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生:姹紫嫣紅開遍

(2009-01-28 16:48:44) 下一個

  第一卷 在我心中深深藏著你
  華夏很早就會說話了,7個月大便會叫媽媽,9個月的時候已經能把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叔叔阿姨等一幹稱呼叫個清晰通透,逢人就叫。被叫的人往往歡喜異常,那麽個小東西嘴邊還掛著母乳就會說話了,隨即大讚一番小人精。
  然而和華夏同歲的蕭離為卻始終不會說話,直到三歲還不肯開口蹦字。家長急得死,偏方求了不知多少個,醫院也跑了好幾趟,醫生每次都說,他不傻也不啞就是不想說話。所以誰也沒辦法,他自己要是不著急,旁的人急得上了天也不起作用,隻剩下巴巴等待他小少爺甘心出聲。
  華夏的父母都是大學講師,於是她理所當然的上了附屬幼兒園,那所幼兒園的園長恰是蕭離為的姥姥,離為的父母在他四歲那年出國深造,把他寄放在他姥姥家,他便不可避免的遇上了華夏。
  兩個人第一次正式會晤就頗耐人尋味,華夏問:“你叫什麽名字啊?”蕭離為不理她。華夏插著腰又問:“我在問你叫什麽名字?”蕭離為還是不理她。華夏不氣餒,轉著眼珠問:“你媽媽沒給你取名字嗎?”這話多具挑釁意味呐,蕭離為擰著眉頭瞪她。華夏來勁了,“你是不是沒有媽媽?”小孩子的心腸一向脆弱,她這麽一刺激,年幼的蕭離為就開始感傷,他媽媽把他拋下遠渡重洋了,這樣的媽媽有和沒有也沒什麽大差。華夏其實是善良的,卻因為童稚拿捏不好分寸表現得好似不依不饒,一副同情的表情說:“你要是沒有媽媽我就當你的媽媽好了。”
  終於,四歲的蕭離為爆發了他人生的第一句台詞,“我有媽媽,我媽媽叫佟友玲。”誰家小孩是從生下來一開口就講完整的話啊,不都是從學叫“媽媽”開始的麽,人家蕭離為偏不,一邊裝深沉一邊積攢力量,一張口就是齊備的主謂賓。本來也不是多麽愛出風頭的小孩,裝聾作啞了四年多硬是被一小丫頭激發出了表達欲望被其他人當成神奇兒童膜拜,追究起來蕭離為從此把出風頭當成了家常便飯,原都是拜華夏所賜。後來蕭離為和華夏一起成為了附屬幼兒園附屬小學以及附屬中學的標誌性人精,那是後話中的後話了。
  雖然兩個人的第一次過招在彼此記憶中並不是多麽美好,卻不耽誤日久生友情,兩個人常常拉著手合夥把秋千上的小朋友打下去然後你推我蕩一會,蕩完了秋千就一起去玩泥巴,玩完了泥巴就一起去洗手,洗完了手再一起去把蕩秋千上的小朋友打下去。螃蟹二人組在附屬幼兒園聲名鵲起,儼然一對地痞流氓。當然了當然,也常常起內訌,比如蕩秋千時誰先推誰的問題是每天必吵的科目之一,蕭離為到底是男孩子力氣大動作快占地為王,絕不吃虧的華夏生氣起來揮爪子就撓蕭離為兩下。再比如一起玩蹺蹺板時,蹺著蹺著華夏突然覺得還是滑梯好玩,就連一句預告也沒有的啪嗒把蕭離為棄置一邊摔他一跤,蕭離為抱負心起追到滑梯上再一腳把華夏踹下去。再再比如幼兒園吃包子,吃完了以後蕭離為直接把沾了油的雙手往華夏的後背一蹭比洗過手還幹淨,華夏再揮起爪子繼續撓他。所以直到幼兒園畢業的時候,華夏不知道有多少件衣服保留著洗不掉的蕭離為手爪印和腳印,而蕭離為的臉上胳膊上始終掛著華夏撓過的長短不一的細線傷疤。
  可是,玩歸玩,鬧歸鬧,打架歸打架,兩個小人兒的魅力還是不容忽視的。華夏一直都是班裏同學的精神領袖,每天睡覺前她媽媽給她念一篇故事,她第二天就能繪聲繪色的講給其他小朋友聽,所以很多個中午,老師都能看見小朋友聚眾圍圈圈華夏坐中間把故事講得聲情並茂口水飛濺,同學們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個個聽得聚精會神,那時候的華夏簡直比小喇叭廣播還要受歡迎。而蕭離為在五歲半的時候被他姥爺帶到美國探了一次親,回來以後便成了園內名人,總是有小朋友拉住他問,做飛機好玩麽,外國人的眼睛真的是綠的麽,外國人天天吃麥當勞嗎。蕭離為就擺出一副很學識的姿態,搖頭晃腦的講著那些“我和外國人不得不說的故事”。蕭離為的人氣日漸生旺的時候華夏卻偏不待見他,別的小朋友都圍著他打轉,華夏就捧著小兒書離他們遠遠的,蕭離為感覺受挫,顛顛跑到華夏麵前雙手盤於胸前說:“華夏,我在飛機上看到你了。”華夏就懊惱的瞪大眼睛問:“那你怎麽不叫我呢?”蕭離為心裏樂嗬嗬的想著,傻妞。上到幼兒園大班的時候,每個周三都有老師來教英文,apple,banana,pear,dog,pig,duck六個單詞一教教了一個學期,年齡小單詞稍長就記憶困難,到學期末的時候還是有很多的小朋友搞不清香蕉的發音。蕭離為站在教室中央苦口婆心的教授經驗,“不就是笨奶奶嘛,能有多難。”於是蕭離為繼四歲說話,五歲飄洋之後又因為懂英語在幼兒園徹頭徹尾的火了一把,整個一幼兒園集體偶像,人人皆讚聰慧。卻隻有華夏敢於挑戰,指著他問:“你知道一減二等於幾嗎?”蕭離為捧腹,“一怎麽能減二,有一個蘋果怎麽能吃出倆來。”華夏昂揚著鬥誌,高傲的說:“笨,是負一,記住了。”其實,她也隻知道一減二等於負一,是隔壁的哥哥跟她說的,她壓根就不懂“負”是個什麽概念,如果那時候蕭離為反問“二減三等於幾”,她就露餡了。可是蕭離為沒問,因為他也想不到那麽深奧的地方去,隻是被那個笨字打擊到了自信心。
  根據傳統和經驗,一般畢業班都要拍畢業大片,幼兒園的畢業班也不能例外,那年的六一兒童節便是大片揭幕的時刻,附屬幼兒園又是市內著名的園子,老師們為了演得精彩提前幾個月就開始練習。華夏因為口才出眾平時就出挑深得老師厚愛不僅參與了好幾個節目的演出還擔任了少女主持人的角色,少男主持卻一直挑不出來,本來蕭離為是最佳人選,隻是他太貪玩,老師擔心他不肯背台詞,左挑右選最後還是擇了他。誰都沒想到平時鬧騰得最厲害的小孩,專心起來也還挺像那麽回事。隻是配合上就困難了,本來兩個人的說詞都背得好好的,可是站在一起就出問題,華夏總嫌棄蕭離為站得不夠直,蕭離為鄙視華夏把台詞背得太死板,前麵還能夠一唱一和一板一眼,轉頭就開始吵。從小吵到大吵,無止無休。譬如華夏叉著腰挺直身板,蕭離為也跟著叉起腰,小姑娘心眼小,指著他問:“你幹嘛學我。”蕭離為撇嘴,“誰學你,你是挺肚子,我是挺胸。”老師每每頭大,冤家至此等到真正演出的時候萬一一個不對勁兩個人吵起來可怎麽辦。到了六一表演的那天,在後台所有的老師輪番過來對他們進行思想轟炸,千叮嚀萬囑咐即便有深仇大恨都等表演結束再說。蕭離為伸手到華夏麵前,一臉誠懇的說:“華夏,咱們今天就不吵架了吧。”華夏蔑視了他一眼,“誰想跟你吵啊。”那場演出獲得了徹底成功,甚至是轟動,不久以後被請到人民禮堂又演了一場,轉天登上日報,配圖就是華夏和蕭離為舉著話筒神氣活現默契十足,彼此映襯仿若金童玉女。
  多年以後華夏還能記起那張黑白照片,拍照的那一刻離為正用專注的眼神看著她,嘴角含笑。而蕭離為能記住的是在跳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集體舞時華夏一直在踩他的腳,那天他們的確沒有吵架,隻是暗箭互傷。
  演出結束以後他們便畢了業,那個暑假漫長而難熬。華夏和所有盼望上學,盼望有紅領巾帶的小孩一樣,整日裏拉著媽媽的手問:“什麽時候才能上學啊,什麽時候才會發書啊?”尤其是奶奶給她買了書包和鉛筆盒以後,更是每天都要全副武裝的在鏡子前溜達很多很多次。終於到了開學的那天,媽媽領著無比興奮的她到了學校門口,她一眼就看見對麵牽著姥姥手的蕭離為,一個暑假沒見離為被曬得一身黝黑,她打量人家的時候,人家也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最後指著她的羊角辮無奈的說:“我說華夏,你怎麽總也長不大。”逗得一旁的家長都格格笑起來。學前班分班的時候是隨機的,華夏在三班,蕭離為在六班。等升上一年級時,硬是按照那點什麽都說明不了的成績分出了個兩個重點班,於是華夏和蕭離為分開一年零一個暑假之後又成為了朝夕相見的同班同學。
  那時的華夏已經不似幼兒園時期那般活潑好動了,漸漸文靜下來,除了和離為天生犯衝以外,對別的同學都很友善,人緣極好。所以不管是論師心還是論民心,她都是一塊當班長的料。而蕭離為卻沒有褪去調皮,時不時在班裏打兩場架,造幾場小規模的災難,頑劣成性。自然同學心目中的金童玉女從此易了男主,隔壁班有個叫廖凱的白淨男生很是出眾,氣質修養都是見棱見角,其實少女回憶起隔壁班的班長大抵都是這樣出類拔萃的模子,如花似玉的容顏,溫文爾雅的氣度,關鍵是成績亦是美好到無以複加。華夏一直和廖凱暗中較著勁,年級第一的位置爭來奪去,前兩名從來都是他們倆,誰的心都不狠,卻誰也不肯手軟,直到三年級時學校出了個花頭,期末總成績要加上體育和美術,華夏就在體育分數的拖累下排到了年級第五,極度委屈的回到家趴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個下午。爸媽哄了半天才緩和,和媽媽一起下樓買醬油的時候在雜貨店碰上了來陪姥姥買醋的蕭離為,蕭離為仔細的端看著她紅腫未消的核桃眼,難得關心的問:“你怎麽了?哭什麽啊?”
  華夏低著頭不回答。事實上,她一直都很喜歡園長也就是離為的姥姥,覺得慈眉善目又威嚴得恰到好處,心裏很是崇拜,小孩子就是這樣別扭,輕易不肯在喜歡的人麵前表現出缺點來,
  媽媽擔心冷場,和善的彎下腰誇讚:“聽說離為這次考得很好。”
  園長微笑著謙虛:“其實語數的成績也沒長進,就是體育滿分占了便宜。”又對著華夏和藹的說:“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一直在表揚華夏,真是好孩子。”
  華夏抬起頭問離為:“你考了年級多少名?”
  蕭離為說:“好像是36。”
  華夏說:“那恭喜你進了前50。”
  蕭離為不以為然的點點頭。
  華夏突然說:“蕭離為,從明天開始我跟你一起晨跑吧。”
  華夏一直都知道蕭離為能跳擅跑,總覺得這世上的人大抵分為兩類,有些人就是天生有運動細胞,而她是另外的一群人,生來就跑不快跳不高。華夏家住的那棟樓緊鄰著附小的操場,她偶爾賴床晚起的早晨都能聽見媽媽指著窗外說:“你看你的同學蕭離為已經在晨跑了。”
  終於,因著一時的頭昏腦熱而隨便定下的口頭邀定,她也在烈陽斜照的暑期清晨,在她本來該沉醉甘夢的時候,站在了操場邊歪著頭想心事。因為這點緣故,她隱約理解了爸爸很早前教育她說的,世上沒有不靠努力白得來的驕傲。
  華夏深呼吸了好幾次,左右挑剔了起跑位置,努力記下了坐標以便到時候準確判斷自己確實跑完一圈。剛剛邁開腿上路就被蕭離為毫不客氣的揪著辮子拽了過去。華夏瞪著眼睛插著腰:“你幹什麽啊。”
  蕭離為一本正經的問:“你熱身了麽?”
  華夏說:“我都從我家走過來了怎麽還能沒熱身啊。”
  蕭離為很是負責任的搖頭:“不算。”儼然權威狀。
  華夏覺得蕭離為就是在跟她找碴,不自覺把音調抬高了八度:“那你說怎麽才叫算!”
  蕭離為撓著耳朵“切”了一聲,“跟我學。”然後很像那麽回事的把頭腰腿腳都舒活了一遍,轉身衝著愣在一邊的華夏說:“跟著我做啊。”
  華夏有些怏怏,照虎畫貓的學著做。天實在是有些悶熱,熱身運動結束之後正式跑步開始之前,華夏的背心就已經汗透,站在蕭離為身後不斷的埋怨:“都怪你,出什麽夭蛾子,現在全身都是汗,怎麽跑。”
  蕭離為卻不理解,他早就一身大汗了,出了一身汗甭提有舒服了,不明白華夏是在抱怨什麽,為什麽出了汗就不能跑步了。他想了想說:“是怪你自己起得晚,你要是比太陽早起來就不會出汗了。”
  華夏覺得蕭離為的話既挑釁又有道理。於是從第二天開始,晨跑之外蕭離為的另一項樂趣便是跟華夏比誰到得更早。當他們的報到時間早到一定境界的時候新的夥伴就出現了,隔壁班的廖凱。蕭離為也終於知道了比自己勤勞的人隨處都是。多了一個人以後,別扭的矛盾變成了別扭的平衡,結成了團夥就會有固定的聚首時間,所以整個暑假三個人都在一起跑步。開始時也不是多麽友好的,有一天華夏到操場的時候遠遠就看見蕭離為和廖凱在賽跑,廖凱快得像是腳下踩了風火輪,可是她覺得蕭離為跑得更快,明明形勢焦灼不分上下,她卻在心裏堅持認定。遠遠的看著,都能看到蕭離為臉上清晰的堅毅的表情,那是一種她沒見過的狀態,她猜那大概就算做是老師說的鬥誌吧。後來,蕭離為跑贏了,廖凱卻摔倒了,華夏趕緊跑過去把他拉起來,嚴厲的指責離為:“你是要幹什麽!”蕭離為不服氣的說:“我能幹什麽,我不就跑步麽!”華夏撇嘴。廖凱擺擺手說:“我沒事,雜草絆的。”華夏才沉默,彎下腰關心的問左問右。蕭離為站在一旁也是撇嘴。後來的日子多半是離為在前麵領跑後麵緊隨著廖凱,華夏一臉苦楚的隔了長距離跟著顛,等蕭離為跑得歡欣了,人性大發放慢腳步,她再努力跟上去,如此循環往複。操場上的活力如同夏季無邊一般仿佛是沒有了盡頭。
  暑假過去後又是緊張的學期,考試,排名,排名,考試,寒假,緊接著又是開學。然後就是四年級的暑假。華夏回憶起童年能記起的仿佛都是暑假,都是那麽個燥熱的天氣以及那麽許些清涼的過往。
  四年級的暑假,她仍舊和蕭離為約好了一起晨跑,大家都住在一個附屬大院裏,自然他們的重合部分不止是早晨那點時間,每天晚飯過後滿大院蔓延到大學校園都是散步加遛小孩的人。華夏和蕭離為常常與一群同齡孩子一起在路邊玩邁大步,警察抓小偷以及萬年不朽的藏貓貓。華夏不是玩中高手,離為是,但華夏好勝心重,所以每次手心手背分組的時候她都在心裏默念著千萬要跟蕭離為在一組啊,千萬千萬。哪怕是和離為一起做了被人抓的小偷,他們都能躲過千軍萬馬的追擊成功的到達拍鼓的地方,不犧牲一絲一毫。可是輪到玩藏貓貓時就不行了,她就及時換了台詞在心中默念,千萬不要做鬼啊,千萬千萬。如果不幸是蕭離為做鬼的話她就隻能在心裏暗罵了,因為無論她藏得如何遙遠如何隱秘,離為都能把她找出來,讓她繼任。她每每恨得牙癢癢,不甘心的問:“蕭離為,你為什麽就不能先把別人找出來。”離為每次都擺著一張與我無關的無辜麵孔說:“誰叫你最好找呢。”華夏不相信她是最好找的那一個,她每次都躲得遠遠的,而蕭離為好像就喜歡舍近求遠,對於遊戲規則沒有這一項不準她也無可奈何。比如現在,她知道數過一百之後,再數個六七十下蕭離為就會笑嘻嘻的出現到她麵前了。她很多次都壞心眼的想著,等哪次再玩躲貓貓再是蕭離為做鬼,她就幹脆跑回家裏去,看他怎麽找。可是她也隻是理論上的壞心眼,每次還不是可憐兮兮的等著實踐上的壞心眼把她捉出來。果然三分鍾不到,蕭離為就出現了,完全沒有懸念。這一次不等華夏開口問,他便聳聳肩說:“你怎麽總要躲得這麽明顯。”
  華夏一邊撅著嘴暗暗發誓,一定要把你活捉出來,一邊老大不樂意的沿途大聲召集眾人,開始新一輪遊戲。其實她也不是真的捉不到人,她把很多人都找出來了,可是她不甘心,就是很想揪出離為來,所以她每找到一個人都會跟他們商量說:“我不告訴他們我找到你了,但是你要告訴我蕭離為藏在哪裏了。”所有被她發現的人都一邊感激一邊搖頭。她恨得咬牙切齒,就更加堅定了掘地三尺也要把蕭離為挖出來的決心。天漸漸黑了,漸漸有小朋友忍不住跑出來跟她告別回家了,漸漸所有除了蕭離為之外的小朋友都跑出來跟她告別回家了,她還是不死心的找。蒼天不負有心人是這麽說的,蕭離為終於被她找到了,可是她卻忍不住滿身的挫敗,很費解的問:“你為什麽要藏在這裏啊。”蕭離為心想,傻妞,開口說:“因為我覺得藏在你躲過的地方最安全。”華夏聽了他理所當然的解釋更加不甘心,委屈得像是要哭出來。離為說:“走吧,天黑了我送你回家。”華夏不準,“不行,我們再找一次。”蕭離為偏頭說:“別人都回家了啊,就咱倆玩著沒意思。”華夏把手背在後麵,嚷嚷著:“不行不行,這一次你肯定找不出我來。”蕭離為說:“你傻啊,我找不出你來那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家。”華夏努力的想了想說:“要不我數一百八十下,如果你沒能把我找出來就算我贏。”離為知道她是認真了,勉強說了句“好吧。”就跑回到起始牆那裏趴著數數。
  等華夏已經數到兩百的時候蕭離為沒有和以前一樣蹦跳著出現,她本來應該高興的卻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好像被人拋棄了一般,竟然沒有跳出去大叫“你輸了”,隻是繼續靠著大槐樹數著兩百,兩百零壹。當離為從遠處跑來靠著槐樹喘粗氣時,她已經忘記數到了多少,隻知道是過了很久很久。她別扭的問:“你怎麽找了那麽久。”他別扭的回答:“天太黑了。”華夏覺得也是有道理。蕭離為沒敢說,因為別的小朋友都回家了呀,誰給他指路出那條明路啊。華夏永遠都不知道,離為每次找到她都跟她用了同樣的手段,可是,蕭離為收買人心在前,她便從別人口中套不出信息了。離為每次都是這樣誘騙其他小朋友的:“我不告訴他們我找到你了,但是你要告訴我華夏藏在哪裏了。還有,如果別人問你我在哪,你可不要說。”
  天確實黑得通透,華夏難得沒擺出你輸我贏的姿態,好聲好氣的說:“我們回家吧。”
  蕭離為看了看她,覺得月色下的華夏真好看,跟掛曆上的人兒一樣好看,跟他媽媽一樣好看,鬼使神差的湊過去輕輕親了她的臉頰。華夏從臉到脖子霎時紅得似乎是要燒起來,受了很大的驚嚇一般瞪大雙眼看著他。他其實也沒想通自己是在做什麽,等想明白的時候華夏已經出狠招了。她口袋裏剛好放著寫暑假作業用的鉛筆,氣惱的就抓過離為的胳膊往上胡亂的畫。蕭離為恍惚了一下,心想,傻妞,轉頭笑起來冒充學究,“鉛筆是不能在皮肉上畫出痕跡的。”華夏不理他,就算畫不出痕跡,也能把你畫疼吧。
  記得那個暑假,他們一直都在玩藏貓貓,開始時是遊戲,後來便是真的藏了貓貓,華夏一直躲著離為,乖乖待在家裏看書畫畫,沒有再去晨跑,也沒有再跑到樓下跟那些孩子一起撒歡。可是,那個假期卻漫長得仿佛永遠也過不完了,隻要是被燥熱悶醒的早晨,她都會不自覺往窗外看一眼,總能看到蕭離為在那裏跑圈,一圈一圈,不知疲倦。
  就這樣一段接一段的循環,一個接一個的暑假,轉眼他們就小學畢業了。華夏因為華羅庚數學競賽得了很好的名次,早早就被保送到了附中,連考試的緊張等待成績的焦慮以及父母的奔走都與她沒有關聯,仿佛能到全市第一的中學讀書就是那麽的平常,那麽的理所當然。
  那個暑假空前的輕鬆,沒有作業,沒有家長不停歇的催促,也沒有上不完的補習班。而華夏卻隱隱的輕鬆不起來,她聽說蕭離為要被他的父母接到美國去念書了。她很多次都想當麵問問他是不是真的要出國,可是話到嘴邊又問不出了,如果他說是啊,我是要出國了,然後她呢,她能說什麽呢,說,你要保重,你要好好學習,你要記得回來看我,還是我會想你呢?她一直沒有問出口。天氣仍是沒有出路的熱著,仍是每天都能看到蕭離為,不是一起玩遊戲,就是在遊泳池碰麵,要麽就是跟媽媽一起去景區療養時遇上跟姥姥來療養的他,總是能遇上,像是低級的奇跡,又像是真心許過心意後的得償所願。
  後來就開學了,華夏什麽也沒有問,蕭離為也沒有離開。那件事情,像是一段謠傳,不久就被擱置,失去影蹤。好像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曾經輾轉難眠的擔心過,而她也永遠不會知道他跟父母犀利的鬥爭過。就那樣,被擱置了,失去影蹤。
  再後來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按部就班的一年又一年。初中的日子過得真快,快到好像什麽都還沒有來得及展開,就結束了。華夏能記得的就是瘋狂的喜歡過一部叫做《灌籃高手》的動畫片,跟周圍的人一起七嘴八舌的討論過一部叫做《泰坦尼克號》的電影,真心的崇拜過一陣陳慧琳,認真的追過一份叫做《當代歌壇》的月刊,捧著《三重門》對新概念有了認知,其餘的周邊能記得的不能記得的,就都是模糊了。至於她書本裏外的成績,好像相對熱鬧,初一時的期末以滿分的狀態居於年級榜首引發過轟動;初二時的校運會,因為跑了天殺的一百米欄,踢倒了五個跨欄摔了六次跟頭,讓很多同學大聲感歎人無完人,更讓蕭離為在未來的日子裏爆笑了不止十年;初三時參加了物理和化學競賽,都拿了市一等獎,提前保送到了高中部。對於她來說,順利得仍是理所當然,卻比三年前少了一點天真多了一點茫然。
  和華夏相較起來蕭離為的初中經曆雖然輝煌程度遠遠不及,但是也沒少出過風頭,例如初一時連續兩次踢碎過校長辦公室的玻璃,連續兩周在周一升國旗儀式上朗誦《我的檢查》;例如初二時行俠仗義,帶領一窩民眾趕走了校門口劫財的小流氓,卻被冠以打群架之名被全校通報批評;例如初三時浪子回頭努力學習,竟然也勉勉強強的吊車尾考上了本校高中部,放了一顆高高的衛星,使得發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班主任評價起來,努力搜索了很久的形容,隻恨鐵不成鋼的勉強說,這孩子就是聰明。
  離為還能記得那天,老師站在講台上一個一個的念名字發放錄取通知書,該表揚的表揚,該鼓勵的鼓勵,該煽情的煽情,該恨鐵不成鋼的恨鐵不成鋼。他一個人搬了板凳坐在教室的最後麵翻看不知是從誰的書箱裏拿來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隱約記得紅色的封麵上印有兩把並排的木椅,作者印得是痞子蔡或是蔡智恒倒記不清了,具體的內容也忘光了,就隻記得,他看到一半時有遲到的人要從後門走進來,他起身去開門,看到了華夏,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史無前例的披散了長發,離為看得心驚肉跳,腦海裏陡然浮現出輕舞飛揚的字眼,覺得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近在眼前,卻又觸手不及。
  暑假仍是漫長而短暫,天氣仍是一如既往的炎炎如火。他們就這樣,留下了深深淺淺幾條痕跡,又仿佛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一般,升上了高中,繼續一段按部就班的芳年華月。
  報到的那天,華夏握著錄取通知書靜靜等在中央海報亭旁邊,好像那裏的一切盡是與她不相關,她也不清楚為什麽興奮不起來。那些貼著興奮表情的人臉密密麻麻的擁過來。“我在八班。”“你呢。”“我還沒找到我的名字。”然後那些人臉變成興奮的後腦勺擁去找教室。華夏看著這一波又一波的人,看著他們急匆匆的找著名字,急匆匆的找著教室,急匆匆的來了又急匆匆的走,突然覺得彼何碌碌我何閑。後來那些人臉稀疏了,透了大塊陽光過來,她才回神自己在一旁楞了太久,跨步進前一點點的去找名字。旁邊有幾個人熱心的跟她打招呼:“這不是一班的華夏麽?剛才看到你的名字了。”有個女生伸手指了過去:“喏,這裏,理科實驗班。”
  華夏完全不知道眼前跟她說話的是誰幫她指名字的又是誰,同年級的人那麽多不可能每一個都會認識的,就禮貌的笑了笑說了謝謝,也沒有即刻轉身去找教室,仍繼續在榜單上搜搜索索。那些人走遠了,華夏聽到背後有人小聲的閑話,“你看她傲的跟什麽似的,都指給她看了,還不相信。”她權作沒聽見,直到在七班的名單上找到“蕭離為”以後才踏實的往教學樓裏走。為什麽偏要把他找出來呢,她自己也不甚明了這行為的意圖是什麽,隻是模糊,也不甚明了,這模糊意圖的本來麵目是什麽,就是很想知道他在哪,想知道他離自己遠不遠,想知道和他有關的一點一滴,如此。她想不明白,可是心裏捉摸著,什麽東西,憑什麽為了那麽點不著邊際的小事連被別人誤會都不去在意。想著想著就不由自主的從B樓繞到C樓,明明是可以走直線的,輕車熟路,卻偏偏繞了遠,偏偏繞到七班的教室前走過去,裝作毫不在意,裝作隻是路過而已。自來是目不斜視,卻一眼就看到了撲在走廊窗戶前曬太陽的蕭離為,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跟上帝同誌那麽親近了,居然能夠即刻得償所願,像是遇到了意外的收獲。左邊胸腔滿滿的撲通撲通著,卻仍然裝作什麽都沒有看見,隻是路過他,隻是輕輕從他身後走過去。
  蕭離為哪裏會知道她在演哪出戲,餘光瞥到了,便直起身子攔住她,“走錯了。”
  她停下來問:“什麽?”
  離為麵無表情的伸出大拇指向背後指了指,“理科實驗班在那棟樓裏,你上競賽輔導時候的教室。”
  華夏點點頭,連你都知道,是啊,我早就知道在哪裏了,別人不告訴我我也知道。小聲講了“哦”,好像才剛明白過來一樣。
  蕭離為無奈,“唉,傻妞,我說你怎麽能在自己的地盤上迷路。”
  華夏仰起頭,“誰傻妞,你說清楚。”趾高氣昂,說完扭頭就走。
  蕭離為跟著她並排走。
  她轉過身沒好氣的問:“你幹嘛。”
  離為說:“打水。”
  華夏問:“第一天報到,你們班主任還講話呢,你在外麵瞎逛蕩什麽啊。”
  他也不著急,講的不緊不慢:“總比第一天就遲到的好。”
  華夏在心裏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果然是不是冤家不聚首,關鍵是,已經避之不及了,怎麽能還缺心眼似的往他身邊蹭。蕭離為,咱倆範衝,天生範衝,我認栽。
  報到過後就是發書發課表,接著是開學的動員大會,再接著全年級被拉出去軍訓兩周。華夏的媽媽給她走了後門,她便幸運的沒有去參加。那時候爸媽忙著評教,兩個人都忙的不著家,誰也顧不上她,她就被扔到大學的圖書館裏,一個人無所事事的翻翻閑書。後來有個阿姨送了她一輛小巧的自行車,她就整日在住宅區裏自學騎車。也不是很難騎,可就是騎不脫,騎了兩天還隻能兩腳撐地前行,狀似在騎。有熟悉的叔叔路過,指點她說:“膽子大一點,先一隻腳踩上去,使勁踩,再把另一隻腳也踩上去。”她試了很多次,另一隻腳如何都不敢脫地,總是左右搖擺。她一個人頂著烈日,自娛自樂。
  第N次勇氣上來,按照攻略先把右腳踩上去,蹬車,再把左腳放上去。居然行駛平穩,她興奮得想要叫出聲。後麵有人極端不給麵子的打斷她的意識,“專心點,你這樣怎麽都學不會。”
  日子竟然過得那樣快,蕭離為都軍訓回來了。她回過頭去看,離為正雙手扶著她的車,她還想說點什麽就跟車一起倒了下去。想她一個人騎了兩天都沒事,這會見了他倒不安全了。生氣的坐在地上嚷嚷:“你怎麽不好好扶著!”
  蕭離為哈哈大笑著把她拉起來,“傻妞,你轉身看我幹嗎,不繼續踩肯定要摔。”
  兩周沒見,離為被曬得黑得發了亮,活脫脫一隻非洲土著。華夏本來是要發脾氣的,一下子就笑了出來,“天,你被碳化了啊。”
  離為又笑,專門露了牙齒出來,“效果好吧。”一排牙齒齊整整白花花。惹得華夏更是笑,“很好很好,很白很天然。”
  蕭離為問:“學騎車幹嘛,以後不打算坐校車了?”
  華夏搖頭說:“隨便學學,閑著沒事做。”
  離為若有所思的說:“早就該學了,省得你趕不上校車去坐公車,天天遲到。”
  華夏用眼睛狠狠瞥她:“用你管。”
  蕭離為丁點都感覺不到殺傷力,華夏的白眼球他見得多了,反倒覺得比黑眼球更親切,“坐上去,我教你。”
  華夏叮囑再三,“扶好了啊,不許撒手啊,再摔倒跟你算總賬啊。”
  離為嗯嗯啊啊的點了點頭,“你快點行嗎,我還餓著呢。”
  她才緊緊握著把手踩起腳踏來,心裏麵覺得踏實,做起事情來便勇而無畏,很快就找到了平衡感,騎起來覺得兩側生風。她不敢回頭看,隻問:“蕭離為,你還扶著麽。”離為不回話。她大聲叫:“蕭離為,你要是敢撒手我可不饒你。”他還是不回話。她著急了,手慌腳亂間不知道去捏刹車,隻知道把雙腳放下來,搖搖晃晃的要摔不摔,她急中生智,把車一扔就跳了下去,結果,車也沒摔,被離為穩穩的扶在手裏。
  她氣喘籲籲的問:“你幹嘛不搭腔。”
  離為不說話,幸而臉黑看不出紅色來,他不肯說,因為你的頭發吹到我的臉上,暖暖的癢癢的於是走了神。又被她這樣質問,他才想到一句聽來的話,三千青絲,朱顏皓齒,大抵如此。然後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隻說不讓我撒手,沒說不許沉默吧。”
  華夏猜想眼前這人大概生來就是與自己做對的,大聲呼哧著,一字一頓:“蕭、離、為!”
  看到她生氣,他才抬抬手示意,如同敷衍:“繼續繼續,剛才挺好,進步神速。”
  華夏吸氣瞪著他像是忽然失了語言,想了想才伸出食指認真的說:“不許撒手,不許沉默。”
  離為還是那句老話:“你快點行嗎,我還餓著呢。”
  她心裏惡毒的想著,就不快,餓死你。
  就這騎兩步,吵一小架,再騎兩步,吵一大架,華夏艱難而迅猛的學會了騎車,在馬路中間走“之”字形,大幅度畫龍。離為表麵上露出滿意的嘴臉,象征性的點著頭,心裏麵早樂開了花,一個勁的想著,整個兒一傻妞。攔下她問:“如果前麵有個人你怎麽辦?”
  她想了想說:“按鈴鐺滴滴他。”
  蕭離為歎息,果然是傻妞,“你減速繞開他啊。”
  華夏似有所悟。
  他又問:“如果前麵有條狗你怎麽辦?”
  華夏回答說:“減速繞開它。”
  離為拍她腦袋,“狗又不是人知道站著不動,萬一它衝你跑過來你繞不開呢。”
  華夏反詰:“你又不是它,你怎麽知道。”
  蕭離為滿意的點了點頭說:“很好,你出師了。”
  華夏稍有得意的揮揮手,像老佛爺似的:“那行吧,你回家吃飯吧。”
  他轉身把扔在路邊草叢裏的小行李包挎起來就往回走,剛走兩步,又回過頭問:“還有一個關鍵問題,如果前麵有堵牆你要怎麽辦?”
  她正想著,“前麵有堵牆?前麵有堵什麽樣的牆啊。”
  蕭離為假意皺著眉頭說:“還是傻妞,甭管什麽牆,直接撞過去唄。”
  很多年後,華夏回想起和離為間的點點滴滴,總能清晰的記得那天,他斜挎著背包,微微彎著腰,背對著夕陽皺眉笑著,表情怪異卻帥氣無比,身後是漫漫血色的天際。
  軍訓回來後,就正式開了學,班內同學的關係已經很融洽了,仿佛經過軍訓自然而然生出了有難同當的友誼,初開學時每個人身上拒人以千裏的棱角丁點未餘,個個都是熟識的眉眼,於是華夏便多少顯得有些不合群。她總覺得理科實驗班,聽著挺驕傲說出來卻有些無聊,不就是一群憑著競賽成績保送來的人麽,不就是比普通班的人多了那麽點幸運而已麽,不就是一個男女比例嚴重不協調的扭曲班級麽,班裏的人還不是課上看武俠,課下折飛機,嘻哈打鬧,外號四起,跟其餘班級沒什麽不同。卻總能被老師和同學拎出點不同來,華夏想不通自己究竟特殊在哪,怎麽就要在實驗班裏待著,整日裏悶悶不樂。媽媽問她是不是在學校裏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了,是不是跟新同學相處不融洽了,是不是被老師批評了,她想了想,一概搖頭,可是自己也說不出到底是為什麽高興不起來。
  直到第一次摸底考試,她考了年級第四十六名,才猛然被激醒。開學一個月後終於找到了上高中的感覺,才漸漸收拾了婉轉心思,專心應付學業,才把目標清晰起來,如何都要爭得第一。她覺得自己實在是有點變態,數來數去,人生的樂趣全是被各種考試和排名激發出來的,她嘲笑自己的追求,琢磨著也許這輩子就這麽點出息了。
  那時候,年級裏的女生與女生間很流行老公老婆的叫著,他們班裏雖然女生不多,也沒有例外,親昵的稱呼漫天飛舞。隻除了華夏,她像是站在了圈外。有一天自習課時,班裏的一個高個子女生跑來跟她商量換位子,說是想跟她老公在一起做物理題,華夏很好脾氣的收拾了書本就點了頭。她走到最後一排坐過去的時候旁邊的男生很認真的看了看她,表情有些莫名,抬起頭和氣的問:“有什麽事麽?”
  華夏指了指自己的位子,解釋說:“關欣要和她老公一起做題,跟我臨時換了座位。”
  男生似有似無的笑了笑說:“那你怎麽不去找你老公。”
  華夏也笑,不假思索的說:“我沒有,找女生多沒意思,要找就直接找男生。”
  那男生也是不假思索,拖著尾音說:“那就我啊。”
  華夏傻了,心突然跳得厲害,小女生哪裏遇到過這樣半真半假的調情,偏了頭認真的反問:“你說什麽?”
  男生就一臉燦爛的微笑,什麽也不說,隻是笑,搞得華夏也跟著笑,兩個人越笑越大聲。周圍的幾個人都轉了頭好奇的問:“笑什麽呢。”兩個人都不答話,誰也不想解釋清楚這件事情,也根本解釋不清。後來華夏記住那個男生的名字,叫邵安。記住的時候,突然詫異一般的靈光乍現,“原來你就是邵安啊。”
  邵安微眯了眼睛問:“我怎麽了?”
  華夏平息了心情:“沒什麽。”是沒什麽,隻是很早就知道你的大名而已,早在初三參加學科競賽的時候就知道二中有個叫邵安的男生無論做什麽樣的數學卷子,無論多刁難的數學題目,都能漂亮的得到滿分,像是某種流傳的神話,可就是有那麽一個神話般的人創造了它。邵安,邵安,原來你就是邵安啊。
  對於華夏來說,頭頸埋沒於書本,日子便循規蹈矩沒有絲毫變數可循,她就像是坐標軸上的一次函數,沒有曲折的延續著,雖然平淡如水卻是做題時最理想的條件,這種不具有大悲大喜的生活是華夏所習慣的,甚至是喜歡的。每日零星的快樂不過是在校車上興起和蕭離為小吵兩句,或者打水時故意經過七班的門口探到他的影子,再有就是看到雜七雜八的書和聽到雜七雜八的音樂了,沒有其他更多的色彩,她不便滿足,也不便不足,就隻是習慣,和簡單的喜歡。後來班裏調整了座位,奇遇般的和邵安做了同桌。事實上,華夏並不是十分開朗的性格,邵安表麵上更是沉默寡言,於是相安了一段時間,彼此忙碌在各自的軌道,快樂是分開的,無聊也是單獨的,偶爾寫字的臂肘碰上了,偏頭看一眼,笑一笑,挪一挪,然後你還是你,我仍是我。日子繼續淡漠,直到邵安忽然微笑著開了口,時間於華夏便每一分每一秒都曼妙了起來。
  那天在上數學課,她正低頭抄筆記,一筆一畫,束發的夾子忽然鬆開掉了下來,邵安眼尖,長腿伸出去用腳墊了一下,才避免了一聲吧嗒。他上數學課根本就不專心,偶爾老師看到他的眼神漫無目的遊走會突然把他叫起來回答一些刁鑽的問題,而他總是能語氣平和的把答題步驟講的清清楚楚,那樣子就像是在表達“一點挑戰都沒有”,每次都這樣,老師就不再搭理他。邵安幫華夏把發夾撿起來時,她還在專注的聽講,目光炯炯心無旁騖,像是籠罩在一片執著的氛圍之內,而事實上她是置身事外了。等她發現發夾掉了時已經下課,前後左右的去找,最後才詭異的發現夾子竟是握在邵安的手裏。
  華夏盯著他看了半天,他才覺悟,回身衝她微笑著:“你知道142857麽?”
  她納悶的指了指:“不就是夾子上的圖案麽?”
  邵安笑得極爽朗,很有興致的把演算本拖到她麵前,開始給她列數特征。
  華夏立即興奮起來,抓住他不停的問:“為什麽啊?為什麽啊?”
  邵安眯眯眼睛聳聳肩,說:“這能為什麽,有些人無聊的時候就喜歡找一些數字規律出來迷惑別人唄。”
  華夏被他的話梗住,隨即怏怏的反問:“那數學定理都是些無聊人的把戲咯。”
  他點頭:“啊。”
  華夏心理鄙視他,明明長了一張還不錯的臉,幹什麽總要做出這樣令人嫌惡的表情,簡直是自大狂。剛好上課鈴響起來,她坐正了身子不再說話。邵安在數學課上大略算是天才,在英語課上就幾乎等於文盲,他在數學課上開小差是因為什麽都會,在英語課上神遊是因為什麽都不會。老師在黑板上寫了題目找人回答,大多數人都受激散射似的低了頭或歪頭做思考狀,就他一個人端直脖頸不知道在看哪。老師叫了幾次他的名字都不見反應,華夏實在受不了才推了推他,邵安“嘩”的一聲站得筆直,卻比坐著的時候更加迷茫。
  華夏無奈,小聲的說:“A。”
  他跟著大聲回答:“選A。”
  老師問:“你確定選A?”
  華夏想了想,改口說:“B。”
  他跟著改口:“哦,選B。”
  老師笑問:“為什麽選B?”
  他盯著黑板想來想去,最後皺著眉頭煞有介事:“我覺得應該選B。”
  美女老師打趣說:“華夏選A你選A,華夏選B你選B,你的收獲大大滴。”
  他就撓著後腦勺笑起來,“不不,我選C,以上皆非。”全班同學具是前仰後合。
  華夏雖然臉紅著把頭抵得低低的,卻也是秉不住的笑。兩個人之間的關聯總是需要一個契機,當合適來臨,那個不知名的路人乙也許因著某一段時光的共通在不知覺間成了懂你的鍾子期,而他們,因為一個夾子有了交流語言,因為一道尷尬的英語題共患難了起來。下課時,華夏扭頭問:“你剛才走神想什麽了,我推了你半天才有反應。”
  邵安老實的回答:“在算二十五宮格。”
  她不解:“什麽二十五宮格?”
  他就耐心的拿了演算本仔仔細細的畫了一個二十五乘二十五的龐大表格,逐漸的填了幾個數字進去,又給華夏講解填寫宮格的方法。她聽得一陣吃驚,“你就憑腦子想這些啊?”
  他難得謙虛,笑起來左麵的臉側有淺淺的酒窩:“也不是,偶爾需要畫一畫。”
  華夏看著那整整齊齊的格子七零八落的數字,真心的覺得這個人的自大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指著演算本說:“讓我試試看行不?”
  邵安自然點頭,友善的把畫的題目撕下來遞給她。華夏這麽一做就是整整一個下午,連午休的時間都拋棄了,隻顧低著頭聚精會神,算來算去始終不得方法,怎樣都填不平,破綻百出。
  看她做得實在費力,邵安試探的問:“要不你先從九宮格入門吧。”
  此時的華夏早已經殺紅了眼,什麽都聽不進去,隻覺邵安同學的台詞包含蔑視成分,她不服氣的揚起頭說:“不用了,我做得出。”然而,不多久她就後悔了,明明人家給了台階下的,卻被她無視,這樣一來就硬生生的把自己逼上了梁山,實在悔不當初。那張紙跟著她學校、食堂、家來來回回的穿梭,甚至每晚做夢,眼前浮現的都是那個初看時十分華麗的格子,後來就徹底成了夢魘。她做了整整三天,最後終於承認自己實在擺不平了,才沮喪的去向邵安求助。
  他接過那張已經爛了邊角的紙,抿著嘴角略帶吃驚,樣子就像是在說,你還在做啊。側過頭看了看,轉而也是無奈的神色,“我那天寫得太隨意了,這裏有個底數填錯了行。”說著還用手指了指,“這個,應該在這裏。”
  華夏終於給自己找了平衡,“怪不得我做不出。”
  豈料,邵安說:“其實這個錯誤挺明顯的,你做了那麽多天應該能發現。”語氣稀鬆,詳情度理。
  華夏的心當即就涼透了,“你讓我怎麽發現,我怎麽知道你寫錯了,我以為你很能耐的啊。”
  邵安不解釋也不回話,低下頭又畫了一個九乘九的格子,填了數字進去遞給華夏,笑得很溫和,“循序漸進。”
  華夏搖頭:“不必了,我笨,我做不出。”
  他無奈的皺下眉毛,把手收回手,拿了之前的那張格子,像是自言自語:“不笨啊,做得挺好。”
  因為他的一句不動聲色,華夏又繼續了昏天黑地的格子鬥爭。在此之前,她以為自己再也不觸碰這樣縱橫交錯的東西了,以為擺脫了那個該死的二十五宮格已經走到了變態的終點,她應該從此回歸正常人的生活,可是,她的心裏好像養了一隻魔鬼,吸食她放棄的念頭,操控她的求勝欲,她就一邊搖著頭說著不再做了不再做了,一邊伸過手去把題目拿了過來。於是乎,課間、閑暇,她抽空就會搬出來想一想,思前想後畫來畫去,生活的情緒好像會觸底反彈,當煩悶到達了一定的境界,就會得天命般豁然開朗,不再那麽無聊了。後來與後來,華夏幾乎每天都在做九宮格,漸漸,升級到十六宮格,然後又做數獨,總之,邵安出了什麽招數,她就應什麽招數,漸漸,她也能畫複雜的格子出來難為他。兩個人每日殺得翻天覆地黃沙漫卷,表麵上各據一方,友善平和,一出手就都是疑難雜症,不見認輸不肯罷休。
  後來,邵安教她做概率題目。
  再後來,邵安教她做邏輯題目。
  再再後來,邵安教她做矩陣題目。矩陣很難學,然而入了門就很好懂,他們就從傳統的數字做到了密碼,從波雷費密碼到二方密碼,再從二方密碼做到四方密碼。雖然做的都是簡單的有答案的題目,可是卻很有成就感。跟邵安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充實歡快的富有挑戰的,像是打了一場又一場遊戲,每次得勝時都感覺暢快淋漓。
  一天中午華夏正翻報紙,看到首頁底端有這一期的體彩中獎號碼,忽然心血來潮的問:“哎,我問你,你數學那麽好,這不就是概率麽,你能不能猜出中獎號碼?”
  邵安偏頭看了看她,正二八經的表情,低聲說:“別告訴別人啊。”說著就寫了一串數字撕了紙角遞給她,“去買吧。”
  華夏不信,衝他做鬼臉。然而陪媽媽逛超市的時候經過賣彩票的地方,邵安給她的號碼剛好在口袋裏,就退幾步回去買了兩張,根本也沒在意,周五開獎時居然真的讓她中了五塊錢。
  周六去師大的教學樓裏上競賽輔導,華夏專攻的是化學,而邵安是數學,她等不急教授放人就提前跑了出去站牆壁等他下課,因為邵安是著名的“打鈴跑”。果然鈴聲一響,邵同學就背了包從後門大步出來,華夏高興的跑去拍他肩膀。他顯然略微有些吃驚,轉而笑起來,“什麽事?”
  華夏笑嘻嘻的說:“哎,我發現你還挺靈的,真的中獎了,要不你再多寫幾個號碼吧。”
  邵安低頭問她:“什麽號碼?”
  她咧嘴說:“彩票唄。”
  邵安喉嚨裏輕輕“哦”了一聲表示懂了,然後微微皺了眉頭一邊似有似無的哼哼著假意思索,那神態十足腹中空的算命先生。三五秒後眉開眼笑,就拿出筆拉過她的手,在她掌心輕輕寫數字,華夏本能的把手往回縮,邵安攥著不放,口中還念念有詞:“別動,這可是大獎。”她雖然不信,卻忍不住笑出來。
  他低著頭一邊寫一邊問:“你要是中了五百萬打算先去做什麽?”
  華夏想了想,認真卻不失調皮的說:“第一件事情呢,就是要把它們換成硬幣都數一遍。”
  邵安哈哈大笑起來,他的臉上有個酒窩,深笑的時候若隱若現,而華夏有一雙大大的眼睛,淺笑的時候柳暖花春,兩個人笑的樣子都十分好看,站在下課的走廊間,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皎如日星。
  有熟識的附中同學路過,湊過來好奇的問:“遇上什麽好事啦?”
  華夏抿著嘴搖著頭:“天機。”
  回家的路上,她真的把邵安給的五組號碼都各買了一張,雖然心裏隻是覺得隨意,卻還大咧咧的僥幸的想,如果真的中了大獎,自己也不貪,一注就行了,五百萬足夠。吃飯前到盥洗室洗手,看水流清透的把掌心的字跡映得變了形,那是邵安的字,寫在哪裏都是整整齊齊,她仔細塗了肥皂,字跡一搓就模糊了,忽然不舍得洗去覺得可惜,仿佛真的是擦掉了天機,想著想著就覺得自己幼稚,一邊洗手一邊傻笑。
  那期彩票開獎後,她核對了很久,發現自己的五個號碼中隻有一注中了十塊錢,其餘都是獻了愛心,她把報紙抖得嘩啦嘩啦響,轉頭衝邵安說:“喂,大獎在哪呢?”
  邵安一臉坦然,“不是沒賠麽,應該已經算是大獎了。”
  華夏撇嘴,“那幾個號碼是你隨便想出來糊弄我的吧。”
  他仍舊做坦然狀,“不是。”
  華夏像以前向他討教數學問題一樣,瞪著眼睛等他說前因後果,沒想到他什麽都不再說,轉身去看他的武俠小說了。
  她耐不住問:“不是什麽啊?難不成你還真的能知道規律啊,不要故弄玄虛,快說,不是什麽。”
  邵安低頭笑著就是不說話。華夏拿他沒辦法,歪頭虛著眼睛看他,“邵安,我可是記仇的哦。”
  他笑嗬嗬的說:“那多可怕啊。好吧,我就是給你寫了幾位點後圓周。”
  華夏的興致立即轉移了過來:“你還會背圓周率啊?背到多少位了?”
  邵安一臉稀鬆:“我說背到兩萬你信麽?”
  華夏搖頭,“當然不信了,傻瓜才信呢。”
  邵安心裏一陣暗笑,就是啊,傻瓜才信。
  華夏不饒,敲著他肩膀說:“趕緊背一背,讓我崇拜一下。”
  他埋頭看《四大名捕》,頭也不抬,語速平緩,“3點14159265。”
  她用肘輕輕抵他:“你認真點好不好,喏,不要看書了。”
  他就好脾氣的合上書,接著背:“1622776601……”依然語速平緩沒有起伏。他背了很久,說了很多個數字,華夏小心的打斷,大睜著眼睛躡聲問:“你真的能背出圓周率啊?”
  邵安搖頭,沒有表情,“剛才背的是根號十。”
  真把她當傻瓜啊,華夏撅嘴,“騙子,罰你背自然數對數底數。”
  邵安還是沒脾氣,語調萬年不變,如同老和尚念經,“2點645751311……”
  華夏疑惑:“我記得是2點7幾啊。你背的真的是е?”
  邵安還是搖頭,還是一臉欠扁的表情:“是根號7。”
  她氣得鼓起臉,“那你寫給我的到底是什麽?”
  他一副無辜的樣子:“忘記是什麽了。”
  華夏坐直了身子繼續看報紙,“邵安,你是個騙子。”
  他也繼續看閑書,“我背圓周率啦,你可聽好了啊。3點1415926535897……”
  她把腦袋從報紙裏伸出來,忽然壞心眼的打斷他:“喂,你背出循環來了。”
  邵安頓了一下,冷靜的看著手裏厚厚一本書,“哦,是麽,那重新來。”
  “邵安,你騙我,你亂背的。”
  “華夏,你騙我,你怎麽聽出的循環。”
  “……”
  很久很久以後,華夏跟別人說起自己的中獎史,二十幾年就隻贏過一塊錢,她時運一向不濟,連喝可樂都沒有中過“再來一瓶”。而高一那年她買過兩次彩票,七注,賺了一元,彼時那個叫邵安的男生就像是個謎,雖然親近在身側,卻如同彩票上的數字一般讓人琢磨不透。
  時間緊走慢走著,不知不覺就到了期末。華夏拚足了氣力考了個年級第一,抬頭看紅榜時覺得自己耗盡的元氣忽然恢複了,可是那個跟鬼混的物理簡直是個天然殺人的利器,她難得熬夜做題拚了老命卻隻得了82分,也許,這世上恐怕再沒有什麽比物理這隻白眼狼還能不識好歹了。回想起考試前幾天照鏡子時看到的濃重的黑眼圈就在心底忍不住疼惜自己,多麽怨念。隻是還幸好,是排在了榜首,其餘皆可不去在意。美滋滋的抬頭再看一眼時,發現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第五名的那位同學可真是傳奇,理化統統是滿分,數學更是滿分,整張榜再沒有第二個人有數學120分這種分數出來了,多麽值得驕傲。可是啊,英語,60。這個邵安,他腦子被驢踢了,平時還能在七十分上掙紮,這下好了,直接萬歲。很明顯就是不用功,英語能有物理難,打死她都不相信。看完了自己在榜上的姿態,心總算踏實了一半,轉頭奔到白榜上查小字,好不容易擠到前麵,還是看不太清楚,那些字真的又小又細嫩,想來教務主任當真是人性大大的有,也不是多麽的費盡心機專讓人出醜的,她眯著眼睛一個一個名字去看。
  旁邊有人拍她腦袋:“看哪呢,這是倒數50名的名單。”
  華夏忽然有種做壞事被人抓了現行的感覺,除了盾地,逃是逃不掉的,幹脆裝傻充愣,“哦,我看這裏人多。”
  蕭離為低頭看她,“有你這麽愛湊熱鬧的麽,這裏當然人多,字那麽小都窩在一起看。”扯著她從人群裏擠出來,指了指遠處,“傻妞,你名字在那呢。”
  “你才是傻妞呢。”華夏假惺惺的往榜上看了看,大徹大悟一番,“哦,知道了。”
  旁邊有人用羨慕的口氣跟她說話,“什麽時候白榜也跟紅榜一樣那麽大字就好了。”華夏才發現離為旁邊站了個挺好看的女生。
  蕭離為似笑非笑:“本來就是白底黑字,再搞得跟長卷似的那麽大一張,那不就是治喪委員會麽。”逗得那女生一陣輕笑。
  華夏皺眉看他,忽然想起來問:“你老人家不是從來不看榜的麽?”
  離為指指身側坦然道:“幫她看的,她嫌人多太擠。”
  華夏小聲嘟噥,“你什麽時候那麽好心懂得憐香惜玉了。”
  周圍來往擁擠的人多,他沒聽清她說了什麽,耳朵湊近了問:“大聲點,別跟蚊子叫似的。”
  她倒巴不得自己是隻蚊子,那樣就能名正言順的狠狠咬他一口解氣,揚起頭幾乎是用喊的,極端淩厲:“你自己呢,白榜上第幾啊?”
  她這麽一嚷嚷,周圍忽然靜了片刻,人群跟浪湧一般,一波一波的回頭看她。蕭離為強忍住笑,“說你傻你還真的缺心眼。”
  倒是他旁邊的女生不甚高興,順手指了指左手邊的榜,“喏。”
  蕭離為也看到了,點點華夏的腦門,弩著下巴:“看好了,綠榜第一個那人是誰。”
  華夏的心這時才徹底的踏實下來,二百零一挺好,二百零一真是好,比想象中好了八百名呐。卻嘴硬,搖著頭:“不認識啊。”
  離為假裝發狠揪她的辮子,最後還是輕輕的落手,輕輕的咬牙:“裝。”
  她轉身丟下他們,走開了很遠,才眉開眼笑。
  發成績的那天邵安沒有來,聽關欣說他請了病假,華夏本來有很多話要跟他說的,亂七八糟的都堆在了胸腔,做了那麽久的同桌這時才想起竟然是不知道他家裏的電話,就算聽說他是生病了,也不知道該怎麽去慰問。不知道他生病嚴重麽,可能也就是個感冒,很快就能好,沒準哪天逛街的時候就碰上了。她想自己就算是去逛街,大概也就逛逛書店文具店而已,去書店的話就買本物理題庫,去文具店的話就買一隻漂亮的鋼筆。在她忽東忽西的念想裏,就真的放假了。
  可是那個寒假讓她自由而鬱悶,父親去英國做訪問學者,早走了將近半年了。而媽媽有個學術報告周要去港大,差不多需要走兩周。和媽媽理論了好久,她死活都不肯去姥姥家,總覺得姥爺時常對她橫眉冷目,脾氣大又隻喜歡男孩子,一向對她愛理不理的,理的時候還多半是在挑毛病。
  她把頭甩成波浪鼓:“不去不去,就是不去。他們家太壓抑。”
  媽媽說:“什麽是壓抑啊,你姥爺那是嚴格要求,他年輕的時候更嚴厲。”
  她一臉迷惑的問:“媽,你是他親生的麽?”
  媽媽好笑的說:“沒禮貌,怎麽這麽說呢。”
  她撇嘴,“要麽我不是親生的。”
  媽媽逗她說:“你忘啦,我早就跟你說過,你是我從垃圾箱裏撿來的。”
  華夏嘿嘿笑著,想起來小學的時候媽媽是這麽跟她說過,她還很沮喪來著,沮喪到偷偷流過眼淚,生怕哪天被親媽認了去她就見不到媽媽了。那時候,蕭離為扳著手指頭安慰她,“你媽逗你玩呢,以前我姥姥也總說我是撿來的,我們家隔壁的球球也說他是撿的,還有龍龍,還有飛飛。”數著數著,又忽然抬頭看她,“你看,這麽多人都聽說自己是撿來的。哪那麽容易啊,咱倆上學放學不是每趟都路過垃圾箱麽,你見過有誰天天往裏麵扔小孩等別人去撿嗎。”聽了他的話,她就真的想開了。那時候真傻,怪不得離為總叫她傻妞啊傻妞,是挺傻的。
  最後媽媽還是倔不過她,把家規裏的九大紀律十六項注意一一交代了很久,又寫條子囑咐了很多的東西。華夏看得直頭疼,倚著門框問:“媽,你是嫌我傻麽?”
  她媽在台燈下一邊寫一邊說:“傻著呢。”
  她埋怨:“還不是隨您。”
  媽媽搖頭:“是隨你爸。”
  她媽走的那天華夏把她送到樓下,本來是想送去機場的,可是媽媽覺得機場太遠了,她一個人走回來讓人不放心。
  華夏噘著嘴為自己辯護:“我都十七歲啦,要是在古代早就該嫁人了,又不是小孩了。”
  媽媽伸手捏她,“你這都跟誰學的,臉皮怎麽那麽厚,什麽話都說。”上了出租,還是不放心的把車窗放下來,抓緊時間進行最後的教育,“在家老老實實看書,別跟同學出去瞎玩啊。也不要總去蕭離為家裏麻煩人家,去的話也早點回家。我每天晚上9點給你打電話。”
  她挺直腰杆敬了個禮,“師父,遵命。”車都開得遠遠的不見影了,她還站在那裏望著,她覺得媽媽也在回頭望著她。小的時候,她每天早晨都會站在幼兒園門口看著媽媽騎車走遠,直到什麽都看不見了才跟著老師走進教室,那樣的舉動被很多阿姨反複誇讚至今,也有很多阿姨每每羨慕成養女兒貼心。她自己清楚得很,哪裏是貼心,隻是希望有一天媽媽可以回心轉意,半途折返把她接回家,她每天都在期盼,卻從來不曾實現。真是幼稚啊,想著想著就童心大發起來。
  蕭離為受姥姥急召下樓買鹽,剛出樓棟,就看見她蹲在假山前麵的沙堆裏拿著樹枝比比劃劃。走過去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她寫的是什麽,可是她卻很投入,像是在專心搞藝術,便故意調侃她說:“傻妞,你多大了,還玩泥巴呢。”
  聲音是從腦頂傳來的,不用抬頭看,除了他還能是誰,“你呢,你多大了,沙子和泥巴都分不清。”
  他插著口袋蹲下去,“可是我分得清誰是傻子。”
  華夏沒理他,出其不意的打了他胸口一拳,他蹲的地方本來就坑坑窪窪,雙手又都在口袋裏根本來不及撐地,輕輕一拳過來他就直接倒在了沙堆上。華夏沒想到他這麽不結實,趕緊伸手去扶,離為卻耍賴一般坐在那裏不動了,“你也太狠心了吧,我這要是癱了,後半生可就靠你了。”
  其實他衣服穿得厚厚的,連疼的感覺都沒有,華夏也知道他就是開玩笑隨口一說,可是她的臉卻一下子就紅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坐在沙子裏,跟坐在沙發上沒什麽區別,一雙眼睛優哉遊哉的望著她,“你是故意的。”
  “不是。”
  “是。”
  “不是。”
  “是。”
  “不是。”
  ……
  “不是什麽?”
  “啊?”
  蕭離為就喜歡看她瞪著大眼睛一臉茫然的樣子,樂嗬嗬的站起來,“傻妞吧。”
  他這麽一站,華夏平白生出壓迫感,歪著頭打量起來,他是什麽時候長得這麽高了,貌似頂天立地,“你現在多高了?”
  他想了想,不確定的說:“一米八了吧。”
  華夏認真的反駁:“肯定不止,邵安一米八,可是我到他的鼻子,現在也就到你的下巴。”
  他好奇的問:“邵安是誰?”
  她平和的答:“我同桌。”
  他繼續好奇的問:“男的?”
  她保持平和的答:“男的。”又拍了拍手上的沙子,“你下來幹嘛的?”
  他才吸氣,“完了,完了。”一路小跑,邊跑邊回頭跟她解釋,“我先去買包鹽啊。”
  華夏想說,你跑步專心點,注意安全,可是她沒說,她覺得說出來就跟她媽媽一樣羅嗦了,所以她選擇不出聲,看著他遠遠的笑起來張合的口型,聽不見他說了什麽,一麵擔心,一麵樂不可支,怎麽跟演默劇似的。
  華夏十四歲的時候跟她媽媽一起去桂林玩,回來時坐的是小飛機,停在停機坪上像蚊子一般,一排座隻有三個位置ABC,空姐送食品用的是托盤,因為過道窄小推車通不過。她坐進去時十分慌張,飛行中間遇上強氣流,飛機一直上下顛簸,降落時又遇上管製,在市區上空繞了好幾圈才落了地。那以後,她對飛機產生了排斥和恐懼心理,每次爸媽出差她都要心神不寧一陣,直到確認平安。這次也不可能例外,下午她就一直坐在電話機旁邊等媽媽的電話,一直等,開始時還是開著電視的,後來等得心慌意亂,就托了雙腮直勾勾的盯著電話機看。等到晚上阿姨來給她做飯,電話還是沒有響過一下,她很擔心,卻又不知道能做些什麽,隻能在心裏默念著:耶穌,菩薩,如來,佛祖,麻煩保佑我媽媽平安。阿姨做好了飯,聊了兩句話就走了,剩下她一個人盯著一桌子菜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都黑了,她越等越怕時鈴聲才響起來,她忙衝過去接,著急的喊了一聲“媽。”結果,聽到蕭離為不懷好意的聲音,“叫錯了吧,是大爺我。”
  她現在的心情根本開不起玩笑,語氣十分生硬:“你大爺,蕭離為,你沒事找事。”
  離為聽出來她哪裏不對勁,就不繼續逗她,實話實說:“我姥姥問你一個人在家害怕嗎?害怕的話就過來一起看電視。”
  華夏沉默了一會,說:“不害怕,做飯的阿姨沒走呢。”
  他心中了然,“華夏,你別騙我了。”
  她條件反射一般:“我沒有。”
  離為笑起來,“你每次說謊的時候總是先要想會兒詞,還能騙誰。”
  她忽然鼻子發酸,盯著牆上的鍾擺,“我媽媽還沒打電話來,離正點降落都過了三四個小時了,我害怕。”
  他哄她說:“害怕什麽呀,田姨肯定是到了賓館再給你打電話,你腦子裏都裝著什麽。”
  靜了片刻,她說:“那也該到了啊。”
  他想了想說:“我過去找你吧。”
  她點點頭,又想起來他根本看不見,才輕聲說了“好。”
  離為是行動巨人,她好像才剛剛掛上電話就聽到了“咚咚”的砸門聲,打開門就看見他一臉嚴肅,表情死沉,“你怎麽也不問問是誰就開門了呢?”
  華夏委屈,“我知道是你,除了你還能有誰是這樣敲門的。”
  他胡亂的拍拍她的頭,“還不錯,沒傻徹底。”他進門以後,直接往沙發上一窩就開了電視,指了指身邊的位置,“坐啊,自己家你還客氣什麽。”她白眼球瞥他,好端端的就不該把他招來,自作孽不可活。
  盡管離為想方設法的幫她分心,她還是專心的等,看著電視在走神,離為跟她說話,她也是在走神。
  蕭離為忽然把電視關了,認真的說:“華夏,你數數吧,你數到兩百阿姨就打電話來了。”
  她蔑視他:“我是小孩子麽。”
  離為點點手指頭,“你還別不信,真的,你數數試試,早點數早點到兩百,電話就能早點打來。”
  華夏瞪著他,覺得他一臉的真誠,決心就信他這一次,甭管真假,隻是為了相信他。於是,“一二三四五……”認真的數下去。
  蕭離為揚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是你這麽數的,你屬麻雀的吧。你要慢慢數,一、二、三,穩穩當當。”
  華夏生氣的抿了抿嘴,也沒說什麽,聽話的數著,很慢很慢。但是一百九十九還是很快就被數到了,電話依然沉寂。她推他:“蕭離為,你是大騙子。”
  他說:“數啊,不是還沒數兩百呢嗎。”
  忽然之間她很想知道,蕭離為究竟有多了解她,他知道她不敢數下去,不管她信不信他,不管自己是不是過於幼稚,都覺得兩百這個數已經成了咒語。也許是天意也許真的是他的魔術,兩個人大眼瞪著大眼間,電話就真的響了起來,她趕緊去接,是媽媽,起飛延誤加上領托運行禮耽誤了三個多小時。她總算放了心。
  第二天一大早華夏就被電話吵醒,抬頭看了看掛鍾才八點而已,蒙上頭繼續睡覺,電話仿佛跟她結了冤家,抽羊角瘋似的間歇性發作,比上次她媽買的那個隔五分鍾再叫的鬧鍾更讓她憤慨,鬧鍾拿起來就能摔,可是電話呢,即便是摔也得跑過去不是。在這個妖孽橫行的大千世界裏能夠以獸性爆發惹人清夢還特別不能自知的,華夏就隻認識一個人,厚臉皮的蕭離為。最後實在是無處可躲,隻得蹦下床,隨便找了件衣服披上,氣鼓鼓的走過去。滿腹的幽怨還來不及破口,就聽見他在另一端發飆:“接個電話會死人麽?”
  華夏的語氣遊離,“離死不遠了。”
  離為的口氣突然轉折:“你怎麽了?一宿沒睡?”華夏嗯嗯啊啊的應付著。他問一句她敷衍一句,答案多半不是出自真心,就是為了趕緊打發他好掛上電話。
  他也不是傻子,心裏一清二楚:“華夏,你能好好說話麽?”
  一旁的姥姥聽不下去了,拍了他後背一巴掌,“你這是在好好說話麽?”順手就接過話筒,和藹的問:“華夏,晚上是不是害怕啊?昨天沒睡好麽?”
  華夏趕緊說:“園長我沒事。
  姥姥覺得不對勁,又問:“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啊,我怎麽聽著沒精打采的。”
  她支吾了半天才說,“那個那個,肚子疼。”
  姥姥明白過來,囑咐說:“那趕緊上床吧,把被子蓋好了,有暖水袋麽?灌上熱水抱著。”
  掛了電話,她立即衝回到床上,被窩已經涼掉了,即便是屋裏有暖氣,可是冬天到底是冬天,寒意不饒人的。她本來就是敏感體質,中醫說她體寒,每次月經時都會腹痛難忍,疼的痙攣一般,剛喘一口氣又繼續疼下去,每每抓著床單在床上輾轉,嚴重時還會引發嘔吐和頭暈,站不得坐不得,常常是抱著暖水袋一邊流眼淚一邊不停嚎叫著“媽媽救命”,“媽媽我死了”,真真是每個月都要死一次。想著還要繼續疼她個三四十年就覺得人生無望,幸福渺茫。
  和疼痛鬥爭了一個晚上,好不容易把最困難的時期熬過去了,精疲力竭的在隱隱的微痛間睡熟,卻遭蕭離為暗算,她恨他,在心頭負重千斤萬斤的恨著,恨他們犯衝的命相,恨他們不合的八字。她蜷縮在回暖的被窩裏又朦朦朧朧的睡著了,咬著牙切著齒。正是睡意濃時好死不死的有人敲門,她也不知道老天是為了什麽偏挑這一天來作踐她,自己怎麽就那麽不招周公待見。披上衣服躡手躡腳的湊近大門看貓眼,黑洞洞的一片,看不見來者何人,可是她知道是誰,哪怕是他裝純良人士正二八經的敲門,哪怕是他伸出大拇指遮住貓眼。把門拉開來,一臉的困倦和無奈,“蕭離為,你是冤魂麽,你何時能散。”
  離為也是無奈,“我也想散,然後去投個好胎,不用一天到晚的跑腿。”說著直挺挺的伸出手裏大小兩個保溫壺。
  她問:“什麽?”
  “一個是我姥姥熬的粥。”他說得有些別扭,“一個是薑糖水。”
  華夏低著頭伸手去接,他想了想沒有給她,隨手把門關了,自顧自走到廚房拿碗筷,背對著她說“我姥姥說得趁熱。”於是華夏也覺得別扭起來。
  她一勺一勺的喝粥,他就在一旁翻報紙,那感覺有些詭異,平和得教她臉上泛紅光,忽然痛感襲來,撒了勺子去按小腹,他趕忙抬頭問:“怎麽了?”她不好意思說,咬著下唇不搭腔。
  離為看她擰著眉頭忍痛的樣子,也是著慌,“你就一心一意喝粥,你別老想著它就不疼了。”
  華夏心想,你嘴上倒是說得有理,反正你這輩子都不會知道痛經有多折磨人。她捂著肚子瞪了他一眼,“那你讓我想什麽呀。”
  離為逗她玩,眼神清澈卻絲毫不正經:“想我唄。”
  華夏趕緊擺擺手,“那算了,疼死我算了。”
  他哈哈大笑,她也跟著笑。
  喝過熱粥和薑糖水身上出了細汗,感覺是好了許多,臉色也恢複了不少。離為看了看她說:“你去睡覺吧,我回去了。”
  她點點頭,也不跟他客氣,“你幫我把碗洗了再走啊。”
  離為皺著眉頭看她:“聽說裝大爺會上癮。”
  華夏這一倒下就真的睡熟了,連夢都沒做一個,伸懶腰的時候隱約看到電腦桌前坐了個人,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害怕,把眼睛睜大了仔細的辨識了一下,心中暗歎,他還真是陰魂不散。走過去時離為還在專心的打著遊戲,她探頭去看,不看不要緊,一看就難堪,立馬撲過去遮電腦屏,“你幹什麽玩我的遊戲。”
  離為著實被她嚇著了,披散著烏黑的長發,一身白色的睡衣,忽然從他背後撲到屏幕前,活脫脫現實版貞子,他緊眨了好幾下眼睛,“你幹嘛呢。”
  華夏把頭一低,頭發嘩啦就遮住了半張臉,眼睛埋在長發深處幽幽的泛著光亮,“你怎麽能玩女生玩的遊戲?”
  離為受到了震撼,伸出手撇嘴笑起來:“你這裏也得有男生玩的啊,我翻了半天就這個能玩。”
  其實他說謊,他本來都要出門了,鬼使神差的過來再探望她一眼,這一眼就看到了電腦桌前的遊戲,前些日子在《大眾遊戲》上看過介紹,當時嘴上不屑的說著“這遊戲誰玩啊”心裏卻耐不住好奇,《青澀寶貝》嘛,光聽名字就足夠讓他心裏養幾萬條蟲子了。剛巧華夏有,他還挺意外,她打仙劍奇俠時就不停的埋怨李逍遙怎麽能夠一夫多妻,一個看到林月如同誌犧牲就忍不住流淚的主,怎麽能玩這麽花心的遊戲呢。這遊戲鐵定了是桃花色彩濃重了,帶回家裏玩萬一被姥姥發現了也不好解釋,所以就一屁股坐下來,心裏還給自己找借口,反正是做件好事,華夏一個人守著這麽大一間房子估計也害怕。
  華夏打開他的手,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排遊戲光碟說:“不是有百戰天蟲麽,那裏還有你上次帶來的伊蘇,你狡辯,趕緊把遊戲給我退出來。”
  離為把她從顯示器前扒拉開,“你怎麽那麽小氣。”
  她一把扯下他的耳機,屏幕上的女孩子還在忸怩的撒著嬌,音箱效果很好,配樂溫軟動聽,他們之間卻戰火熊熊,氣氛尷尬。她也說不上來是不是小氣,就覺得他怎麽能玩這種遊戲呢,他就應該玩盟軍敢死隊,就應該玩英雄無敵,就應該玩生化危機。每次聽到班裏麵有男生討論粉紅色係的遊戲她都暗暗在心裏鄙視他們,覺得男子氣概完全喪失,她以為蕭離為是和他們不同的。那時候她哪裏知道,那種行為完全和男子氣概無關,隻和青春期好奇相連甚至是少年與生俱來的性質。
  他們倆就像是兩隻鬥貓,弓著腰,紮紮著毛,彼此怒視許久都不言語。華夏身上還穿著睡衣,很單薄,離為麵無表情的拿了外套遞過去,算作講和。她接過來以後也沒說話。遊戲裏的音樂停了又響,很是抒情。
  離為摸摸後腦勺,看了看窗外說:“今天天氣挺好。”
  華夏表情清肅的看了看他,忍不住噗哧笑出來,“又不是英國人,沒事幹鬼扯天氣。”
  覺得氣氛緩和了,他走到客廳提起保溫瓶就開門要走。華夏喊住他,蕭離為回過頭靠著門框等她說話,華夏咿咿呀呀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謝謝”。離為笑得很滿意,“不謝不謝。那個……”她歪頭,也等著他說話。他也咿呀了半天才說:“那遊戲借我玩兩天。”
  華夏揚起手就把要門給關上,他抵死扛著,“你怎麽那麽小氣,就借我玩兩天。”
  “不借,不借,你快走。”一邊說一邊使勁關門,最後剩了一條縫,離為的手還扶著門,她不敢徹底關上,怕夾傷他。
  蕭離為從門縫外麵看著她,不死心的跟她商量:“要不就一天?”
  她啪的把他的手打開,“不借!”嗙的就把門關上了。關上的時候還聽見他抱怨,“什麽時候那麽小氣了。”
  華夏覺得他走遠了,隔著門大聲叫:“我一直都小氣,你第一天認識我麽。”
  離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行,你繼續保持。”她趕緊趴到門上去看,沒有人,把門打開,還是沒有人。難不成是幻覺?這時候才想起來疑問,他早晨打電話是什麽事,不會就是為了把她吵醒吧,又懶得再打過去問了,萬一他說,“是啊,就是不想讓你睡個好覺”,那不是自找沒趣麽。
  她一個人窩在家裏看了一天的閑書,九點時接了媽媽打來的電話,敘述了一幹零散雜事。然後就去上網,那時候有個叫榕樹下的網站很流行,很多人在上麵注冊了帳號抒發情懷,寫各種各樣的故事,長的短的,真的假的,也有很多人專心留言,所謂傾心。而華夏隻喜歡路過,哪裏都瞄一眼,中意了就駐足觀賞,看完了,再去尋覓下一個,用現在的話說叫做霸王,那時候叫做過客。
  她也在上麵寫過零散的東西,多是日記,類似於現在的博客,有人給她留言,大多很矯情,那時候流行說些不著邊兒的暗黑台詞,好像說得別人越不懂他越高深,越文藝,華夏不喜歡,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挺難伺候的,人家不留言她覺得冷清,人家留言了她又埋怨人家寫得不實在。可是,當年她就是在一堆不實在的人裏麵認識了泡麵頭。
  那天榕樹上有個叫男主人的人給她留了QQ號,要私聊,當時QQ都是五位的號,大家基本喜歡蹲在大廳裏群聊,第一句先問男女,第二句問是哪裏人,第三句問多大了,搭上眼了再開房私聊。男主人的QQ叫做泡麵頭。華夏特別衝,直接問他,你是誰。泡麵頭很快回複她說,不是人販子。華夏說,保不準。泡麵頭說,容許你鑒定。就這樣開始了天馬行空的對話,華夏心裏計謀著,一旦被問了那三句定式,她就立即把他拖黑,泡麵頭一直沒問,就瞎聊一些有的沒的,天南海北。上一句還在說隋唐,下一句就能聊到番茄雞蛋湯,沒有起承更加不會有轉合,全部采用跳躍式。還沒放假的時候華夏都是天天要做題目搞學習的,看到泡麵頭的小頭像一搖一擺就拖著凳子過去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兩句話,他好像也挺忙,回複的比她還要慢,兩個人都屬於別人看不上的那種反應遲鈍型選手,做一會手裏的事情,抬頭看一眼敲兩個字,有時候洗個澡回來發現上一句他還沒回複,有時候一抬頭他都已經刷屏了。她不知道泡麵頭是做什麽的,但是她覺得泡麵頭特別有才華,他的flash做得好看極了,基本上都是些配樂的所謂mv,掛在搜狐首頁上點擊率超級高,人氣又足又旺,泡麵頭每次做好一個都會先打包發到她郵箱,要是太大了就通知她第一個去觀賞。
  他們有時候聊音樂,華夏說她喜歡聽王菲和陳綺貞,她們的聲音都很純淨,王菲是飄在天上的幹淨,陳綺貞是躲在身體裏麵的純粹。泡麵頭嫌棄她矯情,小女生。轉頭給她介紹care dillion和club8的歌,也都是幹淨純粹的聲音,她一下子就中毒了,完全是沉迷。後來泡麵頭又給她介紹收音頭的歌,她笑了好久,問他,收音頭是你兄弟麽。他說,是失眠伴侶。
  就是這麽不著調。
  那天她掛在線上等到特別晚泡麵頭一直沒有現身,她幹脆上了線,接著無法無天的頭像立馬閃耀,問她,還不睡。
  無法無天就是蕭離為。
  她反問,你不也沒睡麽。
  他說,官方的說法是我已經睡著了。
  她大笑,你就騙你姥姥吧。
  他說,這不叫騙啊,你別亂說,我這是孝順。
  華夏問,你今早找我有事麽。
  他說,有事啊,沒事我能想起你來麽。
  華夏半天不回話,假裝生氣。
  離為發了個笑臉過來,本來想找你幫忙的,後來看你身體不適我就一個人上陣了。
  她說,很好,你越來越孝順了。
  這下換蕭離為不回話了。華夏也隻得發了笑臉過去。
  剛巧泡麵頭上線了,問她,丫頭,你看過王菲94年演唱會麽。
  華夏覺得突兀,可是泡麵頭一直都這樣忽然問一句話出來,她說,沒有,怎麽了。
  轉頭發消息隨手問問離為,你看過王菲94年演唱會麽。
  離為說,看過,怎麽?
  華夏一驚,你看過?你在哪看過?
  離為說,畢靜借給我過演唱會現場的VCD。
  華夏問,畢靜是誰?
  他說,就是那天查榜的時候站在我旁邊的女生,還跟你說話來著。那張VCD還在我這裏,你要看麽。
  她說,不看。
  離為說,不看你問什麽。
  華夏說,我隨便問問不行麽。
  離為說,你怎麽這麽隨便呢。
  她不再理他,隱身裝掉線。
  泡麵頭回複說,應該看一看,挺經典。
  華夏又後悔了,發消息給離為,我看。
  過了半天離為都不理她,也不知道是真的下線了還是跟她一樣裝的。
  當晚上床前華夏十分明智的拔掉了電話線,於是稱心如意的睡了個安穩的覺,一夢醒來天光大亮,拉開窗簾所見什物一片白皚,窗外竟是在飄著雪花。她緊著把玻璃上的霧氣擦開,心裏麵一片柔軟,一點點的興奮,一點點的浪漫,於心尖共氤氳,很快,玻璃上又蒙了薄薄一層霧氣,整個世界連著她的心情都朦朧起來。
  樓下有小孩子在打雪仗,你追我趕,歡歡喜喜,她看得直羨慕,穿了衣服就飛奔出去。剛出樓棟就被不知從哪個方向飛來的雪球砸到,她猜是別人發射失誤,完全沒有在意,心情那麽好,什麽都影響不了。可是當她的後腦勺被砸了個結結實實時,立即火大,轉過身大叫:“蕭離為,你膽大包天!”
  果然是他,還能是誰。躲都不屑於躲,大咧咧的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臉的燦爛笑容像是發光生物體。可是等到他開口打招呼,她就想直接撲上去掐死他。
  他說:“你還沒洗臉吧。”
  華夏板著一張臉仇恨的望過去,他越走越近,她越來越仇,他走到她跟前,忽然指著一旁問:“你看到那邊的雪人了麽?”
  她楞了一下,轉頭去看,“哪呢?”還沒問完,脖頸一陣冰冷,竟然遭了暗算。一怒之下什麽都顧不上了,彎腰抓了一把雪就去揪他的領子,他個頭那麽高一閃身就躲過了,華夏不服氣,追著他打。他一路樂嗬嗬的逃竄,華夏緊追不舍,隨便從地上撈起什麽都往他身上扔,結果忙亂中扔了塊磚頭。開始的時候他隻是躲,等被磚頭砸到了腳,就蹲在地上哎呀哎呀起來,華夏也知道自己是花大力氣扔出去的,估計他是真的疼了,將功補過的上去扶,又被壞心眼的蕭離為砸了滿襟的雪。砸完了他還蹲在原地嘿嘿的笑,她實在氣惱了,從地上撈了一捧雪直接灌在他腦袋上,看他拚命的甩著頭,周圍雪花亂飛,好像動物世界裏的北極熊,忍不住也蹲在一旁大笑。
  他甩幹淨了腦袋,幹脆坐在地上和她對笑,又指了指一旁:“看,雪人。”
  華夏眼睛眨都不眨的直直盯著他,“換一招新鮮的行麽,莫非你江郎才盡了?”
  他滿眼的真心實意:“這次沒騙你啊,真的是雪人。”因為態度過於誠懇,華夏愈加不能信任。
  離為嘖了一聲,伸手扳她腦袋,“看到了麽?”
  真的有雪人,雖然體型有點小,可是眼睛鼻子嘴巴連衣服扣子都一應俱全,白胖白胖的立在那裏,一臉憨實。華夏“呀”的一聲跑過去,興奮的拍著雪人的腦袋,轉頭問離為:“你堆的?”
  他一揚頭,裝模作樣的拍胸脯:“堆得那麽好看,還能是誰。”
  華夏打打雪人的肩膀,鄙視的問:“怎麽堆了那麽矮胖的一個。”
  他說得極不甘心:“我一個人堆了半天,容易麽,你還嫌棄。”
  華夏問:“那你怎麽不叫上我呢,咱倆一起堆啊。”
  離為站起來拍拍了身上的雪,“我在樓下喊你,你聽得見麽,電話線又拔了,讓我怎麽叫。”
  她忽然心虛:“誰說拔了,我那是懶得接,你多打幾次我不就起來了麽。”
  他手上狠狠的揪了下她的馬尾,嘴上卻雲淡風清:“我壓根就沒打。”
  “啊?”華夏的臉一下子有點紅,好像真的被他揪住了尾巴,“那你怎麽知道我拔了電話線的?”
  他審視著她:“你還真拔了啊,我早晨至少給你打了十通,浪費我寶貴時間。”
  華夏皺眉瞪著他:“你不是說沒打麽?”
  他點點頭,“沒打。”
  華夏又問:“那你怎麽知道我拔了電話線的?”
  他說:“那我就打了。”
  “到底打沒打?”
  “沒打。”
  “打沒打?”
  “打了。”
  ……
  一個不停的問同一個問題,一個不停的答兩種答案,仿佛一條射線,從一點開始無限延展下去,又好像是某種問答遊戲,叫做究竟打沒打。直到華夏的肚子咆哮出了聲,離為忍不住笑問:“早飯沒吃?”
  她抿嘴:“我臉都沒洗還能吃早飯啊。”
  他點頭:“有道理。”拉起她往回走,“去我家吧,我姥姥讓你中午過來吃飯。”
  華夏站著不動,伸食指咄咄指著他:“你說實話打沒打,不然我不去。”
  “你有完沒完。”他臉上爬滿了無奈,“好,好,我打了,行了吧。”
  她覺得他純粹是妥協,“你說實話行麽。”
  他點頭:“行,我說實話,我沒打。”
  她還是覺得不可靠:“到底打沒打?”
  他終於受不了了:“華夏,我說了你又不信,你一直問一直問,又不是多嚴重的事情,我打沒打電話對你有什麽影響麽?”
  她不問了,能有什麽影響啊,“還不都是你惹的,我就是想聽實話。”
  “實話是吧,你把那遊戲借給我,我就告訴你實話。”
  “還惦記那遊戲呢,不借。”
  “那就算了唄。走,吃飯去。”
  華夏抱著雪人不撒手:“咱先把胳膊給它安上啊。”
  他眼睛一亮:“哦,都是你胡攪蠻纏,正事忘了。”
  也不是什麽正事。不過是往年兩個人一起堆雪人時,分工滾雪球,他負責身子,她負責腦袋,搭在一塊再貼上五官,最後由她來安胳膊,因為華夏說,安上胳膊就是給了生命,所以,插樹枝就是那神聖的開幕剪彩。有一次離為故意氣她,偏不讓她安,她安上,他拔掉,一而再再二三,她就哭了,哭得驚天動地,無比傷心。從哪以後,他再也不敢阻攔這場儀式,隻鄭重的等在一邊。
  華夏找好樹枝,放上去以後回頭問他:“對稱麽?”
  離為隨便點了點頭:“你不餓啦?”
  她笑得沒心沒肺:“餓著呢。”
  在離為家吃完了飯,跟姥姥姥爺聊了會天,等他們午休了,就和離為一起去洗碗盤。她覺得離為真的是長高了,以前要踮著腳尖才能碰到碗櫃,現在隻是伸伸手就夠到了,以前一起洗碗的時候都是肩並著肩的,現在卻足足比他矮了一頭。
  蕭離為在她眼前伸手比劃著:“想什麽呢?”
  她莫名的問:“你什麽時候長的個子?”
  他輕笑說:“不知不覺就長了唄,又不是接了一塊上去的,哪能知道具體的時間。”說著抬手拍打著門框,突然想起來,“哦,還沒來得及畫杠杠呢。”
  畫杠杠是從華夏家學來的,她小的時候每過一段時間就在門上比量一下,爸爸都會幫她劃下橫線,記下日期,每次都會比之前高一點,一條一條的畫上去,仿佛是樹的年輪。後來離為也讓姥姥幫他畫杠杠,於是他那間屋的門上也布滿了一條一條記錄著時間的橫線,隻不過間隔長短不一。
  她說:“那我幫你畫吧。”
  他說:“好。”
  一起走到他的房間,門背後的記錄密密麻麻,大多是離為的,但也摻雜著華夏的,以前過來玩的時候常規項目就是比身高,每一次都記錄了下來,某年某月,華夏,某年某月,離為。
  他把華夏按到門上說:“你站好了,我先給你畫。”
  她點頭:“好。”
  華夏貼著門站得筆直,離為拿著尺子放在她腦頂,一臉的認真。他穿著白色的襯衫,深咖的圓領毛衣,離她很近,呼吸平穩。
  她想起了那個暑假,那個捉迷藏的夜晚,喚醒了腦海中那場如鬧劇般迷離又斑駁的記憶。門後麵的線這樣相互盤升,追溯起來有十一二年了,有些日子劃得頻繁,有些日子略顯冷淡,隻有那個暑假,沒有她的記號,一條都找不到。
  他低聲說:“畫好了。”
  華夏回過神轉過身去看。
  他指了指半年前的那條線,又敲了敲她腦袋,“你也太沒長進了,比上次才高了那麽一點點。”
  她卻沒注意,隻顧著低頭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自己都是比他高的,她記得,那時候一起洗碗,他需要踩著板凳才剛好能把碗盤放進碗櫃,她站在旁邊一個一個的遞給他,他再一個一個的放上去,像是做流水線。
  “過來幫我畫吧。”離為把尺子和筆交給她,“要給你搬把椅子麽?”
  華夏斜睨著:“長得高了不起啊。”
  他笑著去拿板凳,故作謙虛:“一般一般吧。”
  等兩條線都畫好了,標上日期和姓名,量了一量,過了大半年,她長了不到一厘米,而他竟然長了七公分。
  離為自己都不敢相信:“長了這麽多?怪不得褲子短了呢。”
  華夏終於得到機會嫌棄他:“傻小子吧。”
  他說:“就覺得跳起來能頂到屋頂了,以為彈跳能力變強了呢。”
  她瞪著眼睛扁著嘴:“頂到屋頂?吹牛也不帶這麽誇張的吧。”
  他學她的模樣扁嘴說:“看著啊。”後退了兩步,助跑了一下,接著就跳起來。華夏並沒有看得仔細,聽見“嗙”的一聲,他就抱頭蹲了下去。
  華夏緊張的跑到他麵前,彎腰問:“磕疼了麽?”
  他抬起頭,一雙眼漆黑發亮,卻好像蒙著水汽,又好像不是,看得華夏直緊張,隔了半晌他才咧嘴笑起來:“傻妞。”
  她也看明白了,原來不是水汽,是自己,是他眼裏的自己。
  雪停了以後,樓下打雪仗的人更加多了,掃雪的人自然也全體出動。蕭離為是個十足傻瓜,把雪人堆在了路中間,人家一來就要給掃走。
  華夏剛好路過,趕緊跑過去護著:“不能掃,往年不是都不掃的麽?”
  大嬸說:“留都是留最大的一個,你看這裏亂七八糟好幾個雪人,不能全留著啊,而且你這個都堆在馬路中央了,影響交通。”
  華夏母雞護小雞一般擋在雪人前麵:“這裏又不走車,在馬路中間怎麽了,不影響啊。”
  大嬸笑著:“姑娘,這……影響我工作了啊。”
  華夏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好,再說下去就讓人家為難了,可是如果真的掃了,她又傷心,心裏麵一遍一遍的罵著蕭離為大傻冒,蕭離為大傻冒。
  走了兩步,她實在不忍心看著它被掃走,好像眼前的夥伴正在失去生命,折身走過去,摸了摸雪人的頭,這個雪人看著小,可也是費力堆起來的,她知道,他一定堆了很久很久,凍紅了雙手。蕭離為是個傻冒,玩雪的時候從來不知道戴手套。她最後又緊了緊雪人的胳膊,然後調頭就走,不忍再回頭多看一眼。回到家裏還是覺得難受,再跑下去時,真的被掃走了,幹幹淨淨的什麽也不剩,好像是她生出了一場錯覺。
  蕭離為從對麵走過來雙手插著口袋,“下次下雪的時候再堆唄,反正太陽一出來還是要曬化的。”
  她心裏本是生了些難過,卻被他不期然的出現給安撫了回去,隻問:“你下來幹嘛的?”
  離為從懷裏掏出一張VCD遞過去:“給,你昨天不是說要看麽。”
  她接過來,是王菲的94年演唱會,“你怎麽知道我要看,你昨天不是下線了麽?”
  “嗯?和下線有什麽關係麽?我就是猜你肯定會反悔。”
  “你裝掉線的吧。”
  “華夏,這個問題和我打沒打電話是一樣的,對你有什麽影響麽?”
  “沒有影響,我就是想聽實話。”
  “又來了。”他攤開手表示不理解。
  華夏彎著眼睛眯眯笑起來:“離為,阿姨說,隻有最大的雪人不會被掃走。原來我們前兩年都是堆得最大的啊。”
  離為微微皺眉說:“你別這樣笑,我心裏發毛。”
  她嘿嘿著:“別毛,下次咱倆一起。”
  他裝傻問:“一起什麽啊?”
  華夏雄赳赳氣昂昂著,像是發著多神聖的誓言一般:“下次,一起堆一個最大的雪人。”
  蕭離為看著她一臉的堅毅,奇怪這傻妞怎麽總是喜歡小題大做,重新把手插回口袋裏,擺了很酷的pose,“再說吧。”
  他後來才知道,那不是什麽小題大做。那是信仰,華夏的某種信仰。很堅定。

  第二卷 時光再也來不及遺忘
  十一月的南方天氣已經頗涼,陰天的傍晚感覺尤甚,冷風絲絲縷縷徹骨,多數人都在默默的行路,校園因為安靜而略顯空曠。華夏像往常一樣從食堂吃完了飯回寢室休息,習慣性的在宿舍樓下先看一看新貼的海報,有沒有名教授的公開課或是感興趣的講座。大標題一個個瀏覽過去,隻是隨便的瞄了一眼,科學講座摻雜著跆拳道普拉提的廣告,其間一張花裏胡哨的彩繪讓她皺眉定了會神,標題是“那一天讓我們一起脫光”,看得人心抽,完全的標題黨做派。A大的光棍協會從來這樣招搖,口號是,我們是光棍,我們致力於脫光事業。多麽有愛。因為好奇,仔細打量了一眼,活動內容光怪陸離,華夏在心裏暗罵了一句誰那麽有病,轉身上了樓。一推門先看到隔壁寢室的關欣正坐在她的電腦前對著BBS發揮熱量,看見她進門了立即撲了過來,兩眼放光,好像食肉動物餓了太久忽然見到了散步的梅花鹿。
  華夏伸出手臂一擋:“糖衣炮彈的不要。”
  關欣隻得改擁抱為攬肩膀,“這樣的,我們明天有個版聚。”
  華夏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想不出版聚和自己的關聯,“那你找我幹嘛啊?”
  關欣不急不徐的把她按在椅子上,眼神流露著苦口婆心:“版聚的話人少了不熱鬧,我誠心誠意的邀請你作為版友人和我一同前去蹭頓飯。”
  華夏琢磨著,“這還不是重點吧。”
  關欣像模像樣的點頭說:“就屬你最聰明了,所以說你不拿第一還有誰能拿啊。”在華夏無奈的眼神裏,誠懇道:“其實呢,版聚是個由頭,主要內容是明天在島嶼咖啡廳裏有一場拍賣會,拍賣得的錢讓西部誌願者帶到希望小學去。”
  華夏弄得半明白:“啊,這樣啊,挺好的注意。那你的意思是讓我讚助點什麽嗎,我沒值錢的東西給你拍。要不你把我那個兔八哥拿走?還是你看上什麽了?”
  關欣覺得這件事情也不好說,咽了咽口水,盡量平靜:“看上你了。十一月十一號不是光棍節嘛,所以……”
  華夏把眼睛瞪得老大,想起了之前看的海報,立即打斷:“你說的版聚不會是光協的吧?”
  關欣一拍手:“就是啊,你知道了?”
  太能知道了,剛剛才看過,看的時候心裏還在想,誰犯病誰去。沒想到,大尾巴鷹落到自己頭上了。“我不去,低級趣味。”
  華夏的脾氣關欣是了解的,乍一看軟硬不吃,可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其實是軟硬兼吃,所以決定跟她磨嘰到底:“我一個人不敢去,我就是想你陪我去壯個膽。”
  華夏反過來也是苦口婆心:“關欣,那裏不是什麽好地方,光協那幫人一天到晚的瘋,你看他們說得天花亂墜的其實主要目的就是騙小姑娘。”
  關欣曉之以理:“一看你就不上BBS,光協哪一次活動不是事半功倍的,雙雙對對攜手誇讚光協功德無量呢,多少人日思夜盼光協活動,一周前就開始瘋狂了,你怎麽竟說反話。”
  華夏還是不肯,反問:“你缺人追麽?”
  關欣眨眨眼,繼續動之以情:“這樣不是有趣麽,我也不指望真的能找到中意的帥哥,就是湊個熱鬧,不然每天隻顧著看書多沒意思。華夏你看,咱倆認識有七年多了吧,從初中到高中咱都是一個班的,大學又是一個專業,你說我背井離鄉的在這裏就你一個親人了,你不能這樣對待我的懇求,七年之癢也不帶你這樣的,我都求你了,你行行好陪陪我吧。”
  七年之癢?華夏歎了口氣:“好吧,明晚是吧。”
  關欣抱住她大讚:“你是親姐們,親的。”
  華夏推開她:“我一會還有馬哲課,懶得跟你瞎扯。”
  關欣走到門口,笑得特別甜:“一定得去啊。”
  她下了課,又上了會自習。回到寢室其他三位室友都還沒回來,一個是學生會的去開會了,一個是讀書會的也去開會了,剩下一個跟著男朋友去開約會了。大家都很忙。才剛剛念到大二,於情於理生活應都該一片欣欣向榮,可華夏盯著窗外的路燈心中怎麽會生出人到晚年的感傷,孤苦無依的悲涼。小文青酸水犯得厲害,胃裏一片緊張,暗罵自己,難不成大腦進水小腦養魚了?才又退到電腦前開了機登錄QQ,想見到那個人沒在線,不知是不是隱身,她覺得明明有他的手機號碼,卻要對著暗灰色的頭像發離線訊息是一個人極端寂寞的表現,她還不至於。隨手又掛上了msn離線狀態,畢靜的留言跳了出來,“華夏,在線麽?”
  看了看是兩分鍾前留的,她敲:我在。猶豫了一下沒有發送出去,猜也沒有太重要的事情,無非就是她剛好在線隨便問了一句罷了,直接關閉了對話框。
  上blog寫一天的流水帳,她的博客是專門開給媽媽的,把一天的生活瑣事寫在裏麵,偶爾拍照片發上去,因為媽媽說幾天不見就會想她,往往都是催她拍拍拍。她問:“要是常年自拍引發了自戀季候現象導致神經不正常了可怎麽辦。”媽媽說:“那最好。”三個字噎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博客的名字叫“你今天吃飯了沒”。最早的時候名字還挺文藝的,叫望極天涯。後來,媽媽每次留言的第一句話準是“你今天吃飯了沒”,堪稱萬能回複。她一生氣就把名字改了。效果甚好,媽媽天天長篇大論一番,最後不忘加上,媽媽欣賞你。多好,這是親媽。
  後來室友陸陸續續回巢,挨個講了講今天遇到的新鮮事,八卦了一下周邊,華夏一邊聽一邊笑。忽然,老大問了一句:“華夏,你準備入黨麽?”她裝聽不懂:“什麽黨?地上黨還是地下黨?”
  老大歎息:“你怎麽一點都不要求進步呢?”
  華夏作恍然大悟狀:“啊,原來是進步黨啊。”
  正犯著貧熄燈了,半小時後斷電,大家才手忙腳亂的趕去洗臉刷牙,她準備關機,最後想起來忘記查看郵箱,登錄進去裏麵躺著兩封信,一封是垃圾郵件,一封來自蕭離為。她急著點開,隻一句話:“無邊對落木說:今天天氣很好。”
  她反複的看著那句“今天天氣很好”早料想到應該是這樣一句話了,這句話看過八百次,聽過八百次,每次他尷尬到沒話講了都是這樣一句不痛不癢,卻巧笑非常。遠方有一個騎著竹馬的郎,於生活多少是個點綴,除了他還有誰能閑扯出這樣的效果來,無邊和落木,然後呢,是蕭蕭下。蕭蕭夏啊。鬼扯。
  接著就斷電了,屏幕忽滅,華夏倒吸一口氣,回天無力,隻得抓頭皮,自小和那冤家蕭八字不合,如今隔著網絡毀滅之力仍舊不見衰減,她感歎,遠方有一個騎著竹馬的郎於生活質量大約是種損耗。
  周五的課一般上得閑散,隻有一門專業課,況且有機化學那種東西她在高中競賽時就把邢其毅編的書學過一遍,上課時也不是十分用心。這一天亦複如是,和往常的日子沒什麽不同,從早晨睜眼到太陽西斜,不過就是教室,食堂,寢室之間的來來回回奔波,大概奔波也算不上,不過往返而已。
  六點多鍾時她正蹲在水房一心一意刷球鞋,關欣來電話催她:“你在哪呢?”
  她把手機夾在耳脖間,答:“水房啊。“
  關欣急匆匆的跑過來:“姐姐啊,你怎麽一點都不著急呢。”
  華夏不解:“著急什麽啊?”
  關欣憤憤的說:“你學誰不好,偏跟邵安一個樣,該記得的總也記不住。不是說好了陪我去活動的麽。”
  她趕緊洗手:“對不起,對不起,忘了要陪你去相親大會的。”
  “什麽相親大會,還鵲橋仙呢,拜托是光協版聚。”
  “拜托能掛電話了麽?”
  “啊……”
  兩個人緊緊張張的從宿舍樓跑出來,關欣又皺著眉頭表示不對勁:“你穿的這是什麽?”
  華夏嘟嘴:“衣服啊。”
  關欣嫌棄:“怎麽穿成這樣?”
  華夏也皺眉頭:“難不成陪你去相親還得披個麻袋隨便把張生打包帶回來?”
  關欣看了看表,時間來不及了,“就這樣吧。”
  光棍協會在華夏眼裏從一開始就定義為淫窩,一年到頭的組織脫光活動,怎麽警察叔叔掃黃打非的腳步那麽遲緩呢,何年何月才能雄赳赳氣昂昂的開進A大圍牆啊。島嶼咖啡廳大約是他們的集結地,次次活動不離本土,華夏被關欣拉著走進去的時候眼前烏鴉鴉的一片,濃烈的人肉味道滾滾湧來,她在心裏又給光協自動降了三個級別已然到了罪大惡極的程度。
  至於活動內容,華夏之前看海報時就覺得甚惡,男男女女但凡自我感覺良好的,填表報名,等主持人念到名字上台表演,隨便搞點什麽都行,哪怕是罵一段話都無所謂,然後任人拍賣,一元起拍不設上限,但是限時,也就是說,一個人今晚的價值在三分鍾內被拍板,誰拍中了,帶走約會,約會時不得強吻強抱,一經揭發全校通告。猥瑣吧,就是這麽不入流,還強抱呢,想來應該是□,誰那麽狡猾還知道留個口德。不過,留了有用麽?
  她們進去時,活動已經開始了,一個美女正在上麵深情的唱著《遇見》。華夏不解的問:“長得這麽漂亮幹嘛要來這裏糟蹋自己啊。”
  “你小聲點。”關欣用力揪著她的胳膊,“怎麽叫糟蹋啦,這叫養眼。不弄個幾個美女帥哥的這活動誰來參加啊。”
  華夏突然想起來問:“你是來拍人的,還是被拍的呀。”
  關欣說:“你猜呢。”
  華夏說:“我不猜,我等著聽主持叫名字。”
  驚天霹靂,沒等來人家叫“關欣”卻等來人家叫“華夏”,她開始不相信,以為聽錯了,可是關欣推她,“快去啊,叫你呢。”
  她眼睛瞪得要爆血絲了,這擺明了是□裸的陷害:“你什麽意思啊?”
  主持人說:“華夏同學可能是有點靦腆啊,沒關係,美女都是含蓄的,我們能理解,大家齊聲呼喚一下。”
  華夏就那樣在一聲高過一聲的“華夏、華夏”裏通紅著臉頰走上了台,尷尬萬狀,覺得每邁開一步腳下都在刺痛,如刀鋒上跳舞。主持人很誇張:“果然是美女,大家覺得剛才叫的值不值?”
  下麵的人起哄:“值!別表演了,趕快拍吧!”一陣又一陣的哄笑。
  華夏最看不起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深吸一口氣,高傲的抬著頭,接過話筒。
  主持人問:“準備好表演什麽了麽?”
  她說:“我唱歌好了。”接著就開口清唱起來,把主持人那句,“CD給我”淹沒。
  是陳綺貞的歌,《慢歌3》第一次聽的時候被感動得要落淚,莫名其妙的就想起來了,按理說,她更喜歡王菲,尤其是新專輯裏的《四月雪》,全世界都那麽髒才找到最漂亮的願望,和眼下的處境多麽貼切。可是她腦子忽然空白,本能的就開始唱了。
  “……回憶誰不會有,犯錯誰不會有,重要的是你和我……”
  她唱的時候底下還是亂糟糟的,因為是清唱,同學們都盡量保持安靜,沒用,她也不在乎,一個人在台上安靜的唱歌,握著話筒,唱得投入而執著。
  關欣本來捏了一把汗,她害怕華夏會站在那裏冷場,可是沒有,她認識的華夏從來都是勇敢的。盡管是清唱,真心聽的人也不多,效果卻很好,至少她那麽覺得。
  等華夏唱完了,主持人開始計時拍賣,搞一副滑稽的開槍的姿勢:“預備……齊。”
  下麵的人開始報數,華夏沒想到自己的市場還不錯,就把之前的別扭拋之腦後,沒有特別的尷尬,不是想象中大家跟她大眼瞪小眼最後有好心人掏出一元錢同情費。一元,兩元,價值飆升的速度還不賴,叫價的有男有女,她很費解,女人叫了她幹嘛,於是趕緊給關欣使眼色,關欣衝她點頭示意心中有數。逐漸創造新高,出現了空前的□,一路叫到了五十元,雖然不是什麽大數,但是對於一元起拍,中間有人叫價三塊兩毛五的一場拍賣會來說,五十元是筆巨款。
  華夏猜想,這是她人生裏最漫長的三分鍾,足足有三年五載的樣子。價格一路漲,她也跟著一路緊張,看不清誰叫了價,都是一張張陌生的模糊的臉。直到電子顯示接近3分鍾時,同時出現了兩個聲音:“五十五。”時間到,無人再叫。
  她茫然的看了過去,穿透整個廳堂,在人群中一眼就尋到了他,一雙溫和冷靜的眼睛正通透全局,她一個慌神也失了情緒。他們隻是不動聲色的演繹,沒有波瀾沒有起伏,忘卻時間忘卻空間,不顧一切的隻為這一個瞬間,眼神交匯的瞬間世上不肯再容他物。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錯開目光,注意到他穿著白襯衫,深咖圓領毛衣,華夏的心噗通噗通的跳得厲害,心中有洞天,婭姹潺湲。
  這是一個開始。
  關欣回頭看了看門口的男生,舉著手大聲說:“我放棄!”華夏回過神盯著她,倒不是憤怒,也不是生氣,是沒看明白,雲裏霧裏的,自己就被賣了,還被好朋友接二連三的賣了兩次,這才是真正的七年之癢吧。
  主持人伸出大拇指說:“放棄得好,不然美女一拖一會嚴重打擊我們脫光事業的哦!”拖了長長的尾音,令全場哄笑。
  到臨時後台給主辦協會留了聯係方式,像模像樣的簽了合同,其實她擁有最後的機會選擇不跟進,隻是需要商量而已,她琢磨了一下決定放棄,因著心底那些正在不斷湧動的好奇。華夏出了咖啡廳就一直處在狀況外,男生在前麵大步流星,她卻隨時都在準備逃忘,如果他忽然轉身說一句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之類的台詞,她就立地大叫流氓。他沒轉身,也沒說話,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歹人家花了五十五元買斷了她今晚的約會權。
  走了多久她不知道,他大概也不知道,停了步子回頭看,華夏也停了下來,緊張的望著他,滿眼都是緊張想遮掩都遮不掉。他問:“你還跟著呢。”
  華夏沒話說了,你要是想學習雷鋒早點說啊,枉我跟你走了大半個校園。忽然輕鬆下來:“哦,那再見。”扭頭就走。
  “還真走啊。”
  華夏轉身保持警醒:“還幹嘛?”
  他笑:“你那眼神搞得好像我欠你錢。”
  華夏忽然靈光乍現,掏出錢包:“不不,我欠你錢。這是五十五塊,我還你。”
  他不接,“這是幹什麽。”
  她又補了一句:“謝謝你。”真心實意。
  他還是不接,雲淡風清的商量著:“要不請我喝杯汽水吧。”
  華夏不好拒絕,覺得這個要求也正常,試探的問:“食堂?”
  他毫不猶豫:“後街。”
  華夏想了想:“好。”
  他先邁步,比之前放慢了速度,他們變換了隊形改前後追債式為並肩前行。他問:“華夏是吧?”
  她點頭:“對。”才拿出合同來看,路燈不甚明亮,那名字又簽得筆體飛揚,她仔細研究了半天,也搞不清楚是個什麽東西。
  他說:“樊覆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覆舟。”
  華夏猛然偏過頭疑惑:“那個不是翻船的意思麽?怎麽能叫這個名字?”
  樊覆舟略微點點頭說:“嗯,是翻船的意思。沒錯。”
  華夏覺得自己過激了,緩和著尷尬:“挺好的,不是還有人叫劉庸,也有人叫劉叉麽?都是名人啊。”
  他隨之笑起來:“是挺好的,爺爺給取的,說是將來會遇到一個人使我翻船,注定的。”
  將來會遇到一個人使我翻船,這句話裏有著緣定三生的味道。他的笑容在如水夜色下那般皎潔,華夏不知道還有誰用皎潔形容過男人的笑容,她隻知道那一刻她的腦海裏隻生出這兩個字。
  她問:“你信命?”
  樊覆舟搖頭說:“不信。”
  華夏撇嘴:“不信命還說什麽注定的。”
  他說:“哦,那就信吧。”
  這種對話模式,她不喜歡,很不喜歡,一個問題,兩種答案。
  樊覆舟不是挑剔的人,跟著華夏隨便進了一家奶茶店,想來一個男生也不應該挑剔什麽的。華夏問:“你喝什麽?”
  他不假思索:“冰水。”
  華夏正視著他:“你不是說要喝汽水麽?”
  他語氣稀鬆仿佛簡單因果:“走路走得渴了。”
  “要喝冰水的話島嶼明明有得是。”
  “遠水如何解近渴。”
  是你偏要繞到遠水處,華夏走到水吧台,自作主張:“一杯溫的香蕉奶茶,一杯冰的薄荷涼茶,都是大杯,謝謝。”開玩笑,走了一整個校園,隻為了一杯冰水麽?你可以不在意,我卻覺得不值得。
  服務生說:“十六塊錢。”
  她正拿錢包,身邊已經有人遞了錢過去:“剛好。”是樊覆舟。華夏要跟他搶,他權作不理會,片刻機會不留,轉身到另一邊去排隊等飲料,華夏又追過來,還沒等她開口,他先指了過去說:“快去占座啊。”她側目看著他,覺得這人怎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剛才皎潔之笑引發心中微暖的好感蕩然無存,霸道的人都這樣,華夏本來也有小宇宙,可是到了他麵前卻如同小巫見了大巫。明明一張臉知柔知剛,明明一雙眼知微知彰,卻夠不上君子格。後來想了想,是自己小人了,怎麽就不待見他對她的好呢。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隻要別人對她熱情一點,她就覺得是盜版。可是,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把正版銷售權留給了誰。
  樊覆舟端了飲料過來坐到對麵,把那杯香蕉奶茶擺到她麵前。兩個人默默的各喝各的。
  過了好久,他才打斷沉默:“你仔細看合同了麽?上麵有一條寫著本次約會費用應由甲方支付。”
  華夏才又把那張紙拿出來看,簽的時候一直在埋怨關欣同學的狼心狗肺,根本什麽都沒注意,如果這是個終生賣身契她肯定也糊裏糊塗的簽了去。大致看了一遍,竟然真的有甲方支付這一條,她腦海裏立即閃現出淘寶網上的“買家承擔運費”,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正不知道說些什麽,手機響起來顯示的是陌生號碼,按了接聽,是光協的幹事打電話來詢問情況,她看了看正低頭研究茶水的樊覆舟,說:“沒大事。”
  對方趕緊問:“有小事?”
  挺有八卦精神的嘛,她平靜的回答:“什麽事都沒有。”
  這邊掛上電話,那邊樊覆舟的鈴聲響了起來,他嗯嗯啊啊了半天,她以為光協不僅關心女性還泛泛到了男人那裏,職業媒婆啊。後來聽到他說:“那好,我去接你,站著別動。”放下手機,跟她說:“我有點事,要走。”
  她點頭:“好。”
  他卻沒即刻起身,坦誠的說:“一起走吧,我送你。”又補充道,“天黑了,不安全。”
  華夏笑:“我以為你又要說合同裏麵有寫呢。”
  他也笑:“嗯,需要建議他們加上這一條。”
  氣氛挺好,可惜接近了尾聲。他沒有問她的聯係方式,沒有問她的院係專業或者年齡年級,更加也沒有說你欠我一次請客這樣的常見後路台詞。一路上不斷有人打電話催他,華夏就隨意挑了個路口跟他揮手,告別的有些匆忙。
  她回到寢室時關欣還沒有回來,心裏有一點幹枯無處溫潤,給蕭離為發了短信:光棍節快樂。
  等了許久都沒有收到回複。悻悻然爬到網上去寫博客,媽媽我今天被人拍賣了。把內容簡述了一遍,不忘加上對樊覆舟的印象描述:個子符合你的口味一八零以上的水準,手好像很大,一隻手能拿下兩個大號杯,你要知道那個杯子大如臉盆。臉很正,嗯,是比較帥的那種端正,具體的你也不要問,我沒有太仔細觀察,就記得眼睛長得還不賴,大眼放光芒的那種。另外,讓我抓狂的是,他皮膚很好,象牙凝磁。媽媽你說,我的煩躁是不是有緣有故的,我從來不在意人家長得好看,可是我嫉妒誰誰皮膚好。她本來還想說,他跟離為穿一樣的衣服,後來一想,不對,離為那件毛衣是粗線織的,可是樊覆舟的那件明顯不是普通貨色。
  媽媽看到那篇日誌後,好像還很高興,很快留言說:即便都是精彩的生活卻隻有放在青春才深刻,期待你的校園生活更加豐富多彩,媽媽欣賞你。另外,不許小心眼,皮膚好是天生的加保養的結果。
  華夏覺得有個能理解她的媽媽真好,她竟然都不覺得這是一件荒唐的事情,不像室友婷婷的媽媽,天天跟捉奸似的,隻要打電話來婷婷不在寢室,就問:“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大家還得小心翼翼的統一口供。
  直到她上床時才等到離為的短信:與傻妞同樂。
  她回:同樂你個頭,你一定是獨樂樂去了,那麽久才露風聲。
  他說:不是,我剛才在實驗室手機沒在身邊。
  她故意問:躲雨?
  他說:是搞學習好不好。其實今天天氣很好的,秋高氣爽。
  如果他不提到天氣,她都忘記他們之前在吵架了。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在QQ上聊著聊著就吵了起來,多麽匪夷所思,她說給關欣聽。關欣總結說:“隻有熟悉到你們倆這種境界才能夠因為一行字吵出如此高的水平。知足吧。”
  其實想曹操的時候,曹操一般也會到。關欣剛好從外麵回來,立即衝進她們寢室關心華夏,一連串的疑問:“那人誰啊?叫什麽?哪個係的?大幾了?哪裏人?你們去哪了?”
  華夏等她問完了,說:“他叫樊覆舟,是翻船的那個覆舟,匯報完了。”
  關欣還滿麵紅光的等著,猛烈的搖著她肩膀:“就完了?”
  “嗯,還想怎麽樣啊,你個害死人不償命的主。”
  “我還以為你們之前認識呢,看你們空中交流還以為暗通款曲很久了,一個含情脈脈,一個欲語還休。”
  寢室裏的其餘三人豎起耳朵聽,後來幹脆都集中到華夏床上,你一言我一語。喝令華夏不能裝睡不能顧左右言他,否則采取寢室極刑,就是五花大綁然後撓癢,於是她今晚的行徑被抖了個底朝天。討論到了後半夜集體結論是:值得關注。
  團結就是力量,用在哪裏都一樣。全寢室出動打聽八卦,很快樊覆舟的身份便水落石出,就差生辰八字了。華夏雖然一直在說:“你們太十三點了吧,就算他現在站我對麵我都肯定認不出來的。”可是心裏卻一一記得清楚,樊覆舟,經院統計專業,大四,保研,有過大把女友,現任這位是校樂隊首席古箏。最後人家總結了一句話:“華夏,你好自為之。不過,我看好你哦。”
  她說:“看好什麽啊,我像是挖牆角的人麽?”心裏卻多少有點失落,是因為哪一句話呢,“有過大把女友”?看著真是不像過盡千帆的人,走在一起時完全搜刮不出談資,十足新手嘛,還是他根本就不想跟我說話啊。
  校園那般大要遇上一個人其實很難,之前的一年半都沒擦過肩,之後的兩年半大概仍舊會以陌生的姿態相安各隅。或者在路上認出了,微笑點頭罷了,那張合同的有效期到當晚的十二點,而華夏在九點的時候就跳下了南瓜車,足見緣份之淺。所謂桃花案件在寢室熱熱鬧鬧的討論了幾天以後,漸漸淡卻,一周不到就退出了八卦舞台。
  日子繼續沒有情緒少見新鮮的繼續著,一如萬年不變的馬哲課。上課時老師又是一如既往的在講台上囉裏吧嗦,下麵是永垂不朽的活死人坑,一個個以各種姿態睡到萬劫不複。華夏也是聽得昏昏沉沉頻頻看表,如果說上課是為了聽出重點在書上劃線的話,那麽這一節課認真聽下來一整章的內容連標點符號在內無一例外全部在線,這位老師的風格說得含蓄點叫做一個都不落下,說得直白點就是照書念。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是邵安發來短信:盲著麽?
  她冷汗,回:不盲,還能看得見。
  他問:那幹嘛呢?
  她回:趴在桌子上跟豬聊天呢。
  他笑:我在上馬哲課,很無趣。
  華夏忽然來了精神:我也在上馬哲啊,你們講到哪章了。
  他過了好久才回了一句:講到好多章了。
  華夏無語:果然無趣。你剛才睡著了吧。
  他們保持了一貫的有話就說,沒話找話說的短信風格,直到下課。
  華夏說:不聊了,下課了。
  他沒有回複,等華夏出了教學樓,手機又振,是邵安來電。接起來問:“怎麽了?”
  邵安極度的憤慨:“華夏,我今天記錯課表了。”
  她問:“你怎麽那麽糊塗呢,本來是什麽課?重要麽?”
  邵安說:“本來沒有課的。”
  華夏說:“那還好啊,那麽沮喪幹嘛。”
  邵安狠狠的歎了口氣:“我應該是明天上馬哲的,今天忍辱負重的上完明天還要來上,我能不沮喪麽。”
  忍辱負重,這四個字真是貼切啊。華夏嘿嘿著:“你這成語用得真到位。”
  他不甘心的說:“那間教室一定有鬼,怎麽能夠一年到頭這個時間全部是馬哲啊。”
  華夏笑得直咬下唇,這個人除了數理化其餘皆是一團糟。又隨便聊了些有的沒得,她說:“掛了吧,長途電話好貴的。”
  邵安似真似假的哀歎:“真賢惠,這年頭隻有你知道替我省錢了。”
  華夏搖頭,直接按了掛斷。他又打了來,“別生氣哈。”
  “沒生氣,我這不是賢惠麽。”
  邵安哈哈大笑,隔著無線電波映著她的眉開目展。
  十二月的時候,天已經極冷了,寒冷的早晨一日賽過一日的考驗著華夏的精神意誌,她需要越來越多的爬出被窩的勇氣。和南方潮濕的冬天相比,她更加喜歡北方的幹冷,那種冷就冷得徹底的冬季是她心裏最完美的季節,盡管樹木會幹枯河流會結冰,可是那樣才是一年到頭的休息,像是蓄勢待發。況且能夠遇見最美好不過的下雪天,可以打雪仗堆雪人。之後可以盼望燕歸來,柳樹回春。多麽詩情畫意,亂天真一把。
  大一剛來的時候,第一個冬天十分難熬,她趴在又潮又冷的被窩裏委屈得想要哭泣,緊咬著牙關鼓勵自己,大家都能忍我為什麽不行,於是,生生挨過十八年來第一個沒有暖氣的冬天,從此對一切鮮事無所畏懼,大有拿破侖當年If can invade Poland, there is anything I cannot do之勢。卻永遠都忘不了,最冷的日子裏在水房洗牛仔褲,一邊唱著洗刷刷一邊掉眼淚,雙手凍得赤紅,之後生出了人生第一顆凍瘡。她拍胡蘿卜手和牛仔褲的合影給媽媽看,照片上的她凍得直咧嘴,卻是在笑,附錄說:我在唱《勞動最光榮》。媽媽回複:這張照片要留著,比你當年帶上紅領巾還要值得驕傲,因為你獨立生活並且懂得苦中作樂。華夏背後跟爸爸講,我媽怎麽一點都不心疼我呢,留個言好像在鼓勵革命戰友似的。爸爸說,假的,她給你留言的時候滿臉淚水,不然她幹嘛不直接給你打電話要我中轉啊,因為怕你聽出來她在哭。華夏懂了,絕對親媽。
  至於手洗衣服的問題,關欣不知道囉嗦過她多少遍,為什麽不抱去洗衣房洗,她的理由永遠都是,我是有原則的人。她的原則就是貼身的衣服必須手洗,牛仔褲和體恤衫都包括在內。關欣不懂,她那個原則有什麽必要,大家都是一缸一缸的抱到樓下去洗也沒見誰得過皮膚病。可是華夏堅持。
  關欣好心的激將她:“你不是有強迫症吧?”
  她點頭:“是有啊。”
  換個別人大概已經可以歸進不識抬舉係列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可是擱華夏身上,關欣覺得那就是堅持。她堅持手洗衣服,堅持每周五刷鞋。如果臨時有調課,她寧肯翹了點名也要在水房刷鞋。她對邵安說過,沒有目標的時候,就保留一些堅持,否則等目標來了會措手不及。
  十二月中旬,獎學金終於千呼萬喚的落到了實處,她去查校園卡,多出了5900塊錢,興奮得一路合不攏嘴,好像是中了筆意外之財,完全不記得那些個在圖書館看通宵的日子,好像那些天黑眼圈垂到下巴的是另有他人,全部忘得一幹二淨,隻攥著錢包喜不自禁。美滋滋的尋思著我究竟去買些什麽好。
  獎學金頒獎大會設在中心大禮堂,關欣是二等獎,於是同往。坐定了以後,關欣忽然想起來:“你還記得麽,高三那年蕭離為上台領獎,他一臉嚴肅的說,感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校長的臉當時就綠了。後來你上台領獎,忽然捂著肚子笑了出來,可憐校長的臉綠了又紫。”
  華夏說:“我當然記得啊,離為跟我說因為校長突然認出他就是初二時連續踢碎校長室玻璃搞得雞犬不寧的那個人,發獎的時候跟他說,‘沒想到你當年那麽調皮今天卻能在這裏給你頒獎,我很高興看到你的成長。’,離為坦白說,‘校長,其實當年把您的假發勾下來的人也是我。’於是校長的臉就綠了,差點把錢收回去充公。”
  華夏講得很冷靜,關欣卻笑得前仰後合。她說:“你知道當初他給我講完以後我的反應了吧,所以我當年在台上笑場,真的不是故意的。”蕭離為是她的冤家,害得她在附中最後一次登台領獎不顧形象的笑了場。事後很多人問她笑什麽,她都說,拿到錢太嗨皮了,她總不能說在想象校長禿頭的模樣吧。
  關欣捂著嘴笑著感歎:“那件事情不是無頭案件麽,後來都傳出了各種各樣的鬼故事,原來是他做的啊。”
  華夏點頭:“應該錯不了。你幾時見他是主動往自己身上攬過錯的。”
  兩個人正笑著,有人走過來禮貌的問:“請問這裏有人麽?”
  她回頭說:“沒有。”又覺不對勁,哪裏眼熟,抬頭去看,竟然是樊覆舟。所以,不是他即便站在眼前也認不出來,是沒給華夏機會碰上他在眼前。
  有負責的老師出來調試話筒,喂了幾聲,才開始廣播:“獲國家獎學金和一等獎學金的同學請坐到前三排來。”
  關欣拍了拍她的手:“一會散了在門口奠基石那兒等。”
  她點點頭,起身考量著從樊覆舟這邊繞出去近一些:“同學,麻煩讓一下。”
  樊覆舟站起來,禮貌的給她讓路。從他身前經過的時候,她忽然有點緊張,如果沒有那次人口拍賣,如果沒有瞬間的眼神交匯,如果沒有後來室友的八卦,也許他會是陌生人,路人,認識的人,絕不會是令她心跳加速的人,但那些隻是如果,她走過去的時候,呼吸有些紊亂,因為屏氣的緣故。
  等她在第三排找到空座向人詢問是否有人時,那個抬起頭說“沒有”的人竟然也是樊覆舟。華夏條件反射一般的回頭去找剛才的位置,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了人。
  疑似樊覆舟的人溫聲問:“同學,你要坐進來嗎?”
  她冷靜下來說了“謝謝”,又一次路過他,卻是滿心疑問。聽說過對一個人思念過度會導致幻覺,可是在沒有照麵的日子裏明顯已經將他遺忘,難道說對一個人過度的不思念也會導致幻覺?她正譴責著自己的謬論,旁邊的人伸出手友好的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樊載舟。”
  華夏覺得事發突然,怎麽回事,難不成是雙胞胎?也禮貌的伸手過去,蜻蜓點水:“你好,我叫華夏。”
  他笑得很溫和:“你剛才看見我的時候為什麽那麽驚訝?”大約隻是出於好奇。
  華夏說:“沒什麽,我認錯人了。”
  他說:“也不是很熟悉的人吧,不然怎麽會認錯。”
  華夏覺得自己也沒必要自作多情把那點破事到處宣揚,他不是李白,她也不是小白,照實說:“一點都不熟,就是一起觀光了一圈校園,走累了一同喝過冰水。”
  他笑,笑得她眼前模糊,和那天路燈下樊覆舟的笑容一樣,都是皎潔如月光。於是她問:“你是不是還有個弟弟叫樊覆舟?”
  他忽然詫異得眼睛發亮,沉默了一會問:“你怎麽知道的?”
  華夏說:“猜的,你們長得挺像,名字也像。”
  他目光冷峻:“請你不要亂說,覆舟在八歲那年就夭折了。”
  華夏驚出一身冷汗,忙回頭去匆忙的找,也許是一心一意的緣故,她的視力也配合著百步穿楊了,關欣的旁邊坐了係裏另外一個女生,而那女生的旁邊是個空座。她回想那天,與他見麵時的的確確是個大晚上。“活見鬼了。”低低咒出來後,更加讓自己不安。她又看了看樊載舟,他的側臉很好看,可是和樊覆舟的側臉一重合,就渾身驚悚。她頭皮發麻,“你不要騙我哦。”
  他偏頭,眼神純淨而茫然:“騙你什麽?”
  台上開始頒獎,他們都不說話了,華夏隻盼著大會可以早點結束,好趕緊出去找間寺廟燒香拜佛。先是國家獎學金獲獎的同學上台領獎,嘩啦啦擠上去一大堆。再接著是各個讚助的一等獎上台領獎,發證書時都是要一一念過名字來的,她聽得仔細,那個自稱樊載舟的人就是樊覆舟,經院四年級的樊覆舟!華夏恨得牙癢癢,憤恨的望過去,那人卻一臉的坦然笑容平和,她就愈加恨了,竊動肝火。所以,全部獲一等獎的同學象征性的合影時,她正殺氣騰騰的斜睨著旁邊站的人,而不幸的是剛好被不長眼的鏡頭象征了進去,更加不幸的是那張合影被張貼在了學校的中央公告欄上。
  後來關欣問她:“你這眼神是要殺人啊。”
  她冷漠的說:“那人該遭千刀萬剮,最好挫骨揚灰。”
  關欣隻知道樊覆舟毀掉了華夏在A大第一次登台領獎時的形象,所以,華夏恨他。她卻不知道裏麵糾結了一個多麽恐怖的鬼故事,一個多麽狡猾的溫潤男子。
  那天華夏瞪著他冷冷的問:“你為了嚇唬我把自己說成夭折,不怕忌諱麽。”
  他保持溫和笑容:“我隻說了覆舟,又沒說是張覆舟還是李覆舟。忌諱什麽。”
  華夏眯著眼撇嘴說:“你收好狐狸尾巴。”
  他笑,越發溫柔:“盡量注意。”
  於是,華夏知道了,這世上真是什麽樣的人都有,更何況A大這種規模不小的林子,導致鳥的種類也是千奇百怪。於是,華夏記住了,怪鳥樊覆舟即便笑得無毒無害也不能再信他半分半毫,遇見了需要繞道走。於是,華夏猜想著,至於品種麽,他大概算是一隻拖著狐狸尾巴的綠毛孔雀。
  關欣問她:“聖誕節有安排嗎?”
  她說:“如果轉天沒有考試,應該就沒有安排。”不給關欣繼續說下去的機會,直接聲明,“任何光協組織的活動一概不予考慮,任何有關變相相親的活動一概不予陪同。”
  關欣故作大義的問:“你被蛇咬了麽?去個單身大會怕成這幅模樣。”
  華夏皺了皺眉頭:“你見我怕過誰啦。我就是不想出去,我冬眠行不行啊。”
  關欣說:“我知道你怕什麽,你怕見到樊覆舟嗎,你不是揚言要把他千刀萬剮,如果能見到不是正合你意。再說,要是沒見到你也不吃虧,一群人一起過節日,好過一個人對著顯示器顧影自憐吧。”
  華夏說:“我好端端幹嘛怕見他,你那是單身大會,他湊什麽熱鬧。”
  關欣問:“挺酸的嘿,莫非有奸情?”
  還讓華夏能怎麽說,再擺弄理由下去就是矯情,如果肆意搪塞就是承認有奸情,況且獨守宿舍對著顯示器的確不太好過,隻得答應。
  12月24日是個晴朗的周日,一大早就被寢室裏的老大拖去逛街,華夏也覺得是時候大手大腳了,拿了獎學金一直憋著不花不是她的風格。一路從城南逛到城北,敗家的感覺好不愜意,再加上愛西西裏許留山綠野仙蹤這樣一路冰飲,覺得生活美好無比。
  蕭離為發短信問:A城冷麽?
  她說:不冷,如春天般溫暖。
  離為就知道她一定在逛街,她逛街的時候以為全世界都是春天,於是回複:搞不懂你怎麽那麽喜歡逛。不累麽。
  她說:也不指望你能搞懂的。
  那時候她正在試靴子,在一雙深灰色半靴和一雙棕褐色工靴間猶豫不決。於是問:你說我是買深灰色的還是棕褐色的。
  離為也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究竟是衣服還是鞋子,或者是皮包沒準是染發膏,隨便說:深灰吧。
  她一邊敲字說:我知道了,一邊拿起了那雙棕褐色的鞋交給專櫃開票。
  回到寢室時已經日落西斜,整整逛了一天,不知道走了多少個八百米,如果是體育考核此刻兩人應該已經虛脫,可是,這就是逛街的魅力,再苦再累,把戰利品一一拿出來相互欣賞時,什麽樣的疲憊都灰飛煙滅,隻剩下不自禁的喜悅。
  關欣破門時,她正踩著新買的小靴子留連在試衣鏡前,臭美兮兮的問:“怎麽樣,怎麽樣?”
  關欣衝她伸大拇指:“讓我想起了花仙子的腳丫子。”
  華夏被她逗得大笑:“什麽腳丫子啊。”
  關欣說:“要不,算是腳瓜?”
  當晚她就踏著那雙花仙子的腳瓜和關欣一同前往單身吃喝大會,酒足飯飽後,不知是誰提議要去教堂聽鍾聲,於是一群人熱熱鬧鬧的奔赴鬧市街區,隻為了那一點一滴無頭緒的熱鬧。而華夏就比較悲慘,穿新鞋子跟娶新媳婦差不了多少,都具備磨合期綜合症的典型症狀,動輒唧歪。等他們在市中心戒嚴路段下了車後,那一派人口的汪洋看得她內心一陣冰涼,這要是一點點的擠到目的地,腳底一定會被磨破,絕無懸念。卻又不能將大部隊跟丟,隻得默默忍受越走越痛的慘狀,實悔不當初,早知今日今時一定飽睡一天然後踩球鞋出場,光花仙子頂個屁用。她拉著關欣的胳膊歎聲歎氣:“慢點,姐姐你走慢點行麽。”
  人又實在多,她腳又實在痛,全力以赴的跟著到底還是跟丟了,給關欣打了兩個電話,都沒有接。一般來說被媽媽丟在馬路上都是要站在原地等的,她等了好半天,沒見著有人回來找,再拿起手機時,也有了兩個關欣打來的未接來電,再給她打回去又是沒人接。這就是陰差陽錯,好死不死偏要這個時候陰差陽錯。她隻得跟著第六感隨著人流往前走,腳底快要痛得沒了知覺,心頭卻在汩汩流血。
  落難的公主一般都會遇上勇敢的王子,他踏浪而來,救她於水深火熱,故事收尾在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救她的那個人,不是王子,至少不是她的,也沒有踏浪,卻是踏血。她正停在路中央歇腳,一個胖小夥從天而降毫不猶豫的踩上了她本來就極痛的腳,她覺得那個霎時自己滿身滿心都在飆血。華夏疼得大叫,那個人半彎著腰誠懇的跟她道歉,她嘟噥:“道歉有用的話還看流星花園幹嘛。”不是小氣的人,可是疼有什麽辦法。
  “真有那麽疼麽。”
  華夏憤慨:“要不我踩你一腳試試看。”抬頭時,肇事的胖子不知去了何方,卻是對著一副幹淨的笑容,一張溫和的臉龐。樊覆舟。
  他擺出一副不慍不活的樣子倒像是無奈:“你火氣怎麽那麽大。”
  華夏看著他的表情,本來就氣路不順,忽覺心底燃著一股無名怒火:“我好端端被踩到了腳不發火難道還要笑著誇讚踩得真舒服嗎?”
  他摸摸下巴,假裝思索:“不過,你上次也是,因為那點小事就吹胡子瞪眼。”
  “那點小事?”如果說把她嚇得兩股戰戰幾欲先走的鬼話隻能算是小事的話,那麽什麽才是值得吹胡子瞪眼的大事?要她腦漿迸裂魂飛魄散?該死的始作俑者居然還掛著笑容一度講得輕鬆。華夏懶得再理他,怎麽走到哪哪都能碰上他呢,當真是個陰魂不散的主。沉著臉錯開身咬牙往前走,她本意想走得大義凜然一些,可腳底卻像是踩在了一地碎玻璃上,一下一下紮在心頭,一坡一坡的頗為蹣跚。
  樊覆舟邁開步子跟上來:“怎麽,真的那麽嚴重麽?”
  華夏麵無表情:“不關你的事。”
  “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
  他不說話了,一語不發的在旁邊幫她擋著偶爾擠過來的人。
  華夏偏頭說:“你這樣做我也不會感激你的。”
  他目視前方,雲淡風清:“你誤會了,不是因為你。”
  她幾乎咽氣,停下步子站在原地不動。他越走越遠,很快混入人群失去蹤影。而不幸的事情再度發生,掏口袋準備聯絡關欣時發現手機被偷了,華夏覺得她今天真的有點背運,回憶起來剛才那個胖子大概是故意來踩她的,檢查了一下挎包所幸錢包還在。她無望的遠眺了一下前途,真是綿綿無絕,再看向來路也是生死茫茫,滑了鐵盧的人生就是這樣蹉跎了,她想哭都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
  也許是內心的期盼過於虔誠。樊覆舟的聲音從天而降:“愣在這裏等誰呢?”
  她抬起頭,難得露出委屈:“不是等你。”
  他還是笑著:“是是,不是等我,是我剛巧撞見了你。”
  華夏很想把遭遇的所有不幸通通都發泄到他身上,可是心頭竟然生出了些酸澀,長出了些安然,低聲說:“其實我跟我朋友走丟了。”
  “那正好,我也跟我的朋友走丟了。”他說,“一起走吧。”
  華夏猶豫了一陣,決定不再堅持:“我腳底磨出水泡,疼得不能走了。”
  他笑得有些惱:“那怎麽不早說呢。”
  她又倔脾氣上來:“早說?你不是早就走到前麵去了嗎?”
  他剛要開口,她立即打斷:“你不要說你是樊載舟這種鬼話來嚇唬我,告訴你,我不怕。”
  他搖頭笑起來:“騙過一次再騙就不好玩了。”停頓了一會,又正二八經的說,“你不知道地球是圓的麽,我走著走著就走回來了。”
  華夏被他逗笑,“淩波微步哦。”
  他沒接茬,低頭問:“嚴重麽?要我扶著你嗎?”
  她伸出手,又縮回來,忽然搞得很尷尬,在心裏掂量了半天才說:“要不我扶著你吧。”
  他笑著配合的把胳膊支到她麵前,誠懇的點了點下頜:“來吧。”
  於是華夏就像是抓住了絕望人生裏最後的救命草,巴不得把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墜在上麵,她好能騰空而起離地行走,好盡早脫離苦海,在不幸事件接二連三到來的夜晚,至少讓自己好過那麽一點點。
  樊覆舟終於有些忍不住開口:“華夏,你這樣算是在報仇麽。”
  她撇撇嘴:“小氣了吧。”
  他說:“不是我小氣,是你掐得太用力。”
  是的,她真的掐得很用力,但不是故意的,至少不是出於存心,一半是因為疼,一半是因為緊張,離得他太近了,不由生出些緊張來,手心冒了汗就會越攥越緊。她一邊走一邊想,他穿著這樣單薄的外套會不會冷,轉念又覺得他是活該,為了風度不顧溫度。一會又想他的個頭也挺天立地的,不知道和離為比起來究竟誰更挺拔一些,以前的她不會這樣概念模糊,以前隻要是站在哪個男生的旁邊,一下子就能反應出來他是比離為高還是矮,如同條件反射,不知何時起仿佛是一夜之間失去了那樣的特異功能。其實樊覆舟長得還不賴,額頭那般寬窄有度眼睛那般深邃,側麵看過去鼻梁真是生得好看極了,高高的直通下來,下巴也長得有棱角,微微帶了些弧度,所以人看上去很溫潤。不由歎息,哪裏是還不賴,明明是很英俊,隻是偏不肯說出來。
  華夏正在專心掃視他的眉眼,他低頭過來與她對視,嚇得她的臉忽然發燙,狼狽的低下頭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這個低頭是出於意外,卻低得極好,他忍不住隨之加速了一下心跳。徐叔叔說,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象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極好。兩個人都忽然懷了心事般,各自專注腳下的路。
  這一路走的甚是艱辛,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好在不是一個人,不然華夏猜想自己如何都不能活著走到行車路段了。車很難打,空車幾乎是沒有,難得攔下來一輛,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從四麵八方迅速而生猛的衝過來很多的人,他倆隻得退避三舍,吃驚的看著一窩一窩的人因為他們攔下來的車而擠破頭。華夏的腳已經疼到極致,沒有能力再走到偏僻處攔車了,隻有可憐巴巴的望著他,再鼓勵說:“樊翻船,上!”
  樊覆舟無奈,幾時跟別人這樣搶過東西,一點經驗都沒有,那些阿姨辣妹一哄過來,他就本能的謙讓,每每自動敗下陣來。華夏靠著樹一邊搖頭一邊偷笑。最後他靈機一動,走到華夏身邊,靠近她低聲說:“華夏,借你用一下。”
  她還沒明白過來,就被他打橫抱起來走到前線,車一停下來,他就大聲說:“麻煩讓一下,我要送我女朋友去醫院。” 這一招十分奏效,其實誰也不是傻瓜,隻是覺得這小夥子挺有心的何不成全。他們上車時,華夏聽到有個女生嬌聲的抱怨:“你看看人家!”於是她也不打算計較什麽了。況且坐下來的感覺真是太好了,受苦受難的雙腳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解放。
  車上了路,他沉著的問:“沒生氣吧。”
  她擺擺手故作大方的說:“算了,你不是說借我用一下嘛,有借有還的,還生什麽氣。”
  他卻樂了:“華夏,是該誇你聰明還是該說你傻,還有借有還?那麽是不是再借不難啊。”
  她瞪起眼睛,橫眉冷對:“你說什麽呢!”
  樊覆舟一雙眼微微彎著:“是你自己說的。”
  她麵紅耳赤的轉頭看窗外,嘟噥著:“我隻說了前半句。誰準你往下生發的。”
  他還是笑,有些失了城府。
  車堵在路中央過好久,他們不再講話也有好久。
  樊覆舟忽然想起來問:“你朋友找不到你會不會很著急,你跟他們打招呼了沒?”
  華夏有些沮喪:“我手機丟了。”
  他忙問:“什麽時候?”
  她說:“就是在你出現之前有個胖子踩我的腳,應該就是那時候了。”
  他說:“你怎麽不早說。”
  華夏抿嘴:“你不是有超人病吧,早說有用麽,換句台詞吧,這句說過了。”
  他搖頭,這時候她還記得逞強呢,掏出自己的手機遞過去:“給你朋友打個電話。”
  華夏不接:“你以為我沒想過麽,我背不下來她的號。”
  樊覆舟也是覺得佩服了:“你說你丟了手機怎麽一點都不著急呢,耗到現在才跟我說。”
  她說:“急了也沒用,我大一時第一次丟手機急得跟死了兒子似的,可是小偷也不會因為我的著急而回心轉意良心大發。況且剛才我腳那麽疼,哪顧得上那麽許多。”
  他居然笑得很爽朗,“你怎麽那麽想得開,上次我遇見一個女生丟了手機鬱悶了好幾天,走路都頂著烏雲。”
  華夏說:“我也不是不鬱悶,是我有牢靠的心理建設,大一丟手機那次一個學姐跟我說過,大學四年就是一個丟了手機再買手機的循環過程,沒丟過手機就不叫上過大學。”
  樊覆舟哈哈笑著:“你那個學姐真是人才。”
  到學校的時候已經過了自由出入的時間車不能開進去了,可憐華夏還要從大門口再一路痛心疾首的走到宿舍樓,那段路程光想想也十分遙遠而絕望。再加上坐在車裏休息了那麽一段時間,重新著地時完全不能適應那種痛感,呲牙咧嘴的站著不肯動。
  樊覆舟倒很紳士的伸了胳膊給她,她吊在上麵跟著他走了兩步,把嘴唇咬得發了白:“慢點,再走得慢一點。”
  他歎氣,定住步子不動,“實在疼了就不要忍著,要不我背你吧。”語氣裏充滿關心,略微帶了一絲責備。
  華夏忙搖頭,前麵稀裏糊塗的給他抱了,哪還能再隨隨便便的讓他背啊,一個勁的搖著頭:“不用,不用,歇一歇就好。”
  樊覆舟冷不丁的問:“你們宿舍樓幾點關門啊?”
  她說:“十一點半。怎麽了?”
  他伸手表給她看:“十一點二十五分,要是我背你還能趕得上。”說著就轉了身。
  她訝異,竟然什麽都沒幹還折騰到這麽晚。左右衡量了一下決定爬上他的背,“你蹲下去行嗎?你這樣半蹲著我夠不著。”
  他好脾氣的蹲下去,“你倒不沉。”
  她切了一聲:“我本來就不胖。”
  他背起她低聲說:“你也不是誠心要去聽敲鍾的人,怎麽那麽糊塗跟著去了呢。”
  華夏問:“咦?你怎麽知道。”
  樊覆舟磁聲說:“難不成你是專門跑去迷路的啊,也不想想十二點敲鍾,等你們回到學校少說也一兩點了要去哪裏住。”
  她輕輕拍打他的肩膀:“我能那麽笨麽,我們早商量好了,回來以後就在奶茶吧打通宵牌。”
  他點點頭故意說:“是,你可真是不笨。”
  華夏趴在他背上小聲埋怨:“你怎麽說話呢。”
  樊覆舟莫名的停下步子。她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試探的問:“……你累啦?”
  他說:“華夏,那人是在等你吧。”
  她順著看過去,路燈下有個頎長英俊的身影正盯著她的方向,那個人即便化成灰她也能認得出是蕭離為,華夏趕忙要跳下去,樊覆舟卻不肯配合。
  離為走過來有些抑製不住的惱火,眼裏根本就看不見旁的人:“那麽晚你去哪了?”
  樊覆舟才鬆開手,華夏跳下地,嘴裏疼得直吸氣:“我跟……”
  話說到一半,忽然看到畢靜,她本來是靠著路燈蹲在那裏的,這樣一站出來,恍得華夏眼暈,驚呆了片刻接著說:“我跟樊覆舟去教堂聽鍾聲了。”
  畢靜拉著她的手,眨眨眼笑著說:“趕緊介紹一下啊。”
  華夏低著頭講得有些生硬:“這是蕭離為,這是畢靜,都是我的高中同學。這是樊覆舟。”然後不等他們相互打招呼,便問,“你們怎麽來了。”
  蕭離為不滿:“不能來麽?”
  畢靜趕忙推了推他,笑著圓場:“我說想趁著期末停課了來A城和周邊玩一圈,順便一起過聖誕。他就說也要跟著來,就一起來了。”
  華夏問:“怎麽提前也不說一聲。”
  畢靜看了一眼樊覆舟,轉了眼神衝著華夏笑:“我給你msn留言了的,看來你最近忙得都顧不上上網了。”
  華夏知道她誤會了,本來也沒想解釋,隻是怕樊覆舟不肯,是自己一廂情願決定要把他拉進來的,他那麽聰明,想要脫清關係大可以自己出手,她等了一會,聽見他說:“她哪裏忙了,她就是習慣犯迷糊,上個網肯定也丟三落四的,掛了qq忘了開msn。”
  畢靜嘴邊掛著笑:“她以前就這樣,總跟小孩兒似的。”
  華夏忽然問:“你怎麽不發短信呢?”
  畢靜知道她要犯小脾氣,扯著她的手說:“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嘛。”
  樊覆舟輕輕拍了拍華夏,溫和的衝著畢靜笑:“她今天逛了一天街又陪我走了那麽遠的路,累了大概,所以又犯起迷糊。”
  畢靜也找到台階下:“教堂很遠麽?淮陽路的那座?我看旅遊攻略上說那座教堂很漂亮很漂亮,是遊客必去的。”
  樊覆舟接話說:“是很漂亮的,明天讓華夏帶你去。”
  華夏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們倆說了什麽,忽然想通了上午時離為為什麽給她發短信問A城冷不冷。她盯著他看,離為的臉色很不好,華夏知道自己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剛才還在想離為和樊覆舟究竟哪個高,這下就有了答案了,幾乎一樣高。多好。
  說話間阿姨出來關門,看到他們四個人站在路燈下以為兩對小情侶在抓緊最後的機會依依惜別,於是不耐煩的提醒說:“快點進來吧。”
  華夏琢磨了一下,對阿姨擺擺手,樊覆舟剛想攔住她,她卻已經脫口:“我們不住這裏的。”阿姨當機立斷把門鎖上了,動作之迅猛唯恐她後悔一般。
  樊覆舟無奈:“華夏,你不打算換鞋了?”
  她才反應過來:“完了!”懊悔的盯著他看,大睜著一雙眼仿佛整張臉都飄著後悔的眼神,在忽明忽暗的路燈照耀下活脫脫一隻怨婦。
  蕭離為和畢靜看著他們倆一個沉著一個激動,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畢靜低頭看了看,問:“鞋子怎麽了?”
  華夏化繁為簡:“新鞋子磨腳。”
  蕭離為冷冷的看著她:“那你還穿著它走那麽遠?”
  華夏鼓著臉:“我穿出去的時候不知道。”
  蕭離為仍舊一臉嚴肅:“你能知道什麽。連打電話都不知道接,你知道我們多擔心麽?”
  你們?華夏不由大聲:“我手機丟了,你讓我拿什麽接!”
  他其實語氣緩和了:“你多大的人了,還這樣一天到晚的丟東西。”
  她卻不肯平息怒氣:“蕭離為,你憑什麽總妄想冒充我家長,你不寒磣我就很難受是不是。”
  畢靜趕忙拉了拉離為的胳膊:“好了好了,你們倆真是冤家。怎麽能一見麵就開始吵呢。”
  是啊,這個世界那麽大,不是冤家又哪來輕易的聚首,如果可以選擇她也不想如此。後來華夏不得不打電話把室友吵起來將球鞋從窗戶給她扔下來,換了鞋她才終於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走得兩側生風,領著蕭離為和畢靜去學校周圍找旅館。
  路上給關欣打了電話,她很震驚:“你怎麽用蕭離為的手機?!別告訴我你又發瘋跑去B市了!”
  華夏把耳朵稍稍遠離了聽筒:“兄弟你冷靜點。那麽短的時間我怎麽可能去,是他們來了。”
  關欣問:“他們?還有誰?邵安?”
  華夏沒有情緒的說:“他是和畢靜一起來的。”
  “畢靜?就是七班的那個畢靜?”
  “對。”
  “你們現在在哪,我趕回去找你吧。”
  華夏搖頭:“不用了,你好好玩吧。”
  關欣猶豫著,“樊覆舟……他還在旁邊麽?”
  華夏很奇怪:“你怎麽知道的?”
  “其實是我們之前在路上碰見他了,那時你一直不接電話我正在著急,本來打算走回去的,他說怕到時候連我也走丟了,所以自告奮勇去找你,後來打電話給我們,說找到你了。過不久又發短信來說正在送你回學校。所以我猜……”
  華夏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樊覆舟,他正在和畢靜說著什麽,邊走邊聊,看起來很投機。她點點頭:“嗯,我知道了。”
  關欣沉默了一陣,像是鄭重的下結論一般:“我覺得樊覆舟是挺有心的一個人,雖然我剛剛才認識他不多久。”
  華夏覺得今天的鐵盧算是一滑到底了,不知怎麽,聽到她這句話忽然覺得心裏有點暖,通俗一點說來就是冰凍的心肝莫名回春。有閨密誠懇的關心和誠實的八卦是值得喜悅的事情,證明你再倒黴還是有人記掛的,再落魄還是能夠沾惹花邊的,在這個危機時刻十分鼓舞人心。女人的友誼是多麽的美好,多麽的貼心。
  華夏一直都不知道學校周圍旅館業的生意竟然那麽興隆,今時教她碰見了居然有些措手不及,她猜黃曆上一定寫著今日諸事不宜,而她不幸犯了禁忌。每問到一家,還不及開口,前台便不禮貌的通知她全部客滿,各處的表情幾乎一致,好像擾了他家生意一般,再回想起阿姨關門時鄙夷的臉色,這個世界又奇妙了起來,也許這條賓館路該改名為第六宿舍區。她走到最後幾近絕望,雖然說換上了雙純良的鞋子,腳底的泡到底沒有消失該疼的還在疼,磨肉磨心。又這樣沿街挨家的吃釘子,問到了最後一家還是客滿後,她幹脆蹲在地上不肯走了。樊覆舟跟著蹲在她對麵,距離很近,哄她一般輕聲問:“腳還在疼?”
  她點頭,學著他輕聲說:“疼。”仿若撒嬌。
  他搖著頭笑起來:“這可不像你。要不我背你……的包?對,我幫你背包吧。”
  華夏盯著他手裏的靴子看,噘嘴樂著:“我的包裏就隻有一個錢包了,它要是沉甸到需要你幫我背的地步那我疼死也瞑目了。”
  他似乎陷入沉思:“這樣吧,我送你件聖誕禮物,你隻要保持沉默就行了。”
  她將信將疑的表情:“什麽意思?”兩個人像是在打著暗語密謀造反,說得細細密密的。
  蕭離為衝著他們蹲點的方向說:“要不然找間KTV湊合一宿等明天白天再回來找吧。”
  樊覆舟站起來,坦然的說:“我剛才跟華夏商量了一下,你們要是不嫌棄就去我家住吧。
  他所謂的家就在學校後門正對的盛世花園裏,華夏黑著臉在心中腹誹了他一萬遍又一萬零一遍,走了那麽遠的路又回到起始處,每次遇上他都少不了壓馬路這項節目,上次是一同參觀了夜校園,這次是攜手路遊了校周邊。她想的時候就說出了口,樊覆舟笑得真心:“我很期待下一次。”
  她撇白眼:“不會有下一次的。”
  他還是笑:“誰知道呢。”
  樊覆舟的家不算大,新樓剛建好沒幾年,小戶型兩室一廳,嚴格符合標準的小資要求,臥室有深深探出的飄窗,陽台有透亮的落地窗,裝修很簡潔,秋水般的風格不染半點塵埃。
  畢靜讚歎:“真是有品。”
  樊覆舟謙虛:“是房東有品。”
  等他們相互推讓著分好了房間,放好了行李,已經是淩晨兩點。畢靜和蕭離為一個一個洗完進房後,客廳就隻剩下了樊覆舟和華夏,夜很靜空調的聲音很吵。
  她終於忍不住問:“你又不考研又不實習工作的,怎麽還要搬出來住呢?”
  樊覆舟反問:“誰說保研的人就隻能住宿舍了?”
  華夏扁著嘴不屑的望了他一眼,“我真的以為是要去你家,嚇了我一跳,你以後說話能著點邊麽,我還怕打擾到你父母呢,擔心了好半天。”
  樊覆舟笑了笑:“幫你排憂解難,你還嫌棄我不著邊。不識好歹了吧。”
  華夏想了想,稍稍坐得端正了些說得正經八百:“我是不是還沒有正式自我介紹過。我叫華夏,華佗的華,夏天的夏,A大生科大二,不是本地人。”
  樊覆舟一臉的尋味:“你才想起來啊,算了,咱倆都這麽熟了。”
  “誰跟你熟了?”
  “你都陪我去教堂聽鍾聲了還不夠熟麽?”
  “那是我……”
  不等她說什麽,他笑著打斷:“華夏,聖誕快樂。”又拍了拍她腦袋,“趕快去洗臉吧。”
  她把要說的話吞回肚子裏,起身去浴室,關門的時候衝著沙發上的他說:“聖誕快樂,樊翻船。”
  浴室裏已經遍布蒸汽,她站在鏡子前什麽都看不真切,覺得眼前的景象和今日所遇一樣,像是蒙上了一層磨砂,隱約看到了些輪廓,卻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她磨蹭了很久才從裏麵出來,電視還開著卻沒有聲音,裏麵播放著24小時循環的新聞,樊覆舟已經歪在沙發裏麵睡著了,表情很溫和,眼睛輕輕的閉著。她想把他推醒叫他去洗漱的,猶豫了一陣,還是沒有伸出手,幫他蓋好了毯子把電視關了,才躡手躡腳的走去臥室。
  兩間房是相對開門,她走過去的時候仿佛聽到了背後傳來輕微的鼾聲,想來離為已經睡著了。她在兩扇門間站了許久才推門進了主臥,動作盡量的輕,小心翼翼的爬上了床。
  畢靜叫她:“華夏。”
  她問:“你還沒睡呢?”
  畢靜說:“嗯,有點認床。”
  華夏翻身衝外,“坐了那麽久的火車也累了,明天還要出去逛,趕緊睡吧。”
  沉默了一會,畢靜說得極輕極緩:“我和離為,在一起了。”
  華夏的心忽然有點疼,是側臥的緣故麽,她覺得肋骨也在疼,大概今天真的走多了,全身無一處例外,連骨頭帶肉從裏痛到外。卻還要故作輕鬆:“你什麽時候想通了答應他的?”
  “是光棍節那天我去找的他。”畢靜似乎是微笑著,“你說我這人奇不奇怪,以前他追我的時候我不答應,怎麽看怎麽別扭,現在他不追我了,反倒覺得他好了。”
  華夏記得光棍節那天,她發了短信給離為,祝他節日快樂,他回她,同樂。原來是假的,是鬼話,是騙人的。果然離開了她這個狗頭軍師的出謀劃策他才能心滿意足的抱得美人歸。“現在才告訴我,你們倆太不夠意思了。難道怕我一頓飯把你們吃窮了嗎?”
  畢靜攬著她的肩膀:“我們本來就是專門來請你吃飯的。”
  華夏想說點什麽出來,又怕自己會陰陽怪氣嚇著人,隻說:“我困了,咱睡吧。”
  畢靜輕輕的說了嗯,躺平了又說,“樊覆舟這人挺好。”
  難道說她看出破綻來了?華夏沒有再接茬,今天關欣也說了類似的話,可是有什麽用,他再好有什麽用,他再好也不是她的,他再好終歸不是他。所以,她不是真的困,隻是倦,隻是有些狼狽。她等了一會才敢翻身,強迫自己數山羊,不知道數到多少了,才又翻回去。心裏麵也在輾轉,不停的告誡自己,什麽都不要想,一切與自己無關。不曉得最後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一直都半夢半醒,記得聽到外麵的鳥叫,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聽到他們的對話他們的笑聲。她的頭很疼,昏昏沉沉不願起身,後來就真的睡熟了,醒來時已經接近正午。她趕忙開門出去,他們三個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聊著天,聽到她出來都看了過來。
  樊覆舟也許是有些做戲的成分,專門起身走了過來,關心的問:“起來了?睡得還好麽?”
  她點點頭,才問:“你們怎麽不叫我?”
  他說:“他們都講不著急去,就讓你多睡一會,反正你昨天也累了。”
  畢靜說:“是啊,剛才聽樊覆舟說市中心的夜景很好看,夜市也熱鬧,所以我們晚點出門沒關係的,你慢慢來。”
  她最後還是忍不住去看一眼蕭離為,他翹著二郎腿窩在沙發裏,他以前就這樣,見了沙發比見了媽還要親,挺高大的一個人到了沙發裏麵就退化成了無脊椎動物,全然賴皮狀。她一向看不順眼,可是現在和她的順眼沒有半點關係,人家女朋友都還沒嫌棄,如何也輪不上她嫌棄。他隻專注看電視,華夏收了目光,踢踏著拖鞋去洗漱。
  樊覆舟靠在浴室門上,也是一副無骨的慵懶,樂嗬嗬著:“你這樣子好像是偷穿了爸爸鞋子的小孩兒。”
  華夏鼓氣:“你占我便宜!”
  一句話就把剩下兩個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樊覆舟抿著嘴角搖頭笑起來,“怎麽突然那麽激動。”
  畢靜回頭拍了拍離為的腿,又衝著樊覆舟說:“我們高一的時候一起查成績,她忽然大聲嚷嚷起來,全部的人都看著她。她也不尷尬,一臉倔強的瞪回去。我就覺得她可孩子氣了。”
  樊覆舟一雙眼星星閃閃:“原來是老毛病了啊。”
  華夏使勁把他推到一邊,關上浴室門,關上的時候聽到離為漫不經心的說:“她幼兒園的時候就這樣了。”
  她使勁咬著下唇,幼兒園?你還能記得幼兒園的事兒?你真了不起啊,你不要總以為自己是我的家長,行麽。一抬眼望見鏡子裏的自己一臉苦大仇深,黑眼圈濃墨重彩,她猜這要是一塊魔鏡,大約會說,你是這世上最倒黴的熊貓,遇上了最不應該的青梅竹馬。憤恨的拿起牙刷,才注意到漱口杯旁邊有一盒邦迪,她昨天觀察了好久都沒有找到,洗完的時候樊覆舟又睡了,就沒有問,難道大眼真的無神了?把腳麵腳底的水泡一一貼了個遍,一雙腳看起來像幽怨的戰場,橫七斜八的倒著屍體,慘不忍睹。
  洗完臉出來人也精神了許多。畢靜問:“想好去哪吃了麽?你吃什麽我都請。”
  說大話是很傷人的,有男朋友了不起麽,泡到了蕭離為了不起麽?我非把你們吃破產了不可!她還在想是去長安飯店還是莫比亞西餐,或者還有哪的菜單更加耀眼。
  樊覆舟在一旁客氣著:“你們來這裏不是應該要華夏做東的嗎?”
  她趕緊說:“一碼歸一碼,以前就約好了,誰開花了誰就要請客的。”
  畢靜忽然想起來說:“你們是不是也該請一頓的啊。”
  華夏伶牙俐齒了起來:“你們是內部結合,按說要請兩頓,我就請一頓,這樣抵消的話,是你們請一頓。”
  樊覆舟忽然爽朗的笑開來,華夏卻覺得他不懷好意,他美滋滋的說:“我們那頓怎麽能給抵了呢,晚飯咱請。”
  她直翻白眼,拉著他到陽台私了,“瞎湊什麽熱鬧啊你。”
  他摸摸鼻子說:“還真是好久沒這麽熱鬧了。”
  她虛著眼睛問:“你不忙麽,一點都不忙麽?”
  他攤手說:“我很閑。”
  早就聽人家打趣說過,大四不考研天天都過年,這回見了他的現狀,她就徹徹底底的相信了。又問:“你不用陪女朋友麽?被誤會了怎麽辦。”
  他咧嘴笑起來,他笑的時候眼角會上揚,看著很明亮。“我可以理解成這才是你要問的重點麽?”
  華夏做了“敗給你”的表情,“當我沒問吧。”
  他趴在陽台上,輕輕的說:“我們分手了。”
  也許他語氣裏有一點惆悵,激發了她一丁點的母性或者其他,轉身和他並肩站了一會,安慰說:“沒事的,跌倒了再重來唄。”
  他臉上一點傷心都看不到,反而麵帶狡黠:“你昨天也這麽鼓勵自己的?”
  這個人果然是不值得同情和關心,華夏一向最恨人精,“你說什麽呢?”
  他拍拍她的腦袋,笑得清淺:“走吧,去吃東西。”拉開陽台門,又回頭補充說,“你的腳很喜感。”
  她攥著拳頭在他後背比劃著,忽然愣住了,蕭離為正盯著她看,一雙眼裏滿是空洞。
  她心裏忽然生出了竊喜,那種他在意我的感覺四溢,卻是裝作敵對的表情問:“你盯著我幹嘛?”
  離為把手機拋給她:“傻妞,你手機丟了都不知道給你媽打個電話說一聲啊,你知道她有多擔心嗎?”
  到底是自作多情了,華夏端著手機燃起莫名的怒火:“我媽著急和你有什麽關係!”
  蕭離為還是一臉的空洞,好像懶得搭理似的指了指她的手:“你自己和你媽說。”
  她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通話時間顯示6分鍾23秒,並且那個秒數還在不停的走。她一邊往死裏瞪著他,一邊把電話拿到耳邊,感情充沛的叫了聲:“媽。”
  她媽的第一句話是:“你們倆怎麽能又吵架。”
  華夏搪塞:“吵吵平安嘛。”
  媽媽在那邊抱怨聯係不上她有多著急,她有多不懂事,離為剛好在A市有多恰好不然讓她上哪找,雲雲。她在一旁嗯嗯啊啊著,一邊做口型給蕭離為,問:你說我們在哪了嗎?
  離為也回她口型:我說我住在你們學校招待所。
  她又問:你跟她說你是和誰一起來的了嗎?
  他回:同學,三個。
  她又咧嘴問:都是男的?
  他點頭。
  果然,媽媽的問話行進到了:“你們在哪呢?離為什麽時候去的?幾個人一起啊。”每次都來複查這一套,沒意思。
  她照著對好的口供一一回答了,媽媽說:“帶著離為好好轉轉,不要總吵架,多拍點照片。有時間去買個手機,換了號碼告訴我。”
  她全部答應了,雖然心裏十分不爽,我也不想跟他吵啊。掛上電話,她把手機用力丟過去:“我不能出聲,你也跟著擺弄口型,小聲說不可以啊,偏讓我費勁的猜。”
  他還是翹著二郎腿,把手機穩穩接住:“你看不懂就怪了。”
  她忽然想起來,又走過去伸手找他要手機:“再借我用一下。”
  蕭離為瞪了她一眼:“你不是扔了嗎?”雖然放話氣她,卻還是不經心的遞了過去。
  華夏拿著手機走到陽台。
  畢靜好奇的小聲問:“她這是打給誰,那麽神秘兮兮的。”
  蕭離為隨意的說:“邵安唄。”
  畢靜使勁拍他,“小聲點,被樊覆舟聽到了多不好。”
  他倒是了解,輕鬆的說:“那有什麽不好的,華夏自己都不怕。”
  畢靜撇嘴:“她不怕幹嘛不用樊覆舟的手機打。”
  蕭離為吐氣:“她那麽傻能記住電話號碼就怪了。”
  樊覆舟在不遠處忽然開了口,慢悠悠的說:“她是傻。”
  於是兩個男人在一上午的冰點相處中終於首度有了共同語言。
  華夏打完電話出來,樊覆舟和蕭離為討論得正歡,全是一些她聽不懂的東西。低頭問畢靜:“他們說什麽呢?”
  畢靜很無奈:“魔獸世界。”
  華夏跟她一起無奈:“蕭離為從來就隻知道遊戲,遊戲就是他的命根子,我納悶等他七老八十了還能繼續玩遊戲?”
  畢靜笑了笑表示沒辦法,她忍著沒說他們是如何過渡來的話題。
  那時,蕭離為接話說:“現在好多了,以前更傻。打仙劍的時候李逍遙比武招親被林月如打死了,還問我,這可怎麽辦啊。”
  樊覆舟大笑:“倒是她能幹得出來的。”又隨口問,“你最近打什麽呢?”像極了地下黨接頭。
  離為回答:“魔獸啊。”
  於是他們迅速的親近了起來,一直到出門上了公車還在熱烈的討論著某某副本某某職業。忽然蕭離為伸手過來扯華夏,弩著下巴命令一般:“趕快去坐。”
  她偏頭看了看隻有一個座位,擺擺手說:“畢靜,你去坐吧。”
  畢靜推她:“你快去吧,一會被人搶了。”
  蕭離為表示出了十分的不屑:“這還有什麽好讓的,我怕你那兩隻粽子堅持不到回來。”
  兩隻粽子?華夏當然明白他是在關心她的腳,卻忍不住心理抱怨,明明是很好的話,明明認真說出來可以讓人感動的,他卻偏要說得這般冷漠,不恨他還能去恨誰?其實蕭離為以前就這樣,一起坐校車的時候總是要用很莫名很無情的口吻把座位讓給她,然後自己站在一旁居高臨下對她惡語相加,你是豬投的胎吧,怎麽能天天這麽晚。她以前總是猜不透他那樣別扭的原因,後來想通了,大約是種習慣,他麵對她的時候一直都是這樣不自然,從小到大,一直一直。最親近不過的人,有著重疊的十六年記憶,分享共同的成長經曆,能記住他每一段的變化,寶貝他每一年送的禮物,可是他麵對她時卻不肯流露自然。這些年,華夏的心裏早砌滿了那種叫做失落的磚塊,堆起一座高高的圍牆。而她卻真的像離為說的那樣,她是傻,真的傻,她堆了圍牆本意是要和他劃分界限各據一方,卻陰差陽錯的把他圍在了裏麵,沒有門,沒有出路,沒有人走得進來,如果有一天不得不把他從心裏趕出去,如果有一天必須要將他徹底遺忘,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拆牆,她很想知道所謂的那一天是否便是今天。她想要再看看他,隻是看看,心思千回,視線模糊,偏又看到他們牽著的手。華夏機械的轉了頭,坐在那裏端看兩旁飛馳的景物,一片迷茫,心裏死一般靜寂,忘了疼,忘了癢,隻一心希望拆西牆能夠一針見效,療程短不反彈,將來不會再發瘋拆東牆來補。可分明是要把他轟出去,卻像是放自己一條生路般。怎樣都是一場痛,早痛晚不痛的。她是華夏,她何年何月怕過何事何人。她什麽都不怕。
  最後是吃的混合西餐,三比一舉手通過的。華夏從小就喜歡番茄醬亂拌通心粉,喜歡的角度參照小孩兒鍾情搭積木,玩心摻雜在食欲裏,少年時對這樣的吃法頗為得意,現在對此仍舊沒有任何辦法,看到了就心性使然,不玩便心不能平。蕭離為和畢靜都知道她這個惡癖,提前知識普及給了樊覆舟,可是他看到華夏一臉幸福的將半瓶番茄醬倒在通心粉上拌來拌去時還是稍稍不能保持冷靜,眼裏不自主的閃耀了一瞬寒光。她捕捉到了,歪著頭回給他燦爛溫暖的微笑,他的眼角就更加寒得深沉了。
  蕭離為難得開口,故作頭疼:“你玩起來還沒完了?不吃飯啦。”
  華夏頂嘴:“你把那些蝸牛放了我就不玩了。”
  離為幹脆把焗蝸牛推到她麵前,用刀子指指點點:“你看,這是觸角,喏,眼睛好像也在上麵。”
  華夏從來不知道什麽燈能省油,使勁舔了舔叉子也伸過去扒拉,“哪呢?眼睛在哪呢?我怎麽沒看見。”
  “傻妞,找什麽啊,你眼睛長蝸牛身上了麽。”她那點小伎倆根本惡心不到蕭離為,他還是那副德性,“怪不得看不見。”
  華夏抬腿就踢了他一腳,結果樊覆舟看了過來,麵無表情:“你,踢錯人了。”
  她的臉忽然有點紅,低聲的說了句:“對不起。”乖乖低下頭吃粉,不再多動作,也不再多言語。
  後來樊覆舟和華夏間有幾句對白是這樣演繹的。
  他說:我要是哪天看你不順眼了想讓誰對你留下不好印象了,就帶著你去吃通心粉,又便宜又能準時讓你現原形,絕對不會讓觀眾失望。我以人頭發誓,以親身經曆做擔保。
  她撇嘴:你記仇。
  他皺眉:你踢的那腳現在想起來還疼著呢。
  後來領著他們圍著A城逛了一小圈,去了錦繡園,吃了地道的小吃,又奔上帝華大廈擠在擁擠的人群裏俯瞰全市夜景,所望之處一片明晃晃的喜樂。然後又逛了夜市,雖然聖誕是洋人過的節日,街上卻到處張燈結彩,聖誕樹隨處可見,周圍環境喜氣洋洋,她也不見得有多不開心。吃小籠包時笑得沒心沒肺,看夜景時真正投入一一辨識,遛馬路時跟樊覆舟有一搭沒一搭的鬧著腳疼,走走停停嘻嘻哈哈,遇上感興趣的地攤美滋滋的挑揀東西討價還價。表象很好,很明朗很樂觀,卻像是故意不去難過,所以比平時更加快樂。無心的人會隨之笑,有心的人會隨之疼。
  晚上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又都有些累,大家洗洗就睡了。華夏睡得很淺,半夜時完全清醒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畢靜睡得很沉,華夏又怕把她吵醒,輕手輕腳的爬下床開門出去,像是做賊,還是最沒出息的那種。赤足走過客廳去拉陽台的門,沙發上的人坐起來輕聲叫她:“華夏。”那聲音分明是蕭離為,她即便分不清自己的左右手也能聽出他的聲音來,這是壞毛病,需要改。
  她站在原地不動,像烏龜縮頭進了殼裏,背對著他問:“你怎麽睡這兒了。”
  他走過來,“總讓主人睡客廳不好。”
  華夏微微笑起來:“少來,充大義裝好人,明明因為你喜歡睡沙發才是真。”
  離為也笑:“順便一下而已。”
  她沒有接話,仍舊站著不動,看也不看他。
  過了半晌,他問:“腳還疼麽?”
  她忽然說得擲地有聲:“疼。”好像在說,滾,又好像是用力揮了一刀出去,萬分果決,說出來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拍了下她腦袋,用了批評的口吻:“那還逛什麽夜市,不早點回來。”
  華夏一巴掌把他胳膊打掉:“是昨天陪樊覆舟去教堂聽鍾聲走出來的水泡,和今天沒丁點關係。”
  離為慢慢把雙手插進口袋,等了會才開口:“你發短信問我的時候是不是在挑鞋。我就說讓你買深灰的吧。”
  她以為那一巴掌把他打怒了他會說點什麽帶脾氣的出來,那樣她就幹脆跟他吵,吵吵多好,至少心裏不憋屈,吵著吵著還能趁勢打幾拳踢幾腳,結果等來這句台詞。於是咬牙:“因為你的眼光一向不好。”說完又重複了一下重點,“是、一、向、都、不、好。”
  他拉開陽台門,走過去又轉身,還是插著口袋背稍稍有些彎,“華夏,你的倔脾氣什麽時候能改一改。就算是買了不好看的鞋子也比穿上不合適的鞋子磨得滿腳都是水泡要好得多。”
  冷風絲絲吹來,華夏像是驚回眸,他背對著陽台,麵孔看不真切,眼裏是一片汪洋或是一個空洞,身後是無邊沉寂的黑夜。她想起了許多年前,他斜挎著背包,微微彎著腰,背對著夕陽皺眉笑著,表情怪異卻帥氣無比,身後是漫漫血色的天際。心動大約就是始於那個時候,後來她細細想過當初,抽筋拔絲,仍是分不清是喜歡上了他還是喜歡那副畫麵,就好象太平公主愛上了薛紹,不知道究竟是愛了他的人還是愛上那個麵具滑落的瞬間。總之那也是一個開始,開始的開始,隻有他們兩個人並肩,如今,多出了這麽許些個角色。開始的開始,也許是喜歡了她卻還不明了,如今,明了了,她卻成了那雙不合適的鞋子。
  她的拳頭緊了又鬆,想不出該說什麽,最後轉身:“你這睡衣真難看,就為了能插口袋?你什麽眼光。”
  他說:“其實你眼光也不好。今天你還了半天價的那副耳釘很難看,像婦女。”
  她進門前又做最後的頂嘴:“我喜歡,你管得著麽。”
  那一晚她再也睡不著,眼睛都不肯閉上,閉上了就是那個日落的傍晚,他麵色黝黑,咧嘴笑著牙齒潔白。那一晚,華夏想通了一件事兒,青梅竹馬隻是一種感情而不是一種愛情,兩小無猜隻是一種情誼而不是一種情緣。她想通了,她隻不過自作多情了許多年而已,沒什麽大不了。所幸青梅竹馬不是戀人,吵了再多的架有過再多的不合也不會分道揚鑣,所幸兩小無猜不是情人,沒有分手,沒有徹底的難過,他一直在,他走不遠,不會像交惡的情人一般永不相見。挺好。這樣還不賴。
  接下來的三天樊覆舟被導師抓去做功課,而華夏就隻能一邊埋怨階級感情脆弱一邊麵染桃花的做敬業燈泡,心裏時不時的開一朵紫色顛茄,巴不得瞬間毒死對麵的兩頭人,用眼神,用詛咒,用發黴的背影,用一切不可表達但是能夠自欺欺人的方式怨懟他們。之後是陰謀暗爽或是人生黯然都是無所謂的,她還能怎麽辦。蕭離為一張口叫她傻妞,她就真的立地思考不能,失了主見,失了勇氣,失了是非觀。怪就怪她的咒語不夠強大,毒不死他的人,他的咒符卻很靈驗,一聲一聲把她叫成了白癡。心裏想的都是狠招,招招致命,卻還要表現出一幅我自從容水自流的精神。她知道自己白癡,明明很在意明明很嫌棄卻還要口是心非的裝作一切無所畏懼。她也想用力的一巴掌打上去問他,究竟因為什麽。華夏想不通,就算蕭離為忍不住青春期情潮想找人一起開花,隨便路上采一朵不行麽,為什麽偏偏要退回去選擇畢靜,他看著哪裏像是一往情深的主。以前覺得他的心偶爾飄到畢靜那裏也算是個安全的角落,畢靜的心如司馬昭,當年他們整個兒實驗班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她一門心思的喜歡著邵安,死心塌地,幾時改了誌願?
  華夏把這些話埋怨給關欣聽,對方靜默了很久,華夏以為她斷了線連叫幾聲喂,關欣才開口,問話如連珠炮:“你還是在心疼他啊,你能心疼心疼你自己嗎?蕭離為當了別人的炮灰,和你有關係嗎?你能有點出息嗎?”
  她也不高興:“我最沒出息,遇上蕭離為我就特別沒出息,你說我能怎麽辦。”
  關欣突然有了點詭異的想法:“華夏,沒準人家畢靜是在給邵安報仇呢。”
  華夏打了磕巴:“啊……什,什,什麽?”
  關欣笑了:“我隨便說的,你激動什麽啊。”然後又不懷好意的補笑了一句,“哈,傻妞。”
  華夏覺得自己是個如假包換的傻妞,眼見著馬上就到二十歲了,讀了十四年的書她計較過的東西很多,從成績到排名,從學校到專業,能追求都往高處看,卻獨獨沒有計較感情這回事,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錯過了最佳選擇,從此失去了計較的根本。
  關欣問:“你怎麽知道蕭離為是最佳答案,分明高不成低不就嘛。”
  她應付了一句:“我傻唄。”
  關欣又問:“你那是真心麽還是純粹因為不甘心。”
  華夏反應了片刻才回答:“我沒有安假心。”她一顆真心還用不完呢,再多出一顆假心根本沒地兒安放。
  關欣不理她的敷衍,一針紮到底:“我是問,你是覺得戀人被人占了心裏吃醋,還是私有物品被人搶了心裏不服。”
  她裝傻問:“有區別麽?”
  關欣歎氣:“你還是打起精神來,明天好好送他去火車站告個別,其他的回來慢慢想吧。”
  慢慢想,慢慢能想些什麽呢。
  今天下去一起挑手機,華夏一眼就看中了鬆下的那款喵喵機,那麽小小的一個,令她愛不釋手,衝著那手機“喵喵”叫個不停。
  蕭離為板著臉說:“傻妞,那就是個玩具。”拉她走的時候還衝著銷售員擺無奈的表情,好像自家孩子在外丟人現眼他要出來圓場打哈哈。華夏對這種感覺一向反感,可是她除了拋白眼也沒別的更惡毒的辦法。
  左挑右旋,最後被他逼著買了個看起來就很有原則的諾基亞手機,方方正正,異常嚴肅。交完錢拿了發票,她又後悔,咬牙切齒:“你眼光一向都差勁。”
  他眉毛挑了一下,嘴角上揚仿佛十分得意:“這才像手機。”
  華夏掛上關欣的電話,盯著那手機看,一邊回想一邊生氣,怎麽就能聽信了讒言,買了那麽個木訥的東西回家,回頭再睹物思人這不是憑空為生活製造麻煩嘛。抿著嘴使勁搖了搖頭,如果這樣一搖回憶就能搖掉,這世界該多美好,可惜了。低頭看了看表,黃金劇場還有半小時開始,從陽台踱步出來去浴室洗澡。她多久沒看過國產電視劇了啊,住校以後在網上一集一集追的都是韓劇的泡沫愛情,看多了也就膩歪了,那天忽然看到《喬家大院》即刻被內容吸引了去,對下文期待萬分。華夏有個優點,甭管心裏有多煩躁,甭管眼前的困難堆得有多高,及時行樂的本領很好,此時此刻的樂事無非看兩集電視劇,眼熟兩條廣告。心裏有著期待,便表現得急不可耐,洗完澡頭發上的水還在滴答成串就跑出來蹲點。
  蕭離為聽到拖鞋踢踏的聲音回過頭掃了一眼,看也不看她的臉色,很不給麵子的換了頻道:“去吹頭發,跟瀑布似的。”
  她知道遙控在他手裏就等他擁有了不可抗拒的權利,等她悻悻然吹幹頭發出來,他正盯著《武林外傳》笑個沒完沒了。華夏撲上去跟他搶遙控器,搶得不亦樂乎,蕭離為從來就不知道讓著她,遙控器搶了好多年了,他家的那把,她家的那把,當年賓館的那把,現在多了樊覆舟家的這把。華夏偶爾也有贏的時候,多是正義的第三方實在看不下去了才站出來幫她擺平,他姥姥她媽或者邵安,現在誰都指不上,她猜畢靜是幫裏不幫外,樊覆舟又躲在屋裏做報告。華夏隻能靠自己,離為也不會手軟,她肆無忌憚的撲到他腦袋上,他心狠手辣的回捏她下巴,總之都在盡力,麵不改色心不跳。後來終於在畢靜的眼神裏意識到自己和離為打鬧得出格了,才忽然罷休。多年前的問題又一股腦湧了出來,菟絲一般密密麻麻的糾纏她的思考,繞得她瞬間不敢喘氣:蕭離為在她眼裏根本沒有性別。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非常嚴重並且嚴肅,沒有性別又何來愛情,連基本的男女關係都不是。他們感情的成分霎時又詭異了起來,華夏端正的坐在那裏,有些灰心喪氣。關欣問得很正確,自己究竟是戀人被人占了心裏吃醋,還是私有物品被人搶了心裏不服。她沒答案,模糊極了。
  於是起身,打算撇下他們回房間,想了想沒準兒會被他當作搶不過所以耍了小性子,華夏才不會讓他輕易得意,掉了方向去敲樊覆舟的門。她也沒想好找他要做什麽,樊覆舟也不問她進來要幹什麽,他繼續趴在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她俯身在他的書架前挑挑揀揀。隨手拿了一本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對於那本書她腦海裏最清晰的隻那一段開頭,絕沒料到在十八年後,我可能將那一草一木記得這麽清楚。翻開來扉頁上有一行字優雅非常,“今生相逢,總覺得有些前緣未盡,卻又很恍忽,無法仔細的去分辨”,這樣看,那些字也浪漫非常。華夏覺得筆體很是麵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捧書過去問樊覆舟:“你寫的?”
  他瞥了一眼,回:“席慕容寫的。”又繼續低頭敲字,仿佛忙得沒有空閑應付。
  她拍腦門想起來,是席慕容的《前緣》,後麵好像還有一句,一門心思的去想那一句是什麽了,忘記自己的初衷是想問,這行字是你寫的?而不是詩。後來想起來後麵那句是“無法一一向你說出”時,已經是半夜三更,和畢靜背靠背躺在床上,一直被石英鍾嘀噠的聲音幹擾睡也睡不著,於是把那首《前緣》費盡心思的在腦海裏拚湊,念來念去最後一句的記憶總是缺失,顛來倒去的想著忽然靈光乍現,詩是背得完整了,可是她卻興奮得更加睡不著了。
  轉天是被畢靜叫醒的,吃過飯他們就要啟程。
  蕭離為十分不主張華夏去送行,他覺得憑她那點方向感在火車站走丟是必然的,一起去的時候還好,可她自己怎麽回來呢。話卻不能這麽說,拿捏華夏的脾氣,越是這麽說她越是要跟去,所以他不屑一顧的問:“你不會哭吧。”言下之意,甭去了,添亂。
  華夏“切”了一聲,“我給你送行又不是送終。”好幾天來,她第一次成功的拿話噎到了他,隻要老虎一打盹她就是接班霸主。其實每年寒暑假開學都是離為到火車站送她,送了三次,她就哭過一次,還是大一新生報到的那次。華夏皺著眉頭,不就是一次品行記錄不良好麽,幹嘛要記那麽久。印象很深刻?
  A城火車站很大,人潮湧動,密密麻麻。所幸他們沒有行李,穿梭起來也不很吃力。拜華夏貪睡所賜,他們到候車廳時正好在檢票,一秒鍾都沒有等。下台階的時候她走了神,被後麵的人一撞就飛了出去,蕭離為眼疾手快,長臂一橫就把她拽了回來。忙問:“沒事吧。”
  她搖頭:“沒事,挺好。”
  找到車廂時距離發車時間還剩不到五分鍾,離為和畢靜上了車,華夏沒跟上去,在下麵隨著他們走,看他把她護在身後,看他們找到了位置,看他們放好了包裹,看她眼角眉梢的笑意。華夏跟他們揮手,隔了扇大大的玻璃窗,怎麽看怎麽都是部無聲的電影。
  蕭離為想起來了什麽,又跑了下來,檢票員囑咐說:“別走遠,就開車了。”他點頭。
  華夏歪頭看他:“怎麽了?”
  離為的眉宇間三分精彩七分無奈:“傻妞,二十歲生日快樂。”
  她揚著下巴,一臉的不服氣:“你才傻呢,明天,是明天好不好。”
  他的語氣放溫和:“明天就沒機會當麵說了。”
  華夏低著頭,點了點,“那倒是。”
  他說:“好好照顧自己,別光顧著臭美了,總覺得你穿的不暖和,小心感冒。”
  她說:“你也是,照顧好自己,還有畢靜。”
  他點頭。
  他們總是這樣,不到最後的時刻不能和平共處,每一次每一次,一開始總是吵得不可開交,到最後才肯彼此溫順。她是真的想哭了,摸著耳朵,不知道該說什麽。
  列車服務員在催離為上車,他回頭說了句:“謝謝,就來。”又低頭問,“你怎麽了?”
  她說:“沒事,新買的耳釘過敏。哦,就是你嫌難看的這副。”
  他不放心:“嚴重麽?”
  華夏使出最大的力氣把他推上車,說得好像不耐煩的樣子:“沒事,沒事,挺好,挺好。”
  火車鳴了笛,蕭離為站在列車門那裏跟她揮手,麵無表情,車開動了伴隨著很大的動靜,咣當咣當的,有節奏卻不甚鮮明,她腦海裏浮現了四個字,此去經年。
  那四個字壓得心裏沉悶,眼裏也有些生澀,楞了一陣,再回神視野空曠才轉身往回走,站台清冷,心思清冷。蕭離為,我不好,我一點都不好。華夏知道,自己說“挺好”說成了習慣,不經大腦,不必思考。人家問,你最近怎麽樣,她說,挺好。人家問,考得好不好,她說,還行,挺好。人家問,傷口疼不疼,她說,沒事,挺好。她說“挺好”的時候根本不在意自己真正的感受,隻是一味的蒙了笑臉麵具。然而她現在一點都不好,華夏知道,她從來不曾這樣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好,可是,即便她知道,她又能說給誰聽。
  新手機買來還沒來得及適應,不知道響了多久她才意識到鈴聲的源頭在自己的口袋裏,看了看是樊覆舟。
  他問:“怎麽才接電話,他們走了麽?”
  她說:“走了,剛走。”
  樊覆舟低沉著嗓音,猶豫著:“哭了?”
  她沒有回答,反問:“你說,謊話說一千遍是不是真的能成真。”
  樊覆舟也沒有回答,隻問:“你怎麽了?”
  華夏想了想說:“沒事,挺好。”便掛了電話。沒事,我挺好,說上一千遍,是否真能好起來?壓抑的難過才蘇醒一般不可抑製的爆發,傷心越演越烈,緩緩的淌了兩行淚,心裏麵有些陰霾,有些委屈,有些無處發泄的悲哀。無助的站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失了方向,胡亂的擦著眼角,一下一下,直到眼淚擦幹的時候,樊覆舟又打了來,這次接聽很順利。
  他問:“你到哪了?”
  她說:“我哪都到不了了,我迷路了。”聽著像賭氣。
  他問:“你不會真的迷路了吧?”
  她說:“對,我就是迷路了,怎麽辦。”
  他說:“那好辦,站在那裏別動,我去找你。”
  “找?怎麽找?還不如找警察叔叔來得踏實。”
  “告訴我大概的方向,你站著不要動就好了。”
  華夏見了他第一句話問得很傻:“你還真來了?”擺明了是廢話,自己站在牆角等了半天,他要是假來了她怎麽辦。
  樊覆舟說:“早來了,我看時間趕得急就來送送他們,不知道是哪個站台,你又不接電話。”
  “那你應該喊大點聲我就聽到了。”
  他拍拍胳膊上不知道從哪裏蹭來的白灰說:“好,下次我會盡量用喇叭。”
  出了火車站走了很遠,華夏才又回頭看了看,今天忘了說:蕭離為,再見。
  回到宿舍蒙上頭就開始睡覺,睡到半夜的時候難受的醒來,全身發燙四肢無力,感覺自己大概是發燒了,竟然被蕭離為的那張烏鴉嘴說中。坐起來開機看時間,淩晨兩點半,就著手機屏幕的那點亮光找出藥箱吃了一粒退燒藥,把羽絨服和所有的毛衣外套都翻出來壓在被子上,藥效作用下很快發了一身汗,迷迷糊糊的繼續睡了過去。好像做了個夢,夢見了某一個夏天,又好像做了許多個夢,夢裏麵是一個接一個的夏天。
  第二天早晨起來已經不再燒了,手機裏麵攢了很多條短信都是祝她生日快樂的,還有離為發來的“已達”,她回“收到”。生活看似又恢複正常,好像這一次詭異的高燒,來去匆匆,拋開桌麵上被翻得亂七八糟的藥以外仿佛昨晚隻是做了一場生病的夢,她沒在狀況裏也沒在狀況外,猜是自己也許又小上帝了一把,站在靈異的第三視角看了看形勢發展。事實教育她,頭昏腦熱都能鎮壓下去沒有什麽是自己做不到的。是的,沒有什麽,隻是需要一粒藥片,一場睡眠。
  邵安打電話來問:“你們那裏冷麽?我們這裏下雪了。”
  聊了幾句以後,華夏故作不滿:“你沒良心吧,趕快祝我生日快樂。”
  邵安誇張的說:“咦?你不是十七歲以後永遠都十八嗎?還過什麽生日啊。”
  她笑,笑得異常真心。
  晚上的時候叫上自己寢室和關欣寢室的姐妹一起出去吃了頓飯,缺了生日蛋糕卻沒有少一絲熱鬧,她們玩起真心話大冒險來一向無敵所向披靡,玩得又冷又狠極沒人情味,可是對玩完之後的那種淋漓痛快十分上癮。在一起玩過太多次,每個人的隱私也就那麽點,問來問去已經沒了秘密,沒有新鮮事就沒有人願意聽,所以前幾輪除了華夏,個個都在大冒險。關欣在飯店前跑了四個電線杆的距離,喊了五次“我在裸奔”。華夏寢室裏的老大和隔壁寢室裏的老大門牙頂了門牙,保持姿勢一分鍾不變。老二給自戀班長打了電話說是暗戀他很久了,明晚八點小樹林不見不散。老三當眾脫了鞋襪,赤足去洗手間周遊了一圈。總之很瘋狂。到了華夏這裏卻統統是在好奇這兩天與樊某人進展如何如何,第三者帥哥何許人也,帥哥帶來的妖精怎樣個道行,各個聚精會神靜候她爆料,然後七嘴八舌一番。再次輪到華夏的時候,八卦完了改冒險,女王指著鏤空包廂裏說:“跟福字下麵的那個人握手,並且告訴他,我們一致認為他是那桌人裏長得最難看的。”
  華夏聽命很是震撼,掀開竹門簾走進去後更加震撼,在一桌子男人的迷茫眼神裏她全身一激靈,昂首挺胸如赴疆場,伸胳膊到那個被福字照耀的腦袋前,壯士斷腕:“能握個手麽?”
  樊覆舟有些摸不著頭腦,沒有她那麽震撼也相去不遠,不解的問:“華夏,玩什麽呢?”
  “沒辦法,太巧了。”她故作鎮定,力求說服力的指了指鏤空窗外的那桌瘋女人,全力以赴,“我們一致認為你是這桌人裏最醜的。”
  坐在樊覆舟旁邊的人正在喝飲料,忽然沒忍住,笑噴了華夏一身的可樂。那男人長這麽大恐怕頭一次遇見有人這樣糟蹋帥哥的,一不小心用了惡心的方式替朋友打抱了下不平。
  樊覆舟的反應比較遲緩,盯著一臉不爽的華夏,爆出了一個字:“誒?”
  “誒你個頭,趕快拿紙巾給我啦!”
  無論走到哪裏都能遇見你,緣分這東西就是這樣高調的盛開了。
  一月份的A城偶爾會有二九天的味道,小的時候背兒歌,一九二九難出手,就是那種伸不出手的冷感,在露天發短信都覺得很自虐,何況在八麵透風的教室寫寫算算,所以人人都想去個暖和的地方溫書,比如圖書館,那裏有空調,因為知識比生靈脆弱。元旦過後的那天華夏正在圖書館前排隊等待開門的瞬間衝進去占座,意外的收到新東方寒假課表的傳單,她突然發現自己好像除了眼前的期末考已經很久沒有箭在弦上的那種緊迫感了。尤其是眼下,她急需一場可以忘我的投入,不必每日斜陽時做我見猶憐這種浪費青春浪費生命的事情,她需要用充實來幫助遺忘生活中的種種不理想,她需要用忙碌把心裏那個為蕭離為挖的牆角填補上,不至於終日空蕩。如同那晚的突發高燒,蕭離為帶著他的戀愛新聞忽然來了,又走了,效果不甚轟動,對華夏來說卻也算是空前的悲劇了。可是,不管怎樣難過,她的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不管怎樣狼狽,跌倒了總要爬起來,生活需要從悲劇走向喜劇,停滯不前就永遠都隻能聽到哭聲而看不到笑臉。於是決定去上GRE培訓,然後報名10月份的考試,聽說考GRE會讓生活變殘腐,同時也會讓理想變美麗。
  下了決心以後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問:“你考它做什麽?計劃畢業出國麽?”
  她當機立斷:“沒計劃,就是考來放著。”
  她媽媽竟然也批準了,雖然那個理由不甚充分,好歹也是個上進的表現,於是撥了專項款並且很快到位。華夏去報了名,聽課證拿到手裏發現已經是三百五十名了,詢問前台,人家說這個座位還是別人剛剛退掉的,正二八經的順序已經五百開外,一排三十幾個人,她也就是十幾排的樣子,分析來分析去,就是這個座位還不錯,保證能夠看到老師的臉。她也就歡喜的接受了,大略看了看課表,隻年三十到初二放三天。她知道爸爸過年的時候要去新加坡有個學訪,於是跟媽媽商量是她飛回去,還是她媽飛過來,最後達成一致——到時候再說。她就一邊複習專業考試,一邊開始找房子。
  以前路過中央海報的時候總是能看到各類租房信息,一眼瞄過去遍地都是,現在輪到她找了,那些廣告竟然不約而同的藏起了貓貓。樊覆舟路過她的時候,華夏正在小心翼翼的撕海報,誰那麽壞心眼偏偏要把自己的廣告貼在別人的廣告上麵,還常常隻是遮住重要信息,比如聯係電話或者E-mail,撕的時候生怕撕掉某個號碼。
  樊覆舟退了兩步回來拍她肩膀:“做什麽壞事呢?”
  她被嚇了一跳,手裏一哆嗦就撕壞了,於是抱怨:“幹嘛突然冒出來。”
  他笑:“幹什麽呢,那麽投入。”
  她指著分類信息說:“喏,找房子。”
  他問:“哦?要找什麽樣的?”
  華夏的一雙大眼睛裏閃閃爍爍都是無辜:“我要求一點都不高,離學校近點的有空調的單間就行。”
  這明明不算低吧,樊覆舟故意問:“既然要求這麽不高應該很容易找吧。”
  她搖頭抱怨:“一點都不容易,有合適的吧不肯隻租一個月,肯租一個月的吧大多是一間屋還要合租的那種,簡稱租床鋪,終於遇上肯租一個月又是有空調的單間,竟然遠在嶺南區,離學校像隔著天邊。”
  他做了然狀:“聽著倒是很棘手。”
  華夏很沮喪:“馬上就要放假了,怎麽找個房子那麽難,你當初怎麽找的啊?我覺得你那個房子就好理想。”
  “隨便碰上的。”他想了想,也不像是開玩笑,“要不,我分一間給你?”
  華夏又被嚇了一跳,鬼扯,哪能那麽不矜持的,異性合租哎,敏感話題好不好。忙擺擺手說:“不用了,不用麻煩了,我還是再找找吧。”
  他也沒更多的表情:“好,我也幫你問問看。”
  “謝謝。”
  一個星期以後,到底還是麻煩他了。一方麵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住處,一方麵聽到他的提議後多少有些心動的,華夏挺喜歡他家的小陽台和那個小飄窗,房子又新,距離學校和新東方上課的地方都很近,想來想去就是三個字,很理想。於是給樊覆舟打電話,支吾了半天也沒表達清楚,他倒是領悟力頗高,回答的很幹脆:“行啊,大房間讓給你。你也不用給我錢,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華夏超緊張:“那可不行,該付多少就多少嘛。”
  在電話裏拉扯了半天,他拗不過她:“那就平攤水電費吧。”
  華夏想了想:“不行,還是太便宜我了。”
  他忍俊,說:“要不你做衛生好了,抵房租。”
  華夏很相信勞動致富的基本原則,並且欣喜,點頭答應著:“好啊,好。”
  口頭協議基本敲定以後就是搬家。她要搬的東西其實不多,可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雜物,來來回回搬了好幾趟。最後還是不得不動用樊覆舟來幫她搬被子。
  樊覆舟不解的問:“我有被子分給你,不必搬,前兩天你同學來的時候還不是都夠蓋的。”
  華夏旁白:“暫住和居住能一樣麽?”把她那床鴨絨被推到他胸口,“你搬不動麽?搬不動我找別人幫忙。”
  這個問題瞬間上升到了男性尊嚴的高度上,樊覆舟還能說什麽呢,就那樣很窘的抱著厚厚三床被子,臉埋在一隻蕎麥皮枕頭裏,居然還是能被路過的熟人認出來打招呼,“咦?這不是樊覆舟麽?你幹嘛呢?”
  他把下巴搭在枕頭上,勉強看清楚了對方:“哦,搬點東西。”
  “哈哈,看著像從女生宿舍偷來的似的。”那人又加了一句感歎,“保研就是好啊。”這也能和保研扯上關係?這年頭到處都是人精。
  半低調的把東西搬完了,就開始一一安置。華夏拿過來的家當大多都是書,專心的蹲在地上分類排放。樊覆舟敲門進來,以“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為由,展開了二十二歲男人的好奇。
  “喂,你那些書都搬來做什麽?”
  “當然是看啦。”
  “你那床被子那麽厚我看你也不是太需要空調吧。”
  “需要,很需要。”
  “你就住一個月怎麽還帶了一箱子的指甲油來?”
  “我高興。”
  “你怎麽有這麽多的指甲油,你做販賣的?”
  “嗯,恭喜你答對了。”
  “賣指甲油能掙多少錢?”
  “你把那一箱都買了我就告訴你。”
  “我買這東西幹嘛。”
  “那你就別廢話。”
  本來就在期末考試期間,搬出來住就不必天天泡圖書館了,隻要關上門就是華夏的桃源,想坐著看就坐著看,想趴著看就趴著看,想躺著看也不會有人提意見,多好,看累了還能跑到陽台上去吹吹風,看餓了還能有外賣叫上門,不管多晚都不會熄燈,還有東西吃,這樣的愜意生活一旦過了一日便會上癮。由簡入奢易就是這樣簡單易懂的道理啊。
  華夏從此不必六點半起床,不必天還蒙蒙亮就要去圖書館排隊搶位置,改成七點鍾起床拖地擦桌子。有一天她心血來潮,拿了報紙去擦飄窗玻璃,樊覆舟出來上廁所本來睡眼惺忪,忽然嚇得兩眼冒綠光,衝進去二話沒說就把她抱了下來。
  臉上的表情居然是委屈的:“大小姐,七樓哎,摔下去會出人命的。”
  華夏看得直想笑,是不是人沒睡醒的時候比較容易走火入魔,結結實實的敲了敲玻璃窗,“看清楚了,我是關著窗戶隻擦裏麵的。”
  他腦袋亂得像雞窩,伸手耙了耙,改像鳥巢了。“算了,你以後再做這麽高難度的動作麻煩把門關上。”
  華夏覺得他還是沒睡醒,就隨便哄了句:“對不起,我也不是故意把門打開的。
  後來真相大白,他恐高,他不僅自己恐高還很博愛的幫別人一起恐,他在沒睡醒的時候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恐高,所以他那天早晨很激動的把她抱下去跟關沒關窗沒有半點關係,礙於麵子問題,他沒解釋,她就進入理解誤區。
  那天華夏考完了本學期最後一門專業課回到家後很興奮,跑到陽台上曬太陽,剛好看到樊覆舟騎著車回來,很童心很愛心的衝他揮手打招呼:“樊翻船!”
  他沒理睬,華夏以為他沒聽到,又叫了一聲“樊翻船!”對麵樓有人看過來,地上其餘的人也都抬頭看過來,唯獨他還是沒理,鎖好車就進樓棟了,很酷很拽。
  華夏不高興了,從他進門開始就絮絮叨叨,“你沒聽見我叫你嗎?”
  他倒了杯水,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抹了下嘴角:“聽見了。”
  華夏叉腰:“那為什麽不理我!”
  樊覆舟拍拍她的頭,錯身走過去:“當麵理你不是更好?”
  華夏不氣餒的怨念他,在他背後張牙舞爪:“你拽個毛拽。”
  直到晚上他出來看電視,她仍記得這件事情,一心一意盯著電視屏幕對他不理不睬,怨恨樊覆舟中午的表現實在是很不近人情的措了她的興致,還令她在一眾陌生人麵前失了顏麵。他最後被逼得沒辦法了,覺得這件事情不說清楚沒準還會有下一次,準備停當了語言才老實交代:“華夏。”他表情很嚴肅,“其實我恐高,而且從下往上看太高的東西也不行。”
  “嗯?”她雖然覺得荒唐,卻也看出他眼裏的認真,“不是那麽不靠譜吧,你身高183哎,你居然恐高?!”問完了以後覺得這句台詞貌似眼熟,卻又想不出著落來。
  樊覆舟楞了一下,大概覺得這個問題更加荒唐:“為什麽不能恐高?”
  華夏抱起大抱枕,把臉端在上麵審視他:“那你低頭看自己的腳不會覺得暈麽?”
  他麵上沒什麽表情,好像對這個問題很不待見:“不會。”
  華夏抿嘴,“可是我會,我低頭看自己的腳尖會覺得怎麽距離地麵這麽近啊,我怎麽這麽矮啊。”
  他仍舊很嚴肅:“我倒不覺得你矮,有超過165的吧?”
  華夏鼓起腮幫子,“拜托你今天怎麽了,幽默感混飯吃了嗎,我有170當然不矮啦,我就是那麽一忽悠。”
  他似乎又難得較了一次真:“你怎麽知道我是183的,體檢量出來的數據是185。”
  華夏瞪著眼睛,“不會吧,你明明跟離為一樣高啊。”
  樊覆舟問:“那又怎麽了?那他也是185唄。”
  華夏斬釘截鐵的說:“不可能,他183。”
  樊覆舟跟進:“那他就比我矮。”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眼角上揚:“難不成他又長了?”
  樊覆舟剛想問,我怎麽就不能比他高了呢。她的問題就撲麵而來:“你恐高的話,上次怎麽和我們一起上帝華看夜景的?340米呢,你瘋了。”
  他說:“所以我沒看啊,我還沒瘋,我擠在人群中。”
  華夏又問:“那你能站在陽台看下麵麽?我記得見過你趴在陽台上啊。”
  他摸了摸鼻子:“所以是趴著的,我就能堅持一小會。而且那次是被你揪過去的,你又不征求我意見。”
  “那麽嚴重?”
  “有點。”
  “小時候受過刺激?”
  “天生的,謝謝關心。”
  學期已經結束了,再過兩天就要去上新東方,華夏提前領了教材,厚厚的一摞擺在客廳的茶幾上。樊覆舟從外麵回來看她正窩在沙發裏麵唉聲歎氣,好心的問:“怎麽了?遇上什麽事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眼神哀怨:“GRE好難啊。”
  他好像有點詫異:“沒事看GRE幹什麽。”
  華夏就更加哀怨了:“你難道不知道我留在這裏過寒假是因為要上新東方的GRE班麽?”
  樊覆舟搖搖頭:“剛聽說。”
  華夏把嘴抿成倒U型:“你不關心室友!”
  樊覆舟拍了拍她的腦袋哄小孩似的問:“紅寶背了麽?”
  華夏搖頭:“哪來得及啊,
  他麵色端正:“要先背紅寶再去上課才能見效果。”
  華夏撅著嘴不滿的問:“你怎麽知道的?”
  他走到廚房去倒水:“聽同學說過。”
  華夏繼續哀怨,一詠三歎:“紅寶書那麽厚重踏實,防身還可以,突擊肯定是不行的啊。”
  他一邊喝水一邊似有心無心的安慰著:“沒事的,慢慢來,什麽事情都是循序漸進的。我猜先聽課肯定也會有收獲。”
  可是對華夏來說收獲來得早了點,意外了點,也驚喜了點。
  開課那天,她到的比較早,下午的班三點上課,她兩點半就到了。那個三百五十號的座位剛剛好在教室正中,她仔細揣摩了一下,要說能看到老師的臉也是剛剛好能看見,具體什麽樣的眉眼唇鼻估計到時候要盡力看才可以分辨仔細,至於筆記大概要靠掛起來的顯示屏了。
  她旁邊的女生也來得挺早,兩個人沒事做閑聊了兩句發現都是A大的,那女生叫陸瑾念大三,華夏很開心的叫著學姐。
  陸瑾問:“你是哪個係的?”
  華夏說:“我是生科的,學姐呢?”
  陸瑾一臉的佩服:“生科好啊,大牛,每年都有狀元來的。我念統計。”
  華夏受了恭維還有點臉紅,笑嘻嘻的,忽然想起來問:“咦?那你認識樊覆舟麽?”
  陸瑾立即點頭:“當然認識啊,我們係的風雲人物哪能不認識,我就是衝他才來報的寒假班,你也是?”
  華夏不解:“也是什麽?”
  陸瑾問:“你不是問樊覆舟麽?他給我們講閱讀啊。你不知道?”
  華夏心裏一咯噔,這是外太空的玩笑麽?冷笑話?他給我們講閱讀?
  陸瑾從書包裏抽出課表指給她:“你沒拿課表麽?上麵寫著啊。”
  她狠狠的盯著“樊覆舟”看,像是不曾認識那三個字,生生要把那張紙望穿。從來沒想過這樣也能遇上他,從來沒想過他竟然會是這裏的老師,還偏偏是教她的老師。他明明知道她要來上GRE班居然一點口風也不漏,麵不改色心不跳的說是聽說同學說過,早知道他這個人會演戲,現在越加肯定了他的演技,儼然影帝級別的啊。
  因為這件事的曝光第一堂填空課華夏聽得很不專心,一直在走神設想著樊覆舟站在講台上會是什麽樣,他也會講很多的笑話來活躍課堂氣氛麽,還是講樊載舟的鬼故事出來讓大家精神緊張。他會是什麽樣?
  很快便有了答案,樊覆舟進來時教室裏的女生都齊刷刷的用目光迎接他的入場。說實話,那個入場十分不美妙,華夏把身子挺得很直,灼灼的望著他,希望能被他注意到,可是樊覆舟卻沒感到熱度一般,環視了一下教室就開始自我介紹了,眼神沒有交匯,也沒有停留。華夏難免有些失落,三百五十號的位置果然沒有地理優勢。
  覆舟在黑板上寫大字,轉過身笑得挺好看,滿臉的陽光卻是一頓欠扁的個人介紹:“我叫樊覆舟,覆舟就是翻船的意思,當然,你們可以叫我樊翻船,但是,我肯定不會理你。”
  一刹那華夏忽然嚴重懷疑起來,他所謂的恐高症究竟是真實情況還是在演戲?難道說是因為自己當時大聲叫了“樊翻船”引起了他內心的不爽所以他才不肯搭理?
  也許是華夏眼裏的他十分生動,於是覺得他講的內容亦是鮮活。樊覆舟交代的閱讀技巧簡單明了讓人拍腦門頓悟,啊,原來如此,連帶著他偶爾抖出的包袱都感覺像是水到渠成,一窩子的人都笑逐顏開,課堂氣氛如春暖。華夏心裏不禁有些佩服,小樣,人不可貌相。
  她始終把脊背挺得很直,好像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使勁背著手專注著講台安靜的等待老師鼓勵的目光,可是,樊某人卻拒不參演,仿佛教室中間的位置是他視線的死角,左掃右掃就是掃不到那一雙漆漆的眼眸。這樣的效果除了故意而為不可能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釋了吧,華夏狠狠的咬牙撅嘴。
  下課的時候很多人呼啦啦的湧上去問問題,把樊覆舟團團圍在中央,華夏本來也想衝過去的,可是遠眺了一下那架勢就打了退堂鼓,其實她也沒什麽問題好問的,唯一需要質疑的就是:你憑什麽不看我。這個問題要多花癡就有花癡,她是絕問不出口的,隻能是在心裏龜毛一個過場而已。一邊犯著嘀咕一邊收了書包和陸瑾學姐告別。
  上課的地方離他們住的小區不遠,順著小路就更近了。華夏多懶啊,能少走一米絕對不會多走半尺,她在心裏做了毫不猶豫的決定。小路唯一的壞處就是人煙稀少,隻得低著頭快速走過去,可以勇敢的把那些寂靜當作無義。她用最快的速度匆匆飛奔,如果用來報奧運的話應該是可以填在最佳成績那一欄。隻是昏黃的燈泡發育不良一般的淒惶,閃閃爍爍如鬼影幢幢,她如何快也沒有超光速的能力,自然影子隨行與她是一樣的快,她跑,影子跑,小驚嚇和小恐慌也在心裏不住的奔跑,惴惴不安。所幸路途短,出了巷子的那一刹那她聽到心裏喊著萬歲的聲音。卻不小心撞上了人,她嚇得一驚,忙抬頭說:“對不起!”然後愣住。
  樊覆舟的笑聲夾著幾分無奈:“華夏,你可真是能耐,我一直以為向電線杆道歉這種事隻有笑話裏才會有。”
  簡直丟人丟大了,華夏鼓著氣歪頭仇視著站在一旁說風涼話的他,新仇舊恨一股腦都湧了出來,心裏憤恨的想著,幹脆趁著這裏沒人把他掐死算了。捂著額頭,拋白眼過去,沒好氣的問:“你怎麽會在這?”
  樊覆舟聳聳肩依舊看戲一般:“不在這怎麽能遇上跟電線杆說話的大活人。我守株待兔啊。”
  華夏氣得大步蹦過去用拳頭砸他,“不許說了,你怎麽沒完沒了呢,真討厭。”
  他也不躲,隻是笑:“好,不說了,咱回家吧。”
  路燈下一對修長的身影,一句溫暖的台詞,咱回家吧,這句話任誰隨便理解都會覺得十分曖昧,什麽樣的關係才能住在同一屋簷下,才會站在那麽近的距離,說這樣溫暖的話。她能看到他牙齒上微微泛著的瓷白,他能聞到她身上清幽淡雅的香,她聽到他沉斂的聲音,咱回家吧。獨獨缺了一個嬌羞的低頭和一個淺淺的回答。
  然而,缺了就是缺了,華夏對那句話完全沒有知覺,他們之間的關係在她心裏就是那樣的透明,樊覆舟是尷尬的自賣會上給她精彩的路人甲,是沉冗的發獎會上講鬼故事給她驚嚇的學長,是在蕭離為麵前沒有把她扔在孤零難堪境地的朋友,是她找房無處時伸出友愛之手的室友,也是新上任的年輕帥氣又內涵的閱讀老師。她根本想不到曖昧的層次上去,隻是覺得他說得很有磁性,下意識的就回答了:“好。”
  樊覆舟自主的接過她手裏的大包,她也不矯情拒絕伸手遞過去。然後,他講了個煞風景的笑話:“華夏,去跟電線杆同學告個別,我們走了。”
  華夏仰天長歎,“你忘了它好不好。”
  他說:“好。”繼續麵無表情,“那就不告別了,明天再來打招呼吧。”
  於是她的拳頭就橫空出世,這次他居然敏捷起來一再再躲了幾招,開始小跑,華夏哪能甘心,一邊追一邊威脅著:“樊翻船,你再跑,你再跑我就把你恐高的事情昭告天下,讓人們都知道你是膽小鬼。”
  於是他回頭說:“咦,樊翻船是誰,我怎麽不認識。”
  盡管是走上了大路,人煙依舊稀少,路燈依然寥寥,一個人的時候低頭奔走匆忙,驚慌到無法辨別是撞上人還是電線杆,兩個人這樣走全世界都是明亮的,腳步這樣輕鬆,星星點燈。
  樊覆舟照舊是進門一杯水,華夏很了解他的習慣,趕在他前麵走過廚房去,壞心眼的把水壺藏在身後,忍不住問:“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你是那裏的老師?”
  他端著杯子,麵對她這樣的舉動一臉的好笑,反問:“早說會有什麽別的影響麽?“
  華夏想了想:“影響倒是沒有,就是早說早知道啊。”
  他又問:“那早知道會有什麽別的影響麽?”
  華夏說:“沒有影響,早知道就早了解唄。”
  他麵不改色:“早了解會有什麽別的影響麽?”
  華夏宣布敗陣,擺擺手讓出位置:“好了,你喝水吧,複讀機同學”
  他卻笑了,作出老師的姿態認真的糾正說:“華夏同學你概念錯誤,這樣的表征不是複讀機,複讀機是重複別人說的東西……”
  華夏不等他說完,插話說:“概念正確有什麽別的影響麽?”
  你看,孺子多可教啊。
  轉天的課第二節仍舊是閱讀,下課後華夏慢條斯理的收拾東西等著他從一堆好問學生群中脫身,這一等就等了半個多小時,等到她失了信心才走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一邊繼續等待。忽然好奇起來按照這樣緩慢的進程,他昨天是如何恰好出現在電線杆旁邊的呢?她內心十分不甘的疑惑,難道說天意就是要樊覆舟看到那一出笑話?
  而他那邊終於等到最後一個學生滿意的離開,才發現華夏已經沒有趴在桌子上了,把東西放到辦公室,出了樓就看到華夏在路邊上踢著石子,一臉的投入。走過去叫她:“走啦。”
  她抬起頭問得無力:“真的可以走了?”
  他笑著,露了一排整齊的牙齒:“問問題的人多了點。”
  她點頭:“我理解,你講的那麽爛,自然大家都有問題嘍。”
  他還是笑:“那你怎麽沒來問問題呢?”
  華夏墊腳拍了拍他肩膀,假意豪爽:“我很講義氣的,即便他們都不給你麵子,我也要給啊。”
  樊覆舟摸了摸鼻子:“那謝謝你啊。”
  她咧嘴笑起來:“咱倆誰跟誰啊,不用那麽客氣的。”
  第三天沒有閱讀課,華夏發現陸瑾上課的情緒明顯沒有前兩天那麽積極,其實她也差不了多少,因為看不到樊覆舟心裏有些莫名其妙的空蕩。即便一進屋就能和他照麵,早晨會搶洗手間,晚上會一起叫外賣,偶爾相互調笑兩句,也會向他問點問題,可是聽不到他講課她還是忍不住要失落。
  放學的時候懶惰的華夏同學仍舊不計危險的決意走上小路,又是一路疾走,在邁入大路前長了心眼的抬起頭,一慌神就看到了靠著電線杆的樊覆舟。
  華夏斜睨著他問:“你等我呢?”
  在她古怪疑惑的眼神裏樊覆舟慢條斯理的開口:“我是等你啊。”
  華夏覺得樊覆舟是個不太好對付的敵人,不如化敵為友,“那謝謝啊。”
  他笑:“客氣什麽,我其實是在等你撞電線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有閱讀課時是華夏趴在桌子上等他,沒有閱讀課時是樊覆舟站在路燈下等她。有一次華夏問:“你幹嘛偏要站在那裏,做好人的話應該在樓下等我才對吧,一點誠意都沒有。”
  樊覆舟一口水咽下去,問得不緊不慢:“在樓下等的話那是癡情漢吧,你看我像麽?”
  華夏沒辦法:“你不像,你一點都不像,你長了一張守株待兔的農民臉。”
  他還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他其實很忙,課表安排的特別緊,上午下午都有課,早晨最早是八點半上課,晚上最晚是九點半放學,外加回答提問,每天要說很多的話。所以他很能喝水,繼“樊翻船”宣告無效之後,華夏給他取了新的外號,叫“樊水牛”,教他不論是船還是牛如何都離不開水了。然後自稱為“華小牛”,說是自己牛人來的,但不是大牛。樊覆舟聽了之後哭不得笑不得,每每都要故意找別扭的叫她:“華小妞。”
  一次他早晨八點去上課,那時候華夏還在坐在飄窗上背單詞,很嗨皮的衝他揮手:“水牛,拜拜。”他不理。九點多的時候他打電話來說是忘了點東西,讓華夏幫忙用電腦發到E-mail裏。華夏擺了譜,快叫:“小牛!”他隻得認栽。
  其實華夏對樊覆舟的筆記本一直充滿了好奇,他總是把他的本本當作親生兒子看待,平時華夏連近身它的資格都沒有,她擦桌子的時候他都自己把它抱在腿上,一點毀壞的機會都不給。越是這樣她越是想摸一摸碰一碰,上天給了她這樣一個絕妙的機會,心裏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裏管他是在叫小牛還是小妞。
  樊覆舟一步一步指揮:“開機密碼是radiohead。”
  華夏不屑:“大男人設什麽密碼,小肚雞腸。”
  他當作聽不見,繼續指導:“H盤,G文件夾,R10文檔。你幫我發到我hotmail郵箱裏就好。”
  華夏照做了,敲了他一頓飯。沒看出來他的電腦條理那麽清晰,每個盤都有命名,係統,備份,學習,電影,音樂等等,不像邵安,他還是專門學計算機的呢,他那個電腦亂七八糟的,除了他自己誰也別想在裏麵找出有用的東西來。樊覆舟的O盤名字詭異,叫箏,和那些分類內容完全不搭調。她想打開來看一看,又覺得那是他的隱私不能這樣侵犯的,計較了半天決定規規矩矩的關機。
  晚上做功課的時候華夏有問題要問他,推門進去時他正抱著他兒子在敲敲打打,她一走進去他就把它合上,十分友愛的問:“什麽事?”
  可是華夏不爽極了:“不過就是普通的筆記本嘛,也沒張三頭六臂,又沒有血緣關係,搞得那麽珍愛幹嘛。”
  他笑:“愛護東西難道觸犯法律?”
  華夏切了一聲,就把書遞過去問問題,他講得很詳細,條理清晰,她一聽就懂了。臨出門的時候很有八卦精神的問:“我好奇,你那個O盤裏放了什麽?”
  他問:“那麽好奇幹嘛?”
  她說:“好奇難道觸犯法律?”
  樊覆舟搖頭,“你真是好學生。”
  華夏把五官擠到一起,表現失望的樣子:“算了,我以為咱倆挺熟的了。”
  他忍俊不禁:“O盤都是舊的東西。”大方的點開來指給她看,“就這些,都是舊的東西。”還不忘苦口婆心,“你不要看到有奇怪的名字就亂生好奇。”
  其實她也不是真心想看,不服氣的說:“是你取奇怪的名字在先。”瞥了一眼看到屏幕上有密密麻麻的flash文件,忽然興奮的問:“你以前也做flash?MV類的還是小遊戲啊?”
  他還是那樣習慣性的微笑:“是配樂小動畫。”
  正說著,門鈴響起來。兩個人都楞了一下,華夏問:“你叫外賣了?”
  他搖頭,走出去探頭在可視鏡上看了看,華夏也跟了出來。樊覆舟回過頭說:“好像是我朋友。”
  華夏搬到這裏兩周零兩天以後第一次在沒有叫外賣的情況下遇到上門訪客,輕聲問:“我需要回避麽?”
  他笑著擺擺手,“那是幹什麽,衣冠不整了?”
  華夏想想倒也是,又不是見不得人,要是能一躲到底也沒什麽,萬一被發現了就剪不斷理還亂了,還不如表現得光明磊落得好。
  門開了,邁進來個男人,嘻嘻哈哈著:“你這裏還真暖和。”那個人看到華夏,也是大大咧咧,“有客人啊。”忽然一拍門框,“你不就是那天說覆舟醜的那個小丫頭麽?!”
  華夏也不想見麵這麽尷尬的,遊戲裏麵的東西玩過就算了,帶到日常生活裏麵來實在不夠厚道。眨著大眼睛裝傻問他:“你說什麽呢?”
  那個人說:“我就是當時沒忍住笑得噴了你一身可樂的那個人。想起來了沒?”
  華夏歎息:“拜托,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忘了的。”
  樊覆舟插手介紹說:“這是華夏,這是簡振。”
  華夏也一個沒忍住哈哈笑出來:“減震?”
  簡振倒是和氣:“彼此彼此。”
  樊覆舟問:“跑過來做什麽?”
  簡振同學一臉受傷小媳婦的表情:“你不歡迎我啊。”
  華夏在一旁偷笑,這人挺會演戲,和樊翻船的演技有得一拚。
  樊覆舟給他倒了杯水放在茶幾上力量稍重,玻璃相撞的聲音十分清脆。簡振受到恐嚇,直接開口:“我這也是受人之托,來看看你孤寡的生活過得如何。”又偏頭問華夏,“華夏妹妹,你多大了?”
  華夏沒明白他這個話題是怎麽轉的,“二十。”
  簡振摸摸理清胡子的禿下巴發感概:“不會吧,才小兩歲?我還以為你就是一高中生。”
  華夏解釋說:“跟你比我是離高中更進一點。”
  簡振繼續發感慨:“是啊,跟你比我就離墳墓更進了一點。”
  華夏笑得一臉的和氣,這個人真扯,跟邵安的那種扯法有點接近。
  樊覆舟硬生生插播了一句問話:“你工作找得怎麽樣了?”
  簡振唉聲歎氣的說:“還能怎麽樣,聽從我媽指揮,力求指哪打哪,我選擇勇敢的直麵慘淡人生。”
  不多久簡振的手機就響起來,跳下沙發披了外套就揮手告別,“華夏妹妹,再見。”
  他把門帶上了,華夏才和樊覆舟麵麵相覷,這人幹嘛來的。
  半夜的時候華夏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有人按門鈴,響得淒厲而悠長,後來改成敲門,一下一下似有似無。華夏蒙上腦袋在床上打滾,忽然意識到:外麵有人敲門?!看了看手機,淩晨兩點,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麽事情。她小心謹慎的披著外套出去探頭,對麵的樊覆舟剛好也拉開門,華夏就著月光覺得他看起來一臉的掙紮,暗自好笑。兩個人都在困擾,外麵的人一麵敲一麵叫“樊覆舟”,女子聲,比門鈴還要淒厲還要悠長,甚至有些不明所以的歇斯底裏。
  他楞了片刻,伸手把華夏推進去,囑咐說:“沒事,你繼續睡吧。”才走過去開門。
  他的手很暖,很幹燥,他說話的聲音很溫柔。華夏躲在門背後聽見他沉著低沉的嗓音:“我們出去說。”
  後來,她也沒睡著,一直看表,快要五點了樊覆舟還沒回來,華夏略微有點擔心。她不傻,想起來簡振說的那句受人之托,興許他是來打探虛實的,誤會他們之間的關係了。
  敲門的人是誰呢?樊覆舟的前女友?果然是首席古箏,敲起門來都那麽纏綿。
  不過,這些和她又沒半點關係,床那麽大夜那麽長,星光那麽明亮,怎麽就睡不著了呢?
  她忽然想到,驚坐起來:“樊翻船不會被情殺了吧?”又躺下去,“啊,那也和我沒關係。”
  後來實在放心不下,給他打了電話,沒接通之前一直在給自己找借口,我要說什麽呢,我要說什麽呢,就說早晨八點半上課別遲到了。後來電話通了,在隔壁屋響得人涼徹心扉。她不得不抱怨:大半夜跑出去居然還不帶手機,這什麽人呐。
  左右輾轉,回憶了片刻,他該不會沒穿外套就出去了吧?一個激靈,從床上跳起來赤足跑到客廳,還好沙發上的外套不見了。正覺鬆了一口氣,樓道裏傳來走路的聲音,她趕緊奔回到床上把頭蒙起來。有人開門。
  在那個年輕的夜裏,有些什麽,曾襲入我們柔弱而敏感的心。

  第三卷 所有的故事都已啟程
  吃過晚飯,華夏習慣性開機掃版榕樹下,把別人的主頁都瞄過一遍再回到自己的地盤寫上一句:要堆最大的雪人,希望它能萬古長存。
  然後把離為給的vcd拿來看,看王菲的眼淚裝,看她美杜莎一般的頭型,看她肆意的動動手腳有人說那是最精彩的舞姿。
  她問泡麵頭:你說那麽多的人都被稱作天後,為什麽感覺王菲是後中之王,其餘人都達不到她的境界呢?
  過了許久泡麵頭才回:你看過聖鬥士吧,你知道天生擁有第七感和費勁渾身氣力達到第七感的差別麽,就是這樣的。
  傳道授業解惑也不過如此,華夏喜歡泡麵頭和他的思維方式,認識了那麽許久,她才問:你都在忙些什麽。
  泡麵頭回:忙著念書和早戀。
  華夏大笑,他還真是直接:原來你也是學生。
  泡麵頭說:不僅是學生,還是高三的學生。
  華夏問:高三真那麽辛苦?需要遊離在學生之外?
  泡麵頭回:高三很純粹。沒有遊離,隻是白馬非馬的道理。
  華夏點點頭:你也是個天生擁有第七感的人呐。
  泡麵頭笑。
  轉天早晨又是急促的電話鈴,她躲在被窩裏要死不活的最終還是無奈的裹著被子跑去接聽。憤怒如火山爆發:“蕭離為!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沒成想是她媽媽,歎氣問:“又和離為吵架了?你怎麽動不動就發脾氣呢,一點女孩樣子都沒有。”
  她唉聲:“我錯了。”
  媽媽說:“姥爺犯心髒病住院了,你下午去看看,去之前給舅舅打個電話。”
  華夏答應著:“嗯,我去。”
  媽媽補充說:“到時候別再跟姥爺頂嘴了,他說什麽你都點頭,知道麽。”
  她敷衍說:“點頭,我一定點頭,他要是叫我立地消失,讓我磕頭都行。”
  媽媽很無奈:“你這麽大了怎麽一點都不懂事呢。”
  華夏最受不了這句話:“那姥爺都那麽老了不也不懂事麽?懂事和年齡沒有直接的關係。”
  媽媽問:“你一個人在家出事了?跟離為吵架沒地撒氣了?怎麽一大早的可勁跟我頂嘴呢。”
  華夏想了想說:“是我沒睡醒。”
  下午到了中心醫院,在住院大樓下給自己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她實在是有點怵頭見姥爺,又不是青麵獠牙的怪物,是血緣緊密的長輩,老人家無非做人硬朗了點,說話習慣性嚴厲了點,她也知道他是出於關心,可就是一直不能親近。
  根據舅舅的指示找到了病房,進去的時候姥爺正在看報紙,看到她來,難得露出了慈祥的微笑讓她找地方坐。華夏忽然很沒孝心的感覺穿著病號服的姥爺比較讓人滿意。結果兩人照樣話不投機,沒說幾句她就失去應付的耐心,坐在沙發裏除了點頭什麽話都不再說了,心裏悶得難受,一臉苦楚的期待著隨便進來個誰都行。大表哥田雲彬同誌仿佛天兵,騰著祥雲而來,推門的瞬間凝滯的空氣終於通暢,他要是再不來,華夏估計自己都要被憋出心髒病了。
  其實田雲彬跟他爺爺也不甚親密,因為是長孫,老人家對他的要求比對華夏還要嚴格許多,好在是男孩子,臉皮比華夏要厚實。他進來後的改觀就是,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裏受訓,等待隨便進來個誰解救一雙兄妹。
  有人敲門,他們趕緊應聲,是個華夏不認識的叔叔來探病,跟著走進來了邵安。
  表哥站起來叫了一聲:“邵叔叔。”又激動的叫了一句,“小虎。”
  被喚作小虎的殘疾邵安也十分激動:“小號哥。”
  華夏跟著激動:“怎麽是你?” 調侃一般的問,“你們哪個村的?”
  邵安嘿嘿笑著:“王二小那個村的。”
  三個人循環交換了會眼神。
  她有好久種沒見到邵安的感覺,瘦了點白了點,關鍵胳膊上還打著石膏,像鐵臂阿童木一般。她問:“你胳膊怎麽了?”
  邵安保持憨厚笑容:“打籃球撞的。”
  “撞哪了?”
  他撓頭:“撞牆了。”
  華夏那時候並不是多麽的了解邵安,後來慢慢的相處中漸漸發覺,他就是那麽扯的一個人,在聰明的掩飾下是個地道的脫線鬼,胡扯中的精英。
  姥爺和邵叔叔連帶著邵安在病房裏聊天,打發華夏他們倆去灌兩壺開水。
  出了病房她拉拉表哥的衣襟小聲問:“你怎麽認識邵安的?”
  田雲彬瞪大了眼睛:“你不會吧,以前住平房的時候他奶奶家就住在咱家隔壁啊,就是有葡萄架的那個院子,他家後院還有一棵櫻桃樹,你不是最喜歡那棵樹了麽?忘了?”
  華夏搖頭:“不記得了。”
  她小時候倒是住過一陣姥姥家,不知為何小小年紀跟黛玉似的,天天以淚洗麵不得不被遣送回媽媽身邊,關於住在那裏的記憶是缺失的。原來早就可以認識邵安,也許早就認識過邵安,原來他一直在那麽近的位置,竟然還是一個青梅竹馬的位置,你看,人生多玄妙。也許華夏當初不哭不鬧,沒有被她媽媽接回去送到幼兒園,跟她一起長大的便是邵安,她也會叫他小虎共享很多的成長經曆,而不是在同桌許久之後才有第一句對白。
  她媽媽是年三十那天回到家的,匆忙的帶著她去姥姥家過年。
  過完年沒幾天就開學了,高一下學期對於高中生來說大約是最快樂的半年。
  華夏回憶起她的高中生活,在麵目清淡的過往中能夠稱得上是色彩斑斕的,能夠勞師動眾大興波瀾的,無非是那時的一場籃球賽。記得高一那年的籃球賽來得特別的晚,天都已經要熱起來了才終於有了動靜,見了些眉目。卻一發而動千鈞,校園裏的潮熱好像在和夏天比著加速度,一陣一陣吹著熱鬧和熱火,均是迅猛得超過了四季輪轉,所以華夏說,那根本就是熱火超天。後來她認真又偏見的分析了一下,認定,那完全就是一場天造地設讓蕭離為出風頭的比賽,完全就是一個讓蕭離為不錯時機成為焦點的機會,這樣說多少有點半吊子的酸味。
  好像,每一所高中,大多數少女心裏都住過一個籃球高手,他伸手矯捷,動作靈敏,在場上是靈魂人物,在心裏是英雄式少年,他站在場中央自成焦點,他有好看的膚色,英俊的側臉。那個人的原型是櫻木花道,流川楓,仙道彰,或者是一張大叔臉的牧申一也說不定,總之,是個帶著動畫色彩被神化的人物。蕭離為是哪個呢?不確定。邵安又是哪個呢?其實,邵安很不幸,盡管他長了一張小白臉,也有不錯的球技,隻是可惜是悲劇人物,那麽,算作藤真健司吧,那男人有長長的睫毛和讓人感傷的結局。
  在比賽的那些日子裏,蕭離為每日放學會後都在籃球館裏跑著跳著,竭盡全力思考著,全力以赴的拚搏著,盡情揮灑熱血和精力,盡情接受場外的喝彩和崇拜,盡情的把自己想象成小飛俠,盡管多少有些自戀和無恥的成份,他依然自我感覺良好。他每天都會在學校裏待到很晚才回家,那個時候的華夏早就吃飽了晚飯伏案寫作業了。早晨時,貪睡的華夏又總也趕不上第一班校車從來和他錯過。所以前後算去,他們有許久失去交集。華夏琢磨著,要不也湊熱鬧去看一場球?可是看那玩意有什麽意思呢,她又看不懂,平白浪費時間嘛。
  一天放學的時候邵安突然問她:“你怎麽從來不去看比賽?”
  他身邊站的男生也問:“還真的,華夏你怎麽從來不去給我們加油。”
  華夏說得很冠冕堂皇,掰著手指頭說:“要寫作業,要上競賽輔導,要看那麽多的書做那麽多的題……”
  邵安嘻嘻哈哈的插了一句:“還要嗜睡。”
  華夏臉皮薄:“切,嗜睡怎麽了,又不影響大局。你們要是早晨打比賽我就早早跑去看。”
  邵安輕輕笑著,露出隱隱的酒窩線:“真可惜,那你是沒機會見著了。”
  華夏說得有口無心:“怎麽了?你們就要輸了?還是你胳膊又斷了?”說完了看到邵安旁邊的男生表情一愣,才覺得自己有點過分,怎麽能在參賽隊員麵前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迅速準備語言致歉,還沒發聲。邵安就開了口:“嘖嘖,童言無忌。”
  華夏正張著嘴,聽到他這樣不倫不類的為她解圍,笑容來不及收回麵上笑得訕訕。
  為將功補過,收好了書包就跟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去了體育館。在那裏遇見了蕭離為稱作畢靜的那個女生,之前在校園裏遇見過很多次,她跟離為一起出現的概率很大,華夏覺得她分明張了一張狐狸臉,下巴忒尖,能戳破空氣似的那種尖利,總之印象十分不好。
  她問邵安:“咱們打七班?”
  邵安一臉你真是活寶的表情,說得極慎重:“不是,是打一班。咱跟七班壓根就不在一個半區,等四強的時候也許能碰上。”
  華夏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心裏疑惑著,那畢靜小姐跑來幹嘛的?提前查看敵情?
  她到的時候比較晚,視角好的地方都擠了幾層的人,最後挑了對方籃球架下的位置坐,因為那裏人少,視線也還不錯,除了自己班如何得分看不到以外其餘都一清二楚。包括畢靜的眼神隨邵安的遊走而波動也被觀察到了。並且,當不幸的邵安被別人犯規直挺挺倒地時她也看得清清楚楚,一時間熱血上湧,不管不顧的跑到場上,尖聲問:“你沒事吧。”邵安給了她一個詭異的眼神,她也不理解自己的聲音是如何變得那般細的,隻知道自己很緊張,很緊張,周圍瞬間擠過來很多的人,一言一語的問著如何如何,邵安嬉皮笑臉的回答,沒關係。裁判讓她先送邵安到校醫那裏看看,臨危受命,她就更加緊張了。可是華夏是誰啊,那麽混沌的一個場麵下,扶著邵安走出場地的時候還不忘惡狠狠的瞪了兩眼推倒他的人。
  有男生自告奮勇來攙扶邵安,華夏挺直腰杆,說得熱血沸騰:“不用了,我能行,你們留下來加油,一定要贏他們。”群眾的士氣就這樣被鼓舞了。
  為不打擊她的積極性,直到出了球館,邵安才說:“別逞能了,我自己跳還快一點。”
  華夏噘嘴:“別逞能了,你胳膊剛好沒兩天,現在腳又受傷,做你的零件怎麽那麽可憐。”
  邵安問得仿佛毫無心機:“幹嘛那麽關心我的零件,你又不是我的肋骨。”
  華夏巴不得當即給他一個過肩摔,憤憤的說:“你這人怎麽那麽討厭。”
  邵安一臉無辜,好像在揣摩,我哪句話惹到你大小姐了?
  那時候蕭離為正在露天場地練球,一瞥眼就看到華夏攙著個男生走出來,有說有笑,有蹦有跳。華夏一直都是個不太合群的人,從小學到初中他對她的理解就是能獨來不群往,她竟然會來看比賽,不僅來看比賽了還跟男生不清不白。丟下球走過去叫她。
  華夏循聲回頭,看到蕭離為瞬間很開心,不負責的把邵安放在一邊就走過去和離為做相向運動。
  她問:“你怎麽在這?”他問:“出什麽事了?”
  他答:在練球。” 她答:“邵安扭到腳,我送他去校醫。”
  他問:“需要幫忙麽?”
  華夏搖頭:“不用不用,你加油吧。”轉身去照顧傷殘。離為目送他們遠走,目光閃閃。
  邵安問:“你剛才怎麽那麽高興?”
  華夏想了想說:“那個人是我朋友,我有好幾天沒見到他了。”
  邵安哦了一聲,接著說:“你看,誰叫你不來看球的,我就天天都能見到他。”
  華夏心想,我天天見到他的時候還沒有你呢。
  一路聊著天到了醫務室,校醫大略看了一眼,扒拉了兩下,最後說得意味深長:“你們還是去醫院吧。”
  華夏覺得這事情肯定嚴重了,忙問:“傷到骨頭了?”
  校醫的眼神極為深奧:“不好說。”
  華夏心想,完了完了,這下完了,肯定是出了大毛病。
  邵安倒反過來安慰她,剛出了醫務室就伏在她耳邊說:“別怕,校醫是著名的庸伯,上次劉博肚子疼,他說人家是闌尾炎得去醫院切腸子,嚇得大家六神無主,結果到了醫院一檢查就是吃了髒東西不良腸胃反應罷了。所以,校醫的話我都不當真,他說我骨折了沒準就是扭傷紅腫,他說我扭傷紅腫沒準就是被蚊子咬了。”
  華夏終於淺淺的釋懷,問:“你覺得呢?折了麽?”
  邵安故作思索:“應該沒有,上次胳膊骨折我聽到了喀嚓的聲音,這次……沒有。”
  權威證明,邵安隻是扭傷,可是短時間內還是不能運動。華夏很沮喪,覺得是她的烏鴉嘴害了邵安,皺眉頭問:“那就是說,就算我們班進了決賽你都不能上場了?”
  他看著卻很嗨皮:“是啊是啊。”
  華夏問:“你怎麽不難過呢?”
  邵安摸著下巴說:“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華夏不解:“為什麽?”
  邵安認真的舉例說明:“胳膊骨折的時候我就有不必寫寒假作業的特權,現在我腳傷了,接下來的一個月也不用寫作業了,多好。”
  華夏瞠目:“你當時不用寫作業是因為斷了右手啊。”
  邵安半真半假的表現了義憤填膺:“右手了不起麽?眾生平等啊,左腳要求同等特權。”說完抬起裹成粽子的傷腳嘿嘿的笑起來。
  華夏看著他一臉的沒心沒肺,覺得心裏不是那麽難受了,跟著笑起來。
  邵安那種與生俱來不靠譜的本質在這一次養傷過程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午休時他偶爾雙手托腮一臉純情的哼哼李宗盛大叔的凡人歌,並且隻反複唱那一句,“問你何時曾看見,這世界為了人們改變 ”。華夏每每嘲諷他:“裝作一副林青霞大美人兒在窗外裏的樣子是想勾搭誰。”
  邵安就擺出失落的表情:“我哪裏有青霞美,所以至尊寶他無情的棄我而去。”眼神淒婉,逗得周圍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仍舊滿臉哀怨,沉浸在棄婦的角色裏無法自拔的模樣。華夏笑過以後,多少也能了解邵安的低落,他的腳傷了,可是比賽不會因為他而停下來。就好比自己準備了許久的競賽可是到了考試前一天忽然發起高燒不能去考場了,這樣一想就很深刻,完全能夠理解。對於十七歲好勝心頗重的少年來說,如此的打擊好像還是蠻慘重的,雖然他平日裏一貫的吊兒郎當,對什麽都不太上心似的,仔細觀察就知道他對戰況關心非常。
  天越來越熱,比賽越來越激烈,華夏他們班並沒有進四強,高二的學長們打起球來那是相當的不要命,他們要命所以他們輸了。一年級中隻有七班擠了進去。蕭離為同學的人氣就這麽呼啦啦的漲了起來,帶著驚天動地的聲響,比滅火器的泡沫還要膨脹的厲害,完全勢不可擋。和他同一時期在校園走紅的是一群叫做F4的男人,是的,流星花園裏的F4,那個時候花樣男子從天而降,席卷整個校園,走紅了大江南北,雖然多年以後很多人再回憶起來那部劇都覺得十分惡俗。可是當年,當年啊,男色還處在朦朧狀態,忽然有了芬芳,嶄露了大大的一個金光燦燦的頭角。
  蕭離為的出名,沾了偶像劇的光,平白占了天時地利人和。在開水處打水的時候常常能聽到女生悶著聲交頭接耳:“這不是一年七班的蕭離為麽,長得像道明寺的那個。”
  而華夏根本不覺得離為像道明寺,一點都不像,他沒有鳳梨頭,沒有肌肉塊,沒有拽得二五八萬的氣勢,更加沒有鐵血柔情,像個屁咧,人家道明寺放個屁都是香的,他蕭離為能麽。她邊想邊把那句話狠狠的寫在記作業本上,所謂力透紙背。後來被邵安看見了,笑話她好久,誇獎說:“那真是一句現代版閨怨,妙得很。”華夏甩給他一對白眼。
  這期間還有一件事情讓華夏上心,就是畢靜每天都會來實驗樓裏兜兜轉轉,有時會在他們的教室後門探個頭,偷偷看一眼邵安。久而久之,整個實驗班都知道有個女孩暗戀他們班的數學天才,有時會有人閑心情打趣他,神秘兮兮的說著:“喂,七班的畢靜又來打探病情了。”
  邵安總是一笑了之。
  華夏有一次忍不住問:“你認識畢靜?”
  他毫不避諱:“初中同學,她以前就喜歡我。”
  華夏抄起橡皮使勁砸他:“你就自戀吧你。”
  邵安的眼神認真而誠懇:“是真的。”
  華夏還能說什麽,說:我不信?那接下來就沒完沒了了。抿抿嘴:“好吧,我相信。”
  於是邵安就緩緩笑起來,特別安靜的那種笑法。
  上述那麽多不痛不癢的事情還未理清的時候,競賽成績也跑來摻熱鬧。
  說是熱鬧,偏也是華夏最喜歡的湊的類型,她喜歡這個時候,緊張的等待自己被肯定的瞬間。不出意料,她是化學競賽一等獎,高一的時候就能拿一等獎,這是一件頂了不起的事情。她付出了那麽多的努力,賠上了那麽多的自由,花費了那麽多的精力,隻在領到獲獎證書的一刻變得十分值得,她也不會去計較,那種值得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得。
  當然,邵安也拿了個一等獎,隻不過不是數學,卻是物理。挺讓人意外的,華夏甚至覺得,邵安一定是流年不利,先斷了胳膊,又扭傷了腳脖,現在絕對優勢的數學也給了他白眼。
  邵安卻不那麽認為,開心的說:“好歹物理不像至尊寶一樣棄我而去。”
  華夏笑不出來,她恨物理,恨屋及烏。她討厭物理像邵安討厭英文一樣,甚至還要更嚴重一些,邵安恨英文於是破罐子破摔放任自流,華夏恨物理是不能降伏之後的恨之入骨。
  有一次她被不理想的物理成績嘔得要掉眼淚。
  邵安安慰說:“不要哭啊,物理是狗屁。”
  華夏抬起頭,眼淚搖搖欲墜:“可是我狗屁不通。”
  邵安就一點同情心也沒有的,不顧江湖道義的放聲笑了出來,弄得華夏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還有一次她跟邵安抱怨:“究竟是誰創造了物理這麽一個惡心的學科。”
  邵安認真的擺擺手推脫:“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華夏就不繼續抱怨了,她隻看著他笑:“你還可以再扯一點。”
  他發誓一般的拍胸脯:“我會努力的。”
  她咯咯笑出來。
  華夏本來不是個多麽外向的女孩子,跟邵安在一起一天一天開朗了起來,她自己都沒發現。算是潛移默化吧。
  籃球賽決賽那天,邵安收拾書包的時候順便問:“你要一起去看比賽麽?”
  華夏偏過頭審視他:“你腳還沒好呢,瞎湊什麽熱鬧。”
  邵安彎了彎嘴角,皺了皺眉頭:“你歧視我們殘疾人哦。”
  華夏弩著嘴挑釁:“就歧視你,你想怎麽樣?”
  邵安想了想,張張嘴,又低頭認真想了想:“不能怎麽樣。”
  華夏覺得他表情好蠍了,嗬嗬的笑著:“邵安,你不要那麽扯行麽?”
  邵安繼續思考,好像還挺委屈:“恐怕不行唉。”
  正笑鬧著班裏有人喊:“華夏,門口有人找你。”
  她起身走出去,樓道裏竟然站著蕭離為,那時候的離為是個瘦高的少年,乍一看仿佛白楊樹一般錚錚,骨頭端露在T恤外,棱角分明,隻是背微微有些駝著,看起來略顯單薄。插著口袋背對著教室門,心不在焉。
  有他這樣找人的麽,好像和他沒關係了一樣。華夏走過去用力打他的肩膀,小地主婆的口氣:“找我幹嘛。”
  離為轉過身彈她腦門,動靜挺大,“怎麽那麽久才出來。”
  華夏揉著額頭:“你哪學來的壞毛病,我這麽聰明的腦袋要是被你彈傻了你賠得起麽。”
  蕭離為裝模作樣的幫她揉了兩下:“這倒是,本來就是個傻妞,可不能再傻下去了。”
  華夏鼓著嘴“切”他,不高興的問:“找我幹嘛。”
  蕭離為的眼神輕微閃耀:“我們一會打決賽,你要來看麽?”
  華夏把眼睛睜得老大:“啊?你都打進決賽了?”
  他無奈的點點頭,滿眼都寫著:你個傻妞。
  她明明內心替他高興,激動得很,卻表現得施恩一般:“好吧,我去。”
  蕭離為麵無表情的囑咐:“主看台對麵第三排有人占座,你去就行了。”
  她傻了吧唧的問了一句:“你來找我就這事?”
  離為不爽的問:“你以為呢?”
  她靈光一現,更加傻的補問道:“那有兩個座麽?我想跟邵安一起去。”
  蕭離為明顯不太高興了,他來的時候透過教室的後門玻璃就看見華夏跟那個叫邵安的人一言一語笑得滿心歡喜,莫名的心理不爽快。“如果沒有呢?”
  華夏是隻白孔雀不知道察言觀色:“哦,沒有啊,那擠一擠不行麽。”
  離為突然很想問,要是不能擠呢,你就不打算來了麽?這句話他腦子裏一閃而過,問不出口。最後看了看表快來不及了,“來吧,應該能擠出來。”就匆匆而去。
  華夏和邵安晃蕩到球館的時候,別說看台了,連門口都擠滿了人,三四名的比賽正在進行,館裏的歡呼加油聲此起彼伏。他們倆一路磕磕絆絆的擠到前排,一眼就看見離為在一旁專心的熱身,心有靈犀一般抬頭望過來,不是尋找,是定睛,眼裏隻有她的那種注視法。那麽大的場地,那麽多的人,她看他的瞬間,他準確的抬眸,這算是默契吧。華夏想,相識了那麽多年總該能有一點靈犀。離為抬手往一邊指了指,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座位就在那邊。拉著邵安,他們倆又厚著臉皮一路遭人抱怨的擠到看台去。
  那裏幾乎是七班的根據地,標語和大牌子都掛在那邊。畢靜也在,就在坐她的右邊,邵安在她左邊,華夏心理犯著嘀咕,坐在這麽個位置是不是不算太厚道,沒準畢靜正在怨念她的不懂事。可是她有什麽辦法,邵安一屁股坐在現在的位置,她還有別的選擇麽?
  前排有女生回頭問:“你們是實驗班的吧?”華夏點頭。
  那女生有點不好意思的看著邵安繼續問:“你就是那個數學總考滿分的邵安吧?”他點頭。
  畢靜插了一句:“咱班快要上場了。”所有好奇的人都移轉走了目光。
  那場比賽怎麽說呢,也許將來再回想起的時候華夏會覺得精彩,可是現場的她隻覺得緊張和心疼。在密集的耀眼燈光下,她覺得自己能清楚的看到離為臉上滑著的一顆一顆的汗水,像金子一般閃閃發著亮,胸口起伏的厲害,她覺得離為是疲憊的。他前額的短發被汗浸了貼著額頭,眼神很凶,氣勢很足,卻無可奈何。他們一直在被壓著打,直到結束。離為打得很拚命,可是沒辦法。華夏心疼,想起來許久以前,讀小學的時候,離為和隔壁班的班長比賽跑步,他的臉上就是那種倔強的鬥誌。能看到他小腿上有摔出的瘀青,他小拇指被挫傷戴著指套,他在場上一直拚命的跑來跑去,鞋底和地板劃出一聲一聲尖叫,可是結果卻是令人難過的。哨聲一響,七班的人失望了,在場的一年級同學也都有點失望。而華夏就隻有滿滿的心疼,不知道從哪裏湧出來,堆滿了胸腔,不錯眼神的盯著坐在地板上的蕭離為,她覺得他有點孤膽英雄頹然落敗的味道,她太專注了,以至於邵安說什麽都沒有聽見。她隻是有種跑去扶他起來的衝動,攥了幾次拳頭最後也沒能付諸行動。
  聽從老師的指揮跟著觀眾按順序退場,在館外等了許久才等到離為他們出來。畢靜第一時間衝上去安慰說:“沒關係,不要在意,咱們雖敗猶榮。”
  離為彎了嘴角,內容有點涼,但是顯然是笑了的。
  華夏被那個笑容牽扯得心裏一驚,雖敗猶榮,這四個字是她說不出來的,她隻知道勝者為王的道理,忽然心裏有點空,不知道該和離為說些什麽好,她一向不擅長安慰人,她也想說點什麽,讓他笑一笑。站在那裏低著頭,琢磨著如何開口。
  離為越過眾人走到她麵前,語氣放的輕鬆:“傻妞,想什麽呢?”
  她抬頭,表情異常嚴肅:“你,還好吧。”
  他楞了一下,歪了歪脖子左右敲打著肩膀,“有點累。”
  華夏不再問了,她覺出他是難過的。
  他們人很多,卻都很安靜。一路走到七班教室,大家拿書包一一告別,漸漸分組撤退。
  離為一直都沒怎麽說話,人家跟他說,一起走吧,他說,不用。人家跟他說再見,他回一個點頭。所有人都走了,隻剩下他們兩個,關燈鎖門,蕭離為一語不發。華夏也不知道說什麽好,想安慰他,又怕說錯話惹他更難過,第一次覺得自己竟是這般的笨,默默的站在樓道裏等著。然後並肩往外走,還是沒有話。
  走著走著沉默著,意外的在校門口碰上了邵安。華夏忽然想起來,他那時候好像是說了什麽在校門口等之類,而她也無意識的點了頭。
  蕭離為望著邵安,眼神有些複雜,問華夏:“你們約好了?”
  華夏抬頭看他,突然來了精神:“要不咱們一起回家吧。”
  天有些悶熱,離為板著臉說得刻意清淡:“你也不問問人家是和咱們一個方向麽?”
  華夏抿著嘴,微微的歪頭看著邵安,意思是問,是麽?
  邵安嗬嗬笑著:“當然不是,我在這裏等我爸來接,坡腳是走不到公車站的。”
  華夏納悶,坡腳走不到公車站?那剛才跟著我在球館裏竄來竄去的又是誰?
  蕭離為發話:“那我們走吧。”話未落,先邁開了腳步。
  華夏忙跟邵安擺擺手:“我走了哦。”一步三蹦的跟上離為。
  蕭離為心裏頂不是滋味的,看著前方問她:“高興個什麽勁。”剛才不是一直不說話麽。
  華夏摸不著頭腦:“你問我啊?”
  離為懶得跟她計較,傻妞。
  公車有的時候很惱人,你不等它的時候總是能到看它一輛接一輛的來,你專心等它的時候一個世紀也盼不來一班。華夏站在那裏,一會墊腳看看車來的方向,一會偏頭看看沉默的離為,一會唉聲歎氣,一會看著馬路對麵放空。
  許久,離為覺得悶,問:“那就是邵安?”
  華夏跟遇上什麽寶貝似的,等來蕭離為的台詞比等到車更讓她踏實。忙點頭:“就是他。呀,我剛才都沒給你們介紹麽?”
  離為顯然不計較這些,他也就是為打破靜默隨口一問,“嗯。”
  華夏卻滔滔不絕:“邵安也挺慘,他數學本來超好的,每次都能拿滿分,我還以為他這次能拿一等獎的,可是他隻有二等獎。”想了想又說,“不過他物理拿了一等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嘛。”這就是她的安慰方式,想了好久,自己覺得挺妥貼,事實上蕭離為心裏已然插滿了小刀。他早就知道,她是一等獎,同時也知道,他是一等獎,畢靜把紅榜指給他們看的時候,有人八婆的說,看他們多般配。
  蕭離為問:“你總那麽在意這些成績幹嘛。”
  華夏說:“付出了總該有所得吧。”意識過來自己可能說錯了話,補過說,“有時候,越是有能力的人越容易失手。”
  離為拍拍她腦袋:“華夏,我沒那麽小心眼。”
  她突然很狗腿的緊著說:“對,對,沒有。”
  離為露了笑容:“傻妞。”
  他終於笑了,她覺得氣氛好轉,輕聲問:“手還疼麽?”
  離為故意把手伸到她麵前:“疼啊,疼死了。”
  她想起來畢靜跑下去給他送指套的情景,噘嘴說:“疼就疼唄,去找畢靜給你揉揉。”
  蕭離為問:“我找她幹嘛。”
  華夏眯眯著眼睛像說著多大的秘密似的:“那個畢靜,喜歡邵安。”又補了一句,“我們班都知道。”
  離為嘖嘖著:“華夏,你現在怎麽變得那麽閑話了。”
  一句話就噎死她了。“我閑話?我不是在這裏跟你沒話找話麽,你以為我願意說啊。那我不講話了行了吧。”
  離為低著頭,有些艱澀的問:“那你呢?”
  “我什麽?”華夏大叫起來,“快,車來了!”
  夏天夜晚的風有些暖有些潮,夏日夜晚的天空有些淡有些高,夏日裏的青春,有些清澈有些無所適從。
  隨著籃球賽的落幕校園裏也少了許些躁動,主題活動瞬間變得嚴肅起來,會考,期末考外加高考。日子漸漸炎熱,氣氛漸漸緊張。泡麵頭上線的次數越來越少,難得碰上了,也隻剩下彼此互換的兩句問候,諸如你好我也好之類那般貧乏得可憐的交流。
  比如華夏問:最近怎麽樣。
  泡麵頭說:就那樣。你呢。
  華夏回:也一樣。
  後來大大小小的考試都結束了,再遇泡麵頭,兩人都應該輕鬆的,可惜,誰也沒能輕鬆起來。華夏想泡麵頭的不輕鬆大約是由於高考成績不理想,可是那是人家的傷疤,她自覺的不去追問就隻能靠猜測。
  泡麵頭對華夏說:一直都在追一個人的腳步,卻永遠都追不上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華夏挖空心思也搜索不出適當的話來評價什麽,隻靜靜的看泡麵頭刷屏。
  泡麵頭說:他邁大步往前走的時候從來不會回頭看看我的辛苦。
  泡麵頭說:最難過的是,無論我怎麽的努力到最後都是無可奈何,有些人太耀眼了會讓人無所適從。Summer,他和你一樣不論做什麽總想讓自己做到最好,我如何拚命總是落他很遠,那樣的差距讓我難受。
  然後不等華夏的回複,就下了線。從那時起就很少再碰到她了。是的,她,華夏有強烈的感覺,泡麵頭是個女生。或許之前遇到的泡麵頭對華夏來說有些故意擺出的凡事不在乎的樣子,那時遇到的泡麵頭也許才是真實的,有悲傷無奈的,內心柔弱的。
  華夏一直沒有來得及去理解泡麵頭的難過,因為她也不輕鬆。她的不輕鬆在於,競賽一二三等獎的人都被拉去集訓,然後再挑選最優秀的同學代表省隊去參加冬令營,華夏在候選裏。集訓的地方在師範大學的大階梯教室,每天要做的事情就隻有聽講,做題,考試,聽名單,日子就是單調以及重複這樣的單調。有很多人走了,也有很多人留下來繼續下一輪的淘汰,一開始有七個班,每個班一天隻上一個半小時的課。華夏是個不太有組織性紀律性的人,她早晨起床總是困難,又天不遂人願的被分到一班,每次等她坐公車趕到師大時,她們班的課已經結束了。她就隻好偷偷的跟著下一班的人聽,反正那麽多的人,誰也不知道誰。後來她把心一橫,幹脆名正言順的跟著下午的班上課。
  這樣造就了在公車上偶遇蕭離為的機會。跟他解釋完了遭遇。離為□裸的表達自己的疑惑:“像你這麽不自律的人怎麽得的第一名呢。”
  華夏不喜歡這樣的疑惑,插著腰反駁:“有些人適合早起,有些人適合晚睡,我對自己很了解,我是晚上看書有效率的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我得第一哪裏奇怪了?”
  蕭離為不安好心的笑起來:“傻妞,你真應該在腦袋上畫個王字,然後宣布天下歸我。”
  華夏抄起手裏的書就丟他:“你說什麽呢,你汙蔑我。”
  離為把她的書穩穩握在手裏,咧著嘴:“不是跟你開玩笑麽。”
  華夏氣勢洶洶的伸手過去:“把書還給我。”
  離為故意逗她:“你衝我丟過來的,我憑什麽還給你。”
  華夏一偏頭,“那書,我不要了。”到站下車,頭也不回,看起來挺灑脫,可是書怎麽能不要呢。老師一天講一兩百頁的東西,照書看還能勉強跟上節奏,沒有書她能怎麽辦。正愁眉不展,旁邊的同學好心的把書伸過來給她,她趕忙道謝,還在想著,他把書給我了,那他用什麽呢。
  旁邊的同學麵無表情的說:“最後一排的男生讓我給你的。”
  華夏回頭去看,蕭離為果然坐在那裏,趴在桌子上衝她眯著眼睛笑。原來這叫物歸原主,還是走了一條曲線救國的路。
  下課的時候他已經歪在那兒睡著了,華夏躡手躡腳的走到他背後使勁拍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是離為居然沒有醒過來,仍舊睡得很熟的樣子。華夏猜,他大概也是累了,打遊戲一定讓人很不輕鬆。
  她前腳剛離開教室,就聽到蕭離為埋怨的聲音:“我說傻妞,你怎麽能把我丟在這裏自己走了呢。”
  華夏回過頭看他,眼裏盡是得意:“又不是我讓你趴在那睡覺的,我憑什麽要叫你啊。”
  蕭離為伸手指指她額頭:“你還真是有仇必報,我不是把書還給你了麽,斤斤計較幹嘛。”
  華夏像模像樣的想了想:“那好吧,本王原諒你了。”
  離為難得配合:“呃,需要感激皇恩浩蕩麽。”
  華夏搖頭晃腦著,把手一甩:“那麽,你跪安吧。”
  離為一瞪眼:“給你陽光了吧。”
  “請問我腦袋上還有王字麽?”華夏也瞪眼:“喂,你不是出來買限量版遊戲卡的麽?”
  他轉身就走,心裏怨念著,這會估計早被搶沒了。
  七月到八月,小暑連著大暑,天氣熱得仿佛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蕭離為說:“等你集訓回來的時候,沒準也火眼金睛了。”多氣人,天天待在空調房裏打遊戲的人還可勁的說風涼話。
  華夏惱火:“我沒火眼金睛也看出來你是個妖精!”說完把電話一摔,覺得解氣極了。
  她媽媽在一旁歎氣:“你怎麽跟離為就是犯衝呢。”
  華夏也不知道為什麽,不知道“天賦異丙”四個字能不能用在這。與別人都能和睦相處,無論是誰說了什麽話也很難刺激到自己,獨獨他不行,他無論說什麽都能成功的把她激怒,是蕭離為的本事,天賦異丙,也是她的坎,所謂成仙道路上的天劫。她想有朝一日自己要是真的成了王,估計第一件事情就是宣布把蕭離為拖到午門去斬首,還一定要用狗頭紮,殺死他之前先惡心死他。
  整個暑假華夏伴著師大校園裏無數知了的叫聲,闖了一關又一關。那些知了,每日都在樹上自我良好的擾著民,集訓班從七個,縮到五個,到三個,到一個。從一個班兩百人,到一百人,到五十人,到三十人,到十人。最後從十個人裏選出六個來,五個是代表,一個是替補。華夏沒能繼續前進,她是第九名。名單宣布的時候,她喪氣極了。老師安慰她說,高一能有這樣的成績已經是太優秀了,而且又是女生,等明年再加油,一定能行的。
  她下了公車沒有直接回家,坐在小區活動中心的木椅上不斷問自己,我的差距究竟在哪裏呢。正想著,被籃球砸到腦袋,其實被籃球足球砸到是常有的事,可是,現在不一樣,因為球是從蕭離為手裏投出來的,那麽就說明不是意外而是故意。
  離為跑過來撿球,假惺惺的問:“咦,怎麽是你。”
  華夏才不相信他認不出她來,他一天到晚的拿各種東西砸她,辨識她後腦勺的能力比辨識她麵孔的能力還要強,從來不見砸錯人。生氣的伸手過去,趕在他前麵把球撈到懷裏。劈頭就發脾氣:“蕭離為,你有聊沒聊。你幹嘛老招惹我。”嚷嚷著就紅了眼圈。
  蕭離為傻了,他不明白,不就是被球砸了一下麽,至於哭麽?和聲和氣的伸手要去哄她:“特別疼?”
  華夏“啪”的把他打開,吼著:“疼死了,我疼死了。”
  離為不明白她哪來那麽大的氣,語氣也不友好:“你矯情什麽呢,我扔的是籃球又不是鉛球。”
  華夏站起來,把球使勁塞到他懷裏,離為險些被推到,也是憤怒了,正要發作,一低頭,看見她眼淚還在眼眶裏打轉。
  “你想扔鉛球砸死我是吧,你怎麽那麽狠心呢。”華夏說完扭頭就走,越想越委屈,考試沒考好,回頭還要受蕭離為的氣,虧她之前還隻想用狗頭紮斬首他,實在對他太好了,此刻改了主意,她要淩遲了他,一定,一刀一刀折磨他。
  蕭離為從始至終也沒能明白是怎麽惹到她了,就算被球砸疼了,這反應也過激了吧。趕忙把球扔給其餘的人就去跑去追華夏。
  輕輕拉她T恤:“傻妞。”
  她不理。
  再拉拉她胳膊:“大小姐?”
  她不理。
  幫她揉揉腦袋:“姑奶奶?”
  她還是不理。
  蕭離為抓耳撓腮:“華夏大王。”
  她終於理了:“你跟著我幹嘛。”
  離為本意是想說點輕鬆的東西出來:“我怕你被砸傻了,跟上來看看。”沒想到她更加不高興了:“我本來就傻,不是你砸的,不用你負責。”
  蕭離為雙手插著口袋,玩世不恭的樣子:“誒,你搞錯了,我可沒說要負責啊。”
  華夏停下步子,昂首挺胸死死的瞪著他,委屈極了,難受極了,瞪著瞪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把蕭離為嚇壞了。後來華夏想,蕭離為的膽子也沒多大,那麽輕易就六神無主了。
  他紮紮著手,想安慰的,又不知道從何安慰起,連原因都沒弄明白怎麽安慰呢。在她的哭聲裏亂七八糟摻雜著蕭離為的無奈。
  “不要哭啊。”
  “哎呀,為什麽哭啊。”
  “我負責,我負責還不行麽,別哭了。”
  “華夏大王,你別哭了,有事好商量。”
  “我錯了,我真錯了,別哭了行麽。”
  最後實在沒辦法了,揪著她的領子拉到樹蔭下,華夏哭著問:“你要幹嘛。”
  蕭離為的臉有點紅:“怕人誤會。”
  她一邊抽噎,還不忘記埋怨:“誤會你個頭。”
  蕭離為的脾氣百年不遇的柔順:“那你告訴我究竟為什麽哭啊。”
  華夏吸著氣,斷斷續續的把原委一五一十的說了。
  離為半張著嘴不可思議的看著她,好像在說,鬧半天就這事兒啊。
  華夏眼淚流完了,吸吸鼻子:“你那是什麽眼神,你不想聽就別問。”
  蕭離為雖然不想聽,還是問了:“你去之前不是說,就是去試試的麽,看你每天都晚去早退的也沒覺得你有多上心。”
  華夏撅嘴:“說是那麽說,可是都到最後一輪了被刷下來心裏還是難過啊。”
  離為特別哥兒們的拍拍她肩膀:“難過什麽呢,你都快要水漫金山了,讓第七名還怎麽活。”
  一句話,華夏就豁然了,是啊,幸好不是第七名。多幸好啊。
  等她不哭不抽不吸了。蕭離為小心的問:“傻妞,被球砸的還疼麽?”
  華夏複活了,吹著額發:“你以後別總是故意砸我行麽,手裏有個什麽都往我腦袋上砸,就是被你砸傻的。”
  離為笑起來:“我那是好心的向迷路的羔羊伸出愛心之手啊,華夏大王。”
  華夏白眼他,再次揚手:“那成,你跪安吧。”
  他的溫順用完了,抬手使勁的彈她額頭。真的很使勁,華夏感覺腦袋像是被子彈穿透了,於是眼淚又掉下來,純粹是因為疼的。
  就這樣,一個暑假要過沒過的就開了學。新學期,有了那麽點新變化,第一,七班的教室從一樓搬到二樓,第二,學校給每個教室配了飲水機。直接導致華夏從此失去了路過的蕭離為的借口,一個再怎麽迷路的人都不會專門走錯到二樓吧,一個教室裏就有水喝的人不會別扭到跑去開水處吧。第三點的變化體現在華夏身上,她堅持天天趕第一班校車上學。一開始她媽以為她那是開學症三把火,沒想到一個月以後她仍舊每天早晨跑去趕最早的車。邵安也奇怪她怎麽能堅持那麽久不遲到。當然,蕭離為也不是不納悶的,然而更多的是怨念吧。華夏每天早晨踩點來趕車,他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見華夏奔跑的影子從胡同裏出來就趕緊跟司機師傅打招呼:“您再等等,還有人。”等華夏大呼著幸好跑上來後,他還得讓座給她。他有時候會想,華夏將來一定要好好孝順我,要是沒有我,她就隻能天天站在校車牌下抹眼淚吧。
  華夏卻不怎麽領情,每天坐在他讓出的位置上覺得理所應當似的,還老大不高興的:“你幹嘛這麽看著我,居高臨下了不起啊。”
  蕭離為的雙目劈裏啪啦的冒著火,哪來的傻丫頭,誰要誰領走。
  有一天邵安忍不住問:“你什麽時候改了風格了,天天到得那麽早。”
  華夏笑嘻嘻著:“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嘛。”又第一時間補充說,“不要問我早起的蟲子怎麽辦。”
  邵安也笑嘻嘻的,好像心思被看穿。
  可是華夏的心思有誰看穿了呢,她這樣辛苦隻是因為蕭離為說她是不自律的人,說者也許無心,早忘得一幹二淨,可是聽者卻十分在意。華夏怎麽能讓蕭離為給自己否定呢,絕不容許。
  所以泡麵頭問她,“最近怎麽樣”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回了一句,“早睡早起,良家婦女”。
  那是華夏最後一次在qq上遇見泡麵頭,之後再和她有關的消息都來自她的博客,很遺憾再也沒見到她的頭像上線,沒有和她好好告個別。
  那時候博客剛剛興起,人人都覺得新鮮,趴在上麵看別人的日誌,仿佛在偷窺隱私,內心裏天生的一部分小陰暗得到滿足。華夏也一樣,一邊覺得,這樣不好吧,一邊按住自我譴責想要再看下一篇。
  泡麵頭說:我有個騎竹馬的郎,那個郎很優秀很耀眼,而我看著他的光圈就悲傷。曾經他住在對麵的屋子裏,可是卻好像隔著很遠。
  泡麵頭說:我是個高考複讀生,本來不該的。我隻是想去他的大學,可是考不上,然後我又想去他現在的城市,可是我又失敗了。是不是很沒用。
  泡麵頭說:我的竹馬恐高,並且從下往上看太高的東西也會頭暈。他身高183,如果有一天他低頭看自己腳尖也會頭暈,那才叫滑稽。其實,不該笑話他,我也恐高,我抬頭看他就會頭暈。
  泡麵頭說:我是不是你的那棵樹?席慕容說: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我每天都在問自己,我究竟隻是你的那棵樹,是這樣麽?長在你必經的路旁,你卻注意不到。
  華夏很想給泡麵頭留個隻言片語,可是一直澀著大腦,不知道如何才好。她覺得泡麵頭真苦。許久以後,她才真正理解擦肩而過的苦,不是撕心裂肺那種痛,而是茫然無措的那種無助。和你一起長大,和你一起識字看書,而我,隻能是你生命裏的那棵樹?是麽?
  頒發學年獎學金的那天作為唯一的陳嘉庚獎學金獲得者,華夏代表獲獎學生在主席台上發言,稿子背到一半時忽然瞳孔緊縮片刻失語,走了一個不是很明顯的神,沒有人發現,然後泰然繼續。不為別的,僅是訝異自己竟然在這樣一個鄭重的時刻還能夠清晰的辨出坐在角落裏打瞌睡的那個人是蕭離為。這是一件挺神奇的事兒,說不上來該鄙視他,還是更需要鄙視自己。大禮堂裏坐滿了人,烏壓壓的一片,燈光又昏暗,人頭一個連著一個,六七千人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擺著各式各樣的姿勢,那麽遠的距離能把錯位的腦袋和身子拚出正確的組合都算困難,何況蕭離為窩在最偏僻的旮旯裏。她居然也能認出來,還把他正在睡覺的樣子看得清清楚楚,歪著脖子搖搖欲墜,就快要靠到旁邊人的肩膀上了。想自己在上麵發著慷慨的言辭,而他在下麵很不給麵子的睡了覺,這個刺激很生動,生動得她忽然忘記了事先背了三天的稿子。臨背到最後一句應該是用校訓做結,華夏猛的一恍惚,錯口說出了“醒醒吧”這三個字,說完了以後自己都不敢相信,內心驚呼“糟糕”。幸而急中生智補了下去,“忘記過去,用夢想的實現填滿新學期的日子。”底下一片掌聲。華夏鞠躬退場,掌聲還在,卻沒人知道,她臉上的紅暈不是激動的而是被自己給嚇出來的,一瞬間掌心都是汗,潮濕的,涼涼的,滲透到了心裏。她憤憤的想著,蕭離為就是上天派來給她做劫的。但是,她沒能力預料到,那天的劫難竟然不隻是一件。
  領了錢的華夏放學的時候忽然很想去逛逛街,那種逛街的衝動被邵安形容為,燒包。華夏完全沒脾氣,燒包就燒包唄,今天心情好得很,有錢就得花。所以她給媽媽打了報告之後,坐了反方向的公車去了鬧市街區,逛遍了幾棟商場也找不出想要買的東西。說是買衣服吧,可是買衣服哪能花自己的錢呢,花自己的錢就應該買點秘密的,不能讓媽媽知道的東西,那才叫有意義。隻是她逛來逛去也沒把錢花出去,五百塊大洋結結實實的揣在口袋裏,確實覺得挺燒包。臨末了也沒買到理想的東西,決定去趟星巴克,也不枉費出了這一趟遠門。
  那是她第一次進咖啡店,家門口也有一家,上學放學時從店門前來來回回的路過很多次都沒有走進去,對裏麵充滿了某種向往,常常看小資文章裏會寫星巴克的卡布其諾和提拉米蘇。她就點了這兩樣,坐在沙發裏等待的時候冒出來點小緊張,莫名其妙的右眼皮開始跳,於是心不在焉的翻著雜誌,感覺不甚良好,又在舒適的氣氛裏漸漸好起來。東西上來後,細細的抿著咖啡上的泡沫,小口小口的吃著蛋糕,覺得挺有情調,可是眼皮還是一個勁的跳啊跳。後來華夏想,如果那天她沒在咖啡店裏為了情調而情調耽誤了那麽多的時間,或許後來的日子會不一樣。或許吧,都是沒譜的事情。後來她再也沒忘記,右眼皮跳是壞事來的征兆。那都是後來了。
  她從星巴克出來去趕回家的公車,十月裏的北方夜晚有點冷,坐在靠車窗的位置有涼風透過縫隙,感覺胳膊上的汗毛連著汗毛孔都豎了起來,把帶的長袖衣服從書包裏拿出來穿上,忽然就溫暖了,忽然就滿足了,也忽然看見蕭離為了。他低著頭雙手插著口袋,倚在學校門口的公車站牌上斜斜的站著,明顯沒注意到車來了。華夏把窗戶拉開,著急叫他:“蕭離為,趕緊上車啊。”
  他腦袋動了一下,沒搭理,把頭偏過去一直沒有抬起來,裝酷裝得很到位的那種姿勢。
  華夏覺得氣憤,你這鬧的是什麽別扭啊,我什麽時候惹到你了。要說生氣,我還沒生你的氣呢,下午就是因為你,害得我差點前功盡棄,愛上來不上來,隨便你。她瞪著眼睛想著,車就開了。看他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低著頭怕被她認出來似的。華夏扭過頭把窗戶一把關上,切,懶得理你。
  過了會,卻越想越不對勁,現在是什麽時間,他怎麽會還在學校裏麵?到了站一路往家走,一路糾結,進門後還是覺得不放心,給離為家打了電話,他姥姥說他還沒到家。華夏撒了謊,說離為讓她轉告家裏,放學後去同學家一起學習,而她忘記說了,剛剛才想起來。掛上電話就跑了出去,衝動大於理智。往公車站走到一半的路就看見了他,斜挎著背包,坐在等車的椅子上。
  走過去質問他:“坐在這裏幹嘛,還不趕快回家。”
  蕭離為的肩膀輕微動了動,不肯回頭的講:“你怎麽還不回家。”語氣很消沉。
  華夏走過去坐在他旁邊:“我回過了啊,現在出來走走。”他有一張英俊的側臉,線條明朗,十分堅毅。
  蕭離為把話講得極慢極認真:“華夏,別被嚇到了啊。”緩緩把另外一半臉側過來衝著路燈的光亮,眼神有些做賊般的遊離,不敢看她。
  她心上的一根弦猛的斷了,腦子裏轟隆隆作響,聲音變成了尖細的腔調:“你這是怎麽了?你跟人打架了?!”
  他才肯定睛看她,用商量的口吻:“別那麽大驚小怪行麽?”
  怎麽可能不驚怪,他嘴角還帶著血,明顯被隨意抹了一把,看起來驚心動魄,臉頰處掛著絲絲血跡已經幹成暗紅色,像是要脫落的牆皮。華夏覺得自己的那口氣就在喉嚨處懸著,整個人的重心都集中在腦子裏。莫名其妙的去考慮,自己該伸哪隻手出去呢,該伸哪隻手,緊張得透不過氣。眼裏有些氤氳,輕聲問:“疼麽?牙齒還都在麽?”
  他居然笑出來,又低低的“哎呦”了一聲:“別逗我行麽,不笑不疼的。”
  華夏咬著下嘴唇的唇角,皺著眼眉像是心疼又像是生氣的看了看他:“那你就別笑,幹脆哭吧。”
  他又笑:“以為我是你啊,動不動就流眼淚。”笑的時候抬手去護著傷口。
  華夏看到他手上胳膊上也受了傷,下意識的把他的右手從口袋裏掏出來,還好,這隻手沒事。
  離為好像很驚慌的把手攥成拳頭收到胸前,低聲叫:“非禮啊。”
  華夏覺得不對勁,又使勁把他的手拽回來,命令著:“攤開。”
  他把另外一隻手伸出來:“男左女右,我給你看左手還不行麽。”
  當然不行!華夏開始執著的扳他的手指,卻擰不過他的力氣,抬頭瞪著:“蕭離為,我要生氣了。”
  他終於乖乖把手攤平,好端端的,沒有傷疤,沒有血跡。華夏又不放心的把他的手翻來覆去的看。
  蕭離為輕輕反捏住她的手問:“你那麽希望我受傷啊。”
  華夏抽出手重重的打了他的手背:“你就逗我吧,都什麽時候了!”
  他指著自己的手說得居然有點委屈:“這下真受傷了,你看紅了一大片。”
  華夏狠狠的講著:“你活該!”又往他手背打了一下,“到底為什麽打架?”
  蕭離為顧左右而言他:“你穿太少了吧,冷不冷?”
  她下樓的時候太匆忙,沒來得及穿外套,一條單薄的裙子自然是冷的。抿抿嘴站起來伸手揪他胳膊:“跟我回家。”
  他抬頭,少見的祈求眼神:“再等等。”
  華夏用蠻力拉他:“再等傷口也消失不了,你等著你姥姥拿雞毛撣子打你吧。”
  最後領著他回了自己家。華夏的爸媽正要出門,碰到他們倆上來。她媽看見蕭離為臉上的傷,給他搭了個台階下,問:“離為在哪摔的?”
  華夏搶在他前麵說得很衝:“我打的。”
  她爸不理她,對離為說:“快進屋吧。”
  華夏板著臉往外轟他們:“不是要出門嗎,快走吧,快走。”
  她媽扭頭囑咐:“醫藥箱在大衣櫃底下。”
  華夏還在往外推著她媽,不耐煩的說:“哎呀,我知道。”
  “這孩子。塗酒精的時候記得一邊擦一邊吹啊。”
  “行了,行了,我關門啦。”
  門關上了,蕭離為站在她背後不痛不癢的說了一句:“你在家挺厲害啊。”
  華夏轉過身,指著他的臉:“沒你在外麵厲害。”
  他理虧,選擇沉默,乖乖跟在她背後走進房間。
  華夏都快忘記上一次看蕭離為掛彩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好像需要追溯到初二的時候,他最近的幾次受傷都是打籃球被挫到骨頭或者扭到關節,許久不見他流熱血了。一麵幫他消毒,一麵吹氣,一麵忍不住埋怨:“你究竟為什麽打架啊。”
  他說得輕鬆極了:“我練練手腳。”
  華夏使勁把創可貼拍在他胳膊上:“你可以去死了。”
  蕭離為假裝很疼的樣子,呲牙咧嘴:“我說你輕點行麽。”
  華夏又用棉花簽沾了酒精幫他擦嘴角:“我也練練手腳不行啊。”
  行倒是行,可是,蕭離為緊張。他們有著那麽近的距離,她專注的用棉簽幫他擦臉,目不轉睛的盯在傷口處,輕輕的吹氣,一下一下。她吹出來的氣掃在他臉上有點涼,可他的毛孔是張開的,好像跟他的心跳一樣,固定在一個open的位置上,一動不動。
  她把聲音壓得很輕:“疼麽?”
  他喉嚨火燒火燎,勉強敷衍著:“不疼。”說的時候想要配合著擺頭,視線卻一直離不開她。華夏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瞳孔是墨色的深不見底的那種,眼睛裏永遠盈著水,笑的時候哭的時候水汽都會加重,所以看起來總是亮晶晶的仿佛會發光。她的鼻梁有點塌,筆尖卻很翹,鼻翼上有顆小小的痣,臉頰肉嘟嘟的,說謊的時候會臉紅。
  華夏抬頭看了他一眼,不客氣的問:“你想什麽呢。”
  他慌亂的錯開眼神,故作不經意的回頭看了看,大聲說:“你早晨都不疊被子啊。”
  華夏撅嘴,把他腦袋扳回來:“不許看了!”
  他問得挺嚴肅:“那我看什麽?”
  “看我!”
  讓他看,他卻不敢看了,漸漸揚起頭往後躲,華夏用力的端正他的下巴:“你把腦袋低點行麽?給你消毒你還要製造障礙,煩不煩啊。”
  她發小脾氣,溫暖的氣息拂著他的麵,微微嗔怒的眼神和微微撅起的嘴唇近在眼前。蕭離為忽然腦子一熱,抬起手把她拉進懷裏,恍然間又不敢用力,動作僵硬在那裏。他坐在床的邊沿,她跪在對麵的皮椅上,他一隻手攬著她要抱不抱,她弓著身子要倒不倒,他另一隻手無所適從,她兩隻手無處安放。
  華夏慢性條件反射,一把推開他,問得氣勢洶洶:“你腦子被驢踢了?你能老實點麽?”
  他哽著喉嚨,喉結微微上下動了動,華夏睜著大眼睛靜靜的望著他。蕭離為最終也沒能說出話來,尷尬的站起來,伸手拿書包,黑著臉說:“我回家了。”不等她反應就頭也不回的走了,把門關上的時候動靜老麽大的。
  華夏衝著門大叫:“南郭先生養的狼都比你強!”
  他隔著門還頂了一句:“傻妞,那是東郭先生!”
  華夏晚上躺在案發地點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想起來那個捉迷藏的夏天,他吻過自己的側臉,輕輕的一下,卻留了重重的痕跡,這麽多年想忘都忘不掉。那算是什麽呢?捉弄?今天又算是什麽呢?心血來潮?
  其實他也沒睡好,早晨在校車上相遇的時候兩個人黑眼圈對著黑眼圈,互看了一眼,各懷鬼胎。
  她到學校後,就聽到了有關他的消息。八卦事件一傳千裏,有人聲情並茂的講著,昨天晚上七班的蕭離為為了他們班的畢靜和外校的男生在校門口打架,一對三,而且還贏了。華夏的胸口很悶,他為了別的女生打架,打到嘴角出血,而忽然抱她,是把自己當成誰了。
  那件聽聞搞的她一整天的課都上得不順暢,腦子被堵塞了一樣,什麽題都做不出來。放學收東西時,邵安莫名其妙的問:“選項A,讓男生為你打架,別人替他擦傷口。選項B,他為別人打架,找你為他擦傷口。”
  華夏歪著頭看他:“婆媽。”
  邵安揚著嘴角笑起來:“我猜你想選C。”
  華夏拍他後背:“你真是好姐妹。”
  邵安還是笑:“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吧,陪你去燒包。”
  華夏彎彎著雙眼,目光閃閃,像是吃到糖的孩子:“那趕快走吧。”
  他們站在路邊等去商業區的公車,蕭離為在馬路對麵等回家的校車。華夏故意裝作看不到他一樣,餘光都不屑於去瞄一眼,她討厭他,討厭他那張淤痕未消的臉,討厭他那副冒充浪子的站姿。一心一意的聽邵安開著大大小小的玩笑。
  “什麽動物最容易被貼到牆上?”
  “不知道。”
  “海豹唄。”
  “哈哈,接著來。”
  “那什麽動物最容易摔跤?”
  “嗯,想不出來。”
  “狐狸唄。”
  “為什麽?”
  “因為狐狸最狡猾啊。”
  “哈哈。”
  “什麽植物和動物最像雞?”
  “數碼相機!”
  “笨蛋華夏,你居然猜出來了。”
  “笨蛋邵安,你講過了嘛。”
  邵安最擅長講這樣的笑話,很冷,可是在一個人的時候回憶起來仍舊很好笑,會心的那種。
  上了車後,邵安平靜的說:“你不用笑得那麽誇張,他看不到了。”
  華夏很局促的問:“你又知道了。”
  他嘿嘿著拍拍她的肩膀,講的漫不經心:“沒事的,初中的時候就有小流氓追畢靜,那些人很難纏,我想蕭離為是路見不平吧。”
  華夏紅著臉嘴硬:“你跟我說這些幹嘛,他愛怎樣怎樣。”
  他繼續嘿嘿:“好,我不講了,你愛怎樣怎樣,行了吧。”
  和邵安在一起,從來都是輕鬆的,他那麽聰明,會讀心一般,在他麵前什麽都逃不過,所以也不必偽裝。
  那天的逛街,華夏終於有了收獲,買了很多瓶指甲油,各種顏色。
  邵安問:“買這麽多這種東西有什麽用?”
  她指著美寶蓮的海報說:“你看,這一捧多漂亮,跟水果糖似的,單看一瓶就不那麽好看了。”
  邵安不解的望著她,女人啊。
  華夏揚著拳頭,眯著眼睛威脅他:“不許這麽看我!”
  邵安認真的問:“那除了你我還能看誰?”
  她氣餒,永遠都不指望能夠扯得過他:“你厲害,我認輸。”
  回到家後華夏把那些五顏六色的指甲油拿出來,擺成一排,再一個一個推倒,扶起來排好,再推倒。昨天蕭離為不肯讓她看右手,不是因為那裏受傷了,是因為他的小拇指上有紅色指甲油,她可以裝作沒看見,可是她知道,是別人給他塗上去的,定是女生。小的時候因為給他腦袋上戴發夾他都和自己打過架,什麽樣的女生可以肆無忌憚的在他手指甲上畫畫呢。是他心裏很重要的人吧,才會縱容。是那個下巴尖尖的,笑起來很好看的畢靜麽?身邊那麽多的同學早戀了,蕭離為也要開花兒了嗎?
  那天以後,華夏放棄了趕第一班校車,用心的錯過一切能夠遇上蕭離為的可能,校園裏遇到了就把他當作透明人,權當看不見。如果邵安剛好在旁邊,就很高興的和邵安講笑話。等擦身走過後,邵安再嫌棄她鼓噪。一次又一次。
  其實,蕭離為何嚐不是在躲,他以為那個出乎自己預料的衝動惹她討厭了,當時不該鬼使神差的伸那個手,不該抱住她。在他所有的認知裏,華夏都是美好的,高高在上的,她得年級第一,她在國旗下講話,她的名字永遠都在優秀生榜單上。那年她穿著白色連衣裙,披散著長發,因為遲到走了後門和他照麵,就那樣近在眼前,卻伸手不及。那天,她穿白色連衣裙,在耀眼的燈光下發言,好像那些光芒都是她的,聲音激昂,神采飛揚。而他坐在角落裏,離得遠遠的,隻能用遙望的姿勢看著她。那個叫邵安的男生就站在她身後,他也是年級前十名吧,大概。她望過來的時候離為選擇裝睡,然後聽到她蹩腳的磕巴,她居然說,醒醒吧。這個傻妞啊。
  那種“你看我,我偏看別處”的別扭一直持續了將近兩個月,連華夏的媽媽都看出不對頭來了,常常旁敲側擊的問她是不是又和離為吵架了。華夏多是不耐煩的回答:“我才懶得和他吵呢。”是啊,現在連見個麵都覺得擰著股勁,怎麽看怎麽覺得不自在幹脆就避而不見,雖然他臉上的淤青早就好了,卻仍是不想看他,偶爾碰到他和畢靜並肩在學校裏麵走又會生悶氣,生完了就越加堅定了不搭理他的決心。這一場場因著他而來的喜怒一日日獨自消化,漸漸成了習慣,習慣的見到他就躲得遠遠的。直到陽曆年年底搬了新家。
  搬家前和離為的老窩是隔了門棟的,連著上上下下曲折的樓梯怎麽說也有一兩百米的距離了,可是搬家後,華夏的房間和蕭離為的房間就隻隔了堵牆,她家搬到新樓裏的701,他家住在702。他們倆的床從位置上來思量,應該是屬於並肩作戰的關係,如果哪一天牆壁被鑿穿,他們就等於睡在同一張床上。挑選樓層的時候華家本來可以選擇7樓到11樓的,而蕭離為他們家也可以選擇3樓到7樓的,他們本來有二十五分之二十四的可能住不到一起,結果卻偏偏不遂人願的成了那個二十五分之一。房子本來就是精裝修,辦好手續就能入住,搬家的那天早晨華夏拎著一袋子東西一出電梯就呆住了,她看見蕭離為正拿著抹布跪在敞開的屋子裏麵擦地板。忽然想起小學的時候兩個人常常因為了芝麻大點的破事吵得不可開交,她媽和離為的姥姥就懲罰他們倆相互配合擦地板,蕭離為用濕抹布擦一遍,她再用幹抹布擦一遍,久而久之配合成了默契,他剛擦完她就抹幹,一點時間都不耽誤,擦完她家擦他家,每次擦過地板都累得背疼,可是下次還是不長記性的要吵架,誰也不讓誰。他就是那麽的討厭,一直都是,華夏憤憤的一甩頭開鎖進門。
  蕭離為正一邊聽CD一邊擦得起勁,猛的聽到大動靜關門的聲音,趕緊抬頭起來卻什麽都沒看見,猜是華夏也搬進來了。他知道她不想看到自己,她躲了快一個學期,他要是再沒知覺就太遲鈍了,可是,他也不是故意開著門給她看的啊,隻不過是開著門地容易幹罷了。蕭離為也想起來以前跟華夏一起擦地,他在右麵擦得刷刷快,她在左麵一邊抹幹一邊撿頭發,動作比自己慢多了,那時候總覺得她是傻妞,擦個地又不是繡花,現在想想,才肯承認她做什麽都比自己認真,從來都是。
  傍晚的時候華夏爸爸幫她把電腦裝好,連上網線後她就順手把QQ掛上了,看著蕭離為已經改名成了蕭大蝦的頭像跟長明燈似的亮在那裏,從他改名後好像就沒斷過線似的一直掛著,每次上線都能看見。她也不跟他說話,但總會想,死蕭離為到底是跟誰有著說不完的話,有這時間搞學習不好麽,他就是那麽不上進,12小時學習他絕對做不來,24小時候遊戲他肯定沒問題。期中考試他那個破成績,連她都替著丟人。半期考試排簡易榜,一千六百人的名字和總成績密密麻麻的擠在幾張A4紙上,蕭離為的名字從前麵找起需要五分鍾,從後麵找隻要花五秒鍾。華夏看到他名字的時候暗暗咬舌頭,仔細確認了很多遍,跳樓大退步也不過如此吧,這樣的成績摔下去一定會粉身碎骨,保持下滑速度到期末考保不準會上白榜的。他最近都在幹什麽?打遊戲走火入魔了還是談戀愛鬼迷心竅了?她知道自己這麽想有點刻薄,很想抓住他問問看究竟怎麽了,可是考慮到那時候處在冷戰期,盡管一肚子的火,忍來忍去就硬是忍了下來,每次看到他QQ頭像亮著都想質問兩句,後來都選擇了無視。也不是隻有她無視他,蕭離為也在無視華夏。有時候她為了引起他注意把QQ上線下線的來回折騰好幾次,結果他都沒個反應,讓她憋一頓內傷,這種越積越恨的瑣碎事情太多了根本列舉不完。總之,她現在看見他亮著的頭像還是有氣。於是離開電腦桌抓起抱枕走去飄窗,若不是為了這個夢幻般的大飄窗她一定會在聽說和離為成為隔壁的那天和爸爸力爭寧死也不肯搬進來的。可是飄窗是她的軟肋硬傷,夢想擁有夢了太久,終於投懷送抱了哪能錯過,咬咬牙,就放棄了頑抗,安慰自己:革命的路上忍一忍就到天亮。
  那天是十二月三十一號,算是臨近深冬,外麵天寒地凍的,屋裏因為暖氣燒得太好仿佛夏天一般,地采暖熱到華夏不敢光著腳在上麵走。因為生離為的氣起身的時候忘記穿拖鞋,燙得她如同那隻倒了好久黴都沒能下熱鍋的螞蟻,踮著腳用最快的步頻跳到飄窗前,感覺幸福終於來臨。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回頭一看,隔著霧蒙蒙的窗戶透著蕭離為的那張臉,正是他探頭在那邊窗外麵。華夏傻了,忘記現在的他們之間隻有一米不到的距離。蕭離為把側麵的窗戶拉起來正對著她的側窗,弓下腰伸手出來敲了敲她的玻璃,華夏也覺得新鮮,爬過去也把窗拉起來,於是兩個人終於麵對麵。有好久沒有像這樣近距離的互看了,開場白來得極生疏,蕭離為咳嗽了一聲認真的說:“今天,真冷。”
  華夏也躬身撅在那裏,硬著聲音嗆他:“誰叫你開窗戶的,吃飽了撐的。”
  蕭離為倒沒生氣,仍舊好脾氣的說:“因為屋裏太熱啦。”
  華夏還繼續不給好臉色:“一會嫌熱一會嫌冷,你毛病真多。”
  他還是和顏悅色,沒錯,和顏悅色,就是《女訓》裏說正身潔行的順婦應該保持的那種臉色,華夏都覺得他居然變溫和變紳士了,雖然看著不是太習慣,感覺倒還算滿意。
  他問:“你不覺得地板特別燙麽?我白天擦地板的時候膝蓋燙得要起水泡了。”
  華夏再想板著臉,再不想搭理他,看到他一直陪著的笑容,又是這個切身體驗過的問題,終於軟了堅持,點點頭說:“嗯。”
  蕭離為笑著說:“幸好咱家不養狗。”
  華夏撅嘴:“你不知道現在這個小區是禁止養狗的啊。”
  蕭離為一臉豁然開朗的表情:“怪不得,這個打狗方式真獨到,真殘忍啊,居然連人都不放過。”
  華夏一個沒忍住,噗哧笑起來。
  他們倆都撐著胳膊趴在窗台上,模仿小朋友看天的那種純情方式,外麵涼風習習極度深寒,他說話噴著一團白煙,她說話吐著一團熱氣,他們就在暖的氣息裏霧裏看笑,你笑我也笑,這場源頭模糊的冷戰好歹算是宣布結束了。開始得莫名其妙,結束時竟然也這般沒頭沒腦。隻是在華夏心裏麵留下的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
  轉天是元旦,華夏宅在家裏做題,中午的時候被離為的姥姥叫去吃飯。
  姥姥說:“華夏好久沒來家裏吃飯了。”
  她幫著擺碗筷,低頭說:“最近學習有點忙。”
  姥姥說:“現在住得近,多忙都沒關係,你爸媽不在家你就過來吃飯。”
  華夏正要去廚房端菜,離為也走過去端菜,門不甚寬兩個人都卡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她先進去,衝著姥姥答應著:“哎。”再低頭,那盤菜被他端走了。又伸手去端魚,出去的時候碰上他要進來盛飯,她向左讓他也向左,她向右讓他也向右,她站著不動他居然也站著沒動,那麽普通的一扇廚房門搞得好像通關要塞。離為幹脆把她手裏的盤子接過來,努著下巴說:“你把米飯端出來。”於是兩個人都轉身。
  吃飯的時候,她想夾魚臉上的那一小塊肉,結果碰上他的筷子,飛快的掃了他一眼,他沒知覺似的夾走吃了,華夏隻得等著魚翻身。想夾茄子也一樣,她想夾的那塊必定能被他看上,然後就看誰的動作快了,有時他得逞有時她獲勝,看得姥姥直笑。華夏不得不在心裏問蒼天,難道這樣吃口飯都要爭的日子又要開始了?
  吃完飯他倆一起洗碗,沉默了一陣,同時開口。
  ——他說:“有件事……”
  ——她說:“你最近……”
  華夏搶在他前麵說那一句:“你先說吧。”
  他接過她遞過來的盤子擦幹,“有件事想拜托你。”
  她繼續洗碗:“嗯。”
  他把盤子放到碗櫃,“能幫我家教一下麽?”
  她詫異的偏頭,像是不可思議:“啊?”
  他故作鎮定,“就是教教功課。”
  她看了他兩秒,趕在他也看過來之前低頭:“哦。”
  離為看著她微紅的側臉問:“哦什麽啊?”
  華夏瞪眼睛:“你說我哦什麽啊。”
  他又把碗接過來擦幹:“你剛才想說什麽?”
  她隨口說:“忘了。”
  他淡笑:“傻妞。”
  她才沒忘呢,她本來想說,你最近怎麽不好好學習啊,有什麽問題需要我幫你麽。
  於是他們一整個兒下午都在搞學習,華夏頂頂認真的,講完了還勾題目出來讓他趁熱打鐵,離為在寫字台前做題,她就趴在電腦桌前麵找遊戲。從他一堆堆的遊戲光碟裏翻出新仙劍奇俠傳來,這個遊戲她之前有聽邵安說過。其實她和蕭離為第一次玩的電腦遊戲就是仙劍奇俠,記得當時還是dos版的,一起打了好幾天才通關。
  蕭離為抬起頭說:“那裏麵有仙劍你找找看。”
  她說:“我找到了,你快好好做題吧。”
  離為興致高昂:“我這個是摯愛月如版,最後林月如能複活。”
  他不是一直都挺喜歡趙靈兒麽?華夏挑眉毛問:“不對啊,明明寫著深情靈兒版。”
  離為把筆一放:“不會吧,趙靈兒那張盤我借人了啊。”
  就知道他不會隻買一張,就算隻買一張他也不會買月如版。華夏隨口一問:“借誰啦?”
  “畢靜。”
  又是畢靜,有完沒完了。華夏沒好氣的說:“放心,你沒借錯,是我看錯了。”
  蕭離為沒說話,低著頭像模像樣的做題。
  過了會華夏從顯示器後麵移出腦袋問:“你怎麽跟畢靜這麽熟。”
  離為的語氣理所當然般:“我們同桌啊。”
  同桌啊。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趴在他房間的飄窗前看不遠處中央公園放的煙火,那些盛放的大朵大朵煙花斑斕了整個夜空。華夏總覺得離為有話要說卻一直沒說,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整整給他補了三周的課,放榜的時候比自己的排名更緊張蕭離為的成績,擠在人群裏找來找去,意外又驚喜的發現他居然越過綠榜進了紅榜,隻不過在紅榜最後的位置上。她很高興的跑去校車站等他,按早晨的約定和他一起回家,可是看到的卻是他和一群人一起晃過來,畢靜作為唯一的女生在那群人裏麵特別顯眼。
  那些人過來還不等蕭離為介紹,就一個個跟她打招呼:“華夏你好,我是範大米。”
  “你好,我是範小麥。”
  “你好,我是……”
  “……”
  “我是畢靜。”
  華夏望向蕭離為,不知道這是哪出戲。
  離為態度端正:“華夏,他們過兩天要補考,你能不能幫忙補一下課。”
  華夏還沒納過悶來,那些人就抱拳的抱拳,作揖的作揖,一個個祈求的眼神。
  ——“拜托,拜托了。”
  ——“大俠救命。”
  ——“好人會有好報的。”
  華夏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謹慎的問:“不能找老師麽?我怕我教不好。”
  範大米說:“離為本來跟我們一個水平的,你一教他就上紅榜了,我們都熱切的信任你。”
  華夏的反應是:熱切的信任?你不會掛的是語文吧。
  蕭離為的反應是:“誰跟你一個水平的?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華夏的小灶就這麽單方麵不情願多方麵熱情的開了張,地點是蕭離為家。因為他們掛的科目五花八門,數理化掛什麽樣組合的都有,華夏就隻得分批開講。男生自來熟的厲害,華夏也不是多麽矯情,一會就打成一片,唯獨對著畢靜總覺得隔得遙遠,仿佛彼此都不想親近。各科重點講完了再劃題目,折騰到很晚,華夏和蕭離為一起送他們下樓。
  範小麥握著離為的手一個勁的激動:“你太幸福了。”
  離為嫌他惡心,抽出手故意在衣服上麵擦了擦:“快滾蛋。”
  寒假剛開始,華夏卻更忙了,又幫他們惡補了幾天。等補考完了那些人還專門跑來答謝,請離為和華夏吃必勝客,那時候隻有市中心開了一家,門口排了很長的隊。餐桌上人人又活潑了幾分,開各種各樣的玩笑。
  忽然有人指著遠處的一桌說:“離為,那不是你情敵麽?”一桌人聽聲安靜了,蕭離為投給他一個凶神惡煞的眼神。
  華夏順著他目光看過去,那人是邵安。原來是他的情敵啊,畢靜喜歡邵安,她一直都知道。想來蕭離為喜歡畢靜,她也一直在猜。原來是這樣,猜中了那結局,卻不能令人歡喜。
  邵安也看到他們,走過來打招呼。華夏站起來麵對他問:“你來逛街啊?”
  他笑著說:“不是,初中同學聚會。”
  畢靜很熱情,挪出地方來問:“要不坐下來說。”
  邵安表情自然:“不用了。”
  蕭離為插話說:“哪天一起打球吧。”語氣明顯算作是生硬的。華夏心裏堵得慌,他憑什麽不高興,因為畢靜給邵安獻殷勤了?那是你自己沒本事。
  邵安答應著:“好啊,等球館開放了就去。”
  華夏一挺身,目光炯炯:“我周末去我姥姥家,到時候再去找你啊。”說完了,自己都覺得口氣甜得發膩,完全不像是平時能說出來的語氣。邵安多聰明啊,不解的眼神一晃而過,轉眼笑得露了酒窩線:“好啊。”
  之後的氣氛一直怪怪的,蕭離為黑著臉不說話,華夏不說話,其餘人也不敢說話,都是眼神飛來遞去。吃完飯就各回各家。
  他們快要走到樓下的時候蕭離為突然打破沉默:“要去逛街嗎?”
  華夏疑惑:“都到這了,難道再折騰回去啊。你要買什麽?”
  蕭離為態度不太好:“不買什麽。”
  “那你逛什麽?”
  他一不做二不休的樣子:“買禮物。”
  華夏心裏一咯噔:“買禮物哄女孩子?”
  他麵無表情的和她對視:“對,哄女孩子。”
  華夏騰地就怒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衝動,大聲說:“她不喜歡你,她喜歡的是邵安!”
  離為眼裏冷冷的也像是要發怒的表情:“他哪裏比我強?”
  她肆意憤怒的叫著,像一隻怒目防禦的貓:“他哪裏都比你強,比你學習好,比你用工,比你努力,比你優秀得多得多得多!”
  離為也猛的大聲:“那你去找他吧!”吼完了愣了片刻,又看了看像是受了驚嚇而瞪著眼睛的華夏,他抿著唇角下頜顯得嚴肅而倔強,隻停了那麽一下,好像時間也停了那麽一下,接著華夏扭頭就跑了,拚命的按著電梯,把按鈕摁得哢哢響。
  他急促的吐氣,像跑了很多圈的步,插起口袋往來時的路走,有點頹然。電梯門合上時華夏隻看到他走遠的背影,門慢慢合上,他消失不見。
  華夏走出電梯時她媽媽剛好從蕭離為家裏出來。門被關到一半又打開,姥姥站在門口和藹的問:“回來啦,外麵冷,快進屋去吧。”又往她身後看了看,語氣中滿是無奈,“離為呢?是不是又去哪裏玩了?”
  華夏一慌神,臉紅著說謊:“不知道,我吃到一半就先回來了。”
  跟離為姥姥告了別,看著門合上,伸手去接媽媽手裏的柳條籃子,偏著頭裝作高興:“姥姥又做年糕啦。”指尖碰到媽媽的胳膊緊著一縮,她媽媽趕忙伸手過來握她,心疼的問:“你手怎麽這麽涼?”
  她抱著籃子躲到自家門前,勉強敷衍著:“外麵太冷了啊。”回頭叫,“媽,快開門,凍死人了。”
  她媽媽才拿了鑰匙疾步走過來,假裝生氣的拍拍她屁股:“現在的孩子啊簡直關心不得。”
  華夏進了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關進廁所,用清水拍拍臉,照著鏡子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哭。等情緒穩定了,就當什麽都沒發生,洗洗手走去吃年糕。她小的時候告訴過所有能告訴的人——蕭離為姥姥做的年糕堪稱天下第一,是她這輩子最喜歡吃的東西。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輩子”是個什麽樣子,隻是覺得是個比永遠還遠的概念,當然,現在她也不知道“這輩子”是個什麽樣子,隻不過比小時候多明白了一點——人的一輩子在永遠裏麵隻能算作滄海一粟。
  吃過晚飯,回到屋裏看見放在桌子上的籃子,又不由想起蕭離為。她無力的趴在電腦前心緒複雜而紛亂,努力的想著,努力的找著,我們究竟為了什麽發生這樣的冷衝突,動機是什麽,源頭在哪裏。QQ列表一片昏暗,對麵始終沒有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天色黑得如同不見底的深洞,而他還沒有回家,會去哪裏?她開始擔心。
  剪不斷,理還亂。於是跑到博客上自問,我們不斷的吵架,不斷的橫眉冷目,是因為已經不會和平相處了嗎?既然不能和平相處,為什麽覺得不肯甘心呢?
  敲完短短一行字,身心俱疲。這世上最無奈最無聊也最無辜的事情就是自問之後得不到答案。
  再低頭時,蕭大蝦的QQ已經在線,她像是猛然看到了他的真身,冰涼的心有點回暖,久久的望著那個頭像發呆,猶豫了很久決定低頭。
  她問:你在哪?
  等了一會,他沒回話。
  華夏又問了一遍:怎麽不說話,你在哪?!
  那一方仍舊安靜,看在她眼裏如同是鞭人的死寂。腦子裏的怒氣一下子又點燃,我混賬才肯擺低姿態!憤怒的把他拖入黑名單,從此眼不見心不煩,一了百了。
  如若QQ裏的黑名單真能作用到現實生活,該多好,不想見的人因為一個簡單的鼠標動作就可以擺脫得幹幹淨淨,除了下個決心,其餘不必費神,那該多好。可是,現實永遠都那麽現實。她猶自停留在憤怒中,飄窗已經被人敲響。篤篤篤,一下一下,節奏鮮明,鮮明的如同她尚未消失的滿腔怒意。她任性不搭理,他也任性不氣餒,持續不斷的敲。華夏跑到床上把腦袋埋在枕頭裏,惡狠狠的想,你敲啊,有本事把玻璃敲碎了爬過來啊。
  隔了一會,忽然覺得安靜了,抬頭把耳朵豎起來仔細的聽,果然,他沒有在敲了。她又開始跟自己鬧別扭,賭氣的想,你要是再多敲一下我就肯理你。可是蕭離為對自己就隻有這麽點耐心,多一下都不肯敲,這樣沒有誠意,他好去死一死了。
  她的牙齒還在咬在一起,就聽見外麵門鈴響,有人走過去開門。媽媽對外麵招呼著:“快進來。”
  然後是蕭離為十分禮貌的聲音:“田姨,我姥姥做了年糕,讓我給華夏送過來。”
  華夏撲騰著從床上坐起來,盯著門憤憤的想,你就裝吧,你最會裝小綿羊了。
  她媽的語氣裏滿是笑意:“華夏,快出來,離為給你送好吃的來啦。”
  她擺出無關痛癢的調調:“哦,讓他放那吧。”
  她媽走過來把她屋門打開探了身子進來,輕輕教訓著:“幹嘛呢,離為都給你送過來了,擺什麽譜呢?”
  華夏很生氣,覺得她媽特不給她麵子,小聲嘟噥:“我沒譜,又不是唱京劇的。”
  她媽媽瞥了她一眼:“快點出來,跟離為說謝謝。”
  她不動身子,隻衝著門口亂嚷嚷著:“我睡覺啦!謝謝你啊。”
  蕭離為規規矩矩的站在客廳,老實巴交的告別:“阿姨,那我回家了。”
  門關上了,華夏又咬著嘴唇想,你要是再多站一會,我就原諒你。真的,就那麽一會你都堅持不了。
  她媽媽走進來犀利的問:“你們倆今天是不是又吵架了?”
  “我們倆哪天不吵。”華夏走到門口做逐客的手勢,“我要看書了。”
  她媽媽一邊往外走,一邊教訓她:“別老端著臭架子擺臭臉,我這麽好脾氣怎麽生出你這麽個刺頭來。”走出去,又折身回來,“去,把籃子還回去,兩隻一起。”
  華夏頭疼:“明天不行嗎?”這不是沒事找事嘛。
  她媽媽不緊不慢的坐回到寫字台前修改教案,心不在焉的抓起電話聽筒:“那我打電話叫離為過來拿吧。”
  華夏氣得沒辦法,被逼無奈的站在離為家門口,心裏仍舊不舒服,有這樣生窩囊氣的嗎,活像被人轟出家門似的。
  蕭離為給她開的門,乍一看到她,麵上也有點不自在。
  華夏把籃子給他遞過去,語氣裏麵一點溫度都沒有:“喏。”
  他接過來,額上有條不算明顯的抬頭紋,不解的問:“怎麽有兩個?”
  華夏抿嘴看著他沒有說話,眼神是敵對中又帶著淺笑的。
  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忽然有點尷尬,撓撓後腦勺問:“好吃吧。”
  她眼睛眨了眨,不領情:“又不是你做的。”扭頭回家。
  他在她把門關上前不服氣似的補了一句:“豆沙是我攪的。”
  華夏送完籃子一進屋,就有清脆的敲玻璃的聲音等著她,那感覺很妙,一個剛才還在思想裏把他活埋了千百遍發誓再也不和他說話的人,剛才怎麽聽他敲怎麽覺得煩亂,現在一下子敲進自己心裏了,見鬼的是,自己的心居然是柔軟的。
  華夏歎氣跑去飄窗台上,趴下去把側麵的窗戶拉起來,嘴硬的裝不在意:“你要幹嘛。”
  蕭離為把手長長的伸進來,不客氣的說:“給我兩個年糕。”
  華夏靠到窗台遠離他的那一端,小人得誌一般,故意把年糕捧起來吃得噴香,搖頭晃腦著:“就不給你。哪有把東西送過來再要回去的。”
  隔著玻璃看別人吃東西的悲哀,和隔岸觀火的樂趣差了十萬八千裏。他十分不高興:“你別不講理。我姥姥沒給我留晚飯,我還好心的把我的那一份年糕送你了,你忍心看我餓死啊。”
  華夏不為所動:“我又沒讓你送。”然後又探身子過來氣他,“幹嘛那麽好心送給我啊。”
  “是啊,幹嘛那麽好心啊。”他回家的時候姥姥姥爺已經要睡了,姥姥躺在床上的隨便數落了他兩句。他安心聽完,就去廚房找吃的,一眼就看見擺在桌上的那籃子年糕,他知道華夏喜歡吃這個,以為是姥姥留給華夏的,敲她玻璃也不給開,想也沒想就送過去了。回家再找,沒發現有存留,正納悶姥姥把吃的藏哪了,不會趕盡殺絕吧,早知道先吃兩個再送過去,她就來敲門了。恍然大悟,原來姥姥根本就沒藏,也不是沒給留飯,是被自己送去給白眼狼了,簡直追悔莫及。
  華夏覺得氣出得差不離了,抓了三塊遞過去:“喏,接好啦。”
  他難得投來感激的目光。
  華夏謹慎的問:“你剛才去哪了?”
  他忙裏偷閑回話說:“打球去了啊。”
  她的心繃的緊緊的,臉也繃得緊緊的,一著急不顧邏輯的什麽話都往外說:“我在這替你擔心了半天,還費事的自己我反省幹什麽老跟你吵架,你倒好,你跑去玩啦。”她抬手就要關窗戶,蕭離為趕緊把胳膊伸出來擋著,叫她:“華夏,唉我說你……別那麽大火氣行嗎,咱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她動作停到一半。他趕緊插了一句:“你不是反省了麽,你反省出什麽來了?”
  越聽越氣。“憑什麽我一個人反省啊,我有什麽好反省的。”華夏撅嘴,“你把手拿開,萬一把你壓殘廢了我可不負責。”
  蕭離為幹脆把兩隻胳膊都伸過來,像無賴一樣:“你說點有道理的出來,行嗎?”
  “有道理?什麽是道理。”華夏板著臉問,“你幹嗎不回我QQ。”
  蕭離為絕對是丈二和尚:“我什麽時候不回你了?”
  她理直氣壯:“就剛才!”
  “傻妞,剛才我在找吃的啊。”他把胳膊收回去,“你就這個生氣啊?”
  華夏忽然鼻子有點發酸,什麽叫就為這個?下午吵架的事情他都忘了?他衝自己大吼大叫完了又都忘了?今天的事情她也說不清楚究竟是怎麽了,就是心裏難受,腦子裏麵養了奇怪的蟲子,一想起他來就會蠕動,就會痛,就會什麽都想不清楚,想不到來路,也想不到出路。一想到在電梯門關上時看到他消失的背影,一顆心仿佛是舌尖是被開水撩撥燙得失去味覺一般,麻木的失去了痛覺。她這麽難受,可是他卻輕鬆的問,就為這個?她冷冷的問:“你覺得還有別的嗎?”
  蕭離為低頭,也什麽都說不出來,忽然扔了個小盒子過來,低聲說:“送你的。”
  眼前的劇情轉換得太快,華夏有點不能適應,小心的拿起盒子問:“是什麽?”
  “打開看看啊。”他裝作不緊不慢的表情和語氣,其實早就緊張得厲害。那個小盒子都快在口袋裏孵出小小盒子來了,才終於有勇氣拿出來。他胸骨被自己的心跳撞擊出強勁的聲響。
  聽說每一個表白不能的少年都有一顆劇烈跳動的心髒,也許後來那些個黃毛少年長成為穩重的男人,在對著第n個女人第n次表白成功後,當發現自己永遠不會再出現那般變奏的心跳後,才會去懷念曾經的懵懂和青澀。說不準他永生隻那麽一次的怪異的心跳,像是心窩裏麵養著一顆屬於別人的東西隨時都想要飛出去。
  華夏把盒子打開,裏麵放著一個小巧的軟陶天使,捧著書盤腿坐著,望天做思考的樣子。拿起來,底盤上寫著很醜的字,祝華夏生日快樂。很醜很醜,卻是被細細描了很多遍才清清楚楚寫上去的,他終歸還沒忘記補給自己生日禮物,雖然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月了。
  華夏把關到一半的窗戶又拉上去,低著下頜好像被誰欺負了似的:“你才想起來我生日啊。”
  “我那天……”話說一半,再喜歡裝酷的大男孩該緊張的時候還是羞澀,蕭離為感覺手心像是在冒汗:“不算晚吧。”
  她眼皮一耷拉:“晚了。”
  他眯眼睛:“沒多晚吧。”
  華夏抬杠:“晚了就是晚了。”
  蕭離為又伸手,和剛才要年糕一模一樣的動作和表情:“那你還給我吧。”
  她把小東西抱在懷裏:“有你這樣的嗎,哪能都送給我了還要回去啊。”
  他冷不丁的問:“那你喜歡麽?”
  “啊?”
  “我問你喜歡嗎?”
  “一般喜歡吧。”
  “你是還給我吧。”
  “你把手拿開。”
  “你把東西還給我,我就拿開。”
  “不給。”
  “傻妞。”
  “你說誰呢。”
  “誰傻我說誰。”
  開開心心互動完萬年不變的“傻妞和你才傻”的遊戲,把窗戶關上後,華夏捧著那個小娃娃幸福的倒在床上,高高舉起來照著光,看得滿心歡喜。翻過身,輕輕把它的擺在床頭櫃上,耐心的換了很多個角度,始終覺得不對勁,又站起來擺到電腦桌上。好不容易調整了個心滿意足的位置,看到電腦忽然想起把他拉到黑名單的事情,趕緊又申請把他加為好友。不放心的跑去飄窗敲暗號,出乎意料的,蕭離為好像一直背靠在那裏並沒有離開,他背後的窗戶上有一片氤氳的霧氣。
  華夏輕輕敲了敲自己的玻璃,他先回頭看了看,拉開窗問:“什麽?”
  她也拉開來,因為怕心虛外泄而表現出十足蠻橫來:“我剛才加你QQ了,你趕緊給我通過。”
  他反應了片刻,詫異的問:“你不會狠心把我拖黑了吧?”
  華夏沒有正麵回答,隻嚶嚶著:“快點通過啊。”
  “華夏……”他低低叫了一聲。
  她問:“什麽?”
  “……晚安。”
  華夏看著他,覺得他還有話要說,不知道是暖氣太足還是他的眼神太燙人,她覺得臉上有些發熱,不自然的暖著。低頭,輕聲講:“那,我睡覺去了。”窗戶緩緩合上,像是有點依依不舍。
  他忽然又擋了胳膊過來:“你做我女朋友吧。”
  隔著透了縫隙的玻璃,她不是沒聽清楚,而是不敢聽清楚:“你說什麽?”
  “我說……”他吐字忽然變得困難起來,仿佛全身的熱量都集中到了腦部,灼得喉嚨十分幹澀,無意識的吞了口水,表麵上很細微的動作,腦子裏卻是轟隆的一聲。離為極不自然的把手攥成拳頭,一根根血管清晰可辨。
  也許這一生在她麵前隻需這一次勇氣,也許那些衝動也隻夠這一次的勇氣,錯過機會便不再了。
  “華夏,我……”
  華夏的媽媽敲門叫她:“到你洗澡了。”
  她微怔了片刻,慌亂的把窗簾放下,捧起書裝作正在學習的樣子,偏過頭應了一聲:“哎,就來。”
  她媽媽推門進來叮囑:“動作快點,一會早點睡覺,明天還要去姥姥家呢。”
  華夏點頭敷衍著:“哦。”
  她媽盯著她問:“你臉怎麽那麽紅?”
  “啊?”她起身幾步衝過去,“暖氣燒得太好了。”輕輕推了推媽媽,半掩著門,“哎呀,你出去一下,我要換睡衣。”確定媽媽走遠了,再急匆匆跑回去,掀開簾子抿著嘴,問得小心翼翼:“剛才,你說什麽?”
  蕭離為腦子裏一片空白,像是賭氣的孩子:“沒什麽,我要睡覺了。”起身,放下窗戶。
  隻剩下華夏一個人有點發蒙,對麵的玻璃上映得是自己半失落的表情,他剛才說什麽,他這是怎麽了?
  他怎麽了?蕭離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不知道在跟誰賭氣,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臨陣退縮了。白天她跟邵安說話時巧笑的眉眼浮在眼前,她說,我周末去我姥姥家,倒時候去找你玩。原來就是明天。她對著邵安說話的時候語氣和眼神都是帶著甜膩的,而對著自己的時候卻總是隔山隔水隔了萬千公裏,不是挑眉就是怒目從不見一絲溫順。
  他躺在床上輾轉,萬一說出去被拒絕了,不如永不再提。可是,不說自己又不能死心。挺身筆直的坐起來,匆匆走到窗前伸手要敲,想了想,最終作罷,好端端的還是不去惹她討厭了。鴕鳥一般埋頭在被窩裏,不曉得過了多久,死活也睡不著。覺得床出奇的硬,被子出奇的厚重,壓得自己喘不過氣,翻來覆去的想著和她之間的點點滴滴,腦子裏麵混亂極了,理不出個頭緒來,從哪裏開始才算是個頭呢。
  而和他一牆之隔的華夏也沒有睡著,她聽到他說:“你做我女朋友吧。”每個字都聽清楚了,刻在腦海裏,印在心尖上。隻是來得太快不敢相信,也許所謂的心弦大抵是個真實的東西,聽到他突兀的言辭,胸腔裏有個什麽東西被拉得緊緊的,條件反射般的張口去問,不過是想要再聽一遍,確認一遍。然後,繃斷了,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麵。早知道就點頭告訴他,好。
  她翻翻身,還是睡不著。為什麽要好,他不是喜歡畢靜麽?他不是為畢靜去打架嗎?他不是因為畢靜還把邵安當情敵了嗎?越是想越是煩燥,越是想越是睡不著。於是扭開台燈坐起來想看看書,心靜了或許困意就來了。可是屋子那麽大,他送的那個娃娃那麽小,怎麽一偏頭就在視線裏呢。
  她隻得找了衣服穿上,想去飄窗那裏坐一會,看看外麵,順便,看看他睡了嗎。
  靈犀是這樣一種特定的存在。窗簾一掀開,看到的是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隔了兩層窗戶一臂的距離,隔了朦朧的霧氣,隔了心底深深淺淺的喜悅,看到了蕭離為挺直的後背。她輕輕敲了敲窗框,他聞聲轉過身,愣了好久,一直沒有把窗戶拉起來,她也沒有,隻那樣看著他。
  蕭離為輕輕歎了氣,用手指在玻璃上描劃,每一下都很用力。華夏仿佛能聽到他的指甲滑過玻璃的聲音。盡管她看到的是反過來的樣子,可是她能看清楚那一行筆記,他一筆一劃的寫下“做我女朋友吧”。那一刻,畢靜,打架,情敵,還有成長中積累得亂七八糟的敵對,一切的一切統統沒了重量。在他的嚴肅裏,她認真的點了點頭,伸手出去,也在玻璃上寫了字,“好”。
  也許這一生再也不會有人這樣鄭重又鄭重的用如此的方式對她講這樣一句話,嚴冬深夜,十七歲的蕭離為在玻璃上用盡全身的勇氣為她寫了五個字,也許這樣的夜晚,這一生隻這一次,錯過了便不再。他們終於把窗戶拉開,誰都沒講話。
  大約隔了幾個世紀那樣久,離為忽然開口:“這天真冷。”
  華夏抬頭看著他,忍不住笑了:“你別那麽別扭好不好。”
  蕭離為也跟著笑:“傻妞,你最別扭。”
  華夏難得的沒有頂回去,心裏略微有些緊張。上一秒開始,他從朋友忽然變成了男朋友,仿佛整個世界都跟著轉換了角色一樣,有點不能適應,反應上略帶著遲鈍。
  他問:“怎麽又不說話了。”
  她嗯了聲,又看著他:“是有點冷。”
  “誰讓你不多穿點的。”
  “我怎麽知道啊。”
  想來蕭離為同學也是第一次當人家男朋友,也覺得挺別扭的:“那就,那就去睡覺吧。”
  華夏挺聽話:“行。”
  再次躺上床後,更加沒了睡意,她心裏麵仿佛開著一朵一朵的小花,姹紫嫣紅,耀眼而奪目。正在想,離為睡著了嗎?就又聽到敲玻璃的暗號。
  她興奮的蹦過去,拉開窗戶問:“怎麽了?”
  他伸手過來,可憐兮兮的:“再給我兩塊年糕行麽?我還餓著呢。”
  “哦。”
  “傻妞,你笑什麽啊。”
  “我哪笑了。”
  就這樣,各就各位的站在早戀男女的位置上,偷偷的兩情相悅,以前吵架時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這樣再看,他就擁有了世界上最好看的鼻子,最溫和的雙眸,最讓人心動的側臉。每每隻看著就臉紅心跳,一起看書做作業,打遊戲。
  快過年的時候,按照半年前的計劃,蕭離為被他的父母接去美國,他走的時候不夠瀟灑,眼圈紅紅的。
  華夏每天都很想他。她時不時的問自己,以前不是他女朋友的時候有這樣抓心撓肝的想他過麽?答案是:絕對沒有。以前和他一見麵就吵架,不見麵才是最好的事情,詛咒還來不及,哪裏談得上思念呢。又如何能知道,思念是這樣的深切,這樣的疼,這樣的痛,這樣的陌生,又這樣的美好。
  深切如偶爾望著對麵的窗放空,不止大腦,連心也隨著空洞。疼痛如思念的時候書頁劃破手指猶不知覺,見到刺目血跡才覺十指連心。陌生如自己不斷的矛盾,又不斷的堅定。美好如等待中的那些喜悅。在QQ上和他聊天是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他們隔了十二個小時的時差,幾乎是日月的作息,卻平息不掉心裏無底的掛念。剛剛敲下了再見,一下刻就開始想念。那感覺實在奇妙,明明心裏麵是空空的,卻又被什麽填滿了,滿滿的都是他的霸道,他的不講理,和他偶爾的溫柔。
  蕭離為回國的那天,B市下了大雪。密集的雪花紛紛揚揚的把整座城市的天空映襯得仙境般的明亮。華夏抱膝坐在飄窗上,看著他那一邊的沉寂,自己的心暖了又涼。雪這麽大,他的飛機能安全降落嗎?擔心著,盼望著,她從清晨一直等到日落,等到深夜,又等到淩晨,終於聽到對麵開門的動靜,終於等到他回來了。一顆心落下帶著咕咚的聲音。
  又過了好久,他屋子裏的燈才亮了起來,華夏趕緊坐到飄窗旁邊的地板上,靜靜而狡猾的等著他來敲。然而她失望了,隔壁一直一直都安靜的沒有星點聲響沒有任何動作。她生氣的咬牙:死離為,回來了都不看看我。氣呼呼的探頭過去想看看他究竟在做什麽,就看到了他嬉笑的表情。
  蕭離為得意的問:“躲在那幹嘛呢?”
  華夏嘴硬:“什麽叫躲在那兒啊,我坐著看書呢。”
  蕭離為還是笑,好像嘴天然合不攏似的:“哦,那你都看了些什麽?”
  她扳著手指,假模假樣的數著:“貝克曼重排啊,克萊森重排啊,霍夫曼重排啊……”
  他忽然鎮定的打斷:“你想我了嗎?”不像是開玩笑,也不像是隨口的一問,他清澈的眼睛裏麵裝著認真和在意。
  華夏臉一下子就紅了,抿著嘴反問:“你想我了嗎?”
  他又不嚴肅了,繼續笑:“你想我就想。”
  “我不想。”
  “那就不給你禮物了。”
  “別廢話,快點拿來。”
  蕭離為帶回來的禮物很特別,是一對小型的對講機,調好了頻道遞過來給她,她衝著裏麵連“喂”了好幾聲。
  蕭離為指示:“你站遠一點。”
  她退到牆角,繼續好奇的“喂喂”。
  他又下命令:“傻妞,把窗戶關上,這樣聽不出效果來。”
  然後她舒服的平躺在床上,聽他在那邊喂來喂去的,就是不回話。蕭離為著急了,跑去敲玻璃,她也不理,誰叫他開口閉口就是傻妞的。他越敲越急,越敲聲音越大,她擔心媽媽會被吵醒,對著對講機大叫:“蕭離為!”
  敲玻璃的聲音忽然就沒了,對講機裏沒完沒了的試音聲也沒了,她也不知道時間是靜止了,還是被按下了快進。心跳得厲害,不知道哪來的厚臉皮,告訴他:“我想你了。”
  他問:“你剛才說什麽?”
  她把腦袋蒙在被子裏,大聲著:“我說,你傻。”
  那晚華夏睡得特別香,很多個晚上都沒有睡得這樣踏實了,她以為自己會做個香甜的夢,可是一個夢都沒有就到了天亮,醒來的時候看到床頭櫃上的對講機,心裏麵暖洋洋的。她把開關打開,衝裏麵“離為”“蕭離為”交錯的叫了很多聲,他緩慢的回應,“我在。”
  對講機的音質不十分的好,並不能聽出他的情緒來,她隻是猜測:“你還在睡覺啊?”
  他回話說:“我在做很重要的工作。”
  華夏不解:“你幹嗎呢?”
  蕭離為說得正經八百:“倒時差啊。”
  過了一會,華夏又衝對講機叫:“快起來,跟我到樓下去堆雪人。”
  他說:“你別鬧,晚上去雪也跑不了。”
  華夏模仿鬧鍾的聲音故意吵他:“蕭離為起床,蕭離為起床。”
  他繞頭,無奈的回話:“我真的困啊。”
  華夏問:“咱倆究竟是誰傻,你把它關了不就好了嘛。”
  “你傻。”他舍不得關,她沒看出來?
  一直耐著性子等到傍晚,她親自跑到對麵去叫他起床,認識那麽多年了,叫他起床根本不是什麽新鮮事,可是身份一變,最平常的事情也忽然變得古怪起來。看到蕭離為躺在被窩裏的樣子,開天辟地的覺得他又帥又可愛。
  俯身叫他:“快起床。再不起就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
  他在夢裏一激靈,睜開眼睛瞪著她,不可思議一般,“你怎麽來了?”
  華夏背著手:“我不能來啊?”
  他臉上的睡相還在,眼裏卻生了光亮,咧嘴笑著:“嗯,能來,太能來了。”
  華夏也笑:“你趕緊起來吃飯,我在樓下等你啊。”
  蕭離為一直帶著笑意,隨便扒拉了兩口飯,穿了羽絨服就往外麵跑。到樓下的時候,路燈已經亮起來了,華夏正在盡心盡力的滾雪球,她穿白色的外套,圍著紅色的圍巾,翩若驚鴻,皎若朝霞。他招呼了一聲,她快樂的直起腰衝他笑,彎著兩道清眉,明眸善睞。
  一起努力了許久,她發誓要讓自己的雪人是最大的那一個,許願它可以一直站到春天來臨。
  蕭離為幫她找樹枝,和每年一樣由她來做最神聖的儀式。插好了胳膊,她仰著頭問:“對稱不?”
  他煞有介事的摸摸下巴:“還不錯。”
  她著抿嘴角,眼睛裏流光溢彩。蕭離為慢慢開始笑,未曾見過的溫和,做了無數次心理建設,終於伸了手出來。全世界的小鹿都跑到華夏的懷裏來了,撞得她不知如何是好,羞澀的低了頭,猶豫著,猶豫著,摘下手套緩緩遞過去。他手指冰涼,卻瞬間讓她心裏生出陣陣暖煙。
  你指尖的那一點溫存,就能讓我的心頭綻放無數美麗嬌豔的花朵。
  他因為興奮和滿足而掩不住的笑意,她靜靜與他對視。
  後來的後來,她終於知道,所謂的幸福不過是這一刻我在你的輕笑裏安靜的樣子。當時並不知道,那竟然是幸福的最遠端。未來誰都不能夠預料。

  第四卷 時間原來是這麽危險
  華夏屏息躺在床上仔細的聽外麵的動靜,有人走進來,換鞋,然後是倒水的聲音。確認外麵不是兩個人後,她才下床披著外套出去探頭,看到他正端著杯子站在廚房發呆。慢慢的走過去,裝成還沒睡醒的聲音問:“你回來啦。”
  樊覆舟抬起頭貌似心事重重,輕輕扯動唇角笑了笑:“把你吵醒了?”
  她打了個大大的嗬欠:“聽到動靜出來看看,我回去繼續睡了。”
  他連表情都沒有,點點頭:“嗯。”
  嘿,他這是什麽態度,華夏敲腦袋自問,我吃飽了撐的跑出來問候他。回到屋裏躺進溫度猶存的被窩,因為實在太困,幾乎倒下就睡著了。一直睡到中午才爬起來,在洗手間刷牙時瞄到他的漱口杯,愣了片刻,邊刷牙邊想,不知道他後來睡沒睡,不知道他上課遲到沒,也不知道昨天敲門的那個女生究竟是誰。
  下午的第一節課就是閱讀,樊覆舟微笑走進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是哪裏感覺別扭,無論抬頭聽講還是低頭看書一律專心不進去。雖然他把課上得一貫的精彩,她卻覺得哪裏不對勁,也許就是因為他表現得太好了才讓人覺得不對勁。他清晨六點才回的家,從早晨八點半到現在又一直都有課,竟然還能精神充沛得看不出一絲疲倦來。早晨看到他時是一副滿懷心事的表情,可是此刻站在講台上卻和平日一樣的幽默輕鬆,沒有半點揣著心思的樣子。以前室友通過各種途徑打聽有關他的八卦,據小道消息稱,他有過大把女友,聽起來像是惹過不少情債,可這一日一日的接觸下來認定他絕對不是花心的人,昨天的夜半叫門聲卻又令她模糊了認知。華夏忽然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雖然跟他住在同一屋簷下,卻對他一點都不了解。
  課間時,陸瑾碰碰她問:“剛才你一直走神想什麽呢?樊覆舟看了你好幾次。”
  華夏偏頭問:“你覺得樊覆舟的課講得好麽?”
  陸瑾理所當然的說:“豈止是好,簡直就是太好了,你怎麽問這樣的問題?”
  華夏若有所思:“那你覺得他人怎麽樣?”
  陸瑾眼神閃爍:“什麽怎麽樣,你該不會想倒追他吧。”
  華夏忙搖頭:“怎麽可能,我就是忽然挺好奇,他各方麵都那麽出色,應該有很多女朋友吧。”
  “我聽說他有過兩個女朋友,都是校花級別的。”陸瑾神秘兮兮的說,“不過他現在好像正在單身哦。”
  “誒?”顯然華夏注意的重點偏了題,“你也是聽說的啊。”
  陸瑾點頭:“我又不是他的鐵杆粉絲,隻是單純的崇拜學院偶像而已。”
  華夏張大眼睛:“學院偶像啊?這形容太誇張了吧。”
  陸瑾笑著拿筆敲桌子:“真的。不信你去問,我們經院可以有人不知道院長是誰,但是沒有人不知道02級的樊覆舟啊。教數理統計的教授對每一屆學生講,樊覆舟是個奇人,玩能玩到最好,學也能學到最好,關鍵還能一直保持著最好。”又花癡的補了一句自己的評價,“長得又帥成這樣。”
  帥成哪樣?華夏眨眨眼睛,配合著誇讚了一句:“那麽神的。”
  陸瑾還挺得意:“就是那麽神。對了,你知道他GRE考了多少分麽?”
  華夏睜著眼睛等答案。
  “有1520呢,而且他托福幾乎是滿分。”
  華夏求知好問:“他考了又不出國,難道就是為了來教課的?”
  陸瑾打趣她:“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你追上他了,就幫我問一問。”
  華夏微惱的輕輕打她。這時樊覆舟走進來,先往她這邊掃了一眼。沉著嗓子說:“咱們繼續。”
  陸瑾一臉三八的看了看她,低聲說:“你有希望。”
  等到下課時他照例被一群人圍著問問題,華夏托腮看過去的時候,他剛巧也在看她,眼神大約隻停了零點零幾秒,又若無其事的低頭去給別人講解。華夏納悶,難道被目標人物看出來自己在觀察他了?
  第二節是作文,她聽得還滿認真的。下課後也趕潮流的跑過去問了幾個問題再回到座位上收拾書包,走出教室的時候,有男生大膽的叫住她:“你也是A大的吧。”
  華夏看著他規規矩矩回答:“嗯,A大的。”
  男生自我介紹說:“我叫路明,03計算機的,我就坐在你後麵。”
  華夏哦了一聲,尷尬的笑笑說:“我沒注意。”低頭繼續走路。
  男生跟著她下了樓,華夏很緊張,倒不是那人長得怎樣,而且論麵相也是個中上的水平,她隻是純粹的不喜歡被搭訕。
  路明大概不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主,客氣的問:“能留個手機號麽?”
  華夏防備的看過去,那人也緊張了:“你別誤會,我就是想申請學校的時候可以相互幫助一下。”
  她不好意思的說:“我是04級的,要比你晚一年申請。”
  路明挺執著:“複習考試的時候也可以相互交流彼此切磋啊,多個人一起學習總歸更有動力。”
  華夏挖空心思也找不出來拒絕的理由,直接說我就是不想給你,會不會太傷人了。隻得報了號碼。
  路明看著手機暗暗的歡喜,越加大膽:“你要回學校麽?我們一起走吧。”
  華夏脊背挺得僵直,死也不往前邁步了:“我等人。”
  直腸子的路明也站住了陪她等,說是反正順路。華夏背後直冒汗,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等誰,估計這會樊覆舟還在電線杆旁邊等她呢,心裏苦悶的想著:人果然不能說謊,這下要怎麽收場啊。
  樊覆舟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飄著曖昧的眼神來到她的眼前:“等久了吧。”
  華夏看向他,心裏霎時放鬆了下來,卻因為來得太突然,大腦死機了一般站著沒回話。
  他伸食指敲敲她腦袋,笑容和煦:“凍傻啦?”
  華夏醒過神來,跟著他演戲:“你怎麽那麽久才下來。”
  他滿意的點頭:“嗯,有幾個人問問題,耽誤了會。”仿佛才顧上問候路明,“你是班裏的同學吧。”
  男生帶著詫異的眼神回答:“對。”
  樊覆舟裝老成的叮囑:“放學了趕緊回去吧,天那麽冷。”華夏聽得在心裏狂笑,他還真把自己當人民教師了。
  並肩走出路明的視線,樊覆舟冷靜的問:“挺聰明啊,把我手機號告訴他了。”
  天,究竟這人在旁邊看戲看了多久了,自己還傻了吧唧的以為他救場救得剛剛好呢。華夏衝他瞪眼睛:“你什麽人。”
  樊覆舟嚴肅的看過來:“你都知道報虛假信息了,怎麽不隨便編個號碼糊弄呢。”
  其實華夏本意是想隨便編的,可是前六位一說出口,順便就把他的手機號給背出來了,新手機還沒買的那陣空窗期就隻努燎住了他這麽一個號,記憶異常深刻。扁扁嘴說:“本來我就是隨便編的,碰巧是你的號唄。”
  他表情還是嚴肅著:“上課為什麽走神,對我講課有意見啊。”
  “哪敢啊,你跟狐狸似的,沒意見還總被你欺負呢,要是有意見了,你找我尋仇我還不死慘了。”她嬉笑完躊躇再三,認真的問,“哎,聽說你GRE和托福都考了很高的分,那怎麽不申請出國呢?”
  樊覆舟慢條斯理:“什麽時候關心起我來了?我總欺負你,還對我這麽有心,我不得不懷疑你的動機啊。”
  華夏切了聲,“當我沒問。”
  他笑著:“問都問了,掩耳盜鈴可不好。”
  她不笑了:“那你給個痛快吧。”
  樊覆舟正兒八經的說:“我這兒可沒有痛快,我口袋裏有部手機,包裏有兩本書,別的沒了。”
  華夏撅嘴,心裏憤憤的想著,那些把他當偶像的人一定是瞎了眼了,誰要是跟他近距離接觸過一定不會覺得他是個神人,隻會覺得他是個欠扁的人。
  到家後,她翻筆記認真的消化課上內容,然後做練習。因為學得特別投入沒注意時間,抬頭時已經接近兩點了。出於時間的直觀效果,才覺得腰酸背疼脖抽筋,揉著眼睛走出去打算洗澡睡覺。看到樊覆舟歪頭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華夏躡手躡腳的走過去,覺得他這樣的姿勢一定不舒服,愁眉不展的。想起來第一次在月光下看到他的笑容,覺得他還是笑起來好看,有些男人不適合走深沉路線,就像猴子不適合撫額思考一樣。把外套拿起來蓋在他身上,又俯身過去關燈,周圍暗下來。
  他不動聲色的伸手出來抓住她胳膊,華夏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的驚叫出聲。
  “是我,”就著房間裏的光能看見他坐起來,拍拍旁邊的位置說,“有空麽?跟我聊聊天。”
  華夏站著沒動,開玩笑講:“收費啊,一小時一百。”
  他抬頭輕笑:“一小時以內免費麽?”
  她最受不了男人苦情的微笑,以前受不了,以後還是受不了,心立即就軟了,母性的光環瞬間被通電發熱。輕輕坐過去,認真的問:“聊什麽?”
  “不聊了。”樊覆舟語氣裏有些無力:“陪我在這兒坐一會就行。”
  從來不知道他也有這樣的一麵,在華夏眼裏,他是個隨時隨地發著耀眼光芒的人,不論什麽時候在他身邊都自然而然的有種安全感,牢靠的堅固的,隻要他出現在視線裏,心裏就是踏實安穩的。從來也沒想過他也會不安,也會有迷茫的眼神,也會像現在這樣周身散發著無助。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華夏大概是困極了,一會會的沉默加上昏暗的光線催出強大的睡意,又不敢隨意起身,他幫過自己那麽多,無論如何在他有求的時候不可以將他拋棄,何況什麽都不需要做。就歪著身子靠在沙發上,眼皮漸漸撐不開,沉沉睡去。他把自己抱到床上的時候勉強恢複了一點意識,微微睜開了眼睛,嗯了聲。聽到他站在門口低聲說:“睡吧。”
  然後朦朧中滿腦子都是他手臂上的溫度,好像是枕著一片溫柔睡著的,夢裏麵十分踏實。睡得再安穩也敵不住鈴聲一遍遍的驚擾,她昨晚沒關機,悔不當初。
  蕭離為開門見山:“怎麽過年不回家。”
  太久沒有和他通電話了,聽到他的聲音忽然透著陌生,心裏麵湧出一點點想念和一點點埋怨。她還沒有睡醒:“我要上課。”
  蕭離為問:“隻有你那裏才有新東方嗎?回來就不能上了?”
  他語氣不友好,她也懶得擺慈善麵孔,生硬的說:“我喜歡在這邊上,你管的著麽?”她能想見此刻蕭離為生動的表情,一定是鐵青著一張臉,蓄勢待發。
  “你任性有個頭麽?你姥爺又住院了,田阿姨每天都往醫院跑,你忍心再看著她折騰過去陪你麽。你跟誰賭氣呢。”
  “我沒跟誰賭氣,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可以麽。”最煩他把自己當家長。
  “你就好好的上進,好好的自私啊。”
  華夏衝著手機大吼,“你打電話就是為了和我吵架是吧!”
  他冷靜的說:“本來不想吵的,提前不知道你現在這麽不講理。”
  她氣得把電話按斷,不等他再打來就關機,還是覺得生氣,又把電池拿出來,狠狠的拋到床邊上。再趴回去又睡不著了,蒙進被子裏,覺得憋悶,又鑽出來,還是睡不著,再把腦袋埋在枕頭底下,來來回回的折騰了半天。怒氣衝衝的坐起來,一把拉開門,蹬蹬走去廚房找水喝。
  樊覆舟早已經起來了,正在客廳看電視。笑容燦爛:“一大早的就這麽有精神氣啊,還是年輕好啊。”
  華夏瞥了他一眼:“少倚老賣老。”
  樊覆舟從茶幾上拿起來厚厚一遝紙,遞過去:“給你的。”
  華夏邊喝水邊問:“是什麽?”
  他說:“幾套題,早晨翻出來的,你要是精力旺盛,可以做一做摸摸底。”耙了耙頭發,“你看我好心吧。”
  華夏沒看出好心來,聽出諷刺來倒是真的。“我精力不旺盛,我萎靡。”
  他笑:“不能萎靡,你是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人。”
  她把杯子放下,聲音提高八度:“你偷聽我講電話!”
  他不以為意:“講得那麽大聲,我以為你故意說給我聽的呢。”
  華夏撅嘴:“小人。”
  “哦,說到小人,我鄭重的通知你一下,咱家要來大人物了。我媽媽說她到A市出差,一會路過要來視察一下我,你做好迎接的準備。”
  萎靡的華夏小姐,仿佛被打了雞血:“你說什麽?!”
  樊覆舟坐在那裏不慌不忙:“你先把卷子拿上。”
  卷子是重點麽?華夏紅著眼睛顫抖的撲過去:“你媽媽要來看你,我需不需要避嫌啊。”
  他揚起頭看著她,一臉的莫名其妙:“避嫌?又不是我老婆要來,也不是金屋藏嬌,避哪門子的嫌?”
  華夏被他表現出的無所謂弄得要抓狂,這真是一個倒黴的早晨,從起床被吵醒開始就氣脈不順。想起那通電話餘怒未敢消,全部全部都是蕭離為帶來的厄運。現在又需要麵對與自己完全不相幹的“大人物”,她心裏忽然做賊一般忐忑:“我還是出去吧。”
  “把卷子拿上。”樊覆舟執意的伸著手,冷靜的講,“不想見就不見,你現在出去要去哪,外麵那麽冷。”
  華夏一臉疑惑的把那一疊紙接過來抱在胸前,他補充說明:“關上門去屋裏做題,掐著時間做啊,一個section做三十分鍾,連續做兩個verbal。”
  她不放心的問:“你確定關上門就可以了嗎?”
  他“嗯”了長長的一聲。
  華夏臉也顧不上洗了,匆匆走回屋裏,把門鎖鄭重的鎖上,又確認了好幾遍。仍是覺得不妥,複開門出來。
  樊覆舟用餘光瞄了她一眼,看著電視說得三心二意:“嗯,趕緊上廁所,一會就沒機會了。”
  華夏拋給他一對大大的白眼球,不會說正經話不如閉嘴當啞巴。她衝進洗手間打仗一樣把自己的洗漱用品和毛巾都收進袋子裏藏好了,又迅速的跑去陽台收衣服,再回到客廳收鞋子。樊覆舟倒真是一點都不著急,她來來回回的跑了好幾趟,他什麽都沒說,壓根就沒顧上看她,隻有她從屏幕前走過時略微皺了皺眉頭,動動脖子視線繞過她繼續看電視。
  平時那台電視放在那裏跟擺設似的,通常是她擦地的時候打開來放放聲音,他也就偶爾看個新聞。今天是怎麽了?頻道換來換去的,她每瞄一眼看到的都是不同的廣告,自己都替他嫌煩。
  華夏最後叉著腰把客廳周圍巡視了幾圈,確定沒有留下什麽蛛絲馬跡,稍稍安了心。站在屋門口跟他打招呼:“那我就進去啦。”關門前忍不住又問了一遍,“真的躲在屋子裏就沒事了麽?”想這個時候跑出去應該還來得及。
  他起身走過來定睛看著她,然後半真半假的皺了皺眉:“我猜隻要她不是提著斧頭來,你就是安全的。”
  華夏也皺了眉頭,這人什麽時候添新毛病了,從那個噴可樂男來過以後,他就被影響得喜歡動輒胡個扯,說話不著邊。可她仍舊緊張:“萬一你媽媽要參觀臥室怎麽辦?”
  樊覆舟肯定的說:“你把門鎖好,她進不去就不會參觀了。”
  廢話嘛,你不用說我也知道。她眼睛裏麵迷茫極了:“如果你媽媽一定要進來,我開還是不開門?”
  他轉身回房間,拿了一副新耳塞遞給她,“把耳朵堵上,聽不見敲門就等於沒人敲門。”
  華夏盯著他看,不知道他眼睛裏的不悅是從哪來的。為緩和氣氛,硬著頭皮打趣:“我發現你最近電壓老麽不穩定的啊,一開始不還興致高昂的忽悠我麽。”
  他冷麵:“因為你今天羅嗦得很。”
  這人居然還不耐煩了,真是壞毛病越來越多了。華夏一撅嘴:“你憑什麽嫌我羅嗦?我不是怕你為難麽!別不識好歹。”一不小心就大聲起來,從睜開眼她心裏一直沒舒暢過,語氣總歸的好不到哪裏去。但是竟沒有將他激怒,反而覺得他的眼睛裏像是有一片寧靜的海洋,風平浪靜,波瀾不驚,使得自己也暴躁不下去了。
  “原來是怕我為難。”樊覆舟聳肩笑了笑說,“你隻管做題就行了,外麵有什麽動靜都不要理。”
  話音剛落,伴隨著一串由遠及近的高跟鞋聲門鈴就優雅的響起來。他眼神還停在她臉上流連。
  華夏趕緊把門關上,鎖好。僵直的站在門背後,緊張兮兮的聽著開門關門的聲音,隱約傳來他們的對話,感覺自己長這麽大竟然徹底的做了一把賊。
  樊覆舟說:“不用換鞋了,我這裏沒多餘的拖鞋。”
  衛淑華走進來,高跟鞋踩得地板嘎嘣脆,坐到沙發上左右看了看:“房間倒挺幹淨的,你請阿姨了?”
  他說得不緊不慢:“我女朋友天天來幫我做衛生。”
  華夏正在一步一步謹而慎之的輕輕抬腳,輕輕落地,像是在屋頂走路的老貓,適時候的暫停片刻,緩緩回頭。你女朋友?大言不慚!是我昨天出門前打掃的好不好,半夜惹人清夢的那才是你女朋友做出來的事呢。
  衛淑華微微點了點頭:“我想也是。”
  樊覆舟的語氣不算太客氣:“要喝水麽?”
  衛淑華擺擺手:“不用了,坐一會就走。”
  樊覆舟也坐下來,離他媽媽遠遠的,順手把遙控器拿在手裏把玩。
  衛淑華的目光漸放柔和,再強也是自己生出來的,玩小東西的樣子怎麽看還都是個孩子:“不管你怎麽跟我鬧脾氣今年過年的時候一定要回家,外公外婆都很想你。”
  他抬起頭,清淡的表情:“再說吧。”
  再說吧,跟拒絕沒兩樣。對自己的兒子沒有不了解的道理,從小就被長輩們說成性子沉穩,做事勇沈,也不知道是好事也是壞事。他一旦較起真來從來不留轉圜的餘地,對她也一樣,他認為是當父母的做錯了,於是這近四年來都跟他們較著勁。衛淑華軟了脾氣:“外公外婆年紀都大了。”覆舟是聰明孩子,話點到為止就夠了。也不知道他心裏想什麽呢,嘴閉得緊緊的,下巴一直板著,跟他爸爸年輕的時候一個樣。
  可是他一直不說話,她也沒辦法,站起來習慣性的理了理衣服,忽然想起來了什麽:“哦,外婆給你帶的粽子我忘車上了,等我給你拿上來。”
  他也站起來:“不用了。”
  衛淑華沒看他,徑直往門口走:“那可不行,外婆忙活了一天統共就包了十二隻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給你帶來。”
  樊覆舟低著頭走過去穿鞋:“我跟你下去拿吧。”
  臨出門的時候,她媽媽又往裏麵瞄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對上他防盜的眼神,才徹底轉身。
  到樓下,他拿了東西就走,衛淑華叫住他,像全天下的母親一樣叮囑:“不要因為衝動做出格的事兒來,你現在還年輕,什麽事情都沒定性,啊。”
  他沒有回頭:“我肯,人家還不肯呢。”
  她媽一愣,他這是碰釘子了?
  華夏最大的優點就是學習的時候能夠集中精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外麵的世界漸漸微弱,眼前的蝌蚪文漸漸清晰,題目成為精神世界的主宰。可是那個卷子還真不是一般的變態,每道選擇題都天殺的有五個選項令人困惑不說,還被刺激出原來自己是個英文盲的不安來,整篇卷子做下來心裏涼了大半截。即便早就知道是打了一場無準備的仗,可也不能這麽衰頹吧。那些不認識的以及似曾相識的英文單詞趴在紙上凶神惡煞,仗勢欺人。她一邊做一邊覺得大勢已去自身難保,哪裏還顧得上門外麵的熱鬧,等抬頭看時間,五十分鍾過去了才做了一個section,還多半靠蒙混。這日子徹底沒法過了。
  放下筆深深吸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摘下耳塞,聽著客廳裏好像沒動靜了,她仔細又仔細的聽,確認複確認。躡手躡腳的走到床頭把零散的手機零件組裝好,開機。給樊覆舟發短信,你在哪?
  他回:你門口。
  她問:你媽媽走了?
  他直接過來敲門:“出來吧。”
  華夏把門打開,隻探了腦袋出去和他對視。又鄭重其事的問了一遍:“你媽媽走了?”
  樊覆舟看了看她,眼神裏麵有點殘留倔強的成分,轉身往客廳走,背對著她說:“走了有幾分鍾了。”
  華夏納悶:“都不請你吃頓飯啊。”
  他點頭,沒有情緒:“嗯,她忙。”
  眼看著走到他跟前了,卻變得沒話說了,華夏有種進退兩難的感覺,早知道就一直躲在屋子裏不出來了。他這兩天架子見長,臉色陰晴不定的。坐到他旁邊問:“你是不是遇上什麽事了?”
  他偏頭,嚴肅著一張臉:“遇上大事了,你能幫忙解決麽?”
  想起他昨晚的失意樣子,母性猶存:“你說說看,就算幫不上什麽大忙,也可以幫你分析分析的。”
  他正經的說:“我外婆給我帶了好多粽子,我吃不完,你幫幫忙吧。”
  又被他忽悠了!華夏不爽:“樊覆舟,狼來了的故事你知道嗎?”
  他模仿她的語氣:“裏麵那個小孩叫什麽你知道麽?”
  華夏瞪眼睛:“叫樊覆舟!”
  他笑起來:“那你還問什麽呢,你自己做的事情你會不知道麽。”
  明明是自己先下的套,結果掉到他的陷阱裏了,江湖險惡啊。一生氣就往屋裏跑,惹不起還躲不起麽?
  他叫:“華夏。”
  她哼哼,“幹嘛。”
  他半真半假的:“如果有第三次,你一定要相信我。”
  “不信。”華夏無情的關上門,心裏還想著,再也不會信你了,傻子才信你。
  坐回到書桌,重新靜下心來把做的那套題對了對答案,剩下未涼的那一半心也涼透了。上網查了評分方式,估計能有三百多分就不錯了,就算數學得到八百分,加在一起撐死才一千一,昨天陸瑾說樊覆舟有1520,天,自己找麵牆撞死算了。差距就是這麽讓人意誌消沉的,所以古人雲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想起蕭離為早晨發狠話,說她好好的上進,好好的自私。難過再度成巨瀾狀滔天,我沒上進,我光受刺激了。癱在椅子上給媽媽打電話問問家裏的情況。姥爺果然生病了,她媽要她不用太擔心,是舊病複發,情況已經穩定了。隻是過年的時候也許不能過去陪她,還沒跟舅舅商量好,等定下來再給她打電話。
  她最後像是隨口一問:“媽,你最近看到蕭離為了嗎?”
  田麗說:“離為可是幫大忙了,我昨天去醫院守夜結果咱家跑水了,今天早晨回來的時候,離為正在咱家擦地呢。多虧了放了把備用鑰匙在蕭姥姥那裏。”
  華夏悶悶的回了一聲,“嗯。”
  放下電話就後悔早晨不應該跟他發那麽大的脾氣,本來這些應該是她做的事情,他在幫她守家盡義務,然後她還不識好人心的往外轟人。敲短信說:對不起,我錯了。想了想,沒有發出去。
  連著幾天她每天都要做一套題,沒想到自己發揮得那麽穩定,一點進步都沒有,睡覺前都苦苦想著和他之間四百分的差距何時才能縮短,想著想著就失眠。受了刺激後比以前更加用工的背單詞,做練習,除了去上課幾乎不出房門,幾乎二十四小時在備戰狀態,精神緊張。卻始終不知道光明的出路在哪裏。
  一天放學的時候,路明一臉感激的對她說謝謝。華夏茫然至極,問:“什麽?”
  他坦誠的說:“謝謝你昨天跟我聊做填空題的心得,我覺得收獲挺大的。”
  華夏心底很虛,應付說:“啊,不客氣。”不過倒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回到家,討好似的給樊覆舟倒水遞過去。
  無事獻殷勤。他不動聲色的接過來喝了,轉身往自己屋裏走。
  華夏跟過去:“那個……”
  “嗯?”
  “能問你幾個問題麽。”
  “私人問題可不行。”
  你一個宅男,我有什麽好問的。華夏挑眉毛:“關於GRE的問題。”
  他一攤手,公事公辦的樣子:“有問題在學校的時候問,出了學校發mail問。”
  華夏嘴巴一噘,胳膊一揚:“你擺什麽臭架子啊!”
  樊覆舟笑了,伸手敲她腦袋:“對嘛,做人要有活力。”
  “怪誰啊,還不是你硬塞給我的那堆卷子鬧的我寢食難安的。”
  聽他講題目的時候,華夏總覺得他眼神裏有種賊驕傲賊嗨皮的顏色,難道說他的快樂就是建立在自己痛苦之上的?難道說他故意給了她那麽難的題目就等著她低眉順目的向他指教的?
  樊覆舟按照慣例最後問:“都聽懂了嗎?”
  她點頭:“嗯,我再消化消化。”開玩笑的把胳膊搭到他肩上,“樊老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他眼角眉梢緩緩舒展:“你要是早點來問我,就不必苦惱這麽多天了,華夏同學。”
  啊?果然,這人沒安好心。
  很多時候很多人在進步的圈地外徘徊,缺的不是能力或恒心,缺的隻是一個合適的領路人。華夏無疑是幸運的,兩年前為升大學迷茫時虛擬世界裏有泡麵頭,現在為GRE考試苦惱了身邊又恰好有樊覆舟。被他指點過的學習,忽然變得方向清晰,努起力來也覺得動力十足。遇到問題,大不了就先低頭說一句:“翻船,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叫你翻船了。你就幫我再講一道題吧。”
  他從來都是笑:“是不是‘以後再也不’這種東西在你的概念裏幾本等同於‘每次都’。”
  華夏嘻嘻陪笑:“你真是了解我啊。所以,翻船大神幫幫忙吧。”
  他就皺著眉頭耐心給她講題,好像那些麵目猙獰的高級英文單詞在他心裏都是有靈犀的,熟悉的程度仿佛瞄一眼就能知道這是誰家的二大爺。她不佩服都不行。拍他馬屁的時候都會搖頭晃腦的說:“我長這麽大,最佩服的人除了我老爹就是你了。”她其實說的是真心話。卻因為太真心了,以至於他理解不到,隻會眼色濃濃的說:“行了,看題吧。”
  華夏以前沒仔細注意過,他握筆的姿勢很好看,隨意的拿捏卻顯得手指弧度堅韌有力,寫字時翰動若飛,紙落如雲。她喜歡看他寫字,筆體飄逸,看他寫字的時候會偷偷的想,幾百年前他若是投宿破廟的白衣書生,一定會讓很多女鬼為了紅袖添香的美差而相互打破頭。這樣說出來會不會被理解成又小言又矯情。可他的手很大,骨節處尤其突出,可惜了沒有纖長蔥白,不然為他打架的女鬼或許會更多。她有的時候會笑話說,“明明什麽活都不幹的人怎麽會有這麽一雙靈掌。”
  樊覆舟就笑著用靈掌拍她腦袋:“當然,這是男人的手。”
  她就想起第一次和他在奶茶店裏的蹩腳約會,他一隻手就能拿下兩個大號杯,實乃奇才。
  華夏把這些話講給關欣聽,關小姐說:“不隻是握筆吧,恐怕他連走路的姿勢在你眼裏都格外風情萬種啊。”
  華夏嫌她不著調。
  關欣就適時候的著調一下:“過年真不回來麽?同學聚了好幾次了,都在問你的去向呢,你也不想大家嗎?”
  想,怎麽不想。尤其她那種惆悵的語調就是惹得自己很想家,很想。可是,隻有三天的假,來回坐火車就要耽誤去一天半的時間。自己又有飛機恐懼症。想媽媽,想姥姥,想舅舅舅媽表哥,不曉得姥爺的病情轉輕沒,不曉得爸爸的學訪順利嗎。還有,想離為,想蕭姥姥做的年糕。
  整裝待發的樊覆舟看著她坐在飄窗上發呆,敲敲門問:“等皮特潘來接你呢?”
  她轉過頭來,眼角帶著點要落未落要幹未幹的淚。
  他心裏有個東西被懸了起來,她這是怎麽了,帶著眼淚裝的女孩子,甭管是不是站在心尖上的那個,都是讓人不敢大動作驚動的。摸了摸鼻子輕聲問:“磕到哪了?”
  她明白自己的心事外露了,順著台階下:“磕到腦袋了。”
  他作恍然大悟狀:“哦,原來是磕頭啊。”
  華夏站起來拎包往外走:“不跟你扯,上課去。”把他遠遠的甩在後麵,覺得自己很拉風。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樊覆舟上課的時候常常會看著她講,直到她覺得壓力過大故意地下頭去,再抬頭時他就肯定在看向別處了。你看,再狡猾也是個懂事的人。
  可是再三再四之後總會被人發現。陸瑾八卦兮兮的用胳膊肘抵她問:“喂,好像偶像最近一直在關注你啊。”
  華夏偏過頭裝傻:“怎麽可能,他就是看向這個方向而已啦,咱們坐得這麽遠他根本看不清楚誰是誰的。”
  陸瑾想了想:“這倒也是。”
  恰巧路明手指輕輕點了點華夏的後背,驚得她嚇了一身冷汗出來,怎麽能忘記後麵坐著個知道半個內幕的人了呢。訕訕的回頭去看,路明正端著一臉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的表情看著她。
  華夏心底又冒汗,不知道樊狐狸怎麽忽悠人家的,都快被他忽悠成死士了。
  到了下半節課的時候,邵安發短信來問:為什麽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沒有回家。
  華夏偷偷的把手機放在腿上,敲字騙他說:我回了啊,隻是不想告訴你。
  他發了個哭泣的表情:啊,你對我始亂終棄。
  華夏忍笑忍得很難受:好啦,我還沒回呢,也沒想好究竟要不要回去。
  邵安問:為什麽?你結仇家了?亡命天涯了?
  華夏偷偷往講台看了一眼,樊覆舟正看過來。她沒辦法解釋得太仔細,回複說:等會電話你。
  下了課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他打過去。“我在這邊上課,可能過年不回去了。”
  邵安很沮喪:“為什麽?”
  華夏說:“是你逼我說的哦。我在這邊上GRE的補習班。”
  邵安低聲嚎叫:“天,是英語啊。”
  華夏歪歪嘴:“喏,我本來不想刺激你的啊。”
  他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口氣:“算了,你有一顆上進的心,我很知足。”
  華夏覺得所有人都長大了,獨獨他永遠長不大,始終停在十六七歲少年的狀態。他自己把這個現象解釋成,自己五歲的時候就擁有十八歲的考量,但從那以後沒有再長過。華夏知道,天才永遠都長不大,他有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並且是完善的體係。有的時候會無端的羨慕他。
  等問問題的同學和門口等人的同學都散去了,再和樊覆舟一起並肩回家,她低頭笑。
  樊覆舟問:“笑什麽?”
  她說:“地下交往的大明星也比不上我們這樣謹慎吧。”
  他說:“哦,那可不一樣,我們比他們厲害多了,比交往還上檔次呢。”
  呃,同居。華夏最近也很能鬼扯:“比交往還上檔次的叫神往!”
  他就肆無忌憚的笑起來,還是那兩個字的形容,皎潔。他的笑容,如月色般皎潔,令人神往。
  他們到小區的時候遠遠的就看見在樓下蹦達來蹦達去的簡振。
  樊覆舟把他當空氣,一馬當先的走進樓洞。華夏不解的看著他緊繃的臉,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出來救場,這人裝酷是一把好手,剛才還笑得跟朵花似的,怎麽轉臉漠然成這樣了。再偏頭看看簡振,人家壓根沒知覺,顛顛的跟在他後麵進了電梯,碰上華夏同情的眼神還自我感覺特別良好的扯了個燦爛笑容出來。
  樊覆舟直視電梯門,嚴肅的問:“你蹦成那樣來幹嗎的。”
  簡振咧咧嘴,一副投其所好抱其大腿的表情:“我可是玉兔。”
  華夏忍不住掩嘴笑起來,他要是玉兔,那麽樊覆舟無疑就是嫦娥了,怪不得能笑得明亮而皎潔呢,恍然大悟也不過是這麽一個瞬間。
  電梯到達樓層後,樊覆舟目無斜視的走過去開門。簡振卻很紳士的掩住電梯門彎腰做請,知道他喜歡演戲,華夏就配合的拉拉牛仔褲點頭屈膝模仿芭蕾舞者優雅的謝幕。樊覆舟站在門口麵無表情看著他們,好像拿著聖旨的冷麵殺手,滿臉寫著,吉時已到拖至午門斬首。
  為緩和氣氛,華夏煞有介事的問:“你惹到他了?”
  然而簡振同學卻不領情,底氣十足,聲音洪亮:“他就是壞嘛。”
  有生之年華夏第一次見識到居然有人說話也可以說得如此荒腔走板,果然沒有最扯隻有更扯,嚇得她三兩步跳進屋裏,頭也不回。而定力強大的樊覆舟保持了一副天塌了也無所謂的表情。隻清聲叫她:“華夏,你進屋去背單詞吧。”長臂一伸把鐵門關上,順便說:“再見。”
  簡振被擋在門外哀嚎:“咱兄弟二十年,你不能這麽無情啊。”
  樊覆舟不理睬,低頭換鞋,仿佛心不在焉的對華夏說:“你去屋裏把門關上。”
  她是真的想不清楚他為什麽翻臉翻得這麽徹底,也猜到那天晚上的女子敲門事件和這位簡振有關,但他當晚不是好好的解決了麽?難不成記仇記得這麽嚴重?這男人果然是惹不起的類型。應了一聲就往屋裏走。
  簡振還在門外低叫,卻換了個攻擊對象:“華夏,華夏妹妹,外麵真的很冷的,我都凍了一個多小時了,你不會這麽狠心讓我繼續凍下去吧。”
  想起他剛才被凍得蹦來蹦去的樣子,估計這句話是真的。她踱步過去,趴在門框上用試探的眼神看著樊覆舟,問:“開不?”
  他在廚房正倒水喝,抬起頭:“你想開就開吧。”
  這算借刀救人?華夏拉開門,簡振像迷途兒童見到了母親,差點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撲上來了,看到樊覆舟端著杯子一臉肅殺站在廚房門口,立即偃旗息鼓,手腳規矩了起來。還很禮貌的問:“華夏妹妹,需要換鞋嗎?”
  冷麵金剛發話說:“我們家沒多餘拖鞋。”
  有人不長眼的問:“你們家?”
  “我看你還是別進來了。”
  “呃。”
  他進來以後樊覆舟繼續把他當空氣,像往常一樣進屋開機做事情。華夏沒辦法,隻得尷尬的問:“你要喝水麽?”
  簡振是個心態很好的人,樊覆舟的敵視與無視對他的心裏沒造成任何影響,仍舊一臉的微笑。隻是語音語調恢複了正常,反問她:“就快過年了,你計劃什麽時候回家?機票火車票買了嗎?”
  華夏一愣,今天怎麽所有人圍著這個問題轉個沒完沒了了,估計過年不回家在誰眼裏都是挺嚴重的事情吧,著調的關欣,不著調的邵安,和眼前這位更加不著調的簡振。她輕輕的像是歎氣:“不知道呢。”
  他又大聲起來:“為什麽會不知道?你現在買票都不一定能買得到,怎麽還不做決定呢?你不知道春運有多離譜嗎。”然後又補了一句,“唉,你還是太年輕了啊。”
  最後的台詞搞得華夏哭笑不得,倚老賣老用在這裏也不算合適吧。
  樊覆舟端著杯子走出來接水,表情木訥,像是不經意聽到,又隨口說了一句:“隻放三十初一初二這三天,路上一來一回的耽誤時間,太折騰了。”
  “折騰?”簡振忽然鬥誌昂揚:“樊覆舟,你還有沒有人性啊,你以為人家小姑娘跟你一樣鐵石心腸啊,華夏妹妹肯定想家。哪有過年還不讓人回家的,她媽媽得多難過啊。”轉頭問華夏,“還有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吧,一定都很想你吧。”
  雖然知道他是在故意煽情,隻是華夏看著他,心裏的確又有點糾結了。簡振二話沒說走過來輕輕拍她,像是勸說:“華夏妹妹別難過,千萬不要太委屈自己,想家的話就回去吧,等將來工作了想回都不一定有時間。而況且現在家裏的老人年紀都大了,不怕折騰,就怕折騰也沒用。老人們就盼著過年能團圓,你不知道我外婆見了我高興得幾天合不攏嘴。”
  還不等華夏說點什麽。樊覆舟就走過來把搭載她背上的胳膊拉起來,不解人情事故一般:“那你還又回來幹嘛。”
  簡振站定了,難得的不嬉笑於色,也是冷麵男子氣概:“我是替外婆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的。”
  兩個高大的人各自黑著臉,山雨欲來風滿樓。華夏伸手拉拉樊覆舟。其實,連華夏都看出對麵的人是在裝腔作勢的假煽情,樊覆舟又怎麽會看不出來他不過是為了旁敲側擊射影含沙,隻是被某些話刺到心底,用憤怒意欲修飾罷了。看到他的時候就明白他來的目的,一個說客遊說不成功,組織上總還會派來第二個。算了。語氣溫溫和和的講:“華夏,去做你的事情吧。”轉過頭衝向簡振,“你跟我進來,有話直說。”
  簡同學羞澀的一笑:“不要,我怕你關起門來對我做不好的事情。”
  樊覆舟的忍耐就這樣被逼到了極限,反而越加鎮定了:“演夠了沒有。”
  “夠了,夠了。”簡振臨進門前一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表情問華夏,“你跟他住一塊腦細胞的存活率特別低吧。”
  “啊。”一晃神,華夏想起來多久以前,蕭離為和他的朋友也這樣開玩笑的,幾個男生在一起做一些類似調情那般匪夷所思的事情出來,惹怒了就打一架,再爬起來一起掛著傷去吃飯。這樣一想好像隔了許多的時空,隔了許多個光年和許多個夏天,被埋在厚重的記憶灰塵之下,輕易不敢拿出來翻閱,怕一翻就會惹得塵埃遍地,惹得自己狼狽不堪,怕一翻就會不可收拾的傷心下去。
  給離為發短信問:在忙什麽。
  他回:沒忙什麽。
  她猶豫了很久鼓了相當的勇氣才拿捏出來的四個字,卻被他這樣漫不經心的打發。華夏端看著屏幕,有些沮喪憤恨和小肚雞腸,幹脆把手機拋到床上眼不見心不煩,塞上耳塞專心做閱讀。當初學GRE的初衷就是因為想要徹底忘了他。十七歲的時候,天真的以為這世上隻有兩件比天還大的事情,一是戀愛,二是學習,那時候有人鄙夷她對戀愛不夠投入。而眼下隻剩了學習這一件事情,還要想七想八。她問自己,何時才能真正的為了什麽而投入一次呢。會是為了什麽呢。
  不知睡到半夜幾點,朦朧中聽到短信鈴聲,音量不高,卻在寂靜夜裏成了一抹驚動,華夏爬起來在床上摸索。最近經常倒下的時候太疲倦,忘記關機,她再一次的怨念自己。眯著眼睛拿起來看,便越加的怨念。蕭離為,02:22。
  他問:過年真的不回來嗎。
  今天究竟是什麽日子?為什麽所有人都問同一個問題?她把手機埋在枕頭底下,像壓著惡魔,其實,是心魔罷。
  隔了一陣,又有短信來。離為問:睡了?
  她當機立斷回複說:對,我睡著了。
  卻清楚的知道自己是睡不著了,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飄窗,那裏的對麵不是最熟悉的人。起身披了外套,想去喝杯水。
  隱約看得到沙發上睡了人的,想來應該是簡振。她不敢出聲,慢慢的移動過去,又慢慢的走去陽台。風很冷,夾著些濕氣,卻不凜冽,隻是一陣一陣愚鈍遲緩的刺進骨肉,緩緩的煎熬。她覺得自己快要在這樣的冬夜發黴,從心裏開始腐壞。蕭離為是駐紮在心裏的惡魔,他插著口袋不動聲色,不必興風作浪,隻用兩個字就可以讓她輾轉難眠。他問:睡了?隻是簡單的兩個字,隻是常見的疑問,卻因為有了少年時稚嫩的心思而變得沉重,卻因為有了十八歲不堪的記憶而賦予恨意,而變得麵目猙獰,不得親近。分手的那個晚上正值嚴冬,印象裏和今天一般寒冷,那時她僵直的躺在床上淚已經流幹,他過了許久發短信問,睡了?
  ——對,我睡著了。
  ——那好好睡吧,把什麽都忘了。
  她靠在半人高的圍台上,眼前是安靜的深沉的夜,遠眺卻是都市的繁華,那裏燈火通明。周圍幾乎所有的人家都封上了陽台,成為密閉的自留地,仿佛隻有他們這裏還有流通的空氣。她想起來一首叫做我們這裏還有魚的歌,有個男人的聲音在耳邊輕輕的,輕輕的繞,我以為冬天是最美麗的季節,冷冷的溪邊有你還有魚在水裏。
  第二十七章
  華夏覺得自己實在是矯情了,過去的事情總也忘不了,努過那麽多次的力,費盡心思,卻仍舊不知道何時才能爬出那個叫自怨自艾的坑。她想,是在自己的世界裏待了太久,需要走出去看更多的人,更廣闊的世界,更新鮮的時間。走回客廳,小心翼翼的關攏陽台門。
  樊覆舟一把從容的聲音從廚房傳來:“睡不著?”
  華夏抱歉的問:“吵醒你了?”
  算是吵醒麽?她在陽台站了多久,他就在一旁看了多久。她推開房門的時候,他就已經醒了。他晃了晃手裏的杯子:“不是,我起來喝水。”
  華夏走過去問:“怎麽是你睡在外麵?”
  他沒給解釋,卻是問她:“想家?”簡振來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是疏忽,大意,還是麻痹。總以為自己不回家,別人也可以不回家。簡振說得沒錯,他鐵石心腸。他就隻想過,她如果回家路上要耽誤那麽多的時間不劃算,卻沒想過她會想家。
  她點點頭:“嗯,有點。”
  他說:“那就回去吧,坐飛機很快。”
  華夏忽然複活般靈動起來,鼓著臉用最低的聲音說:“我有飛機恐懼症。”
  果然他笑了,“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連蟑螂都可以自己踩死,原來還是有怕的。”
  “你不是還恐高。”華夏撅著嘴,咬文嚼字,“那是恐懼,恐懼不是怕,好不好。”
  他拍拍她腦頂,哄小孩一樣:“好。去睡吧。”
  回到屋裏她就真的睡著了,也許是心事被放下了,夢得甜蜜而安穩。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樊覆舟坐在敞開的對麵屋裏翻字典,看見她出來,說了句“早”。
  她迷迷糊糊的點頭:“早。”又問,“簡振呢?”
  樊覆舟說:“他說他有事就先走了。”
  她繼續迷迷糊糊的理解,他和上次一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可是晚上放學的時候,等在路燈下的人居然是簡振,華夏吃驚。“怎麽是你?”
  簡振頷首:“我的榮幸。”
  華夏忍不住笑問:“樊覆舟呢?”
  簡振義正辭嚴:“他在家裏閉關思過。”
  她好奇的問:“為什麽思過?”
  他摸摸下巴想了想說:“因為他要在那裏等嶽靈珊去給他送飯。”
  扯。華夏無言以對,他說什麽都不能相信。兩個人並肩默默的走。她覺得別扭,之前和樊覆舟一起回家時從來沒覺得這條路有這麽長,走起來會這麽冷,路燈會把人影照得這麽淒涼。就在她處心積慮找話題的時候。簡振伸了胳膊過來,開口:“給。”
  “什麽?”
  “自己看。”
  “火車票?”
  “你以為我起大早幹什麽去了,在瑟瑟風中拍九曲十八彎的隊,還要出賣色相換取二十天前就賣完了的票。”
  她端著票,無言:“啊。”
  他甩頭:“別感動,是樊覆舟使用武力把我踢出去的,你隻要內疚就好。”
  “哦。”
  “真冷。”他雙手插口袋,“我讓你不感動,可你也至少得有點感激吧。”
  “謝謝。”華夏拿著票,借路燈仔細的看,T字頭的快車,A市到B市。“兩張?”
  “還有一張是回程的。”簡振抽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對不起,實在買不到初二當天的了,你就湊合著初三回來吧。”
  她心裏麵冒出了抑製不住的溫暖,好像拿著票就等於看到了家。不斷猶豫著要不要回就猶豫到了年根底下,上課的時候就聽見外麵有人放鞭炮,她還不知道是怎麽了。陸瑾說,今天是臘月二十八,有些小孩子已經耐不住了吧。她才知道已經是臘八,每年這個時候離為的姥姥都會熬八寶粥給他們喝。當時就想,如果能有票,不管是不是要在路上往返耽誤十四個小時,也一定要回家。她那麽深刻的想家,想得心底空洞洞的,也許是那個願望太強烈了,所以上天派人幫她實現了。從內心的轟隆中反應過來後,忍不住一謝再謝。
  倒把簡振弄得不上不下,一個勁的擺手:“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你還是不要感激的好,我的動機也不純的。”
  華夏問:“什麽動機?”
  他神秘的一笑:“嘿嘿,總之我勝利完成任務。”抓住一個人的軟肋是解決問題最簡單有效的途徑,並且很是值得驕傲。
  臘月二十九那天,華夏在課上聽得心不在焉,後來想了想這種感覺不過就是歸心似箭罷。歸家的心從來沒有過這般的難挨,想家的感覺在離家最近的時候千金萬金的重了起來,綴滿了心頭,心無旁騖般的期待。無論做什麽都略微帶著些恍惚。
  終於耐到了下課,和陸瑾相互告別,提前向她拜了年。
  陸瑾若有所思的指著課表講:“初三初四都沒有閱讀課,天呐,要一連五天都看不到樊覆舟了。”
  “是啊。”華夏違心的笑了笑,“不過,我多希望能和他一樣放五天而不是三天。”
  陸瑾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如果天天都有閱讀,天天不放假都行。”家住本市的人就是可以大言不慚。
  華夏的心情很愉悅不跟她計較那些不著邊的東西,愉悅到了連平日那一條幽靜的小路上閃爍不定的路燈仿佛也非同尋常的明亮。遠遠就看見樊覆舟提著她的行李等在路燈下,閑適而安然,在此刻的她的眼裏分明是君子玉麵,宛若天星。一蹦一跳的到他麵前:“辛苦,辛苦。”
  樊覆舟把手一抬:“命苦,命苦。”
  華夏拱手,搖頭晃腦:“哪裏,哪裏。”
  樊覆舟伸手敲她額頭:“我不是說你,是說我自己命苦。”
  她抬起頭直視,嘿嘿的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樊覆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無奈的成分居多,沉聲囑咐:“再檢查一遍火車票帶好了沒。”
  華夏二話沒說把口袋裏的票拿在手裏揚了一揚:“你看。”
  如同小孩子在炫耀一百分的試卷。他隱隱笑起來:“做人要低調。”
  華夏也笑,目光閃閃:“簡振呢?他說要送我的。”
  “他沒來。”樊覆舟提起小箱子往路邊走,伸手攔車,“你有那麽多行李需要兩個人送麽?”
  這話怎麽聽著帶刺呢?華夏顛顛跟在他身後拍馬屁:“哦,你真能幹。”
  上了出租車,熱心的司機與他們寒暄:“怎麽這麽晚才回家?”
  她含糊的回答說:“嗯,有點事耽誤了。”
  司機又問:“兩個人一起回去啊?”
  華夏搖頭:“我自己,他是送我的。”
  “是到哪裏啊?聽你口音是北方人吧。”
  她眯眼笑:“B市。”
  司機感歎:“哦呦,票很難買吧,前兩天也是送幾個學生去火車站,也是到B市,說沒趕上學校訂票,他們都是打站票的。小姑娘家會吃不消。”
  真有那麽難搞?簡振聲稱自己出賣色相換來的,那時她還不肯信,隻當是胡扯來著。華夏歪歪頭敷衍:“我是在學校定的。”
  交通電台裏播的是陳奕迅的愛情轉移,“把一個人的溫暖轉移到另一個的胸膛,讓上次犯的錯反省出夢想……”坐在車裏聽哀而不傷的情歌,看路兩旁的人和物一寸一寸後退,高樓和大廈一棟一棟隱去,天已黑透,玻璃車窗上是閃爍而過的都市霓虹,華夏感覺他們倆像是港片裏年輕的主人公,因為愛情不被接受而衝動的要私奔到某處。出租車上的你低眉,我順目,隻是逃亡的開始。後來錢被花光,然後,你橫眉,我冷目。
  她這樣想,就笑出來。
  樊覆舟不回頭的問:“心情這麽好。”
  她咂咂嘴:“也不是。”
  司機透過後視鏡一臉敦厚的笑:“一會和男朋友告別肯定要哭的哦。”
  華夏聽得傻掉,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一會也不會哭。想這樣解釋的,可是卻沒說出口,悄悄轉頭看了看他。樊覆舟正定定的看著窗外,路上是那樣熱鬧,車來車往,他好像什麽都沒有聽到,不動聲色。
  火車是晚上十一點十分發車,他們趕到車站的時候是十點整。樊覆舟去買站台票,廣場上麵散亂的擠著好多的人,他不放心的指著一塊地方下命令一般:“哪裏都不許去。”
  華夏裝乖的低下頜:“嗯,我等著你來認領。”
  他還是不太放心的樣子,又補充:“把錢包手機行李都看好了。”
  她故意皺著眉頭問:“如果有人搶我的包,你說我要不要跑去追?”
  樊覆舟徹底沒脾氣,提起箱子就走,順便羅嗦最後一句:“你隻要站在這裏。”
  他那樣高,氣質又稍稍比旁人顯得幹淨,混在人群裏很容易被發現。過了許久,當他買好了票走回來時,華夏遠遠的就認出他來。童心一時大發,跑到旁邊的報刊亭躲起來,樊覆舟找不到她,四周看了看也沒發現就打電話。敵明我暗,她把手機揣在口袋裏,小心的按下靜聽。他連打了幾個未見回音漸漸生出擔心和煩躁,收線,拉起箱子往來時的路走。華夏不知道他要去哪裏,等他拐過街角走出她的視線就麻煩了,於是趕緊跟了過去。時間在那個時候打了個閃電,他定身回頭,嚴肅的問:“心情那麽好?好到開這樣的玩笑?”
  赫然止步,她自己也奇怪,心情怎麽就這麽好呢?怎麽就好到忘記他是隻狐狸了呢。其實,華夏很少看到他嚴肅,即便是課堂上,樊覆舟也總是從容不迫,幽默詼諧的。人都是這樣,骨子裏麵藏著欺善怕惡的性質,他的臉一拉,她的心就發慌。手在口袋裏捏出了冷汗:“我錯了,我認錯還不行嗎。”
  他揚了揚下巴質問:“真心認錯?”
  華夏噘嘴,長長的籲了口氣:“喂,得饒人處且饒人。”
  火車站外的人特別的多,看起來都是要趕火車回鄉的人。他們萬分艱難的繞過很多的路很多的人才走到候車大廳門口,期間華夏被許多迎麵來的人撞來撞去,樊覆舟一次又一次的把她拉到身邊。最後,實在忍不住問:“你就不能老實的跟在我後麵走。”
  華夏比他委屈:“我怕跟丟了。”是的,她跟丟過,是以心有戚戚焉。那時候在B市的火車站,明明每一步都好好的跟著,再抬頭時卻找不見蕭離為了。因此寧肯被撞飛也一定要並肩前進。
  車是A市始發,他們進入候車廳時那裏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在檢票上車了,等過了檢票口很多人開始奔跑,秩序有些混亂。走過下月台的樓梯時,華夏再度被撞飛,樊覆舟丟下箱子伸手來拉,忙問:“沒事吧。”一瞬間她的腦海裏一片空白。眼前的場景如此爛熟,個把月前送蕭離為也是這個月台,也是這座樓梯,他橫臂過來扶著她問:“沒事吧。”
  華夏搖了搖頭:“沒事,挺好。”
  後麵的人仍在奔跑,她下意識的拉住他的衣襟。樊覆舟低頭,看到她攥起的拳頭露了透過皮膚白色的凹凸骨節緊緊揪著自己,心裏有微微的觸動。想伸了胳膊過去攔住她到懷裏,細碎的顧慮中又不得不放棄。
  找到臥鋪車廂上去的時候列車員叮囑樊覆舟放好行李就下車,華夏懂事的去搶箱子:“我自己上去就好了。”他卻固執的往裏走,幫她安置妥當。
  華夏燦爛的笑著:“謝謝。”
  隔了一會他才說:“不用。”華夏覺得他的話好像還沒講完,就背手沉著的等著下文。然而他隻過不側目看了看,便擺手:“我走了。”
  華夏沒什麽反應,隻點了個頭:“哦。”看著他轉身走下去,突然覺得他的背影很好看,有一種果決和英朗。也許是此刻分離的緣故,也許是車站有特定的元素,也許是周圍人的依依惜別的緣故,她忽然心裏酸酸的。喂,好歹是一場告別唉,可不可以不要裝的這麽酷?
  她也下了車,大聲叫:“翻船。”
  樊覆舟回頭,眼裏帶著稍許的驚異:“什麽?”
  “嗯。”什麽?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有什麽,隻得沒話找話說,“幫我謝謝簡振。”
  “好。還有麽?”
  還有,“祝你新春愉快。”
  “好。同祝。”
  呃,“你能多說兩個字麽?”
  他眯眯眼睛淺笑:“好。”
  好什麽呀。華夏終於詞窮:“那麽再見。”
  “再見。”
  十一點十分,列車長鳴發動。臥鋪車廂燈光漸暗,華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見幾個揮手的人,漸行漸遠。樊覆舟獨自站在那裏,站台空曠而黯淡,襯得站台上的人明亮又顯眼,也逃不過,漸行漸遠。她的手機響起來,樊覆舟用了清朗的聲音說:“華夏,等你回來就做我女朋友吧。”
  她以為是錯覺,楞住問:“你說什麽?”
  他說:“你沒有聽錯,考慮一下,我這個人還是不錯的。”
  華夏趴在窗前努力的往回看,車已經駛出很遠,其實什麽都看不到了,但執意的認為那個人是他,是個舉著手機模糊的影子。
  她心跳不止。
  他說,等你回來就做我女朋友吧。
  她曾經想過,也狠狠的發過誓,以後一定一定要找個無敵好的男朋友,找個比蕭離為強一百倍一千倍的男人。要比蕭離為帥,要比蕭離為成熟,要比蕭離為優秀。
  而那個人,是樊覆舟麽?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在嘈雜的氣氛裏混亂的場麵下,越過很多的人很多的視線尋到他一雙溫和的眼眸,就知道,那個叫價的人必是他無疑。當時他穿白襯衫咖啡色圓領毛衣,整個人清俊非常。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獎學金頒獎大會上,不幸的她和鬼話連篇的他被框進了同一張相片被貼在公告欄很久的時間讓人參觀。她在左而他在右,他笑得和煦親厚像青年才俊的模樣,而她則怒目圓瞪仿佛是怨靈還魂。
  第三次見到他是聖誕夜的鬧事街區,她被人踩到腳卻遷怒於他。如果不是他如同騎士一樣踏血而來,她憑著一雙被新鞋子磨破的腳料定是要艱難返校的,雖然,有了他一樣艱難。
  最驚悚的那次見麵,她正跟朋友在玩真心話大冒險,而他不幸成為靶心,接受那一句“我們一致認為你是這桌裏最醜的。”然後她更加不幸的遭到可樂的洗禮。他還記得幫她找了台階下,“我送你出去。”
  又一次見到他,她正在中央海報的租房信息欄前愁眉不展。他像是隨意拍大腿說出來的主意,卻成了同居的開始。
  再然後,是在她詫異的感知裏遇見走進教室的他。他是那個一手插著口袋,一手指點江山的年輕有為的閱讀老師。當日他貌似自我介紹聽起來卻像是特指,“可以叫我樊翻船,但是我肯定不會理你。”
  他常常等在路燈下,有一回他莫名其妙的說:“你看我被路燈拉長了。”她看著那影子發感歎:“原來你就是長腿叔叔啊。”
  他常常給她解答問題,某次他臭屁的問:“如果沒有我給你解惑你要怎麽辦。”她無情的甩頭回話說:“去問別的老師唄。”
  他常常叫很多的外賣,他常常會提醒她早睡,他常常講冷笑話出來。
  他用了清朗的聲音說:“華夏,等你回來就做我女朋友吧。”
  “考慮一下,我這個人還不錯的。”
  她給媽媽發短信:“準點出發。”然後在狹窄的火車臥鋪上整夜無眠。
  到達B市應該是淩晨六點四十分,她早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玻璃上蒙著厚重的霧氣,她用手擦開一塊,外麵的天黑漆漆一片,火車咣當咣當的路過郊區和鄉村,偶爾看到有路燈敬業的直立。車漸漸駛進市區,感覺慢慢減了速度,而聲音似乎更大了,咣當咣當。
  蕭離為發短信問:“快到了嗎?”
  她盯著屏幕努力還魂:“你怎麽知道?”
  “傻妞,我在七號站台等你。”
  看得華夏觸目驚心。又是他來接站,每一年,每一個學期,每一次回家,都是他在七號站台等她。但是這次不一樣,她忽然害怕進站,虔誠的希望車能在隨意的地方停下來讓她逃難。繼而轉頭給自己打氣,我回家,我光明正大,我怕個毛怕。
  保持“毛都不怕”的個人氣勢在老地方見到了蕭離為,立即又軟弱了下去。他又瘦了,還是她的幻覺?他不是應該抱著美人吃香的喝辣的,努力發福長胖來向世人宣布人生已經圓滿才對麽。
  華夏咬著嘴唇問:“怎麽是你?”二月份的北方冷得人不敢濕潤眼眶,一濕潤恐怕就會結成了冰。
  蕭離為伸手去接行李:“嗯,是我。”他說話的時候吐著一團白汽。
  華夏不給,雙手死死的提著把手提防著誰一般:“我是問,為什麽是你來接我?”
  可到底還是被他拉過去:“嗯,是我。”
  她故意睜大眼睛問:“你是誰?”
  “嗯,是我。”
  “嗯,是我。”
  對,是他。除了他還有誰能夠隻用三個字就足夠讓自己心浮氣躁,除了他還有誰隻重複的講三個字就能讓自己從心浮氣躁沒有過渡的轉到心平氣和。人們從車上湧下來,一撥一撥的路過他們,腳步聲淩亂,對話聲嘈雜。返鄉的人們臉上都帶著疲憊的笑意,接車的人們臉上都寫滿了喜氣,在寒冷的幹淨的空氣裏一個個由遠及近,再走過去。除了他們相對站著,相互望著,多麽苦大仇深一般。然而她還是高興的,隱隱的在心底高興著,看見了他就表示真的回到了家,卻不肯說出來。
  蕭離為彈她額頭:“板著臉給誰看啊。”說完轉身邁開大步,“咱們走吧。”
  華夏切了一聲跟上去,咕噥著:“板著臉專門給你看的。”
  他扭頭,眉眼掛了十足喜笑:“對,你板著臉的時候我才能認出你來,這樣才不會接錯人。”
  華夏揮拳頭作勢要打他:“你見麵就氣我有意思嗎。”
  蕭離為輕鬆把她胳膊擋回去:“那是相當的有意思啊。”
  她沒辦法隻有笑,忍也忍不住。
  到了出租車上她手機響起來,“樊覆舟來電”,一閃一閃令她心慌意亂,猶豫著如何接聽,琢磨著說些什麽,可是無論說什麽都會別扭吧。
  蕭離為偏頭過來問:“手機是拿來看的?”
  她條件反射一般把手機藏到胸前不讓他看:“你什麽意思!”這個人怎麽對所有人都好好的偏偏隻對自己這麽刻薄呢?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一個大男人怎麽總說這麽尖酸的話!”
  “我實話實說。”蕭離為咂嘴,還是扯著脖子好奇,“你到底接不接,不接就掛斷。”
  華夏伸手把他的腦袋推開,一半委屈一半憤怒的用眼神警告他。再把手機拿起來,偏過頭看窗外,清了清喉嚨,裝作輕鬆的先開口:“喂。”
  他問:“到了嗎?”
  “嗯,已經到站了。”
  樊覆舟說:“那就好。回家好好睡一覺。”
  華夏死死的抿著嘴唇,半晌蹦出個“嗯”字,臉先被憋得通紅。
  而他好像看到了一樣,在電話那一端輕笑:“用不著這麽緊張吧,我給你時間可以慢慢的考慮,考慮好了再告訴我。”
  她想了半天措辭,終究還是一個字“嗯”。很多話都填在喉嚨裏,說不出來,不會說,不敢說。
  他溫和的告別:“在家好好玩。再見。”
  “你也是。”她把手機拿到腿上按了結束鍵大腦仍是無法還魂,盯著已經回到原始界麵的屏幕死死的看,時間一秒一秒的走,七個半小時前,他跟自己表了白。表白?那句話算是表白?華夏恍惚,細細想來,她好像從來沒被誰表白過,沒有人對她說過我愛你,我喜歡你之類。每次都是一句,你做我女朋友吧。沒有前因後果的關聯,沒有循序漸進的過程,總是這麽一句不軟不硬的話。難道都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看她一個勁的走神,蕭離為本來不想管的,可是她那傻了吧唧的樣子又覺得不管不行。輕輕敲了敲她腦袋:“趕緊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吧,就說我接到你了,好讓她放心。”
  “啊?”華夏鈍鈍的回眸,“馬上不就到家了嗎。”
  他一臉鄙夷:“你不知道田阿姨在醫院啊?”
  還真的不知道,誰也沒通知她,究竟誰是親生的啊,怎麽覺得自己才是鄰居家無關緊要的小孩呢。車到地方停下來,華夏下了車,仰頭仇視著站起來人高馬大的蕭離為,沒事幹長那麽高幹嘛。“我媽什麽都沒說,連是你來接我她都沒說。”
  離為避開她怨念的眼神,走去後備箱拿行李,似乎是抱怨:“這有什麽好說的。”
  華夏一邊掏錢包,一邊意欲蠻橫的瞪他:“什麽?”
  蕭離為提著箱子站過來:“每次不都是我接你。”
  她隨口抱怨:“可是這次不一樣。”
  他一臉謙虛的扮演不恥下問:“怎麽個不一樣法?是太陽從西邊出來,還是你是非不分顛倒黑白。”
  怎麽不一樣,你問我?你有女朋友當然不一樣了,你不怕人家誤會,我還怕呢。“你最是非不分,你最顛倒黑白。”啪的合上錢包,瀟灑的一抬手,“我沒零錢,你來交。”轉過身往小區裏走,把他丟在身後買單,也不顧他那一句“等等我。”完全充耳不聞。
  還沒進大門就碰上媽媽的老同事,一眼認出她來,上下打量著:“呦,華夏呀?這姑娘真是越長越漂亮。你媽媽可是想你想瘋了。”
  “王阿姨。”她禮貌的打了個招呼。
  慈祥的阿姨眯著眼睛笑:“哪天來阿姨家吃飯啊。”
  華夏突然想起來問:“牛牛是不是今年高考啊?”
  “對,你還記得呐。等你有空來我家給他講講考試經驗。”
  “噯,行。”
  又隨便聊了兩句,等走進樓棟時,蕭離為已經站在電梯裏等她了。布著一臉清爽的笑意:“還是回家好吧。”
  當然好,天時地利人和。華夏假裝想了想,嘴巴張得圓圓的:“哦,有那麽一點點。”
  他嘖了一聲,仿佛是一副看不慣的表情,其實還是在笑:“沒良心。”
  她搖著細瘦的馬尾辮大笑:“我隻有一顆紅亮的心。”是啊,一顆紅透了的心。到達B市時天光還未大亮,空氣冷得犀利。進了小區,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業已凋零,連鬆樹都是深重墨綠的顏色,陰沉得壓抑。可是華夏的心情是那般晴朗,晴朗得不見一絲雲,不被任何事物幹擾,好像身邊是春是夏,繞著芳草的香氣。連此刻在那麽一個封閉的空間,四周除了銅牆鐵壁就是冤家你,仍舊高興得無以倫比。待電梯門一開,幾乎想要振臂,“啊,我終於到家了。”
  他暢懷:“傻妞,那麽高興。”
  她大義凜然:“嗯,高興,高興到看你都不覺得礙眼了。”
  蕭離為立即變了臉色,伸手抓她辮子:“你可真是……”
  華夏把頭發拯救回來,叉腰站定了,一歪脖子:“喏,開門。”
  他走過來瞪眼睛:“是你家唉,讓我開門。”這是什麽道理。
  她隨手一指大門:“別廢話,我沒有鑰匙。”
  “嘿。”蕭離為又彈她腦門,“咱倆究竟誰礙眼。”
  等他把門打開來,華夏蹦蹦跳跳的走進去,才轉身揚起下巴挑釁:“你!就是你。”
  蕭離為的心情大約也好到沒邊兒了,不然不會看著她這麽不講理,還好脾氣擺無所謂的表情,太陽果然打西邊出來的,要是擱在以前估計早就揭竿而起,爭他個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但是今天他就不僅默默的承受了,還老實巴交的幫她把箱子拎進來放好。出門時不忘囑咐:“一會來我家吃早飯。”雙手差進口袋,做回帥小夥而不是小跟班的模樣,又補充,“我姥姥叫你過來的。”
  她存心找碴:“哦,那就是說你不想讓我過去,是這個意思吧。”
  蕭離為表情嚴肅,下巴一撅:“你沒完沒了了是吧,隨便你。”
  華夏趴在門口衝對門大叫:“姥姥,蕭離為欺負我……”他一著急就伸手捂她嘴巴:“長本事了你。”
  “唔,唔。”華夏用力把他推開,眉頭皺著,眼裏寫著男女授受不親,“你進門都沒洗手。”
  蕭離為忍俊:“不鬧了,趕緊給你媽媽打電話,一會我過來叫你。”他臨出門前又順手揪了揪她的辮子,“鑰匙給你放桌子上了。”
  什麽叫不鬧了,真相是你在鬧吧。白長那麽大個子,還總做不入流的小動作,又不是小學生,揪人家辮子算什麽好漢啊。自己對著門牢騷完了,轉頭乖乖的去打電話,她媽媽交代,讓她在家休息,等下午的時候幫姥爺辦好出院手續再回來接她一起去姥姥家過年。她都答應了。
  隔了會蕭離為過來敲門。
  飯桌上擺著極家常的早點,豆腐腦加油條,華夏低頭問:“你出去買的?”
  他嘴裏一邊嚼一邊說:“你以為我有你那麽好命,大冷天起早貪黑的,我容易嘛。”
  “小氣樣。”華夏一瞥眼:“說得好像你擺攤賣早點似的。”
  蕭離為佯裝滿臉凶相,眼角閃著凶光:“嘿,你怎麽不識好歹呐?”
  姥姥從廚房出來使勁拍了他後背:“怎麽說話呢。”
  他立即改口:“哦,華夏,你吃,多吃點,吃胖點,別客氣啊。”要多假,就有多假。華夏忍不住掩嘴笑起來,等姥姥走進屋裏了,做口型嘲笑他——沒出息。
  蕭離為二話沒說,忽然放下筷子,沒有任何來由的大聲教訓:“要什麽年糕啊,你不知道我姥姥歲數大了不做那麽複雜的東西了嗎。”
  啥?
  姥姥聞聲從屋裏走出來,慈祥的問:“華夏想吃年糕啊,下午我去買豆沙,讓離為來磨就行。”
  華夏的臉一瞬間變得通紅,開始磕巴:“不……不是,我……沒……”
  蕭離為搶話:“你看,又不識好歹了。”
  她憋屈,百口莫辯,蕭離為算你狠。這下果然是找到回家的感覺了,連這樣的委屈都真情實意的蹦達出來跑堂了。
  吃過早飯,她計劃回家睡覺,卻怎麽都睡不著。明明在火車上一宿未眠,可是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事情興奮得一點困意都沒有。腦子裏麵還在反複想著樊覆舟的話,以及那樣一個被定格的畫麵——火車帶著她遠離時站台上映著他最後的模樣,夾雜在離別中的幹淨男子,冷風裏的一副頎長的骨骼。他挑了一個奇怪的時間和方式講了一句讓她不得不心動的話,她承認自己心動了,對著那樣的優秀的人,對著那麽一種直白坦蕩的方式,對著那麽多美好的遇見,誰會不心動呢。其實樊覆舟謙虛了,他哪裏是還不錯,分明是很不錯,沒見過誰比他更不錯了。
  唯有感覺中差了點什麽,就隻是差了一點點,卻又想不出差的是什麽。他長得帥,他氣質儒雅,他能力出眾,他總是讓著自己,處處遷就,他哪裏都好,連是他主動追求這一點都是理想的,獨獨差了點她找不出的莫名因素。好像吃了一盤可口的菜,雖然嚐起來味美看起來色鮮,然則缺了一種靈犀的感覺。讓人由衷的誇讚好吃,卻不是拍案叫絕。
  是什麽呢?
  華夏倒在床上轉側難安,爬起來去廚房喝水,走過了客廳才發現選錯了方向,迷迷糊糊的還以為是在A市的小窩。在自己的家裏迷了路說出去不知道會被蕭離為怎樣笑話。
  外麵天已經亮得徹底了,天雖然冷,卻冷得幹幹淨淨。站在廚房推開窗,能夠看到對麵樓裏有幾戶人家在擦玻璃,有幾戶人家已經貼了紅色窗花,陽台掛了大燈籠,樓下有小孩子在奔跑,也許是穿了新衣服在彼此炫耀。這就是年的味道啊。還在感歎,就發現樓下也有人在抬頭看她,蕭離為,他正揮著手裏麵的紙筒,向她示意。
  華夏撐在窗台上向他招手,又猛然覺得自己挺傻的,招手做什麽呢?
  他走進樓棟,不一會就過來敲門,還怪罪得理直氣壯:“早說你沒睡覺啊,讓我一個人幹那麽傻的事情。”
  有他這樣的人麽,不關心就算了,好歹應該說句人話吧。華夏氣路不順:“你有我傻麽?我比你傻多了,我不該讓你看見我,我不該給你開門的。”
  蕭離為不客氣的用紙筒打她:“我發現你現在脾氣特別大,句句帶刺。”
  敲打的聲音聽著梆梆梆的,實在一點都不疼。華夏順勢接過來要展開來看,挑眉問:“福字?”
  “是福字就好了,紅紙。”
  “哦,我忘了,姥爺每年都自己寫的。”
  “你還打算睡覺麽?”
  “幹嘛?”
  “過來幫忙。”
  “你就偷懶吧。”
  “大小姐,我早晨五點鍾就起床了,馬不停蹄的出去了跑好幾趟,下午還要去給你買豆沙,你怎麽那麽難伺候。”
  “傻啊,就不能一趟跑完?”
  “傻妞,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從菜市場下車的麽?如果是,我就能順路把你捎帶回來。”
  “蕭離為,咱倆究竟誰說話帶刺?”
  他學著她蠻橫的模樣:“你,就是你。”
  華夏發現一個嚴峻的問題,蕭離為明顯比以前話變多了,而且比以前更加難對付了。
  她撅著嘴,踢踏著拖鞋又進了他們家。見到姥姥姥爺重新煥發了乖乖女的靈巧模樣,惹得蕭離為要笑不笑:“華夏你是實力派。”
  “是啊沒實力的人隻能走偶像路線,比如你。”
  蕭離為也發現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她比前更加伶牙俐齒了,眸色也更深了,深不見底。
  等到他們一起把福字和對聯貼好,華夏突然感覺這才真的是過年了。
  下午三點左右才見到媽媽,因為她一連半個多月都沒有好好休息了,人瘦得厲害。華夏看得直心酸,一個勁的問:“媽,你累了嗎?”“媽,你吃飯了嗎?”“媽,我姥爺沒事了吧。”“媽,你看這福字漂亮吧。”
  田麗有點內疚:“華夏對不起,過個寒假也不能好好照顧你。”
  她倒了杯水遞過去,坐在沙發扶手上衝媽媽撒嬌:“我都二十歲了,自己能照顧自己。”
  她媽媽就抿著嘴笑啊笑,是長大了,眉眼都是大姑娘的模樣了,說話辦事都比以前懂事,讓人放心。
  晚上去姥姥家過年,大表哥已經去中科院讀研了是聚餐的焦點。不知道誰提了一句華夏準備考GRE的事情,舅媽認定她會是更加有出息的孩子,應該漂洋過海去看看的。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姥姥當時就表現得有點舍不得,華夏一個勁的解釋開導。姥爺卻意外的表示了開心,心情愉悅的又把他以前的那些學生都在哪個哪個國家有了什麽什麽樣的出息說了一遍。華夏悶悶的想,他就是不疼自己,多希望她走得越遠越好。因為姥爺剛剛出院不適合太熱鬧,所以吃了頓餃子就散夥了。
  回到家的時候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撒了會兒嬌,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再和媽媽一起看了段春晚,田麗瞄了幾眼就犯困,準備洗澡去睡了,囑咐她也不要睡得太晚。華夏拖住不放手:“媽,我想你。要不我晚點回去好了,反正我們下學期開學晚。”
  田麗坐下來,拿了蘋果在手裏削,平靜的問:“甘心半途而廢麽?”
  華夏想了想:“不甘心。”
  田麗把蘋果遞過來:“那就趕回去上完,到時候好好考。四月份的時候我可能會去A市,順路去看看你。而且,你要是想家就五一的時候回來,或者我和你爸爸去找你。”
  華夏想了想,輕聲試探的問:“媽,我晚上能和你睡麽?”
  “行啊,我幫你把被子鋪上,枕頭要枕哪個?”
  “我爸的就行。”
  熬到十二點時,華夏跑去自己屋的飄窗前拉開窗簾看煙火,蕭離為的樣子像是背靠在那裏等候多時。
  他問:“你不困啊,精神頭那麽大。”
  鞭炮的動靜特別清脆響亮,劈裏啪啦震耳欲聾,縱使是七樓仍是聽的驚心動魄。華夏指了指樓下:“因為熱鬧嘛。”
  蕭離為卻指了指天上:“快看。”
  看到了,真漂亮,連環盛開的煙火照亮整個蒼穹,仿佛是兩年前高三那年的除夕,當時整個夜空遍布盛世,而她的心裏卻滿目瘡痍。也是趴在同樣的位置問他:“我怎麽不高興。”蕭離為的回答是:“因為你想不高興。”於是,心涼得透徹後再被一榔頭砸得粉碎。她忘不了,那夜寒風吹得白色紗簾在眼前飄忽,是以白色在心裏成了凋落,像一道疤。
  她嫌蕭離為小氣,恐怕自己比他更加小心眼,他都已經坦蕩蕩的麵對自己了,為什麽她要牽腸掛肚。明明沒道理,卻不受自己控製。明明知道這樣小肚雞腸會讓兩個都卸不下防備。
  蕭離為問:“哪天回去?”
  她抿嘴說:“初三下午的車票。”
  他若有所思後開口:“我送你。”
  華夏點頭,還勉強扯了個燦爛笑容:“好。”
  他也笑:“初二有事麽?”
  華夏探頭問:“什麽?”
  他眨眨眼:“帶你出去玩,怕你離開太久忘本了。”
  華夏伸手去捅他:“大過年的,你能說點好聽的嗎?誰忘本了。”
  蕭離為被她點到了癢癢肉,邊躲邊笑:“收手,快收手,我說好聽的還不行麽。祝你新年快樂。”
  “笨,是新春。”
  “行行,你最聰明。”
  多好,兩個人沒心沒肺的,你笑我也笑。與其兩個人小心翼翼的尋找和平共處的平衡點,不如自己大度的選擇遺忘,選擇路過不回頭。
  泡麵頭以前說過,每個人都會長大,長大後就會發現以前看到的美麗山水,其實不過是個小小的盆栽,外麵的世界廣闊得很。
  看完了煙火,互道晚安。路過電腦桌的時候,看到他送的陶瓷娃娃安靜的坐著那裏望天思考。伸手過去捏起來捧在掌心,輕聲問:“你想了那麽久都想到了什麽?”
  洗過澡,吹幹頭發,輕輕的走去主臥,在媽媽的身邊躺下來。蜷縮在媽媽身旁,聽她均勻的呼吸,是媽媽的味道,溫暖的味道。
  田麗睡得很輕,低聲問:“幾點了?”
  華夏無措,悄悄的反問:“我把你吵醒啦?”
  “沒,我起來喝口水。”
  “我去給你倒吧。”她翻身下床,不一會就端了杯子過來。
  媽媽幫她掖好了被角:“快睡吧。”
  久違的被母親疼愛的感覺,心裏麵柔軟到快要融化掉。窩在媽媽的旁邊,窩在全世界最安穩,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外麵兵荒馬亂,哪怕心裏煩躁不安,也能睡得香香甜甜。
  一夢一夏天。
  初一在媽媽身邊膩了整整一天,接了幾個電話,串了幾個近門,最遠沒走出小區大門。晚上舅舅請客到外麵吃飯,順便發放壓歲錢。回到家,早早安睡。
  初二起了個大早,媽媽帶姥爺去醫院複查,她跟著一起回娘家,感覺像是專門去向姥爺請安的。送他們走後,陪著姥姥看電視聊天,午休過,就跑去市中心跟蕭離為匯合。
  約在黃金廣場見麵,因為是春節,往來的人很多,穿過那些密密麻麻的人臉和密密麻麻的後腦勺左右找尋,就看見蕭離為站在一群人中間說笑,插著口袋,以前關欣說她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現在不是情人了,還是覺得他長得最挺拔最英俊。可惜自己罩不住。
  她走過去,蕭離為的幾個高中同學她是認識的,很熟,以前給他們補過課,並且那些人一直把她當女神崇拜。還有幾個陌生臉孔,不是帶來的女友,就是帶來的大學同學,挨個打了招呼。隻是納悶,他怎麽不帶上畢靜呢,害自己還為了輕易答應邀請而必須做燈泡這件事情苦惱了一個早晨外加一個上午。
  他們聚會的老習慣是先去打某種球,再去K歌,然後殺人。全套活動她都知道流程。
  蕭離為從小就是遊戲天才,甭管是動手的動腿的還是動腦動鼠標的,他都能玩得轉,有的還能玩出花樣來,比如別人剛學劃冰刀的時候,他已經能倒著穿梭人群了。比如別人還在一級雪道學刹車的時候,他已經能四十五度傾角飛躍人跡罕至的陡坡了。再比如別人還在血腥大地掙紮的時候,他已經自己編了程序玩得不亦樂乎了。當然,那個別人都是華夏。更多的例子舉不勝舉,說起玩,沒人比得過他。所以,一起遊戲的時候跟他在一個陣營裏從來都踏實又體麵,他在這方麵從不教人失望,每每能夠讓少女心裏的虛榮最大化的得到滿足。
  可問題都是相對的,在蕭離為加華夏和範大米加其女友二對二打桌球開盤三局離為和華夏完勝了三局後,範大米故意把女友支去買飲料。然後很憤憤然的拜托:“你讓我在女朋友麵前有點麵子行麽?”
  蕭離為氣定神閑的擦磨殼粉:“你自己要跟我單挑黑八的。”
  範大米瞪大眼:“我哪知道你這麽鐵麵無私。”然後抱拳,“給點麵子好不好。”
  蕭離為轉身問華夏:“咱要給麽?”
  “啊?”她一愣,“問我?”剛才的戰局基本上和她沒關係,就是輪到她的時候,上去比劃比劃,不管她造成什麽樣的結局都不影響大局。所以,基本在放空。
  他咧嘴笑:“傻妞,還能問誰。”
  她說:“我無所謂,那就給吧。”
  蕭離為認真的問:“你可想好了?”
  範大米在一旁感激不盡:“還是華夏心地善良啊。”
  蕭離為一偏頭,滿眼的嚴肅:“你還是個人努力吧,你要麵子,我就不用耍帥啦。”
  “你耍帥給誰看。”
  “誰愛看誰看。”
  範大米把眼睛瞪出了鬼片的效果,那意思是說,你也太不夠兄弟了吧。華夏邊笑邊搖頭,伸手拍拍他肩膀:“你放心好了。”
  “傻妞。”蕭離為先是轉頭看了她一眼,又直起腰輕笑,“放啥心,你打算上演叛變還是無間。”
  華夏把嘴一抿,明亮的眼神閃爍出笑意:“切,還不知道你。”
  這般生動的笑容帶著些久違的味道,看她一張純淨的臉上流光溢彩,他心裏無端的緊張。蕭離為又低頭專心擦殼粉,煞有介事:“你又知道我什麽了?”
  華夏懶得搭理他,抬著下巴跟旁邊滿臉不爽的人打包票:“大米同誌,你盡管放心大膽的表現。”
  “這感情好。”範大米嘿嘿直樂,一拳打向離為的後背,“你看,還是咱華夏是親的吧!”
  看上去那一拳也沒多重,明顯是鬧著玩的,一點力道都沒有,可是蕭離為的臉刷的就拉了下來:“少廢話,趕緊擺球。”
  聽得華夏一怔,這人哪來那麽大的脾氣,以前不這樣兒啊。正要插嘴數落他,範大米舉著三角架笑了笑,衝她聳聳肩,示意:沒事。
  她暗自猜測,也許他們之間有秘密,還是重量級的。
  等四個人都到齊了,戰幕再度拉開,蕭離為不露聲色的大放水,一連輸掉了四局,整個兒演技派的驚天大逆轉。對麵一對人像中了頭彩似的熱烈擁抱,為了表演的完整性,華夏還很負責任的安慰了兩句同伴:“沒事,下次咱再贏回來。”蕭離為瞥了她一眼,出於無奈的低聲問:“我是不是太善良了?”一臉的無辜。
  華夏掩嘴笑,真心實意。她了解他,離為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把輸贏當真,最大的缺點就是喜歡嘴硬心軟。範大米開口拜托的時候,她就知道他一定會作輸,並且輸得自然而然,如同當年一起完遊戲的時候一樣。那年月有些久遠了,可她還清清楚楚的記得他總是喜歡故意敗給自己。記得邵安說過,隻有頂級高手才能輸得天衣無縫。所以她明了憑實力總是贏不過他的,好勝心受到嚴重的打擊。可是,如果他甘心作輸,又如何能夠表現出不屑一顧,所以,為了他高興而去奮力的高興。
  現在想想,為了他怎樣怎樣而去怎樣怎樣,如此的句式許久沒有使用了,仿佛生活裏麵少了一種角色扮演,可是沒有得到應該的輕鬆。世界真奇妙。
  照例輸的人去交錢,範大米和他的女朋友牽著手去別的桌上看熱鬧。蕭離為離開了好久,華夏百無聊賴的坐在牆邊的沙發上看手機。範大米又走回來坐到她對麵。
  華夏往兩旁看了看:“你女朋友呢?”
  他指了指遠處:“正在跟人聊天。”
  她想起來問:“你們是同學?”
  “不能算是吧,她是我學妹。”範大米笑得挺陽光,“你呢,找男朋友了麽。”
  原來是拐騙小姑娘。華夏笑著撇了撇嘴:“幹嘛那麽八卦。”
  “看來是沒有。”他的笑容忽然有點清冷,“當初怪我們多嘴……”
  華夏一擺手打斷他:“早八百年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了,我都忘了你還記得幹嘛。”
  “主要是,他……”
  蕭離為的聲音忽然冒出來,爽朗的問:“聊什麽呢?”
  範大米一激靈:“沒什麽。”猶豫著站起來,“我去那邊溜達溜達。”
  他是要說什麽呢?華夏有那麽點想知道,是蕭離為的秘密也說不定。可是後來一直都沒找到機會問。他們聚會的人太多,呼啦啦的一波又一波的熱鬧,大米同學的身邊又有女朋友盯梢想單獨聊聊基本等於沒可能。最後竟然被蕭離為看出心思來了,那時候正在KTV的包廂,不知道誰的女伴正在唱著淒厲的情歌。他湊到她耳邊講:“你想問他什麽事。”
  華夏沒聽清楚,手搭順風耳:“什麽。”
  “你想問他什麽事?”
  “聽不到!”
  蕭離為正要開口,旁邊不知道誰惡作劇推了他一把,身子一歪就往華夏身上倒,他運動神經多發達啊,條件反射的伸手出去,所幸沒撲下去,可是意外還是發生了。華夏那會兒還處在狀況外,就覺得忽然被什麽柔軟的東西擦過眉梢,帶著一股熱氣。等醒過神來,看見他那張臉隔自己不到五指的距離。心立即噗通起來。他的胳膊撐在她的脖側,一副泡妞達人禁錮女友的姿勢,隻是借著昏暗的燈光怎麽覺得他滿臉的決絕呢。華夏在狹小的空間裏喘息急促,伸肘抵他,裝作毫不在意:“喂!”
  “啊。”他還愣著。
  有人起哄,“那誰誰一起唱首歌吧。”
  華夏推開他,爽利的站起來。蕭離為嚇了一跳,以為怎麽了呢,正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麽哄,就聽見她說:“點吧,我要唱《聽不到》。”
  他又愣了,人家一點事沒有,自己窮緊張個什麽勁,傻小子吧。《聽不到》?有這歌兒麽?
  華夏到底還是沒從範大米那裏打聽到什麽消息。半夜裏躺在床上還存有一點好奇,並不是對當年的事情多麽耿耿於懷,如果沒有他們起哄,她和離為也不一定就能走到今天。
  戀人之間實在不必過度熟悉,別人先是戀愛然後結婚了又過了許多年才會有的熟悉感,他們從一開始就擁有。在彼此麵前□裸的親人狀態,多少讓戀愛中的人疲憊。他們沒有舉著兒時相冊讓對方猜“哪個是我”的快樂,他閉著眼睛就可以說,站在我旁邊的那個傻妞不就是你麽。也不會有分享時光故事的愉逸,隻要她說,我當年如何如何,他就會平靜的答,我知道你當年如何如何。然而以上還算不是什麽嚴重的事,嚴重的是失去了世上最適合自己的樹洞,和他吵架了或者受委屈了之後,無處申訴。絕無可能聽到他義憤填膺的說:“我敢欺負你!你等著,我找我自己算帳。”
  她想,所以才分手的吧。和別人毫無瓜葛,甚至和A大還是B大都沒有絕對關聯,那不過是條導火索。那是個硬傷,不是說“我改”就能消失不見的傷。
  歎氣,翻身,側頭。
  透過窗簾的縫隙能看見蕭離為的屋裏還亮著燈,甚至隱約能看見他走動的影子。她起身下床,坐到飄窗的墊子上,輕輕拉開簾子,看到的是對麵的人正一屁股坐下來忽然看見她這邊的動靜露出的呆滯表情。華夏咧嘴笑起來,離為也咧嘴。
  他打開窗戶問:“怎麽還沒睡。”
  “嗯,睡不著。”華夏歪頭,“你在幹嘛呢,沒精打采的。”
  蕭離為擺了一副誇張的歡喜表情,五官都擰在一起:“這樣行麽?”
  “不行不行。”她嚴肅的搖頭,“你得把嘴角咧到耳根才行。”
  他虛心討教:“哦,要不你來做個示範。”
  “啊?”
  “傻妞。”
  華夏微怒,作勢起身,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嘛。
  他忽然輕聲問:“你是準備畢業出國麽?”
  輕得有點恍惚。這個時候再裝傻問,你說什麽,就真的太傻妞了。她報名GRE原本不是為了出國,可是讓她實話實說又有點困難。難道要說“出什麽國啊,就純粹是為了忘記你。”絕說不出口的,麵對眼前的情況,她的心裏像墨跡浸了水漬,看不清楚原來的樣子,也不在乎,隻想知道模糊以後他擺什麽態度。
  “準備。”說完了以後挺心虛。
  他沒看出來,點點頭:“哦。”她準備,他卻沒準備。他沒準備好聽這樣肯定的答案,一直自信的以為她會說,不是,我隨便考考的,或者,她會問,你說,我出國好不好。他心存僥幸,從來沒聽她說過有出國的想法,怎麽能說準備就準備了呢,都不帶商量一下的。心裏麵有個聲音鄙視自己,你算她的誰。
  華夏偷偷盯著蕭離為的表情,等他冒台詞,哪怕他打擊一句“像你這樣的還出國呢”,都能接受。可他大少爺哦完了以後啥也不說了,低著頭在那裏充知性少年。不得已,誘使深一步的討論:“你有打算畢業做什麽嗎?”
  “沒想好。”本來想的挺好的,現在什麽想法都沒了。
  她又問:“你為什麽不出國呢,你爸媽不是一直想你出去念書嗎。”
  他還是那句話:“我姥姥姥爺都這麽大歲數了,我們一家子都出去了,誰照顧他們啊。”
  “嗯。”她懂。他們有過類似的對話。那時候她尚且天真,以為真正的感情體現在追隨,現在逐漸明白,也許真正的感情應該體現於距離。他的真感情呢,給了誰。華夏忍不住問:“畢靜還好麽。”
  啥?問得他有點措手不及,仰起頭習慣性的回答:“還好。”
  天曉得,她多麽希望他說不好。“離為。”
  “嗯?”
  她低了下頜,眼睫毛一閃一閃,仿若緊張:“樊覆舟向我表白了。”很低的聲音,低得自己都險些聽不見。快刀斬亂麻竟然是這麽低聲下氣的姿態,如果還能重來一次,她希望自己能夠底氣十足。
  可是在他眼裏和底氣十足沒甚分別,大聲小聲都是陳述事實。一早就看出來華夏和樊覆舟不是真的在一起,可是他一早也沒能看清楚自己。始終倔強的以為,當初既然分手就是因為彼此不合適,那麽無論怎麽勉強還是不合適,挽回多少次,在一次多少次,最後還是要分手。不如平和的保持這樣的關係,不撕破臉皮,就這樣維持青梅竹馬的感情,未嚐不是好事情。他以為自己很理智,可他錯了,一意孤行在了錯誤的方向上。那天畢靜一杯冷水澆得他通體清醒。
  到底是清醒得晚了?
  ……
  轉天下午一點,媽媽和蕭離為一起送她到火車站,直到送她找到車廂和床位,離為幫她把箱子舉上去放好。他那麽高,那麽瘦,穿了厚重的長大衣裹出來的形狀還是細長的少年樣子,甚至隔了厚重的大衣好像還能看到他端挺著的肩胛骨。
  在月台上進行最後的告別時,媽媽囑咐她在那邊好好照顧自己,一日三餐不可馬虎。華夏一不小心掉了眼淚,蕭離為把腦袋偏過去裝作沒看見。然後在列車員的催促下又獨子上了車,忽然聽到蕭離為叫自己的名字,回頭看,他跟著上了來。
  她眼眶還紅著,哽咽的問:“什麽事?”
  他也不見得有多好受,愁眉不展:“傻妞,還真哭了。”
  華夏一抹眼睛,撅嘴:“又不是為你哭的。”
  他微微弓了背,摒開了全部的世界一般,此刻其他所有都是不重要的。隻深深望著她,深深的看進心底,從未有過的祈求語氣:“你先不要答應好麽。”
  “什麽?”
  他把拳頭攥在口袋裏,“先不要答應樊覆舟。”
  華夏還沒明白過來,他就已經轉身下車。什麽意思?
  我是傻妞,我沒明白你什麽意思。憑什麽你能找女朋友我卻不能答應別人。
  列車鳴笛,緩緩開動。
  一場銷黯,縱使無言。
  車子到達A市是晚上九點,下車的時候被站在那裏的樊覆舟嚇了一跳。其實他什麽都沒做,不過靜靜站在那裏,和每一次在路燈下等她一樣的表情和姿勢,她卻覺得驚慌。
  有些嚴肅的東西需要麵對。
  他伸手過來接行李,帶著淡笑,一如往常那般幹淨的笑容。
  可是,他確實說了點什麽,而她確實考慮了點什麽。並非真的一如往常。
  樊覆舟像哄孩子一樣的問:“回來的時候哭了?”
  她點點頭,很小心。“你不是初五才有課,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他隨口說:“因為休息膩了。”
  到家的時候,電梯門一開他先走出去,她跟著。樊覆舟忽然轉身,笑得眉清目展:“華夏,你不要這麽緊張。沒想好,就繼續想,直到想好了再告訴我。”
  事實上,她本來想好了的,她本來想好要答應的。可是,卻被蕭離為在最後一刻幹擾了。嘴唇很幹,舔了舔:“我……”
  樊覆舟轉身去開門,怕她為難似的:“沒關係,就算是否定答案我也不會把你轟走到大街上睡覺的。”
  她才笑了,到達以來第一次真心的笑了。
  “翻船。”
  “什麽?”
  “沒什麽。”
  他進屋前說:“我會等得很耐心的。”
  可是他知道,也許不會等來她的肯定答案了。
  他能夠知道。
  他能夠知道心裏裝著一個人的感受,他知道她的心裏牢固的鎖著一段感情。他在華夏回家之前講了那樣的話,是藏了心機的,要趕在變數之前讓她明白自己的心思。讓她心裏多少能裝著自己,哪怕讓她為難也好,也不想讓她把自己當作無關緊要。或許,這一點他成功了。
  那天簡振吵嚷著說嫌他太沉穩了,要替他說那□裸的三個字。他的回答是,如果要說,一定親自讓她知道。
  可是他想,也許不會有機會說了。因為她的眉眼裏深刻著別人的影子。
  不是所有的夢都來得及實現,不是所有的話都來得及告訴你。
  盡管他們說,世間種種,最後終必成空。

  第五卷 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
  轉眼寒假過去又到了開學的時候,他們倆懷揣著最甜蜜的心事並肩邁入校門。華夏悄悄抬頭觀看他的眉眼,看那一張俊秀的略帶著倔強的側臉。本來目視前方的蕭離為忽悠低下頭像捉到賊一般定定與她對視,眼神裏的神色異常清晰異常溫和。華夏立即把腦袋低下去,仿佛心事被看穿,臉紅心跳撲通不止。
  戀愛了真好,飄滿校園都是糖果的味道。其實以前下了校車也經常一起走進大門齊齊向守在那裏的教務主任鞠躬問早,再走到中心花壇處背對背分道揚鑣,他去C教學樓,她去逸夫樓,連再見都不會說一句。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離為把她送到地方再折返去自己的地盤,臨走時還會帶著溫厚的微笑說:“中午見。”目送他走的時候,望著他瘦高的背影華夏的心裏一陣滿溢的幸福又一陣空蕩的落寞。校園裏少男少女的秘密情事總是鋪滿了驟然的悲喜。
  他們就這樣牽著手的迎來了高二的下學期,也許是高中生涯裏最後一段活潑的日子。
  開學的第一天班裏換座位,華夏被安排和關欣同桌,放好書包後左右環顧的熟悉了四周環境。順帶著看到了邵安在距離她遙遠的位置上衝自己眯著眼笑。
  上午第四節課一下課她就立即揣著飯卡往外衝,好像植物見到了春天那樣迫不及待的向外瘋長。奔出大廳時特意放慢了腳步,抓緊時間用餘光瞄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感覺還不錯。甩了甩長發推門出去。
  樓裏麵有暖氣不覺得,一站出來冷風撲麵,她在樓下等了沒一會感覺快要被凍透。邵安下樓的時候就看見她正站在那裏一邊蹦跳一邊盯著路口張望。輕輕走到她左後方,故意伸手拍了下她右邊的肩膀。果然,她扭頭向右邊看,沒見到人,再轉到左邊,眼裏還有點驚喜殘留在裏麵,轉而是失落。失落?邵安問:“等誰呢?”
  她答:“蕭離為。”
  他納悶:“怎麽不去食堂等,這裏多冷啊。”
  華夏有點支吾:“約好了……所以……”
  好端端怎麽吞吞吐吐的。邵安恍然明白了點什麽,洋洋一笑:“村婦一般都會站在村口等人。”
  死邵安。華夏衝他瞪眼睛:“你說什麽呢。”
  他嬉皮笑臉:“哦,我在說一個如饑似渴的故事。你沒聽懂也沒關係。”
  華夏被他取笑得不知如何應對,隻會推著他後背不耐煩的說:“你快走,快走。”
  邵安還沒來得及有反應,蕭離為已經走到跟前,板著臉的問:“怎麽了?”
  “啊?”聞聲華夏的目色一下子就柔和了,“沒怎麽,咱吃飯去吧。我餓了。”
  蕭離為點點頭,又下意識的轉過去和邵安對視了一秒,隻有短短的一秒鍾,交流了很多的東西,包括宣布領土的歸屬。邵安的領悟力從來都是時好時壞,此一刻好像什麽都沒看明白,像平時一樣隨意的跟著同學一起去食堂打飯,沒把他們倆當成外人看,也不覺得自己是盞礙眼的燈泡。步行到中央花壇的時候蕭離為徑直往校門口走,華夏有點狀況外,顛顛跟過去,略微不高興的問:“去哪,不吃飯啊?”
  蕭離為撓撓頭皮:“去麥當勞。”
  她很意外:“為什麽?”
  “因為是開學第一天。”
  分明是個隨意的理由,說成是突發的借口也會有人相信,比如聽到他們談話的邵安。可是華夏卻立即歡喜起來,十七歲的女孩子多是喜歡麥當勞的,不會在意身材和皮膚的問題,就是單純的喜歡漢堡,單純的喜歡薯條和奶昔。
  離學校最近的麥當勞需要走上一刻鍾,在他端正的表情裏,對於華夏來說一刻鍾顯然很漫長。路上的樹還光禿禿著,那天的天氣也實在不夠晴朗,更凸顯了他的一臉嚴肅。他腿長,按照自己的節奏走,她好不容易才能跟得上。
  隔了許久的沉默,華夏清清嗓子開口問:“你今天怎麽了?”
  蕭離為插著口袋答得不以為意:“哪怎麽了,不挺好的嘛。”
  華夏撇嘴:“少來,當我第一天認識你嗎。快點交代。”
  幹什麽非要知道呢,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煩躁的情緒怎麽冒出來以後會那麽難控製。這是蕭離為除了站在樓道罰站之外最難挨的一個上午,好不容易把拖堂的語文老師盼走了,把所有的兄弟都甩開,一路掩不住興奮的跑去找她,卻看見她和邵安在那裏說笑。記得誰曾經當著他的麵指著他們倆說:“看人家多般配,整個一對神雕俠侶,要成績有成績,要長相有長相。”
  他們是神雕俠侶,那他算什麽,大雕?
  蕭離為沒說話,低下頭把手伸過去攥住華夏,她的手冰涼冰涼的,涼得他怕握的太緊就會融化掉。“你在外麵站了多久了?”
  他的手很大,很溫暖,很幹燥,每次牽手的時候她腦子裏都會蹦出這樣簡單的三個形容。“還說呢,下課鈴一打我就跑出來了。你怎麽那麽慢啊。”
  他心裏愧疚,可是沒辦法:“我們老師拖堂。”
  華夏問:“翟老師?”
  蕭離為把他們握著的手一起插進自己的大口袋裏:“是啊。”
  “你們也是語文課啊!”她好久沒有因為芝麻大點的巧合興奮了,“對了,我們換語文老師了,張老師安心回家生孩子去了,換成三班的班主任教我們。”
  他點頭應和:“這樣啊。”
  華夏又想起來說:“哦,我們還換座位了,關欣你還記得嗎,以前坐你前麵的那個女生,現在和我同桌。”
  換座位了?那就是說不再和邵安同桌了?他終於不動聲色的滿意了起來:“當然記得。”以為所有人都是她啊。華夏初中那會特別內向,如果不是成績好得讓人望塵莫及,被老師當成星星捧在手裏幾乎就是角落裏的人物。經常遲到,我行我素,不怎麽跟人交流,當然除了偶爾的冤家路窄和蕭離為鬥智鬥勇見招拆招。
  可是他沒注意,像華夏這種我行我素的人怎麽可能準確的記住班裏的座位分布,到今天還能記得關欣曾經坐在他前麵這樣微不足道的細節。因為很用心的觀察過吧。
  日子按部就班的說慢不慢說快又不快的一點點往下過,沒有什麽大型的喜怒,也沒有什麽劇烈的起伏。戀愛始終是蜂蜜裏麵參雜著些薑片,嚐起來是甜的,嚼下去是辣的。早晨一起出門,一起趕校車,中午一起在食堂吃飯,晚上一起放學。如果說有什麽變化的話就是姥姥說的,蕭離為開始準時歸家了,也經常像模像樣的看書學習了。
  天氣一點一點的轉暖,學校裏麵的桃花都展出翠綠的葉子偶爾急脾氣的幾顆已經結了粉嫩的花骨朵。春天悄沒聲的來了,無法預料的事情也悄沒聲的來了。
  那天是華夏和關欣當值日生,做完了衛生跟關欣告別後就一個人在教室裏開著窗戶坐在窗台上等著蕭離為路過窗台。剛坐上去,班主任秦老師就過來推門,她忙站起來打招呼,秦老師走過來和藹的問:“最近學習上遇到什麽困難沒?”
  這幾天有好多次她都覺得秦老師好像找她有話說,不明白學習上是出什麽樣的問題,難道是哪位老師說了什麽?她裝模作樣的想了想,猶豫的回答:“沒啊。”
  秦老師點點頭:“我對你一直都很放心。有的時候我就想啊,要是咱班的同學都和華夏一樣讓我省心就好了。”
  華夏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樣華麗的鋪墊接下來的主要矛盾會是什麽。
  老師又問:“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有信心繼續拿年級第一嗎?”
  她不敢不點頭,輕描淡寫的說:“有啊。”
  老師稱心如意的笑了:“有就好。你現在主要的任務就是一心一意的學習,千萬不要讓別的事情分散了精力。當然可能不是真的,我聽有的同學說華夏和幾個男生走的特別近,你理解老師的意思吧。”
  這才是關鍵問題,所謂最後的老boss。華夏到底是小女孩,哪裏知道這是試探,被說中以後立即局促起來,她知道,老師和家長最討厭的就是早戀的學生,他們的眼裏根本容不下半粒沙子,能徹底拆散的絕對不會留下隱患。她表情有些不自然的想要解釋:“我沒有……”
  秦老師打斷她,不疾不徐的說:“邵安也是個懂事好孩子,你們倆都是教務組裏重點培養的學生,經常討論問題是好的,老師相信你們會好好的把握住自己,把握好尺度。”
  從邵安兩個字登場的那一刻,華夏繃緊的心就鬆弛了,原來不是說她和蕭離為啊。至於邵安,本來他們之間就什麽都沒有,心裏也沒有鬼。
  老師拍拍她說:“衛生做完了就快回家吧。”
  “噯。”華夏又覺得頭皮發麻,背過身一步一步走得心事重重,感覺老師目送的眼光如芒在背,祈求蕭離為千萬不要等在門口才是,萬一被老師看見了就徹底完蛋了。
  真幸好,他沒在,華夏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心底竊喜,好像打遊戲沒碰上最後的大怪就直接通關一樣的嗨皮。
  本來還想著在校車站等蕭離為的,估計他在窗戶外麵看不見她就會直接到這裏來,誰知道,一走過去就看見鄰著站牌站著的他,和那根鐵棍一樣,筆直的挺立著。
  華夏的小情緒忽然上來:“喂,你怎麽在這兒。不是說好你來找我的嗎?”
  蕭離為回頭,對她微微豎起的怒意視若無睹:“你記錯了,我說是在車站等。”
  華夏生氣的打了他胳膊一下:“你這招騙別人可能有用,從小到大我被你騙過那麽多次你以為我還會相信嗎?”
  他的心裏也不甚痛快:那我能說什麽,難道讓說我實話搞得兩個人都難堪嗎。
  他走過那扇開著的窗戶的時候聽見裏麵有談話的聲音,還以為是關欣,正要跳過去嚇唬她們,就看見關欣背著書包從正門走出來。他猶豫了一下踱步過去,做賊一樣聽了個大概。聽見他們班主任問她,還有信心拿第一嗎。後來的談話讓他和華夏一樣的緊張,他倒是不怕老師,他隻是怕華夏會被老師說動搖。隻是他們最後的結局不同,華夏最後是竊喜的,可是他最後是沉重的。竟然連老師都看出來她和邵安有問題了,他感覺自己胸腔裏有一塊地方在燃燒。按照他衝動的想法,巴不得走進去攬住她向老師交代,跟華夏走得近的男生是我,當老師的要明察秋毫。可是蕭離為知道華夏這時候肯定是希望他能立地消失的。她不是他,她是乖乖女,好學生,她在老師的眼裏應該純潔無瑕。不能因為自己而毀了形象。
  所以,他在車站等她。
  “我騙你什麽了?”
  “蕭離為,你什麽態度啊。”華夏剛從老師那裏受了不大不小的刺激,他又這樣擺臉色,有點讓她難以忍受。
  難道又要吵架嗎。幸好車來了,他輕輕拉起她胳膊:“上車吧。”
  一路無話。
  下了車往家裏走,蕭離為終於忍不住了:“華夏,你以後能離邵安遠一點嗎。”
  話是沒錯的,他也確切的表達了自己的想法,隻是,挑了一個不算正確的時機。
  華夏吸氣,無力應付,剛剛被老師誤會就算了也沒什麽大影響,偶爾聽說有一些同學也誤會了從來都是當玩笑,可是他是什麽意思呢?認識了蕭離為十三年,又是她的男朋友,怎麽可以像別人一樣有這樣的誤會呢。她不受控的大聲質問:“你什麽意思!”
  蕭離為聽得心裏堵得慌,反問:“為什麽這麽大反應,被抓住把柄了?”
  什麽?“簡直不可理喻嘛。”
  兩個人都氣路不順的回到家,吃過飯,都在各自的房間裏點台燈看書,隔了一堵牆背對背的捧著書心不在焉。
  女孩子比男孩子心思細膩得多,常常會因為一點小事聯想起許多的事情,往往這麽一聯想就會製造許多庸人自擾的麻煩,可是不能避免,女人生下來就是聯想公主。比如說華夏,她猛的想起來有人說過邵安是蕭離為的情敵。心裏糾結的猜測,難不成他對畢靜還……又想到他為畢靜打的那一場架,接著回憶起比賽時畢靜為他加油助威。
  他為別人流血流汗,為自己做過什麽呢?
  她拿過對講機,想要把之前忽略掉的問題拿出來講明白。她哪知道他究竟開沒開機,就是舉在手裏當樹洞罷了:“蕭離為,你喜歡過畢靜沒?”
  “沒。”
  他竟然在,他說,沒。
  她低聲像是認錯:“我以後會注意離邵安遠一點的。”
  “好。”
  戀愛總是容易讓人患得患失。
  在他們高二那年剛剛熱起來的五月,校園迎來了一年一度的三大球賽。當然在華夏眼裏,唯一熱鬧的便是籃球賽,其餘賽事俱是悄無聲息的進行。同時她也有屬於自己的賽場,激烈而緊張。那陣子華夏幾乎算是把市麵上可以見到的參考書以及競賽輔導書都翻過一遍。偶爾挑一個晴朗的周末坐在圖書大廈的地毯上一翻就是一天,對各類題目的熟悉程度是看完文字就可以立即列出解題思路的。
  關欣說:“獨孤求敗有個境界叫手中無劍,心中有劍,咱們華夏的境界是手中有題,心中生答案。”
  她在自己的每一本書的第一頁都寫著爸爸說過的話:這世上沒有不靠努力白得來的驕傲。
  邵安對此每看每笑:“我發現你特有當革ming烈shi的潛質。”
  華夏就會偏頭不理:“去,去,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老在我麵前翹什麽二郎腿,晃得我眼暈。”
  “不行,我就要你麵前晃。五百年前我被壓在五指山下,要不是你晃出來就沒有今天的我。”
  她ren不住一口水噴出去,旁邊是笑得前仰後合的關欣,對麵是一臉無辜的邵安。
  而那時的蕭離為則無時無刻不惦記著他的籃球,哪怕是課間十分鍾都要跑過去打一會,更不要提午休和放學後。
  華夏有時會抱怨變得少得不能再少的相處時間。蕭離為會反過來問:“那你為什麽不來看我打球?”
  “你這樣天天玩,到期末的時候要怎麽辦?考不好,你對得起誰。”華夏身上平時並不顯露的優等生嘴臉就會在這一刻讓他難以忍受。
  “華夏,考試是人生的全部嗎?”
  “不是全部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那是你的人生。”
  於是,不歡而散。
  然後會是——
  五月的天氣實在有些要熱不熱要涼不涼,家家戶戶的窗戶都是大開著,方便蕭離為同學主動承認錯誤。“傻妞,還在生氣啊?”
  伏案看書的華夏頭也不抬,兩耳不聞窗外事。
  離為往往不死心的用委婉的語氣撓著玻璃問:“真的還在生氣啊?”身高183的少年低聲下氣起來也是能夠驚動黨zhong央的!
  華夏回頭,還是端著麵色:“我犯得著跟你生氣麽,我又不認識你。”
  他開始嬉皮笑臉,伸手過去:“來認識一下,我叫蕭離為,住在你家隔壁。你忘了今年我在A教學樓的走廊裏用球砸中過你的後腦勺,去年的時候,我在小區樓下用球砸中你的後腦勺,前年的時候,我在操場邊用球砸中過你的後腦勺,大前年……”
  華夏狠狠的把橡皮丟過去:“蕭離為,你真是冤魂不散。”
  他接的異常順手:“嘿,我不缺橡皮,尺子有麽?”
  “有圓規!”
  又或者QQ上——
  “冤魂,你給我上線。”
  “傻妞,我就不上線。”
  “┬_┬ ,費伍德森林裏的入口在哪裏,我怎麽找不到?”
  “ǘ_ǜ,哦,我也不知道。”
  “ˋ_ˊ騙我!係統說你在費伍德森林!”
  “ˇ_ˇ那你為什麽不直接在係統裏跟我講話。”
  “死離為……你到底說不說!”
  “不說……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哦,從幽靈穀飛過去。你還生氣麽?”
  “生。”
  “哦。”
  “為什麽還是去不了!”
  “還生氣嗎?“
  “……不生了。”
  “從冬泉穀飛過去。”
  華夏ren無可ren的放開電腦撲到窗戶前:“蕭離為,你找死啊。”
  他回眸含蓄而狡猾一笑:“華夏,你快被人砍死了。”
  那個年歲裏的少男少女總是喜歡看天,離為和華夏會在難得的平和日子裏背對背坐在飄窗上看深夜裏的星空。
  說是背對背還是隔了半米的距離,還是有兩麵玻璃的阻隔。蕭離為會把手伸過去揪住華夏散落在身後的黑發,她的頭發在不知不覺間已長過了肩,柔和溫順的樣子。他莫名心動,小心謹慎的握住一把,想放開,又放不開。
  而她卻不察覺,還在那裏舉手問著:“那邊那個是飛機還是星星啊?”
  離為瞥了一眼:“傻妞,你真相信有會眨眼的星星啊?”手裏還不輕不重的握著她的發梢,感覺自己帶著輕微的臉紅和快速的心跳。月光之下她髮委藉地,烏黑的頭發襯得微露的脖頸膚色如玉曜。
  華夏忽然回頭大聲:“喂,你走神想什麽啦?”
  他一驚:“什麽?”心底還自我疑惑,莫非我是流氓?
  “我問你,明天一起去市圖書館複習好不好。”
  他想也來不及想便點頭:“好。”
  那個年歲裏的少女聽劉若英唱《後來》單隻喜歡那一句,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浪漫的純真的畫麵。
  多年以後,大四的華夏在茶餐廳再度聽到《後來》的旋律時眼角會湧出無聲的淚,她想,那不是過度的悲傷,隻是有些喘不過氣。
  我知道你輕輕握著我的發,握在手裏像看著珍寶,我知道你偷偷吻過我的發梢,我都知道。在玻璃的倒影裏我看得真真切切,但我紅著臉也不敢回頭,像你不敢抬眸。你手心的灼熱從發梢傳遞到我的心底,離為啊,好像從那時起,你的樣子我就再也不能忘記。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那個永恒的夜晚,十七歲仲夏你吻我的那個夜晚,讓我往後的時光每當有感歎總想起當天的星光……
  然而那個年歲裏的少男喜歡總是把集體榮譽看得很重,重得在後來的日子裏也許自己都無法理解那些懵懂的豪情。他們常常喜歡說,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可以侮辱我的班級,我可以每日細數我們班的缺點但是外班的人說一句都不可以。就是那樣的年歲,那些方剛的血氣,那些沸騰的熱血,那如烈火的青春。
  當籃球賽快要進行到白熱化的時候,某天華夏特別心血來潮的想要給離為一個驚喜,這個念頭一經冒出來,便一個人暗暗的開心了很久。放學後先假模假樣的和蕭離為打了招呼說要一起回家,不出意料離為的答案是:“你先回吧,我再打會球。”
  “到幾點啊?”
  “到閉館吧。”
  華夏隨意表現了那麽點不高興的情緒,然後就樂嗬嗬的走了,打球心切的蕭離為也沒發現任何異常。然而不多久她就和萬千倒黴的女主一樣,總是在想要給他一個驚喜的時候,甜蜜的安排成為了自取其辱。
  她一個人趴在教室裏做完了整套的數學試卷,算算時間差不多了,背起書包快樂的往外走。因為太快樂生出身輕如燕的感覺,心裏麵像是揣著整個世界的美好,仿佛偷來的快樂,滿滿溢出。一路疾步到籃球館時剛好趕上熄燈,外麵就看見半個球館霎時昏暗下去。她還在撫 胸默念著幸好,聽到一群人走出來的腳步聲。
  能夠清晰的辨別出蕭離為講:“今天我收拾,你們先走吧。”夾雜著有女生說著要幫忙的聲音。
  她微微有些不高興,又不是流川楓,要什麽親衛隊!
  忽然有人問:“老大,你們家華夏怎麽從來不來看你打球。”
  隔了會,離為低聲說:“她要學習。”雖然裏麵嘈嘈雜雜,她卻聽得清清楚楚,隻是聽不出他是平靜的還是失落的。華夏屏息想了想,最終決定跳進去跟大家打個招呼。
  正巧有人多嘴:“女超人除了學習還知道什麽。”
  而她已經邁步,幾乎是踩著尾音落的地,不尷不尬的愣住了,巴不得趁著沒人發現趕緊找個地洞躲起來。蕭離為正低頭撿球,剛彎下身子,如通了靈犀,側過臉定睛看向門口。她就那麽一臉窘相的被捉到,周圍的嘈雜萬狀像是被按下了暫停,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看不到。他是舞台中央唯一的影像。一側明亮的燈光打在他臉上,半麵落下陰影,鼻梁高 挺,眼窩深陷。
  離為直起身撈過球習慣性攬在腰間,大步的向她走來。瘦高的身影,長腿寬肩。一瞬間華夏突然覺得這個嚴肅的蕭離為她並不認識,不是那個從四歲起就一起吃飯一起打鬧的男孩,而是氣息陌生的,有著英俊臉龐和頎 長骨骼的發光的少年。
  後來華夏在日記寫,那少年,駕著白馬而來。
  蕭離為走到她麵前時,像是還沒納過悶來,問得特別生硬:“你怎麽來了?”
  恨得華夏直想撞牆,如果不是一開始設想的太美好,此一刻也不會太失落。他臉上連一絲高興都找不到。原來驚喜,驚喜,隻驚不喜。於是黑著臉反問:“我不能來麽?”
  他們身後有人走過來打圓場:“呦,華夏來接老大啦。”識相的同學開始陸陸續續退場。當然也有人想留下來看熱鬧,離為轉身發話:“你們都走,我自己收拾。”
  人走光了以後,華夏還在生氣,又問了一遍:“我怎麽就不能來了!”
  蕭離為才一臉要笑又不敢笑得太猖狂的表情,揉著腦袋:“傻妞,太能來了!”
  華夏也覺雨過天晴,轉著眼珠問得抑揚頓挫:“要幫你收拾嗎?”
  傻小子蕭離為樂嗬嗬的:“不用,你去那邊坐著等一會就好。”
  她還真聽話的坐過去,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他忽然壞心眼的把球丟過來砸她,盤腿坐在那裏的華夏來不及起身。隻得被砸到以後,奮起反抗,你砸我,我砸你,剛撿進去的球一眨眼就落了滿地都是。
  後來他心血來潮的問:“噯,傻妞,要不我教你打球吧。”
  華夏想都沒想:“行!”
  他又裝模作樣的搖頭:“還是算了,你那麽笨。”
  她一叉腰:“別廢話,我好歹比你聰明。”
  他耍帥成分比較多,二話沒說就上籃投球。
  華夏感歎,他身體協調性真好,可是卻張嘴打擊他的囂張氣焰:“不就三步上籃麽!”
  離為一臉不爽的把球拋過去:“你來,你試試。”
  她一叉腰:“試試就試試,我們體育課都學過。”勉強跑到籃框底下,腳下亂了分寸,怎麽不對勁啊?
  離為卻難得沒嘲笑:“笨,其實是三步半。過來,像我這樣。”
  他一招一式的教,她一招一式的學,可是怎麽都學不會,對於體育白癡的華夏來說,節奏實在太難掌握了。
  “喂,傻妞,你踩我幹嘛。”
  “你不是讓我踩著你的腳跟你學嗎!”
  “我是說踩著步點。”
  “你步子邁得那麽大我踩不上啊!”
  “你可是笨死我了。”
  “說誰呢!”
  “說我,說我自己。我笨,聰明的華夏咱再來一次啊。”
  “嗯。”
  球館那麽大,隻站著兩個人顯得特別空曠,然而像蠟燭能夠照亮整個房間,甜蜜也能填滿所有的空間,哪怕這天大地大,哪怕未來遙不可知。
  周六那天華夏等人照例去師大的實驗樓進行競賽培訓,臨出門的時候和離為約好了她放學以後去看他打球。
  他一臉得意的去了學校。她心滿意足的去了培訓。
  兩個有機合成做下來,老師都快把她誇得沒邊了。整套儀器搭建的十分標準,動作幹淨利落,時間安排合理,兩個實驗交叉進行有條不紊,外加實驗報告記錄詳細清晰。毫無疑問是個滿分。
  她完成的最快,成績都打下來了大部分同學還在等著收餾分。於是,閑著也是閑著就沒事點著煤氣燈拉玻璃沸石玩,她用來存沸石的小燒杯底都被填滿了,每次合成實驗前二十來個人紛紛伸手找華夏要沸石都快成為培訓一景了,跟雛鳥待哺似的。
  那天關欣的實驗安排有了點問題,按說一個操作台上有兩台煤氣燈可用,她因為順序安排不得當迫不得已需要用第三盞,不得不點起酒精燈。碰巧那天特別黴運,她那盞酒精燈莫名其妙的炸開了,瞬間她的操作台上轟的燃起一片火。周圍的同學都嚇壞了,平時測驗時實驗室安全一個個都背的滾瓜爛熟,可到底都還是十七八歲的小孩誰也沒碰上過,以為出什麽大事了,尖叫著什麽都不顧就往外跑。
  華夏臨著門,看別人都往外跑,她也有點蒙,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抄起墩布就往裏麵跑,邊跑還邊抓個人指揮著:“你去把煤氣閘關了。”爆了一個酒精燈不算大事,可是一個個都把正進行著的合成丟下都跑出去絕對是大危險。
  關欣還愣在那裏尖叫,華夏使勁拉了她一把,大聲喊:“再去拿把墩布來。”才把她叫回神。
  等華夏、關欣和指導老師三把墩布迅速撲滅了災難後,才有男同學拿著滅火器跑進來。
  後來關欣綠著臉從實驗樓裏走出來跟華夏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將來打死我也不找學化學的做男朋友,一個個都是孬 種。”第二句話講得熱淚盈眶,“華夏你可真可靠。”
  她麵上還微笑著:“下次咱倆一起做預習吧,你玩的這也太懸了。”表現的挺英雄,其實心裏也害怕,悄悄在口袋裏的用大拇指把指尖都略了一遍,十個手指頭被燙傷了八個,關鍵不是因為那一桌子火,而是事發的時候她嚇了一跳,被自己燒得發紅的玻璃棒給燙的。她的右眼皮又開始跳,跳得心煩意燥。
  關欣是和她一起回學校的,理由是大難不死,必須及時行樂,先去學校娛樂娛樂再說。
  附中有個顛黑倒白的校紀要求,平時可以不穿校服,隻要著裝整潔即可,但是周六日進校必須統一校服,否則禁止入內。間歇性迷糊如華夏關欣者到了校門口才恍然想起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唉,怎麽辦?”
  能怎麽辦,就知道眼皮一跳準沒好事,鐵麵的門衛又不是教導主任,隻認衣服不認人。華夏小聲嘀咕:“早晨是和離為一起出的門,他怎麽也不提醒我一下。”
  關欣聽得真切,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華夏,這可不行,哪有男朋友比你還細心的道理。”
  他細心個屁!華夏歎氣:“他要是細心咱倆就不用在這站著了。”
  那時手機還不像現在這麽普遍,不是打個電話叫同學送兩件校服出來就能混進去那麽簡單。邵安等人在校門口撞見她們的時候,關欣正在提議翻牆走絕路,而華夏一臉愁眉不展。
  本來兩個傻姑娘看見他都挺歡喜的,再一瞅他也沒穿校服,跟他一起的男同學也都一水的運動服。
  邵安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問:“你們怎麽站在這裏不進去啊?”
  真新鮮,能進去誰杵在這兒啊。關欣側身對華夏講悄悄話:“看見沒,這就屬於死了都不知道怎麽死的那號人。”
  華夏聽得直笑,樂嗬嗬的回:“沒穿校服進不去。”
  “哦。”邵安做恍然大悟的模樣,摸摸鼻尖,咧咧嘴:“怕啥,我帶你進去。”拍了拍自行車後座,“上來。”
  華夏質疑:“行麽?”
  邵安同學胸有成竹:“沒問題,隻要騎得快。”又煽動了背後的群眾都在那裏點頭,“沒問題”,“沒問題”。行事作風十分颯爽的關欣走過去隨便挑了個順眼的車座爬了上去。
  而華夏則忐忑不安的坐到邵安背後,歪著頭補問了句:“你車技好麽?”
  他思考了片刻十分肯定回答說:“比你強。”
  那基本上是一定的,蕭離為指導說過:“看你騎車我真替旁邊的人擔心,大馬路上是個人就比你強。”
  她撅著嘴把思緒收回來,人還沒有坐穩,正紮紮著手不知道放在哪裏才好,邵安就喝令出發了。一行人風風火火的踩著腳踏往校園裏麵衝,氣勢洶得嚇人。果然引得保安站出來猛揮手,哇啦哇啦的吼了幾句什麽,華夏壓根沒聽清,就覺得耳朵兩旁刮著呼呼的風,一路刮到目的地。
  她心裏恍惚著,啊,原來這樣就叫做拉風。
  附中的露天籃球場在中學校園裏算是頗具規模的,是由四塊標準場地組成,他們一隊人馬熱熱鬧鬧的停下來時,半個球場的人都看了過來。華夏猶自沒心沒肺的尋思著,怎麽這麽多的人頭啊,離為究竟是在這裏呢,還是在球館裏呢。就看見一眾人向她走過來,為首的就是蕭離為,黑著一張臉。大步流星走過來的時候也不聽她講了些什麽,拉起她胳膊就走,拽得像全世界都欠他二五八萬似的。
  華夏以為他是打球受氣了,一邊被他拉著走得飛快,一邊傻頭傻腦的問:“怎麽了?”
  他心裏不爽,看你坐在別人車座後麵挺高興啊。蕭離為腳步放慢下來,偏頭看了看她,賭氣說:“餓了,去吃飯。”
  “別。”華夏趕忙掙脫,大眼睛一瞪,“不行,不能出去,我好不容易才混進來的。”
  “說什麽呢?”蕭離為皺皺著眉頭,腦門上還有一層細汗,幾顆掛在額前的碎發上,陽光下晶瑩剔透。他問為什麽,一臉天真的不解,卻裝得特別深沉。
  “哪來的什麽啊,還都是你。”要是他不提華夏都要被風吹忘了,現在他一問,她就老大不高興的,“都是你早晨出門的時候也不提醒我要穿校服。”蕭離為像是看白癡似的盯著她,看得她渾身的不自在,撅著嘴問,“你這是什麽眼神?”
  他伸手拍她後腦勺:“我什麽眼神?華夏,你什麽腦子!”
  人腦子啊!她一臉小模小樣的蠻橫:“我怎麽了?”
  “傻妞。”蕭離為的臉色更加深沉了,“學校現在是運動會期間,周六周日可以不穿校服進來,在門口登記班級和姓名就可以了。你難道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可是——為什麽忽然覺得邵安應該是知道的呢?不曉得是從哪裏冒出的心虛使得華夏幹脆的搖頭:“不知道,沒聽說啊。”
  離為不滿意的問:“除了學習你還知道什麽?”
  她猛的想起來昨天在球館聽到他的朋友議論她——“女超人除了學習還知道什麽。”他竟然也會這樣想?
  華夏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認真表情:“離為,如果沒有漂亮的學習成績,老師根本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好了。”他有些急於打斷,瞳孔有了輕微的收縮,十分勉強的笑了笑:“我知道。”事實上,蕭離為根本想不通,他覺得自己其實並不知道,或者說,並不想知道。他納悶,即便是被老師棒打了,隻要兩個人都信念堅定又有何懼。他不能接受“之所以有資格在校園裏談戀愛是因為有華夏的成績在做保護傘”。這樣的事實,讓他心底鋪滿了莫名的自卑感,日積月累,厚厚的自卑感。內心深處認為像現在這樣畏畏縮縮的在一起還不如當初她不答應自己,還不如講成等我們上了大學再說,也許那樣才是更好的選擇。
  走過大門的時候,華夏忽然小聲的問:“可是,我們剛才進來的時候保安好像跑出來嗬斥了啊?”
  離為說得極為不屑極為憤慨:“那是因為學校裏不準騎車帶人。”
  華夏這會變聰明了,抿著嘴笑:“喂,你不是吃醋了吧。”
  蕭離為一扭頭:“怎麽可能。”
  華夏瞪眼睛:“怎麽不可能。”
  離為當作沒聽見,繼續往前走。手插在口袋裏,手心透了汗。你問我怎麽不可能,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你,華夏,我怕我表達不清楚。我的朋友都說,你和邵安看起來很般配。我告訴他們,怎麽可能。
  吃飯的時候華夏把雙手攤開來在他眼前搖晃,揚著下巴說:“看,軍功章!”
  說實話,指腹上的燙傷並不是多麽的明顯,蕭離為也沒能理解她所謂的軍功章指代的是什麽,看了看並沒在意:“你別晃了,晃得我眼暈,到底怎麽了?”
  女孩子家總有那麽一點點難以琢磨的小心思埋伏在偶爾的情緒裏。讓你猜你就認真的猜,讓你看你就好好的看,哪怕你猜的得天花亂墜毫無道理,心裏也會是隱著喜悅的,官方管這叫互動,俗話說打情罵俏。蕭離為一句到底怎麽了,讓華夏小小有些失落。心裏麵那一句句撒嬌無地釋放,我被燙傷啦,疼死我啦,我在外麵受委屈啦,這會我正在後怕呢。都憋在心裏了。公正嚴明的一張臉:“被燙了。”
  他大條的神經才慢了一拍的反應過來:“哪?我看看。”
  華夏雙手一背,小嘴一抿:“得了,免得晃瞎了您的眼。”
  知道她說氣話,他伸手來要:“給不給看?”
  “你能好好說話麽,懂什麽叫關心麽?”
  “關欣?那不是你同桌麽。”
  華夏一個沒繃住:“哎,還不就是她。”之後,全盤托出。
  “傻妞。”蕭離為聽得一愣神,“就你那小細胳膊小細腿的,這幸好是沒事,萬一出了事,你跑都跑不及。再給我看看你的手。”
  華夏笑眯眯的伸胳膊過去,“小細胳膊小細腿的怎麽了,關鍵時刻靠的是冷靜的大腦,不是發達的四肢。大家都慌成那樣了,總得有一個人站出來吧。”
  他點頭附和:“是,總得有一個人站出來……”話音未落,若有所思。
  但我不希望那個人是你。我隻希望你能安安全全的,我甚至希望你是平平凡凡的,站在人群裏不需要多麽的出眾,隻要能被我認出來就好。在大家都慌亂的時候你可以放心大膽的跟著一起慌亂,不必逼著自己衝鋒陷陣,不必要求自己任何時候都壓抑本能而急於思考,不必勉強自己隨時隨地都要拿出足夠的勇氣。
  但是,我不能這麽要求,一來你做不到,二來萬一做到了那麽你就不是你了。傻妞。總得有一個人站出來,我多麽希望那個人是我,你可以站在我的背後,和別的女孩子一樣擁有本能的尖叫,而不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讓燒化的玻璃給自己燙出幹淨的傷口。
  也或許,不是你需要平凡,而是我需要更多的光芒。
  華夏撐臂托腮問:“離為,如果你是我,也一定會衝過去吧。”
  他想了想,笑起來:“要看情況。”
  她撇嘴:“看什麽情況啊,關欣站在離火源那麽近的地方發呆,大家又都丟下正在進行著的實驗,這情況多緊急啊。”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捏了捏她的鼻尖:“是,如果我是你一定也會不顧一切的衝過去。”
  華夏咧嘴笑起來。離為你看,我們倆都是這樣的人,在危險麵前我們選擇的是直麵,要解救朋友和顧全大局。
  周日早晨華夏沒能及時爬起床,蕭離為出門的時候重重敲了兩下她的窗戶,笑罵她懶蟲。又囑咐說跟別的班約好了打一場練習賽是十一點開始,讓她不要遲到。
  華夏在床上翻了個身,眯著眼睛暈暈乎乎的往熟悉的方向瞟了一眼,隻看得到微微拂動的窗簾。小聲嘀咕說:“同學,你整個周末都沒有看書,你當自己是體育特長生啊。”對麵沒有回應,或者他回應了她也沒聽到,一蒙頭就完全睡死過去了。
  再爬起來看表已經是十點四十,即刻就清醒了,腦子裏麵反複滾動著字幕“大勢已去,大勢已去”。我就是頭豬,她一邊埋怨自己一邊緊張的洗漱換衣,用了最快的速度搞定了個人戰役,衝到學校門口的時候還是遲了一刻鍾。
  先去小超市拿了兩瓶冰凍的可樂,走到結賬的地方又折身去貨架提了一桶兩加侖的純淨水,默念著,將功補過的第一步是搞定周邊。
  可是華夏沒想到,周邊是如此的難搞。上天要懲罰她遲到,一次管夠。
  她還沒走進球館就看見畢靜一臉緊張的站在路邊叫她。
  華夏覺得莫名其妙,她很少在校園裏跟自己打招呼,今天熱情個什麽勁。
  畢靜轉身拉著她就往館裏走:“出事了。”
  “出什麽事兒了?”華夏納悶,你出事和我有關係麽?
  “我們班要和你們班打起來了。”
  “說什麽呢?”
  “自己看。”
  她一進門就看見兩撥人在對峙,為首的一是他們班的班長,一是七班的範大米,擺那種敵對的架勢,仿佛要爭球。
  有人在大聲說話:“道歉。”
  有人在大聲回應:“憑什麽。”
  這是什麽情況?
  她該怎麽辦,難道要跑過去用優等生的嘴臉說,別鬧了,再鬧,我去叫老師?想了想先把離為拉過來再說。
  正要邁步,被人扯住了胳膊,是邵安。衝她搖頭,示意不要過去,我去。
  華夏還想問,你行麽?之後的情況她就懵了,不知道誰先動的手,也不知道誰和誰廝打起來,有許多人去勸架,一群人亂糟糟的滾作了一團。她跑過去聲嘶力竭:“都住手!”
  沒人住手,甚至沒人聽到。一群十七歲的少年。
  蕭離為不知道是從哪裏走過來的,總之是走到她麵前,正要說話。
  華夏劈頭就問:“你是要做什麽!”
  他恍神:“做什麽,我來打球,我還能做什麽!”
  華夏覺得他不可理喻,來打球怎麽會變成了打架?多麽棘手的事情需要用如此野蠻的方式來解決?
  因為是周日,老師都在家休息,等值班老師趕過來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的臉上掛了彩。這件事情鬧大了。
  周一的時候,華夏作為現場的證人被教導主任叫去問話。
  她覺得多餘。所謂優等生,就是老師說什麽都聽話的孩子,所以他說什麽老師也都信。更別提,他們班是優等生集合的群體了。任何一個人站出來說,是七班挑起的,是七班先動手的,是七班無理取鬧的。無疑,老師也都肯相信。
  談話過程中李主任一直把她往正確的道路上指引,隻要她說一句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錯誤全在七班,就萬事大吉。可是她沒說,她隻說了看到的部分。一句都不敢多說,想起昨天離為的眼神她就難受。
  華夏從教導室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站在門口排成一隊等待問話的七班同學,蕭離為靠牆站在那裏,看見她走出來,有些詫異。
  蕭離為是最後一個走進去的,李主任似乎是對他笑了笑,他轉身輕輕把門關上,恭敬的點了個頭。
  李主任是個很直接的人:“我也不想聽你們講已經串通好了的口供,我就想聽聽你們想選擇哪種方法解決這件事情。就快要到期末考試了,老師們都不想影響其他同學的情緒,避免節外生枝。要麽,取消比賽資格,都去實驗班道歉,再通報批評。要麽……”李主任頓了頓,顯然是有些為難的,“現在的你們已經是高二下學期的期末了,一旦深究責任被記了大過處分估計到畢業的時候也撤不去,背著處分畢業我不想看到,你們應該也不想。”
  這等於沒有選擇。有人低著頭不服氣的問:“那實驗班的人呢?他們也跟我們一樣的選擇麽?”
  李主任嚴肅的說:“我們收集到的資料都是說你們先動的手,錯誤在你們。”
  蕭離為想問,誰說的?這句話已經到了嘴邊,又握了握拳頭,腦海裏有一個極不情願相信的名字,華夏。
  她昨天想都沒想劈頭就問,你想幹什麽。和許多年前一樣,那時候他跟別人比賽跑步,那人摔倒了,她跑來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想幹什麽。好像是料定他做過什麽需要被質疑的事情一樣。那感覺很壞,像是被人當成賊般對待。我能幹什麽?
  可就在她一臉無法理解時,不知道是誰撞到了記分牌,本來是立在他們中間的,忽然倒下來,一時無從選擇他隻有用力的伸手去推,不出意料的她摔倒了,他歉意的伸手去扶,固執的華夏卻拉著別人的手站起來,那人是邵安。
  回過神,李主任正站起來開門:“回去跟班主任商量吧,至於請家長和寫檢查也都看班主任的意見。”最後又點名道姓的補了一句,“蕭離為,你留下來。”
  範大米回頭衝他皺了皺眉。離為規規矩矩的站住了,又關了一次門。
  李主任開門見山:“覺得委屈麽。”也不等他回話,繼續說,“剛華夏跟我反複強調,你當時沒跟著打架,而且在老師去之前是你幫著勸開的。是這樣吧。”
  蕭離為不說話。傻妞,沒見過比你更傻的妞。
  李主任看看他:“你可是好久沒來教導室了,初三的時候我最後一次抓住你翻圍牆,還記得咱倆怎麽商量的麽?我說,如果你考上本校高中,就全部不計較,如果你沒考上,我讓你帶著處分離校。是這麽說的吧。”
  他麵無表情的點頭。
  李主任又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隻要你期末考得好,還是不計較。”
  他吐了口氣,眸子深邃而明亮:“不必了,該道歉我會道歉,該批評您也別手軟。”
  李主任看著他,似笑非笑。
  他又問:“我能走了麽?”
  主任揮手示意,“走吧。”
  臨出門,他背對著主任辦公桌,說得很誠懇:“謝謝您。該學習我心裏也有數。”
  李主任最後說:“華夏那孩子,很有前途。”沒著落的一句話,他卻理解了,後麵應該還有半句,你別耽誤了她。
  挺給麵子。蕭離為把門從外麵帶上,傻妞,沒見過比你更傻的妞。
  前期處理是兩個班都被取消了比賽資格,籃球賽後來的結果華夏沒去關心,她知道蕭離為很失落,每天都仿佛是在冷戰,卻又不像,話還是照說,一同上學一同放學,可就是覺得哪裏別扭。期末考試很快就迎麵而來,教人無力分心,她也沒心思追問更多,隻當是他還沒放下比賽的事兒。
  放榜那天,天氣悶熱得令人煩躁不安。華夏考得極不理想,從年級第一退步到了年紀第十二名。蕭離為卻考得很好,從兩百名開外考到了一百二十二名。兩個人的名字第一次在紅榜上勝利會師,她看榜的時候覺得諷刺,兩個人真是二,一人分一個還有富裕。
  也是放榜那天,華夏正在幫老師往黑板上謄寫暑假作業的類目。七班的十來個男生被班主任領著到門口,說是來道歉的,卻一個個倔強的表情。華夏掃了一眼蕭離為,他站在隊尾正心不在焉的看著窗外。她知道,他隻是不想看自己。於是放下粉筆,理所當然的找到借口走出去洗手。
  一直到隱約看到他們出去了,才悠悠的往教室走。
  暑假來了,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甚至連和離為好好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挑去集中封閉培訓了。主要就是把省裏的競賽一等獎都集中起來輔導,然後挑出六名最優秀的學生於次年一月參加化學冬令營,也就是奧林匹克化學競賽挑選進入國家隊的機會。
  華夏搬行李去住校的那天,蕭離為不在家,她衝著對講機說了好多的話,沒有人理會。最後,在QQ上給他留言說,離為,我走了。覺得實在太矯情,難道要說,“沒有我的日子裏,你要保重你自己”?於是刪了重新敲,離為,我去參加培訓了。還是覺得不妥,最後說,離為,你要給我打電話。
  然後就走了,一走就是半個月。每天除了上課,做題,考試,還有等電話。
  蕭離為打過去的時候,她剛好一個人在寢室裏做題,接起來問:“您找誰。”
  他沒說話,靜靜的呼吸。
  她猶豫的問:“離為?”
  他語氣很輕鬆,嘲笑說:“聽說,你想家想得直哭啊。”
  華夏笑起來,又覺得鼻子酸澀:“聽誰說的,我才沒呢。”
  “我猜的,你動不動就喜歡哭鼻子。”
  “才沒有呢。我好吃好喝的,幹嘛要哭。”
  他半天沒講話,隔了會說:“你沒遇到危險吧,哪又著火了什麽的。”
  華夏想了想說:“危險倒是沒有,就是遇上特惡心的事兒了。”
  他安靜的聽她抱怨種種不理想。
  她說:“剛來的時候,南陽二中的人特別拽,好多知識他們以前都學過,比如微積分啊導數啊,結構化學啊,一開始做題他們都八十分往上奔,我們一律趴在及格線下。那些人,天天趾高氣昂的,完全看不起我們,連市十三中的人他們都不放在眼裏。
  “後來,我就攢著怒氣拚命的學,早晨六點就起來做題,晚上熄了燈再跑去廁所接著看。到昨天,我考了個九十六,他們還八十分晃蕩呢,真解氣。”
  離為心想,和學習有關的你總那麽聰明,總那麽有幹勁,拋開學習就是一傻妞。張口說:“你這不是解氣,你是給自己找麻煩。”
  華夏倔氣上來:“我不怕,比唄。”
  “看來,你過得是不錯。”
  不錯麽?掛上電話她就哭了,一點都不好,哪裏都不好,吃的不好,睡的不好,天天除了做題沒有娛樂活動,這裏的同學都拒人千裏的模樣,這裏沒有你,這裏沒有你陪我說話打遊戲。
  而她又忽然有點害怕,現在短暫的離開,便如此難過,若是將來有一天徹底的離開他,是否就該找個地方死一死了。
  一定要和離為談一談,關於未來。
  那日關欣問她:“華夏,你將來想去哪所大學?X大,還是A大?”
  說心裏一點計較都沒有是假的,要說理想,有誰不想去X大A大嗎,全國最好的兩所大學,南X北A。可她有顧慮,說:“X大最好咯,離家近,A大也好,就是太南方了。當然了,前提是人家要我。”
  關欣直接忽略後半句,八卦兮兮的說:“咦,潛台詞是不是要看你家離為去哪啊?”
  算是麽?她還從沒有和離為討論過這個問題,如今變得現實起來。華夏含含糊糊的措辭:“也許是吧。”
  關欣嘿嘿的摟著她:“X大就X大,咱這到X市才兩個小時車程,蕭離為要是不想婦唱夫隨留在B市,你們也能經常見麵,是吧。”
  華夏反問:“那你呢?”
  關欣想也沒想:“A大!”
  “為什麽?”
  關欣精神抖擻:“百年校慶啊。”
  “啊。”華夏緊著眨眼睛,“這樣啊。X大是不是已經校慶過了。”
  “對,去年校的。”關欣推了她一掌,“你想都別想,被我拐走了你家蕭離為到時候怕是要打死我哦。”
  然後她回了句什麽,現在忘記了。華夏擦幹眼淚吸了吸鼻子,A市也有許許多的好大學,T大,S大,C大。回家要跟離為聊一聊,關於未來。
  另一端的蕭離為握著電話聽著一聲一聲嘟嘟的聲音,短短的時間裏腦海裏想到了許多的事情。他們的交集竟然已經少得如此可憐了。那時的他尚不知什麽是微積分,不知什麽是結構化學,不知什麽是薛定諤方程,她說話的時候,他隻有靜默的聽,她抱怨的時候,他也隻有靜默的聽。恍然意識到,以前遲鈍覺得她一直站在那裏,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已被她落下了那麽遠的距離。
  那天去實驗班道歉回來的路上範大米問他:“找了個這麽超人的女朋友,你壓力大不大。”
  蕭離為同學仰著頭看天,沒有說話。
  陳升有一首歌叫《平凡人的告白書》
  ——不優越的心情呢,是屬於凡人和悲劇英雄,當一切都遠走,易老的青春,多折的愛情,從不曾改變對我試煉的漫無止境。
  少年的心裏空空的想著,當一切都遠走。記不得回頭的時候,理所當然的以為她始終和自己背對背看日升日落,而現實卻是留在原地的隻有自己。那個住在他隔壁的女孩,是個從來不認路,平衡感奇差,運動神經衰弱,遇到事情總是愛充大裝鎮定其實是個關上門就偷偷落淚的傻妞。他如此了解她,可是,她看到的世界對於他來說已經陌生,這樣的事實令蕭離為沮喪。
  他甚至產生了丁點的懷疑,自己了解的那個華夏,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她。
  內心糾結的期間,天氣配合著表現了陰霾,華夏被號召去集訓的一周後,B城日日都是陰天,球也打不成,悶得蕭離為的情緒總也晴朗不起來。
  華夏放假回家的那天,正趕上那一年夏季最大的一場暴風雨。她的雨傘剛出校門不久便被大風吹折,渾身濕透了的擠上公交車,一眼看去車上的人個個俱是狼狽的模樣,她倒是顯不出特殊來了。
  到站後,雨勢依然暴烈,風勢依然強勁,可是因為從裏到外早就濕透了,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心裏就十分坦然。背著因盛了水而異常沉重的書包低著頭往家裏走,偶爾抬手抹一把臉,眼睛看不太清楚前麵的路,也什麽都不畏懼,街道上行人了了,也不怕撞上了誰,頂多撞上電線杆而已。
  邵安說:“做人需要灑脫。”
  這次是不是灑脫過頭了?她正著猜這副樣子若是被蕭離為看見了一定會被嘲笑的,那人就出現在視線裏了。第一時間她不太能確定,仔細抹了抹眼睛,認真的看了看。小區籃球架下抱著球身手矯捷的那個瘦高的身影她再熟悉不過,盡管半個月沒見麵了,熟悉到他咳嗽一聲都能認出來的程度,離得再遠,哪怕隔了天地水簾也能拍著胸脯肯定。
  那個人是他,那個人不是他還能是誰。這麽惡劣的天氣,大風吹得她連站都站不穩,雨借風勢打在臉上都生生的疼,他大少爺那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居然還能瀟灑的帶球上籃。可是為毛他一臉那麽決絕的表情啊,風蕭蕭兮易水寒?小學時背過的語文課文忽然閃現,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的飛翔。
  球落了地,她也剛好走到跟前,蕭離為怔愣的望著她,雨那般大,雨中人那般楚楚。他眼裏有著難以捉摸的心事,沒說話隻撿起球,拉著她就往樓道裏麵跑。華夏被他扯在身後,雨是冷的,他的手掌是溫暖的,那麽久不見,心底滿滿都是思念。
  蕭離為,蕭離為。
  終於到了遮風避雨處。
  他問:“什麽?”
  她也問:“啊?什麽?”
  “傻妞。”他低頭看著她,開始咧嘴笑,華夏也笑。瘦高的少年和纖細的少女,拉著手站在幹淨的地方,身體各處像是被紮了無數的窟窿,嗒嗒的滴水。下巴,發梢,指尖,兩個人都水靈靈得很。
  尤其是華夏,一張臉小小的,眼睛忽閃忽閃,水霧迷蒙。綁頭發的發帶不知道被風吹到哪去了,披散著一頭長發,因為潮濕更顯得烏黑,一縷一縷的貼在臉上,脖子上,肩膀上,領口微微敞著,凝著細小的水流……他忽然不敢看了,心髒砰砰直跳。用力甩了甩頭發,用華夏的話說,活脫脫剛出水的北極熊。
  為避免被二手雨水濺到身上,她後退了幾步,才揚著下巴問:“大下雨天的,你怎麽還在外麵打球呢。”
  居然被嫌棄了,他壞心眼的一邊甩頭發一邊往她身邊蹭:“這幾天在家憋死我了,本來想著就打一會。誰知道剛出樓門就下雨了,反正都濕透了,好歹得把筋骨都活動開了再回家吧。”伸手把她的包接過來,“傻妞,這麽大雨,你都不知道打車啊。”
  “站著說話不腰疼,這麽大的雨,打車比中五百萬還難。”
  他詫異的問:“你書包裏裝的別是磚頭吧,怎麽這麽沉。”
  換了她開始甩頭發:“都是書啊。”
  他又掂了掂手裏的包:“書都能用來防身了,辛苦你這小身板還背了這麽久。”
  華夏瞥了他一眼,鎮定的說:“當然,知識就是力量嘛。叫你平時多讀點書,你不幹,提不動了吧。”
  蕭離為從來不是小心眼的人,可架不住這些天總想著他們之前的差距問題,不由就沉默了。
  為什麽想好了要和你談談,談過去,談未來,可到了眼前卻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呢?他扯不出個因為所以。
  總是把“太了解”當作借口和理由,總是以為她說“我懂”就是真的懂了,總是抱著“不需要說什麽吧”的念頭,總是把“你怎麽可以不明白我呢”當作天經地義的抱怨。驀然回首時才覺得悲哀與無力,從未想過太親近原是一條難以跨過的障礙。
  華夏張著嘴不知他為什麽情緒忽然低落了。而他隻是重複的想著,你呢,是否也有些什麽要對我說。
  轉天,作為高三的學生,蕭離為的假期到頭了,對於擁有特權的華夏,暑假還在繼續。於是日子變成了,早晨他出門的時候她還沒有起床,晚上他下了自習回家她已經準備睡覺了。她過的是豬一樣的生活,他過的是比狗不如的日子。
  因為住的太近,因為認識了太多個年頭,華夏也漸漸意識到,他們好像比別的人少了那些如膠似漆,少了那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抓心撓肝。原來太親近是一條讓人難以啟口的理由。
  為促進雙邊關係,兩個人就“每個周末一起打兩個小時的線上遊戲”基本達成一致。總控權幾乎都在華夏,要麽霸占他的電腦桌加台式機,要麽霸占他的床鋪加筆記本,要麽哪天鬧小別扭了就隔著一堵牆各打各的。遊戲裏裝作不認識,兩個小時一到依然會用凶惡的表情提醒——“喂,時間到了,快去學習。”
  可憐蕭離為怏怏回一句:“悍婦。”再乖乖下線。
  然有一次他腹誹完了悍婦還不肯下線。華夏當即就火了:“你有點意誌力好不好。”
  他央求:“再一會,五分鍾。”
  她生氣:“你將來不如學計算機得了,天天對著電腦親,不必五分鍾五分鍾的磨。”
  他一拍大腿:“還真的!”
  當時她想:真的什麽啊?趕緊去學習才是真的。
  沒想到一年後他就真的去學了計算機,天天對著電腦親了。那時,她腦子裏想的是朱先生問過的,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麽一去不複返呢?
  十月的時候,華夏已經不需天天去學校報到了,她的任務就是在家自學,搞好競賽。因為出門和回家的時間都不規律了,她媽媽給她買了部手機。愛立信的,十分方正,她每次鄭重把它放進書包的時候都想,這麽爛的賣相怎麽還能賣得出去。蕭離為的手機就很好看,索尼的,銀色的,小小的。她常常搶來他的手機玩裏麵的釣魚遊戲。以至於愛立信倒閉被索尼收購時,華夏都覺得是自己過於強大的詛咒害了人家,實在對他不起。
  十一月的時候,高三開始第一次月考。蕭離為的成績一般般,五百多分的樣子。在他自己眼裏是有些不理想,在華夏眼裏是他不夠努力。從那時候開始,談到學習必先小吵一番。
  他有一次脾氣差極:“我不是你,不需要用成績來證明價值。”
  她紅著臉:“蕭離為,我隻是想你好……”
  他打斷:“不必。”
  關起門來,少女的驕傲使得她反複的覺得委屈。關起門來,少男的驕傲使得他低下頭更加努力。
  十二月的時候,第二次月考成績公布,蕭離為略微有一小點的進步,總成績沒有起伏,總排名倒是靠前了。華夏那時在為一月份的冬令營全力以赴。他們的關係,依舊有些不軟不硬。
  他憋著一口氣,總想著,等我給你展示最好的成績。
  她依然覺得委屈,為什麽男子漢大丈夫不肯服個軟?
  十二月三十日學校元旦大聯歡,華夏到禮堂的時候已經過了入場時間,想了想沒進去,折身到學校門口買烏冬麵。聽到不遠處有男男女女低聲七嘴八舌。
  “這不是蕭離為的超人女朋友麽?好學生也興翹集體活動啊?”
  “參加全國比賽的人能和你一樣麽?你是翹,人家可以光明正大的不去。”
  “全國比賽啊?怪不得她說什麽老師都信。切,了不起麽,走路都不看人的。”
  “瞎說什麽呢。”這聲音是畢靜,她聽得出來。
  “本來就是,上次咱班跟實驗班打架,不就是因為她多嘴害得咱們倒大黴。沒覺得那以後老大都不怎麽跟我們打球了麽?估計也是生氣。”
  華夏真想站起來就走,努力忍著不回頭,專心的吃麵,一根,一根。
  突然有人大聲說:“咱老大怎麽看上她的,眼睛瞎了不成。切,除了學習好什麽都沒有。”
  分明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如果這都還能忍下去,就是不是華夏,那是怕事懦夫斯基。她噌的站起來,在他們的嘲笑裏,勇敢的走過去狠狠的說:“除了學習好說得到輕巧,有本事你也學習好一把給我看看啊?”
  那天的心情特別陰鬱,從麵館出來直接坐上公交車去鬧市逛街。蕭離為給她打了好多個電話,發了好多條短信,手機放在包裏,她放任不理。
  原本就處於競賽前緊張期的華夏,奢侈的花了一個整個兒下午加晚上的時間,漫無目的的把商業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都橫掃了個遍,終於又買了一大堆的指甲油回來。
  進門後,任飄窗的玻璃被敲出鮮亮的節奏,她始終不緊不慢的點著台燈認真的在指甲上畫花兒。腦海裏充斥著各種問題,和離為有關,和學習有關。
  蕭離為發來的短信早擠滿了收件箱,她坐在公車上看得一片心涼。
  他說:有事找你談談,回我電話。
  他質問:你為什麽要潑我同學一頭冰水?
  他質問:華夏,你為什麽要說隻有成績好的人才有資格跟你說話?
  ……
  最後他問:你跑去哪了,趕緊回我電話好嗎。
  華夏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執著於買那一瓶瓶的彩色有機溶劑,抽屜裏放著一大堆存貨,保守估計平攤到一枚指甲塗上三四個顏色也許還會有剩餘。附中的校風校紀規定是,不許染發,不許化妝,可沒人說不許塗指甲油。幾乎全校的人都知道華夏是好學生,卻沒人知道她的左手經常像雨後彩虹一樣斑斕,若是指給教導主任看必定認為是太妹的手,要被叫去罰站的。也許,那是華夏唯一表現出的叛逆吧,她的十七八歲過得太乖,太隱忍。
  對麵敲玻璃的聲音,漸漸消失了。而她的腦海裏似乎幻聽。
  他們罵她說,學習好了不起麽?除了學習你還有什麽。
  蕭離為說:我不是你,不用成績來證明價值。
  盡管她也會怒氣上湧的站出去犀利的辯白,不甘示弱的反駁,以至刻薄。然而一個人的時候便失落的想:其實你們說的都對。可是蕭離為,隻有你沒資格這麽說我。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教育:做任何事情都要把握好個度。玩了一個小時後,無論是否盡興都要收心去看書,那是個度。隻要動畫片播完就要關上電視,那也是個度。自己吃多少盛多少不許剩飯,仍舊是個度。做學生的時候就要抓緊時間學習,學習了就要得到最應該的成績,依然被框在一個度裏。
  不曾在周末與同學成群結隊的出遊過,不曾將電視看得淋漓盡致過,不曾因為心情不愉悅而酣暢的破口大罵過,她不知道校園外麵的世界是否精彩,甚至不曾因為青春期情緒而自在的叛逆過。
  也不是不計較的。隻是邵安說過:“得到一些,總是要失去一些。”
  沒錯,她連談個戀愛都偷偷又摸摸。可就是因為談了個戀愛,對她來說太美好,太脆弱,太害怕失去了。為了慎重的藏住這個秘密,她更加全心全意的學習。因為她按常規猜測,隻要成績足夠的好老師和家長就不會將他們拆散。她犧牲了那麽多隻為了小心的保全一個美好的假設。
  蕭離為,他們誰都可以欺負我,唯有你不行。他們誰都可以質問我,唯有你不行。他們誰都可以誤會我,唯有你不行。
  可偏偏你欺負了我,你質問了我,你誤會了我。我不想聽你的電話,也不想回你的短信,更不想麵對你。
  我也有委屈無處發泄,我的心情承受不起再跟你吵一場架了。
  離為啊,如果你僅僅是住在隔壁的好朋友,僅僅是從四歲起就陪在我身邊的朋友,那麽,現在的我可以向你訴說這些苦悶麽?可以向你訴說我臨戰前想要脫逃的想法麽?
  那一瞬,眼睜睜的看著他房間的燈熄滅了。
  是答案麽?
  尚不知表達的年紀,略顯蒼白的歲月,無助總是悄無聲息的將我們淹沒。他將無奈摻雜於每一次喘息,她把悲傷倒影在每一顆淚滴,然後撲簌簌的落到她的手背,卻灼得他的心撕裂的疼痛。
  那一周的時間裏,少女的心事紛雜繞來繞去,加上強烈的賽前焦慮作祟,她做很多事情都是恍惚的,精神遊離。做了一千遍一萬遍的題目終於再也做不下去,忽然一陣一陣的自我懷疑,我為什麽要去參加全國競賽?為什麽?
  一月六日,在領隊老師的帶領下華夏和省裏另外的四名同學坐上了前往W大學的車。
  一月七日上午,理論考試。華夏感覺很好,發揮正常。
  一月八日上午,她被分到第二批參加實驗考試,起先藥品上出了點小意外,突如其來的狀況令她異常緊張,導致莫名的操作失誤。出了考場,整顆心像被人砍走了一半。
  一月八日下午,報理論成績,華夏為全國第一。無數的人都在打聽華夏是誰的時候,她因為擔心上午的實驗,心裏忐忑不安。
  一月九日上午,報實驗成績,她不敢看。領隊老師通知了她以後,忽然鼻子泛酸。果然,太糟糕,沒能被幸免。同時,各隊爭分,她勉強爭回了0.6,仍舊惘然。
  一月九日下午,報名次,發獎。最終,華夏為全國第27名。前48名為金牌,前20名進國家集訓隊。同時,各名牌大學開始招人,簽保送合同書。
  華夏在A大和X大之間徘徊。因為排山倒海的沮喪和失落,令她的情緒一直提不起來。給媽媽打了電話詢問,爸媽意見統一,簽X大,理由是:離家近。她想了想,撥通了離為的電話,沒人接聽,再撥,還是沒人聽,再撥,如故。
  老師提醒她說:“趕緊去簽,耽誤了時間人家收攤走人,就簽不成了。”
  她陡然生出了一個輕度毀滅的想法:如果簽不成會怎樣呢?
  從W市回家,她繃著全身的力氣,掩飾著惶恐和不安,糾結了一點點的興奮和隱隱的理直氣壯,心緒微妙而複雜。盡量保持平靜的說:“我開學去上課,六月參加高考。”她進門前就打好了腹稿,若是媽媽問她為什麽,她就說,反正報名費都交了,不考白不考。
  可是她爸媽並沒在意,隻是高興的把她新拿回來的金牌和獎狀放到專門的書架上。再一一撥通了姥姥和舅舅家的電話,報喜報平安。她才發現,媽媽透著欣慰的眼角堆了細小的皺紋。才覺得這一次自己做的有點過分,他們藏著失望了麽?
  吃晚飯的時候,華夏忍不住低聲問:“媽媽,你不怪我沒有簽X大麽?”
  田麗說:“你要是想高考,我們一樣支持你。”
  華夏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繼續吃飯。
  不多久聽到邵安進入國家數學集訓隊的好消息。
  邵安問:“我簽了X大。你呢?”
  她鼓著氣,吹了吹聽筒:“我啊,我哪都沒簽,我要高考!”
  邵安嘿嘿的笑:“可想好了,甭後悔。”
  關欣也是說:“你可想好了,甭後悔。”
  華夏問:“我要後悔什麽?”
  邵安的答案是句玩笑話:“少玩五個月啊,能不後悔麽。”
  關欣的答案是句問話:“你們家蕭離為怎麽說?”
  我們家蕭離為……
  她問關欣:“你說,他會怎麽想?”
  “他怎麽想我不知道。”關欣說,“可是在我看來是絕對夠神經的,保送都不去非要自己考,簡直太招搖了,你還讓不讓別人活了啊。”
  “不要這麽說吧。”
  “不要什麽啊。華夏,我真想不明白你為什麽不簽,現在大家個個都使勁渾身解數搶著學校裏僅有的十個推薦保送的名額,簡直爭到頭破血流。我平時最見不得我那個當官的老爸跟誰都吆五喝六,你不知道,看見他為了我給人送禮還點頭哈腰的樣子心裏有多難受。那時候我就說,不要這樣子,讓我高考算了又不是考不上。可他不這麽想,他說:‘能保送最好,一來既有麵子又省事,二來提前有個著落心裏踏實,你再有把握能考好也保不準出個萬一啥的。’”
  你再有把握能考好也保不準出個萬一啥的。是的,就好像一月八日那天,明明是她最有把握的有機實驗,卻不知道犯了什麽魔障偏偏會搭錯裝置,又打碎了平底燒瓶。
  二月初,年前的最後一次返校華夏被通知去參加。中央海報亭上的榜單還沒撤去,她仔細的找到蕭離為的名字——他進步可真快,在紅榜上健步如飛。華夏明白,蕭離為是個越受刺激越能超水平發揮的選手,他們每鬧一次別扭,她都多少會受點負影響,可他不,他像逆流而上的魚。成績是最好的證明。
  猶記暴雨傾盆的那日,他在滂沱之中飛身上籃,頂著風雨毫不畏懼。
  她在心底細細回想,從競賽回來後,他們總共沒有認真說過三次話,每次都是說著說著就沒話說了,然後他借口複習考試,就沒再正經交談過。
  散會後班主任把她留下來談心,安慰她說拿到金牌已經是了不起的事情了,別的不要想太多,人生的路還很長,機會有的是。如果她現在想通要保送的話,學校可以再幫她爭取一下。
  雖然知道老師是好心,可華夏想也沒想,她要高考。從來沒有如此堅定的想要做一件事情,從來沒有如此渴望的想要成功一件事情。
  之後又聊了些別的,快要過午飯時間了,她才從教師辦公室裏出來。一推門就看見插著口袋信步而過的蕭離為,他其實已經走過去了,卻站定了又回頭,眼底是淡淡的驚喜。而對於華夏來說,如同是意外的相遇。
  兩個人相對而立。最終離為率先打破沉默:“一起回家吧。”
  華夏點點頭。他又瘦了,麵容清俊。
  太久沒有並肩行走,局促的感覺著空氣很薄,路上很靜。蕭離為仍會像以前一樣把她護在人行道的裏麵,自然而然的帶給她一股溫暖和安全感。可是有些感覺不一樣了。
  仿佛是一夜之間生了分。
  華夏低著頭走路,舔了舔嘴唇問:“你怎麽也這麽晚。”
  她話音未落,他即刻回答:“班主任找我談話。”
  華夏一愣:“出什麽事了麽?”
  “你怎麽總不念我好。”他偏頭,像是講個笑話:“他說我這次考試成績很好。”
  “嗯,我看了,真的很好。”
  蕭離為沒講完。班主任還說,如果想跟華夏去同一所學校,這點成績是遠遠不夠的,戒驕戒躁。
  他又正經起來,沉聲問:“為什麽不肯保送?”
  這明明是條舊新聞,被太多的人問過為什麽,她可以輕車熟路的開玩笑說,因為不考白不考。可是此刻,華夏揪著圍巾的流蘇在手指上纏繞把玩:“我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麽,就覺得實驗失敗得太不可思議了。”
  “華夏,為什麽要把自己搞得那麽緊張呢?”離為平靜的說,“你就是想用一個漂亮的高考成績來證明你能成功。”
  他把她的心思讀得太簡單,簡單得讓她心煩意亂。怒意突然就竄了上來,在他眼裏,她始終都是用成績來證明自己的人。又回到了那個矛盾的問題上去,你為什麽要這樣看我!
  “你就那麽了解我嗎?我沒考好需要安慰的時候,你在哪裏,我拿不定主意需要意見的時候,你在哪裏,我沒自信需要鼓勵的時候,你在哪裏。”她終於哭了出來,從一月九日起攢下的眼淚在他麵前流得肆無忌憚,那一日失敗的頹然和這些天來自我疑問的惶惶不安在他麵前通通釋放出來。
  蕭離為看得心疼,卻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沒考好需要安慰的時候,他在哪裏,她拿不定主意需要意見的時候,他在哪裏,她沒自信需要鼓勵的時候,他在哪裏。他覺得自己很失敗,什麽都幫不了她,還要平白惹她流淚。
  你無助,我亦然。
  因為一個學期沒去上課,華夏錯過了第一輪和第二輪複習,隻有借關欣的筆記把自己關在家裏悶頭趕進度。物理像是她今生注定越不過去的坎,無論怎樣努力的做題都找不到駕馭的方法,越是急進越是沒有效果。那一陣的心情是見底的抑鬱和煩悶。
  偶爾停下筆,看看窗外,熟悉的窗許久不見故人推開。這樣和離為隔了一堵牆,又像是隔了遙遠的距離,仿佛有一個冬季那麽長。
  臘月二十九和三十兩天,她按照考試的模式把附中一月份的月考題做了一遍,特別的不理想。偷偷算了一下排名,令她生出絕望。不斷的問自己,這究竟是怎麽了?
  媽媽見她總是悶悶不樂,吩咐她下樓去買對聯來貼,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活動活動胳膊腿。
  買回來後華夏踮著腳比劃了半天總也夠不到門楣的高度,離為剛好從電梯裏出來,大步邁到她身後,伸臂越過她的肩膀,提起對聯問:“這麽高行嗎?”
  那一刻,她被圈在他的臂彎間,朦朧的想著,真想投在他的懷裏大哭一場,真想。
  除夕之夜的子時,小區四周鞭炮聲震耳欲聾。她坐在飄窗台上看著外麵的熱鬧,想著雜七雜八的事情,心裏麵有太多的東西需要整理,覺得那些熱鬧離自己甚遠,麵目模糊。
  蕭離為隔著兩層玻璃發短信問:傻妞,看煙火怎麽還一臉的憂國憂民?
  見了他,華夏心底有些隱隱的喜悅,回複說:怎麽辦,我對高考沒信心,物理好爛,數學也有困難。
  他笑:大過年的,你別總想著考試行不,想點高興的事情。
  她說:我不知道為什麽高興不起來。
  蕭離為歪頭,他認識的華夏從不服輸,萬人矚目下背錯了獲獎感言還能伶俐的將錯就錯,是個遇到困難天不怕地不怕的說著“我不怕,比唄。”的傻妞。幾時見過她這麽憔悴的神情,連眼神都沒有光彩,幾時想過她會說,我對高考沒信心。他想,她的壓力一定太大了。
  回複說:因為你想不高興,不要像個怨婦。
  我像怨婦麽?那時候的華夏帶著特殊時期的敏感,他隨隨便便的一句玩笑話,卻刺得她心裏生痛,覺得他怎麽可以這樣殘忍。也許半年之後他再講這樣的話,她會反駁,你才怨婦,你全家都怨婦。
  可那個時候,她狠狠的說:“是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倉惶的跑到床上蒙上頭,好像聽到他敲玻璃,又好像沒有。許久許久,頭昏昏的睡了過去。半夜時媽媽悄悄推門看她睡了沒,她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覺得屋裏空氣悶得胸口難受,於是下床去開窗。
  一陣陣的冷氣灌了進來,她打了哆嗦,天氣冷得駭人。
  手機還在窗台上,有一條未讀信息。她拿起來看,短短五個字,像是五把尖刀,讓她本來就壓抑的心汩汩血流。他說:我們分手吧。
  天怎麽可以這麽冷,冷得手指不聽使喚。
  她麻木的退回到操作界麵又打來開看了一遍,腦子裏嗡嗡作響。我是不是在做夢?慌張的撥了他的電話,聽到他說“喂”的聲音,卻哽著喉嚨說不出話,叫不出聲。
  他輕輕的喚:“華夏……”
  她不說話。
  他歎氣:“華夏,我們這樣子太別扭了。你說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都不在,可我找你的時候你又不搭理,很多次了,我也覺得累。我想了想,我們都需要冷靜冷靜,還是分手吧,像以前一樣做好朋友。”
  她仍是沒說話。當初他說,做我女朋友吧,她答應了,今天他說,我們分手吧,也應該答應麽?
  可她舍不得,強壓著想要哭泣的衝動:“我知道我最近心情不好……”
  他說:“也許分手了,你會快樂一點。”他還想說,是我不好,跟我在一起以後讓你遇到好多不開心的事情,給你帶來了許多麻煩和壓力,又總是惹你哭,幫不了你什麽,也安慰不了你。太多太多的話想說,可他是那樣的不善言辭。
  為什麽我會快樂?你不要自以為是。她一語不發的把電話掛斷,躺到床上,想著也許就是一場夢,一夢醒來一切成空。
  許久,他在床上輾轉。忍不住拿起手機,短信問:睡了?
  睡了,和你送的軟陶娃娃一起,她捂著嘴默默流淚:對,我睡著了。
  他說:那好好睡吧,把什麽都忘了。
  如何能夠都忘了?微微敞開的窗,冷風襲來白色的紗簾鼓鼓像投降的旗子。那般飄忽,那般淒涼。
  也許,也許隻是一場夢。
  奈何生活不是任性的幻境,無論遇到什麽情況都要繼續下去。事情糟糕到了最嚴重的地步,就不會再生出難過的心情,因為總不會有更壞的情況發生。接下來的日子,華夏隻全心全意的學習,強迫自己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恨。
  唯一的娛樂便是每個周日打打線上遊戲,拚殺,發泄一般的拚殺。若是剛巧遇上了蕭大蝦,他就會一語不發的默默陪著她打,歉疚一般,如果她死了,離為總是極賣命賣力的幫她複活,有時候華夏都覺得自己是專門死來折騰他的,純粹是不想讓他安生。偶爾也會上泡麵頭的博客看看她的生活,留言給她說:也許我患了高考綜合症,看什麽都不順眼。
  泡麵頭找華夏要了郵寄地址,不多久,就收到她寄來的賀卡。字體優雅大氣,不似平常女子。
  上麵寫:summer不要彷徨,先給自己確立一個終極目標再去奮鬥,不要用“什麽樣才是應該得的成績”來苛責自己,而是去想為了理想而努力,生活多美好。
  你若是還不確定目標的話,我說就去A大吧,我思念的人在那裏,可我是去不成了,你替我去也好。
  落款是:友寧遠箏。
  這倒是提醒了她。
  日子像是流水行雲,日日的做題分析,一次又一次的月考,接連而來的市一模二模三模,成績和排名日漸穩定。很快就到了五月份填報誌願。這是挺大的一件事兒,兩家人探討著做了決定,華夏的父母給她的意見是X大經濟,給離為的意見是,B大計算機,都是既穩妥又有前途的選擇。當時華夏裝作不經意的看了蕭離為一眼,他正低著頭想心事:如果再多給他半年時間或許就可以跟她一起報X大,不,三個月就夠,哪怕一個月也行,可現實是時間不等人。感覺她在看自己,抬頭迎了過去,交換的眼神因為不明朗而顯得冷冷的。
  交表的當天早晨徹夜不眠的她推開窗,頓然冒出背離一切重新開始的欲望,那欲望強烈如同渴求新生。她要去A大,目標不是掠影,是心中的信念,是一把斬亂麻的快刀。如何說服父母呢,雖然替別人去那裏看看不是一個切實的理由,可是能參加百年校慶是個很好的借口。心底有一種複仇的快感,像是這樣一來就能徹徹底底的還蕭離為以顏色,我的態度是——既然你說分手,就一切與你不相幹。
  高考終於臨近了。
  考前那天晚上,心底的緊張和興奮令她睡不著覺。
  意外的蕭離為發短信來說:加油!
  起初她不想回複,可胸腔裏養了許多磨人耐性的蟲,翻來覆去之後,還是回話說:你也是。
  他問:也是什麽?
  華夏笑了:就不告訴你!
  一場高考結束,如一場轟轟烈烈的燃燒終於殆盡,又如明火滅了卻燃起了炮竹。早就被保送了的關欣閑著沒事的時候,讓她爸爸幫忙聯係了最近的一個海邊度假村,準備天熱起來後去那裏度假。於是,作為準閨密的華夏和初中同桌的蕭離為就都被友情度進了計劃裏,還有許多一拍即合的同班同學。
  出發的那天天氣極好,大太陽高高的懸著,離為在樓下等著給華夏拎包。碰麵時兩個人都是清爽的打扮,難得越看越順眼。華夏心裏有著萬語千言卻不知該先說哪一句才好。氣氛有些尷尬,倆人站在那裏你看我,我看你,直看得發膩。
  雖然一夜之間有些感覺變得陌生,而陌生的感覺卻帶著記憶般。蕭離為看著她明亮著的雙眸,一臉的孩子氣,於是痞痞的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也不知道帶個帽子,就你這樣禿著毛到時候曬黑了又要哭鼻子。”邊笑邊脫下自己的帽子給她罩上,又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指著她肩上落下的一根頭發煞有介事,“嘿,你怎麽曬太陽還掉毛。”
  這廝純粹壞心壞肺,華夏伸手打他:“你才掉毛,你渾身都掉毛!”
  他笑,她也笑。這樣就算是放下了吧,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夾雜著生澀的留戀的味道。或許做朋友也沒什麽不好。隻是那一點執念令她無法從容接受——你尚欠我一個具有說服力的分手的理由。
  火車三個小時以後抵達淮洇,是一座朝海的北方小城。六月的海水尚涼,明明到了海邊,卻隻能在度假村的遊泳池裏鬧騰,所幸不是旺季,除開他們隻零散幾個人。玩心無處不在的蕭離為很快找到了新的樂趣,帶動了一群人的熱情。每天早晨他都和人比賽,或仰泳或蛙泳,大多數時間都是他在贏。
  關欣有一次指著剛爬上岸還在滴水的他輕聲讚歎:“以前太小看蕭離為同學了,簡直是體育全才啊全才!”
  華夏聽得心裏微微得意,又實在有些看不順眼的嘲諷:“是啊,我們家蕭離為隻要和玩沾上邊兒的絕對是一頂一的高手。”
  關欣還自顧自的發花癡:“嘖嘖,看他套上衣服瘦了吧唧的,沒想到這麽有身材。”一回頭,抓住她小辮子似的,頗意味深長的問,“哦?你們家的誰?”說著就開玩笑的把她往外推了推。華夏是旱鴨子,這麽大的姑娘隻能跟三歲的小孩一起泡淺水池。關欣一掌來得太突然了,她毫無防備,誰都沒想到她會那麽幹脆利索的掉進水裏。掉進去那一刹那,失聲尖叫著:“離為!”
  關欣也嚇死了,大呼救命。2.5米深的池子,就她一個人在裏麵撲騰,救得遲了怕不淹死才怪。
  最後把華夏撈上來的是隨時待命的急救員,當時兩個急救員先後跳下去,一個攔住了急紅眼的蕭離為,一個去撈華夏。為此離為還差點跟人家打了一架。華夏一邊咳嗽一邊伸手去拉他:“你幹嗎呢?”
  他回頭,眼睛裏都是血紅色的。沉著一張臉:“明天我教你遊泳。”
  晚上睡覺的時候關欣認真的問:“你和蕭離為真的沒可能了?看他今天急得那個樣子,還要為了你跟人家打架呢。”
  “才不是為了我,他就是那個脾氣,我小時候天天替他拉架。”
  “華夏,你可真是。我發現你做事情特決絕。”
  “邵安說,做題時要果斷的放棄錯誤的思路,沒有徹底的結束就沒有正確的開始。”
  “你信他?他壓根不是正常人啊。”
  “我信。”
  不久,不正常的人從雅典得了金牌回來,幾日後前來投奔他們。找到組織的時候華夏正在和蕭離為在大廳裏搶遙控器,她要看西雅圖夜未眠,他要看直播球賽,爭得無比幼稚又喜感。
  邵安把行李一丟,拿了硬幣出來:“猜,字還是花?”
  “花!”華夏抿著嘴笑,邵天才有個特異功能,他想丟字就是字,他想丟花就是花。果然,他右手掀起,左手背上落著她猜的答案,偏心極了。可蕭離為也沒什麽脾氣,願賭服輸。
  其餘人聽到邵安來了,紛紛前來膜拜。麵對一切誇獎和崇拜他一概騷包的回複說:“作為中國人不拿數學金牌是不對滴。”
  華夏從大屏幕前移開目光,揶揄他:“臭屁什麽呢。”
  他就特靦腆的笑笑:“喂,你報了哪我還不知道呢,是不是終於肯陪我去X大了啊?”
  關欣從沙發背後飛身一把摟住她說:“你美的牌的吧,她陪我去A大!”
  華夏先是愣了兩秒,再偏頭去注視坐在不遠處的蕭離為,他臉上的表情帶著隱藏不去的震驚。那一刻她心裏終於狠狠的暢快著,又狠狠的難受了。
  借口慶祝高考結束以及邵安的載譽歸來,那晚他們買了好多啤酒和零食蹲在海邊夜幕裏,一邊放肆的歡歌一邊大笑大鬧。十八歲的少年人,有著奔騰的活力宛如過了今朝不要明日般灑脫。一開始都興奮無比,不知道誰先說了一句,也許將來會各奔東西。十八歲的少年人,最承受不起的傷便是別離。
  於是一遍一遍的唱著,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來人往,依然有愛情在遊蕩,在你我相愛的地方依然有人在唱,依然還是年少無知的感傷。
  華夏是個從來沒有沾過酒的乖寶寶,不知深淺,幾口下肚就頭昏腦脹。那時她的心情是有些自作自受的壓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明日隔天涯不是一句負氣的玩笑話而是即將麵對的現實,於是抵著全身的力氣揪心的掙紮,卻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痛快。酒入愁腸,哀從中來,解脫亦從中來。
  蕭離為,一切順利的話,我會去遙遠的南方,明明是我一心想要的幹脆的結局,可為什麽,可為什麽這麽難受呢?
  耳側的歌聲逐漸支離,他們此刻唱的是離歌麽?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沒說完溫柔隻剩離歌。
  大家夥結隊扯著嗓子搖搖晃晃的走回賓館時才發現華夏不見了。
  手機撥通後,關欣又傻了眼:“她手機怎麽在我這。”
  一整個晚上都心事重重始終不在狀態的蕭離為轉身就往外跑。
  關欣一臉煞白的也要跟出去找,邵安一把把她拉住:“放心,丟不了。”
  真的是丟不了,華夏哪都沒去就躺在原地睡覺,蕭離為找到她的時候,她的臉上似乎掛著未被吹幹的淚滴。
  她哭過。
  離為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樣的難受,伸手去拉她:“傻妞,怎麽能在這兒睡覺呢。”
  華夏迷迷糊糊的坐起來,擺擺手:“等會,再等一下,我腦袋暈。”
  他就耐心的坐在旁邊陪著,像是隨口問出想了整整一個晚上的問題:“真的報的A大嗎?為什麽瞞了我這麽久?”
  所以說什麽是陰謀呢。她反問:“離為,你知道我為什麽去A大嗎?”
  他言語艱澀:“為什麽?”
  她說:“因為我要找一個比你好一千倍一萬倍的男朋友。”
  蕭離為皺著眉頭,聲音沙啞:“那也不用去那麽遠的地方找吧。”
  華夏搖搖頭,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了心底最深的傷口:“用,蕭離為,我要離你遠遠的,我要讓你沒地方去後悔。”
  他無話可說。夜色裏的海深沉得可怕,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遠望過去唯一明亮的是海上的燈塔,光芒四射的,信仰堅定的,勇而無畏的。就像是我心中的你。他們都問,跟你在一起壓力是不是很大。我總避而不答,可就算我避而不答,壓力總迫得我不得不努力,這一年來,我打很少的球玩很少的遊戲,可我……挺沒用的,看著你報了X大,本來也想放手一搏先報了再說,他們都覺得不靠譜,要我實際一些。華夏,這樣的我離你還不夠遠麽?難道X大和B大離的還不夠遠麽?
  海風帶著低沉的呼嘯和鹹腥的味道,像吹過幾個世紀,從四麵八方而來,飽含深意。
  離為的手機響起來。關欣打來的,她說:“差不多可以回來了吧,大夥都擔心著呢。”掛上電話,他扶華夏起來:“咱回去吧。”
  她站直了,腦袋仍舊有點暈,說不上來是酒勁兒沒過去還是被冷風吹的。正找不準東南西北的時候,蕭離為終於忍不住猛地從背後抱住了她,華夏立地思考不能了,隻覺得背後是一片起伏的溫暖。可這溫暖來的太遲,太殘忍。
  天大地大,頃刻隻剩下她和他。
  離為的胳膊收得很緊,仿佛怕懷抱的一切不真實,會輕易的被風吹散去。
  那一瞬,時間被誰按下了暫停,好像周圍的一切都不複存在,潮水拍打岸邊的聲音退卻,隻有急促的呼吸和猛烈的心跳。
  那一瞬,時間又被誰按下了快進,潮漲潮落,陳年舊事一頁一頁翻滾。
  離為,我忽然想起來幼兒園時和你一起被登上報紙的那張合影,大人們都說我們平日像前世的冤家一般不能和睦相處,可在最後的演出上我們默契十足。
  小學的時候和你犯衝,動輒吵架。可聽說你要去美國時,我難過得睡不著覺,唯恐一睜眼就會聽到你要飛走的消息。幸好,你留了下來。幸好。
  初中的時候你和別人打架,我看不慣就和你吵,你不耐煩的嫌我多事。可是校門口的小流氓掀我的裙子時你憤怒的跳出去和他們拚命,我覺得你打架打得特別帥氣。
  你天天說我是傻妞,可是你聰明麽?你告訴我,為什麽我們總是要到最後的時刻,一定要鬧得筋疲力盡了才能夠彼此溫順呢?
  她還在想這些心裏話是說出來了,還是沒有。恍然感覺脖頸有了潮濕的溫度,一顆兩顆,灼熱的,無聲的。
  離為,是你哭了麽,還是我真的喝醉了?
  轉天華夏醒得很早,一直都沒怎麽睡踏實。滿腦子都是蕭離為跑上來微微弓著腰的樣子,他說你先不要答應樊覆舟。因為他這麽簡短的一句話而寢寐不安,可她心裏並是不多麽好受,他在說完那句話之後沒有打來電話,沒有發來短信,更沒有半句解釋說明,仿佛是一場他興起的惡作劇。可她越是滿腹的抱怨和疑問越是沒有勇氣撥電話過去質問。蕭離為是她命裏的劫難,任何事情隻要和他有著關聯都必定會令華夏亂了陣腳,再也找不到計劃裏的步調。她發誓讓自己不要太在意,卻不能不在意,忍不住隱隱的期待。忍不住一邊歎息,一邊暗喜。
  精神上的無限消磨令她不得不坦白的告訴樊覆舟:“對不起。”
  他講:“別一臉苦大仇深的,我沒那麽脆弱。”
  她小心的說:“其實我這人一點都不好,我有好多缺點……”
  他幹脆打斷:“我知道。”
  華夏還在咬著嘴唇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他就鎮定的轉身出門了。她看著關上的門咧咧嘴沒有話講。可等到他晚上回來的時候,竟然一切都照舊了。從容的和她打招呼,偶爾和她開個玩笑,耐心的給她講題,或者抽查某些變態的單詞釋義。
  他會突然問:“有袋動物怎麽說?”
  “kangaroo?”
  “kangaroo是袋鼠,marsupial才是統稱。袋鼠對有袋動物,鯨魚對哺乳動物。”
  “啊,可是真變態。”
  “GRE本來就是God read english。”
  他又問:“雕刻成獸狀的滴水嘴怎麽說?”
  “翻船,樊覆舟,樊老師你饒了我吧,行不?”
  日子仿佛跳過一切不如意回歸平坦了,除了蕭離為不甚明朗的表現。
  他隻是問:“A城還冷麽?”或者說:“B市很冷。”
  她寧肯相信一切平靜。寧肯。
  初十在新東方上的最後那節課華夏聽得出奇的認真,從樊覆舟拿著書走進來的時候就一瞬不瞬的盯著他看。課依然講得極其精彩,必須承認他的表達總是簡練而全麵,語言幽默卻不過火。他站在那裏滔滔不絕,大家笑著,點頭著,恍然大悟著兩個半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陸瑾卻情緒消沉的說:“我從來沒有上過這樣意猶未盡的課,以前都是盼著到點放學,頭一次覺得舍不得,特別舍不得,唉。”
  “花癡吧。”華夏用胳膊肘抵了抵她,“你是舍不得這課,還是舍不得什麽人啊。”
  陸瑾側過頭微微嗔怒的眼神,繼而用書輕輕拍著她笑起來:“你敢開學姐玩笑啊,真是膽大包天啦。”華夏想如果是舍不得課就不應該叫開玩笑吧。
  教室裏有人起哄讓樊老師唱歌,跳支舞也湊合,載歌載舞當然更好了。他在講台前裝傻,自顧自開始講申請學校的事宜,一副萬水千山隻等閑的模樣。“同學們,申請學校一定要擺正心態踏踏實實做人,無中生有和死皮賴臉是必須具備的基礎素質,你要說我這人沒別的缺點就是實事求是,天生臉皮薄,那我勸你還是像我一樣選擇在社 會 主 義溫暖的陽光下混混日子算了啊……”
  許多人都在或隱忍或奔放的笑鬧。華夏搖了搖頭,虛著眼睛說:“我覺得他太貧氣了,做人不靠譜。”
  樊覆舟正說:“申請的時候千萬別把自己當正常人看。要堅持每天都給你相中的教授發一封熱情洋溢的mail,教授比較大牌的話可能一開始是小蜜代他回信敷衍敷衍,但是你堅持每天發每天發,發到小蜜對你產生負疚感的時候,恭喜你,第一個家庭夢想實現了,你終於可以和教授親密接觸了……”
  陸瑾笑得一臉燦爛:“我覺得挺靠譜啊。”
  “花癡。”
  於是她又拿書輕輕打華夏。旁邊的方臉男生看著她倆直皺眉咳嗽。華夏吐了吐舌頭,立即嚴肅下來坐正了身子抬頭去看黑板,假裝投入。同一時刻樊覆舟也衝她看過來,遠遠的並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可是四目相接令她緊張。是的,她存心要說他不靠譜。
  樊覆舟戲謔的說:“有同學講把幾所學校的教授的照片都瀏覽了一遍壓根找不到感興趣的。我隻能說很遺憾,挑教授不是挑終身伴侶,不能抱著一見鍾情的幻想非要找一個長得像布拉德皮特或者珍妮弗安妮斯頓的教授出來,然後飛到大洋彼岸與其日夜相伴。想想看,如果美女把你拒了,你會覺得自己與命運失之交臂了,內心沉重呼吸困難。可是,如果教授把你拒了,你就要立即振作起來,拍拍屁股去找下一個教授繼續忽悠啦,你管他長得好看不好看呢……”
  華夏的心跳像被加了重低音,咚咚作響——她把他拒了。不得已故意錯開眼神小聲的跟陸瑾耳語:“講得跟真的似的,他又沒申請過學校,糊弄人。”一緊張就講壞話這一招很惡劣甚至低俗,可她不能自已。從家裏回來後,從說了對不起以後,與他相處就變得不尷不尬,每次對視都不知該擺什麽樣的微笑去麵對他高深莫測的笑意。
  然而陸瑾的回答卻令她更加無知:“誰說他沒申請學校,你都不上校內BBS麽,他拿了好多名校的offer,在go-aboard版的臥佛榜上被一眾人口水好久了啊。”
  “他?”華夏無法理解,“他剛才不是還說要在社 會 主 義陽光下混日子麽。況且他不是保研了麽?”
  “誰說保研就不能申請啦?有offer也不一定要答應啊。”
  倒是沒人說過保研就不能申請,收到offer就一定要答應,可這是多麽沒人品的事兒啊。別人求之不得,他卻暴殄天物。
  關欣曾經在海邊潮水漲得洶湧時借著鹹腥的海風批評她說:“有些人在佛前求了五百年隻為一麵之緣,你們倆好好的竟然鬧成這樣子。別人求之不得,你們卻暴殄天物。”
  放了學一起並肩回家,一路都很安靜,相對無言的樣子。華夏在樊覆舟麵前似乎永遠不能像在離為麵前那般自在,她隨時隨地都能給蕭離為拋不屑的白眼和他麵紅耳赤的吵兩句架,打個兩三拳,轉過身還能繼續一起笑一起鬧不計前嫌。可是和樊覆舟在一起再親密都會帶著點潛意識裏的疏離。或許就是不深不淺的疏離才讓他們能夠和平相處。
  樊覆舟側目問:“你今天怎麽這麽安靜?”
  她想了想歪歪腦袋:“你真的申請學校啦?”
  他笑得有點故意暴露的得意:“挺關心我啊。”
  華夏撇撇嘴:“毛病。”又問,“打算出國麽?”
  他真心笑起來說:“隨便申請看看,其餘還沒想好。”
  “出國念書真那麽好麽?”
  “誰知道呢。”
  GRE培訓班結束的時候離開學尚有一周的時間。華夏每天都趴在屋子裏背背單詞,做做練習。樊覆舟通常不在家,或者去學校,或者去別的什麽地方。她敏感的認為,他是在躲自己。雖然這麽想有點過分自戀,可是她知道自己用來掩飾失落的心情的方法就是避而不見。其實樊覆舟和她很像,他們有相同的成長軌跡,有相似的過去,有相近的氣場。
  開學前四天,華夏決定搬回宿舍去住,拖泥帶水對誰都不好。
  樊覆舟正在沒開燈的廚房裏倒水喝。她低著頭走進去,醞釀了很久卻不知該說什麽樣的開場白。
  他問:“有事?”
  華夏深深吸了口氣,聽著像貓叫:“我打算明天搬回去。”
  “嗯,行啊。”樊覆舟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他也覺得挺理所當然,甚至有些無動於衷。當一切都回到原點,他不過是個路人。“我明天有事情,可能不能幫你搬東西了,我叫簡振來幫你吧。”
  華夏忙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打輛車一趟就夠了。”
  樊覆舟皺著眉:“還沒到報到的時間,學校裏應該不準進車吧。”
  她緊著眨了眨眼:“啊,這樣……”
  他笑起來,把玩著手裏的杯子。說得很慢很用心:“華夏,有些人禁不起錯過的。你要想明白了。”
  她覺得局促不安四周的氧氣稀薄,感覺呼吸高高的飄著,舔了舔嘴唇。輕聲說:“對不起,我還是不能答應你。”
  樊覆舟笑了笑,把水杯放下,拍拍華夏的頭:“我知道,心裏麵裝個人的感覺很不好。”
  不好,是我不好。華夏擔心自己會哭出來,這場麵不矯情也不煽情,可她就是想哭:“翻船,你一定要保重。”翻船,你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他竟然大笑起來:“傻丫頭,又不是以後見不到了。你不想見我,我可得要見你,我得眼睜睜看著你後悔才行。”
  華夏撅撅嘴:“你是不是記恨我呢,所以明天才不肯不幫我搬家啊。”
  他端著一張臉:“別把我想得那麽幼稚好不好,盡管是事實也不能往那方麵想呀。”
  華夏看著他笑起來,肆無忌憚的,又突兀的覺得笑得有點累,不是嘴角是心底,累得踏實和眷戀。低了低頭:“那我回屋睡覺了。”
  “嗯。”
  她走到屋門口,扶著把手又回頭:“翻船,在學校裏見到了不許裝作不認識我。”
  他點頭:“哪怎麽可能。”
  柳生對龍女說過: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
  關欣是開學前一天才跑來報到的,到學校的時候給華夏打了電話:“親愛的,我想死你了。”
  “想死我為什麽不早點回來呢?”
  “因為複活是需要時間的。”
  “我怎麽覺得這是邵安的台詞啊。”
  “哦,被你知道了。他剛掛上電話,他說他想死你了,可是他不能跟我一起過來,因為複活是需要指定地點的。”
  “那他幹嘛不直接給我打呢。”
  “因為你回家都沒看望他老人家,生氣了唄。”
  “別掩飾,我覺得你們倆有奸情。”
  每次開學,校內BBS的picture版都會很熱鬧。一整個版麵的帖子都是誰誰誰的假期見聞,任意打開來一篇就貼滿了花裏胡哨的照片附簡短文字說明,更無聊的是版主還會做成投票評比最優。
  華夏從食堂打了兩份飯跑回宿舍去找關欣的時候,她正在對著電腦屏幕把不久前在滑雪場拍的照片一張張修改到規定的尺寸,再不辭勞苦的一一上傳。
  華夏見她的行李還攤在地上亂糟糟的鋪了一團沒開始收拾,所幸將飯盒重重的放在她麵前:“你可真是有癮。”
  關欣嬉笑著:“哎,你一會登陸了給我投個票哈。”
  華夏晃了晃她肩膀:“你圖個什麽啊?”
  關欣反過身對著她張牙舞爪:“你這人沒意思啊,跟誰學的那麽俗氣,我什麽都不圖,就圖個喜興唄。”
  “小姐姐咱先把飯吃了行不?”
  “等會,再等會,剛才有篇‘B大掠影’的帖子人氣忒旺了,我要趕緊發完。”
  “什麽帖子?”
  “B大掠影啊。”
  “什麽內容?”
  “我還沒來得及看呢。”關欣意味深長的挑了挑眉毛,“你怎麽還那麽把蕭離為當回事啊,一說B大就跟說你婆家似的。”
  華夏眯了眯眼:“別貧了,趕緊交代吧,我越發肯定你說話像邵安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貼好了,你去給我投票啊。”關欣順手就把熱點帖打開來,“B大開學比我們早啊?”
  華夏也湊過去看了一眼:“嗯,早了一周。”
  “別說,這帖子真不賴。”關欣一邊劃鼠標,一邊感慨,“我的天,他們學校真有那麽多帥哥啊,還成群結隊的,嘖嘖,理工類學校就是資源豐富。”激動得猛地拍了華夏後背一掌,“我後悔了,親愛的我後悔了,我該去B大的!”
  華夏正啃椒鹽排骨,差點被她那巴掌給拍出去,無奈的說:“同學,虧你在B大附中讀了六年,今天才知道啊。”才又抬頭看了看屏幕,“你等等,剛才那張讓我看一眼。”
  “挺意境的是吧?”
  那副照片的確很意境,二月的北國霜雪漫天,隻看著路兩旁禿的枝椏就能感到真實的寒冷。可是,那些冷得淩厲的布景襯於日出時,種種寒意都變得溫和起來,甚至有些溫存。微弱的日出的光芒,照在不遠處男女的臉上,卻刺進華夏的眼睛裏。左邊那個人是蕭離為,他正伸手幫旁邊的女生扶自行車。
  她指指屏幕,自嘲的說:“關欣,這個人在一周前對我說讓我等他。”
  “誰?”
  “蕭離為。”
  “不可能吧,你認錯了。”
  “他死成了枯骨我都能認出來。”
  關欣鼓起腮幫子吐了口氣:“就算是你沒認錯,可他說讓你等,你就真等啊,那樊覆舟怎麽辦?我以為你們倆過了寒假鐵定會在一起的。”
  她咧嘴:“怎麽可能。”
  “華夏啊,你真是又暴殄了一次天物。”關欣搖了搖頭,從包裏掏出手機,“給蕭離為打個電話,好好問問他。”
  華夏捏著手機咬了咬嘴唇深深吸氣,吐氣,吸氣,吐氣。仿佛握住的是個多麽了不起的希望,又或者是個多麽不願麵對的絕望。
  關欣看著直搖頭,把手機搶過來作勢要撥出:“你不敢打是吧,我幫你。”
  華夏趕忙伸手阻攔:“不,不要。一定要問的話,也讓我親自去問。”
  關欣大大方方的把手機又伸到她麵前,飽含深意的望著她。
  華夏沒辦法,接過來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又歪歪腦袋,眼睛裏鍍著一層厚厚的水汽,眼神茫然無措:“我就是……就是有點害怕。”
  人往往越是在意越是會害怕越是不敢接近事實,也許就從此錯過了真相,守著誤會永遠等不到雲開見不著明月了。十六歲的華夏曾經膽怯,十八歲的華夏亦是無比膽怯,二十歲的華夏仍舊在膽怯。
  關欣輕輕拍她的臉頰:“你怎麽遇到他就變白癡了呢。不就是他活該被拍到了麽,你認得出那男的是蕭離為,可是認得出那女的是誰麽。萬一那人是畢靜呢,萬一他們倆還好好的呢,蕭離為憑什麽讓你等他,他腦子壞了還是心地壞了啊。問他,趕緊問,沒什麽好怕的,還有比現在更糟糕的情況麽?”
  現在是挺糟糕的,她自覺認識的蕭離為並不是一個沒擔待的人,與其自尋苦惱不如大家一起煩惱。華夏笑笑:“有,怕我會一刀劈死多情郎。”
  其實關於畢靜,她翻來覆去的想了好久,想得深了就頭疼。趁著衝動還在,終於咬牙決定問個明白,是死是活都必須彼此有個交代。她對自己說:我武功高強,內力高深,能飛簷走壁,駕霧騰雲,我什麽都不怕。什麽都不怕。
  關欣大笑:“放心,我會盡量攔著你。”
  華夏抿嘴笑了笑,拿著手機走到窗邊,推開,一陣冷風襲來,吹得她瞬間清醒得很,風蕭蕭兮易水寒。
  電話隻響了兩聲蕭離為便接起來,十分意外:“關欣?找我有事?”
  “我。”
  “華夏?”
  她敷衍:“嗯,恭喜你聽出來了。”
  “傻妞,你手機又丟了?”
  “你能念點我好嗎?”
  蕭離為清爽的笑著:“那是怎麽了?”
  怎麽了?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在混亂的攪著,攪得呼吸不暢,於是又開始吸氣吐氣。
  見她半天不講話,他擔心真的是出事了,忙沉了聲音試探的問:“華夏,怎麽了?”
  她攥了攥拳頭給自己打氣,大聲的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和畢靜分手了?”話音剛落關欣就一臉苦笑,這動靜也太大了吧,靠聲勢給自己壯膽?
  蕭離為倒沒被唬住,相反還有點隱隱的高興和隱隱的難堪:“嗯,分了。”
  華夏心裏說,分得好!卻不知道接下來要繼續問什麽,關欣點點她,咧著嘴問得輕輕的:“分了?”華夏點點頭。關欣附在她耳邊著急的小聲說:“那就趕緊問他照片是怎麽回事啊。”
  華夏想了兩秒鍾以後自作主張的說:“這樣啊,你要是因為失戀難過就跟我說啊,要是沒事我掛了。”卻不等他是否真的難過是否真的需要傾訴就直接切斷了電話。扔炸彈一樣把手機丟給關欣,神經兮兮的說:“關機,快關機。”
  關同學笑得要噴飯:“你腦子進水啦,都胡亂說了些什麽啊,沒那個大肚量就不要冒充是宰相。不問照片啦。”
  華夏走到桌子前拿起飯盒,像對關欣是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不問了,問了他也不一定知道。沒準就是巧合,也許那個女生騎的車要倒了,他不過好心幫忙扶一下。”
  關欣瞪著眼睛問:“是你自己故意往好處想吧?”
  “不往好處想,難道還往壞處想啊?”華夏繼續一門心思的啃排骨,“我知道,蕭離為不是拈花惹草的人,主要是他沒那個情商。”
  關欣問:“哦?你又知道了。那你是什麽?你不是花,你不是草?”
  她若無其事的說:“我是青梅啊。”她知道,就是知道,並且願意相信照片是場意外。其實她更在意的是他們是否已經分手了,看到照片的時候頭昏腦熱氣血上湧,和所有眾多被蒙在鼓裏的女人一樣,在有模有樣的捉奸現場麵前都會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完全失去理智。
  華夏總說自己是個小心眼的人,小心眼的人受不了前男友找新女友,小心眼的人受不了前男友牽著新女友,小心眼的人更受不了前男友說了讓人激動的話又將自己置之腦後。可那人是蕭離為,她就不得不先阿Q再瑪麗亞。當蕭離為毫不猶豫也並沒有支吾的就說,嗯,分了,的時候,就說明他心裏挺幹淨。她也就懶得計較,免得自尋煩惱。
  他們認識了太多的年頭,怎麽還能不清楚蕭離為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他從來一心不能二用,玩的時候就一心一意的玩,學的時候也能專心致誌的學。他是那樣的人,他對自己說不要答應樊覆舟,像是帶著微薄自信的祈求。他一定有自己的考量,此刻的她仿佛麵前開了一扇半透亮的窗。
  關欣牢騷似的說了一句:“又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光啦,你怎麽就非得吊死在他那棵歪脖樹上呢?你看邵安啊,樊覆舟啊都好得不得了,你為什麽就隻傻了吧唧的惦著蕭離為呢。”
  “再好也不是我的那杯茶。”華夏說得認真又執著。他們很好,我知道他們很好。可弱水三千隻取一瓢。
  不是我還傻傻的愛著他,是我傻傻的不知道該怎麽愛上別人了。別人再好,卻匹配困難,我的心裏裝不下。從始至終隻有他進進出出,仿佛行走自如。我可以控製情緒卻無法控製心緒。並不是我沒嚐試過,卻是失敗了。一塌糊塗。
  她微微皺著眉,似笑非笑:“我能怎麽辦。”
  作為旁觀者,關欣冷靜的說:“華夏你要想清楚了,這一步邁出去後麵要麵對的東西很多。不是新的人新的局麵,而是舊的人混亂的場麵。你們當年為什麽分的手,知道原因了麽?不然你們將來在一起問題還是會繼續存在。”
  掏心的話從來都是利劍。華夏抬起頭,眸光漆漆點點,漸漸深邃。忽而冷忽而寂。
  熟悉感可以讓她任性的堅定,但是不安定感又令她如此輕易的彷徨。蕭離為仍欠自己一個合理的分手的理由,欠了太久。華夏心中有一處無限的悵恨,深埋在不願思考的過往,從那個不曾飄雪的冬天開始,再不願做忖量,一經提及便回憶起那些絕地的痛那些不可名狀的傷。可是不敢麵對的,常常是必須麵對的,現實總是太實際太苛刻,動輒鮮血淋漓。感情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回到自己寢室,她的手機在床上正唱著歌兒,樊覆舟來電。
  他問:“周五有空麽?”
  華夏開玩笑說:“去問我的秘書吧。”
  樊覆舟大笑:“周五是我們的第一場畢業舞會,西餐廳三樓,我誠心邀請。”
  “對不起。”她謊話說得輕鬆,卻十分狠心,“我要和關欣去逛街。”
  樊覆舟也不是沒有風度的人:“那好,玩得愉快。”
  “你也是。”
  天黑得很利落,仿佛是一瞬間的事兒。不曉得被誰一把拉下了幕布,再回首窗外已經是沉沉夜色,倒是成了很好的背景,照的玻璃上的自己麵孔清晰。帶著點悲哀,帶著點無奈,告訴玻璃上的影子,笑一笑。——可笑得真難看。
  於是把自己摔在床上,舉著手機發短信問邵安:如果有個疑問存在了好久,你說是去該找答案呢還是繼續不聞不問。
  邵安反問:咱是學理科的,做題要麽對要麽錯,有什麽理由對正確答案不聞不問。
  華夏說:想了那麽久都想不出,怕是沒有正確答案,或者答案太低劣。
  邵安說:別想了,去問出題人吧。你第一次做二十五宮格費了半天勁沒得出答案,是因為我把題目出錯了。
  出題人把題目出錯了?出題的思路和答題的思路在兩條相悖的路上,於是,沒有答案。蕭離為你當初究竟是為了什麽說分手,說得那麽輕鬆,那麽隨便。
  這是華夏心中的死結。無論過多久始終耿耿於懷。
  聰明的人往往在最簡單的地方犯傻,武功高強的大俠往往在最安全的地方喪命,英勇的將軍往往在最穩固的邊城失守,愛情往往在最溫柔的地方患病。
  她忽然想起了初二那天範大米的欲言又止。翻身而起,開機上網。要探問到一個舊同學的聯係方式從不是多難的事兒,隻怕無心打聽,輾轉一兩次就能得到最新的消息。她在QQ上給範大米留言,很快收到回複。
  他說:我就是想告訴你,老大和畢靜分手了,他們倆純粹瞎折騰。我這人不會說話,怕說多了反而幫了倒忙,反正老大還是喜歡你。
  華夏對著個見不得麵的,也不算太熟的朋友終究問出了口:你知道他當時為什麽要跟我分手麽?按了發送按鈕,惴惴的不安的死死盯著屏幕一瞬不瞬,那架勢趕得上全心全意的玩連連看了。
  少頃,範大米回複說:我也就知道個大概,說錯了你也別誤會。可能是因為你太優秀了,他壓力太大了吧。
  華夏懵了。就這樣?仿佛是衛子夫質問漢武帝,你為什麽不愛我,因為陳阿嬌?漢武帝說,不,因為你是女人。
  就這樣?這答案對華夏來說太意外,太離奇,是她從來不曾想過的。太優秀?
  範大米說:我知道的就是這樣,我覺得你應該直接問他。
  所有人都說,去問那個始作俑者吧,去問那個出題人吧,去問那個必須要麵對的人吧。
  於是,她再也無法鴕鳥下去,盡量保持理智的問:“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那個時候情緒控製的不好,或者是我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對,或者是因為我太自以為是,或者是因為我不尊重你的朋友,或者是你覺得我們在一起不合適,或者是你擔心我們大吵小吵沒有未來。蕭離為,我想過很多種理由,我以為是我的錯。現在你告訴我,究竟是不是因為……因為我給你壓力了?你覺得我比你優秀?”
  蕭離為沉默了半晌,猶豫的講:“你聽我說……”
  就算再不知道真相也能明白了,他的猶豫代表無言以對。華夏有片刻的激動,打斷他說:“你隻要告訴我,是,還是不是。”
  他輕輕歎氣:“是。可我那時候……”
  她的眼眶突然就紅了,眼淚放任自流:“蕭離為,所以你就自作主張的分手了?你知道我當時有多難受嗎,你知道我那時候有多絕望嗎。我實驗做砸了,我沒有簽保送,所有人都安慰,可我知道他們有多失望。背著希望去,帶著失望回,你知道我那時候的壓力有多大嗎,你知道我有多需要安慰和鼓勵嗎,你知道我有多需要你……多需要你陪在身邊嗎。可是你說分、手!那個時候你對我說分手,然後,現在你對說分手是因為我太優秀了,這是諷刺嗎。你為什麽都不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蕭離為在電話的另一頭不知該如何是好:“華夏,華夏,你聽我說,你聽我說好不好?”
  她用胳膊抹了一把眼淚,兩年前的最難熬的日子昏天黑地滾滾而來,麻木的做題,麻木的考試,麻木的一心一意。
  “哭了?”
  她吸吸鼻子:“你不是有話說麽?”
  “你那個時候每天都不高興,經常有心事,經常哭,所以我總會以為是因為和我在一起讓你變得不輕鬆了。我的朋友讓你不高興,我的成績也讓你操心,老師們也總是擔心你跟我在一起會影響成績。你競賽回來向我抱怨,你需要安慰需要鼓勵的時候我都不在你身邊。可是華夏,你一直都不知道你的競賽成績出來的那天,我在去招飛行員的體檢。”
  她張張嘴,隻發出一個音節。
  他講:“你聽說我完。”
  “元旦聯歡的那天李主任給了我一份招飛簡章,讓我去試試看,我本來想找你商量的。可是那時候你跟我的同學在麵館吵架,大冬天的潑了一個女生滿身的冰水,呼啦啦一的窩人圍住我抱怨。對不起華夏,我當時很生氣,覺得你太……你太……”他想了好一會說,“你太不講理了。”又覺得還是不對,“也不是不講理,就是,有點太……太過分了。”
  華夏握著聽筒不講話,那天的事情她以為隻有自己還記得,是的,大冬天的她潑了那個女生一身冰水,可是大冬天的那些故意傷人的話比冰水要冷得多。到今天她依然不覺得是自己哪裏有做錯。於是不做聲。
  “你成績下來的日子,應該是一月九號,那天我剛好去參加體檢,手機必須要關機,所以你給我打的電話我一個都沒有接到。本來想好要跟你解釋的,可你從W市回來後總是拒人以千裏的冷漠樣子,我又怕說錯了話會惹你更不高興。返校那天班主任通知我體檢沒通過,還安慰我說,成績進步很快,高考應該能進一流重點的,然後從辦公室出來就遇到了你。我那陣子的心情也不太好,怎麽說呢,雖然從來沒想過要當飛行員的,可是一旦麵前擺著這樣一個能開飛機的機會還是覺得很興奮,所以聽說體檢沒通過我也很沮喪。”
  蕭離為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麽多的話,彼此安靜了片刻,她點點頭:“嗯。”
  他繼續說:“直到三十那天我們鬧別扭之前,範治浩才告訴我,他聽說我其實是通過了的,老師們之前覺得我的成績不上不下才建議我去招飛,後來又覺得我進步不小不如讓我努力高考,所以沒有把我的報名表交上去。我才想明白,他們起初是看不起我的,然後又為了那點微不足道的重點本科率戲弄了我。
  “你可能永遠都體會不了那種失落和憤怒交雜的感覺,你是老師最得意的學生,他們對你的任性放任不理,你說什麽他們信什麽,你說我沒參與打鬥,教務主任就肯對我網開一麵。你做什麽他們也都支持什麽,你要保送他們也可以幫你爭取,你放棄保送參加高考他們更是歡迎不及。
  “可是我呢,雖然我現在也還不錯,浦大算得上是名牌學校,學計算機就像打遊戲也是我的理想,可是一想到如果那時候自己去了飛行學院也許現在已經能在天上飛了也說不定。我常常覺得很遺憾。
  “所以華夏我不是覺得你太優秀,而是我自己不夠優秀。我配不上你。”蕭離為是個不善言辭的男孩,一直都是。他盡量保持平靜的坦白自己,□裸的坦白是許多人沒有勇氣做到的。可是仍有些複雜的感情如何也表達不出,表達不清。
  華夏很想說,蕭離為,你是個懦夫。蕭離為,你自以為是。她忽然覺得知道了答案卻感覺更加沒有出路了,“那麽現在呢?”
  他低聲又誠懇的說:“我在努力,華夏。”
  她不得不放下固守的矜持:“所以呢,所以需要等到你有足夠的自信才有我們的重新開始麽?”
  旁邊有人急促的催他:“蕭離為,你怎麽還不進來,宋老師找你找了半天了。”
  他輕輕歎氣:“華夏……我下個月要去K大比賽,我現在必須去開小組會。晚上回寢室再給你打,要是太晚了你就別等了。”
  ……
  她問關欣:“為什麽是這樣的?他怎麽會那樣想啊?”
  關欣想了想反問:“你想要個什麽樣子的男朋友?”
  華夏扁扁嘴:“我隻想要那個站在我身邊就讓我感覺輕鬆又自在的蕭離為。”
  關欣犀利的說:“可他在你旁邊不輕鬆,不自在。華夏,不要說他,就連我在你旁邊都會覺得自卑,你聰明能幹,獨立自主,你讓一個大男生怎麽好活。我看,還是樊覆舟適合你,你們才是棋逢對手,勢均力敵。”
  華夏倒在床上埋頭在被子裏嚷嚷:“別煩我了,我睡了,睡了。”腦海裏翻來覆去都是他說的,你可能永遠都體會不了那種失落和憤怒交雜的感覺。以及關欣分析的,他在你旁邊不輕鬆不自在。
  也許自以為是的那個人始終都是自己。
  三月底,蕭離為一行五人代表浦大去參加全國大學生程序設計比賽。K大離南陵市不遠,校園網上有帖子召集觀眾隊伍,華夏拉著關欣一起報了名。在煙花三月的春光裏和其他熱心的同學一同坐了兩個半小時的大巴到了目的地。
  跳下車的時候她自嘲的笑了笑,又滿足於能和他在同一片藍天下,呼吸同樣的空氣。
  最終,蕭離為設計的程序獲得了一等獎,他站在台上,眾人簇擁之中,周圍是鮮花和燈光,其餘獲獎的人都成了陪襯,他是那般耀眼發光的生物體。英俊的,出眾的,吸引一切眼光的。臨結束的時候,他作為獲獎代表發表的感言很客套很台麵很公式化,也很從容大氣。
  關欣耳語:“男大十八變,他這是心智長開了,高中時他上去領獎出盡笑話呢。什麽感謝國泰民安,感謝風調雨順。”又偷偷指指旁邊,“看,一群花癡。”
  花癡華夏見得多了,蕭離為在籃球場上賣弄時,各種程度的花癡她都是見識過的。可一刹那她恍然覺得,領獎台上的蕭離為其實與她是不相識的。
  這感覺帶了點新鮮和苦澀。難道真的被邵安那張烏鴉嘴說中——越走越遠了?
  人都散盡後華夏還站在禮堂外等蕭離為出來,又怕他不走正門,又怕現在繞到後門去反而會走岔。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他就走了出來,見到她時顯然喜出望外,冒昧又自然的張了雙臂站在對麵等待。
  而華夏沒有投懷送抱,隻歪著頭笑笑說:“恭喜。”
  他從容的收了手說:“給,這個獎杯送給你。”
  她還是笑笑,擠眉問:“舍得麽?”
  離為規規矩矩的站著笑:“給你還有什麽舍不得的。”
  華夏想,他今天是真的很開心,開心得不靠譜了。
  之後浦大的同學上來招呼他去吃飯。他問華夏:“一起去吧?”
  她有些顧慮的說:“可是校車快開了,關欣還在給我占著座呢。”
  蕭離為十分誠懇:“明天我送你坐火車回去吧。”
  飯桌上人人都以為華夏是離為的女朋友,爭先恐後的給她講了許多他大學裏的故事。她才知道,原來他是如此拚命的人,怪不得畢靜說,看到他在實驗室投入的樣子忽然就心動了。而自己隻看過他投入遊戲的樣子,並且還是許多年前的舊聞。
  錯過了這些年的時光,大約是永久的錯過了。
  有人起哄講:“蕭離為,你女朋友漂亮啊,從哪騙來的?”
  他把眼睛笑得彎彎的:“說錯了吧,其實是她追得我。”
  華夏老大不高興的嘀咕:“瞎說什麽呢。”
  他偏頭衝她討好的笑,貼著耳朵說:“開個玩笑嘛。”
  華夏的臉即刻就紅透了,低下頭扒拉碗裏的米飯粒。卻不服氣的想,本來也不是我追你。切,就是要追,也是舉著狼牙棒追你!
  吃到最後帶隊的老師舉杯說:“今天真高興,咱們學校好多年沒拿過一等獎了。等回去把你們的獎杯放在係裏的櫥窗裏展覽展覽,讓別人都看看。”
  大家都舉起杯子,蕭離為也舉杯,他那時候已經喝過幾輪了,麵色紅潤。爽快的承諾:“成,我把獎杯就送給係裏了。”
  老師一拍他肩膀:“好啊。”
  華夏側頭看了看他,他眼角眉梢帶著些許春風得意的味道,在老師麵前又笑得有些謙卑。她默默的苦笑,原來他剛才對自己說的不過是興起的一句玩笑。說實話對那個獎杯她也不是多麽想要,就是覺得別扭,小小尖銳的刺紮在心裏疼得酸而隱晦。
  這是一個跟她不算熟識的蕭離為,事故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男人。站在他的旁邊華夏驀然有了新的心結。自問,或許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跟自己耍小聰明搶遊戲的男孩了,已經不是當日那個給自己衝一碗紅糖水先麵紅耳赤的男孩了,已經不是曾經那個連擁抱都小心翼翼的青澀的男孩了,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站在逸夫樓下氣質幹淨得像清水一樣的少年了,已經不是那個用球砸自己的腦袋再轉過身去裝作若無其事的蕭離為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不知不覺間他長成男人了,成熟了,穩重了,可也一下子變得陌生了。盡管一個半月前他還在送行的火車上流露少年的神色,然而此時此刻的他分明是另一個樊覆舟。仿佛是那個站在講台上從容不迫把所有人都吸引住了的樊覆舟。她的離為去哪裏了?
  蕭離為說他在努力。是的,他在努力。她不用仔細尋找就看出效果來了,卻從沒想過陪在身邊的那個和自己嬉笑打鬧的男孩有一天在外人麵前會是這樣一幅青年才俊天下大同的樣子。雖然,他變得優秀了,可是不再是熟悉的那個他了。
  魚和熊掌終於無法兼得。
  華夏咬著筷子固執的鑽著牛角尖,她喜歡的蕭離為好像不是現在的樣子,她喜歡的蕭離為身上是見棱見角的是與眾不同的,他在夕陽下笑容中帶著點邪氣。她寧肯看他痞痞的樣子,幫他處理臉上帶著血氣方剛的傷口。他在瓢潑大雨中奮不顧身的飛身上籃不染一絲一毫的狼狽,那個少年是她心中的永恒。而此刻的蕭離為帶著程序化的笑容,說著無可挑剔的台詞。
  這就是他所謂努力的結果,難道說學了計算機於是人就像機器一樣變得一板一眼了?
  等他們吃完飯南大的校車早就開走了,關欣給她發短信十分八婆的說:蕭離為風頭挺盛,你好好把握哦。
  華夏問自己,要把握什麽呢?
  浦大的同學都很禮貌,一起走到招待所的時候專門騰出了一間房間留給他們倆。
  進了門,華夏覺得無比尷尬。蕭離為卻帶著滿嘴的酒氣問:“傻妞,幹嘛像看流氓一樣看著我?”
  她的心終於咯噔了一下,胸腔裏麵果真的有一塊石頭,當聽見他叫“傻妞”才穩穩的落了下來,才猛然覺得這個人算是摘下麵具正常回來了。於是背著手走到他麵前,低著頭想了想說:“那,恭喜。”
  他咧嘴笑:“說點別的,你怎麽跟他們一樣。”
  她仰頭問:“說什麽?”
  他撓頭想了想說:“說點沒說過的,比如,誇我帥啊,誇我了不起啊,或者說你崇拜我啊。”
  華夏拍了拍他,大笑:“兄弟,你喝過了。”
  他插著口袋靠牆站著說:“真有點,有點得意忘形了。”
  華夏錯身走進去給自己倒了杯水,又轉身問:“你喝麽?”
  他搖搖頭:“說吧,我知道你有話說。”
  華夏坐在床邊上,房間不大,標準間,他在進門的地方靠著牆,他們之間大約有五步的距離。她把水喝幹了,說得很慢很誠摯:“離為,我忽然覺得,挺奇怪的。”
  “什麽地方奇怪了?我房間也就這麽大,你以前不是還老趴在我床上打遊戲麽,奇怪什麽?”他仍插著口袋,問得不著頭腦。
  華夏嚴肅的說:“蕭離為,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他不說話,走來坐在另一張床邊上,定定與她相望:“是什麽?是我在台上領獎你在台下看著所以奇怪了?覺得這事兒實在太新鮮了?”
  “你這是什麽口氣!”華夏不知道他哪來的壞脾氣,“算了,我就當你喝多了……”
  良久,他才認真的問:“真的要出國麽?”
  “啊?”她沒想到他會冒這麽一句,舔了舔嘴唇說,“還沒想好。”
  “是嗎。”蕭離為張口,仿佛有點迷茫,“我小的時候我爸媽就都去美國了,我一直很恨出國,我覺得出國就是一件丟下孩子不聞不問的壞事兒。小學畢業的時候我媽媽要接我去美國念書,我一開始也答應了,後來偶然聽到奶奶說我媽媽在那邊給我生了個弟弟,我就不想去了。我想著,既然他們有新來的孩子陪他們玩,那麽我就留下來陪爺爺奶奶。後來他們聽說我在學校裏經常打架學習成績也一般就公開對我表示了失望。
  “高中的時候我飛過去陪他們過年,見了麵覺得特別生疏,好像他們不是我的爸爸媽媽隻不過是關心我的叔叔阿姨,雖然他們的房子很大可是一點也不像家。所以,我真的挺恨出國的,你說我小心眼也好,說我幼稚也罷,這麽多年我就是這麽想的……”
  這些話華夏從來沒有聽他講過,她一直以為他是樂觀的,神經大條的,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從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心事,被他用無所謂的口氣講出來竟然覺得異常心酸。她輕輕的叫:“離為。”
  他低下頭,歎了口氣:“那天你對我說要出國我心裏一下子就變得很難受,為什麽偏要出國呢?你為什麽總是要一個人拚命的往前衝呢。”
  蕭離為的語氣透著淡淡悲傷,惹得華夏心裏柔軟又淒涼,不知道該做什麽,該說什麽。落地燈照著他的側麵,高挺的鼻梁,堅毅的下巴。弓著腰坐在床邊上,因為高而清瘦,後背兩塊頓挫的蝴蝶骨支著寬大的T恤露出鮮明的棱角,他又回到了那副屬於他的幹淨的倔強的模樣。
  “你整個兒一拚命三娘,我怎麽就這麽不招你待見呢,你怎麽就這麽討厭我呢,我拚命的追拚命的追,可你卻拚命的跑拚命的跑,唯恐我不知道你華夏有多能耐一樣……”他想了想沒說下去,低著聲跟自己納悶,“我那麽討厭出國你怎麽就偏要出去呢?”
  華夏給他倒了杯水,遞過去:“離為,你真的有點醉了吧。”
  他看了看,沒接:“可能是喝多了點,難得大家都高興,努力了這麽久終於得到回報了。可是華夏,你為什麽不高興呢。你不替我高興麽?”
  她無辜:“我高興啊。”
  蕭離為搖搖頭,說得無力且無奈:“我在獎台上講話,你在下麵坐著,滿臉都是失落的表情。你以為我沒看到你嗎,我看的清清楚楚……可是,我一出了大廳望見你站在台階上等著我,我還是很快樂,特別快樂……”
  她問:“快樂什麽?”
  “嗯。”他想,見到你就快樂,見到你等著我就更快樂。停頓了片刻,咧嘴說,“因為終於有一次是我捧著獎杯給你看了。”
  “蕭離為。”她把手裏給他倒的那杯水仰起脖子喝盡了,“難不成你的目標就是為了比過我嗎?”
  離為想了想,是,可也不是。我幹嗎要比過你啊,你那麽好,我永遠也比不上。酒勁上來頭一陣發暈,躺在床上又問:“你真的要出國嗎?”
  看著他一頭倒下了,想起吃飯的時候勸他不要喝那麽多卻不聽話的一意孤行。華夏發狠的咬牙說:“對,出。”
  他想都沒想就說:“那你走吧。”
  華夏不輕不重的踢了他一腳:“犯什麽渾蛋呢,你憑什麽攆我,我大老遠的跑來看你,你怎麽能這樣對我。”
  他說得慢條斯理:“你離我太遠了,追不上了,你走吧。”
  她撅嘴說:“我就不走。”
  “華夏,你從小就這樣。好勝,任性,脾氣還臭強。我說是,你非要說不是。一塊玩遊戲輸了就不高興,不放人走,一定要玩到你贏為止。我讓得太明顯了,你也會不高興,蠻不講理。還特小氣,你的東西我不能碰,我的東西你隨便拿,不給你,就鬧情緒。有的時候又迷糊,不認路,經常走錯了方向還死活不承認。書呆子,偶爾還傲慢清高,交個朋友挑挑揀揀。總以為自己特別了不起,遇到什麽事兒了都喜歡自己扛著,實在扛不住了也死撐著,然後還要埋怨我為什麽不幫你,可你也不想想給沒給我機會,我想幫,卻幫不了。
  “你說,你怎麽有這麽多的壞毛病呢。尤其做事情決絕,不肯留餘地。要去南陵大學說走就走,要考什麽GRE過年都不打算回趟家。你一個小丫頭,怎麽都不知道消停消停呢,你不累,我都快沒力氣了。”於是蕭離為搖搖晃晃的坐起來,“成,你不走,那我走。”
  到了後半夜酒勁過去了,他猛地睜開眼睛華夏早不見了。恍恍惚惚的記得華夏對自己說:“要不咱就這樣吧,大家繼續做好朋友,彼此都自由一點,也輕鬆一點。就這樣吧,離為。”
  他搓著額頭跟自己較勁,是做夢還是真實的?由不得多想拿起外套就往外走,已是深夜,路上靜極了,一眼望去滿街蕭條的樣子,偶爾有車來車往,卻不見行人。哪裏能找得到華夏呢。幸好手機是撥通了的,華夏接起來說:“我在火車上了,頂多還有一個小時就到了。”
  蕭離為生氣也不是,放心也不是:“你不知道一個女孩子半夜出門有多危險麽?而且還去火車站,那裏有多亂你知道嗎!”
  她說:“得了,你也別總冒充我家長了,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他卻真的動怒了:“是我該適可而止還是你,你怎麽總是要逞強呢?有什麽理由你非要今天就走啊,偶爾服個軟撒個嬌不行麽?”
  華夏的大眼睛死死的盯著車廂的天花板為了不讓眼淚掉下來:“蕭離為,是你讓我走的。我現在就是在服軟。”
  他一陣頭疼,也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以後究竟說了些什麽,皺著眉頭沒有辦法:“咱這是怎麽了?”
  “沒怎麽,蕭離為,做好朋友吧。”
  他就真的醒了,徹底的。原來不是夢。昏黃的路燈把他拉成了長長的寂寞的影子,過了好久仍是邁不開步,慢慢的斜靠過去,許久不曾有過的想要落淚的衝動,胸腔劇烈的起伏卻還強忍著。他把什麽都搞砸了。
  華夏回到南陵市的時候是淩晨四點半,無處可去,卻又覺得渾身疲憊隻想找個地方歇一歇,於是想到了樊覆舟。她知道不該去打擾他的,可是,真的太累了,累得不能繼續堅持原則。
  而樊覆舟好像習慣了天不亮就被人砸門,開門看到是華夏的時候一點也沒驚訝,側過身讓她進來,自己去廚房幫她燒水。好像一切都平平常常,仿佛他們約好了時間一起喝下午茶。
  華夏鼓著臉說:“借你的沙發睡個覺。”
  他笑:“要不你去床上睡吧,反正我該起來了。”
  華夏組織了很久的語言,想說,不了,太麻煩你了。又想說,不好吧,睡床還是太不禮貌了。
  樊覆舟先她開口:“你去屋裏能鎖門,睡沙發的話一會來個人看見你了多不好。”
  她用運轉不靈的大腦想了想倒也是,就幹脆不客氣到底了。手機剛好響起來,蕭離為著急的問:“到了麽?”
  她盡量輕鬆的說:“到了,已經到學校了。”
  他又問:“那宿舍開門了嗎?你在哪呢?”
  華夏看了看樊覆舟,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於是實話實說:“我在樊覆舟家裏。”
  蕭離為很久沒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吐了吐氣:“你好好休息吧。代我問他好。”
  她突然就想起來他不久前說的,咱這是怎麽了。“剛逃出一個陷阱又陷入另一場戰局”是不是說的就是他們倆啊,怎麽無論多麽努力的想要在一起卻偏偏這麽費勁呢,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是什麽在不斷作祟呢。
  華夏進房間之前,樊覆舟在她背後定定的說:“我決定出國了。”
  她腦子不聽使喚,轉身問:“想好了?”
  他笑:“啊,想好了。”
  她應了聲也沒多說話就進屋了。睡夢中蕭離為晃著自己的肩膀說:“你們都出國了,你們都丟下我就走了,你走,你走吧……”
  醒來的時候,仍舊為此頭疼不已。樊覆舟不在家裏,她就仔細的幫他把房間打掃幹淨了,又燒了一壺水才走。骨子裏麵覺得不該欠他什麽的。
  回到學校見著關欣,她三兩步跳上來摟住華夏笑嘻嘻的問:“你搞定蕭離為沒有。”
  華夏失魂落魄的搖了搖頭:“搞不定了,太複雜了。”
  關欣詫異:“昨天不是都……”
  “嗯,昨天都講清楚了,做好朋友。”
  “他是這麽想的?”
  “他轟我走呢!”
  “真的?我才不信。”
  華夏斬釘截鐵:“真的。”
  “那咱不要他了,真是燒的他。”
  “嗯,燒的。”
  “你打算怎麽辦?”
  “不怎麽辦,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還能怎麽辦呢。
  華夏覺得自己又快要回到高考之前的狀態了,每天除了上課就是看GRE,做作業,背單詞,做題。沒有周末,沒有節假日,拚命的,瘋狂的投入考試。
  六月來得很快,她考完GRE筆試從考場蹦出來,從大呼“終於解放了”的人群中突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幹什麽了。想了想,哦,快期末了。不如回去繼續看書。
  終於全部都結束的那天簡振來宿舍樓下叫她,華夏受寵若驚:“怎麽,出什麽事了?”
  他微微頷首說:“本人此次前來是為了禮貌的當麵的邀請你來參加我們最後一場畢業舞會,誠心誠意,真心實意。”
  華夏轉了轉眼珠子:“那,我要是不答應呢?”
  簡振說:“不是為了我,就當是為了咱們,大家不能白認識一場吧。咱是在那麽娛樂的場合下相識的,你說覆舟長得醜,而我吐了你一身的可樂。所以,也該在一個娛樂的場合下告別,或許你踩他的腳,我再幫他踩回來,哦,不,你輪著踩我們倆的腳都行。”
  華夏大笑,點了點頭:“成。”
  從二月到七月一場場的畢業舞會開下來,就真的到了畢業的時節,誰都沒料到做了許久的準備工作可當別離真正迎麵而來的時候還是會歇斯底裏的難過。前麵的預演都是白瞎。
  華夏趕到西餐廳三樓的時候舞會已經開始了,燈光昏暗人潮湧動,可她還沒開始尋找就望到了一雙溫和的冷靜的眼睛,他站在人群之後與她隔了攢動的人影對視。她隻覺得這感覺似曾相識,如初識時猶站在拍賣台上的光棍節的夜晚。
  燈光昏暗,人潮湧動。
  衣冠楚楚的樊覆舟穿過大半個舞廳向她走來,他是那樣出色的男子,溫潤的,修長的,智慧的,在人群中像隱隱發著光亮又令人望而卻步的生物體。華夏想,終有一天蕭離為也會成為這樣子麽?其實,並不壞。
  後來和樊覆舟一起跳了兩首,又和簡振跳了一首,她就大呼腳腕子疼,死活不上陣了。兩位帥哥倒是行情走俏,何況在這樣一場號稱“人生最後的舞會”上有女生前來邀舞是斷然不能拒絕的。所以她熟識的人都在舞池中央,華夏一個人坐在一旁看熱鬧。
  中間有個美麗的卷發學姐走過來跟她打招呼,華夏很詫異,卻還是禮貌的招呼回去。
  學姐微笑著問:“你是華夏吧。”
  她點頭笑笑:“是我。”也不好奇是怎麽認識的,好奇了也沒用。
  學姐伸手說:“我是林蓁蓁。”俏皮的擠了下眼睛,指了指舞池中央,“樊覆舟的前女友。”
  華夏心裏還在唯恐天下不亂的想著到底是前的哪一個呢。
  林蓁蓁就說:“你和覆舟第一次約會就是我給攪了局,不過,相信我,當時真的不知道情況。”
  華夏眨著眼睛問:“光棍節那天?”
  林蓁蓁大方的笑起來,點點頭:“就是那次。”
  華夏咧嘴:“沒事,我還得感謝你呢,當時情況尷尬得很。”
  “這話可得讓樊覆舟知道,還有不待見他的人,可真好。”說完把手裏捧著的抹茶蛋糕遞給華夏,轉身說,“我去那邊了。”旋即又走回來,笑得十分不好意思,“其實,那天早晨去砸門的也是我。”
  “啊。”華夏想,怪不得長得這麽漂亮,原來是首席古箏同誌啊!“久仰久仰。”
  “你這孩子性格可真好,眼光是得高點,看不上樊覆舟剛剛好。”
  華夏被說得不知道該怎麽應對,臉微微的紅著:“我們就是朋友。”
  林蓁蓁側目看著遠處,眼睛裏映著色彩斑斕:“朋友好,讓他惦著你。省得他心裏就隻想著寧遠箏,提起來還是不服氣。”
  華夏一怔:“你說誰?”
  “寧遠箏啊,他沒跟你說起過?”林蓁蓁吃驚不小,“我還以為……那你是真看不上他啊。”
  華夏哪裏管他是真看不上還是假看不上啊,腦海裏反反複複都是恍然大悟——寧遠箏,寧遠箏。她雖然不認識寧遠箏,可是她的名字早就熟爛。原來他就是泡麵頭的竹馬啊!竟然就是他!
  舞會到了後半程就成了酒會,酒會到了最後就成了飆淚。聲嘶力竭的,歇斯底裏的。
  過了午夜漸漸眾人都醉眼迷離,嗓子啞了,眼淚也流幹了,終於散會。樊覆舟醒了好一會酒,覺得差不多了,才叫上華夏一起往家裏走。
  她忍不住問:“翻船,你認識寧遠箏吧?”
  樊覆舟撇頭,些些防備的問:“怎麽?”
  “翻船,我發現這個世界真是小。我花了一個晚上才想明白,你183,你恐高,你的那本《挪威的森林》扉頁上是她的筆跡。你知道麽,說起來我是因為你才來南大的。”
  他忽然笑起來,笑得有點孩子氣:“這樣?我才知道。”
  華夏抿著嘴點點頭:“真的,翻船,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那個人就是你。”所以,認識他是必然的,在一起不到一年的時間發生了這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因為他才來到的這裏,緣分是多麽奇妙的東西。
  樊覆舟還是笑:“怎麽說?”
  “寧遠箏是我最早的網友。我高三的時候患了疑似考試綜合症,她給我打氣,幫我找了目標,她建議我考南大。她說,讓我替她來這裏看看。”
  樊覆舟默不做聲,想了想說:“你還挺聽話。”
  那晚的天空很晴朗,沒有一片陰雲,漫天的星光。到家後,華夏幫他燒水泡茶,和他一起坐在沙發上等水開。好奇的問:“我能看看寧遠箏長什麽樣子麽?你這裏有她的照片不?”
  隔了好久,他才說:“有,在書架上,我幫你去拿。”
  “哎,我自己去吧,看你走路都遛牆邊。”
  “書架,第二排,靠右。”
  華夏歡歡喜喜的把相冊拿出來,走回客廳打開大燈,遞給他問,“哪一個?”
  他翻開來,隨意找了一張,指著說:“這個。”
  華夏湊過去看,一頭短發波浪卷的女孩子,白白的皮膚,瘦瘦高高的,像花仙子的樣子。“真漂亮。自來卷?”
  樊覆舟笑笑:“她網名叫什麽啊?”
  “泡麵頭啊。”華夏一扭頭,“原來是這麽個泡麵頭哇。”
  他還是笑,像哄她玩似的:“啊,就是這麽泡,留長了更泡。”
  華夏暗暗的想,翻船你可真不厚道,怪不得那個古箏美女那麽失落那麽傷感,你是不是衝著人家頭發去的啊。“你們倆怎麽回事啊?為啥分開。我好奇了好長時間,一直不敢問她。”
  樊覆舟笑了笑,問:“那你和你的183為啥分開?”
  華夏認真的說:“因為適合做朋友。”
  樊覆舟把腦袋靠到沙發後背上,閑適的動作,閑適的表情:“我們倆的故事挺惡俗的,聽過的人都說俗。”
  華夏笑著搖頭:“我肯定不說……”
  他也笑:“當初遠箏的父親投資失敗,然後向我父母請求資助。”
  “我猜他們一定拒絕了,然後你們就成了羅密歐和茱麗葉。”水開了,華夏走去廚房插了一句。
  他說:“不,幫是幫了,可他們家還是破產了。”
  “那也沒辦法吧,都盡力了。”
  樊覆舟閉上眼睛:“問題就在於沒有盡力,就是隨便打發掉了。寧遠箏同學從小脾氣就倔,從那以後就不再好好學習了,天天就想著怎麽把自己往令人嫌惡的境界發展,逃學,和小混混在一起打架,欺負低年級的同學。我那時候每天都要負責把她找回家,後來我膩歪了,我嫌她煩。所以全怪我,是我不好。先是我父母害了她父母,又是我害了她,她應該恨我。”
  他說他膩歪了,他嫌煩。是不是每一個溫柔的男人都曾經有過神經大條的過去,都曾經青澀懵懂,做過令自己後悔的事情?或許沒有人是生下來就成熟,少年的時候就有能力處理好每一件事情。華夏搖頭:“不是的,翻船,不是的。她一點都不恨你,她複讀了,她努力過,她想來找你的。然後,她說她是來不了南大了,所以讓我替她到這裏來看看。”
  樊覆舟睜開眼看了看她,又閉上眼,又睜開看了看,語氣從未有過的滄桑:“華夏,我總覺得自己欠她的。”
  她咬著嘴唇琢磨了一會說:“也許吧,可是這種事情太難說了,你去找她談談。”
  “我小的時候想過將來有一天要是能漂洋過海就帶上她一起,現在不行了,真的能漂洋過海了,她卻不見了。”
  “她去哪了?”
  “嫁人了,今年過年的時候。”
  “她大學沒畢業吧?”
  樊覆舟正經的說:“偉大的寧遠箏同學什麽事情是她幹不出來的。”
  華夏小心翼翼的不敢講話。
  過了會,他坐起來喝茶:“沒事,別擔心,我把她放下了。以前我總覺得欠她的,這下好了,她又欠我了,所以我們剛好扯平。”
  華夏想,我和蕭離為什麽時候扯平呢?什麽時候才能真正放下呢?
  他們這個扯平,硬生生被扯走了一生一世,那個說著“一直都在追一個人的腳步卻永遠都追不上的感覺真的很難受。”的泡麵頭,一狠心就跑到了他的前頭,讓他再也沒機會追上了,可真是個狠心的女人。她想,蕭離為說她做事情決絕不留餘地,那是因為他不認識寧遠箏。
  “華夏,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真是鬼使神差,我以前從不去島嶼的,那天也不知道怎麽走著走著就走到那裏去了。我還記得你被一群人起哄叫著名字,走上台的時候很別扭甚至表情有些嫌惡,可眼神特別倔強,我以為你會扭頭就走的,沒想到你清清嗓子就開始唱了。別人都是有備而來隻有你張嘴清唱。很骨氣也很硬氣,有點像遠箏……可你不是她,寧遠箏才不會溫溫和和的看著我,才不會好聲好氣的跟我說話,也不會像你一樣傻裏傻氣的去撞電線杆,更不會像你一樣給自己建立個目標而後全心投入,那麽認真的做事,那麽認真的生活。華夏,能認識你可真好,說起來,我該感謝寧遠箏。”
  她吸吸鼻子:“哎,翻船……別這麽煽情好不好。”
  “好,今天跟太多人回憶了太多的事情,怎麽搞得好像永別呢。”他自嘲般爽朗的笑起來,“將來在馬路上遇見了可不能裝作不認識我。”
  華夏笑了笑:“知道,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笑得帶了眼淚出來,止也止不住。
  八月底樊覆舟飛往美國加州,奔赴一個擁有世上最溫暖的冬天的城市。
  那個暑假華夏沒有回家,待在學校裏複習考托福。偶爾給蕭離為打電話抱怨種種困難,有時做題做得鬱悶了,即便是半夜十二點也毫不客氣的把他吵起來陪自己或聊天或打線上遊戲。
  轉年的寒假,蕭離為去外地實習,沒有在家過年。給她發email說,幸好當初她沒去平大,平溪市的氣候可真是幹得人難受,女孩子的皮膚啊,慘不忍睹。
  同年暑假他們都升上了大四。關欣搞黃昏戀,交了男朋友,數學係的係草,方穹。邵安又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獎杯考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證書,去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地方,拍了很多亂七八糟的照片。
  大四的華夏仿佛重複了樊覆舟的人生軌跡,在校外租了房子,去新東方教托福和GRE閱讀,因為平時做人不是很能扯,所以課堂上多是靦腆的靠冷笑話支撐,效果倒也不錯。
  偶爾給蕭離為發發短信討論討論天氣,這裏如何冷,那裏如何熱。或者牢騷排課的不理想和疲勞的程度。他常常都在開導她,有時也會說,那麽難受就別硬撐了。
  仿佛真的做回到老朋友。彼此都小心謹慎的不敢再前進,像悉心的維護雙邊友好的合作關係。
  臨近寒假的時候,一年一度的保研活動緊鑼密鼓的開始報名。看到通知發下來的時候,她對著十七寸的電腦屏覺得自己並不是多麽的想出國,就像蕭離為說的,走得太遠,怕他追不上。才明白樊覆舟當年不隻是覺得欠泡麵頭的吧,沒有付出過真愛哪裏有舍不得遠走的道理,沒有深深牽掛和惦念怎會義無反顧的選擇留下。
  她問邵安,我是該保研還是該出國。
  邵安說:華夏,我們這一生隻能在每一個岔路口單選一條路,選擇的時候並不知道這條路是否適合我們,隻能盡量的根據夢想的匹配程度去挑,但也不能知道這條路究竟能不能帶給我們實現夢想的法寶。或者選對了,夢想成真,或者選錯了,一切皆空。你說我們像不像賭徒。
  像,太像了。
  華夏去填報保研表的時候,不斷有同學和老師產生或大或小的疑問:“你真的不出國啊,基點和外語成績都那麽無可挑剔。”
  包括關欣都問:“你是不是還沒放下蕭離為啊?為什麽不出國呢?”
  她甩了甩馬尾問:“出國有什麽好的。”
  關欣說:“出去溜達一圈總是長世麵的啊。”
  華夏睜著大眼睛問:“那你怎麽不出去呢?跟你家帥哥一起出去溜達溜達多好。”
  關欣一撇嘴:“我家方穹說了,立誌用他那瘸了腿的英語成績證明一顆愛國的心。盼著他那英語成績混出去不如有朝一日我把他F2出去得了。”
  華夏煞有介事的皺著眉頭說:“是不是數學好的外語都差勁啊。”
  關欣點頭:“還真是。”
  一月份保研名單發下來,華夏自然是第一名,保研保研,天天過年。樂得輕鬆。
  那個寒假,她仍在新東方教GRE閱讀。在樊覆舟站過的地方閃閃發著隻屬於她的光芒。她的爸爸媽媽跑到南陵市來陪她過年,帶來消息說蕭離為最近更忙了。
  她想,應該的。他已經是那麽出色的人了,出色的人是閑不下來的,就像發條橙。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免不了彼此奚落一番,再彼此祝願來年心想事成。
  終於六月份的時候他們成為了畢業主旋律上的音符,一場場畢業舞會,一頓頓畢業大餐,流不盡的眼淚,擁抱不夠的朋友,說不盡的傷懷。
  偶爾喝醉了會想起蕭離為,很多次撥了他的電話,往往撥通的瞬間就清醒了,然後把手機關上,或者故作冷靜的說一句:“哦,我不小心打錯了。”
  蕭離為有一次也是真的喝高了,比她喝得多得多。華夏說:“我打錯了。”
  他叫:“別掛,我有話說。”一聽就是醉醺醺的,電話裏聲音都變了。
  華夏很著急,相比之下清醒得很:“你先找個地方坐下來,千萬別走路,別過馬路,聽到沒?”
  他低低的說:“華夏,你有那麽多的壞毛病都是我給慣出來的。你還心狠,說走就走,說不理我就不理我,也是我慣的。所以,我能忍受,華夏你的臭脾氣,也隻有我能忍受……怎麽每次都是我對你服軟呢?”然後就笑了。
  最後的七月,前後送走了幾撥朋友,她獨自去島嶼咖啡店坐著回憶這四年的時光,可真是快,快得沒了知覺。剛來的南陵的那一年不習慣南方潮濕的天氣,熱麽悶得死人,冷麽潮得死,躲在被子裏不止一次偷偷的哭泣。現在也習慣了,反倒覺得浦城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短。
  剛來南大的時候,覺得島嶼是個頂小資的地方,第一次來就喜歡上了這裏的杯子,記得那杯口處有精致的金線五月花。一轉眼,裝咖啡的杯子都被換過好幾輪了。更別提他們逝去的年華。
  手機裏有陌生號碼的來電,她知道那是樊覆舟,每次一長串的電話號碼就是他錯不了。故意裝作禮貌的問:“你好,我是華夏,請問你找誰?”
  樊覆舟一如既往的說:“猜猜看,三次機會。”
  華夏懶得敷衍:“翻船啦。”
  他是真敷衍:“變聰明了啊。”
  華夏笑嗬嗬的問:“最近怎麽樣?”
  他說:“還成,就是總有傳聞說加州要地震,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你呢,畢業了心裏是不是不太好受?”
  華夏噘噘嘴:“是啊,是真舍不得。”
  樊覆舟大笑:“舍不得個什麽勁兒啊,你不是留校讀研嗎?難不成和我一樣不厚道的改主意了?”
  “我可沒你那麽沒品。我就是舍不得這些年和那些人。”
  樊覆舟說:“我當初也舍不得,不過現在都忘得差不多了。”間隔了片刻又說,“別跟自己較勁了,如果還能挽回就要趁早,如果不能挽回就要往前走。”
  這樣的道理她聽得耳朵起了繭,笑著附和:“你說得對,加州的陽光沒有白照耀。”
  “要不你過來找我吧,我帶你騙吃騙喝去。”他最後掛電話之前認真的說,“我要是哪天看你不順眼了想讓誰對你留下不好印象了,就帶著你去吃通心粉,又便宜又能準時讓你現原形,絕對不會讓觀眾失望。我以人頭發誓,以親身經曆做擔保。華夏,蕭離為當年可是很有心啊。”
  剛巧咖啡館裏放著劉若英唱得慢條斯理卻讓無數的人流著眼淚感情潰不成軍的歌兒。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那個永恒的夜晚,十七歲仲夏你吻我的那個夜晚,讓我往後的時光每當有感歎總想起當天的星光……
  七月底,把所有離校的同學一個個送走華夏才回到家。回家的時候聽到蕭離為要去哥倫比大大學念書的消息,如晴天霹靂,像被欺騙,又像遭遇了場現世報。
  所有人都以為華夏早就應該知道的,包括她的爸爸媽媽。沒有人想過,她會是最後得到消息的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蕭離為的事情,她竟然會是最後一個被告知。因為處心積慮的人具有良苦的用心,他是想報四年前的仇?
  華夏覺得整件事情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賭氣隔著一堵牆硬是不去和蕭離為說一句話。每天宅在家裏看書上網,窮極無聊就收拾舊東西。這麽多年來從他那得來的東西堆了滿滿一個大箱子,小時候他送的賀卡,上麵寫得根正苗紅:“祝華夏同學新年快樂,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或者“祝華夏同學生日快樂,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之類。和他送的各種遊戲光盤,幾本不記得是他送的還是自己硬搶來的武俠小說,還有他隔了兩三年送的同一款相框,以及連續幾年送的同樣款式不同顏色的杯子,軟陶娃娃,和對講機。
  她還翻出來幼兒園畢業那年一同登上的那張報紙。她穿著背帶裙紅皮鞋,他穿著背帶褲打著領結,他們各自舉著話筒對視,神氣活現默契十足,仿若天降金童玉女。
  從那麽早的時候就在一起了,一眨眼認識了十八個年頭。小學夠讀三次,高中夠念六遍,而大學都足以畢業四回還有富餘。活了二十二歲,有他陪伴的歲月幾乎占據了人生的全程。從還沒有記憶開始,就在一起玩鬧。
  掀開窗簾打算敲玻璃叫他過來,仔細想了想,心裏浮躁得很,還是決定去隔壁麵對麵跟他說再見,順便發個脾氣。巧的是剛走到門口,門鈴響了起來,她拉開門,蕭離為瞪著眼睛問:“這麽快。”搞得好像她一直守在那裏專門等著給他開門似的。
  華夏一撇嘴,橫眉冷目:“你來幹嘛的。”
  蕭離為順手把門帶上,走進來揉了揉她額頭:“拽什麽呢。”
  她故意用手擦了擦他揉過的地方,撅嘴:“男女授受不親啊。”
  “你多大人了,也玩不膩。”蕭離為笑笑,“別費勁了,咱倆的曆史是撇不幹淨的。”
  華夏覺得胸悶:“撇不幹淨也得撇。”
  他自在的坐到她的老板椅上,不懷好意的問:“傻妞,鬧什麽別扭呢。是不是聽說我要出國不舍得啊。”
  華夏嘴硬說:“自戀吧你。”心裏想,這人的臉皮真是越來越厚了。
  蕭離為眼尖,指了指寫字台的桌麵皺眉問:“你都閑得開始剪報了?”
  她想要搶在前麵把報紙藏起來,可是怎麽可能會比他的伸手更快呢。他看了那照片顯然非常得意:“華夏,你小時候明明是個大腦門,現在怎麽都看不出來了?”
  她把報紙從他手裏抽出來:“被你用球給砸沒了。”
  他笑,又把報紙搶回來:“哎,這照片剪下來送我吧,正好錢包裏空著呢。”
  “錢包空著當然要放錢啊,放報紙又不能花。”
  “故意的是吧。”
  華夏忽然不想笑了,鼓鼓氣問:“你什麽時候計劃出國的,你不是最不喜歡出國嗎。”
  他說:“是啊,我不喜歡,可不代表不能出去啊。”
  華夏趴在寫字台上背對他不說話。蕭離為,是不是四年前的你和現在的我一樣感覺被拋棄了呢?
  他也幹脆背過去說:“你還記得小時候你給我講過的禮物的故事嗎?一對戀人,他們很窮可是很相愛,女的頭發很長很漂亮,男的有一隻精致的懷表。過節的時候彼此都想送給對方一件禮物,於是一個把長發賣給了理發店買了個懷表鏈子,另一個把懷表賣給了當鋪買了一把好看的梳子。當他們見麵的時候才知道這樣可笑,白白買了禮物,她沒了頭發,他沒了懷表。”
  華夏抬起頭問得很認真:“難道你是為了我才出國的?”
  蕭離為模仿她的語氣,玩笑說:“自戀吧你。”
  她就單腿站起來俯身過去作勢要打他:“你膽子肥了啊!”
  離為看著她張牙舞爪的,逆著光,長發如瀑,是這麽多年來他始終放在心上的女孩,這女孩一刻都不曾停歇的折騰著自己。抿了抿嘴,像是怕麻煩又像是怕失去,伸手順勢就把她攬到懷裏了。華夏的另一條小腿還搭在凳子上,恍惚間失去全部的重量一下子撲到他身上,緊緊的靠著,沒有一絲的間隙。隱約聽到他生機勃勃的心跳,撲通撲通,卻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還是他的。
  夏天的衣服那麽單薄,依稀聞到淺淺的汗味,屬於他的味道。華夏紅著臉,頭埋在他肩膀盡量的低,沒有推開他,也沒有說話。依舊是對他心動,依舊是對他著迷,隻做朋友如何心甘命抵?
  陽光傾泄了一地,感覺時光匆匆略去,而他們卻始終站在原地。
  蕭離為把頭擱在她腦頂,鄭重得像是許諾:“傻妞,我先過去等你。”
  過了好久,她終於想起來應該給他回個話,可是沒有,就那麽沉默了下去。直到他站起身不肯回頭的說:“我回去了。”
  華夏急忙叫:“那……”
  他回眸,眸子裏分明寫滿了期待。
  一瞬間,陽光太燦爛,照的她愣住了,陽光下是高高瘦瘦的蕭離為。兩年來的思念肆無忌憚的泛濫。
  原來鄭重又仔細的藏在心底的人,是這樣真切的模樣。無論疊了多少影子上去,無論被生活怎樣打磨,無論被凡塵俗事怎樣拋光,他還是那麽幹淨清爽,一副少年時白衣飄飄的模樣。郎騎竹馬來,有或深或淺隔閡,鬧過許多別扭,吵過無數大大小小的架。可睜開眼,閉上眼,看得見,看不見,他都在那裏。在心底,在剛剛好的陽光下,在剛剛好的位置上。
  她咬了咬嘴唇,說:“再見。”
  他說:“那我走了。”
  他說走了,就是真的走了。不幾日送他去機場入關前,他伸出手,擺了瀟灑的姿勢問:“能再抱一抱嗎。”
  華夏勉強笑了笑,慢慢靠過去,眼圈紅紅的:“你要保重,好好照顧自己。”
  蕭離為用力的把她圈住,也是鼻子發酸:“我等你來。”
  你等我去。
  自他走後華夏就開始積極準備申請學校的事宜,找教授簽推薦信,寄材料,寄英語成績。三個月後,收到紐約大學的春季offer,紐約大學與蕭離為就讀的哥倫比大學隔了一條街。她打定主意要和他做鄰居而不做校友,就算是倒貼過去,也要倒貼的有點骨氣。
  年底,坐上了飛往美國紐約的飛機。有強烈恐飛症的華夏,登機後找空姐要了一杯芝華士,很快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已經抵達肯尼迪機場,一切虛幻得仿佛是一場夢。
  蕭離為擠在一堆接機人裏麵,異端醒目,一眼就望見了他。
  華夏丟下行李衝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他卻破壞氣氛的說:“傻妞,你怎麽剪了個道姑的傻頭。”
  華夏的心底笑得裂開了一條縫,終於肯相信原不是一場夢,揮著拳手說:“這是著名的BOBO頭,BOBO頭!”
  他忍不住揉了揉問:“剪得那麽短幹嘛。”
  她沒好氣的說:“把頭發賣了給你買表鏈了。”又伸手,“有梳子送給我嗎?”
  那天紐約正下著大雪,漫天漫地紛紛揚揚,像是上帝撕破了鴨絨被。蕭離為開車的樣子華夏頭一次見,很帥。
  他把暖氣開到最大,說:“你再睡一會吧,到了我叫你。”
  她就踏踏實實的又睡著了。當他把她叫醒的時候舉目荒涼,不知道到了個什麽偏僻的地方,詫異的瞪著眼睛望著他。
  蕭離為敲了敲車窗說:“下來吧,這是長島最南邊的海灘。”
  華夏裹緊了羽絨服,她也是第一次來到下雪的海邊,小臉埋在圍巾裏,隻露了一雙眼睛左右顧盼,頭發短短的,怎麽看怎麽像個迷路的孩子。
  離為笑話她天真的表情:“要不,咱堆個雪人?”
  她點頭:“好啊,堆一個最大,到明年開春也融化不了的。”
  “傻妞。”離為笑著伸手把她抱在懷裏問,“做了這麽久的飛機累不累,怕不怕?”
  華夏仰著頭問:“知道我怕你還成心跑到這麽遠,還非得等我來追你。”
  他用下巴磨蹭她的額頭,滿足的笑:“我想了,不能總被你牽著鼻子走吧,我如果不狠心一次跑到你前麵去,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每次要和你靠近,你都拒不配合,咱倆還不知道要別扭到什麽時候。可我也怕弄巧成拙了,你萬一不跟過來可怎麽辦。這破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又荒涼,生活枯燥,你要是不上當該怎麽辦?”
  華夏笑得沒心沒肺的:“頭一次聽到有人說紐約荒涼又枯燥。”
  他緊緊的抱著她說:“華夏,謝謝你為我飛了這一萬裏。”
  她抵在他胸前搖搖頭:“是我該謝謝你。”明明是你為我遠渡重洋飛了這一萬裏,明明是你為了我跨過千山萬水的距離,明明是你為我磨盡了棱角跋涉千裏,明明是我該謝謝你。
  蕭離為端開她的肩膀,凝望著她雙眸。情不知來處,好似愛了太多個年頭於是忘了怎樣的開始,深邃又寧靜的眼裏一往而情深。情深終有歸處,他慢慢的貼近了麵頰,期待已久終未落空。
  華夏仰起頭閉上了眼睛,感覺雙唇觸到的涼涼的,仿佛是一片雪。涼涼的是他,曾經如流水般純淨的少年,如今清透出眾的男人。
  她微微睜開眼睛,雪仿佛停了,天空已放晴。與離為牽了手於海邊慢慢地走,平和,雋永。像一生一世。
  仿佛會生生世世的並肩下去。
  華夏側目望著他,在他藏著千言萬語卻無聲的對視裏,靜靜的笑。
  ——我們四歲相識,十七歲相愛,二十三歲終於走到一起。來時的路磕磕絆絆,未來的路還漫漫長長,但是隻要能與你攜手相渡一切便都知足。再沒有什麽能將我們分開了,那麽,就陪同時光去白發蒼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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