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桐華:被時光掩埋的秘密

(2009-02-19 07:10:43) 下一個

  Chapter 1
  被麻辣燙的電話吵醒時,正在做春夢。
  夢裏我二八年華,還是豆蔻枝頭上的一朵鮮花,那個水靈勁,嫩得擰一下,能滴出水來。
  我站在操場邊看他打籃球,籃球打偏了,滴溜溜地飛到我的腳下。他大步跑著向我衝來。
  白色的球衣,古銅的膚色。
  頭發梢上的汗珠,隨著奔跑,一滴滴飛舞到空中,在金色陽光照射下,每一滴都變成了七彩的寶石,我被那光芒炫得氣都喘不過來。他向我伸出雙手,沒有撿籃球,卻抱住了我。他的頭緩緩俯下來,那樣一張英俊的臉在我眼前緩緩放大,我血上湧,心加速,就要窒息得暈過去,身子幸福地顫抖著……
  “我愛你,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我沒聽見,我沒聽見,就像聾子聽不見!我很努力地精神催眠,可是他顯然不配合,身影消失了。
  就差0.1cm,0.1cm!
  我閉著眼睛運了半天的氣,才沒好氣地摸出手機。
  我還沒“喂”,麻辣燙已經先發製人,“你丫幹嘛呢?這麽長時間不接電話?我還以為你掉馬桶裏了!快點出來,陪我去逛街。”
  這世上除了我爹媽,敢這麽對我叫囂而不用擔心生命安全的人隻有她了。
  “我剛醒,等我衝個澡,四十五分鍾後老地方見。”
  掛下電話,搖搖擺擺地晃進衛生間,蓮蓬頭下衝了幾分鍾後,才算徹底清醒。想著夢裏的情景,忍不住仰起脖子,一聲長長的哀嚎。
  “啊!”
  這麽多年,春夢常常做,可我的狼欲從沒有得逞過,總是不是這個意外,就是那個意外。剛開始,我每次都在他剛抱住我的時候就暈過去,然後夢就醒了,後來,我不暈倒了,我在他要吻我的時候,下意識地閉眼睛,結果眼睛剛閉,夢就醒了。
  下一次,我一定要在他剛抱住我的時候,就主動“獻唇”。我不能主宰現實生活,難道連自己的夢都無法主宰嗎?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
  一邊擦著沐浴露,一邊搖頭晃腦地對著蓮蓬頭高歌。
  “每一次
  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
  每一次
  就算很受傷
  也不閃淚光
  我知道
  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
  帶我飛
  飛過絕望
  ……”
  浴室裏唱歌,很容易凸顯歌喉,總會讓人的自信心極度膨脹。
  我常常思考像我這樣的天賦怎麽還沒被發掘?我若當年一個不小心去參加超女,玉米、涼粉都得改名——饅頭。我叫蘇蔓,我若有個粉絲,叫饅頭挺合適。
  剛給身上擦完沐浴露,“我愛你,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又響了起來。
  麻辣燙!你丫太沒人性了!我沒理會,繼續洗澡,鈴聲停了一下,又響起來,當鈴聲響第五遍的時候,我腦子裏,已經有一個交響樂團在演奏,“我恨你,我恨你,就像老鼠恨大貓”。快速衝完澡,隨手裹上浴巾,就向外跑。瓷磚地上,拖鞋打滑,差點摔一跤,這要真摔下去,我隻怕就要去醫院報道了,恨得我接起電話,第一句話就是“你丫趕著投胎呀!洗個澡都不得安生,去你母親的。”
  麻辣燙江湖氣重,愛說粗口,張口閉口,“她媽的!”剛開始,我不太習慣,和她婉轉建議,你也算一文藝青年,說話應該文雅書麵。麻辣燙眨巴眨巴了眼睛,爽快地說:“行!”
  我正為自己能令浪子回頭而感動,她又甩了我句,“你她母親的可真矯情!” 我反應了會,隻能學著星爺的語調來一聲“果然書麵”!
  自此,我對麻辣燙徹底投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時間久了,本著禮尚往來的原則,我也會對她爆幾句粗口,就算是我和麻辣燙之間特殊的情感交流方式吧!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你回來當著我和你爸的麵說……”
  一把雄厚的女中音徹底把我嚇呆滯了三秒鍾,三秒鍾後才反應過來,趕緊把手機往遠處移了移,可耳朵已經木了。等手機裏的獅吼咆哮了整整三分鍾後,我才揉著發木的耳朵,小心翼翼地說好話,不過老媽壓根不吃我的糖衣炮彈,我隻能繼續聆聽教誨,本來以為這一頓罵肯定要到手機沒電為止,輕輕地把手機放到桌上,剛偷偷摸摸地要穿衣服,不想老媽突然停住,我心裏一驚,不會這麽神仙吧?
  “光忙著罵你,忘記正事了。”
  我身上頓時一寒,老媽的正事?
  “蔓蔓呀!你陳阿姨有個侄子剛從國外回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事業有成……”
  我小聲嘀咕,“這麽牛掰的人還需要相親嗎?”
  老媽大聲問:“你說什麽?”
  我立即說:“沒說什麽,您繼續。”
  “聽你陳阿姨說,因為他一直專心事業,所以一直沒有女朋友,現在年紀也不小了,對方的父母愁得不行,好不容易等到他回國,立即四處拜托人幫兒子介紹對象,你陳阿姨就替你們約了個地方見麵,在清華南門附近的一個咖啡館。”
  老媽的語氣是越來越低聲下氣,越來越溫柔,我卻是覺得她的聲音如天蠶絲,把我裹了一個透心涼。
  “媽,這相親的事情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九了吧!上次,我不是還碰到一個無賴了嗎,天天半夜給家裏打電話……”
  “你這麽多年的書都讀到哪裏去了?年紀輕輕,一點點挫折都承受不起,遇見失敗,不是想著逃跑,而是要翻越它!從哪裏跌倒的,就從哪裏爬起來!”
  好嘛!老媽把在國企搞宣傳工作的勁頭都拿出來了。
  軟的,硬的,不軟不硬的,胡蘿卜加大棒政策交替運用,最後,老媽用顫抖的聲音表明,如果我今天不去相親,我就是古往今來第一不孝女,她的白頭發全是被我氣出來的。
  不孝女的罵名,我的小肩膀應該還能扛得住,可想到老媽燒的那一手好菜,隻得投降,老媽把陳阿姨的手機號碼用短信發給我,都已經掛上電話,卻又打了一個過來叮囑我千萬要好好打扮一下。
  我聲音溫柔,麵部表情猙獰地說:“媽,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打扮’自己的。”
  三十分鍾後,我坐上計程車奔向清華南門。司機師傅看到我的第一眼,臉刷地白了一下,我對自己的打扮很滿意。
  剛哼著小調坐進計程車,麻辣燙的電話立即追進來,我很有先見之明地將手機移開一段距離。那一串嘹亮的國罵讓旁邊開車師傅的手都顫了幾下。本來,我打算等她罵累了再解釋,不過為了保全自己的小命,我悍然截斷了麻辣燙的罵聲,“我媽逼我去相親,如果我不去,她就和我斷絕母女關係。”
  麻辣燙沉默了下來,作為大齡剩女一枚,她被她娘逼迫的次數隻比我多、不比我少,隻不過,她性格比較激烈,很少投降,所以母女倆鬧得雞飛狗跳,距離反目成仇僅差0.1cm。
  一瞬後,她蔫蔫地說:“那你去吧!我自己一個人去逛街。”
  “不用!我就去坐一會,嗯……”我看了一眼車上的表,“你去洗個頭,或者做個麵膜,我們五十分鍾後見。”
  麻辣燙心領神會地笑起來,“你丫今天很另類吧?”
  “很哥特,很玄幻,很希區柯克。”
  “好,我先去做指甲,我們美容院見。你要再放我鴿子,我卸了你腦袋!”
  “是,是,是!”
  我的相親活動觸動了麻辣燙對她悲慘世界的怨恨,正事說完,仍不肯掛電話,“你說我老媽,從中學到大學,再到我工作,一直都教育我要以學業為重,不要胡思亂想,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和小男生多說句話,她能盤問一個小時,裙子不能太短,衣服不能太透,不許穿小吊帶,不許穿露臍裝,恨不得在我臉上刻上‘男人勿近’,為什麽我一過二十五歲,突然之間,她就換了風格,每天不問我工作如何,光問我有沒有認識有發展機會的男生,有沒有人追求我,回答的NO多了,她就說我穿衣服太嬉皮,沒有女孩子氣。靠!她以為招蜂引蝶那麽容易?她前二十五年都不教我,也不準我學,我怎麽會?古代妓女上崗前都還要老鴇調教個幾年呢……”
  司機師傅的手又開始跳,為了我的安全考慮,我隻能趕緊哼哼唧唧了幾句把電話掛了。
  十五分鍾後,我和陳阿姨在咖啡館碰上頭,陳阿姨看到我,臉色變化和莫奈的油畫很像,色彩那叫一個繽紛奪目、迷離搖曳。我很淡定,很淡定地坐下來,還沒要咖啡,先把煙灰缸放在自己右手邊,手袋裏煙、打火機都準備好,隻等那位海草同學一出場,我的表演活動就開始。
  五分鍾後,離約定時間還有三十秒時,海草同學仍沒到,我睨著表想,看起來他也不積極呀!如果他遲到,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走人了。正想著,陳阿姨激動地說:“到了,到了!”
  我一麵手探進包裏摸煙,一麵順著陳阿姨的目光看向玻璃窗外。一個刹那,如被魔女的魔法棒點中,我的一切動作靜止。窗內的世界變成了黑白定格默語片,而玻璃窗外,卻陽光燦爛,櫻花紛飛。
  他的身材依舊修長提拔,他的眉目也一如我夢中英俊。
  他正徐徐穿行過陽光,穿行過七年的光陰,向我走來,在他身後紛飛的是櫻花,墜落的是我的心。
  我的腦袋裏電閃雷鳴、麵部表情卻麻木不仁,如一隻提線木偶般,由著陳阿姨一戳一動。
  他如何介紹的自己,我如何和他握的手,他如何坐到我對麵,我如何送走陳阿姨,我一概不知道,我隻知道,這個我暗戀了十年的人,這個我追著他上高中、考大學的人,這個我以為已經永遠消失於我生命中的人,這個我白日裏永遠不會去想,晚上卻無數次夢到的人,竟然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用了十分鍾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實性,嚴重懷疑仍然是自己的春夢,最後不惜自己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確認我的確不是在做夢。
  我又用了十分鍾消化這件事情的真實性,對腦袋裏的轟鳴聲,不停地喊“停”,“停”,“停”!
  當腦袋終於不再轟鳴時,我再用了十分鍾狂喜,還不敢表露出來,隻能自己在心裏雙手叉腰,仰天大笑,哈哈哈,他也來相親哦!單身,單身!
  來來來我是一個菠蘿,蘿蘿蘿蘿,來來來我是一片芒果,果果果果……
  我的水果草裙小舞曲還沒跳完,看見了咖啡匙上反射出的自己的形象……
  啊~~~~~~~
  驚天!動地!慘絕!人寰!
  我內心充滿了不可置信的怨恨,恨不能當場掐死自己。
  我盯著小小的咖啡匙裏的那個小小的我發呆。竟無語、淚凝噎。
  “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包裏的手機開始響,我一聲不吭地按掉,繼續攪拌咖啡,手機又響,我又立即摁掉,手機再響,我再摁掉,正偷偷摸摸地摸索著尋找關機按鈕,他說:“如果你有急事的話,可以提前離開,陳阿姨那邊我來說。”
  “我沒有!”
  我的語氣太熱切,姿態太急切,讓他一愣,我想解釋,可舌頭如打了結,什麽都說不出來。難道告訴他,雖然你對我沒有絲毫印象,可我已經暗戀了你整整十年,所以,我一見你就緊張,就不會說話,就四肢不聽腦袋支配。
  “我愛你,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這首口水歌被咖啡廳裏低緩的鋼琴聲一對比,再配上我的裝扮,讓所有瞟向我的眼光都如一道微積分題目一般變幻莫測。
  他倒是表情溫雅依舊,淡淡地看著我,在他的目光下,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再去按掉手機,所以,我隻能慢吞吞地把手機從手袋裏翻出來,那短短一瞬間的心情變化讓我理解了走向刑場的死囚。
  “求求你,老天,讓麻辣燙性情突然大變!”我心中一邊默禱,一邊接通了電話。電話接通的一瞬,一串清脆明亮的謾罵直接飄了出來,我簡直就能看見一個個具體的五線譜音符在我們的咖啡桌上幸災樂禍地跳草裙舞,每一個的表情都和撒旦一模一樣。
  他是個很有修養的人,這麽多年過去,修養下更多了幾分曆經世事的氣度,為了照顧我的感受,他的神色一直平和,端著咖啡杯,遙望著窗外,好像在欣賞景色。
  玻璃窗上映照著一個衣著得體的男子和一個五顏六色垃圾場一般的女子,所有的客人都禁不住地打量我們,而侍者也一直在好奇地窺伺我們。突然間,我心灰意冷,一邊手足無措地跳了起來,一邊說:“抱歉,我還要去赴一個朋友的約會。”
  他禮貌地站起來,很客套,也很陌生地說:“再見。”
  我在麻辣燙的罵聲中逃出了咖啡館,拉開計程車門的一瞬,我對著她咆哮:“你如果再不閉嘴,我就把你的腸子掏出來,繞著你的脖子纏兩圈,勒死你!”
  司機師傅那一瞬間,肯定有拒載的想法,但是我已經坐進車裏,怒氣衝衝拍出一張百元大鈔,“去……”我愣了愣神,對著手機咆哮,“去哪裏?”
  剛把手機往司機的方向移了移,麻辣燙立即很乖巧地報上她所在美容院的地址。計程車“嗖”的一聲飛出去,麻辣燙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了?又碰上癟三了嗎?你別動怒,咱回頭慢慢整治他,保證讓他從此再不敢在京城露麵。”
  我嬉皮笑臉地說:“沒!我碰見一大帥哥,丫身板那叫一個正。”
  “你動春心了吧?”
  “是啊!看得我口水飛流三千尺。”
  “你想撲倒人家?他從了沒?”
  “想是想,可人家瞧不上俺,寧死不肯從!”
  麻辣燙大笑,“晚上去夜店,環肥燕瘦任你選,我買單。”
  “我要一個古天樂的臉蛋,梁朝偉的眼神,郭富城的身材……”
  我們兩個在手機裏發出狼外婆的笑聲,司機師傅的車開得一跳一跳的,可我再懶得去擔心什麽自己的小命。
  我沒心沒肺地笑著,我是什麽人?新一代的白骨精,早被這殘酷的社會鍛煉成了蒸不熟、煮不透、砸不碎、嚼不爛的響當當一粒銅豌豆。可是,為什麽我的心裏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他陌生疏離的語氣?為什麽我的笑聲這麽響亮,我的心卻這麽空?
  從見麵起,他就沒怎麽說過話,隻是我一個人呆坐在那裏,外表沉默、內心狂野地上演著浮生六記。這一次的見麵何其象我這麽多年的感情,我已經跋涉了千山萬水、風塵滿麵,可他仍微笑地立於玉蘭樹下,塵埃不染。
  ~~~~~~
  我和麻辣燙血拚一天後,去吃了麻辣燙,喝了點小酒。酒足飯飽後,兩人揮手作別。
  一進家門,剛打開電腦,就看見她的QQ頭像在跳。
  “到家了沒?”
  我和麻辣燙的認識很有些意思,當我們兩個還是青春美少女時,在網上相遇,聊天的時間長了後,越來越無話不談。她的本名很文藝,叫許憐霜,可她的網名很彪悍——“我要做潑婦”,我當時正是自卑自憐期,看到這麽彪悍的網名,立即加了她。她說話很尖銳,常常一針見血,讓人又麻又辣,我就叫她麻辣燙,她也默認了這個稱呼。聊了一年多後,在一個月不黑風不高的晚上,我們約定地點見麵。那個一襲紅色風衣的美貌女子和我一起在寒風中哆嗦了半個小時,我都沒敢把她和麻辣燙之間做任何假定與聯想,後來,還是她猶豫著走過來問我,我們才算勝利會師。
  我喝了幾口果汁,定了定心神,才慢悠悠地敲鍵盤。
  “嗯,剛進門。”
  “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就知道我的笑聲遮不住麻辣燙的激光眼,我盯著屏幕發呆,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相親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她逼問了一句。
  “一個人相親時遇見曾經暗戀的對象,概率有多大?”
  “暗戀?初戀?唯一戀?”
  “都算吧!”
  麻辣燙發送給我一個驚歎的表情,“曾經?不曾經吧?”
  我被她的話刺得心髒痙攣了一下,手蜷成一團。
  她發送給我一個抱抱的表情,又送給我一杯冒著熱氣的茶。
  我的感動隻持續了0.1秒,丫惡毒皇後的本色就又暴露了。
  “他去相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自己想找女朋友,二是如同你,被父母所逼。不管哪種原因,都證明他如今單身。男未娶,女未嫁,你趁早把你那林妹妹的海棠泣血樣收起來。她母親的!如果老娘能有這等好事,笑都笑死了,你還在那惆悵?我想掐死你!”說完她就發了一幅把我掄起來狂扁,鮮血四濺的圖片,臨了,還把我掛在樹上,吊死了我。
  我回敬了她一個我騎著馬,把她挑在刀尖的暴力圖片。
  “對方有可能是座冰山。”
  “你有焚身欲火,再冷的冰山都能融化!”
  “我有可能需要趟過火海。”
  “你都欲火焚身了,還怕什麽火海?”
  “我用了很多年的時間去忘記他,死灰一旦複燃,我怕自己……”
  屏幕上沒有回應,我找出手機,給老媽打電話,“媽,是我。”
  正當我拐彎抹角地指示老媽向陳阿姨套取他的聯係方式時,一串鮮紅的粗體大字跳到對話框上,“你不是早有主意了嗎?還和老娘裝嬌嫩?你丫去死!”
  我雖然是隻小狐狸,可我老媽那是一隻已經成了精的老狐狸,我這還遮遮掩掩,猶抱琵琶半遮麵呢!老媽已經完全地、徹底地領悟了我的中心思想。相親那麽多次,我頭一次表現出興趣,老媽樂得一個勁地笑,“好好好!蔓蔓,我和你爸全力在後方支持,你就放心往前衝,我們一定會勝利的!”
  這都哪和哪?我又不是去占碉堡,不敢再和老媽胡扯,趕緊掛了電話。

  Chapter 2
  介紹人婉轉含蓄地向老媽轉述了對方不想高攀我的想法,老媽雖然被拒絕,竟然沒生氣,反倒一遍遍地安慰鼓勵我,“蔓蔓,雖說咱年齡大了一點,可咱也不能自暴自棄,那個宋什麽……”
  “宋翊!”
  “那個宋翊可真不行!婚姻不是兒戲,一輩子的事情,不能太將就,再說,你現在就是年齡困難一點,別的都不困難,你心理壓力不要太大,不要著急,咱慢慢找。”
  我一臉癡呆地看著老媽,宋翊究竟和介紹人說了些啥?要如何自我貶低、自我踐踏,才能讓老媽生出我要賤價出售的想法?
  老媽以為我在為自己嫁不出去心裏難受,卯足力氣逗我開心,晚飯時紅燒魚、糖醋小排骨、桂花酒釀,老爸和我聊茶經、聊足球、聊象棋。兩年來第一次,我家的飯桌會議遠離了我的終身大事,這本來是我做夢都想的事情,可現在我不知道自己該笑該哭。
  父母靠不著,隻能靠朋友,我把手頭的天地線全部發動起來,繞了十八道彎,撒了二十四個彌天大謊,答應了無數喪權辱國的口頭條約,終於,星期一中午十點多,宋翊的背景資料被傳真過來。
  姓名:宋翊
  性別:男
  年齡:29或30
  教育背景:
  美國 伯克利 金融工程
  中國 清華 經管學院
  ……
  我正憋著股氣,盯著傳真紙逐字研究,桌上的電話猛地響起來,嚇得我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定了定神,才敢接電話。
  “您好,我是……”
  大姐的聲音掐斷了我例行公事的客套,“蘇蔓!你在幹什麽?我剛進辦公室就接了三個電話,說我們公司會有人事變動,獵頭公司都已經開始行動。我倒奇怪了,有這麽大的變動,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大姐姓林、名清,既是我的頂頭上司,也是我的學姐,高我六屆,從我進公司起,就受到她的照拂,我能坐到今天的位置,軍功章裏絕對有她的一大半。
  難怪大姐要打電話質問我,一個大公司的高層變動不僅對本公司會產生深遠影響,對整個業界而言也有可能是一場地震。我沒想到自己的個人行為竟然帶來這樣的後果,或者更應該說宋翊在業內太受關注,隻是打聽一下他都會掀起軒然大波。
  “對不起!我想找一個人的資料,純粹是私人原因,沒想到會被外界傳成這個樣子。”看來我的謊言早已經被人一眼看穿,隻不過他們推測的真相比謊言更荒謬。
  五年的關係畢竟不同一般,大姐對我這個真實卻單薄的解釋全盤接受,果斷地下令,“我不管你如何處理私人恩怨,但是不要讓它們影響你的事業,尤其不要影響到公司。”
  我還沒說話,電話裏又傳來電話鈴聲,大姐立即掛斷電話。
  我坐在桌前、盯著傳真紙發呆,半個小時後,發覺自己仍盯著那頁薄薄的傳真紙發呆。
  “今年年初,傳聞MG大中華區的總裁會退休,MG內部有小道消息說會是中國大陸背景的陸勵成接任,可業內傳聞美國總部傾向於有西方背景的中西方文化混血,會派一個人回來,卻一直未見實施,直到兩個月前,宋翊突然被派駐到北京,聽說此人精明冷靜,在華爾街時,被人稱為來自東方的鱷魚。”
  小道消息!傳聞!聽說!在一貫要求信息精確度的金融圈,這都是什麽詞語?如果不是知道這個人的背景,肯定要懷疑這頁傳真紙出自香港狗仔隊的手。
  我重重歎了口氣,MG的人事變動非同小可,想必在業內早被傳得沸沸揚揚,我竟然什麽都沒聽說過,難怪麻辣燙老罵我沒胸也沒腦。
  我這個狀態,坐在辦公室裏也做不了事情,索性出門,拿起手袋,編了個借口溜出了辦公室。
  我沿著馬路慢慢走著,星期一的早晨,人人都在為生計奔波,身旁經過的每個人似乎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每跨出一步都充滿了力量和希望,隻有我在焦灼不安地迷茫著。我知道他在那裏,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走到他麵前,讓他看見我。
  四十五分鍾後,我站在街道一側,隔著川流不息的馬路,遙望著MG的大樓。
  大學剛畢業時,這個公司是我職業的夢想,可它當年才剛開始在中國大陸拓展業務,整個大陸區隻招三個人,我的簡曆投出去,連麵試機會都沒有得到。
  電梯門打開,熙攘的人群向外湧來,我這才驚覺,已是午飯時間。
  左右一看,躲進了一個二樓的咖啡店。雖是午飯時間,人卻很少,大概因為隻賣咖啡、蛋糕和三明治,價格又昂貴得離譜。
  我用視線搜尋著一個可以直接從玻璃窗看到對麵大樓的最佳位置,可是最佳位置上已經有人。
  我站著發了一小會呆,終是厚著臉皮走上前,“先生,我能坐這裏嗎?”
  埋首於一份報紙前的男子抬頭,眉目間頗有不悅,目光掃向空著的桌椅,暗示意味很一清二楚。
  我用最可憐兮兮的聲音說:“我就坐一小會。”
  他不為所動,一邊低頭,一邊翻報紙,“不行。”
  “我不會說話,不會發出任何聲音,我隻是想借用一下這扇窗戶,我保證,絕對不會打擾您!”
  “不行。”他頭抬都不抬,渾身上下散發著拒人千裏的冷漠。
  “拜托!拜托!您一看就是個好人,請答應我這個小小的請求吧!”
  我瞪大眼睛,雙手握拳合起,放在下巴下,不停地鞠躬。這招是我從日本動畫片學來的,是我對老媽和麻辣燙的終極武器,幾乎百試百靈,用麻辣燙諷刺我的話說“學什麽不好?學人肉麻!幼稚!”肉麻是肉麻,幼稚是幼稚,但無往而不利。
  那個男子終於把頭從報紙間抬起,雖然看我的眼光還很冷靜,但嘴角在隱隱抽動。估計他從來沒見過穿著嚴肅的職業套裝、盤著紋絲不亂的發髻的人做這麽幼稚可笑的舉動。我趕緊再眨巴了一下眼睛,努力讓它們霧氣蒙蒙,他恐怕是被我雷住了,撇過了頭,也不知道是在忍笑還是在忍嘔吐,用手指了指對麵示意我坐。
  我立即化哭臉為笑臉,“謝謝!謝謝!您真是一個大好人!一定會有一份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找到一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女朋友,生一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寶寶!”
  他轉過頭,麵無表情到近乎呆滯地看著我,也許是想研究清楚我這樣的精神病怎麽逃出了瘋人院。我沒有時間研究他的表情,視線緊緊地鎖住對麵的大樓。
  半個小時後,樓裏的員工已經都走光時,我看到宋翊從大廈出來,煙灰色的西服,剪裁簡單,可他穿得份外熨貼舒服,看上去,既有少年人的清爽幹淨,又有著成熟男子的冷靜內斂,兩種極端不協調的氣質在他身上融為一體,散發著很獨特的感覺。
  他身旁隨行的兩個人一直在和他說話,他微笑著,時不時點一下頭。相親那日的他,和我記憶中的少年似乎沒有什麽不同,可今日的他,卻是陌生的。
  他消失在街角,我凝望著川流不息地車與人群,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七年了!我和他之間已經隔開了七年?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我和他的距離仍然隻能是遙遠地凝視?
  我回神時,發現麵前有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
  我不記得我有要過咖啡呀!視線狐疑地掃向對麵的男子,他眉毛輕揚,幹脆利落地說:“我不會支付你的咖啡錢。”
  我這才留意到,他有一雙很英挺的劍眉,很冷漠的眼睛。我盯著他,凝神想了三十秒鍾。大概、似乎、好像、也許,剛才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問:“小姐,要喝什麽?”聲音重複了很多遍,然後一個男子的聲音很不耐煩地回答:“隨便。”
  我的臉有些燙,我剛才盯著窗外的表情到底有多花癡?希望他隻是以為我在發呆。
  我嗬嗬幹笑兩聲,準備起身逃走,“謝謝您了,再見。”心裏呐喊的聲音卻是,永遠不要再見了,沒有人會喜歡與知道自己不為人知一麵的人再見。
  手伸到手袋裏摸錢時,卻一摸摸了個空。錢包?趕緊打開手袋翻找,裏麵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堆,就是沒有錢包。不可能,我今天進辦公室的時候還用過電子卡開門,電子卡裝在錢包裏,我一定是帶了錢包的。我把手袋放在桌上,開始仔細的一樣樣清查,手機,花仙子鑰匙,仿羊皮紙的複古記事薄、毛茸茸的假鵝毛筆,KITTY貓,巧克力,果凍,還有一個我中午用來消食減肥的雞毛毽子……
  十五秒鍾內,手袋裏的東西已經全部都攤在桌子上,占據了桌子的半壁江山,顏色是五彩斑斕得好看。
  我、侍者、他,三個人一同望著桌上的東西發呆,不過發呆的原因各自不同。我臉上是問號,侍者臉上是驚歎號,他臉上……也許是省略號吧!
  仔細回想早上的事情,上班的時候,我左肩膀是手袋,右肩膀是電腦包,我當時從手袋裏摸出錢包,掏出電子卡開門,然後也許、大概、非常可能一邊進門,一邊隨手把錢包放進了右手邊的電腦包裏。
  侍者的目光已經漸漸從驚歎號變為問號,我越來越尷尬,腦袋裏轉過無數方案,打電話叫麻辣燙來?開玩笑!等她打著車,從北京的經濟開發區趕到二環以內,我已經風幹成咖啡館的標本,用來警示後人進門前一定要檢查經濟基礎。老媽?同學?朋友……每一個方案都不具備可實施性,最後,萬般無奈下,看向對麵的男子。
  這次是貨真價實的泫然欲涕、可憐兮兮,“先生,我……我的錢包忘帶了,我……我一定會還的,那個我在W工作……我保證……”
  一切的證件都在錢包裏,沒有任何書麵文件可以保證我話語的真實性,我看著桌上的東西,用力敲了自己腦袋一下,喃喃自語:“為什麽我不用公司發的記事薄和筆?”
  也許他怕我再想不通下去,會以頭撞桌自問,不過,更有可能的原因是他怕我這個精神病會有更出格的舉動,為了自己的心髒安全,終於很無奈地打破了自己剛才的宣言,“我來買單!”
  嗚嗚嗚!這是我聽過的最美妙的話語,我諂媚地笑著,立即打開記事薄,把鵝毛筆和記事薄遞給他,用十二分誠懇的聲音說:“那個,先生,您的聯係方式?我一定會盡快還給您,明天中午如何?我到這邊來,您在這附近工作嗎?”
  他視線輕飄飄地掃了一眼毛絨絨的鵝毛筆,眉頭微微一皺,身子向後仰去,我立即幹笑著把記事薄和鵝毛筆收回。
  我握著筆,打算記錄,“您的電話?”
  “不用……”他頓了一頓,凝視著我,簡單地報出了一串數字。
  我趕忙記下他的手機號,等了半晌,他仍然沒有報名字,我無所謂地聳聳肩,撕下一頁紙,寫下自己的英文名和手機號,遞給他,“我叫Freya,這是我的聯係方式,謝謝!”
  他接過後,隨手放在報紙邊上。我的視線順著那頁小紙片,發現他剛才看的是招聘欄目,幾行大大的字一下子就跳進了我的眼睛,MG的招聘啟事!我的心有點跳。
  我向他再次保證明天一定會還錢後,提著手袋離去,沒走幾步,突然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沒有錢,我怎麽回去?猶豫、站住、轉身,同時小聲給自己打氣:“無恥兩次和無恥一次沒區別的,反正也不認識他,和陌生人無恥等於沒發生。”
  沒想到他也準備離開,正在大步向外走,我的突然轉身,讓兩人差點臉對臉撞到一起,我沒說話,先幹笑,立即讓到一側,肅手彎腰,態度謙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他不理會我。
  一直到電梯口,他似有幾分無奈地問:“你是怎麽從W的大樓過來的?”
  這人倒是挺奸詐的,我啥都沒說,他就知道我想要什麽。我心內腹誹著,聲音卻如蚊子,“我走來的……嗯……散步過來的。”
  “現在不能散步回去嗎?”
  “四五十分鍾呢!”
  斜眼瞄他,沒有任何反應,我隻能繼續吱唔,“現在太陽很大,我走累了,我還沒吃中飯,沒力氣走了,有工作等著我,我……來的時候就隨便走,走著走著就過來了,也沒覺得累,現在歸心似箭。”
  到路邊時,他終於站住,掏出錢夾,抽了一張一百給我。
  我隻能重複第一百遍的“我一定會還的” 。
  他不置可否地揚長而去。
  打車回到辦公室,第一件事情就是上網查詢MG的招聘消息。大公司的管理職位空缺一般都有自己的內部渠道解決,或者專門的獵頭公司服務,麵向社會公開招聘的職位都是些普通職位。
  我一邊啃著麵包,一邊瀏覽網頁,麵包還沒啃完,一個瘋狂念頭已經徹底盤踞我的整個大腦。半個小時後,我走進了大姐的辦公室。
  “你今天很不在狀態。”大姐掃了我一眼,繼續埋首文件。
  “我……我……我想辭職。”
  我小心翼翼地說出這句話後,雙腿蓄力,雙手微揚,準備隨時抱著腦袋逃出辦公室。
  “你知道後果嗎?”大姐沒有抬頭,似乎仍然在看文件,握著筆的手卻已經停了。
  我知道,我很明白我破壞了遊戲規則,也許我的職業生涯到此就完結了,可是,這是我目前想到的唯一的方法,唯一能站在他視線範圍內的方法。
  “Freya Su。”大姐抬起頭,目光如炬地盯向我。
  雖然公司的氛圍是人人都叫英文名字,可大姐和我單獨對話時,從來不稱呼彼此的英文名。這是五年來,她第一次叫我的英文名字。她的語速很慢,“對方給你什麽條件?給你什麽職位?”
  我愣了一愣,反應過來,“大姐,我雖然做事認真,很敢拚,專業知識也過得去,可我在人情世故上不夠聰慧,這個圈子做到一定程度,對情商的依靠遠遠大於智商,我並不出色,沒有獵頭公司來找我,沒有任何人來挖我。”
  大姐神色緩和下來,微笑著說:“你太小看自己了,你隻是少了一點雄心,不夠……”大姐似乎找不到合適的中文表達,用了英文,“你不夠ambitious,所以缺少動力。”
  我看著大姐的微笑,猶豫了一瞬,決定為了她五年來的栽培和照顧,告訴她實情。否則,我的離開固然折損了她在公司的勢力,可更大的傷害也許是我的背叛。
  “我打算去MG應聘普通員工的職位,我……我……”大姐的目光狐疑不解,我咬著唇,半晌後,終於紅著臉,擠出一句完整的話,“我要去追一個男生。”
  大姐似乎沒聽懂我說什麽,呆呆地看著我,突然間開始大笑,笑得整個人花枝亂顫,眼淚都要笑出來。我羞惱成怒,一貫的莽勁又冒了出來,不滿地嚷:“有什麽好笑的?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女生追男生有什麽大不了的?”
  大姐還在笑,“女追男不稀奇,不過像你這樣拋棄自己的事業,一股腦紮下去的很稀奇,正因為是二十一世紀了,所以一份體麵的事業遠比一個男人更可靠!你都多大了?又不是大學裏十八九的小姑娘,還玩這為愛癡狂的遊戲?現在的競爭有多激烈?大把大學生等著上崗,等你後悔回頭時,早已經是百年身了。我放你一周的假,你去外麵玩一圈,費用我來出,回來後,收拾好心情努力工作。”
  我很認真地說:“大姐,謝謝你。可我已經決定了,也許最後的結果是我一無所有,沒有愛情,也沒有事業,可是不試一下,我一輩子會不停地遺憾。”
  “你認真的?”
  我用力點頭,大姐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悵惘,她很溫和地說:“蘇蔓,為什麽非要去MG?應該還有其它方法。”
  我悲傷地搖頭,“我已經暗戀他很久,如果我不走到他的麵前,他永遠不會看到我,還有比同事更近的接觸方式嗎?”
  現在的社會,人們真正朝夕相處的對象是同事,而不是父母朋友,所以辦公室戀情才大行其道。
  大姐沉默地盯了會我,麵無表情地低下了頭,很冷淡地說:“好,我同意你走,但是我不會給你寫推薦信,你也不要指望我會為你說話,你的位置很快就會有人坐。”
  一手培養出的左膀右臂說離職就離職,大姐此時沒說封殺我,已經是開恩,我低低地說了聲“謝謝”,退出了她的辦公室。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凝視著桌子上的盆栽,不禁有些傷感。去年剛擁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時,我興奮得買了無數小東西裝飾它,沒想到,這麽快就要重回格子間。
  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給麻辣燙打電話。
  “我辭職了。”
  電話裏沉默了一小會,沒有問我原因,隻笑嘻嘻地說:“那感情好呀!以後咱倆吃飯,你丫可以用無產階級的身份要求我買單,不過先說好,不許點魚翅、燕窩、鮑魚,否則我把你當鮑魚給燉了!”
  自從我升職後,麻辣燙就以我加入了資本家的隊伍為由,對我進行敲詐勒索,兩人吃飯消遣,她總有理由不付錢。現在,聽到她的聲音依舊,我感覺世界和我辭職之前沒什麽兩樣,那點傷感立即去了九霄雲外。
  “你早點偷溜,幫我來拿東西!”
  晚上,麻辣燙帶著我去吃麻辣小龍蝦,兩個人被辣的猛灌冰啤酒,半醉時,我開始訴苦,告訴她我想去MG,可是簡曆上我不敢寫W公司,因為如果人力資源部的人打電話去做背景調查,會發現我資曆遠超普通職員的要求,大姐會拒絕配合對方,我會被MG拒絕,我會沒有工作。
  麻辣燙毫無同情心地嘲笑我,這就是畢業後沒換過工作的下場,說我已經失去在這個野蠻叢林世界生存的技巧和能力。
  “可是我想去MG,想去MG,想去MG,想去MG……”
  我祥林嫂一般地絮叨著,麻辣燙聽得想拿小龍蝦噎死我,可是小龍蝦都被我一邊絮叨,一邊恨恨地塞進嘴裏了,所以她隻能承諾一定會幫我搞定一份簡曆,讓我能去MG。
  真實的人生中,沒有人願意證明我的工作能力,虛假的人生中,卻至少有三個人可以證明我敬業努力。我的人生就在我和麻辣燙的三言兩語中麵目全非。

  Chapter 3
  第二天,捧著醉酒的腦袋給那個人打電話,想約個地點去還錢,手機卻一直在服務區之外,之後又聯係了很多次,仍然沒有辦法打通,還錢的事情隻能先擱置。
  給MG發了簡曆,畢竟在金融圈子已經混了五年,雖然公司的性質完全不同,可對方需要什麽樣的人,我能根據招聘啟事,猜個八九不離十。打造了一份不會個人能力超過職位要求,也不會職位要求超過個人能力的完美簡曆,順利拿到麵試。隻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職位,仍舊需要過五關斬六將,競爭令人吃驚的激烈,大半個月後,我才得到職位。
  第一天去上班時,我在晚上幾乎通宵失眠的情況下,早晨六點就醒了。洗澡、弄頭發、挑衣服,在鏡子前一照再照,唯恐哪個細節出差錯。等進了辦公室才想起嘲笑自己,這麽大一個公司,我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以為我想見他就能見到嗎?果然,一個周,我算著各種點下班,愣是沒有撞見過他,如果不是辦公室的竊竊私語中還有他的身影,我都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和他一個公司,看來隻是一個公司還不行,還得想辦法一個部門。一麵在MG度日如年,一麵安慰自己,不急、不急,冬天過後就是春天,都一個公司了,一個部門的時間還會遠嗎?
  雖然近距離接觸無望,不過,在我上碧落下黃泉的搜索精神下,發動無數人肉搜索引擎,終於“百度”出了他大學時代的一個MSN帳號,立即加上,幾乎二十四小時刷屏,他的頭像卻永遠是灰色的,我開始懷疑這個帳號還能用嗎?
  工作空閑的時候,我假象了無數種我們相遇的方式:
  比如,某天,某個午飯時間。
  餐廳很擠,隻有我身旁有空位,他和我坐到一起,我們至少可以有半個小時麵對麵的交談,交談中,他發現我是個很有內在美的人,留意到了我。多幸福的相遇!
  或者,某天,某個下班時間。
  下著大雨,他若帶傘了,我就沒帶傘,他若沒帶傘,我就帶傘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要和他共用一把傘。下雨天等計程車總是很困難,所以我們就在嘩啦啦的雨聲中,共撐小傘聊天。多浪漫的相遇!
  今天加班,離開的時候,等電梯的人隻有我一個。我身體很疲憊,思想卻很狂野。幻想著也許他仍在加班,我們可以電梯偶遇,雖然沒有下雨,不過電梯可以出故障的,最好困在裏麵一整夜,什麽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可以發生。我滿腦袋的美夢,眼睛幸福地閃耀著哇哢哢的桃心。
  電梯門打開了,我和電梯裏的人視線相碰的一瞬,都愣住了,我吃驚下忘記了我需要進電梯,隻呆呆地看著對方,幸虧他反映快,擋了一下門,已經要合上的電梯門才又打開。
  “你怎麽在這裏?”我立即發問,又覺得太不禮貌,趕緊加了一句,“我打電話給你還錢了的,你的手機一直不通,說是在服務區外。”
  他不答,反問:“你怎麽在這裏?”
  我得意洋洋地說:“我現在在這裏上班。”話出口才反應過來有問題,立即很心虛地問:“你怎麽在這裏?找朋友?經常來?偶爾來?一般不來?”內心期盼的答案是“永遠不來”。
  “我也在這裏工作。”
  他很簡單的回答,我卻覺得整個電梯在旋轉,發了會呆,才突然想起我還欠他錢,一邊掏錢給他,一邊腦子裏左右盤算。
  “那個,那個,其實那天我告訴你我在W工作是在騙你,我沒有在那裏工作,我也不叫Freya,我叫Armanda,你就當作那天什麽都沒聽見過如何?我請你吃飯……”
  電梯停住,好像有一個人走了進來。我沒有心思理會,隻滿腦門子想著如何封住此人的口,否則讓公司聽到風聲,我肯定立即被炒魷魚,並且從此被烙下“騙子”的印記,北京的金融圈子恐怕就不用再混了。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篡改簡曆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尤其是對大公司捏造虛假經曆,後果更加恐怖。
  我手裏捏著兩張百元大鈔遞給他,慌亂無措地說著話,“我請你吃飯,你想吃什麽都行,魚翅、燕窩、鮑魚,就是把我燉了都行,隻要你當作什麽都不知道。”
  他的手向我的兩百元鈔票伸來,我正要鬆手,卻看見他的手直直越過我的手,和另一隻手握在了一起。
  一個熟悉到夢回縈繞的聲音響起,“剛回來?”
  “下午的飛機。”
  “幸苦了!”
  “哪裏,哪裏。”
  我的腦袋一瞬間很空白,我剛才說了什麽?說了什麽?我呆呆地捏著兩百元,盯著自己的手指尖,覺得自己的手在發顫,也許下一個動作,就是直接掐死自己
  他在收回手的同時,終於順道從我手裏拿過了錢,而我仍盯著自己的手指發呆。
  電梯裏很詭異地沉默著。我心心念念的人就在我身側站著,而我竟然連抬頭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所有浪漫不浪漫的搭訕,我全忘記了,我隻知道我剛才又在說蠢話,而他正好聽到了。
  這世上除了小學課堂,哪裏來的心靈美的人才是最美的人?即使最狗血的童話故事灰姑娘中,仙得瑞拉也要南瓜車、公主裙、水晶鞋,道具齊全了,才能讓王子注意到她,你試一試讓灰姑娘穿著她的灰衣服、提著髒掃帚去見王子,看王子會不會留意到她。可見,即使童話世界,都知道外在的虛華是多麽重要,可為什麽我從小到大,向他展示的總是我狼狽不堪的一麵?
  無數次,我期盼著他能留意到我,能記住我,可這一刻,我又開始祈禱他沒有看見我,壓根無視我,最好徹底失憶。神啊!請給我一個恰當得體的初遇吧!
  叮!
  電梯到底了,宋翊第一個走出電梯,我下意識地跨出電梯,跟著他的腳步緊追著,走出玻璃門,被街燈一映,人又立即清醒,停住腳步。
  大樓外,夜色深沉,華燈已上,好一派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而我隻能目送著他的身影在五彩霓虹中遠去。
  回頭處,某個人也已經快要消失,我立即踩著高跟鞋狂追,“喂,喂!站住,站住!”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眉頭攢在一起,在過往車燈忽明忽暗地映照下,顯得幾分淩厲。我有些呆,張了張嘴,鼓了鼓勇氣才敢說:“你可不可以不要……”
  他不耐煩地說:“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OK?”
  我趕緊點頭,“OK!OK!”
  他盯著我不吭聲,我反應過來,立即沉默地遠離他,迅速向地鐵站的方向飄去,身後傳來若有若無的聲音,“加班過九點,的士費用報銷。”
  我醍醐灌頂,立即回頭,笑說:“謝……”看他瞪著我,又立即轉過頭,板著臉孔,專心找計程車,不認識,不認識!我們不認識!
  ~~~~~~~
  回到家裏,麻辣燙的頭像亮著,我立即訴苦。
  “我慘了!被公司裏的一個人逮住小辮子了。”
  “什麽事情?”
  我吱吱唔唔說不出來,畢竟改簡曆的主意是她出的,所有偽證也是她找的,她的目的隻是為了實現我的願望,我不想用一個也許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後果去讓她產生內疚感。
  “也不是什麽大事,不外乎辦公室裏那點破事唄!”
  “切!活該!誰叫你去那破公司。”
  MG是破公司?麻辣燙的選擇性盲視果然彪悍無敵。
  “你在幹什麽?”
  “聽搖滾。”
  “你和你媽又吵架了?”
  “……”
  “又是為了男人?”
  “……”
  “實在不行,你就答應她一次了,相親又不會死人,你對朋友很忍讓的,為什麽對自己的親娘卻總是寸步不讓?”
  “我家的事情,你少發話!我有沒有問過你究竟為什麽去那家破公司做蝦兵蟹將?我有沒有問過你暗戀的人叫什麽名字,做什麽工作,長什麽樣子,身高有沒有180cm……”
  在麻辣燙的機關炮下,我徹底投降,“好了,好了,我錯了!”
  我的事情不是不肯告訴她,而是不敢告訴她,她的脾氣難以琢磨,萬一哪天她小宇宙突然爆發,衝到宋翊麵前,一拍桌子,揪住對方衣領,怒吼道:“我家小妹看中你了,你到底從是不從?撂個話!”那我直接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唉!想到宋翊,心情又開始低落,為什麽我美麗動人知性美婉約美的一麵總是落不到他眼裏?
  “我去洗澡睡覺了。”
  麻辣燙心情不好,也不想多說,隻發了一個祝我好夢的圖片。
  洗完澡,躺在床上,心裏還是不踏實,翻來翻去了半晌,又打開了電腦,沒有登錄QQ,登錄了MSN。宋翊的頭像竟然是亮的,我盯著看了好一會,才敢相信這個事實。真的是亮的,不是我的幻覺!
  心跳加速,頭發暈,手發抖,顫顫巍巍打了個“你好”,覺得很怪,刪除,想了想,又打了個“你好”,再刪除,最後發了一個笑臉過去。
  屏住呼吸等待,沒想到對方立即給了回複,“你好,很久沒有登錄,很多人光看帳號已經記不起真名,請問,你是……”
  “啊!”
  我從椅子上跳起,舉著雙手,一邊大叫,一邊繞著屋子狂奔一圈,“我是一個菠蘿,蘿蘿蘿蘿……”
  “蘿”聲還沒完,突然反應過來,現在不是激動的時刻,又立即坐回桌前,深吸了口氣,顫抖著手打字,好半天才終於敲出一句完整的話:“我也是清華經管的,比你低兩屆,我和袁大頭的女朋友,他現在的老婆很熟。”實際上,我和她隻是住在一層樓裏,彼此知道對方而已。
  “:)”
  我盯著這個笑臉的符號,研究了好一會,看不出這個符號背後的涵義,不過,他應該不排斥和我說話吧?
  我腦袋裏搜索著信息庫,他會對什麽話題有興趣?想過無數話題,卻怕萬一說錯了的後果,前後猶豫著,不知不覺就半個小時沒說話了。沉默時間越長,越說不出來話,我痛苦地用頭去撞顯示器,為什麽?為什麽?我這麽蠢?
  突然,滴滴幾聲響,一句問話跳上屏幕。
  “你對北京熟悉嗎?知道什麽地方的餐館味道比較好?”
  吃喝玩樂可是我和麻辣燙的特長,我立即一口氣介紹了一串味道好的飯館,具體哪道菜做的好,什麽時間去最好,都詳細地告訴了他。
  “謝謝!北京這幾年變化很大,一切還在適應中。”
  “不客氣,很樂於為學長效勞。”我趕緊趁機拉近關係。
  他又回應了我一個“ :)”。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笑臉符號讓我想起了他的笑容,燦爛陽光,溫暖積極。他在籃球場上投進了球時,會這樣笑;和朋友打招呼時會這樣笑;上台領獎時,也總會這樣笑。我的心說不清楚什麽感覺,好一會後,才字斟句酌地問:“我能找你聊天嗎?”發出去後,又趕緊補上一句話,“我有很多金融方麵的問題想請教。”還是不妥,再補充,“我知道你很忙,不會占用你太多的時間。”
  隻覺得自己的心緊張地撲通撲通直跳,正覺得喘不過氣來時,他的回複到了:“當然可以,不過請教不敢當,彼此討論吧。其實,我並不忙,除了工作,其餘時間都空閑。”
  “怎麽會?北京應該還有不少同學和老朋友吧?”
  “是的,不過留在北京的同學朋友大部分都已成家立業,就剛回來時聚了一下,平時見麵機會並不多,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女兒都已經三歲了。”
  “怎麽會?北京應該還有不少同學和老朋友吧?”
  “是的,不過留在北京的同學朋友大部分都已成家立業,就剛回來時聚了一下,平時見麵機會並不多,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女兒都已經三歲了。”
  是啊!他比我大兩屆,如今我在同學裏都已漸成孤家寡人,何況他?平時的工作本就忙碌,成了家的人有限的空餘時間都要貢獻給家庭。大學時代,一呼百應,勾肩搭背,胡吃海喝的日子已永不可再現。
  雖然一句話沒說,可兩個人竟似心靈相通,隔著屏幕,相對唏噓,我發了個太陽過去,他回了個笑臉。
  本來正在拚命想話題,沒想到他主動寫了很長的一段話。
  “去上鋪的兄弟家,他女兒不肯吃飯,被他老婆說了兩句,躺在地上打滾,他一把把女兒拎起來,板著臉和女兒講道理,一板一眼,人模人樣的。我記得大學時,和那家夥去康西草原,他狂背周星馳《大話西遊》的台詞,我們一幫同學就做勢把他踹倒在地,學著片子裏的斧頭幫兄弟,替他撲火,我們在上麵踹,他在地上很配合地慘叫。可惜當年都是窮學生,沒有數碼攝像機,否則錄下來給他女兒看一看。”
  電腦前的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大話西遊》可是我們的入校必看片,被定為新生教育片,不管男女,台詞都是張嘴就來。不過我一直沒搞明白,這片究竟是清華的教育片,還是北大的教育片,北大一直說是他們先定為的必看片。”
  “當然是清華的!就是從我們開始的,北大那幫人跟著我們學。”
  我在電腦前樂,我聽到的版本是清華跟著北大學的,這段曆史公案,我們晚輩就不發表意見了。
  電腦上時鍾的時間已經接近十二點,我試探地問:“你平時都睡得比較晚嗎?華爾街真的像傳聞中那樣,一天要工作至少十四個小時?”
  “差不多,累是真累,不過還好,有的時候,勞累會令你忘記思考,而忘記思考不失為一種幸福。”
  “國內的工作還像以前一樣忙?”
  “現在的工作,大腦的勞動強度降低了,但心的勞動強度提高了。”
  我盯著他的回話研究了半天,想看透每個字背後的意思,卻越想越亂,我很想問“你的女朋友呢?她不是也在美國嗎?為什麽你現在是單身?”可是我不敢問。
  多年前,那個傳說中金童玉女的搭配讓我每夜哭醒,雖然之前也沒有多少希望,可從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多年的追逐全成了絕望,在整整一年的時間內,我自暴自棄,自卑自鄙。天鵝就是天鵝,醜小鴨就是醜小鴨,如果一隻醜小鴨變成了天鵝,那麽隻有一個可能——在童話世界中,錯了,即使童話世界也不可能!因為那隻醜小鴨隻是一隻站錯了隊伍的天鵝,更多時候,我們都是真正的醜小鴨。
  失戀的痛苦加上父親住院,我整整消沉了兩年,後來遇見麻辣燙,她在我生命中最灰暗的日子,陪著我瘋、陪著我鬧、陪著我掉眼淚,隨著時間流逝,我逐漸正常,一切都好像未留痕跡,似乎他隨著我年少輕狂的時代一塊逝去了,可是每天晚上的夢告訴著我相反的事實。
  很久後,我問:“很晚了,你還不睡嗎?”
  他應該在做事情,好一會後才注意到我的信息,回複道:“我已經習慣晚睡,反正早上床也睡不著。”
  “在幹什麽?”
  “隨便看看華爾街日報,你怎麽也還沒休息?”
  “我也習慣晚睡。”打字的同時卻是打了個哈欠,“對了,這個周末,清華的自行車協會騎車去香山植物園,有在校的學生,也有很多已經工作的校友,你有時間嗎?”
  “我目前沒有自行車。”
  “我手頭有多餘的自行車。”
  他考慮了一會,回複道:“我現在不能確定,不過,很心動。”
  “耶!”我用力握了一下拳頭,對著電腦大叫,睡意早去了九霄雲外。看來他喜歡騎自行車的愛好仍然沒變。他在大三的暑假,曾一個人騎自行車從北京到敦煌,為此我也曾在自己大三的那年,一個人去了趟敦煌。
  “沒關係,我幾乎每天都會上一會網,你周五前告訴我就可以了。”
  “謝謝,我要下線了,晚安。”
  “晚安。”
  等著他的頭像變成灰色,我才關了電腦,又叫又跳地衝上床,卷著被子,滾來滾去地樂,我真的很多年沒有這麽快樂過了,誰說愛情虛幻?這樣的快樂可是實實在在的,即使千金也難以買到吧!
  實在興奮地睡不著,隻好去騷擾麻辣燙,麻辣燙的聲音睡意惺忪中滿是緊張,“怎麽了?蔓蔓?”
  “我好高興,好高興,好高興!”
  麻辣燙呆了一會,驚駭地叫,“神經病!你個大神經病!這都幾點了?你明天上不上班?是不是那座冰山給你甜頭了?”
  我咕咕地甜蜜笑著,不說話,麻辣燙歎氣,“瘋子!女瘋子!一個大女瘋子!”
  話語像罵人,實際的語氣卻半是心疼我,半是替我高興。
  她陪我傻樂了會,突然語氣變得嚴肅,“蔓蔓,你這麽喜歡他,到時候真和他在一起了,萬一他不喜歡我,你是不是就不理我了?”
  “他住我左心房,你住我右心房,我要和你們都在一起,才會有一顆完整快樂的心。”
  “呸!我要趕緊找個掃帚來,掃掃地上的雞皮疙瘩。”
  “明天晚上陪我去買自行車,我周末要騎車去香山那邊。”
  “你不是有一輛嗎?”
  “他沒有。”
  麻辣燙的聲音立即高了八度,“你個傻……”聲音頓了一頓,又低了下去,“得!這些我都先記在賬上,等秋後,再一筆筆算。”
  我傻笑著和她道別,“睡覺了,明天繼續給資本家賣命,。”
  她溫柔地說:“傻妞,做個好夢。”
  “親愛的,我會愛你一萬年,即使你變成了黑山老妖。”趕在她罵我之前,掛斷電話,鑽進被窩,快樂地閉上了眼睛。
  自行車,我買了;活動,他卻未能參加。
  周五的晚上,我一直在電腦前等到深夜十二點,他才上線,看到我仍在線,他有些吃驚,和我道歉,說工作上有些急事,周末去不了。我說沒關係。之前一直盛傳的中國的能源壟斷××大國企要在海外上市的消息有漸漸確實的傾向,這個周整個公司不停地在開會,顯然,公司打算拿下中國的這個超級大客戶。
  他問我在做什麽,我不敢說自己一直在等他,隨口說自己在看小說。
  “什麽小說?”
  “言情小說。
  他笑,“還相信白馬王子的故事?”
  我也笑,避重就輕地回答,“有夢總是好的。”
  他似仍有歉意,非常主動地和我聊著天,“什麽樣的故事?”
  我有些傻,顯示屏上是天涯的八卦貼,上海房價居高不下,八零後的房奴生活,地中海的蜜月之旅。
  嗯……什麽樣的言情故事?
  “就是一個女孩子暗戀一個男孩子的故事。”
  “她為什麽不告訴他?”
  “她不敢。”
  “為什麽不敢?她告訴男子,不外乎兩個結局,男子接受她,他倆在一起,男子不接受她,他倆不在一起。她不告訴男子,結局就是他倆不在一起,結論顯然是她告訴他的做法更對。”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話語,我從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原來從經濟學的角度出發,這個問題可以如此簡單,但是真的可以像選投資計劃一樣簡單嗎?
  我的長久沉默,讓他想到了別處,他客氣地說:“不打擾你看小說了。”
  我立即回複:“我這會沒在看,我剛在思索你的話,覺得挺有意思的,我看小說的時候沒這麽想,就是覺得挺同情女主的。你要休息了嗎?”
  “今天思考了太多東西,早上一起來就在不停灌咖啡,身體已經非常疲憊,大腦卻無法休息,我不想再看到任何和工作有關的事情,想看會電視,卻發現看不下去,不是穿著麻袋布片的武俠劇,就是禿著半個腦袋的辮子戲。”
  我對著電腦樂,“我給你講一個睡前故事吧!”
  “好!是happy ending 嗎?”
  “不知道,作者還在連載。現在很多人在網絡上貼故事,有點像以前的報紙連載,好處是不用經過編輯審核,作者可以忠實地表達自己想表達的,缺點是沒編輯把關,很多都是坑,沒有結局的。”
  “? 那你也隻能連載?”
  “? 講得太多,你也沒時間聽呢!”
  “很長的故事?”
  “一千零一夜。”
  他大笑,“不要緊張,你即使講得不好,我也不會砍你腦袋。”
  我對著電腦幸福地微笑,如果你是我的國王,我寧願冒著被砍腦袋的風險,也願意做那個阿拉伯女子。
  我和他在調侃中,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我無比感激發明網絡的人,因為一些看不見的線,在這個深夜、孤單的我們能相互陪伴。
  我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踢足球時,足球正中過我的太陽穴;不知道他每一次的籃球賽,我都沒有缺席;也不知道因為他的一句“我在清華等你”,我追逐著他的步伐,奇跡般地考進了清華……
  但是,沒有關係,我感謝上天,給我這個機會,讓他和我一起靜靜地從故事的最開頭再開始一遍。一千零一夜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希望等我的故事講完時,我和他也能如國王與阿拉伯少女一般“從此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
  自從那天起,我每天都會上網守著MSN,不管宋翊任何時候上線,總能看見我。畢竟是一個高中、一個大學出來的人,我們之間有無數可以說的話題,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父母,我相信再沒有人比我關注他時間更長,我知道他喜歡讀的書,喜歡的體育活動,喜歡的食物,更知道他討厭的書,討厭的體育活動,討厭的食物。我去過他去過的地方,看過他看過的書,聽過他聽過的歌,做過他做過的事情,很多時候他剛開頭,我就能把他想說的話全部接完。
  我們聊童年的事情,聊少年的事情,聊大學的事情,也會聊現在的事情,談一本書,談一部電影,談一首音樂,連他自己都驚訝,曾和我說:“我怎麽覺得我和你好像已經認識很多年,如果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我都不能相信。”我對著電腦屏幕微笑,我們的確已經認識很多年了。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們從李白、杜甫談到古龍、金庸,從浪漫主義談到寫實情懷,縱橫中國文化幾千年,痛快淋漓處,我告訴他,真想聽關東大漢高喝一聲“大江東去”,他大笑。
  我們聊得忘記了時間,等驚覺時,已經淩晨四點多,他非常驚駭,笑說,“要趕緊睡了,除了大學時和哥們拚酒,從來沒和人聊天聊這麽久,聊得竟然忘了時間。”
  我卻突然發了瘋,問他:“馬上就要日出,可不可以一起看日出?我的陽台正好向東。”
  他爽快地答應了,也站在麵向東麵的玻璃窗前,我們兩個在不同的地點,卻同時目睹了太陽照亮這個城市的一刻,眺望著一棟棟大樓被朝霞染成橙色,俯瞰著一條條長街被朝陽喚醒,我的心充滿了希望。那一刻,我覺得我離他很近,我覺得這座城市很美麗。
  漸漸地,我們有了一種默契,雖然沒有約定,可每天晚上臨睡前都會閑聊幾句,然後我講一段一千零一夜的睡前小故事,我也不知道他會否覺得故事無聊,其實很多時候,都不能算是故事,隻是我曾經的一些心情,暗戀中的痛苦焦灼忐忑不安,反正他沒有罷聽,我就死皮賴臉地繼續講。

  Chapter 4
  網絡上進展良好,我開始期盼我和宋翊的見麵,覺得我們會有一個和以前絕對不一樣的“初遇”。
  辦公室裏調走了幾個人,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是明顯感覺到氛圍越來越緊張,不少同事在竊竊私語。我是新來的,無黨、無派、無人搭理、我也不搭理人,埋頭做自己的事情就好。我並不擔心宋翊,對他,我有莫名強大的信心,沒有原因、沒有理由,隻是多年的相信已經成習慣。
  我小小的快樂在白日偶爾看見他的身影裏,在偶爾看見的他的一個簽名裏,大大的快樂在晚上,在漫無邊際地胡扯閑聊裏。
  本以為,這樣平靜安樂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我計劃好和他的美麗相遇。
  “Armanda!”
  “Armanda!”
  ……
  Young連叫了好幾聲,我才反應過來是叫我,對新的英文名字一直沒有適應,給同事的解釋是以前在國企,不習慣用英文名字,同事們都很接受我的解釋,隻是某些眼神需要忽略。
  “對不起!沒反應過來是在叫我,你們不是在開會嗎?”
  Young很溫和地一笑,表示理解,“我回來拿點東西,Helen本來要來通知你去參加會議,我正好回來,所以帶個話。”
  “啊?哦!好!”
  我隻負責員工費用報銷的初次審核,屬於非核心業務,他們卻都是公司的精英,我似乎和他們的會不搭邊吧?雖然心中不解,但還是乖乖拿起筆和記事簿,跟著Young走。
  我看著她玲瓏的背影想,同一個辦公室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可我連她姓什麽都不知道,估計她也不知道我的,如果她離開公司,更換了英文名字,我和她會立即變成陌生人。外企通過英文名字好像將大家都平等化、朋友化了,實際上卻是疏離化、陌生化了。
  路上碰到Linda,她剛從洗手間吐出來,兩個月的身孕,正是壬辰反應最厲害的時候,她的反應又尤其強烈,我和Young向她打招呼,她隻微點了下頭,就仰著下巴,大步趕到我們前麵去。Linda是我們的一個主管,聽說業務知識一流,隻是不太好相處,不過,上司都不好伺候,大姐在很多人眼中也是不近人情的老處女。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進會議室。剛推開門,就瞄到一個最不想瞄到的人,下意識地想奪路而逃,鎮定了半天,才戰戰兢兢地走進去。天哪!這人為什麽在會議室?坐的位置還挺特殊。雖然他已經承諾過彼此是陌生人,他看著也不像會食言的小人,不但不像小人,還神冷氣清,威嚴內斂的樣子,可我就是害怕呀!大概這就是做了虧心事的人的通病。
  我縮到最角落裏的位置,希望他沒有看到我。
  沒有看到,沒有看到!我對著記事簿喃喃自語,都不知道我究竟是在祈禱,還是在催眠自己。催眠了半天,仍然沒有辦法讓自己忽略他,忍不住斜著眼睛偷偷去打量他,他頭微微一側,麵無表情地直直看向我,兩人的視線竟撞個正著,我的心咚的一跳,做賊心虛,立即低下腦袋,完了!看來祈禱沒起作用。
  主管講完話後,那個“陌生人”開始講話,我終於按奈不住好奇心。在記事簿上寫了句“講話的是誰?”把記事簿悄悄推到Young麵前,她看到記事簿上的話,側頭看我,目光中有震驚和不能置信,我隻能傻笑。
  “陌生人”前麵好像是在總結一個已經做過的東西做得如何如何,反正我沒參加,和我沒關係,他後麵好像在說一個即將要做的東西如何如何,反正我不會參加,和我也沒關係。
  沒關係呀,沒關係! 我開始走神,神遊了一圈後,偷偷瞄Young,看她究竟什麽時候肯回答我的問題,她卻聽得全神貫注,完全不理會我。
  會議室裏突地一靜。
  不是說之前不安靜,之前也很安靜,之前的安靜是沒有人說話、專心傾聽的安靜,現在的安靜,類似於沒有人呼吸的安靜,連我都感受到空氣的異樣,隻有那個講話的人好像感受不到任何異樣,仍舊在表揚著Linda之前的優異表現。大家的視線都在我臉上巡查,Linda更是好像要直接從我臉上釘出兩個血洞的樣子,我卻傻笑著,滿麵不解地看大家。天哪,誰能給我解一下惑?
  “陌生人”好像看穿我的心思,不緊不慢地重複了一遍剛說過的話,“這個項目本來是Linda負責,但是為了照顧Linda目前的身體狀態,項目又要限期完成,時間緊迫,所以這個項目將由Armanda負責。”
  Armanda?那好像是我?Armanda!那就是我!
  “我不行!”我未及深思,就站起來大聲反對。
  會議室這下真的安靜了,連“陌生人”都不再說話,隻是盯著我。Linda嘴邊抿著絲冷笑,雙手抱在胸前,一副看好戲的神情,Young的眼睛裏有同情,更有不讚同,在所有人的視線下,我開始緊張,磕巴地說著理由,“我剛來,不熟悉,我經驗不足,我,我不會,反正我不行。”
  陌生人看了一眼表,簡單地下令,“先吃中飯,一個小時後回來。”
  同事們立即拿起自己的東西向外湧,Young悄悄把我的記事簿推回我麵前,隨著人流走出了會議室。不一會,會議室裏隻有我和他隔著橢圓形的大桌,一站一坐,彼此虎視眈眈。
  看會議室的門關上了,我咆哮起來,“喂!你這人做人太沒道義,為什麽要陷害我?你知道不知道,全辦公室的人都會討厭我,我一個新人,有什麽資格負責項目?我哪裏得罪你了?當時,是你親口承諾過我們是陌生人的,你為什麽要出爾反爾,太小人了吧!”
  他沒理會我的囂張,輕踱著步子走到我麵前,拿走了我的記事簿,看到上麵我問Young的話,他的表情也很有些吃驚,隨手拿起我的筆,在下麵寫出自己的中文和英文名字:陸勵成,ELLIOTT LU。
  “Freya Su,不要告訴我,這個名字你沒聽說過。”他的眉目間有隱藏的自信和霸氣。
  我的囂張氣焰瞬間全無,軟坐到椅子上。天哪!怎麽會這樣?我怎麽碰到這個魔頭?我以為是好運氣時,原來撒旦正在頭頂對我招手微笑,說Hello。
  沉默了很久,我盡量謙恭地說:“Elliott,公司裏能人很多,我的能力有限。”
  “Linda的狀態,你應該能看到,一天的時間不是在衛生間吐,就是在去衛生間吐的路上,Susan和Peter被Alex Song調走,我現在手頭沒可用的人,可項目必須完成,而且必須成功地完成,我對Manager Su的能力很有信心,這個項目涉及企業財務狀況的評估和建議,恰好是你的專長。”
  他的語氣半解釋,半警告,我梗著聲音說:“如果我完不成呢?”
  他微笑,“你完不成,我的日子會有一點點不太好過,而你恐怕要考慮轉行業了,最好連中文名字都改一下。”
  我掩著臉,不知道該怎麽辦。答應他,就變成了他的盟友,等於和宋翊站在對立麵,不答應他,我絕對相信“蘇蔓”這兩個字就會等同於大騙子,將來不要說北京,就是整個中國的金融圈都不用混了。
  究竟是做宋翊的敵人,還是做被宋翊唾棄的騙子?
  陸勵成雖然眼中很不解,但對我的掙紮無動於衷,隻是靜等著答案。
  金融圈子裏因為誘惑太多,所以營私舞弊盛行,可就是這個盛行營私舞弊的泥潭卻最恨營私舞弊,一旦曝光,都是嚴懲不怠,如果我真被揪出來,再加上陸勵成的手段,我這輩子的職業生涯肯定完全葬送,也許最後我連做被宋翊唾棄的騙子的資格都沒有。我猶豫再猶豫,掙紮再掙紮,終於妥協,“就這一次!”
  他很狡猾地沒有回答,隻問我:“你答應了?”
  “陸勵成,我不管你是一個多厲害的人物,也不管你手段是多麽卑劣狡猾,你給我記住,就這一次。”我的表情肯定有些猙獰。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蘇蔓,我會給你最好的人,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我隻要一個最完美的計劃書。”
  我收拾了東西就走,他在身後問:“會議?”
  我回身瞪著他,冷冰冰地說:“你不是趕時間嗎?在距離公司最近的酒店給我開兩間大套房,把所有資料送過去,我要你的助理Helen,還要Young,別的人,你看著給,但是請保證Linda遠離我的視線,我時間有限,沒精力應付她的怨氣。”
  他對我的態度沒有生氣,反倒頗滿意地點了點頭,“我會派Linda去天津出兩周差。我的私人手機會一直開機,你在任何時間都可以打,號碼你知道。”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走出了會議室。第一件事情給老媽打電話,告訴她需要做項目,兩個周內都不回家,再給麻辣燙電話,請兩個周的假,把要逛的街先給我留著。麻辣燙聽我語氣不對,問我怎麽了,我一腔怨氣立即爆發,對著她狂罵我的老板,麻辣燙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更不知道我口中的無恥卑鄙小人究竟是誰,就立即無條件地站到我的一邊,陪著我一塊罵,我歹毒,她比我更歹毒,如果話語能殺人,陸勵成如今肯定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地奄奄一息了。
  ~~~~~~~~
  兩個周,我們七個人封閉於酒店內,醒著時在做項目,睡著時似乎也在做項目。Young他們五個剛開始對我頗有想法,幸虧我有先見之明,要了Helen,Helen對金融一竅不通,但某種程度上,Helen代表著陸勵成,每次我發布號令,他們表情質疑時,我隻需看向Helen。Helen的一句話比我磨破嘴皮解釋更有用。不過,隨著計劃的進行,他們逐漸信任我的能力,大家漸漸融洽,不再需要Helen旁聽,她變成了保姆,替我們變著花樣弄好吃的,連咖啡都不帶重樣的味道。
  也許幾個月後,我們仍會為了升遷鬥得你死我活,可現在我們暫時忘記辦公室裏的職位升遷、獎金高低,我們彼此通力協作,為著同一個目標努力邁進,項目的每一個進展大家一起高興,每一個失敗大家一起痛苦,我們的笑在一起,我們的淚也在一起,頗有痛著你的痛,喜著你的喜的感覺,這種齊心合力、眾誌成城的感覺沒嚐試過的人永難明白它會有多麽美妙,很多人熱愛工作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我本來剛開始計劃著有保留的付出,可是他們的投入和熱情感染了我,我忘記了我的初衷,隻想努力做好一切,讓所有人的努力都有最好的結果。
  很多時候累極了,大家橫七八歪地睡在地毯上,男子的胡茬滿麵,女子的妝容半殘,可揉揉眼睛,一杯咖啡下肚,個個就都又是一條好漢,又能大戰三百回合。
  最後一天的淩晨十二點多,終於把演示圖也全部做好,太過疲憊,連喜悅歡呼的力氣都已經沒有,大家長舒一口氣,連衣服都顧不上脫地躺倒就睡。
  我一麵想著應該撐著最後一口氣檢查所有東西是否已經齊備,一麵又不能抑製地惦記著另外一個人,也許對他而言,我的出現和消失隻如路邊的野花,開落隨便,並不值得給予什麽注意。
  悄悄檢查了同屋的人,確認他們都在熟睡後,一邊期盼,一邊害怕地登陸MSN,看到彈出了對話框。
  “在嗎?”
  “我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呢?”
  “最近還好嗎?”
  “上來後,請給我留言。”
  雖然最後一句留言已是一個多周前,可我所有的疲憊煙消雲散,我的開與落,他留意到了!雖然這個留意隻會持續四天。
  “不好意思,有點突發的事情,出差去了,不方便上網聊天。”
  “聽說東西都做完了?”
  一個聲音悄無聲息地在我身後突然響起,嚇得我立即合攏筆記本,“你,你怎麽進來的?”
  陸勵成晃了晃手中的門卡,房是Helen開的,他當然可以從Helen那裏拿到鑰匙。
  我沒好氣地說:“做完了,不過我還沒最後複核細節。”
  陸勵成坐在桌子的另一側,“我來負責複核,你去睡覺,明天早上還要做報告。”
  我盡量放低姿態,放軟聲音,“能不能不要讓我做?”
  “這是你的心血。”
  “也是他們的心血。”
  他盯著我,眼中有不能明白,最後做了退步,“那你想讓誰做?”
  “Young,她英文很流利,語態姿勢都很優雅,即使美國來的老板在下麵聽,也絕對不會讓你丟麵子。”
  “我要的不是‘不丟麵子’。”
  我抱著頭歎氣,“明白,明白,你要的是贏。放心吧!講得好,你固然贏了,她也贏了,機會難得,她不會辜負你,更不會辜負自己。”
  他不再吭聲,打開隨身攜帶的電腦,我把U盤遞給他,自己抱著電腦躲到角落裏,沒有桌子索性坐到地上,靠著牆壁。
  打開電腦,重新登陸MSN,竟然看到回複。
  “沒關係,隻是有些擔心你有什麽事情。”
  “又沒消息了?又去出差了?”
  一瞬間,我隻覺得窩心的溫暖,鼻子發酸,眼眶裏突然就有了淚花。
  “沒看到你在線,發完消息,沒指望有回複,所以沒留意,抱歉。”
  “我這幾天剛發現這東西可以假裝不在線。? 很人性,即使網絡上,我們也需要麵具。”
  他竟然連這都不知道?我對著電腦搖頭笑,“你以前都在網上幹什麽?”
  “看新聞,看股票,查資料,開會,溝通。我不是石器時代的人,雖然不太會用MSN的小花招,但不是古董。八零後,請記住七零後和你的距離並不遙遠。”
  我抱著電腦樂,這是我前段時間剛講給他聽的所謂新概念詞匯,“孺子可嘉,剛學會,就致用了。”
  “你今天還講故事嗎?”
  “宋學長,你明天還上不上班?請去睡覺!”
  “不要給自己的懶惰尋找借口。”
  “不要拿自己的身體不當身體。我可是要去睡覺了,晚安!”
  “晚安!”
  很久後,我以為他已經走了時,卻又跳出一句話,“如果下次你要斷網,請通知我一聲,這是我的郵箱songyi@gmail.com。”
  “一定。”
  等了很久,再沒有回應,我幸福地抱著筆記本,對著虛空傻笑,如果不是因為我已經連續兩個周沒休息好,實在沒有力氣,我肯定跳到陽台上去對著全北京市民狂叫:“宋翊給我他的郵箱了!”
  回神時,看到陸勵成雙臂抱於胸前,靠在電腦椅上,靜靜地看著我。我有些做賊心虛,頓時滿麵通紅,“你不是在做最後的檢查嗎?”
  他站了起來,提著電腦包離去,“已經檢查完,做得不錯。不過還需要再改一下開頭,這個開頭太嚴肅,Young明天做報告的時候,也要注意調動氣氛,我會讓Helen明天早上五點叫醒Young,讓她準備演講,加上開頭。”
  我心裏暗罵神經病,即使做上司,也可以仁慈一點吧?
  “不用再深夜打擾Helen了,我明天早上會叫Young的,開頭我現在就做。”
  他開門的瞬間,回頭盯了我一眼,隨意點了下頭就關門而去,我卻又繼續奮鬥了一個多小時。
  我做好了輸的心理準備,也做好了贏的心理準備,可是當看到贏得精彩漂亮的陸勵成接受宋翊恭賀,兩人握手合影,微笑著看向鏡頭時,雖然兩人的笑意看上去一模一樣,我的心仍是刺痛了一下。
  照例是要慶祝的,我想溜走,可老板Mike發話,訂了最好的K歌廳,兩組的人一塊去喝酒唱歌,估計Mike是想讓美國過來的老板感受一下中國式的慶祝方式。
  到了包廂,贏的固然興致高昂,輸的也不敢在老板麵前流露出沒有氣量,所以氣氛很熱烈。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就是包廂裏燈光昏暗,我可以躲在角落裏、不為人覺。
  美國過來的老板是個猶太小老頭,頭發梳得紋絲不亂,個子不高,可很威嚴,很是誇讚了一通Young,Young應對得體,不怎麽笑的陸勵成也嘴角透出了笑意。
  當場麵上的客套完了,大家開始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的時候,猶太老頭卻端著酒杯坐到了宋翊旁邊,兩人一邊啜著酒,一邊聊天,不知道宋翊說了什麽,猶太老頭子笑意滿麵,拍著宋翊的肩膀,儼然一副慈祥的鄰家小老頭的樣子。也許是我的錯覺,我覺得陸勵成的笑意淡了幾分,心內隻能對他報以同情,很多時候文化上的差異是根深蒂固的,不要說中美之間的差異,即使同是中國人,北京人還聽不懂陝西人的笑話,浙江人還不知道貴州人的日常習俗呢!所以,陸勵成的英語說得再流利,可和在美國讀書生活工作了七年多的宋翊比,那隻是工作上的遊刃有餘。
  陸勵成放下酒杯,拿起麥克風,大家都自覺地安靜下來,他用英文感謝了全組人的辛勤付出,表揚了他們平時的工作表現。
  頂頭上司當著大中華區的老板,美國大老板的麵給自己加分,所有人都激動起來,借著酒意頻頻歡呼,嚷著:“Elliott,不要光嘴上感謝我們,獻歌,獻歌!”
  另一組的人估計也想聽聽陸勵成的歌聲,所以跟著一塊鼓掌,打口哨。年輕人特有的活力感染了猶太老頭,他頗有興趣地注視著陸勵成。陸勵成未再推辭,一邊微笑著說:“恭敬不如從命。”一邊微不可覺地看了Helen一眼,Helen立即會意地按下手中的遙控器。
  周傑倫的《東風破》。
  真是好選擇!這是一首不管男生、女生都會唱的歌曲,大家跟著陸勵成的節奏拍著掌,猶太老頭雖然聽不懂,但是也禮貌地跟著大家一塊拍掌,陸勵成唱到一小半的時候,把另一個話筒遞到了Young手中,很優雅的彎下腰,做了個邀請的姿勢,Young有些吃驚,臉紅起來。男女之事的玩笑,曆來最調動氣氛,大家“嘩”地笑叫出來,拚命地鼓掌,拚命地尖叫,氣氛一下到達了沸點,連猶太老頭都笑著鼓掌。
  畢竟不是剛出社會的小姑娘,Young很快就坦然,站到陸勵成身邊,和陸勵成合唱。
  “……
  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
  楓葉將故事染色結局我看透
  籬笆外的古道我牽著你走過
  荒煙蔓草的年頭就連分手都很沉默。”
  一曲完畢,大家都熱烈地鼓掌歡呼,“唱得好!Elliott,再來一首,再來一首!”
  陸勵成的確唱得很不錯,我也跟著大家拍掌,陸勵成笑著推辭了一下,在大家的歡呼聲中,未再堅持,又拿起了話筒,“給大家唱一首英文老歌吧!”
  Helen關掉了所有的配奏音響,隻由陸勵成清唱:
  “On a wagon bound for market
  There's a calf with a mournful eye
  High above him there's a swallow
  Winging swiftly through the sky
  How the winds are laughing
  They laugh with all their might
  Laugh and laugh the whole day through
  And half the summer's night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a don
  ……”
  我聽過的英文歌不算少,同事們也都英文不錯,可這首英文歌,顯然大家都沒聽過,大家的表情都很茫然,隻能跟著節奏鼓掌。
  雖然調子舒緩悠揚,旋律甚觸動我心,但共鳴有限。不過很顯然,猶太老頭和我們的感覺截然不同,他的表情甚是動容,停止了禮貌的拍掌,而是專注地聽著,大家也都安靜下來,靜靜地聽著歌曲。昏暗的包廳裏回蕩著低沉的男聲,猶太老頭的嘴唇微微動著,也低聲哼唱著 “Dona dona dona don……”
  舒緩中流動著淡淡的憂傷,雖然聽著有無數的laugh,卻讓人一點laugh的感覺都沒有。我想到Young的手機能上網,心中一動,借了Young的手機,打開Google,搜索Dona Dona。
  “該歌起源於一首廣為流傳的猶太童謠,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改寫成歌曲,在整個歐洲流傳開來,對猶太人而言,這首歌意味著很多東西,給了他們愛和希望,堅持的勇氣。二次世界大戰後,這首歌隨著猶太人流傳向世界,有無數歌星用無數種語言翻唱過這首歌曲。”
  難怪這首曲子在緩慢悠揚的曲調中凝聚著沉重的哀傷,可哀傷之中卻洋溢著希望。
  一曲完畢,空氣中似乎仍隱隱流動著猶太人的曆史,大家都有些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猶太老頭將雙手高舉過頭頂,一邊微笑,一邊一下又一下,緩慢卻用力的鼓掌,大家這才跟著熱烈的鼓掌。
  我盯著陸勵成,將先前的同情換成了敬畏,毫無疑問,他早已經在私底下做好功課,我相信,這個猶太老頭即使回到了紐約,仍然不會忘記遠在中國北京的這個下屬。陸勵成不愧是陸勵成,能在這個年紀做到這個位置的人,壓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陸勵成笑放下話筒,對著大家說,“大家想不想聽Alex來一曲?”
  “想!”大家激動的聲音好似要震塌包廂。
  話筒立即被人遞到宋翊手中,歌本也放到了他麵前,有個女同事還拿著遙控器,調出點歌欄,殷勤地問:“想唱誰的歌?周傑倫?方文山的歌詞填得超好!”
  宋翊微笑地凝視著顯示器,一頁頁畫麵翻過,他卻一直沒有說話。對一個離開中國七年多的人,估計也絕對不會有時間關注中國流行歌壇的人,隻怕連方文山是誰都不知道,此時此地,有陸勵成的珠玉在前,想立即選擇出一首恰如其分的歌曲絕對不是那麽簡單。可是,如果拒絕,又會顯得不近人情,讓老板質疑和同事的相處能力。
  我心裏對陸勵成“敬畏”中的“敬”字消失了。何必呢?如此步步為營、咄咄逼人!
  我裝作要添酒,站了起來,斟滿酒後,卻沒坐回原位,好似隨意地坐到拿著遙控器的同事身旁,湊在她身邊,笑說:“讓我玩一下。”嘴裏客氣著,手裏卻沒客氣,從她的手裏拿過了遙控器,隨手翻到周華健的欄目,半屏著呼吸問宋翊:“《朋友》怎麽樣?雖然是老掉牙的歌,可絕對是好歌,也算應景,可惜沒有《同事》!”
  Young對我份外友善,笑著說:“等著你創作給大家唱呢!”
  大家都哄笑起來,我卻緊張得手指打顫,眼前的那個人側頭看向我。第一次,他真真正正地把我看進了他的眼中。
  他笑著拿起話筒,“好!就這首。”
  因為歌曲耳熟能詳,所以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跟著宋翊合唱。在猶太老頭看來,氣氛雖然沒有陸勵成和Young合唱的時候熱烈,卻更有一股眾誌成城的感覺。
  “這些年,一個人,風也過雨也走
  有過淚有過錯,還記得堅持什麽
  ……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
  宋翊端起酒杯,一邊唱著一邊向大家舉杯,我也立即端著酒杯站起來,大家見狀,紛紛拿起自己的酒杯,站起來。
  音樂已停,宋翊的歌聲卻未停。
  “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大家在宋翊拖長的“一生情、一杯酒”聲音中,聚攏成圈,熱情地碰著酒杯,高呼“Cheers!”
  香檳酒飛濺出來,在女生的驚叫聲,男生的嘲笑聲中,大家的歡笑也飛濺出來。
  陸勵成也和大家笑碰著酒杯,眼光卻是幾分陰冷地盯著我,他那句沉重的威脅壓到了我的心上。
  當歌聲再次響起時,我悄悄退出了包廂。人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卻覺得寧得罪小人,不得罪陸勵成這樣的人,小人即使恨我,不見得有能力搞定我,陸勵成卻絕對有能力玩死我,我該怎麽辦?

  心中有事,腳步匆匆,不知道誰在地上灑了一灘飲料,高跟鞋一滑,人就結結實實摔到地上,鞋子竟也飛了出去。行走在樓道裏的人都看向我。我又是疼,又是羞,疼倒還罷了,那種丟人的羞窘感更讓人難受。我一邊手忙腳亂的拽裙子,防止走光,一邊想要趕緊站起來,正努力掙紮,一雙手穩穩地扶住我,有了助力,我很快就站穩。
  “謝謝,謝謝!”真的是謝謝,雖然隻是一扶而已,可此時此刻就是拯救我於水火。
  他轉身去幫我揀起飛出去的高跟鞋,走回來,彎下身子,將鞋子放在我腳邊,“先穿上鞋,再活動一下手腳,看看有沒有傷著。”
  我正低著頭整理西裙,聽到聲音,身體一下子就僵住。
  他關切地打量著我,“受傷了嗎?哪裏動不了?”
  突然間,我就淚盈於睫,也許是這麽多年不為人知的酸楚,也許是尷尬丟人,也許是他關切的溫言軟語,也許隻是此時此刻他的近在咫尺。
  他卻以為我是痛得要落淚,忙蹲了下去,“你叫…… Armanda,對嗎?抱歉!”他一手輕握著我的腳腕,一手拿著高跟鞋,替我穿鞋,“忍一忍,我們立即去醫院,需要給誰打電話嗎?”
  這一切如同我的一場美夢,隔著薄薄的絲襪,他掌心的溫度讓我有眩暈的感覺,我癡癡呆呆地站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幫我穿好高跟鞋後,扶著我,向前行去。有一瞬間我的手幾乎完全在他的手掌中,那一瞬間,我真想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是蘇蔓呀!我已經喜歡了你很久很久很久。可是理智知道那樣隻會讓他以為我神經錯亂,我深吸了幾口氣,定了定心神,拽住了他,“宋翊,我沒受傷,剛才就是……就是大概覺得有些太丟人了,所以一時情緒失控,不好意思。”
  他停住了腳步,側頭看向我,眼中有幾分意外的驚訝。估計如今已經很少聽到人連名帶姓地直接叫他了。
  我立即結結巴巴地改口,“對不起,對不起!Alex, Mr. Song,Director Song……”
  他笑起來,“我叫宋翊,你可以叫我Alex。”
  他向我伸出了手,我也力持鎮定大方地向他伸出了手,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我微笑著說:“我叫蘇蔓,蘇東坡的蘇,草字頭的蔓,因為算命先生說我命中缺木,所以取得這個名字。”
  他又愣了一下,大概因為我很反常地沒有說英文名,卻報了中文名,而且如此詳盡地介紹,似乎唯恐他記不住。其實就是怕他記不住,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但是這一次,我一定要他記住。剛才叫他,全屬未經思考的自然而然,畢竟他的名字在我心中已徘徊了不下千萬遍,而報我自己的名字,卻是故意,我不是Armanda,也不是Freya,不是他的任何一個優美英文名字下卻麵目模糊的女同事,我要他記住我叫蘇蔓。
  兩人握了下手後,他笑著說:“雖然一個公司,但這才算是正式認識了。”
  我正想說話,身後一把聲音含笑地說:“Alex,你可不要小看她,讓Albert讚不絕口的計劃書,她才是真正的靈魂。”
  宋翊深看了我一眼,他眼神中的變化,我沒有看懂,我隻看到他的微笑沒有絲毫變化。他很客氣地對陸勵成說:“強將手下無弱兵,當然不敢小看任何一位你的手下。”說話間,宋翊已經不留痕跡地遠離了我。
  我覺得我的腳有些顫,好似這才真正摔傷了,一口氣堵在胸口,竟是上不來,也下不去。陸勵成在一瞬間就摧毀了我多年的夢想,可此時此刻竟然恨不起來,隻有濃重的悲哀,壓得我搖搖欲墜。
  陸勵成看到我的表情時,笑容微微一滯,眼中冰冷的黑色中有了別樣的情緒。他欠了欠身子,翩翩有禮地說了聲“Excuse me”,向洗手間走去,宋翊向我笑點了下頭,向包廂走去。很快,人來人往的樓道裏,就隻有我一個人呆呆地站著。
  陸勵成從洗手間出來,看到我仍呆站在原地,他停住腳步,遠遠地凝視著我,冷漠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一雙黑色的眼眸暗藏著鋒利。我如夢初醒,挺直了腰板,迎著他的視線,微笑著向外走去,可心裏卻一片茫然。錯了!全錯了!我和宋翊的相識不該是這樣,我要宋翊記住的蘇蔓不是這樣的。
  ~~~~~~~~
  拒絕了門童叫來的計程車,一個人走在晚風中。
  夏日的晚風陣陣清涼,吹散了白天的燥熱,也吹醒了我幾分,自怨自艾絕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思索了一會,撥通了一個以前關係還算不錯的同事的電話,若無其事的閑聊中旁敲側擊地打聽著大姐的消息,沒想到大姐已經幾天沒去上班,究竟什麽原因,同事也不清楚。
  我猶豫了半晌,決定硬著頭皮去大姐家,去夜市上買了一盆花,提了些水果就直奔大姐位於三十六層的豪宅。門鈴聲響了好一會,大姐才來開門,見到突然冒出的我,沒有任何異樣表情地請我進屋,把我準備了一肚子的客套說辭硬是全憋死在了肚子裏。
  我心內暗自乍舌,這幫人是不是做到一定程度,都要修煉出這麽一副泰山奔潰於眼前不動聲色的樣子?
  大姐身上裹著羊絨披肩,頭發蓬亂,臉色發白,寬大的客廳裏到處都是吃剩的飯盒,喝剩的果汁盒。她歪到沙發上,一邊擤鼻涕,一邊問:“什麽事情?”
  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哪裏好意思訴苦求助,把花放到茶幾上,開始收拾散落在各處的飯盒,“你這幾天不是就吃這些吧?”一個個塑料袋上印著的飯店名頭還都不弱,虧得大姐能召喚動他們送外賣,可畢竟不是病人該吃的東西。
  打開冰箱,空空蕩蕩,角落裏躺著兩包榨菜,翻了翻櫥櫃,倒是還有些米,找出一個新得如同剛買的鍋,煮上粥,又將買來的水果一牙牙切好。
  等把屋子內內外外的垃圾全部清理幹淨,粥也差不多了,端給大姐,“拜托!病的時候吃清淡點!”
  大姐臉埋在碗前,深吸了兩口氣,“真香!好久沒聞到真正的米香了。”配著榨菜,大姐很快就一碗粥下肚,抬起頭,看著我,還想要的樣子,我搖了搖頭,把水果盤推給她,“六七分飽就可以了,吃些新鮮水果,補充維生素和纖維素,你喝十瓶果汁都不如吃一個新鮮水果,這麽精明個人怎麽能被商家的營銷概念給忽悠了呢?”
  大姐揚眉看我,“你可真長進了,三日不見,竟然敢對著上司指手畫腳了。”
  我對著她做鬼臉:“前!少了個最關鍵的詞‘前’!前上司。”
  大姐瞪了我一眼,埋頭開始吃水果。
  我在廚房裏洗碗,她坐在地毯上吃著水果,從開放式的廚房裏看過去,在這個寬大明亮、可以俯瞰北京城的大廳裏,她的精幹強悍一絲不存,竟透著幾分孤單可憐。想著老媽和老爸那個溫暖的小客廳,兩個人並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畫麵,我突然能理解幾分老媽和老爸一直逼著我相親的心思了。洗完碗,坐到大姐對麵,她的氣色看著比剛才有點人氣了。
  她嘴裏含著片蘋果,含含糊糊地問我:“你到底有什麽事?一臉的晦氣。”
  我剛叉起片香蕉,聽到她的問話,立即沒了胃口,又放下去,“你認識陸勵成嗎?”
  “見過幾麵,說過幾句話。”
  “他這個人究竟如何?”
  “最好不要把他發展成敵人或競爭對手,所以,別看宋翊背景很強,是MG總部派來的人,但我對最後的結果仍然是五五分的態度,至於想發展他做愛人嘛,我就不知道了。”大姐的眼睛斜睨著我,滿是戲虐的打趣,透著難得的女人味。
  我被大姐氣得笑起來,“你聯想力可真強大,我是得罪了這家夥,現在很為我的將來發愁。”
  大姐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橙子,皺著眉頭問:“怎麽回事?你可不像是會得罪人的人。”
  我隻能從頭老實交代,大姐聽到我竟然篡改了簡曆時,有當場甩我一巴掌的表情,我跳著跳著將事情講完,“反正就是這樣了,他知道我的簡曆是虛假的,抓著我的把柄,隻要他願意,隨時可以讓我永世不得翻身,再找不到工作。”
  大姐長歎口氣,“你這個人呀……”遲遲再沒了下文。
  “我知道你想罵人,想罵就罵吧!”
  “事情已經發生了,我罵你有什麽用?你可以考慮辭職,以陸勵成的身份地位,隻要你不在他眼皮底下晃蕩,他不應該會為難你,你的那什麽破愛情就先扔一扔吧!”
  我咬著叉子左思右想,難道隻有這個方法了嗎?我好不容易讓宋翊看見了我,但讓他唯一記住的卻是,我和陸勵成合夥在美國老板麵前讓他輸了個顏麵掃地,這不是我想要的!可是,難道繼續當他的敵人?這更不是我想要的!
  大姐皺了會眉頭,又笑起來,“得!我被‘得罪了陸勵成’幾個字給唬住了,一時忘記了個人,我看你也不用太緊張,你說朋友幫你捏造的假簡曆,你口中的朋友應該就是許憐霜吧?”
  我咬著叉子,傻傻點頭。大姐不愧是大姐呀!竟然連我的朋友叫什麽都清楚。
  大姐笑著說:“既然她敢幫你捏造簡曆,她也應該有膽子幫你擺平可能的麻煩。”
  我滿臉黑線地看著大姐。膽子?麻辣燙當然有了,她啥都缺,就是不缺膽子,大不了就是把陸勵成約出來單挑唄!who怕who呀!
  大姐看著我搖頭,“你個傻丫頭,滾回去睡覺,別在我這裏發呆,我們兩個女人可沒什麽相對兩不厭的。”
  我跳了起來,一邊拎包往外走,一邊嘟囔,“還丫頭呢!社會上管我這樣的叫‘剩女’,剩下的女人!”
  大姐駭笑,“你若都是剩下的女人了,那我該是什麽了,老妖婆?”
  我嘻嘻笑著不說話,心裏嘀咕著,可算是被您老猜中了!辦公室裏某些毒蛇男叫得比這更難聽。
  大姐一邊送我出門,一邊喃喃自語,“剩女?這都什麽名詞?”
  我心裏感歎,又是一位沒時間上網閑逛的人,失去了多少人生樂趣呀!

  Chapter 5
  一夜輾轉,仍然沒有想出個好主意,隻是讓腦門頂子上冒了兩個痘痘,對著鏡子,一麵擠痘痘,一麵詛咒陸勵成。
  進了辦公室,發現已經調走的Susan又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我百思不得其解,隻能偷偷拽住Young問:“Susan不是調到Alex手下了嗎?”我的問題有點白癡,不過Young的耐心很好,“我們雖然分的是兩個部門,但是實際上做的東西差不多,屬於一個共同的大部門,所以Alex和Elliott常互相調用彼此的人,某些特殊時候,碰到個別超大客戶,兩個部門要一起工作,”
  我一聽,更是舍不得辭職,皇帝都能輪流坐,何況我呢?隻不準下一次我就能跑去宋翊手下做事。
  “調用人的標準是什麽?為什麽上一次Elliott那麽著急用人,卻都沒能留下Susan,Peter,Jack他們?他那個囂張樣子,Mike又幫他,誰敢和他搶人?”
  Young欲說不說,吞吞吐吐了好一會,才小聲說:“Elliott不像表麵那麽風光的,他在公司裏不是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外企的人事也許沒有國企那麽複雜,能把姑姑姨媽小舅子都牽扯進來,可真鬥起來時,卻絕對比國企激烈,畢竟這裏麵的人哪一個不是憑真本事做上來的?上一次的事情,相當於上了前線,才臨時調換將軍,如果沒有你,Elliott真的會吃大虧,反正你心裏有數就行了。”
  “哦!”
  其實心裏還是沒數,可是Young已經一副說得很明白、很透徹的樣子,無心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所以我隻能裝作明白了。
  “其實,你可以向上麵寫申請,主動請調到別的職位。”
  “真的嗎?”我激動地問。
  Young微笑著鼓勵我,“你的能力,當然可以申請別的職位了。而且Elliott看著冷漠,實際對下屬最好,你若申請自己想做的職位,他肯定會幫你。”
  我嘴巴張成O字型,她說的是陸勵成嗎?
  Young偷偷瞟了一眼四周,壓著聲音說:“你以為Elliott為什麽這麽得Mike器重?為什麽公司裏支持他的人和反對他的人派別明顯?”
  我很小的時候就看過《射雕英雄傳》,所以很領悟老頑童的精神,立即問:“為什麽?”
  “聽說Elliott以前的一個得力手下闖過一次大禍,給公司造成上千萬的損失,本來和Elliott沒太大關係,可他為了保朋友,不惜自己連坐,對Mike說,如果要處理,請連著他一塊開除、送監獄。”
  我輕輕歎了口氣,“那後來呢?”如果是真的,的確難得。金融圈子,風光的時候是真風光,財、權、勢都可以盡在一手掌握,可風雲也最變換莫測,從我畢業到現在,不過五年多,可已經多少銀行的行長鋃鐺入獄,多少公司的財務總監平地落馬?其中還包括我的兩個師兄。中國的金融體製和法律製度都不健全,不管是外企、還是國企,很多經營都在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遊走,某些時候,說你有事就是有事,說你沒事也就沒事,所以,一旦出事,不要說朋友,就是至親都避之唯恐不及。
  “後來,Elliott的下屬雖然離開了MG,但MG對外說的是主動離職,聲名保住了。Elliott因為這件事情,得罪了不少人,公司裏不少人恨不得他立即倒台,卻也讓很多人對他從此死忠。聽說Mike就是由此事開始真正對他另眼相看,傳聞有一次和東亞區的老總們在泰國聚會,他用中文告訴新加坡的大頭說陸勵成有俠義精神,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Mike的中文這麽好?連我們的武俠小說也看?”
  Young白我一眼,“何止!人家連八大山人、竹林七賢都知道。聽說Elliott以前對人不是這個樣子,是個很熱忱的人,是慢慢變得現在這麽冷漠的,說起來,他一個全無背景的人,能一路走到這個位置,真是不容易,不知道受了多少暗算背叛,能不心冷嗎?”
  我撇了撇嘴,笑著說:“嗨!你可別花癡!隻不準是官位越做越大,自然架子越來越大。”
  Young不好意思地嗔我一眼,“你說的也很對!彼一時,此一時,他現在當然不用和我們一樣見到所有人都陪笑臉了。我若做到他的位置時,我就也讓我這笑累了的臉好好休息一下。”
  “碰”的一聲,一疊發票扔在了我的麵前。
  “上班時間,不是聊天時間。”在Linda冷冰冰的視線下,Young卻沒有任何不愉快的樣子,隻是垂著視線微笑,安靜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低著頭開始幹活。
  我看到她的樣子,想到她剛說的“讓我這笑累了的臉也好好休息一下”,莫名地就想笑,忍不住嘴角翹了起來。
  不過我的笑和Young的笑表達的意思顯然完全不同,Linda嫌惡地皺了皺眉頭。
  “下個月,審計師會來查賬,你把去年所有的發票都重新核對一遍。”
  一年的發票,一個月時間核對一遍,她開玩笑嗎?
  “這有必要嗎?根據審計原則……”
  Linda冷笑,“你在公司時間長,還是我時間長?你是主管,還是我是主管?你了解製度,還是我了解製度?”
  她和我比誰了解審計製度?我盯著Linda的肚子,默念了三遍“她是孕婦”,然後畢恭畢敬地說:“好的,我立即開始做。”
  Linda拖著步子,走回自己的座位,可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一直盯在我背後,刺得我如坐針氈。
  忙碌中,時間過得份外快,感覺中,幾個瞬間就已經到中午。
  午飯點了一份牛腩飯,味道很不錯,吃的有些撐,看著時間還早,索性拐到附近的一家書店去逛逛,看看有沒有好看的書,順便消食。
  一排排架子間,隨意地走著,看到幾米的老漫畫《向左走、向右走》,隨手拿起來翻著。聽到書架另一麵,一個婦女一邊翻書,一邊說:“這本書很不錯的,我懷孕的時候就買了一本,看一看很好。”
  “是嘛?那我也拿一本。”
  竟然是Linda的聲音。我不想和Linda碰麵,所以蹲下來,躲在書架低下,靜等著她們離開。沒想到她們一邊挑書,一邊聊天,從Linda懷孕,講到公司哪個男的新換了女朋友,最後八卦到Elliott身上。
  “Linda,聽說你手下新來了個小姑娘,很得Elliott器重,長得什麽樣呀?”
  “小什麽小呀!和我年齡差不了多少。”
  “Elliott真的很器重她嗎?”
  Linda咯咯地笑起來,壓著聲音說:“真的很器重!”異樣的長腔。
  那個女的也笑,“她們都說很出格,剛來幾天,什麽都不會,就做了項目負責人,可擔著項目負責人的名頭,卻連項目演示都做不了,還是Young幫她做的,現在的女孩子真是越來越了不得,比我們這一代可是有辦法多了!Elliott也是昏頭了,放著你這麽能幹的人不用,竟然用這麽個花瓶女,他該不會是覺得自己沒有希望了,想著有權力不用,過期作廢吧?”
  真沒想到我蘇蔓有一天也能靠色相吃飯!我咬著唇,手越來越用力地拽著幾米的漫畫,書頁上,兩個本來向左走、向右走,逐漸遠離的男女,被我漸漸揉到一起。
  有人一邊瀏覽書,一邊走了過來,本來,我應該主動給他讓路的,可我縮在書架下麵,一動都不想動,他似乎也沒打算過去,停在了我的身側。
  隔壁的對話聲,仍然時不時地傳來,Linda冷笑:“誰知道呢?他們之間亂搞什麽和我沒關係,可是最好不要影響到我的正常工作,否則,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家誰都別想好過!”
  女的笑:“對了,到底那個女的長什麽樣?我下午找個借口去你辦公室,你給我指一下是誰。”
  Linda不屑地說:“有什麽好看的?長得頂多就算清秀,咱們公司比她好看的多的是。”
  “啊?Elliott可是出了名的冷漠,那女的怎麽降住他的?不會是床上功夫過人吧……”
  我身側的人隔著書架輕輕咳嗽了兩聲,Linda和那個婦女大概也覺得在公眾場合不適合談亂這些,聲音低了下去,拿著書去結帳。
  旁邊的人蹲下來,“不要太往心裏去,謠言止於智者。”
  竟然是宋翊的聲音!
  我猛地抬起頭,碰到他的視線,卻又立即低下頭,又臊又愧又怕,好一會後,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話,“她們說的……不是真的。”
  “我相信!”
  我捏著書,隻想落淚。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如果一個人的時候,不管受了再大的委屈,常常咬一咬牙就挺過去了,可是當身邊有一個人關心時,卻會忍不住呼疼、掉眼淚。
  宋翊看了一眼表,也不管身上穿的是名牌,直接就挨在我身邊,坐到地上,“我要從伯克利畢業的時候,以我的知識背景應該申請的位置是投行的quant,可我不想做quant,我想進IBD部門,但是他們一般隻招MBA畢業生,以我的知識背景想進去,非常難。所以我就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找到MG這個部門的負責人的姓名地址,給他寫信,介紹我自己,希望他能給我一個在他的部門的實習機會,他一直不給我回信,我那個時候估計也是《肖恩克的救贖》看多了,堅持每天給他郵寄一封手寫的信。”
  我被他的故事吸引,憤怒的情緒漸漸抽離,“他給你回信了嗎?”
  “一年後,我畢業的時候,已經打算去另外一個投行做Quant時,他寫信告訴我,‘我不打算給你實習的機會,不過,我打算直接給你一份工作,希望你的能力一如你的恒心。’我如願進了自己想進的行業,但是因為我的這個違反常規,引起了很多人的猜測,謠言在一些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散播得非常快。”
  我苦笑,“你的上司是個女的?他們說你和上司有曖昧關係?”
  宋翊大拇指揉了揉鼻頭,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他的這個小動作,依舊沒有變,他苦笑著說:“我倒是希望!實際情形更糟糕。我的上司是個德裔男子,據傳聞是同性戀,恰好就偏好黑頭發、黑眼睛、高個子的男子,可是我有女朋友,她也在華爾街上工作,辦公室的人都知道,所以我就很不幸地變成了雙性戀,當時,我不管走到哪裏,都感覺有人在看我。”他向我攤了攤手,苦著臉說:“你看!你現在的情形不算最壞的!”
  我很想同情他一把,但是,這也實在太匪夷所思地搞笑了,這樣的謠言也隻能在美國這個光怪陸離的社會產生,所以我抱著膝蓋,壓著聲音狂笑,一麵笑,一麵對他抱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覺得……覺得……”
  宋翊笑著說:“這就對了,反正再壞的事情,我們都要麵對,與其哭著麵對,不如笑著麵對。”他站起來,向我伸出手,“上班時間到了。”
  我猶豫了一下,才屏住呼吸,把手輕輕放在了他手裏,他把我從地上拽起,我低著頭輕輕說:“謝謝”,他的手一如我想象,溫暖幹爽有力。
  手裏的書已經被我蹂躪得不堪入目,所以隻能買下。去付賬的時候,售貨員想幫我把揉皺的書頁撫平,我剛說完“好”,瞥眼看到畫麵上兩個背對背靠著的男女,忙又說:“不要了!”售貨員雖然不解,但是我付錢,我說話,所以隻能照我的吩咐辦。
  出了店門,我和宋翊並肩走著,他垂目看著我手中的漫畫書,問:“為什麽讓頁麵折著?”
  我不好意思回答,隻說:“你猜,猜中了就告訴你。”
  他沒計較我的文字遊戲,笑了笑說:“因為不忍心拆散他們?”
  我吃驚地看向他,他卻凝視著遠處,唇邊似有笑意,可神情卻模糊而哀傷。
  前一刻,他還就在我身側,可後一刻,我就覺得他距離我十分遙遠。
  我幾次想開口問:“你的女朋友呢?是什麽讓你們一左、一右遠離了彼此?”可是,一直到我們走到電梯前,我都沒有勇氣開口。
  我們走向電梯時,陸勵成端著杯咖啡,從另一個門進來,看到我和宋翊並肩而行,他隻朝宋翊微笑著,打了個招呼,他雖然看都沒看我一眼,可我總覺得頭頂被一把利劍指著,慢下步子,拉開我和宋翊的距離,再想到宋翊剛才聽到的流言,我更是頭都不敢抬,盡量縮站到角落,和他們兩個人都保持距離。
  他們倆個倒是有說有笑,到了十七層,電梯門開後,一塊走了出去。等電梯門合上,將他倆的背影都關在門外時,我立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隻不過短短一會,我卻覺得緊張得全身肌肉都酸痛了。
  下午給麻辣燙打電話,約她晚上一起吃飯。下班後,一直等到Linda走了,我才敢離開。先去看大姐,給她買了些時鮮蔬菜,一邊和大姐閑聊著,一邊把粥熬上,又炒了兩碟青菜,看時間麻辣燙快到了,想要告辭,可大姐談興甚濃,一直坐在吧台上,一邊看我做飯,一邊和我聊天,甚至開玩笑地說要和我學炒菜。
  大姐的父母親人都遠在千裏之外,健康時有工作的光環籠罩,讓人不敢低視,可病中的她顯得份外孤單和寂寞,我心裏合計了下,索性打電話把麻辣燙召喚到大姐家裏,又做了兩個菜,三個女人,四道菜,一起喝清粥。
  麻辣燙進門後,踢掉了高跟鞋,領導審查一般地巡視著房子,邊走邊發出嘖嘖聲,“資本家的腐化墮落腐朽的生活!”
  大姐佯怒:“我一個月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的時候,你在幹什麽?我所有的全是靠我的雙手勞動得來。”
  麻辣燙朝我做了個怕怕的表情,眨著眼睛問:“為什麽現在的人都爭先恐後想當無產階級?唯恐別人說她有錢。”
  “因為社會仇富,而你我恰好是其中兩員,大姐害怕我們敲詐她、勒索她、利用完她之後,還誹謗她。”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大姐“呸”的一聲,笑看著麻辣燙說:“誰是無產階級,誰是資產階級,誰該仇誰,還說不準。”
  麻辣燙哈哈笑起來,攬著大姐的肩頭說:“我隻仇視她人的美麗姿容,大姐,你的皮膚保養得可真好,哪家美容院給你做得護理?”
  隻要是女人,就禁不得她人的誇讚,何況是來自一個美女的誇讚,大姐頗是高興,笑眯眯地和我們談起她的美容師。
  我心中感動,麻辣燙這人向來囂張,如果不是因為我,她絕不會主動討好一個陌生人,朝她做了個“謝謝”的手勢,她呆了一呆,微笑著低下頭。
  嬉笑怒罵聲中,屋子的溫度立即升高,落地大窗下的城市燈光襯出的也不再是孤單。大姐看著好似一直沒什麽反應,可晚上送我們離開時,道了“再見”後,又輕輕對我說了聲“謝謝”。
  等我們走出大姐的大廈,麻辣燙抬著頭,看向高聳如雲的大樓。間隔亮暗的窗戶,如盛開在暗夜中的星星。這個城市,已經看不到真正星光,卻平添了無數這樣的星光。
  “蔓蔓,你說奇怪不?如果一個男人在北京、在這樣的地段有這樣的一套房子,不要說他三十多歲,就是四十多都會被人叫做鑽石男人,可為什麽同樣的女人就成了一場災難?”
  麻辣燙的表情迷離困惑,甚至透著隱隱的悲傷。這冒牌文藝女青年又借她人的戲碼宣泄自己的鬱悶了。我挽住她的胳膊,拖著她往前走,“你若見到大姐在辦公室裏罵人的樣子,就知道災難是災難,不過,絕對不是大姐的災難。其實,相親不見得那麽糟糕,頂多你就把它當作見客戶,談生意唄!小時候,父母哄著我們、逗我們開心,大了,也該輪到我們哄他們、逗他們開心了。再說了,就是不哄他們,也要哄自己開心呀!去一次,隻需受兩個小時的罪,就可以封住他們的口,不去的話,光他們的嘮叨聲就要蹂躪我們至少二十個小時。”
  麻辣燙俯在我肩頭笑,“不愧是會計師,數字的賬算得倍清。”話語仍沒鬆勁,可口氣已不如先前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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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天過得風平浪靜,我唯一的苦惱就是打發票,一疊疊,沒完沒了的發票,山一樣高,海一樣多。因為不停地搓紙翻動,我左手的三個指頭全腫了,隻要和硬一點的紙張接觸,就會條件反射地刺疼。
  Young和我一塊吃飯時,暗中勸我,“偶爾可以消極怠工一下,你也明知道是Linda……所以沒有必要那麽認真的。”
  我夾了一筷子豆芽菜,送進嘴裏,笑嗬嗬地說:“趁機練習一下數發票,不是什麽壞事,我現在數錢的時候,一次可以過三張鈔票。”
  Young看我不開竅的樣子,隻能作罷,可麻辣燙卻不幹了,恨不得立即衝進MG,把Linda揪出來遊街示眾,最好最後再浸豬籠。我隻能求她,“姑奶奶,在公司裏做事,這些事情總是避免不了的,如果一件件都要打上門去,敵人沒死,我們先累死了。是誰說過這是一個殘酷的野蠻叢林世界?我看如果這點事情都受不了,趁早找飯票去做家庭主婦。”
  大姐在一旁,端著杯酒,閑閑地說:“錯!這年頭,你以為家庭主婦就不需要鬥勇鬥智?一紙婚書什麽都保證不了,你稍微蠢一點,小三、小四、小五很快就讓你下崗,弄不好,連遣散費都沒有。”
  我捂著嘴笑,麻辣燙看看我,看看大姐,不能釋然,卻沒了脾氣,對大姐說:“說你們兩個不是師徒,卻一個德行!說你們兩個是師徒,徒弟被人欺負成這樣,師傅卻一點沒反應。”
  大姐詫異:“誰說我沒反應?我不是請她吃泡椒鳳爪了嗎?以形養形!”
  以前和大姐一個公司的時候,從沒發現她這麽幽默。我差點笑到椅子下麵去,結果手一扶吧台,立即一聲哀鳴。麻辣燙趕忙扶住我,憋了半天,沒憋住,也笑起來,“明天我請你去吃黃豆煲豬手。”
  從酒吧裏出來,麻辣燙打的先走。大姐看她離開了,斂了笑意,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我林清的招牌在北京的金融圈子也有幾分份量,你卻連一個小嘍嘍都降不住,別在外麵說曾是我的手下。”
  我連連點頭,保證我絕對不會讓人知道我和她的關係,大姐本是句反話,沒想到我竟這麽從善如流,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我一眼,再不想和我廢話,直接跳上計程車走人。
  考慮了很久,決定寫申請信,請求陸勵成給我換個職位,不敢直接申請去宋翊的部門,隻能曲線救國,表達了懇切的願望,希望他能讓我做些別的,否則,以我現在所做的工作,再怎麽調用也沒人會需要我。
  下班後,等Linda走了,把發票推到一邊,開始對著電腦寫文章,凝思苦想,措辭盡量婉轉婉轉再婉轉,唯恐一個不小心,哪個詞語就觸怒陸勵成。
  想把英文寫成楊柳岸曉風殘月還真他母親的不容易,折騰到晚上九點多,才寫了兩小段。去樓下的西餐廳點了一份牛排,據案大嚼,邊吃邊琢磨下麵怎麽措辭。
  正用右手和左手的兩根指頭和牛肉搏鬥,眼前的光線一暗。
  “我能坐這裏嗎?”
  我的心刹那間就漏跳了好幾拍,“砰”的一下就站起來,想說話,嘴裏還有嚼了一半的牛肉,忙往下咽,沒咽下去,反倒被嗆住,咳得驚天動地,鼻涕眼淚差點都要下來,宋翊趕忙拿水給我,我側著身子,用餐巾捂著嘴,低著頭不肯讓他看到我的狼狽樣子,半晌後,才算恢複正常。
  他坐在我對麵,微笑地凝視著我,桌上的燭光輕盈跳動,輕柔的鋼琴聲響在耳畔,如同我幻想了無數次的浪漫場景,可我腦袋一片空白,所有準備過的話語全都被懊惱淹沒。我隻想仰天大叫,為什麽又是這樣?幾乎我一輩子的狼狽都要被宋翊看齊全了。
  “你現在主要負責什麽?”
  我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問我話呢!
  “Linda讓我做員工出差費用報銷的審核。”
  “喜歡MG的公司氛圍嗎?”
  “還不錯。”
  一問一答中,我的心漸漸平穩,卻仍是不敢抬頭,隻是低著頭,切牛肉,一刀又一刀,切得牛肉細如絲。
  “喜歡你的工作嗎?”
  “你是在問我喜歡數發票、打計算器、做加減法嗎?”
  他笑起來,一邊吃東西,一邊隨意地說:“希望你有興趣做公司重組並購上市。”
  我的心忽悠一下懸了起來,盯著盤子裏的牛肉絲,腦子裏快速地旋轉著,卻還是沒旋轉明白。
  “看來你還沒查收過郵件,我和Elliott商量了一下,與Mike通過電話後,決定把你調到我的部門,電子郵件應該已經發送到所有員工的郵箱,正式的通知書恐怕要明天下午了,希望你能喜歡新的工作。”
  我仍然在發怔,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話,他開玩笑地說:“你看上去很緊張,我是那麽可怕的上司嗎?不會剛到我手下就決定辭職吧?那我可要去麵壁思過了。”
  我立即搖頭,如一個撥浪鼓,“不會,不會。”跋涉了千山萬水,好不容易才走到你身邊,殺了我,我也不會走。
  他笑,極溫和地說:“不要擔心,我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的。”
  我又立即點頭,如吃了磕頭丸,“嗯,嗯。”怎麽可能不愉快?我隻要能每天看著你,就已經很愉快了。
  一頓晚飯,食不知味,等不及回家看,直接返回辦公室去查郵件,果然不是做夢,樂得嘴都合不攏,可笑著笑著,心頭彌漫起了疑雲,陸勵成為什麽會讓我到宋翊手下?難道是他聽說了謠言,想要避謠?想了想又開始發笑,我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當時為了救急,陸勵成隻得倚重我,現在有了時間,想要什麽樣子的人才沒有?的確如大姐所說,以他的身份地位,何必和我這樣的小卒子過不去?
  滿天烏雲盡散,把電腦裏寫了一半的信刪除,給麻辣燙打電話,請她晚上吃夜宵。麻辣燙嘲笑,“我可真要謝謝那座冰山了,如今某人肯不肯賞臉請我吃飯都要依靠他的溫度,什麽時候,冰山才能被帶出來溜溜?也讓我判斷一下究竟是騾子,是馬。”
  姑娘我今天心情好,才懶得和你這個八婆計較!我笑眯眯地說再見,掛了電話。
  拎著包下樓,站在路口打車,等了好一會,都沒有攔到計程車,正跺著腳著急,一輛黑色的牧馬人停在路旁,車窗滑下,車內的人竟然是陸勵成。
  他側頭看著我,“我送你一程。”
  我虛偽地笑:“不用麻煩了。”
  他盯著我,不說話。後麵的車猛按喇叭,他像沒聽見一樣,根本不理會。我卻被喇叭叫得心驚肉跳,趕緊跳上車,報了個大排檔的地址,他一聲未吭地啟動了車。
  我低著頭玩對手指,他突然問:“收到郵件了嗎?”
  我一邊繼續對著手指,一邊小心翼翼地說:“收到了。”
  “抱歉!”
  我的兩個手指停在半空,過了一會,才緩緩對到一塊,“你也聽到謠言了?沒什麽的!”
  他的眼中閃過困惑,卻不動聲色地問:“你的消息怎麽這麽靈通?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是湊巧,Linda和一個女的在外麵聊天,沒看到我,我就恰好聽到了。”
  “她們說了什麽?”
  “不就是你是好色的上司,我是出賣美色的花瓶女……”我突然反應過來,陸勵成可不是這麽多話的人。我指著他,叫了出來,“你壓根不知道什麽謠言!”
  他忽然笑了,原本冷硬的輪廓在夜色中顯得幾分柔和,眼中隱有戲虐,“你倒不算太笨。”
  我的指責在他的毫無愧疚前沒有任何作用,索性不再浪費感情,隻是盯著車窗外閃過的路燈,自己和自己生氣。
  他叫了我幾聲,我都沒理他,他笑著說:“你這個花瓶女做得太不稱職,本來長得就不美,還不溫柔,倒是讓我白白擔了個虛名。”
  “你……”惱怒地瞪向他,沒想到他也正側頭看我,薄唇輕抿,似笑非笑,我忽覺幾分訕訕,忙扭回了頭,“你倒挺冷靜。”
  他淡淡地說:“反正不是這個謠言就是那個謠言,這種謠言又沒什麽實質性傷害。”
  我冷笑:“是啊,沒什麽傷害。你是男子,我是女子,你不過是添幾句風流帳,我卻是聲名受損,幸虧……”最後關頭,把已經到舌尖的“宋”字吞了回去,卻驚出一身冷汗。
  “幸虧什麽?”
  “幸虧我的男朋友沒有聽到這些風言風語,否則我該怎麽向他解釋?”我振振有詞地質問。
  沒想到,他唇邊抿著抹譏笑,冷冷地說:“你有男朋友了?如果你的男朋友都不了解你的為人,還需要你解釋,這樣的男朋友最好趁早分手!”
  我徹底無語了,決定還是少和這人說話,否則不是被嚇著,就是被氣著。
  已經到目的地,車還沒停穩,我就想推開車門往下跳,“多謝,再見!”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小心!”
  一輛車呼嘯著從我們旁邊駛過,我臉色蒼白,一額頭的冷汗,他也是臉色發白,衝著我吼:“你活膩了嗎?我車子還沒靠邊,你就往下跳?”
  我怒瞪著他,咬牙切齒地說:“放手!”
  他看我神色不對,反應過來,捏著我的手腕,抬高我的手,借著外麵的燈光,仔細看著,幾個紅腫的胖指頭立即被彰顯出來,我用力甩脫他的手,鑽出了車子。
  “蘇蔓!”
  他叫我,似乎想說什麽,我卻迫不及待地想逃離這個瘟神,全當沒聽見。等我走出老遠,轉彎時,眼角的餘光瞥到他的牧馬人竟還停在那裏,忽想起他的那句“抱歉”,既然不是因為謠言,那是因為什麽?不過,我是絕對不會去問他的了。

  Chapter 6
  這世界上有多少形容幸福的詞語?
  開心,快樂,高興,心花怒放,手舞足蹈……
  這些所有的詞語加在一起,隻足以表達我現在萬分之一的感覺。宋翊絕對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上司,不管工作的壓力有多大,他從不訓斥任何下屬的工作錯誤,他對每個人說話都溫文有禮,但是你絕對不會因為他的客氣禮貌,而忽視了他的威嚴,你會很容易從他溫和的語調中感受到他對你的工作是否滿意。他也會給每個人絕對的信任,同時把這種信任成功地轉化成壓力,讓每個人既覺得自己對工作有話語權,可也同時覺得自己要拚命工作,要對自己的話語權負責。
  剛開始,我跟著另一個同事做,他算是我的直接上司,業務上手後,我開始對宋翊直接匯報工作,如果說別人是為了職業目標而工作,我卻是為了我的愛情在工作,所以我和我的同事在乎的東西不一樣,我不在乎哪個項目能得到更多獎金,也不在乎哪個項目能幫我更快升職,我願意不怕累、不怕苦地做一切別人不願意做的事情,隻要他一句肯定的話,一個肯定的眼神,甚至隻是一個微笑。
  日子久了,我的不計較付出,讓同事都對我份外友善,我和同事相處得前所未有的愉快,算是我追求宋翊的一個意外收獲。
  白日,我和宋翊在一層樓裏進出,忙碌時,能困在一個辦公室裏長達十四個小時,我們討論計劃的每個細節,分析客戶潛在的需求,預測市場可能出現的風險。晚上,我們在網上說一本書,聊一部電影,分享一首好歌,或者什麽都不聊,各自忙各自的工作,但是都知道對方在網絡的那一頭,隻需一聲無聲的問候,他就會出現。
  北京城很大,大得讓人常常會在忙碌一天後,有找不到自己的孤獨感。我曾在無數個夜裏,問自己,你的將來是什麽樣子?難道就是這樣周而複始地上班下班嗎?到了時間就結婚生孩子養孩子嗎?難道以後的生活就是這樣了嗎?
  前麵的道路總彌漫著霧氣,而我總是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繁忙的工作讓人疲憊於思考,可偶爾安靜時,總會感到更清醒的迷茫。小時候幻想的長大不是這樣的,如果知道長大後自己隻會變成格子間裏的一台工作機器,薪水就是用來供房,估計我永不會盼望長大。
  可是現在,我覺得一切都是清楚明朗,我知道我想要什麽,我知道我在追尋什麽,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刻,我都能感覺到幸福,都覺得自己全身充滿力量。
  Young和我一起吃午飯時,頻頻看我,我被她看得毛骨悚然,“是不是我臉上染了什麽東西?”
  Young搖頭,“我覺得你變漂亮了。”
  我從鼻子裏長出口氣,毫不領情地說:“你現在的級別比我高,不用倒過來拍我馬屁。”
  Young不和我一般見識,“我說真的,以前在辦公室裏,你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現在整個人好精神,簡直熠熠生輝。”
  我心虛,忙掩飾地說:“那是當然!不用打發票了,自然人就精神了。”
  Young哈的一聲笑出來,“別提打發票了,你走之後,陸勵成說一時找不到人,讓Linda暫時接手你的工作,Linda現在還在打發票呢!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老天還是很公平的。”
  “Linda應該很生氣吧?”
  Young不屑地說:“你怕她什麽?你現在又不歸她管。何況她的能力做到這個位置已是極限。”
  Young前幾天剛升職,說話間頗躊躇滿誌,我隻能微笑而聽。
  Young歎了口氣,“你真好命,我們暗地裏都羨慕你可以跟著Alex做,聽說是Alex親自問Elliott要的人,Elliott不想放人,拒絕了Alex,最後是Mike發話,Elliott才不得不放。”
  我很驚訝,想問清楚,可因為心中有鬼,我在人前從來不肯談論宋翊,隻能敷衍地說:“Elliott也很好呀!你不是說他對下屬很好嗎?跟著他一樣能學很多東西。”
  Young審視地打量我,似想看明白我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你倒是真不明白,不明白也好,其實他們的事情,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呢?我看我們也是閑操心,做好自己的事情,不管將來誰是老板,總不能把幹活的人開除。”
  我埋頭吃飯,可那菜裏竟吃出了幾分惆悵。即使剛開始不明白,現在也明白了,隻是沒想到Young也是這樣,她能升職,陸勵成肯定幫她不少,可是……唉!隻能借用大姐的口頭禪“人心不古”。利字當先,誰又真能為誰兩肋插刀?
  為了爭取××這個壟斷中國重要能源的大客戶,MG算是出盡百寶,每一份計劃書,都由宋翊和陸勵成各做一份,優者錄用。公司裏彌漫著硝煙味,可也蒸騰著無限的熱情和創意。其實,撇開所有的利益糾葛不說,單說工作,這樣的氛圍才是最激發人潛力的環境。從某個角度講,這是一個“亂世出英雄”的時間,隻要你有能力,很快就能露出頭角,不需要按部就班地熬年頭。
  正當人人都為了追求完美,而挖空心思,耗盡心血時,突然橫生意外。總部召Mike回紐約開會,Mike回來後,臉色鐵青,把陸勵成叫進辦公室,聽說有人聽到Mike操著一口京片子破口大罵,看來老頭是氣急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無人得知,大家能看見的就是陸勵成暫時病休,所有工作由宋翊暫時負責,Linda出任公司的內部審計總負責人,成立了內部審計小組,從紐約總部飛來了兩個審計師協助Linda的工作。Linda每天傳喚不同的人單獨問話,公司裏風聲鶴唳,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象,因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更是人人自危,連平時多報了幾十塊計程車費的人都開始暗自後悔。
  我心裏模模糊糊地有個輪廓,但是不敢肯定。約大姐出來吃飯,旁敲側擊地向她谘詢,這種情形,最有可能是哪裏出了問題。大姐卻是一聽就明白我想幹什麽,笑笑地說:“蘇蔓,我一個小時的谘詢費是多少,你不是不知道吧?”
  我氣結,“你把我賣了,我也出不起,你到底幫是不幫我?”
  “你做你的小兵,摻和別人的事情幹什麽?”
  “我害怕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審計規則裏背景調查是發現紅色信號的重要方法之一,如果事情再惡化,相關人員的背景都要再做調查,誰知道覆蓋麵會有多大,我怕萬一把我揪出來,發現了我造假,我會死得很慘。”
  大姐又是想甩我一巴掌的表情,我趕忙給她倒了一杯酒,“我沒指望具體的結論,我隻是希望你根據多年的經驗,做一個大致判斷。”
  大姐抿了幾口酒後說:“你先說說你的判斷。”
  “西方的會計作假審核上一直鼓勵打小報告,因為這才是最有效的方法,不管是引發了美國法律變更的安然醜聞,還是安達信公司的崩潰都是由小報告浮現出冰山一角。MG這樣的公司最怕出亂子,所以內部匿名揭發的製度更是建設的無比全麵,我懷疑有人給總部寫匿名信,內容肯定對陸勵成不利,至於有沒有牽涉到Mike,我判斷不出。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弄清楚匿名信裏的內容,如果沒有弄清楚具體內容,隨便出手,不但解決不了問題,反倒會露出馬腳。我們做審計的時候,很常用的一招就是虛張聲勢,其實不見得我們抓住了什麽,但是可以營造聲勢,弄得我們好像已經察覺了什麽,被審計方一旦心虛,常常會自己暴露出真正的問題所在,我覺得Linda目前用的就是這招,她也許的確掌握了些什麽,但這個並不足以釘死陸勵成,所以她在等有人心理防線崩潰,自露馬腳。”
  大姐搖動著酒杯,凝視著紅色液體的起起伏伏,眼中很多思緒。我不敢打擾,安靜地等待。安達信倒閉的時候,我還沒畢業,而大姐已經是安達信的經理。世界五大會計事務所轉眼變成了四所,一個數字的簡單變化,卻是很多人人生軌跡的徹底變動,大姐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大姐將剩下的紅酒一口飲盡,“我覺得寫匿名信的人就是Linda。”
  “什麽?”
  “陸勵成很欣賞Linda嗎?”
  “應該不是。”
  “那你覺得為什麽Mike任命Linda追查此事?別告訴我是Mike欣賞Linda!”
  大姐懶得等我思索出結果,直接說:“坦白告訴你,坐在這個位置上,整個公司裏有多少人,什麽人什麽性格,什麽人有可能觸動自己的利益,什麽人會是陰謀家,什麽人喜歡玩手段,我們都一清二楚,這事一出來,陸勵成肯定就能猜到哪些人最有嫌疑,隻再需要一點點的細節印證,就能真正推測出是誰做的。”
  我喃喃地說:“怎麽可能?他們明知道審計獨立性原則……”
  “隻要Linda不承認,誰能確認是她寫的?陸勵成這樣做也有他的深意,陸勵成、Mike和你一樣肯定不知道匿名信的內容是什麽,也不知道總部究竟想查什麽,所以故意裝作不知道,由Mike出麵來任命Linda配合總部的人調查,Linda的某個不起眼手下,肯定會是陸勵成的親信,Linda隻要有任何動向,他都能立即掌握,之前Linda在暗,他們在明,所以他能被Linda算計,如今顛倒個位置,才方便應對。”
  我鬱悶地說,“水至清則無魚,在中國的大環境下,有幾個人真能一幹二淨?真要一個個查下去,每個人都有問題。陸勵成做到這個位置,肯定會有事情處理得不妥當,如果被Linda查出來,再被總部順水推舟一下,他肯定要慘,還應對呢?人家應對他差不多!”
  大姐幸災樂禍,“就是呀!連你這個乖乖女,都會捏造簡曆,誰知道你的同事們一個個背後都藏著什麽秘密,趁這個機會,大家都拿出來曬曬。”
  我長籲短歎,大姐看得好笑,“你辭職,我來幫你找位置。”
  “哪有那麽容易,你不是不知道,這個時刻辭職的人最容易被關注,通常都會被調查,如果我的破事真被抖露出來,你即使想幫我,卻沒辦法向上頭交代,金融行業容不得騙子。”
  大姐笑:“我看不是微妙時刻辭職危險,而是你心裏一清二楚,Linda不會輕易放過你。我現在倒是挺欣賞這丫頭的,雖然小家子氣,但做事有梟雄的潛力,竟然敢和陸勵成叫板,她就不怕惹火陸勵成,陸勵成滅了她嗎?真是傻呼呼地有勇氣,回頭她要是被MG踢出來,我去網羅了來。”
  我瞠目結舌,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大姐白了我一眼,“真是沒見過世麵!”
  她笑眯眯地吃著飯,我卻食難下咽,捧著腦袋思索。投行哪些業務最容易出問題?內部交易?違規操作股票?信息泄露?可恨自己熟悉的業務是商業銀行,之前沒有接觸過投資銀行的業務,一時間竟無絲毫切入點。
  大姐切了一小塊三文魚,放進嘴裏,笑著說:“不要把事情往複雜化想,Linda若是千年的小妖,陸勵成肯定是萬年的老怪,越容易出問題的東西,陸勵成肯定越是不會給人留下把柄,要不然他早被物競天擇、優勝劣汰掉了,還能等著Linda來跳騰?這一次肯定是陸勵成完全沒在意的小細節,說不定事情小的,說出來都能笑掉人的大牙。”
  我腦袋裏靈光一現,似乎從迷霧裏看見了什麽。大姐滿意地笑了:“你要想出手就要快!不要等著Linda利用現在的特殊位置,再翻出些什麽來。你應該知道,審計這行總是查下去,才知道什麽叫意外的驚喜,也總會發現原來看著挺重大的導火索隻是冰山一角。”
  我點頭,大姐感歎,“陸勵成真運氣,莫名其妙地得到了個審計高手的相助,還是免費的!”
  雖然明白應該要快,可是一個公司的帳務想要理順,談何容易?幸虧我當時出於職業習慣,Linda交代我做的每件事情,我都思考過財務流程,也曾翻看過MG的財務報表,再加上我背後有兩個超級大Boss,一個是大姐,一個是宋翊,會計財務的問題我打電話向大姐谘詢,投行業務方麵的問題,則通過MSN向宋翊谘詢,所有的疑難點,總會很快得到提示,可仍是迷宮重重。
  感覺每天都在和Linda賽跑,總是提心吊膽,唯恐哪一天清晨踏進辦公室時,所有人看著我的目光都變了,其實,怕的是宋翊看著我的目光變了。“騙子”兩個字就如兩把刀,時刻懸在我的頭頂,讓我坐臥不安,再加上日日熬夜,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人很快就瘦下來。
  終於,在一個深夜,電腦程序運轉完後,不停地滴滴響,一連串紅色的數字被勾勒出來,一個人名被對話框彈出來,我趕緊臉貼到顯示屏上仔細看,果然是和差旅費用有關!
  四年前,陸勵成每個月都批了幾筆差旅費用到一個人名下,總共涉賬金額不到一萬美金。按道理來說,這點費用夾雜在無數龐大的差旅費用單中,簽名手續都很齊全,應該沒有任何問題,可問題在於,申報這筆費用的人竟然在十月份就離開了公司,也就是說公司的工資支付名單裏,從十一月份就已經沒有了他,可費用報銷裏竟然仍有他申報的差旅費用,這一下,齊全真實的發票和簽名就顯得很諷刺。MG的費用審核和工資審核是不同的人在負責,帳務彼此獨立。
  公司員工眾多,兩個月的差額又很小,更何況,所有的單筆賬目最後都要匯總向上呈報,也就是說每個月,除了經手人員,上麵的人看到的隻是匯總後的賬目,Linda應該是碰巧發現了這個漏洞。
  我對著屏幕感歎薑還是老的辣,果然如大姐所料,兩個月的總金額加起來才七千多人民幣,如果陸勵成因為此事落馬,那真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難怪美國那邊要大發雷霆,中國和美國的費用核銷體製不一樣,美國過來的內部審計師往往完全看不懂中國那像蜘蛛網一樣盤根糾結的費用單據和發票,越是沒底,才越是緊張,看來,這一次並非借故發難,而是積怨已久。
  為了保險起見,通過電腦分別按員工號和出生日期核對了一遍,總共核對了五年的數據,確定無誤後,我把數據一個個提出來,做了一份簡單的陳述。
  我相信陸勵成知道事情的紕漏出在哪裏了,肯定會有辦法給出合理的解釋以及證據,可等一切打印出來,我卻有些茫然,這個東西該怎麽辦?我這樣做,宋翊會怎麽想?毫無疑問,這次的風波是他的絕佳機會。
  第二天中午,我去問宋翊能否和我單獨吃飯,他沒有立即回答,抬頭凝視著我,眼中的思緒變換無測,最後點點頭,同意了我的請求。
  飯桌前,我把報告拿給他,他沉默地從頭開始翻看,我心裏忐忑不安,他忽然自言自語地說:“難怪你最近話這麽少,原來每天熬夜做這個東西。”
  我摸不準他的意思,隻能說:“都是工作之餘的時間在做,沒有耽誤正常工作。”仔細反省了一下,又老實地交代,“不過,我的確利用工作製造借口,盜用同事的信任,調出了很多不該我看的東西。”
  他合上報告,“你為什麽不把這個直接拿給陸勵成?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根據我私下聽說的消息,總部那邊不滿就是因為費用,看完你的分析,我相信應該就是這幾筆差旅費用。”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裏有一陣陣的酸楚,“我是你的下屬,這份東西,由你決定它的命運。”隻要你想贏,不管我付出任何代價,都不會站在你的對立麵。
  他沒說話,低下頭開始吃飯,吃完了飯,他麵無表情地將報告推回到我麵前,“你把報告直接交給陸勵成,陸勵成會很感謝你,你私自查看公司內部數據的責任,我會幫你承擔下來,如果需要解釋,我會幫你解釋。”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淨坦然,如清泉,似乎一眼就可以看到底。我的心終於安定,他還是他,還是那個大講堂裏,麵對競爭者,微笑著說出“歡迎公平競爭”的少年。
  我凝視著他的眼眸,一字字認真地說:“我不是幫陸勵成,我隻是在保護自己,所以我不需要他的謝謝,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是我做的,我隻想……隻想安靜的工作。”我隻想在你身邊安靜的工作,享受我們每一天共處的點滴快樂。
  聽到我沒有任何說服力的解釋,宋翊卻突然就笑了,那一笑,若日破烏雲,讓我所有的焦慮不安都煙消雲散,心裏暖意融融,可他的笑意才剛到眼中,卻又突地淡了,他垂下了眼眸,拿過報告,“好,這件事情交給我吧!”
  宋翊拿走報告後的兩個星期,總部派來的審計師飛回了美國,Mike又開始高高興興地飛來飛去,陸勵成休完了病假,返來上班,Linda卻沒有如大姐所預期的那樣被陸勵成踢出公司,反而聽聞,陸勵成請Linda吃晚飯,不知道陸勵成說了什麽,Linda哭得梨花帶雨。第二天,Linda一反女強人的姿態,宣布提前休產假,但是臨走前,她和陸勵成都明確告訴大家,等寶寶出生後,她會立即返回MG工作。
  我把小道消息複述給大姐聽,大姐邊聽邊感歎地點頭,最後警告我,“千萬、千萬不要得罪陸勵成,這人的心太深了!”
  我苦笑,我敢得罪他嗎?他不要來找我的麻煩就好了!
  事情來得轟轟烈烈,去得卻無聲無息,宋翊不知道怎麽處理的,整件事情,沒有任何人提到他的名字,不少人都在暗地裏替宋翊惋惜,所有的風波竟然是虛驚,覺得宋翊肯定是空歡喜一場,遺憾陸勵成沒有倒台。
  我在微笑中,飯量增加,體重開始恢複,每次聽到別人議論他時,總是心裏充滿了隱密的驕傲和喜悅,這個男人就是我喜歡的男人!
  我在MSN上欺負他的一無所知,告訴他:“我愛的人讓我仰視,如果可以,我願意愛他一生一世。”
  他的回複理智清醒,“每個人都有缺陷,如果你沒有發現,隻是因為時間未到。”
  “我愛了他十年,我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我當然知道他有缺點,可我相信即使再有兩個十年,我仍然會認為他是值得我愛的人。”
  “你所看到的永不會是你所知道的全部。”
  “我曾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大意是說,每個女人都如一塊等待磨礪的寶石,她所愛的男人就是那個匠人,女人是高雅還是庸俗,取決於她愛上了一個什麽樣的人。這句話也許說得絕對了,但是,女人的確會被所愛的人影響。我慶幸我愛上了他,因為我愛的人是他,所以我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努力做一個善良的人,努力熱愛每一天的生活,努力用積極的態度麵對挫折,因為他,我從一個自卑的人變成一個自信的人,因為他,我明白了追逐夢想的感覺,因為他,我覺得自己變得更美麗。這個世上有許多種愛情,有的浪漫動人,有的纏綿悱惻,有的沉淪痛苦,有的細水長流,但我相信再沒有任何一種愛情能比我所得到的更好,我的愛情讓我更愛生活,更愛自己。”
  MSN那邊長久的沉默著,我早已經習慣他邊工作邊和我聊天,所以我沒特意等回複,去看漫畫《死神》,很久後,他的回複才到:“這些東西太虛幻飄渺,我想你的愛情迷惑了你的雙眼,我比較寧願看股票漲跌。”
  我對著電腦做了個鬼臉,“那你繼續看你的股票吧,我去繼續做我的白馬王子夢。”
  他說:“我有兩支股票推薦給你。”
  “我對這個沒興趣,等我失業了,再來找你。”
  他回給我一個悲哀的表情,我樂,發了一個小女孩給男孩子抹眼淚的圖片,“你要習慣被拒絕,雖然我知道宋翊在投資方麵不大會被人拒絕。”
  一隻自負的加菲貓跳到對話框裏,舉著胖胖的貓爪,不滿地瞪著我,旁邊打著一行大大的粗體字,“不是不大會,是根本不會。”
  我大笑,繼續看我的動畫片,吃我的爆米花,每一個幸福的微笑中都知道,他就在那裏。
  他過了一會,說:“我要下網了。”
  “這麽早?”
  “最近辦公室裏太幹,空調吹得人有些不舒服。”
  “那你早點休息吧!好夢!”
  等他走了,我開始立即上網查詢哪個牌子的加濕器好,打算回頭找個借口往辦公室裏放一個。

  Chapter 7
  去香港出了一趟小差,回來的時候,行禮險些超標。自己的東西沒多少,全是給姐姐妹妹們帶的化妝品和香水,為了給她們采購這些東西,累得我香港之行如走了一趟長征。
  下飛機後,邊走邊鬱悶幾件行李。冷不丁地一抬頭,看見一個熟悉的人正迎麵而來,竟然是陸勵成。我第一反應是逃,發現推著這麽多行李,掉頭轉彎很困難,好像不能實現,第二反應是躲,身子一縮蹲到行李後麵,第三反應是左麵瞄瞄,右麵瞅瞅,想著他應該是接客戶或朋友,我躲一會,他就應該離開了。
  眼看著他已經從我的行李旁走過,沒想到一個轉彎,高大的身影壓到了我頭頂上,他手插在風衣袋裏,麵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尷尬得要死,立即裝模作樣地手胡亂動了動,站起來,“鞋帶突然鬆了。”
  他盯著我的鞋子不說話,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我穿的是一雙短靴子,壓根沒鞋帶,我覺得丟人丟到了北極,隻能幹笑著說:“好巧!接人?”
  “嗯。”
  兩個人相對無語,我也實在想不出客套的話,決定撤退,“那不打擾你了,我先走一步。”
  他從我手裏拿過推車,推著行李往外走,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反應不過來這是什麽意思,趕了幾步,走到他身側,“不用麻煩你了,我自己可以的。”
  他沒吭聲,隻是大步走著。我小步慢跑著跟著他,沉默了一會,試探地問:“你接的人是我?”
  “是。”
  我心裏開始打鼓,摸不透他是什麽意思,他卻主動提供了解釋,“今天是周五,我正好有時間,路過機場。”
  難道你有時間就到機場來散步?他當我白癡?
  我保持不自然的幹笑表情,一直到坐到他的牧馬人上,係安全帶的一瞬間,我終於反應過來。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馳,兩側的道路遍植樹木,很是茂密,估計低下藏個什麽東西,別人也發現不了,我腦海裏浮現出殺人棄屍案,隻覺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鼓足勇氣,才敢開口:“你知道了?”
  “嗯。”他眉目淡淡,看不出喜怒。
  我腦袋裏開始急速思索如何解釋,半晌後,小聲說:“我怕Linda查到我身上,發現我的簡曆有問題,所以私底下做了點工作。我隻是為了自救,絕沒有其它意思。我是不小心發現的,我絕對、絕對、絕對再不會告訴第二人,也絕對、絕對、絕對沒興趣去探究背後的來龍去脈,我向天發誓!”
  他未置可否,淡淡地問:“你究竟看了多少資料?”
  “沒有看多少,隻看了五年來的差旅費用、工資、報表、稅表……”好像也沒少看,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底氣不足地說:“後來目標鎖定到差旅費用後,別的隻是隨意掃了一眼。”
  他瞟了我一眼,將我坐的椅子後背調低,“我現在要專心開車,你先休息一會,回頭我有話和你說。”
  我沮喪地躺到椅子上,閉上了眼睛,腦袋裏什麽樣的荒謬想法都有。把東西交出去後,我就意識到,知道不該自己知道的事情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可總是存著幾分僥幸心理,希望陸勵成發現不了。可世事就是這樣,什麽最壞就發生什麽,偏偏我又捏造簡曆進的公司,說我不是別有居心,我自己都不相信,陸勵成能相信我隻知道這些嗎?能相信我沒有惡意嗎?
  陸勵成打開音響,輕柔舒緩的古箏曲響起來,流瀉出溪水潺潺、綠竹猗猗,我腦袋裏還胡思亂想著,身體卻因為疲憊不自覺地就放鬆下來,漸漸地,腦袋也變得空靈,如置身山野綠地中,皓月當空,清風拂麵,紛擾俗事都不值縈懷,終於枕著月色,沉沉地睡過去。
  等我突然從夢中驚醒時,迷迷糊糊中發現四周一片漆黑,隻一點紅光在虛空中一明一滅,一瞬間,所有看過的恐怖片、鬼故事全浮現在腦海裏,我“啊”的一聲,慘叫出來。
  “怎麽了?”陸勵成立即拉開車門,手指間吸了一半的煙,被他彈出去,紅光帶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墜向大地。
  我握著他的胳膊大喘氣,人被車外的冷風一吹,清醒過來,頓覺不好意思,訕訕地放開他,身上原本蓋著他的西裝外套,剛才的一驚一咋間,已經被我蹂躪到了腳底下,忙撿起來,阿曼尼呀!想說對不起,話到了唇邊,又反映過來,我哪一點需要抱歉?
  他坐進車裏,微笑著問:“這麽大的人了還能被噩夢嚇著?”
  我沒好氣地說:“喂!人嚇人,嚇死人!一個小時前,我人還在繁華鬧市,街上車來車往,我才剛打個盹,就發現自己置身荒野,四周了無人煙,還有個人假扮鬼火,換成你,你該什麽反應?”
  陸勵成側靠在方向盤上,一隻胳膊搭在椅背上,手恰垂在我肩頭,指間還有若有若無的薄荷煙草味,“首先,你睡了不止一個小時;其次,若真有鬼,是個男鬼,我就把它捉住,拿到市集上去賣了,若是個女鬼,正好問問她,小倩嬰寧可好。”
  他腦袋裏倒不全是數字,不過,沒空理會他的幽默,隻是震驚於一個事實,我竟然已經睡了四個多小時。
  “這是哪裏?”
  陸勵成沒有回答,打著火,牧馬人在黑夜中咆哮,一個一百八十度急轉彎,奔馳出去。
  “你怎麽不送我回家?”
  “我怎麽知道你家在哪裏?”
  “你不會叫醒我問?”
  他沉默著不說話,我氣鼓鼓地瞪著他,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說:“你睡著的時候比較可愛。”
  我“哼”了一聲。
  車突然停住,我撐著脖子探望,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隻有一個木屋佇立於荒野。陸勵成,你究竟想幹什麽?我一無姿色,二無錢財,年紀又老大,即使有個人販子,隻怕都不肯接收我。難道他打算對我進行嚴刑拷打?
  “下來吧!”陸勵成下車後,替我拉開車門。
  下來就下來,已經到這步田地,誰怕誰?我抱著江姐進渣滓洞的想法,隨他走進小木屋。倒是海水不可鬥量,屋不可貌相,外麵看著舊,裏麵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陸勵成給我倒了杯水,聽到我嘴裏哼哼唧唧,“紅岩上紅梅開,千裏冰雪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他把水杯重重放在我麵前,“我不是國軍,你更不是紅岩上的紅梅。”他頓了一頓,嘲笑著說:“不是人人都能把自己比梅花,小心東施效顰。”
  我氣得甩袖就走,出了屋子,舉目遠望,青山隱隱,寒星點點,真是好一派田園風光呀!已近深秋,白天還好,晚上卻著實很涼,迎著寒風,繞車慢行九圈後,胃中饑餓,身上寒冷,又踱著步子,回到了小屋,他在桌子前坐著吃飯,頭都沒抬地說:“關好門。”
  我看到桌子上麵還有一碗米飯,一聲沒吭地坐過去,即使這是鴻門宴,我也要做個飽死鬼。
  本著我多吃一口,敵人就少吃一口的原則,我是秋風掃落葉般的無情,恨不得連盤底子都給清個幹淨。
  陸勵成保持了他一貫的風度,毫不客氣地和我搶著,兩人一通埋頭苦吃,等盤子見底時,我撐得連路都要走不動。兩個人看看空盤子,再抬頭看看彼此。我衝著他呲牙咧嘴地笑,我很撐,但是我很快樂!我知道他沒吃飽。哈哈哈!
  看到他想站起來,我又立即以笨拙而迅速的動作占據屋子中唯一的一把躺椅,搖著搖椅向他示威。他沒理會我,把方便碗碟裝進塑料袋封好,收拾好桌子,將躺椅旁的壁爐點燃,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著。
  估計燒的是鬆木,所以屋子裏彌漫起鬆香。不知道是因為鬆香,還是因為胃裏豐足、身子暖和,我的心情慢慢好轉,四肢懶洋洋地舒展著,一邊晃著搖椅,一邊打量陸勵成。
  因為沒有了椅子,他就側坐在桌子上,身子後恰是一麵玻璃窗,漆黑的夜色成了最凝重的底色,壁爐裏的火光到他身邊時,已經微弱,隻有幾抹躍動的光影,讓他的身影飄忽不定,窗外的瑩瑩星光映著他的五官,竟讓他顯得很是溫和。
  他起身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我這才看清楚他喝的酒,色澤金黃,酒液渾濁,我立即覺得嘴裏饞蟲湧動,厚著臉皮說:“你哪裏來的家釀高粱酒?給我也倒一點吧。”
  他挑了挑眉毛,有點詫異,隨手拿過一個玻璃杯,給我斟了小半杯。
  我先把鼻子埋在酒杯旁,深吸了口氣,再大大的喝了一口,“好滋味。”
  他得意地笑著,是我從未見過的神情,“我媽親手釀造的,高梁也是自己家地裏種的,難得你識貨。”
  我心裏有點驚訝,他的衣著打扮和談吐已經完全看不出他的出身,我嗅著酒香說:“我老爸有個老戰友,有一年來北京出差,特意從陝西的農村弄了一壇子高粱酒給我爸,我爸摳得什麽似的,總共才賞了我一杯子。”
  我的搖椅一晃一晃,壁爐裏的木頭畢剝作響,精神放鬆,才體會出這個屋子的好,城市裏從沒覺得這麽安靜過,靜得連風從屋頂吹過的聲音都能聽到,“我們現在在哪裏?”
  “昌平的郊區,不堵車,一個多小時就能進北京城。”
  我拍拍胸口,這下是徹底放鬆了,“這是你的小別墅嗎?”
  “你說是就是了。這是我第一次做企業重組上市後,用拿到的獎金買的。”
  我不無豔羨地說:“人和人怎麽就那麽不一樣呢?我現在的獎金估計也就剛夠買一個衛生間。”
  他笑:“那個時候北京市市內的房子都算不上貴,荒郊野外的這些破屋子更不值什麽錢。其實,當時我隻是想找一個地方能一個人靜靜地呆一呆,後來莫名其妙地被人誇讚有投資眼光。”他指著窗外,“那邊是一片果林,春夏的時候,桃李芳菲,景致很好,最近幾年發展農家樂旅遊,一到春夏,園子裏賞花的人比花多,摘果子的人比樹上的果子多。”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有點惆悵地說:“所以,我現在隻冬天到這裏住。”
  我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陸勵成淡淡說:“這酒後勁大。”
  我朝他做了個鬼臉,“你不舍得讓我喝,我就偏要喝!”說著,又給自己杯子裏添了點,一狠心,索性倒了一滿杯,然後示威地向他舉了舉杯子,大喝一口。
  陸勵成笑著搖頭。我捧著酒杯,搖著搖椅說:“好了,你想審就審吧!我保證坦白,隻希望你能從寬。”
  陸勵成微笑地凝視著我,眼中有星光在跳動,那是促狹的笑意嗎?
  “你已經很坦白了,事情是宋翊一手處理,從他那裏,我沒有得到任何信息,我並未肯定是你。”
  我眼前一黑,差點被氣得背過氣去,蘇蔓,你是豬頭,你絕對是豬頭!他啜著酒,麵帶微笑,欣賞著我的七情上麵。我連喝了好幾口酒,才漸漸緩過勁來,自我安慰地說:“反正你對我有懷疑,我不承認,你也遲早能查出來。”
  他斂了笑意,認真地說:“謝謝!”
  這個人變臉太快,我摸不著頭緒,傻傻地看著他,指著自己的鼻尖問:“你是對我說?”
  他凝視著我沒有說話,看樣子完全不打算回答我的廢話。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放下了手指,訕訕地說:“我說了我是自保,不是幫你,你應該謝謝的是宋翊。”
  他眉頭微皺,身上漸漸凝聚出了一股冷凝的氣勢。我向後縮了縮,不甘心地小聲嘟囔,“本來就是嘛!我的簡曆上又沒寫自己做過審計,那份東西哪裏敢拿出去招搖?幸虧他仗義伸手,還不肯居功,否則大可借此收買人心……”
  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宋翊需要的是紐約總部的人心,他根本不看重無關緊要的人如何想。本來這件事情就傷害不到我,我隻是不清楚總部究竟在查什麽,所以不敢自亂陣腳,被宋翊一搞,反倒讓總部的一幫老頭子稱讚他光明磊落、處事公正,他能得到的好處,已經全部得到,如果他真想不居功,完全可以把東西直接交給我,而不是交給Mike,請Mike解釋,逼得Mike隻能暗中通知我後,再向總部匯報事情經過……”
  他看到我的表情,突然停住,“信不信隨你!宋翊能在異國他鄉做到這個位置,絕不是你們看到的無害樣子。你以為我當時為什麽要逼著你幫我做事?如果不是他,我手底下會突然間連個可用之人都沒有嗎?”他喝了口酒,看向窗外。
  我不知道是鬆香,還是星光,或者是我有點醉了,我覺得眼前的陸勵成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陸勵成,他的側臉竟透著蕭索的悲傷,這種表情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他的臉上。
  他一邊喝酒,一邊淡淡地陳述,好似在對著夜色說話,“那幾筆差旅費用的確不是差旅費用,是一筆業務回扣,所有的單據早在年初就已經做好,錢也早就轉賬,隻需要下麵的人每月走個形式,年終的事情太多,忙中出錯,忘記這個人在十月份就離職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置評,隻能保持沉默,他看向我,神色坦然,“這筆費用和帶給公司的利潤相比,不足一提,Mike也同意這樣的操作手法,雖然這樣的手法不被總部認可。當然,現在總部也意識到一個國家有一個國家做生意的方式,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張商務卡,裏麵有一筆特殊的款子,用於客戶往來,這兩年,這個數額上限越來越大,我已經不需要通過差旅費用來消解這些特殊支出。”
  我喃喃地說:“你沒必要解釋給我聽,我說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他凝視著我,漆黑的眼中有點點火光在跳躍。他坐到搖椅前的地毯上,半仰頭看著我,“你可不可以老老實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我點頭,沒有人可以拒絕他此時的眼神。
  “是不是公司裏的每個人都認定宋翊會贏?”
  早知道是這個問題,我無論如何也要拒絕。我期期艾艾地說:“我不知道,應該不是吧!公平競爭而已,何況Mike一直很賞識你,也一直在全力幫你……我……其實……”在他的眼神下,我的頭漸漸低下去,哼哼唧唧了半晌,一橫心,索性竹筒倒豆子,一口氣全倒了出來,“宋翊畢業於美國的名校,華爾街上的很多人和他都是校友,你也應該知道,美國人很重視校友群的。他又在總部工作了六年,同事們私下說他和MG的幾個大頭關係很不錯,有去紐約出差的同事看到他和他們打高爾夫球的照片,他們說,其實上頭早認定是他了,隻不過一不好拂了Mike的麵子,二不好傷害員工的積極性,畢竟你是MG中國大陸區的開國功臣,所以這個過場是一定要走的。”
  屋子裏靜得讓人發寒,我搜腸刮肚地想找幾句話安慰一下他,可是腦袋昏昏沉沉地,想了半天,隻想出句,“你的能力,中國的金融圈子人人都知道,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話出口,看到他的臉色,立即反應過來,我說錯話了,說了一句大大的錯話,“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MG當然不會讓你離開,你也當然不會離開MG……”
  “好了,不要再說了。”
  他麵無表情地截斷了我的越抹越黑,我滿心懊惱,隻能端起酒杯,痛飲一杯,幸虧天底下有酒這東西,不管千愁、還是萬緒,總可以讓你暫時忘卻。
  陸勵成也端起酒杯,兩人沉默地喝著悶酒,半壇子高粱酒喝下去,陸勵成的話漸漸多起來。他無意識地替我搖著搖椅,我蜷在上麵,眯著眼睛,不停地笑。
  “蘇蔓,我一直很拚,今日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赤手空拳打下來的,十四年前,我進北京城時,我的行囊隻是一床棉被,加三套衣服。”
  我用力點頭。
  “我是農村考生,我爹娘剛剛會寫自己的名字,一切都要靠我自己,我們省的高考分數線又高,不像你們北京生源,北京人上清華北大的分數在我們省剛剛超過重點大學的錄取分數線。”
  “嗯,嗯,輕點搖,我腦袋有點暈。”
  他很聽話地輕輕搖著,“我是名不見經傳的北京小大學畢業,宋翊是清華畢業,我在人大讀了個在職MBA,他是伯克利的金融碩士,我在國內從替Mike打電話、泡咖啡、記錄會議摘要做起,他一出來就是華爾街上的精英,我花費十年的時間,才到今天的位置,他隻用了六年,但論真才實學,我不覺得自己比他差,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而我在中國市場能做到的,他卻不見得能做到。”
  聽到宋翊的名字,我腦袋很疼,心很亂,去端酒,卻發現酒杯已空,“我要喝酒。”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隨手把自己的酒杯遞給我,我扶著他的手,連喝了兩口。“可是……”陸勵成搖著頭笑起來,“中國的現狀就是那麽奇怪,隻要是國外回來的海龜,就帶著一圈無形的光環,似乎隻要是土鱉,就注定了先天弱小。”
  他的話怎麽這麽熟悉呢?努力地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一個大學時的老師,遠赴英倫時,留給我的感歎就類似於此,院裏天天嚷著要創世界一流院校,搞人才引進,結果就是引進了一堆海龜,逼走了一堆土鱉,這個我最喜歡的老師就是被逼走的老師之一。大姐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公司裏高管層的空位,即使國內明明有合適的人才,總部也視而不見,就是喜歡從海外不辭辛苦地弄一個過來。
  想著那個老師,年紀已老大,卻被生活逼得要到國外闖蕩,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想著大姐的事業瓶徑,我長籲短歎。
  陸勵成聽到我的歎氣,給我加了一點酒,與我一碰杯子,“我自己都不歎氣,你歎氣什麽?我相信事在人為!”
  我稀裏糊塗地陪著他喝幹了酒,等放下酒杯時,我已經想不起來,我剛才為什麽歎氣,隻是看著他眉目間的堅毅和自信,感受到他一往無前的決心,無端端地替他開心著。
  他看到我的笑容,也笑起來,“蘇蔓,我……”他凝視著我,欲言又止。我伸手去摸酒杯,他握住了我的手,神情異樣的溫柔,“先別喝酒了,我今天晚上帶你出來,不是為了什麽差旅費用,而是想告訴你句話,我……我……你想不想聽個秘密?”他的眼神竟然透著緊張。
  我點頭,再點頭,嘻嘻笑著,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籲的姿勢,彎下身子,俯在他耳邊,小小聲地說:“我,我告訴你個秘……秘密,你要保密。我……我好……好喜歡宋翊。”
  頭一歪,栽到他肩膀上,徹底昏醉了過去。
  ~~~~~~
  早上醒來時,頭疼欲裂,看著完全陌生的小屋,不知身在何處,發了半晌呆,才想起陸勵成,這個屋子是陸勵成的!我騰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扯著嗓門大叫:“陸勵成,陸勵成……”
  屋內鴉雀無聲,隻窗口桌子上的一個舊鬧鍾發著滴答滴答的聲音,我走過去,拿起壓在低下的紙條。
  “下麵的電話可以送你回市區。”
  沒有解釋,沒有道歉,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個手機號碼。昨天晚上的事情一半清楚,一半模糊,剛開始我很害怕,後來我很生氣,再後來,我好像不生氣了,我們就在喝酒,再然後……我就醒來了。我皺著眉頭思索,陸勵成究竟什麽意思,難不成就是因為周五的晚上太無聊,所以需要抓一個人陪他喝酒?
  嘴裏喃喃咒罵著他,按照他的指點,撥通電話號碼,對方說十五分鍾後來接我。我匆匆擦了把臉,打開冰箱,從冰箱裏順了根香蕉,坐上了一輛破舊的麵包車,下車付賬時,男子說著一口北京土話拒絕了我的錢,“陸先生會付的。”說完,就開著車飆出了我的視線。
  我拖著一堆行李,百感交集地走進自己的大廈,我回個家容易嗎?給老媽打電話,告訴她明天我回家,今天實在折騰不動了,決定先泡個澡,然後讓麻辣燙給我接風洗塵壓驚。

  Chapter 8
  星期一,去上班的時候,在會議室看到陸勵成,他麵無表情,似乎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也自然眼觀鼻、鼻觀心,暗中慶幸看來逃過一劫了。
  下午,宋翊把我叫進辦公室,第一句話就是:“陸勵成知道了?”
  我點頭,心裏又開始忐忑,“你怎麽知道的?”
  “IT部正在給係統升級,以後所有的係統都會有更嚴格的權限分級,任何人如果把自己的密碼給他人使用,一旦發現都會嚴懲不怠。還有份內部文件,要求檔案室的文件非財務人員不得翻閱。”
  “陸勵成的提議?”
  “是的,所以我想應該是你的事情被他發現了。”
  我沉默著不說話,我不在乎陸勵成做什麽,所以談不上難受,但的確有些不舒服,陸勵成把我當成了什麽人?
  宋翊溫和地說:“他並不是針對你,他隻是在做他的工作,在保護公司整體的利益,如果……如果他私下找你,你有什麽不方便處理的,可以告訴我。”
  因為他的維護,我心裏的那點不舒服立即消失,笑著說:“他應該不會再找我的麻煩了。”因為已經找過了。
  宋翊點點頭,讓我出去,我到了門口,卻又轉回身,“謝謝你!”
  他盯著電腦,似乎沒有聽見,我等了一瞬,看他一動未動,失望中輕輕拉開門,走出屋子。
  ~~~~~~
  係統的升級沒有引起任何過多的評論,反正公司裏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一次係統的完善和更新。大家現在關注的焦點是要不要參加籃球賽。
  人力資源部打算組織籃球賽,給所有人的郵箱裏發了動員郵件,把這兩年新招的女大學生,組織成美女啦啦隊,動員郵件的附件就是這一群美女穿著超短裙的玉照。
  收到郵件時,整個辦公室裏男士們都如嗑了藥,圍在電腦前看得眉開眼笑。
  宋翊的私人助理Karen告訴我這次籃球賽的最終目的隻是為了一個潛在客戶,所謂潛在客戶就是我們很有機會發展成客戶,我們也很想發展成客戶,但是人家還抱著繡球、左挑右選。據說對方的幾個頭目喜歡打籃球,所以陸勵成就告訴人力資源部組織人手,去和人家打友誼賽。
  人力資源部作為非利益核心部門,平常撿著個雞毛都要挖空心思去義正言辭地鬧騰一番,好表現出自己部門的存在價值,何況這次真有了個令箭?所以美其名曰為了更好地執行陸勵成的命令,挑選出公司裏最優秀的籃球手,人力資源部決定先在公司內部打一圈。
  我附在Karen耳邊說:“我看是人力資源部的幾位姑娘愁嫁了,人力資源部陰盛陽衰, IT部幾乎清一色的男士,平時各個部門老死不相往來,多少肥水流了外人田?”
  Karen眼睛驟亮,我看到她的表情,剛喝進嘴裏的一口水險些噴出來,這下這場籃球賽不愁沒人貢獻出業餘時間、做誌願服務了。
  Karen白了我一眼,大大方方地說:“這樣的認識方式很好呀!大家至少有共同語言,即使不會往下發展,也算多認識幾個朋友,總比相親好。”
  看來又是一個深受相親摧殘的難友,我拍拍她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籃球賽在男士踴躍報名,女士積極參與的氣氛中拉開。人力資源部出手豪闊,直接租下整個體育館,一共四個籃球場地,小組循環賽,從星期五打到星期日,一個周末比完。
  星期六晚上,我們部門和陸勵成的部門打,Peter他們一上場就被打了個灰頭土臉,在一眾美女麵前顏麵盡失,中場休息時,Karen和另一個女同事Sandy索性跑到另外一個場地,給別的部門的隊伍遞水、遞毛巾,Peter他們哇哇大叫,我笑眯眯地和他們說:“要想享受美女的服務,也要自己有實力呀!”
  Peter立即說:“我們打電話請外援,我的一個同學是CS……”
  大家齊聲噓他,MG和CS是老對手了,前幾年為了搶一個國有商業銀行的客戶,兩家出盡招術,最後這個國有銀行也很絕門,讓我們兩家共同幫它做上市,兩家勝負未分,梁子卻沒少結。
  我對著Peter沒好氣地說:“自己家門口有尊神,還需要去人家廟裏請?”
  眾位男士都看住我,散發出求知若渴的目光,我小聲說:“Alex。”
  “你哪裏得到的消息?”“消息可靠?”……
  眾人七嘴八舌,我笑看著那邊的美女拉拉隊,“信不信由你們了!”
  宋翊來得晚,此時才到,穿了一身休閑服,抬著一箱運動飲料,看Karen不在,就遞給我,讓我給每個人遞一瓶。
  他已經知道我們輸了,安慰大家說:“沒關係,還有下半場。”眾人都眼神古怪地盯著他,他上下看了看自己,“我沒有穿錯衣服吧?”
  眾人齊齊搖頭,Peter一臉悲憤,“Alex,你籃球打得好,為什麽不幫我們,看著你的部下被人欺負,你忍心嗎?你都沒看到剛才我們如何被人痛打。”
  Peter真是唱作俱全,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所以忍著笑,躲到一邊。
  Alex愕然,“誰說我的籃球打得好?”
  眾人側過身子,手指齊齊指向我,“她!”
  我的心跳一滯,隻覺得血都停止了流動,隻怕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裏去。看他的表情,竟好像公司裏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會打籃球,我勉強地笑著,“我猜的,你身高這麽高,大學裏肯定不會被籃球隊放過。”
  Peter他們可不管我這邊如何心驚膽戰,看宋翊沒有否認,已經明白我所說屬實,一群人立即湧上去,圍住宋翊,七嘴八舌地求他,宋翊終於點了頭,大家歡呼大笑,宋翊卻是遙遙地看向我。
  Peter對我大聲叫:“Armanda,呆在那裏做什麽?去把Karen和Sandy叫回來,這兩個叛徒,回頭我們贏了,再好好教育她們。”
  我點了點頭,向看台下跑去,經過他們身旁時,和宋翊的視線一錯而過,忙低下了頭,心頭忐忑,卻不後悔。站在他的身後,看他打籃球,光明正大地為他助威呐喊,是我多年的心願。
  Karen本來不願意回來,我告訴她宋翊要打球,她才和Sandy鬱鬱地跟我回來。不過,等看到宋翊換了衣服出來,一身白色球衣,陽剛挺拔,兩人眼睛都是一亮,再看到宋翊一邊熟悉場地,一邊一個隨意的單手三分球,她們倆全都尖叫了一聲,Peter他們也是立即士氣大振。
  我抱著膝蓋,坐在看台上,目不轉睛地追隨著宋翊的身影。耳畔的呼聲多麽熟悉!我們中間的時光仿佛不曾流逝,大學的頭兩年,我在籃球場的時間,比在自習室的時間長。我在陽光下看他打球,人卻永遠躲在黑暗中,那以後的無數個日子,我後悔,沒有跨出最後一步,走到陽光下,告訴他“我喜歡你”。他是否接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竟然從來沒有讓他知道一個女孩子曾這樣愛過他。這世上,暗戀並不痛苦,痛苦的是,當你發現原來自己有過機會告訴對方,可自己並沒有抓住,而當你覺悟時,卻再已沒了機會。
  比賽開始,過去和現在的畫麵交錯。
  宋翊奔跑起來,如風般迅疾,輕易地帶著球連過三人,誰也不能阻擋他向前的身姿,當他瀟灑地一個轉身反扣,將球輕鬆地投進籃裏,他的身後是一地人仰馬翻,他卻隻是一如多年前,回身看向眾人,翹著嘴角微笑,眼中灑滿陽光。
  這一次,我卻沒有如多年前那樣藏在眾人的身影裏,羞澀地壓抑著自己想高聲尖叫的欲望,我“嗷嗷”叫著,跳起來,揮舞著拳頭歡呼,這是我一直想做,而沒有做的,我將那個少女壓抑了多年的羞澀歡呼聲,和我今日的歡呼聲一並奉獻給他。
  他看到我的樣子,微笑有一瞬間的凝滯,對方的一個撞身,他的身子下意識地側讓。轉身、奔跑,俯身做了個搶球的假動作,成功掩護了隊友帶球,而他的視線卻一直沒有移開,一直看著我,我也定定地凝視著他,這是我欠那個躲在被子裏哭泣的少女的。
  人生有幾個十年?十年之後,我愛你依舊!而你竟仍在這裏!
  就在我們隔著球場彼此凝視的時間,對方進了球,滿場的掌聲,Peter氣急敗壞地高聲叫嚷著,我看了一眼比分牌,38:61,向他笑著,做了一個握拳的動作,他也恰好看完比分牌回頭,看到我的姿勢,他彎著嘴角,毫不在意地笑著,眼中有驕傲自信,還有一點點頑皮。
  他一邊奔跑,一邊向隊友做著手勢,Peter他們充滿熱情和力量,隻是缺少一個靈魂的牽引。這一次,他不會走神,也不會留情,所以這將是他統治的國土,他將帶著他們任意馳騁。而我會在這裏,等待著與他共赴下一次的衝鋒。
  心有所感,側眸間,對上了一雙墨黑的眼眸。不知道陸勵成何時到的,一身休閑裝,抱臂站於看台上,他的周圍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大家有意回避,所有的座位都空著。
  他的眼眸中有點點鋒芒,看似隨意抱著的雙臂,流露著濃烈的疏離與冷漠。可我今天很幸福,我隻願意將我的開心與所有人共享,所以,我甜甜地朝他一笑,扭回了頭,專心看宋翊打球。
  40:61,43:61,45:61,48:63,50:63,53:63……
  也許因為宋翊的加入,也許因為比賽的戲劇化扭轉,其他場地的觀眾都看得心不在焉,頻頻向我們的場地張望,幾個美女啦啦隊,更是直接站到我們這邊,揮舞著花球,為我們助威:“加油!加油……”
  Peter他們有美女助威,更是跑得全場虎虎生風,對方卻士氣已泄,比分更加迅速地拉近,55:63,58:63,60:63,63:63!
  我“耶、耶”的幾聲大叫,手舞足蹈地跳了起來,Karen本來也在歡呼,可看到我的瘋魔樣,隻顧著目瞪口呆地看我。宋翊的目光從看台上一轉,似在看我,又似沒在看我,沒等我捕捉到他的目光,就移開了。
  對方叫暫停,陸勵成穿著一身黑色球衣,替換下他們部門的一個隊員,顯然他要上場,陸勵成和宋翊對決!全看台的人都突地一靜,連旁邊場地打球的人都不能專心再打球,頻頻向這邊看。
  Sandy吸了口冷氣說:“今天晚上沒白來,真是太精彩了!”
  我趕忙問:“陸勵成技術如何?”
  Karen茫然地搖頭,“不知道呀!隻看到他和客戶打網球,打得不錯,籃球不清楚,不過是他想帶隊和那家客戶玩籃球拉攏對方,應該過得去吧!”
  哨聲響起,比賽繼續進行。全場的人,不管在哪裏,都盯著我們的籃球場看。人力資源部的女經理看大家都無心再比賽,索性和裁判商量後,叫了一個長時間的暫停,讓其它三個場地的隊員都休息。
  大家呼啦啦地都圍過來,開始看球。
  陸勵成打球的風格和宋翊完全不同。宋翊飄逸靈動、陸勵成沉穩猛健,宋翊靠著敏捷的身法、絕佳的彈跳力和球感,帶球衝擊對方的防線如同閑庭信步;而陸勵成則善於組織疏而不漏的防守和隨機應變的群體進攻,如果宋翊像鋒利的匕首,陸勵成則像雄重的大刀,如果把宋翊比做無往不勝的將軍,陸勵成則像運籌帷幄的元帥。
  陸勵成沒有上場前,宋翊帶領著球隊,一往直前,比分節節升高,但比賽沒有了對抗性,可看性很差。陸勵成上場後,他成功組織了兩次防守,士氣立即振奮,宋翊的衝鋒節節受阻,可正因為節節受阻,他真實的水平漸漸展現出來。
  將遇良才,棋逢對手,觀者在宋翊和陸勵成的一來一往中,欣賞到一場體力和智力的雙重較量。賽場內時而鴉雀無聲、時而歡聲雷動,宋翊和陸勵成的精彩對抗,讓大家酣暢淋漓、如癡如醉。
  宋翊的進攻多次受阻,陸勵成的前鋒趁機連進了兩球,他們再次領先。啦啦隊的美女們起了“內訌”,有人支持陸勵成,有人支持宋翊,所以壁壘分明,各自助威。除了我們這些本部門的人,不敢隨意選擇,看台上的觀眾早根據個人喜好,陣營分明了,有人壓陸勵成贏,有人壓宋翊贏,也不知道他們怎麽組織的,竟然連口號都很快就製定出來了,各自給各自的隊伍加油。
  我跑到了最前排,搶了一把哨子,宋翊一組織進攻,我就玩了命地吹。Young看到我的樣子,也去搶了一把哨子,每次陸勵成中場突破,她就也拚命地吹。我們兩組的人一個瞪著一個,誰都看對方不順眼,都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更響,更大。
  哨子的尖叫聲中,宋翊終於成功突圍,高高躍起,將球輕鬆地送入了籃網,我立即吐了哨子,手圈在嘴邊,大叫:“宋翊!宋翊!宋翊……”
  我的叫聲夾在大家的歡呼聲和幾乎要震破耳朵的“Alex”聲中,不可分辨,宋翊卻在轉身時,視線微微在我的方向頓了頓,我心花怒放地笑著。
  陸勵成叫暫停,和隊員走到場地邊,一邊喝水,一邊低聲說話,他的視線瞟過我時,很是陰沉,我心裏暗罵,沒氣量,輸個球就連叫好的人都看不慣了!我偏叫!
  等我們部門的三個女子拿著飲料趕到對麵,宋翊他們早被一群美女包圍住,遞水的遞水,送毛巾的送毛巾,Karen停住了腳步,朝我直搖頭,“現在的小姑娘們真熱情呀!我們雖然知道Alex是鑽石王老五,可更知道他是老板!”
  我本來已經止步,可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無數次的止步。
  早早的買好紅牛,希望能在他比賽後,遞給他,都根本沒希望過能和他說話,隻是希望他喝到我買的飲料,可就是這樣,我都從來沒有勇氣走上去,把飲料遞給他,我隻是緊握著易拉罐,從開始到結束,離開時,那個易拉罐已經被我握得變形。
  我深吸了口氣,拿著飲料擠進人群,宋翊正在低頭係鞋帶,係完鞋帶,一抬頭,就看見無數瓶飲料橫在他眼前,等著他拿。
  Peter他們都怪笑,等著看好戲,宋翊卻是早已習慣,自有自己的應付之道,微微一笑,轉身離開,“多謝了,我自己有。”
  轉身間看到我,我把飲料遞到他麵前,手腕子都有些發抖,他愣了一愣,拿過去,打開喝了兩口,隨口又吩咐:“再去搬一箱,放在這裏。”完全老板下屬的口氣。
  我開心地應“是”,他為什麽拿我的飲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終於送了出去。
  可就是這樣,身邊的一幫美女們都已經無限羨慕,圍著Karen和我問:“你們部門還有沒有空缺呀?進你們部門需要什麽條件?”
  Karen趕緊拉著我逃回來,Young這邊的情形倒是略好,各部門的美女都是圍著其他人,陸勵成三步之內,隻有Helen一人。等他喝完水,走向他的隊員,周圍的女士們立即全都自覺散開,好讓他們專心部署下一步作戰計劃。
  Helen將陸勵成用過的毛巾和水瓶收到一旁,安靜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Karen盯著Helen看了半晌,低聲歎氣。我撐著脖子,一直看著對麵的宋翊他們在幹嗎,聽到Karen的歎氣聲,很是莫名其妙地看她,“你怎麽了?難不成你心裏實際是支持陸勵成他們的?”
  Karen掐我,“你今天晚上很神經病!簡直和辦公室的人是兩個人!”
  我哈哈地笑,“因為今天晚上我是青春美少女,我在實現自己多年前的夢想。”
  Karen懶得理我的瘋語真言,“Helen已經跟足Elliott七年,從一個文字錄入員,做到今天Elliott的第一私人助理,不管公司裏發生什麽事情,Helen是Elliott的人這點一直沒有變過。”
  “是嗎?”我心不在焉地說。
  Karen一臉若有所思,“我覺得Elliott這人隻怕不像外表那個樣子,應該是個很長情的人,而且應該對人很好,否則Helen不會對他這麽忠心。至少,我已經做了好幾個老板的私人助理,但我從沒覺得任何人值得我對他們效死命,甚至時間一長,我會對他們的很多脾氣無法忍受,主動跳槽。”
  我咕咕地笑:“也許她暗戀Elliott。”剛說完,就想打自己的耳光,Helen上個月剛結婚,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吐了吐舌頭,“Alex呢?你對他什麽想法?”
  Karen很得體地微笑,“他是我的老板,我是他的私人助理。”她停了一會,卻沒忍住,小聲說:“Alex是非常好的人,是我遇到的最好伺候、最沒架子的上司,可就是因為他太好、太有禮貌、太客氣,所以我跟了他已經大半年,卻仍和第一天認識一樣。”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陸勵成是用冷漠疏離作為拒絕他人靠近的手段,宋翊卻是用客氣禮貌作為拒絕他人接近的手段,兩個人乍看截然不同,實則殊途同歸。
  掌聲突然響起來,陸勵成方再次進球,我不敢再胡思亂想,立即專心看比賽。
  宋翊在對方來攔截時,右手一個虛晃,好似球要向右邊傳,實際卻是球從背後轉了一圈,向左麵傳去。好球!我一邊鼓掌,一邊猛吹了幾下哨子,陸勵成他們的場地靠近看台,幾個聽到哨音的人都朝我瞪眼,我毫不留情地瞪回去。陸勵成正在後場,卻是頭都沒回,隻是背挺得筆直。他手背在後麵,迅速打了幾個手勢,球再傳回宋翊手中時,他們的隊形已經變換,以陸勵成和其他兩個人為中心,成倒三角形的防守陣型,一麵將宋翊的接應和宋翊隔斷,一麵阻斷宋翊的繼續帶球深入,宋翊獨自一人深陷對方的包圍圈中,他借助姿勢的靈活,頻頻避開各種攔截,想努力衝出重圍,僵持三四秒後,陸勵成利用宋翊和另外兩個人對抗的縫隙,從一個宋翊完全沒想到的角度,突然切入,成功從宋翊手中搶過了球,看台上爆發出一陣歡呼大叫,Young拿起哨子對著我吹,我嘟囔:“三個對一個,不公平、不公平!”
  Karen一邊鼓掌,讚歎精彩,一邊說:“籃球是團體比賽,通過個體配合取得勝利本來就是它的精神,哪裏不公平了?”
  我當然知道!隻是人都是偏心的。不過,不得不讚歎陸勵成剛才的戰術精彩,所以也隨著大家鼓了幾下掌。
  本來宋翊的個人戰術突出是一件好事,之前宋翊都是依靠他超強的個人技術,帶領全隊如匕首般插入敵人後場,成功進球,可陸勵成偏偏將它化作了壞事,利用宋翊在群隊中過於突出的個人技術,隊友無論奔跑速度,還是球感、方位感都無法立即跟進配合宋翊的衝鋒,所以抓住這個滯後點,將宋翊和隊友切斷,造成宋翊孤軍深入,最終失利。
  掌聲中,陸勵成方再次進球,比分繼續領先,並且差距又在漸漸拉大。此時比賽時間隻剩十一分鍾。
  宋翊一邊慢速奔跑,一邊在四處環顧,看看自己的隊友,又看看對方的人。
  Karen看著表說:“陸勵成他們沒有誰的技術很突出,但實力平均,陸勵成的戰術又運用的這麽精彩,我們這邊,Peter他們中有一兩個偏弱,而宋翊太強,強弱差距太大,配合上反倒漏洞百出,看來我們想贏很難了!”
  我盯著宋翊奔走的身影,堅定地說:“不會!我們一定會贏!”
  宋翊再次組織進攻,大家立即發現了變化。宋翊刻意放慢自己的速度,他將自己耀眼的個人光輝隱去,化作了一個普通的星子,和隊友們共同推進著進攻的速度,球在他們之間有條不紊地傳遞著,同時,宋翊利用自己對球勢的良好判斷,隨時組織隊伍變換隊形,對抗陸勵成組織的一次次防守反攻。
  宋翊之前耀眼的表現,讓他越接近籃板,對方越緊張,防守重心無可避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可當他成功地拖住對方,對方也認為成功攔截住他時,球卻被他一個低首,從胯下傳給了被眾人忽略的Peter,Peter接球,繞過一個人就成功上籃。
  進球的榮耀凝聚在Peter身上,宋翊隻化作了一個傳球者。Peter激動地撩起球衣,狂叫,看台上所有的人都給予他最熱烈的掌聲。
  宋翊在賽場上變得平淡無奇,眾人再難從他身上欣賞到華麗的彈跳,完美的進球,可是他的隊友們開始散發出光芒,雖不耀眼,卻能進球。宋翊雖然不進球,陸勵成卻不能放棄重點防守宋翊,因為他如同匕首尖端的鋒利,大家都已經領略過,稍不留神,他就會隨時突圍上籃進球。
  雖然宋翊一個球沒進,比分卻逐漸拉近,最後兩分鍾,比分差距也是兩分。場上雙方是白熱化的爭奪,兩方的支持者都紅了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喊加油。我反倒叫不出來,隻是屏息靜氣地站著,心裏默念著“我們一定能贏”。
  雙方在場中僵持不下,球一會被白色球衣掌控,一會被黑色球衣掌控。看來陸勵成又迅速地調整了戰術,利用他們領先兩分的優勢,將防守線推前,這樣即使Peter或其他人拿到球想上籃,他們也有足夠的時間調整防守重心,將其成功攔截。
  白色進攻,在黑色城牆前尋不到任何罅隙突破,時間在一秒秒飛速地流逝,已經到最後倒計時。
  59,58,57,56……
  球又傳到了宋翊手中,在最後四十秒鍾,而他的身周有三個人防守,其中包括陸勵成,他已經絕對不可能突破防線投籃。
  30,29,28……
  宋翊突然翹著嘴角,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猛烈地帶著球向右麵撞去,陸勵成迅速向右麵移動防守,同時形成一個右傾圓錐形,將宋翊籠罩在圓錐形的防守勢力圈內,宋翊的身體卻不可思議地在高速運動中突然停止,而防守他的人的身體仍在慣性中向右麵奔跑,他在身體停止的瞬間,右手外翻,一個弧線,球從他的背後進入了左手,他的身體原地高高躍起,身子在空中左傾,左手將球遠遠地送了出去,球從眾人頭頂飛過。
  9,8,7,6,5,4……
  球進籃,當球落地的瞬間,比賽結束的哨聲響起。看台上靜了一瞬,才爆發出尖叫聲。
  73:72
  最後一個三分球,確定了宋翊的勝利。Karen不能置信,一邊抱著我跳,一邊說:“贏了!我們贏了!”
  Peter他們也不敢相信,愣了一會,才瘋狂地彼此擁抱,又都衝過去抱宋翊,不顧他的反對,把他高高地抬起來,一邊歡呼,一邊走。他無奈地尷尬了一瞬,終於大笑出來,高舉著雙手,接受大家的恭賀,彎彎的嘴角邊是毫不設防地笑意,眼睛裏麵也全是得意喜悅的光芒,這一瞬,他就像個孩子,或者說,他們都像孩子,他們用男孩子最本能地方式歡慶他們的勝利。
  我低下頭,偷偷印了一下眼角的淚水,我終於再次看到他這樣的笑。他現在隻是他,而不是各種名銜在身的一個男人。
  抬頭時,看見陸勵成獨自一人在看台的角落,靜靜地喝著水,滿場的歡聲雷動中,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肆意歡笑、慶祝勝利的男兒身上,他所在的角落出奇得安靜。他喝完水後,安靜地提起行李袋,衣服都沒換地就向外走去,賽場內燈光明亮,越到邊緣燈光越暗,他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很快隱入了黑暗中。
  他走後很久,才有人反應過來問:“Elliott呢?”所有人都搖頭,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也許在更衣室。”“大概在衝澡吧!Elliott有輕微潔癖,容不得汗臭味,每次打完網球,都要立即衝澡換衣服。”
  Helen剛才被陸勵成吩咐去照顧一個有點扭傷的同事,也沒注意,所以此時麵對大家的詢問,隻能搖頭,“應該是在衝澡吧!”
  我張了張嘴,卻又閉上了。
  比賽結束,大家陸續離去,體育場內的人越來越少,隻有我們部門以及和Peter他們私交好的一些同事還在,Peter個夜貓子,嚷嚷著要去慶祝,Karen給他看表,他不屑地說:“才十一點,夜生活才剛開始。”
  宋翊一邊收拾衣物,一邊說:“你們去放肆地玩,費用我來負擔。”
  大家歡呼,“你呢?”
  宋翊朝賽場邊磨蹭著沒走的幾位女士看了一眼,“我去了,你們怎麽玩?我這個老人,還是自覺點,回家去睡覺。”
  Peter他們哈哈大笑起來,也知道宋翊所說屬實,他畢竟是上司,我們一個部門的人,和他混熟了,知道他不拘小節,可其它部門的人不會這樣想,所以,Peter他們一群人都“拋棄”了宋翊,去開始他們才剛開始的夜生活。
  Sandy的男朋友來接了她走,Karen和我商量結伴打的回家,宋翊聽到,笑著說:“加上我,更加確保你們的安全。”
  都知道他回國後,一直沒買車,此時有人主動願意付賬,Karen立即答應。
  我和Karen先送誰都一樣,都無可避免地要再走回頭路,我和她相互謙讓著說先送對方,Karen是真客氣,我卻是充滿了私心,所以兩人的動力完全不一樣,眼見著我就要贏了,宋翊卻替我們做了決定,“先送Armanda吧!”
  我的心一緊,眼角的餘光看他,他微笑如常,無絲毫異樣。縈懷的失望中,我也隻能釋然。妾有心,郎無意,我總不能怪人家不解風情,畢竟Karen是他的私人助理,算半個自己人,他這樣做,才是待客之道。
  理智歸理智,心情卻是無法派遣的鬱結,他對我也就是如待客人了!
  下車後,禮貌地和他們道了再見後,第一件事情是給麻辣燙打電話,“我很煩,需要喝酒。”
  “姑奶奶,我現在在父母家,出不來。”麻辣燙的聲音很低。
  我無奈,隻能掛了電話,想上樓,卻總是難受,索性跑回路口,叫了的士,一個人衝到家附近的一家酒吧。
  這個酒吧,不是什麽名酒吧,地段也算不上好,所以雖是周末,人也不多。不過,我恰好喜歡它的清靜和離家近,所以常和麻辣燙在這裏喝酒聊天。
  剛進門,就發現我們慣坐的位置上已經有人,而且是一個熟人。陸勵成仍然穿著那身球衣,隻是在外麵加了一件擋風的夾克,他此時的行為顯然不符合一個有輕微潔癖的人的舉動。
  他聽著吉他手的低唱,自斟自飲。在這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小酒吧裏,他將他內心的情緒終於稍稍釋放了一些出來,眉宇間不見淩厲,隻有落寞,還有壓抑著的傷楚。那麽濃烈的傷楚,似乎不壓製好,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他全然崩潰。
  我想了想,走到吧台側麵問老板要了支啤酒,付賬的時候,小聲和老板打招呼,“幫我盯著點那個人,如果他喝醉了,一定不能讓他自己開車走,幫他叫輛計程車。”
  老板爽快地答應了。
  我悄悄離開酒吧,拿著啤酒,邊走邊喝,寒風配著冰啤酒,讓人從頭到腳的冷冽。
  宋翊,他就如籠罩在一團大霧中,他的客氣友善,讓每個人都以為他很好接近,可他用他的客氣友善和每個人都恰到好處地保持了一個不遠也不近的距離。我努力著走近他,每次當我以為自己成功的時候,他又總是輕易地把我推了回去。
  他已不是他。當年的他,唇角的微笑從不是用來保持距離的麵具,眼底深處也不是看不清楚的灰暗。可他也仍是他,今天晚上,籃球場上的他,和多年前一模一樣,眼中的明亮一如當年在陽光下燦笑的少年。
  不過,我也不再是當年的我,當年的我,絕無勇氣去做我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事情。可我也仍是我,我仍愛他,隻比當年多,不比當年少。
  半個小時後,我打開門,把空啤酒瓶扔進垃圾桶。隨手打開電腦,宋翊的頭像在跳動。
  “你在家嗎?”
  “在嗎?”
  “在不在?”
  “如果上線,請和我聯係。”
  一連四條信息,雖然每一句話都很普通,可連著一起,卻讓人感覺出發信息的人對於我不在線上很著急。
  我忙坐了下來,“不好意思,剛回家,有事嗎?”
  “沒事。現在很晚了。”
  “晚上有活動,活動結束後,我又去酒吧喝了點酒。”
  “一個人?”
  “一個人。”
  “開心的酒,不開心的酒?”
  我認真地想了想,才回複,“既開心,也不開心。開心的是,不管他或者我是什麽樣子,我仍然愛他,不開心的是,不管他或者我是什麽樣子,他依然不愛我。”
  一會後,他的信息才到,“為什麽不放棄他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三步之內必有蘭芝。”
  為什麽不放棄?我撐著下巴,想起了那一天的雨和陽光……
  宋翊一直是學校裏的王子,因為他學習好,長得好,還打得一手好籃球,關注他的女生很多,可真正敢喜歡他的卻沒幾個,畢竟是重點高中的學生,智商都不低,大家的心智也都早熟,一早就拋棄了瓊瑤,看的是亦舒,本著愛帥哥更愛自己的原則,沒有幾個人願意做言情小說中的傻飛蛾,所以對宋翊,女生們有默契地保持了遠觀近賞,卻絕不親近的態度。我也是這些芸芸女生中的一員,我們會在宿舍臥談會上談宋翊,會為了看宋翊打籃球逃課,會在宋翊經過我們的教室時,腦袋貼在玻璃窗上偷看,扮演漫畫少女的花癡角色,但是,我們沒有一個人會去想像宋翊做男朋友的感覺。
  如果一直這樣的話,我的人生軌跡也許就不是今天這樣,按照我的成績,我會上一個普通的重點本科,也許會認識一個男孩,然後我們談一段校園戀愛。多年後,我也許會在感歎青春似水年華時,想起宋翊,但是他的具體長相肯定已經模糊。但是,一切在十七歲那年的一個雨天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當時,宋翊已經高中畢業,考上了清華上學,也許是朋友邀請,也許是他懷念故校,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夏日午後,他和幾個朋友在籃球場上打球。一直以來宋翊打球,必定觀者雲集,可這次因為是暑假,所以學校裏沒有什麽人,籃球場上隻有他們在奔跑、在歡呼。
  我已經忘記我那天究竟為什麽去學校,反正就是我去了,而且我聽見了他們的歡叫聲,所以順著歡叫聲,走向籃球場。快到近前時,我卻猶豫了,站在白樺林裏不敢再舉步。
  其時,太陽破雲而出,雨半歇半收,在如織的細雨中,日光輕且薄,白樺林的葉子翠綠如滴,好似隻要一點點風,就能從彌漫的濕意中吹出縷縷的草木香。
  整個世界都是清新、明媚、鮮亮的,而他們這群花樣年華的少年才是這副畫麵上,最令人心動的幾筆。
  一個個都衣服濕透,臉上也分不清楚是汗水,還是雨水,奔跑間,常帶起一連串的水珠,被陽光一映,光影變化間,竟有七彩的光芒。再配上緊致有型的肌肉,明亮純淨的眼睛,高大矯健的身姿,充滿力量的追逐和對抗,我第一次體會到“陽剛之美”四字的含義,眼前的男子們真正個個都是龍軀虎步。
  怕破壞眼前的畫麵,所以不敢舉步,隻能立在樹下靜看。彼時,並沒覺得自己的眼光會更多落在宋翊身上,在我眼中,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運動的美、陽光的美,青春的美。
  遠處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跑來,操場上的人都停下來,有人罵來人,“你丫看看表,現在幾點了?”還有人關心地問:“你怎麽了?這麽打蔫?”
  來人坐到操場邊說:“我今天打不了了,你們接著打!”
  大家聚在他身邊,又罵又問,“大朱,你丫有屁就放!”“大朱,你的腿究竟怎麽了?臉上的傷哪裏來的?”
  在眾人的詢問下,終於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大朱的女朋友被一個小混混追求,小混混警告過他好幾次,他都沒理會。今天小混混終於動用暴力,四個人把他堵在學校附近的胡同裏給砸了一頓。
  大家聽完,也沒什麽好辦法,隻能勸他以後小心一點,大朱抱著頭不吭聲。沒想到性格最溫和的宋翊卻是猛地將手中的籃球砸到了地上,籃球彈得老高,遠遠地飛出去。
  “欺人太甚!我們走!這個場子今天非找回來不可!”
  大朱抱著頭,木然地說:“他們手裏有刀。”
  宋翊一挑眉毛,不屑地冷哼,“大不了刀口舔血!”
  大家呆呆地看著他,宋翊冷著臉,一個個看過去:“有什麽好怕的,我們人多還是他們人多?平常喝酒的時候,說的什麽為哥們兩肋插刀都不算數了?還有你,大朱,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了,你還混個什麽?有抱著腦袋哭的力氣,還不敢豁出去幹一架?”
  都是熱血少年,被宋翊的話一激,大家都急了,七嘴八舌地嚷:“誰怕了?”
  大朱跳起來,“我們走!”
  大朱帶頭領路,一群人如衝向前線的戰士,慷慨激昂地向學校外湧去。
  白樺林裏的我,彎身撿起了滾到我腳邊的籃球,卻失落了一顆少女的心。也許每個女孩子都向往著一個英雄,都渴望著有一雙保護自己的臂彎,都希冀著有一個男子能衝冠一怒、拔劍為紅顏。宋翊那一刻的樣子,讓我感受到了大丈夫的情懷,他在我眼中,不再隻是一個品學兼優的男孩子,而是一個有擔當、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大丈夫。
  我捧著籃球,佇立在白樺林中,天地之間如此安靜,如停止了轉動,隻有我的心,跳得那麽急,我已經隱隱明白,從今日起,我的世界不會再和以前一樣,有隱秘的欣喜和酸楚。
  他們返來時,不少人掛了彩,可個個都神情興奮,搭著彼此的肩膀,高唱著嘹亮的軍歌,歌聲響徹操場。他們就如一群得勝歸來的戰士,宋翊被他們簇擁在最中間,他的一個眼睛烏青,半邊臉紅腫,嘴唇邊有血痕,形象實在不算好,但是卻成了我記憶中他最英俊的一瞬間。
  他們一邊四處亂尋著球,一邊高聲笑嚷,討論著剛才誰比較英雄,誰比較狗熊,誰平時最耍酷,剛才卻最孬種,最後一致同意宋翊是“不會叫的狗才最會咬人”。
  我走到宋翊身邊,對彎著身子在草叢裏找球的他說:“這是你們的籃球嗎?”
  他抬起頭,“是呀!多謝,多謝!”
  他抬頭的瞬間,太陽恰從烏雲中徹底掙脫,光線驀地明亮,他的笑容卻比陽光更燦爛。
  我把球默默地遞給他,他拿著球問:“你在這裏讀書?”
  我點頭,“九月份開學就高二了,”
  “小學妹,多謝你!”他微笑著轉身離去。
  我心裏漲鼓鼓的,也說不清楚是甜、還是苦,帶著少女特有的敏感和自卑,貌似很理智平和地說:“我的成績不好,進不了清華,擔不起小學妹的稱呼。”
  他停住腳步,回身看我,眉目間有很多不以為然,“你還有兩年的時間,現在就給自己定下輸局,未免太早!隻要你想,就一定可以!好好學習,我在清華等你。”
  他對著我笑,飛揚自信的笑如同星星點點的陽光,灑落在我的身上。
  他朝我揮揮手,大步跑向球場,“籃球找到了!”大家看見他手中的籃球,扯著嗓子嗷嗷地歡呼,從四麵八方迅速匯集向籃球場。
  他們又開始打籃球,在他們肆意地跳躍奔跑中,青春在陽光下轟轟烈烈的飛揚燃燒,第一次,我覺得自己也是可以這樣自信的、飛揚的,那才是青春的本色啊!
  我的手緊緊地握著拳頭,凝視著他的身影,耳邊一遍遍轟鳴著他的聲音,“我在清華等你。”
  多少個夜晚,宿舍的人都已經熟睡時,我在衛生間門口的燈光下溫書;多少個清晨,大家還在夢中時,我捧著英文課本,一個個單詞記誦。也曾努力一個學期後,數學成績仍然不好,也曾做了無數套化學習題後,化學不進反退。不是沒有疲憊懈怠、沮喪想放棄的時刻,可是每次覺得自己就是比別人笨,想認命放棄的時刻,總是會想起他眉目間的不以為然,想起他的笑容,想起那些星星點點、灑落到心中的陽光,所以,總是在抱著考試試卷,躲在被窩裏大哭一場後,握一握拳頭,又再次出發。
  我可以放棄他嗎?我在鍵盤上敲字,“放棄他,如同放棄我所有的夢想和勇氣,永不!”
  屏幕上很快就出現了一行字,“滄海可以變桑田,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遠,包括你的愛情。”
  不喜歡這麽凝重的談話氣氛,和他開玩笑地說:“三步之內必有蘭芝,如果你願意充當這個蘭芝,我就考慮放棄他,怎麽樣?”話發出去後,開始後悔自己魯莽,但是後悔也晚了。
  “?,我是個內裏已經腐爛的木頭,不過,我知道很多蘭芝,可以隨時介紹給你。”
  我輕噓了口氣,“多謝,多謝!把你的蘭芝替我留著點,等我老媽拿著刀逼我嫁的時候,我來找你。”
  和以前的日子一樣,兩個人漫無邊際,卻快樂淋漓地聊著,然後互道晚安、睡覺。
  在夢裏,我夢到了清華的校園,他在打籃球,十九歲的我,緊張羞澀地站在籃球場邊,當眾人高呼“宋翊、宋翊”時,我膽怯地咬著唇,終於,我也喊了出來,“宋翊、宋翊……”
  他粲然回頭,那一眼中,有我!

  Chapter 9
  已經夜深人睡、萬籟俱靜,我仍在電腦前趕寫一份小組報告,明天要交給宋翊過目,說不緊張,那是假的。
  突然,MSN滴滴的響起來,我立即打開。
  “關掉燈,去窗口。”
  我對宋翊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很是不解,不過,隻要是他說的話,我都願意照做,所以,我立即關了台燈,合上筆記本電腦,走到窗口。
  拉開窗簾,漫天飄飄灑灑的白一下子就躍進眼中。北京的第一場雪竟然在無聲無息中降臨。
  紛紛片片的雪花,連綿不絕,舞姿輕盈。虛空中的它們,如一場黑白默片時代的愛情舞劇,情意綿綿,卻又總是欲訴還休,而路燈光芒籠罩下的它們,則如一群晶瑩的自然精靈在縱舞,雖無人觀賞,卻獨自美麗,從黑暗的墟茫深處透出奢華的絢爛。
  北京城竟是這麽安靜、這麽空曠、這麽幹淨!
  我的心被大自然的神奇震懾,總覺得那安寧的雪花中洋溢著不羈,白色的純潔中透著誘惑,如拉丁舞者翻飛的紅裙角,舞動下流淌著邀請。如果可以,我多麽希望此時此地,我們是並肩而立,而不是網絡的兩端,我想看到他的眉眼,感受到他的溫度,聽到他的聲音。
  我衝到桌前,打開電腦,試探地打著話,“你願意把網絡延伸到現實中嗎?”
  那邊長時間地沉默著,我卻很肯定他看到了,雙掌緊握,放在額頭前,默默地祈求著,很久很久之後,久得我已經覺得他似乎又一次消失在我生命中時,一句話跳到了屏幕上,“網絡有網絡的美麗,因為距離,所以一切完美。”
  “我相信現實中的你和網絡上一樣,你怕我和現實中不一樣?”
  我似乎感受到他在那頭無奈的歎氣,和無法拒絕,“你什麽時間有空見麵?”
  我幾乎喜極而泣,對著電腦,喃喃說了聲“謝謝你!”然後才開始敲字,“這個周末好嗎?”
  “周六晚上,清華南門的雕塑時光。”
  “好的。”
  “我們怎麽認出彼此?”
  “隻要你去了,我肯定就能找到你。”
  他沒有質疑我的話,隻發了個“晚安”就下線了,留下我對著電腦長久地發呆。以他的性格,既然肯答應和我這個網友見麵,那麽他應該對我有好感的,可他的表現為什麽那麽遲疑,似乎我再走近一步,他就會轉身逃掉,這和他的性格不符。
  走到窗戶前,臉貼著玻璃,感受著那沁骨的冰涼,這一刻他是否也站在窗前,任心靈在暗夜中沉醉?
  雪無聲地落著,飄揚的舞蹈中沒有給我任何暗示,我隻能向它們發出我的祈禱,希望它們能成全我的心願。
  ~~~~~~
  第二天,起得有些晚了,頂著兩個大熊貓眼去上班,電梯裏碰到Young,也是兩個熊貓眼,兩人相對苦笑,她上下打量著我說:“Armanda,你和剛進公司時,判若兩人。”
  “啊?有嗎?”我緊張地看向電梯裏的鏡子,我有蒼老得這麽快嗎?
  Young笑:“我不是那個意思了……”
  電梯門一開一合間,陸勵成端著杯咖啡走進來。雖然做我們這行,上班時間並不嚴格,可是遲到被老板撞個正著,畢竟不是什麽好事,Young說了聲“早”,就低著頭不再吭聲,我仰著頭看電梯門上的數字變動:5、6、7……電梯停住,Young用眼神給我打了個招呼後,就匆匆溜出電梯。
  電梯變得份外緩慢,我偷瞄了一下按鈕,隻有二十七層的鍵亮著,看來我和陸勵成的目的地一樣。我隻能繼續屏息靜氣,恨不得徹底消失在空氣中。電梯門開的瞬間,他伸手擋住門,示意女士先行,我低著腦袋含糊不清地說了聲“謝謝”後,就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自己的辦公桌。
  宋翊正好從自己的辦公室出來,看到我踩著高跟鞋、跑得跌跌撞撞,他笑著說:“easy,easy!There is no big bad wolf。”
  我看到他,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許多,“Sure, because I am not Little Red Riding Hood。”
  Peter高豎著食指,一邊擺手,一邊大聲說:“No!No!We are all wolves hunting for the food in this cement woods.”
  大家都笑起來。
  隨在我身後的陸勵成出現在門口,大家看到他,一個個立即收斂了嬉皮笑臉的樣子,都正襟坐好。
  “Alex,Mike提前到了,要我們準備一下,提前半個小時開會,所以我想我們先碰個頭。”
  “好,給我一分鍾。”宋翊回身對自己的私人助理Karen吩咐了幾句話後,和陸勵成一塊走出辦公室。
  Peter站起來,雙手抱肩,半壓著聲音,裝著很害怕的樣子說:“Did you see?The most dangerous wolf just passed by.”
  剛安靜下來的辦公室又轟然大笑起來,大家的嘴張得最大時,宋翊突然出現在門口,輕敲了敲門,我們一個個嘴仍張著,聲音卻都死在喉嚨裏,宋翊含著笑掃了我們一眼,“樓道的擴音效果比你們想象得好。”說完,就消失在了門口。
  大家彼此交換個眼色,忙低下頭工作,Peter癱坐到椅子上,“I am dead!I am so dead!”
  大家毫無同情心地偷笑著。
  快吃中飯的時候,Karen接了個電話後,讓我和Peter去開會。
  會議室裏人不多,我們一進去,Mike的助理立即將一疊厚厚的資料放在我們麵前,沒時間看內容,我隻能挑著大標題快速瀏覽。
  陸勵成向Mike介紹我們,“Peter在紐約培訓過半年,對當地的商業圈和華人圈都很熟悉,哪個餐館的哪道菜適合華人口味,他都一清二楚。Armanda是這一行裏,難得的拿CPA和ACCA資格的人,由他們兩個陪客戶去紐約,應該是最佳選擇。”
  宋翊聽到陸勵成的話,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立即跳了一下。
  Mike點點頭,對著陸勵成說:“因為是客戶突然提出的要求,他們的護照簽證……”
  Peter立即說:“沒問題,我四個月前剛去過美國,簽證還在有效期內。”
  陸勵成的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我隻能老老實實地說:“我的問題也不大。”被大姐知道她為我辦的簽證替他人做了嫁衣裳,肯定想砍我。
  Mike滿意地笑起來,掃視了一圈會議室裏所有的人說:“那就按照Elliott說的辦,讓HR給他們定機票酒店,星期五出發,Alex,你覺得呢?如果你手頭缺人手,可以從Elliott那邊借人。”
  宋翊笑了笑說:“我沒問題。”
  星期五?星期五!我心裏一聲慘呼,盯著陸勵成的眼睛裏除了熊熊怒火,還是熊熊怒火!陸勵成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Mike走出會議室後,所有人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Peter興高采烈地收拾東西,“讓我們去見證紐約的繁華吧!”
  我沒精打采地說:“你又不是沒去過?”
  “陪這幫大國企的領導去考察市場,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的!”Peter的腔調很是意味深長,曖昧朦朧。
  “對了,你怎麽不考CFA?反而考了CPA?”
  “我……”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難道告訴他我本來就一審計師?Peter見我沒回答,自說自話地接了下去,“很英明!很英明!如今一群人都是CFA,隻有你是CPA,一旦涉及到這塊領域,你就獨占鼇頭了。嗯,很好的職業規劃,很好!我怎麽從沒想到過?我是不是也該再去進修個什麽稍微偏一點的專業領域?”
  我無語地看著Peter,什麽是強人?這就是強人!我當年可是考得要死要活地才算全過了,人家一副把考試當娛樂的樣子。
  “一塊去吃中飯?”
  “不了,沒胃口。”
  Peter無所謂的聳聳肩膀,先行離去,“你們女生為了減肥對自己真夠殘忍的。”
  我現在情緒沮喪,懶得和他多說,磨磨蹭蹭地最後一個出了會議室。午飯時間,電梯份外忙碌,等了半晌,都一直沒下來,好不容易下來一個,裏麵已經擠滿人,隻能繼續等待,正猶豫著要不要走樓梯,先上幾層,Helen提著兩個大塑料袋從樓梯口出來,我忙幫她接過一個。
  “謝謝,謝謝。”
  我幫她把東西提到小會議室,看到裏麵的人,開始後悔自己的好心。Helen手腳麻利地將塑料袋打開,把一個個菜在陸勵成麵前擺放好,我剛想退出去,陸勵成把麵前的文件推到一旁,淡淡說:“飯菜有多餘的,一塊吃。”
  這個句子好像是命令式的口氣,而非征詢意見式,我的手握在門把手上,不知道是拉,還是放。Helen已經拿了一盒米飯和筷子,笑咪咪地說:“還有很好味的湯哦!”
  我想了想,也好,趁著這個機會索性和他談一談。坐到陸勵成旁邊,側頭看Helen在會議室的角落裏泡咖啡,我壓著聲音問:“你究竟想怎麽樣?”
  陸勵成椅子一轉,和我變成了麵對麵,雙手抱在胸前問,“我想怎麽樣?我還正想問你想怎麽樣?”
  嗯?啊?什麽?我一頭霧水。
  “我作為公司的管理人員,自認為一直對你不錯,給你創造機會,讓你施展你的才華,可你作為公司的員工,回報我的是什麽?想殺死人的目光?如同回避猛虎的行動?”
  “我……我……有嗎?”我底氣不足地反駁。
  “你以為這次陪客戶的機會很容易嗎?現在中國市場是全世界最有活力和最有潛力的市場,這次的大客戶,美國那邊是高度重視,你過去之後見到的都是高層管理人員,你以為這樣的機會很多嗎?很多員工在MG工作一輩子都不見得有一次,我哪一點苛待了你?”
  “我……我……”我張口結舌,這事怎麽最後全變成了我的錯?
  “蘇蔓,我把話放在這裏,MG付你薪水,是讓你來做事的,你若好好做,就好好做,你若不樂意做,我隨時可以請你離開MG。”陸勵成頓了頓,又冷冷地補充了句,“不管誰是你的直接上司。”
  說完,他轉回椅子開始吃飯,而我順著他的思路一想,好像的確都是我小人心腸,是我風聲鶴唳,是我有被害妄想症,那個……那個我之前的思路是什麽來著?想了半晌,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了。隻能老老實實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想我有點誤會您了,以後,我會努力工作的。”
  他未置可否,揚聲說:“Helen,咖啡。”
  剛才還泡咖啡泡得像打世界大戰一樣慢的Helen立即端著三杯咖啡走過來,陸勵成愛喝的摩卡,我愛喝的拿鐵,她自己愛喝的卡布其諾,一杯不亂。Helen微笑著坐下,開始吃飯,好似一點未覺察我和陸勵成之間的異樣,我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覺又彌漫上了心頭。
  正埋著頭,一小口一小口扒拉著飯,“我愛你,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刺耳的聲音轟鳴在會議室內。向來含蓄的Helen都抬頭看了我一眼,看來我這個沒品的口水歌的確和這些人格格不入。
  我手忙腳亂地掏手機,匆匆接聽,“喂?”
  “是我。”
  “我知道,怎麽了?”
  “你幹嗎壓著聲音說話?現在是午飯時間,是你的合法休息時間,合法休息時間是啥意思?就是你有合法的權力陪朋友聊天和……”
  我用手掩著嘴,小聲說:“我在和上司吃飯。”
  “靠!老娘我一粒米都吃不下,你竟然和上司花天酒地、親親我我。”
  我的手機總是有些聲音外泄,再不敢在會議室呆,招呼都沒打,就逃竄出會議室,也不能罵麻辣燙,那家夥平時還是很長眼色的,如果她犯渾的時候,肯定別有隱情。
  “你究竟怎麽了?”
  “我星期六晚上去相親,剛去網上看了一圈那幫人寫的相親日記,以壯聲色,沒想到越看心越涼,我當時以為你相親碰到的那些人已經是極品,不曾想這個世界果然是隻有更變態,沒有最變態。”麻辣燙的聲音如一條瀕死的魚。
  我卻毫不留情地大笑出來,“姐姐,恭喜你,總於也走上了這條革命的道路。”
  麻辣燙哼哼唧唧地問:“你說我穿什麽衣服?我琢磨了琢磨,還是裝又清又蠢的‘清蠢淑女’比較好,要是有啥話題,咱不感興趣,隻需帶著蒙娜麗莎的朦朧微笑,扮亦真亦幻狀就可以了,這樣既不失禮又不為難自己,你覺得呢?”
  “你怎麽這麽上心?”我開始覺得有些詫異。
  “唉!我老爹介紹的人,我不敢亂來,不管對方怎麽樣,我不能丟了老爹的麵子,否則會被掃地出門。你星期五下班後到我這裏睡吧,你經驗豐富,傳授我幾招,咱不能回避極品,不過要學會克製極品。”
  廬山瀑布汗!相親原來也有“經驗”一說,那回頭我是不是可以去開一個相親谘詢公司?如何讓極品知難而退的三十六計,如何讓你看不上的人覺得其實是他看不上你的七十二招。
  “這次的革命重擔,恐怕隻能你一個人承擔了。姐姐我星期五的飛機飛美國,要一個月後才能回來。”
  “靠!……%¥¥#@×(×……”
  我把手機拿遠了點,一麵在空蕩蕩的樓道裏踱著方步,一麵靜等著她罵完。幸虧是午飯時間,否則我該躲到垃圾房去和她通電話了。
  剛踱步到電梯門口,電梯門悠地一下就開了。宋翊從裏麵出來,看到我,愣了一下,“沒下去吃飯?”
  “你丫忘恩負義,每到關鍵時刻就……”關鍵時刻,我毫不留情地摁掉手機,麻辣燙的聲音消失了。這個時候,我和麻辣燙的想法肯定都是掐死對方為快。
  “我……我……你也沒去吃飯?”
  “我和Elliott還有些事情要說,所以一起在會議室解決。”宋翊一麵說著,一麵推開會議室的門,對邊看文件邊吃飯的Elliott說:“不好意思,接了個電話,晚了。”
  Helen看到他,立即起身去拿飯盒、泡咖啡,Elliott抬頭向他點了下頭,視線卻是越過他的肩膀,落到我身上,“你再不吃,飯菜就全涼了。”
  宋翊看向陸勵成旁邊吃了一半的碗筷,裏麵的飯菜都是Helen從陸勵成的菜裏勻出來的菜,所以自然也就和陸勵成的菜一模一樣。
  我沒有勇氣去猜度宋翊會做何聯想,隻能硬著頭皮坐到陸勵成身旁,低著頭,狂拔飯,隻覺得一粒粒米飯都梗在胸口裏,堵得整個人無比憋悶,拔完了飯,站起來就向外衝,“我吃好了,你們慢用。”
  蘇蔓,你個白癡!你個傻瓜!明明看到Helen拎著那麽兩個大袋子,就該想到還有別人呀!白癡!白癡!撥通了麻辣燙的電話,“罵我吧!”
  麻辣燙也沒客氣,“對於這樣奇怪的要求,我從來不會拒絕。”
  下班後,把所有工作交接好,收拾完東西,辦公室裏剩的人已經不多,背著電腦包走出辦公室,未走多遠,聽到有人從後麵趕上來,我笑著回頭,見是宋翊,反倒笑容有些僵,原本想打的招呼也說不出來。
  兩人並肩站著等電梯,宋翊突然問:“有時間晚上一起吃飯嗎?”
  我的腦袋有些懵,宋翊請我吃晚飯?
  電梯門開了,我仍然呆站著,眼見著電梯門又要合上,他不得不拽了我一把,將我拽進電梯。我的大衣是卡腰大擺,穿上後婀娜是婀娜,多姿是多姿,卻會偶爾有礙行動,現在沒出大廈的門,還沒扣上扣子,大擺更是揮揮灑灑,所以他一拽,我的身子倒是進了電梯,可是搖曳多姿的大衣擺卻被電梯門夾住,再加上高跟鞋的副作用,身子直直向前撲去。宋翊一手還拎著電腦包,電光火石間,隻能用身體替我刹車。結果就是,這一次,我是真真正正地在他懷裏了,他的一隻手強有力地摟在我腰上。
  電梯一層層下降著,兩個人的身體卻都有些僵,理智上,我知道我該趕緊站直了,可情感上,我隻覺得我如一個跋涉了千山萬水的人,好不容易到達休憩的港灣,隻想就這樣靜靜依靠。行動隨著心,我竟然不受控製地閉上眼睛,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像是一個世紀,實際隻是短短一瞬,他很紳士地扶著我,遠離了我。我茫然若失。剛才的細微舉動,旁人也許看不出來,可是身處其間,他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反常,我羞愧到無地自容,人貴為萬物之靈,就是因為人類有理智,用靈魂掌控肉體,可我竟然在那一瞬由本能掌控自己。
  他按了最近的一層電梯,電梯停住,門打開,他替我拿出被卡住的大衣。門又關上,電梯繼續下降,他一直沉默著,與我的距離卻刻意站遠了。我低著頭,縮站到角落裏,心裏空落落的茫然。
  又進來了人,公司很大,認識我的人不多,可個個都認識他,又因為籃球賽,很多人還和他混得很熟,所以起起伏伏地打招呼聲、說話聲,他一直笑和同事說著話。我與他被人群隔在電梯的兩個角落,我甚至看不到他的身影,我覺得心一點點地沉著,他又在漸漸離我遠去,也許下一秒,就會消失在人海,原因就是我的愚蠢衝動。
  電梯到了底,他隨著大家走出電梯,頭都未曾回。
  他的身影匯入了夜晚的霓虹,如我所料般地消失在了人海。我昏昏沉沉地走到門口,雪後的風冷冽如刀,我卻連大衣都懶得扣,任由它被風吹得肆意張揚著。一直沿著街道走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去坐地鐵,還是招計程車,茫茫然中,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麽,隻知道自己的心很痛。宋翊會如何看我?他又能如何看我?一個投懷送抱、企圖勾搭上司的下屬?
  一輛計程車停在街道旁,我直直地從它身旁走過,車門打開,一個人的手拽住了我的胳膊,“蘇蔓。”
  我驚喜地回頭,“你沒有消失,你沒有消失!”剛才沒有掉眼淚,這一刻卻霧氣氤氳。
  他當然聽不懂我的話,自然不會回應我的話,隻說:“先進來,這裏不能停車。”
  計程車滑入了車流,他似乎已經打算當電梯裏的事情沒有發生,表情如常地笑著說:“不是問你晚上一起吃飯嗎?我剛找了計程車,回頭來接你,已經找不到你了。”
  我隱約覺得他所說的話並不是實話,他剛才是真的打算離開的,隻不過坐上計程車後又改變了主意,可關鍵是他回來了,究竟什麽原因並不重要,我將千滋百味的心情全收起來,努力扮演他的同事,“我以為你是開玩笑。”
  “這個客戶很重要,你後天就要去紐約,所以有些細節我想再和你談一下。”
  “嗯,好。”
  “你喜歡什麽口味的菜?”
  “隨便。”
  計程車停在了熟悉的飯店前,我隨口笑著說,“這裏的蟹黃豆腐燒得一流,外脆內嫩,鮮香撲鼻,還有幹炒白果,吃完飯,用手一粒粒撥著吃,簡直是聊天的最佳配菜。”
  他怔了一下,盯著我說:“你的這句話和推薦我來這裏的朋友說得一模一樣。”
  我隻能幹笑兩聲,“看來大家眼光相同。”能不一模一樣嗎?壓根就一個人。
  兩人坐下來,要了一壺鐵觀音,他邊幫我斟茶,邊說:“我覺得你和我那個朋友很像。”
  我本來想把話題岔開,可突然間,我改變了主意,想知道他究竟怎麽想我。
  “你的朋友也像我一樣老是笨手笨腳、出狀況嗎?”
  他微笑,“你和她身上都有一種難得的天真。”
  我咬著唇想,這句話究竟是讚美還是貶抑,想了半天,未果,隻能直來直去,“你究竟是在誇我,還是在貶我?”
  他眼中滿是打趣的笑意,唇角是一個漂亮的弧線。我盯著他,不能移目。他的笑容漸漸淡了,與我對視了一瞬,竟裝作要倒茶,匆匆移開視線,實際兩人的茶杯都是滿的,他隻能剛拿起茶壺,又盡量若無其事地放回去。
  辦公室裏,即使麵對陸勵成,他的笑容也無懈可擊,可正因為無懈可擊,所以顯得不真實,現在的他,才是真實的他。
  他沒有再看我,一邊吃菜,一邊介紹著紐約那邊的人事關係,和我需要注意的事項,我的心思卻早亂了,本來約好和他周末見,告訴他我是誰,現在這麽一來,計劃隻能取消。
  蟹黃豆腐上來,他給我舀了一大勺,“也許將來,我可以約我的好朋友出來一塊吃飯,你們肯定能談得來。”
  他談笑間,眉目磊落、行止光明,我突然後知後覺地生出一種恐慌感,在我看來,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我從沒預料到我能和他在網絡上認識,更不會想到他能把網絡上的我視為好朋友,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一切,會不會覺得被欺騙了?
  那個外脆內嫩的蟹黃豆腐,我是一點鮮美的味道都沒嚐出來,反倒吃得一嘴苦澀。這世上有一個詞叫作繭自縛,我算是真正嚐到了。隻知道他不停地在叮囑我事情,而我卻什麽都沒聽進去,隻是一直敷衍地嗯嗯啊啊,到後來,他也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提早結束了晚飯,送我回家。
  我做夢都想不到,我和他的第一次晚餐竟然就這麽草草收場。
  回到家裏,我就如同一隻困獸,在屋子裏來回走著。MSN上,他的頭像亮了,卻一直沒有和我說話,我發了很長時間的呆後,和他打招呼,解釋周末的見麵要取消。
  “我突然有點事情,周末恐怕不能見麵了,對不起。”
  “沒事。”
  兩人開始聊起別的,他向我推薦他最近剛看過的一本書,評論書中的內容,毫無戒備地將自己的喜好暴露在我麵前,我的心頭越來越沉重,如果他知道我是他的下屬,他還能在我麵前如此談笑無忌嗎?
  這個曾經讓我幸福的網絡對話,開始讓我覺得充滿了愧疚感,都不知道究竟怎麽回答他,隻能雜七雜八地東拉西扯著,將話題越扯越遠。
  “又下雪了。”
  我抬頭看向窗戶外麵,隨手關掉了台燈,“是啊!”
  細細碎碎的白,若有情若無意地飄舞著,我走過去打開窗戶,窗簾呼啦一下被吹得老高,桌子上的紙也全被吹到了地上,我沒有理會,任由它們在地上翻騰。
  我迎著冷風站著,與昨夜一模一樣的風景,我卻感受不到絲毫美麗,原來,景色美麗與否隻取決於人心。
  突然間,我下定了決心,這世上,不論以什麽為名義,都不能是欺騙的理由。之前,沒有意識到,渾渾噩噩地貪戀著他毫不設防的溫柔,現在,已經明白自己犯下的錯誤,就決不能一錯再錯。
  我抓起大衣,跑出屋子,計程車師傅一路狂飆,二十多分鍾後,我就站在了他的樓下,拿出手機的一瞬,我有猶豫,甚至想轉身逃走,可終是咬著牙,趁著自己的勇氣還沒有消失,從手機給他的MSN發了一條短信,“能到窗戶前一下嗎?我在樓下的路燈下,如果你生氣了,我完全理解,我會安靜地離開。”
  我站在路燈的明亮處,靜靜地等候宣判。
  出來的匆忙,沒有戴帽子,站得時間久了,感覺發梢和睫毛上都是雪。平時出入有空調,這個風度重於溫度的大衣,不覺得它單薄,此時卻覺得薄如紙,雪的寒意一股又一股得往骨頭裏涔。
  我縮著身子,抱著雙臂打哆嗦,已經半個小時,而從他家到樓下不會超過兩分鍾。其實,他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他如果肯見我,肯定早下來了。可是,我不想離開,我一點都不想安靜地離開,原來,剛才那麽漂亮的話語隻是一種驕傲,當麵臨失去他的恐懼時,我的驕傲蕩然無存。
  一個多小時後,我仍直挺挺地站立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九樓的窗口,腳早已經凍麻木,頭上、臉上、身上都是雪,可我竟然不覺得有多冷,似乎我能就這麽一直站到世界的盡頭,隻要世界的盡頭有他。
  一個人影從樓裏飛奔而出,站在了我麵前,“你……你真是個傻子!”他的語氣中有壓抑的怒氣。
  他匆匆脫下身上的大衣,裹到我身上,替我拍頭上的雪,觸手冰冷,立即半抱半扶著我向大廈裏走。
  我身子僵硬,一動不能動,他脫去我的濕大衣,用毯子裹住我,把暖氣調大,又倒了一杯伏特加,讓我就著他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完。
  酒精下肚,我的身體漸漸回過勁來,手腳不受控製地打著顫,卻終於可以自己行動了,他把一杯伏特加放在我麵前,然後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坐在一旁慢慢地啜著,背光的陰影裏,看不清楚他的神情,隻有一個透著冷淡疏離的身影。
  我的身體在漸漸暖和,心卻越發寒冷,我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呢?亦舒說,姿態難看,贏了也是輸了。他剛才肯定在樓上看著我,等著我的主動離去,可我卻一副寧可凍死都不離開的樣子,我這樣逼得他不得不來見我,和古時候那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婦人又有什麽區別?
  我站了起來,雙腿還在打冷戰,不知道到底是身冷還是心冷,走路仍走不穩,我哆嗦著手去拿大衣,打算離開,“我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我回頭請你吃飯……賠罪……”
  他淡淡地看著我,沒有吭聲,我從他身邊走過,就在我要離開時,他卻又一把拽住我的手,我的身子軟軟地向後栽去,倒在他的懷中,我掙紮著想坐起來,他卻抱住了我,頭埋在我的頸邊,一言不發,隻是胳膊越圈越緊。
  我的掙紮鬆了,在他懷裏輕打著顫,他悶著聲音問:“還冷嗎?”我用力地搖頭。
  這就是我朝思暮想過的懷抱,可是此時此地,在一陣陣不真實的幸福中,我竟然還感受到了絲絲絕望。
  很久後,他放開了我,替我尋衣服,讓我換,又到處找藥給我吃,預防我感冒。
  幾分鍾後,我穿著他的睡衣,裹著他的毯子,占據著他的沙發,直懷疑我已不在人間。這是真的嗎?
  我咬著指甲,一直盯著他,他走到哪裏,我盯到哪裏,他無奈地回身,“你打算在我身上盯兩個洞出來嗎?”
  我傻笑,最好能再掛一商標,寫上“蘇蔓所有”。
  他將衝好的板藍根給我,我皺了皺眉,自小到大,最討厭中藥的味道,寧可打針輸液,都不喝中藥,他板著臉說:“喝了!”
  我立即乖乖喝下,他凝視著我,有一瞬間的失神。
  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對麵就是一個落地大窗,外麵的雪花看得一清二楚,沙發一旁擺著個小小的活動桌子,上麵放著筆記本電腦,寬大的茶幾則充當辦公桌,堆滿了文件和各種資料。
  我輕聲問:“你晚上都在這裏上網?”
  他凝視著窗外,輕輕“嗯”了一聲。
  我想象著無數個夜晚,他就坐在我現在坐的位置上,與網絡那端的我聊天。
  “你……你還怪我欺騙了你嗎?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想要一個完美的初遇,我從來沒敢奢望,你能把我當作知己,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急切地想解釋清楚一切,卻那麽蒼白無力。
  他側頭看向我,眼中有三分溫柔,三分戲虐,三分縱容,“你個小傻子!你真覺得我一無所覺嗎?我白天和你一層樓辦公,晚上和你聊天,你又根本沒有周密地去考慮如何做一個稱職的‘騙子’,你把我的智商看得到底有多低?”
  我的嘴變成了O形,呆呆地看著他。
  “我有一次晚上和你說最近上火,第二天你就給全辦公室的人送菊花,還裝模作樣地說你親戚帶的,太多了,家裏實在喝不掉,後來又有些小事,我當時就懷疑你了。後來,陸勵成出事的那段時間,你白天神思不屬,晚上也不怎麽和我聊天,一旦找我說話就全是投行的事情,我還在納悶,網絡那端變人了嗎?怎麽突然就這麽好學了,幾天後,你拿著報告來找我,交了報告後,你又立即恢複正常,我主動和你聊金融業務的事情,你還抱怨說像是仍在辦公室,不願意和我聊。這樣的事情,一次、兩次是巧合,九次、十次總有個原因。其實,當時我基本已經肯定是你,但還是決定再驗證一次,我就故意在網上告訴你辦公室裏空調太幹,你隔了幾天就搬著個加濕器到辦公室,借口是家裏恰好多一個,問我要不要,加濕器被Karen搶去用,你竟然再接再厲地又弄了一個來,借口是朋友家裏用舊的,處理給你了。”他含著笑,鄭重建議,“下一次給人送‘舊貨’,記得商標不僅僅包裝盒上有,還要檢查一下商品底座上有沒有商標。”
  我臉漲得通紅,他竟然那麽早就已經知道我是誰,我還天天在網上,欺負他一無所知,肆無忌憚地傾訴自己對他的感情,敘述自己的喜怒,羞過了之後,惱湧上了頭,“你……你晚上吃飯的時候故意戲弄我!”
  他大笑出來,凝視著我,眼神很是無辜,“我也不知道你這麽好戲弄,我就是一時起意,隨口開了句玩笑,你就在那裏苦大仇深地盯著桌布發呆,看著你的表情,蟹黃豆腐份外下飯。”
  我把腦袋俯在膝蓋上,不管他說什麽,都不肯理他。他一切盡在掌握,我卻在那裏痛苦自己說不出口的感情,愧疚自己欺騙了他。
  他突然起身去關了台燈,坐到我身側,低下頭叫:“蔓蔓,想不想一起賞雪?”
  網絡與現實在他自然而然地呼喚聲中,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再多的羞惱刹那間都煙消雲散,臉仍想努力地板著,唇邊卻帶出了一重又一重的笑意,一直甜到心底深處。
  那個晚上,我和他坐在沙發上,室內漆黑寧靜,窗外雪花紛飛,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如同已經認識了一生一世,似乎我們從來就是這樣在一起,之前如此,之後也會一直如此。
  ……
  注釋:關於文中宋翊和蘇蔓的玩笑,兩人化用自國外著名的童話故事《Little Red Riding Hood》,在中國被翻譯成《小紅帽》。講述一個叫小紅帽的小女孩去看外婆,在森林中遇見大壞狼的故事。
  
  Chapter 10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在宋翊的床上。
  床頭櫃上壓著一張小紙條。“我上班去了,粥在電飯鍋裏熱著,微波爐裏有一個煎雞蛋,不用趕來上班,給你一天假,準備明天的行囊。”
  我把大拇指放到嘴裏狠狠咬了下,很疼!又拿起手機撥給麻辣燙,“麻辣燙,我在做夢嗎?”

  麻辣燙沒好氣地說:“做你母親的春夢!”
  很好,我不是做夢。我掛了電話,從左到右,從下到上地把屋子仔細打量了一遍,終於明明白白確認自己身在何方。身子團成一個球,在床上滾來滾去地笑。
  昨天,一切事情發生的太突然,快樂都帶著不真實,今天才真正確定一切,巨大的幸福,讓人覺得連腳趾頭都想歡笑。
  等在床上撲騰夠了,赤著腳跑到廚房,這裏摸摸,那裏碰碰,好想一切都新鮮得不得了,一切都寶貝得不得了,想著這所有的一切都帶著宋翊的印記,咧著嘴隻知道傻笑。
  盛了一碗粥,樂滋滋地喝著,如果有人問我,這一生中,什麽最好吃?我一定會告訴他,電飯鍋裏的白粥。
  吃完早飯,衝完澡,把被我折騰得亂七八糟的床整理好,順手把宋翊睡過的沙發也整理了,臉貼著他用過的枕頭,隻覺得還有他的餘溫,半邊臉不自禁地就燙起來,心內盈滿幸福。
  在宋翊家裏消磨了一個早上,左右看看,已經一切都物歸原樣,雖然不舍,可終究不好意思賴著不走,隻得打的回家。下了的士,經過天橋時,碰到常在天橋上擺攤的水果小販,他正一麵看攤子,一麵用幾根竹篾編東西,寒風中的手凍得通紅。
  “要兩斤蘋果。”
  他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趕著給我稱蘋果。
  “你在編花籃嗎?手可真巧!”
  男子忠厚老實的臉上滿是不好意思,“婆姨的生日,我學著你們城裏人給弄個生日禮物。”
  我心裏冒著無數個幸福的泡泡,快樂得好像要飛起來,恨不得全天下每一個人都能如我一般快樂。我笑眯眯地說:“你筐子裏剩下的水果我都要了,你算一算錢。”
  男子愣住了,“姑娘,你吃得完嗎?”
  我笑,“我有很多朋友。”
  他一下子眉開眼笑起來,幫我把水果送到家門口,我給他兩百塊錢,他不停地說“謝謝”, 他的高興那麽直接、簡單,我也不停地說“不用謝”。他緊捏著錢,拿著編了一半的花籃,興高采烈地跑下樓。
  我洗了個大蘋果,一口咬下去,說不出的香甜,一直甜到了心裏。我一邊吃蘋果,一邊哼著歌,一邊在屋子裏來回跳著舞步。我邊跳邊笑,太多太多的幸福快樂,想忍都忍不住,隻能任由它如噴泉般洶湧噴薄。
  晚上,宋翊過來時看到的一幕就是我總共才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間裏堆了足夠我吃三個月的蘋果,我坐在蘋果堆中見縫插針地整理箱子。
  我遞給他一個大蘋果,“不要客氣,晚上走的時候拿幾斤。”
  他拿著蘋果問:“你開了個水果店嗎?”
  “我下午剛買的。”
  屋子裏實在無容身之處,床上、地上不是衣服就是箱子,他索性坐到我的書桌上,提醒我:“你明天早上就要上飛機。”
  我笑,“今天是那個商販老婆的生日,我就把他的蘋果全買下來了。”
  他咬了一口蘋果,“我沒聽出因果聯係,你和商販的老婆是朋友?”
  “他的蘋果賣完了,就可以早回家,然後就可以陪老婆過生日。陪老婆過生日,他們就會如我一般開心。”
  他沉默著沒說話,我把行李箱的拉鏈拉好,拍拍手站起來,“可以去吃飯了。”
  “行李都收拾好了嗎?”
  “差不多了。”
  他把一遝資料遞給我,“這是需要你特別留意的一些事情和人,放在隨身攜帶的行李裏,在飛機上可以看一下。一上飛機就把時間調成紐約時間,按照那個時間去休息,這樣倒時差的時候不會太辛苦。”
  我接過來隨手翻看了一下,一條條羅列得很清楚,用熒光筆勾出了我需要特別注意的細節。我把資料默默地放到手提包裏。
  大學畢業後一路走來,我的職業道路沒比別人更艱難,當然也沒比別人更順,即使這樣,所有的磕磕碰碰加起來也足夠寫一部女子職業路上的心酸史。犯錯的時候,我被大姐當眾嗬斥,從剛開始強忍著眼淚,到後來處變不驚,我早已習慣獨立承擔一切,我的腦袋隻能由我的肩膀去扛。可是,原來被人照顧的感覺是如此……如此令人窩心。
  出門的時候,老媽的電話來了。
  “……媽,嗯,明天早上的飛機,行李已經收拾完了。”
  “……不用給我拿吃的,食物不準帶入美國境內的。”
  我把手機夾在肩膀上,一邊說話一邊套衣服,歪歪扭扭地努力想把胳膊塞進大衣。宋翊把大衣拿過去,站到我麵前,幫我穿衣服。
  我乖乖地一麵專心打電話,一麵穿衣服,他指揮我抬手就抬手,換胳膊就換胳膊。
  “……嗯,有男同事一塊兒。”
  “……我管他單身不單身!他單身不單身和我有什麽關係?”
  “……什麽呀?媽,你說什麽呀?我吃飯去了,不和你說了!”
  老媽聽到有男同事同行,立即問我對方結婚沒有,鼓勵我要善於抓住機會,異國他鄉、飛機上都是戀情的高發地點。
  宋翊距離我這麽近,肯定聽得一清二楚,我的臉漲得通紅,他低著頭替我扣好最後一顆扣子,沒什麽表情地說:“好了,走吧。”
  他在前麵沉默地大步走著,我得小步跑著才能趕上他。寒冷的夜晚,人人都急著趕回家,行人、車輛互不相讓,街上亂成一團。他忽然停住,轉身牽起我的手,帶著我在車流裏穿行,我心頭剛騰起的不安又消失了,笑眯眯地跟著他大步走著。
  過了馬路,他想鬆手,我卻緊緊地握著不肯放。他停住腳步,看向我;我半仰著頭,盯著他,手仍是握著他的手。
  霓虹燈下,他的神情明滅不清,隻有一雙晦澀難懂的眼睛深沉如海,我怎麽努力都看不到底。我們就如同站在海兩岸的人,似乎隔著天塹的距離。我隻能緊握著他的手,靠著他掌心的一點兒溫度,告訴自己我們很近。
  他幾次想抽出手,都被我用更大的力量拽住。不放手,絕對不放手!如果一旦放手,我怕他就此站在天塹那頭。
  身邊的人潮川流不息,經過我們時,看到我們的姿勢,都仔細地盯了我幾眼。我不知道自己的固執倔強還能堅持多久,隻緊緊地咬著唇,努力讓自己的眼睛不被霧氣彌漫。
  似乎聽到一聲很長的歎息,他的五指慢慢收攏,終於反握住了我的手。我低下頭,裝作揉眼睛,拭去眼角的淚水。他牽著我的手,走進飯店。服務員自作主張地給了我們一個情侶座,我偷瞄他,他沒有任何不悅的表情,我的心平穩下來,嘻嘻哈哈地讓他給我推薦紐約的什麽東西好吃。他笑著說:“那個不著急,你屋子裏的蘋果怎麽處理才是現在該操心的。”
  我掰著手指頭給他算,“我早想好了,我媽拿幾斤,你拿幾斤,麻辣燙拿幾斤,給大姐幾斤,給我家樓下的保安幾斤……”
  他把果汁塞到我手裏,“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我喝了口果汁,撐著下巴,笑眯眯地看著他。這一次,他沒有回避我的目光,而是凝視著我,裏麵盛滿了和我眼睛裏一樣的東西。我的心終於安定了——他是喜歡我的,我不會看錯。
  我皺了皺鼻子,湊到他身邊,神神秘秘地示意他靠近點兒,“我有件事情想請教你。”
  他看我說得如此文縐縐的,肯定以為和工作有關,立即低下頭,側耳傾聽。
  “我要在紐約待一個多月,你會不會想我呀?”
  他呆了一會兒,答複是給了我額頭一記栗暴。
  “我會想念這個。”
  我揉著額頭,低聲嘀咕:“想的是敲我的額頭!我的額頭隻有我擁有,那就是想我。”
  他瞠目結舌,扶著額頭歎氣,“真的是我老了嗎?現在的女孩子都和你一樣‘自信心’充沛?”
  一顆真心加九十九朵玫瑰,等於滿分的戀愛心動感覺……
  我的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來,幸虧今天剛換了一個鈴聲——張韶涵的《喜歡你沒道理》,雖然也很二百五,不過至少很少女、很青春,尤其是非常非常適合我現在的心情。所以,我找到手機後,竟然沒舍得立即按下接聽鍵,而是拿在手裏,由著歌聲響了一會兒。宋翊大概明白了我的心思,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溫柔地凝視著我,眼中有感動的寵溺。
  一顆真心加九十九朵玫瑰,等於滿分的戀愛心動感覺,感動像綜合巧克力般多變,但怎麽選擇,都是快樂滋味。愛情添加了夢想,秘密花園就會浮現,等我們一起去探險。原來愛的甜美,就製造在每一個瞬間,保存期限是永遠。戀愛Ninety-nine,久久延續的浪漫,喜歡你沒有道理,好心情用不完。戀愛Ninety-nine,久久甜蜜在心坎,品嚐你溫柔寵愛,超完美的口感……
  等鈴聲完整地放完一遍後,我紅著臉,按下了接聽鍵,“喂?”
  因為心情好,一個“喂”字也說得柔情纏繞。手機那頭卻好像有點兒不能適應,沉默了一瞬,才有聲音傳來:“是我,陸勵成。”
  我如臨大敵,立即坐直身子,客氣地說:“您好!”
  手機裏又沉默了一瞬,“你今天晚上有時間嗎?”
  我瞟了一眼宋翊,“抱歉,沒有。”
  “你吃過晚飯了嗎?”
  “正在吃。”
  “一個人?”
  “不,和朋友一起。”
  手機裏長時間地沉默著,我還以為斷線了,“喂?喂?”
  “在。”
  “請問是什麽事?”
  “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本來想著你若有時間,就來辦公室一趟。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到了紐約,我們開電話會議時再說。”
  我心裏暗罵他神經病,我明天要上飛機,他竟然今天晚上還打算讓我工作,別說我有事,就是沒事也肯定會給自己找個事,嘴裏倒仍是客氣著:“好的,好的,多謝您了,到了紐約再聯係。”
  剛想掛電話,不想他又追問了一句:“你吃過飯後會有時間嗎?”
  我差點兒被氣死。他是工作狂,不代表我也是工作狂,怎麽會有這麽不知道體恤下屬的上司?
  “抱歉,沒有!晚上我爸爸、媽媽要來看我,我明天要離開北京。”後麵一句話我刻意加重了語氣。
  他沉默著不說話,我連叫了兩聲:“喂?喂?”
  他說:“那我不打擾你用餐了,再見!”
  “再見!”
  被大姐培養出的良好習慣,為了表示對上司的尊敬,我一般都等上司先掛電話,不想等了好一會兒,他仍然沒掛,仔細聽似乎還能聽到他的呼吸聲,卻又不說話,我隻能又說了一遍“再見”,先掛斷電話。
  我朝宋翊做鬼臉,“我看我不像是有大出息的人了,不像有的同事,手機一天二十四小時開機,老板隨傳隨到。就說Peter吧,別看他平時大大咧咧的,可是我聽說他之前在陸勵成手下時,陸勵成淩晨三點打電話問他要數據,他竟然立即就匯報得一清二楚。”
  宋翊微笑地凝視著我,沒有說話。
  吃完飯,兩個人手拉著手散步回我家。經過一家衣帽店時,他拖著我走進去,我以為他要買什麽東西,沒想到他竟然給我買了一頂帽子、一條圍巾、一副手套。
  “紐約靠海,風比北京大,濕氣重,冬天常下雪,記得穿厚一點兒。”
  出店門的時候,我全副武裝,隻剩兩隻眼睛露在外麵。但是過路的人即使隻看到我的兩隻眼睛,也知道這姑娘肯定快樂得不行。
  宋翊把我送到家,又幫我把行李由大到小在門口放好,他提上自己的電腦包和一袋子蘋果,準備告辭,“你早點兒休息,明天我還要上班,就不送你了,我會讓Peter來接你一塊兒去機場,你的行李讓他拿就行了。”
  “你有假公濟私的嫌疑哦!”
  他微笑,“不是‘嫌疑’,而是‘就是’。”
  我樂滋滋地傻笑,為了他話裏承認了我是他的“私”。
  兩人在門口道別,我關上門,剛走進屋子,又立即衝出門。等我心急火燎地跑出電梯,他馬上就要進計程車了。
  “宋翊,宋翊……”
  他轉身看向我,我飛快地跑著,撲到他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他。他的身體僵硬,似乎是拒絕,又似乎是不知所措。
  我閉上眼睛,踮著腳尖,在他耳邊說:“你知道嗎?我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
  在我十七歲的時候,我就希望能親口告訴他,我很喜歡他。終於,在我二十七歲的時候,這個心願達成了。我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放開他,轉身跑向家裏。
  “蘇蔓。”他在我身後喊道。
  我站住,微笑地看向他,他凝視著我,一動沒動。突然間,他大步走向我,一把就把我攬進了懷裏,胳膊緊緊地圈著我,越收越緊,像是要把我揉進他的胸膛中去。我閉著眼睛,也緊緊地抱著他。
  計程車司機在一旁按喇叭。我剛才不管不顧,這時候卻不好意思起來,抬起頭,輕輕地推他,眼角的餘光似乎掃到什麽,不禁轉頭查看。剛才似乎看到陸勵成的“牧馬人”。再仔細瞅去,大街上車來車往,沒什麽異樣,看來隻是一輛同款型的車經過。
  他問:“怎麽了?”
  “好像有人在看我們。”
  他在我耳邊笑,“好像一直都有人在看我們。”
  他沒有理會計程車司機,抱著我,把我一直送到大廈裏麵。值班室裏的保安對著我擠眉弄眼地笑,我雖然皮糙肉厚,臉也禁不住火辣辣地燙起來。
  他終於放開了我,“趕緊上樓,下次不許不穿外套就下樓。”
  我重重地點頭。他揉了揉我的頭發,轉身要離去,我爸媽卻恰好走進來,看到我身邊有一個男子,再一看,相貌英俊,人才出挑,立即兩眼放光。我爸爸還含蓄一點兒,我媽媽都沒給我打招呼,一個箭步先衝到了宋翊麵前,“你是……”
  我一個頭變成兩個頭大,不好意思地對宋翊說:“這是我媽媽,這是我爸爸。”
  宋翊也很尷尬,不過他掩飾得好,所以看不大出來,他笑著叫道:“叔叔,阿姨。”
  “媽,你們怎麽這麽快就到了?”
  老媽瞪了我一眼,“你很希望我們晚點兒到嗎?”一轉頭,對著宋翊就笑得如朵花兒,“你是蔓蔓的同事?朋友?多大了?和蔓蔓認識多久了?”
  我滿臉通紅,恨不得立即找個地洞鑽進去。宋翊微笑著回答:“我叫宋翊,和蘇蔓在一個公司工作。”
  “有兩個羽毛的翊?”
  宋翊略微詫異地回答:“是。”
  “宋翊……你不是和我家蔓蔓相過親嗎?”媽媽指著他驚叫。
  宋翊徹底暈了,不解地看著我。我幹笑,小小聲說:“陳阿姨。”看他毫無反應,我又提醒,“清華南門外。”
  宋翊終於仿佛想起了這件事情,可見當時他是多麽的漫不經心。我趕緊說:“不是故意瞞你,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還沒講到那裏。”
  他完全沒有在意,凝視著我問:“你是相親之後知道我回北京了,才特意辭職進入MG的嗎?”
  我不吭聲,等於默認。老媽卻大叫起來:“什麽?你換工作是為了……”
  我立即滿麵通紅地說:“媽,宋翊還有事,要先回去。”
  媽媽看看宋翊,看看我,決定放我一馬。
  爸爸上下打量著宋翊,一副準嶽父看女婿的表情,看得宋翊也有些招架不住,忙和我們道別。我向他揮揮手,目送他離去。
  他剛坐進計程車,老媽立即問:“究竟是不是你陳阿姨介紹的那個?可那個人不是很差嗎?”
  我拖著他們進電梯,“是那個。”
  媽媽反應過來,“原來是他看不上我家蔓蔓,就說自己很差?”
  爸爸說:“看來是這個樣子,算是有禮貌的人的拒絕方式。”
  媽媽不滿地哼了一聲,轉而又樂嗬嗬起來,對爸爸說:“我看他今天的樣子可不像看不上蔓蔓哦!”
  爸爸笑著點頭。
  媽媽湊到爸爸耳邊,和爸爸說悄悄話:“我家蔓蔓不傻嘛!我以前一直覺得她傻乎乎的,原來一直是看不上人家。你看這一看對眼了,行動多麻利,作風也挺大膽,竟然辭掉工作,跑去追……”
  “媽,我聽得見的。”我又羞又臊地大叫。
  媽媽毫不在意地點頭,“我知道。”
  我徹底被他們打敗了,索性做聾子、做啞巴,由著他們議論。進了屋子,媽媽一邊幫我檢查行李,看我有沒有漏帶什麽東西,一邊和爸爸議論宋翊,旁敲側擊地問我和他進展到什麽程度了。我一概裝作沒聽見。爸爸見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製止了媽媽,“好了,好了!蔓蔓有自己的主意,我們不要亂插手。”
  媽媽笑眯眯地說:“也是,沒主意的人怎麽會要不到電話,就跑去和人家一個公司上班?我算是徹底放心了。”
  送走老爸老媽後,我立即給麻辣燙打電話,我有滿腹的話急需向她訴說。
  “您好,請問哪位?”
  我把手機湊到眼前,看有沒有撥錯號碼——的確是麻辣燙。
  “是我,你……你沒事吧?”
  “請問您有急事嗎?我正在和父母共進晚餐,如果沒有急事,我可以晚一點兒再打回給您嗎?”
  “沒有,沒有,您吃飯吧!”我看一眼表,“我明天的飛機,今天晚上要早點兒睡,就不等您的電話了,您回頭去QQ上看我的留言。”
  掛了電話,我連著重複了好幾遍“你……你……”才把那股子端著說話的勁兒給去掉。麻辣燙的老媽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竟然能把她調教成這樣!
  我給麻辣燙留言告訴她到保安那裏拿蘋果,順便再幫我給大姐送一些,然後就上床睡覺了。

  Chapter 11 幸福
  紐約和北京是十二個小時的時差,我的白天是宋翊的黑夜,他的白天是我的黑夜。他清醒的時候,正是他最忙的時候,沒有時間給我打電話;我清醒的時候,又是我最忙的時候,沒有時間給他打電話。所以,我們直接通電話的次數很少,主要靠電子郵件聯係。
  周一到周五,我要陪著客戶參觀證交所、華爾街,和MG總部的大頭兒會晤。周末的白天,我陪客戶參觀“9·11”事件中被炸掉的世貿大廈遺址,看凡·高的《Starring Night》,晚上陪客戶去百老匯聽《The Phantom of the Opera》。幸虧還有些活動他們不要我去,隻肯讓Peter陪同,否則我懷疑自己連晚上回酒店寫郵件的時間都沒有了。
  我給宋翊寫郵件,“去看了《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本來因為是陪客戶去,我心裏很抗拒,可沒想到戲劇一開場,就把我給震懾住了。當歌劇院裏的幽靈牽著Christine的手穿行在橋上,大霧籠罩中,點點星光閃爍在水中,他的黑色風衣飄蕩在白色的迷霧中。在熟悉的樂聲中,我不知道是歌者的歌聲太有感染力,還是我早已經知道這是一場無望的絕戀,竟然淚流滿麵。他以為他牽著Christine,遠離了紛擾紅塵,就可以得到幸福,可沒想到他傾盡全力地付出,在Christine眼中全成了難以承受的重擔,讓她隻想逃離他。”
  宋翊給我的回信簡單至極,卻讓我在一清早飛旋著舞步去上班。
  “Don?t cry, baby.Next time,I will take you to watch Phantom of the Opera.Remember,for Christine, it?s a happy-ending.”
  因為他,紐約的日子過得分外煎熬,我日日數著時間,算歸程;因為他,紐約的時間過得分外絢爛,每天早上,我就著香濃的咖啡讀完他的郵件,再戴著他給我買的帽子和手套,衝進紐約冷冽的寒風中,趾高氣揚、昂首闊步地走在曼哈頓的街頭,對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微笑。紐約再寒冷的天氣、客戶再古怪的要求都不能令我的笑容減少。
  因為愛,所以我絢爛綻放;因為被人寵愛,所以自覺無比矜貴;因為滿是希望,所以走路的腳步充滿力量;因為心內溫柔,所以善待每一個人;因為是他愛的女人,所以我絕不做任何讓他有失顏麵的事;因為愛他,所以更愛這個世界。
  這世上,沒有任何美麗可以所向披靡,即使埃及豔後的絕代姿容可以傾倒羅馬軍隊,卻不能讓屋大維動容,但真誠的笑容和發自內心的快樂卻具有所向披靡的魔法。同來的客戶中最難相處的一位女局長漸漸地和我有說有笑。到後來,MG的幾個大老板都知道從中國北京來了一個特愛笑的黑頭發女孩兒。
  因為時差,我和麻辣燙很少能在QQ上碰頭,而且她似乎現在壓根不怎麽上QQ。我每天給她留言,她一周才回複一次,字裏行間有遮遮掩掩的快樂。在我的追問下,她才含蓄地承認,她正在和相親對象約會,兩個人都覺得對方挺合適的,具體細節等我從紐約回來再和我長聊。反正她覺得這次去相親是一個很好的決定,她的父母現在也很開心。
  我激動得當場給酒店客服部打電話,訂了一瓶香檳,開瓶慶祝,一邊喝著酒,一邊給宋翊寫信。
  “我今天第一次利用職權牟取了一份私利。我給自己要了一瓶很貴的香檳,因為我實在太開心了,不得不慶祝(不是我一定要買貴的,這家酒店就沒有便宜的,幸虧這錢是客戶埋單)。我最要好的朋友麻辣燙找到男朋友了,我現在有雙份的喜悅,不,四份,我有我自己的,有你的,有麻辣燙的,還有她男朋友的。所以,你看,我今天不得不喝酒,否則快樂會壓得我爆炸的。我期盼著回北京後,我們四個人能一起開香檳慶祝。”我端起酒杯,對著屏幕說“Cheers”,喝了一口香檳酒,又掐了自己一下,“人說如果一件事情太美好,就不是真實的。不過我剛才掐了自己一下,很確定一切都是真實的!晚安。”
  然後我再給麻辣燙留言:“我非常開心,正在獨自喝香檳酒慶祝,我很想你,很想北京!”正要關掉QQ,突然想起一件事,“記得去拿蘋果,雖然已經不新鮮了,不過正好你多了一個人幫忙消滅它。”
  第二天收到宋翊的回信,一貫的簡單,一貫的讓我快樂。
  “北京的香檳酒,我會預備好。”
  而麻辣燙這個重色輕友的家夥沒有任何回複,看來是每天都去甜蜜了。
  不知不覺中,已經快一個月了,臨近聖誕節,MG總部的人開始陸續休假。因為所有的商務會談都已經差不多了,客戶的重點放在了遊玩上。Peter很精,早早預訂好了去拉斯維加斯的機票。同行的女局長心裏很明白男士們想做什麽,所以主動提出不去,於是我就留在紐約陪她。我陪著她一塊兒去了趟美國的首都華盛頓,回到紐約後,她在耶魯讀書的侄子接她去過聖誕節。
  突然之間,我變得空閑下來,可這種空閑的滋味並不好過。整個紐約都沉浸在濃鬱的節日氣氛中,人人都忙著和家人、朋友團聚,街道上隨處可聽到“Happy Christmas,Happy Christmas”的歌聲,電視裏的肥皂劇全部和聖誕節有關。我很想給宋翊打電話,卻知道中國此時仍是工作時間,並且因為是年底,所以比平時更忙。
  我不願意待在酒店,所以隻能孤身一人走在異國他鄉的街頭。
  一個個商場逛過去,在人潮人海中,我借擁擠來忽略孤單。可是平安夜商店關門很早,隻有它們的櫥窗仍然用亮閃閃的聖誕樹告訴你:這一天不該一個人過。
  街道上的行人越來越少,大家應該都回到家中,圍著壁爐和聖誕樹吃晚餐了。偶爾有幾個行人,也都是步履匆匆,隻有我一步又一步地慢慢走著。
  天空飄起雪花,我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在雪中慢慢地走向住宿的酒店。突然,手機響了。我有些奇怪,這個手機號是到美國後,總部為了我們工作方便而辦的,主要是商務用途,可今天顯然不會有人工作。看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難道Peter他們有什麽事?
  “Hello?”
  “平安夜快樂!”
  是宋翊!我驚喜地叫起來:“你也快樂!”看了眼表,才下午四點多,中國時間可是淩晨四點多,“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他笑著沒回答,問我:“想要什麽聖誕禮物?”
  我說:“你的電話就夠了。”
  “太沒挑戰性!我很有誠意地在問你,你能不能也給點兒誠意?”
  我笑,“那你做不到,可不要怪我。”
  “我隻想聽你內心深處最想要的東西。”
  “我想見你。我想你拿著九十九朵玫瑰花加酒心巧克力出現在我麵前。”我邊說邊幸福地比畫著,經過的行人朝我微笑。
  他大笑。
  我不樂意,“俗氣是俗氣,可我就喜歡!別看這種東西老土,可實踐證明,如果有男人願意這麽做,女孩子永遠會被感動。”
  他笑著說:“好!九十九朵火紅的玫瑰加酒心巧克力。”
  我也笑,“我回北京後,情人節的時候你送給我吧。”
  他輕聲說:“抬起頭,看向你住的酒店。”
  我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酒店前,懷裏捧著一大束玫瑰花。距離還遠,天色已昏暗,又下著雪,看不清他的臉,可那火紅的玫瑰如在雪裏燃燒著。
  我呆呆地站著,如置身夢境,手機裏傳來聲音:“蔓蔓?”
  我發出夢遊般的聲音:“是你嗎?”
  他溫柔地說:“是我!”
  我啊的一聲尖叫,扔掉手機,就向酒店跑去。掉在雪地裏的手機還傳出“慢點兒”的聲音,我已經衝了出去,幸虧大街上的車很少。
  我如林間的小鹿,連奔帶跳,飛躍過一切障礙,奔向我的幸福,他也向我疾步走來。
  我投向了他的懷抱,他扔掉玫瑰花,接住了我,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隻能用緊緊的擁抱證明他不會消失。
  良久,我仍緊緊地抱著他,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味道,不肯放開。他貼著我的耳朵問:“你還要不要玫瑰花?”
  我笑了,不好意思地放開他。他從地上撿起玫瑰花,遞給我。我抱在懷裏,心花怒放的幸福。他又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小盒巧克力,我撒嬌地說:“我雙手沒空,吃不到。”
  他打開盒子,拿起一顆放到我嘴裏。我眯著眼睛,一口吞掉,香甜得我幾乎要化掉。
  他看到我貓一樣的表情,笑起來,“我們先把東西放到你房間裏,然後去吃美國的年夜飯。我在Top of the Tower訂了位子,那裏可以俯瞰曼哈頓最繁華的夜景。”
  我隻知道點頭。
  不管是進酒店,還是上計程車,我一直牽著他的手。坐到計程車裏後,我問他:“你怎麽知道我想要的是玫瑰花和巧克力?”
  他笑著說:“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我?什麽時候?”
  “你的手機鈴聲。”
  啊!張韶涵的《喜歡你沒道理》——“一顆真心加九十九朵玫瑰,等於滿分的戀愛心動感覺。感動像綜合巧克力般多變,但怎麽選擇,都是快樂滋味。”我出國前和他一起吃飯時放過手機鈴聲給他聽。
  宋翊微笑著說:“我剛才在電話裏不是笑你俗氣,而是笑你真的比較簡單。”
  我假裝生氣地皺眉頭,刻意刁難地問:“如果我要的不是玫瑰花和巧克力呢?”
  他說:“那你要晚一點兒才能見到我,我得再去準備。”
  我靠在他肩頭,幸福地笑著。
  到了飯店,侍者居然還記得他,熟絡地帶著他到靠窗的座位。我們的座位可以俯瞰曼哈頓的中街,腳下是紅塵燈火,身旁是我所愛的人,此處真是人間天堂。
  我問:“你經常來這裏吃飯?”
  “嗯,這裏很安靜。曼哈頓是個很喧囂、擁擠的城市,唯有坐到高處,才會覺得自己暫時脫離在外。”
  侍者安靜地走到我們身邊,給我們斟好酒。他向我舉杯,“平安夜快樂!”
  我凝視著他說:“我非常快樂!”
  在他的推薦下,我嚐試了鱈魚排,就著來自加拿大的冰酒,據說滋味曼妙,但是我沒嚐出來,我隻覺得吃什麽都是甜的。我一直笑,一直不停地笑。
  宋翊被我逗得也笑了,他溫柔地說:“你肯定是今天晚上整個餐廳裏笑得最多的人。”
  吃完飯,我們攜手離去,出門時,一對男女正要進來,我忙讓到一邊,男子卻停住了腳步,看著宋翊,“Alex?”
  宋翊微笑地看向他,似乎沒想起來他是誰,過了一會兒,他的笑容突然僵在臉上。
  男子看向我,“這是你的新女朋友?不給老朋友介紹一下嗎?”
  這個男子有漂亮如日本漫畫中男生的年輕五官,兩鬢卻已微白,讓人難辨他的真實年齡。他的衣著打扮含蓄低調,他的微笑也非常優雅和善,可我不知道為什麽,嗅到了危險的氣息,覺得不喜歡他。
  宋翊的神色恢複正常,淡淡地說:“Armanda。”
  男子向我伸出手,我以為他要握手,也向他伸出了手,沒想到他握住我的手,彎下腰,放到唇邊輕吻了一下,“我的名字是King Takahashi,很榮幸認識你。”
  我立即抽回手,背在後麵,在衣服上使勁兒蹭著。他應該是一個很善於洞察人心的人,我隻是一個小動作,他卻立即就發現了,倒也沒介意,隻是有些吃驚,自嘲地笑起來。
  根據他的姓氏,他應該是個日裔,不過中文說得非常好。他和宋翊又聊了幾句後,攬著金發女伴的腰,走進餐廳。
  我和宋翊走向電梯,他一直沉默著,和剛才判若兩人。我不想去問為什麽,隻是緊握著他的手,他卻沒有如之前那樣反握著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有縮手的欲望。
  出了飯店,宋翊想說什麽,神色是異樣的哀傷,我趕在他開口之前說:“今天是平安夜,你祝福過我要快樂。”
  我握著他的手在輕微顫抖,他沉默了一會兒,微笑著說:“是的,今天是平安夜。你還想做什麽?”
  看到他的笑容,我的緊張情緒稍微淡了一點兒,側著頭想了一會兒說:“我想去中央公園滑冰。很早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都忘記叫什麽名字了,隻記得男子和女子平安夜在商場裏一見鍾情,然後他們去中央公園滑冰。雪花飄著,他們在冰麵上起舞,我覺得好浪漫。後來,我經常去清華的荷塘看你滑冰,可是我一直沒有勇氣和你說話。工作後,冬天的周末,我有時候會一個人去清華,坐在荷塘邊上,看男孩兒牽著女孩兒的手滑冰,經常一坐就是一天。”
  宋翊把我拉進了懷裏,緊緊地抱著,“我們現在就去。”
  在中央公園的冰麵上,他牽著我的手,一圈又一圈地滑著。雪花紛飛中,我覺得一切都像一場夢,美麗得太不真實。
  滑累了的時候,他扶著我站在人群中央,我對他說:“我真希望自己穿著紅舞鞋,可以一直滑一直滑,永遠不要停下來。”
  他讓我雙手扶著他的腰,帶著我又滑了出去。我幾乎不用使任何力氣,隻需隨著他滑動的步伐飛翔。
  他的速度漸漸加快,我感覺自己好似要隨著雪花飛起來。如果可以,我多麽希望他永遠帶著我飛翔。
  第二天一早,宋翊飛回了北京。
  我在酒店裏,抱著筆記本在床上寫信,桌子被九十九朵紅玫瑰占據。
  “謝謝你,這是我過得最快樂的一個聖誕節。是第一個,但希望不是最後一個。”
  二十多個小時後,他的回信到了。
  “你回北京後,我們去清華荷塘滑冰。”
  看著他的信,我在酒店裏又開了一瓶香檳。還有一個星期就要回北京了,我的心充盈著幸福和期盼。
  一個星期後,轟隆隆的飛機飛躍過太平洋,將我帶回了朝思暮想的北京。
  雖然之前就聽聞公司會安排人來接機,可沒想到來的人竟是陸勵成。Peter和我傻了眼,陸勵成倒是泰然自若,接過我手中的行李推車就往外走。
  我和Peter跟著他上了“牧馬人”,把行李一件件往上摞時,我才有幾分慶幸是他來接我們,他的車又恰好不是什麽寶馬、奧迪,而是有幾分另類的“牧馬人”,否則我和Peter要各打一輛計程車了。
  北京飛機場到市區的路,兩邊遍植樹木,道路又寬敞又新,和紐約基礎設施的陳舊不可同日而語。我凝視著窗外親切的風景,低聲說:“還是北京好。”
  Peter“嗤”了一聲表示不屑,“先把沙塵暴治理好,汙染控製好,再發展個二十年吧!”
  我剛想反唇相譏,陸勵成說:“你們兩個倒是很精神,還有半天時間才下班,要不要回去上班?”
  我立即閉嘴,Peter也換了一副嘴臉,像小兔子一樣乖,“如果公司需要,我們可以立即回去做工作匯報。”
  我怒目看向Peter,他理都不理我,隻是征詢地看著陸勵成。
  “Mike人在台灣,Alex去新加坡出差了,你現在向我大概說一下就行了,周末把工作報告寫好,星期一早晨給我。”
  “宋翊去新加坡出差?什麽時候的事情?”消息太過意外,我忍不住失聲驚問。
  我的異常反應終於讓Peter將目光從陸勵成身上轉到了我身上,陸勵成卻沒有任何反應。
  “我……我是說Alex,我……我本來有些工作想和他說的。”
  “他離開的期間,我暫時負責,有什麽問題和我說一樣。”
  我滿心的歡喜煙消雲散,好像被紮了個洞的氣球,很快就癟了下來,坐了二十多個小時飛機的疲憊全湧上來,我靠著後背,閉上了眼睛。耳邊Peter喋喋不休地說著那幫客戶對每件事情的反應和想法,我心裏想著,難怪宋翊好幾天沒有給我寫信了,原來是太忙了。
  我已經迷迷糊糊地睡著,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即驚醒,坐起來對陸勵成說:“你不要又把我帶到荒郊野外去!”
  Peter瞪大眼睛看看我,再看看陸勵成。我清醒過來,尷尬得不得了,臉滾燙的。陸勵成倒是非常平靜,淡淡地問:“你做噩夢了嗎?”
  我立即就坡滾驢,“啊,是!夢見在我睡著的時候,一個人把我帶到荒郊野外,還扮鬼嚇我。”
  Peter哈哈大笑起來,“你夢到神經病了?”
  我忍不住抿著嘴角笑,“是呀!夢到一個神經病。”偷偷瞥陸勵成,他沒有生氣,反倒也抿著嘴角在笑,目光正從後視鏡裏看著我,我反而不好意思再笑,閉上了眼睛。
  打過盹後,人清醒了不少,Peter又實在能說,一路上一直沒停過,所以我隻能閉目養神。Peter先到家,等他下了車,我暗暗舒了口氣,我的耳朵終於可以免受摧殘了,這隻聒噪的青蛙,將來他找老婆可要找個不愛說話的。
  陸勵成從後視鏡裏看著我,眼中有笑意,似猜到我在腹誹Peter。我斂了笑意,正襟危坐,這人變臉比翻書還快,我得提防著些。
  車到了我家樓下,陸勵成幫我搬行李,保安和我打招呼:“蘇小姐回來了?男朋友沒去接你嗎?”
  走在我前麵的陸勵成腳步猛地一頓,我正心慌意亂又甜蜜蜜的,差點兒撞到他身上去。可沒等我問他怎麽回事,他又大步走起來,我也隻能趕緊拖著行李跟上,一邊和保安說話:“回來了,我朋友來拿蘋果了嗎?”
  “來了,不過是前幾天剛來拿走的,幸虧天氣冷,倒是都沒壞。”
  這裏的保安都對我很友好,特意送我們到電梯口,用手擋著電梯門,方便我們把行李一件件拿進去。
  “謝謝!”
  “不用,不用。”
  等電梯門關上,我有點兒心虛地瞄著陸勵成,不過一轉念:我心虛什麽?我有男朋友又不觸犯公司的利益,他又不知道我男朋友是宋翊。於是腰板立即挺得筆直。
  等到了家門口,我很客氣也很虛偽地說:“太謝謝你了,要不要進來坐一下,喝杯茶?”
  在我的記憶裏,這絕對是一句我們中國人常用的客套話,往往並不含邀請的意思,尤其當表述第一遍的時候。沒想到陸勵成竟然真把它當成了邀請,隨著我走進屋子,我隻能去尋茶壺煮水泡茶。
  我的房子很小,使用麵積總共不到四十平方米,除去衛生間、開放式廚房,就一個房間,一張大床,一個連著書架的大電腦桌,一把電腦椅,沒有沙發,也沒有椅子。床前有一截羊絨地毯,我買了幾個軟墊子隨意地扔在上麵,既可當坐墊,也可以當靠墊。
  陸勵成站在屋子中央,看來看去,不知道該坐哪裏。我把墊子拿給他,指指地毯,不好意思地說:“隻能請你學古人盤膝席地而坐了。”
  等水煮開後,我用一個櫻桃木的托桌捧出茶具上茶。茶具是全套手工拉胚、手工繪花的青口瓷。他看到我的茶具,頗為詫異。我得意地笑,挽回了幾分剛才請他坐地上的尷尬。
  我一邊給他斟茶,一邊說:“我爸好酒、好茶、好煙,不過前幾年大病了一場,被我媽喝令著把煙給戒了,酒也不許他放開喝,如今隻剩下茶還能隨意。我這茶具是他淘汰下來的,本該用來喝紅茶,不過我這裏隻有花茶。”
  陸勵成連著茶托將茶杯端起,輕抿兩口後放下,讚道:“很香。”
  我笑,“你這個架勢,似乎也被人教育過怎麽喝茶。”
  他也笑,“以前做過一個客戶,他很好茶,我經常周末陪他在茶館消磨時間,一來二去,略知皮毛。”
  我好奇地問:“你的網球也是為了陪客戶學的?”
  “是!”
  “籃球?”
  “那倒不是,大學裏經常會去玩一下。”
  我好奇地問:“你還有什麽是為了陪客戶學的?”
  “你有足夠長的時間嗎?”
  我驚歎地說:“一個人的時間花在什麽地方是看得出來的,我以後絕對再不羨慕人家的成功。”
  他苦笑,“做我們這行,整天幹的事情不是拉著這個客戶遊說他賣掉他的某個產業,就是拉著那個客戶遊說他最好買某個產業。我們私底下戲稱自己是皮條客,可不得十八般武藝都會一點兒,才能伺候得客戶高興。”
  投行裏做企業重組並購上市的人在外人眼中可是掘金機器,沒想到竟然還有這種外號,我聽得差點兒笑翻。
  他看我前仰後合地笑,眼中似有隱隱的憐憫,等看仔細了,卻又不是,隻是淡淡的微笑。我納悶地說:“你是不是剛做成功一個大客戶?或者你有其他陰謀?我覺得你今天格外仁慈,我怪不自在的。”
  他正在喝茶,一口茶險些要噴出來,咳嗽了幾聲,沒好氣地說:“你有受虐傾向?你如果真有這癖好,我可以滿足你。”
  我忙搖手,“別,別!這樣挺好。”躊躇了一會兒,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問出心底最想問的問題,“Alex大概要在新加坡待幾天?”
  他低著頭喝了兩口茶,將杯子緩緩放好,“就這兩三天回來。”
  我一下子開心起來,還得壓抑著自己,不能太得意,免得露出狐狸尾巴,趕忙給他加茶,“你喝茶,你喝茶!這是玫瑰花茶,寧心安眠,對皮膚也好。”
  他喝完杯中的茶,起身告辭,“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我也站起來,歡歡喜喜地送客。他到了門口,看到我的笑意,有些怔。我忙暗自念叨:做人不能太得意!
  他站在門口,欲言又止。我眨巴著大眼睛,不解地望著他,他終是笑了笑,“你好好休息。”轉身離開了。
  我一邊關門,一邊撓腦袋,有問題呀,有問題!陸勵成有問題,我要小心點兒!
  我決定先洗個澡,然後下樓去買點兒東西,盡量不白天睡覺,否則時差就更難倒過來了。
  我泡在浴缸裏,總覺得事情不對勁兒,左思右想,右想左思,終於恍然大悟——麻辣燙!這家夥明知道我今天回北京,竟然到現在都沒有一聲問候,而我在機場給老媽報完平安後,還沒來得及聯係她,陸勵成就出現了。
  我濕著身子,踮著腳尖,跑出去找到手機,又一溜煙地縮回浴缸。
  手機鈴聲響了很久,才聽到一個睡意惺忪的聲音:“喂?”
  “是我!”
  麻辣燙迷迷糊糊地問:“蔓蔓?你在哪裏?你不是在美國嗎?”
  我大怒,連同對她這一個多月的不滿一塊兒爆發了,劈頭蓋臉地就罵:“我才離開一個多月,你是不是就不認識我是誰了?我就是被人謀了財、害了命、棄屍荒野了,隻怕屍體都發臭了,都不會有人惦記起我,給我打個電話。”
  “姑奶奶,姑奶奶,你別生氣,我這……唉,說來話長。我的生活現在真是一團亂麻,連今天是星期幾都搞不清楚。忘記你今天回北京了,的確是我的不對。我錯了,我錯了,下次領導走到哪裏,小的電話一定跟隨到哪裏,晚上請你吃飯。”麻辣燙難得地軟聲軟氣。
  我卻毫不領情,“你最好給我說出個一二三四來,否則,你就算把自己燉了,我也沒興趣。”
  電話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估計她是在找枕頭,弄一個舒服的姿勢,打算長聊了。我也把頭下的毛巾整理一下,又打開了熱水龍頭,舒服地躺好,閉著眼睛假寐。
  “蔓蔓,我碰到兩個男人,一個是我喜歡的,一個是喜歡我的。”
  果然是說來話長!我的眼睛立即睜開,動作麻利地關上水龍頭,“繼續下文。”
  “能有什麽下文?這就是目前的結果,你以為一個多月能糾結出什麽結果?”
  “喜歡你的人你不喜歡?”
  “不是,他對我非常、非常、非常好。”
  麻辣燙一連用了三個“非常”,差點兒把我肉麻死了。我顧不上嘲笑她,不解地問:“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天作之合,那有什麽好糾結的?憑你的本事,打發一個喜歡你、你不喜歡的人還不是小菜一碟!”
  麻辣燙支支吾吾地說:“也不是說徹底地不喜歡,應該是說現在不喜歡。”
  果然複雜!我試探地問:“你是怎麽認識他們的?”
  麻辣燙輕聲笑了,“一個是相親認識的,就是我和你說的那個我爸介紹來的人。本來我沒抱任何希望,男人不比女人,他們又沒年齡壓力,正常的男人哪裏需要相親?沒想到這個人很正常,他的話不多,但也不會讓氣氛冷場;衣服很整潔,但不會整潔到讓你覺得他是Gay;沒有留長指甲,也不摳門,不會變著法子讓我埋單,更沒有約我去公園散步……”
  我額頭上的一滴冷汗掉進了浴缸,“姐姐,我知道了,您沒遇見極品,您相親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千古稀罕的正常品種。”
  麻辣燙笑,“是!我們彼此感覺都還不錯,相親結束的第二天,他約我出去看電影,看電影前,我們還一起吃的晚餐,感覺也挺好。本來我對我爸媽介紹來的人有很大的排斥感,可這個人真的很不錯,我抱著排斥感都挑不出他的錯,反倒對他處變不驚的風度很欣賞,所以就開始真正的約會,如果沒有後來的事情,我想我們應該會在一起。”
  “嗯,然後呢?”
  “然後?唉,要感謝你的蘋果。”
  “我的蘋果?”
  “我……這件事情就真的說來話長了。蔓蔓,我其實一直暗戀一個人。雖然不敢和你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暗戀相比,但也很八點檔劇情。”
  “什麽?”我從浴缸裏站起來,感到身上一冷,又立即縮回去,“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很久很久,在我認識你之前。”
  “這不像你的性格呀!你的性格應該是喜歡他,就要大聲說出來!看上他,就要撲倒他!”
  “問題是我壓根不知道他是誰,我隻聽到過他的聲音,你讓我給誰說?撲倒誰?”
  “你的意思是說,你暗戀上一個人的聲音,一個你從來沒見過他樣貌的人。”
  “錯!我的意思是說,我暗戀上一個人,雖然我隻聽過他的聲音。”
  我的心就像被一萬隻小猴子撓著,麻辣燙果然是麻辣燙,連暗戀都這麽華麗,讓我不得不從四十五度角去一半憂傷、一半明媚地仰望她。
  “那他的聲音和我的蘋果有什麽關係?”
  “你當時讓我來拿蘋果,不過因為有些事情,我一直沒能來拿。”
  “哼!什麽一些事情?不就是和那個相親男卿卿我我嗎!如果不是我留言提醒你,你隻怕壓根忘記這件事情了。”
  麻辣燙幹笑幾聲,沒有否認,“我當時幾乎天天晚上和他見麵,所以一直沒機會,琢磨著再不拿,你就回來了,等你回來,還不得揭了我一層皮?正好有一天,他要見一個重要客戶,沒時間見我,我就打車直奔你家,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本來以為你的蘋果也就隻有一塑料袋,沒想到竟然是半箱子。哎!對了,你哪裏來的那麽多蘋果?”
  我正聽得出神,她竟然敢扭轉話題,“別廢話,繼續!”
  “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月亮很大、很亮,連城市的霓虹都不能讓它失色。我打著車到你家樓下時,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你家大廈的廣場前。他身側是一根黑色的仿古路燈,純黑的燈柱,四角雕花的玻璃燈罩。路燈的光很柔和地灑在他身上,而他正半抬頭看著墨黑天空上高高懸掛的一輪月亮,臉上的表情很溫柔、很溫柔,像是想起了遠在千裏之外的戀人,連我這個看者都覺得心裏一陣陣溫柔地牽動。”
  麻辣燙的語氣也很溫柔、很溫柔,我不敢催她繼續,任她很溫柔、很溫柔地講述。
  “一個長辮子的賣花小女孩兒從他身邊經過,問他‘先生買花嗎?’他低頭看向小女孩兒,神色也是那麽溫柔,像水一樣,然後他竟把小女孩兒手中的紅玫瑰花全部買了下來。你沒看到他拿花的神情,哀傷從溫柔中一絲一縷地溢出來,最後淹沒了他。”麻辣燙長長地歎氣,“那麽沉默的哀傷,配著火紅的玫瑰,讓見者都會心碎。”
  看來麻辣燙當時真的深深地為眼前的一幕觸動,她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迷茫不解,“當時,地上還有殘雪未化,黑色的雕花燈柱,迷離柔和的燈光,他一身黑衣,捧著一束火紅的玫瑰,獨立於寒風中,臉上的哀傷簡直欲摧人斷腸。那一幕像是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我都看傻了,花癡精神立即發作,直接甩給計程車司機一張五十元的,都沒空讓他找錢。”
  麻辣燙說得蕩氣回腸,我聽得哀惻纏綿。我沒想到油畫,而想到了吸血鬼,一個英俊的吸血鬼愛上了人類女孩兒,一段絕望的戀愛,一束永不能送出的玫瑰花。
  “然後呢?”
  “然後……我也不能老是盯著人家看呀!所以,我雖然一步一挪,還是走進了大廈,去拿你的蘋果。你的蘋果可真多,我都提不動,隻能抱在懷裏。我出來時,看見那個男子正要坐進計程車,本來我還在心裏罵你給我弄了這麽一堆蘋果,沒想到他看見我一個女生懷裏抱著一個箱子,就非常紳士地讓到一邊,示意我可以先用車。那一刻我就想,誰要是這個人的女朋友,連我都不得不羨慕一把——要貌有貌,要德有德。”
  我嘲笑她:“你都要流口水了,怎麽沒勾搭他一把?”
  麻辣燙笑,“我還真動了色心,想勾搭一把來著,不過一想我現在約會的人也不差,咱也不能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所以隻能作罷。”
  我正頻頻點頭,一想不對呀,她沒勾搭人家,費這麽大勁兒地給我講一個陌生人幹嗎?“別口是心非!你怎麽勾搭上人家的?”
  麻辣燙嗬嗬幹笑兩聲,“我連連和他說‘謝謝’,他一直沉默地微笑著,後來他幫我關門時,說‘不用客氣’,我當時腦袋一下子就炸開了,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何地。計程車已經開出去了,我卻突然大叫起來:‘回去,回去!’計程車司機也急了,大嚷:‘這裏不能掉頭。’我覺得我當時肯定瘋了,把錢包裏所有的錢倒給他,求他,‘師傅,您一定要回去,求您,求求您!’我從後車窗看到一輛計程車正向他駛去,我一下子就哭了出來,邊哭邊叫:‘師傅,我再給您一千,求您掉個頭。’計程車師傅估計被我嚇著了,一咬牙,‘成,您坐穩了。’硬生生地打了個大轉彎,一路按著喇叭,返回大廈前。當時他已經坐進計程車,車子已經啟動。我撲到車前,雙手張開,攔住了車。計程車司機急刹車,幸虧車子剛啟動,速度很慢,我卻仍是被撞到地上。司機氣得破口大罵,他卻立即從車裏下來,幾步趕過來扶我,‘有沒有傷著?’”
  麻辣燙停住,似乎等我的評價,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呆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這個搭訕方式也太他母親的彪悍了!”
  麻辣燙的語速沉重緩慢,“蔓蔓,他就是那個我暗戀了多年的人呀!媽媽一直不肯告訴我他是誰,但是我一直都知道。不管過去多少年,即使我不知道他的相貌,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要讓我聽見他的聲音,我就能認出他。所以,我才哭著求司機師傅把車開回去。我真怕這一次錯過,人海中再無可尋覓。如果讓我一直不遇見他倒也罷了,我可以一直當是一場夢,他就是我夢中的人,可是如今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他竟比我想象中的還好,我怎麽可能再若無其事地走下麵的人生?”
  我傻傻地坐在浴缸中,水早就涼了,我卻沒任何感覺。估計麻辣燙也預見到了我的反應,所以一直沒有說話,任由我慢慢消化。過了很久之後,我都不知道此情此景下該說什麽,這實在……原諒我,我的詞匯太貧乏。
  長久的沉默之後,我終於冒出了一句話:“你最後給司機一千塊錢了嗎?”
  麻辣燙沉默了一瞬,爆發出一聲怒吼:“蘇蔓!你丫好樣的!”
  我拍拍胸口,安心了,還是我的麻辣燙。那個流著眼淚、失神無措、慌亂大叫的人讓我覺得陌生和不安。
  我回神了,開始覺得冷了,呀的一聲慘叫,從浴缸裏站起來。
  “怎麽了?怎麽了?”
  “沒事,就是聽你講故事聽得太入迷,洗澡水已經快結成冰都沒發覺。”
  麻辣燙滿意地笑著,我哆嗦著說:“我得先衝澡,咱們晚上見。”
  蓮蓬頭下,我閉著眼睛任由水柱打在臉上。麻辣燙的故事半遮半掩,有太多沒說明白的。比如說,她究竟怎麽第一次遇見這個男子的?怎麽可能隻聽到聲音,卻沒看到人?還有,她母親不是一直逼她相親嗎?那麽為什麽明知道女兒有喜歡的人,卻偏偏不肯告訴她這個人是誰?如果說這個人是個壞人倒也可以理解,但是隻根據麻辣燙的簡單描述,就可以知道這個人不但不是個壞人,還是個很不錯的好人。所以,我實在不能理解!但我們誰都不是剛出生的嬰兒,我們已經不再年輕的眼睛背後都有故事,這個年紀的人,誰沒有一點兒不想說的秘密呢?我還不想告訴麻辣燙我爸爸得過癌症呢!四年多前,就在我剛和麻辣燙網上聊天的時候,爸爸被查出有胃癌,切除了一半的胃。從那之後,我才知道我不可以太任性,我們以為最理所當然擁有的東西其實很容易失去,這才是我真正不敢拒絕家裏給我安排相親的原因。
  我一直都覺得那段日子隻是一場噩夢,所以從來不在任何人麵前說爸爸有病,也不想任何人用同情安慰的目光看著我。
  衝完澡出來,還沒擦頭發,我就先給麻辣燙打電話:“是我!親愛的,我真高興,如你所說,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和暗戀的對象再次相逢。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為你的桃花開放慶祝。”
  麻辣燙咯咯地笑著,“可我也犯難呢。這桃花要麽不開,一開就開兩朵。我喜歡的人,我爸媽不喜歡;我爸媽喜歡的人,我又不算喜歡。唉,真麻煩!”麻辣燙連歎氣都透著無邊的幸福,顯然沒把這困難真當成一回事,也許隻是她和她的油畫王子愛情道路上增加情趣的小點綴。
  “什麽時候能見著這位油畫中走出來的人?”
  麻辣燙笑著問:“你的冰山王子如何了?要不要姐姐幫你一把?”
  “你是往上幫,還是往下幫?”
  麻辣燙冷哼一聲,“既然不領情,那就自己趕緊搞定,回頭我們四個一起吃飯。”
  我凝視著鏡子中被水汽模糊了的自己,慢慢地說:“好的,到時候我會讓他預備好香檳酒。”
  麻辣燙笑著說:“那你動作可要快一點兒。”
  “再快也趕不上你。對了,你還沒給我講你的下文呢!他把你撞倒之後呢?”我一邊擦頭發一邊說。
  麻辣燙笑了好一陣子,才柔柔地說:“我們可以算是二見鍾情。他把我扶起來後,發現我一隻手動不了,就送我去醫院。我當時激動得什麽都說不出來,隻知道另一隻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唯恐一個眨眼他就不見了。他一再說‘別害怕’,把我的手掰了下來。後來到了醫院,辦檢查手續,我把錢包遞給他,說身份證和銀行卡都在裏麵,麻煩他幫我填表格、交錢。他盯著我的身份證看了一會兒,對我很溫柔地說:‘你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這句話,麻辣燙肯定是模仿著那個人的語氣說的,所以很是意蘊深長。我等了半天,電話裏都沒有聲音,“然後呢?”
  “然後?”麻辣燙有些迷糊,好像還沉醉在那天的相逢中,“然後他就送我回家,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他,他很震驚,但沒立即拒絕,反倒第二天仍來看我,我們就開始甜蜜地交往。”麻辣燙甜蜜蜜地說,“我從小到大都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可現在我覺得自己的名字真的很好聽。‘憐霜’,‘憐霜’,他每天都這麽叫我。”
  我打了個哆嗦,肉麻呀!“你的胳膊怎麽樣了?要緊嗎?”
  “沒事,就是脫臼了。當時疼得厲害,接上去就好了。不過很對不起你,當時一切都亂糟糟的,那個計程車司機看我被撞倒了,估計怕惹麻煩,直接開車跑掉了,所以你的蘋果就忘在計程車裏了。”
  我笑,“沒事,沒事,冥冥中它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兩個人又嘀咕了一些我在美國的所見所聞,約好晚上一起吃飯時再詳細聊。
  晚上,我卻沒和麻辣燙共進晚餐,老媽傳召我回家。我給麻辣燙打電話取消約會,她知道我向來對父母“有求必應”,早已經習慣,罵都懶得罵我,隻讓我記住要請她吃兩次飯。
  老媽看到我時表情很哀怨,“回到北京,一個電話後就沒影兒了,你爸和我兩個人守著屋子大眼對小眼,養個女兒有什麽用?我們真要有個什麽事情,連個關心的人都沒有。”
  雖然她的口氣聽著有些熟悉,但不影響我的愧疚感。我幫著老媽又是洗菜,又是切菜,本來還打算晚飯後陪他們一起看電視,結果老媽把碗一推,急匆匆地說:“我得去跳舞了,要不是蔓蔓今天回來,我們早吃完飯了。”說完拿著把扇子、一段紅綢子,很快就沒了人影。
  老爸慢吞吞地說:“你媽最近迷上扭秧歌了。”
  那好,我就陪爸爸吧!我收拾好碗筷,擦幹淨灶台,從廚房出來,看老爸拿著紫砂壺,背著雙手往樓下走,“我和人約好去下棋,你自己玩,年輕人要多交朋友,不要老是在家裏悶著。”
  我坐在沙發上,對著客廳的牆壁發了會兒呆,開始一個人看電視。究竟是誰守著空屋子?我連大眼對小眼的人都沒有,隻有一台舊電視。
  四川台在重播《武林外傳》,老板娘對小白說:“你是最佳的演技派!”小白答應:“罵人啊,我是偶像派!”已經看過兩遍,我仍是爆笑了出來,可是笑著笑著,卻覺得嗓子發幹,眼睛發澀。
  手機一直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卻一直沒有響過,郵箱裏也一直沒有信,他在新加坡一定很忙吧!一定!

  Chapter 12 告別
  星期一上班時,我仍然沒有任何宋翊的消息,去問Karen,她也滿臉不解,說自己一無所知,宋翊從離開北京到現在一直沒有和她聯係過,甚至連去新加坡都沒有告訴她。
  我終於再也克製不住自己,找了個借口去見陸勵成。
  我拿著一堆不甚緊要的文件請他簽名,他沒有任何表情地把所有文件簽完。我拐彎抹角地試探:“老是麻煩你簽名,真不好意思,不知道Alex究竟什麽時候能回來,你上次說就這兩三天,已經三天了。”
  他抬起頭麵無表情地盯著我,“你很關心他什麽時候回來?”
  “不,不!”我手背在後麵,絞來絞去,“我就是隨口一問,大家都有些工作必須等著他回來處理。”
  陸勵成沉默地盯著我,眼睛裏流轉著太多我完全看不懂的思緒。在他的目光下,我覺得自己就如同一個透明人,似乎我心裏的秘密他都一清二楚。我不安起來,匆匆抱起文件,“您忙,我先出去了。”
  手已經搭在門把手上,聽到他在我身後說:“應該就這一兩天回來。”
  我的腳步頓了一下,趕緊走出他的辦公室。
  就這一兩天,那究竟是今天,還是明天?我給宋翊發短信,請他回到北京後盡快和我聯係,我很擔心他。我希望他一下飛機,打開手機,就能收到我的短信。我的日子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度秒如年。
  星期二下午我接到麻辣燙的電話,她的聲音甜得要滴出蜜來:“蔓蔓,今天晚上出來吃飯吧,我想你見見他。”
  我把自己的愁苦壓下去,盡量分享著她的幸福,“好!”
  她細細叮囑了我見麵地點和時間,還特意告訴我是一家高級會所,要求我下班後換一套衣服。我知道這次麻辣燙是絕對認真和緊張了,笑著打趣她:“如果他不喜歡我,怎麽辦?我們兩個,你選誰?”
  麻辣燙悍然說:“不會,他肯定會喜歡你。”
  “我是說萬一呢?你要知道兩個好人不見得就是兩個投緣的人。”
  麻辣燙沉默著,好一會兒,她才說:“不會!你們兩個一定會投緣。你是我的姐妹,我們說過是一生一世的朋友。我會愛他一生一世,也會愛你一生一世,所以,你們一定能投緣!”
  她的聲音緊繃得如快斷的弦。
  真是關心則亂!竟然聰明灑脫如麻辣燙都不能例外。我再不敢逗她,向她鄭重保證:“不要擔心,我們會投緣的,因為我們至少有一個最大的共同點——都愛你,都要你快樂。”
  我穿了一件最昂貴的衣服。這件衣服是離開美國前買的,本來打算要穿給宋翊看的,現在隻能讓麻辣燙先占便宜了。
  紫羅蘭色的真絲,貼身剪裁,腰部寬寬地束起,下擺自然張開,領口開得稍低,用一圈同色的鏤空紫色小花壓著,香肩就變得若隱若現。再配上珍珠項鏈和耳環,鏡中的人倒也算肌膚如雪、明眸皓齒。
  我想了想,又拿出一隻碧玉手鐲戴在手腕上。雖然與別的首飾不協調,但是這個玉鐲有特殊的意義,我希望它能見證今天晚上這個特殊的時刻。
  我特意用了豔一點兒的唇彩,將心中的不安都深深地藏起來,隻用微笑和明媚去分享麻辣燙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
  漆木的地板,水晶的吊燈,男子衣冠楚楚,女子衣香陣陣。
  迷離的燈光中,我穿行在一桌桌的客人中,如一個即將要參加姐姐婚禮的人,緊張與期待充盈於心中。
  我遠遠地看見麻辣燙他們,也許應該叫許憐霜。她一身蘇繡短旗袍,誇張的水晶墜飾,典雅中不失摩登,腕子上卻沒戴水晶,而是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碧玉鐲。我心中一暖。
  她正側著頭笑,手無意地掠過發絲,碧玉鐲子映出的是一張如花嬌顏,還有眼中滿載的幸福。
  那個男子背對著我而坐,還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麵貌,但是,這一刻我已經決定要喜歡他,隻因為他給了麻辣燙這樣的笑顏,任何一個能讓女人如此笑的男子都值得尊重。
  麻辣燙看見我,欣喜地站起來,半是含羞,半是含笑。我微笑著快步上前,那個男子也站了起來,微笑著回頭。我和他的動作同時僵住。
  “宋翊,這就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姐妹勝似姐妹的蘇蔓。蘇蔓,這位是宋翊。”
  我的眼前發黑,膝蓋簌簌地抖著,人搖搖晃晃地向地上倒去。宋翊一把抱住了我,侍者趕緊拉開椅子,讓我坐下。我隻覺得天旋地轉,整個房頂上的吊燈都在我眼前閃爍,閃得我眼前一片花白,什麽都看不清楚。
  “蔓蔓,蔓蔓,你別嚇我!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去……去叫的士,我們立即去醫院……”
  麻辣燙的手緊緊地抓著我,她腕子上的碧玉鐲子和我腕子上的碧玉鐲子時不時地碰在一起,發出脆響。
  “這對碧玉鐲子,我們一人一個,一直戴到我們老,然後傳給我們各自的女兒,讓她們繼續戴。”
  “如果我生兒子呢?”我故意和她唱反調。
  “那就定娃娃親,兩個都讓女孩兒戴。”
  “如果你也是兒子呢?”
  “那就讓兩個媳婦結拜姐妹,敢不親密相處,就不許進我家的門。”
  我大笑,“小心媳婦罵你是惡婆婆。”
  ……
  她送我鐲子的情景仍曆曆在目。我是獨生女,麻辣燙也是獨生女,在這個偌大的北京城裏,她不僅僅是我的朋友,還是如我父母一樣的親人,我們一同歡笑,一同受傷,一同成長,一同哭泣。
  淩晨四點半,我做了噩夢時,可以給她打電話,她能在電話裏一直陪我到天明;我不能在父母麵前流的眼淚,都落在她麵前,是她一直默默地給我遞紙巾;在地鐵站,我被一個太妹推到地上,我看著對方的紅色頭發、銀色唇環、挑釁的眼神,敢怒不敢言,是她二話不說,飛起九厘米的高跟鞋,狠狠踢了對方一腳,拉著我就跑。
  這世上,能為別人兩肋插刀的人幾乎絕跡,可我知道,麻辣燙能為我做的不僅僅是兩肋插刀……
  四年多了,太多的點點滴滴,我不能想象沒有她的北京城。
  我反握住她的手,“我沒事,不用去醫院,大概是中午沒吃飯,所以有些低血糖。”
  要去叫計程車的侍者聽到後立即說:“我去拿一杯橙汁。”
  麻辣燙籲了口氣,“你嚇死我了!一瞬間臉就白得和張紙一樣。”
  我朝她微笑。麻辣燙苦笑起來,眼光卻是看著另外一個人,“這……這你們也算認識了吧?”
  我笑,“我們本來就認識呀!”麻辣燙愣住,我輕快地說,“宋翊沒有告訴你他在MG工作嗎?是我的上司呢!如今我可找著靠山了。”先發製人永遠比事後解釋更有說服力。
  “MG?”麻辣燙愣了愣,笑容似乎有點兒苦,“又不是相親,還需要把車子、房子、工作、工資都先拿出來說一通?我不關心那些!”
  我點頭,心裏一片空茫,嘴裏胡說八道,隻要不冷場,“是啊!我去相親時,還有個男的問過我‘你父母一個月多少錢,有無醫療保險?’”
  麻辣燙笑著搖頭,“真是太巧了!宋翊,你有沒有得罪過我家蔓蔓?”
  宋翊沒有說話,不知道做了個什麽表情,麻辣燙嘴角微微一翹,微笑地睨著他說:“那還差不多!”
  我一直不敢去看他,我怕一看到他,我的一切表情都會再次崩潰。我的眼睛隻能一直看著麻辣燙,凝視著她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千種風情,隻為君開。
  我站了起來,“我去趟洗手間。”
  “要我陪你去嗎?”
  “不,不,我自己就可以了。”
  我匆匆扔下麻辣燙,快步走著,等他們看不到了,猛地跑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難道那些擁抱、那些話語、那些笑聲都是假的嗎?我隻是去了美國一個月,可感覺上如同我做了一次三十年的太空旅行,我的時間表和他們都不一樣了,等我回來,一切都已經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隻有我還停留在過去。
  一隻手抓住我,“你打算穿著這個跑到寒風裏去?你的外套呢?”他的手強壯有力,我的身子被帶入了他的懷中。
  我這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麵,連眼前的人都看不分明,我急急地擦著眼淚,“我要去洗手間的,我隻是去洗手間的……”
  眼前的人漸漸分明,竟是陸勵成。而我竟然站在酒店的門口,進門的客人都看向我,被他冷冷的目光一掃,又全都回避開來。
  他扶著我轉了個方向,帶著我穿過一道走廊,進入一條長廊,已經沒有客人,隻有我和他。他推開一扇門,裏麵有沙發、桌子、鏡子,一個白衣白褂的人立即恭敬地走上前,陸勵成給他手裏放了一張錢,“這裏不用你服務。”
  侍者立即回避。陸勵成扶著我坐到沙發上,“這是私人衛生間,一切隨意,如果想大哭,這裏的隔音效果很好。”
  我默不作聲地捂住了臉,眼淚順著指縫不停地往下流。七年前,我曾以為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痛,可現在才知道,我雖然頻頻在夢中哭醒,卻沒有真正被摔痛過。我就如同一個站在懸崖底下的人,隻是因為渴望著能夠爬到懸崖上,因為得不到而難過。而現在,我一點點地艱辛地爬上懸崖,終於站在了夢寐以求的地方,可是,沒想到就在我最歡喜的時候,卻一個轉身間就被狠狠地推下懸崖,粉身碎骨的疼痛不過如此。
  我哭了很久,傷心卻沒有絲毫減少,腦袋裏昏亂地想著:為什麽?為什麽?又在刹那間驚醒——我不能這麽一直哭下去。我撲到洗手台前,看見自己妝容殘亂,兩隻眼睛紅腫。我趕緊洗臉,又拿冷水不停地刺激眼睛,卻仍然很明顯。
  陸勵成一直坐在沙發上默默地吸煙,見我拿自己的臉不當臉折騰,實在看不下去了,“你要不想人發現,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回家,睡一覺,明天自然就好了。”
  我沒有說話,隻是對著鏡子練習笑容。微笑,對,就這樣微笑!沒什麽大不了,這年頭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到處都是。天涯何處無芳草,三步之內必有蘭芝……宋翊……
  胸口驟然一痛,我的眼淚又要湧出來,閉上眼睛,深深地吸氣。蘇蔓,將一切的一切都遺忘,唯一需要記住的就是:今天是你最重要的人最快樂的日子!
  我挺直腰板,帶著微笑走出了洗手間。
  大廳裏,燈正紅,酒正綠,人間還是姹紫嫣紅,我心已萬古荒涼。
  剛到走廊盡頭,我就看到麻辣燙撲過來,一把抓住我,“你去了哪裏?你要嚇死我嗎?我以為你又暈倒在哪裏了。”
  “就是去了洗手間。”
  麻辣燙盯著我說:“你撒謊,這一層共有兩個洗手間,我一個個全找過了。”她的眼睛裏有恐懼和慌亂,“蘇蔓,你別在我麵前演戲,老娘在人前演戲的時候你還在玩泥巴呢!你告訴我,宋翊是不是他?”
  麻辣燙以為自己很鎮靜,其實她抓著我的手一直在輕輕發顫。
  我笑著,“什麽他?哪個他?”一顆心卻在冰冷地下沉,我們兩人中至少應該有一個幸福。
  “你的冰山!是不是宋翊?你去MG是不是為了他?”
  我仍在努力地笑著,可微笑僵硬得就像一個麵具,“你神經病!我喜歡的另有其人。”
  “那你怎麽解釋你今天的反應,還有你為什麽要躲起來哭?”
  “我……我……”我該怎麽解釋?
  我和麻辣燙一個盡力微笑,一個好似冷靜,身子卻都在發顫。
  “打擾一下。”陸勵成站到我身後,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微笑著對麻辣燙說,“許小姐,我想我可以替她解釋一下她剛才在哪裏,因為我經常在這裏請客戶吃飯,所以在這兒有一個私人洗手間,她剛才在我的私人洗手間裏。”
  “勵成?”麻辣燙的臉竟然一下子緋紅,有些無措地說,“陸……陸先生,你也在這裏?”
  陸勵成笑著說:“至於她為什麽會哭,我想許小姐應該能猜到原因。不過,現在已經雨過天晴了。”
  麻辣燙連耳根都紅了,尷尬得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陸勵成微笑著彎下身子,在我耳邊說:“要我送你過去嗎?”
  我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立即點頭。他微微曲起右胳膊,我挽住了他的胳膊。他笑著對麻辣燙說:“請!”
  麻辣燙看看我,看看他,咬著嘴唇,幽幽地說:“陸先生可真是讓人意外。”
  陸勵成含笑說:“人生中有很多意外。”
  麻辣燙在前麵領路,到了桌子邊,宋翊也剛回來,一看到她就問:“找到她了嗎?”
  麻辣燙指指身後,宋翊這才看到我們,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錯愕。陸勵成微笑著上前和他握手,“我那邊還有朋友等著,先把蘇蔓交給二位照顧,我晚一點兒再過來。”
  宋翊看著我,沒有說話,麻辣燙譏嘲道:“得了吧!讓我們照顧她,至少不會讓她變成一個淚人,是我們不放心你!”
  陸勵成笑著替我拉開椅子,讓我坐下,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躬著身子,在我耳邊小聲問:“你一個人可以嗎?”
  我點點頭。他直起身,向宋翊告辭,轉身離去。
  侍者見我們三個人終於都到齊了,立即開始上菜。我們低著頭,各懷心事地吃著。麻辣燙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時,咬著唇問我:“陸勵成,是不是他?”
  我呆呆地看著她,腦子裏轉不過來她在問什麽,她氣得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冰山呀!是不是他?”
  我隻能點頭,還能有更合理、更天衣無縫的解釋嗎?
  麻辣燙鼓著腮幫子,似乎又是氣、又是惱、又是羞。我這時才反應過來事情哪裏不對勁兒,“你怎麽認識陸勵成?”
  麻辣燙眼中閃過幾絲尷尬和羞愧,用笑意掩飾著不安和緊張,“北京城能有多大?他又不是國家主席,認識他有什麽奇怪?”
  我低下頭,默默地往嘴裏塞東西,雖然胃裏如塞了塊硬鐵,但不想說話時,掩蓋不安的最好方式就是埋頭大嚼。
  我們開始吃甜點的時候陸勵成才返回來。他的加入令席間的氣氛突然活潑起來,有了朋友聚會的感覺。他和宋翊有說有笑,如多年的老朋友。麻辣燙也加入了他們,聊音樂、聊股票、聊投資,甚至聊中國的沙漠化問題。每個話題,陸勵成都會給我留幾句話說。不會太多,讓我難以負荷;也不會太少,讓人覺得我不快樂。表麵上,我們四個人竟然相處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融洽快樂。
  一頓飯終於吃到尾聲,四個人站在酒店門口告別。我和麻辣燙都穿得很單薄,雖然有大衣,可冷風從大衣底下直往裏鑽。麻辣燙十分興奮,不停地說著話,一邊發抖,一邊跺著腳,卻就是不肯說最後的“再見”。
  陸勵成笑著向她討饒:“許大小姐,你心疼一下我們家這位的身子骨吧。如果真要是談興未盡,我們索性找個酒吧,徹夜暢談。”
  麻辣燙捏捏我的臉蛋,“這丫頭就這樣,占了臉小眼睛大的便宜,總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好了,讓你們走!”
  陸勵成有自己的車,宋翊和麻辣燙要打車走,所以我們先送他們上車。麻辣燙已經坐進車裏,卻又突然跑出來,抱住我,“蔓蔓,有一天我做夢,夢見你和你那位、我和我那位,我們四個人在一起爬山,沒想到美夢真的能夠實現,我今天真開心,幸福得簡直不像真的。”
  我用力地抱了她一下,“我也很開心!”
  她朝我一笑,飛速地跑回計程車。等車駛出視線,我的肩膀立即垮下來,陸勵成一言不發地牽著我上了他的車,幫我係好安全帶,我閉著眼睛由他折騰,感覺似乎我一生的勇氣和力量都在今天晚上用完了。
  車子劃破了城市的霓虹,向著夜色深處奔馳,車廂裏隻有發動機的歎息聲,連綿不絕地響著,好似向夜色尋求著答案,可沉默是它唯一的表情。
  我的疑問沒有人可以回答,不過,我至少可以回答陸勵成的疑問。可陸勵成竟然沒有問任何問題,他心無旁騖地駕駛著他的坐騎,讓他的黑色駿馬與夜色共馳。他眉眼專注,令人想起遠古的牧馬人,坐騎並不僅僅是代步的工具,在每一次飛躍與奔馳之間,它還放縱著你的心靈,釋放著你的情感。
  一直到車子停下來,他都沒有說過話,似乎今天晚上什麽異樣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們兩個隻不過恰好下班時相遇,他送我一程而已。
  下車後,他要送我上樓,我說不用了,他直接抓起我的胳膊,把我塞進電梯。等到我家,他卻連電梯都沒下,隻是站在電梯門口看我進了門,對我說了聲“晚安”後就走了。
  我忘記了開燈,就直直地走進屋子,腳不知道被什麽東西一絆,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心靈上的疼痛早已經讓全身麻木,所以一點兒沒覺得疼。我蜷縮起身子,臉貼著冰冷的地板,眼淚無聲無息地墜落。
  沒有光,沒有人,隻有黑暗。我任由自己在黑暗中沉淪,真想就這樣睡過去,最好再不要醒來,那些舊日的光影卻不肯放過我,一一在我麵前閃過。
  經過叼著煙鬥的聞一多塑像,繼續向前走,會看到一片小小的荷花池,據說這裏才是朱自清《荷塘月色》的真實地點。不過這個小荷塘的荷花不多,和朱自清筆下的《荷塘月色》相去甚遠,再加上清華還有個大荷塘,所以這裏人跡較少。
  宋翊也許就偏愛這裏的寧靜,所以常常捧著書本在這裏的亭子裏看書。我也常常拿著書到這裏看,不過不是坐在亭子裏,而是坐在池塘邊的樹叢中。荷花雖不多,可樹木繁茂,池水清澈,有時候看書累了,就抬頭遠遠地看看他,再賞賞周圍的景色,方寸之間,卻也有白雲悠悠、綠水迢迢之感。
  那個時候,宋翊應該在備考GMAT和TOEFL,每日裏帶著個隨身聽、一本紅寶書,常常倚著欄杆,一坐就是半天,不知道的人以為他在發呆,實際上他不是在默背單詞,就是在練習聽力。左右無人的時候,他也會吟誦出聲,在亭子裏來回踱步。那個時候,我就會放下手中的書,靜靜地看著他。
  整整半年的全心投入,考試結果出來時,他的成績卻遠未達到他的期望值,那個時候GMAT還是筆考,他根本沒有可能參加第二次考試。而距離申請,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更重要的是,明天就是他是否接受保研的最後時間。他的輔導員勸他暫時放棄出國,接受保研,給自己一個緩衝的時間。一條是完全無風險的康莊大道,一條是已經快要看不到希望的荊棘小路,選擇其實很明顯。
  我聽到消息時,立即就往池塘跑,果然,他在那裏。
  正是晚飯時間,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隻有悶熱的風。他不是站在亭子裏,而是高高地站在亭子的欄杆上,風吹得他的白襯衣如張起的風帆。乍一眼看去,隻覺得古舊的紅亭、繁茂的古樹都成了他的底色,隻為了襯托他這一刻的軒昂挺拔。
  一陣風過,將四周的樹木吹得嘩嘩作響,他忽地張開雙臂,麵朝著天空,朗聲吟誦:“檻外山光曆春夏秋冬萬千變幻都非凡境;窗中雲影在東西南北去來澹蕩洵是仙居。”
  然後,他跳下了欄杆,高高興興地向外跑去。我凝視著他的背影,輕聲吟誦出了橫聯:“水清木華。”
  那天夜晚,籃球場上,他和隊友打得電子係慘敗,他的笑容燦爛耀眼,沒有人能想到他剛剛經曆了一次失敗,也正麵臨著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抉擇路口。
  第二天,他告訴輔導員,他仍然決定放棄院裏的保研名額。半年後,他用其他方麵的優異成績彌補了GMAT考試的失利,成功地拿到伯克利的入學通知書。
  他就如同他當年鼓勵我一樣——不到最後,絕不輕言放棄;即使到了最後,也仍不會放棄。
  從十七歲開始,我經曆了無數次的失望、失敗。傷痛或小或大,每一次我都能擦幹眼淚,握一握拳頭,再次出發,隻因為籃球場上他眼底的陽光,荷塘邊上他水清木華的身影。可是這一次,誰能告訴我,我該如何再次出發?
  屋子的門突然開了,保安打開燈,“蘇小姐,蘇小姐……”
  宋翊看到在地板上蜷縮成一團的我,一把推開保安,奔到我身前,低頭看我。我猛地扭開頭,用手遮住眼睛。
  保安站在一旁,不安地解釋:“宋先生說給你打電話一直沒人接,他來敲門,也沒有人開門,卻聽到手機的鈴聲在屋子裏響,他不放心,所以請我們開門。我……我想著宋先生是蘇小姐的男朋友,保險起見,還是開門看一眼……”
  我捂著臉說:“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也沒吃安眠藥,我就是太累了。”想坐起來,手上卻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宋翊把我抱起來,放到床上,用被子捂住我,又趕緊打開空調。我拉起被子蒙住頭,聽到他送保安離去。
  感覺他坐在了床沿,我疲憊地說:“請你回去,我和憐霜是好姐妹,請不要陷我於不仁不義。”
  長久的沉默。我感覺到他的手從我手邊輕輕拂過,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卻在最後一瞬間縮了回去。好幾次,我都感覺到他想說什麽,最後卻隻是一個帶著疲倦的喑啞聲音:“對不起!”
  我感覺到床墊一鬆,關門的聲音響起,屋子裏再次徹底死寂。
  我的眼淚順著眼角漫延開來。原來,所有的男女關係不管在開始時多複雜,不管過程多麽甜蜜,在結束時,都可以隻用這三個字做告別。

  Chapter 13 謊言
  是不是人在心情低落的時候,抵抗力也分外弱?
  我在雪地裏等宋翊時,身體都凍僵了,也沒感冒,可昨夜隻是吹了一點兒冷風,睡了一會兒冷地板,我卻感冒了。
  我暈沉沉地起來,吃了兩顆泰諾,爬回床上繼續睡。說是睡,其實並沒有睡著,而是一種接近假寐的狀態,外麵的事情似乎都知道,樓道裏鄰居的關門聲都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可是大腦卻很迷糊,好像一直在下雪,在模糊不清的大雪中,漂浮著一個又一個殘碎的畫麵。
  宋翊在前麵走著,我用力地跑呀跑,馬上就可以追上他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畫麵一換,他就不在走路了,他坐在車裏,我拚命地叫他,拚命地追他,可是車都不停。
  突然,麻辣燙出現在路前方,她雙手張開,擋在飛奔的汽車前,車子猛地一個急刹車,差點兒將她撞飛。
  她長發飛揚,鮮紅的大衣在寒風中獵獵飛舞。宋翊下了車向她走去。我向他伸出手,想叫他,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他終於走到麻辣燙身邊,將她攬在了懷裏,我看見一黑一紅的身影,依偎在寒風裏。
  麻辣燙在他肩頭幸福地微笑,宋翊卻抬頭看著我,他的臉在飄舞的雪花中模糊不清,隻有一雙眼睛盛滿了悲傷。那悲傷令人窒息,好似凝聚著世間一切的黑暗,讓人覺得這雙眼睛的主人不管站在多明媚的陽光下,其實仍生活在地獄般的黑暗中。
  不要這樣!我在心裏呐喊。你是屬於陽光的,我可以不在乎你是否愛我,可是,請你快樂!
  我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隻有他眼睛中的哀傷如此分明。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他的眼睛,希冀著能將陽光放回他的眼中。
  我觸碰到了他的眉眼,可他眼中的悲哀更加濃重,我將手指抵在他的眉心,“如果我將來還可以笑一萬次,我願意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給你,我隻留一次,我要用那一次,陪你一起笑一次。”
  他握住了我的手指,他手掌的力量、掌心的溫度如此真實,真實得不像做夢。
  “蔓蔓,我們現在去醫院。”他半抱半扶著我下床,用大衣和圍巾把我裹嚴實。我四肢發軟,頭重腳輕,分不清真實還是夢境。
  走出大樓,細細碎碎的雪花輕輕飄著,整個天地都混沌不清。我心裏想,這的確是做夢。精神鬆懈下來,我用胳膊柔柔地圈住他的脖子,整個身體也徹底依靠在他的懷裏。至少,在夢裏,他可以屬於我。
  他的動作呆滯了一下,又恢複正常,任由我往他懷裏縮,用自己的大衣將我裹起來。
  宋翊招手攔計程車,我靠在他肩頭笑,這真是一個幸福的夢!
  在漫天輕卷細舞的雪花中,我看見陸勵成的“牧馬人”,他的車上已經積了一層雪花,車窗的玻璃半開著,裏麵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一個人在黑暗中抽著煙,一根接一根。
  宋翊扶我進計程車,車開出去時,我忍不住地回頭張望,看見半截煙蒂飛進雪花中,那匹黑色駿馬在雪地裏猛地打了個轉,咆哮著衝出去,將積雪濺得飛向半空。
  宋翊摸著我的額頭,眉間憂色很重,“在看什麽?”
  我微笑,“我的夢越來越奇怪了,夢到陸勵成的‘牧馬人’停在我家樓下,他坐在車裏抽悶煙。”
  宋翊沒有說話,隻是目光看向車窗外。我覺得身上發冷,往他懷裏又縮了縮,他索性把大衣脫下來裹在我身上。我靠在他肩頭,感覺全身忽冷忽熱的,意識漸漸模糊,心裏卻難過地想著,醒來後他就要消失了,於是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淚一點點地滴到他的肩頭。
  我清醒時,眼前一片素白,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裏夢見自己醒了,還是真的醒了。一陣陣濃重的消毒水味道飄進鼻子,我手一動,覺得痛,才發現連著一根輸液管。我的神誌漸漸恢複,正在思索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麻辣燙提著一個保溫飯盒進來,看我盯著自己的手研究,幾步跑過來,把我的手放回被子中,“你老實點兒。”
  “我記得我吃了兩顆感冒藥,怎麽就吃進了醫院?難道那個藥是假藥?”
  麻辣燙的眼睛如熊貓眼,“看來是沒事了,已經知道耍貧了。”她喝了口水,靜了靜,突然聲音拔高,開始大罵我,“你多大了?知道不知道什麽叫發高燒?泰諾可以治高燒?我看你腦子不用高燒,已經壞了!我告訴你,我守了你一天一夜,回頭老娘的人工費一分不能少……”
  我盯著天花板,那些迷亂的夢在麻辣燙的聲音中時隱時現,到底哪些是夢,哪些是真實?
  “誰送我來的醫院?”
  麻辣燙滿臉的怒氣一下子就消失了,微笑著說:“陸勵成。宋翊看你一直沒去上班,又沒打電話請假,就給陸勵成打了個電話。他覺得事情不對勁兒,就去你家找你。你知不知道醫生說什麽?幸虧他發現得早,否則你真的很危險……”
  我茫然地想,原來真的是夢。
  麻辣燙嘀咕:“蔓蔓,陸勵成究竟對你怎麽樣?”
  “啊?”
  我滿臉的茫然,讓麻辣燙極度不滿,“我在問你,陸勵成對你好不好?”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卻不能不回答,隻能說:“我想見他。”
  麻辣燙把手機遞給我,臉湊到我跟前說:“蘇蔓,你隻是喜歡他,並不欠他一分一毫,在他麵前有點兒骨氣!”
  我可憐兮兮地望著她,示意她給我點兒私人空間。
  她不滿地冷哼:“重色輕友!”走出病房。
  “喂,我是蘇蔓。”
  “什麽事?”
  “聽說是你送我到醫院的,謝謝你了。”
  “不客氣。”
  “你……你能不能來醫院看我一下?”
  電話裏沉默著,沙沙的雜音中,能聽到寂寞空曠的音樂聲。
  野地裏風吹得凶,無視於人的苦痛,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往事雖已塵封,然而那舊日煙花,恍如今夜霓虹。也許在某個時空,某一個隕落的夢,幾世暗暗留在了心中。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如波濤之洶湧,似冰雪之消融,心隻顧暗自蠢動,而前世已遠,來生仍未見,情若深又有誰顧得了痛……
  我怔怔地聽著,幾欲落淚,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
  “這是什麽歌?”
  “一首很老的歌,林憶蓮的《野風》。”
  我腦海裏浮現出一幅很具體的畫麵——他此時正坐在小木屋的窗前,在黑暗中吸著煙,靜靜地聽著這首歌。天地寂寞,唯一相伴的就是手中的煙蒂。也許窗戶還開著,任由寒風撲麵。某些時候,人的身體需要自虐的刺激。
  我忍不住問:“你在昌平?”
  “嗯。”
  “那不用了,我以為你在市內,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最後的兩句話,我不僅僅隻是客氣地說說,而是真的覺得自己打擾了他。
  我要掛電話,他突然說:“兩個小時後見。”
  “不……”電話已經掛斷,“用”字才剛吐到舌尖。
  麻辣燙已在樓道裏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看我終於掛斷電話,立即跑進來,“嘖,嘖,說什麽呢?這麽長時間。”
  我凝視著她問:“你和陸勵成究竟是怎麽認識的?”
  麻辣燙慌亂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可以不回答嗎?”
  “我可以去問他。”
  麻辣燙站在我麵前,迎著我的視線說:“他就是那個我說的相親認識的人,喜歡我的人。我……我當時不知道他就是你喜歡的人,我隻是想著很巧,竟然和你一個公司,還想著等你從美國回來後嚇你一跳。蔓蔓,對不起!”
  我的確是嚇了一跳,可不是因為他,“你……你和陸勵成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我……我們就是牽了下手而已,晚上告別的時候,偶爾會擁抱一下,就是偶爾,次數非常少。”麻辣燙說著話,低下了頭,“你還想知道什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這些事情,我寧願親口告訴你,不想你從他口裏聽到。”
  “沒什麽了。”我疲憊地閉上眼睛。
  麻辣燙坐到我身邊,輕聲地說:“我父母對陸勵成很滿意,尤其是我父親,很喜歡他。所以在父母的推動下,我們的關係發展得比較快。他對我也很好,我當時在信裏告訴你,每天都收到一束花,就是他送的。如果我不是再次遇見宋翊,也許再過兩三個月,我們就會訂婚。”
  “你愛他嗎?”我有些艱難地吐出這句話,自己都不知道問這個的動機是什麽。
  麻辣燙苦笑,“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當時挺喜歡和他說話,他能令我笑,如果沒有宋翊,他是一個讓我不會拒絕走進婚姻的人。但是,有了宋翊,一切就不一樣了。宋翊像我心中最美的夢,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我竟然美夢成真了。”麻辣燙再次向我道歉,“對不起!”
  “你什麽都沒做錯,為什麽要一遍遍地和我道歉?”
  麻辣燙如釋重負,小心翼翼地繞過我的輸液管,抱住我,“一生一世的朋友!”
  我用一隻手抱著她的背,“一生一世!”以前我們也會在爭吵後抱著彼此,說出這句話。當時說的時候,是嘻嘻哈哈的輕鬆和滿心幸福的愉悅,今日,我卻是帶著幾分悲壯,許下我的承諾。
  麻辣燙拿起桌上的保溫飯盒,一口口地喂我喝湯,一邊小心翼翼地問:“你和陸勵成現在是……是什麽情形?”
  我在大腦裏開始做這道複雜的邏輯推理題——陸勵成喜歡麻辣燙,陸勵成和麻辣燙交往過,麻辣燙拋棄了陸勵成。我在這中間應該是個什麽位置?哦!對,我喜歡陸勵成。我邊思索,邊緩慢地回答:“他是個聰明的人,應該我進公司不久就明白了我對他的感情,但也許我的性格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所以他一直裝作不知道,還特意把我調到宋翊的部門。我去美國出差也是他安排的,我想大概是對我的一種補償吧!感情上不能回應我,就幫助我的事業。我在紐約的時候,一直給他寫信,他卻一直不回複。我從美國回來後,他卻對我比以前好,還親自去機場接我。你請我去見宋翊的那天早上,他突然告訴我,他喜歡上了別人,但是那個人不喜歡他,他現在正重新考慮感情的問題。我特別難過,中飯都沒吃,所以晚上見到你,會突然暈倒。後來,我在飯店裏撞見他,沒忍住就哭了,他把我帶到他的私人洗手間,也許是我哭得太可憐,也許是我最終感動了他,他說願意和我交往。然後,就是剛才,我知道了他和你交往過。”
  作為專門打假的審計師,深諳以假亂真的道理,一番真假錯雜的話,時間、地點、事件紋絲不亂,連我自己都要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何況麻辣燙?麻辣燙這一次徹底相信了我愛的是陸勵成。
  她臉上的表情很難受,似乎就要哭出來的樣子。我笑著拍拍她的手,很認真地說:“他剛才在電話裏告訴我,他會待我很好。這個年齡的人,誰沒有個把前男朋友、前女朋友?關鍵是現在和未來。”
  話說完,我一抬頭,看見宋翊就站在門口,臉色有點兒蒼白。麻辣燙緊張地跳起來,訥訥地問:“你來了?”
  宋翊看著她,微微一笑,眼中盡是溫柔,“剛到。”
  麻辣燙展顏而笑,如花般綻放,拉住他的手問:“外麵冷嗎?”
  宋翊搖搖頭,凝視著麻辣燙浮腫的眼睛,眸中滿是心疼,“累嗎?”
  我閉上了眼睛,鎖上了心門,拒絕看,拒絕聽!這樣的眼神,他是真的愛她!
  麻辣燙在我耳邊輕輕叫我,我緊閉著雙眼,沒有任何反應。
  她壓著聲音對宋翊說:“蔓蔓說陸勵成一會兒就到,我們在這裏等他來了再走。我怕蔓蔓醒來後萬一想做什麽,身邊沒人照顧。”
  “好。”
  麻辣燙低聲問宋翊過會兒去哪裏吃飯,聽著像是她要宋翊作選擇,卻偏偏是她自己拿不定主意,一會兒想吃川菜,一會兒又想吃廣東菜,一會兒覺得那家太遠,一會兒又覺得這家的服務不夠好。嬌聲細語中有撒嬌的任性,那是女子在深愛自己的男子麵前特有的任性,因為知道自己被寵溺,所以才放肆。
  陸勵成推開房門的一瞬間,我幾乎想對他磕頭謝恩。他和宋翊寒暄幾句後,宋翊和麻辣燙離去。
  “他們走了,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我睜開雙眼,看到陸勵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唇邊的笑滿是譏嘲,“裝睡有沒有裝成內傷?需要紙巾嗎?”
  我盯著他,“咱倆同病相憐,何必再相煎太急?”
  他挑了挑眉,不在意地說:“許憐霜告訴你我和她約會過?”
  “是。”
  他笑,斜睨著我說:“我今年三十三歲,是一個身體健康的正常男人,你不會認為我隻約會過許憐霜一個女人吧?”
  我淡淡地嘲笑他:“約會過的也許不少,不過要談婚論嫁的應該不多吧?”
  他的笑容一僵,有幾分悻悻地說:“你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在這裏胡攪蠻纏。”
  第一次在言語中占了他的上風,我也沒覺得自己快樂一點兒,疲憊地說:“非常感謝你能過來,現在你可以回去了,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他淡淡地說:“你不是說我們同病相憐嗎?一個人黯然神傷,不如兩個人抱頭痛哭,我請你吃飯,你想去哪裏?”
  我想了想,伸手拔掉手上的輸液管,他不但沒有阻止,反倒遞給我一團棉花止血。
  我裹上大衣,陸勵成看到衣帽架上還有帽子、圍巾,便拿給我,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我不想戴。”他隨手扔到病床上。我卻又心疼,跑去撿起來,小心地放到包裏。
  兩個人偷偷摸摸地溜到樓下,他讓我在避風的角落裏躲著,他去開車。等鑽進他的車裏,我才舒了口氣。
  “去哪裏吃飯?”
  我報了一家川菜館的名字,等停車時,發現是一家淮陽菜係的飯館。
  我瞪著他,他拍拍我的頭,笑眯眯地說:“這裏的師傅手藝一流。”把我拽進飯館。
  他問都沒問我,就自作主張地點好了菜,看我一直瞪著他,便說:“這個飯館我比較熟,點的全是師傅最拿手的菜。”
  這個師傅所有拿手的菜味道都很清淡,憑著我仍在感冒中的味覺,幾乎吃不出每道菜的差異。我喝酒的提議被陸勵成以要開車為由堅決地拒絕了,點了一壺菊花茶,配上冰糖,讓我一杯一杯地飲,還告訴我:“以茶代酒,一樣的。”
  我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瞪著他,他根本看不見;罵他,我沒力氣,更沒勇氣。所以,我隻能悶著頭扒拉米飯。
  想起那天他來機場接我的異樣,我低著腦袋問:“你是不是在我下飛機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陸勵成倒是很知道我問的是什麽,“是啊!就是因為知道你被許憐霜挖了牆腳,所以才去看看你。”
  我突然就覺得飽了,把碗推到一邊,“宋翊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在醫院裏從頭到尾仔細回想了一遍,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喜歡我,全都是我一廂情願、自以為是。所以麻辣燙沒有一點兒錯,她唯一的錯誤就是對不起你,你盡管可以拿此去說她,但是少用我的事發泄你的不滿!”
  我最後一句話說得疾言厲色,陸勵成卻罕見地沒有發作,反倒正色說:“好,我以後再不這麽說。”
  我愣住了,他這麽好的態度?我一時不能適應,“抱歉!我剛才有些急了,別人說我不好都成,我就是不喜歡聽別人在我麵前說麻辣燙不好。”
  陸勵成溫和地說:“我能理解。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別人要在我麵前說他們不好,我肯定也急。手足之情,血濃於水,我隻是沒想到你和許憐霜的感情有這麽深厚。”
  “還不是被獨生子女政策害的!不過我們和有血緣關係的姐妹也差不了多少。麻辣燙是個很好的人,她對感情也很認真,絕不是見異思遷的女子,這一次,真的是有特殊原因……”
  陸勵成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男未婚、女未嫁,誰都有選擇的自由。她做事還算磊落,剛認識宋翊就打電話告訴我,她遇見了一個她夢想的人,請我原諒。”
  我忍不住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他想了想,“你回國前三天。”
  和我的猜測一樣。麻辣燙和宋翊從認識到墜入愛河統共沒幾天,期間宋翊還去了新加坡,否則以麻辣燙的性格,宋翊不會到那天晚上才知道我。
  我喝了口菊花茶,覺得怎麽還這麽苦,又往茶杯裏加了兩大勺冰糖。陸勵成凝視著我的動作,平靜地說:“我不太明白一見鍾情的事情,有點兒意外,不過更多的是好奇,所以派人去打聽了一下,沒想到竟然是宋翊。他的八字似乎比較克我的八字,也許我該找個風水先生給我轉一下運。”陸勵成淡淡地自嘲,若有若無的微笑背後看不出隱藏的真實情緒。
  茶足飯飽後,他問我:“送你回醫院?”
  我搖頭,“燒早退了,還住什麽院?”
  他也點頭,“本來就是心病,再住一下,被那兩位再照顧下去,估計舊病未好,又要給氣出新病來。”
  在無邊無際的悲傷裏,我竟然也冒出了怒氣,特別有撲上去掐死他的欲望,但是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我想回家。”
  “好!”他去拿鑰匙。
  “不是市裏的家,是在郊區的家,我爸媽的家。”
  “好!”他拿著鑰匙站起來。
  “在房山,從這裏開車過去至少要兩個小時。”
  “好!”他向外走。
  我跟在他後麵提醒:“房山在北京的西南邊,昌平在北京的東北邊,你回頭怎麽回去?”
  他倚著車門,等我上車,手指搖著鑰匙圈,叮叮當當地響,“你管我呢!”
  我被他噎得差點兒吐血,直接閉嘴、上車。我的確是突然很想回家,不想回到自己一個人的屋子,可是這麽晚了,已經沒有班車,計程車也絕不願意走那麽遠的路,我不怕,師傅還怕呢!所以,我隻是一說而已,沒想到他竟當真了。既然如此,那我也無須客氣。
  已晚上十點多,夜深天寒,街上顯得空曠冷清,陸勵成的油門踩得很足,“牧馬人”在公路上風馳電掣。我看到商家的裝飾,才意識到快要新年了,算了算自己銀行裏的錢,側過頭問陸勵成:“如果我現在提出辭職,公司會要我賠多少錢?”
  陸勵成過了一會兒才說:“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如果提出辭職,宋翊肯定會替你周旋,即使最後要賠償違約金,應該也沒多少錢。”
  我心煩意亂,盯著窗外發呆。
  “你覺得你現在辭職是個好主意嗎?你在許憐霜麵前裝得這麽辛苦,怎麽對她解釋你的離職?”
  “我去MG是為了你,你都已經被我追到了,我離開也正常。”
  陸勵成笑起來,“你怎麽不問問我願不願意陪你演戲?”
  “你那天不都陪我演了?我和你雙贏,不是挺好?我可以騙過麻辣燙,你可以掩飾你受到的傷害……”
  “我沒有受到傷害!”
  我擺了擺手,由得他嘴硬,如果沒受到傷害,那天何必要在麻辣燙麵前裝作是我男朋友?
  “好的,你壓根就不喜歡許憐霜!那你可以證明你沒有受到傷害。”
  他笑著沉默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你要辭職就辭職,我懶得摻和!不過許憐霜來問我的話,我就實話實說,蘇蔓來MG的原因是想追宋翊,現在宋翊被你搶跑了,她離開也很正常。”
  “陸勵成!”
  “我耳朵沒聾,你不用這麽大聲。”
  我盯了他一會兒,忽然覺得一切都很沒意思,我的確沒有資格要求他陪我演戲。我打開車窗,讓寒風撲麵,很想大叫,可是連大叫的力氣都沒有。
  陸勵成忽地把車窗關上。
  我又打開。
  陸勵成又把車窗關上。我還想再開,他索性把車窗鎖定。
  我用力摁按鈕,卻怎麽都打不開窗戶,苦苦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猛地彎下身子,大哭起來,“你究竟想怎麽樣?你究竟想怎麽樣?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
  宋翊,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我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是麻辣燙?為什麽?
  陸勵成嚇了一跳,立即將車停到路邊,剛開始還想安慰我,後來發現我胡言亂語的對象根本不是他,沉默下來,索性點了根煙,靜靜地抽著,由著我一個人痛哭失聲。
  “聖誕節的時候,工作那麽忙,他卻特意坐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到紐約來看我,隻為了陪我過平安夜,第二天又坐十多個小時的飛機趕回北京。平安夜的晚上,我們在可以俯瞰曼哈頓的餐館吃飯,我們一起在中央公園滑冰,他牽著我的手,帶著我在冰上旋轉,我們一起大笑,失衡的時候,他為了保護我,寧可自己摔倒。我不明白,我一點兒都不明白,難道真的是我會錯了意?是我自作多情,一廂情願……”
  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陸勵成將紙巾盒放在我手旁,我抽出紙巾又擦眼淚、又擤鼻涕,“他從沒有親口說過喜歡我,可是,我以為他的行動已經告訴我他的意思。他也沒有說過我是他的女朋友,可我以為他已經把我當做他的女朋友。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我一張又一張地抽出紙巾擦著眼淚,“為什麽會是麻辣燙?如果是別人,我可以去哭、去喊,我可以去爭取、去質問,可現在我什麽都做不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以前我難受的時候,可以去找麻辣燙,她會聽我嘮叨,會陪我喝酒,會陪我難過,會幫我想主意,可現在我隻能自己問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麽?”
  一盒紙巾全部被我用完,我一直壓抑著的情緒也終於全部暴露。我沒有風度,沒有氣量,其實,我很介意,我很不甘心,我很小氣,我不是一個能理智平靜、毫不失禮地處理事情的女人。
  陸勵成眉宇中有濃烈的不屑,“也許我能告訴你為什麽。”
  我用紙巾壓著自己的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
  “蘇蔓,你究竟對許憐霜知道多少?”
  我閉著眼睛說:“足夠讓我信任她、愛護她。”
  “你知道許憐霜的父親是誰嗎?”
  “就是許憐霜的爸爸。”
  陸勵成笑,“不錯!還有幽默精神,希望能繼續保持。許憐霜的父親叫許仲晉。”
  許仲晉?這名字聽著可真耳熟,似乎在哪裏看到過。
  陸勵成沒有讓我繼續耗費腦細胞去思索,“我們現在一直在爭取的超級大客戶,中國能源壟斷企業XX的第一把手,光員工就有一百六十七萬人。”
  “那又如何?這是北京!掉一塊招牌,砸死十個人,九個都是官。”
  陸勵成鄙夷地問:“你到底是不是在金融圈混的人?你究竟知不知道能源對中國意味著什麽?我這樣說吧,許仲晉的簡曆上,上一次的職位是XX省的省長,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他現任的職位比上一次的職位更有權力。”
  “什麽?”我失聲驚叫,雖然北京到處都是官,可省長級別的,全中國都沒有多少。
  陸勵成唇邊又浮現出熟悉的譏諷表情,“你現在還確定你真的了解許憐霜嗎?”
  我和麻辣燙認識的一幕幕在腦海裏急速閃過。我們在網絡裏認識,我們非常聊得來,然後逐漸到現實,一塊兒逛街,一塊兒吃飯,一塊兒旅遊,一塊兒做一切的事情。她常常逼我請客,說我的工資比她高。她和我一塊兒在淘寶上購物,隻為了能節省一兩百塊錢。我對她衣櫥的了解和對自己衣櫥的了解程度一樣,她好看的衣服很多,但是大牌的衣服沒有,最貴的一件是三千多塊錢,還是在我的慫恿下買的,因為她穿上真好看。我隻知道她在經濟開發區的一家德資公司人力資源部門工作,可她也隻知道我在會計事務所工作,她連我究竟是做審計還是做稅務也不清楚,因為隔行如隔山,我懶得給她說,她也懶得聽。反正這些不影響我們一塊兒探討哪個牌子的口紅好用,哪家飯店的菜好吃。
  我和麻辣燙都在市內租房住。前年,我爸爸勸我買了一個小單身公寓,麻辣燙說她不想做房奴,所以仍然繼續租房住。後來北京的房價大漲,她就更不想買房了。我沒有去過麻辣燙父母的家,不過她也沒有去過我父母的家。隻有一次,媽媽進市裏看我,恰好麻辣燙也來找我,我們三個一塊兒吃了頓飯。畢竟是我們兩個交朋友,又不是和對方的父母交朋友,所以我們從來沒有詢問過彼此的家庭。我的態度是:對方願意講,我就聽;不願意講,我也不會刻意去追問。麻辣燙的態度一樣,這也正是我們可以如此投契,成為好朋友的原因。
  從頭回憶到尾,麻辣燙並沒有欺騙過我,她隻是沒有說過她是高幹子弟。當然,也是我遲鈍,麻辣燙隻比我大一歲,可是每次我有困難,都是她出手相助。我和她去西雙版納旅遊,遇到黑導遊,兩人被訛詐,困在黑酒店內,我急得蹦蹦跳,她笑嘻嘻地完全沒回事,後來也真的啥事沒有,那家酒店的人客客氣氣地把我們送出來,我還以為是我打110起了作用;我相親的時候碰到了無賴,被跟蹤,被打騷擾電話,痛苦得差點兒想逃離北京,是她幫我搞定的,我隻知道這個人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卻不知道他究竟如何消失的,我以為是麻辣燙江湖上的朋友揍了對方一頓;我想進MG,她幫我捏造工作經曆,不但工作單位具體,連證人都齊全,我以為是因為麻辣燙做人力資源,交友廣闊……
  一樁樁或大或小的事情全都浮現在腦海裏,我終於開始接受一個事實——麻辣燙的確不是普通人。
  我不知道該怒該喜,喃喃地說:“我竟然也有幸和太子女交往。”
  陸勵成深吸了口煙,徐徐吐出煙圈,“這也許能回答你為什麽宋翊會作這樣的選擇。”
  我的心悶得厲害,胃如同被人用手大力地扭著,“能打開門嗎?車廂裏空氣不好。”
  他解了鎖,我立即拉開車門,跳下車,俯在高速公路的欄杆前吐著。陸勵成忙下車,一手替我把頭發挽上去,一手幫我拉著大衣。
  我們身後,一輛輛車急馳而過,車燈照得我們眼前一明一暗的。
  翻江倒海地吐完,我卻沒覺得五髒好受,仍然像是被人從各個角度擠壓著,整個大腦都在嗡嗡作響。
  陸勵成遞給我一瓶水,我漱了一下口,他推我上車,“外麵太冷。”
  我不肯上車,他說:“我不抽煙了。”
  我搖頭,“和你沒關係,給我一支煙。”
  他遞給我一根,打著火機,另一隻手替我護著火。我哆嗦著手去點煙,點了兩次都沒點著。他拿過煙,含在嘴裏,頭湊在火機前深吸了一口,將煙點燃。
  他把煙遞給我。我捏著煙,一口接一口地吸著,身子打著哆嗦。他猛地把車門打開,一把把我推到車門前,把暖氣調到最大,對著我吹。他站在我身旁,也點了根煙抽起來。
  我把一根煙吸完,嗡嗡作響的腦袋總算安靜了幾分,尼古丁雖然有毒,但真是個好東西,“再給我一根。”
  陸勵成又拿了根煙,對著自己的煙幫我點燃,然後遞給我,“我覺得我像是帶壞好學生的壞學生。”
  我吸著煙說:“不,你是拯救我的天使。”
  他苦笑。
  他沒有穿外套就下了車,在寒風中站得久了,身子不自禁地也有些瑟縮。
  “走吧!”我咳嗽了幾聲,跳上車。他替我關上門,將煙蒂彈出去,也上了車。
  車廂裏漆黑,外麵的車燈映得我們忽明忽暗,他看著車上的表說:“你現在應該不想回家了吧?”
  我不知道為什麽,精神竟出奇的好,笑著說:“我們去跳舞,我知道一個地方,那裏的DJ打碟打得超好。”
  陸勵成沒回應我的提議,從車後座提出個塑料袋,扭亮車頂燈,窸窸窣窣了一會兒,拿了一把藥遞給我,“先吃藥。”
  我接過藥,拿過水,將藥全部吃下,“你現在不像天使,像我老媽。”
  他關掉車頂燈,發動了車子。他將暖氣調到最適合的溫度,打開音響,輕柔的小提琴樂流淌出來。在如泣如訴的音樂聲中,他專注地駕馭著“牧馬人”,速度越來越快,一直奔向夜色的盡頭。
  引擎聲中,我覺得頭越來越重,問:“你給我吃的什麽藥?”
  “感冒藥,寧神藥。”
  “你……你什麽時候拿的?”
  “離開醫院的時候。”
  我的眼皮有如千斤重,怎麽都睜不開,“陸……陸勵成,你太……太可怕了!”
  說完這句話,我就沉入了夢鄉。

  Chapter 14  夢醒
  我是被飯菜的香氣給熏醒的。半夢半醒間,隻覺得陣陣香氣撲鼻,而我餓得百爪撓心,立即一個激靈坐起來,一邊聳動著鼻子,一邊犯暈,誰能告訴我這是哪裏?
  我拉開臥室的門,陸勵成係著圍裙在廚房裏忙碌,揮鏟舞刀,架勢嫻熟,看我披頭散發地瞪著他發呆,說道:“你起來得正好,洗漱一下就可以吃飯了,衛生間的櫥櫃裏有新的牙刷、毛巾。”
  我扶著牆,摸進衛生間,滿嘴泡沫的時候,終於想清楚自己為何在這裏。
  我擦幹淨臉走出去,一邊理頭發一邊問:“有廢舊不用的筷子嗎?”
  “幹什麽?”
  “有就給我一根,沒有就拉倒!”
  陸勵成扔給我一根新筷子,“就用這個吧!”
  我用筷子把長發綰了個發髻,固定好,打量了一下自己,終於不再落魄得像個女鬼。
  陸勵成已經脫掉圍裙,在布菜,他看見我,笑起來,“很仙風道骨。”
  我想了想,可不是,身上是一件充當睡衣的肥大灰色T恤,頭上是一個道士髻。沒等著他盛飯,我先吃了一口釀茄子,嘴裏不自禁地唔了一聲,險些整個人被香倒,“陸勵成,你何止十八般武藝,簡直是二十四項全能。”
  他把米飯遞給我,假模假式地謙虛,“哪裏,哪裏!”
  我笑著指著他的腦袋、眼睛和手,“這裏,這裏,這裏……都很能幹。”
  陸勵成大笑起來。我端著米飯碗,一陣風卷殘雲,他不停地說:“慢點兒,慢點兒,這次飯菜絕對足夠,你不用和我搶。”
  我顧不上說話,隻是埋頭苦吃,本來就餓,菜又實在美味,就連普通的素炒青菜,他都做得色香味俱全。我吃完一大碗飯,才終於慢下來,“陸勵成,你這樣的人,古龍有一句話描繪得很貼切。”
  陸勵成頗有興趣地問:“哪句話?”
  “有人甚至認為他除了生孩子外,什麽都會。”
  陸勵成沒好氣地說:“吃你的飯吧!”
  我非常有興趣地問:“你的廚藝為什麽這麽好?難道你曾經有一個客戶很喜歡美食?也不對啊!如果他喜歡美食,你搜羅好廚子就行了。難道有人喜歡做菜,所以你為了陪客戶,練就一身好廚藝?如果真是這樣,客戶變態,你比他更變態!”
  陸勵成不理我,我的好奇心越發旺盛,“難道你不是為了客戶,而是為了愛情?你曾經的女朋友很喜歡吃你煮的飯菜?”我嘖嘖感歎,“真看不出來呀!你竟然出得廳堂、入得廚房!”
  我一副不得到答案絕不會罷休的姿態,陸勵成有點兒招架不住,“你怎麽這麽八卦?”
  “八卦是女人的天職和義務。”我振振有詞。
  陸勵成淡淡地說:“五年前,我爸爸得了重病,我接他到北京治病,在他治病的半年多時間裏,我的廚藝從零飛躍到一百,做飯並不需要天賦,隻需要有心。”
  我不解地問:“五年前你已經算是有錢人了,為什麽不請廚子?”
  他放下了筷子,眼睛無意識地盯著桌上的菜,“我上大學的時候,為了省錢,利用假期打工,四年大學時間我隻回過一趟家。大學畢業後,我為了盡快能賺到錢,五年時間隻回去過兩次,其中一次還是出差路過。我總覺得我現在拚命一些,是為了將來讓父母過更好的生活,更好地孝順他們。沒想到沒等到我盡孝道,父親就重病了。我接他到北京治病,願意花盡我所有的錢,可是再多的錢都留不住父親,我用錢所能買到的東西都不是他需要的,所以我隻能每天給他做飯,讓他吃到兒子親手做的菜,與其說我在盡孝道,不如說我在彌補自己的愧疚和自責。‘子欲養而親不待’這種痛,沒經曆過的人很難體會。”
  我覺得很抱歉,“對不起,我不該這麽八卦的。”
  陸勵成笑了笑,拿起筷子,“沒什麽,吃飯吧。”
  我們默默地吃著飯,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陸勵成立即放下碗筷去接,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人顯然不多,一旦響起,就代表有事。
  “是我,嗯,她在這裏,嗯,好。”他轉身叫我,“蘇蔓,過來接電話。”
  “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不明白找我的電話怎麽會打到他的座機上。
  “喂?”
  “是我,你要嚇死我嗎?你知不知道,我和宋翊差點兒把整個北京城翻了一遍。”麻辣燙的聲音幾乎帶著哭腔。
  我不解,“我不就是在這裏嘛!”
  “我和宋翊吃完晚飯,回去看你,病床是空的。去問醫院的人,他們一問三不知,反過來質問我們。給你打手機,關機;去你家裏找你,保安說你沒回來過;給你父母家打電話,你媽媽說你一早就說過這個周末不回家,讓我打你手機,我還不敢多問,怕他們擔心,隻能含含糊糊地掛了電話;琢磨著你應該和陸勵成在一起,給他打手機,也是關機。後來我們沒有辦法了,宋翊給MG的老頭子打電話,說有急事,必須要找到陸勵成,那個老頭子還挺不樂意,磨蹭了半天,才給我們這個電話號碼。你要過二人世界,也好歹給我留個言,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我嗓子發幹,說不出話來,麻辣燙急得直叫:“蘇蔓,你死了?你說句話呀!”
  “我沒事,我昨天晚上住在陸勵成這裏。”
  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麻辣燙的聲音有點兒緊繃:“蔓蔓,你怎麽了?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沒有,我沒有生你的氣。”
  “是不是陸勵成給你說了什麽?”
  “沒有,真的沒有,我沒有生氣……”
  陸勵成把電話拿過去,“許小姐,我是陸勵成。我和蘇蔓正在吃飯,有什麽事情,能不能等我們吃完飯再說?”
  聽不到麻辣燙說什麽,隻聽到陸勵成很客氣地說:“好的,沒問題,我會照顧好她。好的,好的,我會讓她打開手機。好的,再見!”
  他掛了電話,“還吃嗎?”
  我搖頭,“其實早就吃飽了,隻不過味道實在好,所以忍不住多吃了點兒。”
  他沒說話,開始收拾碗筷,我不好意思,“我來洗碗吧。”
  “不用,你去吃藥,藥在桌子上,那個綠瓶子裏的不用吃。”
  我倒了一把黃黃綠綠的藥片,一口氣吞下去。人的身體受傷了,可以吃藥,人的心靈受傷了,該怎麽醫治呢?
  我拿著陸勵成的煙和火機,站到窗戶邊。
  推開窗戶,冷冽的空氣讓人精神一振。我點著了煙,在煙霧中打量著四周。
  近處,陸勵成大概故意沒做任何修整,完全就是一片荒地,黑色的“牧馬人”休憩在一片幹枯的野草間;遠處是成片的果林,灰黑的枝丫上還有一些未化的雪,黑白斑駁,更顯得層林蕭索。
  我的一根煙快吸完時,廚房裏一直嘩啦啦響著的水龍頭停了。過了一會兒,陸勵成站在我身後問:“你打算把自己培養成癮君子嗎?”
  我轉身,與他幾乎貼在了一起。我朝著他的臉吐了一口煙霧,他皺了下眉頭,我仰著頭,幾乎貼著他的下巴,笑笑地問:“你昨天晚上已經知道一切你想知道的信息,你打算怎麽做?”
  他退後一步,也笑了,“我本來希望你能做些什麽。”
  “那你要失望了。我不打算跑到麻辣燙麵前去指控宋翊,因為我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是真愛麻辣燙的,你若看到他看她的眼神就會明白。”
  “那他對你呢?我相信他對你所有的行動,由麻辣燙來判斷,顯示的也是一個‘愛’字。”
  “他對我做了什麽?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我忽閃著大眼睛,迷惑地問。
  陸勵成盯著我不說話,我吸了口煙,手指夾著煙說:“製造謠言攻擊競爭對手可不是陸勵成這樣身份的人該做的。”
  陸勵成搖著頭笑,“蘇蔓,你真不錯!”
  “謝謝,我跟著最好的師傅在學習。”我向他眨了眨眼睛。
  他苦笑,“謝謝誇讚。”
  我靠著窗戶,打量著他,“你似乎也不怎麽失望,能和我交流一下嗎,你打算如何拆散宋翊和麻辣燙?”
  “正在思索,還沒有一個完美的計劃。本來想利用你,結果你不配合。”
  我捂著肚子笑,又點了一支煙,轉過身子,趴在窗戶上,望著遠方,吸著煙。他站到我身旁,也點燃了一支煙,“宋翊究竟有什麽好?你就一點兒都不恨他?”
  我想了又想,“不恨!因為他絕不是你所想的原因而選擇麻辣燙,他一定有他的原因,也許……他隻是被我感動,真愛的卻是麻辣燙。”
  陸勵成不屑地冷笑,“看來我真的老了,完全沒辦法理解他和許憐霜的一見鍾情,我以為宋翊也早該過了這個年齡。除了許憐霜的出身,我想不出來任何原因能讓一個年屆三十的男人突然之間就愛上了一個陌生人,特別是……”我側過頭看他,他也側過頭看向我,凝視著我說,“特別是他還有你!”
  我心裏震了一下,猛地扭過了頭,“多謝謬讚。”
  他連吐了三個煙圈,“我一直不肯承認宋翊占優勢,可是現在,我不得不考慮,離開MG之後,我該去哪裏。結果似乎已經明朗。”
  我笑起來,“真不像是陸勵成的語氣呢!”
  他也笑,“事情真到了這一步,失敗似乎也不是想象中的那麽難以接受。”
  我想了一會兒,鄭重地說:“我想事情不會像你所想的那樣發展。以麻辣燙的性格,顯然是很討厭別人把她和她老爸聯係在一起。宋翊是個非常驕傲也非常自信的人,我不覺得他會借重麻辣燙老爸的勢力,那是對他能力的一種侮辱。所以,你大可不必把許仲晉這個超重籌碼放在宋翊的一邊,因為他根本不會用。”
  陸勵成瞟了我一眼,譏嘲地說:“你對宋翊的判斷?”一副“你若能正確地判斷宋翊,人怎麽會在這裏的表情”。
  我忍著胸中翻湧的酸澀說:“不信我們打賭!隻要你不說,宋翊肯定不會讓MG的任何人知道他與許仲晉的女兒是男女朋友關係。”
  “好!賭約是什麽?別說我陪不陪你做戲的事情,那事兒另談。”
  我想了半天,才終於想出來了一些事情,“你以後不許再嚇唬我、欺負我、要挾我,還有把我的簡曆還給我!”
  “就這個?”他很是不屑,“你的那張假簡曆,我早已經丟進碎紙機,人力資源部那裏壓根就沒有關於你過去工作經曆的任何文件,等她們發現的時候,肯定以為是自己疏忽大意而弄丟了你的文件,頂多讓你再補交一份。”
  “啊?”我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他嘲笑道:“我用你為我做事,難道還等著Linda這樣的人去揭你的老底,拆我的台?你到底有沒有腦子?林清怎麽教出了你這麽個笨徒弟?”
  原來我當時的焦急、擔心都是多餘。
  他閑閑地說:“我告訴你,是不想訛你了,你重新想賭金。”
  我氣鼓鼓地嚷道:“你輸了就給我做一輩子的飯!”
  他怔了一下,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我知道他現在又在心裏譏諷我是瘋子,於是泄了氣,“我想不出來賭金,你說吧!”
  他淡淡地說:“這是我第一次希望結果是我輸。我輸了,你可以任意提要求,我若贏了……”他想了一會兒,“我若贏了,你就陪我喝場酒吧,全當給我送行!”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心裏卻彌漫起了傷感,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希望宋翊贏,還是陸勵成贏。為什麽不能贏就要輸?為什麽不是勝利就是失敗?為什麽聚會後是告別?為什麽良辰美景總不長?為什麽天長地久是奢望?
  當天晚上,正當我坐在自己的大床上,思考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時,有人咚咚地敲門,我跑去開門,“誰?”
  “我!”
  打開門,麻辣燙提著個小行李包衝進來,“我今天晚上和你一起睡。”
  浴室裏,她的牙刷、毛巾、浴巾都有,所以我沒有理會她,又爬回床上,不過思緒已經亂了。
  麻辣燙衝洗完畢,跑到廚房裏燒水,熟門熟路地找出我的茶具和玫瑰花,又從冰箱裏拿出半個檸檬,切成片,在白瓷碟裏擺好。水開後,她泡好玫瑰花,端著茶盤和檸檬片坐到我床前的地毯上,用手拍了拍她身邊的位置,“過來。”
  我抱著我的枕頭乖乖地坐過去,她倒了兩杯玫瑰花茶,又往裏麵擠了幾滴檸檬汁,一杯端給我,一杯自己喝。
  “說吧!陸勵成都告訴了你些什麽?”
  我凝視著杯子裏徐徐開放的玫瑰花,“也沒說什麽,就是介紹了你的父親。”
  麻辣燙放下茶杯,一邊取下頭上的浴巾擦頭發,一邊說:“我就猜到他說這個了。”
  我把杯子放在手掌心裏徐徐地轉動著,既可以聞玫瑰花的香氣,也可以暖手。
  麻辣燙俯下身子看著我,“你說實話,生氣了沒?”
  “剛聽到的時候有些吃驚,也有些生氣,更多的是吃驚。現在沒什麽感覺了。”
  麻辣燙抱住我,頭靠在我的肩頭,“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生我的氣。”
  我笑,“呸!是沒力氣生氣,不是舍不得。”
  麻辣燙咯咯地笑了一會兒,央求我:“幫我掏耳朵吧?”
  麻辣燙最喜歡我幫她掏耳朵,有時候,我給她掏著掏著,她能暈乎乎地睡著。
  我嗯了一聲,她立即去衛生間裏拿棉簽。
  她把茶盤推開一些,躺到我腿上,我先用檸檬水把兩片化妝棉浸濕,放到她的眼睛上,然後打開台燈,細心地把她的頭發分開,用卡子固定好,開始給她掏耳朵。她愜意地躺著,很是享受,像一隻慵懶的貓咪。
  “蔓蔓,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我這輩子最恨的事情有兩件——第一件是我的名字,第二件是我的姓。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姓許,我不叫憐霜,這一生也許會幸福很多。我最慶幸的事情就是認識了你。你知道嗎?我在遇見你之前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大笑,是你教會了我享受生活中平常的快樂。我們能坐在路邊喝一瓶啤酒喝得哈哈大笑,還能吃小龍蝦,辣得直笑。你帶我去逛街,買一條漂亮的絲巾,你就能高興老半天。我可以告訴你,遇見你之前,我一直很納悶老天究竟為什麽讓我出生到這個世界上,現在我已經不關心這個問題。我們家的破事,我是巴不得永生永世不要想起。過去的事情,我想永遠忘記,我隻想向前看,我隻想做麻辣燙,沒心沒肺、高高興興地生活,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以前不關心你家的事情,以後也沒興趣,所以你現在沒必要這麽囉唆。”
  我讓她轉身,繼續幫她掏另一隻耳朵。她取下了一隻眼睛上的化妝棉,眯著眼睛看我,嘴角不懷好意地笑著,“那我們講些有意思的事情。你昨天晚上和陸勵成都幹了些什麽?”
  我笑,“做了一些壞事。”
  麻辣燙立即大叫“住手”,一個骨碌坐起來,眼巴巴地盯著我,“疼嗎?”
  “不疼。”
  “快樂嗎?”
  “挺快樂!”
  “有多快樂,真的像書上說的‘欲仙欲死’?”
  麻辣燙一臉的興奮與好奇,我笑得抱著枕頭在地毯上打滾,“噴雲吐霧般的快樂。”
  麻辣燙側著頭琢磨,滿臉的困惑不解。我撲過去,捏著她的鼻子叫:“色女,色女!我和陸勵成一起抽煙來著,你想入非非到哪裏去了?”
  麻辣燙臉上掛滿了失望,伸手來打我,“你自己有意誤導我,是你色,還是我色?”
  兩個人拳打腳踢地在地毯上扭成一團,打累了,都趴在墊子上大喘氣,她喝了口茶說:“我有一句話,不過是忠言逆耳。”
  “你說吧!”
  “陸勵成這人花花腸子有點兒多,心思又深得可以和我爸一比,我怕你降不住他,你對他稍微若即若離一點兒,別一股腦兒地就紮進去。”
  “你給我傳授如何和男人打交道?”我鄙夷不屑地看著她,“我不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了嗎!”
  麻辣燙把一個墊子砸向我,成功地阻止了我的出言不遜。我的頭埋在墊子裏,心裏麻木,語氣輕快地說:“麻辣燙,答應我一件事情,我和陸勵成的事你不要過問,我也不問你和宋翊的事,我們彼此保留一點兒私人空間。”
  她用腳踹我,“我一直給你足夠的私人空間,從你辭職開始,從頭到尾我幾時囉唆過?”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幽幽地說,“我三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男女感情這種事,隻有自己知道冷暖,別人說什麽都沒用。”
  她的語氣裏有遠超年齡的滄桑,房間裏一時間也漫起一股荒涼。我坐起來,笑著說:“我餓了,要不要吃蛋炒飯?”
  麻辣燙欣喜地點頭,“我要裏麵放點兒蝦仁,最好還能有一點點胡蘿卜。”
  麻辣燙十指不沾陽春水,我能下廚,但廚技一般,不過蛋炒飯做得很好,是麻辣燙的最愛。我邊打雞蛋邊懷念陸勵成的廚藝,這人要是不做投行了,去開家飯館,肯定也能日進鬥金。
  兩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地鬧完,麻辣燙的心事盡去,很快就睡著,而我卻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發呆。躺得脊椎酸疼,隻得爬起來,拿出陸勵成幫我開的寧神藥,吞了兩顆,這才終於睡著。
  我早上起來仍覺得累,一點兒不像是剛休息過的感覺,這就是吃藥入睡的副作用。不過失眠更痛苦,兩害相權,隻能取其輕。
  洗臉池隻有一個,所以我不和麻辣燙去搶,她打仗一樣洗漱完,一邊抹口紅,一邊往樓下衝,“要遲到了,先走了。你要想睡就睡,我會打電話讓宋翊再給你一天假。”
  等她走了,我爬起來洗漱。逃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總歸是要麵對的。我細心綰好發髻,化上淡妝,挑了件很莊重的套裝,看到首飾盒裏不知什麽時候買的一對藏銀骷髏戒指,拿出來,一大一小,正好一個戴大拇指,一個戴食指。
  Karen看到我的時候很意外,“Alex說你生病了。”
  “已經快好了。”
  陸勵成和宋翊一前一後從辦公室裏出來,看到我都愣了一下,不過,緊接著陸勵成就上下打量著我笑起來,宋翊卻是臉色有些蒼白,視線越過我,看向別處。
  Karen拿著一堆文件走到宋翊身邊給他看,兩人低聲說著話。
  陸勵成走到我的桌子旁,笑著說:“比我想象的有勇氣,我還以為你至少要在家裏再躲三天。”
  我哼了一聲沒理會他,自顧自地打開電腦,開始工作。他看到我手上的骷髏戒指,笑著咳了一聲,“你的青春叛逆期看來比別人晚來。”
  我抬頭看他,“你今天心情出奇的好?”
  宋翊在辦公室門口叫他:“Elliott,時間快到了。”
  他笑著說:“是呀,我今天心情非常好。”說完就和宋翊一塊兒出了辦公室。
  辦公室裏鴉雀無聲,我埋著頭工作,總覺得不對勁兒,一抬頭,看見所有人都盯著我,“怎麽了?”
  Peter一聲怪叫:“怎麽了?你說怎麽了?你沒看到Elliott剛才和你說話的表情嗎?”
  我的視線又回到顯示屏上,“少見多怪!你不會天真到以為Elliott對著Mike和客戶也是一張撲克牌臉吧?”
  大家都笑,Karen說:“我作證,他和Alex說話的時候常笑容滿麵。”
  Peter嘴裏仍嘟嘟囔囔的,眾人都不去理會他。
  屏幕上的字渙散不清,我努力了好幾次,仍然不能集中精力,索性作罷。我對著電腦,手放在鍵盤上,擺了個認真工作的姿勢,腦子裏卻不知所向。我並不堅強,雖然我在逼迫著自己堅強。人前還能把麵具戴著,可隻要沒人注意了,那個麵具立即就會破裂。
  聽到宋翊和Karen說話的聲音,我猛地驚醒,一看電腦上的表,竟才過了一個小時,這度秒如年的煎熬實在難以承受。
  我起身走出辦公室,找了個無人的角落打電話,電話剛響,陸勵成就接了,“怎麽了?”
  “我中午想見你一麵,成嗎?”
  “好。”他想了想,“就在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咖啡廳吧。那裏清靜,方便說話。”
  我掛了電話,低著頭,拖著步子往回走。走進辦公室真的需要勇氣。
  一個人從辦公室裏快步出來,兩個人撞了個結實,我還在病中,本來就有些頭重腳輕,此時又心神渙散,立即踉踉蹌蹌地向後倒去,來者抓住我的胳膊,想扶住我。
  “對不……”一抬頭,看見竟是宋翊,身子下意識地更用力地向後退去,一邊用力地想掙脫他。
  我的反應讓他眼中閃過傷楚,身子猛地僵住,手也不自覺地鬆開。我本來就在後退,此時又失去拉力,重心後傾,人重重地摔坐在地上。
  他想伸手扶我,伸到一半,卻又停住,隻是看著我,黑眸中有掙紮和傷痛。我的心糾結著疼,卻隻能強迫自己視而不見,別過頭,站起來,一句話沒說地從他身邊一瘸一拐地繞進了辦公室。
  中午,我到咖啡廳的時候,陸勵成已經在那裏了,坐在我們第一次見麵坐過的位子上。
  看到一瘸一拐的我,他笑,“你這舊傷還未去,怎麽又添了新傷?”
  我坐到他對麵,急切地說:“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情。請你幫我換一個部門,去哪裏都行。”
  他喝了口咖啡,淡淡地說:“好,年底我這邊正好缺人。”
  我如釋重負,“謝謝!謝謝!”
  他沉默地喝著咖啡,吃著三明治,服務生過來問我需要什麽,我指了指他所點的東西,心不在焉地說:“和他一樣。”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投向窗外,卻恰好看見那個最熟悉的人的身影,一襲黑色大衣,正從玻璃大門走出來,一直半垂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身影凝結著模糊不清的哀傷。
  雖然我看到他就會覺得心痛,可視線卻舍不得移開。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連看他都會成為一種奢望。不過,現在在這個無人知道的角落裏,我仍然能夠凝視他吧。
  陸勵成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你上次來這裏,是為了看他?”
  我的心猛地一驚,下意識地就想否認,“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可又立即清醒。他已經看過我太多的醜行,知道我太多的秘密,否認在他麵前隻是多此一舉。
  服務生端來我的咖啡和三明治,我低著頭開始吃東西,避免說話的尷尬。
  陸勵成沉默地看著我,我抬頭看他,他的視線卻猛地移開,竟好似在躲避我。我正吃驚,這不是他的性格,他卻又看向我,目中含著幾分嘲笑地說:“我會盡快調你過來。”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當初費盡心機地接近宋翊,如今卻又含辛茹苦地想遠離他——的確很諷刺。
  “謝謝!”
  我叫服務生結賬,“我來埋單吧!”
  陸勵成沒有和我爭,對服務生指指我隻咬了幾口的三明治,“打包。”
  我想出言反對,他沒等我開口就說:“你現在不餓,不代表你過會兒不餓。”
  無數次實踐經驗證明,我和陸勵成爭執的結果都是我輸,所以,我決定默默接受他的決定。
  陸勵成的效率很高,第二天我就接到通知,被借調到他的部門。收拾辦公桌的時候,Peter他們過來幫忙,和我告別,嘻嘻哈哈地說:“明天再見!”新年快到了,大家的心情都分外好。
  從我收拾東西到離開,宋翊一直在辦公室裏,沒有通常的告別,沒有禮貌的再見,自始至終,他對這件事情沒有說過一句話。
  等我在新桌子前坐定,Young過來和我說話。想起幾個月前,恍如做夢,兜了一大圈子,我竟然又回到原地。可當時是充滿希望的憧憬,如今卻是滿心絕望的逃避。
  我正在傷感,Helen進來通知我們去開會。
  陸勵成說缺人手。果然缺人手,等從會議室裏出來,大家都麵色嚴肅,沒有了說笑的心思。如果不全力以赴,隻怕今年的春節都過不舒坦,所以大家寧可現在苦一些,也要新年好好休息。
  繁重的工作壓得我沒有時間傷感,每日的感覺就是忙、忙、忙!
  晚上,我常常加班到深夜,電腦那頭卻再沒有一個人陪伴。MSN已經很久沒有上過了,甚至我已經從桌麵上刪除了它的快捷方式。
  周末的晚上,我做完手頭的分析表,時間卻還早,望著顯示屏發了會兒呆,不知道為什麽,竟然點開了MSN。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夜晚太孤寂,思念如影隨形,令人無處可逃,讓我想看看他曾說過的話;也許是因為現在才十點多,作為有女朋友的人,不可能出現在網絡上,所以我放心大膽地縱容了自己的思念。
  沒想到他的頭像竟然亮著,一個對話框彈出,“我以為你不會再登錄了。”
  我如同在現實中突然看到他,茫然無措中隻想奪路而逃,立即就點叉叉,關閉了MSN。可過了一會兒,我又不能控製自己,再次登錄MSN,隻不過這一次我選擇的是顯示為脫機狀態。
  他沒有再給我發消息,可頭像卻一直亮著。我盯著他的頭像,如同凝視著他的背影。我總是要在他身後才可以放心大膽地看他。以後,我們無可避免地要繼續打交道,難道我就永遠這麽逃避他嗎?
  我將頭像又變成亮的,顯示上線,“不好意思,剛才剛登錄,電腦突然死機,就掉線了。”
  “沒關係。”
  我對著電腦屏幕笑,多麽有禮有節的對話!
  他問我:“你最近好嗎?”
  “很好!拜陸勵成所賜,我連接電話的工夫都沒有,所以沒有太多時間想太多事情。”我知道他在婉轉地問什麽,所以也婉轉地告訴了他希望聽到的答案。
  很久之後,他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和憐霜是好朋友。”
  “這和我們是不是朋友有什麽關係?”
  “我當時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所以我逃到了新加坡。”
  不!我需要的不是解釋!我緊咬著唇,在鍵盤上敲字:“如果你真的覺得抱歉,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
  電腦屏幕上一片死寂,我不甘心地繼續問:“你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哪怕隻一點點。”
  仍然沒有任何回複。我趴在桌子上苦笑著,一個一個字母地鍵入:“你不用為難了,我想你已經告訴了我答案。無論如何,謝謝你,你給了我世界上最華美、最幸福的一場夢,雖然夢醒後我一無所有,可在夢裏,我曾無比快樂過!”
  我點擊關閉,退出MSN,關了電腦。
  我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眼前萬家燈火,我卻孤單一人。拿起手機,想找個人說話,卻不知道可以打給誰,我的心事不能傾吐給唯一可以談心的朋友,隻好擺弄著手機,放手機鈴聲給自己聽。
  野地裏風吹得凶,無視於人的苦痛,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往事雖已塵封,然而那舊日煙花,恍如今夜霓虹。也許在某個時空,某一個隕落的夢,幾世暗暗留在了心中。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如波濤之洶湧,似冰雪之消融,心隻顧暗自蠢動,而前世已遠,來生仍未見,情若深又有誰顧得了痛……
  今夜,城市霓虹閃爍,我站在窗前,用手機一遍遍地給自己放著歌聽,直到電池用完。

  Chapter 15 回家
  我周末回家,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生活,正打算和老爸老媽商量春節怎麽過,沒想到他們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意外。
  “蔓蔓,你能照顧好自己吧?”老媽的疑問句下,潛台詞已經很明顯。
  我隻能盯著他們的機票點頭,“能照顧好。”
  老媽拿著件泳衣問我:“你看我穿這個可好?”
  我依舊隻能點頭,“很好!”
  老媽把自己的泳衣放進行李箱,又拿出一件同花色的泳褲給我看,“這是我給你爸爸買的,挺好看的吧?”
  “好看!像情侶裝。”
  老媽得意地笑,“這叫夫妻裝。”
  我把機票翻來覆去研究半晌後,終於確定一切都是真實的,“媽,你們要去東南亞玩,怎麽也不事先告訴我一聲?”
  老媽給了我一記白眼,“人家電視上說要追求生活的驚喜,這是我給你爸爸的驚喜,幹嗎要告訴你?”
  我鬱悶,“那春節我怎麽辦?”
  媽媽一邊疊衣服,一邊不陰不陽地說:“你怎麽辦,我怎麽知道?老李的丫頭和你一樣大,春節和老公一塊兒去歐洲玩,人家就怕節假日不夠,可不像你,還會嫌節假日多。前段時間剛看你有點兒起色,結果最近又沒消息……”
  這個話題上我永遠說不過她,隻能趕緊轉移話題,“那好吧!親愛的老媽大人,我舉雙手加雙腳支持你們去東南亞歡度第二次蜜月還不行嗎?”
  媽媽笑眯眯地說:“我和你爸爸第一次出國,你過來幫我看看還需要帶什麽?”
  我過去幫她檢查裝備,“媽,總共多少錢?我來出吧!到了路上,想吃的、想玩的,都不要省。你女兒我雖然沒有大出息,去一趟東南亞的錢還是有的。”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階層,一個月的退休工資總共三千多塊錢,本來家裏還是有些積蓄的,但是爸爸大病一場後已經全部清空。我買房的時候,全是靠自己的積蓄,所以首付少,月供高,為了這事,爸爸暗地裏歎了很多次氣。
  媽媽還沒回答,剛進屋正在脫鞋的爸爸就發話了:“你好好供你的房子!我和你媽知道怎麽花錢。”
  媽媽也開始嘮叨:“是啊!蔓蔓,爸爸媽媽雖沒能力幫你置辦嫁妝,照顧自己的能力還有,你就不要瞎操心。你現在最主要的任務是找個男朋友,趕緊結婚。等你安定下來,你爸和我的一塊心病也就放下了。那個宋翊……”
  “小茹!”爸爸叫媽媽的名字,打斷她的嘮叨,“好了,好了,明年咱家蔓蔓肯定有好運氣。”
  我不敢再多說,隻能低著頭幫他們收拾行李,每一件東西都用中英文注明姓名和聯係電話,以及我的聯係方式,作為緊急聯係方式。
  媽媽小聲對爸爸說:“我聽說泰國的寺廟求婚姻很靈驗的,我們要不要準備些香火?要不然到了寺廟門口再買,隻怕貴得很!”
  老爸用胳膊肘推她,媽媽偷偷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大年二十七,我請了半天假,去送老爸老媽。老媽特意做了新發型,老爸戴著一頂白色棒球帽,兩個人都特意氣風發。旅行團裏還有不少老頭老太太,但我怎麽看都覺得我爸媽最好看。
  我特意找導遊說話,把一張四百元的雅詩蘭黛專櫃禮品卡連著我的名片一塊兒遞給她。小姑娘快速瞟了一眼,立即收下,滿臉笑容地讓我放心,一定會照顧好我爸媽,讓他們有一次難忘的旅遊經曆。
  出了機場,我長舒一口氣,隻覺得北京又大又空,未來將近十天的假,我是真不知道怎麽過。
  晚上,麻辣燙叫我出去吃飯,我拒絕的借口還沒想好,她已經吐出一連串的話:“我給陸勵成打過電話,他已經同意了,你老板都不打算加班了,你也少賣點兒命。”
  我隻能和陸勵成“甜甜蜜蜜”地赴宴。麻辣燙看到我,二話沒說,先給我一瓶啤酒,“你現在架子越來越大了,約你出來吃頓飯比登天還難!”
  我打開啤酒,一口氣喝了半瓶,麻辣燙才算滿意。
  “你最近究竟在忙什麽?你爸媽都不打算在北京過春節了,也不需要你幫忙準備年貨呀!”
  我指指陸勵成,“問他!”
  麻辣燙估計已經知道陸勵成和宋翊的尷尬關係,所以牽涉到工作,她也不好多問,隻能鼓著腮幫子說:“再忙也要過年吧!”
  我說:“明天東西應該就能全部做完,下午同事們就開始陸續撤了,回老家的回老家,去旅遊的去旅遊。”
  “你呢?”麻辣燙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我就吃餃子,看春節晚會。”
  麻辣燙從鼻子裏出了口氣,表示極度鄙視,“和我們一起去海南玩吧!機票、酒店都沒問題。”她把酒店的圖片拿給我看,細白的沙灘、碧藍的海水、火紅的花、侍者穿著飄逸的紗麗笑容可掬地歡迎我。
  麻辣燙翻到內頁,“看到了嗎?這家酒店的遊泳池連著海,到時候北京天寒地凍,我們卻在海邊曬太陽、喝雞尾酒、點評美女帥哥,晚上就著月光去海裏遊泳。蔓蔓,我們以前可是說過一起去海南潛水的。”
  我瞟了一眼宋翊,他臉上掛著千年不變的微笑。我低著頭,裝作專心看宣傳圖冊,心裏盤算著怎麽拒絕麻辣燙。
  麻辣燙見我不說話,又去做陸勵成的思想工作,“怎麽樣?四個人一起去玩,會很有意思。”
  陸勵成微笑,“我很想去,但是我已經答應家裏今年春節回家過。農村很注重春節傳統,家裏的祭祖,我已經缺席兩年了,今年不能再缺席。”
  “啊?”麻辣燙先失望,繼而不滿,“那蔓蔓呢?如果我們不叫她去海南,你就打算留她一個人在北京呀?你也太過分了吧!幸虧蔓蔓還有我們……”
  我心裏一動,立即說:“當然不是了。其實……其實……我是和他去他家裏吃餃子、看春節晚會,隻是……隻是剛才沒太好意思說。”
  陸勵成側過頭看我,我對著他微笑,眼中全是請求,他微笑著握住我放在桌子上的手說:“是啊!她臉皮薄,而且我們的事還沒想好怎麽告訴她父母,所以本來想保密的。”
  我安心了,低下頭,把一切的麻煩都交給他處理。麻辣燙果然不開心起來,大發雷霆地指責我這麽大的事情居然不告訴她。可陸勵成是長袖善舞的人,宋翊也不弱,兩個超級人精哄她一個,最後,麻辣燙開開心心地祝福我們一路順風。
  “你們什麽時候走?”
  陸勵成頓了頓,才說:“後天早上的機票。”
  麻辣燙興衝衝地對宋翊說:“我們是下午六點多的機票,早上去送他們吧?”
  宋翊凝視著麻辣燙,眼中滿是憐惜,“好的。”
  我立即對麻辣燙說:“不用了,不用了!”
  “沒事的,我明天就放假了,閑著也是閑著,就這樣說定了,我和宋翊去送你們。”
  我很無力、也很仇恨地瞪著麻辣燙。天哪,這是春節啊!別說我壓根不想去陸勵成家,就是我現在想去,也變不出來一張機票呀!陸勵成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少安毋躁,笑著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正好我的行李多得嚇人。”
  “沒事,宋翊看著文質彬彬,其實他力氣可大了。”麻辣燙很是豪爽,一副“哥們兒,你千萬別把我們當外人”的樣子。
  晚飯中,宋翊溫和地沉默著,我忐忑地沉默著,陸勵成和麻辣燙倒是談笑風生。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麻辣燙很喜歡我們四個人一起活動。可但凡我們四個一起活動時,宋翊和我總是不怎麽說話,她和陸勵成往往有說有笑,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我和宋翊是電燈泡,他倆才是一對。
  吃完晚飯,我目送他們上了計程車,立即對著陸勵成跳腳,“怎麽辦?怎麽辦?你為什麽剛才不拒絕麻辣燙,為什麽?”
  陸勵成皺著眉頭說:“你這會兒有力氣了?剛才是誰在裝啞巴?”
  我抓著頭發,恨不得一頭撞死,“我能說什麽?麻辣燙的脾氣曆來都是那個樣子,又倔又強又衝,我若硬不讓她去,她肯定立即問我‘你什麽意思?’”
  陸勵成拉開車門,把我推進車裏。我抱著腦袋痛苦該怎麽和麻辣燙解釋,想著後天早上的場景,我就不寒而栗。麻辣燙發現我不去陸勵成家了,發現我壓根沒有機票,發現我根本就是在說謊,發現我竟然為了不和她去海南而不惜撒謊……天哪!
  我正抱著腦袋痛苦,聽到陸勵成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我是陸勵成,我想換一下機票,嗯,對!一個人的,明天下午的機票,我想換到後天早上的,另外,我要兩張……我知道現在是春運,我知道機票很緊張……我一定要兩張機票,我已經特意延遲時間,給你們時間去處理,如果你們仍沒有兩張機票,就煩請你把我的會員卡直接取消。”
  陸勵成掛斷電話,幾分鍾後,電話響起來,他沒理會,等它響了一會兒才接起來,笑著說:“你好,陳經理。嗯,對,就是為了機票。真不好意思,竟讓你這麽晚打電話過來。當然不會了,好的,沒問題,春節後一起吃飯,不過是我請客,哪裏,哪裏,多謝。”
  他掛了電話,簡單地說:“後天早上的機票,你準備行李吧!”
  我長籲一口氣,終於得救了,可是……慢著!我要去陸勵成的老家!我的頭又疼起來。
  陸勵成看我又在摧殘自己的頭發,溫和地說:“你不用把事情想得太複雜,我老家的風景很不錯,你就權當是去鄉下度假吧。”
  我隻能抱著腦袋哼哼唧唧。
  我和麻辣燙在機場揮淚告別,她以為我緊張擔心、舍不得她,一直拉著我說悄悄話,囑咐我以不變應萬變。我一直點頭,徹底貫徹了以不變應萬變。
  我含著眼淚進入飛機,陸勵成看得很無奈,“你能不能換一副表情,不知道的人以為我逼良為娼。”
  我的習慣是一緊張就覺得口幹,就要喝水,喝了水就要去衛生間,所以我一直坐下起來、出出進進。因為是商務艙,空中小姐服務周到,特意過來問我是否感覺不舒服?陸勵成的聲音從報紙後麵傳出:“你們少給她點兒水,不要理她,她就好了。”
  空中小姐愕然。我一把拉下他的報紙,讓他的麵容暴露於大家麵前——想裝作不認識我,門兒都沒有!
  我可憐兮兮地看著空中小姐,“能再給我一瓶水嗎?”
  空姐瞟了一眼陸勵成,去給我拿水。
  陸勵成又想用報紙遮麵,我立即搶過他的報紙,“別裝模作樣了!要不然你住你家,我去住旅館,你過你的春節,我就當是旅遊……”
  “我家距離飛機場還有六七個小時的路程,如果你有精力,我建議你多休息休息。”
  啊?這樣的,原來不是一下飛機就會見到他的家人。我立即舒展手腳,口也不渴了。空姐把水遞給我,我把水拿給他,“賞給你喝了。”
  陸勵成把水接過去放到一邊,“你爸爸媽媽玩得可好?”
  “好!”提起爸媽我就想笑,“昨天剛和他們通過電話,人精神得不得了。”我眉飛色舞地給他講我爸媽之間的趣事,吹噓我媽的廚藝是如何驚天動地,我爸是如何玉樹臨風。他一直含笑而聽,飛機上的時間過得好似很快。
  等出了飛機場,陸勵成邊走邊打電話,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出現在我們麵前,高大魁梧、皮膚黝黑。他上前重重地抱了一下陸勵成,眼睛卻一直望著我,笑得嘴都合不攏。他一隻手就把我所有的行李拿走,又去提陸勵成的行李。陸勵成先把水瓶遞給我,然後才介紹來人:“這是我姐姐的孩子,我的外甥,劉海濤,小名濤子,你叫他濤子就可以了。”又對小夥子說,“這是蘇蔓,我……我的朋友。”
  劉海濤立即爽脆地叫了一聲“蘇阿姨”,明亮的眼睛裏全是笑意。
  我當場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到地上,幸虧陸勵成眼明手快,拽住了我。我嘴裏發幹,難以接受這個事實,趕緊喝了幾口水,看著前麵昂首闊步的小夥子,“他多大?”
  “二十。我姐比我大八歲,農村裏女孩子結婚都早。”
  “你沒有說有人來接機。”
  “你也沒有問。”
  我小聲嘟囔:“你知不知道,公司裏和他差不多大的實習生,我還當他們是同齡人呢!莫名其妙地就被這麽大個人叫阿姨,真需要一顆堅強的心髒。”
  陸勵成笑問:“那你想讓他叫你什麽,蘇姐姐?”
  我打了個寒戰,趕緊搖手。
  濤子的車是一輛小型的農用客貨兩用車,後麵已經堆了不少物品,他拿出塑料包裝袋將我的行李包好後才放到貨車上,我連著說:“不用了,不用了,沒什麽貴重東西。”他卻手腳麻利,一邊和陸勵成說著話,一邊已經把一切都弄妥當。
  上車後,我發覺車裏幹淨得不像舊車,濤子笑嘻嘻地說:“來之前我媽特意洗了車,又換了一套新坐墊。”
  我笑著對陸勵成說:“你姐姐很重視你呀。”
  濤子朝陸勵成眨眼睛,“重視的倒不是……”陸勵成一個巴掌拍到他後腦勺上,“開車!”
  濤子一邊開車一邊說:“蘇阿姨,座位上有一條毯子是幹淨的,待會兒你若累了就睡一會兒。座位底下有水和餅幹,還有酸話梅,怕你坐不慣這車,會暈車,吃點兒酸的可以壓一下。”
  我咋舌,“你有女朋友了嗎?這麽細心周到!”
  陸勵成也拿眼睛瞅著濤子,濤子滿臉通紅,“沒有!沒有!我舅都沒解決呢,我哪裏敢……”
  濤子後腦勺上又挨了一巴掌,他對陸勵成敢怒不敢言,隻能對我說:“蘇阿姨,知道我有多可憐了吧!從小到大,我都是這麽被我舅欺負的,這就是我為什麽寧死也不去北京上大學的原因。”
  我笑,“彼此彼此!我在辦公室裏也被他欺負得夠戧。”
  濤子很活潑健談,在西南農大讀大三,陸勵成和他之間像好朋友多過像長輩晚輩,說說笑笑中,剛見麵的局促感淡去。
  進入盤山公路,道路越來越難開,盤繞回旋的公路上隻能跑一輛車,有的地方幾乎緊貼著懸崖邊,時不時地對麵還會來車,需要讓車。我看得心驚膽戰,陸勵成安慰我:“濤子十五六歲起就開車,是老司機了,而且這段路他常跑,不用擔心。”
  濤子也說:“蘇阿姨,你可別緊張,這樣的盤山公路看著驚險,但隻要天氣好,很少出事,因為司機注意力高度集中呀!反倒是平坦大路上經常出事,我這話可不是胡說的,有科學數據支持的。”
  借著一次錯車,停下車來讓路時,陸勵成坐到後麵來,指著四周的山嶺徐徐而談,從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講起,讓我看山腳下的嘉陵江,“這就是李白行舟的江。”一彎碧水在山穀中奔騰,兩岸的鬆樹呈現出一種近乎於黑的墨綠色,懸崖峭壁沉默地立於天地間,北方山勢的蒼涼雄厚盡顯無遺。
  “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在古代也很有名。這裏是入蜀的必經之路,山高林密,道路險阻,已經滅絕的華南虎就曾在這一帶出沒,還有黑熊和豹子。在古代行走這條路,絕對要冒生命危險,所以李白才有‘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之歎。”
  群山環抱,將天空劃得小小的,我們的車剛經過的一處正好是兩山之間,抬頭看去,兩邊的山壁如同佇立的巨神,天隻剩下一線。
  細窄的山道在群山間連綿起伏,看不到盡頭,如同延伸入白雲中。陸勵成指著遠處白雲中一個若隱若現的山峰說:“終南山就在那個方向。王維晚年隱居終南山中,那首著名的《終南別業》就是寫於此山。”
  我看著霧靄重重的山峰,吟道:“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陸勵成望著山間的悠悠白雲說:“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裏。聲喧亂石中,色靜深鬆裏。”
  遙想當年李白仗劍入蜀,陸遊騎驢出關中,王維隔水問樵夫,不禁思緒悠悠。
  陸勵成似知我所想,指著山坡上的一株巨樹說:“那是有活化石之稱的銀杏樹,我們這裏的人喜歡叫它白果樹,那一株看大小至少已經有一千多年了。”
  我凝視著那棵大樹說:“也許李白、王維、陸遊他們都見到過這棵樹。多麽漂亮的樹,我們來了又去了,它卻永遠都在那裏。”
  陸勵成微笑著說:“這樣的大樹,深山裏還有很多,我家的一個山坳裏有一大片老銀杏樹。因為銀杏夜間開花,天明就謝,所以世人常能看見銀杏果,卻很難見到銀杏花。不過若恰巧能看見,卻是人生中難得一見的美景。”
  我聽得心向往之,“來的時間不對,可惜看不到。”
  濤子笑,“冬天有冬天的美景,我去過不少地方,論風景,我們這裏比哪裏都不差,山崇水秀……”
  “啊——”
  順著陸勵成的手指,我看到一道瀑布凝結成千百道冰柱,掛於陡峭的岩壁前。純白的冰掛旁邊不知道是什麽果子,竟然還鮮紅欲滴,在一片墨綠的鬆柏海洋中,它們就那麽猝不及防地跳入了我的眼中,讓我忍不住失聲驚歎。
  濤子得意地笑,“我沒說錯吧?”
  我讚歎:“太漂亮了!”
  “我們這裏因為交通不便,所以沒什麽工業,可也正因為沒什麽工業,所以沒什麽汙染,這裏的山水原始而質樸。”濤子心裏蘊滿了對家鄉的熱愛,並且絲毫不吝惜言語地去讚美它。
  冬日天黑得早,我們又身在群山中,五點鍾天已經全黑,我的疲憊感漸漸湧上來,陸勵成低聲說:“你先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我搖頭,“還有多久到?”
  濤子說:“還有一個多小時,過一會兒手機就應該有信號了,可以先給家裏打個電話。”
  正說著,我的手機響起來,林憶蓮的聲音回蕩在車廂裏。
  野地裏風吹得凶……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如波濤之洶湧,似冰雪之消融,心隻顧暗自蠢動……
  陸勵成聽到歌聲,看向我。我手忙腳亂地翻找手機,終於在手袋夾層找到了,趕緊接聽,“喂?”
  “終於打通了,一直說在服務區外,我都要以為陸勵成把你賣了。不過琢磨著就你這樣的,姿色全無,也沒人要呀!”麻辣燙什麽時候都不忘記損我。
  “你有事說事,沒事少廢話!當我手機漫遊不花錢呀?”
  “到了嗎?”
  “還在路上。”
  “天哪!你們可是早上七點的飛機,他家可真夠偏僻的。”
  “一路風景優美如畫,令人目不暇接。”
  “緊張嗎?”
  我琢磨了一會兒,罵過去:“你神經病!我本來已經忘記了,你眼巴巴地來提醒我,我這會兒緊張了!”
  麻辣燙咯咯地笑,“不就是拜見未來公婆嘛!別緊張,陸勵成家人丁興旺,咱們也不弱,他家的人敢欺負你,我和宋翊去踹他們的場子。”
  我問她:“你不是六點多的飛機嗎?不去吃飯?閑得和我磨牙?”
  麻辣燙沉默著,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我安靜地等著,過了好一會兒,她說:“我就是打個電話,確認一下你的安全,沒什麽正經事情,掛了。”
  “等等!”我想了想,說,“我的電話隨時開著,你想說的時候,隨時打過來。”
  麻辣燙輕輕地嗯了一聲,“蔓蔓,這麽多天見不到你,我會想你的。”
  我倒抽一口冷氣,表示被她徹底酸倒,“口說無憑,給我多買禮物才是硬道理。”
  麻辣燙掛了電話。我握著手機發呆,濤子笑問:“蘇阿姨的好朋友?”
  “嗯。”
  看到濤子笑嘻嘻的表情,突然反應過來我的手機漏音,頭疼地解釋:“我這朋友就是間歇性發作神經病,她的話你別當真,我和你舅舅……我們就是普通朋友。”
  濤子笑,“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笑容大有意味,越描隻能越黑,我索性閉嘴。
  六點多時,終於到了陸勵成家,車子離院子還有一段距離,已經狗吠人嚷。看到院子裏黑壓壓的人影,我是真的開始腿軟了,“你家到底多少人?我記得你就一個姐姐、一個哥哥。”
  陸勵成也有些頭疼,“很多人是親戚,農村裏的人喜歡熱鬧,這是他們表示友善的一種方式。”
  車停住了,他低聲說:“沒事的,保持見客戶的微笑就可以了,其他事情我來應付。”
  我點頭。
  他一下車,一群人就圍上來,說話的、笑的、遞煙的,我完全聽不懂,隻知道他們很開心,陸勵成和他們一一打著招呼。我麵帶微笑,戰戰兢兢地鑽出車子,人還沒站穩,隻見一條黃色的大狗汪汪叫著撲向我。我本來就怕狗,看到它鋒利的尖牙,更是魂飛魄散,尖叫著逃向陸勵成。陸勵成正在和人說話,聽到我的叫聲,立即回頭,把我護在懷裏。濤子擋到狗前麵,把狗叱罵開,有人趕緊拿繩子把狗拴到一邊。
  我仍是嚇得回不過神來,陸勵成拍著我的背,扶著我向屋裏走,“沒事了,沒事了,已經被拴住了。”
  等不怕了,心安穩一些時,我抬頭一看,全屋子的人都笑眯眯地望著我,兩個小孩兒躲在大人身後偷看我,小男孩兒還偷偷朝我比畫,做出羞羞的表情。我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濤子擠眉弄眼地衝我笑,一副“看我舅和你的關係多普通”的表情。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一直看著我笑,陸勵成拉著我去給她打招呼。她說的話我完全聽不懂,不過她的微笑已經把她內心的感情全部傳遞給我。我恭恭敬敬地叫“伯母”,把帶來的禮物拿給她。她拿著一個紅包要給我,我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陸勵成低聲說了幾句話,她把紅包收起來,隻是看著我笑。我鬆了口氣,也對著她笑。
  陸勵成又向我介紹他姐夫、哥哥、嫂子、侄女、侄兒。侄兒就是那個偷偷羞我的小男孩兒,小名叫苗苗,濤子讓他叫我“蘇阿姨”,他自作主張地改成了“膽小鬼阿姨”。全家人想笑,又怕我生氣,都忍著,讓苗苗改口,他撅著嘴表示不肯,“膽小鬼阿姨比苗苗膽小,以後她是膽小鬼,我不是。”
  他姐姐晶晶好心地給我解釋:“苗苗膽子很小,晚上都不敢自己一個人在院子裏玩,我們都叫他膽小鬼。”
  屋子裏的人笑,屋子外麵的人也笑。濤子給大家發煙,把貨車上的貨卸下來給大家。看熱鬧的人陸續散去,終於隻剩陸勵成一家人。
  陸勵成的姐姐從廚房裏出來,招呼大家吃晚飯,又特意過來和我打招呼。陸勵成的母親居中而坐,陸勵成則挨著母親的右手邊,他大哥坐在母親的左手邊。他哥哥讓我坐到陸勵成身邊,對我說:“你要用什麽,想吃什麽,就和成子說。”沒太多客套,卻是最貼心的解決方案。
  他姐夫和嫂子普通話都說得不好,所以隻是笑著吃飯。他姐姐的普通話倒是說得很標準,一看就是個能幹人,濤子顯然更像母親。
  我安靜地吃著菜,他嫂子想給我夾菜,他姐姐笑說:“他們城裏人不興這個,不喜歡吃別人筷子碰過的東西。”嘴裏說著話,眼睛卻是看著濤子,濤子立即笑著點頭,“城裏人比較講究這些。”他年紀不大,說話卻好像很有威信。陸勵成的嫂子不好意思地把菜放到了自己碗裏,指著菜笑著說:“你吃。”
  我忙點頭,立即夾了幾筷子菜,放進自己碗裏。陸勵成站起來,把我夠不著的菜都往碟子裏夾了一些,放到我手邊,“你揀愛吃的吃,剩下的我來吃。”
  真奇怪,我以為身處一群陌生人中會很局促,但是沒想到我很怡然自樂,甚至享受著這麽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樂趣。
  陸勵成一直在和大哥說話,他姐夫偶爾插幾句話,三個人常常碰酒碗。陸勵成的母親總是笑眯眯地看著我,見我碟子裏的菜沒了,立即就叫陸勵成,次數多了,我漸漸聽清楚她叫陸勵成的發音。
  陸勵成的姐姐留神傾聽著男人們在說什麽,時不時會發表幾句自己的意見,而陸勵成和大哥顯然也很敬重姐姐,每當她說話的時候,兩個人都會凝神靜聽。陸勵成的嫂子則完全不關心男人們在幹什麽,專心照顧著苗苗。苗苗一邊吃飯,一邊趁他媽媽不注意的時候對我做鬼臉。晶晶已經十歲了,口齒伶俐,邊吃飯邊和濤子鬥嘴,高興的時候叫大哥,不高興的時候直接叫“劉海濤”。可是即使她在叫劉海濤,碰到不愛吃的肥肉,仍然遞到大哥麵前,讓他幫她咬掉肥肉,自己吃瘦肉。濤子做得自然而然,顯然早已習慣照顧妹妹。
  吃完飯,陸勵成帶我去我的房間,“有點兒不習慣吧?這麽多人一塊兒吃飯。”
  我笑,“我很羨慕。真的!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和晶晶一樣有個大哥。挺大了,還對媽媽說‘你給我生個哥哥吧!’後來明白不可能有哥哥了,又想著要個弟弟。再後來,終於明白自己不可能有疼愛自己的兄弟了,就隻能盼望將來有一個疼愛自己的老公。陸勵成,你是個非常幸運的人。”
  陸勵成點頭同意,“我姐和我哥從小到大都對我好,農村裏兄弟沒有不打架的,可我們姐弟三人從沒紅過臉。”
  他幫我把行李放好,我找出洗漱用具,他抱歉地說:“洗澡比較麻煩一點兒。家裏人都不習慣用空調,但在這間屋子裏特意為我安裝了,是唯一有空調的房間。浴室要到樓下去,沒在房子裏麵,是房子旁邊獨立的一間屋子,會比較冷。”
  “沒事的,我把水溫調高點兒就可以了。”
  熱水器的水忽大忽小,很不穩定,可畢竟有熱水澡可洗,已經遠遠超出我的預期。浴室的設計很特別,沒有照搬城裏的瓷磚,而是用鵝卵石加水泥砌成的,既便宜又節省資源,還很美觀。我邊洗澡邊納悶,是這邊的農村都這樣,還是陸勵成家比較特別?
  洗完澡,一打開浴室的門,就感覺一股寒風撲麵,我還沒反應過來,陸勵成已經用羽絨服把我裹了個結實,拿大毛巾把我的頭包住,拖著我快速地跑進屋子。
  屋子裏很安靜,我問:“大家都睡了?”
  “嗯,我姐他們回去了,我哥他們歇下了。農村裏睡得比較早,冬天的時候四五點就吃晚飯,一般八點多就睡了,今天等我們回來,已經晚了。”
  “你住哪裏?”
  “就在你隔壁,本來是一間書房,臨時讓大哥幫我搭了一張床。”他走到衣櫃邊,推開一道推拉門,“兩個房間是相通的,這道門沒有鎖,不過你放心,你不叫,我絕不會擅自闖入。”
  我笑,“我又不是美人,有什麽不放心的?”
  他也笑,把一個吹風機遞給我,“這是我嫂子的,她剛才特意拿給我,讓我轉告你一定把頭發吹幹再睡覺。這裏不比城裏,沒有暖氣,濕著頭發睡覺,很容易感冒頭疼。”
  我也感覺出來了,就上樓這一會兒工夫,覺得頭皮都發冷,立即感激地接過來,吹著頭發,“你嫂子真可愛。”
  陸勵成坐在凳子上,笑看著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可以把這句話當做對我的讚美嗎?”
  我對著鏡子裏的他做了個鬼臉,“你去衝澡嗎?”
  “現在就去。”
  我吹完頭發後換上了自己的羽絨服。估摸他洗完了,拿著他的羽絨服到浴室外等他。他出來時沒想到我在外麵等他,有些吃驚。我把羽絨服搭在他身上,“你也小心點兒,一熱一冷的,最容易感冒。”
  他邊套羽絨服邊開心地問:“冷嗎?”
  我對著空中嗬了口氣,一道白霧嫋嫋散開,“嗬氣成霜。”
  兩個人輕輕地摸進屋子,他指著一個個房間說:“我媽腿腳不方便,所以住樓下。哥嫂也住樓下,苗苗還跟父母睡,晶晶住我們對麵。你平常如果需要什麽,我不在,就讓晶晶幫你去拿。”
  進了空調屋子,我感覺暖和起來,終於可以脫掉厚重的羽絨服。
  陸勵成問:“睡嗎?”
  我指著牆上的表,“你開玩笑嗎?這麽早,我睡不著,你呢?”
  “我平常一兩點睡都很正常。”
  沒電視、沒電腦、沒網絡,兩個城市人麵麵相覷。彼此瞪了一會兒,陸勵成轉身去書房裏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副象棋,“你會嗎?”
  “我三歲就看我爸下棋了。”
  兩人盤腿坐到床上,準備開始廝殺。我一邊放棋子一邊問:“你家的浴室很特別,是你弄的嗎?”
  “我隻是提出要求,蓋房子的時候要有個浴室,具體執行者是濤子,聽他說原本的設計是放在屋子裏的,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變成了放在屋子旁邊,大概是為了排水方便。”
  他請我先走,我沒客氣,當頭炮架上,他把馬躍上,看住自己的卒。我開始折騰自己的車。老爸的口頭禪是“三步不出車,死棋!”陸勵成卻沒管我的動作,開始飛象、上仕。根據老爸的話,這種下棋方法的人要麽很牛、要麽很臭,陸勵成應該是屬於第一種了。我開始提高警惕,全力以赴。
  二十分鍾後,我不能置信地瞪著棋盤,陸勵成鬱悶地說:“我已經被你將死了,你還在看什麽?”
  “你在故意讓我嗎?”
  陸勵成搖頭,我點頭,“我想也是,你又不是什麽紳士君子。”
  “喂,喂!”陸勵成提醒我不要太放肆。
  我終於確定自己贏了,剛想哈哈大笑,想起別人都在睡覺,隻能壓著聲音悶笑。我贏了陸勵成!我贏了陸勵成耶!
  陸勵成閑閑地說:“小人得誌的現場版。”
  “哼!我就當你是嫉妒。你說,你這麽狡猾陰險,怎麽會下不好象棋呢?”
  陸勵成盯著我,我立即改口:“我是說你這麽聰明機智。”
  他似笑非笑地說:“你是不是對我的印象很負麵?”
  我本來想嘻嘻哈哈地回答他,可突然發覺他的眼神很認真,便不敢亂開玩笑,老實地說:“以前有點兒,現在沒有了。其實,最近一直在麻煩你,我很感激你。”
  他淡淡地說:“奔波了一天,早點兒休息吧。”他向小書房走去,關上了門。
  我一個人坐了會兒,想不通到底哪裏得罪了他,怎麽說變臉就變臉,於是爬起來去敲門。
  “什麽事情?”
  “沒有空調,你現在也不見得能習慣,讓這扇門開著吧,反正冬天睡覺穿得也多。再說了,開著門,如果睡不著,我們也可以聊聊天。”
  見他沒反對,我拉開了門。
  我關了燈,爬上床,棉被應該剛洗過,能聞到陽光的味道。那個人陽光下的身影又浮現在我眼前。海南不會這麽冷,會很溫暖,陽光也會很燦爛,他應該會在陽光下微笑。他會不會偶爾想起我呢?想起我們在寒風中的相依相偎?大概不會!海南是那麽溫暖的地方,他應該不會想起紐約的風雪……
  “蘇蔓。”
  “嗯?”陸勵成的叫聲將我喚醒。
  “我已經叫了你十一聲。”
  “抱歉,我沒聽到。”
  他問:“你在想宋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又能說什麽。我沉默著,答案卻已經分明,他也沒再多問。
  在沉默的黑暗中,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那麽微弱,那麽悲傷,那麽無助,讓我不能相信說話的人是我。
  “你會……偶爾突然想起麻辣燙嗎?我是說……某個時刻,比如在黑暗中,比如一個人在地鐵裏,比如走在路上,比如聽到一首歌,或者吃到一種食物……”
  “如果有這麽多‘比如’,你應該把‘偶爾’和‘突然’去掉。”
  “我隻是想知道你會怎麽辦?”
  “我不會想起許憐霜。”
  也許這也是一種方法——拒絕承認自己的傷口,就可以認為它不存在。
  我不知道心底的傷還要多久才能好,更不知道還需要多長時間我才能雲淡風輕地想起他。我努力地在遺忘,也以為自己能克製,可是某個瞬間,關於他的一切又會如潮水般湧上來,整個人會如同置身於水底,四周充溢的全是悲傷和絕望。

  Chapter 16 煙花
  他看向我,迷離的煙花中,他的眼神溫柔欲醉,黑色的眸子中映著天空的五彩繽紛,在最深處,有一個小小的我。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除了我和陸勵成,其他人都已經吃過早飯,手裏的活都已經幹了一半。
  我不好意思,竟然第一天在人家家裏就睡“懶覺”。濤子安慰我:“沒事,我舅不是現在還在睡嗎?大家都知道城市裏和農村的作息時間不一樣,外婆還特意囑咐我們不要吵著你們。”
  濤子和我聊了一會兒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陸勵成的姐姐和嫂子在廚房裏忙碌,準備年夜飯。我剛走到廚房門口,他姐姐就推我出來,“這裏麵的活兒你做不來的,你去看電視,若不喜歡看電視,就叫成子陪你出去轉轉。”
  她看陸勵成還沒起來,想揚聲叫他,我忙說:“不用了,他平日裏很忙,難得睡個懶覺,讓他睡吧。”
  他姐姐又想給我泡茶、端零食。晶晶在遠處叫:“阿姨,我帶你去玩。”
  我如找到救星,立即逃向晶晶,姐姐和嫂子都在後麵叮囑:“照顧好你阿姨。”
  晶晶掩著嘴偷笑,我對著晶晶苦笑。晶晶牽著我的手,沿著一道溪流而行,“我大姑和我爸都緊張得很!”
  “緊張什麽?”
  “小叔好不容易找了個嬸嬸回來,他們都怕做得不好把嬸嬸給嚇跑了。”
  我鬧了個大紅臉,“我不是,我不是……”
  晶晶小大人般地說:“我知道,你們還沒結婚,就是沒結婚,才怕你會跑呀!唉,我小叔是我奶奶的心頭病,以前一過年,奶奶就不開心,還常常對著爺爺的照片哭。今年她最高興了,奶奶說了,若我表現好,嬸嬸喜歡我,就給我很多壓歲錢。”
  我哭笑不得,難怪小丫頭這麽殷勤,敢情有獎金可拿呢!
  “你帶我去哪裏?”
  “快到了。”
  兩人說著話,轉了個彎,在背風、向陽處,一個塑料大棚出現在眼前。
  “就這裏,進來!”晶晶拉著我鑽進塑料大棚,我啊的一聲驚歎——眼前是一片花的海洋,紅色、紫色、黃色、粉色……大朵的月季,小朵的蝴蝶蘭,在大棚裏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怒放。
  晶晶背著雙手,看著我問:“喜歡嗎?”
  我點頭,她得意地笑,“女生沒有不喜歡花的,你喜歡哪一株,隨便挑。”
  花叢裏傳來笑聲,濤子站起來,“你可真會做人情。”
  晶晶有點兒臉紅,瞪了濤子一眼,“這裏有我種的花兒,那些、那些都是我澆的水。”
  濤子好脾氣地說:“好好好!你種的。”
  我一邊在架子裏看花,一邊問:“這是你弄的?”
  “嗯,今年是第二年。”
  “怎麽樣,市場如何?鮮花的生意好像不太好做。”
  “鮮花的生意是不好做,農村人不消費這些玩意兒,隻有城裏人買。雲南那邊四季如春,適宜花草生長,又已經形成規模效應,成本便宜,即使加上飛機運輸費,到了西安、寶雞、漢中這一帶,仍然比我們當地的鮮花有競爭優勢。”
  我觀察著他的花說:“你做的不是死花生意,賣的是活花?”
  他朝我豎了一下大拇指,“對!我賣的是活花,到了市場上就是盆花。雲南的氣候畢竟和我們這裏不一樣,花的品種有差別,而且活花的運輸成本太高,所以我的花市場還不錯,尤其是逢年過節,今年光春節前就出了一棚的花。”
  我估量了一下大棚裏架子的數量和每排架子上的花株數,再根據我所了解的花市價格行情,很敬佩地說:“應該有三五萬的進賬吧?”
  他很驚奇,“你比我舅算賬還算得快!沒錯,扣除化肥、人工、運輸,大概能淨落三萬多。”
  “你舅的專長不是算賬,我的專長是算賬,所以我要給他打工。”
  濤子笑,指著一株水紅色的扶桑花說:“這株好看,過會兒我找個花盆把它移進去,放到你房裏。”
  “那我不客氣了。”
  晶晶趕忙說:“是我帶阿姨來的。”
  我和濤子都笑,濤子說:“知道了!待會兒奶奶問起,你的功勞最大。”
  陸勵成在大棚門口問:“什麽功勞?”
  晶晶得意地說:“幫你找小嬸……”我一把捂住她的嘴,笑著說:“晶晶送了我一盆花。”
  陸勵成湊過來看,濤子小心翼翼地將選定的扶桑花和其他花枝分開,連著根部的土,放進一旁的塑料桶裏。
  陸勵成問:“你種的藥材怎麽樣了?”
  “還好,今年牡丹皮和杜仲的價格跌了,不過板藍根和天麻的價格不錯。”
  “你還種中藥材?”我驚異。
  “何止,他還包了半邊山坡,在種木耳和雪耳。”
  濤子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種的,木耳和雪耳是我爸和我媽在弄,藥材是大舅在弄。”
  陸勵成問:“你明年就大四了,想過找工作的事情嗎?你媽和我已經提過好幾回,想讓你留在重慶,離家不遠,又是大城市,實在不行,去北京也好……”
  濤子打斷了陸勵成的話:“我不想去北京,也不想在重慶找工作。”
  “你難道想回來?”
  濤子不吭聲,隻是擺弄著手裏的花枝,好一會兒後才說:“也不一定,我想先回來看看,如果有機會,也許去別的地方看看土地。”
  陸勵成說:“你考慮好了?你媽和你爸可是都希望你能留在城市裏,他們不想讓人在背後議論,說辛辛苦苦供了個大學生出來,以為能有多大出息,結果和人家沒考上大學的一樣,還不是回農村做農民。”
  我叫道:“那當然不一樣了!”陸勵成看了我一眼,我立即閉嘴。
  濤子的眉頭皺在一起,陸勵成又說:“你要知道,農村不比城市,農村人比城裏人熱情,可也比城市裏的人更關心他人是非。你媽媽好強了一輩子,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不見得受得了別人的閑言碎語,到時候弄不好你心理壓力也很大,過得不痛快。”
  濤子悶悶不樂,我朝他打手勢,指著陸勵成,他反應過來,笑著說:“我不是還有小舅嘛!我一個大男人,別人的閑話影響不了我的心情,至於我媽……我媽的思想工作就交給小舅了,她最聽你的話。其實城市裏的大學生畢業後,大部分人的工資也就兩三千,甚至一千多。城裏稍微有點兒錢的人住的都是鴿子籠,一有時間就想到鄉下度假。我喜歡山野,喜歡我的房子周圍都是花草樹木,不喜歡住鴿子籠。我媽要喜歡城市,等她有時間了,我帶她去城市度假。”
  好一個去城市度假!我朝濤子豎大拇指。陸勵成也笑,拍了拍他的背,“知道自己要什麽,清楚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麽就行,剩下的就是努力了。”
  濤子看著我說:“小舅也要努力呀!”
  我咳嗽了兩聲,“趕緊給我弄花!”
  濤子讓我自己選花盆,我挑了一個八角白瓷盆,幫著他把花種好,回頭想叫陸勵成來看。隻見他立在扶桑花間,正凝神看著我,我一回頭,恰好和他的視線撞了個正著,他怔了一下,飛速地移開視線。
  濤子問:“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吃中飯嗎?”
  陸勵成說:“現在家裏在準備祭品,我們回去幫不上忙,還添亂,而且這也不許吃,那也不許吃,規矩太多!不如你回去偷一些酒菜過來,我們就在花房裏吃。”
  濤子說:“好是好,我去年沒等祖宗先吃,就偷吃了口豬耳朵,被我媽整整罵了一個春節,這次我一回去,她肯定會盯著我。”他眼珠子骨碌一轉,看向了晶晶,晶晶笑眯眯地把手伸到了他麵前,濤子歎氣,拿出一張五十的放在晶晶手上,晶晶又看向陸勵成,“小叔,你呢?”
  “五十塊還不夠?”
  “那隻是大哥的分量。”
  陸勵成隻能掏出錢夾,拿出一張五十的給晶晶,我也乖乖地去摸錢包,晶晶大方地說:“你就算了,你和小叔算一家。”說完不等我反對,就拖著濤子跑出花房。
  花房裏一下子安靜下來,鼻子的嗅覺似乎更敏銳,隻覺得花香彌漫,熏然欲醉。
  我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決定給老媽老爸打電話拜年。正在找電話卡,陸勵成把自己的手機遞給我,“用我的手機吧,可以直接撥國際長途。”
  電話接通,隻聽得一片喧嘩,老爸大聲地說:“我們在看舞龍,你媽被一個小夥子拉下去跳舞了,人家和她扭屁股,她和人家扭秧歌,幾個老外覺得你媽動作新鮮,還跟著一塊兒扭。”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呢?有沒有美女找你跳舞?”
  “哼!我不像你媽,輕飄飄的!”
  “爸,新年快樂!祝你身體健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爸爸嗬嗬笑起來,“你說和朋友一塊兒過年,過得好嗎?”
  “很好玩,我還得了一盆扶桑花,可漂亮了!”
  “那就好,你也該多認識一些朋友,你媽和我又不能陪你一輩子……”
  “爸!”我的聲音猛地拔高,老爸立即說,“我叫你媽來和你說話。”
  老媽接過電話,不等我說話,就嚷道:“新年好!祝我們家小囡明年尋得如意夫婿!祝我明年得到如意女婿!好了,我跳舞去了,一堆人等著我領舞呢,拜拜!”
  沒等我的反對之音,我媽已經跑掉,我隻能和爸爸聊了幾句後便掛斷電話。
  我把電話還給陸勵成,“謝謝。”
  “我看你幾乎每天都給父母打電話,你和父母的感情非常好。”
  花房裏溫度適宜,花香醉人,人的心也變得格外溫和。我撫弄著一株蝴蝶蘭說:“我以前也不是這麽乖的。還記得上次你說你給父親做菜的事情嗎?其實我很理解,因為我也經曆了相同的事情,隻不過我更幸運一些。”
  “你爸也得過重病?”
  “嗯,四年多前他被查出胃癌,那段日子不堪回首,短短一年時間,我媽整整老了十歲,不過我們已經熬過來了,父親手術後病情良好,醫生說癌細胞已經完全被切除了。”
  “恭喜!”
  “謝謝!其實那天我特抱歉,我覺得自己實在不該那麽打破砂鍋問到底。有些痛苦,沒有人能分擔,說出來不見得能減輕自己的痛苦,反倒讓別人也不好過,麻辣燙都不知道我爸得過癌症。”
  “我明白。我父親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不要說和外人,就是和我自己的哥哥、姐姐,我都不想談起任何與父親有關的話題。那段時間甚至懷疑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麽意義,忙得給家裏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唯一陪父親的時間,竟然是他到北京來看病時。”
  “怎麽會沒有意義?你父親肯定很以你為榮,我相信他每次想起你時都是快樂的。”
  他眉宇間竟有幾分赧然,轉移了話題,“可惜他沒看到濤子上大學。濤子才更像大山裏的孩子,他的選擇雖然不符合大眾的價值判斷,但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對年輕人而言,這就夠了,最後的成功或失敗隻是一個結果而已。”
  “嗯,大部分人在濤子這個年紀還渾渾噩噩呢!”
  濤子從外麵鑽進來,“我怎麽聽到我的名字,說我什麽呢?”他把竹籃放到我們麵前,一盤鹵牛肉,一盤涼拌豬耳朵,兩盤青菜,一碟炒花生米。晶晶把掛在腰間的軍用水壺打開,拿給陸勵成聞,“怎麽樣,我厲害吧?你的五十塊錢值得吧?”
  陸勵成笑著接過水壺,喝了口高粱酒,“你是最大的功臣。”
  晶晶偎在陸勵成懷裏,變戲法一樣地遞給我一個兒童水壺。我打開蓋子,喝了一口,甘醇直浸到骨頭裏去了,關鍵還是熱的,更是讓人說不出來的受用。
  “這是什麽?這麽好喝,像酒又不是酒。”
  濤子解釋說:“我們這裏的土話叫酒糟子,和醪糟一個做法,隻不過醪糟是用大米,我們是用麥子,這個東西女孩子喝最好。我們回去的時候,奶奶正在煨酒糟,看到我們在屋子裏偷偷摸摸了半晌後要走,她就用苗苗的保暖水壺,灌了一壺熱酒糟子讓我們帶上。老太太精明著呢!肯定知道是小舅在使壞,所以特意灌了一壺熱酒糟給阿姨。”
  話音沒落,他後腦勺上又挨了一巴掌,晶晶哈哈大笑起來,濤子坐到了我身邊,“我還是和小舅保持點兒距離,不然遲早被他給打傻了。”
  我們坐於百花叢中,啖酒吃肉,聽濤子談他對未來的構想,聽陸勵成講山野怪聞,不知道這算不算“真名士、自風流”,不過,我們的確很快樂。
  幾個人坐在花房裏聊天,直到看時間差不多了,才起身返回。
  年夜飯開始前要請祖宗先吃,陸勵成的大哥帶著陸勵成居先,苗苗緊隨其後。三盅酒,一祭天,二奠地,三拜祖宗。然後眾人扶著老太太坐到上首,兒女們一個個地上前磕頭,說吉祥話,老太太發禮物。我站在角落裏笑看著他們,這大概才是真正的中國家庭,現在的獨生子女家庭很難明白這些東西了。
  等最後苗苗給老太太磕完頭、行完禮,隻有我一個人站在右手邊,別人行完禮,都走到了左手邊。大家看著我,有一瞬間的尷尬。陸勵成剛想說話,我走到老太太麵前,恭恭敬敬地鞠躬。給家族中最年長的老人行禮,不僅僅是晚輩對老人的尊重,還有晚輩向老人借福的寓意,因為老人壽長、子孫旺,老人受了晚輩的禮,代表著老人將自己的福氣賜予晚輩。老太太願意受我的禮,也是我的福氣。
  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攏,拉住我的手,竟然掉了眼淚,陸勵成的姐姐眼中也淚花閃閃。老太太一邊擦眼淚,一邊把一個紅包放進我的手裏,說了幾句話,大家都轟然大笑起來。我聽不懂,疑惑地看向陸勵成,他竟然臉發紅,沒有解釋,隻是感激地向我點了一下頭。
  陸勵成的哥哥宣布開始吃年夜飯,大家都依照次序入席,一盤盤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來,滿堂歡聲笑語,“年夜飯”三個字背後的含義在三代同堂的飯桌上,有了很具體的體現。
  吃完年夜飯,大家都聚到電視前看春節晚會,我和晶晶、苗苗在院子裏放爆竹,一會兒一個驚天動地的大響,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心裏卻無比快樂。
  苗苗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串甩炮,追著我甩。我一邊尖叫著求饒,一邊四處亂躲。陸勵成聽到聲音,出來看我們,見我被一五歲小兒追得上躥下跳,眼淚都要掉下來,不禁倚著門口大笑。
  “苗苗,這是炮,不能往人身上扔的。”我先曉之以理,苗苗無動於衷。我又動之以情,“苗苗,我是客人哦,你是小主人,不可以這樣的。”
  苗苗的原則就是不吭聲,隻出手,又狠狠地往我腳下扔了一個。我如被燒了屁股的貓,跳得老高,跑向陸勵成,一把抓著他,用他做盾牌,擋到自己身前。沒想到陸勵成的威嚴在苗苗麵前沒有任何威懾力,小家夥一句話不說,連著往我們腳下扔了三個炮,不但炸我,也炸陸勵成。
  陸勵成牽著我躲避,苗苗再接再厲地追殺,濤子火上加油,也拿著一串甩炮往我們腳下扔。陸勵成警告地叫“劉海濤”,劉海濤響亮地應“在”,然後一把甩炮隨著“在”字飛到我們腳下。
  晶晶看得大樂,忘記了奶奶囑咐的要討好我的話,也追著我和陸勵成扔炮。
  我和陸勵成被前後夾擊,避無可避,他隻能牽著我逃出院子。苗苗在後麵追了幾步,畏懼黑暗,害怕起來,停住腳步,奶聲奶氣地叫:“小叔叔,你出來呀,我不扔你了!蘇阿姨,你在哪裏?我們一起玩,我不炸你了!”
  信她才怪!我和陸勵成藏在院子旁邊的竹林裏,不敢出聲。
  我扶著他胳膊一邊喘氣一邊笑,“某人今日真是顏麵掃地!”
  不知道誰家在放萬花筒,天空中一會兒顯出一朵菊花,一會兒一朵蘭花。濤子不甘示弱,搬出自家的煙花,開始在院子裏放,苗苗、晶晶人手一個。
  紫色的花,藍色的花,黃色的花,紅色的花……一朵朵五顏六色的花在空中絢爛地綻放,晶晶和苗苗興奮得又是跳、又是叫。
  “這個漂亮!”
  “快看,快看,那個漂亮!”
  陸勵成仰頭看著天空,煙花將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我仰頭看了會兒煙花,搖著陸勵成的胳膊說:“小家夥的注意力已經轉移了,我們可以回去了,我好多年沒有放過煙花,我也想放!”
  他看向我,迷離的煙花中,他的眼神溫柔欲醉,黑色的眸子中映著天空的五彩繽紛,在最深處,有一個小小的我。
  他慢慢地俯下身子,那個小小的我漸漸變大。
  煙花繽紛,竹影婆娑,一切絢爛美麗得如同夢境,我如同中蠱,腦中一片空白,任由他的氣息將我環繞,他的手臂將我圈緊,唇緩緩地壓到了我的唇上。
  “野地裏風吹得凶,無視於人的痛苦,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
  我猛地驚醒,一把推開他。
  我瘋了!他也瘋了!我們都瘋了……他喝酒了,我也喝酒了,又是這樣的情景下,魅惑人心的美麗,都是煙火的錯!
  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
  林憶蓮蒼涼的聲音仍響在黑暗中,我靜了靜心神後才敢接聽,“喂?”
  “蔓蔓,你怎麽了,你的聲音怎麽聽著這麽怪?”
  “我沒事,手機信號的原因吧。”
  麻辣燙笑,“親愛的,新年快樂!”
  “你也新年快樂!”
  “你今天過得快樂嗎?”
  “很快樂!你呢?”剛才很快樂,快樂得都不能相信我竟然能那麽快樂,待會兒,我不知道。我不敢看陸勵成,背轉著身子對著他,完全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麽表情。
  “我也很快樂。我和宋翊在街上吃燒烤,我喝了好多椰子酒,有點兒醉,不小心耍酒瘋了。我讓宋翊站在桌子上,當著街上所有的人大聲地對我說‘我愛你’,你猜他做了嗎?”
  我的聲音幹澀,“不知道。”
  麻辣燙哈哈地大笑,“他竟然做了。天哪!我現在清醒了,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竟然跳到桌子上,對著我大聲地說‘我愛你!’當時整個夜市都是人,本來大家都走來走去的,可突然間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安靜地看著他和我,我當時的感覺就像世界突然停止轉動……”
  她的聲音在我耳邊淡去,我痛苦地彎下身子,一手緊壓著胃,那裏正翻江倒海地痛著。
  “蔓蔓?蔓蔓?”
  “我在!”
  “你怎麽了,在聽我說話嗎?”
  “在聽!”
  一陣小孩子的叫聲和笑聲傳來,麻辣燙問:“好熱鬧呀,你們在幹什麽?”
  我說:“我們正要放煙花。”
  麻辣燙笑,“那你去玩吧,代我給陸勵成拜年。”
  “好,也幫我給……宋翊問好。”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我坐在地上,用力壓著自己的胃,希望能平息所有的痛苦。陸勵成扶起我,我緩慢地說:“剛才……”
  “剛才一時被煙花蠱惑了,當時的情景下,不管是誰,我都會想去親吻。”
  我舒了口氣。陸勵成扶著我走進院子中,濤子看到我的臉色,忙問:“怎麽了?”
  “胃突然有點兒疼。”
  “我去給你找藥。”
  我喝過藥,又喝了一大杯熱水,疼痛漸漸好轉,也許是因為止疼藥,也許隻是因為逐漸接受了麻辣燙電話裏的內容。
  陸勵成問:“你是想休息,還是想放煙花?”
  我笑著說:“想放煙花。”
  他把一箱子煙花都搬過來,點了一根煙,一邊吸煙一邊幫我點煙花。每一個煙花都有一個喜悅吉祥的名字,“花好月圓”、“金玉滿堂”、“火樹銀花”……
  它們美麗如夢幻,在黑夜中開出最絢爛的花。晶晶和苗苗圍著煙花又跳又叫,我手裏拿著兩個煙花棒在空中揮舞著,濤子也拿著兩個煙花棒和我打架,我們用煙花追逐著彼此,一邊大笑,一邊驚叫。
  陸勵成沉默地看著我們,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個煙花隨意地垂著,任由煙花在手中寂寞地綻放。芳華刹那,他卻連看都沒看一眼。

  Chapter 17 車禍
  我們晚上玩到兩點多才去睡覺。
  在鞭炮不時的炸響中,我一夜都睡得不安穩。清晨起來時,濤子看到我的臉色,笑著說:“這兩天就別想睡好了,一直會有人放鞭炮。”
  “大家都不用睡嗎?”
  “春節是一年中最閑的時候,農村裏娛樂活動不多,親朋好友聚會時都會搓麻將,常玩通宵。搓得手氣順了,跑出去放一掛鞭炮慶祝;搓得手氣不順了,也會跑出去放一掛鞭炮轉運。”
  我笑,“這個搓麻將的方式好!”
  “你打麻將嗎?”
  “會一點兒,但是完全感受不到麻將的樂趣。我更喜歡打撲克牌,大學畢業的時候,打得昏天黑地,整個樓道放眼望去全是一個個牌局。”
  “那我們今天晚上一吃完晚飯就溜出去,外婆喜歡看春節晚會,所以昨天晚上我媽和大舅他們就沒開麻將局,今天晚上肯定要打了,你若在,他們一定會要你打。”
  說著話,晶晶和苗苗也都起來了,跑到我身邊鞠躬拜年,“阿姨,新年好。”
  我拿出早已備好的紅包一人給了一個,“祝你們快快長大,學習好,身體好。”
  晶晶撇嘴,“我才不要快快長大呢!當小孩子才好玩,看我媽和我姑整天多辛苦,又要做飯,又要下地幹活兒。”說完一溜煙地跑去找小朋友,比誰的壓歲錢多。
  我對著濤子目瞪口呆,“現在的小孩兒都這麽精明嗎?我小時候好像一直盼著快快長大,以為長大是解決一切煩惱的法寶。”
  濤子撓了撓腦袋,“我和她也有代溝,她老罵我很土,說學校裏肯定沒女生喜歡我。”
  “不可能!”我難以置信,怎麽可能沒有?
  他搖頭,眼中有淡淡的惆悵,“沒有。我不會收拾自己,又隻喜歡在圖書館和試驗田裏待著,女孩子喜歡的玩意兒我都不會。”
  正值花樣年華,哪個少年不懷春?我歎息:“又是和氏璧的故事,不過,總會有真正的識玉之人,她會敬你、重你、愛你。”
  濤子的臉通紅,過了半晌,他低聲說:“謝謝!”
  我笑了,他突然問:“你敬小舅、重小舅、愛小舅嗎?”
  我溫柔地說:“我說了我們是普通朋友。”
  他真正聽明白了我的意思,同情地看著我,眼中流露出沉重的惋惜。我笑了笑,拿著剩下的一個紅包,在他眼前晃,“乖外甥,還沒拜年呢。”
  他笑著站起來,對著我鞠躬,“祝蘇阿姨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我大笑,把壓歲錢給他,“你應該祝我青春永葆,美貌長駐。”
  濤子問:“要不要去看看我種的藥材?”
  “好。”
  他扛了把鋤頭、提了袋東西,我裝模作樣地拿著把小鋤頭跟在他身後。行到山坡的田地邊,他開始下地幹活,我以為他在施化肥,看仔細了,才發覺他埋到植物根部的竟然是白糖。
  他見我如看瘋子一樣地看他,笑起來,“我的小偏方。天麻喜甜,往它的根部埋一點點白糖,種出來的天麻又大又好。”
  我不能明白原因,卻知道他是一個市場競爭中的勝利者。他在地裏負責挖坑,我把白糖袋子掛在鋤杆上,扮黛玉葬花,一邊唱著《葬花吟》,一邊哀怨地把白糖撒進“花塚”,再埋起來。
  他拄著鋤頭,笑得直不起腰來。
  陸勵成穿著長靴子,背著籮筐,拿著鐮刀,從樹林間走出來。我正拿著一把白糖,扮天女散花,看到他,立即站好,把白糖扔進坑裏,迅速埋好。
  濤子看到陸勵成,揉著肚子問:“小舅,蘇阿姨在辦公室也這樣嗎?”話剛出口,就發現我見到陸勵成的反應,立馬明白了答案。他同情地看著我,卻看到我對他做鬼臉,模仿著陸勵成的打柴樵夫樣,他又立即大笑起來。陸勵成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麽,也沒理會我們,從籮筐裏拿出一個熱水袋遞給我。我在外麵待久了,正覺得有些冷,忙接過來捧在懷裏,“你打算去終南山做樵夫嗎?”
  他不答反問:“你去嗎?”
  我想了想,沒電腦,沒網絡,屋子裏會有人打麻將,我不和他廝混,還能幹什麽?
  “好。”
  濤子跑到田埂邊,探頭向籮筐裏看了一眼,笑眯眯地說:“我也去。”
  三個人上山,他們兩個都是有備而來,我卻穿著一雙完全不適合爬山的皮鞋,剛開始還不肯讓陸勵成幫我,後來摔了兩跤,乖乖地抓住了他的手。
  濤子爬著山,還有餘力收集木材,我卻隻有精力照顧好自己不摔跤。陸勵成平時看著和我一樣,但是到了大山裏,他作為大山兒子的一麵立即顯露出來,我爬得氣喘籲籲,他卻連臉色都沒變一下。
  “我們去哪裏?”
  濤子似乎已經知道陸勵成想去哪裏,“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看了看天色,擔心地說:“還有多遠呀?這個樣子,我們下山的時候,隻怕天都要黑了。”
  濤子笑著說:“天肯定要黑的,不過你不用怕,大不了就叫小舅背你下去。”
  又爬了一個多小時,才終於爬到山頂,我找了一塊平整點兒的石頭,立即坐倒,嗓子都冒煙了,沒抱什麽希望地問:“你們有水嗎?”
  陸勵成走到崖簷下,叫我:“蘇蔓,過來。”
  我拖著腳步慢吞吞地走到他身邊,驚奇地看到他腳邊竟是一汪井口大小的清泉。他拿出半截竹筒,舀滿了水遞給我。我搖頭,雖然看著幹淨,但是我可沒膽隨便喝,他自己拿過去,一口喝幹淨。濤子也過來舀了一筒,咕嚕咕嚕灌下去。陸勵成又舀了一筒給我,我看他們都喝了,自己也實在渴得不行,隻能接過來喝。入口竟是異樣的冷冽甘甜,正好爬山出了一身汗,一口氣喝下去,真是痛快!
  喝完水,我上下打量這個地方,整個山壁如一個傾倒的“凹”字,而且恰是背風處,如同一個天然的屋宇,“凹”字裏有一汪清泉,“凹”字外是群山起伏,簡直是風水寶地。
  濤子撿石頭,陸勵成生篝火,兩人配合默契,顯然不是第一次幹。
  “這是你們的秘密據點嗎?”
  濤子指著陸勵成,“我小舅的後花園。”
  不一會兒,熊熊大火就生起來。我看看左邊的篝火,看看右邊的清泉,再看看腳下的起伏山嶺、白雲青靄,隻覺得一切太不真實。
  “如果火上再有隻山雞在烤著,我簡直覺得我們穿越時空了。”
  陸勵成笑著從籮筐裏拿出一隻雞,“山雞沒有,家雞有一隻。”
  我吃驚地瞪著他,他又變戲法一樣從籮筐裏拿出幾個紅薯、土豆放到火堆邊,最後是一壇高粱酒。
  “陸勵成,我太崇拜你了。”
  濤子歎氣,“我舅的能耐還多著呢!就這點兒,你就要崇拜了,再露幾招,你該怎麽辦?”
  陸勵成負責烤雞,濤子負責烤紅薯和土豆,我負責……等著吃!
  三個人一人一個破竹桶,對火舉杯,酒下肚,整個身子都是暖的,我忍不住笑了,舉著杯子說:“我覺得我們像古代的三個俠客,我們應該指天為盟,對火結拜,就叫‘山頂三俠’。”
  濤子額頭滿是黑線,問陸勵成:“她已經喝醉了?”
  陸勵成搖頭,“還需要幾杯。”
  濤子立即又給我加了一杯酒,我正想和他說他也要喝,林憶蓮的歌聲突然響起,“野地裏風吹得凶,無視於人的痛苦,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我有些驚奇,這裏竟然有信號,不過一想,這裏是山頂,有信號也正常。
  陸勵成皺了皺眉頭,我以為他是不想聽到這首歌,忙說:“我回頭就換鈴聲。”
  “喂?”
  “是我,你在幹什麽,忙嗎?”
  我看看陸勵成和濤子,“不忙,等著吃飯就行了。”
  麻辣燙躊躇著,半晌都不說話。我安靜地等著,好一會兒之後她遲疑地問:“你和陸勵成吵架嗎?”
  我瞟了一眼陸勵成,“怎麽了?你和宋翊吵架了?”
  “沒有!沒有!可就是因為沒有吵架,所以我覺得好奇怪。”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現在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我不明白宋翊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麻辣燙,你怎麽了?”
  “我和陸勵成約會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對我也很好,可是我知道他的底線。比如,他如果要見重要的客戶,就不會因為我想見他,而突然和客戶改期。可宋翊不是,他對我沒有底線,我說晚上要和他吃飯,他不管安排了什麽活動,都會取消。你覺得是陸勵成的好正常,還是宋翊的好正常?”
  我的手機漏音,山頂又靜,麻辣燙的話幾乎聽得一清二楚。陸勵成的臉色有些尷尬,濤子一副想聽又不好意思聽的樣子。
  我問麻辣燙:“你喝酒了嗎?”
  “喝了,但是我很清醒。你告訴我,究竟哪個正常?”
  醉酒的人都說自己清醒,不過不醉酒,麻辣燙應該根本不敢說出這些話。“先不管誰正常,你先告訴我,難道你希望宋翊對你壞?”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宋翊對我太好了,好得……你明白嗎?好得我已經要崩潰了!從認識到現在,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個‘不’字,不管我多無理的要求,他都會答應。我覺得自己這幾天就像一個瘋子,我不停地試探他的底線,讓他穿著衣服跳進海裏;讓他當街對我說‘我愛你’;淩晨三點,我讓他出去給我買小餛飩,等他找遍街頭給我買回來,我卻一口都不吃,說自己根本不餓;我今天甚至在大街上像個潑婦一樣地和他吵架,他卻一句話不說,也一點兒都沒生氣。”
  “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茫然不解,他對你好,你喜歡他,難道你們兩個不該是快樂的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蔓蔓,你懂嗎?他對我如同臣子對女王,我覺得我就是拿把刀要捅死他,他也不會反對。我隻是希望他能生氣,能對我說一個‘不’字。他是和我談戀愛,不是做我的奴隸。他有權利表示生氣和不開心,有權利對我說‘不’字。愛不是贖罪,他上輩子沒有欠我的,我們是平等的……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麻辣燙忽地大哭起來,邊哭邊叫:“不,你不明白!他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我一直向老天祈求讓我再次遇見他,老天終於實現了我的夢想,還讓他對我那麽好。可我做了什麽?你知道嗎?我聽到他說‘我愛你’的時候,雖然有一點兒開心,可更覺得難過,我覺得我是個瘋子!我恨我自己!”
  我嚴厲地說:“麻辣燙,你不是瘋子!”
  麻辣燙的哭聲小了一些,嗚咽著問:“我真的不是瘋子?”
  “你當然不是。”
  “一開始,我就是好玩,隻是嚐試著做一些怪異的事情,想故意逗他生氣。慢慢地,我就越來越恐慌,做的事情越來越過分,可他不生氣,無論我做什麽,他都不會生氣。如果我告訴別人,人家肯定要罵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個這麽優秀的男人對你這麽好,還想怎麽樣?每次事情過後,我都會很痛苦,我從來沒有想過傷害宋翊,也告訴自己絕不可以這樣做,可是等看到他對我無限製的好時,我又會忍不住地爆發,我覺得自己是個神經病。蔓蔓,我該怎麽辦?”
  “你聽好,你沒有瘋,你也不是神經病。不過你必須停止試圖‘激怒’宋翊的行為,等自己冷靜一點兒時,再平心靜氣地和他談一下。如果你現在無法控製自己的脾氣,就先不要和他住一個酒店,自己一個人去海邊走走,去海底潛水,去海外釣魚,大海會讓你的心情平靜下來。”
  麻辣燙擤了下鼻子,“嗯,好!”
  “乖!沒事的,去好好吃頓飯,洗個熱水澡,找個人給做次按摩,放鬆一下,睡個好覺,一切都會有解決的辦法。”
  “嗯。”麻辣燙遲疑了一會兒,問,“蔓蔓,你和宋翊是同事,你覺得他是那種沒脾氣的爛好人嗎?”
  他把籃球狠狠地砸出去,他烏青的眼睛、腫著的臉……
  我盡量聲音平穩地說:“他在辦公室裏從來沒生過氣,陸勵成還經常訓斥下屬,宋翊卻從來沒有。”
  “哦。”麻辣燙似乎好過了一點兒,“那我這幾天就不見他了,自己一個人靜一靜,然後找個機會和他好好談一下。”
  麻辣燙掛斷了電話,我卻心煩意亂。宋翊不該是這樣的,他的愛不管再濃烈,也會充滿陽剛味。他愛的女人,是他的女人,他會保護她、寵愛她,但她永不會是他的女王。究竟哪裏出了問題?
  “蘇阿姨,蘇阿姨!”濤子在我眼前晃手。
  “啊,怎麽了?”
  濤子好脾氣地說:“不要因為你朋友的事情放棄了屬於自己的晚上。”
  我愣了愣,說:“你說得對。”
  道理很多人都明白,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濤子說了好幾個笑話,想恢複先前的氣氛,可都沒有成功,他忽然一拍腦袋,從竹筐裏拿出一支舊竹笛,笑著說:“這東西竟然好像還能吹。”湊到唇邊,試了試音,滴溜溜地吹起來。這我是沒聽過的曲調,估計就是當地小兒放牛的時候吹奏的曲子,簡單活潑。
  他吹完了,我刻意地大聲叫好,表示自己很投入。
  濤子笑著對陸勵成說:“小舅,幫我奏個曲子。”陸勵成接過竹笛吹了起來,夜色中一連串的花音,連火光都好像在隨著音符跳舞,濤子輕輕咳嗽了一聲,唱起來,“山歌不唱冷秋秋,芝麻不打不出油,芝麻打油換菜籽,菜籽打油姐梳頭,郎不風流姐風流。山歌調子吼一聲,順風傳到北京城,皇上聽到離了位,娘娘聽到動了心,唱歌的不是凡間人……”
  濤子唱山歌,聲色俱全,我被他逗得差點兒笑趴到地上去,難怪古代男女要用山歌傳情,濤子這麽個老實人,一唱山歌也完全變了樣。
  笛音轉緩,濤子望著我,歌聲也變得慢下來,“唱歌要有兩個人,犁頭要有兩根繩,繩子斷了棕絲纏,枷檔斷了進老林,歌聲斷了難交情。”
  我連忙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我不會唱山歌,從來就沒唱過,也就聽過劉三姐的。”
  濤子說:“隨便唱,沒人規定要唱山歌,唱歌的本義隻是娛己娛人。”
  我皺眉苦想,陸勵成的笛音又開始響起來,曲調竟然無比熟悉,濤子立即鼓掌叫道:“就唱這首了!”
  我暗合了幾個曲調,隨著陸勵成的伴奏開始歌唱:
  椰風挑動銀浪
  夕陽躲雲偷看
  看見金色的沙灘上
  獨坐一位美麗的姑娘
  眼睛星樣燦爛
  眉似星月彎彎
  穿著一件紅色的紗籠
  紅得像她嘴上的檳榔
  她在輕歎 歎那無情郎
  想到淚汪汪
  濕了紅色紗籠白衣裳
  啊……
  南海姑娘
  何必太過悲傷
  年紀輕輕隻十六半
  舊夢逝去有新旅做伴。
  唱到這兒,我才明白了陸勵成的用意,抬頭看向他,他垂眸凝視著篝火,專注地吹著笛子,似感覺到我看著他,他也抬眸看向我。火光跳躍,隔火相望,我們都看不清彼此眼底的情緒,隻看到黑眸中映照出的篝火。
  啊……
  南海姑娘
  何必太過悲傷
  年紀輕輕隻十六半
  舊夢逝去有新旅做伴。
  歌聲漸低,笛音也緩緩消逝。濤子想鼓掌,可看我們兩個都一言不發,也不敢說話。我對陸勵成說:“謝謝!”
  他淡淡一笑,把雞取下來,用一片濕粽葉包著,將一個雞翅膀撕下來,“誰想嚐第一塊?”
  我對他的廚藝信心很足,立即伸手去拿,沒想到濤子也去拿,恰好兩人各抓住了一邊。
  濤子解釋:“我喜歡吃雞翅膀。”
  “廢話!誰不愛吃?”
  “我是晚輩,你要讓著我點兒。”
  “我還是長輩呢,你要孝敬我一點兒。”
  濤子看向陸勵成,我也看向陸勵成。陸勵成無奈,“兩位的幼稚行為讓我很榮幸。兩隻雞翅膀,你們一人一隻,女士優先。”
  濤子鬆手,我大獲全勝,得意揚揚地拿走了雞翅。這是一隻家養的雞,又是用鬆柏枯枝烤出來的,味道果然沒有讓人失望,皮焦脆,裏麵的肉卻鮮嫩,口齒間盈滿了鬆香。很快,我就把一隻雞翅吃完了,又搶了一個雞腿,一邊喝酒一邊吃。
  高粱酒的後勁兒上來,我覺得身上有些燥熱,走出了山洞,外麵的風竟然很大,吹得人搖搖欲墜。一天繁星,觸手可及,難怪李白會生出“手可摘星辰”的想法。我向著天空伸出雙手,可惜仍然摘不到。
  陸勵成在我身後說:“不要再往懸崖邊走了,有的石頭看著牢固,實際上已經被風雨侵蝕得鬆動了。”
  我回頭看向他,指著自己心髒說:“就像人的心,這裏看著好好的,實際上已經碎裂了。”
  他不說話,隻一雙眼睛比蒼穹上的寒星還亮。
  我跑回篝火旁和濤子喝酒,濤子一首歌、一筒酒,要我也一首歌、一筒酒,否則什麽都別想吃,什麽都別想喝。其實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在用他的方式讓我快樂。
  他唱山歌,我唱流行歌,兩人土洋混雜,把酒當水一樣灌下去。
  外麵的山風呼呼地吹著,就像是要把人心都掏空,那些事、那些人無處不在……
  一壇酒還沒喝完,我已經醉趴在地上,把陸勵成當枕頭靠。濤子和陸勵成仍喝著酒、聊著天。陸勵成說話的時候,時不時低頭看一眼,隨著我的姿勢調整一下自己的姿勢。我的手總是不老實地想去動篝火裏的紅薯,我一動,火星就亂濺,他阻止了幾次沒成功,索性直接握住了我的手。
  我隻能老老實實地聽他們說話,剛開始還能跟上他們的思路,聽到濤子給陸勵成講他的畢業計劃,征詢意見。他打算抓住國家現在對大學畢業生自主創業的優惠政策,注冊一個品牌,專門做盆花,初期資金他打算自己拿一部分,在村裏公開融資一部分。後來他們的話語逐漸細碎模糊,我隻看到兩個投在山壁上的身影在篝火中跳躍。
  迷迷糊糊中,聽到林憶蓮的歌聲。
  “野地裏風吹得凶,無視於人的痛苦,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我剛開始還傻傻地跟著音樂聲哼唱,“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忽然反應過來這是我的手機在響。我緊緊地捂住耳朵,我不要接聽!我不要聽宋翊的事情!
  “蘇阿姨,你的電話。”
  我更用力地堵住耳朵,我聽不見,什麽都聽不見!
  陸勵成從我的羽絨服衣袋裏拿出電話,替我接聽,“是,是她。蘇蔓喝醉了,你有什麽事情可以告訴我……”
  陸勵成向山洞外走去,一會兒之後,他掛斷電話,回頭對濤子說:“把篝火滅了,我們下山。”
  我看到濤子在滅火,鬆開捂著耳朵的手,不解地嚷嚷:“酒還沒喝完,你們怎麽不喝了?”
  陸勵成彎著腰把我背起來,柔聲說:“我們都困了,先回去睡覺,明天再來玩。”
  我也是真醉了,趴在他背上,閉著眼睛說:“嗯,明天再來玩。”
  似睡似醒間,我並不確切地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覺得陸勵成似乎一直在打電話。後來他終於不打電話了,就坐在我床邊,一直看著我。天還全黑著時,他叫醒了我,我閉著眼睛,不耐煩地說:“你難得早起一天,起來就發神經,這才幾點?”
  “淩晨四點多,快點兒起來吃早飯,下午的飛機回北京。”
  “什麽?!”我瞪著他,“為什麽?”
  “我有急事要回北京處理,你若不想走,那我就自己回去。”說完他轉身就出去了。
  我趕緊穿衣服,咚咚咚跑下樓,陸勵成的嫂子已經準備好早飯。我洗漱完畢,和陸勵成、濤子三個人一起吃了頓豐盛的早餐。
  我邊吃飯邊抱怨:“你有沒有搞錯呀?春節,股市都不開!”
  他淡淡地說:“紐約和倫敦都在正常工作,我們的很多客戶也都在正常工作。”
  一句話堵死了我所有的抱怨,隻能埋頭吃飯。
  等吃完早餐,陸勵成看著我說:“大件的行李我已經收拾好了,你把隨身的物品收拾一下。”
  我問:“你媽媽起來了嗎?要和你媽媽去說聲再見嗎?”
  “以後還有機會,這次就算了。”
  裝好東西,下樓來,濤子已經把車開到院子中,陸勵成的媽媽和哥哥竟然都起來了。我實在不好意思,隻能對他媽媽一遍遍地說:“再見!謝謝!”
  他媽媽拽著我的手和我說話,還特意把陸勵成叫過來,她說一句,陸勵成翻譯一句。
  “這次沒招待好你,下一次一定還要來玩。”
  “我們家勵成脾氣不好,但心是很好的,有時候你稍微讓他一下,他心裏其實就知道自己錯了。”
  “他若讓你受了委屈,你來和我說,我幫你罵他。”
  我本來聽得很不好意思,但看到陸勵成翻譯時的臉色,差點兒笑倒,趾高氣揚地看著他,對他媽媽說:“我會的。”
  都上車了,他媽媽還走到窗戶邊叮囑我“一定要再來”,我隻能一遍遍地點頭,“會的,會的。”
  車開出去後,我留戀地望著逐漸縮小的農家院落,沒好氣地問:“究竟又是你哪個超級客戶的什麽破事?”
  陸勵成說:“我的超級客戶難道就不是你的超級客戶?爭取在旅途中再好好休息一下,到了北京,你會沒時間睡覺。”
  宿醉仍未解,我也的確覺得頭仍有些暈,遂閉上眼睛,開始打盹兒,嘴裏卻小聲嘟囔:“我過完年就辭職,你的超級客戶就不是我的超級客戶了。”
  一路風馳電掣地趕回北京,已經是晚上了。我拖著行李要出飛機場,陸勵成卻說:“現在Helen在你家的保安處,你給保安打電話,讓他帶她去你家,把你的護照取出來。”
  “為什麽?難道我們要飛紐約、倫敦?”
  “你先打電話,打完了我和你慢慢說。”
  我打完電話後說:“現在你說吧!我們究竟要飛哪裏?”
  他凝視著我說:“我們去越南河內。”
  我呆呆地盯了他三秒鍾,立即發瘋般地打開手袋找手機,手卻一直在抖,手袋掉到地上,東西散落了一地,我跪在地上撿手機,手機卻滑得拿都拿不住。
  陸勵成蹲下來,緊緊地抓住我的肩膀,“發生了車禍,你父母現在在醫院,仍在昏迷中。你不能亂,你若亂了,他們還能依靠誰?”
  我的身子抖著,隻知道點頭,“我不能亂,不能亂!”眼淚無聲無息地湧了出來,我仰頭看著他,“他們絕對不會有事,對嗎?”
  他抱住了我,“不會有事!”
  他的胳膊充滿了力量,我的心稍稍安穩下來。
  機場的大廳內,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向跪在地上的臉色蒼白的我和陸勵成,他卻絲毫未關心,隻是用肩膀擋住了他們探究我的視線。

  Chapter 18 噩耗
  飛機上,我不停地喝水,一瓶又一瓶,陸勵成一直沉默地坐在我身邊。
  我們剛出河內機場,立即有人迎上來和陸勵成握手,向我作自我介紹:“叫我Ken好了。”
  我還以為是旅行社的人,不想竟然是MG在河內分公司的一個經理。
  Ken已經知道我們到此的原因,汽車直接開向醫院。他對我說,安排的是越南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我忙謝謝他。他又和陸勵成說,出事後旅行社推卸責任,說我的父母未聽從導遊的統一安排,在街上亂逛時出的事,和旅行社無關。
  陸勵成阻止了他繼續深談,“這件事情不用和他們糾纏,讓律師找他們談話。”
  快到醫院時,Ken打了個電話,我們一下車,就有個醫生走上來和他打招呼。Ken和我們介紹說,他叫Rio,是他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就在這家醫院工作,我們有什麽事情都可以找到幫忙。我立即問他我父母的病情。Rio沒有直接回答,隻說帶我們去見主治醫生,由他告訴我們比較好。
  主治醫生帶我們先去看我父親。父親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醫生介紹說隻是因為鎮靜劑的作用,所以他仍在昏睡,沒有什麽大傷。看樣子母親應該也不會有事,我的心終於安穩了一半,“我媽媽呢?”
  主治醫生示意我們跟他走出病房,“根據警察的說法,醉酒的司機開車撞向你父母時,本來你父親的側麵朝著車,但是你母親應該是先發現了車,在最後關頭推開了你父親,擋在他身前,所以你父親隻是輕微腦震蕩,而你母親重傷。非常抱歉,我們已經盡了全力搶救,但是搶救無效,已經逝世。”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說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前天還和媽媽打過電話,他說的不是真的!
  “我要見我媽媽,我要見我媽媽!”
  主治醫生為難地看向陸勵成,“我建議等她情緒平穩些再見遺體。”
  “不!我要見我媽媽!”
  陸勵成伸手扶我,我一把推開他的手。
  主治醫生對陸勵成說:“等她好一些時,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還有些話想和你們說,非常抱歉!”醫生說完就走了。
  我往一間間的病房裏查看,尋找著媽媽,陸勵成一直跟在我身後。我打開一間病房的門,一看不是媽媽,又立即走開,他就跟在我身後,對病房裏惱怒的人說著“對不起”。
  後來,當我猛地推開一間病房,把一個小孩兒嚇哭時,他一把拽住了我,“蘇蔓!”
  我努力要掙脫他的手,“我要見我媽媽!”
  他沉默地看著我,眼中滿是同情。我去掐他的手,“放開我!放開我!”
  他對一直陪著我們的Rio說:“帶我們去停屍房吧!”
  陸勵成拽著我進電梯。
  “不,我不去,我要去找我媽媽。”
  他一句話都沒說,隻是把我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臂彎中,無論我如何拳打腳踢地想逃出電梯,他一點都沒鬆手。
  一進入停屍房,冰冷安靜得如同進入另外一個世界。工作人員把屍體上的白布掀開,安靜地退到一邊。
  看到媽媽的一瞬間,我安靜了下來。
  母親的臉安詳寧靜,如同正在做著一個好夢。我輕輕的走到她身邊,如同小時候星期天的早晨,我早起了,躡手躡腳地走到父母床前,查看他們有沒有醒來。有時候,母親會等我臉都湊到她的臉前時,突然睜開眼睛,我嚇得啊的一聲尖叫,轉身就跑向父親,父親就大笑著把我從床下撈起來,放在他們中間。
  我彎下身子去看她,媽媽,你嚇我一下,嚇我一下!
  母親安詳地睡著,我伸手輕輕搖她的肩,“媽媽,媽媽!”她仍是沉沉而睡。我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冰冷的感覺從指尖滲透到血管,又迅速彌漫到全身。
  記得上小學的時候,爸爸要上夜班,我白天回家時他仍在睡覺,我就跑去叫他,媽媽總會把我輕輕拉出屋子,告訴我:“你爸爸很累,他想睡覺,你不可以吵他。”
  有時候,我會很聽話,一個人去看電視;有時候,我會很不聽話,立即扯著嗓門大叫:“爸爸,你的寶貝小公主駕到!”
  媽媽氣得瞪我,爸爸的笑聲從屋子裏傳來:“我的寶貝小公主在哪裏?”
  “在這裏!”我朝媽媽做個鬼臉,立即衝進屋子,跳到爸爸身邊。
  媽媽,你累了嗎?你要睡覺了嗎?那好吧!現在我已經懂事了,不會吵你的,我會照顧好爸爸,你安心睡覺吧!
  我最後看了媽媽一眼,轉過身子,對工作人員鞠躬,“謝謝您。”
  他輕聲說了一句話,Rio翻譯給我聽:“節哀順變。”
  “謝謝!”
  我走出停屍房,陸勵成不放心地盯著我,“你如果想哭就哭,不要強忍著。”
  我搖頭,“我沒事,我還有爸爸要照顧,我沒事的。”
  簽署了媽媽的遺體火化單,我又去找主治醫生辦出院手續,我想盡快帶爸爸媽媽返回北京,他們會想在自己家裏休息。
  主治醫生聽到我要出院,沒有立即簽字,而是帶著我進入一間暗房。他打開牆壁上的燈,幾幅X光片顯示出來,他指著X光片上的幾個黑點說:“這是你父親住院後,我們給他做檢查時的片子。”
  那些噩夢般的記憶湧現在腦海裏,他下麵要說的話,我四年多前已經聽過一遍。不!我一步步向後退著,直到撞到站在我身後的陸勵成,他兩手扶著我的肩膀,“蘇蔓!”他的聲音有太多的哀憫和憐惜。
  醫生問:“你父親以前做過癌症手術?”
  我木然地點頭。
  醫生的眼中也有同情,“非常抱歉,我們發現他的癌細胞擴散了。”
  “我們每半年都會體檢,一直很好,會不會是誤診?”
  醫生對我對他能力的藐視絲毫沒有在意,解釋道:“癌細胞仍是醫學上的難題,它可以二十年不擴散,也可以短短三個月就長滿人的大腦。我的建議是,盡快聯係之前的醫生,製定治療計劃。”他把一個厚厚的檔案袋交給我,“這是所有相關的資料,以及我的想法意見。裏麵有我的聯係方式,如果有什麽問題,你們可以隨時聯係我。”我接過檔案袋時,醫生竟然在我的肩頭拍了一下,“堅強!”
  我捏著檔案袋,平靜地走出醫生的辦公室,走入了電梯,陸勵成叫我:“蘇蔓!”
  我側過頭看他,“什麽?”
  他動了動嘴唇,卻沒出聲,一會兒後,他說:“我已經訂好明天下午的機票,你覺得時間需要更改嗎?”
  我說:“不用了,早上我去領骨灰盒,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我爸爸,中午回來辦出院手續,下午就可以走了。”
  他說:“好的。”
  走出電梯,快要進病房時,我突然停住腳步,眼睛盯著父親的病房門說:“如果明天早上,我爸爸醒了問起媽媽,你就說她……說她受了很大的驚嚇,北京的醫療條件比較好,所以我找人先送她回北京了。”
  “好的。”
  去購買骨灰盒時,我才知道原來這東西也能做得如此精致美麗。他們叫它“寶宮”,我喜歡這個名字,也感謝這世上有人肯花費心血做出這些美麗的寶宮。我把信用卡透支到極限,給媽媽買了一個手工做的紅木雕花大銀絲報布寶宮,我想這樣,媽媽會休息的更舒適一些。
  中午回到醫院時,爸爸已經醒了,我悄悄問陸勵成:“我爸爸問起媽媽了嗎?”
  “沒有,他醒來後一句話都沒說。”
  陸勵成推著輪椅上的爸爸,我懷裏抱著媽媽,走上了飛機。
  爸爸沒有問我為什麽媽媽沒和我們一起坐飛機,他的神思很恍惚,總是看著一個地方出神,可是目光卻全無焦點,我蹲在他身邊叫他:“爸爸,爸爸!”
  他茫然地看向我,要過一會兒才能認出我是他的蔓蔓。他微笑,用手揉我的頭發,手上的力氣卻很微弱。我也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這雙手曾經充滿力量,曾把我高高的舉過頭頂,帶我飛翔。
  小時候,家裏經濟條件不好,出行時的交通工具都是火車、汽車。別的同學去旅遊時已坐過飛機,我卻從來沒有坐過飛機,我覺得很丟人,所以總是回家後很不高興地嚷:“要坐飛機,我要坐飛機。”爸爸就把我高高地舉起來,一邊跑一邊說:“飛機起飛了!”然後猛地一個拐彎,他就叫“飛機轉彎了”,還會劇烈晃蕩,他就急促地叫“遇到風暴,遇到風暴,請求緊急支援,請求緊急支援”,我一邊尖叫,一邊哈哈大笑。
  我握著爸爸的手,對他笑著說:“等‘五一’,我們去九寨溝玩吧。我請客,買頭等艙的票。”
  爸爸微笑著點頭。
  回到北京,我立即聯係爸爸以前的主治醫生張醫生。他本來在休假,聽到爸爸的情況後,答應第一時間給他做檢查。
  他見到我時問:“你媽媽呢?”
  我低下了頭,陸勵成低聲告訴了他情況,張醫生十分吃驚,一再對我說:“你放心吧,我會找最好的醫生和我一起會診,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又拉過陸勵成,低聲對他囑咐,“注意穩定病人的情緒,醫生固然重要,但最終戰勝病魔還是要靠病人自己。”
  我給爸爸辦了住院手續,又給他單位的人打電話,詢問醫保的事情。打完電話,陸勵成拖著我去吃飯,雖然沒有胃口,但現在不是放縱自己的時候,我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飯,硬是把一份飯全吃了下去。陸勵成一直看著我,我對他說:“這幾天謝謝你了,你不用一直陪著我,以後的事情我都很熟悉,這裏又是北京,是我的地頭。”
  他說:“現在還在過春節,整個公司都在休假,難道你讓我去上班嗎?閑著也是閑著,正好我有車,大家就是不算朋友,還是同事,幫點兒忙也是應該的。”
  “ 抱歉,你本來應該在家裏過節休息的。”
  “你太囉嗦了!”他說著話站了起來,“我們去你家裏給你爸爸收拾些衣服和生活必需品。”
  春節期間,路上的車很少,“牧馬人”一路狂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房山。打開門的刹那,我習慣性地叫:“爸,媽,我回來了。”話出口的瞬間,我有一種天旋地轉、站都站不穩的感覺,靠著牆壁,緊緊抱著媽媽休憩的寶宮,默默地站著。陸勵成也沉默地站在門口。
  好一會兒之後,我才能舉步,將寶宮放到臥室的櫃子上,輕聲說:“媽媽,我們到家了。”
  拉開大衣櫃,我開始收拾父親的衣物,陸勵成站在門口說:“收拾好東西後,你就衝個澡,睡一覺,我們明天一大早回市裏。”
  “我想待會兒就走。”
  “蘇蔓,你自己想一想有多久沒睡過覺了?現在是深夜,叔叔在熟睡,又有看護照顧,你折騰自己算什麽事?是你自己說你還要照顧父親,你覺得你這個樣子能照顧他多久?”
  我捏著父親的一件厚夾克,輕聲說:“這件衣服是媽媽上個月剛給爸爸買的。”
  陸勵成的語氣立即軟下來:“你休息一下,明天我們一早就走,我向你保證,等叔叔醒來時你肯定在他身邊。”
  我說:“我知道了,你說得對!我收拾好東西就休息。”
  收拾完東西,我去洗澡,出來時,陸勵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可是沒有一點聲音,隻有一個新聞主持人不停地說著話,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麽。
  我去廚房裏熱了兩袋他帶來的牛奶,“喝點兒……”卻發現他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這幾天,他刻意地隱瞞消息,我至少還在他家裏、在車上、飛機上好好睡過覺,他卻自從那天晚上接到消息起就一直在連軸轉,訂機票、安排行程、聯係和內的朋友、安排醫院、督促旅行社支付保險賠償……
  我把牛奶輕輕地放到茶幾上,拿了條毯子蓋在他身上,又關上燈,縮坐在沙發一角,邊喝牛奶邊看電視。
  雖然沒有聲音,也完全不知道在演什麽,可是眼睛盯著一幅幅閃過的畫麵,大腦就可以不用思考。
  很久之後,他仍然沒有醒,雖然不忍打擾他,可是若這麽坐著睡一晚,明天肯定全身都疼。
  “陸勵成,去衝個澡再睡吧!”
  他睜開了眼睛,恍惚地看著我。
  我正低著頭看他,仍有濕意的頭發垂在他臉側,他伸手替我將頭發挽到耳後,溫柔地說:“你不是孤單一人。”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一種同情,還是一種安慰?
  他站起來,沒什麽表情地說:“我去衝澡。”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了浴室,告訴他洗頭的、洗身子的都在哪裏,然後又拿了一套我當年買給父親的睡衣給他,買的時候大了,此時他穿倒正好合適。
  關上了門,他在裏麵洗澡,我在門口和他說話:“家裏就兩個臥室,我爸媽的臥室……”
  他立即說:“我睡沙發就可以了。”
  “抱歉!”
  “沒事,我經常在公司的沙發上水,你先去睡吧,不用等我了。”
  我拿了條幹淨的床單鋪在沙發上,又放好枕頭、棉被,然後回自己的臥室。剛開始一直無法入睡,我努力收斂心神,讓自己的大腦保持一片空白狀態,最後,終於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清晨五點,鬧鍾響,我立即起來,洗漱完畢後叫陸勵成起來洗漱。等他洗漱完,我的早飯已經做好了,兩個剛煎的玉米雞蛋餅,兩杯熱牛奶,一碟泡菜,有白菜、胡蘿卜、豇豆、顏色煞是好看。
  陸勵成努力讓一切顯得正常,笑著說:“好豐盛。”
  我也笑,“泡菜是媽媽醃好的,想吃的時候隨時撈。牛奶放進微波爐一熱就好,我唯一的功勞就是這兩個玉米雞蛋餅。”
  陸勵成嚐了口玉米雞蛋餅,“很好吃。”
  我說:“本來覺得冰箱裏的食物大概都過期了,隻想煮點兒玉米粥的,結果看了一下雞蛋的日期,竟然還沒過期……”我的聲音哽在喉嚨中,原來生離死別的時間隻是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前,媽媽還在這間房裏忙碌。
  我低下頭,沉默地吃著飯,陸勵成也沒有再說話。
  沉默地吃晚飯,兩個人趕往醫院。
  等父親醒了,我推著他去外麵散步,陪著他聊天。
  吃過中飯沒一會兒,護士就來趕我們走,說探視時間已過,該讓病人休息了。
  我請陸勵成送我回自己的小公寓,快到我家樓下時,我讓他停車。
  我走進一家地產中介公司,一個男的看到我和陸勵成一前一後的進來,以為是夫妻,立即熱情的招待我們,“二位是買房?”
  我坐到他對麵,“不是,賣房。”
  “哦,哪裏的房子?”
  “就是距離你們不遠的XX花園。”
  男子趕緊找單子給我填,“那裏地段很好,緊挨著地鐵口,你的房子大嗎?如果不打,比較容易出手,很多剛工作的年輕白領都願意買這個地段的小公寓。”
  我正要低頭填資料,陸勵成的手蓋在了紙上,“你什麽意思?”
  我側頭看他,“我要賣房子。”
  “我耳朵沒聾!為什麽?”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沒有太大關係吧?”
  陸勵成盯著我,“如果你擔心你父親的醫藥費,還有別的解決方法。”
  我淡笑著說:“怎麽解決?你不會真以為醫保能全額報銷吧?你應該知道治病就是一個花錢如流水的過程。我父親上次病了一年,手術加住院化療,我們家總共花了十六萬!還不包括零碎的費用。很多進口的好藥,根本不在醫保的報銷範圍之內。上一次,我爸為了省錢,寧可自己多受罪,堅持不用進口藥。你知道化療有多痛苦嗎?這一次,我不想讓他再經受這一切,我要給他用最好的藥,給他請最好的看護……”我說不下去,轉過了頭,“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請你不要發表意見。”
  “我有錢,可以……”
  我猛地轉過頭盯著他,他把沒有說完的話立即吞了回去。看到他眼睛中閃過的受傷,我有一點兒歉然,帶著幾分疲憊地說:“我自己有能力照顧好父親,我也想自己照顧他,你明白嗎?”
  陸勵成沒有說話,我努力地笑了笑,“再說了,你借給我錢,我不是還要還的嗎?早一點兒、晚一點兒又有什麽區別?”
  陸勵成拿開了手,我開始填單子,將房屋的地址、麵積、新舊程度都詳細填好,又和中介簽了合同。
  回到家中,我沒有請他進去,站在門口說:“這段日子你的幫忙,‘謝謝’兩字難以表述,以後你若有用得著我蘇蔓的一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假期快要結束了,你回家好好休息,準備上班吧!不用再來看我,這裏交通方便,打的、坐地鐵都很方便。”
  他想說什麽,卻隱忍了下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說完轉身離去。
  我定了鬧鍾,兩個小時候叫醒自己。我倒在床上,衣服沒脫,鞋子也沒脫,就這麽昏昏沉沉地躺著,腦子裏還琢磨著要給大姐發一封電子郵件,請她幫我推薦一份高薪的工作。我要給父親做晚飯,煲骨頭湯,記得去醫院的時候帶上象棋,晚上陪他下幾盤,明天早起去菜市場買條活魚,還要寫辭職申請……
  休息!蘇蔓,你需要休息,才能應付所有事情。休息,休息!

  19章  往事
  早晨,我走進父親的病房時,聽見裏麵一陣陣的說笑聲,推門看見宋翔和麻辣燙竟然都在。麻辣燙緊張地看著我,怯生生地叫:“蔓蔓。”
  我笑著說:“你們怎麽來得這麽早?這不是成心在我爸麵前襯托我的懶惰嗎?”
  麻辣燙神色一鬆,可眉眼間的尷尬仍是未去。
  爸爸看我戴著口罩,擔心地問:“你感冒了?”
  我忙說:“沒有。”正為難地慢吞吞地摘下口罩,病房門被推開,一盤嬌姿豔態的杏花映入眼簾。花開得很繁密,花後的人都看不清楚,隻看見一片“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的繁華麗色,讓人驚覺春天已到。
  病房裏有了這麽一大盤生機勃勃的花,消毒水的味道都不知不覺地淡去。陸勵成一邊擦手,一邊和爸爸打招呼,又自然而然地問我:“臉上的劃傷還疼嗎?挑了半天,結果還沒要那盤,倒弄得自己像被人打了一樣。”
  麻辣燙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我立即搖頭,“不疼了,看著嚇人,實際劃得很淺。”
  爸爸心疼地說:“這丫頭,挑個花也能弄傷自己!”
  我笑,“很快就能好。”
  服侍爸爸吃完早飯,護士來推爸爸去做治療,他們一走,屋子裏立即安靜下來。
  麻辣燙走到我身邊,低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家的事情。我這段時間就和瘋子一樣,看到宋翔的留言說有急事先回北京,讓我也盡快趕回北京,我沒有思考究竟是什麽急事,反倒覺得好似自己被人拋棄了,在飛機上喝了些酒,所以看到你們……”
  我打斷了她的花:“是我錯在先,如果……”如果我沒有刻意回避你,早應該給你打電話,那就不會有後來的誤會。可是我又怎麽可能不回避你?我沒有辦法同時麵對你和宋翔,這是一個不知道如何解開的死結。我苦笑著,握了握麻辣燙的手,“沒有關係的。”
  麻辣燙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也握了握我的手,算是冰釋前嫌。但是,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鴻溝正在越來越大。如果她仍是我的麻辣燙,她應該指著我的鼻子質問我為什麽發生這麽多的事情竟然不告訴她?她會板著臉問我究竟有沒有當她是姐妹?她會嬉皮笑臉地拿著我的手讓我打回她一巴掌。她會臭罵我,然後再陪著我一塊兒哭泣。
  可是她沒有。她隻是禮貌地說:“我已經和媽媽說過了,她說會幫我聯係北京最好的癌症專家。”
  “謝謝。”
  病房裏的氣氛安靜得古怪,我小心地說:“我爸的治療時間會很長,你們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一會兒說不定也要出去一趟。”
  宋翔和麻辣燙起身告辭。麻辣燙站在門口看著我,一直不走,卻也一直不說話。我心裏難受得想哭,很想抱著她說:“我們和以前一樣,好不好?我寧願被你罵、被你訓。”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也隻能默默地看著她。終於,她笑了笑說:“我明天再來看你和叔叔。”
  宋翔看著我和陸勵成,眸中的黑色越來越重,低下了頭,隨著麻辣燙一塊兒離去。
  陸勵成看他們走遠了,問我:“你需要辦什麽事?需要我送你嗎?”
  “早上接到中介的電話,有人來看房,我坐地鐵回去很方便,所以不麻煩你了。”
  他點點頭,沒說話。
  我指指他的花,“謝謝你了。”
  他笑,“別說謝謝,我惦記著你說的‘以後為我赴湯蹈火’呢!”
  我被他一嘲笑,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剛說過這句話沒多久,昨晚上就衝著他大發雷霆。
  他看我麵紅耳赤的,就沒再打趣我,“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
  我幫爸爸把病房收拾幹淨,給護士打了招呼,回家帶人去看房子。
  來看房的人是一個中年婦女,好像是幫女兒買房子,我不知道她是真看不上房子,還是為 了壓價,一直不停地說著房子的缺點。
  當年怎麽裝修的?房子本來就很小,為什麽還把衛生間搞那麽大?為什麽裝這麽大的浴缸?為什麽不直接弄成淋浴?浴缸顏色和式樣也很難看。
  我保持著一張木然的臉,沉默地聽著。這個浴缸是我和爸爸一塊兒去挑的,兩婦女幾乎跑遍北京城,才尋到這款喜歡的浴缸。勞累一天後,在這裏麵泡個熱水澡,舒服得讓人不願意起來。雖然因為這個,讓房間麵積變小了,可我認為大大地值得。
  她又開始批評我的牆紙,怎麽隻有一麵牆貼了牆紙?怎麽就黑白二色?這到底畫的什麽東西?不倫不類!如果買了房子,她得把整麵牆都重新弄過……
  中介都不安起來,朝我抱歉地笑,我卻隻是木然地聽著。想起來很早很早以前,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我和媽媽在這裏刷牆壁、貼牆紙,兩個人頭上戴著一頂報紙做的小帽子,我在梯子上高唱:“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刷了房頂又刷牆……”
  門口突然響起冷冰冰的聲音:“中國水墨畫就是黑白二色,求的是神,而非形,您若不會欣賞,趁早走人。”
  婦人勃然大怒,瞪向門口的人,可看門口的女子一身香奈兒女裝,手中提著路易斯威登的最新款皮包,氣質冰冷,眼神銳利,她隻能把脾氣撒向我,“你究竟賣不賣房子,賣房子還容不得人批評嗎?”
  我還沒說話,大姐就笑著說:“賣是要賣,不過不打算賣給你。請走!”大姐在門口做了個請的姿勢。婦人想發火,可每次和大姐的眼神一碰觸,又立即蔫下來,最後一邊嘴裏嘟囔著一邊走了。
  我隻能對中介說“對不起”,中介小聲安慰我:“我下次一定介紹個好的買家。安撫完我,又趕忙去追中年婦人,安撫另一個顧客。
  大姐砰的一聲摔上門,“非賣房子不可嗎?“
  “嗯,我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工作。”
  “也是,做我們這行,忙的時候一天做足十二個小時,你若上了班,連自己休息的時間都不夠,更別說跑醫院了。賣就賣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以後再買好的。可你賣了房子,住哪兒?”
  “我正在租房子。”
  大姐做到我的電腦椅上,“蘇蔓,我和你商量個事。我的房子你也看到了,房間有的是,就我一個人住,你搬過來和我合住。”
  “不用,真的不用了。”
  大姐沒好氣地說:“你別忙著拒絕,你聽我說完,一個月租金一千五。你別覺得租金便宜,我條件還沒說完。你隻要在家裏做飯,就要也給我做一份。我真是吃膩了飯店的飯,請保姆又不放心,誰知道她會不會給菜裏吐口水。”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大姐又說:“蘇蔓,搬過來吧!也許我的確有幫你的意思,可你也會幫到我,我們算是互利互助。有時候下班回家,屋子空曠安靜得能聽見我走路的會因。我很早以前就考慮過找個人一起住,至少回家的時候能說幾句話,可我的身份在那兒擺著,若去找人合租,那不是成了整個公司的笑話?何況我也不敢隨便找個人來住,請神容易,送神難!我的書房裏又有很多文件是絕對不能外泄的。你搬過來住,我這些擔憂都沒有了,解決了自己的問題,還落個幫助他人的美名聲,我這也算一箭N雕。”
  我被大姐說得心動起來,畢竟賣房子是必須做的事情,租房子也成了必須做的事情,可合租一套合心意的房子卻非常難。
  大姐有幾分生氣,“蘇蔓,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在那裏裝什麽呢?到底同意不同意?”
  “好!我做飯的時候,給你順帶做一份沒問題,不過,我要把這個屋子裏的家具都搬過去。”
  大姐皺著眉頭打量了一圈我的屋子,麵色沉痛地說:“行!”
  可是牆紙、浴缸、洗臉池這些東西是不能搬走的了,不過,關於它們的記憶,我會永遠帶在心裏。
  和大姐商定搬家的事宜後,她說讓我安心照顧父親,搬家的事情,她來負責,保證把我的一針一線全都安穩地運到她家。
  第二天,我正在醫院裏陪父親,陸勵成突然出現,把我抓到一邊,氣急敗壞地問:“我剛去你家,看到一堆人在搬東西,你的房子已經賣掉了?你現在住哪裏?”
  我說:“還沒賣掉。我搬到大姐……就是林清,我以前的老板家去住。我上次帶人看了一次房子,發現自己的心髒實在不夠堅強,而且也太花費時間,所以索性眼不見為淨,決定等我搬出去後,直接把鑰匙交給中介,隨他們看,回頭我直接簽合同就行了。”
  陸勵成還沒說話,剛到的宋翔失聲驚問:“你要賣房子?”
  我忙對他做了一個輕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讓我父親知道,“你們怎麽一個個都這麽大驚小怪?那間房子那麽小,我現在不賣,將來也會賣。”
  陸勵成對宋翔說:“我沒本事勸住她,看看你的本事了。”說完他扔下我和宋翔,走過去陪我父親說話,我也想立即走,宋翔卻拽住我,“蔓蔓。”
  我輕聲說:“以後請叫我蘇小姐,或者蘇蔓。”
  他的手一僵,鬆開了我。我立即跑向父親,爸爸看看遠處的宋翔,再看看近處的陸勵成,眼中有擔憂。
  我們三個人陪著父親玩彈子棋,麻辣燙的公司已經開始上班,所以下班後才過來,來了後也加入戰局。
  下這種棋的關鍵就是自己盡量快走,讓別人盡量慢走。五個人下,棋盤上亂成一團,幾乎堆滿了棋子,走都走不動。爸爸和以前一樣,自己盡量快,但是也不會害我,有時候自己跳完後還會給我搭一下路,讓我也走幾步。
  宋翔明顯地在給麻辣燙讓路,看著要堵死麻辣燙的棋,他總是寧可自己少走幾步,都要留下活路,可他也不會堵我的路,有時候明明可以害我一把,讓我走得最慢,可他會避開,裝作沒看見那一步棋。
  我不想領他的情,他讓的路我裝作沒發現,一概不走,寧可自己重新搭路。
  陸勵成最是心無牽掛,利用我們這些人的顧忌,給自己鋪橋搭路,見空跳棋,見人害人,數他走得最快。
  五個人糾纏了很久,最後才分出勝負——陸勵成第一,父親第二,麻辣燙第三,我第四,宋翔第五。
  下完棋,父親麵上已有倦色,他們都陸續告辭。我安頓父親睡下,本以為他已經睡著,沒想到他突然問:“宋翔是許憐霜的男朋友嗎?”
  “嗯。”
  “多久了?”
  “我在美國的時候。”
  我想要多解釋兩句,卻又實在不知道該解釋什麽。
  父親再沒說話,我又坐了很久,見他真的睡著了,才收拾東西回大姐那邊。
  宋翔和陸勵成都已經開始上班,我本以為日子會清靜一些,不想早晨一起來就接到一個電話。
  “請問是蘇蔓小姐嗎?”
  “我是。”
  “我姓王,是許憐霜的媽媽,你可以叫我王阿姨。”
  我立即說:“王阿姨,您好。”
  “冒昧給你打電話。是這樣的,憐霜告訴我你的事情了,本來早該和你聯係,可這方麵最好的專家陳教授在國外開會,所以一直等到今天。過一會兒陳教授會和幾個專家一塊兒去醫院,去看看你爸爸,你看方便嗎?”
  “方便!方便!隻是……”我開始猶豫,該如何對張醫生說?我這樣做,是不是太不尊敬他?
  “你不用擔心,陳教授算是張醫生的師叔,他不會介意陳教授去診斷你爸爸的。我的朋友已經和院長打過電話,他非常歡迎。對他們而言,這是一次難得的醫術交流機會,畢竟這一次去的幾個專家恨少一起會診的。”
  麻辣燙的母親竟然是如此玲瓏剔透的一位女士,我的擔憂盡去,隻餘感激,“阿姨,謝謝您!”
  “不用客氣,我們過一會兒在醫院見。”
  我匆匆吃了些東西,趕往醫院。沒多久,一位中年女子陪著一個頭發已白的教授走進病房。早已經等在病房的院長和張醫生都站起來,我看氣氛融洽,一顆心放下來,這才有功夫和旁邊的女子打招呼:“是王阿姨嗎?”
  “是的。蘇蔓?”
  “我是”
  “我們出去坐坐吧,醫生和護士會照顧好你爸爸的。”
  “好的。”
  她領我到醫院樓下,兩人叫了兩杯茶,坐下來喝。她可真是一位美婦人,麻辣燙長得已是很美,可是和她比,卻仍是差了一截,倒不是五官,而是氣韻。
  “阿姨,您真漂亮!”
  “啊?是嗎?謝謝。”她笑起來,“其實我早知道你了,這幾年多虧你照顧憐霜。”
  “沒有,其實是她一直在照顧我。”
  她掌心輕觸著茶杯,沉默地微笑著,我也沉默地等待著她的下文。她專程到醫院一趟,不太可能隻是為了陪陳教授過來看我爸爸。
  “你是憐霜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
  “阿姨請講。”
  “憐霜有多……喜歡……宋翔?”她的語氣很是艱澀,不知道究竟是“喜歡”這個字眼對她來說有些敏感,還是“宋翔”這個名字對她來說有難以承受的沉重。
  我呆了一下,回答道:“很喜歡,非常喜歡。”
  她眼睛中有悲哀,但是仍然克製得很好,微笑著問:“她為什麽不喜歡陸勵成呢?我和她爸爸都對陸勵成印象很好,憐霜之前對他很不錯的,我問她,她也說喜歡,為什麽突然就和宋翔約會了呢?”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她微笑著說:“我知道這些問題應該直接去問自己的女兒,可是……”她垂下了眼睛,掩飾著眼中的悲傷,“她很少和我談心事,每次我想和她談,她都會不耐煩,如果說得太多,我們就會吵架,我是個非常失敗的母親。”
  我想了想說:“憐霜之前就喜歡宋翔的,她說她在五六年錢就喜歡上他,不是突然。”
  “什麽?”王阿姨臉色煞白,“不可能!她六年前根本看不見任何人!”
  “她說她沒見過宋翔,她隻聽過宋翔的聲音,可她就是喜歡上了這個聲音。”
  王阿姨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眼裏都是不可置信,她的申請讓人感受到她內心的悲痛和無助。我努力鎮靜地說:“她非常喜歡宋翔,宋翔也很喜歡她,不過,她告訴我說您和伯伯都喜歡陸勵成,所以才一直瞞著你們。阿姨,盡量成全他們吧!”
  “宋翔喜歡憐霜?宋翔喜歡憐霜?”王阿姨悲涼地冷笑起來,“他這個騙子!”她力持克製自己,可手卻簌簌地抖著,“我不會同意!她爸爸更不會同意!她絕對不能和宋翔在一起。宋翔害了我們一個女兒還不夠,難道還要害另一個嗎?”
  她從出現到剛才,說話、舉動都非常有分寸,可此時竟然失態至此,而我被她的話語震住,好半天腦袋裏都反應不過來她究竟說了什麽。
  “阿姨,您……您說……麻辣燙……憐霜她有一個姐妹?”
  王阿姨看到我的樣子,哀傷地問:“憐霜從來沒告訴你她有一個姐姐嗎?”
  我搖頭,“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問我有兄弟姐妹嗎?我說沒有,我是獨生子女,她說她也是。”
  阿姨輕聲說:“你原諒她,好嗎?她不是有意騙你的。從她的內心深處,也許真的一直認為就她一個人。這些全是我的錯。”
  我的腦袋裏完全消化不了這些信息,可我不能讓一個母親如此低聲下氣地對我道歉,隻能胡亂地答應著:“我不怪她。”
  “謝謝你!這幾年憐霜和你在一起,有了從沒有過的快樂,人變得開朗積極,我和她爸爸雖然不好意思當麵謝謝你,可心裏一直都很感激你。現在,我還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答應。”
  “什麽事?”
  “憐霜的爸爸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事情,知道後肯定會震怒。我們絕對不會讓憐霜和宋翔在一起,到時候,憐霜隻怕和我們的關係會更緊張,也許要麻煩你多開導一下她。”
  “我不明白,為什麽不可以和宋翔在一起?阿姨,我認識宋翔已經很多年,我可以用性命保證,他是個好人。”我的情緒也起了波動,語氣有些失控。
  “絕對不可能!”她堅決地搖頭,“憐霜的爸爸絕不會原諒他!宋翔也絕不是因為喜歡憐霜才和她在一起,他隻是為了他自己,憐霜這丫頭太天真了!”
  她的態度非常決絕,無論我說什麽,她都再也不肯多說,隻說讓我多陪陪憐霜,多開解她。我掛慮著父親,想著幾位專家的會診結果應該出來了,所以隻能和她道別。
  回到病房,父親還沒回來,又等了一個小時,護士才推著父親進來,大概因為今天醫生的陣容嚇著了她,她雖然不知道我是何方神聖,但是至少肯定能請動真麽多國手大師匯聚一堂的人不一般,所以對我和父親異樣的和藹謹慎起來。
  住院治病是一場磨難,不僅僅是肉體上,還有精神上,這個我在五年前已經深刻體會過。我現在隻希望不論以何種方式,父親在未來住院的日子裏受到最大的尊敬和照顧。至於所欠的人情,我願意做牛做馬去報答。
  陳教授和張醫生一塊兒向我詳細分析父親的病情。陳教授製訂了新的醫療計劃,他新加了一些藥,有些藥中國還沒批準進口,不過他可以通過做醫療研究的名義開給我的父親。
  我毫不猶豫地簽署了同意書,畢竟這是這麽多天以來我聽到的第一線希望。
  回到病房,父親謹慎還好,我也心情比較振奮。
  一個護士來給我們送熱水,以前都是我自己去打水的,她離開前又客氣的說有需要幫助的時候隨時找她們。
  父親笑著和我說:“我家蔓蔓出息了,爸爸也跟著沾光了。”
  我搖著他的胳膊說:“你家蔓蔓花見花開、人見人愛,朋友都願意幫她。”
  老爸摸著我的頭笑,過了一會兒,眼中憂色又浮現出來,“蔓蔓,你……宋翔……”他終是不忍心說下去,輕聲一歎,轉移了話題,“陸勵成這小夥子看著也不錯,這段時間多虧了他幫忙。”
  我笑了笑,抱著他胳膊,擠到他身邊,和他躺在一起,“爸爸,給我講故事吧!我想聽你年輕時候的故事。還有,你怎麽認識……媽在下的?”我猶豫了一下,吐出了我在爸爸麵前許久未提的媽媽。
  爸爸笑了,眼睛眯成一條縫,“那都好久了,你媽媽……”他看我一眼,歎氣,“你可真不如你媽媽長得模樣俊俏,你的額頭像爸爸,不好看。”
  我哼哼唧唧地不肯答應,“我讓你給我講你如何認識媽在下的,你幹嗎說我壞話?你要再說我壞話,我可生氣了。”
  “好,好!我就講。那時候,我是貨車司機,不拉人的。那天你媽媽有急事要進城,聽人說我正好要去城裏拉貨,就跑來請我帶她一程。我剛開始也沒留意她長什麽樣子,就記得她兩隻辮子甩來甩去,甩得我眼睛都花了。她的頭發可真香,車廂裏一股槐花的清香……”
  父親的笑容沒有平常的勉強,幸福得十分真實,如同回到了那個冬日的午後,他緊張地帶著一個少女奔馳在路上,車廂裏能聞到她頭發上的清香,他根本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麽,隻聽到自己的心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膛……
  我在父親的肩頭,也快活的笑著。他們曾經那麽幸福過,而隻要有記憶,這幸福就不會走遠。宋翔沒有說錯,對父親而言,他很願意談論母親,因為那是他的快樂和幸福,她從不曾離去,她永永遠遠都活在他心中。
  我每天的生活單調而忙碌,早上起來給父親做早飯,然後去醫院陪他,等他治療的時候,我把髒衣服帶回家洗了。做好中飯,再去醫院看父親,陪他吃中飯,和他聊天、下棋、散步,再一起吃晚飯。
  我們在一起聊很多事情,爸爸給我講他小時候的事情,給我講他和媽在下的每一件小事,也給我講我的姥爺、姥姥的故事,常常聊得忘了時間,護士要來趕我走。
  父親的身體被化療摧殘得越來越差,頭發逐漸掉光,副作用大的時候,他疼得身體蜷縮成一團,我卻無能為力,隻能袖手旁觀著父親的痛苦,常常是他疼完了,我就衝到衛生間,躲起來大哭一場。哭完後,我又回去膩在父親身邊,讓他給我講故事。
  積蓄已經快要花完,我打電話給中介,問房子究竟賣得如何。中介語氣興奮的說:“先不要著急。現在有兩家都看上你的房子,我正和兩邊抬價錢,已經比我們預期的價錢多了六萬。”
  我不解,“怎麽回事?”
  “剛開始一個女的來看房,說是買來投資用,看這個地段很容易出租,又說房子維護得好,直接就答應了你要的價格六十萬。我們正要簽約,另一個看房的老太太,看著挺有錢的樣子,也喜歡你的房子,尤其對牆上的畫讚不絕口,聽說已經有人要買,就加了一萬。我們和原來的那家一說,那家加了兩萬。我們就再告訴老太太,她一口氣就又加了三萬。現在是六十六萬了,我們正打算給另一家電話,看她是加價還是放棄。”
  我心內算了算賬,刨除我欠銀行的錢和給中介的手續費,我大概能淨落三十萬,已經高過我的預期。
  “真麻煩你們了,我現在著急用錢,麻煩你盡量在下周前幫我賣掉。”
  “好,沒問題,我們一定幫你爭取最好的價格。”
  “多謝!”這點我的確不用擔心,中介按比例抽傭金,價格賣得越好,他們拿得越多。
  大姐在廚房喝我留給她的湯,聽到我和中介的對話,神色一寬,低聲說:“還好,還好!雖然著急出手,但價格賣得還不錯。”
  我說:“那房子是爸爸當年幫我挑的,本來我想買另一套更便宜的,可爸爸說這個地段好,雖然貴一點兒,但是將來好賣。看來老爸雖然不懂金融,眼光卻很好。”
  大姐端著碗坐到我身旁,“蘇蔓,這段日子你見過宋翔嗎?”
  “偶爾。他有時候下班後會去看一下我爸爸,陪我爸爸下盤棋。”
  “他可好?”
  我不明白地看著大姐,“他應該不好嗎?”
  大姐點頭,“他最近的日子應該不好過。”
  “為什麽?”
  “我也沒看明白。感覺上,似乎他在國內的人際關係沒處理好,幾個大企業的一把手們都不太待見他,原本他負責的客戶全部移交給陸勵成負責了,別的客戶也跑了不少,如今就幾家外企在中國的分公司還是他在做,但那個業務量很少。我聽說,他已經白架空。這事對MG的衝擊很大,有流言說,紐約的老頭子們對他很失望,搞不好宋翔會離開MG,可他這個樣子,不管業務能力再好,如果不能維係客戶,在中國的任何一間投資行都不敢要他。也許,他隻能返回美國。”大姐滿臉的困惑,“我現在都不明白,究竟是宋翔太弱,還是陸勵成太強,怎麽局勢突然就明朗了?我本來還期待著他們大戰三百回合呢!太反常了!你見到宋翔,他就沒一點兒異樣?”
  我搖頭。我壓根沒仔細看過他,的確不知道他有沒有異樣,何況,他的心事重視藏得很深,即使有異樣,我也看不出來。
  “陸勵成呢?我有一次去醫院接你,看到他也在,他應該不止去了一次吧?”
  我想了想,也搖頭,“他和以前一樣,沒什麽特別。”
  大姐咯咯地笑,“蘇蔓,你的桃花運似乎很旺,老實招供,到底喜歡哪個?”
  “神經病!宋翔來看我爸爸的時候,都是和麻辣燙一塊兒來的,陸勵成也是別有原因。何況你都去看過我爸爸,就不能允許陸勵成和我是朋友,也去看我爸爸?”
  大姐徹底無視了別的話,隻震驚地問:“宋翔和許憐霜在一起?”
  我點點頭。
  大姐差點兒從上跳起來,“那個……那個不可能!許憐霜……”她看著我,閉上了嘴巴。
  我說:“我已經知道了,許憐霜的父親是許仲晉。”
  大姐終於可以一吐為快,“是啊,你終於知道了!宋翔有這麽一顆參天大樹,怎麽可能搞不好客戶關係?不用搞,客戶都會巴結他。”
  “這顆大樹很不喜歡宋翔,我想他在逼宋翔離開中國,宋翔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
  大姐目瞪口呆,又開始替宋翔打抱不平,“宋翔哪裏不好了?我們清華的校草級人物,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德有德!他家的許憐霜又沒長得比別人多兩隻眼睛,憑什麽這麽欺負人?”
  “我以為你是向著陸勵成的。”
  大姐赧然,“我是向著陸勵成。我和他一樣是土鱉,是靠著自己一步步地拚搏才獲得成功,卻因為這些外企不公平的用人策略,讓我們不能爬到金字塔最頂端,我當然向著他,巴不得他能趕走宋翔。可是,畢竟我、宋翔、陸勵成都是靠雙手打天下的人,不比許憐霜這些特權階級。我們辛苦努力的一切,隻因為某個人不喜歡你,竟然說被摧毀就被摧毀,我心裏覺得憋悶!覺得難受!覺得太不公平!”
  我不吭聲,這世界上有什麽是公平的?為什麽媽媽會死?為什麽爸爸要生病?為什麽我愛的人卻愛別人?似乎這世上,幸福、成功、快樂從來和公平沒有關係。
  “蘇蔓,你說一句話呀!”
  我站起來,走向自己的房間,“我要給麻辣燙打個電話。”
  撥通了這個曾經無比熟悉,現在有幾分陌生的電話,電話鈴剛響,麻辣燙就接了。
  “蔓蔓?”
  “嗯,你現在好嗎?”
  “我很好。”
  兩個人沉默著,都不知道說什麽,可又都沒有說要掛電話,時間一分一秒地在沉默中流逝,終於,麻辣燙說:“我掛了。”
  我說:“好。”
  掛了電話,心裏卻難受得像要爆炸一樣,我打開電腦,登陸QQ,她在。
  我不想再假裝客套,開門見山地說:“我上次見到你媽媽,她說你有一個姐姐。”
  麻辣燙震驚了很久之後才給我回複:“在我心中,隻有你是我的姐妹。”
  “你的姐姐在哪裏?”
  “她不是我的姐姐,她叫許秋。”
  “好,那許秋現在在哪裏?”
  “她已經死了。”
  這次輪到我震驚了很久才給她回複:“怎麽死的?”
  “她大學畢業後去了美國,留在美國工作,具體細節我沒有關心過,隻知道她和朋友去黃石公園玩,他們越線超車,和對麵的車迎頭相撞,她搶救無效身亡。”
  所有的細節、所有的疑問在這一刻都串聯到一起,我終於隱隱約約明白了幾分前因後果,明白了宋翔眼中永遠無法消融的哀傷,麻辣燙媽媽眼中無法掩飾的恨怨,明白了宋翔為什麽能那麽理解爸爸的心思。
  “和你姐姐一塊兒出去玩的朋友呢?”
  “不知道,我不關心。關於她的任何事情,我都不關心。也許你會覺得我冷血,但是,我就是這樣的人。她生前,我恨她;她死後,我隻能說已經不恨她了,但是我永遠不會原諒她對我和媽媽所做的一切,她加之於我身上的痛苦,我需要用一輩子去遺忘,你讓我如何去原諒她?”
  “能告訴我你小時候的事情嗎?我想知道。”
  “我媽媽給你說了什麽?”
  “她什麽都沒說,她隻說在你心中沒有姐姐,全是她的錯。”
  麻辣燙發了一個仰天捶地大笑的表情,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隻能發給她一個擁抱。
  她寫道:“好,我告訴你,這些事情我以為永遠埋起來了,沒想到還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我請你喝酒,老酒吧的老地方。”
  我似乎能看到麻辣燙怔怔的表情,我們已經有多久沒有光顧我們的老地方了?
  她敲入了一個“好”字,頭像迅速變暗。我也立即穿起衣服,提起手袋出門。
  酒吧的老板看到我和麻辣燙,沒等我們說話,已經給我們倒了兩杯酒,“我請客,慶祝故交重逢,慶祝你們還在。你們這麽久沒來,我以為你們來自人海,又消失於人海了。”
  我和麻辣燙舉杯輕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之後,相視而笑。老板把調好的酒和冰塊放在我們麵前,安靜地走開。
  我和麻辣燙沒用冰塊,就一小杯、一小杯地喝著,你一杯、我一杯,像灌水一樣灌下去,麻辣燙喝了三分醉之後才開始說話。
  “我媽媽不是我爸爸的第一任妻子。許秋是我爸爸和他前期的女兒,因為出生在秋天,所以叫許秋。許秋三歲的時候,她媽媽去世。兩年後,我媽媽懷著我嫁給了我爸爸,沒多久,我就出生了。聽說因為我在夏天出生,本來應該叫許夏,可許秋不喜歡,她說夏天比秋天早,爸爸就重新給我想名字,起名叫憐霜。我剛懂事,許秋就告訴我她的母親小字‘霜’。憐霜,憐霜,真虧我爸能想得出來,也真虧我媽能接受!”
  麻辣燙冷笑,“許秋的媽媽是個美人,和我媽媽不同類型的美人。媽媽是真美,她媽在下的五官其實普通。”她從包裏翻了一會兒,摸出一張照片扔給我。照片裏的女子一身黑裙,寬幅涼帽,站在一座大教堂麵前。因為是全身照,照片又被揉過,看不大清楚女子的五官,可那種奪目的氣質讓人立即明白這是一個出眾的女子。
  “這是許秋的照片,背景是巴黎聖母院。她母親和她很像,用別人的話說是非常非常有氣質的女子。她媽媽和爸爸是大學同學,聽說成績比爸爸好,比爸爸早入黨,還是爸爸的入黨介紹人。”
  “我媽媽沒上過大學,更沒留過洋,她初中畢業就參加工作,因為人老實可靠,長得又好看,所以做秘書一直做到我爸爸手下。當然,我爸爸那個時侯官階也沒現在高。許秋的媽媽去世後,我媽就近水樓台先得月,在眾人的嫉妒豔羨中嫁給了我爸爸。可風光之後的辛酸,恐怕隻有她自己才知道。爸爸總是一副情癡的樣子,至今他的書房裏依舊掛著前妻的照片。給我取名字叫憐霜,逢年過節,不管大風大雪、陰天晴天,必定去給前妻掃墓。不管搬多少次家,我們家裏永遠都有另一個女人的影子。我前幾年一直在琢磨,如果老天再給我媽一次機會,她究竟會不會嫁給我爸?不過,現在我連琢磨的興趣都沒有了,我看我媽過得挺自得其樂,也許她自始至終都沒在乎過,她隻在乎我爸爸能讓她過上她想要的生活。”
  麻辣燙一仰脖子,狠狠灌了一杯酒,“許秋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她繼承了她母親的聰慧美麗,繼承了她父親的心機手段,可以說她是他們兩個最完美的結晶。我告訴別人,別人肯定都不能相信,我三歲的時候,她就會對我說:‘許憐霜,你知道嗎?我爸爸一點兒都不喜歡你媽媽,他愛的永遠都是我媽媽,你媽媽隻不過就是我們家的保姆而已。’我媽在下的確也就是一個保姆。她照顧爸爸的衣食起居,照顧許秋的衣食起居,所有人都盯著她,等著看她這個後母的笑話。所以媽在下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都小心翼翼,可憐兮兮地討好許秋。人家都是可憐有後母的孩子,卻不知道許秋根本不是灰姑娘,她其實是那個惡毒的後母,我媽媽才是那個受盡欺淩的灰姑娘。沒有人的時候,她對媽媽呼來喝去,把我媽媽完全當傭人。可隻要有人在場,她就裝文靜、扮乖巧,她永遠都是那個善良的、等待別人同情讚美的女孩兒。沒人的時候,她打我,甚至故意當著我媽在下的麵挑我的錯。可我媽媽不說她,反倒說我不該去打擾姐姐,應該讓著姐姐。她用圓規針刺我,把大頭針放在我床上,把我第二天要交的作業扔掉。”
  麻辣燙看向我,“蔓蔓,你知道嗎?有一段時間,我一看見她全身就會發抖,而我媽媽……我媽媽總是說我要讓著姐姐。我已經躲到牆角裏,甚至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就會主動消失,可她仍然不放過我,我真的不知道我還能如何讓著她。”
  “你為什麽不告訴你爸爸?”
  “我爸爸?”麻辣燙冷笑,“在許秋去世之前,我想他大多時候都想不起他還有一個女兒。對他來說,許秋才配做許仲晉的女兒,才是他愛情的結晶,我隻是他沒有控製好自己男人欲望的副產物。”
  麻辣燙淡淡地笑著,可讓人覺得她似乎在流淚,“許秋在很小的時候,已經知道如何吸引爸爸的全部注意力,她從不允許爸爸多看我一眼。有一次我要文藝匯演,我和爸爸說老師希望家長能去,他答應了,可是第二天許秋就生病了,爸爸要陪伴她,而我媽媽要照顧他們,所以,學校的文藝匯演上,別的小朋友都被家長前簇後擁,隻有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很長一段時間,學校的幾個老師都以為我是孤兒。還有一次,媽在下的朋友送我一輛自行車,我就央求爸爸教我,他答應了,許秋說她要一塊兒去,然後她摔斷了腿,並且得了‘自行車恐懼症’,爸爸把所有視線範圍內的自行車都送了人。蔓蔓,你能相信嗎?許秋從自行車上摔下去的時候,我真的看到她在衝我笑,眼中全是蔑視,可是連我自己都懷疑是自己眼花了。這樣的例子太多,多的我可以和你說三天三夜。”
  麻辣燙向我舉了舉酒杯,“幹杯!”我立即舉起酒杯陪她喝了一滿杯,“許秋從小到大沒考過第二名,她把壓歲錢省下來捐給希望工程,她主動給差學生補課,她能歌善舞、能說會道,她是老師眼中最好的學生、父親眼中最優秀的女兒。而我呢?我沉默寡言,總是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學習成績差,我讀大學是爸爸動用了關係才能去上的,雖然這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可是我知道他覺得很丟人。許秋在所有人眼中幾乎是個完美的人,隻有我知道她是惡魔。可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她是惡魔,如果我說了,別人就會覺得我是在嫉妒、中傷她,我才是邪惡的魔鬼,竟然傷害那麽善良純潔的許秋。就臉我媽媽都不相信我,她一廂情願、可憐兮兮地巴結著許秋,討好著父親,從不肯相信許秋對她就如同對待一個傭人!很多時候,我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被害妄想症,其實許秋從來沒有對我不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幻想出來的。我天天晚上失眠做惡夢,我曾經見過一段時間的心理醫生,卻一點兒用都沒有。可等許秋大學畢業出國後,她走的第一個晚上,我一覺睡到第二天十二點,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病,我隻是怕她,怕得日日不能安睡。蔓蔓,我不管別人是否覺得我冷血,我隻知道她讓我沒有了媽媽,沒有了爸爸,讓我失去了整個童年和少年。我至今仍會夢見她,從惡夢中哭醒,我要用一生去遺忘她給我的傷害,要很努力才可以擺脫噩夢,讓自己做一個自信快樂的人。我不能原諒她,不管她是生是死!”
  麻辣燙盯著我,“蔓蔓,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重重地點頭,“我相信!”
  “中國人都喜歡說人死萬事空,你會介意我不原諒許秋嗎?”
  “不!但是我希望你最終會遺忘她。沒有刻意地去遺忘,無所謂原諒不原諒,隻是壓根想不起這個人!”
  麻辣燙輕輕地抱住我,頭貼著我的脖子,我感覺有濕濕的液體流淌在我的肌膚上,我摟著她,默默地喝著酒。
  我雖然知道麻辣燙有一個異樣張揚熱烈的靈魂,但是從來不知道她為了這份張揚熱烈需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陰影,又需要付出多少的努力。
  麻辣燙一直伏在我肩頭,我的半邊肩膀都已經濕漉漉的,她似乎要把童年、少年時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來。我一杯杯地喝著酒,想著她小時候躲在角落裏,看許秋和爸爸談笑,無論她如何努力,爸爸都看不到她,她隻能轉身去找媽媽,卻發現連媽媽也看不見她,她隻能一步步退回自己的小黑屋,小黑屋裏還有許秋給她備好的釘子,隨時等著紮她。想到我小時候,媽媽給我做衣服,按照最時新的樣式做,我穿上後所有人都以為是買的。她自己舍不得買蕾絲睡衣,可舍得給我買蕾絲裙子。爸爸給我用破輪胎做橡皮筋,我有了一條全班最酷的橡皮筋,每次下課,我都大喊“誰要跳皮筋?”所有女生都圍著我嚷“我玩”,我得意、快樂地笑著,可這麽愛我的人竟然一個已經去世,一個正被病魔折磨。
  不知道是憐惜她,還是憐惜自己,不知不覺中,我也開始掉眼淚,兩個人抱著頭,淚水嘩啦嘩啦地往下掉。
  哭了很久之後,我問出了心中的另一個疑問。
  “麻辣燙,你能給我講一下你第一次是怎麽見到宋翔的嗎?”
  麻辣燙已經有七分醉,聽我提到宋翔,她笑了,“五年前,不對,已經快六年了。六年前,我的腎髒出了問題,隻能等待器官移植,卻一直沒有等到合適的器官。爸爸年輕的時候,在西藏工作時受過傷,不能捐獻器官。媽媽想給我一個腎,可醫生說她身體不好,手術危險太大,我也堅決不同意,我和媽在下的關係就是在這個時侯緩和了一點兒。後來我的腎髒漸漸衰竭,血壓上升,壓迫視網膜,我的視力逐漸弱化,到後來近乎完全失明,卻仍然沒有合適的腎髒。媽媽再次提出她要給個我一個腎,爸爸沒有辦法,隻能帶我們去美國,看那兒的醫療技術能否進行安全的手術。美國的醫生檢查完媽在下的身體後,也反對進行手術。本來已經絕望,沒想到我運氣很好,在美國,我等到了合適的腎髒。”
  “你就是那段時間遇到宋翔的?”
  “嗯!那段時間,我非常悲觀和絕望,不明白老天讓我來世上一趟究竟是什麽用意?我從來沒有快樂過,本來以為許秋離開中國,我獲得了新生,可老天又讓我生病,似乎老天就是要不停地折磨我。我總是一個人坐在黑暗的角落,和誰都不說話。我有整整三個月一句話也不說,不管媽媽如何哭著求我,我都不說話。後來有一天,我聽到一個人在哭,我從來沒聽過一個男人能哭得那麽傷心,令我都想和他一起哭。我終於從自己的黑暗中探出了一個觸角,我問他:‘你為什麽哭泣?’他居然聽得懂中文,停止了哭聲,似乎很驚訝角落裏除了他還躲著一個人。大概他看到我眼睛上的紗布,就問我:‘你的眼睛怎麽了?’我告訴他:‘因為我上輩子做錯了事情,上帝要懲罰我,所以讓我變成瞎子。’他說:‘不是的,上帝隻是為了讓你今後的色彩比別人更絢爛,所以現在給你黑暗。’後來我又在那個秘密角落裏碰見過他,他給我讀書,陪我說話,他給我的黑暗世界中投入最燦爛的陽光。他真是我的天使!就在我遇到他的第三天,醫生告訴我有了合適的腎髒,我激動地要忽視推我到秘密角落,想把好消息第一個告訴他,可我卻再沒見過他。我問媽媽和護士,沒有一個人說見過這樣一個人,他就好像是我幻想出來的天使,牽著我的手走過最黑暗的日子,等我見到陽光時,他卻消失在陽光下。”
  麻辣燙唇齒不清地問我:“你說,我怎麽可能不愛守護自己的天使?”
  麻辣燙終於醉暈過去,我也渾身發軟,給大姐打電話,請她來接我們。
  大姐和老板兩個人才把麻辣燙和我塞進車裏。麻辣燙在醉夢中又是笑又是哭,一會兒叫媽媽,一會兒又叫爸爸,一會兒叫我的名字,一會兒叫陸勵成的名字,一會兒叫宋翔的名字。
  我突然拍車門,大叫:“我要下車。”
  大姐氣結:“你還想幹什麽?”
  我搖搖晃晃地爬下車,招手攔計程車,“我要去見一個人。”
  大姐要拉我,沒拉住,我已經鑽進計程車,報上了地址。大姐無奈,隻能給司機一張一百元,囑咐他送我到目的地。
  我頭重腳輕地走著,等晃到門口,一邊拍門,一邊身子往下滑。宋翔一開門,我就整個趴到了地板上。
  他忙把我抱進去,放到上,又想給我去泡茶,我拽住他,“宋翔,你究竟愛不愛麻辣燙?”
  他淡淡地說:“你喝醉了,我去給你倒杯茶。”
  他想起身,我一把圈住他的腰,組織他離開,“我很清醒,從沒有過的清醒。你告訴我,你究竟愛的是麻辣燙,還是愛她體內許秋的腎髒?”
  他本來正在拉開我的手,聞言身體劇烈的一震,臉色刹那間蒼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失魂落魄地問:“她知道了?”我想哭,卻哭不出來,隻能笑,“沒有!你們都瞞得如此辛苦,我怎麽敢讓她知道?”
  他緩緩地彎下身子,坐在了地板上。我躺在上,恰好能看見他的臉,他的眼中全是哀傷,沉重得似乎下一刻就會壓垮他,而他眼中那個小小的我,何時已經淚流滿麵?我不是一直在笑嗎?
  我去遮他的眼睛,“不要這樣看著我,我沒有怪你,我永遠不會怪你。”
  他把我的手按在了他的臉上,掌心一片冰涼。他的聲音從我的指縫間傳出,低沉得我要凝神才能捕捉到。
  “我到美國後,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了許秋,她太光彩照人,沒有人能無視她。她對我似乎也青眼有加,我約她,她沒有拒絕,所以,我們就開始約會,水到渠成地成為了男女朋友。周圍所有的同學、朋友都祝福我們,說我們是男才女貌、男貌女才,天造地設的一對。許秋比我早畢業、早工作,她的性格很好強,工作上肯定壓力很大,有時候脾氣會有點兒暴躁。我那個時侯年輕氣盛,不但幫不上她,還不能包容她,常常和她吵架。後來,我們決定遠離都市,好好談一談。我們坐飛機到鹽湖城,然後從那裏租車到黃石公園。我的原意是想借山水,兩個人好好溝通一下,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又吵了起來,越吵越凶,她氣得大叫:‘我們分手!’當時我們前麵有一輛房車,開得很慢,我心頭憋著火,看是虛黃線,允許越道超車,就猛踩油門,開刀了對麵的車道上,想要超車。我不記得她當時說了什麽話,隻記得我也非常生氣,就衝她大叫:‘你想分手,那我們就分手,沃野永遠不想再見你!’聽到她的驚叫聲,我看到一輛吉普車飛速地開向我們,我猛打方向盤,可是已經晚了,和吉普車相撞後,我隻感覺車在不停地翻滾,然後我就失去知覺了。等我再醒來的時候,腿骨折斷了,可她卻在重危病房。我不停地想上帝祈求,希望能原諒我,可他還是帶走了許秋。許秋的爸爸在她彌留的三天內,頭發足足白了一圈。許秋去世的時候,他差點兒要當場殺了我。他不停地罵我是凶手,質問老天為什麽帶走的不是我,而是許秋。他不知道,我真的寧可撞死的是我,活著的是許秋。”
  難怪他會如此理解我的父親,原來他們有類似的經曆,我當時就該想到的,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理解。
  我的掌心中有濡濕的液體,沿著我的指縫,冰涼地滴落。
  “我總是想著車禍前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那好,我們就分手,我也永遠不想再見你。’如果這世上能時光倒流,我願意下十八層地獄,去挽回我所說過的話。”
  我不知道能說什麽,我隻知道自己的新很痛很痛,他的淚水似乎全變成了尖銳的刺,刺在我的心上。
  “你愛麻辣燙嗎?”
  他回答不出來。
  他轉過了頭,眼睛看著別處,清晰地說:“我愛許秋。”
  我的身子無法克製的抖著。
  他站起來,拉遠了和我的距離,就如在我和他之間劃下天塹,“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來就能回去。”我歪歪扭扭的走到門口,拉開了門,卻又轉身看向他,“麻辣燙值得一個男人全身心地愛她,而不是一個人贖罪和自我懲罰的工具。”
  我暈暈乎乎的走出大廈,我的眼淚如決堤的河水一般開始瘋狂地墜落。如果我愛的人愛的是一個活人,我可以比她更美麗、比她更溫柔、比她更體貼,可誰能告訴我,如果我愛的人愛著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該如何去爭取?
  死亡將美麗凝固,將醜陋淡化,將內疚擴大,將瞬間變成永恒。不管麻辣燙的母親有多美麗溫柔,她的父親仍然用一生去懷念亡妻。在許秋已經凝固的美麗前,我微賤如草芥。
  我邊哭邊走,邊走邊哭。
  深夜的街頭並不安全,三個喝醉的人經過我身邊時,攔住了我,“小姐,不要一個人喝酒呀,和我們一起去喝一杯。”
  我低著頭,想繞過他們,他們卻幾個人散開了將我圍起來,“哭什麽?我請你去喝酒,要哭哥把肩膀借給你。”男子一邊說一邊來拉我。我哭叫起來,“放開我,不然我報警了。”
  他們哄笑,“警察叔叔要來了,我們好怕呀!”
  “放開她!”宋翔的聲音突然響起,他竟然一直跟在我身後。
  三個男的看宋翔衣冠楚楚的樣子,大笑起來,“就你小子還想替人出頭?都不夠我們一個人打的。”一邊說著,一邊把我又往他們身邊拽。
  拽我的人還沒反應過來,砰的一記拳頭,結結實實地打在他的下巴上,他踉蹌著向後退去。宋翔沒等另外兩個人反應過來,轉身就連著一腳一拳踢打在另一個人的小腹上,那人痛得彎下了腰,蹲在地上起不來。第三個人此時才擺好打架的姿態,怒吼了一聲“”衝上來。
  我撿起他們丟在地上的啤酒瓶,他剛衝到宋翔麵前,我一啤酒瓶子砸到他後腦勺上,他搖搖晃晃了兩下,臉上的表情很戲劇化,不能相信地瞪著我們,“你丫的夠狠……”昏倒在地上。
  起先被打到臉的人已經緩過勁兒來,正想著和同伴前後夾擊宋翔同伴卻突然被我砸昏,他落了個空。宋翔回頭甩了甩手,看著他問:“還要打嗎?”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他連連後退,“不打了,不打了!”
  宋翔拽住我的胳膊就走,走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手上還有半個玻璃瓶子,左右看看,沒有垃圾桶,隻好仍拿在手裏。
  他不說話,一直大步往前走。我也不知道說什麽,隻能跟著他走,走了很久以後,我小聲說:“我走不動了。”
  他好像沒有聽見,仍然走著。我堅持了一會兒,大聲說:“我走不動了。”
  他仍然不理會我,我吼出來:“我走不動了!”
  他終於停住腳步,看向我,我毫不示弱地回瞪著他,別以為你幫我打了一次架,我就欠你人情。
  他招手攔計程車,所有的車遠遠地看見我們時,逐漸放慢速度,等到近處看清楚我們時,卻忽的一下子加快速度跑掉了,明顯就是拒載我們。
  宋翔和我一個文質彬彬,一個弱質纖纖,怎麽看都不會是被拒載的對象呀!宋翔突然盯著我的手問:“你拿著半個玻璃瓶子做什麽?還想打架嗎?”
  我反應過來,可憐兮兮地說:“沒有垃圾桶。”
  他呆了一下,爆笑出來,“你砸人的時候可不像個好市民。”
  他拿過我手中的破瓶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可看路麵幹淨,沒能下手,就又塞回給我,“你還是拿著吧!”
  我沒忍住,也笑了出來。把手背到身後,藏起瓶子。
  兩個人上了計程車還一直笑,我說:“你打人可真夠狠的,說出手就出手,一聲招呼都不打,還專往人薄弱部位招呼。”
  他抿著唇笑,“你也沒客氣,一瞬前還哭得若梨花帶雨,一瞬後就掄著啤酒瓶往人腦袋上招呼。”
  我們相對大笑,可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彼此都移開了目光,看向窗外。計程車的玻璃窗上是一層水汽,我無意識的寫著字,等驚覺時,發現全是宋翔的名字。霓虹閃爍中,無數個他的名字忽明忽暗、忽清楚忽暗淡,我的淚又盈上了睫毛。我努力地眨眼睛,將眼淚眨掉,又伸手去抹他的名字,一個一個都吐掉,玻璃漸漸幹淨透明,可我知道他刻在我心上的名字,沒有任何辦法擦去。
  等我擦幹淨所有他的名字,側過頭時,卻發現他的目光正從幹淨的玻璃窗上緩緩的移到我臉上。他的眼睛深黑得靛藍,如荒野中燃燒著的火焰,燒著他,也燒著我。他忍不住俯下身子,我急促的喘著氣,也向他靠近,明知道投身火焰是焚身之痛也顧不得了。
  計程車突然停住,我倆的身子都是一震,他的腦袋猛地一偏,唇輕輕落在我的額頭上,“對不起!”
  我緊緊的抱住他,明白他這聲“對不起”是拒絕也是告別,眼淚終於沒法忍住地再次滑落。他也緊緊地擁著我,胸膛急劇地起伏著,可隻一會兒,他用力推開了我。
  我緩緩將手從他手中抽離,他的手漸漸鬆開,卻在最後一瞬又握住我的指尖,可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放開了,替我打開車門,“我不送你上去了。”
  我挺直背脊,不敢回頭的走著,一進大廈門,愣住了。
  大姐的這棟大廈,一樓的一角擺著幾組,有自動咖啡售賣機,旁邊是小噴泉和高大的綠色盆栽,是一個很不錯的聊天的地方。此時,陸勵成和大姐正坐在上喝咖啡,外麵的路燈亮過室內的幽暗燈光,從他們坐的位置恰能清楚地看到外麵。
  大姐的麵色很震驚,一直盯著我,陸勵成卻是淡淡地吸著煙,氤氳繚繞的煙霧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走過去,坐到他們對麵。
  大姐問:“你醉糊塗了,對嗎?”
  “現在是清醒的。”
  大姐不知道能說什麽,隻用眼神表示著不讚同。
  陸勵成的聲音冷冷地從煙霧中飛出來:“你臉上的傷才好不久,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我現在心內隻有悲哀和絕望,對他的嘲諷沒有任何感覺。
  “大姐,我想和陸勵成單獨說會兒話。”
  大姐點了下頭,站起來。陸勵成也立即站起來,笑著和大姐握手告別。可等大姐一離開,他的臉色立即寒若冰霜。
  我低下了頭,不去看他,隻想將自己的想法表述出來,“之前我一直覺得宋翔是麻辣燙的良配,可現在我不這麽覺得。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幹涉任何人的感情,但是我仍想說,如果你喜歡麻辣燙,請去追求她。”
  陸勵成狠狠地吸著煙,最後將煙蒂用力擰滅在煙灰缸中,“你覺得宋翔是你的良配了?”
  “不!”我悲傷的搖頭,“就在剛才,他再次清晰明確地告訴了我——他不會愛我。”
  “那他的表達方式可真夠特別。”
  “陸勵成!”我警告地盯著他,“不要對你不知道的事情發表評論。你現在已經大占上風,也許過幾日宋翔連MG的工作都會丟掉,何必表現得如此沒有君子風度?”
  他低著頭,取出一根煙要點,卻點了幾次都沒點著。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看不到他的表情,隻看到他眉峰冷峻。
  煙終於點燃後,他連吸了兩口,抬頭看向我,微笑著說:“宋翔是很有君子之風,所以你去投懷送抱,他都不要。”
  我隻覺得所有的血都往腦袋裏衝,立即站起來,轉身就走。
  進了屋子,我的臉仍是緋紅,大姐擔心地問:“怎麽了?”
  我搖頭,“沒事,麻辣燙呢?”
  “在屋子裏睡覺,剛回來的時候吐過一次,又哭又笑,一會兒找你,一會兒又要給宋翔打電話,沒人接,就給陸勵成打電話。她在電話裏又哭又喊,陸勵成以為你們出事了,嚇得立即跑過來,等人過來,她卻已經睡安穩了。”
  “麻煩你了。”
  “互相幫助。下次我醉酒的時候,你記得來接我就可以了。”大姐將泡好的玫瑰花水遞給我,“我今天算是真正服了陸勵成,難得他已經大獲全勝,卻仍不驕不躁、不卑不亢,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宋翔一句是非。問問自己,我是完全做不到。宋翔的精神狀態如何?”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這個問題,真正折磨宋翔的不是MG的勝敗得失,“他還好。”
  “那就好。畢竟這次的挫折很大,不管別人怎麽議論,他首先要能過自己這一關。”大姐向屋子裏走去,“我先睡了,你也早點兒休息吧。”
  “嗯。”
  我沒回自己房間,去了客房,摸著黑爬到麻辣燙身邊躺下,她皺著眉頭,喃喃地說著什麽,睡得很是不安穩。我輕拍著她的背,如安撫做了噩夢的嬰兒。她往我身邊靠了靠,頭緊緊挨著我的肩膀,唇角含著微笑。
  我在心裏默默地說:隻願你永遠都不知道。
  麻辣燙的手機響起來,是宋翔的電話號碼,相比他回家後發現她找過他。我把手機調成靜音,扔到了客廳。

  第20章
  我的小公寓沒等到一個星期就已經確定了買主。中介告訴我前一個買主又加了兩萬,後一個買家覺得價錢太高,不想買了。價格已經高出我預期很多,我立即去簽署了合同。
  等看著錢轉到帳戶裏,我的心真正安穩了,至少在未來一段時間內,我可以給父親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一切。
  天氣逐漸暖和,人人都在上班忙碌,隻有我每天來去醫院,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好似和整個社會脫離。
  我越來越喜歡和父親說話。我把家裏的老照片都翻出來,指著一張張照片,請父親講背後的故事,聽他講如何逗我拍百日照,為什麽我小時候頭發都是黃色的,為什麽這幾張照片就是幾盆花,為什麽那幾張照片隻是幾塊石頭……兩婦女常常對著照片說笑半天。
  我時常很後悔,我這麽多年都在做什麽?我愛我的父母,但是我從沒有真正去了解過他們的內心。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爸爸有一顆多麽會生活的心,而媽媽曾多麽溫柔嬌俏……可我已經永遠沒有機會去彌補這個遺憾。
  可對著別人,我的話卻越來越少。宋翔、陸勵成、麻辣燙都常來看父親,我見了他們大多數時候都是淡淡一笑。他們來,我不反對;他們走,我也從不挽留。
  我和麻辣燙之間的關係經過醉酒談心而有所緩和,但是她心裏有疑問,我心裏有隱藏,所以遠未恢複到當年的親密。可我不覺得難受,陪著父親生病,看他忍受折磨,和父親聊天,聽他談人生,我的心如經曆了一次紅塵洗練,多了幾分豁達。我知道麻辣燙和我都還把對方放在心底,都關心對方,這就夠了,其他一切順其自然。
  至於宋翔和陸勵成之間的糾葛,連宋翔這個當事人都不在乎輸贏,我又何必關心?
  一日,我推著父親散完步,他和一個病友下象棋,我坐在一邊的石凳上賞滿園春色,晚霞滿天。
  聽到身後熟悉的高跟鞋響,我沒有回頭,隻是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麻辣燙坐到了我身邊,.....在她肩膀上,“來得正好,抬頭看晚霞看久了,脖子怪累的。”
  麻辣燙笑,“你這人倒是挺會享受的,我們在外麵爭殺得精疲力竭、形象全無,你在這裏扮杜陵野老。”
  “醫院是個奇怪的地方,生和死、歡和悲、軟弱與堅強、殘忍與溫柔都在這裏匯集。我天天泡在醫院裏,有時候感覺自己像是已經活了五百年,閱盡生老病死、愛恨喜怒。今天我和爸爸去嬰兒房看嬰兒,整個房間裏全是小嬰兒,那場麵挺震驚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靈頓悟,下次我帶你去參觀一下。”
  “蔓蔓……”麻辣燙的聲音中有擔心,“你還好嗎?是不是照顧叔叔太累了?”
  “沒有!這段日子除了擔心爸爸的病,其他地方都是無法言喻的愜意。似乎隻有在我很小的時候,有這麽自由自在感覺。上了小學,要好好學習,爭取上重點初中,上了重點初中又要爭取上重點高中,上了重點高中又要爭取考重點大學,然後一路畢業、工作,似乎總是忙忙忙!忙得隻有周末回家吃飯的時間才能見父母。我和爸爸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親近,我們父女倆如今能花三四個小時隻喝兩盅茶,悠閑自在。”
  麻辣燙嘲笑我:“才不工作幾天呀?就一副山水隱者的調調。不會再過幾天,看我們都是紅塵俗人,不喜歡和我們來往了吧?”
  我看著她,溫柔地說:“對別人,很有可能;對你,永不!”
  麻辣燙朝我齜牙咧嘴,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我做了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會不會依然這樣說。”
  “那你說來聽聽了。”
  “陸勵成和宋翔的矛盾你應該知道。”
  “嗯。”
  “我爸爸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喜歡陸勵成,卻那麽討厭宋翔。他暗中耍手段,處處給宋翔下絆子,陸勵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得著便宜就賣乖,落井下石……”麻辣燙憤怒的神色突然變得尷尬,拿眼覷我。
  我說 :“沒事,你說你的,我不介意。”
  麻辣燙克製了語氣,“陸勵成估計也看出來這是他徹底擊垮宋翔的千載難逢的時機,所以他抓住一切機會,毫不留情地打擊宋翔。你別看他當著你的麵對宋翔有說有笑的,還一起陪你爸爸下棋,可他在公司裏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處處狠辣無情。公司裏的人都是牆倒眾人推,宋翔的日子很難過,卻一點兒都沒表露出來,我竟一直不知道。那天我去找他,無意中聽到前台的小姑娘說他,我才知道公司裏的小嘍囉也敢踩他了。你沒聽到那幾個小姑娘的話,聽得我當時就想衝上去扇她們……”麻辣燙的眼圈有點兒紅,說
  不下去了。
  我問:“你真去扇了?”
  “沒有,我忍了!不想別人再看宋翔的笑話,說他找了個潑婦。不過,那幾個小姑娘後來被嚇得夠戧。”麻辣燙遲疑地看著我。
  我說:“沒事,你繼續說。”
  “我當時什麽都沒做,隻是走上前去,告訴她們我是宋翔的女朋友,要找宋翔。後來,我琢磨著所有事情的起因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我爸爸,那我隻能解鈴還需係鈴人。我就趁他們公司和客戶聚會時,跑去看宋翔,故意當著眾人的麵做了好多親熱動作,宋翔就隻能向大家介紹說‘這是我女朋友。’我暗中給爸爸的秘書打電話,說我忘帶錢包了,讓他來給我送些錢。等他一到,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是許仲晉的女兒,那幫人的臉色變得比翻書還快,立即對宋翔改變了態度。”
  我說:“這沒什麽呀!”
  麻辣燙小聲說:“我本來隻是想給這幫人一個警告,告訴他們就算我爸爸不喜歡宋翔,可他女兒喜歡,我爸和宋翔的矛盾是人民內部矛盾,他們最好不要瞎摻和,否則萬一哪天宋翔成了我爸爸的女婿,他們的日子就不見得好過了。可當時我這樣一搞,就像扔了個大炸彈,場麵亂哄哄的,宋翔又一點兒都不領情,很不高興的樣子,他們又都跑來給我敬酒,我心情不好,就全喝了,我喝醉之後,正好陸勵成在講話,我對他的不滿就全衝上了腦門子,當著所有人的麵把他給惡狠狠地折損了一番。”
  我的腦袋大起來,“什麽叫‘惡狠狠地折損了一番’?”
  “我……”麻辣燙眼中全是愧疚,“我罵他追我,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又罵他就會拍我爸的而馬屁,隻會像哈巴狗一樣搖尾巴,討我爸歡心,沒有半點兒本事。還說他陰險惡毒,一會兒說喜歡我,一會兒又去勾搭我的好朋友,花心大蘿卜……我記不得了。我當時醉了,隻記得最後,上百人的大宴會廳沒有一點兒聲音,陸勵成站在台上,麵無表情地盯著我,宋翔捂著我的嘴巴,強行把我扛出了大廳。”
  “麻辣燙,你……”
  麻辣燙立即說:“我喝醉了!那些話是無心的。”她看著我的臉色又小心翼翼地說,“你剛才說的,‘對我,用不!’”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本以為陸勵成已經贏定,沒料到麻辣燙忽出奇招,雙方的形勢立即扭轉。
  我說:“麻辣燙,你可真是虎父無犬女!論資格,陸勵成在北京的金融圈裏也算上層的人物,雖然他是有求於你父親,可你父親也需要借助他,他們頂多算是狼狽為奸,哪裏來的一方非要乞求另一方?就算是的,你父親也不敢讓他丟那麽大的人,你可真夠生猛的。”
  麻辣燙難過地說;“我也不想的,我從來不想承認我是許仲晉的女兒,可是我不能看著宋翔吃我父親的啞巴虧。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我一喝酒就出事,你可別生我的氣!”
  陸勵成和宋翔竟然並肩而來,眼光在我和麻辣燙身上輕輕一轉,腳步走向了父親,一左一右地站在父親兩側,看他下棋。麻辣燙仍沒發現他們,知識摟著我的胳膊,“我知道我錯了,畢竟你和陸勵成現在在一起,我就是再恨他,也應該看在你的麵子上不予計較,可我真是喝醉了,我滿嘴都是胡話……”
  棋桌上一陣大笑聲傳來,麻辣燙回頭看到宋翔和陸勵成,更蔫了,一副恨不得立即鑽到地洞裏的樣子。我強拽著她走過去,她看都不敢看陸勵成,立即縮到宋翔身邊,我隻能站在陸勵成身邊。
  四個人沒事幹,就都專心看爸爸下棋,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著老爸的棋路。其實主要是我棋品不好,喜歡發表意見,麻辣燙也是愛說話的人,兩個人意見相左的時候,麻辣燙就是要找宋翔幫忙,把他也拖下水。
  和爸爸下棋的老頭笑眯眯地說:“你好福氣呀!看看你身後這兩雙小兒女,真是做夢都要笑醒!人家都是久病床前無孝子,我看你天天有人陪、有人看,好福氣呀!你看我兒子和兒媳兩三天才來一次,來了屁股還沒坐熱就又要走。”
  他們三個來醫院的頻率太高,竟然讓別人誤會成是爸爸的親人了。爸爸也不解釋,知識回過頭看向我們。我心頭一酸,忙挽住了陸勵成的胳膊。爸爸的視線在我和陸勵成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笑了笑,又去下棋。
  等爸爸下完棋,麻辣燙立即抓著宋翔離去。我和陸勵成送爸爸回病房,安頓他睡下。等我們出來時,已經月上電線杆,人約黃昏後,一對對情侶在路邊壓馬路。
  我主動提議也去軋一下馬路,陸勵成沒有反對,我們兩個就一圈圈地溜達起來。我想了半天,卻都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慰他不要傷心?詢問他是否還介意?打聽後果是否嚴重?似乎都不妥當。
  冥思苦想之際,他自己開了口,淡淡地說:“你若有機會就看看什麽酒好,也許過幾天你就要陪我大醉一場了。”
  我反應了一會,才記起我和他打過的賭,“什麽意思?你要離開北京嗎?”
  他微笑,很雲淡風輕的樣子,“離開也沒什麽不好,也許別處有更好的風景。”
  我不知道能說什麽,隻能沉默地看著他。他坐到花台上,取出根煙點上了,笑笑地說:“人說賭場失意,情場得意,我是賭場、情場雙輸。”
  夜色、香煙給他的身影披上了寂寥,我坐到他身邊,輕聲說:“你以後少吸點兒煙吧。”
  他笑看著我,沒吭聲,好一會兒才說:“我等著我女朋友來說這句話。”我說不出什麽來,隻能沉默地坐著,他洗完一根煙,淡淡地說:“回去吧。”
  上了車,我們倆也一直沉默著。
  他打開音響,一首英文歌飄出來,他聽了一會兒,突然將音量調到最大,優美的男中音轟鳴在小小的車廂裏,激蕩著耳膜,震撼著心靈,讓神遊天外的我不得不去傾聽。
  If I climbed the highest mountain just to hold you tight
  If I said that I would love you every single night
  Would you ever let me down?
  ……
  If I swam the longest river just to call your name
  If I said the way I feel for you would never change
  Would you ever fool around?
  Well I'm sorry if it sounds kind of sad it's just sad
  Worry I'm so worry that you'll let me down
  Because I love you love you I love you……love you……love you
  我跟隨著歌聲輕問:“如果我攀上最高的山峰隻為了能緊抱住你,如果我告訴你,每一個夜晚我都深愛著你,你是否依然會拒絕我?如果我遊過最常的河流隻為了能呼喚你的名字,如果我告訴你,我對你的感覺永遠不會變,你是否會偶爾和我在一起?”
  我可以攀上最高的山峰,也願意有過最長的河,可我該如何跨越生死的界限?打破死亡的詛咒?無論我做什麽,都無法比擬許秋已經永恒的美麗。
  歌聲結束,陸勵成關小了音響,他似乎也因歌聲而動容,一直沒有再說話。我感謝他此時的沉默,讓我能躲在角落裏藏起自己的傷口。
  下車時,我問他:“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他沉默了一瞬,直直的凝視著我的眼睛,“Because……”頓了頓,緩慢卻清晰有力地說,“I love you。”
  “Because I love you?”我惆悵地笑了,“很貼切的名字。再見!”
  我已經進了大廈,他仍坐在車裏,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我向他揮揮手,走進了電梯。
  大姐正盤膝坐在上,邊看電視邊吃我留給她的飯,看到我,立即關了電視,“出大事了!今天連事務所大中華區的合夥人都從香港打電話給我八卦陸勵成。你難以想象八卦消息的精彩程度!說陸勵成和宋翔不但是工作上的死對頭,還二男爭一女,要是一般的女孩兒倒也罷了,偏偏是許仲晉唯一的女兒,所以活脫脫一個江山美女戰場呀!”
  大姐說得眉飛色舞,我沒精打采地坐到她身邊,“他們都說什麽?”
  “聽說老爺子喜歡陸勵成,女兒卻喜歡宋翔,最後許家的公主大鬧北京城,在無數人麵前辱罵陸勵成,陸勵成一聲也不敢吭。”大姐歎氣,“陸勵成這次真是丟人丟大了!男人活的就是個麵子,不知道他現在什麽心情。”
  “他還好。他當時不說話也不是不敢吭聲,而是作為一個男人,沒有必要和喝醉酒的女人對罵。”
  “什麽?你見過他?”
  大姐湊到我身邊,一副恨不得敲開我腦袋,八卦一番的樣子。我鬱悶,“老大,你好歹也是一事業有成的知識女性,怎麽表現得跟街頭大媽一樣?”
  大姐才不管,振振有詞地說:“別說我,現在所有人都在極度關心此事的發展狀況。沒聽到連我的大老板都特意從香港給我打電話暗示我關注這事罵?她下次問我,我拿什麽匯報?若讓她知道許仲晉的女兒的好朋友和我共居一室,我卻什麽都不說,她要麽懷疑我這人的能力,要麽懷疑我對她的忠誠。”
  “我不會知道得比你多,麻辣燙是醉罵陸勵成,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罵了什麽,難道我能跑去問陸勵成:‘喂,聽說許憐霜罵你了,真的罵?都罵了些什麽?’我活得不耐煩了嗎?你要想知道,直接把那天晚上參加宴會的大佬約出來,和他們麵談不就行了!這些中老年歐巴桑們,別看平時官威十足,說起先話來不比街頭大媽差。”
  大姐竟撐著下巴思索,似乎覺得我這個建議很可行。我翻了個白眼,去廚房給自己盛湯。
  大姐笑嘻嘻地問我:“陸勵成真的在追許憐霜?”
  “嗯,曾經追過,現在不清楚。不過……”我瞪著大姐,“這事不許你告訴任何人,否則我和你絕交!”
  大姐張著嘴,吃驚地問:“竟是真的?我還以為外麵流言誇張。聽說許老爺子氣得差點兒掀桌子,真的嗎?”
  “假的!”
  大姐立即湊到我身邊,“你知道什麽?”
  我喝了口湯,慢吞吞地說:“大姐,你的英明神武哪裏去了?麻辣燙公然表示她是宋翔的女朋友,拆她爹的台,她老爹肯定很生氣。但是那是誰呀?許仲晉!手底下直接管轄的人就有一百七十多萬!這樣的人會氣得掀桌子?咱們隻管兩三千號人的合夥人都不會幹這種事。”
  “哦,也對!”大姐點頭,“不知道最後到底是許老爺子把宋翔趕出中國,還是許憐霜讓陸勵成徹底絕望?”
  我站起來,去廚房放碗,“我準備睡了。”
  “先別走!”大姐抓住我,卻半天沒下文。我隻能又坐下來,“你想說什麽?”
  大姐問:“你在他們的三角關係中是什麽角色?”
  我的心一窒,說不出話來。
  “蘇蔓,你要掂量清自己的分量,我們這行可不是娛樂圈,緋聞八卦越多越成功,我們是替客戶掌管錢、監管錢的人,客戶要的是一個沉穩、低調、可靠的形象,不是一個整天出新聞的人。這就是為什麽陸勵成的事業現在很危險的原因。當然,宋翔也不見得好過。許憐霜什麽都不懂,她這麽一鬧,毀的不僅僅是陸勵成。可他們畢竟是男人,而且陸勵成背後的水到底有多深,誰都不知道。宋翔大不了可以回美國,許憐霜是公主,更不用發愁將來,可你……”大姐的表情非常嚴肅,“你隻是一個普通的人,你陪他們玩不起,你沒有資本!”
  “我明白。”
  大姐放開了我,“不要怪我說話難聽。”
  “我不是小孩子了,哪些話是關心,哪些話隻是好聽,我分得清楚。”
  大姐笑:“去洗澡吧!碗放哪兒,我吃完了一塊兒洗。”
  “嗯。”
  日子緩慢而迅速地滑過,爸爸的身體逐漸消瘦,飯量越來越小,陸勵成、宋翔和麻辣燙都看出了爸爸的變化。不要說陸勵成和宋翔,就是麻辣燙都在我麵前不再講外界的是非,她不知道從哪裏看來的許多笑話,每天來看我時,給我和爸爸講一個,笑得我們前仰後合。
  爸爸每天活動的時間逐漸縮短,他的身體越來越容易疲憊,常常和我說話的時候,說著說著就睡了過去。
  我不想問醫生,我隻抱著我的希望,每天守著爸爸。即使他睡著了,我也不想離去。
  我如今發展了一個新嗜好:喜歡在爸爸睡著的時候,坐在他身邊整理東西。我買了一個異常精美的大相冊,把所有爸爸和媽在下的老照片按時間順序整理排列好,在旁邊寫下每張相片的故事。四月底是爸爸的生日,我想全部整理出來後,給父親做生日禮物。
  現在我才整理到我出生的照片,我把自己的百日照放在爸爸和媽在下的合影下麵,寫下:
  爸爸和媽在下的小公主在九月份降臨人間。據媽媽說生下來很醜,滿頭的毛發都是黃色的,營養不良的樣子。據爸爸說生下來很漂亮,一頭小金發,像外國洋囡囡。
  我剛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帶我去天安門廣場放風箏的照片。碧藍的天空,朱紅的城樓,風華正茂的爸爸,眯著眼睛笑的我。我在旁邊寫下:
  這張照片很美,因為拍攝照片的人深愛照片中的兩個人,照片的美麗是她嚴重折射的愛意。
  我整理著照片,就如同整理著我和爸爸媽媽二十多年來的時光。照片已經褪色,時光已經走遠,可那些愛永遠都在身邊,永遠!

  第21章
  我提著早點,剛出電梯,就看到一群醫生、護士從我身邊像旋風般掠過。這樣的場麵在醫院司空見慣,我已不再驚訝,可當我看到他們進入的房間時,身子猛地一顫,早點掉到地上。
  我跑向病房,兩個護士攔住我,幾個人推著父親的病床迅速向急救室跑去。等他們進了急救室,兩個護士才放開我,把我強行按到凳子上坐下。
  她們究竟說了什麽,我完全沒聽到,木然地坐著,盯著急救室的們。
  陸勵成大步跑著出現,默默地坐到我身邊,叫了聲“蘇蔓”,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宋翔也匆匆趕來,沉默地坐在我另一邊。
  沒多久,麻辣燙也踩著高跟鞋趕來,一見我,就抱住了我。
  我對她喃喃地說:“我還沒準備好,我還沒準備好……”
  很久之後,急救室的門打開,我立即跳起來,卻沒有勇氣上前。宋翔和陸勵成交換了一個眼神,陸勵成和麻辣燙留下來,陪著我去看父親,宋翔去和醫生交談。
  爸爸身高一米七八,體重一百五十斤,算是標準的北方大漢,可如今病床上的他看上去也許隻有九十斤,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要用盡全力。我蹲在他床前,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遠處宋翔和醫生的交談斷斷續續地傳進耳朵,“……癌細胞讓病人的內部器官已經大部分都衰竭……病人的意誌力非常堅強,他現在全靠意誌力在維持生命……會很痛快,要有思想準備……”
  爸爸睜開眼睛,看向我,我俯在他耳邊叫:“爸爸。”
  爸爸想笑,卻痛苦地皺起了眉。我想哭,卻隻能微笑。
  爸爸凝視了我一會兒,又昏迷過去。
  我一動不動地守在爸爸的病床前。宋翔和麻辣燙讓我吃飯,我吃了幾口,全吐了出來,他們不再相勸,隻讓我盡力喝水。
  爸爸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昏迷時,痛苦地呻吟從他喉間逸出;清醒時,他一直看著我。
  陸勵成和宋翔都想說什麽,卻都不敢張口。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可是,這是我的爸爸呀!
  麻辣燙卻不想忍著,她嚴重含著淚水說:“蔓蔓,我知道你舍不得叔叔走,可你不能再讓叔叔為了你強留著了,他太痛苦,看著他痛苦,你更痛苦。”
  我不吭聲。
  下午時,爸爸出現吐血症狀,醫生插管替他清除肺部的積血。那麽粗的管子插進了他的內髒,我終於再也克製不住自己,跑到樓道裏,靠在牆壁上失聲痛哭。
  麻辣燙他們沒有任何辦法,隻能看著我哭泣。人類的力量在死亡麵前都太微弱。
  哭完後,我擦幹眼淚,對他們說:“我想一個人和爸爸在一起。”
  我找出給爸爸的生日禮物,坐到他身邊,等他再次清醒時,我把沒做完的相冊拿給他看。
  “爸爸,這是我給你做的生日禮物。”
  我一頁頁地翻給他看。
  “這是你剛從部隊轉業時的照片。”
  “這是媽媽剛參加工作時的照片。”
  “這張是你和媽在下的第一次合影。”
  “這是我出生時的百日照。”
  ……
  翻到了最後一張相片,我說:“才做到我剛考上大學。不過我會繼續做完它的。”
  爸爸朝我眨眼睛,我的臉貼在他的手掌上輕輕蹭著,“爸爸,你放心地和媽媽走吧!我……我會照顧好自己。”
  我終於說出了這句話。我以為自己會痛哭,可我竟然是微笑著的,“爸爸,你不用再為我堅持,不用擔心我,我真的可以照顧好自己。我不會孤單的,你看到了的……”我把相冊舉起來給他看,“我有這麽豐厚的愛,我知道不管你們在哪裏,都會一直愛我,一直看著我。我會好好的,過得快快樂樂的。”
  爸爸的喉嚨間咕嚕咕嚕地響著。我說:“我會找一個很好的男人,嫁給他。我還想生一個女兒,給她將她的姥爺和姥姥的故事。爸爸,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過得幸福!”
  爸爸的手上突然生出一股力氣,緊緊地拽住我,我也緊緊地拽住他,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眼角全是淚,我哭了出來,“爸爸,你放心地和媽媽走吧!別再堅持了,別再堅持了……”
  陸勵成、宋翔和麻辣燙聽到我的哭聲,跑了進來。陸勵成說:“叔叔,您放心,我……”他看了一眼宋翔,“我和宋翔、許憐霜都會幫您照顧蘇蔓的。”
  麻辣燙也含著眼淚說:“叔叔,您放心吧!蔓蔓永遠不會是一個人,從今天起,我就是她的親姐姐,我會永遠照顧她、陪著她。”
  爸爸喉嚨裏咕嚕咕嚕地響著,我跪在他床前,哭著說:“爸爸,去找媽媽吧!女兒已經長大,可以照顧自己。”
  爸爸手上的力氣漸漸消失,眼睛定定地望著我,牽掛、不舍、希冀、祝福,最終,所有的光芒都隨著生命之火的熄滅而一點一點地暗淡。
  滴的一聲,心跳監視儀上跳動的圖線變成了一條直線。
  護士跑了進來,醫生也來了,他們宣布著死亡時間,無數人說著話,我卻聽不清楚一句。
  我握著爸爸逐漸冰涼的手,不肯鬆開。從此以後,再沒有人會嘮叨我,再沒有人來逼我相親,再沒有人打電話囑咐我不要熬夜……
  不到半年的時間裏,我失去了世界上最愛我的兩個人。以後,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是一個孤兒了。
  麻辣燙跪在我身邊,扳著我的臉看向她,“蔓蔓,你還有親人,忘記了嗎?我們說過是一生一世的姐妹,我答應了你爸爸,我就是你姐姐。”
  我木然地看了她一會兒,抱住了她,頭埋在她的肩頭,淚水洶湧地流著。她陪著我哭。我越哭越大聲,漸漸地,將成年人的克製隱忍全部丟棄,像個孩子般號啕大哭起來。
  麻辣燙一直緊緊地抱著我,任由我宣泄自己的痛苦和不舍,直至我哭暈在她懷裏。
  我剛睜開眼,就有人過來詢問:“醒了?要喝點兒水嗎?”
  是宋翔。我問:“麻辣燙呢?”
  他說:“她和陸勵成在外麵做飯,我負責等你醒來。”
  我坐了起來,一天沒有進食,身子有些發軟,宋翔忙扶住我,遞給我一杯橙汁,“先喝點兒橙汁。”
  我把橙汁喝完,“我想先洗把臉再吃飯。”
  “好。”
  我走進衛生間,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這幾個月來,我也瘦得厲害,下巴尖了,眼睛就顯得尤其大,現在又哭得紅腫,整個人看上去憔悴不堪,難怪爸爸看著我的眼神那麽擔憂。我胸中鼓鼓脹脹的,又想掉眼淚,卻立即用冷水潑了下臉,將淚意逼回去。看著鏡子中自己濕漉漉的臉,我手放在鏡子上,指著自己的額頭,認真地說:“你答應過爸爸什麽?你不可以讓他們擔心。你舍得讓他們擔心嗎?”
  深吸了幾口氣,我飛快地洗著臉,又梳了頭,把自己收拾利落。
  出來時,飯桌上的菜已經全部擺好,我說:“好香,肯定不是麻辣燙的手藝。”
  麻辣燙不滿,“什麽呀?每道菜都有我的功勞,蔥是我洗的,薑是我切的,蒜是我剝的。是不是陸勵成?”
  陸勵成沒好氣地說:“是的,你的功勞最大。我要薑絲,你給我剁薑塊;我要蔥花,你給我蔥段。說你兩句,你還特有理。”
  麻辣燙不滿,拿著鍋鏟想敲他,陸勵成躲到了一邊。麻辣燙邊給我盛飯邊說:“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陸勵成同誌的廚藝竟然這麽好,他老婆將來可有福了!”
  我笑,隨口說:“你不會後悔了吧?”
  一言出口,兩個人都怔住,陸勵成立即笑著說:“都吃飯了。”
  我坐到座位上,開始吃飯,盡量多吃,不管自己是否有胃口。
  他們三個陪著我說話,看我胃口似乎不錯,都挺開心。可等我要第二碗飯時,陸勵成收走了碗筷,不許我再吃,“餓了一天,就先吃這麽多。”
  宋翔說:“不要太逼自己,悲傷需要時間來化解。”
  我不吭聲,坐到上,他們坐過來,麻辣燙說著他們三個對葬禮的計劃和安排,詢問我還有什麽意見。麻辣燙拿出幾張圖冊給我看,“這是我們選的幾個墓地,環境都很好,我選的是叔叔和阿姨的骨灰合葬,你覺得呢?”
  我點頭。他們三個已經考慮到最細致,我說:“謝謝你們,這段時間如果沒有你們,我不知道我……”
  麻辣燙“喊”了一聲,“你和我客氣?你信不信我回頭收拾你?”
  陸勵成淡笑著說:“我隻記得某人說過,不言謝,隻赴湯蹈火。”
  宋翔凝視著我,沒說話。
  在他們三個和大姐的幫助下,父親和母親的葬禮簡單而隆重。
  等安葬好爸爸和媽媽,我的存折裏竟然還剩五萬多塊錢。大姐怕我一個人閑著會傷心過度,所以建議我立即去工作,承諾幫我找一個好職位,我拒絕了她餓好意。大姐勸我,可看著我的消瘦,又說:“是該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恢複一下元氣。”
  我告訴大姐,因為暫時不打算工作,住在城裏沒有必要,所以準備搬回我和爸爸媽媽在房山的老房子,大姐怕我睹物思人,麻辣燙卻沒有反對。麻辣燙對大姐說:“我會天天去騷擾她,讓她沒有時間胡思亂想。”
  做了決定,我就開始收拾東西。
  我的東西看著不多,實際收拾起來卻不少,我又舍不得扔東西,一個花瓶,一從幹花,都總是有我買這個東西的故事,所以一件件東西打包,挺耗時間的。不過,我現在時間很多,所以慢慢作,邊做邊回憶每件東西的來曆,也很有意思。
  收拾到一個腳底按摩器,我想起來這是麻辣燙給我買的。我有一段時間日日加班,忙得連走路的時間都沒有,麻辣燙就給我買了這個按摩器,讓我趴在桌子前工作的時候,放在腳底下,可以一邊按摩,一邊工作,強身健體和工作兩不誤。
  我正一邊回憶,一邊收拾東西,砰砰砰的敲門聲響起。顯然,敲門的人很著急,我立即去開門,看到宋翔神色焦急地站在門口。
  “憐霜來找過你嗎?”
  “昨天來看過我,今天還沒來,怎麽了?”
  “憐霜盜用了我的密碼查看了我的網上私人相冊。”
  我呆了呆,才意識到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心刹那冰涼,“有你和許秋的照片?”
  他眼中全是痛苦和自責,“全是我和許秋的照片。許秋去世後,我車也失眠,所以把所有她和我的照片全部整理了一遍,放在這個相冊中。”
  我隻覺得寒氣一股股地從心底升騰起來,如果是別的女人,麻辣燙頂多難受一下,可許秋……我無法想象她看到宋翔和許秋一張張親密的照片時是什麽感受。舊時的噩夢和現在的噩夢疊加,她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崩潰。原來不管她多努力快樂,即使許秋死了,她仍無法逃脫許秋的詛咒。
  我立即返回屋子拿手袋和手機,邊往外走邊給麻辣燙打電話,她手機關機。
  “你和她父母聯係過嗎?”
  “我給她媽媽打電話,她不接,全部摁掉了。”
  “她媽在下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宋翔找出號碼給我看,我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電話。
  “王阿姨嗎?阿姨好,我是蘇蔓,憐霜回家了嗎?”
  “她已經很久沒回家了,她爸爸和她現在一句話都不說,父女倆一直在冷戰。我要相見她,隻能去她住的公寓。我一支想聯係你,拜托你多去看看她,可又不好意思,畢竟你家裏出了那麽大的事情,你心裏肯定也不好過。怎麽,你聯係不到她嗎?”
  王阿姨的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憔悴,我把本來想說的話吞回去,“估計她手機沒電了,也許過一會兒她就會來找我,她經常晚上來看我的。”
  “那好,你見到她,多和她說說話,她爸爸不想打她的……”
  我吃驚地問:“伯父打她?”
  王阿姨的聲音有些哽咽,“她和她爸爸為宋翔大吵了一架,父女倆都把話說得過了,憐霜說了一些很傷人的話,她爸一氣之下就打了她一耳光。自從那天起,憐霜就再沒回過家。”
  我掛了電話,看向宋翔。因為手機漏音,宋翔已經半聽半猜地知道了電話內容,他臉色蒼白地說:“我不知道,她沒有告訴過我。”
  我自責地說:“我一心全在爸爸身上,也沒留意到她的異樣。坐計程車找人太不方便了,我們得找個司機。”
  我給大姐打電話,她說正在和客戶吃飯,我隻能又給陸勵成打電話,“你在做正經事嗎?”
  “一個人在吃飯。”
  “回頭我請你吃飯。現在能麻煩你做一下司機嗎?麻辣燙失蹤了,我們必須要找到她。”
  “宋翔難道不是她的磁鐵嗎?你把宋翔往人海裏一立,她就會和鐵塊一樣,不管遺落在哪個角落,都會立即飛向磁鐵。”
  “事情很複雜,我沒有時間和你解釋,你究竟幫不幫忙?”
  他說:“我立即過來,你在哪裏?”
  “林清家樓下。”
  二十分鍾後,陸勵成的“牧馬人”咆哮著停在我們麵前,我和宋翔立即上車。
  “去哪裏找?”
  我想了想,“先去趟她的家。”
  家裏沒有人。
  宋翔一直不停地打她的手機,卻一直關機。我打了所有和她關係較好的朋友的電話,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去她常去的餐廳,侍者說沒見過。
  去她和宋翔常去的場所,沒有人。
  去我和她常去的那家酒吧,老板說沒來過。
  無奈之下,我把所有她愛去的酒吧和夜店的名單列出來,準備一家家去找。
  酒吧裏燈光迷離、人山人海,人人都在聲嘶力竭地放縱著,陰暗的角落裏紅男綠女肢體糾纏,充斥著末世狂歡的味道。我們在人群中艱難地穿行,大膽的女孩兒們借機用身體摩擦著陸勵成和宋翔,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吃誰的豆腐。陸勵成笑笑地享受著她們的挑逗,既不拒絕,也不主動,隻不過步子絕不停留。宋翔卻臉色鐵青,近乎粗魯地用胳膊擋開每一個人。
  後來我們還去了一家同性戀酒吧,陸勵成絕倒,“你和許憐霜的生活可真豐富。”
  “我們倆很好奇,來過幾次,麻辣燙喜歡喝這裏的一款雞尾酒,所以我們偶爾會來。”
  以前我和麻辣燙來時無人搭理,可這次所有人都對我們行注目禮,隻是不知道他們看上的是陸勵成還是宋翔。有男子端著酒杯想過來搭訕,可看清楚宋翔的神色後,又立即離開。
  等我們從酒吧裏出來,已是深夜兩點。我累得實在不行了,腿痛得在也走不動了,直接坐到馬路沿上。
  陸勵成說:“這麽找不是個辦法,北京城裏到處是酒吧、酒店,她若隨便鑽到哪家不知名的店裏,我們找到明年也找不到。”
  宋翔又在給麻辣燙打電話,仍然是關機。他卻仍然在不停地打,不停地打。我看不下去了,說,“別打了!”
  他猛地將手機扔出去,手機碰到牆上,裂成幾片掉到地上,機器人般的女聲重複地說著:“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陸勵成走過去,跺了一腳,聲音嘎然而止。
  夜色變得寧靜,卻寧靜得令人窒息。
  宋翔抱著頭,也坐到了馬路沿上,我看著遠處的高樓發呆。麻辣燙,你究竟在哪裏?
  一彎月牙浮在幾座高樓間,周圍的燈光太明亮,不注意看都不會發現。
  我跳起來,“陸勵成,開車!”
  宋翔仍抱頭坐在地上,我和陸勵成一左一右,把他拽上車。
  “去哪裏?”
  “去我家,我以前的家。”
  陸勵成很是詫異,卻沒有多問,隻是把車子開得風馳電掣。大街上的車輛已經很少,不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我住過的大樓。
  已是深夜,大多數人已經入睡。高樓將長街切割得空曠冷清,隻有零零落落的幾扇窗戶仍亮著燈,越發襯得夜色寂寞。
  寂寞冷清的底色上,一個烏黑長發、紅色風衣的女子靠著一根黑色雕花燈柱,抬頭望著天空。迷離憂傷的燈光下,夜風輕輕撩起她的頭發和衣角。
  我示意陸勵成遠遠地就停下車,宋翔呆呆地盯著那幅孤單憂傷的畫麵。
  “麻辣燙告訴我,她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就站在那根燈柱下。她告訴我你就想油畫中的寂寞王子,你的憂傷讓她都有斷腸的感覺。我想她應該一直在好奇你為什麽憂傷。她一直努力地闖入你的心中,不管是她亂發脾氣,還是盜用密碼偷看你的相冊,她所做的隻是想知道你在想什麽。麻辣燙的父母反對你們在一起,說心底話,我也反對。”
  陸勵成深深地盯了我一眼。
  “我反對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你對麻辣燙太不公平。她不是你贖罪的工具,更不是許秋的替代品。你知道嗎?麻辣燙恨許秋!”
  宋翔震驚地看向我,陸勵成則一臉茫然。
  我說:“她在你麵前是不是從來沒有提過許秋?當然,你也不敢提,所以她不提正好合你心意。可你想過嗎?以你和她的親密關係,她怎麽從來不談論自己的姐姐?許秋在你心中是完美無缺的戀人,可在麻辣燙心中,她並不是一個好姐姐,甚至根本不是她姐姐。”
  宋翔想說什麽,我趕在他開口前說:“你有愛許秋的權利,麻辣燙也有恨許秋的權利。我不管你多愛許秋,你記住,如果你因為麻辣燙恨許秋而說任何傷害她的話,我會找你拚命!”
  車廂裏沒有人說話,寂靜得能聽見我們彼此的心跳聲。
  很久之後,陸勵成問:“我們就在這裏坐著嗎?”
  宋翔的聲音幹澀:“憐霜是不是還不知道她的腎髒來自許秋?”
  “我想是的。許伯伯應該刻意隱瞞了她,否則以她的性格,寧死也不會要。”
  “她就這麽恨許秋?許秋頂多偶爾有些急躁,不管是同事還是朋友都喜歡她……”
  我的聲音突地變得尖銳:“我說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你怎麽愛她是你的事情,麻辣燙如何恨她也是麻辣燙的自由!”
  我跳下了車,向麻辣燙走去。
  走到她身邊時,她才發現我。她絲毫沒有驚訝於看加我,平靜地說:“蔓蔓,如果我沒有看見他多好,他永遠是我的美夢,不會變成噩夢。”
  “很晚了,我們回家好嗎?”
  “家裏有很多鏡子,我不想回去。”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今天一直在照鏡子,才發現原來我和許秋長得還是有點兒像的,我們的額頭和眼睛都像爸爸。蔓蔓,真慘!是不是?這個人我永生永世都不想見,可竟然天天要見。”
  我想了半響,才說:“沒事的,現在科技發達,正好你的眼睛也不夠漂亮,我們可以去做整容手術。”
  麻辣燙微笑,發絲在憂傷地飄著。
  “可是它怎麽辦?”麻辣燙指著自己的腎髒部位。
  我悚然變色。
  她笑著說:“你一個外人都能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怎麽可能才不出來?我今天一直在回憶宋翔的一切,突然間就想明白了一起。我在醫院裏聽到他的痛哭失聲是為了許秋,他的哭聲讓我心動,可他哭泣的對象卻是我恨的人。多麽諷刺!媽媽告訴我的許秋的死亡日期是假的,難怪這個腎髒這麽適合我,因為它流著和我一樣的血。“
  麻辣燙握住了我的手,“我還想明白了,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碰見宋翔,不是因為你的蘋果,而是因為你。他站在樓下,哀傷的是許秋,想念的卻是你。”
  “不是的,我……”我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在劇烈地沸騰,整個人似乎都被擰著疼。可麻辣燙的表情仍然是這樣平靜,就好似一切都是別人的故事。
  “對不起,蔓蔓!原來你受了那麽大的委屈,我在你流血的心上肆無忌憚地快樂起舞,還要逼著你和我一塊兒笑。”麻辣燙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起伏,眼中淚珠盈盈,“我很開心,因為你自始至終選擇的是我,即使那個人是你暗戀多年的宋翔。可我卻對不起你,其實,我後來已經察覺你和陸勵成不是什麽男女朋友,你和宋翔相處尷尬,可我假裝不知道,甚至可以逃避,隻想去抓住我的夢想。我以為我和許秋是不一樣的人,現在才發現我們的確是姐妹,我們都自私虛偽,都善於利用他人的善良,達到自己的目的,都從來沒把姐妹親情當一回事情。蔓蔓,原諒我,原諒我……”
  麻辣燙的臉色越來越青,突然之間身子就軟了,向地上滑去。我一把抱住她,自己卻被她拖得也向地上倒去,兩個人全摔在了地上。
  我驚恐地大叫:“陸勵成,陸勵成……”
  陸勵成和宋翔衝過來,一個扶我,一個抱麻辣燙。我推開陸勵成的手,“車,車,醫院……”我全身都在發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陸勵成立即去開車,宋翔把麻辣燙抱到車上,陸勵成開足馬力向醫院衝去。
  還沒到醫院,我們已經被警車盯上,兩輛警車在我們後麵追,大喇叭叫著,命令我們停車,一輛警車從輔路並上來,想在前麵攔截我們。
  陸勵成詢問宋翔:“你想怎麽樣?”
  宋翔盯著麻辣燙,頭都未抬地說:“我想最快趕到醫院。”
  陸勵成微微一笑,把油門踩到底,直接向前麵的警車衝去。警車嚇壞了,“牧馬人”是越野吉普,相當於兩個它的分量,它完全沒有膽子和“牧馬人”相撞,立即猛打方向盤,避開了我們。
  陸勵成把“牧馬人”開得像烈火在奔騰,三輛警車在我們身後狂追,前麵的車聽到警笛,再看到我們的速度,老遠就讓到了一邊,往常要半個多小時的車程,今天竟然十多分鍾就到了。
  陸勵成將車穩穩地停在醫院門口,“你們送許憐霜進去,我在這裏應付警察。”
  宋翔抱著麻辣燙衝下來,等我們進入大樓,才看到警車呼嘯著包圍了陸勵成的車。
  麻辣燙被送進急救室,宋翔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整個人如被抽去了魂魄,不管我和他說什麽,他好像都聽不到。
  我給麻辣燙的媽媽打電話,深夜三點多,電話響了半天才有人接,老年男子的聲音,略微急促地問:“你是蘇蔓?小憐出了什麽事?”
  我無暇驚訝於他的智慧,快速地說:“她現在在醫院的急救室,我們還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此時,對方的聲音倒平靜了,“哪家醫院?”
  我報上醫院地址,他說:“我們立即到。”
  不到半個小時,一位麵容方正的男子和王阿姨匆匆而來。王阿姨看到宋翔,滿麵淚痕地衝過來:“我就知道你會害她!”
  “阿雲。”許仲晉拉住王阿姨,完全無視宋翔,隻和我打招呼,“蘇蔓?小憐給你添麻煩了。”
  “伯父不用客氣,我和麻辣燙……憐霜是好朋友。”
  不一會兒,有幾個醫生趕來,這家醫院的院長也趕了過來,整個樓道裏人來人往,亂成一團。院長請許伯伯到一間屋子裏休息,從屋子的大玻璃窗可以直接看到急救室裏的情況。
  宋翔仍然坐在急救室門口,不語也不動地等著。我陪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有人來叫我,說王阿姨想和我說話。
  我進去後,發現王阿姨一直在哭,能說話的顯然隻有許伯伯,他問我:“小憐手術後身體恢複得很好,從來沒有任何問題,為什麽突然就這樣了?”
  我覺得隻能實話實說:“她發現了宋翔是許秋的男朋友,又發現了她的腎髒是許秋的。”
  王阿姨聽到後眼淚落得更急,一邊哭一邊罵宋翔。
  許伯伯盯著急救室裏忙碌的醫生,臉色很難看。
  我突然想起陸勵成,這人這麽久都沒上來,看來是被警察抓走了。
  “許伯伯,剛才憐霜……”
  “我聽到你叫小憐麻辣燙,是她的外號嗎?你就叫她麻辣燙吧!”
  “好!剛才麻辣燙突然昏倒,我們為了盡快送她到醫院,闖了無數紅燈,還差點兒撞翻了一輛警車。是陸勵成開的車,他被警察抓走了。”
  許伯伯看向坐在屋子角落裏的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他立即站起來向外走去。
  許伯伯沒做什麽承諾,所以我也就不能說謝謝,隻能當剛才什麽話也沒說過。
  很久之後,我看到急救室裏的醫生往外走,我立即衝出去,和宋翔一起圍住醫生。醫生根本不理會我和宋翔,直接走向屋子,和許伯伯講話。
  我和宋翔隻能站在門口偷聽。
  有一個醫生應該是麻辣燙的老醫生,和許伯伯很熟,沒太多修飾說:“情況不太樂觀,她體內的腎髒和身體出現了排斥。”
  王阿姨叫:“怎麽會,已經六年了,這麽久都沒有事,怎麽突然就排斥了!”
  一堆專家彼此看著,表情都很尷尬,最後是一個年輕的醫生解釋說:“這種現象在醫學上的確很罕見,一般來說排斥反應最強烈的應該是移植手術後的頭一年,時間越長越適應,不過也不是沒有先例,英國曾有心髒移植十年以後出現排斥反應的病例。目前您女兒出現排斥的具體原因,我們還沒有辦法給出解釋,隻能根據病體現象判斷本體和移植體產生了排斥。”
  王阿姨還想說話,許伯伯製止了她:“現在不是去探究科學解釋的時候。”他問醫生,“排斥嚴重嗎?”
  年輕醫生接著說:“我們人類的身體有非常完善的防禦機製,對外來物如細菌、病毒、異物等異己成分有天然的防禦方法,這些方法包括攻擊、破壞、清除。正常情況下,這是身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製。所謂排斥反應就是腎移植後,供腎作為一種異物被身體識別,大腦發出指令,並動員身體的免疫係統發起針對移植物的攻擊、破壞和清除。一旦發生排斥反應,移植腎將會受到損傷,嚴重時會導致移植腎功能的喪失,甚至危機生命安全。目前,我們還不能確定排斥反應將會進行到何種程度,這要取決於病人大腦對移植腎的判斷和接納。”
  我隻覺得如同被人用一把大鐵榔頭猛地砸到頭上,疼痛來得太過劇烈和以外,整個身子都發木,反倒覺不出疼。我身旁的宋翔身體搖搖欲墜。王阿姨猛地向外衝出來,如一隻被搶去幼崽的母貓般撲向宋翔,劈頭蓋臉地打他。
  “我們許家究竟欠了你什麽?你害死一個還不夠,又要害死另一個,如果憐霜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和你同歸於盡……”
  眾人拉的拉,勸的勸。
  我麻木地看著一切,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時熱一時冷。
  麻辣燙是多麽精神的人呀!從我認識她起,她喜笑怒罵、神采飛揚,從來沒有吃癟的時候,整個兒一混世女魔王!她怎麽可能會死呢?
  不會地,一定不會的!
  他們仍然又哭又罵又嚷又叫。我安靜地走進了隔離病房,揪著麻辣燙的耳朵,對她很用力地說:“你聽著,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如果真覺得我是你姐們兒,就醒過來補償我!我要真金白銀、看得見摸得著的補償,你丫的別用什麽‘對不起’、‘原諒我’這種鬼話糊弄人!他母親的,這種話說起來又不費力氣,讓我說一千遍也不結巴的,你可聽好了,你姐姐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不接受!”
  護士衝進來,把我往外推,“你神經病啊,沒看到病人昏迷著嗎?趕緊出去,出去!”
  我朝著病房大叫:“麻辣燙,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我被兩個護士架著往外拖。她們把我強塞進電梯,按了一層。電梯門被關上,我被鎖在了徐徐下降的電梯裏,拍著門嚷,“麻辣燙,我不接受,不接受……”
  電梯門緩緩打開,我跌在了地上,突然覺得好累好累,身子軟得一絲力氣都沒有。
  值班的保安看見我,忙過來扶我,安慰我說:“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
  我一把排掉他的手,揪著他的衣領子,朝他怒吼:“你說誰死了?你說誰死了?麻辣燙不會死……”
  保安嚇得連連說:“沒死,沒死。”
  一個人一邊把我懸空抱起來,一邊向保安道歉:“對不起,她受了點兒刺激。”
  他就這樣把我抱出了醫院,我用力向後踢,“陸勵成,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他把我帶到僻靜處,才放下我,我轉身就去打他,誰要你多管閑事?她把我向他懷裏拽去,用兩隻胳膊牢牢地圈住了我,我胳膊雖然動不了,可仍然在又踢又掐。他一手緊緊抱著我,一手輕拍著我的背。我打著打著,突然就沒了力氣,頭埋在他的胸膛上,失聲痛哭。
  媽媽走了,爸爸走了,我實在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死亡。
  不公平!死者可以無聲無息地睡去,生者卻要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陸勵成一直輕拍著我的背,低聲說:“乖,不哭了,不哭了。”他就如同哄小孩子,可也許正因為這個動作來自童年深處的記憶,曾帶著父母的愛,撫慰了我們無數次的傷心,竟有奇異的魔力,我的情緒在慢慢地平靜。
  等我哭累了,不好意思抬起頭時,才發現他半邊臉紅腫,好像被人一拳打在了臉上。
  “警察打你了?他們暴力執法!你找律師了嗎?”
  他不在意地笑,“我差點兒把人家撞翻車,他衝下來打我一拳算扯平了。”
  已經淩晨六點,東邊的天空泛起橙紅,醫院大樓的玻璃窗反射出一片片的暖光,空氣卻是分外冷清,不知道是冷,還是怕,我的身子瑟瑟發抖。
  他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我身上,“我們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休息一會兒。”
  折騰了一晚上,陸勵成臉上的胡渣都冒出來,衣服皺皺地貼在身上,再加上臉上的傷,說多落魄就有多落魄。我想搖頭,可看他形容憔悴,於是說:“外麵有一個早點鋪子,我們去喝碗豆漿吧。”
  我點了三份早點,吩咐一份打包,對陸勵成解釋:“一份給宋翔。”
  陸勵成一邊喝豆漿一邊問:“你能和我說一下究竟怎麽回事嗎?否則我想幫忙也幫不上。許憐霜的腎髒為什麽會突然衰竭?”
  我胃裏堵得難受,可現在肩頭的擔子很重,麻辣燙已經躺在病床上,我不能再躺倒,於是逼著自己小口小口地喝豆漿,“麻辣燙有一個姐姐叫許秋,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反正在我認識麻辣燙之前,她就車禍身亡了,開車的司機是許秋的男朋友宋翔。許秋死後,腎髒移植給麻辣燙,麻辣燙的父母隱瞞了這個事實。宋翔真正愛的人是許秋,麻辣燙昨天發現了這個秘密,同時發現自己的腎髒是許秋的。她不是腎髒衰竭,她知識達到對身體發出指令,排斥、消滅侵入她身體的異物。”
  陸勵成聽得呆住,“像連續劇。”
  “在電視劇裏,這是狗血劇情;在現實生活中,這叫痛苦。”
  陸勵成歎息,“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宋翔。他在工作上總是寵辱不驚、波瀾不興,我以為他是故作姿態,原來他是不在乎,難怪他到北京都一年了,卻一直沒買車,完全不像是國外回來的人,肯定是車禍後不能再開車了。”
  我像吃藥一樣吃完了早點,把打包的那份遞給他,“麻煩你送給宋翔。”
  “你不去?”
  我搖頭。
  陸勵成回來後問我:“宋翔一直守在麻辣燙病房前,打都打不走,他的樣子很糟糕,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疲憊地說:“我暫時不想見他,我們先去處理一下你臉上的傷。”
  他說:“算了,一點兒小傷折騰兩三個小時,有那時間還不如回家睡覺。”
  因為是周末,看病的人特別多,不管是掛號的窗口還是取藥的窗口都排滿了人,光排隊都累死人。
  我問:“你家裏有酒精什麽的嗎?”
  他愣了愣,“有。”
  “那就成。”
  已經走出醫院,他卻說:“你先去車那邊等我,我去趟洗手間。”
  我點點頭,一會兒之後,他才回來,“走吧!”
  周末的早晨不堵車,去他在市中心的家隻需三十分鍾左右,可因為他一夜沒睡,竟然開錯路,我們多繞了將近二十分鍾才到他家。
  他讓我現在客廳裏坐一坐,進去找了一會兒,拿出個特奢華的急救箱,我當場看傻了眼,“你抗地震?”
  他嗬嗬笑著沒說話,打開箱子,一應俱全,我歪了歪腦袋,示意他坐下。我用棉球蘸著究竟先給他消毒,他低眉順眼地坐著,安靜的異樣,完全不像陸勵成,搞得我覺得心裏怪怪的,“你怎麽不說話?”
  他笑了笑,沒說。我把藥膏擠到無名指上,盡量輕柔地塗到他的傷口上。
  “OK!一切搞定。”我直起身子向後退,卻忘了急救箱放在身側,腳被急救箱的帶子絆住,身子失衡,他忙伸手拉住我,我借著他的力量,把纏在腳上的帶子解開。
  已經站穩,我笑著抽出手:“謝謝你。”
  他好像一瞬間沒反應過來,仍然握著我的手。我用了點兒力,他才趕忙鬆開。他凝視著我,似乎想說什麽,我一邊收拾急救箱,一邊疑惑地等著。最後,他隻是朝我笑了笑。
  我把急救箱放到桌上,去提自己的手袋,“我回去了。”
  他去拿鑰匙,“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車回去。你一整天沒睡,你敢開車,我還不敢坐。”
  他沒多說,陪著我下樓,送我上了計程車。

  第22章
  回到家,我吃了兩片安神藥,一頭紮在床上,昏死一般地睡去。
  醒來時,我的頭很重,身體很累,不明白自己為何大白天的睡在床上。過了一會兒,才記起前因後果,突然間很想再去吃兩粒藥,我已經太疲憊,可終是不能放縱自己。
  我爬起來,洗完澡,趕去醫院。剛出電梯,就看到宋翔和陸勵成並肩站在窗戶前,沒有交談,隻一人夾著一根煙在吸。陽光本來很明亮,可繚繞的煙霧嚷一切都灰暗了。
  聽到腳步聲,陸勵成轉頭看向我,我問:“麻辣燙醒了嗎?”
  “醒了,不過她不肯見我們。”
  我點了下頭,從他們身邊走過,剛推開病房門,在上打盹兒的王阿姨立即警覺地直起身子,看是我,才放鬆了表情,又靠回上。
  我走向病床,麻辣燙聽到聲音,側頭問:“媽媽?”
  我呆住了,疑問地看向王阿姨,王阿姨眼裏含著淚水說:“是蘇蔓來看你了。”
  此時,我已經走到她的病床前,麻辣燙笑著說:“哦,我看出來了。”
  我俯下身子問她:“你感覺怎麽樣?”
  “很好。”
  看著她臉上的微笑,我想大哭,又想怒叫。很好?這就是很好嗎?可一切的一切隻能化作沉默。
  麻辣燙說:“媽,我想和蔓蔓單獨呆一會兒。”
  王阿姨立即站起來,“好,你們說話,我下去轉轉。”
  “媽……”
  “什麽?”王阿姨的手搭在門上問。
  “不要再罵宋翔了。”
  王阿姨勉強地說:“不會的。”
  等王阿姨關上門,麻辣燙笑著搖搖我的手,“屋子裏就剩我們兩個了嗎?”
  “嗯。你能看見我嗎?”
  “能。就是遠處看不清楚,近處能看到。”她笑,“你躺到我身邊,好不好?”
  我脫下鞋子,擠到她身側躺下。
  她問:“宋翔還在外麵?”
  “嗯。”
  “其實我不恨他,待會兒你出去和他說一聲,讓他回去吧!”
  “要說你自己說。”
  麻辣燙掐我的耳朵,“我知道你心裏再生氣。可是你想呀,我六年前就這個樣子,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老天莫名其妙地給了我六年時間,讓我認識你,我們一起玩過那麽多的地方,值了!”
  “值得個鬼!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
  麻辣燙一味地笑著,我卻眼角有淚,偷偷地將淚痕拭去。
  她問我:“蔓蔓,你還喜歡宋翔嗎?”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喜歡,不過現在有些討厭他。你呢?”
  麻辣燙的表情很困惑,“我不知道。我剛知道他是許秋的男朋友時,覺得他和我爸一樣可惡。你說你要做情癡,沒人攔著你,可你不該再出來禍害人。我一前途大好的女青年,北京城裏煙視媚行的主兒,怎麽就稀裏糊塗地陪他演了這麽狗血的一出劇情。當時他若在我身邊,我肯定得狠狠的帥他幾個大耳刮子。”
  我聽得哭笑不得,問:“現在呢?”
  “現在沒什麽感覺了。覺得像做了場夢,我看不見的時候,急切地想知道這個人是什麽樣子,然後上帝讓我知道了,然後我就又看不見了。”麻辣燙咯咯地笑起來,“宋翔可真慘!本來是個香餑餑,突然之間,我們都不待見他了。”
  我也笑,“對不起!我應該早告訴你我喜歡宋翔。”
  “沒有關係的。事情過後,每個人都是諸葛亮,可在當時當地,我和你都隻能做當時當地認為最好的選擇。”
  我握住她的手,“麻辣燙,你在我爸麵前答應過陪伴我一輩子的。”
  她的眼睛裏有點點淚光,“你人好,會有很多人喜歡和你做朋友,喜歡和你玩。”
  “她們不會在淩晨四點被我吵醒後,不但不生氣,還陪我說話。也不會在我重感冒的時候幫我吹頭發、塗指甲油。”
  麻辣燙不說話,我輕聲說:“麻辣燙,不要離開我!”
  她眼中有淚,麵上卻帶著笑,“你以為老娘想離開這花花世界呀?雖然宋翔把我當作許秋的替身,我怪受傷的,可我沒打算為了他們去尋死,不值得!這兩個人一個是我討厭的人,一個壓根不喜歡我,我憑什麽為了他們去尋死?隻是我的理智再明白,卻無法控製潛意識深處的指令,我就是討厭許秋這賤人,我也沒辦法!不過你別擔心,我爸是誰?許仲晉呀!跺跺腳,北京城也得冒個響。他雖然不喜歡我,可我已經是他唯一的女兒了,他總會有辦法的。不過你先別和宋翔那禍水說,讓他好好愧疚一下,反省反省!”
  我的心安定下來,笑著去掐她的嘴,“你這張嘴呀!”
  她笑,把頭往我的方向挪了挪,緊緊地挨著我。兩個人頭挨著頭的躺著,有一種有人依靠的心安的感覺。
  白日裏靠藥物本來就睡不好,此時我和麻辣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醒來時,發現病房中坐著許伯伯和王阿姨,我大窘,趕忙下床穿鞋,麻辣燙被我吵醒,迷迷糊糊地叫我:“蔓蔓?”
  “在。”
  她笑,“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倆去夜店玩,看到一個男的,長得怪正點……”我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對著許伯伯幹笑:“許伯伯好!”
  許伯伯微笑著說:“你也好。”
  麻辣燙的笑容卻立即消失,板著臉閉上了眼睛。
  我對麻辣燙說:“我明天再來看你。”又和許伯伯、王阿姨道再見。
  走出病房,我看到陸勵成和宋翔仍然在病房外。陸勵成看到我,指著自己手腕上的表,“你知道你在裏麵待了多久?”
  我剛想說話,病房的門又打開,許伯伯走出來,陸勵成和宋翔立即都站起來,陸勵成叫了聲“許叔叔”,宋翔低著頭沒說話。
  許伯伯朝陸勵成點了下頭,對我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可以嗎?”
  我當然說“可以”。
  許伯伯領著我走進病房旁邊的一個小會議室,他關上門,給我倒了杯水,“剛才看到你和小憐頭挨頭地躺在床上,給我一種錯覺,好像是我自己的一雙女兒。可實際上,小秋和小憐從沒有這麽親密過。”
  我不知道能說什麽,隻能低著頭喝水。
  “小憐給你講過她和她姐姐的一點兒事情吧?”
  我謹慎地說:“講過一點點。”
  許伯伯似看透我心中的顧慮,淡笑著說:“我以前喜歡叫小憐‘憐霜’,她手術後,我就再沒叫過她‘憐霜’,可她整天忙著和我鬥氣,竟從沒留意過這個變化。”
  我心裏隱隱明白些什麽,期待地問:“隱瞞麻辣燙移植的腎髒來自許秋是伯伯的主意嗎?”
  他點頭,“小憐現在的狀況很不好,排斥反應很強烈。六年前,她腎髒衰竭時,半年多視力才退化到看不見。可現在,從昨天發病到今天,隻一天時間,她就已經半失明。醫生已經在全國找尋合適的腎髒,可那畢竟是人的腎髒,不是什麽說買就能買到的商品,我怕即使我有辦法,也來不及了。”
  剛燃起的希望破滅,我的水杯掉到地上,鞋子全被打濕了,卻連移動腳的力量都沒有。
  許伯伯的表情也很悲慟,“我今天坐在家裏,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不管醫學上怎麽解釋這件事情,我覺得原因歸根結底在小憐自己身上,也許她也不想這樣,可她的大腦忠實地執行了她心底深處最真實的意願——她痛恨、抗拒來自小秋的腎髒。”
  對於父親而言,最痛心疾首的莫過於子女反目、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已經全部遇到,我想說些話,可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
  他將一本日記本放到我麵前,“這是小秋的日記,日記本是她媽媽留給她的,她從能寫字起,就習慣於對著日記本傾吐喜怒哀樂,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她出車禍前。”
  我心中的疑點終於全部弄清楚了,“許伯伯知道許秋小時候對麻辣燙所做的事情?”
  許伯伯沉默地點了點頭,眼中滿是哀慟和自責。
  “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要把日記本給我?是要我告訴麻辣燙你知道她所承受的一切嗎?你為什麽不親口告訴她?”
  “我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不能再失去另一個女兒,特別是今日所有的‘惡果’都是我當年植下的‘孽因’。如果我能在娶阿雲前先和小秋商量,先征詢她的同意,注意保護她的心理,也許她不會那麽恨小憐;如果我能早點兒發現小秋是什麽樣的孩子,早點兒教育她,也許根本不會有後來的車禍;如果我能對小憐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她的精神不會長年壓抑,也許她的腎髒根本不會生病。我很想解開小憐的心結,可我無能為力。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小憐將近三十年的隔閡,不是說我努力就能立即化解的。我把這本日記給你,是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請你留住她!”
  坐在我麵前的男人脫去了一切世俗的華衣,他隻是一個早生華發、悲傷無助的父親。我把日記本抱到懷裏,堅定地說:“我會的,因為我也不能再承受一次親人的死亡。”
  我和許伯伯一前一後地出來,許伯伯和陸勵成打過招呼後返回了病房。我坐到宋翔身邊,“宋翔,麻辣燙腎髒衰竭的速度非常快,她已經半失明,照這樣的速度下去,她恐怕根本等不到合適的腎髒。”
  宋翔木然地看著我,曾經朝氣蓬勃的眸子泛著死氣沉沉的灰色。刹那間,我因為麻辣燙而對他的怨氣煙消雲散。如麻辣燙所說,我們都不是事前諸葛亮,我們隻能在當下作選擇,也許錯誤,可我們都隻是遵循了自己的心。
  “她不怪你。”
  宋翔的手痛苦的蜷縮成拳頭,指節發白。
  我想了很久之後,說,“我剛知道你和麻辣燙在一起的時候,痛苦得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可不管我心裏怎麽難過、怎麽痛苦,從來沒怪過你。我一直耿耿於懷的是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是自始至終沒愛過,隻是被我感動了,還是曾經愛過一點兒,碰見麻辣燙就忘記了。其實,我不在乎答案是什麽,可我想要一個答案,請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我。”
  “蘇蔓,你怎麽可以現在還糾纏這些?”陸勵成眼中有難掩的失望和苦澀。
  我沒理會他,仍對著宋翔說:“我想請你好好想想你和麻辣燙之間的事情,她的好究竟是因為她有和許秋相似的眼眸,她體內有許秋的腎髒,還是有一點點她是麻辣燙?答案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明白了自己的心。宋翔,你知道我們的確愛你,如果失去你,我們會痛苦、會哭泣,可這石階上美好的不僅僅是愛情,痛苦、哭泣過後,我們仍會鼓足勇氣繼續下麵的旅程,但我們需要對過去、自己曾真心付出的一切做一個交代。答案就像一個句號,讓我們可以結束這個段落,開始下一個段落。”
  我站了起來,頭也未回地大步離去。陸勵成大步跑著從後麵追上來,“回家嗎?”
  “我要先去買幾罐咖啡。”
  “做什麽?”
  “研究治療心病的資料。”
  他看了一眼我懷中抱著的袋子,沒說話。
  回到家裏,我坐到桌前,扭亮台燈,左邊是小餅幹,右邊是咖啡,拿出日記本剛想翻開,卻又膽怯了。
  我走到床前,俯瞰著這個繁華迷離的都市。
  這個日記本裏,我不僅僅會看到麻辣燙,還會看到宋翔——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他在我生命中缺失了七年。
  看到他眼底壓抑的傷痛時,看到他溫和卻沒有溫度的微笑時,看到他禮貌卻疏離的舉止時,我無數次想知道那七年的歲月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想知道被時光掩埋的秘密,可是答案真放在眼前時,我卻畏懼了。
  很久之後,我轉身去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許我會用到它。
  鎖上門,坐到桌前,我翻開了日記的第一頁。
  全是一個女子一寸、兩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五官並不出色,可貴在氣質、意態軒昂,頗有巾幗不讓須眉之態。照片下的紙張泛著褐黃色,有的照片如被水打濕過,皺皺的。
  我眼前浮現出一個女孩兒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一邊看著照片,一邊默默地掉眼淚,淚水滴落在照片上。
  思慕愛戀的母親呀!你怎麽舍得離開你的小寶貝?不管父愛多麽豐厚,永遠彌補不了缺失的母愛,而且爸爸馬上就要不再屬於我一個人,他要迎娶另一個女人,他要和另一個女人生孩子,他會愛她們。
  我翻向了下一頁。
  為什麽我要叫那個女人媽媽?不,我隻有一個媽媽!難道爸爸已經忘記媽媽了嗎?他們說這個女人長得比媽媽漂亮,不可能!媽媽才是最美麗的。媽媽,即使全世界都忘記你了,我也永不會忘記你!
  放學回家,發現媽在下的椅子不見了,那個女人說椅子太舊,正好有個收破爛的來收舊家具,就賣了。爸爸聽到了,沒什麽反映。我恨他們!那把椅子是媽媽買的,是媽媽坐過的,難道爸爸忘記了嗎?
  爸爸買了兩件相同款式的衣服,大的給我,小的給小丫頭。小丫頭很開心,穿好後過來叫我也傳。她叫我“姐姐”,我是她姐姐嗎?不是!我警告她不許叫我“姐姐”,她聽不懂,傻子一樣地說“可你就是我姐姐呀”。我不理她,等她走了,我故意把墨水打翻,把自己的裙子弄壞,我媽媽隻有我一個女兒!小丫頭竟然和爸爸說,把她的裙子然給我。笨蛋!白字!和她媽媽一樣沒文化的女人!難道看不出來我比她大嗎?
  小丫頭上樓梯的時候走不穩,我罵她笨蛋,她還朝著我笑,真是個可憐愚蠢的家夥!我這個年齡,已經能背出至少三百首唐詩了。
  昨天晚上,我去上廁所的時候,經過爸爸的房間,聽到裏麵有聲音,突然就想聽他們在幹什麽。我貼到門上,聽到了那個女人又是笑又是喘氣,他們在幹什麽?肯定不是好事情!真是壞女人!回去時,我偷偷把膠水倒到小丫頭的頭發上,早上她的頭發全部粘住了,她痛得直哭。
  我看到那個女人抱著爸爸,我好難過,想哭卻哭不出來。我跑下樓,小丫頭在地上畫畫,看到我叫“姐姐”,我走過去,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警告她再叫我“姐姐”,就打死她。她哭了,我飛快地跑掉,一邊跑卻一邊哭。
  那個女人見到我的老師竟然自稱是我的媽媽,我想說她不是,可我說不出來,還要乖乖地站在她身邊。我怕別人說我沒家教,爸爸說媽媽是世界上最有氣質和風度的女子,我怎麽可以被人說沒有家教呢?
  小丫頭學算數了,她來問我問題,我笑眯眯地告訴她:“你很笨你知不知道?這些東西簡單到是個人就會做。”她撅著嘴好像就要哭了,我把自己得獎的畫給她看,又指著她的畫告訴她:“很難看,不要掛在我的旁邊,我覺得很丟人。”她掉著眼淚地把自己的畫撕掉了,把蠟筆也扔了,告訴那個女人她不喜歡畫畫。
  我喜歡當著所有人的麵叫小丫頭“妹妹”,他們總喜歡對自己的小孩兒說:“看人家許秋,多像姐姐。”小丫頭卻不再叫我“姐姐”了。我高興嗎?我不高興!為什麽?不知道。我應該高興的,對,我要高興!
  爸爸和那個女人出去吃飯,家裏隻有我和小丫頭,小丫頭吃完飯就在看電視,她以前喜歡畫畫,還喜歡過跳舞,都放棄了,現在她變成了一個什麽都不做的人,隻知道窩在上看電視。我在房間裏畫畫,不知道為什麽就畫了這幅畫,竟然是小丫頭。
  日記裏夾著一幅素描圖,一個小姑娘低著頭在畫畫,畫角是許秋的簽名,不管是畫還是簽名都能讓人感受到畫者的才華橫溢。
  自從我上次當著小丫頭同學的麵嘲笑了她,小丫頭就開始躲著我。真沒趣!我決定變換一個遊戲。
  我買了兩個草娃娃,告訴小丫頭我們一人一個,她眼睛亮晶晶的,很開心,膽怯地問我:“真的嗎?”我很和善的說:“真的,以後我們一起澆水,等娃娃長草,看誰的頭發長。”她很開心。
  我把自己的糖果分了一半給小丫頭,那個女人和小丫頭都很開心。我也很開心,看她們如此可悲,一點點糖果就能收買她們的心。
  我告訴小丫頭可以叫我“姐姐”,她很開心,一再問我:“真的可以嗎?”我說“真的”,她就立即叫了,我答應了,我和她都笑了。
  學校詩歌朗誦比賽,我鼓動小丫頭去參加,她說自己不行,我說:“可以的,你的聲音好聽,一定可以的。”小丫頭去報名了。
  我的計劃成功了。詩歌朗誦比賽上,小丫頭當著全校人的麵出了大醜,底下的人都在笑,我也在台側校。我以為她會哭,可她知識盯著我,我有些笑不出來了,卻覺得沒道理,所以仍然在笑。她把草娃娃扔了,我把自己的草娃娃也扔了,本來就是魚餌,隻是用來引她上鉤。
  ……
  許秋的日記都很間斷,也不是每天都記,有時候大半年才寫一點兒。能感受到她並不是一個習慣傾吐心事的人。不過隻這些點滴文字,已經能大概看出許秋和麻辣燙成長變化的心路曆程。我看到許秋從自己的小聰明中嚐到甜頭,把小聰明逐漸發揚光大;我看到麻辣燙越來越自卑,越來越膽小,她用越來越沉重的殼包裹住自己,包裹得恨不得自己隱形。隨著她們父親的官職越做越大,實際上在家裏陪伴她們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是兩姐妹和一個老保姆在一起生活。有一段時間許伯伯被派駐外省,大概考慮到北京的教育環境更好,所以把兩姐妹仍留在北京,某種程度上來說,兩姐妹是對方唯一的家人,可她們沒有相依做伴,反而彼此仇視。
  我一頁頁看下去,對許秋竟是有厭有憐,在她看似才華橫溢、五彩紛呈的背後,是一個寂寞、孤獨、扭曲的靈魂。她時時刻刻關注著自己身邊的影子——麻辣燙。她的遊戲就是接近、傷害、遠離、再接近,我甚至開始懷疑她究竟是討厭麻辣燙才傷害她,還是為了引起麻辣燙的注意才故意傷害她。
  日記的時間逐漸接近許秋出國,我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這個時候,麻辣燙和許秋已經誓不兩立,可許秋已不屑於將心機用在麻辣燙身上,她在日記中流露出的更多的是對麻辣燙的蔑視,以及驕傲地宣布:兩人一個優秀一個平庸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母親是一個優秀的女子,而麻辣燙的母親是一個沒文化、沒教養的女子。
  出國後的許秋,憑借自己的聰慧和才華無往不利,她享受著周圍男子的追逐,卻在日記裏對他們極盡嘲諷和蔑視。
  她在一次中國學生會的聚會上認識了宋翔。其實她自始至終沒有提起宋翔的名字,但是我確信這個“他”就是宋翔。
  我從沒見過人可以笑得這麽陽光幹淨,可是陽光的背後仍然是陽光嗎?每個人都有陰暗麵,他的陰暗麵是什麽?
  真好玩,我把電話給了他,他卻沒有給我打電話,生活正好太貧乏,我喜歡動腦筋。
  朋友在海灘聚會,聽聞他也會去,所以我也去了。我穿了一件很美麗的裙子,帶上我的小提琴。吃完燒烤,大家點起燭燈,圍坐在沙灘上聊天。朋友請我拉一首曲子,我欣然同意,故意站得距離他們遠一些,給他一個大海邊的側影。我選擇了《梁祝》,因為滿天星子映照下的大海讓人寂寞,聽聞他會寫古體詩,那麽我相信他會懂。一曲完畢,連遠處的外國人都在鼓掌,我匆匆回去,隻想看清楚他的眼底。可他的眼中有欣賞,卻無異樣。
  我的琴給他拉過了,我的素描給他看過了,雖然還沒到給他跳芭蕾舞的地步,但也巧妙地讓他邀請我跳過舞。那麽熱烈的拉丁舞,我若蝴蝶般飄舞在他的臂彎,可是他仍然沒有動心!真震撼,從小到大,對於男生,有時候一張畫著他們沉思的素描,邊上一個我的簽名,就足以讓他們死心塌地。他追尋的是什麽?
  我打算收留一隻流浪狗,給他打電話,說自己的車壞了,可已經和慈善機構約好去接流浪狗,問他是否送我一程,他同意了。我從網上撿了一隻最醜的狗,估計別人都不會要它,他看到狗也吃了一驚,說我很特別。我是很特別。
  他來給狗狗送過幾次狗糧,我巧妙的讓他邀請我和狗狗去散步。其實,男生都不難操控,隻要你有足夠的微笑和溫柔,他們會很容易執行你的暗示,卻以為是自己主動。
  我給他看我給希望工程的捐款,把小孩子寫給我的信給他看。他和我聯名資助了貴州的兩個小孩兒讀書。他經常過來給狗狗送狗糧。我經常去看他打籃球,在籃球場邊畫素描。真奇怪!我畫素描不再是為了給別人看,我隻是想畫下他。我甚至不再重視表現形式以及是否美麗,隻是努力抓住霎那間的感覺,可他反而對這些素描愛不釋手,他的眼睛中已不僅僅是心上。
  帶狗狗出去玩,我用小提琴學者狗狗的叫聲拉琴,和狗狗一唱一和,我不優雅,也不美麗,他卻望著我大笑。
  情人節,他給我打電話,約我出去。我問:“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他說知道。我同意了。我真的開心,從沒有想到我會因為一個男孩子能約我出去而開心,這種感覺讓我惶恐,可它多麽甜蜜。
  快樂嗎?這種感覺是快樂嗎?我覺得自己不是自己。我習慣於將自己藏在黑暗中,窺伺、分析他人,而他卻帶著我在陽光下奔跑。加州的陽光太燦爛了,而他比加州的陽光更燦爛。
  我停下來,放下手中的咖啡,換上酒,喝了幾口後才能繼續。
  和他告別,我已經走到檢票口,他又突然把我拽回去,吻我。我不習慣於把自己的內心暴露在人前,隻讓他輕輕碰了一下我的唇,就推開了他。他就像一個太陽,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露自己,我被他的飛揚和光明所吸引,卻不習慣於他的直白與飛揚。我也飛揚,但是我的飛揚是可以營造的,隻是給外人看的一道風景線。他的飛揚確實自然而然的,是他最真實的內心。他不明白我們的差異,我卻一清二楚。
  紐約大概才是真正的國際都市,在曼哈頓島上,匯集著世界上最有錢的一群人,也匯集著世界上最落魄的一群人,白日裏眾人公享著所有的接到,夜晚每一條街道卻都屬於不同國家的流浪者。世界上還有光明和陰暗對比如此強烈的都市嗎?我喜歡紐約,我覺得它更像我。
  他在昏醉中衣衫不整地掉到我的麵前,摔碎的花瓶把我的裙子濺濕。他隨手撿起地上的花遞給我,笑著說:“小姐,如果我摔倒了,隻是因為你過分的美麗。”所有人都在大笑驚叫,隻有我和他的眸子冰冷。上一個瞬間,他和一個女人在樓梯上激情;下一個瞬間,他邀請我與他跳舞,說我和他有相同顏色的眼眸。
  今天,我嚐試了大麻。
  他推薦我把大麻和烈酒一塊兒用,我嚐試了。
  他給我白粉,我覺絕了。他笑,膽小了?我告訴他,我被地獄吸引了,但是還沒打算墜入地獄。他吸了一點兒,然後吻我。陰暗中,隻有我和他,我沒有拒絕。
  如果說他是光明,那麽他就是黑暗。當他給我打電話時,我覺得我渴望光明;可是當我看到他優雅地端起酒杯,向我發出邀請時,我覺得我渴望和他共醉。
  我喝了幾口酒,理了一下思路,許秋習慣於把自己藏起來,所以她的日記短小而模糊,這裏麵有兩個他——一個是宋翔,一個應該是她在紐約新認識的人,一個掉到她麵前的人。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親吻我手背的男子。我說不清楚自己什麽感覺,心口痛得厲害,休息了一會兒,才敢繼續往下看。
  我們分享一支大麻,我問他為什麽不用白粉,他說“因為我也不想墜入地獄”。他會吸,但是嚴格控製次數,不會上癮。他吻我,我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他不在乎地笑。
  我們發生了關係,他用了強迫,但是我不想說自己是無辜的被強奸者。女人骨子裏也許都渴望被政府,他隻不過滿足了我潛藏的欲望。他驚訝於我是處女,我的回答是給了他兩耳光。我和他在電話裏發生了第一次爭吵。
  我長吐了一口氣,這段文字的前半段應該是許秋和那個人,最後一句才是她和宋翔。
  和客戶吃飯,碰到他,我們都沒有想到有一日會在光明處相遇,我們都驚訝於彼此的身份,裝作第一次遇見,像正常人一樣握手。晚飯結束時,接到他的電話。我和他說話時,他也走進了電梯,電梯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他把手伸進了我的衣服裏。我的男朋友正在電話裏對我說著情話,而我在另一個男人手下喘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享受操縱、愚弄他人,偏偏我也是這樣的人。
  我和他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都是我挑釁、激怒他。而我可悲地發現,我挑釁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愧疚!我竟然會愧疚?我以為這種情感已經從我的生命力小時了。如果說我從他身上試圖尋找到陰暗,卻失望了的話,那麽我也許會成為他生命中最大的陰暗。難道我是尋找不到,就製造?
  我告訴他我男朋友要來紐約工作了。他大笑,“你還沒把小弟弟扔掉?”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在機場看到他的瞬間,我的心奇異的柔軟,簡直不像是我的心。我們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看碟,晚上他親吻完我的額頭就回自己的住處。他待我如最純潔的公主,卻不知道我是黑夜的舞者。
  我打電話告訴他,我不會再見他,我和他的關係就此為止。他笑著說:“等你厭倦了和你的小弟弟玩王子公主的遊戲時,你知道在哪裏能找到我。”我也笑,告訴她:“我會知道我們的結婚請帖如何寄給你。”
  我的兩個傻同事被調走,他們直到走都不知道是誰讓他們栽了大跟頭。我幫他們收拾東西,送他們下樓,他們對我感激,我在微笑下冷笑。他來接我吃飯,我卻突然煩躁。和他大吵一架。我不是天使,可他們喜歡我是天使,我覺得寂寞。
  曼哈頓島畢竟很小,半年不見,平安夜,我們終於在時代廣場見麵,隔著人山人海,我依然感覺到我的靈魂渴望奔向他,我早已經靈魂離體,而我的男朋友仍然牽著我的手,興高采烈地與人群還清新年。他牽著女伴的手穿過人群向我們走來,我想逃,卻又渴望,隻能看著他一步步走近。他和我打招呼,和我的男朋友握手,一見如故的親切,這個人又來愚弄他人!我悲哀憐憫地看著身旁一無所知的人。我突然憎恨他的善良無知,無法控製自己,在平安夜裏和他吵架。我說出來的話嚴重傷害了他,可我竟然是想保護他,讓他不要受到我的傷害!
  我使用了一點兒小計策,讓他出身尊貴的女朋友看到了一點兒不該看的東西,她給了他一耳光。他知道是我做的,也知道我是報複他平安夜對我男朋友的愚弄。他沒在意,隻是把我逼向角落,狠狠地吻住了我。而我掙紮了幾下後,竟然抱住了他,比他更激烈地吻他。原來,我是一朵隻在陰暗中綻放的花。
  我現在越來越懶惰,很多時候,對冒犯了我的人,已經懶得花費心力去追究。可是,我竟然不能容忍他人冒犯我的男朋友。我問他介意嗎?他說他會用自己的能力讓謠言小時。可我討厭別人將他與那些陰暗齷齪的事情聯係在一起,所以我燃起了熊熊烈火。最初散布謠言的人徹底和華爾街說了再見,他的妻子席卷了他所有的財產。可我的男朋友一無所知,仍用他自己的方式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反倒是旁觀的他一清二楚。他對著我的眼睛說:“知道嗎?你有一個邪惡的靈魂。”
  我發現許秋越來越強調“我的男朋友”幾個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她寫這幾個字時,常常力氣大得能劃破紙麵,她是不是用這種方式在警告自己記得宋翔的存在?
  我們的吵架越來越頻繁,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麽。我衝動時提出分手,可是他真正轉身離開時,我卻害怕。我不想一輩子在黑暗中起舞,我喜歡他令我的心柔軟的感覺,我喜歡他對著我歡笑的樣子。我抱住他,對他一遍遍地說“對不起”。他驕如陽光的笑容,已經被我黯淡了光芒,我所喜歡的東西,正在被我摧毀。我該放手?我該放手?
  小丫頭腎髒衰竭,父親很焦慮,那個沒用的女人在哭泣。我沒有悲哀的感覺,隻有荒謬的感覺,這個世界很混亂,上帝說他會獎勵善者,懲罰惡者,那麽為什麽不是我?而是小丫頭?
  我終於嚐試了白粉,那是以墜入地獄為代價嚐試天堂的感覺。連他都用憂慮的目光看著我,警告我不許主動去尋找白粉。我摟著他的脖子問:“你怕什麽?”他說:“我怕你真的墜入地獄。”我問:“難道不是你替我打開地獄的大門,邀請我進入的嗎?”他摸著我的臉頰不吭聲,最後說:“你和那個小弟弟分手吧!”我嘲笑他:“讓你損失了上千萬的人不能用‘小弟弟’來稱呼。”他生氣了,懲罰我的方式是把我呀在了身下。我的身體在沉淪,我的靈魂卻在上升;我的身體在歡笑,我的靈魂卻在哭泣。
  我們又吵架了,我罵他,又抱住他,乞求他原諒我。我的男朋友第一次沒有吭聲,也沒有回抱著我,他隻是目光沉鬱悲傷地凝視著我,好似要看到我的靈魂深處。我恐懼,緊緊地抓住他,似乎想把自己塞進他的心裏。如果在那裏,我是不是就可以沒有陰暗,隻有光明?是不是我就不會有寂寞的感覺?
  小丫頭正在失明,父親問我要不要回去看她,我找了個借口拒絕了。我沒精力去演姐妹溫情,她如果要怨怪就去怨怪上帝是瞎子。
  自從上次吵架後,一個星期了,我的男朋友沒有聯係我,也沒有接我的電話。他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在跳舞。他問我可不可以請一個星期的假,他想和我單獨出去一趟。我的舞步慢下來,我的黑暗舞伴卻不樂意了,要扔我的電話,我隻能摟住她,用我的身體平複著他的怒氣。我的男朋友在電話裏問“可以嗎?”我說“好”,掛掉了電話。舞步飛翔中,我的眼淚潸然而下,我知道我即將失去他——我的光明。從此以後,我將永遠與黑暗共舞。
  這是日記的最後一段,看來許秋沒有把日記本帶去黃石。
  我捧著酒杯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酒,仍覺得心中壓抑,又去倒了一杯,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外麵已經朝霞初露,整個城市沐浴在清新的晨光中。
  樓下的小花園中,逐漸有晨練的人聚攏起來,打拳的打拳,舞劍的舞劍。我放下酒杯,跑下樓,跟在一群老頭老太太身後打著太極拳。一套拳法打完,他們朝著我笑,我也朝著他們笑。
  抬頭處,陽光灑滿樹丫,微風吹拂下,樹葉顫動,點點金光,若揉碎的金子,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我眯著眼睛,對著太陽做了個擁抱的姿勢。這個世界,黑暗總是與光明共存,我們無法逃避黑暗,但是我們永遠可以選擇擁抱光明。

  第23章  曲終
  我到醫院時,麻辣燙在急救室。
  因為腎功能衰竭,影響到其他器官,導致她突然窒息。
  王阿姨哭倒在許伯伯懷裏,求醫生允許她卷捐獻自己的一個腎髒。宋翔盯著急救室的門,臉色青白,如將死之人。
  終於,醫生走出來,對許伯伯說:“病人的情況暫時穩定了,但是腎髒的衰竭速度太快,如果不立即進行移植手術,隻怕下一次……”
  他的話語被王阿姨的突然暈倒打斷了,剛走出急救室的醫生、護士又都再次進入急救室,忙著搶救王阿姨。
  妻女接連進急救室,許伯伯終於再難支撐,身子搖晃欲倒,我立即扶著他坐到椅子上,他問我:“你看完了嗎?”
  “已經看完了,我想和麻辣燙單獨呆一會兒,日記本我待會兒就還您。”
  許伯伯無力地點頭。
  我走進病房,反鎖上門,坐到麻辣燙床前。
  她沒有睜開眼睛,虛弱地問:“蔓蔓?”
  我說:“是啊。”
  她說:“對不起,我已經盡力了,可身體裏的細胞不聽我的話。”
  “你沒有盡力!你隻是沒主動尋找死亡,可是你也沒主動尋找生機。你內心深處肯定覺得自己怎麽逃都逃不出許秋的陰影,所以你壓根就放棄了。你從小到大就自卑、懦弱、逃避。你明明是因為覺得自己畫得很醜,才不想畫畫的,可你不承認,你說你不喜歡畫畫了;你明明是因為自己跳不好舞才放棄的,可你說是因為你不喜歡那個老師。你每一次放棄都要由一個借口,你從不肯承認原因隻是你自己。”
  麻辣燙大叫起來:“不是的,是因為許秋!”
  “對啊!許秋又成了你一切失敗的借口。你不會畫畫可以說是許秋害的,你不會跳舞是許秋害的,你考不上大學是許秋害的,你不快樂是許秋害的,宋翔不愛你,也是許秋害的。許秋怎麽害你的?她親手把畫筆從你的手裏奪走了嗎?她親口要求你的舞蹈老師不教你了嗎?她親自要求你上課不聽講了嗎?她歸根結底隻是外因,你才是內因!一切的選擇都是你自己作的。外因能影響內因,可永不能替內因作決定。現在你累了,你失望了,你疲倦了,你又打算放棄了,原因又是許秋!”
  麻辣燙哭著說:“我不想聽你說話,你出去!”
  我不理會她,翻開日記本,開始朗讀,從許秋參加爸爸和那個女人的婚禮開始。
  “那個女人的肚子微微地凸著,姑姑說因為她肚子裏住著一個人,還說因為這個人爸爸才不得不娶那個女人,我不明白……”
  麻辣燙的哭泣聲漸漸低了,許秋的日記將她帶回了她的童年,從另一個角度審視自己,以及許秋。
  當她聽到許秋推倒她後跑掉時,她在地上哇哇哭,許秋卻在迎著風,默默地掉眼淚,她不能置信地皺著眉頭。
  當她聽到許秋在全校人麵前捉弄她後的不快樂與焦灼,她困惑不解,喃喃自問:“我以為她很得以,她很快樂。既然她並不快樂,為什麽要捉弄我?”
  當她聽到每一次放棄,都是她自己主動地說出來時,她沉默不語。
  ……
  日記一頁頁往後翻,逐漸到許秋出國,我說:“許秋之後的日記和你關係不大,但是我想讀給你聽一下,並不是因為宋翔,而是因為許秋。”
  麻辣燙沉默著,我開始讀給她聽。為了方便她理解,我把日記本中含糊不清的“他”用宋翔和K代替。
  “……舞步飛翔中,我的眼淚潸然而下,我知道我即將失去宋翔——我的光明。從此以後,我將永遠與黑暗共舞。”
  房間外,天色已經全黑。有很多人來敲過門,我全都沒有回應。
  麻辣燙沉默地躺著,我低頭看著許秋的日記說:“許秋活得很清醒,雖然她輕描淡寫,但我們都可以想象K對她做了很多事情,不僅僅是替她打開地獄的大門,他還握著她的手,連推帶拉,連哄帶騙,領她進入。但自始至終,她沒覺得一切需要K負責,因為她知道K隻是外因,她自己才是一切行為的內因。當然,她是成年人,可以為自己負責,可有時候年紀小不能解釋為原因,就如有的孩子家境良好,父母用心為他創造學習條件他卻不好好學習,有的孩子父母整天打麻將,他卻能在麻將聲中把功課坐到第一。許秋的存在迫使了你的早熟,你在很多時候都有別的選擇,可你作的選擇都是放棄!我們都聽過愛因斯坦的小板凳的故事,他麵對全班人的嘲笑,可以坦然說出‘我現在做得已經比上一個好’,你為什麽不能對許秋說‘我的確現在做得不好,可是我下一次會比現在好’。也許我這樣說太苛刻,但是我想你明白,許秋永遠都是外因,你自己才是內因,是你選擇放棄了一切!”
  麻辣燙突然說:“你說她給我畫過一張素描,我想看。”
  我把台燈扭到最亮,把畫放到她眼前,她聚精會神地看著。畫中的小女孩兒穿著小碎花裙,拿著蠟筆在畫畫,畫板上是一個正在畫畫的任務,隻不過小女孩兒的技法還很粗糙,所以人物麵容很卡通。
  許秋當年畫這幅素描時,肯定異乎尋常地仔細,裙子上的小碎花、小女孩兒正在畫的人,她都一筆筆勾勒出來,甚至可以模仿小女孩兒的筆法來繪製畫板中的任務。
  麻辣燙低聲說:“我正在畫她,我以為她不知道,原來她知道的。”
  “她有一個異常寂寞的靈魂,她渴望溫暖,卻又傷害著每一個帶給她溫暖的人。”
  又有人在敲病房的們,我沒管,對麻辣燙說:“這本日記是你爸爸給我的,他在許秋死後就已經知道你所經曆的一切,這麽多年你留意到他的變化了嗎?留意到他對你的關心了嗎?你沒有!”
  麻辣燙很茫然地看著我。
  我蹲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很用力地說:“你媽媽因為你也進了急救室,我無法想象如果你……你死了,她會怎麽樣?也許還不如把她的腎髒移植給你,讓她直接死掉好。你爸爸看著還很堅強,那是因為他相信你,他相信許仲晉的女兒不是置親人於不顧、輕言放棄的人。可如果你真這麽做了,我向他……他會崩潰的,堅強的人倒塌時摔得更痛。”
  麻辣燙眼中有了淚光,我說:“我沒有辦法置評許秋和你之間的恩怨,也不能說讓你原諒她,可是,你知道嗎?她死前清醒的時候,是主動對你們的爸爸說‘把我的腎髒給小丫頭’,我向她不是出於贖罪,,也不是後悔自己所為。她不關心這些,她隻是很簡單,卻必須不得不承認你是她的妹妹,她是你的姐姐。”
  麻辣燙的眼淚滾落,滴在畫上;我的眼淚也滾落,滴在她的受傷。
  “麻辣燙,如果你死了,我永不會原諒宋翔!可這世上,我最不想恨的人就是他。如果你真把我視作姐妹,請不要讓我痛苦!”
  我站起來,向外走去。門外,許伯伯盯著我,眼中滿是焦灼的希望,我把日記本還給他,“我已經盡力了,最後的選擇要她自己來作。”
  許伯伯還想說什麽,我卻已經沒警力聽,快速地跑出醫院,攔住一輛的士,告訴司機,去房山。
  老房子裏總是有很多故事。每個抽屜、每個角落都有意外的發現,玩過的小皮球、斷裂的發卡、小時候做的香包……
  我關掉了手機,拔掉了座機,斷了網絡。
  我一邊整理未完成的相冊,一邊整理房間,把爸爸媽在下的東西分門別類地收好。
  我每天清晨去菜市場,花十來塊錢買的菜夠我吃一天。我買了本菜譜,整日照著做,什麽古怪的菜式都嚐試,絲毫不怕花費時間。晚上坐在上看電視,從新聞聯播看到偶像劇,一點兒沒覺得悶。
  白日裏,一切都很好、很安靜,晚上卻常常從噩夢中驚醒。
  一周後,我去買完菜回來時,看到樓下停著一輛黑色的“牧馬人”。我的腿有些發軟,不知道究竟是該上去還是該逃避。我坐到地上,盯著自己的鞋尖,遲遲不能作決定。
  “蘇蔓,我們在上麵等了你兩個小時,你在樓下曬太陽?不要說你不認識我的車了。”
  “不知道她不想見我們中間的誰?宋翔,你是不是該主動消失?”
  麻辣燙的聲音!我跳了起來,她坐在輪椅上朝我笑,陸勵成站在她身邊,宋翔推著輪椅。陽光正照在他們身上,一天明媚。
  麻辣燙眯著眼睛說:“照顧下病人,過來點兒,我看不清楚你。”
  我趕緊走到她身前,她笑,我也笑,一會兒之後,我們倆緊緊地抱住了彼此。
  她說:“兩大罪狀:一、我生病的時候,你竟然敢教訓我。二、竟然不來醫院看我。說吧,怎麽罰?”
  “怎麽罰都可以。”
  麻辣燙咯咯地笑,“你說的哦!罰你以後每周都要和我通電話,匯報你的生活。”
  我困惑地看著她,陸勵成在一旁解釋:“她的小命是保住了,可腎髒受到損傷,還需要治療和恢複,王阿姨打算陪她一塊兒到瑞士治病。”
  “如果全好了,眼睛就能完全複明嗎?”
  “也許可以,也許不,不過那重要嗎?正好可以一周七天,每天戴不同顏色的隱形眼鏡。”麻辣燙翹著蘭花指,做煙視媚行、顛倒眾生的妖女狀。
  我大笑,我的麻辣燙真正回來了。仰頭時,視線碰到宋翔,我很快回避開了。
  機場裏,大家都在等我和麻辣燙,她拉住我不停地說話,我隻能她說一句,我點一下頭。終於,她閉嘴了,我笑著問:“小姐,可以上飛機了嗎?”
  她盯著我,突然說:“你給我讀完許秋的日記的第二天,我統一讓宋翔進病房看我。”
  我有點兒笑不出來,索性也就不笑了。
  她說:“我給他講述了我爸爸和媽在下的故事,我告訴他,我是一個很小氣自私的女人,絕不會犯媽媽犯過的錯誤,絕不會生活在另一個女人死亡的影子中,所以,不管他是否喜歡我,我都要和他分手。宋翔同意分手。”麻辣燙沉默了一會兒,“在他走出房間前,我問他是否曾經有一點兒喜歡過我,本來沒指望他回答的,沒想到他很清晰明確地告訴我,他不能拒絕我,是因為我有和許秋相似的眼神;他對我無所不能的寵愛,是因為他當年對許秋沒有做到。他在用對我好的方式彌補他虧欠許秋的。”
  麻辣燙笑了笑,“他竟然絲毫不顧慮我仍在生病,就說出那麽殘忍的答案。當時我有些恨他,讓他滾出去。可後來我想通了,這個答案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答案,因為我可以毫無牽掛地忘記他了。”
  麻辣燙輕捏著我的肩膀,“我因感激、無助而對他生愛,愛上的本來就不是他,而是一個不管我是誰,都會牽著我的手,溫柔地對我,帶著我走出黑暗的人。他對我好,我卻折磨他,當時心裏甚至覺得是他的錯,對他隱隱地失望。現在才知道,我壓根不了解他,也沒真正珍惜過他。”
  我問:“你告訴他許秋的事情了?”
  麻辣燙搖頭,把一遝複印文件遞給我,竟然是許秋到紐約後的日記。
  “沒有!我想這個決定權在你手裏。其實,他不是一個好的愛人。他是你的唯一,你卻不會是他的唯一。但是,愛情本來就不公平,誰叫你不可能忘記他呢?你會給他看嗎?”
  我反問麻辣燙:“他深信許秋愛他,深信許秋的美好,也深信自己因為年少氣盛、不懂得包容對方的缺點而辜負了許秋。如果我告訴他,他所相信的一切都是虛假的,相當於打破了他所相信的一切美好,這種做法對嗎?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雖然想起我時會痛苦,可也會為自己曾有過這麽好的朋友而感到幸福。可突然有一個人跳出來告訴你:‘麻辣燙,蘇蔓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的。她實際上很壞,她不但內心深處沒有視你為姐妹,還曾做過背叛你的事情。’你會如何想?你會感激這個告訴你實話的人嗎?”
  麻辣燙想了一會兒,搖頭,“我不會,也許我還會憎恨他多事。”她的眼睛中有悲憫,“蔓蔓,你真愛慘了他,對嗎?”
  我淡淡地說:“他愛不愛我,和他愛不愛許秋並不衝突。我們一個是過去,一個是現在,我即使打破許秋在他心中的地位,並不代表他就可以愛我。如果他愛我,就會主動往前走,可他壓根不打算忘記過去,所以……”我把日記複印件還給麻辣燙。
  麻辣燙把它們收好,“我爸爸如果不是為了救我,絕對不會對別人承認許秋是一個有心裏疾病的孩子。父母都是偏心的,在他眼中,不管自己的女兒做了什麽都是情有可原的,宋翔即使什麽都沒做,也不可原諒,否則他不會明知道許秋在紐約的事情,卻依然痛恨宋翔。我懷疑他保留許秋日記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我。現在我已看過,許秋的日記大概已被銷毀,所以,我會替你留著它,隻希望宋翔值得你那麽愛他。”
  王阿姨叫:“小憐,蔓蔓,必須要登記了。”
  許伯伯笑著說:“這兩個孩子,現在通訊這麽發達,想聊天什麽時候沒有機會?非要趕著在機場一股腦兒地把話說完。”
  我站起來,推著麻辣燙走向王阿姨。王阿姨從我手中接過麻辣燙,推著她走向登機口。
  麻辣燙回頭朝陸勵成和宋翔揮手道別,又對許伯伯做了個飛吻的姿勢,大聲喊道:“爸爸,再見!我和媽媽會想你的。”
  “這丫頭這麽大了,還瘋瘋癲癲的!”許伯伯貌似責備,實則心滿意足。
  等看不見她們了,許伯伯看向我,淡淡地說:“小秋從出車禍到去世,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笑著說:“昏迷了三天三夜,有沒有短暫地醒來過,隻有許伯伯知道。”
  許伯伯輕聲歎氣,“我覺得小秋是願意的。”
  我點頭,“當然!她畢竟是麻辣燙的姐姐。”死者已去,隻要能讓生者新安,哪一種想法又有什麽重要?
  許伯伯和我握手告別,“謝謝你!小憐告訴我你爸爸去世後,你一直沒工作,如果你想要找工作了,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隨時打我的電話。”
  雖然我不打算找工作,可我沒有拒絕,微笑著接受了他的好意。我不會刻意去巴結奉承,但是如果能有助力,我也不會清高地拒絕,誰叫我還要在紅塵中求一碗飯吃呢?
  陸勵成、宋翔、我三個人並肩走出機場。陸勵成提議一起去吃晚飯,宋翔和我都沒有反對。
  我們在學院路上找了家小飯館,裝修不算精致,但還算幹淨。
  我說:“這頓飯,我來請,謝謝兩位舊上司對我的照顧,也算是告別酒。”
  陸勵成有點兒意外地說:“消息傳得這麽快?宋翔剛遞辭呈,外麵已經傳開了?”
  我愣住了,看向宋翔,他解釋說:“我剛向Mike遞交辭呈,打算接受CS在倫敦的邀請。”
  “哦,那很好!聽說英倫海峽風景很是優美。”
  我微笑著低下頭,淡淡地說:“我不知道宋翔要走,我的送別酒本來是指我自己。”
  宋翔沉默地看著我,陸勵成問:“什麽一絲?”
  “爸爸剛去世時,我通過一個同學申請了去邊遠山區支教,已經批準了,我過幾天就動身。”
  “去多久?在哪裏?”
  “也許一年,也許兩年,看我心情把!”
  “在哪裏?”
  陸勵成又問了一邊,我看無法回避,隻能回答:“我不想告訴任何人。”
  沉默,如窒息般彌漫在我們中間。
  陸勵成點燃一支煙,吸了幾口後,微笑著說:“你也不打算和我們聯係了?”
  我婉轉地說:“山區偏僻,通訊會比較落後。”
  宋翔一句話不說,隻是給自己倒滿酒,一飲而盡。
  我給自己和陸勵成都倒滿酒,舉起杯子,“謝過兩位老上司往日的照顧。”
  三人碰杯,發出響亮的撞擊聲。
  旁邊桌子的客人不知道是哪個學校的老同學聚會,酒酣耳熱之際,齊聲高唱:
  風也過雨也走
  有過淚有過錯
  還記得堅持什麽
  真愛過才會懂
  會寂寞會回首
  終有夢終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
  想起當年劍拔弩張的場麵,我竟然有淡淡的懷念。他們兩人聽到歌聲也都笑著搖了搖頭。
  我倒了杯酒,敬陸勵成,“恭喜你,終於心想事成。”
  陸勵成笑了,那笑容卻好像看不出歡喜,他一手拿煙,一手接過酒杯,仰著脖子直接灌下去。
  我又倒了杯酒,敬宋翔,“一路順風。”
  宋翔不看我,低著頭,一口飲盡。
  陸勵成和宋翔似乎在比賽誰先醉倒,一個比一個喝得快,兩個人很快就把麵具撕去,本態畢露。陸勵成拍著宋翔的肩膀說:“當年恨不得趕緊把你踢出MG,如今卻很舍不得你走。”
  宋翔立即很真誠地說:“其實我也不想走,要不然你幫我取個Mike說一聲,要回辭職信?”
  陸勵成愣住,宋翔和我都大笑。陸勵成反應過來宋翔在逗他,在他肩頭狠拍了一掌,“真不習慣你會開玩笑,嚇了我一跳,你真要留下,我恐怕又得琢磨琢磨把你踢走了。”
  宋翔搖頭笑著,“說實話,你是我碰到過的最難纏的對手。”
  陸勵成大喜,和宋翔碰杯,“真的?我把它當恭維了。可惜你不在狀態,這場比賽終究是不盡興!等你將來恢複狀態時,我們再真正比賽一次。”
  兩人相視而笑,陸勵成問:“問你件事情,我們比賽籃球那次,你最後的那個三分球,到底有幾成把握?”
  宋翔笑著喝酒,陸勵成不肯罷休,一邊灌酒,一邊接著追問。
  我安靜地看著他們,心中空茫茫地傷感。
  往事仍曆曆在目,我們卻已要和彼此揮手道別。
  曾希冀過這就是歸途,最終,生活告訴我們:我們都隻是彼此的過客,旅程仍在繼續,隻能道一聲“珍重”後,各自繼續自己的旅途。
  隨著時光流逝,也許我們會淡忘彼此,也許我們會記住彼此,但今夜這樣把酒談心的日子卻永不可能再有。
  我告訴陸勵成和宋翔,我下個星期離開北京,但實際上我打算這周就走。
  自從愛上宋翔,我都隻能站在一旁,束手無策地看著他的離去與歸來,自己永遠處於被選擇的位置。這一次,我選擇主動離開他。
  收拾完衣服,帶上筆記本電腦,我乘火車離開北京的當日,把兩封手寫信丟到郵箱裏。
  陸勵成:
  我已經離開北京,不告訴你,是不想你勸我留下,更不想送別。這一年裏,我已經經曆了太多的離別!自覺欠你良多,卻能力微小,不能回報,隻能以我的方式略盡感激之情。
  祝你身體健康,事業順利!
  蘇蔓
  其實,我知道他的事業一定會順利。宋翔已經主動離開,麻辣燙又告訴我,她爸爸決定將XX的上市交給MG做。陸勵成為MG拿下這個超級大客戶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在中國市場的客戶關係網,MG總部的老頭子們不可能再視而不見,所以那個位置肯定是陸勵成的了。
  宋翔:
  我昨天晚上收拾行李的時候,發現了一張舊碟片《泰坦尼克號》。當年在清華看的盜版碟,除了一首《MY HEART WILL GO ON》,故事已經模糊。沒什麽事情,所以邊看碟片邊收拾東西。可看著看著,我開始停止收拾東西,專心投入這個故事,所有關於影片的記憶漸漸湧現。Rose本已經坐上救生船,我們都知道故事的結局,知道這座救生船上的人最終將得救,但是,她沒有選擇走,她在最後關頭跳回大船,選擇和Jack一起麵對死亡。故事的結局是Jack帶著她曆經周折後,尋找到一片漂浮於水麵的船體殘骸。但是,很不幸,殘骸隻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所以Jack讓Rose待在上麵,自己選擇泡在海水中。當援救船發現他們時,Jack已經被凍死,Rose一個人活了下來。我記得一個同學在看第二遍時,看到Rose從救生船上跳出來奔向大船,她破口大罵,說Rose太愚蠢,如果不是她拖累Jack,他一個人逃生的機會更多,最後就可以待在殘骸上,不會被凍死,他們倆都可以活下來。
  囉囉嗦嗦寫了這麽多,我都開始糊塗自己究竟要表達什麽?我昨天晚上突然在想為什麽Rose自始至終沒有怨怪自己的選擇?作為當事人,她難道沒想過,如果她當時安分地待在救生船上,Jack就不會為了把生存機會讓給她而凍死嗎?難道無數個夜裏,她不會因為自責而痛苦失聲嗎?
  我想她一定想過。痛失愛人,她肯定想得比我們旁觀者更多。生活注定不是平坦大道,每張不再年輕的麵孔下都帶著時光刻下的傷痕,可他們仍會選擇勇敢地向前走,追尋光明與幸福。
  當年,我認為《泰坦尼克號》是一部很商業很俗濫的片子。現在,我認為是當年的自己太簡單,這部片子其實講述的是人性的堅強和勇氣。、
  我已離開北京,不能去機場為你送行,就在這封信裏祝你一路順風。不管你在哪裏,不管你選擇什麽樣的生活,隻希望你能看見陽光和希望。
  蘇蔓

  番外1
   倫敦的雨季很漫長,有時候即使沒有下雨,出去一趟後,開司米爾大衣上也會有漉漉濕意。兩年後,宋翊終於無法再忍受倫敦的天氣,決定回北京。
   朋友們聽到他離開倫敦的原因都覺得不可置信,一再追問他是否還有其他原因,他一遍遍說著“的確是因為倫敦的雨”。酩酊大醉後,他唇齒含糊地用中文又加了一句:“倫敦的雨像思念,讓人無處可逃。”
   在東京機場轉機,宋翊剛遞給地勤人員轉機卡,詢問該往哪個方向走,聽到高跟鞋的聲音在自己身側停住了,“我也去北京,可以和你一塊兒過去。”
   宋翊回頭,有詫異,有尷尬,還有一些驚喜。
   麻辣燙微笑,“大老遠就看到你了。”
   她笑起來時,眼睛的顏色透著海水的藍,他再也找不到熟悉的影子。
   兩人拖著行李,邊走邊寒暄。
   登記後,兩人恰好都是頭等艙,麻辣燙發揮美女優勢,很快就換到宋翊身旁。
   從瑞士雪山聊到倫敦的大英博物館,從英國天氣聊到美國次信貸危機,連回北京後先去吃哪道菜都聊了,可有一個人的名字,誰都沒有提。
   宋翊盼望著麻辣燙能偶然談到她,可麻辣燙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談盡天下,唯獨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終於,宋翊按捺不住,主動吐出了那個名字:“陸勵成、蘇蔓他們都好嗎?”
   麻辣燙笑,“陸勵成和你是一個圈子的人,關於他的消息,你難道不是該比我更清楚?”
   宋翊隻能微笑,掩蓋著失望。
   麻辣燙盯了他一會兒,忽然搖頭,咬牙切齒地說:“我真不知道蔓蔓看上你什麽?一個大男人卻如此不痛快!連打聽她的消息,都要先拖上個不相幹的人。直接問一句蘇蔓可好,你會死嗎?”
   宋翊沉默著,他辛苦築起的堤壩已經漏洞百出,再不小心,他怕它會突然決堤。
   麻辣燙沒好氣地說:“蘇蔓很好,已經結婚了!我這次回去是去看她肚子中的寶寶,等著做幹媽。”
   宋翊沒有任何反應,甚至對麻辣燙笑著說:“真是好消息!回北京後,要讓她好好請我們一頓。”可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地褪去,眼眸深處透出天地突然崩潰的死寂和絕望。
   麻辣燙盯著他研究,很久之後,她非常肯定地說:“你愛她,對不對?”
   宋翊笑著說:“我為她高興。”
   麻辣燙大怒,拿出隨身攜帶的化妝包,把鏡子放在宋翊眼前,“你這個樣子是為她高興?”
   宋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終於任強裝的微笑消失。
   麻辣燙厲聲問:“宋翊!你究竟要自我懲罰到什麽時候?你究竟是因為愛著許秋而自我懲罰,還是因為不愛她了,所以才要自我懲罰?”
   整個頭等艙的人都看向他們,可看到麻辣燙的臉色,又都回避開。
   宋翊呆住,麻辣燙的最後一句話如雷鳴般在他耳邊重複——“你究竟是因為愛著許秋而自我懲罰,還是因為不愛她了,所以才要自我懲罰?”
   麻辣燙如哄小孩兒般溫柔地說:“宋翊,為什麽不敢承認?蘇蔓都已經結婚了,你承不承認都沒有關係了。”
   她已經結婚了。
   刹那間,他心底築建了八年的堤壩轟然倒塌,被隔絕阻擋著的感情像洪水般奔湧而出,可是流向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
   他的身子無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那個在寒風的夜晚中,衝出來抱住他,在他耳邊歡喜地低語“我很喜歡你,很喜歡你”的女子已經徹底離開。那個在網絡上,恨不得對全世界宣布她愛著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的女子已經不見了。
   麻辣燙輕聲問:“你愛她嗎?”
   宋翊慘笑,對著麻辣燙點頭,“我愛她!”
   麻辣燙小聲說:“其實你早就不愛許秋了,對嗎?你是不是早就覺得你和許秋並不適合?”
   宋翊的手緊抓著扶手,青筋直跳,卻沉默著,一句話都不說。
   麻辣燙歎氣,即使許秋已經死了八年,他仍然沒有辦法去否定一個死者。真是令人討厭的固執。不過道德標準這麽固執的人應該會對蔓蔓好一輩子,也許蔓蔓愛的就是他這快要絕種的固執。
   麻辣燙淡淡的說:“其實你在邀請許秋去黃石公園時,已經考慮過要和她分手。許秋也知道,甚至你不和她分手,她也要和你分手。”
   宋翊不解地看著麻辣燙。
   麻辣燙彎下腰去包裏左翻右翻,終於翻出一遝皺巴巴的文件,塞到宋翊手裏,“看完後,叫我。”
   她閉著眼睛開始睡覺。
   宋翊茫然地盯著手裏的複印文件,本來沒想看,可是眼角掃過的字跡有些熟悉,他不禁低下頭開始看。看完第一段,他的心已如被巨石所撞,竟然是許秋的日記。
   一段又一段、一頁又一頁快速地讀著,到後來,他甚至幾次想把手中的紙張扔掉。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東西是真實的,可潛意識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一切都是真實的。唯有這樣,才可以解釋許秋每一次莫名其妙的怒火,她性格的變幻莫測,她在他身邊時的心不在焉。
   她已經結婚了!
   “你為什麽要給我看這個?”他臉色鐵青,手中的日記被揉成一團。
   麻辣燙睜開眼睛,笑眯眯地打量著他,“這還差不多,整天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我真懷疑蔓蔓的眼光。”
   宋翊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猛地一拳拍在麻辣燙的椅背上,她嚇得身子往後縮。
   宋翊悲怒交加地質問:“你究竟什麽意思?是報複我嗎?如果你要讓我了解真相,為什麽不早給我?為什麽要等到蘇蔓結婚後才給我看?”
   麻辣燙和他盡量保持距離,“喂,你別亂怪人哦!不給你看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蘇蔓的意思。要怪也隻能怪你自己。蘇蔓問過你多少次喜不喜歡她?你不但不告訴她,還對她說你愛的是許秋,你讓她怎麽辦?打擊抹黑許秋,讓你去愛她?她可不屑於這麽做!”
   宋翊的憤怒漸漸消失,他有什麽資格生氣?是他親口告訴蘇蔓他愛的人是許秋!
   麻辣燙小聲嘀咕:“如果你今天不是坐在回北京的飛機上,如果你沒在我麵前承認你愛蔓蔓,我不會給你看這個東西。如果你都不敢承認你對她的感情,不能為了她勇敢地走出過去,我寧可你永遠守著你的許秋痛苦,蔓蔓值得更好的人。”
   宋翊木然地盯著前方,神情傷痛而絕望。
   太過真切的悲傷,麻辣燙看得有些鼻子發酸,她拍拍他的肩膀,“不要這樣了,算作對你的賠禮道歉,我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蔓蔓,她——沒——有——結——婚!”
   宋翊緩緩地轉過頭,盯著麻辣燙。
   麻辣燙用力點頭,“她沒有結婚,我剛才騙你的!”她看著宋翊的表情,一邊身子向後縮,一邊嗬嗬幹笑起來,“你別忘了,你也騙過我,這才是我對你的報複!咱倆扯平!以前我怎麽激怒你,你都像塊木頭,表情一點兒變化都沒有,剛才看到你像被燒到尾巴的貓,可真不錯!”
   宋翊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手捧著頭,大笑起來。麻辣燙看著滾到地上的紙團,用腳踢到一邊,也歡快地笑著。
   空中小姐走過來,撿到地上被揉成一團的日記,禮貌地問:“小姐,還要嗎?”
   麻辣燙看了宋翊一眼,眯著眼睛愉快地說:“不要了,麻煩您幫我們扔了吧!”
   蘇蔓作為北京人,普通話發音標準,所以負責教授一年級的語文,又因為她的英語流利,所以還擔任了五、六年級的英文課。
   宋翊根據山民的指點,一路尋到學校。
   蘇蔓正在替一位生病的老師代課,學生在集體背書,她一邊在座位間走動,一邊和大家一起背誦。
   “秋天來了,秋天來了,山野就是美麗的圖畫。梨樹掛起金黃的燈籠,蘋果露出紅紅的臉頰,稻海翻起金色的波浪,高粱舉起燃燒的火把。誰使秋天這樣美麗……”
   她笑著看向窗外時,看到了宋翊。她沒有太多吃驚,隻呆了呆,就微笑著繼續和學生誦書。
   “……看,藍天上的大雁做出了回答,它們排成一個大大的‘人’字,好像在說——勤勞的人們畫出秋天的圖畫。”
   下課的鈴聲敲響,孩子們湧出教室,看到他,都好奇地打量著。
   蘇蔓走出教室,微笑著問:“麻辣燙呢?”
   “她說她去山裏走走。”
   蘇蔓在前麵走,宋翊跟在她身後,一路沿著田埂,走到山徑上。
   山嶺俊秀,溪流清澈,楓槭火紅,銀杏金黃。腳下的枯葉踩下去,嚓嚓作響。
   宋翊輕聲叫道:“蔓蔓。”
   蘇蔓回頭,眼睛亮如星子。
   他說:“我愛你。”
   她笑,“我知道。”
   她又向前走。他如第一次戀愛的人,不知道該怎麽辦,呆了很久,才知道去追她,可追到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沉默地走著,越走越心慌。她說“她知道”,她知道是什麽意思?她還愛他嗎?
   正忐忑不安,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心竟咚地漏跳一拍,側頭看她,她眼睛直視著前方,笑眯眯地走著,嘴角彎彎,如月牙。
   他的心漸漸安定,反握住她的手,越扣越緊,再不鬆開。原來這就是真正的愛情,沒有猜測、沒有忌諱,不置一言,就安穩、快樂、平靜。

  番外2
  兩年的時間,陸勵成沒有任何蘇蔓的消息,中國太大,一個人如果有意要消失,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可以不留絲毫痕跡。
  他和宋翔已拭去聯係,隻偶爾從海外的同事那兒聽到他又接受了哪個客戶。
  可許憐霜和他竟然還有聯係。她給他寫信,他立即回信,寒暄中希冀著得到蘇蔓的點滴消息。
  許憐霜的信來自世界各地,照片裏各色人種不停變換,可有一點永遠相同——
  蘇蔓現在過得很平靜,她正從失去父母的悲傷中走出來,等她足夠堅強時,會重回北京,因為那裏有她和她父母的家。但是現在,我想她還沒有準備好。所以抱歉,我不能告訴你她的聯係方式。
  即使許憐霜不能給他想要的,他仍然和她保持著時斷時續的聯係,隻為了給自己一種感覺——蘇蔓和他之間仍有關聯。
  兩年前,他在北京新增了一處房產。兩年後,它仍然是一間空房,寂寞無望地等著主人歸來。
  應酬喝醉時,疲憊厭倦時,他回到這裏,坐在空空的地板上,對著牆壁上的水墨山水畫吸一支煙,或者站在窗戶邊,聽著手機裏《野風》的歌聲。
  往事雖已塵封,然而那舊日煙花,恍如今夜霓虹……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清朝翻湧……想心不生波動,而宿命難懂,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
  很多次,他後悔自己沒有說出口的愛情。為什麽不告訴她呢?告訴她,結局也不過如此!但是至少自己沒有遺憾。他突然開始理解她對宋翔百折不饒的追求。因為錯過一次機會,所以才更加珍惜老天給予的第二次機會。如果讓他找到她,他絕不會再左思量、右考慮,他會告訴她,讓她不能走得如此無牽無掛,讓她知道有一個人在等她。
  因為今年春節他在巴黎開會,沒能回家,所以秋天有空時,他決定回家看母親。
  正是農忙期,哥哥嫂子們都很忙,濤子去西安談生意了,苗苗已經上小學,晶晶在備戰考初中,所以他到家時,隻有母親在家。他衝了個澡後,坐在院子中的黃瓜架下,陪母親說說話,看看書。
  傍晚時分,晶晶和苗苗相攜歸來。苗苗看到他,立即奔過來,“小叔,小叔!”
  他舉著苗苗轉圈子。晶晶已有少女的矜持,站在一旁禮貌地叫:“小叔。”
  嫂子從地裏回來,把在溪水裏冰過的西瓜拿出來,切給他們三人。他邊吃西瓜邊詢問晶晶的學業,聽到她各科成績優異,很為大哥大嫂開心。
  大嫂邊擇菜邊笑,“她代表學校去參加英語比賽,竟然得了一等獎,那些城市裏的娃都比不過她。”
  晶晶謙虛地說:“都是老師教得好。”
  陸勵成詫異地說:“鄉村裏竟然有這麽好的英文老師?我本來這次會來還想和大哥商量,晶晶上初中後就要去市裏讀書,怕她的英文跟不上,要不要到時候請個補習老師,沒想到現在鄉村的教育質量提高得這麽快。”
  苗苗幾次想說話,都被姐姐暗中瞪著,不敢吭聲。
  陸勵成把一堆人精都降服得服服帖帖,何況兩個孩子?他表麵上沒留意,好似在和大嫂聊天,其實把兩個孩子的異常反應盡收眼底。他忽有所悟,問大嫂:“這邊的小學最近兩年有外來的老師嗎?”
  大嫂搖頭,“不清楚,晶晶很聽話,我和你哥從來不用為她的學習操心,所以沒怎麽留意過學校的事情。”
  陸勵成隻得直接和苗苗交涉,“你最喜歡學校的哪個老師?”
  苗苗拿眼睛瞅著晶晶,不敢說話,想了一會兒,才小聲說:“語文老師。”
  “語文老師叫什麽名字?小孩子不可以講假話。”
  苗苗看著晶晶,漲紅了臉,“我和老師拉過勾,答應過她不說。姐姐也不許我說,姐姐說如果我告訴別人,蘇老師就走了。”
  晶晶瞪她,“笨蛋,你已經說了!”
  陸勵成立即站起來,問大嫂:“小學的位置在哪裏?”
  大嫂說:“似乎和你小時候上學的位置差不多,拆了重建……”
  她的話沒有說完,陸勵成就已經跑出院子。
  他一路狂奔,逢河過河,遇坎跳坎,從田間地頭連蹦帶跳地跑著。他快樂得就像個孩子,這一生,從沒有覺得自己距離幸福如此近。
  陸勵成一口氣跑到學校門口,彎著身子,劇烈地喘氣,幾個老師看他穿著氣質不像本地人,都盯著他。
  一個男老師笑著問:“你是來找蘇老師的吧?”
  他一邊喘氣,一邊喜悅地問:“她在哪裏?”
  一個女老師指著不遠處的山:“她和朋友去山上了。”
  他歡喜地說“謝謝”,又立即跑向山上,剛近山徑,就聽到清脆的笑聲飄蕩在山穀間。“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她的笑聲已近,人還會遠嗎?他停住腳步,含著笑等著。
  遠處峰巒疊嶂,晚霞密布。夕陽斜映中,山嵐暮靄漸起,歸巢的倦鳥結伴返還,點點黑影掠過天空,若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美不勝收。
  他剛想到“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就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笑著說:“這裏的景色真好,眼前的景色活脫脫就是陶淵明筆下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他就如一腳突然踏空的人,茫然無措地摔下去,微笑還在臉上,心卻已經裂開。
  蘇蔓笑道:“嗯!待會兒回到學校,你往這個方向看,就會明白什麽叫‘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蘇蔓和宋翔倆人手牽著手,從他身邊經過。他就站在銀杏樹側,身體如同已經木化。
  一片金黃的銀杏葉飄落,她伸手接住,舉起扇子形狀的樹葉,側頭看向身邊的人,“好看嗎?”
  她的臉正朝著他,隻要留意一點兒,其實完全可以發現並未刻意隱藏的他,可他的眼中隻有另一個人。
  他們漸漸遠去,他望著前方,眼前所有的美麗絢爛都褪去,景色漸漸荒蕪。
  他身後的樹林沙沙作響,許憐霜踩著落葉走到他身邊,手插在褲袋裏沉默地看著他,眼中有震驚和憐憫,還有一些其他情愫。
  她踢踏著地上的落葉,小聲問:“你打算怎麽辦?”
  他已經神色如常,皺著眉頭說:“許小姐能不能把話講得清楚一些?”
  許憐霜愣了愣,說:“我問你打算怎麽招待我們?”
  陸勵成向山下走,淡淡地說:“許大小姐駕臨,當然要當國賓招待。”
  許憐霜追上他,和他並肩下山。
  許憐霜不放心,借著笑語說:“宋翔這次來是特意找蘇蔓,他們倆心結盡釋,估計婚期不遠了,你趕緊想禮物吧!別怪我不夠朋友,沒事先通知你。”
  陸勵成側過頭看著她,眼中的鋒芒讓許憐霜再也笑不出來。他卻淡笑起來,“我和他們倆關係都一般,禮物隻要夠貴重就可以,不需要太花心思,倒是你該好好想想。”
  許憐霜忙說:“我會好好想想。”
  山下的小學前,四人見麵,故交重逢,歡聲笑語不絕。
  陸勵成主動問他們的婚期,宋翔凝視著他,微笑著說:“越快越好,免得夜長夢多,橫生枝節!”
  陸勵成笑著說:“恭喜二位!”
  蘇蔓的臉通紅,臉俯在麻辣燙肩頭,腳卻在偷偷踩宋翔。
  許憐霜看著陸勵成的笑容,徹底放心了。
  晚上,陸勵成站在黃瓜架下給Helen打電話:“想再麻煩你姐姐一件事情。”
  Helen笑,“你幫了他們那麽大的忙,我姐姐、姐夫恨不得你天天麻煩他們。”
  “她兩年前幫我買的那套房子,你還記得嗎?”
  “記得!”Helen心中暗道,不僅記得,還知道那座房子的原主人是誰。
  “我想請她聯係原來的中介,找到當年和我爭房子的人的聯係方式,把房子買給她,在我買的價格上再加二十萬,哦,還有給中介的三萬也加上。”
  Helen倒吸一口冷氣,當年因為有人搶,雙方又都不肯放手,價格已經哄抬得很高。陸勵成為了得到房子,最後暗中給了中介三萬塊錢的賄賂費。如今北京房市不景氣,很多地段都在跌,他竟然要再加二十三萬?
  “這麽貴,恐怕很難出手。”
  “你隻管請你姐姐去找人,那個人肯定會買。”
  Helen不再多語,“好的,我會讓姐姐明天就去找人。”
  果然不出陸勵成所料,通過中介找到當年的買家,對方一聽說是那套房子,立即很感興趣。陸勵成要價雖然很瘋狂,可對方更瘋狂,壓根不還價,直接成交。不但如此,房屋成交時,對方還特意拜托中介轉告房主,謝謝他。中介看得傻眼,如此瘋狂離奇的買賣,他第一次見到。
  “謝謝”從中介傳遞到Helen的姐姐,Helen的姐姐傳遞給Helen,最後Helen告訴了陸勵成。
  陸勵成抽著煙,不說話,煙霧繚繞匯總,神情不辨。
  他身後的大玻璃窗下燈火輝煌,是十丈紅塵,萬裏繁華,他卻如獨居天宮,一身冷清,兩肩蕭索。
  這大概就是高處不勝寒!她看著他一步步從普通職員做到今日的公司首腦,看著他的朋友越來越少,看著他越來越孤單,越來越表裏不一。Helen歎息,低著頭退出了他的辦公室。
  淩晨時分,Helen整理白日收到的信件,看到蘇蔓的喜帖,她震驚地呆住,緩了半響,才能細看。“宋翔”兩個字映入眼簾的刹那,她明白了那聲“謝謝”是來自何人。這兩個高手過招於無形,隻苦了他們這一堆人跟著忙碌。宋翔既不肯當麵說謝,顯然打算徹底裝糊塗,讓他懷中的女子毫無牽掛地幸福。
  她打開電腦,去自己常去的一個論壇,開始整理過往發的一個帖子,這裏麵她匿名記述著一個暗戀的故事——
  Helen記錄下他為忘記那個女子,特意派她到國外。可是,刻意嚐試的新生活終沒成功,反倒讓他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開口拒絕另一個女子,幸虧對方先開了口。
  聽聞她沒有來上班,他為了去看她,臨時中段會議,可實際上他隻是在她家樓下,坐在車裏,看著另一個人送她區醫院。
  他半有意、半順勢地讓她和他一塊兒回家,她答應了,他卻緊張了,大晚上的給我打電話,問我和女子出行該注意什麽。
  他為了接近她,很幼稚地給自己創造機會,周末大清早的打電話求我幫他去買急救箱,趕緊偷偷放到他家中,隻為了有一段獨處的時光。
  這個帖子記錄著他兩年來的尋找和等待。
  ……
  因為實在動容於他的執著,她開始記錄,希望大家和她一起幫他祈禱能早日找到他愛的人。
  原本冷清沒人氣的論壇,因為她的帖子而熱鬧起來,無數人關心和祝福她的帖子,她和大家一起希冀著這段暗戀有一個幸福的結局,她甚至肯定地認為有這麽多人的祝福,再加上他做事的不擇手段,他最終肯定能得到幸福。可現實和理想永遠有差距。
  她敲打著鍵盤。
  “我想這個帖子已經走到結尾,因為結局不如我意。本來不想再寫,可大家和我一起在這個帖子裏相伴了一年,我想我有義務告訴大家結局——他今天收到了那個女子的喜帖,很可惜,新郎不是他。”
  “我已經給版主發短信,這個長貼會被刪除。我的朋友會很介意我偷偷寫這些東西,我相信你們能理解。我們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不願為人所知的情感秘密。有的美麗,有的醜陋。有的秘密也許最終會暴露,有的秘密卻會被自己帶進墳墓。”
  “雖然經過我的刻意加工,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更不會知道他是誰,但是我仍想把帖子刪除,尊重他的意願,讓這段感情成為一段被時光永遠掩埋的秘密。”
  Helen合上電腦,拿起喜帖寄送的照片,凝視著蘇蔓和宋翔依偎而笑。多麽幸運的女子,絲毫不知道她錯過了一個那麽愛她的人;不麽不幸的女子,永遠不會知道這世上曾有一個人那麽愛過她。
  Helen拿起電話,撥打過去:“Elliott,我剛看到蘇蔓的喜帖,請問你去參加嗎?要我準備禮物嗎?”
  電話裏沉默著,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想不起來蘇蔓是誰。Helen絲毫不懷疑,以後別人在他麵前提起蘇蔓時,他肯定會扮演貴人多忘事的角色,抱歉地說:“名字聽著有些熟,但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電話裏終於傳來聲音,打斷了Helen的胡思亂想,“你封一個數目合適的禮金,不要失禮就可以了,我沒時間參加婚宴。”
  “好的。”
  Helen放下電話,再看了一眼照片,將照片丟進垃圾桶,提起筆記本電腦離開。
  淩晨兩點多,陸勵成和紐約的董事開完電話會議。
  他左手的手臂上搭著薄大衣,右手提著公文包,領帶半解,麵色疲倦地走出辦公室,已經走過Helen的桌子,突然又轉身返回,在她的桌子上尋找著什麽。他翻過所有的文件,正不耐煩,突然看到垃圾桶裏的相片和喜帖,他撿了起來,凝視著相片中的笑臉,指尖忍不住地輕觸過她的臉,嘴裏彌漫著苦澀的味道,嘴角卻露出笑意。
  她和他的關係多麽普通,竟然連一張她的相片都沒有,以後估計連見麵的機會都會很少。
  他將宋翔的一半撕掉,隻留下她的一半,背麵朝外,放進錢包夾層。
  想起明天下午要飛倫敦,還沒有整理行李,他匆匆走出辦公室。隨著他在門口啪的一聲關掉電源,他的身影小時,滿室明亮刹那熄滅,陷入一片漆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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