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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再:對對糊

(2009-02-16 17:04:41) 下一個

  被迫進了菜市場
  在這座城市裏,一個女人過了人生的第二個本命年,如果她事業穩定,相貌也不賴,那麽找一個合適的男朋友就是她目前人生中最需履行的一個職責。
  當楊筱光正式踏入第二個本命年大關後,她更加了解了解決這個問題的必要性。
  壓力是由外而內的。
  首先,父母大人的態度,從在她工作之前“不準早戀”的明令,變成“必須以找個合適的男人談戀愛結婚生孩子”的命令。
  最先坐不住的,是她那素來不苟言笑的數學老師父親。
  楊爸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語氣通知她:“你也不小了,應該操心一下正經事。我看你禮拜天晃在家裏除了打電腦也沒別的娛樂活動,那麽就去相一相親。”
  老人家雖然已從人民教師的隊伍裏退了下來,但是說一不二的風格沒有變。在認準解決楊筱光這一現代女性的終身幸福問題還是得靠古老的相親方式之後,就積極地付諸了行動。
  於是,楊爸的初中同學的大學同學的同事的妹妹,某著名高校化學專業教授應邀出山,給楊筱光介紹了一位醫學院的理科高材生。
  楊爸見“才”眼開,說:“隻要才高八鬥,管他金銀幾鬥,隻要專業過硬,管他本城戶口。這孩子拿過發明專利,過一陣就要去美國讀博士,眼看就是要做化學家的。”
  楊媽卻對持有一定的疑慮,她的觀點是:“相親是好事,但是戶口和出身不能不考慮。”
  他們一起問楊筱光的意思,楊筱光先扭捏一番,最後說:“相親啊?多不好意思啊?”回頭給好友方竹打電話抱怨,“快要進小菜場大甩賣,誰能慘過我?”
  是的,楊筱光畢竟到了成熟女性的黃金年齡,每當參加同學聚會發覺光棍越來越少,收到的紅色炸彈越來越多,她的危機感也與日俱增。說不急,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結婚,在沒有結婚對象的前提下,在她的麵前排起了倒計時。
  方竹將心比心,表示了讚同,說道:“女人生理時間一到,內外壓力,心裏的台老早倒了,何必還要比誰慘?”
  楊筱光坦白歎氣:“時到今日,老實講,我也希望有個男人能在下班的時候拿著鮮花巧克力等我。夢想照進現實,我也不曉得我怎麽就成了愛情困難戶。”
  方竹跟著一道疑惑:“我也奇怪為什麽你就找不到男朋友。”
  於是,楊筱光審視自己,回望自己蒼白的二十六年人生。愛情,對於她來說,不但是個難題,更是張白紙。
  她翻看本城著名的時尚報紙情感專刊,用理論為自己的人生注釋:白紙的原因說簡單也非常簡單,她在有時間約會的時候,不懂得約會是什麽,當她終於想要約會的時候,工作又侵占了她所有的時間。這時合適的男人不是有GF就是有了BF,選擇當然就更少了。
  楊筱光再度歎氣,她終於到了不得不移植桃樹,強行開花的階段。相親,的確是最直截了當的辦法。
  她做好心理建設,拜好滿天神佛。
  楊媽對她的相親,還是交關緊張,甚至包辦了她第一次相親的策劃工作。將約會地點定在離自家小區非常近的一個商業中心的小資茶館。
  她老人家的理由是:“相親這回事,第一次極為重要,先試試對方的實力。”實力的解釋有很多種,楊媽將之透徹化,“德才是要兼備的,有品位的男人更有德。”
  故而,楊筱光站到小茶館門口時,多少覺著自己像商場門口的“ON SALE”廣告牌。
  乘對方還未到,她理理頭發,從玻璃櫥窗裏看到自己被楊媽打扮過的形象頗美,一身縐紗及膝吊帶短裙是昨天才拆吊牌的。露出的皮膚很白也很嫩,陽光下麵健康靚麗。還是很能出得了場麵的。
  相親對象遲到五分鍾,走過來時,太陽躲進了雲層裏,楊筱光的背後湧起陰風,小臉掛上無數黑線。
  這位楊爸口裏的“未來化學家”果然大有科學家的風範,留一頭金田一的鳥窩發,上身西裝下身牛仔褲,鼻梁上架著立波啤酒的“啤酒瓶底”,眼睛的大小嚴重模糊。往楊筱光跟前一站,兩人水平高度驚人一致。
  楊筱光想,這就是化學家呀!
  “化學家”人雖鄉土了點,但性情活躍,同她熱情握手,熱情寒暄。坐進店裏,直截了當的第一個問題就把楊筱光的家世來了個兜底掏,最後說:“特級老師好啊!我妹明年考大學,能不能請你爸給補補課?”
  這下楊筱光不知如何作答。
  紮著咖啡色圍兜的服務生遞來餐單,“化學家”眯著眼睛往上麵掃了一遍,倒也爽快地點了東西,是可以續杯的菊花茶,和最便宜的橙汁。
  楊筱光不露聲色坐坐好,“化學家”對楊筱光的表現表示滿意,咧開嘴笑了笑。
  以下的四個小時是冗長而無聊的人生成長回顧,“化學家”表達了強烈的結婚生子的意願,並要求未來妻子最好也能念一個碩士學位和自己即將留美的博士身份相匹配。
  這讓楊筱光聽得坐立不安,深覺自己檔次太低,配不上人家高學曆學者型知識分子。
  在“化學家”中場休息時,茶館的門鈴“叮”一聲響起,門口進來一個高個子男孩。
  楊筱光正對著門,一眼看過去,隻覺眼前一亮。要曉得受了幾個小時的視覺荼毒,看到任何一個帥哥都會爆發感恩的心情的。
  那絕對是一個漂亮的男孩,走路也很有型款,他踏進來先是環顧四周。楊筱光跟著客人們一齊又多看他好幾眼。
  “化學家”注意到了,望了望男孩,自動自覺挺起了胸膛。楊筱光暗忖,原來男性也有比美的自覺。
  服務生上前招呼:“歡迎光臨。”
  男孩說:“我是來應聘的。”他指了指門邊用小黑板寫的“招聘啟事”。
  打量他的客人和楊筱光一道在無聲歎息,長的這麽好的男孩來麵試茶館服務生。
  服務生說:“請同我來這邊。”領著男孩去了茶館的另一角,那裏臨著吧台,是一個死角,甚為隱蔽,方便店主麵試新員工。
  “化學家”好像如釋重負,雖然沒有說什麽,但是狠狠鬆了一口氣,笑眯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麵上還飄著一朵菊花,他喝得十分歡暢。
  那邊的對話隱約傳過來。
  “我兼職的時間可以在二四六下午三點到晚上。”
  “可我們想要的是全職服務生。”
  “周日我也可以兼職。”
  “好吧,我們這裏試工期一小時七塊錢,不繳納相關稅金。”
  “化學家”恰如其分地說:“我念本科的時候給研究院的實驗室打工,一個月小兩千呢!”
  楊筱光默默翻一下白眼。
  那邊的麵試結束,似乎已達成協議,男孩起身準備離去,但剛要出門,又折返回來。他對服務生說:“這套FM Acoustic應該送去檢修,音箱的回聲有些問題。”
  服務生露出笑容,店主親自過來問:“你知道哪裏能修?”
  男孩說:“我認得一個老師傅,改日找他來幫忙。”說完出了門。
  服務生不禁問老板:“稀奇,他聽的出我們的FM Acoustic?”
  老板不免得意:“是真稀奇,全城大約隻有我和古北的夜店肯花這個血本。他大概在夜店裏做過。”
  這話不遠不近剛剛好飄進“化學家”耳朵裏,他展眉一笑,眉眼難得跟著鳥窩頭一起生動起來,他叫住服務生:“結賬。”
  服務生拿著手寫單報賬:“一共六十五元。”
  “化學家”笑嘻嘻問楊筱光:“你有五十塊嗎?我正好有零錢找你,你那杯二十八。”
  楊筱光扯扯嘴角,那裏差點不聽指揮而抽搐。她“刷”地從錢包裏抽出一張百元大鈔,直接遞給了服務生。
  頭一次相親結束的晚上,她向楊爸匯報:“我覺得我這個本科生跟碩士的差距相當於地球和太陽的距離,我覺得多讀幾年書的人會甩別人幾條橫馬路的,我覺得專業人士的精深不是我普通人可以理解的。”
  楊爸一臉的期望轉為一臉的失望。
  楊筱光還補充:“我覺得我還真高攀不起專業人才。”
  楊媽和楊筱光一樣善於總結,她由楊筱光第一次失敗的相親得出的結論是——隻有同城人士才會有共同語言,同城多好?親家互相還能走動,符合她愛熱鬧的天性。
  楊媽輾轉托了多人,終於卯上一位事業單位任職,公務員編製的適齡男青年,據說家庭條件還是不錯的。由對方定的相親地點就可見一斑——那可是中心地段有名的貴價餐廳。
  為了表示鄭重,楊媽決定親自出馬帶楊筱光赴宴,且還要求女兒翻一件套裝穿上身,搞得楊筱光感覺像是要去麵試。
  其實現實情況也差不多。
  甫進包房,她就見一精瘦的白麵書生低頭坐在主人位,被身邊三個中年女性夾在當中。三個女性分別是介紹人,對方的親媽,對方的姨媽,加上楊筱光自己和楊媽,一桌五個女人對牢一個男人。
  對方的媽問:“楊小姐在哪裏上班啊?”
  楊媽答:“在一家香港人開的營銷公司做公關策劃。”
  對方的阿姨問:“楊小姐平時有什麽愛好?”
  楊媽答:“平時喜歡看書,看電影,也很會做家務的。”
  楊筱光眼觀鼻,鼻觀心。
  看書,沒錯,口袋言情小黃書。
  看電影,也沒錯,日本美國動畫片。
  做家務,更沒錯,洗碗摔碗,拖地灑水,楊爸已經不願意讓她插手任何一件家務了。
  楊媽補充:“還很會做菜呢!”
  很會做菜,番茄炒蛋。
  介紹人幫著貼金:“楊小姐很能幹的,做過很多上電視的節目呢!”
  對方的媽忽忽笑得很冷:“我們家比較傳統的,期望中的兒媳婦最好是做醫生或者老師的。楊小姐人倒是很文雅的,有沒有考慮過以後換一份工作?”
  楊筱光抬起頭來,詫異地望著這位強勢的阿姨,很想問一句:“您給介紹?”
  對方的阿姨及時客氣解圍:“吃菜吃菜。”
  這是楊筱光覺得本次相親最值的環節,她在清炒蝦仁、煙熏紅燒肉、清蒸鮭魚上桌時就開始魂不守舍,一聽開吃,便毫不客氣地下筷如飛刀,刀刀一大塊。壓根就沒注意觀察身邊的白麵書生長什麽樣子,直到宴席結束,終於看清楚人家長的還算蠻清秀的。
  相親後的第二天,介紹人對楊媽匯報:“男方不太滿意筱光的工作,說公關交際太多。”
  楊媽柳眉倒豎:“嘩,什麽意思?我還沒嫌他們家兒子太木納沒有男人樣子。這種男人是擺不平自家老娘的,以後一定是做‘三夾板’料作。”
  介紹人瞥了一眼義憤填膺的楊媽,繼續說:“他們還說女孩子吃相好像不大好看。”
  楊媽徹底怒了:“他們家兒子筷子動都不動,跟小雞啄米似的,難怪瘦的像癆病鬼。”
  楊筱光嚇得立刻阻止楊媽接下來將要滔滔不絕連綿不斷的人身攻擊。
  經過第二次失敗的陪相經曆,楊媽備受打擊,因此發憤一定要為楊筱光尋找到合適體麵的對象。在自己努力之餘,讓她憤怒的就是楊筱光的不爭。
  她對楊筱光嘮叨:“你自己也好多找找門路,人家林暖暖的爸爸是主任醫師,手裏一定有醫學院的高材生,找個醫生女婿很不錯的,以後家裏醫藥費都可以省了。還有方竹,人家做記者的,比你認識的人多,身邊青年才俊應該不少。”
  楊筱光正趴在電腦前看明星小八卦,某男星的圈外女友被曝光,被記者追問時抵死不認。直看得她咬牙切齒,不妨楊媽震天一掌,拍在她的電腦桌上,驚得她鼻梁上的防輻射眼鏡差點摔落下來。
  “把方竹的電話給我!”
  於是,方竹在楊家被好好招待了一頓家宴,再三表示定為楊筱光的終身幸福鞠躬盡瘁。
  楊筱光頭疼腦熱,好不鬱悶,對方竹倒苦水:“你多好,自力更生,自負盈虧,耳根永遠清淨。”
  方竹安慰:“阿姨整天擔心你吃不飽穿不暖,叔叔又關懷你的心理健康,真正的小公主是你。”
  楊筱光搖頭:“有些愛也很沉重。”
  也是。都市女性的壓力,向來不是單份,有時候是雙重的。
  方竹問她:“楊伯母一聲令下,我一定翻箱倒櫃幫你找好戶頭。但你的要求到底是什麽?”
  楊筱光凝神想了一會,說:“滿足我爸的話,那得高學曆搞學術,滿足我媽的話,那得工作穩定戶口本地。如果滿足我的話——”她又想了一會,“一個情感專欄的作者說,令你膝蓋發軟的男人,就是你要找的。”
  方竹大笑:“你還真是言情小說看多了,膝蓋發軟的情況比較罕見。”
  話雖這麽說,方竹倒也上了心,大約過了一個禮拜,她就打電話給楊筱光。
  “此人是我發小,海外留學,本地戶口,年輕有為,英俊瀟灑。最近加盟了經濟開發區的律師事務所,大好前途不用愁,絕對是讓你爸媽和你滿意的績優股。”
  楊筱光彈著食指:“條件那麽好沒有女朋友?我以為相親的都是歪瓜裂棗。”
  “那得看緣分,誰允許績優股全部拋空?”
  “我隻祈求不要再是惡夢一場。”楊筱光雙掌合什。

  好友前夫我上司
  這次相親約在某個工作日的下班以後,地點由楊筱光挑選。她仍舊選第一次相親的那間茶館,原因沒有楊媽設定的那麽複雜,主要是楊筱光貪那邊離家近。
  那天上午,香港總部有新任營銷副總調職過來,據傳乃本城名牌大學畢業,有海外工作背景,在香港的工作業績出眾。
  楊筱光暗忖,這位新領導不可怠慢,她要加強戒備,於是在夜裏睡了個大早,次日早起一個小時,梳妝打扮妥當,及時趕到辦公室。
  部門主管陳永德直納罕,指了指休息區貼的白榜,說:“要是早有這精神,也不用月月做狀元。”
  楊筱光隻想吐血。
  她任職的“君遠”在市南,而家在市北,往市區地圖上一擱,就是一條對角線。上下班路程相加,近三個鍾點。這對嗜睡如命的她來說,乃最大的折磨。好在廣告公司考勤卡的並不緊,有時候加班之後早晨還能補鍾。
  但有“晚娘”看不過去,決定多管閑事。
  這位“晚娘”乃行政部的經理,姓鄧名凱絲。她有著本城女士慣有的犀利跋扈作風和創新精神,一直對本司的考勤製度有微詞,後來尋著一個機會,就開始整頓。
  為了充分令遲到的同事們感悟“遲到可恥,準時光榮”,她仿效學校編製了“考勤榜”,貼在會議室顯眼處,甚至還將遲到前三甲的部門、姓名以及照片全盤上榜。
  楊筱光劣性一時之間刹不住,可想而知,那個獨占鼇頭,衝在榜單最頂端的光輝燦爛的狀元照當然就是她那張青春燦爛的陽光小臉,清晰得連臉上有幾顆青春痘都一目了然。
  每當楊筱光看到這張照片,就深刻體會到“士可殺不可辱”的真理,連請兩天年假以示無聲抗議。到了第四天,不得不在老陳一連串的追命奪魂CALL的威脅下,灰溜溜回到公司一起迎接新上司。
  新任副總是在“君遠”分公司香港籍的總經理菲利普的帶領下,走進辦公室。
  公司眾人,早已列隊歡迎。用楊筱光肚裏的嘀咕說,就差沒有手裏拿著鑼鼓冒充鼓號隊了。
  進來的人,氣宇軒昂,步步生風,風度翩翩,很有氣場,令在場所有女性眼前一亮,但又有一種不可跨越的距離感。
  楊筱光直愣愣瞅著他,而後眼神在地上掃描。
  老陳用胳膊捅捅她:“幹嘛呢?關鍵場合別丟分。”
  楊筱光真的嘀咕出聲了:“我在找地洞。”
  地麵一片平整,自然不會有地洞。
  新領導已經走到她的麵前。他理了很得體又精幹的板刷,穿著西裝白襯衫,身材挺拔,像極日劇裏的“理事長”。
  他微笑,語氣溫和,同她握手:“你好,今後合作愉快。”
  楊筱光想,世界真奇妙,巧合真小說。
  她是硬著頭皮伸出了手。
  如果說楊筱光這輩子有什麽人不想見的話,那麽眼前這位風度男士即是。而世間最悲慘的事件莫過於你這輩子都不想見的人,偏偏就成了你的頂頭上司。
  楊筱光有一點兒欲哭無淚。
  這位舊識,絲毫沒有露異色。他對每個同事都用同樣的微笑說同樣的話,讓幾乎所有的女性都露出桃花般的春色。
  前台的蘇比甚至對楊筱光咬耳朵:“我猛然發覺在這裏工作有了動力,環境有了改善。”
  楊筱光望望公司裏其他幾位禿頂凸肚的高管和武大郎身材的菲利普,點頭表示同意。
  這個年代,男色也是稀罕物,關鍵時候值錢的。
  老陳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小聲問:“你認得新領導?”
  楊筱光想,這話可怎麽說才好?
  新領導和大夥一一握手完畢,站在所有人的前方,開始介紹自己。
  “我姓何,何之軒。很榮幸加入‘君遠’這樣好的團隊。”
  大家啪啪啪拍手。
  “連名字都那麽器宇軒昂。”蘇比小女生情懷蕩漾,輕輕籲歎。
  接著,新領導轉一個身,正好對著牆麵上的考勤榜,楊筱光一陣頭皮發麻。因為他的眼睛分明就若有若無望了望她,望得她心裏一陣發虛。
  其實第一次見到何之軒,楊筱光就有這樣的自覺,他對人有一種天生的無形的壓迫感。
  那一年她和好友方竹及林暖暖才是大一的新鮮人,何之軒已經是大四的畢業生,正到處找公司麵試。
  方竹把他帶到了她們聚會的KTV,楊筱光正和林暖暖搶著麥克風唱“春天花會開”。何之軒一推門進來,兩個女孩都不做聲了。
  男孩穿西服西褲,女孩穿襯衫A字裙,活脫CBD寫字樓裏剛下班的。
  楊筱光當下就開玩笑:“兩位領導好!”
  林暖暖捅捅楊筱光,讓她閉嘴。
  方竹難得溫婉賢良,笑得含蓄,介紹:“這是我男朋友。”
  何之軒微笑,他似乎不太習慣笑,笑起來都會嚴肅。
  楊筱光是怕見正經人的人,第一個反應是暗暗瞅自己有沒有穿的不得體。一扭頭,發覺林暖暖也在偷偷撣著自己的衣領。
  在那時,楊筱光就對方竹說:“你和這個男人,兩隻老虎,不曉得一座山能不能裝。”
  方竹嗤笑:“找打!什麽比喻啊?”
  誰能想到最後真被她一語成讖。
  所以才會發生如今的詭異情形,不是誰都好彩撞到的新上司恰恰是自己好友的前夫。想起當年好友離婚時,自己在人前背後沒少擠兌咒罵對方,背脊就不由陣陣冒涼氣。隻得祈求新領導不要懷恨在心,殃及無辜。
  楊筱光小心翼翼地看著站在考勤榜前的何之軒。
  他是真的蹙眉看了一會,才對鄧凱絲說:“這樣的白榜有礙觀瞻,影響公司對外整體形象,有損員工個人自尊。是不是撤了它?”
  楊筱光重重吃一驚,差點沒熱淚盈眶,熱烈鼓掌,立刻拜倒在何副總的西裝褲下。實在沒想到,對她無意的無意解困會成為何之軒甫入公司做的第一件事。
  歡迎會之後,何之軒將轄下的幾個部門主管及資深員工留下來開溝通會議。他將直接轄管楊筱光所在的企劃一部以及客服部,行政通知下來,楊筱光納悶,這樣尷尬的工作分配?企劃二部、設計部、工程部等實際操作部門都沒在他管轄範圍內,仍由菲利普直接負責。
  楊筱光很謹慎地問老陳:“以後我們做項目豈不是要在部門配合環節上要兩位老大確認?”
  老陳眉頭深鎖,看起來愁得不輕。且在座每一位都愁得不輕。
  何之軒的到來,對此滿心惴惴的不僅僅隻有楊筱光一個。她低咒,這個人生來就是來給人造成壓力的。
  不過,帥哥畢竟有帥哥的獨特優勢。當何之軒往前方一站,眼睛注視大家的時候,楊筱光自覺那電壓絕不小於梁朝偉,將在座的男男女女掃得暈暈乎乎,每個人的狀態不由都被吸引得積極了,都在認真聽講。
  尤其他還擅長演講,有一口流利而標準的北方普通話,聲線又沉穩,如同有力度的江浪。
  楊筱光沒有記錯的話,何之軒從來都是演講好手。她問過方竹為什麽喜歡這個男生,方竹想一想,認真地說:“他演講的時候,站在台上,多神氣呀!用聲音就可以折服別人。”
  其實何之軒不僅僅是鎮定,還在於明確的觀點和邏輯性強的條理,語速適中,說一句頓一下,停頓時間恰到好處,供人有思考餘地。
  “我們公司的展會策劃和活動策劃在業內頗具盛名,積累了相當多的資源,利潤控製情況良好。連續三年,業績一直受到董事會表揚。所以,我很榮幸加入這個團隊,帶領大家一起再錦上添花。”
  眾人先不動聲色。
  楊筱光琢磨,他以前就不是個廢話的人,說一句是一句。看來幾年過去,依然如此。
  “各位都很出色,也很努力。我們應該能夠做更多的事情,為公司爭取更多利潤。”
  眾人後屏息靜聽。
  “接下來,大家也許會很辛苦,我會安排新任務,希望一起努力,當然,努力都會有回報。”
  眾人最後驚疑不定,含含糊糊表了些力爭上遊的決心才散的會。
  何之軒叫住了楊筱光。
  楊筱光想,難道要敘舊?
  何之軒說的是:“以後注意考勤。”
  最後走出會議室的楊筱光,麵孔漲成豬肝色,半天沒有緩過神。
  老陳約莫猜到兩三分,寬言安慰:“有壓力才能進步。”
  壓力很大,公司局勢一下撲朔迷離,楊筱光感到凝重的備戰氣氛撲麵而來,賽過當年高考。
  楊筱光在一種奇異的鬱悶的心情下,完成一天的工作。下班後,她先往新副總的辦公室張望了兩眼,趁著新副總似乎進了WC的間隙,拽著小提包,偷偷摸摸地衝了出去。
  在等車的時候,她收到方竹的短信。
  “對方大名莫北,穿藍色飄馬polo衫。我今晚緊急有個采訪,就不現場當媒婆了。”
  楊筱光打了一個“哦”,想了想,又打了幾個字,最後還是一一刪除,就發了一個“哦”出去。這時,公車來了,她便收好手機,暫且將此事拋出腦後。
  第二次到這間茶館,楊筱光才曉得抬頭看一眼招牌,原來叫做“午後紅茶”。名字很好,但是這個時段生意卻不太好。裏頭空空蕩蕩,才四五桌的人。
  她在門口整理了一下表情,才推門進去,往裏頭巡視一周,就看了個徹底,並沒有穿藍色飄馬polo衫的男士。定睛,再找,仍然沒有,連門外的露天座都沒有。
  手機卻及時響起來。
  “你好,我是莫北。”
  楊筱光腦殼遲鈍:莫北?哪個鬼?
  “今天緊急接到一個案子,所以隻能先走了,真抱歉。”
  原來是相親的那位,原來人家早來過了。
  楊筱光鬱悶,不早說,害她白跑一趟,但口頭上口氣溫柔:“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今天也遲到了,真不好意思。”
  對方口氣也溫柔:“下回一定請你吃飯。”
  “哦,好。”掛掉電話,她就近歪在靠窗的一處空椅旁,重重舒氣,倒有如釋重負之感。
  有服務生走到她身邊問:“請問是不是楊小姐?”
  “啊?”冷不防聽到別人直接問她的姓,她詫異抬頭,服務生的臉背著光,她先是看到一雙漂亮的眼睛,沉如碧潭,帶點寒意。
  這個服務生有點麵熟。
  服務生顯然被她嚇一跳,退了一步,但也是個機靈的人,再仔細確認:“楊小姐?”
  楊筱光呆滯點頭。
  服務生送上食物,鴛鴦奶茶加多拿滋,美味又能吃飽的樣子。
  “莫先生已經買單了。”
  嘩!方竹介紹的人果然不錯,這樣細心。
  楊筱光開開心心接受下來,咬一口多拿滋,喝一口奶茶。上一次在這裏隻喝了葡萄汁,不曾想到這次過來能體驗這樣豐富實在的美味。
  這個男人還沒見,她心裏就能給他打個八十分了。
  這將是一個不錯的夜晚,雖然沒有男主角,但是有美好的食物,楊筱光一個人也能過得悠然自得,根本就忘記了自己是相親被人放了鴿子。
  她享受著“午後紅茶”的晚餐,看著此間的夜景。
  外頭的廣場還有大屏幕,放著超級女聲比賽,有女孩晉級失敗,正和競爭對手抱頭痛哭。真傷心假傷心,惺惺相惜還是逢場作戲,都不重要。主要是噱頭很足,直指人心,楊筱光看得心裏也酸。
  間中插播蒙牛酸酸乳的廣告,楊筱光也喝光了奶茶,正想續杯,有人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原來她身後有對男女在談分手。
  男的說:“你這樣說,我真的好心痛好心痛,難道我們三年的感情是假的?”
  女的說:“我也痛苦了很久很久,我真的好難過好難過,如果當初沒有遇到你,我就不會傷害你。”
  男的說:“你怎麽能這樣對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是我給你自由過了火。”
  女的說:“遇到你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會遇到他,遇到他之後我才知道遇到你是個錯誤。我每夜輾轉反側,希望用我們過去快樂的日子衝淡對他的愛。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真的真的做不到。我這麽這麽這麽愛他。”
  楊筱光將手指頭扭來扭去,作扭曲狀。傳說中的現實版瓊瑤台詞加流行音樂大薈萃,在她被放鴿子的夜晚精彩上演。
  相愛是賭注,入門須謹慎,思想要明確,切莫臨時換角找尷尬。
  如果他們知道她相親都被放了鴿子,會不會各自覺得安慰?她且繼續聽下去。
  男的拍案而起,作馬氏獅子吼:“我不準你離開我!誰允許你離開我?”
  店裏為數不多的十幾位客人驚恐,同楊筱光一道齊刷刷看向瓊瑤男女。
  女的受不了大家的注目禮,羞紅臉拉扯男的衣袖:“你別這樣,你讓我怎麽做人?”
  “你還能想到做人?你他媽的都跟我談分手了你還想要做人?”男的反手,從瓊瑤男到獅吼男向暴力男方向發展,一掌劈開女的的手。
  女的也怒了,“唰”地站起來:“你不要這麽死皮賴臉。”
  男的也站起來,竟揚手,要惱羞成怒。女的驚噩當場。
  他的手被人抓住。
  “公眾場合,注意影響,要不要撥110?”
  男的憤憤收手,瞪了楊筱光這個多管閑事人士一眼。
  “吵架回家吵去,跑這裏存心丟中國人的臉?”楊筱光指指店裏十幾個中國人中的一個神情專注看好戲的老外。
  男的臉麵盡失,不得發作,也不管女的,甩手出門。女的也自覺丟臉至極,抓起包,羞憤離去。
  店裏恢複平靜,楊筱光悠然入座。
  適才服務過她的服務生又走過來,先說:“你還真愛管閑事。”
  楊筱光斜眼,這回服務生的臉正在燈光下,五官明媚,質量合格,美型小正太。令她本能就要彈個響指來配合小帥哥隆重登場。
  尤其他還在微笑,牙齒很白,笑容很亮,絕對賽過田亮。比何之軒的僵硬化或公式化的笑容好過太多,完全可以撫慰她跌宕了一天的小心心。
  所以楊筱光絲毫不介意同小正太開玩笑,她說:“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我們要做可愛的上海人,就在二號線地鐵站那邊掛著呢!”
  正太的微笑小小抽搐,但是依舊能堅持。他說:“要不要添一杯大麥茶?”
  楊筱光問:“甜嗎?”
  正太搖頭。
  “那我還是要可可。”
  正太想要說話,她立刻截斷:“別同我提健康,犧牲口福顧全健康,絕對不人道。”
  於是正太無可奈何地笑,隻好說:“好吧。”
  這一杯得自己買單,而且多拿滋也不夠填飽肚子,所以楊筱光決定喝完這一杯速速回家磨著老媽炒一份蛋炒飯。
  這種晚餐黃金時段,茶館裏的人也終於走了個七七八八,都去對麵最近紅火的川菜館排隊等號。那邊的雙雙對對,更顯得這邊的楊筱光形單影隻。涼風一卷,她立馬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對麵空蕩蕩的椅子上,孤鬼一隻似的。
  楊筱光喝完可可後想,其實找個男朋友,就是在你最孤獨最需要傾訴的時候能和你一起吃頓飯。
  她握握拳,想,為了美好的不孤獨的一頓飯,她隻好堅持繼續去相親。

  同是天涯淪落人
  方竹最近也看情感專欄,有個作者說,舊歡如夢,有的人把噩夢當美夢,追之不殆,最後墜入深淵,有的人把美夢當噩夢,避之不及,最後抱憾終身。
  她想,她到底是分不清美夢還是噩夢,這幾年過得渾渾噩噩倒是真的。
  她又想,這個作者怎麽這樣刻薄又這樣圓滑?分明要全天下的女人一定得抱憾終身。
  這就不大好了,現代人怎麽總要把自己變得這樣尖酸刻薄?
  她不大想看了,合上報紙,想起楊筱光的話。真要等到膝蓋發軟才找到Mr.Right?那個人不是得了軟骨病,就是已經等到齒搖發白。她一直相信隻爭朝夕,才能修成正果。
  故而,對於幫好友楊筱光找對象的事,她用的方法是一擊即中,速戰速決。
  在搜查了身邊合適人選的資料後,她認定有事業,有身家,有相貌,有學曆,有前途,玩過折騰過,享受過又無聊過的男人,肯定獨獨就缺楊筱光這樣一個身家清白、性格可愛的女朋友。
  這是無數言情小說論證的真理,雖說言情小說情節離譜,但對男人的基本需求還是表達得很精準的。而她身邊,也正恰好有這樣一個合適的男人,可以恰好介紹給楊筱光。
  所以,當她晚上給楊筱光打電話關心進展,聽了楊筱光的敘述後,有些不爽。
  同楊筱光講完電話,她就把電話撥給放好友鴿子的男人。
  對方電話轉到秘書台,這時候已到晚上十一點,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麽。她不免有丟了麵子的小小氣憤。
  楊筱光的電話又打了過來,這回扯了些關於服飾餐飲美容等沒有營養的女人話題。
  方竹先是對閨蜜閑聊很投入,可是時間漸漸晚了,老友絲毫沒有掛電話的意思,而話題卻不斷兜來轉去就那麽幾句話。
  她直截了當地問:“我說阿光,你還有什麽不好說的話?難不成會刺激到我,現在都不說?再不說就要到明天了。”
  她是看不見那端的楊筱光,狠狠做了兩個深呼吸,才撮起嘴唇,把話極快速溜出來。
  “我們單位新來一個副總姓何是你們學校畢業的。”
  這話真是說的極快,從楊筱光的嘴巴裏溜過電話線再到方竹的耳朵裏,就像一條導火索,連著炸藥包,“轟”地一聲炸出滿天的星。
  她住的小石庫門臨著舊區的大馬路,隔音效果不大好,馬路上車來車往,“嘀嘀叭叭唔——”,這樣的噪音喧囂又熱鬧。方竹沉默在喧囂裏,等待漫天亂晃的星星散去。
  楊筱光在那頭叫:“竹子竹子,你沒事?”
  方竹說:“我沒事,我曉得了。”於是掛上電話。
  這一夜方竹做了一個噩夢,她赤腳狂奔,追著一個人的背影,可是那個人也越走越快。
  她哪裏肯認輸?跑到快要窒息也要跟上他,可是一腳踏空,最後摔得醒了過來。
  這時天已經蒙蒙亮,她大口喘氣。
  人隻有摔一跤,才會有心驚肉跳的自覺。
  她不但心驚肉跳,而且還冷。一看,原來窗戶沒關緊。吸吸鼻子,有點淤塞的征兆。但時間不等人,她得起床刷牙洗臉準備上班。
  天大地大,比不上單位一隻考勤鍾。
  但是大清早來了不速之客,正是昨晚她要興師問罪的人。
  她口裏咬著牙刷杵在門口看著來的人,那人西服是穿的極挺括,迎著東邊的窗,倒是神氣,隻是戴著的眼鏡微微反一點光。
  方竹講:“Safilo上月在意大利Pescara做Guglielmo Tabacchi眼鏡展才擺出來的威尼斯貨色?”
  來人扶了一扶眼鏡,稀奇道:“我倒是沒有想到你們報社還有海外公差?日子很好過的嘛!”
  方竹搖搖手指頭,口齒含糊:“莫北先生,我一個月工資都買不起你鼻子上的古式鉚釘。”
  莫北笑起來:“一大早來領教大小姐的起床氣了。”
  他頂熟門熟路,往方竹這間九平米狹小亭子間裏一站,眼睛一掃,就釘牢書桌旁的按摩椅,一屁股毫不客氣坐下去。
  方竹跑衛生間先把牙刷好,漱了好幾口水,擦幹淨麵跑出來,頭一句清清楚楚的話就是:“你讓我很沒麵子的曉得哇?”
  那個神態有點凶狠,方竹嚴肅起來,也是帶了殺氣的。
  但莫北從來不是會發火的人,習慣用上揚的語調說話:“怎麽會?我是正正經經去相親,照你說的,對方是個正經的小姑娘,所以我的態度一直擺得很端正。”
  方竹斜睨他一眼。
  誰說隻有大齡未婚女青年才有婚戀壓力?眼前這一位優質王老五同樣有,而且內外壓力還不小。
  方竹這回拉這樣一條紅線,其實也同樣受了莫北母親的托。
  莫家媽媽頂煩的不是兒子不能找到女朋友,而是看到那起不三不四性格浪蕩的女青年追著兒子屁股後頭跑就搓氣。
  她也不是沒有逼著兒子相親過,可是兒子始終對知根知底的官家富家千金們產生不了距離美,拒絕的人多了,老戰友和老朋友們不免就會說:“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性格,什麽都不耐煩我們管頭管腳管尾巴。”
  當然這是好話,也有不大好的:“現在的年輕人膽子越來越大,不興男女軋朋友,男男女女都能搞一場風花雪月。”
  莫家媽媽輾轉聽了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遇見方竹連連訴苦,到最後還攤底牌:“我和他爸爸都是開明的人,不講究門第。”
  這樣就把話給說得穿了,方竹自然是明白的,而且還帶點惻然。如果當年她的父母有莫家父母這樣的胸懷——這樣的事情是不好多想下去的。
  方竹找到莫北,問他的意思。
  莫北當時不置可否,就說:“你倒是關心起哥哥的終身大事了。”
  方竹斟酌了片刻,探底:“田西姐姐回來過。”
  莫北擦了擦眼鏡:“見了,他們夫妻都快有孩子了,打算生在加拿大,好拿綠卡。”
  方竹下重藥再試探:“念大學時候我還幫你們傳禮物。”
  莫北彈她的額頭:“多少年的芝麻綠豆事你還記得?”
  這樣說就表示一切都俱往矣了,莫北最後是答應了她的相親安排。
  方竹其實把莫北的情況和楊媽溝通過,沒想到楊媽說:“這年紀的男人沒談過戀愛,那才不正常。”
  她撫額,現在的老人家想得真透徹,倒是年輕人放不開。斟酌了幾天,她正式來當這個媒婆。但一上來莫北就放了楊筱光的鴿子,對於這點,她想她是有權利生氣的。
  於是她板著臉道:“我說真的,莫北哥哥呀!如果你不用心,就不用費這個步驟了。我也不想多事地推自己的好朋友進火坑。”
  莫北疊起雙腿,“你還不信我?我做不到的事情絕對不答應,如果答應了,一定會做到,絕不讓你難堪的。”
  方竹歎一口氣:“你是很好很好的,我是希望你們都能有個好結果的。”
  莫北站起來:“小豬,你有操不完的心。”
  “你這樣一叫,雖然不雅,但是我感覺瞬間年輕了。”方竹也笑起來。
  莫北乘熱打鐵:“哼,你是小,都說父母在不遠行,你倒是有沒有做到?”
  方竹說:“阿拉去吃早飯。”
  莫北卻又再提:“不要忘記師長下個月過生日了。”
  方竹隻是領頭就出了門。
  他們到弄堂口的“新亞大包”點了豆漿和粢飯包油條,莫北吃不慣,他是喝咖啡的人種。
  但方竹吃得歡。她想她這點絕對比莫北強一籌。喝完了豆漿,她從錢包裏拿出錢給莫北。
  莫北說:“買禮物得自己去買才誠心。”
  方竹說:“我沒空。”
  莫北望住她。
  “我真沒空。”
  “好,不勉強。”莫北把錢收下。
  方竹說:“他也就好那口,我家那塊‘百達翡麗’純屬擺著做擺設,他老人家用的‘閃電牌’都老了,斯大林像磨個精光。前兩天在‘亨德利’看到‘閃電牌’有新款出來——”她說一半就住口了,因為莫北在微笑。
  “大白天的笑什麽?”
  莫北把大碗的豆漿一推:“你也應該清爽的,今天老清老早我來走一趟,不光是說明昨天的事情。”
  方竹搖頭:“莫北呀,你是律師,不要老把什麽話都說得這麽透好不好?”
  莫北說:“咱們這棟樓向來唯你爸爸馬首是瞻,更別提我從小就有‘恐高症’。”
  “你就是太白金星轉世。”
  “太白金星”可不管,再三兩下一攛掇,拉著方竹就先去了南京路的鍾表行。
  方竹看中的是無蓋彩繪列寧像的懷表,看時間方便。遂叫了售貨員放進了黑絲絨盒子裏,又要了禮盒包裝紙包了一層,紮好禮花,遞給莫北。
  莫北望著她:“你又何必?”
  方竹說:“莫北,你應該明白的,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莫北說:“我不是你。”但是接過了禮物,“我可不如你。”
  方竹正色:“不是的,你沒有做錯過事情,我做錯過事情。我爸爸曾經說過,每個人都要為他所做的事情負責,那麽我做的事情,我就必須要負責。”
  莫北笑:“沒有這麽嚴重。”
  方竹搖搖頭,又搖搖頭。

  多少往事都隨風
  方竹同莫北告別,她想,莫北是真的脾氣不錯,溫文和煦,從不令任何人難堪,包括他曾經拒絕過的那些相親對象。
  至於他同楊筱光是否有緣分,方竹就無法判斷了。但其實他見過楊筱光,也許如今的他們彼此並不記得。
  高三高考結束那陣子,方竹在家舉辦的同學聚會在一場沉悶的方家例行答家長問裏結束了。出門時,楊筱光抹一抹汗,表情終於放鬆,眉開眼笑地張開雙臂,站在高高的楊樹下,學體操運動員猛跳好幾下。
  “我現在覺得渾身充滿了生氣。”
  林暖暖嗔她:“嘴巴像水龍頭。”
  方竹根本不以為意,走出自家大門,她自己都鬆了一口氣。
  她把好友們送出軍區,走到大門口,楊筱光好動活潑,竟然朝崗哨敬禮,把人小夥子給臊紅了麵。
  這時莫北正好走進來,他停下來,看了楊筱光幾眼。那天晚上,方竹在操場跑步時遇見莫北,莫北問她:“早上來的是朋友?”
  她說:“是同學。”
  “挺好玩兒的。”
  莫北在那一年有很多煩惱,但是說這句話時,臉上還帶著笑容。
  過完了暑假,方竹打包做了大學新鮮人。從小玩到大的鄰居姐姐田西是她的同專業學姐,人前人後她口裏都叫著“田西姐姐”,跟著她身後混社團。
  莫北和田西從高中開始就在談朋友,這是整個軍區都知道的事情。方竹對於男女之間朦朧的情事,多半是從莫北牽著田西的手這樣的情景中得到些啟蒙的。但是就連自己從來都一本正經的父親都對他們的早戀表示認可,還讚過一聲“佳兒佳婦。”
  可那一年橫生出了枝節,田西的父親要調任進京,莫家伯伯卻因為一樁經濟事件降了任。“佳兒佳婦”便沒有再佳下去,倒把羅密歐與朱麗葉活生生演了一遍。
  田家不允許田西再與莫北來往,莫家也硬氣,押著莫北去大西洋邊的城市念研究生。
  那一段日子比較慘烈,方竹一下課就找著田西,陪她迎著傍晚的如血夕陽在操場跑步。
  她們都是習慣軍隊化生活的人,身體素質也都不錯,一兩千米跑下來不成問題。隻是田西一邊跑一邊哭,看得方竹都擔心繼續淌下去會是血不是淚。
  田西說:“竹子,我很沒用,連一場戀愛都沒有勇氣進行到底,你不好學我。”
  方竹血氣方剛地安慰:“田西姐姐,真愛麵前沒有敵人,你要勇敢走下去。”
  那是叫說的容易。
  那日陪伴田西跑了兩千米,天已經很暗了,方竹徑直去食堂吃了飯,再去水房打了水。出來一轉,卻忘記應該往操場的左邊走還是往操場的右邊走。左右正躊躇,身邊走過去一個男生。
  天雖然是暗了,可她還是隱約瞧見男生腳上穿了一雙回力球鞋,有紅藍兩條醒目的杠。男生走路很快,她想上去問路,無奈竟跟不上他的速度,竟不知不覺跟了好一段路。
  校園裏的路燈明明暗暗,時常電壓不穩,眼看著天要全黑了,前麵的男生轉過頭問她:“你跟著我幹嘛?”
  他就是天生嚴肅的長相,不苟言笑的,讓她一開始本能就有點怕他,略縮一縮肩,又鼓起勇氣問:“問下哈,女生二舍怎麽走?”
  路燈下麵也看不清他到底什麽表情,但他是頓了一會才說:“這裏都到了男生一舍了。”
  不曉得他是不是笑了,因為這邊來來往往的男生,看見這邊一個汲著拖鞋,挽了褲腿的女生手裏拎著熱水瓶,讀都覺得挺好笑地指指點點。
  方竹大窘,扭了頭就跑。
  但後麵的人追上來,叫:“方向錯了,往左拐!”
  她順理成章把手裏的熱水瓶交給了他,他也順理成章接了過來。一路把她送到了女生宿舍樓下的花園口,指了指前麵。
  這時,她才看清麵前的男孩穿的是白色“老頭衫”,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下麵就紮了一條最古舊的深藍色白雙杠運動褲。隻是個子高,背板直直的,剃幹淨的板刷。
  方竹隻覺得眼前的男生穿得簡陋的不得了,可是又幹淨清正得不得了。她無來由就想到一句話“金鱗豈是池中物”,或許想得太遠,自己不由也笑了。
  男生說:“宿舍樓的門房有地圖。”
  舍友正趴窗戶上賞月,見了他們就叫:“方竹,別和小情人卿卿我我了,快上來看《流星花園》。”
  方竹一下就麵紅,對麵陌生的他倒是也笑了,輕輕“哧”地一聲,點到即止。他向她道別,才兩個字:“再見。”
  後來,田西申請了加拿大的大學獎學金,也去了國外。而莫北輾轉回到國內,在南方的海邊城市服役。
  方竹為他們遞過一兩次信,可是紅娘沒有當得太長久,因為鶯鶯和張生在雙方家庭的壓力下都宣告放棄。
  她在暑假的時候去莫北服役的地方玩兒,莫北帶她去看南邊的經濟開發區,一個小鎮的縣委書記在改革開放之初就領著鎮民避開政策搞地方經濟,當時備受白眼和打壓,可是二十年以後,整個小鎮都成了那個省的稅收大戶,家家都蓋了小洋房,買了小汽車。
  莫北說到這位書記,連說了三個“好”。
  方竹明白了一個道理,男人是受不了能力上的歧視的。可是很久以後,方竹覺得她並沒有真正懂得這個道理。
  回到上海,莫家的事情通過層層關係疏通,總算了了。莫家媽媽經此一役,生出些血氣,經常說的是:“門第算什麽?”
  方竹接過原先田西在學校“新聞社”裏的工作,在那個暑假之後,和幾個同學開始做市裏某報舉辦的“大學生看中國”的新聞報導比賽。
  她選的題目就是海南小鎮的二十年經濟發展史。這個課題對她來說,的確是大了點,她托了父親的關係找了不少當年的舊檔案,電話采訪了不少當年的改革先鋒和主管領導,最後做出來的報導又有翔實的背景資料又有一針見血的評論。
  可學校送選題還得校內篩選一輪才能送去市裏,方竹原本以為自己做的天衣無縫,可是憑空出現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
  新聞社裏有另一組人也參加這個比賽,他們幫助本市一位幼年喪父的老太太尋找她當年做八路軍父親的下落,從南到北,甚至親自去到了當年的晉察冀根據地勘察,最後將葬在犧牲地六十餘年的烈士骨灰尋了回來。
  在選題報告會上,方竹的陳詞是:“在這樣的二十年,時光是一條被點燃的導火索,我們的國家要進步,我們的民族要複興,在這條導火索上,被牽引前進。執火柴的人們付出至大的心血,在體係和道德的邊緣掙紮成長,終於能哄然一聲,將明日的輝煌爆破。他們撕裂了我們這個時代發展的口子,給予後人無限勇氣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我們能夠越來越有勇氣屹立於世界之林不倒,他們居功至偉。站在他們的肩膀上,我們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
  方竹選擇的標題就是叫《明天的太陽》。
  她很是誌得意滿,大有勝券在握之感,下台時,同上台的人擦肩而過。她微微訝異,因為認出了他。
  方竹看了看手裏的表單,他們那一組報的選題叫做《英雄無覓六十年》,但她沒有想到另一組的頭兒會是他——穿回力球鞋的男生。
  這是她第二次遇見他。
  那天的大禮堂很熱,隻有幾台吊扇在大家的頭頂上“嗡嗡”轉著。他還是穿白色的T恤,和頭一回的不同款,稍稍厚實了,下麵是牛仔褲。作為做演講的穿著,過於簡單了。但發型未變,風扇的微風吹得動T恤,吹不動剛硬的發型。他就站在眾人以上,微笑。
  “我得先感謝我的同學們,這是我們最後一年可以在校園裏聚一起做這樣的報告。”他的聲音低沉,如同磁石的碰撞。
  同其他做報告的不一樣,他先一一介紹了他的搭檔。她想,他們都是大四了啊!還這樣有團隊精神,真的好依靠。
  方竹肅然起敬,認真聽講。
  他們的選題切入點也與眾不同,用遊記的方式敘述,絕沒有多餘的修辭,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議。及至匯報到末尾,他在台上有了些情緒波動,但是在克製,因為他根本沒有結束語,隻是緩緩報讀了一篇報導。
  “這裏有你抗敵遇害時所流下的血跡斑斑,你的鋼筆,你的相機,都是與你一同陣亡的戰友。當我們看到它們的殘骸,你那年輕而智慧的臉顏,沉毅和藹的神色,清晰而響亮的聲音……都一一浮現在我們麵前。我們撫摩著你那已經消失了溫暖和熱氣的血跡,便記起你所留給我們最深刻印象。”
  他是適合演講的,恰到好處的情緒和聲音,恰到好處地調動人們情緒。在人們的耳朵裏,他說的每個字都似乎飽含了感情,有一兩刻,方竹也恍惚了。
  但她及時醒轉,且並不服氣,想,這不過是以情動人,小使伎倆。

  人生何處不相逢
  方竹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這回真的及時醒轉過來,發覺自己站在十字路口發了蠻久的一陣呆。人來人往,看到她站在綠燈下頭不動,都當她是怪物一樣看。
  她隻好苦笑一下,發呆切切不可發到大馬路上,真的要被人家當作神經病的。低頭看短信,是手裏帶的實習記者發來的,又說鬧肚子,不好去做采訪了。方竹看好,一肚皮意見,最最恨實習生沒有認真的工作態度。
  實習生拜托她完成她今天的任務,說等一下主編會打電話通知她。
  方竹就更有意見,有靠山的實習生,能比不懂管理的頂頭上司更折磨人。又想想,自己也不好多說人家,誰又比誰更清白呢?
  主編的電話及時來了:“新人要照顧要提攜的,你辛苦辛苦,今朝這樁采訪是軟文,人家付費的,這個月記到你的工資單上好了。”
  方竹薄怒:“主編,我不給人做廣告的。”
  主編說:“曉得曉得,你就當幫一趟忙。你不是要做古北的那個暗訪嗎?我給你半個版,采訪的費用回頭我也給報銷。”
  一聽這茬,方竹的氣去掉三分。
  主編又說:“上頭都打過招呼,小姑娘就是體驗生活,大四一結束家裏就要送去哥倫比亞大學念新聞的。要煩惱也就一兩趟,擔待擔待。”
  方竹基本隻好答應,人家都出口要她擔待了。她想,她是拚了命的不要別人去擔待,可有的人就是喜歡要別人擔待。也許是自己有福不會享。
  她細細問主編采訪提綱。
  主編說:“簡單,做一個廣告人專題,那間公司最近要轉型,提前擺點噱頭。”
  這樣一說,方竹心裏就有譜了,廣告怎麽打,她都有數的,連提綱都免問,直接問地址。
  主編說:“就是‘君遠’呀!”
  呼呼的一陣冬風就吹過來,方竹昨晚沒有睡好,受了涼,鼻子本來就上下不通氣。好了,這下猛地澀滯,感冒病毒全線發作。
  她呼吸困難,心跳加速。想的是,真是冤孽。
  掛了電話,她又在十字路口彷徨了幾分鍾,看一下表,快要九點了。她撥了一個電話給楊筱光,那頭的楊筱光手忙腳亂接起來,一路乒鈴乓鋃的,用腳趾頭都知道她又睡遲了,現在正在路上奔波去趕考勤鍾的最後一秒。
  楊筱光見是方竹的來電,就不客套了,直接就說:“我要遲到了,到單位給你電話。”
  方竹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先掛了電話。把頭一抬,吸吸鼻子,轉一個身,往車站走去。她想的是,這裏離楊筱光的單位並不遠,搞不好她會比楊筱光早到。
  楊筱光的確是趕不及了。
  原本她被何之軒冷口冷麵提醒以後,再沒敢遲到,可是昨晚回家吃了一大碗蛋炒飯先是把自己給吃撐了,後來又和方竹嘮嗑了半天終於沒關牢嘴巴,泄密之後又躺在床上東想西想了半天。
  可別人的事情,她哪裏想的通?更別說方竹同何之軒的事情,她壓根就隻知道一點半點。等到她的腦細胞終於疲憊,腸胃消化完畢,入睡的時候已經快淩晨兩點了。
  今早若不是楊媽掀被子罵人,她還不一定起得來。
  楊筱光在招出租車時就在哀怨,遲到就像是她的宿命,她不但戀愛遲到,她的生活中更是常常遲到。
  最驚險的一次要數高考考數學那回。
  那天早上,她本來就睡晚了,急匆匆招了出租車趕赴考場,沒想到在一個路口被前頭的直行車擋住了轉彎道。司機隻好停下來,楊筱光就左顧右盼看看大馬路上的暇眼,一眼就看到車外人行道邊的弄堂裏有人喊打喊殺跑出來,五六個手裏提著棍子的人隱在弄堂口堵住一個人。
  楊筱光想,難道就要就地看一場《古惑仔》真人版?
  那隻有十幾秒的工夫,提著棍子的人已經手起棍子落,她隻能看清圈子內的那個挨打的人身形瘦弱,好像還是個孩子,已是無力還手,以手護頭,被逼在牆角。
  當時,楊筱光用一秒鍾的時間思考,兩秒鍾時間行動。她打開車門,衝著那群人叫:“嗨!大白天打人的,我要打110了!”
  那群人住了手,齊刷刷地回過頭看好管閑事的人。
  楊筱光左看右看,誰知道這條人行道上行人寥寥,人比車少,少有三兩個人路過見狀,竟岔開道跑去馬路對麵走。車裏的又都是大老爺,等閑不開車窗管閑事。實際出乎楊筱光的預料,司機好心勸阻“同學,少管閑事,回來!”
  對麵拿棍子人也是辨別得出形勢的,馬上有兩個揮舞著棍子衝她示威。
  楊筱光心裏打鼓,“咚咚”跳得急,身後的出租車司機竟然怕事,綠燈一亮,“跐溜”就把車開走了。她這下可傻眼了,對麵的不良少年倒是很樂嗬,起了貓耍老鼠的興致,敲著手裏的棍子,緊逼過來。她原來好心要幫人,結果陷自己進了死胡同,步步後退,快無退路。
  這時,先前被圍攻的少年不知用了什麽手法突出重圍,冷不防劈手對著身邊最近的不良少年一個過肩摔,登時就亂了這邊少年們的陣腳,他朝楊筱光吼一聲:“快跑!”
  楊筱光如夢初醒,拔腿就跑。用足吃奶的勁一路狂奔到考場,還是遲到了五分鍾,不免氣喘心又慌,幾道頂簡單的多項選擇題做了好長時間。分數出來以後,自然比預計的要低了些,她隻好認命地背著行李去外地的第二誌願大學蹲了四年。
  由於那回經曆實在太過驚心動魄,此後還落下了後遺症,一遇到車被堵在小轉彎口,就有強烈的失敗性心理暗示。
  這次她雖然招到了出租車,可是十分不巧合的是,正好被堵在小轉彎口。
  楊筱光磨牙,還是一輛招搖的綠色小POLO。真不知道是哪個無聊二奶清晨趕著出來投胎,還是跟風失誤的偽小資明目張膽違反交通規則。
  真沒品!
  她咬牙切齒瞪著前麵的車,一秒,兩秒——還有三分鍾。這是去向單位路上的最後一個轉彎口,勝利就在眼前,她拒絕“壯烈犧牲”,決定自救,當下付錢下車,拿出學生時代衝刺五十米的速度向公司奔去。
  隻有在這一刻,她才會感激上天賦予她的天賦異稟!擁有一項特長是多麽多麽多麽的重要啊!
  當楊筱光在腳踩五寸高跟鞋的危險奔跑下,即將衝入寫字樓的時候,那輛綠色小POLO竟然又出現了,歪歪扭扭地在路邊急刹車。車門一開,旋風一般閃出一個人,一把就截住了要往寫字樓衝的楊筱光。
  “哎呀,小楊啊!要遲到了吧!”
  這聲音如喪門音,令楊筱光異常惱怒,惡狠狠回頭,臉上的表情明白地表示了八個大字——“關你何事,擋我者死”。
  來人可沒看清楚她的意思,親親密密勾住了她的手臂。這個世界會同陌生人自來熟到這個程度的人隻有一個,楊筱光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誰——隻有公司常年租借模特的合作對象,一家叫“天明”的經濟公司客戶經理梅麗女士。
  梅麗女士一向熟悉“君遠”上下人等,也認得楊筱光,於是習慣性套近乎:“今朝同何總談業務,時間剛剛好。”
  楊筱光聽見“時間剛剛好”幾個字,如同火燒了屁股,從牙縫裏氣憤憤擠出幾個字:“嗯,您是很早啊!”
  梅麗不見外:“來來來,我們正好一起上去。
  這時綠色小POLO駕駛座旁的車門開了,梅麗喚:“以倫,這是‘君遠’的楊小姐,來認識一下。”
  楊筱光哪裏顧的了旁人,隻想從她的魔爪中掙脫出來快快上樓,隻胡亂掃一眼那人。
  這一看嚇一跳,世間何曾這樣巧?竟是昨晚和她聊過一兩句的正太服務生。
  今早的他自然不是服務生打扮,且站的地方,背後正好有燦爛的朝霞照下來,幾乎就成了追光燈。人在光影中,角度太好,模樣也分外好,丟在人堆裏完全是彈眼落睛的品種,所以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隻是——楊筱光上上下下再次打量他的衣著,他穿一身米灰的班尼路休閑羽絨服,一條班尼路一洗就變形的滑板牛仔褲,頭上還有一頂褐色翻邊絨線帽,將班尼路大大的英文招牌刻在腦門正中央。
  她差點問一句:“老大,是否劉德華的粉?”
  梅麗介紹:“我們公司新來的模特,賣相一隻鼎。”
  楊筱光見他一身上下都有些舊舊的,連頭發都沒染。這樣的打扮雖然齊整,可是不大像模特。
  梅麗是何等樣人,見她一雙單眼皮丹鳳眼上下一轉,小眉毛一糾,立刻就猜出幾分,趕忙說:“這孩子才出道,沒多少錢辦行頭,不過正是勝在樸素呀!”
  楊筱光沒心思應付她的公關推薦詞,胡亂客套兩句,趕著去摁電梯。可一回頭,發覺昨日的服務生今日的小模特已經先摁了。
  她看到他的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可是右手拇指稍有瑕疵,有一條寸許長的刀疤,十分猙獰可怕。他也發覺她看到了他,微微頷首,客套地笑了一笑,把右手插進了褲袋裏。
  這一頷首的笑,又讓楊筱光暈浪。不是因為小帥哥笑起來的確好看,而是她在這樣的角度,能夠看清楚他寬闊的額頭,真正白皙又細膩,皮膚好過女人,讓她不自覺地摸摸下巴上新冒出的痘痘。
  潘以倫見狀,輕輕抿了抿唇,劍眉微微一皺。可忍不住,又抬頭看她一眼,嘴唇一翹,這回是微笑。
  楊筱光想,要不要打招呼?
  但他們根本算不認識,雖說眼前的情況實屬巧合。忽而又想起他是從駕駛座下來的,可見害得她麵臨遲到危機的罪魁禍首正是此人。
  這樣一想,她剛剛起的良好感覺煙消雲散,淡淡瞥他一眼,幹脆就不打招呼了。
  潘以倫就定定在她身邊站好,她不動,他也不打招呼。
  眼瞅著電梯一層層下來,後頭一把冷冷的可媲美新聞聯播的聲音劈過來:“楊筱光,你要遲到了!”
  楊筱光背後颼颼就起了涼風,還來不及激靈,梅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貼過去:“何總,您好您好!”
  身後突然出現的不是不是英明副總何之軒是誰?
  楊筱光好生心虛,指指手表:“領導,還有五十秒。”
  有人“哧”地輕笑。
  楊筱光光明正大白了正太帥哥一眼,梅麗忙不迭就向何之軒介紹:“這是我們公司新簽的小孩,人長得幹淨清爽,絕對適合拍飲料零食廣告。”
  楊筱光覷過去,他們在談什麽?新領導似乎有新業務,但不關她的事,她就裝作什麽也沒聽明白。
  這時電梯門開了,兩位男士均側身讓女士先進去。有比較才有了鑒別,楊筱光左右一看,發覺正太雖帥,和何之軒一比還是差了些感覺。
  原來一個一身登喜路,一個一身班尼路。這就是顯而易見的階級差異啊!
  楊筱光咬唇暗忖,男人也得靠衣裝,根本的社會階級差異從來沒有改變。又想,今朝仔細再看何之軒,真是三年大變樣了。
  老早以前,她拿著張國榮在香港登喜路旗艦店的剪彩照片給方竹看,炫耀:“能將這個牌子的西裝穿成這樣的男人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方竹正努力備課,準備去賺二十元每小時的家教薪水。她說:“如果何之軒穿登喜路,也不會差到哪裏。”
  她答:“你準備為他度身定製一套?那得做多少小時家教啊?”
  兩人埋頭一起查了價格,合計算出來,方竹要做六千五百小時的家教,才夠定製一套西服。楊筱光驚呼:“戀愛成本好昂貴。”
  但如今何之軒一身昂貴西服,她是越看越觸目。而他自公事以外,並也無任何話題同她主動談起,好像根本不是舊識一樣。
  楊筱光暗裏咬牙,這種男人不可測。一想,她又避開一步,走到他們所有人前頭去。
  梅麗正喋喋不休同何之軒講話:“我們最近簽了香港一個資深MV及廣告片導演,在香港還租了工作室,絕對保證水準。”
  “我以前就聽說過,香港的實地設備很齊全。”
  楊筱光專注地看著液晶屏上的數字往上跳,想,非禮勿聽,不關我事。
  “現在藝人資源也豐富,這個小孩二十二歲,水當當的年紀,正是拍青春廣告片的好時間。”
  這句話讓她差些笑出來,沒有見過誰用“水當當”來形容男生。隻是一抬頭,從電梯模糊的鏡麵中,望見帥哥一臉漠然,似乎混不關自己什麽事。
  “而且以倫也有觀眾緣,不但歌唱得不錯,還演過偶像劇——”
  楊筱光忍不住又看一眼鏡麵裏的潘以倫。
  偶像劇?哪部?她向來愛看沒營養的偶像劇,怎麽從未見過他?
  何之軒竟也好奇了,問:“拍過電視劇?”
  梅麗馬上答:“就是先前紅過的那部《蘋果樂園》!他演和幾個男主角打籃球的同學!”
  何之軒淡淡笑一笑。
  楊筱光低頭盯著自己的皮鞋尖尖頭,縮了縮唇,扮個小小鬼臉。原來隻是路人甲。
  後頭的潘以倫依舊當木乃伊,一句話不說。
  楊筱光想,從來隻見模特跟著客戶經理後頭討好客戶,不見這樣淡定的。她忍不住又抬頭從鏡麵中看他,他的目光竟也在她的身上,見她抬起了頭,便露齒一笑,牙齒也很白,可以直接拉去拍牙膏廣告了。
  這倒把楊筱光鬧了個大紅臉。
  此時,電梯門開了,身邊的梅麗反應敏捷,好心將楊筱光一推:“到了到了,楊小姐您快去打卡!”
  這一力道竟是來的極猛,害毫無準備的楊筱光平衡力全部喪失,鞋尖踢到電梯門檻上,眼看可愛的小鼻尖就要親吻地上的大理石。說時遲那時快,背後伸出一隻救援的手,扭住她的胳膊往回一拉,力道之大,讓她在電光火石之間,似乎聽到自己那把小骨頭發出“嘎吱”的悲號。
  “脫脫脫——臼了!”楊筱光慘叫一聲,嚇得好心拉她的人猛一鬆手。
  在中學時代以無數次物理考試不及格而藐視物理的楊筱光終於了解到慣性的可怕,她“噔噔噔”三步,以一種惡虎撲羊的彪悍姿勢栽到公司門前裝飾得五彩繽紛的聖誕樹上,終於得到物理的懲罰。
  慣性之下的楊筱光唯一還記得的是立刻爬起身,纏著一腿的小彩燈,掙紮著向公司門邊的考勤鍾移去,舉起考勤卡艱難地刷過去。
  “嘟嘟嘟”三下。楊筱光幾乎要為這樣的艱難一刻而哭泣。

  抬頭望星一片靜
  楊筱光驚魂未定,就聽對麵有人驚呼:“阿光!”
  聲音隻刹那,就噤口了。
  方竹目瞪口呆地站在她的對麵。
  楊筱光本能的第一個反應是回頭。
  何之軒和方竹,隔著一個楊筱光,兩兩相望,一色的麵無表情。
  楊筱光問方竹:“你怎麽在這裏?”
  方竹回一回神,對楊筱光說:“做采訪。”後再向著何之軒伸出手,坦坦然然地道:“很久不見。”
  後麵的人走上來,將手伸給方竹:“是很久了。”
  反倒是楊筱光的腦子轉不過彎道,這樣的情形,她想或激動得不能自己或冷淡得不相往來,但絕不該如同見客戶,以至所有人都看不出門道。
  菲利普正走出來,同方竹熱情打招呼,又對何之軒說道:“我們可以把最近的計劃向媒體朋友談一談。”
  何之軒淡淡微笑:“好的。”又對方竹講,“改日刊出請寄給我一份。”
  方竹微仰一仰臉,竟也擠出了笑容點點頭。
  菲利普自恃同媒體相熟,將何之軒介紹給方竹:“這位是我們公司新任副總。”
  方竹微笑:“我聽說過,‘君遠’又添強兵。”
  菲利普糾正:“是強將。”
  鄧凱絲跟著菲利普出來,先同菲利普匯報:“會客室已經安排好。”
  菲利普問何之軒:“你早上有沒有空?”
  何之軒說:“有個合作溝通會。”
  菲利普點點頭,對方竹說:“這邊請。”
  方竹不再多看何之軒一眼,一路快步,跟著菲利普就進去了。
  鄧凱絲又向何之軒匯報:“會議室裏筆記本和幻燈都OK了,隨時可以開始。”
  隻要何之軒一個眼色,她就了解先指引梅麗進會客室。但按照公司規矩,外來訪客需要登記,梅麗便轉頭委托潘以倫在前台簽名。
  好了,這下外客基本走光,鄧凱絲開始清理門戶。她冷冷掃一眼楊筱光:“你搞什麽?還有沒有考勤意識?”
  楊筱光頂怕鄧凱絲那一雙瞪起人來如銅鈴的金魚眼,殺氣騰騰,能把人活活逼退三尺。
  她想,今晨果真倒黴到家,才跌得鼻青臉腫,馬上又和母夜叉鄧凱絲狹路相逢。不免一個頭兩個大,但一轉念,考勤鍾應當比實際時間慢個三十秒左右,很想據理力爭,但這為種小事爭有多丟人?
  這時,何之軒突然說話了:“我也遲到了,一道記進去。”又對楊筱光講,“快點去辦公吧!”
  這下鄧凱絲措手不及,莫名其妙。昨日來的新領導,今日又挺了楊筱光一把,她捏不準分寸了。
  楊筱光自是曉得順藤爬下去,嬉皮笑臉說聲“收到”,慌慌忙忙就往辦公室裏跑,跑得太衝,一個不當心,一腳絆在前台,這回又是那隻手拉住了她。
  潘以倫表情很嚴肅:“踩這麽高的跟,跑這樣快,很容易摔跤!”
  楊筱光擺擺手,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就貧嘴閑話:“跑得快還是世界冠軍呢!劉翔是我師弟。”
  看到她此時又親切起來,潘以倫微笑,忍不住玩笑一句:“所以他是世界冠軍,你隻能做遲到冠軍。”
  一語戳中楊筱光的痛處,她憤憤瞪他:“小樣,走著瞧。”
  她一路進去,走到自己的格子間,又抬頭探了一探,方竹正在會議室對麵的會客室同菲利普談話,何之軒放好公文包,夾著記事本進了會議室。
  方竹這時候一轉頭,楊筱光以為她會和她打招呼,正要擺手,卻發現她不是在看她。她當然知道她在看誰,昨晚她還在煩惱這樁事情應當怎麽辦,今天就有了進展。可見人間一切有天數。
  楊筱光決定先好好上班做模範員工。
  方竹從這樣一個角度看過去,正好能看見何之軒臨窗立在眾人之前。這裏是二十層樓的高度,背景一片淡薄的天空。他好像淩雲之上,而且泰然自若。
  他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掃過來過。
  猶恐相逢如夢中,一夢醒來,所有人都在變,就她在原地沒有變。方竹發了點狠,開始專注自己手上的錄音筆,摁了好幾下ON鍵,終於調好。
  她開始提問:“我們都知道‘君遠’是做會展的翹楚,但香港集團似乎一直有多元化發展的戰略,下一階段是否有大刀闊斧的新項目?”
  菲利普笑笑:“我們的企業精神是‘穩紮穩打,步步為營’,再怎麽做,都有個基本性的東西。”
  方竹想,這樣理念真不符合何之軒大開大合的性格,他們怎麽合得來?
  又一想,是她想太多。一紙解約書在那兒,他怎麽樣,同她毫無關係。
  方竹將問題集中在了菲利普的計劃上,格外認真仔細,一個訪問做了兩個小時,結束時候菲利普要留飯,她婉拒了。走出會客室,發現整個辦公室都空蕩蕩,職員都去吃午飯,隻有楊筱光留在座位上啃蘋果。
  楊筱光看見她,說:“一道午飯去?”
  方竹最後掃一眼空無一人的會議室,她搖搖頭:“有點感冒了,我早點回家休息。”
  楊筱光欲言又止:“竹子——”
  方竹拍拍她的腦門:“你別亂費精神,好好做事情,不要再遲到了。”
  楊筱光聳肩,雖是老友,仍有底線。她不碰,隻是叮囑:“那麽你就好好休息。”
  方竹回家之前打了電話給主編請假,也沒有旁的任務,主編老爽快地答應了。她卻又迷惘了,這一天過得未免太快,她的精神有點兒負荷不了。
  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間,猛地推開窗戶。這裏望出去隻有一小格藍天,往外探探,頭頂上橫七豎八架著衣杆,濕嗒嗒的衣服正滴著水,那底下必定是一個又一個水塘,她前麵就踩了一腳水。
  何之軒老早以前說,這個城市,隻有石庫門弄堂才有點人氣。
  為了在有點人氣的弄堂石庫門生活,方竹常常會踩一腳水回家。她原本喜歡穿平底鞋,經常弄的很髒,後來把五七寸的高跟鞋穿習慣了,基本也濺不到什麽水了。
  習慣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東西,人們可以以此為借口,用習慣去遺忘一些習慣。
  對麵石庫門裏的小孩子又叫嚷起來,似乎是闖了什麽禍事,被父母活捉。方竹在這頭看得清清楚楚,孩子的媽媽拿著雞毛撣子追在小孩屁股後頭,演一場典型的家庭武俠片。
  最初方竹見到此景,還會隔著窗戶叫:“阿姐,小朋友不好老打的,好好說。”
  孩子媽可不管,照打不務,還教育方竹說:“阿妹你怎麽懂?小赤佬不打不成器,要打成你這樣的人才才算功德圓滿。”
  方竹哭笑不得,不好再說什麽,就是想,如果是自己的兒子,肯定不舍得下手,也絕對下不了手。
  因為自己經曆過一次的,沒有再次重演的勇氣。
  方竹從小的家教是極嚴的。
  父親方墨簫是個嚴厲的人,雖然很少回家,但每每到家就把女兒叫到跟前,訓女兒像訓士兵,例必要女兒把最近的功課一門門匯報清楚。這樣的情形一直維持到大學。
  大二那年,她參加市裏的新聞報導比賽的事,既然是借了父親的名頭做的報告,這事情自然也教父親曉得了。
  方墨簫在方竹匯報之前,便把她做的報導看過一遍,說:“小小年紀,懂什麽經濟建設?瞎扯淡。”
  方竹是頗為不服氣的。
  後來學校裏評選亮分,何之軒那一組的分數比她高。方竹這才知道他們為了做這個報導,在暑假裏親自去了當年烈士戰鬥過的那些山區小鎮。
  相比自己的輕而易舉,她是佩服大四學長們的身體力行的。可臨到最後向市裏報選,學校卻轉了個風向,把她的選題報上去了。
  這個事情在新聞社炸開了鍋,有學姐直截了當對方竹講:“再辛苦也比不上有個大校爸爸。”
  毋庸置疑,她贏的灰頭土臉。她想要質問父親,但父親出了公差,快半年都沒有回家。
  寢室裏總有一兩個姐妹是包打聽,不用輾轉,就能把一些小道新聞了解個七七八八。上鋪的姐妹告訴她:“你的對手,大四的那組幾個都是外地的,都想考電視台的,如果這次贏了,大約留下來就更有把握了。”
  還有人把何之軒的背景告訴她:“他是北方小城考上來的,當年還是省理科狀元呢!家境不算太好的,念新聞倒是辛苦。不過年年獎學金都有他的份,有個碩導指名道姓要收他做弟子呢!不過多半是要一畢業就找工作,如果留下來,家裏靠他翻身呢吧!”
  方竹聽了格外內疚,她能不能得獎無傷大雅,僅是生活點綴而已,但那是他人前途的砝碼。她一直想著,是不是該向對方道個歉。
  但那以後,她幾乎碰不到何之軒,他不是在外麵到處麵試,就是幫著導師做報告。不過終於被她找到過一次,那天正巧看到他在操場跑步,穿了白汗衫運動褲和回力球鞋,汗衫半濕,不知道他跑了多久。他跑步的動作很矯健,渾身有使用不盡的力量。
  方竹先在操場外圍等著,看著他跑了一圈又一圈,她等不下去了,幹脆跟在他後麵一道跑。
  又跑了兩圈,何之軒猛地停下來,方竹止不住刹車,差點摔倒在操場上。
  何之軒蹙眉,很是拒人千裏以外的模樣,問她:“你幹嘛又跟著我?”
  方竹想,要麽直接先道歉?可看他那副肅穆的樣子,話臨到口邊,又不知怎麽說,就“我——我——”了兩句。
  何之軒便說:“沒事吧?沒事我先走了啊?”
  一溜煙跑個沒影。
  方竹隻好再從別的同學那裏再獲得他的消息。
  “四年裏沒談過女朋友呢!據說怕影響學習。”
  她想,他那樣的人,誰敢同他談朋友?
  方竹也就是這樣一想。如果不是後來再次遇見他,大約大學四年也就這樣過去了。
  都隻因緣分有時候並不問當事人是否願意。
  在那個混亂悶熱的夜晚,舍友發了悶,找了高年級的男生聯誼。那是大學生必經的活動,都是十八九歲,青春正好,純潔的愛情花骨朵輕輕裂開一條縫,每個人都期待能開出絢爛的白玉蘭。
  他們去到一個亂糟糟的酒吧,方竹穿了一條正經的花格子裙,短袖白襯衫,很乖很純良的打扮。
  她走進去時,看到何之軒坐在小舞台的高腳凳上唱一首極安靜的歌。夜風吹進來,他這天也穿了襯衫,柔軟的質地,聲音也是柔軟的。
  天地一下就安靜了。
  他唱的歌,叫做《有誰共鳴》。方竹念初中時就聽楊筱光哼過無數遍,在她荒槍走板的聲調裏,從來不能知道這也是一首極安靜的歌,好像貼著別人的心口說心事。
  “抬頭望星空一片靜
  我獨行夜雨漸停
  無言是此刻的冷靜
  笑問誰肝膽照應
  風急風也清告知變幻是無定
  未明是我苦笑卻未停
  不信命隻信雙手去苦拚”
  他的影子在曖昧的光裏浮動,方竹在想,他要同誰肝膽照應呢?
  舍友講:“倒是像唱他自己。”
  她想,他將“不信命隻信雙手去苦拚”這句歌詞唱的太認真了。
  她們來的晚了些,先前一輪熱鬧已經過了。男生們讓了位子給她們,又開始新一輪的話題。
  何之軒走過來,坐在最外麵。
  原來這天他正接受了一家極有名的外資公司複試,且一切順利,薪水也頗令人羨慕,所以是被叫來付賬的冤大頭。不過看的出很開心,還同女孩們開玩笑:“竟把小妹妹們騙來了!”
  眼神一溜,看到了方竹,就點頭笑一笑。
  方竹扯扯麵皮,覺得自己臉皮挺厚,還能在這裏坐得好好的。
  其實何之軒完全當她不存在似的,徑自坐在同學身邊,挽起了袖子,同大家開始喝酒劃拳,倒也熟練。
  他那天話比較多,說起他的麵試經驗,如何寫簡曆、又如何應付麵試,一條條傳授,幾乎算的上傾囊相授,大夥都覺得受益匪淺。
  他的舍友說:“行啊!兄弟,沒有兩三年,你就成虎了,去他媽的電視台,那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何之軒彈著酒瓶子,“叮叮當當”的聲音沉默在喧囂的迪斯科音樂裏。他叫來啤酒小姐,又要了好幾瓶青島啤酒。
  他的舍友攔著,說喝的太多,心裏是替他心疼錢,要十塊錢一瓶呢,他一個月生活費也不過三百塊。但他不在意,堅持叫了。
  啤酒小姐見是生意不錯,喜笑顏開,又看著他人長得好,就軟著身子存心讓人揩油。何之軒微微往後傾著,不動聲色也不令人尷尬地避開了。
  方竹見狀,想笑又不好真笑,他一轉頭,又瞧見了她,自己卻先笑了。
  大家劃了一刻拳,音樂又吵,氣氛熱得人受不了。方竹合著氣氛喝了酒,心底一股熱氣也上來了,膽子也格外大起來。
  她拿起一隻酒瓶子,對何之軒說:“對不起啊,我沒什麽好賠禮道歉的,敬你一瓶酒啊!”
  他笑起來:“你這個小妹妹真有意思。”
  方竹漲紅了臉:“我說真的,對不住了,你不喝就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她說完就“咕嘟咕嘟”仰脖子喝了整瓶,把舍友全都嚇呆了。
  何之軒就盯著她瞧,眼睛在模糊昏暗的迪廳裏亮的驚人。
  看她幹掉了整瓶的啤酒,男生和女生都起哄了。裏頭原本就混了要做和事老的,當下就說:“之軒,瞧人家小妹妹的誠意,多難得!”
  方竹直咳嗽,一邊咳嗽一邊望住何之軒,想的是,他如果幹了,她大約就會心安一點。
  何之軒一聲不吭,也拿起了酒瓶子,往她瓶上一碰,清脆一聲,他也仰脖子喝了精光。
  大家都鼓掌,方竹伸出手指頭,是個V。她挺高興了,多日來的不安和歉疚,好像平複了點。
  那天大夥玩到很晚,酒吧打烊以後,他們還去了浦東的濱江大道。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在黃浦江的邊上唱歌。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他們的聲音蕩漾在江風裏,方竹在江風碧月之下,看著他硬朗的側臉弧線,那是很北方的輪廓。他就像懸崖上的鬆柏,勇敢、執著、在放棄的疼痛裏淩雲生長。
  方竹放開自己的身子,坐在江堤上,坐在何之軒的身邊,偷偷用小指貼著他的小指,半寸的接近和溫暖。
  她籲了口氣,他動了一下,她便又迅速離得他遠遠的。
  這天一直瘋到接近黎明,看著天空與江水的接口處露出一絲紅霞。
  年輕的人們向著東方走,準備擁抱朝陽。
  方竹走在何之軒的後麵,看到何之軒的身影被漸漸升起的太陽照的濃烈而高大。她漸漸就看不清他了。

  我是戰鬥小尖兵
  楊筱光最近比較煩,因為領導派了新任務給她,確切地說,她正式被調配給何之軒禦用。
  這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何之軒此次回來,是被香港總部委任發展本地的廣告片拍攝業務。也即是香港的老大們已不滿足於本地公司的單線發展,謀求多渠道進攻。
  何之軒調用她時的說:“你是文案出身,以前文筆也好,有跟案經驗。”
  楊筱光也納悶,何之軒倒是將她的特長記得很清楚,轉念一想,應該是當年方竹提過的。心裏一時便打了些小邊鼓。
  她的任務是組織找人撰寫廣告腳本和跟進拍攝工作。項目不用擔心,因為領導從香港回來,是帶了業務進公司的。
  楊筱光其實對新工作很感興趣,可以多學一點,沒有什麽不好。她找了專職的廣告編劇,費了些工夫磨好劇本,何之軒對劇本尚未發表任何意見。因為其他地方出了小麻煩,項目調用的成本會計核算好成本一報批就被財務總監打了回票,理由是預算過高。
  成本會計哭喪著臉向何之軒訴苦,何之軒拿起筆,先自“嘩嘩嘩”砍掉近一半,雲淡風輕地說:“先這樣,以後再追加。”
  看得楊筱光咋舌,他可真是寵辱不驚。這樣不拘小節,也隻有能擺平客戶,令客戶提前付款才辦的到。
  拍攝廣告片的合作方就是“天明”,於是楊筱光幾乎天天會和梅麗女士見麵,直覺自己要被膩歪死。
  “天明”最大的優勢不僅僅是香港導演和工作室,他們性價比最高的演員。楊筱光在草擬合同時,再三核對了潘以倫的薪酬,好幾次以為自己看錯了。
  最後一次議合同,潘以倫就坐在會議室的最末尾,垂著頭,半露的麵孔,一眼望去就是令人輕歎的俊秀。他雙手插在口袋裏閉目養神,對什麽都毫不在乎的樣子。
  楊筱光抽調他的資料看。
  衛校中專畢業,她再度望望他,這樣俊秀的男護士?且年紀也不大,還比她小三歲呢!但親屬欄裏隻有一個母親。怎麽沒有父親?是單親?
  她冒了一個小問號。似乎經濟情況不太好,又是年紀不大的新人,難怪報價這樣低。
  此時潘以倫大約是坐得口渴了,站了起來,徑自走到角落去倒茶,一手拿著一次性水杯,一手從飲水機邊的書報架抽出一張紙來。
  楊筱光眼尖一瞧,大吃一驚,一個健步衝過去,潘以倫的手上果然正是折疊好的考勤榜。她不由切了齒,千算萬算,沒算到管理會議室的前台蘇比根本是鄧凱絲小爪牙一枚,竟仍將考勤榜擺在了書報架最顯眼處。
  她當下就憤慨了。在比她年紀小的小孩麵前出醜,她要不要活了?便一把搶過他手上的考勤榜,橫眉瞪他。
  潘以倫嘴角一歪,看一眼照片,再看一眼她,先笑了:“最近臉上痘痘好多了啊!”
  楊筱光“哼”一聲:“帥哥不說好話,是造物者的恥辱!”
  “我是實事求是。”
  楊筱光搶過他手裏的榜單,團作一團,還不夠解氣,恨恨道:“把你腦子用到表演上吧!”
  他回複:“表演當然得用腦子。”說完就笑,嘴唇抿出的弧度很羞澀。楊筱光毫無意外被電了一下,想,這種長的美的人統統是禍害,如果進了演藝圈,更加是禍害中的禍害。
  他又說:“每份工作都得來不易。”
  楊筱光沒想到他竟這樣說,不由點頭表示讚同。
  潘以倫認真而且誠懇道:“所以我不會遲到。”
  楊筱光握緊拳頭晃了兩下,拚盡全力才沒朝正太的腦門彈去。
  可潘以倫就是很得意,下巴一揚,神采飛揚。楊筱光的目光隻能平視到他的班尼路羽絨服第一粒紐扣,抬頭望望,倍感壓迫感,真真人矮不能怪政府!
  他偏又不做聲,讓她感覺討了個沒趣,隻得轉身要離去,卻見他的手伸過來,嚇一跳,正要往後跳,比不得他快。他從她的肩膀上撚起一條聖誕樹的針葉,再說:“你放心吧,我會做的很好。”最後強調了一聲,“大姐。”
  大姐姐?!這是對她這樣不得不以“大齡未婚女青年”自居的女孩們的最大侮辱!她切齒:“小正太!”
  那邊領導喚:“潘以倫?”
  潘以倫道一聲“到”。
  領導在會議桌上放好一排運動飲品,號稱含豐富維生素C,是這次大客戶的主打產品。他們自台灣而來,想要進攻大陸市場,首推這種瓶型簡約,口感略酸的飲品。
  何之軒問潘以倫:“喝過這種類型的飲料嗎?”
  潘以倫答:“有同類產品請NBA球員做廣告。”
  “所以經銷商趨之若鶩。”何之軒微笑,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
  他們準備請這樣一個俊秀小男生做廣告,和NBA球員做的廣告截然不一樣。楊筱光想,那麽我們拿什麽吸引經銷商?
  潘以倫指了指瓶帖,說:“可這種瓶貼粉色的?”他也微笑,“對於運動飲料來說,有點女性化了。廣告不一定要像別人那樣拍。”
  何之軒點頭。
  楊筱光琢磨,伯牙遭遇子期,領導遇到知音,而且,還價廉物美。
  “回去試試飲品的口味。”
  梅麗眉精嘴利,不會看不懂形勢一片大好,她更加錦上添花:“以倫業餘時間還念大學自考班,念的可就是市場營銷。”
  楊筱光微微籲歎,真難得,做服務員做模特的小男生不報演藝班,卻去念市場營銷。
  潘以倫已經拿了飲料,再坐回後排,他把飲料塞進自己隨身帶的書包。一抬頭瞅見楊筱光,就笑了一笑,搖搖手,同她告別,順便嚇她一跳。
  快到下班時分,楊筱光跟著老陳蒙寵召見。
  何之軒問:“你們覺得潘以倫怎麽樣?”
  老陳說:“不錯,這麽便宜的價格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聽說最近梅麗給他接了不少秀,挺忙的。就怕和我們的合作質量被影響。”
  “說說你的想法。”何之軒問的是楊筱光。
  楊筱光也的確有想法。
  “我覺得他思路清晰,一個思路清晰的品牌代言人比一個外在條件都令人滿意的品牌代言人更重要。代言人本來就是拍廣告的重要工具。如果他能了解我們要什麽,而且他能了解我們能給他什麽,就一定會將我們要的一百分做到一百二十分,明白這點,就是一個合格的代言人。”
  楊筱光想,她的想法應當同何之軒的想法在一個KEY上。
  何之軒果然說:“合適的人比任何其他都重要,我很讚同你的意見。”頓一頓,又說,“楊筱光,你的‘工具論’很有道理。”倒是有一點點沒有想到的樣子。
  楊筱光被誇了一句,傻兮兮地笑。
  想當年才認得何之軒時,自己不過是個熱衷追星的烈火少女,沒少幹缺課、抄筆記、考試作弊的事兒。她的英語一向不好,考試前,抓著方竹電話補習,耽誤了不少他們的約會時光。她知道何之軒或多或少會覺得自己不務正業。
  方竹就曾說:“阿光,你一年三次香港行,追星追得瘋癡,總沒個正經,將來可怎麽辦?”
  她就知道方竹是受了性情嚴謹的何之軒的蠱惑,浪裏浪蕩說:“我對生活,要求不高,溫飽太平,一切安好。”想一想,又補充,“還要買的起港版牒,每年三次香港行。”把方竹氣的懶得再督促她勤奮做人。
  工作以後,自然也就不一樣了。楊筱光總想,她可能啥都缺,就是不缺責任心,既然要做的活兒,她例必按時有效地完成。
  她對何之軒說:“希望能通過新的項目學到更多東西。”
  “學習會花時間,我隻需要你們發揮百分百。”何之軒竟然將她一軍。
  老陳打圓場:“邊學邊做會有更大效果,進益也更大。”
  三人都笑。
  何之軒隨後說:“公司裏不少流程都陳舊,需要做新業績,更需要突破。這是新項目,會有風險,但是不能承擔風險,也就不會成功。”
  楊筱光想,我算不算他拉進風險裏有難同當的人?
  何之軒開誠布公:“這是我進公司的第一個項目,也是公司力求轉型的第一個項目,當初向總部立過軍令狀,我需要一個有戰鬥力的團隊。”
  楊筱光又想,我是不是成了戰鬥小尖兵?
  何之軒拿出一疊稿件,推到他們麵前:“廣告腳本你們都看過了,還是以運動為主了。連潘以倫都說這個飲料女性化。”
  楊筱光心底哀嚎,就是這樣的劇本,也是費力搞來的,如今又要推灶重來了。
  可何之軒不僅僅隻有這一項任務。
  “這一次廣告拍攝需要外包公司配合,還是由楊筱光負責協調,後期的產品發布會老陳更有經驗。你們準備一份詳細的計劃,下周一提交一份時間表上來,把腳本定稿時間也確認了,最後完成日期不可晚於下周五。我們要在春節前完成廣告片的拍攝,客戶要趕在暑假旺銷前鋪貨。”
  楊筱光驚駭地瞪大眼,沒想到時間這樣緊,任務又這麽重,難道真要她就此鞠躬盡瘁?
  老陳也收斂了神色,謹慎答:“我們盡力而為。”
  何之軒說:“我們隻是先嚐試,希望能插好這麵小紅旗。”
  出了何之軒的辦公室,楊筱光咕噥:“螃蟹不好吃。”
  老陳笑笑:“你上點心。”
  楊筱光問:“你倒是蠻高興的。”
  老陳說:“努力幹活,將來有你的好。”
  這話楊筱光還想不大明白,她明白的是她隻得硬著頭皮上,不成功就成仁。
  歎氣歎氣歎氣!所以隻可打氣。這是獲得的新任務,也有契機,但是樣子總是有點怪異的。

  種種執念在心頭
  但楊筱光仍發揮自己的楊筱光式戰鬥精神,暗暗給自己鼓勁兒,心裏想,困難算什麽?剛進公司那會兒,受夠鄧凱絲的荼毒,也沒退縮過一步。更遑論如今何之軒明裏暗裏算得照顧她了。
  想到這裏,她就會忍不住自己八卦的心思。
  何之軒進公司以來,身邊就沒出現過關係曖昧的女性。當然,初來乍道倒貼的不算。她開始打了小算盤,好友的前夫和好友破鏡重圓的幾率有多大?
  但她可不會傻乎乎真去問何之軒,隻得在方竹處敲敲小邊鼓,可方竹總顧左右而言他,她又說不過她,最後往往啥都沒問到。
  還有一回,方竹幹脆岔開說:“你是太閑了,晚上帶你去個好地方解悶。”
  楊筱光成功被轉移視線。
  方竹想,這叫千言萬語怎麽說才好?自己二十六年的人生,雖不至於一敗塗地,可也差不了多少。
  她能理解老友的好意,可是有的時候自家門前的雪,還是得自己努力去掃,掃不了,也活該被雪封門,活活凍死。
  晚上十點,方竹等著楊筱光氣懨懨地下了班,在鬧市街口碰了頭。楊筱光將她打量了足足有三刻。
  “乖乖!Sisley低胸性感小洋裙都上身了,這到底是要幹嘛呀?”
  方竹也打量楊筱光:“還成,今天難得穿了套裙。”
  結果方竹將楊筱光帶到了本城著名的酒吧一條街深處的小洋樓裏,楊筱光駭叫:“竹子,你不良了呀!”
  方竹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扯了扯身上的小洋裙,說:“姐姐今天帶你來開洋葷。”
  這果真是楊筱光從沒有開過的洋葷。
  小洋樓一共三層高,有些年份了,落地的鋼窗,掛著紅絲絨窗簾,大堂擺了晚香玉,還有裸女戲水雕像。
  楊筱光是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東看看西看看。有沉靜嚴謹的束發女侍者走到他們麵前引路,她們上得二樓,一角放了海報架,顏色熱烈的還報,黃色的字體十分顯眼,寫著“本城真正的host club”。
  楊筱光湊近方竹:“天老爺,你怎麽想的那麽開了?”
  方竹斜斜睨她一眼:“不要顯得多沒見識似的。”
  事實上,楊筱光的反應卻也同沒見識差不了多少。
  門一開,她便被兩邊齊刷刷躬身歡迎並致歡迎辭的十來個帥哥震暈了,本能就往門外縮,被方竹死拽活拉地拖進來。
  方竹的準備工作做的很是充分,直接約見對方的店長,店長原來竟是一個穿了職業套裝的中年女子,身材和皮膚保養得都非常好,看上去非常精明幹練。
  方竹也不落勢,隨口熱絡地胡謅一通套了近乎,但女店長聽得很仔細,很禮貌地問她們:“需要不需要所有的host跪著供你們選?但NO.1已是有了預約了,真不好意思。”
  這下不但楊筱光愈加慌,連胸有成竹的方竹也呆上一呆,馬上搖手,說已有朋友介紹了熟悉的host。店長笑一笑,便托人叫了方竹點的人過來,還親自為她們領了位,一切交代清爽才離開。
  這時楊筱光才偷偷問方竹:“為啥你們報社墮落到要暗訪牛郎店?”
  “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娛樂活動豐富了。”
  楊筱光翻一記白眼,隨即異想天開:“如果真讓帥哥們跪著容我們挑,那得多少錢?”
  “每位小費不低於600。”
  楊筱光腦門冒虛汗:“那就是我一個月績效獎金啊!”
  過了一小會兒,方竹預約的兩位host來了。他們躬身遞上的名片,風度翩翩地坐在兩個女孩身邊。方竹無需對方開口,就豪爽地點了單。這下隔膜更少了,談的也就更多了。
  方竹慣會套瓷,又大方又婉轉流利,問的不落痕跡,恰到好處就獲取資料。連一聲不吭的楊筱光都知道了host甲出身南方小城,獨自打拚多年,生性外向,很有口才,host乙本城某大學學生,業餘打工,抽成提薪。
  她納罕,都道女大學生有坐台,誰知道男生也入此道。白茫茫的大地,沒有誰比誰更幹淨。
  方竹為她點的是八十元的暢飲,她幹坐著又無聊,就一杯連一杯叫飲料,
  Host甲正翻回憶錄,說:“小時候學習不好,以後要享受生活,就要趁現在努力存夠本。”又說,“現代女性壓力多過男性,工作生活婚姻都不輕鬆,相應服務享受,實屬應當。”
  這話可體貼,楊筱光都聽住了,接了話茬說:“你讀過心理學?”
  Host甲微笑,指著身邊話少的host乙:“他就是師大念心理學專業的。”
  方竹笑起來:“可不要將我們當作案例。”
  Host乙適當地說:“怎樣都是做貔貅,隻進不出,保管放心。述說也是財富。”
  嗬,誰可以小看這些人?
  Host乙也是細致的人,轉頭看看楊筱光:“這種酒烈性強,可別多喝。”他這樣一說,楊筱光倒真有些頭暈,忙推說要方便一下。
  她起身搖搖晃晃到處找廁所,但這裏建在三四十年代遺下的小洋房,裏頭是石庫門式的九轉十八彎,她沿著意大利大浮雕牆麵走了一圈,又走回了吧台,三五個酒保正在耍帥地搖著調酒壺。
  這樣兜一圈,頭更暈。楊筱光吸氣,又搖搖腦袋,想要清醒一下,然後就看到了熟人。
  “小正太?你在這裏幹嘛?”她幾乎是一個健步衝過去叫出來。
  對方顯然也是傻了,就站在那一邊,穿著好好的銀色的西裝,分明是要待客的模樣。此刻見了她,活像見到鬼,就看著她,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楊筱光驀地明白了他是幹嘛的,可舌頭轉的沒有心思快,又問一聲:“你幹嘛呀?”
  潘以倫看她搖搖晃晃就要撲過來,就往前伸手扶好了她,才說:“我在打工。”
  楊筱光酒勁一湧,話也鑽了出來,竟有些生氣:“什麽不好做做這個?小心我們開除你!”
  這句話的聲音響了些,把精幹的店長又引了來,她劈頭就訓潘以倫:“最後一天都給我出岔子,快向客人道歉。”
  楊筱光最是見不得犀利的女人訓人,擋在潘以倫跟前就說:“你們雇傭未成年少年,還有大學生,分明非法經營——”
  下麵的話來不及說完,就被因不放心她而前來尋找的方竹慌忙截斷。她同潘以倫七手八腳拽著楊筱光就往外走,楊筱光一路還在義憤填膺:“你們怎麽就不學好啊?偏偏要做這樣的活,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容不了人?將來你若是紅了,這一筆多難看?做人怎麽就不能積極向上一點?”
  她連珠炮說一串,方竹止都止不住,潘以倫隻是悶悶地說:“很晚了,明天上班別遲到了?”
  楊筱光張了張嘴,嗬,眼前的男孩還拿這話來堵她?她瞪瞪眼睛,極不甘心。
  “還有,我早就拿到身份證了。”
  “……”
  “你又是來做什麽?無聊寂寞?壓力沉重?尋人聊天?感情受挫?一樣可以用其他方式解決。”
  “……”楊筱光喘半天,腦筋才轉過來,口齒不清地說,“你真缺錢到這地步?開那樣的價格,還做這樣的活兒?”
  潘以倫抿緊了唇,微微低下頭,從褲袋裏拿出了煙盒,老練地抽出一支煙,還未銜在嘴裏,便被楊筱光一把給摘了下來丟在地上,猛踩幾腳。
  “你一個未成年正太抽的什麽煙哪!”
  方竹拽拽她袖子:“別激動,看場合。”
  潘以倫甕聲甕氣說:“你醉了。”
  楊筱光還要強嘴:“我——”舌頭都大了,想不出詞兒,就隻能死命瞪著他。
  方竹說:“走,我送你回家。”
  潘以倫拿過她手裏的包,一路先下了樓,已是在門口替她們招出租車。
  大堂裏的晚香玉的香氣愈晚愈濃,人也漸漸多了,氣氛逐漸曖昧。
  這裏一樓做的是夜總會生意,這時正是待客的最佳營業時段,多有衣冠楚楚的男士出入。方竹挽著踉蹌的楊筱光下樓,時不時還招來些男人們揶揄的目光。
  他們抬頭看看host吧門前的海報架,再看看眼前的女人,一個性感暴露,一個醉態可掬,頗引人遐想。
  楊筱光意識還是清醒的,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對著投來目光的男人們嚷:“看什麽看?沒看過美女喝酒?”方竹攔都沒辦法攔,深深後悔一時不察讓她喝了那麽多。
  忽然,楊筱光見到熟人,還沒想到羞愧,就先不由自主尖叫一聲:“領導!”
  大堂中央的水晶吊燈宛若太陽,不,比太陽光更刺眼。方竹的心籠裏起了微小的掙紮,暴露在光天化日,滑稽、可笑、無力。她蒼涼地甚至是衣冠並不齊整地站在此端,看著彼端的那個衣冠楚楚的人。
  兩人從來都會表情很一致,比賽一樣的蹙眉、放開、再互相點頭。
  方竹的手鬆了一下,楊筱光就用直覺指揮行動,“蹬蹬蹬”三步並兩步湊到何之軒的跟前說:“我們做采訪——”話還沒有說完,又被方竹狠狠拉了出去。
  何之軒低低地問:“怎麽穿成這樣?”
  方竹回頭,看他一眼,再看他要走的方向,反問:“你呢?你去哪裏?”
  何之軒又蹙眉,他也許在生氣。可是她怎麽樣又關他什麽事?但方竹就是微微一笑:“記者跑新聞還不得這樣?”
  她想,他該明白的,跑新聞的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得去,還要喬裝,還要掩飾。這不但是個智力活兒,也是個體力活兒。他應當都明白,她來這裏的理由也許都會比他高尚。
  所以何之軒的眉頭皺的更緊。
  他的朋友出來了,見他正同兩個女孩搭訕,說:“吆!小何,原來你有舊識,來來來,一起一起。”
  楊筱光認得那人,又要叫出來,被方竹掐了一下,隻能呼痛了。方竹一扭頭,把胸背挺一挺,萬不好示弱,架著楊筱光往外走。
  但走出來下台階時,膝蓋一陣發軟,差點就栽倒在地上,反倒幸虧有潘以倫及時的攙扶。
  之後在車上,楊筱光頭腦清醒了些,搖搖頭,說:“他們是不是去夜總會啊?”又說,“後來出來那男的好像是電視台裏的領導?”轉一個身,“咚”一下又睡過去了。
  方竹望著車窗外無盡的黑夜,真的是無盡的。這條路本是林蔭小道,兩邊都是梧桐,如今在冬季,梧桐蕭索得隻剩孤單隻影。遠處的影子比這處的影子高,影子和影子也在比著誰高誰低。
  她撐著額,頭又沉了。
  她也曾想過,如果再見他,該用怎樣一種姿態。想過很多,可沒有想到最後在他麵前,還要這樣恃強。
  萬事皆變,本性難移。種種執念都在黑夜裏煙消雲散,隻留下心底的一點難堪。
  她扭頭看睡得香的楊筱光,也閉上眼睛。什麽都不用多想,簡單才是福。

  人生正道是正經
  楊筱光在第二天起床時,頭還陣陣作痛。
  楊媽的麵色比較難看,直嘮叨:“整天不幹正事,也不見和個男人喝醉回來。”
  楊筱光趕緊收拾提包,道一聲:“我上班了。”用三秒鍾時間消失在楊媽麵前。
  這真是煩惱一天的開始。
  楊筱光對於昨夜還是意識相當清晰的,她知道遇見了在那裏打工的正太潘以倫,又遇見了去夜總會的領導何之軒,最後在車裏,方竹開了著窗,吹了一路的夜風。
  這真是一個令人鬱悶的冬夜,楊筱光也被感染,心情煩躁。
  到了公司,蘇比見她就問:“動漫新品發布會是不是你手裏跟的項目?”
  “是。”楊筱光預感不妙。
  “展台搭建現場的木樁子倒了,砸傷了一個工人。”
  楊筱光立刻抓起手機,與現場跟單的項目員通電話。項目員是跟著楊筱光實習的畢業生,頭一次碰到這樣情況,驚慌失措,帶著哭腔:“小楊姐姐,對方公司罵我們,說是我們催工才讓他們的工人加班加點,體力透支。他們咬定向我們索賠,怎麽辦?”
  “工人傷的怎樣?有沒送醫院。”
  “木樁砸到小腿,他們說可能骨折。”
  楊筱光安撫:“好,你先別著急,在現場待著,我馬上就過來。”
  掛好電話,她不耽誤,準備向菲利普匯報,卻被鄧凱絲擋在門外。
  “老總飛香港了。”
  楊筱光轉個圈,老陳又出去跟項目了,現場無人做主。她跺跺腳,最後進了何之軒的辦公室。
  何之軒把事情聽個大概,就先一把抓起椅背上的西裝,說:“先去現場看。”
  這倒讓楊筱光一呆,直到何之軒催她,她才趕緊跟上,一路還介紹項目細節:“我們和辦展覽的多媒體行業協會是老關係,這回活動時間緊,規模又大,現在是年末,大家手裏項目都多,工程部人手抽調不夠,就請了一直合作的搭建公司做。”
  “我們和對方公司簽訂的合同裏是否有工傷負責條款?”何之軒問。
  “沒有,合作多了,又這麽熟,大家都大意,想減少手續。合同都是簡單的代理合約。”
  何之軒邊聽邊點頭,說:“看了再說。”
  楊筱光無來由就有了些心安。
  展台搭建現場很混亂,十幾人圍住實習生發難。實習生見到楊筱光像見到從天而降的救星。
  對方領頭的項目員正在吵嚷,楊筱光客客氣氣說:“我們先來了解狀況,請大家心平氣和。”
  項目員說:“還了解什麽?有人受了傷你們又不肯負責任。”
  楊筱光狐疑,扭頭看實習生。
  實習生囁嚅道:“剛才鄧經理來電話,說法務看過合同,沒有工傷責任條款,不好算我們公司責任。”
  楊筱光沉下氣,磨磨牙,後勤哪裏知道前鋒的苦?她隻好先說:“實際情況我們看過再商量,但是工期緊張,請各位幫幫忙,先趕掉這部分工再講。”
  項目員一昧不讓:“和你們這種公司合作最怕出事情不負責任,先講清楚比較好。”
  後頭的工人跟著起哄,一人一句“先講責任”,讓楊筱光非常窩火,她就幹脆直接問:“你想怎麽樣吧?”
  “我們工人傷在你們搭建現場,因為你們催工,醫藥費誤工費應該你們出。”
  楊筱光一想,這要求不算離譜,隻要受傷工人不算傷太重,應該可以向公司申請工傷費用。
  但實習生低聲同她咬耳朵:“我問鄧經理申請過工傷費用了,她罵我公私不分,公司不是做慈善事業的,她說合同沒有列明,而且操作失誤沒有經過鑒定,我們應該拒付醫藥費。”
  楊筱光聽得冒火,還來不及發作,就被人一拍肩膀。
  何之軒從她身後走上來,說:“木樁從接線處橫倒下來砸到人字梯,摔傷的應該是電工吧?”
  對方說一聲:“是”。
  何之軒繼續說:“人字梯是不是我們公司的?”
  對方說:“不是。”
  “人字梯有點問題,好像缺了螺絲帽,由倒下的方向看,是人字梯先倒了,再帶倒了木樁。”
  對方幾個工人麵麵相覷,無語了。
  項目員強聲說:“不就為趕工,我們加班加點,哪有時間管別的?”
  何之軒微笑:“謝謝你們的配合,如果你們的設備有問題,可以先和我們溝通,我們公司工程部是有工具的。”
  楊筱光暗驚,又懊惱,她一進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管眼前的燃眉之急,並沒有仔細觀察細節。聽何之軒這樣一講,看來事實也並非像對方說的。領導畢竟是領導。
  對方氣焰果然消了幾分。”
  何之軒又說:“這樣,工期按照合同執行,不能拖延。工傷的問題,我們公司研究後會給大家一個說法。不過因為這個誤了工期,我們要按照合同要求賠償的。”
  他說完以後,就手指揮對方散開繼續開工。對方倒是被他的氣勢給震住,當下乖乖去幹活了。
  楊筱光卻及時反應過來,搶在所有人牽頭,把現場的人字梯和登高設備在最短的時間裏全部檢查一遍,又從寫了一張便簽遞給項目員:“這是我們工程部經理電話,有什麽需要歡迎電他。”
  對方臉色青白不接,“哼”一聲:“你跟我們費總交代吧!”
  楊筱光決定要活寶態度打敗他:“放心放心,我會向你們費馨匯報的。”
  何之軒問:“受傷的工人送去哪家醫院?”
  “就近的區中心醫院。”有人說。
  楊筱光問:“領導,你現在去探病?”
  何之軒沒答,看看現場,說:“回頭寫份報告,簡單處理一下好。改天替我約一下對方的費總。”
  楊筱光大喜過望,看來此事有領導表示負責了,她放下一半的心,再望望展館內忙碌的情景,說:“今晚我跟進搭建工作,剛出意外,不想再有什麽岔子。”
  何之軒卻有些意外,瞧了她一會,笑:“挺認真的。”
  楊筱光想,經過昨晚,更怕尷尬,唯有努力化尷尬為無形。便一摞袖子,笑道:“咱做廣告這行,就是要有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畜牲使’的心理準備。”
  說完差點咬舌頭,她這不是在說“領導是畜牲”嘛!領導的俊臉果真扭曲了一下下,最後交待:“注意安全,完工以後早點回家。”
  楊筱光送走領導,回到展館,工人們又開始開工。她與實習生一起研究項目進展。忙至將要下班時分,實習生開始不安分了,扭捏好幾次,終於開口:“小楊姐姐,我今天和男朋友約好了看電影。”
  楊筱光用眼角瞅她,想要讓她慚愧讓她自卑:“什麽電影?”
  “《哈利波特》。”
  真幼稚!可無從選擇,她向來不為難人。隻好在眼裏裝滿關愛和理解:“去吧去吧!私人生活還是需要的嘛!”
  實習生沒有景仰崇拜的表情,隻有如遇大赦的僥幸,瞬間跑了個沒影。
  楊筱光無比胸悶,她的領導才能真差!歎口氣,繼續孤身奮鬥。
  這回她做了長期奮戰的準備,又把工具等查了一遍,項目員被她檢查得麵紅耳赤,撓撓頭,說:“楊小姐,你放心。”
  楊筱光冷哼:“我能放心嗎?”
  項目員莫可奈何,來交心說些大白話:“我們也沒辦法,老李傷了腿,看樣子多半會骨折。上頭費總是不會肯出醫藥費的,你們是大公司,這點醫藥費不是大問題,但是對老李來說,可是大問題啊!”
  情有可原,與理不容。
  楊筱光沒好聲氣:“如果不是我們副總仔細,是不是用這個訛定我們?”
  項目員恍然大悟:“是你們副總啊?難怪眼睛那麽尖。我們不是存心的,因為要趕你們的工就來不及換,誰知道今天就出事了,你看你們副總一來就看出破綻,不也說明我們沒有存心偽造現場嘛!”又陪笑,“沒辦法,吃這口飯的都是苦哈哈的,就拚命為了掙那麽點錢。”
  楊筱光聽這項目員說了這番話,便漸漸平心靜氣,想到傷員,就問:“你們費馨真不管這事?”
  項目員點頭:“老李是勞務公司請的臨時工,不算正式編製,我們費總講明了不管。”
  楊筱光攥拳頭,工人階級依然受壓迫,勞動人民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又歎氣,人人都有難處。看著項目員為難的樣子,她理解了他。
  項目員也服氣她,說留著跟單,就留足了時間,檢查細節,指導工程,做得一絲不苟。等到晚上叫盒飯,還特地為她多叫了一盒。
  楊筱光正蹲下仔細檢查展台地板的接縫,一邊還客氣說不要,其實肚子早餓得咕咕叫。於是決定不再死要麵子活受罪。
  這時盒飯送到了,送貨員叫:“一共一百二十八元。”
  這聲音可有點熟,楊筱光抬起頭,展廳裏燈火通明,照得門外黯淡無光。那人從黑暗深處走向光明。
  褲子,很熟;衣服,很熟;帽子,也很熟。都是班尼路的。不過那人手裏多了大包的塑膠袋,裝滿一次性盒子。
  楊筱光站起來,傻兮兮瞅著他。
  來人撇了一下嘴唇,問:“大姐,你轉行進了施工隊?”
  楊筱光望望自己,鞋上有灰塵,褲子上有灰塵,衣服上有灰塵,頭發上必然也有灰塵,還不如他一身班尼路幹淨。
  她不甘示弱,立刻回嘴:“小正太改邪歸正了?”
  潘以倫沒有爭辯,送好貨收好錢,揚揚手裏的人民幣:“可不得改邪歸正嗎?”
  楊筱光莫名感到些許安慰,不由說:“好孩子。”
  潘以倫站在那邊笑著看項目員拿出一盒飯交到她手裏,說:“茭白肉絲,炸豬排,泰國香米,口味上乘。”
  香味四溢,楊筱光幾乎要流口水。她垂涎欲滴的樣子在潘以倫的眼裏很滑稽,像幼兒園排隊等吃飯的幼齡小朋友,毫不掩飾自己的需求,就差胸口再別一條長長的手帕。這樣的她,一點都不像比他更年長。
  他忍不住逗她:“小心脂肪。”
  楊筱光黯然了幾秒鍾,在脂肪和美味之間做掙紮。美味戰勝脂肪,她豎豎眉毛:“民以食為天,吃完再減。”
  麻利打開盒蓋子,楊筱光向脂肪進攻,猛咬兩口香酥豬排,才發現潘以倫並沒有走。他的眼睛在光明之中更加黑白分明,專注看人時,有點勾人。男孩子長的好真是要人命。
  楊筱光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他在蓄意勾引她,隻問:“有問題?”
  潘以倫坦率地笑:“什麽時候可以正式開工啊?”
  楊筱光不知為何,有點不是味道,粗聲粗聲說:“等通知吧你!”想想,又說,“幹什麽都要走正道啊,走正道是正經!”
  項目員走過來,不明白狀況,玩笑說:“我們楊小姐厲害著呢!把關可嚴了,千萬別被她抓到錯。”
  說得兩人都笑起來,潘以倫對楊筱光說:“你說的我知道了。”
  楊筱光又不好意思了:“你條件不錯,好好珍惜。”
  潘以倫還是笑嘻嘻的,倒還真沒生氣,收好了剩餘的飯盒,道了別就先走了。
  項目員說:“那家盒飯質量不錯呀!還是老李介紹的,一直都是這孩子送的。”
  原來他一直送盒飯的,打那麽多份工幹什麽呀?

  原來我不職業化
  楊筱光忙到半夜才回家,簡單洗洗就撲了床,次日精神倒也不錯,還提前兩小時起床。
  楊媽買菜回家,怪叫一聲:“太陽朝西邊出來?”
  楊筱光眯縫著眼,嘟囔:“早睡早起身體好。”
  楊媽甚感欣慰:“今年年終獎可有指望了。”
  楊筱光洗臉,用冷水消眼袋。
  “老媽,我沒有拿全年終獎也會給你買太太口服液。”
  楊媽卷起晨報砸她腦袋:“畢業那年就送太太口服液,連送多少年了,你媽我早過了更年期。”
  “每年除了太太口服液還有很多其他東西呢!”楊筱光想,我可孝順著呢!
  “第一年把大衣買大了,第二年把戒指買小了,第三年買個MP3我到現在都搞不懂怎麽用,那什麽蘋果的,屏幕上字那麽小,考驗我老花眼?真是沒誠意,給媽媽買件禮物都不動腦筋,難怪在外麵老吃虧。”
  “那不是顯得我實誠嘛!”
  “精乖做人,精明做事。有好處的。”楊媽攤開報紙,“方竹這個小姑娘最近又做了一大張文章,人家說《‘啃老族’要在精神上斷奶》,多有道理!人家現在不靠家裏也不花父母,雖然婚姻不大好,可比你綽綽有餘,我說你辦個正經事怎麽就這麽難呢?”
  楊筱光心說“不妙”,拿起小包,又想開溜,才走到門口,楊媽又叫:“方竹介紹的對象到底什麽時候見麵?”
  楊筱光早溜下了樓。
  太陽如此美好,她卻如此慌張,要沉著要沉著。
  楊筱光深深呼吸,先去了趟醫院。
  昨晚收工時,她問了傷員老李的基本情況,決定今早親自去一趟醫院。
  老李的情況比她想象的要糟糕,她先打聽傷情。值班醫生說是粉碎性骨折,痊愈之後可能會留下跛腿的後遺症。換言之,登高爬低的工作很可能都不能夠再做了。
  她去病房探望老李,病房內病床都滿了,他隻能睡到搭在走廊上的臨時病床。蠟黃的一張臉,精神很不好。他的妻子正喂他喝稀飯,兩人都是老實樸素的模樣,相對無語,默默發愁。
  半晌,李妻歎了一聲:“這日子要怎麽過吆!”
  這感染到了楊筱光,她鼻子酸了一酸,這時看到一個少女走到老李夫婦身邊。少女長得很乖,十六七歲的模樣,頭發服帖,眼睛很大,下巴尖尖的,是個漂亮姑娘。就是身上的藍校服洗的發了白,裏頭的絨線衫也舊舊的。
  她叫老李:“爸爸,我要去上學了。”俯身親了一親自己的父母。
  楊筱光想,真是個乖女孩。她一低頭,沒有上前打招呼,隻是萬分惆悵地出了醫院。
  回到公司,她也不同其他同事在茶水間閑磕,趕著開電腦打報告,是工傷費用申請報告。
  同事們陸陸續續來了,老陳見了她,嘖嘖稱奇:“那叫什麽?浪子回頭金不換。咱們組裏的績效終於有了保障。”
  她連玩笑都沒顧的上開,管自趕著發送給各高層,還抄送行政部信箱,以便頭頭們在清晨的行政會議上商討。郵件才發送出去,就接到鄧凱絲的內線電話。
  “這個問題你怎麽還提報?行政部已經在公關角度給過處理意見了。”
  楊筱光知道跟她在這個問題上周旋毫無益處,沉住氣:“因為情況特殊,所以希望高層這邊看過,給一個指導意見。”
  “公司沒有預算!”
  楊筱光吞掉一口氣,說:“特事也有特辦,企劃部和工程部有預算內的公關處理費用。”
  “工傷並不在公關費用以內!”
  “合作商戶之間因工傷事故造成糾紛,分擔一部分公關費也屬應當。”
  “這筆費用我不會簽字,你找老總簽!”
  楊筱光“霍”地站起來,周圍同事都嚇一跳。側目,靜默,觀其變。
  何之軒手裏端著一杯咖啡走進來,見楊筱光氣鼓鼓地站著,便走了過去。
  楊筱光直接請示:“我今早打了一份報告,請領導批示。”
  何之軒說:“知道了。”
  她隻能寄望領導能夠再當一回包青天。
  可是在晨會之後,何之軒將她叫進辦公室來,很坦率地講:“這個項目是行業協會委托,有媒體盯著,在施工期間鬧出工傷糾紛不好看,我會建議老總關注一下。”
  楊筱光點頭。
  “所以,我沒有在會議上提報這份報告。”
  楊筱光瞠目。
  “你的處理方式確也不妥。”
  楊筱光靜聽。
  “事故原因確實因對方疏忽,今早我請工程部經理親自勘察了現場,結論屬實。在這個前提下,工傷費用由我司承擔並不合理。工作應以公司利益為大前提,切勿因個人情緒左右工作上的事。”
  “領導,他們家裏確實困難。”楊筱光爭辯。
  “解決困難的方式很多種,因私費公是最錯誤的一種。對方公司的項目員都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推卸責任。”
  何之軒站起來,溫和地拍拍楊筱光的肩膀。
  “有衝勁是好事,但我希望你能職業一點。”
  楊筱光抬臉,迷惘不解:“職業化就要不近人情?見死不救?”
  但領導有電話進來,不能及時回答這個問題。
  楊筱光告退,她回到辦公桌旁,自己的電話也響鈴,是方竹。
  她劈頭就一句:“我工齡五年,竟然第一次發覺自己不夠職業化。”
  方竹由著她發了一頓牢騷,連珠炮發完之後,楊筱光喘上一口氣,問,“你找我啥事?”
  電話那裏明顯沉默了一陣,方竹在消化她的牢騷。
  “還是一句話,在人屋簷下,低頭是正經。你也確實衝動了,問清楚再辦事不會有錯。”
  “我總聽你們教訓。”楊筱光垂頭喪氣,不欲作多想,“你說吧!啥事啊?”
  “這個禮拜天有沒有空?”
  “又相親?”
  “上回放你鴿子的人準備補償,地方隨你挑。”
  楊筱光想,反正有的吃總是好的,譬是不是。
  方竹叮囑她:“你得積極點,老是怕麻煩,我看你就是懶。到時候注意點形象,別再把粉紅小套裝穿出去嚇人。”
  “明白。”
  “最好最近節下食,一到冬天你就胡吃海喝,專向俄羅斯大媽看齊。”
  楊筱光撈過鏡子,鏡子裏的小臉,滴流滾圓,怪叫:“要命,禮拜天哎!我哪有可能減肥?”
  可她還是胸悶,情緒受影響,就感覺諸事不順。致電廣告編劇,那頭把頭疼腦熱的理由搬了一大堆,就是不可能按時交稿。氣的楊筱光差點摔電話罵娘。
  老陳聽了,安慰幾句:“被領導說兩句,天經地義。有壓力,才會有進步。”
  楊筱光憤憤,敲敲桌子:“我就不信,禮拜六我坐到她家裏去盯著。”
  老陳翹起大拇指:“好員工好員工。”
  可到了下班,楊筱光卻準時走了人。老陳便又抱怨:“就知道你不會無故早到!”
  楊筱光扮鬼臉:“您老人家也知道我的夢想是每天睡到自然醒不是?”
  一扭頭,何之軒還在辦公室裏坐如鍾,天生精英的命。隔著玻璃門,無限距離。她彈一個響指,躲到另一條通道走人。
  這也是職業化嘛!
  其實她是又去了醫院,還在醫院旁的小水果攤買了籃水果。
  李氏夫婦很是意外,有些受寵若驚,連說:“昨晚才麻煩領導過來探望,這怎麽好意思?你們真是好人,這麽記掛我們。”
  楊筱光想,昨晚?難道領導言而有信,真的來過?
  她客套地說:“我代表公司來看看,還有什麽困難盡管提。”
  老李雖然虛弱,可是有那種勞動人民特有的爽朗,他笑著說:“謝謝關心,我們單位裏會負責的,讓你們費心了。”
  既無抱怨也無訴苦,很出楊筱光的意料之外。
  她本也不擅長說不痛不癢的慰問客氣的話,隻是沒有想到這老李對這樣的事故如此泰然處之。人窮不誌短,倒教她肅然起敬。
  李妻卻轉頭望望老李,老李還是笑:“這麽客氣的公司第一次撞見,世上還是好人多。”
  但一轉頭,李妻偷偷把楊筱光拉到外麵,滿臉都是愁,說:“老李的單位說他是零時工,是自己施工不當心,不肯給工傷補貼。”
  果不其然。楊筱光蹙緊眉,心裏堵了一口氣。
  “算來算去,女兒今年考大學,這點積蓄用掉,學費就有問題了。”她拉住楊筱光的手,“楊小姐,你好不好同他們單位的人說說?”
  楊筱光想,這可怎麽說?但是口裏還是應承:“我們會盡力的。”她的心裏很難過,因為覺得自己未必能做到,而唯一能做的隻有安慰這位陷入困境的主婦。
  兩人正在走廊說著話,李氏夫婦的女兒過來了,手邊還拖著一個人。一路就叫:“媽媽,以倫哥哥燒了雞湯哎!”
  楊筱光聽了嚇一跳,驚歎,這叫什麽詭異的緣分啊?
  她回頭,果真是潘以倫。他一手牽著女孩,一手提了保溫壺,跑得很急促,可以看見白皙的麵上鼻頭通紅。
  真真人生何處不相逢,好像隻要你認得了這個人,似乎在這個城市裏隨時隨地都會遇見他。
  楊筱光大大方方打一個招呼:“正太,你好。”
  潘以倫也吃一驚,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楊筱光說:“探病。”
  女孩不認得楊筱光,就點一點頭算招呼了,接著便對母親說:“媽媽,快點讓爸爸喝。”
  李妻很感激:“小潘,你這麽忙還幫我做雞湯,真不知道怎麽謝你!”
  “沒事。”潘以倫將手裏的保溫壺遞給女孩,“反正做幾份都是做。”
  李妻要掏錢,潘以倫按住她的手:“別客氣。”
  女孩抱著保溫壺,一扭蓋子,立刻鮮香四溢。楊筱光在想,雞湯是不是眼前這男孩自己做的?
  女孩深深嗅一下,唇角彎彎:“真好,有雞湯給爸爸喝了。”
  潘以倫拍拍她的頭發:“抓緊時間做功課!”
  女孩很聽話,抱著雞湯就進病房照顧父親。
  楊筱光也向李妻道別,看他們一家三口聚攏一道,分食一缽雞湯,美滿幸福又辛酸。她想,女孩的大學學費可能都成問題,因為父親傷好之後也許再無穩定工作。
  她想了想,徑自去了醫院的收費處,問:“可以代412病房姓李的病人繳住院費嗎?”
  “老李的工傷不是你的責任!”身後有人說話。
  她回頭,潘以倫不知道怎麽會跟著來了,且就站在她後頭。他人又高,她仰頭看他太吃力,就往後退一步。
  “這不是責任的問題,而是——”她想半天,她想她有點無來由的內疚,她是確實催過工期的,指責工人怠惰,或許其中正有老李。這樣一算,她應該算是有點責任。
  可潘以倫問她:“你準備幫多久?一個月?一年?”
  楊筱光無端被激怒了:“你小子怎麽那麽討厭?那麽你想我怎麽樣?撒手不管還是一管到底?”
  潘以倫的眉宇之間,忽而流露淡淡憂傷,就這樣看著她,輕輕笑一下:“你真是少見的愛管閑事。”
  楊筱光實在搞不懂他的情緒,隻是被他看得有點兒心煩氣躁。
  那頭醫生敲了敲窗口,探出頭:“是412的李華明?怎麽這麽多人來替他代繳住院費?剛才已經有人付了半個月的住院費,你還要交嗎?”
  “呃——”楊筱光發愣,問個傻問題,“是誰啊?”
  醫生不耐煩:“男的。”又補一句,“挺帥的。”
  “噗哧。”楊筱光笑出聲,想這小醫生也真夠八卦的。
  醫生氣惱,又敲窗口:“你要不要交?別浪費時間。”
  “那麽我繳醫藥費好了。”
  醫生爆發:“醫藥費要主治醫生開單子,拿單子來繳。”
  楊筱光黑線,對潘以倫說:“世風日下,大夫不古。”
  “你沒照規章製度辦事。”潘以倫笑她。
  她做了一個淘氣表情,衝他皺鼻子。潘以倫竟一下看愣了,楊筱光趁這當口,把錢塞到他手裏:“助人為樂我助定了,我看你和他家熟,所以你來辦這事。”
  潘以倫皺眉,似接燙手山芋。
  楊筱光好兄好弟地拍他的肩:“姐姐我相信你,正太弟弟。”順利把錢塞進他手裏,也不管他再有什麽表情了,隻擺手:“記得完成黨組織交給你的任務。”
  說完,一溜跑出了醫院,大搖大擺走到路上,自覺非常滿足。
  這刻,天已經黑了,雲開霧散,一輪皓月掛當空。
  楊筱光頭頂月光,昂首闊步在大馬路上,心裏無數小問題。
  繳住院費的那個到底是誰?項目員?應該不是,那位叔叔雖然良心不錯,但實話實說,人長得離“帥”實在很遙遠。對方公司的某某人?也許。她相信世上好人還有多。
  她還想到一個人。
  男人。很帥。有個人很合適,但是——可能嗎?
  楊筱光走到十字街頭,人頭攢動,大家都在等紅燈變綠燈。
  對麵馬路邊的大屏幕廣告不放鬆機會地辛勤勞作,色彩繽紛。金城武的英俊臉孔被放大,馬路這邊等待人群中的女孩們適時地芳心亂動。
  楊筱光也跟著心動,帥哥總是令人少掉免疫力。
  突然身邊就冒出一把聲音:“哎,這個係列的碧歐泉去痘痘真的很有效哎!”
  是個男人。眾人安靜,個個在憋笑。隻有楊筱光仗著天黑,咧開嘴,無聲大笑。眼前的廣告忽然變了變,金城武消失了,“BIOTHERM”幾個大字母出來。
  猛地,楊筱光顫栗一小下,看到廣告,她又想起她的大任務——還得揮鞭子催劇本。
  烏雲及時遮住月亮,月輝也及時從楊筱光的頭頂快速撤走。打她的光輝形象回原型,又變回默默向上遊的小人物。

  死要麵子活受罪
  這個禮拜的最後幾天,楊筱光過得相當混亂,也相當辛苦。
  她死磨好幾天,好容易擺平藝術家脾氣大的編劇,又拚著小命同各執行部門溝通了項目進程時間,把計劃給趕了出來,還撥冗聯係了媒體,額外做了一份媒體投放計劃。
  一切搞定,已經是周五晚上九點,她最後過稿,領導想到的她全部做到,領導沒有想到的她也去做了,大致覺得不會被何之軒抓小辮子了,便把所有報告先交給老陳審核。
  老陳很滿意,還有興致笑眯眯撫恤下屬:“這個禮拜任務順利完成,雙休日你就有空解決一下終身大事。”
  楊筱光很無奈,如果一個女人到了二十六歲都沒有男朋友,那麽她身邊的七大姨八大舅都會時不時冒出來表示關心。
  老陳還發表演講:“所謂大齡未婚女青年們都是日子太好過了,懶惰成性,連個戀愛成本都不肯輕易支出。”
  楊筱光好奇:“什麽是戀愛成本?”
  “花時間找一個合適的人,花時間談朋友蕩馬路,花時間投資存錢買房子。”
  原來這些算成本。
  楊筱光掐指一算,時間和金錢花費不菲。她的確對於此類項目,一個時間都不花。女性荷爾蒙警告她,要積極。
  但楊筱光還來不及行動,那位神秘莫測的莫北先生終於在百忙之中撥冗給了她電話,問她禮拜六的約會定在哪裏。
  楊筱光想,反正不能在 “午後紅茶”,再被潘以倫看到她相親,她還要臉不要了?但矜持來矜持去,在考慮是宰他一刀去福臨門,還是厚道一點跑吳江路?
  不過她倒一下想念起加班後經常光顧的吳江路“小楊生煎”,咽一咽口水不經大腦地說:“我蠻想吃生煎的。”
  對方愣了一愣,當她口誤,確定:“小楊生煎?”不等她答,然後又說,“這樣吧,去小南國,小楊生煎的對麵。”
  真是好涵養,沒當她是怪物,是個好男人。楊筱光順著台階下來,再不發間歇性的精神燥亂。
  回到家,楊媽正講電話講得熱火朝天,忙不迭叫她來聽電話,電話那頭卻是方竹。
  楊筱光怪叫:“你和我媽真有共同語言。”
  方竹說:“阿姨愛你勝過一切。”
  “她恨不得將我打包處理大甩賣,你不曉得,她自從知道對方的身家背景,就一直激動到現在。上禮拜給外公掃墓,她竟然都念叨這件事,大呼外公保佑。天知道八字都沒一撇呢!”
  “她在為你精挑細選。”
  “我壓力很大。”
  “世上隻有媽媽好。”
  這倒是。兩人都承認,心底難免唏噓一陣。媽媽的愛也是負擔。
  楊筱光歎一口氣,對方竹講:“我實話實說啊,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的道理一直是對的,最近才看了一本言情小說,平民女和高幹男活生生被高幹男的媽活生生拆散了,太血淚了。當俺娘做了辛蒂瑞拉老媽的美夢,最後落個空,她還不把我劈死?”
  方竹語重而心長:“你沒事看那些幹什麽?話說回來,你總不給自己和人家一個進一步接觸的機會,怎麽可能有會進一步發展?別瞎七八糟想一堆。”
  其實,楊筱光沒有說出口的是“就看你家的情況,已經讓我觸目驚心了”。
  楊筱光一直到高三才曉得做了七年同學的方竹家的背景,因為高考那天,方竹是被軍車送進考場的。
  大學時候,方竹約請好友聚會,她平生第一次進軍區大院。諾大的軍區,是由解放前的舊式公園改造來的,端的綠蔭氤氳,氣勢巍峨。
  她感覺就像進了榮國府。
  方竹的父親正在家,孩子們先去禮貌地打招呼。方墨簫四平八穩地坐在哪裏,表情是和藹的,但那張國字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在春風化雨的頻道上。
  他和孩子們寒暄了幾句。這寒暄簡直是像背景調查,而她們迫於這位叔叔的威嚴,又不好不答。楊筱光同林暖暖不由自主地就會半坐在椅子上,將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回答問題。
  那天,方竹的媽媽親自下廚,做了火朣人參燉全雞,火朣是特級金華火腿的上肪,人參是長白山野山參。這湯燉了好幾個鍾點,楊筱光聞到鮮味就開始舌頭底下生口水。
  可湯往桌上一放,一直等了半刻多鍾,待方墨簫處理了些事務後走出來,往主人座坐好了,說一聲:“開飯。”大家才開動。
  那天以後,楊筱光再沒提去方竹家湊樂子的事。
  楊筱光想來想去,真是忐忑不安,心情複雜。
  她打開電腦上網,看了會明星八卦,又打了陣電遊,混到過了淩晨才迷迷糊糊撲上床。
  次日,楊媽照例掀被子罵人,嚇得楊筱光倉皇穿衣,簡單化妝。頂著兩眼袋,逃命似地出了門,臨到下公車,才草草拿鏡子照臉,像個犯煙癮的女鬼。
  這點在見了莫北以後,更加令她自慚形穢。
  那位莫北確有好賣相,他足夠白,因此也足夠文質彬彬,有點像《壹號皇庭》裏的吳啟華。戴著眼鏡,氣質清朗。
  楊筱光高中時期頂喜歡吳啟華,所以立時就生了好感。這是一個好開始,她欣然接受,並且準備好好表現。
  對方也在打量她,好半晌,突然問:“我們是不是見過?”
  楊筱光努力回想,沒印象,便搖頭:“沒有。”
  服務生遞上菜單,楊筱光眼尖,看到有小籠包,就指了一下,說:“這個。”又覺得自己失禮,刹住口,望望莫北。
  但莫北注意到了,就代她點,還問她:“還想吃什麽?”
  楊筱光學習淑女笑:“隨便。”
  當女孩一說隨便,男人就會覺得棘手。但莫北沒有皺眉,信手點了幾樣,魚蝦蟹肉都全了,還添了一杯時令鮮蔬。擺上桌來,色彩明麗,葷素適當,分量合適,一切都恰到好處。
  他還問:“可以嗎?”
  楊筱光點頭,頻率很緩,聲音小小:“可以。”
  這個做派太正規,她自己都不大適應,看著滿桌子的菜,又不好甩開腮幫子猛吃。她想,要留好印象啊!這樣一想,就別手別腳,連最愛的煙熏紅燒肉都沒動筷子。
  莫北說:“上回真不好意思。”
  她把身子坐坐正,說:“沒關係沒關係。”
  莫北問:“聽方竹講,你的工作挺忙的,平時有什麽愛好?”
  她正發現隔壁桌上了一盤芒果色拉,望一眼,再望一眼,她很想吃。可是又望住眼前的男士,他吃菜的樣子都慢條斯理,風度好的不得了,那就更不好意思提了。
  楊筱光吞下口水,回答他的問題。
  他們從平時愛好,談到學曆背景,再談到最近的電影。楊筱光最近看的是《星戰前傳三》,可她搜索了一下腦內存,蹦出來的是洋文“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莫北笑著接了一句:“這部電影教育我,不要放棄希望。”
  楊筱光說:“可我隻記得那段‘體製化’——起初你討厭它,然後你逐漸習慣它,足夠的時間後你開始依賴它,這就是體製化。”
  她想相親算不算體製化的開始?眼前的男士又親切又好看,她又不討厭他,還為了他讓自己的腰背僵硬成了洗衣板,並且後悔沒有化一個完美的妝。這樣的體製化,算不算值得?
  可是,也有付出代價的。
  飯局結束,莫北接了一個電話,有了一個恰當的理由不再繼續接下來的約會。楊筱光想,原則上她該失望,但事實上她用一種很理解的表情說:“你忙你忙,有空我們下回聊。”
  男士當然堅持做紳士送她回家的,但她堅持不麻煩別人,最後便在飯店門口各走各路。
  楊筱光看他轉去車庫取車,很是歡悅地過了一條馬路,掏了錢跑去油膩膩的小弄堂邊排隊,不到五分鍾,輪到她付款提貨,二兩熱乎乎的生煎到手。
  她可不管形象,拖著一次性飯盒在馬路上一路走一路吃一路想,這頓飯吃得真受罪,明明魚蝦都新鮮,紅燒肉入味,蔬菜又可人,還有隔壁桌的芒果色拉,她偏偏沒法盡情享用,讓明明適量的菜還留了小半。
  這叫做典型的死要麵子活受罪。

  什麽叫做真歡喜
  楊筱光第三次相親回家,仍舊央求楊媽快快做好晚飯。
  楊媽臉色不大好,問她:“噶早就回家,沒有其他活動?是不是表現不好,讓人家笑話了?”
  楊筱光把鼻子朝天:“笑話?誰敢笑話我。”可是又擔心,母親大人一個不愉快,會教自己吃排頭。
  誰知楊媽悠悠地說:“方竹介紹的那個高幹子弟真的不錯,雖然人談過戀愛,那才能懂情趣。”
  她端著燉好的小排蘿卜湯上桌,格外鮮香四溢,引人垂涎三尺,她還說:“這麽好的機會你不要放過,報紙上的專家都說現在甲等男人找乙等女人,乙等男人找丙等女人,隻有甲等女人找不到男人要。我想我女兒清清爽爽一張白紙,從不跟不三不四的人瞎七八搭,工作又不錯,也算是個甲等女人,哪能就找不到甲等男人?”
  楊筱光來了個瞬間感動,她從來不知道她在母親的心裏地位原來這麽高。
  楊媽又說:“你是張沒有情趣的白紙,關鍵時候要人教教的呀!”
  楊筱光想,怎麽教?她今朝表現老好,結果人家明顯沒有被電到,她缺乏的是勾引男人的經驗。但又怕楊媽再說出限製級的話,便說:“人家也許看不上我家竹門。”
  楊媽的筷子敲上來,恨鐵不成鋼:“你怎麽一點不上心?談個戀愛都要老媽操心。”
  楊爸拉了椅子做好,慢悠悠喝湯:“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我不覺得當官人家的孩子有什麽好,婆家人一定難伺候!阿光受的了?”
  楊媽反駁:“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她都成愁了,條件好的不抓緊點怎麽行?”
  楊筱光哭喪臉:“親愛的媽媽,你要趕我出門?”
  楊媽毫不動容:“條件這麽好的男人,你都不曉得釘牢,腦子不動,手腳不勤。”
  “人家不來電,我也沒有辦法的呀!”楊筱光說。
  啪!楊媽拍桌子下最後通牒:“如果今年再不找個男朋友,明年家裏不養你,趁早出去學方竹自生自滅!”
  楊筱光要用腦門撞桌板:“這就是大齡未婚女青年的苦啊!”
  晚上方竹照例電話過來慰問,感動得楊筱光淚一把的。這個朋友不但朋友當的好,連媒婆都當得十分合格。
  楊筱光跟她講:“你教教我怎麽談朋友吧!”
  方竹嚇一跳:“你今天受的什麽刺激?”
  楊筱光把今日相親的過程簡略描述一遍,方竹聽了就忍不住笑,說:“起碼有一點好,他坐在你的麵前,讓你有了女性的自覺。”
  楊筱光問:“你是說我平時沒有女性的自覺?”
  方竹說:“你平時同你身邊的男人們通常這樣講話的。如果對方是供應商,你一般狠三狠四說,八折不行,打個六點五;跟記者嘛就是說阿拉這次的活動讚助商老大牌的,你寫五百字我封你大紅包,不過多了沒有,阿拉走長線;跟男同事說話的樣子就更差了,這樁事體你不幫我搞定,今朝晚上你幫我都不要想下班了。”
  楊筱光倒抽涼氣:“你高考哪能就沒有考上戲?”她想,見鬼了,這個方竹不過對她的日常工作打過三兩個照麵,就好學得這樣像。
  “你對身邊的男人就是這副腔調,裏圈的男人都不想跟你談了,你還到哪裏找外圈的男人?今天一役,看來有進步。”
  但是楊筱光說:“可是我老吃力的,我老媽說我沒情趣,我想所以男人沒有興趣吧!”
  方竹歎一口:“阿光呀,你始終在想,你要和這個男人談朋友,你沒有想,你是不是歡喜這個男人。”
  楊筱光思考,“歡喜”這個問題是老複雜的,她哪裏能知道“歡喜”的定義是什麽。她問:“我就覺得看他的賣相老舒服的,這算不算的上是‘歡喜’?”
  方竹想,這還算不上“歡喜”。
  “歡喜”是你在路上偶然看見了這個人,你會停下來多看他一眼,偷偷觀察他是不是在看你。這種小小行動甚至不需要你去仔細想,你怎麽就“歡喜”了他。
  這樣的“歡喜”是說不明白的。
  方竹隻好鼓勵楊筱光:“這個起碼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同楊筱光講完電話,方竹再撥電話給莫北。
  她先問:“你還會不會第二次約人家?”
  莫北說:“會啊。”
  方竹差一點笑出來,她覺得這真是一個良好的開始,是楊筱光想太多了。
  她說:“對頭對頭,你不小了呀!”
  莫北叫:“我還以為自己多了一個小媽。”
  “說真的,阿光人不錯的。”方竹不理他。
  “我也很不錯。”他頓了一頓,說,“我試試看,過日子到最後都是細水長流。”
  這何嚐不是一種妥協?方竹又擔心了:“我想,如果你覺得那壺水沒有燒開,就不要倒出來喝了。”
  莫北笑:“我們好壞從小哥哥妹妹叫大的,這麽隔閡真讓我難過。”
  方竹講:“莫北你就是這副態度真真假假讓人搞不懂,不過我總是相信你是好人的。”
  當年誰都認為和田西分手又遭逢家變的莫北會消沉,誰能知道他隻是在兩個月裏跑去爬山,爬完黃山爬泰山,後來又去爬了峨眉山,同猴子合了不少影,寄給幾個兄弟的信裏夾著的照片,一總笑得一片陽光燦爛。
  她一直覺得莫北這一點強過自己百倍。
  好動的人,比駐死在一個地方腐朽的人,更能給自己找一個新起點。
  她希望她能幫助楊筱光學會“歡喜”,能給莫北找到一個新起點,解決了楊媽的心頭大患,還能給莫家媽媽一重“不看門第”的安慰。這樣做媒人就真的做到位了。
  末了,莫北掛電話之前,又說多一句:“今天還聽我家老爺子提起,幾個老戰友準備給你爸爸做大壽,等他三月份回來就籌備。”
  方竹打了一個噴嚏。
  莫北說:“不講了,你早點睡覺,保重身體。”
  方竹收了線,揉揉鼻子,一扭頭,朝南的窗果然是半開的。一個人住也有一個人住的不好,總有忽略到自己的地方,要虧旁人來提醒。
  她以前睡覺前就經常忘記關窗,每一次都是何之軒來關的。
  那時候住的石庫門閣樓,天窗太老舊,鐵邊翹起來,會勾住窗外的老梧桐。何之軒就在春天借了鋸子,坐在窗台上將梧桐修剪一番。他用的手法極巧,能夠令樹體很美觀,又不會影響到自家的窗戶。
  何之軒的手很巧,還寫一手好字。他們那篇參加市裏比賽的報導後來沒有送去市裏,他就牽頭做了一期黑板報,圖文並茂地發在食堂到宿舍途中的黑板上。
  方竹路過那塊大黑板,就發覺那份板報排版格外大氣漂亮。舍友說,他大二的時候就在課餘給廣告公司打工,做一些圖文編輯工作,可成績依然年年好到拿五千塊的獎學金。
  他籃球也打的好,方竹如果能夠遇見他,一定是在他和一群同學抱著籃球去操場的途中。這時,趁著人多,方竹就會暗暗覷他,有一回瞧見他難得穿了一件紅格子襯衫,自己身上正好是紅格子裙子,幾乎立刻就毫無理由地臉紅了一下。
  同路的舍友開玩笑,你們穿情侶裝。
  她輕聲責罵。
  那些從外圍看到的他,夠努力,也勤奮,懂得隻爭朝夕。
  她停在學校的操場邊看他打籃球,他傳球極棒,經常周密到敵方察覺不到。方竹做過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躲在其他女生堆兒裏,跟著她們叫:“何之軒,你好帥!”
  女生真的歡喜一個人,是會發一點花癡的。
  方竹承認。
  她還記得他喜歡坐在圖書館朝東的大窗口做畢業論文,窗外有一棵老梧桐。她會趁他不在的時候坐到那個位子上。巴掌大的半枯黃葉子灑落到圖書館的桌子上,他會將落葉輕輕拂進廢紙簍,而她會在同一個位置在微微枯了的葉子上寫“你知道嗎”。
  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她想去問另一個人。
  那一年的寒假很短,才過完年,各個年級的同學陸陸續續回到了校園。然後就到了情人節。
  方竹在大學裏的第一個情人節就落了單,宿舍裏的同學要麽被春運阻了回不來,要麽就是和男朋友去蕩馬路吃大餐了。
  她一條光杆司令,決定去圖書館,用學習消磨時光。
  圖書館裏不出意外的隻有小貓三兩隻,都是情人節落單的人。她一眼看見何之軒坐在他常坐的那個位子上,不由自主就走了過去,坐在他的身邊,看了很久的書。
  後來,身邊的他微微動了動,兩人同時抬起頭。
  他說:“你好。”
  他老這麽有距離感,好像怎麽樣都拉不近,方竹偏要調皮,說:“情人節快樂!”
  何之軒找不到話來回,於是隻好說:“有點餓了。”
  方竹很高興,不知道他是假邀請,還是真發傻,但她想,這樣的機會不該拒絕。於是他們就出了校門,校園後麵本來有一條美食街,常年散發著霸道的香。這回因為春運,小販們都來不及趕回來,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小攤位。
  他們兜了一圈,隻買到了雞蛋餅和鹽酥雞,都是何之軒付的錢,兩個人捧在手心裏走回校園,走到梧桐樹下。
  這天的校園也空曠得驚人,何之軒喟歎:“這個城市也有這麽清幽寬敞的時刻。”
  方竹問他:“難道平時不寬敞?”
  他搖頭:“這個城市太大,人太多,一千三百萬的人,熙熙攘攘。鬧市的十字路口整天忙碌得不可想象。”
  方竹又問:“你會走嗎?”
  何之軒卻反問她:“你知道上海明明沒有北京大,但是為什麽叫大上海?”
  方竹微笑:“因為上海灘吸人。”
  何之軒也微笑,說得有些感傷:“好像每個人都能在這裏安家,但這裏並不是每個人的家。”
  方竹想到他的情況,他大四了,畢業是大事,找工作也是大事,是不是能夠留在這裏更是大事。方竹又問一句:“你會走嗎?”
  何之軒並沒有答,兩人隻是默默無聲地把雞蛋餅吃了。這晚的小販顯然也無心做生意,將甜麵醬放的太多,又甜又鹹都吃不出來是什麽味道。
  方竹隻想喝水。
  何之軒突然說:“方竹,你別老搶我圖書館的位子。”
  方竹反問:“你怎麽知道是我搶了你的位子?”夜黑風高,她突然大了膽子,問,“你說,你怎麽知道的?”
  何之軒沒有答。
  方竹又說:“我會亂想噠!”
  何之軒說:“好好回去睡一覺。”像是在訓小妹妹,或者以為她在開玩笑,說完以後轉身就走了,連節奏都是他在掌握。
  方竹氣餒。
  回到宿舍裏,室友全部到位了,沒有男朋友的拉著有男朋友的訴說情人節的浪漫事,方竹坐在一邊,咬手指甲。
  舍友甲說:“說,你和誰出去幽會了?”引來舍友乙丙丁戊的圍攻。
  方竹往床上一躺:“是的話,那倒是好了。”
  方竹承認,是自己主動追的何之軒。
  那一個情人夜,何之軒態度曖昧,表情沉穩。她認為還有彈性。
  女人天生都愛做媒婆,全寢室的女生都行動了。舍長動用了男朋友的關係,又同何之軒他們寢室搞了一次聯誼。聯誼那天,把她往漂亮裏打扮。方竹是第一次學著化妝,口紅、眼影、腮紅在群體的智慧下,出來的效果好到驚人。
  舍長說:“我就不信迷不死他何之軒。”
  還是去了最初的那家酒吧,何之軒沒有來。
  舍長差點掐死她的男朋友,她男朋友直叫冤:“又去麵試了,前一個定下來的單位不好辦暫住證。”
  方竹坐在一邊喝可樂,看著大家HIGH。
  約莫近了淩晨,何之軒終於來了,穿著西裝,頭發有點亂,代表他真的在忙,而非托辭。
  眾人吵嚷著要何之軒買單補償,他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可就是眼睛沒有朝著她看。
  方竹別轉頭,忽然就有點委屈了,她站起來說:“我先走了。”
  舍長說:“你幹嘛呀!多掃興呀?”
  她男友說:“剛來一個,又走一個,不行,之軒,你得送送。”
  何之軒跟著她走出來,他走在她的後麵,先問:“怎麽耷拉著臉?”
  她不響,他便不說。她想,他說來說去說不到她想要的點子上,急煞人。她真難過,非常難過,十萬分的難過。
  一直到他送她到了宿舍樓底下,他最後留的還是兩個字“再見”。
  方竹跺跺腳,恨死,把古老宿舍樓的樓板踩得“咚咚”響。

  問君你有幾多愁
  新的一周開始的第一天,楊筱光把報告遞給何之軒,何之軒稍有驚訝,說:“不錯。”
  才兩個字,令楊筱光小小心開了花。他進公司以後審文件多嚴格?連財務報表都看得巨細靡遺,火眼金金到一點小錯不放過,看得財務總監冷汗涔涔。
  此時一說不錯,楊筱光放一半心,低眉順目講:“第一次做,很多地方要領導指教。”
  何之軒已經拿著筆在修改了。
  她回到座位上,老陳來通知,說:“費總那邊願意出醫藥費了。”
  楊筱光瞠目。
  待到下午,又是這位費總打來一個電話,婉轉幾句,再說:“往後的業務還請多關照,我們合作的一直很愉快,希望可以持續下去。”
  都說廣告業裏的女人如狼似虎,假正經不可或缺,更把“利”字擺中間,梅麗和這位費總都如此。楊筱光一邊聽一邊禱告自己千萬不能在這行當裏摔成這副嘴臉。
  掛了電話,她想了一會,問老陳:“真難得,她肯給臨時工出工傷費。”
  老陳“嘿嘿”一笑。
  楊筱光歪一下頭,說:“有個肯擔當的畢竟不一樣。”
  老陳誇她:“我還以為你不通這條筋,原來倒是通的。”
  楊筱光說:“我就算有這想法,哪裏又有這權力?就算有這等權利,日後哪裏又有本事擺得平這等女人?連菲利普都不搭理這些事,一總讓咱們處理。”
  “所以說誰肯擔肩膀那是很重要的。”老陳拍她肩膀,“你說不來場麵話,也沒權利做場麵事,以後就不要做擔肩膀的熱血青年。”
  楊筱光受教,又同老陳閑叨一回,而後投入繁忙的工作,加班至夜裏十點,辦公室內其他部門均早放工,唯獨何之軒辦公室仍亮燈。
  大夥又累又困,還很餓,有人小心提議:“請何總吃夜宵?”
  楊筱光眼皮子都打架,哈欠連連:“道個別早點回家洗洗睡吧!”
  她說晚了,早有人興衝衝跑去何之軒辦公室,幾句話,將何之軒帶出來。
  他說:“大家辛苦了。”
  大家都搖頭,說不辛苦。
  他建議:“今晚我來請。”
  大家都點頭,說領導真客氣。
  有的吃,自然認好老大,一群人簇擁著何之軒一起下了樓。何之軒也爽氣,和大夥你好我好大家好,在電梯裏談股票和《華爾街風雲》,很能吸引聽眾認真聽講。
  大家走到寫字樓的廣場,旁邊的大酒店正在辦婚宴。這時婚宴結束,新人互相依偎著在門口送客,新郎親吻新娘,眉角眼梢,就算是在冬夜,都流露出沁入心脾的暖。
  楊筱光無意一轉頭,瞥見何之軒定定望這場景,眼神虔誠,異常專注。她再要定睛,想要看清更多,他已經轉一個身,去停車場拿車。
  他們一行八九個人,又叫了出租車,一起跟著何之軒去了F大舊址附近的海鮮自助餐廳。這裏夜間每位200元,但此時是夜宵時段,每位108元。楊筱光掐指算算,領導出的血也算夠豪放的了。
  大家坐好,男士為女士取食,三文魚、海膽、小青龍一上桌,氣氛立刻就轟然了。
  有熟悉這片的同事說:“大學搬到郊區,這裏做了創業園區,地段檔次倒是提升了,連海鮮自助餐廳都有夜宵供應。”
  何之軒介紹:“以前這條街是黑暗料理街,滿大街都是烤羊肉、鹽酥雞。念大學的時候經常來打牙祭。”
  “何總也喜歡路邊小吃?”馬上有女同事開始探聽君意。
  何之軒微笑:“那時候吃到這些已經是美味,不過現在能吃到更好的說明人民生活有進步。”他卷起袖子,倒啤酒,又替眾人布了菜,大夥很戰戰兢兢地受了。
  這是平易近人的另一麵,很快大家都卸下上下之別,開始胡吹海說。做廣告的都是見多識廣的人,說起故事個個不落人後。
  這餐夜宵自是歡悅無比。
  楊筱光吃飽喝足,拍拍肚子,往窗外看暇眼,越看越覺得這裏有點兒眼熟。她問身邊女同事:“這裏以前是F大?”
  女同事講:“是啊,何總不就是F大畢業的?隻不過現在大半的F大搬去了大學城,留下研究生院在此地,另外半個校園變成了商業街。”
  楊筱光立刻就偷眼小覷何之軒,他正同老陳聊天,輕聲細語的,這邊的同事都聽不到。楊筱光看過去,人是清閑的,夜是靜謐的,慢慢的,人鬆懈了,也會顯了山露了水。
  這邊有人下結論。
  “上的上去,下的下來,行!”
  大家承情承意,都默想,有禮有節,沒有理由不聽從。收買人心很容易,有時候未必要花多少心思多少錢。
  後來大家又喝了些清酒,不勝酒力的女同事都顯出一點微醺。何之軒親自開車送女同事回家,車子轉出了小弄堂,開到大馬路上,路邊有一棵老大的梧桐,枝繁葉茂,把前頭的紅綠燈擋了。
  何之軒停了下來,搖下窗,往外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直到後麵有車摁了喇叭,他搖上窗才又把車再駛進車河。
  楊筱光回頭看看,想,一棵梧桐樹有什麽好看的?那梧桐樹壯得離譜,四周還圍了竹柵欄,看來還是一棵古樹。
  何之軒轉頭問幾個女同事的住址,楊筱光最遠,便先將其他人送回了家,再送她。她沒有異議,且還好心指了一條拐彎抹角的近路。
  但這條路走了幾十米,楊筱光就後悔了。
  這條路會繞過一所本城有名的軍區大院,楊筱光開始是無意的,當車子慢慢靠近那一片森嚴警區時,她才反應過來。
  她想,另外再指路那就做作了,隻好裝傻到底。
  大院的門口安了紅綠燈,正好紅燈亮起來,阻了他們。
  何之軒也許覺得熱,鬆了鬆領帶,又將車窗搖下來,風就呼呼地吹了進來。他望了望莊嚴的大門裏,幽深的林蔭大道,不知通往何處,隻有門前的站崗的士兵,百年如一日地挺拔,好像一切都未曾改變。
  這一刻過得十分慢,楊筱光忍不住又偷偷望了望何之軒,他的表情隱沒在黑暗之下,讓她幾乎忍不住,她忍了一會,最後還是忍不住,說:“她不住這兒了,後來再也沒有回過家。”
  何之軒在黑暗裏沉默,緊緊握住方向盤的手指,慢慢地一節一節鬆開,他說:“是嗎?”
  楊筱光“騰”地坐起身,終於把憋著很久的話問了出來:“你幹嘛不找她?”
  紅燈滅了,綠燈亮起來,車子又緩緩啟動。
  還好是開了窗的,楊筱光原本憋悶的心,被風一吹,倒是涼快多了。她掏出了便箋和筆,寫了一個地址,而後貼在何之軒的駕駛座前,人往後一倒,悶頭就睡。
  第二天一早,楊筱光一進公司就見蘇比在衝咖啡,她叫:“大清早喝什麽咖啡?小心對皮膚不好。”
  蘇比指指何之軒的辦公室,豎了四條手指頭。
  楊筱光望望他的辦公室,想,要命,大清早四杯咖啡。
  鄧凱絲笑容滿麵敲何之軒辦公室門通知他開晨會,何之軒把記事本一夾,招呼都沒打就走出來,同平日溫文有禮的樣子判若兩人。鄧凱絲沒反應過來,目瞪口呆好半天。
  老陳等人識相知趣,埋頭苦幹,毫無怨言。
  楊筱光則不住禱告,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上午,梅麗帶了潘以倫來談一些合同細節,見何之軒麵色不愉,拉楊筱光到一旁問:“今天談合同是不是合適?”
  楊筱光在心底歎口氣,她想,我好像沒做什麽呀?她說:“沒有的事兒,咱們今天搞定這樁合同。”
  她抬眼望一眼潘以倫,他安靜坐在沙發裏,抱著胸在閉目養神,眼底青了兩圈,人不是一般的疲憊,心中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本來是簽他的賣身契,倒像是與他毫不相關了。
  楊筱光平白地就生出幾分荒涼感,趁著何之軒還未進來,梅麗又出去打電話的當口,推了一推潘以倫:“別睡,好好看看合同。”
  潘以倫睜開眼睛,黑亮的眼就對牢她,唇微抿,不經意間多分穩重。他其實是有成熟男子氣質的。
  他說:“反正價格合理就可以了。”
  楊筱光說:“別要求這麽低。”
  他不做聲,她就又說:“以後工作可能會很辛苦,但是比你做的那些要正,錢慢慢會多起來的,有付出總會有收獲。放心。”
  潘以倫抬起頭,說:“好的,楊老師。”
  那副表情有些戲謔,楊筱光佯怒,放手就給他的額頭來個“毛栗子”。她本來以為他會躲,誰知道他竟沒躲,一下結結實實揮到他光潔的額頭上去,聲音還很清脆,自己先被嚇一跳。
  沒想到潘以倫繼續玩笑:“楊老師,你放心,我保證順利完成任務。”
  楊筱光抽抽麵頰,“哼”一聲:“怎麽這樣叫?存心搓我?”
  潘以倫站起來,居高臨下望定她,說:“沒有的事!我知道,你叫楊筱光。”

  城裏月光照亮我
  楊筱光一直知道何之軒是個極有效率的人,但不知道他效率可快到近乎可怕的地步。
  在廣告腳本全部確定以後,他同“天明”的工作人員一道去了一次香港,與導演溝通定案,又同“天明”簽了一份拍攝業務的外包合同。
  老陳咋舌,說:“聽說他在香港的時候做sales出身,談客戶做完稿,曾經七十二小時不睡覺拿下北美大客戶,百萬美刀的進賬讓大BOSS笑開懷。沒有敢拚敢搶超速度的實幹精神,那可撐不下來。”
  楊筱光掰著手指頭算,七十二小時,整三天。要人命,她還沒敢拚到這個程度。
  老陳喟歎:“所以本地人怎麽比的過外來精英?”
  楊筱光私下又問:“我們以往隻做會展和活動,難道真要轉型?”
  老陳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這話是不好說的,楊筱光也就不多問。不過一份牛工,她向來不往辦公室政治方向靠,隻需要辦好自己的事,年年都有薪水加即可。
  她想,其實我也是簡單的實幹家。
  很快,香港的導演跟著何之軒一起回來,親自來看潘以倫。他就看了那麽一眼,非常滿意,說:“我要的就是他的青春。”
  潘以倫照例不響,沒有任何意見。
  楊筱光一旁暗裏覷他,想,青春正好能賣錢。但無端端就有了些許惆悵。
  拍攝當日,頭一個鏡頭就是青春男主角在雨中奔跑。
  潘以倫的著裝是單薄白襯衫和牛仔褲,在淩晨四點接近零度的氣溫下。
  這個鏡頭在棚裏拍,場景會在後期合成,但淋雨勢必真的淋,還要哈出白氣,以示真實。
  楊筱光在潘以倫定妝的間隙,向造型師建議:“能不能給他貼暖寶寶?可以貼在腳心或者腿部,不容易看出來。”
  那雙黑亮的眼睛在衝她微笑,這個男孩上了妝以後更漂亮,楊筱光望著他的微笑差一點發呆。
  造型師躊躇,導演聽到了,斬釘截鐵說:“不行,已考慮實際情況把室外改棚裏了。”
  楊筱光得尊重別人的專業,隻好罷了。於是潘以倫在人工雨下頭跑了幾十次。
  水淋濕了他的衣服以後,可以看見他極端漂亮的身材線條,那俊秀的眉眼又在雨幕中若隱若現。看的人不禁要問,Hi,boy,你為什麽這麽憂鬱?
  你忍不住就要關心他。
  事實上,跑了這麽幾十次,並不是潘以倫的問題,導演因為他的表現,不斷湧現新創意,就一次一次試效果。所以,潘以倫便隻好跟著淋濕,吹幹,再淋濕,再吹幹。
  他很敬業,一直精力充沛,保持導演需要的狀態,一次次重複演出。至整個鏡頭拍攝完畢,全場爆發如雷掌聲。
  楊筱光歎息,這樣的錢也未必比三天三夜不睡覺好賺。
  這個鏡頭結束已近晚間八點,導演一鼓作氣要完成這段情節,又耗了一點時間。最後一個鏡頭頂簡單,渾身濕透的男孩打開家門,母親慈愛的背影出現,她拿了一瓶飲料擲出一個圓滿的弧形給男孩。
  這個鏡頭象征母愛,由產品來詮釋。潘以倫的表情、動作都做的特別好,隻三遍就過了。
  導演尤其滿意,說:“不用教就有感覺,且還認真用功不怕吃苦,這個新人有前途。”
  梅麗在一邊照例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聲稱自己慧眼識英才。
  “沒人找他拍電視劇?”導演問。
  “拍過,不過走龍套。”梅麗所,“沒資沒曆,又不是電影學院出來的,這口飯不容易吃。”
  導演用香港普通話嚷:“那就去選秀啦!隻要人靚氣質乖,大眾就會愛。你們的電視台不是都在做選秀節目嗎?”
  梅麗真的一下聽住,粘在導演身邊問長問短。
  這邊有人丟了件大棉襖給潘以倫,也沒有人為他披上,他自己就勢一裹,先搓了搓手。
  楊筱光拿了幾個暖寶遞給他,他接過來,伸手貼在腰間,同時還打了好幾個噴嚏。
  “明天還有鏡頭,頂得住?”
  潘以倫說:“沒有問題。”可是聲音已經甕了。
  工作人員開始收拾工具打掃現場,有人催促大家準備回家。
  梅麗過來對潘以倫說:“我先走了。”再小聲提醒,“跟這裏的前輩道別。”
  潘以倫暖了一會身子,開始默默穿上衣服,輕輕“嗯”了一聲。
  但工作人員都趕著回家,誰都不在意一個無名小卒的道別。
  照明燈一盞一盞滅,“啪啪啪”,潘以倫被留在黑暗裏。
  楊筱光理好了包,走過去,想要表示安慰:“嘿,導演都誇你,看來真有天賦。”
  她看不清他的臉,就聽見他的聲音說:“還好有,可以正當獲利。”
  楊筱光呆上一呆,說:“小孩子還挺記仇的。”
  但小孩子這回沒記仇,他的聲音在黑暗裏模模糊糊:“你說我賣青春能值多少錢?”
  這讓楊筱光默然了,好一陣,才說:“紅的話,前途無限,紅他二十年,名利雙收。”麵前墨墨黑,她繼續說,“你別再去古北那兒打工了。”
  不知道潘以倫是點頭還是搖頭,他也默然,過一會才說:“我沒去,老早結賬了。”
  她聽見他似乎吸了口氣,說:“走吧!人都走光了。”
  他又說:“今天的狀況等同我在所有人麵前脫的精光。”
  楊筱光脫口而出:“你的身材很不錯。”
  他卻反問:“是嗎?”聽這樣的語調,就曉得他一定是似笑非笑。
  而楊筱光心裏打一個對比,想,和吳彥祖是好比一比的。想好以後,臉就有點燒。幻想一個男人的身體,多少是帶著情色的欲念的。
  她決定不想了。
  但是,意外發生。
  他們磨蹭到最後才走,可攝影棚的廠房大門被反鎖了,不知哪位盡忠職守的工作人員這樣手快。楊筱光和潘以倫在黑暗裏麵麵相覷。
  “有沒有劇務的電話?”潘以倫問。
  楊筱光拿出手機撥號,通了。
  “工作室的門鎖了。”
  “是要鎖啊!最後走的那個鎖門嘛!”
  “反鎖了。”
  “我們棚的防盜門上雙保險,堅固防盜。”
  “我還在棚裏。”
  “你還在哪裏?”
  “我被反鎖在棚裏了!”楊筱光吼。
  劇務嚇一跳:“我可都上中環了。”
  楊筱光氣得要磨牙:“你給我從中環滾回內環來,老娘我不想在棚裏過夜,你想凍死我啊!”
  劇務被她的火爆嚇蒙,半晌,支吾:“哦哦,好好,你等等。”
  潘以倫說:“女孩怎麽這樣說話?”
  楊筱光放好手機:“職業習慣。”
  “近墨者黑。”
  “那是,不流氓不成活。”楊筱光聳肩,“不然那劇務會滾回來?”
  不過,楊筱光蜷了蜷身體,抖了下。
  潘以倫看了出來,問:“你怎麽了?”
  她捂住肚子,指著窗口,咬牙:“窗開了,暖氣關了。我剛才喝了一堆奶茶。”所以她跳腳減輕某種壓力。
  “你要上廁所?”潘以倫偏偏問出來。
  她狠狠瞪他:“廢話。”
  “他們回來還有多少時間?”
  “估計十分鍾。”
  “你能忍多久?”
  她像隻兔子一樣小碎跳:“換你試試看!”
  “這裏沒廁所。”
  楊筱光捂著肚子蹲下去,欲哭無淚,欲笑無力。她想自己在這個暗無天日的棚裏真是倒黴倒大了,出這樣的醜,在這個年紀比自己小的正太麵前。
  忍住忍住忍住。
  潘以倫往窗口看:“這裏三樓,跳不下去的。”他四處仔細尋找,在窗下找到一隻小小的工具箱,一言不發,拿出了某工具再走到門前。
  楊筱光蹲著傻眼。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她能看見他手裏拿的是一條極細的鋼絲,正對著門鎖操作。這是個技術活兒,等閑人是不應該會的。
  但楊筱光沒精神繼續思考,隻看著他三兩下鼓搗,“喀噠”一聲,鎖竟然開了。這就是堅固防盜的雙保險?
  可她顧不得其他,一見門開就往外衝,撞到迎麵來的劇務,劇務叫:“你們是怎麽出來的?”
  楊筱光可來不及回答他,像隻撒腿的兔子一溜就不見了。
  劇務對著門鎖研究半天,問潘以倫:“你們到底怎麽出來的?”
  潘以倫說:“也許沒鎖,左轉右轉,一下就開了。”
  劇務這下氣惱了:“我就說‘君遠’的小楊就是毛躁,明天一定投訴到他們何總那裏去。”
  潘以倫微笑:“可不是?應該投訴。”
  劇務氣憤之餘,還是仔細檢查了一遍門鎖,再度鎖好,準備離去。可是見潘以倫並不準備走,就問:“還不走?明天可是要拍外景的。”
  潘以倫說:“就走了。”同劇務告別,“明天見。”可是說完就靠著走廊的牆邊站,把背包勾在臂彎裏,微微閉上雙眼。
  過道陰暗的燈光打在他的側臉上,覆滿寂寞,影子朦朧在牆邊,覆滿孤單。世界似乎隻剩下他一個人。
  楊筱光走出來就看到這樣的他,想,這孩子真憂鬱。
  潘以倫抬起頭,看到她指指自己的鼻子,問:“你不會在等我吧?”
  他朝她後麵探頭:“除了你還有鬼嗎?”
  楊筱光倒是沒有揮拳頭,隻是笑著抓抓後腦勺,笑得有點榮幸有點傻:“頭一回有帥哥等著送我。”
  他走過來:“天黑路彎,怕你摔跤。”伸出手,把楊筱光手裏的包自自然然接過來。
  “正太,我看要不叫車,我送你回去?”
  “正太”沒理她。
  兩人下了樓,楊筱光看到了潘以倫的自行車就停在草坪裏,還挺破的,鏈條有點兒生鏽,是老牌子“永久”。
  “正太”顯然不打算跟她坐出租車,他把自行車推了出來。
  這時城裏的月光正明亮,月光下的男孩很漂亮。
  楊筱光心底有個小念頭在蠢蠢欲動,偶爾臆想一下有利於身心健康。
  月光下頭的漂亮男孩說:“或者我送你?”
  楊筱光立刻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蹭”地跳上來,口裏說:“正好幫我省下叉頭費。”
  “你倒還真不客氣。”
  “客氣傷和氣。”
  潘以倫翻身上車,速度盡量慢,大概怕她坐不牢。
  楊筱光催:“快點快點。”
  潘以倫加快速度。
  月光雖然是城裏的月光,但風畢竟是冬天的冷風。楊筱光被吹得縮了腦袋,想想,要浪漫還要付代價。可心裏挺爽快,對潘以倫講:“你曉得嗎?頭一次有男生騎自行車帶我,感覺還蠻不錯的,雖然你年紀比我小。”
  潘以倫說:“你話還挺多的。”
  然後楊筱光的話就不多了,不是因為潘以倫的這句話,而是因為實在冷。一開口涼風就往口裏灌,拉風的滋味不好受。
  她隻是一路指點潘以倫騎到了家門口,從他車上跳下來時,腿腳一彎,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才曉得四肢都要凍直了。
  拉風要用寒凍換,所以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
  潘以倫看著她,皺皺眉:“你實在應該叫車的,快上去洗熱水澡。”
  楊筱光揉著雙膝,跺腳跺了好一會才緩過來,直叫:“唉唉唉,天生不是享受浪漫的命。不過,正太,謝你啊!”
  潘以倫突然問:“你是不是同誰都容易熟?”
  “我打小自來熟。”
  月亮升到天空中央,十分光明正大。月亮下邊的人,心裏的想法也十分光明正大。
  楊筱光想,“正太”確實長得比上一回相親的莫北先生好,又同她親近,這算不算另一種豔遇?她真的會想入非非的。
  潘以倫說:“咦,你臉紅?”
  楊筱光捂住臉頰:“哪裏有?”又解釋,“皮下血管敏感。”
  潘以倫考慮是不是該配合笑笑。她就在他的麵前,呼吸近在咫尺,紅撲撲的臉,像冬天的蘋果,又涼又脆又甜。想一下,差點伸了手,還好忍住了。也暗地裏做了一個假設,想著可能性不大,隻有放棄。
  他說:“老李拿到他們單位的醫藥費了。”
  她驚喜:“那很好啊!”
  “是不是你?”
  楊筱光實話實說:“我哪有那關係和那權威!但是有高人。”
  “我把你的錢送過去了,他們很感謝你。”
  楊筱光很高興:“有空我再去看望他們。”
  潘以倫定定看她,時間不長不短,不好讓她發覺。看好了,就說:“晚安。”但卻看著她一路連跑帶跳進了樓裏,才朝她揮揮手,翻身上車,馳入夜色裏。

  假使吻你會中槍
  楊筱光到了家,楊媽窩在客廳邊看肥皂劇邊等她:“剛才門口送你回來的男人是誰?”
  這是一位克格勃,接著來了另一位。從廚房走出來的楊爸也問:“怎麽瞧著眼熟?誰給介紹的對象?”
  楊筱光舉雙手投降,說:“拍廣告的小朋友,人家未——不,剛成年。”
  楊媽訕訕的,願望落空,另找新希望:“我打過電話給方竹了,人家說莫先生有空會再約你的,你什麽時候有空?”
  楊筱光脫鞋、洗手、擦臉、從冰箱裏找東西吃。冰箱裏空空,她問:“沒有吃的啊?老媽你得去超市活動手腳啊!”
  楊媽如影隨形地跟在她身後:“這個禮拜天有空吧?”
  楊筱光終於找到一瓶喝了剩一半的果汁,她拿起來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兩口。
  楊媽叫:“要死了,這麽冷的天還喝冷水。禮拜天拉肚子哪能辦?”
  不用等到禮拜天,楊筱光的肚子立刻就開始作天作地。她皺起臉,捂肚子,衝廁所。
  隻聽楊媽在同楊爸抱怨:“你瞧瞧養了二十六年的女兒,什麽心眼都不長,什麽事情都搞不定,還要我操心。噶冷的天氣喝冷飲,你說我哪能指望她找個好女婿?”
  楊筱光托著腦袋,打個哈欠,太累了。她假寐,唯一思考的是,以後千萬不能在天寒地凍的時候坐自行車,不管她怎麽想浪漫。
  可第二天還得在天寒地凍的時候拍外景,地點就在濱江大道。風大得讓人忽略了太陽很好。黃浦江滔滔,好像寒意都要從江麵上滲透出來。
  楊筱光多穿了一件毛衣,還貼了三個暖寶,背上一個,腳底板兩個。
  但是潘以倫依舊要輕薄上陣。他要在晨曦下投籃,遠處,有個女孩的背影,女孩腳邊放著喝了一半的飲料。
  這就是這隻牌子的飲料的訴求,他是用女性的溫柔來關懷運動男孩的成長。
  這個鏡頭是何之軒改的。
  導演說:“何總眼睛就是毒。為了英俊男朋友奪冠,女生泰半會扮賢惠,這個過程頂重要,為了過程可以買無數瓶飲料。”
  楊筱光的小狐疑是,他怎麽福至心靈改這麽一個鏡頭?原本的鏡頭明明是男孩勝利以後,女孩拋出飲料。非要過程不要結果?
  她一直忍住沒問他,其實也不大好問。她很好奇何之軒到底有沒有去過她留下的那個地址。
  但也隻能好奇而已。
  何之軒這天也趕了個早,親自來督場。
  但潘以倫的表現就沒昨天這麽好了,狀態萎靡,臉又凍得通紅,頻頻補妝上粉。梅麗見導演蹙緊的眉,對潘以倫叫:“調整狀態調整狀態,怎麽拿手的鏡頭都做不好?”
  何之軒問:“有沒有熱水?”
  楊筱光懂,抱過一邊的保溫壺,跑過去遞給潘以倫。
  他接過來,手指相觸,她感覺他在顫抖。便轉身找他脫在一邊的羽絨外套,她叫:“導演,休息一下。”
  梅麗說:“抓緊時間,沒多少鏡頭。”
  導演轉頭看何之軒,何之軒未作聲。
  潘以倫喝兩口熱水,放下保溫壺,又擺手推走了楊筱光遞來的外套。他說:“可以了。繼續。”
  “你確定?”楊筱光問。
  “我確定。”
  他走到原處,對著鏡頭,對著晨曦,微笑。
  梅麗挺得意:“小孩子還是識相的。”
  楊筱光隻得推開,走到何之軒身邊,聽到梅麗在說:“我們找來的藝人一隻鼎,條件好又敬業。”
  潘以倫開始運球,手法很熟練,轉身投籃,沒中,搶到籃板,再上籃,球進了。陽光披泄,照在他英俊的側臉,帶著朝氣的笑容,這時不憂鬱了,全部都是陽光。
  “唉,其實小孩蠻會死撐的,誰叫他家裏條件不好,生活負擔重呢!”梅麗說。
  楊筱光側頭,麵前五彩陽光。不管黑夜還是白天,她似乎都沒有看清他的臉,隻聽到何之軒最後說了句:“這兩天大家辛苦了,明天休息一天,休整下狀態。”
  這天,潘以倫調整情緒後,拍攝速度就加快了。導演格外滿意,幾個鏡頭一蹴而就,相當順利。
  當天拍攝工作結束以後,那位露背影的“女朋友”拉住準備穿外套的潘以倫咬耳朵,還問旁人借了筆往潘以倫的手心寫字。
  等他們分開,楊筱光才抱著潘以倫的羽絨服跑過去,猛拍一記他的肩。潘以倫猝不及防一回頭,兩人的距離猝然拉近。
  這一回算是徹底看清他的臉了,光天化日,可以看清他的鼻梁很高,唇又那麽翹,皮膚一如既往的好。
  楊筱光有一秒鍾的念想,他的嘴唇為什麽那麽翹?簡直賽過女孩。一秒鍾以後,開始臉紅了。陽光下的美少年,這麽近的距離,他一低頭,兩人的影子就要粘在一起了。
  潘以倫也才發現,楊筱光那雙看似單眼皮的丹鳳眼,原來是內雙。她的眉毛沒有修,雜毛很多,眉心微微的絨,皮膚輕觸上去一定會有溫柔的觸感。
  而且,這麽近的距離,他一低頭,那個角度,就適合接吻了。可他屏牢了呼吸,卻說:“哎,你的鼻子上好像又發痘痘了。”
  美好的弦樂陡然走調,楊筱光好像中了一槍。清醒之後是不悅,她撈起羽絨服就砸到他頭上。

  這一夜沉默是金
  這條廣告緊趕慢趕,終於在年前結束了全部拍攝工作。
  潘以倫不出意外地感冒了,病情纏綿到攝製結束都沒有完全痊愈,自然也沒有再在後期工作時出現。老陳令楊筱光存好潘以倫的聯係方式,以便後期的工作。
  她從梅麗那邊拿來他的手機號,本來想著是不是打個電話去慰問,後來又覺得此舉多餘,還是罷了。
  剩下就是剪輯工作了,由“天明”全權負責。楊筱光長長舒一口氣,同老陳講:“這回真趕,千辛萬苦,阻礙重重,竟也做完了。”
  老陳挺開心:“換位思考,年後客戶的尾款一到,把明年部門的預算都能完成四分之一。”
  可不是?業務拓展的益處就在這裏。
  楊筱光當然同樣高興,深深呼口氣,發短信給方竹:“今晚一道吃飯?我請客。”
  不一會方竹的消息來了:“你請,我自然給麵子。”
  方竹才發完短信,又收到一條短信,是主編的。
  “今晚台灣當紅偶像天團在錢櫃開新唱片發布會。”
  方竹回複:“代了一回,還有完沒完了。我不是娛樂版的。”
  主編回複,字裏行間很是篤悠悠:“人手都調去跟信息產業部的年會了,人小實習生都跟著去,誰叫你不願意去?”
  方竹恨得咬牙,隻好又不得不發短信給楊筱光。
  “不成了,今晚被臨時派去錢櫃當狗仔。”
  楊筱光表示遺憾,孤單的大齡未婚女青年要請人吃飯都無人賞臉。
  這時,老陳“咳嗽”一聲,何之軒正偕同鄧凱絲走過來。楊筱光乖乖放下手機,做認真工作狀。
  何之軒拍手三聲:“這次項目大家都辛苦了,所以周末一起娛樂一下,我來請客。”說完看向鄧凱絲,“鄧經理一起吧!四個部門也好聯誼。”
  鄧凱絲笑得金魚眼成月牙眼:“叨你們的光。”自然是不會客氣的。
  然後大家討論去哪兒吃飯,去哪兒娛樂。何之軒選的飯店是文藝沙龍裏的“蘇浙匯”,大家沒有意見。說到飯後娛樂,楊筱光腦子轉得飛快,靈機一動,叫:“去錢櫃唱K!”
  這天是周五,參與本次集體活動的人又奇多,浩浩蕩蕩一大群,所以隻得包錢櫃唱價奇貴的大包廂。在飯店裏,老陳嘀咕:“沒想到你這把刀可真快。”
  楊筱光笑得挺得意。
  老陳又嘀咕:“不管咋樣,我是喜歡領導大方一點的,不像菲利普老擺譜。”
  楊筱光正奮戰鮮嫩鰣魚,連點頭都顧不上。
  口腹之欲,靡靡之音,建立一個團結有效的團隊很容易。她暗地裏瞅瞅何之軒,鄧凱絲坐在他身邊,幾乎就要粘上去了。他倒是一轉身,和身邊的同事開始劃拳。
  幾輪下去,幾個男同事興致都被吊起來,同何之軒玩得不亦樂乎。鄧凱絲坐在一邊,笑嘻嘻看著他們,難得的溫柔,說:“真看不出來,何副總你也蠻會玩的!”
  何之軒的態度很疏淡,笑笑不語。
  大家都吃得很痛快。
  後來去了錢櫃,楊筱光果然看到大堂裏擺了“天團”的宣傳海報,現場還有無數粉絲,舉著牌子穿了統一的服裝,個個翹首以盼,煞有介事。
  但楊筱光就怕訂不到房間,眾同事吵吵鬧鬧,說必定是沒有包房了,結果何之軒打了個電話,拿好了包房號出來,把大家叫進去。
  還是一間VIP大包廂。鄧凱絲又笑:“還是何副總有路道。”
  她今晚笑得著實多了點,她平時裝嚴肅,擺威嚴,不常笑。楊筱光好一陣訝異。
  娛樂同樣分了尊卑,領導們先點歌,何之軒推讓鄧凱絲先點,鄧凱絲毫不客氣,何之軒再讓大夥點,待大夥點完了,他才點。
  楊筱光看到他翻的是一首老歌,叫做《沉默是金》,心裏想,難道他委屈?
  鄧凱絲手快地把這一首提前了,讓何之軒開場。
  何之軒唱歌是不錯的,楊筱光知道。很久以前,他跟著方竹參加她們的聚會,同林暖暖家的汪亦寒弟弟一起唱過這首歌。
  方竹拍手,帶著一種氣勢說:“有道理,遇上冷風雨休太認真。少年人,繼續行,灑脫做人。”
  那天方竹告訴好友們,她同何之軒領證了。楊筱光驚得目瞪口呆,由此對那夜記憶猶新。
  今晚的何之軒還是選這首歌,依舊唱的很好,聲線微沙,並不清亮,而且小小淒愴。大家沒有聽出來,隻管鼓掌起哄。
  楊筱光用手指敲桌麵,開始琢磨,如何帶領導出去逛逛?誰知道真是想什麽應什麽,他就唱完這一首,起身說抱歉,要走開抽根煙。
  大家繼續歡樂。
  這正合了楊筱光的小伎倆,她趁著這個機會,躲在門外打了一個電話給方竹。
  “在‘錢櫃’嗎?”
  方竹說是。
  楊筱光說:“我和幾個朋友正在唱歌,要不要一起哈皮?”把包房號說了,而後握緊手機,想,千載難逢使用小心機,千萬不要蝕把米。
  方竹正被“天團”的粉絲們吵得頭痛,鼻子又塞住了,折騰了好多天的感冒病菌有齊齊爆發的趨勢,渾身上下都不順暢。
  她依稀記得楊筱光給的包房號應當是樓上的豪華間,就沿著旋轉的樓梯走。上麵輕輕吹下一層風,吊頂的垂絲玲瓏燈微微晃動,眼前的光忽明忽暗。她看到上麵的人時,腳下一滑,差點倒栽下去。
  何之軒就靠著樓梯口正抽煙,一回頭就看到了她,也及時拉住了她,不輕不重的力道。
  方竹想,被楊筱光涮了一回。
  她說:“我是來跟采訪的。”說出口就後悔了,幹什麽要解釋?
  何之軒蹙眉,問:“你現在做娛樂版了?”
  她立即否認:“沒有,隻是給同事代工。”再補充,“一直做社會版。”
  他的手還拉著她的手,不曾放開,此刻也感覺出她的體溫微高,蹙著眉頭問:“你感冒了?”牽住她上來,又說,“我送你回家。”
  方竹本來想推辭的,可是他拉著她一路就走了出去。她不由自主就跟著,走到大門口,迎麵冷風一吹,才清醒過來,大力甩脫他的手:“不用。”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引得旁邊的陌生人們也側目。
  何之軒果真就此放開她的手,但是說:“在這裏等我。”
  這麽不容置疑的語調和態度,方竹就真的站在原地等著了。
  她想,她怎麽不自己先走?想一想,腿腳卻是軟的,頭腦也是暈的。趁還有半絲的清明,發了一條消息給楊筱光:“你害死我。”
  楊筱光沒有回複。
  何之軒把自己的車開了出來,方竹一看,是輛沃爾沃 C30 ,要三十多萬呢!他確實混的很不錯了,忽然就感到欣慰。
  他打開副駕座的門,示意她上來。
  方竹略一躊躇,還是上了車後座。
  “哢噠”兩聲,兩人同時關上了車門。
  一路上都沒有什麽話,方竹報了自己住的地方,就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輾轉反側,渾身上下都悶悶地痛。
  還是何之軒先開的口,問:“為什麽不回家?”
  方竹開口,聲音有一點兒啞,她清了清嗓子才說:“那裏離單位近,每天能多睡一個小時呢!”
  他“嗯”了一聲,專心開著車,沒有接著問什麽。
  車子駛到了大馬路上,他開得很穩,方竹絲毫不感到顛簸。後座的空間很大,她無所適從,手腳都不知道要怎樣擺才好,隻好沉默,隻好靜坐。
  能說什麽呢?她想,她總不能問他,這些年混的好不好。這又與她有多大關係呢?問出來倒是顯得自己多事了。
  可又是何之軒開的口,他卻是問了她這些年的境況。
  方竹閉一閉眼睛,憋了憋氣,才說,一切過的不錯,還給雜誌做特約撰稿人,在這行裏算是有了些聲名,能夠立身了。
  何之軒揚了揚眉,這是他年輕時候最神氣的表情,他說:“你一直能做的最好。”
  方竹扭頭看窗外,她想說,你才做的最好。
  看看他的著裝和他的車就能明白了。可她,絕對不是做的最好,這樣的灰頭土臉。第一次重逢,她在做廣告軟文采訪;第二次重逢,她在曖昧的娛樂場所穿著暴露;第三次重逢,她來這個地方采訪一群比她年紀小的紈絝小偶像。
  做的最好,也許她曾經能做的最好。可是自從失敗了第一次,後來也絕對不會做的最好了。
  分手的時候,她說:“何之軒,我沒有想到我們這樣失敗。走到這個地步,你輸了我也輸了,這麽徹徹底底,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麽做。”
  他什麽話都不說,站在她的對麵望定她。
  那時,她是真的以為,在他們兩個人的感情裏,他們是一起失敗的。她最後選擇了一個解決方式,而他沒有異議。兩個人的過去,定格在那一個瞬間,此後你好我壞,永不相幹。那樣,她至少還剩著快刀斬斷亂麻的驕傲。
  直到再一次見到他,她發現,他可以站得比她高,而她卻仍舊無法坦然。嗬!這可真令人喪氣。
  她的精神狀態不好,神情又萎靡不振,就這樣坐在他的車裏,看著他的背影,一直到視線模糊。調開視線,忽然就看見自己腳上灰塵撲撲的耐克鞋,如同她整個人,都是灰蒙蒙的。
  再次見到他至今,她就一直這樣低著頭,灰蒙一片,恨不得自己模糊成一個休止符。
  方竹悚然一驚,她原來是害怕看到他再看她一眼,可是——又有渴望,渴望休止符絕再變成省略號。
  但,絕不能如此。
  前頭到了一個地鐵站,旁邊還有一家便利店,方竹突然就說:“我正要買東西,你放我在這裏下就成了,買了正好坐地鐵回家,這裏不好停車。”
  何之軒把車停在路旁,並沒有馬上打開車門。
  方竹舔了舔嘴唇,那兒有些幹燥。她又說:“何之軒,謝謝你。”
  過了一會兒,他才探手,把車門開了下來。
  方竹推開車門,鑽了出去,風呼呼一吹,頭發就亂了。她衝著車裏的他擺擺手,轉一個身,他在她身後說:“別忘了買板藍根。”
  她本可以回頭朝他微笑,說“我知道”,但步子一頓,筆直地就往燈火通明的便利店跑去。
  店裏開著暖氣,溫暖如春。鼻頭又一酸,方竹的眼睛又紅了。她站在玻璃旁的“關東煮”邊上,偷偷瞧著他的車,他在那兒停了好幾秒,然後緩緩動了起來,直到離開這裏。
  她想,他畢竟還是沒等她。
  這又是委屈的,讓她又矛盾又委屈。她是自困的,看不透的,所以無法灑脫做人。
  楊筱光的短信終於回複過來——六個點的省略號。
  是這樣好的一個朋友,費了心思來幫自己,可又哪裏知道,自己和何之軒,千言萬語,隻有一本亂帳。怎麽都是說不通的。
  方竹買了一包紙巾,鼻子卻突然通了,原來是酸了。她以為自己會因此流下眼淚,誰知竟沒有。用力吸了兩下,終於能呼吸新鮮空氣。

  我的生活是什麽
  楊筱光回到家,不是很舒暢,洗過熱水澡,開了暖氣,窩在床上用筆記本上網。可腦子裏不得閑,她隱隱感覺事情做得比較冒昧比較衝。
  這些年她不是沒琢磨過方竹的往事。老實講,當年方竹和何之軒到底怎麽回事,她並不是很明白。隻記得當初一聽說方竹扯了離婚證,她就心情激動,衝到何之軒麵前大罵他沒有良心。
  可不?方竹為了同他結婚,差點和那位威嚴的大校父親脫離父女關係。這可是天大地大的事,在楊爸楊媽聽來都要碎嘴一句“小姑娘不大孝順”的。
  在她眼裏,方竹是為何之軒背了罵名的。
  可如今,一樁樁一件件,她又直覺當年的事件裏還有故事。這真是頭疼的事,她想不透,發陣呆,不再繼續想,幹脆開了工作文檔幹活。
  在年度計劃上,何之軒修改的批注用紅色字體標注出來,十分高瞻遠矚且切實可行,預算分配又合理,連成本會計都服氣。他的業務能力隻消留蛛絲馬跡,就足以讓部下心悅誠服。
  她看一遍,覺著公司發展很有希望,不由生出好些信心。
  最後,她開了通訊錄,檢查一遍最近的聯係人名單,在P字列裏,看見了潘以倫的名字。她想了下,拿起枕頭邊上的電話就撥了過去。那邊是向了好一陣,才被接起來。
  楊筱光先問:“正太,你身體有沒好點?”
  “楊筱光?”那頭的“正太”弟弟沒有想到是她打電話過來,聲音非常疑惑及驚訝。
  但聲音背景嘈雜,他來不及寒暄,就有人在叫:“你快點,生意做不做?這麽晚又沒別的生意,還讓人等半天。”
  潘以倫忙對那邊的人說:“對不起,馬上就好。”
  楊筱光呆一呆,他沒休息?還在工作?在哪兒工作?下意識就問:“你在幹嘛?”
  他答:“在茶館幹活。”
  原來那間茶館要營業到深夜,她倒是不知道。看一眼鬧鍾,十一點都過了,她想,該說什麽呢?好在還是有事情可以說的,她終於想了起來,就說:“通知你哈,薪水下個禮拜會打到‘天明’的賬戶,記得問梅麗要。”又補充一句,“為自己付出的多爭取一點,梅麗會克扣。”
  “好,我明白。”潘以倫的聲音微微上揚,好像挺高興。
  楊筱光道晚安:“早點休息。”收了線,膀子凍得冷,鑽進被窩,又開始琢磨,這麽晚了,這孩子怎麽還在做勞動人民?
  年前的工作仍舊得繼續執行,楊筱光帶著神鬼知人不知的小唏噓得繼續勤奮工作。
  讓老李受傷的展會布置妥當,順利開展。楊筱光帶著實習生督場,何之軒表示會例行出席,老陳忙不迭親自陪同。
  那晚何之軒離奇失蹤,在場同事均感蹊蹺,但領導後來解釋,說是遇見了熟人,大家也不好多問了。楊筱光當然對那晚發生的事情有無數揣測,可又不敢問他倆中的任何一個,憋在喉嚨裏快要得支氣管炎了。
  這回在現場,老陳又在,基本也不大會有讓她旁敲側擊的機會。倒是做展會搭建的費總意外出席,晃著一頭精美絕倫的“美杜莎海藻發”同大小展商交換名片,大談自己的經營優勢,無外乎價格便宜之類,聽得楊筱光差點要“石化”。
  費總轉了一圈轉到何之軒身邊,笑得如同三月的迎春花,絲毫沒覺察何之軒其實板著一冰山麵孔。
  可見不少女人貼在帥哥身邊都會發點十三點。包括自己,楊筱光很客觀地在肚子裏下結論。
  上午開幕式結束之後,跟場的事情便移交給實習生打理。楊筱光覷一個空,也沒有想提早下班,她問費總的助理要了老李家的地址,偷偷去臨近的超市買了個水果籃就趕去了老李家。
  這時已臨近下班高峰,十字路口川流不息,楊筱光隨著人流走,如同這個城市裏的每一個人,上足發條,不斷向前向前,像無法停止的時代車輪。
  好不容易擠上公車,她突然就覺得很累,靠在拉杆旁小憩打盹。
  公車又開過好幾站,忽忽上來一大群人,頓時變得異常擁擠。
  楊筱光被身後的人用手肘推了一把,她回頭怒視,一個男孩正全力護住自己的女友,全然不顧旁人。這一眼看完,她的眉毛又平了,別轉過頭,沒有多說什麽。
  女孩子也許隻有在戀愛的時候才會矜貴。
  這是她從未體會過的感覺,一小點微酸和遺憾在心頭。她側了側身子,讓開那對小情侶,準備下一站下車。
  老李家在鬧市背麵僻靜簡陋的平房,用一條弄堂通到鬧市中心。一半繁華地一半貧民窟,在冬日的夕陽下被遮掩。
  過馬路的時候,對麵的露天電子廣告牌在播一些公益廣告,也給電視台的綜藝節目做宣傳。路人都停滯在馬路這段等綠燈,兼看電子廣告。
  有一支廣告吸引人。
  雲從地平線升起,浮過市井和山川,越升越高,變得絢爛,雲中升起一顆閃亮的星。特技做得眼花繚亂,背景更加神秘,不知是哪支廣告。最後答案揭曉,從雲端星群中閃出五個大字——“炫我青春星”,一行小字做補充——“男兒版即時報名中”。
  有人說:“這是什麽廣告?”
  楊筱光想,電視台怎麽也玩抽象藝術?
  有人答:“選秀吧?”
  楊筱光想,什麽要求都沒有,怎麽選?超級女聲好歹也是比唱歌吧!又想,本城電視台的策劃思維一向天馬行空得人目瞪口呆。
  還有人說:“還男兒版,酸到牙倒。”
  楊筱光心裏哈哈一笑。
  綠燈亮起來,楊筱光過了馬路,從繁華商業街走向清貧小弄堂,七拐八彎,才找到老李的居所。
  楊筱光熟這裏,是因為以前接過慈善機構的項目,就是在這裏找到五個需要資助的孩子,向社會各界呼籲捐助。這裏大多聚集的是本城的低保居民和外勞務工者,比方竹租的石庫門環境還要糟糕。
  她沒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老李家,老李一家自是很意外她的到來,更不用提她手裏還提著禮品。
  李妻握牢她的手,再三感謝:“楊筱光,要我們怎麽謝你?上回還給我們付了醫藥費——”
  楊筱光打斷她:“不是不是,那是我們單位的一點心意。
  她被老李夫妻倆待如上賓,坐在九平米小屋裏唯一寬敞的棕繃床上。
  老李已經能坐著做手工,手裏正趕著一些活兒,他說:“你們這麽好的公司真是第一次碰到。你們的老總不但包了我半個月的住院費,還幫我找了份糊信封的臨時工做。不用動腿腳,方便我養傷,又不用閑著。他說等我腿腳好以後,介紹我去什麽物業小區做電工。那樣就穩定了。”
  李妻給楊筱光倒茶,放了不少茶葉,聊以作為謝禮。她插口:“老李單位也給了些工傷費,這個坎子總算能熬過去了。”
  楊筱光拿著杯子默默在手心暖著,喝一口,還是有點苦的。她一側臉,看到窗口縫隙中漏進來的燦爛陽光。
  李家女兒也陽光燦爛地跳進屋子。
  “媽,以倫哥哥給我買了肯德基全家桶。”
  她的臉蛋紅撲撲,手裏捧著紅撲撲的紙桶。相映可愛。她身後有男聲叫:“春妮,早點做功課。”
  女孩原來叫李春妮,名字很土,被外人聽到,麵色馬上就變掉,支支唔唔不說話了。
  楊筱光當沒有聽到,起身要告辭。被老李夫婦隆而重之送出門外,他們本想要留飯。楊筱光隻好推說晚上有飯局,推讓一陣,她帶些滿足地跨出李家大門。
  老李家的對麵,是公用自來水池。有人正洗手,洗完手淘米,把袖子卷得很高,動作麻利又用力。
  他動作到一半,回頭,扯起右邊的唇角笑,眉眼彎彎,無辜純良。潘以倫式的招牌笑容。
  他說:“楊筱光,你好。”
  楊筱光看著他淘米的熟練動作,問:“你住這裏啊?”
  潘以倫下巴揚了揚,方向是老李家對門,也不大,門麵黑洞洞的。
  他問她:“又來學雷鋒?”
  楊筱光沒有臉皮厚到當自己是雷鋒,隻是說:“順便來看看。”
  潘以倫說:“他們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是的。”所以楊筱光微笑,也是楊氏招牌可愛笑容,不亞於潘氏。
  她問:“錢拿到了?”剛才聽到李春妮說他買了肯德基全家桶呢!
  “還沒有。”潘以倫淘完米,淘米水倒進水桶,攪了幾下拖把,還準備拖地。
  這個男孩,做家務的動作都有流暢的線條,和運動時一樣有力。楊筱光望望自己青蔥的十根手指頭,承認差距。
  潘以倫突然問她:“你知道電視台新辦的那個選秀活動嗎?”
  楊筱光問:“炫我青春秀?”搖頭,“才看到廣告。”
  潘以倫說:“賽程三個月,晉級都有獎金,第一名的獎品是一輛別克和十萬現金,今後還有影視和廣告約。”
  楊筱光認真說:“雖然說現在流行選秀,短期聚集焦點,主辦方讚助商賺個盆滿缽滿。但選秀藝人的價值也就那幾個月,後麵的經濟約會很麻煩,形同賣身。”
  她瞅瞅他的腳,才發現,他穿的還是陳舊帆布鞋,就忍不住問:“正太,你是不是真的急著用錢?”又問,“你確定想進演藝圈?”她記起他簽合同時無可無不可的態度。
  但潘以倫卻是笑著,眼神很清澈,說:“你不是說過紅的話,前途無限,最後可以名利雙收?”
  楊筱光望望天空,夕陽光也刺眼。
  潘以倫又說:“有的人隻是被生活推著走,很多時候無從選擇。”他問她,“楊筱光,你為什麽做這行?這麽辛苦,總是加班,連找個男朋友的時間都沒有,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竟然碰巧又見他
  潘以倫一語中的,令楊筱光很悲哀地想,原來她沒有男朋友是沒有時間找男朋友,也就如老陳說的,沒有付出戀愛的成本。
  她又想,難道真是為了工作嗎?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她打點精神修改明年的年度計劃,何之軒的指示又一條條下來,樁樁都是新項目,他是真的想要突破。天哪,哪裏來的這麽大的幹勁?楊筱光自歎弗如,更歎這等豪情也隻有當年剛畢業的時候才有。
  當年的楊筱光青春少艾,以為自己一腳踏在地球上,不學成下山,廣告界就一定少一位如虎猛將。她幹活可也試過兩天不合眼,不比何之軒潘以倫遜色的。
  可,此去經年,心態老矣,餘下就是跟著工作轉。廣告業是多複雜又瑣碎的行業,每日工作到老晚才得放工,好似一日一千年。歲月這樣幹燥,青春毫無亮點,心累腦子累,回家寧願睡大覺打電腦。
  這就是她的生活,如此乏味,發酵發黴,大約一輩子就過去了。
  楊筱光嘖嘖兩聲,如今,她可以職業化應對工作,也能帶著“搗糨糊”的心態投入地認真地去辛苦工作。
  她想要的生活?她自己都已經有點模糊掉。
  楊筱光消極的時候,會想,隨便找個順眼的男人,不傷腦筋地談一段時間的輕鬆小戀愛。
  這個想法才萌生不久,她竟然又碰見了莫北。
  放春假前的最後一個周末的清晨,她在自家辦公室前,看見菲利普正和一個男人熱絡交談。這個男人有點兒眼熟,她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對方已經衝她笑起來。
  莫北說:“哎,真巧,一道吃午飯?”
  楊筱光想起來他是像吳啟華的相親對象,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又覺得現成的飯局不搭理實在有違天理,便說:“是哎,真巧,那好啊,我中午有空。”
  菲利普朝他倆瞅瞅,送走莫北後問了楊筱光一句:“小楊和莫先生認識?”
  這位香港老紳士是改革開放那一年來大陸創業的,對別人動輒以同誌領導稱呼,對下屬則全部以“老小”加姓來稱呼。別看這樣的叫法應當聽上去親切,實際上用菲利普的香港普通話說出來,還真有皇帝拍大臣肩膀的調調。
  楊筱光沒有掉以輕心,小心回答:“他是我同學的朋友。”
  菲利普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麽。
  近了中午,楊筱光先拿鏡子照照自己的形象,發覺今天的打扮較一般,頗有點不大想赴約的意思,大抵是感覺沒有準備好的。
  但電話響起來,莫北問:“你們中午午休時間多長?”
  “半小時。”
  莫北建議:“周圍的餐廳都要等位,你介意不介意到中央綠地簡單吃一點。”
  楊筱光不是挑剔的人,也不會為難人,甚至在想,那種地方空闊空氣好,行人多,她可以自然一些。隻是她想,莫北這樣身份的人會有這樣的提議,真意外。
  後來兩個人抱著一個KFC全家桶在中央綠地撿了一處避風的位置坐下來,這裏四麵都有四季常青的植物,密密實實擋著,不乏情趣,也擋風。
  楊筱光喝一口熱紅茶,就笑了。
  莫北說:“今天冒昧了。”
  楊筱光搖搖頭:“我在網上看過一篇《相親記》,作者和一個男人在人民廣場相親,坐在中央綠地,男人的身後跟著他的媽媽,結果那天作者的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
  莫北望望四周:“好在這裏沒有風,也沒有我的媽媽。”
  楊筱光差點噴了可樂,他還真是純直又可樂,她說:“我上一回的相親對象身後就跟著他的媽媽。”
  莫北也笑起來,這一笑,就放開了。他說:“很抱歉一直沒有空再約你。”
  楊筱光就說:“沒啥,該碰上的,還不是碰上了?”
  她翻一翻紙桶,發現服務生給的雞翅不是翅根和翅膀成對給的,而是多給了兩個翅膀,這正是她愛的,有些驚喜,就顯出很快樂樣子。
  莫北看她把翅膀小心捧起來,吃得眉開眼笑,就好笑地問:“你很喜歡翅膀?”
  楊筱光說:“本來以為雞翅是成對上的,結果發覺自己喜歡的翅膀多一個,這樣還不驚喜?”
  莫北喟歎:“這樣容易滿足,人生會很美好。”
  楊筱光聽了暗忖,他哪來的這般無端感歎。可又是真餓了,被辣雞翅一刺激味覺,胃口就開了,吃得很是香甜,也不太顧及矜持,想想都在這種地方吃飯了,裝腔作勢又何必呢!
  莫北先看她吃得香,同上一回判若兩人,不由也輕鬆了些,把翅膀全部留給她,還笑道:“我竟然不知道小豬有這麽好玩的朋友!”
  “小豬?”楊筱光知道他指的是指方竹,想,他和方竹的關係還真是挺近的,便又親近了幾分,幹脆問,“你說相親該談什麽呢?”
  “姓甚名誰,家住何地,父母高就,房產幾何。”莫北說。
  楊筱光想要大笑,這回可真輕鬆。她湊趣:“要不要做一份簡曆,彼此熟悉?”
  莫北也笑了:“不用,小豬給的資料足夠做簡曆。我知道你們情同姐妹。”
  楊筱光怪叫:“相親成本有多大?”抓著雞翅劃一個圓,“全民總動員。”
  莫北又笑了:“是。”又說,“上一回你在餐廳還沒吃飽,結果跑路邊攤吃生煎吃得不亦樂乎,也算是成本的一種了。”
  楊筱光吐吐舌頭,原來全部被他看見。
  可接下去談什麽?楊筱光又不好問他去他們公司幹什麽,盡管她好奇至死。話題轉來轉去,也就在方竹身上。
  莫北說:“我若是再不補償,恐怕‘小豬’會和我斷絕二十六年幹兄妹關係。”
  楊筱光笑嘻嘻問:“為啥她的綽號叫‘小豬’?”
  “她小時候留長發,經常生頭虱,又喜歡留辮子,不肯理發。她父親命我押著她去理發店,每次都像捆著小豬上屠宰場。”
  楊筱光大笑:“原來她也曾經邋遢過。”
  莫北說:“女人固執起來,賽過九頭牛。”
  這個形容很貼切,楊筱光表示讚同。
  這一頓飯雖然簡陋,可是不能不說吃得很愉快,和莫北打開話匣子後,也沒有冷過場。他是個仔細周到的人,場麵上絕不會讓對方無措,往往一個話題拋出去,讓接的人應付自如。
  公關能力真是不錯,楊筱光想。
  用餐完畢以後,莫北送她回了公司,道別時候說:“下一回一定請你去好一些的餐廳做補償。”
  楊筱光是真客氣了,說:“隨意就好,隨意就好。”
  回到辦公室,發現手機留在辦公桌上,上麵多了一條短信,正是方竹發來的,告訴她另一個好友林暖暖從美國回來,帶了大堆禮物準備分配,請她晚上準時去林家分贓。
  楊筱光打了一個“ok”,然後加了一句話:“今天很巧,竟然又碰見了你給我介紹的那個莫北。”

  又憶那年寒冷冬
  林暖暖是楊筱光相信世間依舊有真摯愛情的範例的一個朋友,她從美國回來,正受愛情沐浴,春風滿麵,皮膚好到吹彈得破。
  楊筱光看見她就叫:“佳期近了?”
  林暖暖說:“十月份辦喜酒。”
  方竹問:“要多大的紅包?”
  林暖暖說:“你們倆半個月工資。”
  楊筱光馬上裝腔反對:“我是一民工,你要壓榨民工。”
  大家都笑了。
  林暖暖說:“你們也快快來壓榨我。”
  這是有點難度的,楊筱光和方竹陷入深深思考。
  楊筱光開始瀏覽林暖暖帶回來的禮包,拿起一瓶倩碧乳液,又拿起一瓶雅詩蘭黛香水,她說:“老天,我隻叫你帶倩碧,你怎麽多帶了雅詩蘭黛?分分鍾提醒我奔三的現實。”
  林暖暖抱著她捏她的臉:“你有一顆蘿莉的心。”
  方竹問林暖暖:“結婚以後怎麽打算?你家汪亦寒會不會回國發展?”
  林暖暖點頭:“已經麵試了科學院的助教,起步工資總是不高的。媽媽說給我們買房子,他不要。”
  那就要搏命打拚。方竹有感而發地深深歎息。
  林暖暖笑著說:“世界上哪裏有神仙眷侶,統統都是柴米夫妻。我們能夠生在大城市,衣食豐足,生活安定,不用漂泊,已是至大幸福。”
  三人都沉默了一會,方竹和楊筱光細細辨著這話。楊筱光先笑的,說:“你最大優點就是知足,和你在一起,我也覺得一點小安定都是幸福。”她攤手,真心羨慕,“一切都水到渠成,多省力?
  林暖暖說:“我希望屆時你們攜伴出席。”
  這個難度不比剛才的那個小,楊筱光苦著臉:“上天先賜給我一個實在的相親對象。”
  她想,可憐從小玩大的閨蜜就要披婚紗了,她還得“哼嗤哼哧”跑在相親的小道上。不是不寂寞的。她沒說出口,她想她總得在朋友的喜訊麵前積極一些。
  林暖暖問:“你們誰做我的伴娘?”
  方竹先婉拒:“楊筱光吧,她酒量好,笑話多,能替你擋酒。”
  楊筱光沒有反對,大大方方應承:“公主,小人隨叫隨到。”
  林暖暖說:“屆時我會請我爸爸把醫學院的英俊男士都請過來,組成一個伴郎團讓你挑。”
  楊筱光做昏厥狀。
  這時有英俊男士走了進來,林暖暖奉了一杯熱茶過去,和他貼臉親吻。英俊男士賣力將垃圾桶取到門外。還拿出了蘋果洗幹淨端過來切成片,第一片塞到林暖暖口裏。
  好吧!楊筱光承認自己看得眼熱,愛情還是值得追求的。她叫:“汪亦寒,晚上吃水煮魚,你請客。”
  汪亦寒走進來,說:“林暖暖不吃辣,改本幫菜,我請你沒問題。”
  方竹伸個懶腰:“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林暖暖說:“一起吧!多難得。”
  方竹還是搖頭,楊筱光興趣一下索然,又擔心起來,方竹這時卻笑了:“你放心吧,也許暖暖的婚禮你不用落單。”
  楊筱光撇撇嘴:“通常八字沒一撇的事情我不太期待,因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說完又攛掇著方竹一同去聚餐,可方竹說晚上要趕明天的通稿,怎麽叫都叫不動了,隻好先同林暖暖小兩口把她送回家。
  方竹站在自己亭子間的門口衝好友們擺擺手,有些歉意。並非她掃興,而是實在不方便。
  她回到自己的屋裏,從五鬥櫥上擺正一張相片,又拿了一爐香爐,燃了兩支香,嫋嫋升起一股青煙。她怔怔看著相片裏穿著馬海毛外套,巧笑倩兮地抱著嬰孩的女人,輕輕說:“媽媽,我很想你。”
  大學念到二年級的那年,何之軒已經離開了校園,她隻覺得這段暗戀加倒追的感情無望,回家也是悶悶不樂。
  母親做的私家蜜汁火肪,她都無心動筷子,母親就問她:“什麽讓你這樣沒胃口?難道我的女兒有了心上人?”
  方竹並不害臊,母親同她自小都是有商有量,在父親常不在家的狀態下,形同閨蜜般的親密。她當下就苦出了臉:“我的心上人心上沒有我。”
  母親說:“別怕,隻要他還在,你仍然可以嚐試。”
  方竹驚訝:“媽媽,你沒有問過他是誰,你已經同意我的感情?”
  母親溫柔地笑:“傻孩子,人的感情是不需要別人同意的。好吧,我來問你,你覺得他怎麽樣?”
  “很優秀很成熟很穩重。” 方竹一下就充滿了興奮的神采,臉龐都亮了起來,用被人用濫了的詞匯形容何之軒。
  “他對你怎麽樣?”
  “不好不壞,不遠不近,而且對我的表示敬而遠之。”方竹繼續苦惱著。
  母親抱住她:“這樣一聽,倒也確實是個好孩子。”
  方竹點頭。
  母親說:“我不幹涉你的感情,但是做媽媽的總有幾句私房話要講給女兒聽。找伴侶,一是要看人品,二是要看他對你好不好,三是要看家庭條件。”
  方竹一聽這第三點,就急著要反駁了,可被母親阻止,隻聽母親繼續說:“我們雖然不是什麽豪門大戶,但你也是你父母的掌珠,半點苦半點別人的委屈都沒有受過。如果他的家庭和你格格不入,那也頂要緊。”
  方竹嚷:“就怕你們這樣的話,爸爸態度也一定不會好。”
  母親又笑:“等你抓住了他,再帶回來給媽媽看看,如果以上三條都符合,那麽媽媽給你開通行證。”
  方竹沒有歡呼,隻是想,她一路碰壁,老天爺才知道有沒有這一天。
  那時候,她同何之軒的聯係不過是加了彼此的QQ,她每天下課,就花三塊錢一小時的上網費,守在機房裏,等著何之軒上線。
  他才在一家小報社找到工作,跑生活資訊版,雖然是不太重要的版麵,可也十分忙,他還幫忙做金融版的稿子。等到他上了網,往往已近九點了。
  方竹不敢太打擾他,看見他上線,就點了他的頭像說一句話:“辛苦了,注意休息。”或者“Hi,帥哥,晚飯沒吃可要吃夜宵。”
  他的回複是千篇一律的二字箴言——“好的”。偶爾出現一句“天涼了,多加一件衣服”,她都會興奮上好半天。
  有一回她一直等到十二點,機房要關門,他才上線。她一看到他的頭像亮了,整個人委屈得不行,想自己這麽傻是幹什麽,網對麵的人知道不知道自己的一片癡?
  她負氣地打了一通話,大致意思是“何之軒,我是發了神經病才會喜歡你這塊木頭,浪費我這麽多時間花這麽多心思做這麽多憨傻的事。沒有女孩對你做過這樣的事吧?可你還是對我不鹹不淡不冷不熱,就算是一隻小狗也會對我叫兩聲了。我這是幹什麽呀?何之軒,我告訴你,我不想再喜歡你了。我才大二,我還有兩年的時間可以找一個對我好的男同學風花雪月,我不想再守在破機房被蚊子咬得輕一塊紫一塊等著你上線,我要跟你說拜拜。”
  當時她一打完,等也沒有等何之軒的回複就下了線。
  後來的一個月,她刻意沒有去打聽何之軒的動向,倒是舍長從她男友那裏聽了些小道,時不時販給她,無外乎他工作很忙,人也是個嚴謹的人,是要花時間調教的。
  方竹從鼻子裏“哼”一聲:“誰愛調教誰調教去,關我什麽事。”
  舍長說看著言情小說,邊說:“其實我聽說這個人,四年裏也不是沒有女同學跟他套過近乎,他一般都正經拒絕,怎麽就舍不得給你一個斬釘截鐵的‘NO’呢?”
  這句話又燃起方竹一小點希望。
  母親後來還問她:“乖女兒,你的事情有進展嗎?”
  方竹會說:“慢慢來,我相信真愛無敵。”
  她未曾知道,真愛其實有太多的敵人,有時竟還會是自己,往往出其不意,致己死地。
  她對母親的真愛,就沒有敵過病魔。
  那一天母親明明精神是很好的,她正給即將從軍區回家過年的父親打一條毛線圍巾。、
  母親說:“你爸爸也是不大多囉嗦的人,當年我在文工團排《白毛女》,他場場不落,兩年後才托領導告訴我,想和我處朋友。你瞧,守得雲開見月明。”
  方竹說:“媽媽,你可是文工團員啊,怎麽就看上了爸爸那樣沒有情趣的人呢?”
  母親說:“他那時候還是營長,挺著胸背,特別神氣。我演出時,他就坐在第一排,演出結束他一直鼓掌。我想他總歸是能等著我的,其實我也在等他。”
  母親說這樣的話時,眼底有脈脈的情愫。這教方竹無法理解,她對父親這般溫順恭謹,原來還是她愛他多一點,是不是正因太愛,所以才太溫順恭謹?
  方竹為母親卷著毛線團,母親還說:“圍巾打好了,你爸爸也就回來了。”
  過年時,母親會做父親偏愛的火朣津白心做年菜。母親是金華人,做的一手的好菜,尤其擅長各樣的火腿菜肴,父親歸來和款待貴客,母親必要親自下廚做一兩樣的。
  那一年春節前,母親的圍巾織好了,但火朣津白心才燉了一半。還沒有到春節,她倒在了自家的廚房裏。
  母親是突發腦梗塞,醫生說了很多專業的話,方竹一個字都沒有聽懂,她隻是不斷在問:“媽媽昨晚還同我說話,不應該就這樣!”
  保姆周阿姨打了一圈的電話,第一個是撥給在北京開會的父親,但是父親沒有第一時間趕回來。
  整整九天,來了無數的人探病,鮮花水果擺滿了小小的加護病房,都快要擋住心電監視儀器。醫院裏的專家會診了一次又一次,全部都徒勞。
  方竹沒有哭,隻是攢著手,給父親的勤務兵每個小時撥一個電話,說同樣一句話:“小張,你告訴我爸爸,他再不回來,我就不回家了。”
  第九天,母親在失去意識的狀態下離開了人世,父親依舊沒有回來。
  方竹整個人都木掉了,像具行屍走肉。
  她說到做到,果真收拾了行李,從春天到冬天所有的衣物,裝足兩隻箱子,全部帶去了學校。
  那一年的情人節在春節裏,校園裏更加蕭條,食堂關著,黑暗料理街上也沒有人做生意。整棟宿舍樓像座空城。
  方竹渾渾噩噩過了很多天,餓了隻吃方便麵,或者幹脆什麽也不吃。困了就把BP機一關,裹著被子睡覺。
  那個情人節還是楊筱光的短信提醒了她,楊筱光說:“祝所有沒有情人的人情人節快樂!”
  這樣的情人節,方竹隻感覺餓,感覺渴,感覺孤單,感覺痛苦。父親的勤務兵小張來找她,她幾乎咆哮,將小張掃地出門。小張每天都來找她一次,她隻覺得又煩又恨。
  情人節那天傍晚,敲門聲又響起來,她穿著睡衣睡褲衝下了床,把門一開,正要發作。何之軒手裏捧著一隻小暖鍋,先問她:“晚飯還沒吃?”
  他走進來,說:“方竹,你媽媽不會想見到你這樣的。”

  似曾相識白月光
  方竹靜靜地等一炷香燃燼。
  相片上的女人永遠保持著初為人母的少婦姿態,眉梢眼角的幸福,連相機都遮不盡。不管結果如何,最初的母親,總是快樂的。為自己愛的男人生兒育女,是至大幸福。
  方竹撐著額,在五鬥櫥前站了好一會,直到腿腳麻痹,才稍稍醒轉。這間鬥室,實在太小,窗門一關,她隻覺得氣悶。她決定出去散散心。
  街上倒還尚可,車來人往,總算熱鬧。她默默沿著光禿禿的梧桐樹走,一棵一棵,好像蕭條的歲月。街上的人也是默默的,行色匆匆,一切看上去都落寞。隻有偶爾一兩聲炮仗爆破的聲音,提醒人們新年即將到來。
  方竹想,難怪人這樣少,一個大年,這個城市裏多少人背起行囊回家團聚。
  團聚團聚,人隻有團團坐在一起,才叫聚。
  她一個人一條影,還有天上的白月光,與這蕭條梧桐倒相稱,與這一兩聲勢單力薄的炮仗聲相稱,但是離開團聚有多麽遠?
  她不知不覺就走到一間大酒店前,那邊正熱鬧,有人舉辦婚禮。方竹就定定站在馬路的這一邊,看著那邊的人如何聚如何散,看著新娘伸手攬起曳地的婚紗,被新郎抱進了加長版的勞斯萊斯。親眾一齊歡笑,把花朵撒向天空,然後就下了一場幸福的花雨。
  多麽圓滿!
  方竹看得累了,就斜斜靠在行人道的欄杆上,托著下巴,踮起腳。還是不想走。
  不知過了有多久,身後有人在叫她。
  “方竹。”
  她想,這聲音多熟悉啊!
  好多年前,在她覺得這個世界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這個聲音叫她:“方竹別待在這裏。”
  這個聲音現在在問:“方竹,你怎麽在這裏?”
  方竹想,是啊,我怎麽在這裏?我怎麽就發了神經病會到了這裏?
  她沒有回頭,她說:“是啊,何之軒,我隻是隨便走走,路過而已。”
  何之軒站到了她的身邊,他靜定地看著她。
  在二十層的高度,他從自己的辦公室窗口看下去,一眼看到這樣熟悉的身影。
  他曾經以為自己會對這個身影毫不在乎。可是一次兩次,他看著她自信洋溢地出現在他的麵前,用認真的表情和嚴肅的口吻告訴他,她在追求他。
  他想,這個女孩,短短碎碎的發,常穿簡單的白襯衫,看起來還是像個十六歲的中學生。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有種靈慧的漂亮,可是太衝動太直接。
  她曾經在專業課上同老師辯論,選一門講銘文的選修課,都能夠掘地三尺發揚考據精神,非要將老師講義上的一個小漏洞駁倒。
  這個老師是位就要扶正的副教授,哪裏肯同這樣頂真的新生計較?可新生計較到了底,把自己寫好的論文貼的布告欄裏。
  如果是一般的學生,副教授必不會善罷甘休,但是方竹的家裏人搖一個電話來,副教授也隻好當學生淘氣。
  他給副教授做論文助理,他接過她打電話過來同副教授論理的電話。那時候他想,驕嬌女才有蠻橫的才氣。
  他同她正麵交鋒在那次市裏的新聞大賽上。何之軒當然認同她做的報導,但並不代表他認輸。又是她家裏搖一個電話來,他輕易地就輸了。
  所以,當她走到他的麵前,告訴他,她很喜歡他。他在想,他拿什麽喜歡她?
  他的命運都不在自己的手裏。
  她在看他打籃球,看他自習,坐著他的座位,叫著他的名字。他都知道。他還知道,她選修他上過的課,跟著他的老師做報告,把他做的論文當案例。期末還爭取拿他拿過的獎學金。
  她也許從不知道他知道她做過的那麽多事情。
  有些事情她都沒有在意,其實他一直都知道。
  譬如,他知道她心情煩悶的時候,會在馬路上亂走,會停駐在馬路上發呆。
  這麽些年,他也藏了許多知道在心間,不曾對人語。
  回到這裏的第一天,他竟然看到她的朋友任職這間公司,原來天涯海角的距離,一下縮短到透過一個人就能得知對方的訊息。
  到如今,麵對麵,已非當日枕邊的嗬欠。
  方竹還在想,說什麽呢?可是就是先笑了,先說話:“我餓了,不知有沒有空一道吃晚飯?”
  何之軒就點一點頭,帶著她走。他說:“附近有一家餐館。”
  一來一去,誰都不落勢。
  方竹和他肩並肩,很友好,很自然。隻是心裏想,怎麽就走到了楊筱光的單位下麵,又在想,他怎麽會下來?
  她是不好多想的,多想了就會想入非非,過頭以後,會更難過。
  她就問他:“工作忙不忙。”
  何之軒答:“比在香港好一些。”
  “菲利普和你不合拍?”
  何之軒笑,她精明起來,能識清他人的眉頭眼額,絲毫不差的。他說:“公事公辦的話,沒有太大問題。”
  往前一拐,就是一間餃子館。一進去就是撲鼻子的香氣。
  方竹用一種快樂的神態選了一個周圍人滿為患的位子。何之軒從收銀台買了單,坐到她的對麵,說:“芹菜蝦米,沒有錯吧?”
  方竹微笑,他還記得,但是鼻子酸,不知道應該如何答。
  頓了一會兒,兩個人都快要沉沒在周圍的喧囂裏,方竹問:“回來怎麽打算?事情難做嗎?”
  何之軒說:“再難的都已經做過了,這一次是想做一些實在的項目。北方有個運動品牌想進一線市場。”
  方竹蹙眉:“有點困難。”
  “不比國際大品牌,本地市場向來排外得厲害。”
  點到了方竹的心上,這時餃子上來了,又鮮又香,她才發覺是真餓了,先吃了兩個,才說:“何之軒,你幹什麽不找港台或歐美的客戶?”
  何之軒並沒有動放在眼前的餃子,他隻是繼續說:“你念書的時候常說民族品牌需要扶持。”
  方竹歎息:“是啊,那時候我用美加淨,現在的美加淨已被聯合利華糟蹋得找不到了。我很難過,這些年物是人非。”
  何之軒把她的最末那句話聽得這樣仔細,輕輕皺了一皺眉頭,又說:“那個運動品牌年前才被原廠從外商手裏贖回來,現在需要重建渠道。”
  “重新樹立信心,樹立人生道路,那可不容易。”
  他看她,不好動聲色,也不好讓她看透,他說:“是不容易。”他看著她吃東西。他知道她麵對食物的時候,至為直白,至為可愛,往往會放的更開。
  那一年的情人節,他從舍友那裏知道她離家出走。他沒有想到自己會不由自主地包了一頓餃子,用小暖鍋裝好了送去她的寢室。
  她就穿著睡衣,整個人憔悴了不少,看起來似足病號。
  他說:“方竹,別待在這裏。吃完了以後出去走走。”
  她餓得狠了,吸裏呼嚕把餃子吃了個精光,有一股狠勁兒。吃完以後,他們去了操場,在那兒散步。何之軒不遠不近地跟在方竹後頭。
  方竹絮絮說著話,說著她的媽媽。他們那樣的家庭,原來沉悶又寂寞。相伴的母女,永遠等待父親的歸來。她把她的人生,從記事開始說到上大學,說完以後,她一回頭,他能看見她滿臉的淚。
  她是一直精神頭那麽好的人,這一刻就像個脆弱的瓷娃娃。
  他就走到她的跟前,掏出餐巾紙,她一把搶過去,捂住臉,在白月光下不住地哭,嘶聲力竭。哭完以後,她開始跑步。她的耐力很好,一圈又一圈,可以綿長地跑下來。跑到最後,淚也幹了,眼睛腫著。
  樣子不好看,她知道,她又傷心又懊惱地問:“何之軒,你來幹什麽呢?”
  他說:“就是來陪陪你。”
  她說:“可你聽我說了多少廢話。”
  他說:“沒有。”
  後來他牽著她的手,送她回宿舍。
  方竹在宿舍樓前站定,說:“其實我不需要同情的愛。”
  何之軒看著她,看了有一刻鍾那麽久,他的手伸過來,拂開她額頭的發,往她的額上親了一親。
  他說:“我也不會有這樣的愛。好好睡覺,好好保重,讓你的媽媽放心。”
  方竹呆怔,失措,無語。
  何之軒轉身離去之前說:“要留在這個城市有點兒困難,沒個五六年也買不起房子,我兩手空空,不好拖累別人。別人還有家裏可以依靠,我去辦一個暫住證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
  方竹還是望住他。
  他笑笑,說:“不過,沒事兒。明天早上我給你衝開水。”
  方竹吃得飽了,卻發現何之軒麵前的餃子動也沒有動。她問:“不餓?”
  何之軒卻問:“感冒好了一點了?”
  方竹說:“板藍根萬試萬靈。”又說,“我對你的項目有興趣,可以撥一個整版。”
  “好的。”
  方竹又說:“這裏的餃子沒有你包的好吃。”
  何之軒淺淺笑一笑,開始吃了起來。他一向不挑嘴,不像方竹,餃子隻吃芹菜餡。三兩口,他吃畢,要拿餐巾紙,方竹已經遞了過來,他接的時候,手指一觸,方竹猛地就縮了手。
  走出餃子館,方竹說:“謝謝你的晚飯。”
  何之軒說:“方竹,早一點睡覺,讓你的媽媽放心。”
  隻這一句話,方竹的鼻子又開始泛酸。他是知道的,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他就站在她的麵前,她多想上前擁有他有力的擁抱,甚至輕輕的額吻,就像多年前的那個情人夜。那一個吻,把她心裏的傷口一一安撫。
  但是他隻是說,他沒有行動,他的指尖都沒有動一動,就這樣臨風站立。
  月光照下來,方竹看清地上自己的一條影子,和他是分離的。她被風一吹,稍微清醒。剛才才說過的,什麽叫做物是人非?都過了這麽些年,哪裏還有可能舊事重演?
  她往後退了一步,說:“車站就在旁邊,這裏回家很方便,不用麻煩你送了,再見。”

  你我都是認真人
  楊筱光照例度了一個孤獨又苦惱的新年。
  方竹自從同何之軒離婚以後,一般在新年會接海外的專題跑國外避年;林暖暖小兩口開始急三火四地到處看房,準備來年婚禮。楊爸楊媽探親去了江蘇,她又一向懶得跑親戚,最後落單過一個電視兒童的新年。
  一般她會儲好薯片汽水,讓自己盡量舒服。不過也會想,沒有感情煩惱的人真是不太好,無聊的時候沒有人來陪伴。
  年初五的夜半,楊筱光獨自看了一出老劇,叫做《愛情麻辣燙》,不免胡思亂想,談情說愛也有談情說愛的煩惱,單單方竹和何之軒不為人知的往事就在她腦子裏自動生成八十集狗血韓劇了。
  這時,外邊鞭炮聲聲響,震耳欲聾。楊筱光捂住耳朵,好容易等到清靜了,她往床上一躺,黑夜裏響了兩聲淒慘貓叫,像荒山野嶺裏無主的孤魂,一股涼氣“颼颼”就從背脊後升起。
  夜晚的寂寞從來不會讓女人美麗。楊筱光舉頭望天花板,不得不承認,年一過,她又得老一歲了。
  年後,逢春,萬物複蘇。公司照常運作,職員照常上班。
  楊筱光在年後第一天上班就察覺到辦公室氣氛的不尋常,同事們竊竊私語。
  “何副總在老總辦公室逗留超過兩小時。”
  楊筱光一問,原來英明副總何之軒的新提案被否了,他正同高層積極溝通之中。
  她問老陳:“那是一個什麽提案啊?”
  老陳說:“打通路,做牌子。”
  可真是大項目了。
  她又問:“東家是哪位?”
  老陳說:“最近才從洋鬼子手裏為自己的休閑衫係列贖身的民族產業。”
  這可不是好東家,楊筱光皺眉頭,業內傳聞贖身價遠高於當年的收購價,這間民族產業哪裏有錢請大公司來打通路做牌子?
  但楊筱光最關心的不是這個,她問:“誰會跟案?”
  老陳沉默,神情複雜,隨後同楊筱光說:“其實我羨慕‘蒙牛’大手筆,超女以後優酸乳市場份額拿下多少?”
  楊筱光比了下手指頭,霍,好大一條數。她摸出蘋果去茶水間洗,水聲嘩嘩,她開始糾結老陳糾結過的事件。
  下午,何之軒從菲利普辦公室一出來就召開了項目會議,交代任務:企劃部製定推廣草案和廣告片籌備,客服部跟進客戶需求,設計部對口外包公司進行CIS係統建設。
  那家服飾廠的資料已經完備妥當地放在每個人麵前。老陳看好以後,囁嚅:“預算?”又閉嘴。
  何之軒說:“按項目簽合同,非月費式。”
  成本會計跟著皺眉頭了。
  何之軒喝茶,神態自若,忽而說:“下個月香港審計公司會來內審,大家準備一下各自手裏的工作流程。”
  重磅炸彈,人人都表現出癡傻狀態。很快有人反應過來,客服經理對楊筱光小聲講:“百度上市的時候,前台小姐是不是也成了百萬富翁?”
  楊筱光心裏跳得很急,想要琢磨一下領導表情再下判斷,不過,領導一如既往沒有表情。這也許是領導者的最高境界,我自巋然不動。她突然想,方竹是不是也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麽?
  但對於她來說,承仰他人鼻息,隻好認命幹活。
  何之軒開始介紹這個項目:
  這個品牌資格很老,可以追溯到解放前,一直是本城的名牌產品,改革開放以後迎來第二春,誰知道引進外資是引狼入室,銷售通路被蠶食,產品被打壓,品牌價值也貶值。
  廠長是個裁縫出身的六十五歲老頭,改革開放後的第一代企業人,鐵骨錚錚發誓不言敗,到處找谘詢公司提供解決方案,但無利潤買賣沒有人願意做,對方的經費著實有限。
  為什麽何之軒願意做?楊筱光疑問之後,是在胸口漸漸升騰起一股熱氣。
  開完了會,她精神恢複了一些,眉眼舒展地走出會議室,一抬頭就撞上了菲利普。
  楊筱光恭敬地站好,朝他點頭問好:“老總好。”
  這種恭敬並非偽裝,她是真心。
  當年新進公司做實習生,為人鋒芒太露,惹出同鄧凱絲的一段矛盾,最落魄時被貶謫到前台,連換水工都做過。但她不甘心就此落魄,用心努力,花了一個月時間做好一份當時企劃部跟案的一個項目市場調研報告,直接發至菲利普私人郵箱,心想,最壞打算便是卷鋪蓋走人。
  一天以後,菲利普親自簽了一張調令,楊筱光如願進了企劃部。
  楊筱光最常說的是“士為知己者用”,菲利普讓她入行,她一直都記得,用出色有效的工作做回報。但日複一日重複勞動,她就要跟著工作一起僵化。
  在去年,楊筱光認真考慮過跳槽問題,但擺不平楊媽,她也不好妄動。適才看到何之軒的項目,躍躍欲試的念頭被激發了,她承認她有了暌違已久的士氣。
  可站在菲利普的麵前,她還是收斂。
  菲利普直接就說:“你跟進的廣告拍攝項目也很好,那條廣告我看過,年輕人做新的東西總是很快。”
  楊筱光斟酌字句:“第一次做,還在學習。”
  “什麽都要學習,不能急功近利。好好做,慢慢來。”
  菲利普笑一笑,楊筱光把眉毛低下來,才看見他手裏端著咖啡,必定是藍山,港佬沒有咖啡毋寧死。她還是很知道菲利普的習性的。
  她說:“春季的發布會比較重要,有幾樣文件需要老總過目。”
  菲利普說:“等一歇拿來我看。”
  楊筱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做一個深呼吸。她對著鏡子,對著自己笑,笑得有點慘兮兮,腮幫子一鼓,決定豁出去。
  回到了家,楊媽好飯好菜照顧。飯後,母女幸福地窩在沙發裏看電視劇,楊爸則在一邊看著報紙,看到激動處忍不住發飆:“世風日下,世風日下,現在竟然還有這種有傷風化的店。”
  楊筱光湊過去瞅,原來是方竹當日做的暗訪。但這上的也太遲了,都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不曉得方竹打了多少關節才讓報導見天日。她也真是個不達目的死不休的主兒。
  楊筱光咕噥一句:“這也算三百六十行。”
  沒想到楊爸極之氣憤,“啪”地一甩報紙,說:“我最看不得學生不學好,追求享受撈偏門。”
  楊筱光這才拿來仔細閱讀,方竹將大學生的事兒也隱晦地說了,且用詞相當鏗鏘。楊筱光想,這下好了,這家店大半是要關門大吉的。又一想,還好正太老早撤了。
  她打個哈欠,屁股旁邊的手機震了一下,是個沒有名片的手機號碼。她接起來問:“誰啊?”
  對方遲疑了一下。
  “誰啊?”
  那邊聲音傳過來。
  “我是潘以倫。”
  楊筱光被唬了一下,真是想到曹操,曹操電話到。
  “正太?什麽事?”
  那邊仍在思忖,也許在想措辭。楊筱光靜靜等待,聽他繼續說。
  “請問拍攝款是什麽時候打入天明賬戶的?”
  楊筱光一呆,隨即明白:“難道你尚未拿到薪水?”
  潘以倫不做聲,隔了半晌,才說:“梅麗堅稱你們公司尚未劃款。”
  楊筱光豎眉毛,難道天明都要等客戶付款,才給員工支薪水?但要一個男人開口討問薪酬,那得多艱難?她想一想,放低聲音說:“我明天會催促財務部劃賬。”
  那邊似乎鬆了一口氣,說:“好的,謝謝。”
  兩人又是一陣無語,才各自掛了機。
  這個潘以倫,總有很多難言之隱的樣子。一如何之軒。人生幾多複雜,世道幾多艱難。楊筱光回房間蒙頭倒下,不再多想。
  次日上班,辦公室裏氣氛沉悶,鮮少有人發言,都各自悶頭做自己的事情。
  菲利普一反常態在辦公室內巡查了幾次,同老陳等人親切交談片刻關於業務上的事情。一直到領導喝咖啡間隙,大夥才開始交頭接耳。
  楊筱光交疊起雙手,撇著小嘴,頭腦紊亂地發呆。
  “以後該聽誰的?”有人小聲問出她心內掙紮的問題。
  不管怎樣,人人都怕一人事二主的,到時候兩條船都易翻。
  何之軒電話過來,楊筱光接的。
  “讓老陳來我辦公室一下。”
  菲利普又正好走過來,楊筱光便寫了一張便簽,丟給老陳。老陳瞪圓了眼睛,先不動,而後慢慢硬著頭皮站起來,真正芒刺在背。
  她為他默哀,目送他在菲利普關懷備至的注視下,進了何之軒的辦公室。
  這一去就是半天,老陳回來時手裏夾著一摞計劃書,對楊筱光發任務:“和‘天明’的合作還要繼續下去,你要跟進梅麗那邊的公關事務。另外——”他把一本文件夾放在楊筱光麵前,“組織一下對這個項目的市場調研,一個月交報告。”
  楊筱光張口結舌,最後隻記得說:“老陳,你別忘了咱們的款子還沒結給‘天明’呢!”

  職場做人真是難
  年後,楊筱光又陀螺似地忙起來。
  她先簡略地向何之軒匯報了“天明”的結款問題,把潘以倫的事草草說了,沒想到何之軒簽字爽快,並掛了電話催促財務部立時執行。
  在付款前,楊筱光同梅麗通了一個電話,詳敘了此次的新項目。“天明”那邊配合的是提供模特和廣告片拍攝業務,共同扶持代言模特參加電視台的“炫我青春秀男兒版”選秀活動,比賽結束,模特以最初的簽約價做代言,還需參加相關推廣活動。
  何之軒還親自請“天明”的高層吃了一頓飯,這讓楊筱光咋舌,太慎而重之了。
  她或多或少將公司的計劃告訴方竹,方竹話頭醒尾,問:“難道想借讚助選秀的東風?”
  楊筱光說:“你覺得這樣的公司有沒有實力拿這個項目?”
  方竹不做聲,而後問:“你要做什麽調研?”
  楊筱光這下可苦了,抱怨:“半個月出消費者購買渠道調研,中外十來個牌子,我想死。”
  話是這樣說的,但楊筱光工作一向認真又麻利,把調研提綱一列,外調公司找好,框架一下就組織好了。隻是在工作開展的第二天,她的信箱裏就收到了方竹的一封信。楊筱光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竟然是統計局新鮮出爐的內部行業分析報告。
  楊筱光立刻就給方竹電話:“老友,這把炭太火熱太及時了。”
  方竹笑:“小事一樁,改天請我吃飯。”
  這一頓絕對不能省,楊筱光決定要大出血。
  她的報告用了一個禮拜時間就完成,遞給老陳同何之軒時,兩位領導都嚇一跳。但楊筱光並不居功,她老實說:“朋友幫忙的,不然我也做不了這麽快。”
  何之軒放好報告,站起身,先是往外看了一看,這裏二十層高看下去,不算高,但也不低了。他看著下麵的車來人往,漸漸條理清晰。
  他說:“我去抽根煙。”
  在領導抽煙的光景,老陳又被另一個領導叫了去。回來時,麵色不是一般的差。
  楊筱光還來不及問,就見企劃二部的頭頭急匆匆跑過來,同老陳交頭接耳,隨後就召開了兩個部門的工作會議。
  原來是菲利普接的一個新項目,市文化局接了一個國際名畫展,要在開幕式上做一個高規格晚宴,邀請社會名流嘉賓五百人,人均伍千大元。企劃二部的任務是聯絡酒店或知名飯店承辦,企劃一部要對現場流程和設計負責。
  二部頭頭發牢騷:“國內哪裏有飯店做得了這樣的場子?這不是非要多家酒店和飯店合作嗎?才兩個月,哪裏來得及?”
  一部眾人掐算時間,不多不少,正和何之軒的項目碰在一起,會操練人至死。眾人愁雲慘霧,相對失色又無可奈何。
  老陳做了一個撞車的手勢,可又說:“也不知道老菲哪裏搞來的項目,搭到政府那條線了,渠道倒是好的。”但還是煩惱,“苦了我,今天就要交項目稿。我哪裏還有多的時間?”
  職場的星羅棋布,讓打工仔真兩難。
  同“天明”的溝通會議隻好由楊筱光來組織了。
  梅麗和“天明”的總經理都來得十分準時,跟在他們身後的,是楊筱光好一陣沒見的潘以倫。
  她朝他點頭打一個招呼,發覺他又瘦了一點,在這樣初春的時節,穿一件寬鬆的毛衣,鬆鬆垮垮的,頭發留長了,整個人顯得更憂鬱。原來他是被選中的模特。
  何之軒和楊筱光想到了一處,他說:“還是以前的形象好,幹淨青春,容易打扮。”
  梅麗解釋:“隻是換個造型試試,現在周渝民類型的還是很吃香的。”覷著何之軒的態度,又補充,“我們會處理。”
  即將要被再處理的那個人一直當隱形人。
  楊筱光朝他看,他忽而露齒一笑,表情生動起來,頂精神,又好看。
  她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錢拿到了嗎?”悄悄遞給身邊的他。
  他寫好,再推過來:“拿到了,真的克扣不少。”
  難得字寫得漂亮,很有風骨。楊筱光在他漂亮的字體下畫了一個嘴巴下彎的鬼臉。
  領導們開始談到最敏感的薪酬問題,潘以倫突然清了清喉嚨,他說:“我希望合同列明固薪月結,所有的活動都可以在活動後三天付薪。”
  一向習慣拖欠薪酬的梅麗利眼利眉,差些要戳死他。他卻是眉眼坦然地,定定隻看著何之軒。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何之軒用征詢的目光看了梅麗同她老板一眼,說,“貴司沒問題,我們也沒問題。”
  這下梅麗哪裏可能會有意見,燦爛光彩的笑永遠掛在臉上麵對客戶:“合理要求,自然合同都要列明。”
  “好,以後合作愉快。”
  楊筱光暗裏翹起大拇指,何之軒絕對仗義。
  送走“天明”一幹人等時,菲利普恰巧出現,更恰巧出現的菲利普身邊的莫北。
  莫北笑嘻嘻衝楊筱光點點頭。楊筱光想,他怎麽又出現在這裏?
  但是莫北說:“真巧,有沒有空?等一會一起吃中飯。”
  楊筱光還沒有答,菲利普卻笑著說:“我倒是不知道你同莫先生是朋友,如今想來甚好。”
  這香港佬文縐縐的話聽得楊筱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暗中一迭聲叫苦,瞥一眼何之軒,他已送走了“天明”的人,此刻正在吸煙區吸煙呢!眼神渺渺的,不知道有無聽見他們的對話。
  這苗頭別得員工就專被領導陷害。上回是老陳,這回是她。
  隻這片刻,楊筱光就深切體會到夾縫中人的難處。
  她捱到中午,一到午飯鍾點,就趕緊飛奔出去喘口氣。莫北把地址發在了她的手機上,倒也不遠,就在附近另一棟高級商務樓的三十層。
  楊筱光看著地址就皺皺眉頭,預感不大好。到了該處,發覺果然不出所料,是一家半會所製的粵菜館,門頭是用暗戳戳的雞血凍做的,矜貴低調。
  這種地方少客流,一般商家不會選,除非做例外生意的。
  楊筱光走進去就知道格調了,有waiter迎上來問:“楊小姐?”
  她頷首,觸目已見裏頭客人的衣冠都不凡。有的她看出了牌子,所以低頭看一眼自己的休閑牛仔服,是襄陽路淘來的便宜貨,別有憂愁暗恨生。
  Waiter夠職業,目不轉睛,隻微笑服務,把她領到座位上。
  她先看見臨窗一望無際的黃浦江,要奔騰千裏終流入海的樣子,輕輕“嗬”了一聲。
  莫北在低頭看文件,聽見聲音抬起頭來,亦似有同感地說:“怎樣?這裏看黃浦江風景很好。”
  楊筱光坐下抱怨:“你怎麽不說是來這裏吃午飯,你看我這身奇裝異服――”
  莫北看四周,笑:“的確是奇裝異服。”
  他早點好菜,楊筱光見主菜中有冰鎮鮮鮑,歎道:“奢侈了,奢侈了。”
  莫北說:“誰叫你辦公室附近隻有這裏有餐廳,其餘全部是商務盒飯。”
  “商務盒飯也要二十大元,打工一族多麽辛苦。”楊筱光說,又蹙眉,“方竹從來不這麽奢侈。”
  莫北跟著喟歎了下:“她恨不得從沒這身份。”
  “是的。”她想。
  莫北為她布菜,一貫的體貼周到,還說:“就當補償上一次的快餐。”
  楊筱光腹似雷鳴,照例不裝相了,拿起筷子說:“同人客氣自己會受罪。”其實她很想問莫北老出現在自己公司裏的原因。
  沒想到是莫北先提了:“聽說你們公司要上市了。”
  楊筱光轉一轉腦筋,說:“那是好事,往後簡曆裏好寫,香港上市公司,多帶勁?”
  莫北笑著問她:“原來你有準備辭職?”
  楊筱光又轉一轉腦筋,點頭:“要累死,這樣多的項目,我比民工慘。”
  莫北說:“不怕,你們有好領導。”
  楊筱光豎兩條手指頭:“兩座大山,能讓人比孫猴子慘。雖然我熱愛工作,可是這樣大的壓力,資本家都是那摩溫。”說完望住莫北。
  莫北奇問:“看我做什麽?”
  “其實我覺得吃你一頓好的挺應該的。”楊筱光說,“你是資本家的幫凶。”
  莫北駭笑:“為什麽‘小豬’會說你大方?”
  楊筱光也笑:“我是很大方,我隻會死做。兩個項目一起來會死人的。”
  莫北搖搖頭:“不會,你耐壓。”
  好吧,楊筱光承認。她無端端歎息:“其實不是沒有雄心壯誌過,隻是磨來磨去,發覺自己變成一支鈍鈍的卷筆刀。人生很短的,奮鬥是一種態度,淡定也是一種態度。我是狗尾巴草,搖擺不定。”
  莫北深笑:“你想過怎樣的生活?”
  “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天高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楊筱光援引了一句歌詞湊趣。
  莫北忽然說道:“你過於認真了。我終於知道為什麽你和‘小豬’會做好朋友。”
  楊筱光歪一歪頭,怪道:“我感覺被兜底掏。”
  莫北搖頭:“我有職業操守,不在工作以外探人內心世界。”
  兩人都笑,午餐用畢,莫北用樓下的座駕送她回公司,是輛本田。
  楊筱光笑起來,說:“我想起拉軍車的‘霸道’,真沒有民族操守。”
  莫北也笑:“行了,我已經為這車被我爸批了多少頓了,下回一定換寶馬620。”
  “少爺都開邁巴赫。”
  莫北說:“言情小說看多了吧?就寶馬也得是國內組裝,要低調。”
  結果車程才五分鍾,楊筱光想,又奢侈了回。臨下車,她對莫北說:“你可小心點,給我們新領導下絆子,竹子饒不了你。”
  莫北擺擺手:“大姑娘心思別這麽伶俐行不行?”又加多一句,“原先菲利普求上我的時候,我真不知道何之軒是你們的新官。”
  可臉上表情是戲謔的,分明覺著是一場好戲。
  這人原來也是個愛玩愛鬧的。楊筱光想,他在她麵前真是不夠矜持。
  回到辦公室裏,何之軒同幾位香港副總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談笑風生,猶如老友。外頭格子間的幾個同事交頭接耳,又有新訊息。
  “香港總部董事會易主,老菲賣命的家族要撤股份。”
  “管他呢,那家立誌要國內的企業都上市,對你我也有好處。”
  “老菲太保守,墨守成規會吃苦頭。”
  說最後那句話的人是同楊筱光一起進公司的實習生,都被菲利普一手提上來入行的,所以楊筱光立刻就駁斥:“你都說過菲利普經驗豐富,對你教益良多。”
  但是人家說:“老菲就做那三件套,從不革新。新來的這位創意新,實戰經驗豐富,你不是有體會的?”
  楊筱光不再說話了,回到自己的格子間,一轉頭,可見看見總經理辦公室裏的菲利普站在窗口前發呆。外麵的光線太明媚,照得他老態畢現又怔忪。
  楊筱光看見他桌子上沒有咖啡,鄧凱絲又不在,便親自泡了一杯咖啡送進去。
  菲利普道了一聲謝謝,輕輕抿了一口咖啡,然後說:“我在這裏工作了十五年,夠久了。換一個人來做,你們更有新鮮感吧!”
  楊筱光依舊恭敬:“老總教會我們很多東西,是您領我進這個行業。沒有人比您經驗更豐富。”
  菲利普笑了,臉上的皺紋讓楊筱光不忍。
  “老了,就得服老。也沒什麽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說法。我已經很久沒有回香港,現在看黃浦江時常就想起家鄉的維多利亞港。”
  他擺擺手讓楊筱光出去,楊筱光便默默退出來,迎麵就撞見鄧凱絲。鄧凱絲極其驚訝,疑惑地看住她。她隻當沒看見。
  坐回自己的辦公桌前,楊筱光心口有點兒悶。
  那邊幾個同事竊竊私語,有人神秘兮兮拿著一隻錢包反複翻看,旁的人在一邊嘖嘖稱奇。
  楊筱光瞥一眼,說:“哦,‘無印良品’都稀奇了啊?”
  拿著錢包的那位說:“‘無印良品’不稀奇,裏麵的照片才稀奇。”
  說著揚揚手,錢包裏夾了一張照片,男的熟,女的也熟,男女站在南浦大橋的人行道上,肩膀碰肩膀,背靠黃浦江,笑得親密無間。
  楊筱光說:“哦吆,地標大橋嘛!去參觀的誰沒留兩張照片擺標景啊!”
  一麵想一麵心裏的天平又傾斜了,她想自己真是感性的人。
  她說:“拿別人錢包幹什麽?快還給領導。”
  “可不是我們拿的,我們好心在樓下小超市幫何總揀的。”揀錢包的又問,“你們說這個人是不是副總太太?”
  大家對此又熱烈地八卦起來。

  最初的那個年代
  同“天明”合同簽署以後,楊筱光正式和梅麗建立長期的合作關係,梅麗向何之軒請示,需要有人配合一同去選秀現場跟場。這個任務自然就落在楊筱光頭上,恨得她咬牙切齒,平時加班也就算了,連大好禮拜天無辜被占用。
  可是食人飯就得賣人力,天氣晴朗的禮拜天早晨,楊筱光哈欠連天跑去時代廣場。她隨意地穿了件米老鼠T恤,看上去才二十出頭,混在一群來偵查有無帥哥的蘿莉堆兒裏,倒也合適。
  梅麗找到她後就喋喋不休。
  “主持人是做娛樂節目的小姑娘,蠻厚道的,不太會為難選手。但男主持人比較棘手,專做綜藝節目的業內大佬,喜歡說教。”
  楊筱光講:“出難點才會有高潮嘛!”
  “評委是一個網絡情色小說寫手,一個台灣主持人,還有新聞男主播。”
  楊筱光這下傻眼驚呼:“這可真是瞎七搭八了。”
  說完,嘉賓陸續跑去後台,果然男主播赫然在列,掛在一隊女人末尾,像一棵巍巍勁鬆插在一片黃花菜裏。這時後台裏鑽出一個人來,竟是方竹。楊筱光眼尖瞧見,趕緊撇開梅麗尋過去。
  方竹也看見了楊筱光,衝她招招手。
  楊筱光低呼:“難道你真的被降到娛樂版了?”
  方竹白她一眼:“怎麽說話呢?就不興我來看看本城帥哥的風采?”
  “真難得。我以為你看不上娛樂事業。”楊筱光喃喃。
  方竹卻捉牢她問:“你們接的那間公司的資料什麽時候整理一下給我。”在楊筱光發問前,她自行解釋,“我對洋人占有國有品牌渠道深感憤慨,想要做一個報導。”
  楊筱光本來是沒睡醒的,聽了她這樣的話,一下就清醒了,且還一點就透:“你哦,我就知道你給我資料也是有私心的。”
  方竹板一板麵孔:“想什麽呢!不給就算了。”
  楊筱光看她認真要生氣,也不大敢開玩笑了,便說:“過兩天給你。”忽忽又歎一口氣,講,“你這是何必呢!”
  方竹別轉過頭,不讓她看麵上神情。
  楊筱光頂怕老友認真惱,好在梅麗軋鬧猛跑了來,被楊筱光一番介紹,她得知方竹是記者,就笑容滿麵地一個紅包塞過來。方竹要推讓已經來不及了,隻好先收下來。
  梅麗說:“多關照多關照。”眼一轉,又瞧見幾個本城著名娛記在另一頭,便匆匆趕過去。
  方竹手裏掂著紅包,哭笑不得,問楊筱光:“這是何之軒選的合作商?”
  楊筱光點頭,說:“你放心,這種女人他看不上的。”
  方竹撇嘴:“他眼光怎麽這樣了?”
  楊筱光眼光往後台一溜,奇怪,一眼就能找到潘以倫,他默默坐在候選人的末排,抱胸,伸腿,假寐。楊筱光對方竹努了努嘴:“他看中的是那個。”
  可是心裏猜測,他是否有信心?因為他周邊的選手們都有一種莫名的興奮,躍躍欲試,蠢蠢欲動。就他仿佛處於安靜天地間,獨自一人。
  方竹看過去時,潘以倫把眼睛睜開了。楊筱光聽到方竹也驚歎一小聲,並讚:“這雙眼睛適合在聚光燈下吸魂攝魄。”
  “你像是在形容西門慶。”楊筱光忍不住笑起來。
  潘以倫很憊賴地伸展了一下身體,然後一扭頭,就看到了楊筱光。
  楊筱光對老友告別:“我去去就來。”
  她擠過人群,來到他身邊。
  “好啊,正太,預備做新一代的少女殺手吧!”也可以做師奶殺手,她想他憂鬱的樣子確實乖。
  潘以倫輕輕一笑:“你來了啊!小監工。”
  她笑嘻嘻說:“我當然要來監場,做曆史的見證人。”
  潘以倫的唇微微一斜,好像有些不太高興,說:“你奉承起人不打草稿。”
  說得楊筱光多了幾分尷尬,她一下倒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了。
  主持人依次上台,比賽要開始了。楊筱光適時退了出來,找到坐在前排的方竹,坐在她的身邊。
  方竹說:“那孩子很個性,也許會讓觀眾受落。”
  楊筱光想,但願這樣。誰都知道何之軒的計劃冒險,如果潘以倫失敗,所有的東西都要推翻重來。他真的有必勝的把握?這個項目遠沒有菲利普的項目更腳踏實地。
  然,就是賭這一此,策劃工作才會顯得精彩。做這行的,誰不在賭?誰都在同市場賭。
  楊筱光心裏微微歎了口氣,想到潘以倫,他才最無辜,成為賭注。
  好戲開場了。
  這樣的選秀場本身就是模糊的,選手上台表演的項目也沒有做任何規定,隻是統稱才藝。但現代人會的才藝不多,不過唱歌和跳舞,偶爾出現樂器演奏和武術,不過點綴。
  其實普羅大眾都明白,能秀出來的還是歌舞,還有人的賣相、氣質還有聚眾能力。
  五花八門的社會大串演隆重登場,觀眾在看笑話,評委亦然。所謂平民選秀,沒有標準,便隻是在笑話中選擇適合正常人審美的非笑話。
  女主持人雖然不大機靈,但真的勝在厚道,時常鼓勵平民選手,很好地中和了男主持的尖刻官僚氣。
  大多數的表演相當無聊,純做噴飯作料,所以隻要一兩個長的登樣的選手上台,下頭觀眾才會喝正彩,還有癡頭怪腦的女孩子亂叫:“帥哥,帥哥!”台上的稍不經世麵,就會一陣紅臉,活像街頭賣藝。
  要的就是這效果,炒作時代的拋頭露麵,不比舊時大世界雜耍更高級。
  有人拿著吉他上台裝文藝青年,唱自己創作的校園民謠,咬詞和周傑倫一樣不清晰,人倒是長得還算不錯,開口就大謬其論了。
  唱畢一首歌,女主持人先誇他:“你是今天迄今為止出現的唯一一個創作型歌手,對自己的入選有沒有信心。”
  他說:“我選上以後,要為我心目中的一百個好女孩做一百件實事,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去年‘超級女聲’冠軍,我要跟她交流一下羽毛球的球藝或者法語翻譯技巧。第二件事就是要和‘超級女聲’亞軍合作一首歌!”
  下麵哄堂大笑,男主持人跟著起哄:“那你一定會成為女孩都喜歡的大眾情人。”
  那選手還能洋洋得意,朝台下拋飛吻。楊筱光卻些難過,如此這般,稱之為個性不如貶之為自毀。
  又一陣哄然。
  梅麗擠了過來,一坐下就捶胸:“要命,早曉得有這麽個創作型,幹脆應該讓小潘抽1號,免得被人搶鋒頭。”
  楊筱光這才想起來問:“正太的節目是什麽?”
  梅麗神秘地眨眨眼睛。
  下一個就是潘以倫了,他在騷包男衝台下飛吻夠了才出場。白色的高領毛衣,牛仔褲,球鞋。幹淨得清風拂麵。
  台下不是沒有人倒抽涼氣的。
  他定定往台上一站,先露一個笑容,燦爛無比。然後就什麽話都不說,開始演唱。
  輪到楊筱光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在清唱他自己的歌。
  “我等不過個轉身
  這樂壇已經沒有張國榮
  許冠傑在紅館複出紀念那一場
  梅豔芳卻隻開最後那一場
  我最心愛的吉他我已不會再去彈奏
  我始終寫不出我最想寫的那一首歌
  達明一派終於要來上海給我們開第一場
  我會去萬體館聽到這輩子最後想聽的聲音
  歌壇到底是什麽樣子
  我們怎麽去找最初的感動
  風繼續吹隨風而逝他最終離開我們
  許冠傑唱我們給聽的滄海一聲笑
  今年已經沒有了黃霑的和聲
  陳百強這記憶裏的聲音早已沉寂太久
  譚詠麟已不再是二十五歲
  軟硬天師宣布解散是否不再做音樂
  世界不斷的改變改變
  我的心思卻不願離開從前
  時間不停的走遠走遠
  我的記憶卻停在
  停在我們八零年代的最初
  現在的選秀門檻不高其實挺好
  我坐在角落發著明星夢聽著小道
  我夢想的大世界遷移到一邊
  這裏又多了上海大劇院演歌劇和舞劇
  小小弄堂的反麵是鋼筋銅骨的森林
  誰能從這裏翻越過去
  我記得第一次吃肯德基就在這附近
  如今它已經開得遍地都是
  年少時候流連的田園水窪黃花菜地
  它現在變成精品高樓在出售
  電視裏立波啤酒那首歌是我喜歡上海的理由
  可是城市越大小世界越來越吵
  地鐵開了好幾條
  廣告越來越多 班次還是那樣少
  人依然那樣多
  金茂大廈已經不是第一高樓
  東方明珠還在他的對麵
  日本人說要蓋高樓它一定要高過金茂
  陸家嘴終於從荒蕪草地變遷成了一片綠地是我們的驕傲
  上海不斷的改變改變
  我卻不斷懷念很久以前
  時間不停的走遠走遠
  我的記憶卻停在
  卻停在最初的那個年代”
  他的唱功不算很好,但是不跑調,音色也不錯,咬詞很準。誰都能聽清他唱的歌詞。
  唱畢,場下靜默片刻。遇到正經的來參賽的反而來不及做反應。
  女主持人及時問:“謝謝十七號選手,請你告訴我們你唱的歌曲的名稱。”
  潘以倫說:“沒有名字。”
  所有的人在微微訝異之後,熱烈鼓掌。
  男主持人接下去一個問題就分外不得體了:“這麽年輕為何這麽感懷?歌詞是自己填的嗎?曲子是誰作的?”
  潘以倫答:“自己亂寫的歌詞,曲子是用黃舒駿的。”
  女主持人隨機應變,感慨地加多一句:“潘以倫的歌讓我想起很多往事,屬於我們這代人共同的回憶,真的很美好,也很感動。這是今天比賽的意外,用這個方式來紀念我們對往昔共同的記憶。”
  話筒到了潘以倫手裏,他露出乖乖的微笑,說:“寫的不好,謝謝大家!”
  然後鞠躬,動作很是孩子氣。下麵的女孩子們不出意外地沸騰了,歡呼雀躍,立刻有人成了他的粉絲。
  男主持人圓了場:“我們比賽的宗旨不僅僅是選拔新人,更是選拔有才華的新人,後麵的選手要加油。”
  潘以倫點一點頭,很謙遜,始終微笑,故此,更招人愛。他已經懂得在什麽場合顯示怎樣的表情。
  楊筱光說:“事先訓練過的確實不一樣。”
  梅麗笑得分外得意:“我說過是璞玉一塊,前途大好。”
  “歌詞是他自己填的?”
  “當然。”
  楊筱光想,是該刮目相看。
  隻是,那歌裏的寂寞和落拓,止都止不住。這樣一個站在台上,占盡鋒頭的新人,應該意氣風發的。而他並不,成為陽光的反麵。
  也有人看出來,有女孩和她的夥伴竊語。
  “十七號帥哥又帥又憂鬱,有點像花澤類。”
  “噢,他的背後一定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那就是又帥又憂鬱又神秘。”
  原來可以這樣具象。
  楊筱光破天荒在手機上打了一條短消息,對象是潘以倫,她寫:“我覺得這首歌應該叫《最初的那個年代》。”

  學習怎麽談戀愛
  潘以倫之後的其他選手,都深刻感到壓力倍增。有才藝的,發揮過力或無力,無才藝的,也少了爭出風頭的心。
  一場比賽,他是高潮。他粉墨下場,比賽也就完了。
  起碼今天這個比賽的舞台上,潘以倫是主人。
  比賽結束,有小女孩商量著要等潘以倫出現好索要簽名,見他一出現就蜂擁上去。梅麗見狀,樂不可支,多少有跟著春風一起得意的腔勢,一個勁兒和那頭的評委們套起了近乎。
  方竹說:“好了,明日偶像誕生,你們公司絕不蝕本。”才說完,那邊電視台的工作人員開始組織現場記者同行集體耍樂,有人來叫她。
  楊筱光說:“嗨,別,我還要請你吃飯呢!”她想她睡意都沒了,還不得找老友食頓飯排解排解?
  可是方竹直接拒絕:“工作先占第一,同行裏通氣多,正有一手資料。回頭我請你。”
  楊筱光撇嘴,一娛樂新聞至於嗎?但方竹覺得很至於,所以一溜就鑽進了娛樂的隊伍,同這個握手那個招呼,可也是個八麵玲瓏的主兒,不比何之軒差多少的。
  那頭的潘以倫還沒從蘿莉堆兒裏脫身,這讓楊筱光頓感孤獨。她甩甩頭發,一時不曉得該走該留,大夥都有事,就顯得她無事可做。
  這春日的太陽實在好,她幹脆往舞台邊的綠地上一坐,貓兒似地盤起雙腿曬半會兒太陽。
  潘以倫走到她身邊時,已是過了好一會兒了。他將火熱出爐的新粉絲送的差不多,一轉頭就望見她像隻加菲貓一樣盤著坐在草地上假寐,人蔫兒吧嗒的,隻有衣服上的米老鼠精神頭十足,擺著攤手歡迎的姿勢。
  楊筱光一睜眼,看見陽光染在眼前男孩的眉梢上,燦爛生輝,像是聚光燈兜頂照下來的,一圈的光暈。
  她眯著眼睛說:“正太,你開始顛倒眾生了。”
  潘以倫臉平白一紅。
  楊筱光“嘖嘖”兩聲,彈一個響指:“哎,我就要刮目相看了。”她的手拽住他的衣服,借力站起來。這不是存心的,而是她的腿真的麻了。
  潘以倫順勢拉了她一把。
  他說:“我說過,做這份工我一定會盡職。”
  楊筱光無端歎了氣,還是這樣放不開。她拍拍他的肩:“老想工作多累?做事也做的不快樂。有時候我們是經曆,並不是執行。要放輕鬆,放輕鬆。
  他笑起來,沒心沒肺的樣子,也沒心沒肺的帥。
  “學呂秀才在桃花源過十年二十年,也是福氣。”
  楊筱光小驚訝:“你也看了《暗戀桃花源》?”
  “我給劇團做搬運工,有免費話劇可以看。”
  楊筱光很自然就說:“不早說,我仰慕黃老師已久,早知道托你拿一個簽名。”
  她的手還搭在他的衣服上,他的手又扶著她的臂。她能看見他們長長的影子重疊在地麵上,沒來由地,楊筱光的臉破天荒地發了熱。
  遠處的梅麗終於關照到這處,滿麵春風地走過來,同楊筱光說:“晉級是沒有問題的,他們說培養粉絲很重要,關鍵時刻,他們好比敢死隊。”
  比喻真貼切,楊筱光笑,說:“潘以倫今天表現得很棒,大家都看好他。”
  梅麗說:“何總眼光毒,看了整一冊的模特,就是相中他。電視台那裏隻要人乖才藝棒,一般都會關照。”
  隻是,她小心翼翼放下了自己的手,潘以倫也收了自己的臂。她這樣看過去,他又再度沉默,她的心裏無來由就會有點兒內疚。
  認識他的時間不長,他這樣心事重重或說是心不在焉。她就愈加會生出惻隱的心情。
  梅麗自不會知道她的心思,還沉浸在初次告捷的喜悅中。她禮拜六剩下的時間全部交給剛才新結交的社交達人們,忙不迭就要赴約,便叮囑了潘以倫幾句,又巴巴貼到了大腕男主持身邊去。
  潘以倫突然就輕笑一聲,微微撇著嘴,帶一點嘲弄,問她:“我算不算低價拋售?”
  “呃,是我們公司預算緊張。”這話是楊筱光用了些心思說出來的。
  “是嗬,也許能拿名次,也許會紅,總之起步不該計較。”
  楊筱光低首,默然,又說:“正太,以後會好的。”
  潘以倫說:“走吧。”
  楊筱光很自覺就跟著他迎著午後的大太陽往前走。陽光太過猛烈,楊筱光不由眯了眼。她對著陽光思考了幾秒,還是想問:“正太,你是不是特看不起這份工作?可你又特需要這份工作對吧?”
  潘以倫低下頭,將下巴和唇埋進高高的衣領裏,再露出來透一口氣。
  微寒的春天還帶著冬的冷,那氣息也成霧。他說:“應當說這隻是一份我應當做的工作。”
  楊筱光跑到他的身邊,同他並行。她說:“你錯了。”
  潘以倫轉頭望她,詫異。
  “沒有什麽應當不應當。路都是自己選的,心不甘情不願就不要選,選了就大踏步無怨無悔走下去。”
  潘以倫沒有接口,隻管自己往前走。楊筱光也隻好跟著。他們走了有一段,路過了“懷恩堂”,鐵柵欄裏露出微微黃嫩的迎春花,搖曳在人行道上。算是初春最鮮嫩的色彩了。
  潘以倫這時才說:“小姐姐,你錯了,有的路不是你能想到的。這裏頭的迎春花看到這麽多行人來來往往,就以為看到整個世界。”他又指了指路邊的梧桐樹下僵硬皴裂的泥土,“她怎麽懂地底泥的身不由己?”
  楊筱光是真的被怔住了。可潘以倫徑直往前去,腳步很快。她便小跑幾步跟上,叫:“正太,別走那麽急,我跟不上了。”
  潘以倫說:“我要去‘午後紅茶’上班了。”
  “你們考勤沒有我們公司嚴。”楊筱光加快速度跟上,痛恨他長手長腳快馬加鞭。
  潘以倫真的停了下來,而且又笑了,說:“那也不能遲到。”
  楊筱光握緊拳頭:“那是我的小毛病好哇?我在公司也是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好哇?”
  心頭一氣,人便衝過了頭,他在路口拉了她一把。
  “車站在這邊。”
  她問:“你怎麽知道我回家要坐這路車?”
  潘以倫攤手,很無辜的模樣:“我不知道啊,我坐這路車。”
  楊筱光“哼”一聲,討一個沒趣。又一想,還真巧,他去上班確實要同她回家坐一路車。
  好在大好雙休日車也挺多,兩個人沒有等太久,但中心城區的公交並不因雙休日而顯得空閑。當公車到來時候,潘以倫很自動就護在楊筱光的身後。
  這感覺相當好,楊筱光覺著自己也是能矜貴一下的。
  她的心情又忽而好了一些,有了思想,也有了談興。上了車,她說:“正太,每個人生活中都可能遇到困難,過去固然美好,未來也未必不美。”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窗外,街景瞬息萬變,路牌和行道樹也是過眼雲煙。她記著他的歌詞記的很清晰,所以把感想也說的很清晰。說了出來,她的心情也跟著壓抑。
  潘以倫聽在耳朵裏,也是默了一陣的,才笑著說:“楊筱光,你把別人心情當自己的心情,把別人的煩惱當自己的煩惱。真是閃閃一顆紅星,放在哪裏哪裏放光彩。”
  楊筱光怎麽可能聽不懂?不過他的口氣無奈又有玩笑的意思,她就跟著玩笑了:“說我是當代活雷鋒還是知心大姐?再幽我一默的我都承受得住。古北那間店,有個男大學生比我更知心,人家還是心理學專業的。”
  潘以倫笑出聲:“你要知道別人不給錢,他絕對不看眼色。”
  楊筱光大言不慚:“所以說我才是有大愛的真人。”
  她還抬頭,也許潘以倫正點頭,她的頭頂心撞到他的下巴,兩人都呼痛。
  潘以倫說:“我到站了。”
  楊筱光擺擺手:“知心小姐姐語錄,正太加油。”
  正太沒扛住,趕緊擠下車,怕會笑死在擁擠的沙丁魚車罐頭裏。
  楊筱光心裏挺美,她發條短消息騷擾方竹:“你說我當年怎麽就沒去念心理學?我是多愛關懷他人一雷鋒式人物啊!”
  回到家,開電腦上線,順便把MSN上名字改成――我是知心小姐姐。周末在線的人不多,一般都出去耍樂了,餘下蹲網上的十有八九發了一個大笑抽筋的麵孔給楊筱光。她照單全收。
  突然就冒出一個陌生的對話框,同她說:“知心也是一種態度?”
  楊筱光一見,冒出來的是莫北,因為他用的頭像是職業裝小照,打出來的字卻是五顏六色的表情字符。上下不著調,不禁大樂。
  她打字:“是啊是啊,我的人生態度多種多樣!不過你的網絡態度不夠正經八百!”
  莫北回答:“都從小豬那兒COPY不走樣過來,是不是顯得人民律師蠻親和的?”
  楊筱光便能把剛才收的幾個大笑抽筋的麵孔全部丟給他。
  那邊莫北也許在忙,說還在加班。楊筱光就不打攪了,開始上網自己娛樂。
  隔了老久,莫北才又打一句話過來:“知心小姐姐,本人民律師為人民服務得雙休日都要報銷,餓得眼冒金星,要不你請客我買單?”
  楊筱光問:“要我請啥客?”
  “小籠包。”
  楊筱光立刻就答:“同意你買單。”
  莫北同她約在了新天地的鼎泰豐,點的小籠包是六十八大元十隻的“皮不破”。
  楊筱光大叫:“蘇浙匯的酥皮烤魚翅不過六十八一個。”不過用筷子把小籠包從十分米處摔下去,果真不破。她咋舌,又看看四周,入耳的都是港台音,觸目皆為藍眼睛。
  “難怪這價,都來騙港澳同胞和老外的。”
  莫北笑:“不懂了吧!鼎泰豐做上海點心和上海小菜出名,是上海人開到台灣去的,現在隻不過又回到上海。”
  “回來了就能自家人宰自家人了呀?”楊筱光撇嘴,眼角瞥見隔壁桌上了色彩鮮豔的紅豆沙,撇嘴立刻變成咽口水,“不過東西確實好吃。”
  莫北看著她毫不掩飾的饞模樣,不禁微笑:“坦白是一種美德,這點你比‘小豬’強。”
  楊筱光揮舞手裏的筷子,幹掉兩隻小籠包,才叫:“她是燜燒鍋,我是平底鍋,當然有區別。不過一樣都是不鏽鋼材質,質量可靠,性能一流。”
  莫北喝茶剛到一半,忍得很辛苦才沒做出不雅舉動。
  “我真奇怪,你這樣的女孩怎麽會沒有男朋友?”
  楊筱光又夾了一隻小籠,舀了醋,研究從哪裏入口,入口之前,眉毛一揚,答:“天才注定是寂寞的!”
  莫北挺不住了,大笑起來。
  楊筱光乘機三下五除二,一下解決四隻。胃裏回了暖,自覺身子舒坦開來,有了力氣動腦子,也有了些膽子去探究竟。她問莫北:“那什麽,你和我們老總挺熟的吧?”
  莫北輕飄飄地答:“一般。”
  “鬼。”楊筱光鍥而不舍,鬼鬼地又問,“你看好我們公司上市嗎?大律師。”
  莫北說:“國內的IT行業,一個創意就能取得風險投資。‘鼎泰豐’這樣的連鎖餐廳,憑一個經營模式就能融資成功。事事無絕對,都是人做出來的。”
  楊筱光“切”了一聲。
  莫北正經說:“其實那些都不關你的事,菲利普接的項目對你們公司有好處,也是他的一份體麵。”然後聳肩,再說,“一個好律師不該關心坊間八卦。”
  楊筱光睨了他一眼:“人民律師,你已經關心了不少了。”
  她曉得也問不出什麽來了,而後隻管吃不再問,間或還同他插科打諢胡扯兩句。等湯足點心飽,摸摸脹鼓鼓的肚子,十分愜意地享受紅豆沙。
  莫北落下一句話,炸開她的小心肝。他用一種頗誠懇的表情問:“你覺得咱倆談戀愛怎麽樣?”
  調羹掉在湯碗裏,紅豆沙的殘漬粘在嘴唇上。楊筱光驚駭地抬頭:“WHAT?”
  莫北一貫溫文儒雅的臉,忽然變得格外溫柔,還朝她笑:“事實上,我們是相親對象,不是嗎?”
  楊筱光糾結了,把餐巾紙抓成一朵喇叭花,結巴著:“那――那什麽,我――我可真――沒什麽類似――經驗。”
  莫北莞爾:“這種事情要什麽經驗?”
  他把手伸過來,拿起餐巾紙擦她唇上的殘漬,像給小孩子做清潔。楊筱光被他的行動嚇得呆掉。
  “我們彼此不了解。”這句話總算說順溜了。
  莫北依舊溫柔:“時間長了就了解了。”他神色安定,看著神色慌張的楊筱光,說,“你別老這副大驚小怪的賣相,好像我在拐帶兒童。你好歹也是也是知心小姐姐吧!”
  楊筱光扯扯僵硬的臉皮:“考慮,嘿嘿,要考慮考慮。”
  這頓飯在楊筱光的忐忑不安中結束,莫北送楊筱光回家,再沒多提做男女朋友的事,隻最後在她下車的時候,才提醒一句:“你們公司上麵那些事別多管,誰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管好自己不吃虧就成了。”
  楊筱光的表情和行動經過一路的心理建設,已能自然運用。她擺擺手:“曉得曉得。”就要開車門衝上樓,沒想到被莫北又叫住。
  “當然,那事也好好考慮,天才也不能老寂寞吧?”
  楊筱光的臉在這天第二次紅起來,還紅得轟轟烈烈。她一無經驗二無技巧三無準備,狼狽得隻當沒聽見,一路狂奔入家門。
  大聲響驚動楊爸楊媽。
  一個問:“路上遇到狗了?”
  另個問:“要上廁所了?”
  她答:“跑步減肥。”拍著胸脯想,莫北的事是萬萬不能說的,若是說了,父母必定比吃了興奮劑還興奮,到時候扛不住的鐵定是自己。
  她語焉不詳地在雙親狐疑的目光下,溜回自己的房間,放下包換好睡衣喘口氣,方竹的電話就來了。
  楊筱光忍不了頭一句話就叫出來:“你那發小跟我說要和我談戀愛。”
  方竹聽她沒頭沒腦一說,想了半會才明白,問:“難道你們不正是在相親嗎?”
  一句就把楊筱光給問傻了。
  “是啊。”
  “那相親之後不該談戀愛嗎?”
  “是啊。”
  “那不就成了?”方竹準備掛電話了。
  楊筱光叫:“等等,讓我思考會兒。”
  方竹說:“慢慢的你就會習慣了,這事兒得循序漸進。”
  楊筱光思索出一個所以然,心氣漸漸平了,懂得剖白自己,問:“第一次被人示愛對於我這把年紀的人來說,產生那種‘你幹嘛要打擾我正常生活’的想法是不是說明我變態啊?”
  “你幹什麽要這樣想?難道莫北有哪裏不合你心意?”方竹問她。
  “他一切都很完美。”
  “那就好好相處,不試試怎麽知道結果呢?”
  “那麽我該答應他?”楊筱光躺到床上,眼睛瞪住天花板。
  白色的天花板下吊著荷花燈,楊筱光數著荷葉片,一片兩片三四片,數的眼花花,沒有著落。她仰麵就躺倒,頭緒很亂。
  方竹說:“好好睡一覺,明天開始學習怎麽去談戀愛。”
  於是,楊筱光想,也許她真是缺少經驗,需要學習。她向方竹道晚安,掛上電話,準備睡覺,把煩惱丟向明天再處理。

  如此這般談戀愛
  楊筱光所沒想到的是,莫北的行動力如此迅捷。他壓根就沒打算讓她深思熟慮,沒幾天,她就在下班時刻收到他的電話:“一起吃晚飯?”
  “我還沒想好。”楊筱光囁嚅。
  “不用想,也就一頓飯。我在你們公司樓下呢!”
  那樣多不好,樓下換了國內組裝也拉風的寶馬等著。她做不了這樣的壞人,於是硬著頭皮避開一堆同事,偷偷摸摸下樓。
  莫北一見她鬼祟樣子就笑:“怎麽被人追還一副做賊的模樣?”
  “我這不是心亂如麻著呢嘛!”
  莫北為她開車門:“能心亂如麻說明我依然有魅力,不然我真得三省吾身。”
  楊筱光隔著車窗問車裏的他:“我說,你真不是開玩笑?”
  他說:“我真不是開玩笑。”
  她用銳利的目光審視他,他用手擋:“今早上庭,被一女檢察官用這眼神刺了一上午,差點沒體無完膚。你饒了我吧!”
  “一定是你工作態度不好。”
  楊筱光收正要躬身鑽進車裏,無意往旁處一瞟,正見單肩背著書包的潘以倫往辦公大樓裏走。梅麗為他聘了形體老師,訓練室就租在“君遠”樓上,說是為了方便何之軒隨時指導。
  楊筱光認為此舉頗為誇張,不過此刻看見了潘以倫,她還是很親切很高興地搖手招呼,叫他:“正太。”
  潘以倫也看到了她,停頓那片刻,一言不發,把一切收進眼底,抿抿嘴,打個彎,什麽招呼都沒打,徑直往樓裏去了。
  楊筱光的手晃在半空中,尷尬至死:“現在的孩子怎麽都這麽沒禮貌?”
  莫北喚她快上車,發動引擎,車子緩緩駛動。他問:“剛才那個是不是參加選秀的?”
  楊筱光來了興趣:“你也愛看選秀啊?”
  莫北推推鼻梁上的眼鏡,還反了一下光:“事務所幾個小實習生都瘋了,天天討論誰誰晉級,聽都聽成了熟人。”
  “可見真是全民運動,普羅推廣度那樣大。”
  楊筱光發覺車的方向是往郊外,不由問:“這是要去哪兒?”
  莫北說:“有一個地方聘香港麗晶出來的港廚,蝦餃不比福臨門的差。”
  楊筱光大感興趣,又疑惑:“怎麽會這樣遠?”
  莫北笑得很神秘,就是不和盤托出。直到到達目的地,楊筱光駭叫:“富人聚集區?”
  莫北說:“高爾夫俱樂部。”
  “我不要下去,我仇富。”事實上她今天穿的還是禮拜六的米奇套頭T恤,來到這裏,隻覺得又是獻一遍醜。
  “你不餓?”
  楊筱光眼睛一轉,投降,一隻腳跨下去:“蝦餃倒是值得一嚐。”
  莫北一路都帶笑,鎖好車,心情棒極了。
  進去之後,楊筱光才發現,在吃蝦餃之前,她得陪著莫北在綿延的草地上打幾杆,便嘟囔:“我這不是陪打?”
  莫北朝她微鞠一躬:“謝謝陪打。”著實風趣。
  因為莫北,因為風趣,因為稍後的蝦餃,楊筱光偃旗息鼓。但她的運動細胞僅限短跑,其餘一概不精通,對高爾夫也是一知半解,看莫北從車上帶的是全套裝備,認真打球的樣子,她倒確是真真切切的“陪打”。
  不過也並非如此,一望無際清遠悅目的大草坪另一端,正圍牢一群人。楊筱光看暇眼就看到了人群裏的方竹,她歪歪頭問莫北:“原來你也約了竹子啊!”
  莫北笑得別有深意:“我們來監督‘小豬’工作。”
  楊筱光隻覺得他那笑容像極了狡猾的狐狸,不知道心裏轉了幾道彎。
  走近了,他們才看出來,那頭的那群人其實在舉辦一個小型的記者招待會。團團圍住的是一個洋人,高頭大馬的,坐在正中很是不可一世。
  楊筱光看著眼熟,努力一想,此洋人可不正是注資那間民族休閑服工廠的五百強外企大中華區的一把手?他最近春風得意得很,又成功拿下好幾個中國的老牌子,準備統一整合後,拿去海外上市呢!
  這個計劃相當龐大,因此財經記者也學娛樂記者狗仔行為,跑來人家休閑的場地盯人了。
  楊筱光嘀咕:“吆,竹子不去當狗仔來做經濟版了啊!長進了長進了。”
  再走近些,就可以聽見那邊人的提問了,發問的正是方竹。
  “請問史密夫先生,您是否可對在大中華區收購的幾個中國品牌評價一番?”
  史密夫被一群人圍著的感覺那是相當好,大有夾著皮包來中國的洋資本家腔調,接口方竹這個問題更是唾沫四濺,將自己描述成中國老舊品牌的救世主。
  楊筱光聽了從鼻子裏“哼”一聲,扭頭,看見身邊的莫北也在微微冷笑,頗冷冽的。兩人想法卻是一致。
  那圈子內的記者是待史密夫侃侃說完,方竹又領頭問了一個問題:“最近有間老牌子休閑服裝廠贖回了自家的品牌,不知道史密夫先生如何看待這樣的商業舉動?”
  史密夫適才對己歌功頌德的一番話說得相當順溜,見現場中國的記者都聽得很是認真,便更不可一世起來,頭一句話就是:“這是一種相當愚蠢的行為,我們帶來的是國際化的品牌理念、設計理念和管理模式,但中國泥腿子企業家並不領情。”
  他一腳踏在中國的地頭上,一口大話壓下來,同黃浦公園當年門口那塊牌子的侮辱程度實際是差不了多少的。在場果真有記者開始憤慨,有人挑頭問:“可我在五年前處處都看見這個品牌,五年以後基本已經看不到了。原先的專賣店紛紛轉換成貴司的洋品牌,請史密夫先生解釋一下。”
  這人問得好,是方竹想問的,也是楊筱光和莫北想問的。且聽洋人這樣答:“從來不是任何模式都能夠即刻生金蛋,我們帶來國際市場,搏殺必然更激烈。鬥獸場裏孰贏孰敗是見真章的工夫,因此奉勸某些中國企業,千萬不要將國際資本當作萬試萬靈的保命丹,那也可能是未料生死的百慕大。”
  楊筱光冷冷哼:“國際狡辯家的嘴臉,賽過無賴漢。”握握拳頭,隻覺得血開始往臉上湧。
  方竹聽得無趣,也不願意再停留場內聽洋人繼續耍威風,及時退出了人群。
  莫北朝她招招手,方竹挺驚訝,跑過來就笑話他們:“約會約到郊區來了?”
  楊筱光漲紅了臉:“亂講。”
  莫北笑:“好了,不亂講,我們找地方吃飯?”
  方竹沒有拒絕,他就攜了兩個女孩去了餐廳。
  這裏的環境同點心一樣很雅致,楊筱光守著蝦餃上了桌,大啖美食的愉悅感都衝淡不了適才的心理不適。她說:“日日看這起洋鬼子的優越感,還是做明星家門口的狗仔隊強些。”
  莫北說:“所以中國人要自強。”
  方竹接口說:“因此國貨更需自強,還以顏色方顯本色。”
  這話說的好,一下點透楊筱光。她驚呼:“我能理解領導的作為了。”
  莫北不動聲色接下話茬:“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美國某奶粉牌子把過期產品銷到國內,被檢查出來以後啟動大型危機公關,招呼到的記者人手一筆超乎尋常的車馬費,偏何之軒把錢退了回去。”
  方竹眸光微微動,她喝茶,隻兩口,她說:“是啊,方顯本色。”
  莫北說:“小豬,你把他學個十足十。”
  方竹隻是說:“他是一個值得學習的榜樣。”
  “這回他計劃也龐大。”
  方竹正色對牢莫北:“你——”又不再說下去。
  莫北繼續說:“沒人能阻止如今的何之軒。我想,這是一個好時機。而你是不是更該用積極一些的態度處理各項事件,包括你的家庭?”
  方竹隻是低頭喝茶。楊筱光在一畔聽著,心裏有所感,也有領悟。莫北時不時看一看她,表情充滿了鼓勵。
  在莫北離開上洗手間的時候,楊筱光對方竹坦言:“我覺得莫北說的有道理,你是好人,我們領導也是好人,可你們為何要這樣?”
  方竹在好友麵前,顯出了一絲脆弱,也隻是一閃而逝而已。
  “你們不了解的。”
  她還是不肯說,楊筱光也就不追問。隻是她又說:“我覺得莫北說的對,你是不是應當回到家庭的懷抱?你爸爸年紀還比我爸爸大個三四歲呢!”
  方竹苦笑:“你真機靈,這樣接他的翎子,當他的說客。”
  楊筱光笑起來:“我發覺他是個夠義氣的朋友。”
  方竹無奈:“你也是。”
  莫北回來,兩個女孩已經將點心吃了個七七八八。結了帳,他驅車送她倆回家。一路便沒有對剛才的話題再做停留。
  楊筱光想,莫北說話有度還有令人思考的範圍,尺度把握真好。她就把話題起到別的地方去,說:“真想同史密夫一戰,好教他不能小視中國人。”
  莫北笑起來:“你有一個現成的機會,而且進可攻退可守。”
  楊筱光想想,確實。整公司在這樁業務中最退無可守的隻有何之軒,她又好怕什麽呢?
  方竹跟著笑,說:“當年她剛進公司,被行政部頭頭欺生,丟在前台幹了三個月,硬是頂著不辭職。最後寫好一套方案交給老總,才有今天在這行裏繼續安身立命。”
  楊筱光對過往雲煙不過一笑:“好多年前的事了,虧你還記得。我隻記得我是銅扁豆。”
  莫北發問:“你怎麽這麽多綽號?”
  楊筱光擼袖子,說道:“不管多少綽號,我決定要同洋人死戰到底了。哼!”
  “瞧,今天來對了,激起一愛國青年的熱血,民族產業的明天有了希望。”
  莫北說完,大家都笑,氣氛格外融洽。
  送了方竹回家之後,莫北再驅車送楊筱光。少了方竹,氣氛登時又冷下來。楊筱光又琢磨,得聊什麽呢?她其實是記得莫北約她的原因的。
  莫北先開的口,說:“你還真是知心小姐姐,我一暗示,你就明白。”
  楊筱光說:“好說好說。我也覺得應當勸好友努力讓家庭圓滿。”
  莫北皺皺眉:“她——等她想通了吧!”
  他這樣一個神態,這樣一句話,讓楊筱光也開始擔憂起來,她問:“方竹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很想幫她,但無從下手。”
  莫北舒展眉眼:“你太愛助人,俠女。”
  楊筱光剛要為這個新綽號得意,莫北又說:“自家的正經問題考慮的怎樣了?”
  大馬路上正在修地鐵N號線,路途崎嶇,擁堵不堪,就算是寶馬,也施展不出長才,委屈地蝸居在路途中央。楊筱光的腦筋剛剛才激憤,此刻又扭曲成麻花。
  她翻一翻身體,正對牢扭頭看她的莫北。距離有點近,察覺不妥,要往後倚。莫北伸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恰好阻止了她的動作。
  此時又恰好是紅燈,馬路上直通通的車河靜默,隻剩車燈永恒閃亮。靜止真可怕,無事可做的情勢下容易出意外。
  她進也不是,退也不得退路。臉上泛青泛紅,直瞪瞪看莫北。心中唯一想法是該不該想一個好對詞,可應付好此刻以至不尷尬?
  莫北沒有動,不進不退,隻是看著她。
  紅燈還不滅,楊筱光心急如火燒,等不及,直接問:“你——那什麽——你要幹嗎?”
  “如果我親你,你會怎麽樣?”
  腦袋“轟”地一下炸開了,無數星星陪伴紅燈閃爍。楊筱光心髒犯怵,慘狀堪比心髒病,有話要說,臨到口,竟莫名其妙說:“原來言情小說都是來源於生活。”
  莫北問:“怎麽說?”
  楊筱光小眼珠子亂轉,一忽兒驚喜萬分:“啊!綠燈亮了。”
  後麵的車響了喇叭,莫北不得不坐正。前麵有自行車亂穿馬路,他摁了喇叭,間隙,說:“以後少看烏七八糟的言情小說,對你的正常思維沒好處。”
  自行車過,莫北發動車。楊筱光別轉頭,隻看窗外過路風景。
  “才怪。”
  可怪,她想,戀愛到底是不是該這樣?可她這樣如釋重負啊!
  車開到楊家樓下,老遠,楊筱光就眼見瞅見自家廚房間的大窗開著,隱約有楊媽的影子一閃而逝。她腦袋脹鼓鼓,歸不了原位,下車時走得快,像逃兵。隻聽到莫北在後頭喊了一聲:“別撞上鐵門。”
  話晚到一步,楊筱光麵朝地,頭朝前,比身子更早衝到鐵門上,發出結結實實的悶響。這下門鈴都免按,楊媽的聲音直接從門邊的對講器裏出來。
  “要死啊!走路不看路!”
  楊筱光眼前的小星星還未滅,莫北下了車走過來,還把手伸過來,掌心有手帕,揉她的額頭。
  “唉!我拿你這家夥怎麽辦?”
  小星星未滅,白眼翻上來。
  “老兄,你別這麽小言好不好?”
  她自己扯過手帕,知道疼了,齜牙咧嘴,牙根都酸,酸到淚腺,眼淚開始醞釀。
  真丟臉。
  她悶悶說:“我上去了。”
  門開下來,是樓上楊媽按好開門鍵。莫北將門推開,讓她進去。
  楊筱光捂著額頭,咬著牙。眼淚要忍不住了,老天,竟然這麽疼。
  家門大開,楊媽眉開眼笑,楊爸心花怒放。
  “那男的是誰啊?父母哪裏高就?看到有車,房子也買好了對不?”
  “阿光,你終於開竅了,老父甚為安慰。”
  楊筱光捂著額頭一路慘叫:“我疼。”
  楊媽大驚,同楊爸手忙腳亂找醫藥箱,拿來紗布和酒精棉簽。
  在上藥前,楊媽說:“你這抖五抖六的樣子,在別人家麵前要丟人死。”
  楊筱光直吸氣:“已經丟人了,明天不用見人了。”
  楊媽把她的傷口包紮得四仰八叉,猙獰無比。一麵包紮一麵問莫北的情形,楊筱光本就心亂如麻,萬般情緒不知從何說,隻斬釘截鐵否認交了這麽個男朋友。
  末了,楊媽無奈歎:“唉,我們也不想逼你,女孩子家家那麽大,總要解決那件大事。我想我家女兒不差,人長得不醜,文化也好,工作也穩定,怎麽就沒個好男人來照顧?”
  話酸,楊筱光眼睛又酸。
  但是楊媽又說:“想來想去,還是你自己不主動,懶惰成性,就等著天上掉餡餅。掉到你眼前也不知道珍惜,我都不知道是別人人品有問題還是你人品出問題!”氣到心頭,楊媽整理好醫藥箱憤然走人。
  楊筱光傻眼躺倒,望天,天上哪裏有餡餅?
  楊爸拿了酸奶走進來,坐到床沿上,開好瓶蓋遞給楊筱光。
  “老爸選女婿不看錢,你不用勉強自己,戀愛是自己的事,我閨女嫁人可得嫁仔細了,看人品也要看準了。”
  楊筱光起身,勾住楊爸的脖子,眼淚同鼻涕準備同流合汙。
  “理解萬歲。”
  “不過你也別太精細了,你的缺點就是想太多,又放不開,做人不好精益求精。”
  楊爸拍拍她腦袋,也出去了。

  愛到深處無怨尤
  回到亭子間裏,方竹打開電腦,把采訪的資料整理了一遍,開始奮手指疾書。
  這個機會難得,她代了兩回工,主編麵子上頗覺為難,當她提出想在周三出刊的《新娛樂》和周四出刊的《營銷人》專刊寫稿,主編也就同意了。
  報社的上麵,影影綽綽是知曉些她的家庭背景的,不然這些年有些事不會過得這樣順遂。但強中自有強中人,這個圈子內,身家背景根本不算稀奇。主編的斡旋工夫一流,誰都可以不得罪。
  但方竹工夫做到細致,回家完稿以後,撥一個電話給主編,把稿件的重點敘述了一遍。
  意外的是主編竟然沒有提否定意見,他說:“最近給這群外企的營銷優勢歌功頌德得真是夠了,你的角度夠好,請趕快寄來我看。”
  方竹歡呼:“老編,你是大俠。”
  這個馬屁不正不歪,主編受落下來,嘿嘿笑:“別肚子裏叫我‘大蝦’就好。”
  方竹想,她還真是對他某些審稿態度腹誹過,譬如接廣告軟文從不手軟,又譬如結交某些有炒作意識的政客企業家。不過此刻他讚同她的稿件,這才是最重要的。
  方竹那句話說得還算是真心。
  她坐在書桌上整理資料,周三出刊的《新娛樂》,她主要寫的是潘以倫——“這個男孩,一片赤誠,絕好的相貌和淡然的氣質,真少見。我們希望有這樣的心智的選手出現在秀場添加光彩。”
  根本就是不嗇筆墨了。
  再看今天的新稿,通篇如實報導,末尾寫一筆——“我們的企業並未因此氣餒,他們正用百折不撓的進取態度應對市場強敵。他們可以令我們相信,中國企業經過三十年的洗禮,正慢慢與國際市場接軌,也正開始在改革開放第四個十年,劃下時代的意義。這是另一場革命。”
  雖然隱晦,可又光明。接下去還有第二棒,直到民族企業的最後大手筆。
  方竹握緊了鼠標,看一遍稿子,會有異樣的情緒在奔騰。
  她永遠都記得何之軒拿了進報社第一個月工資之後說的一番話。
  他說:“非常時期做新聞,要有非凡膽識和非凡正義,還要隨時搏命。抗戰時期的戰地記者即是如此,拿搏命態度做新聞,也是振邦之舉。如今沒有那時代的艱苦,但我們仍需記著中國人的脊梁。”
  方竹當時狠狠點頭。她想她那一刻明白他為什麽選擇做抗日戰地記者的選題了。
  何之軒每天跑新聞回來,方竹就替他整理稿子。她的文筆比他好,所以就會做一些潤色工作。
  雖然是有大抱負,但是做小記者不容易,隻能跑小新聞,不過是些家長裏短的街坊瑣事,方竹寫著寫著也會感到無聊。何之軒則在她背單詞的六級詞匯表裏檢查進度,寫心得。
  這樣互相幫助。
  方竹聽了他那句話,不由就笑,不由就說:“我明白我明白,所以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何之軒也笑起來,說:“選了這個專業,愛這個職業,不幹這行,總不甘心。”
  方竹點頭,他們都是好強的人。
  可是誰都不可能一步登天進了新華社去阿富汗做戰地記者,本城小報社,又是外地戶口,何之軒隻能跑社會線,拿兩千出頭的最低的薪水。再到情人節,兩人不過開一下洋葷去老牌子的德大西餐館浪漫一回。
  方竹自從母親去世以後,但不會在父親在家時回家。她回家隻幹兩件事,一件是拿自己換季的衣服,一件是整理父親的衣櫥。
  這份工作原本是母親的專職,但母親不在了,方竹想要做得如同母親在世一般。但父親給她回家時,打過一個電話,口氣依舊是嚴厲的,他說:“每個人任性都要有個限度,方竹,你別挑戰你父容忍的限度。”
  還是命令的口吻,絲毫不容轉圜。方竹賭氣將它遺忘。
  保姆周阿姨搖頭,在旁也勸:“沒有見誰家的女兒避開自己的爸爸。”
  父親的勤務兵小張更是曾候在方竹的宿舍樓門口等著她出現。
  方竹對小張說:“小張,這是我們家裏的事兒。”
  小張說:“你是孩子,要體諒父親的特殊身份。那時候正和俄羅斯談一項重要的軍事技術合作,這是國家大事。”
  小張就比她大了三歲,說起話老氣橫秋又愛學父親不容辯駁的口吻,方竹隻覺得討厭,說:“我隻知道我的媽媽在病床上彌留了九天,沒有見到她丈夫最後一麵。”
  何之軒迎麵走過來,她拉著何之軒的手就走了。但是何之軒已經看到了小張,他猜到是怎麽回事,就說:“做女兒的的確不該任性。難道你想一輩子避而不見?”
  方竹咬唇不語。
  何之軒說:“我陪你回去。”
  方竹考慮了一個星期才答應何之軒。
  她也累了,和父親的冷戰不可能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再過一年,她也將畢業,總得回家的。父親雖然是母親不能滿意的丈夫,卻是她在這個世界唯一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何之軒陪著她走進軍區大院,警衛朝她立正敬禮,她認得當班的警衛,就問:“我爸爸在不在家?”
  警衛說:“師長這個星期休假,今天沒見他出去。”
  她知道父親休假了,這個提前問過小張。她望望何之軒,何之軒握緊她的手。
  那時他多自信?人長的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有前途的記者,沒有一樣比人差。他說陪她來,不但是她的靠山,也是他自己的爭取。他這樣有擔當,而且果斷。
  方竹是這樣認為的,心裏還半分賭氣地想,何之軒這樣的男朋友,從來都是彈眼落睛。
  但是她想錯了,父親竟在知道她要回來的這天沒有出現,周阿姨成了傳聲筒。
  “師長說,孩子大了,要懂分寸,不好和亂七八糟的人不明不白混在一起,那樣多坍台啊!”
  這樣的話,一直冠冕堂皇的父親不會說出口,但是他的意思態度明確,周阿姨了解上意,用這麽直白的俚語精確表達。且還語重心長:“小竹,你別糊塗!就是我這樣看著你長大的,也覺著這樣不大好。”
  是什麽不大好?方竹要辯駁,可是對著周阿姨,有氣都不好撒。
  何之軒沒有幹聽著,他是買了極品的茅台和黃山毛峰一起來,花了不小的一筆錢。看到方竹家裏,諾大的廳堂隻留一個周阿姨,就找了個借口在外麵等著她。
  方竹垂頭喪氣走出來時,何之軒剛剛好抽完一支煙。
  她說:“對不起。”
  何之軒說:“下次吧!”
  但要找一個“下一次”多少難?父親在方竹戀愛問題上沒有如以往甩開皮帶體罰,而是直接冷處理了。方竹尋了好幾次時間,父親都沒有空,她也終於火氣上來了,在大三的暑假發誓不回家。
  何之軒自然是不願意她這樣做的,但看著方竹一個人住在寢室裏也不放心,不得已隻好說:“住我那兒吧!”方竹就收拾了行李搬到何之軒臨時租的小亭子間。
  那段歲月真是美。
  亭子間很小,何之軒買了塑料窗簾,帶翠竹的,邊上還有一隻大熊貓,憨態可掬。他們把窗簾掛在屋子的中央,倒不是避嫌男女有別,純粹為了給她一個洗澡的空間。房子小,要洗澡隻能在室內,何之軒買了一個大木桶回來。這樣的細致周到。
  她洗澡時,不是忘記拿內褲就是忘記拿毛巾,那就要何之軒拿給她。
  何之軒說:“都不害臊!”
  她硬著頭皮腆著臉,說:“不害臊。”
  房租、水電煤,那樣小的房子,加上方竹這口要吃飯的人,日子開始捉襟見肘。他們像一對小夫妻一樣斤斤計較過日子,日日吃方便麵,或者街口三元一碗的炸醬麵。
  方竹從沒這樣苦過,也從沒這樣甜過。
  隻是一日比一日更親密,他們如果一般情侶那樣熱吻撫摸,但何之軒始終沒有做到最後。他說:“你這樣搬出來,已經招人口實,我也不能讓人看扁了。”
  他的聲音輕淡,態度冷冽。方竹有些難過有些彷徨,茫茫黑夜裏,何之軒的手指穿過她的黑發,他們依偎在一起,她又會想,一個男人肯為一個女人忍住他的欲望,這樣嗬護如珍寶般的愛,世間難求,她不該多想。
  但現實裏依然得算計著錢過日子,
  夜裏,他們最常的娛樂是拿著椅子到天井裏乘涼,室內沒有空調,也沒有電視機。何之軒沒有多餘的積蓄可以買這些大件。方竹也不以為忤,高高興興同他一起躺在躺椅上看滿天的繁星,那樣的天空裏,星星都充滿了情意,顆顆都是牛郎織女。
  方竹以為這就是天長地久。
  畢業的那年,何之軒難得接了一些廣告軟文,有了些額外收入。
  方竹知道他頂不喜歡為了幾張老人頭寫肉麻廣告詞,可是他做了下來,還頗得一些廣告公司賞識。但報社的繁忙和晉升的艱難,還是讓他倍感生活的壓力。
  他沒有同她說,在跑完新聞回來還幫著她修改簡曆。
  方竹四處麵試報社,有了何之軒的輔導,事半功倍,很快在時尚周報覓到工作。她有了薪水,兩個人之間的生活就更有了一些富餘。
  他們買了一台海爾二十寸的電視機,回來發現亭子間線路老化,沒有閉路電線。晚上看著滿是雪花的《新聞坊》,聽裏頭正采訪老式城區老房子漏雨問題。兩人相視而笑,笑得都有點心有戚戚焉。
  這間小亭子間也會漏雨,何之軒隻好拿洗澡的木桶放在房間的中央接水。這樣他就不能睡地板了,方竹讓出一半床,睡著睡著,兩人就靠在一起。
  雨點入水的聲音纏綿悱惻,小亭子間裏就是一處愛的天堂。
  方竹的新工作也算不得太累,領導都還體恤。她每天就學校、報社、何之軒的亭子間三個地方跑。隻有心口堵著的一口氣,鬱鬱結在正中,不上不下,越來越難受。
  拿好畢業證書,她說:“他那樣不尊重媽媽,現在更不尊重我。我也不需要事事都靠他!憑什麽我做的選擇要通過他?他甚至都沒有見媽媽最後一麵。我絕不回家。”
  那天何之軒下定決心去4A廣告公司碰碰運氣,尋一個薪水更高的工作。正是麵試回來,顯得格外的勞累,可是認真地聽完了她的牢騷。
  他突然說:“你和我住一塊兒,那是我應該擔的責任。”
  他說:“我能租一間稍微寬敞點兒的房子,以後結婚有了孩子,帶兒童房的房子。”
  她屏息聽著。
  “就這兩年吧,以後一切會好起來。
  “接著就會有積蓄去首付,咱們可以買得靠近市區點兒,你早上也不用那麽早起床。
  “以後還能買車,送孩子上學,念你念過的小學,中學,還有我們的大學。”
  方竹聽著聽著,忍不住有淚往上湧,但還是用平靜的口吻說:“何之軒,我們結婚吧!”
  那一年,她二十二歲,大學剛剛畢業,人生似乎才正式開始。同齡人們都開始忙忙碌碌開始自己的社會人生活,她卻對何之軒說:“何之軒,我們結婚吧!”
  她想何之軒也許會理智地加以委婉拒絕,可是沒有想到,何之軒說:“方竹,你想好了嗎?”
  當時的何之軒二十六歲,他們都年輕,向往美好生活,擁有無盡幻想,認為隻要有一個支點就能撬動整個地球。
  誰能知道現實的轉盤那麽快。
  方竹那時說:“這樣一個家,正是我所期待的。”
  她的念想很簡單,她的家不完整了,可是憑借雙手,還能再造一個。
  如今細細回想,當初多麽單純。

  春天到了花會開
  天氣暖了,春天來了,楊筱光走入了彷徨的戀愛季節。
  莫北言出必行,真的開始光明正大等在她公司樓下候著她下班,同事們笑她的桃花終於開了,她心思惶惶,依舊未定。
  甚至,她會較真地問莫北:“如果咱們談了一陣,發覺彼此並不合適,是不是浪費時間?”
  莫北擦擦鏡片,說:“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麽沒談男朋友了,你什麽都爽快,唯獨對感情黏糊,想得太多,行動太少,十分不對。”
  楊筱光也覺得不對,可說不上不對的感覺。莫北已經笑著說:“今晚外灘三號有新店開張做法式牛排,五分熟帶血,適合開洋葷。”
  她的腦袋瓜又亂了,屈服於美食,同莫北赴一場場飯局約。酒足飯飽之後,也無心思再想哪裏不對。
  莫北送她回家時又會說:“包吃包送,交我這樣的男朋友是不是很實際?”
  他這樣的語氣這樣的態度,近乎於調情。楊筱光想,這卻是有些談戀愛的調調。但心裏一忖,口裏出來的話卻也是玩笑一個。
  “要不下次我請你吃飯?小南國?俏江南?蘇浙匯?”
  莫北忍不住揉揉她的長發,說:“你呀——”無可奈何又好笑的表情。
  楊筱光攤手裝相。
  回頭同方竹電話聊天時,方竹聽了她的敘述,問她:“你是不是不情願?”
  楊筱光思考片刻,說:“有一點這個意思。”
  方竹說:“你真是磕得緊,再交往試試吧!有時候相處久了就會有感情的。”
  楊筱光接受方竹的鼓勵,也接受方竹的意見。
  公司裏不少同事都知道莫北的身份,但同事之間常常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也有意外。
  菲利普的晚宴項目進展還算順利,二部的頭頭盡了全力,通了烹飪協會的關係,從全國星級賓館內調用廚師和服務生,竟一下啃下這個刺頭。一部的老陳等人按照國際級慈善晚會級別對現場做了無數設計圖,但菲利普總是不能滿意主題音樂和主色調。
  他對前來匯報的老陳和楊筱光說:“政府機關一向謹慎,此事雖然是小,可也不能出錯。”說著望望楊筱光。
  楊筱光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欲說什麽,偏又說不清道不明,無端端心裏多了障礙。
  出得會議室,老陳忽而很嚴肅,說:“老菲的顧慮很有道理。”他用與菲利普同樣的目光看楊筱光。
  楊筱光自然明白:“我們要靠自己的努力!”
  老陳說:“外腦不可或缺。”
  “但是——”
  “做完這個項目,我們還得全力以赴力拚小何的項目。我看過你的計劃,再潤色一下即可遞交。我們不要浪費時間在可以輕易獲得資源的事情上。”
  楊筱光愕然,實在沒有想到自己的私人關係終至還須用到公事上頭,且上級領導還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但確實切準了她的要害。
  她想,她確實想要好好做何之軒的項目。那日看見史密夫大放厥詞之後,她已經連續加了十四天的班,好像當年在前台被鄧凱絲打壓時奮起直追的激情又回來了。對於產品和品牌她做好深入的調研功課之後,大膽提出了一條渠道策劃方案。
  此刻方案正在老陳案頭。
  老陳作為領導有一點頂好,就是下屬絕好的提案,他一定大力支持並加以實施,還並不向上邀功。故而楊筱光的“士為知己者用”理論中,也包括了他。也故而,她會在“君遠”服務至今。
  但她沒有想到老陳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來,令她小小側目。
  整個一下午,楊筱光就在考慮怎麽向莫北開這樣一個口。她想的是,現如今她同莫北關係曖昧不明,不近不遠,她沒有一錘定音,莫北何來義務協助到她的公事上?
  這真是頂荒謬的一件事情。
  楊筱光在辦公桌前發好一陣的愁,直到何之軒送走香港幾位審計公司的高層回來。
  最近他又談妥了一些小型的項目,又要啟動那樁大型項目,還須配合審計公司整理公司的業務流程,各部門同事忙個人仰馬翻,連鄧凱絲都為臉上忙出青春痘而煩惱。
  這回接待審計公司,由何之軒親自配合審計。每位流程上操作的員工都被調去做問卷,楊筱光也不例外。她發現許多流程經過何之軒看似不經意的點撥,通過審計這樣的手段,過了幾天就變成了正式的流程,上報董事會後就下放各部門培訓。根本不勞菲利普操心。
  楊筱光時常揣測,他這樣的心機這樣累,到底還有沒有空想當年?故此打一陣小算盤,最後決定趁老陳下午出去見客戶,直接找何之軒。
  何之軒這才注意到楊筱光額頭上有傷,便先關心下屬,問:“要不要請兩天假?”
  楊筱光忙搖手,她說:“最近項目多,趕工趕得著急,哪裏有空請假?”
  何之軒笑一笑:“你們都辛苦了。”
  楊筱光說:“不算辛苦,公司照常付薪,我們應當勞作。不過最近有個提案有些問題需要請教領導。”
  她把手裏的寫了一半的方案書遞給何之軒:“我們一直無法確定這個晚宴項目的主題音樂,聽說政府的行政要員很謹慎,故而我們也不敢造次,破壞這個項目整體效果。領導您看怎麽做會比較好?”
  何之軒抬頭,看她的眼神很奇異,楊筱光便傻笑,裝純真無辜。何之軒就笑起來:“我知道了。”
  領導火眼金晶,觀察入微,笑得楊筱光頗不好意思,想他是看穿了自己的用心,且並不打算回避。楊筱光是寧願打老友的舊愛“愛屋及烏”牌也不願意占追求者的便宜。
  何之軒說:“你的提案老陳同我提了,改天我們一起討論。”
  楊筱光樂滋滋地出了何之軒的辦公室,覺得渾身的負擔頓時減輕了。被人“愛屋及烏”還是很討便宜的。
  她開始專心跟進同天明的合作,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執行。潘以倫成功晉級地區賽三甲,需要為不日開始的全國總決賽做準備。
  他雖然有時會來樓上的訓練師做培訓,可不著意也遇不到。
  城市那麽小,隨便即可反複遇見一個人;城市又那麽大,突然那個人就好像從你身邊消失。
  楊筱光再見到潘以倫也隻能在電視上,看他參加一輪又一輪的比賽,有時候唱歌有時候跳舞。他整個人在高明的造型師的打造下,愈發精致了,是鎂光燈下閃耀的人兒。
  看屏幕的那兩三刻,楊筱光也恍惚了,原是自己熟悉的一個人,卻又那麽陌生。
  何之軒也看潘以倫的比賽表現,說:“他很聰明,知道觀眾和評委喜歡什麽。”
  的確,他的態度清清冷冷,對評委對觀眾有適當的禮貌和含蓄的恭敬,尺度把的很好。但又總是有心事重重的模樣,似笑非笑,似憂鬱非憂鬱,正是這副捉摸不透的模樣才令粉絲們瘋狂。
  楊筱光也捉摸不透他。這個年紀比她小的男孩,就像一本故事書,看了開頭,還有意向不到的過程,更不知道結局會是怎樣。
  再遇見潘以倫,是在辦公樓的電梯裏,他同梅麗一起,是來做培訓的。這時的潘以倫出門必備品裏已經有墨鏡了,可見名人已初具形態。
  楊筱光當時正接電話,是楊媽在報修電腦,原來她老人家打網絡麻將時不知錯摁了什麽鍵,一下就黑屏,急忙呼楊筱光救駕。
  這邊的楊筱光心急火燎連續說了幾個解決方案都未能解決問題,不禁在電梯裏直哀嚎。
  掛了電話,梅麗就問:“小楊,家裏電腦壞了?”
  楊筱光苦惱點頭。沒有男朋友另一個壞處就是電腦一壞,她一得打電話給電腦公司的客服,二得扛著機器去宏圖三胞的維修點,都是費時費力的事。因此就格外發愁。
  沒想到梅麗格外善解人意,說:“小潘電腦是不錯的,要不幫你修修?”
  楊筱光立刻就望向潘以倫,他站在她跟前至今都未開口,就聽她一個人對著手機長籲短歎。
  潘以倫摘下墨鏡,眼睛還是那樣漂亮,他說:“樂意效勞。”
  楊筱光歡呼:“歐拉拉,正太你真能幹。”
  潘以倫笑,又多看她兩眼,看到了她額頭上的傷。楊筱光也察覺了,捂住傷口苦笑:“意外受傷。”
  “怎麽了?”
  “撞到門板上。”
  沉默,連梅麗都沉默了。楊筱光覺得自己真誠實,把醜事都坦然抖落。
  潘以倫輕輕笑了聲:“你往後走路得看著前麵啊!”
  她走路從來都匆匆,又愛四顧風景或低頭思考,確實是壞習慣。
  “我認罪,自作自受。”她以慘痛的經驗檢討。
  “楊筱光,你老出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狀況?”
  梅麗斥道:“不好沒禮貌。”
  楊筱光並不在意,反倒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說,我人品是不是真有問題?”
  不用說潘以倫,連梅麗都沒扛住。
  楊筱光選了一個楊爸楊媽都走親戚的禮拜天,把潘以倫招上門來修電腦的。
  潘以倫這天穿藍色絨衫和牛仔褲,又是最初見到他的那種裝束。頭發沒有打理過,頂自然的。
  “還是這樣好啊!”楊筱光這樣噓歎。
  潘以倫很有禮貌,不會在她家裏四處張望,隻是直接進了她的房間,觸目就是一個大大的書架子,上麵擺滿了CD碟,連黑膠唱片都有,全部都是張國榮一個人的。
  他抽出一張,笑:“你這樣的粉絲做的可真專業。”
  楊筱光卻說:“粉絲可都是一片真心,所以以後你紅了要好好對待你的粉絲。”
  潘以倫聳聳肩,不置可否,又問:“還有沒有其他人的?”
  楊筱光拉開書桌的抽屜,又是一抽屜的CD,說:“還有這對,你歌詞裏提到的達明一派。他們就要開演唱會了。”
  潘以倫沒有動手翻,隻是看到了書桌上的相架,上頭是再年輕些的楊筱光,約莫未到二十,穿米老鼠的棉布裙,在綠地上笑得沒心沒肺。他看兩眼,忍不住又看兩樣,近乎懷念了。
  楊筱光可沒注意到,隻顧著打開電腦,催潘以倫檢查症狀。
  潘以倫確實是熟手,在DOS係統下很快找到毛病,然後就是係統重裝。他說:“現在係統重裝很普遍,要打理電腦太簡單了。”
  楊筱光對手指:“我不會重裝?這種活兒還是交給男人來辦,以後找男朋友一定要電腦在行的。”
  潘以倫抬一抬眼,不動聲色望望她:“男朋友?”
  楊筱光沒有聽到,隻顧自己說:“男人不會修電腦,不如回家賣紅薯。女人,則情有可原。”
  潘以倫彎了一彎唇角。
  很快,電腦重新啟動,楊筱光換上了自己的桌麵壁紙。一個死仰八叉的卡通小妞對著天空呐喊:“煩煩煩!”
  潘以倫問她:“你煩什麽呢?”
  楊筱光給潘以倫倒了橙汁過來,說:“工作唄,工作越來越煩,人事也越來越煩。”
  潘以倫接過她手裏的橙汁,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理想狀態。”
  楊筱光讚同:“是,我隻好當順利時候是鍛煉,困難時候是磨練。”
  潘以倫微笑點頭,喝了一口橙汁,發覺太甜,又皺一皺眉,想,她真是喜愛甜食。
  楊筱光就坐在他的身邊,身上的氣息都像充滿了橙子的甜蜜。她一放鬆,就好像有了傾訴的欲望,說:“剛進公司時,這個看不慣那個受不住,見行政部克扣實習生工資就一跳三丈高,被人家狠狠修理了。但我倒也不覺著什麽,不過就是在前台混了三五個月光景,單憑腦子好使,始終能夠修成正果。可如今不一樣,發覺人人遠沒克扣工資做得那麽簡單,我反而變笨了。”
  潘以倫說:“不是你變笨了,堅持己見,當然會辛苦。”
  楊筱光望牢他,這句話,雖然輕描淡寫,但卻能一下說進她的心裏去。
  潘以倫又說:“楊筱光,你太先天下之樂而樂,後天下之憂而憂了。”
  楊筱光喝光橙汁,站起來,深深呼吸,笑著說道:“那樣說,我是活該?”
  潘以倫也笑:“的確活該。”
  “好吧,性格決定命運,我決定追隨命運的腳步。”
  潘以倫又扭頭看一看照片裏那個少女時期的她,同如今的她,差別真不算大。一張熱情洋溢的蘋果臉,總這樣精神,看得人都能提神醒腦。
  他拿著自己剩下半杯橙汁的杯子去碰她的空杯子:“為你的命運幹杯!”

  這個帥哥將要紅
  楊筱光最近看到很多關於潘以倫的消息,一半從報紙上,一半從網絡上。
  她撥一個電話給方竹,嘖嘖稱奇:“你寫潘以倫簡直寫得肉麻。”
  那頭方竹也許在做麵膜,口齒不甚清楚,她說:“自古嫦娥愛少年。”
  楊筱光心裏想,沒有錯,花樣男孩誰不愛看?可嘴裏說:“不尋常,真不尋常。”
  方竹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不過也隻準你肚子裏想想,別給我打歪主意。”
  楊筱光苦惱,她很是想為老友排憂解難的。
  這廂方竹的電話通完,那廂她又在網絡上看到了潘以倫的名字。
  有個論壇上有人開帖,還上了論壇的首頁,叫做《那些將要紅的花樣男孩》,裏頭第一個就寫了他,小標題是“陽光背後的憂鬱”。那位帖主寫得好:“選秀的選手有很多,但是他幹淨、清澈、聰明,以及,有思想。我可以從他自己寫的歌裏讀到快餐時代的悲哀,所以我喜歡看到帶著這種悲哀的他。”
  楊筱光讀到牙酸,查閱帖主的ID,是三年前的舊ID,發帖廣泛,找不到任何槍手痕跡,又寫了這麽多的人,可是就是選了他的照片作為帖子的廣告照。
  她點一點頭,網絡時代需要有網絡式的宣傳方式。梅麗的手腳真幹淨,不落什麽痕跡,照片也選的好。陽光底下的潘以倫從來都是吸引女孩的,半側的麵孔,藏住另一半的俊秀,似笑非笑,慵懶。連PS都不必做,就能完美無缺。
  她們叫他“都市小王子”。
  楊筱光衝他的照片做怪臉,這小子真帥,可是她還是喜歡叫他“小正太。”
  這帖子到後來開始有了爭辯,無外乎一些選手的支持者打了擂台,把樓砌得半天高,最後還是由帖主打了圓場,說本土新人要大家都支持,不要總是去捧棒子和鬼子,也不要老是做台奴和港奴。於是大家都服氣,暫時偃旗息鼓。
  十分圓滿。
  如果沒有論辯,這帖子不會在首頁掛著一路飄紅。策略正確。
  楊筱光喃喃:“你也許將要紅了。”
  這個節目就像城市調色板上的一塊顏色,是明快的紅,成為人們茶餘飯後關注的焦點。電視台用了許多資源來宣傳,老弱婦孺,人盡皆知。
  在項目例會上,梅麗又拍何之軒馬屁。楊筱光則想,不過是城市人口空虛,缺乏信仰,生活乏味,所以需要憑空造偶像。
  潘以倫抽到的決賽號碼是13號,楊筱光給他取了一個新綽號叫做“潘十三郎。”
  他望望她,她的外形還是慘兮兮,額頭正中的傷沒褪幹淨,活像三眼二郎神。於是笑起來,說:“你直接叫十三郎好了,省的正太正太,我聽了心煩。”
  原來他倒是介意“正太”。
  十三郎十三郎,像古代女人叫老公似的,楊筱光頓悟,“切”了一聲,可麵上在發燒。
  潘以倫卻是轉過來,同她麵對麵,說:“楊筱光,隨你便吧!愛怎麽叫就怎麽叫吧!”
  楊筱光反別轉頭:“能欺負一下則欺負一下。等你紅了,想欺負都難了。”
  可不,在連番的海選之後,連楊媽這樣的中年婦女都能火速關注晉級賽了。可見草根民眾,如此迫切需要娛樂刺激,新人倍出的年代,又這樣轟烈。
  楊媽還猛問楊筱光:“這些孩子都是哪裏的啊?怎麽都能長得這麽好?媽媽是怎麽帶出來的?”
  楊筱光鮮格格,說:“就像我老媽這樣帶我出來的。”
  楊媽嗤笑:“你跟人家比差遠了!人家是鳳凰,你是草雞。”
  “草雞”楊筱光幼小的心靈受創。
  經過初賽海選,上得電視的一定是外形出眾的選手,一字排開個頂個的英俊帥氣。潘以倫站在末梢位置,落落大方,好像是不搶鏡頭的,可楊筱光還是一眼就看到他。
  他總是挺直腰板,背著手,笑得收斂,懂得分寸,也不怯場。
  楊媽一旁冒一句:“吆,這個孩子不合群。”
  楊筱光問:“哪個哪個?”
  楊媽指了指電視機,指的是潘以倫。
  楊筱光奇問:“老媽你咋曉得他不合群?”
  “瞧瞧他孤傲的賣相,目不斜視,也不和別人交頭接耳。可能和周圍的人處不好,沒人跟他說話。”
  楊筱光一看,可不是,他身邊的選手都有伴說笑,唯他獨立一邊,真要遺世獨立了。
  比賽是分了組的,用歌舞劇的形式作為比賽項目,反正今後進了演藝圈,不過是歌舞演,倒是顯得海選所謂的“才藝說”多餘了。選手既然都是業餘的,其實不存在才藝上的差異,看的就是誰穩的住,誰有觀眾緣。
  潘以倫在一幕武俠短劇裏和另一選手演比武的俠客,衣袂飄飄,煞是飄逸。他明顯是會一些入門功夫的,手腳耍得極流暢,且還很專注。可他的對手不在行,在他麵前完全舞得不成章法。可偏偏還關注鏡頭,眼神跟著鏡頭走,分明把對手當成攝像機,完全在戲外,
  一個簡陋的片段,把這些男孩低淺的道行一五一十擺到桌麵上。鏡頭再一搖,是台下幾個評委,均為圈內知名演藝人士,有經驗,也有道行,看到台上不專業的表演,表情是忍俊不禁中帶著強自的克製。
  真正的平民巨星,勢必要誕生在一連串的獻醜之下。
  楊筱光咬著抱枕,覺得有那麽些些不忍猝睹。
  潘以倫的晉級理所當然,他的對手便需要同另一組的落後選手進行PK。一排人站好,讓這PK等同示眾。
  被刷下來的,也是因為才藝比其他人不足,所以他們需要拿出吃奶的勁,來贏得這場硬仗。
  其中一個有一把好聲音,占了優勢,他唱起了《真心英雄》,訴大家他不想輸,他很努力。潘以倫的那個對手就糟糕了,他不擅唱歌,更不擅跳舞。大牌男主持問:“你決定用什麽才藝來贏他?”
  這個問題無疑是殘酷的,他們明知道他的能量。
  年輕的男孩麵色很慘白,他說:“我會掂球。”
  現場準備了道具,好像明知道他會輸,隻看他最後一場表演。
  男孩開始拚命,但太緊張,才掂了十下,球就落下。他趕快揀起來,第二次掂了三十多下,又落下。主持人開始煽情,帶領台上選手為他數數,樂隊很配合地奏起勵誌的音樂,場麵很感人。
  球最終還是落下了,男孩勇氣全泄,一個趔趄,滑倒在地板上。也就那一刻,楊筱光眼快,覷見潘以倫的腿立刻就動了一下。但也有人反應過來,比潘以倫更快去扶起對手,接著“呼啦啦”一波人衝過去,當眾表演了一場兄弟情深。
  潘以倫反倒不動了,定定看了他們一會,然後調開了目光。
  楊筱光捶胸:“傻了傻了,沒有賺到友情分。”
  楊爸聞訊過來瞅瞅電視機,轉一個頭戴上了眼鏡湊近又看,低低“哎”了一聲。
  楊筱光叫:“老爸,擋住了。”
  楊爸指了指電視機,半晌說了一句:“怎麽回事?”又搖搖頭,“現在的孩子——選什麽美,不走正道。”
  楊媽即刻表示反對意見:“你那是老思想,老腦筋,我們要與時俱進。”
  楊筱光覺得同父母討論比賽沒多大意思,便回房間打開電腦。論壇毫無例外有比賽直播帖,許多感情豐富的網友被剛才的一幕感動。
  終於有人說:“十三號怎麽一點表示都沒有?”
  有人回帖:“他是最早動的,我看得很仔細,後來大家都去扶了,他就沒過去,我就喜歡這種真性情的人。”
  附議的人大堆,楊筱光籲氣。起碼還有人的眼睛很明亮。
  楊筱光調到網絡直播台繼續看比賽,已經開始播這次晉級的選手名單。一位音樂製作人點評潘以倫:“來比賽,就會有壓力,不過要開心。你都覺得不開心,壓力就會更大。我希望下次你唱歌的時候,多一點笑容。”
  一口港腔,卻是直接真誠的話。潘以倫側耳認真聽,聽完,眉一展,對著鏡頭很聽話地微笑。好像同她麵對麵一樣,她能看清他的額頭還有亮晶晶的汗水,他都來不及擦拭,背著手站在那裏。
  她對著他說:“正太,放輕鬆。”
  比賽結束以後,楊筱光又上了一會網,收集了一些“達明一派”演唱會的資料,準備屆時與黃牛大侃一通票價。忙忙碌碌到深夜,她想,是不是該打個電話給潘以倫祝賀一下?
  但手指比思想快,號碼已經撥出去了,那頭響了很久,不通。
  楊筱光掛機,又想,也許他在應酬,比賽以後總要應酬的。就順手把手機放到床頭櫃,抹把臉,上床睡覺。
  近半夜時分,幽怨的《倩女幽魂》在黑夜裏響起,嚇的楊筱光一個鯉魚挺,呼呼喘氣,醒一刻,才察覺是手機在震。
  她接通,先吼一句:“半夜還打老娘電話不想活了啊你!”
  那邊被她夜半獅子吼給震了,頓一頓才說:“楊筱光你精神真好。”
  楊筱光清醒了些:“正太?十三郎!正太十三郎?”
  那邊傳來挫敗的笑:“你真是綽號大王。”
  楊筱光“嘿嘿。”笑兩下,問,“有事?”
  “看到你的號,撥過來問候一聲。” 他停了片刻,才說,“達明的演唱會你看不看?”
  “看,當然看。”楊筱光來了精神。
  “我正好有票。”
  楊筱光問:“你哪兒來的票?”
  “今天比賽時認得的文化公司的人送的,你似乎是粉絲,所以我找同伴。”
  “我熱情加入。”楊筱光一聽如此,精神頭更好。
  那邊似乎鬆口氣,口氣變得輕鬆:“一言為定。”
  “還有,我看到你贏了,恭喜。”楊筱光終於送出自己的祝賀。
  “謝謝。”他又頓上一頓。兩隻手機間的空間,是一段未知的距離,什麽都抓不住,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麽,說出口的是,“楊筱光——”
  “嗯,什麽?”楊筱光的眼皮又蔫了,口齒含糊。她聽見那邊有呼呼的風聲,她想正太怎麽還在外麵,就說:“晚了,早點回家睡覺。”
  “好的,馬上就回去了。”
  楊筱光又想要睡了,可她仍想起來說:“你應該先扶那個男生的,你是下意識就想要扶他的對吧?”
  潘以倫沒有掛電話,他問:“什麽?”但又沒說什麽。
  楊筱光隻是在想,春天的夜風怎麽也這樣大?
  似乎很久很久,她聽他道了聲:“晚安。”
  風聲終於聽不到了,楊筱光握著手機,發出細微的鼾聲。

  七竅玲瓏是為誰
  楊筱光在看達明一派演唱會之前,過了一段清淡期。莫北同潘以倫都沒有與她有再多的聯係,她全力工作,完成渠道建設報告。
  何之軒看報告時連連點頭,說:“網絡渠道確實有大潛力,阿裏巴巴如今的發展勢不可當。”
  楊筱光匯報:“國外亦有先例,網絡直銷需要做的是物流體係,如果他們敢做,我們就敢拚。”她報告的重點是幹脆擯棄舊渠道,在網絡上建立直銷模式,以廣告帶動銷售。
  何之軒對她笑:“希望他們敢做。”他簽了自己的大名在她的報告上。
  楊筱光想,這可是新任務,且無先例,真的要拚。在網絡上是不是賣得動休閑衫,可要看誰在公眾前穿這件休閑衫。
  她提議:“是否應當讓模特先試衣?”
  何之軒講:“對方最近試製新款式,故此一直未同我們開會。”
  原來如此,對方也是背水一戰了。
  楊筱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勇氣。
  她回到家裏,也挑燈夜戰,將廣告計劃配合設計部的VI設計進行調整,力求能助這一古老品牌騰飛。這個牌子叫“雲騰”,蟄伏已久,應當騰雲而起的。
  楊媽忽然拿了她放在客廳的手機進來說:“有電話。”眨眨眼睛,喜不自勝,“是男人。”
  曖昧的目光讓楊筱光平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拿過手機,推開楊媽才敢說話。
  那邊說:“傷口沒事吧?”是最近不大露麵的莫北先生。
  “楊筱光成了楊二郎,威風八麵。”聽見他的聲音,楊筱光就覺著開一些玩笑也是無傷大雅的。
  莫北笑:“你總有把悲慘事件搞成滑稽事件的本事。”
  “我就是那東方朔,滑稽奇人。”楊筱光吐舌頭,律師見聞廣博,在人麵前不好亂掉書袋的。
  “人家本來就有經天緯地之才,不得重用,隻能屈就。”
  “哦,那是我高攀了。”
  他又問:“周末有沒有空?”
  楊筱光一抬眼就看到台曆上“演唱會”三個大字,就說:“我要看演唱會。”
  “誰要來?”
  “全城的GAY和文藝男女青年都要去看的那對。”
  莫北不是一路人,猜不出。
  楊筱光可就得意了:“達明一派唄!”
  莫北就說:“真沒想到你這麽文藝,那麽,好好看,要我做柴可夫的話知會一聲。”
  這點可真好,他不會提無理要求一同去看。楊筱光有那麽點不情願他陪同,故對莫北適度的距離非常滿意。做律師的人,的確善解人意。
  她無來由就會多些感激。這也是平白生出的。
  掛了電話,她對著鏡子發呆,鏡子裏的蘋果臉對著她發呆。
  腦袋裏有兩把聲音。
  一個說:“條件那麽好,又這樣給你麵子,不要再拒絕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一個說:“心理建設沒做好,總覺得感覺不對,不對不對就是不對。”
  她晃腦袋,談戀愛真是一道分析說明題。
  可是沒有想到的是,不到周末,她提早見到了莫北。
  這是頗巧合的,“雲騰”的老總希望何之軒帶同模特前去青浦的廠房試穿秋冬新款。“君遠”項目組的骨幹分子同梅麗和、潘以倫都去,另外還有兩位大熱的選秀選手同他們的經紀人。
  這是楊筱光意料不到的,他們還坐到了何之軒的車上。反倒老陳老神在在,想是早就了解此事,抑或他根本就是操作者之一。
  他說:“把所有雞蛋放一個籃子裏,未必不成功。”
  梅麗也沒有異議。
  他們何時達成協議?楊筱光感覺憋氣,坐在麵包車裏一路長籲短歎。
  因何之軒的座駕滿座而謙虛讓位的潘以倫正坐在她身邊,聽她不住籲氣,就問:“誰又惹你了?”
  楊筱光瞪他,他是她肚裏蛔蟲嗎?隻是領導都在座,這話不好說,她瞅瞅潘以倫修長的腿腳,胡亂冒了一句:“正太,你身高是不是又長了?”
  潘以倫微笑:“雖然我年紀比你小,但也畢竟過了發育的年齡了。”
  這話說得楊筱光愈加覺著自己像個大傻帽。
  潘以倫說:“人多力量大,而且我也未必紅。”
  楊筱光的小心肝又“咯噔”一下,她掩飾,並嘟囔:“如果你不想紅,最好不要進這個圈子。”
  潘以倫轉過頭來認真看著她說:“對,做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會比較痛苦。”
  原來他這樣想的。
  他這樣一說,她又那樣一想,倒也不怎樣憋氣了。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到了青浦,在那間裝修一新的簡約工作室裏,她看到了莫北,以及方竹。
  “雲騰”那位聞名已久百折不撓的老總介紹:“這邊是我的顧問團隊,這邊是我的顧問律師,這邊還有支持民族產業的記者同誌,你們的到來令我充滿了信心。”
  還輪不到楊筱光驚訝,這廂一波人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表情都很精彩。
  莫北似笑非笑,何之軒若有所思,方竹鎮定自若,潘以倫等一幹模特置身事外,隻有梅麗和老陳充分發揮公關人的優勢,暖場玩笑。
  這太太太巧合了,楊筱光忍不住拉著莫北避開他人嘀咕:“你別同我說是巧合。”
  莫北先胡扯:“好久不見,是不是有如隔三秋的感覺?”
  楊筱光拍他的肩:“是啊是啊,想念得緊啊!快說快說,別講廢話。”
  莫北說:“今日實屬巧合,其他則不是。”
  楊筱光一想,方竹真乃七竅玲瓏心。
  那廂的方竹正在說:“今天在李總這裏學到很多東西,時間也晚了,我回家趕了稿子再發給您確認。”
  李總是個豪爽人,客氣得毫不掩飾,說:“方小姐哪裏話?若不是你介紹,我怎麽能請到莫先生做我們公司的法律顧問?才好同史密夫再坐到談判桌上把我們的運動品牌要回來。”
  楊筱光想,人生的精彩在於巧合。
  那頭的何之軒雖然在與“雲騰”的設計師們一起討論模特合適的款式,可未必聽不到這頭的對話。他們一見麵,是方竹先伸手來客套握手,楊筱光在一旁看著差點認為領導根本不肯放手。
  方竹果真有點兒狼狽,連說:“李總客氣了,舉手之勞。”
  李總是真客氣,要留方竹吃飯,說是今日貴客多,晚上訂了鎮上的農家菜,魚蝦都是現撈的,一般在城裏嚐不到。方竹還要推辭,何之軒轉過頭,說了一句:“李總一片熱忱,方小姐就不用客氣了。”
  方竹臉色青紅不接,莫北在旁添一句:“是不是有鱸魚?”
  李總大力點頭,莫北又說:“很久沒吃野生鱸魚了。”
  方竹這下是恨不能狠狠剜莫北一刀。楊筱光則差些笑到打跌。
  這幾個小時讓楊筱光覺得她還是頂專業的。
  “雲騰”設計的新款真的不賴,有一款是仿民國流行的套頭毛衣,織工細膩,色調藍鬱鬱的,幹淨清爽得不得了。楊筱光看著潘以倫著在身上走了幾個台步,就在記事本上速寫下來。
  她問莫北:“有沒有煙?”
  莫北拿出香煙,她接來遞給潘以倫。潘以倫問:“你要我擺什麽姿勢?”
  楊筱光說:“靠在牆壁上。”
  潘以倫就懂了,他斜斜往一邊的遮蔽物上一靠,神態一瞬寂寥,把煙夾在手裏,扣在遮蔽物上做暗自熄滅狀。
  何之軒也看出門道,他說:“再找一個女模特,穿短袖短旗袍,從遠處走過來。”
  楊筱光點頭:“時光荏苒,還能加上滌絨衫版的今日,女模特穿‘雲騰’女裝中的主打白色棉布裙。”
  方竹也點點頭:“老上海就流行絨線衫,大學生尤其愛,因為簡單保暖,還時髦。”
  老陳鼓掌:“這樣的廣告片可以拍好幾集,放在網絡上讓觀眾猜劇情,一定火爆。所謂時光倒流七十年,突出‘雲騰’和上海灘共榮共辱的曆史。”
  李總莫名感傷:“經典的東西曆久不衰,我們不能丟了自己最寶貴的牌子。”
  大家一道鼓掌了。
  幾套衣衫試下來,“君遠”的團隊都生了新思路,挺雀躍又興奮。
  工作結束之後,何之軒決定:“每周都須來一次,試驗產品我們才能理解產品。”大夥都道“是”。
  到了飯店裏,眾人才感覺腹似雷鳴。李總將東道主盡得相當體貼,菜式是早已經準備好的,等客人一來,就有滿席的酒菜。
  服務生送茶水上來,正站在何之軒身邊,他就接手過來,轉個身給自己身邊的方竹倒了半杯。這個位置是楊筱光蓄意之下的成全,方竹躲都躲不掉,如今何之軒的茶也得受下來。
  方竹這個習慣,楊筱光可是清楚。她自小家教嚴,吃飯時絕不準喝茶,方竹又不喜歡喝湯,隻好在吃飯前先飲半杯茶潤口。
  可見沒忘記方竹這個習慣的不止是她,她挺高興。
  方竹隻是心內深深地悸動了一下,裝作不在意,也隻能不在意。她是惴惴的,坐立不安的。身邊的那個人,這樣沉穩,這樣內斂,她是真怕自己稍遜半籌。
  李總是真心高興的那一個,好像委屈了很久,身邊的朋友終於伸出援助之手。他在席間不住勸酒,還不住敬方竹,說:“有自己人站在自己這頭說話,我氣都順暢。”纏得方竹沒有法子。
  方竹是不大會喝酒的,這楊筱光知道,不過她沒做聲,莫北也隻管自己吃魚,貓兒似的,半點聲色都不露。
  果真,何之軒又倒了一杯茶遞給方竹,對李總說:“以茶代酒,天長地久。李總先幹為敬。”
  李總真的先幹為敬,方竹無奈,跟著喝了茶,隨後坐下來,之後所有的酒都被何之軒給擋了。最後擋不住的是李總,醉得七葷八素,是眾人七手八腳把他抬上了他的車,叫了他工廠裏的司機來開了去。
  楊筱光這一頓可吃得著實高興,被自己的創意給滿足了,先前的不愉快都忘記,食欲便大開。後來上了一道酒釀園子,就她一個人埋頭吃,還有人體貼地給她一碗碗盛好。
  她以為是服務生,但卻是正太潘以倫。
  他說:“吃甜食這樣不節製,小心夏天見不了人。”
  楊筱光把小胸脯一挺:“本姑娘不稀罕。”
  這時又上來一道餐後點心,可見李總是卯足了勁兒來招待的。楊筱光一瞧,樂了,她叫:“竹子,你最喜歡的餃子哎!還是芹菜餡的。”
  這話一出口,方竹坐不住了,站起來,說:“我真得走了。”
  何之軒說:“我送你。”
  方竹望望莫北,莫北應當也是開了車來的,可莫北沒動,吃完鱸魚吃甲魚,和身邊的老陳談品牌專利權問題,正辯得投入。
  楊筱光繼續低頭,她可還有三大碗酒釀圓子沒消滅。
  方竹沒有選擇,她想,栽在朋友手裏也隻得一歎。
  何之軒站起來,替她拉開了椅子。

  懷念著你的味道
  方竹明白,總是回避不會是辦法。再一次坐到何之軒的車裏,她沒有再讓何之軒的副駕座的門白開,而是深深吸一口氣,坐了進去。
  在倒追何之軒的日子裏,她最心神不定的就是坐在何之軒的身邊,因為他的神態心情一定是老僧入定,從不起波瀾的模樣。
  在白月光灑向大地的悲傷夜晚,何之軒的吻把的她的悲傷掃在月光之下,可她仍不能確定,她坐在何之軒的身邊,他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郊區通向市區的高架在夜晚十分通暢,車子走得順,人的心思不大順。方竹一直不做聲,她是一直不曉得要怎麽同何之軒說話的。
  分開這麽多年,好像交流都有了障礙,不在一起的時候,她在腦子裏一遍遍回放他們的過往,倒是比電影更流暢,可人到了眼前,又卡了帶子。
  方竹想,要麽睡過去吧!把今晚全部忘記。
  但是她不是何之軒,她不會知道何之軒怎麽說。何之軒說:“謝謝你,方竹。”
  這麽一擊即中,他從來不去回避任何人和事,除了她最初的追求。
  方竹感覺相當糟糕,好像明星曝光戀情,非得找一些理由來解釋來掩飾。她說:“怎麽這樣說呢?我們還是朋友,不是嗎?”
  她說話的時候沒有去看何之軒的表情,並排的距離隻有一個好處,她不用從對方的眉頭眼額多加揣測。
  何之軒笑了,他笑的很輕聲,還是那樣好聽。他的聲音原本就是可以當男主播的,他不知道她當年多麽喜歡他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的聲調。
  他講:“方竹,你總能為自己所做的事找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從不會失誤。”
  這叫什麽話?他在抱怨?還是諷刺?他的聲音這樣平緩,她聽不出來,可她還是不由自主繼續添油加醋:“很多人分開了,老死不相往來,那樣真不好。你瞧,我們還能是朋友,多好?我正好接了這樣的一個采訪,我讚同你們公司的計劃,你真的不用謝我,我是公事公辦,又能幫朋友一個小忙,何樂而不為呢?我是個有責任心的記者,你以前可是教會我很多的,我覺得你說得都對。我們要客觀,要真實,還要有民族情操。何之軒,你說我講的對不對?”
  何之軒在微笑,方竹聽他的聲音就知道他在微笑。他說:“你說的都對,沒有錯。”
  這樣短的一句話之後,再也沒有說話。方竹輕輕籲一口氣。他惜言如金的好處在於,她不用絞盡腦汁去應對。她覺得她同他之間,不管發生什麽,不管各自對對方的心意如何,她都不願意在明麵上輸得太慘。
  車子輕輕一轉,已經進了市區,道路突然就變得明亮起來,人行道邊的商店霓虹燦爛如天上星輝,看得都是熱鬧的。
  何之軒問她:“感冒都好了?”
  這話還是能讓方竹心底輕輕一觸的。她點點頭。
  前麵到了一處十字路口,前麵是紅燈,車停了。
  何之軒轉過頭,他望住正偷偷望著他的方竹。
  他們很久都沒有這樣直視對方,經年的分離,從未如此接近,眼神相交,似過千年。太熾熱了,會出事。
  方竹想的沒有錯,確實如此。
  何之軒鬆開了握住方向盤的手,伸過來,在她尚未回過神的那片刻,按在了她的下巴上。
  那相觸的是久違的體溫,溫柔地通過肌膚傳遞到心底。方竹的心,跳得匆促而慌亂,就怕一瞬之後,潰退千裏。
  這些年她午夜夢回,懷念他身上淡淡煙草的味道,正如辛曉琪那一首幸福又感傷的歌。
  他是在大學畢業那一年學會抽煙,因為尋工作壓力大,後來同她在一起,也抽得凶,因為壓力更大。
  她說“我們結婚吧”,何之軒當時沒有反對,隻是抽了一支煙,一支煙以後,他問:“什麽時候去領證?”
  方竹趁著父親去北京開會,周阿姨又出去買菜的檔口偷偷回家拿了戶口本,同何之軒手拉手去了民政局。那天大約是宜婚嫁的黃道吉日,領證的人相當多。排隊等候的時候,何之軒又摸出了香煙,被方竹一把搶過去。
  “有害健康,不利民生。”
  他就笑一笑,說:“好的,老婆。”
  這話說得真是甜蜜,那個時刻,方竹直覺得他們的愛情可以直到山無棱天地絕。
  在等著民政局阿姨敲章時,何之軒緊緊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全部都是汗,他的表情拘謹嚴肅又認真。她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煙草氣息,心慢慢就平靜了。
  阿姨認得她戶口所在地代表的意義,望望穿著樸素的何之軒,拍馬屁似地打趣:“傻小子娶媳婦了,運氣真不錯!”
  何之軒的瞬間就變了變色,方竹發現了,捏了捏他的手臂,含羞帶嗔:“傻小子,以後怎樣對媳婦,你可要掂量著啊!”
  何之軒反應過來,說:“工資一定上交,一定上交。”
  民政局阿姨都笑出聲來。
  領完證的那天下午,她對何之軒說:“你同我都是獨生子女,我們可以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怕冷清,這樣最好。”
  何之軒說:“你說好就好。”
  那晚他們叫來了在這個城市裏最親近的朋友們,唱著“少年人,灑脫做人”直到天明。回到何之軒的亭子間,兩個人都已經累的不行。
  何之軒在新婚的早晨,挽了袖子淘米,準備為方竹做早餐。他知道唱了一夜的歌,她餓了。但方竹從他的身後輕輕抱住他,整個人膩在他的背上。
  他說:“方竹,別淘氣。”
  方竹對著他的背脊嗬氣:“我沒——”
  沒有說完,何之軒已經轉過身,手還是濕嗒嗒的,隻能用手臂環抱住她。
  方竹小聲說:“我們結婚了呀!”
  兩枚紅章,兩本證書。他們已經轉換身份,什麽都要學習去做,有一個新開始等著他們。
  何之軒轉個身吻她,話語在唇齒之間:“謝謝你提醒了我啊!”
  那個早晨似乎應該很熱,方竹汗流浹背。
  何之軒的表情很緊張,她也很緊張。他們調整、嚐試、配合又挫敗。她吃疼,不知道該怎麽做,身體承受的衝擊,那麽陌生,但血液漸漸沸騰,要衝破那一點。
  這是大膽的莽撞的,成就這樣一個全新的人生。
  他們的臉都紅得要滴血。
  但其實那個早晨是帶著一點兒春夏交界的奇異寒涼的。
  當他們將被子蓋在身上時,才發覺熱血之後有點兒冷。方竹枕在何之軒溫暖的胸膛上,望著天窗外蒙蒙的天空。她隻覺得全身侵染了他的氣息,就像嬰兒脫胎換骨,站在這個起點,重新成長。
  那時候並不知道凡是成長,都會有代價。
  何之軒就這樣看著方竹,她的眼神又恍惚,麵色潤紅,驚疑不定。她往後退了一退,避開了他的手指。
  這樣的她,是惶惑的,是迷茫的。在白月光的夜晚,她就像流浪的小孩,不知道該去向何方。那晚麵對的就是這樣的她。他曾經以為她住在黃金城堡,但卻發現她同樣一無所有。
  她對陌生的世界躍躍欲試,那神情那姿態,像極了最初的他。
  他一直沒有同她說過,當年高考結束,背著行囊來到這座繁華之城,他與她有過同樣的憧憬和迷惘。
  這樣真不好。兩個憧憬得不到實現的人在現實麵前毫無準備地一起奔跑,最終會跌得很慘。
  他想,如果其中一個人有了更好的準備,也許一切也將不一樣。這需要時間,而激情往往令人忽視時間。
  何之軒收回了手,他冷靜下來。
  他知道,方竹又退了,跌過以後知道痛。這麽多年,誰都沒有白過。她的麵色那樣怪,充滿期待,又極力想要回避,還有一絲難堪。
  正如這個城市的性格,扭捏的,矛盾的,不坦誠又從不認輸,自以為是地非要維持表麵光輝燦爛。
  他們的步調還不一致,這些年各顧各的跑,也許彼此的跑道已成為亂麻線。他得理一理,便專心開車。
  後來一直沒有多說什麽話,一路到了方竹的家門口,何之軒突然就問:“不請我上去坐坐?”
  聽到這樣直截了當的要求,方竹白了白臉。
  何之軒話不多,人穩重,不代表他就是亦步亦趨的人。他的要求提出來,人也跟著下了車,還鎖好了車門。
  方竹隻得領著他進了石庫門。
  這樣在二樓的亭子間,擁有狹窄而不夠穩固的木質樓梯,一路上還沒有燈,方竹提醒:“十六級樓梯,小心一點。”
  到了二樓,方竹打開一扇窄窄的木門,扭亮了電燈。
  這是一間九平米都不到的小房間,藏青色的窗簾,藏青色的床單,藏青色的被褥,桌椅書架和木床都是宜家最簡易色調最單一的小型款。所有的家具都一塵不染,可見住的人常常打掃,隻有書架上的書報雜誌散亂放著。
  方竹的習慣,何之軒一直知道。
  她喜歡把最近常看的書報雜誌都堆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書架臨著寫字台的那一端總是亂著的。
  方竹看見他盯著書架看,有些發窘,走過去略略收拾了一下。再指了一指書桌旁室內唯一的一張椅子,說:“你坐。”又說,“開水沒有燒呢!你想喝什麽?我這兒隻有烏龍茶,要喝得等等。”
  何之軒輕輕皺眉,望望她:“你已經不需要用烏龍茶減肥了。”
  他們當年結婚結得匆忙,連婚紗照都沒來得及拍,也沒有錢拍。商量了決定結婚周年補拍,方竹以此給自己製定了一個減肥計劃,不但節食,還狂喝烏龍茶。
  但後來婚紗照沒有拍成他們就離了婚。
  而如今的她清減了不少,再拍婚紗照也許不用減肥了。
  方竹眼神閃爍,頗覺尷尬。她說:“我這兒還有啤酒,這倒不用等,可你還能不能喝?”
  何之軒點頭。
  方竹的小亭子間一角放著小冰箱,冰箱上頭擱著微波爐,微波爐上頭堆了一堆陳年舊報紙,還沒有處理的。不論她在家事上如何努力,總是會有馬大哈地缺一處沒有打理好。她因此生出許多煩惱,可還是改不了習慣。
  何之軒悄悄站了起來,看她蹲下來打開冰箱門。裏頭塞滿了各種速凍食品,最多的是水餃,“灣仔碼頭”的,“思念”的,“龍鳳”的,各樣品牌都有。她是不挑牌子的,但所有牌子都這幾樣口味:芹菜餡和白菜餡。
  何之軒第一次為方竹包餃子,是他們結婚一個禮拜以後。天天方便麵、炸醬麵吃得厭棄了,方竹終於挑食,但絕不會無理要求去下館子。
  兩人琢磨會打理些什麽菜。
  方竹苦惱地說:“我會番茄炒蛋,芹菜炒肉絲和冬瓜湯。我媽媽沒把好手藝傳給我,不然我們可以吃火朣菜。”她沒想過那時沒有多餘閑錢買特級火腿。
  何之軒會包餃子,這是方竹從小到大鮮少嚐試的,她對他的手藝比自己的手藝更感興趣。他們一起去超市買好餃子皮,何之軒親自剁餡,方竹選了自己最愛的芹菜,放了蝦米,還放了很多調味黃酒。
  後來燒好的餃子又鹹又澀,但他們兩個人一個不落全部吃掉。
  何之軒動手做家務的次數多了,包餃子的技術也越來越嫻熟,方竹這個南方姑娘慢慢就把餃子當成了主食。
  也許方竹覺著冰箱太亂,也許她覺著暴露一次又一次,越來越氣餒,就匆匆又關上冰箱門,站起來說:“找不到,我還是去燒水吧!”
  才轉身,手就被何之軒抓住了。很緊,她要掙脫,兩人角力。
  方竹的心口擂鼓擂成密集的鼓點,從分開那一年起,到此時此刻。鼓點亂了,她不想亂,最後轉頭無奈笑一笑:“何之軒,你喝茶不喝茶?要不我下樓買飲料吧?你來我家都沒什麽好招待,怪不好意思的。”
  何之軒隻是在想,她在喝烏龍茶的那些日子裏,身上染了些茶葉香,靠近一些,這氣息更濃。這麽些年,她還是那個她,站在原地,他靠近一些,就能聞到當年朝夕相處的氣息。
  他原來一直在懷念。

  我們去看演唱會
  潘以倫乘著排練的間隙,將演唱會的票子送到楊筱光公司裏。
  楊筱光笑嘻嘻地說:“那我豈不是討了你的便宜?”
  潘以倫隻是微笑,帶些征詢地問:“我來接你?”
  楊筱光點頭。他又望住她額頭上的傷,她用手捂住:“保證能在演唱會時以最佳狀態見偶像。”
  潘以倫笑起來還是要命的好看。
  他現在今時不同往日了,出來的形象都有專人打理好。“雲騰”的服裝設計師跟著他幾個轉,春夏最新款都由他們試。
  這也是何之軒項目計劃中的一部分,先預熱,再將答案放在結局時。網上已有一些評論選手服飾的帖子,網友紛紛猜測他穿的是什麽牌子的衣服,主流意見是美國的某中端品牌,這樣大氣和隨意,很能顯出年輕人的活力。
  何之軒認為“雲騰”在推出新款同時,可以學習ZARA的經營模式,並詳細寫了一份計劃書交給李總。
  潘以倫試衣服時,也同設計師討論,建議除主推產品以外,其餘可跟風歐美市場中賣的最好款式,然後根據品牌自身特色和中國人的喜好加以改進,這樣能事半功倍。
  楊筱光聽得側目,她想,潘以倫與何之軒在這個層麵的問題上有這樣的共識,真是不簡單。
  她對潘以倫說:“你這個模特做得好,成半個策劃專員了。”
  潘以倫講:“這些衣服還沒有麵市,我隻當第一個顧客提意見。”
  還是很有見解的意見。
  她同方竹說起這個事,方竹斜睨她一眼:“所謂人不可貌相,誰允許模特都是繡花枕頭一包草?現今大品牌不少創始人是模特出身。有才有貌的處處有,學曆不好代表水平。”
  她服氣點頭。
  楊筱光真心讚潘以倫:“正太,你很棒。”
  潘以倫告訴她一件事:“雲騰的設計師是巴黎留學回來的高材生,大把外企高薪的工不去打,就為民族品牌效力,令人佩服。”
  楊筱光想,誰說新時代沒有英雄?英雄不是非要流血犧牲,能為國家興盛殺出一條血路的,皆是。
  她想她與潘以倫在某些層麵上還是很能取得共鳴。因而同他一起看演唱會,她還是帶著一些期待和興奮的。
  他是新近的小名人,一走進“君遠”從最初的無人在意到如今變作熱門貨。蘇比等幾個年輕小姑娘圍著他打轉,直要他簽名。
  楊筱光笑她們,被蘇比教育:“這叫有效投資,短期回報。”
  說的還真有道理,楊筱光效仿,把紙遞給潘以倫,說:“快快,在你大紅前,給我簽十幾二十個名,往後我好在淘寶賣。”
  潘以倫都不拿正眼瞧她:“別人二十出頭,這樣的行為實屬正常。”
  楊筱光叉腰:“我也很年輕。”
  於是潘以倫就把她當作很年輕的人,來接她去看演唱會時,帶了一堆零食。
  蘇比存心來揩油,下手奇快,刷刷刷拿走了果凍、薯片和王老吉,楊筱光把王老吉搶下來,又對潘以倫說,“小孩亂花錢。”
  潘以倫笑:“還好了。”
  趁著如狼似虎的同事們還沒蜂擁出來,楊筱光推著潘以倫出去。走出大樓,潘以倫拿了一副眼鏡戴上。她以為隻有莫北戴眼鏡好看,沒有想到正太戴上眼鏡,也能很好看,文氣俊秀,恰似白麵書生。
  楊筱光看著他笑,他說:“不應該誇張。”
  可不是,天已經擦黑了,路人都匆匆回家,沒有人注意他。但是到了演唱會場外,那就不一樣了。
  楊筱光指點:“應該有人認出你了。”
  好在認出他的也是文藝女青年,很雅很文藝,在遠處觀察了許久,才怯怯過來問:“你是13號潘以倫嗎?”
  潘以倫不好說不是,隻好說是,文藝女青年很高興,找了本子給他簽名。原本本子要給開演唱會的偶像簽名的,這下多得來一個未來之星的大名,穩賺不賠。
  楊筱光想,小紅以後是大紅,正太前途不可限量。但此地較為危險,他已經被人認出,且本城記者中不少都是文藝青年,可能會在此出沒,故,她往旁邊閃,左右四顧,有記者嗎?會不會把他們當緋聞男女?
  四麵都是人,並非人山人海,但也足夠熱鬧。
  她眼睛尖,往體育館門口的方向盯牢一人,仔細辨認,再辨認,迅速跑回潘以倫身邊。
  “快,給我紙和筆。”伸手就往他上衣口袋裏伸。
  “怎麽了?”潘以倫抓住她亂摸八摸的手。
  “林林林林——金山,貌似就在那邊!”
  “林金山?”潘以倫沒明白。
  紙和筆在哪裏?難道他沒帶紙和筆出來?楊筱光又掏自己的口袋。
  “啊,有了。”是餐巾紙。
  潘以倫歎口氣,從褲袋裏掏出一支圓珠筆,塞到她手裏。
  然後,楊筱光拿著一張餐巾紙,同一支圓珠筆,以五十米考試的速度往體育館某號門前瞬間轉移。
  潘以倫不放心,跟在她身後。看她刹車在一名叼香煙戴眼鏡的瘦削男子麵前,用一種近乎諂媚且高亢的語氣叫:“我很仰慕您,幫我簽個名好不好?”
  偶像眼神迷惘,嘴裏的香煙抖了一抖,瞪著伸到麵前來的餐巾紙,注視了一秒兩秒三四秒。
  潘以倫心裏歎氣,要簽名的方式有千百種,她選擇的是最驚嚇偶像的那種。
  偶像畢竟是偶像,陣仗見多了,也見怪不怪,短時間呆滯以後,還是往餐巾紙上簽了大名,隨後瀟灑轉身,留給他們一個華麗的背影。
  楊筱光盯著餐巾紙看了一眼兩眼三四眼,表情充滿了滿足和幸福。
  潘以倫問她:“他怎麽叫林金山?”
  楊筱光還對著餐巾紙上的名字暈淘淘:“本朝第一大詞人,字金山,號詞霸,世稱林金山。這是我這輩子拿的第一個偶像簽名哎!賺了賺了。”
  潘以倫笑她:“這樣的綽號你都想的出來,小瘋子。”
  沒想到小瘋子發瘋還在後頭。
  進了場,楊筱光先說:“這個世界上能讓我們瘋狂的人和事不多,能讓我們愛的人和事不多,所以一旦是心中所好,一定全情投入,千萬別說我意淫,我隻是抓緊時間不後悔。”
  這話可奇怪,潘以倫有點兒疑問,不過沒問破。
  演唱會在激蕩的鼓點聲中開始了。
  楊筱光這天穿了一件小夾克,行動不方便,鼓點一起來,她就想扭動,便把夾克脫了。裏麵是貼身的打底衫,很顯曲線。
  潘以倫在她身後,這樣一個角度看過去,她的身體飽滿圓潤,線條很美。他先納悶她有這樣的身材還老嚷著減肥幹什麽?可看了幾眼之後,開始覺得熱,別開臉,跟著脫了外套,並把她手裏的小夾克一起拿過來。
  體育館裏的上座率並不算高,但不妨礙黑暗裏的氣氛逐漸熱烈。台上的偶像初來乍到,台下的觀眾給予極大的鼓勵和支持,然後上下一起瘋狂。
  楊筱光跟著這頭的觀眾一起揮舞熒光棒,但覺得尚不夠抒發自己的激情,竟放棄座位,跑去了看台的第一排,扶著欄杆往前傾,搖搖欲墜,說:“哎,我應該買內場票,沒想到他們現場這樣棒,沒多少人比的上他們了。”
  潘以倫跟在她身後,不著聲色地拽住她的手臂,說:“下次一定。”
  楊筱光沒有在意,隻是興奮,她說:“你將來也會像他們一樣光芒四射。”
  “武俠小說裏常用一句話,米粒之珠,也放光華。不是人人都能做珍珠。”
  “你可別說參賽真的全部為了錢,那樣多俗氣?”楊筱光不由轉頭看他。
  “是的,就是那樣俗氣。”他陷在黑暗裏,搖晃的光在眼前閃爍,他的一切不可獲知。潘以倫應該在笑,而且在說:“不管他們的粉絲有多少,比不比的過當紅的那些人,他們的實力決定他們站的位置。而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
  這麽犀利坦白,楊筱光在黑暗裏愣一愣,隨即拍他的肩膀,真誠想要給予鼓勵:“你很棒,觀眾都看的見。”
  “他們喜歡我的皮相,現在是男色時代。”
  “很多人都要不到呢!”
  “是,也是有形的資本。”
  “好皮相的大學畢業生都比長得一般的容易找工作呢!”她指自己的鼻子,“你看我,長相平凡,身材普通,所以隻能做個平凡的人。”
  潘以倫看著她在他的跟前又舞動起來,他望著她的後腦勺,想,她長相平凡,身材普通,怎麽會?可是沒有再做聲。
  台上暗藍的光打下來,偶像們中場休息之後複又上台,天籟般的聲音灑下來。
  “2000年零時零分,電視直播紐約時代廣場既慶祝人潮,我有無見過你?”
  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此時此刻,他在天堂。人山人海之中,似乎四麵八方都有懷念他的人,如海潮一般的呼喚聲一浪接著一浪過來。
  潘以倫詫異了。站在他前頭的楊筱光,不知為何趴在看台的扶手上。他猝不及防她這樣感性的情緒,看到她的肩膀輕輕聳動。他想,她不會是哭了吧?想好,就遞過去一張餐巾紙。
  楊筱光接了過來,在眼角印了一印。
  潘以倫說:“這麽多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楊筱光沒有回頭,隻是搖頭:“不是的,大家真心愛他們,也愛另一個。因為另一個再難得,隻有零星的碎片可供緬懷,一切機會都難得。這樣——真不好。”
  潘以倫點點頭,她接著說:“主辦方真的很糟糕也很勢力,選的曲目,做的場刊統統和另一個人有關,給我們這群沉浸往日不得醒的人做夢的機會。”
  “原來你們都愛屋及烏。”
  楊筱光環顧四周,然後笑笑,說:“‘愛屋及烏’的確實不少,你瞧咱們這群人,心情複雜,態度曖昧,這體育館裏的專一粉絲在明天以後有的好詬病了,他們會說我們鳩占鵲巢,說我們行YY之能事,不知道要被口誅筆伐到何時為止。不過,正太,以後你要對你的粉絲好一點,這個世界上的愛啊,除了父母對兒女,也就粉絲對偶像那麽純粹和自私了。”
  “是的。”
  楊筱光說:“所以,為了補償對他們的愧疚,感謝他們對我偶像的紀念,我決定在這首歌以後專一地好好愛他們。”她複又拿起熒光棒,用盡十二萬分的全力開始揮舞,跟著台上的偶像們一起唱和,決定在這場演唱會上做一個專業粉絲。
  潘以倫在黑暗裏笑一笑,這就是楊筱光。她誠實坦蕩,懂得感恩,把真性真情永遠擺在麵孔上。他想,她確實一點都沒有變。

  第二次被人示愛
  散場的時候,楊筱光基本已經虛脫了,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喘氣。
  偶像們出來安可了三次,他們被本城觀眾的熱情感染,驚覺非主流樂隊在這個主流城市一點也沒有受到冷落,賣力表演以後,他們說自己“很綠”。
  楊筱光調皮地對潘以倫說:“綠色他們是我們耳朵的福氣。”
  但燈光“啪啪”打開,觀眾陸續退場。
  楊筱光掏出鏡子,照照自己的殘脂剩粉,睫毛膏被淚水洗掉,腮紅也全無蹤影,鼻頭前額全是油光,額心的舊傷更觸目。
  很挫。
  “回家洗把臉。”潘以倫說。
  楊筱光抬頭看著他,有種人是在送子娘娘眷顧下出生的。眼前的帥哥把眼鏡摘下來,完美無瑕的一張麵孔,膚色依舊純淨,半絲油光都沒有,看得她生了想死的心。
  她苦著臉,說:“形象大毀。”
  場內人散了差不多了,台上的樂器都被拆卸下去,體育館裏越來越安靜,也似乎越來越明亮,她能看見潘以倫臉上的似笑非笑,更覺得丟臉。她想,咦?我幹什麽要在一個比自己年紀小的男孩麵前這麽在乎形象?他是個正太啊!
  想一想,心髒堅強了一點,她千錘不倒,猛地站起來。
  潘以倫拉著她小心上了台階又下了階梯。
  他們出了體育館,外麵的歌迷們也都散了差不多,馬路空曠,空氣新鮮。楊筱光深深呼吸,接著肚子不爭氣地叫起來。潘以倫聽到了,忍住笑。楊筱光怒視他,他把眼鏡戴好。
  楊筱光彈他眼鏡:“欲蓋彌彰,明天還得上頭條。”
  他仍舊不避,脾氣這麽好,任由她欺負,她就放肆伸手,扯亂他的發,再笑:“這樣普通一點。”
  潘以倫由著她,隻問:“去哪裏吃東西?”
  楊筱光站在十字路口張望,一陣風吹過來,她縮一縮肩。他就在她身後,敞開了她的小夾克,抖一下,她一轉頭,就看見夾克張在那裏,便順勢把自己的手伸進去。他為她把肩膀處撣平,做的那樣自然,她絲毫不所覺。
  她還真想不到要去哪裏吃東西,於是潘以倫說:“幹脆就去‘午後紅茶’,你回家也方便。”
  她問:“吃麵包嗎?”
  潘以倫說:“走吧。”伸手招了車。
  到了“午後紅茶”門口,楊筱光又想起來問:“你還沒辭職?現在再打工那得多不方便?”
  潘以倫說:“已經辦好手續了,還有一些東西在這兒。”
  “午後紅茶”裏正在做打烊準備,老板見到潘以倫進來,笑眯眯招呼一聲:“怎麽這時候才來?哦,對了,白天會被記者盯梢。”
  潘以倫也笑:“上回的師傅搞定了FM Acoustic吧?”
  老板翹大拇指:“沒說的,技術棒。我這機子算是低價淘了來,本來以為壞了要花血本修,沒想到你小子路道倒是寬廣。上次師傅丟了一個工具在這兒,你給帶回去啊!”他一轉眼,看見了楊筱光,就笑得曖昧了,“怎麽,還帶女朋友來和我告別?”
  楊筱光大驚失色,忙要搖手,誰知潘以倫一把牽住她的手:“看演唱會晚了,有點兒餓,要問你借廚房。”
  他扭頭看住她,真像問女朋友似的:“你說你想吃什麽?”
  老板笑起來:“沒問題,所有原料我請客。丟了你這樣一個好員工是我的損失,改明天拿你照片一百張替我簽了名送過來。”
  潘以倫也笑,不過沒答。
  楊筱光就琢磨著要從他手裏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又琢磨著這玩笑開大了,該怎麽同這位毫不相識的路人甲解釋,一時半會,心慌意亂。
  老板真把他們是要你儂我儂的小情侶,做完打烊的活兒就偕幾位夥計撤退了,臨走還叮囑潘以倫:“後麵有間客房啊!”
  這下楊筱光的麵孔真是漲成豬肝色了,她要解釋,老板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她說:“哎,正太,這可不行,怎麽隨隨便便就傳了緋聞出去?”
  潘以倫隻是問她:“你想吃什麽?”他打開冰箱,一眼就瞧見火腿和雞蛋,便又說,“做三明治吧?”
  楊筱光想,有些誤會可得說清楚,她是不好輕易傳緋聞的,便道:“這店裏老板怎麽這麽三八?以後我可沒臉再來吃東西了。”
  潘以倫又找了切片麵包出來,他說:“那挺好,你不用再和亂七八糟的人在這裏相親了。”
  這叫什麽亂七八糟的啊!
  楊筱光氣結,隻好往沙發上一坐,又想,事已至此,隻好隨他們去說,她怎麽能阻止的了別人狂飆的想象力呢?
  潘以倫已經開了烤爐和煎鍋,一會兒就傳出誘人的香氣。
  楊筱光咽了咽口水,她湊到操作台去。
  潘以倫幹活兒的動作是真的麻利又流暢,左手煎蛋右手烤火腿,信手加了芝士,間隙還把三明治放進了烘箱。
  楊筱光喃喃:“好像上海男人都比女人能幹家務。”
  潘以倫聽到了,沒有回頭,隨口說:“小時候我媽媽在學校門口賣三明治,這一手並不難學,我常幫忙。”
  楊筱光“啊”了一聲,低低的,沒讓他聽到。原來是窮人孩子早當家。
  等潘以倫再轉身過來,三明治已經做好了,擺在楊筱光的麵前,令她饞涎欲滴。
  潘以倫說:“麵包應該用冷的會比較正宗,不過天氣涼,我想你還是吃熱的好。”
  也真細心的。
  楊筱光餓的緊,先拿起一塊咬一口,七分熟的蛋,烘得透底的火腿,芝士的香和生菜的香,讓她覺得饑餓瞬間得到了補償。
  她嚷:“正太,你手藝沒的說,我這輩子吃的最好吃的三明治。”
  潘以倫在做飲料,做出來的是大麥茶,遞到楊筱光手裏:“當夜裏消火,吃太多有害健康。”
  楊筱光想起他以前推銷過這種健康茶,她還說這種健康難捱,但此時盛情難卻,不好拒絕。不過她說:“我念書時候最喜歡吃烘烤的麵包,一下課就光顧學校外麵的黑暗料理街,還有熱巧克力,絕對能令我捱到晚自習結束。”
  潘以倫微笑:“我知道。”
  楊筱光聽到了,問:“你知道什麽?”
  潘以倫低頭喝茶,接著再說:“明天我就要去郊區集訓了。”
  “快到決賽了,你可得保證狀態,別太累。”
  “還好,梅麗照支薪水,也是拿錢幹活兒。”
  楊筱光望潘以倫一眼,他又低了頭,頭發剛才被她扯了垂下來,眉梢鼻尖,微染光暈,無時無刻都是賞心悅目的。
  她看得有點呆怔,臉一紅,也低頭喝茶。大麥茶很燙口,她撮著嘴,輕喝一小口,縮著舌頭直吸氣。
  潘以倫不知道什麽時候抬了頭,看著,唇角微微斜,還是在笑。把自己麵前另一塊三明治一切二,推到了她的麵前。
  這一頓夜宵,楊筱光吃的相當滿足。潘以倫收拾好店裏的家什,關好門,送她出來。
  夜風微涼的夜,人稀少,車也稀少。
  他們暫時招不到出租車,隻好一起走在夜風裏。梧桐抽了新枝,生機很蓬勃。路燈星星點點,世界靜謐得好像隻剩兩個人。
  不知是燈光還是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楊筱光看那影子,歎氣感慨:“正太,年輕可多好,二十出頭的郎當歲,青春正盛。我可奔三了,想想真氣餒。”
  “你沒那麽老。”
  “跟你一比就老了。”
  他說:“不過三歲而已。”
  楊筱光哈哈笑:“用我們前輩的話說,這個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是歸根結底還是你們年輕人的。”
  可是正太沒有笑,她就不自然了。和她並肩的潘以倫,仿佛依舊放不下很多心事,眉頭聚攏,漸顯老成。她就說:“如果你壓根不想紅,最好不要進這個圈子。做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會比較痛苦。”
  風呼呼起來,原來有車開過來,速度還很飛快。楊筱光沒有察覺到,反越走越靠外。
  潘以倫將她拉進人行道的裏處,他說:“楊筱光,你老這樣心不在焉可不行。”
  楊筱光吐吐舌頭,暗想,怎麽會被他的情緒感染到自己都失神?
  潘以倫在噪音過去之後,又緩緩說:“有一些人的選擇是身不由己的。我小時候學習不好,你做認真讀書郎的時候,我在荒廢好時光。當真正需要我發奮時,發覺時光已逝,很多事情來不及做。”他轉過頭,看牢她,說,“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後悔藥可以吃,那麽隻得付出代價了。”
  他這樣開誠布公,還有淡淡的憂鬱,和淡淡的灑脫。楊筱光反倒無話可說,隻能說:“加油!明天會更好。”她猜測,他到底有怎樣的壓力?
  這時終於來了一輛空的出租車,被潘以倫攔住,他為她開車門。
  “但是一切在朝好的方向發展。我可以不用做服務生,也不用去做host。”
  楊筱光擺手同他告別,她說:“正太,如果你最終這樣選擇,那麽就全力以赴去做吧!”
  潘以倫點點頭。車動人也動,他的影子慢慢淡入夜色。
  楊筱光心情惆悵,在車裏長籲短歎。司機看見了,調侃:“才和男朋友分開了就開始想了?趕緊打個電話吧!”
  這是第二次誤會,楊筱光覺著跳到黃浦江也洗不清,便也懶得多解釋了。隻是手邊的手機適時響起來。她一瞧,是潘以倫,有點兒奇怪。
  “正太,什麽事兒?”
  她問,可潘以倫在那頭沒有答,隻是良久的沉默,她便陪著。
  過了一會兒,他說:“楊筱光,我喜歡你。”
  楊筱光的第二次被人示愛,在電話裏。
  這完全是在計劃外,她也完全沒有經驗,一下發懵,握著手機,不知如何回答。
  潘以倫問:“楊筱光,你在聽嗎?”
  楊筱光努力找回自己的思路和聲音:“正太,別——開玩笑,我會發心髒病。”
  那邊的他低低笑了一下,說:“我沒開玩笑,楊筱光,你也沒夢遊。”
  楊筱光想,如果真是夢遊就好了。
  潘以倫繼續說:“明天就要集訓了,我想我得先向你預約好。好吧,你已經知道了,那麽先這樣,等我們都有空了再說。”
  他掛斷了電話。
  他讓她的腦筋被原子彈給轟住之後,竟然掛了電話?
  楊筱光的腦海心頭似一片平原被無數閃電劈過,炸成響雷,在耳邊“嗡嗡”,刺激住腦神經。
  原子彈的威力也不外如是。

  平地又是風波起
  第二天,楊筱光額頭的傷幾乎看不見了,用遮瑕膏一塗,徹底消失無痕。可是,昨晚的風還停在心頭,她悵悵地,有種不知所措的感懷。
  到了公司,同事們看到她的眼神奇特,不住竊竊私語。楊筱光納悶,拿鏡子照臉,一切良好。
  老陳把晨報拿過來,為她解惑:“你們怎麽這麽不小心?竟然被狗仔隊拍到了。”
  楊筱光抓過報紙。
  ――“選秀新人也是樂隊粉絲,攜圈外神秘女友現身演唱會現場”
  篇幅不大,四分之一,照片靚麗,正是潘以倫在現場拉著她的那幕,原來他一直在她身後護著她。相片對焦精準,潘以倫的臉清晰可辨,她的臉模糊不清。好歹沒有曝光到底。
  她眼角一掃,看到“本報記者”那一欄,怒火就騰騰燒起來。先顧不上不理會老陳,拿起電話就撥給了方竹。
  “我說你這廝怎麽能這樣?人家為朋友兩肋插刀,你為舊情人插朋友兩刀。”
  那廂的方竹似乎早就在等她電話的樣子,口氣也很憤懣,說:“要殺要剮隨便你,我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晚上出來吃飯再說。”
  楊筱光語塞,方竹既然這樣說,她也就不好再窮追猛打,隻能如坐針氈地等下班。
  午飯之際,她忽而瞅見何之軒竟然和菲利普坐在一起,著實一驚。
  何之軒抬頭看到她,說:“別在意。”
  原來領導也關心了。
  菲利普關心的是別的方麵:“男朋友不會誤會吧?”
  男朋友?楊筱光腦子轉過來,想起他提的應該是莫北。她笑得勉強:“哪有男朋友?”
  菲利普訕訕的,何之軒又望了一望她。
  楊筱光隻覺得頭疼欲裂,這輩子都沒遇到這這麽接二連三的難題。她連吃兩個蘋果都鎮定不了,等了下班就趕緊敲卡去赴方竹的晚飯了。
  他們約在靠近黃浦江的一間本幫菜餐廳,這地方可選的好,楊筱光坐在窗邊看黃浦江,心裏想的是這次真的好算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了。
  方竹比她先到,擺的是賠罪的態度,也有一臉的鬱悶。她說:“今早我才發現這條新聞掛了我的名字。”
  “怎麽回事兒?” 楊筱光低呼。
  “老編背著我接了這條軟文,沒同我說過,就署了我的名。”
  “太沒有人權了!”楊筱光憤慨,“你們領導怎麽能這樣對你?你又不做娛樂版。”
  “主編說發新聞的人告訴他,我們報社他就認識我,希望這個紅包給我賺。順手推一個人情過來,坑死我了。”
  楊筱光捂住胸口,皺眉,說:“難道是我們領導?”
  方竹當下便說:“當然不會是何之軒。他沒這麽笨,知道潘以倫的背景有被指摘的地方,還冒胡亂炒作的風險。”
  這句話讓楊筱光聽上了心,且心口就“突突”跳起來,她問:“什麽叫做背景有被指摘的地方?他在古北那邊打過工,可現在也不做了呀!”
  “這個不算什麽,重要的是他十五歲時進過少教所,後來因為表現好,在裏麵救人立了功,從五年減到兩年。這種案底一查就清楚了。”
  楊筱光手裏的筷子就停在涼菜苦瓜之上,她感覺呼吸有些困難,可是又問:“你為什麽查他?”
  方竹替她夾了菜,但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你們做記者的,怎麽可以這樣?”於是楊筱光又說。
  方竹說:“真抱歉,阿光。”她頓一頓,“自從做了記者,我想要一切憑自己的實力。這些年來,我起早貪黑,搶新聞做報道,還要進修課程。我不吸煙,不喝酒,不吸毒,我不收紅包做軟文,也不掛靠廣告部撈外快。我想要光明正大,公平公正幹這行,可千防萬防,還會出這樣的事,不管怎樣,我的名字掛在這篇報導旁邊,是我對不住你。”
  方竹苦笑,說:“這麽多年,我已經我百毒不侵煉成精,可一個不小心還是濕了鞋,還拖累老友。”她要叫服務生拿啤酒,可有人走過來製止。
  “別想遇到困難就借酒消愁。”
  是莫北,方竹倒是把他也叫來了。他坐下來,楊筱光望望他,不知為何臉孔有些燒,心裏有點不是味道。她瞥方竹一眼,方竹解釋:“莫大律師今天不用加班,大家難得為這樣鬱悶的事情可以坐到一起聚聚。”
  “算了算了。”楊筱光歎氣,“現實非我們能掌握的。”
  莫北笑:“好了,你的朋友沒有怪你。”又對楊筱光講,“你挺上鏡的,身材不錯。”
  楊筱光想扔筷子過去。
  莫北望一眼他們點的菜,看見苦瓜,搖頭,叫來服務生點一道新的冷菜。上來的是“紅梅含瑞”,又給楊筱光和方竹各舀了一調羹紅棗兒放到小碟子裏,說,“先苦後甜。”
  可不就應該先苦後甜?
  楊筱光口裏的苦瓜沒有磨碎,紅棗又不夠甜,滿腔說不出來的苦惱,她連話都少了。
  方竹也苦惱,悶悶不樂。隻有莫北插科打諢,說:“這條緋聞沒什麽不好,新人適當曝光,容易躥紅。娛樂圈常用的慣技罷了。”
  楊筱光對這樣的八卦話題意外沒接口,隻顧著自己吃東西,方竹倒是有了點兒反應,欲言又止,看楊筱光一眼,沒說出口。
  這頓飯在不在狀態中結束了,莫北做了柴可夫,先後送方竹和楊筱光回家,先到楊筱光的家。
  楊筱光這才精神好了些,想要活躍氣氛,就說:“愉快的晚餐,體貼的朋友,人生還是很美好的!大夥放輕鬆。”
  莫北和方竹都笑,莫北說:“小心撞門板。”
  “不會不會。”楊筱光傻笑擺手,有些不好意思。
  方竹說:“那事兒別多想了,花樣邊角料,沒幾天大眾就忘了。”
  楊筱光點頭,向他們揮手道別。
  方竹轉頭對莫北說:“真不好,你應該最後送她回家。”又問,“我這個媒人還算合格吧?”
  莫北托一托眼鏡,說:“八字的一撇得問她。”
  方竹幾許失望:“你們真不在狀態。”
  莫北說:“我們是合適的相親對象,但確實缺點兒油。”
  方竹說:“那你得加油。”
  莫北說:“方竹,你介紹的不錯,我在嚐試。這樣的女孩,耿直又可愛,一張白紙,自慚形穢的那個倒是我。”
  方竹勸道:“莫北你不要這樣講。”
  莫北聳一聳肩:“我這個人的好處在於往事隨風,我把灰塵擦幹淨,過去也就過去了。前幾天約了田西夫婦吃了一頓飯,往後她兒子得叫我幹爹。”
  不等方竹答他,他又問,“你今天約我過來,不單單是給我多一個和阿光相處的機會吧?”
  方竹隻好坦率地點頭:“我們主編以為讓我賺些外快我會領情,但對我來說就像接了一個燙手山芋。我想知道送山芋的那個人是誰。”
  莫北失笑:“就猜到你不省油。”
  方竹認真起來,正色:“莫北。”
  莫北說她:“你真是上輩子欠了何之軒,至於做到現在這樣嘛!”
  方竹默默低頭,又說:“莫北,你真是上輩子欠了我爸的。”她抬起頭,“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剛進報社那會兒,是你去打了招呼,讓我輕鬆不少。”
  “多大的事兒,記得這麽清。”莫北說,“你回去看看你爸,往後我就輕鬆了。我爸看不得老戰友鬱悶,不逼著我這當兒子的做些事兒不甘心。你說我容易嘛!”
  “別同我說這個。”
  “又別扭了。”莫北也正色,“我今天找你,還真不是就為了請你們吃頓飯。這兩年你爸爸身體越來越不好,前幾天北京回來以後就住了醫院。”
  方竹輕輕搓了搓手,指節骨泛白,她咬咬唇,忍住不說話。
  莫北從口袋裏掏了煙出來,剛打開盒蓋子,忍住沒拿出來,他說:“凡事都得有個什麽結果吧!一家人老這麽耗著沒意思。‘小豬’回去看看你爸去。”

  世間磨難始開場
  方竹夜裏睡的並不踏實,翻來覆去,半夜還爬起來喝了一杯涼水。
  前頭石庫門裏的小男孩又調皮,他的媽媽半夜起來喝罵,男孩“哇哇”大哭,在黑夜裏,能量驚人。
  方竹把自己蜷在床上,抱著膝蓋。
  她小時候捱父親的揍,從來不會哭。父親揍她的原因,無外乎沒有完成他布置的功課,沒有背好他教的唐詩。他安排的一切,都要她照樣做得踏踏實實。
  還有一件事情,她一直存在心底。
  念初中時,父親好幾個月沒回家,她貪看動畫片,稍微荒廢了功課。期中考試成績不算很理想,但她心裏琢磨,這成績還算過的去。
  但父親覺得過不去,甚至擔心她因此考不上本校。
  方竹覺得父親的擔心是多餘的,她一直是十項全能的好學生,父親根本就不了解學校裏的評分製度,隻管看表麵的分數。
  後來,父親用了一個極端的辦法,保她免除所有障礙進了高中。她的名字上了學校的直升名單,而原本班主任同她說的好好的,要她發奮跳一跳,爭取為學校考高分。
  方竹替下的名額是那一年參加市作文大賽拿獎的好友林暖暖的。
  這件事情讓她愧疚又不齒了很久,可又無可奈何。父親劃的軌道,她必須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長大以後,她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無條件順從。先是拒絕去參軍,而後便是同何之軒結婚。
  她拿了結婚證以後,一直沒有正式通知父親。直到有一回遇見了莫北。莫北一見她就罵:“瘋的家都不回了,你可真夠好樣的。”
  方竹說:“哪裏是我家?以後歡迎你來我新家。”
  莫北大吃一驚,聽了事情的原委,語重心長勸她:“還是得回家,難道你想讓別人以為你是無家可歸的孩子?”
  他口裏的這個“別人”指的是何之軒的父母,何之軒同她說過自己的家庭和父母。他出生在北方一座靠近山海關的小城,父親是當老師的,母親曾是上山下鄉的知青,可生他時候難產去世了,繼母在工廠裏做車工。家裏經濟很緊張,老夫妻倆帶大他不容易,一直沒再要孩子。
  她終於知道他為什麽會這樣留戀這座城市,因為這是他母親出生的城市。
  何之軒領證的那天下午,就打了電話給家裏的父母,他和父母親說了很多話。她一直沒仔細聽,一個人在床上鋪床單。剛買好的蠶絲被,又輕又軟,抱在懷裏,都是輕鬆的,可是花了她一個月實習工資呢!雖然輕軟,但也是沉重負擔。
  何之軒放下電話,過來輕輕抱住她,吻她的頸。他說:“我爸爸想要來看看我們,他希望請你爸爸吃頓飯。”
  這是新婚兩個月來第一道霹靂。他們其實是盲目的牛郎織女,以為槐為媒就能作一家,渾不覺家同家之間,是要有牽扯的。
  方竹第一個反應就是:“怎麽可能?”
  何之軒望住她,他當然知道不可能,他們根本就是私奔的,拿了證還是沒有名正言順的底氣。
  但何父很堅持,他甚至打電話給方竹。他說:“之軒是個耿脾氣的悶葫蘆,請你多包涵,有得罪親家的地方也要你拾掇拾掇,小兩口既然結婚了,咱們兩家就是一家,不向親家賠個罪,我這張老臉過不去。”
  她還在電話裏聽到何之軒繼母的聲音。
  “這事情不好就這樣辦了,一聲不吭就領了證,在親戚朋友麵前我們怎麽做人?怎麽說也要辦酒席,還有聘禮該怎麽算?之軒這一走,多半得留那兒了,每年才回來兩回,不能讓她白撿一個女婿去。”
  方竹一路沉默,何之軒在她身邊握握她的手,說:“媽媽說話直率,你別介意。”
  她後來才知道,何之軒的繼母何止是直率而已。
  當時何之軒說:“我再找你父親一次。”
  他們商量什麽時候回去,買些什麽東西,一直商量到很晚。
  但是何之軒的第二次上門,父親依舊避而不見,連周阿姨和小張都不再出現。
  沒過幾天,方竹被莫家媽媽叫過去做客,她其實是當說客的。她說:“傻孩子,你都惹了一些什麽事出來?你爸爸得多為難?”
  方竹說:“這有什麽為難?難道我丟了他的臉?”
  “女兒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說結婚了,你還想怎麽丟臉?你隨便找了一個小子,還是外地來的,換誰的爸爸都不會樂意,更別談你們這樣的家庭。”
  方竹嚷:“阿姨,你自己都說不看門第的。”
  莫家媽媽講:“那是我們莫北是男小囡,男人再吃虧能吃到哪裏去?痛一痛就過去了。女孩可不一樣,受的磨難挺不過去,一失足會成千古恨,看的長輩多擔心?你不好亂來的,要吃虧的。你爸爸這一次是傷透心了,除了你媽媽剛去世那會兒,從沒見師長飯都吃不下去,整天板著臉。”
  方竹隻憑胸中一口氣,講:“他又要想媽媽做什麽?媽媽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又不在。我已經成年了,未來的路怎麽走,我自己去走。”
  她當時說得豪氣幹雲,不知道後來莫家媽媽是不是將這句話帶到父親跟前,隻是父親還是沒有鬆口要見他們。他這樣做法,十足打她同何之軒入冷庫,有冤無處訴,討個說法的地方都沒有。
  方竹想,爸爸畢竟是軍隊出身,幹了這麽多年政治工作,鐵腕作風,迂回手段,讓她被凍到心生畏懼了再來一把收拾光。
  那時候是堵了氣的,從母親去世後的樁樁件件,她越想越不甘心低頭。
  可辦法還沒想出來,何父就堅持來了。
  何父何母來的這一天,正趕上莫北帶著幾個人來送禮,大件小件的擺在她的家門口。
  莫北說:“我媽說你結婚都沒送禮,來一份大的。我見你這小屋少一件聽音樂的,正巧有朋友手裏有好貨,你瞧這套FM Acoustic怎麽樣?”
  看著這套瑞士頂級的HI-END品牌音響,方竹實實在在嚇住了。
  “阿姨太客氣了吧?”
  莫北笑笑:“你不是小資嘛!早幾年就嚷著高考完了就要敗一套。”
  方竹隻想擦汗:“那是開玩笑的。”往自己的小亭子間瞧上一瞧,“你看都沒地方放。”
  這可難不倒莫北,他指揮若定,幾個搬運工挪出一塊地方把大家夥給搬了上去。收拾好準備走時,何之軒帶著何父何母進來了。
  方竹同莫北告個別,就把訓練許久的笑容擺在麵孔上,恭恭敬敬叫“爸爸媽媽好”。
  何母把眼睛往屋裏一覷,就說:“之軒,這就是你們的窩?將來有了孩子準備往哪兒擱置?”
  何之軒說:“會租一間大的,等幾年存好首付的錢就可以買房了。”
  何母怪叫:“那你還不得苦死?聽說上海一間廁所就抵我們那兒一幢小樓。你說你跑來受這份洋罪幹什麽哦!”
  方竹隻裝著沒有聽見,忙進忙出給何父何母燒水泡茶。動作太忙亂,還被銅銱燙了一下。
  何父瞧見了,忙說:“別忙別忙,都是自家人。”
  他同何之軒有七分相像,眉眼慈祥,少一些嚴肅,多幾分寬容。方竹隻覺得不好意思。
  這時何母看見了莫北剛送來的音響,還沒把塑料紙全部拆幹淨,全新蹭亮,一看就是價值不菲,擱在狹窄的小屋子裏特別突兀。
  方竹馬上解釋:“這是朋友送的結婚禮物。”
  何母笑起來,她是細長的眼,笑起來像兩把刀子,方竹隻覺得心都要顫了。她說:“多好的朋友送這麽值錢的東西?閨女出嫁的嫁妝都沒這麽值錢吧?”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何父給喝止了。何之軒淡淡說:“我們結婚匆忙,什麽都沒準備。”
  那天方竹頭一回因為家務而忙碌。她在公用的灶庇間做菜,是對著菜譜練習了一個禮拜的。菜單也是仔細研究了,有砂鍋雞、鍋包肉,還有自己拿手的本地小菜開洋芹菜和番茄炒蛋。她還特地去東北菜菜館裏買了韭菜盒子做點心。
  何父踱步出來,看著她忙碌的模樣,又瞧瞧她明明是不沾陽春水的手指頭,點頭說:“孩子,你們不容易。好好地過日子,會好起來的。”
  他說:“你們的事兒我都知道了,是之軒這小子犯渾,攛掇你一個年輕姑娘就這樣沒前沒後和他結了婚。親家那邊我去說和說和,不能讓你委屈了。”
  老人家這樣一說,方竹全部的委屈都被紓解了,就像孤立無援的人終於有人肯為她撐腰。她一個勁兒點頭,死死忍著沒有紅了眼睛。
  那晚何之軒把父母安置到弄堂口的招待所,回到亭子間,方竹坐在床上不住搓手。他走過來,捧起她的手在台燈下仔細看,兩隻手紅彤彤,還有些腫起來。
  他皺眉:“怎麽回事?”
  方竹沒同他說過,其實她的手一碰洗衣粉洗潔精就會過敏。此前的二十二年,她從來都不會碰這些活兒,何之軒也不知道她有這樣的毛病。她今天又刷碗又把何父何母換的衣服拿去洗了,活幹多了,這症狀才發作出來。
  何之軒知道之後,就小心握好她的手。
  她把自己埋在何之軒的懷裏,說:“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買房子呢?三室兩廳最最好,不但以後有兒童房,你爸媽來這裏也有地方住,不用擠招待所。音響可以擱客廳裏,放在這兒都不能聽。一開隔壁好婆就要吵相罵,真不知道莫北幹什麽要送這樣不頂用的。不過我第一個要自己買的就是全自動洗衣機和洗碗機消毒櫃,我不能老讓我老公替我洗碗洗衣服呀!”
  她轉個身,越說越興奮,指著掛在屋子中間的熊貓塑料簾子,“我們可以把這個圖畫在兒童房裏,多有創意?”
  何之軒輕輕吻著她。
  她回應著他的吻,可還是說:“但我們的麻煩也真多。何之軒,你媽媽對我有意見,今天一頓吃下來她都沒一個笑臉。洗碗的時候,她說我洗碗的手勢不對,洗不幹淨還浪費水。洗衣服的時候,她又說我衣服絞得不夠幹,明天幹不了。”
  何之軒堵住她的嘴,深深吻下,不讓她再發牢騷。
  臨睡覺前,何之軒說:“你說的對,我們的麻煩很多,你爸爸我媽媽,我們要一步一步來,早晚讓他們舒心,我們也放心。”
  方竹緊緊抱住他,不住問:“我們真的做的對嗎?你後悔嗎?你才工作不久,負擔對你來說是不是過重了?你媽說往年你寄萬把塊回家,今年你才寄了幾千塊。”
  何之軒翻一個身,頭一回用命令的口吻跟她說話:“方竹,睡覺。”
  也許他煩了,但他畢竟沒說出來。方竹賭氣翻個身,背對著他睡。
  可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的腦海裏反反複複都是莫家媽媽的話,她說“受的磨難挺不過去”。她原先並不知道什麽叫磨難,後來想,住漏雨的亭子間是磨難,吃方便麵是磨難,自己做家務也能算磨難,計算著工資付水電煤還是磨難。
  熬過這些磨難,她的路可以自己走出來。但如今一聽何母的話,想起父親的態度,又發覺有太多的磨難。
  她這一夜徹底失眠,一整夜都在計算到底每年得給何父何母寄多少錢才不算少。

  原來是愛的代價
  方竹一覺睡醒,她坐在寫字台前對著鏡子梳好頭發,一絲一縷都理幹淨了,才撥電話給莫北。
  莫北很意外,不過挺高興的,把她爸爸住的醫院和病房號給了她。
  她問:“到底什麽病?”
  “你自己個兒幹嘛不去問問?”
  她咬牙,說:“莫北,你好——”
  莫北心情不錯,說:“我是挺好。”可是又說,“有些話我說了算僭越,不過‘小豬’,你爸未必如你想的那樣。當年我家老爺子落馬,他為朋友兩肋插刀,整整奔波了大半年,我家的沉冤得雪那是靠他。就這點,我這輩子都服他。”
  方竹歎氣:“他對外人都挺好,就是對自家人不大好。這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事情。”
  她又哪裏不知道?父親的口碑好,他對朋友對部下都好,連勤務兵小張都當他自己父親般的待。前些年小張的哥哥得了肝癌,父親為這樣不相幹的人治病都出力不少,讓小張感激涕零。
  小張勸她最常說的話就是:“方竹,你多幸福啊!有這樣一個爸。”
  可是這樣一個爸,當年麵對她憤怒的質問,他隻是淡淡地說:“方竹,你要清楚。我坐在此地聽你不分尊卑的質問已十足給了你麵子。你父耐心有限,自信當初在你胡作非為之前沒有綁你回家關禁閉已算仁至義盡。我沒有你想的那麽無所事事,請你收起你所有的意見,你時至今時今日的失敗,足以證明你的選擇是愚蠢的。你踏出這個家門悉聽尊便,我不會再打你,也不會罵你。你是大人了,自己的生活自負盈虧,沒有人有義務承擔你的得失。”
  當時,她流著眼淚,聲音顫抖地問:“爸爸,您就是這樣高高在上,把別人的尊嚴踩在地上狠狠碾碎。您冷冷地看著我的失敗,在心裏一定鄙視過我千百次。”她退出了自家的大門,說,“對,您說的對,我的生活要我自己來自負盈虧,我沒有理由再來找您。好的,爸爸,今天我回來就是一個錯誤,我承擔我的錯誤。”
  她這樣一轉身,就再也沒有回過家。
  開始是純粹賭氣,及至後來,她想,回家能幹什麽呢?父親的生活自有小張和周阿姨料理。自己回轉去隻會想起過往平添不快罷了,更何況在那個家沒有了媽媽,又發生了那樣的事,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和父親交流了。
  莫北是在她一個人獨居的半年後找上了她,時常會約她吃吃飯,聊聊天,管的寬些的事就是為她在他們報社裏打了招呼,還有在適當的時候幹些扛煤氣罐的男人活。
  鄰居們瞧見了,開始以為是她男朋友,可莫北笑眯眯對人家說:“我這妹妹脾氣強,大家多包涵。”
  她覺得莫北動機不純是在一年前,她同莫北私交雖然甚好,但這樣的照顧無異於待女朋友或親妹妹了。隻是她一直沒有說穿。
  方竹在弄堂口吃了早飯,才招了出租車去醫院,一路上又在想是不是要買些什麽?但此時甚早,她找不出應當買的東西。
  這讓她無端端又悲哀,不論是同何之軒,還是同父親,她都一種無所適從的彷徨。當初斬釘截鐵做出各種決定的是自己,可如今在茫茫人海裏找不到北的也是自己。
  出租車裏在放一首歌,很老,叫做《愛的代價》。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啊,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她不知道她年少時的夢年少時的花算不算已經凋謝了。
  前幾天和楊筱光電話聊天,楊筱光直截了當說:“你和我們領導複合的機會有多大?”
  這可怎麽說?
  那一夜何之軒握住她的手,她輕輕抽離,他望著的她的眼神平靜無波,好像能知道她的所想所思。他說:“方竹,你真的一點都沒變。”
  她笑得苦澀,非要裝作是堅強。她說出口的是:“何之軒,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都應該有個新開始,不是嗎?”
  後來何之軒坐了坐就離開了。
  分開的這些日夜,她思念他,但是從沒有妄想他會折返,再度同她牽手。牽手連著心,她怕她補不回當初破碎的東西,再麵臨一次失敗。
  破鏡重圓是一個很美好的成語,但她想,鏡子上的裂痕永在,婚姻裏的雙方,怎麽才能在裂痕裏天長地久?再後來,何之軒並沒有再找過她。他對她的愛是否依舊如當初?她也在猜的,幾番的相遇,淡淡的情愫仍舊縈繞在他們之間。
  隻是太淡了,遮不住永恒的裂痕。當何之軒回想以往,想起當年的情景當年說的話,也許感想依然。
  他們結婚以後最慘烈的一次冷戰,何之軒有整整兩個星期沒有出現在她麵前。這兩個星期的空虛令她徹底崩潰,待何之軒回來之後,她用極力平靜的語調說:“何之軒,我想過了,我們再這樣過下去沒意思,要變成怨偶的。我們離婚吧!”
  這句話她在心頭滾過好多遍,她想與其讓他提出來,不如她先提出來。這些年的很多個夜晚,她一閉眼就能看見當初何之軒死灰的一張臉,他的聲音淡漠而幹澀,不複以往的磁性。他說:“方竹,不是你所想的就是當然的。你武斷又衝動,我竟然陪著你一起衝動,你說的沒錯,我們都失敗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敗的這麽徹底。再這樣下去,我們會互相抱怨,及至互相傷害,確實沒意思。”
  他當年也是負氣了的。
  方竹對楊筱光說:“阿光,你們都想錯了,其實當年錯的那個是我,不是他。”就這樣一句,若幹年後是她的低頭,可在他麵前,她不好低頭。
  一昂頭走了過去,就不能回頭了。
  就像歌裏唱的——
  “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曆苦痛掙紮。
  走吧,走吧,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
  也曾傷心流淚,也曾黯然心碎,這是愛的代價。”
  這就如父親所說過的,一切需要自負盈虧,不好埋怨他人的。方竹想,她還是能正視自己的。但路怎樣走,這是一道論述題,她不能去多想。
  一路到了醫院,方竹不必費什麽力氣就打聽到父親的病房,值班的護士還多事叮囑:“要送禮的話直接給他們家保姆就行了,病人要靜修,沒有什麽空來管別的閑事。”又瞧方竹手裏並沒有什麽禮物,隻是覺得奇怪。
  方竹無奈笑笑,去了病房。
  父親病房所在的這層樓安靜整潔,一條走廊通到底,並排沒幾間病房,裏頭都是複式的,她知道。她看好門牌,那門正巧半掩,方竹想要敲門,裏頭有人說話,聲音也是小小的,怕驚醒床上的病人似的。
  “得這病可不能吃火腿,容易上火,你別亂來。”
  另一個人的聲音似乎是周阿姨的,她壓低聲音說:“我曉得,這師長啊,聞不到這個味兒睡不實,隻是擱這兒給他聞聞。醫生您放心。”
  “這是什麽習慣?可真稀奇。”
  周阿姨輕輕歎氣:“以前師長太太最拿手就是做這個,我是做來做去做不到那個水準,也就這香氣都還像一些。師長好這口,聞一聞也是安慰。”
  方竹抓緊門邊,深深吸口氣,又呼了口氣。她咬一咬唇,輕悄悄退了出來。
  外頭的日頭升的高了,陽光斜斜灑到眼睛裏,一下就刺激得流下淚。她慌忙用餐巾紙擦了個幹淨,往醫院旁的小店處轉上一轉,隻有賣鮮花的開了門。百合清豔,在陽光下姿態嫣然。她買了好大一束,抱在懷裏又回到樓裏。
  這一次她才走到病房門前,周阿姨剛巧送醫生出門,看見是她,又驚又喜。
  方竹低聲問:“爸爸睡著了?”
  周阿姨喜不自勝地點點頭。
  方竹說:“不要叫醒他。”
  她把花遞給了周阿姨,周阿姨順手緊緊拉住了她:“小竹,你不陪陪你爸爸?”
  方竹隻是站在門口不肯進來,她說:“我還要上班。”
  “下了班再來?”
  “會加班,晚了會妨礙他休息。”
  周阿姨急了:“好容易來一次,你別再強了。”
  方竹便退了一步,她說:“告訴爸爸我來過了。”
  周阿姨眼圈一紅,指了指客廳裏四處擺著的補品鮮花,都是探病的人送來的,堆的小山高。她說:“這裏什麽都不缺,就缺一個女兒。師長北京回來以後,身子骨就沒好轉,在北方受的風寒侵到肺裏去,這一病就是如山倒。以前他多神氣呀,現在我看著都——”
  她再也說不下去,方竹便拍拍她的背,她說:“周阿姨,我想好了就再來的。”
  周阿姨還是拉著她:“不騙人?”
  方竹搖搖頭。
  周阿姨歎氣:“我在你們家這麽些年,看著這麽多事,你們父女倆明明就是一路人,才會不對盤。可父女終歸是父女,哪裏有隔夜仇?”
  方竹扯了一朵笑:“周阿姨,你放心,我會說到做到的。”
  周阿姨點點頭,又印一下眼角的淚:“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最近真的比較煩
  楊筱光最近陷入前所未有的煩惱之中,在春夏之際,她的心情跟著氣候的轉換,變得愈加煩躁。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裏。她平生第一樁緋聞就在家裏惹了好大一場風波。
  那晚被莫北和方竹送回家了,她往天上看看,就看見老大一朵烏雲罩頂,回到家裏,果不其然,楊爸楊媽齊刷刷坐在大門對麵的飯桌前,似足兩尊門神,都虎著臉。
  楊筱光一眼就覷見桌上擺的是那天的晨報。她硬著頭皮解釋:“這是緋聞。”
  楊媽大大放心地對楊爸說:“你瞧我說的沒錯吧!報紙上說的還能當了真?”
  楊爸的眉毛皺得跟絞不幹的濕被子似的,要多沉重有多沉重。他問楊筱光:“真的是誤會?你都上報了?我楊家從沒人上過報,你一上報還是娛樂版!”
  楊爸出乎意料地比楊媽更加較了真,問得可仔細了。但楊筱光本來就心虛,該瞞的瞞,該騙的騙,殺死無數腦細胞才安撫好楊爸。
  可最後還有一個重磅炸彈兜她腦門上砸開。
  楊媽說:“別看這孩子待在台上我還蠻歡喜的,你曉得哇,他以前是你爸學生,進過少教所的。”
  這樁事實正在煩著她,可沒想到楊爸同潘以倫還有這樣的淵源,楊筱光這一驚吃得不小,看向父親。楊爸擺擺手,他從來不習慣揭人短處,所以就算是楊媽說了出來,他也不想多說。
  楊媽便又說:“他在初中時候打傷過人的,打斷人家三根肋骨哎!嘖嘖,你說這種小囡是好人哇?派出所的人直接找到學校裏。”
  多加的這句話,也夠了。楊筱光手足瞬間冰涼,這一天連番的打擊,擊得她頭暈眼花,一切都是她意料不到的。不知怎麽,她有點兒傷心。
  楊爸並不容易糊弄,他最後還是目光如炬,對楊筱光沉聲說:“阿光,你要把握住自己。”
  楊筱光隻覺得頭腦發脹,腦子裏不知哪一塊被一隻小啄木鳥用小尖喙反複敲打,不能靜心思考。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實在難眠。
  一覺醒來,先看手機,沒有任何短信和來電記錄。好像那天告白純屬白日一夢,夢醒了無痕跡。楊筱光有那麽片刻,真的恍惚了。
  這個男孩,曾是父親的學生,被少教所關過,學曆不高,做過夜店男郎,做過茶吧小弟,如今準備進入演藝圈。
  誠然,她愛看他俊俏的麵貌,也曾暗裏發了曖昧的心思,那始終是意念,如何將它變作現實?
  想一想,手機都成了燙手山芋。她不知道該怎麽繼續,她也沒想好怎麽去回複他,怎麽來應對這樁事。
  這個問題太棘手了。可她竟然還隱隱地不情願拋開這個棘手問題。
  公司裏的事務也是千頭萬緒,讓楊筱光頭痛不已。
  菲利普的晚宴項目全部計劃書得到主辦方的肯定,政府機關辦事一板一眼,確認圖紙後,當即支付了首付款項,開始進入甄選供應商的流程。菲利普趁熱打鐵暗示一部趕工,他還準備在世博會前多接兩個國際級別的展會項目,且已和相關機構談得差不多。
  老陳直搖頭:“這苗頭別的——”
  項目一多,代表著唯有加大馬力開工。但何之軒那頭的項目在所有計劃書確定之後,便分工更加明確了。所以同藝人相關的事務由“天明”代勞,表麵上看雖然支出了外包成本,可實際上大大減少內耗。
  這叫讓擅長的人做擅長的事,一定程度上,其實是節約了成本。何之軒因此親自協同項目會計重新核算了項目成本,並製定了一個新的預算。
  新預算直接上報香港總部,回頭他和菲利普又有一番好計較。
  老陳說:“他以前在總部任營銷總監做的好好的,上頭還想給他辦一張香港人身份證,留那兒該多好?這巴巴回來當前鋒,上麵又不肯明刀明槍辭掉老菲,非要他來鬥的你死我活,這不是沒事找事?他,夠可以的。”
  楊筱光不想深想上層建築的種種是非,隻是在想,何之軒現今工作一日十八個小時在公司,管理營銷財務樣樣都要梳理,外部公關內部人事,簡直打工超人。
  他又何必?又想起先前方竹的話,她又生出百般想法來。
  但用老陳的話說的好:“他們自煩他們的,我們不過中級打工仔,手裏事情辦好就算合格了。”
  楊筱光想想,也對,她自己的事就夠她煩的。還有旁的俗務要煩她。
  費馨在這天中午打了一個電話給楊筱光,讓她大感意外。
  她說:“聽說有大型慈善晚會的工程,我們新近從馬來進了一批料作,質地堅挺光潔,適合做布菲台。和超五星賓館也有時有溝通,SHOWPLATE的問題應該不會很大。”
  楊筱光想,她可是消息靈通,她避都避不開,就很客氣也很小心地說:“我們正在甄選材料,這樣吧,費總把你們新材料的樣板給我們設計師先看看。”
  費馨不糾纏,立刻說:“好。”但閑閑又問一句,“聽說何副總在浦東新買了房,三室兩廳雙陽台,有沒有開始裝修啊?”
  楊筱光差點笑出來,這費馨還想公私通吃了,差點諷一句:“費總您公司還做私家裝修啊?”不過她很正經地說:“這倒沒聽說,費總您要介紹裝修隊給我們領導?”
  掛上電話,老陳就說:“這費馨,真是處處費心。”
  楊筱光攤手:“連我都不知道領導買房。”
  老陳說:“嗯,地段好,二百來萬呢!”
  楊筱光嘟囔:“這麽大一個人住又沒意思的嘍!”
  老陳不再同她八卦,問她:“網站公司你選好了沒?‘雲騰’李總催著要。”
  楊筱光馬上奉上報價清楚優劣列明的投標公司清單。她再煩惱,也不會因私廢公,且還會將正事做的好好的。
  老陳一看,相當滿意,他又說:“你這方案確在點子上,最近網上報上都在談論那幾個的著裝,好些網友都往淘寶找賣家呢!開通網購市場,確有大利。”
  楊筱光想,梅麗的配合也不可或缺。
  但老陳又說:“最近領導會托人發稿,如今參賽選手有些經濟公司背景也不算什麽,輕描淡寫寫兩句,你那個事情就淡化了。放心。”
  楊筱光點頭,領導做得這樣到位,也算替她解決麻煩。
  老陳提醒她:“不過你和潘以倫私下就別再多接觸了,這個緋聞出去,是好是壞都不曉得,萬一扯出去的是黑幕說就不好搞了。”
  楊筱光坦率直說:“牽扯到經濟利益的比賽,總是商家必爭之地,既然爭了,就不會有絕對的公平公正。但還要宣傳比賽是公正的,這樣是不是太可笑了點?”
  回答她的是何之軒,他不知何時走到一部這一邊的格子間。他講:“這個世界上當然沒有絕對的公平,有相對的公平就已經很足夠了。”
  這話中庸,可是在理,也無奈。
  楊筱光坐了下來。
  人生就是又無奈,又要妥協。她看一看自己桌子上的台曆,還有兩個月潘以倫就要參加決賽,他正走在一條通往聚光燈籠罩的荊棘路途上。而她,是看客,還是陪同?
  她打開OFFICE軟件開始發憤圖強,決定忘卻一切煩惱。

  心的方向在哪裏
  楊筱光最近找過方竹,不過方竹總起早摸黑的不在家,不知道在忙什麽。她去找林暖暖,林暖暖正忙著裝修新居,等閑也沒有空出來吃飯小聚,隻好電話閑聊。
  楊筱光想,現代人的時間真是用擠才能擠出來。朋友之間,其實也是聚少離多,怕隻有未來的老公才能天天膩在一起。她這樣一想,就覺出老公這一職位的重要性了。
  楊筱光對林暖暖十分坦白,用一種學習的語氣問她:“如果一個小你三歲的男人對你說喜歡你,你會怎麽樣?”
  林暖暖駭笑:“有人向你表白了?”
  楊筱光用力點頭,但林暖暖看不到,她在那頭疑惑地問:“你不是和方竹介紹的人在談戀愛?”
  楊筱光望望天花板:“這叫什麽事?”
  林暖暖歎:“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
  新晉小肥田為如何耕田而發愁。
  林暖暖了解,她比較樂觀,說:“阿光,有多的選擇,沒有什麽不好,你也許會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麽,放開一點,不是壞事。”
  楊筱光說:“情形比較複雜,打一個比方,我看著他從路邊攤的T恤變成阿達的運動衫。”
  林暖暖問:“你想不想消費這件運動衫?”
  “就如法國人驚訝普通中國人消費耐克,中國人的工資隻有這麽一點點,為什麽要消費這樣的運動衫?”
  “耐穿,穿得舒服,牌子響,有麵子,一切都很好。”
  “可是要花我不少工資,這也要擔風險的。”
  “現在可以用信用卡,能透支。”
  感情能透支嗎?
  楊筱光想的是,她早就過了能透支感情的年紀。到時候還不起怎麽辦?那會降低信用的。
  林暖暖隻好說:“其實真給你合適價格的東西,你又會考慮質量,顏色,款式的問題。自己不喜歡的,就算是LV也是不喜歡的,自己喜歡的,就算是路邊五塊錢一件的老頭衫照樣會穿的樂滋滋。你多想想,畢竟還有時間嘛!”
  楊筱光真的在考慮,她安慰自己,這的確不是壞事,至少證明了自己還是有女性的魅力。瘦田確實快要成肥田了,父母的憂慮大可不必。
  可是,忐忑不安,心似小鹿,迷失在森林裏,沒了方向。
  這層紙張捅破之後,現實的選擇題又擺在你的麵前。
  她翻記事本,才曉得最近幾日潘以倫應該在所謂的什麽封閉訓練營做一些表演和聲樂的訓練。
  他沒有再進一步,反倒給了她長籲短歎,不得落定的惆悵。
  公司的氣氛也比較浮動,和她的心一樣不得落定,已有人暗中打賭菲利普今年一定捱不到年終述職。可表麵上他與何之軒倒是交流的時間愈加多了起來。
  楊筱光麵對菲利普,還是一如既往的恭敬謙讓。
  菲利普同她插科打諢,總能提到莫北,問:“小楊什麽時候請我們吃喜糖?”
  這話可親切,鬧楊筱光一個大紅臉,她又不大好說。最近莫北確實經常會下了班來接她吃吃喝喝。麵對美食,她總歸抵擋不了,終於妥協的。
  隻是最近公私的煩惱都多,她常常吃飯吃一半就會對著食物發呆。
  莫北笑她:“你轉性了?麵對美食還能這麽淡定?”
  楊筱光頂深沉地說:“我在沉思。”
  莫北的表情是問號,而後就說:“你沉思的時間太長了。”
  楊筱光當然聽的出他的意有所指,可同莫北交往的這些日子,她也得出一些心得,有些玩笑,還是開得的。於是她深沉地搖搖頭:“我想了很久,我覺得還要想。”
  莫北的表情比較莫測,用言情小說裏的話來說,是帶一點玩味的眼神,研判地看著她。
  楊筱光也就嚴肅了,想好詞句,再說:“我覺得談戀愛是一件慎重的事情,對吧?那我總得謹慎投資,預防風險。”
  這話讓莫北笑起來,問她:“你當我是股票還是基金?”
  “厄——其實我不買股票,股票風險大。我做基金,隻買新發行的QDII,還要投資歐美的,感覺有潛質又保險。”
  莫北搖頭:“美國次貸危機還沒過去呢,基金也被拖下水了,有投行破產。”
  楊筱光點頭:“是啊,有風險,要謹慎。”
  “所以目前來看,消費指數節節攀高,還是盡早消費才好。免得以後鈔票都貶值。”
  這話是存心損了她呢!楊筱光作勢要捶他,忽然發現他身上是新款的Jean Paul Gaultier麻布拚貼銅扣休閑西服,一看就晃眼睛,一時不知往哪邊下手。
  莫北看她訕訕地收了手,奇問:“怎麽手下留情?”
  她指指他的衣服:“我一個月工資,能不手下留情嗎?”再度用既羨慕又仇視的目光膜拜了一下他身上的衣服,“投行都倒閉了,您還這麽腐敗。”
  莫北無謂地笑笑,說:“這證明了你投資下去,絕不蝕本。”
  這話對楊筱光,不是沒作用的。
  她想,這麽個人,也算卯了勁在追求,麵子也給足了她。話裏話外,六分調侃四分真,也是認認真真的態度。又是好身家,好相貌,好風度,沒有什麽令人挑剔的地方。
  她在夜晚盯著手機發怔時候,也發過狠心,幹脆投降算數,可又不那麽甘心。
  想的太多,又要犯頭疼病。
  這個潘以倫,就是丟一顆原子彈讓她煩得想罵人。
  楊筱光隻好上網衝浪解煩憂,可處處還是能看到潘以倫的影子。論壇裏關於潘以倫的帖子有兩三張,回的人不少,樓層壘得老高。
  有一張帖子是他新冒出來的小粉絲發帖倡議為粉絲團體取一個可愛的昵稱。
  楊筱光嘖嘖,瞧,這就是吸引九零後的小偶像,多幼稚多無聊。可她還是無聊地看了帖子。
  小蘿莉們集思廣益,又想不出好名字,都在煩惱。有一個說:“小孩的名字太特別了,找不到特別合適的。”
  他倒的確是小孩,她想起他拍廣告的那一段,在雨中奔跑,又迷惘又堅定。
  這個小孩對她說“喜歡”。
  楊筱光不知是喜是悲地又歎了一口氣。
  她想,你真討厭,年紀比我小,還讓我這麽煩。心裏就想要惡搞,直接回帖:“我看叫輪胎不錯。”
  回複完畢,跑去衛生間做麵膜。約莫過了二十分鍾,她塗了滿臉緊繃繃的海藻泥,又回到電腦前看那帖子,竟然應者竟然如雲。
  開帖子的樓主先讚同了她的創意,於是其他的粉絲們紛紛表示認可,更有PS技術了得的蘿莉超速度地做了一個LOGO出來——那是一隻擁有可愛大眼睛的輪胎,還插了兩隻翅膀,代表她們對偶像一片愛心。
  人類的想象能力果真是無限的。
  楊筱光歪歪嘴,嘴角被麵膜住,扯不動。她想,代溝啊代溝!
  這時手機響了一下,短信是失蹤許久的潘以倫發過來的。
  他說:“我想了很久,我是認真的,如果我慢一步,可能不會有機會。”
  楊筱光把麵色藏在深綠的麵膜之後,迷糊地將這句話看了兩遍,她屏住一口氣,慢吞吞先打了一行字:“不要衝動,年輕人,也許那隻是錯覺。”
  本還要再打下去,做一個諄諄勸誘小輩不要犯錯的長者,但到了“錯覺”兩個字上,她的索愛手機死機的毛病犯了,停在那裏,前進後退都不得。
  她幹瞪手機發呆。
  錯覺錯覺錯覺。
  看久了都成重疊。
  頭疼,手顫,麵膜清潔效力在作用,臉皮開始發緊。
  她閉上眼睛,幹脆丟手機在一邊,揉起自己的太陽穴。
  恍似回到學生時代,遇到一道棘手的題目,她也許是知道自己怎麽答的,那一刻的心煩,或許還有一絲懶惰,讓自己停手在那時刻,不想答完它。
  大學裏有一回,她就這樣在做營銷策劃案例SWOT分析的時候睡著了。按照四個要素對案例進行解剖,不下於醫科學生解剖屍體。層層分析,反至最後索然無味。
  楊筱光這回迷糊地睡著了。
  但事件的發展總出乎人的意願,或許也可以說滿足了人潛意識的意願。
  楊筱光沒有把那一條消息發完就睡死過去,第二天上班,幹脆將此事扔去抓哇國,暫且不思考。到了單位,老陳通知組裏的同事:“‘雲騰’新出的幾款冬季款用了國外進口麵料,今天找幾個模特去試試,在座各位一起去,正好把最近的項目進程跟客戶匯報一下。”
  有人先問:“潘以倫也去?”
  “是的。”
  “太好了,我要找他簽名。”
  今日的他,何其受歡迎?
  楊筱光帶著不為人知的苦笑,跟在浩浩蕩蕩的隊伍後頭。梅麗不知趣,偏偏擠到她身邊,好像跟她挺熟似的。最近何之軒與電視台方麵的接觸愈加頻繁,“天明”和梅麗也出不少力,她也受到些好處,用優惠價格從電視台買了好時段做廣告銷售,真是順風順水。
  梅麗翹大拇指講:“這個項目做好了,‘君遠’可就是企業問題診斷專家了,位置就不一樣了。”
  這楊筱光清楚,不用梅麗多講。何之軒確實務實且高瞻遠矚,調整業務結構,用杠杆原理用得天衣無縫,或是公司之福。
  梅麗又說:“我以為何副總做銷售做的好,做策劃做的好,誰知道公關一樣做的好。你曉得多少家在爭總決賽的讚助商位置哇?”
  她這樣八卦的口吻,就是要等楊筱光一個詢問的眼光過來,看到楊筱光真好奇了,她湊過去小聲問:“何副總他老丈人是不是有點背景的?”
  楊筱光差點沒暈過去,這個女人在問什麽?她差點說“何副總早離婚了,哪裏來的老丈人。”可一轉念,就覺得事情蹊蹺了。她想,早些時候見過何之軒同電視台領導一起出現在古北那兒,那時候他剛回來,還沒接“雲騰”的案子,哪裏就這麽先知?於是決定不動聲色。
  梅麗見她不響,以為她確實沒小道,也就不在探聽了。她就又開始談起潘以倫,說“這小子如今可不同了,電視台的直屬經濟公司都要打他的主意,他個個禮拜短信投票都占鼇頭。”
  說的楊筱光心煩意亂,翻開包找粉餅補妝。又覺得自己沒睡好,眼底青了兩個黑眼圈,頗感懊惱。就這樣一路到了“雲騰”的工作室,還在心不在焉。
  按照常理,她這樣魂不守舍地走路是要出事的。
  她跟著大群的同事,走進大型試衣間,偏偏就她一個人一腳踢到橫在一邊的木頭模特,又被慣性作用狠狠擺了一道。這一回的彈性較大,地板又滑,她整個人踉蹌跌進去,又快又狠,照例身邊無人來得及搶救她。
  那時刻,楊筱光目光所及,心裏瓦涼。怨天怨地怨爹娘,怎麽今天就穿了一件寬鬆的圓領小T恤?
  這個角度,這個姿勢,等同向對麵的各色人種露個光。
  讓我跌死算了。這是楊筱光刹那的念想。
  但她還來不及跌到地板上,已經被人抱住。
  “你就不能走路小心點!”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淩亂的鼓點,這次沒有親吻大地,實屬僥幸。而此刻她整個人都被架在某個人的懷裏,處在失語狀態中。目光恍惚所觸及的都是目瞪口呆的人們。她的出場太過華麗,導致全場肅靜,全部給她行注目禮。
  她的腦子裏,隻剩一句話:“完蛋了,我的清白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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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筱光的狀況總會出得精彩紛呈,讓人猝不及防。對麵的看客們紛紛驚歎驚險,她隻聽見抱著自己那一個在歎氣,說:“我真不知道是你的腳有問題還是地球引力總和你過不去。”
  她還沒來得及給些反應,梅麗就衝了過來,扯開他倆,又對大家說:“好了好了,是意外,大夥繼續。”
  人們見沒出意外,於是就散開各自幹各自的事。
  楊筱光和潘以倫同時後退半米,你看我,我看你,都麵紅。也許,都在回味。她想,要命,被他看光。可他的眼神純淨,視線位置妥當,沒有放到不該放的地方。
  “雲騰”裏有個老歐設計師,人比較奔放,衝他倆直豎大拇指。楊筱光想,但願他們不要都想歪。
  老陳招他們來開會,依次向李總做匯報。楊筱光的B to C網站企劃方案匯報得最翔實而具體,她的PPT做的又簡單別致,令人信服,李總聽得頻頻點頭。
  潘以倫坐在最後一排,就這樣看著她。她其實知道他在看著她,可她不好看他,她一看他,就怕自己的聲音會荒腔走板。
  她從來不知道他氣場會影響到她的氣場。這是史無前例的,故而,她有少少的緊張,隻不過被自己拚命掩飾住了。
  匯報結束之後,是模特試衣服。
  李總問老陳:“我們拿下總決賽讚助商的幾率多大?這樣一來,幾個熱門選手用我們的牌子也算順理成章了。”
  楊筱光沒有多停留在他們的話題上,她轉過去,看見正在試穿絨衫的潘以倫和一幹模特,個個都是衣服架子,擺一個POSE就是一道風景。
  梅麗都歎氣:“現在要紅,根本不需要什麽一技之長。”
  但潘以倫專業而誠懇,肯一次一次走台步,還對設計師說:“袖管太緊,領口也不服帖。”
  梅麗又說:“‘雲騰’的人都說他最配合,而且還能給有效意見。這樣的孩子不紅,還有誰能紅?”
  楊筱光望住他,仔細地看。
  他是那樣認真。發又剃成了板刷,硬硬的,倔強的。眉眼一直清俊,看人的時候很專注,能看到人的心底裏。她就忽然會惶恐,如果他表白的時候不是打電話而是正對著她,她會作何反應?
  想到這個,她開始要在心髒上裝加固器了。
  等他們中場休息時,潘以倫就朝她走過來了。
  四周都很嘈雜,他們很安靜地看住對方,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這樣的氣氛更尷尬,於是楊筱光想要多開口,可一開口說的是:“不準瞎想。”話出口就後悔,太輕率了。
  潘以倫沒有笑,他說:“沒有。”
  “今天的事情忘記掉。”她有一些懊惱。
  他的視線調到她的胸前,奇怪的是她並不感到猥瑣。人真是“外貌協會”生產的動物,如果麵前是醜怪中年男,楊筱光恐怕就一腳踹了上去。
  眼前英俊少年說:“其實你身材真的不錯。”
  楊筱光捂住麵孔:“看在你是帥哥的份上,我忍――”這年代不流行貞節牌坊,她要忘記她要忘記她要忘記。
  潘以倫拉開她的手。她的手是溫潤的,暖和的,握在手裏就不想放開。他輕輕握一握,還是放開了。他說:“我不知道那天有記者。”
  楊筱光想,還好他說的是這個。她就說:“沒啥沒啥,你紅了以後會有各種緋聞,就當提前習慣。”
  這時候外麵的天更暗了,潘以倫好像覺得站在她麵前有點兒累,就幹脆拉了一張椅子同她並排坐著。他們正對著窗口,外麵夕陽漸落,暗夜正起,霞光染紅半邊天,無盡美麗。春風吹進窗口,在他們的眼角發前停留。
  楊筱光的一顆小心髒跟著春風一起蕩漾,她正一正身體,忍不住講:“正太,你發的消息不是我存心沒回。”
  話出口,人怔忪。她在說什麽?
  潘以倫幾乎是立刻就抓到了機會說話,他的聲音朗朗地傳了過來,他說:“你看了是不是?楊筱光,我喜歡你,這不是開玩笑。”
  有人嫌天色黯淡,“啪啪”扭亮了電燈。亮堂堂的,窗戶紙徹底捅破了,楊筱光反而無語了。
  他們肩並肩坐在這兒,可以看見冉冉升起的月亮,時間在流逝,楊筱光想,她總得說些什麽,她輕輕噓了口氣:“正太,可你是正太啊!我比你大三歲。”
  潘以倫沒有看她,隻看窗外要在天際慢慢浮出的滿天星辰。
  “那有什麽關係?楊筱光,我不願意你再用姐姐的姿態在我麵前。”他這樣咄咄逼人,不是電話也不是短信,而是在他的身邊。
  楊筱光的腦筋開始扭曲。想,這個世界大約瘋了,她沒想過如此別樣的愛情來得如此突如其來,相形之下,莫北的追求簡直是在情理之中。她掰起手指頭:“你想想,我三十,你才二十七大好風華;我四十,你是三十七男人一枝花。差距忒大。”
  可不是?到了年齡交界點,年齡的層次更重要。她想,我不能混亂。
  “那有什麽關係?”潘以倫淡淡地說,就像在談論天氣,“楊筱光,我不像你,會想好該怎麽交朋友,哪種朋友該用什麽什麽方式相處,哪種人該成為怎樣的朋友。我隻知道和誰在一起會更快樂。”
  更快樂?
  楊筱光迷惘了,思維一點一點回來,又混亂成一團。她問:“什麽叫更快樂?”
  潘以倫回過頭,那沉如星辰的眼睛裏隻有一個她,他這樣認真說:“我需要的是時間,對不對?”
  她不知道什麽時間不時間,隻是覺得好像昨日一切都按部就班在進行,今日的一切卻亂了套。隻覺得凡人確實是“煩人”。
  真不巧,另一個“煩人”在此時給她來電話。
  莫北問:“你不在單位?”
  她望一眼潘以倫,低低“嗯”了一聲。
  莫北又問:“在哪兒呢?要不要我接你?”
  他的體貼來的真不是時候,楊筱光瞅一眼潘以倫,他轉個頭,看另一頭窗外風景。
  “不用不用,今晚在‘雲騰’要加班呢!不麻煩你了。”
  莫北“噢”了一聲,囑咐她小心,道個別,掛斷了電話。
  潘以倫看她收了電話,衝她一笑:“我還是有機會的,是吧?”
  他的同伴按照設計師的要求走台步,有人打了追光燈,燈影流轉,他的麵龐有半輪光華,眉目都如畫。他是益發被雕琢得更適合舞台的精致。
  楊筱光悄悄在歎氣:“小子,你知道什麽叫做恃靚行凶嗎?”
  他就笑了,眉毛張揚著。壓得她很低。他說:“你給我時間,我也給你時間。”
  楊筱光說:“我可不可以隻當是做夢?”
  他擰了擰眉毛:“不可以。”
  楊筱光堅持不懈:“或者你有戀母情結?”
  他唇角一揚:“你的心智年齡還沒那麽大。”
  那邊的設計師叫他,他應了一聲跑過去,留她一個人煩惱。
  太氣餒了。是他先說先撤離,讓她毫無戰鬥力,停滯在原地,傻如呆頭鵝。最後隻想,呀,剛才那個帥哥在說什麽?
  她悵悵地,看他站回舞台中央,那麽賞心悅目。
  喜歡?還是不喜歡?
  這是楊筱光此刻腦子裏僅有的問題。

  思念好過再相見
  問題不要難,不要複雜,才最符合楊筱光的一貫奉行的單細胞思維。一難一複雜,她就會想要做鴕鳥。
  在“雲騰”那兒碰麵後,潘以倫又是好多天沒和她聯係,這樣一鬆一緊再一鬆,楊筱光都覺得節奏被人小正太把握的好好的。
  這讓她不免生出些挫敗感,一件事情非自己可以掌握的挫敗感。她想要抵抗這種不好的感覺,就打電話約了莫北。
  莫北正好有空,提議說:“‘小豬’說他們報紙美食版做了一間羊蠍子火鍋店,口味不錯。吃完了可以去看場電影。”
  楊筱光問:“看啥呢?最近大片都蕭條了,小片也不文藝了。”
  最後他們選擇去看《無極》,兩人一人抱了一桶爆米花,像中學裏攜伴參加學校觀影活動的同學。當謝霆鋒對著舊愛張柏芝哭訴一個饅頭的姻緣時,楊筱光想的是,愛情真是不可理喻,大片真是胡說八道。
  和莫北相處之中最輕鬆的是,莫北不再就是否正式談戀愛這一深刻問題窮追猛打,連分手時候的再見都說的輕鬆了。這是一個男人的風度和涵養,給予想要追求的小姐最大的體貼。
  如果可以,楊筱光真希望維持現狀到地久天長。
  楊筱光回家上網,看到頗多對《無極》的抨擊,把自己心底裏原先那一點兒小不滿全部勾引出來。她跟風跑去《無極》的官方博客披馬甲發了個回帖,她說:“陳導,原本我多仰慕你,可自從你搭上那個女人,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你就空剩一張導演的皮了。”
  留完沒有即時摁“確認”。她又一個字一個字DEL了那行詼諧又悲憤的抗議。
  聚光燈下的人兒一切私生活都要被他人評點,未免可悲。如果她的未來也不得不被他人的評頭論足的話,怎辦?
  也就那刹那,手一震。她的未來?是她想太多了。
  她猛搖頭。
  之後的很多天,楊筱光都沒能鼓起勇氣發任何消息打任何電話給潘以倫,潘以倫照例也沒來找她,她隻好在電視屏幕上看他的近況。
  決賽從二十進十五開始,直到選出前十名,開始最後的短信競選,又是過了兩個禮拜時間。他是這樣忙碌。
  這個城市因為這個比賽沸騰了,娛樂媒體處處在討論,網絡上粉絲之間的拉票大戰一直延續到網絡下麵。
  楊筱光好容易把方竹約出來逛街,才路過步行街的廣場,就有粉絲圍攏過來。
  她認得潘以倫的粉絲,她們都穿白T恤,上麵印著大大的輪胎,還是帶翅膀的。
  攔住楊筱光和方竹的是一對早戀的學生小情侶,手拉著手,都背著書包。
  “小姐,你是不是覺得13號潘以倫很真誠很用心?請給他投一票吧!”
  女孩子很羞澀,不慣做這樣的事,說出的話戰戰兢兢。她的小男朋友站在她身邊,手裏拿好粉絲們自費買的小禮品――塑料筆袋,做小女朋友的靠山。
  方竹記者嗅覺敏銳,也有存心打趣的意思,她問男孩:“你不反對女朋友迷男明星?”
  女孩子咻地臉紅了,楊筱光白方竹一眼。
  男孩子或許覺出方竹的問題比較銳利,便不由自主將女孩子往身後拉了拉:“潘以倫是個很上進有才華的人,我們能在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楊筱光拿出手機開始投票了,發送完畢,對女孩子說:“好了,我也很喜歡潘以倫,希望他能入圍三甲。”她甜甜一笑,女孩也跟著笑,把男朋友手裏的筆袋拿過來遞給她,“謝謝小姐姐。”
  “小姐姐”?多可愛的稱呼,楊筱光瞅瞅他們身上的輪胎圖案,追根溯源,他粉絲的名字還算是自己給取的。
  巧合令人愉快。
  兩個孩子不再纏著方竹投票,想是生了自衛的心態。
  方竹也察覺了,她歎口氣,說:“我像不像老巫婆?”
  楊筱光讚同:“惻隱之心都沒了。”
  方竹“哼”一下:“這群小朋友,年紀不大心思不小,又談戀愛又追星,好好讀書郎的年紀不珍惜。”
  楊筱光敲她肩膀:“你更像黑口黑麵的教導主任。”
  方竹撇嘴。
  楊筱光就說:“竹子,花堪折時當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方竹的臉寒著,她最近情緒不大好。
  楊筱光可不管方竹的壞臉色,她自顧自哼起一首歌:“我們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見,隻需要悱惻纏綿,絕不要柴米油鹽……”
  “這句歌詞不錯。”
  “啊?”楊筱光停口。
  “你唱的是什麽?又是張國榮的歌?”方竹問她。
  “是啊,叫《談戀愛》。”
  談戀愛?她的心咯噔一下,怎麽無意唱到這首歌上去了?她把思維繞回來,狀似無意又有意地說:“哎,我們領導在浦東買了房,靠近世紀公園的,空氣好地段好,他又有車,生活該多愜意啊!你說他要是上了《相約星期六》,女人還不得搶破頭。”
  方竹不為所動,隻說:“所以說外地人在本地發展的都是精英,把本地人都比成蒼蠅了。”
  楊筱光又說:“《家有喜事》裏麵有一首歌這樣唱的——我信愛同樣信會失去愛,問此刻世上癡心漢子有幾個,相識相愛相懷疑,離離合合我已覺討厭,隻想愛得自然。電影裏有三個人唱過,卻沒有一個人唱對。你說到底什麽是愛呢?”
  方竹拍拍她的手:“阿光,你別旁敲側擊了,你的好意我知道。”她這樣一說,楊筱光也無可奈何,可她接著說,“我和何之軒離婚的時候,我爸找了人打了他一頓。”
  這是楊筱光從沒有聽她說過的,她露出驚駭的表情。
  方竹繼續說:“他這麽高傲的一個人,人前人後都不願低頭的,被打的鼻青臉腫,在床上躺了兩天。他昔日的同學找我,說我們家屈人誌節是為下流。”
  楊筱光認為這事情簡直不可思議。她說:“解放軍打人不犯法啊!”又歎息,“忘了你說過軍人家庭多家暴,你也是被你爸打大的,所以你初中之前從沒下過年級前十名。”
  可還是想,這樣的過往,可怎麽收場?
  方竹就拍拍她的手:“所以你懂了吧?”
  楊筱光跟著感傷了,人生真是多坎坷,心理也有這麽多坎。她替方竹難過,他們自己過不去,別人的幫助都屬枉然。
  方竹同楊筱光吃了晚飯才分的手,她一個人在黃浦江邊上隨意散了會步。萬國建築的霓虹幾十年如一日的璀璨,但是指不明方向。
  她站在十字路口,張望四周,往西走就是地鐵站。
  有一件事情她沒有告訴楊筱光。
  莫北前兩天在父親的病房裏遇見她。
  她這幾天都是趁著父親未醒和睡著後才去的醫院,接手周阿姨一些梳洗的活兒。
  周阿姨很詫異她的過敏症竟然痊愈了,她笑笑:“這幾年幹多了活,富貴病就沒了。”周阿姨聽了隻是覺得心酸,一個勁兒說她“好日子不過去遭罪是做什麽”。
  莫北這時候就進來了,約她出去喝喝茶,然後就說了一件事。
  何之軒在麵試廣告公司時,有一家有政府背景的文藝演出公司叫他去麵試。那天同一層的一家軍隊下屬的信息技術公司裏開會。他就在走廊上遇見了方墨簫和陪同一起來辦事的莫北。
  何之軒認得方墨簫,他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叔叔好”。方墨簫冷冷“哼”了一聲,並不招呼。
  文化公司的領導和信息公司的領導都圍著方墨簫說話,方墨簫不輕不重說了一句:“最怕年輕人做有心無力的事情,不是我看扁了現今的一些年輕人,這種好高騖遠的心思尤為可鄙。”
  莫北告訴她這件事後,加了他的解釋:“當年何之軒和你結婚,恐怕隻是年少氣盛。誰年輕時不幹些傻事?大了以後不過一笑了之的事情。”
  可見莫北還不夠了解她。
  這件事情她知道之後,更想顫抖。
  她想,她對著何之軒還能說什麽?她簡直要羞愧難當了,比這些年累積下來的羞愧更勝。她覺得自己十足一個劊子手。
  方竹彷徨地上了地鐵,是往浦東開的。她在世紀公園那一站下了車。
  這裏的大道都是這幾年新開的,在夜裏都亮著通明的路燈,一路將人照得很亮,好像無所遁形。方竹恍恍惚惚轉了兩圈。
  這裏多是高層樓房,抬一抬頭,看久了頭就會犯暈。方竹保持了一絲清明,想,她怎麽就來了這裏。這麽多的鋼筋水泥建築,像冰冷堅硬的森林,她快要迷失了。
  這樣不好,她得盡快找一個指示牌,找回地鐵站。
  一切就是這樣的巧。她定定站牢在這個路口,看著紅綠燈瞬息的變換,那一頭停著一輛車。她看一眼就認出來,是何之軒那輛沃爾沃,隻是車裏不僅僅坐著何之軒,他身邊還有一個女人。
  方竹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何之軒也一定看到她。她想要回避,可又不願意,便立好了,衝他招招手,唇邊還扯出一朵笑。
  何之軒身邊的費馨問他:“何先生,前麵那位小姐你認識?”
  何之軒已經把車開了過去,幸虧方竹站的這邊是他的正向,他就把車停在方竹這頭的人行道邊,開門出來,看著方竹直皺眉頭。
  方竹輕快地說:“這裏不好停車的,你快點開走,到處都是攝像頭,小心被開單子。”
  何之軒隻是問她:“你怎麽在這裏?”
  方竹手裏正好拿了包,虛張聲勢晃一下:“采訪老外來了。”
  何之軒說:“今天是星期天。”
  方竹維持笑容:“加班啊!老外隻有星期天有空,你也知道五百強的中高管有多忙。”
  何之軒轉頭就對車裏的費馨說:“費小姐,前麵就是地鐵站了,今天謝謝你帶我選了板材,改天請你吃飯。”
  方竹想,原來是這樣。
  何之軒又對著她說:“晚飯吃過沒有?”
  可是方竹說:“這邊是地鐵站啊?我正要找地鐵站,這稿子再不寫我又要熬夜了。”
  “方竹——”
  方竹已經瞅準了地鐵站的方向,她擺擺手:“何之軒,再見啊!”
  就這樣倉皇逃走。

  小姐姐我在這裏
  楊筱光沒有想到,她很快地又有了機會去見潘以倫。
  何之軒召她布置工作:“我們需要與潘以倫補簽一份合同。”
  楊筱光拿來看:“抬頭不是‘天明’了?”
  何之軒說:“是電視台的下屬經濟公司。”
  楊筱光“啊”了一聲,這麽快,她想,他會不會因此越走越遠?
  她的情感測驗卷裏又多了一道分析說明題。
  於是楊筱光隻好帶著合同去郊區的影視基地找潘以倫。那基地門口,她終於了解到梅麗口中“何之軒的公關能力”這句話的含金量了。影視基地看大門的保安隻通一個電話便將她順利放行,讓門邊倆蹲點狗仔忌妒不已。
  保安告訴她,孩子們在籃球場。原來大家都把他們當一群公眾麵前的孩子。
  楊筱光想,潘以倫其實應該頂厭惡被人當孩子,某些方麵,他甚至比她成熟的多。她問清楚籃球場的方向,筆直往裏走過去。
  一排排梧桐後麵就是操場,有闊的平地,設施完整,俱都嶄新。
  那裏的人也是新鮮的,才冒紅,想要學太陽上升,奔跑擊打都很有力。
  她一眼就看到藍背心的潘以倫。
  他總能在陽光底下,擺出昂然姿態,現在正與他的同伴競爭。是不相讓的,一個籃球,在各自的手裏回轉,也像命運。
  每個人都想要把自己的命運握在掌心。楊筱光緊了緊手裏的包,他的下一個階段的命運在那頁紙上。
  人對自己的把握永遠沒有自己想象之中多。楊筱光想呆了。
  籃球脫離命運的掌握,飛出了既定軌道。那方向,對著楊筱光。她不及反應,有人比她反應快。籃球在她麵前半米被截下來。
  “一聲不吭站在球場邊知道有多危險?”
  楊筱光成做錯事情的小學生。
  “是是是,我不知道籃球這麽危險。”
  潘以倫的手裏捧了籃球,再看她一眼,好像不放心似的,但又不得不回到操場開始新一輪的比賽。
  楊筱光就靜靜站著看他們,她的心跟著他的籃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夕陽漸漸下沉。她又想此刻停頓不動了。
  比賽結束以後,潘以倫一邊擦汗,一邊跑了來。
  楊筱光說:“你運動細胞真不錯,比其他人打的好。”
  他直接問她:“是不是要補簽協議?”
  她點頭,望住他的眼睛。那雙星目亮閃閃,沒有絲毫多餘的情緒。他說:“找個地方坐。”說著就領著她去了基地的咖啡廳。
  潘以倫為她去買熱巧克力。他記得可真牢。
  楊筱光不去看他的背影,把包裏的合約拿出來。順便拿出了鏡子,照著自己的臉。下午了,臉孔自然是微微泛油,僵著,不自然。鏡子裏是不高興的她。
  她想,我怎麽了?
  潘以倫走過來了,將巧克力遞到她麵前,說:“梅姐都將條款同我說過,我沒意見。”
  楊筱光不樂意了,叫:“如果有霸王條款怎麽辦?”
  潘以倫對她微笑:“你怕我吃虧?”笑得楊筱光不好意思了,才又說,“霸王條款我也不得不簽,我沒的選。電視台那兒我簽了七年。”
  楊筱光狠狠喝熱巧克力,被燙到了,麵色更難看。
  “你不高興?”潘以倫問她。
  她想,我不高興?口裏卻說:“今天陽光明媚,秋高氣爽,我的心情完美無缺。”
  潘以倫打斷她:“秋天還沒來。”他低頭,把自己的名字簽在合同上。
  他微微低下的麵,有好看的弧線。這個男孩認真跟她說“喜歡”,可他的背後是一片夕陽西下時泛濫的晚霞,他模糊在背景裏。光明也漸漸淡了。
  潘以倫抬起頭來,說:“好了。”
  對住他的眼睛,楊筱光忽然就慌亂了,胡亂把合同收進了包裏,說:“我趕著回家,這回來耽誤了不少時間,好像加班,公司又不給加班費。”她站起來,“你好好加油吧!”
  潘以倫也站起來,沒有挽留她,隻是說:“是該早點走,這裏環境不大好。”
  他在說什麽?這裏草地綠,空氣好,他說環境不大好。可一轉念,她想她能懂他意思。
  潘以倫就把她送到籃球場外,楊筱光搖搖手。他突然就說:“楊筱光,你這樣,我會想親你。”
  楊筱光本能就往後跳了兩步,臉上轟轟烈烈紅成蘋果,她嘟囔:“沒事我走了啊?”
  潘以倫在得意地笑,她知道,可她不願意回頭看,疾步就朝大門外去。
  天擦黑了,梧桐在黑夜下成鬼影幢幢。她是其中一條,逃也似離開。離開這裏,心裏也不會有鬼。
  在回家的車上,楊筱光感覺有點兒疲憊,在公車上打著盹。她強迫自己什麽都不要想,就靠在玻璃車窗上好好睡一覺,到時候市區到了,煩惱也暫時會被消滅的。
  隻是閉上了眼睛,亮光也就沒有了,她陷入混沌。
  一覺過後,是司機將她推醒。
  “到站了。”
  “啊!”
  楊筱光一激靈,站起身,不知身在何處。外麵的天全部暗下去,她的心噗通噗通亂跳。
  “這裏是哪裏?”
  “終點站。”
  楊筱光往外探頭,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霓虹燈火,不見鋼筋水泥森林的蹤影。但是有真實的樹木、花草和田野。
  她傻了:“又轉回來了啊?”
  司機沒有好聲氣:“本來就隻有一個終點站。”
  “那麽我坐下班車回市中心。”
  司機更沒好聲氣:“高峰車,下班了。”
  楊筱光犯暈,可憐巴巴。
  司機良心發現,不忍心可憐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心指點:“到前麵影視基地門前等出租車吧,那裏經常有城裏來的車。”
  楊筱光泫然欲泣,哀怨無比地下了車,又回到那個大門口。
  熒熒幾盞路燈,孤燈野火的,何其孤單?平時總怪城裏擁擠又嘈雜,此時方知道自己受不了鄉間夜晚孤涼的寂寞。
  影視基地的門房換了崗,不認得她了,隻當她是前來找新聞的娛樂記者,揮趕她如揮蒼蠅:“今天沒新聞了,快走快走。”又搔搔頭不願意得罪她,說,“明天電視台主持人來開發布會,到時候請趕早。”
  楊筱光想,這大伯真像影視圈混的看門大伯,幹脆就裝了記者,問:“大伯伯,你覺得幾個選手裏誰最好啊?”
  門房也許總被問這樣的問題,回答得很順溜:“一號長得好,跟周潤發似的。五號家裏有錢,家裏開奔馳接送。九號不簡單哪!和台裏兩個領導好的什麽似的。十號最討人喜歡,太會拍馬屁了,還送給大伯我一條香煙。十三號平時倒是不愛說話,看著也孤僻,不過每個禮拜都回城裏兩次看他媽媽,是個孝順孩子。”
  楊筱光樂得直點頭,這大伯看中的那幾個大半都被何之軒找了去給“雲騰”試過衣服。她又問:“您看好哪位得第一名?”
  門房神神秘秘用手掌攏著嘴:“那可不好說,不是都說有內幕嗎?”又閃爍地看著楊筱光,“你可別亂寫。”
  楊筱光搖手:“不會不會。”
  門房便又說:“我老婆喜歡十三號,說這孩子看著冷不丁的,有神秘感。女人不就吃這套?要我看,哪裏神秘感,他也就一窮人家的孩子來跑生活的。一套衣服翻來覆去穿,就最近翻了翻行頭,和一號十號穿的差不多了,大約也是讚助商給的。”
  楊筱光聽得正聚精會神,不妨身後有人輕拍了她的肩。
  “楊筱光,你還沒走?”
  是潘以倫,還戴著鴨舌帽,帽簷壓得低低的,遮去他的半張臉。
  “你要喬裝出行?”
  門房先笑了:“十三號,你要去城裏看你媽?怎麽不搭五號的車?”
  潘以倫禮貌地和門房打了招呼,沒有正麵答他,隻是把楊筱光拽了出去。
  楊筱光感到有點兒丟臉:“我在車上睡著了,轉了一圈又轉回來。”
  潘以倫從門邊推出他的自行車。
  “我帶你去鎮上等公車,這裏晚上出租車也不多。”
  “你也要回市中心?”
  “是。”
  潘以倫示意她坐上自行車的後座。這是楊筱光第二回坐他的自行車,她可還記得他原來那輛的模樣,問:“不是原來那輛?”
  “問管理處借的。”
  “你們可以自由出行?”
  “一個禮拜兩天。”
  楊筱光想不出問題問了,好在潘以倫也沒說別的。他們到了鎮上,潘以倫把自行車鎖到車站的停車棚裏,再領著她上了車。
  他們坐在最後一排。他讓她坐在靠裏的窗口,這裏探出去,四周黑漆漆,沒有好風景。
  車動了,楊筱光側頭看窗外做勢。看過一路繁華一路蕭瑟又一路繁華,而時間過得這樣慢。
  楊筱光貪著黑,壯了膽子,突然發問:“潘以倫,你為什麽喜歡我?”
  潘以倫轉過頭,他說了一句讓她聽不懂的話。
  “因為你不記得我了。”
  他說:“很久以前,你應該看到過一個小混混被一群小混混追殺,你管了一次閑事。”
  楊筱光差點低呼,很久很久以前,是夠久了,久到他不提她幾乎要忘記。她想要掩住口,說:“正太,你不會因為我一次拔刀相助就想以身相許吧?” 她想出不妥來,“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
  可那說明了什麽?那豈不是說明他暗戀她很久了?楊筱光的心裏不自禁就要冒泡,像搖過的可樂。可口可樂。
  她想,要鎮靜,要鎮靜,要鎮靜。
  潘以倫仰起頭,天空上的月亮很亮,也漸漸有了燈輝,一切都亮起來了。
  他說:“我不想再等了。現在的我不是在最好的狀態,卻又遇見了你,一旦錯過,我會後悔。”
  燈輝下,他牽牽唇角,笑,憂鬱全部鎖到深深處,看不見了。可是卻笑得攪亂她心中的一池春水。是他不好。
  楊筱光的眼睛被路燈連成的光線閃得睜不開,她低頭,張開了眼睛。她不可以恍惚的。
  她幾乎是鼓起勇氣說:“我已經二十五歲了,我不知道我還剩下多少時間。潘以倫,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能有多少時間?”
  他低了頭。是的,他也不確定。楊筱光能看出來。
  二十五歲的女人能豁出去談一次也許絲毫無結果的戀愛嗎?
  她想,她說這樣的話,是拒絕還是發問?她自己都攪不清楚。
  可隻想,不管進還是退,她心裏都不好過。感覺這道題,太困難了。她幾乎就能理解了方竹的心情。
  楊筱光悚然一驚,可還沒轉過念頭來,潘以倫牽了牽唇角,轉過頭望住她。
  他說:“我是不能確定,也沒有辦法強求。楊筱光,至少在這個時候,你就坐在我的身邊。”
  他把手插進褲袋裏,往後退了退,衝她笑:“沒關係,楊筱光,我就在這裏。今晚天氣這樣好,不要壞了好心情。”
  他就在那裏,她今晚怎麽可能有好心情?他臉上揚起的笑容,真誠又有幾分稚氣。他做什麽要這樣歡喜她?讓她心慌意亂到氣憤。
  這太難了,她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豁達和勇敢。活了二十五年,她第一次有進退維穀的恐懼感。
  潘以倫伸過手來,用拇指按住她的下巴,輕輕摩挲。他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會離你這麽近。”
  他的指尖帶著令她心安的溫度,那麽溫柔的輕觸。她看見他拇指上那條傷疤,在黑暗裏隱隱約約,像鴻溝一樣,這麽近都能隔開他們。
  楊筱光沒有動。
  車子開到了有人有影有霓虹的地方,世間不再隻有他們兩個人。
  楊筱光囁嚅:“正太。”
  潘以倫鬆開了手,他說:“到站了。”
  他起身,帶著她下了車。
  時間和車輪一起流動,在他們身後流逝。他們沿著這個城市千篇一律的馬路走向他們的目的地。這是單調而乏味的旅程,楊筱光覺得比參加自己不情願的相親還要痛苦。
  潘以倫指指馬路另一頭的公車站,說:“那裏可以坐車回家。”
  楊筱光就要跑過去,潘以倫在她身後說:“小姐姐,不管你怎麽想,我等在這兒。”
  楊筱光就轉過身,看著這頭的潘以倫。他隔著馬路朝她擺手,天這麽黑,他好像仍能看清她,她知道,他一定目光專注。
  楊筱光不知所措,不明所以,顛倒莫名。她借著暗色,掩飾臉紅,別過頭去。
  十字路口的車輛川流不息,一輛一輛開過去,隔開她與他,他們好像在兩個世界。

  往事不堪回首中
  楊筱光在半夜時分睡不著,就打了電話給方竹。這兩天方竹總是差不多要近十一二點才到家,她摸準了規律,一般就不會落空。
  她當然沒有把潘以倫的事情和盤托出,隻是很苦惱地唏噓:“大概我還不懂到底什麽是戀愛。”
  方竹並不傻,她能聽出端倪,便講:“阿光,也許是我把一切想簡單了,以為隻要是優秀的男人就能和你合適。”
  楊筱光沒有想到方竹會這樣說,她有點兒過意不去:“是我別扭吧?”
  “莫北說,你的性格很好,比我好多了,你應該容易得到幸福。我才別扭呢!”
  兩個人都笑。
  楊筱光說:“我一直想人生短短幾十年,快快樂樂是一生,悲悲苦苦也是一生。我們生在好時代,應該活得輕鬆一點,為啥煩惱總是來找咱?”
  方竹與她一起歎氣,而後問她:“找到讓你膝蓋發軟的人了嗎?”
  楊筱光支吾閃爍。
  方竹說:“最近那個專欄作者大約和戀人分了手,大談人生悲苦。”
  楊筱光就問:“苦過以後真的會甜嗎?”
  方竹沒有回答她。
  工作方麵倒是順利了很多,至少菲利普的項目劃下一個圓滿句號。市政大樓的開幕慈善晚宴如期召開,由菲利普帶隊率眾隆重出席。
  菲利普的確慎重,他叮嚀各位同事要注意穿著,楊筱光也不得不上心。她特地翻出相親時候穿過的洋紗小禮服,淺淺的米色,腰間有個莊重的又不失俏皮的蝴蝶結,再紮一個五十年代香港潮女們流行的包頭。往鏡子前一站,挺不錯,她轉一圈,又把頭巾扯下來。
  太與眾不同了。她要低調。楊筱光中規中矩地挽了一個鬆鬆的發髻。
  這晚名流雲集,因為晚宴是要做慈善的,娛樂圈人士和時尚界達人自然少不了,端的是星光燦爛。客服部的女經理看的眼花繚亂,一個勁兒說:“若不是身上穿的是MIU MIU,我也要拿本子要簽名。”
  楊筱光瞅瞅她,是挺花血本的。據說今晚鑽石王老五不會少,不過同她不相幹,她手捧香檳做壁花小姐。
  菲利普同何之軒的貌合神離在熱鬧的人群裏終於表現出來,他們各管各的,都有不同的社交圈子,互相也就不接觸了。本來就不是一條道上的,這樣看才正常。
  楊筱光想要找個小壁角好好歇歇腳,瞧這裏的全部布置都是自己這幾個月的心血就不免感慨。真是隻信雙手肯苦拚。
  在“炫我青春秀”的主持人領著一群帥哥進場時,聚光燈結結實實打了過去。真不放過任何宣傳的機會。楊筱光想,或許選秀比賽真的是金礦,大家都如此重視。
  領隊的男女主持人先同在座的領導握手,他們身後跟著的這隊新人,個個都很潮很鋒頭,其中有一位的西服最為別致,是才從米蘭春夏展上翻下的行頭。他也站在最前麵,好像熟的人也較多,一下就壓倒其他有些手足無措的隊友。
  有人爭出來,也有人避開。最後,楊筱光才看到人群最後吊車尾的潘以倫。
  她第一次看到他穿西服。他身形瘦削,肩膀寬闊,把簡單的剪裁也能穿出絕好的風度。
  潘以倫也看到了她,就筆直走過來,並不像其他同伴開始攀親認故。
  楊筱光的第一句話是:“機會少,應該抓緊。”她不提那晚,存心逃避。
  潘以倫的發精心修飾過,做了發型,立現臉形的輪廓,線條出乎意料的剛毅。
  “機會少,是要抓緊。”這小子竟然也能調情了,而且這眉這眼,真的煞是動人。
  楊筱光不適應,逞強佯裝拍他的肩:“別傻,看你的對手,多聰明。”
  他轉頭淡淡掃一眼:“他們以後會很紅。”
  楊筱光低低叫:“你想要賺錢,紅了才能賺錢,想什麽呢!”
  “牽線木偶而已。”
  “起碼不用在夜店給人鞠躬開門了。”
  楊筱光說出口就後悔了,潘以倫的麵色不動,就那樣看著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個無辜表情,這比罵回她更駭人。她片刻就有了內疚。
  這樣的他,穿的這樣正式,少見的端莊俊秀,像貴公子。班尼路T恤一包裝也能成為國際名牌。
  他伸手:“跳舞嗎?”另一隻拿開了她手裏的酒杯。
  哎!她避不開了。她說:“我跳的不好。”
  他笑:“歡迎踩我的腳。”
  楊筱光翻白眼,不好再謙虛,就跟著他下了舞池。
  手握住手,呼吸都貼近,他們從沒麵對麵貼的這麽近。楊筱光一緊張,真踩了他一腳,自己先“哎呀”叫出聲。一抬頭,對住他的眼睛,他就這麽直勾勾看住她,眼裏像有漸燃漸烈的小火焰。
  楊筱光就不敢貿動了。
  他就是火種,不知何時擦燃之後,變得越來越熱烈。
  轉一個圈,再轉一個圈,他的手他的臂緊緊擁牢她。
  楊筱光隻是覺著慌和亂,她隻能顧左右,裝作不在意。這一顧也真巧,正正看到方竹靠著門邊的柱子站著,她一身極淡的青色套裙,顏色直要印到了牆麵裏。燈光又閃,若不是這樣一瞥,她竟不知道老友也在現場。
  方竹進來沒多長時間,跟在主編後頭打一個下手,轉一圈就打算走的。不過她看到了兩個人。一個是楊筱光,她看著那位選秀大熱門正抱著她跳舞,先是有點兒納悶,就定定看一陣,越看就越覺出些門道。本來還想打個趣,可轉個身就瞧見了何之軒。
  她心底微微歎氣,既然沒有分,怎麽總是要來緣?
  何之軒走過來,方竹先說話:“真是巧。”
  他微笑。他微笑時,薄薄的唇會稍稍往右斜,頗帶一些嘲諷的味道。方竹看不得他這樣的表情,就微微轉一個頭,朝別處看。
  他問她:“還是采訪?”
  方竹想說“當然”不好,說“不是”也不好。她泄氣,平白就氣弱了。
  何之軒說:“跳個舞吧!”
  方竹就把手交給他,剛才既然什麽都沒有說,那麽現在也不怎麽好拒絕。
  其實他們談戀愛的三年和結婚的四個月裏,跳舞的次數屈指可數。主要是在大學裏時,他已經上班了,等到結婚時,兩人忙的更多的是生計,很少想到浪漫。
  唯一浪漫的那一次是方竹買了Josh Groban的《Vincent》用莫北送的FM Acoustic試音。他們把音量調的低低的,在這麽一個狹小的靜謐的小空間,互相擁抱。
  他輾轉吻著她,直到兩個人氣息都不穩。他們就靠在小小的五鬥櫥旁邊,兩人都有片刻遲疑。
  方竹說:“白天哎!”
  可是何之軒情動了,他一般不會多話,直接用行動表示。
  纏綿的音樂,濕潤的吻還有身體。何之軒的進入沉著而有力,他的擁抱熾熱而凶猛。方竹昏昏沉沉抓著他的發,仿佛蕩漾在青山綠水之間。
  結婚之後,他們做的次數並不多。兩個人工作都累,加班加到晚上十一二點是家常便飯,能耳鬢廝磨在一起的時間沒有別人想象中這麽多。
  工作和生活的壓力,是可以磨滅人的天性。
  這一天的激情和浪漫不但純屬偶然,而且格外寶貴。他們都是在這一天才體會到身體交合的快感和幸福,隻是這樣的幸福感覺太過短暫,短暫到他們激情的喘息尚未平複,小亭子間的門就被人從外麵打開了。
  當時的場麵隻有一個“亂”字來形容。何之軒隻能用身體擋出全身赤裸的方竹,他自己其實也什麽都沒穿。
  何母在門口大聲驚駭地叫:“你們大白天的在幹什麽?”
  何之軒吼:“媽媽你出去。”
  方竹根本就是嚇傻了,她大嚷:“你怎麽進來都不敲門啊!”
  這是一個噩夢般的開始,方竹永遠忘記不了何母惡狠狠地說她:“你這丫頭怎麽這麽浪蕩?大白天勾引大老爺們,還把不把男人身子骨當回事了?”
  這樣的話方竹聞所未聞,何父都尷尬得不知怎麽勸說。她又羞又氣,衝著何母說:“我和我自己老公做結婚該做的事兒,我們怎麽了我們?”
  何母就扭著何之軒的領子:“之軒啊,你就這麽寵著你媳婦兒?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帶大,這麽光榮的一個名牌大學大學生,你瞧瞧你現在整天都在幹什麽?你媳婦兒的內褲和胸罩都是你在洗啊!一大清早在灶上生火做飯,這街坊鄰居裏裏外外有哪個年輕小夥子像你這麽遭罪?咱家條件是不好,可你在家時,我什麽時候讓你幹過伺候人的事兒?說的好聽的是娶了個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她爸眼裏有你嗎?有你爹媽嗎?嫁妝一分沒有不說,連親家的麵都見不上。你說你受這委屈幹啥呀?回家咱找哪個姑娘不比這個好啊?你親媽在天有靈知道我把她兒子養大了給人當上門女婿人還不要,還不劈道雷下來劈死我呀?”
  方竹氣的渾身顫抖,何母還指著她鼻子說:“合著你這樣的就是官家千金啊?我還真不知道之軒是哪隻眼睛瞎了看上了你,家務活一樣不幹,倒是能想著白天幹那勾當。你爹還真有臉。”
  她“霍”地站起來,對何之軒說:“我走,我出去,我要冷靜一下。”
  何之軒死死拉住她。
  何父斥何母:“越說越不像話,對著小輩,你好意思說得出口。”
  何母冷笑:“她都做出來,我還不能說?你一大把年紀跑人爹屋門口吃了幾個小時閉門羹,你倒是樂意啊!你願意賠了兒子又賠臉,我還不樂意呢!我是養兒防老,為了這麽個娃,看他從小就是個出息孩子才沒要自己的娃,要是我有個貼心貼肉的,我替你們委屈什麽呀?”
  她說完,盤腿往地板上一坐,就嚎啕大哭起來。
  方竹聽的眼淚也忍不住了,她摔開何之軒的手,她說:“何之軒,她就這麽說我呀?你說,你說,我錯哪兒啦?我讓你洗內褲?我讓你做飯?我還讓你遭罪?你告訴我呀,我錯哪兒啦?”
  何之軒隻能對著何母說:“媽,我送你回招待所。”
  何母偏偏就坐那兒,她不動:“好小子,你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我這後娘當的苦啊,對你打也不好罵也不好,生你個在媳婦麵前這麽沒種的,是我親生的我不扇倆耳巴子上去。我明天就找她老子理論去。”
  何之軒鐵青了一張臉,他不好說,說不出來。何父被氣得不住咳嗽,他拉著何母,說:“走,什麽都別說了,明天跟我回去。”
  何母耍無賴,癱坐在地上就是不起來:“走什麽走?我白給他們家一個兒子啊?又當保姆又當老公,我們就這樣認栽?他家嫁個女兒一分錢都不用出?”
  方竹已經聽不下去,推開何之軒就一個人跑了出去。她當時是極度怨恨何之軒的不言不語,也極度怨恨為什麽美好的一切還沒完全開始,就這樣被毀滅了。
  方竹微微閉一閉眼,這裏的燈光搖曳,她的眼前繚亂。幢幢舊事,讓她覺得眼前的何之軒這樣陌生又熟悉。
  她忽然問他:“何之軒,如果你媽現在還像以前那樣說我,你還是一句話都不會說?”
  何之軒望牢她,他是詫異的,她的記憶竟然能走到這麽久之前,他沒有想太久,就說:“是的。她是我的後母,我沒有立場指責她。”
  方竹就歎了氣,依他的性格,他的脾氣,他也隻會這樣做。可當初,她無法體會。
  何之軒說:“她已經再也不會這樣做了。”
  方竹再度閉上眼睛,抿一抿唇,她再也無法克製,她唯有克製的是自己顫抖的聲音。
  “我知道,何之軒,我知道。你沒有原諒我。可你為什麽要回來呢?看到你,我就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個失敗者,在你的麵前根本沒有立足的地方。”
  她睜開眼睛,往後退一步,說:“我們還這樣跳舞,太虛假了。何之軒,你不可以明明對我厭惡還這樣和我跳舞。”
  何之軒放開了她,他這麽淡淡地說:“方竹,你總這樣自說自話。”

  這一夜暗香浮動
  這是楊筱光感覺呼吸受壓迫的一晚。她想,這要怪潘以倫穿得這樣正式,表情這樣正式。
  真要怪他過分美麗。
  有人對他們側目,是在看潘以倫。
  他要man起來,也是壓迫人的。可見何之軒式的氣質並不少見,但他多俊美?簡直熠熠生輝。
  但壓力就層層鋪麵朝楊筱光飛過來。
  她得找些旁的事來緩解緊張的注意力,四下一探,方竹不知何時沒了影子,隻剩一個何之軒站在布菲台邊上喝紅酒。
  看來兩個人又死磕。
  潘以倫輕輕歎:“你小時候是不是有多動症?考試的時候也會開小差?”
  楊筱光大驚訝:“你怎麽知道?”
  他但笑不語。
  可真能猜,楊筱光腹誹。又想,舞曲快快結束,他放在她腰間的手,溫度那樣高,幾乎要灼燙了她。可又不想快快結束,那種又酥又麻的震顫,由那一個中心向四周慢慢擴散,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這是矛盾的。楊筱光討厭矛盾,她一向玩不來迷宮。
  有人來解救她,客戶女經理哭喪著麵孔,不管她正跳舞,湊過來說:“糟啦糟啦,我的小MIU MIU染了鮮奶油。”
  這關她什麽事?不過楊筱光立刻停下舞步,用慎重的口氣說:“哦,小MIU MIU弄髒了?不行,你得去衛生間清理清理。”
  轉頭看潘以倫,正太的麵色不好看,看模糊些,她都覺得他帶些不滿在撇嘴。她想他白她一眼就好了,她就有台階勸服自己了。可他放開她的手,好像懂她的意思,他說:“你去管閑事吧!”
  這樣的話讓楊筱光小小皺皺眉,她又不情願了。可女經理認真了,拽了她:“來幫我下。”她就隻好跟著去當小仆女。
  跑進廁所,女經理問她:“你真的和潘以倫沒什麽?”
  她萬把塊的小MIU MIU都沒能把她八卦的心給拴住,楊筱光拿了紙巾擦她腰後的鮮奶油,口裏說:“還好是奶油,如果是紅酒你就哭去吧!”
  女經理不會哭,她接了一通電話,頓時笑靨如花:“如果今天被灑紅酒我也認了,值回票價。”她甩甩裙子。
  楊筱光詫異:“這麽快就有豔遇?”
  女經理但笑不語,一陣風般出去了。這一陣一陣,人生機運真奇妙。人家可以這麽坦然又快樂地接受豔遇。
  楊筱光在洗手台邊洗個手,想要洗掉灼熱的問題。涼爽的水拂過手掌,濕潤的感覺不僅僅是在掌心。她抬頭照鏡子,扁扁嘴,真是欲哭無淚。然後扯了大筒的手紙溜進廁格。
  天要下雨人要倒黴,大好禮服裙還是染上了觸目的汙漬。老天真會揀時間來亡她。
  楊筱光一時在廁格裏磨牙跺腳,平時不管去哪棟樓的廁所如廁總要等到天荒地老,如今這棟大樓廁所多,人跡少,連廁所幹活的阿姨都沒半個。典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好在有手機,她一個一個撥公司女同事的號,先找那個穿MIU MIU的,人家不在服務區,不知道躲在哪裏搞限製性活動。楊筱光磨牙。再找其他人,都無人接聽。明星太多,她們太HIGH,無人留意她。而且竟然連方竹都沒接手機。
  楊筱光站起來,往身後看看,也不知道怎麽就染到了那個位置,就算有衛生用品恐怕也出街不得。她怕是要在廁所裏終老至死。
  剩下能找的就是男人了,但男人中她能找的也隻有一個。
  一分鍾以後,她鬼祟地拉開門,潘以倫正好走過來,問:“怎麽了?”
  她招招手:“把西裝借給我。”
  潘以倫先是奇怪,再狐疑,望住她愁眉苦臉的模樣好一陣,突然就明白過來,臉上一紅,立刻脫了西裝塞給她,自己退個好幾步。
  這西裝長度剛剛夠給楊筱光做遮掩,楊筱光套好以後還照照鏡子。西裝配禮服,滑稽又可笑,而且還曖昧。
  不過沒法,她安慰自己,我是不得已。
  潘以倫還在外麵等著她。
  他似乎等了她好幾次了,這次的形象是白襯衫美少年,臨窗而立,手肘支在窗台上,可以讚他一句飄飄如謫仙。
  楊筱光暗暗欣賞,不過就半刻,更多的是尷尬。這樣令人麵紅耳赤的事情,比之上回關在攝影棚裏鬧肚子更難受百倍。
  她急著回家遮羞。
  “我走了。”
  潘以倫走過來,那姿態擺明是想要送她的。她想,是不是拒絕?想一想,她說:“哎,會有記者哎!”
  他就笑了一下,說:“送你到門口。”
  楊筱光又多幾分尷尬,怎麽拒絕?如何拒絕?這種尷尬讓她不能愉快。
  他們一路走了出去,都沒有說話,潘以倫隻是默默跟在她身後。
  整棟大樓明亮但清冷,楊筱光尖細的鞋跟敲打在大理石磚麵上,成了他們之間唯一的聲響。下樓梯時走到最後一級,她腳下微滑,被他拉住。她站穩以後,他又鬆了手。
  楊筱光沒說謝謝,隻管低頭看腳下的路,腳下發虛,心裏也發虛。
  出了大樓是一條大道,交通管製嚴厲,不能隨地招車。
  潘以倫說:“出租揚招站在馬路的另一邊。”
  楊筱光就說:“行,我自己去,改天再把衣服還你。”
  明月皎潔,樹木茂盛,市中心綠化保護得好,還有暗香在浮動。本該是浪漫的氣氛,活生生浪費掉,是有點可惜的。
  潘以倫指了指路邊的弄堂:“這裏穿到對麵近。”
  她就跟著按照他指的方向走過去。弄堂桶長的,夠黑。她在黑暗裏沒有回頭,不過她想,他一定會目送到看不見她為止。
  走到另一頭,她回頭,是真的看不到潘以倫了。他的衣服空蕩蕩地掛在她的身上,忽然就感覺冷。
  手機震了一下,她是立刻就接起來,可惜不是潘以倫是方竹。她的聲音發著顫,不過竭力在冷靜。她說:“阿光,我出了點事兒,你快來。”

  在這個寂寞夜晚
  楊筱光接完方竹的電話,差點沒有出一身冷汗。
  不過方竹越說越冷靜:“我先去了一趟警察局,現在在醫院,馬上要做個小手術。你給我買點吃的。”
  楊筱光立刻說:“我馬上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方竹在回家路上被不明人士跟蹤,她以為是偷竊或者搶劫,在抵抗過程中受了傷。這是方竹的簡單概括,直至楊筱光到了醫院以後,才發覺方竹她在輕描淡寫。
  她的雙手被刀片劃傷,縫了十幾針,身邊還有警察陪同。
  楊筱光找到方竹時,方竹精神不太好,正對警察說:“我把我最近做的報導整理一下,明天給你們。”
  警察同誌很嚴肅地說:“明天我們隊裏的同誌會來幫你整理資料,不過記者小姐,遇到這樣的事你應該第一時間去醫院,你要對你的身體負責。”
  方竹苦笑:“我想我的手傷的沒這麽重,誰知道小刀片力道這麽大。”她抬頭問醫生,“我以後是不是不能寫字了?”
  醫生說:“你要恢複的好,這幾個月不能用力,尤其不能碰水。”
  方竹問:“以後能打字不?不能打字我可就要失業了。”
  醫生又提醒:“你要想能打字,這幾個月洗頭洗澡也得讓人幫忙的啊!”
  方竹衝楊筱光笑,自嘲:“要死,我回到了托兒所階段了。”
  楊筱光買了一塑料袋的食品,拿出一罐八寶粥說:“得,我來喂你。”
  警察告辭,醫生也去看顧別的病人了。方竹望望自己的雙手,纏著白繃帶,粗粗笨笨,忽然無力。她說:“拆了線以後,這雙手就要變得恐怖了,大約和鬼丈夫的手有一拚。”
  楊筱光問她:“你得罪誰了?”
  方竹說:“我最近沒做什麽敏感新聞,就算有些敏感的,還不至於這樣。”
  楊筱光很擔心:“看你寫一些邊緣新聞就頭疼,你以為你的筆是刀?最後別人來砍你的手。”
  “不是砍,是用刀片劃的。我還以為是要搶我的包,結果是劃我的手。”方竹大約覺得疼了,蹙眉撅嘴,“這種暗招,真不是人。疼死我了,比砍也好不了多少。”
  “你啊!寫東西要慎重,別老一腔熱血。”
  方竹保證:“我最近真沒寫什麽值得別人來砍我的新聞,砍我的人也沒告訴我原因啊!”
  這是楊筱光怎麽擔心都沒辦法為她解決的,她隻好先喂老友吃八寶粥,一邊問:“這幾天我住你家?你不能洗頭不能洗澡不能做飯,還不得髒死餓死。”
  方竹講:“讓你幫我洗澡我也不好意思的,而且你老加班,我不好影響你。”
  楊筱光聳聳肩,似乎是有些不太合適,又提議:“找你們家以前那個保姆?”
  方竹又搖頭:“我爸生病了,她要照顧我爸爸的。”
  楊筱光接口:“如果你和你爸爸住在一起,要好很多了。不用一個人被人家這樣欺負,他萬一不是劃你的手,是劃你的臉,或者做別的流氓事怎麽辦?”
  楊筱光講起來一驚一乍,方竹望望她,心裏不由也開始後怕了。
  當時夜黑,事情來的突然,也就一霎那,那個人衝到她麵前,她以為是要搶她的包,拿手去擋,結果銀光一閃,等她反應過來,兩隻手鑽心地痛。她還能堅持走到最近的派出所去報案,民警看到她兩隻手血淋嗒滴,立刻押著她來醫院了。
  經曆時候沒什麽,現在再回想,不但手痛,連心口也開始砰砰猛跳。
  楊筱光忍不住說她:“你就死撐。”
  方竹下巴點點八寶粥:“餓,再讓我吃點兒。今晚要在這兒吊一晚點滴,你穿成這樣也不好陪我一夜,快喂飽了我回家去吧!”
  楊筱光確實渾身上下不方便,不過她不忍心就這樣丟下好友。方竹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麽,又說:“醫院裏人來人往,又有值班護士,你放心吧!”
  楊筱光想,還是不行。她喂好了方竹,先問:“要麽我給你請個保姆?”
  方竹同意這個主意:“找個四十歲左右的阿姨,年紀再大點我也不好意思讓她給我幹活。我那裏不好住人,你就幫我訂一個每天來六小時的吧!”
  楊筱光點頭,記下來了,她把手邊的塑料袋一股腦都放到方竹身邊。方竹一看,八寶粥、布丁、酸奶、話梅都齊全了,呼一聲:“有好朋友我此生足矣。”
  楊筱光搖搖手指頭:“絕對不夠。”又說,“要麽我回家換套衣服再過來。”
  方竹仍舊不願意,楊筱光也就沒同她再堅持,她照料方竹吃好八寶粥才告別。
  她走時,方竹看著她的背影,其實戀戀不舍。本來傷痛時候最希望有人在身邊陪同安慰,可她又想,咬咬牙就能挺過去的。
  醫院的夜晚又涼又陰,這一間點滴室裏有七八個掛點滴的,大半是老人,有兒女陪著。可老人和兒女又沒什麽共同語言,隻是各自沉默,昏昏欲睡。
  方竹的對麵就有一對父女,他們也時不時說兩句話,隻是父親和女兒的思路明顯不在一條路上,各說各的,說完以後沒有什麽好說,女兒就把手搭在父親的膝上打盹。
  她看到那個老人用沒有吊點滴的一隻手輕輕拂了拂女兒的發。
  方竹扭開頭,她想還是閉上眼睛,快快熬過這一晚再說。
  半夢半醒之間,好像有人走了進來,輕輕摩挲著她的頭,氣息中含著冷,可又感覺溫暖,還那麽熟悉。她喃喃叫了一聲:“爸爸。”
  這樣一叫,她又醒過來,睜開眼睛。
  何之軒手裏拿了一條毯子,蓋在她的身上,他一隻手環過她的肩膀,讓她的頭可以舒服地擱在他的肩窩。他說:“方竹,睡覺。”

  快活也是假快活
  楊筱光回到家裏,把潘以倫的西服好好抖了一抖,裏裏外外檢查一遍,確定沒有留下任何不雅的痕跡,才掛到自己房間的衣架上。
  坐在床沿遠遠看一看,發覺西服的線條很棒,難怪他穿著這麽俊挺。
  他的身材很好,她是知道的。想到這個,捏捏自己的小肚腩,短歎一聲,大齡未婚的女青年,真的不好受色誘,絕對不堪一擊。
  “姐弟戀”三個字在她的心頭轉了三圈,落下來。
  她沒有撥電話給潘以倫,而是打給了莫北。她先把方竹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問:“明天你看不看她?”
  莫北輕快地說:“看什麽?她現在需要的不是我們。”
  她罵一句“沒良心”,不過想,這倒是的。
  莫北約她:“不如明晚我們吃飯。”
  楊筱光想半刻,同意。她想她沒有理由拒絕。何況莫北問:“吃軟體動物,你敢不敢?”
  楊筱光表示出要躍躍欲試的興趣。
  這樣簡單很多。隻是生理上感覺很不好受,潮起潮落的,折騰得她大半夜都沒有睡好。
  第二天上班時候還哈欠連天,泡咖啡時,一群女同事在說八卦。她就聽到蘇比的聲音壓抑著無比的興奮:“何副總昨天的西裝沒有換。”
  有人接著說:“襯衫也沒有換。”
  楊筱光隻想翻白眼,外麵的人已經笑作一堆,就差沒當場猜測何副總的內褲有沒有換。
  她探頭看看辦公室裏的領導,頭發有點兒淩亂,也是沒睡好的模樣,是個人看到都會想歪的。她不覺得奇怪,早上還問了一句:“竹子回家了吧?”
  何之軒說:“回家睡覺了。”
  這多好?她很滿意。
  楊筱光倒了水再擠出來,外麵的人已轉移了話題,老陳正在說話:“談戀愛的時候那個頭腦發昏,真的以為生活裏除了每天談情說愛就沒有別的了。一不小心踏進愛的墳墓,生活的現實馬上讓你勒緊褲腰帶了。”
  原來鄧凱絲領頭要敲詐他買下午茶,聽他這樣說,就嗤笑:“你拿這個工資就不要埋汰阿拉了好不好?”
  老陳給她一個‘你未婚你不了解’的眼神,他講:“我女兒明年要上小學了,我嘛給找了個雙語學校,萬把塊一年學費,這是要拚老命的。還要買車,曉得哇?人家《歡樂蹦蹦跳》的主持人問小朋友‘你們坐什麽車來的’,結果一大半舉手選家裏的小汽車,主持人就問沒舉手的小朋友,結果人家小朋友哭了,她說,坐出租車。這怎麽行啊?我堅決不能讓我女兒在她坐家裏小汽車的同學麵前坐出租車,小朋友的自尊心會受挫的。”
  這就是生活的壓力,楊筱光看著他日漸禿頂的腦門,不由歎口氣。
  回到座位上,老陳又對楊筱光說:“我是很羨慕小何的,他在該奮鬥的年紀奮鬥到這個成績,以後就輕鬆了。”
  楊筱光吐舌頭,肚子裏說:“鬼。”
  不過今天的何之軒絕對不奮鬥,一到下班的時候就閃了人,楊筱光看看大領導都閃了,她也跟著閃。
  莫北照例管接送,他介紹的餐廳也照例不會差到哪裏去。
  這一家就在鬧市綠蔭深深處的石庫門裏,好像是專門做麵條的,連招牌上都畫著麵條。一般這樣的店是成精的,楊筱光一進去看到水幕牆一大排,小桌子才三五張就知道調調了。
  她問莫北:“不會很貴吧?”
  莫北說:“不貴。”結果給她點了一碗烏參麵,沒給她看餐牌。
  楊筱光就說:“算了算了,仗著你是靠山奢侈一把。”
  結果麵一上來,她看到這種滑滑的軟體動物就不大敢下口了。
  莫北笑她:“你還有不敢吃的?”
  穿旗袍的美女服務生也笑:“什麽都要嚐試一下。”
  楊筱光就挽起袖子,說:“好,我今天學習劉姥姥吃茄子。”
  她想,真的什麽都要試試。
  莫北自己點了一壺茶,自斟自飲也挺適宜。他問她:“菲利普謝我給他們出的好主意,讓你們昨晚出鋒頭呢!”
  楊筱光咬著麵抬起頭。
  “你好像沒問過我背景音樂應該用什麽吧?哪兒把德國愛樂樂團的慢板革命歌曲給選出來的?”
  楊筱光吸了麵喝了湯:“山人自有妙計。”
  旗袍美女又走過來問莫北要吃什麽,莫北笑笑,說不用。楊筱光也笑笑,看著美女眼角春色,她斜睨莫北打趣:“魅力無窮。”
  莫北露一個“大喜”的表情:“可喜可賀,小姐終於發現鄙人最大優點。”
  楊筱光喝了湯吃了麵,才說:“你的優點多如天上恒星。”
  莫北笑起來:“恒星就一個太陽,你就損我吧!”但眼神一正,看牢她,說,“你今天的表現充分讓我想歪。”
  這讓楊筱光一下緊張了。莫北這種表情真不多見,頂真的模樣,看人都是嚴厲的。她隻好用旁門左道來應付,托起腮幫子說:“我得分析分析此事的可行性。”
  莫北說:“好吧!二十五歲女人要談戀愛,就像做一場學術報告。”
  這個比喻可以得滿分,楊筱光覺得莫北的言論很接近她的理論。
  後來莫北怕她吃的不夠飽,又叫了些海鮮刺身。在吃麵的地方吃海鮮刺身,這是頭一回,而且莫北叫的量又足,讓她可以大快朵頤,好像十分快活。
  隻還有一點不算快活。她的手機一直很安靜,潘以倫沒有任何消息發來。楊筱光想到這個,就咬中了自己的舌頭,疼得隻冒酸水,看得莫北又笑又急。
  吃過晚飯以後,莫北和她並肩走到停車場去拿車。這夜的景色也很美,老石庫門群霓虹閃亮,該是晃人眼睛的,但就是看著夾生。
  楊筱光說:“買下這裏的人讓這裏沒有靈魂,沒有生活氣息的石庫門是死的。”
  莫北說:“楊筱光,你關心的事情太多了。”
  這話沒有錯,她承認。
  莫北伸手過來,差點就要握住她的手。楊筱光把手一閃,揉眼睛。她說:“眼睛進沙子了。”
  莫北似乎是輕輕笑了一聲,他說:“算我服氣你。”
  楊筱光放下手,問:“莫北你喜歡我嗎?”
  莫北認真答她:“我說是的,你相信嗎?”
  楊筱光歪一歪頭:“可是——”
  莫北歎了氣:“你感覺聽上去言不由衷,是吧?”
  楊筱光斜斜唇角,感覺傷腦筋。她講:“莫北,我一想起如果談了戀愛,以後就可能要做一個籃子裏的菜,一起燒一輩子,我就覺得,怎麽說呢?”她開始想不通。
  莫北拍拍她的後腦勺:“怕油多了太膩,油少了太幹,又怕夾生又怕老。”
  楊筱光想要膜拜他。
  莫北說:“我坦率地說,我也還不能給你可以足以解答你疑惑的說法,還是送你回家吧!”
  這一路回去,楊筱光心裏冒了點兒愧疚,也少了話。到了家門口,她朝莫北半鞠躬:“謝謝你的晚餐。”
  莫北哭笑不得:“別拿我當日劇男主角啊!”他擺擺手,開車走了。
  楊筱光這回是目送他的車消失後才上的樓。

  行差踏錯就踏錯
  楊筱光的頭,是“轟轟”地痛。在開門之前,她在墨墨黑的走廊裏發了會呆。她在歎息,也許自己真的錯過了談戀愛最好的年齡,將生活過得如此小心翼翼。
  其實,不是不想瀟灑一回的,要當機立斷,那才豪邁。譬如老陳,雖然現今負擔重,可當初在合適的時候談合適的感情,這多好?煩惱留待日後煩惱。
  可黑暗的走廊裏怎麽看也像有鬼影子,她有點兒怕,趕快開了門。門一開,那亮光撲麵而來,她想,我真是一個膽小鬼。
  楊媽和楊爸的表情奇妙,是喜不自勝又欲言又止的。楊媽拿了酸奶塞她手裏,問:“我可是第二回看到那輛寶馬車了。”
  楊爸也用期待的目光瞅著她。
  他們把她上報的緋聞忘記光,全都惦記著寶馬車,拷問終是免不了。楊筱光絞盡腦汁解釋,就是讓他們打消她在談戀愛的假想。
  楊爸對楊媽說:“隨她去。”
  真能隨她去嗎?
  楊筱光洗個臉,躲回房間沉思。
  和莫北的約會總是靜如水的,尋常日子過過,大致如此。可同潘以倫,他們沒有約會過,但次次在一處都能發生戲劇化的事件。
  楊筱光想,她過日子不能每天都像演舞台劇吧?
  他才多大?二十二三,她是知道他年齡的,這是大學生剛畢業初出茅廬,一切該從零開始的年齡。他卻一副世故老成的模樣,沉靜逸達得超乎他的年齡。
  可她一直叫他“正太”、也叫過“弟弟”。這是習慣了的,怎麽改?
  她上網,又是處處看到他的照片。他的“輪胎”們就是喜歡貼他的照片。因為他憂鬱,因為他笑起來迷人。她們會加上很多心情小語,句句都含著少女一顆戀慕的心。
  楊筱光看著他的照片,那是越來越精致的潘以倫,看久了,都會感覺目眩神迷。她想,這個人被很多人愛著,她一個人不好同很多人站對立麵的。
  有個人在帖子裏曝了料,說他是個孝順的孩子,母親還在生病中。這個回帖引起了普遍的同情。
  楊筱光看好了,第二天打一個電話給梅麗,沒說什麽別的事情,就先問問網絡銷售功能開通以後,她手裏有沒有合適的廣告投放渠道,繞來繞去就繞到潘以倫身上。
  這是楊筱光頭一回和梅麗打電話打這麽長時間,不過沒引起其他注意。她如願知道了潘以倫的母親住哪一家醫院,原來正是老李當初住的那一家。難怪他會出現在那裏。
  這頭掛了梅麗電話,那頭費馨的電話就進來了,她是來催著結款的。晚宴項目裏有幾個特殊設備是菲利普改了設計,最後臨時找了費馨來提供。因為數量太少,財務結款時倒是忽視了。
  楊筱光便發了一封郵件催促財務部的核賬結款速度。
  這天最後一項工作是做潘以倫的平麵廣告拍攝計劃和廣告拍攝進程表。他在那段時間的所有行動將由她來掌握,他的行動在她的指掌之間,這多奇妙?
  她正色了,她想,得認真工作啊!
  第二天依舊是忙碌的一天,楊筱光大部分時間耗費在“雲騰”的網絡銷售計劃的製定和接電話上。有位客戶來電話,她聲稱很滿意“君遠”做的慈善晚宴,現在手裏有個明星雲集的時尚夜項目需要進一步談談。
  這是個大項目,楊筱光請示老陳,老陳再向上請示。他沒進菲利普的辦公室,進的是何之軒的辦公室。
  楊筱光頭一回驚覺了老陳此舉的特殊,她想,這真不妥。
  老陳回來以後,說:“你寫個項目報告,遞給菲利普。”
  這更奇怪,她側頭望望那頭辦公室裏的何之軒。他這樣大度?
  楊筱光撥了一個電話慰問傷號方竹,但方竹不在家,她又撥她手機,響好久才接聽。
  “你在哪兒?”
  方竹沉默一陣,才說:“你領導家。”
  “啊!他新房沒裝修好呢!”
  “他的酒店公寓。你們公司福利真好,一個月給他七八千在內環線旁邊租房子。”
  “我們這種改革開放一開始就進來的香港人公司總歸有一套留住人才的策略的嘛!恭喜你們又同居了。你們現在同居多好呀!領導有房有車,還住在內環線旁邊,以後正式的新房子也在世紀公園小資金領區。房子大空氣好,你們養了小囡直接送到浦東的雙語托兒所,學學English,小朋友往你老爸麵前‘Grandfather’一叫,你老爸什麽氣都能消了。”
  方竹聽得啼笑皆非:“你又瞎扯。不說了,我手不好拿手機,夾在脖子上怪酸的。”
  楊筱光笑:“我不大方便來看你,不過我的心與你同在。”
  “八卦精,曉得了。”
  “八卦精”楊筱光掛好電話,又望望何之軒,他又在見客戶,總是這樣不停歇的。他的重點工作在廣告攝製和營銷整合方案的製作,才起步的業務,很多合作都是他親力親為在談,也親力親為做提案。
  想想內環線旁邊月租金七八千的房子,也不是容易住的。
  楊筱光想,真是人人都有壓力。這樣一想,她又有了奮發的勁道。這下效率奇好,下班時候所有計劃都完成了,郵件發送給老陳以後就拎著包包閃人。
  這間醫院,她是第二回來了,還算能認得病房區在哪裏。梅麗隻是大致告訴了她潘以倫媽媽住腎髒病人的那個區。
  她沒有仔細問潘以倫媽媽到底得了什麽病,但是住在這個區的,她也曉得是那種很棘手的病。
  梅麗當時還歎了一句:“小潘他不容易,他媽媽還等著錢換腎呢!”
  她的心頭就“咯噔”一下,又酸又痛。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麽要打這麽多份工,而且件件都做的這麽累,還有他的七年合約和他的明明不情願還有不得已。
  楊筱光想,同他相比,她真是蜜糖罐子裏泡大的,她怎麽體會得了他的那種壓力?
  這裏的病友真的挺多,大病房間間都是滿的,她不曉得怎麽樣才能找到潘以倫的母親,就這樣東張張西望望。可不巧就碰到個人,還是個長得挺帥的男孩。楊筱光隻覺得眼熟,又看多一眼。男孩滿麵倦容,雖然帥,那個神氣太過憊賴,活像個吸毒男青年,哪有正太總是朝氣蓬勃的。
  她多看了兩眼,男孩見有女孩盯著他看,就桃花眼一開,笑得很風流。楊筱光趕緊移開目光,想,真是麵熟,奇怪了。
  正此時,她又看見個熟人,卻是老李夫婦的女兒李春妮。她坐在一間病房裏,正好麵對著外頭,楊筱光一眼就看到她,她正乖乖地和麵前病床上的病患說話。
  那病患是個中年女人,楊筱光就想,會不會是潘以倫的媽媽?
  這時,那個女人轉過頭來,楊筱光終於明白潘以倫的好賣相從何而來了。這位中年婦女,尖尖瘦瘦的瓜子臉,輪廓很是明晰,有漂亮的眉骨和一雙水杏眼,同潘以倫有著五六分的相像。微微頷首時,這樣一個角度看過去,是可以用漂亮來形容這個中年婦女的。可她的發一半都白了,皮膚很幹,整個人弱似柳條。
  楊筱光偷偷靠在門邊,看著她。
  她在同李春妮說話。
  “以倫哥哥要紅了,就會一步登天,不用再像現在這麽辛苦了。”李春妮說得很孩子氣。
  潘媽媽隻是微笑,對小女孩講:“你要好好複習功課,別想這麽多。”
  女孩點頭,潘媽媽又說:“人生一世,好不好壞不壞,都不要去對比。你呢,認真做事,好好做人,老天都能看的到,指不定就給你一個好運氣。所以啊,什麽一步登天的,別信這些個。”她說說還笑笑,笑起來眼睛似月牙,雖仍是蒼白如洗,但卻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天真。
  李春妮又點點頭,他們臨床的病人咳嗽,她身邊沒家屬。潘媽媽竟然掀開被子站起來,拿了痰盂照顧她吐痰。
  楊筱光默默站了一陣,有病人家屬進來,好事地問:“你找哪一位?”
  楊筱光一側頭,避開李春妮的目光,她搖搖頭,匆匆離開。
  走出醫院,她才重重喘一口氣,這樣沉這樣重。她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似乎有迷茫了一些。這樣難辨的情緒,令她的心微酸。
  她覺得自己不該好奇來這裏,看到他的母親,了解他的生活,她是沒有立場的。
  楊筱光在十字路口把斑馬線看成蜘蛛網,她想她是網中人。
  還沒有過這條馬路,她褲袋裏的手機響起來。潘以倫發了兩條短信。第一條說:“電視台的企宣在看網絡小說,我看到一句話。”第二條就是那句話:
  “我的夢想,是做個稻草人,就那樣,一直一直站在層層的稻田邊,看得見青空墜長星,聞得到十裏稻花香,下雨的時候披一蓑煙雨,有風的時候見楊花飛雪,在陽光燦爛的天空下,我可以懶洋洋的曬著太陽,感受我身上的每一莖脈絡在陽光的溫暖裏變得輕盈,豐盛,我是暖暖的,幸福的稻草人,就可以那樣,自由的唱——”
  這樣一句話,楊筱光口裏喃喃念著,走過了斑馬線,走一步慢一步,走一步心頭重一層。她招了車回家,回到家裏脫了鞋子就衝進自己的房間,開電腦百度這句話。
  然後,楊筱光用了三個小時把寫著這句話的網絡小說看完了。
  這是一個男孩暗戀女孩而默默守護的故事,讓楊筱光看得無比憤怒又無比驚心動魄。她又穿上了鞋,跑到樓下街心花園,一個電話就撥給了潘以倫。
  電話響了很久,他應該睡了。這時候都要十一點了,而且那群選手是兩人一間的標房,他是得避開他室友的。他接起電話時,聲音還有幾分含糊,就“喂”了一下。
  楊筱光已經連珠炮砸過去:“潘以倫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惡?仗著長得帥欺負大齡未婚女青年的腦神經,一會撩撥兩句一會一個短信,你存心讓我不好過是不是?”
  他沉默。
  “你知道我都二十五了,要浪漫也不可能有幾回,每天柴米油鹽醬醋茶,不要說我俗。你二十出頭大好人生在前麵,無限風景也在前麵,你仔細認真想好,姐姐我沒有資本沒有時間玩感情遊戲!”
  潘以倫開口了:“楊筱光,你是不是說真的?”
  楊筱光驚愕。
  這算什麽?小混蛋就在等她的電話?
  “我沒有想和你玩感情遊戲。我怕我再晚,你就要做柴米油鹽的決定了。這幾個月,你就在我的身邊,我簡直不敢想象,我怎麽能輕舉妄動?我什麽都沒有,年紀還比你小。”
  楊筱光幾乎要哭喪出來:“是的是的,我都這把年紀了,沒多少時間可以消耗。按照秩序,我知道我該怎麽生活。可你,可你——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還這樣!”
  她此時想到的是,我真的好像一隻蝸牛,背著重重的殼,緩步爬,從不行差踏錯,不可行差踏錯。
  潘以倫說:“是的,我爭取,又後退,我怕我前進一步就再也退不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也知道我想什麽。這個時候,我不能做除了賺錢以外的事,我知道這個時間不對,可我不知道錯過這個時間,你還在不在這裏。”
  楊筱光聽得想要哭:“你幹嘛這樣說,太過分了!”
  潘以倫說:“我現在在做什麽以前做過什麽,你一定都知道。我的底不幹淨,做過錯事受過懲戒,當我要重新開始,我媽被查出得了尿毒症。我發覺我竟然沒有一技之長可以用清白的錢治我媽的病。
  “這樣的我,來追求你,包括年齡,每一樣都會讓你猶豫。我保證你這輩子都沒經曆過這種生活。
  “楊筱光,我還是想對你說,我就是喜歡你。如果你不喜歡我,我就能死了這條心。可是――楊筱光,你是對我有感覺的。我怎麽退?”
  楊筱光“嗡”地一下,頭大如鬥。
  這句話,是審判。
  他最後的話根本不留情。是她的電話把這層窗戶紙捅得通通透透。她舉頭望明月,再低頭。
  隔了很久,他說:“給你帶來的困惑,我很抱歉。但我停不了。”
  楊筱光的心裏翻江倒海。他們隔著一條電話線,把兩個世界扭到了一起。此間月光泄地,蔓延無邊,一切都失控了。
  掛電話之前,潘以倫說:“楊筱光,我說完了。可我還是要等你,不過請你相信我,我會努力的。”

  我想給你我的心
  楊筱光徹底迷惘了,整個晚上,她從床頭換到床尾睡,又從床尾換到床頭。翻來覆去折騰了很久,還是睡不著。起來喝一口涼水拿著筆記本電腦看了半個小時書,還是那本關於暗戀關於守候的網絡言情小說。這一次她心神不定,閱讀草率,一目十行。
  她挺恨作者,做什麽用這樣細膩而直指人心的文字來證明世界上就會有死心眼的男人專門感動女人。她隻好一邊看一邊開小差,看了一半,也近半夜,竟然開始鬧肚子。
  這讓她這一夜過得十分辛苦,也很痛苦,挨至清晨,幾乎無力了。
  楊媽起床買菜,見楊筱光病懨懨的模樣蜷在床上,關心地問她:“都這樣了,還去不去上班?”
  楊筱光掙紮著爬起來:“去。”當然去,不然軟在家裏胡思亂想更難受。
  她吃了點止瀉的藥,好好畫了一個明豔的妝遮了憔悴才去上的班。
  潘以倫在八九點時分發了一條短信給她,他說:“我可以等,隻要你給我時間。”
  楊筱光握著手機發呆。
  他說他可以等。他承認他自她高考那天管閑事就開始喜歡她,時至今日,那都有多少年了?她看不出自己何德何能,能令他這樣?
  這樣反複思慮,她似乎是能夠理解了,可片刻後又無法理解。
  剪不斷理還亂,感情是一團摸不到抓不著的亂麻。
  楊筱光沒有回潘以倫信息。
  這天的辦公室比較清淨,菲利普同何之軒去蘇州談項目,聽說要明天才回來。楊筱光就給方竹電話:“今晚我去看你好不?”
  方竹說沒有問題,楊筱光熬到下班,到超市買了些熟菜之後,奔赴何之軒的公寓。
  這裏的地段果然好,緊鄰最繁華的商業街,隻是公寓小區十分小,這是沒有辦法的,這裏寸土寸金,需要步步計算好。楊筱光想,工作上有成就真的挺好。
  何之軒的公寓裏除了方竹在,還有一個保姆,不到四十歲的本地阿姨,熱情招呼了楊筱光。她看見楊筱光帶的是熟菜,多嘴說:“你們這幫子小姑娘呀,不好好學燒菜,天天買這些不能吃的,以後怎麽照顧老公哦!”
  楊筱光嘻嘻一笑:“老公會燒菜就可以了呀!”
  阿姨說:“也對也對。你們都是享福人,找的老公是又會賺錢又會燒菜。”說完拿著食品去廚房忙碌了。
  楊筱光問方竹:“領導還天天燒菜啊?”
  方竹笑笑:“第一天來的時候做的,後來請了阿姨。”
  楊筱光在公寓裏轉了一圈,講:“才一室一廳就要七八千,欺負老百姓嘛!”又東看看西看看,發現房間裏不過一排大櫥一張床,客廳裏一座沙發一座茶幾。家具顏色都是木材的原色,連台電視機都沒有,真是單調簡單得過了分。
  她不禁問:“領導怎麽辦公的?”
  方竹指指茶幾,那下頭塞了插座和筆記本電腦。
  這真是當賓館在住了,可見不做長久打算。
  楊筱光望望床,那是單人床,問:“你來了,他睡哪兒?”她又看看沙發,又窄又短,領導人高,窩在沙發上是委屈了點兒。
  方竹指指地板。
  楊筱光看她雙手纏著紗布,隻能平攤放在膝蓋上,可衣服頭發整整齊齊幹幹淨淨,人也算精神,就說:“他真的挺會照顧人的。”
  方竹點頭,表示同意。
  楊筱光坐到她的身邊,問:“竹子,這裏雖然沒有家的環境,可是有家的氣氛。”
  方竹斜斜靠在沙發靠肩上,她說:“他一直比我會打理房間,收拾得可幹淨了。這點我拍馬都追不上。”她仔細看楊筱光,發覺她麵色不大好,問,“你怎麽了?有什麽事?”
  楊筱光長歎一聲:“以前你和何之軒吵架鬧別扭,你痛苦你彷徨,我都不大能理解。因為我不了解談戀愛原來這麽麻煩。”
  方竹審視地看住她,她看出楊筱光麵上的妝容都掩不住的愁眉不展,這可不像楊筱光。她問:“找到令你膝蓋發軟的人了?”
  楊筱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歪在沙發的另一邊一手托著腮幫子一手敲沙發靠墊。
  她問方竹:“竹子,你覺得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方竹把這個問題想了一想,才回答:“你是個認真又沒野心的人。”
  楊筱光籲口氣:“是啊,是不是挺慘?做什麽事情都累,可又不上進。我昨天看到一句話,你聽聽像不像我。”她回憶片刻,開始複述,“我的夢想,是做個稻草人,站在稻田邊看星星,聞得到稻花香,下雨時候披煙雨,有風時候看楊花,我還想曬著暖洋洋的太陽,讓自己越來越輕盈豐盛。我就想做這樣一個幸福的自由唱歌的稻草人。”
  方竹把她的話喃喃又複述了一遍,笑:“確實挺形象。記得你以前念書,花十分力學習,考試倒是隨便應付。後來你工作,花十分力工作,對升職要求倒是無所謂的。”
  “我媽一直說我沒出息。”
  “我現在能懂你的膝蓋發軟論了。”
  楊筱光抱住方竹的肩:“有人理解可真好。我們相處十多年才有這樣的了解,一個你才認識幾個月的人,都能這麽了解你,會不會讓你感覺恐怖?”
  方竹點頭:“確實。”
  楊筱光又問他:“你覺得你能看的透領導他嗎?”
  方竹這一次想的多了點兒,才說:“他從來不和我說心事,他都是直接告訴我結果。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愛情的情狀就是這樣千百種,種種都不同。楊筱光又開始煩惱。
  阿姨做好了飯菜,擺好桌子,問方竹:“何太太,我今晚家裏有點事,可以先走哇?”眼光是看向楊筱光的。
  楊筱光就說:“好的好的,我來照顧何太太。”她說著笑嘻嘻看向方竹。
  方竹無奈,應承了阿姨。
  “她都叫你何太太。”
  “我總不好說不是,阿姨一聽會想歪的,以後就會瞎三話四,不大好。”
  方竹的手還是沒辦法動,楊筱光便喂她吃飯。她發現阿姨煮的是魚片皮蛋粥、清燉的鴿子、還有蘿卜小排湯,都是清爽的,說:“菜單也是領導開的?”
  方竹點頭。
  “我真的是服帖他,他是十項全能選手。你歡喜他是有道理的。”
  方竹說:“他家務一向做的好,以前生煤爐洗衣服都是他做的,就是燒菜還差一點,不過也比我強多了。”
  她想,以前何之軒隻要提前下班,就會先做飯。最早時候他們的小亭子間沒安煤氣,隻能在天井裏生煤爐,他在大熱天穿一件白背心,放煤餅生火,火候控製得相當好,一忽兒就能燒水做飯了。看得隔壁好婆都誇:“這樣好的女婿你怎麽找來的?沒見過比本地男人還能做的人。”
  何母不比本地好婆,她看見何之軒下班後在公用灶庇間洗菜,身邊的其他人都是女人。在吃飯時就撮著筷子說:“我們那時候可是苦,哪裏還等男人回家做飯給自己吃?男人幹了一天的活就夠累的,這種事情怎麽做的出來。”
  方竹扒拉兩口飯到口裏,不是滋味。
  晚上何母在招待所待的氣悶,來串門又看見何之軒在公用衛生間洗衣服,扭幹的是一條粉色女用內褲,那臉色立刻變得比凍僵的茄子都難看。
  原本方竹同何之軒是約定你幹一三五,我幹二四六。可生煤爐她手法怎麽學都學不好,力氣又沒男人大。又一碰水手上就會發疹子過敏,這兩個活兒就都被何之軒攬下了。
  讓何之軒洗內褲,她也是不好意思的。何之軒笑著吻她:“你害羞?認識你這麽久,原來你字典裏還有‘害羞’兩個字?”
  他吻到她的耳垂,讓她又癢又熱,便什麽都說不下了。
  她也發奮過努力過,學習收拾房間,拖地板擦家具,買菜燒小菜。她想隻要給她足夠時間,她可以做好。隻是一切都沒有步入正軌,就蘧然劃到終點。
  楊筱光陪方竹吃完了飯,洗好了碗筷才走,走之前不放心地問:“你一個人過夜沒事?”
  方竹用手肘碰她:“我又不是真傷殘了,接下去的事情就是睡覺,我還做不好?”
  楊筱光這才笑笑,提了包為她關好了門。
  這幾天,她晚上都能睡的十分安穩,不再做夢,也不會失眠。
  其實是從那晚開始的,她在何之軒的肩頭睡了分開這段時間後最美滿的一覺。醒來時,天已經光亮了。
  何之軒說:“你一個人回家不行,去我那邊。”
  方竹要反對,他的眼神有點冷:“這種時候你別多廢話。”
  她還是怕他的,最早認識他開始,他的眼神一發冷,她就怕他。就像最早的相遇,他讓她話都差點說不出來。
  到了這裏,他又開車去她的亭子間把她洗漱用品和衣服全部拿了來,連內衣都不少一件。
  她當時臉孔都微微發燙,畢竟分開這麽多年了,他拿著她這麽隱私貼身的衣物,她總有點不自在。可他絲毫不以為意,還替她全部塞進了空抽屜裏。
  這間房子真是他臨時住的,他的衣服往櫥裏一掛,洗漱用品在衛生間一放,就這樣生活了。簡單清潔得她看著心裏微微酸。
  她不知道這些年他怎麽過來的,是不是把每個住的地方都隻當做驛站。
  晚上睡覺時,他在客廳打地鋪,又多買了一套鋪蓋。她躺在床上,占了他的床。他們好像又回到最初的那段歲月。
  方竹忽然不怕現在這樣麵對他,她甚至是用懷念的心來過這幾天。這些天他天天都準時下班,回了家先同阿姨商量做什麽菜,然後吃飯。他沒有喂她吃飯,都是阿姨動手的,阿姨被他請了來就是做照顧她的事情。這讓她至少少了一些生活上的尷尬。
  吃完飯以後,他用公司的筆記本工作。他的房間裏沒有電視機,就用筆記本放片子給她看。
  何之軒問她看什麽,方竹想,總不好說隨便的。以前談戀愛的時候,但凡他帶她約會,討論到吃什麽玩什麽,她一說隨便,他就皺眉頭。他是個做事情目標性很強的人。
  她就隻好說看《我的野蠻奶奶》。這部TVB電視劇最近正當紅,不難下載。他對這種片子一向少有研究,不過還是為她下載好了。
  晚上她坐在床上看電視劇,這是說婆媳矛盾的輕喜劇,她看了以後發覺真不該看。昨天晚上看到大結局,婆婆和媳婦握手言和,戲裏戲外都應該開心的,她看出了眼淚。手又不方便,笨拙地往臉上蹭蹭。
  何之軒在客廳對著另一台筆記本工作,忽然就抬了頭,看見她沒有及時擦幹淨的臉。他去衛生間絞了熱毛巾為她擦臉,問:“是悲劇?那麽下一部《Friends》看好了。”
  方竹隻是搖頭。
  他說:“我明天出差,後天早上回來。”
  才這麽十幾個小時而已,方竹就開始覺得想他。這些年,她想了他太久。她望望自己的手,早晨去醫院複查,醫生說恢複情況不錯,也許可以提早拆繃帶。
  他照顧得她這麽好,怎麽可能恢複得不好。
  自從她把他追到手,真的一直是他在照顧她。
  方竹覺得自己睡不著,她又拖著被子回到沙發上,這裏靠著門近一點。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再度有醒過來感覺的時候,是額頭有了溫柔的觸感。
  她微微睜開眼,看見了何之軒。
  他的麵孔背著光,她想她看不清楚他,那樣正好。她伸出手,抱住他,主動吻到他的唇上。他的唇很冰,不過一會兒就熱了。
  何之軒用手扶住她的後腦勺,讓這個吻變得纏綿而深入。他的手也在上下需索,掀開她的睡衣,覆到了她的腰上,婉轉而上。他的手很熱,一直握到她熱烈跳動的心房。他停留在那裏,緩慢地撫摸,粗糙的拇指停留在她敏感的中心。
  他們唇舌交纏,相濡以沫,似乎再也分不開。何之軒把她緊緊嵌入自己的懷抱之中。
  這麽些年,他們第一次離對方的距離這麽近。方竹隻覺得還不夠,她還想再近一點,稍稍仰起了上身,這樣整顆心都是能給他的。
  可是何之軒停住了,他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打橫抱起她,回到房間裏放她到床上,還替她拉好被子,說:“以後別睡沙發,要是感冒了,傷口好得更慢。”

  往事難以成雲煙
  方竹坐在床上,仰頭看何之軒。他一夜沒睡的樣子,眼睛裏都有血絲,可頭發還很服帖,整個人也是。剛才的激情,似乎絲毫沒有帶給他任何影響。
  這令方竹感覺麵頰發熱而且難堪。他剛才這樣撫摸過她,轉頭就及時抽身,她卻把這副情態擺在麵孔上,無端端就弱了。
  方竹把頭蒙進被子裏,她說:“我曉得了,你去上班吧!”
  這樣說的時候,她感覺身邊的床榻微微下陷,他好像坐了下來。他的雙手應當撐在她身體兩邊,他應當是在看她。
  方竹把被子拉下來。
  “何之軒,如果你有女朋友,我有男朋友,那該多好?”
  何之軒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他望住她問:“你為什麽不找男朋友?”
  這叫她怎麽答?她被激怒,賭氣答:“我是想找的,這個要看緣分。”
  何之軒摸摸她的頭,好像在拍小孩子。他說:“嗯,那也得先把傷養好。”
  說完起身,讓方竹身上的壓力頓失,就像跌進了棉花裏。
  方竹就這樣直勾勾看他去了衛生間,他開始洗臉刷牙,刮了胡子。
  她想,她真傻,做什麽要說煞風景的話,平和安穩,各自存著心事,未嚐不美。又會猜測,如果抱著他不放,他們還能不能繼續下去?
  可他什麽都不說,她又是沒有把握的。方竹想,自己從來沒有猜透他的心事。他總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來到她的身邊,她卻總不能確定,在這樣一刻,是否真正能夠把所有的前塵往事化為過眼雲煙。
  何之軒開始為她燒早飯了,他問她:“吃什麽?”
  方竹答的幹脆:“泡飯吧!”
  這是他們新婚時期常吃的,可以把隔夜飯消耗完畢,減少浪費。他原本不習慣吃本地人的泡飯,跟著她吃了幾回,漸漸也能習慣了,後來發現燒起來便當,他學會以後,竟還能觸類旁通,學會了怎麽做菜泡飯。
  何之軒做好了飯,會等著阿姨來替班,幫她洗漱和吃飯的工作由阿姨來做。方竹閉上眼睛,想想睡一會算了,等他走了,等阿姨來了再起床。
  廚房的排風機開著,有人忙碌著。後來電話鈴響起來,她可以聽見何之軒接電話。她住進來的這幾天,每天早晨都會有一通或好幾通電話,她都習以為常了。而他常常工作到三更半夜,看來工作是真的忙。
  他答電話的聲音很低,低得她幾乎聽不見,不過也能偶爾聽到一兩句。
  “情況不錯……沒什麽大問題了……我在查。”
  他掛上電話,阿姨就到了,簡單的交接以後,他回房間換衣服。他的衣服還是掛在房間的大櫥裏,他穿的款式不多,都是商務型的西服襯衫,有登喜路這樣的大牌,也有價位較平的G2000。
  她頭一回看到他拉開櫥櫃,裏麵竟然會有G2000,不是不驚訝的。
  以前他們沒錢,他換工作去了廣告公司,需要天天一身套裝上班。她就用自己打工的錢買了一套G2000給他,他自己也買了一套,替換著穿。他二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她開始攢錢,想,一定要買一套登喜路給他。現在他三十歲了,已經不需要她買任何東西給他。
  何之軒從櫥櫃裏挑了一套西服出來,然後抽了一條領帶,轉過身就看到怔怔望住他的方竹。他手裏的領帶是黑底帶斜條紋的,配黑色西服顏色太沉,方竹說:“換一條藍色的吧。”
  何之軒就真的換了。
  此時此刻的他們,似足真正夫妻。
  阿姨笑著端了泡飯上桌,說:“何太太眼光老對的,聽老婆的話才會發財。”
  何之軒係好領帶,拿了公文包,笑一笑,好像在默認這句話,又叮囑阿姨幾句才離開。
  阿姨對方竹說:“這樣的老公,好福氣,在家裏不工作都可以了。你們在浦東的房子要裝修好了吧?上一次看到何先生和裝修隊的人打電話說要漆房間,還要從美院裏請人來油漆。乖乖,裝修房子還要畫畫啊!”
  方竹並沒有仔細聽阿姨說的話,她又半坐起身,問阿姨要了電話來,報了號碼,阿姨幫她撥電話。她現在手指還動不了,生活處處受阻,才明白了殘疾人的痛苦。她前幾天向主編提議,殘奧會以後做一期殘疾人士生活的專題。
  主編隻是要她好好休息,還說:“方竹,你男朋友給你請了三個月假,你放心大膽地休息吧!”
  她想,何之軒想要做什麽,這一下全天下都以為她和他有一腿了,他們明明離婚都好幾年了。總是這樣,當她全然要放棄,他又會給她一個希望,讓她無法放棄。
  相識至今,她全憑一副蠻勇去愛他,卻從沒摸準過他的思路。愛情的失敗之處,即在於此。
  她想,楊筱光如她一樣,一開始就將愛情想的簡單了,這樣會誤入歧途。但楊筱光比她好,她會想的多一點,如果想的多一點,步調緩一點,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方竹歎息,隻恨一切無法由頭來過。
  她今天打電話給主編是問派出所調查的情況,主編答她:“你今年做的報導我都整理好給公安了,這是我們社裏今年最惡劣的一次事件,上麵的領導很重視,我們會配合公安局一查到底。”
  方竹說:“我今年沒有做過曝光性質的新聞,幾個經濟大案和工商查處有關的新聞也沒碰過,比較敏感的新聞隻有一兩條。”
  這些天,除了琢磨何之軒,她也琢磨自己受傷的始末。
  莫北打電話關懷她,她問:“我前兩年做過一些報導,比今年的厲害得多,怎麽從沒出過事?”
  莫北答得很太極也很不太像太極,他說:“不看僧麵看佛麵。”
  方竹話頭醒尾,融會貫通之後,有了醍醐灌頂的自覺。
  真是三分汗顏三分心酸和三分惆悵。她想,她真的一直被保護得太好了。
  主編還是那樣說:“你安心養病,爭取早日回到工作崗位。”
  方竹放下電話,阿姨正在衛生間洗衣服,她就暫時把電話機擱在自己的膝頭,一下無聊,就開始翻已撥已接電話。大多是他公司裏的,她熟悉楊筱光的公司電話,還有一些號碼她不認得,隻是在一堆號碼裏,有一個號碼特別熟悉。
  方竹看一眼,先是奇怪,再翻前天的記錄,仍然有這樣一個號碼,她試著撥過去,沒有人接。
  她想,也該是沒有人接,這個時間是周阿姨在醫院裏照顧父親的時間。方竹望望電話,正巧有錄音功能,她承認她是存心地按下那個鍵。

  戀愛未愛煩惱多
  戀愛未愛,將始未始。楊筱光生活煩惱的重心從工作轉到了感情上,和方竹聊過以後,並不能解決她的問題,她平生第一次了解感情之煩惱,乃人生大煩惱之一。
  連帶辦公室裏的風起雲湧在她眼裏也不過成了身外物,或者她想,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這和做領導的有著天差地別。把方竹接回家照顧的何之軒依舊那麽淡定自若,好像生活沒有發生什麽變化,他竟還能在組織財務部配合香港審計公司的年度財報同時按時下班。
  楊筱光知道他的生活也開始發生變化,可外人看不出來,她想,這就是道行。
  她可做不到。
  好幾個下午,她都是恍恍惚惚地開小差,老陳以為她晚上遊戲打多了才犯困,提醒了好幾回。
  選秀的決賽就要到了,“雲騰”的秋冬新款及物流係統也全部準備好。決賽一過,就可以借決賽鋒頭做一個聲勢浩大的發布會,然後網絡和平麵媒體全線出動,要打一個翻身仗。
  還有其他大事件。
  老陳通知同事們,“君遠”就要並購“天明”,正式開設廣告拍攝業務。這事情楊筱光並不知道內情,待她知道,老陳已經做好了部門架構的提報。
  “這是戰略改組第一步,‘天明’內部結構混亂,私營體製,廣告攝製和藝人經濟兩大業務分工不明確,現在去蕪存青,收編他們的廣告拍攝製作團隊。這盤生意絕對OK。”
  何之軒同梅麗同“天明”走這樣近,原來還為這個。
  “我們公司會有項目小組去跟進和完善流程。”
  然後,就會有人高升了。
  楊筱光瞅了老陳一眼,他到大功告成才透了風。這堵牆很嚴實。
  有同事帶了酸勁:“老陳,這下能給你女兒買小汽車了吧?”
  老陳貌似傻嗬嗬地笑,並不爭辯,也不回應。
  楊筱光隻是驚訝於何之軒的速度,在菲利普還在想著拓展現有業務時,他已經大膽地開始動資源整合的腦筋了。這個項目由香港總部直接批示,同菲利普沒有絲毫幹係。
  消息傳出來以後,每個人都態度都有些變化。
  梅麗同她打電話時,笑著說:“以後就是同事了。” 連鄧凱絲難得都同企劃部的同事們聊天了,還一道喝下午茶,端的是其樂融融。
  楊筱光突然發覺自己誰都不認識。
  隨著公司裏行政和經營結構悄無聲息地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網絡上的形勢也是一日三變。
  事情是這樣鬧起來,最近一個禮拜的短信投票,潘以倫的票數本來應該得最高,可十號突然就追了上來。於是潘以倫的“輪胎”們坐不住了,大喊有內幕,並在幾個人氣很高的論壇上發了帖子。
  其中一張帖子下麵有人跟帖,不鹹不淡地說:“你們在賊喊抓賊。”
  那人擺事實講道理,說出潘以倫也是有後台的內幕。證據之一就是同楊筱光看演唱會的照片,那個人說照片裏可不是潘以倫的女朋友,是他身後經濟公司的工作人員,還說他已經拍過廣告,是內定的前三甲。
  這個帖子跟帖的人越來越多,有越來越多的人聲稱知道內幕,不斷有其他的料被曝光出來。潘以倫的粉絲們心急護主,回帖言辭犀利的立刻同別人吵成一堆。
  梅麗開始著急,請示何之軒:“粉絲真是好心辦壞事,要不要找人刪帖?”
  何之軒說:“不做回複就是最好的回複,先靜觀其變吧!”
  老陳也讚同:“網絡上的各種醜聞,其實也是炒作契機,真正內幕如何,全部口說無憑,就當增加曝光率。”
  不過何之軒還是和潘以倫拍過廣告的飲料公司協商,希望他們的廣告投放能放在決賽之後,對方也認為決賽之後效果會更好,便答應了。
  隻有菲利普顯得同梅麗一樣著急,他收到幾個媒體的來電詢問,就直接下令客服部,要他們同梅麗拉攏關係,紅包送出去,希望能夠封口。倒是很積極。
  老陳明著讚了一句:“老菲這樣做,還是很有風度的。”
  這個風波牽扯最多的就是潘以倫,如果他拿了名次,正合了喧囂塵上的黑幕說,如果他拿不了名次,他是“雲騰”項目最主要代言人的地位就會有所變動,他們已經開始做廣告腳本。
  腳本是她的構思,就是從他那天走秀時候拿著煙頭的一霎那得來的靈感。楊筱光不情願別人用了她的靈感去。
  她平白地就為他擔心。
  不過潘以倫本人的精神狀態倒是不錯,他同別的選手來“君遠”試最後一次衣服,試完之後,他走進他們的辦公室。
  楊筱光遠遠看過去,如今的他愈發風流倜儻,全身打理得有聲有色,明星樣子出來了。一進來就光芒四射似的,把人都吸到身邊去。
  “趨炎附勢的人。”楊筱光低咒。
  潘以倫先同梅麗和何之軒談了一會,再走出來,徑直就走到楊筱光身邊,居高臨下地俯望她。
  他竟然有了氣勢,看得她鼻尖冒汗。包裝果然使人進步,她想。
  “你要是再看下去,明天又得被曝光。”
  “曝光就曝光。”
  “得不了冠軍,然後會被電視台雪藏。”
  他不語,她又說:“別傻,你需要贏。”
  潘以倫靠在她的辦公桌前,這樣長手長腳的,大家都以為他們在閑聊,其實他的手伸過來,一下就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無汗,幹淨又溫暖。反而是楊筱光自己,緊張得好像全身都要冒汗。
  她歎一口氣:“正太,我們才認識多久?”
  “夠久了。”潘以倫說。
  “正太,你有沒有戀愛過?”她低聲問他。
  潘以倫很坦白,說:“念中專的時候和女孩約會過。”
  “嗯,我要同你說的是,我活了二十五年,沒有談過戀愛。”
  潘以倫在沉默。
  “我很平凡,也很普通。也許你將來是天皇巨星,襯得我黯淡失色——”
  她沒有說完,他反問她:“你是在說服你自己還是在說服我?”
  楊筱光要抽出自己的手,但是抽不出來,她說:“我已經過了可以浪漫戀愛的年齡。”大大歎氣,“你想讓我想像電視劇裏的那些女人一樣問你,你是不是將來會娶我?”
  潘以倫說:“楊筱光,我知道你想要什麽。”
  楊筱光仰頭看他,這樣顯得她矮了一截,看他也看得吃力。但他的眼睛清亮,聲音低沉,但也是清晰的,他小聲的,對她一個人講:“你太誠實了,什麽都放在一張麵孔上。讓我總得到鼓勵。楊筱光,我有時候想,你如果決斷一點,或許我就死心。”他捏一捏她的手,幾乎是用一種耍賴的表情說,“我越來越不想放手。”
  楊筱光死死靠在椅子背上,整個人都要陷進去,這樣是沒有後路的,可她仍舊嬉皮笑臉:“正太,太了解我的人,我會懼怕,說不定會幹掉你!”
  潘以倫另一隻手伸過來,竟然扳住她的臉:“楊筱光,我不會認輸。”
  這樣的動作太危險了,周圍還有同事,楊筱光的小心肝噗通噗通亂跳。她要掙脫開,又隱隱不願掙脫開。
  他說:“小姐姐,你讓我見到前所未見的光明。”
  “正太,我――”
  潘以倫退了一步,放開她。他說:“我得先走了。”
  那頭有人叫他,他轉身前看她一眼,目光相觸又相離。他最後伸手握一握她的手,感覺到她手心濡濕。他笑起來,明媚又爽朗,讓她的心也跟著雲開霧散。
  潘以倫說:“楊筱光,給我時間。”

  心似網中千千結
  從來打完遊戲沾床就睡的楊筱光也學會失眠,整夜的輾轉,感歎人生如亂麻。
  她應該給潘以倫怎樣的答複?
  楊筱光並不百分百清楚,她瞪著黑魆魆的夜,辨不出方向。
  曾經幻想的戀愛,應該是美好而水到渠成的。彼此相愛,說起來這樣簡單。但如今每幻想一步都要探頭張望現實,走得太過小心翼翼。
  楊筱光想,她何時變得這樣謹慎小心?
  自從楊爸揭發了潘以倫的往事,楊媽對比賽也不關注了,在比賽時段存心轉頻道去看電視劇。
  楊筱光多少有點心虛,她把自己關在房裏上網。打開公眾論壇,總有他的帖子。他的憂鬱他的乖他的陽光他的沉默都被人們廣泛認知並熱切地去喜歡。
  要紅起來多麽快?他這麽合大眾眼緣,連上一回的風波都瞬間成雲煙,人們絲毫不在乎。
  這個周末的比賽,他們演了小短劇,照搬某經典電影片段,有女主角搭戲。人人的戲份都有親吻,電視台在比賽裏摻一點葷腥,觀眾更興奮。
  潘以倫演的那個角色失戀了,痛苦蜷縮在橋邊,聲聲呼喚心上人的名字,幻想之中,女主角窈窕走來,他猛地站起來,就是一個熱烈的長吻。
  他問:“你為什麽不等我?”
  那情態,痛苦得入木三分。
  楊筱光看不下去,要站起來活動筋骨,轉個頭,楊媽正在她房門口探頭,說:“今天和這個香嘴巴,明天和那個香嘴巴,哪能受的了哦!”
  楊筱光翻白眼,她承認,母親的這句話活生生在刺激她。
  再轉回頭,潘以倫演的投入,簡直入木三分,就是一個失戀男子,心中有萬分的苦痛。她看著看著,又不忍心了。
  屏幕裏的他,像是離開她八丈遠。她和他,到底怎麽牽到了一處去的?
  看中潘以倫演出的還有上一次拍廣告的導演,他親自發郵件詢問何之軒,是否可以提前來試鏡頭,他的創作靈感如泉湧。
  這樣就催促楊筱光趕著交劇本。劇本是按她的構思請了人來寫的,而她的構思是從方竹那邊討了來的。
  最近幾天的上午,方竹沒事就會和她通通電話。她明白,那是老友養病寂寞,她很樂意同老友閑侃一陣,順便報告領導動向。
  當然,楊筱光不認為這是打小報告。是方竹先問的她:“你們新廣告準備怎麽拍?”
  楊筱光短短說了一下上回的情景構想。
  方竹說:“我有一個故事。
  “三十年代戰火紛飛的上海灘,唱戲的女孩遇到做記者的男孩,相遇之後是相愛。後來男孩參軍,女孩等他,等了一輩子,他沒有回來。時光飛逝,來到七十年後的上海,繁華的上海街頭,穿著時尚的女孩在十字路口,驚鴻一瞥,看見男孩的身影。”
  楊筱光搖頭:“這麽老土的劇情。”
  方竹說:“這是真人真事。人生就是一出戲,你別嫌棄它老土。你的情景構思剛剛好符合這個劇情,三十年代的時尚,跨越戰爭,跨越歲月,如今還能流行,就像那個年代的感情。我們不需要阿達派的JUST DO IT。”
  楊筱光靈機一動:“廣告可以叫‘我一直在這裏’,哇,懷舊的。”
  “沒錯,有年代就有文化。當年的上海相對如今要摩登百倍,拍得色彩濃烈繽紛,比暗黃老照片更有效果。”
  “竹子,你應該做廣告。”
  方竹笑:“我不搶你們飯碗。”
  楊筱光來了幹勁:“我得把構思整理一下,交給人編劇去。這條廣告好,說明咱們的品牌也有曆史感。”她朝何之軒辦公室探探頭,“今天領導下午要開一個項目溝通會,大約六點可以下班了,你安心在家等吃晚飯吧!”
  方竹嗔她:“八卦精”。
  掛上電話,她活動活動手指。昨天拆了線,現在可以做些輕微的小動作,她試著用筷子吃飯,倒也無妨的。這樣生活就輕鬆很多,處處依靠別人,的確不好受。
  昨晚她對何之軒說,等她的手可以碰水了就能搬回去,何之軒答她:“再說。”
  她是賭氣的,又怯場。什麽叫再說?他的回答這樣不明確。念大學的時候,她追他,他一直不明著拒絕,她的舍友說這樣就是有問題的。
  如今問題的症結在哪裏?
  方竹用手臂推好門,她開了電話錄音。裏頭有很多段對話,她一條一條聽下去,有一段是周阿姨同何之軒的。
  周阿姨說:“這兩天你不用過來了,工作又忙又要照顧小竹。”
  他說:“好。”
  然後是周阿姨絮絮說著她的生活習性,提醒何之軒注意這個注意那個。
  他說:“我都知道。”
  周阿姨笑了笑:“瞧我這記性,你們好壞做過夫妻,她的習慣你總歸知道的。這回全靠了你,這父女兩個病的病,傷的傷,我就怕忙不過來,隻好求你。你能這樣不計前嫌——”
  何之軒打斷了她,說:“你放心,她現在恢複的情況不錯,可以拆線了。”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方竹一直對著電話機發呆。直到窗外夕陽西斜,阿姨敲門問她晚上想吃什麽,她才回了神。她說想吃芹菜,又說想跟阿姨一起去買小菜。
  其實不過是想走一走,心頭亂的很,走一走會好一點。
  外頭的陽光很好,空氣濕熱,氣候漸漸轉入熱烈的夏季,走兩步就會冒汗,一切都變得浮躁了。
  走到菜場門口,阿姨手機響了,她接起來說話。方竹就往菜場門口的書報亭轉悠了下,賣晚報的老頭孤零零坐在報亭前喃喃自語:“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啊!”
  他的膝頭撂著一摞晚報,一陣晚風吹過,“嘩嘩”作響,畫麵頗淒涼。方竹就多事地問:“老伯伯,怎麽了?”
  老頭低著頭數報紙,說:“報紙賣不掉,太陽要落山了,晚飯來不及吃了。”
  或許是孤寡老人,被子女逼迫在此賣報。這樣的情形方竹遇見過不少,向來能激得她同情心泛濫,問:“還剩多少份?”
  老頭說:“五六百張哪!”
  方竹把錢包拿出來,小心翼翼地用手翻一翻,一共有兩張百元現金一張五十元現金,全部拿出來給了老頭:“報紙都給我吧,老伯伯你快點回家吃晚飯。”
  老頭茫然地把報紙遞給她,那樣重,她不好拿,正犯愁,想找阿姨來幫忙,這時一個中年婦女匆匆跑了來,叫:“小姐,錢你拿回去!”她從老頭手裏搶錢,老頭還不肯給,兩人僵持。
  方竹說:“我買報啊!”
  中年婦女哭笑不得,說:“買什麽報啊!這些是直送後麵小區訂戶的。”
  方竹傻了。
  “對不住啊!我爺爺有點老年癡呆,讓你誤會了。”
  原來如此,方竹失笑。
  中年婦女終於從老頭手裏搶出了錢,原封不動還給方竹,還連連道了幾個歉。那頭阿姨通好電話,走到她身邊見到這情景,講:“哦吆,何太太,你良心太好來。以後要問問清楚再給錢哦!這個老頭坐在這裏老是搞得別人以為他們家虐待老人。”
  這話說得方竹麵紅。她是真武斷,不問青紅皂白。這樣實在不好,她得自省。
  阿姨說:“何先生說晚上要請客,何太太你說買點什麽小菜好呢?”
  方竹在想,他請客做什麽要請回家裏來?不過還是用心想,說:“總是要有魚有湯的,這個要現做,其他菜來不及做的話,去馬路對麵的館子裏買了就是了。”
  阿姨應承,按著方竹的意思在菜場裏挑好老母雞,又買了一條大黃魚。方竹站在她後頭,也相幫說說價。這幾年她有空的時候,也會去小菜場買小菜給自己改善夥食,學會挑選菜肴,還有討價還價。
  走出菜場時,她手機響了,是何之軒。他說:“‘雲騰’的李總今晚要來家裏。”
  他說“來家裏”,這樣的話讓方竹心生快躍,她說:“好啊,我和阿姨一道買小菜。”
  何之軒在那頭簡短沉默,似乎輕笑了一聲:“好,你注意傷口。”
  方竹的聲音溫柔,心也在軟和:“我曉得的,何之軒,你放心好來。”
  跟著何之軒一起回來的隻有李總一個人。他看見方竹,自然先是很驚訝的,然後就笑開了,打趣何之軒:“我說小何啊,難怪方小姐這麽幫我寫稿子,把我們‘雲騰’左誇右誇,原來是你開了後門。連紅包都沒要。”
  方竹的笑容很大方,態度也很合適,且一點都不拘束。她說:“李總,不要這麽說,我是為了工作,你這樣說,我要犯錯誤的。”
  何之軒脫了西服,把襯衫袖口挽起來,一轉頭,正見方竹瞧著他,她想要接過他的西裝幫他掛起來,但他顧忌她的手,仍自己動手掛好。
  李總看到方竹手上纏著紗布,不住問:“這是怎麽回事?不會是我連累的吧?”
  方竹催促阿姨上菜,一邊說:“老外是守法公民,怎麽會幹這種事?”
  何之軒問她:“你記得是誰?”
  方竹搖搖頭:“也許見到會想起來。”
  李總說:“要是抓出來是誰,我找虹口扛把子抽死他丫的。”見方竹欲笑不笑的,又解釋,“我粗人,不好和你家小何比,見諒見諒。”
  方竹瞅著何之軒進廚房同阿姨說話,她問:“李總早就認識何之軒?”
  李總點頭:“前年去買我們牌子那個五百強的香港大中華總部,談來談去要不回我們的‘雲騰’,急得我差點沒從維多利亞港跳海。恰巧碰到小何,他請我吃了一頓九記牛腩麵,跟我說已經是脫底棺材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麽?大不了重新來過!”他越說越動情,又講,“沒想到小何一言九鼎,說到做到。他這次回來親自來找我做個項目。人人不看好我買回牌子,他幫我做了不少公關,還幫我搞定網銷渠道。今天回城裏就是要請他吃飯的,結果他說急著回家,原來是回來看太太。我這老頭厚著臉皮跟過來,冒昧的很。”
  方竹沒有糾正他,或者根本不想糾正他。心態就是這樣奇怪,明明知道是自欺欺人,還是寧願欺下去,且這樣享受欺騙時刻。就像阿姨喚她“何太太”,她也是應承的。
  方竹承認自己的心態可鄙又可憐。
  何之軒出來的時候,方竹正和李總聊的歡。他也不打斷,坐在他們身邊,給李總倒了酒,給方竹布好菜。她受傷期間好幾天沒開大葷,今天他特地囑阿姨做了小炒肉和鬆鼠黃魚,都是能開胃的。
  李總遇到方竹這樣能談能傾聽的,不由也說的多了,把創業經曆一股腦都倒一通,說到後來,差點拍案:“現在不是工貿技,就是貿工技,全把技術丟一邊。一開始政策剛開放,大家都在搞大生產,懂的少,以為賣給老外銷售額上去了就是老大,哪裏就知道著了洋人的道。我們不爭出去,別人哪能看得起我們。路是要自己走的,不去走,哪裏就知道走不通?”
  這話是說的鏗鏘的,方竹細細地聽,慢慢地想,悄悄地悟。都是血淚經驗,隻是太沉重,她往輕鬆裏說:“最近聽我的同事說,他們跟著工商局抽檢國際名牌那條線。鯊魚、都彭、雅格獅丹這幾個牌子問題大的很,不是PH值不合格,就是耐汗漬色牢度比較差,都給罰款整頓了。其實質量做好了,牌子做好了,我們不一定比不過別人。”
  李總倒了酒,敬方竹:“可不就是這句話?”
  酒還是被何之軒截了去,李總笑笑:“上回小何代你的酒,我就該看出來的,是我老糊塗了。”他對住方竹很認真道,“丫頭很豪爽的,小何雖然不愛說話,但看著就和你是一路人。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何之軒淡淡笑道:“老李,你喝多了。”
  李總搖搖晃晃站起來,的確是喝多了,他說:“天也晚了,我也不能做電燈泡的,你們早點休息。”
  阿姨收拾了餐具也正好告辭,便送李總出門。
  房間裏又剩下方竹同何之軒兩人。方竹吃得委實飽了點,抱著肚子半躺在沙發上麵。何之軒收拾房間,動作很利落,方竹就看著他擦了桌子掃了地,把垃圾清理了。
  她說:“何之軒,你這樣照顧我,我是很感激的。”
  何之軒手裏的活做完了,坐到她的腳邊。
  方竹說:“我承認的,你什麽都比我強,成績比我好,工作能力比我好,辦事能力也比我好。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衝動的要跟你結婚,你的今天也許會更好,你媽媽說的對,真的是我把你給害死了。”
  何之軒麵色不大好看,看住她,說:“方竹,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麽?”
  方竹坐起來,望牢他:“何之軒,真的,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拖累的你,我受什麽樣的懲罰都是應該的。你不要對我這麽好,這樣下去,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管我了,我的心理底線就要崩掉的。我情願——”她想說“沒有再遇到你”,可是說不出口,還在想,總不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這樣不好,於是繼續說,“這樣的我是不應該再麻煩你的,你本來就不欠我什麽。作為老朋友的情份,你已經做的很到位了。”
  何之軒似乎是坐不住了,他站起來,雙手插到口袋裏,這樣俯望方竹:“方竹,你有這樣的想法,讓我說什麽好呢?”他轉一個身,“等你傷好了再說,這幾天安心修養,算給自己放一個長假。”

  我令你一無所有
  方竹又回到最初失眠的狀態,她抱著枕頭蜷縮在床上。她睡不著。
  她想她是把話說的多了點,本來不應該說的話,她偏偏要說,把好好氣氛破壞掉。何之軒回來了,他在她困難的時候留在她的身邊,這比什麽都重要。她如果拋開去猜測他的所思所想的心,才會讓自己更快樂。
  方竹望著窗外白月光,隻覺得自己傻。事情裝裝傻,是可以糊弄過去,對大家都好。她就是這樣不留縫隙給自己。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約莫朝陽初起,第一縷陽光灑落進房間時,她的門被人輕輕推開。
  方竹翻一個身,是何之軒。他穿戴很整齊,隻有領帶微斜,其餘一概整齊得就像一夜未睡。方竹半坐起來,看著他坐在自己的床畔,眼中隻得一個他,他的眼中也隻有她。這樣四目相映。
  何之軒伸手過來,掠過她的發,他說:“方竹,我們複婚吧!”
  方竹的唇動了動,她耳鳴,心跳也快,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樣的清晨,外間的萬物都未醒,有人也會做糊塗的事。
  她想要說話,被何之軒打斷了:“你不用急著說話。我知道對於你來說,也許是很突然,不過這幾年我們好像都已經不會再去愛別人,不是嗎?你的心理底線應該不會崩掉,我不是要管你,或許——”他笑一笑,方竹不能辨他的深意,“我隻習慣管著你。”
  方竹驚訝低叫:“何之軒——”
  何之軒收手正好領帶:“我去上班。你好好想一想,不急。”
  他起身,方竹抱住他的手,動作一塊,壓疼自己的手,她又收回自己的手。何之軒替她掖好被子,雖然天氣逐漸熱起來,但她天生怕寒涼,不到七八月絕不拋棄被褥。
  這些習慣,他是記得如此清楚。
  方竹忽然感覺自己無所遁形。
  何之軒最後說:“方竹,一切在你。”
  他為她關好房門,等來了阿姨,交代好才出的門。
  方竹一直維持半坐在床上的姿態。他最後說什麽?怎麽會說“一切在你”?她早已沒了主動權,甚至連最初的勇氣都喪失。
  怎麽可能在自己?
  她虛軟又無力,不辨微光,扭亮了台燈,拿手機過來撥號。那頭的人接起來,她說:“阿光,何之軒說要和我複婚。”
  楊筱光愣一愣,問她:“你不願意?”
  方竹不響。
  楊筱光說:“難道你傻了嗎?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想他嗎?他肯提這個,不是挺好嗎?”
  方竹深深吸氣,又深深呼氣:“不,不是的。”
  楊筱光在疑惑:“竹子,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麽。你明明知道自己愛他,為了他你做了這麽多事,你幫他寫新聞,幫他的廣告想構思,幾年前你打工就為了給他買西裝啊!你為什麽要想的這麽複雜?難道不是單純的愛嗎?”
  方竹叫:“是的,我愛他,我從來沒有回避過。可是——”她抿緊唇,又鬆開,“這些都抵消不了我的錯。”
  楊筱光問她:“我不懂了,到底怎麽回事?”
  方竹捧著手機,手心微微地疼,往事令她心弦顫動,不忍回想,不願回想,又不得不回想。
  “我曾經對他犯過不可饒恕的錯,甚至我都沒有想過這輩子他會原諒我。”
  “到底是什麽啊?”楊筱光叫。
  “那個時候,他的父母來看我們,我和他的媽媽鬧不愉快。他的媽媽要找我爸理論,我怕給我爸丟臉,我逼他,我想要他的媽媽快回去,不要再給我們的生活添麻煩。我瞞著何之軒求他的爸爸,一切的事情等我們回東北再說。他的爸爸答應了我,當晚就買了火車票——”
  方竹說不下去,她捏緊了手機,手在疼,也顧不上。楊筱光聽得心驚膽戰,她低聲問:“然後呢?”
  “他們回鄉的大巴翻車了。何之軒失蹤了兩個禮拜,他不準我和他一起回老家辦後事。我知道,他是曉得我做的事情的,我真的受不了他討厭我甚至恨我。所以我提了離婚,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知道我欠他的這輩子都還不了,他當時對我說,他從沒有失敗的這麽徹底。”
  楊筱光聽傻了,這前所未有的複雜和糾結的事情。她隻好問:“那你怎麽辦呢?”
  方竹說:“破鏡重圓,說的容易,那個裂縫擺在那邊,看一看都會覺得刺。我真怕看見他,他還是對我這麽好,越對我好,我就越愧疚。他那樣的脾氣,什麽都不會外露,我不知道他怎麽渡過那段日子的,可是痛不欲生那是一定的,而我是罪魁禍首。我怎麽去麵對他?怎麽好安之若素地享受他為我做的一切?”
  楊筱光喃喃問:“可是他還愛你,你還愛他,不是嗎?”
  方竹閉上眼睛,狠狠咬自己的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我是沒有臉再和他光明正大走在一起。”
  這話,她忍耐太久,如今倒露出來,切開皮肉帶著血,依舊痛苦萬分。
  我們都懦弱,我們都不想輸,我們都怕受傷害。她想。
  她從不知道愛情也會成為利刃,用自私的手變作銳利的凶器,把人生劃得支離破碎。
  同何之軒辦離婚的那一天,他們去了辦結婚證的同一個民政局。那所行政大樓,是一座尖頂的城市建築,紮向天空,紮得她的心鮮血淋漓。
  她快快簽字,隻想逃離。何之軒不聲不響,臂膀上的黑紗是她眼中的傷口。
  如果說她的愛情開始得轟轟烈烈,那麽這個結局是淒淒慘慘,還有兩個不再完整的家庭。
  她覺得對不起他,一路走來,她的衝動,她的莽撞造成了這個結果。而他,最終也是放棄了。
  當時的方竹根本不敢回頭看何之軒,隻是疾步快走,腳步踉蹌,跌下了台階,腳扭了。沒有人能扶持,她身後的他都沒有趕過來。她眼裏汪了一眶淚,一抬手,一輛出租車停下來。
  “小姐去哪裏?”
  “黃浦江。”
  司機同她一樣茫然,最後她要求司機往南浦大橋上開,一路過去,天色暗下來,也無星辰也無月,隻有路燈明明暗暗,像個無邊的黑洞。
  這也是她的選擇。
  江風猛烈,方竹扭開車窗吹了會,眼睛幹了。
  車子一路開到陸家嘴,大樓上的霓虹都關閉,一片漆黑。
  司機問:“小姐,到底去哪條路?”
  她答:“繞著濱江大道跑一圈。”
  這個黑夜裏,她看不清楚黃浦江的波濤,隻是想起曾經她在這裏聽何之軒和他的同學意氣風發地唱“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誰知道他們這段感情的結果,真的是他一無所有了。
  方竹用手捂著臉,淚從指縫裏流出來,就像蜿蜒又怯懦的心事。
  司機帶著她繞了兩三圈,然後把計價器關了,說:“五十塊了,小姐,我送你回家?”
  這是個好司機,可是方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司機把她又帶回浦西,她回了父親那裏。
  這又是走錯了一個方向。她的憤怒、委屈、彷徨全數爆發。現在想想,那也是錯誤的。

  山有虎向虎山行
  楊筱光把電話掛了,人已到了公司。
  在清晨的例會上,何之軒把她的廣告構思拿出來討論,基本無人反對,也就當下拍案。這個環節確定得快的離譜,楊筱光顯然適應不良。
  例會之後,她主動留下來。
  何之軒問她:“是你寫的?”
  楊筱光誠實搖頭,她說:“是竹子給的構思。”
  何之軒在她的稿件上簽好“閱”,說:“找編劇編腳本吧!”
  楊筱光問:“領導,你和竹子能不能恢複到以前的關係?”
  何之軒把稿件推給她,他說:“隻要她想,就可以。”
  楊筱光微微笑起來,她說:“我不認為現在的你們會有任何障礙,我希望你們可以在一起。”
  何之軒也微笑:“謝謝你。”
  楊筱光走出來時,想,事情應當很簡單,不應當複雜。如果人類可以少思考,該多多少歡樂?她發了一條短信給方竹,說:“竹子,你需要的是不是思考,而是放開懷抱。”
  她暫且放開了懷抱,先將廣告腳本的事情安排下去。這一次依然是老搭檔,最初的廉價學生編劇加資深的香港導演。不過他們的身份都已變,屬“君遠”聘任的外腦。
  梅麗主要負責拍攝協調工作,她也有一些通天的本領,可以把正熱門的幾個選手一道請過來試鏡頭。
  導演挨個的暗自觀察,對身邊其他工作人員說:“這個潘以倫,和其他兩個比一比,就不大像能混的下娛樂圈的。”
  楊筱光問:“為什麽?”
  導演講:“主觀能動性差,藝人要秀的出,他太收鋒芒。”
  潘以倫跟著另兩個選手走過來,他看上去很疲憊,所以戴了棒球帽,帽沿壓的很低,眼圈也青著,這些天的集訓和比賽,還有他病重的母親,都讓他壓力重如山。
  楊筱光抬眼看他,對上了他的眼睛。
  潘以倫第一個看的就是她,揚眉一笑,整個人都鮮活起來。然後才同各人打招呼,笑容矜持又有禮貌。導演和梅麗還是適宜的。
  導演同他們講劇本,這個劇本在楊筱光的構思上還有所延伸,潘以倫要拍的是她構思的第一版,暫且叫做《烽火情緣》。
  潘以倫聽得認真,在許多情節和拍攝手法上問得很細致。導演見他對自己的說法有反饋,就比較喜歡同他交流。
  梅麗是頗得意的,對楊筱光小聲說:“還是我的慧眼。”自詡伯樂,言語之間,誇誇其談,楊筱光煩不勝煩,聽了幾句就想找個借口走人。身子才一動,手就被人不動聲色地握住了。
  她扯不開。
  潘以倫就坐在前麵,她的右手原本搭在他的座椅旁,他的手也搭下來,這樣似有若無地觸碰,終於忍不住牽了上去,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掃過來掃過去,就好像無數隻貓爪子在她心裏抓上抓下。
  楊筱光站不住了,不動聲色想要用力抽開,無奈他握的死緊,她的動作又不可露相,實在辛苦。她能感覺他的手心沁出了汗意,卻抓她抓得更緊。
  兩人握在一起,容易出汗。你的汗我的汗,到最後分不出到底是誰的。
  楊筱光暗中長歎,這算不算職場性騷擾?她隻得同梅麗繼續胡侃下去。
  潘以倫的拇指在她的手心若有若無地劃著什麽。她分辨不出,也無力分辨。他為什麽要這樣握住她的手,讓她的心也被緊緊握住。這樣的咫尺,好像近的密不透風。
  忽然,她的手就被放開了。
  他們要試兩個鏡頭,請來女模特配戲,竟然又是當初和潘以倫拍飲料廣告的那個女孩。女孩不認生,看見了潘以倫,笑如春花,潘以倫也微笑著同她打招呼。
  俊男美女,風景如畫,還有前世姻緣般的劇情配合。楊筱光不能感到愉快。她覷一個空,溜回辦公室辦公。
  莫北的電話是在下午時候來的,楊筱光正心煩意亂,她把方竹的事情大約說了。
  莫北問她:“你想怎麽做?”
  楊筱光說:“我想看一個Happy Ending。”
  莫北說:“方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誰都幫不了她。”
  “莫北有時候你很冷血。”
  “人不可以逃避一輩子,好在何之軒能回來,不然她畫地為牢,還想過一輩子。”
  “因為她內疚,她還愛著他。”
  “她爸也愛著他。”
  楊筱光敲腦門:“我怎麽沒猜到你壓根就是一個‘內奸’?”
  莫北笑了:“你以為世界上真有完全放棄自己孩子的父母?”
  “你認為方竹做錯了?”
  莫北不答,隻說:“她有一句話是說對的,就是要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雖然她負責的方式不對。”
  楊筱光妥協:“隻要給我一個大團圓結局,其他我不要想了。”
  莫北又笑:“你真是平底鍋,她也真是燜燒鍋。”
  這次對話稍有一些不投機,楊筱光站在好友立場看問題,誓死捍衛好友的思想。
  晚上做麵膜時,她還鬱鬱不樂。她仰躺在床上,努力讓自己什麽都不想。
  手機響起來,她閉著眼睛接,而且知道是誰。
  “正太?”
  “別叫我正太。”潘以倫說。
  她聽見電話的那頭,有人在叫:“各位居民,請注意煤氣,請關好門窗,臨睡前要加強安全意識。”這聲音從那頭傳到這頭,離自己很近。
  楊筱光察覺不對勁,手忙腳亂撕開麵膜,跑到窗前一掀窗簾。
  樓下的梧桐樹下,潘以倫仰頭站在那裏。
  她以為她和他離開很遠,而此刻離得這麽近。她能看清他的眼角眉梢,能看清他向她微笑,招手。
  楊筱光有點激動,又小心謹慎,擦幹淨臉,背著父母跑出了門,一直到跑到梧桐樹下,拽著他的手就跑到小區外的街心花園。
  兩人氣喘籲籲,她上氣不接下氣,還要說:“你曉得哇,我這把年紀……雖然……上大學的時候羨慕過……室友被男朋友用這種方式追……不過,現在……讓我自己體驗一次……很要命的……好哇?”
  潘以倫皺眉,說:“楊筱光,你別老這把年紀這把年紀。”
  楊筱光想,他真年輕,說話氣都不喘。
  “我都二十五六啦!你想,我三十的時候你二十七風華正茂,我四十的時候你三十七男人一枝花。唉……”
  潘以倫俯下身,就用亮得驚人的眼眸盯牢她:“不是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那時候正當年,挺好的。”
  楊筱光想要掐他,可他輕輕握住她的手:“今天放工以後去看我媽媽了,然後就想來看看你。”
  楊筱光不好動,因他鉗製的力道剛剛好,讓她不疼也動不了。這個曾經的不良少年寶刀未老,讓她在月光底下大紅臉。
  潘以倫一動不動看著她,好像要一次看個夠,看到楊筱光臉孔如火燒。
  他說:“決賽結束以後,如果拿了名次,差不多也夠二十萬,我媽換腎的手術費就夠了。”
  楊筱光輕輕說:“可你賣了七年。”
  潘以倫笑了,是很調皮的笑。是他稍有的調皮,楊筱光幾乎貪婪地看。
  “拍廣告做電視劇小配角,不用太紅,做三線,我想我可以在七年裏存一筆錢,把書念完了先,以後可以做一些別的。”
  是嗬!七年以後,他才二十九,對男人來說,從頭開始,未為晚也。而她三十多了,按照父母的安排,該做的是帶孩子當家庭主婦。
  楊筱光黯然了一點點。
  他看出來,傾身抱緊她:“楊筱光,機會成本我也懂的。你總認為我年紀小,未來變數太多,你怕失去選擇的機會是不是?”
  楊筱光點頭又搖頭,她問:“正太,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我隻是想單純地談一次戀愛,做一些正常人該做的事,不用太頭疼,可——”
  他看牢她,眼神灼熱,而擁抱又霸道。
  楊筱光從未被異性的氣息環繞的這樣緊,仿佛世界上隻剩兩個人。
  他叫她:“楊筱光。”
  楊筱光抬頭,這一步就做錯了。她迎上的就是他的吻,這個男孩身上有初夏青草的氣味,讓她一靠近就開始迷戀。
  她閉著眼睛,也能描摹出他的眉眼。
  他演戲的時候說“你為什麽不等我”,在現實裏直接來身體力行。他的舌頭靈巧,用最原始的接觸來袒露他的心跡。
  楊筱光渾渾噩噩想,他為什麽這樣愛她?原來抵製也是個力氣活兒,她太累,懶得動了。如果他真的這麽愛她,那麽就算山有虎,虎山也是能行的。
  她懶得思考了,有個自己愛靠的胸膛靠一靠,世界多美好?如此一想,便依偎得更緊,隻用唇舌與他溝通。
  潘以倫了解的,他的手臂緊了緊。
  他與她的默契,一直準得很靈異。

  謝謝你給我的愛
  楊筱光仰著頭,頭頂是一望無際的夜空。潘以倫在夜空下,明眸皓齒不足以形容,還有他時常掛滿身的蕭索。
  她是知道安慰的方式的,閉上眼睛,用舌尖與他觸碰,接觸的感覺這麽美好。他不再戰戰兢兢,不再試探,而是探入她的口腔,將冷轉成了熱。
  熱的還有身體,他們擁抱得緊緊的,但他又是未敢逾越雷池的。
  楊筱光氣短,熱得渾身受不了,她輕輕掙了一下,潘以倫就放開了她。
  他們分開了。
  她漲紅麵孔,說:“正太,我的初吻哎!”說完以後,臉更紅,不免暗罵自己三八。
  潘以倫豎了手掌,這樣說的:“我隻好發誓,以後我隻吻這一張嘴。”
  楊筱光不相信,問:“如果以後你演戲不得不吻呢?”
  潘以倫也笑,與她鼻尖對著鼻尖:“有種方式叫借位。不過――”他又湊近了,“我不想和你借位。”
  這樣又一個吻,讓她潰退千裏,全部的情緒顯山露水。親密接觸以後,心會更明朗。是誰令她如此悸動?
  潘以倫說:“你這個象牙塔裏的乖寶寶”。她想,是嗬,活了二十五年連接吻都不會。但他是熟練的。
  分開時候,她細微不可聞地叫:“正太。”
  他答:“我在。”
  楊筱光躲無可躲,不能再躲。
  她的年紀比他大,她的學曆比他高,她的家境比他好,甚至她的未來都比他穩定……她,從來都比他幸福。他們是多麽不一樣,也多麽不可能在一起。
  她從沒想過這麽多無數的不可能能夠變成可能。他們之間不再說話,隻聞對方的呼吸聲。這也是一種力量,這樣排山倒海,是她無法抗拒的。
  楊筱光又不做聲了,她低下頭,唇上還殘留他的溫度。她舔一舔,在想,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他們往前走了兩步,並排坐到冰冷的石凳上。
  楊筱光說:“我真是不明白,我真是很奇怪——”
  潘以倫握緊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輕輕拂掃。
  他的發,密密黑的,留長了就柔軟了,可以在夜風下微微地飄動,會更美。她瞬間明白了長發美男為何會這樣流行,忍不住伸手拂他的發。
  這是什麽感覺?發絲在指尖,這個男孩是她的。
  想一刻,心裏就有滾燙的東西在激蕩。從未有過的感覺,呼吸都困難。
  潘以倫握著她的手,緊了鬆,鬆了緊,他開始說話:“我的爸爸是知青,在安徽銅陵插隊的時候娶了當地出身的媽媽。回城很艱難,好在全家都回來了,不過爸爸沒有勞保,也找不到固定工作。”
  他頭一回說起他的事情,她也頭一回聽。她安靜地坐著,聽他說。
  “爸爸給小區做保安,有一天遇到小偷,他盡忠職守地去追了。他們有三個人,他才一個,沒有路人幫助他,對方人多勢眾,捅了他三刀。”
  風冷了,這是楊筱光意料不到的故事,她怔怔地反握住潘以倫的手,也唯有握住他的手。
  “區裏給我們發了一個錦旗,是‘見義勇為好市民’,還有兩萬塊錢的撫恤金。警察沒有抓到小偷,這樣的案子太多了,不少是破不了的。
  “初三的時候我認識了區裏的扛把子,他們說可以幫我捉到小偷,我就跟著他們,打架鬥毆,販賣盜版CD的事情都做過。我們這個區的人看中鄰區地盤人氣旺,賣碟子賣的動,就過界挑釁。我是個打前鋒的小嘍囉,可是我打聽到捅死我爸爸的小偷就是他們那邊的人,我就控製不了我自己。
  “那天的前幾天,我找到兩個嫌疑人,偷襲了他們,一個人被我打斷了肋骨,另外一個傷了眼睛,我隻是被砍傷拇指。我爸爸是‘見義勇為好市民’,我不是。我在初三的時候就學會了以暴治暴。那天早晨,要不是你從車裏出來多管閑事,恐怕我當天就被廢了。”
  他的聲音輕輕飄在夜風裏,楊筱光很艱澀地聽著。她想,他的童年和少年,和她多麽不一樣?
  潘以倫說:“你大概不知道,你爸爸是我初三時候的數學老師。我經常逃課去賣盜版CD,被他批評過很多次。”
  楊筱光問他:“你——是怎麽走出來的?”
  “我在少教所待了三年,我媽媽不來看我,她被我傷透了心,說權當沒有生過我。我放出來以後,念了中專,考不上大學,隻好早點工作。我被關進去時,那兩個人也被刑事扣押了,殺我爸爸的那一個失蹤了,我打傷的那兩個隻不過是望風的。他們傷的很重,我被罰了款。媽媽為了那些罰款,一天打兩份工,那兩年她過得很累。”
  “正太。”
  潘以倫也握緊楊筱光的手。
  “如果我爸爸當年遇到像你這樣能管閑事的,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天你一鑽出車說話,我就認出了你。我初中對麵就是你們學校,我看到過你扶老人過馬路,有人騎自行車撞了你同學,你和人爭得臉紅脖子粗。我沒想過過了這些年還能再遇到你。嗬!楊筱光,你怎麽這些年都沒怎麽變過?老李受傷壓根就不關你什麽事。”
  楊筱光難以呼吸順暢,她幾乎震驚了,定定看著潘以倫,聽著這些她自己都幾乎遺忘的往事。
  “你一直生活在象牙塔裏。我這樣一個人,不知道有沒有資格做你男朋友。”潘以倫無奈地望住她,“我比你小,你爸媽也不一定看的上我,但我管不住我自己。”
  楊筱光任有潘以倫握緊她的手,將它安放在他的胸口,她很難厘清自己的思緒,很難開口再說些什麽。
  潘以倫說:“小姐姐,謝謝你。”

  愛你這些年以來
  潘以倫送了楊筱光回家以後,又在她家樓下站了一會,看到她的房間燈亮起來,又看到她掀開了窗簾布。
  楊筱光探出身子擺擺手,打了一個手勢,在問他怎麽回去。
  她原本以為他大概是懂不了她複雜的手勢的,但是他懂了,他也做了一個動作。
  “翻牆。”
  楊筱光笑起來。這時跑來一條小區鄰居養的金毛,竟繞著潘以倫搖頭擺尾,要好的不得了。連狗都是好色的,她撇嘴。
  潘以倫拍拍金毛的腦袋,金毛樂的轉一個圈,看見了站在窗口的楊筱光,不知道為什麽就凶狠地叫起來。
  這讓楊筱光頓感失去了麵子,金毛一點都不講鄰裏情分。她怒,隨手抓起電腦桌上的一疊報紙就朝金毛腦袋上砸去。金毛徒然長了大個子,其實底子弱,被報紙嚇得夾起尾巴逃跑了。
  雜誌被潘以倫揀起來,他翻了一下,然後抬頭衝她笑,又打一個手勢,是個“八”。
  好吧,楊筱光承認自己八卦,那是一份托同事從香港帶回來的聞名遐邇的《蘋果日報》,她還沒看完呢!
  潘以倫收了報紙,也衝她擺擺手,轉身走了。
  他抄了一條草坪間的小石子路走,這裏周圍花木茂盛,可以避開人群。他是頂熟悉這條道的,很久以前,他就走過這條小路,去楊筱光家裏補課。
  潘以倫記憶中的楊老師上課嚴謹負責,會主動給成績退步的學生義務補課。初一下半學期,代數課難度增加,剛從安徽轉學來的他學的有些吃力,楊老師就幫他補課。
  他第一次去楊老師家,就看見客廳右邊的房間裏,有個穿米老鼠粉色棉布裙、紮一條馬尾辮子的女孩掛著WALKMAN耳機在床上又蹦又跳,自娛自樂得渾然忘我。
  他當時想,這丫頭真夠瘋的。
  楊老師聽到聲響,就進了女孩的房間訓了她幾句,女孩被做了規矩,乖乖開始做作業。楊老師對學生說:“我女兒不好好做功課,我就給她幾個毛栗子。”
  這話軟中帶了威脅的,他是一個嚴厲的父親和老師。潘以倫正襟危坐,決定要好好學習。
  再次看到楊筱光,是在他的校門口。她大約是來找她的爸爸,在校門口遇上一位過馬路的老奶奶。老奶奶走的慢,才到路中間,綠燈就換成紅燈。她明明是過了馬路的,這時候又衝了回去,用手往要開駛的車前一擋。
  司機打開車窗罵罵咧咧:“作死啊!趕著投胎呢?”
  楊筱光一手扶住老奶奶,一邊朝司機笑眯眯說:“尊老愛幼懂不?”
  潘以倫想,這個女孩倒是遺傳了楊老師的幽默細胞。
  楊老師是個嚴厲的老師,會批評學習退步的學生,不過他是這樣說的:“你們是男同學啊!怎麽能像女同學一樣對數學這麽不敏感呢?我女兒的數學成績就像坐過山車,能保證及格就不錯了。這是我這個教學的失敗,你們怎麽好再讓我失敗一次?”
  數學成績不好的男同學們哈哈笑了,同時生了要學好數學的心。潘以倫微笑,想,他一定極寵愛自己的女兒,所以能容忍女兒數學學的不好。
  其他老師也笑起來,說:“老楊,你不要老說你女兒,她最近不是在區裏拿了獎嗎?”
  楊老師無奈搖頭:“什麽獎啊!就是一張‘學習雷鋒好少年’的獎狀,獎勵她組織的那個去敬老院慰問的活動的。她也就隻好拿拿這種獎。”
  十四歲的潘以倫不大參加學校的公益活動,因為他要在放學以後去母親的奶茶鋪幫忙。
  鋪子租在學校對麵的中學,楊筱光就在那裏上學。那個學校是區重點中學,潘以倫念的學校隻是一個普通初中。那時她正念高中,他念初中。她經常來買三明治墊饑,他經常在後麵烤箱前做三明治。
  林肯說,人人生而平等,其實那是不現實的。
  他記得有天天很暗,響雷陣陣,要下雨的樣子。學校裏管租賃的負責人通知他們,這是租期的最後一天,他們付不出更高的租金,隻好明天把房子轉租給做盒飯的。
  母親千求萬求,還是沒用。他一聲不吭,寫了一張結業告示,貼到了鋪子的窗戶上。他的字寫的很好,是父親從小督促練出來的,店裏所有的價目表都是他寫的。他還做了一塊小黑板,用粉筆畫成漂亮的板報形式,很是吸引學生。
  可是這些都不能幫助母親把鋪子繼續租下來。潘以倫跟著父親學過木工和電工,他在那個陰沉的下午動手改裝設備變作餐車,明日開始他就要跟著母親做流動小販了。
  楊筱光放學後跑來買三明治,要火腿生菜和七八分熟的雞蛋。一個三明治是三塊五,她給了五塊錢,母親心慌意亂,不小心找給她六塊五。他們都沒察覺,楊筱光拿了三明治一溜煙跑走,是要趕在下雨前回家的。
  過了一會兒,大雨傾盆而下,學生們三三兩兩結伴避雨,不少擁在小鋪子前。沒想到最後的一天生意忽然因為天氣爆棚了,潘以倫放下手裏的活兒,幫著媽媽收錢算賬,忙得團團轉。
  這時一個渾身濕淋淋女孩拚命擠開人群衝進來,她手裏攥著濕淋淋的一張五塊錢放到台麵上,說:“剛才多找錢了。”
  這是楊筱光第一次和他打照麵,顯然,如今的她不記得了。可潘以倫記得,他當時真覺得這個女孩傻,為了五塊錢冒雨跑回來,淋得自己似足落湯雞,怎麽做人這樣憨,這樣一條筋?
  過了幾天他又去楊老師家補代數,女孩在房間裏做作業,他聽到她不停打噴嚏。楊老師的愛人一會端湯藥一會送水果一會倒開水一會送酸奶,把她照顧得像個公主。不過該訓的還是訓了:“我看你腦子就是搭牢了,自討苦吃。”
  楊筱光甕聲甕氣說:“哎呀,你別說我了,那個鋪子第二天就要搬了呀,我到時候上哪裏找人家還錢啊!”
  母親的流動餐車沒經營幾天,父親就出了意外。那對於他們家來說,幾乎就是一個滅頂之災。
  潘以倫不再有心思念書,他每天在父親出事的那條路上來回走,想要找到蛛絲馬跡。那條路的盡頭是一個極亂的角落,小發廊,黃碟攤,錄像廳,每一個都是萬花筒世界裏肮髒的一角。
  他認識了一些人,提出自己的請求,然後被帶進了那個世界。他們教給他一些粗淺的拳腳功夫,還有一些其他的旁門左道。他想的是,以後抓到凶手,可以給父親報仇。
  那一年他十五歲,開始逃楊老師的課,遊蕩在人員複雜的馬路上兜售一些非法的東西,會在工商或城管突擊時,飛快跑進臨近的弄堂裏,用最短的時間把自己裝扮成無辜的學生。
  他還會做一些更嚴重的事情,手裏拿著片長的西瓜刀,跟著一大幫人,做隻有香港電影裏經常出現的古惑仔群毆的事。
  他打傷過人,別人也打傷過他。整整一年,他在傷痛中渡過。不過他還是會回學校上課,楊老師看到他,就會問一下:“最近成績又退步了,要不要補習一下?”
  他說話時蹙緊眉頭,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見不得他小小年紀,把襯衫拉到褲子外麵,把外套拉鏈拉開。這是小流氓的腔調。
  楊老師讓他更加想念父親,他羨慕楊筱光有這樣一個爸爸,而他再也沒有了。
  他的父親念高中時遇到上山下鄉潮,從此便沒有再念過書。潘以倫出生以後,他就對兒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潘以倫在安徽念的小學,書讀的其實不錯,又練過書法,還拿過“三好學生”。來到上海後,因為異地轉學,不得不留了一級,可還是和這裏的學習進度有出入,不過老師說,如果他想跳一跳,上重點高中是有希望的。
  這個老師是楊老師。
  父親聽了楊老師的話很高興,就寫了一個字條貼在他的床頭勉勵他,用的是毛主席的古老格言——“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父親說:“要重新站到人前,先要自強。”
  他是能體會父親寫這句話的初衷的。回到上海後,他才知道父親的家族人口多而底子薄,祖上的房子正遭遇拆遷分房,這樣一塊“肥肉”讓幾門親戚鬧的不可開交。人人都以為他們是來分一杯羹的,因此沒有人歡迎他們的到來。
  父親不願攪進複雜的家族房產風波,領著妻子兒子租了棚戶區的小平房,找到幾份沒有勞保的臨時工先幹著。
  父親當時打兩份工,早上給臨近小區的物業公司做電工,晚上則做保安,收入可應付家庭支出,還可節餘一些存著讓他上大學。父親工作認真,活又幹得出色,物業公司有意聘他做正式工,薪水有的加不算,勞保都有了著落。
  那天父親很高興,說回到家鄉終於有正式落戶的感覺。潘以倫炒了一盤花生米一盤韭菜炒雞蛋給父親下酒,他們爺倆坐在門口乘風涼,絮絮說著話。父親要他“自強”,長歎自己蹉跎了好時光,才會像如今這樣累。
  滿目都是遺憾。
  父親讚他人是聰明的,男孩子燒菜手藝都能這麽好。潘以倫笑笑,他做菜的手藝確實不錯。以前在安徽,父母下田幹活,他就跟著鄰居大媽學做飯燒菜,給父母留中飯。漸漸也就熟能生巧了。
  他一直覺得以前的日子沒什麽不好。
  不過父親說,要上好的大學,就要回老家。他們就回到父親的老家,他不知道這是一個悲劇的開始。
  父親出事的柏油路,如今開挖了地鐵站,連路都找不到了。可那上麵留下的暗紅的血跡,永遠塗在了他的心裏。
  他知道父親不會願意他做那種墮落的選擇,但他年輕,而且氣盛。
  在做小混混的那些日子裏,他也遇到過楊筱光。
  那時候他正發育,個子一個勁猛竄,但是還是有“兄弟”笑他長的太漂亮,有點娘娘腔。他們要帶他去做男人。他第一次進了發廊。
  發廊妹穿很短的吊帶裙,塗了很紅的劣質口紅,一身的油耗味道,還喜歡用手指點點他的唇,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情欲。發廊妹問他是要“敲大背”還是“敲小背”。“兄弟們”要讓他上全套,說這樣才算是成長。
  他進了一間窗口糊著報紙的小黑格子間,整個屋子散發著腐朽的黴變的氣味。發廊妹的舌頭像條蛇,狠狠纏住他的。他畢竟懵懂,年輕,莽撞,還不肯認輸。
  他的手第一次摸到女性的軀體,滑不溜手的,像蛇皮。他說不上什麽感覺,任由女人也撫摸著他的身體。
  慢慢的,他有了反應。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窗外有人說話。竟然是楊筱光的聲音。她大約在買一張什麽港版的打孔CD,正和盜版販子討價還價。
  他已經忘記了她當時到底在說什麽,隻是她的聲音讓他頓時打消了全部念頭。他推開發廊妹,躲在暗處,用手將年輕的欲望釋放出來。那滋味又苦又澀,並沒有什麽快感可言。
  後來他找到賣碟給她的人,知道她買的碟是張國榮和達明一派的。
  她和他的過去,很多在他的回憶裏,她並不知道。她當然更不知道,他當時像做小偷一樣翻牆進她的校園。那是他原本想要考的學校,後來則成為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他知道她的教室在哪裏。如果運氣好,他還能看見她正坐在靠窗的一排。一般上語文課,她的精神頭會很足,上數學課物理課她就打蔫,有時還會打瞌睡。
  放學的時候,她陪著她的好朋友出校門,總有一個男生踩著自行車來接她的好朋友。她笑嘻嘻看著他們離開,他怎麽看都覺得她在羨慕人家。
  這個女孩在那種年紀,是有懵懂的情緒的。就像他一樣。
  潘以倫一直以為楊筱光和他,是雲泥之別。在她高考的清晨管了他的閑事之後,她考去外地的大學,他進了高牆之內,也許就再無瓜葛了。可他沒想到能再遇見她。
  好幾年過去了,他們都長大了。他在茶館看到她相親,隻覺得好笑,好笑又羨慕,羨慕坐在她對麵的男人,可以和她相親。
  潘以倫忽然就覺得自己不可以再等。
  她就像明媚的陽光橫衝直撞,再度到了他的麵前,他先想,我是否有資格來得到這束陽光。然後,他不願意再想了。
  潘以倫攤開了手裏的報紙,上麵大幅版麵是TVB的胡杏兒和黃宗澤最近鬧的姐弟戀,人人都說黃宗澤吃軟飯。他看一遍標題,把報紙卷起來,夾在胳膊下麵。
  今天的楊筱光,終於沒有抗拒,讓他親吻讓他擁抱。他覺得像是在做夢。

  亦步亦趨亦彷徨
  潘以倫並沒有回影視基地,他又折回了醫院。
  在沒有參加選秀比賽時,過了探視時段門衛是不會準他進病房的,後來他成了選秀的熱門,醫院裏的小門戶小護士都成了追星族,願意給他開一開後門。
  母親今早也從普通病房轉到了單人病房,他要去病房走的還是專用通道。這是電視台裏的人關照的,不想自家未來的藝人等閑被人拍到。潘以倫想,他的選擇也不算有錯。
  推開門,母親睡著,月光勻勻灑下來。他輕手輕腳坐到床邊的椅子上,微不可聞地歎著氣。
  潘母慢慢翻一個身,她沒有睡實,借著月色看到麵前的兒子,她小聲地說:“怎麽又回來了?早點回去休息。”
  潘以倫給母親倒水,服侍母親喝了下去。他說:“明天要做透析了,媽,你應該早點睡。”
  潘母笑一笑:“我想想,你現在這樣總比以前要好一點的。不過整天被人家指東指西的死做,也不比以前輕鬆多少。你爸是想你好好念個大學,出來做白領,怎麽都想不到你最後吃這行的飯。”
  潘以倫說:“哪一行做都是做。”
  潘母半坐起身來:“是我害的你,早兩年沒有管好你。等你自己學好了,我又拖累你。”
  潘以倫抱了抱母親:“別想了,早點睡覺。”他替母親掖好被子,潘母又說,“你不要和以前夜店的那群人來往了,現在你進的圈子也不大幹淨,你以前的底再被別人翻出來,可怎麽好?”
  潘以倫皺眉,他沒有太聽懂這句話。
  潘母歎了氣:“媽媽沒有帶好你,下去以後是對不起你爸爸的。”
  潘以倫輕輕喚一聲:“媽。”
  潘母搖搖手:“你去吧,兒子。”
  潘以倫輕輕鎖好門。
  母親的病是在他被放出來以後查出來的。當時母親很冷靜地坐在他麵前,說:“你肯定是想給我治病的,這樣你會很辛苦,這是媽媽的身體對不起你。可是,兒子,你不可以再和以前的那群人混在一起。”
  他就再也沒有去,而是四處打零工,最忙的時候一天趕四個場子。他還去古北的夜店做服務生,他的賣相好,氣質又冷,女經理看中他,是要他下海的。
  他曾經陪過女客人喝酒,因為小費可以拿的多,能付母親做透析的醫療費。
  後來以前一道混的一個“兄弟”,叫翟鳴的,手頭正緊,到處借錢,借到他的店裏,他的手頭也緊,是不好借的。女經理看中了這個翟鳴,就留了他下來。翟鳴賣相也好,有一雙桃花眼,善於察言觀色,挺受女客人歡迎。
  那天楊筱光和她的記者朋友來喝酒,翟鳴靠在楊筱光身邊,潘以倫瞟了他們好幾眼。
  翟鳴混這個圈子比他混的開,被女經理遣來勸過他接一個富婆的大單子。潘以倫把臉一板,去財務室把賬結了。
  後來翟鳴來了他媽媽住的醫院,指著他媽媽住的那間混雜又髒亂的大病房講:“你就這樣做孝順兒子?”
  這話當時刺痛他。他不好偷不好搶,家無橫財,哪裏有財力給母親換病房。
  沒想到就這麽一次,就被母親看到了。
  潘以倫走出了醫院,籲一口氣。
  這裏的氣味沉重,是他卸不了的擔子。他搖搖頭,即算如此,他還是不放棄追求楊筱光。可實際上,他除了給她一身負擔,什麽都給不了她。
  這樣叫人氣餒和傷感。
  有人在他身後輕聲叫他。
  “倫子。”
  他把手攥一個拳頭,才回的頭。
  翟鳴扭一扭頭:“那邊談。”
  潘以倫跟在他身後,一直走到花園深處。
  翟鳴笑:“看你這戒備的樣子,怕你紅了,哥哥我敲你一筆?”
  潘以倫也笑,搖頭:“沒有。”
  翟鳴往樹幹上靠一靠:“我最近手頭又緊了,不過不至於打兄弟的主意。以前我被隔壁馬路大劉砍了三刀,還是你把我拖回你家,你媽給我包紮的。雖然她幫我清完傷口說了一句‘滾’,可這情分我記著。我就是來探探她老人家,上次來過了。這兩天是來等你的,你的手機號我都沒有。”
  潘以倫皺一皺眉頭:“出了什麽事了?”
  翟鳴說:“有人找店長買你的資料,店長在道上混過的,你什麽底,她清清爽爽,就看最後談什麽價了。”
  潘以倫的眉頭越皺越緊,又慢慢放開,他說:“那些事情我是做過的。”
  翟鳴“哧”地一笑:“你還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的話講完了,可以走了。”
  潘以倫叫住他:“別吸冰了。”
  翟鳴聳肩:“有的人走的出這個圈子有的人走不出,蝦有蝦路,蟹有蟹路,不過各走各路。”
  潘以倫默默跟在他後頭,和他不遠不近地保持著一段距離,漸漸距離越來越大,翟鳴走遠了。
  但陰影仍在。他身處的另一個世界,分分鍾都會來索要前債。潘以倫看著自己的影子,怎麽轉身都跟著自己。行差踏錯,就需付出代價。
  潘以倫不再掙紮。他走出醫院,左右一望,準備叫車。
  身後有急匆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回頭。
  那個人顯然也一愣,她問:“十三號潘以倫?”
  潘以倫認識她,楊筱光的好朋友,做記者的那個方竹。她為自己寫過不少稿子,他是知道了,雖然奇怪,但想,這並不關他的事,他以為這個記者寫稿子不過是因為楊筱光和他們公司安排的緣故,故此他並不深究。
  潘以倫還沒問,方竹就先澄清了:“我不是來盯你的梢。”
  潘以倫笑:“方小姐,謝謝你。”有車停下來,他向方竹道個別,上了車。
  方竹仍在街頭左顧右盼。她想她是看見了那個人的,怎麽就一轉眼不見了?
  她清楚記得傷她手的人的個頭和塊頭,雖然對方用絨線帽子把臉遮著。那樣的身手,又準又狠,不像生手。剛才從父親住的那棟住院樓下來,她就隱隱約約看到這條熟悉的身影,一路追出來,竟然會遇見潘以倫。
  方竹用手敲敲自己的額,想,不該是看錯的。
  她抬手看一下表,快九點了。今天何之軒加班,不到十一點不會回家。
  自從那天他提出“複婚”的請求,她一直不知如何答他。他對她的照顧依舊一如既往,她的手已拆了大繃帶,現在纏小紗布。再過一個月,大約隻需要貼邦迪了。
  傷口看似猙獰,可真要痊愈,速度這樣快。
  方竹在稍晚些的時候會去醫院探父親,她手上有傷,是幹不了照顧人的活兒,隻在門口稍稍站一站,看著父親喝了湯,看了會兒報紙就睡覺了。
  周阿姨說,父親是一輩子硬朗身板,等閑不生病,這一生病就是如山倒,一個肺炎都纏綿了很久才有了好轉的跡象。
  周阿姨還說:“現在下麵的人來匯報工作,他也有精神聽了。其他沒什麽,就是想你,和你一樣嘴硬不說罷了。”
  方竹沒有問周阿姨,怎麽就去找了何之軒來照顧她。這樣一問,就怕有自己心裏不好接受的答案。
  何之軒沒有追著逼問她什麽時候複婚,他最近忙得很,早出晚歸,有時還把李總和香港的導演這幹人帶回家來討論工作。
  他們的計劃似乎是要變,電視台方麵不願意在決賽以後把那幾個當紅的新人留給他們做廣告。李總一歎再歎,說最後還得搬出的真金白銀才能起決定性作用。
  何之軒一直在做計劃書,早晨起來都能看見他的眼睛熬得通紅。
  她是心疼的,楊筱光和她通電話時,告訴她何之軒以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做完稿的輝煌經曆,她隻覺得心在一陣一陣抽痛。
  結婚的時候,她和何之軒的事業都才起步,都不願意為家庭放棄自己的事業,也因為生活費而不能放棄事業。時至今日,她想,何之軒是真缺一個人好好的照顧他。他經常一頓飽兩頓饑,楊筱光說他午飯有時還吃麥當勞,更不用說晚上可能還需在外麵應酬飯局,不曉得會喝多少酒。
  這幾天他回來時,是事先漱了口的,可耳根通紅。
  這瞞不住方竹,他喝酒喝過量,耳根就會發紅。她以前就知道,那時他剛進廣告圈,應酬免不了,如今更是免不了。
  方竹的手痊愈了點,再度去醫院看了父親後,便去藥房抓了一些葛花。她記得小時候父親也經常喝酒,母親就在家中長期備著葛花,用來煎藥湯,最能醒酒。
  方竹第一次在阿姨的幫助下煎好了藥,何之軒回來,看到桌上的中藥,有些驚訝。
  她說話竟然結巴了,講:“你——老這樣不行的,健康要注意。”
  她看他喝了中藥,想說一兩句打趣的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說出口才覺得老土。
  何之軒笑笑:“你倒是喝喝看?本錢這麽好賺?”
  他們之間可以說一些輕鬆俏皮的話,是一個好現象。方竹想,在他的屋簷下待著,總不能一直別扭下去。隻是複婚的問題,她是不敢往下想。
  那條傷口這麽深,不像她手上的傷,忍一忍熬一熬治一治,就能好了。
  楊筱光說她:“你在猶豫什麽?這麽簡單的事情,重新辦個證書唄!”
  她是不能理解她心裏的難的。原本好好的一麵鏡子,是她砸的四分五裂,她如今不敢再去看鏡中人。她是對不起他的,就算他不計前嫌,她可怎麽過的了自己這一關?
  這些年午夜夢回,她也會夢到他的父母。他的那位慈祥的父親,對她說:“孩子,你別為難。我們做長輩的自當體諒小輩。”
  何父逼著何母一起走,何母的聲音鋒利而冰冷,就像劃入她掌心的刀片。
  “小丫頭壞死了,攛掇了小的攛掇老的,咱們家早晚毀在她手裏。”
  方竹就會滿身大汗地醒過來。
  何母說的沒有錯,他們家就是毀在她的手裏。

  心有靈犀一點通
  方竹起來倒了茶,咕嘟咕嘟喝下去,才發覺客廳裏空蕩蕩,何之軒還沒有到家。
  一看鍾,十一點半了。
  她坐到沙發上,另一頭放著何之軒蓋的被褥。他買的是白色太空棉,疊得方方正正擺在那邊。方竹拉了被褥來,輕輕在臉頰磨蹭,似能體味到他的氣息。
  和他分開這些年,她不曾接觸過他的任何物件。當初離婚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個人管個人。她發現她連一張合影都沒有留,可見走得多麽狼狽,且沒有什麽準備,一如當初的結婚。
  他們的合影不多,何之軒不是個愛照相的人,她死磨半天都未必肯。這是他的固執,直到他去南浦大橋做一個路況障礙采訪,方竹跟在他後麵學習采訪流程。他教她采訪的技巧,像老師多過男朋友。攝像師傅看得笑起來,說她交一個男朋友還能免費賺到實習指導。
  她吐吐舌頭,對何之軒說:“那好像是我討便宜了。”
  何之軒不是不會開玩笑的人,他說:“你也知道啊?準備怎麽付指導費?”
  這個方位淩空,下麵是滔滔江水,四周有車有人,她想要驚險一次,抓住何之軒的手,死命往他唇上吻過去。何之軒沒料到她膽子這麽大,絲毫沒準備,兩人吻的角度不好,牙齒磕在一起,各自“哎呀”叫出來。
  結果引來攝像師傅的注意,他建議,這個角度正好,要兩個人合張影。照片洗了兩張出來,她和何之軒一人一張。分手之後,她又走到黃浦江邊,想,她與何之軒,在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能見了。她怕睹物思人,怕軟弱怕彷徨,怕得要死,她把照片撕掉,讓碎片隨著江水而逝。
  怎麽逝的了?
  方竹扔了照片的刹那就後悔了,悔不當初。
  她握緊被褥,就像抓皺了自己的心,一塌糊塗。她想,自己是糊塗的。
  門“哢噠”響了一下,有人開門進來。
  是何之軒,也許又喝醉了,往門邊先靠了一靠。方竹在黑暗裏看清他的動作。他靠了很久,想來今天是醉得狠了,然後彎腰脫鞋又脫了很久,才想起來鎖門,再脫下外套,他想要開燈了。
  整個順序是混亂的,又尚留著一絲條理。
  方竹乘他未開出亮燈,借這暗色,撐起這份膽量,一個箭步上去,抱住他的腰。她吻上去,把舌頭探入他的口中,略一碰觸,他就有了回應。
  黑暗裏的軟玉溫香,是想念已久的感覺,暌違已久的激情。
  何之軒不能自持。方竹的手就搭在他的腰間,上上下下的撫摸,又癢又熱。她這樣磨人,磨到他全部情緒都能崩潰。
  他從小性格冷靜又內斂,一直是做班長和學生會主席的材料。他想他一向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上大學前,他對父母說:“爸媽不用為我的學費再操心,上海地方大機會多,我先自立。畢業後再辛苦幾年,到我三十歲,不管是去上海還是留家鄉,一定不會讓兩老失望。”
  這是他對父母的承諾,後來成為他一輩子都無法實踐的承諾。
  大學四年,他始終不談戀愛,談戀愛會花時間花錢。直到遇到方竹,他才知道花時間花錢談戀愛,其實一切都是心甘情願。
  如果換做別人,也許他可以避掉這場愛。之前也有女生追求過他,他一冷,人家就失去了打持久戰的興趣。
  可方竹不是,她就是義無反顧,一條道走到底,誓不言退。把自己的心整個的拋給他看。
  她問他:“何之軒,我就是歡喜你,你歡喜不歡喜我?”問的時候戰戰兢兢,她是害怕的。這麽驕傲的一個女孩子,在愛情麵前變得這麽卑微又倔強。
  她為他把錦衣玉食的生活舍棄掉,跟著他吃方便麵睡漏雨的亭子間。
  那之前,她不能說要風得風,也差不多是走一條陽光大道了。他甚至知道她的父親早已在電視台裏給她安排好工作,就等著她畢業後走馬上任。
  這些她全部不要。這樣一寸一寸,把他的防線磨掉。
  愛情來的突如其來,他沒有想過愛一個女孩,會愛到失去理智,把人生計劃全部攪亂。
  方竹問過他:“何之軒,你什麽時候喜歡我的?”
  他說:“我發現喜歡你的時候,已經走了一半的路了。”
  方竹撅嘴:“抄襲奧斯丁。”
  他笑笑,這話說出口他自己都發現熟悉,原來是奧斯丁寫的,不過確實是他的感受。
  他說不清楚自己到底什麽時候愛上她的。
  他跟著教授做助手時,看過她做的論文寫的報告,許多角度和觀點,都是他所讚同的。
  在他們最初相識的那次比賽,兩個人做的報告,於某種意義上也是契合的。評審的老師說:“選她的和選你的,沒有大差別,意義都差不多,你們的表達方式也比較像。考慮下次合作做一個比賽項目,我對質量有信心。”
  後來沒等到這個下次,他就畢業了。他們沒能真正合作上,一直到最近她為他做的那些報導。
  她在暗裏寫的那些稿子,他都看過,角度和題材同他自己選媒體發的稿差不多。甚至她給楊筱光的廣告建議,也正是他想到的廣告策劃之一。
  他們的思維方式這樣像,像到他不得不相信世上的這句話——心有靈犀一點通。
  離婚時,他也仍相信這句話。
  他想他是了解她的,也了解自己。一段感情有了不可彌補的裂縫,不是有靈犀能抵過去。且正因這靈犀,他們幾乎都在猜測對方的態度。
  他和她都怕再下去,或許會相看兩相厭,讓灑脫少年人的日子蒙塵,過上猙獰而沮喪的人生,怕總有一天讓對方嫌棄,抑或恨對方如同死敵,成為遺憾的怨偶。
  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後退。
  但,退一步,真的不是海闊天空。
  最初的那段日子,公司要派員去香港總部深造,他表現好,能力強,當仁不讓被選了去。這是一個機會,逃離過往,或許能夠重生。
  他錯了,香港這座城市比上海更小,人口密度大,交往空間小,狹窄的房子,高強度的工作。人來人往,太匆匆,與他無關,他還是會想念她。
  想她的時候,他不是沒有起過欲望。成年男人一想起情感過往,就會在身體上真實反應出來。
  他換了一份強度更大的工作,還是沒有辦法填滿這樣的空虛。
  同事給他介紹女朋友,吃過一兩次飯,興味了了,他沒有再繼續的意思。
  她們統統不像她,不如她固執,不如她主動,不如她黏人,不如她聰明,不如她和他有默契……這些人,都不是她。
  一年兩年,這樣乏味地過去了。
  回來以後,看到如今的她。她看他的眼神又愧又憾,想接近他又要遠遠躲著他。
  她會一個人獨居,關自己禁閉似的。
  原來這些年不單單是他沒有走出來。
  何之軒不想如當初那樣後退。她不敢進一步,他就等著。反正他們已經互相等了這麽久。
  方竹的身體在他的掌心柔軟。回憶漸漸清晰,何之軒記得她的身體。
  其實那天清晨的深吻和撫摸,已經把他不斷平複的欲望再度喚醒。他會忽然沮喪,他所有的錯亂和不理智都因她而起,便硬生生把感情壓下去。
  她當時的表情是迷惘的,後來還賭氣了。她怕輸的性格依舊沒變。
  這種性格像荊棘,刺痛的是兩個人。
  何之軒就是有點恨她這樣,一忽兒遠一忽兒近。
  他的手勁慢慢重了,探到她的身下。柔弱的中心,在他的手指上漸漸濕潤。他的粗糙劃痛了她,方竹吃痛,可不想躲了,輕輕抬起了腿,勾住他的腰。
  這一個動作,讓所有的情緒崩堤,如水閘泄洪,誰都逃不掉。
  他們重重倒在沙發上,何之軒摩挲著她,推高她的睡衣,拉下她的內褲。他帶著被酒精催化的急切,吻熱而且疼,細細咬著她的頸,吸吮她的乳房,手從撫摸轉為揉捏,要深深貼近那思念已久的體溫。
  他另一隻手開始解自己的褲子,皮帶緊緊扣著,幾下都解不開。方竹伸手過去幫忙,被他推開。這時候他還記得她手上有傷。
  很快,兩個人身上所有的阻礙都被褪下,這樣赤裸相對,終於又能坦陳。
  他叫她:“方竹。”
  她迷迷糊糊應著,他的吻又輾轉回到她的胸口,深深的吻,細細的啃噬。他問:“方竹,你的心還在嗎?”
  他的吻隨著她的心跳,一下一下,一緊一鬆,讓她全身的毛孔都要打開,渾身戰栗,不能自己。
  她囁嚅,她喘息,她說:“何之軒……你醉了。”
  何之軒低低笑了一聲,像是哂笑,又像無奈:“是你先開始的,這時候還有借口,不覺得特沒意思嗎?”
  他不讓她說話了,封住她的口,她多說一句,也許一切又要退回去,他不打算再退。他騰出一隻手捉住她的雙手,不讓她在混亂下再傷了自己,身下深深一沉,就進去了。可還不夠,何之軒又拉過被褥墊在她的身下,稍稍抽了出來,再自高而下,又重新深入。
  這一下的衝擊讓方竹真的再也無法說話。而後的撞擊一下重過一下,力道這麽猛,讓她無法招架。她扭動腰肢,想要逃,可是逃不了。
  他在她的體內,灼熱堅挺的侵入,不容她有片刻的遲疑。
  方竹有點疼,但激情在疼痛中被點燃。
  是的,是她先開始的,她怎麽能逃?
  他們的身體都有對方的記憶,熟悉的律動和親吻,一旦再度糾纏,就不願意再分開。
  他的一隻手一直牢牢握住她的左胸,想要重新握牢她的心。
  方竹唯有打開自己的身體,承受他施予的一切。

  原來你還在這裏
  方竹在清晨醒來,翻一個身,發現自己睡在床上,周身幹淨得像初生的嬰兒。她身上的睡衣換過了,內褲似乎也換過了。手上的紗布也是重新包紮好的。
  原來她一頭睡死過去,什麽都被人安排好。
  外頭有“踏踏”的腳步聲,慢悠悠的,不像是何之軒。她叫一聲,阿姨推門進來,見她醒了,問:“何太太你是喝粥還是吃麵?”
  方竹坐起來,發現連拖鞋都好好地安放在床邊。
  她胡亂說了一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是吃麵還是喝粥。她走出去,客廳外的陽台上晾著大大的被套和沙發套子,遮去大半的陽光。陰涼的一角,還有她的內褲和睡衣,以及他的內褲。
  阿姨納罕:“一大早過來看見何先生洗東西,今朝陽光不好呀,洗什麽沙發套子?”
  方竹的臉“兀”地一紅,想,幸虧她沒提別的。她含含糊糊地刷了牙,洗好臉,坐在台子邊喝粥時,重逢後頭一回給何之軒打了電話。
  響了兩下,他接起來,知道是她,就說:“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他的聲音低低的溫柔的,帶著東北味兒的“兒”字音,繞到她的心裏,甩都甩不掉。
  方竹說:“睡不著。”
  何之軒提醒她:“今天去醫院要記得拿藥膏,別忘了。
  她是真忘了今天還要去醫院。
  她叫他:“何之軒。”
  昨晚她叫了無數聲“何之軒”,像要把這幾年沒有叫的都叫了。她呻吟,大汗淋漓,與他水乳交融。
  她不太記得到底做了多少次,隻是記得他將頭埋在她的胸膛,緊緊扣住她,不讓她稍稍遠離。她掙紮起來,坐在他的身上,身體裏最軟弱的那一點被他一擊即中,整個人幾乎痙攣。
  他綿密地吻她,他身上有濃重的酒氣,可她並不討厭,努力回應他的吻。直到最後,她在他的耳邊呐呐吐了一句無聲的:“對不起。”
  他正抵在她的深處,息息相連的那一處灼燙地似能燒炙到心頭。她與他一起輕輕顫動,她吻住他的唇。再後來,她就意識模糊了。
  他應當是沒有全醉的,給她洗了澡,還洗了被套沙發套和衣服。一到早晨,一切恢複如初。
  何之軒說:“嗯,換了藥膏順便問一下醫生,右手無名指是不是可以戴戒指。”
  她右手的傷口一直劃到無名指下頭,之前都不好牽動手指頭,可她顧不上這些,她說:“何之軒,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
  何之軒打斷她:“方竹,我們試試看。”
  他說:“方竹,我們試試看。”
  方竹忽然淚盈於睫。
  阿姨走過來要收拾她的碗筷,她慌忙收拾好情緒,與他道個別掛上電話。
  阿姨問她:“幾點去醫院?”
  方竹說:“半個鍾頭之後吧!”又補充,“我自己去好了。”
  阿姨看她有獨自走走的意思,識趣,就沒有要求陪她去。
  方竹吃好早飯,帶上皮夾子和手機出了門,先去醫院換藥,期間派出所打來一個電話,說最近有一些線索要她這兩天抽空過去核實一下。
  醫生說:“傷口好的差不多了,症結也找到了,以後總歸是好的。”
  方竹問:“無名指好戴戒指嗎?”
  醫生說:“還是會有點痛的,如果你覺得能忍一下,問題就不大,對神經沒有影響。”
  真是愈合的好快。
  方竹出了醫院,又去另一間醫院。她突然就很想去那裏看看也許醒著的父親。
  父親果真醒著,房間裏有人氣,人還不少。方竹站在門外,要深呼吸三次,準備敲門,可她聽見父親說話。他說:“這個局你倒設的巧,年輕人心思慎密,比得我們老朽了。”
  有個熟悉的聲音在答:“是您謙讓了,這盤棋亂了點兒,我下得太衝動,讓您費神不少。還是別下了,您先休息。”
  方竹緩緩放下了手,她靜定地站在門外,開始發呆。
  “你還缺著幾步。”
  “嗯,有些東西沒買到,不過應該快了。”
  “小張,給孫副台長那裏掛一個電話。”
  “不用了,我們的項目還算順利。”
  “小子,年少江湖飄,老江湖幫一把是一把,你推了一次又一次,兀地不盡人情。別學丫頭片子惹我生氣,她躲我躲得像避貓鼠,你們眼裏都沒有爹娘。”
  “有些事是我們應該去做的,不能靠長輩。”
  “算了,多說生氣。下棋,看我解一解你這個亂局。”
  然後又有小張的聲音:“還要打電話給孫副台長嗎?”
  “讓年輕人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去。”
  大家都笑了,還有阿姨的聲音:“這大好的禮拜天,就缺一個小竹。”
  方墨簫在問:“她的傷怎麽樣了?”
  “快好了。”
  “哼!不撞南牆不回頭。等你們養了兒女,就真正曉得好歹了。”
  這大好的禮拜天,天氣並不十分好。
  方竹又默默從醫院裏走出來,她腿腳酸軟,就地坐在路邊車站的侯車長椅上。她的對麵有個活潑潑的小女孩,一個人對著人行道上的方磚跳房子,一下兩下,離自己的父母越來越遠。
  女孩爸爸在叫:“跟你說了不能在這種地方亂動,再跳要跳馬路上了,跌了你就知道痛了。”
  小女孩年紀幼小,正是任性時候,轉頭嚷:“你們不陪我玩,我摔跤不要你們管。”
  剛剛說好,她一腳落空,從人行道摔到馬路上去。方竹一驚,要去扶她。她的爸爸說:“看到沒有?跌痛了活該。”
  口裏這樣說著,早已把女孩抱在了懷裏,女孩使勁甩著雙腳,不肯領情,一個勁兒說:“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車來了,父親夾著女兒上了車。方竹目送他們,嘴角一牽,是一朵她都沒有察覺到的微笑。

  方知愛情非自控
  方竹沒有直接回何之軒的家裏,而是先回了趟自己的亭子間。
  十分意外的是,亭子間裏整潔一如當初,窗簾拉了起來,光線是昏暗的,可是能看清連胡亂堆放的報紙都收拾了個整齊,書整整齊齊排在書架上,一切物品都就緒。
  桌台椅子上沒有積灰,床鋪上罩好床罩。
  何之軒連這裏都沒有忘記。他是何等的慎密,她自愧不如。
  她想,如果兩個人的感情論出比賽勝負來,她才是真正輸的那一個。
  方竹拉開窗簾,推開窗戶,外頭的陰雲漸漸散了些,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
  對麵的小男孩正趴在窗台上學習包書皮,他的媽媽手把手教他,一邊說:“就要上學的人了,要自覺,不能混日子。”
  是的,不能混日子了。
  方竹重新關好窗,拉上窗簾。
  楊筱光發來消息問她:“大好禮拜天,你沒有被領導霸占吧?有沒有空和老友喝茶去?”
  又是一個說“大好禮拜天”的,方竹愉快地回複一個“OK”。
  楊筱光約的地方是在她家附近的“午後紅茶”,方竹過去也不遠,兩個人半個鍾點以後就碰著了頭。
  方竹比楊筱光晚到,她已經喝掉了一杯西冷茶,正趴在桌上看暇眼,走神走的厲害。方竹直走到她的麵前,她才猛地驚醒。
  “難道你失戀了?”
  楊筱光翕翕眼睫毛,很意外地沒什麽精神。不怪方竹看她的樣子是失戀。可她不是,最近蜜運的很。
  在蜜運之中,還優柔寡斷,顯得自己很瓊瑤,那就做作了。
  楊筱光想,自己就是做作的。交出初吻的那一晚,情思激蕩,什麽也不顧。正太做過什麽?又說過什麽?後來再回想,仿如做夢。
  她竟然記得不算太清楚。回到家裏安靜下來,她頭一個想的問題是“為什麽”,第二個問題是“怎麽辦”。
  愛情不應該是相見,然後相知,最後相戀,結局跨入婚姻的墳墓。這條單線條怎麽會讓她的思想發生翻天覆地的掙紮。
  是她怯懦了,回到家以後,楊爸聽到她暗戳戳的動靜,來問她:“剛才出去幹什麽了?”
  她一下驚慌,拉了窗簾,趴到床上,說:“倒垃圾。我睡覺了。”
  這個謊撒的實在沒水準,垃圾還好好在垃圾桶裏。
  楊爸開始狐疑,她拉了被子蓋臉上。楊爸說:“大晚上的瞎折騰,要是有對象了,趕緊帶回來看看。”這話是帶著玩笑口吻的,他老人家狐疑得很樂觀。
  樂觀得楊筱光瞬間就悲觀,想,如果把潘以倫帶回來,爸媽會是什麽反應?
  她問方竹:“要父母同意你談一個讓他們不爽的男朋友,除了離家出走還有什麽辦法?”
  方竹坐在她對麵,研判地審視她。她說:“我隻試過這種辦法,結局怎麽樣你也看到了。不要學習我。”
  楊筱光唉聲歎氣。
  她的第二個問題是:“你願意讓一個男人吻你,是不是代表你愛他?”
  方竹說:“人都是有潔癖的,在自願的前提下,沒有人願意吻自己不喜歡的人。”
  她的第三個問題是:“一個男孩暗戀了你很多年,你會怎麽樣?”
  方竹驚訝,不過還是回答了:“如果你也愛他,那就嫁給他。”她忍不住了,問,“阿光,你什麽意思?”
  楊筱光像有好大憂愁,她說:“我最近看到一句句子,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我不知道愛情是這麽複雜的東西。”
  方竹斟字酌句地問:“阿光,你是不是戀愛了?”又補問,“不是莫北?”
  楊筱光托著下巴:“大概也許。總之,親了抱了,我也不討厭。可是——”
  這就是她的怯懦,她一怯懦,這幾天都不敢發消息給潘以倫。
  她記得曾經對方竹說出的擇偶標準,雖然是開玩笑的,可簡簡單單那一句——“隻要讓我膝蓋發軟就可以了”,這麽浪漫又不實際,真到她麵前,她就不那麽自在了。
  潘以倫何時走入她的世界?她是分不清的。當他表白時,她的心是軟的。也許軟了很久了。
  那一刻的甜蜜和幸福太短暫,稍瞬即逝,她還不能明朗。而他,也太忙,最近也毫無音訊。她知道他在做集訓,還要照顧他的媽媽。
  兩個人都沒有足夠時間來連續劇的下一集,她就多了胡思亂想的時間。
  楊筱光長歎,她猜不到感情的開頭,卻在猜一個最悲觀的結尾。
  為什麽她的心,如此容易搖擺?
  她在“午後紅茶”喝掉兩大杯西冷茶,本該是濃烈的茶,也讓她覺得寡淡。
  楊筱光說:“竹子,我膽子很小。”
  她想,真是如此。那夜以後,除了回味甜蜜,她思考得更多。
  潘以倫那種人生她無法體味和了解,她經曆太簡單太清潔,潘以倫說她是象牙塔裏的寶寶。她從來不會缺錢,從來不接近社會邊緣份子,她的少年是在校園裏結交姐妹花,課餘忙著追星,連夜複習考試。
  單純如白紙,連思維都簡單。
  才會膽小。
  方竹說:“我能懂你的意思。我們往往會敗給現實,也會權衡利弊。”
  楊筱光說:“竹子,我有你一半勇敢,也就不用這麽煩了。”
  方竹搖頭:“學我不一定好,可是阿光,你別怕愛上誰。這個沒有辦法控製。”
  楊筱光苦笑。
  方竹問她:“你和莫北?”
  楊筱光說:“我要找他說,不好騙人家的。”
  方竹有些遺憾:“你和莫北什麽都合適,就是缺一點熱度。如果是他,那該多好?”
  楊筱光點頭:“如果是他我就不用這麽煩了。”
  可是——心裏又想,是有可是的,她雖然怕雖然亂,卻更怕一樣東西,一樣她還想不明白的東西。
  茶館裏的音響換了一張碟放,是她熟悉的音樂。
  “情愛就好像一串夢
  夢醒了一切亦空
  或者是我天生多情
  方給愛情戲弄
  同你在追逐一個夢
  夢境消失歲月中
  唯有在愛中蘇醒時
  方知愛情非自控”
  她又叫了一杯西冷茶,想要濃烈的口味再刺激刺激自己。
  方竹也順便叫住了服務生,問:“你們這兒的音響是FM Acoustic?”
  服務生說:“小姐,您是內行?”
  方竹笑笑,與楊筱光一起陷入沉思。

  叫我如何不想他
  楊筱光和方竹分手時,她自言自語也像是同方竹在說:“一旦做了選擇,就不能回頭了。人經不起再三反複的。”
  方竹和她擁抱:“我能懂你的意思。”
  楊筱光沒有全懂自己的意思,她隻是下意識。
  後麵的一周持續忙碌,不過潘以倫和她的短信交流逐漸多了起來。
  他們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楊筱光雖然認為自己還在做鍾擺,可仍舊不舍得不回複他。
  間隙,莫北來電話,她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她想莫北真是好耐心,從不逼迫她,也許是因為不夠愛。想到這個,她悚然一驚,忽然發覺出自己的可鄙,明明是自己的心在搖擺。
  楊筱光是受不了良心的鞭笞的,她在要掛電話之前,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我想有些話是不是挑明一點會更好一點?”
  莫北的聲音依舊是那種慵懶而輕鬆的:“你這樣說真叫我傷心。”
  楊筱光充滿了抱歉:“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
  “別說的我跟王老虎搶親似的。”莫北笑,“你想好了?”
  其實還沒有,楊筱光搖頭,莫北又看不見,她再說:“差不多了。我自己胡思亂想,也不好耽誤別人的。”
  莫北說:“楊筱光,你就是這時代過分善良的人種。”
  楊筱光想想,自己的確純良。
  莫北問她:“還一起吃飯逛街看電影?”
  楊筱光“嗬嗬”地笑:“那當然,哥們兒!”
  莫北也笑了:“是,哥們兒。”
  他或許也覺得不對了,先自往後退一步,她的心沒來由地鬆了。
  這話題就此結束了,她想,她和莫北也大約算是結束了。還好沒有事先和父母報備,不然真不會這麽輕易簡單無負擔。
  手機亮了,短信又來了,是潘以倫提醒她:“腳本我看完了,明天的拍攝你去不去現場?”
  楊筱光回複他:“大約去的吧。”
  次日清晨,楊筱光起一個大早,挑了當季新買的連衣裙穿在身上,畫一個清淡的妝,平白就顯得自己像大學生。一點都看不出比潘以倫年紀大。
  她對著鏡子轉一圈,突然就鄙視自己。
  到了攝影棚,何之軒和老陳看到這樣的她,都擺出一點驚訝的表情。她故作姿態地講:“天好熱。”
  何之軒笑笑,老陳經驗老道,問她:“有蜜運?要約會?”
  剛說完,潘以倫和女主角跟著導演和李總一起過來了。
  他穿著做造型的藍色毛衣,襯得麵容更加清俊,走過來時,落地鋼窗外的陽光一路傾瀉進來。楊筱光就這樣看著陽光底下的他,明媚而驕傲。
  導演同何之軒分別對他們說工作要求,這支廣告要在他們決賽前出爐,時裝秀也會在決賽前做畢。潘以倫身後還跟著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像他經紀人的樣子,他已經不再需要梅麗這樣的角色陪著了。
  那個人講,決賽以前走一場問題不大,以後就不行了,要對其他商家交代。
  楊筱光嘀咕,真是貪心。這幾年就沒見國內哪家電視台包裝出一個成功的藝人,不過燒錢買花戴。
  她心裏一嘀咕,就會嘟嘴,潘以倫知道,側頭望住她,微笑。
  在準備的間隙,潘以倫拉著她坐在一起。那是低低的台階,他們都佝著腰。他的手偷偷摩挲著她的小腿,一下兩下,她極癢,但並不自願阻止他。
  潘以倫說:“我和經紀人說了,比賽以後我也不想接電視劇,我演不好。廣告片和走秀我可以接。”
  “你會越來越好。”
  “楊筱光,你做什麽事都是實在心腸。”他並沒有在看她,甚至他明明什麽都沒做,她卻發覺自己的心微微起了波瀾。
  這感覺不好,仿佛自己知道症結在哪裏,隻能看著它發作。太知道更加不好。
  楊筱光扭個頭,蘋果臉能笑得很燦爛:“我一直奉行雷老虎座右銘――以誠待人。”
  可是看到了他的眼睛,陽光下如此明亮。她回避開:“你別這樣看人。”
  他輕輕地歎氣:“你還在猶豫。”
  楊筱光忽然想要哭,為什麽他總能猜到她的心思。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坐著,看著工作人員忙忙碌碌,無人注意到他們。不過時間也不會長,潘以倫站起來,他也是想到這場合要避嫌的。
  他的手伸到她的麵前,她怕他心裏不痛快就當眾托起她的下巴,自己先抬了頭,想要站起來。不過腿麻,還是潘以倫幫了一把。
  她扶住他的肩頭。他是真的瘦,肩骨嶙峋,很硬。她仰頭看他時,就覺得他像陡峭小山坡。
  萬重山,千重山。
  楊筱光一刻想,她的生活是亂了,如果沒有遇到他,或許還能平穩的,隻是遇見他以後,往她意料不到的方向亂了。
  可是他說:“沒關係,我等著。”
  還是這樣幹淨利落,不拖泥帶水。
  女主角插到他們中間來,她已經畫好了妝,穿的是旗袍,嫋嫋娜娜走到潘以倫身邊。
  女孩年齡不大,可能比潘以倫還要小幾歲。白皙的肌膚,身材很好,裹在旗袍裏,曲線優美。連她看的都可能會激動。
  她貼在潘以倫身邊:“小潘,導演說可以開始了。”
  楊筱光不自在,扭頭就走。遠遠聽見潘以倫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女孩“咯咯”地笑。聲音爽朗。
  他們配合得很好,兩個人都有點天賦,也肯努力。導演沒少誇他們。
  女孩把穿旗袍走路的鏡頭走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後一遍,她走到鏡頭外的潘以倫身邊,身體一歪,被潘以倫扶好。
  漂亮女孩還很會做人,她的助理買了許多零食和點心回來。她給潘以倫的是福臨門的蝦餃皇,比別人手裏的點心都要好。
  他這樣招女孩歡喜。
  潘以倫隔著很多人看楊筱光。她悄悄躲在眾人的後麵,坐在椅子上假寐。可明明什麽都看在眼裏。
  他把蝦餃皇退給了漂亮女孩,他是做了三明治的,沒幾個,自己去拿了來,先給經紀人,然後是導演,接著是女孩。還有最後一個,他捧在手裏,想要走到她的身邊。
  可何之軒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何之軒問楊筱光:“怎麽?很累?”
  楊筱光立馬坐正了:“還好還好。”
  何之軒說:“很累就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要交發布會流程。”
  楊筱光點頭,她這狀態,在這場合,那真的是不好再待下去的。她站起來,潘以倫就站在她的一米以外。兩個人互相看看,誰也沒有跨過去。
  楊筱光用很慢的動作理好了包,衝他擺擺手:“拜拜。”
  他牽一牽唇角,微笑,有點兒無奈,轉過身,幹脆不看她。

  叫我如何再想他
  楊筱光步履沉重地走回家,她一切都沒有思考好。感情一旦牽涉太多,就複雜了。她能清晰感受到這複雜,複雜得她不想再掙紮。
  她覺得勇氣會隨著越來越複雜的思想鬥爭流逝,便又什麽都不想再想下去了。
  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戀?如果苦苦戀,仍然得無奈。
  楊筱光唏噓不已。
  她渾渾噩噩地回到家,一開門就聽見楊媽在叫:“你沒事吧?你還好吧?能不能站起來?”
  楊筱光聞言大驚,衝進房裏,隻見楊爸癱坐在陽台上不住喘氣,楊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見楊筱光回來不免稍稍寬心,可還是著急:“你爸爸哮喘老毛病又犯了。”楊爸本就有宿疾,這回犯得狠了,不單蜷曲了身體,連意識都模糊不清。楊媽根本扶不動他,楊筱光上來幫忙,兩個女人扶一個大男人還是覺得吃力。
  楊筱光問:“打120沒有?”
  楊媽點頭,還絮叨:“如果有個女婿,這些事情就有靠了,女兒不頂用的。”
  楊筱光沒吱聲,咬著牙,托牢父親扶到沙發上,看到楊爸紫脹了麵皮,心裏又急又愧。
  不一會救護車來了,一家三口惶惶急急上了車。
  楊爸這回病勢來得重,做好相應檢查以後,醫生建議住院觀察治療一段時間。可又有了難題,這間社區醫院裏最近病患老多,沒有床位。醫生也無奈,隻好建議在病房外加床。
  但走廊人多嘈雜,病患家屬進進出出,既不安靜也不安全。楊爸又犯病氣悶,睡都睡不實。楊媽更是急火攻心,團團亂轉。
  楊筱光無法,她先打電話找林暖暖,想央她做醫生的爸爸給想想法子,偏她家裏沒有人接電話,手機也在關機狀態。
  她頗猶豫了一陣,隻好打電話給莫北,說:“我爸哮喘犯了,在醫院裏。”
  莫北是在十五分鍾之後趕到醫院的,他辦好轉院手續,還安排了車,對楊筱光說:“轉去市裏的醫院會好些。”
  到了這樣的關口,楊筱光隻得聽莫北的安排。
  一切都是由莫北辦好的,楊爸被轉去了軍醫大下屬的醫院,開了單間的病房,還有專門的故事來照料。
  楊媽心頭大石落地,仔細打量代她們辦手續的莫北,忽然就問:“你是方竹給介紹的那位莫先生?”
  莫北笑得很禮貌,說:“伯母,你好。”
  楊媽雖然心裏還掛記丈夫的病情,但這時見到莫北,臉上也忍不住笑開了懷,說:“謝謝謝謝,真是多虧你幫忙了。”轉頭又問楊筱光:“你開始談朋友了怎麽也不和家裏說一聲?”
  楊筱光囁嚅:“不是。”
  楊媽壓根不相信,要不是顧著照顧楊爸,連莫北的祖宗十八代都要盤問一番。
  回頭,楊筱光送莫北的時候,抱歉道:“我媽高度過敏了點兒。”
  莫北笑笑:“你現在比我剛認識你那會,不開心很多。”
  楊筱光舉頭望明月,無語。
  莫北拍拍她的肩膀,他說:“女孩子賭不起感情,就不要賭。會很累。”
  “我大約是屬耗子的。”楊筱光有點兒哭喪了臉。她心裏在想,如果是莫北,有些煩惱就蕩然無存了吧?可是又想,那樣是不對的,不一樣的人。
  莫北同她道別,她說:“莫北,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我請你吃飯吧!”
  莫北笑道:“你真是半點也不肯欠別人的。”
  這樣還是生疏的,楊筱光知道。莫北獨自去拿的車,她獨自回了父親的病房。
  楊媽卻對莫北極端感興趣,同楊筱光一起陪夜的時不住地東扯西問,楊筱光煩不勝煩,顧左右而言他,過了一個極端煩躁的夜晚。
  這一晚潘以倫沒有發短信給她,也許一直在拍廣告。
  她第二天頂了兩隻黑眼圈去上的班,聽同事說昨天潘以倫他們確實拍了一個通宵,連何之軒都陪到淩晨才走。
  潘以倫的短信一直沒有來,她是不可以怪他的,也沒有立場怪他的。
  這樣一想,她又悚然,太親近的思想了。
  她趕忙與母親通電話來轉移思考方向。
  楊爸早晨醒來以後,對身處五星級高等病房十分詫異,也對莫北起了莫大的興趣。兩人又輪番拷問了楊筱光一番,問得她幾欲抓狂。
  好不容易掛了電話,她唉聲歎氣,想的是什麽叫做天不從人願?
  她連甜蜜都來不及安心享受,就已經開始承受搖搖欲墜的危險了。
  這一晚她還得去陪夜。
  她想明天自己鐵定是扛不住的,女人的身體素質,到了關鍵時刻,還真是不頂用。她幹脆打電話向何之軒請假,可何之軒的手機沒開機,她就把電話打給了方竹。
  方竹告訴她,領導回來以後在補眠狀態中。可不,連續工作三十六小時,連男人都是受不了的。
  楊筱光想,生活的壓力處處在。
  她也許真是一個處理不好壓力的人。隻是給楊爸擦個身,就打翻了水盆,弄濕高級病房的地毯,又不好意思叫護工進來清潔,半自虐地蹲在地上擦了大半夜的地毯。
  地毯是海藍色的,澄澈無邊,被弄濕的一塊像純潔的麵上的一塊汙漬。
  她想,事情本來是簡單的,就是這樣一個棘手之處,令她無法想透。她拚命擦擦擦,還是幹不了。於是就不管了,癱在沙發上,瞪著慘白的天花板發呆。
  早晨醒來,兩個黑眼圈照例還在。她一看地毯,已經幹了。汙漬了無痕,一切不過是她庸人自擾之。
  楊爸的身體恢複了些,精神也好轉了。早晨嚷著要吃小籠包,楊筱光好說歹說,才壓下楊爸的饞蟲。她心裏又是心疼的,親自去醫院的飯堂買了白粥,又去醫院門口的便利店買了冰糖,調了一碗糖粥喂楊爸喝下。
  但手腳是粗笨的,弄得楊爸嘴角衣領都弄了些殘漬。
  楊爸語重心長地說:“你做事情這樣笨手笨腳,將來能照顧誰啊!”
  楊筱光一激動,臉就容易紅成蘋果,這回真正羞愧了。她低頭哈腰:“是是,我一定好好學習家務,爭取天天向上。”
  楊爸躺下,還是不放心,又說:“我這個女兒,跟活寶一樣,就是照顧不好自己。真不知道要操心到幾時。”
  楊媽恰時推了門進來換班,楊筱光怕受到父母的雙重夾擊,腳底抹油就要溜。沒想到被楊媽一把抓住,說:“快出去謝謝人家小莫,老清老早開了車送我過來。”
  楊筱光“啊”了一下,隻聽楊媽繼續說:“這麽好的男小囡,要把把牢,你這樣缺根筋的,人家對你這麽好,你還想哪能?”
  是的,她還想哪能?
  她對楊媽說:“我又不好對每個對我好的人以身相許的嘍!”
  說完就溜,省的又被批。
  莫北的車等在醫院外,看到頂著兩隻黑眼圈出來的楊筱光,他“噗哧”一笑,為她開門:“我建議你最好修整一下狀態再去上班。這樣的儀容實在拿不出去。”
  楊筱光上了車就掏出小鏡子左照右照。左邊的頭發高起來像雄鷹展翅,右邊的頭發貼在後腦勺,黑眼圈的狀態有所減輕,然而最嚴重的是她的麵頰是一邊紅一邊不紅,嚴重不對稱。
  “昏死,我老媽竟然不提醒我,麵對你這樣的鑽石王老五,她竟然放任自家的女鬼去嚇人。”
  楊筱光從包裏掏了噴霧,又拿了小梳子,開始整頓儀容儀表。
  莫北停著車,笑著說:“你媽對我真熱情。”
  楊筱光狠狠噴自己一臉的水霧:“我媽媽天生對人熱情。”
  “就像你一樣?”
  楊筱光閉著眼睛猛點頭。
  她聽到莫北說:“楊筱光,錯過你,我覺得挺可惜的。如果沒那麽個人,或許咱們能成。”
  楊筱光仍舊閉著眼睛,知道眼皮子酸軟,才又睜開了眼睛,她聽到莫北說:“有些緣分,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哎!楊筱光,你真不是個會做多選題的人,誠實得過了分。”
  楊筱光死仰八叉躺倒在座椅上,言其他:“我是老實人,如果老實人犯錯誤,你們要原諒的。”
  莫北笑:“其實你挺精的。”

  讓我誠實愛上你
  莫北把她送到了辦公樓下,摸摸她順好的頭發,說:“楊筱光,我挺高興方竹讓我認識你的。”
  楊筱光呐呐無言,眨眨眼睛,說:“莫北,認識你我很幸運的。”
  兩人都笑起來。
  莫北說:“你進去吧!”
  楊筱光轉個身,往寫字樓走去。她聽到莫北在她身後發動了車子,車子開走了,她悵悵地回頭,什麽都看不到。
  她往前一步,前頭是安全的裝修精良的大樓前廳,一切都明亮而井然有序。前台小姐為來客做好登記,小心囑咐,微笑服務。
  這一次她沒有遲到,趕在大家等電梯的高峰。她按規矩排好隊,跟著前人的軌跡蜿蜒前行,擠在黑壓壓的人群裏,她呼吸都困難。好像困在一隻小小籠子,快要窒息,可窒息之間,還有人與人挨緊的暖。
  好不容易到了該去的樓層,楊筱光又重新獲得呼吸的自由,但瞬間離開人群,又有一絲孤寂的冷。
  就是這樣矛盾。
  潘以倫原來就在“君遠”的會議室裏,被一群人圍著要簽名。他的眼角眉梢都洋溢著蓬勃的氣息,熱忱地給這些當初都不怎麽搭理他的白領們簽名。
  他真的成了人人追逐的當紅炸子雞。
  楊筱光卻是急急撤走,此時此刻,不好多看他,看他多一眼,想法又要風起雲湧。她的心態從來都平和,不曾如此上下起伏過。楊筱光是直覺要抵製的。
  潘以倫是看到了楊筱光在會議室門口一閃而逝,她是遲疑了一下,他看到了,可他的眼神還沒捕捉到她的,她就先逃走了。
  他的下一個簽名,筆鋒稍稍歪了一下,寫的不太好看,身前的人都不在意,還有人要合影。梅麗恰當的出現,說:“已經賺到了,還嫌不夠?上班時間到了,領導看到要不高興的。”
  大家心不甘情不願地散夥。
  梅麗對他說:“一個月以後的總決賽,我們要看你出足鋒頭的,這場秀你要好好走。”
  潘以倫隻是笑,掩蓋的是無所謂的內心。
  隻是那樣子也足夠做到位了,梅麗很滿意,抬腕看表,抱怨:“那幾個還沒紅,就耍大牌遲到,不象話——”
  潘以倫並不想同她談這個話題,問她:“還是在樓上的訓練室?我先過去,誰跟這個項目?”
  梅麗如他願地對前台蘇比說:“找小楊帶潘少上樓去,正好等下一道開會。”
  “小潘”成了“潘少”,這樣質的飛躍讓蘇比也沒能接受下來,問:“誰?”但到底看慣人的眉眼,一下就懂了。
  楊筱光接了電話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跑了出來。蘇比對她強調:“潘少哦。”
  她看潘以倫一眼,說:“潘少,走。”
  潘以倫就跟著她上了樓,走的是大廈員工通道,也要足夠私密性的。兩個人一前一後,不說話,隻在樓梯間留下“踏踏”的聲響,聲聲脆的,像擊打在心頭的壓力。
  楊筱光走的快,像快些甩脫這個不好的不好的感覺,這感覺讓她覺得真要命。
  好在才一層樓,一忽兒就到了,打開訓練室的門,室內大排鏡子,橡木地板,空曠得像空中樓閣。
  她這樣清清楚楚看到站在他身後的男孩。
  他說:“我聽說你爸爸病了。”
  楊筱光點頭。
  他低了頭。
  楊筱光趕忙說:“年紀大的人總會有個三病五災。”
  潘以倫從她的身後伸手抱住她的肩膀。
  這是楊筱光一直防備著的,她一進到這裏,就在防備。孤男寡女,空曠的空間,四周都是鏡子。環境給予她犯錯誤的機會。
  可他的手溫暖又溫柔,輕輕搭在她的肩頭,不輕也不重。這樣一觸,她心底根本不願意甩脫。
  他是壓抑的,珍惜的,她明白的。
  他說:“對不起,楊筱光。”
  楊筱光的心口跟著起伏了一下,換她自己低了頭。她望見自己和他腳上的鞋,都是簡單的運動鞋。剛才走了一陣樓梯,她的鞋帶鬆了。
  潘以倫也看見了,就單腿跪下來,為她係鞋帶。
  楊筱光撫住心口,呆怔。
  他分明是用了力氣,將她的鞋帶係得很緊。再抬頭,眼睛清亮逼人,有著她一直都知道的認真。
  她說:“別瞎扯,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
  其實,在此時此刻,這樣一個動作就夠了,楊筱光忽然覺得他們什麽都可以不用說的。
  潘以倫撇一下唇,在笑她,可笑的是不明朗的。
  門也在此刻“哢嗒”開了,梅麗杵在門口驚詫大叫:“天那,你們在幹嘛?”她一說完就把門猛地一關。
  潘以倫不緊不慢地站起身,說:“我在幫她係鞋帶。”
  梅麗八麵玲瓏,看一眼就猜到了關節,不由凶巴巴皺牢眉頭,隻覺得棘手,可問的到底合乎尺度:“你們?”及時打住,再說,“等一下何總要來開會的。”
  “我知道的。”潘以倫說。
  梅麗走前兩步,望住楊筱光,她抿緊了唇,仿佛她是燙手山芋,可目光又是征詢的,希冀她給一個合理有效的解釋來撇清現下的情況。
  這個暗示太表麵,她還探詢的叫了一聲:“小楊。”
  楊筱光的身後是大幅的落地玻璃窗,這裏往下看,幾乎可算萬丈深淵。她的前頭是不準備善罷甘休的梅麗,勢必抽絲剝繭。她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勢必?
  可她有她的不情願。楊筱光隻是說:“梅姐,音樂已經選好了,公放設備也沒有問題,從‘雲騰’運來的服裝都在後麵的化妝室,等一歇可以直接彩排。”
  潘以倫側過頭望住她,她也望望他,兩個人都有點麵麵相覷的傻樣。原先一句話都沒有,如今對著梅麗,像是把互相心底的千言萬語都訴說了個幹淨。
  這是一個奇怪的狀態,他們有了這樣奇怪的靈犀。
  楊筱光癟了癟下唇。她很無奈,她很彷徨,她很挫敗。她想,她的行動她的嘴巴遠比她的心態要誠實。

  讓一切皆有可能
  該來彩排的人陸陸續續都到了,門是不可以再關著做刨根問底的。潘以倫和楊筱光散開了,梅麗也先履行工作職責。
  何之軒帶著老陳以及幾個形體老師上來,向選手們講述活動流程。
  潘以倫盤腿坐在最後,安靜地聽。楊筱光應當坐到前頭的工作人員堆裏,可她的手一不小心就被潘以倫偷偷握牢。
  他不讓她走。
  梅麗在瞟他們,楊筱光低下了頭。
  他們十指緊扣,明明什麽都沒說,好像已經在交流。
  楊筱光暗暗籲了一句:“我丟了工作咋辦?”
  潘以倫沒有很文藝地說“沒事我來養你”,他的眼眸動了一動,在思考。
  但是互相緊握的手,傳遞的溫度酥軟人的心,一寸寸磨掉楊筱光的理智。她知道,甜頭隻有一點點,後麵的麻煩一大堆,可就是無法抽回自己的手。
  潘以倫說:“可你還在我的身邊。”
  是嗬,她還在他的身邊。
  他繼續低聲說:“我先幹好這個活兒。”微微側了頭,想要看她,但也知道這樣的場合不合適,便抑製住了衝動,繼續說,“以後——至少我比你勤快,隻要你願意。”
  何之軒放了PPT做解說,燈全部滅掉,幻燈機出現延遲,沒有及時亮起來。楊筱光兩眼一抹黑,隻剩下感覺。感覺到身邊男孩身上青草的氣息,這麽近這麽近。
  她對這氣息有本能的親近。
  前方的大屏幕光亮起來,照出何之軒的背影。今天的領導穿的依舊精神,身上的西服總不會掉價的,如楊筱光所知,和很多年前不一樣。
  潘以倫唱過的那首歌,說世界不停改變改變,時間不停走遠走遠。她想,何不如此?
  隻是一想,身後有人扯她的胳膊,拖她離開潘以倫的身邊。
  是梅麗覷個空拉了她出來,拖她進的是安全通道,還關好門。她搓著手,神色謹慎。這一位也是對工作熱情的,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梅麗問她:“你們真在談戀愛?”
  楊筱光小心思在轉,她想,怎麽答?心裏是糾纏不休的,不好承認,不方便承認,可是她脫口而出:“好像這是我的私事哎!梅姐,我覺得不大方便說。”
  梅麗扯了嗓子著急,好在還有警醒,還是壓低了聲音:“管你方便不方便,你腦子拎拎清爽,別看見個長的好的小年輕就昏頭。大好青年,大好前途,和不該談戀愛的人談戀愛,這是不道德的。”
  楊筱光啼笑皆非。
  她考慮過很多,就是沒有考慮過道德這個層麵的問題,她想梅麗是想太多了。於是就笑嘻嘻對梅麗說:“梅姐,你以前一定做大隊長的對不對?”
  梅麗直朝她瞪眼:“小楊,原來你也蠻會打太極拳的。”
  楊筱光想,梅麗是不會再和她推心置腹廢話了。她竟然直接報告到了何之軒那邊去,報告完畢之後,跑來同她說:“小楊,我和你交流有代溝,隻好讓領導來勸勸你。”
  楊筱光對梅麗翻一個白眼:“阿姐你好轉部門去HR了。”
  這是很要命的,她竟然會去知會剛剛開完會的領導還要來管下屬的男女關係。楊筱光想,到底是她癡線還是梅麗癡線,竟然搞這麽大陣仗,誓死要做打鴛鴦的棒子。
  他們分明絲毫無關係,她自煩惱她的感情,怎麽就同不相幹的別人生出了這些幹係?
  楊筱光覺得梅麗的做法實在誇張的過了分。
  在何之軒的辦公室裏,她終於知道梅麗為何這樣誇張。
  她指著楊筱光對何之軒說:“這個事情傳出去,別人肯定會相信網上說的是真的,到時候電視台再轉風向要毀約怎麽辦?”
  原來是怕落實那些公司與電視台黑幕操作說的流言,影響和電視台的合作。
  這點她是真的沒想到,在她把和潘以倫這段事兒想破腦袋也沒想到這上頭去。如今被挑明,果然也是麻煩事兒一樁。
  且這個理由的確會令領導頭疼,何之軒對梅麗說:“我先和小楊談談。”
  梅麗做完自己該做的事,餘下麻煩留待領導處理,她退出去。倒是很職業的。
  楊筱光站在一邊,一路是聽完她的指摘的,暗忖,梅麗知道這種事情影響她的項目,自然著急,可又不是公司嫡係,不便跟別人多說,除了何之軒,她的確別無選擇。這樣一想,她心裏真不怪她了。
  何之軒按一按太陽穴。
  楊筱光低頭做沉思狀,想,他總不會做八婆做的事情,不看僧麵還得看佛麵。可畢竟麵前是男領導,要溝通這種事情,總歸不好意思的。
  她歎口氣,說:“領導,有什麽話你直說吧!”
  何之軒清一清喉嚨,他說:“這是你的私事,對你個人,我沒有置喙的權力。對於公司,梅麗顧慮得沒有錯,我得對下屬企業同合作單位負責。”
  楊筱光朝著領導笑一笑,繼續恭聽。
  “怎麽處理好這個事情,你做過公關,心裏都明白,我不多說了。”何之軒頓一頓,問了一句,“不過,小楊,你想好了嗎?”
  你想好了嗎?
  楊筱光也在問自己。
  但是她幾乎是果決地反問了何之軒一句:“領導,你回來之前,想好了嗎?”
  何之軒是沒有想到她會反問得這樣犀利的,愣上一愣。
  楊筱光想,何之軒回來之前,是否也如她這般有著翻江倒海的奔騰思緒?他們都是怎麽處理這種矛盾的情緒的?她突然非常想知道,因此用又真誠又熱忱的眼光望住了何之軒。
  但是領導的回複立刻令她兩眼發黑。
  “Nothing is impossible.”
  不帶這樣借鑒廣告的,可這一次她切實相信何之軒確是新聞係畢業的高材生了。
  領導最後總結陳詞,說:“於公,我自然不希望發生影響合作進程的事,於私,我沒有其他可以多說的。我盡力確保公司的利益不受到損失,相信你也能做到。”
  於是,possible或者impossible又變成了楊筱光的個人問題。

  失心瘋一般愛你
  楊筱光出了辦公室,樓上的排練早就散了。她拿出手機,果然有潘以倫的短信,他說先走了。但梅麗在等著她,就坐在她的辦公桌旁和老陳嘮嗑,攛掇著老陳買下午茶請客,三兩下的挺見效果,老陳拿了錢包願意給這個人情。
  老陳一走,格子間裏就剩下楊筱光和她兩人。
  梅麗說:“電視台通告很忙的,他先走了。”
  楊筱光點頭表示知道。
  梅麗對著她用一種很真心的表情歎氣,說:“如果這孩子一輩子半紅不黑,你和他過過小日子沒什麽問題,可如今的形勢是電視台那裏組了娛樂公司要捧他們,也許會大紅。這樣一腳踏進來,步步都要負責,你頂不頂的牢?前些天香港的專欄作家寫一個男藝人,老婆懷孕八個月被拍了照,都不敢對媒體說他們已經結婚。他老婆還是圈內的。”
  梅麗還拉了她的手:“我剛才態度是不好,這事兒影響更不好啊!姑娘,你要想想,男人長得俏,又進了這個圈子,難免不會濕鞋子,現在說的花好稻好,誰知道往後咋樣?他這個年紀當然能羅曼蒂克愛情至上一把,你這年紀要找的是安穩過日子的人,陪不得他耗!”
  楊筱光悶悶地隻說一句話:“您說話真像我媽。”
  梅麗不以為忤,氣量倒是大,拍拍她的手說:“你自己好好想想。”
  怎麽能想的好?楊筱光隻覺得他們這些人扯著她的情感的天平在蕩秋千,她要稱不出自己感情的斤兩了。
  整個下午都悶悶不樂在做完事,下班以後,楊筱光獨自一人默默走出寫字樓。轉過一個街角,就是“炫我青春秀”擺在大馬路上的路牌廣告。潘以倫和其他的奪冠大熱門被PS得完美無缺,站在雲端,離開她很遙遠的樣子。
  有一群女孩路過,一個對女伴說:“真想親吻十三號。”
  她被他吻過的,想起他的唇齒,他舌頭的翻轉。他好像有一些經驗,她是沒的。以後他正式入行,這樣的圈子裏,可能會積累更多經驗。
  楊筱光已經受不了這話了。
  她低頭回複潘以倫的短信:“我們才認識一個多月。”還想要寫的更多,可是又是矛盾的。她停手,發送。
  不一會潘以倫的短信來了:“我認識你已經有十年了。”
  楊筱光握著手機,走到車站,車來車往,她始終沒有上車。
  十年,這麽的長,像是手機屏幕裏的魔法字,在她的心上掛了秤砣,重千斤,一直往下沉。
  潘以倫又發了一條短信,他說:“能不能給我三年的時間?”
  他問她,能不能。
  楊筱光心裏最虛弱的地方被小針紮一下,又酸又軟。
  不久之前,他跪在她的麵前給她係鞋帶,仰頭看她的表情,又認真又無奈。
  這個男孩這麽戰戰兢兢愛著她。
  三年,加上十年,正是他的號碼——十三。
  三年以後,她二十八歲,他二十五歲,差距也許會縮短。也許。楊筱光注視著短信,牽牽嘴角,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愁。不過從牽變作了揚,她決定還是笑一笑。
  因為今天是不一樣的日子。
  她直接回的醫院,楊媽在楊爸的病房裏等著她。楊爸精神不錯,和楊媽兩個聊天聊得開心,看見楊筱光來了,楊媽就指了指一邊床頭櫃上的紙盒子,說:“今年條件不好,隻好聚你老爸的病房裏,也沒有大餐吃。”
  楊筱光打開紙盒子,是三塊鮮奶蛋糕,她笑嘻嘻摁一個豬鼻子臉,說:“是紅寶石的鮮奶蛋糕啊!老媽,你跟上了三十年代老克勒的小資風了嘛!”
  楊媽白她一眼:“我越活越時髦,你是越活年紀越大,別以為馬屁一拍我就什麽都不說了。”
  楊爸問她:“莫先生呢?今晚沒有節目?”
  楊筱光裝作沒注意聽到,她捧著蛋糕吃了兩口,可本就沒什麽胃口,甜膩的奶油到了嘴裏,也是淡的。
  楊媽打一下她的手,非要她的注意力集中起來,說:“別人這麽好,你不要三四不著調的樣,煮熟的鴨子都會飛了。”
  楊筱光停了口,想,該怎麽說才好?如果告訴老媽煮熟的鴨子確實飛了,後果會怎樣?
  她不管後果,決定暫時不講為佳。
  那頭的楊爸吃不了鮮奶蛋糕,把自己那塊推給了楊筱光,用凝重的口氣講:“阿光,二十六了,虛歲都好說有二十八了。”
  楊爸在歎息,楊筱光也跟著歎了一聲。
  小時候高高興興過生日,大了卻要一年愁過一年。
  楊媽難得不再進逼,說:“好了好了,今朝你生日,阿拉不廢話。吃好了你先回家去,我陪老頭。”
  “還是我來吧!”
  “禮拜六你再過來,現在又要上班又要跑醫院的,要是也病了,這不是苦了我?”說完頓一頓,眉眼又笑起來,“莫先生這麽細心的人,萬一約你怎麽辦?”
  楊筱光假笑。
  楊爸也說:“回去吧!一年一次生日,回家看看碟,順便給我去淘寶買《亮劍》的全集回來,回家養病也有盼頭。”
  楊筱光笑得眼睛酸澀,想,真是生什麽不能生病,好好的一個生日,一家三口在病房裏過,味道總是感傷的。她想到了潘以倫的媽媽,有點累。父母一堅持,她也就聽話地回了家。
  家裏一片黑暗,楊筱光踢了鞋子沒開燈就仰麵倒在床上。周圍安靜極了,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跟著牆上的掛鍾一點一滴走。
  手機響起來,潘以倫說:“生日快樂!”
  楊筱光低呼:“正太,你怎麽知道?”
  潘以倫在電話的那頭打了一個噴嚏,楊筱光悚然一驚,立刻起身跑到窗前,掀起了窗簾。
  年輕的男子,站在月光之下,英俊的麵孔上有一種細膩的光華。她仔細看他,這麽遠,影影綽綽,明明人是到了,卻不亮相。
  她看不清楚他,忽然就會心疼:“你等等。”說著就衝出了門。
  他站在那頭等著她過來,還歪著頭看她,她的長發散而且亂,他看得笑了,眉宇之間藏著拙:“你從來不太顧忌形象,瞧,真像稻草人!”
  他想要撫摸她的發,拉住她的手,說:“跟我來。”
  於是楊筱光跟著潘以倫去了“午後紅茶”,而且裏頭沒有半個人。
  楊筱光對潘以倫皺眉:“你清場了啊?麵子可真大。”
  潘以倫衝她笑:“可不,麵子很大。”
  他領著她走進去,裏麵還是原來的模樣,隻是正中間拉了一塊投影幕下來。她驚訝:“原來這裏還有這個設備。”
  潘以倫走到吧台後頭開了開關。
  楊筱光問:“你做什麽呢?”
  投影幕上亮出了一簇紅光。
  潘以倫說:“來,我們看演唱會。”
  音樂變得急促起來,音效很好,有強烈的現場感。楊筱光坐到沙發卡座上,抬頭盯著投影幕一動也不動。
  是的,她看到她熟悉的天使般的人升到了舞台中間,他在唱——
  “當雲漂浮半數公分,是夢中的一生。”
  真的像是在做夢。
  潘以倫問她:“想吃什麽?”
  一如當初,他在做服務生,問她類似的話。那時候她還不熟悉他,不知道與他的糾纏會到今日這樣的地步。她搖頭,是真的不知道。
  潘以倫說:“我也不知道你想吃什麽,所以隻好做火鍋。”
  他選了對著投影幕最好的一張圓桌子,進了廚房拿了很多作料和菜。大屏幕上的偶像正在唱一首快歌,叫做《不要愛他》。
  楊筱光的眼睛望住這裏的潘以倫,他買的是麻辣的鍋底,還有許多羊肉牛肉和丸子,一卷一卷,一隻一隻,個個都是圓滿的樣子,豐富得她目不暇接。
  他站在桌子旁邊,袖子擼高了,臂膀堅實有力,神情也是堅毅的。他做了蝦滑魚滑,打得很漿,盛在銀色的盆裏。
  楊筱光手忙腳亂要幫忙,抓了盆子就要統統倒進火鍋,潘以倫適時阻止,用調羹將蝦滑魚滑舀出完整的形狀,再丟入火鍋裏,幾下起伏,也圓滿了。
  “正太,你真的比我勤勞。”
  楊筱光站在火鍋旁邊,探著頭,讓熱氣蒸得自己一頭一臉。
  投影幕上的歌又換了,叫做《愛慕》。
  潘以倫說:“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這些東西裏,總有你愛吃的。”
  三滾三沸以後,什麽都熟了。潘以倫一樣一樣撈起,一樣一樣放到她碗裏。楊筱光餓得狠了,先狼吞虎咽秋風掃落葉,可突然發現潘以倫坐在一邊幾乎動也沒有動過筷子。
  他的表情模糊了,他問她:“現在唱的那首歌叫什麽?”
  楊筱光問他:“你哪裏去搞來的碟?”
  潘以倫說:“你偶像們的現場都比CD裏好,不是誰都能當他們那樣的實力派。”
  楊筱光仰頭看投影幕。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在這樣的環境裏,這麽奢侈地用投影儀看他的演唱會。”
  潘以倫補充:“還是絕好的FM Acoustic,放出來的效果確實驚人。”
  楊筱光扭頭望住潘以倫,她回答他剛才的問題:“這首歌叫《儂本多情》。”
  是的,儂本多情。他有多少情,她都能看的見。
  此刻昏暗的燈下,投影幕裏繚亂的光線也在他們之間蔓延,半轉的光明。楊筱光和潘以倫隔著一張桌子,不然她可以親親他的唇,親親他的眉毛。
  這樣一想完,她被自己的想法驚到了。
  她喃喃說:“你長的這麽好,常常讓我迷惑,到底是愛你的色相。”她頓了一頓,“還是愛你的人。”
  楊筱光真的是這樣想的。
  啊,他這樣了解她,了解她最真實的一麵,也了解她的心。怎麽會這樣?可她是不是真的愛他?這種感覺是不是愛?
  潘以倫說:“我不在乎別的,隻有你能放的開。”他歎氣,甚至是有些憤懣了,“楊筱光,我得多努力,才能讓你相信我?”
  光影閃動,他們又看不清彼此了。
  話說完了,人還是站在原點。
  楊筱光剛才吃的猛了,堵住了胃,一抽一抽的,頭開始犯暈。火鍋裏的水沸騰到了頂點,“咕嘟咕嘟”的熱氣把空氣都煮沸了。
  她的聲音埋沒在投影幕上如雷的掌聲和尖叫之中。
  “正太,我們——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們,我們是不是真的準備好了?”
  潘以倫看著她,搖搖頭:“沒有準備好的那個是我,倉促上陣的那個也是我。楊筱光,對不起,我說過我沒有辦法。”
  楊筱光問他:“正太,這樣真的是戀愛嗎?”
  潘以倫點頭,楊筱光搖頭。
  “可是不夠,是我不夠還是你不夠?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我不知道應該怎麽繼續。你這樣年輕,我們等待的時間是不平等的,我——”
  潘以倫走到桌子的這一邊來,抓住了她的手。
  “正太,是你來追我的,是你讓我不踏實的。”楊筱光隔著沸騰的熱氣,淚也將要沸騰。
  那上麵已從《側麵》唱到了《放蕩》。原來感情這樣迷亂。
  潘以倫就在她的身邊,他不願意放開她的手。
  “我認識你的時候,不能走進你的世界。我一步步小心地接近,你對我的接受讓我意外,讓我驚喜。我不想讓你不踏實。”
  站在楊筱光麵前的潘以倫,眼眸明亮,在她看來,一如既往百折不撓。她都要歎息,自己何德何能,能令他如此。他就這樣等著,等著她給予的結果。
  楊筱光眼前的火鍋裏翻滾的是未知的食物,眼前的人生是一段未知前途的選擇。
  她想,跟他去吧!然,將來可好把握?她不知。
  不跟他去吧!可他的氣息已經深深麻痹自己的思維。
  “也許有一天你強大了,長大了,會後悔自己的決定。”她喃喃地說,蜷了一蜷被他握住的手,可是無法退開。
  潘以倫這麽斬釘截鐵地說:“不會,我用了十年的時間都沒辦法說服自己忘記你,隻好把我的將來全部給你。”
  他的將來全部給她。
  這是多美好的一個承諾?
  楊筱光聽見偶像天籟一樣的歌聲在唱:“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春風仿佛愛情在蘊醞。初春中的你,撩動我幻想,就像嫩綠草使春雨香。——”
  眼前仍是有水霧的,熱烘烘,就如生活,好像一張大手,把人給吞噬。她大了膽子用手扇一扇,眼前出現的就是潘以倫的麵孔。
  潘以倫伸手抱住了她,距離很近呼吸也很近。
  他說:“剛來上海的那一年,爸爸給我過生日。他看見楊老師的愛人去淮海路的紅寶石買了鮮奶蛋糕,以為那裏的鮮奶蛋糕一定很好吃,也給我買了一塊。”
  楊筱光愣愣地看著他。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幾乎是俏皮地說:“我想我沒辦法擺脫你,也許因為連我的生日都和你是同一天。”
  楊筱光“呀”了一聲,表情裏有種無辜的內疚。
  潘以倫揉著她的發。
  “小姐姐,你給我一個方向,我朝這個方向努力。”他的額頭抵住她的,光潔得如他的心。此刻這樣明了,失心瘋一般的。
  楊筱光伸出另一隻手,搭在他的脖頸上,仰頭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氣息幹燥而溫暖,她從來抗拒不了。她貪戀他的貌,還有他的吻,還有他的心。其他的所有,拋在腦後。
  她無法再拒絕他。
  在這個空蕩蕩的茶館裏,有楊筱光的偶像在唱:“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
  星點的火,猛然燒了起來,就再也沒有辦法撲滅。

  我不會一無所有
  楊筱光第二天神清氣爽,準時到了辦公室,迎麵碰上剛放好包,準備記考勤的蘇比。
  蘇比驚呼:“小楊,你今天這麽早?”
  楊筱光笑眯眯:“我已經連著兩個月沒遲到了。”
  蘇比表揚她:“你的精神麵貌得到了全麵的改善。”
  楊筱光瞅著何之軒手裏提了公文包並一隻紙拎袋正走進來打卡,適時拍一個小馬屁:“領導的榜樣功不可沒。”
  她想,誰叫何之軒扳著臉的時候,比冬至的寒冰還要駭人!她也是一號欺軟怕硬的,老早收斂了些小閑散。人不是不能改變,而是看外力能不能讓人改變。
  何之軒朝她點點頭,似乎對她的精神麵貌的改善也挺滿意。
  楊筱光氣定神閑坐下來,哼了支小曲子整理文件。
  “雲騰”的發布會定在青春秀總決賽前的一個月內舉辦,這個日期是何之軒費了些氣力定了下來的。老陳分外重視,親自緊跟這頭的項目,菲利普派下來的給某百貨公司辦十周年的項目沒心思去管了,一股腦全部丟給了楊筱光。
  楊筱光倒也不抗拒,這時也覺得挺好,不用在工作上同潘以倫多交流是最好的。昨晚他用那樣熾熱的眼神望住她,她才明白什麽叫做意亂情迷,若是再三五不時的看見他,保不準她在工作上不昏頭。
  她深深呼吸,也許這便叫做戀愛。
  早晨潘以倫發短信給她,要她路上注意安全,不要趕著敲考勤卡橫衝直撞。她心裏熱烘烘的,一顆心,不也許是兩顆心,這樣安定下來。
  楊筱光想,她不要想的複雜,跟著感覺走,未必就是錯。
  從早晨忙到中午,陽光一直繽紛。生活忽然就變得美好了。
  她和一群同事搭夥去白領食堂,路過茶水間,正見清潔阿姨用微波爐熱飯盒。有人多嘴問一句:“誰帶飯了?”
  阿姨答:“何總。”
  大夥驚訝,阿姨多嘴,笑嘻嘻地講:“又是蹄筋又是燜肉,連水果都齊了,何總家裏的人照顧的真好。”
  午飯以後,楊筱光抽個空檔給方竹打電話。方竹說正在寫稿子,大約下個月可以回單位了。
  楊筱光問:“你還回家不回?”
  方竹沒有及時答她。
  楊筱光水磨著聲音膩著她:“你就答應嘛好來,連煮飯婆都給人做了,再別扭下去就不像話了。”
  方竹笑著扯開了話題:“你倒是有心思管我了,你自己可怎樣了?”
  楊筱光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講:“我想好了,隻要我想好了,一切就都不是問題。”
  方竹說:“可不就結了?你難得開個竅,雖然是祖國幼苗,但質量不錯,作為老友,我準你勇於嚐試戀愛。”
  楊筱光從抽屜裏摸出一個蘋果,狠狠咬一口:“可憐我二十多年都沒開竅,一開竅就給我弄一道我自己都會思維混亂的分析說明題,我這輩子也許也就精彩這麽一次!”
  “學學當年林暖暖,勇敢向前衝。女人一生不轟烈愛一次,枉為人!”
  “我是真的不如你同暖暖勇敢,我是表麵功夫好,繡花枕頭一包草。”手機響了起來,她拿起來一瞧,對方竹講,“哎,我接個電話啊!先掛了。”
  方竹最後罵她:“有異性無人性。”
  被楊筱光反駁:“可不就像你當初那模樣?”
  當初那模樣?方竹無奈地笑笑。
  她當初同何之軒談戀愛是抓著時間談的,她在念書,而他工作忙,大清早她買了早點衝到他的亭子間給他送去,就怕他太忙來不及吃早飯。
  好幾回楊筱光林暖暖約她出去玩兒,就這樣被耽擱掉。
  現在何之軒依然有時候會忘記吃早飯,尤其最近這幾天。有時李總和導演都會到他們家裏,看那些拍好的廣告片,看圖紙,不到半夜不散會。
  他本可以在公司辦這些事兒,可自從那晚以後,他晚上一般都不晚歸了。
  當然也不喝酒。
  之後的幾天,他依舊睡沙發,她依舊睡床。但他清晨會到房間裏換衣服,穿上西裝,拉一拉襯衫領子,就瞧著她,她半坐起來,給他係好領帶。
  他離得她很近,氣息拂在她的額頭上。再近一些,她抬頭就可以吻到他的下巴。可是這樣的光天化日,夜晚的輕狂消失無蹤。
  她還是缺少一點膽子。
  何之軒問她:“你什麽時候有空?”
  她天天都有空,故而隻是望住他。
  他說:“去看看你爸。”
  方竹沒有問他何時與父親走的這樣近,又怎麽會走得這樣近。隻是心底一點一滴地安慰起來,可這安慰填不滿心虛和怯懦。她幾乎耍賴地咬著嘴唇。
  何之軒摸摸她的發,領帶已經係好了,他穿著正式,神情也正式,坐在她的身邊,說:“方竹,別這樣。你們畢竟是父女。”
  方竹隻是怔怔地,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這副傻樣子,還是沒有想通的。
  何之軒把手按在她的小腹上,他說:“方竹,如果我們有了孩子,你爸爸會高興的。”
  他一說完,方竹茫然地抬頭,猛然往後退了一退。他的手還覆在她的小腹上,溫熱的觸覺,透到了皮膚上,能進入身體裏,仿佛那裏真的有了生命。
  是的,她的一切,何之軒都記得,無法忘記。
  回來之後,和舊時的舍友聚會,他們都記得她,曾經上鋪的兄弟說:“方竹那丫頭,當初對你是沒得說了。”
  最初戀愛的時候,早飯夜宵,她常常捎帶了來,天冷天熱,她都記得。一個女朋友能做的,她全部都做了,甚至把保姆該做的也做了。
  他曾經想,兩個人這樣互相體諒,是能好好的過一輩子的。
  結婚以後,他們也能好商好量來做事。他們說好先不要孩子,等過個三四年,兩個人工作都穩定了,把家裏也擺平了,再把這個事兒提上議程。
  最初的最初,他們誰都沒有想過真的和自己的家庭把意見鬧到海枯石爛。
  方竹認真算過安全期,隻說給過他聽一次。那時候他們都忙,一個是實習生,一個進新行業要賣力拚命幹,好像都沒怎麽當真。
  那晚,他抱著方竹在沙發上躺了很久,半夜爬起來給她擦了身子換了衣服,翻了一下日曆。
  第二天他就去了醫院,對方墨簫恭敬地說:“我想十一的時候和方竹複婚,請求您的同意。”
  方墨簫研判地注視了他很久,他說:“好的很。小子,到最後都是你比我有耐心,有手段。”
  何之軒對方墨簫說:“因為您太寵愛您的女兒了。”
  何之軒也不會忘記他在與方竹結婚以後,第一次單獨見方墨簫的情形。方墨簫的態度簡直可以用盛怒來形容,根本就不能聽他的任何辯解和承諾。
  他說:“你想同我說什麽?釜底抽薪以後你以為還有什麽好同我說?”
  他是負氣的,方竹的父親,看他的時候是藐視和厭惡的態度。何之軒走出方家,那時想的是最好再也不用回去。
  後來父親來到上海,希望見一見方墨簫,他無法,帶著父親又去了一次方家。那一回是鐵將軍把門,父親執意等著。
  他說:“你把人家閨女不聲不響娶了,兒女都是父母的心頭肉,這是該的。”
  大太陽底下,父親臉上的皺紋如溝壑,他想起自己走出家鄉時對父母最初的承諾,如今隻剩無力感。那是他頭一回後悔和方竹這段婚姻的倉促,隻是方竹不肯認為自己錯,他也不肯,兩個人把生活繃成了一條直線,隨時易斷。
  表麵上還是好的,可他是知道方竹情緒時好時壞,尤其是父母來上海之後,她幾乎天天都會為瑣碎的事情抱怨。
  她說:“我以為我已經做的很好了,怎麽你媽還覺得我這不對那不對?”
  他亦有同感,他認為他可以把很多事情做的很好了,為何方竹的父親依舊會以為他娶了方竹是另有所圖?
  他陪著父親在方家門口等了三天,買好了大禮的。這樣的麵子,方墨簫都不願意給,最後是由方家的周阿姨出來說:“你們不要來了,師長不會見你們的。要來也把小竹給帶回來再說。”
  他回去同方竹商量,第四天方竹陪著他們又去了一次方家。等了兩個小時,方墨簫仍舊沒有開門。方竹扭轉頭就走。她說:“何之軒,我不要你們受這樣的委屈。”
  他亦是不想受這樣的委屈。
  方父就是這樣的強硬,或許是強硬慣了的,絕不容許旁人忤逆自己半點。
  他同方竹離婚的第二天,周阿姨就來找了他。他沒有想到方家的大門第一次容許他進入是在他和方竹離婚以後。
  他毅然決然地站在方墨簫的麵前,方墨簫簡直是咬牙切齒了,說:“小子,你好的很!”
  何之軒青白著麵,說:“伯父,您所看到的,一切如您所願。”
  “你還有臉給我說這句話?”方墨簫劈頭就給他一巴掌。
  他年紀大了,可他是軍人,累年的訓練,臂力不弱,打下來的力道是很重的,他的嘴角瞬間就流了血。
  他在黃浦江邊上坐了很久,他記得上大學時在這裏唱過“為何我總是一無所有”,這個城市最後真的讓他一無所有,親人,愛情,還捎帶了一些自尊。
  後來他暫住在大學同學家裏,開始辦理離滬手續。上鋪兄弟說:“今天在一個新品發布會上碰見了方竹,我沒忍住去說了她兩句,這姑娘臉刷的就白了。我想她大概會來看你吧!”
  方竹並沒有來看他,他按照和公司約定的時間,去了另一個海濱城市。
  他在冷靜之後,想,他和方竹都絕不是一個任人擺布的人,都有底線。但也許有時候,那條底線擺的位置是錯誤的。
  回來以後,他沒有主動找過方竹,和她幾次相逢,他才發現,底線崩塌以後,把她的信心全部抽走了。
  以前她的精神總是很足,整天在他身前身後叫“何之軒何之軒”,她知道自己能贏得他的愛情,也知道自己能做很好的采訪寫很好的論文。
  如今她依然對待工作認真,但那股衝勁沒有了。她當年多好勝?初出茅廬,和他們大四生爭一爭鋒頭。現在她在報社裏,走的是經管線,可從娛樂版到生活版,一切生冷不忌地做著。她也會寫一些針砭時弊的稿子,這些稿子沒有給她帶來絲毫好處,反而她的父親為她做了不少善後工作。
  別人應當也提點過她,但她好像是無所謂的,一個人蝸居在小亭子間裏,就這樣過一輩子的架勢。
  何之軒才知道,那一柄雙刃劍,令方竹比他受傷更深。
  那一夜的糾纏,她在他耳邊輕輕一句“對不起”,令他顫抖。也許她以為他沒有聽到,但是他聽的清楚。他有力的擁抱都無法驅散她這麽多年累積下來的怯懦。
  何之軒執意地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輕輕的摩挲,方竹按住他的手,她說:“不會。”
  他笑一笑:“我們說好三四年以後要孩子,現在時間剛好。”
  他起身,把頭天晚上方竹安排阿姨做好的午餐飯盒放到了紙拎袋裏,他說:“以前丟掉的,我們一點點撿起來好了。方竹,你並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地方。”

  愛要如何來表達
  方竹放下了電話,阿姨正在衛生間洗衣服,窗外的陽光射進來,阿姨手上的肥皂泡都沾了些顏色。
  她拿了鑰匙,對阿姨交代了一聲,獨自出了門。
  出門前阿姨問她:“晚上回來吃飯嗎?”
  她說:“包一點餃子,明天他也好帶飯。”
  阿姨笑起來,笑的她都不好意思了。
  方竹想,她很久以前的習慣,正一點一滴在恢複。很奇特地,好像手掌上的傷疤。
  何之軒是東北人的胃口和口味,吃的東西原本是不講究的,可是她知道他中意的菜色,叮囑了阿姨做好,口味還要做的重。水果和蔬菜一定是不可以少的,她以前怕他吃了重口味的東西口氣重,他為她戒了蒜苗和大蒜。因為他吃了,她就不讓他親她。
  何之軒是笑笑不多說的,但是不久以後她發現他幾乎不碰這些東西了。
  他們怎麽就不能好好的過下去呢?
  方竹坐在公車上,一直在想這樣的問題。
  她又去了醫院,這個時候,父親大約是應當醒著的。他最近精神好,身體也恢複得好,聽周阿姨說,快要出院了。
  而她一直趁著早晚的時候去,還是不願意碰一個照麵。奇怪的是周阿姨也不催著她。
  方竹站在病房的門口,鼓一鼓氣,想要敲門。忽然身後就有人用洪亮的聲音叫她:“小竹子!”
  方竹嚇了一跳,這樣叫她的隻有舊識的長輩。她回頭,有點兒眼熟,但又想不起來是哪一個。
  父親的聲音從病房裏傳了出來:“方竹,電視台的周伯伯,你不認識了?越大越不懂禮貌。”
  她幾乎是得令後,就習慣性的微微鞠了一躬:“周伯伯好。”
  她被推進了病房。父親半躺在床上正看報,周阿姨不在,他麵前的杯子裏的水看似是冷著的。方竹第一個動作就是為父親重新倒熱水。可是瞧見杯子裏有茶葉,便把茶葉倒入廢紙簍,再倒了水。
  那位周伯伯笑嗬嗬地說:“老方,還是養女兒好啊!女兒細心,瞧瞧多周到?”
  方竹把水端給了方墨簫,方墨簫給周伯伯讓座到沙發上頭,又指了指身前的椅子,對方竹說:“坐。”
  方竹調整了一個方向,半麵對周伯伯坐下。
  方墨簫對周伯伯說:“哪裏好?養的不知道自己的苦。哼!”一手重重搭在她的肩頭。
  方竹微微低頭,她用眼角的餘光細細打量身邊的父親。
  她有多長日子沒有見到他本人了?半年?還是八個月?應當很久了。先前在報社整理同事交回來的照片時,她細細辨過有無父親。照片裏的父親,扁扁平平,不夠真實,但神情萬年不變,菱角分明的唇,總抿得那樣緊。
  他一輩子也不放鬆。
  這時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生硬的,壓製性的。方竹習慣性想要擺脫,可就一側頭,看見父親的鬢角竟已雪白,心中莫名一慟。
  周伯伯笑哈哈:“你就吹毛求疵。我家兩個小的都在新西蘭留學,一年見不著兩次麵,換你這樣你就知道苦惱了。”
  方墨簫竟然沒有多說什麽,喝了一口熱水,從懷裏拿了表出來。方竹看得清楚,是同莫北一起買的那一塊。父親在表扣上係了一條銀鏈子,方便攜帶。他“扣”一下打開表麵,看一眼時間,再關好,放回懷裏。
  方竹的眼微微熱起來。也許許久沒有同父親說過話,她並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往父親身邊靠了一靠,下意識好讓別人知道他們是一對親密父女。
  方墨簫說:“擱在身邊的也是操不完的心。”
  周伯伯指指方墨簫:“你啊,是太操心。明明小輩辦的不錯,還急三火四招我來,昨天上午提案就過了,娛樂公司那邊都說沒問題,都被那些個環節給震住了,向來隻有頂級品牌才花這些功夫。我私下問了小何預算,他報了一個數,這小子有兩把刷子,那些供應商肯賣他麵子給雲騰那兒賒賬呢!”
  方墨簫扯了報紙過來,說:“我這一病休息了一兩個月,渾身不利索,你看去哪兒舒展舒展比較好?”指了報紙忽然就對方竹說,“術業不專攻,專業也算白念了。”
  他手裏的報紙上,正是方竹最近給副刊做的一個夏日彩妝專題,拿明星的街拍做照片,報導寫的有幾分輕佻。這是最近閑在家裏,被主編磨著接來的工,沒花多少心思,大有湊字數的嫌疑。此時被父親拿來一說事兒,她頗麵紅,可是仍下意識就說:“人們有閱讀需求,我們就做稿子罷了。”
  方墨簫輕哼一聲,口氣是軟的,口裏說的話是硬的:“老驥伏櫪,也行千裏。人若停滯不前,與朽木何異?”
  方竹抿抿唇,決定還是什麽都不爭辯為好。
  一邊的周伯伯插口笑道:“老方你想去哪兒?”
  方墨簫說:“馬爾代夫風景還是不錯的。”
  周伯伯笑他:“你就不怕海嘯。”
  方墨簫說:“那樣倒好,眼不見為淨,管他兒孫有沒有福。”
  方竹不由輕輕喚一聲:“爸。”
  方墨簫“嗯”一聲,把杯子遞給方竹,又徑自同周伯伯談了下去。
  方竹待著無聊,又不方便同父親說話,便悄悄出了病房,恰逢周阿姨過來。周阿姨見她這時段出現,十分驚喜,連連說:“太好了,你肯想通是最好的。”
  方竹說:“爸爸有客人。”
  周阿姨點點頭,方竹又說:“周阿姨我們出去坐坐。”
  周阿姨就跟著方竹去了醫院的小花園,四周綠蔭萌萌,應該能令人心曠神怡。
  她問周阿姨:“何之軒什麽時候找的爸爸?”
  周阿姨長長歎一聲,她說:“小竹,你錯怪了你爸爸了。當初小何家裏出事,你爸爸匯了一筆錢到他的帳戶,你爸爸嘴上不說,心裏是難過的。小何把錢還給你爸爸,又和你離了婚,你可知道一個父親心裏的傷心和憤怒嗎?”
  方竹在想象當時父親心裏的傷心和憤怒,她低低地說:“如果他一開始就同意了,不就——”
  周阿姨又歎了口氣:“有哪個父親樂意看到女兒大學沒畢業就和男人同居到一起,你要理解當父親的心理底線。”
  “我們是同居,可我們沒越軌。”方竹辯解。
  “那時候我們都不了解小何,他家裏的情況他個人的情況,你都沒跟你爸提過半個字,突然有一天就和他扯了結婚證,你都不知道你爸多擔心。後來看到小何連著三天帶著父母上門,他的口風是鬆了。那天你扭頭走了,他就讓我揀個時間約一約小何的爸媽。誰知道會出那樣的事情!”
  方竹隻覺得胸口被一團亂麻壓著,頭腦發脹,她說:“我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了。”
  周阿姨溫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幾個月前,小何回來找過我,他聽說你爸病了,就幫我一起照顧了一陣,後來又照顧你。你爸嘴上不說,可我瞧著是有些後悔的,當初我們都不了解小何的為人。”
  方竹在周阿姨離開以後,獨自坐在小花園裏沉默了很久。
  周阿姨離開時候說:“傻丫頭,小何能回頭就是你最大的福氣了,好好過日子,別再和你爸較勁了。你,你爸,小何,都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麽話都悶在心裏。你都不知道你爸這些年為你白了多少頭發。”
  她想,她是不知道,不知道所有情感該何從寄托。
  方竹又回到了方墨簫的病房裏,周伯伯已經走了,方墨簫在周阿姨的服侍下吃了晚餐,他的眼神依舊嚴厲,對方竹講:“方竹,你也玩夠了,人不可任性一輩子。”
  方竹站定在父親的麵前,看著他稍稍閉了閉眼睛。他看上去似乎是累了,也許感到很多事情是自己利索不能及的。她不知道有沒有一種蒼涼的蕭索盤旋在父親的心頭,而她對住父親眼神的那刹那,有一種轟然從頭頂劈開。
  她從沒如此刻一般,覺得自己錯到離譜。
  於是,方竹握住了父親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她哭了,這麽多年以後,第一次在父親麵前把眼淚流得如此洶湧。
  而那之前的一次,是母親去世後,她隔著電話一邊流淚一邊對父親吼叫:“你怎麽能這樣對媽媽!”
  父親說的卻是:“這是你同父親講話的口氣?”
  所以她用了全力來恨這個父親,如此冷,如此硬。
  方竹曾經問過母親,緣何愛上父親如此冷硬的男人。
  母親說:“你爸爸隻是不懂得表達。”
  不懂得表達的男人,沒有見妻子最後一麵。在她看來,是全然的失敗,而今再看,她也有與父親一樣的失敗。
  父親的手,輕輕揉她的發,她聽到父親無奈的聲音:“傻女,哭個毛。”

  想要說聲對不起
  父親的手,重新回到了方竹的生命之中,她的渴望從未如今晚這樣蔓延開來。全部的委屈和悔恨化成淚水傾泄而出,把年少的輕狂拂掃。
  她對父親幾乎是撒嬌地泣道:“爸,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
  方墨簫的麵孔還是板著的,卻是無可奈何的:“你媽媽是個弱性子的人,我就怕她慈母多敗兒,我管你管的少,不免就嚴厲了點兒,結果管出你一身的反骨。”
  方竹捧著父親的掌,把臉貼在他的掌心。
  “你這個不長進的,進了報社這幾年,整天在基層混,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見寫過多少好東西出來。當年你死了心要考新聞係是怎麽對我說的?你說你要學陶菊隱,可你現在是個啥?你現在都成了小報記者,我說出去都丟人。”
  方竹抹掉淚痕,抬起臉來,仍是倔強的:“我起碼做到身正意正,從不褻瀆這個職業。”
  方墨簫無奈搖頭:“你就缺我鞭子抽,不求上進。”他捉住女兒的手,蹙緊眉頭看那傷口,“還弄的一身傷。區公安局那塊兒跟我說查出些眉目了,你不知哪回寫的稿子得罪了那些不三不四不上台麵的,做出這樣下三濫的事體。”
  方竹笑一笑:“法律會製裁他們的。”
  方墨簫拿出了餐巾紙替她抹眼淚:“好了,給小何一個電話讓他接你回去,我這兒有人看著,不需要你來做孝順女兒。”
  方竹不願意走,她從床頭櫃的水果籃裏找了一個蘋果,又找來水果刀,坐在父親身邊削起了蘋果。方墨簫也由著她,顧自看著報紙。
  方竹說:“爸,你別太操勞了,應該好好休息的。”
  方墨簫“哼”了一聲:“你就巴不得我什麽都不是,好讓你配上那姓何的小子是不是?”
  方竹小心削皮,她把聲音壓的低低的,說:“爸爸,是我不好。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他不好,一直都是我的錯。我錯了。”
  “真是稀奇了,你打小就不帶自己認錯的。”方墨簫說著,口氣已經放柔軟了。他抖一抖報紙,正看到一則社會趣聞,不由臉上露出笑容,“姓何的小子說現在條件尚可,這架勢可不是逼著我把女兒給了他?真有他的。他到底比你強些,你偷雞摸狗地來瞧我一眼就溜,他一來就大喇喇站到我麵前,還給我鞠躬,叫‘伯父你好’,那個神氣勁,你怎麽就沒他半分自信?”
  方竹想一想父親描述的這個情形,不禁也覺得有趣,她也“撲哧”笑出來。
  方墨簫說:“年輕人,受一點苦是應該的。”說著又歎了一口氣。
  方竹削好了蘋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一口口喂給父親。方墨簫甘之如飴地受著,閉上眼睛,享受這麽多年來的頭一回天倫之樂。過了半刻,他才說:“小竹,最近歇一段假,我想四處走走。你陪著。”
  方竹微微詫異,說:“爸爸,你想去哪裏?馬爾代夫?”
  方墨簫笑著罵一句“胡扯”:“真以為我要去海嘯刮過的地方受罪?”頓一頓,說,“去一次東北,小何的爸媽都葬在他們老家。”
  方竹輕聲答了一句:“好的。”
  “你和小何說一聲,他忙,不用陪著了。”
  方竹再答:“是。”
  走出醫院,天已經擦黑了。方竹翻出手機來看,剛才在醫院,她將手機轉成了會議狀態,竟有三個未接來電,全都是何之軒的。
  她回撥過去。
  何之軒問:“去你爸爸那兒了?”
  她答:“是的,我和爸爸聊了一會兒。”
  何之軒的聲音充滿讚同:“那好啊!”
  方竹輕輕叫他:“何之軒。”
  何之軒說:“我接你去?”
  方竹搖頭:“何之軒我等你吃晚飯。”她頓一頓,“在學校的梧桐樹那裏。”再頓一頓,小心翼翼地,“如果你忙你就說,我們可以改天。”
  何之軒說:“你待著,我就來。”
  掛上電話,她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家裏的阿姨,囑咐晚飯如果做好就擱著,今晚他們不回家吃了。才說完,手機上出現一條短信,是楊筱光的。
  “竹子,我愛你,不用加班了。”
  方竹的唇角輕輕上揚,她回複楊筱光。
  “阿光,我也愛你。”
  她又回到當初的梧桐樹旁。
  這棵古樹的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日本人的飛機大炮轟開吳淞口,把校園夷為平地,偏偏就幸存了這麽一棵梧桐樹。
  當年談戀愛時,他們也鬧過別扭。一鬧別扭她就來這裏繞圈子,她想她在這裏頭一回向他表白,這棵樹就好像被通了靈性,能知道她的愛情世界裏的喜怒哀樂。
  離婚以後,她沒有來過,就怕自己的喜怒哀樂在這棵梧桐麵前變得軟弱可笑。
  她極力回避著當初的一切,又極力想念。
  方竹在梧桐邊上繞了一圈,沒有找到賣雞蛋餅和鹽酥雞的小攤,這裏的黑暗料理街老早被夷為平地,馬路兩遍統統是合法營業的大小餐廳。
  她不由氣弱,又轉了兩圈,還是找不到。
  這樣走來晃去,耽誤了些時間,一會兒何之軒的電話打了過來,問她在哪裏,她才氣喘籲籲又跑回了梧桐樹那頭。
  何之軒就站在樹下,永遠是整齊肅然的模樣。
  梧桐樹高高聳立在他的身後,像一柄巨大的傘。他就像撐著一柄巨大的又堅固的傘在等著她。
  方竹回到了他的身邊,說:“小何哥哥,找不到賣雞蛋餅和鹽酥雞的。”
  何之軒往她的額頭彈了一下手指,讓她呼痛。
  很久以前他們吵完了架,何之軒就用這樣的手勢來回敬她,而後一切都能煙消雲散。
  方竹但願如此,她捂著額頭望住他。
  “那邊的日本料理店不錯,你的好朋友誇三文魚新鮮。”
  方竹搖頭,何之軒就皺眉頭了。
  她說:“可我還是想吃雞蛋餅和鹽酥雞。”
  後來他們一起去了超級市場,何之軒買了香酥雞腿的半成品,還有千層餅的半成品。回到家,阿姨已經下班了,兩個人手忙腳亂在廚房折騰了一通。
  方竹笑起來:“原來你也不是什麽都行。”
  何之軒不擅長用炒鍋烹飪,香酥雞腿一半是焦的。方竹做的千層餅倒是還可以吃,好在阿姨今晚做了咕嘮肉,夾在千層餅裏頭,倒也不失為一頓合意美味的晚餐。
  方竹吃的手指上都沾了些咕嘮肉的番茄醬,一副邋遢的模樣。何之軒卻能吃的一絲不苟,半點殘漬都沒有沾到嘴上。
  這也許就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差別了。
  方竹瞪著自己的手指,不得不認清這一點。
  何之軒握住了她的手指,拿餐巾紙一點一點擦幹淨。細意又認真。
  方竹隻覺得鼻子酸。
  “何之軒,你為什麽對我這麽有耐心?我做錯了這麽多事情,這不是對得起你對不起你的問題,而是我整個的影響到了你,讓你這麽辛苦——”
  何之軒握著她的手指,逐漸收緊,不動,他手上的溫度流轉到她的手上。他不讓她再說話。
  '“方竹,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不想工作以後麵對的是空蕩蕩的一個家。老婆孩子熱炕頭,這種好日子,我是很想過的。除你以外,我不知道還有誰能給我這種渴望。”
  方竹勾住他的脖子,將一頭一臉深深埋在他的肩窩中。
  這幾年,她終於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在他的麵前,把眼淚流的這樣肆意。
  她說:“可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你,我把太多東西從你的身邊奪走。”
  何之軒撫摩著她的發,他說:“方竹,你們家的教育就是不讓別人欠你們,也不欠別人。你喜歡我,偏要我也喜歡你;你爸不見我爸媽,卻又打了款子到我的戶頭上。和你們打交道,是挺吃苦頭的。可你們自己更吃苦頭,把什麽都堵在心裏,沒意思。”
  他說:“方竹,我們是能好好過下去的。你不肯不敢,可以,我來。”

  也許這就叫戀愛
  楊筱光明顯感到這兩天領導的心情非常之好,不在明麵上看出來,也在領導的舉手投足間感覺出來。她以為是錯覺,不過聽到老陳向部門裏幾個小年輕說:“夫妻生活和諧是對工作情緒的一種促進。”
  她倒是受教了。
  她頭一次知道契合的感情,可以對心情有這樣大的影響,連精神麵貌都會改善。
  現在有這樣一個人,每天發短信,通電話,一句話,一個呼吸,就是她所未知的那個情感世界。
  她原本不知道這個感情世界的力量,如今終於了解。
  連旁的人也能看出來,蘇比送快遞給她時,就說:“小楊,你最近――漂亮了很多。”
  楊筱光抬起臉,露一個燦爛的笑容:“奔三了奔三了,我真慚愧啊!”
  他才二十弱冠風華正茂,想想自己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她發短信給潘以倫:“我最近在看《魔女的條件》。”
  潘以倫最近很忙,很久才回短信給她:“你的腦袋裏裝的到底是什麽?”
  楊筱光還沒來得及答,就看見何之軒站在辦公室門外衝她招手,她屁顛屁顛去向領導報到。
  何之軒安排她新工作:“比賽結束以後,潘以倫會正式轉到電視台轄下的娛樂公司,‘天明’和我們公司的相關手續也會繼續完善,老陳主要來協助我。雲騰的發布會由你擔任項目員。”
  楊筱光眼睛瞪得比牛眼大:“領導,你意思是?”
  何之軒說:“這個項目一開始你就跟著,各方麵的環節你也清楚。”
  楊筱光正色:“當然。”把這件事情往心裏一轉,發覺不對勁,覷一眼何之軒。
  何之軒微笑,簡直是淡定無私了:“我已經同一部說過,一部手裏的項目正巧應季押後,可接手這個項目。你暫時配合一部的lead,老陳那兒答應借你去用。”
  那就是直接得向菲利普做匯報了,楊筱光不解,狐疑地看向何之軒。
  何之軒說:“小楊,你認真負責,無欲則剛。我想你適合隻做事,我想把這件事做好。”
  楊筱光皺皺眉毛:“那麽我隻好從命。”心裏又是不太服帖的,忽然冒出一句,“如果你們複婚,我是不包紅包的,不帶和同一個人結婚兩次要朋友送兩次紅包的吧!”
  何之軒無奈地笑起來,隻是對著她搖頭。
  出了辦公室以後,她向老陳報了個備,一貫護犢的老陳答應得爽快,她下午就去一部那兒開了工程方麵的會。一部的lead是這個行業裏的老行尊,處處嚴謹細致,連舞台擺放的角度有一點偏差都要糾正,倒是不像有其他想法的人。
  這樣一來,倒是像楊筱光自己多了些想法,她決定做人還是簡單一點比較輕鬆。
  會議結束前,一部lead問:“今天雲騰又出了幾件新款送過來了,誰來加個班跟他們的司機送去影視基地?”
  這也是一條策略,幾個簽約男藝人的服飾和造型被“雲騰”包辦,最近在時尚界和媒體麵前屢獲好評。潘以倫托這個福,穿的比以前體麵多了。
  有人嘀咕:“countryside哎!”
  楊筱光在所有人都反複沉默之中,也不方便舉手,隻是抬眼睛瞧瞧lead,想這種跑腿的,大約會丟給她來做。果不其然,上麵的領導看到她,說:“小楊,那兒你熟,要麽你辛苦一趟,我找老陳給你開補鍾單。”
  還算是厚道,楊筱光心滿意足地答應了。
  楊筱光在天近黑的時候到了影視基地,她臨出公司前畫了一臉明媚的妝,此時垂頭喪氣在半黑的夜下,妝是無人看的清了。
  她找了人領了貨進去,司機師傅要等她一起回城,她說她要找人,讓司機師傅先走。她自己個在影視基地的外圍轉了一轉,卻沒辦法走近潘以倫在的別墅區。那兒正燈火通明,大柵欄門前圍了二十來號人,閃光燈一片,竟然是娛樂記者在加班。
  楊筱光想,她來的真不是時候。正琢磨,要不要發條短信給潘以倫。突然就聽到那裏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聽說潘以倫沒有出道前,和你拍過電視劇拍過廣告。”
  有張美麗少女的麵孔在人堆的中心,接受相機的膜拜。
  “我們很早認識,大家都是新人,彼此幫助。”
  “你會把潘以倫推薦給你現在的導演嗎?”
  “我的導演也看比賽,是不是有合適的人出現,要看他的需要了。”
  “你的手裏拿的是什麽?”
  少女抿嘴不說,誰都看出來是個保溫壺,於是就有記者追問:“是愛心甜品?”
  少女笑靨如花,閃光燈閃成一片。
  楊筱光隻想冒黑線。這個女孩,在拍攝廣告現場曾同潘以倫親近,與他在廣告裏演年紀相當樣貌相當的情侶。如果她沒記錯,女孩最近正參加一部大紅的武俠劇,演女配三,前途很好。可如今在這裏玩探班。
  但她確實是個美人,閃光燈下,那身段氣質,無一不體現出上帝的厚愛。楊筱光再看一遍,瞬間就泄氣。
  她的眼光觸及她腳上隨意的耐克。她的臉上是化了妝,但是是倉促的,不夠精致,身上是T恤,腿上是牛仔褲,外麵披了件茄克,腦袋頂上照例是馬尾。
  她感覺自己兩拳難敵四手,哪裏能夠擋住娛樂圈裏這樣多的花樣美女?恍惚之間,所有勇氣頓失,她躊躇是否該離去。
  影視基地裏有人出來,是幾個當紅的帥哥,閃光燈又被勾引了去。他們是準備到門房的超市買必須品,故作閑遊的姿態,同門口的美女和娛記相遇。
  幾個帥哥都驚訝,除了一人,其他幾個都知道不免淪為陪襯,修煉不到家的,神色就不自然,但也隻一瞬,看見相機在眼前,又都笑容滿麵。
  暗裏波濤,明麵如歡。
  美女笑得就像春風一樣美,她朝潘以倫擺手,說“HELLO”。潘以倫皺皺眉,再舒展,笑得極帥氣,含蓄地接受了。
  記者又跑來一條新聞,相當滿足。
  楊筱光扭開頭就跑,她想她好似看了一場猢猻出排戲。這是渾水,她不要沾。
  一路到車站,這是當初潘以倫送她來的車站,第二次她一個人狼狽跑了來,連原因都要氣喘籲籲地去想,真真情何以堪。
  車站無車,她落寞地坐在站台的椅子上,把腰彎得像蝦米。酸的不止是腿,不止是腰。
  楊筱光不住喘氣。
  有人在她頭頂喘氣。
  “一聲不響跑過來,都不打聲招呼。”
  她出口就是酸的:“不是有人招呼你嗎?”
  “喂,楊筱光,我是爬牆出來的唉!”
  她不響。
  “原來你短跑行,長跑根本不行。”
  她仍不響。
  失去耐心的人拖她起來,轉幾個彎,到了沒有人在的地方。她一抬頭,看見潘以倫嘴角含笑。
  她譏諷他:“互相幫助哦,難得別人紅了都曉得拉兄弟你一把。”
  “嗯,還記得提攜我,我明天要謝謝她。”
  楊筱光往潘以倫腦門上敲了一記“毛栗子”,他不躲,如當初那樣任她敲。
  黑夜也有黑夜的好,月光很美,夜色很暗,讓他可以看不清楚她發的過於徹底的怒氣。
  “好的,我沒報備,是我錯了。別人要把我們捆綁推銷,可以有聯動效應。”他攤手。
  楊筱光嘟囔:“也不怕你的粉絲造反。”
  潘以倫說:“有的人當了爸爸,都不見得粉絲造反。”
  楊筱光反駁:“那是陳奕迅,怎麽就不見劉德華結婚呢!你——做的了陳奕迅嘛!”
  “我既做不了陳奕迅,也當不了劉德華。我沒實力,也沒二十年如一日的毅力在這個行業拿勞模獎。”
  “胖子主持倒把你的口才練出來了。”
  潘以倫雙手扣緊她的腦勺,叫她:“楊筱光。”
  楊筱光被他嚴厲的口吻一激靈,瞪住他。
  他的吻頃刻間就下來了。唇舌纏綿的,他進一步她退一步,直到她靠在牆上,退無可退。
  楊筱光感覺挫敗,但是不壞,就是呼吸更困難了,間隙不住喘氣,一麵推開他,說:“如果KISS讓我進醫院,多丟人?”
  潘以倫深深看她,頗多無奈:“你總有本事把浪漫的事想象得不浪漫。”
  他吻她的額,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尖,她的唇,再往下,是鎖骨,再下麵,就不下去了。他的吻在她的脖頸之間留戀。
  楊筱光手足酸軟,先是沉醉的,根本抵擋不了他的攻勢。她想,真要命,男色害死人,她竟然不想他停下來。這樣一想,渾身都要燒起來。她感覺羞死人。
  好在潘以倫自動自發自己停了,靠在她身上重重呼吸,還低低地笑:“楊筱光,我挺高興的。”
  楊筱光掐他的腰。
  “我們不平等。我比不上別人為你介紹的人。”
  楊筱光停住了手。
  “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我媽的病,我將來也許會混亂一陣的工作,你的家庭是不是能夠全盤接受。”
  潘以倫抬頭,望住她:“你是不是做好了和我走在馬路上,麵對狗仔隊的鏡頭麵不改色的準備?”
  楊筱光撫住他漂亮的麵孔,眉骨俊挺,她用手指輕輕滑過去,她突然問他:“正太,你還在念夜校嗎?”
  “明年可以畢業了,如果不做這份工作,我也可以找其他的工作。”
  “你簽了七年。”
  是啊!七年。
  她明白他的情非得已。
  “正太,你都準備好了嗎?你走到我麵前的那天,你是不是真的準備好了?”
  他沒有答她,隻是又俯身吻住她。這回是綿密的,輕柔的,似乎還有初夏草垛的清香。
  楊筱光又喘不過氣。
  末了,他的額抵住她的額,他喃喃:“沒有,小姐姐,沒有。”
  這樣誠實,楊筱光在心裏又歎息又彷徨。
  潘以倫說:“我們在一起,犧牲大的那個總是你,我明白的。你又是過慣平淡生活的人。”
  楊筱光靠在他的身上:“正太,我不知道怎麽說才好。這幾天我在想,大約我是在做夢,做一個很長的夢,醒了以後,原來這隻不過是一場風花雪月,我隻是假裝當了一回小言女主角。”
  “我隻好勤勤懇懇向你證明,這不是一個夢。”他結結實實抱住她,輕輕吻到她的額頭上,說,“我要回去上班了,這隻是一份工作。請你相信我。”
  此刻月下,半轉光明。深情相擁,但願此情不變。
  楊筱光想,自己不太搭配這樣的浪漫,她複又笑嘻嘻,說:“如果你做陳奕迅也挺好,找一個林金山寫詞,唱一些《十年》掙很多很多錢給老婆花,可惜你這麽帥。”
  潘以倫隻好無奈:“這不關我的事。”
  這又關誰的事?楊筱光想,戀愛是不關任何人的事。對的時機遇到錯誤的人,還是錯誤的時機遇到對的人?這些都沒有辦法控製。
  她想自己的患得患失,真是恐怖,戀愛方始,煩惱絲已然生出許許多。
  她問潘以倫:“我是不是很煩?”
  潘以倫給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他說:“一切等比賽以後再說。我得回去了。”
  楊筱光非要他先轉身走。
  她看著他轉身的時候,忽然方覺周身滿滿的都是他的年輕的氣息。好像人海裏的半個圓,突然遇到另一個相契合的,就合上了。
  她開始眷戀他的背影。
  也許這就叫戀愛。

  桃子以及小王子
  也許戀愛足以令人智昏,楊筱光生平第一次處於暈乎乎的狀態中不可自拔,略微影響了工作效率的同時,她對公司模模糊糊的劍拔弩張都毫無知覺。直到何之軒再次召集項目會議,她才發現菲利普沒有列席。
  老陳儼然以何之軒左膀右臂的身份出現,匯報電視台的進度。這周是六進五晉級賽,需要選手的家人拍VCR暖場,其他簽約的選手都沒有問題,隻有潘以倫不甚配合。因為他的母親重病。
  會議結束前,何之軒和幾位同事正說到這件事:“如果潘以倫的媽媽肯出鏡,會對他比較有利。他不善於拉票,票數被別的選手咬的緊。”
  楊筱光插嘴問:“中國人依舊講究忠孝節義,孝子形象也適合品牌傳達的意思是不是?”
  何之軒沒答,那就表示即是如此了。
  楊筱光想,這個領導,如果一貫保持和方竹談戀愛的狀態有多好?
  她想,他確實不一定會同意的。
  老陳整理了講義,走過來,笑嗬嗬的模樣萬年不變:“他進了前三甲,獎金少說也有十萬。這坎子上不能犯傻。”
  楊筱光回到自己的格子間,打開電腦,上銀行網站查了一下自己的工資卡,又查了一下信用卡使用記錄,頭耷拉下來好一會,才又勉強支起腦袋。
  她想她要努力工作,最好留下來加點班,最近何之軒勒令人事部調整崗位薪酬製度,加班也有了計時工資。賺多一點錢,於她,或說於他們有好處。
  楊筱光把小算盤撥響,她已經不自覺開始未雨綢繆,為了存折上的數字更上一層樓。
  下班以後,楊筱光鼓起勇氣又去了一次潘母住的醫院。她聽說潘母換了病房,便假公濟私托詞讓實習生打電話給電視台企宣問了出來。
  這樣迂回曲折,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像賊,太不夠光明正大了。
  她心中忐忑地去了醫院。
  潘母的病房換到極安靜的私間,但也沒有戒備到不許人探病,楊筱光走到門口就瞧見了老李。
  她想想感覺好笑,上回來遇見李春妮,這回又遇見了老李。她、潘家、老李家真可算是有緣分了。
  老李正對著門口,看到楊筱光,很驚訝。楊筱光見左右躲不過,隻好大大方方走進去。
  她向潘母介紹自己,順便扯了借口:“阿姨,您好,我是潘以倫的同事。”
  老李先解了惑的,忙不迭為楊筱光解釋:“潘嫂子,楊小姐單位很好的,上一回幫了我大忙。”
  潘母那雙漂亮的又飽經風霜的眼睛充滿了疑惑:“楊小姐是電視台的嗎?”
  楊筱光忙搖手,說不是。還是老李給解釋了:“楊小姐是給電視台拍廣告的,小潘也給他們單位拍。”
  潘母是半信半疑的,不過還是客氣溫柔地笑道:“真不敢當,要勞煩孩子的同事來看我。”
  她且先熱誠地撫慰潘母,說了幾句客氣話,又送了水果和補品,隻說是代表公司的。潘母沒有推讓,也沒有絲毫起疑的模樣,又是“費心”、又是“感謝”,說得楊筱光萬分慚愧。
  三人聊了一陣,楊筱光把潘以倫最近的比賽情況簡略地說了說,潘母聽說兒子的表現一切良好,臉上露出真心的笑來,她說:“以倫有壓力,工作上麵不盡心的,你們隻管說他。”
  楊筱光忙擺手:“他很努力的。”
  潘母又說:“有什麽需要我們家長配合的,你們也要直說,這孩子性子擰,會讓領導操心。”
  楊筱光悚然一驚,一忖,方覺潘母這話帶了些機巧。
  潘母微笑,仿佛是不思其他的,她說:“這孩子運氣好,出門遇到貴人。你們肯為我墊付醫藥費,還派代表探我的病,我們是很感激的。感謝電視台和領導給他這個機會,他應該用心工作。”
  楊筱光想,梅麗做人還真的不賴,可以對潘以倫照顧到這個份上。
  她為潘母掖了掖被子,墊了墊枕頭。她最近照顧楊爸頗照顧出一些心得來,全副用到潘母身上,也很見成效。畢竟潘以倫是男孩子,老李又是鄰居,有些地方確實想不周全。
  隻是閑聊的這兩三刻,潘母看她的眼神愈加的溫柔,好似有無限的感激似的。一直到護士查房,提醒探視時間要到了,潘母才催促她和老李快走。
  臨走前,老李和潘母短暫交換了一下眼神,楊筱光注意到了也隻當沒看到,還是微笑道別,很有禮貌。
  出了病房,老李才說:“楊小姐,如果你們要拍什麽片子說什麽好話,找我也可以。”
  楊筱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老李接著說:“我還有個兒子,現在仍關在裏頭。要不是小潘,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會死在裏頭的。”
  然後,楊筱光聽老李說了一段很簡短的往事。
  十六歲的潘以倫,因為故意傷人,被判進了少教所管製。他在少教所裏遇到他打傷過的小偷,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青澀的毛還未褪去,說話都帶著雌聲,都因為年少的衝動受到懲罰。
  潘以倫在少教所裏比任何人都沉默,他認真地勞動或者學習。他的母親並不來探視他,隻是每個季度都會托人捎帶一些吃穿用度的東西,但並不豐富,而且簡樸得過分寒酸。
  少年知道他的母親要為另一個被打傷的同伴支付賠償的醫藥費。他非常害怕,怕潘以倫再次為父報仇,他說一切不是他的錯,他隻是第一回跟著大哥放風,他說真正動刀子的大哥跑了,去甘肅或者內蒙古,總之沒有了蹤影。潘以倫隻是冷冷看他一眼。
  少教所裏的潘以倫並不與人多來往,也不明的暗的加入到那些勢力裏去。少教所裏有小大哥說潘以倫是條漢子,帶一些欽佩口吻的。他們或多或少認為潘以倫這樣為父報仇,身手又不錯的少年很帥很上道。
  潘以倫的學習好,數學學的尤其棒,在少教所的最後一兩年甚至開始看高等數學了。這點也讓其他不良少年佩服。後來少年才知道,他們賣潘以倫的賬,還因為他們欺負不到他的頭上去,他的身手好,不比年長他們的帶頭小大哥差勁的。
  少年看到過潘以倫和其他少年掰手腕,他聰明,知道用巧勁,勝的次數挺多。
  他和他們的關係愈加融洽,他就會愈加擔心。他平時就是一個懶惰憊賴又膽小的人,涎著臉討好少年,還把父母送來的吃的用的與他分享。可他全然不要。
  某一日,他看見一個少年的家人送了一台新型的GAME BOY。教官允許他們每個禮拜玩一天。
  這機器很精美,遊戲也很刺激,但是輪不到少年來玩的,他心癢難熬,小偷的癮頭又犯了,偷著這個機器藏到了五樓窗戶鐵柵欄的上頭。但是偷偷摸摸,難免心慌意亂,不巧有人跑進來,他的腳下一滑,整個人吊在鐵柵欄上。這樣五樓高的地方,摔下去也許被人當作越獄未遂。
  聞聲趕來的是先行上課的少年們,個個幸災樂禍,說他賊性不改,活該摔死。有個小老大對潘以倫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全部報銷。”
  他們都哄堂大笑,但是潘以倫走過來,居高臨下看著他。他嚇得閉上眼睛,隻是感覺到一隻手把他拉出了這個危險的地方。那隻手上有條深深的疤痕,是當初和他們纏鬥的時候,被他們劃傷的。
  這隻是三兩分鍾內發生的事情,教官和老師很快趕來,他被關禁閉之前問潘以倫:“你為什麽要救我?”
  潘以倫仰頭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鴿子在雲間自由地翱翔。他專心望著,沒有搭理他。
  老李從兒子的口中知道了少教所裏的事情,他的自責和內疚,讓他無法釋懷。在潘以倫被提前釋放的那天,他領著妻子去了潘家,“噗通”一下跪在潘家母子麵前。
  潘以倫燒了水,家裏沒有茶葉,他就泡了兩杯白開水,端到老李夫妻麵前,他說:“叔叔,你們喝茶。”
  潘母隻是微微歎了一口氣,說:“你們讓我怎麽能怪你們呢?孩子,一時糊塗,也是有的。”
  老李說著,用手指往眼角印一印淚,他對楊筱光說:“小潘說,在裏麵也受過咱們送去的點心,就這樣沒罵咱夫妻也沒打咱,更沒要咱賠錢。倒是他們為了賠另一個人的醫藥費,潘嫂子累出這一身病。”
  楊筱光走著走著,不由就停在了走廊的邊上。她氣悶,胸口起伏得凶,有一種情緒緩緩醞釀和激蕩。
  “小潘這孩子不容易,本來夜大念的好,考什麽專升本都能做大學生的,他媽媽一病,就隻好書也不念了,四處打工賺錢去。就這樣我上回腿摔下來,他都能幫襯幫襯我媳婦。我家的房子還是他們介紹了租的,這麽好的人,小潘不出頭簡直沒天理。”
  楊筱光抬頭,這端看到遠處,夕陽紅染了半邊的天,美妙又蒼茫,陽光一寸寸收到雲裏去,她的心裏慢慢地亮出來。
  老李說:“楊小姐,你看我把這段說給電視台好不好?潘家嫂子沒意見的。”
  楊筱光搖搖頭:“不好。”她嚴厲地說,“你們不可以讓別人知道他進過少教所。”
  老李難得見她這樣義正言辭的樣子,倒一下被唬住了,說:“前兩天有電視台的人看過潘嫂子,說是要咱們也拍個片子支持小潘。小潘知道以後不願意,和他媽說了很久。我想潘家嫂子身子不好,我可以代勞出力。”
  原來也是淳樸老實的心思。楊筱光微笑,想起剛才潘母的形色,她問:“阿姨是沒有意見的是不是?”
  老李隻是歎:“小潘固執起來很嚇人。”
  她想,她是知道的,就點點頭。與老李在住院大樓門口道別。
  老李一瘸一拐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楊筱光看著唏噓了很久,才掏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給潘以倫。
  她說:“你是風華正茂一花樣美少年,我真的很有壓力。”
  潘以倫的電話兩分鍾後就打過來,他說:“楊筱光你又怎麽了?”
  楊筱光“嘿嘿”幹笑兩聲,扯開話題:“禮拜六你唱歌可別走音了啊!上周表現不好,你怎麽就沒一次唱的比海選的時候好了呢?發揮太不穩定了。二號太風騷了,一上台就對著男人拋媚眼,尤其是對你,現在多少耽美狼看到倆男的合拍就拚命YY,菊花教還給酵母和韓少編了一本《上海絕戀》,你和個女的傳緋聞也就算了,千萬別和男的傳。對了,他還跟你同屋,你得當心。”
  潘以倫啼笑皆非,他呼:“楊筱光——”還是沒能截住她的話癆。
  楊筱光就是很想同他說俏皮話。
  “你的粉絲又在網上發瘋,說要為你去南京路拉票。你知道你有多少個粉絲群了嗎?連江浙滬分舵,京津分舵,兩廣分舵,港澳台分舵都有了,那群小妞整天在群裏亂叫‘我家小孩’身材怎麽怎麽,麵孔怎麽怎麽樣,恨不能扒光你的衣服把你從裏到外全部看清楚才滿意。”
  潘以倫忍不住笑:“你在群裏叫什麽?”
  “什麽叫什麽?”楊筱光這才發覺說漏嘴了。
  潘以倫說:“小姐姐,你能不能少八卦一點?”
  楊筱光偏要說:“不八卦不成活。”
  潘以倫隻是說:“別混在九零後堆裏,他們都是孩子。”
  楊筱光歎息:“我老了。”
  “你又來了。”
  楊筱光最後說:“我今天――去看了你的媽媽。”
  潘以倫沒插嘴,也許意外了,隻是聽她接著說。
  “你媽媽,是很好的媽媽。”她想,她可真不會說話。
  潘以倫說:“楊筱光,謝謝你。”
  “正太,你別老謝我。仿佛你真欠我什麽似的。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正太。”
  楊筱光的眼裏,不知怎地竟然會醞了點滴的淚,淚是帶點刺痛的。就在這一刻,她心中某處似乎原本最堅實的東西訇然倒塌,她曾經向往過的某種感覺到達了這個位置。
  她像老李一樣,用手印去點滴的淚,唇角是上揚的,她說:“等你比賽好了,再吃三明治啊!”
  潘以倫也許正笑著,他說:“說得這麽不離不棄,我就當你是這個意思啊?”
  “哎,別用這麽纏綿的詞,我不想被你的粉絲大卸八塊。”
  潘以倫無可奈何:“你還真能扯,敗給你。”
  楊筱光用正經的口氣感觸地說:“原來我以為談戀愛是偶像劇,結果搞得像動畫片。”
  潘以倫“嗯”一聲,說:“你是真夠卡通的。”
  楊筱光好笑地想,他們倆比作卡通片,那也是櫻桃小丸子和青蛙王子,多怪異組合?她想想就笑得前俯後仰。
  潘以倫直在那頭說:“你的發散性思維又發散到哪裏去了?”
  楊筱光隻是覺得戀愛的感覺太美好,整個人都容光煥發。
  曾經她以為她會按部就班地完成她的人生,未必圓滿,但很安全。如今她如今讚同方竹的態度,一個人一生不熱烈愛一次,是很虧本的。
  她也笑了個熱烈,完了清了清喉嚨,她說:“以倫,我積蓄貌似還成,領導也有給我加工資的可能性,所以――”
  她沒有說完,他那裏仿佛已經洞悉了她的心,截斷她的話頭就說:“如果有一天我堅持不下去,我會向你報告。”
  楊筱光輕輕叫他:“以倫。”揚揚唇角,笑著輕快地說,“你知道我的,我一向能讓自己過舒服的日子。別顧忌我。”
  潘以倫說:“嗯,我知道。”
  楊筱光捧著手機,就如捧著自己一顆熱乎乎的心,從未像今天這樣迎風坦陳過。
  她愉悅地把提包甩到身後,準備回家再好好奮戰工作,就聽見身後有人叫住了她:“阿光,你怎麽在這?”

  我要衷心謝謝你
  楊筱光回頭,看見是方竹,方竹的模樣比她驚訝。她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這下換成楊筱光比方竹更驚訝。
  她差不多是驚呼了:“莫北,你的臉怎麽了?”
  莫北的左臉頰貼了紗布,眼鏡是不好戴了,頭發也有點兒亂,但勝在精神狀態良好,竟然還是倜儻的派頭,真難得。看見她就笑了:“人倒黴的時候處處被人撞見。”
  方竹一副惋惜的樣子:“律師在法庭上也得完整無缺啊!臉上多條疤,多可惜。”
  楊筱光問:“怎麽回事?”
  原來莫北最近為一間家電公司做顧問,對方相中一塊地皮要建廠房,那邊尚留一間小學未拆遷,校長聚眾鬧事,這邊派出所律師團出去兩三個,做出的是要鎮壓的態度。
  莫北笑稱:“壞事做多了會倒黴。”
  倒黴就倒到了他頭上,那裏四處都是拆遷危房,小朋友在危機四伏的操場上踢球打球,他當即就把校長訓一頓。可一個小朋友腳下一快,把球踢到了門房屋簷上,莫北反應卻不夠快,上麵的零碎磚瓦砸了下來。
  楊筱光聽了差點笑得抽筋,罵一聲:“多行不義必自斃。”
  莫北回罵她沒同情心。
  方竹補充:“孩子的家長要賠錢給他。”
  楊筱光立刻說:“你怎麽可以要?”
  莫北說:“當然沒要。”
  這頭說好,他的目光飄向不遠處,朝那個方向點一點頭。楊筱光看過去,一個年輕的母親,手裏拉著六七歲大的小男孩。
  楊筱光用手比一比小男孩的高度,直納罕:“乖乖,這小孩有多大的力啊?”
  “少兒足球隊種子選手。”莫北講。
  方竹和楊筱光都笑起來。
  莫北對方竹說:“行了,你陪你爸去。”
  楊筱光驚喜地叫起來:“竹子,你和你爸和好了?”
  方竹很釋然地笑笑,楊筱光為她高興。
  方竹說:“我爸晚飯還沒吃,正巧碰到莫北來看病我就陪了一陣,現在看這個病號也沒什麽大礙,我就先撤了。”
  莫北說:“好了,別說的我跟一兒科病號似的。”
  方竹瞅瞅楊筱光,又瞅瞅莫北。
  莫北又說:“你別這樣,我總歸會送她回去的。”
  這下楊筱光倒尷尬了,忙說:“哪能好意思啊?病號大人。”
  莫北“哧”地一笑:“還同我客氣。讓我一病號開車回家,太沒人道主義精神了吧?”
  方竹聽了隻是笑,也不好說什麽。
  那楊筱光也隻好跟在他屁股後頭走了,邊走邊風趣道:“哪有哪有,小妹我一向有國際人道主義精神。”
  他們同方竹道了別,楊筱光一路跟著莫北走到醫院的停車場拿車,一路無話,楊筱光也想不出要說什麽。
  上了車,莫北沒有及時發動車,他研判地看看她,她也研判地看看他。
  莫北說:“你爸可不是住這裏。”
  楊筱光“啊”了一聲,臉兀地紅了。
  莫北靠到了椅背上,問:“去醫院?”
  楊筱光“嗯”一聲,心想沉默是金比較安全。
  莫北半笑半正經,說:“我就這麽被三振出局了。”
  楊筱光見躲不過了,幹脆歎氣,直白:“你根本就沒有上場好不好?哪有比賽比的啊!”
  “這樣倒算我活該了,沒認真對待比賽。”
  楊筱光看看他,她想是不是可以多說一點,最後決定多說這一點:“莫北你是個好男人,一定能找到好姑娘。”
  莫北撇嘴哈哈笑起來:“我的老天,曾經被你拒絕的我親耳聽到這樣的話,約等於一個無比巨大的打擊。”
  楊筱光很正色:“莫北你不要漏油,話說我有拒絕過你嗎?”
  “國際原油價格都跌了,我也隻好漏油了。”
  楊筱光搖搖手指頭:“中國石油價格死也不跌,儲備起來,還能升值。”
  把莫北笑得開不了車,直說:“你這個活寶,我絕對遺憾我的動作慢一拍。”發動起車子來,又說,“算了,請我吃飯吧!”
  楊筱光哀號一聲,不過答允得很爽快:“喜多屋?福臨門?或者去穹六人間?據說那裏抽象得男女廁所都找不到,是我麻煩你了,我要謝謝你,就讓你狠狠宰我一頓好了。”
  莫北本來想要彈她腦門,手微微一動,畢竟沒有伸出去,他說:“得了得了,你找一間吃點心的好地方,小一點的,我現在這模樣,去公共場所會嚇壞小朋友。”
  楊筱光彈手指:“莫北你總是這麽體貼過人,幫我省錢。”
  莫北在那頭爽然一笑:“怎麽聽怎麽像廣告詞。”
  但是楊筱光真心想要感謝莫北的理解和幫助,她最後報的餐廳依舊是地處鬧市的粵菜館。莫北並沒有拒絕,把車子掉一個頭,就往那裏開過去。
  這是楊筱光真正輕鬆起來,隻是在半路上,莫北接了一個電話,越聽麵色越凝重。
  他轉頭告訴楊筱光:“小豬在醫院裏看見弄傷她的人了。”
  楊筱光一驚,忙說:“你叫她別傻,別去跟蹤嫌疑犯,趕快報警。”

  為你用盡我心機
  莫北將楊筱光的話傳了,還說:“你等等我,我們陪你去公安局。”
  方竹說“好”,莫北便把車調了個頭。
  楊筱光讚他:“莫北你對朋友沒說的。”
  莫北回讚她:“彼此彼此。”
  兩個人回轉到醫院,方竹已回到父親的病房裏,服侍父親用晚飯,奉湯端水,小心翼翼。手上的傷沒有好利索,但一些活兒還是勉勵在幹。
  方墨簫一邊看報一邊低喝:“放那兒,等阿姨來做。”
  但方竹隻是神色如常,像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楊筱光低聲對莫北說:“竹子到底是竹子。”
  莫北和楊筱光沒有進病房向長輩打招呼,楊筱光發了一條短信把方竹招了出來。
  方竹先說:“莫北,你先別驚動我爸。”
  莫北說:“我知道。”
  楊筱光扯著方竹走遠,邊問:“你真的看清楚了?”
  “我見過他兩次。”方竹努力在回憶,“應該有四次。”
  她問楊筱光:“你還記得不記得我們在古北那兒叫的兩個host?”
  楊筱光沒太多印象,隻記得在那兒遇見了潘以倫。此刻被方竹一提,她回想一下,點頭:“一個是念心理學的大學生,還有另外一個。”但她不記得他們長什麽樣了。
  方竹說:“另外那個很可疑。”
  莫北拍拍她倆:“我們先去公安局。”
  到了公安局,莫北和方竹一起找到負責這案子的警察,對方沒有怠慢,竟把副局找出來。來人一見方竹就問:“方師長最近身體怎麽樣了?”見了莫北又笑,“小莫,多久沒見你了?神猴兒似的,見首不見尾。”
  莫北與他握手,笑道:“這不就來了。最近跑檢察院呢,有一陣沒關注打架鬥毆事件了,下回一定注意。”
  副局笑說一句“瞎扯”。
  原來這裏的副局和方父的舊識,也是受了方父的托,萬分關照這個案子。副局領著方竹去錄了口供,並做了一個拚圖辨認。楊筱光第一次看到罪犯肖像拚圖,覺著有趣,待那肖像漸漸清晰,她也驚呼出來。
  莫北問:“怎麽了?”
  楊筱光指著圖片:“我也見過他,就在那個醫院裏。”
  警方亦是有些線索。負責這案子的警察和副局都皺了眉頭,副局嚴肅地告訴她們,這個嫌疑犯還涉嫌販毒。這下問題比他們想象的更嚴重,警察先生說:“我們盯著他有一陣,正等著收緊線索把他們一網打盡,方小姐的消息很及時,屆時需要你們出麵指認。”
  方竹應允,她扯了扯莫北,莫北暗笑:“又把我扯來用。”
  說著還是把副局拉到一旁說話,回來的時候對方竹說:“你惹到的人是慣犯,背後還有販毒組織,比我想的要棘手。我原來以為你就是被曝光的單位打擊報複。”
  方竹說:“我原來也這樣以為。主編前兩天告訴我,因為我的報導被掃黃辦注意到了,那間店就被封了。我以前寫過的稿子也被相關部門注意過,連帶對那些單位進行了查處,沒出過什麽事兒,我一般也不太注意。”
  楊筱光問:“可他為什麽好幾次都在醫院出現?”
  莫北開玩笑:“也許去看病。”而後又對方竹正經說,“他也許沒有注意到你,不然不會不回避,或者再報複。”
  楊筱光馬上說:“竹子,你最近還是待家裏比較好,等警察抓了賊再說。”
  方竹說:“下個禮拜我要陪爸爸去北方。”又問莫北,“你同他們說了沒?”
  莫北笑她:“你這心思繞了多少個彎了?懷疑我的智商?”
  方竹微微垂下頭,這時的這心思,讓莫北好氣又好笑。
  副局走過來,對方竹說:“我們會密切注意這個人,你自己當心,別讓你爸擔心。”
  方竹答應著,又禮貌寒暄幾句,不會掃了自家父親的麵子。
  走出公安局時,莫北見方竹還蹙著眉,就說:“你放心吧!我和他們都說好了,消息不會捅到你爸那兒,一切等你爸病好了再說。”
  方竹虎一虎臉:“就知道會被你說。他們不會聽我的,我也沒辦法。你想說我就說吧!”
  莫北卻說:“你現在挺好,我幹什麽說你?”
  楊筱光舉一反一:“要不要告訴領導?”
  方竹要敲她的腦門,楊筱光翻手看一下表:“領導這時候還在加班,最近大BOSS經常離奇失蹤,公司的大大小小事情全賴領導。”
  莫北笑:“你爸現在挺待見他的。”
  楊筱光嘖嘖歎:“有房有車,年薪百萬,高學曆,高素質,高個子,誰的爸爸都會待見。”
  莫北聽了瞧著她笑,笑到她不好意思,她想起要請莫北的飯局,就說:“來來來,今晚我請兄弟姐妹們去吃一頓。”
  莫北不拒絕,方竹也笑起來,暫把陰霾掃落。但是方竹說:“要八點半了,他下班後會去醫院陪爸爸,我得回去。”
  楊筱光說:“她要拋棄我們。”
  莫北講:“走,哥哥帶你去西區混。”
  “西區夜生活好豐富。”楊筱光做驚呼狀。
  “王老五應該豐富夜生活。”
  楊筱光反而放心,莫北生活這樣精彩,一定會忘記在她這裏的不愉快。方竹輕輕拍拍她的手,好友也知道她的心。
  大家都笑得愉悅。
  莫北把方竹又送回了醫院,也不過是離開一個半小時的光景。
  何之軒已經到了醫院,正和方墨簫下棋。他們把一個殘局下了三四天,每天半個鍾點,時間長了方墨簫是吃不消的。
  他說:“我老了,要服老。這點自知之明是有的。”
  方竹聽了想要落淚。
  周阿姨告訴她,何之軒來找父親的那天,正碰上父親的傷寒發作,一病就上吐下瀉。阿姨叫了人,人還沒到,何之軒先到了,全賴他一一收拾。
  那天父親免不了尷尬,他對何之軒說:“你不需要這樣。”
  何之軒說:“您是長輩。”
  父親就笑了,周阿姨形容這種笑,是一個父親真正的放心和釋然。周阿姨遺憾這一天來的太晚。
  他們偷偷結婚那陣,正逢父親的部隊裏上一個信息係統的大項目,上億的投入,讓他壓力很重。等項目完了回到家,聽到這消息,氣不打一處來,在書房裏摔碎一直用的骨瓷茶杯。
  周阿姨說:“小何和你都是傲氣人,因為小何和你談戀愛的時候,你爸不見他,你們結婚了他也不來打招呼,你爸自然心裏不爽快。我聽小張說,有一回你爸在外頭辦事遇見小何,他正在麵試,工作不穩定,你爸怎麽能放心?他那天還存心等著小何上去和他說話,小何就說了一句‘伯父好’,沒話了。”
  方竹想象那刻的何之軒和父親,都傲岸地站立,在各自的立場上不容讓分毫。她亦然。
  父親也許下棋時間長了就頭疼,把棋盤子一推,朝門外喚一聲:“不見了這麽久,做什麽去了?”
  方竹推門進去:“剛才莫北來了,陪他聊了會兒。”
  何之軒收拾好棋盤,要放好棋子。
  方墨簫伸手阻了他的動作:“剛才那個子兒我還沒記好。”
  何之軒微笑:“我記住了。”
  方墨簫說:“嗯,我倒是忘了你這奧數冠軍的腦袋瓜子好使。”
  方竹驚異,父親與何之軒的交流何時這樣的多?她看看何之軒又望望父親。
  方墨簫斥她:“瞧什麽瞧,你打小就沒拿過一張登樣的獎狀回來。”對何之軒說,“將來我的外孫不能遺傳她的腦瓜。”
  “應該不會。”何之軒笑著說。
  方竹漲紅了臉,有點羞,但心底是暖的,就要透到心頭。何之軒伸出手,握牢她的手,就當著她父親的麵。
  方墨簫擺擺手:“小兩口回去吧,十一前把證辦了,把事了了,你們愛咋咋地。”
  方竹輕微喚一聲“爸”,看著父親的眼皮漸漸重了,便先服侍他躺下。
  小張來陪夜,看見了何之軒,笑著打了招呼,問何之軒:“要不要去走廊抽一支煙”。
  何之軒看看方竹,他這樣子想是煙癮犯了的,她就點點頭。
  小張認真對她說過:“小竹,我覺得你當初是犯錯誤了。你犯了本位主義的錯誤,許多事情你不嚐試就隨便下結論,這是要不得的。”
  小張說的很對。
  方竹坐在靜謐的走廊裏,靜思。最近她常常思考,仍舊會淒涼地想,她就是咎由自取的,把一條道走到黑,可轉一個彎,光明是這麽容易。
  越想越內疚。
  她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有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轉頭,何之軒說:“餓不餓?”
  方竹猛點頭。
  “我餓了,我們吃飯去。”
  何之軒帶她去了醫院附近的川菜館,這時已是九點過半了,這裏的生意還是出人意料的好,東西也不貴。菜是何之軒點的,是方竹愛吃的魚和牛蛙。
  何之軒說:“這裏的水煮魚和水煮牛蛙不錯。”
  方竹聞到鄰桌菜肴的誘人香味,不禁咽咽口水。她的手傷了以後,一直吃的清湯寡水,好久沒有打牙祭了。這副模樣在何之軒眼裏,他憶起好多年前,在學校大食堂對著小炒算飯票的女大學生。
  她當年為了給他買一套西裝,從南區跑去北區做家教,回學校頓頓吃芹菜炒肉絲,偶爾看到炸豬排,眼睛都要冒綠光。
  他原來是不知道的,後來與她的朋友一起出去玩,中午吃自助餐,那個嘴快的楊筱光就嚷:“哎呀,難民終於能吃肉了。”
  方竹橫了她的朋友一眼。
  她以為他不知道,許許多多事情放在自己肚子裏琢磨。其實他是知道的。這些年,她還是沒怎麽變,一琢磨事情就會皺著眉頭發呆。
  方竹琢磨半天,還是問他:“你公司裏,是不是很麻煩?”
  “還好。”何之軒給她倒了茶,半杯。又補充,“等眼下的項目結束了,會有一次人員調整。”
  方竹抿一口茶。
  何之軒說:“我拿一個假,我們去哪裏拍婚紗照?”
  方竹猝然抬頭,差點被水噎到。
  何之軒繼續說:“方竹,我當初不應該答應離婚。你衝動,我也跟著衝動,這是不對的。”
  方竹扭著桌布,絞在手指上。她緩緩平複自己的心,說:“你為我爸做了很多。”可是喃喃的,不知道要說什麽才能繼續表達。
  “你爸也為你做了很多。”何之軒輕輕笑一笑,有點兒像自嘲,“方竹,從我們談戀愛開始,我就有點兒嫉妒你。怎麽說呢,你不知道你身邊的人有多愛你。也許你習慣了,以為一切本該如此。”
  方竹不能明白他的話。
  “還記得給我們拍照的那個攝影師嗎?你實習期結束以後,他恭喜我找了你這麽個姑娘,他說你爸早給你在報社裏打了招呼,做什麽都是不用愁的。我就想,靠我的手,能不能接過你爸的班,保你一生無風浪。”
  何之軒輕輕歎了口氣,微不可聞,但方竹聽到了。
  “我還是差了一點,在你家麵前,我自負過頭,其實是自卑。”
  方竹立時說:“何之軒,你不要這樣說。”
  這時,水煮魚上桌了,熱辣的氣熏住了她。她嗆了兩口。
  何之軒隔著水煮魚握住她的手。
  方竹就說:“我下個禮拜要去你的家鄉。”
  她隔著熱辣的氣,看到他清亮的眼睛正專注看她。
  “和我爸爸一起去。回來以後,我去報社複職,我申請調去跑政法線或財經線。何之軒,好不好?”
  何之軒就說:“你想好了,就去好了。方竹,很多事情別想太多,你離原來的你,已經很遠了。”
  這一回是方竹放低了聲音,用似乎隻有自己的聲音在說:“找回來是累了點兒。”
  何之軒給她布菜,他說:“方竹,你是自討苦吃。”
  她就答:“多謝你還找這個專門自討苦吃的人。”

  但願一切都簡單
  楊筱光帶著莫北在市中心轉了一圈,結果並沒有找到她想去的那間粵菜館。她吐吐舌頭:“大約我看大眾點評網看花眼了。”
  莫北睨她一眼,最後把她帶到了新近紅起來的平價川菜館。
  楊筱光“吆吆”兩聲:“哎,大少爺節約了呀!”
  莫北笑她:“幫你省錢還不好?”
  但是楊筱光認為他在蓄意報複。這裏是出了名的正宗四川辣,吃得兩人俱都大汗淋漓又痛快。吃完以後,楊筱光隻想學小狗吐舌頭,一抬頭,發現莫北也紅了唇,原來都不經辣的。
  楊筱光就笑:“原來大夥都逞英豪。”
  回家時,莫北去車庫拿車,她就等在飯店外麵。麵前的“東方書報亭”還開著,楊筱光買到一份時尚八卦周刊。裏頭給選秀比賽做了專欄,頭一條新聞就是關於潘以倫和新紅小花旦攜手共進的情侶檔照片。
  她眯著眼睛在路燈下一字一句看著,直到有車喇叭響起來催她。
  上了車,她看莫北,這麽官仔骨骨的帥哥,又有身價,還坐在名車裏。她再瞅瞅報紙,上麵的美少年,笑容如春風化解正月冰凍。
  她把報紙收起來,歪歪嘴,說:“TWINS拿影後,劉青雲失影帝,這個娛樂圈還有什麽不可能?”
  莫北微笑,這裏燈光不大亮,但是掩蓋不住帥哥的風華。
  楊筱光繼續說:“我就說這時代絕對男色害人,人乖嘴甜模樣俏,把女人都變花癡了。”
  “你不如說女權解放之其一就是擁有男色時代。”莫北把車子開進了大馬路。
  “現在紅的都是花樣BOYS,少有實力派出現,我要說,不好不好。”
  “你杞人憂天,多管閑事,少看八卦,有益身心。”
  楊筱光用一種感激涕零的表情說:“感謝黨組織的關懷。”
  莫北哂笑:“客氣客氣。”
  楊筱光突然嚴肅問他:“莫北,我看過一本言情小說,有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如果那個人不出現,人生就是一場將就。莫北,你怎麽就願意讓你的人生變成一場將就?
  莫北熟練駕駛,似乎是心無旁騖的,他過了好一會,才說:“出來混的,早晚是要還的。過日子的,早晚是要將就的。”
  楊筱光被他說怔了,呆半刻,才說:“莫北,做人不好太左哦!”
  莫北說:“你倒不是個願意將就的人,所以咱們的氣場差了口氣才能黏合。”
  楊筱光歎息,拍拍莫北的肩:“如果不是我,還有後來人!”
  車裏安靜,隔了很久,莫北猛地哈哈大笑,笑得楊筱光羞愧無比。
  “承你吉言,我萬分期待這個後來人。”
  楊筱光決定要保持住儀態和禮貌,她依舊用嚴肅的表情說:“莫北你是好人。”
  莫北把車開到楊爸的醫院門口:“好人把你送到醫院了。”
  楊筱光蹦跳下車,甩甩頭發,向莫北道別:“好人,拜拜!”
  莫北從來是個好對象,可惜他們的氣場確實差口氣才能黏合。
  將就,多可怕的一個詞?
  楊筱光一路飛快地跑去病房,暫將其忘卻。
  開門的是楊媽,劈頭就問:“小莫送你來的?”
  楊爸戴著老花眼鏡半坐著看晚報,聳著眼睛探詢地看她。
  楊筱光想,如果她此刻把自己最近的蜜運全盤托出,似乎不妥。吞吞口水,而且不敢。但也不提莫北,盤著腿就往沙發上坐了。
  這間病房的好處在於沙發對麵還有電視機,楊媽沒閑著,正在看娛樂新聞。此刻真巧,出現了潘以倫。他在街頭為自己拉票,唱那首自己作詞的《雙城記憶》。
  他們其實有著些重疊的記憶,不然不會黏合到一起。
  楊筱光炯炯有神地看著電視。
  但是楊媽轉了頻道,倒是楊爸反應過來:“看看吧,這孩子性格挺好,希望他走正路。”
  楊筱光感激地望住父親,問他:“老爸,你覺得他怎麽樣?”
  “挺有毅力,也誠實。雖然走了彎路,如果他真的能改正,還是不錯的。”
  楊筱光說:“我也覺得這樣的。”
  楊媽湊合著發表觀點:“看看這個孩子,感覺做事情蠻爽氣。你看兩次節目裏讓他演什麽就演什麽,老努力的,演不好也一點借口都不找,做的不好就是不好。”
  “原來老媽一直偷偷看節目。”
  楊媽瞪她一眼:“不過這種人就電視上看看好了。”
  這句楊筱光裝作沒聽見。她的手機震了,翻看消息,是潘以倫的。
  他問她:“明天晚上能不能約會?”
  她答:“你能翹班?”
  他說:“嗯。”
  “去哪裏?”
  “南京路。”
  “要命,你想曝光?”
  “怎麽樣?”
  楊筱光想,在本城談戀愛不去南京路,那還是不要談的好。她又想,死就死吧,她要和這個美少年去南京路。於是就回複:“WHO怕WHO。”
  潘以倫就是這樣的。直接,爽氣,當機立斷。
  她想想,不但意足,還很開心。她推著楊媽回家休息,自己去病房的盥洗室洗漱,一邊還能含糊不清地唱歌:“春天花會開,鳥兒自由自在——”
  穿好睡衣跑出來時,楊爸不緊不慢說了一句話:“嗯,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了爭了是不是?”
  楊筱光悚然一驚,隨即笑嘻嘻油腔滑調講:“我肥了嗎我肥了嗎?老爸。”
  楊爸衝她搖搖頭,看著她蒙頭在沙發上睡下了。
  楊筱光是幸福地入睡,幸福地醒來。雖然這一夜為了照看楊爸,她睡的不算太實,可清晨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哪個角度都容光煥發。
  這天上班穿的又輕巧,一身的牛仔,背一個雙肩包。進電梯時,有倆同為商務樓裏辦公的熟識老外對她多看了兩眼,說她“like student”,說得她眉眼上頭蕩漾著春風。
  大齡未婚女青年也是有談一次青春戀愛的資格的,可以享受愛情賦予的好心情和好樣貌。
  下班前她又鑽進女廁所,好好折騰了自己一番,跑出來嚇老陳等一跳。老陳眼珠子都要彈出來:“小楊,難得見你如此活色生香。”
  楊筱光決定在老陳悟出來之前趕緊溜之大吉,溜走之前,回他一句:“老陳,難得見你如此文質彬彬。”
  潘以倫是在南京路隔壁的小弄堂裏等她的。
  這有點像地下黨接頭,他發短信告訴她具體方位,她循著去了,遠遠就看見他頎長的身影,還戴了眼鏡加一頂棒球帽。
  不喬一點妝簡直不可能。她能理解。
  潘以倫也老遠就看見她,看她走過來,從眼底笑出來。
  楊筱光要敲他的腦門:“想說我裝嫩是不是?”
  “你有裝嫩的資本。”他還是笑,笑得她訕訕然收了手。
  “走,我們逛街去。”
  潘以倫把胳膊給她,她挽好。
  楊筱光以前不認為誰能真正契合誰,如今,她覺得,那是可能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富有別樣的意義。
  她依偎在他的身邊,享受做女朋友的感覺。
  這是一條熱鬧的步行街,多少戀人在這裏光明正大談戀愛?他們是其中之一,步入人海,情願化成人海之中的兩滴水珠,快樂跳動。
  霓虹閃爍之中,起頭有雕像旁有遊人歡躍地留影。“拍立得”小販生意興隆。
  楊筱光湊過去問:“拍一張多少時間?”
  小販拍胸脯:“十五秒。”
  楊筱光扭頭看潘以倫,她想他是不是願意光天化日和她一起拍張遊人照?
  潘以倫隻是笑笑,拉著她站在僵硬的雕像前頭。她就捱著他,他微微屈身,是顧著她的身高的,楊筱光不客氣地在他腦袋上擺出兩個V手勢,他伸手環住他的腰。
  他們做著萬千人海中的任何一對情侶一般的姿勢。
  十五秒後照片出來,他們看著,互相笑笑。
  小販似有所覺,對住潘以倫叫了一聲“哎”。潘以倫掏出錢塞給他,拉著楊筱光就跑。
  楊筱光一邊跑一邊看照片:“哎呀,我站在你前麵一點點,顯得我臉很大哎!”
  潘以倫揉她的發:“老是擔心亂七八糟的東西,或者你拿一把尺直接量一量我們的臉誰的比較大。”
  楊筱光斜眼:“我沒有這麽無聊好不好。”
  她把相片好好塞進口袋裏,珍而重之的認真模樣,讓潘以倫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
  他們手托著手,潘以倫給楊筱光買了蛋筒,讓她吃得嘴角都是殘漬,再用餐巾紙幫她擦幹淨。他們愜意地跟隨著人流,慢慢往前走。
  楊筱光說:“我們還沒有正式逛過街,大約以後再逛街還要防著狗仔隊。”
  潘以倫聽著她這樣的話,握住她的手又緊了緊。
  霓虹燈像閃爍的山,山不過來,是他先走過去。過去的一片光明海,滿心的歡悅。
  他們開始拚湊彼此在此間的回憶。
  “我以前十一在這裏賣氣球,不過我們幾個同學麵子薄,躲在弄堂裏打了十個氣球,結果還是不敢賣給遊客,最後送小朋友了事。”楊筱光抬頭笑得傻兮兮,“我們是不是很浪費?”
  潘以倫說:“我以前在那條弄堂裏銷過打孔碟,躲過城管躲不過地痞。多學了兩手,也不用再躲地痞,直接撂倒算數。”
  許久之前的他們在一個世界做著兩個世界的事。楊筱光就說:“正太,你以後再也不用幹這種事了。”
  “是的,再也不用做了。我保證做守法良民。”
  楊筱光刮他的鼻子:“乖。”
  他有些羞澀,想要避開,又舍不得避開,終於還是被她在鼻子上刮了一下。
  “你的粉絲會不會因此追殺我?”
  “你真八卦。”
  她又問:“你的緋聞對象呢?她不會有意見吧?”
  潘以倫笑:“你吃醋了?”
  楊筱光撇嘴扭眉頭:“原則上來說,是會的,我又不是聖人,你這麽年輕漂亮,我多大壓力啊!”
  潘以倫想,這個問題多糾纏實在沒意思,他隨意指指一邊的弄堂,:“以前這裏有賣打孔CD,你喜歡和盜版碟販子講價。你還喜歡光顧這裏的小食攤,不過更愛對著哈根達斯的海報研究。”
  楊筱光握著他的手,生平第一次從手指開始顫栗,一直到心頭。
  她非用反駁來平複自己的心:“打孔CD本來就是暴利好不好?我維護消費者合法權益。哈根達斯甜到膩死,沒有咱們的光明火炬好吃。”邊說邊揮一揮手裏的冷飲。
  潘以倫說:“我知道。”
  是的,他知道,她竟然不知道他知道她這麽多事情。她一定要學年輕的情侶,與他蜜糖般地靠在一起,摒棄不可名狀的距離。
  這裏人如潮水,一直向前,到了盡頭,是黃浦江。江麵上倒映著萬國建築,星星點點的,模糊了江邊人的心。
  潘以倫雙手搭在江堤的欄杆之上,楊筱光就在這一小小方寸間。
  楊筱光對著黃浦江說話:“正太,如果我趟不牢,怎麽辦?”
  潘以倫的吻像江風一樣溫柔,婉轉在她的脖頸之間。
  她轉頭看他,看清他眼底纏綿的情意。什麽都不能多想,也不能再想。
  他在她的耳邊低喃:“楊筱光,你可不可以少想一點東西?”
  楊筱光握住他的衣襟,他擁抱住她。
  “你想的一多我就心慌。我要怎麽做才好?”
  她喚他:“正太。”她的心要跳到嗓子眼了,“怦怦怦”的,是慌也是愧。她略略推一推他,拉低了他,就往他的唇上深深吻上去。
  他們隻是平凡的一對江邊談戀愛的情侶,但願隻是這麽簡單而已。

  兩情若要久長時
  楊筱光曾經是書本學生,書上說,你遇見的那個人,令你膝蓋發軟,就是你命中注定的。經過實踐以後,她才能體味,膝蓋發軟說,未免羅曼蒂克,但戀愛本身,是可以忘記一切煩惱,肆意縱情。
  戀愛令人小小瘋狂,不能時時相見更使人相思成狂。
  她每日與潘以倫積極地短信聯絡,連午飯吃什麽都說的巨細靡遺。戀人之間的話題,從大到小,是事無巨細的。
  這使得她的心思在公事上稍稍移開去了,吃午飯時,聽到同事們私下嘀咕。
  “老菲自從上次跟著小何一道去了趟蘇州,都快要在工業園安家了,正與園區大小領導熱乎著,項目拿的木牢牢。”
  “那不是我們慘?累死累活,我隻關心項目費。老菲用什麽抽成方式?”
  “至今沒訊兒,公司裏沒人介入。”
  楊筱光聽了以後,思考一刻鍾,往何之軒那頭望望,他在他的辦公室裏吃溫暖牌便當,對麵坐著IT小王。兩人說了一陣話,小王出來。
  眾人問:“領導有何指教?”
  “領導要買音響,找我谘詢。”
  眾人又問:“什麽牌子?”
  “FM Acoustic。”
  眾人咋舌:“老價鈿。”
  小王攤手:“領導要找舊貨。”
  眾人不解:“真稀奇。”
  楊筱光想,這個牌子熟,仿佛哪裏聽到過。不過這不關她的事情,最近她隻想著一個人,才享受甜蜜期,女人果然是戀愛大過天,其他一概懶得多問。
  愛情真是使人自私。她看著他的粉絲把他的照片貼的滿論壇都是,就會想,這個帥哥是我的,然後做出老巫婆才有的陰暗自得的笑。
  潘以倫的上一條消息說:“我同意他們來給我媽媽拍VCR了。”
  楊筱光回複:“弟弟乖”。她想他會臉紅的,又想她也夠肉麻的。
  下班以後,她最近的重要事務除了把楊爸從醫院接回家,就是隔一段時間就去探潘母一次。
  她用的借口比較巧妙,說的是溝通拍攝事務。為這個還和娛樂公司的項目員知會了一聲,對方當她工作負責,也樂得少幹一點。
  但潘母到底細致,幾次三番如此,不免會生疑惑,有時暗暗觀察她,但絕對不會發問。
  這是一個活得小心翼翼的敏感女子,又這樣倔強。潘以倫很像她。
  楊筱光的長處是人乖嘴甜,很能安慰人。不管怎樣,兩三次下來,潘母已經對她熟稔,總能同她聊得很投契。
  她和潘以倫的事情,現在還不好說。潘以倫說:“等比賽結束,我想同我媽媽說一說我們的事。”
  這樣一來,塵埃要落定。她聽他的,不是不甜蜜的。
  潘母對拍VCR的事情也著實關心,問:“拍好的片子什麽時候放?”
  楊筱光答:“下個禮拜五進三那場。”
  “以倫現在很有名吧?我也能看看電視的,喜歡他的人很多,”
  可惜就是不能常來看母親。楊筱光問:“阿姨,潘以倫過一陣還會有機會來看你的。”
  潘母點點頭:“他進這個圈子不能算是好事情,做人做事的都要清白,都要謹慎,錢倒是在其次的。”
  讓她怎麽說?她很想說,這一家人可以算得上高風亮節。她隻有感佩。
  “萬事盡全力,做到無愧於心,已經算是成功。”
  潘母看住她微笑。
  “潘以倫很用心在做事,您隻需要安心養病。”
  潘母是苦笑的:“我可以減少他的負擔就好了。”
  “您別這樣想,他很孝順,再大的負擔都可以解決的。”
  潘母冥想一陣,楊筱光覺得她在思念兒子,不由眼眶微熱。
  潘母說:“能多見見麵總是好的,如果不能見,也沒辦法。他是為了掙錢,也得遵守人家的規定。現在能這樣已經很好了。”
  護士進來為潘母擦身,楊筱光就幫忙去倒了茶過來,拿了杯子出來的手又拔瓶塞,再拿熱水瓶倒水,手忙腳亂,不大順遂。潘母正好側頭看到她這樣,對她輕聲說:“這孩子,在家裏一定不常做家務。”
  楊筱光下意識就麵紅耳赤,說了一聲“不好意思”。心底是慌了的,她希望潘母能多喜歡自己一些。
  潘母後來並沒有多說什麽,她又說了一陣話,等到李妻來陪夜了,才道別。老李夫妻沒有說的,對潘母的照顧做到十足十。
  患難之交才珍貴。
  楊筱光悵悵離開病房,天氣逐漸熱起來,外麵的太陽下山下的晚。夕陽光也刺眼,楊筱光在夕陽底下微微心酸。
  大太陽底下的確並非人人都幸福。潘以倫時而陽光時而憂鬱,不至於毫無原因。
  古人是賣身葬母,潘以倫這樣算不算賣身?
  楊筱光想起他的眉他的眼,他做得這樣不樂意,但是依舊在堅持。
  楊筱光低了頭,太陽這麽熱,問題這麽多,不僅僅是年齡。她還悄悄多了一份心痛,是平生第一次的無可抑製。
  她衝動要發短信,對潘以倫說“如果你不願意就不要做了”,但到底克製住。有時候不得不去向現實做妥協。
  楊筱光走出病房,遠遠就看見了熟人。
  何之軒拉著方竹的手,正往旁邊的特殊病房區走。何之軒的腳步比較快,但走兩步總能停緩一下,顧一下方竹。
  他們之間那種無形的親昵又回來了。楊筱光深深覺得此刻打攪是在做電燈泡,於是決定透明逃遁。
  但方竹已經看見了她,她就不好裝路人了。
  方竹也有些麵燒,這些日子是頭一回被好友撞見她同何之軒的親近,且楊筱光雖然是要逃避的模樣,但麵上還是帶著好笑的神氣的。
  於是方竹先發製人:“你來這裏做什麽?”
  這個問題上一次楊筱光輕巧回避了,這一回可回避不了,真不大好說。還是領導解圍了:“潘以倫的媽媽沒有問題?”
  楊筱光習慣性回答:“沒有問題,全部的問題都安排好了。”
  領導滿意地笑笑,公事公辦說:“這樣會給他帶來很多同情票,贏麵比較大。”
  楊筱光再問方竹:“你不是要去外地?”
  方竹望一眼何之軒,說:“買好車票了,今天接爸爸出院。”
  楊筱光就有由頭遁了:“好,好,你們忙,我走了。”
  方竹疑惑地目送楊筱光,對何之軒說:“阿光是個好員工。”
  何之軒說:“是的,做事情很用功。”
  “她不應該瞞我的。”
  何之軒拉著她往前走:“走吧,你爸該等急了。”
  這些天方竹比較忙碌,報社開始催她上班,她得回小亭子間收拾舊家什和文件,以及退租。
  何之軒陪她一起回去。回去那天,隔壁的阿姐剛從幼兒園接回兒子,看見多日不見的她身後跟著個男人,詫異萬分。
  何之軒對旁人介紹自己:“我是方竹的先生。”
  她靠著他,就如靠上一棵大樹。她並沒有糾正他,讓別人假猜測假客氣說一句:“哎,出國了嗎?這回小兩口該團聚了。”她心裏是這麽舒暢。
  回到亭子間,一切還是那樣幹淨。
  方竹問何之軒:“你常來打掃的?”
  何之軒說:“叫阿姨來做的。”
  她很想問“為什麽”,不過那不重要。
  他坐在她的小床上,問她:“你來說,我幫你整理。”
  方竹指了行李箱在的地方,還有書籍、零碎的報紙、文件,衣服和吃的東西早被何之軒全部拿了走,也無需再整理了。不過兩三刻鍾,何之軒就把東西全部理好,塞了一個行李箱,一個紙箱子,手裏還拿著一本剪報,一隻大大的蝴蝶夾夾著的一疊報紙。
  方竹緊張這疊報紙,說:“放到紙箱子裏好了。”
  何之軒一張一張在翻,他說:“沒有想到你寫過這麽多選秀新聞。”
  她就不避了,大方說:“我還能把史密夫氣的跳腳。”
  “他問行內人,是誰找的搶手。”他在不動聲色,但眼底漸漸溫柔。他是知道她為他寫了稿子,可是沒有想到有這麽多,一張一張累積,拿在手裏沉甸甸。
  方竹不夠自在,問何之軒:“你渴不渴?”
  他沒有答,隻是說:“你的小冰箱已經空了。”
  方竹要往外走:“我去買飲料。”但是手被何之軒拉住。
  “還好這裏不漏雨。”
  “以前的那間石庫門被拆了,現在是地鐵站。”她說。
  他的吻是盛夏的陽光,奔放而灼燙。她在他的身後,看見陽光灑進亭子間,窗外的梧桐枝椏漫展,充滿了無盡的生命力。
  後來他說:“你的書架太亂,文件放的散,回去還得整理。這麽多年都沒進步。”
  她說:“我是不如你的,我承認的。不過我以後會改正的,小何哥哥,好不好?”
  他在她的耳朵邊上說:“你爸說的對,咱們的孩子還是遺傳我比較好。”
  方竹承認:“爸爸是對的,你也是對的。”她抱住他:“何之軒,我很想你,我一直一直很想你。”
  何之軒說:“方竹,我不是回來了嗎?”
  “等一歇接爸爸回家。”
  “你也應該回家了。”
  “好的,我回家。”

  我不想你不快樂
  天氣逐漸的熱起來,這個城市也被娛樂節目催化得熱起來。楊筱光忙得就如熱鍋上的螞蟻,這個會議室竄到那個訓練室,再在公司裏見到潘以倫,最親密的動作不過是互相不露聲色地捏一捏對方的手,表明存在感。他們連隱蔽的空間都找不到,蘇比在喊:“小楊,開會。”
  楊筱光隻得又下樓再進會議室。
  何之軒開始對服裝秀的現場布置進行最後的跟蹤安排,每個環節的負責人匯報工作進程,楊筱光把每一位模特的時間都安排的恰到好處,沒有任何偏頗。看何之軒的神色,也是滿意的。
  她想她能公事公辦的很好。
  何之軒說:“他們之中,十三號進前三的概率比較大。”
  梅麗發言:“VCR拍好了,不要太感人,他拿冠軍也不是沒可能。”
  眾人都笑:“那麽我們得多簽兩支廣告約下來。”
  楊筱光則想,如果他拿第一,以後會更忙。她又不怎麽高興了。
  不過梅麗接下去一句話口氣不樂觀:“他這種家庭出身倒是能幫一個忙的,不過呢,總歸是負擔,以後曝光公眾的生活方式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楊筱光想要翻白眼,更加不爽。
  散會後,何之軒最末才走,楊筱光偏跟在他後頭。何之軒說:“最近的工作不錯,一部頭頭說你效率很高。”
  楊筱光對著領導諂媚地笑:“關鍵時刻,我每個環節絕不怠工。”
  “如果以後生活中有些事情不太順利,希望能調節好。”
  “領導,你在隔靴搔癢?”
  何之軒笑笑:“關懷下屬也隻能做到這一步,回去好好看比賽,我們要在這次比賽後完成工作。”
  “一定會PERFECT。”
  楊筱光用力點頭,讓自己堅信。
  她用短信告訴潘以倫:“我相信你會贏。”
  潘以倫用短信告訴她:“當然。”
  楊筱光在五進三比賽的那個星期五起了大早,精神整頓得十分好。她買了早點,生煎、油條、大餅,還燒好了稀飯,讓楊媽好一陣驚訝。
  她還用了亮紅色口紅,把嘴唇擦得豔光四射。
  楊媽瞅她半天,問她:“你咋了?”
  楊筱光撅著嘴唇吃油條:“今天是快樂星期五,我很哈皮。”
  楊媽是不明白的。
  她到了公司,許久不出現的菲利普竟然拿著85度C的蛋糕到處派,見她就叫:“來喝咖啡同埋三文治。”
  楊筱光來不及詫異,隻好先幽默:“老總,三文治不是喝的。”
  菲利普笑得和藹可親,把一塊三明治遞給她:“老總請客,別客氣。”
  楊筱光環顧四周,人人都有份,何之軒手裏的是起司蛋糕。夠油膩的。她拿好三明治道聲謝,回到格子間,老陳正喝綠茶。
  她問老陳:“這是唱哪出?”
  老陳眯著眼睛哼了兩聲不著調的調子:“遊園驚夢哉,天知道。”
  楊筱光還是不明白,不過不多管了,她把三明治吃掉,有火腿有蛋,口感就是沒有正太做的好吃。她想,她得建議正太以後開一間86度C,生意一定好過85度C。
  菲利普還對大家說:“下午茶的清單開給蘇比,我來付賬。”
  有人叫:“老總我愛你。”
  這位素來嚴肅的香港佬竟也笑得合不攏嘴。
  吃午飯時,楊筱光才探聽出,原來菲利普把蘇州的幾個大項目談了個七七八八,銷售額大約可以超過一千萬。
  “小何搭了搭橋。”有人說。
  楊筱光扒飯,她的心思不在這上麵。
  這天手機一直很安靜,潘以倫是沒有空給她發消息的,反倒是她翻來覆去看手機。
  蘇比問她:“小楊你是不是要換手機了?”
  最近國美的宣傳單上,她看中的諾基亞新款要四千出頭,哪裏舍得買?不過小王的年糕機降到了兩千不到,倒是可以考慮一下。可又想,自己的手機沒病沒災,就此拋棄她,太不人道。
  她就說:“看看而已,我要節約。”
  餘下的時間還是努力工作,晚上照例加了一會班。不過兩位大領導走的早,菲利普沒有在公司停留太久,就走了,連帶他門口的鄧凱絲都能趁早溜人。何之軒準點離席,他一走,老陳等收拾包袱也準備走。
  最後隻留下了楊筱光。
  她不打算回家,回家不能好好看比賽的,楊媽會話多,楊爸會揣測。她就打開網絡電視,在單位看。
  先前她一直在埋頭做流程表,核對時間節點,並沒有太多關注比賽。她知道正太會盡力。一直到最後的短信拉票熱身環節,她聽到主持人說:“緊張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楊筱光就抬起頭來,她終於開始緊張。
  台上優勝劣汰下的五個男孩都氣喘籲籲,不知道前麵表演了什麽項目。她都能看見潘以倫的額頭的汗水,他甩甩頭,竟然一臉稚氣。
  楊筱光一黯,他果真年輕,生命的花才開始,誰知道將來綻放以後,向往怎樣的陽光?
  她緊緊盯著他,盯著他也許從此要走上一條發光發亮的陽關大道。
  最後的VCR是五個選手最後的王牌,潘以倫的放在第三個播。這個秩序不大好,不上不下,如果拍的不好,大約隻能做過場。尤其所有的選手都麵貌精致,實力半斤八兩,粉絲群體雄厚,目前口碑良好,勝負分起來不算明朗,就看這一次。
  VCR開始了。
  第一段是候選人一和小學老師的聚會,因為老師當年的一句鼓勵——“你會成為明星”,所以候選人一發奮圖強,有了今朝。老師的雙鬢已斑白,麵對如今的學生,非常驚訝於自己當初無意的鼓勵被牢記至今。
  師恩永浩蕩,畫麵很溫馨。
  第二段是候選人二陪著車站賣報的老人一起兜售報紙。老人佝僂了背,卻被生活所迫,每日清晨要往車站來回叫賣。候選人二和他的粉絲團打了愛心的標記,在一個小時裏將老人的報紙全數售完。
  關懷弱勢群體,是你我永遠都感動的主題。
  第三段輪到潘以倫的了。
  他站在舞台的一側,微微側了頭,臉上帶著職業性的笑容,矜持而禮貌,仍然陽光。其實表情很空,他在完成他的任務。
  VCR出來了,背景音樂是《血染的風采》。
  楊筱光想,做得誇張了,煽情了。正太,會生氣的。
  潘以倫微微蹙了眉,果真心裏麵是過不去的。
  VCR裏是一段實地采訪,有公安,有糾察,還有街道主任,他們輪流述說當年普通市民的英雄事跡。
  這是一段塵封的往事,就在街道上發生,被歲月掩蓋,隻留一麵錦旗。如今被漸次揭開,又是用一段錦旗來證明。公安向鏡頭展示那麵錦旗,像是血。
  然後是潘母,她很憔悴,素顏出鏡。她說:“以倫有這樣一個爸爸,並不是他的悲慘,他爸爸的精神永遠活在他的心裏,也在我們心裏。”她對著鏡頭,“以倫,爸爸在看著,你要做到最好,你是你爸爸的兒子,不能讓他失望。”
  她的懷裏是年輕的父親的照片,她抱著她逝去的丈夫的相片,悄然落淚。
  楊筱光第一次看到潘以倫父親的照片,原來潘以倫與他的父親長的這麽像,一雙丹鳳目,劍眉。隻是他的父親有一臉憨厚的笑,而他總是把笑容隱藏得很好。
  潘以倫仰頭看著大屏幕,麵目逐漸逐漸模糊了。他望著他母親的眼淚,無動於衷。
  VCR裏的人還在述說,述說照片裏的憨厚男子是個好人。他一個人幹三份工,早上送牛奶,白天做電工,晚上做保安。他很窮,但是他樂於助人。街道主任說,他經常為小區裏的孤寡老人服務。公安補充,他犧牲的那天,上衣口袋裏還有給孤寡老人繳好水電煤的回執。
  這是一個雷鋒式的普通市民,做了很多好事,最後也是由於見義勇為而犧牲。因為他是選秀熱門選手潘以倫的父親,所以他的事跡如今被廣而告之。
  楊筱光忽而眼睛濕潤。
  主持人開始激動,女主持人甚至淚盈於睫,她對潘以倫說:“以倫,如今站在這個舞台,你有沒有什麽想對父親說的話?”
  她將話筒放到了潘以倫的跟前。
  楊筱光閉上了眼睛。
  她突然想,這是殘忍的,她不想看到潘以倫麵對鏡頭的那張絲毫沒有表情的麵孔。
  她聽見他的粉絲在有節奏地喊叫:“以倫,加油!以倫,加油!以倫,加油!”
  過了許久,她沒有聽見潘以倫說任何話。
  但潘以倫是砧板上的肉,終是不得不應付這樣的場麵。楊筱光閉著眼睛聽清他終於開口說的話:“我不會再讓我的爸爸失望。”
  場下的粉絲團體沸騰了。
  楊筱光在他們的歡呼聲中,仰倒在自己的座位上,深深呼吸。她有一種衝動,這種衝動像一團火,燒灼她的心。她立刻用手機給潘以倫發消息:“正太,我是來道歉的。我不想你不快樂。”

  平地又是風波起
  潘以倫第二天早晨才有空打電話給楊筱光,那時候楊筱光還躺在床上半夢半醒。接到電話,聽到他的頗顯沙啞的聲音,楊筱光猜想,他這一夜一定過得異常勞累。
  他說:“我沒事。”
  楊筱光不想把問題反反複複糾纏到讓潘以倫傷懷的問題上,她就開玩笑說:“改天給我十張簽名照,等你紅了我好賣周邊。”
  潘以倫低低笑了一聲:“行啊。”
  他突然問她:“楊筱光,你爸媽幹嘛給你取這個名字?”
  這個問題自楊筱光念幼兒園之後,無數人問過她,是頗令她苦惱的一個問題。她說:“都怨我爸,我出生的時候,醫院走廊裏的日光燈電壓不穩,閃來閃去,醫生把我抱出來時,日光燈出毛病了,突然全滅,那天等在產房外的爸爸們就他沒能第一時間看到自己的孩子,他抱怨日光燈,幹脆就給我取了這個彪悍的名字。”
  潘以倫毫無意外地笑出聲。
  楊筱光說:“我曾慫恿和暗示你把你爸的事情告訴他們。”
  “是我媽說出來的。”
  楊筱光住聲,正太也住聲了。他們都在思索這句話。過了一會,楊筱光才說:“你媽媽是想你贏的。”
  “我知道。”
  “正太,我知道你不想這樣。”
  他卻在說:“楊筱光,你就像我生命裏偶然投進來的光。”
  楊筱光眼眶發熱:“以後你要是出自傳,必須要寫一章,標題就叫我生命裏的光。”
  “好主意。”他說,“我們還差一場真正的戀愛。”
  他那裏突然變得嘈雜,有人叫他:“潘少,走不走?”
  他的身份開始慢慢轉變了,楊筱光有一瞬的心慌意亂。她說:“你快去吧,我得洗洗上班了。”
  他們互相道別。楊筱光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爭取用最佳狀態迎接即將到來的工作。
  接下來的日子對於潘以倫來說,完完全全是錦上添花。
  “雲騰”的發布會訊息在報紙雜誌上如火如荼地進行宣傳,宣布有神秘的選秀熱門做現場秀表演,同時進行網絡直播。門戶網頁開啟的第一天,各路秀粉就來留言板做聲勢大戰了。
  這個方式相當奏效,因為賣了一個關子,反倒讓搖旗呐喊的粉絲把網頁的點擊率給炒了上去,將來銷售頻道一開通,就有現成的顧客群體據席以待。
  媒體也開始對“雲騰”的曆史進行刨根問底,李總做了五六個訪談的嘉賓,在何之軒的策劃下,並沒有對品牌被收購的那段過往多做介紹,而是直陳品牌發展的曆史,和曆經改革的艱難,引無數企業同人心有戚戚焉。
  潘以倫見報的概率也變高了,好的壞的參半。對楊筱光來說,最壞的就是他和那位影視圈新人小美女的新聞如今被爆炒,占足版麵。所有的新聞虛虛實實,而老百姓對此類八卦一向接受度良好。
  兩人的粉絲都不喜歡自家偶像事業沒成功就受到感情的“困擾”,在論壇上爆發舌戰,竟然還能探討出一個深刻的話題——“感情到底是藝人事業的催化劑,還是絆腳石”,一下上了首頁頭條。
  雙劍合璧,力量無窮大,這就是有效的緋聞。陸續有不少男士用品廣告商找上了潘以倫,也有婚慶公司揚言出高價請他們拍一輯婚紗照。
  對方是個漂亮姑娘,潘以倫是個帥小夥,兩人的合照怎麽看都是一個世界裏的儷影。這是大家的共感。
  楊筱光會看看自己和潘以倫的合影。自己打扮的再漂亮,也抵不上人家娛樂圈美女美豔的一個零頭。她發短信給潘以倫:“不可以和別的女人拍婚紗照。”
  可是又想,現在不允許他和其他女人拍婚紗照,以後是不是也要不允許他和其他女人在戲裏接吻?
  想想真累。
  楊筱光看看論壇,翻翻報紙,打個哈欠,發條消息給方竹:“人生真是煩惱多。”
  方竹的短信來了,她說:“且當瀟灑走一回。”
  還真押韻,方竹是個體貼的好友。她又加複了一條消息:“原則上我不能讚同你的選擇,情感上我可以理解你的選擇。阿光,你要想好了。我明天就和爸爸一起去外地,有什麽事情你得隨時和我聯係。”
  她想好了嗎?她應該想好了,但氣被什麽阻著,絲絲拉拉的透不出來。好像她並不擅長的八百米之後,氣在肝膽鬱結,不知名的部位沒有著落。
  是夜,楊筱光趴在床上,用致使呼吸不暢的姿勢,對著筆記本電腦,艱澀地把那本《稻草人》又看了一遍。女主角最終沒有辜負一直等她的男主角。
  辜負,在等待麵前是多麽可怕的一個詞?
  女孩最後還是愛上了男孩。這才是好結局。
  回到單位的楊筱光,參與了“雲騰”廣告片的剪輯工作,老陳發問:“民國戲有點兒意思,十裏洋場,風花雪月。”
  何之軒說:“後來青年上了抗日戰場,犧牲了。”
  在場的每個人都被鎮住,難以表達情緒。
  楊筱光就問:“他的愛人呢?”
  “等了一輩子。”
  畫麵上是潘以倫清瘦瘦削的身影,堅毅地倚靠在老弄堂的牆壁上。冷硬的石頭,溫柔的毛衣色澤,他的麵龐上是寂寂的在等待的神色。
  老陳緩解氣氛,說:“故事感人,十裏洋場的概念就對口消費者懷舊的心。”
  有人還是忍不住輕歎:“唉,這就是人生啊!”
  老陳連連搖頭,做深刻狀:“這就是告訴我們,有花勘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大家又笑鬧起來。
  有人進來匯報:“把三個帥哥時間定好了,明天去現場彩排。”
  楊筱光心頭還是喜悅的,這麽多天了,終於能見到他。
  時裝秀定在蘇州河邊廢棄的倉庫裏進行,由河上接駁浮船,綿延至倉庫內。倉庫內的秀台仿造石庫門弄堂,一路的青石板,頗顯老上海風情。
  又是蘇州河,又是石庫門,對施工要求就提高了,楊筱光提前幾天,現場督導,直到潘以倫他們來彩排,有部分背景板還沒做好。
  幾個選秀模特是被前呼後擁進來的,他們如今依舊在影視基地集訓,一般不好隨便出來,要避免被記者拍了不該拍的照片。就算出來,身邊的企宣和保安也一大堆。
  潘以倫在人群裏,向楊筱光遙遙一望,楊筱光朝他打一個V手勢。兩人相視而笑,隻是楊筱光的笑,不大自然。
  她同他的戀愛,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得這樣隱蔽。
  可真是好多天沒看到他,今天乍見,發覺他又有些不一樣了。他的頭發挑染過了,在額頭上多一條陰影,可是星味日盛,他還戴了粗框眼鏡。
  一個人,一下多了好幾道屏障。她都覺得她在屏障以外,重重疊疊,無法看不清他。
  但潘以倫在練習了兩遍台步以後,就找機會想要靠近楊筱光,他望望楊筱光的背影,她從指揮工做到搬運工,背景板上的射燈到了,工人來不及搬運,她就在幫忙。這個人,總能過分熱心。
  潘以倫掃一眼周圍的人,另外兩個選手剛才沒有弄懂導演的要求,現在正聽講解,企宣和娛樂公司市場部的人同何之軒等人在寒暄。他想向她走過去,不過這時有個工人模樣的人在他跟前快速嘀咕幾句,他皺著眉頭聽好,等工人走後,就轉了一個方向走出去了。
  楊筱光轉一身,就看見潘以倫要撇下他的同伴和團隊要過來。她就等著,反正他與她之間,一直是她在原地,他主動走過來。
  但他轉了一個身,往背景板後頭的盲區走出去。
  楊筱光好奇,那個方向的盡頭通著倉庫的後弄堂,廁所並不在那個方位,且還堆放著大堆的建材和裝飾品,剛才送來的射燈也丟在那兒。
  她不是存心要跟過去,她隻是奇怪而已。
  在那一片雜亂的區域裏,外頭的幕布一拉,連燈光都透不進來,暗戳戳一片。
  楊筱光看不清楚任何人和物,她聽到有人在說話。
  “倫子,上回跟你說的事你當心著,好好想對策,別虧在這裏。”
  “你不應該來這裏。”
  “誰讓你這做兄弟的連個手機號都不給我。”
  “我今天身上隻帶了五百塊,這裏還有一張銀行卡,裏麵有兩千塊錢。”
  “還是你夠哥們兒,那群王八羔子都他媽的不是東西!一犯事兒隻管自己躲的遠遠的,要我做炮灰。”
  “翟鳴,你好自為之。”
  “你也好自為之。”
  楊筱光聽的驚駭,什麽都來不及分辨,就有人從黑暗裏竄了出來。微弱的光照過來,也夠和來人打照麵的楊筱光看個清楚。
  她被人用力推倒在地上,推倒她的人瞬間就從另一邊的角門又竄了出去。楊筱光撮著手就爬起來,她本能就往那個方向追,但是手被人拉住了。
  潘以倫叫她:“阿光。”
  他的臉色鎮定,神色平靜。
  楊筱光狠狠瞪他:“那人就是劃傷竹子的嫌疑人。”
  潘以倫沒有放手。
  “你想保護你兄弟?”
  “你追過去會傷了你自己。”
  楊筱光立刻就拿手機出來:“那我報警。”
  潘以倫沒有做聲,但楊筱光想,報警?該怎麽說?隨便怎麽說都會把潘以倫牽涉進來。這讓她猶豫不決。
  “到了公安局,我什麽都不會說。”
  “你——”楊筱光氣結,“他犯法的。”
  潘以倫靜默不語。
  楊筱光跺腳:“你怎麽可以這樣!”
  “我在少教所的時候,他幫我照顧過我媽。”潘以倫說完,外麵已經有人翻天覆地在找他,他就應了一聲,尋過去。
  他是忐忑不安的,楊筱光的臉,在微弱的燈光下都能刷白刷白。她的心理底線會在哪裏,他一直都知道。在這樣一個關節,他無法不去觸碰。
  他要走入光亮之前,轉頭看一眼呆如木雞的楊筱光。
  “對不起,阿光。有些事情我做的不對,但我得這樣做。”

  這麽近又這麽遠
  之後就是中規中矩的彩排,楊筱光沒有再和潘以倫講話。她的心緒不寧,無法讓自己平靜。
  秀台的潘以倫,在追光燈下鎮定自若,經過訓練走出來的台步,型款俱佳。
  他怎麽可以這麽若無其事?
  楊筱光撐著額,在亂麻之中掙紮。
  老陳以為她不舒服,問:“怎麽了?”
  她甕聲甕氣答:“頭疼。”
  老陳就說:“吆,下班時間到了,準你先走。”
  這次楊筱光沒有客氣和推辭,她真的拿了包先走了。她不可以再看到他的臉,他隻有讓她更混亂。
  她先去了上一回和方竹錄口供的警局,在門外徘徊了兩圈,終究是沒有走進去。再折一個方向,去了潘母在的醫院。
  她挺恨此刻的猶豫,猶豫在於她壓根就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可為什麽正太麵對所有的事情都能比她鎮定,比她更清楚做出怎麽樣的選擇?
  她想發消息說:“如果不報警,我們就此算數。”
  這句話終究說不出來,她不舍得。
  舍得,是有舍才會有得,她全部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在舍得之間磨礪。為什麽傷害方竹的人偏偏就會和潘以倫認識,為什麽潘以倫偏偏就要這樣袒護他?
  這樣一兩刻之間發生的事,幾乎就是在搖撼她的決定。她所不斷堅定的東西在流逝。
  她進了醫院,醫院門口的車水馬龍依然,這個城市的生活節奏一如既往,好像一切未變。
  潘母見了楊筱光很高興,一個勁兒問她,在電視上的表現好不好。楊筱光點頭說很好,很多人都被感動了。
  但潘母近乎哀傷地講了一句:“他爸爸未必高興。”
  她問楊筱光:“你會不會覺得阿姨急功近利?”
  楊筱光忙說“沒有”。
  “他爸是有骨氣的,但要托孩子一把,隻有——不能事事都固執。”
  楊筱光坐在潘母對麵,說:“阿姨,你是對潘以倫好。”
  潘母微笑,突然說:“你也對以倫很好。”
  楊筱光驚愕,臉麵熊熊燒起來。
  潘母慈愛地說:“一般同事哪裏有這樣好?而且你還是別的公司的。”她拍著她的手,“真是個好姑娘。”
  楊筱光不曉得該怎麽答,然後聽到潘母繼續說:“我們以倫,真配不上你。”
  氣氛澀滯了,楊筱光用愕然又尷尬的表情望住潘母。
  “他年紀比你小,學曆也沒你高,身上負累又多。你這樣的年紀,這一兩年是要成家的。我們以倫做了這麽複雜的工作,將來怎麽樣都不好說。讓女孩子不安定,這樣是不好的。”
  楊筱光垂下了頭,句句溫柔,句句刺耳,句句鬧心。
  “你爸爸媽媽也不會願意有以倫這樣的女婿,沒有好工作,沒有房子。現在房價這樣貴,對不對?他還要在那種圈子裏混。”
  楊筱光的眼裏浮起霧。
  “阿姨,你說的也許對,但是――”
  但是什麽?她都沒有想好該但是什麽。
  潘母想好了,又說:“以倫是挺招人的男孩子,長的又好。他還小,經常衝動,不為女孩子著想。如果我們家什麽都好,以倫找了你這樣的姑娘做女朋友,我高興都來不及。但我的孩子負擔不了什麽,我得為你負責。做人,不能不負責任。”
  護工進來了,潘母也就不再說什麽了。楊筱光看著護工為潘母擦身,翻身,換衣,倒了尿盆,再換新的。
  潘母由著被人照顧,還在對楊筱光說:“他爸爸要是還在就好了。”她還是溫柔地望著楊筱光,麵容沉靜如海。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讓楊筱光猝不及防,卻也處處都照拂著她。
  楊筱光隻想今天天光昏暗,什麽都看不清楚。她還是想扳回什麽,她對潘母說:“阿姨,你不相信我們可以做到我們想要的目標嗎?”
  潘母隻是對她說:“楊小姐,你的爸爸媽媽是很疼愛你的,你這麽好,生活單純,工作穩定,為人又和善,你不能讓他們失望。他們會看不起以倫,以倫要站起來,很難。”
  是的,潘以倫是這麽努力爭取要站起來的人。她突然就很想念他,可是下午之後,他既沒有來電話,也沒有來短信。
  老李來陪護了,看見了她,笑著打了一個招呼,正好讓她尋到借口離開。
  潘母笑著對她搖手:“楊小姐,再會。”
  楊筱光想,潘母是不是想與她再會?
  外邊的太陽一下山,這座城市就變成了黑幕下的盲城。她愈發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回到家裏,被接回家休養的楊爸精神正旺盛,在床上鋪了報紙用撲克牌通關。他算來算去隻算楊筱光的“桃花運”。
  “怎麽還不通?你就是不上心不努力。”他口裏熟絡著。
  又是楊筱光的錯,楊筱光就叫到楊爸跟前準備接受念叨。
  有人接著楊筱光進腿的後腳來敲門,是楊爸的老領導老同事們探病。他們受到楊筱光的熱烈歡迎,也將她拯救出來。
  楊媽和楊爸賽過祥林嫂,說到最後就是“留女留成愁”的憂患意識。楊筱光幹脆下樓拿晚報,樓外的路燈漸次亮起來,天上的星星也漸次熱鬧起來,晚報的娛樂版更熱鬧。她又看到了潘以倫和他那些選秀賽友人的緋聞和新聞,關於他的無非是他受到廣告商親睞,還有電視劇導演通過他的緋聞小女友接觸他。
  楊筱光嗤笑一聲,這麽假的新聞還有人相信。她發了一條短信給方竹,告訴她,她看到了傷她的那個人。
  方竹給她打電話,楊筱光問她:“你到了哪裏了?”
  “才到這邊的鎮上。”
  “你去祭拜領導的爸媽?”
  “明天就去。”
  “竹子,如果重新給你一個機會,你會不會做當年的選擇?”
  “阿光,我很清楚我愛他,愛讓人充滿勇氣又會極端懦弱。有時候,溝通真的重要。我來到這裏第一天,聽說離這裏三十公裏的壩上草原隻有一座小學,那裏有兩百多個孩子。小學造在離小鎮稍近的地方,壩上的孩子要念書,就要踩著自行車,走蜿蜒的山路。山路旁邊就是懸崖,孩子們等於冒著生命危險每天去上學。何之軒的親生母親曾經在這裏教書,是這裏唯一城裏來的語文老師。而我以前都不知道。我們想象不到別人的艱難,以為自己是最困難的,但我們都錯了。如果我花一點時間去和他溝通,我早就能知道這些,不是嗎?我就可以理解他的後母。”
  “你說的對。”楊筱光良久不語,掛電話前,她說:“我明天去報警,等你回來再說。”
  方竹說:“好的,晚上我會給何之軒打電話。”
  楊筱光想,真好,什麽事情有人商量,總是能分攤負擔的。
  楊筱光卷了卷晚報回家,準備了一些重點線索的資料,又找出當初公安局的警察留的名片,就把電話打了過去。
  她把情況詳細描述了一遍,略過了潘以倫的部分。
  警察問她:“明天有沒有空過來做筆錄?”
  楊筱光說“有”。
  第二天請假時,她向何之軒做了一個匯報,何之軒蹙眉:“方竹昨天電話告訴我了。”
  楊筱光還是把潘以倫與這件事情相關的部分給瞞了下來,何之軒想出不對勁的地方:“那個人為什麽會在倉庫出現?”
  楊筱光隻好聳肩,由何之軒陪同一起去公安局錄了口供。警察說:“我們已經查到嫌疑人在物流公司做了兩天零時工,正把與他共事過的工人找來問話。”
  楊筱光心裏就“咯噔”一下變成失重狀態。
  回公司的路上,何之軒一直若有所思,她也若有所思。考慮半晌,決定還是把事情和盤托出。
  何之軒聽後,果真也覺得棘手了,不過他說:“這個事情不單是我們的責任,電視台方麵也會介入。應該不會旁生其他枝節。”
  “但願如此。”楊筱光隻好這樣說。
  此後的兩天,一直風平浪靜。選秀到了最後的決賽階段,拉票激烈。“雲騰”的發布會就要在這個周末舉行,也是在決賽前一個周末,要趕在這個時間節點上方便電視台和商家的雙方造勢。
  楊筱光在此期間沒有再去潘母那邊探病,也沒有收到潘以倫的任何訊息。
  他,看來是不打算做任何解釋了。但,就算解釋又能解釋什麽呢?
  發布會當天,她忙得似陀螺,流程和工程就夠她一個頭兩個大。就算這樣忙,她都近乎呆怔地看著潘以倫穿那樣妥帖的一身民國中山裝從蘇州河的駁船上走來,到了石庫門的T台上,投影燈亂閃。他們消失在石庫門內,再次出來,已換了行頭,這樣一套套開始展示蓄勢已久的產品。
  現場鎂光燈亂閃,光影之中,她看見他堅毅的樣貌一如當初。時光如何流動,總是不變的。她就坐在台下,近乎癡迷於他在台上這種堅定的表情。其他的人歡聲雷動,與她無關。
  她望著他再次消失在石庫門內,那間暗格,是通向化妝間的通道。她的腿腳就是這麽不由自主,跟了過去。
  裏頭陰暗很多。一下場的表演是另一個選手來完成,潘以倫可以稍事休息。
  他站在這條暗黑的通道裏,等待楊筱光。他想,她應該是會來的。這些天,他都在想她,剛才站在台上看到忙得臉頰通紅的楊筱光,他知道她也在想他。
  這樣的直覺讓他幸福,讓他不知如何去守護。看著她小心翼翼走過來,他小聲喚她:“楊筱光。”
  “正太,我在。”
  他抓緊了她的手臂,攬她入懷,吻就密密地下來了。
  她透不過氣,也呼不出氣。他渾身沾滿了梧桐樹葉的味道,那樣清新,讓她思念。她在他的唇舌之間,學會了他的技巧,上下翻飛。
  他們有多少不同,她已經全然忘記。
  而後,他說:“我十五歲就認識了翟鳴,十六歲進了少教所以後,那時候的朋友隻有翟鳴會去看我媽,幫她做些家務,陪她去看病。”
  她說:“他對你很義氣。”
  他說:“有的人能走出來,有的人不能,總之我不能做親手送他進監獄的人。”
  “他還販毒。”
  “你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我比不了。”
  楊筱光覺出他的悲傷。她想起那句話――“要站起來很困難,這麽多困難”。
  但是她隻是趴在他的懷裏,隻有這一刻,就什麽都別多想了。他還有下一場秀。
  有人在喚他了,他們暫時分開,這時楊筱光的手機響起來,她聽了以後,在黑暗裏望住潘以倫:“正太,我之前報警了,公安局來電話,翟鳴在滬青平高架上被捉回來。”
  潘以倫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警察說希望你能去錄一份口供。”
  潘以倫向後退了一步,他說:“我知道了,等表演結束再說。”

  就怕跌進穀底裏
  整場秀在觀眾和媒體眼裏,無疑極為精彩絕倫,水光瀲灩,曼轉年華,這一支老牌子,經過時間的洗禮,又回到這個城市。最後設計師和李總出場,全場燈亮,下頭鼓掌的還有同在民營企業奮鬥的老總們。
  這也是何之軒的策劃,把主題升華。“雲騰”的新產品上市,意義不僅於此,傳遞的信號是“國貨當自強”。記者們有了噱頭好寫,圍著老總們七嘴八舌采訪起來,倒是把幾個模特給晾在一邊。
  楊筱光眼瞅著潘以倫在他目前的經紀人身邊說了幾句話,經紀人遽然變色。他緊急去找何之軒,何之軒朝楊筱光招了招手。
  潘以倫說:“我們走吧。”
  他們從後門離開,何之軒沒有跟著去,就楊筱光、潘以倫和他的經紀人,還有電視台的一個企宣。他的經紀人麵色鐵青,是圈子裏出了名的臉酸心硬人物,一路拿著手機打電話。楊筱光聽著,他在向他的上級匯報。
  問題是嚴重了,本來塑造好的烈士孤兒,結果和黑社會的人有了幹係,就怕會功虧一簣。
  經紀人不動聲色,從後視鏡裏打量了楊筱光幾下,看得楊筱光頗不自在,但到底是沒說什麽。楊筱光想,他一定會逼問潘以倫,她同他的關係。
  而身邊的潘以倫,一直默默坐著,仿佛與她之間有條若隱若現的溝痕。他低垂了眼皮,拉低帽子,讓她無法看清他的神態,以及他的想法。
  楊筱光泄氣,她心中對錯的天平在掙紮。她掙紮不要傾斜,如果她不報警,會怎樣?她開始惶惑,扭頭望著窗外的街景,可車窗裏倒映出的是他的側影。她就望住他的倒影,很想伸手握住他的手。
  到了公安局,上回接待的警察正在,他先請楊筱光認人。楊筱光回頭看一眼潘以倫,他還是把頭垂得低低的,並沒有關注她的樣子。他被警察單獨帶到一間辦公室裏問話。這是經濟人要求的。
  楊筱光認了人,辦了手續,簽了字,潘以倫還沒有出來,她在外麵略略站了一會。經紀人走過來對她說:“楊筱光,要不你先回去吧?”眼底分明就是送客的意思。
  那麽楊筱光就不好再賴著了,等到潘以倫出來又能怎麽樣呢?她隻好先回家睡覺。
  臨睡前,她仍能感到胸口跳得很重。這是一個沉重的星期五,不知道過了這個周末,一切將會如何。
  但這個不愉快的周末,就是預示著還有更多不愉快的事件發生。
  就在星期六的清晨,楊媽暴力地掀開了楊筱光身上的毯子,把一件不明物體丟在她的枕頭邊上。
  楊筱光神誌尚未清醒,她聽到楊媽尖著喉嚨叫:“要死快了,你怎麽還和那個小男人摟摟抱抱?照片又登報紙上?”
  行動不便的楊爸洪亮的聲音從那頭的房間裏傳出來:“這是怎麽一回事?阿光你搞什麽?”
  楊媽繼續咆哮:“你腦子是不是搭住了?”
  這下,楊筱光徹底醒了,她第一個動作是撈來報紙。標題刺目,讓她的腦袋被啄木鳥狠狠啄了一下。
  “選手背景內幕重重,疑似幕後公司操作”
  楊筱光仔細看著這行標題。
  很好,很強大。她的腦袋被啄木鳥啄開。
  因為她同潘以倫深情KISS的照片華麗地占據了四分之一版麵,另外六分之一是公安局的門頭照,下麵還有公司的名字。
  她先看第一部分,內容苗頭並沒有對著電視台,而是對住潘以倫等三位模特和“君遠”的瓜葛,尤其針對潘以倫,直指他的上位是由公關公司操作,他的背景,他和她關係,他昨晚進了公安局,都讓他成為這篇報導的眾矢之的。
  當她看到報導還寫了他當年因故意傷人進了少教所,也曾在西區非法娛樂場所兼職的這一部分,徹底忍不住了,她猛地下了床,手機隨即響起來,一看屏幕,是何之軒。
  何之軒的聲音相當沉著,且言簡意賅。
  “公司大會議室開會。”
  平地起了三尺浪,又要麻煩領導了。楊筱光歎口氣,恭敬說聲好。
  楊媽跟著楊筱光的屁股後頭轉到衛生間,喋喋不休問:“你和那個小男人是不是真的?”
  楊筱光刷牙,口齒不清說:“老媽,他二十二歲了,不小了。”
  “跟你比比還不小?你是發了什麽神經病,前幾天還傳他和演電視劇的好,今天怎麽好到你頭上了?”
  楊爸也在那頭沉聲說:“這種事情不能不清不楚,你已經第二次上報了,別人會以為我家的女兒跳槽去了娛樂圈。”
  楊筱光放了水到麵盆裏,把臉冰在水裏。她不想此刻與父母多爭執什麽,隻是想,正太,怎麽我們談個戀愛這麽難?
  她再一鼓作氣抬起臉,絞幹毛巾,狠狠擦幹。她得把她捅的簍子給補好。
  楊筱光到達公司,先在大會議室門外徘徊了一陣,裏麵林落坐了幾人,“君遠”的、“天明”的,還有電視台的。都是局內的人,個個麵若寒霜等著她。
  統一戰線被她一小卒子破壞,恐怕都等著將她生吞活剝。
  楊筱光一進門,就看見鄧凱絲酸不啦嘰的一張臉。鄧凱絲說:“小楊,你可以跳槽去電視台了。”
  怎麽和楊爸早上說的差不多?楊筱光不怒反笑:“好的好的,我會好好考慮的。”鄧凱絲頓時麵孔抽筋。
  梅麗也在,忍不住也要教訓了:“你曉得人家公司老清老早電話打過來把我訓一頓,說我們沒有交接清爽,沒把這種緋聞報備,搞得結果很惡劣。”
  楊筱光自認不該理虧:“這不是緋聞。”
  在座幾位同事聽她這樣說,都驚訝地望住她。
  梅麗說:“可是私事直接影響公事,這怎麽說?”
  這也是錯,楊筱光推卸不了。她想她不應該昨晚把潘以倫帶去公安局,太不警覺了,她更不應該情不自禁和潘以倫在那種地方打KISS。
  門又開了,何之軒走出來。領導正頭疼,眉頭都鎖著。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畢竟牽涉三方的合作,還有領導張羅的人際關係網。
  “我們來討論一個可行的方案。”
  楊筱光問:“對他會有什麽影響?”
  老陳也開口了:“對我們影響更大,好好一個發布會變成了幕後交易的物證,李總急得跳腳了。”
  楊筱光慚愧地閉嘴。
  何之軒說:“謠言止不住,電視台找不到合適的處理方式,誰拿第一名都一樣了,關鍵時候,他們會棄車保帥。”
  楊筱光幾乎叫出來:“不可以的!那不就是沒獎金拿了?”
  梅麗“哼”一聲:“何止,‘雲騰’也不能請他做代言人了。”
  楊筱光對住何之軒求助:“領導。”
  何之軒攤開手裏的計劃書:“我們來討論一下,需要做一些危機公關。”
  楊筱光無力地坐下來,這才發覺周圍的人都齊刷刷看著她,不可謂不曖昧,且還有玩味,更多是氣惱。她是破壞正常工作的罪魁禍首。
  顯然他們已經討論了一些時候,何之軒在白板上已經寫了多條方案,最下麵一條用圓圈畫出來四個大字――“轉移視線”。
  這是他們目前討論的重點,不斷有人提議發言,為了撇清和電視台瓜葛的,為了安撫現有客戶的。沒有人是為了當事人,或者當事人此時不過是事件中的一項損壞項目。
  楊筱光想,他們可以幫助到潘以倫的未來,或者推他入天堂或者令他坐冷板凳。他需要錢,治他母親的病,這是他的責任。也——可以是她的責任。她不能讓他功虧一簣。
  他需要錢,這才關鍵。她得幫他,她的腦子飛快轉動。在所有人沉默在發言的間隙時,她清了清喉嚨。
  “我們可以要求電視台在決賽時再拍一段VCR。”
  大家都狐疑地看著她,有人嗤笑。
  “他進了少教所以後的生活,他努力學習,還救過人。他救的孩子的家長在外麵幫忙照顧他的媽媽,他的媽媽得了尿毒症,他要賺錢給他媽媽換腎。這個是上一次VCR裏沒有拍到的。他到處打工,他和以前日子劃清界限,他——”楊筱光微微閉一閉眼,“他還大義滅親,指證仍舊在販毒的朋友。”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楊筱光的聲音都要顫抖了。她想,正太會不會恨她?一直在想。
  立刻就有人附和她,是老陳:“這確實是最佳主意,這樣我們公司給予他機會,就有一個正麵的說法了。他是報案的,比公安局找他問話更主動。我們可以采訪少教所的教官、那個孩子家長、還有他的媽媽。沒有什麽會比‘浪子回頭金不換’更賺同情票。他畢竟要賺錢給他媽媽看病。而且他還是烈士的孩子,也隻有潘以倫的這個素材能幫我們扳回這一局。”
  楊筱光痛苦地垂下頭。昨晚正太一直垂著頭,她想她能明白這種沮喪和不安。剛才她還撒了謊。
  何之軒應允了,當機立斷說了一聲:“各就各位,各自行動。”
  接近正午的陽光很好,楊筱光記得曾經站在這裏的男孩一臉陽光又憂鬱的笑容。他說:“你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我比不了。”
  她想說,不是這樣的,她也並不是能做到這樣非黑即白。
  何之軒沒有離開,他拍拍她的肩:“你回家休息吧!”
  楊筱光的臉垮下來:“為什麽會出這種事呢?”
  “有人給那家報社線索,那家報社同電視台向來無交情。線索給對了人。”
  處處都有暗礁。
  楊筱光說:“對不起。”
  何之軒笑了一笑,說:“你別放在心上,這不是你的錯。”
  “VCR的部分,不全是真實的。”
  “我知道。昨晚我和公安局的人通過電話,他什麽也沒說。但有時候要做好一件事,需要適當的調整。”
  適當?楊筱光不能想象這樣的適當潘以倫是否接受,要他去承擔這個“適當的調整”,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夠接受。
  何之軒說:“不要多想,一切都會過去。做好你的工作。”
  楊筱光望著領導走出會議室,世間隻剩她一人。
  別人都能很冷靜,迅捷處理問題去了,唯獨她不行。她趴在會議桌上,背後有涼涼的風吹進脖子裏,這裏是高層,哪裏能吹進風?人生難免無辜被意外驚嚇,她很累。但她堅持去撥了潘以倫的手機,一直是關機狀態。
  他知道不知道她已經將他的底亮在了所有人的麵前?楊筱光惴惴。他會怎麽做呢?
  楊筱光搖頭。她知道,抑或她不知道。她根本無法想象。她隻知道他們的戀愛正走在鋼絲上,異常辛苦,每一個環節都危機重重,困難重重。
  她隻能收拾了包,回家。在電梯裏,她仍低著頭,盯著屏幕上他的號碼。
  有人向她打招呼:“小楊,周末還加班?”
  楊筱光抬頭,看到菲利普笑容可掬的臉。
  “老總好。”她想,怎麽菲利普都會在?
  他最近是三五天不出現的,完全是半離職狀態,但此時的麵容上竟有淡淡的倦意。楊筱光奇怪,他離開了繁瑣的事務,反倒顯老了。
  同事們都開始討論他能堅持到幾時。
  楊筱光想想,他也許是心累,不由說:“老總,您要注意身體。”
  菲利普笑笑,笑得莫名惆悵:“我真的要退休了。”
  楊筱光搖頭,說:“您不要這麽說。”
  菲利普說:“年輕人有衝勁真是好,一往無前,有點挫折,才知道有些成功來之不易。我在這個市場打拚,經曆無數挫折,不是你們能懂的。”
  楊筱光聽著,電梯一層層下,就如人生。人生走了下坡路,刹車都失控。她覺得自己的感情跟著菲利普的話和電梯一起DOWN到穀底。

  就算此刻是幻想
  楊筱光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隨便逛了幾圈,最後她去了“午後紅茶”。她頭一回發現,午後紅茶的LOGO是個冒號,這就像是一個起點。她和潘以倫的起點,從這裏開始。
  她走進店裏,隻有三三兩兩的客人。服務生過來招待她,她認得正是當初帶著潘以倫去麵試的那個。但服務生沒有認出她。
  楊筱光突然發覺,關於潘以倫的一切,她記得比想象中要牢靠。
  她再當初和他吃火鍋的位置坐下,叫了一杯大麥茶,但是服務生說沒有,原來那是潘以倫為她獨製的。她隻好叫熱巧克力了。
  又坐在這裏,麵前已沒了大屏幕,她心裏想著當初他為她放的那場演唱會,格外沮喪。猝不及防的事,往往一矢中的。幻象退散,請客觀麵對現實。
  楊筱光用手指在桌麵上畫問號,她的答案是淩亂的句號。
  這是一場混亂的戀愛,在她的生活規劃之外,所承受的也在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外。莫知莫覺,甚至沒有冷戰和爭吵,她就能意識到,她做了會傷害他的事情。
  楊筱光坐在“午後紅茶”裏,手裏握著一杯熱巧克力,直到熱巧克力變成涼巧克力。
  她是不是能夠堅持?還是就此不得不放棄?她無法估量自己。
  這時候手機響了,她接起來,竟然是潘以倫。
  他說:“我很想見你。”
  她就說:“我就在午後紅茶。”
  他說:“我隻能晚上九點到。”
  這就是不得已。她理解,她說:“我回家整理些東西,晚上見。”
  楊筱光把巧克力喝完,口腔裏直發涼,又膩又涼,她擦擦嘴,起身回家。
  回到家,會審勢必還是免不了。楊媽叫了她進父母的大房間,可憐楊爸拖著初愈的身體,扳著麵孔配合楊媽等她。
  楊筱光拉了把椅子坐下,她坦白從寬。
  “我和那個選秀的十三號,老爸的學生,進過少教所的那個在談戀愛。
  “我們談了三個月了。
  “我認真考慮過和他將來的發展。”
  “報紙沒有騙人。”
  楊爸楊媽本來做好聽楊筱光狡辯的準備的,此刻被她這樣幾句坦坦蕩蕩的話一下說愣了。他們咀嚼半天,才反應過來。
  楊媽決定,這個封建家長還是要做下去的:“他家裏條件差,學曆低,你和他在一起有啥好處?年紀又比你小三歲,臊不臊啊?別人怎麽看你們?”
  楊筱光抿嘴,堅持不頂嘴。
  楊爸曉之以情:“這孩子是不錯,但他將來誘惑多的是,阿光,老爸不想你將來吃後悔藥。”
  楊筱光疲憊地問:“如果我真的要和他在一起,你們永遠不同意?”
  楊媽馬上尖叫:“你發昏?老媽生了你不是讓你去過這種沒保障的生活,我操心還不夠?好好的莫北放著不要,人家有車有房有家世,這個小男人將來的八字都沒一撇,誰知道是龍是蟲?”
  楊筱光蹙眉:“將來怎麽樣,誰說的準?”
  “說不準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你是清白人家小孩,經不得這種風浪。”
  楊筱光歎氣:“老媽,從小到大,你把我保護得太好了。”
  楊媽說得動情,眼圈都紅了。
  “爸媽養你二十六年,不是讓你下半輩子跟著不靠譜的人受苦。那些人看看體麵,不是今天和這個鬧緋聞,就是明天和那個談戀愛。萬一紅不了,一輩子出不得頭,難不成靠老婆養?”
  楊筱光先是聽得傷心,後來聽得眼睛都快瞪出來。
  楊爸見勢不好,立刻阻止楊媽的哭訴,他語重心長:“和明星談戀愛,時髦蠻時髦,但那是明星們幹的事。你瞧,今天是你上報了,你還是個正牌的,前一陣不是和那演電視劇的打的火熱?你確定你這小姐脾氣次次受的了?”
  楊筱光沒能把脾氣發作出來。父母苦口婆心都是善意,她何來立場反駁?
  更何況楊媽硬的來好,也懂得軟的。
  “乖,不要讓媽媽著急,隻有幾個月的感情,趁著沒鬧出什麽事,趕緊斷了。你自己都要人照顧,哪能照顧好別人?”
  楊筱光站起來,她很無力,她無法扭轉父母的想法,甚至她自己都無法給予自己的人生一個準備的交代。
  她說:“老媽,我曉得了,你們不要在說,我很煩的。”
  說完走出父母的房間,空蕩蕩的客廳裏蔓延很好的午後陽光。她和潘以倫走過很好的陽光,她懷念和他一起走過陽光大路的那些天,她還有渴望以後能和他有光明正大的機會,再次走過陽光大路。
  陽光實在太好了,楊筱光往沙發上一躺,就在陽光底下打了個盹,做了個夢。夢裏並不痛快,自己在跑八百米,可跑道沒有終點,她累得很,又停不下來。
  楊筱光在夢裏說:“我怎麽還是找不到邊?”
  一怔就醒過來。
  天微黑了,楊媽在廚房擺開家什做晚飯,楊爸坐在廚房外邊,披了單衣,兩老絮絮說著話。
  “她倒好,一下睡過去,也不知把我的話聽進去沒有。”
  “隨她吧!孩子大了管不住。”
  楊媽一丟鏟子:“你管不住我管。”覷眼瞧見楊筱光醒了,氣又上來,“就怕人拉你走你不走,鬼攙你走你直走。”把門一甩,獨自在廚房生氣。
  楊筱光望望楊爸,楊爸望望她。
  “阿光,你再想想。一輩子的事情不好開玩笑的,我們不幹涉你,但是也不能見你稀裏糊塗。”
  楊筱光問楊爸:“老爸,你當初選擇老媽是為了什麽?”
  楊爸沉吟了,半會,不答。
  楊筱光說:“爸,我知道你和老媽的意思。”
  楊家的晚飯在沉默裏進行,三個人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吃,氣氛壓抑。楊筱光躲在自己的房間裏,開了電視機,將聲量扭的很小,漫無目的地看著新聞,一邊看新聞一邊看時間。差不多到了八點,她偷偷摸摸從房間裏摸出來,小心關好門,逃下了樓。
  到了“午後紅茶”,差不多是九點了。她推門進去,迎麵就撞見了老板。老板老熟人似的同她打招呼,講:“樓上有個包房。”
  她就明白了,可不大好意思,別扭地笑笑,算是客氣地招呼。
  這老板也是奇人,什麽都不問,隨她上樓。
  進了包房,果不其然,潘以倫就在裏麵。他正側頭望著窗外,外麵十字路口正好是紅燈,車河停著,他的表情也停著。
  楊筱光走過去,看著他把頭轉過來,她的第一句話說:“我要向你道歉。”
  潘以倫伸出手,她把手交過去,他的手壓住她的手,輾轉在彼此的手心裏。兩個人的手心都是濕濕的,都緊張,都彷徨,都不知前途該向何處。
  他說:“翟鳴會被送去戒毒所。”
  她說:“希望他會和你一樣,重新開始。”
  潘以倫逐漸緊握住她的手,他的表情並不輕鬆,重重的心事,無法紓解。
  楊筱光歎口氣:“今早的報紙。”
  “公司裏說會找解決方式。”
  “這也是我的錯。你已經快要成功了,不可以讓你的努力白費。”
  他微微一笑:“現在的我,自己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前途。”
  楊筱光揉揉他的發:“七年,是很遙遠的。”
  潘以倫的麵容平靜,在昏暗的夜光下,婉約而難測:“七年裏,你要穩定的工作,要買房子,要結婚,還要生孩子。”
  楊筱光低低地說:“這是一個正常人在正常年齡裏要做的正常事。”
  潘以倫深深望牢她,目光無辜,亦有難舍。
  楊筱光也深深看他。
  她對這個男孩的喜歡,能夠達到何種程度?她自己都摸不透。未曾經曆的感情,似乎是很了解他的,但他壓抑著,她也一樣。在現實麵前,都亦步亦趨。
  感情這樣複雜。
  他們之間,無法做到互相保護。就是如此無奈。
  潘以倫不知道自己的無奈,楊筱光會不會知道。在與她約會之前,他和潘母懇談了三個小時。
  楊筱光一直去醫院探望潘母,他是知道的。心裏曾為此深深悸動,他可以看見她在回應著對他的愛。
  潘母說:“我還記得當年的楊老師呢,他們家的孩子是好孩子,踏實本分,而且清白。以倫,他們家和我們家,不一樣。她的路和你以後的路不一樣的。”
  潘以倫坐在母親的床邊,他的麵前有新的廣告合約,還有今早的報紙。機會和危機一起來到他的麵前,而他,隻有麵對母親的時候,會發覺,他真的走不掉,無法擺脫。“雲騰”的秀和廣告的預付款已經入帳,飲料廣告的報酬也結清了,所有的錢可以支撐母親做幾個月的透析。
  潘母說:“房子的首付款你都付不起,不知道在這個圈子裏還要做牛做馬做多少年。”
  他想,做牛做馬?還不至於,但他一直在低頭,不斷妥協又妥協。
  經紀人和他簽合同時就告誡:“要懂得合適的炒作,有效的緋聞是提升人氣的優選辦法。”
  他的緋聞出來,楊筱光是不開心的。
  潘以倫拿著合同,其中還有一條條款:合同期內,需慎重安排私人感情。
  這麽冷冰冰的一句話。
  潘母說:“等你買的起房子了,人家女孩子的青春也被耽誤了。”
  他一直爭取的最終結果,最怕得到的是這樣的未來。他反而不確定了。
  潘以倫對母親說:“有些東西我能掌握的,我會去做,媽媽,我知道什麽最重要。”
  他是知道的,他和楊筱光之間的那道鴻溝是什麽。
  這才可怕。因為他明明白白在害怕一些東西。爭取了很多,結果必然還需要再去麵對。
  潘母說:“你們麵對困難根本都沒有辦法應付,你這次贏還是靠了爸爸。以倫,你是好孩子,一直這麽拚命,可是你負擔太重了,這是媽媽不好。在這個社會上,我們無能為力的事情太多了。你左不靠人右不靠人,可是最後還是要靠別人。真正的麻煩,你們怎麽去解決呢?”
  潘以倫看著病房走廊裏的燈一亮一暗,像比賽前舞台上的燈。在於他,都是未卜的。
  “千萬別對女孩說,要她等你多少年。年輕人變數太多,你不能讓人家姑娘女孩等。”母親就伏在他的肩頭說這樣的話。她很累了,經年的家庭負擔,還有病痛,讓她在疼痛裏比任何人都清醒,“你不可以欠人家這麽多的情。”
  病房外的燈泡“啪”地一聲滅了,立刻又檢修工聞聲趕來。隻一會,燈又亮了。
  母親交代說:“做男人,應該能擔當。適時的擔當,比盲目的擔當更重要。”
  潘以倫眼前的楊筱光,仍然傻氣地笑著。
  她猶豫了多久?掙紮了多久?她本就是簡單的人,是他將她的生活造出那樣多的煩惱。
  潘以倫看著她說不出話。
  楊筱光也對這種沉默不自在了,她嘻嘻一笑:“以倫,這裏的老板對你真不錯。”
  潘以倫微笑:“我教了他很多調製茶飲料的方法。”
  “你總是很能幹的。”楊筱光依舊笑嘻嘻,她想,他們認識這幾個月,她了解他多少呢?他很多故事,她是知道的,也被她出賣了。她想要讓他贏,可是更怕他會不快樂。
  她苦惱地看著他:“不過一瞬間,已經翻天覆地。事情竟然這樣複雜。”她用手背支撐著額頭,額頭涼涼的,手背也涼涼的,互相溫暖不了,“為什麽會這樣?我們怎麽會把事情搞成這樣了?”
  潘以倫坐到她的這邊來,擁抱住她。她的氣息有種蘋果般的甜蜜,他不想放開。
  她問他:“以倫——”她想說什麽,又不敢說出口。她知道他有一種堅持,是他的驕傲,她就怕打破這種驕傲。
  她就在他的懷抱裏,應是很近,忽而又很遠。她與他,從來都是不明不暗,中間隔的東西太多,原來,現實這樣容易讓人折墮。
  楊筱光的心,揪成亂麻。她想,她是個氣球,被針一戳,就泄氣了。
  這個時間遇到這個人,不知道是錯誤的時間遇見對的人,還是對的時間遇到錯誤的人。
  潘以倫就這樣緊緊抱住眼前的人。
  他想,楊筱光這樣的女孩,應該輕鬆地談戀愛,輕鬆地組織家庭,不應該煩惱於未來,掙紮在一段前途未卜的感情世界裏。
  他目前都看不到前途,遑論讓她先去看。
  女孩等不起,他知道。
  他幾乎自嘲,撇一撇唇。
  這就是現實。
  後來,楊筱光就仰躺在潘以倫的腿上,兩個人望著窗外的星空。繁星點點,世間熱鬧。
  他們似乎是什麽都不願意多想了,又都在想什麽。
  楊筱光想,一般小言裏,女主角應當是遇到發達後的男主角,這樣煩惱會比較少,有的也是作者灑的狗血。可是偏偏生活不這樣演,小說照進現實,完全謝絕纏綿,一刻半刻,就要宣布現實殘酷。
  他不是梁山伯,她也不是祝英台。他們隻是芸芸眾生裏的男女,在脆弱的空間裏,彼此掙紮。
  潘以倫俯身輕輕親吻她。
  她說:“以倫,我要是做了讓你不願意做的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他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麵孔,他說:“如果是這樣,說明我做的不夠好,才會讓你為我擔心。”
  他說:“楊筱光,我們以後就開一間麵包房,或者奶茶鋪。”
  “我願意做個體戶。”
  外頭的路燈忽明忽暗,天色寸寸黯淡,楊筱光和潘以倫的臉也黯淡在夜色中。
  他們的心裏都忐忑,可畢竟都把話留了一半。有這樣的共識,承認起來,並不容易。
  楊筱光把話說出口,笑不由收了,鼻子一酸,眼睛立刻迷蒙。她別過頭,隻覺得此刻是在幻想。

  你叫我這麽感動
  到了九月初上,這個城市的太陽仍舊熱辣,太陽底下的人依舊忙碌,隻是有的人精神不濟。譬如楊筱光。
  她最近的狀態不大好,話也少了許多,不過還是能好好把份內的工作做好。
  她提出的VCR情節最終被用在了危機公關上頭,構思也得到電視台的首肯。
  何之軒把楊筱光叫進辦公室:“你可以把相關聯係人的聯係方式給我。”
  楊筱光幾乎要感激領導的體貼,她最近一直怕,怕和老李潘母聯係的工作又掉到她的頭上。自從上一次被潘母開誠布公的這樣一說,無端端心裏頭起了一座大山,她忽然就沒有勇氣去翻越這座大山看後頭的風景。
  她沒有同潘以倫說這件事,這不是故意隱瞞,而是心裏沒著落。她都要找不到北。
  “我親自和他們聯係。”何之軒說。
  楊筱光說:“領導謝謝你。”
  何之軒問她:“要不要安排年假給你?”
  楊筱光答:“領導你覺得有必要的話就安排,不過我接項目是沒有問題的。”
  “‘雲騰’會參加秋季的服裝博覽會。”
  “我知道了,我和李總聯係做展台的事。”她對著何之軒微笑,也像對著自己微笑。
  何之軒笑笑,手機響起來,楊筱光退出去了。
  電話是方竹打過來的,這時正是陽光最好的午後,何之軒走到大扇的落地玻璃窗前,城市像一座鐵鑄的森林,被光照的很暖,一切都是能柔軟的。
  他的聲音也溫柔,問電話那頭的她:“又去哪裏了?”
  “我和爸爸這兩天住在壩上草原,青山連綿,天空很藍,半山腰有成群的黑山羊白山羊,黑的像墨,白的像雪,但是山腰之間光禿禿,草木並不茂盛,我真怕它們沒食物好吃。玉米地原來比我還高,我摘了一隻玉米棒子,結果農民伯伯家裏的狗叫了,他們人很好,把玉米送給了我。”
  方竹的聲音平靜而悠遠,對著他說話,不再期期艾艾。他可以想到她水樣的麵容,帶著淺淺的笑,還有一星半點的羞澀,就像當初初見的模樣。她跟在他的身後走,走錯了方向,卻並不害怕。
  “昨晚,爸爸和農民伯伯喝了農家自釀的高粱酒。他說很久以前在黑龍江當兵的時候喝過,這滋味幾十年不變。他說你的酒量很好,慣能深藏不露,雖然喝的耳根紅了,其實是不會醉的。何之軒,我竟然不知道。”
  何之軒還是笑著:“還有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沒有錯,何之軒,你能給我機會改過自新。”
  “方竹,你總把事情想象得這麽嚴重。”
  “不,沒有,何之軒,有些事情是我想錯了。這些天陪著爸爸,我才發覺爸爸多麽希望有我這個女兒在身邊陪著喝酒、下棋、旅遊、和老朋友老戰友見麵。我以前都不知道。前幾天在北京,他看老戰友的時候,那位伯伯說我長得像媽媽,他高興得眼圈都有點兒紅了。我現在除了被人家誇我長得像媽媽,實在乏善可陳。何之軒,我差你這麽多。”
  何之軒把手張開,貼在溫暖的玻璃上。這樣從頭到腳,都沐浴在陽光裏,是一種睽違已久的溫暖。好多年前,她在QQ上用直率的話,告訴他她的感情苦惱,他看著那些透出青澀的肉麻的語句,也有這種別樣的溫暖。
  “許多事情是我想的太過了,做的太過了。何之軒,我去看了爸爸媽媽的墓碑。我向他們懺悔,真的真的對不起他們。我感激他們,我這一輩子能做的,就是——”
  她在沉吟,也許是害羞的。何之軒唇角上揚,等著那個多年前一往無前的方竹,再次對他說同樣的話。
  “就是,何之軒,我會好好愛你的。”
  他叫她:“方竹。”有低沉的餘韻,可以叫到她的心裏。他們都在回味。
  他說,“有空多和楊筱光通通電話。”
  方竹說:“請你多幫她。”
  這樣一個人,連她的朋友都是可以關顧的,沒有什麽不能依靠的。方竹握著手機,仿佛就能握住他的心。
  此去經年,幸好一切未變。
  VCR在何之軒的主導下,很順利地得到潘母和老李的認可,潘以倫的經紀人更加求之不得。再開溝通會議時,老陳問:“是不是需要告知潘以倫?”
  何之軒望一眼楊筱光,楊筱光說:“先拍吧。”
  大家都明白意思了,接下來的就是實際行動。湊巧的是電視台在周三多加了一期拉票特別節目,正好可以放這樣一段VCR,讓本來欲在總決賽上放的片子提前向公眾展示。
  老李忐忑,不住追問楊筱光何之軒,會不會再出紕漏。潘母必然也是擔心的,楊筱光隻得通過老李安慰:“一切都安排好了,這一次一定不會出紕漏。”
  這回說話時候,老李的女兒李春妮也在,她在VCR裏露了一個小臉,是何之軒的意思。她向她的同齡人們描述出一個關愛小輩的大哥哥形象的潘以倫,一定能感動小粉絲們。
  李春妮狐疑不定地打量著楊筱光,突然就對她說:“為什麽你不對記者說你們根本沒有談戀愛呢?”
  老陳也看住楊筱光了,老李趕忙要女兒住嘴。
  楊筱光一愕,垂首,老陳後來找她嘀咕:“如果你開一個口,說記者誹謗,也會有不錯的效果,畢竟目前沒有人表示對這一係列事件負責。”
  楊筱光沒有接翎子。
  何之軒正看好毛片,叫住老陳說:“這兩段都不錯,幫電視台那兒按原計劃剪輯,今晚趕出來。”
  老陳叫苦不迭,楊筱光得以解放。
  她和潘以倫又恢複了每日的短信傳書,依舊是關於衣食住行的瑣碎事件,仿佛是要藉此忘卻之前心裏的障礙。他們絕口不提那天晚上彼此間快要坦陳出來的無奈。
  楊筱光對潘以倫說:“真的,我建議你以後開間點心鋪子,現在性價比高的點心鋪太受歡迎了。大眾點評網裏高級連鎖餐飲店分數都要高。”
  潘以倫就答:“我聽你的,你說鋪子叫什麽?”
  楊筱光說:“人家叫午後紅茶,我要叫夢到內河。”
  “別人會以為是咖啡館。”
  “有腔調吧!”
  他們晚上在各自的床頭,聽了那首《夢到內河》,第一句歌詞叫“你叫我這麽感動”,楊筱光反複吟哦,你叫我這麽感動。
  她想,讓她這麽感動的潘以倫,看到周三的VCR以後,會是什麽樣的反應呢?對住那一部分的虛假。他一直這麽真實地麵對她,她卻編造了虛假的東西給他,雖然是幫助他的。但她竟能預期到他的反應。
  偶像在歌曲裏頭唱到“當初的溫馨舉動,拿來做分手的慶功,令我筋竭力窮,自那日遺下我,我早化做磷火,湖泊上伴你在發夢”。就怕一切都成夢境,他們之間的搖搖欲墜,也許就差一個名正言順的缺口。
  楊筱光的胡思亂想,從未如此刻這樣激烈。幸虧晚上有方竹和林暖暖兩位好友給她講電話解悶。
  她想,她們是風聞了些東西的,都體貼地不深問。林暖暖十月要結婚了,依舊磨著她做伴娘,方竹現今的身份,是當不了伴娘的。
  楊筱光打點精神說笑話,她說:“開玩笑哦,才一個月不到,我哪裏能瘦到穿小禮服做一個窈窕伴娘。”
  林暖暖說:“不管不管,我有化妝師幫你。”
  這世界上總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東西。
  她又致電遠在東北壩上的方竹:“你再婚要不要我做伴娘?”
  方竹笑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們就小弄弄了,不讓同誌們破費。”
  楊筱光叫:“這怎麽行?你們第一次就沒辦酒,所以彩頭不大好,第二次一定要辦。算了算了,我犧牲,當你伴娘,你要給我紅包啊!”
  方竹大約是臉紅了。楊筱光歪在枕頭上吃吃笑。
  此刻電視裏放著他們拍好的VCR,少教所的教官、老李、老李的一對兒女、潘母全體出鏡。這一次是說一個曾經誤入歧途的少年後來改邪歸正的往事,沒有人回避他的錯誤,但是每個人都訴說他為了走入正途做出的努力。
  楊筱光握著電話,一邊聽著方竹說話,一邊看電視。兩邊說了些什麽,她都沒有聽進去,直到恍惚。她才突然對方竹說:“竹子,我能理解你。”
  方竹嚇了一跳。
  楊筱光說:“我能理解你,當初領導父母出事的時候,你的感受。”
  這時,電視裏播到了公安局的畫麵,畫外音是訴說這個改邪歸正的少年,麵對昔日歧途友人仍舊誤入歧途的痛心,和他的深厚友誼。
  楊筱光突然說:“我覺得我真卑鄙,我這樣和發死人財有什麽兩樣!”
  方竹說:“阿光,你別嚇我。”
  楊筱光說:“竹子,你說人生怎麽就這麽多處理不掉的問題呢?”

  就在舍與得之間
  楊筱光掛了方竹的電話,仰麵往床上一倒,對著天花板咕囔了一句:“對不起。”
  這一切是為了他,他該明白。
  電視台開始播廣告,不停的腦黃金,讓人聽了腦子鈍掉。她關了電視機,腦子真的瞬間停頓。心裏有一種訇然的響聲。
  以倫就算因此贏了,也是不快樂的。
  她是始作俑者,他們都是被迫。
  明明是自由的年代,卻這樣身不由己。
  楊筱光把臉埋在被褥之中,憋著氣,紫脹了臉,才深深吐了一口。
  她把手機關掉了。
  後來的三天,他的短信一直沒有來。楊筱光也沒有發短信給他,好像這樣一個傷疤,說破了就不好了。她告訴方竹,傷她的那個人已經落網了。她去公安局做了登記,還預備出庭作證,公安局希望方竹回來後也能做證。她和方竹約定了時間。
  她還向方竹匯報何之軒的工作,短信投票都將到了白熱化的階段,潘以倫的“輪胎”們真的打出“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感人廣告語,“雲騰”的銷售網絡預備在名次揭曉後,再做一個盛大的開幕儀式。此時,所有人都在等,等待最後一個結果,是否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一切都和潘以倫是無關的。
  潘以倫在影視基地的三天,是完全封閉的三天。他看了VCR,回頭給經紀人打了一個電話,要求去探望翟鳴,希望經紀人安排。
  經紀人嚴詞拒絕。
  潘以倫說:“我想看他,必須。”
  經紀人不是真的想要軟化,他隻是發覺,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一旦堅持,很難讓別人違拗他。
  與翟鳴的見麵隻有五分鍾,潘以倫買了一包中華去探監。翟鳴在戒毒所裏,容顏十分肮髒。他以前愛漂亮,此刻此間,完全漂亮不起來了。
  翟鳴看到潘以倫,說:“給你找麻煩了。”
  潘以倫給他點了煙,戒毒所的警探看他們一眼,也就隨他們去了。
  翟鳴說:“以後不會再麻煩了,聽說他們一個個的都被拘留了。報應不爽這種話真是個大俗話,大真話。”
  潘以倫說:“你要好好的。”
  翟鳴瞅他笑:“你就瞧咱們不順眼,可總也不說。你個小子!撇了個幹幹淨淨,從此以後就走陽關道了。兄弟被你踩著用一下,沒啥!”
  潘以倫把遞給他的中華煙又收了回來:“我給你留著,每次一支。”
  翟鳴問他:“是兄弟不?”
  潘以倫隻是微笑。
  “小白臉,我當初就應該和你一樣去娛樂圈混,窩在古北忒沒出息。”
  “你也知道,知道就好。”
  警探進來叫“時間到了”,潘以倫就立起身,翟鳴說:“兄弟沒賣硬貨,這幾年苦一苦,將來出去了要找你。”
  潘以倫說:“好,沒有問題。”
  翟鳴朝他先豎一豎中指,再豎一豎大拇指。
  潘以倫走出來,經紀人和公司的車正等在外麵,他們走的很迅速,就是怕有人拍了去。
  經濟人在車上說:“今晚的決賽,為了吸引眼球,一定有評委問最近的事,記住,你的回答是‘報紙上報導的那件不好的事情是並不是完全不正確的,我曾經犯過錯誤,因此受到懲罰。人要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我認認真真去彌補我犯的錯誤,因為相信社會永遠會給積極向上的人予機會。’記住了嗎?”
  潘以倫機械地點頭。
  經紀人要他複述一遍,他說的大致不差,經紀人很滿意,右手拿出一份合約:“還是有廣告商看中你在‘雲騰’那邊的表現的,這一次總決賽上,你拿不到冠軍問題也不大,隻要這個問題再拋回觀眾,讓他們感動,這份合約依舊是你的。”
  潘以倫要伸手拿過來看,經紀人頓一頓手,沒有立刻給他,他說:“你媽換腎的首付款就有了,多好的機會,小潘,你要珍惜。不要再發生讓大夥頭疼的狀況了。”
  這天的楊筱光,坐在電視機前,看到的潘以倫,就是穿一身銀灰色的簡單的夾克,很像他們初初認識的時候。他這麽簡單幹淨,樸素得似凡人。他站在很多人的中間,像汪洋裏的孤島。
  她聽到他在當眾認錯,說:“報紙上報導的那件不好的事情是並不是完全不正確的,我曾經犯過錯誤,因此受到懲罰。人要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我認認真真去彌補我犯的錯誤,因為相信社會永遠會給積極向上的人予機會。”
  這麽漂亮的認錯詞,立刻就贏得了大眾的掌聲。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在她看來,卻沒有一絲的溫度。他說:“要從泥地爬起來,還要甩脫一身泥,很困難。”他說的似乎真的很困難,連主持人都動容了,女主持人擦拭眼角。
  楊筱光難過地關上電視,她想,也許潘以倫都不會再跟她聯係了,他們就此成為無言的結局。他們溝通的時間這麽少,障礙又這樣多。這是一件麻煩事。
  林暖暖都在電話裏豁翎子給她:“有時候合適不合適確實蠻討厭的。對了,我結婚那天,亦寒他們中科院裏的碩士博士來不少呢!”
  方竹說:“我後天回來了,帶了很多特產,你和莫北請我吃飯啊!”
  都是好朋友,處處為她著想。
  楊筱光表麵上笑嘻嘻答應下來,過了這樣一個渾渾噩噩的周末。
  到了星期一的時候,她還不知道比賽的最終結果,不過決定去探望一下潘母。當然一切要低調,她就是想看一眼。
  潘母住的病房外變得熱鬧了,大束大束的康乃馨一處一處堆放,很多人都想起這個苦難的又偉大的母親。醫院的清潔工根本來不及整理這些充滿愛心的花束,倒是有小義工幫忙將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掃幹淨。
  有個帶頭的,正指揮其他幾個小女孩。
  “把花放在門外就好,不要打擾其他病人,不要給以倫哥哥帶來不良影響。”
  儼然小經紀人的模樣。楊筱光認出了她是老李的女兒李春妮。
  其他幾個女孩都認真掃地,用一種近乎虔誠的表情。有一個拿了一隻玻璃瓶子給李春妮:“這裏有一千個幸運星,麻煩你放在潘媽媽床頭,她的病一定會好的。”
  李春妮接過玻璃瓶,點點頭。女孩很高興,又說:“今天我到QQ群裏號召大家再為潘媽媽折一千個千紙鶴。”
  楊筱光想,真好,他是出頭了,潘家的情況會得到改善。她在走廊裏來回踱了幾步,還是無法鼓起勇氣。
  李春妮看見她,叫:“楊姐姐。”
  楊筱光不及回避,回頭笑一笑。李春妮笑得很不自然,但還是走了過來。
  “楊姐姐,以倫哥哥最近很忙,他拿了亞軍呢!他要去泰國拍廣告了,你知道嗎?”
  她是真的不知道呢,被李春妮一說,很驚愕。潘以倫沒有告訴她。她一驚愕,小女孩就知道自己說到了七寸之上,頗有些得意。
  於是楊筱光對自己說,你要笑。她扯扯麵皮,真的就笑了:“潘媽媽的病還好?”
  李春妮的臉興奮地漲個通紅,說:“以倫哥哥拿了亞軍,她很開心。”又加多一句,“我也很開心。”這麽昭然若揭的小心思。
  楊筱光沒有在意,她點點頭,也很開心。他拿了獎,有了粉絲,懂得為他善後。其實還有一點傷心,怎麽就一點一點在疏離?
  她向女孩們道別,走出醫院。
  有女孩在後麵問:“她是不是潘以倫的緋聞女友?”
  “不是,那是記者亂寫。”
  “嗯,她太平凡了,我不相信。”
  “我也相信是亂寫。”
  楊筱光有點兒恍惚,這些天真的太不著調。她與潘以倫失去聯係,整個世界都似乎蒙沌了。
  回頭回到了公司,竟然還沒有遲到,敲卡時,蘇比問:“沒睡好?”
  楊筱光從包裏拿了鏡子照照,眼睛有點腫,於是說:“昨晚遊戲打太晚了。”
  怎麽人的春風一過去,也就跟著萎靡了。戀愛也真是個勢力的東西,你得意時錦上添花,失意時落井下石。
  這就是她的戀愛,兩個人的壓力兩個人承擔,還是大到她左右為難,他也許也在左右為難。這麽糟糕的戀愛,就怕最後通不了關。
  楊筱光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握拳,喃喃:“正太,加油。”
  也如當初,她不斷對他說的話。她為他加油,可此時不知兩個人是不是加的了油。
  或許城市豔遇,大多無疾而終,命定規律也該如此。是她沒有學會該怎麽樣去愛,她覺得對不起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處理辦法。
  他,會不會最終也是放棄了?
  她看著手機,他的短信沒有來,自從VCR播出以後,他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她的心也像斷了線的風箏,就此喪失勇氣,連多問一句都會怕,怕答案為“否”,更怕答案為“是”之後,她的何去何從。因,比賽已終結,他們之間再無可拖延的屏障。
  下午有媒體采訪何之軒,問他是否已婚,他含笑說是。記者問他結婚幾年,他說結婚好多年,以前太忙,最近準備辦酒。這是怪異的回答,好在記者見慣各色怪異人等,能理解廣告界人士的另類作風。
  隻是眾同事大驚失色。送走記者,鄧凱絲酸不啦嘰說:“什麽時候請我們喝喜酒?”
  何之軒淡淡笑:“太匆促了,準備好了就給大家發請帖。”
  菲利普笑得很和善:“小何,你總是給人驚喜。”
  有人說:“副總太太是不是您錢包裏照片上的那位?”
  馬上有老油條要求觀賞副總太太尊容,何之軒也不生氣,就把錢包裏的照片抽出來給他們看。菲利普拿過來看一看,眉頭蹙了一蹙,馬上放開,笑道:“哦,是方記者。”
  老陳樂嗬道:“原來一家門。”
  楊筱光湊一湊熱鬧,但熱鬧始終是人家的,她還是很快遠離人群了,離去之前,她想起了什麽事,對何之軒說:“領導,你要買的音響,我知道一家小店裏有,那間小店叫‘午後紅茶’,不過他們肯不肯賣給你,我就不知道了。”
  何之軒道了聲謝,認真記下“午後紅茶”老板的電話。
  下班之前,楊筱光接到了方竹的電話,方竹問她:“我終於回來了,今晚聚會不?”
  這是當然要聚的。楊筱光說:“感謝您把時間從領導那裏分給了朋友。”
  楊筱光說好,吸吸鼻子,莫名情緒先壓下來。
  這晚就是純粹的好友聚會了,地點定在最近走紅的“代官山”。這裏處處是光亮的玻璃,照得裏頭人山人海,繁華人世間,個人立刻變渺小。
  楊筱光是遲到大王,她到達時,方竹和林暖暖都等了半個小時。三個人都餓了,可是菜色並不理想,色拉太冷、牛肉丸太淡、豬扒飯太軟、雞翅最後沒有上。
  楊筱光直接抱怨:“嘖嘖,竟然還能這麽火,一堆敗絮在其中。”
  林暖暖點了“黃山”,鮮黃的芒果冰沙壘成的山,方竹笑她:“你還吃甜品?不是一直在為婚禮節食?”
  林暖暖說:“哪裏忍得住?這是口腹之欲。”
  楊筱光瞅瞅大幢的“黃山”看著就累,吃的更加無精打采。
  方竹說:“你的狀態沒有調整到正常頻道。”
  楊筱光勉強揮舞銀匙:“我在學習做個冰山美人。”
  “你又何必呢?讓自己這麽辛苦。”方竹對住她歎氣。
  楊筱光埋頭在“冰山”下,周圍太嘈雜,她想裝作聽不清。有個成語叫作“一語中的”,楊筱光努力要在兩位好事近的好友麵前保持一向的喜慶氣質,可是對著好友欲言又止的目光,她的眼睛就忍不住酸了。
  林暖暖遞過來一張紙巾,讓楊筱光捏成了一朵絹花,吸了淚,揉成團,像她自己濕潤的心。
  楊筱光說:“我從沒這樣過,真的,怎麽就這麽難受呢?”
  方竹又要了一包餐巾紙,說:“別哭了,大庭廣眾之下,你知道自己多失禮。”
  楊筱光又胡亂擦了臉:“你們也知道這裏的東西有多難吃嘛!你們的老公怎麽就不給你們多一點花用,咱們好去金錢豹或者喜多屋吃海膽啊!你們都有人養了,不能帶我去高級點的地方啊!”
  好吧!一出悲劇變喜劇。兩個好友都沒有忍住,林暖暖要捏她的臉,方竹隻是一個勁兒搖頭。
  後來是好友們一致要先送她回家,在她的家門口,林暖暖說:“阿光,你是個痛快的人。”方竹說:“我想我之前不該和你說的多的,但是你真得放開一點,別把自己收太緊了,你不是為其他人活著。”
  楊筱光心裏充滿感激,拚命點頭,與好友道別。她在小區裏靜靜走了幾圈,心中爽淨了些,才回到家裏。
  楊媽正在看娛樂新聞,她回來的當口,看見了電視裏放到潘以倫的身影。楊媽來不及換台,見楊筱光遲疑又勉強的模樣,心裏不是滋味。她也隻好勉強說:“這孩子確實長得好。”
  電視裏的潘以倫正在泰國趕拍那則廣告,記者去探班,問他是不是會壓力很大。他說,就想快點拍完,可以早點回醫院照顧媽媽。
  楊媽再歎:“確實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她是看了那期VCR了的。
  楊筱光終是背著楊媽進了衛生間,用笑嘻嘻的聲音道:“老媽我要吃水果。”
  等楊筱光梳洗完畢,楊媽將削好的梨擺在客廳的飯桌上。楊筱光信手撈了兩片丟進嘴裏,甜汁流到心裏。楊爸楊媽鎖起了房門,在裏頭竊竊私語。
  她不打攪父母隱私,隻是回到自己的房間開電腦。
  最近她都不上公眾論壇,就在小說網站亂晃,看一堆現代言情小說,感受一下讓人七癆八傷的言情世界,把餐巾紙哭掉兩大包,還無聊地搜索出作者的博客,匿名留言大叫“後媽無良,實在可惡”。

  終於識得愛滋味
  之後的半個月,楊筱光在公司裏不停開會,大多屬於慶功會。
  “雲騰”的銷售網站上線後,業績一片飄紅,項目組裏人人拿項目費拿到眉開眼笑。各同事的身份也略有變動,老陳榮任創意總監,何之軒轉正成為“君遠”總經理,企劃一部的頭頭變相升為項目經理,梅麗如願以償做了“君遠”下級影視製作公司的藝員管理部經理。
  一切都挺好的。
  何之軒最近不太忙,經常早退,大家能理解他新婚急著裝修房子。
  楊筱光問方竹:“你們領證了?”
  彼時方竹已經複職,專心調入社會版,她回答她:“還沒有,等房子裝修好。”
  楊筱光笑:“那我可以去你的新家了。”
  方竹說:“可不是,這一天真不容易。”
  可不是?真不容易。
  當年的方竹和何之軒結婚多艱難?一個小亭子間才九個平方米,朋友們來吃個火鍋都能擁擠成一團。時間是時代變遷的最佳良藥。
  最近朋友們常常伴著她逛街,林暖暖和方竹正向住家婦女靠攏,逛百貨公司不是看男士用品就是看床上用品,看得楊筱光百無聊賴,隻好用手機打俄羅斯方塊。
  有一次在按摩器櫃台旁,三個人竟然遇見了菲利普。楊筱光詫異,向這位又失蹤許久的老總打招呼。他正在挑選合適的按摩椅,看見了她們,客氣地笑笑,說:“你們看看哪一部比較好用,以後我有時間長用。”
  方竹也笑笑,大約是最近看多了這類家庭用品,倒還真說的出幾分名堂,和菲利普簡短交流了幾句,推薦了幾個牌子,菲利普笑:“我快要回香港了,恐怕吃不了你和何先生的喜酒了。”
  方竹說:“沒關係,我們給您寄喜糖。”
  菲利普走後,楊筱光說:“領導把他們的關係處理得真漂亮。”
  她和方竹相視而笑,何之軒處理得漂亮的又何止隻有這一層關係。
  方竹想要說什麽,叫她一聲“阿光”,後來想想,又不說了。
  菲利普是過了兩天才回了一趟公司,這一次穿著紳士又體麵,一套意大利的手工西服,怎麽看都是利落的。他先去他的舊辦公室收拾他的物件。一隻大紙箱子裏裝了陳年舊物,要一同和他退出這裏。
  然後又在辦公室裏走了一圈,向大家道別。每個人都客氣又熱絡,仿佛十分難舍,但是待菲利普背影消失後,又迅速做回自己的事。
  老陳整理了物品,準備搬進何之軒原來的辦公室,何之軒則遷入菲利普辦公室。一切就是如此簡單,又恢複了平靜。
  楊筱光幫著老陳捧文件,老陳講:“每個人都會跌倒,跌倒之後隻有自己才能幫自己爬起來。老菲走的委屈,賺的可不委屈,另立一座好山頭。”
  楊筱光一下融會貫通,把點點滴滴的訊息排列組合起來。
  “老總開公司了?”
  “算小何厚道,給他介紹了好生意,幫上頭的董事會送走了他,公司省了一筆補償金。”
  “他為公司服務多年,何至於此。”
  “時也勢也。”老陳忽然壓低了聲音,“小姑娘,你的同情心真的別亂用。你以為你和潘以倫那點芝麻大的事是誰暗地裏傳給媒體?無巧不成書,他把稿子掛到何太太手裏去。大家都說他為公司服務十幾年,老東家易主要換將無可厚非,他臨了做事不幹淨,那是怎麽也說不過去的。”
  楊筱光冥想很久,才說:“每個人都有難處。”
  老陳拍拍她的肩,看起來憨頭憨腦的老實樣子,已穩穩當當坐進了總監辦公室了。
  回家的路上,楊筱光覺得腿腳不夠靈便,抬不起來似的。走過淮海路的路口,原本放金城武碧歐泉廣告的大屏幕換了新片子。那也是她的工作成果之一,清晨的黃浦江邊,運動的男生,飄逸的白襯衫。
  路人駐足在看,說:“帥。”
  她想,前途無量。
  這幅畫麵上有風平浪靜的黃浦江麵,她看一看,實際上她的心裏波濤洶湧。
  紅燈滅,綠燈亮,人群熱熱鬧鬧川流,她這邊卻寂冷。
  舍和得,猶如辯證題。
  他們都在舍,他們為了得。來來回回,並沒有弄清楚,什麽是“舍得”。
  明明是不舍得。
  她想,也許我們都懦弱,我們都怕受傷害。抬頭走過城市裏的鋼筋水泥,發覺簡直銳利得超乎想象,鋼筋水泥下的感情,飄渺得近乎模糊。
  楊筱光的心裏起了一點銳利的痛,向尖頂的城市建築,紮向天空。
  她的生活就此漸漸一團糟,如果這樣無言地分手,也許正是都市人感情的正確歸宿。她太需要勇氣了。
  楊筱光再一次去見了潘母,這一回是老李來誠意邀請的。他說:“以倫媽媽說要謝謝你的照顧,你們單位對以倫老好的。”
  楊筱光意識到些什麽,她想她大約是要去麵對的。
  潘母又遷到更安靜和隱秘的病房裏,有兩個護工輪流照顧。聽說醫院對腎源正在積極聯係中,頗有些眉目。
  這樣很好,操勞的母親需要妥善的照顧。
  楊筱光走進病房時,有點躊躇。但潘母已經看到了她,第一句話就是:“楊小姐,請你不要怪以倫。”
  楊筱光笑:“阿姨,您好。”
  潘母指揮著身邊的護工給她泡了一杯菊花茶,菊花大約是杭白菊,又白又香。楊筱光就說:“好香。”
  “以前在家裏自己曬的菊花,比外麵買的幹淨些。”
  “阿姨你如果開茶館,一定生意不錯。”楊筱光笑著說。
  潘母也笑:“我以前做過小生意的,以倫放學以後也常常來幫忙。”
  乍一聽到他的名字,楊筱光隻是沉默不語。她擦著白瓷杯子,熱的水氣,涼的杯子,節奏不同,不合襯。
  潘母又說:“以倫做的不好。我希望以倫沒有影響到你,他也不應該影響你。你什麽都好,不該受到影響。”
  楊筱光喝了茶,熱的,身體暖了點,隨意地笑笑:“阿姨,你為什麽要這樣想呢?其實沒有什麽的。”
  潘母誠懇說道:“他以前不學好,念初中時就經常打架鬥毆,還交了不好的朋友,在公安局沒少留案底。這一次比賽有驚無險,是你們幫忙的。”
  楊筱光聽到這樣的話題,一陣黯然。
  “阿姨,以倫會越來越好,他懂得分寸,對朋友也好。好人有好報。”
  潘母就笑了:“是啊,得來賺錢快的工作費了他九牛二虎的氣力。他最近忙,公司限製也多,沒有以前自由,做什麽都不容易。他現在自己心裏也清楚了。人的力量才多大?處處給人限製罷了。人在屋簷下啊!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頭。”
  楊筱光暗歎,這位母親這麽自卑,生生劃開一道鴻溝,她黯然說道:“我知道的。”
  回家的路上,楊筱光一直在懺悔,她人品積攢得不夠好,談個小戀愛竟然還有那麽多不安定因素,賽過櫻木花道的籃板球。
  她突然就害怕,害怕也許就此沒了後來,一切就此終止,成為她人生的一個片段,她的廊橋遺夢。
  可是潘以倫怎麽想的?他都沒有短信。
  楊筱光回到家裏,從衣架上翻出潘以倫很久以前給她披掛的那件西服。那晚很尷尬,他的西服遮蓋了她的尷尬,她把西服一直留著,之前是忘記還給他,如今是睹物思人。
  她終於忍不住,發了一條短信給潘以倫:“正太,你倒是給我個定訊兒。”

  讓愛成全你和我
  楊筱光還是帶好一臉的燦爛笑容回家,到了家裏,楊媽慣例做了好菜招呼著。最近她像一隻鋸嘴的葫蘆,不像其他日子那麽嘰嘰喳喳。
  一家三口吃飯,難得沉默是金。
  晚飯結束,楊媽囁嚅著想要說什麽,被楊爸一把拉住了。
  楊筱光心裏內疚,幫著楊媽收拾了碗筷,並洗了碗。楊媽站在一邊瞅著,納罕:“最近做家務手勢不錯啊?”
  楊筱光說:“那是,都奔三的人了,哪能自己照顧不好自己。”
  楊媽聽了唏噓,沒有接口。
  做完了家務,一家三口圍著電視機看特別正經的財經台。楊筱光說:“我們副總,不,我們老總上廣告人談話節目了。”
  楊媽問:“就是方竹以前那老公?”
  楊筱光點頭,楊媽差點就說,別人運氣怎麽就這麽好,被楊爸一個眼神給製止。
  楊筱光其實在想,竹子等了這幾年,偶然皆為必然。
  上節目的何之軒收拾得自己山青水綠,一副都市精英的模樣。他和煦而有度地回答主持人的問題,說到他的生活,他這樣講:“年輕的時候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那不一定正確。人生是不斷前進不斷調整方向,如果你身邊的人能夠包容並且等待,總有一天你會選到正確的方向。婚姻也是如此。”
  主持人聽了很動容,說:“那麽何先生的太太一定選到最正確的方向。”
  何之軒含笑,說:“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是對生活最佳的詮釋。”
  楊筱光聽了悵悵地,看著父母也是聽住了樣子。她悄悄起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開了電腦,上論壇看帖子。論壇有人發短信發短信給她。
  “潘以倫的專屬論壇成立了,歡迎輪胎們捧場。”下麵附了一個地址,原來是潘以倫的粉絲發來的。或許因為她頂過好幾張關於潘以倫的帖子,資料就這樣被篩出來。
  楊筱光點去了那個網站,門戶上是用他的靚圖做的flash,靈動的英俊男子,各種不同的角度。她貪看了夠,才找到“enter”鍵。這個小論壇叫做“幸福摩天輪”,人還不多,她是第18個注冊的,趕了個早。
  她想,太早,是幸運,但會不會是不幸?
  注冊完畢,去報到帖子裏還有禮物發,是做粉絲們不知道通過什麽渠道跑去泰國私下拍的探班照。他披著外套,坐在沙灘的荒漠處,乘著短暫的間隙閉目養神。角度很好,陽光打下來,是他最英俊的側麵。
  楊筱光想,粉絲比自己有行動力,至少她不能追到泰國問他一個究竟。
  她保存好照片,又拿出自己同他的一次性成像的相片,對比一下,低呼:“原來正太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比較醜。”
  人有許多麵,楊筱光想,她還不夠能完全了解他。
  她的手機上,依舊沒有他的短訊,而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收拾自己的心情了。
  但日子仍要過下去,讓楊筱光稍微開心的一點的事情還是有的。她的工資單上麵的數字有了調整,她揣好工資單,莫名想起一句話——“情場失意,賭場得意。”
  這句話立刻被人證實,設計部小王打趣:“恭喜發財,存好嫁妝好嫁人。”
  她也立刻被得罪了,臉一沉:“男人嘴跟飯泡粥似的。”
  林暖暖的婚期定下來,方竹通知她晚上一同陪林暖暖挑婚紗。楊筱光問她:“你的新房子我也要看。”
  方竹說:“我自己還沒去看過。”
  “簡單,問領導拿鑰匙唄!”
  她才說完,看見門口浩浩蕩蕩走進來一群人。被人圍在中間的那一個,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一個。
  楊筱光有些恍惚,以為發了白日夢。
  潘以倫在很多人的中間,眾星拱月似地走進來。他的外形經過打理,星味益重,有了雷厲風行的氣勢。以往的他,固然俊美,但眉宇之間的鬱鬱總是在的。男人得了事業,就會有些許改變。
  楊筱光仿佛不太認識他了。他就這樣消失了這一個月,長得似乎有一年。結果又這樣出其不意,絲毫沒有預兆地出現在她的麵前。
  她氣悶,還有委屈。狠狠瞪他。
  潘以倫看見了她,她還是以前的那副模樣,不曾有絲毫改變。
  這一個月他就是忙,忙著拍廣告,忙著和公司周旋。母親的腎源有了著落,公司壓著廣告款沒有一次下發。
  他處處被掣肘,母親說:“你沒有能力讓人家女孩子安心,幹脆就放手。”
  這一條路,他不可再退。
  她告發了翟鳴,對他這樣內疚。他與她之間,隔著這麽多的瑣碎。
  母親簡單直接,說:“你們還是分手比較好。”
  他想她在她的父母那頭,必然也是得到同樣的壓力。
  還未正式開始,他們之間,橫亙著這麽多的問題。他皺緊眉頭。
  楊筱光隔著人群望著他,他原本待她這樣赤誠,如今也是不一樣的了。他們都在遲疑。這麽些天,她該想明白的。他比她沉穩得多,可在她麵前怎麽就能喪失全部冷靜?當他的冷靜全部回來,原來她這麽心不甘情不願。
  想著,楊筱光低頭,摸了蘋果出來,咬一口。她知道潘以倫必然會走過來,她就抬頭對她笑:“帥很多,朝萬人迷方向發展了哈?”
  潘以倫抬一抬手,似要扣她腦門,又放低半寸,卷起食指,輕輕一彈,正中她的額。
  楊筱光吃痛,但不作聲。兩兩相望,頗多無奈。潘以倫說:“我——”他想,怎麽說呢?說“對不起”嗎?他對她說過太多對不起和謝謝。
  那邊他的新任小助理叫:“潘少,半小時後電視台節目緊急!”
  他應一聲,又看她一眼,往前走,停下,再回頭。正迎上她巴巴地看著他的背影的眼神。楊筱光是慌忙轉開的,這麽不合時宜的再相逢,千言萬語也不好說。
  他們終究缺少時機。
  楊筱光食之無味,蘋果也擱在一邊了,直到鏽了,才知不可吃,隻好扔進廢紙簍。起身去茶水間倒水,裏麵正有人說話。
  “那情形倒像是真談過。”
  楊筱光駐足。
  “平時看著跟傻大姐似的,怎麽就勾搭上了小帥哥?”
  “人家會看上她?給點甜頭她就當真了吧!沒見過世麵的丫頭。那圈子裏哪裏有好貨色,怕保不準就失財失色。”
  楊筱光捧了杯子走進去:“水熱了嗎?”
  兩人駭異,都是女人,楊筱光隨和地笑笑,倒了熱水,回到自己座位上。額頭上還在痛,他的力道不大不小,但足以令她痛。
  那小子存心報複的,後勁綿長。
  潘以倫在她的手機上回複了消息,他說:“手機被他們留在國內,要用公司給的。我不想用公司的手機給你發消息。”
  過了一會兒,又來一條消息,潘以倫說:“我已經想好了,小姐姐。”
  至此無訊了,也許他在忙。他想好什麽了?楊筱光想不通。
  晚上,楊筱光和方竹陪著林暖暖在婚紗店裏,林暖暖把婚紗一換,幸福小女人如夢如幻。林暖暖的媽媽賀蘋從澳大利亞回來,親自陪同女兒試婚紗,臉上滿足得也如夢如幻。
  汪亦寒換好了新郎西服,站在林暖暖身邊。一對璧人,外加心滿意足的母親。
  方竹語塞:“這應該是媽媽最欣慰的時刻。”
  楊筱光捏捏她的手,知道她在想什麽:“你的媽媽也會欣慰的。”再一攤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像我,怎麽也不能讓我老媽欣慰。”
  這一下換方竹安慰她:“你最大缺點就是妄自菲薄。”又招呼林暖暖,“等等來我新家看看房子,我也是第一次去看,今晚陪我住一夜。”
  後來是汪亦寒送她們去了何之軒在世紀公園那頭買的新房,何萍也說讓她們小姐妹聚聚,自己不打攪了。結果就是三個人又像小時候手拉手上學一樣,跑進小區,十分瘋瘋癲癲。
  這是楊筱光第一次進這間她聞名已久的“何副總的新房子”,三室兩廳雙陽台,采光良好,再無亭子間的陰暗。
  亮堂堂大客廳的一角,擺著一台落地大音響。一開門進去,方竹明顯就愣了一愣。
  楊筱光捅捅她:“你都不認得自己家了?”
  方竹筆直走到那台音響前麵,輕輕撫摸。
  林暖暖上前看一眼牌子,咂舌:“是FM Acoustic?"
  這是楊筱光知道的緣故,她望住方竹微笑。
  方竹失神片刻,把手輕輕擱在音箱上頭,極像緬懷什麽。
  她說:“以前結婚的時候,爸爸送了這台東西給我們。”
  林暖暖很直接地說:“那時候是伯伯在刺激你們。”
  “年輕的時候,常常自不量力,還會自以為是。”
  “好在領導把該找回來的東西,全部一樣一樣找回來了。”楊筱光彈一個響指,說,“這才是圓滿的結局。”她往房間裏一轉,簡單的裝修,但處處都符合家庭的溫馨氣氛。想不到何之軒會有這樣的心思。她走進一間房,裏頭還沒有什麽家具,就簡單放了一隻衣櫥,但牆麵上刷著熊貓吃竹子的圖案,非常可愛。
  她說:“這圖好眼熟。”
  林暖暖也跟著進來了,說:“刷的這麽好玩兒,要當嬰兒房嗎?”
  方竹沒有走進來,她在客廳的桌子上擺家什,準備開宴燒火鍋。楊筱光納罕:“剛才都沒有去超市,你哪兒買的啊?”
  “冰箱裏放著的。”
  “領導真是二十四孝老公。”
  方竹隻是笑。今晚她的笑,讓楊筱光格外羨慕。
  後來三個人好朋友就胡亂地吃了火鍋,還開了幾聽啤酒,絮絮說著話。方竹和林暖暖說的最多的是規劃好的婚後生活,都不是以前不著邊際的隨便幻想了,把生活具體到生活費怎麽劃分,父母怎麽安排,未來的孩子怎麽規劃。
  楊筱光隻是聽著,她沒有什麽插口的地方。待她們兩個人說了一陣,一致都看向平時話最多的她,她才說:“我很寂寞,因為你們都嫁了。我也很高興,因為你們都嫁的很好。”
  林暖暖握過她的手:“你要相信是你的就是你的,總能等到。”
  等待是個深奧的難題,但朋友總是貼心的。楊筱光心裏感激。
  這一晚三個人是睡在方竹和何之軒的新房裏,又說了很久的話,好不容易林暖暖和方竹才陸續入睡。楊筱光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起來上廁所,發覺方竹也醒了。她走進了那間畫了熊貓的房間裏。楊筱光聽到她在打電話。
  她說:“何之軒,我愛你。”
  很夜了,人都是微醺的,纏綿的睡意削減白天的煩惱,也露出真情。楊筱光聽到方竹拿著手機說了很多肉麻的話,她的口氣溫婉,說出來也是纏綿的意思。不知道那頭的何之軒聽到是怎樣的表情,可她聽著都感覺幸福。
  這是她最近一直思考的一個詞。
  她回到床上,林暖暖翻一個身,也醒了。
  楊筱光問她:“這個城市裏怎麽還有那麽多剩女呢?”
  林暖暖說:“因為泰半女子都挑剔。”
  楊筱光撅嘴:“我不挑剔。”
  林暖暖“嗯”了一聲:“阿光,你不挑剔,你是太認真。”
  這時候方竹也摸了過來,三個人又迷迷糊糊睡過去,半夢半醒的,楊筱光感覺方竹似乎推了推自己,她的聲音低低的,說:“我的同事昨天找到剛回來的潘以倫做專訪。”
  楊筱光猛地醒過來,她的一點心事,還是被好朋友捅破。
  “他說隻想踏實工作,認認真真多拍幾支廣告。同屆其他幾個,一直在找走穴機會,他在其間倒顯得最淡定。也許淡定並非好詞,他差一口氣。”
  楊筱光聽著。
  方竹說:“他的意思,並不是太想紅。現在的娛樂圈,人氣是浮雲,過得這些年再無出挑作品,還是會沉下去。他開玩笑說,以後想開一間茶館,做小本經營。阿光,我終於了解你為什麽會喜歡他了。”
  “他是一個淡定的孩子。”
  “是的。”方竹笑了。
  楊筱光也笑了,她的手機響了一下,為了不妨礙好友休息,她立刻接了起來。
  那邊的潘以倫說:“楊筱光,現在可不可以出來?”
  楊筱光左看看右看看,四周一片黑暗。她說:“我睡覺了。”
  “楊筱光。”
  她歎氣,說:“我就來。”
  方竹笑了一聲:“幫我帶好門。”
  楊筱光挺無奈的,穿好衣服,臨出門前照一下鏡子,似足一個女鬼。
  潘以倫是開著一輛QQ來到他們約定的路邊,QQ還是綠色的,和他當初開的POLO一樣滑稽。
  潘以倫將車門旋開,說:“上車。”
  楊筱光廢話:“我的天,你真跌份。”還很誇張地做一個手勢。
  “上車。”帥哥的臉沉下來,楊筱光素來欺軟怕硬,夾著裙子就上了車。
  她是第一次坐潘以倫開的車,以前坐過莫北的,也坐過其他人的,如今才能坐上他的。車窗前掛了一隻大嘴猴掛件,紅彤彤的嘴唇,滑稽地對著他們,好像有很多話要脫口而出。
  楊筱光繼續廢話:“不錯不錯,一個月不見,有模有樣了啊!”
  潘以倫的手指修長而有利,把著方向盤的姿勢很好看。雖然這是一輛很不好看的QQ。他還是不說話,楊筱光有些悶,她無話找話,好過尷尬。
  “我同學的老公買過一輛QQ,這車雖然便宜,但是方向盤老掉下來,投訴無數。有一回他在外麵吃飯,喝得有點醉,回到自己車裏發現方向盤沒有了,當下怒不可遏,致電客服質問,將人客服妹妹訓到差點哭,才發現自己原來坐在車後座。”
  楊筱光說完,自己先“咯咯”笑一聲,可是潘以倫仍舊沒有笑。
  然後沉默。
  車子緩緩開在大半夜的馬路上,兩邊路燈熒熒,半明半寐,並看不出什麽端倪。楊筱光的眼睛累了,她說:“正太,你倒是說話,不說我可困死了。”
  潘以倫的手指在方向盤上彈跳了幾下,終於說話了。
  “這車不是我的。”
  “啊?”楊筱光張張嘴。
  潘以倫說:“我現在還沒錢買車,兩支廣告的收入都付可醫藥費。公司安排了宿舍,房子問題暫且就此解決。之後會有兩部不算太好的電視劇,演完以後可以付房貸的首期了。”
  楊筱光注視前方,聽著他說著這些話,她也在想,隻是空想,並不確切自己在想什麽。
  “第一桶金,不算太難挖。”潘以倫微笑,這些日子的熏染,他能把自己的笑容調整到一個最佳的角度,令人目眩神迷,“隻要不貪心,機會好,一切都很容易。”
  都很容易嗎?楊筱光揉揉太陽穴,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潘以倫笑了,從眉角到唇角。真是要了人的命。他這樣漂亮。
  “你自己說過的,你經不住男色。”他黑漆漆的眼就盯住她,“你是好色女,楊筱光。”
  他在說什麽?
  楊筱光的腦神經打結,這算不算是在開玩笑?
  潘以倫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所以你很難嫁出去。”
  “你就刺激我吧!”她要指控。
  潘以倫還是傾了過來,他唇拂掃著她的唇。楊筱光很癢,一直躲,被他一把摁住。他說:“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可我最想的,是這樣。”重重吻住她,每一個角度,由淺至深,傾瀉的東西有很多,他根本不想放開她。
  楊筱光仍舊學不會如何接吻,不會換氣,鼻子呼吸忙不過來,用手推搡他,但他穩固如磐石,還得寸進尺地抱牢她的腰。手指微涼,停在她的腰間。那麽涼,直到她的心裏。直到她憋得自己氣喘籲籲。潘以倫不得已放開她,歎了氣,說:“小姐姐,你怎麽還這麽拙?”
  “你明天又會有無效緋聞一樁。”楊筱光喘著氣說。
  潘以倫不反駁,不爭辯,隻是說:“我從不管這些。”
  楊筱光深深望著他,真的很久很久沒有看過他了。他說她是“好色女”,她的確是,她這麽貪看他的俊美容貌。可是看了之後,她仍會說:“正太,我答題一向很爛,要考慮很久,往往考試來不及,我好像說過類似的話。”
  “你的確是。”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戀愛運氣這麽差,因為沒有實際對比和參照,我不知道到底什麽是戀愛。”她問他,“正太,我隻希望我做的一切不會影響你。”
  潘以倫又抱住她。
  楊筱光說:“我是個膽小鬼,真的,正太。”她低著頭,他就在她的身邊,重新進入她的生活,身體力行告訴她,他還在愛她。從他的手指到他的吻。
  她並非草木,亦有感應。然,說出口的卻是:“我談來談去都是一場糟糕戀愛。”
  潘以倫這一次沒有放手,他說:“那麽就讓它糟糕下去好了。”
  “正太,你也許經常會失蹤。”
  “謝謝你沒有放棄失蹤的我。”
  楊筱光就反手抱住了他,癱軟在他的懷裏,犯懶。
  她說:“如果沒有你,也許這輩子我就混混噩噩過去了。人生要過起來很容易,但是帶給我這樣的經曆和感覺的人,卻隻有你一個。”
  “我很榮幸。”
  “我們都不能預料到以後,但是,正太,我可不想過剛才過去的三十幾天。我的學習力差,大約要用很久才能解對一道題。”
  潘以倫說:“楊筱光,我也想了很久。我怕我的莽撞會影響你,我的一部分,你還不能完全接受。”他看牢她,“我在拍廣告時,就覺得這隻是一份工作,而你不一樣。而我最怕的是——你不肯給我時間,我耽誤你的時間。”
  楊筱光隻是搖頭。
  “接下來的日子我也許會很忙,我們也許會像今天早上這樣,見著麵都不能手拉手光明正大。”
  楊筱光笑了:“但我們在談戀愛。”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溫暖。這麽些日子,她在想,他也在想。最終,兩條線還是交叉了。她終於明白,她要解的那道題的答案。
  也許他們能白頭到老,也許也可能將來會分手。但那一切放在此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日子的折磨,令她明白,她在愛著這個男孩,超乎她自己的控製。
  所以,她說:“我們來好好談一場戀愛。”她想,她的父母,他的母親,她的工作,他的工作,她的年紀,他的年紀,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一切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她的二十六歲將有一場她如願以償的戀愛。
  潘以倫說:“我們去‘午後紅茶’吃早點。”
  她說“好的。”
  如果一輩子能將紅茶或咖啡喝個十個十年,才算是圓滿的結局,但十對甜蜜或痛苦的伴侶,幸福或傷感的表演,其實其中九對不過就是這樣過。
  珍惜此刻,楊筱光想,她已經找到了那個合適的男朋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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