說我也有吃獨份的私心,就打消了通知黃八和杏胡夫婦的念頭,我說:你一天挖六米,那是挖金窖啊!
  五富在那裏算賬,一天挖六米,一米十五元,五六三十,一六得六,六十加三十,天神,那裏九十!一天賺九十,那有多少米的地溝呢,三十米?五十米?越長越好,長到一萬米!
  五富不算了,給我說:這事咱要沉住氣。
  我說:怎麽沉住氣?
  五富說:你不要給任何人說,饃沒熟不要揭籠,漏了氣饃就蒸不熟了。
  我需要他指教嗎?
  五富在他的屋子裏收拾衣服,後來又坐在樓台上收拾他的鞋,他的一隻鞋後跟掌子掉了,重新釘一顆釘子,嘴一直閉著,臉色通紅。黃八又在樹下分類新拾來的破爛,分出鐵絲螺釘一堆,分出可口可樂瓶子礦泉水瓶子一堆,分出廢紙一堆,還有一副鋁質窗框,窗框得拆開來,就拿石頭砸,砸得咣咣響。五富說:黃八黃八,你知道不知道四難所?黃八說:你說。五富說:殺豬鏟鍋驢叫喚,石頭窩裏磨鐵鍁。黃八說:咦,你能說順口溜?五富說:你以為哩!砸得我耳朵都聾啦!黃八說:這窗框是鋁的!五富說:就是鋁錠又能賺幾個錢?!黃八說:你吃大,你拾到銅管啦?五富說:我嚇死你!五富卻不說了。黃八砸開了窗框,就從廢紙裏揀了一張牛皮紙疊錢包,說:五富,瞧我疊的。五富說:就疊那麽小呀?黃八說:咱拾破爛的有多少錢,這還小?五富說:萬一賺大錢呢?黃八說:拾破爛的沒有萬一。五富說:為啥不能一天賺九十,十天賺九百,一個月賺三九二十七,兩千七?!我看五富是憋不住了,就咳嗽了一下,他不說了。拿個鐵管子釘鞋釘,又要說:黃八你就……鐵管子砸了手,把手指塞進口裏吮,就徹底不說了。
  樓下有人喊:劉高興!探頭一看,是巷道對麵的房東老範,穿件大紅毛衣,提了一把韭菜,進院上梯台來了。老範平日端個茶壺蹴在門口喝,待我們不理不睬,眼睛長到腦門上去,他尋我有啥事?
  五富在梯台上腿伸拉得多長,擋住了老範山路。老範說:五富,收收腿。五富說:我那次推車子進巷子,你坐在巷道裏也不收腿麽!老範說:這事我咋記不得?五富說:你記不得,我記得!老範說:咦呀,五富你咋啦,突然就牛啦?!我說:五富五富,瞎狗都不擋路的!我罵五富,其實也罵老範。
  老範上來親熱地抱住我要給我說話,我讓他高聲說,就在這兒說,他卻拉著我進了屋,才是向我借錢的。他說他老婆是個母老虎,平日管著錢,老婆回娘家了,他要向我借二百元。我立即拿了二百元給他。老範不讓我出聲,就走了,下梯台時,摸了五富的頭,五富的頭一甩。
  老範一走,我興奮得就跳起來,又拿了簫吹,吹了:從草原來到天安門廣場,各族人民齊聲,高,唱——!五富說:咋回事?我說:你知道老範來幹啥了?五富說:我不願理他,不就是有一院子房能出租嗎?!我說:他向我借錢了!五富說:他向你借錢?我說:向我借錢!五富說:你借了?我說:借了。五富說:你都向韓大寶借錢借不來,你還借給他錢?我說:咋不借?就是隻剩下五百元了,我也要借給他二百元!五富說:是不是咱要掙大錢呀你才借的?你不是說咱不能張狂嗎?我說:這不是張狂,你想想,他來借錢說明了什麽?五富說:說明了什麽?我說:說明在他眼裏我是有錢的人了!五富還疑惑地望著我,我拿了簫敲他的腦門。
  五富的頭發又長了一腦袋,又粗又卷。笨人發重啊。

  五十五
  那個中午,我和五富把剩下的麵粉烙了餅,餅子裏墊了從村口花椒樹采下的椒葉,又把剩下的米做了幹飯,還買了些豆腐
  做了水煮豆腐。給黃八了一塊餅、一碗米飯和豆腐,給杏胡了一塊餅、一碗米飯和豆腐。杏胡說:高興你過生日?我說:不過生日也不能吃些好的?五富說:這都猜不來呀!我們要……我在他屁股上擰了一下,說:平日沒少吃你的,我們得回報一下呀!這五富,還講究讓我沉住氣,他動不動就冒氣,既然決定不讓人家一塊去,何必說出來讓人家忌恨?再好的朋友,人家喝稀的你吃稠的,朋友心裏總還是不平衡麽。
  第二天一早,五富要我把他積攢的錢全拿出來,說既然去掙大錢呀,得把攢的錢寄回家吧。我同意,主動去郵局幫他匯款,我說留一半匯一半吧,他說不留,都匯回去。錢不多,總共六百元,他開始扳指頭算,算出一共寄回家有二千八百元了。他說:我吃的和你一樣,喝的和你一樣,我攢了近三千元,你卻手裏還是空空。我說:你能行麽。他說:高興,你說說,我這人會過日子吧,對得起老婆和孩子吧,這一生是個好人吧。我說:你是要我給你蓋棺定論呀!
  說完這話,我就覺得這話用詞不當。
  五富說:這話沒啥,蓋棺就蓋棺,再去掙一筆大錢了,清風鎮沒人敢說我是窩囊鬼了!
  我嫌我用詞不當,五富卻又這麽說,我就批評五富目光短淺,誌向不遠,以前已經告誡他要做那長遠的規劃,怎麽就滿足了?!但是,我並沒有意識到五富這話是一種兆言,以致後來就發生了天崩地裂的慘事。
  唉,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那時的糊塗,是一塌糊塗!
  糊塗還在繼續著,在給五富匯過了款,我竟然就一出了郵局大門直奔了興隆街北邊的美容美發店,我以前每次幫五富寄過了錢就要去美容美發店的,這好像成了一種習慣,而這一次我走到了美容美發店門口了,才醒悟孟夷純已不在了店裏,心裏難受了一陣,默默在店對麵的牆上劃了一道,又給店老板說:孟夷純回來了,你讓她一定來找我。老板說:她還能回來嗎?我說:怎麽能不回來,或許三個月回來,或許明天就回來了!老板見我凶狠,她說:到哪兒去找你?
  到哪兒找我呢?我這是要去鹹陽,我又沒有電話,孟夷純怎麽找我呢,我無言以對,扭頭就跑出那條街巷。身後的老板罵我神經病。
  我跑著跑著腳步慢下來,突然一個人撞了我的肩頭,我下意識地避了一下,還是小跑,那人又伸出棍子絆了我的腿。定睛一看,是石熱鬧。
  城市這麽大,卻老碰著石熱鬧,石熱鬧是城裏的鬼纏我?
  石熱鬧又是乞丐的裝扮了,跛著腿,拄著竹棍兒,拿著的還是那個瓷缸子。
  我說:我沒錢給你!
  石熱鬧說:你要掙五千元哩,你沒錢?
  我說:我哪兒有五千元?
  石熱鬧說:你嘴裏嘟囔著你要掙五千元的,一定會掙五千元的,你能沒錢?
  我說:我剛才這麽嘟囔了?
  石熱鬧說:就這麽嘟囔了。
  我拿眼睛看著他,看了他一分鍾,我踢他的腿,他站直了。
  我說:你不是賣樂器嗎,做些小生意總比你乞討強呀,你這麽乞討就得裝跛子,裝跛子你就真的站不直腿了。
  前麵的街上,正有人迎親,十幾輛彩車停在那裏,一群人擁簇著新娘從一座樓的門洞裏出來,鞭炮嗶裏叭啦響。
  石熱鬧說:我不裝跛子了。他把竹棍兒扔了。卻說:你能給我帶來好運氣,遇上婚禮了,你等著,我喜要去,要下了給你一個紅包。他就向婚車走去,回頭還對我說:你等著啊!
  石熱鬧於婚前坐在了地上,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麽,反正不停地拱手不停地說,就有人給了一個紅包。他不行,又是拱手和說話,又得了一個紅包。他拿了紅包嬉笑著讓道,再拱拳恭喜。迎親的車隊離開了,石熱鬧跑過來,一定要給我個紅包,我不要,不要不行。紅包拆開,裏邊是兩元錢。我說:你講究拱手恭喜哩,就為這兩元錢?跟我去鹹陽打工去吧,我和五富去挖地溝呀!
  石熱鬧說:挖地溝呀,多辛苦的,你給我根紙煙。
  我說挖一米十五元,你還不去?一根紙煙給他,他吸溜著把紙煙叼在嘴裏。他說:出那麽苦的力幹啥?
  我從他嘴裏把紙煙奪了,說:那你去要飯吧。轉身就走。
  世上咋還有這種人,你要是因貧窮而乞討,那我也會幫你的,你卻懶得怕出力,餓死在街頭那活該!但是,我走出去了十米遠,石熱鬧卻跑過來,說他要跟我去的。
  他是真去還是哄我?我說:這事我還不叫任何人哩,叫你去是為了救你!
  石熱鬧認真地給我點頭,我就把那個瓷缸扔了,扔了又怕他再撿起來,用腳踩了。我說:往前走,端直走!他往前走,走著走著腿又跛了。我說:腿!逼著他走直。
  我把石熱鬧帶到了剩樓,五富對我意見蠻大,帶石熱鬧不如帶黃八。我開導黃八?黃八在城裏有營生幹,你忍心讓石熱鬧要一輩子飯?五富說:你是政府啊?!其實,我之所以要帶石熱鬧,除了幫他救他,還有一點,就是石熱鬧比五富黃八有趣。真有意思,有些人對你有好處,甚至是你的恩人,但他沒趣,你就不願和他呆在一起,而有些人,明明是你的拖累,是你的災星,但他有趣,你卻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到了下午,我們準時到了韓大寶那兒,果然那兒早早停放著一輛大卡車,大卡車上裝了煤,陸總沒來,隻有個司機。隻說會讓我們坐到駕駛室後的座位上,我第一個爬上去,司機卻說:下來下來!我說:不是這輛車嗎?司機說:往後廂去!我說:讓我們坐在煤上?司機說:那你們還要坐到金鑾殿去?!司機領了一個女的,女的坐在副駕駛座上。
  他娘的,不就是有個女人嗎,駕駛室的後排椅空著也不讓我們坐,司機不是個善輩。我們上了後廂,石熱鬧說:我和五富坐這兒,你怎麽也坐這兒?我說:坐在司機室裏我頭暈!石熱鬧說:我也頭暈。煤上蓋了一張帆布,我們就坐了,五富說他頭不暈,低聲罵司機重色輕友,他午飯吃得多,屁不斷,罵一聲司機努一個屁。算了,五富,那女人不坐在駕駛室難道讓她坐到後車廂上嗎?何況即便讓咱們坐在駕駛室後排椅上,司機和那女人覺得不自在,咱看著他們就自在嗎?
  五富說:那算什麽好女人!高興你看見了嗎,你說她長得好不好?
  我說:她腳脖子粗,穿不了裙子。
  五富說:你連腳脖子都看到了?!
  石熱鬧一坐上去就尋了個坑窩兒把身子躺下了,他說:我對女人沒興趣!
  車開出了池頭村,穿過西安的大街小巷往鹹陽開。平日在城裏拾破爛,看的都是街巷兩邊的建築和門麵屋,坐在了車上,又經過一座一座立交橋,哇啊,城裏又是另一種景象!我說過,清風鎮那兒是山區,鎮子之外山連著山,山套著山,城裏的樓何嚐不也是山呢?城裏人說我們是山裏人,其實城裏人也該是山裏人。五富大呼小叫,不停地指點:那不是大雁塔嗎,從這兒都能看見大雁塔呀!啊啊,那不是五十五層的城中第一樓嗎,聽說過沒見過,果然是高啊!石熱鬧說:五富你可憐!五富說:我可憐?石熱鬧說:可憐!五富說:噫,我可憐?要飯的說我可憐?!那我問你,你認識城南破爛王韓大寶嗎,你認識大老板韋達嗎?石熱鬧說:不認識。我認識公安局長和市長。五富說:小心牛皮吹扯了!你怎麽認識公安局長和市長?石熱鬧說:我在收容站裏見過公安局長,公安局長陪著市長問我話,我把上訪信交給了市長。想不想知道市長長了個什麽樣的臉?五富鬥不過石熱鬧,就說:黃八!黃八!他習慣性的要黃八幫他,才意識到自己在車上。石熱鬧說:黃八是誰?五富就不再理他。
  我看著他們笑,就問石熱鬧:你給市長交上訪信,你上過訪?石熱鬧說:我上訪了八年,我是老上訪戶。我說:為啥上訪的?石熱鬧說:不說了,我上訪的是啥,我都忘了。我說:忘了?石熱鬧說:上訪上成西安城裏人了,我還記著上訪內容幹啥呀?他不說了,閉上了眼。我也不問了,也不管他是為啥上訪的,上訪又是幹啥的,反正現在他是要飯的。
  車駛過了城區,進入西郊的高速路,司機把車開得飛快,車上的風森冷森冷像耳光子在扇我們。冷還不要緊,我們都穿了毛衣,惱氣的是鋪在煤上的帆布不停地被吹得鼓起來,似乎隨時要把我們卷起來撂到車下去,我們就用身子緊緊地壓住帆布靠前的一頭。先是五富壓一個角,石熱鬧壓一個角,都有些壓不住,五富和石熱鬧就和解了,五富索性把帆布角裹住了身子,一隻手死死抓著車幫,雙腳使勁地蹬,蹬不實,石熱鬧就也伸過腳去和五富腳蹬腳,說:用勁蹬,把我往死裏蹬!我就趴在了他們中間,抓住他們的胳膊,帆布就壓住了。
  車翻過一個梁兒,石熱鬧整個身子就蹦了起來,又重重落下去。我讓他起來,那樣躺著太顛,也太危險。石熱鬧說:貓腰懸蹴著,我的痔瘡犯了!五富說:就你事多!把帆布上的繩子係在石熱鬧的腰裏,自己一手抓著車幫,繩頭又纏在他另一隻胳膊上。
  風越來越大,加上顛簸,煤灰就騰起來,迷得我們都成了黑人。那個黑呀,隻有眼睛是白的,五富的牙平時總發黃,現在張開口白生生的。石熱鬧說:高興你說老板給咱派專車的,這就是專車嗎?我說:有車坐就可以啦,人家不拉你又咋的,你還不得花錢去搭車?五富說:咱不罵老板,隻罵司機,司機你把車開得這麽快是急著進火葬場呀!石熱鬧說:不敢咒司機,司機死了咱就不得活了。五富就罵駕駛室那個女人。
  如果要罵,我是最應該來叫罵的,煤灰迷了我的頭和臉,下車後洗洗就可以了,可煤灰迷得我的西服沒了樣子,我就把西服脫下來,脫下來又冷,再把西服穿上。我說:誰也不準罵了,咱說說別的事,石熱鬧給咱說說要飯的事吧,這要飯怎麽個要法?
  石熱鬧來勁了,說:想知道我們要門的事?那得給我點根紙煙!我說:風這麽大吃什麽紙煙?!要門,要門是什麽意思?石熱鬧說:要飯的在江湖上就稱作要門,這就像你們拾破爛的,應該叫拾門。五富說:要飯麽,還起這個中聽的名兒,好像你有學問似的。石熱鬧說:你以為呀,你知道要門裏分幾個行,你知道什麽叫善要和惡要,還有喜要?就說喜要吧,那不是能討要頓飽飯就滿足的,我們誌向高遠,更需要幸福,更需要沾染結婚的過壽的過滿月的考上大學宴請老師的喜氣!
  於是,石熱鬧給我們講了乞丐的文行和武行,文行靠吹拉彈唱行乞,武行靠雜耍,自虐行乞。善要裏有丟圈黨,就是叩頭作揖,有鑽格子黨,就是沿街挨門挨戶敲門,有觀音黨,就是帶老婆孩子作可憐狀,有訴冤黨,裝相黨,他裝跛子就是這種。惡要不好,他不使用,惡要有順手牽羊竊盜錢物,有伏虎,偷雞摸狗,有捍疙瘩,開鎖撬門。石熱鬧說完了,問五富:你的職業知識有我豐富?五富說:要飯的沒好人!石熱鬧說:你敢說你沒偷沒盜?!五富還要強辯,一張嘴,嗆了一口煤灰,也就不言語了。拾破爛的哪有不偷不盜的,走長路的能鞋上不帶泥?這話不能繼續說下去,我就讓石熱鬧說別的事,石熱鬧問:去年城裏開全國煤炭會的事知道不?
  要飯的真是什麽都知道,我說你說吧,石熱鬧又譏笑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就說去年的煤炭會開了一星期,全國來了十幾萬人,一下子妓女的生意紅火了,會結束了十天,妓女們尿尿還都是黑的。一說妓女,我就想到孟夷純,不願意他再說下去。五富就接茬兒了,胡說哩,開會的都是老板,老板又不親自去挖煤,妓女尿什麽黑水?石熱鬧瞧不起了五富,說:沒幽默,沒水平!五富不服氣:誰沒水平?石熱鬧說:你沒水平!五富把繩子一頭丟了,石熱鬧一下子從煤堆上往後溜,五富趁勢踹了他一腳,石熱鬧從煤堆上爬起來,但爬起來又跌下去,爬起來又跌下去,手就抓住了五富的腿,五富也倒在煤堆上。

  五十六
  到了鹹陽,我們在公司的樓道廁所裏洗的臉,洗完臉到三層的辦公室去見陸總。陸總與我們初次見麵簡直可以說成了兩個人,我們給他笑,他不笑,卻對他手下的人說:帶他們出去吧,出完了就去工地。
  這態度讓我生氣,而且使我在五富和石熱鬧跟前很沒了麵子。五富和石熱鬧就看我,我說:咱出去吧。一出門五富說:知道他擺架子,我就不給他洗臉了!
  我問帶我們出來的人:陸總這裏怎麽啦,我們是他招來的工人,他讓我們出去?
  那人說:不是出去,是吃去。
  我說:明明是讓我們出去,怎麽是吃去?
  那人說:陸總是岐山縣人,岐山縣人說吃去發音就是出去,是讓我帶你們吃過飯了到工地去。
  哦,原來是這樣,我就對五富和石熱鬧說:誤會啦!
  石熱鬧說:岐山縣人發音這難懂的!
  那人說:這就需要我給你們交待了,陸總是岐山縣人,才到鹹陽時他常常因發音遭人恥笑,但他把事業弄大了,他要求公司裏的人都必須學岐山發音。
  五富和石熱鬧就樂了,說:好,咱們出去,出鮑魚,出魚翅,出紅燒肉!
  那人說:出扯麵,扯麵好出。
  我說:岐山縣人發音還有啥特點?
  那人就開始教我們:二不是二,是餓,啥不是啥,是傻,豬不是豬,是隻,入不是入,是……
  石熱鬧說:廣東人富了,廣東人把八念發,全國人都把八念成了發,咱現在入了陸總的夥,咱就日陸總……
  我們那頓飯,真的吃了扯麵。
  從此,我們一天三頓都是扯麵。公司管待我們吃飯,我們隻能吃扯麵。
  我們的工地是正在施工建設一個大型糧庫的工地,那裏已經蓋起了四五個高聳的圓筒倉,又有幾處正做地基處理,一台一台很奇怪的像是高架著的大夯在砸著地麵。要挖的地溝在一排新樓後,新樓還沒住人。穿過地溝後的一片荒野地,路過一個村莊,村莊最東頭的一座廢棄樓,那就是安排的我們的住處。我們每天早上從廢棄的樓裏去工地,每天晚上從工地回到廢棄樓,都要經過村莊。這村莊如池頭村一樣,居住的都是農民,池頭村已經成了城中村,而這個村莊在大型糧庫建成後也即將城市化,村人就家家加緊臨時蓋房,企圖拆遷時贏得多的補貼。亂七八糟的村道裏布滿了各種小吃店,但我們按規定隻能吃扯麵,好的是扯麵量大,調合重,合乎我們口味。石熱鬧總是吃完扯麵了還要喝湯,喊:原湯克原食,來一碗湯,湯燙些!我催他快走,他說:催耕不催食,總得讓我把湯喝夠!
  我和五富起身就先走了。我們得回廢棄樓上要睡一覺。
  廢棄的樓看得出原是個什麽單位,因為廢棄了,差不多的房間門窗都被挖去,我們就住在二層東北角的空房裏,唯獨那扇門還在,卻沒門鎖,一個大木棒從裏邊頂住。我們睡著是萬無一失的,其實有什麽可失的呢?每人一個被子卷兒,我和五富的被子還可以,石熱鬧的被子幾乎油膩得看不清那大牡丹花,他沒有枕頭,頭油大,頭熱,不是枕他的鞋就是枕磚頭。
  才住進的第二天,午睡一會,門沒用木棒頂,有人就進來了。我們被門的咯吱聲驚醒,進來的是一個小夥,他看了看就轉身走,一動門,門又咯吱響起來。我說:你要走嗎,你把盆子裏的水往門合頁上淋淋就不響了。我知道這是個小偷,我們有什麽可偷的呢,我想幽默。小夥子看著我,說:貧嘴!把塑料盆一腳踢出門,水流得像蛇,竟竄到我的鋪前把我的鞋泡濕了。我們繼續睡覺。
  石熱鬧睡不著,他把衣服脫得光光的還是睡不著,說:五富你去把門頂上,進來個女人了不好看。
  在這樓上,是曾經進來過三個女人,兩個是我們剛搬進來時撞見的,她們正從樓西邊的一個房間出來,一見我們慌慌張張離去。我們覺得奇怪,去那房間看了,原是她們在那兒尿尿。後來石熱鬧說他又發現一個女的在一樓的一個房間裏解大便,而一樓北邊那幾個房間更成了公共廁所,過路的人,村莊的人,緊急了都進去方便。這讓我們對陸總安排的居住條件極為不滿,幾次和負責監工的交涉,結果仍在這裏住宿,但多了三塊稻草編的草墊子,比以前睡覺暖和。我就在一樓門洞的牆上用煤塊寫了:嚴禁大小便,違者必罰。寫了並沒禁住,再寫:危樓鬧鬼,小心纏你。從此才沒人進來。
  地溝挖到第五天,我們已經知道,我們是上當了。
  前三天裏,一切進展得順利,一共挖出二十米。二十米就是三百元,每人可以分到一百元。這可是我們從來未有過的平均日高收入啊!我當然計算著以這麽個數目下去,何時能達到贖回孟夷純的五千元,並且向五富說好,一旦兩人收入加起來到了五千,我就先獨自回西安去贖孟夷純,然後再返回來,我將以後所掙的錢還他。五富說:那你一走隻有我和石熱鬧了?我管不住他!我說:也就三二天麽。他說:那你回來了給我買一包臘汁醬牛肉,陸總那晚上吃臘汁醬牛肉看得我眼饞。當然用五千元贖孟夷純的事我和五富是不會告訴石熱鬧的。石熱鬧說:你們是給嘴過生日,錢呢,錢在哪兒?五富把我拉到一邊,卻說:夠五千元了你回西安,可錢還不夠五千元時咱把錢放哪兒,這裏沒箱子沒櫃,門上又沒鎖子,我不敢信任石熱鬧。我說:那就裝到你褲衩的口袋裏。五富說:我睡覺都是脫光的,那就穿褲衩睡。
  五富不信任石熱鬧,石熱鬧卻對五富最好,他一直說他要請五富喝酒,要把每天所掙的錢花掉隻剩十元,他的原則是身上隻保證十元錢。
  但是,陸總並不是按天結賬。五富的褲衩兜裏沒有錢,石熱鬧也沒有十元錢,他總是向我討紙煙。
  挖到第四天,地溝下麵盡是石頭,一個上午竟然沒挖下幾尺。村莊裏的人告訴我們,挖地溝曾經雇用過兩次民工,都是幹了幾天嫌太吃虧就走掉了。天上沒有掉餡餅的,我去找陸總,當然找陸總我盡量學說岐山縣發音,我的意思大致是兩點:一、提高工錢和吃住條件。按目下的挖地溝進度,收入根本還不如在西安拾破爛,一天三頓又都是扯麵,扯麵再好吃,也吃厭了,現在一打嗝兒都是一股酸哄哄的雜醬味,再是住在廢棄樓裏,天越來越冷了,怎麽還能睡得住?二、若不增加工錢和改善吃住條件,那就付過這幾天的工錢後我們走人。陸總的眼睛原以為就那麽小,瞪起來卻大得出奇,但他話不高,嘰嘰咕咕說了一堆,我聽著是西安城的那條塔街的古董市場上有數百家店鋪攤子,每年二十多家就退吃(出)了,又有二十多家又進日(入)。
  我說:你舍(說)這是傻(啥)意希(思)?
  他說:傻(啥)意希(思)?你們太不吃(知)足,你當農民一天能管出(吃)管住了還淨落十幾元錢?你失(拾)破爛還能賺多少錢?挖地溝不挖出石頭挖豆腐呀?!
  我說:出(吃)虧可以,總不能大出(吃)虧麽!
  他說:你考慮,日(入)黨退黨都自由哩,我不箍你,但走了人那這幾天的工錢就沒了。
  我是以很強硬的口吻和陸總談判的,但陸總軟遝遝地回應我,他的軟不是棉花包,是棉花包的都是針。是的,永遠不要和老板攤牌,攤牌必須是你能拿住他,否則隻會自取其辱。我談判失敗,回去卻怎麽給五富和石熱鬧交待呢?我蹲在陸總的辦公桌前,無言以對,陸總說:就世(是)這意見,你回去考慮吧。我往起一站,頭撞在桌角上,桌角把我頭撞破了,兩滴血滴在地板上。陸總沒讓我擦地板上的血,我順手把桌下的那盆假山石上放置的一個微型小塔攥在手裏拿走了。
  這個小塔是我蹲在辦公桌前時就看見了,它使我當時心中一怔:鎖骨菩薩塔!其實並不是鎖骨菩薩塔,但這小塔的造型太像那個鎖骨菩薩塔了。我的血不能白流的,我得拿走這個小塔,何況這小塔讓我清醒若不在這裏挖地溝,回去又沒了拾破爛的地方了,五千元怎麽賺?
  我回到了廢棄樓,五富和石熱鬧在吵架,石熱鬧埋怨五富看見一個女人跑進一樓房間去方便卻不製止,五富強辯人家不怕樓內鬧鬼,何況已經在房間裏方便了怎麽製止。石熱鬧說:你還不是想看人家屁股嗎?五富說:人家的屁股就是像白石頭麽。我罵了他們,告訴我流血談判的結果,可我隱瞞了許多真相,我說:陸總雖然沒有鬆口增加工錢,但也沒有完全拒絕,讓我們繼續幹下去,幹完了,這一段下邊沒有石頭就不說了,如果後邊石頭還多,就以難度適當地增加工錢,而夥食一時無法改變。
  石熱鬧說:永遠吃一樣的飯我受不了。
  五富說:你吃百家飯把嘴還吃饞了?!扯麵就扯麵吧,可他說如果後邊石頭多了,就以難度適當增加工錢,他沒說怎麽個適當?
  我說:他倒沒具體說。
  五富說:那等於沒說。
  我說:怎麽是等於沒說?如果後邊還有石頭,他敢再不增加工錢?這次是不小心撞出了血,下次我就當麵給他碰出個血頭羊來!
  我一說血,五富就抱了我的頭看,從被子裏掏出一疙瘩棉花點著燒成灰敷在傷口上。
  我說:沒事。陸總臨走送我了一個塔。
  我把小塔帶到了工地,放在一塊四四方方的石頭上。
  有了這個小塔,我覺得孟夷純就看著我。
  我們又繼續挖地溝,一整天下來,手指蛋全都磨破了皮,三個人沒有敢休息,挖了三米。傍晚監工員來驗收,卻說我們挖的深度不夠,還得返工,又一直幹到了晚上。回到住處,我渾身就散了架,腰酸背痛,站起來坐不下去,坐下了又站不起來,我的身體確實不如五富和石熱鬧。五富說:我給你撓撓背。我說我背不癢,隻是皮肉繃得緊,你給我拍拍。他拍起來卻總是掌握不了節奏,而且拍的不是地方。往下,往下,左邊,你不知道左右嗎?我趴在那兒,他的手拍下去習慣把掌弓著,真笨!讓他幹脆用鞋底子拍打。
  五富卻害怕用力太重,你讓他重些重些,他仍是不敢使力。我就說讓石熱鬧來,五富就生氣了,打,打,他嘴裏咕呐著。啪,啪,啪,脊背紮癢紮癢的,啪,啪啪,感到每一塊骨頭都鬆開了,疲倦從骨頭縫裏往出透。他越打越快,越打越重,他已經在仇恨我了。
  咹?!我鼻子哼了一下。
  拍打聲又不輕不重地均勻了。

  五十七
  又挖了兩天,地溝裏的石頭是少了,卻出現了石層。石層雖然是那種麻石層,但它是整塊,鎬挖下去彈起來,石層上隻顯出一個白窩兒,就隻有拿八磅錘和鋼釺先砸出一個茬麵,然後用鎬慢慢去撬。石熱鬧掄八磅錘是總掄不到鋼釘上,讓他撐鋼釺,他又怕八磅錘砸了他的手,我就撐鋼釺,砸出茬麵了,他拿鎬去撬。天已經很冷了,又掃著溜溜風,五富的虎口就裂開血道口子。五富對監工員說:能不能給我些豬板油。監工員說:要豬板油幹啥?五富說:抹豬板油在裂口,用火烤烤,裂口就好了。這種辦法是清風鎮的偏方,冬天裏凡是腳上手上風寒出裂口了,都是用這種偏方治愈的。但監工員說現在到哪兒去弄豬板油,用膠布纏纏就行,便要去村莊裏的小藥店買膠布。石熱鬧卻要去買,我說:你好好幹活,你去幹啥?石熱鬧說:我以為你領我上天堂,才是來下獄麽,再這麽下去,我挖地溝就是給我挖墳墓了!
  石熱鬧去買膠布,中午沒有回來,下午也沒有回來。他走了。這個乞丐,幹什麽都覺得沒乞討自由自在了。人是沒有賤的,賤卻自生,這道理我現在知道了。石熱鬧的離去,我擔心影響到五富,五富還好,五富說:他就不想過正經日子!
  白天裏不知石熱鬧出去幹了什麽,晚上他卻搖搖晃晃回來了。他給我們講他多半天討要了二十元錢,十元錢在飯館裏吃了烤肉又喝了啤酒,還淨落十元。他說:啥力都不出還落了十元!
  五富說:都不要臉了麽!
  石熱鬧說:你倒要臉,臉瘦成巴掌大了!
  五富摸自己臉,對我說:我是不是瘦啦?
  我說:別聽他胡哇哇!我就訓石熱鬧:我是叫你來做個正經人的,你倒來鹹陽要飯了?你就要一輩子,最後死在街頭人不埋狗不吃的?!石熱鬧說:人不埋狗不吃了就讓我臭去!我就火了,罵道:那你就滾,晚上不要再回這裏來!我是平常不發火的,發了火就厲害,石熱鬧就膽怯了,說他再不出去了。他過來就給我拍脊背,我不讓他拍,他說不拍不行,抓起我腿一拉,一反,我趴下了,他騎上去就拍打。他拍打得倒比五富還到位。但他卻說:劉高興,你是不是黨員?我沒理他。他說:你是黨員,我就跟黨走!
  可第二天一早要上工,石熱鬧說他要上廁所,又跑了。跑了一天晚上再回來,而且連續著早出門晚上回來,我對他徹底失望了,也懷念黃八。黃八嘴臭,愛罵人,但黃八幹活踏實。有心讓黃八也來,卻苦於黃八那兒沒電話,無法聯係。五富說石熱鬧這樣也好,他畢竟還幹了幾天,咱就不給他發那幾天的工錢了。
  我說:你要是老板,和陸總一個樣!
  五富說:我要是能打過石熱鬧,我早把他打成……
  五富不說了,石熱鬧又回來了。石熱鬧見我們罵他,知趣地不吭聲去睡覺,他一躺下就脫內褲,把內褲揚手一丟,丟在了那個燒開水的壺上。我們又要罵,見他赤條條的身上,生殖器上竟然還套了個安全套。這使我們大為驚訝,撲過去捶他,問他還戴著安全套回來是不是來給我們顯擺的?石熱鬧交待了,他沒幹壞事,可他白天去紅燈區討要,那裏的錢好討,他怕有了錢了也想幹那事,卻怕得性病了怎麽辦,便買了個安全套。我們把他壓在鋪上,硬把安全套拽下來,讓他吹成氣球,最後拿腳踩了個爆響。
  鬧騰了半夜睡下,五富和石熱鬧鼾聲如雷,我卻睡不著想孟夷純。把小塔從口袋取出來,放在窗台上,這樣躺在被窩裏就借著夜色幽幽忽忽地能看到。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睡著了的,再睜開眼,嚇了一跳,孟夷純就在窗口那兒站著。孟夷純!我叫了一聲,定睛看時才發覺是月光將樓外的那一棵法桐樹的影子反映在了窗上。影像在風裏散亂了,五富和石熱鬧還在沉睡,我把頭埋在被窩裏哭泣。
  以前為孟夷純流過眼淚,但我沒有哭出過聲,這次竟然哭出聲來。我想我半夜裏醒來想到了她,她也會半夜裏醒來想到了我,我們分別在冰冷的黑屋子裏,思念著卻不能見麵,憑的就是這個小塔。小塔能讓我在陸總的辦公室看到又拿來,這一定是一種天意的安排,那麽相信了天意的安排,也就相信著我和孟夷純一定會重逢,我們會掙到五千元,很快重逢。
  黎明我就起來了,獨自看樓後那法桐,一樹凋碧,我吹起了簫。簫聲裏,有兩隻鳥,紅頭白尾的那種鳥,飛來了就投入樹上,再沒看見它們的身影,卻咕咕的鳴叫。
  簫聲裏五富和石熱鬧也都起來了,五富問:你眼睛咋啦?我說:好著呀!五富說:我夜裏夢見孟夷純了……我說:你不要提她!五富說:不提她?這五富,你讓我提她如何提起,可我放下她又如何放下?!我說:去吃飯吧,吃了飯加緊開工。
  到了工地,我又把小塔放置在那個四四方方的石頭上,我們忙忙迫迫地就幹了半天活,休息的時候,我拿了簫給小塔吹,五富跑到村莊的雜貨店裏買了個背夾子。
  背夾子是把煤塊往住宅樓上背的那種木頭架子,五富是越來越會用腦子了,他都想到用背夾子從地溝裏往外背挖出的大石塊。但五富去買背夾子的時候卻從村道裏拾了一大捆廢塑料管子,氣喘籲籲地抱了過來。他說:高興,這村莊沒有拾破爛的,咱晚上吃飯後也能收一收的。我有些生氣,說:狗忘不了吃屎,來這裏是挖地溝的就好好挖地溝!五富不吭聲了,拿了背夾子就跳進了地溝。都是我心情不好,對他發脾氣,我又覺得委屈了他。
  我說:五富,歇一會。
  五富說:我不累。
  他背了一塊大石頭從地溝往溝沿上,吭哧吭哧的卻回頭給我笑一下。
  我說:憋住氣,別笑。
  他說:我想起我老婆了。
  我說:天沒黑哩想什麽老婆!腳蹬牢!
  五富把大石頭背出了地溝,咚地撂到了溝沿外,他踢了一下石頭,說有一年春上他和老婆去深山換包穀,就是春上糧食不夠吃,碾了米到深山裏的人家那兒用米換包穀,一斤半可以換一斤八兩包穀。那天正好是老婆生日,因為在深山裏沒辦法給老婆吃長壽麵和荷包蛋,他就把老婆背起來上到坡裏,又從坡裏背著下來。五富說:我老婆胖,我背這石頭就想起她了。
  五富的話讓我感動,但我沒有說話,拿簫又吹,卻怎麽也吹不響了,想:等我接孟夷純出來的時候,我一定用三輪車拉上新買的床墊,讓她就坐在床墊上,我從北大街拉到南大街,從東大街拉過西大街!
  遠處的另一處工地上,十幾個鋼架上在往下砸著鐵砣,震天動地,這響聲在呼應著我的誓言。
  地基怎麽是這樣的處理法呢?清風鎮蓋房,都是用石夯捶地的,西安城裏也多是用電夯樁基,哪兒有這麽大的鐵砣,那簡直是個碌碡,不,比碌碡還大的鐵砣子從鋼架上往下砸!五富走過來開始歇,我給他倒水喝,鋼架下一個人也走了過來。五富說:他過來幹啥呀?我說:是不是口渴了想喝咱的水?那人就已經站在了地溝沿上,說:你們是拾破爛的嗎?我和五富麵麵相覷,我說:你說啥?你沒長眼睛看見我們挖地溝?
  那人說:我姓牛。給我們扔過來兩根紙煙,我沒有動,五富在半空中接了。牛同誌說:那怎麽聽說你們是拾過破爛?!
  我說:你們是在處理地基?
  牛同誌說:當然是處理地基。
  我說:哪有這樣處理地基的?!
  牛同誌說:這是新技術呀,去看不看?你們沒拾過破爛?我還真以為你們拾過破爛?
  我說:你這是啥意思呀,是不是看我們窮看我們長得難看就認為我們是拾破爛的而拾破爛是最下賤的事?!
  我火氣有些大,五富也不喝水了,去拿了鋼釺,準備要打架。
  牛同誌卻笑了,說:不是啥意思,不是啥意思,我也做過環衛工,我想如果你們真是拾過破爛,咱們應該是同行,大的同行。
  五富說:高興,他是弄垃圾的,拾破爛比弄垃圾還強麽!
  五富沉不住氣,他把我們的身份暴露了,牛同誌就從地溝沿跳過來,親熱地說:我就感覺我們能成朋友哩!
  牛同誌果然成了我們的朋友。他一有空就從那邊工地上過來和我們聊天,也領我們去看他們處理地基。他確實幹過環衛工,而且他們那一幫人中就有三個當過環衛工,一個也拾過破爛,但現在他們是一個公司,叫地基基礎工程有限責任公司。這使我和五富極為興奮,弄垃圾的拾破爛的竟還能辦起一個公司,且從事的工作仍然沒有脫離原先的行當!牛同誌,我們的新朋友,他告訴我,公司的董事長是一位高級工程師,發明了地基、環衛、機械領域內的專利技術,他們專業施工隊就采用了他的專利技術。承擔的這座大型糧庫的地基屬於強風化輝綠岩的石坡山,基岩深淺不一,軟硬不均,不能以樁基或分層強夯來處理,隻能實施DDC。什麽是DDC,我不知道,但我感興趣的是他們處理地基用料廣泛,凡是無機固體材料,也就是說任何固體垃圾都可使用。
  那天收工的時候,我給五富說:天上出太陽了!
  五富說:天才黑了哪裏還會出太陽?
  我說:你沒上過高中,不知道天再旦。
  五富說:天下蛋?!
  我不願意輔導他了,我說:五富,好好幹,拾破爛的韓大寶要辦大公司,處理垃圾的這幫人搞起了DDC工程,咱將來說不定也魚龍變化哩!
  五富說:咱辦收購分站,瘦猴是三間房的院子,咱弄四間房的院子!
  我說:目標就是收購分站?
  五富驚訝得看著我,突然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我親你一下!他要撲過來,我製止了,他站在那裏給我皺嘴■地一聲。這憨人也學會城裏人的飛吻了,我用手做個接受的動作,卻重重扔在地上,說:臭!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五十八
  牛同誌給我們帶來了歡樂,這歡樂一直持續了數日,天就更涼起來,但天卻愈發晴朗,所有的樹葉子變紅變黃,紅黃的顏色使我們廢棄樓周圍,使工地周圍一派豔麗。黃土地上怎麽就有這麽豔麗的顏色讓樹木表現了出來呢,我覺得這都是給我和五富準備的。
  好事還沒完,就在村莊口的那個銀杏樹也變成一身金黃的第二天,陸總給我們了一桶酒。
  那天的中午,我和五富在村莊的小飯店裏吃扯麵,五富去飯店的後院上廁所,回來給我說後院裏有一堆廢鐵皮桶應該便宜收了。他已經是每日拾了好多破爛拿回到廢棄樓上,準備什麽時候拉到鹹陽的收購站賣掉。我是曾反對過他在這兒收破爛,但他已執意收起來了也就隨他去收。他和飯店老板談價錢,雖然價錢不貴,可我們身上的錢所剩無幾,即使不留備用,也不夠收這批破爛,五富就埋怨幹了這麽多天陸總還是不發工錢,是不是起了故意拖欠工錢的黑心?五富一埋怨,我也就急了,因為五富畢竟是我鼓動來的,如果陸總真要起了故意拖欠的黑心,那就得采取措施。我對五富說:這事你不要管,下午我找陸總去。
  在我們這二十天裏,陸總是來工地了幾次,他一來,我們就翹著舌頭說岐山縣話,希望他能滿意我們,給我們發工錢。但陸總第一次給每人發了五元,第二次給每人發了三十元,第三次隻說能把所欠的工錢一次發完,仍是每人給發了六十元。當我下午再找到陸總,我的口氣就硬了,隻要求他給我們回西安的路費,再付清二十天的工錢,即便不按每米十五元,就以每天二十元,權當還是拾破爛的收入算了。我這樣說既是無奈,也是威脅,就看陸總的態度。陸總還是那麽聲不高,黏黏乎乎,說他絕對不會虧我們的,地溝工程徹底完成就付全款。他這麽說著,卻從櫃子裏取出一個塑料桶,桶裏裝著三斤白酒。
  陸總說:再停(窮)不能停(窮)教育,再肯(虧)不能肯(虧)小姐,我能肯(虧)你們?把活往完裏幹,幹下去對我好對你們更好,一米十五元總比一天二十元強吧,和錢誌(致)氣嗎?這桶酒我送你們,拿回去喝吧。
  陸總話說到這裏,又把自己的酒送給我們喝,我心穩了也軟了,提了酒回來。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也沒有風,法桐樹上的鳥嘰嘰咕咕的,我和五富就在廢棄樓裏喝酒。五富說:你說陸總這人還行?我說:不是陸總行不行,是咱運氣好了啥事都順著咱們的。五富說:那咱就喝!我說:喝,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們是好長時間沒有喝到白酒了,三杯下肚,覺得酒真香,喝著喝著就喝高了。石熱鬧是我們喝過一半酒了還沒見回來,我說:要飯的怎麽還沒回來?五富說:他隻要沒死,肯定回來的,瞧你招的啥人?咱喝,趁他回來前咱把酒喝完!我們就開始劃拳。五富出手笨,對數字老記錯,我就趁機賴他,他說:我劃不過你,咱們打老虎杠子!他還是贏得少輸得多,他就眼睛迷得睜不開了。樓外有了腳步聲,他突然把酒桶塞在被窩裏,說:要飯的回來了!可腳步聲並沒有響到樓上來,撲遝撲遝又傳遠了。他說:狗日的沒回來,他死在外邊了。取出酒桶又喝了一杯,五富卻說:要飯的會不會真的死在外邊了?我說:他這麽多年哪兒有固定睡處,今日就死啦,死不了,要飯的有九條命哩。五富說:你說要飯的最後是不是就死在外邊?我說:那還不就死在要飯的路上了。五富臉苦愁了,他的臉一苦愁真像個豬臉,我說:瞧你難看樣兒!他卻突然就流下眼淚。我說:五富你喝多了。他說:我沒喝多,那咱是不是最後也就死在打工的路上呀?咱要死在外邊了那可咋辦?我說:石熱鬧就不想這些。他說:石熱鬧沒老婆沒娃,他不想我想哩。他說這話我不愛聽,我也是沒老婆沒娃麽,我說:你都死了你還咋辦?!他說:那不行,你得管我!我說:活著我管你死了我還管你?他說:我不能不埋在清風鎮吧,我不能不是清風鎮的鬼吧?我說:喝多了,喝多了。他說:不多!又喝了一杯,說:你把我帶了來的,你現在讓我回我尋不著路,那我的鬼能尋著路嗎?你要管哩!我說:好,好,你死了我送你回去行了吧?他就嘿嘿嘿地笑,他一笑就沒完沒了,瘋了地笑。我說:醉了,醉了!其實我也醉了,跟著他的笑我也笑。他說:喝酒喝酒!我說:喝!喝!我們碰了一下杯,他說:哎,劉高興!你是,兩個劉,劉高,興!用手指我,指到了旁邊。我也看見五富是無數的五富,就像孫悟空用猴毛變出了一堆孫悟空,一樣的高低胖矮,一樣的鼻子眼睛嘴,在房間裏遊離移動。但不久,無數的遊離移動的五富裏卻又有了黃八,有了杏胡和石熱鬧。
  我說:你是五富,你也是黃八杏胡石熱鬧!
  五富說:我是你!黃八杏胡石熱鬧都是你!
  我說:都是我!都是劉高興!
  我們就相互追逐糾纏,嘎嘎嘎狂笑。後來我看見五富是倒下了,立即無數的五富都倒下,黃八杏胡石熱鬧全都倒下。我說:你裝蒜,你裝蒜哩!我也就撲遝下去了,撲遝得像一攤泥。
  我們在歡樂的醉酒中不知道了風是怎樣刮掉了窗子上糊著的報紙,不知道了走扇子門如何呻吟不已,直到有重重的東西擊打著我的後腰,我覺得是孟夷純,是孟夷純穿著那雙高跟尖頭的皮鞋踢我。果然是孟夷純,她站在鋪前,說:這麽冷的天,怎麽睡地鋪呀……高跟尖頭的皮鞋又踢著我的屁股,我不嫌疼,皮鞋一點土,我把土揩了。孟夷純你怎麽到這兒來了,我沒有告訴說我到了鹹陽,我是要掙一大堆錢贖你的,還要給公安局的破案費的,你怎麽尋得著來了?!孟夷純的臉突然變粗變寬?唉?!我一愣怔,才看清麵前站的是監工員。
  我說:你不是孟夷純?
  監工員說:你還要往猛的睡?!
  我說:噢……這是什麽時候了?
  監工員說:快吃午飯呀還不去開工,要睡覺回家去睡呀!
  我爬起來,才知道我們從昨天夜裏一直醉到現在了。五富仰麵睡在牆角的地方,身上的衣服也沒脫,張著嘴,渾身是土,表情猙獰。我趕忙去推他,他眼睛還是不睜,說:黃八,那裏還有一張……監工員踢了他一下,說:起來,起來!
  事後,也就是我們離開房間後,五富告訴我,他做夢正拾錢哩,他是和黃八在街上拉著架子車,看見有警察追趕一個罪犯,罪犯突然在人群裏撒了人民幣,人民幣像雪片一樣飛舞,街上的人群就炸窩了,搶著拾,警察就無法通過了。他是先拾了一張,他真傻,還對著太陽耀,看是不是假鈔,再拾時,就見地上已沒了人民幣。他叫著:毛主席,毛主席!因為人民幣上有毛主席的頭像,他就叫著,真的也發現一張人民幣如同蝴蝶一樣飄過路邊的鐵護欄,他喊黃八去拾。然後他倆跨腳往過躍,護欄卡在了他們的襠,磕碰了他的卵子,疼得就勢坐在了護欄上。
  五富睜開眼,說:錢呢,我的錢呢?
  監工員這一次踢在了五富的腰裏,他把鞋踢掉了,一邊單腳跳著去找鞋,一邊罵:做夢都拾錢呀,不挖地溝你拾冥錢去!
  我有些憤怒,我說:你罵誰的,我們是來打工的,不是你販的黑奴!
  我在電影裏看見過外國人打罵黑奴,我把監工員的那隻鞋踢出更遠。
  狐假虎威的監工員,那個彎鼻梁的小人,他欺軟怕硬,不吭聲了。
  我說:五富,把扣子係好,咱幹活去。
  監工員說:另一個呢?
  我說:他早都不幹了!
  監工員說:不幹了?話說清,那就沒他的錢!
  我說:他就不愛錢!
  我這才醒悟,石熱鬧壓根一夜沒回來。
  五富是把所帶來的衣服全穿在了身上,又從石熱鬧的破被子裏掏出一團爛棉絮塞在他的鞋裏,這樣腳能暖和些,就和我拿了鎬、鍁、鋼釺、八磅錘走出了房間。我們是偏不廝跟著監工員,等他先走了再下樓梯。出了樓道,剛剛下了樓道外的台階,五富的左腿就挪不動了,咚的一下,身子靠在了牆上。
  我說:還沒清醒呀?
  五富說: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我說:你的腿不是長在你身上嗎?
  我把他拉起來,一鬆勁,他卻撲遝坐在了地上。
  五富說:這不是我的腿,我使喚不了它了。
  是麻了,睡的時候蜷著酸麻了,我說:我給你揉揉。
  我給他揉腿,他沒有反應,臉卻蠟黃,淌著汗,汗都是稠的。
  我說:你給腿說說好話。
  這辦法我是一直使用的,我常常在睡覺時或閑著沒事時就給我的身子說好話,比如眼睛,鼻子,喉嚨,比如胳膊腿和心肝脾胃,我整天幹體力活,又沒吃好的喝辣的,這些部位還在好好地為我工作,我要給他們說好話,感謝和鼓勵。我的腎隻剩下了一個,它承擔著兩個腎的功能,它之所以還讓我很健康,這都是我給腎說好話的原因。
  我靠在那棵法桐上,一樹法桐葉子比昨天更多了一些顏色,紅的分成了血紅和朱砂紅,黃的分成了銅黃和佛黃,還有深綠淺綠,還有藍的,海藍色和土織布的碇藍色。天上是燦燦的陽光,一片葉子落下來,是劃著半圓的線往下飄。我說:說說好話就好了。
  五富在那裏說:腿,腿,你動一動,你可不能嚇我,你不動我就活不成了!
  我嘲笑地看著他,五富也學會矯情了,五富你是會矯情的嗎?五富還在給腿說好話,反複說了三遍,努力地要抬起腿,腿隻抬起四指高,人累得頭上滾水豆子。
  我覺得不對。忙過去說:還真地不行了?五富說:高興,我心裏亂得很,我頭痛。就徹底地跌坐在了地上。我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覺。

  五十九
  看著五富不行了,我大聲喊監工員,但監工員卻不知去了哪裏,我想背五富去醫院,又不知醫院在什麽地方,就放下五富往村莊跑,跑到一家小賣部撥打電話,再跑回廢棄的樓前,五富已經趴在那裏,臉和土一個色氣。
  醫院很快來了一輛救護車,把五富弄到車上了,五富的脖子有些撐不住頭。我抱住他,說:五富,你撐一下,到醫院去了就會好的。五富的黑眼仁竟然沒見了,我害怕得很,又叫:五富,五富!黑眼仁又回到了眼中,他看著了我,說:去醫院幹啥,咱能住醫院……我說:這你不用管,你這病得莫名其妙,不敢耽擱。五富說:我是不是要畢呀?黑眼仁又跑進眼角裏,不見了。五富,五富,我再叫他,他不回應了,眼角流淚,淚像臉上的汗,也是稠的,流得不快。
  不但他掉淚,我一路送他去醫院也掉淚。五富這到底是怎麽啦,多壯實的人,多能吃能喝能出力的人,怎麽毫無跡象就病了,病又來得這麽急!是監工員踢了他的原故?這不可能。是酒喝多了?這也不可能呀,他起來不是已經酒醒啦?!天呀,五富千萬不要出事!我給救護車的司機說,開快點,再開快點!或許一到醫院,五富就好了。我有這麽個經驗,每每病了,到醫院坐在候診室的椅子上排隊,排著排著,還沒有輪到看醫生,頭或者肚子就不疼了。任何病都害怕醫生。
  到了醫院,卻診斷五富是腦出血。醫生問:誰的病人?我說:我的病人。醫生說:我得開病危通知書了。我五雷轟頂,渾身立不起了筒子。醫生在寫病危通知書,我給醫生下跪,我從來不給人下跪的,但我咕咚就跪在醫生麵前,求他一定給五富做手術。那個醫生是個年輕的女人,她看著我,答應去和另一個醫生研究一下,她說:你給他擦洗幹淨!五富在路上就大小便失禁,褲襠裏一攤髒物,臭得難聞。我給五富擦了,又拿手巾洇濕給他洗,另一個老醫生就進來又檢查了一遍,說:腦疝已經形成了麽。我不懂腦疝是什麽,我說:誰都可以死,五富不敢死!老醫生說:手術意義不大,維持治療。就催我盡快交錢辦理入院手續。
  有錢的人,在醫院裏可以維持治療的,我們沒錢,一個小時要三十元錢,還得有別的治療,如果加藥,那就得六十元一個小時,而住院先繳二萬元。這些我都問過醫生了,我們哪有這麽多錢呀?五富,你沒有掙錢的本事,怎敢就得了這麽大的病呀?!監工員,那個出了樓去遠處地坑裏大便的監工員,是我打了電話回來後他才和我一塊送五富來醫院的,他現在老實了,不停地問我:五富平常患高血壓嗎?五富家族有心血管病史嗎?我知道他在盡量把自己的責任推開。我說:這你得趕快去告知老板,人命關天,老板他得管呀!我沒有說與他有沒有幹係,我得把他拽住。監工員給了我一盒紙煙,又拍著五富的臉說:你可別嚇我呀!就出了醫院去請示陸總。等拿來了八百元,他一張一張讓我數了,並打了收條,他說他去上個廁所,人就沒了蹤影。
  好的是來了石熱鬧。
  石熱鬧是出走了三天三夜,偏偏在這一天又回來了。事後他告訴我,他原本是不準備再來見我們了,要回西安去,就在去西安的車站上,剛進了一條巷,巷裏有人喊:抓小偷,抓小偷呀!便見一個人騎著自行車過來,後邊有人追。他說:我能得很,就貓腰在巷口的一棵樹下等到騎自行車人經過,撿了路邊一團棉紗扔向前車輪,車子就倒了。車子一倒,掛在車扶手上的皮包摔出多遠,那人爬起來撿包,他用腳踩住了。那人說:好過你了!急忙騎車又跑走了。他說:我不要你的好過!吐了一口唾沫,腳並沒有動,一直踩著皮包,看著後邊人趕來。他說:我哪兒能想到,皮包裏竟然有那麽一厚遝錢!追趕人抽出了兩張百元票,說謝謝你呀!他說小氣了吧,那麽多錢隻給了二百,你看我是什麽人了,我是要飯的?那人說對不起,我不是打發要飯的。又給了他一張。他說我就是個要飯的,可我現在是見義勇為的英雄!那人說你是要飯的?他說:我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對我這個要飯的驚訝,那人還行,就要請我吃飯!那人問他吃什麽飯,他是故意說現在什麽飯最好,是鮑魚翅吧?那人就真的請他吃了一頓魚翅。他是在吃魚翅的時候想到了我們,他不是想到我們沒吃過魚翅也來嚐嚐,而是想到要給我們顯擺。他就在吃了一半後用塑料袋裝了三分之一提了回來。在廢棄樓的房間裏,他看見了酒桶,酒桶已沒有了酒,他罵我們沒有給他留。這罵聲正好讓進樓取鐵鎬鋼釺和八磅錘的監工員聽到,監工員向老板要了八百元,老板讓他把丟在樓道的工具收拾好,偏巧剛碰上了石熱鬧,然後一塊來到醫院。
  五富開始嘴角吐白沫,不停地哼哼,後來就一會清醒一會昏迷了。住院繳兩萬元這是不可能的,我和石熱鬧商量,現在隻有和石熱鬧商量。放棄維持治療。石熱鬧說:不維持治療那五富就死了。我說:維持治療也維持不了幾天呀。石熱鬧說:反正是死,就讓維持治療,治療中他死了就死在醫院,咱就不閃麵了麽。我說:咱再不閃麵?石熱鬧說:人死了給你個死屍呀?!我說:屍體我也得背回去!我作出了這樣的決定,突然想起昨天夜裏喝酒時五富的話,真的就按他說的話來了嗎?這更讓我覺得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把八百元在身上裝好,石熱鬧就大聲呼叫五富,五富竟然睜開了眼。
  石熱鬧說:五富,五富,你狗日的喝酒哩不叫我!
  我說:你咋能說這話?!你不回來到哪兒去叫你?
  石熱鬧說:你們心裏沒我,我心裏有你們。就又給五富說:五富,吃過鮑翅沒有?
  五富對沒有給石熱鬧留酒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眼睛有些羞澀,說:啥?啥叫鮑翅?
  石熱鬧說:你活得啥質量嗎,連鮑翅都不知道!我給你買了的,你吃吧,城裏人講究吃這個!
  石熱鬧從褲帶上解下塑料袋,沒有碗,也沒有筷子,我就去找筷子,到處尋不到筷子,走廊裏有個水房,水房裏有一把掃帚,我折了兩根竹棍兒,又覺得竹棍兒不幹淨,吃鮑翅怎麽能用竹棍兒?又跑到院子,專門在一棵桂樹上折了樹枝兒。石熱鬧從袋子裏夾出了幾根魚翅。
  石熱鬧給我說:高興你吃一口?
  我擺了擺手。我也是第一次見魚翅,但我說:我吃過。
  五富張嘴吃了魚翅,卻吐了出來,他說:是粉條,我沒吃過粉條呀?
  石熱鬧說:傻呀你!這哪兒是粉條,一碗四百元哩!
  五富舌頭伸出來又把嘴邊的魚翅勾進去吃了,一下一下地嚼。嚼著嚼著就不動了。石熱鬧說:香吧,香吧,你再吃,你再吃,你現在是你們村第一個吃魚翅的人了!高興你也吃過?我沒有理石熱鬧。五富還是不動,黑眼仁不見了。我拿手在他麵前晃了晃,沒有反應,用手試試他的鼻孔,鼻孔裏已經沒任何氣息。
  五富死了。
  聽別人說過,人死的時候是要咯地咽一口氣的,或者蹬蹬腿掙紮,但五富吃著吃著就死了,他沒有咯地一聲也沒有蹬腿。一根魚翅還在嘴角,我把魚翅取下來,竟從口裏拉出了那麽一長節。我和石熱鬧都慌起來,我說:熱鬧,他死了,五富死了!
  石熱鬧就摸五富的頭,又摸五富的胸,一直摸到腳,石熱鬧說:死了!
  五富就死得這麽快,這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我抱著五富就哭,哭了兩聲,我不哭了,我也不讓石熱鬧哭。我那時的想法是哭不得,一哭醫院人就知道了,知道了就得送太平間,送進太平間那就得去火化。我給五富做了承諾的,他死了要回清風鎮,要埋在他父母的墳旁邊,他的妻兒得按鄉俗過七七四十九天,以後的冬至、清明要有燒紙祭奠的地方,我得把他送回去!我給石熱鬧說:不能哭!必須很快離開醫院!

  六十
  我們開始實施送五富回老家的行動。
  其實,對於當時在醫院裏到底是什麽時候做的決定,怎麽做的決定,我現在都混亂了。事後很多人追問我,我答不出那麽多個為什麽,比如,為什麽不打電話通知五富的家屬?為什麽不多留一陣兒,讓醫生開個死亡證?為什麽不雇人運送?為什麽不找老板?為什麽不找有關部門?等等,等等。他們這麽追問,我就有些急,話也說得顛三倒四了。在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劉高興仍然是個農民,我懂得太少,我的能力有限。五富一向把我當作依靠,是百事通,是十二能,我也以為我了不起了。劉高興,你是個,我伸出小拇指來,在小拇指上呸呸地吐。麵對著種種追問,我沒了伶齒俐嘴,沒了幽默,舌頭發僵,支支吾吾,似乎五富就是我害死的。待到追問的人散去了,我才想起,我應該這樣說呀:對於一個連工錢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到的一個拾破爛的,打工的,一個連回家的路費都湊不齊的鄉下人,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突然發生了死人的事,顯然是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和判斷。是的,我是五富的依靠,是我把他帶出來的,而且生前五富一再要求我,我也給了他承諾,我就有責任要把他的屍體運回家去。生要見到他的人,死了要見到他的屍,這是我的信念,也是清風鎮的規矩。當時事情的突然發生,徹底的慌亂,腦子裏一片茫然,自始至終卻隻有一個念頭清晰,那就是不管怎樣,我劉高興要為他省下錢,要和他一起回去!
  當我運屍在火車站廣場被警察發現後,他們審問過我,以為我是殺了人,轉移屍體,或者以為我是為了陰婚在偷盜販賣屍體。現在好多出外的人常有死了的,他們都年輕,沒有結婚,家裏人就買屍體也埋在亡人的墳裏,這就是陰婚,一具屍體可以賣到幾千元上萬元,於是有了從醫院太平間或掘墓偷盜屍體的生意。我出示了我的身份證,讓警察調查,警察排除了我的犯罪,但在筆錄時也在問:為什麽不把他在醫院停放幾天,然後等家屬過來?
  我說:一天要幾百元的,老板不肯付錢,五富家窮成那樣,能拿錢嗎?
  警察說:你是擔心在醫院停放久了,欠的錢多了,他們家沒有辦法負擔?
  我說:你這話是?
  警察說:還不明白?!
  我明白了,警察終於看出我是正經的好人,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五富的家屬肯定要弄清事情的原委,他們在為我洗清沒必要的嫌疑和麻煩。
  我說:嗯,五富的老婆沒什麽錢,她要再去鹹陽看屍體,又得花路費和吃住錢呀,我那時想,五富活著的時候錢摳得緊,他死了也是吝嗇鬼,我隻能減輕他們的負擔,直接送到家去。
  警察說:你那會兒想過嗎,如果,比如說你們換個位,你是五富,五富是你,他像你這樣做,你會埋怨他嗎?
  我說:我如果是五富的話,那怎麽辦?我,我還要謝他的吧。
  我這麽說著,手撐到了後腰。隻有在派出所了我感覺我的腰是那麽疼。我再說一句:五富應該謝我!
  我一直覺得五富會謝我的。
  因為五富死了,五富的鬼一直在看著我是如何為送他而耗費心機,又是那麽的艱難。
  當時決定了要背五富盡快離開醫院,但是由誰來背呢?石熱鬧是有力氣的,可我不能讓他背,既然自己做了主張,也就由我來背好了。
  石熱鬧說:劉高興,人死了會不會就變了鬼?
  我說:當然變了鬼,就在這房子裏。
  石熱鬧四處看,他沒看到鬼,但他覺得鬼能看到他,他說:我有些冷。
  我說:就是變了鬼,他還怕五富的鬼?!
  我這麽說著,真實也是給我壯膽。我在五富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五富,你要有良心,就是變了鬼你也不是厲鬼!
  我把五富扶起來,五富的頭就骨碌歪到左邊,我再一扶,頭又骨碌歪到右邊,腦袋像個西瓜。
  中午的一點左右吧,醫院病房的過道上沒有人,一個護士經過我們的門口去了廁所,她隨便朝我們望了一眼,石熱鬧為了掩飾,頭側過去擤鼻涕,護士說:不要在房間擤鼻!我趕緊用腳蹭鼻涕,說:不擤,不擤。護士一走,我就背起了五富。我體重是一百二十四斤,五富是一百五十斤吧,平日裏我一百五六十斤重的東西是沒問題的,可五富是死的,他不配合,似乎卻重得厲害。我把他一背起,他就把我壓趴在了地上。石熱鬧幫著把他從我身上掀開,我們又合力將他拉到床沿,這時的五富好像臉上有些笑。
  石熱鬧說:高興,你看他是不是笑?
  我說:是笑著。
  石熱鬧說:他是不是覺得他還在吃魚翅著?
  對於五富死後臉上出現的表情,我有了一點安慰,這說明五富死得並不痛苦,又說明他知道我要送他回家他是坦然的樂意的。
  我重新把五富背起來,石熱鬧把五富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做出了一個重病人的樣子,我雙手在後摟著五富的屁股,屁股上的褲子是濕的。石熱鬧在前邊開路,他像賊一樣彎著腰小跑,我說:你在後邊扶著,你把腰直起!原本我們要乘電梯,電梯口有人,我趕緊說:你忍著,忍著呀,咱去拍個片子!迅速從四樓通過樓梯到了一樓。不能走大門,穿過醫院家屬院,七百多米,那裏有個後門,出了後門就安全了。
  五富是越背越沉,我實在背不動了,站著歇氣,腿嘩嘩嘩地抖。在路上遇到幾個人,他們看了看,沒再理會,他們哪裏知道我背的是屍體呢?五富不停地往下墜,搭在我肩上的胳膊也滑脫了,我得貓了腰使勁把他往上一聳一送,我說:你不要往下墜,再墜別人就發現了!果然走出醫院家屬院他再沒往下墜。
  但石熱鬧遲遲攆不上我,我覺得他是故意的,怕跟得緊了萬一被人發現脫不了幹係,就恨他:關鍵時刻看出一個人的品行了!真後悔來鹹陽時帶他不帶黃八,黃八在,黃八會把五富背得妥妥帖帖的。回過頭來我瞪石熱鬧,他卻張著嘴,雖然沒有哭,卻滿臉淚水。我低聲訓斥:流啥眼淚哩,你這個樣子是讓人看出破綻嗎?他說:我心疼,心口跳得疼。
  我何嚐不也是心跳得噔噔地疼。
  背出了醫院,我讓石熱鬧搭出租車去我們居住的廢棄樓上取行李,雖然來鹹陽每人隻提了個包兒裝著換洗衣服,但老板讓我們用的薄被子一定得拿上,他不給我們工錢,總不能便宜了他吧,而且帶一條被子得蓋五富呀。
  石熱鬧搭車一走,我想起把一件事忘了告訴他,就是五富拾到的那一堆破爛還在廢棄樓,是讓石熱鬧處理給地基工地上那個牛同誌呢,還是再便宜賣給村莊的什麽人?石熱鬧肯定是不會想到那些破爛的。他不處理就不處理吧。
  石熱鬧拿來了三個布包和一條薄被,而且還把我的簫和那個小塔也帶來了,但是他忘了拿晾在過道的五富的內褲。五富是前天晚上洗了內褲,是我讓他晾在樓道的欄杆上的。我說:五富的內褲晾在那裏你沒看見嗎?石熱鬧說:沒有,爛內褲還要著幹啥?五富昨天出門是光屁股穿了長褲的,他沒內褲回老家,我覺得遺憾。
  來鹹陽是坐了公司的便車,返回西安就隻得出租車了,我們用被子蓋著五富,在被子上灑些白酒,把屍體偽裝成一個醉漢,在等出租車。我的肚子已經餓得前腔貼了後腔,掏了三元錢讓石熱鬧去買幾個燒餅,石熱鬧去附近的小吃街巷轉了一圈,拿著燒餅,卻把三元錢給我,他說:吃燒餅還掏錢呀,我討要的。卻又對我說:我剛才想了,高興,咱看著五富鼻子沒氣了,如果讓醫生給他做人工呼吸的話,五富會不會還能活過來?
  咹?!我心裏咯噔了一下,石熱鬧懷疑我們所做的事?我說:醫生做人工呼吸,也救不活的。
  石熱鬧說:假設……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假設。
  我說:假設?不能假設!
  石熱鬧睜著眼看我。
  我說:我們沒有錢,哪兒能等來萬分之一的希望?
  我說了,突然覺得非常害怕。石熱鬧說的難道沒道理嗎,如果當時立即叫醫生來搶救,或許五富就會好了哩。我眼睛紅起來,盯著蓋著被子的五富,似乎覺得那被子在動,而且有一種聲音在說:我能活的,我能活的。我一下子揭開被子,五富的臉色烏青,一動不動。我把被子又給他蓋上。
  我再一次對石熱鬧說,也是給自己說,我們是盡我們的能力去做了,我們拿不出兩萬元怎麽住院,醫生寫了病危通知書,五富是救不活的。我背的時候,他的腿都變冷了,人沒死腿不會變冷,他變冷了所以就是已經死了。
  石熱鬧說:那好,他是死了咱才背的。
  我們把燒餅吃在肚裏,沒有嚐出燒餅是什麽味。
  攔擋了一輛出租車,我們把五富往車上放,司機問:他咋了?我說:噢,喝多了,我們去飯館吃飯,給的發票刮出了五十元獎,他一高興又買了兩瓶酒,就喝多了。司機說:有幾個錢就喝酒?我說:你說的對,沒錢,越是沒錢才喝酒哩,不喝酒人就愁死啦!車開動了,五富坐在後排坐位的中間,我和石熱鬧分坐兩邊,石熱鬧悄聲給我說他害怕。我說:你看窗外的景色。深秋的平原上天是藍的,雲是白的,公路兩旁的樹和樹下草地上的花是紅黃青綠紫迅速往車後閃,各種顏色就變成了流動的線條。五富死了,我們偷運著五富的屍體逃竄得如喪家之犬,天應該是暗淡的,氣氛應該是悲慘的,但天地卻是這樣明豔,令我大為吃驚。但這樣的景色五富再也看不到了。石熱鬧看著窗外後頭一直再不扭過來,五富在車的顛簸中靠住了他,他說:高興,你把五富往你那兒挪挪。我說:你幫著挪。他又說:我害怕。我不害怕,甚至覺得五富坐在那裏好像是一個活人,在恍惚間還覺得五富怎麽沒打鼾呢?冷不丁清醒我用手摟住的是一具屍體,心裏說:五富,我不怕你。

  六十一
  出租車到了西安城裏火車站,我們將五富背到了車站廣場,就去買票,準備乘坐去清風鎮的列車。但是,去清風鎮的火車八點二十分才開,我讓石熱鬧看守屍體,我去買盒飯,石熱鬧說他不能看守,自個站起來去買飯。真是賤骨頭,他一到人稠處就習慣了討要,又一瘸一跛,叫著叔叔嬸嬸可憐可憐殘疾人吧,瞧著他那個熊樣,我的氣就不打一處出,怒吼著他叫回來。
  他頂碰我,說:我丟我的人,我又沒丟你的人,你爭什麽氣呀,你爭氣也就不把個屍體要往回背!
  狗賊!我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我現在太後悔讓石熱鬧和我一塊背屍體了!我隻說有他在,可以幫我,可以給我壯膽,可以讓我指使,但就是他惹出了麻煩!我去捂住了他的嘴,他不服氣,他完全是個傻子,不明白我捂他嘴不讓他說話,反而以為我在打他,就拿牙咬我的手。這就把我氣壞了,雖然他很快醒悟了我的意思,但我買酒再一次噴了五富身上的被卷兒,再去給五富買那個婦女的白公雞時把火氣發泄到賣雞人的身上,為白公雞的斤兩我和她吵嚷,巡邏的警察就跑過來訓斥,接著發現了用繩子捆綁了屍體的被卷兒。
  警察說:這裏邊捆的什麽?
  我說:農工能有什麽,行李麽。
  警察說:行李?行李捆成這樣?
  我說:是捆成這樣的行李。真是行李。
  警察踢了被卷兒一腳,又拿警棍來戳。
  警察說:咋軟軟的?!
  石熱鬧說:我們買了一扇豬肉。
  石熱鬧又明顯地說漏了嘴,再笨的人也不相信一扇豬肉還用被卷兒嚴嚴實實捆著。警察說:咹?!又拿警棍戳,被卷兒綻開一角,露出來的不是豬蹄,是五富的腳,腳上鞋破了一個洞,還塞著一疙瘩髒棉絮。石熱鬧撒腿就跑,警察一下子跳起來把我撲倒了。
  我是從來沒有進過公安局派出所,也盡量不與警察打交道,警察將我的手銬在車站廣場的鐵柵欄上了審問我,我那時是真害怕了,如實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警察說:蠢!他在罵我,我蠢嗎?
  我不蠢。按法律上來講,我是錯了,但我憑我自己的良心,我沒做錯。警察做了筆錄,又帶我和五富去了派出所,又是審問。那個夜裏我和五富同呆在一個空房子裏,第二天,五富的屍體隨即被送往西安城的殯儀館,同時通知了清風鎮政府,讓五富的家屬前來處理後事。警察對我說:你可以離開了。
  我離開了?我怎麽能離開?五富被送往殯儀館我怎麽能離開?!我不離開,我說:五富是要被火化嗎,五富生前是堅決不讓火化他的!警察說:隻要死在城裏的都得火化!我說:五富不是城裏人,是我領他來到城裏,我一直照應著他,他一個人在火葬場燒了,我帶一把骨灰回清風鎮嗎?清風鎮從來是土葬的,人不入土他就是孤魂野鬼,這麽大個西安城,做了鬼還能尋得著回清風鎮的路嗎?警察大聲喝斥著讓我離開,我抱著派出所院子裏的一棵樹,樹上一個鳥巢,他們使勁扳我的手指頭,扳不開,用拳頭砸,樹上的鳥巢就掉下來。我說:鳥巢鳥巢!他們就勢拉開了我,推出大門,鐵門就哐啷關上了。
  我隻好又回到車站廣場,因為派出所已經通知五富的家屬來處理後事,我怕五富的老婆趕來尋不著地方,隻能在廣場上等她。
  等到了天黑,五富的老婆沒有來,商州到西安的所有列車都進站了,晚上她是不可能再來的,最早也是該坐明日一早的車吧。我就決定著先離開廣場。
  我之所以離開廣場,還有一層意思,是想找找城裏的關係,或許這些關係有能認識車站派出所的人,通融著不讓五富火化。我得做最後的努力呀。我第一個念頭想到的就是韓大寶,對,隻有韓大寶有這種可能。但是,搭乘了出租車趕到了池頭村,韓大寶的門上掛了鎖,撥他的手機號,手機又是無法接通。什麽叫命運,這就是五富的命運,平日韓大寶都是在池頭村,即使白天去忙乎別的事可晚上肯定就在他的租住房裏,需要他幫忙的時候,他偏偏就不在。我在心裏怨恨著韓大寶為什麽這時候不在,又怨恨五富這麽命苦。離開韓大寶的房門口,我隻好到剩樓去,我們的租屋並沒有退,屋裏的用品完好無缺,奇怪的是才離開個把月,屋裏竟然有一道蜘蛛絲從五富的床頭拉掛在窗戶上。我收拾著五富的東西,無非是一些換洗的衣物和被褥,卷起來用繩子捆好。鍋盆勺碗就不拿了。床頭的排氣扇也不拆了。還有床下一雙條絨布鞋,後跟磨成斜坡,本不想再要了,我回坐在我的屋後,耳朵裏卻總響著一種聲音:我的鞋,我的鞋!便去五富的屋裏又拿了那雙鞋塞進被褥卷去,發現鞋殼裏藏著五十元錢。五富喜歡把錢藏在鞋殼裏,但他去鹹陽時並沒有取這些錢,也沒讓我保存,是我料想不到。是不是別的什麽地方還藏了錢呢?我再次檢查他屋裏所有的磚塊下,牆縫裏,席子底,沒有。牆上被拍死的蚊子的血斑斑點點,那不是蚊子血,是五富的血,那塊遭過刀砍的車模畫上寫著一長串數字,我揭下來,疊好,也塞進了他的被褥卷裏。
  我開始認真地清算五富讓我保存的錢數,一筆一筆都寫在紙上。他應該還有四百五十元,但我因去鹹陽前借給巷道斜對門的老範錢,而在鹹陽我又花了我們共同的錢,已經拿不出這個錢數,又怎麽給五富的老婆交待呢?我從樓上跑下來,希望能見到杏胡夫婦和黃八,先向他們借借,但杏胡夫婦不在,房間裏卻住了另一個陌生人,黃八的門又鎖著。
  我問陌生人:杏胡呢?
  陌生人說:誰是杏胡?
  我說:你不知道杏胡?
  陌生人說:你是誰?
  我是誰?我說:我是樓上的,最近出去了。
  陌生人說:哦,我是新搬來的。你也拾破爛嗎?最近出去了?我說這兩晚上樓上老是響,還以為有了鬼。
  我說:是鬼。
  我走出來,正站在樹下發呆,黃八回來了。黃八身上套了幾件衣服,鼓鼓囊囊的,袖著手從巷道過來,瞧見樹下的人影,他說:誰?我說:我。他一下子跑過來抱住了我的腰,又拿拳頭打我,埋怨我和五富去哪兒了,竟個把月沒了人影,他晚上回來話憋得沒人說,他想死我和五富了!五富,五富!他朝樓上喊:你說你們幹啥都要叫上我的,你狗日的背信棄義,不叫我!我說:不喊了,五富沒了。他說:怎麽沒了?我說:五富死了。他臉上還詭詭地笑,笑就停止不動,說:你咒他?你們吵了架?!我說了五富的事,黃八嗚嗚就哭。
  黃八一哭,陌生人從屋裏出來,我就抱了黃八不要哭,拿袖子給他擦眼淚。
  黃八說:五富還欠我五元錢哩。
  我說:你是為五元錢哭哩?!
  我生氣了,一把將他推坐在地上,陌生人過來要勸,我又一把扯了黃八就往樓上去,我指著五富床頭架著的排風扇,指著一個鐵鍋,兩個碗,一個塑料盆,還有屋角一堆易拉罐和塑料管,我說:這些都給你,頂得住五元不?如果不夠,你去收購站拉了他那輛架子車!
  黃八說:我不是為五元錢,他人都死了我還要他還五元錢嗎,我是豬狗呀?我是念他可憐,在這個城裏,最能和我說話的就是五富,他死了誰還肯和我親呀?!
  黃八張著嘴哭,嘴大得能塞進個拳頭,我就蹴在那裏也掉眼淚。
  黃八突然問:五富一死,你沒給他燒倒頭紙嗎?
  我說:沒有。
  黃八說:怎麽不給他燒?黃泉路上關口多,你不給他燒買路錢?!
  黃八就跑下樓,抱上來一大捆整理好的廢報紙,一遝遝鋪在地上了,問我:你有沒有一百元錢?我掏出了兩張百元票子,他挑了一張嶄新的,在廢報紙上一反一正換著拍打,口裏說:要燒紙哩,不,要給五富錢哩,五富五富,這一張是十個一百,十個一百是一千,這有上百張,你就有一萬元萬萬元了,五富!
  黃八就在五富的屋裏燒起了紙,我也走過去,一起跪在那裏燒,屋子裏立時煙霧彌漫,但我和黃八長跪不起,還在燒。一捆子廢報紙全燒完了,我和黃八再沒說話,一直看著火苗由大變小,焰開始纖細,戰戰兢兢地跳,後來就突然地滅掉,再後來紙灰由紅變黑,又閃了一下紅,徹底地黑了。
  我說:起來吧,黃八。
  黃八說:讓我再跪一會。
  我說:杏胡呢,怎麽又搬來了別人?
  黃八說:他們這次真的被公安局抓了。
  我說:那個殺人犯還真的來找了他們,他們窩藏了?
  黃八囉囉嗦嗦地說不是的,那個殺了人的同鄉並沒有來找他們,他們也不是有了窩藏罪,而是幾個吸大煙的人偷了東西賣給他們,他們收了,公安局就查出來了,五天前被抓走的。他說:你偷些自行車那倒還沒人管,就是偷些下水井蓋,也可能沒人管,吸大煙的竟然一夜把南城門外的馬路上鐵護欄偷了二百米,這影響就大了,能不犯事嗎?他們也太貪了,能克化的吃,不能克化的也吃,我早說過,遲早要出事!
  黃八對於杏胡夫婦的遭遇並不同情,他還要給我說些他們近期的是是非非,我就不耐煩了,我得急著再去看韓大寶回來了沒有,黃八卻磨蹭了一會,從床下取出一個紙包給我。我說:這是啥東西?黃八說:是五富的,你給五富拿上。拆開紙包裏邊是五富曾經削過後跟的那雙半新的女式塑料鞋。我說:這是五富準備給他老婆的,怎麽在你這兒?黃八說:他放在窗台上,我拿了。我說:你偷他的東西呀!黃八說:我不是偷,我是抵債的。我說:就抵那五元錢?黃八說:不是的,話說到這兒,我就給你說,房東來收租金時你們不在,我不能說你們不在,怕他不讓你們住了,我知道你們肯定回來,我就替你們交了租金,給你交了五十元,給五富交了五十元。本來我要給你們說的,可五富都死了,我就不說了。我說:你替我們交了?我五十元五富五十元?!黃八說:你五十元五富五十元。我心裏騰騰地跳,想到五富的那雙破鞋裏藏著的五十元錢,難道這五十元就是要還給黃八墊交的房租?我掏出了一百元給黃八,黃八遲疑不收,我說:這房租你要收,一定得收!
  黃八陪我又去了韓大寶的居住處,韓大寶門仍鎖著。我急躁起來,想到了煤球王良子,可良子同黃八一樣,他哪裏會有什麽門路呢?我又打消了念頭。現在,唯一能認識的,並且可能通融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韋達。但我又否決了韋達。如果孟夷純在,我還可以厚著臉皮去尋他,而孟夷純不在,我實在不願意再找他,一個給了我希望又讓我失敗的人,我用不著再找他。
  可怎麽辦呢?我沒有辦法,我隻能再趕回火車站廣場,準備明日一早接五富的老婆了。黃八要跟我一塊去,他說接到五富的老婆了,他也要到火葬場去最後看一眼五富。我不讓他去。我告辭了他,用我們那輛自行車馱了五富的被褥卷兒獨自往城裏騎。過去總是五富馱著我,現在我馱著五富的被褥卷,覺得被褥卷就是五富,我說:你坐好五富,讓我好好馱你一回!

  六十二
  騎車進了城,城裏是白夜,所有的街燈都亮著,所有的高樓上都閃爍了霓虹燈,那些夜總會,酒吧,茶廳,洗浴中心的門口停滿了小車,男男女女勾肩搭背,一撥出來了,一撥又進去了,歌聲笑聲打情罵俏聲飛揚。我低著頭騎車子,不願意在人多熱鬧的地方停留,騎過了西大街,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說:五富,為什麽不讓你看呢,西安城的夜景這麽繁華,我要讓你多看看!我就毫無了目的地把自行車騎進一條巷,又從巷裏騎到另一條大街,騎,騎,哪裏有燈火就往那裏騎,哪裏人多就往那裏騎!
  騎到了一條街中,我看見了一個立體的燈架,我就往立體燈的燈架那兒騎,一個巷口突然有人攔著架子車走了出來,把我嚇了一跳,那人低著頭,弓著腰,樣子簡直就是五富麽!我停下車看他,那人也停下車看我,我說:喂,喂!他突然拉起架子車就跑,那也是裝著破爛的車,一捆什麽東西就掉下來。我趕緊也騎上車走了,一口氣往那立體燈架處騎去,騎到立體燈架前了,我才發現那不是什麽立體燈架,是鎖骨菩薩塔,塔的八麵棱角和每一層都裝了彩燈。
  我怎麽到這兒來了!是腳習慣性地帶了我來的,是五富還關心我特意要來再見見孟夷純,還是孟夷純以什麽神靈指示了我來的?我把自行車靠在一棵樹下,蹴在那裏望著塔,我想,我們就是為了五千元去的鹹陽,五富死在了鹹陽,但五富沒有恨孟夷純,他還要來告訴他幫不了掙五千元嗎?而如果是孟夷純的神靈指示著我來又能做些什麽呢?我點著了一根紙煙。塔是在一堵牆內,樹的陰影幽默了整個牆根,唯有我的煙頭的光亮,我一邊吸著一邊盯著煙頭的光亮,竟不知不覺中紙煙從口邊掉了下去,我開始撥電話,電話立即就撥通了,一個聲音響起:喂,誰呀?是孟夷純!她的聲音雖然不清脆,可能還在睡眠中吧,聽見鈴響從被窩爬出來,迷迷糊糊抓起了手機,但她的聲音像磁鐵一樣把我吸住了。如果在千人萬人之中,孟夷純在裏邊,我會一眼就能看到她,即便是風雨交加,孟夷純的一個歎息,我也會立即聽得出來。
  是我。我說,聲音都有些顫了。我是劉高興!
  劉高興呀,怎麽是你,你怎麽就消失了?
  沒有,我沒有消失,我想給你個驚喜,我去鹹陽打工了,我想掙五千元……我停住了,我能掙一筆錢給孟夷純嗎,錢呢,掙的錢呢?我哽咽起來。
  劉高興,劉高興!孟夷純在電話裏急促地呼叫,接著一聲碎響,她是從床上已經下來,撞著了床頭櫃上的茶杯了。
  嗯,我在呢。
  你怎麽啦,有什麽事嗎?
  你要救救五富!
  我在電話裏講述著我們在鹹陽的遭遇,講述了五富的屍體被運往了殯儀館,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我這是給孟夷純添亂,我該是要幫助她的,卻現在把這事說給她,有了歡樂可以說給自己心愛的女人,讓一個歡樂變成兩個歡樂,而苦難說給了她,一個人苦難了還要她再苦難嗎?劉高興,你個孱種,男人應為女人遮風擋雨,你卻讓女人給你來打傘披衣?!
  劉高興,劉高興!
  嗯。
  不要急,你給韋達說過這事嗎?
  我不願找韋達。
  為什麽呢,韋達活動麵廣呀,為什麽不找呢,你恨他了?
  我用不著恨。他過他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
  你這不對,社會就是這社會麽。
  ……
  要找的!你去找韋達!
  一片白,一片白。
  我猛地清醒過來了,真的是一片白,一輛車呼嘯著從巷中駛過,燈光直射著我,在白光中我睜眼看不見任何東西。
  我回想剛才是夢還是瞬間出現的恍惚,是不是孟夷純的神靈在暗示著我必須找韋達?
  那就找韋達吧,找韋達。為了五富,找韋達。
  韋達,這不是我要找你,是孟夷純要找你,是五富要找你!
  我站起來找電話,有電話的店鋪全都關著門。天又漸漸地亮了,我得到車站廣場去,到那裏打公用電話。
  車站廣場上依然燈火通明,睡在候車廳外台階上的人開始醒來,睜著浮腫的眼去公共廁所,那個公共廁所門口排起了長隊。一個男人在女廁門口的隊列中,排到他了,他就大聲叫遠處的老婆,老婆攏著頭發跑來了,卻說:紙呢,紙呢,給我一張紙。那女人腿很長,走路像孟夷純。
  在公用電話亭,我給韋達撥電話。
  韋達的手機通著,沒有接。我有些慶幸。
  慶幸什麽呀?應該再撥!
  韋達接電話了,問是誰,我說我是劉高興,是孟夷純讓我給你個電話。韋達說孟夷純出來了?我說她沒有出來。韋達說那你去探視她了,你代我問候了嗎?我一時無語。韋達說劉高興,劉高興你說話呀。我說我想見你,你能來嗎?韋達說找我?你在哪兒?我告訴了我在車站廣場的公用電話亭。韋達說你不要走遠,你等著,我來看你。
  但是,韋達遲遲沒有來。一個小時後,從商州來的第一列車卻提前到了,我看見了五富的老婆,還有五富的妻弟,急匆匆從車站門口跑出四處張望。我喊住了他們。五富的老婆差不多是滿頭的白發,我們離開清風鎮的時候,她的頭發黑漆漆的,現在卻花白成這樣!我把五富的被褥卷兒,布包兒,和鹹陽陸總給他的八百元交給了五富的老婆,並說明我還為五富保存了四百五十元,我編了謊,說錢存在銀行,等從銀行取出來了,就立即給她。她咽著唾沫把錢數了一遍,又讓她弟再數了一遍。她弟詢問了事情的經過,雖然沒有過分的責備,但他說了一句:及時能通知家裏就好了。
  我臉是有些發燒,一塊去的派出所,三個人再沒說話。我本來想讓他們先去派出所,我在廣場等韋達,但話說不出口,說出來五富的老婆和她弟會有誤會。派出所的人讓五富的老婆在好幾份資料上簽名,並按了指印,至於提出要把五富的屍體運回清風鎮,派出所卻不同意,說按規定屍體是不能出城的,何況屍體已運到了殯儀館。我們從派出所出來,五富的老婆軟得就走不動路了。
  她對我說:五富就這麽要燒了?他是活蹦亂跳地和你一塊走的,你好好的,他卻要成一把灰了?!
  我說什麽呢?我和她弟一人架著她一隻胳膊,她身子沉得像一樁米袋往下墜,我幾乎是抱住了她的後腰往上拉。
  她說:五富沒留下一句話嗎?
  我說:事情太突然了,沒有。
  她說:她給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說,我要去西安城呀,給我四十元錢。他……
  她弟眼淚嘩嘩往下流,說:姐,姐。
  她突然嚎啕大哭,就坐在了地上,雙拳在腿上砸:你們是一塊出的門呀,你說你要把人交給我的,人呢,人呢,我拿個灰盒子回去?
  我是對得起良心的,天呀,如果能掏出心讓五富的老婆看,我就要掏了心給她看。石熱鬧你跑到哪兒去了,你不來給我作證!五富,五富,你的鬼在哪兒?我已經無力再辯解什麽,我也再不辯解了,我說,是我對不住了五富,是我對不住了五富的老婆,我慚愧,不光彩,啪啪啪地扇自己臉。
  當五富的老婆終於不再哭泣,我為他們找了個出租,讓他們先去殯儀館最後一次看望五富,然後火化,而我答應去廢品收購站賣掉五富的那輛架子車和從銀行取出四百五十元後,也會去殯儀館。送走了他們,我再一次到車站廣場的公用電話亭下,韋達已經站在那裏了。
  要求通融不讓火化五富的事用不著再提說了,我隻好對韋達說我去探視了孟夷純,孟夷純在勞教所還可以,可能會提前釋放出來。
  韋達說:這是好消息,太好了,是小孟讓你來告訴我的?
  我嗯了一下。
  韋達說:你怎麽啦,臉色發黑?
  我說:我本來黑。
  韋達說:上次說好來公司怎麽沒來,還拾破爛嗎?
  我說:等孟夷純回來吧。
  韋達說:那好,你和那個五富都來,來公司多穩定的工作,隻要公司不破產,你們就永遠會呆在城裏!
  我說:謝謝。
  去不去韋達的公司,我也會呆在這個城裏,遺憾五富死了,再不能做伴。我抬起頭來,看著天高雲淡,看著偌大的廣場,看著廣場外像海一樣深的樓叢,突然覺得,五富也該屬於這個城市,石熱鬧不是,黃八不是,就連杏胡夫婦也不是,隻是五富命裏宜於做鬼,是這個城市的一個飄蕩的野鬼罷了。

  初稿寫畢於2005年10月4日下午
  二稿寫畢於2006年4月11日晚
  三稿寫畢於2007年1月17日晚
  四稿寫畢於2007年3月20日早
  五稿寫畢於2007年5月24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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