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晴空藍兮:尋愛

(2009-01-30 14:45:09) 下一個

  1
  “湛,想你了。”
  容若靜靜地立在沙發邊,看著甫進門的雲昕笑意盈盈地投入雲湛的懷抱。
  “我也想你了。”伸手撫上懷中女子的背,雲湛臉上帶著笑意,“這一年,過得還好麽?”
  “嗯!我發現,我已經愛上英國了。”抬起頭來,雲昕笑道。
  “容若,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打過招呼,容若不自覺地將視線停留在走上前來的兩人身上。
  每一次,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她都會有種錯覺——也許,雲湛和雲昕,才是天生的一對。
  三年前,雲家的養子與雲家唯一的千金解除訂下多年的婚約。之後,雲昕遠赴英國;而她,則在一次酒會上與雲氏現任總裁雲湛相識。然而,幾年過去,她早已知道,雲湛對她和對雲昕的態度是不一樣的。
  他尊重她,寵她,對她好,可是,一向冷漠的他,很少會像對待雲昕時一樣,對她露出那種十分寵溺,自然而親密的笑容。
  所以,悲哀的同時,她不止一次的疑惑,既然雲昕對他來說那麽特別,當初,他為什麽又會解除婚約?
  “容若?”
  “……嗯?”雲昕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
  “在想什麽呢?晚上,我們出去吃飯吧。湛來請客,好不好?”最後一句,雲昕轉頭笑著問雲湛。
  “當然沒問題。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先進房休息一下吧,房間我已經讓管家替你收拾好了。”說完,雲湛拿過一旁沙發上的外套穿上,轉身麵向容若,“公司還有個會,晚上你和小昕一起過來,然後直接去吃飯。”
  “嗯。”點點頭,容若跟在後麵將雲湛送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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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束了三個小時的高層會議,雲湛獨自回到辦公室。
  剛坐下,外線電話便適時地響起。
  “湛,小昕到家沒有?”
  “中午到的。”靠在椅背上,雲湛回答著好友的問話。
  “中午?她居然連個電話都沒打給我!”
  “高磊,我還以為你早就習慣了。小昕一向都是這樣的,不是麽?”唇角露出一絲淡笑,雲湛幾乎可以想像得出,此刻身在英國的好友是怎樣一副氣惱而無奈的表情。
  “……沒錯,好像她從來都不在乎我的擔心……但是,沒辦法,我就是被她克得死死的。”
  聞言,雲湛微微一笑。
  “那她有沒有告訴你,我們打算下半年結婚?”
  “結婚?”雲湛挑眉。
  “對啊。”
  “她沒說。不過,先恭喜你了。”
  “多謝!對了,還有一件喜事……”
  放下電話,雲湛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回想剛才高磊的話,一向深邃平靜的眼裏也泛起笑意——
  曾經喜歡粘著他的小姑娘,終於也要嫁人了。
  當年,他與雲昕解除婚約時,外界很多人都在猜測原因,而雲家並沒給出任何解釋。然而,事實是,雲家對他有恩,訂下婚約,是雲父臨終的心願,而他,一直把雲昕當妹妹。不久後,雲昕經過他的介紹,找到了喜歡的人,也就是高磊。因此,順理成章的,兩人重新恢複到兄妹的身分。
  隻是,不知情的外人對此有頗多揣測。
  包括容若。
  想到那張清靈脫俗的臉,雲湛不自覺地柔和了眼神。容若,一直缺乏安全感,特別是當雲昕出現時,她總會露出深思略帶憂鬱的神色。這些,他都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知道她充滿了疑惑,也常常對他的感情懷著不確定心情。可是,她偏偏什麽都不問。而他自己,又是個不喜歡主動解釋的人。
  如今,雲昕要嫁人了。也許,他也應該盡快用最實際的行動去消除她的不安。
  天漸漸暗下來。內線傳來秘書的聲音:“總裁,有位自稱是陳先生的人說要重要的事要和您通話。”
  “接進來。”略一沉吟,雲湛走回書桌前。
  “雲總!”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小人物,您不會認識的。我打來,隻是想告訴雲總一個消息。”
  “什麽?”雲湛皺眉。直覺的,他知道這不會是個好消息。
  “也沒什麽。隻是想和你談談,正好又‘碰到’你女朋友和妹妹,所以也先把她們請來了。明天中午十二點之前,我會再聯係你的。”
  電話裏傳來急促的忙音,一股難得的怒氣和憂心同時湧上雲湛心頭。

  2
  海水不斷地拍擊崖壁。雙手雙腳被綁住的容若狼狽地跌坐在崖頂,長發被風吹著遮住臉頰,她卻依然能看清正一步步走近的俊挺的身影。
  “湛!”站在一旁的雲昕高聲叫道,無奈身體拖住,無法上前。
  在不遠處站定,雲湛聞聲先看了她一眼,隨即開始不著痕跡地打量站在兩個女人中間的男人。
  有些麵熟,但他一時想不起自己和這個頹喪的中年男子有什麽過節。
  “我已經來了。先放了她們兩個。”聲音不高,卻透著無法忽視的威嚴。
  “可以!”男子嘴上應著,拉著她們兩人手臂的手卻毫不放鬆。
  “像你這麽聰明的人,不可能做沒把握的事。我知道你今天一定帶警察來了,隻是他們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雲湛心裏一緊,臉上卻不動聲色。的確,此刻他們的四周,已經布下了警力。事關容若和雲昕的安全,他不能冒險。
  “不過沒關係,他們來了也嚇不到我!我這次來,本來就不打算活著回去!”
  “你到底想怎麽樣?”麵對已經陷入半瘋狂狀態的男子,雲湛的擔心開始慢慢擴大。
  他向旁邊看了一眼,一直坐在地上的容若從頭到尾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長發散亂在臉前,使得他看不清她的表情。而那條緊緊捆在她腳踝上的麻繩卻讓他的眼裏閃過一絲淩厲。
  “我不想怎麽樣。隻是想讓你也嚐嚐家破人亡的滋味!”
  “……我們認識?”半眯起眼,雲湛盯著眼前男子的臉,努力回憶。
  “不!不認識!但是,就是因為你,我的公司才會倒閉!因為雲氏太強大,所以像我這樣的小角色才會被硬生生地擠掉!我老婆才會跟別的男人跑了!我的女兒為了去找她媽媽,在路上出車禍!我現在,連家都沒有了!……這一切,全是因為你!”在激烈的指控中,他又拉著兩人往後退了幾步。
  “等一下!”出聲阻止的同時,雲湛不著痕跡地向前移了幾步,“就算全是因為我,那麽,這和她們沒有關係。你先放了她們……”
  “有!誰說沒關係!一個是你的女朋友,一個是你的妹妹。”停頓了一下,男子略有深意地看了雲昕一眼,“或者,還不隻是‘妹妹’這麽簡單,你們以前還是未婚夫妻吧!我想,如果她們全都死了,你也就能體會我的痛苦了!”
  “放過她們!我隨便你怎麽辦!”雲湛忍不住再踏上前一步,他瘋狂的話讓他驚心。
  男子偏過頭,略一思考,嘴角劃過一抹笑,“放了她們,也行!這樣吧,兩槍,換兩命,怎麽樣?”說完,鬆開鉗製容若的手,從懷裏掏出一把槍。
  “不要!”一直沒說話的容若在看見他有槍時,終於驚恐地大叫出來。她拚命向雲湛搖頭,可惜,雲湛卻像沒看見般,仍然堅定地直視前方。
  “湛!不要啊!”雲昕帶著哭腔求道。
  “雲湛,怎麽樣?我覺得這很公平!”
  “我怎麽知道你說話算不算數?”平靜地回答的同時,雲湛將手背到身後,向隱藏在一邊已經準備行動的警員示意,不要出動。
  “這樣啊……沒關係!我可以先放一個回去,作為保證,怎麽樣?”男子詭笑道。
  雲湛分別看向容若和雲昕,然後沉聲道:“好。”
  “那麽,你選哪一個呢?”
  “雲昕。”

  3
  雲昕。雲昕。
  多麽堅定的回答!幾乎不加思索,就從雲湛的口裏冒出來。
  容若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同樣堅定的俊容。明明自己的心正像被尖刀狠狠刺進一樣,已經痛到極點,可是卻沒有眼淚流出來。那張她看了三年的臉,依然無比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那個她全身心愛了三年的男人,傲然而堅定地站在前方,卻在為另一個女人解開手上的繩索;他的眼裏,有清楚的憐惜和安慰,卻全都不是給她的……她仍然跪坐在一個拿著手槍,已經陷入瘋狂的男人身邊,孤單一個人——她被遺棄了,被她最愛的人遺棄。
  心中一片冷寂,她漠然地看著重新轉過頭麵對他們的雲湛。
  “好幹脆的選擇啊!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嗎?你居然能這麽果斷地放棄她!”男子帶著笑彎下腰,將容若拉起來。
  “希望你遵守諾言。”目光掃過容若,雲湛的心卻因為她眼中的冰冷狠狠一震。
  “其實,我也希望你選雲昕。因為,這位更漂亮,我還想讓她多陪我一會兒。”說著,男子舉起槍,厲聲道:“轉過身去!”他不能讓雲湛有機會阻止他接下來的舉動,哪怕是一點機會都不行。
  再次暗中做了手勢,雲湛依言慢慢轉身,臨轉頭的一瞥,映入眼中的仍是容若漠然的臉。
  “馬上我們就兩清了!你會嚐到身痛和心痛的滋味!”男子邊說邊拉著容若往崖邊退。
  敏銳地察覺到他話中有話,雲湛來不及轉身,隻聽數聲槍響,幾乎是同一時刻,身體一陣巨痛,因為巨大的衝力,人向前撲倒。
  身後有狂笑聲,尖叫聲,腳步聲……當他強撐著最後一絲體力努力轉身時,眼前已沒有了那道熟悉的纖細身影,取而代之的,是立於崖邊的十數名便衣警員。
  陷入黑暗前,他仿佛聽見雲昕的聲音,很遙遠,帶著泣音,似乎在喊容若的名字。

  4
  烏雲覆蓋天空,又一場夏季的雷雨即將到來。
  雲湛坐在沒有開燈的辦公室裏,窗簾全開,窗外卻隻剩最後一道光亮隱隱透進來,也已有漸趨暗沉之勢。
  幾聲極輕而有規律的敲門聲響起,緊接著,門邊露出一張嬌俏的臉。
  “下班時間到!”
  由於雲湛在住院休養期間,恢複得不甚理想,病菌侵入體內,導致心肌發炎,因此,近兩年來,雲昕已經習慣輕聲做事,輕聲說話。是以,這句話雖是帶著宣布和提醒的意味,卻仍說得輕柔。
  “這麽暗,沒開燈,顯然沒有在工作。既然這樣,還不如早點回家喝我熬的湯。”順手按下牆邊的開關,雲昕走到書桌前。
  “這種天氣,幹嘛特意跑過來?”坐在高背皮椅中,雲湛由著她動手收拾桌麵上的文件。
  “催你回家嘍。高磊被鵬鵬纏住,否則他還要爭著過來呢。”
  書桌上收拾妥當,雲昕才伸手拉過一旁的輪椅,落下手閘,然後退到一邊。
  掀開蓋在腿上的毛毯,雲湛略顯吃力地轉過身體,撐住桌沿和扶手,將自己移上輪椅,並搬動僵硬的雙腿,讓無力的腳踏上踏板。完成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後,神經的疼痛已引來一陣微喘。
  “走吧,司機在樓下等著呢。”替雲湛重新覆上薄毯後,雲昕偏過頭,迅速轉到他身後,推動輪椅。
  雖然屋裏很暗,但她仍怕自己眼裏的情緒不小心流瀉出來,讓雲湛察覺。
  每一次,當她看見從不肯接受他們幫助的雲湛獨自費力地上下輪椅,看見那雙掩蓋在高檔西褲下卻明顯顯得虛弱單薄的腿,心裏總是湧起一陣陣的難受。
  兩年來,一直如此。
  她常常在想,如果容若還在,性情高傲的湛,會不會破例接受她的幫助和照顧。
  容若,是與眾不同的。
  兩年前,當聽見清醒後的雲湛說出的第一句話時,雲昕才真正意識到,那個渾身散發著清雅柔順氣息的女子對於一向淡漠的湛來說,有多麽的重要。
  ——容若在哪裏?
  帶著虛弱和急切,毫無掩飾。她從沒聽過雲湛用那種語氣說話。
  之後,她再一次肯定了容若的地位,同時也見到了熟悉的湛,陌生的一麵。
  ——容若,讓病中的湛失去一貫的冷靜自持;讓湛不顧自己的身體,不眠不休地尋找她的蹤跡,甚至在兩年後,仍是如此。
  雖然一次次,得到的都是同一個結果,但她無時不在希冀,有一天容若會重新出現在他們的麵前,完好無傷的。

  5
  雲湛和雲昕剛進家,正好看見高磊從臥室裏走出來,輕聲帶上門。
  “小家夥睡著了?”雲昕迎上去。
  “嗯,好不容易。”高磊細心地替妻子拂去身上的水珠,抬眼看向窗外,外麵是傾盆大雨。
  雲湛將腿上的公文包放在茶幾上,然後轉動輪椅。
  “你們先吃吧,我回房換件衣服。”在車上的時候,雨開始下大。剛才下車時,雖然有司機撐傘,但他和雲昕兩人都難免淋了些雨。
  “我跟你進去。”高磊來到他身後,然後補充道:“正好我有事跟你說。”
  進入臥室後,高磊先從衣櫥裏拿出家居休閑服,放在床邊,才在雲湛身邊站定。
  “下午,征信社打過電話來。”
  “……然後呢?”解衣扣的手停頓了一下,雲湛微微側過頭問。
  “還是沒有消息。”高磊的聲音有些低沉。雖然同樣的結論已經出現過無數次,但他仍不想說出來,再一次打散雲湛的希望。
  “讓他們繼續找。”沒有考慮,平靜地說出不知已經說過多少次的話,雲湛的眼底卻再次滑過一抹失望。
  難道,他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嗎?
  每一次,當他回想當日的情景,心都禁不住微微縮緊。當時的容若,是失望,甚至是痛苦的吧!和他在一起三年,他卻在緊要的關頭,選擇了雲昕——那個她一直認為,他愛她甚於她的女子。卻留下她去麵對未知的危險。
  也許,她會怨他,會恨他,甚至永遠不會原諒他吧……但是,這些都無所謂。
  隻要還沒有找到她的屍體,他就相信,她還活著。
  隻要她還活著,那麽,不管她怎樣看他,都無關緊要。
  隻要她仍完好的活著……
  “我到房裏來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想讓小昕知道這個消息。”看著有些走神的好友,以及那張平靜臉龐下不經意表露出的悲傷,高磊也同時感到深深的無奈和低落。自從那件事之後,家裏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無法說出的痛苦。
  “嗯,我了解,不用告訴她了。”換下襯衣,丟在一旁,雲湛套上幹淨的上衣。
  “其實,她一直都在自責。雖然她很少提起,但我看得出,容若的事,她很介意。”
  “這與她無關。也許是天意,讓我在出事的前一天從你那裏得知,小昕懷孕。”
  “所以,你選擇了她。……但是,容若並不知道。”
  不能讓懷了身孕的雲昕麵對危險,所以雲湛在第一時間做出了選擇。然而,完全不知情的容若,在掉下懸崖的那一刻,恐怕還是不能諒解他。
  不再答話,拿著替換的長褲,雲湛轉動輪椅向浴室行去。
  “我會找到她的。”拉上門之前,以一貫堅定的語氣,結束了這場對話。
  雲昕懷孕,隻是他做出選擇的其中一個原因。而另一個理由,則是他從沒對人說過的。
  “容小姐,恭喜你!檢查結果一切正常,你的記憶也已經完全恢複了!今後,不用再來複查了。”
  “謝謝。”
  異國的街頭,陽光明媚。
  一張精致而脫俗的東方麵孔引來無數路人欣賞讚慕的眼光。
  “雲湛……”極輕聲的兩個字從優美的唇中逸出,清麗的臉上綻出一抹微笑,卻隱隱帶著與優雅柔美氣息不符的冷漠。

  6
  “藍夜”咖啡廳
  何以純掛上電話,一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桌對麵那張正望向窗外欣賞風景的優美側臉。
  “小玉說了什麽?”收到目光,容若轉過頭,波浪卷的長發在臉側形成美麗的弧度。
  “沒事。她想找個時間聚聚。”
  停頓半晌,何以純以一種特別的眼神看著容若,輕聲道:“她說,雲湛仍沒撤回委托,所以,她老公的征信社還要繼續找你。”
  容若不答,隻是輕輕攪拌麵前的藍山,明亮清澈的眼裏看不出任何情緒。
  “想不到,商界裏冷傲出了名的雲湛,竟會這麽癡情。”找了兩年,仍不放棄,如果他不是怪異的偏執,那麽,便是他對容若有深刻的感情。
  “癡情?”挑高漂亮的眉,容若的嘴角露出一抹輕笑,卻又倏忽消失。
  輕啜了一口咖啡,才繼續說道:“為什麽不說,是他在內疚或不安呢?”
  “直覺。”直覺告訴何以純,雲湛對容若絕對不是一般的感情。
  “但是,你的直覺一向不準的。”慢條斯理地駁斥好友的觀點,容若不相信,那個男人的“癡情”會用在自己身上。
  “……不過,倘若真如你所說,那倒正好。”緊接著,極輕的一句話從她口裏逸出。
  “什麽意思?”何以純疑惑地看著她,卻得不到回答。
  “容容,接下來怎麽辦?之前因為你失憶,而且又一直住在國外,國內征信社的人想找你,自然不容易。但是現在,你回來了。我看,以雲湛表現出的決心,憑借雲家的勢力,即使小玉那邊不說,他也很快會得到你的消息。到時,你真會和他見麵?”
  “會。”容若側過頭,重新看向窗外。
  “可是你不是……”
  “以純,你能了解那種感覺嗎?”沒有轉頭,容若隻是輕聲問道,長發遮住臉頰,平靜的臉上有模糊的光影。微顫的睫毛下,卻是隱藏不住的絲絲脆弱和憂傷。
  “我想,沒有親身經曆過,是不能真正體會那種心涼到極點的感受的。……你知道嗎,那個時候,當他說出雲昕的名字的時候,我全身上下,有一瞬間的冰冷。但緊接著,便是完全的平靜。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用‘平靜’這個詞來形容。但,真的,當時我確實沒有任何情緒,也做不出任何表情。……我並不自私,也從沒想過要讓他選擇我,而放任雲昕麵對危險。我希望他們兩個都安全,而由我一個人獨自麵對也無所謂。可是,後來我才發現,原來,人的情感和理智在某些時候,真的是完全衝突的。當他真的選擇了雲昕的時候,我卻又抑止不住的心灰,心痛。他的選擇,符合了我的希望,卻又同時狠狠地傷了我。……我沒法表達得更清楚,以純,你能了解我的感覺嗎?”
  “我能了解。”伸手撫上她擺在桌上微微冰涼的手,何以純用力握了握。她真的能夠想像那種心灰意冷,不管當初雲湛是出於什麽原因,但他確實傷了容若。
  感受到手上傳來的溫暖,容若回頭對何以純笑了笑。
  “容容,那你……”這樣的她,會怎麽麵對不久的將來必定會找上門的雲湛?
  “愛和不愛,愛得多和愛得少,這些都是不能勉強的,對嗎?”打斷何以純的話,容若平靜地問。
  “嗯。”何以純看著好友,點頭。容若,一向都是理性的,這樣的問題,能夠看透。
  “原本我也是這樣想的。”微低下頭,若有所思地盯著杯子,容若繼續說道:“至少,在跳下懸崖前是的。”
  說完這句話,她突然抬起頭,原本清澈的眼中滑過一絲悲哀,以及少見的冷漠.
  “但是,接著我失去大部分記憶,在國外過了很長一段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是日子。當一個月前,我終於完全想起過去的事時,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也許,我也該讓雲湛體會一下當初我的感受。”
  “你的意思是……”何以純皺著眉,心裏有不好的猜測。
  “小玉不是說,他這兩年來一直在托人找我嗎?不管他這麽做是為了什麽,我都會見他。”
  “然後呢?”
  “我會讓他愛上我。”輕聲卻極為肯定地說完這句話,容若站起來,看向一臉不解的何以純。
  “然後,他會親身體會當年我的心情。”
  “以純,不要阻止我。即使我也知道,我的做法不對。但你也應該了解,我決定了的事,很少會改變的。”
  “況且,一人一次,很公平,不是麽?”
  以傷害報複傷害,並不是她一貫的信條。隻是,每每想起雲湛,想起那日明明近在咫尺,卻又讓她覺得若隔天涯的距離,想起當她被人拉著從懸崖落入大海時的絕望,即使她接下來的行為千錯萬錯,傷人傷己,她也不想回頭。

  7
  容若……
  寬敞舒適的車後座內,修長優美的手指輕輕撫上照片裏的容顏,一絲不易察覺的思念和激動從沉靜的黑眸中閃過。
  一疊三天前拍下的照片,以及調查出的消息,讓雲湛終於能夠重新見到失蹤兩年的人。
  “叮鈴鈴……”
  推開“藍夜”的玻璃門,門框上懸掛著的風鈴隨風擺動,聲音清脆悅耳。
  一進門,容若便感覺到一道特殊的目光緊緊地跟隨著自己,明明幽遠沉靜,卻又似乎灼熱無比。眼角的餘光瞟到角落裏的黑色身影,心不可抑止地突地一跳——終於來了!
  心裏混雜著興奮、期待,還有一些被刻意壓抑的類似於久別重逢的渴望的感情,容若微笑地迎上已經從吧台裏走出的何以純。
  “生意不錯嘛!看來,我當初入夥的決定算是正確了。”掃視一遍全場,目光從那個在她眼中已是全部焦點和中心的身影上掠過,卻未做任何停頓。
  “雲湛來了。”何以純以眼神示意,同時心裏帶著深深的憂慮。
  如果說,容若前兩天說過的話是真的,如果說,她當時對她的計劃隻是不讚成,那麽,今天當她看見一早便進來的雲湛,或者應該說是,當她看見現在的雲湛時,她決定,要盡力阻止容若,盡力勸她放棄所謂的“報複”。
  “容容,雲湛他……”
  “他說了要找我嗎?”
  “嗯。”一坐下來,雲湛就向她道明了目的。隻是,她認為有必要把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先告訴容若。
  “原來他……”
  “那我過去了。”沒讓何以純繼續說下去,或者應該說是已經沒心思聽下去,容若懷著複雜的心情向角落走去。
  “讓我和他單獨談。”臨走時,容若又微笑著丟下一句,成功地阻止了何以純即將跟上的腳步。
  看著她的背影,何以純開始擔心。
  那日容若的眼神,她不會忘記。做了多年的朋友,她當然也了解,對於決定了的事,這個外表柔弱溫順的女子,其實是會堅持到底的。隻是……這對於現在的雲湛來說,她認為,並不公平。
  雲湛坐在安靜的角落,看著正向自己走來的女子。微見淩亂的波浪卷及背長發,精致無暇的妝容,如湖水般清澈寧靜的眼神,以及嘴角的一抹恰到好處的輕笑。
  ——明明還是容若,卻讓他明顯地感覺到了和從前的不同。原本包裹在她周圍的柔順溫和的氣息,此刻已經被另一種氣質所取代,不論眼神或是笑容,都仿佛淡到極點,卻又有著別樣的攝人的魅力。
  這樣的容若,又讓他想起當日在崖頂,當他選擇了雲昕後的她。
  然而,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的她,都讓他的心泛起鈍鈍的疼痛。
  雲湛看著她走近,直到她在自己麵前站定,開口。
  “請問,是你要見我?”容若問,帶著禮貌的微笑。
  “是。”應著,一種奇怪的感覺在雲湛心裏泛開。
  “我們以前,認識?”盯著眼前俊美的臉,美麗的眼裏仿佛滿是探尋和思索。
  “你……”雲湛盯牢眼前充滿疑惑的臉,眉心漸漸聚攏,不好的感覺從心底升上,引來心口一陣微痛。
  “我是雲湛。”聲音有些低啞,他緊緊盯著她,等著反應。
  “雲湛……”低柔的聲音從容若口中逸出,緩慢,卻帶著明顯的陌生。
  又一陣悶盯著麵前的人,似乎想從中看出答案。
  “對不起。”轉到餐桌對麵坐下,容若抱歉地看著臉色逐漸泛白的人,“也許我們以前真的認識。但是,我記不起來了。”
  “醫生說,因為腦部缺氧太久,所以導致喪失記憶。當初,我是被人從海裏救上來的,後來逐漸恢複了很多記憶,卻完全記不起為什麽自己會在海裏。專家說,也許是選擇性失憶,是為了忘記某段自己不願再想起的記憶,才會記不起來的。我問過很多朋友,她們也不知道當初發生了什麽。你……和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我想,或許你能幫我想起什麽。”說完,容若稍微湊上前去,期待地等著雲湛的回應。
  失憶?選擇性?不願想起的記憶?眼前是陣陣眩暈,心口的疼痛正愈演愈烈,而雲湛卻忍不住苦笑。
  原來,自己竟傷她這麽深……深到讓她刻意忘記曾經發生的一切,連他這個人,也忘得一幹而淨!
  “你怎麽了?”雲湛灰敗的臉色讓容若有些不安,直覺伸手觸碰他按住胸口的手,手底的一片冰涼讓她暗暗心驚。
  “不舒服嗎?”仍坐在原位沒有移動,容若盡量表現得平常,隻是輕聲問道。另一手卻緊緊抓住靠椅扶手,雲湛的狀況,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沒事。”輕輕搖頭,從那隻讓他有些眷戀不舍的溫暖的手中抽回手,雲湛重新看著她:“是的,我知道。你失去的記憶,我都知道。”
  “將來,我會告訴你的。”不再去看那雙眼裏透出的讓他心痛的疏離的眼神,他拿出手機,按下快捷鍵。
  半分鍾後,司機進來。
  “回公司。”
  低聲吩咐完,雲湛閉上眼等待司機拿出折疊靠在椅後輪椅。然後,少有的,在司機的幫助下,移身坐上輪椅,離開。
  而這段時間中,他沒再回頭去看容若一眼,自然,也沒看見她眼中來不及掩示的震驚和點點心痛。

  8
  誰能告訴她,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當雲湛依靠著司機的扶助,坐上刺目的輪椅,當他那雙仍舊修長卻虛弱的雙腿被覆上毛毯,當臉色蒼白的他低垂眼睫,從她麵前經過,被推出咖啡廳時,容若覺得,自己的心似乎正被什麽東西不斷地撕扯著,狠狠的,一下一下,疼痛而慌亂。
  雲湛離開後很久,她仍呆呆地坐在原位,看著對麵那張曾被他坐過的椅子。
  直到,一隻溫暖的手,撫上她的肩。
  “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抬起頭,容若抓住何以純的手,眼裏盡是疑惑和痛楚。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搖頭,何以純輕輕擁住她單薄的肩膀,“自從那件事後,隻是聽說雲湛受傷入院,之後,我也再沒見過他。再加上,平時我和他沒有交集,所以,我也是今早看到他時,才知道他……”
  “是因為那次嗎?”容若輕聲低喃。當日,在她墜崖前,確實看見雲湛中槍倒地,卻沒想到竟會傷得那麽重!
  “……容容,”何以純蹲下來,和容若平視,表情認真,“現在,你還要進行你的計劃嗎?”在看到現在的雲湛後,她真的不想讓容若對他實施報複。
  眼神微黯,容若沒有回答,隻有一絲茫然和無措,在她的臉上閃現。
  “你說什麽?”
  “容若失憶?”
  雲家客廳內,高磊和雲昕都為這突來的消息感到訝異。
  “怎麽會這樣?”雲昕皺著眉,看向輪椅裏的雲湛。原本為容若的重新出現而感到高興的心,正一點一點沉下去。
  “她……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忘了綁架的事。”雲湛一臉疲憊地靠在椅背裏。幾乎整個下午,隻要一想起那雙充滿陌生和疑惑的眼睛,他的心便開始隱隱抽痛。
  “那麽,你……”高磊觀察著雲湛的表情,認為事情似乎沒有這麽簡單。
  “……我也屬於她不願再想起的記憶。”輕扯嘴角,雲湛的聲音有些黯啞。
  不願再想起,所以忘記……容若忘了他,因為,不願再想起他。
  他在容若的眼裏,成了徹底的陌生人……
  “你是說……容若……也不記得你了?”秀氣的眉緊緊地皺在一起,雲昕不敢去想,雲湛現在的心情如何。
  “湛,回房休息吧。”高磊握了握妻子的手,示意她別問了。然後站起來,走到雲湛身後。從傍晚回到家,就發現他的氣色很不好,如今更是滿臉倦意。
  雲湛微閉上眼,任由高磊將他推向臥室。雖然從下午開始,腰部受過傷的地方,刺痛感就在不斷向背部擴散,但不時浮現在眼前的容若的臉,還有上午她說過的話,使他沒心思去注意那些疼痛。而即使是現在,他也不想休息,隻不過是希望一個人靜下來慢慢思考。
  雲昕咬著唇,默默地看著雲湛俊美蒼白的側臉,有些黯然。就在他們快要進入臥室時,突然叫住他:“湛!你愛她,對吧。”
  說完,她盯著停下的輪椅,和那雙搭在扶手上的、因為她的話而瞬間握緊的手指。
  雲湛沒有回答,輪椅進入臥室,厚重的門被掩上。
  而事實上,雲昕也沒想要聽他的回答。她突然問出了放在心裏兩年的,早已不算是問題的問題,隻是希望提醒習慣了壓抑和漠然的雲湛,不論如今的容若怎麽樣,隻要他愛她,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她不想看到因為容若的失憶,雲湛再度錯過自己心愛的人。
  也許,忘記了以前的事,對他們兩個人來說,反而是件好事。
  獨坐在窗前,一道白天人前從不曾顯現的悲哀在雲湛黝黯如深潭的眸中滑過。
  雲昕的意思,他明白。雖然心痛,他卻也從沒想過放棄。
  雲昕問題,問得肯定。所以,他沒有回答。
  他愛她,一直都是。
  隻是,她已經把他從記憶裏徹底清除了……

  9
  “王秘書,幫我打電話叫司機備車。”鬆開通話鍵,雲湛將身體重新靠向椅背,靜靜地休息片刻後,才拉過一旁的輪椅,費力地移身坐了上去。
  接著,轉動輪椅來到門邊,拉開厚重的門,秘書正好放下電話。
  “總裁!”王秘書從桌前站起來,走到雲湛麵前。
  “下午的會議,由陳副總來主持。明天早上,你再把會議記錄拿給我。”雲湛簡單地交待著。
  “好的。……總裁,您要出去嗎?”遲疑了一下,一向隻專職於份內工作的王秘書,問了一句。
  “嗯。”腿部再次襲來一陣抽痛,雲湛伸手按住,麵色未變地應道。
  “可是……”
  “怎麽了?”雲湛側頭。今天的秘書,態度有些奇怪。
  “剛才……樓下打來電話說,有位小姐想見您,……她說她姓容。”說完,王秘書用眼角餘光觀察雲湛的反應。
  姓容的本就不多,而她在公司做了六年,所知道的唯一與雲湛有關係的,就隻有兩年前掉崖失蹤的容若。剛才接到樓下接待處打來的電話,她確實吃了一驚,沒想到,本來大家都以為生存希望渺茫的容若,會在消失了兩年後,重新出現。所以,明知不應該,她仍忍不住暗暗觀察雲湛的反應。
  秘書的話,讓雲湛原本因為疼痛而不自覺地輕輕按捏腿部的手微微一滯,一道微亮的光彩從黑眸中掠過。
  ……容若,主動來找他。
  雖然知道她已經失憶,雖然已可以大致猜到她來訪的目的,但一絲喜悅仍輕輕湧上早已習慣漠然的心。
  “王秘書,”轉動輪椅,掉頭,雲湛一邊重新向辦公室行去,一邊吩咐:“你下樓一趟,帶她上來。”
  “是。”雲湛平靜的反應讓她有些驚訝,難道,總裁他早知道容若回來了?沒時間多想,當辦公室門被重新帶上後,她也迅速坐專用電梯下樓。
  容若跟在秘書的身後,走出電梯,來到這扇她再熟悉不過的深色雕花門前,一抹極輕的笑容在她臉上浮現。
  她當然沒有忽略,從她剛才走進雲氏大樓開始就不斷出現在各個職員臉上的驚異表情——估計,所有人都以為,一個消失了兩年的人,應該是早已離開了人世的。
  而事實,也確實應該如此。
  如果當初沒有湊巧好運地遇上一艘小型漁船,恐怕她早已葬身大海。
  那麽,雲湛呢?為什麽他會堅持地找了她兩年?又究竟是什麽讓他相信,她從懸崖上掉入海裏,還能好好地活著?
  想到他,在秘書打開門的瞬間,容若斂去那一絲微笑,恢複近乎生疏的平靜。
  “雲先生。”進門後,容若對著窗旁的人有禮地打著招呼,並毫不意外地瞥到秘書疑惑的表情。
  “你先出去吧。”雲湛向秘書示意,卻連自己都沒察覺,他的眼神,因為這樣的稱呼而微微一黯。
  待室內隻剩下他們兩人後,容若立在原地,再度開口:“我希望,這次冒昧拜訪,沒有打擾你的工作。”
  “……沒有。”雖然知道容若早已不記得他,也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但此刻這種生疏客氣的話從那張美麗的唇中吐出,雲湛心裏仍微微一滯。他不得不承認,原來自己竟也有脆弱的時候,當他回過神來,手指已漸漸收攏,握在輪椅的扶手上微微用力。
  “那麽,雲先生,我這次……”
  “先坐吧。”微垂眼睫,雲湛打斷容若的話,同時轉動輪椅。
  “……謝謝。”
  在真皮沙發上坐下,容若靜靜地看著雲湛坐在輪椅上,向自己靠近。完美無暇的臉上是同樣無懈可擊的平靜,卻隻有她自己知道,麵前這輛銀色的、讓雲湛賴以行動的工具,有多麽刺眼。那種和上次一樣的揪心的感覺幾乎要將她淹沒,同時,她卻又在心裏暗暗地為自己此刻完美的掩示喝彩。
  雲湛將輪椅停在沙發邊,目光放在前方虛無的一點。現在,他和她那麽接近,近到幾乎可以再次聞到她身上素來帶著的淡雅的清香,卻無法再聽見她在他身旁,用低柔的嗓音叫他的名字。如今,他隻是“雲先生”……
  腿上的抽痛似乎越來越劇烈,他將手覆在薄毯上,不著痕跡地,用力。
  “你來,是想問我以前的事,對吧。”他平視著容若。
  “嗯。”迅速地點點頭,容若接口:“我記得上次你說,有機會就會告訴我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說完,她認真地看著雲湛。
  雖然,她假裝失憶,故意對雲湛客氣生疏,裝作對過去的事充滿疑惑,裝出想知道真相的急切,但現在,她認真的表情卻不是假裝的——她真的想知道,雲湛會怎樣對一個“失憶”的她去描述當日的經過。
  雖然揭起傷口,很痛。但是,她想憑這一次來讓自己做出最後的決定。
  如果雲湛對她有愛,如果她能從他的敘述中察覺到他的愛,能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他對她的感情,那麽,哪怕隻有一點點,她都會勸自己,放棄無謂的報複。畢竟他曾愛過她,即使沒有深到能讓他放棄雲昕而選擇她,她都會心滿意足地離開。

  10
  容若緊緊凝視著麵前那張英俊的臉,靜靜地等待答案。
  需要說嗎?該怎麽說?……雲湛強迫自己別開眼,不去看那散發著認真和急切光芒的眼神。
  “怎麽了?”長時間的沉默,讓容若不禁輕輕皺眉,“你上次說過,會告訴我的。”
  “既然都是你不願想起的回憶,現在又何必這麽執著?”雲湛沒有看她,隻是淡淡地開口。她會刻意忘了那段經過,是因為帶給她的傷害太大,那麽如今,又何必讓他來揭開往事,再傷她一次。
  “……可是,缺少了一段過去,那種不完整的滋味,你能想像嗎?”一絲很淡卻讓雲湛心痛的落寞在容若的臉上漾開。
  容若微側著頭,眼神有些飄忽。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並沒有假裝什麽。喪失大部分記憶,待在國外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她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那種仿佛連自我都失去了的孤單和心慌,有多麽令人害怕甚至絕望,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也是為什麽當她終於完全恢複記憶時,腦海中第一個閃現的念頭,便是回敬雲湛對她所做過的一切的原因。
  “我不知道當初為什麽自己要忘了那段記憶,也想不出會有什麽樣的事能讓我刻意將它從腦海中抹去。現在,我想讓回憶重新變得完整,同時也很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麽。……既然你知道,我想請你告訴我。”從過去的感受中恢複過來,容若重新轉回話題,並突然覺得,這樣咄咄逼人的她,已不像從前的自己。
  一直搭在腿上的手已放鬆了用力,雲湛默默地坐著,他在考慮。
  “告訴我啊!雲湛。”身體微微前傾,固執在容若眼底閃現,卻沒注意到自己在無意中直接叫了他的名字,而處在沉思狀態的雲湛也沒發覺。
  “……其實,事情很簡單。”將輪椅重新調整了角度,雲湛背對著容若,終於開口,語氣平淡。
  “簡單?”秀氣的眉皺起,臉上盡是複雜的神情,容若盯著那張俊美卻平靜的臉,等著他的解釋。
  “對。”沒有遲疑,雲湛肯定地回答。“當時,你被人綁架。我趕去後,卻還是沒能來得及救你,然後,你被拖下懸崖。”
  話音落後,停頓了一下,雲湛補充:
  “事情就是這樣。”說完,他微微閉上眼,關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被綁架……來不及救她……掉崖……簡單的經過……
  沒有雲昕,沒有綁匪提出的要求,也沒有他做出的選擇——一切都隻被他用兩句話輕鬆地帶過。
  容若不知自己現在該作何反應——雲湛沒有再挑起過去的傷痛,沒有再提醒她一次她曾被遺棄,這不是很好麽?可是,她的心裏是一波一波的難受和濃濃的失望,雖然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麽要難受,為什麽會失望。
  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讓她漸漸緩和著情緒,她用最平穩的聲音輕聲問:“真的?就這麽簡單?”
  “嗯。一切都隻是意外。”
  短短的一句回答,卻讓容若真實地感覺到,心在慢慢往下沉,盯著那張如雕塑般完美卻又不泄露絲毫情緒的側臉,原本殘存在心裏的一點點希望正在悄悄消失。
  她忽然覺得悲哀。過去,她愛了他三年,卻從不確定他對她的感情,並在最後一刻發現原來自己真的不如另外一個女人重要。如今,她回來,再見到他,居然天真地想要從這個漠然的男人身上解答從前的疑惑,甚至對即將得到的答案抱著希望。可是現在,她牢牢地凝視那張臉,靜靜地回想他說話的語調和語氣,她甚至尋不到一點點可以讓她將之理解成為“愛”的感情……
  也許,一切都正如雲湛所說——隻不過是個意外。
  也許,在他的眼裏,那日發生的事,真就像他現在所表現的那樣,雲淡風輕。
  靜默了片刻,終於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嘴角牽起一抹複雜的笑,容若慢慢站起來。
  “我被綁架的時候,是你趕去救我。那麽,你能告訴我,從前我們是什麽關係嗎?”
  放在扶手上的手輕輕一動,雲湛回過頭,看著那張清麗的容顏。
  “我說,你就信嗎?”如果現在他告訴她,他們曾是戀人,她會怎麽樣?
  “如果可信的話。”無邪的笑容在容若臉上綻開。
  雲湛靜靜地看看她。
  “我們……”
  “……嗯?什麽?”雲湛突然停下,容若挑起眉,追問。
  轉過頭,臉色微變,雲湛將手重重地按在腿上,低聲說:“我們隻是朋友。”
  他微低著頭,沒看到身後的容若,慢慢凝結的笑。
  “你的問題,我已經回答了。如果沒什麽事的話……”
  沒等他的話說完,身後已傳來容若的聲音:“沒事了,不打擾雲先生工作了!”她轉身走了幾步,又重新停下,轉過頭:“今天謝謝你了!再見!”說完,她快步走出辦公室。
  “容小姐?!”巨大的關門聲驚動正在辦公的秘書,她站起來,不解地看著臉帶怒氣的容若。
  沒有多加理會,帶著冷然的怒意,容若直接走進電梯。
  意外!朋友!逐客令!想到這些,她不禁冷笑。原來,自己果真太天真!既然雲湛連他們的關係都不肯承認,那麽,她又何必在乎太多!更不需要去考慮將來的舉動是否會傷到他!
  既然,她從雲湛那裏看不到絲毫感情,那麽,今後的日子裏,她將努力達到自己要的結果。
  毫無預警的巨大的關門聲讓雲湛的心狠狠一震!胸口傳來急速而不規則的心跳,他低頭皺著眉喘息。
  容若生氣了。是因為他開口讓她離開嗎?想起她走之前的語氣,雖然當時他正專心應付腰上傳來的疼痛,但仍能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怒氣。從前,他幾乎從沒見過她發火,印象中,她一直都是那樣柔順溫和的女子。看來,現在的她,果然變了很多。不過,這種變化,卻讓她更生動。
  唇角勉強牽起一抹笑,卻很快被痛楚蓋過。雲湛抿著唇,用手壓住開始抽筋的雙腿。就在剛才,在他考慮著怎麽說出他們關係的時候,腰際傳來的抽痛卻讓他不得不用最快的方式結束談話。他不想當著容若的麵,讓她看見他現在的樣子,所以,他用了最敷衍的答案,並不多加考慮地讓她離開。
  心跳的速度似乎並沒有變慢,而且伴隨著陣陣抽痛襲來。克製住突來的暈眩,雲湛掏出手機,撥通司機的號碼。

  11
  “怎麽會弄成這樣?”雲昕立在床邊,床上是終於陷入安穩睡眠中的雲湛。她咬著唇看著那張灰敗的臉,水潤的眼裏滿是憂心。
  將醫生送走後,高磊輕輕推門走進來,拍了拍愛妻的肩膀,轉身看向一直待在一旁的司機,臉上的線條仍因適才的緊張而緊繃著。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小時前,他和雲昕分別接到司機的電話,被告知雲湛在公司心髒病發。等他們趕去,早一步到達的家庭醫生正在做著急救,而雲湛早已陷入半昏迷狀態。
  狀況穩定下來後,回家的途中,醫生一再告誡,短時間內,雲湛需要絕對的靜養,避免受到外界的刺激。
  “今天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嗎?”高磊回頭看了一眼雙眼緊閉的雲湛。這還是他兩年來,第一次看到他病發得這麽嚴重。
  “我也不太清楚。”司機搖頭,“早上去公司的時候,少爺的精神還很好。”誰知道,接近中午的時候,竟會看見突然病發的少爺。
  略想了想,他又補充道:“……不過,我好像聽秘書說,上午有位小姐去公司找過少爺。”隻是當時情形一片混亂,他急於打電話求助,因此秘書的低喃並不是聽得很真切。
  “小姐?”高磊轉頭與雲昕對望。
  “我打電話到公司去問。”心裏已隱隱有了答案,雲昕再度瞥了一眼毫無生氣的雲湛,輕聲走出臥室。
  柔和的藍調滑出優雅的旋律,淡淡的憂傷彌漫在幽靜的咖啡廳內。
  客人並不太多,三三兩兩的零散地坐著。何以純站在吧台前,遙遙望著最角落裏那張麵帶沉鬱之色,卻仍美得清靈逼人的臉。從上午進門到現在,容若一直安靜地坐在角落,不知是在思考,抑或是在發呆。
  抬手招來服務生,何以純端出親自磨好的咖啡,讓她給容若送去。雖說容若已是這家咖啡廳的半個老板,但此刻,何以純知道,她需要安靜地一個人待著。所以,她隻把她當作一般的客人,給她最優質的服務,和一個她所希望的空間。
  “請問,容若在嗎?”一道清脆的女聲讓何以純回頭,一張嬌美的臉出現在眼前。
  “……在。”雲昕?!認出麵前的女子,何以純轉頭望了望遠處的容若。
  順著她的目光,雲昕立刻看到了此行要找的人,她有禮地問道:“那麽,可以讓我和她說幾句話嗎?”
  “請便。”笑著讓雲昕從身邊經過,何以純看著那道背影,意外地覺出一絲凝重。
  容若不知道自己這樣坐了多久,腦海裏不斷盤旋的是那張俊美卻漠然的臉,還有那些聽來是那麽雲淡風輕的字眼。
  過去的一切,似乎都是那麽的不值得一提。至少,在雲湛眼裏應該是的。
  她想笑,心裏卻在難受,如針刺般,輕微,卻密集,而且一直沒有停止。
  香氣四溢的咖啡在慢慢冷卻,她不說,不動,隻是安靜地坐著。直到,耳際傳來熟悉的聲音。
  她抬頭,看到的是雲昕嬌俏依然的臉,她聽到她叫她“容若”,如兩年前一樣的聲調和語氣。
  “容若,我是雲昕,還記得嗎?”在餐桌旁坐下,雲昕的眼裏有激動和期待。
  “……對不起。”微微偏過頭思索了一番,容若笑得抱歉。
  失望湧來,雲昕不禁在心裏輕歎。也許,自己本就不該抱希望,畢竟,連雲湛都被她從記憶裏清除,又何況是她。
  “沒關係!”雲昕安慰地笑道:“我聽說你失憶的事了,不用覺得抱歉。”
  “謝謝。”容若輕聲說。
  “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
  “你上午去了雲氏集團,對吧?”雲昕斟酌著開口。
  “是啊。”容若不解,雲昕特意來找她,就是為了問這個問題?
  “那麽,你和雲湛,都談了些什麽?”語畢,見容若露出疑惑的神色,雲昕又立刻解釋:“你別誤會!我不是想要知道什麽!我隻是想問問,你們有沒有吵架,或者……”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問,所以隻好尷尬地停下。
  “吵架?”對於她的問題,疑問在容若心裏慢慢擴大。雲昕為什麽會這樣問?
  “我去隻是為了問雲先生一些事,我們並沒有吵架。”
  沒有?雲昕不自覺地低下頭思索。難道雲湛這次的病發,與容若沒有關係?
  “你為什麽會這麽問?”
  “哦,沒什麽。”抬起頭,看見容若眼中的疑問,雲昕笑笑,“隻是今天發生了一點意外,所以來問一下。”
  “意外?”不知怎麽,容若總覺得雲昕的神色有些奇怪。
  “嗯。……現在沒事了。不耽誤你時間,改天我們再聊!”猶豫了一下,還是什麽都沒說,雲昕站起來。
  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容若,畢竟她已經失憶了,不記得雲湛了。也許,她會認為,一個陌生人的事情,和自己是沒什麽關係的。
  容若跟著站起來。雲昕若有所思的表情讓她不自覺地皺眉。意外……是什麽?莫名的,胸口有種很悶的感覺。看著雲昕逐漸向門口移動的背影,她有種追上去問明白的衝動。
  可是,她不能。在他們眼中,她已經失憶,她忘了所有跟雲湛有關的人和事,所以,她不能表現出她的關心。
  雲昕慢慢地朝外走,腦中卻掠過雲湛麵無血色的臉,灰紫的唇,還有前兩天,他回到家時隱隱落寞的神色。
  ——容若,失憶了。
  ——我是她不願想起的記憶。
  當時,湛是在難過吧。
  因為,她從他的話中,聽到了苦澀,即使被他隱藏得很好。
  手碰到玻璃門的一刻,雲昕突然停下。她轉身,重新走向一直目送她離開的容若。
  “希望你能和我回去,看看雲湛。”在容若麵前站定,雲昕帶著些微祈求。

  12
  “希望你能跟我回去,看看雲湛。”
  雲昕的話音剛落,一絲擔憂與慌亂在容若清澈的眼底迅速滑過,卻又瞬間消失。
  “你要我去看雲湛?”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容若刻意忽略那一抹心慌,“你說你叫雲昕,那麽,你和雲湛是……”
  “兄妹。”雲昕接過話,“湛是我哥哥。”
  “容若,我真心希望你能去一趟。”雲昕再次懇求。
  “雲湛怎麽了?還有,為什麽一定要我去看他?”其實,容若心裏隻是想聽到第一個問題的答案。
  “……湛上午突然在辦公室裏昏倒,是心髒病發。”雲昕臉色變得凝重。雖然已經沒有危險了,但想起來仍讓她後怕。
  心髒病?!她的話讓容若緊緊皺起眉——雲湛有心髒病?為什麽她從來不知道?
  突然想到,前兩天他們在這裏見麵時,雲湛臉色蒼白的樣子。隻是當時,他必須依靠輪椅行動的事實使她吃驚,才忽略了那樣的細節。
  想起雲湛的腿,容若心裏仍是一陣刺痛。看來,自己消失的這兩年,這邊也發生了很多事。
  “……可以嗎?可以去看看他嗎?”雲昕不知雲湛是否已經醒來,她想,如果讓他第一眼就見到容若,應該不會是個壞決定。
  “嗯。”容若點頭。有些事,她也必須弄清楚。
  穿過熟悉的前花園,在傭人驚異的眼光中,容若目不斜視地跟著雲昕直接進入寬敞的客廳。
  這棟建在半山的別墅,當年的她來不及作最後的告別。可是相信不久的將來,她將會重新正式地踏入這裏。
  臥室的門被人從裏拉開,一個高大英挺的男子走向她們。
  “湛醒了嗎?”雲昕輕聲問道。
  “剛醒。”說完,高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站在一旁的容若一眼,才向她點頭招呼。
  同樣以點頭作回應,容若也在暗中觀察流動在眼前兩個人之間,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卻又似乎那麽明顯的親密和熟稔。
  對於高磊,她隻在幾年前見過一次。那時的他,已有雲湛的好友和雲昕的男友兩重身份,隻是因為他常居國外,所以見麵機會並不多。看著他和雲昕之間無形的默契,不知現在他們的關係是否更進一步。
  “容若,我們進去吧。”
  “嗯。”
  站在原地,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地朝雲湛的臥室走去,高磊的神色有些凝重。
  記得上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容若時,她給他的感覺,是一個如水般溫婉的女子。嫻靜,柔順,寧靜的臉上散發著柔和的光芒,給人很溫暖的感覺。可是,就在剛才,他卻明顯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淡漠,不論是眼神,還是表情。
  也許,是因為失憶吧。高磊在心裏為容若的轉變作解釋。
  昏暗的房間,原本柔軟的長毛地毯被平整的防滑地板取代,厚重的窗簾閉闔著,透過縫隙,可以看見外麵明媚的陽光。
  走進屋子的一刹那,容若的心有一瞬間的加速跳動。一陣久違的卻又那麽令人熟悉的男性氣息,毫無預警地竄入鼻端。
  ——那是專屬於雲湛的氣息。
  暗自捏緊微微顫抖的手,容若隨著輕緩的腳步,努力調勻呼吸。
  然後,她跟著雲昕,走近床邊。
  床上的人靜靜地躺著,光線太暗,沒辦法看得更清,但她卻仿佛能夠聽見他輕微的呼吸,一聲一聲,清晰得出奇。
  從昏睡中醒來,令人窒息的疼痛似乎已經遠離,雲湛無力地躺著,閉目休息。
  門被輕輕地打開,又合上。他聽見有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一直來到他床頭。
  “雲昕?”他微睜開眼,卻意外地看見兩個身影。而站在雲昕後麵的女子,即使看不清容貌,熟悉的輪廓也立刻讓他掩在被單下的手指輕輕收攏。
  “嗯,是我。”見雲湛醒著,雲昕走到窗前。
  “刷”!隨著窗簾的被拉開,光線立刻從落地窗外透了進來。
  雲湛反射性地側過頭,眯了眯眼。
  心髒病!立在床邊,隨著室內的大亮,當看清床上的人時,之前雲昕說的話陡然重新竄進容若的腦中。
  這就是雲湛。兩年不見,有了許多她沒想過的變化的雲湛。
  平躺在床上的他,頭發有些微淩亂,眼睛微閉,麵無血色,就連唇色也淡得讓她心驚。
  看著那張英俊卻毫無生氣的臉,純白被單下勾勒出的略嫌單薄的線條,容若覺得,自己的心髒似乎也在泛起微微的疼,無法止住。
  “容若,你在這裏,我出去給你倒杯水。”特意留下空間,雲昕瞥了一眼靜默的雲湛,輕輕走出門去。
  果然是她!
  適應了光線的眼還沒睜開,耳邊已傳來雲昕的聲音,雲湛在心底輕歎一聲,慢慢睜開眼睛,轉頭,看向那張清麗的臉。

  13
  看著雲湛略嫌吃力地撐起身體,容若努力克製住自己上前幫忙的衝動,在床邊的椅子上自行坐下。
  靠坐在床頭,雲湛閉了閉眼,甩去因為起身而帶來的暈眩。再睜開眼時,發現一旁的容若正注視著自己。
  “你怎麽來了?”他看向她,聲音微啞地開口。
  “雲昕說你病了,讓我來看你。”有意無意的,容若在告訴雲湛,來看他,並不是她本意。然而,此刻他憔悴的神情卻又讓她忍不住接著問道:
  “……你怎麽樣了?”
  “沒事。”刻意忽略腰上的抽痛,雲湛搖了搖頭。
  幾不可見地扯動嘴角,容若輕輕點頭。
  一時間,兩人都靜默著,屋內的空氣有些許的壓抑和沉悶。
  不再去看雲湛的臉,容若刻意轉過視線,目光卻正好落在他的腿上。那份即使是覆在被單下卻仍然難掩的虛弱,以及床邊停著的輪椅在光線下偶爾反射出的金屬光芒,都狠狠地刺痛了她的眼。
  ……不要心軟!
  她暗暗握緊椅子的扶手,在心裏告誡自己。
  即使他的腿真如自己的猜測,是在那次綁架中所傷,那也都隻是為了雲昕!因為,早在她掉下懸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了她的命並不是他所換回的!如今她還能呼吸這個世上的空氣,完全是因為自己走運,她應該感謝的,是那些將奄奄一息的她及時救起的漁民,而不是他!
  所以,不需要再有過多的顧慮,她隻要能完成自己的計劃,就足夠了!
  容若背光坐著,以至於半臥在床上的雲湛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但他卻能感覺到,她在沉思。雖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雲湛仍轉過頭,閉上眼,靜靜地躺著,不願打斷她的思緒。
  半晌後,耳邊才傳來她特有的低柔的聲音。
  “為什麽要騙我?”
  “……”容若突來的問題讓雲湛睜開眼。他無言地揚了揚眉,疑惑地看向她。
  “我和你,曾經是戀人,對吧?”深吸一口氣,容若問道。
  “你……”深邃的眼裏透著明顯的訝異,雲湛看著她的一臉肯定,心髒微微緊縮。難道,她已經想起來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麵對雲湛的驚訝,容若狀似無辜地搖頭笑了笑,“我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但是,我的朋友告訴我,我以前是你的女朋友。”
  她要盡快推進他們的關係。既然他什麽都不肯說,那麽就由她主動好了。
  “我想,我最好的朋友是不會騙我的。你是我的男朋友,對吧!”說完,她凝視雲湛的眼睛。
  若有似無的失望在心裏泛起,雲湛看著她臉上的執著和肯定,並沒有立刻回答。
  微微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神色,片刻後,他才淡淡地問:“如果是,你能立刻接受嗎?”
  “不能。”得到的回答快速而幹脆。
  明明是可以推想得出的答案,此刻這樣從容若口中說出,仍讓他心裏升起一絲黯然。然而,她緊接著的話,卻讓他不由得抬眼望向她。
  “不能立刻接受。但我想,隻要給我一點時間適應,應該也不難。”一抹笑容浮現在清麗的臉上,“當然,首先也得你願意繼續我們過去的關係。”
  少有的,雲湛微微有些發愣。看著那雙少了幾分疏離的清澈的眼,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眼前的女子變得捉摸不透——似乎前一刻還是淡漠疏遠的,轉眼卻又變得主動且溫和。
  究竟是失去記憶改變了她的性格,還是自己從前並沒有發現她的另一麵,他不得而知。隻是,這樣多麵的容若,卻時刻散發著讓人媚惑的迷人氣質。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容若站起身,沒等雲湛說話,又補充道:“你好好休息,改天再見吧。”
  雲湛目送那道柔美的背影離開後,靜靜地陷入沉思。

  14
  微亮的光從厚重的窗簾縫隙中透進來,雲湛撐起身體,半倚在床頭。黑眸中,是深不見底的沉思。
  自從三天前,容若突然到來,丟下那番話又匆匆離開後,便再也沒出現過。而對於她這段時間前後不一的態度,還有與從前相比的性格大變,雲湛心裏存著的疑惑逐漸擴大。
  這幾天來,他被迫臥床休養,除了偶爾處理公事外,他有充足的時間思考一直縈繞在心裏的莫名的感覺從何而來。
  那天,如果他沒看錯,當容若站在他的床邊,問他,“我們曾經,是戀人,對吧?”,而就在那之前,有一道快得轉瞬即逝的複雜光芒從她的眼底掠過,卻正好被他看見。那代表著什麽,他無法知曉,但卻讓他心裏莫名地升起一絲涼意。
  這樣的她,不論行為還是眼神,都像謎一般,讓他捉摸不透,卻又隱隱有著不安的感覺。
  但至少有一點,他已經能肯定——如今的她,決不會再是從前那個溫順似水、寧靜安恬的她了。而無論如何,自己也都將陪著她一起,即使將來有一天,她想起從前的事,需要從他這裏得到任何補償,他都會心甘情願,拿出所有他能給的東西……
  容若抱膝坐在床上,對麵是兩張寫滿了不讚成和無奈的臉。
  想苦笑。她覺得,該無奈的似乎應該是自己!為什麽每個人都站在雲湛那一邊?為什麽她還沒做出什麽過份的舉動,就已經引來好友的指責?為什麽就沒人能稍微體會她的心情?
  “我真沒想到,你會有這種打算。”田玉坐在沙發上皺眉。剛從國外出差回來的她拖著行李直接衝進容若的家,順便拉上了何以純。
  “你居然假扮失憶!騙了他不說,還要報複他?”這是她最不能理解的地方,當初在國外接到何以純的電話,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容若會做的事。是以,一向脾氣直爽急躁的她,立刻衝來要知道容若的真實想法。
  “你的反應也太大了吧!”淡淡地看著田玉,容若心裏的無力感越來越大。雲湛……什麽時候好到要讓自己的好友第一時間來維護他?!
  眼前那張雲淡風輕的臉,讓田玉忍不住有撲上去掐她的衝動。她深吸口氣,“是你的做法太過份!你不想想,這兩年來,他為了找你花了多少人力和精力!而且,從來沒有放棄過!單就這份執著,你就不能停止你的念頭?如果你不想和他重新開始,那也就算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何苦又要報複他!”
  坐在一旁的何以純一直默默地沒說話。做了多年的朋友,她怎麽會不了解容若的性格?!決定了的事,很少會再反悔。但正因為了解,她才幾乎能夠肯定,容若對雲湛還有很深的感情。她不想看見好友傷人傷己,所以才通知了田玉,希望她也能出麵勸勸容若,即使最終的結果也許仍不能改變。
  “我知道你一直在意什麽。”喘了口氣,田玉接著說:“可是,我想你應該能理解,雲家對他有恩,在那種時候,任何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都不可能讓雲家唯一的女兒冒一點點危險!而你……”
  “我知道!”容若打斷她的話,眼光瞟向光潔的地麵,接過話:“我也能理解。”一直都理解。
  “……那你還在執著什麽?”
  容若搖頭,回視田玉與何以純。
  “我和他的事,就讓我自己來處理吧。”說完,閉上眼將臉埋在手臂間。
  微顫的睫毛泄露關在眼底的情緒——其實,她一直執著和在意的,是她用盡全心全意愛了三年的男人,到底有沒有真正愛過她。至少當日,直到她跌下懸崖的那一刻,她都沒從那雙平靜而漠然的黑眸中找到她想看到的擔憂和愛憐。
  而如今,與其說是報複,不如說是她心底的一個願望……希望能親身真切地感受到那個男人對自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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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開雲家大門,傭人將容若迎進客廳。
  “容小姐,少爺在做複健,請稍候。”端上茶點,傭人退到一旁。
  “複健?需要很久嗎?”
  “每周兩次,一次兩小時。醫師已經進去很久了,就快結束了。”傭人畢恭畢敬地回答。
  點點頭,容若輕啜了口花茶,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後花園。
  一切都打理得很好,如她離開時一樣。
  隻是,花園的東南角,有一小塊荒廢了的地——那是曾經專屬她的園中園,裏麵有她親手栽種的花花草草,每天她都會抽出時間照料它們。
  看著那塊地裏的雜草,心中微微泛緊。
  正在這時,房門打開,一位中年男子走出來,傭人迎了上去。
  “少爺複健時間結束了。”

  15
  門被推開的時候,雲湛正打算從床上移坐到輪椅上。
  見到走進房的容若,他動作略停頓了一下,接著手臂用力撐著床沿,坐上輪椅。由於剛才配合複健師做了兩個小時的被動運動,現在的動作讓他顯得有些吃力,坐正身體後,他默默地將沒有知覺的腿扶正……雖然他一向拒絕他人幫助,但這是第一次,他覺得整個過程費力而緩慢,慢到他不願去想那道從門邊射來的視線已經在自己的腿上停留了多久……不動聲色地,他拿過一旁的薄毯,掩蓋住殘缺——那份從前自己一直不以為意的殘缺。
  雲湛的吃力,從她進門起,就完全落入她的眼裏。他的手在抖,她的手,也在微微發顫。待立在床邊的傭人,很規矩地默默站著,即使聽見雲湛的微聲喘息,也仍舊沒有上前幫忙。這就是他的驕傲嗎?她在心裏輕歎。
  當雲湛終於坐上輪椅,容若才發覺,自己之前似乎一直提著一口氣。窗外是耀眼的陽光,她輕輕閉了閉眼,走上前。
  “找我,有什麽事嗎?”事實上,中午接到雲湛的電話,她小小地吃了一驚。畢竟,她沒想到他會主動約她出來。
  “你上次說過,要重新適應女朋友的角色。”抬頭看了她一眼,雲湛淡淡地提醒。言下之意,既然是他的女朋友,那麽打電話找她來,就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嗯?!不經意地挑起修描得精致的眉,容若也看向他。實在沒想到雲湛會這樣回答她!一絲極淡的微笑在唇邊掀起。容若在心裏暗斥他的大男子主義的同時,卻又滿意於現在的狀況——畢竟,他已經開始主動承認,並接受了她的身份,在她沒有行動之前。
  “我是說過。”她後退一步,在沙發上坐下,與雲湛平視,“但是,即使是女朋友,也不至於要淪落到被人隨便呼來換去的地步吧?!而且,我想,你也不是這種無聊的人,找我來,總該是因為有些事要說。”
  “是有事。”對於她的話,雲湛暫時沒作任何評論,隻是極為難得的淡淡一笑,“下星期我要去英國出差,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英國?!容若心頭一跳!在她回國之前,她在那裏待了兩年。
  “如果不願意,我不勉強。”見她沒有回答,雲湛接著說。
  微側著頭,看著那張俊美的臉,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容若心頭。說不出為什麽,但總覺得今天的雲湛,與以往不太相同。特意打電話找她來,主動提起“女朋友”的身份,現在還要她和他一起出國。……但是,即使這樣,她仍不願放棄這樣的相處時機,所以,她立刻開口:“沒問題。”為了顯得自己的回答更加順理成章,她又加上一句:“畢竟我也說過,雖然忘記了從前的事,但我會試著適應。”
  “機票我會準備,具體時間,我再通知你。”點點頭,沒有多餘的廢話,雲湛轉動輪椅來到書桌前。
  “如果你有還事,那我先走了。”隨著他的動作,容若站起來。
  “我讓司機送你。”沒有挽留,雲湛隻是淡淡地點頭。
  “謝謝。”
  雲湛坐在桌前,直到那道優雅的背影完全消失,黑眸中才露出一抹沉思。
  ——忘記了從前的事。
  真的忘記了嗎……隨手翻開一直擺在桌麵上的淡藍文件夾,僅有的兩頁紙,記載了上午才送來調查結果。
  英國……愛丁堡醫院……
  也許,等他親自到了英國,一切便能弄清楚。

  16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飛機平穩地降落在倫敦郊外的機場。
  同行的高磊推著雲湛走在前麵,容若慢了一步,跟在他們身後。一陣陣暈眩感襲來,她知道自己暈機了。坐進車後座,強忍著胃裏翻湧的不適,在等待高磊協助雲湛坐上車的時候,她才發現雲湛的臉色很差,似乎比在飛機上時更加蒼白疲憊。
  “你沒事吧?”車子開出一段距離後,前座的高磊回過頭來詢問。
  過了好一會兒,雲湛才低聲回答:“……嗯。”
  聽見他略微無力的聲音,容若轉過頭。從上車開始,他就一直閉著眼,現在,她幾乎可以看見他漂亮的睫毛在微微顫動,而且,他眉宇間的褶痕,也有掩示不住的倦意。視線往下移,當看見雲湛撐在身體兩側維持平衡的手時,容若忍不住想要坐過去,和他靠近一點。可是,正當自己打算移動時,雲湛慢慢睜開眼睛,向她淡淡地瞟了一眼,低聲吩咐司機:“把後座的車窗降下來。”
  他的話音剛落,隨著一陣輕微的響動,風立刻灌進來。微微有些涼意,但對暈車的人來說,卻無疑清新至極。
  幾乎在一瞬間,容若覺得胃裏的不適感立刻減輕,而且,一直暈沉的頭腦也清醒過來。
  她有些訝異和感激地轉頭看向雲湛,而後者,早已重新閉上眼睛,臉色卻似乎更加蒼白。她抿了抿唇,把即將出口的道謝的話咽回去,隻是不動聲色地向雲湛的方向稍微移動了一點。
  車子開下高速,轉入市區,速度明顯變慢。高磊再次轉過頭,語氣中有明顯的憂心。
  “原本定在下午的高層會議,是不是最好改在明天?”雖然雲湛說他沒事,但是,幾十個小時的飛行即使對於健康的人來說,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再加上雲湛現在的狀況,使得他不得不擔心。
  “下午大家都回別墅休息一下,容若看起來也累了。”不得已,他抬出容若做借口。“晚上我們……”一道突來的前衝力讓他不得不停下未完話,一輛開得歪歪斜斜的轎車從拐角處衝出來,在他們急刹停下的車前擦過。
  拉住扶手穩住身形後,他立刻回頭。
  “你們沒事吧?”
  “總裁,對不起!”司機也轉過身,一臉惶惑。
  及時撐住前座靠背的容若也坐直身體,卻在下一秒扭頭看向雲湛時,心忍不住狠狠一跳。
  失去平衡,雲湛側身歪倒在座椅上,左手肘撐住身體,右手卻緊緊抓著胸前的西裝。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那急劇起伏的削瘦的背部,已足以告訴在場的人究竟發生了什麽。
  “湛!……”情急之下,容若脫口叫道,同時立刻坐到他身邊。
  “快把藥拿出來!”高磊也衝下車,打開雲湛這邊的車門。
  手快速地在西裝口袋裏翻找,容若覺得自己的手指已經不聽使喚。好不容易在內側的口袋裏找到藥瓶,倒出藥片讓雲湛服下,她才看見自己扶在他肩上的手在明顯地顫抖。
  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麵對雲湛的發病,她不知所措,不敢隨便移動他。隻看見他柔順的黑發服貼在頸部,修長漂亮的手上,有隱隱的血管浮現。唯一讓她稍微安心的,是他漸漸平複的喘息。
  “讓他平躺下來。”待雲湛情況穩定下來後,高磊吩咐。
  將一直膠著在雲湛身上的視線移開,容若抬頭看了他一眼,往自己原先的位置退去。扶著仍在微喘的人,在高磊的幫助下,讓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讓他這樣休息一會兒。”高磊關上車門。在轉回前座前,他瞥向容若,眼神有些怪異。
  根本沒注意他在說什麽,容若隻是皺眉看著此刻正安靜地躺在自己腿上的人。唇色與臉色一樣灰敗,前額有明顯的薄汗,發絲微微濡濕。抵在胸口的手,已經放鬆下來,搭在腹部,顯得十分無力。
  盡量小心地撿起之前掉落的毛毯,輕輕為他蓋上,手指輕柔地撥開覆在他額前的發,一絲心疼毫無顧忌地從容若的眼底逸出……
  “你終於醒了。”當雲湛睜開眼,迎來的是高磊如釋重負的聲音。
  深吸口氣,心髒處的揪痛已經消失,雲湛撐著身體坐起來。
  “小昕剛才打電話來,估計我回去沒好日子過了。”見他已經沒事,高磊也放心地開起玩笑。
  “容若呢?”拉過軟枕靠好,雲湛淡淡地看了眼夜色彌漫的窗外。
  “陪了你一下午,剛才才走。”故意加重那個“陪”字,高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你幫我安排明天的行程。”雲湛神色淡然,像是完全不在意好友的話。
  “晚兩天也不遲,你需要多休息。如果再像今天這樣,有人會更擔心的。”這一次,高磊說的是真心話。當時雖然忙於急救,可他沒有忽略容若著急擔憂的表情。她當時不住發抖的手,閃動著慌亂的眼神,還有那份扶著雲湛躺下的自然和理所應當,都流露出對雲湛不同尋常的關心。那時的她,與前段時間在雲家見到的漠然而疏離的容若,簡直判若兩人。也正是由於這個強烈的反差,引起他的注意。
  “……我已經沒事了。”雲湛仍是淡淡地回答。心裏卻因為高磊的話微微一跳。
  他的固執讓高磊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吧,我去安排。但是,今晚你得好好休息。”
  點了點頭,直到高磊離開臥室,雲湛都沒再說話。
  很深很黑的夜,籠罩下來。陣陣微風透過半開的窗戶滑進來,掀著淡色窗簾輕輕卷動。
  雲湛的眼裏,也是一片沉寂的黑。
  當時,在他心痛如絞,喘息不定的時候,耳邊卻清晰地傳來容若的聲音,帶著慌亂和急切。
  可是,他更在意的,是她稱呼他的方式。
  ——湛!……
  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語調,就這樣很自然地從她的口中逸出。
  雲湛隨手按熄壁燈,一道莫名的情緒,隱在幽深平靜的眼眸下。
  容若抱著膝蓋靠坐牆邊。
  夜已經很深了,大概,所有人都已經睡去。可她,卻久久無法入睡。
  如果沒有經曆幾個小時之前的事,她都無法想像,原來自己是這麽的脆弱和膽小。她,居然被雲湛狠狠地嚇到了。那樣的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這麽深的恐懼就連當年在懸崖邊她都不曾體會過。也許,當年是巨大的心灰掩蓋了一切,讓她感覺不到害怕。可是今天,她大腦一片空白,是真真正正地在發抖。
  夜風襲來,感到一陣冷意。下意識地抱緊雙臂,容若盯著地毯露出一絲苦笑。原來,自己是這麽的不鎮定。之前辛苦築起的自以為牢固的冷漠的邊線,竟在一時之間幾乎完全崩潰。
  接下來,事情究竟會發展成什麽,這一刻竟連她自己都開始覺得迷惘。

  17
  在英國待了兩天,仍沒很好的調整時差。容若醒來時,已經過了午飯時間。
  兩三個傭人正在吸塵、擦窗。看見她出來,連忙放下手裏的事情,迎上來。
  “他們,都出去了嗎?”她向雲湛的臥室瞟了一眼。
  “是的。先生臨走時吩咐,不要打擾您休息。您現在要用餐嗎?”
  “嗯。”
  在餐桌邊坐下,對著傭人端上來的豐盛中餐,容若草草吃了兩口了事。這兩天,她都隻有在晚飯的時間才能見到雲湛。她沒想到,他來英國視察的行程也能安排得這麽緊,不過,這樣對她來說也是好事。
  那天雲湛病發的當晚,她幾乎徹底未眠。幾乎是第一次,心裏有那樣強烈的困惑和掙紮。她的計劃,能不能再繼續;她和雲湛,將來又將怎樣;倘若再次發生上次的事,她還能不能強自鎮定,抑或是總有一天會不小心失控地泄露自己的關心和秘密……
  “麻煩你收拾一下,我吃飽了。”推開椅子站起來,容若滿懷心事地離開餐桌。
  雲湛在英國的別墅是幢三層樓的小洋房,容若之前並沒有來過。這棟房子有著白色的屋頂和天藍色的外牆,還帶著很大的花園,就她這兩天的觀察,平日都有園丁在細心打理。看了一眼窗外透著陰沉灰暗的天空,容若打消了出去走走的念頭,轉而邁向樓梯,直接來到三樓。
  一樓是雲湛的臥房和書房,而她與高磊分住二樓的兩間客房,隻有三樓,她還沒來得及看過。權當散心的推開每一扇門,這才發現,原來三樓應該是專門用來休閑的地方。除了最頂端向外突出的露天陽台外,還有設施齊備的健身室,遊樂室,隻是這些應該都已經閑置了很久。
  每一間,容若都走進去看了看,當她的手輕輕撫上那些運動器材時,腦海中再一次浮現出雲湛如今蒼白的臉色,和行動不便的雙腿。
  微微心痛的感覺,在她來不及阻止前,又再漫延開來。
  明明剛過中午,天空卻是一片慘淡的灰。在愛丁堡醫院的大門前,一輛黑色的寶馬靜靜地等待著。
  隨著車門的關上,略顯冷淡的嗓音在後座響起:“回別墅。”
  “高先生剛才打來電話,說客戶的事已經辦妥了。他還問,您現在在哪。他說,估計五點就能到家。”發動汽車的同時,司機回過頭來,一一報告。
  “知道了。”雲湛為自己扣上安全帶,微微閉著眼睛,應著。
  平靜的外表下,掩藏著隻有自己知道的正劇烈翻滾著的思緒。
  公司的事,有高磊在,他幾乎不用擔心。而這一次來英國的另一個目的,也在剛才,達到了。
  ——原來,容若真的曾經失憶。
  ——然而,也隻是曾經而已。
  想到剛才得到的證實,雲湛的嘴角不禁掀起一個嘲諷的角度——
  她騙了他。
  容若竟然假裝失去有關他的記憶,以一個完全陌生的姿態來麵對他。
  即使後來自己也有所懷疑,但他不得不承認,最開始,她偽裝得極好,幾乎騙過了所有的人。
  伸手捂住胸口,俊逸的臉上逸出一絲苦笑。想到容若帶著對他的所有清晰記憶,卻用一臉的漠然和生疏麵對他,雲湛的心口不由得泛起一陣陣緊縮的痛。
  是因為恨他麽?
  她,竟這麽恨他,以至於要連事實都要完全抹殺,而隻願當他是個陌生人?
  隻是,倘若真的恨他至此,又何不順水推舟,從此完全離開他的生活?卻反而走到今天這一步,願意接受他的女友的身份,願意重新開始?
  其實,從聽到醫生證實的那一刻起,心裏便已隱隱有了一個答案,隻是,他不願再去細想。
  從再次相遇到如今,容若所做的每一件事,她的每一個態度,代表著什麽,或是隱藏了什麽,他都不願仔細推敲。
  並非懦弱地承受不起真相,隻是,不願而已。
  “先生,您回來了。”
  “……容小姐呢?”
  “在您的書房。”
  將外套脫下遞給傭人,雲湛自行轉動輪椅,來到書房門口,推開虛掩的門。
  燈光微暗,側躺在乳白色沙發上的,是同樣一身白衣白裙的容若。她閉著眼睛,長發微散地垂落在沙發邊沿,身體微微蜷縮著,地板上放著殘留著暗紅色液體的高腳水晶杯。
  推開門的雲湛,看到的便是這種情景。他轉動輪椅慢慢靠近,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還有地上的酒杯,再轉頭看向酒櫃,無奈地搖了搖頭。明明從來都滴酒不沾,可今天卻喝掉了小半瓶他珍藏的法國紅酒,難怪會醉到昏睡,竟連他進來靠近她都察覺不到,也不知在這裏睡了多久。
  雲湛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撥開她散落在臉邊的發絲,沉睡中的她,完全沒有了刻意偽裝出的冷漠,回複從前柔順安靜的表情,是他所熟悉的容若。
  修長的手指在細嫩的臉上留連,好半晌,低涼的聲音才緩緩從口中逸出:“你究竟想要什麽?”
  ……
  沉睡中的人仍在安穩地呼吸,均勻的氣息中,雲湛收回手,閉了閉眼,斂去黑眸中的複雜神色,緩緩退開輪椅。臨離開前,將腿上的毛毯輕輕搭在容若的身上。
  關上壁燈的同時,他再次看向那張清雅的容顏。
  不管她想要怎樣,隻要是自己能給的,他都將完完全全交給她。

  18
  近一周的英國之行即將結束,明明什麽都沒發生,容若卻隱約覺得有什麽東西已經發生了改變,但又說不清這種奇怪的感覺。
  前天晚上當她在書房的沙發上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正蓋著屬於雲湛的羊絨薄毯,除了訝異外,心裏更湧起細細密密的溫暖。也就是從那天起,她感覺到雲湛的眼神有些變了,有的時候,她甚至覺得,他看著她時,是帶著某種尋思和深意的。
  盡管她疑惑和猜測,卻得不到合理的解釋。因此,她隻希望,這些都隻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雨點打在窗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仍舊是一個人用餐,當傭人端上冒著熱氣的磨菇湯時,容若隨口問道:“雲湛是不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今天她起得不算晚,卻仍是沒能看到他,這令她不禁懷疑,分公司的事是否真的多得讓堂堂總裁脫不開身,就連臨走前最後一天都沒有空閑。
  “不是,先生今天沒出門。”
  “……嗯?”聽了傭人的話,她一愣,切割牛排的手停了下來,抬起頭不確定地問:“你是說,他現在還待在家裏?”
  “是的,容小姐。”傭人回望她,不明白自己的表達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會引起她這樣的反問。
  放下刀叉,容若突然覺得很好笑。她在家裏待了一上午,居然都不知道,原來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他在房間裏?”她指了指臥室。
  “是的。”
  隻隔著一道門,她竟完全不知曉。傭人曾經進出過雲湛的臥室,她卻以為隻是日常的整理打掃,沒太在意。
  “那高先生呢?”
  “高先生出去辦些事情,說要下午才能回來。”
  容若點點頭,瞟了一眼牆上的時鍾,在傭人退開前,又問:
  “那他……不出來吃飯嗎?”說話的同時,眼睛看向臥室的方向。
  “先生說他需要休息,不要打擾他。”
  休息?這些天繁忙的公事讓他累到連飯都不想吃了嗎?容若低下眼簾,前天醉酒後醒來時的情形再一次回到腦中,她猶豫了一下,最後做了個深呼吸,站起來。
  關心他一下,就當是作為對那天他的舉動的回報。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容若走進房間的時候,看見雲湛仍舊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她不能確定他是否還在睡,隻好輕輕地走過去。就在她彎下腰,剛剛想要試探地詢問時,卻不期然地對上一雙漆黑的眼。
  反射性地直起身子向後退了一步,她清了清喉嚨,才開口:“你醒了?”說完話,她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剛才近距離的對視,雖然隻有短短幾秒,卻讓她沒來由的尷尬起來。
  “嗯,一直都醒著。”雲湛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她每一個小動作,點了點頭。
  “聽說你沒吃飯,所以進來看一下。”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她努力讓自己從剛才的失態中恢複過來。
  “不餓麽?”她看向他,仍舊是略顯蒼白和疲憊的臉色。
  “不太餓。”他閉了閉眼,其實相比起來,腰部受過傷的地方的疼痛更加嚴重一些。
  聽到雲湛的回答,容若一時間找不到話說,扭頭向周圍看了兩眼,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發現雲湛正看著她,漆黑的眼睛在白色的枕頭和缺少血色的臉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深邃。
  她避開他的注視,站起身,“那你休息吧,我出去了。”說完,便往外走。
  “能幫我個忙麽。”在容若即將到達門邊的時候,雲湛再度出聲,低涼的聲音成功地喚住了她的腳步。
  “什麽?”她回頭,再次對上他的目光。
  看著在臥室和浴室間來回進出的身影,雲湛回想著自己剛才喚住容若時,一刹那閃現的念頭。上次在車上病發,盡管事後高磊用很明顯曖昧的態度示意,但畢竟那時他幾乎陷入昏迷狀態,很多意識和感覺都不算清晰,對於高磊所描述的容若對他的關心和急切,他並沒有多大體會,唯一能記得的,隻是她在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親密稱呼。
  而今天,她主動進來,雖然她不肯明說,但他幾乎可以肯定這是她關心他的方式。也許是太久沒有感受過來自於她的心意,當她說了幾句話之後便要離開時,他竟莫名的失落。所以,即使一向不願把自己虛弱無助的一麵暴露在別人麵前,今天他卻以這個理由讓她留了下來。
  “我該怎麽做?”端來熱水,將幹毛巾搭在椅背上,容若問道。
  “扶我一下。”看了她一眼,雲湛吃力地撐起上半身。
  疼痛從受過槍傷的地方一直漫彌到整個背部,這便是他整個上床都臥床休息的原因,如今,他連翻身的力氣都沒用。
  扶著瘦削的腰,小心翼翼地幫雲湛翻過身體,讓他趴在床上,容若重新將被子蓋在他身上。
  “床頭櫃的抽屜裏有精油,熱敷之後,直接抹上,讓它滲進皮膚裏就可以了。”剛才的動作雖然依靠了外力的協助,仍讓他有些微喘。
  依照雲湛說的,容若找出精油,並將毛巾打濕。看著趴伏在床上的他,她根本沒有想到,他竟會開口要她“幫忙”,更沒有想到,所謂的幫忙竟是讓她幫他按摩。自從她回來,再見到雲湛,這麽長時間以來,他一向都是拒絕別人幫助的,驕傲和自尊在他的身上一直都無聲無息卻又無比強烈地體現著。而現在,他居然讓她幫他,心裏除了訝異之外,竟還有一絲欣喜。
  是因為這證明了自己對他來說是與眾不同的?抑或是因為她又靠近了他的心一步,使得當初的計劃有成功了保證?
  可是這份欣喜還來不及被確定是因何而起,就已經被她接著所看見的完全打散。
  睡衣被撩高至背部,後腰上的傷疤便讓容若不自覺地愣在那裏,在她看來,觸目驚心。
  忘了手邊的熱毛巾,她慢慢伸出手,輕輕地撫上去,她看見那裏有子彈穿過的痕跡,也看見自己的手在顫抖。
  當初,一顆子彈就是打在這裏,才使得雲湛從此無法再站起來。她的手在那道永遠不會消失的疤上來回撫摸,她看見雲湛閉著眼睛,顯然並不知道她的動作,心裏不由得一陣酸楚。子彈打中脊椎的痛到底有多深?當她掉下山崖的時候,他正承受著那樣的痛;當她失憶的時候,他也失去了腰部以下的知覺;而當她終於恢複所有記憶,他卻永遠無法再行走。
  她和他,兩人的命運已在不知不覺間改變。
  緊緊握在手裏的毛巾漸漸冷掉,也提醒著她從悲哀中回神。強迫自己收回手,她重新打濕毛巾,輕輕敷上去。
  接下來的全部時間,她雖然一步一步認真地熱敷、塗抹精油、按摩,但心卻沒有一刻能平靜下來。就連她自己都沒想到,一個傷疤,竟然引起這樣大的波動。而這整個過程中,雲湛始終閉著眼睛,額上卻隨著按摩而滲出細密的薄汗。
  精油的氣味縈繞在靜謐的空氣裏,隻聽見兩人的呼吸。

  19
  一切收拾妥當,容若剛要扶著雲湛躺好,門口便傳來略帶尷尬的聲音。
  “……喲!希望我沒打擾到你們。”
  房裏的兩人同時看向門口,剛進家門連外套都沒脫下的高磊正帶著一絲輕笑看著他們。
  “我是來告訴你,機票已經辦妥了,明天上午九點出發。”高磊看向俯臥在床上雲湛,又再看了看正坐在床邊,手還扶在雲湛肩上的容若,眼裏閃著明顯的笑意和些許驚訝。想不到短短時間之內,完全重新開始的兩人就能變得如此親密。
  “嗯。”雲湛應了聲,撐起身體,想繼續被他打斷的翻身動作,卻瞥見容若隻是靜靜地坐在一旁,似乎並不打算有任何舉動。
  “我先回房,給小昕打個電話。”聳了聳肩,高磊打算立刻離開,結束自己不識相的打擾。
  “我也回去了。”就在高磊轉身的同時,容若突然開口說道,並且迅速收回一直放在雲湛身上的手,起身,離開,在其他人有反應之前,與高磊擦身而過,消失在他們的視線裏。
  “……怎麽回事?”高磊側身看著離開的背影。
  搖了搖頭,雲湛重新倒回床上,閉上眼睛,臉上顯出一絲疲憊。
  容若重重地關上門,抵在門背後深深呼吸。
  剛才如果不是看見高磊的神情,她幾乎都沒察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又與雲湛變得那樣靠近,而且,照顧他、幫助他竟也慢慢地變得理所當然並且心甘情願。她好像在開始漸漸遺忘當初接近雲湛的目的,總是不自禁地以為如今的相處便是過去戀人生活的延續,一切都像真的一般,即使她的本意並非如此。
  嘴角勾起一絲冷冷的嘲笑,容若盯著自己白皙勻稱的雙手,漠然而堅決的神色重新回到眼裏——她不再是過去溫柔體貼的容若,而她與雲湛也不可能重新來過,現在的一切,都隻是為了一個目的而已。
  黑色流線型的寶馬停在機場外,司機正忙著將行李一一放入後備廂。
  “這件不用了!”攔住司機伸來的手,容若看了看自己的箱子,輕笑。
  “怎麽了?”將輪椅停在車門邊的雲湛聞言回過頭。
  “我想直接回家梳洗一下。”看著他,容若說道。
  “我讓司機先送你回去。”
  “太麻煩。我家和你家是兩個方向,還是坐出租方便些。”
  說完,不顧雲湛的微微皺眉,容若拖著箱子,和待在車外的三個男人揮了揮手,轉身攔了輛計程車,直接開離機場。
  “女人心,海底針。”坐上車後,高磊將座椅降低,斜靠在上麵感歎道。
  “明明前兩天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變得疏遠起來,就像那陣子她重新見到我們一樣。”修長的手指交握著枕在腦後,他側頭看向雲湛,“她以前也是這樣嗎?”
  “隨她喜歡吧。”答非所問地應了句,雲湛看著窗外快速閃過的一排排槐樹,不再說話。
  高磊所說的“疏遠”,他又何嚐沒有感覺到?自從那天她突然離開他房間之後,他便很清晰地再次感受到那股冷漠的氣息。似乎在刻意避開他一般,在飛機上,她除了看書便是睡覺,十幾個小時中,幾乎沒有開口說過什麽話。頭等艙裏沒有別人的客人,途中她更是從他身邊的位子移開,換到後排的空座位上睡覺。
  這果真如同高磊說的,一切仿佛又回到重新找到她時。
  她早已經恢複了記憶,卻又假裝失憶地回到他身邊。
  她回到他身邊,卻又忽遠忽近,時而關心他時而避開他。
  這樣的態度,他沒辦法摸清。他想要的答案,也隻有靠等待來解答。
  胸口重新泛起熟悉的疼痛,雲湛不動聲色地伸手按住,無奈地牽起一抹微不可見的笑。
  對於容若的欺騙和偽裝,對於她的冷漠態度,他的心髒竟像變得越來越脆弱,時常湧起的抽痛也在逐漸地超出他所能控製和承受的範圍。
  還有那個未知的答案——她接近他的目的,此刻心髒愈演愈烈的疼痛竟讓他變得沒有自信能夠泰然自若地迎接它揭曉的那一天的到來。

  20
  “我回來了。”推開透亮的玻璃門,容若向櫃台內的人揮了揮手,徑直走到窗邊的方桌前坐下。
  咖啡店還沒到營業時間,除了何以純外,隻有兩三個服務生收拾著桌椅。優雅地交疊著雙腿,她低頭掏出一包七星和銀白色的打火機。
  “小姐,這裏禁煙。”剛剛抽出的香煙被人毫無預警地奪走,容若抬頭看著已經來到麵前的人。
  “你好歹也是這裏的半個老板!”何以純拉了張椅子坐下,看著她一臉無辜的樣子無力地翻了翻白眼,“我可不希望待會客人進來看見你這裏煙霧繚繞!再說,你又沒煙癮,大清早的抽什麽煙?”
  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容若笑道:“那給我杯咖啡,我現在需要提神。”說話的同時,伸手抽走被何以純搶去的香煙,拿在手中把玩。
  “尼古丁和咖啡因,小心你老得快!”
  “本來也不年輕了,怕什麽。”無所謂的輕笑在精致的臉上漾開。
  “你就嘴硬吧!”輕嗤一聲,何以純站起來,湊上前去盯著容若的臉看了半晌,“嘖嘖,到底是誰虐待你了?一個星期不見,黑眼圈都出來了。”
  “有麽?”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臉,容若皺了皺眉。
  “不是說不在乎麽?”何以純笑著搖搖頭,越是美麗的女人,越在乎自己的容貌,不管嘴中說得多麽無所謂。
  “哦,對了!”離開之前,她突然轉頭問道:“你和雲湛進展如何?”
  表情一凝,又旋即放鬆,容若輕鬆地靠向椅背,挑了挑眉仰起臉,帶著微笑,“你是指我的計劃麽?”
  “……當我沒問。”被她的表情和問話徹底打敗,何以純無奈地擺了擺手,轉身向櫃台走去。
  容若看著那道離開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慢慢隱去。麵無表情地扭頭看向窗外,一片陽光明媚。
  “這周末的宴會,你要親自參加?”手指輕輕叩著茶幾上的燙金請貼,高磊抬眼問道。
  輪椅上的雲湛點頭:“請柬上點名邀請我們三個,上午還接到從葉氏專門打來的電話,不去總歸不好。”
  “爸媽在的時候,和葉家關係不錯。不過,葉伯伯的這個小兒子我倒是還沒見過。”雲昕削了蘋果,分別遞給身邊的兩人,“聽說這個葉淩秋這次從國外回來,正式接手葉氏,這次的晚宴也是特意為他設的。”
  說完,雲昕停下來,扭頭看向雲湛,“你通知了容若嗎?”雖然容若沒在受邀之列,但若是雲湛要攜女伴出席,她是必然人選。
  “今天晚了,明天再打電話給她。”雲湛抬眼看了一眼窗外深黑的夜色。
  事實上,接到請柬後,他便嚐試過聯絡容若,可她的手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而自從在機場分手後,她更是沒再給他半點音訊。
  周末的宴會,是他們重遇後第一次出席公開場合的機會,他希望能帶著她,以情侶的身份出現在眾人的麵前。
  “這邊!”陷在深紅色的沙發椅中,容若向跟在服務員身後的年輕男子招了招手。
  “嗨,美女,好久不見!”葉淩秋走近,俯身在容若的臉上輕輕一吻,隨即瀟灑地在對麵落座。
  昏黃的燈光下,容若看著他身上格外惹眼的印花滾金襯衫,揚起秀眉:“你每次出門都非得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麽?”
  “不好看嗎?”低頭審視了一番,葉淩秋抬眼,指著胸口的玫瑰花,“我的造型師朋友說,這種風格最襯我。”說話時的神態自信而得意。
  “你的那位朋友眼光的確很準。”端起檸檬水啜了一口,容若輕嗤,“花襯衫和遊戲人間的風流花花公子,確實是絕配。”
  “承蒙誇獎。”對於這種評價,葉淩秋不以為意,架起修長的腿,玩世不恭地笑開,“趁還沒老,當然得抓緊時間,逍遙一天是一天。”
  “誰會相信,這樣一個男人即將主宰大名鼎鼎的葉氏集團?”容若靠向椅背,斜眼睨他。
  葉淩秋無辜地攤手,“事業問題與人生態度沒太大衝突吧。再說,也不是我自願,是我家老頭子逼迫的,否則,我還真願一輩子待在英國不會來了。”
  “……對了!”他突然站起來,繞到容若身邊坐下,“這個周末,你陪我參加那個可惡的宴會吧。”
  “既然可惡,又何必拖我一起?”容若閉著眼,閑閑地說。
  “有你在,至少我不會無聊。”
  “不去。你知道的,我不喜歡那些東西。”
  “去吧!好歹看在我們曾經同居的份上。”
  “誰跟你同居!我不過是租了你的空房子罷了。”
  “同一個屋簷下的情誼,你也不能不念吧。如果你不去,估計我會在那種無聊的宴會上當場發瘋的。”
  “先拿開你的手。”容若睜開眼,瞟著正拖著她手臂的手。
  “答應我了?”葉淩秋放開手,嘻皮笑臉地問道。
  “我……”容若歎了口氣,剛想說話,桌上的手機便鈴聲大作。
  “是我,雲湛。”低涼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
  “嗯,有事?”下意識地坐直身體,容若握住桌上的杯子,一邊輕輕轉動,一邊問。
  “這個周末,你有沒有空?”
  “周末?”容若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葉淩秋。
  “有個晚宴,我想你和我一起去。”
  聽到“晚宴”兩個字,容若垂眼沉思片刻,看了葉淩秋一眼,“……不行,我已經有約了。”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我正在和朋友吃飯。”
  “嗯,那改天再說。”雲湛在電話那頭的應道。
  “好,拜拜。”
  掛線後,容若盯著變暗的手機屏幕看了一陣,側過頭看著葉淩秋,“交換吧。”
  “什麽?”
  “我陪你參加宴會,以後你也陪我做一件我想做的事。”

  21
  “我有沒有說過,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紳士地拉開車門,葉淩秋用毫不掩示的驚豔的目光看著從車上下來的女子。
  “有。”稍微提起拖在地上的裙擺,很自然地挎住他的胳膊,容若不以為意地道,“在英國的一年多,你幾乎天天說。”
  “拜托,何必把我說成花癡樣?”無奈地看了一眼身邊這個並不把自己的讚美和魅力放在眼中的女人,葉淩秋領著她,邁進燈火輝煌的宴會廳。
  “我家老頭子好像在注意你。”收到父親審視的目光,葉淩秋轉頭笑道,卻意外地發現容若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怎麽了?”
  “沒什麽。”收回環顧大廳的視線,容若若無其事地接過侍者盤中的酒。
  也許,她的猜測是錯的——雲湛口中的宴會或許並不是今晚葉氏舉辦的這個。至少,直到現在,晚宴即將開始,她仍沒見到他的蹤影。
  “請你跳今晚的第一支舞。”
  悠揚的華爾茲瞬間響起,回蕩在寬敞的廳堂內,容若抬眼迎上葉淩秋的俊顏,給出一個溫婉的笑容,“好啊。”
  珍珠白的裙擺隨著步伐的帶動,沒入人群之中,蕩起優美的弧度。與此同時,金色雕花大門的入口處,轉進兩男一女,引來附近賓客的注目。
  “葉伯伯,好久不見。”雲湛坐在輪椅上,伸出修長的手與來者相握。
  “哈哈,好久不見了。希望今天這個宴會,沒有耽誤你的時間。”葉添榮精神煥發地嗬嗬笑著,
  “一會兒我來引見我那個小兒子,今後還希望你多多提點他。”
  “客氣了。”雲湛淡淡一笑,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大廳中央。
  “小昕啊,你們先自便,我那邊還有幾個老朋友要招呼一下。”葉添榮拍了拍雲昕的肩。
  “嗯,葉伯伯您忙吧。”
  “湛,怎麽了?”三人退到一旁的沙發邊,高磊注意到雲湛微凝的臉色。
  “容若來了。”微垂下眼簾,雲湛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雲昕聞言一愣,隨即向四周望去,立刻在人群中捕捉到那抹耀眼的身影。
  “可是,她不是……”話未說完,雲昕皺眉看向雲湛。她記得前兩天雲湛告訴她,容若周末有約,不能和他們一起來。卻萬萬沒想到,她所謂的“約”,竟也是來參加宴會,而且,此刻的她,正和另一位英挺的年輕男子擁舞。
  “需要去打個招呼麽?”注意到音樂停了,容若和那個男人正向他們對麵的沙發走去,雲昕扭頭問道。
  “我看不用了。”沒等雲湛回答,高磊突然出聲。
  “什麽意思?”順著丈夫的視線看去,正好迎上向他們這邊走來的三人,雲昕有些吃驚地輕輕“咦”了一聲。
  “怎麽?”跟在父親身邊,感覺到身邊的人步子明顯一頓,葉淩秋側頭問。
  “沒事。”容若搖搖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膠著在前方不遠處的一身黑色禮服的人身上。
  他果然來了,並且也看見了她……接收到那道熟悉的視線的同時,她下意識地收回挽在葉淩秋臂間的手,並不顧他的疑惑,快步走上前。
  “雲湛世侄,這就是我的兒子,葉淩秋,他之前一直都待在英國學管理。這位容小姐,是他的朋友。”葉添榮臉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你好。”葉淩秋一派輕鬆隨意地笑道。
  視線從容若臉上略過,雲湛將輪椅退後一點,朝他點了點頭,“你好。”
  看著雲湛若無其事的反應,容若握緊了手中的提包,思考著該如何開口。
  “好了!你們年輕人在這裏慢慢聊吧,我這個老家夥就不在這裏礙事了。”葉添榮看了看在場的五個年輕男女,交待了一聲,笑咪咪地離開。
  “你在電話裏說的宴會,就是指今天麽?”待葉添榮走開後,容若深吸了口氣,展開淡雅的微笑,看向雲湛。
  “嗯。”對著這樣的笑容,雲湛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你們認識?”葉淩秋難掩訝異地看了看對視的兩人,又回想到那天邀請容若時她接到的電話,心下立刻隱約明白了幾分。他暗中仔細地打量了雲湛一番,再側過頭看向容若,眼裏閃動著好奇和興趣滿滿的光芒。
  “是啊。”容若笑答,卻明顯不打算說明,她與雲湛究竟是什麽關係。
  挑起眉峰,葉淩秋低下頭沉思了幾秒,突然伸手擁住容若的肩膀,在她耳邊以親昵的姿態低語,“……他就是那天打來電話的人吧?我感覺你們的關係似乎不一般哦。”說話的同時,他明顯感覺到來自於她的下意識的抗拒,唇邊慢慢勾起了然的笑意。
  認識這麽久以來,他與容若之間已經形成某種默契,對於他偶爾的觸碰,她一向都不十分在意,因為彼此都隻把對方當作好朋友,知道這隻是在開玩笑而已。可是今天,很顯然,一向淡定的容若,在這個叫雲湛的男人麵前,卻一反常態,在他手臂環繞下的緊繃的身體讓他敏銳地感覺到她的緊張。因此,他對雲湛,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更添好奇。
  “浪跡花叢過盡千帆的男人的感覺,果然夠敏銳。”微微偏頭,容若僵硬地回應。
  “多謝你的不吝誇獎。”更加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葉淩秋鬆開手,撫平西裝,不著痕跡地向雲湛瞟了一眼,卻驚訝於瞥見對方明顯過於蒼白的臉色。
  “要不要先回去?”一直旁觀的雲昕也注意到雲湛的氣色不好,不免露出擔憂的神色。
  漠然地看著眼前兩人親密的舉動,一直沉默著的雲湛終於開口,他看著葉淩秋,聲音裏有淡淡的倦意和冷寂:“抱歉,我有些累了,先走一步。待會麻煩葉先生送她回家。”說完,深深看了容若一眼,轉動輪椅,向門口移去。
  “他好像不太高興。”待三人離開,葉淩秋背著雙手,側過頭,“你不跟他一起回去嗎?”
  “再陪我跳支舞吧。”牽起裙擺,容若收回一直追隨著雲湛背影的目光,徑直走向廳堂中央。
  輕快的音樂,飛旋的舞步,快速閃過的一張張麵孔……容若跟隨葉淩秋一圈又一圈地旋轉著,腦中卻無法揮去那雙漆黑的眼睛。她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竟在雲湛離開前的那一瞥中,看見了隱約的苦澀。

  22
  偌大的浴室中,還彌漫著迷蒙的水汽。
  套上浴袍,雲湛將自己移上輪椅,背靠椅背,疲憊地閉上雙眼。
  今晚的一場宴會,竟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辛苦。那道在金碧輝煌的大廳中愉快飛旋的身影,那個挽著別的男人穿梭在人群之中遠遠向他走來的女子,還有那張泛著無辜而溫婉的笑意的臉孔,全都時不時地在他眼前劃過,敲打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
  手掌不經意地觸碰到浴袍下失溫的雙腿,雲湛慢慢眼開眼睛,視線掃到靜靜擺在磁磚地板上的拖鞋,他撐住扶手彎下腰去。
  正要為自己的腳套上鞋子的時候,雲湛突然停住——那個穿著珍珠白魚尾裙翩然起舞的身影再一次竄進腦海,目光微微黯了黯,他搬動沉重的雙腿,將腳移下踏板。時至冬季,地上仍殘留著水漬,可想而知地麵的冰冷。雲湛看著毫無知覺的雙腳被平放在地板上,卻感受不到一點溫度,還有此刻曝露在空氣中的早已變得冰涼的腿,略失血色的薄唇不禁微微向上勾起,自嘲地輕笑。
  浴室內,滿眼觸目可及的彰顯便利的扶手,正在燈光下反射出刺目的金屬光芒,帶著清冷。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雲湛,你生氣了嗎?
  我的舉動,讓你不高興了麽?
  或者,你已經開始在乎我了?
  捏著電話,容若靠在冰涼的露台欄杆上看著黑色夜空中的一輪清冷新月,在心底緩緩地問著。
  正如她之前所說,葉淩秋的感覺一向是敏銳的。這一點,她從不懷疑。可是,當他說雲湛看起來不高興的時候,她卻忍不住質疑——就她所認識的雲湛,從來不會輕易泄露出自己的情緒。印象中,他也很少為什麽事牽動太過明顯的喜怒哀樂。也正因為如此,她與他相戀三年,竟似完全想不起他曾何時有過為她喜為她悲,何時明白地告訴過她他的感情……一直都是平而淡的,就那樣她用她的溫順平和一天天地維持著。然而,他卻又在那樣對待她的同時,給予了另一個女子完全不同的態度。雲昕被他那樣的寵著,護著,那樣明顯的感情發生在他這樣一個淡漠的人身上,才更加可貴到足以讓人嫉妒。
  所以,今天,她無法相信雲湛也會為了她,動搖他一向平穩的情緒,並且竟還明顯到旁人都能清楚地感受到。
  搖頭輕笑,她終於按下一連串熟悉的數字。
  “明天有空嗎?一起吃午飯吧。”
  ……
  深夜中,寒風漸起,街道邊的枯枝在燈下投入斑駁猙獰的黑影,空氣中有浸入骨髓的寒冷。
  波浪卷的長發在風中靜靜飄動,偶爾拂過絕美卻孤寂的臉龐。
  若有若無的歎息,化在淒清的空氣中,一點一點消散。
  ----------
  從車內移上輪椅,突來的冷空氣讓雲湛胸口一窒,他閉了閉眼,再睜開,吩咐司機:“你先回去吧。”
  “是。”
  汽車絕塵而去,雲湛轉動輪椅向立在店門外的紫色身影靠近。
  “為什麽不進去等?”目光接觸到那張冷得有些泛紅的臉,他微微皺眉。
  “我也才來不久。”容若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跟在他身邊,一起進入料理店。
  穿和服的年輕女子上完菜後,輕巧地退到門外,小心翼翼地關起推拉門。
  “前兩天聽說這家的料理很好,所以想來試試。”容若脫去大衣,盤腿坐下。
  “你要不要嚐嚐這個魷魚卷?”她指著一碟壽司問。
  雲湛坐在輪椅上,看著光潔的地板,和對他來說明顯偏矮的低方桌,淡淡點頭,“隨便吧。”
  “看樣子,味道應該不錯。”
  “你以前也很喜歡。”
  “……什麽?”用筷子挾住壽司的手一頓,容若抬起頭。
  “我是說,你以前也很喜歡日本料理。”雲湛重複了一遍,麵色平靜,深深地看著她。
  “……是麽?”神色間略過一抹複雜,容若繼而笑道,“也許,失憶與否,人的喜好都是不太會改變的吧。”
  “大概。”雲湛目光掃過掛在一旁的她的大衣,“就像現在,你仍穿紫色的衣服。”
  容若再度一怔。她抬頭看向雲湛——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和她談起過去的她。
  “看來,你對我的喜好記得很清楚。”
  “這些事情,想忘記也不容易。”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很早就想問你。”
  “什麽?”
  “我和你,是怎麽認識的?又是怎麽開始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感情好麽?”
  問完,容若放下筷子,麵對雲湛,跪坐在地上,牢牢地看著他。
  接收到她的目光,雲湛閉上眼睛,片刻後,再睜開,與她對視著,平靜地開口:“我們是在五年前認識的。”
  過去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他麵對著容若偽裝得完美無瑕的帶著疑和好奇的表情,看著她用認真的神色“期待”著他的敘述,心口湧上一陣隱約的刺痛。
  容若安靜地坐著,聽雲湛回憶過去的事情。
  她當然記得,與雲湛第一次相遇,是在她當時所在的廣告公司老板的慶生宴上。那一晚,他出現的時候,立刻成為全場唯一的焦點。如同一個光芒四射的光源,隻是冷冷地站在那裏,便足以吸引眾人的目光——一個真真正正的天之驕子,這就是她當時的感覺。隻是她沒想到,後來自己竟會因為喝了酒,在宴會廳的門口,直接醉倒在正好經過的他的身上,進而被他送回家。
  就這樣,他與她,相識。
  與雲湛的初遇,包括那之後三年的點點滴滴,恐怕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其實,她真正想知道的是,雲湛究竟如何看待那三年的感情。她想聽他親口說出,她在他的心中到底處於什麽位置。

  23
  “我想,很多時候一段感情的開始,不一定需要什麽特定的理由。”
  雲湛靜靜地坐在輪椅裏,半邊側臉陷在淡黃色燈光的陰影中,顯得晦暗不清。
  他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可是對於容若,她在五年前那個充斥著雲鬢香影的夜晚,毫無預警地撞進自己懷裏,也許從那一刻起,他便被她吸引了。
  他從來都是性情淡漠的人,可是那一晚,當他看見她眉目間的寧靜,以及那雙迷蒙的眼中流動著的溫和似水的光芒時,他突然很想永遠擁住這個柔順纖細的女人,和這個女人帶給他的莫名的平靜和溫暖。
  ——然而,這些,他卻從沒有告訴過她。
  如果沒有兩年前的事故,也許如今,她已經成了他的妻子。
  隻是,事世終究不能盡如人意。
  雲湛突然沉默下來,似是在考慮接下來的話,但看在容若眼裏,卻帶來一陣心慌——她害怕他會最終說出讓她失望的答案,畢竟,在她眼中,他對她的感情,遠遠不如他對雲昕來得深。
  “是我錯了。”她忽然開口。
  “什麽?”雲湛看著她。
  “你說得對。”容若笑道,“也許我剛才就不應該問你那些問題。……如何認識,為何開始,感情又是如何,這些,其實早就已經成為過去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知道與否,也許並無太大區別。……所以,你就當我沒問吧,不用再回答了。”她伸手拿過酒杯,垂下眼睫,慢慢地啜了一口清酒。
  扶在輪椅上的手倏地收緊,“是麽?已經成為過去了麽……”
  “是啊。”她低頭看著微微晃動的杯中液體,“對於我來說,現狀更為重要。”
  “……”雲湛轉開臉,微閉著眼睛承受著心髒處突然襲來的悶痛——原來,那些一直留在他記憶深處的東西,不但一直在被容若刻意遺忘,甚至,已經成為了她口中毫無意義的“過去”。
  修長的手指狠狠地握著扶手,壓抑著正在慢慢上湧的不可遏止的一絲悲哀。
  “……其實一直很想問你,現在,你還對我有感覺麽?”放下酒杯,容若抬起頭,還沒來得及漾開的笑意僵在唇邊,“你……”燈光下,那張英俊卻蒼白的臉讓她不自禁地往前移了移。
  不動聲色地暗暗深吸了口氣,雲湛睜開眼睛,平靜而幽暗的眼眸深不見底,“現在……如果我說有呢?”
  話音一落,放在桌上的手不意察覺地僵了半秒,“如果是,那我當然很高興,也很榮幸。”笑容掛在眉邊眼角,容若卻下意識將臉微微側開,避開對麵灼人的視線。
  這樣的動作落在雲湛的眼底,他靜靜地看著那張完美無瑕的臉,黑眸中掠過幽冷清寂的光。
  ——他在等,等著對麵的女子何時才能脫下她的偽裝,等著她揭開真正的目的。
  典雅的和室,安靜而溫暖。
  四壁上繪得精美逼真的櫻花,一一映入容若清澄的眼中。
  隻是,她的心,卻因為雲湛的答案變得迷惘一片——甜蜜與苦澀隱隱交織纏繞。
  天色微微透亮,緊閉的玻璃窗關住一室暖意,窗台上一盆梅花,透著淡淡凜冽香氣,含苞欲放。
  “那你打算怎麽辦?”
  “不會有改變的。”
  “……”
  “我是不是已經變得不可救藥?”容若望著窗外淡灰的霧氣自嘲。
  “既然知道,又何必執意而為呢?”
  “我承認自己放不下,我也無法說服自己輕鬆地放下。以純,你知道麽,當他說他現在對我仍有感覺的時候,我的心情有多麽複雜。可是,以純,兩年前,他並不是打了我罵了我,或者是找了別的女人背叛了我們的感情,而是,他在最危急的時候,毫無猶豫地為了另一個女人的安全而放棄了我!我以前就說過,我並不氣他選擇了雲昕,我真正難過的是,他是我全身心托付了三年的人,卻在緊要關頭,使我變得連讓他作出考慮的價值都沒有!你知道他當時有多麽堅定麽?他讓我覺得,在他眼中,我不存在任何意義;這了雲昕,他甚至可以隨時犧牲掉我……這就是我的感覺。倘若不是我走運,早在兩年前,我就已經死了!如果當時他能夠表現出些許猶豫,哪怕隻有幾秒,哪怕最終選擇仍是一樣,我想恐怕我也不至於這樣心灰意冷。……以純,你說,現在我如何才能說服我自己?我有什麽理由對他的所做所為輕易釋懷?”
  “容容……你,還愛他吧?”
  “嗬,如果不愛,大概我也不會這麽在意了吧。現在連我也分不清,會變成這樣,究竟是他造成的,還是我自己造成的。隻是,以純,希望你今後不要再勸我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求你支持我的決定,但也希望你能讓我按照自己的意思走下去。至於結局——是得到報複的快意也好,是傷人傷己也好,全都等到結束的那一天再說吧。”
  “……好。總之,我也希望你能理智地處理你們之間的事,千萬不要等到後悔莫及的那一天才好。”
  “嗯。”
  “後天我們的聚會,你會讓他來嗎?”
  “如今我和他仍是戀人,你的生日,我們自然要去的。”
  ……
  玻璃窗被拉開,清晨的冷意襲進屋內,陰沉的天空,灰暗一片,看不到一絲陽光。
  冷冽,欲雨。
  --------
  “對於之前你委托我們征信社尋找容若的事,我們沒能完成,希望你原諒。”趁自家老婆和她的兩個好姐妹一齊鑽進廚房洗碗的空當,杜凱之一臉歉意地道。
  “怎麽會,杜社長太客氣了。”雲湛淡笑。
  雖然他與杜凱之不熟,但他深知容若與田玉之間的感情有多好。倘若容若不允許,他自然很難從田玉的丈夫——杜凱之那裏得到她的消息。所幸,當初他並不單單隻委托了這一家征信社而已。
  “你們兩個,”田玉端著一盤水果從廚房裏走出來,“在聊什麽呢?吃水果吧。”將盤子放在茶幾上,她靠在杜凱之身邊坐下來。
  雲湛轉動輪椅,來到窗邊,撐著扶手移動了一下身體,身後不期然響起低柔的聲音:“怎麽?你累了麽?”
  雲湛轉過頭,對上容若清澈的眼睛,“還好。”
  “不如,我們先回去吧。”容若來到雲湛身邊,看著他清瘦憔悴的臉。
  “容容,我們玩牌吧?”田玉坐在沙發上問。
  容若再次看了輪椅上的人一眼,轉身,“不了,你們玩吧,我和雲湛先走一步。”
  “怎麽?就要走了?”
  “嗯。”容若笑著走過去抱了抱站在桌邊的壽星,“以純,生日快樂!”
  “叮!”一樓,電梯門打開,容若推著雲湛走到燈火通明的大廳。
  “下雪了!”她突然停住腳步,望著緊閉的玻璃大門。門外,在路燈下,清晰可見的雪片紛紛揚揚急速下落。
  “是啊,容小姐,已經下了好幾個小時了,很大呢。”看門的老伯戴著老花鏡,笑眯眯地道。
  “是麽?”回以微笑,容若徑自走到門邊,果然發現路麵上已有一層積雪。
  “我讓司機開車過來,先送你回去。”雲湛轉動輪椅,來到容若身邊,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等一下!”容若按住他的手。他們傍晚過來的時候,因為不確定要玩到多晚,所以雲湛已經吩咐司機先行回去,而如今雪下得太大,開車並不安全,因此,她下意識地阻止他。
  “……還是我先上去拿把傘下來再說。”她轉身往電梯方向走了兩步,又再停下,轉身,“你先別通知司機過來。”
  “嗯。”點了點頭,雲湛握著手機,目送她進入電梯。
  “咦?你怎麽又回來了?”開門後,何以純奇怪地道。
  “下雪了,借把傘給我。”
  “真的?”田玉丟下手裏的牌,跑到窗前,推開窗子,興奮地叫道,“很大的雪誒!”
  “給你。”將傘遞給容若,何以純望了一眼窗外,“那麽大的雪,出去方便嗎?”
  “嗯,我也怕開車不安全。”容若皺眉。無論如今對雲湛抱著怎樣感情和態度,她仍然無法放心地讓雲湛在這種天氣裏坐車回去。
  “那還不容易!”田玉靠在窗邊,一臉笑容,“讓他去你家啊!反正你家離這裏又不遠,慢慢走過去就行了!”

  24
  雲湛此刻正在客廳裏講電話,屋外的雪越下越急,站在流理台前,容若心不在焉地衝著熱牛奶。
  她竟真的接受了田玉的建議,與雲湛一起回到她的公寓——原來,無論如何,她終究是不能完全狠下心來,不管不顧。
  “給。”等雲湛結束了和雲昕的通話,她才從廚房走出來,將手中的杯子遞給他。
  雲湛環視這間一室一廳的單人公寓——地麵上鋪著原木地板,除了一組矮櫃,一張餐桌,電視和杏色的布沙發,客廳裏沒有別的多餘家俱和擺設。
  “一個人住,難免簡單了點。”在沙發上坐下,容若拽過一隻抱枕,拍了拍。
  喝下牛奶,握著溫熱的玻璃杯,雲湛看著容若此刻居家輕鬆的姿態,微微掀起唇角,安心享受著自從重逢以來最平靜舒服的一次相處。
  “明天,你什麽時候去公司?”
  “大概九點。”
  “……那你早點休息吧。”
  容若立刻站起來,從雲湛身邊越過,走進臥室。
  關上門,坐在床上,容若有些失神。有多久沒有像這樣和雲湛在夜裏麵對麵坐著,真正放鬆平靜地說話了?雲湛的臉上隱約而寧靜的笑意,竟讓她幾乎陷入多年前的回憶裏,回憶起過去與他一起渡過的無數個夜晚。
  從櫥子裏找被子的時候,她略想了想,翻出最厚的一床,拿了出去。她沒忽略剛才遞杯子給雲湛時,指尖無意中觸到的冰涼。
  “今晚,你恐怕要將就一下了。”幫忙把寢具在沙發上鋪好,容若轉過身笑道。
  “沒關係。”將輪椅停住,雲湛脫掉外套。
  “我這邊沒有你的睡衣,所以……”接過衣服,幫他掛好,容若這才想起,幾年前雲湛留在她舊房子裏的日常換洗衣物,早已在她回國後被她全數扔掉了。
  “嗯,沒事。”雲湛閉上眼,忍過背部略過的一陣抽痛。
  “……你不用忙了,回房睡吧。”將輪椅停在沙發邊,雲湛抬眼看向容若。
  “嗯。那,晚安。”
  “晚安。”
  關上手邊落地燈的開關,雲湛在黑暗中將自己挪上沙發。朝著房門緊閉的臥室方向,靜靜閉上眼。
  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在午夜之前上床休息的習慣了,當清晨雲湛從淺眠中醒來時,竟覺得這一覺睡得特別長。
  反手探向被下的腰部,雖然沒有知覺,但已經不像昨夜那樣冰冷僵硬。隻是,胸口傳來的熟悉的疼痛,讓他不自禁地皺眉。幾乎每天早晨都會發作一次的心悸,這段時間以來,持續的時間竟越來越長。伸手撫住心口的位置,雲湛望了一眼被容若掛在衣架上的外套——他的藥,還在上衣口袋裏。
  “你也醒了?”側方傳來開門聲,緊接著,低柔的聲音響起。
  轉過頭,雲湛看著倚在門邊的容若道,“你起得很早。”
  “習慣了。”容若穿過客廳,一邊拉開與陽台相通的玻璃門前的窗簾,一邊問,“昨晚睡得好麽?”
  “還好。”不著痕跡地放下捂在胸口的手,雲湛撐著身體慢慢坐起來。
  下了一夜的雪,終於停了,光線從玻璃中透進來,室內一片明亮。
  “我去做早餐。”
  “嗯。”
  從冰箱裏拿出雞蛋,等待平底鍋內的油慢慢升溫的空當,容若困乏地按了按額角。
  並不是她今天起得早,事實上,她是幾乎一夜沒睡。想到與自己僅一門之隔的客廳裏睡著雲湛,她不禁想起從前那個讓自己依偎著度過每個冬季的溫暖的懷抱,一夜輾轉反側,直到淩晨才淺淺地睡去。
  在鍋沿敲破蛋殼,她搖頭自嘲輕笑——回憶終究不過是回憶。
  手指稍一用力,蛋黃混和著蛋清,掉進鍋裏,響起熱油炸開的聲音。
  才將自己移到輪椅,便聽見廚房裏傳來一陣金屬落地的聲響,夾雜著隱隱的抽氣聲。雲湛迅速來到廚房,正看見容若捂著右手手背,皺眉吹氣,鍋鏟掉在一旁。
  “怎麽了?”他轉動輪椅上前。
  “被燙了一下。”露出被跳起的油滴燙紅的手,容若關上電磁鍋的開關。
  立刻握住她的手,看了看,雲湛抬眼問,“家裏有藥膏麽?”
  “……有。”怔了怔,看了雲湛一眼,容若最終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我去找。”說完,從雲湛身邊擦過,快步離開廚房。
  將手收回,雲湛聽著腳步聲遠去,垂下眼睫,扶好剛才來不及擺正的雙腿,靜靜地坐在輪椅裏,眉宇間,淡淡的落寞若隱若現。
  ……
  靠在陽台上,直到黑色的汽車漸漸駛離自己的視線,容若才轉身進屋收拾餐桌。
  那雙手,透著微涼,卻有著一如從前般的令她安心的力量。隻是,現在的她,不需要,也不能要。
  隻不過是一份肌膚上的熟悉的觸感,便幾乎能夠讓她沉溺,這樣的情形,讓人心慌。
  “聽說你前晚和容若住在一起?”下了飛機直接回公司上班後,高磊第一時間推開總裁辦公室的門。
  “合約談得怎麽樣?”抬頭看了來人一眼,雲湛重新埋首批閱文件。
  脫去西裝外套,高磊隨意地坐下來,“對方表示,能和雲氏合作是他們的一次重要機會,為此,在總體價格方麵他們願意再讓5%,並希望今後能有更多的合作機會。”
  “雲氏的名氣固然重要,但由你親自前往談判的作用更大。”放下筆,雲湛靠在椅背上,語調輕鬆,“如今在外界,你這個副總裁已經成了雲氏的代表,而公司內部的事,你平日經手得也比我多。這倒省去了今後可能出現的麻煩。”
  “今後?麻煩?”高磊狐疑地坐直身體,看著坐在寬大辦公桌後的人,“你指的是什麽?……我事先說好!當這個副總已經夠我累的了,如果你有把全部擔子都推給我、自己圖得一身輕鬆的打算,那我勸你趁早死了這份心。”
  “雲氏也有小昕的一份,你可以權當幫她打理。”雲湛看向一臉警惕的好友,淡笑道。
  “……我說!你該不會真有那個打算吧?!”高磊難得的皺眉。依他對雲湛的了解,沒有邊際頭緒,或者沒有意義的話,他是很少會跟他討論的。
  “今後的事,現在哪能說得準。所以,這也並不是沒有可能。”微閉著眼,雲湛的語氣是少有的漫不經心。
  “……得了!我怎麽感覺這事越說越真了?”站起身,高磊拿上外套,“我還是先回去工作好了,總裁大人。”說完,他擺了擺手,離開辦公室。
  門被輕聲帶上,雲湛睜開眼睛,黑眸中一片沉靜幽深。
  他從二十四歲開始正式接手雲氏,六年的時間,公司在他的帶領下不斷累積巨大的財富和聲名。要主動放棄雲氏,這對他來說是從來沒有想過的。隻是,自從那次綁架事件發生以後,他便清楚地知道,很多時候,意外是難以避免的。倘若有一天,當某些因素已經不再允許他不放手時,他必須得事先找到能夠繼續成功接管公司一切事務的人——而高磊,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25
  “你準備好了沒有?”晃著手裏的皮包,容若站在“藍夜”的門口催促著還在櫃台裏收拾東西的人。
  看了一眼漸暗的天空,又看了看表,她一邊把“暫停營業”的牌子掛上,一邊揚聲道:“已經四點了,如果你再不快點,估計我們就要摸黑上山了。”
  “來了!”何以純從櫃台裏探頭出來,“等我鎖好抽屜,再上個廁所。”
  無力地望了望天,容若歎氣,“女人事多!”
  “難道你不是女人?”何以純好笑地走出來,繞進洗手間之前反問她。
  “廢話少說!給你兩分鍾,我到外麵等你。”
  拎著包,踏出店門的同時,手機鈴聲叮叮咚咚地響起來。
  雲湛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你在哪裏?”
  “店裏。正準備出門。”容若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怎麽?找我有事?”
  “沒有,隻是路過,順便過來看看。”
  “……”容若聞言,下意識地抬起頭,正看見雲湛的車從街角轉出來,平穩地停在她麵前。
  “要出去麽?”降下車窗,雲湛看著眼前穿著白色長風衣、綜色皮靴的容若,微風中,及背的波浪長發輕輕飄動。
  “是啊。”容若上前一步,道:“我們要去法源寺。”
  雲湛看了看腕表,“現在?”
  “趁今天有空,以純要還願。過兩天又是聖誕,恐怕到時更忙,沒有時間。”
  說話間,何以純已經走了出來,鎖上店門。
  “我們要走了。”容若揮揮手。
  “路上當心。”
  “嗯。”
  白色的小車從黑色的奔馳邊駛過,向反方向行去。
  進香許願過後,容若與何以純坐在寺廟旁邊的素菜館內,無奈地看著窗外的瓢潑大雨。
  “早就叫你動作快一點。現在好了,這雨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停。”
  “喂!大小姐!你還好意思說?如果不是你堅持留在這裏吃素菜,我們現在早就回到市區了。”
  “那現在怎麽辦?”容若看了看店內的掛鍾,“七點多了。恐怕再晚一點,下山都困難。”
  “反正天已經黑了,晚不晚也沒什麽區別。”何以純托著下巴,望著窗外的夜色。
  “估計一時半刻也不會停雨,總歸是要淋雨的,早淋和晚淋也沒什麽區別,你說對吧?”說完,容若站起來。
  無力地翻了個白眼,“嗯,有道理。”何以純穿上大衣,兩人一起走出店門。
  坐進車內,何以純散開滴水的濕發,斜眼看著副駕駛座上同樣狼狽的人,“我就知道不該聽你的謬論……”
  穿著高跟鞋在雨中跑到五十米之外的停車場,不但頭發濕透,就連臉上也全是雨水,而且,連帶她新買的羊毛大衣也跟著遭殃。
  “請先打開空調,你再慢慢抱怨也不遲。”容若一邊擦幹臉上的水漬,一邊說。
  “回家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熱水澡。”脫掉外套,何以純發動車子踩下油門,往山下開去。
  車子在環山公路上平穩地行駛,空調出風口裏吹出溫暖的風。容若擦掉窗上霧蒙蒙的水汽,望著外麵的漆黑一片,道:“開慢一點。”
  “嗯。”何以純點頭,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雖然開車技術不差,但這卻是她第一次在這麽黑的雨夜裏開車,而且,走得還是狹窄的環山公路。幾個小時前開車上來的時候她就注意到,由於山上溫度低,路邊仍有前兩天下雪後殘留下來的零星雪漬,使得她更加小心駕駛。
  儀表盤的指針在20km/h處左右擺動,容若靠在椅背上笑道,“不知道我們什麽時候才能開回市區。”
  “來的時候用了一個小時,估計回到家也得十點以後。”
  何以純的話音剛落,一直將手放在空調出風口附近吹風的容若突然“咦”了一聲。與此同時,何以純也感到了不對,兩人對視了一眼,車子就已經慢慢停了下來。
  “熄火了?”看著何以純試著轉動鑰匙,卻徒勞無功,容若不由得坐直身體。
  “……好像是的。”何以純凝著眉。
  又試了一次,仍舊隻聽見馬達空轉的聲音,她轉頭看向容若,“怎麽辦?發動不了。”
  “我怎麽知道。”無奈地苦笑,容若重新重重倒回椅背。
  車子罷工,在下著大雨的夜裏,在這種僻靜的半山腰上,不能不說是件倒黴至極的事情。
  “先等著看看有沒有車上下山吧。”她歎了口氣。
  沒有了空調,她突然覺得有些冷了。
  溫暖的臥室內,傭人端著晚餐進門。
  “幾點了?”放下手中的雜誌,雲湛問道。
  “八點過一刻。”
  雲湛撐著身體移動了一下。
  將餐盤放在床頭櫃上,傭人又拿來一隻軟枕,墊在他的腰後,“小姐剛才打來電話,聽說這邊天氣不好,叮囑您早點休息。”
  “……嗯,沒事了,你先出去吧。”
  “是。”
  側頭瞥見床頭的手機,雲湛伸手拿了起來。
  “沒人接。”容若聽著手機裏的忙音,搖頭,“不知道她和杜凱之跑到哪裏去了。”
  “那再找別人吧。”
  “嗯……”容若低著頭,翻著通訊錄。
  當雲湛的名字突然躍到眼前時,她頓了頓,手指繼續按著向下的鍵,屏幕往下滾動。
  事實上,在等了近十分鍾,確定不會有人經過後,她們決定打電話找人幫忙。而在撥出第一個電話時,她想到的不是田玉,而雲湛!隻不過,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便被她迅速地壓了下去。
  “這種天氣還得被我們叫到郊區的山上來,雖然我很感激將要來接我們的人,但還是忍不住同情那個倒黴的‘他’。”何以純開玩笑地說。
  容若輕笑一聲,找到葉淩秋的名字,剛要接通電話,手機已經先一步響了起來。
  “救星!”何以純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笑著叫道的同時,卻看見容若瞬間呆愣的表情。
  “怎麽不接?”她奇怪地問。
  盯著屏幕上閃爍著的名字,容若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竟真有這麽巧的事!——在她想到,並需要他的時候,他的電話就來了。
  “喂。”她的心跳變得有點不規律。
  “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裏響起,帶著些微低涼,卻令她感到異常溫暖。
  ……
  沉默片刻,容若終於放鬆身體,慢慢靠向椅背——此刻電話裏傳來的聲音,竟如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撫過她之前因為寒冷而緊繃的神經。
  扭頭望著黑沉的夜,看著不斷敲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優美的唇邊逸出一絲淡淡的微笑,明眸下是沉靜似水的柔和。
  “……我們被困在山上了。”
  在這樣的巧合下,她相信,有些事是注定的。
  五十分鍾後,當對麵車燈照過來的時候,容若忽然覺得,周圍仿佛一下子變得平靜無比,在寒冷冬夜裏湧動著的莫名暖意令她異常安心。
  從山頂調頭回返的車挨著她們並排停下,車窗降下,昏暗的光線中,雲湛的側臉模糊不清,容若快速拉開車門,坐進後座。
  “你的車,我明天會打電話叫人來處理。”下山的路上,雲湛對副駕駛座上的何以純說。
  “麻煩你了。”何以純轉頭笑道。
  “不客氣。”
  車子行駛得平穩勻速,然而環型的山路卻仍給雲湛帶來一波又一波的暈眩。他側頭瞥了一眼從上車後就一直沉默著的人,然後靜靜地閉上眼睛靠在椅背裏休息。
  他慶幸自己打了那個電話,同時也知道,即使自己不來,她們最終仍能找到別人幫忙。隻是,他由衷願意並希望,那個接走容若的人,是他。
  有一種心痛的感覺,在身體裏漸漸蔓延開來。容若轉過頭仔細地看著身邊正閉目養神的人,即使車內太暗,看不見,她也清楚地知道,此刻他的臉色有多差。
  剛才,她打開車門的時候,車內的燈跟著亮起,她看見雲湛轉向自己的疲倦憔悴的臉;看見他的下半身被很厚的毛毯嚴嚴實實地裹住;看見他的腰後明明墊著柔軟的靠墊,卻仍吃力地用手支撐著身體;也看見當她們坐進車內時,車子幾不可見的震動給他的眉間帶來的糾結……也許她早該想到,在這樣的天氣裏,他會有多麽辛苦。可是,僅僅一通電話,便讓他在正常時間之內趕來。
  ——這就是你愛一個人的方式麽?為何從前我卻從未感覺到?
  開上平路,車外光影變化,容若看著他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的陰影,在心裏默默地問。
  問他,也問自己。
  路上,她聽到司機說,通往她和何以純家的街道在堵車。沒等何以純答話,她先開口道:“直接去別墅吧。”
  雲湛的眉尖蹙起得明顯,她在心底計算時間。第一次覺得,距離回別墅還需要的十五分鍾,竟是如此的漫長。
  直到車子停在車庫裏,雲湛才睜開眼睛。
  他轉過頭,淡淡地吩咐等在車門外的傭人,“你先帶她們進去。”
  看了雲湛一眼,容若率先下車,拉著何以純一同隨傭人先行進入室內。
  直到腳步聲消失,雲湛才慢慢放鬆一直緊繃著的手臂,身體幾乎不受控製地向一邊倒去。
  沒有能力自行坐上輪椅,他任由司機半抱起自己,離開車子。
  “原來,他就是那個我說的‘倒黴’的人。”洗完澡,何以純上床,和容若躺在一起。
  “嗯。”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容若摸著睡衣的蕾絲花邊,盯著天花板。
  自從被傭人帶進客房以後,雲湛便沒再出現。而就在剛才,傭人送來兩套睡衣,竟是她從前穿的。
  她沒想到,在這裏,居然還能找到過去生活的痕跡。
  “他連你的衣服竟然都還留著。”像是知道容若在想什麽,何以純突然輕輕歎氣。
  笑著轉過頭,容若看著她,“看起來,好像你比我還感慨。”
  “我是感動。”翻了個身,何以純輕聲道,“當他今晚出現的時候,在那種情形下,我覺得你幸福得能讓所有女人嫉妒。”
  一怔,容若繼續開玩笑,“也包括你麽?”
  “我說正經的!”何以純歎氣,“任誰都看得出來,他的情況有多糟。你不擔心麽?”
  “……你不困麽?”
  “鐵石心腸!”
  “睡吧。”
  “……”

  26
  深夜。
  雲湛平臥在床上,修長的手指緊緊按在胸口,吃力地喘息。
  也許是之前身體撐到了極限,如今,後背的抽痛已經由一整片的麻痹所取代,竟令他連抬起手拿藥都做不到。
  黑暗中,他清醒地聽著自己沉重的喘息聲,同時,也聽見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
  本以為是每晚進來幫他翻身的傭人,卻意外地沒有聽到進屋的腳步聲——來人似乎隻是停在了門口。
  雲湛慢慢睜開眼,不期然,看見倚在門邊的那抹纖細身影。
  容若的手還握在門把手上。借著走廊照進的微光,她看見床上的人將臉轉向自己的方向。
  “……還沒睡麽?”她用極輕的聲音問。
  “嗯。”黑暗中,雲湛皺眉低低地喘了口氣。
  一陣沉默之後,像是意識到自己此刻舉動的突兀,容若動了動唇:“……沒什麽事,我隻是來看看。”她朝隱沒在陰暗中的雲湛望了一眼,慢慢退出門去。
  “哢”門被重新關上。
  安靜的走廊中,容若輕輕靠在門板上,盯著光潔的地板,若有所思——她終究無法停止對他的關心……
  房間裏,雲湛對著一室黑暗,靜靜閉上眼,壓在心髒處的手,漸漸放鬆。
  “真想不到!你居然就這麽跟我一起回去了!”
  “那我還要怎麽辦?”望著計程車外快速後退的風景,容若問。
  “不過,說起來,我也想不通。”何以純偏著頭,神情疑惑:“以雲湛的職位,他有必要這麽辛苦麽?”今天一早,等她們起來的時候,雲湛已經早一步出了家門。而更重要的是,明明昨晚他看起來還是一副憔悴疲倦的樣子,可第二天照樣在九點之前前往公司。是否男人工作起來,都是這副拚命的架式?
  “他一向是這樣的。”容若的聲音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但此刻,她的眼前確實不自禁地浮現出雲湛蒼白削瘦的臉。
  工作狂——這個詞用在那個男人的身上,恐怕一點也不為過吧。容若在心裏暗想。隻是……以他如今的狀況,卻還一如往常地為公事費心費力,難道說,習慣的力量真的如此強大麽?
  她將臉轉回車內,按了按隱隱作痛的額角,同時在心裏暗自嗤笑:這就是一晚沒睡的代價。
  “明天聖誕,你怎麽過?”
  “陪你。”容若回答得幹脆。
  “拜托!”何以純翻了個白眼,“你可以自己算算,大學過後有多久沒和我一起過聖誕了。現在怎麽能說得這麽理所當然?”
  “正是因為久到連我都快忘記了,所以如今才‘理所當然’要陪你。”
  “還記得上次是怎麽慶祝的麽?”
  “喝酒,狂歡。”
  “那這次呢?”
  “一樣。”
  音樂電台裏放出的《EVERY HEART》回蕩在車內,車窗輕輕降下一道細縫,立即有冷冽的空氣鑽進來。容若雙手交叉枕在腦後,閉上眼睛,似睡非睡。
  “湛,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聽到雲昕清脆的聲音從遙遠的電話那端傳來,雲湛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
  “我給你買了禮物,明天回家帶給你。”
  “嗯,好的。”
  “其實她根本已經樂不思蜀,不想回家。”高磊的聲音插了進來,顯然是用了分機。
  “你好意思說我?明明每天和寶寶玩得不亦樂乎的人是你。”雲昕立即反駁。
  雲湛靠坐在床頭,低聲淺笑:“既然假渡得開心,何必急著回來。”
  “不行!這家夥把公司丟給你一個人怎麽可以?你這幾天還好麽?”雲昕輕聲問。
  “嗯,不用太擔心。”
  “湛,你有沒有發現她有未老先衰的趨勢?操心的事比誰都多。”
  “嗬。”雲湛隻來得及笑了一聲,電話那邊便傳來意料之中的嗔怒聲。
  靜靜地等待那邊安靜下來的空當,雲湛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十一點整。這個沒有雪的聖誕節,即將過去。
  “湛,我們明天下午的飛機,到時見。你早點休息。”
  “嗯,明天見。”
  掛上電話,雲湛依舊斜靠在床頭。除了在容若家度過的那一晚,他幾乎沒在十二點之前入睡過。
  今夜,也不例外。
  “……少爺。”
  門被輕輕敲了兩聲,不等他回應,便被推開。
  雲湛應聲轉頭——門邊,除了垂手而立的傭人,還有斜斜倚在門框旁的容若。
  “雲湛,聖誕快樂!”容若一邊脫下大衣,隨手丟在地上,一邊腳步不穩地朝床邊走去。
  “你喝酒了?”看著那張泛著淺紅的臉,雲湛皺眉。
  在床邊停下,側著頭想想,容若用手指比了比:“……一點點。”
  伸手扶住她不穩的身體,拉她坐在床上,雲湛轉向門口吩咐:“泡杯醒酒茶來。”
  他抬手掠起容若垂在臉頰邊的淩亂發絲:“喝了茶,就去休息。”
  “我不困!”皺著眉搖了搖頭,容若蹬掉腳上的高跟鞋。
  “……雲湛。”她突然轉過身子,眼神迷蒙地盯著對麵那雙沉靜幽深的眼,“你都還沒跟我說聖誕快樂。”
  雲湛扶住她的胳膊,無奈地歎了口氣,“聖誕快樂。”也許,真如她所說,隻喝了‘一點點’酒,但如今看她的神情,他可以肯定,她已經醉了。否則,倘若換作平日的容若,又怎會以這種語氣跟他說話?
  “那……你有沒有準備禮物?”甩甩頭,擺脫暈眩,她繼續不依不饒。
  “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你都會給麽?”
  “嗯。”
  得到保證,容若輕笑:“讓我想想……”
  “你可以明天告訴我。”伸手接過傭人端進來的茶杯,雲湛遞過去,“先喝了它。”
  “唔……不喝!”容若皺起臉,用手擋開。
  雲湛輕歎一聲,對著傭人道:“你先出去吧。”
  “你……”容若突然定定地盯著雲湛,然後伸手撫上他的臉,“為什麽每次見到你,你的臉色都這麽差?”不複清澈的眼底,除了迷蒙,還有一點點心疼在靜靜流泄。
  看到這樣的眼神,雲湛身體一僵,他閉了閉眼,反手握住那隻在自己臉上流連的手,“你醉了,去休息吧。”
  “……為什麽連嘴唇也沒有顏色?”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容若皺著眉湊上前。
  “你……是不是很辛苦?”她幾乎趴在雲湛的胸前,長而翹的睫毛在雲湛眼前上下閃動,兩人的臉近在咫尺。
  “不會……”鼻間襲來淡淡的酒味,混合著熟悉的清香,雲湛靜靜地看著那張精致的臉,極輕的兩個字從口中逸出,帶著暗啞。
  “是麽。”一抬眼,便望進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容若抓緊了手底的被單,緩慢地將唇印上去。
  ……微涼而柔軟的觸感讓她不自禁地環住雲湛的肩膀,再熟悉不過的氣息混合著遙遠的記憶如同潮水般鋪天蓋地湧來,容若閉上眼,帶著模糊的思維,深深地沉溺。
  當那張飽滿優美的唇印在自己的唇上時,雲湛的心狠狠一窒。
  ——她果然是醉了。
  微醺的酒氣中,他的眼前閃過多年前那個倒在自己懷裏的寧靜女子;閃過她平靜的眉宇,溫雅的笑容,柔順似水的眼神。
  時隔兩年,他與她,再一次肌膚相接,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眼底滑過深沉的幽黯,然而,肩頸及唇邊的溫度卻讓他下意識地漸漸收攏手臂。
  同樣的溫暖和柔和,即使隔著意外和怨懟,隔著七百多個日夜的分離,仍然未曾改變。
  “……我想到我要的禮物了。”從雲湛的懷裏坐起來,模糊不清的笑容在容若的臉上浮現。
  “給我一個婚禮。”
  “……”
  “……我們結婚吧。”
  這一刻,容若的眼神迷離,竟分不清是醉是醒。

  27
  容若躺在寬大的床上悠悠醒來,睜開眼的同時,按住眉心輕輕呻吟。她不懂,明明宿醉是這樣痛苦,為何還有那麽多人寧願夜夜醉酒到天亮。
  額際的隱痛還在繼續,她環視此刻身處的臥室,漸漸皺眉——這是雲湛的房間。
  白色的被單與床罩,枕邊還隱隱殘留著清爽幹淨的男性氣息。容若側過頭,下意識地將臉埋在鬆軟的枕間,閉眼呼吸。
  昨晚,她與何以純從酒吧狂歡慶祝出來後,她竟鬼使神差般坐著計程車來到雲湛的別墅。然後,她在雲湛的床邊和他說了很久的話……這些,她都記得。隻是,最後自己為什麽會睡在他的床上?她卻完全沒有印象。
  起床的時候,容若看著自己身上的睡衣愣了愣,狠狠地搖頭甩去暈眩,披上早已擺在床邊的睡袍。
  窗外一片明亮,冬日的陽光帶著一絲清冷,斜斜地射進房內。
  容若看著浴室鏡中的自己,好半晌,失神地撫上柔軟的唇瓣——昨晚,她與雲湛接吻了。
  也許,無法記清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在自己半醉半醒間,他們接吻了
  對著鏡子,譏誚而無奈地掀起唇角。她竟無法肯定,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清醒多一些還是迷糊多一點。
  還有最後,她似乎對雲湛說,“我們結婚吧”……
  是真心,抑或是酒醉興起?她也不能分清。
  容若竟說要和他結婚……
  雲湛陷在輪椅裏,黑發在陽光中被染上淡而眩目的金色,平靜的眼中,深不見底。
  倘若她是清醒的,那麽,自己一定會答應她。雲湛在心裏默默地想。隻是,她醉了。
  說完那句話,她便趴在他的胸前,昏昏沉沉地睡去。
  ——酒醉後的話,又豈能分出真假?這樣特殊的聖誕禮物,即使他願給,她也未必真願接受。
  “今天天氣很好。”雙手插在睡袍口袋裏,容若靠在門邊,望著淡藍的天空。
  “你醒了。”應聲回頭,雲湛點了點頭,側臉在陽光下俊美無儔。
  容若低下頭,輕聲道:“昨晚……”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說,兩個字出口後,她又猶豫著停下。
  雲湛看向她,靜默地等著。
  “……沒什麽。”忽地笑著搖頭,容若抬起臉來,“希望我喝醉酒的樣子不會太難看。”
  “我有點餓了,去廚房看看有沒有東西吃。”沒等雲湛接話,她又徑自說著,轉身走回客廳。
  昨晚的事,她都記得,隻不過一切都當作沒發生過麽?
  雲湛淡淡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神色索然。
  “……這麽說,你們有進展嘍?”
  “這不能算吧。”坐在床上,容若握著話筒,聲音低沉。
  “你昨晚睡在他房間,那……”
  “喂!少亂想!”容若無奈地歎氣,“昨晚他睡客房。”這也是後來傭人告訴她的,睡衣也是雲湛吩咐傭人幫她換的。
  “唉,早知道就不和你一起過節了,那樣說不定你們進展更大。”何以純在電話那邊竊笑。
  “嗬,“容若仰麵躺倒在床上,輕聲低語:“如果沒和你喝酒慶祝,那麽什麽事都不會發生。”
  “什麽意思?”
  “……你知道麽,我昨晚,竟然說想和他結婚。”
  “真的?那他怎麽說?”
  容若淡淡搖頭,“不記得了。”關於那之後的事,她全都記不起了。
  “再說,這是醉話,又有誰會當真。”她低語。這句話,不知是說給何以純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那……如果雲湛他真的答應了呢?”何以純試探地問。在她看來,這並不是不可能的。
  容若怔了怔,才幽幽笑道:“你說,如果我真的嫁給了他,到最後會不會舍不得離開他?”
  “能夠留在愛人的身邊是多麽好的事!尤其是,當那個人也愛著你的時候。”何以純輕歎。
  “你又要開始說教了麽?你明知我已經無藥可救。”
  “……那麽,如果他願意,你是否會嫁給他?”
  麵對窗外的殘陽,容若閉上眼,緩緩道:“我想,以這種最親密的姿態突然離開,帶來的傷害才會最大吧……那麽你說,我會不會答應呢。”
  “你確定,這是你全部的理由麽?難道,在你的私心裏,就不願意麽?”
  “……”麵對如此直接的質問,容若選擇了沉默。
  私心裏?
  倘若她私心裏不願意,昨晚又怎麽會說出那種話呢?
  隻是,如今她卻令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她真的懷疑,最終有一天,她會深深沉溺在對雲湛的愛裏而無法離去。然而,倘若真是那樣,她這樣一個當初被他絕決地拋下的人,豈不是真的太低賤?
  所以,她寧願雲湛將昨夜的一切隻當作一場酒後亂語。
  門外,一雙深黑黯淡的眼。
  雲湛的臉陷在鵝黃的燈光下,顯出無限蒼白。略微低垂的眼睫掩蓋了所有的情緒,隻有骨節均勻修長的手緊緊地按在胸口上,神色間,卻是一片深不可測的平靜。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轉過臉的同時抬了抬手,成功地阻止了傭人的出聲。
  房間內,仍有斷斷續續的語言傳出。深色的輪椅緩慢地從那道未關緊的門前滑過,留下深深的寂靜。
  原來,這就是容若的真正目的——
  將她當初被離棄的痛毫無保留地還給他。
  陷在輪椅中,雲湛強迫自己將手從跳動得微弱且毫無規律的心髒處移開,微閉上眼,逐漸加重喘息,與此同時,淺色的唇邊卻逸出一絲極淡的笑,似有若無——他終究迎來了真相揭開的這一天。同時,卻也可笑地發現,即使早有準備,自己似乎仍舊無法承受此刻胸口的痛。而這種痛,正在愈演愈烈。
  一下又一下,費盡力氣般呼吸,窒息般的疼痛仍然迅速蔓延開。雲湛努力睜開眼睛,眼前閃現的那張清靈的臉卻又迅即為心髒帶來一陣更為強烈的痙攣。一波波的眩暈侵襲而來,他視線模糊地了瞥一眼近在手邊的藥瓶,最終放棄支撐已經無法平衡的身體,無力地陷入深沉的暗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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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曠狹長的醫院走廊裏,容若坐在長椅上,第一次發覺,這個冬天是這樣的寒冷。
  縱使緊緊環抱住雙臂,她依然在瑟瑟發抖。
  她不記得此刻坐在對麵的雲昕是何時來的,也忘記自己在這裏等了多久。腦中唯一清楚的,是當她在臥室裏被門外的喧鬧聲驚起時,雲湛已經陷入了昏迷。
  ——深度昏迷。
  救護車趕到的時候,她聽見一個醫生這樣說。
  當看見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時,一股很深的恐慌將她牢牢包圍,以至於一時無法反應,究竟為什麽會這樣。
  而此刻,雲湛正在她身後的門裏,她卻不被允許進入。
  遠遠的有腳步聲傳來,一下一下,回響在安靜得可怕的回廊上。
  容若尋聲轉頭,對麵坐著的雲昕也在同一時間起身。
  “怎麽樣?”雲昕迎上剛從醫生辦公室裏出來的高磊。
  “別擔心。醫生不是說了麽,他已經沒有危險了。”拍了拍妻子的肩,高磊的臉上帶著一絲凝重:“目前,他需要靜養,醫院隻允許留一個人下來陪護,所以,你們先回去,我留在這裏就行了。”
  “不行。”雲昕搖頭,“我在這裏等。……容若,你呢?”她回頭看向一直坐在長椅上的容若。
  深呼吸,容若站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被高磊搶先一步:“你坐了幾個小時的飛機,容若今天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一晚,反正湛一時也不會醒,你們明天再來。”說完,他看向容若,“放心,有什麽事我會通知你們的。”
  雲昕猶豫一下:“那……你記得,有狀況要立即打電話來。”
  “嗯。乖,快回去吧。”
  點了點頭,雲昕轉身:“容若,走吧。”
  皺著眉向身邊緊閉的病房門再度看了一眼,容若無言地點頭。
  待兩人離去後,高磊輕輕推開加護病房厚重的門,站在隔間裏,隔著玻璃看著安靜地躺在床上的雲湛。
  他的心髒病已經惡化到心力衰竭——適才醫生的診斷清晰地回蕩在耳邊。
  未免引來過度的擔心,這件事他暫時沒有告訴雲昕和容若。
  隻是,雲湛的情況為何會逐漸嚴重到這種地步?而他,時時在他身邊卻毫無所覺?
  凝著眉,明顯的憂慮刻在高磊的眼底。
  “雲先生,心髒病最忌過度勞累和受到刺激。特別是你現在的情況,如果條件允許,我建議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你最好充分靜養,這樣有助於病情的好轉。”
  清早,醫生在為蘇醒後的雲湛做完例行檢查後,仔細地交待了一番,方才離開。
  高磊靠在窗台邊,神色嚴肅地看著仍顯虛弱的雲湛,“醫生的診斷,Ⅱ級心力衰竭。”他頓了一下,見雲湛的神情依舊淡然,沒有變化,便接下去道:“病情惡化,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自己應該早就感覺到了吧?”
  收回望著窗外的視線,半躺在病床上的雲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並沒回應,隻是慢慢閉上眼,眉宇間一片疲憊。
  “……你再休息一下吧。”低低歎了口氣,高磊走上前為他調整床頭的高度,“我已經通知雲昕和容若,大概她們過一下就會到了。”
  聽到容若的名字,放在被子下的手微微一緊,雲湛重新睜開眼睛。
  “高磊。”
  “……什麽?”剛要離開病房的修長身軀被突來的聲音喚住,高磊回過頭。
  “診斷的結果,不用告訴容若。”陷在雪白的枕被中,雲湛的眼晴幽深而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
  高磊不解地挑眉,“為什麽?”
  “……照我說的做吧。”雲湛的聲音中滿是倦意。
  直到腳步聲隨著病房門被關起而消失後,他才將臉轉向窗外的方向。
  隆冬,連陽光都顯得微弱單薄。
  清冷的空氣中,枯枝在風中輕輕晃動,投在雲湛深沉的眼底,映出一片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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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暖的病房中,容若穿著淡紫色的毛衫靜靜地坐在病床前,專心削著水果。
  雖然低著頭,但她仍能清楚地感覺到雲湛此刻盯著她的視線。隻是,她不語,任由靜謐在空氣中流淌。
  光線照在那張被垂下的發絲隱隱遮住的側臉上,顯得沉靜安寧。不知過了多久,雲湛似乎有些疲倦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一片深沉幽靜。
  “容若。”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微微低啞。
  “嗯?”低頭應了一聲,她沒有抬頭。
  “聖誕禮物,你還要麽?”很輕很淡的問話,卻讓容若的手微微一頓。
  她抬起眼,正對上雲湛的目光,深不見底,看不見情緒,卻恰恰是每一次都讓她深深陷落的眼神。
  雲湛的聲音低而平穩,他緩緩說道:“這是我對你的允諾。所以,如果你願意,我們結婚吧。”
  “啪!”
  削了一半的蘋果皮掉在地板上。長長的睫毛掩蓋不住容若眼裏的震動,她動了動唇,卻最終隻是怔怔地看著半躺在雪白病床上的人。她沒想到,雲湛竟真會兌現那夜的許諾。更沒想到的是,“結婚”這兩個字,當從雲湛的口裏說出來的時候,帶給她的撼動竟是這麽大。
  “需要考慮麽?”雲湛深深地看著眼前一臉震驚的人,淡色的唇角輕輕抬起,“我等你的答複。”眉間唇邊,似乎有無盡的耐心。
  病房套間的浴室裏,容若扭開銀色的水龍頭,在流水的嘩嘩聲中,她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
  結婚……
  她默念著這兩個字,有片刻的失神。
  說不清此刻心裏是甜蜜還是苦澀——成為雲湛的妻子,無論是私心或是另有目的,此刻,都牢牢地攫住她的神經。隻是,她在幻想,倘若這是在兩年前,在一切都未發生的情況下,她應該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然而,這也隻不過是幻想——那種單純的幸福,已經不能再存在了。
  望著鏡中正在苦笑的自己,她緩緩閉上眼睛。
  走出浴室的時候,她深吸一口氣,對著雲湛深黑的眼眸,輕聲道:“我願意。”
  ……不需要考慮,她願意。
  即使時至今日,嫁給雲湛,仍是她心底最深切的願望。
  同時,也是她最沉重的悲哀。
  雲昕推開厚重的雕花大門,探頭望向輪椅上的雲湛:“賓客差不多都到齊了,準備開始了,可以嗎?”
  “嗯。”對著鏡子,雲湛整理頸上的領結。桔色的燈光遮掩住他略微蒼白的臉色,隻剩下完美的臉部輪廓和線條。
  “磊呢?”注意到伴郎不在,雲昕問道。
  “他……”
  雲湛的話未說完,高磊已經快步越過雲昕,走進室內,帶著一臉嚴肅。
  他沒回頭,低聲說,“小昕,你先出去看看容若準備好沒有,我有話和湛說。”
  “……哦。”雲昕一愣,直覺高磊的表情不對,看向雲湛,又見後者點點頭,隻好再出聲交待一句,“你們盡快,別誤了時間。”說完,才順從地離開,並關上門。
  等到房間裏隻剩他們兩人時,高磊立在門邊,沉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一眼掃過他手中捏著的紙,雲湛轉過輪椅,淡淡地:“戒指取來了?”
  “不單是戒指,我還無意中發現這個!”煩躁地鬆開領結,高磊皺眉。如果不是他幫雲湛去家裏拿婚戒,他也不可能有機會看到當初征信社送來的有關容若的調查報告。
  “容若的失憶是裝的,對不對?”他重重地歎氣,“你早知道她的假裝的。”
  “是。這很重要麽?”雲湛反問。
  “她有什麽目的?她這樣做,一定有目的,對吧?”也許是習慣了商場上的爾虞我詐,自從知道容若假裝失憶後,他便立刻產生這樣的想法,並且他相信,這一次,自己的感覺不會錯。而雲湛思考的時間比他更長,他能想到的,他也一定能。
  雲湛有些自嘲地抬起嘴角,“她想報複我。”既然高磊猜到,他也不想隱瞞,“她會以最親密的姿態,從我身邊離開,用來報複當年我對她的離棄。”前一句,是容若的原話。說這句話的時候,雲湛的胸口仍舊一陣悶痛。
  一陣靜默。
  高磊似乎沒想到,這樣直接地麵對著容若的意圖,雲湛居然能夠如此雲淡風輕。
  “為什麽不告訴她,當初是因為雲昕懷孕。”
  “在我看來,沒有必要。”
  “為什麽?”
  “高磊,”雲湛沉沉地問道,臉上的表情平靜而認真,“如果是你最心愛的東西,你是否會想憑自己的力量,親自保護它?”
  “當然。”
  “當初我也是這樣想。”雲湛的眼神看不出是淡漠或是悲哀。
  如果說,雲昕的懷孕,導致了她最終被選擇。那麽,讓他毫無猶豫地作出選擇的原因,恰恰是容若。為了換回她,他願意付出所有的東西,包括性命。也許,這也可以理解為可笑的男性尊嚴和驕傲。
  “可是,我卻沒有做到。”是他太過自信和篤定,才會導致那樣的結果。
  高磊垂下眼,雲湛繼續說道,“其實,不論理由多麽充分,早在我選擇雲昕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傷害了容若。”
  他很清楚,理智與情感,有時候並不能達成一致。在他無意中聽到容若與何以純的通話後,他在醫院的病床上想得很仔細,也完全能夠理解容若對他的怨恨。
  “我不習慣為自己辯解,況且,我確實虧欠了她。”是他讓容若生死一瞬,單單這一項,便已經是致命的錯。
  雲湛望了一眼牆上的掛鍾,轉動輪椅,“時間到了,我們出去吧。”
  “可是……”高磊皺起眉。明知終會到來的傷害,他實在不願見好友這樣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高磊。”停下動作,雲湛的臉上一片淡然的堅定,“這是我的婚禮。是因為那次事故而遲到了兩年的婚禮。而你,今天是我的伴郎。”
  門被打開的同時,樓下大廳的樂曲隱隱傳來,帶著悠揚的喜悅。
  夜,冷峭。
  然而,所有的寒意都在這一晚的雲鬢香影中消失殆盡,琉璃光影中,倒映著一場盛大完美的婚禮。
  拖曳著無肩及地的白色禮服,用紫色薄紗結成的花朵在容若白皙的頸邊靜靜怒放。
  此刻,原本喧鬧的大廳裏一片安靜。輕揚的樂聲中,容若站在雲湛的身邊,在眾人的注視下,她有一瞬間的迷暈。微微側頭,燈光下雲湛俊挺的側麵,在她的眼中突然變得有那麽一絲的不真實。
  ——今天,她竟真的成為他的妻子。
  耳邊司儀的話喚回容若的思緒,她轉過身,同一時間,左手被雲湛握住。
  握著那隻修長溫涼的手,一陣淡淡的暖意從指尖漫延開來,容若對上雲湛的眼睛,然後,無言地低頭看著自己的無名指上被套上璀璨的鑽戒。
  一刹那,她陷在這一種正式而傳統的儀式中,竟覺得,從此以後她與雲湛,是真真正正被牢牢套在了一起。
  對著那雙深邃的眼睛,容若中了咒一般,主動傾下身去,吻在那張完美的薄唇上,任由雲湛的清雅氣息將自己完全包圍。
  大廳中,一片持久的掌聲。
  何以純輕輕撫過用玫瑰花裝點的牆麵,望著台上擁吻的二人,對著身旁的田玉笑道:“這是女人的夢想。”
  田玉但笑不答。
  其實,她與何以純都知道,如今這場帶給在場所有人喜悅的美好,到頭來,很可能隻是一個美麗的泡,也許最終,它將會被容若殘忍的戳破。
  而到時候,帶來的傷害又將有多大?
  目光落在台上那個集所有光芒於一身的男人身上,田玉不忍去猜測。
  結束了婚禮,當容若跟隨雲湛回到別墅後,她才突然意識到,既然成了夫妻,自然從此得過夫妻間的生活。最基本的一件事便是,他們要睡在一間房的一張床上。
  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雲湛正靠在床頭看雜誌,容若掀開被子,動作僵了一下,才放輕動作坐上床,帶著一點小心翼翼。
  她在床邊躺下,輕聲問了句:“不累麽?”突然覺得,也許是太久沒有這樣和雲湛睡在一起,此刻竟讓她有些不習慣。
  雲湛看了一眼背朝自己躺著的人,放下雜誌,順手熄滅手邊的燈。
  “睡吧。”他說。
  一陣動作之後,一切歸於寧靜。
  容若確定雲湛已經躺下,黑暗中,她發現自己的身體仍然帶著一絲僵硬和不自然。
  安靜的室內,隻能隱約聽見兩人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濃重的疲累襲來,讓容若沒有多餘的精力思考此時此刻雲湛就睡在她身邊所帶來的些微困窘,漸漸陷入睡眠。
  迷糊朦朧中,她感到掌中傳來微微的暖意,順著溫暖的氣息,她下意識地放棄之前自己蜷縮著的領域,向那個刻在記憶深處的令她安心的懷抱靠去。
  雲湛感受著近在頸邊的輕微呼吸,以及攀上自己手臂的柔軟的手,唇角在黑暗中抬起輕微的弧度。
  他還握著容若的左手,她的手心有微微的低涼。他知道她在緊張,從她上床的那一刻起。可是如今看來,自己還並不至於陌生到讓她排斥的地步。
  關於這一認知,總算讓他的心裏有了少許安慰。
  也許今後,她會越來越習慣。
  容若洗完臉,有些失神地靠在洗手台前。
  一早醒來,她發現自己竟在雲湛的懷裏安穩地睡了一夜。幹澀地道了聲早安後,她動作迅速地穿衣下床,用披散在臉頰旁邊的長發來遮掩自己的尷尬。
  為什麽要尷尬?
  以前,她也曾和雲湛睡在一起不知多少個日夜,常常手腳並用地纏在他的身上,安心地渡過每一個夜晚。可是如今,她發現自己竟有些害怕將會到來的與雲湛的親密相處,害怕會漸漸喚回過去的熟悉和習慣,讓自己錯以為,這場婚姻便真真正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與他的關係將會延續至生命的終結——就如同昨天司儀所說:他們的婚姻將會地久天長。
  可是,隻有她知道,不會有所謂的天長地久,所以,她怕自己陷落在這一場注定虛空的夢境中。
  然而,當她扭開門,看見雲湛掀開被子的時候,仍不自主地問了句:“要我幫忙麽?”
  雲湛將手放在腿上,隻是稍微沉默了片刻,隨即點頭,“幫我拿條長褲好麽,在櫥子裏。”
  知道他今天不去上班,找出一條休閑的棉布褲子,容若坐到床邊,猶豫了一下,試探地問,“我幫你?”
  “嗯。”既然是夫妻,那麽有些事是無法隱藏的,而他也不想回避。
  雲湛任由容若托住他的腰,自己動手褪下睡褲,雙腿暴露在空氣中,皮膚有些不見陽光的蒼白。
  腰部力量不足,要搬動沒有知覺的腿套進褲管,原本就是一件吃力的事。同時,雲湛也不想讓自己的狼狽和吃力落在容若的眼中,並且,他也不確定自己如今的心髒是否能夠承受這一連串的動作,所以,他安靜地半躺在床上,由著容若幫他。隻是,直到一切穿戴妥當之前,他都沒有看向她。
  即使想得很清楚,尷尬的感覺,仍是不能避免。
  “有沒有想去的地方?”飯桌上,雲湛喝著白米粥,突然淡淡地問。
  容若還在神思恍惚地想著自己的心事,聞聲抬頭,“……嗯?”
  “渡蜜月,你想去哪?”
  “不用了,不用去哪玩。”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末了,又補充一句:“……我一時想不到,以後再說也不遲。”
  “嗯,隨你決定吧。”
  “嗯,那就以後再去。”
  容若低下頭,挾了一筷綠海苔放進嘴裏,脆生生的,帶著輕微的辣味,她卻好像沒什麽感覺,食不知味,隻是機械地咀嚼吞咽,心思仍舊放在剛才幫雲湛穿褲子的事上。
  不能行走,不能站立,甚至無法控製自己的雙腿讓它們動一下,那是一種什麽感覺?
  當她扶著他的膝蓋,幫助他彎起腿的時候,她確定自己能夠深切體會他的痛苦和無奈,所以,她幾乎不用考慮地否絕了外出蜜月的計劃。
  早餐後,容若單腿跪在沙發上,看到窗外明媚的天空,她舉步走到花園的台階邊。
  沐浴在一片暖意裏,容若眯著眼仰頭,神情愉悅而慵懶。冬日裏,這樣難得的好天氣,似乎更適合休閑而不是工作。
  沒有回頭,她稍微放大聲音,問著身後客廳裏的人:“你放假幾天?”
  “我是老板,所以,無所謂幾天。”客廳裏傳來淡淡的陳述。
  難得!容若低頭輕笑,轉過身,“以純說你是工作狂,難得你今天說這種話。”也許是天氣的原因,竟讓她的心情也跟著大好起來。
  “我原以為,你隻給自己一天的假。”
  雲湛轉動輪椅,來到容若身邊,此時的陽光有些刺眼,他遙遙望著前方,“我很久沒放長假休息了。”這一次,正好是個機會,他也覺得有些累了。
  “那就在家多待幾天。”
  接著他的話回應了一句,容若邁開輕快的腳步,往花園中走去。
  容若彎著腰,認真而耐心十足地看著蹲在牆角邊的園丁修剪花枝,時不時漫無邊際地聊上兩句。
  淺玉、紫紅、純白,三種顏色間隔擺放開來的月季,正在灰磚矮牆下熱鬧地開放。
  拾起地上的花剪,在麵前的一株白色月季上微一用力,多餘的枝葉應聲而落,容若微笑:“種花養花,真是有趣的事,通常總能讓人自得其樂。”
  “您一直很愛花草,從前就是這樣。”老園丁抬起頭。
  微微一怔,“是麽?”容若直起身,往後退了兩步,輕描淡寫地略過所謂“從前”這一話題,偏頭欣賞自己方才的成果。
  “為什麽滿園的花草,偏偏那塊地空著?”望向之前專屬於自己的小塊土地,容若猶豫了一下,最終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時值冬天,那塊地的空白與此時周圍的色彩繽紛相比起來,更顯得突兀的荒蕪。
  園丁脫下手套,站起來,順著容若的目光,“那是兩年前,少爺吩咐的。”
  “吩咐什麽?”
  “他讓我不要在那裏種任何東西。”
  “為什麽?”
  “少爺沒說原因。”
  容若愣了愣,再次看了一眼那一片惹眼的荒疏,心中隱隱有答案呼之欲出,隻是她不願細想。
  進屋的時候,傭人迎麵而來。
  “雲湛呢?”
  “少爺在書房。”
  “工作?”
  “是的。”
  容若忍不住輕哼一聲。今天是他給自己放假的第四天,卻已經開始耐不住空閑恢複本性。
  “少奶奶有事麽?”
  容若一愣,無奈地笑著擺手,“這個稱呼我不習慣。你以後還是叫我的名字吧,或者,像以前一樣叫我。”
  “……容小姐?”傭人臉上明顯露出“不妥”的表情。
  “對。”反正總有一天,她將恢複單身的“小姐”身份。
  往書房的方向移動了兩步後,容若突然改變主意,轉身拎起衣架上的風衣。
  “今晚不用做我的飯,我不回來吃。”交待了一句,她踏出家門。
  “新婚燕爾,怎麽有空跑出來?”
  “我一直都很閑。”容若靠在竹圓椅中,有些漫不經心。
  “但……”
  “客人來了,你快去招呼,不用理我。”打斷何以純的話,容若輕輕推了她一把,自顧自地喝著檸檬水。
  何以純站起來,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似乎總是忘記自己也是這裏的一份子。”
  容若笑著聳肩,直到何以純離開,才低下頭盯著手中的玻璃杯,若有所思。
  是誰說過,習慣是第二個上帝。可是她沒有想到,對自己來說,這個上帝居然降臨得這麽迅速——不過短短四天時間,她竟似乎已經從內到外徹頭徹尾的習慣了雲湛的親密存在和氣息。當今早她又一次挽著他的手臂醒來時,已不會像前天那樣帶著惶惑迅速離開他的身邊。反而,她莫名其妙地、清醒而安靜地在雲湛的懷裏繼續停留了近十分鍾,然後,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樣,下床,洗漱,換衣。
  吃早餐的時候,她看見桌上的海棠,插在水晶瓶裏,帶著清澈晶瑩的水滴。
  ——那是她喜歡的花。
  側頭對上雲湛的眼,心下了然之餘,更有淡淡的喜悅在緩慢湧動。
  還有這兩天總是與清淡口味背道而馳的各色餐點食物——她當然知道油鹽對心髒病人的影響。
  淡黃色的檸檬片在水裏慢慢旋轉,最終沉入杯底。
  也許,不隻是習慣,也許,她已經開始貪戀那一份生活中的溫情,而在不久的將來,她可能會更加沉溺在那一份看似不經意的關心和寵愛中……心不在焉地轉動水杯,容若在心裏這樣想,帶著一點慌亂,無措,和茫然。
  “明天我要回鄉下老家一趟。”晚餐的時候,何以純說。
  “什麽時候回來?”
  “大概一個星期後吧。”
  “店怎麽辦?”
  “如果你願意守著,當然就繼續開著,否則,隻好暫停營業。”
  容若慢慢咀嚼著牛排,咽下後,又喝了口水,才說:“交給我吧。”
  何以純接地飛快:“早上九點到晚上十一點,不要偷懶。”
  “當然。”刀叉在白瓷盤中熟練流暢地來回運動,容若露出一個理所應當的微笑。
  “你今天反常。”何以純挑高了眉,眼裏流動著懷疑。
  “有麽?”
  “你對‘藍夜’何時有過主人的自覺?”
  “從今天開始,不行麽?”
  放下餐具,容若和著音樂漫不經心地晃了晃手中的高腳杯。
  早出晚歸,是否可以稍微阻止自己的陷落呢?
  “從明天起,我可能會很晚回家。”容若坐在梳妝台前擦頭發,從鏡子裏看雲湛,看到他坐上床,動作不甚流暢地躺下。
  “怎麽?有事?”雲湛拉好被子,與鏡中的她對視。
  “以純回老家,我負責看店。”
  “晚上幾點關門?”
  “十一點。”
  容若走到床尾坐下,看著雲湛。
  “怎麽了?”
  “你沒告訴過我。”她沒頭沒腦地說。
  “告訴你什麽?”
  “……這個。”伸手拿過一旁椅子上的軟墊揚了揚,她又看著他被子下的腳。
  如果不是剛才雲湛洗澡的時候,傭人恰好進來,她根本不知道原來他睡覺的時候腳下是要墊著軟墊的。而這幾天晚上,他從沒這樣做過。
  雲湛怔了怔。
  以前這都是傭人幫他做的,自從結婚後,夜晚時間傭人不會擅自進來,並且他們理所當然的認為工作已經由容若接替了。
  “是我忘了。”他淡淡地說。而事實上,有和沒有,也確實沒有區別。
  無言地掀開被子,容若按方才傭人教給她的方法,將軟墊抵在雲湛的腳上。
  上床熄了燈後,她平躺著,安靜中,又突然問:“通常都是夜裏幾點翻身?”
  “……兩三點。”黑暗中,雲湛的聲音很低,帶著隻有他自己才聽得出的些許無奈。
  許久沒聽見身旁的回應,他又說:“你睡吧,不用特意醒來。”事實上,他也不認為平時本沒有在半夜清醒習慣的容若,能夠在那個時間醒過來,幫他翻身。
  仍舊沒有回應,容若隻是動作很輕很慢地側過身,背對著雲湛。被子擋住了她一半的臉,她在暗夜裏微微皺著眉,心裏有一陣很強烈的悲傷不斷地湧上來,卻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身旁的人。
  “通常那樣,你會醒麽?”好半晌,當雲湛以為容若已經睡著了的時候,突然聽見她低聲地問。
  “會。”他原本就淺眠,即使下半身沒有感覺,但當有人靠近碰到他身體的時候,仍舊會立刻清醒過來。
  “那你是不是已經習慣每天在那段時間自主醒來?”
  “嗯。”
  “今晚你醒後,叫我。”
  “……”
  睜開原本微閉著的眼,雲湛轉過頭,容若仍然背對著他,並且不再說話。寂靜中,她的呼吸輕微而均勻,似乎說完剛才那句,便立即沉沉地睡去。
  雲湛的心裏有些亂。他是明知容若心底的計劃的,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從他身邊離開,會將當年她的傷痛還給他。那麽,既然如此,為何她又這麽執意而主動地關心他的生活。
  ……關心?他不知道能不能用這個詞。
  隻是,剛才容若的反應,確實讓他的心裏泛起淡淡的暖意。
  在容若的呼吸起伏中,雲湛輕輕微笑。

  28
  深夜十一點半。
  和服務生收拾好所有東西,臨出門前,容若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何以純走了兩天,她也在店裏從早到晚地待了兩天。因為雇了服務生,所以她並不需要做些什麽。隻是,一整天大部分時間裏都隻局限在櫃台後的一小塊空間,這讓她覺得有些困乏和無所事事。
  難怪以前每次自己過來,那個女人都會抱怨連連。
  鎖上門的時候,容若算是能夠體會何以純無數次對著自己的悠閑狀而表現出的忿忿不平了。
  沒有意外的,她看見路邊停著的黑色轎車,尾燈在昏暗的夜裏忽閃忽滅,不知等了多久。
  坐進車裏,溫暖撲麵而來。脫下纏在頸上的大圍巾,容若對著司機點頭笑了笑,下一秒,車子平穩地駛向前方。
  “讓你久等了。”容若覺得有些抱歉,平常這個時候,司機本應該可以休息了,可現在卻還要在寒冷的夜裏來接她。
  “沒事。”年輕的司機誠懇地笑笑。
  將視線調回前方,容若調整椅背,舒適地坐好。此時的街道,與白天相比顯得有些冷清,偶爾對麵有車子駛來,車燈照出強烈的光,刺得眼睛幾乎睜不開。容若順勢閉上眼,又想起昨天晚上從店裏出來時,看見雲湛坐在車裏等自己。其實她昨天出家門的時候,並沒打算要車接送,所以,當她看到雲湛帶著司機在等她時,確實有些吃驚。
  昨天在車裏,雲湛說:“以後每天這個時候,我讓司機過來接你。”
  她想拒絕,但想了想,又作罷。也許是因為她對雲湛的了解,她並不覺得自己的拒絕能起到作用,況且,她也不想在小事上與他爭什麽。
  ——不需要太認真,這隻不過是短時間的狀況,連同這場婚姻也是如此。
  這兩天,她幾乎時不時地給著自己這樣的暗示。
  突然間,她有一點後悔。如果那個時候沒有興起這個所謂的報複的念頭,倘若當初回國後,幹脆斷了與雲湛的一切聯係,讓他徹徹底底地退出自己的生活,那麽如今也不至於擔心自己陷在矛盾和掙紮之中。
  這一切,是否都是她在自討苦吃?
  回到家,臥室裏的清冷讓容若微微意外。她知道雲湛從今天開始恢複上班,卻不認為他要工作到午夜仍不能回家。
  “容小姐。”傭人從廚房裏端出餐盤。
  雖然這個稱呼不妥當,但傭人們顯然一直都很習慣這個叫法,隻是,當昨天雲湛聽見這三個字的時候,容若不經意間看見他微微地皺眉。但他接著並沒有表示什麽,所以,她自然全當沒事。
  “您找少爺麽?他去公司了。”放下剛做好的宵夜,傭人笑眯眯地說。
  “沒說什麽時候回來麽?”
  “他晚飯時候回來過了,接了電話,大概公司裏有急事,所以又走了。”
  容若聽了,疑惑地走到餐桌邊,不清楚公司有什麽大事,需要他下了班後還親自回去處理。
  “咦?”當看到桌上冒著香氣的雪菜牛鬆粥時,她突然笑了。
  “你怎麽知道我想吃這個?”白天吃午餐的時候,她想起已經很久沒吃到雲家的廚師做的牛肉粥,沒想到,晚上居然有這個當宵夜。
  “容小姐以前就很喜歡吃啊。”
  傭人的話剛出口,容若便反應過來自己問了個蠢問題。這些傭人待在雲家超過五年,怎麽可能不知道她的喜好?
  “不過,這倒是少爺吩咐做的。”
  “……他?”拿湯匙的手頓了一下。
  “對啊,少爺吃晚飯的時候讓我準備的。”
  容若抬起頭,傭人臉上的笑容讓她的心緊了一下——那個笑容分明是在告訴她雲湛的體貼和細心。
  “哦,是麽。”她匆忙低頭,對著香氣四溢的牛肉粥,一口一口地吃下。
  “司機到了?”高磊等雲湛接完電話,問。
  “對,在樓下,我們走吧。”
  低頭整理腿上的毛毯,雲湛覺得有些乏力,眼前有一陣輕微的眩暈。
  如果不是海外分公司的經理督導不嚴管理有失,致使屬下員工泄露重要資料給競爭對手,使得公司幾乎同時喪失眾家重要客戶,他也不會臨時召開董事會直到深夜。
  出辦公室的時候,胸口突然微微一窒,雲湛停下輪椅,閉目皺眉。
  “怎麽了?不舒服?”跟在後麵的高磊彎下腰詢問。剛才開會的時候,看見雲湛的臉色,他就隱隱擔心。以雲湛目前的狀況,根本不適合長時間的勞累。
  “沒事。”心悸的症狀在十幾秒後,稍稍退去,雲湛睜開眼睛。
  “要不要休息一下再下樓?我打電話叫司機先等著。”
  “不需要。”見高磊拿出手機,雲湛搖了搖頭,“早點回去吧。”
  已經過了十二點,也許容若要準備睡了。他不想太晚回家,以至於上床的時候吵醒她。
  進電梯的時候,高磊突然問:“你和容若怎麽樣了?”這段婚姻,從他知道真相那天開始,他就是不讚成的。事到如今,他擔心的是好友將來受到的傷害有多重。
  雲湛淡淡地答:“並沒你想像中那麽糟。”
  “可是以後呢?”高磊追問,他並不認為他所認識的雲湛會對著這樣的表像自欺欺人,“等她要離開的時候,怎麽辦?”
  “叮!”電梯門開了。
  雲湛轉動輪椅朝外移去。
  “如今我和她是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何必在乎時間的長短。”
  地下停車場燈火通明,司機等在車門外。
  “也正是因為明知時間不多,不知道哪一天現在的一切都會消失,所以我才會盡可能地做完我應該做的,趁我還有機會。”包括寵她,關心她,甚至,縱容她。
  車子流暢地滑出停車場的斜坡。高磊側頭看向身邊的雲湛,終於明白,為什麽他會在知曉實情的情況下,仍願意和容若開始這一段沒有結果的婚姻。
  隻因為愛。
  躺在床上的容若,翻來覆去,全無半點睡意。
  當她再次看向床邊的鬧鍾時,聽見了門被打開的聲音。
  雲湛停在門口,看見床頭還亮著台燈,床上的人已經坐了起來,他低聲問:“吵醒你了?”
  容若搖搖頭,借著燈光依稀看見雲湛蒼白的臉色。
  “還沒睡。”她下床,走進浴室,拿了塊熱毛巾出來,遞給已經進入屋內的他。
  雲湛眉宇間明顯的疲倦讓容若不太好受,她接過他擦完臉的毛巾,問:“幫你放水洗澡?”語氣有刻意平淡的痕跡。
  輕輕點了點頭,雲湛隻覺得自己幾乎快要坐不住,想要勉強轉動輪椅,眼前卻瞬間一片漆黑。
  “小心!”
  向前傾倒的身體被一雙溫軟的手扶住,他閉著眼睛等待突來的暈眩散去,才搖搖頭,聲音低弱,“沒事,隻是有點累。”
  “那就上床睡吧。”雲湛現在的樣子,讓容若的心微微緊縮。她扶著他坐好,推著輪椅到床邊停下,用力撐起他的身體。
  讓雲湛平躺下來後,她才幫他輕輕蓋上被子,繞到另一邊躺上床。
  “公司的事,怎麽樣了?”臨睡前,她問。
  “嗯,已經解決了。”
  ……
  雲湛回答後,脫力一般,忍著背上的一片抽痛,昏沉地陷入睡眠。
  睡到半夜,容若被身邊的動靜驚醒。
  幫雲湛翻身,這是她醒來時的第一反應,但是,這個念頭卻在她聽見一陣急促粗重的喘息聲後立刻被拋到九宵雲外。
  一聲重似一聲,近在耳邊,在深夜聽來格外清晰,也讓人極度驚心。
  容若迅速爬起來,順手扭亮床頭的燈,轉頭的同時,看見雲湛灰白的麵孔,和痛苦蜷縮的身體。
  “你怎麽樣?!”嘴裏問著,她快速跨到床的另一邊,去拿床頭櫃上的藥。
  得到的回答仍是吃力的喘息,她扶住雲湛的肩膀,將藥喂進去。
  讓他靠在自己懷裏,等了片刻,容若才輕聲問:“……好點沒有?”
  事實上,她很害怕,聲音帶著明顯的輕顫。如果情況仍然不能好轉,下一刻她便要去驚醒全屋子的人。
  幸好,似乎並沒有她想像的嚴重,看見原本按在胸口上的手漸漸鬆開,她也跟著慢慢鬆下一口氣。
  “好點了嗎?”她再次問。
  無力地點頭,雲湛閉著眼睛沒有說話,窒息的疼痛雖然在減輕,但仍然胸悶氣喘得厲害。
  得到了確認,容若卻不敢輕舉妄動,隻是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屋子裏開著暖氣,她穿著睡衣跪坐在床上,胸前從雲湛的後背傳來的體溫非但沒有溫暖她,竟還讓她無端打著冷顫。
  “……沒事了。”不知又過了多久,雲湛沉聲道。
  容若仍不敢移動,隻是問:“那你現在可以躺下嗎?”
  再次點頭,雲湛伸手扶住床沿,借著容若的扶持慢慢躺平。這個過程中,感覺到那份小心翼翼,他躺好後抬手握了握她的手,發現那隻手竟比自己的還要冰涼。
  “進被子裏來睡。”他放開她的手。
  “嗯。”
  容若調轉方向,跪著從雲湛的身上跨回去,卻在中途硬生生地停了下來——暖色的燈光中,她半俯著身子,長發從臉頰兩邊垂下,掃在雲湛的肩頭,不經意地抬眼,與他的視線對上,她看見他的臉有一小半隱在自己頭發的陰影裏,瘦削而完美,還有那雙眼睛,此時此刻顯得愈加深不見底。她想動,卻偏偏愣在那裏。
  ——一個極其曖昧的姿勢和狀態。
  腦中突然跳出這樣一個意識,容若不自覺地抿了抿唇,別開臉,迅速繼續適才被自己貿然停下的動作,回到被子裏安靜地躺好。
  她輕咳一聲,“晚安。”
  關上燈,她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我媽竟然讓我去相親!”
  正當容若午間倍覺無聊的時候,何以純打來電話,聽筒裏傳來她忿忿的高聲。
  “那恭喜你了。”將手機從耳邊稍微移開,容若輕描淡寫地回應。
  “真是上當!早知道就不回來了!真不懂她在搞什麽!”
  “那麽,你媽為你找的對象,你還滿意麽?”
  “……喂!你明知我最反感這種事情的,竟然還這樣問?!存心氣我嘛!”
  明顯的氣急敗壞從電話那頭傳來,容若托著下巴,低聲笑開。
  “我今晚就回去。”
  “……嗯?這麽快?”她望著窗外,有些心不在焉。明亮的天空,一片澄澈。
  “那個書呆先生還打算邀我共渡情人節,我當然不能再留在那裏任人宰割。”
  “為什麽不試試呢?也許這會是個有情趣的書呆。”說完這句,容若幾乎能夠想到此刻何以純翻白眼的模樣。
  “至少他的外表無法讓我看到情趣的蹤跡。”無奈的聲音再次傳來,有氣無力。
  容若笑著靠倒在椅背裏,“那就不要多說廢話,祝你順利逃離你媽的掌心。”
  “下次打死我也不回來了。”臨掛電話前,何以純由自咬牙切齒。
  結束了通話,容若無意識地來回轉動著旋轉圓椅。這才想起,倘若不是何以純提醒,她差點忘了明天便是二月十四號。
  “情人節……”她小聲低喃,“結了婚的人,應該不用過了吧。”
  “女人果真難伺候!”高磊推開總裁辦公室的大門,重重坐在沙發上,一臉灰暗。
  雲湛抬眼:“怎麽?”
  高磊扯開領帶,仰麵靠在沙發裏,語氣低沉:“和小昕吵架。”
  “她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讓著她一點。”雲湛轉動輪椅從辦公桌前退出來,來到沙發旁。
  “開始隻不過是為了一點小事,本以為爭過了就算了。沒想到越鬧越嚴重,現在連我的電話都不肯接。”高磊閉上眼搖搖頭,有些力不從心。
  事實上,除了不接電話以外,這兩天他還被趕到書房睡覺。這次算是他們結婚以來,吵得最凶的一次,現在即使他肯主動認錯,雲昕估計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更何況,他並不認為完全是自己的錯。
  “她從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裏,難免會任性一點。”雲湛淡淡地道。對於他們的家務事,即使是他,也不便過多幹預,隻能要求高磊多做讓步。
  閉著眼睛點點頭,高磊沉聲道:“我知道。”現在他隻希望雲昕能夠盡快消氣,那麽就算要賠禮道歉,他也認了。
  “我倒不是後悔結了婚,”過了片刻,高磊似乎很有感觸,“但我覺得,很多男人不願結婚也是有道理的。畢竟,對於婚姻中的矛盾,似乎男人的承受力比起女人差得太多,而偏偏這些矛盾又是不可避免的。”
  “……你說對麽?”高磊側過頭看向雲湛。
  而後者,隻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婚姻,或是愛情,大多無非都是苦中作樂,喜憂摻半。如何承受壓力、能不能忍受至最後的終點,大概隻能取決於對另一方的愛的深淺,以及對這一份感情的是否執著。
  雲湛相信,高磊確實也隻是說說而已。他與雲昕的這段婚姻,即使無法十全十美,也不至於半途破滅。
  而自己與容若,卻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結局,無關執著,無關愛的程度。
  二月十四日。
  容若望著晴朗得微微泛白的天空,心底有一絲很小的失望。在她眼裏,這樣的節日如果能夠是個雪天,似乎應該更完美。
  車子在咖啡廳門口停下,跨出車門,她往前走了兩步,卻聽見身後雲湛的聲音。
  “容若。”雲湛透過降下的車窗,叫住她。
  “什麽事?”
  “今晚你什麽時候能回家?”
  “不清楚。……大概還和平時一樣吧。”
  “嗯,沒事了。”
  “拜拜。”
  撥了撥額前的發,容若揮手走進咖啡廳。
  她並沒有告訴雲湛,何以純已經回來了,因此,其實她今天沒必要再來店裏;她也沒有告訴他,今天“藍夜”會提早結束營業。
  “你說,兩個女人今晚在這裏吃飯,會不會很怪異?”在彌漫著溫馨情調的西餐廳,何以純環視隱在幽暗處的一對對情侶,感覺自己幾乎被這樣的濃情蜜意淹沒。
  “已經吃完了你才這樣想,是不是太遲了點?”容若抬手招來服務生買單,走人。
  在店門外道別後,她才沿著街道,慢慢朝家走去。
  一路上,無數對情侶從身邊走過,或開心,或溫情,鮮紅的玫瑰在這樣的夜裏,顯得格外耀眼。容若迎著風,突然想起雲湛,並且發覺這種想念,似乎不可抑止。
  低著頭自顧自地笑了笑,她在心裏暗嘲自己的自相矛盾。明明是她故意拖延著時間不想和他一起過節的,那麽現在又何必不停地去想那張臉呢?
  再抬起頭的時候,容若發現,自己正經過市中心的和平廣場,而這裏,此刻已聚集了很多人,無比熱鬧。
  燈光,鮮花,汽球,音樂,還有喧鬧的人聲,來往穿梭的賣花的小孩……從什麽時候開始,原本應該兩人私下獨享的甜蜜竟發展成為大眾共樂的喜悅了?
  站在這些成雙成對的人群中,一股連自己都覺得矯情可笑的孤獨寒冷迅速湧來,可是容若卻發現,即使再可笑再矯情,她此時是真的很想念那雙手的溫度,想念那個令她安心的懷抱,想讓自己站在這裏的時候也能有個人陪著她,就在她身邊,渡過專屬於戀人的節日。
  “容若?”當雲湛的聲音真真實實地從電話裏傳來的時候,容若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
  “吃過飯了嗎?”她聽見他問。
  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吃了。……你呢?”
  “還沒有。”
  “……我沒什麽事。”抬頭看著周圍的人,她頓了一下,才說:“隻是正好經過廣場,看見這裏很熱鬧,所以……”她突兀地止住,沒再說下去。所以什麽?明明是夫妻,可她卻發現要開口讓雲湛出來和她過節,很不容易。
  電話那邊也沉默了片刻,容若下意識地往避開人群走了兩步,用手捂住一邊的耳朵,確認地“喂”了一聲,她以為信號不好,或是雲湛說了話而她沒聽見。
  “你在那裏等我。”略微低涼的聲音傳了過來,無比清晰。
  怔了一下,容若仰頭看著不知是誰放飛了的汽球,微微笑道:“……好啊。”
  黑色夜空中,近百隻汽球綁在一起,看不出原本的五顏六色,漸飛漸高,直至消失不見。
  穿好外套準備出門的雲湛,從臥室裏出來便看見正倚在客廳門邊的雲昕,臉色黯然,帶著明顯的淚痕,傭人在一旁手足無措。
  “怎麽了?”他轉動輪椅靠近,拉著她坐在沙發上。
  雲昕搖頭,不肯說話。
  “是和高磊吵架的事?”他試探地問。
  “……嗯。”雲昕將臉埋在手間,聲音微微沙啞,帶著鼻音。
  轉頭吩咐傭人倒杯熱水,雲湛看著開始輕微抽泣的人,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拿出手機。
  容若沒想到,僅隔了十分鍾,雲湛便告訴她他可能來不了了,並讓她在想回去的時候打電話回家通知司機來接。
  合上手機的翻蓋,容若不禁失落地笑了笑,同時在心裏暗想:也許一開始的那個電話就是多餘的;也許,一段並不單純的感情,是沒有必要和資格過這樣一個美好的節日的。
  廣場中央搭起的高台上,聚光燈驟亮,人們慢慢向台下聚攏。突然發現失去了欣賞一切的心情,她心不在焉地往相反方向走去,肩膀卻猝不及防地被重重撞了一下,還來不及放回包裏的手機就這樣脫手飛出,下一秒,已經淪為別人腳下的犧牲品。
  ……目瞪口呆地看著裂成幾瓣的銀白色手機,再抬頭看看撞了自己而此刻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她下意識地捏緊從肩上滑到手裏的挎包……
  ——皮包背麵一條長長的裂口讓容若在有想罵髒話的衝動的同時,卻又欲哭無淚!
  刀口劃在中間的位置,所有的東西都仍安全地留在裏麵,隻除了錢包。容若不知道她該慶幸還是詛咒,如今,她連叫車回家的錢都沒有了。
  “請你等一下,我進去拿錢給你。”
  不好意思地對司機笑了笑,容若快步走回屋子。現在,除了想快點付掉車錢外,她更想找個人訴說她今晚有多麽倒黴,而她首先想到的,是雲湛。
  穿過客廳的時候,她突然停住腳步。
  她看見房門開著的臥室裏,雲昕正趴在雲湛的腿上哭,而雲湛顯然也在第一時間看見了她。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與裏麵的人對視了一眼,容若轉過頭對旁邊的傭人說:“請幫我拿錢給外麵的計程車司機。”
  說完,她從雲昕的房門前走過,回到自己的房間。
  浴室裏亮著燈,雲湛敲了敲玻璃門。
  “啪”,門被打開,容若麵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越過,走向衣櫥。
  “手機沒電了嗎?”雲湛調轉方向,問。那之後,他又打了幾個電話給她,得到的回複全是機械的語音。
  容若沒回頭,拉開櫥櫃門,語調輕描淡寫:“掉了。”
  雲湛抬眼看著那道冷漠的背影,轉動輪椅上前:“你生氣了?”
  找到要找的衣服,容若把它從衣架上取下來,問:“氣什麽?”
  “今晚是我不對,電話裏不好說,所以也就沒告訴你我有什麽事。”當時雲昕就在旁邊,他不想當著雲昕的麵說她和高磊之間出了感情問題,因此,在電話裏他並沒有跟容若說明。
  “那麽,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容若拿著大衣轉過身,臉上仍然沒有表情。
  “小昕今晚和高磊吵得很厲害。”
  “嗯,是麽。”穿上衣服,容若淡淡地應了一聲,坐回梳妝台前,自顧自地梳著頭發。
  雲湛看著她明顯的冷淡,微微皺眉:“你到底是怎麽了?”
  “啪!”
  梳子被重重地放回台子上,發出很大的響聲。
  “我沒怎麽!”略微抬高了聲音,容若覺得自己之前獨自一個人在街上吸進的冷風已經全部轉變為怒氣,沒地方發泄。
  冷冷哼了一聲,她站起來,重新恢複平靜,“我確實沒怎麽。相比起來,雲昕的事顯然重要得多。”說完這句話,心裏沒來由的一陣鈍痛。
  ——確實,雲昕從來都比她重要。以前是,現在仍然是。
  手機壞了,聯絡不到別人;錢包丟了,沒辦法付計程車的錢;找到了公用電話亭,卻發現磁卡放在錢包裏一起無影無蹤了;在成雙成對的路人中,她孤獨地站在路邊攔了十幾分鍾的車……可是,這些和雲昕與高磊之間的戰爭比起來,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容若的心裏真的感到一陣一陣的難受。不為那些錢,不為她最喜歡的皮包,不為那隻手機,也不為自己在冷風中等了多久的車……隻因為,雲湛的行動和心,總是一次次地偏向雲昕。
  事實上她當然清楚,情人節的約會,在雲昕和高磊的感情危機麵前,的確是應該退在一邊的,隻是,讓她倍覺無奈的是,或許是冥冥中注定了的,她,或者有關於她的事,似乎從來都沒辦法比雲昕更重要。
  無論是可以由雲湛自主選擇的,還是確實迫於無奈的,她,一直都隻能處在第二位,一直都是。
  走出臥室的時候,她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
  “這麽晚了,你要去哪?”雲湛跟了出來,剛才容若的那句話,如同在他心口狠狠地捶了一拳,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停下步子,容若轉過頭,指了指牆上的掛鍾,唇邊是全無笑意的笑容:“還剩最後一個小時,我要去找一個不被其他事情阻礙,能夠安心陪我過節的人。”
  話的尾音消失在平靜的關門聲中,雲湛捂住胸口,閉目靠在椅背裏,蒼白的臉上一片黯然。
  為什麽要生氣呢?
  完全靜下來之後,容若為自己幾個小時前的情緒感到可笑。
  “你是不是已經忘了當初的目的了?”拍了拍臉頰,她喃喃自語。
  原本就是一場動機不純的婚姻,隻不過是她自己因為一直無法抹去的愛而錯誤地陷在假象裏,甚至還想占領雲湛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卻似乎早已經忘記,當這一切最終結束的時候,雲湛愛誰多一些,都將變得沒有意義,也許,還可能多添煩惱。
  “容小姐!你深夜過來我家,我以為你是要和我共渡溫情時光,而不是讓我在這裏聽你自言自語。”
  容若看著斜躺在沙發上的葉淩秋,站起來笑道:“隻是想通了一些事。我困了,先睡去了。……對了,謝謝你借客房給我。還有,請允許我再次為你今晚竟然沒人陪伴表示我的驚訝。……你,是不是出什麽問題了?”
  “……喂!你什麽意思?你以為……”
  容若靠在掩上的房門背後,把客廳裏的喋喋不休阻隔在門外。
  趴在寬大的床上,她靜靜閉上眼睛,同時在心裏暗暗告訴自己:有些事,也許應該趁早結束。
  清晨的天地間充斥地淡淡的白色霧氣。
  容若坐在葉淩秋的車子裏,回到雲家。接近門口的時候,一輛紅色跑車從對麵駛來,與他們交錯而過。容若看見雲昕坐在車裏,而開車的,是高磊。
  看起來,應該沒事了。她在心裏想著,車子已穩穩停在別墅外。
  跨下車的同時,容若看見客廳的大門外,雲湛和他的輪椅籠罩在霧氣裏。
  扭過頭,她抓住葉淩秋的手臂,想了想,問道:“你還記不記得曾經答應過我,要幫我做一件事?”
  “嗯。怎麽?”
  “……給我一個GOODBYE KISS。”
  “就這樣?”
  “對。”
  葉淩秋不解地挑眉,但仍然低下頭,在容若的臉頰上印下一吻。
  “嗬。”敏銳地收到從斜前方投來的銳利目光後,他放開容若,了然一笑,眼角的餘光掃到不遠處的人影。
  容若從他的懷裏退開,抬頭,牽起嘴角:“是不是很幼稚?”她在笑,眼底卻滑過無奈和淡淡的悲哀。
  “你知道你最大的優點是什麽嗎?”葉淩秋環起雙臂,笑著問。
  “是什麽?”
  “你總是能夠理智地給自己的行為下最準確的定義。”
  容若輕笑:“這是褒還是貶?”
  “這不重要。”葉淩秋搖頭,“我現在更想知道,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
  “一時興起而已。”容若轉過身深深吸了口氣,朝身後的人揮揮手,“改天見。”
  她慢慢走向前方不遠處的人,去完成淩晨時考慮清楚應該了結的事。
  看著那道白色的人影逐漸靠近,雲湛退後輪椅,轉回客廳。
  容若在他麵前站定,微微低頭看著他,“你不打算問我昨晚去哪了嗎?”
  “你和葉淩秋在一起?”雲湛當然記得那晚在酒會上認識的男人。
  “你會不會擔心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容若又問。
  雲湛的手握在輪圈上,沒有回答。
  容若淡淡笑了笑,從他身邊走過。這個問題,她其實並不願他回答。如果要他說會,那不符合他的個性;可如果他說不會,也隻會令她自己更難過罷了。
  “容若!”雲湛伸手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腳步。
  他抬起眼:“昨晚雲昕的事……”他突然說不下去。
  明知道她生氣,可他卻沒辦法要求她不要氣。換作對其他任何人而言,也許他的作法都無可厚非,隻是,對容若,他明白昨晚卻是兩年前的一場變相重演。所以,下麵的話,他說不出。
  微微一愣,容若慢慢掙脫他握著的手,她盯著地板,平靜地問:“雲湛,如果有一天,”她深深吸氣,仿佛要積蓄力量讓她把後麵的話一次說完,“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你,你會不會讓我走?”
  ……這一天,終於來了麽?雲湛不動聲色地扶緊輪椅扶手,沉聲問:“你指的離開,是什麽意思?”
  “離開這裏,離開你,和你離婚。”容若說得很快,說完,她看著那雙漆黑的眼睛,像是想要從中找到些什麽。
  ……
  “會。”聽不出任何情緒,完全沒有訝異和無措,這是一個明顯早已準備好的回答。
  隻不過,容若沒有發覺。
  她隻是陷在這個回答所帶來的巨大的失落中,連自己都覺得猝不及防。
  好半晌,她才向後退了兩步,輕輕地說:“那麽,今天我們就說再見吧。”
  那道走得決絕的背影終於消失在敞開的大門外。
  “少爺,您的藥。”傭人顯得手足無措,她站在輪椅旁,手裏端著溫水和藥瓶。
  雲湛坐著沒動,隻是淡淡地揮手。
  寒冬的冷意從門外穿堂而入。
  他捂住胸口,輕輕咳了兩聲。閉上眼睛,嚐試放鬆身體,卻發現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疲憊。
  五月鳳凰城的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
  容若坐在前院裏,享受著由清香的茉莉花茶所帶來的悠閑時光。
  隔壁的瓊斯先生如同往常一樣,在下午三點以前進入花房,各種花的香氣混合在風中,隱約飄來。
  “嗨!”容若坐在圓椅中向正在二樓拍打枕頭和被褥的瓊斯太太招了招手,並輕快地問:“瓊斯太太,願意下來一起喝杯茶嗎?”
  撥開覆在額前的發,此時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三個月前,當她離開雲家的時候,突然間發覺,原來之前所謂的報複和傷害,已經變得毫無意義。在她與雲湛宣告結束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並沒有得到任何快感和勝利。
  在機場換登機牌的時候,容若想,人,當真是貪心的動物。
  如果說兩年前,她所質疑的是雲湛是否愛她的話,那麽現在她卻更想知道,如果愛,那麽雲湛對她的這份愛究竟有多深?然而,想要得到這個答案,卻並不是為了以正比的關係去推測雲湛受到的傷害是否足夠大,那些在她看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早已變得不重要。
  當飛機滑過跑道,衝上雲宵的那一刻,她又突然想到:連挽留都沒有,那麽,也應該不會深到哪裏去吧……
  如果飛機在途中墜毀,他會不會為自己的死難過?望著白色的雲層,她發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神經質。
  “需要叫瓊斯先生一起過來麽?”等待瓊斯太太來到院子裏,容若微笑著問。
  此刻她居住的房子,屬於葉淩秋。而與她為鄰的,是這一對六十出頭的白人老夫婦。
  “現在不要去叫他。”瓊斯太太坐下後,接過容若遞來的茶杯,笑著:“你知道的,他愛花勝過一切,當然,也包括我。通常這個時候,他更喜歡和那些植物待在一起。”
  聽出對方口中玩笑似的抱怨,容若握著杯子,說:“愛花的男人,總是比別人更加細心,對麽?”
  “是啊。隻不過,我不得不說,他確實不是個會討人喜歡的人。雖然我知道他愛我,但是卻從沒聽他主動說過一句好聽的話。”
  “不會花言巧語的男人,不是更好麽?”這個時候,容若的腦海中浮現出雲湛的臉。
  “你說得對。”瓊斯太太笑眯眯地,白皙的臉上漾著滿足,“你知道,我對玫瑰花粉過敏,因此,無論他有多喜歡那種花,都從不把它的花籽帶回家。醫生總說我的骨質不好,他每晚睡前都會為我準備熱牛奶,即使他最討厭牛奶的氣味。還有那張搖椅,那是五年前他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他親手做的,因為我有在戶外閱讀的習慣……雖然他固執倔強,不惹人喜愛,但一直對我很好。”
  容若微笑著傾聽。她微微仰起臉,用手遮擋在額頭上,透過指縫去看明媚的陽光。
  隨著瓊斯太太在訴說著平日裏讓自己感動的點滴,她也不禁想到此刻身在地球另一端的那個男人。
  ——那個每天清晨為她訂一束海棠的他;在她失蹤兩年後仍然保留著她所有衣物用品包括睡衣的他;特意留著專屬於她的花圃的他;總是吩咐傭人做符合她口味的川菜而自己明明隻適應清淡飯菜的他;每晚不願吵醒她睡眠而寧願自己平躺一夜的他;還有那個分明支撐得很辛苦卻仍為接她而在雨夜親自上山的他……
  這些,都能算作愛麽?
  如果算,那麽,原來自己竟被他這樣細膩而深沉地愛著。
  放下抬起的手,容若再低下頭來的時候,帶著很輕的笑容。
  她說:“也許,我應該回國了。祝你們永遠幸福。還有,謝謝你,瓊斯太太。”
  在陌生的異國他鄉,猛然領會到一份自己從前未曾真正體會到的感情,想到自己曾被這樣深深地寵愛著。這種感覺,很美好,竟能衝淡很多其他的想法和情緒,讓她隻想立刻回到有那個人生活著的土地。

  29
  容若回到家,接到律師的留言。
  三天後,約在律師樓見麵的容若,見到雲湛的專屬律師。
  “容小姐,這裏有幾份協議和文件,需要你簽字。”
  協議?心不規律地跳了幾拍,容若伸手接過律師遞來的東西。
  “首先是這個,雲先生已經簽過字了,你看看,如果同意,請也在下麵簽名。”律師在一旁說明。
  當“離婚協議書”幾個黑體字赫然躍進眼裏時,即使心裏已隱隱猜到,但她仍不禁怔了怔。
  想不到,雲湛的動作竟比她還快!在心底輕哼了一聲,容若發現自己沒心情按照律師的話去仔細瀏覽上麵的內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底部那個瀟灑的簽名上。
  “你不是說還有其他文件嗎?”伸手將協議書推到一旁,她抬頭問道。
  律師點頭,看著麵前的一遝文件,說:“一共有三份。其中,雲先生將他名下擁有的雲氏企業股票的20%轉贈給你,同時,還有他名下的一部跑車,和一棟位於英格蘭郊外的別墅,都將屬於容小姐你。”說完,他把文件遞過去,交給容若。
  皺著眉聽完律師的話,容若瞟了一眼交到自己麵前的一疊文件,禁不住質疑:“這是什麽意思?離婚補償嗎?”她能想到的隻有這個解釋。
  伸手握住擺在旁邊的馬克杯,她淡淡一笑:“我不需要,也不接受。雖然在離婚協議裏先簽字的一方是他,但是,我也並沒有反對,所以,也不需要他的補償。”
  “我想你誤會了。”律師推了推眼鏡,“這原本是雲先生的遺囑,隻不過在前天已經……”
  “咣啷!”
  馬克杯在瓷盤裏重重一震,淡褐色的液體濺了出來,也打斷了律師的話。
  容若放在桌上的手收緊,她挑著眉,語氣裏帶著一絲不可置信的驚慌:“你剛才說什麽?……什麽遺囑?”心底裏湧過前所未有的慌亂,她呆呆地看著律師,腦中一片空白。
  “雲先生在兩個月前立下遺囑。但是他隨後要求,倘若你回到國內,而遺囑尚未生效,那麽他將更改其內容,而這項財產讓渡也改為一般性質的資產贈予,不受遺囑生效日的限定。所以,隻要你現在簽字,辦理完相關手續,這些文件也就生效了。”
  容若茫然地看著律師的嘴一張一合,拚命想抓住其中的重點,偏偏大腦因為那兩個敏感的字眼嗡嗡作響,讓她連靜下來思考都做不到。
  好半晌,她才慢慢開口,問:“他在兩個月前,立遺囑?”
  “對。”
  她停下來想了想,剛才似乎提到遺囑尚未生效,她又問,帶著小心翼翼:“……還未生效,就代表,他……沒事,對不對?”
  “沒錯。”
  “那他……現在怎麽樣?”
  “這個問題,容小姐還是去問雲先生的家人……”
  律師的話還未說完,容若已經站了起來,“對不起,我有急事,我們改天再約。”沒等回答,她徑自衝出去。
  踏著匆忙的步伐走出律師樓,雖然確定雲湛沒事,但容若仍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為什麽要立下遺囑?
  走在陽光裏,她卻覺得一陣陣的寒冷,害怕的感覺從未如此強烈過。
  容若沒想到剛進醫院大門,便與高磊相麵遇上。
  “雲湛他,怎麽樣了?”從傭人那裏得不到她想要的詳細情況。
  “你關心麽?”
  麵對那道複雜中帶著冷然的目光,她抬起頭,心卻狠狠地往下沉。
  走進加護病房,容若下意識地放輕腳步,卻看見安靜地睡在病床上的人後,她停在原地,隔著一定的距離,連呼吸都不禁放輕。
  床頭抬高了一個角度,雲湛半臥在雪白的病床上,瘦削的手背上插著點滴,從被單下伸出的管子連在一旁的儀器上,綠色的光點在屏幕上跳動,整個病房裏除了規律的滴滴聲外,寂靜地讓容若感到害怕。
  她一步一步走近,一直走到床頭,看著那張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輕輕蹲下來,握住他的手。
  此刻,她很慶幸雲家有雄厚的背景,在屬於雲氏的醫院裏,她得以進來這裏,來到他身邊。
  那隻修長的手被她握住,沒有一絲生氣。她靠在床邊,靜靜等待他每天少有的清醒。
  在這段安靜的時刻裏,高磊之前的話重新回蕩在耳邊。
  ——“還關心他嗎?”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你的失憶是假的。”
  ——“你以為上一次他為什麽會病發住院?你所謂的計劃和目的,他統統都清楚。”
  ——“明知道你是要報複,卻還堅持要和你結婚,難道你想不通這是為什麽?”
  ——“兩個月前他在辦公室昏迷,送來醫院,差點救不回來!他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卻是找律師簽離婚協議書和立遺囑。當然我們擔心得要死,而你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之後他又昏迷了三次,雖然次次都還算很幸運,但醫生說他的心力衰竭已經達到最嚴重的地步,如今連平躺下來都不能夠!……對了,你一定還不知道,他在和你結婚的時候,就已經是Ⅱ級心衰,可他卻不讓我們告訴你。”
  ——“還有,當年他選擇了雲昕,因為雲昕當時已經懷了孩子。”
  ……
  “你為什麽沒跟我說過?”容若趴在床邊,喃喃低語。
  雲昕懷孕……倘若她早知道,也許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低下頭,輕輕撫上雲湛的手背,容若暗自歎氣。
  “為什麽你有那麽多事,卻從來不肯說出來?”麵對這樣的雲湛,她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無奈。
  隱隱有輕微而熟悉的聲音傳近耳裏,雲湛慢慢睜開眼。
  看著自己被人握住的手,他吃力地動了動手指,引起床邊人的注意。
  迅速將臉抬起來,對上那雙沉黑的眼眸,容若輕聲道:“……你醒了?”
  無力地閉了閉眼,算是回答。雲湛盯著近在眼前的那張臉,眼底流動著複雜的情緒。
  容若微微睜大了眼睛,身體不禁向前傾了些,不懂此刻雲湛在想些什麽,而她也隻是靜靜地等著。
  動了動沒有血色的薄唇,過了很久,像是積蓄了足夠的力氣,雲湛才開口,聲音低啞虛弱:“……你回來了。”
  “嗯。”點點頭,因為他說的這句話,容若竟沒來由的眼底泛酸。
  不禁湊上前去,她問:“你……”
  她想問他,感覺怎麽樣;她想說,如果沒力氣,不要多說話,因為她看得見他眉間濃重的疲憊和虛弱。
  隻是,她的話還沒說完,雲湛已經緊閉著眼睛開始急促地喘息,唇色迅速由白轉為暗紫,與此同時,床邊的儀器尖銳地叫囂起來。
  容若立刻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唯一能做的隻是按下呼叫鈴。
  看著醫生和護士魚貫湧入,她仍舊立在床邊。
  “小姐,請你讓讓,不要妨礙我們急救。”
  聽到護士的話,容若想離開,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正被雲湛緊緊地握住。
  之前無力的手此刻卻無比用力地捏著她的手掌,力量大得令她的骨頭暗暗生疼。隻是,讓容若覺得吃驚的卻是,在護士叫她讓開之前,自己竟好像根本沒有察覺手上的痛。
  伸出另一隻手覆在那隻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的手上,她默默跪坐在地毯上,她的頭頂上方,醫生護士迅速有序地救護著。
  從掌中傳來的疼痛,她清楚地知道雲湛現在有多痛苦。床在顫動,在耳邊清晰的喘息聲,和儀器發出的刺耳的聲音中,她的視線努力穿過醫護人員之間的縫隙,捕捉到那抹失血的慘白。
  這一刻,她終於知道,在這之前的兩個月裏,高磊和雲昕承擔著多麽巨大的害怕。
  等到一切終於恢複平靜,容若仍舊跪在地上,攤開手掌,手心裏薄薄的汗水是燈光下隱隱發亮。
  雲湛的手重新癱軟無力地搭回病床上,而在她的手背上,有深深的指痕。
  看著重歸安寧的眉眼,容若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再次醒來。而在這段時間內,她開始沉沉地陷入思考。
  從美國飛回來的決定,與過去所有的怨恨無關。至於是否能夠原諒當年雲湛的選擇,這也是她在回來之前,並沒有去考慮的。如今雖然從高磊口中知道了太多從前並不知道的事,但,她仍然需要雲湛親自給她一個解釋。
  回頭看了一眼仍在安睡的人,容若轉回窗前,望著天邊下沉的夕陽。
  忽然間發覺,事實上,原諒與否,又有什麽重要?兩年前的事,無論有再多理由,再多無奈,它仍然是真實發生了,並且無法再改變的事實。
  她承認,一直愛著這個曾經讓自己陷入生死邊緣的人,是她的悲哀。可是,即使悲哀,她仍不能停止對他的愛。那麽,在這種情況下,對當年的事能否釋懷,自己在他心裏的地位究竟排到第幾,這些問題,突然變得失去了意義。
  因為,無論答案如何,她都無法放開這份感情。
  也許自己真的很沒用。她在心裏暗暗笑道。
  就在剛才,當雲湛接受急救的時候,她看著他的痛苦,竟忽然想起曾經看到過的一句話。
  ——我向上天祈求,隻要能讓他活著,我願從此不再愛他。
  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深刻地體會到說出這句話的女子的心情。隻不過,如果換作是她,她會祈求,隻要能讓雲湛平安地活著,她願忘記從前的一切,不再怨他。
  雲湛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
  睜開眼睛的同時,看到容若的臉,他的眼裏閃過少許訝異,他沒想到,她竟然仍在這裏。
  從浴室拿了條熱毛巾,容若走到床邊,卻發現他微微皺眉。
  “怎麽了?”
  從最初的以為他不舒服,到順著他的視線看到自己手上的瘀青,容若無所謂地道:“沒事。”
  雲湛費力地伸手握住那隻還殘留著他的指痕的手,動了動蒼白的薄唇,卻在下一秒被容若搶先說道:“醫生叫你不要多說話。”
  手指輕輕地在那些瘀紫上來回摩挲,他閉上眼睛,“……對不起。”
  容若靜靜坐下來,沒再開口,她不知道這三個字是為她的手,還是為了過去的事。隻是,現在的雲湛,需要的是充分的休息和平靜,是以,所有的疑問和解釋,她都讓它們留到以後再說。
  雲湛的情況在逐漸好轉,雖然進度緩慢。
  三個星期後,他被轉移到普通病房。而這段時間,容若一直留在醫院裏。
  在移出加護病房的第二天下午,雲湛看著正在床尾幫自己的雙腿按摩的容若,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
  “累了麽?”容若抬頭問。
  雲湛扶住腰側,“有一點。”
  長時間半臥的睡姿讓他的腰開始僵硬疼痛。
  容若看了他一眼,輕步走出病房。幾分鍾後再回來,手中已多了個軟墊。
  “醫生說可以墊上這個,隻要動作輕一些。”
  容若走到床邊,伸手扶住雲湛的肩,動作輕緩地將他的上身托離病床,並迅速把軟墊塞到他的腰後。
  可是,即使如此小心翼翼,雲湛重新躺下的時候,仍舊撫上胸口一陣低低的氣喘。
  平複了心跳後,他看著安靜地坐在床邊的人,突然沉聲開口,“容若,對不起。”
  輕微一怔,容若看向他,“高磊已經告訴我了。”
  微微動了動眉,雲湛陷入短暫的沉默。片刻後,他握住她的手,語氣中帶著不易察覺的低澀:“……沒能保你安全,對不起。”
  容若眨了眨眼,不說話。
  “雲昕是我的親人,而你,是我愛的人。這一點,我一直分得很清楚。”雲湛微閉了閉眼,“……可是,我總是讓你沒有安全感,對麽?”
  很多事,很多感情,他從前總不習慣,也不認為有必要過於流露在表麵上,可是自從兩個月前進入急救室,他逐漸開始後悔,後悔有些話並沒有及時說給容若知道,而以後,很可能再沒有那個機會。
  感覺到容若的手緊了緊,雲湛緩緩接下去說:“雲昕懷著孩子,我無法讓她冒險。……但,我想告訴你的是,雖然我願意為了你和雲昕中的任何一個,付出我能給的一切代價,可是,那一天,當我要用自己去換取另一個人的平安時,我首先想到的人,是你。”
  看到那雙瞬間閃過複雜情緒的眼睛,他幾不可見地抬高唇角,“……很矛盾,對不對?我甚至願用自己的性命換你平安,卻又沒在第一時間選擇讓你脫離困境。”
  無聲地搖了搖頭,容若加重了手上回握的力氣,阻止還要繼續說下去的他。
  “不用再說了。”她輕輕地道。“你還需要多休息。”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雲湛確實感到有些累了,他慢慢閉上眼睛。
  坐在床沿,容若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
  方才雲湛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腦海裏重複著。
  “……而你,是我愛的人。”
  “……當我要用自己去換取另一個人的平安時,我首先想到的人,是你。”
  ……
  這些,似乎便已足夠了。
  一直以來,她的懷疑,她的憂慮,她的不確定,在他說完這些話後,慢慢煙消雲散。
  總是缺乏是否被他全心愛著的安全感,總在努力思索自己在他心裏的分量究竟有多重,直到今天才知道,這些全都是多餘的。
  伸手撫上那張蒼白憔悴的臉,她輕聲說:“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隻是,為什麽你不早一點告訴我呢?”語氣中帶著很低的無奈,她傾下身去,在他光滑的額前印下一吻。
  “雲湛,我愛你。”
  兩個月後,出院的日子。
  不論是他們的感情,或是雲湛的身體,一切似乎都從那一天開始向一個好的方向轉變,很迅速,並且令人滿意。
  一直承認自己無法放下對雲湛的愛,更何況,因為那天他說的那些話,容若對過去已經完全釋懷。
  坐在床邊收拾衣服,她突然停下動作,轉過身,“你居然簽了離婚協議書!”
  雲湛坐在輪椅上,微微一愣。
  這段時間,這件事似乎一直都被遺忘著,卻沒想到容若今天突然想了起來。
  “我走之前,並沒有提出要離婚,你竟然比我還主動。”
  “可是,你一直都是這麽打算的,不是麽。”雲湛淡淡地反問。他並沒有忘記當日無意中聽到的電話內容。
  一時語塞,容若看了他一眼,重新低下頭去。
  是啊,這是她當初的目的,如今想來,卻又衝動幼稚得可以。因為最終她發現,麵對愛情,找不到真正的贏家。
  可是,直到現在她仍無法想像,雲湛竟會如此甘願地配合她。那天在醫院門口得知真相,瞬間的憾動沒法去形容。
  輪椅慢慢地滑過來,一隻修長的手伸了出來,阻止了她疊衣服的動作,將她的手包住。
  轉過頭,她看見明媚的陽光照進病房,同時,也看見雲湛臉上平靜的笑容,淡淡的,卻異常令人安心。
  “你已經坐得夠久的了。
  低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雲湛在遮陽傘下側過臉,調轉了輪椅的方向,看向正站在花園台階上的人。傍晚的夕陽將他背後遠方的風景染成一片迷人的橘紅。
  “醫生不是說了麽,我已經好了很多了。”
  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角,容若輕步走下台階,彎腰整理好蓋在那雙腿上的毛毯。他的腿,在這幾個月間變得更加瘦弱無力。
  “醫生也說,你仍舊需要多休息。”
  輕扶著雲湛的腿,就著他喝過的杯子喝下一口溫水,容若站起來,徑自推著輪椅往斜坡方向走去。雖說他心力衰竭的程度已經減輕,但仍然應該避免過度疲勞。
  “再說,今晚雲昕一家要來吃飯,你總得養足精神吧。”
  “……”
  雲湛沒有異議地任由身後的人推著自己回臥室,聽著她溫和的絮叨,淡色的唇角揚起幸福的弧度。
  “我再扶你上床睡一會兒?”
  “好。”
  拉上窗簾,容若走回床邊,對上那雙沉靜的黑眸,她微微笑著坐下來。
  雲湛伸手與她十指交扣,帶著手心裏熟悉柔軟的觸感,輕輕閉上眼睛。
  ……
  久久凝視那張平靜的臉,均勻沉穩的呼吸聲近在耳邊,這一刻,容若覺得,無比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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