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晴空藍兮:這麽遠,那麽近

(2009-01-30 14:45:21) 下一個

  第一章
  侍應生終於將咖喱蟹端上來的時候,肖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其實十分想發一頓脾氣然後拂袖而去,但最終仍是揚了個笑臉說:“謝謝。”
  這家泰國餐廳的上菜速度是出了名的緩慢,可偏偏許一心是常客,對這裏的招牌菜讚不絕口,幾乎百吃不厭。
  對此肖穎感到十分佩服,隻因為自己對食物的愛好一向變化多端,就連平時在家裏做菜,也要對著菜譜爭取每天換花樣。
  而許一心令她佩服的另外一點,便是非常能說,從來的路上開始,嘮叨幾乎就沒停過。
  在某個名字在耳邊出現無數次之後,肖穎終於忍不住,不耐煩地勸道:“別提他了,好麽?讓我安安靜靜吃餐飯吧。”
  可是,這位閨蜜到底還是不肯放過她。
  在休息了十來分鍾之後,許一心從洗手間回來,剛坐下便說:“猜我剛才看到誰了?”
  她一時好奇,順口就問:“誰呀?”
  “葉昊寧。”
  “許一心!”她終於抬起頭,“你是存心讓我不痛快,是吧?”
  “你別不信,真是他!奇怪吧,我剛才也以為看錯了呢,怎麽他會跑到B市來。”
  肖穎的動作停了停,過了一會兒卻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有什麽好奇怪的?也許他在這邊有生意。”她說的是也許,隻因為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葉昊寧的工作範圍究竟覆蓋了多少地方。
  其實她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他從來不會告訴她,而她也總是興趣缺缺。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導致最終的分開吧。
  剛端上來的咖喱蟹香氣四溢,她卻好像突然沒了胃口,放下餐具喝了口水,漫不經心地從窗邊望下去。
  幾十層的高樓,底下車水馬龍全都匯成細細的黑線,在擁擠的道路上緩緩流動。遠處的夕陽染紅了半邊天空,空氣中仍浮動著七月末躁熱的分子,這種時候待在清涼的餐廳裏實在是件樂事,可肖穎隻是忽然想要盡快離開。
  她並不怕葉昊寧,隻是不想見到他,在這裏,在此時。
  可是該來的終究還是躲不過,就在結完賬等電梯的時候,她從光可鑒人的金屬門板上看見了那人修長的影子,從後麵步態從容優雅地走過來,就停在她們身後。
  顯然許一心也看到了,迅即用手肘頂了她一下。她在心裏苦笑,哪裏還用得著旁人提醒?她對他已經熟悉到閉著眼睛隻聽腳步聲都可以分辨出來的地步。
  可是伴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她倒是從沒見過。
  倒影在金屬麵上有稍許的扭曲變形,但她還是能夠確定對方是位高挑纖瘦型的美女,穿著很妥貼的夏裝連身裙,顏色是無雲如洗的天空,兩人身高匹配,挨得極近。
  真是一對璧人。
  進電梯的時候,肖穎站在最外側,伸手按了一樓的鈕。很快,身後便又伸過一條修長的手臂,堪堪擦過她的腰際。那隻手指同樣修長勻稱,將地下一層停車場的按鈕點亮。
  她目不移視,隻是微微側了側身,兩隻手很正統自然地交叉在身前,一動都沒動,仿佛真是陌生人。
  然後,電梯緩緩下行。
  等上了計程車,許一心終於忍不住,顯然就快憋壞了,長出一口氣說:“我真服了你們了。”然後又搖頭歎道:“真能裝啊!我今天算是大開眼界了。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可肖穎卻想,也不枉和某人認識相處了這麽久,默契好歹還是有一點的嘛。在這種場合,又正是敏感時刻,他帶著位女伴與她狹路相逢,那麽裝作彼此不相識,大概真是最好的選擇。
  誰知沒過兩天,卻再次見到那個某人——葉昊寧。
  那晚恰逢公司舉辦周年慶祝酒會,一部分員工被告知要盛裝出席。
  其實肖穎來這家公司的時間不算長,許多人事關係都還沒處理清楚,既然上級這樣通知了,她當然也不好違逆,隻得推了原定的約會,又匆匆上街去買衣服。
  刷卡的時候,多少還是有點心疼的,隻後悔為什麽當初沒多帶些行李來B市,家裏明明還有許多小禮服和鞋,幾乎都是全新的,最多隻上過一次身。
  因為葉昊寧似乎有個習慣,總喜歡讓她穿著新衣服去參加大大小小的宴會,並且,從來不許重複。
  家中的衣服自然也就多起來,連衣帽室都是一人一間。
  偏偏他的記性又極好,有時她因為自己的喜好,便暗地裏耍一點小花招,穿件舊的妄圖蒙混過去。比如,換一套配飾,或是幾件之間交互著做另一種搭配,明明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卻總會被他一眼看穿,於是不得不回去脫掉重換。
  後來有一次,肖穎向許一心提到這事,許一心卻說:“多配啊。你們倆,都是喜新厭舊的主。”當時她正在搜尋餐牌裏的新菜式,聽了不由得一愣,不但沒法反駁,心裏竟也突然很有幾分讚同。
  總需要有某些相似的特質,原本陌生的一男一女才能走到一起吧。當然,如果這也能算是一種特質的話。
  外企的酒會辦得十分專業而熱鬧,可肖穎穿行於盛大的場麵之中,卻覺得百無聊賴。
  到處都是正統的西裝禮服,雲香鬃影,舉著酒杯談笑風生,似乎每一張麵孔都是相似的。她認人的本領一向不高,這時更覺得頭痛恍惚,想要去找平日裏要好的同事,誰知才走了兩步,便聽見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
  公司總裁是外國籍的華裔男士,朝她招了招手說:“Fanny,過來一下。”
  她轉身,目光飄過去,恰好對上那雙熟悉深邃的眼睛。
  他為什麽也在?她著實一愣,可腳步還是向前邁去。
  總裁說:“葉總是特意從C市趕來參加我們酒會的。我記得,你以前好像也是C市的?”
  當然,人事資料上寫得清清楚楚。她隻好點頭。
  “那正好,一起陪陪葉總。這樣說來,你們二位算是老鄉了?”
  她笑了笑,說:“我的祖籍在另一個省,是後來才遷去的,隻在C市待了幾年而已。”
  葉昊寧端著酒杯站在一旁,聞言微微眯起眼睛,水晶吊燈之下的目光深不可測。
  居然這樣急著和他撇清關係?於是極輕地笑了一下,適時插進話來:“即使不是老鄉,那也算是有緣了。我想,待會的第一支舞,能不能請您一起跳?”
  肖穎用餘光看到總裁臉上的笑容,想了想,也揚起嘴角點頭:“我很榮幸。”

  第二章
  真是說到做到。舞曲響起第一個音節的時候,肖穎便被那個男人拖到場中央,開始了華爾茲的旋轉。
  她本來晚上就沒吃什麽東西,又喝了一點酒,身上正微微發涼。此時葉昊寧的手托著她的腰,掌心溫熱,那份溫度就透過極單薄的衣料熨帖在肌膚上,竟然十分舒服。
  她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他的聲音就從耳邊低低地傳過來:“我怎麽不知道你的英文名叫做什麽Fanny?”
  因為語氣中帶了點調笑,讓她覺得更像是嘲諷,於是選擇閉著嘴不出聲。
  他又說:“Fanny,自由的人。真可惜,與你目前的現狀有點不相符。”
  她抿著唇一咬牙,掙了掙,他的兩隻手卻將她禁錮更緊。
  “乖,別動,好好跳舞。”明明那樣用力,頭頂傳來的聲音卻輕柔得近乎蠱惑。
  “你到底想說什麽?”她終於抬頭,烏黑漂亮的眼睛裏有隱忍壓抑的怒火,“或者說,你大老遠跑來這裏,究竟想要做什麽?”
  “我想做什麽?”他微微揚起眉,英俊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如果說隻是因為想你了,你會不會相信?”
  她冷下臉不回答,他卻似乎一點都不受影響:“既然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又何必問這麽多呢?”臉上笑容更盛,隻是眼底太幽深,那抹笑意並沒能傳達到那裏。
  酒店大堂金碧輝煌,華爾茲音樂婉轉優揚,華服美裙,到處充斥著美好醉人的香氛,在這樣的氣氛裏,實在不適宜爭吵。
  肖穎或許是有了這層認知,又或許隻是突然覺得累,酒精和香水混和的氣味讓人疲於思考,於是漸漸沉默下去。
  她在他的懷裏,被那樣熟悉的氣息環繞著,仿佛身體裏每一根神經都在鬆懈,於是任由葉昊寧將自己帶著滿場起舞。
  結果一曲完畢,眾人停下來,肖穎退到牆邊微微氣喘。
  葉昊寧站在一邊冷眼旁觀,隻見她的背脊在眼前輕輕伏動,線條單薄柔弱,那隻垂在身側的手都抬到了半空中,可終究還是不動聲色地插回口袋裏,隻是淡淡地說:“體力太差。”
  她最近是真的缺乏運動,新的工作環境和人事關係,已經足夠讓她疲於應付。周圍的同事個個優秀,處在競爭壓力頗大的陌生氛圍裏,哪裏還抽得出時間去健身?
  本來上周許一心約她去晨跑,結果她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絕掉。每天神經緊繃,早上唯恐不夠睡,連叫醒鬧鍾都需要設兩三個才行。晨跑?這麽奢侈的運動,離她實在很遙遠。
  許一心送來一個鄙夷的眼神,說:“真是豬啊。”
  “別說那個字。”她當時臉色不快,有點孩子氣,“討厭那樣的形容。”
  “怎麽,以前大學裏這樣叫的還少了啊?那時也沒聽誰說討厭的。是不是勾起你不愉快的回憶?是不是葉昊寧也這樣叫過你?現在你們兩看相厭,所以恨烏及烏了?”
  “自己去翻十萬個為什麽吧。我沒空理你。”她抽出一本雜誌,靠在床邊裝模作樣地讀起來。
  事實上,葉昊寧確實這樣稱呼過她,不過那隻是當初剛認識的時候。那時他似乎很愛和她開玩笑,到了後來,就漸漸少了。
  這世上許多事都在經曆著由盛而衰的過程,通常高潮過後,便是令人惋惜的萎靡,到最後重歸於零,一切又回到初始狀態。
  而她與葉昊寧,似乎就正在走向衰亡的終點。
  酒會還沒結束,肖穎便悄然退場,先去化妝間將之前的宴會妝卸掉,又抹了隨身攜帶的保養品,才踩著磨腳的高跟鞋走出酒店大門。
  外麵依舊燈火通明,連低矮的花園和草坪間都有瑩白的燈光,隻是空氣悶熱異樣,雲層壓得極低,看樣子似乎是暴雨來襲的前夕。
  葉昊寧的車就停在門口,她竟然不知道他何知也溜了出來,明明剛才還與她的總裁交談甚歡。
  車窗徐徐降下,葉昊寧隻留給她一個側臉,並不看她,也不主動開口說話,車內猩紅的火光微閃,很快就有淡淡的煙霧飄出來。
  似乎極有耐心,隻是在等她上車。
  這樣悶熱的天氣裏,放著名貴好車不坐,偏要去攔計程車,這簡直是在和自己過不去。因此肖穎隻想了想,便拉開車門坐進去。
  結果卻是引狼入室,葉昊寧一路跟著進門,她麵無表情地瞪他:“你幹嘛不去住酒店?”
  得到的回答是:“我臨時才決定要過來,訂不到房間。”
  這倒是事實,最近正在開會,到處人滿為患,早幾個星期以前就有在本市做酒店業的朋友說,他們的房間已經通通預訂出去,
  可肖穎還是保留了三分疑問,心想像葉昊寧這樣的人,一向是非五星級不住的,她可不信這時候就連一間房都找不到?
  但此時想再多都也已經晚了。葉昊寧雖是第一次來,卻放鬆隨意得仿佛回到自己的家,扯了領帶隨手丟在沙發上,頭也不回地說:“我先洗個澡。”
  他身上那件豎條紋的襯衣還是她去年買的,好像西裝也是的,但她記不太清了,因為他顏色和款式類似的衣服太多。
  隻是在那一刹那,她似乎有些恍惚,真以為還在C市的那棟大房子裏呢,下意識便“嗯”了聲,轉身要去給他拿換洗衣服,直到走了兩步之後才陡然醒悟過來,頓住腳步,隻見葉昊寧也正望著她,一雙漆黑狹長的眼睛在燈光下更顯得深邃異常,嘴角微挑,仿佛心情不錯。
  她心裏卻著實惱火,為他的突然到來,為他的不請自來,更為這長久以來養成的一時半會兒無法改掉的習慣。
  但是最終還是不得不幫他準備寢具,連前陣子才新買的被套都拿出來,可某人還是非常不滿意。
  更確切地說,應該是不屑,或者憤怒。
  “你要我睡在這兒?”發梢還在滴水,葉昊寧的眼角卻仿佛結著冰。
  “不然呢?”她也語氣不善,假笑道:“你總不會是想讓我睡沙發吧?”明明分開沒多久,怎麽連一貫的紳士風度都沒了?
  他麵無表情:“肖穎,需不需要我提醒你,臥室裏的床才是睡覺的地方。”
  “不行。”她無視他沉下來的嘴角,丟下枕頭轉身要走。
  “理由?”
  “我們不能睡在一起。”
  話音剛落,她的手便下一刻被攫住,氣力並不大,卻足以令她無法掙脫。
  葉昊寧的臉色徹底冷下來,在鵝黃的燈光下線條僵硬,聲音低涼:“為什麽不能?別忘了,你是我老婆!”
  “恐怕是你忘了,我們正在分居。”她也不甘示弱。
  “隻是分居,我們還沒離婚!”最後兩個字的音量終於揚起來,他才發現自己的情緒竟然有些失控,不禁微微閉了閉眼睛,將胸口的怒火強行壓抑下去,然後重新平心靜氣地看她,聲音略低:“別鬧了,好不好?我今天很累。”說完放開她,自顧自躺倒在大床上,留了右側的位置出來,那是她一直以來所習慣的方向。
  或許他今天是真的累了,閉上眼睛似乎很快就熟睡過去,呼吸悠長均勻。
  肖穎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其實心底有一瞬間的柔軟。將近兩年的婚姻關係,他卻極少在她麵前露出這樣疲憊的一麵,此時大半張麵孔陷在陰影裏,臉上的神情安寧靜切得近乎有點兒不真實。
  即使心裏仍舊別扭,但終究還是不忍心去吵醒他,隻好去拿了條專門吸水的幹毛巾來,動作略帶小心地替他擦拭頭發。

  第三章
  第二天照例和許一心吃飯,肖穎一時沒忍住,就把這事說了出來。
  結果引來意料之中的驚呼:“這麽說來,你們和好了?”
  “沒有。”她一心一意地切著黑椒牛排,誰知刀子正好卡在一大片筋上,怎麽拉都拉不動,她有些氣餒地停下手,抬眼便見到對麵那人一臉期待的樣子,不禁沒好氣地撇了一下嘴角,“他就住一晚,今早已經走了。”
  大概是天還沒亮就離開了,那時正是她最好睡的時候,所以一無所覺。隻是醒來之後看見空蕩蕩的枕畔,才不免覺得奇怪,因為葉昊寧向來不早起,今日算是破天荒,而且居然連招呼都沒打一聲,也不知這麽匆忙是幹什麽去了。
  但許一心顯然不認同,隻說:“可是你們在分居啊,小姐!難道你忘了自己為什麽會千裏迢迢來B市工作?不是打算彼此冷靜一段時間,然後就離了嗎?現在又讓他上了你的床,這算怎麽回事……”
  她的聲音一向大,無所顧忌的樣子,肖穎分明看見旁邊餐桌的客人正微微側目,連忙輕聲細語地打斷她:“公眾場合,注意點影響好不好?再說我的床那麽大,各睡各的,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可能吧。”許一心不相信,眼神斜斜睨過去:“你搬來這裏少說也有一個多月了,如今好不容易見了麵,竟然會相安無事……”停了停,又補充:“……一整夜?”
  “就是這樣。”肖穎點點頭,轉身一揚手叫來服務生,和氣地說:“能不能替我換把更鋒利的刀?要不然,就請重新做一份不怎麽強韌的牛排。”等那服務生端著盤子離開之後,才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多匪夷所思,是吧?可我不覺得奇怪。”腦海裏突然就冒出昨天電梯門前的那個影子,其實她連對方麵容都沒怎麽看清,可還是相信葉昊寧與那女人關係不錯。
  可不是麽?一起用餐,又靠得那麽近,餐後還要充當司機,當然不錯。
  這樣想的時候,肖穎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是有一點嫉妒的,畢竟那個人曾經對自己那樣好,萬般寵愛。
  過去他對她微笑的時候,眼底墨色流動,眼角邊有極淺的笑紋,似乎是真的開心,而絕非如今這般,總是似笑非笑,帶著可疑的嘲諷和揶揄。
  人們常說的七年之癢,在她與葉昊寧的婚姻生活中,被足足提前了三分之二了的時間。
  來得實在太快。
  下午回到公司剛打開MSN,便有郵件彈出來,肖穎呼吸未定,看著郵件上的標題,便突然呆了呆。
  明明剛從外麵回來,窗外豔陽似火,連空氣都仿佛快要燃燒起來,可此時背後的汗意卻迅速地盡數退去,反倒覆上一層緊縮的冰冷,牽動著心髒,就連握著鼠標的指尖都因為寒涼而微微發顫。
  旁邊恰好有同事察覺到異樣,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好嗎?臉色這麽差……”
  她才恍然,強自笑笑:“沒事。”定了定神,這才食指微動點上鼠標。
  極輕微的“哢嚓”聲響過後,網頁跳轉,不過一兩秒的時間,卻恍若經年。
  其實偌大的屏幕,隻有一行字跡,其餘全是整片整片的空白,肖穎隻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得了閱讀障礙症,盯著那句話看了許久,才終於明白過來意思。
  陳耀回來了。
  她悄悄地伸手抵住桌沿,心髒輕輕抽痛。
  那個曾經,屬於她的陳耀,回來了。
  給何明亮打電話的時候,肖穎早已經平靜下來,可並不打算裝作若無其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當頭質問:“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何明亮沒心沒肺地笑:“都是同學,怎麽能說沒關係?其實,班裏每個人我都發了一封,是群發,懂不?”
  原來並不是單單通知她。肖穎也覺得自己的反應過激了,於是平靜下來:“聚會我沒時間。”
  “小穎,不要這樣。”電話那頭的聲音終於正經起來,“何必搞得這麽僵?”
  “我是真的沒時間。”語氣卻軟弱得連自己都覺得沒有信服力。
  果然,何明亮在那邊若有若無地歎氣:“說謊從來就不是你的專長。”
  她沉默,心口某一塊地方再度微微疼痛起來,明明塵封這麽許久,明明早該結痂痊愈,可如今悄悄揭開來,才發現原來仍舊是鮮血淋淋。
  從來不曾愈合過,就如同陳耀這個人,她自以為將關於他的記憶拋到九霄雲外,其實根本沒有忘卻。
  聚會訂在第二天晚上,巧的是,當年班上絕大多數同學都將工作簽在了B市,這裏人氣最旺,所以當初肖穎與葉昊寧協議分居的時候,才會首先想到這裏。
  算是為陳耀接風的酒席,可肖穎終究還是沒有去。
  其實她下班回家後也猶豫過,甚至找了許多套衣服出來,可就當她在鏡子前麵逐一比劃的時候,猛然看見額角那個細小傷疤,突然就停住了所有的動作。
  那是他留給她的。
  雖然如今早已不會再痛,雖然平日隱沒在劉海裏根本不易察覺,雖然大多數時候連自己都已經忘記了,但它始終真實存在著。
  那是在無數甜蜜綺麗的時光之後,他以決絕的方式,送給她的一道永久的紀念。從此便如一把利刃,劃破過往所有的美好。
  將衣服攤了一床,肖穎進到浴室裏足足泡了一個鍾頭的澡,又順帶做了個麵膜,結果差點在浴缸裏睡著,爬出來的時候好像全身皮膚都是皺的。
  她這才覺得餓,而且暈,扶住牆壁緩了好一會兒,才將眼前短暫的黑暗驅趕走。
  她突然想,幸好葉昊寧不在,否則恐怕又要挨罵。
  她一直有輕微的低血糖,經不起餓,更經不起在饑餓狀態下在熱水裏泡這麽久。可她偏偏喜歡胡來,隻要興致到了就完全不把這禁忌當一回事。
  有一回餓過了頭,還蹲在地上和小狗玩,誰知等到站起來時,直接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那次被摔得七昏八素,全身骨頭都是疼的,醒來之後看見一張充滿焦急的臉,好像被放大了一般,因為就近在眼前。
  她有些驚訝,隨即笑了笑,再三確定自己沒事。
  葉昊寧將信將疑地看了她半晌,才好像終於放下心,卻又在下一刻變了臉色,直起身子沉聲說:“你是多大的人了,怎麽這麽不注意!不知道自己低血糖嗎?一隻狗就這麽好玩,讓你連飯都忘了吃?”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那樣,幾乎大發雷霆,可是竟然不害怕,隻覺得好玩,因為平日裏的葉昊寧,總是鎮定自若,仿佛泰山崩於前都能麵不改色。
  她好像突然有了一點點成就感,於是安靜地等他發完脾氣,才彎起嘴角說:“原來你生氣時候的樣子,也很英俊。”
  他仍沉著臉,似乎很不屑:“這不用你說。”
  她當時笑得連床都在震動。
  可是過了不久,葉昊寧還是將那隻才買來沒幾天的純正博美犬給送走了,理由是要給她一個教訓。簡直當她是小孩子。
  這一回,葉昊寧不在,肖穎不知是否真該替自己感到慶幸,否則估計連浴缸都得拆了吧。
  換衣服下樓買晚餐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突然有點想念他,可是沒帶手機。其實就算帶了,也未必就會打,這個點,他多半是在飯局,說不定身邊還有佳人作陪。
  估計是天氣太熱,人們都不願意出門,小區樓下安靜得要命,隻有低低的蟲鳴聲。
  肖穎抓著零錢包隻走了兩步,便陡然停了下來,前麵那人立在不遠處,依舊身形修長,燈光底下麵容俊逸儒雅。
  他微微一笑,說:“小穎,好久不見。”

  第四章
  肖穎抓著零錢包隻走了兩步,便陡然停了下來,前麵那人立在不遠處,依舊身形修長,燈光底下麵容俊逸儒雅。
  他微微一笑,說:“小穎,好久不見。”
  可是肖穎卻笑不出來,隻是呆呆地望著前方,直到那人慢慢走近,才開口發出聲音:“你好。”有一點點晦澀。
  多傻!她暗暗將自己鄙視了一番,卻還是控製不住心頭的震顫,仿佛心跳得極快,一下一下,沒有規律地撞擊著胸腔,隱隱生疼。
  陳耀,分別了兩年又九個多月的陳耀,終於回到她的麵前,帶著熟悉的微笑和氣息。
  就好像一切都沒改變過,兩人隻是在昨天才剛剛分開。
  “不是去聚會了?”過了一會兒,她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比方才好了一些,至少恢複了八九成的正常。
  “你呢?”陳耀反問,“為什麽沒去?”
  這還用說麽,她心想。
  而他似乎能讀懂她的心思,很快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實我想見的人不多。”語氣真誠,那雙眼睛清亮得讓肖穎不禁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他們並排躺在草地上,他忽然轉過頭看她,瞬間令周圍的一切光源都黯淡失色。
  真可悲!不是都已經忘記了嗎,怎麽又這樣不由自主地陷入往事的回憶裏?
  肖穎感到害怕,仿佛又回到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裏,每天隻會回憶,隻懂得回憶,好像除了呼吸之外,這就是支撐自己生活下去的力量。
  她又覺得頭暈,雖然臨出門前衝了杯蜜水先喝了,可現在仍舊餓得發慌。
  快餐店就在小區的大門外麵,明明已經遙遙在望,她卻不敢再往前走。陳耀這樣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就好像一道屏障,將前方的一切都隔絕開來,甚至連空氣都變得稀薄,因為似乎呼吸困難。
  她悄悄捏緊了拳頭想,幸好,還有退路。
  “小穎……”見她半天沒有反應,陳耀不禁又喚了聲她的小名,隻是後文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這個前一刻還十分安靜的女人卻在下一秒鍾扭頭就走。
  幾乎是倉惶而逃。
  “小穎!”他三兩步便追上去,伸手拉住她的手臂。
  他分明感覺到她輕輕瑟縮了一下,手指不由得一鬆,其實並沒用多大的力氣,根本傷不到她,隻不過是下意識的反應罷了。
  他的聲音很低,似乎比此時的空氣更加沉悶:“我們真不能好好說話了麽?”
  肖穎垂著視線,起先不肯回頭,等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轉過來看他,眼眸在夜色下濃黑異常,“你要說什麽呢?”
  這樣柔順的語氣,竟然讓陳耀陡然一怔,就好像回到五年前,十年前,甚至更早一些的時候,那時她總是喜歡問:“你要帶我去哪兒玩?”、“今天你陪我,好不好?”如同陽光下靜靜盛開的雛菊,那樣乖巧溫柔。
  陳耀仿佛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看著她說:“隨便什麽都行。先告訴我,你現在過得好嗎?”
  “好。”肖穎想都不想地回答。
  “真的?”他猶自不信,這跟自己之前聽說的似乎不太一樣。
  “當然是真的!”她像被踩痛了尾巴,猛地仰起臉,聲音在一瞬間變得太高太脆,其實更像是在強自賭氣,可自己並沒發覺,隻是接著說:“這也需要懷疑麽?還是說,在你看來,我就不該得到幸福?”
  陳耀突然無言以對,動了動嘴唇似乎還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放棄。
  此刻她在他麵前,像一隻充滿攻擊力的小動物,那雙烏黑漂亮的眼睛裏仿佛盈滿著盛大的怒意,隻要一不小心便會被點燃,甚至爆炸。
  他太熟悉這樣的她,熟悉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情緒的變化,從小到大近乎二十幾年的時光,在記憶裏留下的痕跡太過深刻沉重,又怎會被輕易抹平?
  所以,他知道今天的談話是無法再繼續下去了,於是理智地選擇了暫時退避。
  他心平氣和地說:“我當然希望你幸福。這個周末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吧。”又掏出手機來,遞過去,“你的號碼?”
  肖穎仍舊梗著脖子,卻不肯伸手去接,好半天才說:“我的號碼沒變。當然,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這樣說,似乎隻是為了為難他,又或許更多的是想要譏諷,她說完便轉身離開,鞋跟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在堅硬的水泥地上,震得一顆心都在隱隱發麻。
  她一路都沒有回頭,卻分明覺得那人還在目送她,目光灼灼,連後背都變得有些不自然,仿佛能被貫穿。
  其實過去不止一次地預想過,倘若有一天陳耀再出現在麵前,自己該會是怎樣一副樣子。應該更加氣定神閑一點,應該態度大方地迎接他的目光,然後泰然自若地聊著天氣的話題,再在不經意間透露一些自己的近況,當然,是無比幸福的近況。
  可是,到底是修為不夠,她終究還是沒能做到這樣完美成熟的狀態。
  而且,她的婚姻也並不幫忙,正處在岌岌可危的邊緣。
  可她不想讓陳耀知道,仿佛這樣才是真的丟臉,離開了他,她終究過得不算太好。
  肖穎走回公寓大樓的時候,仍舊有點神不守舍,隻顧盯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悶頭走,所以才會冷不丁一抬頭,被麵前的人給嚇到。
  葉昊寧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倒是一派風流倜儻,隻微微一揚眉,聲音飄出來,“怎麽一副見到鬼的樣子?”
  “你怎麽在這兒?她吃驚,一邊伸手去按電梯的鈕。
  葉昊寧瞥她一眼,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眉梢眼角都仿佛帶著隱隱春色,臉上神情愈發慵懶,目光卻深不可測。
  一直乘了電梯走到房門口,他才說:“我落了東西在你這兒。”
  “什麽東西?”
  他似乎不耐煩,“家裏的鑰匙。”
  開門進了屋,肖穎也不理他,徑自去翻冰箱。她可憐的胃,現在急需被填補,即使隻是草率的打發。
  最後拿出兩個雞蛋和一包榨菜,打算再去廚房找方便麵,才轉過身,便看見葉昊寧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了斜後方不遠處。
  這一點她倒是習慣了,因為他的動作一向輕。以前在C市家裏,而那時兩人的感情還不錯,她總是在鑽研菜譜的間隙不經意地抬起頭,便會看見他不知何時已經下班回來,很安靜地倚在門框邊。
  他似乎喜歡看她做菜,有時還會走過來,突然從後麵輕輕環住她,將臉貼近她的頸邊。
  她覺得癢,因為他的呼吸灼熱,可又並不想躲。
  回想起來,那應該是他們最美好的一段婚後時光,無論肢體還是語言的交流,都遠比現在溫和太多。
  而現在,她隻是順腳踢上冰箱門,從葉昊寧身邊走過,目不斜視。
  可是葉昊寧顯然並不打算也把她當作空氣,在背後閑閑地說:“又吃垃圾食品?”
  “嗯。”她隨口應道,“沒吃晚飯。”
  “那你剛才下樓去幹嘛了?”
  她一怔,回過頭看見那張英俊的臉,或許是燈光的原因,總覺得他的表情曖昧不明。她心中微動,皺了皺眉:“你看到什麽了?”
  他仍是一副深沉難測的語氣,輕描淡寫地反問:“肖穎,怕什麽?”
  “我怕什麽?”
  她高著聲理直氣壯的樣子,似乎讓他覺得好笑,嘴角極輕地挑了一下,隻是看她,不再說話,仿佛不屑計較。
  肖穎卻被惹毛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人便會偶爾擺出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而她卻再也摸不清他的喜怒。所以每當有了爭執,他便好像總有資格蔑視她,用一種看小孩子在胡鬧的眼神來看她。
  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又突然意識到手心裏的是雞蛋,捏破了才麻煩,於是她重重地深呼吸一下,轉身就走,免得自己當場失態。
  爐灶下的管道煤氣不知是怎麽回事,點了半天都打不著火,肖穎耐住性子試了第四次,仍是失敗,就在打算繼續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了響動。
  來得太快,她根本沒時間反應,便已經被人扳住了肩膀。
  後腰抵在流理台上的時候,力量大得幾乎令她大聲呼痛。
  “有病啊!”肖穎緩了口氣,立刻咬著牙,伸手去推。
  葉昊寧的臉近在眼前,沉著麵孔一言不發,隻是很輕易地就將她的雙手固定在胸前,然後很快地傾下身去,狠狠地吻住了她。
  意料之中的,招來強烈的抵抗,可是她的唇那樣柔軟溫暖,還帶著蜂蜜的香甜,觸感美妙得不可思議,令他幾乎不忍放開。
  他隻短暫地停了停,便眼神微黯,無聲而不容抵抗地加深了這個吻。

  第五章
  肖穎卻有點恍惚,因為他們太久沒有接吻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又或是更長的時間?原以為彼此之間早已對對方沒了興趣,但是此時才發現,原來這種感覺還是要命的熟悉。
  不自覺便鬆了牙關,與他唇舌糾纏,清冽的白酒香隨著葉昊寧的氣息迅速席卷而來,有一點點辣,又仿佛嗆人,她下意識地一皺眉,又想閃躲,下一刻便被他強勢地扳住後腦,動彈不得。
  這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野蠻!她暈乎乎地想,偏偏腦子越來越沉鈍,也許是因為缺氧,又或許是被酒精的氣味麻醉的緣故。最後,終於不得不放棄思考,全身的重量都幾乎交給身後的流理台和他的臂膀,大理石明明那麽硬,硌得生疼,她也顧不得,隻是唯恐失去氣力站不住。
  直到葉昊寧終於肯停下來,她還如同踩在雲端,隻聽見他在耳邊說:“跟我回家。”
  她兀自喘著氣,微微一愣,似是反應不過來。
  可是這個表情卻將葉昊寧再度激怒了,明知道她此刻大概還沒回神,他的眼神還是冷了下來,唇角看上去卻仍像在笑,連聲音都十分輕緩:“你該不會已經忘了還有個家吧?”也不等她回答,便鬆開手轉身大步離開,任由她重心不穩地向後傾倒。
  最後,門板被哐地一聲帶上,震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似乎還有回音。
  肖穎的身體也跟著震了一下,然後才狠狠地罵:“神經病!”直起身體擰開水龍頭,沾了清水將嘴唇重重抹了兩把,這才像是消了氣。
  其實葉昊寧隻是下了樓,一時之間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坐在車裏抽了支煙,抬起頭還能看見從那扇窗戶裏透出的亮光。
  原來並不是錯覺,是真有那麽一個人,能讓肖穎在見到他的時候連聲音都變得不自然,最後步履匆匆,幾乎落荒而逃。
  像打了敗仗的孩子,明明是輸了,可又不肯承認,一味顧著麵子和姿態,逃也要逃得昂首挺胸。
  其實她就是個小孩子,脾氣固執又倔強,以前偶爾有爭執的時候,那副執拗的樣子常常讓他覺得好笑。
  可是現在,葉昊寧卻笑不出來,隻是突然覺得煩悶,伸手扯了一下,便將那條銀灰色的領帶拉下來。舉到眼前看了看,他麵色沉下來,緊抿著唇隨手將它丟到後座,然後掐滅了剩下的半支煙,點火起步,揚長而去。
  肖穎在接下來的幾天都休息不好,晚上常常做夢,內容亂七八糟。
  一會兒夢見小時候的自己在滿世界瘋跑,前麵總有一個人影,不遠不近的。那人從來不肯回過頭來,可她卻清楚得很——明明是在夢裏,心裏仍很清楚他是誰。
  可有時又會夢見另一張英俊的臉,這回倒是十分清晰,連那人眼角極淺的笑紋都似乎近在眼前,伸手便可觸及。
  但她卻覺得陌生,總也想不起名字來,偏偏又不想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放棄,於是在睡夢裏絞盡了腦汁去回憶,於是常常在睜開眼睛之後,反而像熬了通宵一般,便加疲憊。
  最後還是許一心分析得出結論,說,“你跟葉昊寧認識半年就結了婚,之後生活不過兩年,其中還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冷戰邊緣,自然比不上和陳耀熟悉了。也不算算,20年啊的交情啊,就算化成了灰都該認得吧。”
  其實肖穎很想反駁,可我們是夫妻啊,不是麽?就算再糊塗,也不該次次想不起葉昊寧的名字來吧。這種狀態,雖說隻是夢境,可還是讓她產生了一點點的負罪感。
  許一心又說:“要不就是你對你老公沒有愛了,下意識地提前將他摒棄在記憶之外。可真不是我說你,肖穎,你現在這樣的生活條件,換了其他人要上哪兒找啊?姓葉的有哪點不好?啊?又帥,又有錢,身材又好。以前對你也不錯吧?房子車子通通買來送你,你的鑽戒比我兩個加起來還要大……”
  “行了。”肖穎實在忍不住打斷她,笑起來,“說來說去,我隻聽到一個字,錢。這樣就叫好了?你倒好像比我還了解他似的。”
  “你倒也了解陳耀!結果呢?那家夥還不是要走就走,甩甩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肖穎不禁愣了一下,陡然沉默下來,微微垂下眼睛,去翻床上的畫報。
  許一心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時說快了,停了停,才又緩下語氣:“所以我說,當局者迷。有時候還是我們這種局外人看得最清楚,知道誰才是好的。要我看,葉昊寧真不錯,一直以來連外出應酬都隻帶著你!”她說話的時候還不耽誤上網,鼠標滑得很順,熟門熟路地尋找著娛樂八卦新聞,突然目光就定住了,看著屏幕兩秒鍾,又回過頭,隻見肖穎盤腿坐在床上,仍是一副老僧入定狀。
  她頹然,忽然歎氣道:“算我剛才什麽也沒說!”
  這倒有點反常,因為許一心平時興致來的時候,不說上一兩個小時是絕不罷休的,這時卻語氣急轉而下,令肖穎不由得立刻抬起頭,“嗯?”了一聲,視線順著飄過去,便看見電腦裏某個熟悉的剪影。
  因為反光,看得不太真切,但她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況且此刻大腦清醒,所以還不至於真將那人的名字給忘了。
  她怔了一會兒,微眯著眼睛笑起來:“自打嘴巴了吧?”嗯,葉昊寧的這張照片照得真不錯,長身玉立的,舉著酒杯與鏡頭外的人談笑自若,麵容清俊異常。同樣引人注目的是,他身邊帶了位氣質十足的美女,穿一身改良旗袍作複古打扮,正嫻靜溫婉地微笑。倘若再換成黑白照,完全可以媲美舊上海的名媛佳麗。
  許一心撇了撇嘴,說:“逢場作戲?”其實連自己都有點懷疑,因為照片裏這倆人,似乎神態舉止都很默契。
  她隨手點了紅叉叉,關掉網頁,而肖穎已經光著腳下了床,將她從座位上趕起來,說:“讓我玩會兒遊戲。”
  打開QQ遊戲的時候,肖穎暗想,什麽狗屁負罪感!瞧那人一臉春風得意的樣子,作為已婚的成功人士,帶著位美女招搖過市還高調宣揚,就活該被人在夢裏徹底遺忘!
  結果當天晚上,她果然沒再夢見他,連陳耀的身影也都不再出現了。
  這原本是件好事,可偏偏在最後一刻,她卻叫著葉昊寧的名字猛地驚醒過來,四周黑漆漆的,明明房子並不大,此時卻仿佛有回聲。
  肖穎覺得口幹舌燥,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髒還在猛烈跳動,完全不敢去回憶方才的惡夢。
  其實夢的內容在醒來的那一刻便很快地模糊了,隻能清晰記得那種驚悚的感覺,自己恍如孤身被棄置於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想要努力找個依托,或是一個救援,可是夢中沒有半分人影出現。而她就那樣自然地,在遍尋不得之後,想到了那個白天還被自己恨得牙癢癢的人。
  到了天亮,她猶自頹喪地告訴許一心:“以後任何有關某人的消息,我都不想知道。”
  可不是麽?真是見了鬼了。明明之前平靜了一個多月,生活順遂夜夜好眠,可自從某人突然殺出來之後,她就幾乎沒過過一天安穩日子,噩夢纏身,疲憊不已。
  所以趁難得的周末,她十分需要放鬆一下,然而有人卻不肯放過她。
  接到陳耀電話的時候,肖穎正和同事在美容院做臉,空調房裏很陰涼,她蓋著被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不一會兒便覺得昏昏欲睡。
  手機突然震起來,她被嚇了一跳,直接摸索著貼到耳邊,含糊地應答:“你好,哪位?”仍是平時工作時的口吻,改不掉。
  那頭靜了一下,才說:“你好,我是陳耀。”同樣客氣有禮。

  第六章
  那頭靜了一下,才說:“你好,我是陳耀。”同樣客氣有禮。
  肖穎皺著眉睜開眼睛,將手機拿到眼前看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接通的是她在C城用的那張卡。
  當初為了省事,來這邊工作之後直接換了一支手機,能同時帶兩張卡,於是連短消息都不用群發,不必費力通知過去C城的朋友們自己換了號。
  可是,陳耀居然真的還記得她的電話!
  她原以為他早就忘了,所以才會那樣挑釁地為難他。
  陳耀說:“出來坐坐?”
  她這時哪裏還有做美容的心思?隻得坐起來說:“好吧。”
  其實肖穎一向路癡,來B城的這段時間,隻由許一心帶著逛了主要的商業街道,好不容易才將最繁華地段的標誌性建築和方位記了個大概,有需要時就直接坐地鐵或者打的前往。所以到現在為止,她外出的活動範圍,仍僅限於公司、所租公寓,以及那一塊購物區。
  而陳耀說的見麵地點,她聽都沒聽過,可又不想讓他來接,結果很費了一些時間才趕到那兒。陳耀已經在等,小小的包廂裏音樂嫋然,還有隱約的香氣,像是檀香,卻十分淡。
  “可以上菜了。”陳耀按鈴叫來服務員交待,然後又對她笑:“怕你會餓,所以我就先點了。”
  她也扯出個微笑,說:“無所謂。”吃飯根本不是目的,況且,今天她是十分沒有胃口。
  事實上,以前也總是這樣吧,凡事都由他來拿主意,而她則樂嗬嗬地跟在後麵,什麽都不用操心,唯一要做的就隻是坐享其成。
  他們太熟悉,以至於他了解她的一切喜好和憎惡,所以從來都安排得好好的,她仿佛就是那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是真正的無憂無慮。
  是他將她慣壞了,讓她習慣了那種日子,便理所當然地以為永遠都會那樣過下去,永遠都會有一個人撐起自己的天地……
  結果,當他最後要離開的時候,她幾乎哭到無法抑止,像要流盡身體裏所有的水份。同時,也將家人和朋友們通通給嚇到了。
  許一心甚至受不了,也陪著哭了一場,那也是肖穎最後一次為陳耀的離去掉眼淚。
  那一夜過後,天蒙蒙亮的時候,肖穎終於抹了把臉從床上爬起來,拍一拍許一心的肩頭,倒像是反過來安慰別人似的,聲音沙啞,猶在條件反射般的抽噎,可語氣卻十分恨恨而堅決地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個男人麽,少了他天也沒塌下來!……”那是她第一次稱呼陳耀為男人,兩個字咬牙切齒地從嘴裏蹦出來,仿佛隻有這種叫法才能體現出自己的豁達勁來。而那同樣也是第一次,她發現自己的世界其實並沒有完全崩塌,畢竟還有許多人站在自己身邊。
  有那麽多人陪著她,而她隻是失去了陳耀罷了。
  是的,她終於還是失去了他。
  那一餐飯吃得食不知味,兩個人聊著最為安全的話題,她卻屢屢走神,甚至還恍惚地問:“巴黎好玩兒麽?”抬眼瞥見他善意而溫和的笑容,這才醒過來,哦,他去的明明是英國。
  可他還是回答:“很不錯,尤其是夜晚艾菲爾鐵塔的燈光秀。很多人覺得俗,我卻認為它十分漂亮。”
  “哦,是嗎。”她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撥動著湯匙,燈光下銀器閃亮異常,也更襯得她的皮膚白皙幼滑,如同嬰兒一般。
  長長的眼睫毛覆蓋下來,顫動如蝴蝶在風中的薄翼,她停了停,才輕挑了唇角接著說:“我隻在電視上看到過,應該很美。”
  她明明在笑,可是語氣有些低,又似乎微微落寞,陳耀聽得心頭一動。
  她的手就置在桌沿,與他相去不足幾十公分,其實隻要稍稍向前一探,便可將那份柔軟的溫暖重新握於掌中,可他卻在桌下暗自捏緊了拳,仿佛隻有這樣才能阻止那份久違的悸動。
  其實他很想告訴她,自己那幾晚住在酒店裏,陽台正對著高大醒目的鐵塔,晚上睡不著便一直盯著那些絢爛的光,有時竟會產生錯覺,以為身邊還有一個人,以為在下一刻就能聽見她清脆的歡呼和驚歎。
  後來他竟真的有了衝動,摸起電話去打越洋長途,卻總在輸入最後一個數字時頹然放棄。
  聽說她過得很好。
  既然當初自己轉身時那樣決絕,如今又何必再去招惹她呢?
  可是直到近期終於要回國了,他才又輾轉從幾個老熟人那裏聽到關於肖穎的最新消息,那些人也是語焉不詳,又或許是真的不大清楚情況,隻說她突然遷去B市工作,似乎正與丈夫分居兩地。
  正是因為太過了解肖穎的性格,所以他一時才不免擔心,想要知道她的現狀,究竟好不好。
  然而無論怎樣問,肖穎給出的仍是那晚的答案:“我很好。”斬釘截鐵的,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其餘不肯再多講,結了賬便站起來,匆匆說:“我要回去了。”
  其實一餐飯兩人麵對著麵,什麽也沒談成,她卻就要回去了。
  幽長的街道,兩側是明亮的光河,他在身後,所以她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步伐。
  而他目送著她遠離的背影,忽然想,或許當年也是如此吧,如今的一切隻不過是顛倒了一下而已。
  原來,看著一個人頭也不回地離開自己,竟然是這樣一種感覺,明明隔了不過幾米,卻伸手不能觸及,再也無法觸及。
  沒有人曾想到,他們會走到這一步,就如同沒人能料到,多少年前的那一次極為普通的意外,卻注定了此後長久的糾纏和相依。
  肖穎五歲的時候,由於父母工作調動的原因,全家從故鄉遷了出來。
  其實離開了朝夕相處的玩伴們,小肖穎的心裏是十分不開心的,但畢竟那時還年幼,對於陌生的環境很快也就適應過來。
  當時住的是單位的平房,一整排過去,家家戶戶緊挨著,形成一個大大的院落,鄰裏關係特別融洽。
  院子裏也有年齡相似的小朋友,第一天搬家過去的晚上,便有人在屋外喊小肖穎一起做遊戲,夏夜璀璨的星空下,天真無邪的一群小孩子玩得不亦樂乎。
  這裏麵誰都好,隻有一個人是肖穎不喜歡的。
  那是一個男孩兒,明明隻比她大出少許,大家個頭也差不多,可他卻顯得老成許多,甚至幾個年齡更大的夥伴都十分聽他的話,簡直就是一個孩子王,一呼百應的模樣。
  偏偏肖穎不喜歡,因為他總愛號召大家去探險,或是做一些更出格的事。白天大人們上班去,院子裏便被鬧得天翻地覆雞飛狗跳,等到了傍晚,就時常聽見家長們訓斥自己小孩的聲音,與白色的炊煙纏繞在一起,嫋嫋地飄到很遠的地方。
  這人真壞!那時循規蹈矩又特別乖巧的小肖穎時常在心裏這樣想,平時便也不肯給他好臉色,其餘人人都要附和他,隻有她偏不!是打從心底裏覺得他不是好人。
  而他仿佛也從沒注意過她,或許隻是因為她太弱小太不起眼,又或許是早已敏感察覺到這個小小的外來女孩對自己的厭惡和鄙夷,所以平日裏玩歸玩,他卻從沒與她說上過一句話。
  然而,也正是這個肖穎心目中的“壞人”,後來替她解了一次圍,將乖乖女的她從一個囂張霸道的女孩子的魔掌下解救了出來。
  當時她已經被對方推倒在地,黃褐色的沙土揚起來,弄髒了雪白的襪子和嶄新的娃娃裙。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硬是不肯眨一眨,隻怕下一秒豆大的淚珠就會滾落下來。可是她的一雙手卻仍將零食護得緊緊的,抱在胸前,不甘心讓對方搶了去。
  “給我!”那個女孩逼近。
  “不給!”
  “……”
  頃刻間兩人再度扭打起來,她隻覺手臂一痛,尖叫道:“討厭!……”小小的嘴巴一扁,差一點就流出淚來。
  這時,突然頭頂上方傳來聲音:“喂,不許欺負她!”明明同樣稚氣,卻又隱約帶著威嚴。
  其實那時眼睛裏已經盡是水光,什麽也看不清,隻覺得到處都是白蒙蒙的一片,周圍的景物看在眼裏都已扭曲變形。
  可是那個野蠻的女孩終於停下了動作。
  小肖穎喘著粗氣抬起臉,發辮淩亂,隻看到一個背影,攔在自己與“敵人”之間。正午的太陽那樣強烈,她以為他整個人都在發光,令她幾乎睜不開眼睛。
  是呀,在那樣的關頭,仿佛從天而降,王子將公主解救出來,雖然沒有手持寶劍騎著白馬,雖然這位公主混身髒兮兮的,其實倒更像是灰姑娘,可是在那一刻,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無人能及。
  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小小的俊秀的他,站在她的麵前,萬般耀眼。
  從那之後,她心甘情願,當他的跟屁蟲,將他視為生命中真正的王子。
  因為童話裏,王子和公主終將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不是麽?

  第七章
  直到計程車開出一段路之後,肖穎這才猛然注意到他們正走在最繁華的街道上,兩側霓虹閃耀,十分熱鬧。
  剛才都想什麽去了?她望著這塊熟悉的地帶,對自己的走神很無語,這時突然臨時起意,付了錢跳下車,直奔那一排光潔亮堂氣勢宏大的專賣店而去。
  是誰說的,消費是緩解壓力是靈丹妙藥。
  刷卡的時候,肖穎的心情果然好得不得了,簡直一掃之前的鬱悶艱澀,於是又停留了一會兒,與店員輕鬆地談笑。
  “小姐,這裏還有隻最新款,您要不要看一下?”
  “下次吧。”她瞄了瞄,那表盤外密密麻麻的細碎鑽石在店堂滿天星的燈光映照之下,璀璨奪目得幾乎照花旁人的眼睛。
  她接過店員遞來的精美紙袋,又微笑:“其實我對手表研究不多,隻喜歡簡單款式的。”
  是真的沒研究,所以過去有些看法總被葉昊寧視之為歪理,並嗤之以鼻。
  其實收藏名表是葉昊寧的眾多愛好之一,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她甚至誇張地咋舌,直呼敗家。
  他說:“這明明是升值的,傻。”眼神飄過來,好像真覺得她見識短淺得不可救藥。
  她卻仍覺得無法理解,花那樣多的錢,囤積在家裏,可事實上又完全沒有用處。因為葉昊寧的手腕上常年隻戴著同一塊表,從沒見他更換過,黑色腕帶,極簡單的表盤,根本看不出它其實值天價。
  所以有一段時間,她總覺得他是個奢侈浪費的人,對他這種特殊癖好不大認同。
  而葉昊寧也不在乎,直接將她的質疑視作空氣。
  總之,她和他,簡直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不過今天肖穎心裏卻大爽,原來大手大腳地花錢是這樣痛快的一件事,尤其是,花的還是葉昊寧的錢。
  她衝進名店,隨便點中兩隻女式手表,然後刷卡簽字,一氣嗬成,一點也不擔心這張附卡會被自己刷爆。
  其實爆了倒更好,她想,就當是報複他,讓他大出血一次!
  可是,至於為什麽要報複?好好的,要報複他什麽?其實肖穎自己也沒想明白。
  結果明明一口氣花了這樣一大筆錢出去,幾天過後葉昊寧那邊一點反應都還沒有,她卻已經開始後悔。
  實在不該太衝動,這樣奢侈,根本不是她的一貫作風,也承受不來。
  許一心知道後也大罵:“敗家女啊你!”一邊又愛不釋手地將兩塊手表翻來覆去地欣賞對比。
  肖穎先還嘴硬:“受刺激了唄。”
  “誰刺激你?”
  她不說話。
  誰都有。一開始是葉昊寧,然後又是陳耀,一個接一個地出現,一個比一個突然,讓人猝不及防,將原本就混亂的生活更是攪成一團漿糊。
  她喜歡簡單的生活,可是他們偏偏不肯讓她如願。
  最後她問:“現在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買了又不能退回去。”許一心惡毒地出主意:“要不你快遞給葉昊寧吧,就說是送給他豐富他收藏的,說不定還能緩和夫妻關係。”
  她罵:“去死。”
  誰知許一心收了笑容,突然問:“陳耀回來了,你是怎麽想的?要怎麽辦?”
  她一愣,也正經起來,說:“沒想法,也不怎麽辦。”語氣生硬,仿佛隻是賭氣。
  其實隻有自己知道,不是的,並不是小孩子鬧脾氣,鬧過就算了。現在提起他,心中仍會控製不住的輕輕悸痛,那是二十年的積累沉澱,無論愛和傷,都深深刻入了骨髓,想要剜掉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也早已經不能回頭了。盡管,她曾經是那樣的愛他。
  幾天過後,肖穎還是給葉昊寧掛了個電話,手機號碼爛熟於胸,是一串的6和8,十分好記,這就是商人作派,而且還是庸俗又迷信的商人。
  不過也有好處,那就是,她連電話簿都不用翻,直接輸進去反而更方便。
  接聽的是他的秘書,聲音還是那樣委婉動聽:“葉總渡假去了,目前不在本市。”然後又善意盡責地提醒:“葉太太,您可以撥他的私人手機。”
  肖穎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總是習慣撥打這個對外的公事號碼。
  以前也有一次,那時他們剛結婚,她隨口抱怨說:“怎麽十次找你,有九次是占線不通的?”
  葉昊寧正在看雜誌,頭也不抬地說:“不是還有一個號嗎?”
  那個號碼倒是純私人的,僅限於親人和少數朋友知曉,可偏偏數字十分拗口難記。
  估計是聽她一時無聲,葉昊寧這才狐疑地看她一眼,微微挑起眉開口道:“你該不會現在還記不住那11個數吧?媽的記憶力恐怕都比你好。”
  她不服氣,想都不想就反駁:“你是她兒子,你有什麽事她老人家記不住的?”
  他仍是揚眉:“哦?你不是我老婆嗎?”
  輕描淡寫的語氣,卻令她立刻啞口無言,半晌才晃了晃手機,底氣不大足:“都存著呢,我隻是懶得調號出來。”見他又重新低下頭去翻雜誌,為了扳回點麵子,她又說:“誰讓你選了個那麽難記的號碼啊,0到9,差不多都占齊全了,而且一點規律都沒有。”那樣淩亂無序,完全不像他的風格,也難怪她記不住。
  而這回葉昊寧仿佛沒聽見,隻是凝著眉,翻閱汽車雜誌的神色認真而專注。
  後來,肖穎到底還是一如既往,極少撥打葉昊寧的私人電話,原因總結出來隻有一個,她還真是懶人一枚,隻願選擇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
  如同生活一樣。
  既然葉昊寧正在休假,肖穎想了又想,最終還是將在掌中掂了半天的手機放下。她好歹還是知道一些他的脾氣的,休閑的時候最不耐煩被人打擾,況且這個時刻……她不屑地想,指不定正有上次那位複古名媛在身邊作陪呢,自己又何必去當壞人?
  誰知到了晚上,葉昊寧的母親竟然親自來電話,肖穎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應答,隻因為公公婆婆那邊並不知道他們協議分居的事。
  隻聽葉母不急不緩地問:“小穎,最近工作很忙?”
  肖穎連忙說:“不會,還蠻開心的。”
  “哎,我就想不通,你非得搞得自己這麽辛苦做什麽。如果不想閑著,完全可以在昊寧身邊做事嘛,何必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如今倒像夫妻兩地分居。”停了停,語氣中責備和愛惜並重:“這樣胡鬧,怎麽還跟小孩子似的。那個葉昊寧也是真奇怪了,竟然同意讓你走。你現在一個人在那邊,生活會不會習慣?要不然請個阿姨,每天替你做飯煲湯,好不好?”
  她忙說:“不用不用。”
  葉母從小在香港長大,後來才跟著夫家在大陸定居,但是對於湯湯水水的熱衷始終有增無減過去就經常讓家裏阿姨帶著各色煲湯送去給肖穎喝,肖穎有一陣子倒還真像喝上了癮,後來甚至想拜婆婆為師,自己學著做。
  葉母的興致自然很高,葉昊寧卻是一副事不關己愛理不理的樣子,將她的熱火朝天視若空氣。
  她也懶得計較,隻是跟婆婆仔細地討教學習,正在興頭上,突然又聽見旁邊傳來頗為不屑的質疑:“你什麽時候變得勤快了?”
  她反問:“我以前不勤快麽?”
  他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又說:“平時不是很愛研究菜譜?怎麽連煲個湯都不會。”拿眼角瞟她一下,語氣倒是一貫的悠哉:“肖穎,我真懷疑你的心思用到哪裏去了。”
  就是從那段時間開始,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和她作對,可分寸又拿捏得極好,連表情都控製得當,以至於就算還有旁人在場,也常會被人誤以為是夫妻倆借著鬥嘴打情罵俏。
  真是十足的奸猾。
  “……小穎?你在不在聽?”
  直到婆婆的聲音傳過來,肖穎這才回過神。
  真可恨啊!她不禁想,明明已經分開了,怎麽那人還是如影隨行一般,用那些不愉快的回憶來打攪她!
  最後她說:“媽,明天是周末,我回去看你和爸爸。”反正葉昊寧也不在,回家一個人樂得輕鬆,又能順便安撫婆婆的情緒。
  葉母果然滿意地說好,又交待了幾句才掛掉電話。

  六一節禮物
  故事發生在若幹年前的C市。
  啟明星幼稚園的王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笑眯眯地宣布:“今天我們班又加入了一個新的小夥伴!江允正小朋友今後會和大家在一起,你們要好好相處,就像兄弟姐妹一樣,知不知道?”
  “知——道——了。”
  “很好。來,江允正小朋友,讓我看看把你安排在哪兒……”王老師的目光在教室裏搜尋了一遍,自言自語:“到底坐在哪兒好呢?……”突然眼睛一亮,“啊,就坐在葉昊寧小朋友的旁邊吧!”
  結果班上兩個最粉嫩俊俏的小男孩就這麽並排坐在了一起。
  王老師繼續笑眯眯地,挨個摸了摸江允正和葉昊寧的小臉蛋,嘖嘖,觸感真好,簡直愛不釋手。
  “你們要乖乖的喲。”
  兩個小朋友俱睜著烏黑清澈的大眼睛,穿白毛衣的葉昊寧乖巧地點了點頭,而穿藍色小外套的江允正眨眨眼麵無表情,沒什麽表示,看樣子是剛換陌生環境,有點怕生。
  接下來的時間裏,王老師講故事的時候總忍不住要朝靠窗的那張桌子多瞄兩眼。多麽可愛啊!做幼兒工作五六年,她從沒見過這麽機靈俊俏的男孩子,而且還是並排的兩個!
  所以中午吃飯的時候,她向其他老師炫耀了一番,又憧憬:“如果其中一個是我兒子就好了……”話音還沒落,就有人顛顛地跑進來,“老師——老師——”
  “良辰?你怎麽跑來了?”她皺眉,接住撲過來的小娃娃,“現在是睡午覺時間,不可以到處亂跑的。”
  蘇良辰臉上紅撲撲的,兩隻小麻花辮搖搖晃晃,奶聲奶氣地說:“王老師——,葉昊寧和那個新來的江允正……”喘了口氣,“他們……打~~起來了——”
  “啊?”
  王老師跑著蘇良辰一邊往午休室小跑前進,一邊問:“他們為什麽打架?”
  “葉昊寧又把毛毛蟲丟在我的枕頭上……”懷裏的小女孩突然嘴一癟,大大的眼睛立刻閃動著水光,講不下去了。
  “別怕別怕!”王老師連忙安慰,“等下老師就去處罰他。”又想,哦,應該是這樣的——那個葉昊寧惡作劇,恰好被江允正看到,小家夥嫉惡如仇,於是就忍不住替受欺負的女同學出氣了。
  誰知一路跑進房間一看,所有的小朋友都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好好的,十分安靜,根本沒有想像中的混亂場麵。
  王老師先把蘇良辰放回床上,才輕步走到另一張床邊,壓低聲音問:“葉昊寧,江允正,你們不好好睡覺,擠在一起幹嘛?”
  葉昊寧先抬起頭,小臉笑得很天真:“老師,我在給江允正看我的玩具。”小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果然拿著一隻嶄新的變形金鋼。
  再看小江允正,也是一臉興味盎然的樣子,與新同桌擠在一張床上,十分親密。
  哪裏打架了?王老師不由懷疑地回頭看看來報告的蘇良辰,不過心倒是放下來,和聲和氣地說:“下午你們再玩,現在小朋友們都在睡覺,你們也要乖乖睡覺。”然後不由分說將小江允正抱起來,送回他自己的床上。
  十幾個小朋友睡得很安穩香甜,王老師在門邊看了一會兒,滿意地關門退出去。
  五分鍾之後,兩個粉嫩的男孩又擠在了一塊兒,惡形惡狀。
  “葉昊寧,你幹嘛要搶我的毛毛蟲!”
  “那明明是我捉來的!”
  “明明是我先找到的!”
  “你可以去拿,它現在還在蘇良辰的床上。”
  “算了,不要了。把你的變形金鋼借我玩兒會吧。”
  “好。”
  “……”

  第八章
  事實上,兩市之間雖然距離有點遠,但恰好有航空專線,機票也並不緊張,似乎隻要登上飛機然後小睡一會兒,再睜開眼睛之時便已經到達C市機場。
  肖穎陪婆婆吃完飯,又聊了會兒天,才打車回到自己家裏。
  時間尚早,剛剛過了中午,客廳裏那一整排弧麵落地玻璃通透明亮,奶白色的窗簾大開,陽光照射進來竟然真是金色的,晃在地上形成交錯的光紋。
  屋子裏卻沁涼無比,連門把手都是冰的,顯然空調一直都在運轉。肖穎心裏疑惑,在門邊放下手提行李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走進去。
  她的腳步很輕,踩在光滑冰涼的地麵上,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聲響,所以理所當然的,走進臥室之後,也並沒有吵醒那個看起來正在午休的人。
  葉昊寧居然在家!
  她著實吃了一驚,皺起眉遠遠看著他,看來秘書的情報真是有問題。
  窗邊那張玫紅色的軟榻,當初她讓人從家俬店裏搬回來的時候,葉昊寧還說:“真小資。”可是此刻,他卻躺在上麵安然熟睡。
  或許是剛洗了澡,他隻穿了件黑色的絲質睡袍,連腰帶都未係緊,胸前就這麽微微敞著,修長的手指閑適地垂在扶手旁,眉目舒展。
  縱使平日有千般不愉快,這一點肖穎還是不得不承認的,那就是即使睡著了,他的姿態中也帶著某種從容而慵懶的優雅,對旁人來說確實十分有吸引力。
  她以為自己早該習慣了,但這時還是不自覺地在門邊呆立了一會兒,然後才斟酌,今晚是要睡客房,還是幹脆去酒店更好?
  或許是轉身的時候過於急促,終於還是帶出一點響動來,幾乎是下一秒,她便聽見一個聲音從後麵猝不及防地響起:“要去哪兒?”
  葉昊寧並沒起身,隻是側過頭看她,深黑的眼底一片清明,根本沒有半分朦朧的睡意,她差點就要懷疑,他剛才究竟有沒有真的睡著。
  她停了停,才開口:“秘書不是說你不在本市?連手機都丟給了她。”
  “所以你才肯回來?”
  他們之間似乎總是這樣,一個問題接著另一個問題,就是不肯好好正麵對話和回答,與最初剛開始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而最初又是什麽樣的?仿佛已經隔得太久遠,她竟然一時之間記不起來了,隻餘下模糊的影子,隱約覺得是那樣令人懷念的美好。
  “我回來看看爸媽。”最後還是告訴他,“順便再拿些東西。”
  葉昊寧仍是那副平靜莫測的表情,又看了她一眼,這才站起來,一路穿過寬敞的臥室,從她身側越過,徑自從冰箱裏拿了礦泉水來喝。
  肖穎也覺得渴,明明沒在空調房間裏待多久,卻似乎突然之間口幹舌燥,於是也走過去,彎腰一看,冷藏室裏居然還存著好幾罐可樂。
  她問:“你買的?”因為當初臨走的時候,分明記得已經喝完了。
  葉昊寧立在冰箱邊低低地“嗯”一聲,連多說一個字都仿佛不耐煩。
  她也直起身來,卻不看他,隻說:“媽今天還講,你很久沒過去了。”停了停,見他不答,也不以為意,隻要將婆婆大人的精神傳達到就好。
  “中午媽讓阿姨做了一桌子的菜,本以為你會和我一起出現的。”於是理所當然的,她成了唯一被盤問的對象,而且連個擋駕的幫手都沒有。偏偏從小就不擅長說謊,結果一頓飯下來,隻覺得辛苦異常,也不知話裏有無漏洞,或許早已被精明的婆婆抓住,看出了端倪。
  葉昊寧揚了揚眉,“千裏迢迢的,你真孝順。”平淡的語氣,聽不出褒貶。
  她早就習以為常,轉過身不理他。
  葉昊寧仍立在原地,隻是微垂下眼睛,便看見她白皙光潔的後頸在烏黑的發絲縫隙中若隱若現,弧度優美,仿佛還帶著隱約的香氣,借著空氣的流動慢慢飄浮起來。
  他微抿著唇角,退後了兩步,卻恰好瞥見肖穎放在沙發旁邊的簡便行李,眼神不由得迅速一黯,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低緩地開口:“如果缺少什麽,可以直接買。帶來帶去的,不嫌麻煩麽?”忽又笑了笑,眼底的溫度卻愈發地降下去,“你現在這樣不像是回家,倒更像是外出旅行。”
  “有你說的這麽誇張?……”肖穎猶不自覺,兀自灌了幾大口可樂進去,誰知冷不防一股氣猛地衝上來,嗆得鼻頭強烈發酸,連眼角都是酸的,那一瞬間似乎還有淚意沁出來,而葉昊寧的臉就在這團白色水光中變得有些模糊,眼神也幽暗不明。
  她緩了緩,才又聽他突然換了個話題,問:“你打我電話幹什麽?”
  “哦,”她這才想起來,認認真真地說:“我刷了你的卡,買了些東西。”這樣鄭重的語氣,好像那是千不該萬不該的事。
  多麽生疏?
  葉昊寧隻覺得好笑,一轉身在沙發裏坐下,從茶幾上撈過煙盒來,抽出一支不緊不慢地點上。
  淡白的煙霧嫋嫋上升,他就在這煙霧之後微微眯起眼睛看她:“不必特意告訴我。”語調平淡,並不吃驚。
  她訕笑,其實他哪裏又會不知道呢?隻不過以前關係好的時候尚且不會亂花他的錢,如今便更加說不過去,心裏有些不安罷了。
  果然還是許一心說得對,衝動是魔鬼。
  下午的時候,肖穎還是將客房收拾了一下。雖然不常住人,但每隔幾日就有鍾點工阿姨前來灑掃,所以房間很幹淨,她隻需要將寢具拿出來鋪一下就好。
  做這些的時候,葉昊寧就待在客廳裏,電視新聞的聲音開得很小,他卻仿佛看得十分認真,對於她的舉動,不但沒有異議,甚至連正眼都不曾給一個。
  肖穎也好奇,因為他過去很少看電視,怎麽才一個來月就突然轉了性?結果等到走出去,才發現他竟然已經睡著了。
  這回倒是真睡,胸膛起伏的速率十分均勻,可是大概由於姿勢不好,頭半歪著,一隻手還垂落在沙發扶手下,所以並不怎麽舒服,眉頭微皺,額前有幾綹黑發搭下來。
  明明號稱去渡假,結果卻貓在家裏睡大覺,這樣的葉昊寧,實在令人感到詫異。
  不是娛樂生活十分豐富多彩麽?又是吃飯又是拍照的,次次更換女主角,簡直春色無邊。如今這大好的時光,怎麽能在家裏浪費掉?
  肖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見他這樣安份的樣子,反而很不甘心,於是伸手去推他,“醒醒。”
  他像被驚了一下,很快便有了動靜,睜開眼睛,見到那張笑得溫和的臉,眉心卻蹙得愈發緊,“……幹嘛?”聲音微微沙啞,猶自帶著睡意。
  其實她也不知道要幹嘛,仍是假笑,“太陽都快下山了,提醒你一下,免得錯過飯局。”
  他看她一眼,隨即又閉上眼睛,似乎覺得她實在無聊,低低地說了句:“我沒飯局。”看樣子倒真像是沒睡夠一般。
  “沒和佳人有約?我說,其實上次電梯裏那女的挺漂亮的。還有照片裏那個,複古得真有韻味。”肖穎歪著頭停下來仔細地想,還有沒有?最近看到或聽到的新聞裏,還有沒有關於他的花邊?
  或許是想得太過投入,所以等她不經意地轉過頭來,居然被嚇了一跳。葉昊寧也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沉黑如深潭的眼底正對著她的視線,“怎麽?”他看著受驚嚇的她,微微挑起唇角,似乎在笑,“你也會介意?”
  “當然不。”她仰起臉,聲音明朗,“我是在真心提醒你,誤了約會可不好。”
  他抿著唇角輕輕哼了一聲,站起身之前突然好興致地捏了捏她的下巴,漫不經心地笑起來:“你真是盡責。”雖是誇獎,但其實倒像是在對待小孩子,一副敷衍的態度,又仿佛一貫的調侃,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進了衣帽間。

  第九章
  五分鍾之後重新走出來,隻見肖穎仍舊維持著原先的姿勢,半蹲在沙發邊一臉挫敗的僵硬,葉昊寧竟然心情大好。
  方才的試探,更像是吃醋。其實葉昊寧一向不喜歡女人有這種表現,但此刻換在肖穎身上,他發現自己倒是完全受用。
  “去換件衣服。”他在一旁停下,無視她探究的眼神,格外好脾氣地說:“出去吃飯。”
  肖穎卻想,這人難道不愧疚麽?或者不該惱羞成怒麽?怎麽如今反倒和顏悅色起來,簡直一掃之前整個下午的陰霾。
  “不去。”她說得斬釘截鐵,順便站起身來。
  誰知蹲得太久,左腳發麻,差點在下一刻軟倒。
  隻不過是差一點,因為被葉昊寧手急眼快地托住,才不至於重新跪下去。
  葉昊寧扶著她說:“家裏沒有那些垃圾食品。”
  “我知道……”她暗自抽了口氣,某種細密的酸麻感在小腿處迅速蔓延開來,針紮蟲咬一般,十分不舒服。
  她抬頭看他一眼,語氣略為生硬:“反正不餓。”心裏卻仍不免讚歎了一把。這人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無論正裝還是休閑打扮,總能穿出一派隨意倜儻來。
  葉昊寧穿著亞麻襯衫,最普通不過的淺灰色,卻將整個人襯得清俊挺拔,頸邊似乎還有沐浴露的味道,清涼的薄荷味劃過鼻端,她別過頭去活動了一下左腿,隻聽他又說:“是張斌和他未婚妻請客。”
  她一愣:“之前你也沒告訴過我。”又狐疑,“而且,不是說沒有飯局?”
  葉昊寧的神色在一瞬間變得有些古怪,板著麵孔鬆開手,“時間快來不及了,動作快點。”徑自背過身去換鞋,心裏想卻是,怎麽可能告訴她,原本自己是真沒打算出門的。但隻恐怕兩個人單獨出去吃飯,更是不可能的事。
  聚餐的地點是他們慣去的酒店,方一推門,屋裏的五六個人便同時望過來,齊刷刷的目光,其中一人說:“就差你們倆了。服務員,上菜吧。”
  在很久之後肖穎想了又想,才發現自己與葉昊寧其實還是有許多共同點的,比如許一心說的喜新厭舊,又比如,他們同樣顧及麵子。
  在關係徹底破裂之前,無論人後如何嘲弄冷戰甚至用某種特殊暴力解決問題,但至少在人前,總是維持一副平靜和睦的樣子,十分有默契。
  所以,她的朋友,和他的朋友,誰都沒有對他們的婚姻產生過猜疑。
  張斌就是葉昊寧的朋友,嚴格地說,還是發小。
  而肖穎在與葉昊寧認識的不久之後,便在一次聚會上見過他,那時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卻是,花天酒地無一不精的風流人士。
  誰知如今也訂了婚,未婚妻乖巧漂亮舉止文雅,完全大家閨秀模樣。
  可是肖穎卻總也忘不了當初張斌立下的豪言。
  那天恰好一群人喝高了,她趕去的時候,連葉昊寧似乎都有了醉意,靠在昏暗的沙發一角閉目休息。
  而張斌就拉了拉她的衣擺,示意她坐下,然後雙眼迷蒙地沉吟半晌,才說:“那小子真不仗義!……忘了我們以前說過什麽了,居然閃電結婚……”又罵了句髒話,口齒不清。
  他口中的那小子,自然是指葉昊寧,肖穎隻覺得好笑,隨口就說:“你早晚也有那麽一天。”
  “……別!”張斌大手胡亂一揮,幾乎扇到她的臉,半睜著眼輕蔑而又豪氣萬丈:“婚姻是墳墓……本人怎麽可能自尋死路!……那是傻子才幹的事……”
  結果回家的路上,肖穎揚著唇角靠在車窗上,冷不防聽見身旁傳來聲音:“說我是傻子,你就這麽開心?”聲音慵懶緩慢,帶著微啞的磁性。
  她回過頭,很驚奇:“你居然聽到了?”
  葉昊寧看都不看她,兀自閉上眼睛,車外霓虹在他清俊的側臉上不斷劃過,形成交錯的光影。
  “我發現你怎麽那麽能裝啊?”她坐近了推推他,“明明清醒著,還偏要裝睡,知道自己有多沉麽?我都快被你壓死了。”
  他輕哼一聲,其實呼吸裏還有明顯的酒氣,胸口也沉悶,晚上是真的喝多了,但還不至於不省人事,所以聽完她與張斌毫無章法的對答,竟然覺得無奈又好笑。
  與一個明顯不清醒的人說話,居然還那樣有興致,這種事估計也隻有肖穎做得出來。
  那晚深夜,他將她壓在身下,她在意識全麵崩潰之前,努力捉住最後一線清醒的光明,含糊地問了句:“你呢?……為什麽願意進墳墓?”
  但是沒有聽到回答,便被帶入另一重美妙而熱烈的世界,再也容不下任何思考。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似乎很多人都這樣說,然而那時候的肖穎卻並不認同,甚至更早一點的時候,她還是十分向往著與愛人一道共赴禮堂的。
  隻不過,這個愛人,她始終以為會是陳耀。
  但他最終還是離開了她。
  分手的時候正是入秋時節,空氣裏還殘存著漫長夏日中僅剩的一絲奧熱,稍微動一動便仍舊可能流汗,可是那一刻她卻覺得格外寒冷,冷得需要抱緊雙臂才能勉強控製住身體的顫抖。
  當時她蹲在公園的長椅邊聲撕力竭地流淚,周圍的大人小孩們停下活動紛紛側目,卻沒有人敢上前來詢問一聲,隻因為她哭得太淒慘,似乎將他們都嚇到了。
  但是即使再悲再慘,也終究於事無補。那道白色修長的背影隻是微微頓了頓,然後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公園大門的轉角處,那樣狠心堅決。等她勉力睜開朦朧的淚眼,看到的不過是一輛接一輛穿行而過的汽車,在眼眶無止盡的水光之中帶著隱約的漫漫塵囂。
  其實旁邊還有各色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但就在那個瞬間,仿佛一切都是空的,沒有聲音,也沒有色彩,她的世界失去了陳耀,怎麽還能稱之為世界?
  那段情傷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恢複過來。又或許隻是表麵的愈合罷了,真正的痛楚被永遠深埋在體內和心底,不敢見到陽光,隻怕會原形畢露,然後重新現出猙獰的麵孔,將她再度打回到那段人生最為灰色的階段。
  於是她開始一切如常地吃喝玩樂,其實更多是為了消耗精力,隻要一有空就約上要好的死黨逛街,偶爾也會去K歌直到天亮,然後在路邊買一份早餐。
  那個時候天冷得要命,清晨的寒氣更是滲骨的逼人,整夜的玩下來一群人個個麵色灰敗,就隻有她出奇的精神,嗬著氣在早點攤前跺腳等待,然後捧著熱騰騰的肉包吃得心滿意足。
  有一次也是通宵之後出來吃東西,結果一位朋友說:“來,肖穎,我請你的。”
  對方已經遞了過來,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接,誰知那份剛出油鍋的早點太燙,她剛剛碰到便猛地鬆開手指,受驚一般,眼睜睜看著那塊包著油紙的金黃色糍粑落在地上,“啪”地一聲,發出輕微而又沉悶的聲響,久久回不過神來。
  那個男生也仿佛被嚇了一跳,看著她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試探:“肖穎,你怎麽了?”
  她的目光卻好一會兒才從地上移回來,然後若無其事地笑笑,“沒想到這麽燙,一下子沒接住。”殊不知自己此刻的臉色怪異得令人無法不生疑。
  怎麽可能忘記呢?這是她最愛的小吃,而過去又有多少次,陳耀都會特意買來送到寢室樓下。通常都是冬天,她頭發糾結地衝下去,隻見他立在凜冽的空氣中,額前的黑發似乎還有被霧水打濕的印記,遠山般清朗的眉目永遠透著溫和的氣息。
  然後他總愛捏捏她的臉,狀似研究地皺眉:“總吃上火的東西,怎麽皮膚還這麽好呢?”其實他隻是單純地想要摸摸她,因為她剛睡醒的樣子實在太可愛,有一種嬌憨的溫暖,仿佛連寒冰都能被融化掉。
  那時候的肖穎,幸福得令所有人都羨慕甚至嫉妒,生活如同調了蜜,比糍粑上沾著的白糖還要甜。所以後來陳耀的離開,也理所當然地帶走了他曾給予她的所有美好和快樂。
  如今盯著那份小小的、已被塵土汙染了的甜食,她才驚覺,原來自己一直都在下意識地回避著一切與他相關的東西,就連最最普通的愛好都在不知不覺間被摒棄。
  陳耀走了之後,她甚至就快要忘記它的味道。
  可是苦笑終究隻能留在心裏,表麵上仍是明媚開朗,因此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給她帶來了多大的影響。
  而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她偶遇了葉昊寧。

  第十章
  確實隻是偶遇,因為那天肖穎原本是為了去見另一個人的。
  當時她剛在C市找到工作,公司同事中有位極熱心的大姐,聽說她暫時還沒有男朋友,便立刻興了做媒牽紅線的念頭。
  在她麵前一個勁地誇讚對方,簡直將兩人說成是絕配,有生之年不能見上一麵實在是天大的惋惜。
  那樣熱情而又不屈不撓的態度令肖穎頭疼不比,偏偏又是剛開始工作不久,根本不懂得如何拒絕這番好意,婉言謝絕了幾次之後實在沒辦法了,隻得勉強同意見一麵。其實心裏想的是,見完了再說不滿意,這樣雙方也就自然不會再有牽扯,隻當作是一勞永逸吧。
  到了約定那天,肖穎先去拜訪了一位客戶,在人家公司裏坐了將近一整個下午,結果出來的時候正好趕上交通的最高峰。
  坐在出租車裏,那位大姐打來電話,語氣不緊不慢的:“……小穎啊,我這裏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可能要晚一點才能到。”又假裝沒聽見肖穎的抽氣聲,繼續說:“反正你也知道地點了,先直接過去吧,對方已經等在那邊,連包廂都訂好了。我這裏會盡快處理,要是餓了你們就先吃,我隨後就到……”信號似乎不太好,有沙沙的電流聲,然後又說了包廂號,可是肖穎哪裏還有心思去聽,隻覺得原本就不怎樣雀躍的心更是一下子沉到了穀底。
  相親已經夠尷尬了,如今卻連介紹人都落跑,難不成要她和一個陌生人大眼瞪小眼?
  幾乎就要打退堂鼓,可偏偏那位司機師傅極盡責,就因為她上車時催了一句,結果趁她打電話的工夫,也不知怎樣就拐進一條小路,彎道雖多但車非常少,因此一路順暢至極地從捷徑抵達了目的地,讓她連猶豫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年輕漂亮的服務員很快迎上來問:“小姐,請問您訂了位嗎?”
  “包廂。”她猶自走神,這時才不得不努力回憶,究竟是七號還是一號?最終還是說:“1號包廂吧。”
  “這邊請。”服務員領著她轉向右邊的長廊。
  後來肖穎才得知,這裏一共十二個貴賓間,被分成左右兩邊,而她一念之差,便走向了那個與原訂計劃完全相反的方向。
  而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竟還有人有那樣的閑情逸致,連獨自吃餐飯也要包下最好的一個房間,十足的會享受。
  所以,也難怪門被推開的時候,桌前那個正在講電話的男人才會露出某種詫異的表情,似乎有輕微不悅的神色從英俊的眉眼間一閃而過,隨後放下手機,漆黑狹長的眼睛望向來人,安靜地等待著解釋。
  肖穎卻隻當他是相親對象,從心底裏覺得尷尬,可是既然都碰了麵,總不能此時才落荒而逃,於是不得不扯動嘴角,爭取能夠笑得親切自然一些,其實神色仍舊勉強:“李先生,你好,我是肖穎。”她隻知道他姓李,名字就算提過也早就忘記了。
  對方隻是極短暫地怔了一下,便極有風度地從椅子上起身,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肖小姐?你好。”聲音中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卻十分好聽。
  肖穎有一瞬間的失神,並非因為那人麵孔英俊風度翩翩得出乎意料,而是她分明覺得從他的臉上看見了一絲興味的表情。
  那個男人在琉璃吊燈下微微揚著眉看她,似乎隻是覺得她有趣,連眼底都蘊藏著細碎璀璨的光芒,可又那樣深,若隱若現,讓她不禁以為那隻不過是自己的錯覺罷了。
  很久之後,肖穎著實氣憤而無奈地質問:“你明明不是那個李某某,當初幹嘛裝得那麽像,居然還一本正經地與我打招呼?”
  葉昊寧卻半真半假地笑說:“因為你有趣啊。”
  她忍不住咬牙,簡直會被他氣死,又或者說羞死更合適。
  那天坐下來,因為實在是無話可說,可是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同時拖延時間等待那位好事的中間人的到來,所以,她甚至硬著頭皮將自己的求學簡曆敘述了一遍。
  其實感覺更像是找工作麵試,因為對麵那個年輕男人始終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靜靜地聆聽,目光深沉鎮定,卻更加突顯出她的無措和緊張。
  肖穎當時是真的想到了剛畢業的那會兒,那時經驗尚淺,為著一份自己渴求的工作,捧著簡曆坐在各大公司企業的HR麵前,難免有點心慌意亂。有些招聘人士還算和藹,可有些卻麵色嚴肅,眼神犀利得仿佛能將鋼板洞穿。
  可是葉昊寧並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然而與他麵對麵坐著,她仍然覺得略微不安,總認為麵前這人心思太深。她為活躍氣氛口都說幹了,他卻至多隻是微微挑一挑眉,輕描淡寫地應那麽一兩句,也看不出是否真那樣感興趣,抑或隻是單純出於禮貌罷了。
  肖穎當時就不禁忿忿地想,搞什麽呀?!又不是她自願想來的。她還覺得勉強呢!可是如今和這人一比,倒顯得自己對相親興致勃勃一般。真是要命!
  那十來分鍾的相處,簡直就像肖穎一個人的獨角戲,自編自導外加賣力演出,而他不過是名看客,悠然自得的,絲毫沒有初次見麵的尷尬。不過,對她也倒還算是尊重,因為從頭到尾,他都認真地直視著她的眼睛,仿佛聽得十分仔細。
  最後終究難免冷場,電話卻恰到好處地打進來,肖穎如釋重負地接起來,隻聽見對方著急地問:“你到了沒有?我們等你很久了……”
  她這才一愣,“我在呀。”又狐疑地反問:“你們在哪兒?”
  同事大姐顯然也遲疑了,停了一下才說:“七號包廂。”如一道晴天霹靂,驚得肖穎大腦瞬間空白。
  擺了這樣一個大烏龍,不如找個地洞鑽下去得了!
  當時肖穎羞愧得要死,掛上電話一抬頭,便正好看見葉昊寧平靜自若的臉。
  那樣英俊的五官,可是她卻不想再看第二眼,恨不得對方立刻消失掉。或者,自己消失掉會更好?
  這時,那個看了她半天笑話的人終於站起來,將手伸到她的麵前,優雅的笑起來:“你好,我是葉昊寧。”那隻手手指幹淨修長,肖穎微微仰著頭,仿佛石化了一般,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卻突然覺得他的笑容可惡至極。

  第十一章
  這就是他們的初次見麵,她就那樣被葉昊寧不動聲色地耍著玩兒了一把,當時打從心底裏認定此人本性惡劣,卻不曾想,後來竟然做了夫妻,並且一晃兩年。
  隔了這麽久,她能再一次想起那時的情形,完全是因為今日故地重遊。
  琉璃吊燈懸在頭頂,給墨綠色的桌布上映出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的光斑,正圓而又明亮,有一點像肖穎小時候臥房裏貼著的牆紙,帶著可愛的童趣。
  服務員站在她旁邊,輕聲問:“小姐,請問您喝什麽飲料?”
  張斌朝她笑一笑,極順口地說:“嫂子,要不你也喝點酒?”
  其實他隻比葉昊寧晚出生三個月,平時他們幾個發小之間也是直呼姓名的,可偏偏總愛這樣稱呼她。
  多麽別扭,不倫不類的,更何況她還比他小。
  她幾乎就要認定這是某種諷刺,難道自己看上去已經那樣顯老?於是過去屢次抗議,但可惜皆告無效,後來還是葉昊寧跟張斌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回:“別再叫她嫂子了,我都快聽不下去。難道你這樣都是為了表達對我的敬重?那還是算了吧,權當我心領了。隻是這個稱呼,肖穎顯然不合適。”
  某人終於肯替自己說話,這當然非常的好。可是她當時眯著眼想了半天,有些恍然,便突然不服氣起來,“葉昊寧,你說清楚,什麽叫做不合適?”
  而葉昊寧點了支煙,含在唇邊,從層層淡霧中漫不經心地看她一眼,似乎已經懶得解釋。
  那天他們三個人也是在吃飯,選在一家十分有特色的餐廳,肖穎便不自自主地望進側麵寬大的落地鏡子裏。
  那天的她,穿著十分普通的T恤和牛仔裙,連頭發都高高束起來,雖然沒有化妝,但一張臉看上去氣色極好,白皙中透著極淡的粉紅,是真正的麵若桃花。
  那樣幹淨純粹而又稚氣猶存,看在葉昊寧的眼裏,其實更像是未出社會的學生,比實際年齡還要小許多。
  她很快便領會他那仿佛不經意的一番話裏究竟是何含義,明知也沒什麽貶義,可還是忍不住假意笑問道:“你是說我很幼稚?所以才當不起張斌叫我一聲嫂子?”
  “你自己覺得呢?”葉昊寧倒是沒什麽表情,仍舊隻是淡淡地瞥她一眼,隻有唇角不著痕跡地揚起一些。
  那個時候,挑事的罪魁禍首早已躲到一旁與某位紅顏知己講電話聊天去了。
  於是肖穎的笑容擴張得更加大:“看不出來啊,原來你的興趣那樣特別。”
  可是葉昊寧卻似乎猜到她接下去會說什麽,趁她再度開口之前,他已摁熄了煙微一揚眉,輕描淡寫地接道:“你放心,我沒有戀童癖。”停了停,這才真正露出笑容,一雙墨色的眼底甚至都有微動的光華,看向她說:“像你這種程度的,剛剛好。”
  想來那也算是他曾說過的為數不多的情話之一,雖說有點隱晦。因為他從來都是那樣,半真半假的,明明是透著曖昧的語氣,卻配合著漫不經心的表情,仿佛隻是隨口說說罷了,作不得數,不能當真。
  可是,如今肖穎想來,當初的自己可不是很幼稚麽?
  不過是一個稱呼罷了,有什麽好一再糾結的?就好比從前出門,大多數人要稱她為葉太太,而現在到了B市,所有人都隻叫她肖穎。
  然而,她還是她,根本沒有變過。即使分開兩地,實質上她仍舊脫離不了葉昊寧的姓氏。
  所以這一回,她完全沒有在意,隻是對張斌語帶雙關地說:“酒喝多了容易亂說話,我還是喝橙汁好了。”餘光掃到葉昊寧,他似乎並沒注意到她這邊,正與朋友很隨興地講話。
  張斌的未婚妻王若琳就坐在她旁邊,聽後笑了笑,“那就兩杯橙汁。”聲音輕柔,就連笑容都那樣妥貼大方,嘴角弧度漂亮得無可挑剔,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張斌又說:“昊寧,你呢?我看你今天臉色不大好,沒什麽事吧?還能不能喝啊?”
  肖穎聞言轉過頭,燈光下葉昊寧的側臉倒是看不出什麽異樣,或許真有一絲疲態,但並不怎麽深。
  她立刻就想到下午自己滿懷惡意的騷擾,故意將他從睡眠中拖出來,隻因為當時心中確有那麽一絲憤慨,實在見不得這人時時處處都能那樣逍遙快活的自在著。
  果然,葉昊寧也隻是淡淡地說:“沒事。”等服務生過來斟滿了酒杯,首先舉起來,“先敬你們二人一杯。”然後一仰頭,整杯的紅酒飲下去,麵不改色。
  肖穎這才慢慢收回目光,啜了口酸中帶甜的橙汁。
  在座五男二女,一同身為女同胞,肖穎與王若琳自然聊得更多些。
  王若琳說:“聽張斌講你現在不在本市工作?”
  “嗯。”
  “是外企吧?真好。”她微笑,“隻是沒想到,昊寧也同意讓你離開這麽遠。”
  昊寧?肖穎有些驚奇,“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王若琳說:“是呀,我和他們幾個,幾乎是從小玩到大。後來因為出國讀書才分開了一陣子,沒想到昊寧就這樣子結婚了,結果等到我回國來,你卻又去了B市。我之前常常聽說你的名字,還總在可惜沒能見上一麵。”
  竟然是青梅竹馬。那可真是難得。
  肖穎轉念又一想,才知道原來並非閃電訂婚,估計是兩家長輩早有約定,所以張斌這位浪蕩子才會老老實實地就地伏法。或許並不心甘情願,但至少表麵很和諧。他替嬌俏可人的未婚妻斟茶布菜,動作與表情都十分細心自然,猶勝過對待以往的女伴們。
  其實她與葉昊寧表麵看來也同樣和諧,他甚至在她要動手剝蝦殼的時候,突然轉過臉來低聲說:“少吃一點,小心待會兒又過敏。”聲音那樣輕,氣息略過耳邊帶動她細碎的發絲,有一種令人顫栗的麻癢,輕輕緩緩地滲入頸後的肌膚,並且迅速蔓延開來。
  而就在前一刻,她明明見他正與對麵的朋友談論著政府出台的最新政策,手指間燃著煙,一副目不斜視專心致誌的模樣。
  她以為他根本不曾看她一眼。
  所以聚餐之後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問:“葉昊寧,你一心二用的本領練習了多久?”
  葉昊寧正開著車,斜過目光來表無麵情地看了看她,不說話。
  她也覺得自己真是無聊,索性訕訕地緊閉起嘴巴,將頭微倚在車窗上,漫無目的地看著車外景物不急不緩地向後略過。
  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來:“張斌十月底的婚禮,我也許不能回來參加。”
  葉昊寧直視著前方問:“為什麽?”
  “可能會去外地出差,如果正好時間上有衝突,那就沒辦法了。”
  “你一向那麽懶,怎麽偏要找審計的工作?”葉昊寧仿佛隻是隨口這麽一說,利落地打了一把方向盤,車子拐進旁邊的大路。
  肖穎卻感到訝異,隻因為自從搬到B市之後,其實她還從沒主動向他提起過,自己究竟是做什麽的。
  “是誰告訴你我正在做審計?”
  葉昊寧微抿了唇角,靜默一會兒,才又說:“張斌打算旅行結婚,但兩家老爺子都不同意,所以還是會在本地辦宴席,估計會有兩到三場,兩天的時間總是要的。如果到時候你實在抽不出空來,就算了。”
  “辦得這麽高調?”她笑一下,“太麻煩了,這下可有得他們累的。”
  他說:“是。恐怕沒有人會比我們更簡單。”
  兩年前他們的那場婚禮,是真的簡單至極。在她的提議之下,隻請了兩家長輩一起吃飯,雖說是包下最豪華酒店的整個宴會大廳,但總共也隻擺了五桌。沒發喜貼,也不收禮,甚至婚後有好長一段時間,外界仍將葉昊寧稱作是鑽石王老五。
  此時肖穎轉過頭,隻見兩側燈光從葉昊寧俊逸的側臉上撲撲滑過,隱約捉捕到他眼角那一抹異樣的神情,像是自嘲。她立刻奇道:“你該不會是現在後悔了吧?覺得當初辦得太簡陋,有損你的身份地位?”
  葉昊寧不說話,眼底幽暗,仿佛在想著心事。
  她又說:“我原以為你也不喜歡麻煩的。那樣鋪張的排場,多麽俗氣。應付起來又累人,尤其是新郎倌,哪一個不是被灌得酩酊大醉?最後掏心挖肺地吐完,還要繼續喝。”
  “我沒說後悔。”他終於肯正眼看她,停了停,唇角極微地揚起來,聲音中卻帶著一絲輕漫,“我很感動,你居然這麽為我著想。”

  第十二章
  如果忽略掉葉昊寧最後那帶著點反諷的語氣,其實一整個晚上下來,兩人相處還是很不錯的。畢竟他們正處在關係冷淡期,這種時候,要求總是不能太高。
  肖穎心情一好,便也不再與他計較,回到家洗了澡,又拿出一罐可樂來,悠閑自在地盤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
  拿著遙控調了半天,才找到一部外國肥皂劇,恰好葉昊寧從主臥裏走出來,瞥了一眼,隨口說:“這有什麽好看的。”似乎有點不屑。
  肖穎不理他,目不轉睛地跟著電視裏的人傻笑。這部劇集她最近一直都在追著看,既沒有懸疑打鬥,也沒有陰暗的詭計謀略,簡單輕鬆的情節簡直就是緩解精神壓力的良藥。
  葉昊寧也在沙發上坐下來,又問:“你什麽時候回B市?”
  因為電視節目不對他胃口,所以就開始趕人了?肖穎愣了一下,正想老實回答,卻又突然想起來,這裏好像也是她的家嘛。
  轉過臉去,正看見葉昊寧低頭點煙,打火機“叮”地一聲脆響,幽藍的火光撲出來,她立刻皺起眉抗議:“我不想抽二手煙!”
  葉昊寧一怔,看了她兩眼,到底還是將剛點著的煙給掐滅了。
  她離開得太久,而他都幾乎快要忘記她的禁忌。
  其實同樣久違了的,還有她現在的樣子。素淨的臉上眉頭微蹙,帶著很明顯的不滿,甚至有一點蠻橫和霸道。
  過去從來沒有人敢管他,他的一舉一動,誰都不會有異議。也就隻有她不同,結了婚之後沒過多久,便立下許多規矩,隻差沒有約法三章。而他也一徑由著她去,那些舉動看在眼裏,更像是興致勃勃的小孩子在玩過家家,他哪能跟著較真?
  後來居然漸漸習慣了。張斌還曾笑言:“你這樣縱容一個女人,倒還真是第一次見啊。真稀罕……”
  他不以為然,隻是漫不經心地說:“你懂什麽?”
  張斌確實不懂,其實他自己以前也未必會懂,原來寵著一個人的感覺竟也很不錯。
  如今看著肖穎生動的表情,一瞬間好像又回到過去的日子,葉昊寧突然有點恍惚,晚上明明沒喝多少酒,這時候卻胸口發熱,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便已經伸出手去。
  他們的距離本來就不遠,他一把就捉住她的手腕,她不禁一呆,“你幹嘛?”
  他也呆了一下,因為她的腕骨纖細,肌膚幼滑,在溫暖的橙色燈光下仿佛真跟上好的白玉一般,觸手溫潤,令他不忍放開。
  過了一下他才說:“好像有點過敏了。”
  肖穎低頭一看,果然,手腕內側隱約浮現出細小的紅點,數量並不多,但依照一貫的經驗來看,確實是輕微過敏的征兆。
  真不該一時貪嘴,多吃了兩口海鮮。
  葉昊寧又抬起手,輕輕撩撥開她肩頭的發絲,指尖若有若無地從她頸脖處滑過,帶著一絲輕緩的低涼。
  肖穎禁不住呼吸一窒,隻聽見他說:“這裏也有……”聲音微微暗啞,氣息卻溫熱,毫無遮擋地噴在她的頸邊。
  她不自在地縮了一下,說:“我去找藥。”可是身體才剛動了動,他的手便已經穿過她濡濕的頭發,沿著衣領迅速而靈巧地滑向了後背。
  肖穎身上這件睡衣是去年在杭州城遊玩時買的,上等的真絲,既服貼,也極有垂感,偏偏領口開得又低,因此葉昊寧的手掌很快便探下去,帶著灼人的溫度開始了緩慢的遊移。
  她不自覺地想躲,他卻仿佛看出她的意圖,身體在下一秒鍾壓上來,將她整個人牢牢困在沙發靠背與他的胸膛之間,與此同時,一個吻落在她的耳際。
  那個吻明明輕柔無比,如羽毛一般刷過,可是在那頃刻間卻猶如過電一般,肖穎抑製不住,極輕地顫栗了一下,然後便看見一抹微不可見的笑意,從葉昊寧深黑的眼底一閃而過。
  他太熟悉她的身體,清楚的知道哪裏才是她的敏感地帶,於是故意這樣挑逗捉弄她。
  她心裏突然發了狠,也不再急於閃躲,他的唇再度覆上來,細細密密地落在頸側,她卻死死咬住嘴唇壓抑了喘息,然後將捏在手中的冰可樂罐突然貼過去。
  “噝……”葉昊寧猝不及防,隻覺得腰間陡然一冷,不由得咬牙吸氣,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又轉回來看她,隻見她正一臉得意,似乎因為報複得逞,烏黑的眼睛裏都閃著靈動的光芒,映在燈光下真的如同寶石一般璀璨。
  其實肖穎的睡衣已經被半褪了下來,露出一側光滑圓潤的肩,濕漉漉的長發披散開來,早已變得糾結而淩亂,與裸露在外的頸肩互相襯得黑白分明,可她卻隻顧咬著嘴唇,兀自惡毒而得意地笑著。
  這副樣子,倒有點像童話中的精靈。
  葉昊寧微微眯起眼睛,很快便也低笑一聲,反手將礙事的可樂罐一把奪下,揚手就丟了出去。
  褐色的液體灑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趁肖穎呆住的空當,他已經將她順勢壓倒,膝蓋頂住那雙不安份的腿,他趴在她耳邊低語:“……我想念你。”
  我想念你。
  他過去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她卻在那一瞬間仿佛被定了身,漸漸停下推拒的雙手,微微仰著臉,任由他灼熱的呼吸和親吻持續連留在她的耳垂和頸邊。
  她記得陳耀也曾這樣說過。
  那時候他輕輕抱著她笑道:“小穎,我想念你。”他們認識那麽久的時間,他卻也隻說過那一次。
  還是大三暑假,學院裏組織外出實習。當時肖穎所在的班級被發配到上海很偏僻的一個郊區,七八個人擠一間房,並且沒有空調,夏天酷熱難當的夜裏,風扇根本不管用,吹出來的全是熱風,可又不能掛蚊帳,否則隻怕連熱風都享受不到。
  於是,一群平日裏過慣了好生活的女孩子,就在陌生的地方與蚊蟲作伴,常常半夜裏被叮得醒過來,結果發現滿臉滿身都被汗水浸透。
  那時候,肖穎幾乎每天晚上都會醒來好幾次,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往全身上下都抹上花露水,然後才能感到些許涼意,趕緊閉起眼睛讓自己盡快睡過去。
  是在畜牧加工廠實習,跟著老會計們,整理那些最繁雜的憑證,工作程序單調而又枯燥。
  閑下來的時候,她就忍不住給陳耀發短信,控訴遭受到的非人待遇,抱怨時間怎麽過得如此緩慢,一個月的實習期簡直度日如年。
  後來終於熬到實習結束的倒數第三天,一行人已是迫不及待地開始打包收行李,提前感受回家的喜悅。
  就在那天傍晚,肖穎與一群同學坐在老樹下乘涼,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過頭,順著同學指著的方向望過去。
  坑坑窪窪的小路上立著一道寧靜修長的身影,白色的T恤和水磨藍的牛仔褲,十分普通的打扮,卻在漫漫塵土的鄉間顯得猶如天神降臨,夕陽就在他的身後,整個人都籠罩在霞光中。
  那一刻,肖穎忘了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事後任憑如何努力回想,也終究隻能用一句最俗氣地話來形容,那便是,心中開出了繁花。
  而且是千朵萬朵,瞬間將一顆心填得滿滿的,繽紛似錦,幾乎就要歡叫起來。
  後來她驚喜地跑過去仰著頭問:“你怎麽來了?”
  陳耀說:“來接你回家呀。”
  “騙人!明明還早著呢。”
  “可你不是已經將行李都收拾好了?”
  她早上才興致勃勃發短信告訴他說,大家都提前打包了,心情雀躍。
  她拖住他的手,嘴角合都合不攏,隻會一徑地傻笑:“你怎麽突然就跑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
  “說了不就沒驚喜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她笑得眼睛都彎起來,然後又伸出手臂亮給他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全是蚊子叮的包,我都快要崩潰了。”
  見他含笑不語,她又揪住他問:“老實說,這一個月裏,你到底有沒有一點點想我?”
  “有。”他伸手將她輕輕地擁住,身上還有沐浴露的清爽薄荷味,他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溫聲說:“小穎,我想念你。”
  而她在他的懷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周圍的空氣那麽熱,好像自己隨時都會融化掉。
  已經隔得那樣久遠,如今回想起來卻不費吹灰之力,可見那一段時光有多麽美好,美得深深烙進記憶裏,不忍擦去。
  肖穎躺在柔軟寬大的沙發上,不禁有些恍惚,又難免唏噓,卻冷不防頸邊一痛,她這才被驚得回過神來,睜開眼睛正對上葉昊寧的視線。
  其實他的技巧一向極高明,即使此刻停了下來,她猶在不自覺地喘息。
  葉昊寧看著她,目光幽暗,若有所思,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很深的地方猝然閃過,然後一下子便滅了。他垂了眸重新俯下身去,所以她無法看見他眼底的情緒,隻聽見他在耳邊一字一句,極其冷靜而平淡地低聲說:“肖穎,要說起一心二用的本事,你一直都比我強得多。”
  她聞言一怔,他卻已經毫無留戀地起身離開了她,絲質睡袍的一角從她的臉上輕輕拂過。大而空曠的客廳,冷氣似乎開得太足,她呆在原處,隻是瞬間便覺得寒意徹骨。

  第十三章
  葉昊寧居然用她在車裏的玩笑話回敬了她。
  可是,當初在與陳耀分手之後,她真的曾以為,自己的一顆心不可能再用到第二個男人的身上。
  僅是一場戀愛就使得元氣大傷,哪裏還有氣力再對另一個人再動一次心?
  況且,她那樣一心一意地對待陳耀,從小到大幾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即便最終分開了,這個習慣也沒辦法改得掉。所以,自從那次非正式的相親之後,肖穎便斷然拒絕了一切好心人士的介紹。
  許一心倒是十分好奇那天的情況,很感興趣地打聽:“你上回見的那個姓李的是工程師,他的條件怎麽樣?才三十出頭,年輕有為啊。”
  “就是太年輕有為了。”肖穎不服氣地笑了笑:“知道什麽叫做恃才傲物嗎?”
  她從來沒見過那樣高傲無禮的人,連看著對方的時候都總是微微仰著下巴,仿佛屑視。
  由於他畢業於國內最負盛名的高等學府,於是便很以自己的學曆為榮,閑聊之間仿佛不經意般,將其餘名校統統鄙夷了一遍,然後又問肖穎:“肖小姐本科畢業的時候,是不是找工作也遇上過困難?現在就業市場就是這樣,招聘會場場爆滿,倘若想要高薪水,起點不夠高實在是不行的。”
  長相倒是很斯文,就是姿態和語氣實在令人不爽。肖穎喝著茶水,斜過目光看他一眼,放下杯子笑道:“李先生當初就業一定不費吹灰之力。”
  那人慢條斯禮地點頭:“是的。其實我們公司的門坎一向很高,而我恰巧比較幸運,畢業之前就已經簽了合同。”
  幸運個鬼!肖穎麵上帶著笑,心裏卻在咒罵,因為從他臉上完全看不出慶幸與謙虛的痕跡。
  不一會兒上了菜,隻聽他又說:“像這種高脂肪高蛋白的食物,一般還是少吃為妙,很容易導致膽固醇偏高。”
  菜是肖穎點的,見他不肯動筷子,她也不多客氣,往嘴裏塞了一口,才轉過頭感歎:“李先生這麽懂得養生之道,學識又淵博,工作條件又好,真是太難得了。”
  “過獎。還是蔬菜好,粗纖維有助消化,價格也實惠。”
  “哎呀,什麽先生小姐的!”一旁充當中間人的同事大姐笑道:“都認識半天了,怪生疏的。以後就都是朋友了嘛!”
  肖穎低頭吃菜,心想,哪有以後?沒有以後!以後都不想跟這種人見麵。也難怪他三十多歲了,仍找不著對象。
  許一心聽完描述笑到肚子痛,“肖穎啊肖穎,真是要恭喜你了,首戰便遇到這樣一個極品。而且一定很長壽,如果沒有天災人禍,像他這樣注重保養,肯定能活個百八十歲的。真是個長命的極品,你如果真跟他交往了,怎麽受得了……”
  “去!”她拿腳踹她,“這種事,下一次打死也不幹。”
  “是呀。其實我很同情你,那天豈不是完全沒有樂趣?”
  肖穎撐著下巴回憶。其實也不能說沒有樂趣,至少其間還有一段烏龍的插曲,雖說有點丟臉,卻反而比與那位李工程師見麵更叫人印象深刻。
  不過總的來說,肖穎還是認為自己那日走的是背運,碰上的沒一個好人。
  可是沒想到,僅是短短一個月之後,她便再次與葉昊寧見了麵。地點倒有些特別,在市第一醫院裏。
  那天她恰好出差回來,又被同事拉出去胡吃海喝了一頓,坐在KTV包間裏的時候就隱隱覺得不大對勁,音箱聲音嘈雜,被震得有些頭暈。當時隻當是旅途勞頓又喝了點酒的緣故,所以並沒太在意,誰知等到回了家找出體溫計一測,這才知道自己竟然在發燒。
  三十八度四,難怪眼皮愈漸沉重。
  那個時候已經太晚了,肖穎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能找誰陪自己去看病,於是強撐著重新出了門,打車去醫院掛急診。
  急診部倒是燈火通明,長長的走廊上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偶爾有幾個護士腳步輕巧地來回穿行,但更多的是排隊等在長椅上的病人和家屬。
  幾乎每個人都有陪伴,隻除了她。
  她掛了號坐下來,手裏捏著薄薄的病曆本,恰好選了張兩旁沒人的椅子,因此越發顯得形單影隻。
  隻過了一會兒便覺得體力愈加不支,她在心裏懷疑是不是溫度又上升了,自己探了探額頭,可是手心裏盡是冷汗,什麽也摸不出來。她又頹然地放下手臂,頭腦昏昏沉沉地靠在堅硬的椅背裏,隻是感到奇怪,怎麽這大半夜的,醫院裏也這麽忙呢?
  以前在學校裏多好啊,校醫院離宿舍近,隻需要走五六分鍾,而且急診部絕對不像現在這般,排隊都要排上半天,急診都拖成了慢診。
  其實她原先也不知道。她一向極少生病,就連大學生涯裏最艱苦的軍訓時期,她都健健康康渡過了,人家在太陽底下曬得幾近暈倒,她卻偏偏越曬越有精神,汗流浹背,但神清氣爽。
  許一心嫉妒地罵她是怪胎,她總是嘻嘻笑:“我體質好嘛,別人羨慕不來的!”嘴角彎彎的,那樣得意。
  可是事實證明,這類話是說不得的,說多了總有現世報。
  後來她真的大病了一場。
  由小感冒引發的高燒,再接下來是急性肺炎和長期的低燒,簡直痛苦不堪,幾乎被折騰得去掉半條命。
  而那個時候更是由衷體會到戀愛的好處,因為有那樣一個人,始終在身邊噓寒問暖,萬事皆放手由得他去操心,而她隻需要倚偎在他的懷裏負責呼吸就夠了。
  第一次看急診,便是陳耀半夜裏用自行車載她去的。
  那樣冷的冬夜裏,雪積在路邊幾個禮拜都沒化開,她被厚厚的棉服包裹著,恨不得連眼睛都藏進圍巾裏去,當時就聽到陳耀的腳步聲,踩在空寂的路上,似乎地上還有水,所以有輕微的啪噠啪噠的響聲。
  明明那個時候燒得暈暈乎乎,但偏偏耳朵比以往更加好使,她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除了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咳喘之外,似乎還能聽到陳耀的呼吸聲。
  她忽然心頭發酸得很想流淚,隻為著在這個寒冷的時候,還有一個人陪在自己身邊,與她氣息交融。
  後來到了校醫院,她根本沒有力氣,全程都被他抱著,從看診到住院,再到掛吊瓶,她雖然難受地閉著眼睛,但知道他始終都在自己身邊。仿佛那樣便安心了,手指輕輕勾住他的手,好像那一點溫暖就能從指間蔓延到全身……
  那個時候陳耀極輕地親吻著她的額頭,安撫說:“不會有事的。”她就選擇全心地相信他,一定不會有事……
  護士在門口叫名字,肖穎動作有些遲緩地睜開眼睛,燈光懸在頭頂似乎都是明晃晃的,她坐著反應了好半晌,才撐著椅背晃晃悠悠站起來。
  腳步都是虛浮的,明明是堅硬的地磚,此刻卻深深淺淺如同走在棉花上。隻是兩三步之後,她便覺得喘,心髒跳得很快,幾乎透不過氣來,她以為自己再接下去便會暈倒,誰知手臂卻在下一秒被人輕輕扶住。
  其實葉昊寧也很詫異,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竟然會再次見到她。一個月前她突然闖進他的包廂,不但打斷了一個重要電話,而且還稀裏糊塗地誤將他認作是另外一個人。
  葉昊寧承認,自己那天或許是真的很無聊,所以才沒有立刻澄清真相。當肖穎做自我介紹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做推銷或者拉保險,可接下來卻又不太像,因為很顯然,她看起來臉皮不夠厚,並且似乎並不怎麽情願的模樣,連笑容都那樣勉強。
  他這才知道她應該是認錯了人,可又突然不想告訴她,隻覺得麵前這個年輕的女孩子有一種傻乎乎的純淨,就好像一朵一直養在溫室裏的小花,受慣了嗬護,竟然沒有惹上一點塵埃。
  他其實早就看出她的尷尬,卻反而更加饒有興趣。燈光下他看著她的眼睛,原本隻是出於基本的禮貌和尊重,可是不知怎麽的,後來竟然發現她的雙眼極為靈動,烏黑而又明亮,黑矅石一般,在說話的時候閃動著清透的光,又似乎璀璨。
  中途他甚至有一點恍神,仿佛真被吸引了,隨後看見她接到電話驚訝發呆的樣子,愈發覺得可笑。所以才會在最後主動報上自己的名字,並不期待能夠再度相見,但至少他覺得她足夠有趣,打發了原本很安靜的一餐飯。
  可是此時眼前的肖穎,卻與那日完全兩樣,麵色灰敗得早已失去靈動的神采。
  他扶住她的胳膊,大致掃了一眼便問:“你病了?”見她似乎還沒緩過勁來,不由得又伸出另一隻手探上她的前額。
  果然,觸手滾燙。
  結果醫生一邊寫處方一邊責備:“怎麽這個時候才送來?”
  葉昊寧坐在一旁,無話可說。
  醫生又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目光掃過他虛扶著肖穎的手,語氣緩和了一點,重新低下頭去在病曆簿上寫草書,“……一會兒先去吊兩瓶水,我再開些藥給她。年輕人現在完全不注意休息和飲食,所以抵抗力才會越來越差。”
  葉昊寧點頭說:“謝謝。”
  冰涼的藥水一滴一滴滑進血管裏,肖穎才像終於緩過來一些,看著一旁站著的年輕男人,她皺了皺眉,明明記得這張臉,可是突然想不起他叫什麽。莫非真是燒糊塗了?
  最後隻好簡單地說:“多謝你。”
  “不客氣。”葉昊寧微微俯下身,也不知從哪兒多拿了個枕頭,替她墊在手下,又問:“需不需要通知什麽人?”
  “不用。”或許是正病著,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比平日裏低了許多,細細的幾乎聽不見,她側過頭去閉上眼睛,強自微微牽動嘴角,“也不用麻煩你了,等下我可以自己回家。”
  她躺在葉昊寧要來的單人病房裏,單薄纖細的身體隱在被單下麵,神色蒼白疲倦。過了一會兒沒聽見動靜,她以為他已經走了,心中這才突然哀戚,那些仿佛遙遠其實又不算太遠的回憶再次如同藤蔓一般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來,漸漸扼得她不能呼吸。
  她將臉貼在枕邊,很快還是感覺到眼角沁出的濕意,越湧越多,卻似乎沒有力氣抬手去擦,也並不想阻止自己痛痛快快地流一次淚。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臉頰邊突然覆上低涼的觸感。或許是因為她正發著燒全身都燙,所以才會覺得對方手指冰涼。
  她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卻仍舊緊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隻有長長的睫毛在極輕地顫抖。
  “我不想讓人以為是我欺負了你。”葉昊寧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仍舊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然而在這樣的夜裏卻顯得格外低緩溫柔,又似乎極輕極暗地在歎氣。
  多麽奇怪!也曾有女人在他麵前哭得梨花帶雨,可他從未像此刻這般,仿佛有點無奈,又仿佛不知所措。
  他的手指在半空停了幾秒,終於還是不輕不重地劃過沾有淚痕的地方。
  可她還是不看他,隔了一會兒,隻是再次低低地說:“謝謝。”

  第十四章
  兩瓶藥水吊完之後,肖穎才終於恢複了六七分的精神,坐在葉昊寧的車裏,她故意將頭轉到一邊,其實心裏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剛剛竟然就那樣當著他的麵流淚,多麽丟人!
  而且這個時候腦筋清醒過來,她早就成功地記起了他的名字,想到那天酒店包廂裏他在燈下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不禁暗暗歎氣,隻不過見了兩次,卻次次都被他看笑話,未免也太邪門了吧。
  車子從醫院的停車場開出來,肖穎索性開始裝睡,而事實上也真是有點困了。淩晨兩三點鍾,萬籟俱靜的,倘若不是這樣一鬧,她原本正應該躺在鬆軟的大床上,補回過去幾天因為出差而失掉的睡眠。
  車裏更靜,連空調都關掉了,葉昊寧轉過頭瞥了一眼,便恰好看見玻璃窗上隱約的倒影,有一點點模糊,卻愈發顯得輪廓柔軟。
  他靜了一下,才問:“你家在哪兒?”聲音很低,仿佛知道她在睡覺,所以不忍打擾。
  肖穎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坐正身子說:“XX路海天花園。”心想,果然是燒傻了。
  他點頭,語調平常:“如果困了就先睡一會兒,到了叫你。”
  她卻反而睜開眼睛,側著臉看了半晌,突然笑起來:“原來你也挺好的。”這個人,有這樣出色的外表和氣質,想必私生活也是精彩至極的,所以對於照顧女性大概經驗豐富,所以連那些細微的體貼也藏在不動聲色之中,卻更加容易叫人動容。
  葉昊寧不禁一怔:“難道在此之前你一直覺得我是壞人?”
  她知道他其實並不生氣,微微揚著眉,眼角猶帶著極淡的笑意。
  “無奸不商嘛。”
  他似乎驚異,轉頭看她一眼,“誰說我是商人?”
  她說:“氣質像。”
  “像什麽?”
  “奸人。”始終對那日的事念念不忘。
  這次他不看她,隻是啼笑皆非地牽動嘴角:“你膽子真大。”確實,過去從來沒有誰這樣說過他。
  肖穎嘻嘻地笑起來:“對對,是我錯了。其實你是恩人,我的救命恩人。”
  他也笑了一下:“這也太誇張了。”長長的馬路上兩側路燈一直延伸下去,仿佛一條沒有盡頭的光河,那些熒白的燈在很遠的前方依舊清晰明亮。
  葉昊寧覺得心情輕鬆愉悅,表情卻又似乎無奈:“我也隻不過是逗著你玩了一次,誰知今天就被你討債了。算一算,其實還是你賺得更多一些。”
  “嗯。”肖穎重重一點頭,掩著嘴打了個哈欠,突然想到一句有名的台詞,“所以說,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葉昊寧直視前方,低笑不語。
  過了一會兒,她又像才想起來一般,問:“這麽晚,你怎麽會在醫院裏?”
  “來看一位住院的朋友,剛下了樓就正好見到你搖搖欲墜的樣子。”
  多麽巧。倘若沒有那一天的誤打誤撞,隻怕今晚真要獨自暈倒在冰冷的醫院長廊上。肖穎突然覺得,或許那次偶遇,也並非全是壞處。
  後來隔了兩天,肖穎在公司裏捧著一堆報銷單據要找老板簽字,敲開門時竟然發現葉昊寧赫然在座。
  她以為打擾到老板會客,立刻便想退出去,誰知老板衝她招招手,心情頗好的樣子,繞到辦公桌後拿了筆一張一張地審閱並簽名。
  她則站在一旁,桌子太過寬大,在她的位置幾乎連單據上的字都看不清,於是目光略微斜到另一邊,毫不意外地,隻見葉昊寧也正在打量她。
  今天她穿著很職業的白色套裝,與第一次見麵時差不多,隻化著淡妝,嘴唇上是淺淺的粉紅,微微抿著,如同泛著一層柔潤的水光。
  視野良好的弧麵窗外天空一碧如洗,下午的陽光在窗前落了一地,而她恰好就站在光亮與陰影的交界處,因此半邊臉被鍍上一層茸茸的金邊,頸邊還有一些細碎的發絲,迎著光,也仿佛是淡金色的。
  她靜靜站在那裏歪著頭,身形纖細美麗,像一朵寧靜優美的玉蘭,又如同一幅精致的剪影,連周圍的空氣在那一刻都仿佛凝滯不動。
  葉昊寧卻想,還是那晚在醫院時的打扮更好一些,粉黛未施一身便裝,似乎更加符合她的氣質。那樣單純不設防的樣子,有一種稚氣未脫的純淨,而伏在枕邊流淚的時候,明明看得出是那樣的傷心,卻隻是沉默地掉眼淚,一聲不吭,隻有身體在輕微地顫抖。
  如果真是稚氣未脫,那麽不是應該放聲大哭才對嗎?小孩子不都是那樣的?況且,那時她一定以為他已經離開了。
  可她偏偏隱忍著,隱忍到仿佛又很堅強。嘴唇都抿得泛了白,那種無聲的啜泣,反倒有種更加令人心慟的力量。
  真是奇怪,他想,怎麽會有這樣矛盾的女人?
  葉昊寧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對一個僅僅見過三次麵的人,竟也會如此印象深刻,簡直是前所未有的稀罕。
  他晃過神來,隻是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低下頭去點了支煙。
  誰知等到下班的時候,兩人又碰上。
  肖穎忍不住在心裏歎了一聲,最近怎麽這麽有緣?葉昊寧的車恰好從寫字大樓外滑過,顯然是因為見到她,緩緩停下來。那車子太顯眼太拉風,想不記住都難,肖穎晃著手袋小跑過去,敲開車窗。
  可是還未等她開口,葉昊寧已經先說:“穿著高跟鞋跑步,難道不怕摔跤?”
  “女人的腳天生構造奇特。”她笑一笑:“上次的事情,還沒正式向你道謝。”
  他點頭,正色道:“好,恰好今天我有時間。”然後果然看見她瞬間呆滯的表情,心中不由覺得好笑。和她在一起,他總是心情愉悅。
  “肖小姐,難道是我會錯意了?你所謂的正式,是什麽意思?”
  肖穎在他真誠探詢的目光下靜默了幾秒,終於認命地問:“葉先生,請問您喜歡吃什麽?”
  這個時間,市區裏到處都在堵,從內到外幾乎就是一個巨大的停車場。
  外麵暮色漸沉,稍遠一點的地方便隻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影子,他們被夾在一片車海之中,好半晌才能向前移動幾分。
  肖穎坐在車裏都有點不耐煩了,然而再轉頭看看葉昊寧,卻仍舊是一副悠然自若氣定神閑的模樣,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方向盤上,清俊的臉上不見一絲一毫的心浮氣躁。
  看來他是真的十分有時間,肖穎暗想,否則碰上這樣的大塞車怎麽一點都不急呢?可隻苦了她了,原本打算一個人草草解決掉晚餐,然後就回家倒在床上看連續劇的。
  然而肖穎卻沒料到,真正苦的還在後麵。
  等到終於從擁堵中擺脫出來,葉昊寧將車順暢地開到一家料理店外停好,她才傻眼。頭一回吃飯,他就點中她的死穴,那麽巧,簡直讓人欲哭無淚。
  事後葉昊寧問:“你對海鮮過敏,為什麽當時不說?”
  她有點委屈,又仿佛很有理:“是專門請你吃飯的,地點當然由你決定。”
  “所以你就謊稱不餓,而且隻挑蔬菜手卷吃?”
  “嗯。”她倒是很老實地點頭。
  葉昊寧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她,眼神認真得如同研究稀奇動物。
  其實那時她已經餓得半死,卻一心以為日本料理真是葉昊寧的鍾愛,所以才強忍著。誰讓他曾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伸出過救援之手呢?她有點受人恩惠便氣短的感覺,這就與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感覺差不多,於是索性舍命陪君子,以證明自己確實是有誠意的。
  或許是肖穎那時候太傻,又或許是葉昊寧總讓她覺得高深莫測,所以竟然沒有發現他隻不過是在逗她。
  其實他哪裏缺那一餐飯?當天晚上原本是安排了飯局的,最後卻被臨時推掉。他見過的女孩子似乎都對日本料理很有興趣,所以他才帶著她去,其實這些年在商場上混著,晚上幾乎都在應酬喝酒,也早已經習慣了,所以一向吃得很少,誰知她卻吃得更少,而且當了一回徹頭徹尾的素食主義者。
  葉昊寧過去幾乎從沒見像她這樣的女人,看了半晌,最終還是笑起來,“你怎麽那麽傻?”像是有點訝異,又仿佛無奈,可還是帶著她去別處再補了一頓。
  那一整個晚上十分難得的清閑,沒有任何應酬,在他九點鍾踏進家門之前,唯一要做的事情就隻是看著肖穎吃東西。
  而她速戰速決,理由則是要趕回去看電視。
  後來在她下車的時候,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麽,可是最終隻是淡淡笑了一下,開著車在月色的清輝中離開。

  第十五章
  肖穎一晚上沒睡好,她有一點認床,家中客房裏的這張床雖然又大又軟,可她一次都沒睡過。以前和葉昊寧吵架至冷戰時,通常都是他去客房,而她獨自一人霸占主臥。
  可是昨晚,她顯然惹惱了他,最後連一點風度都不剩,走進臥室的時候順手將門重重地帶上,客廳原本就太大,當時震得猶有回音。
  所以一整晚都在翻來覆去,等到半夜,又或許已經是淩晨了,肖穎才終於朦朦朧朧地睡過去。可是噪音卻不放過她,聽到鈴聲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剛剛合上眼睛不過幾分鍾。
  然而事實上,天已經亮了,而且是大亮,昨晚臨睡前窗簾沒有拉嚴實,所以一睜開眼便覺得白花花一片,陽光刺目。
  電話鈴聲還在響,不依不饒的,隱約響個不停。客房裏沒有安裝分機,肖穎先用被子蒙住頭,最後不得不重歎一聲翻身跳下床來,心裏著實氣惱,赤腳踩在地板上蹬蹬地響。
  經過主臥的時候,才發現門竟然是虛掩著的,露出窄窄的一條縫,可是,昨晚分明關得那麽重。
  她順手就推開門板,恰好見到葉昊寧從浴室裏走出來。
  她說:“接電話。”語氣僵硬麵帶慍色,眼皮仍是酸澀沉重,一時間也懶得挪動腳步,便毫無形象地倚在門框邊。
  葉昊寧轉頭看她一眼,一手拿著幹毛巾擦頭發,一邊走到床頭,隻聽了一會兒,便將聽筒放下,說:“你的。”同樣語調冷淡。
  原來是葉母,在電話裏溫聲吩咐:“你晚上的飛機?那麽等下陪我出門買些東西吧。”
  婆婆大人有命,不敢不從。
  肖穎迷迷糊糊地應了,其實心裏十分想就地倒下補個回籠覺,而身體已經自動自覺地走進浴室洗漱。
  可是五分鍾之後,她卻怒氣衝衝地跑到衣帽間。彼時,葉昊寧已經換好衣服,站在落地鏡前麵無表情地瞥她一眼,目光中沒有溫度。
  她怔了怔,好像突然泄了氣,早上剛起床,氣勢總比平時弱一些。
  而事實上是,她一直都不能習慣葉昊寧的冷漠,仿佛平時那種高深莫測的表情才是最適合他的,又或者玩世不恭的調侃也行,哪怕都是不懷好意的,也總好過像現在這般,眼神冰冷得能將空氣都凍住。
  但她轉念又想,明明就是他的錯!於是沉著臉將脖子一揚,“怎麽辦?”帶著點咬牙切齒的意味,心裏狠不得掐死他。
  “用圍巾吧。”因為事不關己,所以某人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下一刻便從她身邊越過,步態從容地離去。
  出門的時候,肖穎想,幸好這兩天氣溫有所回降,也幸好進出大多數時間都有空調,而更加慶幸的是,目前街上流行混搭風,要換作早幾年,這一身出門隻恐怕會被人當作精神病患者看待。
  可是見了葉母,還是不免換來不讚同的皺眉:“小穎,你不熱嗎?”
  熱!她不著痕跡地瞪了葉昊寧一眼,才笑:“這衣服要這樣搭才好看。”
  “你們年輕人的審美真是越來越怪異,是不是我已經跟不上時代了?前天在電視上看見一個女孩子,三十七八度的天氣裏,還穿著靴子,也不怕捂出毛病來。”
  她笑了笑,沒說話,隻是又伸手去旋車內冷氣的扭,將溫度再降下來一些。
  葉母又說:“不是聽說你出差去了,怎麽早上也在家?”是問葉昊寧的。
  葉昊寧專注地開著車,低低應了聲:“嗯,昨晚剛回來。”現編的謊話十分順口,氣息流暢。
  肖穎坐在副駕座,隱約感到他偏過目光來,極快地掃視了一下自己,她想,昨天麵對著婆婆的疑問,難道要她如實轉述秘書的話?一個人跑去渡假,將老婆撇在一邊,倘若被葉母知道,必然又要引來更多的疑惑。
  葉母購物拉她作陪,而葉昊寧則充當司機,一家人出門,看來倒真是和樂融融,其實她與葉昊寧之間卻始終隔著兩三步的距離,不近不遠,連交流都極少。
  或許心思細密的葉母從中發現了蛛絲馬跡,因此中午一起在外麵吃飯的時候,她突然問:“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要個孩子?”目光在這二人身上來回打轉,最終停留在性格純良的兒媳婦身上,長久地凝視。
  此時餐廳的客人並不多,他們又是坐在幽靜的角落,被一米來高的屏風遮擋,幾乎是被單獨辟出來的私人空間,隻聽見身後淙淙地流水聲和極輕的絲竹,所以說話不需要顧忌。
  但肖穎仍是著實一窘,竟然語塞,下意識便去求救,眼神有些慌亂。
  對麵的葉昊寧低頭喝著茶,麵色沉靜,過了一下才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接過母親的話:“目前不考慮。”
  “什麽叫不考慮?”葉母立刻皺眉,“是你的意思?”
  肖穎忙說:“是我們共同的決定。”氣底不足,仿佛害怕挨訓。
  可是葉昊寧顯然不領情,看都不看她,隻是繼續說:“是我不想要。現在公司的事情太忙,沒有那個精力。”
  “又不是要你生!”葉母臉色雖然不豫,但聲音仍是一貫的雍容柔和,“如果小穎懷上了,當然是要請個保姆照顧的,而且我也可以幫忙。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你爸當年可比你現在忙多了,被外派到西部工作,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次家。那是不是你和你妹妹就幹脆不用出生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葉昊寧輕笑了一下,“如果您實在喜歡小孩子,其實可以多催催葉思顏,讓她早點回國來結婚,或者直接在澳洲生個混血的,您飛過去帶幾年,那樣也不錯。”
  葉母佯怒瞪他:“少岔開話題!你的事還沒說完呢。”然後又轉向一旁的肖穎,溫和地叮囑道:“小穎,你從現在開始就要多注意調養身體,作息時間盡量規律,最好再定個健康食譜。總之,前期工作一定要做好。我看你現在的氣色都不如以前好,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然……”
  肖穎低著頭,有點尷尬。
  過去總覺得她自己還像個小孩一般,所以關於這方麵的話題,真的從沒和葉昊寧討論過。現在更是不可能了,兩個人分開得這麽遠,多半時間都是貌合神離的,就連昨晚那樣的氣氛最終卻都難免不歡而散。
  在這樣的狀況下,怎麽還能要孩子?
  而葉母接下來的話,其實用不著聽,都能猜到又要老調重談,勸她返回C市來。
  她覺得有苦難言,嘴上卻又不好反駁,隻得暗暗絞扭著桌布邊沿的流蘇,後悔怎麽就沒訂今天一早飛回去的航班機票呢。
  最後還是葉昊寧打斷她說:“媽,我下午還有點事要處理。等下是直接送您回去,還是您繼續逛,到時再讓司機來接?”
  肖穎覺得自己可能真是被嘮叨得昏了頭了,所以聽他這樣一說,竟然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順口就接道:“你早晨不是說要帶我一起去的麽?我們什麽時候走?”話音未落,腳便在桌下一動,踢在葉昊寧的腿上。
  葉昊寧被突然踹了一腳,端著杯子的手微微一頓,隻是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目光似乎仍舊是冷的,一時間也不答話。
  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波動詭譎。
  肖穎有點忐忑。
  其實謊言剛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光看這一上午的情形,真不知道葉昊寧會不會幫著她順利圓過去,除非他善心大發。
  所以她惴惴不安,又仿佛心虛,垂下眼睛默默地低著頭連喝了幾口果汁,然後才聽見那道漫不經心的聲音終於在對麵響起來:“時間差不多了,結完賬就走吧。”
  他竟然沒有揭穿她!
  他竟然這麽好?
  她飛快地抬起頭來,可是動作過大,立刻引得葉母側目疑惑,“怎麽了?”
  “……哦,沒事。”她坐正了身子,低低應一聲,表情鎮靜而老實。
  “你們忙你們的去。”葉母說:“我下午還約了人在附近喝茶。”臨分開時又不忘叮嚀:“小穎,記住我剛才說的話啊。”
  肖穎恭恭敬敬地應:“知道了,媽。”
  等車駛上了主路,肖穎說:“你辦事去吧,隨便找個地方把我放下去就好。”外麵陽光猛烈,照在柏油路麵上反光成白花花的一片,似乎連空氣都在扭曲浮動。這個時候,去哪兒消磨時間比較好?
  誰知葉昊寧卻說:“我回家。”
  她一愣,旋即才反應過來,原來剛才的隻不過是借口罷了。心下不由得下次感慨,眼前這人編謊話似乎從來都是高手,一本正經的模樣,絲毫破綻都不露。
  不過這下倒是正好,她忙說:“我也回家。”

  第十六章
  進了家門依舊無交流。
  早在車上的時候,肖穎就已經將長長的圍巾扯了下來,脖子上因為皮膚白皙,所以那幾處淺淺的紅痕愈發顯得醒目。
  她到底還是覺得有些理虧。
  想到昨晚的情景,那樣的氣氛其實已經十分好,尤其是在他們的關係冷淡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然而她卻在關鍵時刻走了神,僅僅因為一句簡單的話,竟然會鬼使神差般想到陳耀,進而回想起那些十分久遠的畫麵。
  也難怪會惹怒了葉昊寧,他那樣一個人,永遠都有著不露聲色的驕傲,又怎麽能容忍她的神遊天外?
  那對於他來說,幾乎算是一種侮辱。
  其實她也並不想和他完全鬧僵,況且從小到大最大的優點便是知錯就改,於是在客廳裏思索了半天,終於還是走進臥室裏,主動講話緩和僵局。
  葉昊寧正半躺在床上看雜誌,見她走到近旁,便微微揚起眉看她。
  她沉默片刻,才說:“我昨晚沒睡好。”
  他不語。
  她又說:“我認床……”
  他終於開口:“你到底想說什麽?”
  最終葉昊寧還是把床讓給她補眠,她卻反而睡不著。房間裏十分涼,她將被子拉至下巴,呼吸之間便能聞到隱約的薄荷的清香。
  她有點恍惚,心想,怎麽就走到了這一步呢?過去明明是很好的。
  臥室裏的遮光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一絲光都透不進來,而她置身在這陰暗涼爽的環境裏,腦子裏卻亂成一團,又仿佛昨晚真沒睡好,靜下來之後兩側太陽穴突突地跳動,如同有千萬匹馬在奔跑踩踏,沒有片刻的安寧。
  後來終於睡過去,班機是傍晚的,但肖穎沒有設定鬧鍾,因為知道葉昊寧在家,所以竟然睡得十分踏實。
  直到一覺醒過來,屋子裏仍是暗的,根本分不清時間的變幻。她在枕邊摸索了一會兒,才想起手機落在客廳裏,便神清氣爽地下了床。
  誰知葉昊寧正在客廳講電話,麵朝著落地窗,聲音壓得很低,卻隱約還能聽出怒意。也不知電話那頭究竟是哪個倒黴鬼,竟然將一向不動聲色的他都給激怒了。
  肖穎刻意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其實離他還很有一段距離,他卻突然回過身,果然麵色沉冷。
  她撈起手機低頭去看時間,隻聽見他說:“先這樣定了。”語氣似乎微微不耐煩,然後便幹脆掛了電話,又稍稍停了停,淡淡地說:“吃完東西再去機場。”
  “嗯?”她這才反應過來後一句是對她講的,目光順著掃過去,隻見餐桌上竟然擺著現成的飯菜。
  當然不可能是他做的,因為過去他從沒動手下過廚,至少她沒見過。可偏偏嘴又挑,幾乎可以媲美專業美食家,起初她還會拿他試菜,但後來被打擊了幾次,覺得十分沒麵子,連信心都差點跌到穀底,於是後來嚴正警告他,不許再說傷人自尊的話,否則她就徹底罷工。而他不知是不是也已經漸漸習慣了她的手藝,從那之後竟然真的很少再挑剔。
  肖穎坐下來隻嚐了兩口,便知道果然是酒店送的外賣,而且正是他們前一晚去的那家。葉昊寧沒吃,房子太大,他一轉眼也不知又晃到哪裏去了。
  結果等她吃完,又全部準備妥當了要出門的時候,他卻已經穿戴整齊地出現在她麵前。
  “你也要出去?”她微怔,問了個傻問題。
  葉昊寧在那一瞬間緊抿了唇角,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抑製住自己嘲諷她智商的衝動,於是幹脆直接選擇了無視,一言不發地抓起茶幾上的車鑰匙,率先開了門走出去。
  車子開在高速上,肖穎想,既然都自願來送了,為什麽仍舊黑口黑麵的?
  有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要落下車窗來,隻因為車內氣壓偏低。某人一直不說話,開車的神情似乎極為專注,而她一時之間也找不到話題可說。
  其實這種情況早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可肖穎還是難免覺得別扭,又有一點悲哀。一對夫妻,怎麽可能平淡到這種地步呢?
  偏偏葉昊寧開車時從來不聽音樂,所以連一張緩解氣氛的CD牒都找不到。她在近一個小時的車程裏,簡直百無聊賴,卻又因為下午那一覺而不得不精神抖擻。
  倒是中途葉昊寧接了三四個電話,也不知是何時,他已經將工作時候用的那支手機拿了回來。
  她每每側眼打量,總發現他沉著麵孔,仿佛連嘴角都是沉著的,落日的餘暉一路跟隨著他們奔馳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淺淺地勾刻出他側臉冷峻的線條。
  任誰都看得出,他此刻正自不悅。
  因為用的是藍牙,並不影響開車,他卻多半隻是聽,微微皺著眉,間或應一兩句,可是聲音低沉,語氣嚴厲果斷,令她不由得再次想起下午撞見的情形。
  所以等那支繁忙的手機終於不再響起之後,肖穎想了想,還是輕聲問:“工作上的事?”
  葉昊寧似乎詫異,目光略微往她這邊一斜,沉默了一下才說:“嗯。”
  她仍側著頭看他,也不知為什麽,好像直到此刻才突然發現他的臉色是真的不好,就像前日吃飯時張斌說的那樣,很不好。
  可是相處了整整兩天,她卻等到現在才發覺。
  他的眉心仍皺著,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緊,下頜繃得也緊,線條有些僵硬。明明血一般的夕陽就在他那一側,光線毫無阻擋地撲簌進來,卻依舊掩蓋不了麵容裏的疲倦。
  肖穎心頭一動,似乎有點恍然,終於知道他為什麽謊稱渡假,實際卻躲在家裏睡覺。此刻她望著他良久,心裏好像突然鬆了鬆,暫時忘了之前所有的不愉快,聲音竟然也不自覺地變得柔軟:“……你最近是不是都沒休息好?臉色很差,自己注意點。”或許真是許久沒說這樣的話,她居然有些不習慣。
  而葉昊寧的目光微微閃了一下,一時沒答話,隻是輕輕打了方向盤,將車泊在航站樓外的臨時停車位上,這才轉過頭來看她。
  那一瞬間,肖穎以為他要和她說些什麽,甚至因為他向她傾了傾身,還以為他會做些什麽。然而,葉昊寧卻隻是頓了一下,接著伸手替她解開安全帶,又指指手表,說:“進去吧。”細聽之下,語氣倒是比之前放緩了許多。
  時間確實差不多了,她沉默地點點頭,獨自一人下了車,結果都快要走到感應門前,突然聽見他在身後叫她。
  葉昊寧斜倚在車前,手指間還夾著一支煙,並沒有點著,隻是閑適而隨意地置在車頂,漆黑狹長的眼睛迎著光,正微微眯著看向她。
  她頓住腳步回身挑了挑眉,問:“什麽事?”
  航站樓前人來人往,其實她很懷疑他聽不聽得見自己的聲音,剛想往回走,卻見他輕輕一擺手,悶熱的風將他的額發微微吹亂,他在下一秒便低下身子重新鑽回車內。
  什麽話都沒說。
  他特意喊住她,卻隻是做了這麽一個隨意的動作,似乎隻是為了道個別。
  肖穎覺得很是鬱悶,眼睜睜看見那輛拉風的跑車順著弧形的車道揚長而去,拐了個彎就不見蹤影。
  隻是時間容不得她多想,在原地呆立了一會兒之後,還是匆匆進去換了登機牌通關。
  她一直摸不清葉昊寧的情緒,就好像永遠都不知道他的心裏究竟在想什麽。從相遇之初,她就被他耍得團團轉,於是便如同開了一個壞頭,導致後來的相處和交往,情況也好不了多少。
  登了機之後,空姐在過道裏幫忙旅客安置隨身行李,肖穎先將手機關了,再彎下腰去拿書看。其實航空雜誌也沒什麽內容,無非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厚厚的一本書被卡在前座的置物袋裏,她有些費力地抽出來,然後身旁的位子便有人落了座。

  第十七章
  登了機之後,空姐在過道裏幫忙旅客安置隨身行李,肖穎先將手機關了,再彎下腰去拿書看。其實航空雜誌也沒什麽內容,無非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厚厚的一本書被卡在前座的置物袋裏,她有些費力地抽出來,然後身旁的位子便有人落了座。
  那一刹那襲來的氣息是那樣的熟悉,她甚至還來不及反應,手上的雜誌就已經被人輕鬆地抽走。
  “這有什麽好看的。”輕漫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來。
  肖穎迅速轉過頭,其實心頭輕輕顫動,卻又猶如被施定身魔法,不禁呆了呆,仿佛不可置信地微微睜大眼睛。
  血色的夕陽已經接近地平線,將天際染上層層疊疊的紅霞,餘光從身後的舷窗裏照進來,有一點虛幻的清冷和不真實。
  坐在一旁的葉昊寧隻是隨手翻了幾頁,便將書插回袋中,一雙眼睛這才斜斜地睨過來,唇角似笑非笑地揚著,似乎十分欣賞她此刻的表情。
  美麗的空姐在來回走動,確認著起飛前的安全事項。
  那雙漂亮狹長的眼睛看著她,距離分明這樣近,她卻沒有辦法望到盡頭,似乎他的眼晴就恰如一泓深潭,她永遠探不到底,也因此看不清掩在其後的那些念頭和情緒。
  過了半晌,肖穎才終於不解地問出口:“……你怎麽來了?”不是已經開車走了嗎?現在的狀況真把她給弄糊塗了,完全不知道他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又問:“你的車呢?”
  “停車場。”見她似乎還想再問什麽,結果葉昊寧極輕地笑了一下,“你哪來這麽多傻問題。”修長的手指輕輕按了按眉心,便轉頭靠在椅背裏闔上眼睛,不再看她。
  “……”
  他以前也說她傻。第一次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就這樣說過,你怎麽那麽傻,仿佛帶著無奈和訝異。
  可是那都是很久遠的事了。明明隻隔了兩年,卻似乎真的很遙遠。
  她又問:“之前怎麽都沒告訴過我你也要坐這趟飛機?”看他一身輕鬆,仔細回想了一下,竟然不記得他出門的時候帶了行李來。
  葉昊寧閉著眼睛,恍若未聞。
  她又想到:“你這個時候去B市做什麽?”
  “……小姐,請您係好安全帶,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空乘人員彎下腰輕聲提醒,一轉眼瞥到葉昊寧的臉,她似乎怔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要說話,但或許是以為葉昊寧在休息不方便打擾,最後隻是禮貌地朝肖穎笑笑,無言地輕步走開了。
  已經可以聽見飛機隱約的引擎聲,龐大的機身開始在跑道上緩緩地向前滑動。
  肖穎回憶著空姐的表情,好像猛地恍然,便伸手去推身旁那人,“坐回你的頭等艙去!”
  “不要。”葉昊寧終於肯動一動嘴唇,然後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低聲說:“坐好,要起飛了。”
  這樣的語氣卻讓肖穎不禁微微怔住,過了好一會兒才記起抽回手來,見他閉著眼睛似乎極輕地笑了笑,她坐正身子,下一刻便被越來越大的慣性緊緊推向身後的椅背。
  飛機抵達B市之後,肖穎才發現葉昊寧果然一件行李都沒帶,而對上她愈發狐疑的眼神,葉昊寧卻若無其事地說:“先吃點東西。”然後也不理她,雙手插在褲兜裏自顧自地走在前頭,仿佛篤定她會跟上來,又或者,跟與不跟都無所謂。
  可肖穎到底還是追了兩步。
  從後麵看,他的襯衣後腰處有細微的褶皺,步態卻十分優雅從容,與早前疲憊的神色並不相襯。但她仍舊不太放心,隻因為飛機上那一下手與手的相觸,分明感覺到他手心裏微涼的溫度。
  其實葉昊寧的體溫似乎一直都比正常的略低一些,兩年前在醫院裏的那一夜,她發著燒掛著吊瓶,而他冰涼的手指就那樣從她滾燙的臉上輕輕劃過。
  以前她也曾好奇地問過原因,而他說:“這沒什麽奇怪的,我從小就這樣。”
  可是今天,尤其是之前親眼見到過他臉上濃重的疲倦,再加上飛機上的簡餐他確實一口沒動,她發現終究還是沒辦法說服自己就這麽和他分道揚鑣。
  結果等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點多,肖穎回撥了一個未接來電,說:“嗯,我回來了。”
  許一心說:“怎麽有氣無力的?”
  “累。”所以連多說一個字都舍不得。
  她將身體軟倒在沙發裏,很沒形象氣質地與許一心聊著天,但多半隻聽不說,偶爾嗯啊兩聲,許一心覺出不對勁來,又問:“你到底怎麽了?坐一個小時的飛機不至於搞成這樣吧?”
  她不由得朝緊閉著的浴室門看了一眼,頓了頓,依舊有氣無力的:“沒什麽事,就是累,而且困。”
  確實沒事,隻不過是兩三個小時前,葉昊寧在機場的咖啡座裏隨便吃了點東西,似乎心情很不錯,她才有機會提出心頭的疑問:“說真的,機票是不是你臨時買的?”
  他回給她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她卻已經能夠猜到答案,實在忍不住皺起眉:“你怎麽這麽無聊啊?知不知道,當時嚇我一跳!”
  葉昊寧倒是不以為忤,半真半假地回了句:“我就是想看你目瞪口呆的樣子,可不可以?”然後便不由分說地將她拖去商場,買全了一應用品和換洗衣物。
  走出商場大門的時候又突然問:“我上次放在你那裏的須後水,你沒給扔掉吧?”
  “扔了。”她著實沒好氣地說。
  “那就再去買一瓶。”他轉頭就要往回走,一隻手不知何時已經攬在了她的腰上,轉身的同時,也將她向後拉了一步。
  她卻仿佛沒發覺什麽異樣,隻是覺得累,穿著五六公分的細高跟鞋,一雙腳都快要斷掉,於是連忙說:“沒扔沒扔,快點回去吧!”當時並沒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話,一直到進了門,眼見著葉昊寧輕車熟路地往浴室走,她卻也隻剩下傻眼和無奈的份了。
  隔著磨砂玻璃門,可以聽見裏麵嘩嘩的流水聲停了下來,肖穎垂著頭哀號:“……下次逛街真不能穿高跟鞋!現在這雙腳好像已經不屬於我了。”
  許一心笑道:“要不要本小姐替你按摩一下?”
  “要啊,那你快來吧,我等你。”
  本來隻是玩笑話,誰知下一刻卻聽許一心說:“再過兩分鍾,我剛到你樓下。”
  肖穎還在發愣,浴室的門已經 “霍”地一聲被拉開來,她仿佛被驚了一下,匆匆轉過去,一眼瞥到門邊的人,她卻好像再次失了神,過了好一會兒才皺起眉:“你不是買了睡衣嗎?”語氣僵硬。
  這個男人,居然隻在腰間圍了條浴巾就走出來,上身赤裸著,胸口還有未幹的細小水珠,正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忘記拿進去了。”葉昊寧看她一眼,又說:“你那是什麽表情?這麽詭異。”一邊神色自若地去拿客廳裏還未拆封的衣袋。
  肖穎隻呆了半秒,便如火箭炮一般地跟著衝出去,也顧不上腳疼,隻是突然說:“你今晚隻能睡客廳!”
  葉昊寧的手頓了一下,轉過臉來揚眉看她。
  她說:“否則就去住酒店!自己選擇。”
  “你又怎麽了?”他仿佛有點無奈,覺得額角再次開始隱隱抽痛。
  “沒什麽。”她停了停,見他一時沒動靜,又催:“總之先把衣服穿好,快!”
  等葉昊寧不緊不慢地係好睡袍腰帶的時候,門鈴叮叮咚咚響起來,時間卡得恰到好處。
  肖穎硬著頭皮去開門,果然在下一刻看見好友瞬間呆滯的臉。
  “……嗨!”許一心覺得自己的反應還不算太遲鈍,一回過神來便立刻眨了眨眼睛,衝屋裏那個英俊的男人擺手道:“好久不見。”視線從他身上的睡袍以及濡濕的頭發上掃過,腳步硬生生停在了門口。
  “你好。”葉昊寧倒是從頭到尾麵不改色,朝她微一點頭,目光再度轉回另一個女人身上。
  而那個女人正輕輕拉了許一心一把,說:“進來啊。”
  “我看還是算了。”許一心笑起來,仍是對著葉昊寧說話:“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之前肖穎都沒告訴我你也在,本來還想和她作伴的,不過現在看來,肯定是不用了。”
  葉昊寧微微一笑:“沒關係。”
  肖穎卻忍不住回頭瞪他,什麽叫沒關係?聽起來倒真的像被打擾了一般。
  她又說:“快點進來,我們今晚睡一起。”
  “改天吧。”許一心湊過去,貼在肖穎耳邊咯咯笑:“毀人鴛夢,這麽缺德的事我可做不出來。”調侃間,手急眼快地攔住那隻伸過來要掐自己的手,又說:“不過還真看不出來啊,你們什麽時候合好的?真夠迅速的。”
  哪有合好。肖穎心裏納悶,為什麽在她看來還是和過去差不多?明明早上還在冷戰呢,如今葉昊寧充其量隻能算是借宿,借宿!
  結果許一心到底還是走了,臨走之前不忘笑著說:“晚安,祝二位愉快!”神色間的曖昧一目了然。
  肖穎故作不覺,一本正經地說:“您也晚安,路上請小心。”生怕她再講出更出格的話,隻恨不得將她推出去,“呯”地一下關上門。

  第十八章
  轉瞬間,不大的公寓裏又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肖穎扶著門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卻恰好看見葉昊寧立在燈下看她,若有所思,又似乎有點恍神,漆黑的眼底愈發幽深。
  其實他很少這樣,至少在她麵前,極少露出此刻的表情。
  她疑惑地看看他,才拖著腳步往回走,雙腳實在是疼,多站一秒鍾都仿佛是種折磨。從前腳掌到後腳跟,落在地上全都如同被細針紮過一樣,回到家都過了半天了,卻還沒有緩過勁來。
  “你怎麽了?”不一會兒,葉昊寧的聲音在身後淡淡地響起來。
  她咬著牙頭也不回地說:“拜你所賜。”
  誰知他隻是低低地笑了一下,三兩步就超過她,十分自覺地翻身上了床,靠在床頭對她說:“你現在要洗澡?那先把電吹風給我吧,剛才我在浴室裏沒找著。”
  他的頭發還是濕的,估計之前隻是用幹毛巾隨便擦了擦,所以此刻顯得有些淩亂,甚至還有幾綹烏黑的濕發貼在額前,倒是難得的不修邊幅,卻又仿佛帶著幾分大男孩的稚氣。
  她累得連看都懶得看他,也不作聲,隻是隨手一指牆角,然後便兀自轉身進了浴室,將門關得哐哐響。
  望著白色玻璃後模糊的身影,葉昊寧不甚在意地挑了一下唇角,自行下床去開她的行李。
  等到肖穎終於戀戀不舍地從泡泡浴中爬出來的之後,才發現葉昊寧已經睡下了,頂燈被關掉,隻留了床頭一盞橘色的台燈發出微弱的光亮,而他的側臉則安靜地隱在昏暗的陰影裏。
  她突然有點疑惑,不是在分居嗎?雖然並非正式協議,但好歹當初也是大吵了一架,在她堅持而他也默許的情況下,她搬來B市居住。
  本以為真會就這樣淡下去,一直到最終離婚成為陌路,一切將會是那樣的順理成章。可是,現在這又算什麽?先是前一晚纏綿的吻,然後此刻他又再度睡在了她的床上。
  她最後還是在另一側輕輕躺下來,屋裏太安靜,仿佛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肖穎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隻不過到了半夜,忽然有溫熱的氣息襲上後頸,細密纏綿。
  她下意識地咕噥了一聲,聲音含糊不清,其實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句什麽,身體本能地往外麵擠了擠。可是身後那人卻仿佛不依不饒,隻短暫地停了片刻便再度湊上前來,修長有力的手臂橫在她的腰側,手掌開始緩慢地向上遊移。
  她這下終於漸漸清醒過來,屋內漆黑一片,一點光都不透,葉昊寧的聲息近在耳側,那樣清晰分明,低低回蕩在夜裏。而同樣清晰分明的是他的吻,細細密密,在黑暗之中一個接一個連續不斷地落在她的後背和頸邊,有一種幹燥的溫暖。
  身體就這樣被熨帖著,這份溫度甚至穿透皮膚印上血管,讓其中的每一寸血液都開始灼熱沸騰。
  她低喘了一聲。
  他的手已經從衣擺下悄無聲息地伸進來,微涼的指腹劃過溫熱的腰際和腹部,她如過電般禁不住輕輕顫栗了一下,眼睛緊緊地閉著,連睫毛都在微微顫抖。象征性地伸手去阻攔,手指隔著絲質輕薄的衣料碰到那隻有力的手臂,卻仿佛溫度灼人。
  她口幹舌燥,意識模糊,如同突然脫了力,隻餘下輕微的喘息。
  或許是屋內空調開得太涼,在綿密溫暖的氣息的包覆下,她終於還是順勢轉了個身,攀著他堅實有力的背脊,迎了過去。
  他的身體與她緊密地貼合在一起,嚴絲合縫,床單已在身下蹂躪出淩亂的褶皺,她緊緊攀住他的肩,聽見他沉重的喘息,其實還有她的,在靜謐而黑暗的夜裏糾纏交疊,沉鈍而又清晰。
  良久之後停下來,他沉默了一下,突然說:“……小穎,我們和好吧。”臉仍埋在她的頸邊,聲音有些模糊的低沉,她卻隻是恍惚地雙手陡然用力,比方才還要用力地,指甲深深陷進他的肩背。
  肖穎早晨出門的時候,葉昊寧還沒醒。其實她也困,半夜裏那樣一鬧,簡直精疲力竭,但最後也隻能掙紮著爬起來,半路上在出租車裏眯了一會兒,結果還是司機師傅在公司樓下將她叫醒。
  上樓的時候才想起今天公司安排了常規體檢,所有員工都被有組織地集合在一起,用車拉去醫院。
  “差點都忘記這件事了,還好是空腹來的。”肖穎和同事小李閑聊。
  “你是來不及吃早餐吧?剛才差一點遲到。”
  她心虛地笑笑,無端又想起葉昊寧,萬一真遲到了,那也是他害的。
  早上她出門前的準備動作不輕,卻還是沒能將他吵醒,俯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薄薄的被單裹在腰間,大半個背脊露出來,上麵還有明顯的紅色抓痕,怵目驚心。
  她隻記得他當時禁不住悶哼一聲,然後低低笑了一下,說:“你怎麽跟梅超風似的。”又在她鎖骨上吻了一下,便翻了個身,將她輕輕攬在懷裏很快便沉睡過去,而她卻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一直在想,剛才他說了什麽?他趴在她的頸邊,到底說了句什麽?
  抽血的時候,手機突然響起來,肖穎下意識久地轉過頭,卻恰好看見那一小半針管的血,深紅粘稠,通過她左手的靜脈血管被人從身體裏緩緩地抽走。她心頭一抖,連忙再度避開目光,似乎連手都有些發軟,偏偏手機又恰好放在左側的褲子口袋裏,卡得又緊,她不敢亂動,索性就任由它響著。
  顯然對方也沒什麽耐性,幾聲之後便掛斷了。等她抽完血又拿著棉簽壓了許久,才記起要回電話。
  屏幕上顯示的是葉昊寧的名字,她撥過去,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接起來,聲音慵懶微啞,背景裏似乎還有嘩嘩的水聲,不甚清晰。
  他問:“……你看見我的剃須刀沒有?”
  她說:“不就在洗手台上?”
  “沒有。”
  “你再仔細看看。”
  “我看得十分仔細,真的沒有。”
  怎麽可能?肖穎第一反應就是葉昊寧無聊,故意耍著她玩兒,浴室就那麽方寸大小,況且她又不會拿來用,那把剃須刀怎麽會平空消失掉?
  導診過來催她們去下一個檢查點,她正覺得不耐煩,想要掛掉電話,腦子裏卻突然靈光一閃。
  終於隱約記起,似乎真的是被她收了起來。早晨洗臉之後她總是習慣收拾一下台麵,順手便將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統統擺進置物框裏,恐怕其中就包括了葉昊寧的剃須刀。
  於是,她想了想說:“浴缸左手邊的玻璃架子上有個白色的藤盒,你看看裏麵有沒有。”
  那邊一時沒回音,估計正在找,果然過了一會兒葉昊寧的聲音就傳過來:“看到了。”
  “那我掛了。”
  他卻又問:“你在上班?”
  “體檢。”
  他顯然愣了一下,她趕在前麵說:“是公司組織的。”
  這時已經走到內科的診室外,一排人坐在長椅上等著叫號,雖然還有等許久才輪到自己,但肖穎還是說:“沒別的事了吧。”
  葉昊寧停了一下,聲音仍舊不緊不慢:“都檢些什麽?”
  “……很多。”她垂頭看了看手上的項目單,十幾條羅列在一起,眼花繚亂的複雜,肚子越發覺得餓,於是也沒好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
  電話那頭似乎傳來低輕的笑聲,又問:“抽過血了?”
  “嗯。”
  她不禁納悶,這人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錯?因為過去早上起來他的脾氣通常都會有點差,她堅持認為這就是俗稱的“起床氣”。可是今天卻一反常態,居然還關心起這種小事來。
  但是偏偏不湊巧,她此刻的情緒卻壞到了極點,因為餓,又抽了血,低血糖的症狀漸漸開始顯現。由於打算撐過這項檢查便去餐廳吃東西的,因此時間變得格外難熬。
  連帶著耐心缺缺,連多回答一句都仿佛是消耗體力的事,可是葉昊寧好像不想輕易放過她,帶著磁性的聲音再度閑閑地傳過來:“……灰色襯衫要配什麽顏色的領帶比較好?”
  她嘴角抽動一下,僵硬地說:“隨便。”然後便幹脆地掛斷了電話。
  這人一定是太無聊了,因為在服裝配色問題上,她和他永遠不是一個級別。她從來沒見過哪個人挑衣服的眼光有他這樣好的,不論男女。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
  所以當葉昊寧的短信息傳來的時候,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他說:你竟敢掛我電話。
  掛都掛了,還能怎麽樣?可見他是真的太空閑,居然有那個心情一個字一個字地編寫出來譴責她。
  她餓得發慌,看了一眼也懶得回應。
  誰知不一會兒電話又響起來。
  肖穎用的音樂很幼稚,一個嫩聲嫩氣的小孩子在唱《兩隻老虎》,還有點走調,其實是她的小外甥女過年時候錄的,她一時興起就用來做了手機鈴聲。
  一時間排排坐的同事們齊齊看過來,其中還有一些獨自過來檢查身體的陌生人,目光如聚光燈一般,她有點尷尬,連忙摁了接聽鍵,低頭說:“你幹嘛?”
  葉昊寧輕笑:“哦,我還以為你昏過去了。”
  “真無聊!”她幾乎就要怒吼,隻聽見導診在門邊喊了聲:“11號。”她連忙舉了舉手:“這裏。”一邊站起來往裏走。
  葉昊寧顯然也聽見了,趕在她要再次掛斷電話之前,他才仿佛隨口提議說:“中午一起吃飯吧。”

  第十九章
  結果等到所有體檢項目都完成之後,肖穎走出來,一眼便望見立在醫院門口的那道修長身影。也不知道葉昊寧哪來這樣的神通廣大,因為她並沒有告訴他她在哪家醫院。
  同事三三兩兩跟在後麵,她下意識地放慢腳步,有人喊她一起去吃飯,她笑一笑,說:“等人。”
  對方笑嘻嘻的:“男朋友?”
  她不承認也不否認,隻說:“你怎麽知道?”
  “拜托,”女同事做了個誇張的表情,仿佛一目了然,“剛才不是還在打電話?先聲明,我沒偷聽,隻是恰巧罷了。”
  她也笑起來:“不是男朋友,是我丈夫。”
  看到對方瞬間目瞪口呆,肖穎簡直笑不可抑,似乎這裏所有人都自覺地將她看成未婚人士。
  烈日當空,葉昊寧就站在花壇邊講電話,她雙手遮在額前走過去,其實並未刻意放輕腳步,然而他卻沒有察覺。
  到了身後才聽見他說:“……沒關係,等我回去之後再去你那裏拿。”仍是一貫輕淡的嗓音,但是不知為什麽,肖穎隻覺得他此刻的語氣尤為溫和。
  她看看手表,剛過十一點半,剛才在醫院的餐廳裏臨時吃了點東西,現在倒也不感覺餓,既然他正專心與人通著話,她便又跑回一樓大堂裏吹冷氣,偶爾瞥一眼外麵,心想,真是不怕熱,又或者是因為太專注,所以並沒覺得熱?
  隻是念頭未歇,葉昊寧已經放下手機轉過身來,一眼便看見玻璃門後的她,兩人視線對個正著。
  他微一揚眉,似乎也有點訝異,可是等她重新走近了,卻隻是問:“去哪兒吃飯?”
  “不餓。”她左右看了看,發現他並沒有開車來,腦子有點糊,估計是被太陽曬的,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是在B市,便突然問:“你怎麽還不回去?”
  他居然一本正經地答:“晚上就走。”似乎對她的逐客令置若罔聞。
  最終兩人還是去了市中心購物廣場的樓上吃飯,那家的拉麵味道做得很正,配料新鮮量又很足,盡管肖穎並不怎麽餓,還是消滅了一大碗。
  吃完她要直接回公司,又問葉昊寧:“你呢?”
  他一伸手:“鑰匙。”
  她停了會兒,才從包裏把一串鑰匙拎出來,卸下家裏的那一把,泄憤般重重拍在他的手掌上,調頭就走。
  葉昊寧卻仿佛覺得這樣孩子氣的舉動十分有趣,眼角露出輕淡的笑意,又等她走了兩步,才突然出聲叫住她。
  “還有什麽事?”她在烈日下皺著眉,好像連臉都一並皺起來。
  陽光實在太強,幾乎睜不開眼睛,所以他的樣子也有點模糊,雖然隻隔了幾步遠,但他全身仿佛都被強光籠罩著。
  其實她也一樣,烏黑的頭發上泛著燦爛的金光,眼睛眯起來似乎皺眉苦臉的。葉昊寧一直都覺得她像一隻幼小的貓咪,脆弱敏感卻又純真,柔順的時候可愛至極,偶爾卻也會伸出尖利的爪子,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氣勢,甚至還可能攻擊傷人。而此刻的表情則更是令她像極了這種小動物,也不知為什麽,他竟不由得有些失神,直到聽見她又問了句“到底什麽事呀?”,他這才輕笑了一下,問:“我們這算是和好了麽?”嗓音淡淡的,有別於昨晚。
  其實昨晚他說的那句話,肖穎聽得很清楚,隻是當時似乎不能相信,因為他說的那樣平靜,然後又隨口開了句玩笑,翻過身就睡著了,明明是句建議,卻又好像不需要等待答案,所以她幾乎就要以為那隻是幻覺。
  她盯著他半晌,頭頂被炙烤得仿佛出了油,熱轟轟一片,腳底好像也是,因為地麵十分灼熱。
  又換了個站姿,才終於板起麵孔說:“什麽和好?不就和以前差不多麽。”然後無視他迅速眯起的眼睛,轉身跳上等候在一旁的出租車,揚長而去。
  過去隻要一和閨蜜許一心談論起葉昊寧,肖穎最常用來形容他心情的一句話就是,神鬼莫測。
  其實基本上隻要他心情好,兩個人的相處就會變得和諧很多。就連那一次最終導致她搬來B市工作的嚴重爭執,說到底也是由他率先挑起來的。或者應該說,是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一個舉動,便輕而易舉地點燃了她的怒火。
  而劃火柴點引線的罪魁禍首,始終是他。
  本來那段時間,兩人的關係就已經處於緊張狀態了,幾乎有兩三天都沒有正經看過對方一眼,連說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高興了就回答一句,若是不高興則直接視另一個人如空氣。
  也不知葉昊寧是怎麽想的,反正肖穎覺得那種狀態特別沒勁,但一直想著母親從小的教誨:好妻子要學會隱忍。……夫妻之間哪有不吵架的呢?可如果雙方互不相讓,最終誰也得不到好處,隻可能一拍兩散。
  這話是新婚前夜母親特意去她房裏交待的,所以記得特別牢,可是偏偏本性不配合,那樣沉悶的日子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於是便很有大吵一架的衝動。心想著,大概就像體內的炎症一樣,以高燒的形式爆發出來了,反而消彌得也更快,總好過一直捂著,最終將病人拖個半死不活。
  所以那晚麵對葉昊寧一貫漠然的態度和語調,她終於迎來了一場大爆發,仿佛順理成章一般,甚至還抱著樂觀而天真的期待。
  就有一點像過去和陳耀吵架,每每見她真的生氣了,他就不再說話,隻是任由她發一通脾氣,然後笑眯眯地牽著她的手說:“我請你吃飯。”
  那是她的死穴,因為吵完之後尤其覺得餓,仿佛打了場硬仗一般消耗體力,於是頭昏腦漲地跟著他走,兩人也就自然而然地和好了,第二天仍舊溫言嘻笑,她挽著陳耀的手,還是那個最開心幸福的人。
  所以她以為如今也會和那時一樣,可是誰知結果卻並不如預想中的那樣令人滿意,因為那個一向冷靜自持的葉昊寧,那個過去無論怎樣不愉快卻連眼角都不會跳動一下的葉昊寧,也在那一刻突然失了控,連眼神都一並冷下去,大步走上前來,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說:“肖穎,你不要太過份!”他的手就放在她的脖子上,她以為稍一用力自己就會被掐死。
  偌大的臥室裏,水晶器皿的碎屑鋪了一地,滿月的清輝恰好從窗邊漏進來,像極了踩在夜色下的沙灘上,兩人腳邊仿佛到處都是銀白色的光點在閃耀,又隱約泛著虛幻的五彩斑斕。
  明明那樣美,卻又是那樣的狼藉不堪。
  她似乎被嚇壞了,屋子裏瞬間寂靜下來,靜得隻能聽見彼此粗重的喘氣聲。她呆呆地望向那雙幽黯的深不見底的眼睛,雙手撐住身後的電腦桌,微微顫抖。
  可是最終她還是說:“……我要去B市工作。”因為梗著一口氣,所以聲音明顯不穩。
  頸處的修長手指再度微微一緊,她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頸後的肌膚隱隱生寒,卻不再說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忽然覺得悲傷,又仿佛頓時醒悟。
  原來一切早就不一樣了,葉昊寧不是陳耀,她也不再是幾年前那個可以恣意妄為的小丫頭。原來還是母親說得對,有些話一旦出了口,便再沒有收回的可能。
  那一刻,她覺得進退維穀,卻又仿佛有一點釋然的輕鬆。
  好像終於理解到一場婚姻與普通愛情的區別,而自己一直沒有做好準備,用了近兩年的時間,似乎身份始終沒有轉變過來。
  誰知回到公司沒過兩個小時,便再度看見葉昊寧,他穿著一身合體的商務正裝,與她的大老板一道從走廊裏經過,身後呼擁著一大幫人,其中除了她的同事之外,竟然還有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葉氏總裁助理和秘書。
  原來他昨晚跟著來B市也並非完全的心血來潮,隻不過時間上提前一些罷了。
  肖穎當時正要去別的部門拿資料,見到這樣熱鬧而隆重的場麵,便立刻退到一側禮貌地讓出路來,目光卻裝作不經意般瞟過去。
  走在最前麵的那兩個男人正自低聲說著話,明明年齡相差了十幾歲,但臉上的神情卻十分相像,都有某種含蓄而內斂的自信,就連目光都同樣堅定,在談笑自若間仿佛熠熠生輝。
  兩人的氣場交疊在一起非常強大,後麵一幹人等便全都成了配角。
  肖穎卻隻是望向那張年輕英俊的臉,好像是頭一次由衷地心生佩服,心想這人簡直跟變色龍似的,明明這兩日裏一直難掩疲憊倦怠,怎麽此刻在人前卻又能做到這樣的神采飛揚?
  一群人已經走到跟前,她輕輕點了點頭,就看見葉昊寧突然調轉目光望過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朝她微微一笑。
  她還有點搞不清狀況,自家老板就已經停下來問:“葉總,你們認識?”
  葉昊寧嘴角猶自噙著淡笑,眼睛仍看向她:“上次貴公司的酒會……”話沒說完,可是對方已經立刻記起來,“對啊,還是我介紹的,是不是?”
  她隻愣了一下,便立刻神態自若地回以微笑,說:“是的。”
  結果等到快下班的時候,總裁親自打來內線征求意見:“如果晚上沒有約會的話,一起用餐如何?”
  當然是陪那位貴客。她一邊慢條斯禮地收拾東西,一邊語氣十分惋惜而歉然地說:“不好意思,我有約了。”

  第二十章
  其實根本沒有約會,許一心今晚臨時要加班,所以上周預訂的電影票算是白費了,不過之前倒是在電話裏好心地提議:“你就和葉昊寧一起去嘛,正好是愛情電影,放映廳裏烏漆抹黑的,到時想幹啥幹啥,多麽有情調啊……”
  “你當是偷情麽?”她不留情麵地搶白了一句,還是打算去環球影城享受獨自一人的休閑時光。
  走出寫字樓的時候,恰好看見葉昊寧的商務用車從對麵的馬路上開過,掛C市的牌照,那樣冷峻沉穩的黑,與他張揚拉風的私人轎跑車是截然相反的氣質風格,
  就如同他這個人,總有那麽多麵,虛虛實實,令人看不穿其本來麵目。
  因為是新上檔的愛情大片,來的觀眾多半是年輕情侶,成雙成對地捧著大桶爆米花落座。借著超大屏幕上散發出的熒光,可以隱約看見前排的一男一女正將頭靠在一起竊竊私語,偶爾發出低低的笑聲,因為怕吵著別人,那女孩索性將頭埋得更低,幾乎都要靠在男孩肩上,從背後看去,就仿佛一幅墨色的剪影,那光景十分甜蜜。
  歐美片溫馨浪漫,主角配角盡是金發的俊男美女,很是養眼,肖穎吃完了適才放進包裏偷帶進來的炸雞塊,擦了擦手便摸出手機來看時間,不知不覺電影過了大半,已經將近九點鍾。
  她想了一下,還是走出去撥了個電話,可是響了三四聲無人接聽,她迅速掐掉,換另一個號碼。
  這回對方倒是很快便接起來,並低聲叫了句:“葉太太,你好。”
  她說:“小王,你們吃完飯了嗎?”
  “是的,已經在回C市的路上。”
  她沉默了一下,“葉昊寧呢?他是不是和你們在一起?我剛才打他電話沒人接。”
  “……葉總正在後座休息,”那頭靜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這會兒應該是睡著了,晚上喝了酒。”
  “醉了?”
  “嗯。主要是葉總最近的身體狀況不大好,其實也沒喝太多,但他中途出去吐了兩次,最後還是我扶他上車的。”
  肖穎心頭莫名一緊,皺眉問:“現在沒事了吧?有沒有再吐?”想了想又說:“你們現在到哪兒了?這麽晚開車不安全,要不你讓司機調個頭,在這邊住一晚明天再走吧。”
  “明早還有一個會議等著葉總主持,也是他吩咐連夜趕回去的。”小王似乎笑了笑,寬慰她:“放心吧,司機滴酒未沾,而且我讓他開得很慢很平穩,一定保證平安到達。”
  跟立軍令狀似的,肖穎終於還是輕笑了一下,又再交待了一句注意安全,這才掛斷電話。
  家裏的床鋪上似乎還殘留著葉昊寧的氣息,他的日常用品和換下來的衣物也沒帶走,肖穎回到家後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躺上床過好一會兒才睡著,可是半夜又迷迷糊糊醒過來,正好是淩晨三點,她調出通話記錄撥出去,剛接通她便問:“你們到了嗎?”因為剛醒的緣故,聲音有幾分沙啞,猶自帶著朦朧的睡意,就像患了傷風的人在說話,有輕微的鼻音。
  那邊短暫的靜默了一下,才應:“怎麽還不睡?”
  她一怔,下意識地將手機拿到麵前,對著光眯起眼睛看了看,是小王的電話沒錯呀!
  “……葉昊寧?”可是心情卻好像突然放鬆下來,便懶散地打了個哈欠,故意有點輕蔑地說:“聽說你吐得一蹋糊塗,醉得不省人事?”
  “嗯。”想不到他竟然承認了,停了停又說:“下午剛和你們老板簽成一筆合同,估計他覺得吃了虧,所以晚上拚了命地灌我。”聲音倒是一貫的慵懶閑散,邏輯也很清晰,肖穎似乎都能夠想像出此刻的畫麵,也許他正坐在車裏一邊和她打著電話一邊閉目養神。
  她隻是問:“合同?你和我們公司有合作嗎?”
  “以前沒有,但今後就有了。”他又說:“真奇怪,你好像從來不關心我工作上的事。”
  “隨便問問罷了。”她有點訕訕,終於回到正題:“你們下高速了麽?”
  “已經在市區了。”
  “哦。”那就可以掛電話了,她想,雖然此刻突然沒了睡意。
  可是葉昊寧卻低笑一聲:“半夜打來就是為了關心這個?”
  她無語,閉上眼睛好半晌,才不無隱忍地說:“葉大少爺,您睡了一路總算休息夠了?怎麽精神這麽好,問這種無聊的問題!大半夜的,我困死了,掛了。”
  “可以,你掛吧。”他的語調仿佛高高在上的古代君王,聲音裏仍帶著意味不明的淡淡笑意,似乎心情真的很不錯。
  她再度無語,想摁結束通話的鍵,才仿佛突然想起來,猶豫了一下,又連名帶姓地叫他:“葉昊寧。”
  “嗯?”
  她突然深吸了口氣,“沒事。”便二話不說掛了電話,將手機丟在一旁。
  其實她想問的是,他們這樣真的算是合好了麽?怎麽好像一夕之間從前的不愉快就通通忘掉了呢?
  當然,還有那些開心的經曆,卻似乎在更早之前就已經被遺忘了。
  一時睡不著,便索性躺在黑暗中回憶,其實在相識之初,兩人的相處還是十分愉快的。
  自從那次請葉昊寧在日本料理吃過一餐感謝飯之後,他便一連幾個禮拜都沒有再出現,而肖穎也幾乎就要忘記這個人。
  那段時間工作太忙,又恰好有舊同事調離原部門,於是原本由那位同事負責的事情便一下子全部壓在她一個人的身上。
  上級經理似乎對她頗為器重,和藹地交待說:“……你來公司也有一段時間了吧,表現很不錯,我看你平時也很勤奮好學,這次就是個學習的好機會。事情雖然多了點,可一旦理順了其實也就沒什麽了。……你先試著做吧,有任何不懂的地方,可以向其他同事請教,我也已經交待下去了,他們會幫你的。”
  她感到十分欣喜,因為終於機會接手更加專業性的工作,而非再像當初實習時那樣,整天做著最枯燥無趣的事情。
  所以她那一陣子簡直幹勁十足,整個人像打了亢奮劑,即使加班加點也毫無怨言。
  同部門的張姐不無感慨:“到底年輕啊,身體底子好,精神也足,想當年我剛入行的時候,也像你這樣拚命過。唉,不過現在不行了,坐久了腰酸背痛……”
  肖穎笑眯眯地轉頭說:“什麽想當年呀!張姐您現在不也一樣年輕麽,皮膚比我還光滑。”
  一句話說得張姐心花怒放,拎著小皮包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特意捏捏她的臉,“嘴這麽甜!我先下班了,你晚餐記得叫外賣上來啊,別學她們天天減肥,你現在已經夠瘦的了。”
  她仍是笑:“知道了。”
  最近確實瘦了很多,有時照著鏡子,肖穎還會產生一絲恍惚。這是自己麽?大學時候的她明明下巴圓潤,臉上還有著明顯的嬰兒肥。
  過去她曾無數次為瘦不下去的臉蛋而苦惱,甚至真的動了減肥的念頭,可是每天都被陳耀硬拖去食堂乖乖吃下二兩飯。
  仿佛為了安慰她,他總是輕輕捏她的臉,笑說:“這樣子多好啊,氣色健康得跟紅蘋果似的。”
  她問:“瘦一點不是更好看麽?你看那些女明星,下巴尖尖的,標準的瓜子臉,多上鏡啊。”
  他說:“你又不需要拍電視。況且,現在那些多半都是假的,要不就是整了容,要不就是PS過的。”
  她還是不信,“也有天生麗質的好不好?!”反正就是苦惱,這樣一張臉,越發顯得自己孩子氣。
  陳耀最後實在沒辦法,隻好說:“你這樣在我看來最好了。”女生宿舍樓下,他扳住她的肩,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極認真,她抬著臉,幾乎都能看見他眼底自己小小的倒影。
  “真的麽?”
  “真的。”
  “可是臉上這麽多肉,不是很醜麽?”
  “明明很漂亮。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漂亮的女生。”
  她看著他鄭重嚴肅的表情,卻在下一刻咯咯笑起來,得意得像隻小狐狸。
  陳耀微微一怔,隨即板起臉佯怒:“好啊!你居然敢誘騙我說出這麽肉麻惡心的話!”伸出手來就要嗬她的癢。
  那個時候宿舍樓下很空,幾乎沒有人經過。兩排明亮的路燈延伸出去,她靈巧地躲開,體態優美活潑得如同矯健靈動的小鹿,烏黑的發尾在空中跳動,她肆無忌憚地笑:“誰讓你平時都不肯說。……”
  最終還是被他捉住,牢牢圈在懷裏,她突然安靜下來,靜靜地喘著氣,兩人靠得那樣近,雙手抵在他的胸前,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胸膛裏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他低下頭來久久地吻她,薄荷的清爽氣息一陣又一陣地襲過來,她卻覺得頭暈,因為呼吸困難,心跳得又快,好半天才聽見他含糊地低聲說:“唔,你確實是最美的……”
  可是沒想到,畢業之後不到一年的時間,她竟然真的徹底褪去了嬰兒肥,如今下巴削尖得真像她曾經羨慕過的女明星們。
  肖穎對著鏡子不免有點唏噓,那些往事一旦纏繞上來便仿佛無休無止,擺脫起來十分艱難。
  偌大的公司隻剩下她一個人,外頭是全開放的辦公區,隻有低矮的廊燈亮著,發出幽白的微光,有點詭異的靜謐。
  這棟大廈的物業有嚴格規定,正常工作以外的時間,洗手間的大燈便會被中控滅掉,所以平時若是加班加得晚了,女同事們去廁所的時候總會邀上幾個同伴。
  如今卻隻剩下肖穎一人,她實在萬不得已了才戰戰兢兢地跑出去,長長的走道,一路上消防盒的鏡麵映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年輕女人倉促的身影,其實是自己的影子,她卻更加害怕,過去看的那些驚悚片恐怖片通通湧上腦海。
  所以,葉昊寧的電話可以說是非常的及時。
  鈴音在空曠而寂靜的空間裏回蕩,肖穎接起來的時候還在喘氣,那邊似乎愣了一下,才問:“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嗎?”語調裏仿佛還帶著可疑的笑意。
  她卻還未從自己驚嚇自己的狀態中定過神來,聽他這樣一問,回答得倒也很老實:“沒有。”然後才想起來,“請問您是哪位?”聲音有一點熟,那樣漫不經心的調腔,她皺著眉努力回憶。
  對方在下一刻便說:“我是葉昊寧。”
  肖穎不知道他是如何弄到她的手機號碼的,不過十分鍾之後在公司樓下見麵的時候,卻也不太吃驚。隻是笑著問:“酒後駕車,警察叔叔沒抓你?”
  葉昊寧正倚在車門邊吸煙,白色襯衣的袖子半卷到手臂上,從淡白色的煙霧後麵微眯了眼睛看她,唇邊似乎含著一絲笑意,但看不真切,他仿佛隨口反問:“剛才在幹嘛呢?喘成那樣。”
  哪裏好意思說?於是也隨口糊弄他:“做運動。”
  誰知他卻在下一秒真的笑出聲來。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眉目清俊舒展,狹長的眼角邊似乎還有極淡的笑紋,眸中卻是寒星點點,深邃異常。或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便越發顯得麵含春色眼含情。
  後來成為葉昊寧FANS的許一心說:“你老公不管是微笑還是大笑,或者似笑非笑,都十分桃花啊!”語氣那樣陶醉,甚至都名詞當作形容詞用了,不愧是外貌協會的永久會員。不過肖穎對此不但不能反駁,甚至也很認同。
  可她當時卻隻是一愣,不明所以:“笑什麽?”
  葉昊寧仿佛忍俊不禁,好半天才收住笑容搖搖頭,掐滅了煙打開車門,說:“請你吃宵夜。”
  怎麽又是吃?
  可是她是真的餓了,便大方地坐進去,也隻當他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第二十一章
  那天去哪裏吃,又吃了些什麽,肖穎好像已經忘記了。因為自從那次之後,他便會常常約她出去,內容都差不多,無非不過吃喝玩樂,有時還是和一大幫朋友約在一起,場麵十分熱鬧。因為節目重複,甚至有一段時間連記憶都仿佛在不斷地重合著。
  可是她卻由衷地覺得快樂。
  葉昊寧顯然是這方麵的高手,就如同武俠小說裏的絕世高人一樣,不玩複雜多變的招式,心思也並不故作花俏,卻永遠能用看似最平常的功夫製敵取勝,又似乎有著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所以連最簡單普通的請客吃飯都變成了有趣的事情。
  並不令人感到厭煩,甚至開始慢慢變得習慣。
  後來隻要他有空的時候,便會先打一通電話,然後親自開車來接,兩人去外麵消磨掉幾小時的休閑時光。
  有幾次他心情明顯不好,見了麵話也不多,似乎常常不自覺地凝眉想著心事。或者是工作上的事,又或許是別的什麽。她便也很聰明地閉上嘴巴保持安靜,直到他回過神來發覺異樣,奇怪地轉過頭來看她,問:“怎麽了?”
  她才笑起來,語調輕鬆:“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
  他跟著挑起唇角,眉間恢複一派雲淡風輕,半真半假地誇獎:“看不出來你還真懂事。”
  “哈!”她假笑一聲,“謝謝。我一向如此。”
  然後氣氛重新活躍。
  即使葉昊寧從沒明確表示過,但是肖穎並不遲鈍,時間長了,也漸漸領會到他的意思。可有時又不免懷疑,他身邊可供選擇的女性朋友一定多如過江之鯽,為什麽偏偏就會是她呢?
  其實因為二人交往密切,就連身邊人都有所察覺。某天,平時一位關係很要好的同事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問:“聽說你交男朋友了?”
  她微微一怔,隻是否認:“沒有啊。聽誰說的?”
  “很多人都看見過。好幾次開車在樓下等你的,那是榮天的總裁葉昊寧吧?”
  她這才醒悟,原來他們的關係在外人眼中已經親密如斯。
  同事卻以為她懵懂不知,兀自搖頭咬著牙抽氣說:“你看上去挺機靈的呀,怎麽在這方麵又這麽遲鈍?葉昊寧是什麽人,他會閑著沒事幹甘願為一個不相幹的女人當車夫?”
  這話說得十分有道理,也更加堅定了她避開他的念頭,於是再見麵的時候,她思前想後,終於還是開口:“我們最近交往得會不會太頻繁了一點?這樣不太好,我同事都誤會了。”很小心的措詞,生怕給對方難堪或是讓自己尷尬。
  葉昊寧多麽聰明的一個人,聽了之後卻隻是不甚在意地微微揚眉,反問:“這與別人有什麽關係?”
  她抿著唇看他,唇色有一點發白。
  他又說:“我確實是在追求你。如果你願意,那麽從現在開始就做我的女朋友;可是如果不願意,我當然也不會勉強你,以後大家還是朋友。”語調竟是難得的正經。
  他坐在她對麵,隔著一張低矮的咖啡桌,桌上的一點燭火飄在水麵上幽幽晃動,仿佛映進他的眼裏。那樣一雙漆黑的眼睛,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似乎有兩簇橙黃的火苗在隱隱跳動。
  他極有耐心地等她回答,修長的手指十分安靜地置於桌沿,甚至連動都不曾動一下,可是最終她還是動了動泛白的嘴唇,聲音有點飄,又仿佛幹澀低啞,連自己都聽得不甚分明:“對不起。”她深深吸了口氣,說:“對不起,我不能答應。”
  多麽的高姿態。麵對著葉昊寧,她如此回答便猶如一個高高在上的施予者,正高傲地宣布著一個與他命運有關的決定。
  她都覺得自己可笑,可是他卻仿佛不在意,一點都不在意,隻是淡淡地說:“沒關係。”
  後來肖穎回到家,連衣服都沒換便坐在電腦前,打開網頁,輸入地址。
  那一串英文字母太過熟悉,其實收藏夾裏也有,但她不願意,她隻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輸進去,然後按下回車鍵。
  彈出來的博客頁麵是深藍色的,以某處著名的雪山作為背景,所以頂部有一片耀眼明亮的白雪,仿佛飄浮在半空中的雲。
  博客的名字是,“走過的路,行過的橋”,用的是十分周正的黑色楷體。
  她拖動鼠標,慢慢往下翻,有文字,有照片,記錄著主人的遊曆和心情,甚至還有一些日常生活的小事。
  屋裏沒有開燈,隻有電腦屏幕的熒光毫無顧忌地撲打在臉上,她覺得刺眼,所以眯起眼睛,可卻還是感到痛。似乎正有某種刺痛,漸漸從眼睛一直傳到身體裏,並沿著四肢百骸一直通向心髒,擊得她微微發昏。
  隔著重洋,她終究隻能用這種方式去觸摸他的生活。
  他,陳耀,那個白衣勝雪的俊朗男人,現在真的應該已經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了吧,那麽,他有沒有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他有沒有愛過她?
  雖說以後還是普通朋友,但自從那天過後,肖穎就沒有再見過葉昊寧。他好像又成了大忙人,憑空消失了,而她則回歸原來平靜而平凡的生活,仿佛從沒認識過他。
  其實並非完全沒有想念,可是有時候不經意地想起來,她才發現自己明明對他的神態和習慣已經如此熟悉,卻不知為何總會突然忘記他的臉,任憑苦思冥想,仍舊記不起他的長相。
  倒是葉昊寧的幾個朋友,肖穎曾分別在不同場合撞見過。
  有一回是商務宴席,剛出酒店恰好看見張斌迎麵走過來,一身休閑西裝風流倜儻的樣子,見到她微微一訝,隨即揚手打招呼:“嘿!好久不見。”
  是挺久了,大概三四個月。
  客人們喝得步伐不穩滿臉通紅,已經由經理陪著率先走向停車場,她站定步子微笑。
  張斌像是不清楚她與葉昊寧之間的事,隻是說:“最近都在忙什麽呢?跟那些人應酬有什麽意思?有空倒不如跟著我們,大家一塊兒開車出去玩。”
  她愁眉苦臉:“我一個小打工的,沒錢又沒閑,老板有令哪敢不從。你當我真愛出來應酬似的。”
  他哈哈大笑:“做老板也未必好吧。你看像葉昊寧那樣,這幾個月一直在出差,忙得四腳朝天的,其他的事什麽也顧不上。”他突然湊近一些,眨眨眼睛衝她笑:“你說對吧?”
  他竟然以為她會有怨言?肖穎簡直哭笑不得,卻又想起剛才那個形容詞,忍了又忍,終於還是笑出聲來。
  “你這人可真奇怪。開心什麽?”
  “四腳朝天。”她肩膀微顫,眼睛裏都是閃亮的笑意,“我覺得不太可能吧,像他那樣的人。”都怪過去動畫看得太多,導致想像力豐富。她不禁想,像葉昊寧那樣優雅的人,配上這四個字,該是多麽惡搞可笑。
  張斌說:“我可沒誇張。你是沒見過,他工作起來那真是不要命,小半個月前還在上海累到胃出血掛吊瓶呢。”
  她一驚,連忙問:“這麽嚴重?”
  “可不是!”他看了看手表,“哎,下周二我生日,要不你也來參加吧。老地方,晚上七點。我現在有事,先走了啊。”
  肖穎愣在原地,輕輕咬著唇,其實還有好多話沒問呢,結果這人就這麽瀟灑地揮揮走匆匆走掉了。
  其實後來她猶豫過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可最終還是作罷,因為聽張斌的語氣,應該沒什麽事。
  結果到了星期二晚上,她以為葉昊寧還在外地出差,誰知他卻比她還早抵達酒店的包廂。
  那晚參加生日宴的人基本都是熟麵孔,屬於小範圍聚會,人不多,但酒喝掉不少,最後還有人提議要去KTV繼續喝。
  一群人在酒店外等司機開車來,肖穎說:“我就不去了,明天還要早起。”
  壽星公已經喝得有七八分醉,見她這樣,於是當眾連名帶姓地叫:“葉昊寧,你說說,哥們兒生日,她這樣掃興怎麽行!”
  一時間眾人紛紛應和,肖穎卻隻能尷尬地笑,明明是她掃興,關葉昊寧什麽事?!倒像是他管教無方似的。
  站在一旁的那人垂眸瞥她一眼,掐了煙淡淡地說:“你們玩你們的去,我們得先走了。我這一趟回來也待不了幾天,下次再一起出來聚聚。”說著修長的手臂一伸,輕輕攬住她的肩。
  肖穎不由得一僵,卻見他整個人都貼到近前,微微俯首在耳邊低語:“想走的話就配合一下。嗯?”聲音極輕,語氣慵懶,呼吸裏還有明顯的酒氣,盡數噴在她的頸邊,如同無數片羽毛刷過,輕癢難耐。
  這擺明就是變相的威脅嘛。她咬咬牙,卻還是仰麵朝他微微一笑:“嗯。”
  最後張斌到底還是同意放他們離開,臨了不忘曖昧地笑笑,口齒不清地說:“珍惜……短暫的好時光啊,拜拜。”
  她狐疑,不解地回頭看了看,卻似乎聽見葉昊寧在旁邊低笑了一聲,然後便這樣被他擁著,一直走到車裏。
  原來今天並不是他開車,兩人一同坐進後座,司機已經將隔板升起來。
  她問:“剛才張斌為什麽要那樣說?”總覺得怪怪的,可又說不上原因。
  “因為他善解人意。”葉昊寧靠在一旁閉目養神,聲音很低。
  她又借著路邊的燈光打量了他一會兒,有點遲疑:“聽說,你前陣子住院了?”
  他過了一下才微微睜開眼睛睨她,“是又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她臉色嚴肅:“那就要多注意休息,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停了停,又說:“還有,不是胃出血嗎?晚上本來不應該喝酒的,更不應該喝那麽多。”
  他卻不說話,隻是側過頭看她,臉上的神情似乎仍是閑散的,可是眼睛裏有深深淺淺的光,仿佛在緩慢地流動。
  她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半晌之後終於忍不住,語氣偽惡地開口:“幹嘛?我臉上長花了?”其實從小就這樣,隻要是緊張尷尬的時候,便會越發的張牙舞爪。
  誰知他卻一言不發,隻是忽然將頭低了下來,恰好枕在她的肩上,同時迅速伸手按住她的手臂:“別動……”聲音仿佛低弱,“讓我靠一會兒,累。”
  她心中驀地莫名一緊,僵著身子便真的一時沒有動彈。
  因為挨在一起,那樣近,所以仿佛真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輕淺而微微急促。她不自覺地低聲問:“哪裏不舒服嗎?”
  “頭暈。”
  “是喝了酒的緣故?”
  “唔……”應得越發含糊。
  他的手還握著她的手臂,她這才發現他的掌心溫度異常低涼,於是完全打消了掙脫的念頭,就這樣任由他一直靠著。
  車內如此靜謐,窗外的夜景勻速向後倒退,高樓大廈,過往行人,以及路邊仿佛連成一線的光河。
  肖穎忽然有一種錯覺,仿佛時間也就這樣在眼前刷刷地流走了,一同帶走的,還有那些曾經以為美好的東西,和那些忘不了的記憶。它們通通都被留在了身後,想要尋找,就隻能不斷地回過頭,可終究卻還是免不了漸行漸遠。
  又或許有一天,就連回望的目光都無法再追及。
  好一會兒,就在她以為葉昊寧已經睡著了的時候,卻聽見頸邊再度傳來低低的聲音:“還是不是朋友啊?明知我生病住院了,怎麽也不打個電話慰問一下。”
  她一時語塞,半天才辯解:“我知道的時候你都已經好了。再說,打不打電話也沒什麽區別,我又不是醫生。”
  因為有輕微的溫熱氣息突然拂過頸側,所以她知道他在無聲低笑,果真很快便聽見他說:“第一次發現你居然這樣薄情。”似乎感慨,又似乎隻是調侃,然後又接著說:“打與不打,差別大著呢。如果你稍微關心一下,說不定我好得更快。”
  她幾乎語塞,半晌才歎氣:“這個假設不成立。剛才說過了,我知道的時候你早就出院了。”
  “那就是心意問題。”
  她終於狠狠吸了口氣:“你不是頭暈麽,怎麽還這麽多話?裝的吧,又想耍我,快起來!”
  他卻一動不動,隻是繼續低低地說,“……沒耍你,真暈得厲害。我先睡會兒,到了叫我。”臨睡前還不忘吩咐:“別亂動,現在這個姿勢正好……”
  也許真是篤定了她的善良,所以才會這樣坦然地欺壓她。肖穎簡直無語氣結,如今自己的肩膀倒真成了他的枕頭,偏偏她確實不敢亂動,後來甚至還悄悄地把手機調成了靜音。
  葉昊寧似乎真的睡熟了,一路上再無聲息。
  直到車子在樓下停穩,肖穎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拍他:“起來吧,我該上去了。”
  他皺了皺眉,低低“嗯”了一聲,可接下來卻沒任何動靜,仍舊安穩地枕在她的肩頭。
  她幾乎哭笑不得:“葉大少爺,我的人道主義關懷已經發揮到極致了,您還想怎麽樣?”
  “你用什麽香水?”
  “什麽?”
  “我問,你用什麽牌子的香水……”他停了停,幾乎是在用氣說話:“很香。”
  她卻聽清了,霎時耳邊又似乎有嗡嗡聲,仿佛血液都突然逆流,兩側臉頰莫名一熱。明明這一路上都好好的,怎麽這人隻說了兩句話便能將氣氛搞得這樣曖昧?
  也顧不上別的,她猛地伸手推開他,帶著點手忙腳亂。
  葉昊寧撐住座椅低著頭哼了聲,緩了好半天才止住眩暈,慢慢側過頭看她,唇邊含了絲苦笑道:“你怎麽這麽野蠻?”借著外麵的燈光,一張臉麵色煞白,額間隱約冷汗涔涔。
  原來竟是真的不舒服。
  她陡然一驚,開了一半的車門又關回來,隻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扶住他,忙說:“對不起。”神色十足懊惱,猶如犯了錯後心虛的小孩子。怪隻怪他之前總是一副沒正經的樣子,難免讓人心中起疑。
  他卻不說話,隻是一把捉住那隻正要探上來試他額前溫度的手。
  那隻手纖細柔軟,握在掌中仿佛柔若無骨,葉昊寧一時呆了呆,直到感覺到對方的掙紮,他才又微微用力,手指一緊。
  “……想要怎麽彌補過錯?”他似真非真地問。因為離得太近,那漆黑如墨的眼底顯得異常深遠,仿佛能將人都吸進去。
  她避不開,心裏突然如震弦般微微顫動,隻好強自笑道:“你暈糊塗了吧?這能怎麽彌補……”隻是話音未落,他溫暖的唇便已經落在她的唇上。
  她睜大了眼睛,一切發生得太快,還來不及掙脫和躲避,他卻又先一步離開了她。
  隻是蜻蜓點水式的一吻。
  他兀自揚眉笑笑:“我很清醒。”
  她無意識地抿住嘴唇,似乎仍在發愣,其實很清楚地嚐到那上麵殘留著的極淡極淡的酒香。
  未經她同意,他就這樣突然地吻了她,而且直到此刻也沒有鬆開她的手,可是卻好像並不害怕她生氣,隻是輕忽地一笑,連眸子裏都仿佛有飄忽難測的笑意。
  而事實上,她也是真的不憤怒,隻是在奇怪,奇怪為什麽自己居然不憤怒。
  前麵的司機極有耐心,車停在樓下老半天了,裏麵的人卻都沒有下車的意圖,可是他也不急,甚至一點響動都沒發出來。又因為隔著檔板的原因,好像車裏就隻剩下兩個人。
  隻有他和她。
  肖穎最終喘了口氣,鬆開緊抿著的嘴唇,狀似研究地看著對麵那人半晌,才板起臉問:“你用這招究竟引誘過多少個女孩子?”
  她以為自己終於將他一軍,誰知葉昊寧卻閉了眼睛向後靠去,語氣輕緩地說:“讓我想想。”完全沒有心虛或手足無措的模樣。
  這人道行太高,自己哪裏會是他的對手?!她像是終於認清事實,卻仍不免惱羞成怒地說:“葉昊寧,放開我的手。”
  “為什麽?”
  “不為什麽。”
  “難道你吃醋?”
  她冷哼,“醋是什麽味道的?沒嚐過。”
  他低低笑起來,仍舊閉著雙眼,誇獎道:“非常好,請繼續保持。”
  她懶得理他,一隻手還被他攥在掌中,其實已經沒有怎樣用力,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再掙脫出來。
  後來去醫院檢查,才知道葉昊寧自從上回胃出血之後便一直發著低燒,最後不得不留下來連夜掛點滴。
  他坐在椅子上說:“真巧。”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來,肖穎居然立刻便聽懂了,她似乎有一點恍惚,病房裏昏黃的燈光在眼中搖曳了許久,半晌才淡淡地笑了一下:“……好像輪回一般。”
  是呀,多麽巧,當初正是從這家醫院開始與葉昊寧達成正式邦交,而如今又在此處和他開啟另一段嶄新的關係。
  其實還有她的生活,似乎也終將擺脫過往。
  再後來許一心曾一度改口稱葉昊寧為超人,很是崇拜。
  肖穎問:“為什麽是超人?”
  “勇猛啊。帶病調戲你,最後還搞定了你,這種男人簡直太強大了。”
  她反駁:“也許他本來就經驗豐富呢?”
  “你問過?”
  “沒有。”她撒了個小謊,不過以後倒是真的不打算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以免被葉昊寧真假莫辨的態度給噎死。
  其實邁出了這一步,她根本不願思考對與錯,隻是想,向前走吧,隻有不斷地向前走,才能真正讓噬骨銘心的回憶越退越遠。
  過去那些深深淺淺的印記,她全都不想再觸碰,就如同陳耀那個人,她也不願再碰,既然這樣,那就讓他們通通離她遠去吧。
  總會有那麽一天,離得足夠遠了,心底便不會再痛。
  而葉昊寧的出現竟是這樣的及時,恰恰成了那個牽引她邁步向前的人,又仿佛一道救贖,讓她看到出路和希望。

  第二十二章
  如今就好像又回到當初那段最和諧的日子。
  兩家公司有了合作關係以後,葉昊寧便會偶爾穿行於B市與C市之間,大概每周一兩次,既不挑日子,事先也不提前通知,往往下了飛機之後才給肖穎打個電話問:“你在哪裏?”或是說:“出來吃飯。”時常殺她個措手不及。
  後來肖穎終於忍不住,質疑道:“這次的合作很重要嗎?還是說,你對每筆生意都是如此親力親為?”因為某天發現他居然開了輛嶄新的車來公司接她,如果不是奢侈成性,那便是有長期居住的打算了。
  她對他的動機開始表示懷疑。
  葉昊寧卻隻是不置可否地瞥她一眼,拿上手機和鑰匙說:“你還要不要上班?快遲到了。”
  她這才反應過來,哪裏還顧得上繼續追問,急匆匆地喝掉果汁,又三兩步跑去廚房將杯子衝洗幹淨了,然後抓起手袋飛快出門,
  車子停在公司樓下,她說:“走了啊。”
  其實一路上兩人幾乎沒怎麽說話,她是因為困,而葉昊寧則是一貫的專注開車。
  她將手搭在車門把手上,才聽見他突然問:“你就打算一直在這裏做下去?”
  “什麽?”
  葉昊寧轉過臉看她,“當空中飛人很累的,要不從下周起換你來試試?”
  “啊?”她假意不解,笑眯眯道:“為什麽要換我?我又沒有工作在C市。”說著仍要去開車門,卻在下一刻冷不防被拉了一把。
  那條修長有力的手臂正不輕不重地箍住她的肩,葉昊寧已經側身傾了過來,一張英俊的臉近在眼前。她歪在座椅上,下意識地掙了掙,又用手去打他,一麵不安地回頭向窗外看:“放手!”語氣略微尷尬,“人來人往的,叫我同事看見可真丟死人了。”
  “誰叫你裝傻。”葉昊寧麵無表情地睨她,手臂反而更緊了幾分。
  她說:“我本來就傻。”
  回答得這樣順又這樣理直氣壯,倒令葉昊寧不禁微微一怔。
  她又說:“快放手。”
  他卻低笑一聲,順勢握住那隻抵在胸口的手,傾身下去狠狠地吻了吻她,良久之後方才放開,悠然地評價道:“你確實不夠聰明。”
  她現在可沒心情跟他討論這個問題。
  眼見兩三個同事正從車外經過,她隻是咬牙切齒:“葉昊寧,你存心想讓我出醜是不是?”又氣急敗壞地翻出鏡子來,發現唇膏似乎被弄花了。
  “放心好了,外麵看不見。”葉昊寧看向那個忘於補妝的女人,突然微微挑起眉質疑:“你這麽低調幹什麽,我又不是你奸夫。”
  “不是誰都像你這樣張揚的,葉大少爺。”肖穎將鏡子和唇膏丟回手袋裏,臨下車前斜斜地看他一眼,“帶著位美女高調地出入公眾場合並讓記者拍照,這種事我可做不出來。”
  他啼笑皆非,輕“哧”一聲:“小氣鬼。”
  回應他的則是重重的關門聲。
  上了樓肖穎才把手機拿出來,想了想還是發了條短信出去:現在這樣挺好的,你不覺得嗎?
  現在沒有爭吵,也沒有冷戰,人常說小別勝新婚,真是不無道理。
  但是葉昊寧沒有回複,而且他又恰好坐了上午十點的飛機回C市,所以肖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否讚同她的看法。
  不過他不在的時候,她反而輕鬆許多,因為沒有人會突然心血來潮地使喚她做一些稀奇古怪或者無聊的事,也沒人會在她正困著的時候過來惡意騷擾她。
  許一心說這種心態是不對的,可她才管不了那麽多,隻要過得舒服就好。
  日子就這麽如水般一天天悄悄地溜過去。
  九月初的某個周末,姐姐帶著女兒來B市玩。
  剛一見麵,肖慧劈頭蓋臉就問:“你和葉昊寧是怎麽回事?”
  肖穎仿佛有點心虛,但還是很自然地裝傻:“什麽事?我聽不懂你的意思。”心下卻暗想,難道這就是近墨者黑麽,怎麽自己如今說起瞎話來也能麵不改色的?
  肖慧抱著三歲大的小冬冬,猶自狐疑地觀察她:“如果兩個人之間沒矛盾,幹嘛好好的鬧兩地分居?媽當初一聽你在電話裏說要搬來B市工作,立馬就懷疑你是不是和葉昊寧吵架了。偏偏問你你又不肯說,急得她老人家天天在家裏念叨。”
  “所以現在就讓你當探子來了?”肖穎伸手捏捏小外甥女粉嫩的臉蛋,蠻不在乎地說:“真沒事。這裏恰好有好的工作機會,所以過來試試,也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唄,否則大學四年的東西不白學了?再說,又不是家庭主婦,誰規定我一定要守在他身邊了。”見姐姐仍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樣,她不得不暗暗歎氣,又強調了一句:“葉昊寧上周還過來了呢,但是你也知道的嘛,他比較忙,總不能天天待在這裏。”
  “真的?”
  “我騙你幹嘛。”她狀似不經意地轉了話題,湊到小娃娃麵前,笑眯眯地問:“冬冬,有沒有想小姨啊?”
  “有。”冬冬張開圓滾滾的手臂,奶聲奶氣地叫:“小姨抱抱!”
  肖慧順勢將女兒遞過去,佯裝抱怨道:“她跟你倒比跟我還要親。”
  “誰讓你總是凶她。”
  “現在的孩子太難帶,很容易寵壞的,不嚴格一點怎麽行。”肖慧拎著行李跟她往外走,又說:“等你以後要了孩子就知道了。”
  她卻隻顧逗冬冬玩,裝作沒聽見。
  三歲的小女孩,精力旺盛得連大人都比不上。
  隻是回家簡單收拾了一下,冬冬便嚷著要去玩,肖穎見差不多接近中午了,便帶她去吃麥當勞。
  買了兒童套餐,她也不肯好好吃,隻是一頭鑽進滑梯裏,與一群小朋友玩在一塊兒,咯咯地笑個不停。
  肖慧捶著肩膀歎氣:“真累,下次再不帶孩子出門。”一雙眼睛卻半刻都沒離開過兒童活動區。
  十來分鍾過後,隻見那個跌跌撞撞的小小身影跑回來,滿頭大汗,晃著兩隻小辮子手腳並用地爬上座椅。
  肖穎揀了根薯條蘸上蕃茄醬遞過去,她卻別開嘴巴,隻說:“媽媽,媽媽,我要吃冰淇淋。”
  嚴厲的母親說:“先把桌上的東西吃完,不許浪費。”
  肖穎笑道:“難怪她怕你。”然後放柔聲音說:“冬冬,來,跟小姨去買冰淇淋。”
  冬冬的手小小軟軟的,肖穎輕輕牽著,仿佛都不敢太用力。其實她一直都喜歡別人家的小孩子,那樣粉雕玉琢的,高興時恨不得抱過來狠狠親兩口,如若煩了,反正也不是自己的,兩手一甩,多麽輕鬆。
  過去肖母就皺著眉頭說:“你這是什麽奇怪想法,一點責任心都沒有。”
  她確實沒有責任心,所以根本不適合生自己的小孩。
  櫃台前排著幾溜長隊,因為是周末,店裏多數都是由家長帶著的小朋友們,尖聲細氣的吵鬧聲此起彼伏,排在前麵的一個小孩子甚至正在嚎啕大哭,任憑大人怎麽哄勸都沒用,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仿佛無限委屈。
  算起來倒是冬冬最乖,從頭到尾一聲不吭的,隻是將小小的食指放在嘴邊,烏溜溜的大眼睛緊緊盯著花花綠綠的餐板。
  肖穎已經將她抱了起來,笑眯眯地問:“還想吃什麽?”順便就在她的粉臉上香了一個。
  誰知此時恰好有兩三個半大的男孩兒一路嬉笑追打著跑過來,分開人群在隊伍裏橫衝直撞,堪堪從肖穎背後擦過。
  抱著冬冬,又穿著高跟鞋,肖穎一時不注意,竟被撞得向外趔趄了兩步。
  “小心一點……”胳膊卻在下一刻被人輕輕地扶住,聲音很熟悉,或許是因為近在耳邊,所以即使夾雜在四周圍嗡嗡不絕的嘈雜聲中,仍舊顯得清晰無比。
  音色那樣的潤澤溫和,一如聲音的主人。
  她順勢站穩了,這才抬起臉轉過頭去,其實已經聽出來是他,可還是不免微微怔了怔,才說:“多謝。”
  陳耀手指微微一緊卻又倏忽鬆開,眉頭似乎不自覺的輕輕皺了一下,看著她沉聲說:“不用這麽客氣。”他的聲音很低,隻是因為心下微微苦澀,原來那個成天追在他後頭笑得一臉甜蜜的小丫頭,或許早在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刻便已經消失不見了。可他竟然還是抱著期待和幻想,明知道很幼稚,卻仍舊不願相信就這樣永遠失去了她。
  一直到剛才。
  剛才隔得那麽近,她幾乎就半靠在他的懷裏,明明沒有風,臉邊卻仿佛拂過她的碎發,那樣絨絨的質感,又有一點癢,甚至一下子滲進心裏,伴著分外柔軟的香甜氣息,讓他突然不忍放手。
  然而等懷中的人抬起頭的時候,卻是一臉的疏離和客套。
  那是他所熟悉的臉,但神情陌生,那一刻仿佛一隻無形的大錘,將胸腔撞得隱隱生疼。
  他漸漸鬆開她的手,其實心裏萬分的不願意,但最終還是鬆開了。
  其實這並不是他第一次主動放開她,早在三年前的初秋,他就已經將她丟在了身後,直到有一天想要回頭去找,才發現或許根本再也找不回她了。
  恐怕自己真是錯得離譜,沒有人會一直留在原地傻傻等候。
  隻是短短的幾秒,卻仿佛過了半生,陳耀斂著眸心思千回百轉,胸口仍是痛,隻覺得下一秒她便會從他身邊逃開。
  結果冷不防肩頭被人輕輕一拍,他忙回過神,盯睛了看,強自笑了一下:“肖慧姐,好久不見。”
  肖慧顯然也有些吃驚,隨即笑道:“還以為認錯了人呢。剛才在那邊看了半天,就是隱約覺得背影很熟悉,沒想到真的是你。”伸手將女兒接過來自己抱在懷裏,掃了一眼沉默在旁的妹妹,又轉頭問他:“不是出國去了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前不久。”陳耀微微一笑:“肖慧姐,你看上去氣色很不錯。”
  “是嗎?我還擔心生完孩子變成黃臉婆呢。”
  “不會,幾乎和過去沒什麽兩樣。”他語氣真誠,又見對麵的小娃娃正好奇地望著自己,不由得微微俯下身子,聲音溫和地問:“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呀?”
  其實冬冬天性活潑,也不怎麽怕生,可肖穎還是發覺她對陳耀似乎特別有好感,因為那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眨呀眨的看了陳耀半天,這位平時一向大方的小公主卻突然轉過頭去將臉埋進媽媽的頸邊,仿佛害羞般扭了扭,隔了好一會兒才又微微側過來,從一條小縫中瞄著陳耀,咧開粉嫩的小嘴答道:“施琴。”明顯的後鼻音,拖得很長,所以更加顯得稚氣,又馬上接著說:“小名冬冬,因為我是冬天生的。”
  “嗯,冬冬真乖!”陳耀誇了句,嘴角邊掛著淡淡的笑容,又問肖慧,“今年幾歲了?”
  “差一個月滿三歲。”
  “難怪,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是最可愛的。”
  “平時都被外婆寵壞了,脾氣大得不得了……”
  兩個大人在說話的時候,冬冬卻仍不忘藏著大半個臉偷看陳耀。
  一旁的肖穎終於沒忍住,“哧”地一聲笑出來,伸手就去捏她的臉,“看什麽呢?”
  小冬冬卻隻是咯咯笑,雙手摟著媽媽的脖子,抿著小嘴兒不回答。
  肖穎突然玩心大發,衝小外甥女擠眉弄眼然後又吐了吐舌頭,誰知剛剛抬起臉,便恰好對上陳耀溫和深邃的眼神。
  他大概是看見她做鬼臉,仿佛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唇角抿著輕輕上揚,連眼睛裏都滿是笑意。
  燈光如水,溫柔地籠罩在他的身上。
  他今天仍是穿著件白色的襯衣,最中規中矩的樣式,看上去倒更像是上班時候的裝束,卻又並不顯得古板平庸。
  原來還是這種顏色最襯他,身材修長氣質寧靜,就連眼神都似乎格外幹淨而溫暖,總能讓人想起暮春的暖風。
  肖穎想,其實他是真的討人喜歡的吧。讀書的時候便有女性愛慕者無數,走在校園裏如同真正的白馬王子,意氣風發,舉手投足盡是受人矚目的焦點。結果到了現在,就連三歲大的小孩子也照樣喜歡他。
  她曾笑稱他是萬人迷,當然,那時的語氣是那樣的驕傲,因為這個萬人迷偏偏喜歡她,那是多麽令人得意自豪的一件事!
  可是現在,他在她的麵前卓然而立,眉目清朗依舊,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在明亮的燈下幽幽映著光,仿佛最溫和的千年古玉,那樣潤澤,並沒有任何淩厲張揚的侵略性,卻因為隔得近,肖穎隻覺得自己全身都被對方的目光籠罩住,如同一張看不見的網,正密密乍乍地鋪下來。
  這種感覺一點也不好。
  於是她下意識地垂下視線,輕輕退後了一步,喉頭有些發澀。
  然後便聽見姐姐問:“你在國外洋快餐還沒吃膩?怎麽會到這裏來?”
  “今天加班,隨便過來吃一點。”
  “哦,在哪兒高就呢?”
  陳耀笑起來:“什麽高不高就的,還在實習期。”轉過身伸手指了指馬路對麵那棟氣勢恢弘的金融大廈,“反正離得也近,就正好出來活動一下。”
  冬冬見大人們站在一旁聊個沒完沒了,終於漸漸不耐煩起來,在媽媽懷裏扭動哼哼。
  肖穎這才插進來說:“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給她買個冰淇淋咱們就回去吧,早點休息,不是明天還要去遊樂場麽。”
  肖慧點了點頭,卻再度看了陳耀一眼,後者的笑容在燈光下一覽無餘,還是記憶中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隻不過已由英俊少年成長為了年輕的男人,他的眼神從她身旁偏著頭的女人身上略過,狀似不經意,卻又分明溫和得像水一般。
  她心中莫名一凜,便拉了拉肖穎的手臂說:“走吧。”
  陳耀將她們送到門口,臨走前冬冬趴在媽媽肩上突然揮手說:“哥哥再見!”
  他卻糾正:“應該叫叔叔。”
  小朋友不是很懂,這有什麽分別呢?長得這樣好看的大哥哥,她還是第一次見誒。
  他微微彎下腰,一本正經地說:“我是你小姨的朋友,所以要叫叔叔。”
  冬冬眨眨眼,又回頭望望小姨,黑水晶般的眼睛裏有一點迷茫。
  “……冬冬乖,跟叔叔說再見。”他繼續哄她。
  肖穎卻很無語,仿佛第一次發現陳耀執著得要命,以前倒也沒見他這樣幼稚,為了小小的稱謂問題跟個兒童計較。
  最後冬冬還是很聽話地乖乖說了聲:“叔叔再見。”
  “嗯,乖,拜拜。”那個溫文英俊的男人這才滿意地笑了笑,直起身,正好對上肖穎的目光,卻見她在下一刻若無其事地扭頭避開,他的聲音便也在這夜色下微微低下去:“你們路上小心。”

  第二十三章
  計程車漸行漸遠,在前方路口拐了個彎,那兩道紅色的尾燈終於淡出了視線。
  陳耀回到座位上,心不在焉地將手機翻蓋開開合合,單調的啪嗒聲迅速淹沒在周圍的嘈雜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似乎終於想起對麵還坐著一個人,於是轉回視線,神情溫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常麗娜雙手捧著紙杯,慢悠悠地啜著可樂,仿佛絲毫不在意他剛才的忽視,隻是用一雙沉靜的眼睛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問:“剛才那位就是肖穎?”
  陳耀不覺一怔:“你怎麽知道?”
  “察顏觀色揣摩心理是我立命之本。怪隻怪,你當時看著她的眼神太無遮掩,好似巨浪翻湧,顯然是因為對舊情刻骨銘心無法忘懷。”
  陳耀失笑:“用不用這麽誇張?”
  常麗娜微一聳肩,放下可樂杯:“誇張也是我的職業本能之一。誰讓我是學戲劇的呢?”
  陳耀就順著笑了一下,其實有點敷衍,然後便在麥當勞餐廳歡快的音樂聲裏漸漸沉默下去。
  常麗娜說得並不完全對,她有時候說話和表情確實張揚甚至到誇張,但更多的時候卻是沉穩而睿智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得像海,語速也平緩,在出國前的語言培訓班裏她的話並不多,一群人討論問題,她往往是最沉默的一個,卻又總能語出驚人,存在感極強。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突然動了心思。
  同寢室的哥們兒知道後罵他鬼迷心竅,確實是鬼迷了心竅,否則怎麽會對一個僅相處不過兩個月的女生有了好感?
  而那時候的肖穎則一如既往的單純天真,幾乎事事依賴他。十幾二十年的時間裏,那似乎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是她的習慣,也是他的。
  所以他仍舊照顧她寵著她,認為那隻不過是理所當然,是他應該做的事。可是出國的壓力那樣大,第一次雅思的成績並不理想,與他預期的目標差了一大段距離。
  他心情沮喪,肖穎便安慰他:“沒關係,繼續努力吧。”
  彼時他們正漫步在校園皎潔盈白的月色下,四周無人,隻有一點樹影在青灰的地上輕輕晃動。
  她親昵地拖著他的手,半個身子幾乎都掛在他身上,一邊搖晃一邊輕聲快語地說:“萬一真的不能出去,那就留下來陪我也不錯啊。”
  明明知道這是為了安慰他,可是在那一刻,陳耀還是忍不住沉了臉色:“不會有什麽萬一。根本沒有這種假設的必要,我為出國準備了這麽久,你不是不知道,怎麽可能就這樣放棄?無論如何,總是要出去的。”因為心情欠佳,於是就連聲音也不自覺的僵硬沉冷。
  話音落下,依偎在一旁的那人似乎呆了呆。
  那是他第一次用那樣的語氣對肖穎說話,其實說完便後悔了,於是連忙低頭去看她的臉色。那張臉皎皎如當時的月光,卻又仿佛透出一絲虛無飄渺的蒼白。
  “……對不起,”他重重籲了口氣,胡亂扒了一下額前的頭發,突然覺得不堪重負:“最近太累了,我送你回去。”
  是真的累,家中長輩在不斷施壓,對他這次的成績更是搖頭歎氣。然而最主要的,還是自己給自己的壓力,那所從小向往的名校,仿佛隻差了幾步之遙,卻又偏偏無法一氣嗬成地邁進它的大門。
  他是從小到大的尖子生,就連上大學都是憑最優成績保送進全國一流學府的最好專業。
  而這次考試,可算是人生之中第一個滑鐵盧。
  他就像一個戰敗了的將軍,身後是一派顯赫功名,可是那些在此時都顯得十分無力,因為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從零開始,甚至還要克服之前失敗的陰影,頂著巨大的壓力去尋找前方的光明。
  在這條路上,沒有人陪他,肖穎陪不了他,甚至還在將他當作自己的依靠。
  結果常麗娜恰好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
  思維清晰靈敏,口才又好,性格可是落落大方獨立強幹,她以一個沉穩可靠的戰友的身份出現在他重壓之下的生活裏,頗有那麽一點為了理想而並肩作戰的味道,竟令他覺得由衷的輕鬆和親切。
  見到陳耀似乎再度走了神,常麗娜輕敲了敲桌子,說:“我該走了,你呢?”
  “好。”他隨之站起來。
  到了門口,常麗娜才笑道:“同是你的舊情人,你就這樣當著我的麵屢次想到肖穎,似乎太殘忍了吧。”
  陳耀愣了一下,不禁苦笑:“別開玩笑了。”又伸手替她攔了車,“走吧,路上小心。”
  “好吧,那我說句正經話。”常麗娜扶著車門回過頭:“既然早就發現自己的決定做錯了,難道就沒想著要去彌補?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陳耀微微皺眉:“如果條件已經不允許了呢?”
  常麗娜卻搖頭,盯著他半晌,突然輕描淡寫地說:“可是我不相信你會就此放棄。”
  回家的路上肖慧終於忍不住問:“你和陳耀一直都有聯係?”
  車裏正放著音樂,肖穎仿佛聽得出了神,隔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沒有,我都不知道他在哪裏工作。”手肘支在窗邊食指抵住太陽穴,可似乎還是覺得頭暈。她在想,是不是中暑了?
  廣播裏的旋律悠揚地飄出來,正纏纏綿綿地唱著:……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欲蓋彌彰……
  那把久違了的男聲十年如一日的清澈婉轉,如同浸在涼水裏許久的線,如今提出來靜悄悄地纏上心側,這一瞬間便連胸腔裏都仿佛灌滿了涼意。
  她聽見肖慧在後座問:“……葉昊寧知道嗎?”
  她似乎有點不解,回過頭去,見冬冬已經靜靜地睡著了,便說:“司機師傅,麻煩把聲音關小一點。”
  誰知司機索性將廣播關掉了,車內一下子安靜下來,隻有空調噝噝地向外吹著冷風。
  她反倒覺得很習慣,因為葉昊寧的車上也從來沒有這些多餘的聲音。
  重新將頭倚在靠背上,她說:“你是指陳耀嗎?我沒和葉昊寧說過。可是誰沒有一兩段過去呢?他也有的吧,隻不過他也不說罷了。”
  肖慧點點頭,因為字斟句酌,所以語速有一點緩慢:“確實,有些東西太坦白了反而不好。你當年那樣傷筋動骨的和陳耀戀愛一場,想要忘掉肯定不容易,若是被葉昊寧知道了,心裏大概也不舒坦吧。……不過,我始終認為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管以前多麽刻骨銘心,現在都不該再留戀……”
  “姐,”肖穎打斷肖慧的話,笑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肖慧歎了口氣,低聲說:“就當是我想多了吧,反正每個人都要懂得惜福才對。”她的聲音沉沉的,卻仍舊舒緩溫柔,幾乎要與車廂內外的昏暗夜色融為一體。
  肖穎心中卻微微一震。
  其實她們姐妹倆長得並不像,就連性格也相差了許多。肖慧大她三歲,有時候她卻覺得兩人之間差的是十三歲,或是三十歲。因為肖慧永遠成熟理智,處變不驚,當初她與陳耀分手,那一段時間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一家子也跟著人仰馬翻,卻隻有這位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親姐姐例外。
  某一天半夜她睜著紅腫如桃子的雙眼盯住白花花的電視屏幕發呆,恰巧婚後回娘家暫住的肖慧起來倒水喝,兩人在幽暗的客廳裏撞見。
  黑暗裏,那人隻是微微一怔,接著便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經過,半分鍾後捧著杯熱水走回自己的臥室,對她的自怨自艾視若無睹。
  倒是第二天早晨,肖母心疼又無奈地說:“……小穎,晚上早點睡,天天折騰到半夜怎麽行?”
  可是她隻是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那段日子甚至有點精神衰弱了,所以才不得不爬起來打發時間,哪怕是對著枯燥乏味的夜間廣告。
  一向不多話的肖父也一旁難得的幫勸。
  就隻有肖慧,整個早餐一言不發,更是連眼睛都難得抬一下,結果等她要出門了,才見她丟了一整套化妝品來,麵色尋常地說:“好歹修飾一下再出去,臉色差得像鬼,真丟人。”明明這樣冷言冷語,可是不知怎麽的,肖穎聽了反覺得比平時眾人的溫言寬慰更有效。
  或許那時的她,缺少的就是當頭棒喝。
  往臉上抹粉底的時候,姐夫施少軍如約來接妻子回家,先向嶽父母和情緒低落的小姨子分別打了招呼,才一手攬了嬌妻的腰走出門去。
  肖穎放下粉撲趴在陽台上往下看,其實他們相攜離去的背影有點滑稽可笑,因為施少軍比肖慧還要矮上半個頭,身形也微胖敦厚,顯得有些老相。
  其實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從小到大樣樣出類拔粹的姐姐會最終竟會嫁給相貌普通,性格更是平淡如白水的姐夫?當初兩人相親,不足一年便結了婚,而她分明知道肖慧過去有一位十分出眾的男朋友。
  那應該算是男朋友吧。
  是一張她在無意之中看見的照片,夾在一本很舊的新華大字典裏,上麵並沒有灰,卻又仿佛早已被人遺忘了許久。
  照片中的那個男人身材高挑瘦削,劍眉星目意氣風發,與肖慧並肩而立,是真正的俊男美女賞心悅目。
  背景也很美,是大篷大篷的不知名的花草,層層堆疊,顏色絢爛奪目。而他們就在那似錦繁花中相視微笑。
  那樣親昵的姿態和眼神,可她卻從沒聽肖慧提起過,甚至家裏都沒人知曉。她好奇,但又不敢問,始終覺得這是一樁屬於姐姐的秘密,隻不過被她無意窺探到。因為婚禮前夜,她幫肖慧收拾私人物品的時候,曾經狀似無意地去翻字典,卻發現那張相片不翼而飛。
  或許是被收到別處去了,又或許已經化為灰燼。雖說後者的處理方式仿佛八點檔的言情劇,爛俗而又狗血,但肖穎始終認為,這種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肖慧不是她,不會對那些愛過的人或事念念不忘,她始終這樣堅信。
  而她也從未問過她是否真的愛施少軍,因為答案似乎不言而喻,那張相片裏曾經可以照亮一切的笑靨和眼神,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可是如今,肖穎卻沒忍住,終於還是輕輕地開口:“現在的生活,足夠令你滿意麽?”她總覺得姐姐被委屈了,那樣匆促的結婚生子,甚至可能成天麵對的並非自己最深愛的人。
  “有什麽不滿意的呢?”肖慧平靜地反問,低頭看一眼熟睡的女兒,停了停,聲音愈低:“家庭和睦,子女可愛,而施少軍又能賺錢,月月給我足夠的家用,還請保姆來打掃衛生和做飯,我幾乎什麽都不用操心,這樣的日子還不夠好嗎?”
  肖穎笑一聲:“你怎麽這麽俗啊。”
  “一男一女過日子,本來就是世俗的。恐怕是你一直太天真,還活在幻想裏頭呢。”
  肖穎不語。
  肖慧也不看她,隻是背靠在電梯冰涼的金屬內壁上,良久之後,才仿佛終於有了一點唏噓:“忘不掉過去,就很難得到現在和未來的幸福,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

  第二十四章
  肖穎一直沒說,其實她也有個小秘密,是關於葉昊寧的。
  那時候剛結婚沒多久,他帶她去參加一個私人酒會,是某某公司董事長的六十大壽,場麵辦得極其宏大而熱鬧。
  她初初進門的時候就皺眉:“該不會要待到午夜十二點才能結束吧?”因為有那麽多的客人,放眼過去盡是正裝華服的男女,一個個招呼過來恐怕都要費時不少。況且,宴會又兼了一定的商務性質,其中攀關係套交情的必然不在少數,那又是極費時間的事。而她那時還遠沒有習慣這種場合,所以隻覺得微微泄氣,又似乎不耐煩。
  葉昊寧與迎麵而來的一位男士點頭招呼了一句,才在她耳邊低聲說:“就算你想玩到那麽晚,估計人家主人還不願意呢。鄭老先生可是出了名的注重養生,聽說每晚九點之前必定上床睡覺,早上五點起床晨跑,風雨無阻。所以,這次宴會的時間也不會拖得太久,放心吧。”瞥見她一臉喜色,他停了停,忽又笑道:“不過,無聊又無趣是肯定的。”
  她覺得敗興,不由得垮下臉來,“那怎麽辦?”心裏又想,這人說話也真惡劣,常常來個大轉折,破壞她剛剛生出的好心情。
  結果葉昊寧沒心沒肺地說:“我哪知道。”
  果然可惡啊!她靜了一下,突然神色認真地和他商量:“以後再有這種場合,你找別人陪你吧。你們不是都有女伴麽?女伴們是不是就派這種用場的?”
  他微微側過頭看她。
  她繼續說:“下次我在家看電視,你找個漂亮的陪著,既不耽誤我時間,你又倍兒有麵子,簡直一舉兩得。”
  他看了她半晌,然後似笑非笑地點頭:“嗯,這個提議值得考慮。”
  後來也不知是不是為了報複她的不“敬業”,他竟將她獨自撇下,轉身與一眾朋友談笑風生去了。
  結果肖穎百無聊賴,在自助長桌前轉了一圈,象征性地吃了些東西,便繞到一側的陽台休息。
  那裏果然比大廳裏安靜許多,月華如水,映在樓下花園的噴泉處,一片銀白色的粼粼波光,又猶如黑夜裏的星子落在水中,滿天滿目的密密麻麻。
  她撐住陽台的欄杆,忽然歎了口氣,其實是因為腳痛而又無聊,誰知很快便聽見一旁有人低低地“咦”了一聲。
  那人的語氣微訝,而她則更是驚訝,因為陽台上光線昏聵,麵積又足夠大,她竟然一時沒發覺還有第二人的存在。
  直到那人從陰影裏走出來,其實麵目仍舊不甚清晰,但肖穎分明覺得他目光灼灼,仿佛正在她的臉上來回掃視。就有一點像她平時戴著墨鏡上街,以為對方不能察覺,便常常肆無忌憚地觀察擦肩而過的陌生路人。
  他大概也以為她看不見。
  轉過身想要走回屋裏去,誰知那人卻慢悠悠地開口說:“你讓我想起一位老朋友。”
  肖穎怔了怔,才失笑:“這裏又不是酒吧。”
  那人說:“所以,我並不是在搭訕。”語氣倒是格外認真。
  她突然有點好奇,也許是因為整個晚上都太無聊了,葉昊寧又無情無義地撇下她不管,現在難得碰上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於是便問:“哪裏像?難道我長著一張大眾臉?”
  “不,是行為相象。”
  她更加不解,“什麽行為?”
  “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卻獨自躲在陽台上看月亮歎氣的行為。我認識的那位朋友也會做這種事,你剛才的舉動和她十分像,所以我差點認錯了人。”他微微皺著眉,再度將她打了她一番,眼神在昏暗中微閃,卻並不見輕佻,忽然笑說:“其實就連氣質都很像,真巧。”
  肖穎停頓了兩秒,最終還是忍不住,笑不可抑:“看著月亮歎氣?被你這麽一說倒似乎很矯情。我也隻是覺得無聊罷了,說不定你的朋友也是。”
  那人笑了笑,不置可否,隻是問:“沒人陪你來嗎?”
  “有。”她說:“但和沒有差不多。”
  誰知話音未落,陽台與客廳相連的窗簾與玻璃門便被“刷”地一下同時拉開,嗡嗡的喧鬧聲頓時撲麵而來,葉昊寧就站在光亮處。
  她驚奇:“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卻隻是微微皺眉:“你倒真會躲。”然後不由分說,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將她拖走。
  那個陌生的年輕男人還在陽台上,肖穎臨走時似乎聽見極輕的一句:“嗬,怪不得……”語氣驚異卻又仿佛了然。
  可是,怪不得什麽?
  結果回家的路上她頗有些得意地告訴葉昊寧,葉昊寧一開始不說話,過了一下才問:“你有什麽氣質?”語調淡淡的,仿佛有點漫不經心地質疑。
  她卻絲毫不受打擊,隻是自得地說:“不知道,反正人家是這麽說的。”又問:“哎,你認識剛才那人嗎?”
  “不熟。”
  “隻怪你出現得太早,否則我還想問問他,說不定和我相象的人是位大美女。”
  葉昊寧仍舊麵無表情,趁著等紅燈的時候才終於轉頭看她一眼,隨口說:“就算是大美女又怎麽樣?不是隻有氣質像麽?”
  肖穎回味了半天,才發覺他是意有所指,竟敢說她不夠好看?!正想小小發作一下,卻看見他微微凝著眉,雙眼盯著前方燈火通明的道路,似乎專注,卻又似乎有點恍惚,因為油門踩得那樣重,車速飛快,以至於瞬間便錯過了回家最近的一個路口,而他卻恍若未覺。
  車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好像有什麽東西突然不對了,因為從她未見過他這樣,分明是在走神。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笑問:“在想什麽呢?”
  可是他卻不理她,連眼角都不曾動一下,或許是根本沒聽見。
  她側著臉動了動唇角,仿佛還想要說些別的什麽,可最終還是沒有再出聲。
  結果第二天下午,她收拾書房的時候在桌角發現一把鑰匙,小巧而銀光鋥亮,形狀特別。她心中突然微微一動,蹲下身拿著它打開一旁的保險箱。因為知道密碼,所以很快便聽見哢的一聲,小小的銀灰色鐵門彈開來。
  她將大大小小的盒子一一取出來,全是簇新的手表,多半是限量版珍藏版,其實她也不懂,都是聽葉昊寧說的。
  然後她終於知道自己想要找什麽。
  或許一開始並沒什麽想法,可是拿到那唯一一塊女表的時候,她卻突然覺得自己突發奇想地打開保險櫃,其實就隻是為了找這塊表。
  她認得那個牌子,因為與葉昊寧手上常戴的那隻一樣,其實就連款式和顏色都十分相象,或許應該是情侶表,而她以前竟然很粗心地沒有發覺。
  她將它拿到光線下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最後終於發現表帶上有極輕微的使用過的痕跡。
  竟然是舊的。
  雖然被保養得很不錯,但終究還是旁人用過的舊物。
  那天午後的陽光有一點熾烈,從寬大透亮的玻璃窗外照進來,甚至還能看見半空中細小的浮灰,帶著淡淡的金色,凝聚成一束又一束纖細地從眼前劃過,明明很美,卻又仿佛金色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將空氣割裂。
  肖穎不自覺地壓抑著呼吸,心中好像有一點點了悟,可那份念頭卻又不甚清晰分明,如同隱在眩目的陽光後,所以麵目模糊。
  她幾乎用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去想像,最後還是不得不承認,或許真有那麽一個人,就住在葉昊寧的心裏。
  也許是曾經,也許,是一直。
  心頭猶如被細蟻輕輕地啃噬,有些好奇,但其實更多的還是某種難以言狀的感覺,或者可以稱之為妒忌。
  究竟要有多麽深刻的感情,才能讓葉昊寧這樣的人將某人用過的舊物都收藏若珍寶?
  所以隨後的整個晚上肖穎都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做事說話的反應都比平時慢半拍。
  葉昊寧後來終於詫異地問:“你怎麽了?”
  而她盯著一向最不喜歡的央視新聞,仿佛看得津津有味,好半天才轉過頭來,神色平常地說:“沒事啊。”
  他再度狐疑地看她一眼,起身去洗澡。
  不一會兒,卻又見他探出頭來,皺眉問:“肖穎,你是不是很愛薄荷味的沐浴露?”
  “嗯?”她將目光從電視上移開,說:“上回的用完了,所以我中午就去超市買了一瓶新的回來,還是同樣的牌子。”又奇道:“有什麽問題嗎?不是一向用得好好的?”
  他停了停才淡淡地說:“我討厭薄荷。”
  她卻更驚奇了:“可是你從來都沒說過。而且夏天用薄荷的多好,清爽涼快。”
  “可你冬天買來的也是同一個係列。”
  她見他眉角微挑,似乎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突然搞不懂他何時開始計較起這種小事來?於是也微微皺起眉:“那就當我喜歡好了。我喜歡男人身上有這樣清爽的味道。”
  葉昊寧終於不再說話,隻是看了看她,轉身關上門。
  結果十來分鍾之後,她卻好像再度觸動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經。
  “我的睡袍到哪裏去了?”
  “洗了。”
  “幾件全部一起洗了?”
  她瞥了一眼站浴室門邊上身半裸的人,不禁微微歎氣:“我不是準備了一件新的放在架子上麽,你沒看到?”
  誰知他仍舊冷淡著語氣說:“白色的,我不喜歡。”
  “白色睡袍又沒有薄荷味,你為什麽不喜歡?”
  他仿佛有點吃驚,揚了揚眉:“難得見你反應這麽迅速。”卻又立刻接著說:“不喜歡好像不需要什麽理由吧!”
  怎麽這人有時候就跟小孩子似的?她一下午心情本就不太好,這時也不免來了氣,於是打定主意和他對著幹:“可是我覺得挺好的,不愛穿你就裸著吧。”
  葉昊寧姿態慵懶地微倚在門邊,停了片刻,才忽地笑了聲:“該不會你又正好喜歡看男人穿白色衣服吧?”
  她像被瞬間擊中了某個模糊已久的痛處,不由得一怔,眼神黯了黯,語氣卻愈加不善:“是又怎麽樣?”
  她覺得他今天是故意找茬,幹脆拉過一隻抱枕抵在懷裏,不再理他。
  過了一下,才聽見葉昊寧的聲音再度悠悠飄過來,似乎帶著極輕淡的笑意,卻又不並讓人覺得他是真的在高興。
  他說:“肖穎,原來我怎麽都不知道你對男人竟有這麽多執著的愛好和要求。”冷哼一聲,然後便徑自收了陽台的衣服丟進烘幹機。
  晚間新聞結束,電視裏響起熟悉的旋律。
  看著字幕刷刷滾動而過,卻無法捕捉到任何一點信息,那一刻的肖穎隻覺得心中有輕微的刺痛感,分不清究竟是來自於久遠的過去,抑或是因為下午的新發現,沉默了一會兒,她最終還是語焉不詳地回應道:“大家彼此彼此吧。”因為下巴抵著抱枕,所以聲音有點悶,又隔得那樣遠,也不知葉昊寧是否聽見了。
  肖穎後來想,或許就是這樣了,每個人都有一段隱秘的過往,她不例外,而他亦不例外。

  第二十五章
  肖慧帶著小寶貝原本計劃在B市住兩天,誰知家裏臨時有事,星期六一早姐夫施少軍便一個電話催過來,隻好臨時改了行程。
  因為恰好是周末,而葉昊寧卻沒有出現,所以肖慧在臨走前不免又多說兩句:“……你們這樣一人一個城市的,一直下去可不行。戀愛中的人還知道不能異地相處太久呢,更何況是有婚姻有家庭的。”所以勸肖穎:“搬回去住吧,別任性。”
  肖穎覺得有些煩:“這哪裏是任性?他有他的事業,我也需要自己的工作。”
  “工作上哪兒不好找?偏要搞成現在這樣別別扭扭的?”
  “姐。”肖穎的語氣終於軟下來:“過段時間再說吧。”其實是擔心,如今雖說與葉昊寧和好了,但隻怕一旦回去朝夕相對,哪天又鬧出不愉快來。
  肖慧說得對,她恐怕真還天真得很,以為每對夫妻都應該和睦融洽地過日子,每一天都笑語晏晏相敬如賓。
  冷戰和爭執隻會讓她感覺疲倦,於是下意識地逃避。
  最後肖慧見勸說不成,便也不再做無用的努力,買了反程的票下午便帶著冬冬回家去了。
  臨走時不忘交待:“你們公司國慶也會放假吧?如果到時候沒有別的安排就回去一趟,爸媽也挺想你們的。”
  “沒問題。”
  送走她們母女倆,肖穎獨自回到公寓樓下。葉昊寧的車正老老實實地待在停車位上,因為前幾日下了場暴雨,前窗玻璃上顯得有些髒,她特意繞過去看了看,然後才拿出手機來,邊上樓邊打電話。
  倒是有好多天沒有聯係,竟然不知道他去了外地出差。
  電話裏背景聲音微微嘈雜,說話聲和笑聲混成一塊,似乎是在娛樂場所。她問:“你怎麽這麽忙?”
  葉昊寧慢條斯禮地說:“為了賺錢養家啊。”
  她隨口便接道:“我自己有工作,不需要你養。況且,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有副業?賺錢都賺到聲色場所去了。”
  他卻在那頭低笑了一下,假裝聽不出她的諷刺,也不解釋,隻是問:“今天周末,怎麽過的?”
  “買菜,做飯,陪可愛的小冬冬玩,然後送我姐她們去機場。”
  “哦?你姐來了,怎麽都沒告訴我?”
  她開門進屋,一邊彎腰換鞋一邊說:“你在忙著賺錢養家,怎麽能拿這點小事打擾你。”又隨手用遙控打開電視,某明星舉著洗衣粉出現在屏幕裏,正與一群主婦交流洗衣心得。
  隻聽見葉昊寧在電話裏哈哈大笑,她累得癱坐在沙發裏,也不說話,等他停了下來,才又懶洋洋地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他卻說:“你等一下。”
  隻過了一會兒,肖穎便覺得嘈雜聲似乎比原先小了許多,大概是他避到了無人的地方。果然,下一刻就聽見他輕笑著反問:“怎麽,想我了?”
  她一怔,隨即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
  根據一向以來的經驗,這種問題還是不回答為妙。
  其實倒真是有一點想念,這套房子雖然不大,但如今安靜下來隻剩下她一個人,竟然覺得十分冷清。
  葉昊寧又笑說:“你那是什麽態度?”顯然是聽見了她從鼻腔裏發出的聲音。
  “沒有沒有。”肖穎拖長了腔調,“你忙你的吧,我要洗澡去,待會兒還要收拾屋子,累死了。”
  “你吃了飯沒有?”
  “嗯,剛才在樓下隨便吃了點東西。對了,你那車真髒,該洗了。”
  “你如果看不下去,可以替我開去洗車店。”
  “我的水平你也放心?開出去,很有可能直接撞上小區外的安全門。”
  電話那頭的笑聲隱隱傳過來,“沒關係,車已經上過保險了。如果你也在平安投過保,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開出去。”
  她冷哼著假笑一聲:“我是隻怕撞壞公共財物。”
  那人卻仍是說得輕鬆:“那就更加不用擔心了,等我回來賠錢就是了。”
  她誇張地吸氣:“葉大少爺,您可真是財大氣粗啊。”
  “我有副業的,不是麽?”
  ……
  真是無聊的對話,可她卻仿佛樂在其中。
  拖拖拉拉的最後終於掛掉電話,肖穎這才想起竟然還是不知道葉昊寧何時才會回來。
  誰知麵膜做到一半的時候,許一心突然來求救,聲音裏隱約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地:“肖穎你快來,我們被帶去派出所了!怎麽辦……”
  “什麽?”肖穎幾乎從沙發裏跳起來,含含糊糊地急忙問:“怎麽回事?”
  原來竟是何明亮與人在公共場所發生了衝突,以一對三,最後連警察都出麵幹預,公事公辦,雙方均被帶回去做筆錄。
  許一心從小到大哪裏遇到過這種陣仗?立刻慌了手腳,也顧不上有用沒用,首先想到的便是肖穎的電話。
  平時與她接觸最多,這幾乎是一種本能。
  結果等到肖穎匆匆忙忙趕過去,隻見已經有人在那兒調停,一位年輕的警察正在裏麵和那人說著話,神色態度都很和善客氣。
  她停在台階上平複了一下喘息,才快步走進去。
  許一心就坐在一旁,見了她立刻跳起來抓住她的手,一張臉上神色憔悴,顯然餘驚未定。
  她將她拖到角落裏,輕聲問:“現在怎麽樣了?大晚上的,到底在鬧什麽?”轉頭看看,並沒找到何明亮的身影,想來是被帶到裏屋問話去了。
  許一心朝那個年輕警察瞥了一眼,歎了口氣,聲音低低的,有點萎靡:“待會兒再說吧。”話音落了沒多久,旁邊的一扇小門便被打開來,跟著走出來的正是身形高大英偉的何大會計師。
  肖穎卻暗暗吸了口氣,也難怪會被110抓來,那一臉的烏青紅腫單就視覺上來說已經足夠可怕,看似十分嚴重。
  可是,在娛樂場所打架鬥毆,這實在不像是一向精明穩重的何明亮同誌會做出來的事。
  這時陳耀也已經站起身,語氣誠懇地說:“十分感謝你們網開一麵。”
  那位年輕警察卻笑道:“既然連我們劉局都發話了,不放人也不行啊。”又轉身衝何明亮一揚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下回別再犯了啊,看著挺斯文一個人,怎麽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不過,人家三個人,你就那樣單槍匹馬地衝上去,還差點打破其中一人的頭,也真夠狠的!”
  何明亮也很乖,知道這是人家的地盤,少不得要被教訓兩句,如今又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已經足夠慶幸,便也點著頭配合,一直到出了派出所大門,才長長舒了口氣。
  許一心回頭瞪他,夜色下眼神被掩蓋住,也不分清是惱怒還是別的什麽情緒,總之最終隻是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肖穎還是納悶:“剛才在電話裏也沒講清楚。我說何明亮,好端端的你為什麽打架啊?要不是……”她突然微微頓了一下,然後才接著說:“要不是運氣好,我看今晚夠你受的!”
  “也沒多大的事。”何明亮笑道:“就是看那幾個小流氓不爽。”明顯是語帶保留,卻愈加令人覺得可疑。
  於是肖穎又問許一心:“到底是怎麽回事?”其實她覺得更加奇怪的是,為什麽當時他們兩個人會在一起。
  當年在大學裏,這兩人分明勢如水火,常常一言不和便爭辯起來,可偏偏爭論的主題又都是一些專業問題裏的細枝末節,所以她總是笑話他們無聊,結果沒過多久,戰場就迅速擴大到其他領域,最後就連娛樂圈裏某個明星的八卦緋聞也不幸淪為點燃何許二人口頭戰爭的導火索。
  曾經許一心忿然地說:“如果早認識何明亮幾年,或許我高考填報的誌願就不是現在這個了。”
  她接道:“對對對,你們都應該去當律師。”
  卻立刻引來反駁:“什麽我們?別拿我和他相提並論!那人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總像跟我有仇似的,凡是我讚成的,他必然要反對,簡直是無聊透頂……”
  可就是這麽個無聊透頂的人,卻和許一心深夜一同出現在派出所裏,這是多麽奇怪的一件事?
  肖穎曾一度覺得,畢業後這兩人應當老死不相往來才對。而事實上,她在近一兩年的時間裏,也確實極少聽見許一心提起何明亮這個名字。她猜她大概討厭他都來不及,因為偶爾談論起舊日同學,何大會計師總會被許一心有意無意地忽略跳過。
  可是如今問起來,許一心卻也不肯答她,仿佛有點累,臉色並不是很好,映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
  隻是揉了揉腦後的頭發,頹喪低沉地說:“改天說吧,我現在想回家睡覺。”
  肖穎一愣,挽住她問:“你沒事吧?”
  “沒有。”
  “那早點回去休息,要不要我送你?”
  許一心終於露出今晚第一個笑容,眨眨眼睛:“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兩個女人有什麽好送來送去的?”
  “肖穎,你回去吧,正好我和她同路。”一旁有人主動請纓。
  許一心拉住車門的手微微一頓,然後便頭也不回地坐進車內。
  直到載著何明亮與許一心的出租車絕塵而去,肖穎才轉過頭,遲疑了一下,問:“他們倆是怎麽了?我怎麽覺得有點詭異啊。”
  陳耀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低眉望著她,反問:“還看不出來麽?”
  “什麽?”
  陳耀靜默了半晌,才淡淡地一笑:“何明亮打架,是因為對方言語冒犯了許一心。至於兩個人為什麽會在酒吧玩,那就不太清楚了。”他又停了停,目光裏似乎含了些興致盎然的意味,在夜色下更顯得幽深盈亮,意有所指地說:“其實你有的時候真的挺遲鈍。”
  肖穎不禁一愣,遲鈍麽?或許吧。又或許葉昊寧也是這樣認為,所以才會時不時便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根本不屑與她爭論,就因為她笨。
  如今被這樣一提醒,她好像突然有了一絲恍然,但又不確定地質疑:“他們以前簡直是勢不兩立。照你這樣說的……真會有這種可能嗎?”
  他仍是微笑,不無隱晦地說:“有一種人,越是鬥嘴感情反而越好。”見她仍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不禁歎氣:“也不用特意去向許一心求證。你們關係這麽好,等她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時間不早了,你趕快回家去吧,我就不送你了,公司裏還有事情,到了家打個電話來。”他微微一頓,又說:“發個短信也行。”
  “這麽晚?”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也許是還在想著許一心與何明亮之間的發展可能,所以一時也沒在意,下意識便問:“你還要加班?”好像上次見到他,他也說在加班。什麽公司這樣忙?任何一個休息時段都不放過。
  他卻無所謂地說:“剛進去,很多東西還不熟悉,隻能多花點時間和精力了,以後慢慢就會好的。”接著伸手攔下空車,將她送進去。
  直到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肖穎都仍在想著陳耀剛才的提示,愈加覺得不可思議,卻又似乎好笑。
  這個許一心,一向心直口快的,倘若真與何明亮之間有什麽不一般的關係,怎麽能夠一點口風都不露?
  又想,倒是何明亮有失一貫的風度,向來氣質斯文的他竟然會為了維護許一心,衝動得對人揮拳相向,以暴力解決問題。
  這樣曾經針鋒相對水火不容的二人,如果真能發展出不一般的關係,或許也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她就這樣懷著滿心遐想,站在門邊按了頂燈的開關,一室驟亮,因此牆角裏那隻小型的黑色行李箱便突然撞入視線。
  她不由得愣住。
  卻隻停了幾秒,連手機鑰匙都來不及放下,便衝進臥室。

  第二十六章
  門板虛掩,推開來才知道燈亮著。其實不止是大燈,就連外麵陽台的吸頂燈,窗邊的落地燈,還有床頭的台燈全都被打開來,而床上正躺著一個人。
  果然是葉昊寧回來了。
  肖穎著實被嚇了一跳,根本沒想通他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的床上。張口想問,卻發現他一隻手臂橫抵在額前,似乎已經睡著了。
  在這樣刺眼的光線下,居然還能睡得著!
  將屋裏屋外的大小燈光逐一滅掉的時候,肖穎實在覺得很無語,也不知道這人的怪習慣何時已經升級到如此嚴重的地步了?因為過去晚上睡覺,他便總喜歡亮著盞燈,哪怕隻是微弱的光線都行。
  她曾經很好奇地問:“為什麽?”
  他說:“我怕黑。”
  回答得那樣一本正經,反倒讓人覺得十分不可信。所以她認定不是這個理由,可又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更好的解釋,隻得將它歸於他怪異的生活習慣之一。
  其實她自己也怪異。
  她喜歡完全黑暗的睡眠環境,哪怕戴上密密實實的眼罩,卻仍舊覺得不能安穩,隻因為知道外麵有燈亮著。
  因此最初一段時間,她幾乎夜夜都睡不好。直到某天的半夜,她再度醒過來不安地翻了個身,結果過了沒多久,便聽見“啪”地一聲輕響。
  她悄悄揭開眼罩,隻覺得四下黑暗,連窗簾都被攏得嚴嚴的,一絲光線都不透。
  伸手不見五指,自然也看不見旁邊那人的臉,她當時有點迷糊困倦,心裏明白是床頭的台燈終於被關掉了,於是很快便安心地再度沉睡過去,
  後來她越發覺得葉昊寧當初隻是唬她的,倘若果真是怕黑的緣故,哪能那樣輕易而主動地遷就她?
  他就是這樣,十句話中倒有七八句分不清真假,就連這種小小的問題都不肯老實回答,實在令人討厭。
  從裏到外,肖穎輕手輕腳地一一拍下開關,最終還是留了臥室牆角裏落地的那一盞。
  橘黃色的光線被擁在乳白色的磨砂玻璃燈罩內,有一點點模糊,又仿佛極其溫暖,光暈從地板一隅靜靜地向外擴散開來,甚至可以看見地上一層淡似一層的光圈。
  最後她走到床邊,不禁微微皺眉,難道真有那麽困嗎?似乎連擺個正常點的姿勢再睡都來不及。
  葉昊寧靠在兩隻疊加起來的枕頭上,手臂仍舊擋在額前,一條長腿隨意地搭在床外。而且連衣服也沒換,領帶鬆散地掛在脖子上,衣領處的扣子解開了一顆。明明形象堪稱不雅,卻又偏偏並不令人覺得難看。
  肖穎一時興起,順手便將手機舉起來,設了閃光,對著床上那人抓拍了一張。
  她原本還擔心這輕微的“哢嚓”聲會將他吵醒,可是並沒有,葉昊寧維持著原先的姿勢一動不動。她頗為滿意地將照片儲存好,然後彎下腰伸手去拉堆疊在一旁的絲被。
  空調溫度設得太低,她都覺得皮膚生寒。
  隻是下一刻,手臂便被突然攫住,肖穎隻來得及驚呼一聲,便重心不穩地被帶倒在床上。
  葉昊寧利落地翻了個身,將她牢牢壓在身下,兩張臉近在咫尺,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看著她,眼中亮閃閃的猶如夜空繁星,根本沒有半點睡意。
  “……你裝睡?!”她忍不住皺起眉大聲指控。其實寬大柔軟的床,跌下去並不痛,她隻是被嚇了一跳,心髒咚咚地跳得很厲害,於是惡聲惡氣地罵:“你無聊啊!”
  葉昊寧隻是微微挑起唇角,將她的雙手牢牢摁在床上:“不是說要洗澡收拾房間的麽?結果又跑到哪裏去了?”
  兩人的鼻尖都快抵在一起,她象征性地掙紮了一下,仍舊板著臉:“我還沒問你呢,明明在出差,怎麽突然跑回來了?難道是坐了火箭?還是時光穿梭機?”停了停,又狐疑地問:“打電話的時候,你到底在哪兒?”
  “機場。”
  “……那你居然敢騙我!”
  “我騙你什麽了?”他仿佛心情極好,眼角逸出淡淡的笑意,就連幽深的眼底也有盈亮的光,那樣奪目,她不自覺地走了神。
  他輕笑道:“我可沒說過自己還在外地。”
  她一陣恍惚,努力想了想,好像他是真的沒說過。
  反正還是騙!不明說,任由她錯誤地理解,那也屬於欺騙!
  她忿忿不平地動了動雙腿,誰知卻被他輕易製住,整個人被禁錮在溫暖而有力的懷裏,動彈不得。
  “快起來!”最後她隻好動嘴,“衣服都沒換,弄髒我的床單了。”
  “髒了就洗掉。”他不以為意,忽又一笑:“你剛才幹嘛偷拍我?”
  可憐的手機早在她跌倒的那一瞬間便飛了出去,此刻正孤零零地待在床角,她艱難地仰頭看了看,幸好沒掉在地上。
  她撒了個謊,惡意地說:“想拍下你完全沒有風度和氣質的模樣,流傳出去,作為笑柄。”
  他揚眉,輕描淡寫地問:“這對你有什麽好處?”
  “我偏喜歡幹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不行麽?”
  “行。”他突然低頭咬了一下她的唇,不懷好意的邪笑道:“我卻喜歡幹利人又利己的事。”話未落音,便用一個深吻封住了她的呼吸。
  肖穎在他身下被壓得難受,連氣都快喘不過來,等他好不容易放開她的唇,卻又開始向下侵襲。
  頸脖和鎖骨,他逐一吻下去,因為技巧嫻熟,倒更像是在刻意挑逗。她被弄著酥癢難奈,終於還是忍不住求饒,氣息略微不穩地說:“偷拍你是……因為你帥。”
  他猶不肯放過她,溫熱的唇在她的頸邊留連,低聲而慵懶地問:“哦?真的麽?”
  “真的……簡直比珍珠還要真。”她極其怕癢,幾乎是哀求道:“別鬧了,我錯了……”
  他終於低笑一聲,似乎也覺得懲罰得夠了,於是便停下動作,伸長了手臂撈過床邊的手機,遞到她麵前:“既然那麽帥,找出來給我欣賞一下。”
  大言不慚,臉皮比城牆還厚!可是她沒辦法,隻好老老實實地調出圖片來。
  其實由於房間裏的光線原因,雖然設置了閃光燈,但照片還是有些晦暗模糊,邊角都仿佛泛著暗黃。可是角度極好,居高臨下的,將他整個人都收納其中。
  她說的是實話,他是真的帥,即使那樣躺著,也依舊仿佛有慵懶隨性的氣質。讓她不由得想起前幾日看過的雜誌插頁,那個英俊瘦削的外國男人半躺在寬大的美式沙發中,巧合的是,姿勢幾乎與葉昊寧剛才的一模一樣,隻不過那個模特半睜著眼睛斜斜看著鏡頭,眼神魅惑撩人。
  整個畫麵黑白分明,有一種簡潔有力的美,構圖也十分和諧巧妙,攝影師實在是位高人,一下子便抓住觀眾的視線。
  而當時許一心卻隻顧指著那個男人發花癡,口水都差點流下來。
  所以她突發奇想,拍了葉昊寧睡覺的模樣,想要改天拿給許一心看,誰讓她是他的忠實粉絲呢。
  葉昊寧看著屏幕一時也不出聲,她生怕他將照片刪掉,連忙把手機搶回來,誰知剛拿到手裏便有音樂響起來。
  還是那首充滿童趣的《兩隻老虎》,葉昊寧笑了一下徑自起身走向客廳,而她則坐在床上微微一愣,然後才按了接聽鍵。
  陳耀的聲音很快傳過來:“到家沒有?”
  她說:“到了。”這才想起上車前他似乎交待過,而她回到家卻忘了報平安。
  他好像鬆了口氣,笑道:“那就好。”停了停,又問:“已經睡了嗎?”
  過去也總是這樣,他發短信給她,問,睡覺沒有?又或是,起床了嗎?雖然聽不見聲音,但知道應該是怎樣的語調和語氣,就如同現在這般,溫和如水,而她多半時間都正在床上,於是躲在暖和的被窩裏,借著那一點幽白的光,一個字一個字地回複。
  有時晚上是真的困,可是不舍得說再見,就算每天都會見麵,她仍是不舍得說晚安。一直到他主動說,傻丫頭,睡覺了,關機吧。她才笑著關掉手機,一夜好眠。
  可是現在,她睡沒睡和他又有什麽關係?
  於是淡淡地說:“沒有。”其實心裏仍有壓抑的疼痛,但已經變得足夠輕微,仿佛呼吸之間便能將它略過和遺忘。
  陳耀便不再說話,卻也沒有立刻掛掉電話,屋裏太安靜,肖穎低頭看著有些淩亂的床單,竟能隱約聽見他的呼吸聲,又或許隻是她自己的,因為近在耳邊,那樣清晰。
  臥室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響動,她這才移開目光,說:“沒什麽事的話,我掛了。”
  結果她終於第一次先一步掛掉陳耀的電話,走出去,便看見葉昊寧正在廚房裏來回走動,一雙手也沒停著,簡直是翻箱倒櫃。
  她問:“你幹嘛?”
  他又打開另一隻壁櫥,看了看,然後才側過臉來說:“我餓了。”
  “吃的東西都在冰箱裏,你上那兒翻什麽?”雖然他此時語氣無辜的樣子既少見又有意思,但她還是覺得很無語。
  他卻仿佛一臉嫌惡:“冰箱裏都是剩的。”
  哦,對,他從來都不肯吃剩菜剩飯。雖然早就知道,但這個時候肖穎仍不免歎氣:“你怎麽那麽多毛病?又不是毒藥!”因為冰箱裏真的沒有新鮮食材,晚餐時候吃的倒是剩下一點,她特意拿保鮮膜封好,打算明天一個人將就一下。
  現在麵對葉昊寧大少爺般的挑剔,她也沒辦法,結果葉昊寧說:“陪我出去吃。”
  這麽晚了,要上哪兒去?況且她覺得累,實在應付不了他的心血來潮,最後隻得問:“你到底想吃什麽?方便麵要不要?”其實明知他不會吃,也隻不過是隨口一提。
  果然見他立刻皺眉,拿眼睨她:“那是人吃的東西嗎?”
  “嗯,”她扯動嘴角,“可是像你這樣的人類,真的十分難伺候。”她刻意加了重音,似乎有點咬牙切齒,他倒不跟她計較,隻是揚眉一笑,氣質純良無辜:“突然想喝皮蛋瘦肉粥。”

  第二十七章
  要不是知道葉昊寧從來不下廚,肖穎根本不想三更半夜的還來淘米點火,忙得像位十足的家庭主婦。
  其實她此刻真正想做的事,是將之前沒來得及敷完的麵膜重新抹在臉上,然後爬進浴缸裏泡上半小時,最後美美地睡上一覺。
  可是又難得見葉昊寧這樣乖,垂著手陪在一旁,看著她將米細細淘好放入高壓鍋內。她簡直覺得感動,因為他一向貫徹君子遠皰廚的古訓,以前在C市的時候,幾乎是飯來張口,從不動手拿一拿鍋碗瓢盆。
  而現在他雖然沒有幫忙,但至少肯擺出個姿態,她已經覺得十分滿足。於是鬼使神差般,如此心甘情願地為了他的一頓宵夜忙裏忙外。
  將鍋架在火上,肖穎擦幹淨了手,轉頭說:“煮了這些,你到時統統都要給我吃完它!”
  葉昊寧卻沒答她,仿佛有點怔忡,幽深寧靜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微流轉。
  肖穎不理他,轉身就要往外走。
  誰知他卻突然一把拉住她,手指照樣微涼,而她恰好剛才做事做得有些熱,這樣的溫度貼在皮膚上,竟然覺得十分舒爽。
  她沒抽出手去,隻是問:“幹嘛?”
  葉昊寧卻不說話,仍舊仔細盯著她,直到看得她幾乎頭皮發麻,才忽然說:“你今天的心情很不錯?”
  可她完全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結果他又笑了一下,伸出手去輕輕地捏了捏她疑惑的臉:“要是天天都這樣就更好了。”語氣裏有些微感歎,轉瞬即逝,然後便將她拉出廚房。
  肖穎有點鬱悶,突然就想起自己和外甥女冬冬相處時的情景,也是很愛捏她粉嫩的臉頰,那樣肥嘟嘟的觸感實在是好,沒事幹的時候就忍不住伸出魔掌。
  很顯然,現在葉昊寧也將她當成解悶的玩具了。
  她沒有吃宵夜的習慣,怕胖,雖然她的體重一直很正常,但通常女孩子總希望瘦點再瘦點,所以嚴格聽從時尚網站上的建議,晚上杜絕進食碳水化合物。
  粥出鍋的之後,肖穎隻盛了一碗,隨手擺在餐桌上,然後居高臨下簡短地說:“吃吧。”
  葉昊寧慢悠悠地抬眼看了看她,“你的動作和語氣,就像在給寵物喂食。”
  她扯一扯嘴角,卻說:“你這麽高級的寵物,我可養不了。”說完趾高氣揚地轉身去浴室洗澡。
  葉昊寧隻是笑了一下便拿起筷子,也不和她計較。
  其實他更喜歡這個樣子的她,偶爾耍耍嘴皮子,氣焰也順便囂張起來,有時候甚至不將他放在眼裏,可他偏偏喜歡,因為充滿了活力,仿佛整個人從上到下的生機煥發,如同燃燒著明亮眩目的火焰,就連眼神都變得靈動而耀眼異常。
  當時,這一切都隻會出現在兩人關係和睦氣氛良好的狀態下。
  他發現她其實極易受到周遭環境的影響,情緒起伏不定,真的猶如未成熟的小孩子。倘若他們一旦有了爭執或者不愉快,她便似乎連話都不想說,仿佛神情疲倦,麵色也跟著黯淡下去,那樣的沉默,幾乎能讓人忽視她的存在。
  可他卻偏偏無法忽視她。
  記得有一回,他深夜回家,其實喝了太多的酒,連頭腦都微微發暈,可是進了家門便一眼看見她正坐在窗邊的軟榻上。
  燈光明亮,玫瑰紅的絲絨將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襯得凝脂般的白,真的如同上好的玉石,細膩圓潤,在燈下仿佛還有通透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好像是真的醉了,所以才會第一次覺得在她身下那樣俗氣香豔的顏色其實也並不怎麽難看。
  他走過去,腳步略微虛浮,就連氣息也微微不穩,低聲問:“怎麽還沒睡?”
  她轉頭看他一眼,不說話。
  他這才隱約記起,早晨出門的時候似乎又有口角。最近一段時間,總是不平靜,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又是誰將戰火升了級,總之最後常常鬧得不歡而散。
  他喝得太多,額角不住抽痛,也分不清究竟誰對誰錯,隻是低頭看見那張無精打采的臉,一瞬間就心軟了,於是便說:“早點睡吧。”
  她卻還是不理他。
  窗戶緊閉,外麵幼小的飛蟲見著屋內的光亮,奮不顧身地撲上來,撞在玻璃上,發出輕微地聲響。
  而她就那樣盯著仿佛出了神,側臉輪廓在燈下凝成一道柔和的線,連眼底的光都凝固住,深幽似墨。
  而他在那一刻,其實很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麽,竟然能那樣專注,仿佛深深陷入自己的世界裏,卻把他摒棄在外。
  他又叫了她一聲,她依舊恍惚未聞。
  燈火通明,滿室的寂靜,他突然間隻覺得前所未有的沮喪,似乎也陡然心生倦意,隻因為這個女人明明大多數時候都像個小孩子,喜怒哀樂一眼便能被看穿,可他有時卻又覺得自己其實從沒走近過她。
  那時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心裏裝著一個人,而那個人,一定不是他。
  肖穎在浴缸裏泡得皮膚發皺方才舍得起來,然後發現餐桌已經收拾幹淨,碗筷也洗了,各歸各位。
  葉昊寧半躺在床上看雜誌,她想誇獎他兩句,結果話到嘴邊卻又改了,隻是問:“怎樣的一男一女更容易發展成情侶關係?”
  葉昊寧頗為懷疑地看她一眼:“我看起來很像情感分析家嗎?”這樣無聊又無趣的問題,他從來沒有考慮過。
  “你以男人的角度和立場稍微分析一下嘛。”肖穎手腳並用地爬上床,因為頭發半濕,也不敢躺下,便盤腿坐在他旁邊,一臉認真:“會不會有那種口是心非的男人?明明心裏喜歡某個女人,卻又裝作不在乎,甚至故意惹她討厭。或者故意捉弄對方,又或者幹脆以吵架來博取注意?”
  她講的是何明亮,誰知卻看見葉昊寧的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目光若有所思,神色卻又有些古怪。
  “你這是什麽表情?”她問,然後又說:“難道你也覺得這種行為很幼稚?其實我也這麽覺得,簡直就像十幾歲的初中生,以捉弄自己喜歡的女生為樂,好像生怕對方知道他的那一點不可告人的心思……”
  一旁那人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她:“肖穎,你到底想說什麽?”
  “啊,就是許一心和何明亮的事嘛。你今晚是沒在場,我總覺得二人之間有曖昧啊。原來讀書的時候,明明都是一副有你沒我的樣子,簡直將另一方視若仇敵,現在想來十分可笑。”
  “哦。”葉昊寧靜默了一下,臉色恢複如常,似乎並不怎麽感興趣,隻是輕輕揚眉道:“有句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肖穎覺得耳熟,想了一下才記起似乎之前陳耀也說過類似的話,她聳了聳肩:“或許吧。反正改天見了麵,一定要讓許一心老實招供!”
  葉昊寧有些鄙夷地看她:“八卦。”
  “這叫關心朋友好不好!”她不服氣,又掃他一眼,忍不住質疑:“剛吃飽就躺著,也不怕積食?”
  他懶洋洋地反問:“否則還能怎麽樣?”
  “運動啊。”
  “是麽。”某人立刻放下雜誌,眼睛裏飛快劃過一道亮光,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陰影便已經覆蓋上來。
  “……你幹嘛?”她警覺地往後退了一點。
  他理直氣壯:“聽你的話,做運動。”
  “可我指的不是……”
  “我管不著。”
  睡衣肩帶被扒下來,“……葉昊寧,你這個大流氓!”
  “過獎。”
  “你……”
  “……”
  “唔……”接下來的控訴聲終於被徹底湮滅在糾纏的唇齒間……
  肖穎第二天就開始罷工。
  某人一向起得晚,而她偏偏起得更晚,直到浴室裏的水聲停了,她還賴在床上不肯動,打定了主意繼續裝睡。
  葉昊寧很無趣地屋裏屋外轉了兩圈,發覺實在沒事可做,最後沒辦法隻得去叫她:“快起床做早餐吃,我餓了。”
  “哼。”肖穎將臉埋進被子,忍不住冷哼一聲,“你是豬嗎?”心中卻不免小小得意,總算他也有受製於她的地方了。多好!像做飯這樣普通的技能,卻在此時成了使自己居於上風的工具。
  不起來,就是不起來,餓死他算了!簡直就是活該,讓他以後也學會節省點體力。
  可是沒能得意多久,便聽見“滴”地一聲輕響,原本吹著冷氣的空調突然停了。
  其實已經是九月初,但秋老虎還是厲害得很,肖穎又一向怕熱,這時不禁一愣,還沒等將頭露出來,蒙在身上的薄被就已經被人一把掀開。
  葉昊寧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手裏還拿著空調遙控器,微微揚眉問:“不熱麽?”
  她簡直氣結,瞪了他兩秒,猛地翻個身背對他:“非常涼。”
  結果幾秒鍾之後,葉昊寧站在完全敞開的臥室門邊又問:“那麽現在呢?”
  哪裏還能睡得著?!
  “……葉昊寧,你真的不是一般的無聊。”肖穎隻得長發蓬鬆淩亂地坐起來,滿麵怒意,順手將他的枕頭扔了出去,卻還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殘存的冷氣迅速流向客廳。
  她跳下床,連拖鞋都顧不得穿,惡狠狠地跨過落在半道上的枕頭,直接奔到他麵前去搶遙控器:“還我!……”
  葉昊寧抬高了手臂,一邊避開她伸來的魔爪,一邊又仿佛嫌惡地說:“說話之前請先去刷牙。”
  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閉上嘴巴退後一步,誰知抬起頭卻正好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睛,瞳眸最深處猶自帶著輕淡的笑意。
  這才知道又被耍了,她再度瞪他,揚眉冷笑道:“我就不刷,你以後都別碰我。”
  他也挑眉:“這可不是你說了算的。”話音未落,人已一步欺了上來,眼看著那張臉慢慢俯下,肖穎二話不說迅速扭頭衝進浴室。
  關了門,似乎還能聽見外麵傳來的笑聲,她對著鏡子咬牙切齒罵了句,才開始慢悠悠地擠出牙膏。
  最後到底還是不情願地做了早餐,因為洗漱完之後,肖穎也覺得肚子餓,便隻好跑去廚房裏洗米熬白粥,又對著資源匱乏的冰箱發愁,想著該用什麽小菜配粥才比較好。
  結果她忙碌得像個十足的女傭,而葉昊寧卻繼續做他的大少爺,悠閑自得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翻報紙,隻是偶爾往廚房裏瞟一眼,似乎在考察進度。
  肖穎從冰箱裏拿出僅剩的最後兩隻皮蛋的時候,有點壞心地想,看你待會兒還吃不吃得下去!
  誰知飯菜上了桌,葉昊寧二話不說便拿起筷子,一副興致頗高的樣子。
  她觀察他半晌,開始覺得納悶:“好吃嗎?”
  “還不錯。”
  那她就更加搞不懂了,這可不符合他一貫挑剔的飲食作風啊,於是又問:“昨晚宵夜吃的也是皮蛋粥,和現在隻隔了八個半小時,連著兩餐這樣吃,你難道就不覺得膩?”她以為他應該很不滿意才對。
  結果葉昊寧終於慢悠悠地停了筷子,轉過頭看她,微笑道:“我幾乎天天看到你的臉,都還沒覺得膩呢。”

  第二十八章
  吃完飯之後,他就將她拖出門去,“星期天就應該出去多活動活動,省得窩在家裏越長越胖。”
  “星期天是休息日,就該在家休息的。”她一邊反駁著,步子倒是很順從地跟上去,不一會兒卻又似乎想到什麽,便去狠掐他的胳膊:“你這是在暗示我胖嗎?”
  那人在身旁噝噝抽氣:“……輕點兒。我沒暗示你胖……”見她手勁緩下來,才又說:“我是明示。”
  她愣了一下,不禁惱羞成怒,剛想再下狠手,結果電梯門開了,從外麵進來一對樓下的住戶老夫婦,因為曾跟肖穎打過幾次交道,所以此時老太太頗為熟稔地朝她點點頭,親切地說:“和男朋友去逛街啊?”
  “……”
  確實,這裏沒幾個人知道她是結了婚的,否則上回公司同事也不至於當麵目瞪口呆。
  她還沒答話,結果葉昊寧在一旁輕咳一聲說:“阿姨,我是肖穎的丈夫。”然後衝著對方微微訝異的臉笑得十分溫和有禮。
  直到走出電梯四周再無旁人,他才將環在她腰間的手臂緊了緊,譏諷道:“我簡直就像你的地下情人一樣,你不去當明星真是可惜了,私生活隱藏得真好。”
  “那你要我怎麽辦?難道逢人就說,我結婚啦!”她轉而又洋洋得意道:“再說了,長相年輕氣質單純那也不是我的錯。”
  葉昊寧輕笑一聲,開了車鎖,親自拉開駕駛座一側的門說:“過來。”
  她不禁疑惑:“幹嘛?”
  “你不是有駕照嗎,帶了沒有?”
  “帶是帶了,”她揚一揚手袋,“天天放在包裏呢。”
  “那就過來開吧。”
  能把這樣一輛百萬以上的名貴新車隨隨便便就交到她手上,車主的心理素質一定要非常好才行。
  而顯然,葉昊寧就屬於這種人。
  他坐在副駕座,甚至連安全帶都沒係,似乎完全信任她,隻是看著前方說:“走吧。”
  肖穎卻雙手握住方向盤,不免再次確認一番:“你真要我把車開去洗車店?”雖然目的地與此隻隔了兩條街,但她至少也有兩三年都沒再碰過車了,心裏不由得暗暗發怵。
  葉昊寧這才轉過頭看她:“我真搞不懂你,早早就考了駕照怎麽卻不敢開車?既然不開車,幹嘛又要把駕照隨身帶著?你到底聽沒聽過學以致用這個詞。”
  “……駕照那是我大四的時候考的,當時流行唄,同學都去學了,我也跟著湊熱鬧,那時候想著多一張證總是好的。其實我告訴你,後來考試的時候我出了點小差錯,按理說是不能通過的……”
  “哦?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估計是那個跟車的考官恰好覺得我順眼吧,就得過且過了。因為上車的時候和他聊了兩句,大概他對我的印象還不錯,不忍心大熱的天把人家小姑娘從車上趕下去吧。唉,你都不知道,當時在我之前有位女同學就沒通過考試,倒車時蹭歪了杆,結果直接就哭著下車走回來,眾目睽睽之下顯得特別悲慘。”說話間,她已不甚熟練地轉動鑰匙打火啟動,車子便沿著寬敞平整的路麵勉強滑出去。
  當年是如何拿到駕照的,這事肖穎過去從沒認真提起過,這時百忙之中向葉昊寧瞥了一眼,隻見他正微微皺眉端詳著自己,她以為他被嚇到了,於是笑得很開心:“所以說,我就是名符其實的馬路殺手,我看你還是係上安全帶比較好。要不,還是換你來開吧?”
  誰知葉昊寧動也不動,仍舊隻是看著她。
  她小心翼翼地控製著速度和方向,眼睛雖然再不敢亂瞟,嘴上卻沒閑著,不禁嘲笑道:“你該不會是嚇傻了吧。哎,其實我也沒有你想像中那樣差。況且,你昨天不是也說了麽,你這車早就上過保險了……”
  “我隻是在想,”葉昊寧突然出聲,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微微眯起眼睛仿佛真的疑惑:“我隻是在想,難道你大學時候比現在長得可愛很多?”
  “你什麽意思?”
  “否則考官怎麽會覺得你順眼呢?”
  “……”
  不氣不氣,肖穎在心裏告訴自己,因為早就習慣了。於是她隻停了一下,便輕描淡寫地還口道:“我知道,你這是在嫉妒,是在打擊報複。不就是被人家誤以為是我男朋友麽,至於這樣嗎?但是葉昊寧我警告你,下次再搞這種人身攻擊,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其實不客氣什麽,要怎麽不客氣,她暫時也沒想到,就如同沒想到自己會突然猛地踩下油門一樣。
  車子原本維持在四十碼的勻速蝸牛狀態緩慢行駛在路邊,此時隻聽見引擎“轟”地一聲便立刻提了速,直直向前衝去。
  前方恰巧是T字路口的人行道,路邊還樹著盞警示燈,忽閃著它的那隻黃色大眼睛。
  其實即使速度提了上去也並不算太快,頂多衝到五六十碼,況且前方並無行人車輛。但事出突然,肖穎倒像是被自己嚇到,腳下連忙鬆開油門,並下意識地踩了旁邊的刹車。
  車輪堪堪壓住路口的白線停了下來,她眼睛盯住前窗大聲吸了口氣,這才扭頭去看葉昊寧,著實狼狽汗顏。
  “這裏不能停車。”葉昊寧卻隻是語調平常地提醒她,“繼續開。”
  “還要我開?”她為難地皺眉,開車一點兒也不好玩兒,心裏恨不得立刻和他調換位置才好。
  “嗯,繼續。”
  她突然覺得他就像以前駕校裏的師傅,表情像,語氣也像,似乎對她這個徒弟全然放心。
  不過,又不太像,因為他沒有老師傅們的如炬目光,仿佛並不知道她在剛才那一刹那其實是走了神。
  因為她看見了陳耀。
  雖然他走得很快,那道熟悉的身影幾乎是瞬間便消失在路口的轉角,雖然明明隔得並不近,但她還是一眼便看見了他。
  所以腳下一時失了控,似乎隻是下意識的條件反射。
  後來無意中將這事說給許一心聽,許一心說:“你該不會是想開車撞死他吧?”
  肖穎不由笑罵:“滾。我又不恨他,幹嘛要他死。”
  “我就不信,真的從來都不恨?”
  “……原來或許會,但是現在不了。”肖穎想了想又說:“也許我該感謝他。如果不是他,那麽我現在仍是那個跟在男友或老公身後打轉的小女生,好像永遠也長不大。他當初分手的時候說得對,我不該事事依賴他。是我給他太大的壓力,偏偏又不懂得替他分擔些什麽,才導致了那樣的結局。其實是他教會我,每個人都總需要有一個自己的空間,每個人都是單獨獨立的個體,所以沒有人會是我的全世界,而同樣的,我也不會成為什麽人的唯一。”
  許一心想了半晌才說:“會不會以偏概全了?葉昊寧呢?男人與男人之間也是不一樣的,或許葉昊寧並不反對你依賴著他呢。”
  “他?”肖穎撇撇嘴角,仿佛不滿地笑道:“他的心可比陳耀深多了,我至今就從沒看透過。況且,咱們小時候老師不就教過麽,一樣的錯誤隻犯一次就夠了,之後要做的就是吸引經驗教訓,爭取不要重蹈覆轍。”
  那天她終於有驚無險地將車安全開進洗車店,把鑰匙交給工人之後,葉昊寧便拉著她往外走。
  他說:“你真誇張,手心裏都是汗。”
  她倒是很老實地承認:“緊張唄,自從考完駕照出來就再沒碰過方向盤,你說我能不怕麽。”又覺得掌心粘膩,確實有點不舒服,想要抽回來找個地方洗手,誰知卻被葉昊寧握得更緊。
  他的手溫涼幹燥,她可有可無地掙了兩下,便也乖乖地不再動彈。
  這樣一個大好的星期天的上午,原本應該待在涼爽的客廳裏看看電視上上網,又或者走在同樣涼爽的商場裏買買東西花花錢,可是葉昊寧認為前者隻會使人越長越胖,而後者,顯然更加不符合他的喜好,因此肖穎覺得鬱悶,站在路邊仰頭看看早就升起的熾陽,眯起眼睛問:“現在要去哪兒?”
  她估計葉昊寧也想不出,因為他微微停了一下,隻是淡淡地說:“隨便。”而他分明一向最不屑這兩個字,以前有一次兩人一起外出吃飯,看見她認認真真地研究餐牌,他竟然笑道:“這個習慣不錯,不像大多數的女性,動不動就說隨便,聽了就讓人頭疼。”而他們當時還隻是普通朋友,所以她隻在心裏暗想,看來這人真是經驗豐富啊!
  實在找不到消遣的地方,最後肖穎隨口提議說:“我們去看電影吧。”其實是恰好想起昨天在某影城外看見的大幅宣傳廣告,有許多歐美新片正上映,反響還挺不錯。而最主要的是,影城裏好啊,有吃有喝又有冷氣,完全符合她此刻的需求。
  葉昊寧垂頭看她一眼,微一揚眉,卻沒表示什麽異議,轉身招來洗車店門口的小工交待了一聲,二人便坐上出租車揚長而去。
  大杯可樂,大份爆米花,肖穎樂顛顛地抱著食物坐在位子上,隻聽見葉昊寧在旁邊涼涼道:“我看你才是豬吧。”
  她想了一下,才記起自己早上似乎這樣罵過他。哼,真小氣,記仇的小心眼!
  她不理他,因為電影很快便開場了,四周燈光迅速暗下來。
  結果不一會兒葉昊寧又說:“為什麽要看哈利波特?”聽那語氣,似乎有點鬱悶卻又發作不得。
  她隻裝作沒聽出來,咬著吸管喝了口可樂才笑嘻嘻地說:“因為好看啊。”
  “你不是都買了書了?”
  “買了書就不能再看電影了?”這是什麽理論。
  影片才剛剛開始,環繞立體音響裏飄出熟悉的片頭音樂,肖穎轉過頭在黑暗中看他一眼,以一個忠實哈迷的最誠懇的語氣說:“其實拍得很不錯的,真的,你試著耐心看一看嘛。”然後便盯住超寬的大熒幕,不再理他。
  然而事實上,葉昊寧真覺得這部片子非常無聊,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麽肖穎對於這種脫離現實的題材如此興致勃勃,簡直就是心智未成熟。
  可是她似乎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他隻好陪著一起看,並不時伸手過去搶她的爆米花吃。
  起初肖穎還不在意,眼睛直直盯住畫麵,一隻手隻是作著機械運動,在紙桶與嘴巴之間上下來回。
  後來突然懷中一空,她這才反應過來,扭過頭去隻見葉昊寧抱著超大的爆米花桶,大熒幕忽明忽暗的光線照在他英俊的麵孔上,顯得有點滑稽可笑。
  她真的笑起來:“你就真這麽無聊?”聲音壓得低低的,心裏忽然升起某種愉悅的快感,因為終於能見到他無奈而又挫敗的樣子。
  葉昊寧在昏暗裏扯了扯唇角,沒答話。
  她一伸手,又將紙桶搶回懷裏作得意狀,低語道:“這是我的,誰讓你剛才自己不買。”
  “那還是我付的錢呢,小氣鬼。”他似笑非笑地湊到近前,氣息盡數拂過頸邊,引得她吸氣躲避。
  誰知下一刻葉昊寧手臂一伸,便將她放在另一側扶手旁的可樂拿走,就著吸管喝了兩口。
  她皺眉,再度伸手去搶,卻被他順勢握在掌中。
  “你這樣要我怎麽吃東西?”
  他揚起眉低低一笑,“我不介意喂你吃。”
  正放著哈利波特呢,多麽純潔的電影!而且放映廳裏有一半是家長帶來的小朋友,多麽純潔的觀眾!
  所以這個話題顯然太不合時宜了,她立刻鄙夷地瞟他,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自己的眼神:“你這人真不純潔。”
  其實隻是隨口說的,結果他奇道:“哪裏不純潔了?用手喂而已。”語調仍是一派慵懶閑適:“恐怕是你自己想歪了吧。”
  一直等到電影放映結束,隨著人流走到寬敞明亮的大廳外麵,肖穎覺得葉昊寧的臉上似乎仍舊掛著詭異的笑容。
  於是忍無可忍,第N遍氣急敗壞地解釋:“我什麽都沒想,更沒有想歪!是你自己思想不純正。”
  “哦,是麽。”他一手攬住她的腰,隨意地反問。
  “當然!”她停了停,又頗為懷疑:“你今天的心情是不是很不錯?”
  “為什麽這樣說?”
  “因為你居然肯陪我看足兩個小時的電影,而且,是一部在你眼中十分無聊的兒童電影,表現實在太好了,我想這一定是你心情好的原因。”
  他微微停住腳步,低頭看她,“怎麽這麽巧,平時你對我和顏悅色言聽計從的時候,我竟然也覺得那隻是因為你心情好的緣故。”

  第二十九章
  他微微停住腳步,低頭看她,“怎麽這麽巧,平時你對我和顏悅色言聽計從的時候,我竟然也覺得那隻是因為你心情好的緣故。”
  兩個已經結婚兩年的人,竟然會不約而同地說出這樣的話,其實肖穎也隱約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但是那點模糊的心思很快便被下麵的話題給打斷了,於是不了了之。
  隨後的幾日,肖穎心裏還一直惦記著那個關於許一心的八卦消息,誰知無巧不巧,恰好八卦事件女主角被派去外地學習,電話裏說一定要等見了麵再談,結果等到許一心回來,已經是大半個月之後的事了。
  但是肖穎的熱情卻絲毫未減,當天便將許一心拖出去逛街,那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後來就連自己都覺得鄙視,仿佛葉昊寧說得對,她真的很八卦。
  兩人走進鞋店坐下來,倒是許一心先開口揶揄,笑眯眯地說:“最近氣色真是越來越好了,和葉昊寧的生活一定很和諧吧。”
  肖穎臉不紅心不跳,隻是點了點頭,也似乎一臉的不可思議:“你說這多奇怪!幾乎沒有吵過架,一次都沒有!”不但如此,相反,有時候甚至甜蜜得令人發指。
  許一心說:“難道你對此覺得很失望?”
  “當然不。”她答得飛快。
  誰想和葉昊寧吵架了?況且,如果真的吵起來,她也從來沒占過上風。那樣吃力不討好的事,誰願意做?
  許一心問:“葉昊寧又回C市去了?最近你們家倒是給我國的航空航天事業做出了不小的貢獻啊。”
  肖穎不禁訕笑一下。
  其實自從那次葉昊寧提了一句卻被她否決之後,兩人便再也沒有提起過任何搬家或是辭工作的事,隻不過她如今偶爾周末也會回去,去公婆家吃個飯,但絕大多數時間仍是和葉昊寧單獨處在一塊兒,卻又並不粘膩,通常都是各做各的事。
  確實如許一心所言,十分和諧,日子平靜美好得仿佛都不像是真的。可是有好幾次半夜醒過來,聽見身旁那人均勻沉穩的呼吸,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中,肖穎卻總會沒來由的感到隱隱不安。
  曾經存在於他們之間的那些大大小小、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問題呢?都去了哪兒?它們並沒有消失掉,隻不過似乎被她與葉昊寧一致忽略了。或許如今的一切隻不過是場假象,終有一天該爆發的還是會再度爆發。
  每當這樣想的時候,肖穎便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思考者和悲觀主義者,然後忍不住自鄙一番,小心翼翼地將橫在腰上的手臂移開,兀自翻個身重新睡去。
  第二天醒來,仍舊該幹什麽幹什麽,甚至偶爾故意與葉昊寧對著幹,雖然最後總是落於下風,但她一直安慰自己,就權當是提前演練了,倘若日後再度真刀真槍地對抗上,至少心理承受能力也會更強一些。
  店裏的服務員幫忙將鞋穿在腳上,肖穎對著鏡子看了看,才又說:“你不要故意岔開話題,說吧,和何明亮到底怎麽回事?老實交待!”
  許一心大概也根本沒想隱瞞,隨口便說:“就是你想的那麽一回事。”她也換了新鞋,正壓住裙擺對鏡轉了個圈,仿佛對這個話題絲毫沒有興趣,語氣疏淡懶散。
  “我想?原本我還在想你們什麽時候會戰爭升級打起來呢!”肖穎明顯鄙夷,“藏得可真好啊,連我都差點瞞過了。”
  許一心卻不覺得內疚,隻是笑著說:“也不過就是最近的事。有一次出去玩時恰好碰上了,後來他就偶爾約我吃飯喝東西,結果我才發現這人還不算太差,至少很有風度,過馬路的時候都知道主動攔在有車的那個方向。”
  “風度?當年不知道是誰在寢室裏忿恨地說,何明亮是這世界上最小氣沒品的男生!”或許真是記憶太過深刻,肖穎將死黨當時的語氣和表情學得惟妙惟肖,就連當事人自己都愣了一下,而後禁不住笑出聲來:“念在他從那時起就暗戀我的份上,這種事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原來這麽久了。肖穎著實小小吃了一驚,不由得問:“何明亮同學自己承認的?”
  “對,據說還是一見鍾情呢,你說感不感人?”
  天哪!有六七年了呢!這下連肖穎都忍不住感歎起來:“原來在他當年粗魯無禮的行為之下包藏了那樣一份柔軟細膩的少年心思!……”說得抑揚頓挫,仿佛詩朗誦般,就連一旁的年輕店員都抿著嘴微笑起來。
  許一心更是大笑,末了轉頭又問:“你這麽遲鈍,怎麽可能發現得了?”不等肖穎回答,卻又接著說:“是不是被誰提醒的?也不對啊,這事我們還沒對外公布呢……”
  肖穎一怔,說:“是陳耀。”原來他是那樣精明的人,仿佛事事通透,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否則憑什麽隻因為一樁酒吧打架事件便看出端倪?他說,有人越是鬥嘴感情便越好,而葉昊寧也說,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兩人的觀點似乎很有默契地達成一致,結果更加襯托出她的反應慢半拍。
  許一心又提議:“要不要改天來個四人聚餐?”
  “誰?”她皺眉,隨便沉聲說:“和他有什麽好聚的。”
  許一心愣住,“他?”瞧了一眼肖穎不豫的臉色,不禁微歎:“我是指你和葉昊寧,然後再加上我和何明亮。”
  “哦……”肖穎的語氣這才緩下來,抱怨道:“話題轉得這麽快幹嘛?”害她以為還是在說陳耀。
  許一心也不和她爭辯, 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肖穎又說:“葉昊寧最近挺忙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時間。”
  “拜托,就當是給我一個接近偶像的機會吧。”
  她這才突然想起來,於是去翻包裏的手機,低頭擺弄一陣然後遞過去,笑得十分小人得誌:“請容許我在你麵前炫耀一下。”
  結果許一心果真不負所望,幾乎冒出心心眼,“你這女人到底上輩子修來什麽福?!”
  她故作高姿態,隻是輕描淡寫地說:“長得帥又不能當飯吃,有什麽了不起。”其實也確實有點不服氣,為什麽就連閨中蜜友都是一副仿佛她高攀了葉昊寧的模樣?
  她看不出他有多好,心思倒是深沉得可怕,時常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兩人正說著話,店門徐徐開了,走進一位年輕女子。
  許一心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結果卻不免呆了一下,然後便低聲對肖穎說:“很麵熟啊,不知道在哪裏見過。”
  那個女人已將寬大的墨鏡摘下來拿在手上,正緩步走過整潔精致的鞋架,身旁跟著周到殷勤的店員,輕聲說:“這些全是今年春夏新款,請問小姐穿幾號鞋?”
  “六號。”因為越走越近,所以聲音清晰得傳過來,委婉動聽,猶如淙淙流水,細細蜿蜒到心底。
  由於角度問題,肖穎回過頭時隻能看見一張側臉,隻見那個女人說話的時候嘴角邊隱約有梨渦顯現,很像香港TVB的某位電影明星,卻又比那位明星更加漂亮。
  她竟然也覺得對方熟悉,即使連人家的正麵都沒看見,卻仍舊覺得熟,好像真的曾經在哪裏見過一般。
  那個女人似乎看中了滿意的鞋款,腳步微停,而後便隨手指了指:“六號的,請先替我包起來。”語氣十分溫和有禮,偏偏神色間卻有幾分漫不經心,然後低下頭看了看手機,仿佛根本不是特意來買鞋的,而是在想著其他什麽心事。
  結果她一口氣挑了七八雙,清一色的細高跟,卻連試都沒有試一下,隻是一徑擺弄著手機,看起來卻又並不像在發短信的樣子,隻是將滑蓋推上拉下,其實更像是在等電話。
  最後她終於走到她們麵前,隻距離五六步之遙,店堂裏明亮的滿天星燈光照在她的身上,白色襯衣配黑色長褲,微瘦而高挑的身材,配上烏黑的童花頭,發尾隻在腦後簡單的盤了個髻,其餘並無過多的修飾,就連妝容也極輕淡,隻有一塊精巧的手表戴在右腕上,明明簡潔利落得近乎樸素,卻又仿佛令人驚豔。
  就像三四十年代好萊塢黑白片裏走出來的女主角,有一種冷豔的奪目。
  肖穎心裏也忍不住讚歎了一聲,因為現在很少有人能將這一身穿得這樣好,非但不像工作裝,反倒猶如氣質卓然的淑女,品味簡潔高雅。她又轉眼去看向來挑剔的許一心,後者果然也流露出讚賞的神色。
  隻是那個年輕女人對她們的目光恍若未覺,因為手機終於在掌心輕輕震動起來,她仿佛等這個電話等了很久,在那一刻臉上分明一掃先前的心不在焉,接起電話的之後微微笑道:“我就在B市,誰知你已經走了……對,明天要回新加坡一趟,國慶前後再回來……”佳人恬靜地微笑著絮絮低語,目光投向不遠方的明亮櫥窗,盈盈搖曳,如盛水光。
  又是這樣似曾相識的感覺,肖穎抬起頭,心中陡然一動。
  結果等到走出店去,她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高大的玻璃門內,黑白分明的纖細身影格外醒目。
  許一心問:“怎麽了?”
  她笑了一下說:“我終於想起她是誰了。”
  真是可惜,當初攝有葉昊寧照片的那個網頁沒有保存下來,原來這位複古美女在現實生活中竟比鏡頭裏還要美麗許多。
  晚上回到公寓,肖穎一邊看電視一邊抓過手機,想了想還是調出一串號碼,打給C市家裏的座機,結果隻響了兩三聲便通了。
  “你居然在家?”她似乎有點吃驚,眼睛卻還盯著電視屏幕,翹著腳很沒氣質地歪倒在沙發裏。
  葉昊寧在電話裏反問:“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沒有沒有,隨便感慨一下,居然沒有出去花天酒地,多麽難得。”
  “難道你打固定電話,就隻是為了確定一下我是否在家?”他似乎低笑了一下,分不清真假地誇獎道:“你真是越來越盡職,居然還學會變相查崗了。”
  肖穎隨口就應:“謝謝,我會再接再勵。”。
  誰知葉昊寧卻停了一下,然後才問:“你怎麽了?”聲音裏有一點點的遲疑。
  “什麽怎麽了?”電視劇中正上演到最高潮的部分,男女主角在分別多年後此刻終於就要重逢,她突然不想再和他說話,免得分散精力。
  於是便說:“沒什麽事,掛了。”
  可終究還是沒能掛掉,因為葉昊寧又叫了她一句:“肖穎,你今天情緒不大對頭。”他似乎又恢複了一貫的氣定神閑,漫不經心地問:“難道是在公司裏受了挫折?還是誰惹你生氣了?”
  肖穎卻好奇,他憑什麽說她情緒不對?隻不過講了兩句話,再敏銳也不至於如此吧?
  “沒誰給我氣受,我好著呢。下午還去逛了街,買了雙新鞋,足足有六七公分高,拿在手裏完全可以當作殺人凶器。”她緩了口氣,又說:“要說起不正常,今天唯一不正常的舉動就是給你打了電話唄。葉昊寧,你是不是不習慣了?那我下次不打就是了,免得再被你懷疑情緒不對頭。”說完將手機滑蓋滑下,丟在一旁。
  就因為說了那一大段話,結果錯過了久別重逢的最經典場麵,她皺起眉,賭氣一般索性拿起遙控換了個台。
  台灣綜藝節目主持人正在講冷笑話,旁邊女主持配合著嬌聲嬌氣說:“好冷哦……”她也覺得冷,抖了一下,再度換台。
  厚厚的抱枕堆裏傳出音樂聲,聲音微小沉悶,肖穎過了好半天才聽見,伸手扒翻出來一看,果然是葉昊寧。
  她平靜地問:“又有什麽事嗎?”
  “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他聽起來倒並不生氣,聲音甚至比她更平靜。
  她靜了兩秒,突然問:“葉昊寧,你記不記得自己陪我逛過幾次街?”
  “兩次。”
  答得這麽快?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問:“還記得都買過些什麽嗎?”
  幾乎是話音剛落,他便說:“一次是餐具,另一次是鞋子。你問這些幹嘛?”
  她不禁感歎:“你的記憶力真好。”
  他不說話。
  肖穎幾乎都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心裏覺得很奇怪,臉上卻又保持雲淡風輕的模樣,抿著唇不出聲。
  最後她打了個哈欠,仿佛無限困倦:“……好累,我真要掛了。今天真的就是心血來潮查個崗,以後不會了。”聲音愈加低微,“你也早點睡吧,晚安。記得下周十一放假和我一起去看我爸媽,如果你有空的話。”
  這次她一直等,直到葉昊寧也說了句“晚安”之後,她才丟開手機。

  第三十章
  其實她倒是真的佩服葉昊寧的記性,因為就連自己都差點忘了,大約在一年前他陪她去過一次鞋店。
  也就是在那一次,他不經意地向她描述過一個女人,而她今天終於見到了。
  那時是在香港,原本葉昊寧是去辦正經公事的,結果肖穎也心血來潮,請了年假跟著一同前往。
  早在飛機的時候葉昊寧就說:“到時候也許沒時間陪你,我給你卡,你自己去逛。”
  她滿不在乎:“才不要你陪。你們男人逛街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簡直大大影響興致。”
  葉昊寧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隻是說:“或許該說你運氣不好,其實也有耐心十足的男性,可惜你沒碰上。”
  她覺得自己也許是真的運氣不好,小時候就見識過老爸陪她們母女逛街時的不情願,通常都要三催四請才肯勉強出門,結果到了店裏卻又待不足一兩分鍾便要急急地往下一家走,似乎隻恨不得能早點結束這種折磨。於是自然惹得老媽一陣埋怨,等到肖穎再長大一些之後,也就不再硬拖上肖爸爸,改成母女倆手挽手享受輕鬆的二人世界,直逛到商場關門才回家的時候也是有的。
  然後便是陳耀。饒是那樣好性格的一個人,平時溫文爾雅,笑起來如沐春風的,又寵她,卻也在一同購物的時候顯出些許不耐煩來。
  雖然有了前車之鑒,可是那時的肖穎偏偏喜歡拉著他一起,仿佛伴在清瘦高挑的他身旁,漫步在寬敞整潔的大街上,就連腳底都能一步一步生出花朵來,幸福的花朵。
  所以明知他不情願,卻還是自私地拖著他。
  最後或許是實在沒辦法了,他隻好說:“你進去挑吧,我在外麵等你。”
  尤其是經過那些飾品專賣店的時候,一群女孩子擠在不大的店堂裏嘰嘰喳喳,他更加沒興趣,也覺得不方便,於是就等在店外漫無目的地看風景。
  有好幾次肖穎收獲頗豐地乘興而歸,結果一抬眼卻看見陳耀的背影,雙手插在兜裏站在一旁,似乎有些寂寥,她終於不忍心:“……以後你別陪我了,我找許一心她們,省得你每次都這麽無聊。以後該打球該自習,都隨便你吧。”
  他如同獲了特赦令,立刻笑道:“總算是良心發現了!”一伸手摸摸她的頭。
  他比她高了十多公分,一向是學校籃球場上的活躍主力,彈跳又好,仿佛輕輕鬆鬆便能摸到籃框,時常引來一眾女生花癡的尖叫聲。
  肖穎想,明明以前小的時候身高還差不多的,可自從初中畢業之後這家夥便仿佛抽了條兒,一下子拔高起來,從那之後一直居高臨下,愛憐或高興的時候,就總喜歡摸她的頭。
  她故意不服氣:“怎麽像在逗小狗?”其實心裏又有一絲甜蜜,他的手掌那樣大又那樣暖,就隻落在她一個人的頭發上。
  後來就真的不再找陳耀逛街,因為幾乎可以確定,這種對於女人來說十分享受而又樂趣無窮的事情,卻是對男人們最好的折磨。
  或許正是認定了這一點,所以在與葉昊寧認識之後,甚至是在結了婚以後,肖穎都不曾主動開口讓他陪她去買東西,更多的時候,都隻是讓司機用車接送。
  而他也很少關心她買了些什麽,仿佛對這種事情永遠不感興趣。
  唯一一次一道買餐具,那還是在渡蜜月的時候,當時兩人飛去北歐玩了大半個月,結果某天看見路邊有家精巧的小店,推開門進去一看,牆壁上掛著琳琅滿目的瓷器,一排一排錯落有致,竟然是純手工製作。店主穿著深灰色的工作裝,坐在桌前神色認真地往盤子裏描繪著花花草草,光線明亮,而那位中年外國男子就那樣低著頭,仿佛全神貫注,就連推門的風鈴聲都沒有打擾到他。
  最後買了一整套回來,繪的是歐洲中世紀的仕女圖,原本那些繁複的衣飾就十分有難度,然而店主顯然是位嚴苛的手工藝人,一筆一劃竟然一絲不苟,就連仕女們的麵部神情都似乎把握得很有分寸,帶著隱約的高傲,優雅而又矜持。
  其實當時店裏還有很多種選擇,而肖穎一向對這種人物畫像不怎麽感冒,誰知倒是葉昊寧首先指明要買下它們。
  她事後說:“我覺得那套花卉的反而更好看。”
  葉昊寧停下腳步:“剛才怎麽不說。要不要再回去看看?”
  她想了想,還是說:“算了吧。”因為價格並不便宜,而且,這樣東西的至多隻能算是工藝品,哪能真的用來盛飯裝菜?然後又不忍笑道:“不能怪我當時沒說,而是你下手太快。我都還沒來得及一一欣賞完呢,結果你就已經付錢了。難道你平時跟人家做生意簽合同也是這樣的?”
  “看見喜歡的就買,這樣不對嗎?”
  “可是選擇那麽多,可以慢慢挑,不是麽?”
  “像你那樣,到後來十之八九會挑花了眼,最後什麽也買不成。”
  她不禁咋舌:“咦,這你也知道?是不是經驗豐富?”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不接話。
  也就是在那一次,肖穎發現他們兩個人的購物習慣和觀念簡直是南轅北轍,於是更加不會讓他陪同。
  後來到了香港,葉昊寧果然沒什麽時間,一連幾日都是早出晚歸,留下她一個人在酒店裏,倒是過得很悠閑,十點以後才起來吃早餐,然後便拎著手袋出門閑逛,三四點再喝下午茶。
  給許一心打電話的時候,就聽見對方的感歎:“這才叫做享受生活……”
  可肖穎卻覺得有些無聊,不免去想,電視裏的那些名門太太們又或者是某些大款老板的情人們,天天過著這樣的生活,難道就一點也不膩味?
  反正她是漸漸覺得無趣起來,因為平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葉昊寧幾乎整天忙到頭不見蹤影,甚至有一天晚上直到下半夜才回來,一身酒味地趴在她頸邊嗬氣。
  她被吵醒,心裏著實不悅,伸手便去推他,而他似乎真的喝多了,順勢翻了個身,便仰麵躺在床上不再動彈。
  這人酒品倒是一向不錯,喝得再醉也不會借酒裝瘋,反而越發安靜老實。
  結果第二天一早她還沒完全睜開眼睛,他卻已經一身清爽穿戴整齊地站在床邊,墨色的眼底一派清明,一掃幾個小時前的醉意,仿佛半夜裏醉酒而歸的人並不是他。
  她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口齒含糊地問:“……又要出去?”
  下一刻,便有淡淡的清香襲來,是葉昊寧慣用的須後水的味道,“嗯,你要睡到什麽時候?”
  “不知道……別吵我。”
  “大好時光,怎麽能在床上浪費。你昨天幾點才睡?”
  “唔……”她確實沒睡夠,就因為半夜醒了那一下,結果又用了很長時間才能再度入睡。心裏又想,這人不是要出門嗎,怎麽還在這裏囉嗦?
  過了一下,沒有動靜。
  終於清靜了。她滿足地擁著柔軟的被子再度翻了個身,結果就聽見“嘩”的一聲,白花花的日光直撲過來,令人猝不及防。偏偏她睡覺怕亮,如今再頑固的睡意也被成功地驅趕走。
  “……葉昊寧!”她幾乎就要暴跳如雷,騰地一下坐起來,果然隻見某人衣冠楚楚地倚在窗邊微笑,作優雅而無辜狀。
  十分鍾後刷完牙,她又揚聲問:“你是不是心理不平衡?見不得我睡懶覺?”見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擺弄遙控器,隱約有電視聲音傳過來,不禁又好奇地問:“你不是要出門,怎麽還不走?”
  “等你啊。”某無良之人看著新聞,竟然回答得十分理所當然。
  一直到二人一同走進名店,肖穎仍在懷疑,也不知道葉昊寧今天是不是真的太無聊了,所以才會心血來潮地陪她來買鞋。
  可是,他明明也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因為在路上的時候,她聽見他講電話,或許是香港這邊的朋友邀他吃飯,他卻說:“不了,今天一整天都沒空,下次吧。”
  所以掛上電話之後她就問:“你今天還要忙什麽?”心想,百忙之中還要來送她,真是不容易。
  結果葉昊寧沉默不語,隻是轉過頭看她一眼,眼角微微一跳。
  肖穎一凜。
  也不知怎麽的,立刻就想起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灌籃高手》,黑發俊美的流川楓在場中斜眼去睨那隻紅毛猴子,冷冷地說:白癡。
  雖然這兩個字葉昊寧很給麵子地沒有說出口,但她還是覺得,他剛才的眼神與流川楓的如出一轍,而自己便理所當然地淪為那個受盡鄙視的櫻木花道。
  於是她有點憋屈,悻悻地低下頭玩手機,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突然抿著唇角笑了兩聲。
  葉昊寧微微愣了一下:“怎麽了?”
  她抬起頭,臉上有小小的得意,隻是問:“你是不是要陪我逛街買東西?”
  葉昊寧隨即眯起眼睛,眼神越發的狐疑:“所以呢?”
  “沒事。”她在心裏哼了一聲,簡直就要摩拳擦掌,表麵上卻仍是微笑得純真,聲音也格外溫柔:“待會兒不要後悔才好。”
  其實她買東西本來就挑剔得厲害,又因為清楚他的購物習慣,所以進了店堂之後,故意慢悠悠地一路晃過去。
  一直等到試過第六雙鞋仍舊不甚滿意的時候,她才仿佛不經意地轉過頭,果然看見坐在一旁那人眉心微皺。
  她問:“就不耐煩了?”心想,這是不是就叫自作自受有苦難言?哼哼,誰讓他總鄙視她,還用眼神罵她白癡。這下總算有機會折磨他!
  誰知葉昊寧隻是瞥她一眼,似乎早就猜到她的想法,於是輕描淡寫地說:“沒有。”
  “……哦,那就好。”有一點小失望,但轉念又一想,喜怒不形於色一向不都是這人的專長麽?說不定此刻早就坐不住了,卻在表麵上裝作不在乎。
  這時店員小姐半蹲在一邊說:“小姐,您穿這雙鞋很好看。”
  “是麽。”肖穎聞言低下頭。
  是今年的春夏新款,淺白色細膩的小羊皮,上麵壓著暗紋,樣式簡單精致,將腿踝和小腿襯得白皙纖細。
  她又轉頭去征求意見。
  葉昊寧也說:“不錯。”
  “嗯……“其實她還是有些猶豫,結果他一邊將卡抽出來遞給店員,一邊說:“你該不會真是故意要折騰我吧?”指尖點了點手表表麵,提醒她:“已經到吃午飯的時間了,你早飯也沒吃,難道不餓嗎?”
  被拆穿了,她有點惱羞成怒,彎身穿回自己的鞋,不大服氣地說:“誰說我故意折騰你?哪個女人不是這樣買東西的?”
  “你這是以偏概全,至少我認識的一位女性朋友就不是這樣。”
  “哦?那她是怎樣的?”
  難得的,她竟然看見葉昊寧微微垂了眸,似乎在思索,又仿佛後悔不該提到這個話題,直到片刻之後他才說:“總之那人不喜歡試穿,報了號碼,直接挑中合眼緣的就刷卡買單,哪像你這樣麻煩。”說完接過包裝好的鞋子,又拖住她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店門。
  肖穎記得自己當時還打趣他:“看來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那個朋友倒和你一個脾氣。”是因為還記得歐洲買瓷器的事,所以才這樣說。
  葉昊寧沒理她。
  她又說:“你那個朋友家裏是不是很有錢?要麽就是做明星的?照你這樣描述,動作真是帥得可以呀!走進名店,隨手指一指,店員們就忙不疊地將鞋子一一包好,簡直就是女王般的氣勢嘛。”她真心誠意:“什麽時候有機會把她介紹給我認識一下吧,我最喜歡看有氣勢的美女了。”
  “你喜歡的東西太多了。”葉昊寧淡淡看她一眼,將整盤的烤五花肉推過去,“這也是你喜歡的吧。”
  “當然!”
  被這樣一打岔,自然便轉了話題。誰知直到一年之後,終於還是讓她得嚐所願。
  與許一心在鞋店裏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肖穎心中猛然一動,看著對方挑選鞋子的那份架勢,隻覺得莫名熟悉,那些模糊的記憶便被理所當然地再度勾起。
  確實如同自己當年想像的一般,既有氣質又有氣勢。
  那位美女就站在自己麵前,對著電話笑意盈盈地說:“我在B市,誰知你已經走了……真不湊巧。”
  她聽著對方的絮絮低語,耳邊卻又隱約傳來轟隆隆的噪音,如同陰沉天氣下的悶雷,又或者徐徐輾過的公車。然而店堂裏其實是那樣的安靜清涼,通透的玻璃幕牆外依舊是炙烈耀眼的陽光,天空明媚異常,藍得近乎發白。街道上更是一片空蕩,不見半分車輛行人的影子。
  肖穎回過神,不禁想,怎麽會不湊巧呢?世界明明這麽小,算上上回網上的照片,其實她已經見過她兩次。
  或許還有更加巧合的,她隻是不願再去費心揣度罷了。

  第三十一章
  國慶前一天恰好是星期六,肖穎中午飛回C市,直接去了公婆家。
  按了門鈴,門板很快應聲而開,她先是瞥了一眼前來開門的人,然後將手上的東西放下,說:“媽,我回來了。”
  葉母之前也不知正和誰講電話,剛剛放下聽筒,轉身看見她不免有點驚訝:“不是說明天才回來麽?”
  “哦,反正也沒什麽事,就提早一天了。”
  “那怎麽不讓昊寧去機場接?”
  肖穎低著頭徑自去翻小皮箱,找出給婆婆帶的絲巾:“媽,這是買給您的國慶節禮物。”
  葉母很開心地接過去,順便拉住她的手,嗔怪地看了葉昊寧一眼:“還是兒媳好,比我兒子還疼我。”又對肖穎說:“他呀,每回來都空著兩隻手,倒像是特意過來混吃混喝的。”
  肖穎垂著眼睫笑了笑,心想,再混您不也是情願的麽。
  葉昊寧坐在一邊,看著這對堪比親母女的婆媳,也笑道:“以前我也不是沒買東西回來,可是哪樣是您看得上眼的?再說了,您覺得肖穎好,估計有一半也是我反襯的功勞。”
  結果葉母還沒來得及說話,肖穎就已經冷笑著接道:“這麽說來,我也該感謝你了?”
  不對!話一出口她就有點後悔。不該是這種語氣,也不該配合此刻的表情,其實應當更柔和一點才對,最好帶著點嬌笑,因為那樣才像一般打情罵俏的小夫妻。而自己現在這樣子,倒更像是負氣的怨婦。可是,明明生活那麽平穩安好,又有何氣可負?
  幸好婆婆正將新款絲巾抖開來,對著光線細細瞧著,似乎並未發現她的不妥。
  她站起身,隻見葉昊寧單手支著下巴,幽深的視線也隨著她的動作而轉移,帶了那麽一點點不著痕跡的研究審視,弄得她不大自在。
  這時家裏阿姨從廚房裏端了數隻小碗出來,招呼說:“先過來喝湯吧,午飯很快就好。”又轉過頭笑意盈盈地對肖穎說:“恰好是你喜歡的竹蓀雞湯,快過來。”
  十分難得,公公葉向國今天也在家,開飯的時候拿著報紙從樓上走下來,衝肖穎點點頭,又問:“最近工作忙不忙?”
  她笑一下:“還好。”
  “那就好,就算再忙,身體也是要注意的。”
  她連忙應承:“嗯,知道了。”
  雖然平時接觸得少,但肖穎與葉昊寧的父親一向處得很不錯,隻覺得這位老人極有氣度性格又和藹,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官架子,竟然十分平易近人。
  她曾想,自己的這段婚姻即使有這樣或那樣的錯誤和失敗,但至少,與葉昊寧全家人的相處狀態卻是完全值得稱道的。
  四個人一起吃了餐飯,隨後肖穎便被葉母叫去樓上臥室聊天。
  其實她心裏有點犯怵,上了一定年紀的女人對於抱孫子的事總是異常執著,饒是像葉母這樣平素修養氣度都上佳的也不例外,抓住這個話題便不肯輕鬆撒手,而那又偏偏是她最沒興趣討論的問題。
  有鑒於上一回在餐廳裏的經曆,肖穎走上樓梯的時候下意識便回過頭看了看,隻見葉昊寧正坐在沙發一隅與葉向軍說著話,目光落在與她相距甚遠的位置,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看來想指望他是不行了。
  幸好到了二樓才坐下沒兩分鍾,葉昊寧遠在澳洲的妹妹葉思顏恰好打電話回家,她便從葉母手中接過聽筒講了兩句。
  她問:“什麽時候回來?”
  葉思顏的聲音在電話裏既清晰又清脆:“估計要等到聖誕節前後。你們國慶休假打算去哪兒玩玩?”
  “暫時沒別的計劃,就是回去看看我爸媽。”
  “哦,我哥也會陪著一起去吧?替我向肖爸爸肖媽媽問好。”
  “好的,多謝。”
  “一家人客氣什麽。對了,我哥呢?”
  “在樓下和爸聊天。你要不要找他們說話?”
  “可以呀……”
  肖穎終於找到機會,連忙跑出去,站在二樓的護欄旁居高臨下地望下去,結果隻見葉家倆父子各占一塊空間,老的在看報,少的則正低著頭擺弄手機。
  她說:“爸,思顏電話。”
  下麵那兩人同時應聲抬起頭,她又朝葉昊寧看過去,說:“她也要和你說話,快來接。”
  片刻之後,肖穎不禁氣餒地想,一定是剛才吃得太飽以至於腦子犯糊塗了,竟然忘記家中各個地方都有分機,居然還期待葉昊寧能上樓來以便在關鍵時刻打斷葉母關於未出世的乖孫的談興。
  結果眼見著公公坐在原位慢條斯禮地對著電話開腔道:“思顏啊……”肖穎的麵容微微一垮,誰知轉過頭,正對上葉昊寧的視線,修長的身軀依舊舒服愜意地靠在沙發裏,雙手交疊在腦後,用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這時隻聽見葉母在房間裏說:“小穎,你在外麵做什麽呢?快過來我給你看照片。”
  “好。”她應了一聲,隻見葉昊寧唇邊的笑意仿佛更加深了一分,她不由瞪他,凶巴巴地隔空做了個口型:幹嘛?!
  結果他也學她,無聲地動了動嘴唇,然後便目送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她重新回到臥室。
  葉母不知從哪翻出一摞相冊,指著其中一本裏的某一張說:“小穎你過來看,小時候的昊寧多麽惡劣。”
  她湊近低頭,是從前沒見過的。
  相片裏的葉昊寧隻有五六歲的模樣,一身神氣的海軍服,而在他旁邊的那個女孩子似乎更小一些,嬌嬌弱弱的,穿著粉色公主裙梳娃娃頭,因為漂亮的裙子被弄了一大塊汙漬,所以放聲大哭,眉毛鼻子全都皺在一起,嘴巴癟癟的,十足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可是當時的葉昊寧卻隻是負手站在一邊觀看,臉上還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隻有一雙烏黑的眸子裏藏著一絲隱約的得意。
  葉母指給她看,不由笑道:“你瞧他背在身後的手。”
  可不是麽,滿手的泥,在他背後的地上還有一大塊泥團,估計是做了“案”後隨手丟下的。
  “……確實惡劣。”肖穎笑了一下,心裏卻忿忿地咬牙,那人剛才居然慢悠悠地微一揚眉,對著她比口型說:真可憐。然後遠遠望著她,笑得像隻奸詐的狐狸。
  怪不得,原來從小就那麽壞!
  看他在照片裏的樣子,其實更像一個小惡魔,讓人恨不得在他背後加上一對黑翅膀。
  想必葉母原本是要翻看葉思顏的照片的,結果恰巧找到這麽一張。
  肖穎看著那張照片突然問:“這個女孩子是思顏嗎?”
  葉母微微一頓:“不是的,是以前一個鄰居家的小女兒。”
  哦,難怪眉目與葉思顏不大像。
  “那也算是葉昊寧的發小了,可是我現在都沒見過呢。”
  葉母笑了笑,將相簿“啪”的一下輕輕合起,然後若無其事地說:“早就去了新加坡,估計那個時候你和昊寧還不認識,沒見過也是正常的。”
  肖穎心中微動,某種念頭仿佛一閃即逝,來不及抓住。隻是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反常,所以問題才會這麽多:“後來就一直沒回來過嗎?”
  葉母看向她,語氣仍舊溫緩:“不太清楚。”又牽起她的手,儀態標準地站起身,主動結束了話題:“跟我下樓去吃點水果,也不知道思顏那丫頭和他們爺倆聊完沒有。”
  吃完水果又坐了一會兒,兩人才開車回家。
  在沉默了大半段路程之後,葉昊寧開口說:“總不能每次都靠我替你解圍。”他以為她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
  肖穎點點頭,望著窗外:“我才不靠你。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
  葉昊寧啼笑皆非地轉過頭來瞥她一眼:“你這兩天是怎麽回事?陰陽怪氣的。”
  “估計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似乎無心和她計較,將車開到家裏樓下停好,葉昊寧說:“你先回去,我還有點事要辦。”
  肖穎卻壓根沒有下車的打算,手肘仍舊支在門上,斜斜地看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說說,你有什麽令你難忘的人或事麽?”
  他不懂她的意思,微一揚眉。
  她又說:“比如青梅竹馬之類,又或者是初戀。對了,你的初戀情人是誰?那人現在在哪兒?”
  葉昊寧看了看表,神色未變,隻是說:“我覺得現在討論這個不合時宜,我就快要遲到了。”
  她繼續不動如山:“一兩句話就能回答的問題,浪費不了你多少時間。”
  他看著她良久,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換檔鬆了刹車,腳下油門輕輕一點,車子便順著坡道快速滑了出去。
  “哎,你要幹嘛?”
  “帶你去見我的初戀情人。”

  第三十二章
  “……葉昊寧,你發什麽瘋?”車子開出一兩百米,肖穎終於叫起來,“我要下車。”原本就情緒不佳,此時更是麵色不快地轉過頭,幾乎怒目而視:“聽見沒有?我沒空陪你玩,快停下來,我要下車!”
  然而操縱著方向盤的那人隻是淡淡地看了看她,語調平緩:“剛才不是你想知道我有什麽難忘的人嗎?”
  聽他親口這樣形容,她心中莫名一緊,又似乎是微小的疼痛,轉瞬即逝,不禁呆了一下:“難道你真要帶我去見她?”
  他的態度真假莫辨,慢悠悠地應道:“當然。”
  說話間,右側車道上的幾台車已經被超了過去,遠遠拋在後頭,在後視鏡中越縮越小。
  肖穎突然安靜下來,心中微惶。
  寬闊的路麵反射著秋日明媚的陽光,兩旁高樓林立繁華街景迅速向後退去。明明是熟悉的環境和景物,她在那一瞬間卻仿佛恍惚,如同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遊離在外,隻知道車子在動,葉昊寧坐在旁邊,而自己將要被帶去某一個地方見某一個人。
  又或許他是騙她的,隻不過是隨口胡謅罷了,其實並沒有什麽初戀情人。因為她一向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車廂裏靜謐異常,車速很快,他開車一向快,可是此刻肖穎的一顆心卻跳得厲害,撲咚撲咚,一下接一下隱隱撞擊著胸口。
  後來那句話不知怎麽就從口中溜出來:“我不去。”
  葉昊寧直視前方的眼神微微一動,油門稍減。
  她像是終於打了定了主意,重複一遍:“我不去,我要回家。”語氣平穩堅定。
  他沒問她原因,甚至一句話都沒有多說,隻是車子最終靠在路旁停下,她同樣一言不發地解開安全帶推門而出,來不及去看他的表情,所以並不知道他神色複雜。
  初秋的午後,依舊強烈的陽光兜頭兜臉地籠罩下來,讓人口幹舌燥微微眩暈。
  她隻顧低著頭匆匆向後走,聽力卻似乎異常靈敏,沒有聽見引擎聲,所以知道葉昊寧大概仍將車子停在原地並沒有立即駛開。
  他在做什麽?不知道。而同樣弄不清楚的是,自己為什麽不去呢?
  這樣難得的一個機會,她卻一撒手就放掉了,可是在此之前明明一直都在好奇,甚至是十分的好奇,不是麽?
  結果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葉昊寧都沒回來,直到傍晚時分打了個電話。
  肖穎卻搶先問:“你是不是不回來吃晚飯了?”
  “嗯,有位朋友剛從國外回來……我可能會晚一些到家。”他沉吟一下又說:“你呢?家裏沒菜,你一個人出去吃點吧,或者叫外賣。”
  其實他這樣細心地交待真是有點反常,幾乎是從未有過的,倘若換作平時她一定會嘲笑他怎麽變得如此囉嗦婆媽,可是今天她也隻是應道:“好。”
  電話那邊很安靜,安靜得甚至讓她想像不出此刻的葉昊寧正身處何種場合,隻是過了一下才又聽見他的聲音說:“那先這樣。”
  “好,拜拜。”
  她掐斷了通話,卻又有點怔忡。
  剛才的氣氛著實有些尷尬,似乎就是因為下午的事,所以雙方都極有默契地變得小心翼翼。也是直到此刻肖穎才相信,原來他說的竟然是真的,恐怕他真是要帶她去見初戀情人的,結果她半途中打了退堂鼓,而他呢?或許也後悔了,所以才會在她退縮時一言不發,任由她下車離開。
  橙色夕陽偏轉,漸漸沉沒在灰色的鋼鐵叢林中,隻餘下窗邊極淡一層光,猶如被人隨手撒下的一層金粉。
  這個時間,肖穎竟然一點也不覺得餓。這多稀奇,因為她一向視吃飯與睡覺為人生兩大至關重要之事,體內有最嚴格精密的生物鍾,幾乎到點便產生條件反射,過去許一心曾說:“你那哪兒是條件反射啊?簡直就是非條件反射!我嚴重懷疑這屬於天生本能……”
  可是現在仿佛連本能都消失掉了。
  好像有那麽多的線索,零零落落的,現在終於能夠串連起來,卻將她從喉頭到胸間,堵漲得滿滿當當,讓人呼吸愈艱。
  結果直到上床睡覺,葉昊寧仍舊未歸,她在黑暗中百無聊賴,隻好一直豎著耳朵聽,可是大門處一點動靜也沒有。
  因為想著第二天還要去看爸媽,終於還是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睡眠質量卻不好,不會醒,但整夜被夢境糾纏,無休無止,其間又仿佛聽見淅淅嚦嚦的滴答聲,像是雨聲。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偏偏醒來之後又完全記不得夢見過些什麽,因此兩邊太陽穴隱隱跳動,伸出手習慣性地往旁邊摸去,碰到的卻是空蕩蕩的床畔。
  她這下子終於一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葉昊寧沒回來?葉昊寧沒回來!他居然整夜不歸?!
  從床上彈起來,肖穎赤著腳快步走出臥室,拉開門的一刹那,清晨微涼的風呼地一下子迎麵撲來,原來是客廳的落地窗被打開了一半,奶白色紗簾掀動在半空中不斷翻飛。
  因為半夜的雨,天氣陡然涼爽下來。
  她忙著低頭去攏睡袍,結果有人從客衛裏走出來,同她一樣衣冠不整,頭發還是濕的。
  葉昊寧說:“醒了?”
  她怔了一下,仍是不大明白:“你剛回來?”
  “昨晚十二點多到家的,不想吵醒你所以睡了客房。”他淡淡地解釋,也不看她,隻是拿著幹毛巾隨意擦著頭發,過了好一會兒才仿佛發覺她仍呆立不動,不免微微停下動作,問:“怎麽了?”
  “哦……沒事。”方才跳下床時高漲的氣焰一下子滅了下去,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一下,她又瞥了他一眼,這才轉身回屋裏洗漱。
  兩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對話卻不超過五句,肖穎昨晚沒睡好,索性鑽到後座補眠。
  葉昊寧從鏡子裏看到她脫了鞋平躺下去,微一皺眉,終究還是沒說什麽,隻是將車速再度放緩了一些。
  所以到肖穎父母家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門一開,肖穎便撲上去,大叫一聲:“媽!”
  肖母被蹭得連連後退了幾步,才半嗔道:“多大的人了!怎麽還這樣幼稚?”然後摟住女兒的肩,又朝葉昊寧和顏悅色地招呼:“快進來吧。”
  肖慧一家三口在半個小時之後也到了,屋子裏因為一個小孩子瞬間變得熱鬧起來。
  其實另一位大孩子也不閑著。肖穎許久沒回家,此時正興奮地到處轉來轉去,就是不肯好好坐下來,簡直比小外甥女還鬧騰。
  肖慧在一旁說:“怎麽回事?跟吃了興奮劑似的!”又轉頭問葉昊寧:“她該不會天天都這樣吧?”神情中頗有點同情的意味。
  葉昊寧說:“估計是在車上睡得太好了。”
  吃午飯的時候,和藹的丈母娘不忘叮囑兩位女婿:“少軍,昊寧,你們兩個多吃點,這可全都是老頭子的拿手好菜。”又給冬冬的小碗裏布了菜,語調越發寵溺:“什麽都要吃,才會長得高。”
  冬冬握著小湯匙,想了想說:“會有王小磊高嗎?”
  老太太疑惑地抬眼,肖慧笑著解釋:“王小磊是我們家鄰居,和她一起上中班的。”
  “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哄了吃飯再說:“當然會有!把這些都吃了,明天我們就比他長得高了。”
  肖穎撇著嘴,小聲說:“不帶這樣騙人的。”
  肖母立刻橫她一眼,她假裝沒看到,隻是又轉過頭去問姐姐:“這樣樓上樓下的,又在一起讀幼兒園,那什麽王小磊平時會不會欺負冬冬?”
  “咦?你怎麽知道?我看現在的小孩子真是頑劣得不行,上回王小磊就把冬冬的書包藏起來了呢,害得她大哭了一通。諸如此類的事,簡直數不勝數。”
  肖穎扯著嘴角輕笑一下:“從過去到現在,小男生好像就是喜歡欺負小女生,尤其是平時和自己親近的,也不知是什麽心態。”
  “小孩子鬧著玩兒唄,還研究起心理學來了。”一直沒開腔的肖父終於緩緩開了口:“從小就教你食不言寢不語,看看都學到哪兒去了?”又將目光調向一直默不作聲用著餐的葉昊寧,語氣緩和地說:“昊寧啊,以後這種基本禮儀,你要多教教她才行。”
  葉昊寧點了點頭,說了上桌之後的第一個字:“是。”
  肖穎從小敬畏父親,此時也不由得噤聲,又用眼角餘光去掃視身旁那人,確實是一副溫良優雅風度翩翩的模樣,並且似乎對她們方才的談話恍若未聞。
  可是,怎麽可能沒有聽到?
  所以肖穎趁著父親起身去廚房盛湯的空檔,在桌下輕輕碰了碰他的腿。
  葉昊寧微微揚眉,側過臉看她一眼。
  她說:“要不你來解釋一下?”
  “解釋什麽?”
  聲音原本就小,桌上其餘人等的注意力又都在小寶貝身上,可她還是再度壓低了聲調說:“小男孩為什麽喜歡欺負小女孩呀。”
  葉昊寧睨她,眸光閃動,麵無表情地說:“我怎麽知道。”
  “可我以為你有經驗,難道不是嗎?”
  他偏過頭似乎不想理她,可終究卻又改變了主意,轉回來用深晦的視線將她看了半晌,才突然微微眯著眼睛說:“讓我猜猜你想要的答案。……或許你是想讓我說,那是因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小男孩從小就對那個女孩子有意思,對不對?”
  她挑高了一邊眉梢:“真聰明。難道不是嗎?”
  他卻在下一刻無限嘲諷地動了動唇角,哂道:“隻恐怕像你這樣早熟的人並不多。”

  第三十三章
  他卻在下一刻無限嘲諷地動了動唇角,哂道:“隻恐怕像你這樣早熟的人並不多。”
  肖穎氣結,從那一句之後便索性閉上嘴,甚至連目光都封閉了,再不肯給他正眼。
  結果飯後偏偏母親大人發話說:“小穎,把這給昊寧遞過去。”手心裏是又大又紅的水蜜桃。
  葉昊寧正在不遠處的單人沙發裏看電視,喜慶而又熱鬧的國慶綜藝專輯,明明一向都不符合他的觀看標準,此刻卻仿佛看得目不轉睛。
  肖穎拿眼角微瞟,也不作聲,隻是接過來自己啃了口,用力用得猛了,汁水都流出來滑到手腕上,並在母親大人發出“咦——”的習慣性不滿長音之前搶先道:“他不愛吃。”音量平常,但已足夠大到能讓客廳裏的每一個人都聽得見。
  “是麽。”肖母將信將疑地看看她,又說:“那就拿提子過去吧。”
  她卻擺擺手,麵不改色地信口胡說道:“其實他從不吃水果。”然後探身抽了張紙巾,一邊擦手一邊步履輕快地繞過茶幾,又從葉昊寧麵前大搖大擺地晃過,推門進了臥室。
  肖慧剛將女兒哄得睡著了,見她進來,便小聲笑道:“剛才在飯桌上你們倆在嘀咕什麽呢?後來我看你臉色都變了。怎麽,吵架了?”
  她語氣有點頹喪:“沒有。”想要轉開話題,於是彎下腰去碰冬冬的小臉蛋,被肖慧眼快手更快地攔住。
  “要是待會兒被吵醒了,你可給我負責帶她啊。”又說:“既然這麽喜歡,趕緊自己生一個去。我看葉昊寧也不排斥小孩子嘛,剛還抱了抱冬冬呢,笑得可親切了。”
  是麽?肖穎暗想,真可惜她沒看到,葉昊寧也能笑得親切?他不是一向隻會高深莫測地笑得人心裏發毛嗎?
  一提起生孩子,她就習慣性的頭大如鬥,不由得比了個打住的手勢,忽又想起來:“對了,我還給你帶了套護膚品呢。”轉身去翻立在牆邊的小行李箱,誰知除了幾套兩人的換洗衣物之外,其餘再沒別的。
  她這才想起來還有個小包,裝著一些零碎的東西,竟然放在車裏忘記拿上來了。
  隻好去找葉昊寧。
  誰知拉開門一看,單人沙發上空落落的,那人早已不見了蹤影,客廳隻有肖老太太一個人正樂嗬嗬地看小品,姐夫施少軍也不知去了哪兒。
  肖穎問:“媽,葉昊寧人呢?”
  肖母微一皺眉,隻是說:“怎麽總是這樣連名帶姓的叫,多難聽。”然後才指指另一間臥室,“被你爸叫進去欣賞寶貝了。”
  那扇門倒是敞開著,肖穎走過去,正好看見父親大人將最近從舊市場上淘回來的一些古玩玉器拿給葉昊寧看,一老一少就聚在光線明亮的窗邊,手裏捧著不知是何年代的舊物,旁若無人地低聲說著話。
  肖穎在門邊立了好一會兒,幾乎就要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真是隱形的,結果葉昊寧終於轉過頭看了看她,目光平靜無波,連眉頭都不曾稍動一下,倒仿佛早就發現了她的存在。
  她便朝他一伸手,有點不情願地開口說:“把車鑰匙給我。”
  他放下手中的美人觚,拿了鑰匙出來,淡淡地隨口問:“你要幹嘛?”
  她卻依舊沒好氣:“反正不是開車去兜風。”
  葉昊寧倒是沒再說什麽,隻是下一刻一向威嚴的父親大人就從老花鏡後瞟過來,似乎眼神頗為不滿,她咬著嘴唇接了鑰匙轉身就走,然後便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你平時是不是太寵她了,我看這丫頭的氣性越來越大……”
  她不知道葉昊寧會如何回答,隻是徑自換了鞋子下樓去。
  因為是單位裏的住宅樓,前前後後十幾棟全是一個係統裏的熟人,所以絲毫不出意外的,肖穎在樓底下碰上了好幾個爸媽的同事。
  其中一位阿姨見了她,不由笑道:“喲,過節了大家都回來了呀。”
  肖穎以為指的是她與姐姐肖慧,於是便也笑著應道:“是啊,平時沒什麽空,趁著放假就回來看看我爸我媽。”結果等到對方離開,她掂著鑰匙繼續往車子方向走過去,才突然看見不遠處那抹熟悉的身影,穿著潔白合身的衣衫,微倚在花壇邊的燈柱旁。
  她怔了一下,因為是真的太過熟悉,曾經有那樣多的日子,他都會站在同樣的位置等她下樓來。彼時兩人還在讀書,雙方家長因為熟識了幾十年,早就默認了他們的交往,肖母有時候甚至還會開玩笑說,希望她早些嫁去陳家,也省得她再操心。
  於是每次等她下樓來,他便大大方方地牽住她的手,兩人一路晃到公車站去坐車。有時是去學校,有時是有計劃地去尋偏僻而又好吃的小飯店,而更多的時候,則是漫無目的滿城亂逛,可是即使那樣卻也心滿意足。
  隻因為當時陪在自己身邊的,恰恰是那個人而已。
  方才聊天的那位阿姨已經走遠,可這時肖穎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個“大家”,竟是指她與陳耀。
  都是一同長大的,恐怕在這些人的眼中,他們始終都脫離不了幹係。
  絮白的雲層緩緩飄過遮蔽了秋日的陽光,隻餘下一點點光芒若隱若現地穿透下來,絲絲嫋嫋,卻還是給花壇的綠葉上覆上一層細薄的金。
  那人就站在那裏,仿佛仍有少年時代溫文寧靜的氣質,一雙眼睛看過來,眉目清朗得勝似雨後青黛的遠山。
  肖穎倏忽閃了閃眼睫,如同被瞬間觸動了身體裏某個長久脆弱著的角落,心中陡然一慟,之前與人對答時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消失殆盡,便這樣硬生生地僵滯在臉上,既而卻又迅速轉化成飄渺的悵然。
  她站著沒動,陳耀也不動,中間隔著不過百米的距離,卻仿佛那樣遙遠,遠到彼此麵目都逐漸模糊。
  可是,仍有些東西是清晰的。
  倘若他在此時轉過身,她幾乎就會以為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那時也是這樣的秋天,這樣的天氣,甚至同樣都是在金色豐美的十月裏,她倚在公園的長椅旁哭得毫無形象,而他卻終究漸行漸遠。
  白衣勝雪,終於還是被漫漫煙塵給掩蓋淹沒,從此脫離了她的世界。
  肖穎垂下眼睛,不自覺地緊握住雙手,卻冷不防掌心微痛,這才記起還拿著看著葉昊寧的車鑰匙。因為這份細小的痛楚,她才恍惚醒過神來,朝陳耀的方向再度看了一眼,便邁開腳步走到車子旁邊。
  誰知他已先一步迎上來,速度比她快得多,在她拉開車門之前,他已經在她麵前站定,微一猶豫地開口問:“就要走了麽?”
  他見她拿著車鑰匙,竟然以為她就要駕車離開。
  因為隔得近,她才看清他眼眶下麵淡淡的陰影,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細小的胡碴。其實他一向修邊幅,雖然比不上葉昊寧那樣講究,但也從來都是幹淨整潔的。可是此時卻麵容憔悴頭發淩亂,就連襯衣上都有大小不一的褶皺。
  她並不想管,但終究還是沒忍住,直覺地反問:“你怎麽了?”
  陳耀微微一愣,眼底竟然有了一絲震動,半晌才皺著眉緩聲說:“我爸在住院,我回來替他拿些換洗衣物。”細聽之下,竟連聲音都帶著疲憊沙啞。
  肖穎不免驚了一下,因為他向來從容不迫鎮定自若,何時這樣焦慮狼狽過。於是立刻問:“陳伯伯沒事吧?什麽病?”
  “心髒病突發,昨天半夜送去醫院急救,好在已經緩過來了。”
  她鬆了口氣:“所以,你就在醫院守了一夜?”
  “嗯。”
  他又說:“過段時間可能還要做個手術。”
  肖穎想了想,最終還是說:“現在方便探視嗎?我想和你一起去醫院看看。”
  肖穎回到家,已經是兩三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甫一進家門,就聽見冬冬咯咯的笑聲,一路從臥室跌跌撞撞跑出來,見了她,一把抱住她的腿:“小姨!”
  她將小娃娃抱起來親了一口,肖母已經開始質疑:“臨出門的時候不是說隻是下樓取個東西嗎?怎麽去了這麽久?而且手機也不帶,都聯係不到你。”
  她猶豫了一下才說:“……碰到一個老朋友,所以多聊了兩句。”正想著要不要把陳耀父親住院的消息說出來,結果肖慧恰好從臥室裏探出頭來問:“你要送我的護膚品呢,拿來沒有?”
  她愣了愣,不由得“哎呀”叫了句。
  竟然忘記了。
  從醫院直接打了的士到樓下,於是忘記再去車裏取東西。
  “你這什麽記性!”肖慧無奈地搖頭。
  她說:“你等等,我現在就下去拿。”
  舊房子沒有電梯,但幸好肖家在三樓,上上下下倒也方便。
  肖穎一口氣跑下樓之後又在後車廂裏找出那隻小行李包,翻了翻,那套護膚品果然在裏麵。結果等她轉過頭,卻發現葉昊寧不知何時也已經跟了下來,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就站在樓道門口看著她。
  她又被他這樣悄無聲息的動作嚇了一跳,喘息未定,不禁皺起眉:“你幹嘛?”
  葉昊寧說:“你爸剛才問我,為什麽你今天的脾氣這麽大。”
  她愣了愣,然後裝傻:“有嗎?”
  他不置可否地冷笑一下,仍是那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就連眼神都仿佛晦暗不明:“說吧,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她卻一口咬定:“沒事。”
  他倒是好脾氣,也不繼續追究,隻是又將她審視了一會兒,便慢悠悠地說:“如果真沒事那最好,那麽你待會兒就別再陰陽怪氣地說話,免得被你爸媽以為是我讓你受了什麽委屈。”
  “放心,你在他們麵前做得那麽好,簡直就是標準的最佳女婿典範,就連姐夫那樣的老好人都被你比下去了。他們又怎麽可能懷疑你虧待我?”
  “是嗎。”葉昊寧再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多謝誇獎。”
  她也不甘示弱:“不客氣。”然後看也不看他,麵無表情地舉步就走。
  可是轉念想想又覺得沒意思,明明前段時間他們的關係已經那樣好,好到足以令人稱道羨慕,結果卻因為突然冒出來的人和事打亂了節奏和步調。
  某些被短暫粉飾過的東西終於再度曝露並惡化起來。
  此時肖穎心中便如同梗著一團棉花,上下不得,隻是堵著難受,有時甚至卡到她心口疼痛呼吸凝窒。
  對於那個女人,葉昊寧的青梅竹馬,或許還真是他的初戀,她竟越來越覺得好奇,可又偏偏不敢貿然觸碰。
  葉昊寧似乎從來都不是戀舊的人,卻一直收藏著那塊被人用過的女式腕表;他也極少有閑心陪她逛街,卻偏偏記得另一個女人買東西時的態度和習慣;又或者還有更久遠一些的,那日酒會之後,他開著車走神恍惚,當時是否也是因為想到了某個人?
  她並不是才發現他有著不為自己所知的過去,但卻是這幾年來第一次發覺,自己竟然很在意。
  她竟然很在意,在他的心底,是不是真有那麽一個令他一直難忘的人。這樣的猜測猶如小貓的爪子,癢癢地撓在心上,其實又帶著愈演愈烈的刺痛,終究令人惶惑不安起來。

  番外---結婚記
  病房裏氣氛沉悶,雪白的床前圍了一堆人,最後還是醫生領著兩三個護士進來說:“請各位先出去吧,病人該休息了。”眾人聽了,這才散開。
  葉昊寧走在最後,所以聽見病床上的老人低低地哼了聲,他連忙回過頭,隻見祖父正半睜著眼睛望著自己。因為病著,目光有些混濁,全然不似往日神采熠熠的模樣。
  葉昊寧心下一黯,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又折回床邊俯下身子問:“您想說什麽?”
  祖父家的規矩一向很多,又極為嚴格,因此葉家所有的小輩都被調教得十分謙和有禮,對長輩從來都用“您”來稱呼。
  此時葉昊寧彎下腰去,耳邊隻聽見低微虛弱的幾個字,雖然斷斷續續,但到底還是聽清了。
  你快結婚。
  葉家最有權威的人似乎終於找到一個最恰當的時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而又令當事人無法反駁否決。
  從床上老人的眼裏看去,這個在葉家孫輩中最為出眾的年輕人,正自微微斂了眉,一張英俊的臉上神色仿佛有輕微的波動變幻,簡直是難得一見的情形。
  這時候,原本已經走到門口的眾人也都停了下來,相互對視的眼神中不乏疑惑。
  最後葉昊寧沉聲點點頭:“好,我答應您。”
  他的聲音倒是被大家聽得清清楚楚,所以出來之後葉母就問他:“你答應你爺爺什麽了?”
  葉昊寧靠坐在車內座椅裏,嘴角不著痕跡地抽動了一下:“結婚。”竟然有種被威逼算計的感覺。
  其實這個話題早已被反複提起過很多次,但每每都因為他漫不經心的態度而不了了之,可是這一回,卻是避無可避。
  門鈴響起的時候,肖穎正在看書,被打擾了閱讀的興致,自然有點不悅,便看著來人問:“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就不能來?”誰知葉昊寧竟比她更囂張,揚了揚眉,輕推開她撐在門上的胳膊,徑自坐進沙發裏。
  “吃了火藥了?”她仔細覷他的臉色,不懷好意地揣測:“難道是有人給你氣受?男的還是女的?我猜八成是後者吧。”
  “哦,何以見得?”對方不置可否,隻是拿那雙漂亮得不像話的眼睛斜斜睨她。
  他的眼神裏嗖嗖地如飛小箭,肖穎撇了一下唇角,很識時務地選擇閉口不答。
  真是奇怪,和葉昊寧相處的時間久了,她竟不知不覺養成了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性格,一旦發現他不好招惹了,她便下意識地避戰。
  結果反倒是葉昊寧又接著說:“看來你很自覺,知道隻有像你這樣的女人才敢給我氣受。”
  真是天大的冤枉!
  其實算算時間,他們已經有一個多禮拜不曾見過麵,就連電話也通得少,平時各忙各的,偶爾聯絡一下,也是不鹹不淡的。她身邊的那些好友加損友們,諸如許一心之流,甚至已經開始懷疑是不是葉昊寧找到新歡了。
  可是現在,她這枚“棄婦”居然被某人轉回頭來安了這麽一個罪名,多麽可笑。
  所以她立刻辯駁:“不要血口噴人,我明明一直都是逆來順受。”又將手上的書本揚起來:“你看,你不打一聲招呼就過來,打擾我看書,我不也沒說什麽嗎。”
  “還用得著說麽。一打開門,不耐煩的情緒就寫了滿臉。”葉昊寧終於露出進門之後的第一個笑容,一伸手將書奪過來,並順帶著拉她坐到自己身邊。
  他隨意看了眼封麵,便似笑非笑地開口:“金剛經?肖穎,你打算出家麽?”
  “修身養性不行嗎。”她被束縛在有力的臂彎裏覺得有些透不過氣,掙紮了兩下,又說:“就算是要出家,那又怎麽樣?”
  她故意和他作對。
  “那可不行。”
  “為什麽?”
  “你今年多大?”葉昊寧卻突然轉了話題。
  “二十四。”
  “哦,那也不算小了。”
  被他上上下下打量得有些莫明其妙,肖穎揪住衣襟,神色警惕:“什麽意思?”
  其實這是有心理陰影的,因為總會不由得想起爸媽家的鄰居李阿姨,那位熱心的阿姨每回見到她也會用這樣的語氣說“已經不小了啊”,再接下來要做的當然就是給她介紹相親對象。
  所幸後來認識了葉昊寧,她也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絕說:“我有男朋友了。”這才讓那位阿姨打消了熱心助人的念頭。
  “你怕什麽?”葉昊寧的眼神仿佛鄙夷,“把護在胸前手放下來。我隻是想和你商量件事。”
  她不免“哼哼”兩聲,突然有些小人得誌:“原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好,你說吧,先說了我再考慮同不同意。”
  商量嘛,當然是有商有量咯。而且,這是多麽難得,他葉大少爺居然也會有事需要和她商量。
  葉昊寧再度將她細細打量了一番,才慢慢說:“沒什麽可考慮的,你一定要同意。”
  他的神色竟是少有的鄭重,令她隱隱生疑:“到底什麽事?難道說是你破產了?想向我借錢?”兀自算了算:“我的存款倒是有一些,但隻怕杯水車薪。不過,如果你有需要,我當然義不容辭立刻借給你……”
  “和我結婚吧。”某人最後忍無可忍,很不給麵子地打斷她的“好意”。
  肖穎怔了怔,還沒說完的話就這樣卡在喉間,眼睛死死盯著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仿佛不可置信,好半天才猛地推開他站起來,訕笑道:“你的玩笑開過頭了吧。”
  其實葉昊寧心裏忽然有些許懊惱,表麵上卻不動聲色,反而笑得越發開懷,索性將空出來的兩隻手交疊墊在腦後,慢條斯禮地說:“我是認真建議的。難道你之前一點這方麵的想法都沒有?”
  見對麵那女人毫不猶豫地搖搖頭,他輕輕揚起眉梢:“那麽,難道你覺得嫁給我你會吃虧?”
  那倒不是。
  肖穎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也相信以他的條件,再好的女人都能找得到。
  所以不得不頗為懷疑地反問:“你是不是發燒了?”還是受了什麽刺激?後半句忍著沒敢說,因為葉昊寧的眼神又在瞬間變得淩厲了。
  如飛小箭。
  幸好他並不打算和她計較,停了停,隻是繼續語氣溫和地擺事實講道理:“如今你年紀也不算太小,而我們倆一時半會兒又沒有分手的跡象,等哪天真的分手了,說不定那也已經是三四年之後的事了。到那個時候,你還指望能再次成功地找一個與自己合拍的人麽?
  她沒反駁,隻在心裏腹誹,切,她和他就很合拍麽?
  “與其指望一個未知的將來,倒不如現在就行動,反正遲早都是要結的,你說對不對?”
  好像是有那麽一點道理啊,她垂下眼睛心中微微鬆動,結果卻聽見他又說:“除非,你早有別的人選,非那人不嫁。”
  屋子裏似乎突然靜下來。
  她低著頭,所以表情昏晦不明,半晌才聽見自己開口說:“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她以為他不會答應,可最後他卻漫聲說:“好。”
  最終點頭同意結婚,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
  因為打算一切從簡,便隻邀請了兩家親戚參加酒宴。
  婚禮前一晚,肖穎對許一心說:“真好!本來爺爺還重病住院的,誰知最近突然好轉了,明天也要參加婚禮呢。”
  “那就是雙喜臨門嘍。”
  “嗯。”肖穎點點頭,“都是葉昊寧說爺爺身體快不行了,一直催著快點辦,我總覺得太倉促了。”
  “現在隻差臨門一腳,想這麽多做什麽!再說了,老人家身體好轉,不是好事麽。”
  “是呀。其實我也覺得葉昊寧說得很對,錯過了他,指不定我還找不找得到比他好的呢。”
  “難道隻是因為這個?”許一心問。
  她略想了想,“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什麽?”
  “因為我自己也願意呀。”
  雖然他並不是那個自己從小期待著的人,可是,她也同樣不再是過去的她了。不是麽?
  從此,一段嶄新的生活徐徐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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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禮當天,葉老精神熠熠端坐在太師椅上,遞給兩位新人一人一封大紅包,同時示意孫子俯身過來。
  “爺爺也是迫不得已啊,誰讓你遲遲不肯結婚。”
  小葉低眉順眼:“您做得對。”
  “不會怪爺爺騙你吧。”
  小葉仍舊低眉順眼:“不會。”心想,不就是順水推舟的事麽,當然不怪您。回過頭,朝微微納悶的新婚妻子輕輕一笑,直笑得她不禁皺眉疑惑,他才神色自若的真誠誇獎道:“葉太太,你今天真漂亮。”

  第三十五章
  在娘家待了兩天一夜之後,肖穎便跟著葉昊寧返回C市。她的公司入駐國內市場多年,早已入鄉隨俗,因此國慶給員工放足了七天假期。
  平時工作的時候隻恨休息時間不夠,可一旦歇下來,而且是整整一個禮拜,反倒叫人有點無所適從。
  肖穎就是這種狀態,整天除了上網看電視吃飯睡覺之外,再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有幾次心血來潮想要打掃衛生,結果手指沿著胡桃木的家俱一溜拂過去,卻連半點零星灰塵都沾不到。
  看來葉昊寧請來的鍾點工實在是太敬業了,竟然將家裏打掃得一塵不染。
  她隨口提及,不由誇獎說:“你到底從哪兒請來這樣一位手腳麻利的阿姨?而且動作又輕又快,這一連幾個早晨,我常常連她什麽時候進來又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清楚。”
  剛剛洗完澡的葉昊寧看著電視,神色淡淡的:“張斌介紹來的,要請人當然就要請最好的。”
  是啊,這倒是他一貫的風格。她沒再說什麽,隻是起身去榨果汁,臨到了廚房門口才又多問了一句:“你要不要喝?”
  葉昊寧長手長腳地半躺在沙發裏看她一眼,搖頭。
  其實這幾天兩人的對話銳減,和國慶之前相比簡直是少得可憐,常常說了上句沒下句。恐怕唯一剩下的一點默契便是每當葉母打電話來叫他們回去吃飯的時候,她和他便會一致推拒,也無非不過是不想在長輩麵前擺出兩張臭臉罷了。
  端著鮮榨果汁走出廚房的時候,肖穎像是突然想到,踟躇了一下又問:“市裏最好的心髒外科是不是在醫大附屬?”
  葉昊寧半眯著眼睛,仿佛都快要睡著了,但還是答她:“沒錯。”
  “那你認不認識這方麵的權威?……聽說目前心血管方麵手術做得最好的是一個姓楊的年輕教授?好像是叫……楊其山。”
  葉昊寧睜開眼睛望向她,“你怎麽覺得我就該認識這種人?我又沒有心血管疾病。”見對方在瞬間語塞,他才又好心地說:“如果你指的是醫大附屬心二外的那位楊教授,我倒是沒和他打過交道。不過,聽說他的導師是曾院士,那個人,恰好我認識。”
  肖穎不由麵上一喜,隻聽他又反問道:“你要做什麽?”
  她說:“可不可以介紹我認識一下?”
  “你還沒回答我。”
  她沒辦法,隻好想了想才說:“是一位朋友的父親,他近期需要做一個心髒搭橋手術,下周就會轉院到醫大附屬去。你能不能當個中間人,介紹那位楊教授給我認識?”
  “介紹給你有什麽用?”葉昊寧微哂:“你恐怕連搭橋手術是什麽都不知道吧。這樣吧,我過兩天聯係一下,如果你那位朋友方便的話,到時候叫上他一起出來見個麵,關於病人的病情和手術細節,還是由病人家屬和醫生親自談比較好。”
  於是肖穎第二天便給陳耀打電話,講明了情況,誰知電話那頭半晌都沒回音。
  她不禁擔心:“難道是陳伯伯病情有變?”
  “不是的。”陳耀終於肯出聲,隻是停了停才又低低地叫她的名字:“小穎……他知道嗎?”
  這樣沒頭沒腦,她不解:“誰?”
  “你丈夫。他知道你是在替我的父親找主刀醫師嗎?”
  肖穎突然靜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告訴他你是我的朋友。”
  “是麽。”陳耀心中一苦,隨即卻又笑了笑:“好,我知道該怎麽做了。你先替我謝謝他,改天大家見麵了,我再當麵向他道謝。”
  “不必這麽客氣……”她最後把電話掛斷了,轉頭去書房找葉昊寧,隻見他正坐在寬大的書桌後麵盯住電腦屏幕,握著鼠標的修長手指不時動一下。
  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隻有一雙墨黑的眼底凝聚著微光。
  她以為他隻是在瀏覽網頁,正要舉步上前,結果恰好聽見他說:“下一季度的市場份額爭取再提高一到兩個點,如果是那樣的話……”
  她不禁微微愣住,這才發現有細細的耳機線從他的胸前領口一路蜿蜒向上,竟然是在和下屬講電話忙公事
  最後隻好悄無聲息地從門口退出去,肖穎一邊給自己倒水喝一邊暗想,幸好她不是葉昊寧手下的員工,否則連個國慶假期都過不安穩,那該有多悲慘?
  十來分鍾過後,書房的門開了,那人站在門邊看她:“剛才你找我有事?”
  “哦,對。”她立刻拿起遙控將電視機關掉,從沙發裏站起來問:“手術那件事,什麽時候能搞定?”
  “這麽急?”
  “這種事,當然越快越好。”
  葉昊寧微微揚眉,仿佛隨口說:“第一次見你這樣上心。那人是你以前的同學?”
  “嗯。”
  “男的?”其實他此刻的表情一點也不認真,甚至帶了幾分隨意的調侃,但她卻立刻想到方才陳耀在電話裏說的話,於是不由得遲疑了一下,才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樣的遲疑使得葉昊寧在下一刻微眯起眼睛,目光在她略微僵硬的臉上不著痕跡地掃了一圈,然後才淡淡地說:“等長假結束以後,約他出來。”
  她怔了怔,忙問:“楊教授那邊已經同意了?”聲音中有一絲欣喜
  他卻可有可無地哼了聲,不再搭理她,轉身走回書房。
  不得不承認,葉昊寧辦事的效率真不是一般的高,國慶長假之後的第二天,便約了市裏乃至在全國心髒外科界都赫赫有名的楊其山教授出來吃飯。
  為了這件事,肖穎特意延請了兩天的假期,留在C市。
  楊教授當天有個研討會,事前已經打過招呼可能會晚一些到,但他們還是去得很準時,因為葉昊寧一向不喜歡遲到,肖穎也不喜歡。
  結果到了約定的酒店包廂,才發現,竟然有一個人比他們到得還要早。
  陳耀獨自坐了半個多小時,終於聽見門口處傳來響動,他立刻站起來,視線恰好與走在前麵的那個男人撞了個正著。
  其實他知道他,葉昊寧,這個曾經從好幾個同學口中聽得的名字,這個娶了肖穎的男人。
  正因為這樣,所以回國之後他才會特意去尋找關於他的信息,然後才發現,過程一點也不難。這樣一個成功的年輕男士,無論是傳統新聞抑或是花邊緋聞,都能通過各種渠道輕易地傳入打探者的耳中。
  然而在那些無花八門的訊息裏,卻極少涉及到肖穎的名字。他甚至分不清,這究竟是葉昊寧對她的保護,還是對她的忽略。
  隻知道無論是哪一種,都足以令人胸口窒息直至疼痛。

  第三十六章
  他站了起來,然後伸出手去,與對方緊緊一握:“葉先生,你好。”其實肖穎就站在葉昊寧的身後,他卻仿佛視而不見,好像突然失去了勇氣,又好像此刻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於是,隻是盯著葉昊寧的眼睛。
  而葉昊寧也看著對方,漆黑的眼底深處恍如有一簇光,在溫暖而明亮的燈下一閃而逝,他隨即笑了一下:“幸會。”然後鬆開手,轉頭去看肖穎,臉上仍是那樣輕淡的笑容,目光卻深不見底:“路上不是有點暈車嗎?現在還站著幹嘛,過去坐吧,讓服務員給你倒杯溫水,好不好?”
  肖穎點了點頭,一張臉在燈光的映照下依舊略顯蒼白,經過陳耀身旁的時候,清淡的薄荷味隱約飄過來,原本應當刺激頭腦,可她卻越發覺得精神混沌,因為分不清那味道究竟是屬於他的,還是葉昊寧的。
  她在長沙發的一側落了座,葉昊寧也跟上來,卻揀了斜對麵的另一張單人沙發,施施然坐下之後,遞了支煙給陳耀。
  結果陳耀說:“多謝,我不吸煙。”
  葉昊寧的手隻在半空中頓了半秒,便收回來熟練地將香煙放到自己唇邊,又伸手去摸口袋,一旁正半跪著煮茶的服務員見狀,連忙將自己的打火機點燃湊上前去。
  葉昊寧說了聲“謝謝”,微微側頭傾下身,猩紅的火光很快便在修長的手指之間輕輕一閃,他慢慢吐出淡白的煙霧,然後才看著陳耀問:“是中途戒了,還是從來都不抽?”
  陳耀笑了笑,似乎想起些什麽:“大學的時候也抽過一陣子,可是後來身邊的人不喜歡,索性就趁早戒了。”
  “哦,應該是女朋友吧?”葉昊寧在煙霧背後露出一個並不怎麽真切的笑容,停了停才又說:“就像肖穎,她也討厭煙味。可是現在離得這麽遠,應該熏不到你吧?”最後一句話是對肖穎說的,可是後者正自低著頭,握著水杯的手微微緊著,仿佛走神。
  她的皮膚本來就白皙若凝脂,此刻被燈光映照,就連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隱約若現,指骨骨節微微泛白。
  聽不見她回答,葉昊寧也似乎並不怎樣在意,隻是輕描淡寫地瞟她兩眼,反倒是陳耀笑著接道:“其實女孩子都差不多,我家的女性全都是禁煙主義者,就連我父親都經常說,他的心髒病是被我母親強製戒煙之後患上的。”
  葉昊寧也跟著笑了笑,自然地轉了話題:“心髒搭橋算是小手術,你們不必太擔心,一會兒等楊教授來了,你可以和他討論一下具體細節。”
  “說起這事,還真要多謝你和肖穎。其實我當初和肖穎提及的時候,也沒想到能這麽快就幫忙聯係上最好的主刀醫師。”
  被念到名字的當事人終於恍過神來,抬起頭看著正對話的二人,卻不免疑惑,以為自己剛剛聽錯了。
  其實找楊教授的事陳耀並沒和她提起過,這完全是她的自作主張,當時在醫院探望陳伯伯的時候,隻是聽說他要轉去醫大附屬做手術罷了。至於楊其山這個名字,也是後來閑談的時候偶爾說到的,她留了個心,便記住了。
  她還沒想明白,那邊葉昊寧已經淡淡地開口說道:“不用客氣,也難得肖穎會為了她的朋友來找我辦事,這算是第一次,我倒覺得十分有意義。”
  這回她可是聽得明明白白。這叫什麽話?當著陳耀的麵,心裏不禁既尷尬又有些惱怒,偏偏說這話的那人仍是一派雲淡風輕的表情,那張臉半隱在淡淡的煙霧後頭,仿佛連眸中那份濃墨重彩的深黑也一起淡下去,愈加讓人捉摸不透。
  她牽動嘴角,想要反駁,卻又似乎找不到恰當的語言,隻好作罷。
  可是陳耀看著葉昊寧的目光卻一動不動,隻是很快便輕輕一笑:“肖穎讀書的時候就是這樣,不愛求人。所以,對此我也覺得很榮幸。”
  葉昊寧沒再說什麽,伸手彈了彈煙灰,其實一支煙幾乎已經燃盡,他卻恍若未覺。
  大包廂裏一下子安靜下來。
  隻有茶幾上的酒精燈還冒著幽藍的火焰,清澈通透的玻璃壺裏隱約能聽見熱水沸騰的聲音,咕嚕咕嚕……那些透明的氣泡爭先恐後地冒出來,又在瞬間破滅消失。
  肖穎卻覺得這樣細小的聲音仿佛有點遙遠,竟似是來自於她的心底,隻覺得一顆心也正被放在火上微微灼燒,這樣的時間凝滯著,讓人感到分外難熬。
  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她不該多事。
  葉昊寧說的對,心髒搭橋不算什麽大手術,並不一定需要全市最好的醫生來主刀。這樣勞師動眾的,甚至連某院士的關係都搭上了,結果卻好像是她在自討苦吃。
  將現任丈夫與舊日戀人聚集在一起,再加上一個自己,倒真有點像夾心餅幹,又或者是漢堡三明治。
  也許葉昊寧真的發現了什麽。因為他一向敏銳,雖然總是看似漫不經心,可是她知道,其實他的心思敏銳得可怕。
  認識相處這麽外,從來都隻有她看不透他,而自己在他眼中,卻仿佛一直都是透明的。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常常惱羞成怒,畢竟被一個人看穿的滋味並不好受。
  所以肖穎暗想,如果不是自己還沒從暈車的那股勁中緩過來,那便一定是葉昊寧今天反常了。
  因為她竟然覺得他在進門之後的每一句話都別有深意。可是陳耀,對此卻仿佛毫無察覺,一路下來麵色正常地與他對答如流。
  或許就像葉昊寧曾經說的那樣,她是真的笨,才會將自己置於這樣的境地,進退不得,自找尷尬。
  服務員半跪著將火調小了,移開玻璃壺,手法繁複而又熟練地逐一排開杯子清洗斟茶,過程極為講究。
  肖穎盯著桌麵,像是還在想著心事,又像是被對方熟悉而漂亮的動作吸引了注意力,那隻小小的玻璃茶杯被擺到麵前時,她便下意識地伸手去拿。
  服務員抬頭說了聲:“小心燙……”
  卻已經來不及。
  她的動作太快,又心神不寧,手指在半空中不經意一抖,那樣滾燙的茶水就立刻飛濺出來,一滴滴砸在皮膚上,獵獵生疼。
  肖穎忍不住抽了口氣,噝噝呼痛,險些就要將杯子丟掉,但最終仍是咬牙忍了忍,飛快地將那僅剩的小半杯茶放回茶幾上。
  這才又皺著眉收回手來,可是還沒來得及看清手背上的紅痕,就聽見陳耀在旁邊沉著聲急急地問:“怎麽樣?是不是燙到了?”
  她聽了卻不禁微微怔住。
  原來他還是會焦急。
  原來他還是關心她。
  可是當初走的時候,他曾一字一句地說,肖穎,你不能總是這樣依賴我。他曾經那樣狠了心讓她一個人承擔此後所有的痛苦。
  但是此刻,他卻又在擔心她,為了這樣的小事。
  心中五味雜陳,分不清究竟是什麽滋味,她隻是突然說不出話來。
  然而就在下一刻,淡淡的陰影籠罩過來,那隻還僵在半空中的手便被人一把握住。對方的力道控製得剛剛好,不輕不重,指尖帶著一點涼。
  方才泡茶的服務員早已經站起身,朝洗手間的方向指了指:“先用冷水衝一下吧。”又立刻轉身出門去找藥膏。
  葉昊寧也不說話,高大的陰影幾乎將肖穎頭底的光線盡數遮住,他先看了看一旁仍舊傾著身子的陳耀,修長的手指巧妙地避過了那幾處被燙出微紅印記的地方,然後稍一用力,便把肖穎拉了起來。
  肖穎隻是隨著他的腳步一路往前走,腳下是軟綿厚實的地毯,他走得快,她跌跌撞撞了幾步才勉強跟上他的步伐。
  沒有回頭,但分明覺得身後有兩道目光一直追著她。
  她心中微慟,不自覺地收緊了手指,前頭那人若有所覺,隻是用眼角的餘光瞥她一下,然後便麵無表情地鬆了她的手,利落地替她推開洗手間的門板。
  待到肖穎獨自走進去關了門,葉昊寧才慢悠悠地轉回到座位旁,卻不坐下,修長的身軀微倚在高高的靠背邊上。
  他低眉,從煙盒裏拿了支煙出來,又似乎並沒有抽的打算,隻是將它夾在指間,另一隻手把玩著打火機,一開一關,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響。
  那道幽藍的火焰仿佛映到他的眼底深處,忽明忽滅,光亮轉瞬即逝。
  過了半晌,他才突然很隨意地開口說:“這女人傻成這樣,你當初怎麽容忍得了?”他微微垂著眼眸,還在徑自玩著打火機,仿佛自言自語,但又分明是對在場的另一人在說話。

  第三十七章
  過了半晌,他才突然很隨意地開口說:“這女人傻成這樣,你當初怎麽容忍得了?”他微微垂著眼眸,還在徑自玩著打火機,仿佛自言自語,但又分明是對在場的另一人在說話。
  陳耀完全沒料到他會突然問出這樣的話來,不免一怔,繼而才笑了笑,意味不明地反問:“那麽你呢?能這樣一直容忍下去麽?”
  葉昊寧的姿勢沒變,隻是在下一刻輕挑了唇角,盯住幽幽的火光,回以一個同樣意味不明的低笑。
  衝了冷水,又抹了些服務員送過來的藥膏,手背上頓時清涼一片。肖穎稍作修整之後走出去,這才發現今天的主要客人楊其山教授已經到了,三個人正在席上寒暄交談,氣氛頗為融洽。
  她走過去,葉昊寧介紹說:“這位是楊教授,這是我太太,肖穎。”
  “你好,久仰大名。”她笑了笑,在葉昊寧身邊的空位落了座。
  對方極有禮貌地朝她點點頭,語調卻輕鬆風趣:“被葉太太這樣一說,除了愧不敢當之外,我還覺得十分榮幸。”
  真是湊巧,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已經是今晚第二個因為她而感到“榮幸”的人了。
  而第一個,是陳耀,就坐在她的正對麵,此刻仿佛目光灼灼。
  肖穎隻好敷衍地微笑,輕輕垂下視線,隻聽見那道慵懶優雅的嗓音在耳邊低緩地響起:“這可不是客套話。在整個C市的醫院裏,我估計能被我太太叫出名字的,隻有楊教授一個人而已。而且,她從來沒接觸過心髒外科這一塊,竟然也知道楊教授是這方麵的權威,其實我當時聽了都十分吃驚。”葉昊寧微微笑著,一隻手不動聲色地滑到桌下,低涼的指尖觸到她的手背有意無意地輕輕摩挲,竟似比藥膏更加清涼。
  “是嗎,那我更是榮幸至致了。”楊其山舉起杯子,笑道:“我從入行起就謝絕酒精,所以今天隻好以茶代酒,先敬在座的唯一一位女士。”
  喝了那一杯,接下來便開始討論手術問題。
  因為有導師曾院士的親自交待,楊其山對於這次的手術自然沒有推脫的意思,席間很認真地詢問了關於陳父的一些情況,然後應承轉院之後,一應事項他都會全權安排妥當。
  事情幾乎是以輕鬆而又完美的狀態解決掉,最後走出酒店臨分別之前,陳耀沉聲說:“多謝。”他看著葉昊寧,徑直伸出手去。
  夜色之下,肖穎隻見這兩人輕描淡寫地握了手又道了別,然後便各走各的路,在酒店門口分道揚鑣。
  車子一路疾馳。
  這個時間,路況算不上太好,但是葉昊寧仍開得飛快,在車陣之中左右穿梭。
  肖穎把窗戶降下一點,結果夜風呼地一下灌進來,立刻便將頭發吹得亂七八糟,隻好又悻悻地重新升起玻璃。
  車速絲毫未減,她最後忍無可忍:“你今天沒喝多少酒吧。”又指著前方正自閃動的醒目黃燈說:“這樣衝過去肯定要被拍照的,你現在很趕時間嗎?”
  葉昊寧卻不理她,腳下油門反倒轟地一響,終於還是趕在交通燈變化之前衝過了空蕩蕩的路口。
  時間卡得剛剛好,預料之中的炫目白光在那一秒並沒有閃爍,可是肖穎的心卻急跳了兩拍,不由得伸手扣緊安全帶,又轉過頭去看他,車內光線明暗交錯,映照著葉昊寧下巴上那道堅毅的線條,似乎正自緊繃著。
  相處了這麽久,她始終還是有幾分了解他的,知道這是他正生著氣的征兆。
  可是,為什麽生氣呢?
  她皺著眉疑慮,結果葉昊寧卻很快轉過頭來,恰好瞥見她神色恍惚的臉,心中不禁怒意漸生,麵上反倒極輕的一笑,問:“開得快了,你害怕嗎?”聲音淡淡的,又有說不出的溫和,令她幾乎忍不住懷疑方才不過隻是錯覺罷了。
  她被他的態度搞糊塗了,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他卻已經放緩了車速,轉向燈哢嗒哢嗒地輕響著,車子被靠在路邊停下。
  葉昊寧索性偏轉了身子,細細地盯住她的臉,嘴角邊仍舊噙著一絲笑意,目光卻越發幽深晦暗。
  “幹嘛?”肖穎被這人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莫明其妙,不由皺眉問。
  結果他搖頭,慢悠悠地開口說:“這樣的表情可不對。難道你就不該感謝我?”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隻是問:“謝什麽?”
  他卻隻是微微揚了揚眉,唇邊的笑意在那一瞬間仿佛頗有些嘲諷的意味,又更像是戲謔,總之終於讓她明白過來。
  腦袋裏轟地一亂,她避不開他的目光,隻得定了定神才說:“多謝你幫了我同學。”
  “哦?”葉昊寧的手指搭在方向盤上輕輕叩擊,看著她的眼睛輕描淡寫道:“隻是同學而已嗎?”
  原來他知道!
  原來他是真的什麽都知道了!
  肖穎隻覺得一顆心倏然急急地在跳動,就像小時候做了什麽虧心事而被媽媽發覺之後一樣,竟然有些忐忑不安。
  其實她為什麽要怕呢?她隻不過是瞞了陳耀的身份罷了,她隻是沒有料到他竟然這樣敏銳,一眼就看穿了她與陳耀的關係。
  畢竟,在過去的幾年裏,他從沒過問過一句半句。對於她的過去和曆史,她一向以為葉昊寧根本不在意。
  她甚至不知道是哪裏露了痕跡,結果隻見他突然伸出手來,不輕不重地撫上她的臉頰,低低地笑了一下,眼底似有諷刺的微光在閃爍,語氣卻平緩溫和得令人發指:“這樣藏頭露尾的習慣可不好。倘若你一開始就直說他是你的舊情人,說不定事情還能辦得更快一點。”稍作停頓之後,也不等她開口,他又眯起眼,狀似研究道:“他都已經不在這裏了,怎麽你的臉色還是這麽差。難道那個人對你的影響力真有這麽大?”
  明明是那樣平和的聲音,卻又猶如無數支銳利的箭,隻怪車廂太小,避無可避,便直直擊中肖穎的要害,就連胸口都禁不住微微疼痛。
  她愣住,隻有長長的眼睫在極輕地顫抖,半晌才懂得拍開他的手,咬了咬牙說:“你一定要這麽說話嗎?明明知道我是因為暈車……”她討厭他此刻的腔調,輕漫,而又無限諷刺,仿佛又回到那段關係最惡劣的時期。
  “可我記得你過去坐車從沒暈過。怎麽就這麽巧,偏偏今天暈了?”
  “那你到底想說什麽?難道一定要我承認什麽你才會高興?”
  結果葉昊寧仍是半眯著眼睛,似笑非笑地反問道:“你覺得呢?如果你承認另一個男人對你有足夠的影響力,甚至他的影響力都超過了我,你認為我會為此而感到高興?”
  他再度伸出手,卻是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與他對視,語調倏然冷下來:“知不知道,你根本不適合說謊,因為這張臉太透明,什麽心思都寫在上麵。我隻是不喜歡你一副餘情未了的樣子,見到他的時候,臉色眼神全都變了,表現得那麽不自然,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落荒而逃。他就那麽可怕嗎?還是說,他留給你的記憶讓你既難忘又不敢再度觸碰?”
  當初在B市公寓樓下的那一幕,恐怕他怎樣也忘不掉。
  當時他分明站在不遠處,而她卻恍若未見,隻因為那時的她眼中隻有那個姓陳的男人。久別重逢,就連聲音都失了控,拔得那樣高而尖利,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他遠遠望見她語氣僵硬地對陳耀說了句什麽而後便匆匆逃走,一直到與他在電梯前麵對麵撞上,那雙黑得像寶石般純淨的眼裏仍有掩飾不了的慌亂和脆弱。
  在那一刻,他竟然也會覺得心痛。那樣久違的感覺,全是為了一個女人,一個明顯還忘不了舊愛的女人。

  第三十八章
  葉昊寧想著,黑眸一凝,手下的力道漸重,扼得肖穎的下巴隱隱生疼,卻又擺脫不了。
  又或許隻是忘了擺脫,因為震驚。她竟然不知道,他將自己的一舉一動、哪怕是一點點小小的心思都看得如此清楚明白。
  如今被一字一句冷冷地揭露出來,連自己聽了都覺得心驚。
  可是他憑什麽這樣一味地指責她?做出這種事的恐怕並非隻有她一個人。
  於是便如同落水之人匆忙中抓住一根救生的浮木,肖穎閉了閉眼睛,很快冷聲反詰:“那麽你呢?難道你的曆史就要比我清白很多?你不是也有一直難忘的人嗎,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請你告訴我,那塊舊的女式手表背後有什麽意義?和你現在戴的這塊是情侶表吧!你這樣一個連平時吃飯穿衣都不肯輕易重樣的人,居然一直收藏著那樣一件東西,這後頭是不是有什麽纏綿緋側的愛情故事?我想一定是有的吧。那麽你是不是也在對某個女人念念不忘呢?”像是賭氣一般,她惡狠狠地下了結論:“所以葉昊寧,咱們倆是半斤八兩,似乎誰也沒資格說誰。”這樣一長串說完,她終於停下來,兀自喘著氣,心頭在那一刻幾乎痛不可抑,直視著他的目光脆得仿佛一碰即碎,卻還在強自支撐,不肯移開。
  不是隻有他才需要答案,其實她也一樣。
  原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不在乎,誰知道,終究還是失了控,如今和他相處的每一秒,她都會忍不住去揣測他和那個女人的故事。
  原來嫉妒是這樣的可怕,就連當年和陳耀在一起的時候,她都沒有嚐過這種滋味。
  車廂內有一瞬間的安靜,靜到隻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肖穎的下巴仍舊被捏著,明明疼,她咬著唇卻不肯再出聲,隻是看著他,隻是看著葉昊寧,兩人仿佛對峙,誰先躲閃便是誰認輸了。
  外頭燈火輝煌一路蜿蜒,道路左側不時有車輛刷刷地閃過,又呼嘯著遠去。也不知過去了多久,葉昊寧才終於沉聲說:“我知道你好奇,可我曾經給過你機會的,不是麽。是你自己不願意去,在中途下了車,那麽現在還有什麽好不滿的呢?”
  “沒錯,是我打了退堂鼓。可是你當時一說完不也立刻後悔了嗎?不要不承認,葉昊寧,否則你怎麽可能任由我下車離開卻不阻攔?”
  看,這就是時間的力量,雖然不能讓她徹底忘掉一個人,但卻能讓她漸漸熟悉另一個人的性格和脾氣。
  或許有一天,也會同樣的深入骨血永誌難忘吧,隻是恐怕他們並沒有那樣多的時間和機會。
  不知何時,車子已經在她輕輕的喘息聲中重新啟動,葉昊寧坐正了身子直視著前方,側臉的線條有一絲僵硬,但轉瞬即逝。在明滅的光線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見他平靜地開口說:“我一直記著一個人,並不代表我還愛她。所以,不要拿我和你自己相提並論。”聲音冷淡,一針見血得近乎殘忍
  她卻仿佛沒有聽見後半句,愣了愣隻是冷笑:“你認為我很好騙嗎?”這樣沒有說服力的話,當她是三歲的小孩子?
  握在方向盤上的修長手指倏地一緊,其實就連漆黑的眼底都迅速蓄起怒意,但是停了停,葉昊寧終究還是回以她一個不遑多讓的冷笑,然後輕描淡寫地說:“這話我隻說一遍,相不相信都隨便你,其實我也並非一定要得到你的信任不可。”
  肖穎第二天就飛回B市,銷了假重新投入工作。
  沒過多久就被許一心發現異常:“咦,葉昊寧好一陣子沒來了吧?”
  肖穎隻是仔細盯著電腦屏幕裏的大堆數字,可有可無地“嗯”了聲。
  最近休息不好,就連許久不見的失眠症狀都再度重新顯現,雖然輕微,但實在不是個好兆頭,如今看著這些雜亂的數字符號,更是讓人覺得頭皮發麻,兩側太陽穴跳痛不已。
  結果許一心又問:“怎麽了?是不是又僵了?”
  雖然這是事實,她卻還是忍不住沒好氣地瞥她一眼:“你可真是悲觀主義者。或許他隻是太忙沒時間呢?為什麽你就一定覺得我們倆是鬧僵了?”簡直是誤交損友,哪壺不開提哪壺。
  可是某人偏偏言之鑿鑿:“哦,那是因為你最近臉色黯淡雙眼無神呐!十足的怨婦狀。可是我看你們前一陣明明甜蜜得人神共憤嘛。快,快來八一八,國慶回去的時候到底發生什麽事兒了?”
  肖穎不肯說。
  許一心當然也不肯輕易放過她,直接將手提電腦抱得遠遠的,然後兩人一起躺倒在大床上。
  “哎,還記得我們上大學那會兒嗎,也是這樣並排躺在草地上,看月亮數星星的,暢談人生理想。”
  “人生理想?”肖穎皺著眉頭回憶,“可我記得明明隻是愛情理想吧。”
  “愛情不也是人生的一部分麽,何必計較這麽多呢。”
  “對,你曾經就把愛情當人生了。”
  “那時候小,幼稚,現在早不一樣了。”
  “……嗯。”
  “其實除了愛情,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是那時候偏偏以為那就是天底下的頭等大事,比吃飯睡覺重要多了。要是換成現在,每次公司要加班的時候我就想,情願每天能多睡兩個小時,就算沒有男人也陪沒關係。”
  “真有道理!想當年和陳耀分手的時候我還哭得稀裏嘩啦呢,天都要塌下來的樣子。可是現在和葉昊寧之間再怎樣不愉快,也不會再哭了……”說到這裏,肖穎的聲音戛然而止,話題轉來轉去,怎麽又繞到那個人的身上?
  明明不想提他的。
  明明連想都不願想起他。
  她覺得氣,雖然過了這麽多天,但還是氣,氣到胸口都時常悶痛。
  當時他的語調多麽蠻不在乎多麽囂張啊,就那樣淡淡的解釋一句,毫無說服力,居然也並不在意她是否真的相信。
  可是,她會相信才是真的傻。
  手表隻是其中的一個線索罷了,另外還有許許多多,她說不出來,隻唯恐說出來了,就連自己都會忍受不了。
  所以仿佛一直在賭著一口氣,他不找她,她也不找他。
  白天的時候肖穎會豪氣萬丈地想,沒有誰離了誰是不能活的!在這樣的大好年紀裏,當代女性應當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事業的奮鬥之中去!所以這段時間幹起活兒來特別認真積極,也仿佛因為那樣,時間才能過得飛快,一眨眼一天便結束了。
  結果到了夜裏,她偶爾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又或者根本失眠無法入睡的時候,才會感到一絲害怕。
  和陳耀二十年的感情尚且抵不過一夕突變,那麽與葉昊寧的呢?
  當年分手之後,她曾一度覺得陳耀說得極對,她不能總是依賴他,否則也不至於傷得那樣重。於是她開始反省,並努力改正,並不是為了討好什麽人,而是為著自己著想。
  傷了一次之後,終歸還是害怕的,所以才不敢再輕易地將感情依附於誰。
  就連葉昊寧也不例外。
  嗯,她以為他也不例外的。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上班接到通知,早幾個月前訂下的出差任務突然有了變化,不但出差地點由北京改成廣州,就連時間也推遲了。
  肖穎從會議室走出來,暗自盤算,這下倒是有足夠的時間了,那麽月底張斌的婚禮要不要去呢?
  一念未歇,便已經有電話進來。
  她看也沒看地接起來,結果竟然是陳耀的聲音:“在上班嗎?”
  “是的,剛開完會。”她想到又立刻問:“陳伯伯做了手術沒有?”這段時間也不知怎麽了,竟然已經把這件事忘在了腦後。她覺得愧疚,因為過去陳耀的父親待她非常好,簡直比親生女兒還要親。
  陳耀說:“打給你就是為了說這個的。前天就做完了,一切順利,恢複得也很好。”他停了停又說:“這次是真的要感謝你。”
  “是嗎,那真好!”她下意識地開心,隻是轉瞬卻又心中微苦,臉上的笑容有點掛不住,隻能說:“不用客氣,其實我也沒幫上什麽忙。”本來就是,她隻是動了動嘴皮子,結果全是葉昊寧一手促成搞定的。
  確實如他所說,她從沒求他辦過什麽事,隻有這一次,可是偏偏這麽巧,隻是一次就足以令二人的關係再度滑到崩潰邊緣。
  辦公區人太多,肖穎舉著手機神思有些恍惚地走到安全通道口,其實也沒意識到陳耀在電話那頭究竟沉默了多久,隻是等他再度開口的時候,她才微微一愣:“什麽?”
  結果隻聽見極輕的一聲歎息,她幾乎要懷疑是自己聽錯了,陳耀的聲音緊接著低低地傳過來:“你是不是不開心?”
  “……沒有。”她矢口否認:“我很好啊。”
  他又問:“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能有什麽問題?一切都好得不得了,就是工作忙了點兒。”
  陳耀便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叫她的名字:“肖穎。”
  他一向不會這樣連名帶姓地叫她,可她這時卻沒發覺,隻是低低地應一聲:“嗯?”
  或許是因為心情低落,她的聲音輕而細,隔著遙遠的距離,恍若遊絲,仿佛一下子就散了,卻又偏偏緊緊地纏住他的心口,令他突然不忍再說什麽。即使都已隱約猜得到,但終究還是不忍說出來,於是隻能小心地叮嚀:“工作忙的話,你一個人要注意身體。”
  一個人。她抿了抿唇,聲音淡淡的:“知道了。”可是忽又微笑道:“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關心我,這樣會讓我忍不住想起以前的事。”
  見他似乎無言以對,她才繼續說:“我開玩笑隨便說的,別當真。”語調有一點輕鬆,又仿佛唏噓,兀自陷入久遠的回憶中,“因為你過去就是這樣,總是問,……小穎你餓不餓悶不悶?……瞧你這樣一臉迷糊的是不是還沒有睡醒?又或者,……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出去玩?每一次的語氣都那麽溫柔。……還有,無論我開心還是難過的時候,你都會第一時間發現並且陪在我身邊,讓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孤單,其實所有這些我全都記得。”
  正是因為記得,因為印象那麽深,所以才會一直擺脫不了,就猶如午夜夢魘,在他走後那樣長的時間裏仍舊時刻纏繞著揮之不去。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一種習慣,如同他的存在是一種習慣一樣,記住他曾經所有的好也成了習慣。
  她靠在雪白的牆壁上,聲音漸漸低下來,似乎有些迷惑:“可是你現在再這樣關心我又算什麽呢?我都已經嫁人了,我都已經有自己的生活了,但是每次見到你就總是會想起以前的事,我都不知道這樣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電話那頭隻聽見靜靜的呼吸聲,她索性自顧自接道:“……可是我又控製不住,一直會去想。這樣子是不是很傻?”樓梯間裏有一絲悶熱,她深深吸了口氣,用了這麽長的時間,心中好像終於突然通透了:“或許,怪隻怪我們認識的時間太長了,所以才會令我念念不忘……”最後她微微閉上眼睛,聲音卻愈漸平靜,仿佛這麽久以來,還是第一次看清某些東西,心頭竟然隱隱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小穎,”陳耀終於出聲,因為有一絲猶豫,所以語速很慢:“那麽你現在,究竟還有沒有……”
  她飛快截斷他的話:“沒有。”像是心有靈犀一般,知道他要說些什麽,所以她狠了心斬釘截鐵地說:“沒有。我已經不愛你了,早就不愛了。”輕細的聲音回蕩在樓狹窄的樓梯間內,又悠悠地飄散開來:“……是真的,已經不愛了。”
  其實就連她自己也沒注意到,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再見到他,再聽見他的聲音,那樣心痛的感覺卻一次比一次輕,一次比一次淡。
  所以她想,或許終有一天會痊愈的。
  就像藏在額角的那道疤,是在陳耀離開之後,她某天哭得頭暈目眩,在浴室裏不小心磕傷的。流血的那一刻,是真的疼,撕心裂肺一般,可是後來終究淡得幾乎看不見。
  它隻是存在,就如同陳耀,一直結結實實地存在著,這輩子都永遠抹不去,可是帶來的痛楚到底還是消失了。
  最後她仿佛下定決心,作了個深呼吸,低聲說:“我要上班了,下次有空再聊吧。再見,……陳耀哥哥。”
  在這一刻,電話那頭的人像是突然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半晌都不再出聲,她看著發光的屏幕,終於還是切斷了通話。
  陳耀大她半年,可是從十二歲開始,她便不肯再這樣叫他。
  她曾經為能直呼他的姓名而感到某種雀躍,那是屬於一名少女的穩秘的雀躍,以為改變一個稱呼就如同改變一種身份和關係。
  如今她二十五歲,卻終於能夠再像小時候那樣,喚他一聲哥哥,心甘情願。
  何大會計師周末有空,於是肖穎敲詐他請客吃披薩,順便慶祝他這麽多年的小計謀終於得逞,抱得美人歸。
  三個人要了十二寸的超級至尊,又點了小吃和冰淇淋,何明亮卻完全提不起興趣,觀察了半晌也不動手,隻是匪夷所思:“這不就是麵餅麽?怎麽你們女人都愛吃這個,真是想不通。”
  許一心啜著飲料隻顧笑,顯然這種話也不是第一次聽他說了,倒是肖穎神色有點古怪地瞥他一眼,然後沒好氣地說:“怎麽你們男人講出來的話都差不多?真沒水平!”
  主要是因為葉昊寧也這樣說過,他對她長年熱衷於披薩一事嗤之以鼻,找到機會就冷嘲熱諷,有一次甚至狀似一本正經地提議道:“……不如你在家試著烤吧,把能想到的亂七八糟的材料都丟在那塊大餅上,丟進烤箱就行了。”
  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輕視和汙辱。於是她氣憤地糾正他:“首先,它絕不是你口中俗氣而普通的大餅。其次,上麵的材料一點也不亂七八糟,配色多麽均衡啊,口感又好。”她甚至還想說服他,讓他從自改觀:“要不然下次你去親自嚐一嚐吧。怎麽樣?大不了我請客就是了。”
  他想都不想就拒絕:“我不花女人的錢。”
  她頓時語塞,可這根本不是重點好不好?
  結果為了故意氣他,當天的晚餐就是宅急送必勝客,打開紙盒,她指著色彩繽紛的夏日新款披薩說:“看看,賣相多好!”
  葉昊寧盯著看了半晌,隻是不置可否地“唔”了聲。
  她以為他終於一改陳見了,誰知他卻在下一刻悠然道:“可我還是覺得隻是麵餅一塊。”氣得她幾乎吐血。
  簡直是冥頑不靈,並且和她有嚴重代溝!
  不過現在肖穎發現,有代溝的,其實應該是男人們和女人們。因為大個子何明亮從頭到尾竟然連一塊披薩都吃不完,最後不得不又點了一份三文魚麵,這才勉強吃到八分飽。
  許一心說:“你別理他,男人都這樣。”
  肖穎立刻心有戚戚焉:“對對。”
  這樣一來卻引得何明亮不滿,故作敏感地問:“許一心小姐,聽你的語氣,是和很多男人都來過這裏嘍?”
  “這有什麽稀奇?”
  “你居然還理直氣壯?”
  “難道我該去寫懺悔書外加保證書?”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
  “許一心你這女人……”
  眼見這兩個人又開始例行鬥嘴,肖穎連忙識時務地起身離座,躲避戰火。
  她拿著手機走到安靜的洗手台前,想了想,還是撥了個電話出去。結果還沒得她想好該說些什麽,那邊已經傳來一聲:“喂。”
  她隻好說:“是我。”
  葉昊寧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我知道,有來電顯示。”
  嗯,真是多此一舉,多麽愚蠢。她隻能“哦”一聲,然後便沒了後文。好在葉昊寧似乎並不打算嘲笑她,隻是接著問:“有什麽事嗎?”
  其實沒有事,她隻是突然想到他而已。看見許一心與何明亮的你來我往唇槍舌箭鬥得不亦樂乎,所以不由得想到他,覺得有一點點孤單。

  第四十章
  其實沒有事,她隻是突然想到他而已。看見許一心與何明亮的你來我往唇槍舌箭鬥得不亦樂乎,所以不由得想到他,覺得有一點點孤單。
  好半天才找出個話題,卻是:“你吃過沒有?”話一出口,肖穎自己都忍不住歎氣。
  “剛吃完。”
  “哦。”
  頭起得不好,所以再度成功冷場。
  葉昊寧像是終於忍無可忍:“肖穎,你到底有沒有什麽事要說?”
  結果她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出聲,電話那端就隱約遠遠地飄來一句:“昊寧,你快過來看……”很美很婉轉的女聲,透過電波的傳遞卻足夠清晰而動人,聽得她不禁微微一愣。
  她下意識地屏了氣不作聲,隻聽見葉昊寧似乎低低地向對方說了句什麽,然後才又轉回來問:“張斌結婚你回不回來?”
  她應道:“不知道,再說吧。”稍作停頓才又問:“你在哪兒?”
  他說:“商場,和一位朋友在一起,挑選送給張斌他們的新婚禮物。”
  她垂下眼睛再度沉默了一下,洗手台前的鏡子裏映出她微黯的臉色,最終隻是說:“那你先挑著吧,我飯還沒吃完呢,拜拜。”然後便將手機從耳旁拿開,合了蓋子。
  結果月末肖穎到底還是回了C市,臨行前一連加了三天班,用許一心的話來說就是簡直熬得像隻遊魂野鬼,一直到坐上飛機精神仍舊恢複不了,惹得空乘人員在短短一個小時的飛行途中頻頻過來關切地詢問:“小姐,您沒事吧?”
  “沒事。”她麵色憔悴地閉著眼睛,一切都好,除了有點暈機。
  結果下了飛機,終究還是忍不住,跑去機場的洗手間裏吐了一番,收拾完畢走出來的時候,臉色青白得嚇人,眼圈卻是紅的。
  葉昊寧第一眼便發覺不對,等她晃悠悠地坐進車裏,他不由立刻問:“怎麽,不舒服?”又伸手去探她的額頭,所幸觸手並不熱,很正常的體溫,他才稍微放心了一點。
  肖穎卻隻是閉著眼睛不想動彈,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隱約知道他為她係了安全帶,又調低了座椅,包圍在身邊的盡是自己熟悉的氣息,於是頭一歪,很快便安靜地睡過去。
  到了家門口猶不自知,隻隱約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葉昊寧的臉赫然被放大至眼前。
  她聽見他問:“要我抱你上去?”右側的車門早已經大開,他有模有樣地朝她伸出手。
  “……丟人。”她嘴裏咕噥著推開他,但隨即還是緊緊攀住他的胳膊,才借勢穩穩當當地站起來。
  其實頭還是暈沉沉的,所以才會忘了兩個人之前明明一直都在鬧別扭。
  葉昊寧不輕不重地挽了她一把,問:“你到底是怎麽了?臉色白得像鬼一樣。”
  她不想搭理他的譏諷,隻是有氣無力地說:“真可惜,你並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轉頭想想又覺得難免氣憤,於是手下微一用力地掐住他:“你們資本家沒一個好東西!”
  葉昊寧立刻會意,笑了一下猜測:“又加班了是吧?”絲毫不在意她將自己的襯衣揉得一團亂,隻說:“喝你血吃你骨頭的人又不是我,有本事找你老板算賬去。”
  她哼哼了兩聲,實在沒有力氣再多費口舌,隻得偎著他一路走進家門。
  正式的婚宴是在晚上,肖穎一個人占據著兩米寬的大床睡了一整個下午,又在淋浴下衝了十來分鍾,這才好不容易恢複了一點神清氣爽。
  剛走出來,就看見葉昊寧衣冠楚楚地立在落地窗邊抽煙,她在離他遠遠的地方站定,問:“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他轉過身來看她一眼,用挾著香煙的手朝衣帽間方向指了指:“衣服在裏麵,半小時之後下樓。”
  “哦。”她沒什麽異議地直接去換衣服,在這方麵早就習慣了聽從他的安排。
  結果半途中卻又突然停下來,回頭問:“禮物買好了,是什麽?”
  葉昊寧說:“一對緬玉。”
  她隻是點頭,不置可否地走進衣帽間。
  過去無數次的事實已經證明,葉昊寧的眼光簡直好得無可挑剔。
  當穿著水藍色小禮服的肖穎出現的酒店宴會大廳裏的時候,立刻收到來自四麵八方的注目禮,就連盛裝明豔的新娘子都過來稱讚:“這個顏色很稱你!”
  “是嗎?其實我很少穿藍色。”
  王若琳笑道:“真的很漂亮。”又轉過頭去問男士的權威意見:“昊寧,你說是不是?”
  葉昊寧正與新郎說著話。
  張斌說:“……子維說他趕不回來,就托人帶了份禮物給我,說是賠罪用的。”
  “隻恐怕是他不想回來吧。”葉昊寧冷笑了一下,又聽見王若琳叫他,便將目光掃過去,似乎不經意地點了一下頭,肖穎卻不看他,隻是拉住王若琳的手問:“一會兒要喝酒吧,你酒量好不好?”
  “不好。”對方無奈地笑:“平時幾乎滴酒不沾。不過幸好,我的伴娘團個個好酒量。”
  肖穎點點頭:“那就行。”然後才想起來,既然是發小,關係又都一直這麽好,為什麽今天葉昊寧沒去當伴郎?真奇怪。
  盡管張斌和王若琳力求簡便甚至想要旅行結婚,但終究拗不過老一輩,發請貼發到手軟,硬是將一場婚禮辦得既排場又熱鬧。
  當晚包下了兩個宴會廳,分成中西兩式,所有新郎新娘的年輕朋友們便全都自願分配去西式廳,吃自助餐,氣氛反倒更加輕鬆活躍些,將正規的中餐廳留給長輩和張王兩家的其他親戚們。
  其實這樣麻煩,受苦的隻能是結婚的這二人,連帶一眾伴郎和伴娘們。於是十來個人,便在這兩個大廳中間來回穿梭,伺候好了老的,再來招呼小的,人人酒杯不離手,聲勢頗為浩蕩。
  肖穎捧著一碟蛋糕,靠著牆兀自笑道:“這樣中西合璧的婚禮,還真是第一次參加。”因為一對新人剛從她這邊經過並且照例敬了酒,她的目光便很自然地追隨著那一撥再度遠去的人馬,聲音稍微停了停,忽然又輕飄飄地問:“你怎麽不去作伴郎?”
  葉昊寧姿態慵懶地坐在一旁的沙發裏,仿佛盯著香檳酒杯出了神,聽了連眼皮都未抬,隻是反問:“有人規定我一定要去麽?”
  “當然沒有,我隻是覺得可惜罷了。”她訕訕地笑一下,收回目光,徑自轉身離開。
  其實肖穎一開始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熟麵孔。
  那個處在伴娘團中最是明媚耀眼的美女,當她剛才陪著新娘一起走到她麵前的時候,她幾乎連酒杯都拿不穩。
  幸好杯中的液體不滿,否則倒極有可能傾灑出來。
  當時王若琳半是討好半是哀求地說:“肖穎,我真是喝不了酒,咱們就隨意一下吧,怎麽樣?”
  其實她也不常喝,但還是不依不饒:“不行。”又笑說:“如果你喝不了,就讓伴娘代替吧。”
  王若琳十分開心,連忙說:“行行,都在這裏了,隨便你挑一位。”
  於是肖穎便挑了其中那個最美的美女,對方不但美麗,就連聲音也都婉轉動聽。
  看著她優雅的齊眉劉海,還有旁邊那個神情始終捉摸不透的葉昊寧,肖穎將杯中的酒仰脖喝下去,突然發現,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討厭過近年來大行其道的複古風!
  一樓西宴大廳外麵就是花園,還帶著一個巨大而奢華的噴水池,被金色的燈光映照著,水柱粼粼閃動。
  肖穎早將蛋糕吃完,端著個空碟子在草坪上到處遊蕩,覺得很不方便,可一時又不知道該把它放在哪兒比較好。
  結果隻見有人分花拂葉地從暗處走出來,在月色下露出一張年輕的男性麵龐。
  兩人麵對麵撞了個正著,俱是一怔,不過對方的反應顯然比她快很多,不一會兒便微微“咦”了聲,說:“是你啊,真巧。”
  巧什麽?她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曾在哪裏見過這人。
  誰知他又接著說:“怎麽,今天又出來看月亮?”唇角揚起,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
 

  肖穎猛地想起來了。
  原來是多早以前的事了,那個在某個宴會時遇見過的男人,那個曾說她像他朋友的那個男人。
  她眯著眼睛看他:“突然讓我想起一首老歌。”
  “哦,什麽歌?”他似乎也很感興趣。
  “人生何處不相逢。”
  其實她是信口說的,結果他卻貌似極認真地接道:“陳慧嫻是我最喜歡的女歌手之一,當年告別歌壇的最後一場演唱會我還特意去了現場。”
  她不由笑開來:“同道中人。”
  “對,所以才會這麽有緣。”他接過她手上的空盤子,擱在一旁的長椅上:“你這個習慣可不好,怎麽總是從宴會上開溜呢?”
  她反駁:“你不是也一樣?”
  月色皎潔,銀光泄了滿地,她低著頭忽然心中一動,想了想便問:“你那位喜歡看月亮的朋友呢,今天她來了沒有?”
  不知道為什麽,等待答案的時候,她有一點緊張,甚至覺得呼吸都不大順暢。
  其實十月底的夜裏十分涼爽,噴泉裏的水隨著風飛濺出來,細細輕輕地落在皮膚上,有一種濕潤的涼意,可是她的手心裏卻隱隱生出一層薄汗,因為她聽見對方說:“來了,隻不過今晚恐怕她沒空出來透氣。”
  她又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為什麽?”
  “因為她是伴娘。”
  喉嚨幹澀,仿佛正被什麽東西堵著,呼吸上不來,可是一顆心卻陡然往下墜了墜,五髒六腑都被撞得隱約疼痛。
  肖穎半晌才訥訥地說:“……原來是這樣。”剩下半句卻不敢問:我和她真的有些像嗎?
  她不敢問,沒有勇氣問,因為她從來都不是個勇敢的人。
  所以隻能匆匆地告了辭,也顧不得禮儀,此刻隻想一個人避到角落裏靜一靜。因為好像有許許多多的東西排山倒海地湧過來,壓得她神思恍惚喘不過氣,葉昊寧常說她笨,她這時覺得自己是真的笨,那麽多的東西,一時之間理不清,也消化不了,好像頭腦都麻木掉,不會思考,隻剩下身體裏的痛感,卻還是那樣清晰。
  她一心往回走,腳步有些淩亂,重新回到明亮熱鬧的宴會廳外,卻沒有進去,隻是從旁邊繞過,因為方才進來的時候看見一道很長的走廊,兩側似乎還有房間,應該是供客人休息用的。
  她慢慢走過去,心想,那裏很安靜,應該沒有人打擾。
  她現在隻需要靜一靜。
  雖然穿著高跟鞋,但厚實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腳步聲,轉過拐角,前方便沒了遮擋,長長的走廊一眼便可望到盡頭,可是肖穎卻在下一刻硬生生地停住腳步,並下意識往回退倒,肩膀猝然撞在堅強的牆壁上,疼得她直皺眉。
  可她卻暗暗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一點點聲音。
  鋪著深灰色地毯的走廊頂頭,唐昕正從葉昊寧的懷中離開,眼裏猶有淚意。
  “今天可是王若琳的好日子,你身為伴娘,怎麽能這樣。”葉昊寧微歎,將紙巾遞過去。
  “我知道……”唐昕接過紙巾低下頭,伸手按住眼角吸去淚水,頓了頓才說:“很丟人很失禮是不是?幸好隻被你看見。”
  葉昊寧微微挑起唇角似乎低笑,卻並不說話。
  “其實我隻是氣。難道我就這麽可怕,讓他為了躲開我,就連好朋友的婚禮都不肯回來參加。”
  他淡淡地說:“或許他是真的有事走不開。”
  “這個理由你相信?”唐昕複又抬起頭看向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目光微閃:“何必這樣安慰我,瞿子維那個人,我再清楚不過了。”忽又無奈地笑了笑:“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真欠他什麽了?”
  她說話的樣子帶著點惱怒,又仿佛有些許幼稚,其實和某人很像,葉昊寧眯起眼睛看她,麵色從容地開口:“我記得你大學時主修天體物理,這樣科學的一門學科怎麽反倒讓你越來越迷信了?”
  “因為我現在萬念俱灰。有時候甚至想,如果下輩子投胎,幹脆做個男的算了,遊戲花叢,傷透一群女人的心。”
  “嗯,這確實是個遠大的理想。”旁邊就是落地窗,視野極好,可以望見外麵大半個花園,葉昊寧將臉轉過去,仿佛漫不經心一般,目光投向遠處那塊不知何時已經空無一人的草坪。
  唐昕不由笑起來:“真難得你也讚同我的觀點。從小到大,好像你從來都是和我對著幹的,如今總算達成一致了。”
  “嗯?”他微一揚眉,回過頭,“難道這樣不好嗎。”
  “當然好。”唐昕想了想又說:“我下個月去澳洲。……如果實在不行,隻當是做個了斷吧。”
  “沒到最後一步,就別胡思亂想。”他終於伸出手輕攬了一下她的肩,“新娘子還在休息室裏等你一起換衣服,快進去吧,這樣中途躲起來,簡直枉顧王若琳對你的信任。”
  “等一下!”她卻一把拖住他:“我的眼睛腫不腫?妝有沒有花掉?”其實這樣的動作和語氣,這麽多年以來兩人對此再習慣不過,習慣到幾乎已經成了自然,所以葉昊寧並不在意,隻是側過頭將她審視了一番,然後微微一笑,英俊的眉目緩緩舒展開來:“不用擔心,一切都很好。”
  唐昕這才放心地推開旁邊的一扇門,走了進去。
  走廊上的燈光太過明亮,四麵八方地籠罩下來,一切都無所遁形,並將他們的每一個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隻可惜離得太遠,才聽不清到底說了些什麽,反倒更像低低的私語。
  可是肖穎又隱隱覺得慶幸,幸好離得遠,因為如此溫和的笑容,如此親密無間的動作和神態,就已經足以令她覺得不愉快。
  她靜靜地站在原地,葉昊寧並沒有發現她,隻是徑自退回到窗邊,低著頭從煙盒裏拿出一支煙來,可是剛剛放到唇邊,卻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捏著打火機的那隻手微微一頓,然後便將它重新放回到口袋裏。
  他姿態隨意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盡頭,拿著那支細白的香煙在手中把玩,似乎百無聊賴,因為那張臉稍稍低著,所以此刻的表情顯得深晦不明。
  可是肖穎卻覺得他正在想著什麽心事,因為有好長一段的時間,他一動不動,佇立在那裏猶如凝成一副安靜的剪影,幾乎要與窗外深重的夜色漸漸融為一體。
  這樣的心事重重,真是少見。
  而她也居然鬼使神差一般,就這樣遠遠地看著他,在這麽長的時間裏,始終沒有挪開腳步。
  想來是酒店裏的中央空調開得太強,站得久了,竟然覺得有一點冷,垂在身側的指尖忍不住輕微地在發抖。
  也不知過了多久,看著葉昊寧若有所思的側麵,肖穎終於動了動,卻覺得胃裏仿佛有一些痛,其實竟上並沒有喝多少酒,可是此時卻有隱約灼燒的感覺,就那樣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甚至逐漸上湧,頂到心口都簌簌發疼。
  她終於拿出手機,一邊往外走一邊撥通那個號碼。
  不消片刻,便聽見葉昊寧的聲音從聽筒裏傳過來,可是兩個人明明隻是一牆之隔,數十米的距離。
  她突兀地說:“我要回去了。”
  “可是宴會還沒有結束。”
  她頓了一下,語氣愈發僵硬:“我不舒服。”
  他以為她還沒從中午的委靡不振中緩過來,於是反問:“你現在在哪裏?”
  她卻不想再理他,其實是連話都不願再多說一句,身體裏仿佛仍舊灼燒著疼痛,也分不清窨是哪一個部位出了問題,隻是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想,今天不該回來的,今天不該回來的……
  她是真的後悔了。
  或許繼續留在B市的公司裏加班,也經比現在的情況要令她感到好受得多。
  肖穎腳步飛快,不一會兒就穿過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堂,走到門口。
  等待計程車的時候,她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那人已經從後麵一把攫住
  她的手臂。
  “你到底怎麽了?”葉昊寧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來,倒是聽不出情緒。
  她下意識地環顧四周,恰好此時並沒有進進出出的客人,於是肆無忌憚地甩開他的手:“我說了,我身體不舒服,要先回家。”
  酒店門外的亮白燈光映在她的臉上,那一絲僵硬的怒意顯而易見,葉昊寧似乎很仔細地看了看她,才慢慢皺起眉,忍著氣道:“好吧,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哪裏不舒服了?”
  又是那樣對一切都了然於胸的神情,仿佛篤定了她在說謊,恐怕又隻將她當做是無理取鬧。
  肖穎不由得轉開目光,停了片刻,才冷笑道:“你這一晚上,要關心安撫的人也太多了吧。”
  他微愣:“你這是什麽意思?”
  “不懂嗎?”這樣的語氣連自己都覺得尖酸刻薄,像極了妒婦,可她還是忍不住,“我現在真有點後悔了,剛才怎麽就沒讓你來作個介紹。那個被你擁在懷裏哭泣的女人,其實我好奇她很久了。她叫什麽名字?既然和你這麽親密,在時間一起出來吃餐飯怎麽樣?”
  見到對方眉心的皺褶又加深了一分,此刻的肖穎仿佛有種自虐般的快感,明明心口堵得難受,卻偏偏停不下來:“她就是你曾經喜歡過的人吧?又或許,現在仍舊喜歡著?葉昊寧,你現在後悔嗎?你還記不記得上回在車裏說的話?”她禁不住冷笑,笑到連肩頭都在抖,“恐怕你是真把我當成傻瓜了吧!”
  不遠處黃白色的車燈輕輕一閃,肖穎不再說話,隻是抬起手,將計程車招至麵前。
  手臂卻再度被人拉住,她回過頭,因為逆著光,葉昊寧的臉上有淡淡的陰影,眼底越發幽暗深邃。
  她假裝看不見他緊繃的嘴角,也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力氣,用力狠狠地揮開他的手,鑽進車內。
  她卻趕在她的前麵扳住了車門,聲音冷淡而強硬:“下來。”
  她不理,自顧自對司機說:“請開車。”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讓你下來。”
  她依舊不為所動。
  最後他真的惱火了,也顧不上她的尖叫,修長的身體迅速彎下去,將她連拖帶抱地拉出車子,然後“嘭”的一聲關了車門,示意司機先行離開。
  他按住她不安分的身體,沉聲說:“你確定要在這裏大吵大鬧?我可不想丟臉。”
  她不禁微微一怔,結果他便趁著這個她拽著一路走進大堂入口處的電梯裏。
  一直到了地下停車場,他才終於鬆開她。
  “這裏沒人,隨便你怎麽發瘋都行。”
  肖穎冷冷地看他:“就算我真的瘋了,那也是你逼的。”
  “哦,你倒說給我聽,我怎麽逼你了?”與她恰恰相反的是,葉昊寧的語調輕淡緩和,仿佛正在認真地討論一件正事,其實就連表情都和平常並無兩樣,就隻有一雙眼睛裏正隱約跳動著微波的火焰,泄露了胸中的怒意。
  見她一時無言以對,隻是神色冷淡地盯著自己,他才慢慢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關於唐昕的事,我上次就已經說過了,而且我也不打算再說一次。我隻是好奇,你是單純的對我缺乏信任呢,還是根本隻想找個發作的借口罷了?你並不是今天才發現她的存在,可是為什麽過去有那麽多的時間,你卻從來都絕口不提?”他停了停,看著她,嘴角邊滿是譏誚,“肖穎,我真懷疑你的動機,難道你直到現在才終於下定決定,呆借這個機會來和我翻臉嗎?然後呢,然後你又打算怎麽辦?去找那個始終令你念念不忘的陳耀?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我不得不說,你也太優柔寡斷了,過去的兩年裏就這樣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我過,難道不覺得難受嗎?一心二用,真是難為你了。其實如果你要走,隻要說一聲,我葉某人也絕不至於攔著你!”
  是這樣嗎?原來他竟這樣想她?!
  肖穎的腦子不由“嗡”地一下,仿佛一片空白。
  其實印象中他很少這樣說話,過去即使有了爭執,他也隻是冷嘲熱諷一個人鬱悶或生氣。
  可是召集肖穎才發現,原來過去的那些根本算不了什麽。原來是不願意說,可是一旦說出來,便字字句句都猶如利刀,會傷人,會交人傷得體無完膚。
  他竟然以為她隻是在尋一個拙劣的借口。
  他竟然以為她想要和陳耀重歸於好。
  他甚至從來都不認為,在這兩年多的婚姻裏,她曾用過一點半點的真心。
  可是如果沒有心,又怎麽可能像此刻這樣痛?
  一時間仿佛痛急攻心,過了許久才終於找回聲音,肖穎聽見自己的冷笑聲,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咬著牙發了狠地說:“沒錯,你真聰明!我就是為了他,怎麽樣!反正我們都從沒忘記過去 ,不如趁早斷了,省得彼此礙眼!葉昊寧我告訴你吧,和你在一起,我從來就不開心不幸福!”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對麵的那張臉在地下室昏暗的燈光下終於露出一絲蒼白,之前所有的淡然鎮定譏誚嘲諷全都如同破裂的冰層,在那張臉上逐一碎裂化開,剩下的隻有迅速緊繃起的線條和眼底一望無際的深黑。
  葉昊寧抿著唇角,狠狠地盯著她半晌,最終卻怒極反笑,聲音冷得像冰:“很好,終於肯承認了嗎,這麽久了,你終於說了次真話。”然後竟也不等她說話,轉過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車旁,開鎖上車,車門被關起的巨大聲響還在安靜的地下室內回蕩,而他早已利落地大幅度轉動方向盤,車胎在地麵上劃出尖銳的痕跡和噪聲,而後從她身前呼嘯而過,帶起一陣幽冷的風,卷動著她的發絲和裙角,輕輕飄動。
  肖穎當晚連家也沒回,直接住在酒店裏,等到第二天回去收拾東西的時候,正好碰上前來例行打掃的鍾點工。
  那位中年阿姨笑嗬嗬地說:“又要走了啊?你們工作可真夠辛苦的。我看小葉也是的,一大早就出門去,估計昨天晚上睡得也晚,抽煙抽得太凶了……”一邊說著一邊將煙灰缸的煙蒂倒出來,將書房收拾幹淨。
  肖穎瞥了一眼,拎著行李箱朝她笑笑:“黃阿姨您才辛苦呢,以後還請多費心。”
  阿姨笑眯眯地:“這是應該的,其實幹這活很輕鬆。”
  “反正多謝您了,我走了。”她想了想,卻又轉回臥室,將鑰匙卸下來放進床頭的抽屜裏,再次跟鍾點工道了別,大門才在身後輕輕地關上。
  隨後便馬不停蹄地去深圳出差,與女同事一起住 在分公司安排的兩室一廳裏,整整半個月的時間,其實並非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事實上,正常的七小時工作時間,反倒比平時在總公司裏要輕鬆一些。
  隻可惜這個城市沒有太多的瀏覽性,商業氣息濃重,五光十色的生活與其他大城市毫無二致。有時候窩在沙發裏百無聊賴,肖穎便會突發感歎:“什麽時候派我去麗江出差吧。要不大理也行,或者西雙版納,張家界,任何一個地方都比這裏好。”
  同事每每笑道:“你確定是去出差而非旅遊?”
  “忙裏偷閑總是可以的吧。我說,你能不能不要 客觀一針見血地打斷我的幻想?”
  “你這是不切實際的美夢,做多了沒什麽好處。”
  她就順口接著哼唱:“人生如夢一場……”
  “咦,這是誰的歌?怎麽我沒聽過?”
  她哈哈大笑:“我編的。”
  其實她並不覺得人生像夢,倘若真的是夢反倒好了,隻可惜,曾經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盡管已經過去這麽多天,可是仍舊曆曆在目。
  忘不掉。
  就如同忘不掉當時她與葉昊寧你來我往的冷言冷語,終於將二人的關係推至冰點。
  整整十五天,一個電話都沒有,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看見了抽屜裏的那兩把家門鑰匙,隻知道當自己回到寓所後,幾乎滿眼都是他留下的生活痕跡。
  他的拖鞋,衣櫥裏的衣服,洗手間裏的男士護膚用品,甚至還有茶幾上他專用的喝水的杯子。
  想當初,還是兩人一同去買的。
  葉昊寧這人簡直有怪癖,當初死都不肯用她特意買回來的成對貓咪造型的水杯,直嗤她,甚至寧可用碗喝水也不屈服。
  最後還是去了超市,選中一隻最普通的鋼化玻璃杯,她為了報複,嘲笑他:“死板不知變通,根本沒有生活情趣!”
  他並不急於反駁,隻是將手掌緊緊貼住 她的腰,暗中使力把她擁至身前附在她耳邊低聲奸笑道:“今晚就讓你見識一下什麽才叫有情趣,如何?”
  大庭廣眾下之,這麽多人呢!如此曖昧的姿勢,立刻便吸引了周遭三三兩兩的目光,她不由得用手肘頂了頂,卻動彈不得,而他的呼吸毫無遮擋地噴在頸邊,非常的癢。
  結果她幾乎就要佯裝發怒,他才不動聲色地放開她,衝收銀員溫和優雅地微微一笑:“多少錢?”卻讓對方小姑娘閃了神,愣了幾秒才兩頰微紅手忙腳亂地轉過頭去查金額,她不禁拿眼睛瞪他,同時在心裏暗斥一聲,禍害!
  可是,他怎麽能以為她從來沒有對他用過真心?在她已經與陳耀正式告別之後,他卻始終認為她對過去念念不忘。
  多麽可笑。
  在需要相愛與信任的婚姻裏,或許她和他,全都不是合格的參與者。
  把那些男士衣物用品統統收進箱子裏裝好之後,肖穎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剛接通便聽見電話那頭輕微的沙沙聲,似乎是雨聲,她抬頭看了一眼窗外,B市的天空倒是一派秋高氣爽。
  她不問他在哪裏,隻是語調平板地說:“你什麽時候來拿東西?”
  葉昊寧也淡淡地:“什麽東西?”
  他大概是在開車,因為隨後還有喇叭聲傳過來。她盯著牆角的行李箱:“你的衣服鞋子還有一些零碎的物品,我都已經收好了。”擺明了是要和他劃清界線。
  葉昊寧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後才說:“我暫時沒空。”語氣越發冷淡。
  她因為還憋著一口氣,於是冷下臉來:“我家小,沒地方放。”
  “那就隨便你處置。”
  “如果扔了呢?”
  肖穎正自冷笑,結果卻沒想到葉昊寧早已二話不說地收了線。
  一時間,電話裏隻聽見急促的嘟嘟聲,氣得她不由怔了兩秒,然後便將手機重重地砸進抱枕堆裏,借以匯憤。
  葉母坐在車後座,見葉昊寧扯下藍牙耳機丟到一旁,後視鏡裏映出的那雙眼睛幽冷得仿佛沒有絲毫溫度,不禁開口問:“語氣這麽差,是在和誰講電話呢?”
  葉昊寧隻是抿著唇角,直視前方,不答話。
  葉母緩了緩,才又輕描淡寫地問:“小穎最近在幹什麽,很長時間沒回來了。”
  “大概是出差。”
  “大概?連你都不清楚嗎?”
  “我最近也忙。”
  “不要拿這個當借口,說實話,你們兩個是不是出什麽問題了?”
  將車穩穩停在院子裏的門廊下,葉昊寧才轉過頭:“沒有,您別亂想。”
  葉母卻笑:“你們不肯說實話,當然隻能由我自己猜測想象了。唉,其實我有時候也在想,當初你和小穎結婚得是有些草率,才認識沒多久,互相了解能有多深?婚 後有磨擦也在所難免……”
  “媽,”葉昊寧替她拉開車門及時打斷了這個話題,“這些我自己會處理的。您先回去吧,我還要趕回公司開會。”
  “我看你這兩天好像特別忙。”葉母邁下車,仔細打量著他,又不忘叮嚀,“天氣不好,開車小心一點。”
  “知道。”
  車子在下一分鍾便沿著斜坡滑出去,重新衝進雨幕裏。
  一場臨時召開的三個多小時,公司各高層包括財務部門的大小主管一起聚集在長桌前,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偌大的會議室變得鴉雀無聲,人人噤若寒蟬,卻又不敢鬆懈,隻是目光齊刷刷看向坐在首位的那個人。
  即使葉昊寧平時極少發怒,但此時見到他這般臉色,眾人也知道事態有多麽嚴重。
  最後還是財務總監沉著聲音說了句:“葉總,請給我三天時間,如果到時候還找不出泄露公司財務報表的人,我會向您遞出辭呈。”
  葉昊寧並不看他,隻是麵色沉冷地揮了揮手:“就這樣,散會。”
  直到眾人陸續散去,他才靠進寬大的椅背裏,揉了揉眉心,隨即接通了內線。
  秘書不一會兒便敲門走進來,他問:“B市那邊有什麽動靜?”
  “w公司的總裁半個小時前再度親自打來電話,還是希望能忙和您見一麵,他已經得知我們這邊的事,所以對雙方日後的繼續合作產生了一定的疑慮。”
  葉昊寧閉上眼睛,神色疲憊,隻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秘書隻能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結果他停了停,才又開口:“幫我訂明天去B市的機票。”
  “可是明天下午您還要和稅務局的人談話,恐怕來不及。”
  “那就後天的。”葉昊寧睜開眼睛站起身,走到門口處卻又突然停下來,“還有,替我在酒店訂好房間。”
  “……是。”不著痕跡地微微一怔,精明能幹的秘書立刻應下來。
  肖穎也是直到第二天上班才隱約知道出了事。
  以前看電視或者小說裏經常提及洗手間八卦,可這卻是她入行這麽久以來第一次撞見,當時三五個女同事站在洗手台前整理妝容,隻聽其中一位突然神秘兮兮地說:“……我們那個高爾夫度假村的開發計劃極可能要擱淺呢。”
  一旁立刻引來好奇的聲音:“啊,為什麽?”
  爆料的那人正是老板的秘書:“小聲點!聽說是我們的合作方在稅務上出了點問題,具體情況不清楚,反正總裁對此很重視,昨晚下班之後電話都打了好幾遍。”
  肖穎原本都已經走到門口,結果硬生生停了腳步,轉過頭隻聽見對方又說:“……那位葉總也來過我們公司啦,又年輕人長得又帥,偏偏事業還做得那麽大,簡直就是極品!”
  “對啊,也不知道他結婚了沒有。”
  “聽說已經有太太了。”
  “是什麽人?”
  “不清楚……”
  “……”
  眼見話題中心迅速轉移到自己身上,肖穎隻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不由拉開門立刻逃出去。
  出去之後就給葉昊寧打電話,得到複卻是對方已關機,就連私人號碼都接不通,於是肖穎不得不打給婆婆家。
  葉母的反應倒是很正常,隻是慢條斯禮地問:“最近是不是很忙?我昨天聽昊寧說你出差去了?”
  “是的,前一陣去了深圳。”肖穎心並沒有微微一鬆,但還是忍不住 旁敲側擊,“媽,大家都還好嗎?”
  “當然啦。就是你太久沒回來,我和你爸前兩天還提到你。”
  “哦,”她有些心不在焉,或許婆婆也不知道葉昊寧公司裏的事,於是嘴上隻說,“最近是比較忙,你和爸爸要注意身體。”
  “好,你也是。”
  收了線之後,又過了一會兒,再撥葉昊寧的手機,這回倒是通了,可是長時間無人接聽,最後仍是那個機械的女聲傳出來:……請稍後再撥。
  幾乎和關機沒什麽區別。
  肖穎不死心,又連續試了兩三次,結果次次如此,最後隻好頹然放棄,煩躁鬱悶地坐回位子上發呆。
  其實她一向不清楚他生意睥事,也不太關心,就連這次的度假村計劃都是雙方簽了合同之後她才知曉的。可是方才聽同事所說的稅務問題,因為含糊其辭所以更加顯得可大可小,召集甚至引得自家老板都重視起來,所以她實在是想第一時間知道葉昊寧將如何處理善後。
  一直熬到晚上六點多,包裏的手機才突然鈴聲大作。
  當時肖穎正擠 在公車上。
  因為今天下班晚了,正好趕上出租車交班期,她一反常態地,僅在路邊等了幾分鍾便覺得不耐煩,於是一怒之下上了公交車,然後便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簡直比沙丁魚罐頭,被擠得連手機都幾乎拿不住。
  她看著閃動著的名字,連忙艱難地接起來,隻聽見葉昊寧問:“你找過我?”
  明明是平日裏所熟悉的輕淡嗓音,明明她也覺得鬆了口氣,可是話一出口卻變了味,她皺起眉怒道:“為什麽一下午都不接電話!”
  大概是語氣太凶惡,引得周圍好幾位男性乘客紛紛側目。
  她隻得困難地轉過身避開他們的視線,可是不知道究竟是車廂裏太吵,抑或是葉昊寧的聲音太低,他說了句什麽,她竟聽不清。
  “什麽?”她不禁後著另一邊耳朵問。
  這下終於聽清了,他說的是:“找我有什麽事?”
  想起在此之前的冰點關係,她不禁有些猶豫,都到了這個時候,再關心還有必要嗎?
  可就是在她兀自思考的短短幾稍裏,葉昊寧卻再度開口,聲音裏帶著隱約的,而又極其冷淡地說:“如果你打電話來還是為了要我去拿衣物的話,那就算了,我現在真的沒空和你糾纏這些,要怎麽處理,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哢嗒一聲,掛了她的電話。
  她還來不及說出口的那半句話就這樣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嚨裏,上下不得。卡得十分窩火而難受。
  當晚把這番話轉述給許一心聽,許一心想了半天才說:“看來你平時經常無理取鬧,所以他才會慣性思維。”
  肖穎不禁冷哼:“我真是吃飽了撐的,才會想要打電話問他公司的情況。其實關我什麽事?真是自作多情了。”
  “你為什麽不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告訴他?就這麽任由他誤會你會陳耀還有感覺,那麽以後可怎麽辦?”
  “他說我是為了找個借口和他吵架分開,其實我覺得他才是。他對那個女人從來就沒忘懷過,情侶手表一直戴著不換,就連給別人買結婚禮物也是他們一同去挑的,還當我不知道呢。更何況,婚禮當天他們又那麽親密……大概陳耀才是他的一個借口,而我不過是正好順著他,讓他滿意罷了。”
  她又頓了一下,才又頹喪著麵孔道:“或許一開始我們就不該結婚的,心裏想著另一個人,這樣的婚姻根本不純粹,又或許連繼續存在的價值都沒有。”
  許一心驚道:“你可別動傻念頭。”
  她不理她,隻是徑自拿出手機擺弄一番,其實心裏也隱隱悶得難受,但最終還是終了一行字上去,按了發送。
  幾百公裏之外C市暴雨整日未歇,二百七十度的弧麵落地窗此時更像一塊寬大的水幕,室內燈火通明的光線映照在上麵,正在粼粼閃動著星點白光。
  短信蜂鳴聲響起來的時候,剛剛從臨時會議上下來的財務總監正坐在總裁辦公室裏發言,眼見葉昊寧傾身去拿手機,他下意識地停頓了一下。
  雨幕無聲地從下班上刷過,幾十層的高樓下麵是萬家燈火車水馬龍,因為天氣的原因,那些光點仿佛都凝固不動,漸漸在黑暗裏模糊成一片。
  三四位高管坐在一起,都很自學地暫不出聲,空氣便在一瞬間變得安靜至極。
  低垂著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掃在亮白的屏幕上,仿佛過了很久,葉昊寧才放下手機抬起臉來,眼神平靜地示意:“繼續。”
  財務總監應了聲,“是。”這才又說,“關於我們這次內部賬外泄的事件,我們最終的考量是……”
  葉昊寧隻聽了一會兒便神色立體冷峻地站起身,兀自走到落地窗前,明亮的燈光投在他的身後,形成一道修長的影子,而他就這樣背對著仍在闡述著進一步應對之策的公司高管,一直過了十來分鍾,當講座終於告一段落,卻仍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未動,仿佛若有所思。
  眾人停下來,不禁麵麵相覷了一會兒,誰都摸不清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麽,隻能再度齊齊看向那些背影,隻在等待一個最終的決策。
  外麵的雨勢似乎更大了些,將下班上的倒影衝得麵目模糊,而葉昊寧在長久的靜默之後終於轉過身,開口說:“就按剛才說的去做,另外一些細節由我親自處理。很晚了,你們先下班吧。”
  直到眾人散去,他才慢慢踱回辦公桌前,為自己點了支煙,誰知隻吸了兩口便又似乎不耐煩,伸手草草掐掉,然後又去拿手機。
  手指滑動,剛才那條短信很快就被調出來,其實隻有短短一行字,他卻垂著眸看了又看,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猛地揚起手,那隻手機便淩空飛了出去,重重砸在雪白的牆壁上,嘩啦一下,四分五裂。
  零件全部散開來滾落在地毯上,把恰好進來報送會議總結的秘書嚇得呆在門口,一動都不敢動。
  他瞥她一眼,隻是沉著嘴角大步走出去。
  第二天是星期六,誰知一大早便有物業人員上來敲門。
  “肖小姐,這個月樓下停車位的費用您什麽時候來交一下?其實已經到期了,但是前兩天您家都沒人,所以今天隻好再上來催一下。”
  肖穎人還迷糊著,想都不想便直接一點頭說:“等會兒就去交。”等到關上門她才又突然想起來,那車是葉昊寧的,雖然昨晚的短信他一直沒回複,可是說不定哪天他就過來開走了呢,連帶著行李一起拿走,又順便徹底結束掉這段婚姻。
  昨晚和許一心聊過之後,她竟前所未有的灰心與撚,對於現狀,對於他們現在的關係,她隻覺得前途未卜,隻覺得一開始就是個錯誤,腦子裏亂成一團,可是心裏偏偏空落落的。
  去物業交錢的時候,接到陳耀的電話,她著實有點意外,因為那天過後幾乎就再也沒有聯係過。
  “晚上有個小型的烘烤聚餐,你去不去?”
  “和誰?”
  “幾個同學。許一心難道沒告訴你嗎?”
  肖穎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貌似許一心真的提起過,隻不過當時的她心不在焉,壓根沒記到心裏去。
  她想,反正也沒什麽事,一幫舊同學也很久沒見了,於是便答應下來。
  陳耀說:“那到時候我去接你。”似乎是怕她誤會,接著又說,“每位男士都分配了任務的,負責接送離自己最近的女同學。”
  而和她家最近的,恰好是他。
  兩隻燒烤爐架在半山腰的一個農莊裏,是其中一位同學家親戚的房子。
  十來個人喝著啤酒吃烤雞翅,院子裏居然還種著幾株棗樹,雖然錯過了最佳的結果時期,但枝葉依舊繁茂,還有紅彤彤的圓棗垂在枝頭,喜氣豐碩,完全遮蔽了夜空裏稀疏的星光。
  雖然平時同在一個城市,但其實聚會見麵的機會並不太多,好不容易取到了一起,於是一君人暢談當年,將多少年前的舊事都一一翻了,出來,那些在當時根本不足為提的小事,如今卻都成了話題,眾人聊得不亦樂乎,不時有笑聲遠遠地傳出去,穿過低矮的籬笆和灌木,一直飄到遙遠的黑暗裏。
  肖穎幾乎都已經忘記自己是何時睡著的,仿佛明明前一刻還在院子裏喝酒,可是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屋裏的大床上。
  外麵是黑的夜,許一心在旁邊睡得極沉,她輕輕叫了兩聲,地沒有反應,最後隻好咬著牙自行下床。
  其實是晚上吃的東西雜了,又喝了不少酒,結果導致胃痛難忍。
  肖穎想去找藥,但四處一片漆黑,看來大家早就睡下了。山上空氣潮濕低涼 ,尤其在這半夜裏,寒意幾乎立刻透過長袖滲進皮膚裏。
  她隻覺得四肢冰涼 ,偏偏胃裏又痛得厲害,每走一步仿佛都要狠狠抽氣。
  結果好不容易摸索著一腳踏出門口,手臂便被人輕輕托了一下。
  她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顫抖,並且短促地“啊”了聲。
  那人掌心溫暖無比,隻是將她又拖近了些,連忙低低地出聲:“別怕,是我。”
  熟悉的聲音,靠得近了,其實就連氣息都是熟悉的。
  是陳耀。
  肖穎不禁重重喘口氣,微彎著腰,額上冷汗直冒:“……差點被你嚇死。”
  “大半夜的,跑出來幹嗎?”
  其實她想反問,你半夜不睡出來幹嗎,可是實在,隻能噝噝吸著氣:“胃疼,有藥嗎?”
  陳耀連忙扶著她在空地上站好,有些犯難:“沒有。是不是疼得厲害?要不我去把他們叫醒,問問看有誰帶了藥來。”他關切地俯下身,低沉悅耳的聲音從耳邊拂過。
  黑暗裏,連月光都被移動著的雲層遮蔽,隻餘一線清輝,縹縹緲緲地浮在非電子地實的土地上。肖穎一隻手按著胃部,另一隻手仍被他緊緊托住,他 的臉就近在眼前,可是輪廓卻那樣模糊,其實就連聲息也同樣不甚清晰,有那麽一刻,肖穎甚至覺得它們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似乎熟悉,又似乎早已經變得陌生。
  最後幾乎將大家都吵醒了,才終於在其中一個人的背包裏找到治療急性腸胃炎的藥。
  吃下去之前陳耀猶自不放心:“如果能忍一忍的話,那就不要亂吃了,我現在就送你下山去找醫院好不好?”
  她笑一下,和著水把藥吞下去才說:“我經常這樣的,吃了藥過一會兒就好。”
  他看著她,便不再說話。因為據他所知,過去的她生冷不忌卻從來不會覺得不舒服,胃口好得連他都自愧不如,所以那時常常笑她怎麽那麽能吃,將來真是養不起……
  可那隻是玩笑話,他曾一度認為以後是要認真養活她的。
  天經地義。
  然而最終辜負她的人仍舊是他,當年那樣轉身一走,此後她的生活他從來沒有參與過,就連她何時變得腸胃敏感他也不知道。
  幾年的時光,或許就錯過了一生。
  可是這一次,吞了藥片之後情況卻並沒有好轉太多,於是天剛蒙蒙亮,肖穎便被塞進車裏。
  許一心原本堅持要陪著一起下山,後來還是陳耀說:“你們都留下來吧,該幹嗎幹嗎,不是原訂還要再玩一個白天的嗎?有我送她去就行了。”
  肖穎懨懨地靠在車窗上,對此也極力讚同,許一心最後隻好放棄,臨行前又不忘叮囑:“山路上開車要小心啊!”
  “知道了。”陳耀向她保證。
  狹窄的山道一路向下蜿蜒盤旋。
  清晨起了些薄霧,雖然此時路上車少,但陳耀仍不敢大意,小心謹慎地駕駛,間或不忘用眼角餘光瞟向身邊的人。
  “還難受嗎?”
  這是他第N次問起類似的問題,肖穎狐朋狗友笑起來:“好多了。”
  他便也跟著失笑,“是不是覺得我羅嗦?”
  “沒有。”她在心裏加了句,這樣溫柔,和過去相差無幾。
  可是她已經不習慣。
  分開這麽久,原以為會想念,可是如今卻發現再也不能習慣。
  或許是因為真正釋然了所以才能做到這樣,她突然覺得鬆了口氣,望著窗外刷刷閃過的山壁 林木,深灰和青綠交融在一起,遠處是霧蒙蒙的一片,可是在這一刻,她的心裏卻仿佛分外清澈明淨。
  車子終於繞到山腳下,她還望著窗外發呆,結果隻聽見陳耀問:“在想什麽,這麽入神。”
  回過頭,看見對方溫和俊朗 的眉眼,她不禁怔了一下,自然不方便說出實話,正暗自思忖著該怎樣答他,卻猛 然瞥見從前方的岔路口裏衝出的貨車。
  一切都發生也那樣突然,幾乎讓人猝不及防。
  或許是失了控,那車一路歪歪扭扭速度極快地朝他們直衝過來。
  前麵恰好是環島,避無可避,她還來不及叫一聲“小心”,陳耀已經下意識地踩了刹車,同時大力向右扭轉過方向盤,車並沒有的左前側便在尖銳的刹車聲中硬生生迎向那輛中型貨車。
  仿佛電光石火,強烈的撞擊在同一時刻產生,肖穎隻覺得車子在震,後腦重重撞在窗子上,頭暈目眩間隻看見一道身影向自己壓過來,然後眼前犯地一花,伴隨著“膨膨”幾聲悶響,安全氣囊全部彈開來,刹時間車內白煙彌漫。
  ……粘膩的鮮血一滴一滴從臉側頸邊迅速滑下,很快便染紅了衣襟,她想抬手去擦,可是手臂動不了,還有撲在她身上的那個人,也同樣一動不動。
  她想尖叫,卻偏偏喘不過氣,胸口如同壓著一塊巨石,不但奪走了呼吸,也仿佛一並奪去了她的思考能力。
  最後她終於咬著牙一使勁,想要扳起他的臉看一看,手臂上便立刻傳來一陣劇痛,讓她忍不住失聲痛呼。
  ……
  “……小姐,你醒了?”
  是誰在說話?
  肖穎在痛楚中努力睜開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視線才由模糊變得清晰,卻隻能望見一片白花花的屋頂,頂上還有燈光,明晃晃地照下來,愈加讓人暈眩。
  不一會兒周圍就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似乎還有人聲,蝍跟著有人俯下身來對她對視。
  那是一張年輕溫和的臉孔,琥珀色的眸底清澈溫柔:“肖小姐,請您聽得見我說話嗎?現在感覺如何?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她呆呆地看著那張陌生的臉,卻仿佛突然想起來,瞳孔在下一刻急劇收縮:“……陳耀呢?他在哪裏?!”又不禁低頭去看自己的手,那裏已經被牢牢固定住 並裹著層層的白色紗布,一塵不染的雪白,並沒有讓人感到觸目驚心的鮮血。
  可是他是真是流血了。
  其實她也分不清,當時滴下來的血窨是她的抑或是他的,可是她分明知道他將自己的位置暴露在最直接的撞擊中。
  鮮紅的液體明明那樣溫熱,讓她連碰都不敢碰,然而滲 進皮膚裏卻又似乎冷得徹骨。
  她掙紮著要起來,隻是稍微動了動,便忍不住 趴在床沿開始嘔吐。
  年輕的醫生一邊和護士合力按住 她一邊說:“您有輕微腦震蕩,現在不宜亂動。”
  “……那你告訴我他在哪裏!”她忍住眩暈地抬起眼睛,眼眶裏已經有薄薄的淚水,喘著粗氣狼狽異常,“……和我一起送來的那個人,他在哪裏?……他現在怎麽樣了?”
  醫生給出的回答卻是:“我們正在全力搶救中,具體情況也不太清楚。”
  她立刻揪住他的衣服大罵:“什麽叫你也不清楚?你不是醫生嗎,你怎麽會不清楚呢?你告訴我,他傷得怎麽樣?到底有沒有危險?……”點滴架在一陣劇烈的晃動下終於傾倒,連帶掛 翻了床頭矮櫃上的藥盤,大大小小的下班器皿立刻嘩啦啦地碎了滿地。然而肖穎卻隻是麵無表情地瞥了一眼,然後便開始飛快地撕去手背上的膠布,針頭拔出來的時候還帶著血珠,輕輕盈盈地浮在蒼白的肌膚上。
  “肖小姐,你現在不能下床!”醫生立刻過來製止她的動作,卻被她用力推開。
  她硬 是下了地,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其實頭暈得幾欲作嘔,眼睛裏的水霧也早已經遮蔽了視線,連路都看不清,可她還是強撐著衝出去。
  那條受了傷的手臂鑽心的疼,或許是傷到了骨頭或肌腱,又或許隻是流血過多,可她顧不得這些,這樣的疼痛正好讓她更清醒。
  其實這種疼痛,根本不及她此刻心裏的萬分之一。
  她發了瘋一般地往外衝,隻是想知道陳耀怎麽樣了,在車上暈厥過去的那一刻,她還清楚地感受到他奪在自己身上的重量,那時的他仿佛整個人都已經脫了力,一動也不動,如同已經毫無生機。
  可是他怎麽可以出事,更加不可以死!
  她覺得自己每往外走一步,心口就加劇地痛一分,整個人猶如正被一隻無形的手給迅速掏空了,什麽也想不到,什麽也顧不了,隻是念立夏 一個名字,隻是念立夏 那個從小到大陪伴了她二十年的名字。
  他愛她,他照顧她,到後來他不再愛她,他那樣夕地棄她而去……曾經以為天大的事,可是現在卻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他愛與不愛她又有什麽關係?
  他最後還是用生命保護了她,而她隻要他沒事,隻要沒事就好。
  醫生和護士仍在拉她,幾乎異口同聲:“請您冷靜一點!”
  她全然不理,又踉蹌了幾步,腳下終於一軟,似乎被什麽東西絆到,猝然跪倒在地上。
  想要爬起來,結果聽見他們又說:“您先生很快就會趕到了……”
  僅僅是怔了一秒鍾,肖穎便又繼續著自己的掙紮,無奈身體一陣陣發軟,胸口痛得厲害,歇斯底裏地試了幾次,都再沒辦法擺脫護士的禁錮。
  醫生已經打算使用最壞的手段,扭頭吩咐道:“去準備鎮定劑給病人注射!”
  藥水順著針頭被 推進血管裏,她氣喘籲籲地抬起臉,感覺胳膊正被人小心翼翼地架起來,其實距離門口已不過數步之遙,她卻覺得仿佛那麽遠,自己再也過去。
  就在藥效發作之前,有兩三名護士從走廊上匆匆跑過,因為焦急所以聲音有些不受控製,對話一清二楚地傳過來。
  “第二手術室的車禍傷者正大量內出血,情況危急,可是血庫裏的AB型血漿不夠用了!”
  “快去通知馮醫師……”
  “好,你立刻打電話去市血液中心看看。”
  “……”
  那陣淩亂的腳步聲又逐漸遠去,肖穎隻覺得腦子裏嗡地一下,茫然轉過頭去,眼見著身旁那位醫生的臉色也微微變了。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是不是他?”
  醫生什麽都沒說,隻是安撫道:“你先好好休息,其實的事院方會處理。”
  這樣卻幾乎等於是默認了。
  她突然心口6慌得無以複加,耳邊盡是蜂鳴聲,隻有失了水分的嘴唇輕輕哆嗦著,就連聲音也在顫抖:“……抽我的血可不可以?我是O型,不是萬能獻血嗎,尋孓用我的好不好?”她想捋起袖子,一時間卻忘了右手受了傷,根本彎曲不了,稍稍一動便痛得錐心刺骨。
  眼淚便在下一刻迅速洶湧而出,可她知道並不是因為疼痛。陳耀正躺在手術室裏死命垂危,或許他原本可以不用傷得這麽重,如果不是為了保護她的周全,他也許就不會流那樣多的血,鮮紅觸目的顏色,幾乎將她的世界瞬間傾沒。
  大量出血,情況危急……
  護士的話仿佛還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她突然緊緊抓住一旁醫生的手,淚水漣漣:“救 救他……”因為鎮定劑的關係,她隻能身體脫力地躺在病床上,心慌意亂,眼淚順著眼角滑進淩亂的頭發裏,無助的模樣楚楚可憐,隻是一遍又一遍顫抖而執著地說,“求你們了,救他好不好?他對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他,真的不能!……如果可以,全部抽我的血也沒關係,隻求你們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
  簡直就像麵臨著生離死別的恩愛情侶,可是他們明明還這麽年輕。在場的小護士中已經有人麵露不忍,扶住 肖穎單薄的肩膀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撫摸,期望可以安定她的情緒。
  就連見慣了這種場景的醫生也反握住她的手,雖然明知這個時候再擺出科學道理也於事無補,但見此刻她這般模樣,終究還是忍不住說道:“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實在不適合抽血。不過你放心,我們的工作人員已經去血液中心調集血漿了,我們一定會盡力。”見她潮濕在一徑流淚,那雙烏黑明澈的眼睛裏似乎沒有焦聚,隻剩下滿溢的慌亂和哀慟,他又放柔了聲音說:“你自己傷得也不輕,現在需要好好睡一覺,請想念我們……”
  頭頂上傳來的聲音終於逐漸變得模糊而遙遠,肖穎的手指一根根慢慢鬆開來,雖然心裏極不情願,但最後還是不得不乏力地合上了眼睛。
  那個夢境混合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幽遠而綿長,她整個人都恍如飄浮在半空中,俯視著下麵發生的一切。
  最初的最初,她隻是受人欺負的小女孩,而他是從天而降的小王子,她跟在他後麵,從一開始“哥哥”“哥哥”地亂叫,一直到後來隻肯直呼其名,綠樹成蔭的校園裏,她因為他,仿佛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生,走到哪裏都備受矚目和豔羨。
  可是而後的畫麵卻突然一轉,在那樣一個美好的秋天,他轉過身離她而去,不顧她的失聲痛哭,從此隻將背影留在她的記憶裏。
  可是後來,他又回來了,他們中間卻隔了太多的東西,似乎不僅僅是漫長的歲月和時光,更加重要的是,還隔著某些人。
  即使是在夢裏,即使仿佛已經超脫出來,可肖穎仍覺得自己與眼前那個女人心意相通。
  她知道,她已經能夠徹底將他放下,卻偏偏在這樣的時刻發生了意外。
  她看見車裏的那個人用力轉動方向盤,然後撲向副駕座,用整個身體擋住直衝而來的撞擊......
  原來二十年的時間,無論經曆了怎樣的分合糾葛,終究還是將對方永遠留在了自己心裏的最深處。
  在最危急的時刻,他舍不得她,而她也一樣。
  幾乎已經成了一種本能。
  所以她不想他死,甚至一想到那個可能發生的後果便感到由衷的恐懼。
  也不知睡了多久,肖穎睜開眼睛的時候病房裏並沒有第二個人在場,窗外是陰沉的天空,似乎就要突降暴雨。
  她扶著受傷的手臂下了床,腳步仍舊虛浮不穩,走到門口才抓住一個路過的護士,急忙問:“那個叫陳耀的傷者怎麽樣了?”
  對方打量著她,滿眼疑惑。
  想來自己的樣子也夠狼狽的,可她顧不上這麽多,隻是說:“就是早晨出了車禍被送來的,之前在第二手術室。”
  “哦”那護士立刻了然地點點頭,“剛在二樓做完手術,現在正送去病房。”
  “哪間病房?”
  “這就不太清楚了,要不我去替你護士站問一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說著就要伸手去扶,卻被穎退後避開。
  “他已經沒有危險了,是嗎?”她現在最關心的隻是這樣。
  “對。”
  渾身的神經似乎都隨著這一個字而鬆懈下來,沒了支撐,她立刻覺得頭暈目眩,不由得靠往雪白的牆壁微微喘氣,護士見她這樣便上前一步,一邊說:“放心吧,他的運氣很好,本來血漿都已經不夠用了,結果有位病人的家屬主動獻了血來應急。”
  肖穎一愣:“真的?”
  “對呀,直接抽了400CC呢,完了之後臉都白了,所以才說你朋友運氣好,在危急關頭有貴人相助,你也就不必太擔心了,回去床上歇著吧。”
  肖穎搖搖頭:“可是我想去看他。”想了想又說,“那位獻血的人,他還在嗎?”
  “不知道,剛抽完血的時候好像有點恢複不過來,還是我讓他在病房裏躺著休息的,也不知道這會兒人走了沒有。”
  “如果還沒走的話,我想先去謝謝他。”
  “是啊,”護士搖頭說“我看他的身體狀態似乎也不太好,如果早知道這樣,醫生哪能允許他一次獻那麽多血啊,真是太亂來了。”
  肖穎看看她,也隻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我更應該去感謝他了."
  “嗯,他就在612號病房”
  原來是在同一層樓裏,隻需要向前走十來米再拐個彎,便是612病房門口。
  肖穎抬了抬手剛想敲門,結果門板卻在同一時刻被人拉開。
  那人站在她麵前,微垂著視線裏似乎閃過一抹訝異,而肖穎則更是驚訝,立在原地幾乎目瞪口呆,半晌才說:“怎麽是你?”
  葉昊寧的一隻手不動聲色地扶在門框上,目光將她從頭到尾掃了一遍,才反問:“怎麽又隨便亂跑?”
  可惜她沒注意到他的用詞,人還處在極度震驚中,難道方才護士口中那個抽了血給陳耀的人,就是他?!
  其實還有一個問題沒搞清。
  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在她第一次醒來之後,貌似醫生也說過,你先生很快就會趕過來了......可是,醫院怎麽會有辦法通知到他?
  此刻肖穎隻覺得混亂無比,想到護士剛才的描述,又不由得抬頭去看他,雖然迎著光,但那臉上仍舊現出失血的蒼白。
  她下意識地伸出左手,可是剛剛碰到葉昊寧的指尖便被他迅速避開。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說:“陳耀在十二樓加護病房。”
  她問:“你沒事吧?”
  葉昊寧不回答,隻是無聲地審視她,那雙墨色的眼睛裏神情顯得錯綜複雜。想起之前病房裏她近乎崩潰的淚水,他再次心裏陡然一痛,仿佛痙攣。
  當時他明明就站在病房門口,可是她卻根本沒看見,隻是抓住醫生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哭泣著哀求,臉上的神情竟是那樣的無助。
  那樣的肖穎,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悲傷得似乎不堪一擊,可又偏偏執著堅定,好像是真的無法忍受自己將要失去躺在手術室裏的那個人。
  那個對她來說無比重要的人。
  一接到通知,肖穎便立刻從自己的病房趕到他麵前,其實下午她也曾在這裏守了一會兒,可畢竟自己也還是傷員,自從知道他脫離危險之後,她便不再刻意違逆醫生的叮囑,終於肯乖乖回去休息。
  可是一見到他,她仍忍不住鼻尖一酸,期期艾艾地坐在床邊,想要碰碰他,卻又發現無從下手。
  陳耀的情況比她嚴重多了,身上多處地方均有擦傷,一條腿中度骨折被打上厚厚的石膏吊了起來,而最為危險的則是左側三條肋骨的斷裂刺破了內髒,才引起車禍後的大量出血。
  氧氣罩剛被撤掉,肖穎望著他半晌,不說話。
  反倒是他最後笑了笑,雖然那個笑容微若遊絲,仿佛一觸即碎:“.......怎麽了?”他也看向她,眼底有些暗淡無神,“你的手.....”
  明明連說話的都極費力氣了,他卻還在關心她?!
  她微一搖頭,眼裏那些滾燙的液體就倏然滑落,一滴一滴氳開在雪一般白的被單上。
  陳耀喘了口氣,想要移動,可是身體的劇痛讓他絲毫動彈不得,最後隻能繼續吃力地說:“傷得重嗎?讓我看看.......”
  她哽咽:“不嚴重,沒你嚴重,你怎麽那麽傻呢,為什麽要那樣做?”
  他似乎怔了一下,才扯動幹澀的唇角,眼睛裏倒映著床頭柔和的光,一瞬間仿佛瀲瀲水波在流動。
  “應該的。”他的聲音很低很慢,可還是那樣溫和平靜。
  肖穎聽了,卻不由哭得更加曆害。
  他動了動嘴唇,終究還是沒再發出聲音,或許由於精神不濟的緣故,他看著她的眼神很快渙散開來,再一次沉沉地昏睡過去。
  肖穎回到自己的病房裏,護工還在耐心等待,見她終於出現了,那位今天才認識的胖胖的大嬸立刻迎上來扶住她。
  肖穎覺得不好意思,因為臉上還有明顯的淚痕,想來一雙眼睛也是紅腫的,於是別過臉去,挨到床前坐下才說:“阿姨您回去吧,這麽晚了,您在這兒也已經守了大半天了,早點回家休息吧,我這裏挺好的,其實不需要人照顧。”
  “那怎麽行。”護工讓她睡下,又替她蓋上被子,十分盡責地道,“我是葉先生特意請來的,至少也要等你睡著了才能走啊。”
  葉昊寧。
  提起葉昊寧,肖穎心裏又是一陣混亂。
  其實還有隱約的擔憂和糾結,自從他中午離開之後,這種心情便一直纏繞著她,揮之不雲去。
  可是他偏偏不接電話。
  她一遍又一遍地撥他的號碼,但都是沒有回音,隻是在午後來了位自稱是護工的人,就是眼前這位胖大嬸,說是葉昊寧請來負責照看她的,直到她出院為止。
  言下之意,他是不會再出現了。
  而肖穎後來終於弄清楚了,葉昊寧上午之所以會及明趕來醫院,完全是因為她向醫生報了他的手機號碼。
  據說是在120救護車上,醫護人員詢問緊急聯係人時,是她親口念出葉昊寧的名字和那串數字,然後便又再度暈了過去。
  可是,偏偏關於那些細節,她如今全都記不得了,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短暫地清醒過。
  所以,聽到醫生轉述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覺得意外,因為當時並不知道葉昊寧恰好就在B市,如今看來,一切竟然都如此湊巧。
  兩天後陳耀轉出加護病房,而肖穎也可以順利出院,她隻是右臂上有輕微挫傷和骨裂,這幾天被護工照顧的極好,補血生肌壯骨的湯水輪番伺候著,最後醫生格外恩準她搬回家休養。
  她找到醫生道別,結果醫生笑道:“明天我們還是會再見麵的吧,你朋友不是還在這裏?”
  她微微一怔,也不禁笑起來:“對啊。”又說,“這幾天真是太謝謝你們了。”
  “不必客氣,這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醫生一邊送她出去一邊開玩笑,“不過真看不出來,你個子不大,力氣倒是不小,那天一支鎮定劑打下去我差點都要懷疑它根本沒有用。”
  “你當時該不會還想給我再來第二支吧?”
  “幾乎。”
  “幸好。”肖穎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微微笑道,“那天是我太激動了,不好意思。”
  醫生稍稍正色道:”其實那也是正常反應,當至親至愛的人遇到生命危險,如果還能保持冷靜,那才是瞎扯。“
  ”是啊。“肖穎一手按著被風撩起的發絲,點頭應著,若有感悟。
  回到家才發現屋子裏有了一些變化,明明那樣細微,但還是一開門便注意到,原本立在客廳東北角的那隻黑色行李箱不見了!
  她著實愣住,丟下鑰匙和包,連鞋也顧不上脫,將不大的公寓裏裏外外地搜了個遍,可是半個人影都沒有。
  一切維持原樣,什麽都沒動過,隻是少了屬於葉昊寧的箱子。
  右手還沒好利索,肖穎隻得一隻手從亂糟糟的包裏費力翻出手機來,打電話過去,照例是長久枯燥的等待音。
  這年月,別人早都用上彩鈴絢鈴了,就隻有葉灝寧的還是一如既往的單調,和他這人平時的表現完全不相配。
  最後是移動那個呆板的女聲,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中英文來回循環,倒是不厭其煩。
  其實肖穎也已經被磨得沒脾氣了,尤其是這兩天,她一有空就撥打他的電話,簡直近乎變態的騷擾。
  她想,有本事你就永遠不要接,我 一直打,打到你電池耗光為止!這樣想的時候,頗有一種惡意報複的快感。
  最後還是因為有其他線路插進來,改變策略,將電話撥到辦公室去,這回隻響了兩聲便有人接起來,果然是葉昊寧專署秘書的一貫精幹作風。
  秘書說:“葉總正在開會。”
  “哦,所以才不接電話?”她仿佛自言自語,也聽不出什麽情緒,“難道連續開 了好幾天嗎?24小時都不間斷?”
  秘書顯然因為她的莫名語氣而微微怔住,但過了一會,仍舊聲音溫和地說:“葉總因為昨天才出差回來,最近公司事情比較多。”她很聰明地省略掉了出差的地點,畢竟有葉太在B市,他卻還是訂了酒店,這是多麽可疑的一件事。
  明知道這些都不是理由,然而肖穎還是沒再多說什麽,隻是交代:“等會議結束後,請你讓他一定要回電話給我 。”
  “好的”
  像是不放心,她又加了句:“就說我有非常重要的事。”
  “好的,葉太太 。”
  一直等到傍晚,葉昊寧才終於打過來問:“什麽事?”
  肖穎當時幾乎已經歪在床上睡著了,被鈴聲驚出一層薄汗,一時反應不過來。
  葉昊寧又問:“你不是說有非常重要的事嗎?”
  “果然還是李秘書的辦事效率高啊。‘她爬起來冷哼一聲,”我起碼打了幾十個電話給你,為什麽你都不接?“
  ”難道你所謂重要的事情,就是質問我?“
  ”當然不是!“其實她也忘了,自己這幾天執著地撥著同一個號碼的初衷到底是為什麽。
  聽筒突然安靜下來,隻聽見一陣細微的聲音,她問:”你在幹嗎?“
  葉昊寧似乎冷笑:”和你有關嗎?“
  :是你把行李箱拿走的?”
  “那又怎麽樣?”
  她忽然沉默下來,受傷的右手手指輕輕扣住床單。
  葉昊寧卻終於在下一刻發了怒,隻聽見電話那頭哐啷一陣悶響,也不知道他順手揮落了什麽東西,隻是抖然提高了聲音,字字犀利,卻又愈發沉冷:“不是你說要我將東西拿走嗎?不是你發短信說要我考慮離婚?現在一次又一次地打電話又是為了什麽?你放心,文書協議我會盡快準備好,財產方麵也不會虧待你,”稍一停頓,他才仿佛無限嘲諷地說,“你到時候隻需要、簽個字,就可以徹底解脫了。”
  被握得發燙的手機一路往下滑,掉在床沿順勢翻滾著跌落下去,‘啪“的一聲摔在地板上。
  沒有碎。
  這個以堅固聞名的牌子,這樣低矮的高度,當然摔不碎。
  可是坐在床上的人卻覺得身體裏某個地方正在慢慢龜裂開來,因為手指的用力,尚未痊愈的手臂仍有一絲疼痛,很明顯,仿佛沿著血管經絡迅速傳遞蔓延至全身,讓她幾乎分不清究竟是那裏在痛,又是那裏痛的更深一些。
  陳耀這幾天一直住在醫院裏,雖說是單人病房,但因為幾乎天天都會有人前來探視,所以十分熱鬧。
  肖穎每回去看他,總能碰見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有的是過去的同學,有的則是陳耀現在的同事,大家陪著病床上的他說說笑笑,她有時反倒插不上話,不免覺得有些別扭,好象自己待在那兒是多餘的。
  後來似乎陳耀也發現了,便趁著周圍沒人的時候說:”你的傷也才放好,不用天天這樣跑來跑去的。’又笑:“是怕我悶嗎?其實不會,你看每天都來這麽多人,醫生護士都快提意見了。‘
  ”是呀。”肖穎低著頭,專心致誌地削著蘋果,“誰叫你人緣好呢。我隻擔心他們太吵,會影響你休息。‘
  陳耀的嘴角仿佛向上彎得更加厲害,看著她仍是笑:”那兒有那麽弱,其實我已經好得差不多,或許下周就可以出院。’
  “你別逞能,多住一陣把,徹底好了再說。”她將削好的蘋果遞給他,起身去洗手,洗完手出來之後卻見他拿著蘋果,正自垂著視線出神。
  其實他是真的恢複得很不錯,麵色已經不像最初時那樣蒼白憔悴,琥珀色的眼睛裏也有了光彩,她隻看著隻覺得終於能夠安下心來。
  那日的生死一線,仿佛已經變得無比遙遠,那樣的噩夢,她隻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經曆第二回。
  她慢慢走到床邊,身體遮住了窗外的光線,在他的臉上劃過一道曖昧不明的陰影,他抬起眼睛,忽然問:“小穎,你最近是不是不開心?”
  “沒有啊。”可是事實上她卻有點恍惚,因為突然發覺陳耀與葉昊寧在這一點上非常像,似乎都極為敏銳,可以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又或者真如葉昊寧所說,她的臉上藏不住任何東西。
  見她不承認,陳耀卻不肯輕易作罷,又問:葉昊寧來了嗎?
  肖穎下意識便說了實話:“沒有”
  陳耀不由皺眉:“你受傷,他都沒過來照顧?”
  “哦,不是的,他忙,前陣子不是請了護工來 嗎?‘簡直越說越沒有底氣,她不禁暗自咬住舌頭,索性不再講話,隻看著忽明忽暗的光影在陳耀的眼底流動。
  病房裏安靜下來,她隻覺得他盯住自己的眼神銳利如有鋒芒,幾乎能將她看穿,心中不大自在,於是說:我走了。”
  “好”他微一點頭,臉上神色也似乎帶了些須倦意,等她走到門口即將邁出去的時候,他才又忽然低底地說:“不要覺得歉疚,如果換作其他人,我當時也會這麽做的。”
  她停下來,卻不回頭 ,手指搭在門把上微微顫抖。
  “我的傷很快就能好,我不希望因為這件事而影響到你的生活,你明白嗎?”
  “恩”因為背對著,她並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如何,隻覺得心中發苦,像是十分艱難才能發出聲音,:。。。。你放心,一切 都很好 ?“
  可是事實上,一點兒都不好。
  許一心後來怒其不爭地說:‘簡直是自作孽不可活。”是呀,短信是她親手發出去的,再去追究當時是否一時頭昏腦熱似乎也沒什麽意義了。
  等待的日子仿佛變得漫長,每分每秒如同無聲的煎熬。
  可是,肖穎有時候甚至恍惚,因為不知道自己真正在等的究竟是什麽。是離婚協議?還是某個轉機?
  接到律師的電話是一周後,通知她回C市簽字。
  星期六乘飛機回去 ,在龐大的機體離地升空的那一刹那,某些並不太遙遠的記憶突然伴隨著轟鳴的引擎聲席卷而來。
  那天的傍晚,那個人出其不意地落座在她的旁邊,旋窗外是接近地平線的如血夕陽,清冷卻又眩目,在他英俊的臉上投上一層隱隱的金光,他唇角微揚,似笑非笑地欣賞著她目瞪口呆的表情,然後一貫微涼的手掌穩穩地覆住她的手,曼聲說,坐好,要起飛了。
  那一刻,她竟心旌神搖,不能自抑.
  有葉昊寧在的日子,似乎永遠那樣新鮮,雖然他常惡意地耍她,可是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其實後來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生氣,甚至偶爾樂在其中.
  最初,隻是將他當作自己的救贖,誰知道,他帶給她的,卻是一方真真切切的全新的天地.
  這樣的結果,始料未及.
  所以飛機一落地,肖穎就改了主意,並沒有急著去找律師,反而坐上的士直接回家 .
  到了樓下她才記起已經沒有鑰匙了,看了看時間,按理說這個點上葉昊寧正在外麵花天酒地聲色犬馬.
  正犯愁,結果電梯開了,她不由眼睛一亮迎了上去.
  鍾點工黃阿姨看見她也微微睜大眼睛在:噫,小肖,你回來了呀."
  肖穎笑了笑說:"阿姨,可不可以把鑰匙借給我?我忘記帶了."
  "小葉在家啊."見她似乎有些詫異,黃阿姨又說,"正病著呢,都在家裏休養了三四天了,怎麽,你還不知道?"
  她心裏"咯噔"一下往下沉:"怎麽回事?"
  "有點低燒不退把,具體什麽原因他沒說我也不好問.不過一開始還真把我給嚇著了,那天他出差回來,剛進門就好象站不住了,一張臉更加白得可怕,最後還是我扶著他進屋休息的."
  肖穎連忙上前一步問:"那後來呢,叫了醫生沒有?醫生怎麽說?"
  :哪個時候他隻說太累了,睡一覺就會沒事.我看他第二天一早又上班去了,以為真沒大礙呢,誰知道沒過兩天就開始感冒發燒,現在基本都改在家裏辦公了,那位秘書小姐一天來回好幾趟地送文件."
  謝謝您阿姨.肖穎立刻轉身走進電梯,在金屬門合上之前勉強笑道:"我上去看看,您先回去把>"
  按下門鈴沒多久,葉昊寧的身影就出現在打開的門板後麵.
  肖穎不由自主地打量他,隻覺得或許是穿著黑色睡袍的緣故,整個人確實顯得消瘦了一些,但是精神似乎還不錯,因為那道眼神仍舊仿佛有穿透的力度,冷冷地看著她,讓她覺得頗不自在.
  於是,剛剛湧起的一點柔情暖意通通暫時退避三舍,她隻楞了一下,便很自覺的地走進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換鞋.
  葉昊寧隨手將門關上居高臨下地看她,微微皺眉:"協議簽好了?"
  "沒有"她倒是神態自若地仰臉,卻有仿佛心虛於和他對視,於是隻是盯著他的嘴唇,說:"先前也和律師談過了,我對協議內容不太滿意."
  葉昊寧目光一斂,語調毫無起伏:“哦?哪裏不滿意了?”
  “所有。”
  他看著她半晌,才微微挑起唇角,似乎失笑,目光卻是冷的:“是指財產分配嗎?如果你覺得錢少了,可以自己重新擬一份,到時拿來給我簽字。”
  他說得如此輕鬆淡然,仿佛什麽也阻礙不了離婚的進程,肖穎胸口一窒,不禁脫口而出:“我要房子和車,還有股票、”
  “可以。”
  她咬牙強調:“我指的可是你名下所有的房子和所有的車子!”她以為這樣就可以為難到他,誰知葉昊寧仍是那副淡漠的腔調,不動聲色地應道:“可以。”就隻有那雙眼睛深得令人摸不總有些絲毫情緒。
  她不禁皺起眉:“那你以後住哪兒?”
  “這和你有關嗎?”
  “葉昊寧,”她仿佛終於惱羞成怒,“呼”地一下站起來,“難道你這樣不惜一切,就隻求能和我盡快離掉?”
  “這不正如你所願?”
  不是,當然不是!心底仿佛有個聲音在低喊,可是她的嘴唇動了動,卻突然說不出話來。
  他再次看了她一眼,英俊的麵孔神情冷淡倦怠,像是無意再作糾纏,轉身要走,誰知腳步剛動一下,身體便禁不住微微晃了晃。
  他順手撐在鞋櫃上,眼角餘光卻瞥見肖穎瞬間失色的臉,那裏麵似乎帶著驚慌,因為她的手也在下一刻伸了出來,觸到他的胳膊。
  想必自己的臉色是真的很糟糕,所以她才會飛快地問:“你怎麽了?”
  可是葉昊寧僅僅愣了一下,便毫不留情地揮開她的手,兀自閉上眼睛定了定神,然後才慢慢走進臥室裏,並順手關了門。
  肖穎一個人待在原地,這才發現客廳的茶幾上隨意散亂著水杯和藥袋,俯身拾起來一看,居然各式各樣用途的都有,治療感冒,退燒,補充維生素,甚至還有一包藥袋的標簽上寫滿了英文,全是專業術語,她隻勉強認得其中幾個關鍵詞,猜想大約是用來提高免疫力的。
  幸好葉昊寧隻是關了門,還沒有小氣到再給門加上一道鎖,她乘機推開門板探頭進去,見他已經躺上床,便走過去推推他,柔聲柔氣地問:“聽說你病了??”
  他仿佛睡著了,根本沒聽見她的話,一動不動。
  她等了片刻,索性將手探上他的額頭,結果才觸到一點熱度,卻被他立刻揮手擋開。
  床上那人仍舊閉著眼睛,隻有眉心蹙起,似乎顯得十分不耐煩,甚至感到嫌惡,肖穎隻覺得心中微痛,刻意忽略他此時的神情,隻是再度將手伸出去,“讓我看看。”
  這一回,葉昊寧倒是任由她試著溫度,片刻之後薄唇微動:“你覺得這樣還有意思嗎?”並不像是在問她,因為聲音過於冷淡,甚至還帶著幾分譏誚。
  她隻裝作聽不見,耐住性子問:“吃過藥了?”
  “有這閑工夫不如去寫新的協議書,”
  “是感冒引起的嗎?醫生怎麽說?”
  “你還有什麽條件,可以一起提出來,我都能答應你。”他終於睜開眼睛看她,一字一句卻猶如利刃,也不知將誰的心刮得更痛一些,他冷冷地說,“肖穎,我隻是好奇,兩年多的時間你是怎麽忍下來的?”
  氣壓太低,仿佛連空氣都變得稀薄,肖穎深深呼吸,卻還是抵不住胸口窒息般的疼痛,最後隻得捏緊拳頭直起身:“我也好奇,為什麽偏偏是你救了陳耀。”
  他隻怔了下,便冷笑出聲:“怎麽,你要感激我嗎?”翻身慢慢坐起來,眉梢眼角盡是嘲諷的意味。
  見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葉昊寧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突然伸出手去緊緊攥住她的手腕。
  其實他的手心還是涼,但她卻一動不動,甚至連掙紮一下都沒有,就這樣任由他在下一刻猛地用力,整個人重心不穩地跌坐在他身側的床鋪上。
  “.....他對你來說很重要對不對?”那樣溫熱的氣息盡數拂過肖穎的頸邊,她卻似乎忘了躲閃,“那麽我救了他,你難道不該有所表示?”
  “你想要我怎麽樣?”
  她突然轉過頭,直視著這雙近在咫尺的眼睛,那裏頭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隻有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刹那,仿佛有極微弱的光亮猝然閃過,但很快便又暗淡下來。
  結果葉昊寧隻是靜默了一會兒,突然退開身子低低一笑,其實那雙眼睛裏又哪有分毫笑意:“不要信口開河,我要的,你給得了嗎?”
  然後不再理她,就連目光都越發的冷淡。
  舊的離婚協議被惡意的否決掉,已經作廢,而新的又暫時沒有草擬好,所以肖穎理所當然地住下來。
  所幸家裏的房間多,這一次她竟也不跟葉昊寧爭床睡,隻是在幾個偏臥和客房之間來回輪換,最後終於找到一張比較舒適、軟硬適中的床,與B市公寓裏那張很像,躺上去,好歹能夠睡個安穩覺。
  鍾點工每天都會過來,除去打掃衛生之外,甚至不知從何時起,也一並包下了洗衣煮飯的活。
  肖穎初時還覺得不太習慣,於是便跟進廚房說:“我來吧。”
  結果倒被那位阿姨推出來:“你去陪小葉,反正之幾天一直都是我在做,沒事。”
  陪他?恐怕他現在連一個正眼都吝嗇給她。
  阿姨又是一副笑得很滿足的樣子:“而且他也喜歡我燒的菜。”一看就知道,一顆心早就被葉昊寧給收買了。
  對此肖穎毫不意外,因為他就是這樣,似乎隻要他願意,就能輕而易取地老少通吃。
  倒是幾天之後,鍾點工阿姨開始好奇了:“小肖,你最近都不用上班嗎?”
  當時飯菜剛剛擺上桌,公司裏的秘書也才報著大摞文件離開不久,葉昊宇從書房裏走出來,正好聽見這句話,所以肖穎的動作微一停頓,才麵色自若地拖開餐桌千的椅子說:“嗯,請了假。”
  阿姨說:“真好。外國人開的公司是不是比較寬鬆?我小兒子在國有銀行工作,別說請兩天假簡直比登天還難了,平時甚至經常需要加班加點的,太辛苦。”
  肖穎笑了笑:“各有利弊吧。況且,我也是有特殊情況。”
  這時候葉昊宇也已經在她隔壁的位子上坐下來,卻自始自終斂著眸光,仿佛對她們的對話充耳不聞,徑自喝了半碗湯,又隨便吃了兩口方才便擱下碗筷。
  正在整理流理台的阿姨立刻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手上還拿著沾了洗潔精的抹布,看著他問:“不吃了?"
  葉昊宇點了點頭:“嗯,飽了。”其實是因為上午吊了藥水,有點影響食欲。
  眼見他又走回書房裏去,阿姨衝肖穎歎氣道:“這幾天他都是這樣吧,吃得太少了,這可怎麽行?”
  肖穎也在心裏暗暗皺眉,這會兒隻好硬著頭皮,在母性大發的鍾點工阿姨慈祥又和藹的注視下,推開椅子跟去書房。
  正在整理流理台的阿姨立刻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手上還拿著沾了洗潔精的抹布,看著他問:“不吃了?”
  葉昊宇點了點頭:“嗯,飽了。”其實是因為上午吊了藥水,有點影響食欲。
  眼見他又走回書房裏去,阿姨衝肖穎歎氣道:“這幾天他都是這樣吧,吃得太少了,這可怎麽行?”
  肖穎也在心裏暗暗皺眉,這會兒隻好硬著頭皮,在母性大發的鍾點工阿姨慈祥又和藹的注視下,推開椅子跟去書房。
  窗外天氣陰沉,眼看就有大片烏雲壓境,微涼的風卷動著窗前輕薄紗簾兀自來回飄蕩,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書房裏倒是一片燈火通明,而葉昊宇就靠坐寬大的書桌後,似乎正在閉目養神。
  肖穎不聲不響地走過去,直到了近前,才說:“剛吃完飯,怎麽就要睡覺了?”雖然吃得並不多,但總歸是對身體不好吧。
  結果葉昊宇姿勢一動未動,隻是低低“嗯”了聲,像是完全出於禮貌修養的樣子,其實這種態度更能將人噎死,倒還不如不答。
  肖穎卻一點也不計較,因為正自恍了神,不由得想到上一次,在B市的公寓裏給他做消夜,他好像也是這樣剛吃完就躺上床。
  明明並沒有相隔多久,可是彼時今日,無論關係和氣氛,都早已經不能再相提並論。
  她最後隻好說:“你起來,我要用電腦。”
  “你不是有筆記本?"
  "沒帶來。”風吹在手臂上隱約有些冷,她又走過去輕輕關上窗,轉回身時葉昊宇已經站了起來,她突然一咬牙說,“我準備辭職了。”
  “哦,是嗎?”這麽多天以來,他似乎第一次正眼看她,緊接著卻是極度不懷好意地猜測,“以後打算靠著分回去的財產過日子?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我勸你最好盡快擬出一份令你自己滿意的離婚協議來,就用眼前這台電腦。”他伸手示意,又停頓了一下,才說,“趁我改變主意之前,我倒是認真建議你多替自己某些福利。”
  “那你就改變注意吧!”她突然恨恨地說,“最好你現在就反悔,我一點也不在乎!”
  他愣了一下,眉心微動:“你說什麽?”他這樣聰明的一個人,此時此刻卻好像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肖穎隻覺得喉間如同堵著一團紗,十指在身後慢慢絞紐在一起,看著對方冷淡中帶著幾分譏嘲的眉眼唇鼻,那些全都是她所熟悉的,可是如今它們的作用隻是將她心裏的那些話統統頂回去,毫不留情地頂回去。
  過了好半晌,她才終於再度發出聲音:“你口口聲聲提離婚,葉昊宇,你真就這麽想和我離嗎?”腔調雖然依舊倔強,但他的樣子還是仿佛有點委屈,背後就是陰雲密布的天空,烏黑的雲層隱隱翻滾,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逆著光,此刻卻像漾著水,那樣清晰地柔軟,仿佛一碰即化,又令人不敢逼視。
  葉昊宇看著她,隻覺得胸口一陣煩悶,強子定了神,唇角的線條才再度逐漸僵硬下來,微微眯著眼睛,似乎覺得她荒謬無比:“你失憶了嗎?離婚是你親口提的,如今怎麽反倒像是被我欺負了一樣?”
  說完轉身欲走,可是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動作這麽快,幾步追上來,拉住他的手臂。
  他側過臉去皺了皺眉,結果她說:“我後悔了。”等了等,見他似乎沒有反應,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說:“我後悔了,哪天我根本還沒想清楚。”
  “所以,我不要離婚。"
  長久的靜默之後,雨點終於穿過厚重的雲層,霹靂啪啦落下來,砸在窗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可能。”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不清不重地拂開。好像這是第一次,肖穎覺得自己的指尖和掌心竟然變得比他還要涼,其實這樣的絲絲涼意早已經迅速地延著經絡鑽進心裏去,她茫然地低頭去看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然後又同樣茫然地抬起頭,隻覺得葉昊宇的唇邊如同噙著寒冰:“你當我是什麽人?你又把這段婚姻當成什麽了?予取予求,隨來隨走,肖穎,你真當自己有這份本事?”一字一句,說得極為緩慢平穩,可是據她對他的了解,這才正是他盛怒之下的表現。
  葉昊宇的臉色在燈光下依舊顯得有些蒼白,其實就連眼神都仿佛帶著無限倦意,不肯再多看他一眼,徑自走出房間。
  婆婆那邊也不知從哪裏聽到風聲,知道她回到家來小住,於是一個電話打過來,讓兩人抽個時間過去吃飯。
  隻不過以他們目前的關係,一同出現在老人家麵前,實在是件既累人又很冒風險的事,況且葉昊宇的這一場感冒斷斷續續幾乎一直沒有好,每天隻在家裏處理幾個小時的公務,可是對他來說卻都像是要耗費掉許多精力,與之前備受許一心推崇的超人形象相去甚遠。
  所以肖穎隻好打扮得妥妥貼貼,隻身赴會。
  席間也主動將自己要辭職一事告知給葉母聽,肖穎說:“辭職報告其實已經交上去了,隻等上司批準。”
  葉母自然十分高興,又問:“不是還要辦交接手續嗎?你現在待在這邊,沒問題嗎?”
  “沒有,我將年假一起請出來了。”其實當初請假的時候頗有點豁出去的味道,並不是不愛這份工作,隻是突然覺得有些東西要比一份遠在B市的工作更為重要。
  就像當初所說,去B市隻是為了證明自己有能力和價值,那麽現在呢?或許她隻希望可以做些什麽,然後成功地留住某一樣東西。
  然而奇果卻聽見葉昊寧再度閑閑地開腔:“沒別的問題了?”看樣子似乎意猶未盡。
  她被這樣一撩撥,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問題多著呢!就看你會不會如實回答了。”
  “說吧。”他換了個更舒服愜意的姿勢,連眉心都未動一下,仿佛早有準備。
  怪的是,她以前做事可從來沒有如此有目的性。
  葉向國下到縣裏考察去了,按原定行程應該還需要三四天才能回家,所以葉母一個人在家悶得慌,好不容易有人陪她說話了,自然不肯輕易放人離開。
  肖穎後來才終於知道什麽叫做言多必失,有些話本來不該說的,結果到底還是說漏了嘴。
  果然,葉母立刻皺起眉問:“病了?既然都這麽久了,怎麽也沒和我說過?”
  肖穎覺得為難,囁嚅道:“其實就是感冒,不想讓你們擔心。”
  葉母像是想到了什麽,便歎氣:“這孩子小時候也是這樣,因為當年生他的時候是早產,導致他感冒發燒簡直就像家常便飯,那時候葉向國又經常不在家,幾乎一到晚上我就擔驚受怕的。”
  "真的嗎?可是我認識葉昊宇之後,他到很少生病。”
  “嗯,後來長大了也就自己慢慢好了。”葉母說,“他小時候還貧血呢,唉,說到底就是先天體質不好。記得有一次他逃課,那時候才八歲,結果被他爺爺施行家法關了起來,就關在那種老四合院的小雜物間裏,誰知等一家人外出看完電影回來才知道停了電,而他當時就躺在黑漆漆的角落裏,渾身滾燙不省人事,差點把我們嚇死。”
  肖穎有些茫然,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問:“所以他怕黑?”
  “是呀,後來連睡覺都要開著燈。就為這事,他爺爺也後悔得要命,從那之後就再沒用過這種方式懲罰小輩。”或許是見肖穎臉上神色莫名,以為她也在擔心,婆婆便拍拍她的手安撫道,“不過,以後你回來就好了,可要記住時常監督他,爭取規律的飲食和作息。”
  肖穎的申請有點僵,垂下眼睛說:“隻恐怕他不會聽我的。”
  “瞎說。我倒覺得你說話比我管用得多。那小子什麽時候把我的叮囑當回事了?反而是你,有時說他兩句,我看他居然還不會反駁。”
  有嗎?
  肖穎不禁納悶,該不會是婆婆大人那一向引以為傲德記憶力突然失靈了吧?她怎麽覺得恰恰相反呢,她有哪句話是不會被葉昊寧反駁的?
  況且現在就算有尚方寶劍也沒用了,葉昊寧似乎是鐵了心要將她視作空氣,進進出出愛理不理,隻怕是礙於一時未能解除的夫妻關係,所以才很給麵子地沒把她立刻趕出去。
  現在這樣,她哪裏還有資格監督他的飲食作息?
  不過對於婆婆的話,肖穎倒是留意了幾分,於是當天私下找到葉昊寧的醫生,開門見山地提出自己的疑問。
  醫生貌似不解,立刻微笑道:“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應該是葉先生最近工作太累才導致免疫力下降,恢複的速度自然比較慢。”
  “他以前也是一樣這麽忙。”擺明了不信任,肖穎追問,“病曆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結果醫生一本正經地搖頭:“對不起,因為葉先生親自交代過。”
  “就連我也不能看?”
  “對。”
  愈加顯得可疑,肖穎隻得不依不饒:“那請你跟我說真話。”
  “什麽真話?”
  她氣得真想一把掐死眼前這男人。心想,他怎麽不去做演員?這幅疑惑又無辜的樣子裝得真像啊,任她是出渾身解數地糾纏,他也不為所動。
  最後她實在沒辦法,隻好動之以情,有些委屈地說:“可我畢竟是他老婆,他這樣讓我很擔心。”或許是臉上的表情真的十分配合,對方竟然似乎被打動了少許,麵露難色:“其實你可以直接去問他,豈不是更方便?”
  “如果他肯說實話,我又怎麽會來找你呢?”她想了想,突然神色極其認真地說,“其實他前不久一次性抽了400cc的血,我一直想問,這樣子對身體有沒有影響?”
  從下一刻那醫生的眼神來看,肖穎就知道自己猜對了,不由心裏一緊,立刻接著問:“聽說一般獻血之後如果休息不好,很容易導致抵抗力量下降對不對?那如果那人正好先天抵抗力就比較差呢,又或者原來貧血呢?”
  醫生深深看她一眼,終於轉身從鐵櫃上抽出一份病曆,她幾乎下意識地伸手去接,結果卻發現那並不是遞給她的。
  醫生隻是慢條斯禮地將病曆本翻開來,清了清喉嚨,然後說:“因為葉先生本人交代過,所以我不能把他的病曆給你看,但是你剛才提的問題,很湊巧,最近我手上有一位病人恰好就是這樣的。”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正襟危坐的肖穎,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才接著說,“在身體狀況原本就不太允許的情況下抽了血,並且之後又沒注意休養,結果除了免疫力會急劇下降之外,還有可能導致急性貧血。”
  肖穎一驚,想說話,卻被對方抬手打斷:“不過幸好,目前這種症狀隻是輕微的,經過藥物和調養,一至三個月之後就會逐漸恢複痊愈,也不必太過擔心。”
  肖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抱著怎樣的一種心情走回家的,隻知道一路上胸口都在突突發疼。
  其實醫院距離家裏並不近,天氣也不好,持續著幾日的連綿陰雨,地上濕滑肮髒,道路上的汽車飛馳而過,隨時都可能卷起飛濺的水花和泥星。
  但她隻是茫然地邁著雙腿,思維仿佛被人攪碎,腦子裏亂轟轟地一片,唯一的感覺一個,那就是疼痛。
  到家的時候鍾點工正要離開,阿姨見了她的樣子不由叫道:“哎呀,怎麽搞成這樣?”
  肖穎自己倒沒注意,低下頭看了看才發現米色褲腿上盡是深褐的泥漿印子,邋遢無比。
  她一言不發地走進屋,卻並不急著換衣服,反倒一把推開臥室的門,可是裏麵沒有人,她呆了一下,又立刻轉身走到書房門口,隻聽見身後傳來阿姨的聲音:“小葉出去了。”
  “去哪兒了?”
  “說是出去見朋友。”
  她又問:“走了多久?”
  “午休之後就出門了,怎麽著也有兩三個小時了吧。”阿姨解釋,“臨走前說不回來吃晚飯,我以為你也一樣呢,所以正準備走。”
  “哦,沒事,您先走吧。”
  打發走了阿姨,肖穎也沒什麽胃口中,便心不在焉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結果一直到了夜幕低垂,葉昊寧才開門進屋。
  肖穎幾乎跳起來問:“你去哪兒了?”
  可對方卻隻是淡淡瞥她一眼,反問:“需要向你報備嗎?”
  心頭隻是軟軟的,仿佛陷進吸足陽光溫度的沙子裏,一片溫暖的綿軟,她跟在他身後輕聲說:“我隻是擔心你的身體。”
  葉昊寧走在前麵,聽後步子微微一頓,半晌才側過頭說:“我沒事。”
  其實他的麵色依舊冷淡,但氣氛還是在一瞬間變得有些微妙,肖穎來不及細想,就已經憑著本能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又似乎怯怯地試探,生怕被 甩開,所以不太敢用力。
  結果葉昊寧的手指隻是動了一下,僅僅隻是動了一下而已。
  心頭提著的一口氣倏然鬆下來,肖穎覺得機不可失,於是飛快地緊緊用力攥住他的手。
  “你幹嘛>”一時半會兒,葉昊寧的聲音裏倒也聽不出喜怒。
  她隻是一言不發地突然靠過去,將臉貼在了他的背後。
  其實過去從沒做過這樣的舉動,所以不知道竟會是如此踏實溫暖的感覺。
  葉昊寧一怔,背部線條不禁有些僵硬。
  她說:“對不起。”聲音悶悶的,但又十分堅決幹脆。
  葉昊寧問:“你對不起我什麽?”
  肖穎說不出來,隻說:“我們不要離婚好不好?”
  結果身前的人沉默片刻,突然輕忽地笑了笑,帶著冷哼:“這樣拖泥帶水,可不像你一貫的作風,當初發短信的時候呢?恐怕根本沒有猶豫吧。”
  她似乎語塞,半天才懊惱地說:“是我錯了,你還要我說多少遍才可以呢?”
  然後死死地環抱住他的腰不肯鬆手,硬聲硬氣,近乎耍賴道:“反正我是不會簽字的,隨便你怎麽辦!或許你是正好想借著這次和我一刀兩斷,然後去找別的女人過好日子?那我就更加不會撒手了!”
  葉昊寧本來還想翻臉,誰知聽到最後一句,終究還是忍不住口氣微鬆:“我可沒你想的那樣齷齪。”
  她趁機道:“那就不要和我離婚。”
  “理由呢?你不能永遠像個小孩一樣,隨著自己的喜好做事。”他的聲音裏仿佛帶著一點倦,“這樣反複無常,你當我不會累嗎?”
  “..........”
  恍惚記起很久以前也有人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肖穎心裏驀然一緊,以為他下一刻就要分開她的雙手,可是他說完之後卻一動不動,瘦削的背挺提直直的,猶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山峰。
  她一直以為自己不夠了解他,是因為他總是藏得太深,讓她永遠走不進他的心裏去,可是如今才知道,隻不過是自己沒有用心罷了。
  他沒說錯,她是真的不夠用心,心有旁騖,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誤解和錯過。
  已經是那樣明顯的事實,她卻一直發現不了。
  那些曾經以為離自己十分遙遠的東西,如今才知道,近得觸手可及。
  “有一個理由。”最後肖穎說,“隻怕你不會相信。”
  誰知葉昊寧卻說:“為什麽不信?我早說過,你根本不會撒謊。”
  她有點尷尬:“謝謝誇獎。”頓了頓,才鄭重其事地說,“因為我愛你。”
  他仿佛沒聽清,短暫地沉默了一下便要求:“再說一遍。”
  她仿佛是豁出去了,一咬牙,沉聲說:“不管你信不信,以前的人和事,我真的已經都放下了.....現在我愛的人是你,所以不想離婚。”
  事後過了很久,這個話題仍時常被某惡劣之人拿來說笑。
  “我說肖穎,你主動起來真是可怕。”
  她早就習慣了,所以不理他。
  “難道當時不擔心我拒絕你?”
  “在你麵前我早就沒有麵子可言了,難道不是嗎?”
  “不要這樣說,我什麽時候不尊重你了?”
  “.....”
  每到這個時候,肖穎就會憤恨地想,早知道就離了算了,也好過此後天天受這種譏諷,簡直是非人的待遇,精神上的折磨!
  把飯菜端上桌,她板著臉說:“麻煩讓一讓。”
  葉昊寧倚在門邊,側開身子,仍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最後她終於忍不住,惱羞成怒地開腔道:“你是不是前一陣低燒燒傻了,好好的笑什麽笑。”
  可是對方根本不與她計較,隻是不置可否地轉過身施施然去洗手,準備開飯,她就好比攢了很久的力氣,卻一拳打在一大堆棉花上,根本無處發泄。
  於是隻好在吃飯的時候小聲嘀咕:”我看原來就是傻的。”
  仿佛是自言自語,但還是被葉昊寧聽見了,他很快便停下筷子揚眉問:“你說什麽?”
  她說:“如果不傻,當初在醫院裏怎麽可能那樣見義勇為,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有這麽誇張嗎?”葉昊寧哂道:“我自己的情況,我心裏清楚的很。”忽又狐疑地微微眯起眼睛看她,“肖穎,你該不會以為我那樣做是因為不想你傷心吧?”
  她抬起眼睛瞪他。
  他立刻笑得很詭異:“你會不會想太多了?其實我隻是純粹出於人道主義罷了。”
  “隨你怎麽說。”她訕笑一下,重新埋頭吃飯。
  不爭論並不代表不計較。
  肖穎私下盤算了一番,覺得十分有必要為自己扳回一城,否則這日子以後沒法過了。
  恰好葉昊寧的妹妹帶著男友從澳洲回國來渡假,一家人吃完飯之後,肖穎便在廚房幫忙準備水果。
  阿姨三番五次地催她:“你別忙了,出去和他們聊天吧。”
  “沒事,我就想站著多活動活動、”
  “說起來你最近倒像胖了些”阿姨側過頭來打量她。
  肖穎不禁一窘,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講出去都丟人,這陣子葉昊寧生病,她照顧他,結果卻把自己照顧胖了三四斤。
  上次因為回B市辦離職手續,和幾個老朋友見了一麵,許一心就頗為懷疑地問:“你是不是把葉昊寧的補品全都偷偷吃進自己肚子裏去了?”
  可是事實上哪有什麽補品?葉昊寧趁著生病,簡直已經將他一貫挑剔的特質發揮到了極致,尤其是在她主動示弱之後,更是當機立斷地打發走了能幹的阿姨,開始明目張膽地奴役她,卻又常常說這個不滿意,對那個不合胃口的,氣得她想跳起來罵人。
  但終究還是於心有愧,不得不忍氣吞聲。
  然而就是在如此受壓迫的環境下,她反倒胖了,真是千古奇事。
  所以葉昊寧才會嘲笑她:“人家都說心寬體胖,看來你對現狀十分適應及滿意嘛。”
  天知道她有多麽想衝上去拳打腳踢一番,可看著他那張明顯清減下去的麵孔,最終還是隻能咬著 牙忍了又忍。
  不過現在可好了,果然如醫生之前說的那樣,經過悉心調養,葉昊要又重新恢複了許一心心目上無可比擬的超人形象。
  肖穎覺得眼前仿佛有一大片曙光,七彩絢爛,意味著苦日子就要到頭了。
  主動點兒啊。”
  其實她的眼睛與葉昊寧的極為相似,同樣漆黑深邃仿佛蘊著微光,十分漂亮勾人,可是對方卻似乎不為所動,又或許是早就習慣了,竟然隻是抿著唇角淡淡地笑了一下:“我都已經得到你家人的一致認可了,還需要窮表現什麽?”
  “就衝你這態度,我就不認可你。”
  “都見過家長了,再反悔是不是有點遲?”
  “還沒加印蓋戳呢,是你高興得太早了!”葉思顏拖著他站起來,連水果也不吃了,兩人一路回到臥室,繼續唇槍舌劍。
  肖穎回過頭,就隻見葉昊寧靠在沙發上低低地笑,她心中若有所動,便問:“是不是感覺特別開心,遇上同類了。”
  “還好,一般般。”他又看她一眼,指指樓上,“我不吃,你拿去給爸媽。”
  “阿姨已經送了一份上去了。”肖穎自顧自坐下來,挑了一顆草莓,看都不看他,“誰說是給你吃的?”結果沒過幾秒鍾,她還是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們剛才在談論誰呢?”
  葉昊寧似乎不懂,揚眉反問:“誰?”
  “你妹在澳洲街頭遇到的那個,一見我走過來,她就神色古怪,到底怎麽回事?”
  見她滿腹狐疑,葉昊寧倒是忍不住笑了聲:“真奇怪,你最近怎麽越來越敏感?”
  “你是說我以前很遲鈍?對於這一點,我早就承認過了,用不著你提醒。不過,近墨者黑嘛,我難免要改變一點。”又說,“別打岔,快說!”
  葉昊寧仿佛無所謂,輕描淡寫地報了個名字:“唐昕。”
  “哦。”肖穎應得飛快,其實是因為心裏隱約猜到了,於是不再出聲。
  果卻聽見葉昊寧再度閑閑地開腔:“沒別的問題了?”看樣子似乎意猶未盡。
  她被這樣一撩撥,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問題多著呢!就看你會不會如實回答了。”
  “說吧。”他換了個更舒服愜意的姿勢,連眉心都未動一下,仿佛早有準備。
  可是,在公婆家討論這種問題是不是有點不太好?
  肖穎看了看四周,偌大的客廳,倒是隻有他們兩個人,葉昊寧的眼神望過來,平靜的毫無波瀾,她最終還是開口道:“你們為什麽會分手?”
  “因為她不愛我。”
  看見肖穎在下一刻變得無比驚訝的表情,葉昊寧啼笑皆非,又說 :“你的樣子真呆。”臉上照舊是一排雲淡風輕,仿佛他的心情並沒因為這個問題而受到絲毫影響。
  可是肖穎卻真的連反駁都忘了,半晌才將看似簡單的信息消化完全,訥訥地:“是這樣啊。。。。。。”
  誰知葉昊寧卻又語氣平淡地糾正:“其實更笨算不上分手,我和唐昕從來就沒開始過。”
  “什麽?”她反映了好半天,才突然省悟,可又更加難以置信,難道是你單戀?“
  他不置可否地睨她一眼,顯然對這樣的措辭感到輕微不滿:”那時候還年輕。”幾乎是從青蔥歲月開始,又或許更早一些,他曾經是真的愛過唐昕。
  那個從小與自己為伴的女孩子,他親眼看著她一點一點地長大,從嬌氣漂亮的小公主逐漸變成美麗驚豔的女人,他甚至已經忘了自己是在什麽時候愛上她的。
  可她偏偏不愛他。
  他是眾人眼中的天之驕子,似乎走到哪裏都能得到傾慕的眼光,但他最想要的,卻永遠得不到。
  所以,就算旁人都早已心知肚明,但那個時候的葉昊寧卻從沒告訴過唐昕,他愛她。
  因為那自小而來的驕傲和執拗,他始終都不曾鬆過口。
  直到晚上回了家,肖穎還在繼續著自己各式各樣的疑問,結果葉昊寧終於不耐煩了,拿眼角冷冷地瞟她:“你不累嗎?”
  “不累。”她同樣瞟回去,目光卻落在他的手腕上,語氣突然一沉,“你說,你是不是還對唐昕餘情未了?否則為什麽已知戴著情侶表不肯換?!”
  “你怎麽知道這是情侶表?”葉昊寧微怔,隨即眯起眼睛又問,“說吧,發現多久了 ?”
  她冷哼:“很久了。”
  “那為什麽知道現在才提?”
  她突然語塞。
  “看來你以前根本不好奇。”他停了一下,“或者說,不重視。”
  怎麽形勢突然大逆轉了,現在倒好象該她理虧似的。所幸最近與葉昊寧朝夕相處,反應能力卻是上了一個台階,因此肖穎也隻是愣了一會兒,便又板起臉來:“休想轉移話題,險吧你的曆史問題解釋清楚再說別的。”
  “沒什麽好解釋的,隻是因為戴習慣了。”那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當時唐昕生日,他確實是抱著私心,便買了這一對表,可是後來也許被她發現了什麽,結果一段時間之後,她找了個借口,將手表還了回來,嘴上隻說“太貴重”,可是其實大家都明白,這樣一塊用過的女士表,即使還給了他,以後又能有什麽用處?
  但他還是收了回來,隻記得當時自己神色自若地說:“我送給別人,比這貴重的多了去了。”
  隻是她那是陡然鬆懈下來的表情,雖然轉瞬即逝,他卻至今仍舊忘不掉。
  有些話,終究還是不該說。
  也不能說。
  他相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就如同相信終有一天會有另一個女人讓他愛上一樣。
  “你保險櫃裏有那麽多說表,隨便換一塊怎麽樣?”耳邊某人還在嘀嘀咕咕,葉昊寧托著下巴考慮了片刻:“可以,但我也有條件。”
  “什麽條件?”隻要換掉那礙眼的東西,什麽條件都好商量。
  “暫時還沒想到。”他又一本正經地提議,“不如我們先去洗澡吧,其他的慢慢再說。”
  “好啊。”
  “你去拿睡衣。”
  “好。”
  “連我的也一起拿上。”
  “……為什麽?”
  “因為是你剛才親口答應的。”
  “……”
  眼前那張英俊的臉笑得多麽奸詐,而肖穎則不禁納悶,她親口答應他什麽了?
  那隻手已經攬過來,她最後隻能十分疑惑地任由他擁著,帶進浴室,嘴上仍在說:“我覺得,有時候我們溝通很有障礙。”
  “不會。”身邊那人似乎很勉強才守住笑容,然後語氣認真地說,“親愛的,我卻覺得現在這樣剛剛好。”
  
  番外---結婚記
  病房裏氣氛沉悶,雪白的床前圍了一堆人,最後還是醫生領著兩三個護士進來說:“請各位先出去吧,病人該休息了。”眾人聽了,這才散開。
  葉昊寧走在最後,所以聽見病床上的老人低低地哼了聲,他連忙回過頭,隻見祖父正半睜著眼睛望著自己。因為病著,目光有些混濁,全然不似往日神采熠熠的模樣。
  葉昊寧心下一黯,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又折回床邊俯下身子問:“您想說什麽?”
  祖父家的規矩一向很多,又極為嚴格,因此葉家所有的小輩都被調教得十分謙和有禮,對長輩從來都用“您”來稱呼。
  此時葉昊寧彎下腰去,耳邊隻聽見低微虛弱的幾個字,雖然斷斷續續,但到底還是聽清了。
  你快結婚。
  葉家最有權威的人似乎終於找到一個最恰當的時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而又令當事人無法反駁否決。
  從床上老人的眼裏看去,這個在葉家孫輩中最為出眾的年輕人,正自微微斂了眉,一張英俊的臉上神色仿佛有輕微的波動變幻,簡直是難得一見的情形。
  這時候,原本已經走到門口的眾人也都停了下來,相互對視的眼神中不乏疑惑。
  最後葉昊寧沉聲點點頭:“好,我答應您。”
  他的聲音倒是被大家聽得清清楚楚,所以出來之後葉母就問他:“你答應你爺爺什麽了?”
  葉昊寧靠坐在車內座椅裏,嘴角不著痕跡地抽動了一下:“結婚。”竟然有種被威逼算計的感覺。
  其實這個話題早已被反複提起過很多次,但每每都因為他漫不經心的態度而不了了之,可是這一回,卻是避無可避。
  門鈴響起的時候,肖穎正在看書,被打擾了閱讀的興致,自然有點不悅,便看著來人問:“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就不能來?”誰知葉昊寧竟比她更囂張,揚了揚眉,輕推開她撐在門上的胳膊,徑自坐進沙發裏。
  “吃了火藥了?”她仔細覷他的臉色,不懷好意地揣測:“難道是有人給你氣受?男的還是女的?我猜八成是後者吧。”
  “哦,何以見得?”對方不置可否,隻是拿那雙漂亮得不像話的眼睛斜斜睨她。
  他的眼神裏嗖嗖地如飛小箭,肖穎撇了一下唇角,很識時務地選擇閉口不答。
  真是奇怪,和葉昊寧相處的時間久了,她竟不知不覺養成了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性格,一旦發現他不好招惹了,她便下意識地避戰。
  結果反倒是葉昊寧又接著說:“看來你很自覺,知道隻有像你這樣的女人才敢給我氣受。”
  真是天大的冤枉!
  其實算算時間,他們已經有一個多禮拜不曾見過麵,就連電話也通得少,平時各忙各的,偶爾聯絡一下,也是不鹹不淡的。她身邊的那些好友加損友們,諸如許一心之流,甚至已經開始懷疑是不是葉昊寧找到新歡了。
  可是現在,她這枚“棄婦”居然被某人轉回頭來安了這麽一個罪名,多麽可笑。
  所以她立刻辯駁:“不要血口噴人,我明明一直都是逆來順受。”又將手上的書本揚起來:“你看,你不打一聲招呼就過來,打擾我看書,我不也沒說什麽嗎。”
  “還用得著說麽。一打開門,不耐煩的情緒就寫了滿臉。”葉昊寧終於露出進門之後的第一個笑容,一伸手將書奪過來,並順帶著拉她坐到自己身
  他隨意看了眼封麵,便似笑非笑地開口:“金剛經?肖穎,你打算出家麽?”
  “修身養性不行嗎。”她被束縛在有力的臂彎裏覺得有些透不過氣,掙紮了兩下,又說:“就算是要出家,那又怎麽樣?”
  她故意和他作對。
  “那可不行。”
  “為什麽?”
  “你今年多大?”葉昊寧卻突然轉了話題。
  “二十四。”
  “哦,那也不算小了。”
  被他上上下下打量得有些莫明其妙,肖穎揪住衣襟,神色警惕:“什麽意思?”
  其實這是有心理陰影的,因為總會不由得想起爸媽家的鄰居李阿姨,那位熱心的阿姨每回見到她也會用這樣的語氣說“已經不小了啊”,再接下來要做的當然就是給她介紹相親對象。
  所幸後來認識了葉昊寧,她也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絕說:“我有男朋友了。”這才讓那位阿姨打消了熱心助人的念頭。
   “你怕什麽?”葉昊寧的眼神仿佛鄙夷,“把護在胸前手放下來。我隻是想和你商量件事。”
  她不免“哼哼”兩聲,突然有些小人得誌:“原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好,你說吧,先說了我再考慮同不同意。”
  商量嘛,當然是有商有量咯。而且,這是多麽難得,他葉大少爺居然也會有事需要和她商量。
  葉昊寧再度將她細細打量了一番,才慢慢說:“沒什麽可考慮的,你一定要同意。”
  他的神色竟是少有的鄭重,令她隱隱生疑:“到底什麽事?難道說是你破產了?想向我借錢?”兀自算了算:“我的存款倒是有一些,但隻怕杯水車薪。不過,如果你有需要,我當然義不容辭立刻借給你……”
  “和我結婚吧。”某人最後忍無可忍,很不給麵子地打斷她的“好意”。
  肖穎怔了怔,還沒說完的話就這樣卡在喉間,眼睛死死盯著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仿佛不可置信,好半天才猛地推開他站起來,訕笑道:“你的玩笑開過頭了吧。”
  其實葉昊寧心裏忽然有些許懊惱,表麵上卻不動聲色,反而笑得越發開懷,索性將空出來的兩隻手交疊墊在腦後,慢條斯禮地說:“我是認真建議的。難道你之前一點這方麵的想法都沒有?”
  見對麵那女人毫不猶豫地搖搖頭,他輕輕揚起眉梢:“那麽,難道你覺得嫁給我你會吃虧?”
  那倒不是。
  肖穎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也相信以他的條件,再好的女人都能找得到。
  所以不得不頗為懷疑地反問:“你是不是發燒了?”還是受了什麽刺激?後半句忍著沒敢說,因為葉昊寧的眼神又在瞬間變得淩厲了。
  如飛小箭。
  幸好他並不打算和她計較,停了停,隻是繼續語氣溫和地擺事實講道理:“如今你年紀也不算太小,而我們倆一時半會兒又沒有分手的跡象,等哪天真的分手了,說不定那也已經是三四年之後的事了。到那個時候,你還指望能再次成功地找一個與自己合拍的人麽?
  她沒反駁,隻在心裏腹誹,切,她和他就很合拍麽?
  “與其指望一個未知的將來,倒不如現在就行動,反正遲早都是要結的,你說對不對?”
  好像是有那麽一點道理啊,她垂下眼睛心中微微鬆動,結果卻聽見他又說:“除非,你早有別的人選,非那人不嫁。”
  屋子裏似乎突然靜下來。
  她低著頭,所以表情昏晦不明,半晌才聽見自己開口說:“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她以為他不會答應,可最後他卻漫聲說:“好。”
  最終點頭同意結婚,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
  因為打算一切從簡,便隻邀請了兩家親戚參加酒宴。
  婚禮前一晚,肖穎對許一心說:“真好!本來爺爺還重病住院的,誰知最近突然好轉了,明天也要參加婚禮呢。”
  “那就是雙喜臨門嘍。”
  “嗯。”肖穎點點頭,“都是葉昊寧說爺爺身體快不行了,一直催著快點辦,我總覺得太倉促了。”
  “現在隻差臨門一腳,想這麽多做什麽!再說了,老人家身體好轉,不是好事麽。”
  “是呀。其實我也覺得葉昊寧說得很對,錯過了他,指不定我還找不找得到比他好的呢。”
  “難道隻是因為這個?”許一心問。
  她略想了想,“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什麽?”
  “因為我自己也願意呀。”
  雖然他並不是那個自己從小期待著的人,可是,她也同樣不再是過去的她了。不是麽?
  從此,一段嶄新的生活徐徐拉開序幕。
  婚禮當天,葉老精神熠熠端坐在太師椅上,遞給兩位新人一人一封大紅包,同時示意孫子俯身過來。
  “爺爺也是迫不得已啊,誰讓你遲遲不肯結婚。”
  小葉低眉順眼:“您做得對。”
  “不會怪爺爺騙你吧。”
  小葉仍舊低眉順眼:“不會。”心想,不就是順水推舟的事麽,當然不怪您。回過頭,朝微微納悶的新婚妻子輕輕一笑,直笑得她不禁皺眉疑惑,他才神色自若的真誠誇獎道:“葉太太,你今天真漂亮。”
  
  番外--小江和小葉的幼稚園生活
  故事發生在若幹年前的C市。
  啟明星幼稚園的王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笑眯眯地宣布:“今天我們班又加入了一個新的小夥伴!江允正小朋友今後會和大家在一起,你們要好好相處,就像兄弟姐妹一樣,知不知道?”
  “知——道——了。”
  “很好。來,江允正小朋友,讓我看看把你安排在哪兒……”王老師的目光在教室裏搜尋了一遍,自言自語:“到底坐在哪兒好呢?……”突然眼睛一亮,“啊,就坐在葉昊寧小朋友的旁邊吧!”
  結果班上兩個最粉嫩俊俏的小男孩就這麽並排坐在了一起。
  王老師繼續笑眯眯地,挨個摸了摸江允正和葉昊寧的小臉蛋,嘖嘖,觸感真好,簡直愛不釋手。
  “你們要乖乖的喲。”
  兩個小朋友俱睜著烏黑清澈的大眼睛,穿白毛衣的葉昊寧乖巧地點了點頭,而穿藍色小外套的江允正眨眨眼麵無表情,沒什麽表示,看樣子是剛換陌生環境,有點怕生。
  接下來的時間裏,王老師講故事的時候總忍不住要朝靠窗的那張桌子多瞄兩眼。多麽可愛啊!做幼兒工作五六年,她從沒見過這麽機靈俊俏的男孩子,而且還是並排的兩個!
  所以中午吃飯的時候,她向其他老師炫耀了一番,又憧憬:“如果其中一個是我兒子就好了……”話音還沒落,就有人顛顛地跑進來,“老師——老師——”
  “良辰?你怎麽跑來了?”她皺眉,接住撲過來的小娃娃,“現在是睡午覺時間,不可以到處亂跑的。”
  蘇良辰臉上紅撲撲的,兩隻小麻花辮搖搖晃晃,奶聲奶氣地說:“王老師——,葉昊寧和那個新來的江允正……”喘了口氣,“他們……打~~~~起來了——”
  “啊?”
  王老師跑著蘇良辰一邊往午休室小跑前進,一邊問:“他們為什麽打架?”
  “葉昊寧又把毛毛蟲丟在我的枕頭上……”懷裏的小女孩突然嘴一癟,大大的眼睛立刻閃動著水光,講不下去了。
  “別怕別怕!”王老師連忙安慰,“等下老師就去處罰他。”又想,哦,應該是這樣的——那個葉昊寧惡作劇,恰好被江允正看到,小家夥嫉惡如仇,於是就忍不住替受欺負的女同學出氣了。
  誰知一路跑進房間一看,所有的小朋友都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好好的,十分安靜,根本沒有想像中的混亂場麵。
  王老師先把蘇良辰放回床上,才輕步走到另一張床邊,壓低聲音問:“葉昊寧,江允正,你們不好好睡覺,擠在一起幹嘛?”
  葉昊寧先抬起頭,小臉笑得很天真:“老師,我在給江允正看我的玩具。”小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果然拿著一隻嶄新的變形金鋼。
  再看小江允正,也是一臉興味盎然的樣子,與新同桌擠在一張床上,十分親密。
  哪裏打架了?王老師不由懷疑地回頭看看來報告的蘇良辰,不過心倒是放下來,和聲和氣地說:“下午你們再玩,現在小朋友們都在睡覺,你們也要乖乖睡覺。”然後不由分說將小江允正抱起來,送回他自己的床上。
  十幾個小朋友睡得很安穩香甜,王老師在門邊看了一會兒,滿意地關門退出去。
  五分鍾之後,兩個粉嫩的男孩又擠在了一塊兒,惡形惡狀。
  “葉昊寧,你幹嘛要搶我的毛毛蟲!”
  “那明明是我捉來的!”
  “明明是我先找到的!”
  “……現在它還在蘇良辰的床上。”
  “算了,不要了。把你的變形金鋼借我玩兒吧。”
  “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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