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蘭思思:相看兩相知

(2009-01-28 09:38:06) 下一個

  第一章
  三八婦女節下午一點到三點,美羅百貨服裝部全場限時打對折!馮春曉在電話裏把這個消息告訴陳方好的時候,那興奮勁兒仿佛不是打折,根本就是等著她們免費去拿。
  春曉和方好不在同一家公司,卻在同一幢寫字樓裏,兩人經常在樓下的經濟餐廳碰到,年輕女孩對跟自己年齡、氣質相仿的姑娘都會格外留意一些,加上她們所在的公司又是門對著門,遠親不如近鄰,一來二去兩人就熟稔了。
  方好歪了頭,把電話聽筒夾在耳朵跟肩膀之間,一邊聊天,一邊還能劈裏啪啦打著字。
  春曉盛情邀請她一同前往“廝殺”,方好雖然十分樂意,卻有些為難,目光飛快的向左手的辦公室瞥了一眼,門微啟著,但看不清裏麵的人在做什麽,她壓低聲音道:“下午啊,下午我手頭還有一堆事兒呢,老板一定不會放人的。”
  她的嗓音和她的人一樣嬌脆可人,方好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皮膚細膩白皙,圓臉,尖下巴,一雙杏仁眼總是似睡非睡,很有些慵懶的嬌羞之態,雖不是明豔不可方物,但勝在清麗討巧。
  春曉不覺在那頭發出鄙夷的嗤聲,“三八節女士放假半天,那是國家規定的,波哥要膽敢不放,你可以直接去婦聯告他侵犯婦女權益!”
  這罪名大得有些唬人,且根本不切實際,方好嗬嗬幹笑了兩聲,沒接茬。
  告老板?!她還混不混了?
  春曉忽然收起了女權的嘴臉,嘻嘻一笑道:“這事兒也簡單,按老規矩辦,咱上美人計唄。中午你把波哥往二樓的企鵝茶餐廳引,我隻要把他的行蹤透露給林美人,保管叫他來個甕中捉鱉,逮個正著兒,你要脫身不是易如反掌?”
  這招雖然俗,但絕對管用,春曉的頂頭上司林玉清“明戀”盛嘉貿易的老板關海波在這棟樓裏可不是什麽新聞了,至於關海波對她有沒有那層意思,就隻有他自己曉得了,盡管對著林玉清,他也是笑容可掬,彬彬有禮,可是兩年下來,什麽動靜都沒有。
  當初兩家公司機緣巧合的湊了個門對門,也真叫絕配,和尚廟臨著尼姑庵了,公司從大到小鮮有不眉來眼去的,然而竟然沒成得了一對。
  春曉說:“這叫兔子不吃窩邊草。”
  方好的同事孟慶華則道:“距離太近了,就缺乏美感。”
  方好覺得他們說得都有道理,隻是不知道關海波始終不接林美人的招,是因為不想吃這口“窩邊草”,還是真的因為距離近到已失去感覺。
  “男人心,海底深”,這句話用在關海波身上,方好覺得是最合適不過了。
  電話裏,春曉還在喋喋不休的嘮叨,“我們公司可是一早就發了通知出來,今天下午鐵定要放的。”
  方好哼哼哈哈的應著,心裏不禁嘀咕,春曉所在的是一家日本知名化妝品公司的在華基地,在S市的遠郊工業園裏還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廠房,而在聚林大廈的這個售後服務部裏,幾乎是清一色的女性,人多好辦事,爭取起權益來更是順風順水,哪像他們公司,除了前台跟方好,就再找不出第三個女的來,前台還是一實習生,每天隻坐陣上午半天,幫著方好處理掉一些最低級的office瑣事,其餘的後勤,全是方好一個人在打理,忙得象隻小陀螺。
  她要跟關海波說申請三八節放假,他指不定要拿多大的眼瞪自己呢。
  春曉忽然神秘兮兮的道:“我們美人今天準有行動,一個上午補妝不下五次了都。哎,她剛才好像還去你們那裏來著,說有個快遞發錯了,你沒見著嗎?”
  她是真沒什麽印象,從上班開始就被老板差得團團轉,餘下的時間也隻夠埋頭在文件堆裏,哪有閑工夫注意別的動向。
  關海波老罵她笨,粗心,頭兩年從她手上出品的report他都要狠狠改過才能夠用,不是措辭太幼稚,就是標點點錯了,光為這一項,她就吃過他不知多少排頭,以至於以後隻要一接觸文字工作,她都會神經質的睜大眼睛,像個偵察兵一樣在字裏行間揪敵對分子。
  方好的案上常年備著新華字典和牛津英漢雙解詞典,沒事也會翻出來研究研究。三年後的今天,她幾乎可以自信的認為,把她放到任何一家出版社去當文字校對都綽綽有餘,春曉老笑她是得了文字強迫症。
  這邊電話還沒講完,關海波就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方好的視野裏,目光犀利的掠過方好溫暖如陽光的笑臉,猶如冬日裏忽然刮過一陣寒風,方好生生打了個哆嗦,趕緊掛斷電話。
  關海波是那種無論往哪裏一站,都能惹女性回眸注目的角色。其實他長得算不上有多英俊,膚色微黑,很普通的四方臉,但麵部線條極其硬朗,工作起來不苟言笑,一雙不大的眼睛時刻斂著精光,再加上高大俊挺的身材,男子氣十足。
  隻一眼,他就瞧出方好是在跟人聊天,而且聊天對象一定是對門的馮某某,他用手上的一遝文件敲敲方好的桌子沿兒,簡短道:“進來一下。”
  “哦。”方好趕緊扔下手上的活兒,乖乖尾隨其後。
  關海波再帥也是他的事兒,跟方好渾身沒關係,她是在他的嗬斥聲中成長起來的,他把她那點本就可憐的自信心早已破壞殆盡,要想讓她對這樣一個始終對自己鐵青著麵色的上司花癡簡直是天方夜譚。
  進了門,關海波徑自走到辦公桌邊,在鬆軟的黑皮椅裏坐下,然後道:“騰玖三個月前被海外的一家實業公司收購了,目前正在資源重組,有幾種原材料即將對外招標。”他把手上那疊厚厚的文件往方好的方向一遞,“這是我收集的資料,你去理一理,做個投標書,爭取今天完成初稿。”
  方好答應著,上前兩步,接了過來,隨手翻閱了幾頁。其實關海波沒必要跟她解釋太多,她對商場的那一套基本沒什麽興趣,工作對她來說隻是一種謀生的手段,隻要薪水合適,讓她天天當小妹她也沒意見,每次她一發類似的論調,春曉就會痛心疾首的說她是被波哥長期壓榨給摧殘傻了。
  但是方好能做出各種各樣漂亮到讓人倒吸一口氣的報告,字體,顏色,背景搭配得無一不恰當,內容也十分嚴謹,論點合理,論據充分,論證嚴密,這當然得益於關海波孜孜不倦的長期“教誨”,還有方好日複一日的經驗累積,正所謂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麽?
  關海波又仔細的給方好講述了一下標書的要求,騰玖是他關注許久的對象,隻是苦於沒有機會打入,這次的重整提供了良機,他通過多方麵打通關節,終於取得投標資格,如果真能拿下一兩個貨源代理,那今年盛嘉的業績漲幅曲線將會呈陡坡狀,所以他絲毫不敢大意,從頭至尾都打算親自跟。
  該交待的都已交待完畢,方好卻還杵在那裏不動,關海波不禁挑了挑眉問:“還有事麽?”

  第二章
  方好覺得,與其下午偷偷溜走,不如主動請示為妙,再怎麽說,這也是國家法定的假期,雖然盛嘉一直以來在管理上不怎麽人性化,別說節日了,周六周日加班也是家常便飯,誰叫公司的業務越做越大,人卻還是那麽幾個呢!但關海波近來常常跟員工強調規範的重要性,方好認為公司的“規範”是要以遵守國家法律法規為前提的,所以她撓了撓頭發後,還是很勇敢的開了口,“關總,唔,那個,今天是三……”
  關海波突然想起了什麽,驀地打斷她道:“美藝的報價單給他們發過去沒有?”
  “啊?”方好腦子裏正在緊張的組織語句,被他一打岔,不得不勻一些細胞出來回憶一下上午的工作細節,然後咽一口唾沫道:“發了,早上一來就發了。”
  “嗯。”關海波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然後又眯起眼睛看向她,“你剛才說什麽?”
  “哦,那個,我是說,今天是婦女……”
  “咚咚――”斜刺裏傳來兩下敲門聲,項目經理季傑一臉緊張的踏進來,吊著嗓門道:“關總,長茂那邊又變卦了,我說怎麽都一周了,合同還老懸著不簽,原來是嫌咱們價定得高了。”
  關海波頓時俊眉一擰,“怎麽回事?星期一跟高副總吃晚飯時還談得好好的。”
  季傑很自覺的在關海波對麵唯一的一張椅子裏坐下,麵上擠著愁態道:“我估計十有八九是李鋒那家夥搞的鬼,上回給他們進口平衡塊,我沒按照他的意思給扣點,他心裏老大的不痛快。”
  關海波手上擒著筆,來回轉悠,沉吟道:“這個李鋒胃口太大,不能由著他胡來……”
  “可不就是嘛!”季傑一拍桌子,作出深以為然的表情,很自然的轉過臉來,餘光正好掃到還站在身旁的方好,這才意識到自己搶了先,把她晾一邊了,“喲,小陳有事嗎?有事你先說!”
  季傑跟關海波一樣,都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在他們麵前,方好再要開口申請那個休假著實有點困難,於是抿了抿唇,強笑了一下道:“我沒事了,你們聊。”
  她扭身往門外走,關海波眸中帶著一抹深意向她的背影望去,不期然她在門口又轉過身來,他來不及收回深邃的目光,下意識的握拳靠在嘴邊幹咳了兩聲,好在方好壓根沒注意。
  “關總,今天中午要不要給您在企鵝餐廳訂個位子,聽說他們新做的一道泰皇炒飯很有東南亞風味,挺不錯的。”她的臉上一掃適才的沮喪,笑吟吟的請示,關海波自小在閩南長大,很吃得慣那些在方好看來相當奇怪的飯菜。
  關海波用餐的地方隻有兩個,要麽在辦公室吃外賣,要麽就去三樓那家環境優美的茶餐廳,沒什麽懸念。
  方好想既然沒法通過文明手段爭取到合法權益,就隻能夥同春曉一起上“陰謀詭計”了,她的辦法很簡單,隻要把關海波“哄”去茶餐廳就OK了。林玉清很健談,在那樣的場合跟自己心儀的男子聊個把小時簡直是小菜一碟。
  關海波當然不清楚她打的如意算盤,隻是點了點頭,他沒有忽略方好臉上閃過的一絲欣喜,雖然不解,眼神卻不由自主的柔和下來。
  方好心情極佳的出得門來,在第一時間與春曉通好了氣,兩人在電話裏象得誌的小人那樣偷笑了一陣,然後她就熱情飽滿的投入了工作。
  有了動力,效率也象插上了翅膀,飛得老高,午餐前,方好就把關海波要的初稿整了出來,她的電腦裏有太多的標書格式,隨便拉一份,修修補補,再多美言幾句就脫胎換骨成新的文案了。
  關海波在十二點半的時候從辦公室裏出來,方好大大鬆了口氣,老板的用餐時間一向不定,今天能這麽提前真是連老天也在幫她呃!
  經過方好的桌子時,關海波停下腳步,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一起去?”
  方好正等他挪動尊駕出門呢,沒成想他會向自己發出邀請,愣了兩秒,慌忙擺手道:“不了,不了,我今天約了人。”
  關海波便沒再勉強,站在原地莫名的頓了一會兒,似乎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麽話也沒說,抬腳走了。
  方好等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大門外之後,立刻手腳麻利的把郵箱裏早已準備好的那份標書初稿發了出去,她在郵件的最下方用藍色魏體醒目的寫道:“PS:今天是三八婦女節,按規定,所有女員工都應該放假半天!所以,明天見!”
  她默念了一遍,口氣似乎有點過硬,於是又加了一句,“順祝:節日快樂!”
  街上的人不是一般的多,且都是女性,仿佛整個城市的女人都在這個下午被趕鴨子似的放了出來,充斥了每條大街小巷。
  方好跟著春曉和她們公司另外兩名女孩一起蹣跚在人潮湧動的襄陽路上,開始後悔出來湊這趟熱鬧了,自從畢業以後,她就本能的避諱一切熱鬧的場合。
  春曉指著某個商場樓外懸掛的一幀巨幅廣告笑得打跌,“你們看那兒,看最後一行,居然還有人能掰出這種詞兒來,腦袋一定讓門給夾過了!”
  方好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然後念念有詞,“玩-轉-婦-女-節!”她想了想,如果斷句不當,還真能產生歧義,一時也嗬嗬笑起來。
  這一笑,心情頓時好了不少,既來之,則安之吧。
  一行人終於殺到美羅,熱切的擠在人堆裏淘貨,便宜的是真便宜,可那麽多衣服都象垃圾一樣團在竹篾筐裏,掖開來也是皺皺巴巴的,怎麽看都不舒服。
  春曉是逛商場的老手了,眼看方好的嘴越嘟越高,立刻熱情的勸道:“這跟淘寶一樣,要有耐心,我上回那件esprit的毛衣就是在打折的時候搶到的,才花了98,原價400多呢。”
  伸長了脖子一路擠過去看,幸虧大家有先見之明,各自帶了一瓶水,逛得身上微微起汗了,就找個角落先喝點水解解渴。
  春曉的同事小林耳朵尖,頭一個道:“誰的手機在響?”
  大家凝神屏息聽了一會兒,然後都看向方好,她低頭從包裏把手機翻出來,看了眼閃爍的屏幕,臉上頓時一呆,是關海波。
  春曉也眥過來看,然後麵目嚴肅的對她道:“保持鎮定!”
  電話一接起來,關海波就聽到那一頭歡快嘈雜的商場背景音樂,他蹙眉把聽筒拉得離耳朵遠一些,適應了一下才朗聲問道:“你在哪兒?”
  方好在春曉鼓勵的目光下扯直了嗓門放肆的喊:“在逛街!”反正商場鬧,她這麽嚷也不能算對領導不敬,一邊還向握著嘴大樂的春曉得意的擠了擠眼睛。
  關海波沉默了幾秒,言簡意賅的命令,“立刻回來!”
  “啊?!”方好臉上再次呆住,他沒看到她的郵件嗎?她在郵件裏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莫非她寫在最尾,他沒有留意到,可難不成要她寫在首行?那也忒那個什麽了吧……
  “為什麽呀?”她又憤懣又委屈的反問。
  “標書不合格!”他很幹脆的解釋完,根本不給她申訴的機會,就啪的掛了電話。

  第三章
  方好欲哭無淚的站在原地,手裏還不知所措的攥著手機,三個女孩都同情的望向她,春曉更是橫眉怒目,“幹脆,你辭職算了!這樣可惡的老板!咱不伺候了!”
  方好原本悲憤的臉上立刻現出猶豫之色,雖然她偶爾也會自哀自憐在公司隻是小雜役一枚,但關海波給她的薪水可不低,雖然沒做過市場評估,但她也了解,自己現在每月拿到手裏的票票在同行中應該算佼佼者了,她又不象春曉是本地人,摔了飯碗在家裏歇個把月也可以安枕無憂。以方好的資曆和工作經驗,要想在這座人才濟濟的特大型城市裏謀得一份與目前薪水持平的崗位,可能性極小。
  金錢和自尊在心裏絞騰了數個回合後,方好癟了癟嘴,選擇再一次妥協,“算了,我還是回去好了。”說畢,灰溜溜的整了整本就單薄的行囊,與同伴們告別了出來。
  混跡在依舊擁擠的人行道上,她對關海波的控訴逐步由腹誹轉為唇語,“獨裁者!吸血鬼!吃人不吐渣!”
  越想越後悔當初怎麽就上了他的賊船??
  義憤填膺的方好似乎忘記了,那時的她好像沒有別的選擇。
  大學剛畢業,方好就不顧家人的反對,形單影隻的來到S市闖蕩。她拒絕留在家鄉,實在是因為不想麵對家人關懷備至而又憂心忡忡的目光,以及鄰居閔奶奶歉然的哀歎,她象一隻受了傷的小貓,寧願獨自找個角落舔傷口,也好過把潰爛曝於人前,博取刺心的同情。
  頭一個月,方好還堅持隻把簡曆投向外企,可象她這樣一個三流學校畢業出來的應屆生,專業又毫無特色,簡曆通常列於最先被篩下來的一批裏,當然,偶爾也會有一兩次麵試機會,她很努力的表現了,卻杳無音信。
  工作尚未落實,方好也懶得租房,找了一家很便宜也還算幹淨的學校招待所住下了,父母給的錢雖然還夠方好接下來兩個月的開銷,可總是這樣無限期的等待,她自己先坐不住了。
  清醒下來,方好才漸漸意識到對她這樣一個新人來說,S市並不像學兄學姐們描述得那樣遍地機會,連續吃了三天的方便麵後,她賭氣的情緒有所緩解,甚至開始後悔這樣不管不顧的從家裏跑出來,可事已至此,她絕對沒臉一事無成的打道回府,她陳方好也是有自尊心的!
  沒奈何,要工作就隻能放低要求,於是,私有企業也開始嚐試了,賣場招聘助理她也願意“將就”了,甚至連招聘專欄夾縫裏的信息她都格外留意起來。
  此後,通知她麵試的電話倒是絡繹不絕,可依然是麵了一次後再無下文,每回應試完出來,看到走廊上坐了長長一排應征者,她的心頭就控製不住的泛起沮喪。
  21世紀,什麽最多?找不著工作的大學生!
  在接到盛嘉麵試電話的前一天,方好已經快絕望了,她給自己下了最後通牒,如果這周內再無轉機,她隻能不顧顏麵的回家了,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沒什麽出息!
  方好對盛嘉貿易沒有一點印象,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投過去的簡曆,而這家鬼公司也是異常難找,大熱天,她倒了三班公交車,又徒步20分鍾才來到電話裏那位男士交待的所在地。
  這是一棟外觀相當破舊的大樓,約12層高,位於一片老新村的西南麵,灰白的水泥外牆上,品牌雜亂的空調外機東一隻,西一隻的掛著,大半的窗戶玻璃估計有些年頭沒擦過了。
  方好汗涔涔的在樓下站立了片刻,這樣沒有氣勢的大樓,裏麵的公司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有些猶豫是否要繼續,轉念一想,既然好不容易尋到了這裏,不進去過過堂似乎對不起自己的這趟辛苦。
  門房的老大爺十分仔細,讓她做了詳盡的登記又盤問了一輪方才放人。
  電梯吱吱呀呀的叫喚著,緩緩上升,方好的心也老懸著,生怕突然間頭頂的燈就滅了,門一打開,她立刻象兔子一樣敏捷的竄了出去,暗舒一口氣,扭轉頭看,電梯門已經合上,正往下沉,她自我安慰的拍了拍胸口。
  一路過去,走廊的兩邊全是房門緊閉的辦公室,從東到西,密密匝匝的挨著,足有20來間,幾乎每間辦公室外麵的白牆上都訂了一塊公司銘牌,口氣大到嚇得死人,動輒“XXX環球公司”,“國際XX在華分理處”。方好越看越覺得象走進了騙子窩。
  盛嘉在走廊朝西的盡頭,她走上前仔細辨識,有機玻璃板上簡簡單單印著一行字“盛嘉貿易有限公司”,方好勻了勻氣,敲敲門,然後腳步輕盈的跨進去。
  屋裏卻沒人,她左右環顧,近門處簡單擺了幾把舊椅子,圍著一張圓形的玻璃桌,靠牆有張寬大的略微掉色的布藝沙發,臨窗就是唯一的辦公桌,筆記本和各類文件淩亂的疊放在一起,溜邊放著大大小小的電器產品,小到剃須刀,大到電飯煲,統統刻著同一個國產的不知名的品牌。緊挨辦公桌的牆角堆了高高低低幾摞紙箱,從箱子上印的介紹來看,方好猜測應該就是擺在台麵上的這些產品了。
  她清了清嗓子,怯聲問:“有人嗎?”
  “稍等一下。”一個沙啞的男音從桌子底下傳來,方好嚇了一跳,依稀還能辨識出就是給自己打電話的那個人。
  關海波終於把被自己不小心踩了一腳後就失效的電源插座成功修複了,心裏不免泛起小小的得意,他到底是F大機電係畢業出來的驕子,還沒什麽電氣問題是他搞不定的,伴隨著這抹得意而來的卻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心酸。
  直起腰來,他才看清麵前站著的女孩,白裏透紅的一張臉,帶著點局促和警惕,一看就知道是剛踏出校門。
  “陳……方好?”
  “是。”
  關海波低頭從一堆白紙裏準確的把方好的簡曆摸了出來,然後煞有介事的看著。
  方好其實不緊張,這家公司如此簡陋,簡直對不起門口那塊牌子上的稱呼,與其說這裏是“公司”,她覺得叫零售商批發部更合適些。
  “坐下說吧。”關海波指了指門口的塑料椅子。
  方好依言跟他過去,心裏不免猜測起關海波的身份來,看他年紀不大,頂多二十六七的樣子,穿著也樸素,一件白色的polo當季T-恤,外加一條蘋果牛仔褲,麵上也沒太多世故,跟方好學校的那些師兄幾乎沒什麽區別。
  兩人麵對麵坐定的當兒,方好幾乎可以肯定他和自己應聘的職位一樣,是個辦公室“小弟”。
  “小弟”還算體貼,順手從椅子旁的紙箱裏撈出一瓶水來遞給方好,她感激的接過,也沒客氣,旋開蓋子就喝起來,在烈日下奔波了近兩個小時,即使是仙人掌也有補水的必要了。
  “你學的是市場營銷?”
  “嗯。”
  “電腦玩得怎麽樣?”
  “唔,還行,office軟件都學過,哦,我的簡曆就是自己做的。”方好慶幸自己的靈活,同時有些好奇,“小弟”似乎缺乏微笑神經,一張臉始終很板正,真象那麽回事兒似的。
  關海波掃了一眼方好的簡曆,背景花哨,字體用了不下五種,他不露聲色的繼續問:“英語呢?”
  方好有短暫的卡殼,“那個,也……還好。”她有些汗顏,她能背很生僻的單詞,但口語卻極差勁,如果對方象前幾次麵試那樣直接用英語跟她交流,她非奪門而逃不可!幸哉,她坐的位置剛好臨門。
  關海波卻僅僅點了點頭就放過了她。
  方好乘著他沉思的當兒又拚命喝水,其實已經不渴了,隻是有點心虛。
  關海波突然用比剛才快兩倍的語速對她宣布,“工資800塊一個月,包兩頓飯,上下班的公交車費可以報銷,如果你沒有疑義,明天可以來上班。”
  這突如其來的錄取通知並沒讓方好歡呼雀躍,在五秒的愣神之後,她開始對這家公司產生了懷疑,定一定神,她放下手上的純淨水瓶子,抿起嘴角嚴肅的問:“你們……有營業執照嗎?”
  關海波瞥了她一眼,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質疑,他沒有因為方好的不信任而翻臉,眼下,他急需一位可以幫他看家的助理,而方好是迄今為止第二個有勇氣走進來且到目前還沒有逃走的應征者,為了讓她打消疑慮,他很配合的起身,長腿一邁,幾步跨到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個檔案袋,又很快走回來,把裏麵的證件逐一抽出來給方好展示。
  方好其實看不懂,她隻是對著工商局蓋的那個戳瞪視良久,徒勞的想辨認出真偽。
  關海波慢吞吞道:“你照著這個登記號去網上查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話說得這麽透徹了,方好也不能太過分,故作明白的點了點頭,眼前的人怎麽看都一身正氣,以她那點社會經驗來判斷,哪裏看得出真假。
  “唔,那個……薪水好像少了點兒,我是外地人,最起碼,住宿問題你們得給我解決吧。”方好舔了舔唇,開始進入薪資談判階段。話一出口,她陡然覺得自己成熟起來,在家裏,無論大事小事,都是媽媽在操心,何曾輪到過她,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有了長大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似乎還不賴。
  關海波一掀眉,指了指左邊一扇關著的房門道:“我就住那裏,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同住?”
  方好愣住,本已恢複白皙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真是人不可貌相,這位“小弟”的幽默感讓她張口結舌,尷尬的道:“我不是那個,咳,咳……我的意思是……你,你……能不能跟你們領導反映一下?”
  關海波把手上的簡曆往桌上一擱,“對不起,住宿的事隻能由你自己解決,我頂多每月再給你加100塊錢的房貼,這已經是上限了。”
  方好低頭算了算,月薪900,除去住房,水電,吃飯,哦,不,吃飯由公司提供,但如果夥食很差,吃不飽的話,自己還是需要在食物上撥出一部分款項的……
  她越算越掙紮,一會兒想,先接受得了,譬如當跳板,等將來找到更好的再換也不遲,一會兒又覺得冤,她的大部分找到工作的同學薪水基本都在1000以上,憑什麽她起薪就這樣低,這可是在高收入高消費的S市啊!
  關海波眼裏藏著緊張,目光灼灼的盯住方好陰晴不定的小臉,這是博弈,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然而――他無限失望的看著方好站起來,一臉遺憾的表情對他道:“對不起,我想我還是不能接受!”她轉身朝門口走。
  關海波怔了數秒,眼看方好的手已經搭到了門把手上,終於耐不住的衝口叫道:“等等!”
  方好在門口頓住腳步,卻不回過頭來,片刻,聽到身後的人有些無奈的說:“行,給你解決住宿。”
  她這才轉過身來,一臉燦爛的甜笑,心裏由衷的讚歎:大學時跟同窗項曉蘭出去逛夜市學到的還價本事還真管用!
  第二天,方好如約前來上班,同時,也很快搞清楚了一件事,盛嘉的老板就是關海波,而她,則是唯一的員工!

  第四章
  方好趕到公司時已經快四點了,她以為關海波會對自己擺一張臭臉,孰料他隻是心平氣和的問:“這份標書是照著去年給‘德蘭工貿’的那篇改的吧?”
  方好頓時麵龐熱燙,老板居然已經練就火眼金睛,把脈把得那叫一個準,還沒想好如何回應,關海波又接著往下道:“騰玖做的是汽車零部件,你可以參考我們給‘鵬輝’的標書,另外,記得要把所有的公司名稱都改過來。”
  他把打印出來的一摞紙遞給方好,她一眼瞟見那上麵用紅藍兩色水筆作了好些修改和注腳,有幾處用紅筆赫然圈出“德工”的字樣。方好這才恍悟,不是老板厲害,而是自己露了馬腳,她一向習慣用“替換”來統一修改名稱,隻是忘了“德蘭”還有另一個行業內的簡稱“德工”。
  乖乖領命出來,方好心頭不免沮喪,本來還希望乘著這次機會跟關海波好好談一談員工權益,她回來的一路上可沒閑著,慷慨激昂的措詞攢了一肚子,可關海波對她下午的“逃亡”隻字未提,她滿腹經綸沒了用武之地,平白憋著直覺得不爽。
  手裏掂著厚厚的文件,方好歎了口氣,天大地大,工作為大,要她現在殺個回馬槍再去跟關海波理論什麽權益問題,她可沒這個膽兒。
  一邊改著文稿,方好鬱悶的情緒始終無法得到緩解,她想自己原本沒這麽窩囊的,是什麽時候起變成這副德性了?
  其實,進盛嘉沒幾天,方好就後悔了,工資低自不必說,更悲慘的是她一句要讓公司給她解決“住宿問題”竟徹底把自己給“賣”了。
  關海波的所謂解決住宿就是把他在公司的小窩騰出來給方好住,自己則搬回了大學城附近的一間小屋,那是他剛開始工作時用貸款頂下來的一棟二手房,離學校很近,他跟施雲洛曾經在那裏有過一段幸福的時光。他一直以為他們不久就會結婚,可惜,世事難料。
  關海波的大度多半是出於無奈,他迫切的需要一個價格低廉而又老實可靠的勞力幫他照看“大本營”,而方好,無疑是那種一眼就能穿透的玻璃人。
  盡管方好對住宿條件不甚滿意,連學校公寓都不如,可眼瞅著關海波每天早上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哐啷哐啷穿越小半個城市趕來上班時,她隻能把什麽埋怨都往肚子裏咽了,誰讓她是“鳩占鵲巢”呢。
  既然辦公室就在住處隔壁,那電話來了不好不接吧,有訪客上門也不能不應酬吧,關海波經常出差,一出差就好丟三落四,打電話過來讓方好給他找資料,找名片,找產品說明等等等等簡直是家常便飯,且通常不分晝夜,方好成了一個24小時全天候服務的接線員。
  有時候,關海波出差回來已經很晚,精疲力盡之際,也不高興踩車回家,通常會在辦公室的沙發裏蜷一夜,方好對自己的人身安全倒沒什麽擔憂,可令她惱怒的是他會差她下樓跑老遠買便當,還總是不主動給她錢。
  可她的辛勞關海波並不領情,因為不久,他就發現自己其實沒占多少便宜,方好完全是隻職場菜鳥,辦公室技巧外加人情世故,統統一竅不通,什麽都得他手把手的教,他又忙,火起來難免聲色俱厲,罵得方好灰頭土臉,身心受到嚴重摧殘。她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在家的時候也是爸爸媽媽的心頭肉,掌中寶,哪曾受過如此嚴厲的斥責。
  有一回,關海波實在是罵狠了,方好的眼淚就沒能憋得住,當場啪啦啪啦掉下來,這一掉不要緊,又牽扯出許多前塵舊事,隻覺得怨屈萬分,一時哭得驚天地,泣鬼神,把關海波慌得亂了方寸,頭一回意識到老實人也有老實人的威力。
  此後,他刻意的嘴上積德,隻要方好犯的錯誤不是愚不可及,他都盡量就事論事,避免人身攻擊;即使她出現重大錯誤,他在開口前通常也會靜默10秒,釋放掉一些能量再開炮。
  日複一日,方好的腰在老板的訓誡聲中彎得越來越低,等她慢慢的把腰再直起來,也就習以為常了。
  不過私下裏還是把關海波恨得牙根癢癢,都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可在關海波眼裏,人壓根不是按照性別分的,隻有客戶和員工兩種,對著客戶,他笑容可掬,轉過身來,又是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
  方好不止一次的想過跳槽,離開這個又破又爛的鬼地方,她最大的心願是走之前把辭職書和新的offer一並甩在關海波那張一成不變的陰臉上,然後大笑三聲,揚長而去。
  可惜,三年了,這樣的場景隻在她夢裏出現過,她記得自己當時是笑醒的。
  也不是沒有過機會,有家也是做貿易的公司,規模比盛嘉大許多,招辦公室文員,她偷偷去麵試了,幾天後那邊就通知她被錄取了,薪水比現在漲了三分之一。而那時,盛嘉處於空前的低迷狀態,關海波進的一批產品推銷不出去,全砸手裏了,他甚至還欠了方好四個月的薪水,連吃飯的錢都經常需要方好私人墊付。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那天下午,她精神亢奮的擬好了辭職書,就等著關海波露麵,然後砸完、結帳、走人。
  關海波回來的時候,形容憔悴,下巴上的胡茬都隱約可見,他對方好的辭職沒有表現出多少驚訝,更沒有情真意切的挽留,目光掃描完薄薄的紙張上方好很解氣的離職宣言,他很簡約的發表了自己的意見:要走可以,但他拖欠的工資,方好肯定是拿不到了。
  他的無賴言論擺明了是欺負她,方好打小就不太會跟人吵架,情急之下,一張臉憋得通紅,眼淚又在眼眶裏轉圈,呼之欲出。
  關海波一眼瞥見,煩躁立刻湧上心頭,他也知道自己逼得狠了點兒,更沒理由拖著她一起沉船,隻是見她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候要走,心裏難免生出些淒涼的意味來。
  他在隨身的公文包裏淘了一會兒,揪出一疊紅豔豔的票子,在方好的淚水到達胸襟之前及時遞到她手上,那是他追了三天才拿到的一筆欠款。
  對著方好揮揮手,他嗓音嘶啞的說了句:“別哭,趕緊走吧。”
  方好左手捏著錢,抬起右臂將淚水擠盡,視線一旦清晰,立刻奔進房裏收拾東西。本來以為好歹還會耽擱幾天,可眼下這副淚眼相執的場麵令她意識到此地實在不宜久留,十分鍾不到就拖著行李箱出來了。
  關海波坐在辦公桌前抽煙,神情呆滯,方好知道他沒有煙癮,隻在遇見難題的時候才會抽一兩根緩解神經,可這麽短短一會兒,他麵前的煙缸裏就堆積了多個煙蒂。
  東家如此落魄,方好心裏突然不落忍,打過招呼之後,腳往門口邁就再沒有了適才的爽利。
  她現在所會的本事都是關海波教的,她這樣一走了之算不算過河拆橋?
  她走了,誰幫他接電話,找資料?他一個人又要守辦公室,又要出去跑,怎麽應付得過來?
  也就是在此時,方好才意識到自己心裏其實沒有那麽迫切的想要離開這裏,七個月的時間,雖然怨聲載道,可真要走了,竟有些舍不得起來。
  她越琢磨腳下越滯重,終於在門口停了下來,把行李擱在腳邊,轉過身來,正好撞見關海波望向她背影的憂鬱眼神。
  她撓了撓頭發,結結巴巴的說:“嗯,那個,我,我想……還是不走了。”
  關海波的眸中先是怔忡,然後漸漸的明亮起來,方好兀自給自己圓場,“我覺得……那個,做生不如做熟嘛。”
  這一留就又是兩年。
  關海波是怎麽掘來第一桶金的,方好不甚了了,隻是依稀覺得自己的留下仿佛給公司帶來了異常高漲的士氣。
  等他帶著壯大的人馬搬進在S市數一數二的聚林大廈時,方好徹底打消了“叛逃”的念頭,這麽氣派的大廈,進出的人無不氣質優雅,連門口的保安都比別處看著幹淨清爽,而彼時她的工資也已經翻了幾番,雖然趕不上其他幾個項目經理,但方好也偷偷比較過,同一城市,同一職位,她的薪水絕對處於高端水平,關海波待她還是不薄的,從前她“請”他吃飯的錢如今都加倍得到償還了。
  而遲鈍如她,也漸漸感覺出來,自從搬來這裏,關海波對她的態度改良了許多,仿佛也沾染了文明的習氣,雖然忍無可忍的時候也會朝她吼幾句,但多數時候僅僅是用陰鬱的眼神來表達他的不滿,讓方好自己琢磨去吧。

  第五章
  好容易改完標書,天已經完全黑了。
  關海波審核之後也沒說什麽,事情似乎不像他先前描述得那麽急迫,方好看了看時間,都七點了,難怪肚子裏咕嚕咕嚕唱起了空城計。
  “你去收拾一下,一會兒出去吃晚飯。”關海波說著,開始關電腦。
  跟老板吃飯這種事稀鬆平常,不平常的是,步出辦公室門的關海波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卻沒有招呼仍在加班的季傑,董其昌他們同往,方好詫異之餘,不覺追上去輕聲問了一句:“其他人不一起去嗎?”
  關海波已經按了下行的電梯按鈕,頭也不回的說:“就我們倆!”
  方好一下子又懵了!
  包廂裏飄著淡淡的背景音樂,桌台上還點了蠟燭,氣氛真是曖昧極了。
  燭光搖曳中,方好越發的坐立不安。
  她不是沒跟關海波單獨吃過飯,相反還吃過許多次,但通常的情況是兩人在辦公室裏相對著扒盒飯,再高級點也不過是在肯德基一人叼一個漢堡,邊啃邊想各自的心事。
  方好不常出來應酬,關海波對她期望不高,除了在辦公室打打雜外,許多公司的商務活動都不需要她參加,盡管也有客戶在盛嘉見到方好後很熱情的向關海波提議:晚上happy時記得叫上那個可愛的辦公室小妹,但關海波自己也不知出於何種心理,總是找緣由推脫了。
  可方好再沒見過世麵,S市名列高檔餐廳前五位的清雅閣也是聽說過的,以前還跟春曉笑言等發了獎金來這裏開開葷呢。她實在搞不明白老板今天是哪個筋沒搭對地方,會拉她來這裏。
  方好還沒從訝異中調解過來,服務員已經開始上菜了,菜色之繁雜和數量之多又令方好吃了一驚。
  印象裏,關海波可不是這麽講究的人,某些時候,他還吝嗇得可以,方好印象最深的就是沒搬來聚林前,有次臨時要來客戶,於是兩人火速奔出大樓就近買一些招待客戶用的茶點。
  方好負責買水果,因為是路邊攤,關海波再三囑咐她要還價,於是方好謹記在心,五塊錢一斤的香蕉,她還四塊八,那小販還老大的不情願,方好急得一頭汗,認死理的跟他軟磨硬纏,直到身後傳來關海波火燒火燎到略微變調的嗓音,“兩毛就算了,還不快點!!!”
  即使到了今日,盛嘉在行業中終於以一匹不容小覷的黑馬的姿態破浪而出,關海波也還是一如既往的節儉,他的信條是,錢掙來不容易,隻能花在關鍵處,所以無論是公司還是他個人,從來不鋪張,不講究虛華。
  “老大,你點太多了吧。”方好驚愕之餘,很久以前的口頭禪又不經管束的衝出了喉嚨。
  如果條件許可,她恨不能直接稱呼他為“大王”,在她看來,自己在關海波手下的地位,跟《西遊記》裏鞍前馬後替精怪們張羅唐僧肉的小嘍羅沒什麽本質區別。
  關海波起初對這個稱呼不覺得什麽,直到他們搬進聚林,有一回她又在辦公室裏這樣叫他,他就蹙眉警告:“以後別再叫我‘老大’。”
  方好當時一呆,本能的反問:“那該叫什麽?”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稱呼可以套用在他頭上,難道要她直呼自己暗地裏替他起的另外一個更為貼切的諢號――吸血鬼???
  關海波卻扭頭橫了她一眼,麵不改色的回複,“叫關總。”他這樣說著,臉上還是迅捷的閃過了一絲不自然。
  方好剛一嚷完,就意識到自己造次了,立刻以手掩口,懊悔不迭,她知道關海波最感冒員工老犯同一種錯誤。
  不過他今天好像格外寬容,竟沒當場指責,一味的祥和著麵色,給她逐一介紹菜品,顯然對這裏已經很熟了。
  方好滿腹狐疑的聽著,臉上也帶了一絲尷尬的淺笑,小腦筋卻轉得飛快,總覺得今天這頓飯象足了“鴻門宴”,那句老話不斷在她腦子裏飛旋,揮之不去――“黃鼠狼給雞拜年,沒按好心。”
  而關海波的表現更是坐實了方好的猜想,但見他一反常態的和藹,且臉上隱隱透著不自然。
  “嚐嚐這道鮑汁鵝掌,是這裏的招牌菜。”關海波一邊說,一邊舉起刀叉替她將食物分了一分。
  方好的心思卻完全不在吃上,腦子裏白光一閃,她忽然憶起兩個月前跟季傑等人在外頭吃飯,聽他們說過關海波辭退銷售部鄧凱時的“三部曲”。
  “請他吃了頓飯,送了一份厚禮,最後還結了一筆優厚的辭退金,你們別說,關總省歸省,在這方麵出手還是挺大方的,畢竟替他效過力,如果不是泄露了客戶資料,也不至於請他走人……”
  方好開始如坐針氈,今天這情形,怎麽跟季傑描述得那麽象呢?
  且不說非年非節的,請她來這種昂貴的餐廳吃飯,單單老板的態度就已經夠令她心驚肉跳的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隻習慣冷峻嚴厲的關海波。
  菜過三巡,關海波變戲法一般拿出一個精致的紙袋,含著難以形容的笑遞給方好,語氣也是異常柔和,“我隨便挑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方好的眼淚都快下來了,一顆心登時瓦涼瓦涼的,臉上哪裏還盛得住笑!
  不錯,她曾經很想離開公司,可那畢竟是從前,三年的曆練,她從外表到內心,都已被他馴化成了一個標準的小勞作,她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
  可關海波居然因為自己曠工三小時十二分五十一秒就要請她走人!簡直是太豈有此理了!
  方好化悲痛為憤怒,也不去接關海波遞到半空中的那隻手上的禮物,裏麵即使是鴿蛋大的鑽石,也打動不了她!
  她伸出的左手直接將桌上的餐巾狠狠拽起,在濕潤的眼眶處揉了兩下。
  關海波不明所以的怔住,一隻伸著的手不知是該繼續好還是縮回好。他想方好還沒看到禮物呢,怎麽就感動成這樣了?
  可是目光一接觸到她眼裏的憤懣,他就明白她是誤會了。
  關海波尷尬的清了清嗓子,見方好始終不肯接,隻得把紙袋輕輕擱在她手邊,低首喝了口茶水,不知道應該怎麽說。
  半晌,他才仰起頭來,卻是平靜的道:“今天不是婦女節麽,這是我特意給女員工準備的禮物。”
  方好原本已微微哽咽的嗓音一下子寂靜無聲,目光死死瞪住麵前被切割得有棱有角的鵝掌,過了良久,火燒雲從耳朵根一點點的蔓延上來,最終爬滿了麵龐。
  關海波瞅了瞅她的麵色,驀地歎了口氣,“你不想要就算了吧。”他說著利索的伸手過去要將紙袋取回來。
  方好機敏的搶在頭裏,把禮物往身後的椅子上一藏,臉上的淚痕尚未幹透,卻強擠著笑容道:“誰說我不要了。”
  關海波瞧著她那副孩子氣的神情,又好氣又好笑,心裏卻逐漸柔軟下來。
  “快吃吧,菜都要涼了。”他邊說邊往椅背上一靠,人也仿佛輕鬆了許多。

  第六章
  風波過後,方好對禮物又湧起了強烈的好奇,扭捏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拽過紙袋來,拆了一半,才想到要詢問一下主人,抬頭訕訕的問:“我能看看嗎?”
  關海波邊悠閑的往嘴裏塞東西,邊點了點頭,這一番折騰下來,他自己倒覺得餓了。
  方好小心翼翼的打開紙袋,又拆掉重重疊疊的包裝,才發現原來是一條施華洛世奇的炫彩項鏈,很適合年輕女孩子,她一看之下,就喜歡上了。
  心裏敞亮無比,難怪今天下午他巴巴的把自己招回來!
  沒想到老板今年變得如此溫情,還會在節日上送女員工禮物,不過話說回來,也許就是因為女員工不多,他才如此慷慨,要是公司的男女比例反一反,估計他就沒這麽大方了。
  不過,管他這麽多幹嘛,有總比沒有好!她一邊喜滋滋的欣賞,一邊胡思亂想。
  “咦,關總,去年三八節為什麽沒有禮物呢?”方好顯然是樂過了頭,不知死活的突然冒出來一句。
  關海波舀了一勺湯正往嘴邊送,聽她如此一問,湯勺頓了一頓,又放了下來,臉微微沉下來,目光朝滿臉喜氣的方好刮去,“你自己想想去年的這時候你幹什麽好事了?”
  方好聽他口氣不對,立刻收起嬉皮笑臉,凝神思考。
  隻需稍稍回憶,她就不難回憶出當時發生了什麽事,一張臉又透出紅暈,悔得恨不得嚼下自己的舌根。
  那天她剛到公司就被關海波叫進辦公室,陰著臉遞給她一份律師信,她看完後當場臉色煞白。
  事情其實不複雜,關海波事業發展起來後就一直租住在離公司很近的一棟公寓裏,去年年初,他終於看中了一個精裝修的樓盤,交房後可以直接入住,很省心。
  他很快買好房,二月底就搬進了新居,同時囑方好將租房退掉,以為一切都辦妥了,孰料一周後房東竟然委托律師過來轉達,要跟盛嘉打官司。
  “到底怎麽回事?”關海波皺著眉問,這種小事他通常不太過問,卻沒想到方好還能給他惹來事端。
  方好見瞞不過,隻得老實交待了。
  原來房子的主人許晴是個年輕女孩,這房子當初是父母掏錢給她買的。許晴最近交了個男友,卻不被母親認同,於是賭氣跟著男友去了南方。
  許晴的母親陶女士不知怎麽打聽到了房西的信息,竟找到盛嘉來。
  對著一團和氣的方好,陶女士哭得肩膀一聳一聳,控訴女兒的不孝和做父母的辛勞,方好是最見不得年長的人在自己麵前哭的,當下又是遞茶送水又是安慰,心裏也直埋怨許晴如此不體諒父母。
  陶女士當然不是光為了哭訴來的,既然女兒不仁,那麽休怪她不義,她要收回這棟房子,所以她要求方好把鑰匙和相關資料等物都跟她移交。
  方好雖然同情她,但也覺得這樣做似乎不妥,畢竟跟公司簽約的是許晴,且房產證上也明明白白寫著她的名字呢。
  可敵不住陶女士的淚水,方好最後竟稀裏糊塗的答應了,她當時隻是想,反正他們是一家人,父母替孩子辦手續的事她以前也經手過。
  事後,許晴自然很憤慨,打電話怒斥了方好一通,並揚言要去告她。
  方好在電話裏好言相勸,又趕緊聯絡陶女士,陶女士要她放一百個心,許晴肯定告不成的,方好吃了定心丸,也就沒放在心上,沒想到許晴竟認了真,沒隔幾天就請了律師來處理。
  盡管方好在講述的時候,刻意強調了對方是家庭內部矛盾,但關海波聽完,還是很直接的抓住了要害,怒聲道:“你以為自己是街道辦事處的大媽?還負責調解別人的家事??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你,不要感情用事,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方好自知理虧,這事兒說到底是她處理不當,於是囁嚅的問:“那……咱們該怎麽辦?”
  關海波又掃了一眼信箋,對方雖然措詞嚴厲,但無非是揪住事端多要些賠償,嚴重不到哪兒去,可他就是氣方好做事糊塗,不給她點教訓,她總是不長記性。
  轉過身來,他冷冷道:“你自己捅的簍子,自己想辦法。還有,違約金公司可以先付,但必須從你工資裏扣。”
  方好的心著實抽搐了一下,肉痛不已,可也是沒辦法的事,當下沒吭一聲,灰溜溜的出了門。她當晚就主動約了許晴出來談判,因為之前打過交道,方好又爽快的答應付錢,兩人的溝通還算順利。
  方好想起陶女士的淚容,於是在肉痛之餘,希望自己出的這錢能更好的發揮功效,乘著大好的形勢又委婉的勸說了一番,把陶女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委屈和擔憂轉述給許晴聽,許晴聽了,先是冷笑著不屑,她跟母親的積怨實在太深,哪裏是幾句話就能化解開的。但眼見方好不死心的循循善誘,和那張雖然稚嫩,卻異常誠摯的麵容,漸漸也陷入了沉默。
  後來如何,方好自然不得而知,所幸許晴最終撤了訴,糾紛止於搖籃,而關海波也在接下來的那個月所發的獎金裏變相的把方好賠出去的錢又補回來了部分,但這件事對方好來說始終是個不光彩的教訓。
  這頓飯終究吃了個不倫不類,草草收場,方好見關海波麵色始終陰晴不定,仿佛天人交戰一般,隻道是被自己勾起了舊怒,哪裏還敢多問別的,諸如“此飯為何而吃”雲雲。
  結完帳出來,時間尚早,燈火輝煌的大堂裏,食客們還在紛紛湧進門。
  關海波不知緣何腳步凝滯了一下,方好就走在他右手邊稍後的位置,一不留神就超過了他,慌忙放慢腳步,偏頭奇怪的望了他一眼,又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對麵。
  施雲洛正陪著幾個女客朝這邊走來,一年不見,她越發的靚麗了,關海波回想起當年她離開時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怎麽都無法跟眼前這位舉止優雅從容的年輕太太重疊起來,他將手往褲袋裏一插,思忖著是就此避過,還是迎上去打個招呼,正躊躇間,施雲洛卻已經看見了他。
  “海波!”她遠遠的便微笑著叫喚了一聲,同時側首對身邊的朋友耳語了幾句,她們笑吟吟的點著頭,先過去了,留下她停留在他麵前。
  關海波扯了個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很久不見了。”
  施雲洛的眼裏是說不清楚的複雜,卻被濃烈的笑意遮掩住了,眼前的關海波今非昔比,他到底闖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眉宇間,昔日的風采依舊,又頻添了幾分鎮定和沉穩。
  兩人再平常不過的說著場麵上的話,一如經年不見的生疏同學。然而,當施雲洛的目光掠過方好時,她的語調便誇張的揚高了幾分,“喲,帶了女朋友一起來,怎麽也不替我介紹介紹?”她笑得眉眼眯起,方好卻渾身一抖,隻覺得那笑聲酸得能滴出水來。
  方好從他們交談開始,精神就處於遊離狀態,她明白這樣的場麵――老板遇見老友,或是――舊情人的時候,應該避著點嫌疑,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女人的第六感總是很靈的,雖然之前從未見過施雲洛,但方好一眼就猜出他們的關係不像表麵文章裏表現得那麽簡單。
  此時此刻,走開顯然是不可能了,所以她始終掛著標準的笑容當陪襯,臉卻微微轉向走廊右牆上的招貼畫,很努力的研究那幅抽象圖片裏所蘊含的意境。
  聞聽施雲洛嬌軟的質問,方好著實嚇了一跳,被老板的“情人”誤會到絕對不是什麽好事,所以,沒等關海波開口,她就率先搶著澄清,連連擺手道:“不是啦,您搞錯了,我不是關總的女朋友,我隻是……”她的聲音在關海波帶著慍怒橫過來的一眼中陡然低了下來,但還是堅持說完,“他的助理而已。”
  心裏止不住的嘟噥,自己明明說的是實話,老板怎麽好像不高興似的。
  這場麵真是叫尷尬!

  第七章
  坐在車裏,關海波依舊沉著臉,方好心裏也覺得委屈,兩人於是都無話,車子開了一陣,又驀地停在路邊。
  方好不清楚接下來還有什麽節目,但看關海波的臉色,她覺得還是趕緊回家為妙,於是醞釀了一番,開口道:“關總,謝謝你今天的晚飯和禮物,時間不早了,我想先回去了。”
  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能折道送自己一程,可等了一會兒,他仍沒動靜,方好向來是識趣的,“你要是不方便,我自己回去好了。”說畢就開始動手解安全帶,老板不送,自己打車走也是一樣的。
  關海波卻用極其不悅的聲音忽然道:“做我女朋友很丟人麽?非要那麽著急的否認?”
  “啊?”方好一心解著安全帶,腦子完全沒反應過來,等解開了,她卻不敢立刻下車了。
  原來如此!老板生氣竟然是因為自己適才的言語傷到他自尊了!!
  “當然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嘛!可我們明明不是那種關係,她又那個……所以我怕你們誤會啊!”她結結巴巴的解釋了一通,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麽,情急之下,臉又憋得通紅,做他女朋友丟人?!怎麽可能,確切的說是“恐怖”才對!
  關海波忽然興味索然,對她擺了擺手,表示不想聽,腳下一踩油門,車子忽的飆了出去,方好趕緊重新係好安全帶,胸口卻象被什麽堵住了似的,有點喘不過氣來。
  到了租房樓下,她趕緊跌跌撞撞的下車,就知道跟老板單獨出去沒好事兒!
  上樓梯的時候,手裏掂了掂那個裝項鏈的紙袋,心情很快又調整了回來,別扭歸別扭,總算不是空手而歸!
  隻是,她怎麽也回憶不起來這家向往已久的高檔餐廳究竟有何特色,又有什麽值得推薦的菜品,這令她頗為沮喪,這一趟算是白去了。
  早早回到家中的關海波衝完了澡,裹著浴袍在客廳的沙發裏仰麵躺下,心裏也頗不是滋味。
  一周前,他跟舊友秦誌剛泡吧敘舊,秦誌剛提到偶遇施雲洛的事兒,感慨良多,最後由衷的勸他,“海波,你也找一個吧,年紀不小了,別再這麽寄情於工作了。想當年,你那麽傷心,又是何苦來,人家不是照樣過得好好的,人嘛,就那麽回事,得替自己多打算呃。”
  關海波雖然當時沒說什麽,但不得不承認,這次的聊天的確給他不小的震撼,最近他也不斷反思,自己這麽忙碌究竟是為了什麽?難道真的隻是為了錢?
  研究生畢業後,他聽從導師的安排,留校任教,剛開始的日子雖然清貧了些,但畢竟是自己喜歡的專業,身邊又有相戀兩年的女友施雲洛伴著,他的內心是溫暖而充實的。
  施雲洛跟他同在信電學院,但比他低兩屆,研一下半學期,導師手上項目多,於是勻出了一部分課時由關海波代勞,這對學習一向拔尖的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兒。難的卻是如何調動學生的積極性,上課時,睡覺的有之,聊天的有之,專心聽講的卻少之又少,令他暗暗搖頭,不知道如今的學生腦子裏究竟裝了些什麽。
  然而,時間久了,他漸漸發現,課堂上總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閃著聰慧的光芒,認認真真的聽他講課。
  那雙眼睛的主人便是施雲洛。
  老師對積極向上的學生總是要偏愛一些,於是施雲洛從專注聽課到虛心請教,跟關海波越走越近,一個學期下來,兩人的關係便自然而然的從師生升級成了戀人。
  很多上課時打瞌睡的男生因此對這個代課老師咬牙切齒,居然乘他們思想麻痹之時竊走了眾人覷覦的“班花。”
  學生時代,無論是愛情還是思維,都會較步入社會後單純一些,在物質生活方麵,關海波一直是淡泊而知足的,他以為施雲洛亦是如此。
  最初聽到施雲洛皺著眉頭向他談起有人大獻殷勤時他並沒有放在心上,自己的女友很出色,有個把不死心的追求者也在意料之內。
  然而,如果說當初他是靠學術“魅力”贏得了美人的芳心,那麽,後來的結果證明,在財富和權勢麵前,學問是多麽的蒼白無力。
  他最終沒能靠72平方米的溫馨小窩留住施雲洛,在他們相戀兩年零八個月後,施雲洛嫁給了S市XX集團總裁的兒子,從此步入豪門。
  這也是關海波投筆從戎,發奮圖強的最初動力,他的悲憤無處宣泄,他需要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和份量,而在當時,他想不出除了下海賺錢,是否還有別的更好的辦法。
  如今,他終於小有成就,可是,卻不知道該證明給誰看?或者說,證明了又有什麽用?
  好歹在商海裏摸爬滾打了三年,也吃盡了苦頭,人自然比在學校時油滑許多,他還不至於傻到固執己見的認為自己如今的所作所為就是為了要贏回施雲洛,說得難聽點,即使她肯回頭,他還願意要她麽?
  正如秦誌剛所說,他已經過了意氣用事的年紀,的確該為自己打算一下了。
  關海波今年整三十,雖然父母不在身邊,但每回打電話,可沒少跟他念叨媳婦兒的事,在老人家眼裏,沒結婚的囡仔永遠是孩子,讓他們操心。
  關海波是個想到什麽就要去做的人,既然決定了要找一個,就立刻開始搜尋目標。
  他雖然在外闖蕩了三年,但接觸到的適婚女子並不多。
  在他看來,女人無非就那麽兩種,可以擺在台麵上欣賞的和可以娶回家做老婆的,前者一如對門的林玉清,他也深知林玉清對他很有些意思,可這樣的女人也許在戀愛的時候是美妙的,一旦娶回家,時間久了,就會諸多挑剔,能不能守得住還是個問題,施雲洛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例子,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他下了決心,若再要找,太過聰慧滑頭的堅決不要,就得找個老實可靠的。這麽一想,念頭自然而然就轉到方好身上。
  想到了方好,他頓時有豁然開朗之感,這姑娘跟了他三年,裏裏外外早已被他瞧了個通透,絕對是個放在哪裏都省心的主兒。
  當然,辦公室戀情這種事搞不好就容易偷雞不成蝕把米,但關海波也仔細算過,方好不是那種能力型員工,即便最後弄巧成拙,她真的離開了這裏,以盛嘉現在的聲望,再招一個助理簡直不在話下;若是成了,她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無法繼續供職,那關海波頂多是丟了一個員工,卻賺了個老婆,這筆生意怎麽算他都賠不了。
  主意一定,他就打算出手了。
  隻是看著方好敬他如鬼神的神色,他才發現事情遠沒有自己想象得這麽容易,談戀愛這種事畢竟不比工作,一個行政命令下來,職員就得遵守,這必須是你情我願的事情,而他之前似乎有點想當然了。
  今天在餐廳與施雲洛的巧遇,他忽然對自己不確定起來,他一直認為再見她還是會覺得難受,而剛才,他分明發現,自己的不舒服絕非來自錦衣華服的施雲洛,而僅僅是陳方好那急切的要與自己撇清的態度。
  他振作旗鼓打算向她示好,而人家根本就沒那層意思!關海波感到極受打擊。
  然而,他是善於反省的,此時平靜下來,他也意識到,以方好目前的情形,他若真的道出心意,隻怕會把她嚇得逃得遠遠的。所以,他前思後想,還是決定等等再說。
  也許,他的確該轉變一下對方好的態度了。

  第八章
  下午,董其昌拖著行李箱一陣風似的進了辦公室,人還沒站定,就衝方好嚷:“小陳,給咱上杯咖啡提提神哈,這一趟可累死我了!”
  方好兩顆眼珠子還凝在電腦屏上,不情不願的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懶懶的起身往茶水間走。等她捧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回來,董其昌早就不在位子上了。
  季傑朝董其昌的桌子努了努嘴,“他奔關總辦公室了,你給擱那兒吧。”
  方好依言撂下咖啡,就跑回了自己的地盤。雖然她比任何人都要早進公司,但後來招進來的員工每個都比她有份量,她年紀又輕,也沒什麽城府,誰都愛有事沒事跟她扯幾句,日子久了,自然而然成了大夥兒“共用”的小妹。
  季傑向坐在對麵的會計師唐夢曉不無酸意的哼了一聲道:“瞧他那副春風得意的樣兒,敢情是真把美藝那塊硬骨頭給啃下來了。”
  唐夢曉的年紀在公司裏是最大的,長得瘦削斯文,很有幾分《辛德勒的名單》裏那個既精明又老實的猶太會計師的味道,可一旦開口,就發現他精則精矣,老實可完全談不上。聽了季傑的話,他用手指掂了掂鼻梁上的鏡架,淡淡一笑道:“所以說啃骨頭也是門藝術啊,你當初要不把它當成雞肋,今天春風得意的人就該是你咯。”
  季傑不免訕訕的,這case的確是他先沾的手,可惜在公關處卡了殼,他手上又另有幾個大單,所以一直不甚上心,後來索性找個由頭丟開了手,沒想到便宜了董其昌。
  董其昌不久就從老板辦公室走出來,臉上溢滿了喜氣。
  “小董,得請客啊!這一單提成可不少吧。”季傑很應景的起身拍著他的肩道。
  一聽吃飯,正埋頭在紙堆裏的孟慶華立刻目光鋥亮的抬起頭來,嘴裏跟著附和,“是啊,得請客,請客!”
  董其昌年紀也不小了,32歲,和女友經曆了五年的馬拉鬆式戀愛,終於打算今年完婚,已經在S市買了房,背著不輕的貸款,所以口袋捂得特別緊,即使誌得意滿之時,頭腦也還能保持冷靜。
  “我提得再多,也及不上老板一個零頭,老規矩,嘴巴饞了找關總啊。”
  孟慶華皮厚,見敲不到董其昌,還當真涎著臉往關海波的辦公室裏闖,沒多久又樂顛顛的跑出來宣布,“沒問題,就今晚,讓咱們商量一下吃什麽呢。”
  有人提議在欣同樂包間房,吃完飯還能KTV,立刻遭到眾人的堅決反對,這樣的玩法,隻要願意,天天都可以有,沒什麽意思,而且跟老板一桌吃飯,中規中矩的也放鬆不下來,七嘴八舌之後,決定去吃韓國燒烤。
  意見統一完畢,董其昌就積極的朝門口的實習生尚蓓蓓嚷,“蓓蓓,趕緊給我們定位子去呀,聽說那地方新開的,生意好得很。”
  尚蓓蓓因為晚上學校還有選修課,教授管得緊,每課必點名,想逃都逃不了,所以燒烤沒她的份兒,心裏不免怏怏的,一邊撥電話一邊發出替他人作嫁衣裳的悲歎。
  孟慶華最是憐香惜玉,看不得小姑娘受委屈,立刻義不容辭的挑起了組織的重擔,“我去定,我去定,蓓蓓別難過,明天哥哥給你打包兩盒過來。”
  一席話說得尚蓓蓓咯咯直笑,
  董其昌在一旁哼道:“你別哄她了,燒烤那玩意兒打包了還能吃麽?”
  孟慶華不理他,緊著數了數人頭,辦公室裏連老板在內一共六人,其餘幾個同事均在出差,孟慶華皺了皺眉道:“人少了點兒,不熱鬧啊。”眼珠子一轉,“要不,我再去對門請幾個?”
  季傑笑道:“那也得掏錢的點頭才行啊。”
  孟慶華嘿嘿一笑,“得,好人做到底,我這就去請示。”
  兩家公司年輕人居多,湊在一塊兒聚會也是常有的事兒,不過孟慶華之所以這麽起勁,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對春曉一直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出戲唱了經年,卻和關海波跟林玉清一樣沒個準調兒。
  方好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問春曉到底怎麽想的,她覺得孟慶華雖然嘴碎了點兒,但也是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家世,背景,個人資曆雖非頂尖,也已經無可挑剔,為什麽春曉總是這麽吊著他就是不肯鬆口?
  春曉比方好還小了一歲,男朋友卻談過不下三個,雖然目前處於真空期,較之方好,還是很有些經驗之談的,“你別看他嘴上叫的響,我若真應承了,他立馬就閉嘴不吭聲了,有些人哪,就是喜歡玩這種曖昧的遊戲,卻當不得真,我看人準得很!”
  方好似懂非懂的聽,卻完全摸不著其中的門道。
  春曉又老成道:“我告訴你,如果找男友隻是想玩玩呢,小孟那樣的或許還行,要是認真想嫁人的,還就得找波哥那種,嘴上從來不天花亂墜,心裏卻很有主意,你看林美人在他麵前那麽千嬌百媚的,他都不動心,這種人要是認準了,鐵定會對你好一輩子。”
  見方好呆頭呆腦的樣兒,春曉又笑嗔道:“幸虧波哥對你沒歹心,否則,就你這樣的,早給他賣了十回八回了!”
  孟慶華再次露麵的時候,已經把所有事宜都安排妥當了。其實這辦公室裏哪個不是人精,真要認真辦點事情,那效率高得令方好咋舌,她自慚形穢之餘,小妹當得更加沒有怨言。
  對門請到了五個,春曉和林玉清都會去。
  中午吃飯時,方好在餐廳遇到春曉,她托著飯盤鬼鬼祟祟的拖了方好到角落細細盤問,好像這頓晚餐隱藏了重大陰謀似的。
  方好不以為然道:“能有什麽鬼呀,不就是董哥項目完成了,大家慶賀一下嘛!”
  春曉用筷子挑著飯粒兒,卻不往嘴裏塞,“我覺得奇怪的是,美人也會去,平常她可傲著呢,哪回咱們吃飯請得動她?這次該不會是波哥親自給她打了電話罷?”
  方好笑道:“那我哪裏知道。”
  春曉思量了一會兒,又道:“你不知道今天美人有多怪異,對著個喝茶的杯子都能不知不覺的微笑,我坐她對麵,瞧著有點瘮得慌。不會是波哥扛不住美色,終於要投降了吧?”自己先恐慌了一會兒,又連連搖頭否認,“不會,絕不會,波哥不會喜歡這麽做作的人!”
  方好又好笑又奇怪, “哎,你這麽緊張幹嘛,難不成你對我們老板真上起心來了?”
  春曉“切”了一聲,“我才沒那麽傻呢?我是誰?賠本的買賣是絕不會幹的。”她作悲天憫人狀又歎道,“我可不會象某人,捧了一顆真心公之於眾,卻無人認領,那才叫一個慘啊!”
  方好皺眉笑道:“我發現你有時候還真夠惡毒的。”
  春曉嘿嘿哼笑起來,“小姐,這話我不樂意聽啊,我不過是八了點兒,可現實遠比我這張嘴惡毒!不信,你走著瞧!”

  第九章
  因為有飯局,且老板也參加,到了點兒,大夥兒便理直氣壯的齊刷刷下了班。
  方好跟春曉是蹭了季傑的車走的,盛嘉的幾個員工,除了方好基本都有車。
  在車裏一坐定,春曉就拍著黃澄澄的皮椅座墊,感歎道:“還是這車坐著爽,寬敞!”
  孟慶華也有車,是輛大眾的高爾,春曉故意無視他殷切的眼神和微笑,耀武揚威的拉著方好鑽上了季傑的君威,方好直嗔她勢利。
  季傑在前座笑嗬嗬的轉過頭來反駁方好,“這年頭女孩子不把眼睛放亮一點將來要吃虧的,小孟充其量也就是隻潛力股,春曉考慮他,還不如考慮考慮我呢!”
  春曉笑得直噎氣兒,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我這不一直等著您這隻績優股上市呢嘛!”
  大家說笑了一會兒,才看見關海波的車子緩緩駛出泊車場,季傑立刻發動了車跟上,春曉睜大了眼睛向關海波的車裏張望,可惜他的車窗上有遮光膜,隱隱綽綽的看不清楚。
  方好有點鄙夷的一擊她的手背,附在她耳朵邊低語,“嗨,夠了啊!你再這樣,我真要懷疑你動機不良啦。”
  春曉收回赤裸裸的眼神,狀似無奈的輕聲回道:“我也很糾結啊,一方麵覺得他們不太可能,一方麵又希望美人早點找個歸宿,你不知道,有個恨嫁的女上司是多麽折磨人的一件事。”
  方好哂笑道:“那也是人家的事,用得著你操心?”她說著,自己的目光卻不由自主的也望了出去,隻來得及逮到一個車屁股,BMW的藍白標記異常醒目。
  方好經常坐關海波的車,但覺得還不如季傑的車舒服,跟著老板,不知為何,總感覺氣氛迫人。
  餐館裏果然熱鬧,人頭攢動,盡管每桌都有煙罩子,但空氣裏還是溢滿了烤肉的香味。
  還沒到位子上,方好就扯扯春曉,低聲道:“我三急,去去就來,替我留個位子啊!”
  春曉嘀咕了一句,“就你事兒多。”
  可是等方好一身輕鬆的走出洗手間,由服務員引著來到他們的領地,她一瞧那布局,差點沒當場昏倒!
  四個人一組的燒烤桌,他們訂了三桌,可供方好選擇的位子僅剩了兩個,要麽坐林玉清身邊,要麽坐關海波身邊,而那兩個是麵對麵坐著的。
  方好有點氣急敗壞的瞪了春曉一眼,她居然跟孟慶華和季傑一桌,身邊是她的一個要好的同事餘晶。
  春曉無奈的朝她攤了攤手,餘晶太熱情,非得跟她拚座位,她沒法趕人。
  正尷尬著,關海波已經在那一頭召喚她了,“方好,坐這兒來。”
  季傑瞥了一眼把臉擰成苦瓜狀的方好,輕聲打趣道:“小陳,去主桌好好伺候啊。”
  方好懷著滿腔的怨屈挪步過去,沒有選擇的坐在了關海波替她拉開的位子上,同時還不得不擠出一點微笑來貢獻給對麵的林玉清。
  從客觀上來評論,林玉清絕對是屬於古典美人一派的,有一雙嬌滴滴的清水眼,挽著發髻,巴掌大的瓜子臉上殘留著一絲笑意,故作大方的對方好點了點頭,精致的妝容無可挑剔,她高興起來,也會在茶餘飯後辦一些非正式的化妝講座,方好去聽過兩次,對她描摹臉蛋的本事佩服的不得了,可惜她高興的時候很少,大多數時間都是高高在上的神態,不太跟旁人親近。
  服務生上了冷菜和調料,本就狹小的桌子立刻局促不堪,林玉清示意把一道甜蘿卜撤掉,“泡菜的味道總是有股怪怪的酸味。”她皺起眉來笑著解釋。
  方好偷偷咽了口唾沫,但礙著那兩人,她沒敢作聲,心知今天這燈泡是當定了,認命的縮了縮脖子,希望能做到彼此無視。
  方好插進來之前,他們好像在談論著什麽話題,此時又舊事重提。
  林玉清道:“這種材料有很大的利潤空間,就是不太好找,我堂哥淘了有小半年了,也沒發現合適的。”
  關海波聽畢,點頭道:“我會替他留心的。”他說著,無比自然的端起茶壺給方好斟茶,方好慌忙捧住杯子虔誠的道謝。
  茶很快沏滿,她無所事事,端起來啜上一口,滾燙的茶水在舌尖滑過,她“嘶”的一聲,趕忙放下杯子,那口熱茶在口腔裏翻了幾個滾還沒來得及咽下,卻見關海波拿起她麵前的筷署用餐巾緩慢的擦拭起來,林玉清的眼睛象探照燈一樣直射到他手上。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方好見狀,“咕咚”一下把茶水吞掉,趕緊伸手搶下筷子,未及舒一口氣,就錯愕的發現他已經在給自己擦餐盤了,方好馬不停蹄的撂下筷子又去奪餐盤,好容易盤子到手了,他卻又捏住了她的不鏽鋼勺。
  方好額上一陣陣的爆汗,她有幸沒被茶水嗆死也快被對麵林玉清怪異的眼神瞪死了!
  這叫什麽事兒!!
  終於把屬於自己的餐具悉數攏到麾下,方好又犯起了愁,開頭已經這麽累,這一頓顯然是不會愜意的了。
  好在經過這小小的波折後,身邊的兩人又開始聊了起來,地產,貿易,股市行情,這些在方好看來挺無聊的話題她始終插不上嘴,也無心跟進。
  一盤盤生肉生菜終於如期而至,方好用濕巾小心翼翼的拭掉鼻尖上的汗意,開始專心烤肉,一邊在心裏默默念叨“我是隱形的,我是隱形的。”
  可是,隱不隱形不是她說了算。
  林玉清驀地驚呼,“哎呀,這把夾子已經碰過生肉了,你怎麽可以再去夾烤熟的東西??”語氣裏的責怨在目光掠過關海波時立刻轉換成一種寬容的無奈。
  方好臉色微紅,訕訕的縮回手,把正準備孝敬林玉清的那片肥牛往自己盤子裏提勒,不料,半道卻被關海波的筷子截殺過去,他將那塊滋滋冒油的烤肉蘸了點醬,麵不改色的送進嘴裏,嚼完後,呷一口茶,繼續談笑風生,仿佛看不到林玉清的尷尬。
  方好目瞪口呆了一會兒,突然心如明鏡,原來老板是在拿她當槍使!他不喜歡人家,又不好意思明著拒絕,竟然可恥的利用起自己來!
  她剛剛對林玉清湧起的一點不滿立刻煙消雲散,又不便讓對方看出自己臉上的不落忍,隻得一味的埋頭吃肉,同時又要顧及自己的舉止行為,以防再被老板利用了去。
  “你怎麽光吃肉?來,吃點蔬菜。”伴隨著關海波關切的低語,一片碩大的生菜葉子晃晃悠悠的飄到方好盤裏。
  林玉清的目光又成了馬達向他們掃射而來,方好萬分抱歉的把頭低下,象兔子一樣努力啃菜葉。
  “這個是用來包肉吃的。”關海波忍著笑從旁指導,他看得出來她今天很“辛苦”。
  好吧,方好認命的想,你怎麽說,我怎麽做,隻求別再把注意力放我身上。
  不知不覺就吃多了。
  “你不能再吃了。”關海波突然橫筷子搶過方好已經夾住的肉,放到自己盤裏,淺聲輕叱,“再吃要不消化了,你幾歲啊?喝點茶!”
  這聲音,這語調,似曾相識,方好一瞬間怔忡起來。
  她從小就貪吃,七歲那年夏天和閔永吉一起去她鄉下的二舅家,大人們忙著收割,他們乘勢玩得不亦樂乎。
  二舅家的大堂間堆了些新木頭,是來年擴建房屋要用的,閔永吉在木堆上發現了一張烙餅,方好見了,纏上去嚷著要吃,沒咬兩口二舅就進門了,齜牙咧嘴的衝上去一把拍掉她手上的餅,什麽都沒來得及解釋,就火燒屁股一般送她去最近的衛生所洗胃,總算保了她一條小命。
  那是二舅家用來滅老鼠的誘餌,上麵撒滿了藥粉!
  此後閔永吉總是很緊張她吃東西,每次隻要稍稍貪嘴一點,他就會低聲責問:“好好,你幾歲啊?”
  熱的波浪一陣陣向臉上襲來,她再也吃不下去。
  雖然隔了那麽久,心裏還是覺得難受,仿佛看一部舊電影,裏麵的情節跟現在無關,可那份酸酸楚楚的味道卻是真的。
  春曉那一桌不知在議論什麽,笑聲不斷,更加映襯出他們這邊的尷尬――臉拉得越來越長的林玉清,神遊的方好,還有麵色深沉的關海波。

  第十章
  散席時,時間尚早,大家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季傑提議去足浴,那兩桌的人紛紛嚷好,顯然是早就商量妥了的。
  關海波似乎心情不錯,居然應承下來,於是,除了林玉清說還有事先走了,其餘的人又呼呼啦啦的開拔往附近一家規模很大的足浴中心趕。
  離得近,大家也懶怠開車,正好借散步消食。方好一出門就死死攥住春曉,象找著親人一樣再也不肯撒手。
  一群人三三兩兩的步行在開闊的人行道上,有說有笑。
  方好如釋重負之後又憂心忡忡的揪著春曉的袖子道:“我可能得罪美人了。”
  春曉今晚消遣得相當滿意,沒喝什麽酒,就有幾分醉醺醺的感覺,笑眯眯的斜了她一眼,“怎麽會,我看你服侍得挺殷勤的。”
  方好的眼前晃來晃去的盡是林玉清氣咻咻的麵龐,可是適才那微妙的情形又隻能意會,不可言傳,說多了,隻怕徒增春曉的笑柄。
  得罪了林玉清,以後她們那裏再有什麽新產品的試用裝方好就不那麽容易拿到了,而且同在一層樓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碰麵了該多難受啊。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下死勁憤憤的瞅了眼被董其昌等人簇擁著走在最前麵的關海波,如果不是他,自己怎麽會這麽慘!
  然而,仿佛心靈感應一般,她看到他忽然奇異的扭轉身來,目光準確的落到方好臉上,她都來不及掩飾自己譴責不恁的神色,再一次當場窘住!
  關海波仿佛讀懂了她表情裏的涵義,嘴角扯出一絲意味模糊的笑意,方好隻覺得毛骨悚然!
  這是怎樣險象環生的一晚啊!
  進了足浴中心的門,方好才漸漸緩過勁來,她是頭一次來這種休閑場所,一路上聽春曉說得神乎其神,在怏怏的情緒下還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包廂是兩個人一間,早已擺好了茶點,按規矩,男賓由女按摩師招待,女賓由男按摩師招待。躺在床上等的時候,春曉笑著對方好道:“好容易來享受一次,咱們得挑兩個帥點的,哎,一會兒他們進來,如果長得醜,堅決退貨啊!”
  方好捂著嘴咯咯直樂,偷偷瞟了眼站在門口的迎賓小姐,微紅著臉輕聲遞話過去,“說得好像男人逛那什麽似的。”
  春曉聽了,立刻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沒幾分鍾,兩個紮著馬尾辮,渾身上下收拾得幹淨利落的女孩笑吟吟的步入房間,用標準的寒暄語打過招呼之後就坐下來準備服務了。
  春曉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皺眉質問:“咦?為什麽不是男按摩師?”
  兩個女孩麵麵相覷,其中一個立刻含笑回答:“哦,是這樣的,聽說是跟你們一塊兒來的一位先生特別交待,給兩位小姐安排女生哦。”
  “是誰?”春曉警覺的問。
  “那就不太清楚了。”
  春曉翻了翻眼睛,很直接的問:“那其他人呢,也都是用的同性?”
  另一個女孩大約覺得她很有趣,抿著嘴樂道:“當然不是啦,隻有你們兩位是用‘同性’按摩師哦!”
  “豈有此理!”春曉立刻叫嚷起來,“不行!立刻給我們換人,要男的,還有,要帥的啊!”
  方好被春曉的潑辣勁兒搞得有點難堪,息事寧人的勸道:“算了吧,不都一樣嘛!”
  春曉思忖著定是孟慶華出的這餿主意,哪裏肯罷休,自己跟他八字連一撇都沒有,就敢這麽囂張!
  兩個女孩到底退了出去,一邊走還一邊偷偷的笑。
  沒過多久,換了一男一女進來,低眉順眼的又寒暄了一遍,就見那男生徑自走到春曉跟前,而為方好服務的還是一女孩。
  這下輪到方好不樂意了,這已經不是關乎“美色”的問題,而是上升到尊嚴的層麵了!憑什麽她就該被“特殊”對待呀!!!
  春曉也是義不容辭的幫她爭取,那女孩聽完她們的抱怨,為難了一番,但還是熱心的跑出去再請示,未幾又奔了回來,麵呈尷尬的回道:“有位姓關的先生說了,陳小姐要請男按摩師也可以,但是……”
  “但是什麽?”春曉稀奇起來。
  “……費用得陳小姐自己結。”
  在一陣詭異的靜默之後,春曉大笑著翻倒在床上。
  肆無忌憚的笑聲中,方好紅頭漲臉的仔細盤問了價目表,又是一番天人交戰,最後仍是扁扁嘴,認命的躺下來“享受”了。
  有錢的人才會跟錢過不去,她可沒有傻到拿錢去賭氣!
  春曉卻還在不遺餘力的笑話她,“陳方好你完蛋了,這麽沒誌氣!趕明兒波哥娶媳婦,你就等著去當陪房丫頭吧。”
  方好仰麵躺著,不去睬她,她能感覺得出來,今天老板存心想跟自己過不去,可是為什麽呢?難道是因為剛才自己識破了他的陰謀而沒有好好配合?
  也不知那女孩在往自己腳上抹什麽,涼涼滑滑的,有些癢,仿佛有條小蛇沿著腿蜿蜒上來,要鑽入心裏一般。
  春曉依然天馬行空的拿她取樂,“波哥的確過分了啊,即使是古時候的丫鬟,到了年紀還得拉出去配小廝呢,他怎麽可以對你這樣霸道,不會是――”
  她的話音陡然間止住,仿佛被人一把掐了脖子,令方好不由得扭過頭去看她,追問道:“不會是什麽?”
  春曉眼裏閃爍著怪異的光芒,欠身過來壓低嗓音道:“不會是……波哥對你有意思吧?”
  方好臉上的表情一時也僵滯起來,兩個女孩隔著窄窄的走廊瞪著眼睛互相對視。半晌,方好才緩慢的說道:“拜托你換個玩笑來開好不好,這個……嚇得死人的。”
  春曉把眼睛眨了幾眨,恢複了自然,仰麵對著天花板,自己想想也有點荒誕,可嘴上還是不肯饒人,繼續信口謅道:“這可難說得很,你想想,你在他手下這幾年,犯了多少錯誤,要是換了別人,估計早打發走了,憑什麽你就跟常青樹似的巍然不倒呢?還有啊,我還從沒見過他有什麽女朋友,美人夠美了吧,他整得跟柳下惠一般,肯定心裏已經有主兒了。”
  方好想起在清雅閣遇到的那個美女,以及那兩人頗具深意的表情,撇著嘴斬釘截鐵的道:“就算有主兒也肯定不會是我!”
  待到春曉被男按摩師的大手勁壓迫得嘎嘎亂叫時,方好心裏才平衡了一些。
  春曉扭曲的轉過臉來,邊“享受”邊又道:“哎,方好,剛才吃飯的時候,聽董其昌說工業園有家外企的工會組織公司裏的大齡青年相親呢,正在廣泛招募外部的新鮮血液,我們都想去,你要不要也去湊湊熱鬧?省得跟塊肉似的老擱在波哥麵前,遲早給他吞嘍。”
  “我沒興趣。”方好對她大剌剌的話很不以為然,有氣無力的回答。
  “我覺得你很奇怪哎,每次一說到這個話題就回避,到底怎麽回事啊,你?”春曉對她的態度頗為氣惱,“又不是逼良為娼,給你找個正常的歸宿嘛!說!是不是心裏有鬼?”
  “什麽跟什麽呀?”方好嘟噥著轉過臉去,心裏卻一陣陣的迷惘起來。
  春曉還待追問,突然發出一陣尖叫,然後痛苦的仰頭對按摩師道:“帥哥,輕點行不?”

  第十一章
  早上爬起來,方好才體會到了按摩的種種好處,渾身上下仿佛被打散之後又重新整修了一遍,還上了點潤滑劑,經經絡絡一下子靈活許多,春曉說這跟吃西藥是一樣的道理,越是不常用的人效果越明顯。
  她神清氣爽的進了公司,嫻熟而流暢的的開電腦,拉抽屜,放手袋,取茶杯,然後腳步輕盈的扭身去茶水間。
  一進門,就看見關海波站在茶水間唯一的窗戶麵前,左手執咖啡杯,右手插在褲袋裏,標準的關氏pose,遠眺27樓外的風景。
  “關總早。”雖然心裏有些別扭,但方好堅持用一如既往的歡快的語調打完了招呼。
  關海波很自然的回過頭來,看樣子也是一身輕鬆,顯然昨天的按摩十分到位,連說話聲音都緩和了不少,他啜了口咖啡,不緊不慢的問:“昨晚上為什麽偷偷溜了?”
  方好臉上的笑微微僵了一僵,然而,台詞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她早防著他這一招呢,於是很順溜的說道:“我跟春曉結束得早,看你們的門都關著,也不便打擾,就先走了。”
  本來說好了一起散的,可方好因為按摩師的事兒覺得很沒麵子,隻在前台留了個話,強拉著春曉揚長而去了。
  心裏猶自嘟噥,他給自己那麽狠的一個下馬威,難不成還要她諂媚的去叩謝不成?
  看著方好故作坦然的沏茶,關海波的嘴角不免微揚起來,這個總是自作聰明的小東西,她的那點小心思豈能瞞得過他?
  方好一抬頭,看到老板似笑非笑的一張臉,麵龐的棱角卻柔和了不少,她有點分辨不清他笑容裏的含意,總好像看透了自己似的,也或者――是她“做賊心虛”。
  關海波將右手從褲袋中抽出來,轉動著左手上的杯子,沉吟了一下,緩緩道:“昨天……我是說……和……林玉清坐在一起……純屬巧合……”
  方好望著杯子裏的水徐徐注滿,老板這句斷斷續續的話語卻怎麽也消化不了,她直起腰來,滿眼的困惑,“關總,你,你……在說什麽呀?”
  關海波盯著她純淨得近乎傻氣的雙眸,忽然也口拙起來,他有必要跟解釋她麽?又該解釋些什麽?一旦開口,他才發現要跟一個平常被自己訓慣了的員工低聲下氣的解釋也是件相當困難的事。
  昨天他很偶然的在電梯口遇到林玉清,聽她提起公司聚餐的事兒,出於禮貌邀請了一下,結果可想而知,林玉清目光灼灼的把這普通的寒暄琢磨得寓意深遠。
  方好還站在原地等著他的下文,臉上卻有些不知所措,她覺得老板最近的言行越來越捉摸不透了。
  關海波定定的望著她,還想開口說點什麽,嘴巴卻象被膠水黏住了,怎麽也張不開來,半晌,才氣餒的朝她揚了揚下巴,“沒事了,你出去吧。”
  下一秒,就看到她極其利索的一溜煙出了茶水間,單留他一個人在窗前怔怔的出神。
  方好小心的護著茶杯疾步向位子上走,腦子裏跟漿糊似的攪來攪去,想不明白,最後輕聲嘀咕了一句,“見鬼了。”
  這段小插曲很快被緊張的商務“硝煙”給遮掩了過去。
  騰玖的招標會提前到下周二,於是盛嘉的進程也得跟著加快。關海波讓手頭沒有緊急case的職員都參與進來,動用一切可能的關係,搜集更多的資料,加強公關,增加入圍砝碼。
  整個上午,方好就埋沒在一係列的paper work中,老板的主意太多,變得又快,一份企劃案改了又改,還是不滿意。她象隻小蜜蜂一樣不停的穿梭在總裁室和大廳之間,第N次經過季傑身旁時,聽到他低聲說了句,“我暈!”
  她忙成這樣,卻還有人忙裏偷閑,董其昌對著話筒甜蜜蜜的低語,“行呃,你交待的事我總是放在心上的,不就湊齊20個人麽,咱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季傑等他放下電話,立刻哂笑道:“喲,相親的事你還當真要操辦?”
  董其昌拿筆敲敲桌子,“我哪兒操辦得起,無非多拉幾個人過去,在女朋友麵前好交差。”
  “咦,這跟你女朋友有什麽關係,你們倆不是都快登記了嘛,還淌這混水,小心引火上身。”
  “這不她一閨密還沒著落嘛,想乘這次機會解決一下。”
  唐夢曉抬頭不懷好意的望望他,咧嘴一笑道:“原來這麽回事,我還以為小董打算再去覓個妾呢!”
  董其昌注意到了嗡嗡亂飛的“小蜜蜂”,眼睛一亮,揚起嗓門,聲音卻格外的壓低,費勁的喊:“小陳,來我這兒報個名。”
  方好沒聽清楚,在董其昌熱心的召喚下總算放下手上的活兒跑了過來,弄明白意思,立刻搖頭推卻。
  董其昌急道:“哎,我說你這孩子,今年也25了吧,怎麽皇帝不急太監急呢。”
  季傑噗哧笑出聲來,“小陳,還是去吧,你要不去,董哥就成太監了。”
  方好咯咯笑著逃開了。
  董其昌見季傑故意歪曲自己,正待朝他開炮,關海波恰好從辦公室裏出來,幾句話立馬就把這事兒給岔開了,“下午兩點開會討論騰玖的項目,在公司的都進來聽一下,提提意見。”
  他說著,目光若有似無的朝方好的位子掃過去,她正和尚蓓蓓說著話,一臉沒心沒肝的笑。
  誰知中午吃飯時,正好和對門的幾個女孩湊在一起,董其昌又舊事重提。
  據說此次相親規模之大在S市坊間都能排得上名次,網羅的基本都是青年才俊,且來自各行各業,挑選麵極廣。
  春曉頭一個舉手報了名,孟慶華雖然還是笑嘻嘻的,卻逐漸不自然起來。
  春曉推推方好,“你也去,這麽好的機會,不要錯過了。”
  方好專心吃飯,含糊其辭。
  孟慶華道:“莫非小陳有了中意的人,所以看不上別人了?”
  方好抬頭瞪他一眼道:“胡說什麽呀。”
  孟慶華正不爽快,乘勢借機發揮,“不會是暗戀關總吧?”
  一群人全都開始起哄,急得方好把臉都掙紅了,春曉一見,知道她是真生氣了,忙挺身勸阻。
  順著餘音嫋嫋的笑聲,季傑繼續湊趣道:“如果不是,我勸你還是早點找個男朋友罷,也不至於問出‘武藤蘭是誰?’這樣的問題來了。”
  方好本來帶著慍意的臉一下子染得殷紅。
  那次她出去辦事回來,剛踏進公司就聽到季傑在辦公室裏大放厥詞,“我認為武藤蘭是值得我們學習的,起碼人敬業,一年幾百部的量,容易麽!”
  方好當時就很好奇,接口問:“誰是武藤蘭呀?”她直覺是某個手腕厲害的銷售模範。
  季傑一下子卡了殼,扭過頭來看見是她,不便作答,便信口來了句,“問關總去。”諒她也沒那個膽量。
  方好愈加覺得神秘,完全沒注意那幾個家夥一臉的壞笑,跟關海波匯報完正事,忍不住開口問:“那個…..武藤蘭是誰呀?”
  關海波聞言麵色立刻變得僵硬無比,擰起濃眉沉聲道:“陳方好,你上班時腦子裏都裝了些什麽?!”
  季傑等人目瞪口呆的聽完她的抱怨,一個個都笑得背過氣去,可他們還是不肯告訴她,直到方好自己在GOOGLE上查明了怎麽回事,胸腔裏狂烈的撲通撲通頓時心率失齊,隻羞得無地自容。
  難怪老板那常年黑著的關公臉都白了!
  飯桌上,季傑正就男人的“審美”觀向幾個年輕女孩娓娓道來,“臉蛋不美不要緊,關鍵是氣質,要會打扮,別小看穿衣服這一項,裏頭學問大了去了!哎――男人都喜歡前突後翹的那種。”他目光一掠,很快找到反麵教材,指指春曉和方好,“象你們這種學生打扮可以改改了啊,免得到時候無人問津。”
  春曉不服氣道:“你又沒娶老婆,你沒資格指手畫腳。”
  季傑笑道:“這你就錯了,有老婆的人才不敢說真話呢,不信你們問老唐。”
  有一回大家在討論“審美疲勞”這個問題的時候,唐夢曉說了句很經典的話,“沒有美就沒有疲勞”,這話後來不知怎麽傳到他老婆耳朵裏,結果罰他睡了一星期的客房。
  此時,唐夢曉肅著臉,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慢條斯理道:“關鍵是要-心-靈-美。”
  季傑朗聲大笑,“我說什麽來著,結了婚的男人夠道貌岸然了吧!”
  那天晚上,方好接到媽媽的電話,埋怨她幾個月都沒回家了,其實S市離家鄉不遠,坐火車三個小時就到了。
  母女倆談談說說,方好忍不住打了個嗬欠,媽媽立刻心疼的問:“工作很累嗎?”
  “也還好啦!”她倚在床上,手裏撥弄著電話繩,媽媽總是拿她當小孩子看待,所以她能夠在異鄉獨立生活了三年,對媽媽而言,不能不說是一個令人驚異的奇跡。
  媽媽支吾了一會兒,卻冷不丁冒出來一句,“聽閔奶奶說,永吉……快回來了。”
  電話這頭突然寂靜無聲。
  媽媽頓了一下,有些後悔提了這個碴兒,輕聲叫喚起來,“好好,好好,你在聽嗎?”
  方好用極快的語速道:“媽,我犯困,掛了啊!”
  嘴上雖這麽說,卻並沒有真掛的意思。
  媽媽歎了口氣,“你還在怪他罷?媽媽知道你難過,可是你們兩個緣分淺也是沒法子的事。”
  方好心裏發煩,“我哪裏難過了,哎呀,不跟你說了,真掛了。”
  躺到床上,她兩隻眼睛木楞楞的盯住天花板,腦子裏亂亂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空曠的心室仿佛被人吼了一下,至今嗡嗡作響。
  閔永吉要回來了?!
  可是,他回來了又能怎麽樣!
  方好想起念大學時,宿舍裏的女孩一窩蜂去讀張愛玲的小說,她也借了幾本來看,卻不甚喜歡,總覺得文字太清冷,有種無情的刻薄,可對其中的某句話卻記憶深刻,“生命自顧自的走過去了。”
  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唏噓,她賭了三年的氣,可終究不過是跟自己過不去而已,她的生命也是這樣象水一樣無聲無息的流淌,除了她自己,無人真正顧惜。
  方好決定去參加相親大會。

  第十二章
  自從搬進新居,關海波在大學城附近的房子就一直閑置著,他曾經想過要把它處理掉,但遲遲沒有行動,這並非表示他對與施雲洛的那段感情有多留戀,但小屋畢竟承載了他太多的過去,包括那段在學校教書的日子以及那時單純寧靜的心境,如今回想起來離自己已經相當遙遠了。
  他偶爾也會回來看看,這裏漸漸就成將他與過去聯接起來的紐帶,留著它,往日的溫馨似乎還能觸手可及。
  直到嚴教授打電話給他,提起有個學生想買那一帶的房子,關海波才意識到自己的癡執實在有點可笑,既然恩師開了口,他想,賣了就賣了吧。
  盛春的下午,陽光曬得空氣暖烘烘的,沒有風的時候,能感到一絲初夏的味道。
  幸虧客廳裏還算陰涼,關海波與嚴教授麵對麵坐著對弈,棋盤上的局勢,顯然是教授稍遜一籌,此時正凝眸鎖眉沉思中。
  無論有多忙,關海波也會抽時間來看望老師,比之自己那個雖然亮麗寬敞的大宅,老師這裏更具有家的氣息。
  嚴教授幾十年來一直住在學校分配的宿舍裏,子女也有在外麵買了大房子的,但他固執得不肯搬出去,實在是因為習慣了。
  校舍是青磚瓦房,外牆上爬滿了厚厚的爬山虎,偏校園的東南角,若按風水來說,十足的一塊寶地,住宅區裏隨處綠樹成蔭,那些樹也都有些年頭了,樹幹粗壯,枝繁葉茂,一到夏天便鬱鬱蔥蔥,瞧在眼裏連暑氣都能憑空降下來幾分。
  他們坐的地方剛好臨著窗,一抬頭就能看見外麵的陽台,小小的一尊長方形,晾衣杆上曬著衣物,兩隻角落塞滿了雜物,用袋子裝著,盡量的往裏躲,顯然是規劃了再規劃的,厚實的欄杆上擠擠挨挨的排滿了植物,有的莖葉很長,彎彎的直垂下來,形成一條生動優美的綠色弧線,由那白底的瓷磚襯托著,成了一幅立意簡潔的素繪。
  植物是嚴教授養著的,男人細心起來要比女人更甚,這些小小的盆景每一株都體態豐盈富足,亮晶晶的綠葉泛著光,猶如一張張小小的笑臉,直溫暖到人心裏去。
  嚴教授躊躇著落下一子,又捏著下巴為難的搖頭,他無論做什麽都很認真,然而自恃老謀深算,倒少了幾分關海波那樣的灑脫不羈,反而拖累自己,陷入困境。
  圍棋下到酣處,嚴師母端了兩碗糖水蛋笑眯眯的過來,擱在一旁的四方小桌上,這是師母家鄉的規矩,專門款待貴賓的。
  關海波吃不慣這種做成甜味的雞蛋,卻不願拂了師母的心意,每次都不折不扣的吃掉,嚴教授瞧在眼裏,總要微笑著讚他一句,“海波這孩子就是實誠。”他也知道他不愛吃。
  關海波又推進一子,局勢豁然開朗,嚴教授終於遺憾的咂嘴歎息,“到底老了,腦子不如年輕人了呃。”
  “都下了一個多鍾頭啦,可以歇歇了,快來吃吧,涼了就腥氣了。”師母照例慈祥的招呼,如果任由他們兩個下去,能捱到天黑。
  嚴教授站起身來笑道:“好,好,不下了,難得海波這麽忙,還不聲不響陪我下了這麽久,嗬嗬。”
  關海波也笑道:“哪兒的話,我本來就好這口,隻是如今除了老師這裏,還真想不出第二個可以下棋的去處。”他的話語裏帶著一絲真心實意的遺憾。
  嚴教授感染了這絲遺憾,不由也道:“唉,我是真沒想到你會去當個商人,真是可惜了。”
  關海波曾經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之一,他總認為當初他選擇下海太過意氣用事。
  嚴師母嗔道:“什麽可惜不可惜,多賺點錢有什麽不好。”
  嚴教授十分不樂意,“你看你,女人怎麽就都隻認得錢呢!”
  他雖然是嗔怪自己夫人,無意中卻一語雙關的帶到了施雲洛,嚴師母怕關海波尷尬,急忙拿別的話岔開了。
  吃著雞蛋,嚴教授問:“海波,你的個人問題怎麽樣了?”
  雖然關海波已經不在他門下,但彼此師生情誼仍很厚重,嚴教授時常會以長輩的身份來關心他。
  見關海波始終微笑不語,嚴教授便用堅決的口氣道:“這樣不行,得找一個,天涯何處無芳草嘛。”
  關海波笑著應承,隻顧拿調羹撈雞蛋來吃,嚴教授以為他敷衍自己,本著負責任的態度循循善誘,“找對象,相貌好不好倒在其次,關鍵是要人好。”
  他見關海波頻頻點著頭,話鋒一轉又道:“我今年帶的這批研究生裏頭倒是有個不錯的姑娘,
  人是相當的樸實,你要願意,我可以安排……”
  關海波在慣性作用下點著的頭一下子收勢,“這個,謝謝老師的好意,隻是……這一向很忙,暫時還是不考慮這個問題。”
  “哎――隻是見個麵,大家接觸一下,了解了解嘛,你老不主動,媳婦兒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嗬嗬。”
  嚴師母也在旁邊幫起腔來,“是呃,海波,那姑娘我見過,的確不錯的。”
  關海波見躲不過,隻好從實說道:“其實……我已經有中意的女孩子了。”
  “哦?”嚴教授意外之餘將信將疑,“哪兒的?怎麽沒聽你提起過?”
  既然說開了,關海波索性大方的道:“唔,也在我公司裏,隻是……一直沒挑破那層意思。”
  見他態度誠懇,不像作假,嚴教授雖然做媒不成,也高興起來,“那真是太好了,什麽時候也帶來我們瞧瞧,海波的眼光一定不錯的。”
  從嚴教授家出來不過三點多鍾,老夫婦倆卻執意要留他吃晚飯,他百般推辭了,難得偷了半日閑,這時候怎麽也得回公司看看,尤其騰玖那個項目還在進行中。
  途徑玉峰路的大福糕餅店,他特意泊了車進去,買了一袋梅花糕。
  這家店是正宗老字號,保留了許多南方舊式品種的點心,最出名的就是這梅花糕,做得鬆軟香嫩,十分出色,方好很愛吃豆沙的那一種,每次經過這裏都忍不住要蹩進去買上幾個。
  想起方好,關海波的臉上情不自禁又漾起一絲微笑,她喜歡吃許多東西,卻又很有節製,再饞也不會胡吃海塞,總是淺嚐輒止,帶著一絲惋惜的眷戀,如此嚴格的自製跟她什麽都無所謂的性格似乎起了衝突,關海波猜想,大約是為了體型的緣故,這仿佛是現在絕大多數女孩最時尚的節食借口,哪怕並不見胖,也要為著將來的可能預防著,隨時隨地的小心翼翼。
  連他自己都覺得驚異,今天會在嚴教授麵前把原本隻是雛形的念頭正兒八經的說了出來,然而,正是因為說出來了,最初的“可能”,“也許”等不確定因素一下子褪去,這件事忽然就有了七八分眉目,而他並沒有因為自己適才言之鑿鑿的肯定而感到惶惑和遲疑,反而有種蠢蠢欲動的急切和欣喜,猶如麵前擺了一件神秘的禮物,用麵紗遮著,他恨不能立刻上前揭掉,使其露出真麵目――他很想知道方好的反應。
  雖然是星期六,仍有不少職員來加班,寫字樓裏普遍的習慣,非正常上班時間做起事來反而要認真許多。
  他環顧了一圈,沒見到方好,辦公桌上收拾得幹幹淨淨,電腦也關了,顯然已經回家,中午他離開的時候還在的。
  董其昌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單手撐住寫字桌,口氣幾近不耐煩,“你再往前走兩步,然後左轉,對……看到影城的招牌沒有……”
  擱下電話就搖頭,“哎,真是笨的可以,到底是小丫頭,有了男朋友就找不著北了。”
  唐夢曉道:“這才剛開始呢,以後有得麻煩,誰讓是你介紹的呢。”
  “怎麽又算我頭上來了,根本就是他們自己對上眼的。不過我也算做好事,積善德,嘿嘿。”
  關海波一隻腳已經踏進自己的辦公室,但還是退出來警惕的問了一句,“誰有男朋友了?”
  公司裏女性就兩個,他隱隱覺得不祥。
  董其昌揚聲道:“還能有誰,小陳唄!兩個小年輕約好了去看電影,打吃完飯開始心思就不在做事上了。”
  手上的袋子沒抓牢,“突”的掉到地毯上,措手不及的一聲悶響。

  第十三章
  方好僅往前多走了兩步就柳暗花明了,當她看到沈亮站在影城碩大的招牌下對著自己甜甜的微笑時,立刻後悔剛才為什麽要打電話給董其昌問路,惹他一頓沒好氣,試想這電話要是打給沈亮的,該是怎樣的一番和風細雨呃。
  隻是彼此到底還不熟,她總想給對方展現自己好的一麵,總不能第一次約會就讓他發現自己是個路盲罷。
  沈亮是外科大夫,隻比方好大一歲,長相一如醫生給方好的一貫印象那樣,瘦削斯文,麵皮白淨,雙眼皮,大眼睛,笑起來還有倆酒窩,頗有幾分酷似九十年代的當紅小生林誌穎。
  方好從前其實挺煩林誌穎的,奶油氣忒足,都不用怎麽化妝就可以直接反串女角兒了,但現實生活裏真要有這麽個雪白粉嫩的大男孩站在麵前,她還是感到驚豔,說到底,她就是喜歡白淨斯文一類的男生,雖然心裏不肯承認。
  方好把男性大致歸為兩類,一類是成熟型,以季傑,唐夢曉為代表,個個心機深重,老奸巨滑,嘴上把你誇成一朵花,心裏指不定怎麽笑你傻呢!對這類人,即使長得再帥,方好也不敢起色心,尊奉他們為“大叔”,給他吃幹抹淨了,還樂嗬嗬的替他數錢呢。所以,三十而立的季傑雖然也算小鑽一枚,偶爾來了興致,也會逗逗春曉等一幫女孩子,但小姑娘們覺悟都挺高,誰也不肯上當。
  另一類就是跟方好年齡相仿的大男孩了,雖然事業上沒有前一類輝煌,但勝在陽光,坦誠,彼此也談得來,比如孟慶華,但方好總覺得孟慶華浮躁了一些,而這個沈亮則不同,說話幽默又不失分寸,尤其那一臉燦爛的笑容,很容易讓人產生親切感,是此類人物中的上品。
  至於關海波,方好把他歸入了那一小撮極罕見的異類,短短兩年時間,他將一家瀕臨倒閉的公司反敗為勝,扭虧為盈,在行業中異軍突起,其城府不可謂不深沉,其手段不可謂不狠辣,這哪裏是人,根本就是二郎神!
  沈亮手裏還拎了隻馬夾袋,滿滿一袋零嘴兒,誠摯的笑著道:“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所以各樣都買了些。”
  方好見他想得如此周到,頓時對他又多添了幾分好感。
  相親茶話會上,方好跟春曉當然沒有聽從季傑的勸告走妖豔路線,春曉說得好,“人家是來找老婆,不是來找情婦。”
  事實也是如此,一身休閑打扮的方好以一副純純的鄰家女孩的模樣立刻贏得眾多男生的傾慕,前來搭訕者此起彼伏,她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有如此好的市場,一時之間也飄飄然起來。
  然而,要她當機立斷定一個下來,還真是舉棋不定,左右為難。
  春曉是場內指導,一邊跟男生敷衍得水泄不通,一邊還能勻出隻眼來關照方好,對她的心猿意馬頗不以為然,“現實點兒吧,你就!可別挑花了眼,要知道,有錢的帥哥屬於稀缺資源,競爭激烈著呢。”
  方好朝她撇撇嘴,春曉的身邊就站了個氣宇軒昂的帥哥,憑什麽她就不能挑挑啊?
  後來他們玩起了一種叫“king”的紙牌遊戲,把K放在十張牌裏,抽到的人可以任點兩個參加者,然後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
  一開始方好還算命大,連連躲過非難,玩了幾把後,她忽然轉了“厄運”,頻頻抽到倒黴的K,結果自己的身高,體重,三圍全被人套了去。心裏十分不悅,怎麽這些人盡問些庸俗的問題?!
  鬧鬧哄哄之中,一張白紙上用黑筆畫著個數字悄無聲息的遞到她眼前。
  方好愕然回頭,一個眉目清俊的男孩臉上閃著頑皮的笑對她道:“這是我剛算出來的――你的密度!”
  茶話會散後,方好就由這個僅根據她的身高體重和三圍就能測出她“密度”的神人沈亮送了回去。
  一路上談談說說,倒也相得益彰,方好幾乎忘卻了這個男孩是相親得來的尷尬,臨分手時兩人很自然的留了對方的聯絡方式,就這樣開始了。
  外科大夫平常工作很忙,而且還要上中夜班,很辛苦。他們交往沒幾天,沈亮就倒班了,於是兩人象太陽跟月亮似的碰不到一塊兒,隻能靠通電話來聯絡感情。
  一直等到兩周後才有了第一次正式的約會。
  看電影的主意是方好提出來的,她覺得兩個還不怎麽熱絡的人要坐在一起聊個把小時仿佛有些傻氣,但看電影就不同了,注意力都在屏幕上,說話就是次要的了,這樣不至於有壓迫感。
  看的是一部黑色國產喜劇《瘋狂的石頭》,兩人在影院裏隨著大眾從頭笑到尾,等出來的時候,就熟的恨不能稱兄道妹了。
  沈亮直讚道哥的縝密思維,他毆打小軍時的說辭可謂天衣無縫的把對方往死裏整,方好則認為最有個性的人物當屬黑皮,其口頭禪“廢那勁幹嘛,直接上不就得了!”充分體現了化繁為簡的精髓。
  肚子恰如其分的餓起來,兩人撂下話題,滿世界找餐館,周末的懶人真多啊,幾乎每家餐廳都是滿滿的人,吃飯全都要登記排隊。方好嫌煩,最後兩人在肯德基買了一堆吃的,坐在人跡略疏的街角長凳上啃著吃。
  沈亮很不好意思,“對不起啊,第一次見麵就請你吃這個,還連個像樣的座位都沒有,下次一定記得先定位。”
  “沒什麽,這樣不是挺好的嘛!”方好倒不在乎,比起在高級餐廳裏正兒八經坐著又舉刀又舉叉的排場,她還是寧願這樣輕鬆隨意一點的好。
  聊得越多,越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兩人原來有那麽多相同的興趣和觀點,連生活背景都相仿,簡直就是異性版的自己嘛!
  方好偶一回頭,美羅就在近前,於是提議填飽肚子去逛逛,沈亮欣然答應。
  漢堡吃到一半,方好的電話就響了起來,她放下漢堡,抹了抹嘴角,把手機從包裏翻出來,一看屏幕,笑臉立刻皺成一團。
  “這麽晚了,是誰啊?”沈亮也挺好奇。
  “老板。”方好蹙眉道,這個時候來電話估計也不會有好事。
  “關總,你好……嗯……咦?我不是發給你了嘛!我發完才走的啊――什麽?沒收到?這怎麽可能呢……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您怎麽能跟我扯謊呢,您犯不著麽……啊?回去?現在??”方好的嗓子都尖起來了。
  這可是她第一次約會啊!
  她哀怨的瞟了沈亮一眼,終究覺得不甘心,又是周末又是晚上,憑什麽她就得隨叫隨到啊,沒道理!
  她清了清嗓子,重新挨近電話,大著膽子道:“我現在在外麵沒空啊!這樣吧,那個文件我電腦裏有備份,要不,你把我電腦開開,我告訴你路徑。”頓了一頓,又壓低嗓音,“開機密碼是xxxxxxx……打印機是默認的,就是靠近收發室的那個……嗯,好……沒關係,再見!”
  沈亮含笑問道:“解決了?不用回去了?”
  方好點了點頭,卻不甚高興的樣子,謝謝就謝謝吧,說得那麽咬牙切齒幹嘛!
  “看不出來,你還挺厲害的,跟老板說話口氣都敢這麽衝,在公司一定很受器重罷?”沈亮盯著方好,眼裏閃著欽佩的光芒。
  方好聞言,徹底驚了,“啊?我有嗎??”
  方好的電腦桌麵上是她在麗江旅遊時拍的一張玉照,那時候頭發很長,在腦後高高的束了個馬尾辮,笑得眼睛眯起,活脫脫的一張貓臉。
  關海波對著屏幕上方好的笑臉慢吞吞的嚼著早已涼透了的梅花糕,冷豆沙甜得發膩,他怎麽也回想不起來它本來的甘醇滋味,上一回吃好像隔了沒多久,是方好出去辦事帶回來的,特意給他留了兩個在桌上。
  這是方好第一次公然不執行他的指令,心裏那份窩火和鬱悶就別提了,陣陣酸意直泛上來,不是胃酸,竟是心酸,中間還隱約夾纏著難堪的妒意,有了男朋友,翅膀還真就硬了!
  他怎麽也想不通,三年來,陳方好老老實實、安安靜靜的呆在自己身邊,從沒鬧出任何“緋聞”,怎麽他才動了動念頭,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第十四章
  天氣說熱就熱,聚林大廈的三樓,傍著茶餐廳新冒出來一個哈根達斯專賣店,開張得恰是時候。
  午餐後散步回來,孟慶華十分殷勤的請了春曉,方好因此也沾光。
  春曉在相親會上跟眾帥哥聊得熱鬧,可過後有聯係的人卻是寥寥,她一直懷疑孟慶華在搞鬼,所以點起冰激淋來也不管他是否肉痛,下手狠辣,一點兒也不含糊。
  方好卻隻要了小小的一客,她向來有自知之明,也從不落井下石,捧了那彌足珍貴的一小樽冰激淋,美滋滋的坐在位子上跟沈亮短信互動。
  沈亮最近去外地參加一個培訓,倒比上班輕鬆許多,會議閑暇還能遊山玩水,拍了好些照片,他又是藏不住寶的,隨時隨地都想跟方好顯擺一下,所以短信來得格外勤快。
  在沈亮的熱情邀請下,他們也當真像模似樣,衣冠楚楚的出去吃過幾回正餐,但更多的時候都是各吃各的,隻在玩得時候湊在一塊兒,方好實在受不了他在餐桌上泰然自若的大談手術細節。
  “你知道往人肚皮上拉一刀,最先看到的是什麽嗎?”
  “血?”方好當時正夾了一塊紅燒肘子往自己碟子裏運,都說這個美容。
  “錯!”沈亮眼裏閃著得意的精光,伸長脖子湊近方好一點,笑嘻嘻的吐出答案,“是――油。”
  方好一陣惡心,瞅著自己碟子裏肥嘟嘟的豬肘,頓時失去了胃口。
  從前她還能吃點沾肥的肉,自從受了這次打擊,她根本連碰都不敢碰了。
  不過,沈亮除了這點“職業”毛病外,其他方麵都還不錯,為人隨和,性子不急不躁,跟方好這樣的好脾氣在一起,吵架的概率比買彩票中巨獎的機率都低,短短三周的時間,兩人就已經處得相當默契了,“革命的情誼”突飛猛進。
  沈亮是網遊迷,沒事喜歡上網打打遊戲,每每跟方好描述得手舞足蹈,順勢又拖她一起下了水,方好從前頂多玩玩“連連看”,“走出魔窟”之類的小兒科,如今跟著沈亮,層次一下子上去不少,還當真著迷了一陣。
  春曉一直很關注兩人的進展,在她看來,方好就是一“情盲”,如果沒人帶著點兒,她能一直老小孩下去。
  “你們倆到底怎麽樣了啊?”有一回散步,春曉忍不住問她。
  “挺好啊!”她回答。
  方好邊走雙手邊做伸展運動,常年坐在電腦麵前,容易得腰酸頸疼的毛病,關海波辦公室倒有套豪華的健身器材,方好從來沒見他使過,像個擺設似的杵在那裏,她很垂涎,可當著老板的麵“嘿喲嘿喲”的總不是太妥。
  春曉冷不丁又問,“打啵沒有?”她說起話來永遠都這麽直接。
  方好聞言先是一愣,然後笑嘻嘻的回答,“我們不打啵,我們打遊戲!”
  老跟著這幫說話喜歡赤裸裸的人混,她的臉皮也逐漸厚起來。
  春曉用看怪物的眼神端詳她良久,下了最終定論,“你真沒救了,倆變態!”
  方好卻毫不在意,她覺得自己跟沈亮的相處模式挺好,誰規定了情侶就非得一天到晚膩在一塊兒卿卿我我,談情說愛,上下其手了?
  他們聊起來也熱鬧著呢,玩起來也瘋著呢,方好現在連加班都少了許多,從前那是無事可幹,整天耗在電腦麵前。
  一頓飯的功夫,手機裏就攢了四五條短信,她一一看著,有張麵目模糊的穿了古裝,擺著怪誕姿勢的照片令她差點噴出來,手指飛快的按鍵回發。
  “古裝造型的那張是誰?不要告訴我是你哦,我會暈倒的!”
  十秒不到,沈亮的短信已經進來,“你暈倒吧!”
  方好咯咯笑著使勁往後一仰,後腦勺驀地傳來軟軟的觸感,她驚詫的回頭,原來自己是撞到某人身上了,而那個站得離她過近的“某人”竟是老板,正虎視眈眈的瞪著她――的手機。
  方好趕緊放下手機,收起笑容,站起身來恭謹的問:“關總,有事嗎?”
  關海波目光犀利的剜了她的手機一眼,那樣子仿佛跟它有仇似的,方好見此情形,下意識的將手機往桌子內側推了推,惴惴不安外加莫名其妙,一臉小職員的惶恐,公司的規章條文是她草擬並管理的,此時熟稔而飛快的在腦海裏過了一遍,好像沒有不許發短信這一條啊,何況現在還是午休時間呢。
  關海波一進門就看見方好對著手機一幅樂不可支的模樣,他不難猜出那是誰的功力,這樣的情形維持了近一周,他一忍再忍,還是按耐不住滿腔酸意,這時候竟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腳直朝她走來,可真的站定了,卻又發作不得,他雖慍怒,但還不至於失去理智到在她發短信這件事上做文章,盡管他十分渴望將她的手機直接從窗戶裏扔出去!
  目光掠過方好的桌子,很自然就注意到那盒隻剩了一小半的冰激淋,他陰陰的開了口,“冰激淋……很冰是吧?”
  方好覺得老板越來越高深莫測了,開場白怎麽比星爺還無厘頭?!
  她一頭霧水的點點頭,他的猜測完全正確。
  關海波也不看她,眼神在辦公大廳裏睃來睃去,慢條斯理道:“可是它熱量高啊,吃多了,容易發胖!”
  方好的麵龐開始石化,下意識的低頭瞧了瞧自己。
  關海波瞟了眼她惶惑不安的神色,唇邊含著一絲解氣的戲謔,低聲道:“沒事,不是說你,繼續吃吧。”
  他說完,利落的轉身,頭也不回的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方好又氣又怒的望著他的背影,她的嘴角還沾了一點巧克力醬,化開之後黏黏的有點癢,她抽了張紙巾憤憤的一抹,NND,還真把她當小強了,可著勁兒的奚落?!
  重新落座,她吃得愈加凶狠,我胖死也跟您沒關係啊!
  手機又響了兩聲,有新的短信進來,方好深吸了口氣,甩甩腦袋,她最近心情好,不跟老板一般見識,不多時又咯咯的笑起來,很快將適才的“羞辱”拋諸腦後。
  延綿的笑聲再度傳來,穿透牆壁,強硬的擠入關海波的耳朵,他再也看不進去東西,猛地將手裏的文件重重的往桌上一摔,疾步走到門口,厲聲道:“陳方好,你進來!”
  方好的笑聲當場噎住,遲鈍的瞅了瞅已經人跡皆無的總裁室門口,然後又扭頭看看齊刷刷射向自己的數雙眼睛。
  唐夢曉語氣中帶著薄責道:“小陳,又怎麽惹關總了?不知道他最近正煩騰玖的事呢?你就不能省心點兒?”
  方好連哭的心都有,無限委屈的回道:“怎麽又是我?我可什麽都沒幹呀!”

  第十五章
  整個下午,方好都被關海波“鎖死”在總裁室裏,其實沒什麽她要幹的事兒,騰玖的招標會剛剛結束,最終的結果還沒有公布出來,唯有等待。
  老板心情不好,她能理解,畢竟當出氣筒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可這一次,方好明顯感覺不太一樣,他竟仿佛是在生自己的氣似的。
  方好猶豫了再猶豫,很想問問關海波自己到底哪裏惹到他了,可目光一觸及關海波那張烏黑的臉和根本不屑與她講話的神氣,就囁嚅得不敢開口了,埋著頭,老老實實按他的吩咐將文件櫃裏的檔案清理了一遍,再重新一一編上標簽。
  幾次經過那部她覷覦已久的健身器,發現上麵雖然纖塵不染,幾處表麵卻有輕微磨損,顯然有人經常在用,她從背後偷偷瞄了一眼關海波挺得頗為板正的後背,不免在心裏揣測,莫非老板每天來得早,先鍛煉過的?她知道他的辦公室往裏走,還有一個很袖珍的套間,雖然隻是小憩用的,卻也設施齊全,有時候他留得晚,也會睡在那裏。
  他的身材很好,肥瘦得宜,無論穿西裝還是休閑服,都相當有型,尤其夏天著T恤的時候,上臂健碩的肱二頭肌隱約可見,那絕對是鍛煉出來的。
  她正胡思亂想之時,老板忽然冷冷的開口道:“你傻站著看我幹什麽?”
  方好著實嚇了一大跳,他根本沒回頭,怎麽對自己的舉動了如指掌?不過她是一向把老板看成異類的,即使說他有特異功能她也信,當下偷偷吐了吐舌頭,訕訕的走回櫃子前,繼續佯裝認真。
  等該做的都做完了,方好便請示能否歸位,關海波也不看她,直接把一份厚厚的文稿扔過來,讓她把上麵的字都校對一遍,又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兩個人麵對麵坐著,方好完全在老板的監控之下,什麽別的心思也不敢有了,斂眉肅目仔細作業,期間跑出去一趟拿自己的新華字典,餘光掃到桌上的手機,差點就想帶進去,轉念一想,還是放下了,如果不是這倒黴手機,她也不至於進“看守所”,老板今天根本就是在借她的手機出氣,為了不讓自己處境更慘,還是謹慎為妙。
  偶爾抬頭,目光很容易就瞟到關海波,他似乎已經沉到某個細碎的事務中去了,一臉凝神思索狀,纖長的手指時而停頓,時而有力的敲擊鍵盤,“哢嗒哢嗒”清脆的打字聲仿佛打仗一般。
  不得不承認,老板認真工作時的樣子還是有幾分迷人之處的,尤其是臉部表情沒有過度武裝的時候,頗有些學者的氣度,那眼神,真是博大精深呃。
  “幹什麽又看我?”他的眼睛還停留在電腦屏上,卻又是這樣冷不丁的給方好一個突襲,然而,這一次的問話卻失去了一些嚴厲,幾乎是帶著點溫柔的。
  方好卻因為突然被他點醒,吃驚之餘,哪裏還顧得上他語氣裏的微妙變化,臉上立刻火燒火燎起來,趕緊低下頭,心中暗惱,真是鬼迷心竅,沒事自己看他幹嘛!
  唉,再一次印證了她總結的真理――隻要跟老板的距離在一米以內,肯定要出點狀況!
  關海波心裏其實矛盾得厲害,他一直掙紮在“戰”與“降”之間。
  “戰”吧,顯然方好完全不在自己的軌道裏運行,瞧她跟小男生你儂我儂的發短信就知道了,他的表白無疑會是一枚驚雷,硝煙過後,估計她得躲得更遠,他隻能是白犧牲了自己的威嚴,一無所獲以外還令彼此尷尬。
  可是就這麽不聲不響的“降”了,心裏又委實不甘,倒未見得他對這丫頭真就動了感情――他的生活本來就簡單明了,對女生也沒起過多少花花腸子,安分守己的隻知道做學問,所以導師總誇他是個搞學術的好苗子,沉得下心來,自從跟施雲洛分手之後,他變得更加現實,找個女朋友無非是對大家,對自己有個交待。然而,他沒想到會在陰溝裏翻船,自己還沒開弓搭箭呢,天上那隻小白鴿就已經撲倒在別人的腳下。更要命的是,或許因為存了那份要“收攏”她的念頭,他的潛意識裏已經順理成章的把方好當成了自己的“私有財產”,自信滿滿的以為隻要辦個過戶手續就萬事OK了,末了才發現,原來是自己會錯意,這份“財產”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份窩囊勁兒就別提了!
  隔著遙遙的距離,兩人同時聽到方好的手機在歡快的唱歌,方好坐立不安,目光來回穿梭在門外和關海波的麵龐之間,終於怯怯的問:“我可以去聽一下麽?”
  關海波略微好轉的心情一下子又被破壞,他從來沒象今天這樣覺得她的手機鈴聲如此刺耳,而且直覺告訴他打來電話的人一定就是那個給她發短信的家夥!當下虎著臉道:“不行!”完全不講道理的樣子。
  他在方好麵前是囂張慣了的,隻有專政,沒有民主,方好除了感到委屈,一點辦法也沒有。
  打電話的人仿佛很執著,一遍又一遍的撥號,耐心十足的等人來接。
  方好如坐針氈,隔幾秒就去打探老板的臉色,孰料對方象忘記了似的,麵無表情的坐著,隻管處理公事。
  有悉悉索索的抽泣聲傳過來,關海波這才驚覺的望向方好,一瞅她臉上的動靜,立刻濃眉擰起,心裏一下子亂糟糟起來。
  真不知道她除了哭還有什麽別的本事沒有!
  可是,是誰說過的,哭是女人最好的武器,而且屢試不爽!
  他的桌上有紙巾盒,他隨手抽了兩張遞給方好,無奈的放柔聲音道:“別哭,把眼淚擦幹淨……去吧。”
  待到看見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關海波才頹然的仰倒在皮椅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什麽,這麽步步緊逼一個小姑娘,至於麽!
  他也不是沒做過心理調整,說白了,方好隻是他的一名員工,她有自己的自由和選擇,他沒有任何立場跟道理去幹擾。然而,不管怎麽說服自己,眼睜睜的看著她和別人那麽熱乎的樣子,他這心裏怎麽就這麽酸呢?!
  方好紅著眼睛奔向自己的桌子,這個時候打來的一定是沈亮,他後來給方好發了許多短信,她都沒回,沈亮一定以為她出什麽事兒了呢!
  所以她連看都沒看,就直接按下接聽鍵,趕在頭裏解釋道:“哎呀,不好意思啊,一直在開會……”
  電話那頭卻不急於回應,沉默的時間完全超過了合理的停頓範圍,以至於方好以為他已經掛了,不免又“喂”了幾聲。
  “好好,是我。”不是沈亮!
  悅耳的男中音,永遠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這麽多年,竟然絲毫沒變。
  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如同一道霹靂在夜空中蜿蜒而來,瞬間擊中了方好。
  “我回來了。”他繼續緩緩的說道,有種如釋重負又悵然的感覺。
  方好表情僵滯的呆愣了片刻,突然將手機從耳朵邊撤下來,手指狠狠的摁下去,直接切斷了那個聲音的來源。

  第十六章
  按著慣例,四月是財政結算月,公司會根據上一年的效益給每位員工相應的分紅,這有別於年底的雙薪,因為是跟業績掛鉤的,浮動幅度大,金額也更誘人,很值得大家期待。
  董其昌從總裁室裏出來的時候,手上捏了兩個信封,他走到方好跟前,眉飛色舞的遞給她一個,催促道:“趕緊打開來看看。”
  按理,績效獎是關海波親自發給每一位員工的,照例還要有一番鼓舞人心的勵誌談話,當然,這限於重量級員工,象方好這樣的“小勞作”,通常是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人的,或者幹脆什麽也不說,方好沒覺得不妥,“勞作”做到頂了,也還是“勞作”嘛!的確沒啥好勉勵的。
  隻是象今天這樣老板連信封都懶得親自給她,而由別人轉交卻還是第一次。
  最近他們兩個是有點不同尋常,這不同尋常主要源於關海波對她明顯的疏淡。如果不是萬分必要,他是不會象從前那樣隔幾分鍾就要召喚她的,即使是公事,他交待起來也惜字如金,能簡則簡,仿佛跟方好講話是一件十分勉強的事,萬不得已才為之。方好實在想不出自己哪裏開罪了他,心中自然冤屈萬分,怨到極點,索性也橫了心,以冷製冷,不就不說話麽?誰還死皮賴臉非要跟你說呀?不待見更好,她還少挨幾頓尅呢!
  信封在手,方好哪裏還有心思去琢磨老板對自己的怠慢,她等這筆錢也等了很久了,於是迫不及待的拆開來看。
  董其昌揚著眉,得意的望著方好逐漸張大且再難合攏的嘴,仿佛那獎金是他施舍給她的。
  “特驚訝吧?從來沒拿過這麽多吧?嘿嘿,記得啊,這裏頭可有大哥們的一份功勞啊!沒我們在前麵衝鋒陷陣,你以為能――”
  季傑有點看不慣他那嘴臉,忍不住打岔道:“得了,小董,拿捏什麽呢?不就想讓小陳請你吃頓飯麽,我請好了!”
  方好錯愕之間也沒理會兩人在為什麽鬥嘴,一味的仰了臉,惴惴不安的問:“是不是――弄錯了?”
  “怎麽可能?” 董其昌對她嗤之以鼻,今年獎金的點數的確比去年高出了一些,但也不至於到駭人聽聞的地步,小丫頭就是小丫頭,沒見過世麵,光這點錢就把她給嚇著了。
  事實證明,的確是董其昌搞錯了,方好手上的那份是他自己的!
  在公司,每個人的薪水是大致可以估算出來的,即使沒把握,私下交流之間也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但大家都不約而同的對績效獎保密,因為跟自己的業績有關,不想因為攀比而導致自己或別人的不平衡。
  方好其實對自己的薪水還是挺滿意的,她沒什麽野心,安安樂樂的就好,但剛才還是被董其昌獎金單上的數字嚇了一跳,高出自己好幾倍呢!
  看來銷售的確是個相當有前途的職業!
  如果她能拿那麽多,就意味著不必再靠租房度日,而可以謀劃貸款買房了!哪怕隻是三四十平米的蝸居也好。
  那天接完閔永吉的電話,方好就一分鍾也沒耽擱的打給了媽媽,聲色俱厲的指責她怎麽可以把自己的號碼透露給他。
  口氣之嚴厲前所未有,連媽媽都被她震懾住了,半晌才道:“隻是個電話而已,永吉他沒別的意思,你們三年沒見了,他想跟你打個招呼,至於發這麽大脾氣嗎?”
  又是她錯了?!
  她從大二開始一心一意,癡癡傻傻的等著飛躍太平洋去跟他會合,為了這個遠大的目標,她這麽懶的人,每晚背單詞背到淩晨!
  可是,當她幾近虛脫的從考場裏出來,一路狂奔回宿舍,迫不及待的要給他寫封郵件告訴他自己有多少多少把握的時候,他卻給了方好當頭一棒!
  媽媽總說他有苦衷,他也許的確有苦衷,可是有沒有苦衷對方好來說都是一樣的,因為,他終究是辜負了她。
  “我-不-想-見-他!”方好一個字一個字的蹦給她媽聽,“如果他敢來找我,以後-我再也不會回家了。”
  這是方好有史以來說得最狠的話了,立刻在媽媽身上奏效,她沒多敢廢話一個字,這個女兒平時好說話得很,一旦發起倔來,也是蠻不講理的。
  此後果然耳根清淨,閔永吉再也沒來電話騷擾她。
  方好沒有問媽媽他到底為了什麽回來,回來之後有什麽打算。三年來,她一直拒絕接受任何跟他有關的消息,她不要聽,因為這個人從此以後跟她已是陌路,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隻是,既然他回家鄉了,那麽她是不能再回去了,雖然情知閔永吉不會再跟他奶奶一起縮在那棟狹小老舊的房子裏,怎麽說,他也個是富人了,可他終究是在那座城市。
  一座有他的城市,會令她覺得難受,所以,她要逃開!
  方好對於未來,原本隻有個朦朦朧朧的打算,不甚清晰,如今為著閔永吉的緣故,她前方路上的照明燈仿佛一下子都打開了,照得她明晃晃的,異常透亮,她決定在S市買房紮根。
  然而,要想在寸土寸金的S市擁有一棟房子,哪怕很小,也是極其艱巨的一項任務,房價已經飆升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平米價格動輒八千、一萬,即使是她剛剛羨慕過的董其昌,還在靠按揭度日呢,更何況是她陳方好,小小的辦公室雜役一枚!
  捏著自己那份單薄到可憐的成績單,方好舔了舔唇,艱難的問董其昌,“銷售,難做嗎?”
  董其昌斜了她一眼,嘿嘿笑道:“說難也不難,隻要你能忍受半夜三更爬起來接電話,有事沒事都要找客戶聯絡聯絡感情,還有就是隔三差五的打打飛的,哦,最重要的一點,酒量要好!不就是做銷售麽,容易!”
  季傑跟關海波談話結束後出來,也是一臉喜色,笑嗬嗬的宣布:“今天雙喜臨門,又發了獎金,騰玖的代理也拿下了,關總說晚上大家聚聚,慶祝一下!”
  騰玖的招標結果出來了,盛嘉拿到了二成的油品代理,雖然份額占得少,但騰玖素以門檻高著稱,隻要一隻腳踏了進去,咬定青山,總會水漲船高。
  方好因為一早就跟沈亮約好了去打羽毛球,所以想推辭不去,更主要的原因是關海波最近那副對她愛搭不理的樣子讓她怨怒橫生,上班麵對他一張冷臉那是沒辦法。
  “別介,關總說了,一個都不能少。”季傑拿手點點她,“尤其是你,最近表現得差強人意,老惹他生氣,還不乘著這次機會好好彌補,關鍵時候千萬別掉鏈子呃。”
  方好最不愛聽這話,憑什麽每次老板一繃臉,就準是她的錯?!這一陣也是她主動跟他說話的時候多,瞧他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好像誰欠他兩百吊似的!她還偏鬥膽賭上這口氣了!
  季傑見她發了梗勁兒,也不多跟她羅嗦,兀自匯報去了。
  方好心裏終究有些忐忑,再遇見季傑時,忍不住問了一句,“我不去,關總沒說什麽吧?”
  季傑好笑的斜睨著她,盯得她心裏發毛。
  “關總原話――隨-她-便!”

  第十七章
  電梯門闔上了又啟開,橙色的指示燈一閃一閃,讓人心頭不耐。
  方好趕時間,見沒人進來,伸手就往“關閉”按鈕上一摁,恰在此時,一隻手強硬的扳住了正在合攏中的門,有個人影很快的擠了進來,嚇得她“啊”了一聲,又慌忙去按“開啟”按鈕,差點就把人紮著了。
  這情景頗有幾分象《無間道》裏黃警官被害前的那一幕,很驚悚,方好記憶尤為深刻,此時刹那間聯想到,也是莫名的駭然。
  那人在她麵前站定,臉上帶著慍色,方好於驚懼中抬頭,一時張口結舌,竟然是關海波!
  她剛才的舉止隻怕又讓老板動怒了,天曉得她是良人後代,從不存害人之心的,唉,誤會,無處不在!
  他也看清楚了方好,濃重的神色立刻神奇的化開,仿佛飽蘸墨意的毛筆頭在清水中淘了淘,脫掉烏黑的墨色後,又恢複了灰頭土臉。
  他與她並排站著,麵向門的方向,等電梯緩緩下沉。
  背著老板,方好何嚐不是怨氣衝天,覺得自己被虧待了,可他真要站在自己麵前,她就什麽脾氣都沒有了,垂著手,畢恭畢敬的喊了一聲:“關總。”
  關海波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當她是一縷稀薄的空氣。
  方好暗暗歎一口氣,寬慰自己,反正該盡的禮儀也盡了,於是收斂心神等待門開。
  偏偏越是心急,時間過得越慢,兩個人總這麽不說話,氣氛越來越迫人,方好簡直呼吸困難。
  “去哪兒?”關海波突然率先開口打破了沉寂。
  “嗯?”方好正在努力修煉氣運丹田,被他這三個字一下子破了功,遲鈍的瞅瞅他,有點不相信似的,“你……問我嗎?”
  關海波睥睨著她,“這裏還有第三個人麽?”
  “哦,我呀,我去羽毛球館。”
  “哪裏的?”
  “竹豐加油站旁邊那個。”
  關海波沉吟了一下,道:“順路,帶你一塊兒過去罷。”一臉的恩典之色。
  方好著實受寵若驚,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我……咳……我朋友在樓下等我呢。”
  關海波聞言麵色僵了一僵,便不再作聲了。
  門開啟的那一刻,方好覺得空氣從來沒有如此新鮮過,使勁吸了兩口,跟在關海波後麵走出了電梯。
  方好在他身後喊“再見”,關海波也沒轉身,置若罔聞的大踏步往前走,她朝著他的背影狠狠扮了個鬼臉,算解了氣,兩人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就這麽散開了。
  沈亮一身雪白的運動裝,站在門前的廣場上等她,手裏來回擺弄著兩支羽毛球拍,跟耍雜技一樣。
  “呀,你穿得這麽隆重啊!也不事先告訴我一聲!”方好一眼瞧見他的裝備就忍不住嗔責起來,她穿著通勤裝,雖然也是寬鬆的款式,但跟麵前這位兄台比起來,簡直格格不入,綠葉不是這麽當法的罷。
  沈亮聳聳肩,“衣著跟水平成正比,我也是怕你穿得太象那麽回事,回頭給我殺個片甲不留麵子上擱不住!還是隨意點好了,業餘水平無論輸多慘都不會被人恥笑的。”
  方好“切”了他一聲,隨手接過一支拍子,揮舞了幾下,呼呼有聲,沈亮取笑她道:“我怎麽看你的姿勢跟拍蒼蠅差不多呢,真夠讓人心驚肉跳的,一會兒上場,記得把拍子抓緊,別往我頭上飛呃。”
  方好揚起拍子就朝他追殺過去,“再敢笑我,看怎麽拍你這隻嘮嘮叨叨的蒼蠅。”
  兩人嘻嘻哈哈的笑著跑遠了。
  關海波戴了墨鏡,悶坐在車裏,從車鏡裏目不轉睛的盯著這一幕,待到人都不見了,他手上猛地用勁,發動了車子,可是半天沒駛出來。
  他忽然掰下頭部上方的後視鏡衝向自己的臉,然後將墨鏡摘下,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端詳良久。
  黝黑的膚色,棱角剛毅分明,然而一貫炯炯的目光中此時透射出掩不住的沮喪。
  原來,這丫頭喜歡小白臉!
  如此這般,他在“硬件”上就已經徹底輸了,難道,要他去做漂白不成?!
  他把鏡子的角度調回去,重新戴上墨鏡,對自己剛才刹那而過的念頭感到啼笑皆非。
  不就是找個女朋友麽,東邊不亮西邊亮,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多的是。幹嘛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
  想明白了,關海波再次豁然開朗,然而這一次,多少是帶著點無奈性質的。
  當天晚上,他就聯絡了秦誌剛,請他幫忙給自己物色一個。
  他並非忘記了嚴教授那裏還有個後備人選,然而,前不久還拍著胸脯信誓旦旦的要把方好帶去給教授觀摩,此時怎麽還好意思再去開那個口?
  況且,關海波深知教授是個傳統而嚴謹的人,對自己的學生又十分疼惜,萬一哪天翻了臉,反而給他添不自在,索性還是沒有開始為妙。
  “哥哥,終於想通了啊!”秦誌剛在電話裏樂不可支,“你可算問對了人,我告訴你,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我找不到的。”
  秦誌剛一貫隻對吃喝玩樂的上心思,畢業後在企業裏幹了兩年,覺得沒意思,於是去開了間酒吧,頭麵頗廣。
  關海波斜靠在沙發上,也笑:“你就吹罷!”
  “好,我不跟你羅嗦,現在說一千句你聽著也是廢話,你把要求說來我聽聽?”
  關海波一怔,“要求?”
  秦誌剛樂道:“傻了罷,一看您就沒經驗,你上網查個資料還講究分類檢索呢!不縮小範圍,我怎麽精準的把顏如玉給您挖出來啊!”
  關海波遂自嘲的笑笑,也沒多想,順口扯了幾句。
  秦誌剛聽得一愣一愣的,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你笑什麽?”關海波也正不自在呢,他是頭一回這麽找女朋友。
  秦誌剛笑夠了,才氣喘籲籲的道:“我說,你何必繞這麽大一彎子呢,身邊現放著的一個不就完全符合你的要求麽,哎喲,真笑死我了,關海波,你什麽心理啊!找女朋友可不是招聘啊!”
  “你在說什麽呢?”關海波詫異的笑叱。
  “陳方好啊,你這說來說去,不就是說的陳方好麽?”
  關海波的嗓子眼裏頓時象給人塞進去一隻白煮蛋,黑著臉,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第十八章
  關海波指了指接待室的方向,低聲問董其昌,“到底怎麽回事?”
  董其昌嘖嘖一歎,輕聲道:“不就是晚出貨那檔子事麽,先前提醒他們的時候,個個拿著架子,不當回事,這下真要賠了,就想起來求人了。唉,老秦那家夥就是這點小家子氣。”
  關海波沉吟了一下,“合同方麵沒什麽紕漏罷?”
  “沒有,寫得一清二楚的,責任全得他們自個兒擔,咱半點邊都挨不上。”
  關海波點點頭,“那還由著他鬧什麽,趕緊打發走人。”
  董其昌嘿嘿一笑,捏著下巴道:“這回來的可是餘小姐,指明了要見你,都等小半天了。”他那笑容裏含著幾分曖昧,關海波見了頓時倍感別扭。
  餘小姐是美藝的頭牌外聯,別看人長得如嬌似怯,弱不禁風,喝酒劃拳起來絲毫不輸男人,實乃深藏不露的文武全才,男人但凡有些憐香惜玉之心的,都不免會上她的當,關海波就是與她認識之初,多關照了她幾句,至今被人引為笑柄,生意場上一旦遇上,旁人都愛開開他們倆的玩笑。那餘小姐更是以為他對自己有心,借著機會與他套近乎,惹得他後悔不迭。
  他沒想到老秦居然把這事兒都當真,使出如此拙劣的“美人計”,妄想扳回局麵,真當他是傻子不成?
  關海波心裏不由冷笑了幾聲,麵上卻不露聲色,“誰在裏麵陪著呢?”
  “哦,小陳。”
  俊眉一擰,他也不多言,返身疾步而去。
  一踏進接待室,就看到餘小姐跟方好手挽了手,一副欲語還休的哀婉景象。
  “陳小姐,你叫我怎麽辦好,我家裏弟弟還在讀書,我媽身體常年不好,大大小小就指著我拿點死錢過日子,沒想到這一單就讓我血本無歸,我們秦老板早把狠話說在前麵了,如果真要賠,也隻賠我一個人的,我今年可就白幹了。”
  方好穿著一件深紫色的中袖針織衫,越發襯得明眸皓齒,卻是一臉的惶急之色。她的一隻袖管讓餘小姐越扯越大,她為難的僵著手,縮又縮不回來,隻好無力的絮叨著寬慰的話,“別著急,凡事總有辦法想的,應該,應該不至於這麽壞罷。”一麵說,一麵試圖將袖管掙脫出來。
  早知道就不來給她上茶了,也是看她一副嬌滴滴的模樣,象被遺棄了似的丟在接待室裏無人理會有些可憐……結果現在想走都走不了,這餘小姐簡直有魔力的。
  關海波心中暗笑,餘小姐演戲的功夫又上了一層樓,握拳在嘴邊咳嗽兩聲,沙發裏的兩個女性都驚喜的抬起頭來,磨了近一個多小時,主角終於登場了。
  方好剛想溜,關海波就對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他不想拖太久,況且跟這餘小姐獨處一室,免不了尷尬,她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人,有個外人在旁邊,不能不顧及著點兒。
  方好雖然不樂意,也是沒奈何,謹慎的傍著關海波坐下,表明立場。
  關海波說的也無非是場麵上那幾句話,事已至此,愛莫能助,合同是受法律保護的,既然簽訂了就隻能按著上麵走雲雲。
  沒想到餘小姐求情不成竟嚶嚶的抽泣起來。
  方好驚異的望著她,怎麽說變天就變天了?原先不過是敷衍著,此時心裏還真的不落忍起來,禁不住扭頭去看關海波的反應,希望他能給這餘小姐一點實質性的幫助。
  關海波擰緊了眉,保持坐姿,沒有絲毫晃動,說出來的話卻漸漸嚴厲起來,“餘小姐不必這樣,公是公,私是私,況且這事兒錯也不在你,請回去給秦總帶個話,商場上的事,不是小孩子過家家,輸了便是輸了,如果連這點都輸不起,我看咱們今後的合作也隻能到此為止了。”
  餘小姐隻管哭著,抽著茶幾上的紙巾一張張的拭眼窩,礙著方好,她的十八般武藝全部失效,隻剩了“哀哀流淚”這一項。
  方好隻覺得餘小姐可憐,卻聽老板又冷道:“我本以為你是個明事理的人,沒想到也會來這一招,我還從來沒在哪個女人的眼淚麵前服過軟,我勸你不如早些回去,跟秦總商量出個可行的彌補措施實在些。”說著,扭過頭來,不容商量的對方好道:“你送送餘小姐,我還有事,失陪了。”
  方好麵色鈍了鈍,正琢磨他前麵那句話,不知怎麽臉上驀地一紅,仿佛說的是她似的――她在老板麵前可沒少淌過眼淚。
  那餘小姐無功而返,走出去時還是憤恨的表情,她終究看錯了關海波,這人竟是鐵石心腸!
  方好怕她再跟自己嘮叨,所以故意慢半拍的跟著,到了電梯口,就匆忙道別。
  誰知才一轉身,就聽見餘小姐接電話的聲音,咯咯的嬌笑著,沒事人似的,跟剛才眼淚縱橫,痛不欲生的她簡直判若兩人,方好頓時目瞪口呆!
  送走了餘小姐,方好去關海波辦公室回他一聲,他又留她交待了幾件瑣事。
  方好心裏始終有些猜疑的難受,這時見老板麵色尚和,忍不住支吾道:“關總,你剛才……那個,不是在說我吧?”
  “說你什麽?”他不解的皺皺眉。
  這丫頭總是沒頭沒腦的!
  方好囁嚅了片刻,道:“就是哭……什麽的那回事。”
  關海波回過神來,意味深長的睨了她一眼,方好臉更紅了,隻聽他慢悠悠道:“是不是說你,自己心裏清楚。”
  這句話一下子勾起兩人心上的許多往事,似乎隻要方好一哭,關海波就沒轍,無一不是就此遂了她心願的。
  這樣想著,兩人情不自禁對視了一眼,頓時都有些尷尬,關海波粗聲道:“沒什麽事你出去吧。”
  方好慢吞吞的走到門口,想起了什麽,又折回來,“關總,我……還有個事想問問你。”
  關海波顯得有些心浮氣躁,把手裏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擲,又將腕表整了一整,目光越過方好,虛空的盯住門口,繃著臉問:“什麽事?”
  “唔,是這樣,我,我想當銷售,你看行不行?”
  關海波聞言,立刻把目光調轉過來,瞪住了方好那張一清二白的臉,這張臉上什麽心思都掩藏不住,她能當銷售?!
  “為什麽?”他實在覺得驚詫。
  方好舔了舔嘴唇,低聲解釋:“銷售……賺錢多唄。”
  “你缺錢?”他緊盯著她問。
  方好扭捏著不知怎麽說好,瞧他這話問得,錢誰不缺啊,連他這麽腰纏萬貫的人不還老為資金流煩惱呢嘛!
  她是不善說謊的人,輾轉猶豫,還是道破了心思,“我……想買房子。”
  她的臉上有一種異常的堅定和很莫名的淒婉,令關海波心中油然一觸,不知道象她這樣整天就知道嘻嘻哈哈的女孩還能為什麽事所煩惱。
  她有買房的誌氣,怎麽說也算好事,但他從沒奢望過她能做打雜以外的事,尤其此時還不知天高地厚,一下子就想挑戰連做個夢都得“八麵玲瓏”的銷售行業!
  然而,看著她臉上難得流露的淒清,他竟心一軟,不忍潑她涼水,“當銷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唔……這樣罷,以後如果方便,我出去應酬盡量帶著你,先見見世麵,將來你要覺得還有興趣再考慮也不遲。”
  方好本來沒抱什麽希望,畢竟她知道自己的斤兩,說出來,純粹是碰運氣,不行自己也死了這條心,再想別的招兒。
  沒想到今天老板這樣仁慈,她簡直心花怒放,站在門口,真心實意的對他弓了弓腰,笑得象朵燦爛的小花,“謝謝關總!”
  關海波一下子又心浮氣躁起來。

  第十九章
  “緋聞”最初是從春曉的嘴巴裏傳出來的,她剛一宣布完,就一疊連聲的大歎,“完了完了完了,這下老的小的統統沒希望了。唉!你是沒看見,美人的臉都發青了。”
  方好猶自不信,咬著筷頭追問春曉,“真的假的,怎麽一點兒前兆也沒有啊?你聽誰說的呀?”
  春曉瞥她一眼,慢吞吞道:“餘晶親眼看見的,兩個人在蝶苑吃的飯,神態親密,決不可能是客戶。” 停頓了一下又道:“據說那女孩看上去很精英。”
  她整個兒趴在飯桌上,唉聲歎氣,“雖說咱一開始就沒指望什麽,可如今既成了事實,我這顆脆弱的小心哦,還是碎成了一瓣一瓣的了!”
  方好正自出神,聽到她的抱怨,不覺嗤的笑出聲來,“你行了吧,腳踩兩隻船還不夠啊,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
  春曉已經正式結束單身生涯,再次陷入拍拖的甜蜜,但主角依然不是孟慶華。
  “切!就他孟慶華的那艘船,可是他自己死皮賴臉航過來的,我壓根沒往踏板上邁一步,你別憑空誣人清白。”
  方好嘴上跟她開著玩笑,心裏也被這消息震得不輕,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一直以來,關海波給她的感覺就是一孤膽英雄,《魔鬼終結者》裏的阿諾德,冷血無情,什麽時候聽說機器人也俠骨柔腸起來了?
  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臨了,春曉還語出驚人,“哎,你們倆是不是商量好了來的,三年沒一點動靜,怎麽你前腳剛找了一個,他這立刻也談上了?太巧了吧,這也?”
  方好一呆,還真是,可這能說明什麽呀?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總之關海波的一切在她看來都是費解的。
  不過,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方好還是近水樓台。
  乘著匯報工作的當兒,老板的麵色又是相當的和潤,方好再一次“冒死”挖爆料。
  她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如果是真的,那麽向單身已久的老板表示祝賀是她小職員應盡的本分,如果純屬瞎掰,作為老板的首席助理,她有義務為其辟謠!
  孰料關海波輕輕一句話就把她的嘴都氣歪了,“這跟你有關係嗎?”
  是沒什麽關係!這不好奇嘛!
  不過,好奇還害死貓呢!
  灰溜溜的走到門口,卻聽關海波在身後悠悠的來了一句,“為什麽想知道?”
  關海波的語氣裏未嚐沒有一絲意外,平常她在這種方麵並不多嘴。
  方好折過身來,看見他眼裏刹那間流露出來的期盼之色,僅僅是一閃而過,快得她都沒有反應過來,頓時愣了一愣,終究沒答得上來。
  自己的確有點八婆得離譜了,怎麽鬼使神差的打聽起老板的隱私來了?
  關海波大概也覺得自己問得莫名其妙,清清嗓子,正色道:“今天晚上跟長茂有個應酬,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去。”
  方好還沒從恍惚中反應過來,臉上依舊是呆呆的表情,“什麽?”
  關海波見她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有些不悅,耐了耐性子複又道:“你不是想往銷售方麵發展麽?要是改主意了就當我沒說。”
  “哦,沒,沒改,當然要去。”方好徹底清醒了,她的房子,她的遠大的目標呃!
  出得門來,終究是不死心,方好又拐彎抹角的從季傑那裏打探虛實,沒想到竟輕易得到證實。
  “嗯,前兩天我們還碰見的,一起吃了頓飯,那女孩不錯,聽說是律師,以後可以直接發展成公司的法律顧問,嗬嗬!”
  季傑說著,又奇怪的盯著方好道:“小陳,我說你這是什麽表情啊,關總也是人,男人!也有七情六欲,你至於驚訝成這樣嗎?”
  方好“啵”的合攏嘴巴,又悻悻的鼓了兩下腮幫子,怎麽什麽話到了季傑嘴裏就變了味兒了呢?說得――特別生物化!
  方好接到沈亮的質問電話時才明白自己今天是徹底昏了頭,居然把跟他的約會給忘了!
  “不好意思,真對不起,我,我現在還沒下班,要……要去見客戶呢!”她說得結結巴巴,自己都覺得象在撒謊。
  沈亮很不高興,“我本來今天是想帶你回家的,咱們認識了都一個多月了,我爸媽很 想見見你呢!”
  方好生生嚇出來一身冷汗,這麽快就見父母?!怎麽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急性子呢!
  好說歹說,才掛了他的電話,方好呆著臉拍拍胸口,頓時慶幸自己的爽約。
  “怎麽,有人追殺你?”關海波瞅了眼她驚魂甫定的神色,難得的跟她開了句玩笑。
  方好也扭頭望望他,居然是張幸災樂禍的臉,隨即想了想,怏怏的回道:“也差不多了。”
  整個下午她都有些神不守舍,此刻坐在車裏,也是沒來由的拘束,連手腳都不自然起來,仿佛怎麽擺都不得勁兒,心裏直咒,真是活見鬼,越活越回去了!
  關海波其實一直很注意她,此時不由扭頭又瞄了她兩眼。
  他買第一輛車還是兩年前,那天他把車開到公司後就馬不停蹄的去遠郊送一批貨,方好也隨他一起去幫著點貨。結束時已經星光點點,兩人都累得半死,方好坐在副駕上沒幾分鍾就睡著了,歪著頭靠在還散發著濃烈皮革味的椅背上,鬢發蓬鬆,憨態可掬,就差嘴角流一線口水下來!
  如今,兩個人是真的生分了,她在他身邊正襟危坐,儼然拘謹成一個淑女,關海波心裏有些黯然。
  “放點音樂出來聽聽吧。”關海波開口道,他急需一點流動的聲音來緩衝心裏的憋屈。
  方好依言在車上搜索了一番,舉著一張喜多郎的CD問:“還是這張?”
  關海波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
  “絲綢之路”的樂曲回旋了沒多久,就有手機鈴響。
  “你的。”方好見老板沒動靜,忍不住提醒他。
  關海波也不理她,放緩了車速,慢條斯理的掏出來接聽。
  方好不是故意要偷聽,實在是這麽狹小的空間裏根本沒有隱秘的可能性,關海波說得並不多,但如此低柔的語調還是讓她聽得有點發怔,隨之而來一絲酸溜溜的味道,原來老板也有溫情的一麵!
  關海波撂下電話就聽到身邊傳來八兮兮的聲音, “你女朋友啊?”
  關海波瞅瞅她笑嘻嘻的臉色,不知怎麽心裏有點堵得慌,輕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秦誌剛果然效率驚人,一周不到,就給他來了消息,把基本狀況給關海波匯報了一通,末了又加一句:“唯一不同的是,她比您那秘書機靈,人可是律師啊,絕對上得廳堂,嘿嘿,至於下不下得廚房就得您自個兒考核去了,從而很好的彌補了你心理上的缺憾,我猜得沒錯罷,哥哥?”
  待到關海波在秦誌剛的酒吧裏見了真人,不由不佩服他拷貝不走樣的本事,還真跟方好有幾分形似,圓柔的一張白臉,下巴略尖,五官搭配得也無一不恰當,美目顧盼之間,流光溢彩,灼灼有神。
  見了關海波,也是眼睛一亮,笑吟吟的站起身來,主動向他一伸手,“你好,我叫顧司琪。”
  秦誌剛在離他們幾張桌子遠的地方滿意都望著這對俊男靚女侃侃而談,看那情形,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
  隻是令他納悶的是關海波這擇偶條件提得太過蹊蹺,他不見得真的是讀書讀到腦子壞掉的那種,連招聘跟擇偶都區分不開來,莫非,還真對那個辦公室小妹起過心思?!

  第二十章
  包廂裏,碩大的一張桌子邊,稀稀落落坐了五六個人,清一色的男性,所以當方好隨著關海波進去時,眾人眼前都是一亮。
  關海波也不含糊,開宗明義的介紹,“這位是我的助理陳方好小姐。”其凜然的正色一下子拍死了所有人不純潔的想入非非。
  其實他們素知關海波的為人,做事條理分明,年紀輕輕卻有股子狠勁,更難得的是,雖然整日在場麵上混著,也給種種醜態買單,但他並不同流合汙,把一切看在眼裏,卻從不說三道四,所以雖說是代理商,客戶們也不免忌憚他幾分,玩笑照開不誤,畢竟有分寸得多。
  長茂是老客戶,席間有兩個跟方好有過幾麵眼緣,頗為熱情的邀請她坐過去,方好見大家都很客氣,本來有點緊張的心情很快鬆懈下來。
  氣氛始終歡快友好,方好一心一意等著見識“談判技巧”,然而雙方都象忘了這個碴兒似的大談題外話,偶爾還有幾句刮到風花雪月,但礙著方好,也都適可而止,個個表現得彬彬有禮,紳士風度絕佳。
  孰料幾輪酒灌下去,就都原形畢露了,方好麵前的果汁被一隻手挪開,另有一隻手立刻嫻熟的遞上一盅白酒。
  方好對著那杯白的直瞪眼,她,喝白酒?!
  雖然酒盅很小,雖然隻是淺淺的一薄層,充分體現了倒酒人的憐香惜玉,可是在此之前,她可從來沒有沾過一滴白的!
  腦子裏翻書一般稀裏嘩啦響成一片,然後董其昌的“銷售寶典”忽忽悠悠的晃蕩上來,“當銷售最重要的一點,酒量要好!”
  她終於明白,真正的考驗到了!
  麵對眾人殷切的目光,循循善誘的語氣和分外看重自己的眼神,方好腦子一熱,牙一咬,就騰的站起身來,鄭重的把杯子舉手裏了。
  如此艱巨的時刻,她的房子,她的遠大目標再一次起了決定性的鞭策作用!
  然而,杯沿還沒來得及觸到嘴唇,又有一隻手伸過來,把那杯酒直接奪了過去!老板帶笑的聲音在身後悠然響起,“老林,你多大年紀了,還欺負小姑娘。”
  方好的右手還維持著握杯的悲壯姿勢,一臉的舍生取義,就這樣僵滯當場,眼睜睜的看著關海波持了她的酒杯不動聲色的回到自己座位上,繼續笑侃風雲。
  本來大家向方好敬酒就有些試探的意思,畢竟是新人,又是隨關海波來的,此刻見他挺身阻攔,隱約猜出些水深水淺來,於是也都笑嘻嘻的揭過不提。
  然而,方好的反應卻令在場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但見她固執的杵立著,語氣裏半是委屈半是豪邁的道:“那個,關總,我,我能喝的呀!”
  一雙雙探照燈般火熱的眼睛充滿了驚異,全都射向方好,她的麵龐霎那間被映照得火紅一片!
  寂靜過後就是劈裏啪啦的掌聲和起哄聲,剛才一個勁勸酒的林經理莊嚴的起身,重新給方好斟了一杯,是剛才的兩倍之多,向著關海波道:“關總,看見沒,這可是陳小姐主動要求的,巾幗英雄啊,這是!”
  關海波坐在自己位子上,抱著膀子但笑不語,笑容裏隱隱透出幾分僵硬,陳方好小姐腦子短路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他下巴一抬,表示自己不再幹涉。
  方好如願以償的將杯中的酒悉數灌入胃腸,初時無甚異樣,隻覺得辣口,不就是50毫升液體麽!放下酒杯,她很有氣勢的將目光朝在座的每一位掠了一遍,然後才慨然落座。
  然而,片刻之後,眼前便開始冒各種各樣形狀怪異的小星星,一顆顆黃燦燦的,煙花那樣劈裏啪啦的在眼前綻放,揮都揮不走,耳朵裏更是嗡嗡的嘈雜個不停,周圍的人在聊著什麽,她雖然聽得到,但腦子裏全是凝固的水泥,怎麽也攪不開來。
  長茂一直是季傑手上的case,隻因為前段時間長茂的李鋒胡亂敲詐的事情鬧出些不愉快,不得已,搬了關海波出來調解。
  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了這麽長時間,關海波深知,合理範圍內的折扣無可厚非,畢竟,如今做采購而無灰色收入的人少之又少,但如果太貪得無厭,獅子大開口的話就不能姑息和原諒了。
  言談中,才發現李鋒的問題很微妙也很敏感,他之所以如此肆意妄為,無非是背後有穩固的靠山罷了。但關海波對長茂內部的是是非非並無興趣,他關心的是盛嘉的利益和穩定的合作關係。
  長茂的幾個代表對他的態度和立場深以為然,他們雖然沒有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的權利,必須回去向高層匯報後再做商議,但緩和關係的目的還是達到了。
  散席之後,沒有進一步的娛樂項目,因為陳方好小姐基本上算是掛了,醉酒後她一直奄奄一息的趴在桌上,時不時舉起腦袋向前來關心她的人奉上淺笑,麵若桃花。
  關海波拖著昏昏沉沉的方好出了電梯,又上了小車。
  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一個鐵青著臉,一個東倒西歪。
  方好的臉色漸漸蒼白起來,胃裏翻江倒海的攪著,她死死咬緊牙關,不讓那股風浪衝破喉嚨。
  關海波察覺到她的異樣,立刻落下兩邊的車窗,頓時有風灌進來,呼呼吹著,她隻覺得混一陣,沌一陣,好在就要進她住的小區了,再忍片刻就過去了。
  “好些沒有?”他扭頭瞟了瞟她的臉色,白得更加慘淡,不覺蹙著眉沉聲問。
  雖然言辭不善,方好還是挺感激的朝他點了點頭,她覺得喉嚨那裏的物質仿佛下去些了,於是開口道:“好多――哇――”
  一股汙穢先於“了”字躥出了嗓子眼,她於極度惶恐中迅速扭過臉去,可還是弄髒了車子,當然,殃及最厲害的還是方好自己,幸虧她那杯酒喝得早,幾乎沒吃什麽東西。
  滿車子的酒味中,她忽然發現,老板的褲子上居然也被汙染了一小片!方好沒有勇氣抬頭去看他始終沉默的臉,大驚失色的嚷,“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幫你擦擦――”她顧不得收拾自己,隻是手忙腳亂的去抽餐巾紙給他,懊悔得恨不能一頭撞死!
  關海波已然刹住了車,一把奪過她手上的紙巾,沉聲道:“我自己來!”胡亂抹了幾下,沒什麽大礙,倒是方好,滿身狼狽,還在那裏驚慌失措的抓瞎,他伸手格開她還要湊過來給自己擦拭的手,虎著臉道:“你別動!”
  方好被他喝住,滿臉的歉疚,這才眼淚汪汪的看向他,隻知道喃喃的說對不起。
  “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麽?沒喝過酒你逞什麽強!”到了此刻,他才爆發起來。
  方好立刻低下頭默不作聲了。
  關海波望著她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忽然失去了訓她的欲望,驀地歎了口氣,聲音裏帶了一絲倦怠,“我先送你回家。”
  經過這番折騰,方好的酒已經全醒了,隻是渾身虛弱。下了車,關海波挽著她的背部往樓洞裏走,他的手臂堅實而有力,她不知怎麽在心裏升騰起一股異樣的感覺,偷偷的將身體靠過去點,再靠過去點,然而他還是能托得住她,穩穩的。
  方好的房子是一室一廳的,東西不多,收拾得還算幹淨整齊,房子是關海波給她找的,自從她薪水漲了之後,就由她自己付房租。
  進了門,關海波就直接把她拎進了衛生間,囑她把自己弄幹淨再出來。
  因為有人在外麵,她沒敢多費時間,匆匆忙忙的完工,連頭發都沒吹幹,隻拿幹毛巾揉搓著就走進了客廳。
  關海波坐在沙發裏,手邊的幾案上早已沏好了兩杯綠茶,自己慢悠悠的啜著其中的一杯,見方好出來,眼神不由呆了一呆。
  兩年前,他們還在老樓時,他有幸見識過方好沐浴後的妝扮,胸前印著碩大的卡通花仙子的睡衣,渾身上下裹得嚴絲密縫,他當時見了,在心裏嗤之以鼻。
  兩年下來,她似乎沒有多大長進,也不知道從哪裏淘來這麽一件款式怪異的睡裙,深墨綠色,依然是謹慎的圓口領,從上到下直不籠統,走不了一點光。
  然而,如此有安全感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他竟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誘惑,她走動的時候,包裹在裏麵的身體若隱若現的撞擊著平板的布料,引發星星點點靈動的褶皺,象水麵上投了顆小石子之後蕩漾開來的圈圈波紋,攪得人心裏直泛癢癢。臉還是那張臉,在幽幽的墨綠的襯托下更顯得白皙嬌嫩,短袖管裏露出兩截雪一樣刺目的胳膊,舉著毛巾隻管擦那濕漉漉的頭發,水滴還是晶亮的流到麵龐上,仿佛一株雨後的小荷,清新可人。
  他眼裏的戾氣在瞬間灰飛煙滅,喉嚨口發出輕微的咕嚕聲,一陣陣的發緊,連帶心也緊緊的揪到了一起。
  以前,陳方好對他來說就是陳方好,一個他想罵就罵的倒黴職員,然而此時,陳方好於他,似乎又多了一層涵義――一個有著美麗容顏和成熟身軀的女孩――雖然她臉上的微笑一如既往的謙卑。
  他有些懊惱,自己從前的定力都上哪兒去了,似乎從他對她動“邪念”的那一刻起,一切都開始亂套!
  方好心裏很是過意不去,指了指他那條髒兮兮的褲腿,支吾的問:“你……用不用也去洗洗?”
  “……不必了。”他有點僵硬的回答,“你要沒事,我……也該走了。”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洗了澡出來……那還了得,光轉到這個念頭,他心裏就燥熱得厲害,幾乎想立刻就走,如今他們可都是有主兒的人了!
  方好沒敢強留,等他走到了門口,才赫然怯怯的又喊了一聲,“關總!”
  關海波心頭重重一撞,如果,如果方好留他下來,那麽,他……
  他僵直的轉過身來,半眯的眼睛緊張的望向方好亮晶晶的眼眸,腳在刹那間也虛軟下來。
  方好咬著唇,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終於鼓起勇氣來開口問:“以後,你……是不是不會再帶我出去了?”
  她的語氣裏難掩沮喪,今天出的醜簡直夠得上國際水平!
  關海波臉上的表情仿佛凍住了似的,久久沒有反應,飽漲熱情的胸腔象被惡作劇的小孩戳穿的輪胎一樣,瞬間幹癟,良久,才沙啞著嗓子沉聲反問:“你說呢?”

  第二十一章 
  方好將那張邀請函正麵背麵反反複複查看了多遍,才問了關海波一個她認為至關重要的問題,“關總,到那天,我該穿什麽呢?”
  騰玖的慈善基金組織將於本周末舉辦一次以公益為目的的高爾夫球賽,募集到的讚助金和活動期間的酒水茶點等銷售所得都將捐贈給市社會福利中心。能夠被騰玖邀請到,可以說是莫大的榮幸,更何況是慈善活動,應者雲集。
  關海波正埋著頭緊鑼密鼓的查資料,於百忙中抬頭瞄了她一眼,淡漠的回答:“隨便。”
  方好掃興的鼓了鼓嘴,但她一向是經得住打擊的,也沒指望關海波能給出些什麽實質性的建議來。
  信函中寫明,所有參賽者和球童都會由組織方提供統一著裝,對於其他參與人員在服裝上沒有明確的規定。
  但這畢竟是戶外運動,怎麽也得穿得矯健一點才行,方好想起自己的衣櫥裏有套白色的阿迪運動裝,跟春曉一起逛街淘到的,是難得令她滿意的運動服中的一套,隻是她向來四肢不勤,偶爾跟沈亮出去打個球還是匆匆忙忙的,連衣服都來不及回去換,所以鮮有機會穿出來顯擺,這次剛好能用得上。
  方好於想象中揣摩著自己白衣勝雪的英姿,不覺得意的輕笑起來。
  關海波聽見她莫名的笑聲,不覺朝她側目,“你很空麽?要不要給你找點事做?”
  話音未落,方好已經溜得無影無蹤了。
  高爾夫俱樂部建在S市遠郊的山區,嚴格來說,是座獨立的縣城,依山傍水,城市裏的人周末休閑放鬆的好去處。
  球場出人意料的大而漂亮,起伏延綿的山坡,大片的綠草坪,外圍有成片的茂密挺拔的水杉,正值初夏,放眼望去一派鬱鬱蔥蔥的盎然綠意,著實賞心悅目。等候比賽的隊員雖然高矮胖瘦層次不齊,但統一的著裝之下,也有種整齊美。
  關海波穿著白色短T恤,淺灰色的休閑褲,頭上頂著黑色棒球帽,極普通的打扮,卻常能惹人回眸注目。
  他站在練習場的一角手把手的教盛裝下的方好打球。她總是不得要領,他也不介意,她什麽時候一學就會,他反而會懷疑是不是被人調了包。
  方好卻對老板刮目相看,用崇拜的眼神望著他問:“關總,你打得這麽好,怎麽不報名參加比賽呀?說不定能拿頭獎呢!”
  她在進門的時候看見主席台供著一小溜水晶獎牌,十分漂亮!
  關海波把手裏的球杆遞給她,隨口道:“沒時間。” 他來的目的是廣交商友,並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球場上。
  方好卻不明白,來都來了,怎麽還說沒時間呢!她接過杆子,聽他囑咐道:“你在這兒玩著,我去溜一圈。”
  方好答應了,扭過頭來一心一意的練習,她不能辜負了自己這身比她人還出色的行頭。
  關海波其實沒走多遠,練習場裏有許多半生不熟的麵孔,聊著聊著就稱兄道弟了。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身又向方好的方向疾步走來。
  很短的時間裏,方好已經覓得一個新教練,正練得起勁,額上起了一層薄汗,聽到老板在身後叫自己,立刻回過頭來。
  關海波朝站在她身旁的那個殷勤的男孩睨了一眼,然後掏出一張卡遞給她,“你想喝什麽,可以去附近的點上挑,刷這張卡就成。”
  “哦,好。”方好正覺得渴了,高興的接過來,“你要什麽,我給你帶。”
  “不用。”關海波說著已經走遠了。
  方好跟“教練”打了聲招呼,拿小手巾抹了抹額上的汗,拖著球杆就往場外走。
  這地方真氣派,喝罐飲料都得刷卡,她要了罐椰汁,看看銷售單上的數字不覺嚇一跳,外麵賣兩塊多,這裏翻了十倍不止,也罷,募捐麽!
  “小姐,還要些什麽?”銷售人員明顯也是義工,臉上的笑燦爛得過分,超市的收銀員哪有笑成這樣的,兩天下來準保叫她麵部肌肉拉傷。
  方好想了想,又要了瓶礦泉水,關海波渴了就愛喝純水。
  一路呷著椰汁走過去,飲料玲琅滿目,還有品種繁多的酒類,許多她叫不出牌子的啤酒,紅酒,居然連人頭馬都有,她再一次困惑,打高爾夫能喝人頭馬麽?
  邊上豎了兩隻橡木桶,貼著“生啤”的字樣,方好走過去,笑著拍拍桶身,撲撲作響。季傑是個很會享受的家夥,他買過這種連桶裝的生啤,一隻的價格上萬,這回她算見識到了。
  “好好!”身後傳來的這聲召喚沒能及時把方好羨慕的魂勾回來,她帶著微笑轉身,一個高大白淨的身影,噙著與她同樣溫暖的微笑氣宇軒昂的立在她麵前。
  方好記得,她最後一次見到閔永吉時他還沒有象現在這樣光鮮氣派,同樣的運動服穿在他身上,怎麽就那麽合身,讓她看著那麽的――不順眼呢!
  他一直喜歡穿白色的衣服,至今不變,襯得他本來就白淨的膚色更加耀目。以前她總是笑嘻嘻的跟他開玩笑,“永吉哥,怎麽你總是這麽白啊?你奶奶是不是天天在你出門前拿刷子把你刷一遍的呀。”
  他聽了會笑著過來捉住她,假意要撕她的嘴,而她隻知咯咯瞎樂著躲閃,心裏並不害怕,因為她知道他不會真的傷害她,那時候她多喜歡他啊,他笑起來兩邊麵頰有淡淡的酒窩,說話時,聲音不溫不火,悅耳動聽。
  一根針穿過悠悠的三年光陰,針尖還是戳到了她毫無防備的心上,倍感刺痛。
  方好的臉上在短短的時間裏閃過所有的喜怒哀樂,最後定格在不知所措的憤怒上。
  閔永吉瞅著她的麵色,立刻解釋道:“不要怪你媽媽,她什麽也沒跟我提過,我……是在入場的簽名簿上看到你的名字才知道的。”
  她一向是個不難懂的人,而他們曾經在一起那麽長時間。
  方好知道自己木愣愣的樣子傻極了,即使要走,也該大方得體的說句話再轉身離開吧。可是她端著椰汁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一個跟閔永吉穿著情侶套裝的女子款款的朝他們走來,帶著笑揚聲道:“永吉,馬上輪到你上場了。”
  閔永吉等她在身邊站定了,才道:“我來給你們介紹。”他朝那女子笑了笑,然後對方好說:“這位是我太太林娜,騰玖的名譽董事。”
  方好控製不住的睜大眼睛去打量林娜,她是瘦高的個子,五官端正但並不出眾,也白,然而,似乎是種不健康的白皙。可是,雖然她有種種不如意之處,方好不得不承認,她的氣質是自己遠遠不如的,隻是靜靜的往人前一站,就有種說不出的雍容典雅。
  她是第一次見到閔太太,跟她想象中的那個人差得太遠,又似乎――正是那麽一個人。
  就是這個人,最終打敗了她,俘獲了閔永吉的心!
  閔永吉又指了指方好向他太太介紹:“這就是我幹媽的女兒,陳方好。”
  在三秒的沉默之後,林娜微笑著走近方好,“原來你就是方好,老聽永吉提起你,你們兩個……可是青梅竹馬呢!”
  閔永吉雙手撐在球杆上,半垂了頭,臉上帶著一絲茫然的淺笑,方好分辨不清他的笑容究竟含著怎樣的意義,她不由自主握緊了自己的球杆。
  林娜繼續親熱的對方好道:“沒想到你也在S市,真是太好了。以後我們可以常常聯絡,隻是,我跟永吉都不能在這兒長住,總是飛來飛去的,唔……一會兒這裏結束了我們一起用晚餐好不好?”
  方好知道按著習俗自己該禮貌的叫聲嫂子,可是她實在裝不出大方來,勉強擠出了個笑,含糊的點著頭道:“我還有事,失陪了。”
  也不顧他們是否尷尬,她就扭身快步跑開了。

  第二十二章
  方好在人群裏穿梭著搜尋關海波的身影,自己也不清楚怎麽忽然就這麽急切的想要找到他,仿佛有他在身邊,自己慌亂無措的心就可以安定下來。
  她跑得急,一會兒就氣喘籲籲,可還是沒睃到他的影子。腹部傳來微微的絞痛,她隻得停下腳步,一手撐在腰上,定定的喘息。
  身邊有人在接電話,發出曖昧的喈喈的笑聲。
  笨!怎麽沒想到用手機。方好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聲,就從褲子口袋裏把手機掏出來,撥給關海波。
  熟悉的鈴聲從身後傳來,方好驀地回頭,果然看見關海波就混在一群聊得熱鬧的人堆裏,離她一點兒也不遠,隻需要她轉個身就能看見。
  關海波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提示,又抬頭四下望望,很快就退出熱鬧,朝方好的方向快步走來。
  “什麽事?”
  方好有些愣愣的,她還沒從剛才的怔忡中恢複過來,臉色蒼白,額上布滿了虛汗,惹得關海波擰了擰眉,“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這麽一說,方好才如夢初醒,就坡下驢道:“嗯,我肚子痛,想早點回去。”
  關海波一下子緊張起來,盯著她的腹部就追問:“你剛才吃什麽了?痛在哪個部位?靠近左腹還是右腹?”
  方好被他一連串的質疑問得頭暈,想了一想,很籠統得回答,“整片都痛。”
  比賽主場上有不小的騷動,大概是什麽關鍵人物入場了。
  果然,一旁持著酒杯的某人得意的對不清楚狀況的同伴道:“那位就是騰玖的新總裁閔總,旁邊是他太太,康明集團林董的寶貝女兒,他們年初剛收購了騰玖……”
  方好幾乎是央求的問關海波,“能不能快點,我,我痛得不行了。”
  關海波有些遺憾的朝那個焦點張望了一眼,這是難得的機會,可以跟騰玖最高層照個麵,雖然不會有什麽實質性的結果,但對將來的深入合作是個非常好的引子。
  隻是,他低頭望望“痛苦不堪”的方好,隻得放棄了打算,伸手扶住她,亦步亦趨的向出口走。
  方好頭歪在車窗上,心緒不寧,腦子裏反複放映著剛才與閔永吉和林娜狹路相逢的畫麵。
  “這位是我太太林娜,騰玖的名譽董事。”
  “原來你就是方好,老聽永吉提起你,你們兩個可是青梅竹馬呢!”
  “沒想到你也在S市,真是太好了。以後我們可以常常聯絡……”
  她把頭狠狠的朝窗玻璃上一頂,發出痛苦的呻吟。
  關海波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探過來在她額上試了試,冰涼一片,還好,沒發燒。
  “很痛嗎?”他關切的問,聲音也柔和了不少。
  “……好多了,已經不疼了。”她說好就好,立刻連身子都坐直了。
  關海波有點糊塗,不明白她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意味深長的瞟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麽。
  車子拐了個彎,眼前豁然開朗,江灣到了。
  天氣好,許多人在放風箏,大聲的叫嚷,隔著玻璃聽不到聲音,隻能看見一個個亢奮的身影,張大了嘴,彼此交流著歡樂。
  “等等,就停這兒吧。”方好忽然叫道。
  關海波又是一怔,“這是橋上,不能停車。”
  方好不死心,“那,在橋下停吧,我想下去走走。”
  車子一刹住,方好就推門出去,在車外對關海波擺擺手,“你先回去吧,我一會兒自己打車走。”
  “你確信自己沒事?”他手肘撐著方向盤,一向銳利的眼眸中透出一絲困惑。
  方好頓時有點心虛,朝他甜甜一笑,“沒事,這裏空氣好,難得來,我想好好遛達遛達。”
  她往江灣大橋上走,在最高處駐足,低頭望下去,平靜的江麵上波光粼粼,偶有船隻駛過,發出悠揚的鳴笛聲。
  她用雙手握住欄杆高起的小樁,然後把下巴擱在手上,望著空曠的水域發呆。
  其實已不剩什麽悲傷,她哭過許多次,可年輕就是好,快樂也許無法長存,連悲傷也一樣,時間一長,漸漸淡去。
  然而,難堪總是有的,尤其看到他們象一對璧人似的佇立在自己麵前,再一次映襯出她的失敗,那麽刻骨銘心,於是那種鈍鈍的痛便象久已封存的老照片一樣,再次被翻了出來。
  身旁有人故意清了清嗓子,發出惹她注意的聲音,方好歪頭看看,不覺笑了。
  她一點兒也不意外,仿佛早就料到會是他。
  “為什麽又回來?不會是……怕我往下跳吧?”她心情好轉,居然開起玩笑來。
  如果想跳,三年前她就跳了。
  可是,姑姑說過,喜歡吃土豆的人不會有輕生的念頭,因為土豆是做通心粉的原料,而方好,最愛吃土豆。
  關海波並不笑,慢慢的取出盒煙來,撚了一根,叼在嘴上,右手舉著打火機,左手微攏,“啪-”的一聲點上。
  他深深抽了一口,就將夾了煙的手擱在欄杆上,盡著它燃。
  “什麽事讓你這麽不開心?“他望著前麵淡淡的問,“跟……男朋友吵架了?”
  “……”
  沒等到回答,關海波側頭看看她,“怎麽,不想跟我說?”
  他沉著的聲音仿佛有種魔力,讓她不知不覺的放鬆下來。
  想想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努了努嘴,低聲嘟噥,“不是……剛才,在球場……遇到了不想見的人。”
  他不免多瞧了她兩眼,她的臉上從來沒出現過這樣茫然無措的神色,他不難猜出是怎麽一回事。
  “那個人,傷過你?”他很直接的問。
  方好苦笑,“算是吧。”
  閔永吉說過,會照顧她一生一世,可他沒有做到。
  關海波情不自禁的舉起手上的煙,用力抽了一口。
  “什麽時候的事?”
  她跟著他的這三年似乎沒出過什麽狀況。
  “……三年前。”
  果然!他心裏沒來由的一鬆。
  “那就忘了它。”他把煙頭往江裏一擲,是果斷的神色。
  方好有些愕然,忍不住別過臉來,他的眼裏不再有冷漠和不屑,充滿信任的凝視著她。
  不過短短的幾句話,方好忽然覺得,自己跟他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接近過,近得讓她心潮翻湧。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長久的停留在關海波的臉上,他有些承受不了,轉身麵向江麵。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忽然就沒有辦法坦然的盯著她的眼睛了,他有些懷念以前自己怒目瞪她,瞪到她低下頭為止的日子,而現在,似乎總是他無法堅持到最後。
  方好慢吞吞道:“你剛才……扔出去的煙頭差點落在那個人的頭上。”
  關海波赫然低頭望去,果然,江麵上有艘船,船上一個彪形大漢正仰頭氣憤的瞪著他們,哇哇大叫,還作勢要上岸來。
  “快走!”關海波低聲嚷道。
  兩人一溜煙的下了橋,直奔關海波的車,迅速的鑽進去,喘息甫定,兩人對視一眼,剛才的緊張立刻無影無蹤,他們爆發出大笑。
  方好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回去吧。”關海波邊笑邊溫柔的說。
  “好。”
  依然是喜多郎,卻換成了歡快的《響宴》,一路伴著他們往市區方向駛去……

  第二十三章
  方好又開始狂熱的加起班來,隻是這一陣,她是跟關海波往外跑的時候多,似乎隻要她願意,每天都能找著可蹭的飯局。
  當然,她也學乖了,不再傻頭傻腦的主動要求喝酒,老板教了她在商界打拚的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法則――時刻保持頭腦清醒。
  象她這樣,上來就把自己灌糊塗的實屬少見!
  因此,如今在飯桌上,方好總是謹慎的跟在關海波身旁,多聽講少開口,真要有酒杯遞過來,她可以矜持得笑一笑,擺擺手――有老板替她擋著呢。
  飯畢,她每每發出“原來如此”的感歎,仿佛已然抓到談判精髓,關海波由著她感慨,偶爾瞟她一眼,那眼神裏卻充滿了憐憫的意味,她要學的東西還實在太多著呢!
  自從江灣“談心”回來,關海波對她的態度明顯好轉,基本恢複了鬧別扭前的良好合作關係,甚至,還要好一些。
  方好仍然沒有膽子追問那次莫名其妙的“別扭”,知足常樂麽,何苦自尋煩惱,有現在這樣,她覺得已經很好了,每天時不時的哼哼小曲兒,心情愉快,盡管沈亮已經多次向她抗議,加班頻率比他還高,兩人見麵的次數明顯減少。
  方好大言不慚的反詰,“我是為了尋求更廣更深的職業發展前景,現在正是上升期,馬虎不得!”多崇高,多偉大的理由,沈亮啞口無言。
  成天跟在老板屁股後麵,心甘情願的當著快樂的小尾巴,眼看關海波對自己越來越和顏悅色,方好欣喜之餘,腦子卻沒有糊塗,她還沒有狂妄到把他“良性轉變”的功勞全算在自己頭上,都說戀愛中的人發火指數會明顯下降,看什麽都是美好的,縱觀老板的一舉一動,那個幕後“英雄”才是真的可歌可泣啊!
  方好曾聽季傑說過,關海波的律師女朋友打小就德智體全麵發展,實乃人中龍鳳,跟老板簡直是郎才女貌,那個門當戶……
  “磕巴!”舌頭上突然傳來劇痛,方好“哎呀”一聲,齜牙咧嘴的伸手托住下巴,另一隻手火速去抽屜裏掏化妝鏡,淚花已經在眼眶裏瘋狂打轉!
  鏡子裏,她的大半條舌頭都浸潤在鮮血中,那粒罪魁禍首的話梅核也已經被染成了血紅色,看得連她自己都恐懼起來,趕緊將核吐在紙巾裏。
  真倒黴,吃這麽美味的話梅也會出狀況,邪門啊,邪門!
  偏偏在如此狼狽的時候,老板悠揚的聲音不合時宜的在她耳旁響起,“晚上國源有個合同要談,你跟不跟我們一起去?”
  她眼淚汪汪的仰起頭來,大著舌頭沮喪道:“去-不-了-了。”
  關海波一怔,審視著她的麵色,忽然快捷的伸手過來,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張開嘴來,方好下意識的“啊!”了一聲,整條舌頭便血淋淋的伸了出來。
  她有理由相信,此時自己的形象,基本上不用化妝就可以直接去演港片中的女鬼!
  未及掙紮,關海波已經鬆了手,一眼掃到桌子上還剩了半瓶的話梅,一張臉頓時黑下來,冷冷的道:“你還可以再多吃點呢――跟我來!!!”
  方好不敢有半句廢話,護著嘴巴,乖乖的跟在他身後往茶水間走。
  關海波給她接了一杯冷水,麵無表情的吩咐,“漱口!”
  她連漱數次,漱口水的顏色才逐漸由濃轉淡,一轉臉,老板鐵青著臉虎視眈眈的瞪著她。
  “你多大的人了,還吃那種東西?!”
  方好隻敢在心裏嘀咕,“公司的管理條文裏又沒有不準吃零食這一項!”
  麵上卻是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強擠出個笑容,忍著痛,顛顛的跑到咖啡機旁,“我給你來杯咖啡吧!”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力。
  關海波皺著眉道:“我自己來。”
  他當真不要她忙活,自顧自取了瓷杯在那裏調製。
  方好訕訕的退開,隻覺得口腔裏辣辣的疼痛,她手上還捏著化妝鏡,於是乘勢走到窗邊的亮處打開來左右端詳。
  傷口還挺長,幾處舌蕾都翻出來了,隱約有血印氣,看著觸目驚心。
  “也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好。”她苦著臉自言自語,這下吃飯都成問題了。
  關海波飲了口咖啡,聽見她的嘮叨,冷言冷語道:“用不用帶你去醫院縫兩針?”
  “啊?”方好呆住,她從來沒聽說舌頭嚼碎了還要縫的,那得多恐怖!
  “不要了罷!”她回答著轉過身來,老板已經不在茶水間了。
  等收拾幹淨了歸位,方好發現桌子上的那罐話梅不見了,她坐在位子上想了一想,然後俯身一把將桌子底下的字紙簍給拽了出來。
  果然,話梅原封不動的給擲在裏麵!
  方好虛弱的呻吟了一聲,這個二郎神,簡直是暴殄天物啊!要知道如今這種純手工醃製的奶油話梅市場上不太買得著了,這還是春曉一同事上個月回家鄉給她們帶回來的,數量有限,隻有要好的幾個才有幸分得這一人一瓶呃。
  好在字紙簍裏盡是廢紙屑,並不髒。她抽了幾張紙巾,將話梅罐身擦拭了幾下,又敏捷的朝總裁室方向溜了一眼,沒有看到那個可惡的影子,她二話不說就把話梅塞自己手袋裏了。
  等舌頭好了,在家裏吃,嘿嘿!
  下班時分,方好把幾份完成的文件拿去總裁室交給關海波,卻見他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走人了。
  “放這兒吧,走,我送你回去。”
  方好很是意外,這搞得也太隆重了吧,她不過是破了舌頭而已,又沒手腳不便!
  眨巴了兩下眼睛,她問:“你不是要去談合同麽?”
  關海波一抬手腕,看看時間,“還早,送你回去了折過去也不遲。”
  “哦。”她乖乖應了一聲,心裏還是有些小竊喜的。
  老板真是越來越良善,是否,他把這個“事故”當成了工傷?!
  舌頭不爽,坐在車裏他們沒怎麽多聊,快進小區時,關海波才突然道: “晚上記得煮點粥,不要性急,等涼下來再吃。”
  方好歪頭瞅瞅他,什麽時候他也變得這麽婆婆媽媽起來了,但還是點點頭道:“哦。”
  靜默了一會兒,隻聽關海波又道:“你會煮粥嗎?”
  “會啊。”方好奇怪的回答。
  貌似他們“落魄”那會兒,他可沒少吃她煮的東西,雖然一邊吃還一邊批評比豬食還難吃。有一次她實在是被惹急了,忍不住頂了他一句,“這本來就是喂豬的!”結果氣得關海波瞪了她半天,沒吃飽就拂袖而去。
  聽她如此回答,關海波便不作聲了。
  下了車,方好慢慢往樓梯上爬的時候,心裏漸漸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情緒來,迷迷糊糊的想,原來咬破舌頭也是件挺幸福的事!
  整晚她的心情都不錯,喝著涼粥,看著碟片,時不時傻笑兩聲。
  突然,她被一個猛然間躥進腦子的念頭震得愣在當場!
  如果,剛才他問她會不會煮粥的時候,她回答“不會”,那麽――他會不會上來幫她煮?!
  “磕巴。”
  方好痛得低呼一聲,竟然再次咬到!還是同一個的地方!!見鬼!!!

  第二十四章
  早上起床,又是個昏沉沉的陰天,入梅快一周了。
  方好刷牙的時候還在思忖是否要帶把傘,等在玄關換好鞋出門,才發現自己健忘症複發,忘記拿傘了。
  抬頭瞅瞅天空,烏雲低壓,但她還是心存僥幸,從小區到車站,也就十分鍾的路,不至於這麽巧吧。
  今天是星期六,她得先趕去公司加半天班,關海波明天要出差,有一堆事要準備。下午還要去赴沈亮的約會,昨晚他鄭重的給她打了電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仿佛有什麽大事,令方好納悶,來回盤問,他還是堅持見麵再說。
  和沈亮認識快兩個月了,他開始褪去好好先生的外衣,偶爾也會抱怨方好打扮得過於樸素,不夠性感,如此言論令方好暗暗心驚,敢情季傑的“教誨”不是沒有道理的,男人,其實都差不多!
  不過方好可不是固執己見的人,既然人家有意見,她就改唄,所以今天她特意穿了一身新購置的粉綠色洋裝套裙,配上簡潔的同色係窄頭細高跟皮鞋,扭腰提臀的邁步在人行道的小方磚上,腳底哢哢作響,自己都覺得頻添了幾分嫵媚妖嬈。
  想起了沈亮,心裏不知怎麽就泛上來一絲別扭。
  事情的起因是在上周末,兩人好容易湊在一塊兒去看了場某名人的鋼琴演出,會場裏始終鬧哄哄的,效果還不如一個人在家裏放張碟子欣賞來得美妙,好容易捱到結束,沈亮象往常一樣送她回公寓。
  然而,他沒像往常那樣喝完一盞茶就拍拍屁股走人,卻與她越坐越近,方好邊跟他天馬行空的瞎聊,邊看台灣肥皂劇。
  也許是她三心二意得過於專注了,所以當眼前忽然一暗,有張臉陡然放大過來時,她嚇得當場往後一靠,駭然大呼,“你要幹什麽?!”
  沈亮本就緊張,被她毫無預兆的高分貝尖叫也是驚得渾身一抖,見方好一副恐慌加嫌惡的模樣,頓時滿臉通紅,神色尷尬的往邊上挪了挪,抬手抓抓後腦勺,有點不知所措。
  方好漸漸明白了怎麽回事,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
  作為情侶,遲早有一天會有肌膚之親,這個道理方好不是不懂,隻是目前,她還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她一直覺得跟沈亮象現在這樣開開心心的下去就很好。
  沈亮終究沒有多坐,又耽擱了一會兒就訕訕的告辭走人了。
  方好呆呆的坐在沙發裏,麵對電視屏幕上淚流滿麵的女主,怔怔的出神。
  有些情緒雖然隻是刹那而過,卻異常清晰,在沈亮欺身過來的那一刻,方好無比清醒的意識到自己心頭的抗拒之意竟是如此強烈!
  細細回想,其實沈亮之前有過幾次想要與她親近的暗示,但都被她裝傻糊弄過去了。
  今晚,也許他覺得是個機會,想要有所突破,卻依然以失敗告終。
  方好忽然感到苦惱,她並不討厭沈亮,相反還有些喜歡他,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本能的排斥與他有進一步的發展,如此下去,她這辛辛苦苦堅持了兩個月之久的“戀愛”該走向何方?
  她覺得困惑,難道,她到現在都無法抹煞當年閔永吉刻在她心上的那一枚甜蜜的初吻?
  那時候,她高二,閔永吉大三,暑假裏,她借補習功課為名,成天往閔家跑,媽媽雖然明白她的心思,但對閔永吉很放心,所以就由她去了。
  閔家住的是合院似的老宅子,長年疏於維護,木質結構的框架已是油漆斑駁,很多地方都被小孩用鉛筆刀刻上了自認為很酷的留言,方好也幹過,她在樓梯扶手的內側曾經把自己跟閔永吉的名字並排刻在一起,以為這樣就可以真的一生一世不分離。
  廊道狹窄幽深,站在入口往裏瞧,其實是黑洞洞的,有點陰森,然而,她每次跑進去的時候,心裏卻是亮堂堂的,因為馬上就能見到從小喜歡的那個人。
  老房子到了夏天反而陰涼,尤其是底樓,空調都不用打。
  蟬鳴的午後,坐在樹影晃動的窗前,喝著閔奶奶燉的綠豆湯,聽閔永吉溫潤的嗓音講解二項式定理,方好想象不出還有什麽幸福可以與此時此刻相媲美……
  綠豆湯涼涼的,可是他的唇貼上來的時候,卻帶著火熱的滾燙,象沸騰的焰,瞬間染紅了方好的雙頰!
  隻是那麽唇對唇短而輕的一觸,兩人都是怦然心動,緊張不已,生怕被人撞見,又有種說不出來的歡喜!
  閔永吉含笑摟過她的脖頸,在她額上又落下一吻,然後看看她因為激動而變得晶亮的雙眸,忍不住低喚了一聲,“傻丫頭。”
  她把頭抵在他胸前,臉上的笑意一路蕩漾開去,怎麽也收斂不住,心裏更是溢滿了甜蜜!
  她覺得很安心,因為他是那樣可以倚靠,有他在身邊,她什麽都不用愁,她就願意當一個不折不扣的傻丫頭!
  隆隆的雷聲在頭頂滾過,天黑沉沉的壓下來,要下雨了。
  方好抽抽鼻子,強壓下那一絲久違的酸楚,拋開紛亂的思緒,加快腳步向前走。
  然而很快,黃豆大的雨點就毫不留情的砸落下來,砸在她鬆鬆挽起的鬢發上,砸在她粉嫩的套裝上,她暗罵一聲,再也顧不上體麵的跑了起來。
  可是那樣高而尖的鞋子顯然不是讓淑女們用來跑的,她“哎呀”一聲,在如注的雨流裏把一隻鞋跟給生生絆了下來。
  心情一下子很糟糕,車站還要拐一個彎才能到,而她已經光榮“負傷”了,一瘸一拐的沒走多遠,身上的衣服已然濕透,連鞋子裏也灌滿了水,什麽天哪,真是!
  身旁的主幹道上有汽車的鳴笛聲,短促的一響再響,象急切的問詢,方好撩開粘在麵頰上的發絲,在滂沱的大雨裏費勁的轉頭去打量。
  車窗很快搖下,有人探出頭來對她喊:“好好,快上車!”
  如此難能可貴的救援,她卻懵了似的杵著不動。
  閔永吉見她一副愣頭愣腦的樣子,顧不了許多,猛地推開車門衝下來,不由分說就把她拽進了車裏,然後自己又繞車半圈,迅速的返回駕駛座。
  方好渾身上下已經濕透,象剛剛溺水一般,連眼神都有些呆滯,搞不清楚狀況。
  “擦擦吧,別感冒了。”他給她遞過來一方幹淨的毛巾。
  他永遠都這麽細心,可是現在,她不覺得享受,隻是反感。
  她沒接,直眉瞪眼的問:“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先擦幹了再說。”語氣永遠都是那麽不溫不火,他的身上也稍有淋濕。
  他們分開已經整整四年,這是四年來兩個人首次單獨麵對,以前,還可以隔著父母,隔著老人,作各種各樣的猜測,朦朧的,或許是帶著點詩意的淒愴。
  方好從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與他再次相遇,也沒料到一旦重逢,自己並沒有如想象中那樣痛哭流涕,用眼淚去譴責他的負心,居然,她可以十分鎮定的麵對他,鎮定得連自己都驚訝,時間,絕對是醫治創傷的妙藥,電視裏那些別後重聚的唯美鏡頭,都騙鬼去吧!
  她遲疑了幾秒,終於還是很現實的伸手接過毛巾,擦著頭發上和衣服上的雨水,其實有點徒勞。
  閔永吉側著身子,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他離開的時候,她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整天就知道咧著嘴傻樂,對未來不存一絲擔憂;此刻,他看著她比從前更加圓潤光潔的臉,依舊純淨的雙眸,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然而,他很清楚,在所有表象的下麵,有些東西已經悄悄的改變了,她麵對自己的時候,再也沒有從前那樣盲目而崇拜的眼神,她竟能如此鎮靜,坦然的坐在他眼皮底下。
  他把目光轉向車前方,雨依然下得很大,無邊無際的籠罩下來,仿佛車裏是唯一的庇護之處。
  “我每天都會從這裏經過,每天都能看見你。”他幽幽的說。
  方好擦著雨水的手緩慢下來,“你什麽意思?”
  閔永吉沒有回答,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緒,過了一會兒,才又扭頭望向她,神色恢複了自如,“好好,我們能不能找個時間,坐下來談談?”

  第二十五章
  方好陡然間警惕起來,語氣不免尖刻,“有這必要嗎?你想知道什麽,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閔永吉抿了抿唇,有點無奈,她的樣子活像一隻渾身豎起了刺的小刺蝟,跟從前是多麽不同,那時候,她在他麵前,溫順的象隻小貓,終日迷迷糊糊的,不帶一點攻擊性。
  他也清楚,自己不可能再指望她仰著臉,甜甜的對自己一口一個“永吉哥”了。
  “這些年,你過得好麽?”他剛問出口就後悔了,雖然結婚後回國次數很少,對於她的消息,卻並不匱乏。
  方好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把手上的毛巾仔仔細細的疊好,然後奉在右手上遞回給他,終於朝他笑了笑,簡潔的說:“很好。”
  關海波教她的第二條法則,麵對“勁敵”的挑戰,要沉著冷靜,要微笑,要言簡意賅,她都做到了!
  車裏一派寂靜,唯有雨聲沙沙作響,急一陣,緩一陣,方好太用力的保持鎮定,反而有些心神恍惚,思緒胡亂的東衝西撞,她甚至想,這雨季要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閔永吉終於又低低的開了口,“為什麽還是一個人?”
  方好驀地直視住他,他在她明晃晃的雙眸裏看到自己的身影,小,且卑微。
  她的眼神很快就從慍怒中恢複過來,可是說話的聲音卻竭力壓製住一絲細微的顫抖,他還是聽出來了。
  “你別以為我一直還想著你呢,我隻是沒遇上合適的罷了,哦,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有男朋友了。”她從來沒有象這一刻那樣慶幸自己找了個男朋友。
  “是嗎?”他凝視著她,眼眸如一泓清水,恍如昨日,始終帶著一抹淺淺的柔色,方好忽然覺得鼻子發酸,趕緊轉過臉去。
  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隻會給她溫暖的閔永吉了,他曾經,深深的傷害過她。
  他有很多話想跟她說,可是,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吐出來的卻隻有三個字:“對不起。”
  這三個字份量有多重,隻有他自己知道。
  方好想笑,可是眼裏有什麽東西在湧上來,視線終於模糊,她竭力的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時間已經夠久了,她不應該再為他哭泣。
  “他對我很好,我也……很喜歡他。”望著窗外迷蒙的一片,她喃喃的補充。
  “……是嗎?”他又反問了一遍,有點迷惘,有點不信。
  這樣的語氣突然激怒了方好,她赫然間轉頭望著他,“你別這麽陰陽怪氣的好不好,我為什麽不能喜歡別人?難道隻有你才能給我幸福?可是,你給過我嗎??”
  她張牙舞爪的幾乎要問到他臉上去,可是,他卻忽然間對著她微笑起來,她總是這樣喜怒溢於言表,這些年了,原來還是沒有改變。
  “那麽,我應該恭喜你。”
  方好沒好氣的別過頭,不睬他,心裏很是沮喪,自己終究沉不住氣!
  也許,在他麵前,她習慣了這樣直接,這樣任性,因為,他從來都慣著她,想到這裏,她更加覺得心酸。
  他終於收斂了笑意,認真的說:“我找你,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看到你幸福。”
  三年了,他忍著不來見她,以為她可以慢慢恢複,然而,他沒想到她也有執著的時候,一個人跑到異鄉,幾年來,始終獨來獨往。
  他明白,自己現在的行為是多麽的沒有意義,可終於還是忍不住,靠近她,希望能找個機會,給她一個解釋,讓她打開心結,盡管他並沒有把握。
  車子開了一陣,雨漸漸停了,窗外的景物依次清晰,她才想起來問他:“你要帶我去哪兒?”
  “找個清淨的地方,我們好好聊聊。”他握著方向盤,並不看她,緩緩的說。
  “不要!送我去公司,我還有事!”她斬釘截鐵的說。
  “今天是周六,你還加班?”他很意外,她有多懶他是知道的。
  她不跟他多廢話,一再堅持,他隻得妥協,調轉了車頭。
  到了聚林樓下,他看著她解安全帶,悠悠的道:“我下個月得回美國,走之前,請你……哦,還有你的男朋友,一起出來吃頓飯罷。”
  見她麵呈不悅,閔永吉笑笑,又道:“怎麽說,我也是你哥哥。”
  居然拿長輩的一套來壓她,方好推門出去前冷冷的回道:“再說罷。”
  她實在不想拖著沈亮坐在閔永吉和閔太太對麵精致的演戲,累!
  “我會給你電話。”他在車裏揚聲對她道。
  方好已經狠狠拍上車門,衝向樓內。
  電梯緩緩的上升,方好的眼圈也漸漸紅了起來,她以為自己可以堅持,可以滿不在乎,卻原來,還是會覺得難過!
  他們曾經那樣好,好得以為可以一輩子都這樣下去,可終究是不作數的……
  關海波跟季傑侯在電梯門口,兩人打著手勢熱烈的討論。
  “關鍵還是得查生產部,你一定要設法去現場看,不能光聽他們嘴上講,誰都不會主動把問題告訴你……”
  “那是,我這就給他們蔣經理掛個電話……”
  “不,不要事先通知,我們直接過去!”
  “叮”的一聲,電梯門緩緩拉開,裏外三人同時愣住。
  抽抽搭搭的方好努力控製住哽咽,還知道朝門口目瞪口呆的兩個男人點一點頭,算作招呼,然後擦身過去,飛快的鑽進了公司大門。
  “小,小陳,這是怎麽回事啊?”季傑張著嘴,望著方好的背影,難得結巴了一下,扭過頭來又盯住關海波,“關總,您不會又……”
  關海波有些煩躁的打斷他,“你別胡扯,我沒罵她!”心裏一下子又亂亂的,這丫頭,怎麽三天兩頭哭鼻子?!渾身還濕透了,以為淋雨這麽好玩麽?
  他猶豫了片刻,對季傑道:“你先過去了解情況,我等等就來。”
  季傑連連點頭,知道他一定是不放心方好。
  要得,要得,如今的小姑娘都脆弱得很,為點小事就能想不開。
  “估計是跟男朋友鬧別扭了。”他忍不住熱情的多嘴,完全忽略了老板的表情有短暫的僵滯。
  方好用掉了整盒紙巾,總算把眼淚止住了,可身上還是粘乎乎的難受。
  “又出什麽事了?怎麽淋成這樣?”關海波走到她身邊,皺眉問。
  “沒帶傘。”她底氣不足的回答。
  “那你哭什麽?”
  “……”
  關海波見她神色尚可,放下心來,沒功夫與她羅嗦,把一串鑰匙丟在桌上,“我趕時間,馬上就得走,你去我房間好好收拾一下,換身衣服,別著涼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小套間裏收拾得纖塵不染,跟酒店差不多,公司裏的阿姨比鍾點工敬業多了。
  雖然近在咫尺,方好卻不常有機會進來,今天難得可以好好觀摩一下,可惜她根本沒這個心情。
  衝完澡,她換上了一件在儲藏室裏翻出來的搞活動剩下的廣告衫,尺碼很大,她晃蕩著出來,坐在沙發裏把自己那套可愛的粉綠套裝給吹幹了,下午約會還要用呢!
  本來出門就晚了,這麽一折騰,轉眼已近中午,辦公室裏一個人也沒有,她懶得下樓,打電話叫了份外賣。
  跟沈亮約在三點,下午茶時間,方好怕誤了點兒,邊吃飯邊趕作業,終於在兩點多處理完了所有事宜。
  她一邊匆匆忙忙鎖門,一邊給老板打電話匯報。
  關海波似乎很忙,聽著她絮叨,也隻是短促的嗯啊幾聲,很快就掛了電話。
  直到坐在車裏,方好才重新恍惚起來,剛才跟閔永吉的相遇太倉促,很多對話其實當時隻是進了耳朵,卻沒有反應過來,此刻,終於又有了分析能力。
  她一點點的回味他說過的那句話,“我每天都會從這裏經過,每天都能看見你。”
  他的語氣仿佛有點悵然,可這是為什麽呢?他已經結婚了,為什麽還要對她這樣?!
  方好想著想著,時而憤慨,時而淒楚,一時剪不斷,理還亂。

  第二十六章
  沈亮點了一杯咖啡,然而他一口也沒喝,盯著黃澄澄的液麵,終於艱難的開口道:“方好,我們……分手吧。”
  方好怔了一怔,旋即低頭,努力的吃冰激淋,冰冷的入口,化開,吞下,周而複始,有股子涼意順著咽喉往下淌,直接灌進了心裏。
  沈亮雖然歉疚,可思路仍很清晰,用極謹慎溫和的口吻向她娓娓的解釋,“我要的是一個女朋友,而不是一個玩伴。我希望,我的女朋友將來可以成為我妻子,這個要求,不過分罷?”
  方好仍是沉默,冰激淋卻越吃越生猛。
  “我覺得我們之間……隻有友誼,沒有愛情……對不起。”
  一天之中,有兩個男人跟她說對不起,一個三年前就不要她了,這一個,下一秒也即將轉身,方好此時的心情唯有四字可以形容-欲哭無淚!
  可是,她也清楚,她跟沈亮之間,的確錯在自己。
  沈亮一直希望帶她回去見父母,一直想把她當一個正式的女友看待,是她自己在悄悄的退縮,躲閃,不明白為了什麽。
  他的要求不算過分,換作是她自己,大概也會受不了。
  她漸漸的抬起頭來,對他強笑一笑,才輕聲道:“我沒問題。”
  沈亮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歎了口氣,畢竟有些無奈。
  買單之後,他主動提出來送她回去,好歹是最後一次了。
  “不用,我想一個人再待一會兒。”方好拒絕,又向他笑笑,表示自己並非賭氣。
  沈亮猶豫了片刻,沒有強求,終於還是先走了。
  其實也沒什麽可傷心的,他們之間,的確隻存在友誼,所以可以分得這麽幹脆,沒有曖昧的不舍和無謂的糾纏,他們甚至沒有“做不成情侶就做朋友”的約定,一切都是這麽幹淨利落。
  可方好心裏還是堵得慌,也許是因為早上遇到閔永吉的餘波尚未平息,也許因為沈亮這樣毫無征兆的提出分手刺傷了她的自尊。
  就這樣自怨自艾之間,她渾渾噩噩的吃掉了三客冰激淋,接著就覺得渴,嗓子眼裏象被膠水黏住了。
  於是要了杯紅茶解膩,中午吃得匆忙,沒怎麽飽,順便又點了道蜂蜜烙餅。
  心裏很空,她急切的想用食物來填滿。
  等到肚子裏稀裏嘩啦鬧成一片時,方好才赫然意識到不好,然而已經晚了。
  從出租車裏下來,還沒走進醫院的大門,她就吐得氣喘籲籲,肚子裏絞痛得厲害,仿佛有把刀在裏麵狠力的剜來剜去,痛不可抑,她連腰都直不起來,跌跌撞撞的進了醫院大門。
  掛完號,就去門診,等了好一會兒才輪到自己,醫生診斷是急性腸胃炎,要住院掛水。
  她痛得不行,醫生仁慈的同意她先去掛水,住院費可以遲些來交,見她一個人,不覺皺眉道:“怎麽沒有家人陪著一起來?”
  方好沉默,她可不想為了這事驚動媽媽,她一定會大驚小怪的。
  忍著痛,她去注射室門口排隊,一會兒功夫,就已經冷汗直流,漸漸的,她驚恐的發覺自己的舌頭開始發麻,僵硬,平常總愛跟人開玩笑說自己痛苦得快“痙攣”了,可唯有此時,她才真切的體會到什麽才叫做“痙攣”,那種緩慢蔓延周身的麻栗的感覺真是恐怖極了!
  她禁不住害怕的哭出聲來,以為自己會就此一命嗚呼。
  多虧有位好心的阿姨,見她情況不妙,趕緊過來給她搭把手,攙著她到了隊伍的最前麵。
  一針止痛針下去,方好才有所緩和,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躺在床上掛著點滴,肚子裏依然痛得漫無邊際,她在瞬間變得虛弱不堪。
  護士跑過來告訴她,住院要交押金。
  “多少?”她吃力的問著,一隻手去翻包。
  “先交兩千吧。”
  方好的手頓住了,她哪來那麽多現金?立刻去取吧,自己根本走動不了。
  沒奈何,還是先找熟人借吧!
  在手機裏已經搜到老板的號碼了,剛要按下去,心裏打了個咯噔,他下午好像很忙,自己這個樣子把他召來,不是找挨罵嘛!
  最終還是打給季傑,他反正有錢,而且也不會嘮叨。
  季傑嗯嗯啊啊的聽著,身旁仿佛還有人在問著什麽,他的聲音時而飄遠了,跟別人說上幾句,又返回來心不在焉的聽她講,唉,都是忙人。
  “好了,知道了,就來!”他終於答複她。
  方好舒了口氣,安心的躺好,空調開得低,她忍不住拽過被子來蓋。
  病房裏有兩張床,另一張空著,被子胡亂堆成一團,好像有人剛走,還沒來得及收拾,白色的被套上幾處肮髒十分醒目,不用檢查,她也知道自己睡的這床好不到哪兒去,可她已經顧不上這些細節了,隻要肚子能不疼,健健康康的,比什麽都強。
  在床上朦朧了一會兒,終於聽到門外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心裏一喜,救兵到了!
  其實人在生病的時候最愛傷春悲秋,胡思亂想,尤其方好今天還經曆了一連串對她來說不小的“打擊”,這時候能看到一個對自己沒有“危害”的熟人,不論是誰,她都會覺得很親切的。
  隻是,她怎麽也沒想到,來的人竟會是關海波!
  他的身影在病床前剛站定,就引起方好一陣慌亂,掙紮著要起來。
  關海波似乎沒心思責問她,一臉的焦慮,俯身按住她,又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沉聲問:“感覺怎麽樣,還疼嗎?”
  “好多了。”她慘白著臉,努力淡化疼痛。
  見她還說得出話來,他眉心略略舒展,“你先躺著,我去繳了住院費再過來。”
  關海波拿著繳完費的單子先去見了方好的主治醫生。
  醫生瞧他們兩個年紀相仿,隻道是方好的男朋友。
  “你得好好管管你女朋友,腸胃能力那麽弱,還敢這麽瞎吃東西,這不胡鬧麽?”
  “……她都吃什麽了?”
  醫生翻開病曆,照著上麵的調查項給他讀了一串,關海波的臉不由自主的鐵青起來。
  上午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猜著可能會有事,原本以為隻是傷風感冒,沒想到她竟能演繹得如此變本加厲!
  回到病房,方好還是一臉怯怯的神色盯著他,防賊似的,他走到哪兒,她的目光就追隨到哪兒,他終於忍無可忍,回頭拋給她一句,“好了,別盯著我了,不罵你,行了吧?”
  方好縮了縮身子,訕訕的收回了肆無忌憚的眼神。
  他的電話很多,一個接一個的進來,坐在那裏,根本沒功夫搭理她,方好漸漸心安,又覺得愧疚,老板這麽忙,還得為自己操心!
  可是,她忽然回過神來,她明明是打給季傑的呀!然後,恍然大悟,她打電話時,跟季傑嘀嘀咕咕的人一定是老板。
  心裏不知怎麽就暖和起來,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潤,護士捏著一張單子進來的時候不覺打趣道:“哎呀,你看起來好多了嘛,都有血色了。”
  話鋒一轉,“不過,剛才的化驗報告張主任看了,說還要讓你做一次胃鏡。”
  僅僅這句話,就讓方好臉上僅有的紅暈褪卻得幹幹淨淨!
  小時候吃鼠藥那一次,她被送進醫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胃,兩根又黑又粗的管子順著鼻孔直插到胃裏,因為哭泣和掙紮,還插了兩遍,年紀小的時候,普通級別的恐怖也是能被放大數倍的,所以至今記憶猶新,一想到又要有東西紮進胃裏她就怕得要命!
  “可不可以不做?”她央求著護士。
  “這個要問張醫生的,我可做不了主,不過,建議你還是做一次。徹底查一查,有病治病,沒病也好放心。”小護士說著,仰頭張了眼點滴瓶,“等這瓶掛完我就過來領你去。”她放下單子轉身離開了。
  關海波走過來查看單子上的細目,卻被方好一把拽住了胳膊,隻聽她帶著泣音,不管不顧的嚷嚷:“關總,你能不能跟醫生說說,我,我真的不想做,我覺得不疼了,真的。”完全是一副小孩子耍賴的口吻,他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可是,她眼裏有莫大的恐懼,仿佛要上刑場,他看著竟莫名其妙的心疼起來,遲疑了一會兒,居然鬼使神差的鬆了口,“……好吧,我去試試看。”
  方好隻差感激涕零。
  誰知才剛開口,就被醫生罵了一頓,“你女朋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這是為她好,又不是要害她!”
  關海波被數落得有些灰頭土臉,走出來時拿手狠狠的拂了一拂腦後的發茬,驚異於自己一時的鬼迷心竅。跟她在一起時間長了,遲早連智商也要下降的。
  方好終究還是哭哭啼啼的去做了。
  插管的時候,她緊張得幾乎抽筋,關海波始終緊緊握著她的手掌,從頭至尾沒有放開半分,她的眼裏溢滿了驚恐,滿臉任人屠宰的無奈,然而他再也沒有一點笑她的心思,唯一的念頭就是想給她安慰,讓她覺得安全。

  第二十七章
  做完胃鏡出來,方好被直接送去了住院部大樓,這裏的環境比門診那邊要幹淨許多,關海波給她辦的是單人病房,有獨立的盥洗室。
  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方好還沒有從緊張中緩解過來。
  關海波坐在她身邊,俯下頭,很近很近的凝視著她,柔聲道:“已經沒事了。”
  方好漸漸覺得心安,腮邊還掛著幾滴未幹的眼淚,她知道自己的形象很差,貪吃鬼外加膽小鬼,她有些羞赧的問:“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關海波笑了笑,沒回答,可是他臉上的神色柔和極了,讓方好逐漸忘卻了自己剛才丟人的言行舉止。
  心裏的感動更是不在話下,連醫生和護士都已經朝她那副熊樣側目了,一向刻薄的老板竟然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嘲笑!
  很快有護士過來,要給方好重新紮針掛水。
  “喲,你們倆的手現在可以放開了吧,不然我這針往哪兒紮呀!”護士知道她剛做完胃鏡轉過來,揚著唇角,善意的笑著這對恩愛“情侶”。
  方好這才發現,她的手至今還被關海波寬大有力的手掌緊緊包攏著,從檢查室一路握到現在,幾乎沒有分開過。
  關海波驀地清醒,立刻鬆開了手,有些尷尬的幹咳了兩聲,起身往窗邊走去,方好自己的臉已經紅得象熟透了的番茄,哪裏還敢去打量他的神情!
  小護士忙碌完又匆匆離去,病房裏很快就隻剩了他們兩個。
  方好眼睛盯著頭部上方的點滴瓶,藥水一滴一滴緩慢的落下,順著細長透明的軟管往她身體裏輸送,仿佛是很漫長的過程,可是她心裏感覺不到以往的煩躁,有種她從未體驗過的嶄新的情緒悄悄纏繞住了她。她在枕頭上小心的轉過一點角度,望向站在窗邊的關海波,他又在接電話,閑著的那隻手插在褲袋裏,背影俊挺,說話聲音低沉和緩,仿佛沒有什麽事可以難倒他。
  從前,方好一直當他是神,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且總是高高在上,然而剛才的那一幕,讓她忽然覺得這個“神”其實也蠻有人情味兒的。
  接完電話,關海波轉過身來,方好心裏驀地一跳,趕緊調轉目光,收斂心神凝住點滴瓶。
  關海波在她床邊的方凳上坐下,臉上早已恢複了往常平靜的“神”色。他抬頭望望吊杆上懸掛的幾瓶藥水,估算了一下,至少還需要三個多小時。
  方好見他有些心不在焉,主動提醒道:“關總,你要有事就先去忙吧,我這裏應該沒什麽事了,反正就是掛水,睡覺。”
  關海波沉吟了一下,看看腕表,道:“我六點半走,約了人吃飯,不會耽擱很久,然後再過來……唔,你有東西要我帶麽?比如……換洗衣服什麽的?”
  方好琢磨著自己一時半會兒大概出不了院,就把家裏的鑰匙給了關海波,告訴她要拿哪幾樣東西,隻是提到內衣內褲的時候,措詞有些艱澀。
  關海波卻神色自如,一一記下了。
  其實兩個人曾經在一起生活過一陣,對彼此生活的細節也頗為熟悉,隻是那時候都是方好替他理東西。
  方好畢竟累了,歪著腦袋,有點昏昏沉沉的,關海波靠在一邊,默默的守著她。
  他想起剛才被自己握住的那隻手,柔軟纖弱,時而因為害怕而驀地揪緊,指甲深深嵌進他掌心,他沒有覺得疼,反而有種被信任的喜悅。
  那一刻,他的心上湧起如此強烈的渴望,真想把這隻手一直包在掌心,再也不放開。
  他無端的歎了口氣,方好在床上立刻一動,輕聲問道:“怎麽了?”
  關海波有些意外,他還以為她已經睡著了。
  “沒什麽。”他淡淡的說,“你睡不著?”
  方好點了點頭,她的作息一向很規律,此時正是晚餐前後,哪裏會有睡意,但她的腸胃是徹底紊亂了,根本不覺得餓,醫生也不讓她吃東西。
  太陽應該落下去了,窗外的天暗下來一點,但還是有光亮,方好不讓他開燈,她喜歡這樣的黃昏,柔和,靜謐,有淡淡的欣悅在心上流過。
  關海波突然想到了什麽,驀地梗起嗓門,粗聲問道:“你病成這樣,怎麽你男……朋友也不來看看你?”說到後麵,聲音低了下去,竭力壓製住一絲酸意。
  如果不是他問起,方好幾乎要忘記自己是因為什麽上的醫院了,她咬著唇,吭哧了半天,終於囁嚅道:“他跟我……分手了……就是今天下午。”
  方好覺得遺憾,此時此刻,如果能再配上幾滴應景的眼淚,就更顯淒美了,電視裏不都這麽演麽?被人遺棄的女孩在病房的床上痛不欲生,落下滾滾熱淚,可惜她心裏有著難以名狀的歡快,怎麽也擠不出眼淚來。
  關海波問她話的時候麵朝著窗的方向,她看不見他的表情,過了很久,他才轉過臉來向著她道:“瞧你這點出息,分手了就跟自己的胃過不去啊?”
  方好瞟了瞟他的臉色,在心裏暗自嘀咕,這人怎麽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人家都失戀了,他眉眼裏居然還藏著笑,什麽人呢!
  可他的這句話卻令她油然而生親切之意,沒有嘲諷,也沒有探究,是一種憐惜的薄責。
  醫生說她目前隻能進流質食物,所以關海波晚上過來時,特意給她帶來一罐清粥,沒幾粒米,稠稠的粥湯。
  方好仍然沒有饑餓感,但還是很聽話的嚐試了,溫潤的,帶著一點淡淡的清香,一下子喚醒了她薄弱的食欲,她暢快的喝掉了大半。
  “這粥哪兒買的?7+7嗎?”方好滿意的抹著嘴,隨口問了一句,醫院附近就有家餐飲連鎖,裏麵的粥很有名。
  關海波正翻著一本當季的人物周刊,也沒抬頭,含糊的應了一聲,她的觀察能力一向差,盛粥的罐子明明是家用的。
  “果然名不虛傳啊,燉的不錯,就是沒什麽味道,要是能加點糖就好了。”方好咂嘴評論。
  關海波聞言,抬頭睨她一眼,“醫生說你可以吃糖了?”
  方好用手比劃了一下,笑嘻嘻道:“一點點又沒關係的咯!”
  很晚的時候,季傑還打電話過來,這些人果真都是夜貓子,說話的口氣,仿佛現在是上午十點,中氣忒足。
  無非是問問方好的病況,聽說老板還在,他不由大樂著開起了玩笑,“小陳,你這回麵子可大了去啦!關總待他女朋友都沒這麽上心啊!”
  方好緊張的偷眼瞄了瞄坐在對麵一米開外,沉浸在雜誌內容裏的關海波,這麽安靜的病房,季節的嗓門又大,也不知他聽到沒有,心裏卻不厚道的美滋滋起來。
  夜深了,關海波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方好雖然也有些舍不得,但她素來曉得凡事要以大局為重,他那麽忙,被自己拖在這裏多耽誤事啊!
  “你回去吧,我真沒事了,再說還有護士在呢!”
  連提了幾遍,關海波沒奈何,想著自己留下來她也不好睡覺,確實不怎麽方便,於是沒再堅持就離開了。
  方好認床,胃裏還總隱隱的犯疼,顛來倒去,到了淩晨才終於沉沉的朦了過去。可依然睡不熟,迷迷糊糊間,好像有人給自己掖被子,還用手輕輕試探她的額頭,那隻手掌十分溫暖有力,可她太累了,實在想不起來是誰,隻覺得安心,那種感覺,真好。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九點了,病房裏空無一人,床邊的櫃子上有罐跟昨晚一樣的清粥,勺子細心的用紙巾包著,擱在罐子蓋上。
  她在床上按鈴,護士很快過來,先給她量體溫。
  “喲,終於下去了,昨晚上有點發燒呢!把你男朋友急得!”
  “嗯?”方好沒反應過來,沈亮什麽時候來過?!
  “他一個晚上都守在房間外麵,我看他在椅子裏縮著難受,讓他進來躺會兒他都不肯,怕影響你呢!這不,一早上又跑出去給你弄了吃的過來!”小護士繼續嘮叨著,末了又羨慕的加了一句,“你福氣真好,現在這麽細心的男人還真不多了!”
  方好等她走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吃粥。
  這粥拿來的時候想必還是很燙的,此時罐身尚有薄薄的餘溫。
  她一勺一勺緩慢的舀著,塞到嘴裏,喝下去,齒頰留香,帶著一絲微甜。
  一個上午,方好都有些怔忡,點滴還繼續掛著,她半靠在床頭,無邊無際的發呆。
  關海波來的時候,已近中午,他顯然是先去醫生處問過了來的,語氣輕快的道:“張醫生說你恢複得不錯,頂多再有兩天就能出院了。”
  他瞅了眼方好的臉色,過了片刻,忍不住又瞅一眼,“怎麽了,還覺得疼?”
  “哦,沒。”方好收回失神的目光,舔舔嘴唇,“那個,粥很甜,謝謝啊!”
  關海波睥睨著她有些奇怪的麵色,過了一會兒才道:“不用謝。”
  “關總。”方好心裏藏不住事兒,實在忍不住,艱難的開口,“我,我有個事兒想問問你。”
  “問吧。”他從容的在靠窗的椅子裏坐下來,麵對著她。
  “剛才,護士跟我說……你昨晚上……一直在外麵?”
  她不知為何,覺得異常緊張,既怕他說是,又怕他說不是,心裏有根弦越繃越緊,仿佛隨時都會斷裂,她有點承受不了。
  關海波不由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她臉上有種說不出的緊張和悸動,他不禁猜想,如果自己說“是”,她會不會就此暈厥?
  “她看錯了。”他淡淡的回答,沒有多少遲疑,語氣自然。
  方好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所有的不適感在瞬間全部消失,狂烈跳動的心也隨之安靜下來,她不覺啞然失笑,這小護士眼神真差,怎麽可能呢?
  不過,好像還是有一點點的失望,悄悄的,不動聲色的吞噬著她原本輕鬆愉悅的心情。
  人,真是永遠也不會滿足的!

  第二十八章
  “海波,最近忙什麽呢,連個音兒都沒有。”
  “我還能忙什麽?就公司這點兒事唄!”關海波用手指捏捏鼻梁,對著電腦太久,眼睛有點酸澀。
  “知不知道,有人找我投訴你!”秦誌剛在電話裏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
  關海波沒表現出驚訝,僅是笑了一笑,“哦?投訴我什麽?”
  “說你死板,沒有情趣,不解風情,簡直像個老朽!”秦誌剛越說越恨鐵不成鋼,頓一頓才狠狠道:“你知道顧律師現在的身價是多少嗎?難得有人入得了她的眼,你怎麽就這麽不上心呢!”
  關海波往椅背上一靠,嗬嗬笑了兩聲,緩緩道:“我跟顧小姐的事兒,還是算了吧。”
  秦誌剛在電話那頭著實給噎了一下,半天沒反應過來,“兄弟,你這人怎麽這樣?說都說不得?!”口氣立刻軟下來,“嗨,其實她也沒怎麽數落你……好吧,我承認,剛才那些話都是我瞎掰的,事實上是,前兩天我碰巧遇上她,問起你們倆的事,她口氣淡淡的,我一猜就是你不主動,你再不……”
  關海波打斷他,很認真的說:“誌剛,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說真的。”他深吸了口氣又道:“她人很好,隻是,我們不怎麽合適。”
  秦誌剛沉默了一會兒,卻嘿嘿笑起來,“你沒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上誰了,所以……嗯?”
  他們從前是上下鋪,又一直談得來,對彼此了如指掌。
  關海波也笑了,“胡說什麽,沒有的事。”
  秦誌剛一聽他這口氣,更加斷定自己的猜測沒錯,不依不饒的追問:“快說說,到底是誰?也不枉我替你操心一場。”
  有人敲門,關海波匆匆道:“不說了,我還有事,過兩天找你喝酒。”
  方好抱著一摞文件笑吟吟的進來。
  今天是她病後第三天上班,她在家休養了一周,臉上終於又有了紅潤。
  這一周多虧公司的阿姨每天過來幫她煮東西,收拾家務,她才得以不驚動家裏,如果讓媽媽知道了,非殺過來不可,天天被她嘮叨著可不是件好受的事兒。
  來上班前,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家裏常備的健康秤稱一下體重,看著指針抖了幾抖終於偏向從前那個固定數字的左邊,心裏著實感到高興,不過鏡子裏那張圓嘟嘟的臉倒是變化不大,她不免有點沮喪,她是天生有點嬰兒肥的臉蛋。
  交完作業,方好磨磨蹭蹭的不走,涎著臉問:“關總,董哥說你們今天晚上跟國源正式簽合同,那個,我能不能……?”
  因為腸胃炎,關海波一下子“封殺”了她所有的應酬,不管她怎麽懇求,他都不肯再帶她出去。
  方好極其認真且嚴肅的表示,她不是嘴饞,而是去學本事的,老板同樣認真且嚴肅的答複她,“我相信。”
  可她心血來潮的時候根本管不住自己,擺烏龍前也從來不通知他。
  關海波眼瞅著她一臉的饞色,忍著笑很幹脆道:“能!”
  方好驚喜過度,反而以為自己聽岔了,愣著沒敢動,“不好意思,我耳朵不好使,您剛才說的‘能’字前麵帶‘不’麽?”
  關海波啼笑皆非的睨著她,有些人是不能寵的,一寵就沒上沒下,可是,他卻怎麽也藏不住自己臉上的笑意。
  “國源的合同小董一個人去簽就行,今天晚上,我帶你去吃好吃的。”他呷了口咖啡淡淡的道,這一陣她總是清湯米粥的對付,想必也憋壞了。
  “這樣啊!”方好有點悵然若失,不過,有的吃也不錯,而且又不是自己買單,老板應該不會菜到她去吃大排檔之類的吧。
  她很快又兩眼放光,“咱們上哪兒去吃?”
  關海波已經重新坐下來,對著電腦隨口道:“你挑吧,你喜歡就好。”
  “哦!”方好重重的點頭,果斷的轉身要出去,她不會跟他客氣的。
  “等等!”關海波驀地叫住她,略一沉吟,道:“還是訂清雅閣吧。”
  他有點不放心讓她作主,天知道她會找個怎樣稀奇古怪的地方,她的腸胃剛好沒多久。
  而他自己也有個佞脾氣,哪裏“跌倒”過就要在哪裏爬起來!
  方好一邊出門,一邊吐舌頭,又是清雅閣!也好,也好,這回自己怎麽也得睜大眼睛,再不能錯過這大好良機了!
  她整個下午心情都很好,嘴裏哼著小曲兒,幹活也特別賣力,能遇上這麽個老板還真是不錯,雖然脾氣差了點兒,可知道她這個老員工失戀了,居然如此關懷備至,實乃吾等小職員的福分啊!
  偶爾也會泛上來一絲困惑,老板好歹是有女朋友的人,怎麽也不見他勻出時間去約會呢,倒是看他老在自己眼前晃蕩?!
  前一陣她生病,他天天往醫院跑也就罷了,可出了院之後,每天再忙他都會抽時間光顧她的寒舍,陪著她聊會兒天……
  雖然他們之間實在是沒什麽――他這麽做,多半是看在這幾年的“階級情份”上,可她心裏還是覺得有點怪怪的,如果她是老板的女朋友,老被這麽冷淡著,非受不了不可!
  方好為這個想法驀地紅了紅臉,當老板的女朋友,那得多深的道行才成呃,自己三腳貓一隻,也就是一輩子給他拎包的命。
  不過方好深信知足常樂的道理,有這樣,已經很好了!
  她的好心情嘎然而止於閔永吉打來的電話。
  “好好,你幾點下班?”
  這似乎是他第四次打電話給方好了,他前幾次打來,方好都是胡亂找個理由搪塞過去,沒敢告訴他自己生病的事,他跟媽媽一樣,從來都拿她當小孩,以前他們好的時候,她會覺得他的寵溺是一種享受,現在隻會覺得心煩和累贅。
  而且,告訴了他,就等於間接告訴了媽媽。
  她跟閔永吉碰麵的事還是讓媽媽知道了,她乘機打電話來好言相勸,無非是讓她要懂事,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永吉怎麽說也還是她哥哥呢!
  越是勸,方好越是賭氣不想理他,她就不明白了,媽媽為什麽從來都幫著他說話,憑什麽他說變臉就可以變臉,說回來自己就得笑臉相迎?有錢很了不起嗎?
  她沒好氣道:“又是吃飯啊?我沒空!”
  “今天又有應酬?還是要加班?還是跟同事去逛街?”他一口氣把她所有的借口都說了個遍。
  “我約了人了。”方好不耐煩起來。
  閔永吉嗬嗬一笑,“哦?約了男朋友了?”他的口氣象大人哄撒謊的小孩,方好的氣一下子騰升到半空,又迅速回落下來。
  要是沈亮能晚兩天跟自己say goodbye該多好,她一準毫不猶豫的帶了他殺過去給閔大哥瞧瞧,自己可不象他想得那樣――純粹吹牛!
  可是現在?!
  “是男朋友,怎麽樣?”方好梗著脖子反詰,可是嗓音卻驀地低了,心裏湧上來一股羞赧,咬咬牙,無聲的向老板“懺悔”,“對不住,對不住,江湖救急呃!”
  閔永吉也不惱,依舊笑意盎然的說:“那好啊,大家正好出來見個麵,你媽媽知道了一定高興。”
  方好有些氣急敗壞,“你少把我媽搬出來說事,我這忙著呢,沒功夫跟你扯,就這樣吧。”她啪的掛了電話,坐在位子上生悶氣。
  方好怎麽也沒想到,閔永吉竟會來她公司樓下等她。

    第二十九章
  下了班,方好跟著關海波一起下樓。他去停車場取車,她就乖乖地站在大廈的玻璃門外候著。
  今天走得早,出來時太陽還明晃晃地掛在西邊。已是六月了,氣溫開始不斷爬升,即使傍晚,也不見涼快。
  “好好,等人呢?”身旁冒出來的這個聲音讓她吃了一驚,一回頭,閔永吉就站在她後麵,離她不超過兩米的距離。他的車駛過來時悄無聲息,她竟沒有注意到。
  “你來這裏幹什麽?”她惱怒起來。
  閔永吉低頭笑了笑,“你總不理我,我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來。”
  他的有些小動作一直沒變,她看在眼裏,隻覺得心煩意亂,而他的聲音依舊是那樣沉靜溫柔,仿佛時間並沒有將某些東西徹底阻隔,“好好,我隻是希望能夠跟你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一聊,有些話我一直沒能跟你說清楚……”
  方好有些憤恨,過去沒有說清楚的事到了今天就能說清楚嗎?她不耐煩地轉過臉去,關海波的車正朝這邊駛來,方好急於擺脫他,決定將錯就錯。
  “我沒騙你,今天真的是跟男,男朋友約好了,喏,他的車過來了。”方好朝右手邊緩緩駛來的那輛寶馬努努嘴,舌頭差點就跟牙齒打上架。
  閔永吉有些訝異地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過去,認真地打量起了那車。方好心頭立刻一陣緊張。眼看車子就要到跟前,她撒腿就跑。可不能讓他們碰麵,要是穿幫了,她這張臉該往哪兒擱?!
  “好好!”閔永吉突然大聲叫住她。
  他一直是溫文爾雅的,尤其對方好,印象裏,幾乎沒有對她大聲說過話。
  方好一震,不得不駐足,聽到他在身後極緩慢地說:“好好,你能找到幸福,我替你高興!”
  他的聲音有如此濃鬱的感傷,方好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的臉上有同樣的悵惘,仿佛不舍,又仿佛解脫。
  方好在這一瞬間,不知怎麽忽然想起他從前的許多好來:小時候她打碎了一隻爸爸珍愛的唐三彩,他毅然替她“頂罪”;大夏天,頂著酷暑,他偷偷帶她去鄉下采瓜果;她生病的時候,他陪在床邊給她讀書……
  他對她是真好,很愛護,很寬容,可是,她始終不明白,他怎麽忍得下心來說轉身就轉身了?這些年,她拒絕聽到有關他的任何消息,除了憤恨,還有害怕。不管真相是什麽,她都怕自己承受不了,所以寧願逃開,學著忘記。
  她的鼻子驀地發酸。
  就這麽一怔忡,關海波已經下了車,朝她走來。
  遠遠的,他就看到這兩人頗為曖昧的對峙,心裏陡地一緊:上次的小白臉剛解決,怎麽突然間又殺出來個小白臉?!
  “這位是?”
  閔永吉很快恢複了成熟的神色,目光很自然地投向與方好並肩站著的關海波。看到她的男友是這麽沉穩內斂的一個人,倒是令他有些意外。頓了一頓,他伸出手,坦誠地一笑,“你好,我是閔永吉,好好的哥哥,你……就是她男朋友吧?”
  “好好?”如此親昵的稱呼讓關海波心頭閃過一絲別扭,他還從沒聽說方好有哥哥,她的履曆上不是分明注著“獨生子女”嗎?這哥哥是打哪兒冒出來的?而眼前這張臉,卻似曾相識。
  他迅速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拚命絞手的方好,她的麵龐此刻已經成了豬肝色!
  關海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短暫的間隔後,伸手回握住閔永吉仍停留在半空的手,微笑著道:“關海波。幸會,閔總!”
  閔永吉愣了一愣,他沒想到自己會被認出來。
  關海波繼續打著官腔道:“盛嘉今年剛開始跟貴公司合作,很多地方還要請閔總多多關照!”
  盛嘉?關海波?他就是盛嘉的關海波?好好的上司?閔永吉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醒悟。
  方好早已窘作一團,竭力想拉開兩人,又無從下手,“關,關……總,咳,咳,那個,我們要遲到了,還是趕緊走吧。”
  兩個男人矜持地做著場麵上的寒暄,關海波婉言謝絕了閔永吉的邀請,最終各懷心事地分道揚鑣。
  關海波一心想達成的心願--與騰玖的新老總會麵--終於在這個夏日的黃昏得到實現,隻是,他沒想到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坐在車裏,方好早已慌出了一身汗,始終麵呈醬紫色,腦子裏更是混亂成了一片,她必須就剛才的“誤會”給老板一個交代。
  “關總,我剛才,剛才沒表達清楚,所以他,他才會誤會……”越解釋越心虛,因為明知自己是故意的。
  關海波穩穩地握著方向盤,目光直視前方,仿佛感覺不到她的尷尬,可是問出來的話卻極為犀利,“他就是你不想遇見的那個人?”
  方好一下子停止了所有處心積慮的措辭,愕然向他望去。
  “……嗯。”她沒怎麽掙紮就承認了。什麽都逃不過二郎神的第三隻眼!
  關海波暗暗籲了口氣,頓了一頓,有點費力地問:“你……還喜歡他?”
  方好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他已經結婚了。”
  車裏陷入了長久的沉悶,誰都沒有說話的欲望,仿佛有什麽陰翳的迷霧悄悄地彌漫開來,無聲無息,逐漸籠罩在兩人的心上。
  菜肴依舊豐富,隻是偏清淡了一些,左一道右一道地上,侍應生臉上的笑容與菜盤子一般精致。
  關海波要了瓶紅酒,方好眼瞅著他往自己麵前的杯子裏傾注,忍不住舔舔唇,“我,能不能也要一點?”
  關海波睨了她一眼,終於揚手過來給她斟了半杯,“紅酒養胃,但也不能多喝。”
  “哦。”她握著杯子,先嗅了嗅。有淡淡的果香,啜一口,微澀,一如她現在的心情。
  對麵的關海波也舉著杯子,慢悠悠地呷著,用閑閑的口吻問她,“你們,怎麽認識的?”
  酒入愁腸,沒有相思淚流下,而僅僅是打開了話匣子,方好忽然有了傾訴的欲望。
  “我們是鄰居,永吉哥,咳,我是說……閔永吉他……很小的時候,他爸爸就過世了,他媽媽跟奶奶關係一直處不好,後來又嫁了人,他就一直跟著奶奶過。
  “他家境雖不怎麽好,但從小就聰明,讀書也用功。我媽媽是他小學時候的班主任,你知道,做老師的都有一個通病:喜歡成績好的學生,閔永吉的身世又可憐,所以媽媽一直很疼他,後來還認了幹親……”
  方好其實不勝酒力,半杯下去,紅霞立刻爬滿了麵龐。她軟磨硬纏,關海波才又吝嗇地給她倒了小半杯,她卻越喝越覺得爽口。這一高興,就又說了許多許多。那些她三年來竭力想淡忘的記憶,一下子像過電影似的在腦海裏一一掠過,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
  她還記得他讀研一時申請到了那家美國知名大學的獎學金,她比他還高興,又蹦又跳,而他卻問了她一個相當奇怪的問題,“要是我不回來怎麽辦?”
  她當時愣了一下,但看到他臉上洋溢著逗弄她的微笑,立刻笑嘻嘻地回答:“那我就去找你唄。”
  那時她是那麽單純,那麽傻,怎麽可能會想到一語成讖!
  他於是笑著道:“你這麽懶,考得過來嗎?”
  就為他這句話,她從此發憤圖強,不管上什麽課,桌上永遠都攤開一本厚厚的詞匯書,即使是打瞌睡,她也必定趴在那本書上。
  他們最後一次見麵是她上大三的暑假,他難得回來一趟,因為機票很貴。
  短短的十天,她緊緊地黏住他,他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連閔奶奶都忍不住向她媽媽開起了玩笑,“玉珍,等好好一畢業咱就把事兒給他們辦了吧,瞧瞧這兩個難舍難分的樣兒。”
  媽媽隻是笑,並沒放在心上。她總覺得方好還小,懂什麽!即使後來她為了閔永吉結婚的事哭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媽媽也始終認為她那是孩子氣,遲早會過去。
  閔永吉臨走還再三叮囑她,“好好念書,不許偷懶。”
  她把頭點成了雞啄米一般。
  就這樣又過了半年,他的信突然少下來。她焦灼萬分,連上課都心神不寧。
  她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收到他最後那封信時她是多麽欣喜若狂。她對著那淺藍色的信箋吻了又吻,才小心翼翼地打開來。
  那上麵沒有長篇累牘,隻有一句話:“好好,忘了我吧--我結婚了。”

  第三十章
  方好渾身無力地趴在桌子上,有點兒迷糊,又有點兒清醒。麵頰上濕濕的,可她分明記得自己沒有流淚。
  酒精的作用下,她覺得對麵的老板忽然失去了往日的威嚴。他單手支著腦袋,另一隻手則慢悠悠地來回晃蕩著杯中的液體,不知在思索什麽,臉上那些平日裏緊繃的線條此刻全都熨開了。在柔和的燈光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真是有種說不出的帥氣,整張臉棱角剛毅,卻帶了一抹溫柔的神色。方好心裏竟莫名地動了一下:所謂“俠骨柔情”大概就是像他這樣的吧。
  方好忽然咯咯地笑出聲來,她想自己大概真的醉了,連老板都敢拿來打趣。
  關海波在她的笑聲中撥正了腦袋,凝視著她緋紅的雙頰。那一對剪水般的眸子亮晶晶地盯著自己,卻忽然飛快地閃過一絲狡黠,猶如一隻佯裝憨厚的貓咪。
  “醉了?”他語氣生硬地問,心底卻有某種欲望如潮水般悄然湧動起來。他驀地轉開了臉,無法正視她純淨無邪的雙眸。
  方好把下巴擱在手背上,努力撐直腦袋,恍恍惚惚地朝他的方向美美地笑了笑,“唔……好像是的。”醉了多好啊,至少此時麵對著老板,可以不用再裝出小職員的恭謹來,那個樣子,真的很累。
  她的笑聲像一隻柔軟的小手,在他心上撓著癢癢,卻是越撓越癢。
  他有些煩躁,沒來由的,想立刻就離開這裏,可又有些舍不得。輾轉猶豫間,卻聽她喃喃地問道:“老大……你說,錢……是不是……真的,真的會改變一個人呢?”
  她口齒不清地想要跟他探討這個一直以來都困擾她的問題,因為她很早就知道,閔永吉娶的妻子很有錢。
  關海波怔了一怔,她的這個問題同樣也曾困擾過他。
  他沉下心來,靜靜地注視著杯中的美酒,良久,緩緩吐出來一個字:“會。”
  他這樣回答的時候,想到的卻是施雲洛。
  她離開他之前,曾經哭著對他說:“如果你說要我留下,我就不走。”
  他唯有苦笑,如果她跟著自己不快樂,留下她來又有何用?
  從她踏上另一個男人的車,背著他去赴約的那一刻開始,在他心裏,她就已經等於離開他了,盡管他知道真相的時候已是很晚。
  關海波的心頭也蒙上了一抹沉重的色彩,他對著酒杯,喃喃地低語:“很多時候,我們以為自己遇到的就是可以過一輩子的那個人,可後來才發現……其實不是。”
  方好覺得困,關海波的聲音異常低柔,仿如催眠,她費勁地琢磨了一會兒,才道:“我覺得,你說得挺有道理的,可是……到底,要什麽時候……才能碰到對的那個人呢?”她迷惘了一陣,才想起來對麵的人並非跟自己同病相憐。他有個那麽厲害的全能女友,比自己幸運多了。
  “你應該……已經找到了吧?”她說話的口吻充滿了羨慕和一點點自己都未察覺到的酸澀。
  關海波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輕笑了一下,道:“也許吧。”
  他轉過臉去看她,她卻已經趴在手背上睡著了。
  她的臉上有未幹的淚痕,燈光下,折射出晶瑩的光澤,恍惚間,他伸出手去,碰觸到她淨如白瓷的麵頰。
  三年來,他第一次接觸她手以外的部位,指間傳來軟軟的觸覺,輕柔得如同羽毛。
  他想起這些年他對她的苛刻,他把施雲洛帶給他的傷害間接地發泄到了方好身上,隻因為她比他快樂,他看不得她在他身邊沒心沒肺的快樂。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錯了。她不見得比自己幸運,她的心底也藏著同樣的傷痕。
  也許,她不夠堅強,不夠聰明,可是,她並不怨天尤人。她很努力地想要過得好,也很努力地想讓周圍的人開心,所以,她可以在他不近情理的責難過後依舊保持微笑,默默承受他加諸她身上的那些不公平的憤懣。
  他突然發現,自己曾經有多麽殘忍!
  心底有柔柔的情緒慢慢攀升上來,也許是歉疚,也許是其他,越聚越濃,他的手指禁不住在她麵龐上遊走。她在睡夢裏皺了皺眉,大概是覺得癢,但終究沒有醒來。
  他的手縮回來的時候,她麵頰上的淚痕也隨之幹了。
  方好醒過來時,天已大亮。她乍一睜眼又趕緊閉上,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
  這一覺睡得很爽,她連夢都沒有做。
  身上有異樣的緊繃的感覺,她低頭瞅了瞅,身上居然還穿著昨天上班的衣服,原來她就這麽和衣睡了一夜!
  後腦勺隱隱作痛,她努力回想了一下,立刻驚得一骨碌爬了起來!
  她的記憶成功地從閔永吉打來電話那段開始複蘇:他親自跑來公司找她,她為了擺脫他,自作聰明地“利用”老板做擋箭牌……後來她跟老板一起去吃飯,她還喝了酒!
  再後來……她有點記不太清了。不過,用最普通的邏輯也不難推測出來,一定是她醉得人事不知,老板送她回來了。
  方好伸手摸摸迅速滾燙的麵頰,天!她是不是又犯傻了?
  手機不期然地響起,嚇了她一跳,跑過去接,是春曉。
  “小姐,你在哪兒?這都幾點了,玩曠工是不是?”
  “在家呀。”方好邊說邊滿世界找鍾來看,然後倒抽一口涼氣,已經快十點了。她真是豬啊,這麽能睡!
  春曉打電話來是提醒她,她們公司日本總部過來的著名化妝師的講座還有五分鍾就開始了。這是方好期待已久的節目,枉春曉費盡心機幫她找了個名額,而她竟徹底給忘了。
  方好吃吃艾艾地解釋著緣由,為了平息春曉的怒氣,不得不把昨晚喝醉的事情和盤托出。
  春曉驟然直著嗓門嚷了起來:“陳方好,你作死啊!”
  唬得方好麵色大變,慌不迭地叱道:“小點兒聲,行不行?”春曉可是在公司啊!
  春曉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聲音果然低下來,但口氣之嚴厲有過之而無不及,“你居然跟男人去喝酒?而且還是你頂頭上司?!你完蛋了,酒後吐真言啊,小心有把柄落他手裏!”
  方好頓時也心虛起來,可她想了半天,一點也記不起來跟關海波都聊了些什麽。
  “我好像沒說什麽呀。”她軟弱地辯解了一句,再說老板也不是那種陰暗的小人,怕什麽!
  春曉哼道:“你平常在我麵前抱怨得還少啊?這一喝醉,你還認得誰是誰?嘿嘿!趕緊過來,好好偵查一下波哥的動態,該認罪認罪,該伏法伏法!”
  撂下電話,方好就殺到衛生間衝了個澡。接著,她僅用了二十分鍾就趕到公司。其實她住的公寓離公司不遠,當初選擇租在這裏也是貪圖上下班方便。
  一進辦公室,她就傻眼了,自己的桌上赫然立著好大一捧玫瑰!那些紅到發紫的色塊,在這炎炎夏日格外令人燥熱,幸虧辦公室裏有冷氣。
  方好有點懵,手袋都忘了放下來,站在玫瑰麵前上下左右警惕地端詳,神情一如拆彈專家。
  唐夢曉剛巧沏完了茶經過,笑嗬嗬地道:“小陳也精明起來了啊,知道踩著點兒來,這都快吃中飯了。”
  方好回頭看看他,又瞅瞅忙碌的大廳,鬼頭鬼腦地問:“老唐,這花是誰送的?”
  唐夢曉笑意更深,“喲,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
  方好見他笑容猥瑣,撇撇嘴,甩下手袋,一屁股坐在了位子上。
  “小姑娘就是吃香,這麽快就有新男朋友了--別撅嘴,應該高興才是啊!”唐夢曉飄然離去之前又感歎了一句。
  什麽跟什麽呀!
  方好思前想後,實在猜不透非年非節也非她生日,有誰會在這個時候給她送花?還是如此正宗的紅玫瑰,要多詭異有多詭異!
  前台的實習生尚蓓蓓終於得空跑過來跟她嘮兩句,“哎呀,你怎麽才來啊!上午可忙死我了……這花真漂亮啊!”
  “知道誰送的嗎?”方好立刻投過去遇到救星般的目光。
  尚蓓蓓也是訝然,“啊?我不知道呀,早上來就看見擺這兒了!我還以為是你新男朋友送的呢!”
  方好真想就此暈倒,她哪兒來的新男朋友?怎麽她自己不知道呀!
  “咦?你昨天打電話時不是這麽說的嗎?”
  方好這才想起來,那是她蒙閔永吉的。她的身子被驚得抖了一抖:敢情這大廳裏有這麽多雙八卦的耳朵呢!
  想到了閔永吉,她突然靈光閃過,目光陡然肅穆起來!
  這花,一定是閔永吉送的,除了他,再沒有別人!求和不成,竟然來這麽一招,以為她還是十六七歲不諳世事的丫頭片子呢!
  他現在是什麽立場,什麽身份,居然敢送這種顏色的這種花,當她是什麽?!
  方好越想越激憤,趁著身旁無人,一不做,二不休,拔起玫瑰三步並兩步就朝洗手間方向奔--那裏的角落有個超大的垃圾桶,能容納得下這堆“垃圾”。
  啪的一聲,她很幹脆地把花丟進去,合上桶蓋,長籲一口氣,誌得意滿地拍了拍手。

  第三十一章
  電腦還沒完全啟動,內線電話就響了,數字顯示是來自老板辦公室的。二郎神果然有三隻眼,不用出門就能輕易掌握時事動態!
  “剛到?過來一下吧。”老板的語氣格外溫和,聽著就賞心悅耳。
  放下電話,方好止不住微笑起來,心裏踏實極了:看來沒事。自己昨晚要是講了什麽大不敬的話,他是不會有好聲氣的。
  關海波站在窗邊,手裏若有所思地擺弄著一支簽字鋼筆,聽見敲門,才轉過身來,含著高深莫測的笑,定定地望住她。
  他今天格外精神,理了個超短的寸頭,穿著幹淨清爽的白T恤和淺米灰長褲,英姿勃勃之餘又增添了幾分平易近人的親切感。
  他望著她的眼裏有深深的笑意,“睡得好嗎?”
  關切而溫柔的口吻,令方好有些不好意思,“挺好的……昨晚謝謝您送我回家。”
  關海波凝視著她。她臉上又恢複了謹慎的矜持,十足的乖順小職員之態,還帶著幾分無所畏懼的坦然,大約早就忘記了昨晚醉酒後的放肆--與他勾著肩,親熱得恨不能稱兄道弟!
  從餐館出來,他躊躇著是送她回家還是--把她帶去自己那裏,她當時那副模樣,簡直可以任人為所欲為!可他終究是個君子,最後狠狠心,還是放過了她,他不想在她糊塗的時候占她便宜。
  “桌上的花,喜歡嗎?”
  “啊?”方好的笑容立刻僵成標本,舌頭在瞬間腫脹無比,“花,那個,它,它,是……是你送的?!”
  這簡直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啊,是我送的。”關海波用“這有什麽可奇怪的”的眼神望著她。
  方好再次想要暈倒!她扶著牆壁定一定神,憂心忡忡地問:“你,你知道送這花代表什麽意思嗎?”如果他想祝賀她病愈,或撫慰她受傷的心靈,是不是送康乃馨更合適?或者滿天星?百合?劍蘭?她搖搖自己有點混亂的頭腦。
  反正不應該是紅玫瑰!
  關海波聽她居然是這樣的口氣,漸漸收攏了笑意,眉心略微一擰,仿佛思索了一下,突然舉步朝她走過來。
  人跟人之間的安全距離究竟是多少?一米外還是兩米外?方好忽然不確定起來,不是得了健忘症,而是腦子開始不夠使--關海波就站在她跟前,他們此刻相距應該不超過五厘米,她連呼吸都困難!
  她吃驚地退了幾步,後背很快就遭到牆壁的抵抗。
  她的舉動其實毫無意義,因為關海波始終與她保持五厘米以內的距離,她退了多少步,他就進了多少步。
  她有點吃力地仰頭瞧著他怪異的神色,迷惑之間,隱隱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可是又不太能夠相信。他們相處的這幾年,他雖然言辭不善,可從來沒動過她一根指頭啊!
  他這是想幹什麽?
  就這麽一惶惑,他卻忽然長臂一伸,果斷地攬住了她的腰,順勢將她鉤入懷中。
  方好徹底驚呆了,麵龐由紅轉白,又迅速被紅色侵占。她扭動了幾下腰肢,沒能掙開,反而被迫踮起了雙腳,身體與他緊緊地貼合!
  他的氣場太過強烈,她隻覺得一顆心瘋狂地跳動,仿佛隨時能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他一貫銳利的雙眸此刻近在咫尺,而那眸中流動的卻滿是她難懂的神色,於是她更加慌亂,瞬間失去了言語表達能力,連大氣都不敢出,隻顧戒備地、慌亂地、徒勞地瞪著他!
  關海波望著她通紅的麵龐和惶懼交加的表情,突然唇角上揚,微笑了一下,很認真地回答她剛才的問題:“我就是怕自己搞錯,還特意請教了花店的老板娘,她說--送這個雖然俗氣,可是女孩子一看就能明白。”
  她的思緒已經扭成麻花狀,根本無法弄明白他這拗口難懂的言語。
  究竟是什麽意思?考驗她的智商?!直說不就得了!
  而他的唇已經沒有半點遲疑地朝她壓了下來!
  方好的腦子裏轟的一聲就炸開了鍋,連帶身體也像被投進了一鍋滾燙的熱水裏,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他的左手緊鉤著她的腰,右手穩穩地托住她的後腦勺,整個人完美地與她契合,他從容地,帶點兒饑渴似的吮吸著她的唇。
  而她是那麽笨拙,牙關緊閉,還緊張得格格直抖,任他怎麽引導都不肯啟開,居然一點兒也不懂!他真懷疑她跟前男友是怎麽過這一關的。
  雖然費了點兒勁,但他終於以自己的執著強硬地攻開了她的齒間,得以長驅直入……他低低地喘息著,貪婪地開始了更深的唇舌糾纏……有一絲淡淡的清甜的體香,若有似無地飄進他的鼻息,恍如催化劑,使他無法停下來。他手上微一用勁,將她摟得更緊,輾轉反複,隻想與她無休無止地纏綿下去……
  方好驚顫之餘終於想到了要反抗,然而,她的手僅僅在空氣裏無力地揮舞了幾下,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手掌掠過他胸前的時候,她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揪住了他衣服的前襟,可身子仍然顫抖個不停。
  為什麽才剛覺得他慈祥了一點,他轉眼就變成了狼?!
  他抽過煙或者喝過咖啡後喜歡嚼一顆薄荷糖,唇齒之間帶著一點清涼的氣息,借著炙熱的呼吸傳遞過來,方好再次嚐到了“痙攣”的味道,隻是這一次,不是胃裏,而是全身!
  她感到震驚,她從不知道接吻竟然可以是這樣的,不是斯文柔和的雙唇相觸,竟然類似於野蠻的掠奪,掠奪她的呼吸,她的血液,她生存的空間!
  她腳底發軟,幾乎要站立不穩,不得不用盡力氣抓住他的衣襟來支撐住自己不倒下去,再後來,她不知怎麽竟昏頭昏腦地將雙臂環繞上去,吊住了他的脖子,她終於稍稍覺得安心,這下總算不會摔倒了。
  可是,他究竟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停下來?!
  他放開她的時候,她仍然沉淪在無邊無際的眩暈中,耳邊唯有自己急促的喘息聲,空氣如此稀薄,連呼吸都成了奢侈。
  望著方好如同煮熟的明蝦一般通紅的麵頰,關海波滿意地笑了笑。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染了一層朦朧的薄霧,分外楚楚動人。
  他微笑著俯頭凝視她,然後在她耳邊慢聲低語,“現在……明白了,嗯?”
  方好的身子仍保持著向上迎合的姿勢,她的手還牢牢地鉤著關海波的脖子,眼神迷離,仿佛做了個驚險荒唐的夢,沒來得及醒過來。
  有那麽一刹那,她都沒搞明白這個跟自己近到幾乎臉貼著臉,始終笑望著她的人到底是誰?! 然而眼前的景物依次清晰開來:天花板上方的吸頂燈散射著明亮的銀色光芒;左手邊的文件櫃裏,靠角落有個小鴨子的擺設,是她偷偷放在那裏的;再往前,就是關海波的辦公桌,他的筆記本,簽字筆架,五色的文件夾一字排開,上麵有密密麻麻的標簽……
  這些冷靜的,沒有情感的東西提醒著她,幫助她恢複記憶--終於,她明白了過來!
  方好赧然發出“呀--”的一聲低呼,驚慌失措間,下死勁推開他,朝著門外倉皇逃竄!
  沒有提防的關海波僅僅微怔了一下,懷裏的兔子就已經逃得連影子都不見了,但他旋即輕笑起來。他知道,她跑不了多遠。
  方好隻顧低著頭橫衝直撞,突然聽到正前方傳來季傑的聲音,遠得像從天邊飄來,“嗨嗨,撞了,撞了啊!”
  方好這才刹住了慌亂的腳步,仰起臉來,季傑睜大眼睛瞪著她,“小陳,什麽事想不開,搞得要撞牆?又挨訓了?瞧你這臉,怎麽跟在水裏煮過似的--哎,你跑什麽呀!”
  方好差點就絆倒在路上!
  季傑是去找關海波談一個棘手問題的,豈料關海波由始至終心情都不錯,時不時地抿起唇,若有所思地微笑,令季傑摸不著頭腦。
  少頃,他明白過來,不免在心裏同情起方好來,想必她今天被訓慘了,瞧老板這副爽歪歪的樣子就知道了。
  可憐小姑娘出門的時候,羞憤得頭都恨不能藏到胳肢窩裏去!

  第三十二章
  “小陳,這花,你真的不要了?”保潔阿姨將方好一路托到衛生間,指著她從垃圾桶裏搶救出來的那一大束火辣辣的玫瑰,用不敢相信的口吻大聲問她,“早上,是關總親自問我要了花瓶插在你桌上的呢!”
  阿姨感到很震驚,感如此踐踏老板的“好意”,在威嘉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獨方好一人爾!
  方好慌得隻差撲上去捂住她的嘴,“噓,噓,阿姨你輕點聲嘛!要,誰說我不要了!”
  她臉上寫著如此明顯的驚懼,讓阿姨意識到這大概是場誤會,關海波的脾氣在公司無人不曉,溫順如方好哪有膽子去惹!
  兩人顧不得盤問與解釋,手忙腳亂了一陣,終於在關海波從辦公室出來前把那束花又鬼使神差的“變”回了方好的桌子上。
  方好著實鬆了口氣,幸虧沒被他發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哎,但願老板不會察覺這束花比之前“消瘦”了整整兩圈!
  然而,這一天方好是注定無法平心靜氣了,她坐在電腦前,卻敲不出半個字來,眼前晃來晃去盡是老板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還有他吻上來時渾身麻栗栗的感覺……
  她的臉一而再,再而三的泛起紅潮,沒完沒了,她不得不盡量往格子間裏縮,唯恐被人瞧出端倪。
  周圍電話鈴聲,同事們交談聲不絕於耳,可又仿佛與她隔著一層什麽,怎麽也無法被她接受,腦子裏始終渾渾噩噩,像發燒後的感覺,整個人虛飄飄的,無法著落到地上。
  一過十二點,尚蓓蓓就開始劈裏啪啦收拾東西,她下午有課,得趕回學校去,臨走把一堆沒做完的事揀巴揀巴推給方好,在她提出異議之前已經手腳麻利的朝她揮手道別了。
  方好毫無感覺的瞄了一眼手邊摞的相對有點高的紙堆,努力定下神來,沒脾氣的撚起最上麵那份文件,開始埋頭處理。
  其實是一份項目介紹資料,版本舊了,需要更新,她思索良久,終於記起來自己電腦裏應該有底稿,用檢索很容易找到了那份文件,打開來,準備靜心修改。
  “這個來不及做就明天吧,反正也不急”老板的聲音如鬼魅一般在身旁響起,“走,我們先去吃飯。”
  方好心頭立刻跟著一陣人仰馬翻,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慌亂無措重新湧了上來,打耳根處開始不爭氣的又泛起紅暈。稍頃就蔓延了整張臉。
  她根本就不敢抬頭看他,低著頭輕聲囁嚅:“我不去。”
  隻要稍一聯想到剛才那“香豔”的一幕,她就止不住臉紅心跳,哪裏還可能與他心平氣和的麵對麵坐著進餐?!
  “你減肥?”他揚聲問道。
  方好的臉頓時白了一白,這才艱難的仰頭起來,“我很胖嗎?”
  目光剛一觸及他溫柔帶笑的戲謔眼神,立刻又火燒火燒的低下頭去。
  “不胖!”他回答得及其順溜,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繼續發出邀請,“那麽,一起去吃飯?”
  “不去。”嗓音雖低,卻倔強的堅持。
  隔了好一會兒,突然覺得靜悄悄的,方好不覺弱弱的抬頭朝左手邊打量了一番。哪裏還有關海波的影子!
  發了會怔,她莫名的悵然,帥哥怎麽都這麽沒耐心啊,就不能容她矜持一下嗎?
  即失落又輕鬆的轉過臉來,不覺嚇了一大跳,季傑趴在右邊的隔欄上,正笑眯眯的注視者她。
  “你想幹嘛?”她受驚的拍拍胸脯,今天自己脆弱著呢,可不能再受什麽刺激了!
  “小陳,其實道歉的方式有很多種,請你吃飯也是一種請求和解的途徑,你可別指望關總跟你直白的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來,那是奢望!怎麽說人也是老板啊!”
  方好瞪著眼領教了他半天“教誨”,如墜霧裏,“莫名其妙!”
  季傑頓時臉一繃,直起腰來,一邊收拾東西準備出去用餐,一邊嘮叨,“小丫頭別不知足,懂得見好就收,小心到頭來弄巧成拙!”
  什麽跟什麽啊。這都!
  知道她腦袋不好使,還這樣為難她!
  午餐時間,同事們陸陸續續出去就餐,偶爾也有人招呼她一起去,但不甚熱心,知道方好素來喜歡跟春曉搭夥,女孩子們講起悄悄話來,總嫌旁邊人多。
  可是春曉還在那個動人的講座上,之後據說還要陪大師去吃飯=大餐,所以,事實上,她今天連個陪著吃飯聊天的人都沒有。
  哦。倒有個自動請纓的,可是,對著他,她恐怕消化不良!
  怏怏的從洗手間出來,大廳裏的人已經基本走光,她不自覺的往總裁室的方向溜了一眼,門緊緊地閉著,裏麵的人大概也早就離開了。
  雖然方好一點食欲也沒有,適才那個“意外”足以顛倒她整個內分泌係統,但是為健康著想,飯還是要吃的,她於是坐在椅子裏為午餐犯愁。
  經濟餐廳人太多,她現在就煩人多的地方;去茶餐廳,又怕碰大盤關海波,那不是自投羅網麽?
  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叫個外賣,躲到茶水間解決了事。
  她翻開自己的聯絡簿,隨便選了一家,就抓起話筒,就這上麵的信息開始撥號。
  “別打了,我已經叫了外賣了,在我辦公室。”老板不知又從哪裏冒了出來,威風凜凜的在她身後發話。
  方好聽筒沒捏牢,一下子砸在了桌上。他怎麽能總是這麽恐怖的出現在她身邊?!
  關海波挨近她,伸手細心替她將電話擱好,右俯下身去審視她簿子上花花綠綠的筆記,
  湊的那樣近,她能清晰的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很清爽,混著很淺淡的一絲煙草味,其實他甚少抽煙。
  剛才他吻他的時候,她就是被這樣一股他獨有的氣息所籠罩,此時重溫,不免喚起了她驚心動魄的記憶,臉上頓時火辣辣的,她局促而窘迫的往裏麵讓了一讓,她再傻,也不至於會以為老板真的對她記錄的聯絡號碼感興趣。
  她有點過於緊張的戒備著,握筆的一隻手攥得緊緊地,他的餘光瞥見,不得不忍住笑意。
  欣賞夠了,關海波終於直起腰來,悠然道:“你說不想出去吃,所以我叫了外賣,名典的商務餐,是你喜歡的,恩,打了三顆星呢,走吧!”
  方好懵懵的望向他,她剛才表達得好像不是這個意思呀,她隻是不想跟他一起吃飯!
  可惜,她本來就是非伶牙俐齒之輩,今時今日之下,隻有更加木訥,既然怎麽都逃不了,那就不逃了!跟“強惡勢力”對著幹,隻會死得更慘、她聽天由命的跟在他屁股後麵尾隨進了總裁室。
  飯菜很香,是她最愛的烤鰻魚,可惜她心情太過於紛亂激動,根本食不知味。
  關海波見她懨懨的,不覺道:“不好吃麽?要不要嚐嚐我的鐵板牛肉?”他說著就要把自己盒子裏的一塊牛排給她夾過來。
  “不用,不用。”她別的麵色醬紫,忙不迭的擺手,為了避免他再度發善心,她隻得認命的低頭去扒飯。
  關海波看著她乖乖的樣子,不覺無聲的笑起來,眼裏充滿溺人的溫柔,可惜方好始終低著頭。
  “覺得很突然,是嗎?”他溫言發問。
  方好嚼著滿口的菜蔬緩慢下來,沒接話茬。
  豈止是突然,簡直有翻天覆地的震愕!
  這些年來,雖然她對老板敬仰有加,可從來沒起過“賊心”,她知道彼此間差距,不是一般的大,所以始終老實本分的在自己的軌道裏運行,不敢有半分差池。
  孰料一夕之間,天地輪轉,她的世界整個兒的被顛倒了過來,要她如何心安理得的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而不是他開的一個玩笑?!
  見她悶不吭聲,關海波估計她被嚇壞了,於是想緩解下氣氛,逐笑道:“其實也沒什麽突然的,你昨天……不是已經跟人隆重介紹過我了嗎?”
  方好再一次羞紅了臉。她無法保持緘默了,吃吃艾艾的回道:“我,我那是開玩笑的!”
  他忍不住想逗她,假意正色道:“開玩笑?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說話要謹慎麽?”
  方好聽著,覺得她活像自己給自己下了個套.
  結果被他漁翁得利,心裏頓時別扭不堪。
  “可是,我覺得我們不適合。”她終於鼓起了勇氣,給出了自己的意見。
  差距太大,難成良偶!她最崇拜的姑姑一再正告她,向她這樣胸無城府,腦子單純的姑娘一定要找個實心眼兒,老實可靠的男人當老公,商人滴堅決不要!所謂無奸不商呃!
  所以那時候他們都看好閔永吉,雖然隻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卻在潛移默化重一點一地的兼顧了方好的癡心。
  “你覺得,是你配不上我,還是我配不上你?”
  如此直接的問題令方好暗暗撇了撇嘴,商人果真是商人,什麽都要追究得一清二楚。
  “就算我配不上你好了。”她盯著眼前香噴噴的鰻魚飯嘟噥道。
  關海波清哼了一聲,“聽你這口氣,還是我配不上你咯?”
  方好徹底繳械投降,就她這智商,跟他鬥嘴簡直是自取其辱!
  關海波這才收斂起玩笑的神色,他在桌子上的一隻手朝方好伸過去。有力的包攏住了她的左手,用及其正經的語調道:“從今天起,忘掉從前,開開心的過日子,接受我對你的好。也對我好,可以嗎?”
  不管方好心裏多麽抓狂與糾結,然而,這樣動人的話語從老板的嘴巴裏流出來,灌進她耳朵裏,怎能不令她心潮澎湃!
  此時,他在她麵前,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老板,冷峻的關海波,隻是一個想對她好的男人、
  她悶著頭沒敢吭聲,始終覺得像在夢裏!
  他卻沒有逼她,很快鬆開了她的手,換了輕快的語氣道:“沒關係,我可以給你時間適應,但是,別讓我等太久,好麽?”
  這個晚上,方好破天荒在自己的床上失眠了。心裏不是沒有喜悅的,畢竟,被這麽一個優秀的有如此英俊多金的男人表白,任誰都會感到虛榮心膨脹,更何況這個人還在一直是她所敬仰,有魄力,有膽識,還有他帶給她的戰栗的感覺,到現在都餘波未了……
  隻是方好天生就不是個貪心的人,別人施與的一點小小的恩惠她都能感恩戴德很久,而老板的示好就這樣如海潮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一點前兆也沒有,她不由不被這個巨大的疑惑所困擾,關海波,究竟喜歡上她什麽了?

  第三十三章
  春曉這件子很忙,方好連著幾天都沒能碰上他的麵,當然,她自己也忙,忙著被老板“差遣”。
  關海波所謂“給她時間適應”不過是個華麗的托詞,心理醫生給病人開的安慰藥方 從前她還能擠出點時間勻給自己悶頭消遣一下,如今,關海波隻要在公司,真恨不能時時刻刻讓她傍在身邊。
  方好在竊喜和鬱悶中徘來回去,她始終不明白,自己買彩票從來沒中過大獎,別發票頂多隻有五元,怎麽會突然撞上“狗屎運”讓老板這麽個極品給盯上了?!
  她承認自己在他麵前是有些底虛的,他曾經那樣看不起她,甚至不分青紅皂白的奚落她,挖苦他,雖然她麵上沒表示怨憤,可心裏其實都記著呢!
  她很早就在自己跟老板之間劃清了界限,他再出色,也隻適合遠觀,彼處井水不犯河水了三年,如今要她轉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按受他做自己的“男朋友”,她怎能不心存錯愕和質疑。憑什麽於萬千人中,單單挑中了沒出息的她?!
  他現在的心態不亞於天上砸下來一大餡餅,正中她的天靈蓋,除了暈菜,還是暈萊!
  再說了,她沒有心理準備啊,老板這個人……俗話說得好啊,伴君如伴虎!
  方好一直沒有給老板定論,接受還是不接受,他也從來不問。
  其實她在心裏界定接受還是不接受又有什麽區別呢?他不是照樣我行我素的待她?!
  心裏有個秘密憋著實在不是件舒服的事,開始時她很想找個人,比如春曉,來訴說一下,然而未得,後來這秘密逐漸在心裏發酵,沉澱,冷靜下來,她又覺得還是不講出來為妙,畢競這是白已的事兒,別人也幫不了多少忙,況且門對門的,她要一透露,沒得給平凡的生活添點兒津津樂道的談讚,她可不想當調味料。
  所以當春曉興致盤然的約她一起吃飯時,她把嘴閉得牢牢的,唯恐自已憋不住,濺出來一星半點。有點過於謹慎了,以至於春曉很詫異的問:“你怎麽鬼鬼祟祟的,幹什麽壞事了?話都說不連貫。”
  方好心一虛,掩飾著低頭吃飯,好在春曉也不過是隨口一說,她最近在潛心鑽研化妝技巧,吃飲都不忘帶上一杳宣傳資科,據說是那位知名的化妝師“安貴子”臨走首留下的獨門秘方。
  “怎麽樣,夠酷吧?今年夏季流行的色彩,與日本地區同步上市。”春曉隻顧得意洋洋的介招。
  方好貓了幾眼,一張張排列整齊的妝後臉藍的藍,紫的紫,跟鬼似的。
  “你懂什麽?這叫前衛!”春曉對她的土勁兒嗤之以鼻,突然盯住她的臉久久打量,“哎,能不能借你的臉來用用?”
  方好聞言嚇一跳,“你打算怎麽借啊?”
  “下午讓我練練手,給你畫個妝,怎麽樣?”春曉笑嘻嘻的道,“喏,這些臉譜你隨便挑。”
  方好連忙擺手,“你饒了我吧,我還想見人呢。”
  “怎麽,不相信我的手藝啊?放心,我不會照搬全抄的,怎麽也得符合國情,我保證尊重你的意見,畫到你滿意為之。”
  春曉是最會變貓變狗的主兒,見方好死活不鬆口,立刻換了張臉,推心置腹道:“跟你說實話吧,我想轉行當化妝培訓師了,老這麽做特助,什麽時候才有出頭之日啊!”她又悄悄湊近方好的耳朵,“有個內幕消息透露給你,林美人九月份就要調去日本了,她那個位子一空出來,幾個人爭呢,我也申請了,你怎麽也得幫幫我才行啊!”
  “啊?美人要走了?”方好倒是很意外。
  “嗯,留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再往上的職位全是日本人占著,況且波哥那裏也沒有什麽戲,人家現在估計已經軟玉溫香飽滿懷了,美人在旁邊看著,徒惹傷心。”
  說者無心,方好臉上一熱,防線一潰,經不住春曉軟磨硬泡,高帽瘋戴,而且今天老板不在公司,她行動比較自有,終於點下了頭。
  “那就兩點鍾以後吧,等我忙完手頭幾件活兒。”
  畢竟在化妝品公司混了這麽多年,春曉的基本功算是紮實的,粉撲得又細又勻,顏色搭配也十分和諧自然,方好眼看著鏡子裏自己猶如蟬蛹似的一點一點蛻變,又不顯得離奇誇張的容顏,忍不住對春曉讚譽有加。
  然後,當定完妝,方好站起來照全身的時候,問題就來了。
  “春曉,你覺不覺得這妝適合上舞台?”她左右搖晃這腦袋觀摩鏡中的自己,怎麽看,自己那張臉都跟通身的打扮脫節,仿佛帶了張麵具。
  春曉關心的隻是自己的傑作,息事寧人地拍拍她的肩,“不錯,挺好的。過兩天,我再給你換一個。”
  方好極其不自然的回到自己公司,剛準往洗手間去吧“假臉”清洗掉,保潔員阿姨不期然的從裏麵出來,跟她撞了個滿懷。
  “呀,小陳,你上哪兒去了,關總回來了,到處找你呢。”
  方好立刻慌亂起來,腳步匆匆往裏闖,“是嗎?什麽時候呀?我過一會兒就去。”
  阿姨催促道:“趕緊啊,我看他找你幾次都不見,臉繃得緊緊的,隻怕又要發火。”
  方好是公司裏眾所周知的出氣筒,連阿姨都一清二楚。
  她對著鏡子小心的用紙巾擦了幾下,也不知道春曉給她用的什麽化妝品,忒牢固,她不敢多耽擱,自認為淡了一些,就急匆匆往總裁室趕。
  關海波對著桌子上的合同輕輕哼笑了一聲,帶著點兒莫名的暢快。
  今天跟季傑一起去的騰玖,酒足飯飽之後,合同簽得也很順利,油品代理增加了兩成,還接了一批刀具進口的單字。
  他沒想到閔永吉會要求見他,詫異之餘,又有些心領神會。
  閔永吉的辦公室大而敞亮,但裝飾簡樸,而他本人也頗為隨和,溫潤如玉,謙謙君子一個。如果關海波不知道他跟方好之間的事兒,很難對這樣一個高高在上又沒什麽架子的年輕總裁產生惡感。
  隻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學識,素養都不差的男人竟會“始亂終棄”,大概,真是人不可貌相罷。
  一番寒暄與商業用語過後,話題自然而然就扯到了方好身上。
  “好好跟我是一塊長大的,跟親妹妹沒有什麽兩樣,這幾年,她在關先生手下很受照顧,我還沒來得及謝謝你。”
  關海波淺笑著承讓,“閔總太客氣了,她既然是盛嘉的員工,為公司出力,該是盛嘉謝謝她才對。”
  “關先生跟好好合作了三年,應該也知道她的脾氣,她從小沒吃過多少苦,時常有些孩子氣的任性,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關海波暗想,果然是青梅竹馬的情誼,對方好可謂了如指掌。麵上卻似笑非笑的回答:“我的看法剛好和閔總相反,事實上陳方好是個很能幹,也很踏實的員工,她幫了我許多,在盛嘉很受重視。”
  閔永吉隻道他客套,微笑點頭。
  兩人打了一會兒太極,閔永吉終於先沉不住氣,“那麽,關先生跟好好之間……”他略略停頓,斟酌著措辭,帶著笑意繼續道:“那天的情形,嗬嗬……我知道,你們其實不是那麽回事。”
  關海波自然明白他所指為何,他一直冷靜的侯著他,果然拐了幾個彎,還是轉到了這個敏感問題上。
  他當下淡淡一笑,“閔總,我一向把公事私事分得很開,如果你對方好的工作表現感興趣,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她是個好員工;至於我跟她是怎麽回事兒,嗬,真不好意思,那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也許……等哪天,她願意親自告訴你。”
  閔永吉沒想到他會這樣軟中帶硬的給繞了過去,不覺怔住,一時想不出下文。
  正在此時,門很優雅的咚咚響了兩下,未等閔永吉開口,已經有人推門進來,纖弱的身材,蒼白而消瘦的麵龐,卻是一臉笑意。
  “永吉!”她剛叫了一聲,就發現有客人在,立刻怔了一下,對關海波微微頷首,滯在門邊沒繼續往裏走。
  閔永吉仿佛有一絲慌張,站起來,倉促的問:“Catherine ,你怎麽來了?”走過去,壓低了嗓音,帶著嗔責又道:“醫生不是不讓你亂跑嘛。”
  林娜也是微笑低語,“我一個人在家裏悶得慌……”
  關海波坐在位子上沒動,那夫婦兩人細聲慢語的說著什麽,他不宜旁聽,交握著雙掌作深思狀。
  過了好一會,閔永吉才重新回來。
  關海波扭頭,瞥到林娜最後一眼,她依舊帶著笑,可他忽然覺得她的笑容裏含著一絲無奈的哀怨,很奇怪。
  閔永吉看了看表,“真不好意思,馬上有個會要開。”
  關海波立刻會意,很合時宜的站起身來,“既然閔總有事要忙,那我先告辭了。”
  閔永吉朝他歉然一笑,“好,改天有時間一定再約關先生好好敘敘。”
  兩人握手言別,關海波突然出其不意的伸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換了較為輕快的語氣道:“閔總大可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妹妹!”
  後麵那三個字故意拖得老長,掩不住一絲譏諷,閔永吉的笑容頓時顯得有些虛弱。
  走出門來,關海波止不住想,人最不應該幹的事情就是回頭看。
  當著人麵,回頭看到的盡是眼前的繁花似錦,春風得意,不由不讓人羨慕;然而,背著人,單單麵對自己的時候,回頭看到的卻全是現在的不如意,悔與怨也油然而生。
  “關總,你找我?”門口傳來方好怯生生的聲音。
  自從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她對自己就一直是這樣一副老鼠見了貓的聲氣。
  關海波從思緒中掙紮出來,抬頭瞟了她一眼,然後愣住。
  方好走過去,把懷裏的一摞文件一一遞到他桌上,自動自覺的開始匯報流水帳,“這是幾份文案初稿,還有你要我準備的投標材料也好了,這些是合同複印件……”
  下巴驀地被他用手指輕輕捏住,那種似曾相識的 又酥又麻的 感覺頓時又從心底蔓延上來,她有些羞窘,不知所措的瞥了他一眼,又飛快的垂下眼簾,密而長的睫毛不安的撲閃著,仿佛非得暈頭轉向,開始絕望的蜜蜂。
  這些天來,雖然他常常會出其不意的親吻她,簡直防不勝防,但在談公事的時候還是很正經的,也沒在辦公室裏逾矩過——除了那驚心動魄的第一次。
  他把她的臉扳過來,正對著自己,玩味的欣賞。她想往邊上閃過一些,卻反而被他鉗製得抵在桌沿上,整個人向後仰著,不上不下。
  他逼得很近,她不看他都不行,隻覺得難堪不已,心裏直怨春曉,都是她惹得禍,這下好了,老板肯定以為她是在他麵前賣弄了,他眼神裏的意思分明寫著:“女為悅己者容。”
  唉,沒辦法,誤會就誤會吧,他對她誤會得還少嗎?
  隻是這樣曖昧的四目相對,緊密貼近實在太讓人窒悶了,連周圍的空氣的熱度都在漸次上升。
  關海波終於慢吞吞的開了口,“你以為,往臉上抹一層油彩,我就不敢親你了?”
  啊?!什麽意思?方好在此懵住!為什麽她的思路總是跟老板的擰著來的?
  下一秒,他已經俯下頭,果決地攝取了攥取了她塗得亮晶晶的唇瓣,毫無顧忌的輾轉吸吮!
  他從來不憚於迎戰任何形式的挑釁!
  方好被吻得昏天黑地,她在意識尚且清醒之際發出無聲的哀歎:竇娥是怎麽死的?
  冤死的!

  第三十四章
  周末,關海波因為要談一個客戶去了深圳。
  盛嘉的生意越做越大,幾個老將明顯開始玩不轉,招聘的工作已經在交獵頭公司著手進行,但遠水解不了近渴,關海波不得不親自上陣,跑外聯,好在他本來就是做這個起的家,重操舊業也是得心應手。
  方好輕鬆之餘,竟然感到了一絲落寞,做起事來也是沒精打采的,常常會對著桌上的話機發呆,驀地驚覺,自己居然是在企盼老板的來電,頓時暗暗心驚,難道,她這麽快就已經陷進去了?
  雖然方好平時樂嗬嗬的,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可在一些關鍵問題上,她是極其頂真的,比如,老板為什麽會舍棄他的優秀女友,轉而看上她?
  她想破了腦袋也沒整明白。
  有一回兩人一起出去吃飯,麵對麵坐著等著上菜,方好躊躇再三,忍不住想開口問他,問題已經到了嘴邊,被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凝視,就又吞了回去。
  羞澀是一回事,然而,她忽然發現,老板從來就沒說過喜歡她!
  他送了她一束花,吻過她數回,可是,他從來沒對她有過明確的表白,他開始得那麽自然,那麽理所當然,方好卻更加覺得恍惚而不真實。
  下班時間早就過了,方好還癡癡的咬著筆頭胡思亂想,越想頭越亂,她不得不沮喪的承認,自己在他麵前,有些自卑。
  手機響起來時,她直覺以為是關海波,心跳連連加速幾拍,抓在掌心一瞧,判斷錯誤,竟然是母親大人!
  方好頓時頭疼不已,“媽,你怎麽招呼也不打就跑來了?”
  李玉珍正忙著上的士,匆匆道:“我是你媽,來看看你還要事先遞申請不成?趕緊回來!”
  方好撇撇嘴,偃旗息鼓,老太太教語文的出身,又當了近十年的教導主任,一直很彪悍。
  她趕到家時,媽媽還沒到,方好站在客廳中央,拿母親的眼光審視了一下四周,正待擄胳膊清理一番,門鈴旋即悅耳的響了幾聲。
  得,臨時抱佛腳的機會也錯過了。
  開了門,老太太的洪亮嗓門如期而至。
  李玉珍其實並不老,方好那一身白皙嬌嫩的肌膚就是從她那裏遺傳來的,隻是她天生性格直爽,很容易讓人忽視她的性別,而純粹將她當成領導來景仰。
  “哎呀,好好,快幫忙搭把手。”媽媽的手裏拎著滿滿兩塑料袋吃的,不用問,她也知道,鐵定是爸爸準備的。
  她一直覺得爸爸比媽媽疼她,媽媽多年來成天跟半大的孩子混著,養成了一種“我看你瞞得過我什麽”的精銳部隊的眼神,方好打小就有點怵她。後來因為閔永吉的事兒,媽媽對她一下子和氣了不少,但方好總覺得跟她不如跟爸爸來得親。
  “瞧瞧這天熱得,還讓不讓人過了。呦,你這屋子怎麽這麽亂啊?你平常收拾不收拾?我不是一直跟你說,女孩子最重要是整潔,你看你——”
  方好認命的看著她媽從這個房間轉到那個房間,對所有的物品的現存狀態評頭品足,她決定放棄歉疚心理,往沙發裏一坐,對媽媽的埋怨置若罔聞,埋頭檢點爸爸的愛心。
  當初她選擇來S市,媽媽是堅決不同意的,家裏明明已經幫她謀好了工作,她偏偏不要,跑去陌生的城市瞎闖,最後還是爸爸站出來替她說了幾句:“現在的孩子個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麽都給安排好了,跟個木頭人有什麽分別?難得她這麽有誌氣,願意獨立,就讓她去闖闖嘛!”
  其實對方好的意氣用事,誰不是心知肚明?!在那樣的情緒和心境之下,爸爸深知,不能逼得太緊,要給她一個適當宣泄的窗口。
  李玉珍的牢騷終止在了衛生間,方好驀地發覺耳根清淨,她踮著腳尖挪步過去,稀奇的朝裏麵打量,旋即閉上了眼睛。
  衛生間裏,媽媽在幫她擦浴缸,又順手牽羊的吧墩布,軟腳踏往水桶裏投,嘩嘩的放水。
  溫暖和心煩同時侵略著方好,家長就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把他們的關懷塞給你,也不管你要不要,連多年奮戰在教育工作崗位的媽媽也不例外。
  方好剛在S市穩定下來,媽媽第一次來看她,在那棟破破嗦嗦的大樓裏,方好瘦得象褪掉了幾層皮,到底是自己的女兒,在家裏十指不沾陽春水,媽媽怎麽可能不心疼!嘮叨歸嘮叨,當下二話不說,就幫她吧積攢了幾天的衣服全給洗了。如果不是她死命攔著,媽媽非給她請個鍾點工不可。幸虧那天關海波不在,否則方好估計能被他活活羞辱死!
  之後,方好總是很自然的吧當天的衣服都當天洗掉,絕不留過夜,但仍不放心,為了避免媽媽再度熱心的殺過來當保姆,方好不得不加強回家的頻率,定期向父母匯報近況,附帶著給鐵道部門作了不少貢獻。
  李玉珍三下五除二的吧浴缸擦了一遍,直起腰來,一回身,看到方好鼓著腮幫子無奈的瞪著自己。
  “媽,你這麽大老遠的跑過來,不會就為了給我打掃衛生吧?”
  李玉珍斜了她一眼,“你這孩子,會說話麽?我剛一放假就跑來看你,你還不領情!”
  方好這才想到已經進了七月了,學校正方暑假呢。她立刻殷勤的搬來了兩張小凳進去,跟母親一人一張,麵對麵坐著,又伸手去水桶裏撈拖把,準備幫著絞幹。
  李玉珍拿著滿是肥皂泡沫的手推開她,“你別沾手了,好好坐著陪我說說話就挺好。”
  方好便沒再堅持,洗了洗手,重新坐下來,撐著臉 ,看她有一下,沒一下的搗持。
  媽媽一向很能幹,在家裏就閑不住,角角落落都被收拾得纖塵不染,都說“勤勞媽媽,懶女兒”方好覺得冤,因為她根本沒機會鍛煉。
  “本來要晚兩天才過來,正好永吉派車去接閩奶奶過來住幾天,我就跟著一塊兒來了。”
  方好無動於衷的聽著,也不吭聲。
  之前她聽媽媽提過,閔永吉一直想吧奶奶接來S市一起住,但老人家戀舊宅,怎麽勸也不肯。
  “我們其實上午就道了,在永吉那裏吃了頓飯,又坐了會兒。他堅持要送我過來,被我回絕了,永吉這孩子,跟從前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方好最聽不得媽媽誇閔永吉,當下臉拉得有點長,李玉珍看在眼裏,不覺嗔道:“你呀,就是這點孩子氣,都這麽長時間了,還瞎較真,沒得讓人笑話。”
  方好手指撥弄著衣服上的扣子,半天才問了一句,“閩奶奶身體還好吧?”
  不管跟閔永吉怎麽樣,他奶奶對方好那是沒話說的,她哭得要死要活的那一陣,閩奶奶還特意找人打了電話過去,把向來當心頭肉的孫子狠狠罵了一頓。
  “好著呢,七十幾歲的人,走路比年輕人還帶勁兒。唉,就是老叨叨抱不上重孫子。”
  方好怔了一下,閔永吉結婚也有幾年了,的確沒什麽音訊,方好的麵前不覺得浮起林娜那張蒼白的臉來,她咬著唇,終於問:“媽,你說那個林娜……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
  李玉珍正自悔失言,要緊堵她一句,“胡說什麽,人家好好的,能有什麽問題。”
  方好翻了翻眼睛,也懶得追根問底。
  李玉珍手上用勁的搓著,天熱,額上很快就有點汗淌下來,方好看著她眼角很深的魚尾紋,還有耳朵邊微微泛灰的鬢發,沒由來的感到心疼,不覺探手過去替她捋了一捋。
  李玉珍瞟了一眼如花似玉的女兒,也有些感歎,“媽媽是不是老了?”
  方好立刻笑嘻嘻道:“哪裏呀,媽媽年輕著呢!你跟爸爸一起出去,是不是經常被人誤會是父女啊?哈哈,我爸娶了你,真是撿了個大便宜。”
  馬屁一拍完,方好就成功的看到媽媽咧了嘴開心的直樂,“這孩子,什麽時候也會貧嘴了。”
  方好頓時得意起來,小時候媽媽老嫌她笨頭笨腦,不像別人家的孩子那麽機靈,直到爸爸用“大智若愚”來開導她才好受了些兒。
  可見,人是會變的。
  如此輕鬆的氛圍下,媽媽不露聲色的嗔笑著繼續道:“跟男朋友學的吧?”
  “呃?”方好先沒在意,略一咂摸,立刻卡殼,臉上的笑也僵成了冰塊,詫異的瞅著媽媽狡猾的臉色,一陣慌亂,很快正了正神色道:“你瞎掰什麽呀?”麵龐上卻暗暗緋紅一片。
  李玉珍很不以為然道:“有男朋友不是很正常的事,約來我瞧瞧,也能替你把個脈。”
  如果媽媽跟關海波見麵,那會是個怎樣的情形?以關海波的脾氣,怎麽也不可能低聲下氣的去討好一老太太啊!方好想都不敢想。
  但是她很快恍悟過來,頓時臉一沉,“你聽誰說的呀?不會又是閔永吉吧?”
  越想越有可能,他們今天上午還在一起吃飯來著。
  方好憤懣不已,口不擇言得嚷起來,“他怎麽這麽無聊啊!什麽事情都管,你也是,憑什麽他說什麽你都相信?他是你生的,還是我是你生的?”
  李玉珍又好氣又好笑,“哎,我說你這孩子急什麽呀?媽媽就隨便問問你,有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兒,你都這麽大人了。”
  方好紅頭漲臉的回道:“不是有人都告訴你了嘛,還有什麽好問的?”
  李玉珍也不惱,嗬嗬笑道:“我要都知道了,還跑過來問你幹嘛!”
  方好被她噎得夠嗆,一賭氣扭身回了客廳。
  她其實不是跟媽媽置氣,而是閔永吉,男人都這麽多嘴饒舌的,多惡心啊!
  李玉珍忙完了手上的活兒,又去廚房忙吃的,並不急著去搭理她,她的女兒,她最了解,什麽事都是三分鍾,三分鍾之後就會神奇的恢複,除了——閔永吉。
  吃過晚飯沒多久,關海波的電話還是進來了,方好一看那號碼,趕緊手忙腳亂的要往陽台上躲,李玉珍看在眼裏,隻覺得好笑。
  陽台上很熱,夏日的熱風更是帶著灼熱的氣息席卷過來,方好的臉也被薰得紅彤彤的。
  “在家裏?”他那一頭很安靜,也許是在賓館,而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淡淡的倦懶,但是很好聽,有點跟平常不太一樣。
  “嗯。”方好一邊留神聽著,一邊還要防著她媽,李玉珍站在裏陽台很近的地方,時不時瞟上她一眼,神情專注。
  關海波果然在賓館,他告訴方好一會兒還得出去會客,事情有點棘手,可能要下周一才回得來。他的語氣裏充滿了遺憾。
  一個人有了牽掛就會被絆住,但誰能說這種牽絆不是帶著甜蜜的呢。
  “你沒什麽要跟我說的?”關海波驀地問她。
  方好憋了半天,訥訥道:“你在外麵,要多注意身體。”話一講完,臉又紅了,自己說話怎麽這麽老土呢,忒沒水平了,真是!
  關海波輕輕笑了一笑,很溫柔的道:“會的。”他突然清了清嗓子,聲音壓得有點低,含著一絲暗啞:“想我嗎?”
  方好的臉更紅了,心底有熱乎乎的東西在冒上來,衝刷著原本鬱積在心頭的各種惶惑和矛盾,她有許多措辭可以來回答,矜持的,優雅的,活潑的,搞笑的,糾結在喉嚨上,打著架,可是還沒等她拿定主意該上哪一種,就聽到自己嗓子眼裏很果斷的吐出了一個字“嗯。”
  唉,她想自己大概真的沒救了!
  她旋即聽到關海波朗朗的笑聲從電話裏悠揚的傳過來,他笑了很久,仿佛很開心。
  他最後說:“我會盡量早些回來的。”
  接完電話,方好對著尚在閃爍中的手機屏傻笑,又使勁用手去掐自己的臉,轉過身來,才發現媽媽隔著玻璃門,正虎視眈眈的盯著她那張通紅的臉。
  她舉步維艱的進客廳,李玉珍擺出一副“我什麽都不知道”的神情,笑眯眯道:“好好,你爸爸給你挑了些綠豆,我一會兒燉上一小鍋,晚上咱們當夜宵,天熱,敗火。”

  第三十五章
  每逢節假日,方好都有睡懶覺的好習慣。
  唐夢曉說得好,能睡得懶覺的人,說明還年輕,象他這樣“上了年紀的”,甭管多晚睡,每天早上六點鍾準能可恨的醒來,生物鍾比鬧鍾還準。
  其實也不光是他,公司裏一幫掙大錢的,都是夜無好眠的主兒,工作壓力太大,節奏過快,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方好是沒有那麽多心思的人,工作方麵,雖然關海波也給她壓力,但相比較銷售,她的那點牢騷簡直不敢輕易拿出來在他們麵前抖露。
  她的睡眠質量一向很好,將近七點的時候,她醒過來了一下,躺在身邊的媽媽早已不在,大概忙早飯去了,她在家裏大抵就是這樣。
  方好很快又沉沉的睡了過去,可是這一次沒有睡熟,因為有個奇怪的夢意外降臨。
  夢裏,她執意要去一個地方,可是被什麽人攔住了,那個人不斷的對著她說:“對不起,好好,對不起……”
  她似乎是急著去趕火車,還有人在等他,於是很焦急,可是又擺脫不了,急得一腦門的汗!
  恍惚間,她卻又成了一個旁觀者,得以看清那個緊緊拽著她胳膊不放的人——居然是閔永吉!他執意要留她下來,隻是那樣心痛的,愧悔的注視著她,喃喃的賠罪。
  方好被他纏得心亂如麻,掙紮著,嘴裏隻顧胡亂的嚷:“你放開我,你已經結婚了,快放開我……”
  突然,她的視野裏闖進來另一個身影,熟悉的輪廓令她心頭突突直跳,緊接著,她看見他回過頭來,果然是關海波!
  他正對著方她,方好隻覺得口幹舌燥,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卻突然對他露齒一笑,“陳方好,我跟你開玩笑的,你不會以為我是真的喜歡你吧?哈哈,太有意思了……”
  他大笑著揚長而去,方好又驚又怒,心底滲滿絕望的冰涼,她出了一身冷汗,就這樣突然醒了過來。
  躺在光溜溜的席子上,她怔怔的盯著天花板,猶自體會夢裏那種強烈的絕望的情緒,隻覺得鼻子裏湧上來一股酸楚,心緒紛亂。
  門外有笑聲傳來,清脆爽朗,仿佛很歡快,是老媽。
  方好吸了吸鼻子,有氣無力的翻身下床,趿了自己的拖鞋去開門。心裏納悶不已,大清早的,誰會這樣無聊,跑來跟她娘聊天?!
  門一拉開,睡眼惺忪的方好立刻就懵住了。
  客廳裏,坐在沙發上與媽媽相談甚歡的關海波聽到了響動,率先仰起頭來望著她,然後李玉珍也扭過臉來。
  “好好,愣著幹嘛,還不去換衣服,海波在這裏等你半天了。”媽媽笑嗔著道,眼裏卻盛滿精光。
  這聲親昵的叫喚讓方好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忍不住偷眼去瞄關海波的反應,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始終笑吟吟的表情,親切又不失分寸道:“阿姨,沒關係,都等到現在了,也不著急這一會兒。”
  方好望著眼前這和諧的場景,開始懷疑到底哪個才是夢境。
  她回房換著衣服,媽媽借故晃蕩進來,還悄悄吧門帶上了,神色一斂,很嚴肅的望著方好。
  “好好,這麽個大活人在那裏坐著,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方好一邊往身上套衣服,一邊鼓著腮幫子,默不作聲。
  從小就是這樣,隻要被媽媽逮到她“犯錯誤”,她基本上都不辯解,怎麽辯都沒用,還不如省省力氣呢!
  李玉珍卻忽然風向一轉,徒然變出張笑臉來,“不過,媽媽真沒想到你眼光這樣好。”
  方好有點吃不消的睥睨了她一眼,風雲不改的繼續穿長褲。
  “海波這孩子學識,教養都好得很,人也沉穩,我們談了一會兒,媽媽可全都替你考察過來了,嗬荷!哦,人也細心,他一來我就說要去叫你,偏攔著不讓,說讓你多睡會兒呢。”
  方好難以想象, 二郎神還有被人喚作“孩子”的時候,得虧是她自己這彪悍的媽。
  李玉珍意猶未盡,“哎,他說是你同事,我怎麽以前沒聽你提過啊?這兩年新來的?”
  對於方好的獨立闖蕩,爸爸媽媽雖然沒有再反對,卻始終心存擔憂,怕她吃虧,怕她遇上壞人,所以,當初為了打消他們的顧慮,也省卻不必要的麻煩,她謊稱自己的老板是一女強人。爸媽才略微放心一些,這幾年下來,發現她過得還不錯,也時常讚那“女強人”兩句,熱情起來,還提過要和老總會個麵,而方好總是以老板不喜歡見生客為由搪塞了過去。
  因此,媽媽跟關海波素未謀麵,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底細。
  方好以不變應萬變的含糊其辭對付著媽媽,好在她也沒功夫繼續盤問,一陣風似的又卷了出去,唯恐怠慢了這位鍾意的“準女婿”。
  方好在媽媽和老板熱情洋溢的談話聲中慢條斯理的咽著早點,眼看著媽媽如此興高采烈,方好心裏不知怎麽有點憋氣。
  當初閔永吉突然宣布結婚,媽媽雖然也安慰過她,可對閔永吉,她連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還反過來替他說話,方好為此生了她很長時間的氣。對於自己戀愛的事兒,她總覺得媽媽跟閔永吉串通好了,巴不得她早點找個歸宿,他們就可以對她放下歉疚心理,然而,越是這樣,她越是不肯讓他們稱心。
  關海波笑聲朗朗的跟李玉珍聊著什麽,目光卻時不時睃向方好,李玉珍看在眼裏,忍不住對過於沉默的方好道:“好好,你怎麽不說話呀?”
  方好歪頭看看他們,沒精打采道:“我吃早飯呢。”又竭力做出很淡然的樣子問關海波,“你怎麽提早回來了?”
  關海波對她的突然轉變多少有些意外,不免多刮了她幾眼,方好紙老虎一般撐著,卻隻敢瞧她媽。
  “事兒辦完,就回來了唄。”他淡淡的回答,盯著她的目光微微眯起。
  李玉珍始終笑眯眯的看著他們倆,忽然想起來什麽,把茶幾上的一個精美的糕點盒提勒到方好麵前,“這是海波給你帶回來的綠豆糕,要不要嚐嚐?”
  方好瞟了一眼盒子,“先放著吧。”低頭繼續喝粥。
  目光再度與媽媽的眼神撞上,沒想到老太太眼裏仍舊溢滿歡喜,她無語的翻了翻眼睛。
  李玉珍一直擔心這個女兒太憨厚老實會遭人欺負,現在看起來,嘿嘿,還可以啊。
  方好用過早點,李玉珍樂顛顛的搶著收拾餐具,“我來,你們兩個聊。”
  客廳裏就剩了兩人,關海波臉上的笑顯得有些詭異,伸手朝身邊的空位拍了一拍,對方好一揚下巴,“坐這兒來。”
  方好坐在餐桌前不動,心虛得要命,兀自嘴硬,“我坐這兒挺好的。”
  “過-來-”老板拖長了音調。
  她無法,極不情願,小心翼翼的挪了過去,屁股還沒沾到沙發,就被他一把拽住撳進了沙發,他整個人都籠罩在她的身體上方。
  方好滿臉通紅,緊閉著嘴,根本不敢喊叫出來,媽媽如果看到他們現在這個姿勢,非當場暈倒不可!
  他湊近她的耳朵,壓低嗓音咬牙道:“陳方好,你行呃,我深更半夜趕回來,天一亮就跑來這裏,你對我就這態度?!”
  方好自知理虧,結結巴巴的想解釋,“那個,我,沒有……不是……”
  關海波一動不動的瞪著她,耳邊是清脆的餐盤叮當聲,李玉珍在廚房裏哼著小曲兒,心情倍兒愉快。
  “你放開我,好不好?”方好紫漲著臉苦苦低聲央求,“我跟你說對不起好了。”她放棄抵抗,徹底投降。
  關海波噗嗤一聲笑起來,手一鬆就放開了她,方好立刻機靈一躍而起,先離他三丈遠,然後方才獻媚的問:“要不要來杯咖啡?”
  關海波的咖啡才喝了一口,李玉珍就從廚房出來了,她麻利的解掉身上的圍裙,對他們兩個道:“你們該上哪兒上哪兒,不用管我。”
  方好當然不幹,媽媽好不容易來一趟,哪有把她撇在一邊自己去逍遙的道理。
  李玉珍拗不過她,隻得道:“其實我今天也該回去了。”
  方好詫異,“怎麽才來就要走?你又不急著上班。”
  “哎呀,留你爸爸一個人在加,我不放心,他有不會煮煮弄弄的,誰知道在家裏吃成什麽樣兒呢?反正你這裏也沒事。”
  雖如是說,方好倒有些舍不得媽媽起來,拉著她的手道:“也不急著一大早就走啊,對了,你昨天給人買的結婚四件套不是嫌料子不對,說要去換嘛,你忘了?”
  關海波立刻也道:“是啊,阿姨,吃過飯再走吧,上午我們陪您逛逛,把該辦的事都辦完。”
  李玉珍思忖了一下,當下眉開眼笑道:“也好。”
  乍一見到關海波那輛車,李玉珍還是著實愣了一下,方好渾然不覺的鑽進車裏,跟她媽並排坐在後麵。
  關海波習慣性的放了點兒音樂出來,音響效果很好,環繞感強有不紮耳。
  音樂聲中,李玉珍湊近方好,用蟻語問她,“這車得六七十萬吧?”
  方好眨巴了一下眼睛,點點頭,好像是,她對龐大的數字通常都有一種排斥感,所以記不甚清,沒想到媽媽還挺領行情。
  然而,她接下來聽到的那句話卻不亞於當頭被雷劈過,“你這同事挺有錢嘛!他該不會……就是你那位‘女強人’老板吧?”
  方好用驚悚的目光望著她媽,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同一種DNA 能造就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她為什麽沒有遺傳到媽媽的精明?!
  她旋即挺了挺腰杆,故作沒聽明白,車裏不止有她,還有關海波,媽媽再好奇也不至於私下臉來盤根問底。
  李玉珍突然伸手過來在方好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她沒敢扭頭看她,也不知道媽媽是什麽意思。
  其實這麽熱的天,再沒有比在涼風習習的商場裏逛著舒心寫意的事兒了。
  李玉珍走在最前麵,用犀利的目光在產品的質料和價格之間尋求最佳的平衡點,方好跟關海波緩緩的跟在她身後,兩個人的心思都不在挑東西上,隻是這樣並肩走著,就有幸福的感覺在靜靜的流淌。
  在李玉珍跟店員就“全棉”麵料問題爭論不休時,關海波乘著混亂,若無其事的抓過方好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掌心,方好心頭一熱,習慣性的低頭,掩飾掉一絲不自然,當她抬起頭來時,媽媽剛好轉過身來,目光赤裸裸的投向他們交纏在一起的雙掌,方好有點尷尬,掙了幾下,卻沒能掙開,關海波反而大方的拉著她走向李玉珍,很認真的聽取她們的爭執,適當給出自己的意見。
  畢竟是常年做銷售的出身,比起隻知道用幹巴巴的言辭搪塞顧客的店員要有說服力的多,而他的態度溫文爾雅,那店員也不好意思太過強詞奪理。最終雙方各讓一步,皆大歡喜,李玉珍直笑得眉眼彎彎,對關海波的喜歡溢於言表,忍不住又陪著多逛了幾圈。
  進過服裝區時,關海波出其不意的一把摟過方好的肩,將她“挾持”到一麵鏡子前,左右端詳。
  方好詫異的仰頭,用目光選文。
  關海波略略低下頭,突然朝著鏡中的兩人露齒一笑,慢悠悠的道:“我覺得,我們倆挺合適的。”
  那笑容,跟方好早上夢中所見簡直一摸一樣,方好頓時愣住了。

  第三十六章
  熙熙攘攘的候車廳裏,李玉珍一掃輕鬆玩笑的嘴臉,拉起方好的手,鄭重的交到關海波手裏,語重心長道:“海波,好好以後就交給你了。”
  方好仰起臉來,無語的望著天花板上的出口,是不是所有的教育工作者都這麽矯情啊?跟演電視似的!
  關海波先是一愣,旋即微笑著道:“阿姨盡管放心。”摟住方好肩膀的手又緊了一緊。
  方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象“托孤”一樣鄭重其事,驀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時候沒有作過主的人即使長大了,也是一樣收不回主權。
  李玉珍又轉向方好,眼裏是一派慈愛之色,“好好,記住媽媽跟你說的話。”
  方好不以為然地抿了抿唇,然而,鑒天兩雙眼睛同時凝在自己臉上,她隻得無奈的點了點頭,其實不甚情願。
  中午在餐館吃飯,李玉珍乘著關海波離席之際,很正經地對方好道:“女孩子找歸宿,身家好不好倒在其次,關鍵人品要正,媽媽看人一向準,海波真的很不錯,對你也上心,你跟他以後可要好好的,不能再胡亂任性,知道嗎?”
  媽媽的話讓方好很自然的聯想起台灣作家三毛關於擇偶的那名經典之言:“看得不順眼的話,千萬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億萬富翁也嫁。”
  她有些懷疑,當初媽媽是否因為閔永吉娶的是個有錢人而竭力讚成?!
  從車站出來,已經下午四點,關海波開著車一路駛去,方好有點累,也許在媽媽麵前太緊張的緣故,此時靠著椅背,思緒飄渺,好半天一聲不吭。
  關海波感覺到了她的沉默,不禁掃了她一眼,“你怎麽了,不舒服?”
  方好驚醒過來,遂笑道:“沒有。”望望窗外,有些迷糊,“咱們去哪兒?”
  “超市。”
  “哦,你要買什麽?”
  “買菜,今天在家裏做飯吃。”
  方好訝異的看向他,“你還會煮飯呀?”
  關海波斜睨她一眼,“當然是你煮。”
  方好癟癟嘴,身子略略一縮,又團攏了回去。
  關海波看看她瑟縮的樣子,有些好笑,“你媽媽剛才跟你說了些什麽?”
  “......也沒什麽。”
  “是嗎?”他不信,扭頭睨向她,“是不是跟我有關?”
  方好知道瞞不過,含糊道:“說你好唄。”
  關海波聞言,輕聲笑起來。
  結果,方好剛把菜洗幹淨,關海波就把她從廚房趕了出去,“你是煮豬食的專家,我可不想再做一回豬。”
  方好暗暗吐了吐舌頭,他竟然還沒忘記自己那次對他的搶白,原來也是個記仇的。
  他給她指點了飲料的方位,就關上廚門忙活開了。
  他的公寓方好來過幾次,但都是因公而來,不是遞東西就是找他簽字,每次均來去匆匆,關海波很排斥把員工請到家裏來,這裏屬於他私密的空間,包括總裁室相鄰的小套間,他也很少讓其他人進去。
  他的公寓要比她的大好多,裝飾也很有特色,寬敞的客廳裏,家具擺設多為深色或金屬色調,泛著硬氣的冷光。幾扇房門緊閉著,她沒好意思推門進去,盤桓了一圈就往陽台上走。
  流線型的觀景陽台,大而華麗,四麵都落下玻璃,客廳裏開了空調,冷氣蔓延過來,倦意也隨之湧起,她一時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她在陽台上站了很長時間,似乎想了很多事情,然而,千頭萬緒,猶如滿頭的短發,卻紮不成條理清晰的小辮。
  也許這一陣發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而她鮮有時間和心情去細想,模模糊糊的走過來,有些事情仿佛自己還沒明白,就有塵埃落定的感覺,她感到不踏實。
  她倚在窗邊向下看,樓下是一大片草坪,幾個花匠正引了水槍往植物上灑水,激流噴薄而出,行成廣漫的水霧,撲向如饑似渴的綠意,酣暢淋漓。旁邊,一群放學的小孩嘰嘰喳喳的嬉鬧,有人還往水霧裏衝,引來大人的嗬斥。
  方好的身心逐漸放鬆下來,望著這一幕忍不住微笑,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曾有過相似的頑皮。
  “在想什麽?”關海波的聲音在離她很近的地方響起,與此同時,方好的身體已經被他擁住。
  她微微扭了兩下,對他的親昵之舉依舊覺得羞澀和不習慣,癢酥酥的感覺又悄悄的從心底爬上來。
  他炙熱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耳根和麵龐上,引起她陣陣微麻的戰栗,她掩飾著尷尬,故作鎮靜的問:“你......已經煮好了?”
  關海波把她的身子轉過來,與自己麵對麵,繼續追問:“為什麽要歎氣?”
  他在她身後站了有一會兒了,可是她在自己的思緒裏陷得太深,竟沒察覺。
  方好不知道怎樣回答他,因為有些東西她自己都沒弄清楚。
  關海波望著她迷茫的表情,皺皺眉,“跟我在一起你覺得不開心?”
  方好連忙搖頭,“不是的。”她的確沒有不開心,隻是不敢相信而已,早上的夢境曆曆在目,她直覺的忐忑。
  “關總,你,你到底喜歡我什麽?”她終於鼓起勇氣,把連日來糾纏在心頭的疑問丟給了他。
  關海波神色微怔,他沒想到她會問自己這個問題。
  從一開始,他就把她作為誌在必得的目標來追逐,雖然經曆了一點波折,但結局還是圓滿的,然而,即便現在懷裏擁住了她,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
  是呃,
  他喜歡她什麽呢?
  他旋即失笑,女孩子總是喜歡考慮這些虛無縹緲又不切實際的東西,“喜歡就是喜歡,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他握著她雙肩的手掌,緩緩上移,然後捧住她的臉。
  方好一下子呼吸艱澀,再也無法正常思考,她感到他的氣息下一點點的包攏過來。他終於吻了上去,帶著思念的饑渴,尋找她身上熟悉的印記......
  她在他狂熱的侵襲下幾近窒息,而他忽然短暫的抽離,喘息猶促,卻緊盯住她通紅的臉,沙啞的問:“是不是從來沒人這麽吻過你?”
  她正昏亂,疲於思考,隻是機械的點了點頭,關海波頓了一下,忽然將她的頭按在自己懷中,她的耳朵緊貼著他的胸腔,隻聽到他悶悶的笑聲,低沉的,放大了數倍的傳遞到她耳朵裏。
  好一會兒,他才附在她耳邊,帶著濃濃的笑意,慢聲低語,“來,我教你。”
  這一次,他溫柔了許多,吻得輕柔細致,讓她有時間細細體味,慢慢解悟,接吻,其實不是單方麵的掠奪,而是雙方的享受與交流。
  她一點一點的從中吮到了甜蜜的滋味,而他的懷抱是這樣的堅實有力,她真切的倚靠著,隻覺得如她所向往的那樣。
  晚餐簡單清爽,一條清蒸的魚,一盤素炒西蘭花,一個尖椒牛柳,另用砂鍋燉了個菌菇雞湯,方好從沒見過他下廚,謹慎的舉筷分別嚐了一遍,然後很服氣的點頭,“真不錯,比我燒得強。”
  關海波笑道:“我比你強的地方多了去了。”
  方好嘟了嘟嘴,“那你以前怎麽不燒,我做了你還老嫌不好。”她想起那段鏗鏘歲月就忍不住泛怨言,當他的免費保姆不說,還老是挨尅。
  關海波不以為然道:“我做大事的人,怎麽能輕易下廚房?”
  也許覺得有點太強硬了,瞥她一眼,又溫和的道:“以後你什麽時候想吃我做的菜,告訴我,我給你煮。”
  方好不覺在心中低語:“每天,行不行?”
  麵上卻乖順的點了點頭,有這樣,她已經很滿足了。
  吃過飯,方好負責洗碗,關海波去書房收郵件,處理一些公文。
  她一個人在廚房裏呆著,輕鬆自在,目光活潑的四下張望,廚房雖然纖塵不染,卻也不是嶄新的模樣,原來老板一個人在家也會自己開夥兒,她感到十分新奇。
  把餐具洗淨,她才想到不知道該放哪個櫃子,又不便為了這點小事跑去問他,於是一個廚門一個廚門的打開來看。
  關上某一扇門之前,餘光掃到什麽,她略略一怔,頓了片刻,又重新打開來看,一摞保鮮盒從大到小整齊的碼著,有幾分眼熟。
  方好過了小半天,才直起腰來,眼睛有一點酸,也許是瞪得太大的緣故。
  也許她在廚房呆得太久了,關海波納悶的進來,“洗好了沒?”
  “哦,好了。”她慌忙把台板上的餐具一股腦兒的往櫃子裏放。
  他瞧了眼她局促的臉色,又抬手看看腕表,“我還得有一會兒呢,你要是無聊了,自己去找片子看吧。”
  方好輕輕的“哎”了一聲,臉上旋即有甜甜的笑蕩漾開來,看得關海波心裏癢絲絲的。
  他的碟片排了整整兩個大架子,方好一一翻過去,隻覺得興趣了了,不是BBC的紀錄片,或是“環球地理雜誌”DVD版,就是槍戰片,從《X戰警》到《國家公敵》,還真符合她給他的定位。好容易找到一部比較文藝的片子,還是一關於吸血鬼的--《驚情四百年》。
  這部電影方好曾經在大學時期看過,很被德庫拉伯爵的癡情所感動,曆久彌新。
  看到動情處--米娜留下的眼淚在伯爵的掌心中化為光芒四射的水晶時,方好再一次唏噓不已。
  愛情,永遠是吸引女孩子最致命的武器,明知難得,依然無限渴望。
  關海波處理完公事走出來,見方好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屏幕,渾然忘我。他走過去,緊挨著她坐下,陪她看了一會兒,終於有些不耐煩,“有這麽好看嗎?”
  “嗯。”方好很鄭重的點頭,繼續沉迷其中。
  她頸間的肌膚白而細膩,他的目光久久流連在那裏,猝然低頭吻了下去。
  方好一驚,神思終於從劇情裏轉到了現實,在她臉上的第二輪紅潮湧上來之前,他已經輕易攫住了她的唇。
  她穿著無袖的針織衫,他的手滑過她嬌嫩的肩頭,也許天的確太熱,她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滾燙。
  他越吻越深,手也開始在她身上肆意亂遊,體內赫然騰升上來一股不可控製的蠻荒力量,且愈演愈烈,他的麵色令她覺得陌生和惶恐。
  她的所有魂遊物外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那一點熱燙上,感覺它正一點一點的向她的腰間滑去......
  方好似乎明白了他想幹什麽,開始掙紮,用雙手使勁將他往外推,又急又慌的胡亂嚷道:“我,我要回去了。”
  為什麽她總是跟不上他的步伐?!
  他的眼裏溢滿了情欲,容不得她拒絕,吻勢逐漸凶猛,鋪天蓋地,仿佛渾身都是他的手,他的嘴。
  “留下來。”他喃喃的啞聲低語。
  “不行。”她拚命的搖頭,幾乎要哭了。
  他驟然而降的熱情讓她惶懼,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她根本沒辦法消受。
  他的狂熱在她淺而低的啜泣聲中緩慢下來,最終把頭伏在她頸間,久久的靜止不動。
  方好由他伏著,一動也不敢動,連抽泣也隱忍的收住,唯恐驚動了他。
  關海波終於仰起臉來,麵色微青,而他隻是對她強笑了笑道:“好,我送你回家。”

  第三十七章
  下午剛吃過飯,關海波就出去了,大廳裏因此氣氛和諧輕鬆。
  方好手頭的事一做完,就忍不住翻開層層疊疊的文件夾,把深埋在無數級子目錄下的幾個殘存遊戲打開來玩。
  董其昌坐在位子上嘟嘟噥噥,對麵的季傑被他的牢騷攪得有點煩躁 ,蹙眉道:“你哪來那麽多廢話,關總讓你去就去唄。”
  “唉,我這剛出差回來沒兩天,在家連個囫圇飯都沒吃著,本以為  今天晚上沒事了,得,又來了這麽一出,我女朋友非跟我翻臉不可。”
  唐夢曉笑嗬嗬的拿手指著他道:“你呀,也就這點出息,談子有五六年了吧,還沒把女朋友混成老婆,你這輩子算捏在她手裏了。”
  董其昌不示弱的揚起脖子,嘿嘿笑著反駁道:“老唐,別光顧說我啊,你最近是不是沙發睡得少,忘本了?”
  唐夢曉眉頭都不帶皺一下,保持著笑意道:“可不麽,我正爭取睡地板呢,沙發哪比得上地板啊,睡沙發容易骨頭疼,躺地板上多好,還能健身呢,是吧,小董?”
  一辦公室的人都跟著嗬嗬的樂。
  董其昌有一回說漏了嘴,抱怨睡了一晚上的地板,頭昏。結果惹來眾人的浮想聯翩,他再怎麽解釋都已經是水洗不清了。
  季傑適時的截住兩人的拌嘴,正色的對董其昌道:“別的應酬你想推掉倒也罷了,商聯的酒會,我勸你還是得去,能碰上多少精英呢!別說你了,這次連小陳都得去。”
  董其昌立刻扭頭問方好,“喲,真的呀,小陳?”
  方好正為這事煩惱呢,懶懶的哼唧了一聲,並不熱衷。
  經過一段時間的“實戰”,她發現自己實在不善於交際,每每看到人家風度翩翩,寒暄得宜的談吐,她就止不住的怯場,雖然季傑偶爾也安慰她,什麽都是練出來的,習慣了就好了,可她終於還是放棄了向前衝的打算,難度太高,她怕夜不能寐。她承認自己就是爛泥扶不上牆。
  關海波對她的變卦不置可否,他本來就沒指望她能有一番建樹,清醒是遲早的事兒,說明她至少還有些自知之明。
  隻是今晚的酒會,不知為何,他執意要拉她同往,方好萬般無奈 ,隻能硬著頭皮上。
  季傑笑道:“小陳如今正努力向我們看齊呢,這陣子跟著關總到處跑,前兩天我還建議他,新的銷售可以少招一個,直接提拔小陳得了。”
  方好抽空白了他一眼,甕聲甕氣道:“季哥少拿我開涮好不好?”
  董其昌也隻是發發牢騷而已,老板特別點了名的,哪好意思臨陣開溜?
  “既然如此,我一會兒得跟關總打聲招呼,早點回去,換身行頭才行,唉,也不早說。”
  季傑經他這麽一提醒,倒想起了什麽,轉身對方好道:“小陳,晚上的酒會得穿禮服,你有嗎?”
  方好歪頭看看他,想了想,然後搖搖頭,“沒有。”
  她低頭望望自己穿的那一身,不解道:“穿這個不行嗎?”
  季傑笑起來,“也沒什麽不可以,我是怕你到時候會很忙。”
  “為什麽?”
  “人家多半會當你是茶水妹,讓你跑腿啊。”
  方好先是呆了一呆,這才狠狠瞪了他一眼,季傑隻顧仰著頭哈哈大笑。
  窘歸窘,方好心頭倒是一振,酒會要穿晚禮服?她沒有,是不是意味著可以就此逃過了,一念至此,一下午低落的情緒又迅速飽漲起來。
  她也不急著聲張,心心定定的繼續玩遊戲,隻等臨出發前跟老板匯報一聲,打他個措手不及再乘機溜之大吉。
  臨近六點,關海波才趕回公司,他走路向來腳步飛快,經過方好身邊時,隻看見她手忙腳亂的關窗口。
  關海波覺得好笑,故作沒看見,對著季傑他們揚聲道:“大家趕緊把手頭的事情處理掉,十分鍾後一起走。”
  緊接著又壓低聲音對方好道:“你過來一下。”
  “哦。”方好剛剛完成“毀屍滅跡”的工作,心虛的應了一聲,等扭過頭來,隻看見他匆匆的背影,手上仿佛還提著什麽東西。
  方好慢吞吞的收拾著東西,想到自己策劃好的那個“計謀”,止不住在心裏嘿嘿一笑。
  她進門的時候,關海波正站在窗邊,舉著礦泉水瓶子大口喝水。
  天氣越來越熱,即使到了傍晚,暑氣還是很難消散,彌彌的團攏在地麵,把城市當成了砂鍋,慢條斯理的用文火來燉著,是一種緩慢而無止盡的煎熬。
  “關總,酒會上,女賓是不是要穿晚禮服啊?”
  關海波轉頭睨了她一眼,平靜的點了點頭。
  方好小心的遮掩掉嗓音裏的愉悅,用遺憾的眼神望著他道:“可是我沒有哦。”
  如果他此時臉上出現懊喪或氣餒的表情,方好一定很有成就感。
  關海波在她滿懷“期待”的注視下微微一笑,拿手一指桌上的紙袋,“那兒有一件,你去試試,看合不合身。”
  方好杵在原地沒動,使勁甩了甩腦袋,努力清除掉眼前的“ZUMa”的幻象。
  “愣著幹嘛,快去啊!”
  她徹底沒脾氣了,癟著嘴走上去拽了袋子就往外走,唉,老板要做點什麽事,向來考慮得周到,不留後路,她還能說什麽。
  “去哪兒?就在裏麵換吧。”關海波出聲止住悶頭向外走的方好。
  她歎了口氣,轉身進了小套間。
  方好平時買衣服不是粉色,就是紫色,她喜歡那些閃亮的,陽光般明麗的色彩。所以,當看到紙袋裏這條黑色的長裙時不覺頓了一頓,不過細想想,禮服的顏色好象都是這麽隆重而端莊的,如果有人穿粉色的禮服上場,大概會被人嘲笑卡哇伊。
  應該是剛買的,標簽都還沒摘,她對著那個品牌和下麵顯示的價格伸了伸舌頭,好在她是為公效力。
  禮服其實很漂亮,裁剪簡潔,肩膀處是細細的兩根帶子,裙擺是向裏收的款式,到了末端,又陡然放開來一小截,宛如魚尾。滑不溜手的質料,也許是冰絲,有一點彈性,所以很貼合身體,仿佛整個兒包在了身上,而她穿著不大不小,剛好。
  她覺得遺憾,關海波的套間裏沒有落地穿衣鏡,於是隻能跑進盥洗室,那裏也不過是一麵掛壁鏡,照不到全身的,她打量著自己兩隻光潔的肩膀,覺得有些別扭,她習慣了掩藏自己,此時不覺下意識的抬手抱住雙肩,徒勞的想遮住什麽。
  她的頭發入夏時剛剪過,險險的擦著肩部,平常一直是披著的,這兩天嫌熱,給挽了起來,配上禮服的效果,倒也相得益彰,脫胎換骨一般,成熟了許多。
  出來時,關海波還坐在電腦前。
  方好故意清了清嗓子,他的目光立刻調轉過來望著她。
  “這樣子,可以嗎?”她的聲音裏有一絲不確定,頭一回穿得這麽隆重,自己都覺得陌生和別扭,仿佛換了個人。
  關海波隻是凝視著她,半天沒說話,目光象熨鬥似的從上到下一點點卷過去,她於是更加覺得沒底。
  “那個,不然......我還是去換下來好了。”她有點沮喪的說。
  “不用了,挺好的。”他說著,迅速的將愈漸灼熱的眼眸調轉開去。
  那晚他的失控搞得兩人均很尷尬,隨後的幾天,方好見了他都有些閃。  他也知道自己有點操之過急了,為了避免再度刺激她,近來在她麵前刻意的斯文了不少。
  “真的?”難得聽到老板的誇讚,她遲疑的審視他的臉色,欲辨別真偽。
  關海波再次轉過臉來看她時,那眼裏就隻餘了欣賞,朝她笑了笑,肯定的點頭道:“很不錯!”
  他把握得很準,剛剛在服裝櫃一眼就相中了這件,穿在她身上,果然再合適不過,陳方好是塊璞玉,稍加料理,便能發出奪人的光彩,當然,她還需要一點自信。
  他眼裏毫不掩飾的讚美漸漸感染了方好,她於是不再覺得拘束扭捏,施施然向前跨了兩步,今天的鞋子也是很細巧的一款,跟禮服配著甚為搭調,邁起步子來,婀娜而輕盈,而臉上的笑依舊是恬靜純美的。
  就連季傑等人乍一見她,也是相當的驚豔。
  董其昌更是朗聲笑道:“小陳好樣的,失戀了也不消沉,趕明兒哥哥再給你介紹個好的。”
  方好不禁偷偷瞄了瞄關海波,他麵色如常,無動於衷。
  其實兩人的關係並沒有刻意避人,但關海波天生不喜張揚,方好又正羞澀,雖然已經逐漸接受“現實”,但心頭的一絲疑慮仍然時不時溜出來拜訪她一下,總覺得象做夢,眼一睜,就會發現其實是在自作多情,這樣的狀態下,又怎麽可能會主動去向旁人挑破?
  盛嘉的員工一進公司見識到的就是他們“主仆”二人奇特的相處模式--錯誤“屢訓屢犯”的方好和罵得再凶也從不踢人的關海波,也許一開始大家還有些困惑和猜疑,時間長了,也就見怪不怪了。關海波是個完美主義者,容不得半點瑕疵,方好這樣的小雜役如果入得了他的眼,旁人反而能把眼瞪出來,他留著她,無非是向其他員工昭示,他不是忘恩負義,不講道義的老板。
  商聯的酒會曆來很受業內人士的重視,不僅可以了解最新的行業信息,交流時事動態,更有一些行業楚翹及相關部門的要人出席,因此一向搞得生機勃勃。
  季傑等人顯然也是酒會的常客了,各自熟門熟路的去找人聊天,方好緊繃著一根弦,小心翼翼的跟隨在關海波身邊,在眼花繚亂的賓客間穿梭,寒暄是老板的事兒,她隻需要不停的點頭,微笑,保持微笑即可。
  每當出席這樣的所謂大場麵,她都會覺得緊張和不適應,如果這時候有人讓她選擇是上廳堂,還是下廚房,她鐵定會很沒出息的選後者,雖然她的廚藝也沒多少特色。
  出門的時候沒吃什麽東西,一通走秀下來,她就開始腳力虛軟,肚子裏咕嚕咕嚕叫得極不雅觀,幸虧人多,有很穩定的音波蓋著,不至於讓人笑話。
  關海波偶然間回頭,目光在她臉上掠過,倒是發現了端倪,“是不是餓了?”
  她很老實的點頭。
  “餓了你不早說?”
  方好眨眨眼,沒吭聲,看他那麽投入的跟人聊,她怎麽好意思開口敗興。
  關海波腳下拐了個方向,領著她朝自助餐區域走去,“先去吃點東西。”
  酒會上放了一些自助食物,也有可供休憩就餐的桌椅,兩人各自挑了一盤,隨便找了個靠牆的位子落座。
  仍然不時有認識的人過來打招呼,方好一邊慢慢的吃,一邊同情關海波,坐下來都快十分鍾了,他盤子裏的食物就沒怎麽動過。
  遠遠的,一個胖胖的老頭大步流星的往這邊走來,目光賊亮的盯著關海波,臉上是將展未展的笑容。
  關海波沒有象對待其他人那樣,等著對方慢慢走近再適時的起身,微笑,而是立刻放下刀叉站起來,熱情的回迎了上去。
  兩人在距方好五米遠的地方駐足談話,神態親密友好,看得方好好奇不已。
  她估計這人來頭不小,從老板臉上那五星級的笑容和誠懇的表情可以輕易判斷出來,隻是方好以前從未見過這個人,應該沒來過盛嘉,而他們說起話來也是高一聲,低一聲的抑揚頓挫。
  她津津有味的注視著老頭,沒成想老頭的目光忽然電光一樣向她掃來,她立刻訕訕的對他笑笑,低下頭去,耳朵裏卻能聽到他朗朗的詢問聲。
  “難得見你帶女賓來啊,那位是?”
  方好正拿叉子去叉一片牛肉,聞聽老頭的疑問,立刻也豎起了耳朵,如果人的耳朵會象兔子那樣自由擺動,那麽她現在的雙耳鐵定是立得筆直。
  可惜關海波的聲音遠沒有老頭那樣硬朗高亢,壓得極低,仿佛交心一般。
  她很快的仰起頭來再度看過去,老頭卻忽然爆發出極大的笑聲,“果然郎才女貌,海波,可喜可賀啊。”眼裏卻沒有多少祝賀之色。
  方好心裏湧起一股熱浪,翻騰來翻騰去,直覺得有點輕飄飄的。不用琢磨,都能清楚老板是怎麽跟人介紹自己的了,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麵前公開兩人的關係。
  她在心裏美滋滋的想,其實,當老板的女朋友感覺還挺不錯的,虛榮心的迅速膨脹使她臉上的甜笑久久無法退卻。
  關海波重新歸位,見她若有所思,笑靨如花,很是意外,“想什麽呢,這麽高興?”
  方好這才驚覺過來,立刻收起花癡嘴臉,手上又恢複了叉牛排的動作,掩飾著問:“剛才那個人是誰啊?”
  “商聯的主席湯震。”
  方好一吐舌頭,恍然大悟,這名字,如雷貫耳啊,難怪老板這麽恭謹了。
  見過了湯震,關海波才算真正放下心來,專注的吃東西。
  方好大概怎麽也不會想到,關海波這趟來的目的竟然就是側麵向湯震“展示”一下她。
  湯震對行業裏的後起之秀一直很留意,也很支持,對關海波更是讚譽有加,逢人就愛誇他幾句,從來不掩飾他的愛才之心。
  前不久,關海波偶然聽說湯震有意要拉攏他與自己的某個侄女,他在商界裏混了這幾年,很明白麵子的重要性,如果等湯震向他開了口自己再拒絕,多少有些駁人家的麵子,他不願意得罪這位重要人物,所以才想到了這一招。
  隻要不是湯坧本人開口,彼此之間自然就無尷尬可言。
  酒會進行到一半,陸陸續續的還有賓客進來,既然是向行業內開放的,那麽,在酒會上遇到閔永吉夫婦就不是什麽值得驚訝的事了。

  第三十八章
  騰玖在S市的機械製造行業可以列入三甲,實力雄厚,不僅如此,其參與社會活動也是相當地積極踴躍。滕玖在市社會福利中心設立了以其命名的慈善基金,專門用於救助殘疾孤兒,在S市聞名遐邇。年初被海外的康明集團收購時,因為是優化並購,也未對滕玖公司造成大的負麵影響。
  康明集團是一家在海外上市的實業集團公司,由華裔富商林健南於上世紀七十年代一手創建,以金融起家,沒幾年就在華商中聲名鵲起。後來康明逐漸開始發展實體工廠,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幾十年來長盛不衰。
  從九十年代開始,內地逐漸成為投資圈錢的熱土。早期來華投資的探險家們經過短短幾年的努力,嚐到了豐厚回報的甜頭,紛紛回去大力宣傳,一貫對內地投資持謹慎觀望態度的林健南也終於動了心,深思熟慮後,以重金買下了無論口碑還是運營都良好的騰玖,有心要借這塊牌子打入內地市場。為此,他專門派了愛婿親自前往督戰,而非僅僅雇傭一個職業經理人來打理公司,可見其對騰玖的重視。至於他在美國的其他產業,則由自己的兩個兒子分別管理。
  回國,對閔永吉來說不是件難受的事,相反,他一直渴望回來。隻是,既然已經結婚,就不得不處處為妻子著想--他是眾所周知的模範丈夫。
  初來S市,閔永吉總覺得與商界的溝通交流遠遠不夠,所以頻繁地在各種場合露麵,增進影響力。林娜身體狀況良好的時候,也會跟他一起出來散散心。
  騰玖本來就久負盛名,而康明集團更是名聲赫赫,這次又是攜巨資進駐S市。作為康明集團的代表,"滕玖"的當家人,閔永吉夫婦自然頗為惹人注目。
  閔永吉一如既往的矜持沉穩,帶著和煦的微笑,與來往的人士攀談。林娜卻臉色蒼白,即使薄施脂粉,也難掩病容。
  方好從看見那兩個人走進來就開始渾身不自在,不停地看表,眉心悄然間揪到了一起。關海波看在眼裏,不覺緊抿雙唇。
  他不是不明白,有些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曆,因此,雖然心裏隱隱的不舒服,他也還是盡量保持大度,故意忽略方好的坐立不安。
  終於還是無可避免地碰麵了,閔永吉跟關海波先行握手、寒暄。
  "方好也在啊?今天晚上真漂亮!"林娜的讚美溢於言表。方好在她眼裏看不到半點虛假做作,不免暗暗懷疑是因為自己的道行不夠深。
  礙著人多,方好也無法給閔永吉臉色看,隻含糊點了個頭,而那聲"永吉哥"即使殺了她也是不肯叫出來的。
  盛嘉正與騰玖合作,自然有許多話題可以聊。不久,季傑也顛顛地跑來--他是騰玖項目的主要負責人,正好乘著這次機會與騰玖的高層探探口風。滕玖的成品油采購還有一部分沒有脫手出去,加上其擴充的生產線上所需的各類加工刀具,實在是一筆不容小覷的采購數目。
  閔永吉對盛嘉還是比較肯定的,尤其是售後的溝通方麵,可謂順暢快捷。很多大代理商無論問題是大是小,都要求客戶按投訴流程走上冗長的一遍;而某些直接供貨的外方廠家則是一副令人生厭的大爺態度;而盛嘉的服務、效率均無可挑剔,雖然代理服務費也收得相當可觀。
  四個人的言行舉止都是彬彬有禮。方好禮貌歸禮貌,但一直冷著臉,也沒有多少話,隻在不得已的時候應答兩句。
  林娜對她仿佛有一種特別的關注,眼神總是若有似無地往她身上瞟,有時被她撞上,也不過朝她點頭一笑。
  方好不知道她對閔永吉跟自己的故事究竟了解多少,閔永吉會告訴她嗎?有這個必要嗎?即使知道了,她也不介意嗎?
  不過,該介意的那個人好像應該是自己!
  她發現自己越追究越深,這些問題其實以前有機會可以得到答案,從媽媽那裏,從閔奶奶那裏,或者她可以直接去問閔永吉本人。
  可是她偏不願意那麽做。她情願當鴕鳥,如果可以,她一輩子都不想見到這兩個人!
  然而生活就是這麽兜兜轉轉,本以為可以永不相遇,沒想到還是會狹路相逢,而且是一逢再逢。
  話題的主動權一旦落入季傑掌中,旁人基本就可以歇著了。他插科打諢,說得熱火朝天,一個人足以撐起一台場麵。閔永吉始終含笑聽講,在恰當的時候點綴幾句,他柔和關切的目光間或會投向林娜,有時,她還沒開口,他就已經知道她要什麽,並且很自然地遞過去給她,四目相接,兩人於是會心一笑。
  季傑忍不住羨慕地讚歎:"閔總跟太太感情真好,看得我們這些單身漢眼熱不已啊!哈哈!"
  在眾人善意的笑聲中,方好很僵硬地低下了頭。
  隻有她知道,閔永吉一直都是個細心的人,很會照顧女孩子,以前跟她在一起時他就是這樣。如今,他的這些柔情蜜意都用在了別人身上。雖然已經隔了三年,雖然方好已經決心要將他劃為路人,然而,那麽多熟悉的細節映在眼裏,她還是覺得胸悶氣堵。
  她始終溜邊坐著,他們的話題她插不進去,也不感興趣,這時終於覺得落寞無聊,乘著談話停頓的空當兒站起來,"對不起,我去趟洗手間,你們慢慢聊。"
  關海波睃了一眼她拉得有點長的麵容,略一遲疑,還是身子一側,讓她過去了。
  季傑隻當她是悶了,也沒在意,其他人,包括閔永吉在內均是神色如常,唯有林娜的臉上浮起一絲尷尬,仿若是歉疚跟不安。
  方好誰也不看,就這麽揚長而去。
  然而,隨著她的離開,氣氛無形中低落下來,隻有局外人季傑還在癡纏代理問題,一副誌在必得的氣勢。
  閔永吉遂為難地一笑,"雖然跟盛嘉合作很愉快,但是我們也不想壞了公司的規矩。況且,這件事一直是葛經理在負責,你們如果有意向,具體細節找他談會比較合適。"
  季傑立刻見好就收,"那是,那是,得按流程辦事。"
  閔永吉又補充道:"盛嘉的售後有口皆碑,這個我們是知道的。不過,在選擇代理商方麵,騰玖仍然會以質量為最基本的前提。油品這個東西,要麽不出事,一出就是大事。所以,無論是選擇還是考核供貨商,我們都會非常慎重。"
  關海波深以為然地點頭,"這個閔總可以放心,我們代理的是德國DP公司的全進口產品,素來以性能穩定著稱。"
  方好從洗手間出來,找了個角度遠眺關海波那個方位,見他們依然興致勃勃,她撇了撇嘴,不想繼續回去像木頭人一樣杵著,便四下尋摸,找了個僻靜的角落躲了進去。 正好對麵有個液晶電視,在放不知名的歌曲,長發美女臨著海,神色痛苦地叨來念去。她在附近搞了點兒飲料,假裝看得津津有味。
  不久季傑晃過來,見了她,很是驚訝,"小陳,跑這兒來貓著啦?"
  方好仰頭望他一眼,又瞅瞅遠處,隔著層層疊疊的人,其實什麽也看不見,"談完了?"
  "沒呢,他們還在侃,我就先撤了。唉,小陳啊,電視在家看就行了,來了這裏,怎麽也得好好見識見識啊,走,我帶你溜一圈去。"
  方好抵死不從。剛才跟著關海波逛了那麽一大圈,已經夠她受得了,又要微笑,又要保持優雅的風度,難度跟海的女兒上岸差不多--步步都是走在刀尖上呢。她來這種地方,根本就是找罪受!
  正好有認識的人經過,攀著季傑的肩聊得熱乎,她乘機溜之大吉。
  換個角落,繼續蹲點兒,隻是這一次,沒電視看了。
  關海波左等右等,不見方好回來,不免有些焦慮。這丫頭一向沒有方向感,別是轉迷路了。
  對麵的林娜剛巧也在跟閔永吉低語:"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
  閔永吉瞥了眼她的麵色,點頭道:"好,那你先坐著,我去跟湯先生回個話。"他又朝關海波微笑道,"麻煩關先生陪我太太坐一下,我去打聲招呼就來。"
  關海波笑著答應了,待閔永吉走遠,他掀了掀眉,問林娜:"閔總這麽趕時間,難道還有別的應酬?"
  林娜道:"不是,我身體不太好,在這種環境裏坐久了會不舒服。"
  關海波心裏一動,她的臉上有種他似曾相識的東西,但沒有追問,心裏卻隱隱地猜測著什麽。
  閔永吉跟湯震等人打過招呼便往回走,目光卻有意無意地來回穿梭,隔著人群,他還是看見了方好,獨自一人,呆呆地縮在角落裏,麵前是一杯果汁。
  他在原地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舉步朝她的方向邁去。
  方好眼前驀地被一個身影擋住,她迷茫地昂起頭,見是他,便繃起臉來沒搭理。
  麵對麵了,閔永吉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尤其是看到她還是這樣一副態度。
  "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他終於問,語氣柔和。
  方好別轉了臉,甕聲甕氣道:"不用你管。"
  還是那樣孩子似的賭氣,可是她卻沒有像前幾次那樣一看見他就逃開,閔永吉低頭笑笑,情不自禁在她身邊的椅子裏坐下,"好好,你還在生我的氣?"
  "……"
  "有些事,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解釋……"他這樣說著,心裏還當真為難起來。
  如果一句兩句就能說得清楚,也許他三年前就告訴她了。事實上,他現在的確沒法解釋,不管用什麽借口,都抹殺不了他先辜負了她這個事實。
  方好沒好氣地道:"不知道就別說,我又沒逼你解釋。你走吧,小心你太太追過來。"
  "她不是那樣的人。"他的口氣很無奈。
  "我管你們是什麽人呢,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她難得的聲色俱厲,還好廳裏人聲鼎沸,沒人注意。
  閔永吉一貫風雲不變的臉終於白了一白,但他很快克製住了,張張嘴,還想說些什麽,方好的手機卻響了起來。如遇到救星一般,她急忙去接,是老板。
  "閔總跟你在一起嗎?"他沉聲問,但帶著一絲不穩定。
  方好不知怎麽有點心虛,但還是"嗯"了一聲。
  他頓了一頓,才道:"讓他趕緊到三號會客室來,他太太出事了。"
  會客室的沙發上,林娜無力地依靠著,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閔永吉撲過去就在她隨身的手袋裏翻找,他始終低著頭,沒人看得見他臉上是什麽表情。
  關海波在他身後冷靜地開口:"你在找硝酸甘油?如果是,我已經給她服過了。"
  閔永吉頓時停下來,順勢跪在沙發前輕輕地呼喚林娜,聲音裏滿是焦灼。
  林娜終於動了一下,咳嗽了幾聲,緩緩睜開眼睛。閔永吉大舒一口氣,扯鬆了領帶,腦門上冷汗密布。
  "怎麽這麽不小心?"他低聲地嗔責,語氣裏卻全是慶幸。
  林娜還無力開口,隻是歉疚地望著他,說不出的楚楚可憐。關海波替她解釋道:"她等你不來,說覺得胸口悶,想出去透透氣,沒走兩步就摔在地上,幸虧走廊上沒人。"
  門是關著的,方好始終靠在門背上,沒敢近前,對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而關海波的目光向她瞥來時,那眼裏有種異樣的深邃,讓她不覺攥緊了手掌,心亂如麻。
  閔永吉的臉僵硬無比,牢牢地握著林娜的手,也不轉過頭來,啞聲道:"謝謝!關先生真是細心!"
  關海波淡淡道:"閔總不必客氣。"
  閔永吉旋即打電話給司機。
  關海波等他交代完,便道:"既然沒事,我們也該走了。"
  閔永吉這才站起來,轉過身,與他握了握手,再次表示感謝,目光掠過方好時,有短暫的停頓,卻終究什麽也沒再說。
  方好有些機械地跟著關海波出來,依舊在喧嘩的廳裏漫步,但神思縹緲,失魂落魄。
  關海波見她狀態不佳,沒多久也領著她告辭了出來。
  季傑等人都還在興頭上,酒會後大概還會有別的節目。
  坐在車裏,方好依舊魂不守舍,遊蕩在自己的思緒中。關海波也不打斷她,專注地開車。
  "林娜……得的是什麽病啊?"方好突然間開口,打破了車內的沉寂。
  關海波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緊了一緊,漠然道:"心髒有問題。"
  "……你怎麽知道的?"
  "我大伯也是這個病。"
  "那她……嚴重嗎?"
  "不清楚。"
  方好垂著頭又不說話了。
  關海波扭過臉來,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又轉回頭,繼續向著前方,慢悠悠道:"你是不是在猜想閔永吉為什麽會娶她?"
  "……"
  關海波輕輕哼笑了一聲,麵龐卻有些僵硬,"其實不難猜,或者是為了利益,或者是因為同情,或者……兼而有之。你希望是哪一種?"
  方好深深地吸氣,吐氣,依舊沉默。
  關海波再開口時,聲音便不再那麽輕揚,沉沉的,有點震懾,"如果,是你希望的那一種,你就能原諒他?即使你原諒了他,意義何在?"
  方好不禁順著他的思路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隻覺得迷惘。
  的確沒什麽意義,可人有時候在意的,往往就是一些沒有意義的東西。
  一路沉悶地開到方好的公寓樓下,車子一停,她就默默地解開安全帶,準備下去。
  她的心裏很亂,仿佛有人硬塞給她一堆東西,推又推不掉,可是又必須想辦法處理。如果閔永吉真的是因為林娜的病而娶了她,方好不會覺得驚奇,他是個好人,心地善良,她從小就知道。
  然而,她怨了他那麽久,忽然發現她怨的這個人其實也很可憐,這種心情,讓她茫然失措。
  關海波在她推開車門前的一瞬抓住了她的手,她回過頭來望著她,眼裏有種迷路孩子特有的惶懼--他看在眼裏,隻覺得心疼。
  "記住,一個人,要向前看,別回頭,也別為難自己。"
  方好定定地聽,良久,點了點頭,可眼裏並沒有十分的釋然。
  他看著她下車,穿著黑色禮服的身姿漸行漸遠,終於隱沒在樓洞的昏暗之中,感覺到某種莫名的悵然若失,仿佛她不是下了他的車,而是從他心裏走出去一樣。
  怔怔地發了會兒呆,他不覺自嘲地笑笑,有些澀然。
  即使他的初衷隻是想找個伴兒,他還是沒辦法不在乎她心上始終耿耿於懷的那個人。雖然他對她一直存著很自私的想法,而他自己,也並未從一開始就打開心扉真誠待她,可感情的事,一旦開始,根本就不能瀟灑地說停就停。現在,他已經有了陷進去的感覺。
  有一股從未有過的情緒正在悄然籠罩上來,淡淡的,卻揮之不去……他隱隱感到了妒意。
  也許,這種依賴隻是基於一種長期而來的習慣,但他卻很清楚地知道,如果陳方好離開,他會無法忍受,仿佛原本完整的心缺了一隻角。

  第三十九章
  方好急匆匆地趕到電梯口時,秦誌剛跟春曉正吵得如火如荼--確切地說是春曉一個人正吵得有滋有味,而秦誌剛隻是抱著膀子洗耳恭聽,一手在下巴上拂過來拂過去,滿臉看好戲的表情,春曉於是更加怒不可遏。
  "怎麽回事呀?"方好人還沒走近,已經急切地問開了。
  地上散亂著粉撲、眼影盒、唇膏、睫毛夾子、剪子、小刷子等細碎的化妝工具和材料,有些小瓶子都破碎了,流了一地亮晶晶的液體,難怪春曉急紅了眼。
  秦誌剛赫然扭頭,看見了她,臉上立刻換了副別樣的神色,"嗬嗬,陳方好,很久不見了啊!"
  幾年前,秦誌剛還在企業裏朝九晚五的時候,頗為遊手好閑,有事沒事就喜歡往關海波的公司裏跑,跟方好很熟識。後來他開了酒吧,一下成了大忙人,就很少來了,更多的是關海波去找他。
  春曉正控訴得帶勁,沒想到他竟然認識方好,不覺瞪著她問:"這人哪兒的?"
  "他是關總的老同學。"她見春曉仍然一臉的氣憤,就扯扯她的衣服,息事寧人道,"算了,別吵了,再鬧下去,滿大樓的人都給你們招來了。"
  春曉指了指一地的狼藉,"那這些怎麽說?"她隻覺得心痛不已,精心準備了一上午,要去參加實戰演習--在某商場做現場化妝講座,據說還有人給打分,作為競爭"培訓師"的有力砝碼--誰知興衝衝地趕路,竟與從電梯裏衝出來的秦誌剛撞了個正著,化妝品和小道具摔了一地!講座要是講砸了可怎麽辦!
  秦誌剛在一旁向方好道:"我先糾正一下啊,我可一句沒跟她吵。"
  他先前還挺紳士地幫忙給她撿著地上的東西,後來見她不分青紅皂白地撒潑,便索性袖手旁觀了。
  春曉一下又來火了,"你以為我願意跟你吵?你走路長沒長眼睛啊?"
  秦誌剛望了望天花板,嘀咕一聲,"又來了。"然後揚起嗓門道,"哎,我也不是故意的。"
  "哈,你不是故意的你就有理了?"
  "那你想怎麽樣?我賠錢給你你又不要。"
  "有錢你就拽啊?你以為錢能買到一切呀?"
  "比如--"秦誌剛好笑地望著她。這女孩子有點意思,吵架還不忘上綱上線。
  "你能買來時間嗎?!"春曉痛心疾首,要重新準備這麽多囉裏囉唆的東西一時半會兒哪夠,而且她把每件物品都按使用的先後順序排好了位子。雖說隻是畫一張臉,但本質上跟醫生做個手術沒什麽區別,複雜細致著呢!
  秦誌剛慢悠悠地譏諷了她一句:"我看你時間挺充裕的嘛!"
  方好趁著他們唇槍舌劍的工夫已經把地上能撿的東西都撿了起來,眼見春曉火苗又噌噌地往上躥,顧不上別的,把袋子往她手裏一塞,一個勁地推她回公司,"快去收拾吧,再耽誤下去,真要趕不上了。"
  春曉橫眉立目地又瞪了秦誌剛一眼,遠遠地指著他嚷,"我今兒要是沒過關,回頭再好好找你算賬!波哥的同學是吧,很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方好對著直翻白眼的秦誌剛尷尬地笑笑,"她人其實挺好的,可能今天太緊張,你又不巧,撞在槍口上了。"
  秦誌剛睥睨著她,"陳方好,你還挺善良的嘛。"
  方好靦腆地笑著走在頭裏,領他進盛嘉,"關總等你小半天了,老不見你上來,才讓我出來瞧瞧。"
  秦誌剛嘻嘻一笑,壓低嗓音道:"喲,還叫'關總'哪,是不是得改改口了?"
  方好頂怕他口沒遮攔的打趣,頓時有些無措起來,好在關海波的辦公室已經到了。
  關海波見到秦誌剛就笑吟吟地問:"跟人吵架了吧?"
  秦誌剛挑挑眉,"你是順風耳還是千裏眼?這點兒小事都瞞不過你。"他邊說邊走上去兜胸給關海波來了一拳,"這陣子又在忙什麽,我那兒連腳都不去沾沾,是不是給誰纏住了?"然後又朝方好瞥了一眼,哈哈大笑。
  方好怎能不明白其中的喻義,臉微微地紅了起來。
  關海波把手頭的文件等物往邊上一推,笑著讓他坐,又問:"喝什麽?咖啡還是茶?"
  "綠茶吧,咖啡那東西喝多了傷身體。"秦誌剛邊說邊向準備出去忙活的方好追加了一句,"謝謝啊,小嫂子。"
  方好窘得奪路而逃。
  關海波笑道:"你別逗她了,她臉皮薄。"
  "嗬,這麽快就護上啦?我記得你以前訓起她來可不是這麽溫情脈脈的--到底不一樣了哈!"
  關海波隻笑不語。
  兩人沒扯幾句,秦誌剛煙癮就犯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甩了一根給關海波,又自行點上,吸一口,緩緩地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一邊四下觀望,"還是你這兒好,清淨!"
  關海波啼笑皆非,"你早年不也挺清淨的?怎麽哭著喊著無聊呢?現在又得了便宜跑我這兒賣乖來了。"
  "我呀,是沒你那水平跟毅力,不然,咱也開個什麽軟件公司,物流公司,貿易公司,總之開什麽都比我那酒吧檔次高啊!"
  關海波也把煙燃上,他難得在辦公室抽,但老朋友來了例外, "你少在這兒寒磣我,租子收著沒有?"
  秦誌剛有錢後在幾處地方置下了房產,專門出租給人家當辦公室用,最近鬧了點兒糾紛,他親自上門去解決。剛好那地兒跟聚林大廈離得很近,他就順道來看看關海波。
  "嗨,也是一橫的,談了沒十分鍾,差點兒跟我掐起來,回頭我就找顧律師幫忙開戰去。"
  他嘴裏的顧律師正是關海波的前"女友"顧司琪,關海波聽著,低頭笑了笑。
  秦誌剛歪頭嘬著煙,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海波,你別怪我說話不中聽,我還真不明白了,這顧律師哪點比不上陳方好?要相貌有相貌,要資曆有資曆,要背景有背景的,你跟她發展,將來能省多少事呢?哎,你到底喜歡陳方好什麽呀?"
  關海波四處找煙灰缸,總算在文件櫃旁邊的矮幾上摸到個不鏽鋼的--也是方好買回來的,還擦得亮晶晶地閃著光--他兩指一夾運過來,擺在二人麵前,又將自己的煙從唇邊拿下,順勢在裏麵撣了一撣,抬起頭來時,見秦誌剛還目不轉睛瞅著自己等答案。
  關海波知道他跟顧律師關係不錯,躊躇著不知該怎麽措辭好,想了半天才淡然道:"談不上喜不喜歡,她比較讓人省心。"
  秦誌剛讓煙嗆了一口,咳得眼淚都出來了,但他一邊咳,卻一邊哈哈笑著道:"關海波,你算是活明白了!嗨,想通了也是,女人啊,什麽家世,資曆,都他媽扯淡。找個條件比自己好的,你還得回過頭來看她臉色!累不累啊!就說從前那個施雲洛吧,你把她哄上天了,結果可好,人拍拍屁股就轉槍頭!我對你真是失敬啊,海波,真是有見地!趕明兒我也找個老實單純的,將來讓她伺候我!嘿嘿!"
  關海波被他這通詮釋搞得有點發怔,似乎是那麽回事,可又不全是,一時隻得幹巴巴地附和著笑上兩聲。
  一根煙抽完,秦誌剛的綠茶還沒上到位,他不免嚷嚷起來:"你這小媳婦手腳可夠慢的,這麽半天了,燉個雞湯都差不多了吧?"
  關海波也有些納悶兒,起身打算出去看看動靜。剛把半掩的門拉開,尚蓓蓓就端著一杯茶進來了。
  "方好呢?"關海波皺眉問。什麽時候她也學會轉差使了?
  "我不清楚,她剛剛把這茶給我,讓我端進來的。"眼見老板臉色微變,忙補充一句,"大概去忙別的什麽了。"
  關海波走出門口兩步往方好位子上看,果然是空的。
  "關總,三點的會還開嗎?"尚蓓蓓小心翼翼地問,又瞅了眼裏麵坐得老老實實的客人。
  "開。"他說,皺一皺眉,又道,"一會兒你把陳方好給我叫來。"
  "哎。"
  秦誌剛摸著早已經變溫的茶杯,不明所以,起身道:"海波,那你忙吧,我也該回去了,麻煩事兒多著呢。有空去我那兒放鬆放鬆。"說著又促狹地擠擠眼睛,"帶她一塊兒來。"
  關海波有點兒心不在焉,也沒多留他,應和著就送他出了門。目光四下裏睃著,卻怎麽也見不到方好的影子,一層陰霾漸漸浮現在他臉上。
  到了電梯口,秦誌剛掃了眼已經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地麵,想起剛才春曉大吵那一幕,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
  直到會議開始,方好也沒去老板辦公室"報到"。關海波實在不明白她哪根筋又沒搭對地方,就算是害羞被秦誌剛說笑了幾句,也不至於要這麽大反應吧?!
  他手頭一堆的事兒,無暇顧及方好,於是窩著一肚子火,到了點兒,就匆匆往會議室趕。
  一踏進門,卻見方好端坐在老位子上,垂著頭,正鑽研攤在麵前的記事簿,狀似很認真,看不出任何異樣。
  關海波把手上的資料往投影儀旁重重一撂,低沉著嗓音質問:"你怎麽回事?上哪兒去了?不是讓你來我辦公室嗎?"
  方好置若罔聞,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表現出對關海波空前的漠視。他的臉開始泛黑,可又發作不得,開會的人陸續進來了。
  權當她沒聽見自己說什麽吧!他隻能這麽安慰自己。
  "小陳來得真早嘿,剛我還說要問你拿份文字介紹呢,找你半天沒找著。"季傑不由分說,拉開方好對麵的椅子就坐下來。
  方好把手邊一份僅兩頁紙的文件遞給他,還朝他笑了笑,"是這個吧?"
  季傑接過來,翻看兩眼,點頭,"沒錯!你真細心啊,嗬嗬。"
  關海波頓時氣苦:原來她沒聾,聽力正常著呢!
  人已經到齊,數雙眼睛充滿期待地盯視在他臉上,關海波隻得按捺住心頭的憤懣,專心開會。
  他這一趟深圳沒白跑,又帶回來幾個投標項目,今天的任務是討論可行性方案並將這些項目分配出去。
  每逢此類會議,方好是欽定的記錄員,因為之後的投標書製定她都有要參與。
  關海波開會有個習慣,喜歡讓方好在電腦裏即時記錄下會上討論出來的結果或是有益的意見和建議,省得開完會再靠回憶和簡單的筆記重開爐灶,既費腦子又費時間。
  方好做這一套已是熟門熟路,可是今天卻屢屢失手,不是調錯文檔,就是錄入錯誤,有一次還差點把關海波的一個重要文件給誤操作刪掉了。
  眼看老板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眾人紛紛替方好捏了把汗。孟慶華有點兒看不過去,他就坐在方好旁邊,此時探身過來,對方好低語,"要不,我來幫你敲吧。"
  方好紋絲不動地坐著,卻是一臉的倔強,低聲道:"不用,我可以。"
  好在接下來她果真收斂了心神,沒再出什麽妖蛾子。
  會議一結束,關海波就押著方好去了自己辦公室。門一關,他頓時臉一沉,"陳方好,你到底是怎麽了?無緣無故就消失,開會也沒心思,你給我好好說清楚!"
  方好把臉別向一邊,始終一聲不吭,神情強得像頭小驢。
  她在他麵前很少這樣,關海波忽然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她這個樣子,八成又是那姓閔的惹上她了,也隻有閔永吉能讓她情緒波動如此強烈。一念至此,他心裏竟湧起一股涼颼颼的酸澀,如果真是這樣,他非瘋了不可。
  "你說話呀!啞巴啦?"他抬高嗓門朝她輕吼了一聲。
  方好終於轉過頭來,她臉上的神情非同尋常,再也不是唯唯諾諾的小媳婦樣兒,顯得異常端凝和鄭重,關海波不禁心裏一緊。
  "關總,上次我問你的問題你還記得嗎?"
  "什麽?"他被她沒頭沒腦的話問得愣住,迷惑不解地瞪著她。
  她一字一句地重複:"你究竟--喜--歡--我--什--麽?"
  關海波一怔,他沒想到她竟然還在糾纏這個問題。
  他不是傻子,明白這種情況下什麽樣的答案可以讓女孩子滿意,可是張了張嘴,甜言蜜語卻怎麽也吐不出來--尤其是此時,被她冷冷地盯著,好似被脅迫一般。
  "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問這個幹嗎?"他遲疑了半天,終於還是沒有勇氣突破,於是找了條小道妄圖抄個近路。
  方好過於鄭重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微笑,可是她的眼圈旋即就紅了。她不想讓他看出來,迅速轉過臉去。
  一直以來,關海波習慣了方好在自己麵前憨憨傻傻,打不退、罵不倒的牛皮勁兒,忽然之間她這樣不苟言笑,仿佛換了個人似的,他一下子適應不了,竟有些怔忡。
  "你……到底怎麽了?"
  她再次望向他的時候,關海波能明顯感覺她的麵龐在微微抖動,而她竭力克製著。
  "還是我來替你回答了吧。"她的聲音顫抖而不穩定,他聽在耳朵裏,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跟著搖搖晃晃起來。
  "你'喜歡'我,是因為我傻,好糊弄,對不對?你'喜歡'我,因為我讓你省心,對不對?你'喜歡'我,因為你說什麽我都不敢反對,總會心甘情願地伺候你,對不對?!"
  方好的眼淚終於毫無顧忌地傾瀉下來。
  那時她歡歡喜喜地端著茶準備去孝敬秦誌剛,剛到門口,正好聽見秦誌剛問出了那個同樣困擾她的問題,於是收住腳步,沒有進去。
  她知道偷聽是可恥的,可她真的渴望知道。關海波也許不會在她麵前表露什麽,可是對著他多年的同學加好友,總能透露些許心理活動吧?
  但他接下來的回答和秦誌剛的詮釋像一盆涼水將她從頭澆到腳,所有的困惑都有了順理成章,合情合理的解釋!
  在得不到答案的那些時間裏,她有過各種各樣的猜測,也曾大著膽子幻想老板也許真的是愛上了自己,而當這個念頭湧上心頭時,她有種偷吃到蜂蜜一般的甘甜!
  而現在,所有現實或不現實的、合乎邏輯或不合乎邏輯的猜測通通被推翻,他選擇她的原因隻剩下她耳朵裏灌進來的這一個,真實,而且殘忍:
  原來老板也曾被人傷過!原來他找她不為別的,隻是圖個省心!那一刻,方好隻覺得心碎欲裂!
  她咄咄逼人的一連串問號把關海波徹底震懾住了,他有足足十秒鍾沒反應過來,等明白過來,他赫然皺眉,不相信似喃喃追問:"你剛才……在外麵偷聽?"
  可是,現在去追究她的行為是否"道德"是一點兒意義也沒有的,方好已經像一陣風似的朝門口奔去。
  關海波錯愕之下,飛撲了過去,用力拽住她的胳膊,"方好,別衝動,你聽我說!"
  方好使勁地甩著手臂上的束縛。她此時心灰意冷,什麽也不想聽,突然覺得很傷心,為什麽她喜歡的男人總愛打著自以為是的小算盤?
  難道愛情,真的是隻有女人才會相信的烏托邦?
  她如此決絕的神色與舉止讓一貫沉穩的關海波也慌了手腳,因為她從沒有過這樣的狠勁兒,他一點防備都沒有,而他的解釋又是那麽疲軟和蒼白:"你誤會了,方好,不是你認為的那樣……那些話都是秦誌剛開玩笑的,你也當真?!"
  方好哪裏肯信,拚命地想掙脫他的手掌,嘴裏胡亂地嚷著:"你放開我!從今天開始,我誰也不想伺候了!"
  關海波聽她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頓時又急又怒又心疼,卻也無可奈何,狠狠心,一把將她按在牆上,吼道:"陳方好,你冷靜點,行不行?"
  方好被他突如其來的怒吼給嚇懵住了,果然安靜下來,兩個人相對瞪視著彼此,氣喘咻咻。
  門卻在此時被推開,滿臉焦灼的季傑闖了進來,一眼撞見這令他瞠目結舌的情景,從來都是半斂著的雙眸一下瞪得老大,連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
  老板竟然--調戲陳方好?!
  "你出去!"關海波狼狽不堪地對赤裸裸盯著這邊的季傑低叱一聲。
  季傑咽了口唾沫,回過魂來:職場規矩,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他忙不迭地道:"哦,好!好!"一邊往外退,一邊還不忘加一句,"我剛才敲過門的。"
  關海波扭過頭來望著懷裏的方好。她眼睛通紅,神色悲憤,此時又不聽話地掙紮起來。
  "你別這樣,我們,我們好好談談……"關海波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無力過,幾乎語無倫次。
  方好執拗地扭動身子,十分不合作。關海波還沒來得及勸說,門再一次被推開--還是季傑!
  他剛才已經出離震愕了,此時方清醒過來,搶在頭裏嚷道:"關總,出大事了!"
  "什麽事?"關海波頭痛欲裂。
  "我們給騰玖代理的成品油出了問題,他們整條生產線都停下來了!"

  第四十章
  手機一刻不停地響,再悅耳的鈴聲聽多了也是一種惱人的煎熬。
  方好坐在沙發上,雙臂環抱住膝蓋,直眉豎目地瞪著腳邊唱得正歡的手機,嘴裏猶自嘟嘟噥噥,"你還打來幹什麽?無非是想說那些話不是真的。可我就是相信!你再怎麽解釋也沒用!告訴你,我受夠了,你甭以為幾句糊弄人的話就能讓我回頭……"
  這幾年來所受的種種"不平待遇"就像河泥一樣全部翻騰上岸,方好越想越覺得自己比小白菜還可憐。
  她隻顧對著電話發牢騷,卻不敢伸手去接,因為明知說不過關海波。他是誰?兩年來,順利攻下客戶無數,如果有"談判高手"的評選,他絕對擠得進前五名。而自己,不過是小小的一名幕後雜役,根本就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她才沒有傻到去硬碰硬呢!
  手機終於筋疲力盡,停止了叫囂,方好這才長籲一口氣,腦子裏還餘音嫋嫋,微微發漲。她長這麽大,還從來沒像今天這樣大吵大鬧過。想想下午在他辦公室裏的情景,傷心之餘,又覺得麵頰發熱,自己長久以來努力保持的淑女形象算是毀於一旦了。
  唉,管不了這麽多了!
  她瞄了瞄客廳牆上的鍾,快七點了,不禁猜測,他這時候打來,難道騰玖的麻煩已經解決了?
  想想不太可能,這次的事件好像很嚴重,不然關海波也不會聽完季傑的陳述就火燒火燎地撇下自己就走了。
  做了數次麵部處理後,方好才低著頭,眼睛通紅地從老板辦公室蹩出來。
  沒有人對她的異常表現出該有的關注,一則對她這副樣子同事們基本已經司空見慣,更重要的是,大家的精力全被眼下這個棘手的大麻煩給牽製住了。
  方好臨下班前還聽到孟慶華在給德國的供貨方掛電話,一遍遍的老沒人接,悠閑的歐洲人大概還在餐廳裏享用美食,氣得他幾乎要摔話機。
  油品代理沒了事小,但騰玖的一條生產線全部停下來,若要論起損失和修複費用,那才是天價!如果處理不當,盛嘉非再次跌到穀底不可。這次關海波的壓力一定很大。
  方好發現自己又在不自覺地替老板操心了,頓時揚起手,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腦瓜,暗罵自己一聲:真沒出息!
  關海波和盛嘉前景如何,已經跟她沒關係了。在偷聽到那令她傷心欲絕的"真相"的一刻,方好就已經下定決心要逃開了--就像當初為了閔永吉而從家鄉逃出來一樣。
  她承認自己不勇敢,也不堅強,遇到麻煩的第一個念頭總是逃。可天性使然,她也沒辦法,仿佛唯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全然沒想過撤離的同時,早已是傷痕累累了。
  可是,即便如此寬慰自己,心情還是低落得無以複加,她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生氣過,傷心過,好像長久的期待一下子落了空。
  一旦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情緒,她又有些惶懼,自己真的期待過嗎?
  自從關海波向她"表白"以來,她似乎就沒踏實過,仿佛一腳踩在雲端裏,隨時都有可能摔下來。
  現在終於著地了,踏實了,心裏卻撕扯得生疼。
  吃著泡麵,電話再一次響起。她的胃明顯抽搐了一下,遲疑片刻,還是撂下碗過去查看,這一次,卻立馬接了,因為是春曉打來的。
  "在幹嗎呢?"春曉輕快地問她。
  "吃泡麵。"她回答得有氣無力。
  "這麽慘?那趕緊出來,我請客,在欣同樂!還有我們一幫同事都在!"
  "……你中獎了?"
  "沒啊!不過也差不多了。你猜,我今天下午的現場講演得了第幾名?" 電話裏,春曉的聲音每個字的音調都是上揚的,傻子都聽得出來她很興奮。
  "不會是第一吧?"她悶悶地問。
  "Bingo!"
  "那恭喜你哦。"
  方好的落寞跟春曉的神采飛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春曉頓時察覺到了,收斂起歡快,謹慎地問她:"你怎麽了,聽上去像蔫蘿卜似的,誰欺負你了?"
  方好抽抽鼻子,梗著嗓子道:"哪有,我……感冒了。"
  "哦,這樣啊!"春曉複又笑起來,她今天心情太好,話也多,"哎,波哥的那個同學,叫什麽來著?嗬嗬,我剛才對他是那個什麽了點兒,你下次見著他,替我跟他說聲抱歉哈。"
  春曉就是這樣的火筒脾氣,急起來能舉刀子跟你拚命,可是一旦意識到自己錯了,也從來不憚於承認和低頭。
  方好含糊地應著,心裏卻恨恨地道:"罵得沒錯,罵得好!"一想起他哈哈大笑著說出的那些混賬話,她就怒不可遏--那些話句句都像刀子似的紮在她心上呢!
  "說這麽半天,你到底來不來啊?"
  "不了,我累,想睡覺。"方好什麽興趣也提不起來,一口回絕了。
  春曉以為她真的身體不好,遂未勉強,幹脆地道:"那你好好休息吧,記得多喝點水,睡一覺就沒事了。"
  掛了電話,方好繼續沒滋沒味地吃麵。泡麵微辣,吃著吃著,不知怎麽就把眼淚給嗆出來了,一串串斷線的珠子一般落入湯碗,她欷?#91;著再也咽不下去,拋下還剩了一半的麵就去把電視打開,企圖趕走一些擾人的寂寥和煩悶。
  可是,電視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眼前晃來晃去盡是關海波那張黑黢黢的臉,一會兒對著她微笑,一會兒沉著臉訓她,可更多的,卻是他摟著她時,方好所感受到的那種飄飄然,好似蕩秋千,搖來晃去,雖然有點險,卻心情飛揚。
  腦子裏各種相衝相克的念頭橫七豎八地掐著架,亂糟糟地鬧作一團,天這樣熱,煩躁起來,心情的低落指數簡直可以用乘方來計算。
  她終於受不了,用沙發靠墊捂住自己的臉,拚命憋住氣,恨不能就此將自己解決了,從此一了百了。
  為什麽她會生就這樣優柔寡斷的性格?為什麽她就不能像她媽那樣,殺伐決斷那叫一個嘎嘣脆……
  她正自己跟自己激烈地交戰,門鈴忽然間叮咚響了兩下,緊隨著又是兩聲,很急促。
  這一天是注定不得安生了。
  方好一個人住,向來謹慎,在貓眼裏向外張了兩眼,看到的是一張熟悉的、輪廓分明的臉,布滿了焦慮。她一下子慌張起來,雙手來回地絞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門內團團轉。
  "方好,快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麵。"門外傳來關海波低沉的聲音。
  老板的眼睛是有透視功能的!
  方好沒轍了,而且大熱的天,把人擋在外麵的確有點不厚道,咬咬牙,手搭在門把手上,又遲疑了幾秒,終於旋開。
  關海波手裏拖了個箱子,神情略顯疲憊,見了她,仿佛陡然鬆了口氣,拉著箱子就跨進門來。方好緊抿雙唇,在他身後把門關上,默默地隨著他走進客廳。
  空氣裏彌漫著泡麵的香味,關海波聞著,不覺皺了皺眉。
  方好朝他手上的箱子瞟了一眼,垂著頭一聲不吭,可是,也沒有了剛才在他辦公室裏的那股子猛勁兒。
  關海波沒有坐下來,立在客廳中央定定地望著她問: "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她的手機還在沙發上躺著,很顯眼的紅色,讓她無言以對。
  關海波不知道該說她什麽好,如果他當她隻是自己的員工,也許一切就好辦了,可是現在,她於他又有了另一層含義,作為他的"女朋友",他竟然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她才是合適的。
  也許,他一直就不了解女人,尤其是像方好這樣的--他一直認為她是最省心的,雖然頭腦簡單了點兒,但對自己向來言聽計從,無須操心,卻怎麽也沒想到她竟然也會爆發,而且是為了一個在他看來相當莫名其妙的理由!
  都說女人是情感動物,以前不甚在意,今天他徹底相信了。
  省心?他想到自己曾輕飄飄地說出這個詞語時,真恨不能嚼下自己的舌根。
  事實上,沒有哪個女人是省心的!
  關海波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就為那幾句玩笑話氣成這樣,你覺得至於嗎?"
  方好耷拉了臉,梗著脖子,仍然保持沉默。
  至於,當然至於!
  也許男人找女朋友,可以持無所謂的態度,甚至很隨便,為了某些難以啟齒的理由--她想起那天在他家沙發上他對自己迫不及待的樣子,頓時又羞又惱,仿佛再一次證實了什麽。
  可是對女人來說,接受一個男人,首先是他對自己要真誠,其次還要自己喜歡。
  如果他找自己純粹是為了解決那種事情,那她跟那什麽還有什麽分別?!
  她無意識地掰弄著自己的手指,終於開了口,聲音很低,卻異常清晰,"關總,你能看得上我,應該算我的榮幸。可是,我仔細想過了,我們倆,真的不合適。"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含有賭氣的成分,證明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也的確是這麽想的,雖然他很好,她很容易就能喜歡上他,或許,她早就已經喜歡上他了,可在感情麵前,她是個較真兒的人。她不希望自己成為任何人的替代品,或者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她要的是百分之百的真心相對。
  如果不是這麽執著,她也不會在三年前為了閔永吉的負心而跑出來披荊斬棘地闖蕩。
  關海波沒有給過她必需的安全感,她在他麵前除了接受和服從,似乎別無其他選擇。
  可是,話一說出口方好還是感到有一絲懊喪和不安浮上心頭。如果他對她的"分手宣言"沒有異議,他們之間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她會不會因此而後悔?
  但是,既然已經說出來,就容不得她後悔。她可以不聰明,可以不能幹,但絕不能失去尊嚴。她可不想從一個被老板呼來喝去的職員再變成他呼來喝去的"黃臉婆"。
  關海波卻久久沒有做聲。
  心裏不是沒有震動的,她的話仿佛擊中了他某些陰暗的心理。他也這麽以為,自己能看上她,是她的榮幸,一種恩典,隻要他開了口,她不會有問題。這樣說的確惡俗不堪,可在他心底某處黑暗的小角落,的確就有這樣的想法。
  也許,換個其他的女人,高興還來不及,而她,竟然因為他的一句隨性之言而拒絕了自己。
  這還是那個什麽都不在乎的陳方好嗎?
  而當她這樣清晰地說出這番話來的時候,他的心裏除了難堪,還有一點抽痛和深深的惶恐,就像當初在他落魄的時候,她提著行李向他道別,轉身離去的那一刻,他心上泛起的感覺一模一樣。
  那時,他坐在桌子麵前,狠命地抽著煙,望著她的背影離自己越來越遠,心也隨之被一點一點地抽空。此刻,也是一樣,而且,失落的情緒更加強烈!
  原來又笨又傻的陳方好並非可有可無,三年的相伴,她已經深深地紮進了自己的心田!
  他不能很清楚地把握自己對她到底是怎樣的感情,他不敢說自己真的就已經愛上了她。因為愛情,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徹底遠離他,他再也不願相信。
  可是,他日益感覺到自己在精神上對她的依賴已經如此明顯。也許,這種依賴隻是基於一種長期而來的習慣,但他卻很清楚地知道,如果陳方好離開,他會無法忍受,仿佛原本完整的心缺了一隻角。
  他伸手搭在她肩上,啞聲道:"抬頭看著我。"
  方好緩緩地仰起臉來,目光一接觸到他的眼眸,就止不住地想逃開,而他卻把她的臉撥過來,正對著自己,"如果我說……我是因為喜歡你才想跟你在一起呢?"
  如果?方好在心裏苦笑,說得如此牽強,這又何必。
  她無言地把他的手從自己肩頭拉下,神情執拗。她不需要他的施舍,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關海波隻覺得眼前這個人很陌生,她臉上的堅毅與她平日的乖順是那樣的不相稱,令他惶惑不安,不得不猜想道:"是否因為她還惦記著那個人,所以可以這樣輕易地推開自己。"這個理由一經湧起就變得如此可信,仿佛她所有怪異的言行都有了順理成章的理由。他的臉逐漸泛青,心裏一陣陣地湧起涼意。
  的確,他不過是想找個伴兒,可是,最起碼,這個伴兒對自己要有一些真心吧!
  如果她的心永遠都係在別人那裏,他執著地要把她留在身邊豈不可笑又可憐?
  他需要走到那一步嗎?
  難道,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對峙,似乎都找到了自己可以依托的那個理由,然後逐漸心灰意冷。
  又有電話進來,是關海波的,他看了眼號碼,眉心略擰,立刻接了。
  他講電話的時候,方好緊繃的神經才稍有放鬆,聽得出來,應該是季傑打來的。
  "嗯……好,你直接去機場,在二號門等我……我已經出來了,半小時以後能到……好,一會兒見。"
  這個電話來得正是時候,提醒他現在還不是考慮兒女情長的時候,有更緊迫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理。
  關海波深吸一口氣,恢複了常態,對方好道:"我得去趟德國,馬上就要動身,騰玖那邊的事還沒解決,有些問題在電話裏談不清楚。"
  方好見他神色凝重,也有些緊張,輕聲問他:"會有麻煩嗎?"
  關海波轉開臉去,望著外麵完全黑下來的天色,心情並不輕鬆,半晌,才悶聲道:"還不清楚,去看了才知道。"
  他臉上的沉重令方好深深的不安,如果連一向穩操勝券的他都沒有把握,盛嘉能否逃得過這一劫?
  她不知不覺中又開始拚命絞手。
  關海波低頭時無意中瞥見她這個熟悉的小動作,心頭驀地柔軟下來--她一緊張就會這樣。
  原來,她終究還是替自己擔心的。
  他放緩了聲音道:"我們的事,先別急著下結論。我離開的這幾天,你再好好考慮考慮,一切等我回來再說,好嗎?"
  有淺微的涼慢慢地滲進方好心裏。他的語氣如此冷靜和理智,跟在談判桌上訂一份合同沒什麽區別。
  她是對的,沒有人可以撼動得了關海波,沒有任何事可以讓他失態,更何況是她,癡癡傻傻的陳方好?
  但是,她畢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讓他煩心,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陪著他走到門口,關海波腳步滯了一下,並不回頭,淡淡地囑咐她,"少吃泡麵,那東西防腐劑太多,對腸胃不好。"
  方好稍稍一怔,心裏略微回暖了一下,輕輕"哎"了一聲。
  一到門外,他立刻變得腳步匆忙,全然沒了別的心思,隻顧提著箱子往樓下趕,他的背影果敢而決然,方好突然有種預感,他會沒事,公司也會沒事。
  可是,看著他一點一點地離自己遠去,直到消失,都沒再回頭望她一眼,她忽然覺得鼻子裏酸酸的。
  小時候,她在路邊的草叢裏撿到過一串水晶項鏈,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很漂亮。雖然從小老師和家長都教育要拾金不昧,可她實在喜歡,於是起了私心,將它東藏西塞,又怕被大人發現之後要挨罵,結果整天提心吊膽,心神不定。直到有一天把它重新扔回了草叢,才算找回心安。
  後來她逐漸明白,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就不要覬覦,否則隻會自找煩惱。
  曾經,她以為閔永吉是屬於她的,誰知最後連這點自信都落了空,她於是更加不敢貪心。
  關海波於她就是那串項鏈,雖然華麗,卻不屬於她,反而會成為沉重的拖累,唯有丟棄,才能找回原來的平靜。

  第四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方好又開始糾結:到底還要不要去公司上班?
  雖然昨晚上已經前思後想,痛定思痛,要跟關海波斬斷情絲,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可現實的問題還得麵對。
  首先,她的房子是租的,她還要吃飯,所以,當務之急,她要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其次,她跟關海波的事情是經過媽媽"禦審"的,老太太還相當滿意,回去之後,自然會跟左鄰右舍炫耀一番。現在"準女婿"沒了,那她該怎麽跟她媽交代?
  這些問題比她拒絕關海波還令她頭疼,況且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解決得了的。
  仰天長歎一聲,方好還是老老實實地起了床,洗漱過後,像往常一樣往公司趕。
  慢慢來吧,反正老板也不在公司,她有的是時間繼續糾結。
  騰玖的事遠比方好預料得要複雜。
  因為季傑跟關海波一起去了德國談判,公司這一頭就由董其昌全權代理,其他同事也都緊張地待命,孟慶華甚至全天候貓在騰玖以觀其變。
  騰玖那邊的生產線停了一天後,就有國外的專家專程趕過來對機器進行修複,損失尚在估算中,不用問,也知道數目龐大。這筆巨額費用究竟由誰來承擔,或者說承擔比例是多少,這個艱巨的談判任務就落在關海波和季傑的身上了。
  兩人在斯圖加特跟德國佬扯了兩天,查驗了若幹檢測報告,勉強將責任歸屬大致定了一定,但對於賠償數額,仍然沒能商量出一致的結果。
  方好每天跟在大家的屁股後麵轉,其實也幫不上什麽大忙,無非是替人跑跑腿。然而,一旦投入到緊張團結的氣氛中,她就把自己那點兒煩惱暫時拋諸腦後了。
  一有風吹草動她就會緊張地蹦起來問:"怎麽樣?怎麽樣?"
  董其昌本來就心煩,見她如此神經質,更沒心思搭理她,對她揮揮手,"你煩不煩,有你這麽老問老問的嘛?去去,給我倒杯冰水來降降火。"
  方好頓時有些訕訕的,給董其昌弄飲料的時候,自己順便也灌下去一杯。她覺得自己的神經繃得太緊了,隨時可能斷裂。
  吃飯的時候,連春曉都說她這陣子憔悴了,"唉,哪個老板用到你,真是三生有幸,瞧你這副上心的樣子,你犯得著嘛?其實,要我說,波哥這次如果真的趴下了,以你現在的資曆出去找份工作,那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方好聞言臉色赫然一變,想都沒想,就揚起手上的筷子朝她頭上敲了一記,"快閉上你個烏鴉嘴!瞎謅什麽!"
  春曉沒想到她一下變這麽凶狠,嚇得本能地往後一縮,嘴裏胡亂嚷嚷道:"你怎麽回事啊,陳方好,什麽時候也學會使用暴力了?你變性了是不是?"
  盛嘉是方好看著一點兒一點兒發展起來的,雖然三年來,她對公司的貢獻可以說是隱形的--既沒有帶來銷售收入,也沒有在後勤部門有突出貢獻,可若論起感情來,還是很深的。這是她畢業後的第一家公司,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家。況且,因為關海波的緣故,它對她的意義,還遠遠不止這些。
  所以,即使她跟老板的"感情"無法繼續發展下去,她也不能容忍任何人咒盛嘉。
  想起了關海波,立刻又是五味雜陳。他出去了兩天,卻沒有給方好來過一個電話,也許,他是想給彼此時間冷靜思考,可方好平時就缺乏理性的邏輯思維,更何況感情這東西本身就是沒辦法拿尺子丈量之後得出結論的,所以這兩天的時間對她來說算是白費了。
  他並不知道,與其給她時間思考,還不如給她打個電話更具有實際意義。
  從餐廳回來,方好立刻發現了辦公室裏異樣的氣氛。幾個同事在最大的會議室裏進進出出,有嗡嗡的說話聲不斷從那裏飄出來,斷斷續續,不怎麽清楚,卻甚為熱鬧。
  方好精神陡然一振,直覺以為是關海波回來了!
  立馬又覺得緊張。他說過,等他回來,再談兩個人的事情。雖然她已經單方麵地拿定了主意,可是,如果他堅持,她不一定是他的對手。而且,她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是希望他堅持的……
  腦子裏紛亂了一陣,她突然又清醒過來,不免納悶:老板上午不是還在斯圖加特嗎?這麽快就到公司了,難道是雇了火箭飛回來的?
  正胡思亂想間,唐夢曉的身影出現在會議室門口,對她揚了揚手,高聲道:"小陳,快去沏杯茶來--記得,要龍井!"一臉興奮之色。
  尚蓓蓓下午不在,所以跑腿成了方好義不容辭的差使。她一邊答應,一邊也直著嗓子問:"誰來了呀?"
  "救兵!"唐夢曉說完,又閃身進門了。
  救兵?!
  方好琢磨了一下,沒猜出來會是誰,但既然救兵來了,總是好事。她嘴巴一咧,高高興興地跑去茶水間,沒幾分鍾,一杯熱氣騰騰的上好龍井就端了出來。
  走到一半,看看那冒著嫋嫋熱氣的綠茶,她不禁想,這麽熱的天,喝滾燙的茶不是受罪嗎?眨眨眼,重新回去,又調製了一杯冰的檸檬水--這個好,提神醒腦啊,打仗用得上!
  她為自己的細心沾沾自喜,顛顛地又往會議室走。
  會議室裏有個專門開電話會議用的八爪魚,一群人圍著桌子,正認真地聽講。
  董其昌一邊匯報情況一邊刷刷地做筆記,在他對麵,坐著一名穿白色套裙的陌生女子,背對著門,隻看得見她白皙的頸脖和秀挺的身影。
  因為是免提,方好能聽出那個隔一會兒就若有所思地"嗯"上一聲的人是關海波。他的聲音隔著千山萬水,遙遙傳來,方好聽在耳朵裏,心跳莫名地加快。
  思念如水,悄無聲息地湧上心頭。原來,所有刻意的規劃都是枉然,都敵不過此刻聽到他聲音時所感受到的悸動。
  唐夢曉無聲地用手指了指那女子,方好會意,躡手躡腳地走上前,把那杯冰檸檬小心地擱在她手邊。那女子向前斜傾著身子,盡量湊近話機,仔細地聆聽著。隨著方好地靠近,她很自然地瞥了眼那杯飲料,遂仰頭朝方好友善地笑笑,算作感謝。
  方好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竟也是眉清目秀的一張臉,畫了淡淡的彩妝,很耐看。她的眉宇間流露出幹練的神色,一對美目顧盼生輝,犀利又不失親切。
  這類女性,不用多問,方好也清楚應該就是俗稱的"白骨精" --白領,骨幹,精英的集合。她如今是盛嘉的救兵,方好頓生景仰之心。
  呈畢飲料,她極為恭謹地退開幾步,卻舍不得離開,於是站在門邊旁聽。雖然聽不太明白這個仿佛是律師的女子滿嘴的專業術語,但她清楚,他們一定是在談騰玖的那個麻煩。而年輕女律師開口說話時,聲音也是極柔和悅耳的,跟方好想象中的律師出入甚大。
  聽關海波的口氣,德方可能因為索賠的金額過大,意欲反悔之前的承諾,以便減輕自己的損失。而引起這次事故的原因也極其複雜,涉及製造、罐裝、使用方法等多個方麵,每個環節都有引發問題的可能,這讓他們很容易找到借口來推脫。
  電話裏,關海波再三沉吟之後道:"顧律師,麻煩你再好好看看我們的那份代理合同,是否有什麽不利於盛嘉的因素?賠償方麵的約束寫得的確有點兒含糊,尤其是油品質量問題的性質描述,沒有標得太清,因為之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故。"
  方好眨巴了幾下眼睛,目光再次投向那個被喚作"顧律師"的女子,總覺得這稱呼有點兒耳熟。
  顧律師?顧律師?
  惶惑之間,顧律師淡然一笑,"海波,那份合同昨天晚上我研究了兩遍,條約裏規定得很清楚,不管損失大還是小,一旦確定了責任的歸屬,那麽責任方必須全額賠付。現在的關鍵問題是要查清楚這批貨的問題究竟是DP工廠在罐裝的時候發生的,還是騰玖在使用的過程中處理不當造成的。我建議你好好對比兩家提供的數據,並找專門的檢測機構做一個詳細的分析。隻要責任確定了,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
  方好的腦子裏轟然劈開了一道口子,讓她乍然清醒--這個顧律師,莫不就是老板原來的女朋友?!
  討論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方好卻已經開始神遊,趁唐夢曉再度向外跑時,她立刻緊隨其後出來,用試探的口吻問他,"老唐,這個顧律師是哪兒來的呀?以前沒見過嘛!"
  唐夢曉頭也沒回,"她你都不認識?關總的女朋友呀。"
  方好胸口一窒,有點結巴地道:"他,他女朋友不是,不是已經……"突然就說不下去了。
  是啊,關海波從來沒跟人說過他跟前女友分手的事啊,就連在自己麵前,他不也從來沒提過嗎?
  難道,自己跟他之間的一切,真的隻是一場荒誕的夢,而現在,她隻不過是初初醒來?!
  唐夢曉終於翻出來要找的文件,抓在手裏又要急急返回會議室,卻見方好神情呆滯地立在走道中央,不覺皺眉道:"咦,你站在這兒幹嗎?別擋道啊!"
  方好遲鈍地往邊上閃了閃,腦子裏有點空白,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剛才出來是要幹什麽的。她晃了晃腦袋,不由自主地又跟在老唐身後回到了會議室。不過出去了這麽一小會兒工夫,電話前的一圈人不知何故此時都展露出笑意來,連關海波的聲音都輕快了不少。
  "海波,你放心,這個case,我對你有信心!"顧律師麵帶微笑,信誓旦旦地說。
  她臉上那自信堅定的意味令方好有些瑟縮,因為那正是她最為缺乏的東西。
  方好似乎聽到一室的人在顧律師的這句話說完之後都情不自禁地舒了口氣。
  會議告一段落,氣氛稍顯輕鬆。有人開始向電話那頭的兩人詢問德國現在天氣如何,關海波回答很舒爽,常溫二十一度,引得大家發出羨慕的嘖嘖聲--這邊室外溫度已經飆到三十七度了。
  方好倚在門口,孤零零地置身於談話圈之外,聽大家會心笑著,她卻怎麽也擠不出笑意來,嗓子裏有些梗硬。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話機,關海波的電話還沒掛斷,她多麽希望能聽到他詢問自己一聲,聽他提一聲自己的名字,哪怕就是一個很簡單的問候也是好的。
  可是,沒有,一次也沒有。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謝謝你,顧律師!"語氣真誠。
  方好無限失望地看著他們收線,紛紛起身,微笑地從自己身邊經過。沒有人注意到她,他們簇擁著顧律師往外走,熱烈地交流細節,聽取她的意見和建議,仿佛她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主宰,操控著命運的生殺予奪之權。
  桌上的那杯檸檬水顧律師一口都沒喝,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裏。杯身上沾滿了水,有些水滴承載不住重量,滾落下來,恍若淚痕。
  方好知道自己不應該妒忌,不應該存小人之心,畢竟顧律師給盛嘉帶來了高漲的士氣,可她卻怎麽也控製不住湧上心頭的難過和委屈。
  她甚至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想,其實顧律師才是老板的良侶,雖然下這個結論的時候,她有種想哭的衝動。
  她近乎失魂落魄地回到位子上,呆呆地坐著,什麽也看不進去,腦子裏混混沌沌的,胸口更是像塞了團棉花一樣呼吸困難。
  大門口再次傳來喧囂的人聲,送顧律師的同事們又回來了,興致勃勃,高談闊論。
  "這個顧律師人真不錯,有本事,難得還這樣親切大方,小範,以後找女朋友就得找這樣的。"
  "我啊,嗬嗬,還是省省吧,我可沒那麽深的道行!到底是關總噱頭好,能鎮得住人家。"
  "以後咱們有了顧律師的鼎力支持,什麽麻煩都不用怕,哈哈。"
  董其昌笑道:"你們當人顧律師是什麽?你家聽差的?想請就能請得來?"
  "咱們請不動,有人請得動啊,聽說昨晚上一接到某人的電話,今天就立刻跑來了。"
  "某人?哪個某人……"
  方好再也坐不住,呼地站起身來,引得那一幹正經過她身邊的人嚇了一跳。
  "小陳,你,你想幹什麽?"
  方好努力忍住即將湧出眼眶的淚水,低頭啞聲道:"上洗手間。"
  她轉身搶在他們頭裏往前走,身後的一幫人繼續說笑,隱約傳到她耳朵裏。
  "這丫頭,老這麽冒冒失失的,嗬嗬,得讓她跟顧律師學學,人家比她大不了幾歲,多穩重啊!"
  方好一頭紮進盥洗室,狠狠推開小隔間的門,進去,然後將把手鎖住,一屁股坐在抽水馬桶上,再也無法控製地慟哭起來。
  她知道自己哭得很莫名其妙,很任性,很不應該,可她控製不住自己。心裏的某個地方一點點地撕扯著,很痛,很難受。
  原來,關海波遠比那串項鏈重要,當她決定放棄的時候,感覺到的竟然不是輕鬆,而是滿心的沉重和難以割舍。
  也不知哭了多久,門突然被人咚咚敲了幾下,同時傳來阿姨關切的詢問聲,"小陳,是你在裏麵嗎?小陳,出什麽事了?"
  方好立刻噤聲,努力掩住哽咽聲,扯了些廁紙胡亂抹幹眼淚。
  "到底怎麽了呀?你別嚇我啊!"阿姨再度嚷道,"你再不出來,我要叫人啦。"
  "不要!"方好慌忙出聲阻止,這才發現嗓子都有些哭啞了。
  一邊拭著眼淚一邊出來,眼睛通紅,她明知瞞不了哭的事實,隻得主動交代,"我,我……錢包丟了。"
  謊扯得有些低級,但對付善良的阿姨已經足夠了,她立刻焦急地詢問細節,又說要幫她去找。方好趕緊說不用,不是在公司丟的。她胡七八糟亂扯了一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又千叮嚀萬囑咐,讓阿姨不要聲張,總算勉強遮掩了過去。
  往外走的時候,都不敢怎麽抬頭,直接蹩到位子上,埋頭一坐,反正大家都忙著,沒人會注意她。
  她一向就是可有可無的,不是嗎?
  "小陳,剛才你電話老響,我幫你接了。"斜刺裏傳來小範的聲音。
  方好猛地站起來,"誰打來的?"
  小範詫異地瞪視她的蜜桃眼,"你眼睛怎麽腫成這樣?"
  "沒,進了灰塵……你快告訴我,誰打來的呀?"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心裏又重新燃起希望。
  "嗨!晚了一步,沒接著。"
  方好泄氣地重新坐下去。
  真是的,沒接著你說什麽呀!
  她忽然很後悔,當初為什麽沒申請一個有液晶屏帶來顯的電話,那樣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整個黃昏都惶惶不安地期待著什麽。
  可是,直到下班,那個她一直等待的電話都沒有打來。
  她失落地回到家裏,無精打采地繼續泡麵吃,隔一會兒就要去查看一次手機,看是不是有未接電話。耳邊老有幻聽,總覺得手機在響。
  即使上床睡覺,她也小心翼翼地將手機放在枕邊--若在平時,她是絕對不會這麽幹的,據說手機輻射強度不低。
  等到心裏涼透,也始終沒有音訊。
  那一晚,在困得不行的淩晨,方好終於流下了失望的眼淚。

  第四十二章
  那個網站是方好久未訪問過的,但她一直保存著。和大多數打工者一樣,她也不相信會在一個公司待一輩子,心情不好的時候--尤其是挨過重尅之後,她會偷偷上去溜一圈,看看有什麽自己合適的活兒,作為緩解壓力、安慰自己的方式。
  當然,多數時候,她瀏覽著眼花繚亂的職位,總會給自己尋找這樣或那樣的理由證明自己目前的狀態還是可以的。最起碼,性價比高呢。
  可是,這一次,她看過之後心情沒能如期順暢,她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輕易說服自己接受目前所擁有的,不管好或是壞。
  從那天在電話裏聽到關海波的聲音算起,又過去了整整兩天。他依然沒給她來過隻言片語,她知道他忙,可是,從同事的口中得知,他給唐夢曉打過電話,給董其昌打過電話,當然也給顧律師打過電話。
  即使他們之間的通話純屬公事,她依然有嫉妒的感覺,她不能忍受這種冷落。
  有一次,在給總裁室進行常規整理時,她久久盯著他桌上那部具有國際長途功能的話機,終於忍不住抓起了聽筒,手往下按的時候,才想到自己連他住處的號碼都不知道。
  而他的手機號她是背得滾瓜爛熟的,心跳得狂熱,她閉了閉眼,飛快按下那一串數字。
  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一聲悶悶的長音,通了。
  一下,兩下,三下……等待的時間是如此煎熬,她的心在胸腔裏毫無規則地跳動,失控地想要躍出嗓子眼,連手心裏也捏了把汗。她用力等待著,也許下一秒他就會接聽……
  方好突然緊張到窒息,伸手"啪"地將電話摁掉,雙手撐在桌子上大口喘息,虛弱到極點。
  她不得不再次沮喪地承認,自己很懦弱,很沒出息,連主動麵對的勇氣都沒有。
  鼠標輕輕一點,簡曆嗖的一下就發了出去。她暗暗籲了口氣,仿佛如此一來,就可以擺脫折磨。
  現代科技,方便快捷,處理事務的速度遠勝過人腦。
  一個上午,她於神不知鬼不覺中投出了三份簡曆,沒人知道她已生"叛變"之心。
  孟慶華一回來就四仰八叉地仰躺在自己的椅子裏,長籲短歎,"可累死我了,總算刑滿釋放了。"
  騰玖的生產線經過近一周的緊張維修,終於恢複正常,如今已經換了其他品牌的油,正在試跑中。
  董其昌哂笑道:"不至於吧,小孟,閔總那個人我是見過的,麵和心善,而且對咱們盛嘉也一直很照應,難道會對你惡語相向?"
  孟慶華望著天花板,儼然一副功臣的樣子,懶洋洋地道:"說得輕巧,你怎麽不去試試啊?我哪有那麽大麵子見著閔總,人家是大忙人!可憐我天天對著葛經理那張氣勢洶洶的老臉,恨不能把我撕了油煎,要不是我還算機靈,差點就回不來了。"
  尚蓓蓓花枝招展地給孟慶華奉上了他要的冰水,孟慶華指指桌子,"擱那兒吧。"
  小姑娘乖乖地依言行事,孟慶華一下子有了小領導的感覺,忍不住賣弄起來,"據說,閔總上個周末就陪夫人飛美國了。"
  唐夢曉心細,忍不住插口道:"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居然還離開?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
  始終坐在一邊悶不吭聲的方好聞聽此言,心裏不覺"咯噔"了一下。
  孟慶華掙紮著坐起身,呷了口冰水,齜牙咧嘴地道:"那誰知道。"他腦袋一歪,瞟了瞟安靜的方好,似笑非笑地問,"小陳,你知道不?"
  方好微愣,抬眼瞧瞧他,嘟噥了一句,"笑話,我怎麽會知道。"
  孟慶華低低吹了聲口哨,"我可是聽說,你跟閔總挺有淵源啊!"
  董其昌眼睛頓時一亮,"什麽淵源?快說來聽聽。"
  方好暗暗心驚,盯著顯示屏頭也沒回,表情卻極不自然,"你……聽誰說的?"
  孟慶華得意道:"我是誰?都深入虎穴了,還能空著手回來?不過小陳你也夠可以的,居然瞞著我們。"
  方好忖度他的口氣,不像是憑空杜撰,心下著實納罕誰會漏出這樣的口風來。閔永吉?林娜?想想都不太可能。然而,一家公司的領導層總是最惹人注目的,即使當事人瞞得滴水不漏,天下也沒有不透風的牆啊!
  她不欲多爭辯,這種事向來隻有越描越黑的趨向,於是繃著臉含糊其辭,急欲遮掩過去,"沒什麽特別的,以前是鄰居而已。"
  孟慶華看不得她的謙虛,從旁補充道:"不是這麽簡單吧--他不是你幹哥哥嗎?"
  方好還沒想好怎麽應答,董其昌已經繞過幾張辦公桌跑到她跟前,虎視眈眈瞪著她,"是嘛,小陳?你們還有這層關係?怎麽不早說,咱可得好好利用!"
  辦公室的幾個人頓時都來勁了,一窩蜂湧到方好麵前,她根本來不及辯解,耳朵就被七嘴八舌的主意塞滿了。
  小範嚷嚷道:"我趕緊打電話給關總,他最擅長搞關係,得趕緊讓他拿主意,這麽好的資源,別浪費了!"
  方好這才急起來,不管不顧地一把揪住小範的胳膊,叫道:"別打!關總……他知道!"
  吵吵的聲音這才靜下來一些,唐夢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來,關總是拉不下這個麵子。"接著又語重心長地對方好說道,"小陳,盛嘉這次搞得很被動,關總還在跟德國佬談著,具體的原因也都沒查明,不能排除騰玖也有責任啊!但騰玖畢竟是我們客戶,它如果以勢壓人,到頭來不肯買賬,咱們一點辦法都沒有。這種時候,大家要有一分力出一分力,你覺得呢?"
  數雙眼睛凝在方好臉上,充滿了期待,她囁嚅道:"我去說也沒有用的。閔永……閔總也不是小孩子,哪有那麽好騙。"
  董其昌急道:"這怎麽能叫騙呢,咱們跟他有理說理嘛!"
  "……我,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再說,他不是回美國了嘛。"方好一味想著推脫,她壓根不想蹚這渾水,也不相信自己出場就會有用。
  董其昌又道:"這你不用擔心,隻要你跟他打個電話,嘮嘮家常,把感情搞得熱絡起來了,我再趁熱打鐵跟他談。技術方麵的事兒,一點都不用你操心。"
  方好聽著異常別扭,眼看大家都在摩拳擦掌地給自己鼓勁,還把每條退路都給她堵死了,一副她非去不可的架勢,逼得她羞惱起來,豎起臉來,負隅頑抗,"我不去。這本來就不是我的事兒,憑什麽讓我去收拾殘局!"
  此言一出,眾人都意外地愣住。誰也沒想到平時那麽好說話的陳方好固執起來竟然是這樣一副脾氣。
  董其昌氣壞了,先冷下臉來道:"你還算盛嘉的員工不算,我們都在這兒想辦法,你倒好,不幫忙也就算了,還說出這種沒良心的話來--你除了讓關總不省心,還能幹什麽?"
  一番聲色俱厲的言辭把方好的眼圈都訓紅了,她正在情緒極不穩定的階段,當下也沒多想,咬著牙,狠狠點頭道:"對,我讓他不省心!我,我讓你們每一個人都不省心,是不是?好,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她稀裏嘩啦地拖出自己的手袋,強硬地關掉電腦,在瞠目結舌的一幹人眼皮底下衝出了大門。
  餘下的人麵麵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半晌,唐夢曉才謹慎出聲,"剛才那個,還是咱們認識的陳方好嗎?"
  方好一奔出聚林大廈就後悔了。天熱得要命,太陽明晃晃地在當頭照著,正是午餐前後,肚子裏空蕩蕩的,她抬手在前額搭了個涼棚,茫然朝四下望望,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
  這是她進盛嘉以來第一次這麽衝動,這麽--不講道理,有種決然地豁出去的感覺。
  站在能曬化任何物體的街頭,她依然沒太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如此舉動。一種孤獨的,被晾在一旁的淒涼情緒深深困擾著她。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為自己是盛嘉的一分子而感到快樂。
  這究竟是因為眾人的壓力和指責,還是僅僅因為--那個顧律師的出現?
  她無暇細想,微一揚手,攔住一輛的士就直接回了家。
  方好的生活一直都挺簡單的,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朋友或同事有娛樂節目的時候偶爾去助助興,僅此而已。
  她雖然也算是個八零後,卻並不像通常人想象的那樣前衛時尚。她害怕改變,抗擊能力差,遇到麻煩的本能反應就是躲和逃,而非勇敢地麵對,進而去想辦法解決。這樣的性格注定了她很容易就被某個無論大小的挫敗搞得心情沮喪。
  她就這樣腦子裏揣著一團糨糊回到公寓,隨便找了點東西喂飽自己後,仰麵躺倒在沙發上。耳邊沒有了嘰嘰喳喳鬧心的嘈雜,她連日來緊繃的弦稍稍放鬆了一些。
  她覺得有必要好好理清思路。雖說簡曆投了出去,然而,能不能重新找到合適的單位,還有,關海波回來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這些問題她都必須在發生之前一一想清楚。
  今天當著這麽多同事發脾氣,等於一下子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她再也無法心平氣和地回去上班了。
  可惜,還沒等她想出妥善的辦法來,就不知不覺睡著了。這幾天晚上始終提心吊膽,胡思亂想,都沒睡上幾個好覺。
  喚醒她的是手機鈴聲。
  屏上一串陌生的數字讓她不明所以,接聽了一會兒才精神振奮起來。
  "您,您是吳中集團?!嗯……對,我今天上午投過……是,應聘銷售助理……明天上午?哦,好,沒問題沒問題,我上午十點一定到。"
  掛了電話,方好猶自不敢相信,怎麽簡曆剛一投出去,下午就有回音了--難道,她真的時來運轉了?!
  吳中集團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通信基礎設施公司,也是當地政府的首選供應商,實力可謂雄厚非凡,向來以待遇優綽、福利健全而著稱於S市。方好很早以前就關注過這家公司,也曾投過數次簡曆,但均是石沉大海,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會有轉機。
  真是應了那句話,"情場失意,賭場得意。"
  連日來沮喪的心裏終於灑入一縷陽光,她找回了一些自信。
  整個傍晚,方好連晚飯都沒心思講究,老老實實趴在桌前,埋頭準備可能的考題以及自認為完美的答案。
  她實在太看重這次麵試了,仿佛一旦成功,她就能在所有人麵前抬起頭來,證明給大家看,自己並非一無是處!
  是誰說過,壓力都是自己給自己施加的,如同那句古詩,"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可現實中又有幾人能勘破,就像方好,絞盡腦汁跟自己過不去的時候,心頭也有一句老話在縈繞,"人爭一口氣,樹爭一張皮。"
  第二天,她頂著兩隻青腫的熊貓眼,滿腦子問號和感歎號,理所當然曠了工,前去吳中麵試。
  路上,接到孟慶華的來電,方好躊躇了一下,還是接了,淒涼的心頭拂過一絲暖意,畢竟還是有人惦記著自己的。
  孟慶華跟她年齡相仿,平常也還算談得來。他說話的口氣不像董其昌那樣咄咄逼人,相反還有幾分推心置腹的味道,"小陳,怎麽班都不來上,你真打算一走了之啦?"
  方好還沒消氣,聲音梗梗的,"你們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丟給我,算什麽意思?我不走,留著給你們當槍使呢?"
  "嗨,那不是董哥狗急了跳牆,牽著死馬當活馬醫嘛!也怪我不好,嘴欠,提了你跟閔總那檔子事,給你惹了這麻煩。真對不起啊!"
  方好心裏這才舒服了一些,笑笑道:"不怪你--你在哪兒呢?這麽安靜?"
  "廁所。"
  "哦。"方好惡心了一下,聽他繼續道:"小陳,我知道你在公司挺受委屈的,幹了這麽好幾年了,還元老級別呢,結果誰都當你是小廝,愛怎麽使喚,就怎麽使喚。你真要走,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我勸你最好等過了這陣風頭再離開--董其昌他們幾個對關總可是忠心耿耿,你現在走,非被他們的唾沫星子淹死不可。"
  他說得不無道理,可是方好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的本意不是要叛逃,如果純粹從員工的角度論起忠心來,她不會比那幾個當中的任何人差。
  可惜,事情有越弄越擰的趨勢,她無奈之外,也很無力。
  忍了一忍,她終究沒有告訴孟慶華自己去麵試的事兒,隻道:"謝謝你,我知道了,上午出去辦點事兒,我一會兒就回公司。"
  他心裏一下子煩躁不堪。並不為別的,而是擔心,如果施雲洛真的如秦誌剛所言有心要跟自己攪和,那方好夾在中間,恐怕會越搞越混亂。
  麵試遠沒有方好想象得那麽恐怖。坐在對麵的主考官僅一名,女性,姓秦,年紀比方好大不了多少,所問的問題也基本落在了方好自己圈定的範圍內,諸如教育背景、工作經曆、主要特長、為何離職等等。考官無論語氣、態度都相當和善,方好漸漸消除了緊張感,按著自己準備的答案有條不紊地應對。
  秦小姐做招聘應該有很多年了,具備一定的洞察力,對於要求不高的職位,像方好這樣的乖乖女其實是很受歡迎的。因此,在該了解的都了解之後,秦小姐很坦白地總結陳詞,"其實,你應聘的這個職位是新設立的,服務於我們今年新增的一個項目,預計為期一年。原本計劃從各個業務部門抽調人手出來做,完成後他們仍會解散回各自部門。但目前看來,人手顯然不夠,項目負責人研究後才決定招用二到三名助理。剛才跟陳小姐聊得挺開心,整體看下來,我也是覺得陳小姐做這份工作會很合適。"
  方好眼前閃過一串美麗的小星星,努力憋住勝利的微笑,矜持地保持坐姿,虔誠聽講。
  "不過--"對方話鋒一轉,方好沒提防,心頭打了一個趔趄,有些張皇地盯著她。唉,做人力資源的講話方式都是這樣,讓人先喜後悲。
  秦小姐見她頃刻間臉色都變了,倒被惹得輕輕笑了一笑,"你不用緊張,我是想說,因為這是個臨時項目,所以……我們這一次所招用的助理在體製上都屬於編外人員,也就是說,正式員工的某些福利是享受不到的。"
  方好在她的陳述中目光迅速黯淡下來。
  臨時?編外?這跟她的預期相差太遠,她是希望能在吳中養老的--如果能夠被錄用的話。
  方好的失望全寫在臉上,秦小姐看在眼裏,遂安慰道:"即使是編外,我們這裏的薪水也比其他公司同類職位要高出五到十個百分點。而且,"她頓了一頓,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我可以很自信地告訴你,在吳中工作過的人去別家公司應聘,會更有競爭力。當然,如果你做得好,也不是沒有留下來的可能,但我現在不能承諾你什麽。"
  然而,無論秦小姐再怎麽解釋,哪怕她立刻拍板要了方好,方好的喜悅也好似打了折,再也沒法誌得意滿了。
  麵試結束前,秦小姐恢複了考官的矜持道:"我們還有一些候選人要看,一周後再電話通知是否安排你參加第二輪麵試。你正好也可以考慮一下,畢竟找工作是個雙向選擇的過程。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是這樣一個職位,申請的人也在排長隊呢。"
  方好怏怏地走出會客室,在長長的走道上緩慢挪動,心裏糾結得不行。
  公司名聲和待遇,究竟哪個重要呢?
  為什麽她就不能順順利利、痛痛快快、毫無遺憾地得到滿足呢?
  拐了個彎就到電梯口了,斜刺裏突然飄過來一陣香氣,如清新的茉莉,讓人心頭一振,與此同時,一個美麗的倩影身姿綽約地與她擦肩而過。
  方好隱隱覺得此人麵熟,不禁扭轉頭去看,孰料那女子也正駐足回望。

  第四十三章
  方好的目光與她撞了個正著,那女郎索性朝她走了過來,方好困惑之際,卻聽她笑吟吟地問:“你是……盛嘉的吧?”
  方好嚇了一跳,本來背著老東家出去麵試這種事情在心理上多少會有些偷偷摸摸之感,讓人認出來了,更是有小偷被當場擒獲的惶恐。她僵硬地回了個笑臉給對方,沒敢接茬,心裏立刻有人物臉譜飛快晃過,一一檢索--這張臉,絕對在哪裏見過。
  女郎忖度她的麵色,就明白自己猜對了,露出矜持而肯定的微笑,“我見過你,在清雅閣那次,你跟……你們關總在一起,不記得了?”
  方好恍然大悟,一下子全記起來了:莫名其妙的三八婦女節,關海波又是請她吃飯,又是送她禮物的那天,在餐館門口遇到的可不就是這位漂亮的神仙姐姐嘛!
  她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幸被美女姐姐記住,頓時有些受寵若驚,“啊!你是……”她張大了嘴,才想相認,卻發現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女郎淡淡一笑,接著她的話說道:“我叫施雲洛。”
  “啊?“方好立刻懵得頭昏腦漲,像被施了定身術,無法動彈和回應。
  施雲洛?
  施雲洛!!
  施雲洛對她的反應流露出濃厚的興趣,微笑著盯住她,嘴上卻淡淡地問:“你怎麽會在這兒?”
  方好還沒從驚愕中清醒過來,瞪著眼睛,吃力地回答,“我,那個,我是來……麵試的。”在別人的地盤上,她編不出謊來。
  施雲洛楚楚動人的眼眸裏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很快又恢複到最完美的微笑狀態,“是嗎?那……來我辦公室聊聊吧。”
  方好腳下凝滯,邁不開步子。她吃不準這位老板的前女友葫蘆裏究竟在賣什麽藥。
  見她遲疑著不動,施雲洛回眸笑道:“怎麽,你對吳中沒有興趣了?”
  方好尷尬地捋了捋鬢發,內心掙紮了幾個回合,最終好奇戰勝了猶疑,一咬下唇,就跟著走了上去--甭管她想幹嗎,先看看再說。
  吳中果然是大公司,光一個樓層的辦公區域就頂得過兩個盛嘉。藍方格子裏坐著密密麻麻的員工,像工蟻似的團團忙碌著,一派盛況。
  施雲洛是有獨立辦公室的,很大,很豪華,方好從這點上判斷,她在吳中的地位絕對不低。可惜,她隻顧小心地緊隨其後,倉促之間,錯過了辨認一下辦公室門上那塊標誌頭銜的銅牌。
  她的辦公室裏點綴了不少稀奇的擺設,很多看著像國外帶回來的,方好沒來得及仔細琢磨,就聽到施雲洛開口問她,“你叫什麽來著?”
  “哦,陳方好。”
  施雲洛點點頭,指了指對麵的皮椅,示意她坐。
  新一輪麵試開始。
  “為什麽不想在盛嘉做了?”
  這個方好有現成答案,略一回顧,就像背書似的把剛剛講過的一番冠冕堂皇的話又複述了一遍,無非是職業前景、個人發展之類的措辭。估計施雲洛這類話聽多了,臉上的表情無動於衷。
  等她流利地表述完,施雲洛直截了當道:“我聽說,盛嘉最近遇到些麻煩,你的離開不會是跟這個原因有關吧?”
  方好的臉一下子憋得醬紫,像被人當場踩住了尾巴,囁嚅地說不出話來。有羞愧從心底升起--被人這樣猜疑,即使她跟關海波之間什麽都沒有,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施雲洛一直很注意她的神色,此時不免笑著道:“我並沒有要指責你的意思,現在都什麽年代了,人才流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嗬嗬,其實,我一直以為,你跟關海波……”她失笑一聲,沒再繼續說下去,仿佛那原本就是個笑話。施雲洛的臉上帶著一種富家太太特有的矜貴之氣,又不失平和,分寸把握得極準,“說說看,你來應聘的是哪個職位,看看……我能幫你點兒什麽?”
  還沉浸在矛盾與慚愧中的方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們素昧平生,她憑什麽對自己這麽好啊?
  難道,她對關海波心懷愧疚,所以……想在自己身上彌補?還是,愛屋及烏,覺得關海波的員工就一定是好員工?!
  她被自己的邏輯攪亂,想破了腦袋都沒猜得出對方的“動機”。
  見她遲遲沒有回複,臉上更是難掩錯愕與驚詫,施雲洛明白她心裏在想什麽,很自然地解釋道:“我跟你們關總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他有多挑剔我是知道的。你能在他身邊幹這麽長時間,可見你本身就是個很有能力的員工。”
  一番話說得方好五味雜陳,既有被誤解的尷尬,也有被肯定的喜悅。誰不喜歡聽好話呢?即使不完全對,也足以讓她的麵色和緩下來。
  抿了抿唇,方好終於合作地回答:“我應聘的是一個銷售助理的職位,剛剛跟人事部的秦小姐聊得也挺不錯,隻是……“她把編外體製的遺憾說了出來。
  施雲洛很認真地聽了,思忖片刻,直擊重點,“這麽說,你看重的其實不是工作內容,而是能否成為‘吳中'的正式員工,對嗎?”
  方好眨巴了幾下眼睛,點點頭,又搖搖頭。這個權衡她還沒來得及作出選擇,到底哪個更重要一些。
  可是,她向來對工作沒有太大期許和野心,隻要安穩,薪水又足夠吸引自己,就可以了。於是,在施雲洛持續探究的目光下,方好又點了點頭。
  施雲洛眉心一舒,淺笑著道:“我這裏剛好有個空缺的職位,拖了很長時間,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個機會。”
  方好心頭立刻不規則地咚咚直跳。這等好事來得如此之快,讓她措手不及,又感覺如墜夢裏,近來她似乎總被不切實際的夢困擾。
  “那……具體做些什麽呢?”她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按住了胸口,無限期待地傾身問道。
  “工作細節方麵,到時候會有專人向你交代,應該跟你在盛嘉做的事差不太多,我相信你能夠勝任。至於待遇,”施雲洛朝她綻開迷人的笑容,讓方好有瞬間幸福的眩暈,而她的話語擲地有聲,“不會比你現在差的。”
  有人敲門。
  進來的是個戴眼鏡,紮馬尾辮的女孩,模樣樸實無華,對坐在裏麵的方好沒有流露出一絲好奇,隻靜靜地朝施雲洛匯報,“施部長,副總說今天的例會要提前,十分鍾後就開始。”
  施雲洛的臉微微繃起,慢慢點了點頭,青蔥般纖長的手指從桌上的水晶盒裏抽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方好,口氣卻一下子變得漫不經心起來,“那就先這樣吧,我得去開會,你考慮清楚了,盡快給我回音。”
  方好立刻識趣地站起來,道了謝,捧著那張香噴噴的名片如夢如幻地告辭出來。
  “行政部--施雲洛--部長。”她邊走邊默默地念出聲來。
  唉,又是行政部門,看來她這輩子跟打雜是脫不了緣分了。
  對施雲洛的頭銜又著實有些咋舌,想不到老板的前女友們個個都是厲害角色,年紀輕輕就已經爬到這麽高的位置了,自己跟她們比,簡直……
  這樣一想,對自己的抉擇酸楚之餘又多了幾分慶幸。她到底還是明智的,與其有一天讓老板踢掉,還不如自己主動滾蛋來得灑脫一些。
  不能想,不能想,一想怎麽鼻子又酸酸楚楚起來了呢?
  這麽好的機會擺在麵前,方好卻拿不定主意,去還是不去?
  畢竟,這不是靠自己努力爭取,公平競爭得來的。不管施雲洛到底是怎麽想的,方好知道,她錄取自己很大的原因還是因為關海波。
  她一心想擺脫老板的影響,沒想到最後還是無形中搭了他的順風車。
  如果,她有誌氣一點兒,就應該很幹脆地拒絕,再靠自己的真本事去另覓一份工作,然而……她想到那些誘人的待遇,想到吳中響亮的名氣,還是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欲望與尊嚴交戰,在現實生活裏,往往是前者占上風,尤其是當尊嚴顯得有些隱性的時候。她完全可以忽略她知道內情的事實,就事論事地思考--她應聘吳中,然後,被錄用了。
  踏進盛嘉大門前的那一刻,方好已經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昨天的爭執言猶在耳,她不自覺地把頭昂得高高的,想著吳中這個後盾,麵上就呈現出“你們能奈我何”的傲然。
  “小陳,來啦!”頭一個跟她打招呼的是唐夢曉,麵色和藹,語氣親昵。
  方好愣了一下,不得不擠出一絲微笑來,回應了一句。
  緊接著,孟慶華、小範、尚蓓蓓都跑過來跟她親熱地攀談,對昨天的事隻字不提。
  同事們和善的態度、親切的笑容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把方好心頭的鬱悶清掃得幹幹淨淨。
  她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臉紅。
  回到自己坐了兩年的位子上,頭一回覺得那麽柔軟和舒坦,心情還蕩漾在春天般的溫暖中。撇開種種客觀因素,她不得不承認,主觀上其實自己很願意一直留在盛嘉,陪著熟悉的同事們,過跟以前一樣沒心沒肺的生活。
  心裏的天平不知不覺中開始傾斜,吳中,被偷偷置在了翹起的那一頭。
  而董其昌的一番誠摯道歉更是讓她感動得差點兒當場落下淚來。
  坐在小會議室裏,董其昌一臉愧色,“小陳,昨天的確是我不好,把你給氣著了,回頭想想,那麽強逼著你也是沒道理的。唉,我也是著急上火,沒辦法,你說這事老懸著,拖一天咱們得耗進去多少精力呢!”
  方好早已心軟下來,麵色比董其昌還要愧疚,“董哥,你別這麽說,我也不懂事,不幫忙還亂發脾氣……”
  董其昌連忙正色道,“不能怪你,這本來就不是你該承擔的責任。更何況,你跟閔總以前,咳咳……什麽也不說了,董哥今天在這裏給你道個歉!”
  方好有點懵,“你,你什麽意思啊?”
  “沒什麽意思。嗨,昨天把你氣走之後,我們幾個進行了深刻地反省,怎麽琢磨,你也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女孩,所以想著,這裏頭一定是有原因的。”董其昌笑眯眯地向她一揮手,眼裏迅速閃過一絲同情,“反正,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你也想開點兒。”
  方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隱約猜到了什麽,可她卻無法替自己辯解。這群人果然個個是人精,順藤摸瓜,竟然也能誤打正著,也怪自己反應太激烈了點兒。
  她咬著唇不吭聲兒,突然仰起臉道:“董哥,其實你們誤會了,我跟閔總沒什麽的。”
  董其昌暗暗好笑,這不是典型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方好仿佛下了決心,“要不這樣吧,我現在就給他撥個電話,然後你跟他談,能不能成,全看你們自己。”
  董其昌擺擺手,“不用那麽麻煩啦!”他臉上露出暢意的微笑,往後一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方好心頭也隨之一鬆,緊接著躍起施施然的喜悅,“已經……解決了?!”
  “沒那麽快,不過也差不離了--昨天晚上,顧律師飛斯圖加特了,嘿嘿,有她在身邊,關總可以高枕無憂咯!”
  董其昌自己先放出一副高枕無憂的姿態來,悠然感歎:“什麽叫患難見真情?這就是了。搞不好,他們兩個就在德國注冊完了再回來也說不定,哈哈,若真是那樣,咱們又有得忙了。”
  他說得高興,全然沒注意到一旁的方好早已是臉色煞白。
  中午,由董其昌做東,留守公司的全部人馬在聚林附近的一個川菜館痛痛快快吃了一頓。連日來籠罩在大家頭頂上方惱人的陰霾一掃而空,唐夢曉甚至還跟小範拚了回酒。人人情緒飽滿,仿佛已經有了得勝的消息,唯有方好,神思恍惚,時不時做恍然驚醒狀,沉默得幾乎沒有話講。
  人人都以為是昨天的糾紛牽扯出了她心頭的情愫以及隨之而來的哀怨,於是個個自覺地不去打擾她,由著她借酒憑吊自己逝去的愛情。
  然而,董其昌卻沒想到,臨下班時分,方好竟會給他遞上來一份辭職書。
  “你,這,這是怎麽回事啊?”董其昌徹底結舌了。
  上午不還聊得好好的嘛,女人咋就這麽善變呢?!
  方好這一次卻顯得很平靜,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仿佛真的是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在董其昌一再地追問下,也不過說了句,“找到了更好的單位,如果錯過了,會覺得可惜。”
  這幾天,她的心情猶如坐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千回百轉,最後連自己都厭煩透頂,不想再反複,再折騰。
  “再怎麽,也得等關總回來再說吧。”董其昌左右為難。辭職,在員工人數本來就不多的盛嘉來說,算得上是件大事了,他可做不了主。
  “不必了,我明天開始就不來了,該賠多少違約金,我賠就是。”她難得也灑脫了一次。
  關海波讓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困惑也多,為什麽他會跟顧律師分手?為什麽他會找上自己?
  當她嚐試去揣摩他的心理時,發現其實也沒有想象的那麽困難。
  兩個同是很優秀且要強的男女,偶爾的一個誤會,誰也不肯低頭,然後漸行漸遠……現在,一個磨難又將那兩人捆綁在一起,接下來的劇情一點都不難猜。畢竟,與他共患難的人是顧律師,而不是她陳方好。
  她害怕那樣的結果,害怕等到最後,隻不過等來關海波的一句“對不起”。
  方好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心碎,既然如此,那就接著腳底抹油,逃吧!

  第四十四章
  “海波,真對不住,給你捅這麽大一婁子。”秦誌剛舉起手中的啤酒瓶跟關海波手上持著的酒杯一碰,“來,我幹了這瓶,權當給你賠罪。”
  關海波苦笑兩聲,“說這些幹嗎,跟你沒關係。”
  “怎麽沒關係?要不是我管不住這張嘴,跟你胡扯那幾句玩笑,你跟陳方好也不至於搞成現在這樣。唉!總之呢,這次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秦誌剛沉痛懺悔,仍覺得不夠,眼睛一亮,又道,“不如這樣,我把她約出來,親自跟她道歉,你覺得還會不會有救?”他一邊說一邊已經將手機掏了出來,“她號碼多少,我打給她。”
  “別!”關海波忙製止他,搖著頭道,“沒用的,你別費勁了。”陳方好同學固執起來,比犀牛還倔強一百倍,關海波剛從她那兒碰了釘子回來,傷疤猶在,可不想再挨這麽一下。他悶悶地喝著酒,下巴的胡碴隱隱泛青,有點兒不修邊幅。這一趟德國之行把他折騰得夠嗆,好在問題還算差強人意地解決了。
  在德國近半個月的時間裏,他每天跟季傑一起疲於奔命,被一堆麻煩纏繞著,無暇顧及其他。他很清楚,自己在走鋼絲,差池了半分,盛嘉也許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有幾次,他真的很想給方好打電話,不為別的,哪怕隻是聽聽她的聲音,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安慰。可一想起臨別時的情景,就很不是滋味,陳方好的心,遊來蕩去,終究沒有落到自己身上。
  況且,他說過,要給她時間考慮,說到就要做到,他不想出爾反爾地去幹擾她,給她施加無形的壓力,他要看看她最後究竟會有怎樣的選擇。
  一直以來,關海波都習慣於商場上談生意的那套思維模式--以結果為導向,過程、手段統統可以不管,隻要最後能把單拿下,就是一場勝仗。
  然而,這一次,他卻更注重過程,哪怕最終他也許真的會用強硬的手段將她留在身邊--這半個月的煎熬讓他清楚自己多半會這麽做--但無論如何,在此之前,他希望看到她主動表態。他想探明她的心意,想知道自己在她心中到底占據多大的分量。
  明知這樣做是在冒險--萬一結果不像他想象得那麽完美,他等於是自己把自己陷入糾結的泥淖。可是,如果不追究清楚,他就無法心安理得。
  因此,她的選擇,對他意義重大。
  坐在回程的飛機上,雖然十多個小時的航行很累人,然而一想到馬上可以見到朝思暮想的那個人,身上的疲倦立刻減輕了一半。
  身旁的季傑也徹底放鬆下來,因為累,話並不多。對於關海波跟陳方好的事,他不是沒有疑問的,然而,不該問的不問是他恪守的原則,況且,即使問了,一向注重個人隱私的關海波也不會對自己說什麽。所以,在漫長的飛行過程中,季傑選擇了埋頭睡覺。
  枯燥的旅程,思緒縹緲,最後凝聚在心頭最堅實的感受竟是思念,如燉湯一般,越熬越濃烈。
  下了飛機,正是陽光火辣的下午三點。
  一邊等候出關,關海波一邊把手機打開,思量再三,終於決定還是先打個電話給方好。既然已經回來了,她遲早要麵對自己,先打過去,摸摸底也好。
  響了很久卻沒人接,關海波有點不高興,滿心的期待被迫降溫,想想又不甘心,於是換她的座機號碼再撥。
  這次有人接了,卻不是方好,而是尚蓓蓓。
  “關總,你們回來啦!”尚蓓蓓用迎接英雄的口吻歡快地問。
  “方好呢?”他沒心思理會其他,語氣含著一絲慣常的不耐煩。
  “啊?那個,那個……您等等啊!”
  聽著電話裏尚蓓蓓慌亂地在問身邊的人該怎麽辦,關海波有些愣神,心本能地往下一墜,難道……方好出事了?!
  “關總。”聽筒裏很快傳來董其昌的聲音,帶著為難的口氣,謹慎作答,“小陳她,她……曠工都快一周了。”
  方好的辭職書沒有老板的簽字,不算正式離職。董其昌雖然肩負了代理的權力,但並非全部,他很有分寸,知道在老板麵前措辭要留意。
  關海波聞言,眼前猛地黑了一下,嗓音都控製不住地有些顫抖,“怎麽回事?她去哪兒了?報警沒有?你們為什麽不早說?!”
  董其昌一聽他連聲音都急得走調了,立刻明白他誤會了,“不,不是,關總您別著急,小陳她沒事兒,她隻是……跳槽了。”
  電話那頭沒有一絲聲響,董其昌惴惴不安地又解釋道:“這一陣你們都忙著應付大事呢,我就沒敢告訴你。”
  關海波努力平息心頭的不穩定,短短兩分鍾,心情上下波動了好幾回。
  陳方好,有你的!
  “她跳哪兒去了?”嗓音恢複了波瀾不驚,隻是有絲疲倦。
  董其昌這才放下心來,虔誠地回答:“吳中集團。”就差說出下麵那句,“她沒給您丟臉。”
  一聽這個名字,關海波心裏早已淡化的一根刺驀地扯動了一下,天下竟還有這麽巧的事兒?
  撇開反感不提,他怎麽也不會想到陳方好業績平平,沒有任何長人之處,背景靠山什麽的就更別提了,竟然有能耐進得了吳中?!
  百思不得其解之際,答案很快送上門來--還沒等他聯絡到方好,卻先接到了施雲洛的電話。
  關海波把酒杯往吧台上重重一頓,沉著嗓子道:“你說她把陳方好招進吳中,還耀武揚威地給我打電話,這算什麽意思?”
  秦誌剛立刻不懷好意地笑,“那得看她跟你說什麽了?”
  “她能跟我說什麽,無非是告訴我,她挖到了我的牆角。”
  秦誌剛擺弄著酒瓶,斜眼望向關海波,“海波,我覺得這事兒可不簡單。”
  關海波皺皺眉,“怎麽講?”
  秦誌剛湊近他一些,“我聽說她嫁的這位太子爺借口老婆生不出孩子,在外麵胡天亂地也有一年了,差點沒把施雲洛慪出血來!嘿嘿,你這位前女友也不是省油的燈,又虛榮又要強,別是看你這兩年做得風生水起的,想跟你再續前緣吧?”
  關海波啼笑皆非,“你還真能掰啊!”
  秦誌剛也嗬嗬笑起來,“不是我能掰,是我了解女人的心理,當初她離開你,你一副丟了魂的樣子,任哪個女人看在眼裏都會戀戀不舍的,況且你遲遲沒有結婚的跡象,我估計她八成是以為你還惦記著她呢!”
  關海波狠狠飲了口酒,那段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罷。
  秦誌剛拉長聲調,“所以,她現在正好借陳方好那個傻妞為由,對你試探一番。”
  關海波盯著麵前藍綠酒瓶上花花綠綠的外文標簽,耳朵裏卻回響起施雲洛夾纏著幽怨的那番話來,“海波,外人都瞧著我風光,可這裏頭的酸甜冷暖隻有我自己知道。這些話,其實我最不應該告訴的人就是你……”他心裏一下子煩躁不堪。並不為別的,而是擔心,如果施雲洛真的如秦誌剛所言有心要跟自己攪和,那方好夾在中間,恐怕會越搞越混亂。她辨別真偽的能力有限,誤會一出來,兩人豈不是得越走越遠?
  “怎麽,你後來沒去找陳方好談談,就由著她'羊入虎口'進了吳中?”
  “找了。”關海波悶聲道:“我們吵了一架。”
  既然她不接他電話,他就去她公寓門口候著。
  他們認識了三年,關海波對她的生活習性了如指掌,知道她下了班也很少有娛樂活動,通常會早早回家--尤其是有心事的時候。
  果然不出他所料。不到七點,就見她背著個雙肩包蹦蹦跳跳上樓來了,行頭換了,氣色也不錯,敢情過得挺好。
  這下子把他氣得不輕。
  方好跨上最後一級台階的同時,本能地仰起臉來朝自家門口望了一望。
  這一眼差點沒把她嚇得就此滾下樓去。
  關海波抱著膀子,虎著一張臉,橫眉冷對地站在她家門前注視著自己,仿若一尊不請自來的門神。
  其實這一天遲早要到來的,方好也是早有準備了,因此,驚嚇過後,她還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收起習慣性的小媳婦嘴臉,露出一個成熟的微笑,雖然唇角微微有點抖,“關總,您……回來啦?”
  關海波鼻子裏哼了一聲。廢話一句,沒回來還能這麽站在她麵前不成?!
  兩個人麵對麵杵著,再無一句可說的話,簡直就像武林盟主對決氣功。方好到底有些緊張,額上爆出幾滴碎汗--剛才爬樓爬得太急了點兒。
  “怎麽,不準備請我進去坐坐?”他朝她一揚眉,笑容顯得有些陰森。
  方好不覺攥緊了手心,很艱難地咳嗽一聲,鼓起勇氣來道:“有什麽事就在這裏說吧。”
  她沒膽子把他往裏讓,一怕自己心軟,二怕他動粗。
  關海波眼裏有鷙氣在堆積,連屋子都不讓他進了!她這個態度所代表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顯了,一顆心頓時墜到穀底,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很好。”
  他的口氣裏聽不出半點好的跡象來,倒像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方好不由膽戰心驚。
  關海波嗓音低沉,語氣苛厲,仿佛她犯了極大的錯誤,“我臨走怎麽跟你說的?好好考慮,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你不會這麽快就忘了吧?”
  方好不敢直視他咄咄逼人的氣勢,低下頭去,輕聲道:“沒忘。”
  “那你現在是什麽意思?一聲不響你還學會跳槽了,嗯?”他氣得頭發昏,平生最痛恨的就是先斬後奏,奏完還若無其事!
  方好聲音雖然低得像蚊子,可說出來的話他還是覺得紮耳,“我為什麽不能跳槽?”
  他被她噎了一下,又開始點頭,“能,你當然能,可那麽多公司你不跳,為什麽偏偏跳去吳中?你存心跟我賭氣是不是?”
  一提起吳中,關海波心裏就憋得發慌。吳俊良當年在自己麵前趾高氣揚的樣子他至死難忘,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看見吳中的招牌都是繞道走的。
  方好在他聲色俱厲的訓斥下卻已經沒有了多少憤激,也許,他的反應早在她意料之中。他對她終究還是這樣一副神氣,因為他始終把她當成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陳方好,見不得她有半點自己的想法和與他相悖的意見。
  雖然他能來找自己,喻示著他對於兩人的關係還是希望能繼續下去的,然而方好已經想得很清楚,一個閔永吉已經讓她傷了半條命,隻因為她把什麽都依托在對方身上,完全沒有了自己,這一跤才跌得這樣慘。所以,在關海波麵前,她不能一味地唯唯諾諾,失去主動權。且不說他這趟出去跟顧律師進展如何,即便兩人之間什麽也沒有,方好也不能保證將來再出來一個張律師、王律師那樣的厲害角色,牽引他的視線,惹自己緊張。如果自己托付終身的人是始終讓她提心吊膽的那一個,那她情願放棄。
  說到底,他們的關係沒有根基--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真正平等過,這才是兩人的問題所在。
  麵對他咄咄逼人的質詢,方好終於抬起頭來,神色平靜,“我選擇吳中,沒有任何想氣你的意思,隻是因為它不錯,待遇好,作為一份工作,它讓我滿意,僅此而已。”
  她的態度稱得上不卑不亢,哪裏還有半分從前柔順的影子。關海波隻覺得胸口堵得慌,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她變了,變得讓他不認識了,變得堅強了,可是這堅強卻像玫瑰上的刺,紮得他疼痛難忍。
  到底,這一切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忍了再忍,還是沒能忍住下麵的那句話:“你總不至於……還在等著閔永吉回頭吧?”
  方好烏溜溜的眼睛突然間放大,瞪在他臉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她的麵色迅速轉為蒼白,竭力控製住聲音裏的一絲顫抖,她指著樓梯對他揚聲道:“請你立刻、馬上從我這裏消失!”
  緊接著,她一分鍾都沒耽擱地開門,進去,將意欲跟進來的關海波狠狠往外一搡,大門轟然關閉,關海波就這樣瞠目結舌地被置之門外。
  他頭一次見識到了陳方好的彪悍!
  秦誌剛笑得趴在桌上直不起腰來,笑夠了,才對鬱悶的關海波道:“嗬,想不到你還有被人趕出來的時候!居然還是陳方好!不容易啊!”
  關海波一點兒都不覺得好笑,他鬱鬱寡歡地灌著酒,心中澀然。
  其實他那句話剛一說出口就已經後悔了。自己被妒忌吞噬了理性,才會吐出這樣混賬的話來,一點兒都不像一個身經百戰,已屆而立之年的所謂成功人士。他當時簡直就像個初墜情網的毛頭小夥子,眼裏容不得沙子,碰到逆勢就開始齜出獠牙。
  還有什麽比說出與自己年齡身份不相稱的話來更讓人感到挫敗的事呢?
  “你呀,就是實心眼兒,喜歡上誰了,眼裏就隻有誰,一點兒都不懂得技巧。”秦誌剛手裏已經夾了根煙,嫋嫋地燃著,不以為然地數落他。
  關海波不睬他,神色不屑。在感情方麵,他倆的確很不相同,秦誌剛比他油得多,從來隻有他甩女人。
  “海波,聽我一句勸,這女人哪,是永不知足的,不能寵,不能對她太好,就得遠遠晾著,若即若離,讓她猜你的心思,而不是你替她費神。這樣一來,她哪裏還有精力琢磨別的。你要早聽我勸,施雲洛估計現在都成你老婆了。所以呀,對陳方好也一樣,別太寵,看你緊張的這個樣子。”
  關海波眼神一黯,旋即搖頭,“不,她不一樣。她跟施雲洛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至少……她從來沒騙過我。”
  當初,施雲洛向他提出分手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是在做噩夢;而方好,她也許不能讓他覺得驕傲,時不時還犯點兒傻氣,卻很真誠,總能擊中他心底最柔軟的一塊地方,時不時牽引得他心疼,隻要她一流淚他就會坐立不安。
  她所有的心思他都能讀得一清二楚,包括她對閔永吉的餘情未了。可是,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因為在這樣的她麵前,他連自欺欺人都辦不到,隻能無言地苦笑。
  “幹脆,你還是跟顧律師湊合著過得了,人家多好啊,既沒有施雲洛那樣滿肚子的鬼心思,也不像陳方好這麽別扭。你那麽拒絕人家,她還老說你人不錯呢!這次也多虧了她,你才扳回了局麵,你可欠她,還有,欠我一大人情啊!”
  關海波失笑,“你少跟我裝蒜,你想要好處費,找顧律師要去吧,這一趟她賺得不少。”邊說邊又哼道,“她要真對我有心,谘詢費怎麽還收這麽狠。”
  秦誌剛嘖嘖歎道:“虧你還是搞公司的,在商言商你總該懂吧!你們倆要真好了,這錢不就等於左口袋進了右口袋--還是你的!”
  那天兩人聊到很晚才回去,關海波有點喝高了,但神誌尚為清醒,秦誌剛其實也醉得不輕,但執意要開車送他回家,“回頭你要有個好歹,連累了陳妹妹,我還活不活了?”
  車子一路打飄,倒也是有驚無險。
  秦誌剛不忘諄諄教誨滿心失意的關海波,語重心長對他道:“你也別太灰心,陳方好能有這麽大反應,說明她心裏還是有你的。你呀,先晾她一晾,正所謂,窮寇莫追,讓她有時間冷靜冷靜,想想你的好處,搞不好,過兩天她就主動上門來找你了。”
  關海波靠在後座上閉目養神,無動於衷地聽著。
  他不敢奢望陳方好能主動來找自己,可至少給她點時間冷靜一下不失為一個好主意--那天他真的是把她氣得不輕。
  “對了,等過一陣,我找個理由把她約出來--她不是有個小姐妹,在你們公司對麵嗎?姓馮是吧,我上回剛好跟她鬧了點兒誤會,就借口給她賠罪,正好給你們倆創造點兒見麵機會。”
  關海波也不睜眼,過了一會兒才悶聲道:“你小子,不會又打上人家小姑娘的主意了吧?”
  秦誌剛被他一下子戳穿,也不尷尬,嘻嘻笑道:“就許你吃嫩草,我就吃不得?”

  第四十五章
  生活其實很簡單,過了今天,就是明天。之所以會複雜,隻是有人將它複雜化了。
  方好在吳中供職兩周後,才發現這裏的生活跟自己想象得出入太大。在吳中,每天要幹的活兒僅占上班時間的四分之一,還不如她在盛嘉活得充實。就她現在手頭負責的那點事兒,部門裏隨便哪個小姑娘一兼,這職位基本上就可以省了,難怪在她來之前空缺了半年也沒哪個領導皺一皺眉頭,根本就是人浮於事。
  雖然活兒不多,可辦事流程冗長著呢,甭管大事小事,都要寫請示,頭頭腦腦的跟批奏折似的過一輪堂。因此,大家都小心翼翼,輕易不跨部門做事,能在部門內部消化的統統要在內部消化。
  可偏偏有些事不是本部門就能做得了主的,比如方好接了個差使,要在內部網站上新添加一版內容,她跑去問IT部門怎麽走流程,對方啥也不說,手一揚,眼前輕飄飄落下一張紙,“先填張申請表吧。”
  方好坐在IT部的一個帥哥跟前,由他手把手教自己填完整張繁瑣的表格,剛想舒口氣,目光往下一走,反而又倒提了口氣,密密麻麻一串批準人還等著審核簽字呢!
  帥哥笑眯眯地朝門口指了指,溫柔地說:“你先去找人把字簽了再來,我等你哈。”
  這一通簽字跑得她出了一身汗,最後一欄由運作部的吳副總簽。她握著拳,一路給自己鼓著勁,又一路經人指點尋過去,結果還吃了閉門羹。吳副總外出了,要下午四點才會回來。
  方好氣喘籲籲地回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同部門的小姑娘劉原已經在四處找她去吃飯了。
  從前在盛嘉,什麽事直接跟關海波匯報一聲,他十秒鍾之內準能給你拿定個主意,哪像現在這麽麻煩!
  難怪人說:大公司做人,小公司才做事呢!
  不過這樣也好,輕鬆自在,老板們一個個都貓在辦公室裏等閑不出來,見了麵也都笑吟吟的,挺客氣,哪像以前,上班像打仗似的,稍微一個疏漏,就被訓得灰頭土臉。
  在餐廳遇到人事部一個管招聘手續的女孩,她催促方好盡快把原單位的離職手續辦妥,把檔案移交過來,老這麽拖著,跟吳中這邊的勞動合同都簽不下來。
  方好答應了,卻暗地裏犯愁。如今盛嘉的舊同事基本上個個不給她好臉色看,都當她是忘恩負義的小人--在公司最困難的時候離開!她要想順利地把資料調出來,其難度不亞於白娘子盜仙草!
  關海波就更別指望了,自從那天被自己拒之門外後就再也沒來找過她。也是,堂堂一個公司老總,怎麽可能受得了小職員的氣,這下子倆人算是真完了。
  她現在的心態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實在不行,拚著之前的履曆都不要了,工作經曆從吳中這段算起,重新做人!
  她心事重重地吃著飯,偏有人還笑嘻嘻地跑來跟她親熱搭訕,“喲,方好啊,吃得這麽素怎麽行,來來,嚐嚐這個,我剛讓師傅開小灶炒的,味道不錯的。”
  方好的“不”字還沒來得及叫出口,盤子裏已經被撥進來一小堆青椒炒鱔絲,亮晶晶地泛著油光。她尷尬地抬起頭來,蔣榮光正含情脈脈地坐在對麵望著她。
  方好一見到他那副神色,頭一下子變得老大。從她頭天正式進吳中報到,不知撞了什麽晦氣,就被這位設施部的副經理給盯上了。
  蔣榮光沒有一般中層管理幹部的矜持,跟誰都是天生自來熟,也是個什麽都喜歡顯擺在臉上的主兒。他長得不算難看,麵容也稱得上俊氣,隻是常常會流露出淺薄的笑容,一下就露了餡。他早年應該也在運動場上風光過,身形健碩,可能是因為停止鍛煉很久了,微微有些發福,所幸尚未走形。據說今年也靠三十了,女朋友換了一撥又一撥,老找不著滿意的。直到看見陳方好,好似一道閃電劈過,蔣榮光的天空一下子被照得透亮,原來自己尋尋覓覓的另一半就是她了!
  方好還沒怎麽著呢,劉原已經速戰速決地吃完了飯,手在桌子底下拉拉她衣角,輕聲道:“我先走了。”然後站起來,看都不看對麵的體育健將一眼,拂袖而去。
  方好暗暗叫苦不迭,不會吧,這樣一來她還脫得了身嗎?連個早撤的借口都沒有!
  結果這頓飯差點吃到餐廳關門。方好往外走的時候,胃裏的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這人可真能侃哪!
  “過兩天我帶你出去吃,這附近有幾家館子,味道還可以,比食堂強多了。”臨分手,蔣榮光喜滋滋地如是說。
  他盯著方好迅速遠去的背影滿麵春風地想,一回生,兩回熟,等把她約出去吃上一頓,再侃個把小時,他跟陳方好這事兒基本也就七七八八了。瞧瞧,小姑娘被自己迷得暈乎乎的,轉彎還差點絆了個趔趄!
  方好回到辦公室,劉原還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她丈二摸不著頭腦,自己好像沒得罪她呀,難道她跟蔣榮光以前好過?!
  乘著下午劉原去庫房理文檔,方好借口幫忙,也跟著一起過去。
  行政部的庫房足有一百多平方米,裏麵置放了數排貨架,分門別類的放著曆年來的存檔文件、橫幅、標語,還有搞活動多餘的禮品、宣傳畫冊等雜七雜八的東西,應有盡有。每個月行政部的小職員們輪流負責清理庫房,檢索出一批需要報廢的物品,騰出空間挪作他用。
  方好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邊幫忙,一邊頻頻跟她東拉西扯。
  劉原當然明白方好的意思,她本來也不是什麽奸佞小人,隻是平常為人比較謹慎,不太多言是非,但自從方好來了之後,居然一拍即合,倒也有說有笑,相處得甚為融洽。兩人都是沒什麽上進心的那種女孩,有個安穩日子過,比什麽都強。
  然而這半個月下來,劉原覺得方好為人處世太過和氣陽光,一點自衛意識都沒有,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險險的,隨時可能會引爆地雷。這裏沒有旁人,她也就放下了戒心,歎了口氣道:“你以後少跟那姓蔣的來往吧,花花公子一個,不是什麽好人。而且,小心讓我們施部長看見了,生你的氣。”
  方好大吃一驚,委屈地辯解不及,“我沒跟他怎麽著,你也看見了,是他老來找我。”
  劉原畢竟比她早進公司兩年,此時見她一副什麽都拎不清的無辜樣子,不覺推心置腹道:“你大概不知道吧,蔣榮光是采購部吳部長的小叔子,吳部長跟咱們施部長是這個。”她兩手一對,做了個“掐”的手勢,聲音低下去一點,“你別看施部長平常笑嗬嗬,很好說話的樣子,發起火來,連吳副總都得讓她三分,更別說咱們這些小嘍囉了。在這裏走路,可要時刻小心腳底下才行。”
  方好吐了吐舌頭,感覺自己像進了某個情報機構。
  話匣子一打開,劉原忍不住就給方好細細講解起了吳中集團複雜的組織架構以及內部微妙的黨群關係,方好聽得極認真仔細。這些東西可不是新員工培訓課上聽得著的,可又絕對比那些虛浮的玩意兒實用,這點她懂。
  吳中集團的最高領導人吳衡董事長育有兩兒一女,長子吳俊才,現為吳中的總經理;次子吳俊良,也就是施雲洛的丈夫,在運作部當頭兒;另有一女吳雅婷,在油水最多的采購部把關。
  外界的傳言是,吳董最中意的是次子吳俊良,但礙著中國素來“長幼有序”的傳統,還是由長子當了吳中的家,對次子則從各方麵進行補償。
  然而這樣的結果並未讓兩個兒子滿意。吳俊才覺得自己辛辛苦苦為公司賣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父親很少說他好,工作方麵也頗為苛責,有了好處偏偏總是想著弟弟;吳俊良則一肚子懷才不遇的秀才情結,認為是大哥擋了他的路:不就比自己早生幾年嘛,能力又不如自己,憑什麽占著那個位子不肯讓賢?
  於是乎,家庭內部戰爭逐步演繹滲透到商界的紛爭上,又曆經幾年的分分合合,兩大成熟的政營終於在吳中崛起。
  作為姐姐的吳雅婷,因為看不慣父親對二弟無原則的寵溺,毅然站在了吳俊才一邊。她性子直,脾氣又頗為暴躁,學不來二弟那套陽奉陰違的路數,有什麽說什麽,尤其看不慣二弟媳施雲洛花枝招展,八麵玲瓏的嬌俏樣兒,私下裏和公眾場合都有過幾次衝突。施雲洛又豈是好惹的,忍了幾回,便不肯再讓,於是這梁子越結越深。
  兒女間的這場黨爭令吳董頭疼不已。他再長袖善舞,遊刃有餘,在家庭內部也沒辦法做到一碗水端平,令每個人滿意。
  方好津津有味地聽著這出“豪門恩怨”,不忘評點一句:“孩子生多了就是不好,要是獨生子女,什麽都是一個人的,不就沒這麽多麻煩了嘛!”
  劉原笑道:“要都像你這麽想,那很多事就容易多了。不過男人一有錢吧,就事兒多。”接著壓低了嗓門輕聲輕語,“吳董這三個娃可是不同的三個媽生的,你說這事兒能簡單得了嗎?”
  方好咋舌,又搖了搖頭,有錢人真能折騰啊!當下暗暗下定決心,誓死不嫁有錢人!
  毒誓剛一發完,心裏又打一咯噔,因為想起了關海波。
  關海波算不算有錢人呢?
  應該算吧。雖然他有多少錢,方好並不清楚,但一定很多,比自己,比季傑他們都多……如此一來,她剛才發的那個誓……
  可是,跟吳中這樣的大公司比起來,他頂多算一個做小買賣的倒爺,那點錢比下有餘比上不足,若擱舊社會,充其量也就是一富農吧……
  方好糾結了半天,驀地驚醒,忍不住朝自己臉上輕輕拍了一巴掌--想什麽呢?自己跟他不是都已經完了嘛!
  許久,微紅的臉又隱隱燙起來,耳邊仿佛還傳來關海波輕輕的嘲笑聲,她頓時渾身打了個激靈!
  四點鍾,方好再次向吳副總的辦公室進軍。這次,皇天不負有心人,總算讓她給堵到了。
  這位傳說中的二太子頂多隻能稱得上五官端正,一點也談不上英俊。他個子不高,微胖,鼻梁上架副眼鏡,於是平添了幾分書卷之氣,可跟關海波比,那後者絕對稱得上英姿颯爽,豐神俊秀了!方好暗暗撇嘴,施部長的眼光實在有點那個……
  很爽氣地簽完字,吳副總把表格遞回給她的同時,眉心驀地一挑,突然問道:“你原來是盛嘉的?”
  方好想不到自己名氣已經響到如此程度,連高高在上的運作部副總都對自己的背景了如指掌,頓時受寵若驚地連連點頭。
  然而,她沒有在副總的臉上看到任何猜中後的得意表情,他的麵色愈見陰沉。
  晚上回家吃著自己煮的難咽的飯菜,方好無法遏製地聯想起在關海波家吃的那幾頓他燒的拿手菜,情不自禁咽了幾口唾沫。
  其實冷靜下來想想,關海波還是挺不錯的,雖然不浪漫,卻很細心,一起出去吃飯總是挑她愛吃的菜點;她出了紕漏,他嘴上雖然不肯饒人,可過後還是肯指點她;她隨口一提的東西,他記得比她還牢;雖然從不曾慷慨激昂地承諾過什麽,可答應她的事都會做到……
  還有那天他嘲諷她的那句關於等閔永吉的無稽之談,雖然很傷她的心,但是,仔細琢磨,是不是也意味著……他在吃醋呢?!
  方好咬著筷頭,為這個新的發現感到一絲羞赧的戰栗。然而,這也的確不是沒可能的事啊!
  再說了,如果他真的跟顧律師有了什麽,還會那麽緊趕著來找自己嗎?
  大概人都是這副德性,激動起來,好像全世界都欠自己似的;如今冷靜下來,發現其實是自己計較太多。
  懊悔嗎?好像是有那麽一點點吧。可是,這世上哪有後悔藥買來吃啊!再說了,如果他真的隻是為了找個湊合著過日子的找上了自己,那她不是太虧了?
  方好在這兩周的時間裏,已經一點一點地發現其實關海波早已在她心中占據了絕對不容忽視的分量。
  是啊,那麽優秀的一個男人,整整三年在自己跟前晃蕩來晃蕩去,方好又不是柳下惠,說不動心那是假的,之所以有那麽強的定力麻痹自己,無非是不敢生“賊心”罷了。
  新環境的複雜讓方好愈加懷念從前簡簡單單的生活和同事間和睦的相處,她隔三差五找些借口給春曉打電話,拐彎抹角地把話題往盛嘉跟關海波身上引,哪怕隻是些隻言片語的無聊信息,聽在耳朵裏也覺得彌足珍貴。
  這期間,媽媽還打過幾次電話來,一提及她跟關海波的事,方好就開始支支吾吾地扯。一向精明的媽媽這次卻會錯意,隻當她是女孩子家羞澀,所以也不甚追逼,怕把她惹毛了,好不容易到手的準女婿就此泡湯。
  周三,方好接到春曉的電話。春曉興高采烈地告訴她自己正式榮升培訓師了,一定要請方好出來吃飯。方好也替她高興,前一陣春曉忙得翻天,兩人也好久沒見麵了。
  兩個女孩約在一家經營杭幫菜的小館子,像暴發戶似的叫了滿滿一桌菜。這家館子上菜速度快,沒吃幾口,點心都已經上桌了。
  方好賊心不死,琢磨著怎麽乘這個大好機會多套點含金量高的內容出來,雖然她也知道自己不在盛嘉,春曉也鮮有機會打聽新鮮消息--她從前的那點兒底子不還是自己在的時候給她鋪墊的!
  孰料這次老天都幫方好,沒等她開口呢,春曉已經主動發話了,“我星期一跟波哥他們出去吃晚飯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方好的一顆心卻怦怦地激烈跳動,連夾菜的筷子都伸得很謹慎,唯恐聽漏了什麽。
  “他們都還好嗎?”她故作不在意地隨口問。
  “挺好啊!個個欣欣向榮。我本來想跟他們提議把你也請出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
  春曉欲言又止,方好不難猜出他們在飯桌上怎麽“詆毀”自己呢,心裏一陣難過,卻聽春曉道:“主要是你的接班人也在,他們逗她逗得開心,你要是來了,估計也高興不起來--從來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啊!”
  沒想到春曉也會拽兩句詞,可方好沒心思給她歌功頌德,直眉瞪眼地追著她問:“新人招到了?這麽快!男的,女的?什麽樣兒啊?”
  她陡然緊張起來,莫名其妙的。
  “當然是女的啦,長得可水靈了,聽說也是個剛畢業的。他們都開玩笑說,波哥這回不是招秘書,是給自己找老婆呢,嗬嗬!”
  方好心裏頓時泛起一股濃濃的醋意,酸都泛到喉嚨口了。
  “你猜我們在哪兒吃的?”
  “我怎麽知道。”她整個人浸潤在醋海裏,哪還提得起旁的興致來。
  春曉忽然狡黠地一笑,“諒你也猜不出來。就是波哥那個同學,他叫什麽來著,秦……秦誌剛,對,就這個名字,瞧我這記性,老是記不住。他新開一飯館兒,非要請客,還特別邀請了我,你說奇怪不奇怪?真是不打不成交啊,嗬嗬……”
  方好根本沒在意她說了些什麽,沉思半天,沒頭沒腦冒出來一句,“他跟他那個女……女朋友到底怎麽樣了啊?”
  春曉嚐著一條西湖醋魚,皺眉問她:“你說的是哪個?”
  “顧律師呀!”方好極不情願地吐出這個名號,手上的筷子來回撥弄一塊玉米烙,反反複複,讓它不得安生。
  “哦,你說波哥的前女友啊,早吹了!”
  “……誰說的?”
  “誰都這麽說,不信你去問季傑。”
  “那她還飛德國去替他打官司?”方好不死心地一追到底。
  春曉斜了她一眼,對她單細胞生物似的分析能力嗤之以鼻,“我說你怎麽總是這麽一根筋呢?分手了就老死不相往來了?人家收錢的,有錢為什麽不賺啊?”
  方好一時高興,一時又泄氣。這舊的剛去,新的又來了,她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心裏一下子就來氣了。前不久還對自己摟摟抱抱的,一轉頭,竟然又瞄上更年輕的了。男人,果然個個不是東西!
  她手上一用勁,竟把塊玉米烙戳了個對穿過。
  春曉瞪了她一眼,“這是吃的,不是給你練功的,別暴殄天物好不好?”

  第四十六章
  吳俊良從施雲洛辦公室走出來時,麵色是鐵青的,腳下像帶了千鈞雷霆,重重地朝前跨步,方好剛巧抬起頭來,與他如霜般的目光撞了個正著,頓覺又驚又寒。
  這一眼把方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半空,且久久下不來。
  未幾,劉原從與施雲洛辦公室緊鄰的複印室出來,也是意味深長地瞟了眼方好,待她坐下來,QQ頭像閃個不停,方好早已按捺不住了。
  “怎麽回事啊?”一張哭喪的小臉。
  劉原沉吟了一下,遂也劈裏啪啦地敲開了字。
  “你想想,有沒有什麽地方得罪過副總?”
  方好仔細回憶,她統共就跟吳俊良見過一麵,自問那一麵舉止還算得宜,態度也極為恭謹,於是無辜地敲回:“沒有。”
  “這就奇怪了,我剛剛進去送材料,在門口正好聽到他在要求施部長讓你離開吳中呢!”
  方好暗暗心驚,慌忙反問:“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其他什麽都沒聽見,就這一句副總是直著嗓門喊的,好像很生氣。”
  方好開始惶惶如喪家之犬。如果她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麽,那還可以有的放矢地想辦法彌補,可像現在這樣,人家已經要痛下殺手了,她連門都沒摸著,豈不是死得很冤?!
  忽然想到吳俊良陰惻惻地問自己的那句:“你原來是盛嘉的?”
  想來想去問題也隻可能出在這兒了。如果因為施雲洛過去跟關海波的關係讓副總猜忌,這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
  若真是這樣,還真應了那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了。
  方好心裏有些淒惶。副總都發話了,自己在吳中大概也好景不長了,可憐她入職手續都還沒辦妥,這下也可徹底省心了。
  唉,離開了也好,這裏終究一個是非之地。
  正自艾自憐間,劉原又敲了一串字給她,“你也別急,這事兒全在我們部長,她要不肯放人,副總也拿她沒辦法。你自己小心著點兒,別有什麽事讓她不高興。”
  方好雖然心裏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但能挨一時是一時吧,她重新找工作也且得費些時間呢!
  然,樹欲靜,而風不止。
  十二點剛到,蔣榮光就晃晃悠悠過來了,徑直走到方好位子前,熟門熟路地開口笑道:“走吧,今天我帶你出去吃。”
  劉原嫌惡的目光朝他身上一瞟,又迅速轉開,唯恐玷汙了自己的眼睛。
  方好慌了神,忙不迭地回絕,“我不去,我沒時間。”
  “咦?咱們不是說好的嘛,你不記得了。”他不禁揚起嗓門。
  方好結舌,“我沒……我什麽時候跟你說過……”她忽然發現蔣榮光杵在這裏實在惹人注目,況且,施雲洛隨時都可能從辦公室裏走出來,要讓她逮個正著,自己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這裏方好立刻停止爭執,撂下手頭的東西,不由分說引著蔣榮光往偏僻的安全出口處走。劉原驚異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她也顧不上回頭解釋。
  出了安全門,就是樓梯口,方好這才轉身正色地對蔣榮光道:“蔣經理,真對不起,我之前確實沒有答應過你什麽,我想你可能弄錯了。”
  蔣榮光手裏轉著車鑰匙,也不生氣,笑嗬嗬地道:“弄錯了也沒關係,我現補一個--能不能請陳小姐賞光,跟我出去吃個飯?這樣行不行?”
  “不行。”方好很幹脆。
  “為什麽呀?”在公司裏,蔣榮光鮮有被女職員如此直白地拒絕的經曆,臉上頓時很不自然,但是沒多久,他又高興起來。
  他對方好是認真的,以他的火眼金睛來看,方好這種女孩子娶回家做老婆最合適不過。如果她太隨便了,反而不值得他費這一番心思追求了。
  方好咬了咬唇,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對你沒那個意思。”一說完,臉就微微發紅。
  她還是第一次這麽幹脆地拒絕別人,主要也是被他纏得有點怕,不如速戰速決。
  蔣榮光一看她這個樣子,心裏更喜歡了,逗著她道:“我也沒說跟你那個呀。”
  這話聽在耳朵裏實在是要多曖昧有多曖昧,方好卻沒往別處想。她朝他點點頭,“既然這樣,那最好了。”她看看表,轉身欲走,“我得回去了,劉原還等我一起去吃飯呢。”
  蔣榮光這才急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哎,你等等。”
  方好吃了一驚,使勁甩開,“你想幹什麽!”
  蔣榮光也立刻鬆了手--這種女孩子隻能慢慢來,如果嚇著她了,以後就難辦了,還是得打攻心戰。
  他快步過去,攔在她身前,語氣誠懇:“方好,我是誠心誠意想請你吃頓飯,真沒別的意思。你知道,吳中這個地方是個大染缸啊,有許多灰色地帶,初來乍到的人根本不清楚,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惹禍上身。”
  方好被他攔住去路,心裏一陣驚慌,她沒有多少對付“色狼”的經驗,今天要真在這裏發生什麽不堪的事,豈不飲恨終身?情急之下,手一伸,先搭住了安全門的把手,他隻要一逾矩,自己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逃出去再說。
  然而,蔣榮光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而他說出來的這幾句話的確也是在情在理,正好撞上了幾天來一直困擾她的疑慮。方好手搭在門手上,卻遲遲沒有擰開。
  蔣榮光趁熱打鐵繼續道:“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沒有心機,特別單純,可是這樣一來,更容易犯錯誤,得罪人。我想來想去,與其等你出了問題再提醒你,還不如早點跟你說清楚為妙。”
  幾句話竟然都說到方好心坎兒裏去了。她扭頭望了蔣榮光一眼,後者臉上布滿誠摯,沒有絲毫虛情假意。
  方好心裏有絲羞愧油然而生--她剛才真是顯得有些小人了!
  可是……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劉原的那些警戒也句句留在她心上呢,方好不能不疑惑,但臉上的表情明顯緩和了許多。
  蔣榮光明白自己的話已經開始奏效,他咧嘴笑了笑,“我承認我對你有好感,所以願意幫你,也很希望能跟你交個朋友。你知道,其實,在這種公司,多個朋友也是多條路。當然,如果你沒興趣,我也不會逼你,但我還是會心甘情願地幫你。”
  方好從小就沒怎麽被糖衣炮彈“攻擊”過。以前跟閔永吉在一起,他雖然對方好嗬護有加,但兩人太相熟了,許多話隻需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就彼此了然,無須廢話。而且多數時候,閔永吉都是拿她當小妹妹來哄,很少像情人那樣卿卿我我;跟沈亮在一起與同學間的相處沒什麽分別;而關海波,就更難從他那裏得到一星半點兒的柔情蜜意了,他是再死板不過的一個人,對自己也根本沒費多少心思--即使他肯費心思,方好也很難想象甜言蜜語從他嘴巴裏流出來會是什麽樣子。
  而眼前的這個人,雖然口碑不怎麽好,而且也不是方好中意的那一類帥哥,可是,當他麵含真誠地說出這樣一番情真意切的話來時,她還是被悄然感動了。
  方好並不知道蔣榮光在情場上也是身經百戰的人物,知道對付什麽樣的女孩該用什麽樣的手段。以他的經驗,這種以退為進的方式是最能打動方好這類性子憨直的姑娘的。
  方好雖然已經軟化下來,卻仍有疑慮。她畢竟還在施雲洛手下,盡管能不能在吳中繼續待下去還是個疑問,但仍不願意開罪這個女上司。方好想了再想,還是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飯我就不吃了。”
  蔣榮光自然明白她顧慮什麽,又是一笑,“你是怕你們施部長吧?其實也沒什麽,同事之間吃個飯,聯絡一下感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啊。如果施部長連這點肚量都沒有,還怎麽在吳中做下去?退一萬步說,就算她真的因為你跟我吃了頓飯就把你給辭了,嗬嗬,”蔣榮光臉上露出篤定的微笑,“吳中也並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的。你從哪個門出去,我還可以讓你從哪個門進來。”
  方好惶惑之際徹底犯了難:眼前的人是誌在必得,怎麽推脫都不行,可她真要向前邁一步,會不會就此一腳踏進水深火熱之中?
  蔣榮光卻容不得她再拒絕,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走吧,走吧,我位子都訂好了。不就是吃個飯嘛,你想得也太複雜了。”
  等方好徹底清醒過來,她已經坐在蔣榮光的車裏了。
  也是,不就吃個飯嘛。要以後都這樣,不得累死--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蔣榮光在她麵前刻意的溫文爾雅,沒再作出令方好反感的舉動,他跟她閑扯一些吳中的經典趣聞,滿足她的八卦心理。
  車子一停,方好朝餐館的招牌張了一眼,立刻有些緊張,“你不是說在公司附近吃嘛,怎麽一下跑到市中心來了。”這裏離聚林大廈實在太近,方好一下子又起了“高原反應”。
  蔣榮光笑道:“頭一次請你,怎麽也得像樣點兒吧。”
  這間餐館主打東南亞口味,做的幾道招牌菜味濃醇正,同時又結合了S市本土人士的喜好,也提供一些清爽素淡的蘇南家常菜。
  盛嘉是這間餐館的常客,一來餐館離公司近,二來關海波本人很喜歡。因此,隻要來了客戶,中午的用餐通常都會選擇這裏。
  方好低著頭,跟在蔣榮光身後,目不斜視地走在古色古香的回廊上。大堂裏餐桌林立,中午就餐的客人不少,語聲喧嘩。
  她總覺得無形中有一雙眼睛在虎視眈眈地瞪著自己,心裏一陣陣發緊。
  服務生領他們安然無恙地進了小包廂,方好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想想自己也是犯傻,關海波他們如果來這裏用餐,鐵定也是要訂包廂的,怎麽可能拉著客人在大廳裏湊合?
  蔣榮光打量她的神色,關切地問:“你很熱吧?我把空調調低點兒。”
  方好無可無不可地點頭說了聲謝謝。
  蔣榮光雖然訂了位子,可菜還沒點,此時拿了老大一本菜譜熱情地讓方好點。她再三推脫不過,隨意要了幾個菜,隻想早點吃完了回公司。
  蔣榮光又加了幾個菜,這才囑咐服務生:“先這樣吧,不夠我們再要,麻煩上快一點兒。”
  方好如坐針氈。看看時間,一點還沒到,也就是說關海波他們還是有可能光顧這裏的。她一會兒得掐著點兒走,避開他們進來或出去的時間。
  “還在擔心被你們部長罵啊?”蔣榮光見她神色猶疑不定,抿了口茶,善意地取笑。
  方好也端起茶杯,掩飾地喝了一口,又放下,找到個借口:“不是啦,剛才出來都沒跟她們說一聲,搞不好現在正在找我呢。”
  “打個電話回去不就得了。”
  方好這才發現自己手機忘帶出來了--她本來沒想到真會跟著他出來吃飯的。
  “拿我的打吧。”蔣榮光主動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
  方好趕忙擺手,“不用,不用。”又乘勢道,“咱們早點回去就好了。”
  菜陸陸續續地端上來。蔣榮光熱情周到,嘴巴又甜,可方好還不習慣被一個認識沒幾天的男人這麽細心地伺候著,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其實你在行政部幹著也沒什麽意思,施雲洛人很挑剔,很多小姑娘都被她罵哭過。有沒有想過往別的部門調?”
  方好把一塊咖喱雞小心地往嘴裏送,沒敢接他的茬兒,心裏卻翻了幾個個兒:施雲洛有這麽嚴厲嗎?好像沒看出來呢。
  蔣榮光貌似漫不經心地說道:“你要是有興趣,采購部現在倒還有兩個位子空著,都是幹實事兒的,等將來資曆上去了,還有望頂個一官半職--比你現在強多了。”
  他其實也是在心裏打著小算盤,如果自己真跟陳方好對上眼了,她繼續留在施雲洛那裏就是個麻煩,出來是遲早的事兒,不如未雨綢繆。
  方好卻想不了那麽多,施雲洛對她也算是有知遇之恩,到目前為止也還對自己不錯,怎麽能腳底抹油,說溜就溜呢?
  她抬起頭來,含糊地對蔣榮光笑笑,“謝謝蔣經理,還是……等以後再說吧。”
  “對對,咱們來日方長,不急,不急。”蔣榮光打著哈哈笑道。
  水果一端上來,方好又開始看表。兩點都過了,再不走,真的有可能要撞車了。
  蔣榮光聽她要走,知道她心裏惦著事兒--萬事開頭難,今天能把她約出來已經是成功了大半,於是沒再堅持,很快就結了賬陪她出來。
  方好隻求能速速離開這裏,腳下走得飛快,蔣榮光拔腿跟上,無奈之餘,恨不能挽住她的手,但畢竟不敢造次。
  “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再來。”門口的侍應生甜甜地打著招呼,替他們將門拉開。
  還沒來得及走出去,外麵一幫人馬先呼啦啦地闖了進來,有說有笑,旁若無人的樣子。方好不由往旁邊讓了一讓,挨近了蔣榮光,而他乘機抬起手臂,極輕地環住了她的腰。令他暗喜的是,方好竟然沒有拒絕,紋絲不動地站著,腰背挺得筆直。
  他站在她稍後的地方,當然看不到方好此時的眼裏已經迅速堆滿了慌亂,隻顧一眨不眨地應付著如探照燈一樣照射過來的數雙眼睛!
  季傑,董其昌,唐夢曉……一張張熟悉的臉在麵前一一晃過,當然,少不了關海波。伴在他身邊的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那位“新人”吧,長得的確清甜可人,難怪關海波這麽快就對自己放手了!
  方好的目光沒在“新人”臉上多加停留,隻怕自己看久了,對方的細皮嫩肉上會留下一道灼傷的疤痕。她掌心悄然緊握,胸口又開始難言地窒悶起來。
  每個人都注視著她,眼裏是單純的訝然,唯有關海波,目光從方好跟她的“同伴”臉上掠過,然後準確地鎖定在蔣榮光攬住她腰的手上,眸中陰鷙漸深。
  “陳姐,你也來這裏吃飯呀!”唯有尚蓓蓓心直口快地問候了一句。
  其餘幾個人都唯關海波馬首是瞻,見他神色凜然,完全當陳方好空氣一樣,腳步不停地往前挪動,也紛紛衝方好馬虎地點了個頭就匆匆追了上去。一群人很快煙消雲散。
  這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蔣榮光有些好奇,“他們是誰啊?”
  方好跌跌撞撞往外走,無力地回答:“以前的同事。”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方好在心裏仰天長歎,自己這點兒掐得--可真準哪!!!

  第四十七章
  孟慶華給在座的每人都把酒滿上,這才舉起杯子,率先道:“那個,咱們先請關總致歡迎辭,怎麽樣?”
  大家劈裏啪啦地鼓掌,關海波臉上的肌肉尚未從僵硬中恢複過來,但仍捏著杯子站起來,調勻呼吸,擠出一絲笑緩言道:“不好意思,這頓飯讓大家久等了。”又朝滿臉喜氣的新秘書揚了一揚杯子,“難得今天湊這麽齊,來,我們先歡迎小李加入盛嘉!大家幹了這一杯!”一揚脖,就把半杯子白酒給灌下去了。
  眾人都有些傻眼:今兒不是招待客戶啊,自己人吃飯,用得著這麽著心著力地飲嘛!可沒辦法,老大已經先幹為敬了,大夥兒隻能硬著頭皮上,紛紛齜牙咧嘴將杯中的美酒飲盡,同時都在心裏埋怨孟慶華:倒酒也不知道適可而止點兒,不要錢就這麽大方?
  這頓飯盛嘉的老老小小都盼了很久了,既是歡迎新人,也是迎接新的開始。盛嘉在騰玖油品危機的問題上,險險過關,雖然不用賠償高額誤工費,但繼續油品代理顯然已經不可能了,所幸與騰玖其他的合作項目並未受此影響而被砍掉,這完全要歸功於閔永吉對盛嘉的鼎力支持,這位溫文爾雅的儒商因此在盛嘉人的眼裏更加高大光輝。唯有關海波,麵上也是多次呈謝,心裏卻不是滋味兒--他豈能不清楚,閔永吉這麽照應盛嘉,是看了誰的麵子。
  “其實你在行政部幹著也沒什麽意思,施雲洛人很挑剔,很多小姑娘都被她罵哭過。有沒有想過往別的部門調?”
  方好把一塊咖喱雞小心地往嘴裏送,沒敢接他的茬兒,心裏卻翻了幾個個兒:施雲洛有這麽嚴厲嗎?好像沒看出來呢。
  蔣榮光貌似漫不經心地說道:“你要是有興趣,采購部現在倒還有兩個位子空著,都是幹實事兒的,等將來資曆上去了,還有望頂個一官半職--比你現在強多了。”
  他其實也是在心裏打著小算盤,如果自己真跟陳方好對上眼了,她繼續留在施雲洛那裏就是個麻煩,出來是遲早的事兒,不如未雨綢繆。
  方好卻想不了那麽多,施雲洛對她也算是有知遇之恩,到目前為止也還對自己不錯,怎麽能腳底抹油,說溜就溜呢?
  她抬起頭來,含糊地對蔣榮光笑笑,“謝謝蔣經理,還是……等以後再說吧。”
  “對對,咱們來日方長,不急,不急。”蔣榮光打著哈哈笑道。
  水果一端上來,方好又開始看表。兩點都過了,再不走,真的有可能要撞車了。
  蔣榮光聽她要走,知道她心裏惦著事兒--萬事開頭難,今天能把她約出來已經是成功了大半,於是沒再堅持,很快就結了賬陪她出來。
  方好隻求能速速離開這裏,腳下走得飛快,蔣榮光拔腿跟上,無奈之餘,恨不能挽住她的手,但畢竟不敢造次。
  “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再來。”門口的侍應生甜甜地打著招呼,替他們將門拉開。
  還沒來得及走出去,外麵一幫人馬先呼啦啦地闖了進來,有說有笑,旁若無人的樣子。方好不由往旁邊讓了一讓,挨近了蔣榮光,而他乘機抬起手臂,極輕地環住了她的腰。令他暗喜的是,方好竟然沒有拒絕,紋絲不動地站著,腰背挺得筆直。
  他站在她稍後的地方,當然看不到方好此時的眼裏已經迅速堆滿了慌亂,隻顧一眨不眨地應付著如探照燈一樣照射過來的數雙眼睛!
  季傑,董其昌,唐夢曉……一張張熟悉的臉在麵前一一晃過,當然,少不了關海波。伴在他身邊的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那位“新人”吧,長得的確清甜可人,難怪關海波這麽快就對自己放手了!
  方好的目光沒在“新人”臉上多加停留,隻怕自己看久了,對方的細皮嫩肉上會留下一道灼傷的疤痕。她掌心悄然緊握,胸口又開始難言地窒悶起來。
  每個人都注視著她,眼裏是單純的訝然,唯有關海波,目光從方好跟她的“同伴”臉上掠過,然後準確地鎖定在蔣榮光攬住她腰的手上,眸中陰鷙漸深。
  “陳姐,你也來這裏吃飯呀!”唯有尚蓓蓓心直口快地問候了一句。
  其餘幾個人都唯關海波馬首是瞻,見他神色凜然,完全當陳方好空氣一樣,腳步不停地往前挪動,也紛紛衝方好馬虎地點了個頭就匆匆追了上去。一群人很快煙消雲散。
  這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蔣榮光有些好奇,“他們是誰啊?”
  方好跌跌撞撞往外走,無力地回答:“以前的同事。”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方好在心裏仰天長歎,自己這點兒掐得--可真準哪!!!
  孟慶華給在座的每人都把酒滿上,這才舉起杯子,率先道:“那個,咱們先請關總致歡迎辭,怎麽樣?”
  大家劈裏啪啦地鼓掌,關海波臉上的肌肉尚未從僵硬中恢複過來,但仍捏著杯子站起來,調勻呼吸,擠出一絲笑緩言道:“不好意思,這頓飯讓大家久等了。”又朝滿臉喜氣的新秘書揚了一揚杯子,“難得今天湊這麽齊,來,我們先歡迎小李加入盛嘉!大家幹了這一杯!”一揚脖,就把半杯子白酒給灌下去了。
  眾人都有些傻眼:今兒不是招待客戶啊,自己人吃飯,用得著這麽著心著力地飲嘛!可沒辦法,老大已經先幹為敬了,大夥兒隻能硬著頭皮上,紛紛齜牙咧嘴將杯中的美酒飲盡,同時都在心裏埋怨孟慶華:倒酒也不知道適可而止點兒,不要錢就這麽大方?
  這頓飯盛嘉的老老小小都盼了很久了,既是歡迎新人,也是迎接新的開始。盛嘉在騰玖油品危機的問題上,險險過關,雖然不用賠償高額誤工費,但繼續油品代理顯然已經不可能了,所幸與騰玖其他的合作項目並未受此影響而被砍掉,這完全要歸功於閔永吉對盛嘉的鼎力支持,這位溫文爾雅的儒商因此在盛嘉人的眼裏更加高大光輝。唯有關海波,麵上也是多次呈謝,心裏卻不是滋味兒--他豈能不清楚,閔永吉這麽照應盛嘉,是看了誰的麵子。
  關海波揚起與方好相纏的那兩隻手,微笑著對吳俊良道:“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我的未婚妻,陳方好小姐。”
  回到公司,方好心中因為見到關海波而引起的震撼猶未散盡。她腦子明顯慢半拍,劉原望向她的目光憂心忡忡,她無言以對也無暇顧及,默默地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來,對著電腦屏上漫天飛舞的公司logo,愣了半天神,才慢吞吞解開屏保。
  劉原已經發了一串留言給她。
  “你去哪兒了?”
  “中午等你,怎麽半天都不回來。”
  “真跟姓蔣的出去吃飯了?”
  方好抬起手臂,懶洋洋地敲回:“嗯。施部長知道嗎?”
  劉原的頭像沉默了良久,才重新閃動,“她沒留意,不過你……唉!”全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
  方好心裏也有些歉疚。她天生是耳根子軟的人,所以成不了什麽大事,一向也很有自知之明,但如果拖累好心為她著想的同事,她會非常過意不去。
  兩人沒再繼續聊下去,因為方好很快就被施雲洛的一個電話叫進了辦公室。
  “坐吧。”施雲洛拿筆點點對麵的椅子,精致的臉蛋上看不出一絲波瀾。
  方好畢竟有些忐忑,自己剛做了件似乎挺“對不起”她的事兒,現在被叫進來對簿公堂,她的“被告”心理一下就建立起來了。
  施雲洛十分幹脆,開門見山地問:“蔣榮光,是不是在追你?”
  盡管方好已經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但如此直接的問話還是讓她張口結舌。她局促地回答:“沒,沒有的事。”
  施雲洛犀利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她臉上審度,雖然唇角含著笑,那眼神依然稱得上肅殺。方好突然明白為什麽劉原她們始終那麽小心謹慎了。
  “沒有最好。”施雲洛點了點頭,放低聲調,“我並非要幹涉你的私生活,但我一直認為同一家公司的兩個人談戀愛不是什麽好事,容易招惹是非。”
  話說得很在理,方好卻不由想到她自己不是也跟吳副總在一起共事嗎?這樣想著,她誠惶誠恐的臉上便藏不住一絲不以為然。施雲洛顯然捕捉到了,不禁皺了皺眉,心下卻是一寬:這年頭陽奉陰違的人實在太多了,方好雖然辦事糊塗,但畢竟還老實,心裏想什麽臉上全能看出來。
  施雲洛修理得完美無瑕的一雙玉手擱在桌上,飽滿圓潤得如同貝殼一樣炫亮的指甲輕輕點擊著桌麵,雪白的手腕上,一根點綴了紫水晶的白金手鏈也跟著她的手勢微微晃動。方好看得出神--這雙手不去做首飾廣告實在是可惜了。
  “你了解蔣榮光這個人嗎?”施雲洛壓低嗓音,語氣含著不悅。
  “嗯?”方好輕輕晃了晃腦袋,把仰慕的目光從施雲洛的手上挪到她稍顯嚴肅的臉上,眨巴了幾下眼睛,老實地答複:“不了解。”
  施雲洛瞧她回答得如此坦白,且一臉無辜的樣子,竟被她逗得輕輕笑了起來。氣氛頓時有所緩和,方好應景地隨著她展顏。
  “不了解你還跟他一起出去吃飯?”她說這話時,雖然是嗔責,但因為帶著笑意,更像女人間講私房話。
  方好卻悚然驚心,不是說她不知道的嘛,怎麽……雙手在桌子下麵緊張地絞握在一起。
  施雲洛的手邊是一杯清茶,青花瓷的杯子,乳白色外身,上麵印有很喜氣的圖案。明明是俗豔到家的一件物品,拿在她白皙修長的手裏,卻堪稱完美。
  她端著杯子,很斯文地啜了一小口,複又放下,繼續剛才的話題:“他是靠什麽關係進來的我就不說了……”她的臉上難掩輕蔑,“不過,他喜歡在公司裏追求漂亮姑娘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了。你既然是我招進來的,我就必須對你負責。我不希望哪天你跟別人一樣哭哭啼啼地來找我。”
  方好望著麵前這個雅致動人的精英女子如此輕描淡寫而又老練狠辣地抨擊自己的對手,隻覺得膽戰心驚,一陣陣汗顏。她直覺施雲落和蔣榮光一樣,都不是什麽善茬兒,於是再一次在心裏感歎:這公司,複雜,真複雜!
  才來了兩個星期,是非倒惹了一大通。方好明顯有玩不轉的感覺,她那顆原本躍躍欲試的喜悅之心不禁瑟縮地往後退了一退。也許,她隻適合在盛嘉那樣的小公司裏貓著,雖然工作瑣碎點兒,地位底下點兒,畢竟簡單易操作啊。
  隻是,眼下的情形,也隻能先遵循“既來之,則安之”的法則了。
  她在心裏醞釀了一番,決定還是要替自己辯解兩句。一味的沉默隻會讓施雲洛誤解自己是心虛,再說她跟蔣榮光,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張了張嘴,正待發話,施雲洛桌上的電話卻先於她的發言響了起來。
  施雲洛立刻向方好擺手製止,然後接起電話,聽了片刻,很簡短地“嗯”“哦”了兩句後,下令道:“請他稍等一下,我馬上派人去接。”臉上逐漸泛起明豔的笑容。
  平心而論,這個美女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你先出去吧,我有個客人要過來。”施雲洛款款起身,結束了她們之間這場看似挺重要的談話。
  方好站起來,還未轉身,又被她叫住。
  施雲洛手上拿了一個黑色的文件夾,遞向方好,“你把這些文件拿到文控室去跟小周對一對,她上回在會上說咱們的版本已經過期了,現在就去。”
  “哦,好。”方好接過來,無意識地翻了翻,再抬眼,卻見施雲洛在整理桌子上並不淩亂的文件,眉心間攢著一股緊張。那種因期待而不安的心情方好並不陌生,她滿心好奇,不知道什麽樣的客人能讓這位美女領導如此重視。
  打開門向外走,聽見施雲洛在電話裏交代劉原,聲音壓得有點低,“……對,馬上,在底樓休息室……等等,你帶他走一零二室旁邊的那部電梯……”
  方好暗暗咋舌:連路線都要規定好,大公司就是規矩大!
  手一鬆,門在身後自動合上了。
  出來時,劉原已經不在。方好還是先回了趟位子,這通談話雖然時間不長,也夠要命的,搞得她口幹舌燥。
  站在辦公桌前大飲了幾口水,順手把攤在電腦旁的一摞資料拿上--都是要複印的,資料室旁邊有個影印中心,很方便。
  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掠過手機,隨手拿起來看看,屏幕一亮,提示有數個未接來電。方好怔了一怔,有種強烈的預感在心底升起,迫切地翻開來看。
  整整六個電話,全是關海波打來的!
  方好頓時心跳加劇,放下電話先讓自己鎮定一下,生怕是幻覺,又重新拾起來查看。這一回確定了,的確是他,看時間顯示應該是自己離開餐館不久。她的手機沒帶在身上,所以沒有接到。
  一時說不清是悲是喜:他竟然還會給自己打電話,為什麽?
  盡管方好無數次告誡自己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終結,可某些時候,她還是會無法控製地想到他,對於他這一陣對自己所持的不聞不問的態度也充滿了怨憤。她不得不承認,這段日子,其實自己對他一直是有所期待的;而剛才在餐館的狹路相逢更是讓她看清了自己的虛偽--嘴上標榜劃清界限,可看著他對自己視若無睹的樣子和身旁亭亭玉立的“新人”,她那一刻簡直沮喪得無以複加。
  緊握手機,揣著一腦子亂糟糟的想法,她慢吞吞地往資料室方向走,一邊還繼續神遊。資料室在二樓,方好想都沒想,就往右手的窄廊裏一拐--窄廊轉兩個彎,到了盡頭就是電梯。
  事實上,從這裏走,反而是繞遠道,但方好每天上下班都選擇的是這條遠路--直道上人聲喧嘩,還會被好些眼睛打量著,讓她覺得別扭。這條小路就不同了,在整個行政大樓的最邊緣,曲折費勁,除了保潔員,倉庫運輸工,很少有人往這裏走。
  某些時候,她有著蠻不講理的固執。
  方好忽然想到一個關鍵問題,自己沒接關海波的電話,以他的大爺脾氣,說不定現在已經暴跳如雷了!況且,剛才她是跟蔣榮光在一起,他見到了十有八九要誤會。難道,這就是他給自己打電話的原因?!
  要真是這樣,是不是表明他還在乎自己,如果他什麽感覺也沒有,也不至於這麽急著聯絡她了。
  這樣一想,淡淡的喜悅和不安同時湧上心頭。
  接下來又開始糾纏一個問題:要不要給他回個電話呢?
  方好猶豫起來。矜持了這麽久,要一下子打破,麵子上還真有些過不去。
  可是,好歹是他主動先打來的,自己純粹作為回應打過去,應該不算丟臉吧?
  方好在打與不打之間搖來晃去,甚至沒有數一下在走廊上轉了幾道彎。今天這條走廊仿佛特別長,怎麽也走不完似的。
  她心裏的天平最終傾斜,她給自己找了個完美的理由:連續六個電話追殺過來,估計是--出大事了!
  手指一起一落,果斷地回撥過去。手心裏滲出密密的汗,她竟然緊張至此。
  遠遠的,不知哪個角落傳來很好聽的手機鈴聲,如高山流水一般清冽、舒暢。
  關海波用的就是這種鈴聲。她跟他那麽長時間,聽都聽膩歪了,可他總也不換。此時音樂再度入耳,卻有種說不清的親切。
  方好有點懵。難道,她開始出現幻聽了?
  她驚詫地循著那聲音望過去,整個人立刻就僵持在了原地,像凍住的冰雕。
  走廊那一頭,劉原領著氣宇軒昂的關海波正朝這邊走來。
  關海波遠遠地就看見了心事重重的方好在廊上低著頭蝸牛一樣前行,他嘴上應付著劉原的客套,不露聲色地接近目標。
  待看見方好打電話的動作,而自己的手機在同時間唱響時,他怔了一下,立刻心領神會,嘴角難以抑製地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沒有接起來,手指按下拒聽鍵。
  當與目瞪口呆的方好擦肩而過時,關海波腳步略滯,稍稍湊近她一點,在她耳旁低語道:“過得不錯啊,陳助理。”
  劉原訝然地望著他們兩個如此曖昧的情狀,還沒來得及開口質疑,關海波已經接著朝前走了。
  方好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嘴巴半張,怎麽也無法將它合攏。
  原來,施雲洛要見的客人是他?!

  第四十八章
  白玉一般晶瑩剔透的骨瓷杯上刻著年代久遠的細膩圖繪,如同說不盡的繁華與蒼涼的故事。杯口白霧繚繞,帶來一縷清淡的茶香。
  “海波,我記得你一直很喜歡喝綠茶。”施雲洛坐在會客室的小沙發上,笑吟吟地望著斜對麵的關海波軟聲細語,“這是一個朋友從峨眉山帶回來的特級竹葉青,你嚐嚐,味道可好?”
  關海波沒碰那杯茶,淡淡道:“很多習慣都會慢慢改變——我現在已經不喝茶了。”
  施雲洛臉上略略一僵,複又笑道:“哦,是嗎?我倒是……”麵前的人臉上的表情太過淡漠,她便沒有把那句話說完,換了一副笑容,帶著濃重的職業氣息,也許是出於自衛,話鋒一轉,語調依舊柔軟,“我沒想到你今天會過來。”
  關海波雙手交叉相握,穩穩擱在自己的膝蓋上,淡然一笑,“我也沒想到。”
  施雲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一貫沉穩的心境在他麵前一點一點打破。
  都說富貴如浮雲,轉眼即煙消雲散。施雲洛也終於發現,那些曾經深深吸引了自己,讓她仰慕的遙不可及的繁華其實不過如此。華麗的背後盡是怨懟,計較,爭奪,算計,置身其中的人掙不脫,也逃不開,隻能無休無止地周旋。
  夜深人靜,當身旁空無一人時,對著窗外皎潔的明月,她何嚐沒有過怨悔。
  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代價,這真的是一條至理名言。她無數次苦笑過,也嘲弄過自己,然而到頭來,還是於事無補。
  她承認,自己對關海波,有著交纏不清的感情:歉疚、懊悔、留戀……在自己婚姻不如意的這兩年裏尤其如此。那些本該淡化的情感隨著她對丈夫、對吳家的不滿與日俱增,濃烈的煎熬纏繞著她,焚燒著她的內心。
  可她畢竟還有理智,不會貿然地主動與關海波聯係。且不說吳俊良會怎麽想,即使是關海波這邊,她也沒有把握和自信,隻要自己轉身,他就一定肯回頭。
  他是個驕傲的人,她不是不知道。他驕傲到可以為了麵子舍棄自己;也因為要贏回驕傲,他拋開鑽研學術的理想,背水一戰,終於打開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
  發現陳方好,對施雲洛來說,既是一個偶然,也是她期待已久的契機,所以,她毫不猶豫地留用了她。不管陳方好可能會給她帶來什麽,她都不願意放棄這個天賜良機——有了方好,她就擁有了一個可以順理成章接近關海波的理由。
  如果真如她猜想的那樣,關海波對自己舊情難了,她願意立刻放下吳家的所有,義無反顧地回到他身邊,彌補曾經的傷害,也還自己一份普通人的快樂。
  現在,一切如她所願,關海波現身了。
  “海波,你……還在怨我嗎?”她終於艱難地切入心中期許已久的那個正題。
  關海波默默將臉轉開,不去打量她麵龐上浮起的歉疚,或是幽怨。
  他用心愛過她三年,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力。對於那段過去,他無法抹殺。而此刻她臉上的這些表情,在他看來,是對自己曾經珍視的美好的一種玷汙。
  施雲洛看不到他的反應,他沉默的回應令她以為他在動搖,“其實……這些年,我過得……並不好……”她在他麵前無須演戲。既然他為自己而來,無論如何,她都要賭一把。
  關海波無動於衷地聽著,他當然明白,這些話能夠從高傲而精明的施雲洛嘴裏吐出來,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她想借此傳達什麽樣的信息他心中亦是了然。
  他及時打斷了她,沒心思聽她懺悔,也不想誤導她,“對不起,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幫個忙。”
  施雲洛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畢竟自己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話不能說得太不堪,她盤算著該如何婉轉地表達才能既讓對方明白,自己又不失分寸,而關海波的這個轉折讓她有些始料不及,“……哦,什麽事?你說。”
  關海波換了個姿勢,身子往前一傾,手肘撐在膝蓋上,依舊保持雙掌交握,半低著頭,淺笑了一聲才道:“我來,隻是想見見陳方好。”
  施雲洛坐在位子上不動,半天沒有回應。
  女人的第六感是極其靈敏的,如果之前她沒想到,隻能說是因為她太自信了。
  施雲洛的心情頓時一落千丈,但她也是經曆過大場麵的人,立刻收起臉上淡淡的一層淒楚,擠出一絲笑容,有些僵硬地問:“為什麽?”她的思維從來都很清晰,“你要見她,私下裏都可以,為什麽要跑來我這兒?”
  關海波挺起腰往後仰去,他無意刺激施雲洛,但她這次利用陳方好的行徑還是惹到了自己,他無法對她繼續保持寬容的姿態,在把陳方好“抓捕”回去以前,他有必要讓施雲洛清醒一下。
  “我們之間鬧了點兒誤會,她趁著我出國,賭氣離開了公司,至今不肯見我。她的小孩子脾氣發作起來,我也拿她沒辦法。”他緩緩地訴說,無奈之情寵溺之態溢於言表,情真意切。
  短短的幾句話,足以讓施雲洛花容失色。他們曾經在一起三年,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她一清二楚,再怎麽變,她也知道,他從來不會拿感情的事來開玩笑。
  關海波仰起臉,朝仍在發怔中的施雲洛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能否麻煩你請她過來一下?她好麵子,當著你的麵,我想,她不至於給我臉色看。”
  施雲洛在這一刻,心裏的煎熬簡直可以用五內俱焚來形容。然而,她臉上的痛楚隻是一閃而過,揚了揚眉,不失風度地回報了以一個同樣飽滿的笑容,“沒問題,你的事,我總是要幫忙的。”
  她優雅地起身,返回高高在上的座位,纖長的手指在話機繁雜的鍵盤上略略停頓,找到屬於方好的那一個按鈕,撳下去,指尖冰冷。
  響了很久,沒有人接,這才想起來,方好被她派去核對資料了。換了劉原的號碼,從容地告訴她,去找方好過來,盡快。
  “謝謝!”關海波依然坐在沙發裏,遠遠地向她致謝,客氣得仿佛路人。
  “不客氣!”她亦如是,矜持地微笑,始終沒再從高位上下來。
  室內死一般的寂靜。
  門毫無征兆地被推開,沒有敲門和事先預告。施雲洛皺了下眉頭。
  進來的不是別人,卻是吳俊良。
  “雲洛,今天晚上錢秘書長那裏,你必須跟我……”他的話在見到關海波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眼神立刻變得深邃凜然,仿佛有些不相信,“關……海波?”
  關海波頗有風度地欠了欠身,卻並未站起來,“吳副總記性不錯。”
  彼此見麵次數雖然不超過三回,但對方長什麽樣,早已清清楚楚地銘刻在各自心中。
  吳俊良迅疾地掃了一眼麵無表情的施雲洛,心情陷入濃重的陰霾。上午的爭執言猶在耳,想不到下午她竟把人堂而皇之地請進了公司!她夠狠!
  暗暗冷笑兩聲,麵上卻浮起了笑容。他邁步過去,挨著關海波坐下,話卻是對施雲洛說的:“雲洛,這就是你不對了。老朋友來吳中,怎麽不事先告訴我一聲?咱們也可以好好款待啊!”
  施雲洛陰沉著臉,半晌才道:“你想款待,現在也為時不晚。”
  吳俊良看似親切的客套,卻是句句帶刺,讓施雲洛的一顆心不覺沉了一沉。
  為了個陳方好他就已經耿耿於懷地為難了自己半天,如今關海波赫然坐在麵前,豈不是更讓他覺著抓到了把柄?施雲洛心裏頓時窩了一肚子火。破釜沉舟搞得丈夫醋意大發,可惜,她枉擔了個虛名。
  不過她並不在乎。吳俊良在外麵的那些“事跡”她也早有風聞,礙著麵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他別以為自己真的就是傻子,今天借關海波也可挫挫他的銳氣。想到這裏,她不覺略略昂起了下巴。
  吳俊良豈能讀不出她的用意?隻見他臉上的笑容微微僵滯了一下,折過臉來,向著關海波,語氣頗為關切:“聽說,盛嘉最近惹了點兒麻煩?”
  關海波眉心一跳,輕聲笑道:“是啊,好在解決了。”他意味深長地瞥過去一眼,“吳副總對盛嘉真可謂了如指掌啊!”邊說邊伸手端起茶幾上玉雕般華美的瓷杯,呷上一口,一股清香頓時直沁心脾——果然好茶!
  關海波口氣裏的揶揄顯而易見,吳俊良修養再好,也按捺不住滿心的酸意,幹笑幾聲又道:“據我所知,盛嘉跟吳中好像沒什麽業務往來。關先生今天來,是為了拓展生意,還是……來找雲洛敘舊?”他冷冷的目光直射向施雲洛,而施雲洛的眸中亦是冷如堅冰,毫不畏懼地迎視著他。良久,他無奈地避過那鋒芒,寒氣和怒意夾擊著從腳底直躥上來。
  他在施雲洛麵前永遠都無法做到理直氣壯,隻因他令她喪失了做母親的權利。
  最初的兩年裏,他理所當然地把問題歸咎在她身上,於是天天在外麵放肆,然而,依舊是毫無動靜,這才著了慌,秘密地去做檢查,才被當頭棒喝!
  這種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自己老婆,施雲洛堅決要離婚,他苦苦哀求,就差下跪——他實在丟不起這個臉麵。
  施雲洛最終隻能妥協。榮華富貴再累人,也鮮有人主動放棄。
  關海波未及回答,門就怯怯地響了兩下,然後被小心地推開。
  方好一臉緊張地走進來,一見到辦公室裏坐著的這三個神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站在門邊死活不敢再挪步子。
  關海波見了她,不由一笑,站起身來,撣一撣衣服上的褶皺,緩步踱向方好,“既不是談生意,也不是敘舊,我是來——找人的。”說話間,他已經走到方好跟前,抓起她的手,十指相扣,緊緊握著。
  吳俊良既驚且愕,望著關海波對方好如此親昵的模樣,忍不住又扭頭去看施雲洛。她的臉繃得如同一塊剛出爐的鐵板。
  關海波揚起與方好相纏的那兩隻手,微笑著對吳俊良道:“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我的未婚妻,陳方好小姐。”
  餘下的三人同時呆住,方好通紅著臉,快速瞥了一眼關海波,不知所措,心底卻泛起了歡喜的泡泡——先是一個個,再是一群群地冒上來。
  “打擾兩位這麽長時間,真是不好意思。人我已經找著了,得先走一步了。哦,施部長,我替她請半天假,沒問題吧?”
  施雲洛連笑都笑不出來,隻是僵硬地點了點頭。

  第四十九章
  車子在壞城道上飆飛了近半個小時後,拐了一個彎,越行越偏,方好雙手死死捏住縛在身上的安全帶,直到此時仍有喘不過氣來的緊張感。
  關海波象押犯人似的一路拽著她的手從施雲洛的辦公室大步流星地出來,穿過眾目睽睽的大廳,人來人往的步行梯,緊張忙碌的前台……最後被他硬塞進車裏。
  方好忐忑不安,又隱約感到一絲喜悅,因為,他是為自己而來。
  然而,他這樣蠻橫地“劫持”了她,卻自始至終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
  方好從他繃起的臉上能判斷出來他是在生氣,而且是生自己的氣。
  她下意識地往車門的方向讓了一讓,唯恐他毫無征兆地發起飆來,自己沒有防備。以前,每次惹到他發毛,她心裏就有種冷嗖嗖的瑟縮感,已經成了職業習慣,隨時隨地等著把頭和四肢一縮,躲到龜殼裏,然後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接受他的炮轟。
  畏懼到極點,她卻反而赫然醒轉,他們之間,現在既非上下級關係,亦非情侶關係,自己再象從前那麽怕他就沒道理了,怎麽說。她也是獨立自主的陳方好,領土早已分毫不差地收回,怎能再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理清了思路,她不覺正了正身子,又清清噪子,鼓足勇氣開始盤問:“你,你要帶我去哪裏?”
  關海波根本不睬她,自顧自專注地開車。
  方好開始來氣了,他這算什麽態度?誰還求著他來了不成?!費那麽大勁把自己拖出來,就是為了讓她來欣賞他這張臭臉?
  她才不幹呢!
  “停車。”她振作精神,發號施令。
  命令無效。
  “停車!”她抬高噪門,口氣也陡然橫了一些。
  關海波似乎輕哼了一聲,繼續無視她,車子穩而飛速地前行。
  如此明顯的輕蔑擺在她麵前,熟可忍,熟不可忍?方好再也顧不得淑女形象,側過身去,氣勢洶洶地瞪著他,怒不可遏地叫道:“我叫你停車!聽見沒有!”
  忽然豁出去了,古時候的奴隸還知道揭竿起義呢!更何況是她80後青年陳方好!她早就說過不伺侍了,他還想怎麽滴,玩綁架?!
  “快停車!我要下車!!!”她的分貝已經沒辦法再高了,完全是聲嘶力竭,她是真的惱到了極點。
  這個男人。即使再出色,再屬意於自己,她也受不了他這股子目中無人的囂張。
  車速驟然減緩,又向前滑行了一小段,關海波猛然間一踩刹車,車子終於停在了路邊。
  關海波扭頭譏笑地望著她,眼裏的意思很明顯:你要下車,請便!
  方好瞅了瞅外麵,氣勢一下子萎靡下去三分,正是驕陽似火的下午三四點鍾,火辣辣的陽光毫不吝惜地灑向地麵,柏油路被熏得煙霧繚繞,看那架勢,如果是赤腳踩下去,大概腳底能立刻就烤熟了。
  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已是無法收回,她陳方好再渺小,也是有自尊的人,太陽再猛再大,也隻能認了。
  這個鬼地方,人跡罕至,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到車。方好狠狠地腹誹著身後這個可惡的男人,硬著頭皮,把門打開。
  才剛啟開了一半,立刻有隻大手探過來,迅雷一般將門拉上。
  方好愕然,扭頭望他一眼,關海波昂然迎視著她,對剛才的行為沒有任何解釋的意願。
  方好的倔強被逼到了角落,如同惹急了的牛犢抵在一角蓄勢待發。她猛地轉身,用力一扳把手,再次把門打開,還沒將腳提到門口,又聽到“砰”地一記關門聲。
  她被徹底激怒了,逗我玩兒是怎麽著兒?一下子發了狠,咬牙猛撲過去,意欲突破那隻尚擋在門把手處的大手,奪回主控權,一場無聲的廝殺拉開了帷幕!
  腰間忽然一緊,低頭看時,原來身子出其不意地被他用另一條手臂兜住了。
  她急怒攻心,拚命去掰摟住自己的胳膊,“放開,你這個壞蛋,快放開我!”
  根本無濟於事,她很快就被仰麵摟到他懷中,他的臉沉沉地壓下來,與她相互瞪視,近在咫尺!
  幾秒的短路之後,她重新掙紮,手足亂舞,妄想從他懷裏突圍,腦子裏警報齊鳴,這場“奴隸起義”看來不揭竿是不行的了!
  關海波一手緊拽住她,杜絕了她逃脫的可能,另一隻手很輕易地鉗製住她亂揮亂抓的雙臂,他嘴邊噙著一絲揶揄的笑意,滿眼貓捉老鼠的不屑。
  方好因為憤怒和求勝心切而漲紅的麵龐豔若桃花,沒有絲毫防禦地袒露在他麵前,他看著看著,眸中戲謔的神色逐漸褪去,眼神深邃得近乎詭異。
  這個神情方好並不陌生,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張了張嘴,想要發出幾句警告,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他早已迅速地俯下頭來,在她的抗議衝破喉嚨之前有力地堵住了她的嘴。
  他的唇如此滾燙,壓在她涼而柔軟的唇瓣上,他炙熱的舌也很快蜿蜒直上,強硬地分開她不肯合作的牙關,探入口中,與她交纏……
  被他如此貪婪地攻城掠池,所有的血都在往頭裏湧,她隻覺得羞憤難當,象被網住的魚一樣胡亂撲騰,心裏更是沮喪到絕望,她的起義,還沒打響,就被徹底攻陷了!
  可是,他帶給她的顫栗如此劇烈,與以往的每一次一樣,讓她無法抗拒,隻能狼狽承受。他強悍的侵襲恍若一陣熱風席卷而來,經過的每一寸地方都如同著了火,方好被炙烤得昏天黑地,逐漸忘卻掙紮,終於一點一點地軟化了下來……
  關海波輾轉在她香軟的唇上,她身上產生的每一絲細微的變化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得到,當她的雙臂情不自禁圈上他的脖子時,他呼吸漸促,吸吮得更深,托住她身體的手往上抬了一抬,將她整個人拱起一些,以便跟自己貼合得更緊密。
  他的唇舌始終沒有離開過她,這個吻對他來說相隔太久,每一分甜美都如烙印一般銘記在心上,而不管他怎樣反複索取,仿佛都無法滿足心中的焦渴。
  在這一刻,縈繞在兩人心上所有的猜疑,委屈,憤怒和幽怨都化作一聲喟然的歎息,在相互纏綿之中如青煙般梟梟飄遠,留下的,隻有最真切的思念和彼此擁有的真實之感。
  關海波終於明白,自己是徹底被懷裏這個看似憨憨傻傻的小女人給征服了。不管她怎樣逃避自己,漠視自己,也不管她怎樣惹他生氣,他都無法再放開她的手。因為,擁她在懷裏的感覺如此溫暖,又如此美好……
  他的吻從最初的霸氣逐漸轉為溫柔的憐惜,方好感受到了,頓時百感交集,她能從中讀出他對自己的渴求和珍視,還有一絲明顯的歉意,也許,任何動聽的語言都遠不及如此情深意濃的一個吻更有說服力。心中的怨念逐漸淡去,她本就不是心腸堅硬的人,唉,沒出息就沒出息吧!
  呼吸驟然間一鬆,她嬌喘咻咻地睜開雙眼,他的臉仍離得很近,放大了數倍,籠罩在她視野的上方。
  她雙頰緋紅,鮮唇嬌豔欲滴,眸中張牙舞爪的氣勢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水霧迷漫,眼波流轉,說不出的楚楚動人。
  他的目光戀戀不舍地停留在她臉上,四目相對,柔情似水,無聲的流淌而過。
  激情漸漸平複,手臂上即有輕微火辣的觸感傳來,他餘光一掃,一道七八公分長的抓痕妖嬈的爬過,帶出細細的紅線,他頓時眉頭微皺。
  方好不解,順著他的目光追隨過去,立刻也是僵住。
  “失敬啊,女俠!”他帶著濃重的鼻音開了腔。
  方好羞窘交加,訕訕地撫了撫淩亂的頭發,聲音低得象蚊子叫,“誰讓你欺負我的。”她嘟著嘴,那張霜染似的臉上先發製人地含了一絲慍意。
  她的樣子像隻充飽了氣的皮球,圓滾滾的,仿佛踢一腳就能蹦出去老遠,可愛極了,令他怎麽也生不起氣來。
  他放棄追究,直起腰來,將她扶正,鬆開了手,方好暗舒了一口氣。
  “剛才那個,是什麽人?”他卻沒有就此放過她,驟然發難,噪音暗啞,然而,仍能嗅得出濃烈的醋意。
  “你說誰?”方好的腦子仍有些缺氧,轉不過彎來,無辜地望著他,完全不知所謂。
  關海波鼻子裏哼了一聲,真不知道她是真傻還是裝傻,極不情願地提醒她,“餐館門口,站你旁邊那位。”
  方好遲鈍地想了想,終於清醒,“哦,他呀……同事呀。”
  關海波頗為懷疑地審視她,“同事?就這麽簡單?”
  方好故作坦然地點頭,暗暗汗顏,怎麽事先沒準備好答案,就知道他是為了這個吃醋。
  “他為什麽隻請你一個人吃飯?”盤問仍在繼續。
  方好隻得玩起了腦筋急轉彎的把戲,抓抓頭發,靈機一動,“不是啦,是我請他吃飯,他是我們部門的老前輩,我有好多問題請教他呢!”
  誰說她傻?她也聰明著呢!
  關海波將信將疑,喘了口粗氣悶聲又問:“那他摟著你幹什麽?”一想到攬在她腰間的那隻手,他說恨不得把牙關咬碎。
  這回輪到方好吃驚了,“有嗎,你……不會是看錯了吧!”
  她眼裏的驚異沒有絲毫摻假,關海波久久地瞪著她研究,似乎明白了什麽,不覺哀然長歎,這個傻姑娘,給人吃了豆腐,自己竟還蒙在鼓裏。
  一顆懸著的心卻終於放了下來。
  他輕輕一聲歎息,伸手將她重新攬入懷中,把下巴磕在她頭頂上,心裏有種安實的寧靜,有她在身邊的感覺,的確很好。
  良久,他低低一笑,附在她耳邊道:“我收回之前說過的那句話。”
  方好正沉浸在溫柔鄉裏,他熱熱的呼吸噴在她耳朵周圍,令她有些意亂情迷,好一會兒,才喃喃地張口反問:“你說過什麽了?”
  關海波拉長了聲調,慢吞吞道:“其實~~你一點也不省心。”
  方好驟然間杏目圓睜,眼裏重新燃起怒火,關於“省心不省心”的這句話實在是傷透了她的心,想不到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竟然一點也不顧她的感受!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發作,就已經被他緊攬在胸前,能聽到他悶悶的笑聲從胸腔裏傳來,忍得很辛苦的樣子,她愈加生氣,想也不想,抬手就狠狠往她胸前捶去。
  “哦喲!”關海波故作吃痛地嚷了一聲,眉頭緊鎖。
  方好嚇了一跳,從他懷裏掙脫出來,緊張地察看,看他表情不似作假,頓時懊悔不迭,“打在哪兒了,很疼嗎?”
  關海波終於沒能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真是老實孩子,怎麽這麽好哄?
  方好情知上當,賭氣轉身不理他了。
  關海波從身後攬住她的腰,柔聲道:“是我不對,別生氣了,好不好?”
  他在她麵前還是第一次這麽低聲下氣,方好的心即使是鐵打的,也禁不住被泡軟了,她扭動了幾下身子,嘴角漸漸爬上笑意。
  關海波沒有放開她,兩人就勢互相倚靠著,誰也不再說話,享受這一刻的靜謐幸福。
  “我以為你不會再來找我了。”他她說話的口氣不無幽怨。
  “怎麽會呢?你那天那麽凶狠地推我出門,我隻是……想讓你多點時間冷靜。”關海波輕輕地撫弄她的頭發,軟而柔順,一如她的人。
  方好想起了那些日子自己的憋屈,心裏頓時有些酸酸的,“你去德國,給那麽多人打過電話,偏偏不給我打,你還跟顧律師……”越說越委屈。
  關海波聽著她憤懣的控訴,再也抑製不住笑意,把她的臉扳過來,正對著自己,他收起笑容,盯著她的眼睛,嚴肅而認真地道:“我跟顧律師之間,就是很簡單的合作關係,打涉外官司是她的強項,泰誌剛力薦她給我,事實證明,我們都沒有看錯人,這次的麻煩幸虧有她,才順利過關。但是,除此之外,我們之間再無其他。”
  他的麵色緩和下來,“至於沒有給你打電話這件事,的確是我的錯,我高估了你,也高估了我自己,結果讓兩人都受罪。”他諧趣地笑了一笑,“不過,你要知道,再聰明的人也有犯糊塗的時候。”他說完在她麵頰上輕觸一吻,低聲道:“以後再不會了。”
  方好的臉上浮起最醇美的笑容,所有的疑慮都如陽光下的白雪,一點點地融化,成為最透明純淨的流水。
  他想起了什麽,突然道:“其實,我給你打過一次電話的,你沒有接。”
  方好眼珠子連連轉動,想起了自己哭得水淹七軍的那天,原來果然是他打來的,頓時嘟起嘴嗔道:“我不接,你就不能再打第二次嘛!一點誠意都沒有!”
  關海波撫了撫她的臉,笑笑,“本來就不打算給你打的,那次沒忍住,後來一忙就忘了。”
  他話鋒一轉,“我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兒?”她很好奇,這樣的口氣,肯定不會是她以前去過的場所。
  關海波已經興致盎然的重新發動了車子,抿著嘴笑道:“到了你就明白了。”

  第五十章
  近一個小時的車程之後,他們來到了F大。
  東郊的大學城因為F大而享譽全國,雖然在S市呆了三年之久,方好卻從未來過,這所名牌大學對她來說,盡供遠瞻。
  正值放暑假,學校裏基本沒什麽人,兩個校外人士貿貿然闖進去,保安自然免不了一番盤查,關海波隻簡單提供了幾個人的名字。保安就心領神會的笑著給他們讓道了。
  盛夏的F大被枝繁葉茂的濃密綠意庇護著,已是傍晚時分,陽光漸漸轉為金色,廣袤的球場上,稀稀落落的有群學生揮汗如雨的在踢球。
  兩人手挽手,漫步在球場邊的綠蔭裏,偶有風過,浮動枝葉無聲的搖擺,一切都是如此愜意明快。
  方好不僅嫣然一笑,仿佛回到了調皮的學生時代。
  關海波直至球場對麵的鍾樓,那是F大的標誌性建築,低頭對她說到:“這裏是我的母校。”
  方好點頭,“我知道呀。”她見過他對外的履曆。
  他又補充:“我還在這裏教過兩年書。”
  “是嘛!”這個方好還是頭一回聽說。
  她感到很意外,笑嘻嘻的打量他。置身學校讓她感到輕鬆自在,也開口沒遮攔,
  “我最喜歡老師了,以前還暗戀過給我們上經濟學的助教呢!”
  關海波啼笑皆非的睨了她一眼,“小花癡!”
  也是因為她這句話,心裏感慨油然而生。
  “施雲洛……曾經是我的學生。”他終於緩緩吐出了纏繞自己心上那個結,他想告訴她,自己曾有的過去。
  方好眼睛瞪的老大,八卦心裏完全被調動了起來,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他不講下去。
  關海波找了處樹蔭下的石凳,拉方好一起坐下,自己則靠在身後粗大的樹幹上,他迎視著一點一點西墜的落日,光線柔和,不再那麽刺目,這樣的場景熟悉的如同昨日重現。
  這裏是天然的看台,右手邊的足球場上曾經有他流下的汗水,怒吼和歡笑,。那時候,總有個白膚勝雪的女孩,會坐在這裏,捧著毛巾和水,笑吟吟的等他下場……
  他閉了閉眼睛,往事如煙,忽忽悠悠已經三年多過去了。
  自從和施雲洛分手,他就再也沒有來這裏有過片刻的停留,那一場風花雪夜在他心裏結下的堅冰他無力碰觸。
  緩緩睜開眼睛,麵前是方好純淨如水的眼眸,她沒有施雲洛那樣令人驚豔的嬌美,她是山間靜靜流淌的小溪,不經意的從你心上經過,就再難忘卻。
  “怎麽不說了?你們後來……為什麽會分開?”
  關海波凝視著她溫暖而安寧的眼眸,已能平靜的述說,“她嫁給了吳俊良。”
  方好的眼裏有疑惑在堆積,“她……難道不愛你了嗎?”
  關海波苦笑,“很多人的愛都是講條件的,如果,有人能給她提供更好的條件,她的愛就會轉變。”
  方好默然,她在這一刻,很自然的想起了閔永吉,他也說過喜歡她的,可是到頭來他還是娶了別人。
  似乎,每個人長大了,都在改變,一塵不變的那個人,注定是受傷的一方。
  “她離開後的那一陣我很痛苦,曾經是自己全心全意對待的一個人,就這麽容易跟你揮手道別了,我真的很想不通。他們結婚那天,我還是去了,我要看看吳俊良到底有什麽地方那麽吸引她。”
  “然後,我看到了一場很隆重的婚禮……在當時,大概我窮極一生,都無法給她那樣的排場。我突然明白,我不是輸給了吳俊良,而是輸給了支撐他身後的那個龐大的財勢集團。所以,從那天起,我就隻有一個念頭,我要賺錢,賺很多錢,然後砸在她臉上,讓她後悔當初的選擇。”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這三年裏,他會如此執著的不苟言笑,一心一意撲在生意場上,對周遭的其他事情充耳不聞。
  他是個長情的人,他愛過,被傷過,就不會那麽容易忘記。
  方好輕輕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她想給他安慰,雖然太遲。
  關海波反手將她柔弱的收包裹住,她的善良讓他心暖,可是他已經不需要這樣的安慰,三年的曆練與捶打,他已足夠堅強。
  況且,有她在身邊,他覺得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他甚至想,也許,上天讓他經曆那次打擊,無非是為了最後把他引到方好身邊,因為,她才是自己最值得珍惜的那個人。
  關海波忽然向她笑了笑,又道,“其實,當我終於有了點錢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當時的想法實在幼稚,我真的把錢砸在她臉上又能怎麽樣?她也不可能在回到我身邊,即使她回來,我也不會再愛她。”
  他說得如此淡然,可不知為什麽,方好隻覺得鼻子裏酸酸楚楚的,有熱熱的霧氣在縈繞,那是一種怎樣無奈的悵然呃。
  “我一時負氣,放棄了自己的專業,辜負了老師,一心想去證明自己最終會贏。其實,現在想想,我還是輸了,我輸掉了這幾年的自己,活得不知所謂。”
  “你……後悔了?”方好望著他問。
  關海波思索了片刻,釋然一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沒什麽好後悔的,每種經曆都有它存在的價值。”他緊握她的手,語氣淺柔,“況且,我很幸運,在這條路上能夠遇見你,這是任何財富都比不上的。”
  方好感動的無以複加,淚水終於沒能忍住,從麵頰上跌落下來。
  關海波眼裏柔情更深,他輕聲歎息,繼續道:“你一直問我,為什麽喜歡你,這些天,我也老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方好抽了抽鼻子,努力控製住激動的情緒,聽他接著往下講,他說的話雖然不華麗,可是每一句,都能準確的波動她那根心弦。
  “感情這種東西實在一點一滴中積累起來的,我無法確切的告訴你到底是在什麽時候,心裏開始有你……也許,就是你說要走的那次,那時候我真的已經走投無路,手上做的幾個生意,沒有一個順的。好不容易要到點兒債回來,卻連你也要離開我,我很灰心,覺得自己也許真的不是做生意的料。當時我就想,如果你走了,我也不幹了,仍回學校教書去。可是心裏是很無奈,也很難過的,我不習慣接受失敗,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方好也想起了那段艱難的歲月,他們共同麵對每一個難關,走的那樣跌跌撞撞,可是因為與對方相互扶持著,竟也闖了過來,回憶裏,所有的艱辛也都沾染了溫馨與甜蜜。
  “你不知道,你的留下,對我的意義有多重大,從那以後,我常常會告訴自己,不能認輸不能放棄,因為,我還有個叫方好的員工眼巴巴的等著我給她發工資。”
  方好破涕而笑,淚光點點中,她看到關海波將她的手舉到自己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抬頭,神情的注視著她,“方好,我愛你”
  方好本已收勢的眼淚噴薄而出,她嗚咽著,任他把自己攬過去,樓在懷中。他伸出手來,耐心細致的替她抹去臉上的淚痕,然後,伏在她耳邊,緩緩的道:“從今往後,我們都的為自己活著。”
  他的話裏含著多少深意,方好都懂,她哽咽地說不出話來,隻會重重的點頭。
  方好心裏一直有個缺口,這麽久以來,都沒有填補上去,她以為那個缺口是因為閔永吉,可是現在,當她偎依在關海波懷中,卻發現,心上的缺口神奇的消失了,一顆心滿的好似要溢出來。
  “給我個機會,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方好抽抽搭搭的抹著眼淚,好容易止住泣音,斷斷續續地說:“那以後不準對我凶”
  “沒問題。”他盯著她孩子氣的臉,忍住笑答應下來。
  “不準動不動罵我笨。”
  “好!”
  “不可以隨便對我亂發脾氣。”
  “OK。”
  “要尊重我的意見。”
  “我保證!”
  “不可以強迫我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行!”他頓了一下,小心提醒她,“這個,是不是跟‘尊重你意見’那條重複了?”
  "你!"
  方好拿眼瞪他。
  關海波立刻舉手投降,“好,依你,我收回……還有嗎?”他耐性很好的詢問。
  方好仰頭望向樹頂,咬著唇苦心在腦子裏搜索,多好的機會呃,過期也許就作廢了。
  可是……
  “想不起來了。”她怏怏地說,又不甘心的問:“以後要是想到了,還能補嗎?”
  關海波掀了掀眉,“可以啊!”
  方好甜甜的笑起來。
  “沒了?”
  “暫時沒了。”
  關海波重新靠在樹幹上,悠然問她,“你覺得我答應了你這麽多要求,你是不是也該回報我一兩個啊?”
  方好十分警惕“你想要什麽?”
  “不多,就一個。”
  “是什麽?”
  “你先答應我。”
  方好笑起來,“哪有這樣的事,我都不知道就答應你,你真當我傻的?”
  關海波也笑了,“你不傻,為什麽這些年一直跟著我?”
  他直起腰來,板住她的肩,很誠懇地說:“對不起。”
  為過去一切的歲月。
  同樣的三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卻是如此不同,沒有酸澀,沒有苦悶,方好感覺到的隻是無盡的甜蜜。
  有鮮花在兩人心底悄然綻放。
  “你說吧,是什麽要求?”放好禁不住糖衣炮彈。
  關海波狡黠的眯了眯眼睛,“你答應我了?”
  方好謹慎的點頭,她相信他不會蒙自己,又小心提醒“隻能一個啊!”
  “就一個。”他伸手抬起她下巴,鄭重而緩慢地說:“嫁給我。”
  “嗄?”方好震驚,完全沒有料到,向後縮了縮,“不,不會吧?”
  “你答應了我的,不許反悔,”
  “可是,這,這也太快了吧?”這就算他的求婚?沒有前兆,沒有預示,她覺得自己又上當了,怎麽這麽容易就把自己給“賣”了?!
  “我覺得一點兒也不快,你看,我們在一起都三年了……”
  方好氣憤的反抗,“可是這三年我們壓根什麽都沒有嘛!”她才剛剛找到戀愛的感覺,就要被他拉進婚姻的牢籠?!
  關海波俊眉一掀,“反正也是遲早的事,結了婚,我一樣會對你好。”
  “我還沒考慮清楚呢。”方好糾結的嘟噥。
  他退一步,“……也行,你先好好考慮,考慮完了再答應,我也能接受。”
  方好鬆一口氣,“哦,那好。”可是隱隱還是覺得哪裏不對,還想辨別幾句,關海波已經起身,拉著她往回走。
  “不早了,回去吧,今天我煮晚飯給你吃。”
  坐在車裏,方好仍在糾結,“我覺得,好像還是不對。”
  “哪裏不對?別想了,先弄東西吃,一邊挨餓一邊思考很傷身體。”
  “……”

  第五十一章
  方好在吳中呆的時間不長,屬於她的物品很少,整理完了打包,也就一馬夾袋。
  她拎著袋子默默地跟隨陪同的保安走下樓來。
  經過盥洗室時,劉原恰巧從裏麵走出來,方好知道,她其實是故意在這裏等自己的。
  自從那天關海波把她從這裏帶走,施雲洛便將她視作了洪水猛獸,沒兩天就找了個由頭請她走人了。
  劉原不知道她跟部長等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也不敢多問,對方好卻是存著戀戀不舍的心緒,這麽溫潤似水的女孩,以後也許再難碰到了。
  兩人沒說上幾句話,保安便有些不耐煩地催促起來,方好對劉原笑笑道:“你有我電話,有空的時候,記得給我打。”
  話雖這麽說,彼此心裏卻都明白,如此簡單的一個約定,其實也很難兌現,時間會淡化此刻的難舍,還有對諸多現實的考慮,劉原要想在吳中繼續立足,就不能跟方好來往過密。
  然而,離別的時候有這樣一縷淡淡的牽掛,也是令人懷念的東西。
  方好懷著難言的感慨,一路走到行政大樓門口。
  “陳方好,陳方好,你等一下!”身後忽然傳來蔣榮光急切的叫喚。
  她在玻璃門外的簷下駐足回身,蔣榮光已經氣喘籲籲地跑近,他剛剛得到消息就馬不停蹄地追過來,跑得急,連工牌都甩到了背後。
  “你別忙走,我們先找個地方談談。”他不由分說就要拉方好回去。
  方好趕忙往旁邊閃過,神色尷尬,“蔣經理,我現在已經不是吳中的員工了。”
  蔣榮光訕訕地攥緊被她甩脫的手掌,有些無奈,但仍不甘心,瞥了一眼旁觀得津津有味的保安,把眉頭一皺,對他道:“你先走吧。”
  保安怔了一怔,吞吞吐吐,“蔣經理,這個恐怕……”按照規矩,他要把人送到廠區外才算盡職,況且這一次,還是吳副總親自交代了他的。
  蔣榮光不耐煩地打斷他,“一會兒我送陳小姐出去。”
  保安還是杵著不動,一臉為難之色。
  蔣榮光覺得頗沒麵子,粗聲粗氣對他嚷:“要是有人跟你囉嗦,就說是我的主意,讓他來找我!”
  語氣如此豪邁,保安也沒轍了,蔣榮光雖非吳中的嫡係,但官位絕對比自己大,又是吳雅婷的心腹人物,他權衡再三,得罪不起,反正陳方好已經不在行政大樓裏麵了,隻要她不進去,自己偷偷地網開一麵,應該不至於惹什麽麻煩。
  門的那一邊,冷氣呼呼放送,冷得有如冰窟,而門外,上午的陽光正曬得如火如荼,方好乍一曝身在烈日下,熱浪撲湧而來,有刹那的溫暖。
  蔣榮光的道歉倒是情真意切,“真對不起,我沒想到還是連累了你。”
  方好知道他誤會了,可是個中細節又不便明說,隻得含糊道:“蔣經理,真的不關你的事,不用放在心上。”
  “我不信,她這麽做,擺明了就是衝我來的。你別急,我這就去找人,過兩天一定讓你風風光光地回來。”
  蔣榮光顯然高估了自己,但方好是個知恩識禮的人,不管他為人如何,對自己卻勘稱尊重友善,此時見他仍為自己的事情掛心,更加覺得過意不去,誠心誠意道:“蔣經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我確實不太適合吳中……不過,雖然這麽快就離開,我還是要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應。”說到最後,她麵含感激的微笑向他欠了欠身。
  幾句話聽得蔣榮光骨頭都酥了,抓耳撓腮,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個,方好,你這麽說就太見外了,我其實……我希望能跟你……”
  方好轉頭眺望廠區外的空地,關海波的車早已靜靜地泊在那裏,她立刻心不在焉,無心繼續逗留,對仍在結巴中的蔣榮光匆忙頷首道:“不好意思,我該走了,我男朋友在門口等我呢!”
  蔣榮光一下子卡殼,舌頭大大地打了一個結,“男……男朋友?你真的,真的有男朋友?”
  剛開始聽聞方好被人“劫持”的消息他還不信,他自認看人一向很準,尤其是女孩子,沒想到這一次居然會走眼!
  他愕然地瞪著她遠去的背影,半晌才悻悻地在肚子裏咒罵了一聲,敢情他忙活半天,竟是一場空,這要讓人知道了,不成吳中的一大笑柄了?!
  方好哪裏知道他翻天覆地的心思,渾然不覺地往門外跑,到了關海波車前,喜氣洋洋地拉開早已開啟的車門,一頭鑽了進去。
  “你到得真準時,我打給你的時候,你不是說還在收拾東西嗎?”方好剛在副駕上坐定,就開始嘰嘰呱呱地說話。
  有男朋友的感覺真好,尤其還是自己喜歡的那個人。
  “那人怎麽又找上你了?”關海波卻滿臉不高興,銳利的眸中折射出精光,“你確定他對你沒什麽貓膩?”
  方好眨巴了幾下眼睛,嘻嘻一笑,“怎麽會呢?關係還行的同事,走之前大家道聲珍重嘛!”
  關海波哼了一聲,保留意見,始終覺得沒這麽簡單,如果真的沒事,幹嘛要拉拉扯扯的?還有在餐館那次,那男的都把手摸到她腰上了……
  不知不覺中,臉再一次繃起。
  方好湊近他,腦袋歪來歪去地端詳他的麵色。
  關海波被她盯得不自在,橫她一眼,悶聲道:“看什麽?開車呢!”
  “你……不會是吃醋了吧?”她幸災樂禍地問。
  關海波立刻“哈”地怪笑一聲,僵硬地咧了咧嘴,“我的樣子象嗎?”
  方好睜大眼睛仔細研究,然後斬釘截鐵道:“象!”
  “……這麽說,你剛才是故意的了?”
  方好翻翻眼睛,“你太抬舉我了,我哪有心情逗你玩啊!”她長歎一聲,“唉,沒想到這麽快就失業了。”
  關海波用力一抿唇,很不以為然,“回威嘉不就結了?”
  方好沒吭聲,一腦門子心思,關海波瞟她一眼,輕哼了一聲,“怎麽,在大公司呆上癮了,小廟容不下你了?”
  方好慢吞吞地問:“我要是回去,你新招的秘書妹妹怎麽辦?”
  如此酸溜溜的詰問,關海波聽得心裏直樂,勉強忍下嘴角的一絲笑意,不動聲色道:“你要是回來,我就讓她走唄。”
  方好聽他說得輕飄飄的,把臉一扭,向著車窗外嘟噥了一句,“你就知道欺負新人。”
  “我怎麽欺負新人了?”
  “人家剛有工作,你就讓她走。”
  “那不也是為了你嘛!你要是因為她,回頭又給氣著了,再來個不告而別什麽的,我不是連老婆都丟了,不能因小失大啊!”他居然也開始油嘴滑舌起來。
  方好有點氣惱,在嘴皮子上,她總是爭不過他,琢磨了一下,回過味兒來,才羞澀地嗔道:“咦?誰說我要嫁你了?”
  關海波愛極了她那一臉粉紅色的赧然,忍不住學著她的腔調道:“咦?難道你還沒考慮好?!”
  方好不知該如何回應了,隻顧望著窗外,默不作聲,心裏卻是熱熱的,結婚,嫁人,多麽美好的詞語,隻是,好像來得太快了,她一時有些暈暈乎乎的。
  窗玻璃上映出一個很淡的影子,是她的臉,可以看見自己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小而挺的鼻尖,輪廓清晰的唇線,唇邊泛著甜甜的笑,仿佛隨時都會有奶油流淌下來。
  她吭哧了半天,終於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就算……要……嫁你,也得……等我找到新的工作才行。”
  找工作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方好還沒有作好嫁人的心理準備,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結婚之後,他還會不會象現在這樣重視自己,她可不敢擔保,即使最終她會心甘情願的往“墳墓”裏走,私心裏,她還是偷偷地希望能多戀愛一陣。
  雖然她言辭艱澀,可這前半句話等於就是允諾了他,關海波心神蕩漾間,竟感到一絲幸福的暈眩。
  曾經,他以為陳方好於自己來說,舉手可及,她一直就在那裏,隻需要他伸手,她就會乖乖跟著他走,直到此刻,他才赫然清醒,那個一直癡癡等在一邊的人其實是自己,等她轉身,等她看見自己。
  方好見他久久不語,以為他因為自己不回威嘉而不高興,心裏有些忐忑,她掰弄著自己的手指,躊躇再三,還是鼓起勇氣來告訴他自己心裏的想法,“其實,從剛畢業找工作開始,我就一直希望能進外企,結果……到現在都沒能如願。”語氣無限悵然。
  關海波探出手掌,一把握住她左手,用力捏了一捏,又朝她鼓勵地一笑,“做你自己想做的,我沒問題。”
  方好本已緊繃的心弦驀地一鬆,欣喜和感激油然而生,這些日子裏,她發現他變了,變得講情理,也寬容了,她並不知道其實他的這些變化,多數是她的功勞。
  關海波一本正經道:“我想過了,兩個人在同家公司確實不太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將來我要是破了產,還指著你養我呢!”
  “瞎說什麽呀!烏鴉嘴!”方好慌張地嗔道。
  關海波見她一臉迷信的惶恐,立刻抓過她的手掌,在自己臉上貼了一貼,朗聲大笑。
  車子一路開到聚林樓下,關海波打開後備箱,取出自己的行李,下午四點,他要飛北京。
  出於習慣,方好再自然不過地走上前幫他拖起了箱子。
  關海波停好車,返身看見方好已經自動自覺的管著行李走在前麵了,他似乎證了一下,長腿一邁,幾步就上去把箱子搶了過來。
  方好錯愕地望他一眼,他已經伸臂攬住了她的肩,擰了擰眉,仿佛有些鬱悶,“我以前……真的這麽沒風度?”
  方好一愣,立刻會意地抿嘴笑起來,“還用我說麽?”
  威嘉的眾人對方好的出現沒有表現出一絲訝然,平靜得就像她昨天還在這裏上班似的。
  唐夢曉笑嗬嗬道:“你跟關總,那還不是遲早的事兒麽?”一副未卜先知的了然情狀。
  其他人也都跟著邊樂邊附和,“是啊,我們早看出來了,就等這一天呢。”
  方好覺得自己的思維一定出了問題,否則怎麽會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呢?
  她的位子關海波還替她保留著,阿姨天天給她擦桌抹凳,纖塵不染。新來的李秘書坐在她後麵的空位上,早已殷勤地捧了熱茶過來放在她桌上,一口一個“小陳姐”,一向隻有她服侍別人的命,孰料還有今天,方好受寵若驚。
  董其昌遺憾地歎道:“哎呀,小陳啊,以後再也喝不到你泡的咖啡了。”
  方好聞言,扭身就往茶水間方向走,“董哥,你等著,我這就給你去泡。”
  香濃的一杯咖啡剛擺在董其昌桌上,他臉上得意的笑猶未褪盡,恰逢關海波出來,見狀肅了肅臉,拿手裏的文件朝董其昌一指,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以後不許欺負方好。”
  眾人紛紛掩麵偷笑,董其昌尷尬得不行,低聲對方好嘀咕,“你最好找供應商去印個標簽貼在臉上---版權所有,偷用必究。”
  方好這一趟回來,美其名曰是“帶新人”,誰知正事沒幹,光顧著找舊相識們聊天了。
  春曉見了她,已經不會說話,對著她一迭連聲地咋呼,“哇哢哢,哇哢哢!”仿佛除了這些歎詞再無其他語言可以表達她的心情。
  方好對她這麽網絡驚歎號十分過敏,“你就不能說點正常的人話嗎?”
  春曉這才把誇張的嘴巴閉上,語調沉痛,“唉,陳方好,想不到---你還是被波哥給吞了!”
  等方好終於想到該給李秘書好好上上課的時候,卻發現她正跟季傑貓在接待室裏看電腦,兩個的頭湊得那叫一個近,方好還是頭一回聽見季傑這麽柔聲細語地教女孩子,“你看,點這個下拉框,再按複製副本,不就可以了嗎?一點都不難,來,我關掉了你再試試……”
  方好羨慕得眼睛都紅了,都是職場菜鳥,怎麽別人的待遇就那麽好捏?!

  第五十二章
  接下來的幾天,方好窩在家裏,麵壁思過,關海波臨走囑咐她,不要急著找工作,想清楚了再行動,行動前先定好目標,有的放矢地準備,別到處亂撒網,臨時又抓瞎。
  方好這一閉關沉思,頓時發現了自己很多的不足,她的英語聽說能力太差,臨場的表達也夠嗆,越準備越心虛,最後決定先突擊幾天英語再說。
  買了李陽的瘋狂英語,下載了幾十兆的聽力資料,反正天熱,無處可去,就在家裏修煉吧。
  媽媽再打電話來時,方好就告訴了她自己辭職打算另找工作的事兒,媽媽劈頭就問:“海波什麽意見?”
  方好心裏委實憋屈,怎麽她在媽媽那兒永遠跟個附屬品似的!想想還是不跟她爭了,天熱,心煩,況且年紀大的人早已思維定勢,爭也是白爭,索性回了她一句,“他沒意見!”
  “那就好!”李玉珍放心地笑了。
  聊來聊去,又聊到了閔家,媽媽告訴她,閔奶奶在猶豫要不要辦張護照去美國。
  方好也覺得意外,“她都這麽大年紀了,還折騰什麽呀?”
  “我也是這麽勸她。”語氣略頓,又道:“主要是因為......林娜懷孕了。”
  李玉珍說得很小心,也很注意方好的反應,方好覺著了,滯了幾秒,才輕輕笑道:“哦?那是好事兒啊!”
  她終於不再感到別扭疙瘩,因為她的幸福已經跟閔永吉無關了。
  隻是,心裏還是起了一絲小疑惑,心髒病人,可以懷孕嗎?
  李玉珍似乎特別高興,方好終於成熟了,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提起閔永吉就發脾氣了,她就說嘛:海波那個孩子,她看著放心!
  周末的下午,方好蜷縮在沙發上,對著一篇某名人的英文演講稿昏昏欲睡。
  關海波卻在這時給她來了電話,“方好,我剛上飛機,三個小時後抵達,你準備準備,晚上去你那兒吃晚飯!”
  喜滋滋地撂下電話,方好又開始心裏不平衡,怎麽口氣還是象上級啊,都轉型成情侶這麽多天了,是不是得改改了?
  不行,這次見了麵非提提意見不可!
  她後知後覺地自我鼓氣,瞌睡蟲卻早已不翼而飛,也沒心思讀什麽英文了。合掉書本,提了包包就直撲超市......
  傍晚六點,門鈴終於響起,方好一蹦三跳地跑去開門。
  關海波這趟出差回來,整個人又黑了一圈,直如曬了個日光浴,精神卻很不錯,拖著箱子進門來,先探手捏了捏恭迎在門邊的方好肥嘟嘟的臉蛋,眼裏也是溢滿了笑意,“傻樂什麽?”
  餐桌上早已整整齊齊碼了三菜一湯,色澤亮麗,關海波朝空氣中使勁嗅了一嗅,“聞著挺香,不知味道怎麽樣?”
  方好在他身後推他的背,笑眯眯道:“你先去洗手,我去拿碗筷。”
  轉身象隻歡快的小蜜蜂哼著嗡嗡嗡的調子就往廚房跑。
  她有一套非常漂亮的細花瓷餐具,大大小小的盤子碗碟非常齊全,不過裏麵的許多器具她至今都沒有過使用的機會,今天正好拿來撐場麵。
  筷子,勺子,小碟子,每樣拿兩件,又在水池裏衝洗幹淨,她小心地護在胸前,往廚房外走,腳還沒踏出去,就跟進來的關海波撞了個滿懷,差點就摔著了,多虧他眼疾手快。
  拿在手裏鑒賞了幾眼,他不覺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挺有眼光的。”邊說邊幫她一起把餐具往桌子上擺。
  方好老實作答,“這個是我剛搬來時爸爸送的。”想起爸爸,方好心裏頓時暖洋洋的,這套瓷器可是他一路從家鄉拎過來的。
  手上剛一空,身子就被關海波拽進了懷中,他熱熱的氣息帶著一點不講理的霸道迫切地籠罩下來,吻得方好幾乎背過氣去。
  她身上總有一種特別的甜絲絲的味道,讓他不忍放手,總想擁著她,一直親密下去......
  “菜要涼了。”她不得不抽個空檔將他推開一點,一臉嬌羞的紅暈。
  關海波深深歎息一聲,意猶未盡,但終於還是鬆開了她,確實餓了。
  舉筷嚐了幾口,他難得誇讚道:“不錯,比以前做得好多了。”
  方好得意起來,但飲水不忘挖井人,當即很肉麻地捧了他一句,“還不是因為關老師您教得好,我不過是照著您指點的方法去做而已。”
  關海波故作迷惑,“我怎麽教你的?”
  方好立刻搖頭晃腦地答:“有味使之出味,無味使之入味。”
  關海波覺得受用,臉上的笑紋一路蕩漾開去,斜睨她一眼,“終於長記性了。”
  兩人邊吃邊聊,不覺夜色已深。
  用過晚餐,方好收拾了餐具去廚房清洗,關海波跟進去,在冰箱裏找冰塊調製冰水,就站在她身旁,閑閑地低聲說了句:“今天太晚了,我不走了!”
  方好手上一隻碗沒抓牢,哧溜滑進了水池,在滿是洗潔精的水上飄來晃去,她一時心慌意亂。
  關海波擒著杯子轉過來,正好撞見她的狼狽,想笑又不得不忍住,伸手捏捏她的肩,什麽也沒說就出去了。
  碗洗了一半,就聽見關海波在衛生間裏喊自己,她眨巴了幾下眼睛,擦幹淨手趕緊跑過去。
  隻見他探身在浴缸裏,正跟水籠頭較勁兒,“你這個籠頭怎麽漏水?”
  方好解釋道:“別弄了,都漏很長時間了,把總閥關了就行。”
  “幹嘛不換一個?”他直起腰來問她。
  “我買是買了,可人家不負責安裝,我自己又不會,就湊合到現在。”
  關海波頓了一頓,遂道:“你把買的那隻拿來。”
  方好依言從儲物櫃子裏把藏民了有些年頭的籠頭給翻了出來,順便找出來幾把簡單的工具,一並遞給他。
  關海波二話不說,埋頭就幹上了。
  方好幫不上忙,隻能袖手旁觀,看著他認真麻利的勁頭,心裏美滋滋的,說不出來的充實。
  他一邊修,一邊還不忘教育方好,“東西壞了就要修,別湊合,萬一哪天你忘了關總閥,還不水漫金山了?”
  “那是,那是。”方好眼看他順利地把籠頭給換上了,殷勤得都不知怎麽辦好了。
  可是一想到他今晚要留下來,她心裏又開始糾結,仿佛有上萬隻螞蟻爬過,又癢又慌張。
  這個,那個,他到底是什麽意思,他會不會那個什麽......
  肚子裏那點小心思全反映到臉上了,紅暈退了一陣,又湧上來一陣。
  放著水,關海波準備脫衣服,見方好還杵著不動,若有所思,不禁牽動嘴角,戲謔地笑問:“你是不是打算幫我洗?”
  方好驚醒過來,再次羞紅了臉,落荒而逃。
  斟酌了再斟酌,她開始收拾沙發,把席墊子用熱毛巾擦了一遍,又找出來一條薄毯,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沙發一角。
  反正,今晚總得有個人睡這兒。
  洗完了澡,關海波穿著自備的睡衣從衛生間裏精神抖擻地晃出來,目光掠過收拾得別具一格的沙發,暗自好笑。
  “該你洗了。”他若無其事地對方好喊了一嗓子,熟稔得仿佛是在自己家裏。
  方好也顧不上天熱,選了一條最保守的睡衣,緊緊地攥在手裏,溜邊進了衛生間,這一招純粹地防君子不防小人,希望--他是君子吧。
  草草洗完了,照舊溜著邊出來。
  關海波正靠在沙發上看網球公開賽,手邊那杯自製的冰水還剩了一半,慢條斯理地啜著。
  扭捏了一會兒,方好還是鼓起勇氣,嚐試進行主動分配,“那個,你,你睡沙發,還是我睡?”雖然她沒有睡沙發的習慣,但畢竟是在自己的地盤,總得有點東道主的慷慨。
  他聞聽,仰頭用相當奇怪的眼神看著她,“為什麽要睡沙發?不是有床嗎?”
  方好眼前直冒小星星,這,這......怎麽又弄擰了?!
  雖然她那張床很寬大,通過目測也能估算出來容納他們兩個應該沒問題。可,可也並不表示他們就可以因此而順理成章地睡到一起啊!
  一男一女兩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那......意味著什麽?!
  她張了張嘴,“那個,床,床隻有一......”然後,她驚懼地看著他站起身並朝自己走來,她往後退了兩步,什麽都還沒來得及說清楚 呢,嘴巴就被他用火熱的唇封緘住,她再也裝不下去傻了......
  除了接吻,方好從來沒有過更深入的性經驗,她完全是手足無措地承受關海波嫻熟而狂烈的侵襲,腦子裏漲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和無用的東西,卻又在倏然間象流沙一樣消弭殆盡,有種荒誕的不真實感。一根牢牢緊繃的心弦也在某個時刻赫然掙斷......原來緊張到極致,也能換來另一種暈眩的放鬆。
  她的青澀笨拙卻沒有引來他一貫的嘲弄,他眼裏憐惜的柔情和渴求的欲望,令她逐漸找回自信,順應著他的節奏和耐心引導,她一步步勇敢地朝前而去......
  關海波教會過她許多東西,即便她的接收能力不是那麽強,隻要耐心足夠,也總能學會。
  可是這一次,他們誰都沒轍了。
  痛,真的是鑽心的痛,席卷全身,簡直連頭皮都要炸開!
  他剛深入了一點,她就象泥鰍一樣本能地往後縮一點兒,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仿佛乞求憐憫。
  關海波俯頭親吻著已是淚水漣漣的方好,也覺得心疼,可是,每個女孩都會有這樣痛苦的第一次,如鳳凰涅盤,破繭化蝶,不突破,就永遠無法重生。
  他的吻織得象一張密密的網,炙熱的激情將她完全兜住,每一處落點都是一個滾燙的烙印,麻栗的感覺鋪天蓋地地蔓延,方好體內的蘊熱逐漸積累,又無法得到暢快的宣泄,她情不自禁隨著他的撩撥低低呻吟。
  關海波赫然吮住她的唇,雙手用勁抱緊她,猛得挺身,用力撞了進去!
  意亂情迷中的方好突然清醒,發出猝不及防地尖叫,眼淚象決堤的洪水嘩嘩地流下來,嗚咽之中,感覺他的唇在她麵龐上細細遊走,吞噬掉她的淚水和委屈,他喃喃地安慰她,喘息漸促漸粗......
  其實後來已經不那麽疼了,可是之前的哭鬧耗盡了她的體力和精力,她跟不上他的步調,隻能忍著時斷時續的痛任他折騰......
  最後她終於累了,撐不住眼皮,沉沉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感到他在自己身上有劇烈的顫動,他壓抑地一聲低喘,然後,搖晃的世界終於靜止下來,她心安地發出一聲歎息。
  迷迷糊糊之中,耳邊仿佛傳來他極輕柔地低喚,象是在叫她起來,她翻了個身避過,不理睬他,繼續沉睡......
  這一覺睡得酣暢淋漓,醒來的時候,眼睛都有些浮腫,她盯著天花板回了回神,漸漸感覺耳朵在燒,隔了好一會兒才有勇氣扭過臉去偷偷打量身旁--沒人。
  她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渾身酸痛,上這的進修,每次劇烈運動過後就是這樣的狼狽,骨頭裏堆滿乳酸的緣故。
  吃力地走出房間,朝四麵張望,屋裏靜靜的,唯有廚房傳來響動,空氣裏彌漫著清粥的香甜。
  她躡手躡腳接近廚房。
  關海波站在灶具前看護著正在燉的粥,他身上還穿著睡衣,很親切溫馨的一個大男人,背影堅挺,方好把頭歪靠在門上,就這樣悄然望著他。
  有細微的聲響傳到關海波耳朵裏,他還沒來得及回頭,方好已經走過去,從後麵摟隹了他的腰,把臉靠在他暖暖的背上,可以聽到他有力的心髒的跳動聲。
  “醒了?”他轉身,想拉她到前麵來,右她執拗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肯挪步,他隻得隨她,手掌輕輕摩挲著圈在自己腰間那兩條白嫩的胳膊。
  方好膩夠了,突然細聲問道:“我生病那次,你送來醫院的粥......是自己煮的吧?”
  關海波微微一愣,旋即悶聲笑起來,“你終於明白了?反應可真夠快的。”
  方好撒嬌地把臉埋在他背上,輕輕捶了他一拳,嘟噥道:“不許笑我。”
  他反手用力,將她撈到前麵,緊摟在懷中,腦門蹭著她的前額,疼惜地望著她笑。
  經過了昨晚,她已經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屬於他了,從此以後,她隻是他一個人的。

  第五十三章
  自從揚言要找工作以來,方好果然一門心思瞄準了S市的各大知名外企,對每家公司都徹頭徹尾研究了一番,什麽企業文化,經營理念,年報業績,曆屆領導人事跡等等,敬業得一如狗仔隊,不打無準備的仗嘛!不明白的地方就問關海波,筆記都做了厚厚的一摞,關海波知道她這回是真的上心了。
  麵試一個接一個,考場上,也能流暢地應付麵試官五花八門的“刁難”,然而,最終卻都生生卡死在了英語口語這一關上,第二或者第三輪就給刷了下來。
  其實,語言對於她所要應聘的那些職位來說,並非真有這麽重要,問題是應征者實在太多,萬人去擠獨木橋,隻能拿硬條件來篩選。
  方好痛定思痛,再也不敢存僥幸心理,常言道,治病要治本。
  她報名參加了一個英語口語速成班,為期三個月,每周一、三、五上課,二、四、六在家自習,老師都是外教,課程算得上生動有趣,她學得相當投入。
  有一回,她半夜裏醒來,激動地嗬嗬傻樂外加喃喃自語,把身邊正睡得七葷八素的關海波硬是給驚醒了,探手摸她的腦門,以為她發燒說胡話呢!
  方好很清醒地把他的手端開,然後興奮地告訴他,自己剛才在夢裏和老外流利地用英語對話了,關海波頓時又好笑又心痛,擔心這孩子別魔怔了。
  其實,沒有了工作的壓力,日子過得還是輕鬆寫意的。
  不上課的時間,方好除了完成複習作業,就是一門心思做家務了,買菜,做飯,洗衣服,這些從前都是草草了事的活兒,現在因為有了充裕的時間,幹起來也是井然有序,逐漸體現出跟她媽媽一樣的優良品質來。
  關海波看在眼裏,經常不吝誇讚,“越來越象日本女人了。”
  見她麵呈不悅,趕緊再追加一句,“還懂得自立自強。”他知道她還一心惦著工作的事兒,時常也拿出老師的口吻來鼓勵她好好學習,爭取早日實現進外企的夢想。
  其實,她工不工作,在哪裏工作對他來說都無所謂,隻要她能呆在自己身邊,他想她的時候能立刻見到她就好。
  關海波幾次讓方好搬自己那兒去住,美其名曰照顧起來方便,房子寬敞不說,設施也比她這裏的蝸居強多了。方好卻沒肯點頭,她是老實人家的孩子,媽媽李玉珍又是教育戰線的強人,從小沒少給她灌輸傳統的道德觀念,“未婚同居”這個詞兒連琢磨都不用琢磨,絕對是貶義的,她打死也不會給自己娘臉上“抹黑”。雖然沒奈何被關海波用強給“吃”了,也隻能自認倒黴,但要她堂而皇之地搬過去,她死活都不幹,這要讓爸媽知道了,她非羞死不可。
  關海波聽著她麵紅耳赤地解釋,頓時啼笑皆非,直譏諷她是掩耳盜鈴,生米早已被他煮成熟飯了,她還妄想遮遮掩掩!
  可是,又拿她的固執沒辦法,隻得三天兩頭往她這兒跑,故意拖到老晚,然後隨便找個借口宿下,除了床略微擠了點兒,其他方麵都令他滿意。
  方好的爸爸一直想見見這位準女婿,無奈關海波手頭事兒多,抽不出空擋來,本來商量好了十一放假的時候跟方好一起回她家去探望二老,結果陳爸爸等不及,由李玉珍陪同著,先跑來S市了。
  嶽丈大人駕到,關海波自然得勻出時間來細心款待,給他們在靠方好住所很近的一家四星級酒店訂了房間,還硬是抽了兩天時間專門陪二老在S市的各大名勝景區轉了一遍,晚上自不必說,伺候完了宵夜,安分守己地乖乖回自己“老巢”睡覺。
  陳爸爸跟關海波有個共同的興趣愛好,也喜歡下棋,棋盤一擺,過完幾招之後,他跟關海波就儼然成了忘年之交,關海波更是不惜將自己珍藏經年,連嚴教授都不肯輕易透露的棋術怪招向陳爸爸一一招供,哄得棋迷老陳眉開眼笑,與他親熱得不在話下。
  李玉珍的眼光何其銳利,瞅著女兒跟關海波眉來眼去的神色就揣摩出來七八分端倪,晚上一家人在餐館吃著飯,她笑眯眯地就開了口,“海波,我看你跟好好的事兒也別拖了,早點給辦了吧。”
  關海波自然求之不得,一口應承下來,急得方好在桌子底下使勁拽他的手,急赤白賴道:“不是說好了嘛,等我找到工作以後再說。”
  李玉珍不以為然地嗔道:“你這叫什麽話,找工作跟結婚又不衝突,這萬一你們兩個不小心……”她的話整個一囫圇吞棗,點到為止,就直撲後麵那句,“我們連個準備的時間都沒有。”
  方好有點懵怔,“不小心?不小心什麽?”
  關海波倒是很快就明白過來,臉上的尷尬一閃而過,立刻攬住方好的肩,笑著對二老道:“叔叔、阿姨,不用擔心,找份工作也不是什麽難事,就依了她吧,不然……”他低頭瞥了眼方好,忍住笑意道:“她會覺得很沒麵子的。”
  方好最終沒有拗得過李玉珍,聽從了她的勸說,決定等考完試,兩人先把結婚證給領了,至於婚宴的操辦,可以稍緩再說。
  送走了二老,關海波長長舒了口氣,徹底放下心來,考核結束,成績滿分!
  他當晚就又住方好那裏了。
  方好還兀自鬱悶,媽媽這麽急得火燒火燎是幹嘛呢,搞得她在關海波麵前很丟分,好像沒人要似的。
  躺在床上,關海波摟住她急欲溫存,方好卻心不在焉,還在不滿她媽媽的強硬幹涉,關海波忽然停下來,附在她耳邊解釋道:“你媽也是好心,她擔心你會有寶寶。”
  方好震驚到花容失色,“這,這怎麽可能?她,她怎麽會知道我們……”
  關海波一邊如饑似渴地在她身上索取,一邊低喃,“你以為別人都是傻的,看不出來……”
  這以後,方好有好一陣都沒敢主動給她媽打電話。

  第五十四章
  好日子過得總是快,轉眼就入了秋,天氣一下子涼快下來,方好的速成班也即將結業,一周複習過後,就要進入正式會考。
  考試分筆試和口試兩部分,據說題目有相當大的難度,及格率會控製在百分之七十的樣子,也就是說一個五十人的班上,會有將近十五個人過不了,一時搞得人人都很緊張,每次課程結束都有許多學生留下來套題目,或者互相交流曆屆考題心得。
  臨考前三天,正值周末,老是突發善心,把他們召集起來又重點補習了一番,短短的一個小時,簡直就是精華的濃縮。下了課,走在路上,方好還舍不得把筆記收好,整個一如獲至寶。
  出了校門就是一條長長的林蔭古道,兩旁種滿了粗壯的法國梧桐,在頭頂上方密密的會和在一起,宛若走入一道沒有止盡的拱門。
  方好捧著筆記本,比研究藏寶圖都認真癡迷,邊走還邊默默誦念。時常有飛絮飄下,落在本子上,像凝固的雨點,擋住了一兩個字母,方好很有耐心的豎起本子抖落掉,接著往下看。
  一輛黑色的奔馳從身邊駛過,旋即又緩緩退回來,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下來,車門一開,下來一個戴墨鏡的中年男子,頭頂微禿,中挺飽滿,很有些氣勢。
  他的目光在方好半垂的臉上轉來轉去,仿佛在確定什麽,帶他渾然不覺的走近,才禮貌的上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方好驚訝抬頭,看見了一張素昧平生的臉以及那臉上高深莫測的表情,一時不知所以然。
  男子摘下墨鏡,相貌尋常,口氣卻是溫和的,“請問,您是方好小姐嗎?”
  “是啊,你怎麽會認識我?”方好的緊張又突然增添了幾分。
  男子臉上流露出和善的微笑,不像壞人,單方好總覺得他的笑容太過職業化了。
  對方沒有讓她驚疑多久,就主動做了自我介紹,“我是林娜小姐的私人助理,林小姐委托我過來請您去一趟,她有些事想跟你談談。”
  總算聽到了一個她熟悉的名字,方好稍覺心安,很快又疑慮更甚,距離上一次聽到林娜的消息,已經過了數月有餘。她不是一直在美國麽?她不是懷孕了嗎?什麽時候又回來了?她要找自己談什麽?
  方好從沒想過自己跟林娜之間會有交集,她對方好來說,跟一張標簽無異,貼了“閔太太”的字樣,長久以來,令她敬而遠之。
  合上筆記本,她還了個微笑給對方,“對不起,我沒興趣。”
  雖然她已經放棄了對那兩人的怨念,但並不表示可以跟他們其中的任何一位毫無芥蒂地坐下來喝茶聊天。
  況且眼下她的時間實在寶貴,她沒有功夫浪費在無聊人的身上。
  沒走幾步就到了公交車站,幾個學生模樣的人等在那裏,她走過去,穿插在其中,又翻開本子來讀,但顯然有些心浮氣躁。
  拒絕是拒絕了,可是心裏的好奇並沒有因此而被扼殺下去。一個問題在腦子裏不停的轉來轉去,“她到底想跟自己談什麽?”
  車子沒等來,到等來了林娜的電話。
  她的那位助理將手上的話機遞給她,“陳小姐,麻煩你聽一下,林小姐在線上。”
  方好仰頭望望天,閉一閉眼睛,沒怎麽猶豫就接了,與其這樣糾纏,不如問清緣由,速戰速決吧。
  林娜的聲音依舊悅耳動聽,帶著一絲虛弱的倦意,卻還是笑著的,“方好,我是林娜,這麽約你,的卻有點冒昧,隻是,我有點事想和你說,我想……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什麽事在電話裏說不行嗎?”方好也保持客套的語調,但掩藏不住一絲疏離。林娜聽出來了,她靜默了一下,又道:“電話裏說不太方便……你放心,不會耽誤你太長時間。”
  不知為何,方好能聽出她語氣裏有淡淡的憂傷,仿佛很落寞,她莫名的有種不祥之感,心一下子被提了起來。
  評心而論,她對林娜並無惡感,雖然她‘搶’走了閔永吉,但方好把更多的怒氣傾注在了閔永吉身上,如果他不願意,誰又左右得了他?況且,方好天生沒有芒刺,不會對人懷恨在心,尤其現在,她已經有了關海波,過去的那些事更有必要耿耿於懷了。
  她猜不出來林娜會找自己聊什麽,也許,是之前幾次碰麵看出來自己跟閔永吉之間的不尋常,想敲山震虎?如果真是那樣,去見他一趟又如何,自己可以借機向她說清楚,與人於己都算有個交代。
  方好這一番打算下來,很快就蓋變了原先的主意,爽快道:“那好,我過去找你,你在哪?”
  林娜鬆了口氣,欣悅道:“你做徐助理的車吧,他會帶你過來。”
  車上,方好想給關海波打個電話交代一聲,轉念一想,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她對自己跟閔永吉的事嘴上雖然從不說什麽,心裏其實敏感著呢,萬一跟他講了,不定怎麽瞎想,他最近有那麽忙,還是不給他添堵了。
  車子轉過江灣,一直開向南山大道,方好很驚訝,她記得媽媽曾經提過,閔永吉在S市的住宅是在青堰湖的別墅區,跟這裏是南轅北轍,不過她也懶得問徐助理。
  這一路來,她問十句,他頂多答她一兩句,其餘均是嗬嗬笑兩聲了事,FBI特工的嘴巴也沒他捂得緊。
  見到林娜,是在一片碧綠草坪的一角。
  雪白的遮陽裝置,雪白的桌椅,跟方好在電視裏看到的富人家後花園的場景沒什麽兩樣,隻是,這裏不是閔宅或林宅,而是一個會員製的度假村,在這上住上一晚的費用遠遠高於在五星級酒店包一個總統套房。
  林娜穿著銀灰質的曳地長裙,頭發修的極短,看上去有幾分像學生,人卻瘦的隻剩了一副骨頭,依舊是慘白的麵色。
  方好頭一次跟她獨處,多少有些局促,盡管對方臉上始終布滿了親切的笑意,對方好來說,她們所處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空間,林娜的那一個世界,與她全然陌生。
  侍者上了飲料,變遠遠的退開,方好注意到離他們不遠處,徘徊者一小撮人,偶爾聊上幾句,仿佛很關注這邊。
  方好也聽得出她並非是在顯擺,而是真心覺得拘束,林娜的病容已是顯而易見,她一時也不知說什麽話妥當,隻得捧起了手邊的杯子,輕輕呷了一口清茶。
  林娜到很坦然,徐徐的跟她拉起了家常,“巴巴的把你請來,其實也沒什麽大事,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單獨聊聊,隻是這一陣子身體又不爭氣,隻好躲起來靜養。”
  方好心裏買了長久的疑惑終於情不自禁脫口而出,“你……你究竟……”
  林娜低頭望了望手上的杯子,卻沒有喝,頓了片刻,把目光搖搖頭向遠處,定在某個位置的點上。她的聲音聽起來帶著幾分飄渺的空靈,“我媽媽有我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懷孕……當時她正感冒,就……服了幾片藥,沒想到卻帶來災禍……我一出生,就被診斷是先天性心髒病。”她的眼裏黯淡無光,但因為這是生下來就烙下的印記,已近麻木,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爸爸媽媽生了兩個哥哥,我是唯一的女兒,他們舍不得我,不惜重金到處求醫問藥,才算保住我一條命。但是我從小體質就差,高中以前的課程,都是爸爸請家庭教師在家給我上完的,不管我去哪裏,總有很多人圍著我轉,稍微運動的激烈一點,就會被人婉言相勸……醫生說我不能累著,更不能發燒。”
  方好之前對於林娜的病一直隻是隱隱的猜測,而現在親耳聽她說出來,她感到異常的震撼,原來她的病情遠比自己想象的厲害。
  她不能不想到閔永吉,這幾年來,他就是跟這樣一個孱弱的病人生活在一起,他的日子究竟過得如何?她心裏一時竟酸楚莫名。
  “即使上了高中,我的行動還是被嚴格的約束著,除了上課的時間,我很少在學校逗留,更別提跟其他的同學做朋友,參加集體活動了……我很羨慕我的同學,他們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主宰自己的生活,想玩到什麽時候都可以……這些對任何一個健康的孩子來說,都很容易實現的願望,然而,對於我……卻是奢望。我的世界,永遠隻有幾個人,他們看著我的眼睛裏總是充滿了擔憂,讓我覺得自己活著真是個累贅。”
  方好靜靜的聽著,她完全陷入了林娜的故事裏,眼中無法遏製的流露出同情,是的,也許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比起榮華富貴,其實健康才是最最重要的財富。
  林娜,就像一個從小生活在保險箱裏的瓷娃娃,再小心嗬護,都有被打碎的可能,這是怎樣令人絕望的人生。
  林娜突然笑了一笑,語調輕揚,“不過,我也有過一段很快樂的時光,大學畢業以後,家裏的事也不需要我操心,我無事可做,隻能繼續讀書。那時候,我的身體狀況好轉了許多。這得感謝我的主治醫生,他一直鼓勵我做一些適可而止的運動,在我開始研究生生活的時候,這些努力終於取得了成效。我跟爸爸說我要住校和別人一樣過獨立的生活,我也不要一天到晚有許多人圍在我身邊。爸爸很疼我,他考慮了幾天,答應了我的要求……其實我知道,他還是找人暗中照顧我,但比之前,要隱蔽了許多,我很知足,至少,我不必再時時刻刻生活在一堆人的眼皮底下了。”
  “我在美國MLT讀的是計算機數據分析處理,我們那一屆的班上,亞洲人很少,臥室唯一的華裔。到了下半學期,卻轉來一個中國人。”
  方好心頭突然的一跳,林娜轉頭望向她,臉上的笑容堪稱甜蜜,“你猜到了?他就是閔永吉。”
  她輕輕吐出了那個名字方好卻突然間分辨不清她的語氣裏究竟是喜悅還是苦澀。
  “他剛來,英文不太流利,又有點跟不上課業,我雖然出生在美國,畢竟還是在華人圈裏生活,所以,是班裏唯一可以跟他沒有障礙交流的人,我常常借筆記給他,他也很聰明,許多我覺得拗口難以解釋的東西,隻要稍加點撥,他就心領神會了,他是個很親切,待人也很友好的男孩,和其他同學不太一樣,雖然有點靦腆……我喜歡和他在一起。”她語氣裏帶著一點羞澀的肯定,淡淡的初戀少女的情懷。
  方好不難想象她那時的心境,閔永吉,沒有鋒芒,沒有自傲,平和的如同一潭靜水,讓人覺得他永遠就守在那裏,很安實,很可靠。
  “不過,那時候,他並不知道我的家世,也……不知道我的病……”她那樣的遺憾,因為她的病,或者,也因為她的家世。
  林娜再一次看向方好,眼裏含著些許深意,“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你,陳方好。”
  方好睜大了眼睛,怔怔地望著她。
  林娜不再看她,眼神突然間空洞,“我還看到過你的照片……永吉告訴我,你是他妹妹,可是我知道,你們的關係不像他描述的這麽簡單。”林娜的聲音低下去,有浮上來,“……哪有哥哥把妹妹的照片夾在錢包裏,沒事老拿出來看的?”
  方好心裏百感交集,手心不由自主的攥緊,她屏息凝神的細聽。這段回憶,也是她記憶裏的斷層,而現在,機緣巧合,她有機會得以重拾。
  到底,她的永吉哥是在什麽時候遠離了自己?
  “他經常跟我聊起你,你小時候的調皮,你們在一起闖的禍……那些事情,是我聞所未聞的,我很喜歡聽,也很羨慕你們,有那麽快樂的童年……雖然有時候,我會莫名奇妙的難過……”
  “我把他當成一個很好的朋友,常常主動去找他玩,永吉在美國沒有親人或是朋友,他除了上課,打工,其餘的時間或者泡在圖書館,或者就在宿舍……有好幾次,我都撞見他在宿舍裏給你寫郵件。”
  放好完全陷入了她講述的這個故事,隨著她的描述而情緒波動。
  她仿佛看到當年的閔永吉,當年的林娜,甚至,還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時空的阻斷已經微不足道,她所有的記憶被生拉硬扯得從塵土裏拽出來,試圖與林娜的這個故事拚成一幅完整的圖案,那個長久以來困擾她,她不敢碰觸,不敢想的真相即將水落石出……
  “永吉很善良,他看得出我的孤寂,所以,隻要有空,總是願意陪著我。我從小朋友不多,像他這樣耐心好,又細心的男孩更是絕無僅有……漸漸的,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依戀他,每次揮手道別後,心裏總都會很空虛,日子仿佛很難熬,我開始失眠,等不到天亮就像見到他,就像飲鴆止渴……”
  “後來的某一天,他陪我去郊遊,我是瞞過爸爸的眼線去的,如果讓他知道我走那麽遠,爸爸一定不允許,可我很想跟永吉單獨呆在一起,哪怕一生中隻有一次……我還專門帶了相機去跟他合影,我想,如果有一天,他從我生命裏消失了,至少還有照片可以供我懷念……”
  方好心裏一陣難過,仿佛看到一個溺水的人,在陷落之前絕望的伸在水麵的一隻手,淒豔絕倫,她不得不低下頭去,掩藏掉臉上的情緒,假意去審度杯子裏漂在液麵上的茶葉,一枚枚形狀較好,是上等的碧螺春。
  林娜看看她,似乎不安,“你……是不是不太想聽?”
  方好仰臉向她趕緊搖頭
  ,強笑著道:“不,我聽著呢。”她心裏有悲傷在一圈一圈蕩漾開去,不知道是為了誰。
  可是,她明白自己是有勇氣聽下去的,因為,一切皆成定局。
  “我們玩得的確很開心,中午還找了些幹樹枝烤玉米和麵包吃”她的眼裏含著深深的向往,目光仿佛穿越了重重歲月,一下子回到最為溫馨的一刻,可是很快,眸中的眷戀就轉成了嘲弄,“可惜,我刻意想營造出來的浪漫還是被自己破壞了……回來的路上,我再次發病……”
  方好緊緊捧著茶杯,不忍看她,誰會願意自己在心愛的男孩麵前暴露殘缺,她幾乎想象得出林娜當時的絕望。
  即使是此時,她也能聽出她語氣裏的沮喪,“是永吉送我去的醫院,然後又想辦法通知了我的家人……後來媽媽告訴我,如果不是永吉拚了命飆車把我送入了最近的醫院,哪怕再多耽誤幾分鍾,我也許就沒命了……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感激他,我甚至想,如果我能死在他懷裏該多好。”
  方好定定的保持坐姿,一動也不敢動,她幾乎能聽見林娜眼眶裏溢出的淚珠跌落在草地上怦然碎裂的聲音。
  “我躺在病床上,隻有一個念頭,如果這輩子,我不能跟他在一起,活著……也許跟死了沒什麽兩樣。”
  林娜見方好始終不說話,不覺笑道:“你是不是怪我自私?其實……我也知道自己這樣想不應該,永吉他那麽好,怎麽可以把生命浪費在我身上呢?我想通之後,也就釋然了,甚至為他高興,因為有你這樣好的女孩,在國內等著他回去……不管後麵的路怎麽樣,你們……都會是兩個人,這多好……”
  林娜的聲音忽然不再歡快,喃喃的低聲道:“方好,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方好的眼淚悄悄滴落到杯子裏,一滴,兩滴……泛起柔軟的漣漪。

  第五十五章
  “那場大病之後,我恢複了理智,依舊了無生氣地活著,卻再也沒有去找過他,我不能放任自己這樣下去,既然無法在一起,還是遠開比較好。”
  方好偷偷伸出手指,勾掉眼角的幾滴殘淚,試圖仰起臉來正視她,心裏對她本就淡泊的怨氣早已被同情徹底湮沒。
  林娜突然話鋒一轉,“可是,我怎麽也沒想到,我爸爸會去找永吉,求他,求他……娶我。”
  方好也驚詫地瞪起了眼睛,原來,一切的症結都在這裏!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談的,沒有人告訴過我,我也沒有勇氣去問。隻是有一天,永吉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他愣愣地看了我很久,然後……跪下來向我求婚……我驚呆了。”
  “他一直求,一直求,我幾乎要心軟,幾乎被迷惑,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你,我問他,‘陳方好怎麽辦?她還在等你。’我問的時候很注意他的表情,果然,他臉上抽搐了一下……我的心也跟著抽了一下,很痛,很痛……”
  方好緊張到幾乎窒息,胸口的一點悶痛在無限擴張……
  “他什麽也沒解釋,抱著我的腿,任我怎麽趕,他都不離開,前前後後隻會一句話,他喜歡我,要娶我……我抱著他大哭了一場,終於妥協,我沒有力量拒絕他,就算他騙我,我也不舍得放開他,就算他不是真心待我,我也認了,隻要他能陪著我,哪怕隻是一年,兩年,我就很知足了。”
  林娜把臉轉向方好,麵色淒然,“你罵我吧,罵我自私,罵我卑鄙,我都可以接受,因為……我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
  方好看到她臉上瘋湧而出的淚水,可是漸漸地,她自己卻視線模糊了起來,因為她的眼淚也有很多很多……
  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為誰流淚,抽泣著搖頭,想要否認什麽,想要甩掉這些殘酷的現實,即使明知無濟於事……
  兩個人突然都哭得泣不成聲,以至於遠處有幾個人想跑過來,可是沒走幾步,又都頓住,遲疑著,終究沒有再往前。
  方好伸出手去,揪住了林娜的手,她不知道要說什麽,可她真的不恨林娜,一點也不,她過得太苦了,如果閔永吉真能帶給她一星半點的快樂,方好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委屈也是值得的。
  “你,你……別哭了。”她抽抽搭搭地試圖安慰林娜,“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永吉他是愛你的……我認識他這麽久,我了解他,真的……如果,如果他不愛你,他不會跟你生活這麽長時間,你們,你們現在不是很好?而且,你們……還有了寶寶……”
  林娜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冰住了似的駭然表情,讓方好驚懼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麽,她握住林娜的手掌下意識地晃了幾下,想讓林娜醒過來。
  林娜臉上的淚水再次決堤,好一會兒,她紅著眼睛收住淚勢,強令自己平靜下來,搖了搖頭,仿佛不願再提。
  “方好,你真的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比我想象得都好,你應該得到幸福。”林娜緩緩地對她說,強壓下一絲顫然的痛苦。
  方好拭了拭臉上的眼淚,有些不好意思,她哭得竟比林娜還厲害,此時,不得不努力控製住自己,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林娜的目光遠遠地投射出來,越過所有近的或是遠的障礙,帶著一種解脫的超然,良久,方好聽到她靜靜地說:“我跟永吉,要離婚了。”
  方好驚呆了,張大了嘴巴久久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地問:“為什麽?”
  緊接著,她赫然清醒過來似的死死抓住林娜的手,用力撼動,“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永吉他,他……是愛你的。”
  林娜緩緩地搖頭,她坐了太久,開始覺得疲倦,“永吉陪了我三年,他的確給過我很多快了,但是……也給了我同等的痛苦。”
  方好愣愣地望著她,隻覺得匪夷所思,然而,搖她的手卻緩慢下來,她牢牢盯著林娜,聽她接著往下說。
  “我沒法忘記……他是我從你身邊搶來的,我也沒法忘記他的心裏……始終裝著你。”淚水再次從林娜的眼眶中湧出,象無聲的雨,透明的,長長地,順著麵頰滑落下來。
  “我見過他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對著你的照片發呆;他寫過很多信,都是給你的,可是一封也沒有寄出去……後來,這些信都被撕碎了扔進垃圾桶……我能怎麽辦?我要他,就隻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強迫自己相信,他隻是因為愛我才留在我身邊……”
  她轉身望向方好,“可是對你,方好,我真的有說不出的愧疚,每次無意中聽到你的消息,聽到你過得很不好,我都很羞愧,象一個偷別人東西的賊……我,我偷了你的永吉哥……”
  方好急急地辯解,“不,不是這樣的,我過得很好,真的,我有喜歡的人了,我,我快要結婚了,關海波,關海波你認識嗎?我快要嫁給他了。你完全沒必要這麽做,真的,我跟閔永吉已經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她急不可待,語無倫次地解釋給林娜聽,要讓她相信,她的內疚是多餘的,可是林娜顯然沒有在意,臉上是無動於衷的表情,她把方好拽住自己的手輕輕撥開,方好用了太大的勁,以至於她森白的手臂上有了一圈觸目的紅印。
  “方好,即使沒有你,我也會跟永吉離婚……”林娜漸漸平靜下來,語氣裏卻含著無盡的愴然,“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也許三年,也許五年……可是總有一天,我會先離開他,到那時,他再想找自己的幸福就不那麽容易了。所以,我想放開他,也放過我自己---我的心髒……受不了這樣的折磨,我累了……”
  方好啞然地望著她,她蒼白無色的麵容在她銀灰色的衣服下幾乎快要隱形,方好覺得心裏很痛,猶如眼睜睜地看著一件美麗的東西被一寸寸撕裂開來,卻無能為力,幫不上一點忙。
  林娜確實累了,說話時有輕微的喘息,她的私人醫生和護理也許已經忍耐了很久,此時正朝這邊趕來……
  她向方好最後笑了笑,有一種淒涼絕然的美豔,“這是我思前想後唯一能替他做的一件事了,方好,請你別怪他,別怨恨他,因為……他始終都是愛你的。”她說到後麵,沒有流淚,隻是淺淺地微笑,仿佛她真的超脫了,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方好憋悶得透不過氣來,這樣的結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和想象,可是她卻無從辯解,也沒有辦法讓對方明白,這其實,並不是她期待的結果。
  她看著林娜吃力地坐上了護理推過來的一輛輪椅,然後漸行漸遠……她很想追上去再跟她說上幾句,可是她想不出來該說什麽。
  說什麽,其實都是徒勞的。
  徐助理負責送她回去,一路上,方好的眼淚就沒有停止過,她從不曾想到,會有這麽一天,她坐在一輛陌生的車裏,為曾經被自己怨忿過的“情敵”痛哭失聲。
  在外人看來,林娜的生活稱得上富麗華貴,可是,誰會猜到她背後隱藏的痛苦。她跟方好一樣善良,她渴望普通人的生活與快樂,她沒有做錯什麽,可是她的人生,竟如此艱酸苦澀,無處言說,也無法逃脫。
  徐助理一如既往保持著緘默,對方好的舉止,既無半點驚詫,也無寬慰之意,仿佛一尊遊離於凡間的神,看盡眾生苦痛,早已木然。
  方好漸漸止住了啜泣,哭得累了,困倦湧了上來,她放下車窗,向外瞥去,陽光好得刺眼,她紅腫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來,趕緊關閉了窗玻璃。
  疑惑漸起,她身子前傾,問徐助理,“你要帶我去哪兒?”
  徐助理清了清嗓子,對她的後知後覺有些無語,想了一想,回答道:“青堰湖別墅區。”
  方好的腦子裏有短暫的空白,然而,她突然明白了林娜的用意,頓時血往上湧,駭然大叫,“停車!我不要去那兒!!你送我回市區!!!”
  “對不起。”徐助理的聲音永遠都是那麽公事公辦,“我隻是按林小姐吩咐的去做。”
  方好惱火起來,受夠了他這不溫不火的態度,咬牙切齒道:“你可以按她的吩咐做,我也有自己選擇的權利,我現在要回家!!”
  徐助理聳聳肩,並不配合她,“等我送你到目的地,你想去哪裏都可以,喏,前麵就到了。”
  車子打過一個彎,別墅區的大門已映入眼簾,他們的車在門口稍作停留後即暢通無阻地向裏開,穿過彎彎曲曲的小徑,最後停在一棟別墅前麵。
  方好僵在車上,又憤怒又委屈,“你就打算把我扔在這裏了是吧?”這個地方她完全陌生。
  徐助理在駕駛座上轉過臉來,笑容裏總算添加了一絲還算有人性的無奈,“陳小姐,請你不要為難我,我隻是盡本分,其他的,都不該我操心。不過我跟了林小姐這麽多年,她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還是清楚的。放心,她不會害你。”他說完,頭往車門外一偏,“下車吧。”
  方好知道跟他廢話也沒用,隻得咬著牙下來,正待轉身,徐助理又落下車窗叫住她,遞給她一張名片,沉吟著道:“萬一真有什麽事,打這個電話,有人會來接你。不過,”他頓了一下,望望別墅緊閉的大門,“據我所知,閔總今天沒在公司。”
  方好愕然地望著他的車在自己麵前呼嘯而去,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站在大門的台階下,方好低頭看看手上的名片,又轉臉望了眼深褐色的門,有些茫然。她長這麽大,如此離奇的遭遇還是頭一回碰到,仿佛被空降到某部陌生的電影中,莫名其妙成了其中的一角,卻渾然不知該怎麽往下演,不清楚台詞,也沒有導演……
  一切,隻能靠自己臨場發揮。
  可是,這棟別墅裏躲著的那個人,卻是她熟知的,在過去很長一段歲月裏,他就是她的依靠,隻要有他在,她什麽都不用操心。
  今天,麵對這樣一場已經演到中場的戲,她還能靠他的力量來支撐到劇終嗎?
  她苦心回避,又痛苦思索了三年的謎,終於找到了答案,雖然,這個真相比她想象的任何一個都來得慘烈,可她感受到的那些震撼足以讓她丟掉對閔永吉三年來的怨恨。
  她一直了解他的,他的善良,溫潤……他怎麽能忍心拋下羸弱的林娜棄置不管?
  所有過去的痛苦都已經過去,此時的方好,對他隻存了悲憫的寬容和理解。她知道,他還是那個人,默默地守在一邊,即使心裏有痛,也不輕易說出來……
  方好舔了舔幹澀的唇,有點渴,心裏一個勁地打鼓,越擂越響,她幾乎就要拾級而上,推開那道神秘的門,去找尋深埋在她心底,渴望了許久的那個身影,然後撲倒在他懷裏,告訴他這些年,自己的委屈和思念……
  她一步一步往上走,短短的幾級台階,她竟然走了足足五分鍾才抵達門口。然而,她站在門外,不敢舉手按門鈴,竟然什麽都不敢做,隻是一動不動地站著,惴惴不安,惶然找不到倚靠。
  有奇異的念頭竄入她腦海,如果,這扇門為她打開,她踏進去,那麽,她和閔永吉是否會象鑽入時空隧道那樣返回無憂無慮,幸福快樂的從前?!
  隻是那麽短瞬地一怔,方好赫然間清醒,回到現實,她對著自己搖頭,一點點地往後退……
  已經不可能了,沒法回頭了,她的生活,和他的生活早已走上了兩條背道而馳的軌道,他有了林娜,而她也有了關海波,都是有血有肉的感情,又怎麽可能輕易回去……
  關海波,關海波……
  方好在心裏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象行走在無垠的沙漠中的人突然發現了綠洲,在這一刻,她能真切地體會到他在自己心裏所占據的地位和分量,那麽沉,那麽重,早已無法輕易撼動和抹去……
  她手忙腳亂的翻手袋去掏她的手機,她要立刻回去,她什麽人都不想見,不想找,她隻要看見他,看見他就一定會心安……
  她的手不知緣何抖得厲害,課本和手袋裏亂七八糟的細碎物品稀裏嘩啦全掉落到地上,她狼狽地俯身去拾,心裏急得象在油鍋裏煎,為什麽她總是這麽慌裏慌張,這麽愚笨,辦不好事情……
  別墅的門忽然被拉開,方好驚悚地仰起頭,象被當場擒住的罪犯,無處藏身,而她的手上剛好抓著徐助理給她的那張名片,一動不動地望著門內站著的那個人。
  她覺得有些陌生,不認識他,雖然,第一眼她就認出他是閔永吉。
  可是她的永吉哥,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的,衣衫不整,麵色泛青,胡子拉茬,眼裏布滿了血絲,一臉的頹廢。
  他的手還緊靠在耳朵邊,掌中握著一枚手機,似乎一個電話剛講完,見到她後,他眼裏緊繃的神色頓時一垮,連同那隻握著電話的手也頹然垂了下來。
  柔軟的神色逐漸注滿他的雙眸,他看著她的時候永遠都是這樣,溺愛的,寬容的,時而無奈卻又是心甘情願的。方好在那裏麵讀出來的全是回憶,悠悠的歲月一點點的在他眼裏流過,他仿佛不願醒來,放任自己在美好的過去中徜徉。
  可是,方好已經醒了。
  她的目光從他臉上收回,重新俯頭去撿自己的物品,一一放回手袋,連同那本砸在地上後有些破碎的課本,她也很小心地把褶皺撫平,然後抱在胸前。
  方好緩緩地站起身來,與他的目光接近平視,有刹那的頭暈目眩。
  閔永吉沒有走出來,他站在門內,下意識地往旁邊閃過一些,腳步有輕微地踉蹌,“進來吧。”他嘶啞著嗓子對她說了一句。
  方好沒有動,緊緊摟住自己的東西,良久,她輕輕地說:“我想回家。”
  他似乎沒聽清,費勁地皺了皺眉,目光有些渙散,可是,他旋即就說:“好,我送你。”他轉身很幹脆地往裏闖。
  門敞開著,她能看到他不穩的步子跌跌撞撞的向裏麵挪動,還有他含糊不清的解釋,“我……我去拿車鑰匙。”
  方好不認為他這個狀態還能開得了車,可是她隻能等著,她想,如果他出來看不到自己,一定會很失望,他現在這個樣子,她不忍令他失望。
  等了許久,也沒見他出來。
  方好開始不安,她謹慎地走近門邊,視野裏隻能看見一道玄關,她喊了一聲,聲音越過玄關,流進底樓的客廳,有幽幽的回音飄過來,卻沒有答應聲。
  她終於踏了進去,第一步時很緊張,真的生怕有架時空機器突然降臨把自己載走。穿過玄關,她順利走進了客廳,對自己剛才詭異的念頭感到失笑。
  閔永吉攤手攤腳地倒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巋然不動,頭部不遠處,滾落著幾隻酒瓶。
  方好吃了一驚,再也顧不了許多,扔下手裏的東西就衝過去拉他,“你,你這是怎麽了?快起來!你起來呀!”
  她拚命地撼他,要把他弄醒,這不是她熟悉的那個閔永吉,她覺得不對,慌不擇路地要讓他蘇醒。
  閔永吉緩緩睜開眼,怔怔地望著一臉焦急的方好,終於對她吃力地笑了笑,“好好,是你嗎?”
  方好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她使勁的點頭,忍住哽咽,“是我,永吉哥……你,你別這樣,好嗎?”
  她終於又叫他“永吉哥”了,閔永吉聽著,隻覺得無限寬慰,可是,他很快看見她麵龐上滑落的淚水。
  “我沒事,好好,你……別哭。”他微蹙了眉,抬起手要替她拭淚,方好下意識地避過,自己抬手去擦。
  閔永吉的手頓在半空,過了片刻,又頹然跌下,帶出一句輕歎,“好好,我對不起你。”

  第五十六章
  方好忍著眼淚,隻是搖頭,她想拉他起來,可是力量太小,根本連挪動他都困難,最後還是閔永吉自己爬了起來,他吃力地挪入就近的一把椅子,定定地喘息,仿佛蒼老了十歲。
  方好心裏難過,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對不起你……”閔永吉再開口時,仍然隻是恍惚地念叨這一句。
  方好張嘴想要安慰他兩句,可是他立刻就揮手阻止了她,“不,你什麽都不要說,隻要聽我講就行……”
  方好終於順從地點了點頭,她知道他有很多話想對自己說,可是,她從沒給過他機會。
  就讓他說出來吧,說出來比悶在心裏好。
  客廳裏寂靜無聲。
  他跟她終於麵對麵地坐著了,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該怎麽說,又該說什麽。
  三年裏,他打過無數腹稿,迥異的風格,完全不同的態度,在不同的場合下與她邂逅,可以用不同的版本。
  他的思維開始混亂,現在,應該告訴她哪一個?
  在她擔憂而期待的眼神裏,他聽到自己突兀的笑聲,“你應該是……剛從林娜那兒過來吧?”
  方好默默地點頭。
  閔永吉又笑了一聲,容顏慘淡,“那麽,你大概了解我跟她是……”
  方好不想他再提那段難堪的往事,對誰來說,聽著,講著都不是件好受的事情。她立刻搶著道:“我都知道,你別說了。”她眼裏的憐惜顯而易見,她的手無意識地撥弄著椅子扶手上垂下的一小截流蘇,輕輕地說:“我知道……你是因為不忍心……”
  閔永吉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不!”他異常粗魯地打斷她,眼裏閃過苛厲的光芒,象某種邪惡的野獸,令方好頃刻間心驚膽戰!
  這是他的另一麵嗎?他從未在她麵前有過如此凶惡的神情。
  然而,他眸中的戾氣很快就消退了,隻剩下虛軟的懦弱。
  對麵那雙注視著自己的眼睛,一如多年前那樣明亮,是夜空中最璀璨的兩顆星,這麽多年來,沒有變過,沒有添加過一絲市儈氣,也沒有一丁點的嘲弄與責怪,她隻是那樣靜謐柔和地望著他,就足以滌蕩他滄桑斑駁的心靈。
  這雙純淨的眼眸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裏,逼得他責問自己,鞭笞自己,而現在,它就在眼前。
  一瞬間,所有徒勞的偽裝,冠冕堂皇的借口都轟然倒塌,他知道,不管他說得有多華麗哀傷,都隻是枉然,都敵不過眼前這雙清澈若水的眼眸。
  “不,我沒你想得那麽善良。”他要告訴她的,也是唯一能告訴她的,隻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哪怕難堪,哪怕醜陋,可他不想欺騙她。
  他歎氣,然後低緩地陳訴說,“她父親來找過我,告訴了我關於林娜的一切……我很意外,也替她難過……她,是個好女孩,可是,她太不幸了。”
  “林娜好爸爸,告訴我,林娜……喜歡我……”他說著,很淺淡地笑了一笑,“其實,他不說,我也能感覺到一點兒。”
  身在異鄉的孤寂之人,即使是一點微薄的好意,也能讓他倍感溫暖,更何況是一個年輕女孩傾慕的不加掩飾的目光。
  “令我震驚的是,他爸爸,請求我娶她……他說她過得太苦,好不容易愛上一個人,卻還要那樣難為自己……”
  閔永吉緩緩地抬起頭來,遙遙地望著正前方的一幅山水壁畫,自顧自往下說:“我當然拒絕他,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一直來找我,每天都來……他是……真的很愛自己的女兒……他讓我想起自己的爸爸,還有棄我而去的媽媽……真的,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父親可以為了自己的孩子……在我麵前痛哭流涕……我開始扛不住了。”
  方好溜下椅子,坐在閔永吉膝下的地板上,她的身體靠著他的椅子,希望能給他一丁點慰藉。她知道他從小心裏就怨恨著自己的母親,那樣無情地離去,從此對他不聞不問,雖然他從來不說。小時候,他那麽喜歡呆在方好家裏,也是因為她有一對恩愛的父母,他們也從不吝於讓他分享他們對子女才有的慈愛。
  閔永吉的聲音很快低冷下來,帶著一絲殘酷的無情,“可是,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他開出來的條件。”
  “他告訴我,隻要我跟林娜結婚並能維持最低兩年的婚姻,他可以無償贈與我林氏兩成的資產……”
  這樣的婚姻交易方好隻在電視裏見到過,沒想到現實生活中竟也存在,而交易的一方,還是她從小尊敬並熱愛的閔永吉。
  可是,她又覺得其實沒什麽可奇怪的,他的婚結得如此突然和倉促,沒有任何征兆和前奏,完全就像做成了某樁買賣。
  “為什麽……是兩年?”此刻,她隻對這個感到好奇。
  “當時,她的身體狀況又開始轉差,醫生說如果她持續這樣的狀態下去,頂多……還能撐兩年……”
  如此殘酷的話語聽在方好的耳朵裏,她被震愕得說不出話來。
  閔永吉低頭望著她,眼神溫柔,可是那眼裏仿佛躲了兩個卑微的小人,怯怯地,不敢多看她。
  “好好,你不知道,在美國,不管你多麽努力,多麽用功,對象我這樣的亞洲學生來說,到頂了也就是在一家平庸的企業裏謀一份還過得去的差使,可是……隻要經濟動蕩,最先被裁員的總是我們,沒有安全感,更別提有多大的發展……學習也很艱苦,要掙學分,還要打工維持生計,我厭倦了終日不是對著書本,就是對著盤子的生活,我也想過要突破,可是,哪有那麽容易……”
  方好想起他留學期間回來的那段時間,對於自己熱切地要出國與他會合並不熱衷,現在她明白了,那樣的辛苦,她即使能夠過去,兩個人也不見得過得有多好。
  “可是,你也可以選擇回國啊!”情知現在講什麽都是多餘,她還是忍不住提了一句。
  閔永吉苦笑,“出去的人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混下去,一般是不肯回來的,國外再苦,可到底掙得比國內多,即使將來有一天會回來,誰不希望自己是盆滿缽滿地有錦還鄉,兩手空空回來,不光別人,連自己都要恥笑自己。”
  方好不再接茬了,她沒有同樣的經曆,無法理解他當時的想法。
  他的神情逐漸轉為痛苦,象是對那段過往的鞭撻,“所以,當她父親向我開出那樣的條件之後……我動搖了……林家的產業在華人界有目共睹,說句難聽點的話,林娜……雖然她是那個樣子,可想娶她的人不在少數,誰都知道她是林健南的掌上明珠,能夠娶到她的人,在林家哪怕隻分點殘羹冷炙,也可以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他哀傷地望著方好,“好好,我不想再那麽辛苦地過日子,我想出人頭地,我要在美國立足。”他的聲音沉甸甸的,仿佛壓上了千斤重擔,“所以……我拋棄了和你擁有的一切美好,忘掉了給過你的承諾,我……娶了林娜……”
  方好的手緊緊地揪住胸口的衣襟,渴望能給自己支撐的力量。即使已經隔了三年,上千個日日夜夜,她聽在耳朵裏,淚水還噴湧而出,她永遠也忘不了讀他那封簡短的書信時自己山河破碎的心情。
  那時候,她真的連死的心都有!
  閔永吉說出來了,心頭反而平靜了不少,自嘲地笑笑,“好好,這就是全部的真相,現在,你都知道了,你的永吉哥,其實什麽也不是……隻不過是一個……自私、貪婪的小人。”
  方好趴在椅子的把手上,任眼淚一滴一滴地往地板上掉,淚水積成一潭薄薄的水窪,彌漫在光潔的地板上,能照出她淒楚而無奈的麵容。
  閔永吉沒有過去安慰她,他已經完全把自己打入了“卑鄙”的行列,他沒有資格對她作任何勸撫。
  “好好,我……對不起你……”他緩緩地傾下身,把頭埋在手掌裏,身子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我……也……對不起她。”
  方好停止了啜泣,抬起頭來,不安地望著他,“永吉哥……”
  他不說話,捂住臉的雙掌裏有濕濕的東西滲出來,一顆顆往下掉……
  方好驚慌失措,她伸出手去,使勁拽他的胳膊,想要看到他的臉,“永吉哥,你怎麽了?你別嚇我。”
  閔永吉的臉終於從掌中抬起,麵頰上濡濕了一片,他的眼睛淒愴地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喃喃低語,“我對不起她,她那麽喜歡孩子,那麽希望給我生一個孩子,可是……我騙了她,我答應了她父親……我騙她去醫院,騙她做了那個手術……我,我謀殺了我們的孩子……”他哽咽著說不下去。
  方好在這瞬間忽然明白了林娜那異樣而駭然的表情是為了什麽。
  他們的孩子,沒有了!
  “永吉哥,她不能有孩子的,對嗎?”方好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冷靜,冷靜得仿佛不再是平日裏那個渾渾噩噩,沒心沒肝的自己,“她的病是不允許有孩子的,是不是?”
  閔永吉木然地瞪住地麵,他的麵色仍未從愧疚中擺脫出來,良久,思緒回轉,他終於微弱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你讓她做掉是對的,你隻是想保護她,不想讓她有生命危險,對嗎?”
  閔永吉點頭,又搖頭,茫然的眼神不知所措,他在自悔與歉疚中掙紮了太久,已經分不清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他唯一能辨別、能清晰看到的,是林娜在術後慘白的臉和瞧著他時絕望冰冷的眼神,他生生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方好的手掌。
  她的手掌柔軟而暖和,是他所熟悉的,他從小就握在手裏的,給過他快樂和溫馨,那上麵有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力量。
  “好,好,我真後悔去了美國。”他緊緊攥著她的手,“好好,我們……還回得去嗎?”他這樣問的時候,自己已經溢滿了絕望,明知一切都不可能了。
  “永吉哥,你還記得嗎?你去美國之前,我跟你發過的誓……我會等你,等你回來……那時候,我一直相信,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閔永吉不敢看她,隻是注視著被他攥在手裏的她的手掌。
  這隻白且柔弱的手象一隻美麗而怯然的鴿子,躺在他給她營造的窩裏,乞求他給她遮蔽風雨,可是,他沒能做到……
  方好一點一點地抽回自己的手,語氣憂傷,“我們都沒有辦法保證自己一塵不變,不是嗎?你娶了林娜,而我……也愛上了別人……”
  從他向自己說“再見”的那一刻起,她對他的怨忿就遠遠超過了植根於內心長久的依賴,她恨了他這麽多年,到此時,驀地徹底鬆手,才忽然明白,她對他這份念念不忘的“牽掛”,不知從何時起,早已與愛無關……
  “永吉哥,我們……都回不去了。從前,我隻想著能跟你在一起,一輩子,就是快樂的……可是現在,我希望那個永遠陪著我的人……是他。”
  閔永吉猝然間垂下了頭,良久以後,才道:“關海波,是嗎?”
  方好沒有一絲猶疑,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永遠都這麽直接,不懂得緩衝,總是實話實說,閔永吉從小就了解她的脾氣,她喜歡上誰,就會一心一意對他好,現在,也是如此。
  從此,他再也不是方好心裏的那個唯一了。
  他忽然間抬起頭來,直直地盯著她,象抓到了某個漏洞,急切地問:“你媽媽知道你跟他……的事嗎?她怎麽說?”
  方好不明白為什麽他會突然這樣問,隻覺得他的反應如此奇怪,她點了點頭,“媽媽很喜歡他,希望我們……能早點結婚。”
  閔永吉眸中的火焰象迅速被雨澆滅,刹那間暗如死灰,他眼裏的絕望和淒涼如同一枚尖利的刀器在心上劃過,也劃傷了方好。
  她仿佛明白了什麽,征征地望著他,心裏漸漸升起莫大的恐懼,可是她不敢問,不敢說,生怕一切都是真的。
  方好有生以來第一次,強硬地打壓下心頭的恐慌和困惑,隻因她是現實的,她明白,無論她怎樣去追究那些陳年舊事,她都挽回不了現在既定的事實,那就是,她已經愛上了關海波。
  她深深地吸氣,勻氣,然後艱難地開口,“永吉哥,有些時候,我們都沒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我們分開的這三年,我一直念念不忘地怨你,恨你……直到今天,我才發現,那樣做根本幫不了自己什麽,我們最該珍惜的,其實是現在身邊的這個人……你也一樣,永吉哥……你其實……是愛林娜的,隻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她說得如此言之鑿鑿,連他都惶惑起來,不由望著她,眸中閃過無助。
  方好很肯定地對他點著頭,“如果你一點兒也不愛她,你根本就不會娶她,如果你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你也不會在兩年的婚約滿了之後還繼續留下來陪在她身邊……你已經愛上她了……所以,她要跟你離婚,你才會覺得這麽痛苦……”
  靜默,宛如初春的河水依舊凍結的表層,而冰層下麵,已能隱約聽到流水的聲音。在春天第一縷陽光的照射下,冰層破裂,水流湧出……
  方好輕輕搖撼仍在呆怔中的閔永吉,“哥,你去找她吧,她是個好人,很好很好,她值得你好好對待。”
  閔永吉隻是那樣呆呆地坐著,象遭了雷擊,一動不動。
  方好勸得口幹舌燥之時,手機忽然叮咚唱響。

  第五十七章
  好容易熬到周末,關海波推掉了手上所有的應酬,早早離開公司,趕往方好的住所。
  這一個多禮拜以來,方好全身心投入到了備戰備考之中,緊張得簡直象要上法場,晚上更是連碰都不肯讓他碰,振振有詞地聲稱會把她好不容易記牢的詞匯,語法和常用句型給攪亂,搞得他哭笑不得,他哪有那麽大威力啊!
  不過反正他這陣子也忙,除了繼續手上的貿易單子,他還起了跟人合作辦廠的心思。
  三年的進出口坐下來,關海波也發現了一些商機,尤其在進口這一塊,不少國外的產品其實加工水平不見得有多高難度,但因為材料,專利等種種因素,不得不采用它們的。本身定價高不說,還要支付昂貴的稅額,再加上運輸、保險等費用,對國內企業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成本支出。如果,能在本國找到可以合作開發類似產品的企業,哪怕隻是成功一到兩個項目,也有著巨大的潛力和市場,當然,他的野心不僅於此,如果有朝一日,這些產品能再出口海外,就更加令他覺得揚眉吐氣了。
  上回的北京之行,他專門去了會了會兩位研究所的教授以及有同類興趣的幾家企業代表,雖然目前還未談出個子醜寅卯來,眉目倒的確有了幾分。
  另一件讓他最近比較費心思的事是恩師嚴教授的六十壽辰。幾位老師的愛徒湊在一起商量怎麽給教授慶賀,然而,嚴教授一再主張從簡,不要鋪張,連幾個子女的擺宴提議也都一概否決了,隻是在大家竭力要求下才勉強答應出來吃頓飯,這對學生們來說已經是天大的麵子了。
  除了積極籌備禮物,關海波更有心要將方好給教授引薦一下,以實現之前許下的諾言,這也是他一直耿耿於懷的一件事。雖然從他答應老師帶方好去拜訪到現在真正即將成行,中間隔了整整一個季節,但好歹,也算如願以償。
  關海波在車上給方好打了個電話,征求她晚飯的意見。本來想省事兒,打算找個飯館湊合一下,可電話一接通,聽到她軟軟的聲音傳過來,他立刻改變了主意。
  “還在哪兒用工呢?可以歇歇了吧,看我今晚給你露兩手,熬一鍋關氏秘製的骨頭湯給你補補,怎麽樣,絕不覺得驚喜?”
  他這一招糖衣炮彈幾乎從未失效過。一周的時間不長也不短,他憋著一股子勁兒給她的學習讓道,終於盼來了周末,今天晚上如果還是“拿不下”她,他真要抓狂了。
  他笑得甚為開心,但很快就起了一絲疑惑,電話裏,方好的聲音有著濃重的鼻音,仿佛哭過,他訝然,“你怎麽了,哭啦?!不會是。。。。。。又被哪個老師取笑了?”
  她有一天回來老蹙著眉頭,鬱鬱寡歡,一盤問,原來是外教說她咬字不準,她努力了兩天,自以為糾正了,誰知被點名起來一答話,老師的評價紋絲不改,這下可把她鬱悶壞了。
  方好沒有理會他的調侃,靜默了片刻,問他,“你在哪兒呢?”
  關海波挑挑眉,聲音依然歡快,“剛從公司出來,先去趟超市,然後直接到你哪兒,你呢?在家還是。。。。。。”
  “我。。。。。。我,還在學校。”方好一撒謊臉就會變紅,好在隔著電話,關海波看不見,而他心情很好,根本不可能往歪處去想。
  他想了想,幹脆道:“那我先去接你吧。”
  方好慌忙組織,“不,不用了,我還得有一會兒,自己回去就行。”
  關海波有些不滿,“都這麽半天了,還沒完事?!你真想一口氣吃成個胖子啊?”
  方好不欲與他爭辯,“就那麽幾步路,別麻煩了。。。。。。再說了,你不是還要去超市嗎?”
  關海波想想也是,反正一會兒就能見著,不爭這一刻,於是沒再堅持,掛了電話,神采飛揚地飆車往超市而去。
  周末的超市人真多,他挑完東西,推著車子在結賬台足足排了二十分鍾的隊,早知道就再早一點出來,或者讓小李事先給自己買好得了。有這折騰的功夫,他的骨頭湯都熬差不多了。
  進了方好住的小區,已經靠近六點,他估計方好早該到家了,幹修學校離這兒不算遠,走路二十分鍾就能到。
  離他三十米開外的前方,緩緩地開著一輛限量版賓利,在方好住的這個小區,雖然車子不少,但名車不多,就關海波現在開的這輛寶馬就已經夠招搖的了,他沒想到在這種地方還能見到更離譜的車,看來,這小區裏還是藏著有錢人的。
  還沒感慨完,就見那車不偏不倚剛好停在方好主的那棟樓下,關海波更加驚異,想不到會這麽巧,有錢人跟方好在同一棟樓,以前怎麽從沒注意到呢!
  然而,車門一開,那輛車上下來的人卻令關海波瞪起了眼睛,陡然間呼吸一窒!
  他猛力踩下刹車,硬生生卡在了小區花圃的轉角處,目不轉睛盯著遠處,看著那裏發生的一切,漸漸地,渾身的血液越流越緩慢,終於徹底凝固住。
  方好接完關海波的電話,已是歸心似箭,心裏不是不忐忑的,她終究騙了他一回,隻因為她太了解他的脾氣,急起來根本不肯聽解釋,尤其現在,林娜跟閔永吉還在離婚的邊緣徘徊,萬一他再介入,真的隻會越理越亂。該做的她都已經做了,該說的,也都已經說了,此時此刻,她還能做的,就是盡量減少擴散,同時,自己也及早抽腳離開這堆紛亂。
  閔永吉跟林娜要麵對的現實,始終隻能由他們自己去解決。閔永吉堅決要送她回去,怎麽勸都不行,仿佛隻要能送她這一程,他心上對她的愧疚就會減輕幾分。
  方好最終隻能妥協,她雖然已經不再象愛“情侶”那樣愛他,可他們多年的手足情意畢竟還在,他還是她的永吉哥。
  兩個多小時一晃而過,閔永吉也早已從酒醺中徹底清醒過來,望著方好擔憂的神色,寬慰地笑笑,“放心吧,我把你的命開的比我自己的都重要。”
  他說到做到,車子開得緩慢而穩當。他們偶爾聊一些過去的陳年舊事,能令彼此會心一笑,但大多數時候,依然是無邊無際的沉默。
  這三年,帶給他們太多意外,每一個腳步踩下去都是那麽沉重,即使今天,方好已經覓到了自己渴求的那份幸福,也無法徹底彌補她曾經經曆過的她跟閔永吉之間的這份傷痛。而閔永吉的境遇更讓她無言地唏噓,她無從安慰,隻能沉默。
  再長的路也總有到頭的時候。
  車子一停,方好默默解下安全帶,低聲說:“那。。。。。。我先下了,你自己多保重。”
  閔永吉點點頭,看著她推門,下去,然後是車門關閉的聲音。
  他從車窗裏看見她往樓洞的方向走,走的緩慢,仿佛欲言又止。
  閔永吉明白,他跟她,這一生,真的是沒有未來可言了。三年的時光裏,如果說他還存著一點有朝一日能跟她重聚的念頭的話,到了今天,也已經徹底幻滅。
  因為,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好好!”他突然叫住她,雙手顫抖地解開縛在身上的帶子,瘋狂地推門追出去。
  方好在樓洞門口駐足,轉身看著他跑來,在自己麵前站定,呼呼喘著粗氣。
  他突然伸手不顧一切地抱緊她,把她死死擁在自己懷裏,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了。。。。。。
  方好愕然滴扭動了幾下身體,可他抱得那樣緊,還微微打著顫,令她不忍推開,她沒再掙紮,任他摟著,眼眶再次微濕。
  “好好,你。。。。。。一定要幸福!”他呢喃地訴說,帶著無限悵然。
  方好在淚眼模糊中用力地點頭,然後他鬆開了她,轉身往前走,經過綠化帶時,被低矮的圍欄絆了一下,腳步踉蹌,她以為他會摔下去,本能地跑上前幾步,可他沒有,身子搖晃了兩下後還是站穩了,他停頓片刻,終於沒有回頭,就這樣一直向前走,到了車前,開門,進去,發動,很快從她的視野裏消失。
  他走得那樣決然,她都沒來得及向他說出同樣的祝福,此時,隻能對著那一麵的虛空默默道:“你也是。。。。。。永吉哥。”
  疲倦地上樓,開門,所幸,關海波尚未到,她還有時間收拾心情。
  這一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出乎意料,從下午她被請上車去見林娜到剛才閔永吉送她回家,整整五個多小時,就像一場淩亂的夢,來不及好好琢磨,就已經醒了。
  紛亂的思緒需要時間來好好沉澱,隻是,此時的方好疲累不堪,她靠在沙發上,什麽也不想,靜靜地,任時間一分一秒流淌過去。。。。。。
  悲憫的心情始終揮之不去,然而,很多是不是反而能左右得了的,冥冥中,也許一起已經注定,就像她與閔永吉的相伴,閔永吉和林娜的相遇,宿命如此,無可奈何。
  然而。。。。。。
  方好猛然間仰起臉來,她想到了閔永吉問那個問題時緊張得神色以及得到她答複後絕望與黯然,那個閃過她心頭,又被她打壓下去的疑問,如此清晰地浮出水麵,她忽然感到胸口窒悶難當。
  如果,如果真的是她媽媽。。。。。。
  她受不了這樣的猜疑,她無法忍受自己最親的媽媽作出任何令她寒心的事情,她一定要問清楚!
  她爬到沙發盡頭,胡亂抓過擱在小方桌上的話機,開始撥家裏的電話,六點多鍾,爸爸媽媽應該都在家裏。
  “嘟—嘟—”響了很長時間,沒有人接。
  方好執著地聽著,不肯放棄,內心的怒意和惶恐交織在一起,越炙越烈。
  終於——
  “喂!”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
  是媽媽!
  方好閉了閉眼,嗓子眼裏有火在隱隱躥動,“媽,是我。”
  李玉珍有些意外,但立刻高興地叫喚起來,“喲,好好啊,怎麽這個時候打回來,有事嗎?你是不是得考試了?”
  她開了口就很那不熱鬧,閑話一串一串籍著電話線傳過來,一是充斥了方好的耳膜。
  方好不得不揚聲打斷她,嗓音嘶啞,“媽。。。。。。我今天見過永吉哥了。”
  李玉珍的話頭立刻被一切兩段,她愣了一愣,有些措手不及,“哦,是麽?他。。。。。。挺好的吧?”
  方好能聽出她聲音裏的虛弱,心一點一點冷了起來,“不,他不好。。。。。。他跟林娜,要離婚了。”
  “。。。。。。”
  方好深深吸了口氣,聲音含著一絲無法抑製的顫抖,“媽,你都知道,是嗎?”
  “。。。。。。”
  “永吉是因為什麽要娶林娜,你很清楚,對嗎?”
  李玉珍的沉默讓方好的心一下子墜入無底深淵,她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媽媽—無言以對。
  “你都知道,可是你沒有幫他,你還推了他一把。。。。。。”淚水在方好的眼裏打著轉,瞬間充盈眼眶,“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再也忍不住,嗚咽著質問媽媽。
  李玉珍久久不做答,仿佛被問住了,又仿佛隻是在聆聽,知道方好的哭泣放大了數倍從電話裏傳來,一聲高過一聲,“媽,你明知道我愛他,你為什麽還要把他從我身邊推開?”
  李玉珍突然開口,“你說的沒錯,我的確都知道。”
  媽媽的聲音沒有歉疚,和方好的憤激相比,她顯得很平靜,“永吉結婚前給我打過電話,他告訴我林家的事,他說他很為難,不知道該怎麽拒絕對方。。。。。。”
  方好停止啜泣,怔怔地聽媽媽說下去,她知道,閔永吉跟媽媽的感情一向很好,這主要源於媽媽給過他許多無私的唉,那些愛,曾經令方好都覺得嫉妒,媽媽從不大聲跟他說話,始終鼓勵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就連留學,也是媽媽從中指導和斡旋才得以順利。所以,閔永吉一遇到棘手的問題,總是先想到李玉珍商量。
  李玉珍歎了口氣,“我聽得出他的矛盾,所以,我很幹脆地告訴他,他可以決定娶還是不娶林娜。”她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又道:“但他跟你之間隻能做兄妹。。。。。。”
  方好震住,過了一會兒,才尖聲反問,“為什麽?媽媽,你是什麽意思?!”
  李玉珍沉聲道:“好好,媽媽這麽做完全是為了你考慮。如果永吉沒有出國,如果他不給我打那個電話,那麽,你們將來怎麽樣,我不會想到要幹涉,我甚至願意看到你們兩個走到一起。”
  方好忍著眼淚,難以置信地聽媽媽講下去。
  “可是,他給我打了那個電話,性質就完全變了。。。。。。如果永吉心裏從來沒想過娶林娜,他根本沒有必要來征求我的意見,既然他說出來了,就說明他曾經這樣想過,他動搖過。。。。。。  即使這一次他放棄了,那麽將來呢?如果將來有別的誘惑,他還能一次一次地抵擋住嗎?”
  方好連質問都忘了,錯愕地半張著嘴,她無法跟上媽媽的思維,完全說不出話來。
  李玉珍的聲音漸漸柔和,“好好,你從小就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心思單純,沒有城府,這既是你的長處,也是你的弱點。你這樣的性格,根本禁不住事兒,媽媽不能看著你將來傷心,你是我唯一的女兒,雖然媽媽平時對你很嚴格,可媽媽心裏是最疼你的。”
  “媽—”方好終於再一次哭出聲來,無奈勝過感激,很多事情,站的立場,角度不一樣,的出來的結論也會截然不同,她不能讚同媽媽的看法,可也無法否認她的考慮不無道理,她隻是覺得悲哀,人生的許多真相,也許本來就是悲哀而無奈的。
  她抽抽搭搭,虛軟地問:“你,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李玉珍苦笑起來,“你想讓我告訴你什麽?告訴你他娶得是一個病人?告訴你這個病人隨時都可能會不在?然後呢?你會癡心的等他?等林娜。。。。。。”她說不下去了,嗓音低沉,“好好,那是不道德的!”
  方好瞬間懵住!
  是呃,如果當時她知道了,她會等他嗎?!如果她知道他還愛著自己,她會舍得將他丟在腦後嗎?
  即使她以為他不愛自己了,她還花了近三年的時間來療傷,那麽,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她不難想象結果會是怎樣。
  十有八九,她會癡癡地等他,然後呢。。。。。。方好渾身忽然顫栗起來!每個人的心裏都藏了一隻惡魔,隻要時機適合,誰能確保它不會溜出來?
  “媽媽能做的,就是淡化你們之間曾經有過的感情,讓你隻是把他當承哥哥來看待,你當時還小,我想,應該不是什麽難事,沒想到,你會那麽固執,唉。。。。。。”
  “其實永吉,他是個好孩子,隻是性格太優柔寡斷,他想要的東西太多,野心又大,還經常會反悔,我後來總是想,如果你們沒有發生這個意外,順順利利在一起了,也不見得會幸福。結婚的兩個人,總要有一個人能拿的定主意的,要強勢一些。。。。。。如果,一個男人不能給女人安全感,那這個女人將來會很辛苦。所以好好,媽媽才會看好關海波,他應該是那個能給你幸福的人。”
  方好長久的沉默令李玉珍不安,她頓了一頓,語重心長,“好好,你不要犯糊塗啊!”
  短短的時間裏,方好心中又是千回百轉,她忽然累了,她誰也不想怪,她明白,媽媽的確是為了自己好,想保護自己。她也知道,自己今天再來追究媽媽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即使閔永吉真的離了婚來找她,她也不可能再回去。
  不為別的,隻因為—她已經愛上了關海波。
  她咽下心頭許多尚未品全的滋味,不想了,不去想了,就這樣吧!
  “媽—我。。。。。。知道了。”方好終於緩緩地說。
  電話那頭,李玉珍大大鬆了口氣,長而舒展。
  天色逐漸昏暗,方好有些恍惚,關海波說過要來,怎麽到現在還沒有到?

  第五十八章
  秋天的夜晚涼風習習,格外爽宜,早早吃過吃飽飯的小區居民已經陸陸續續出來乘涼散步。
  那輛黑色寶馬始終靜靜地泊在花圃轉角處,每個經過的行人都會回頭好奇地瞄上兩眼,車窗敞開著,很容易就能搜索到車裏坐著的那個人,麵色寂寥,仿佛有很重的心事,半條手臂伸在窗外,指間是一根燃起的煙,長長的一截灰燼,將落未落,與之垂直的地麵上,早已攢了一堆煙蒂。
  關海波不知道自己要這樣坐多久,無形中有一根繩將他縛住,他動彈不了,隻能這麽坐著,哪兒也去不了。
  煙抽得太多,嘴巴裏澀到發苦,籍著呼吸,這份苦澀的滋味被輸送到周身,沒有一處能夠幸免。
  他一直知道,方好的心裏有個結,這個結也同樣存在於他的心中。時至今日,他以為自己已經替她解開也這個結,以為他可以替代閔永吉在她心裏的地位,而她,卻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從沒想過,陳方好也會對自己撒謊!
  她撒謊的時候,那樣自然,沉著,是否每個女人在這方麵都極具天賦?!
  如果說,當年施雲洛的欺騙讓他感到的是憤怒和屈辱,那麽今天的陳方好給他帶來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滋味。
  惶懼和澀然,象一張看似無形卻密不透風的網,將他整個兒兜住,他看不到亮光,隻能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當年,他好歹還能想到用賺錢來打發心中的憤懣,可是現在,他悲涼地發現,自己竟然一點辦法都沒有,來不及躲避,就這樣堪堪地被擊中,痛入骨髓!
  他沒有暴跳如雷,沒有立刻追上去盤問的衝動。三年的曆練,經過數次動蕩與波折,他早已不是那個初出茅廬,未經世事的關海波了。再大的風浪襲來,他也能沉得住氣,即使心中已是天翻地覆!
  他很清楚,在想明白出路之前,他不能亂,就像每一次遇到絕境那樣。
  然而,每一次瀕臨絕境,還有陳方好陪在自己身邊,她傻傻的一個微笑就能帶給他溫暖和力量,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她的那些陪伴對自己來說是多麽重要……
  那麽,這一次呢?
  他澀澀地想笑,卻笑不出來。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的手赫然抖了一下,煙灰無聲地跌落下去。
  他掃了一眼號碼,唇邊終於泛起一絲笑意,極冷,是方好。
  她終於想起他來了。
  她想告訴自己什麽?繼續跟他扯謊?還是直截了當告訴他,她跟閔永吉終於有機會再續前緣了?!
  心裏的冷一陣陣直泛到指間,那個接聽鍵怎麽也按不下去,他竟然在害怕,他該怎麽麵對她,如果她真的向自己提出分手,他還能瀟灑地中途退場嗎?
  他在她的世界裏究竟是怎樣的角色?一個等車時的填補空虛的臨時搭夥人?還是根本就是被她上錯的一輛車?
  他無法遏製自己腦子裏各種雜亂的念頭風起雲湧,每一個想法都隻會讓他多增添一分冰涼的絕望。
  他突然明白,所有的痛苦其實都是自找的,因為——他愛上了,且深深陷進去了,才會這樣卑微,這樣憤懣,這樣難以自拔。
  執著的較量,最終還是方好贏了——他接了電話。
  即使她真的想拒絕自己,他也要親口聽她說出來。
  隻要她夠膽說,他就有膽聽!
  “你到哪兒了?怎麽還沒來?”竟然是急切的聲調,沒有一絲猶疑,出乎他的意料。
  他頓了足足五秒,才道:“突然有點事……耽擱了。”語氣暗啞。
  方好仿佛鬆也口氣,釋然道:“哦,這樣啊!”
  她的心果然在聽到他的聲音之後安定下來,適才所有的擔心和焦灼都化作了最嬌軟的依賴,“那……你還過來嗎?”
  這樣顯而易見的期待完全與他的預料背道而馳,有細微的一絲暖意從心底蠻橫地鑽上來,擊潰了他的硬冷,強壓下疑慮,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完全沒有經過大腦的同意就衝口而出,“會,已經在路上了。”
  他閉了閉眼,在心裏唾棄自己如此輕易的屈從。
  電話裏傳來方好歡快的聲音,“那好,我等你!對了,你買到菜了嗎?”
  後備箱裏有滿滿兩袋子吃的,可是,他不得不說:“沒……來得及。”
  “哦,沒關係,我現在去小菜場看看吧。不過這麽晚了,也許都不剩什麽了……哎,不跟你說了,我得趕緊去了。”
  關海波怔怔地望著已然收線的手機出神,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了?!
  仿佛,他剛才看到的完全就是一場子虛烏有,一幕海市蜃樓!
  沒多久,他看見她的身影從樓洞裏奔出來,匆忙趕往最近的一家菜場。
  她穿著那件他最喜歡的紫色針織衫,袖擺有點寬大,隨著她的跑姿輕微晃動,帶出幾分娟秀的飄逸,看在眼裏,是一種說不出的怦然心動。
  她身上的每一處都是他熟知和沉迷的,隻有他能解讀得出她每個細微動作所代表的心情和涵義——他們有這麽多年的默契……
  他突然有了直視她的勇氣!
  也許,真的隻是一場誤會……或者,她有她難以說出口的原因,她不是那種會耍心機的人,她從來沒騙過他,沒騙過任何人,他一直知道……
  隻是這一眼背影,隻是這短短的一瞬,他就命令自己放下所有疑慮。
  他要自己相信,她和閔永吉,並非他剛才猜想的那樣。
  他相信,她一定會給自己一個解釋。
  他不明白自己這樣的信念從何而來,可是,他就是相信,她不會讓自己失望。
  他願意等她,無論她給自己怎樣的解釋,他都願意相信。
  不為別的,隻因為,她是陳方好……
  方好從菜場拎也可憐巴巴的一小袋落市蔬菜回到家裏,關海波竟然已經到了,令她更為訝異的是,他正在廚房裏忙碌。
  骨頭煲在砂鍋裏汩汩地冒著熱氣兒,砧板上躺著鮮嫩碧綠的青菜葉,關海波洗了洗菜刀,有模有樣地切著。
  方好的眼裏又有淚水在打轉,今天她哭開了頭,簡直一發不可收拾,稍微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惹她眼圈發紅。
  然而,此時的眼淚與辛酸和無奈都無關,而是一種溢滿心間的滿足。
  她輕輕走上前,悄然張開雙臂,象每一次撒嬌時那樣,一聲不吭地圈住了他的腰。
  從聽到門打開的那一刻起,關海波的神經就處於緊繃狀態,他強令自己鎮定地守在廚房,等她。
  今晚,她的任何言行對他來說都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隻是,今天的方好有著太多反常之舉,沒有任何征兆就赫然而來的這個擁抱令關海波呼吸漸促,手上的菜刀不得不頓住,渾身的肌肉也繃得硬硬的,並不僅僅因為隔了近一周的思念他對她有著無法抑製的渴望,更重要的,是他在期待她給自己一個解釋,來打破他心中不斷按捺下去,卻又頑固聚攏上來的疑團。
  手上很濕,他用手背輕輕摩挲了一下腰間那條雪白的胳膊,柔聲問:“怎麽了?”
  方好成功地把眼淚收了回去,慢慢的,靠在他背上的麵龐終於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她的腦袋越過他半抬起的臂彎,直探到水池近處,望了望簍子裏戚著的材料,嘟嘴道:“你不是說沒來得及買嗎?這些都是哪兒來的。”
  關海波麵色略略一僵,強壓下心頭的失落,輕笑一聲道:“我會變魔術,你不知道麽?”
  “魔術師,要不要我幫忙?”
  關海波低頭,剛好看到她紅腫如桃的雙眼,心上還是劃過一道刺痛,生硬地將目光從她臉上調開,淡淡道:“不用了,你隻會越幫越忙。”
  方好伸了伸舌頭,對他的打擊不以為杵,而麵頰上因為笑引起的緊致感忽然提醒了她,自己的臉被眼淚侵潤了一下午,她還沒來得及收拾呢!心裏一凜,她拔腳就撤。
  鏡子裏的那張臉還是讓她嚇了一大跳,如此反常,如此異樣,一向精明的關海波竟沒瞧出什麽端倪,實在是她的僥幸!
  方好洗了把臉,又化了個淡妝,才看上去精神一些。
  煲湯是個漫長的過程,即使有燉湯寶幫忙。方好在廚房內外來回折騰,顯得很有家庭主婦的勤勞模樣,可相形於關海波的有條不紊,她十足一個無事忙。
  每一次她出現在他麵前,他的心裏都會油然而生期待之意,仿佛她這一次開口,就是為了解開他心中繚繞的困惑。
  希望一次次落空,他還是說服自己,再等等,也許,也許下一秒就可以,他一向知道,她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人。
  隻是,每次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他的眼眸都會黯淡下來幾分……
  等不及開飯,方好就已經餓了,所幸餅幹盒裏還餘了半包太平蘇打,她拿出來跟關海波分著吃。
  “複習得怎樣了?星期一考試有把握嗎?”他閑閑地問她一句。
  “呃?”方好心裏咯噔一聲,思緒象洪水一般泛濫過來,轟然將她湮沒,她終於徹底回到現實裏來了。
  她居然徹頭徹尾忘掉了自己那人命關天的考試!!
  更要命的是,她的課本以及濃縮的精華都已經不知去向!也許是丟在了見林娜的那片草坪上,也許是忘在了閔宅,也許是拉在了哪輛車上,今天下午,她踏足的地方實在太多!
  她倏然而變的臉色讓關海波心裏沉了一沉,“怎麽了?”
  “沒,沒什麽。”她扭頭慌慌張張就往房間裏衝,這種事,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咽,連個可以發牢騷的人都沒有。
  翻箱倒櫃的結果是找出來一本上半冊的教科書和全套曆屆模擬試題,方好呆呆地望著桌子上她目前僅有的資產,就憑這兩樣法寶,她能過得了關麽?
  她握著手機,猶疑不定,要不要給閔永吉打個電話問問,她依稀記得自己在他家門口撿東西時還瞄到過她的資料的……
  “出什麽事了?”門口傳來關海波充滿疑慮的聲音。
  方好一驚,慌忙掐斷了正在接線中的手機,無措地往桌上一放,掩飾道:“沒,沒什麽。”
  這麽一緊張,人也清醒了不少,暗惱自己腦子進水,差點就犯糊塗,為了這樣的小事再去把閔永吉扯進來,不是沒事找事麽?!
  關海波帶著深意的目光射向她倉促丟下的手機,又掃了眼她恐慌甫定的臉,眸中漸漸起了一絲陰騭,他默默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方好並未察覺他的異常,她全身心地為自己功虧一簣的考試犯著愁。終於,咬咬牙,死馬當活馬醫吧,聽說把全套試題都背出來然後考及格的也大有人在,別人可以,她為什麽不可以?!
  無非是再多花點時間而已,今天晚上,再加上明後兩天,怎麽也能勻出30個小時來,她也玩一回“士兵突擊”,她陳方好活到這麽大,還從來沒創造過奇跡,這次好歹也整它一個出來……
  晚餐終於就緒,方好已經接近虛脫,她成功地往自己腦袋裏塞下了100多個生僻詞和30句特殊句型,小心翼翼守護著它們,唯恐一個不留神,走丟幾個,於是連說話都謹慎了許多。
  關海波興致也不高,除了偶爾給她夾一兩筷子菜,問問鹹淡外,幾乎沒有多少閑話,這頓飯吃得異乎尋常的沉悶,關海波探究而又複雜的眼神問題在她臉上瞟過來又瞟過去,麵色也是越來越陰鬱。
  方好惦記著複習,匆匆吃完,剛要起身,關海波又給她戚了碗湯,敦促她喝掉。
  “明天嚴教授六十大壽,你跟我一起去,沒問題吧?”他盯著她問。
  方好很為難,她現在的時間這麽有限,巴不得做夢都是在用功,出去吃飯慶壽,半天時間就泡湯了。
  可是,看看關海波的臉色,不知緣何有些陰沉,她到底有幾分心虛,搖頭道:“沒問題,但是……能不能早點回來?我還得接著看書。”
  “嗯。”他悶悶地點頭。
  碗照例還是方好洗。
  收拾妥當了出來,卻見關海波坐在陽台裏,沒開燈,指間夾了根煙,橘紅的一點光亮,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左手持了杯水,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
  她走過去,探手摸了摸,杯身冰冷,自己的牙就先倒了一下,“剛吃完飯就喝冰水,小心胃疼。”
  他抬頭望向她,逆著光,她的臉湮沒在昏暗裏,隱隱綽綽,“我的胃沒你那麽脆弱。”他放下杯子,把手伸向她,低啞地喚了一聲:“過來。”

  第五十九章
  已是深秋,涼風蕭瑟,拂到人身上,皮膚一陣陣發緊,可是陽台上交纏的這兩個人卻渾然不覺凜冽的寒意,炙熱的呼吸在彼此之間傳遞,體內燃燒著的是火一樣滾燙的欲望,猶如瘋長的野草,無法遏製。
  關海波的手指深深插進了方好早已淩亂不堪的發間,緊緊控製著她的頭顱,她動彈不得,隻能任他掠劫。
  他吞噬地過深,過猛,壓抑在心底的難言的隱痛都化作力量,一一施加在她身上,方好驀地感到疼痛,不覺呻吟起來,她奮力掙紮,終於有隻手得以自由,她趕緊用手掌格開關海波俯在自己頸間炙烈的唇,斷斷續續地反抗,“今晚……不行。”
  她的時間太緊張了,況且一周前她就跟他約法三章,不到考試結束,他是不能“解禁”的。
  他停下來,手勁也隨之鬆懈,仰起臉來看著她,雖然昏暗,可離得那樣近,方好能洞悉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神色變化,他眼中的深邃幾乎不見底,可那眼神卻分明是寒的,仿佛覺得她的抗議是如此不可思議。
  他鐵青的麵色讓方好陡然間慌亂,“我沒多少時間了,我要複習……明天還要抽半天去看教授……”她不想惹他生氣,雖然她已經隱約感到有怒氣在他胸腔裏湧動,因為什麽,她不太清楚,但是顯然,她不該在這個時候對他“叫停”,所以,她急欲說服他,讓他對自己的意見產生認同,她並不知道,拒絕一個激情中的男人,可能性幾乎為零。
  他頓在那裏,什麽話也不說,也不再親她,方好怯怯地伸手過去,摸了一摸他近在咫尺的臉,試圖軟化他。
  關海波突然直起腰來,遠離了她,方好暗鬆一口氣,以為安全,偷偷扭動身子,想溜下去。可是腰間忽然一緊,他已經將她抱起,幾步就跨入臥室,他抬腳踹上門,然後直接將她摔在了床上。
  她被震得頭昏眼花,錯愕惶恐之餘,心頭也泛起一陣怒意,感覺自己上了當,一個翻身,剛想爬起來,他早已甩掉了身上的衣衫,欺身直撲過來,將她牢牢壓在身下!
  他死死忍住那句幾乎就要衝口而出的話,“陳方好,不要把別人都當成傻子!”
  本來隻是小兒女間的一場軟較量不知怎麽一下子升了溫,竟成為一場殊死搏鬥……
  整個傍晚壓抑在心頭的怒氣和怨忿熊熊燃燒起來,再也無法在體內威積,他必須找個出口宣泄!
  他凶猛而淩厲地馳騁在她身上。方好開始受不了,以前,隻要她喊累,關海波通常都不會太“戀戰”,他一直很顧惜她,可是今晚,他象換了個人,聽不見她的尖叫與反抗,一味我行我素,她幾次想起身,都被他無情地推倒,他啃咬她光潔細嫩的肌膚,粗硬的胡茬刮在她皮膚上,引來陣陣刺痛,她發也狠,握拳捶打他,甚至開始哭泣,可是依然推不開他,她的身體猶如麵團,被他用力擠壓著,揉搓著。他不再憐香惜玉,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借此將她心裏的那個深深痛恨著的人也一並擠出……
  夜已很深,關海波打開了床頭燈,微弱的光線下,他看見方好躲在床的那一角,離自己遠遠的,蜷縮成一團,委委屈屈地睡著,臉上猶掛著淚痕。
  心裏滾過的是瘋狂之後冷靜下來的愧疚,他答應了自己要相信她,耐心地等她,可是,他沒有做到。他第一次對她這樣用強,也是第一次如此失控,無法管理好自己的情緒,隻因為他的猜忌無法排解,還有,因愛而生的懦弱。
  他湊近她,細細審閱她,希望能找出蛛絲馬跡,即使是睡夢中,她的臉上依然是純淨而清澈的,此時,因為受了委屈,雙眉緊蹙,時而微微抖動,象無聲的抽泣。
  他緩緩伸手過去,小心而輕柔地替她把淚水拭淨,他忽然將臉埋在她腰腹之間,用低得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呢喃,“方好,永遠不要騙我……”
  方好腦袋裏原本排得整整齊齊的字母全都變了形,七零八落散亂了一地,她哀哀地慟哭,連夢都做得很絕望。
  考試砸了,她欲哭無淚地從考場出來,門口,等著她的卻是閔永吉,清風微揚,陽光燦爛,他微笑地望著她,向她招手,一如從前,可是她的腳步滯住,她想見的人不是他,她急切地回頭,目光在人群裏搜尋,惶惶不安。
  她終於看到他,在街的一角,冷冷的目光投射過來,看著她,也看著閔永吉……她一凜,心底的不安騰升上來,忽然見他轉身欲走,她急起來,拚命撲上去叫他,他回身,是一張凶神惡煞的臉,他伸手狠狠地將她推開,“陳方好,你竟然騙我!”
  她倒在地上,絕望地喘不過氣來,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心慟難當!可是,她忽然明白他為什麽生氣,她爬起來,要追上去解釋,然而,他已經消失了……
  方好大叫著醒過來,臉上淚水模糊,她抬手胡亂地抹去,身邊的床上果然是空的,沒有關海波!
  她沒有從噩夢中解脫出來,愣了片刻,遂慌慌張張往房間外闖。
  他不在客廳,廚房裏也是寂寂然,炊具都是冷的,毫無生氣。
  方好站在冷清的客廳裏,像個被拋棄的孩子,孤苦無依,她止不住掉下淚來,每一滴都仿佛落在心裏,涼涼地連成一片……
  她突然發足奪回房間,打開衣櫥,隨意抽了兩件衣衫,毛毛躁躁地套上,她要去找他!
  他一定猜到了什麽,她想起昨夜他的反常和憤怒,他一向那麽精明,卻沒有對她紅腫的雙眼有過一星半點的疑問,還有他凝視自己時,眼裏流露出來的令她覺得莫名的期盼……
  她一直就是這麽傻,以為掩蓋是最省事的手段,卻沒想到,由此帶來的猜疑的惡果遠遠勝過她解釋所需花費的口舌……無論如何,她要讓他明白,他誤會她了!
  她連鞋子都懶得換,呼啦一聲拽開門就要往外衝,腳剛跨出去,就跟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撞了個滿懷,她身子站不穩,笨拙得朝旁邊摔去,不覺驚叫了一聲。
  關海波及時伸手將她攬住,看著她心慌意亂的模樣,皺了皺眉,“一大早你亂跑什麽?”
  他手上提著一袋子東西,似乎很沉,看不清楚裏麵是什麽。
  方好過於緊張的心緒是在見到他之後猛然鬆懈下來,眼淚一時沒收住,又紛紛揚揚地往下掉,她咬著下唇,任憑關海波將自己擁進屋裏。
  關也門,他把袋子放在桌上,將她拉到身邊,雙手捧住她的臉,仔細審視,“怎麽了?”
  她垂著頭,抽抽搭搭了一會兒,無限委屈地說:“我……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他長久地凝住她仍在抖動中的麵龐,眸中逐漸溢出柔色,過了良久,忽然嗬嗬笑起來,“陳方好,我真不明白你腦袋裏究竟裝了些什麽。”歎也口氣,他放緩聲音解釋,“早上想煮粥,才發現家裏沒米了,隻好出去買早點。你看你……”
  方好在他平和的聲音裏,感到有些羞窘,她很少在他麵前吐露心曲,竟然如此愚鈍可笑,她紅著臉,掙開他的雙手,往衛生間去了,剛才一時情急,連洗漱都沒顧得上。
  關海波隨身跟進去,伸臂將她包攏在自己懷中,看著她擠牙膏,往杯子裏灌水,然後顫顫地刷牙。
  他的唇輕柔地落在她烏黑的秀發上,有淡淡的桔香飄入鼻息,清甜可人。他埋首在她發間,呢喃低語,“昨晚……對不起。”
  她已經刷完牙,正在絞毛巾,還是聽清了頭頂傳來的這聲道歉,夜裏的情景驀地撞入腦海,雙頰又泛起紅暈,她扭捏了一下,看見鏡子裏他目光灼灼地盯住自己,臉更紅了,閃爍著不敢與他對視。
  關海波看著看著,唇角突然一勾,促狹地附在她耳邊低語,“不過,你是該鍛煉鍛煉了,太缺乏運動。”
  方好大窘,把毛巾扔在水盆裏,轉身作勢要去撕他的嘴,他悶笑著避過,一把抓住她幾乎要伸到臉上的手,就勢將她拖入懷中。
  兩人又糾纏了幾個回合,關海波驟然停下,“別鬧了,快去吃早點,得抓緊點兒時間,我在‘玉玩’訂的禮物還沒去拿,十一點之前我們必須趕到酒店,嚴教授不喜歡別人遲到。”
  周六的上午,路上湧動的車潮有如過江之鯽,堵車無處不在。
  等一個超長的紅燈,前後的車輛塞得紋絲不動,關海波抬手看了眼腕表,眉心略微皺起,表情不耐,早知道,不走這條路了。然而現在,夾成了三明治,動都動不了,除了等,別無他法。
  方好伸手,小心地把音樂調到最低,表情漸漸陷入鄭重,關海波扭頭隨意瞥了她一眼,又有些煩躁地去探視前方是否已經放行。
  “昨天下午……我……沒留在學校。”
  她開口的時候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誰,關海波卻敏覺地捕捉到了,心頭重重一撞,所有焦躁不安的情緒都在刹那間消失,他依舊望著正前方,仿佛無動於衷,耳朵卻在仔細聆聽她吐出來的每一個字。
  方好不敢看他,緊緊盯視著窗下的維尼小熊擺件,艱難措詞,“我被林娜的私人助理接去……和她見麵……她告訴我,她要……離婚。”
  遠遠地,好像換了綠燈,車龍有鬆動的跡象,他似乎看得很認真,眼珠卻牢牢定在某處,不曾有過閃動,此時,唯有耳朵在起真正的作用。
  “後來,她又讓你送我去……去見了……閔永吉。”她說得極低,明知故犯後的坦白,對她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害怕他會忽然發作,象從前每次她做錯事那樣。
  可是他沒有,他僅僅沉默地注視前方。
  她鼓起勇氣,繼續講下去,既然開了口,就要交待清楚,“永吉哥……他,很難過……我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他……”她想起他憔悴的形容,依然於心不忍。
  關海波終於緩緩開了口了,帶著濃重的鼻音,“所以,他想帶你……遠走高飛?”
  方好赫然抬頭看向他,慌忙反詰,“不,不是!他沒有……他難過是因為林娜。”她絞著手,又低下頭去,一心想著要怎樣解釋,才能不讓他誤會,“而且,我也很清楚地告訴他,我……已經愛上別人了。”
  關海波沒有作聲,握著方向盤的一隻手卻暗暗用勁,攥得很死。
  方好終於轉過身來,直視他輪廓分明的側影,一字一句地補充,她吐得很慢,也很清晰,“我告訴他……我愛上你了。”
  這是他們相戀以來,她第一次這樣直白地向他說出“愛”這個字,她有多害羞,他是知道的,他愛上她,也許,有一大半是因為她羞澀憨厚的性格,然而,此刻聽到這句明明白白的話從她嘴裏講出來,他一點也不覺得突兀和可笑,溫暖的熱流在心頭緩緩淌過,他真切地體會到“幸福”二字。
  原來,“幸福”,就是這樣簡單。
  愛著,以及被愛著……
  他扭過臉來,那張棱角剛毅的臉上沒有責難和冷峻,他溫和地向她笑了笑,淡淡地道:“我都知道。”
  盡管方好先前已有所預料,此刻聽他這樣講,本就惴惴的心還是猛烈跳動起來!他什麽都知道,可是,他隱而不發,多可怕的一個人!
  “昨天晚上,他送你回來……我看到了。”原來,他並非有特異功能。
  車子緩緩前行了片刻,再次滯住,沒完沒了的紅燈。
  喜多郎清郎悠揚的配樂下,說出來的話多少也沾染上了一絲詩意,“我不問你,是因為——我信你!”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那麽有力紮實。
  他輾轉了一夜,最終打算放棄追究,隻因為他很清楚,方好是個執著溫良的女孩,絕不可能作出令人不恥的事情來,即使閔永吉跟她見麵,也改變不了什麽,她還是留在了自己身邊,沒有跟任何人走掉,這本身就說明了一切。
  她跟閔永吉,畢竟曾經愛過,他們擁有的那段過往,即使他妒嫉到死,也無法抹煞,既然如此,自己又何苦為了一己私欲苦苦相逼,既讓她難受,也讓自己痛苦呢!
  不如,退一步,給她留一點懷念的空間又何妨,說到底,女孩子都是愛做夢的。
  相戀容易,相守難。相戀,隻需要激情,而相守,需要彼此的信任和忍讓。如果,他連這點氣度都沒有,他們將來的日子豈不是會過得草木皆兵?!
  此時,他深深籲了口氣,心情舒暢了許多,無論他再怎麽開導自己,都不及她情真意切的這番坦白更有效力。
  方好忽然淚眼模糊。毫無征兆地撲上去,張開雙臂勾住他的脖子,他的手也在同一時間圈上了她柔軟的腰肢,將她緊摟在懷中。她剛洗過的臉淨白清新,如雨後的空氣,他深情地吻入,舌尖很快抵開她的唇齒,糾纏進去,與她互逐。她配合著他的節奏,雖然仍有此拙氣,卻比以前進步不少,跟著他,她也逐漸成了好學生……
  忘情地擁吻,渾然不知已是綠燈開道,身後等得不耐煩的車輛開始狂按喇叭,關海波不得不騰出手,把她如藤條一樣緊緊纏繞在自己頸間的手臂拉下來,她的臉彤彤的,雙眸晶亮,嘟起的嘴帶著一絲頑固的執拗,他輕聲笑了笑,“先讓我開車,換個地方,我們再來過……”

  第六十章
  壽宴僅擺了兩桌,在酒店的一個包廂,來的都是嚴教授十多年碩導期間帶出來的且至今保持聯係的曆屆愛徒,當年在學校都是師兄弟,師姐妹,散布到各行各業後,發現人脈關係某些時候比個人勤奮更管用,於是以老師作為連結點,也拉攏成了一個小小的網絡,常年都有聯係。
  方好剛在席間出現,就惹來眾人熱切的關注,一來她是首次介入到這個社交圈裏,二來,大家對三年來“獨善其身”的關海波都抱有極大的八卦熱情,紛紛好奇挑剔的他最終會選擇怎樣的一個女孩來終結單身生涯。
  嚴手搖的一句“海波的眼光果然不錯”一下子掀起了宴會的小高潮,如果不是關海波不顧學兄們的縱意取樂攔在前麵,方好十有八九就離被灌醉不遠了,饒是如此,她還是喝下了大半杯摻了橙汁的威士忌,多虧這些日子鍛煉有方,她酒量也見長,喝得臉紅撲撲的,還能笑迎各路豪傑。
  嚴師母見這麽多人擠兌方好,窘得小姑娘下不來台,立刻挺身替她解圍,特意把方好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嗔怪道:“別鬧了,都斯斯文文坐下來邊吃邊聊多好。”
  引起其他人大嚷,“師母偏心,我們奈何不得,不過海波這杯酒是喝定了……”
  關海波見方好脫圍,心裏頓時輕鬆下來,好歹在商界混了這幾年,拚酒胡調他也是老手,耍起滑來不比任何人差勁,沒幾下功夫,就把矛頭成功引開。說到底,今天的主角是嚴教授,不是他。
  嚴師母跟方好聊得投入,隻覺得這女孩雖然相貌不比施雲洛出眾,卻溫婉可人,很討她喜歡,遂笑著道:“有空就去我們那兒坐坐,海波以前常來,最近他忙,有陣子沒來了。你們父母都不在身邊,我們呢,兒女也都各忙各的,常常走動走動,大家都熱鬧些。”
  方好莞爾點頭。
  嚴教授坐在近旁,不知怎麽讓他聽見了一耳朵,立刻朗聲道:“散了席就去,我最近剛研究了一本棋譜,正好跟海波切磋切磋。”
  席散後,終究卻不過教授的戚情,兩人還是去了。
  方好自我安慰,“教官都托夢給我了,說我這次肯定過不了,我呀,也不為難自己,下個禮拜開始,我重新努力,等補考好了。”
  關海波笑道:“那倒未必,人家都說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你現在這個心態很不錯,說不定星期一狗屎運好,一下就過去了。”
  方好明知他在開自己的玩笑,遂不理會。
  嚴教授家那一陽台的植物讓方好傾羨不已,這盆欣賞到那盆,嚴師母樂得給她當解說員,什麽花好養,什麽草有驅蚊的功效,什麽植物可以泡茶喝……
  “這個葉子還可以泡茶喝?真的嗎?”方好撫著薄荷賀滾滾的葉子,有些不太相信,放在鼻子下嗅了又嗅,沒有清涼味兒呀。
  嚴師母給她取來自己曬過的薄荷葉子,笑嗬嗬道:“光聞哪裏聞得出來呀,得用開水泡,這個東西,提神醒腦,可好著呢!”
  她旋即給方好沏了一杯,僅僅三四片葉子,泡開之後,輕呷一口,果然滿口清涼芬芳,方好一下子著迷了。
  關海波跟教授這一輪祺廝殺下來,又是難分難解,最後愣是被師母留了晚飯。
  臨走,師母還送了方好一小盆薄荷,她如獲至寶地捧在手裏,小心嗬護。
  回去的路上,關海波邊開著車,邊朝她手上睃了一眼,“這是什麽?”
  方好得意起來,“這你都不知道,薄荷呀!”
  關海波皺眉道:“你又不會養,要來幹嘛?”
  方好白他一眼,“師母說,這個很好養的,要是地方大,種在花園裏,一年下來成一片呢!”
  “嗬嗬,養那麽多幹什麽,搞得跟農作物似的。”
  方好很耐心地解釋,“你說對了,這種東西的確可以算農作物,它的葉子是可以用來泡茶喝的。”她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碧綠的嫩葉,無限憧憬,“我還指著用它來給我提神醒腦,闖大關呢!”
  關海波暗暗好笑,“就這麽幾片葉子,夠你喝幾天?不過,”他端詳她陶醉的模樣,正兒八經道:“它看上去憨憨的,倒是挺襯你的……哎,開車呢,不許動粗,危險——”反抗無效,方好已經撂下薄荷,張牙舞爪地作勢撲上身去……
  雖然嘴上說沒戲,周一的考試,方好還是去了,即使寄希望於補考,她也先得去摸摸底才行,權當這次是考前模擬,更何況,考試也收錢的。
  抱著必定“陣亡”的心態進了考場,方好等於把素來沉重的思想包袱給放下了,整個人沒有陷入過於緊繃的狀態,她還是認真地做題,畢竟機會難得。
  一小時的筆試很快過去,令她訝異的是,平常卯足了勁聽都覺著費勁的聽力題今天居然字字清晰,一鑽進耳朵就立刻被消化理解,答題更是飛快。交卷時還有些雲裏霧裏,怎麽也不相信今年出的題目會如此簡單,十有八九,是自己理解歪了。
  上午的考試結束後,許多同學都緊張地聚在一起交流答案,方好沒那興趣,反正砸了也在意料之中,她回家張羅完吃飯,又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看時間差不多了,才重新往學校趕,下午還有一場口試。
  口試是兩個考生一起進的,先分別回答考官提出的幾個常規問題,諸如家庭背景,興趣愛好等,這些問題人人都能準備到,隻要不掉鏈子,背誦起來流利就可以過關,難的在後麵。
  考官給出一道情景模擬題,給兩名考生五分鍾時間討論之後,讓他們用對話的方式來解決這道虛擬的難題。
  相對於同伴的緊張,方好要輕鬆許多,因為壓根沒指望自己能過,完全抱著旁觀的心態參與。除了張口說第一句時略微感到別扭,她始終麵帶微笑,從開場白到漸漸切入正題,無形中一直在起主導作用。
  而語言這種東西,其實克服掉剛開始的尷尬和緊張,說順了,也沒什麽難的,沒有標準答案,隻要你表達順暢就行。
  考官的眼裏逐漸流露出對方好的讚許,而她的同伴到後來也因為感染了她良好的情緒,越說越順利,兩人甚至還用英語開了幾句玩笑,連主考官聽著都笑了,氣氛一下子很和諧。
  十五分鍾一晃而過。
  從考場出來,同伴興奮地揪住方好的手嚷,“我覺得這次咱們一定能過!”
  方好的欣悅卻是源於另一個原因。
  她屢次麵試失敗都起始於麵試官那一句,“接下來這幾個問題請用英文回答,ok?”每次聽到對方如是說,她的腦袋就會很精準地嗡一下無限放大,接下來,手和腳都不是自己的了,後背緊張地直冒虛汗,舌頭理所當然開始腫大……最終結果,自然是垂頭喪氣敗下陣來。
  而剛才,她坐在裏麵,麵對兩名考官,竟然用英文講了那麽長時間,舌頭騰挪跌宕,靈巧地就像不是她自己的。
  原來,她是能用英語流利表達的,之前的失敗全是因為她的不自信,她不相信自己能講,在這樣心理暗示的作用下,豈能創造奇跡?!
  這個發現帶給方好的震撼,是連“考試合格”這樣的成就都無法比擬的。她終於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力不能及,而是自己缺乏信心。
  努力隻有在自信的伴隨下,才能真正開花結果!
  兩周後,方好拿到了成績單——全部合格!不僅如此,她的成績竟然在班裏排第三,連她的外教老師都倍感驚訝。
  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生活就是這樣變化無常,在你毫無預料的情況下腐朽為神奇。
  方好自然欣喜若狂,有生之年,還還能在自己的生命軌道上創造如此奇跡,幾乎飄飄欲仙了。
  關海波對她的“成就”並沒覺得有多意外,方好的努力他一直看在眼裏,隻要她心態放寬鬆,考個試根本不在話下。隻是這種勸解如果在考前講給她聽,基本不會有效果,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之後,依舊會自己把自己嚇唬得瑟瑟發抖,神經過敏。
  好在這次歪打正著,皆大歡喜!
  對方好日益膨脹的自我意識和喋喋不休講述由考試中總結出來的切身感悟,關海波也懶得打壓,他一反常態,順著她的毛捋,幾天“馬屁”拍下來,就輕而易舉哄得她一起去把結婚證給領了。
  李玉珍自然格外高興,至此,她長久懸著的一顆心完全放了下來。又熱情地催促他們早點把婚禮給辦了。
  方好一聽,就開始翻白眼,上回見麵她說的話言猶在耳,怎麽一轉眼全忘了?!
  “哎呀,證都領了,還拖著個儀式老不辦,我這心裏多煎熬啊!反正是遲早的事,乘著現在天氣不冷不熱的多好……”
  關海波也在同一時間給家裏作了通報,相對於方好跟她媽媽的著急上火,他要省事地多,隻簡短聊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方好蜷在沙發上,咂巴著嘴,憤憤不平地譴責她媽媽的出爾反爾,關海波捏著下巴似笑非笑地聽完她的嘮叨,遂走過去,拿手掌蹭蹭她的頭頂,輕快地說:“明天我去訂機票,過兩天跟我回趟家,我爸媽想見見你。”
  方好瞪著他,連牢騷都忘了,這,這也太突然了吧!
  關海波站在她麵前,低頭俯視她,神情嚴肅,“從法律上來講,你已經是我們關家名正言順的媳婦了,怎麽能不回去見見長輩呢?”
  方好對關海波的家庭其實一點兒也不熟,忽然間要以媳婦的身份過去“朝聖”,當場底氣不足,“那,那他們要是萬一……不滿意我……怎麽辦?”
  自古以來,婆媳關係就是一個很微妙的話題,雖說他們不必跟長輩住在一起,但如果他們對自己印象不好,也是件很鬱悶的事,牽牽絆絆要過一輩子呢。
  關海波笑了,挨著她坐下,伸手攬過她的肩,作沉思狀,“要是不滿意啊……那我隻能找你媽媽退貨了。”
  方好立刻杏目圓睜,鼓起腮幫子就湊上去掐他脖子!
  關海波一邊大笑著躲閃,一邊嚷:“陳方好,我怎麽發現你越來越有暴力傾向了啊!”
  兩人在沙發上鬧作一團,末了,還是被關海波的深情一吻給安撫了下來。
  他把方好摟在懷裏,她的頭軟軟地靠在他胸前,他伸手輕輕撫摸她光滑柔順的長發,這才正經起來,低緩地安慰她:“不用擔心,我父母都是很開明的人,絕對不會為難你的。況且,結婚是我們倆的事,隻要我們幸福,他們高興還來不及……”
  事實上,自從關海波第一次戀愛受挫以來,父母就巴不得他早點走出陰影,另覓佳侶,他們曾經再三強調過,隻要是兒子喜歡的,他們就喜歡。
  饒是如此,關海波還是經過了漫長的三年以後,才給他們帶來喜訊。
  既然醜媳婦總要見公婆,晚見不如早見,省得成天提心吊膽,不得安生,方好隻要想明白了,也是個爽快孩子。
  三天後,兩人就登上了去N市的飛機。
  關海波的家鄉是個南方臨海的中型城市,威產海鮮和珍珠,據說風景很美。
  從S市過去,航程約兩個多小時。
  方好很少坐飛機,前兩次是因為出去旅行,而且都是坐的紅眼航班,向外望去,兩眼一抹黑,什麽感覺都沒有。
  這一次,他們是上午十點出發的航班,正好趕上天氣晴朗,她驚歎著欣賞窗外的雲山霧海,滄海桑田,一時也是豪情萬丈,感慨萬千。
  關海波則在一旁開了筆記本,處理一些公事,這一趟出來,至少要耗費一周左右的時間,雖然走之前已經大致作了安排,但有些細節方麵,隻要有時間,他還是習慣使然地拿出來斟酌。
  窗外的景致再宏偉壯觀,畢竟太過單一,看久了也容易審美疲勞,方好扭頭見關海波做事認真,也不想打斷他的思路,於是從隨身小包裏抽出自備的一本小說來看。
  這就是她的細致周到之處,旅途難免無聊,要懂得自己給自己找點樂子解悶才行。
  很不幸,這次她居然選了本悲劇,讀到動情處,眼淚流得稀裏嘩啦,關海波聽到動靜,扭頭朝她睥睨,但見她一雙眼睛比兔子還紅。
  他又是訝然又是好笑,一邊給她遞紙巾,一邊皺眉問:“你……不至於吧?”
  方好眨巴著眼睛,在他麵前反正丟醜丟慣了,倒也沒覺著不好意思,隻把那段讓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的文字指點給他看,“瞧瞧,寫得多好!”
  關海波用一目十行的速度掃過一遍,還是感覺象被警棍電了一下,渾身不覺一抖,看著方好那張淒楚的臉蛋,想笑又不敢笑。
  方好本想與他共鳴一下的,沒成想他居然是這樣一副表情,當下沮喪地靜默了幾秒,才問:“真有這麽肉麻麽?”
  關海波想也想,認真體會了一下,方道:“還好,比我小時候觸電麻到的那次好多了。”
  方好仰天長歎,男人跟女人,在腦部構造上,的確大不一樣啊!
  隔了片刻,她又好奇起來,“你小時候這麽皮,還觸過電哪?!”

  第六十一章
  “小海這家夥可沒少給大人惹麻煩哦!”說這話的是關海波七十多歲的奶奶,圓圓的一張團臉,到處透出祥和之氣,唯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仔細看,關海波的眼睛其實是從他奶奶那裏遺傳過來的。
  關奶奶拉著方好的手,笑嗬嗬地繼續道:“你是不知道,他三歲以前有多麽難伺候,睡覺從來都是要站著睡的。”
  方好驚詫不已,“站著睡?難度有點高吧?睡著了,身子豈不是會團起來?”
  “所以啊,我每次都得拿棉被把他裹巴好,靠牆擱著,他才睡得安穩。而且呀,隻要他睡著了,我就不允許家裏其他人在房間走動,比古時候的皇帝規矩都大呢!”
  方好聽得捂嘴直樂,真沒想到人五人六的關海波小時候居然是這樣一副德性!
  關海波眼見他奶奶恨不能把他穿開襠褲前後的所有事跡都向方好抖露出來,不覺有些尷尬,給奶奶沏了杯茶,求她“嘴上積德”,然而,關奶奶講開了頭,再加上聽眾方好的殷切期盼,這出戲且有得唱呢。
  關海波避到廚房,他母親正和姐姐在準備酒菜,關家的女子個個潑辣能幹,兩個人說說笑笑,小半天時間已經把半桌菜都置備好了。
  “訂個酒店吃一頓不就行了,看你們忙得!”關海波走過去看著滿當當的菜色,嘀咕了一聲。
  他母親笑道:“酒店吃總是束手束腳的,哪有在家裏熱鬧。”
  關家在當地從前也算名門望族,保留著獨門獨戶的大宅子,關海波的父親是長子,跟兩個弟弟以及老母都住在這同一座宅子裏,兄弟間感情很好,第三代的子女們,象關海波,大都出去讀書闖蕩,很少有留在家裏的,平時三兄弟們都是各自過日子,逢年過節或是誰家的孩子回來,大家就會聚到一起吃飯湊趣,煞是熱鬧。
  他姐姐一邊當當當地切著菜,一邊笑眯眯地對弟弟道:“小海,我看著這個女仔比你頭一個好多了,樸實,沒那麽多花花腸子。”
  關海波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他媽媽察言觀色搶在頭裏道:“這有什麽好比的,全看的是緣分。”頓了一下,她也笑道:“不過媽媽也喜歡方好,和和氣氣的姑娘,心地也好。”
  關海波其實也沒覺著什麽,隻是不太喜歡她們這樣比來比去,當下隻笑了笑道:“媽喜歡就好。”又忍不住開了句玩笑,“我還得謝謝您擺的那桃花陣呢,不然,你兒子哪裏娶得到媳婦兒呀。”
  關媽媽因為老著急關海波的婚事,今年過年時,特意請教了風水先生,買了幾株桃花在家裏相應的位置種下,據說這樣可以助兒子一臂之力。
  他原來是取笑母親,沒想到她居然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說得也是,我過兩天就得挑個日子上柱香還願。”
  關海波徹底無語了!
  一連兩頓飯吃得都是熱鬧非凡,七大姑八大姨認得方好眼花繚亂,走出門去,仍然沒能記住,隻得見著個略微麵熟的就上她萬能的甜笑。
  N市是一座旅遊城市,跟S市相比,生活節奏要緩慢許多,在這裏日子過得相當悠閑,早茶可以喝到十點多,午餐過後,還有下午茶,如果不想動,一整天的時光完全可以在吃吃喝喝中就不經意地打發掉。
  城市的綠化茂密蒼翠,由於早年曾經被西方列強侵占過,再加上曆代華僑衣錦還鄉後不遺餘力地投資建設,這裏既遺留下來大片歐式洋房,又保存著相當數量的中式老宅,各種風格迥異的建築,錯落有致地點綴在城市之間。沿著大街小巷一路逛去,幾步即成一景,也是N市的一大特色。
  方好最向往的還是海,她從小在內陸地區長大,對海有著原始的圖騰崇拜。
  風和日麗的下午,關海波驅車與她同往海邊。已是十一月中旬,這裏的氣候卻是依舊溫暖宜人。兩人挽了褲腿,拎著鞋子走在濕漉漉的沙灘上,方好尋寶似的找貝殼,可惜揀來揀去盡是可憐兮兮的小玩意兒。
  關海波見她找得吃力,遂勸她,“別找了,一會兒去前麵的貨攤買兩個吧。”
  方好不讚同,“買的哪有自己揀的感覺好啊!”
  “現在這裏遊人太多,漂亮的貝殼早被人揀光了,哪裏還存得住,得等下一次漲潮過後來……或者去深海捕撈。”
  兩個辦法都不太現實,方好撇撇嘴,有些失望。不過,她很快又釋然了,這裏美好的東西太多,不比執著於一樣。
  他們找了一處幹燥的岩石,並肩坐著,麵朝大海,看遠處白鷗飛翔,海天一色。真的有如書中所述,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方好心裏充滿了對這座城市的傾羨與敬仰,不覺歪了頭,期待地問關海波,“我們以後搬來這裏住,你說好不好?”
  關海波攬住她的手緊了一緊,笑笑道:“好。”
  方好知道自己的想法其實挺天真的,畢竟關海波要發展事業,在S市更加順風順水,隻是他連猶豫都沒猶豫就答應自己,她心裏著實感動。
  “唔……也不是很急啦,等……我們退休之後過來吧,我覺得這裏是個很適合生活的地方,嗬嗬。”
  關海波俯首親了親她的額頭,沒再說話,將來的路還那麽長,不比急在這一時規劃,然而,無論怎樣走,她都希望路上有她的快樂陪伴。
  “你說,閔永吉跟林娜……還能和好麽?”方好突然問他。
  關海波怔了一怔,低頭去審度,方好的臉上異樣地平靜,隻是帶著一絲淡淡的惆悵,這就是她的善良之處,一件事隻要她想通了,就會忘記自己所受的傷害,繼而真誠地替別人著想。
  他沉思片刻,還是道:“這個都不好說,隻能由他們自己決定。你……希望他們在一起?”
  方好點了點頭,“我覺得林娜……挺可憐的。”
  關海波擁著她,又道:“如果他們真的相愛,可能分開一段時間對他們更有好處。但是,有些事情不能強求,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抓住眼前現有的幸福。”
  方好在他懷裏靜靜地聽著,最後慢慢點了點頭。
  他說得沒錯,珍惜眼前,比緬懷往昔或者憧憬未來更重要。
  從N市回來後,方好稍作修整,就重新振作精神,掀起了新一輪的找工作熱潮。
  很多東西都是在潛移默化中一點一點地改變和成熟起來的,如今的方好,逐漸開始擺脫從前那種徹頭徹尾的不自信狀態,在關海波的鼓勵下,她不再妄自菲薄,相信自己有能力可以做好。心態的良好調整果然給她帶來重大轉機。
  在連續大半個月奔波於各類麵試之後,她終於收到了第一份向往的外企offen,心情那個激動呃!
  然而,沒能等到正式報到的那一天,她就徹底萎靡下來,不得不向錄用自己的伯樂致歉謝絕。
  因為,她懷孕了。

  尾聲
  傍晚,金色的陽光透過隨風微舞的窗紗淺淺地抹向臥室的牆壁,猶如一幅靈動的立體圖畫。室內靜悄悄的,除了風撩起窗簾,輕輕撲拍的聲音,再無別的動靜。
  方好驀然醒來,掙紮著起身,迷茫地朝四下裏望了望,天有些冷了。
  她爬下床,肚子已經隆起了老大,還有三個月就要臨產了。
  從發現懷孕到匆忙舉行婚禮,彷佛是一轉眼的事情。她心裏不是沒有遺憾的,這一路走得實在太快了,每一步她都來不及做好準備就已經跨了出去,她終究有點跟不上關海波的步伐。
  她有點懷疑他是久已預謀好了的,看他得知自己懷孕時那副樂不可支的樣子就知道了,雖然他一再向她表示自己也很無辜。
  即使不太樂意這麽早就結婚,繼而當上媽媽,方好也沒法數落他什麽,因為他對她真的很好,很好。
  即使工作再忙,他也會每天準時回家陪她吃晚飯。怕她悶著,還給她去報了個準媽媽培訓班;他許諾她,等生下寶寶,隻要她願意,還可以接著去找工作……
  他們的婚房也是他在確定下婚禮的吉日後花了半個月的時間重新準備的,他特意挑了一棟臨湖的別墅,因為求快,買下了他們的樣板房。
  別墅很漂亮,最令方好欣喜的是房子後麵還帶一個華麗麗的私家花園,她準備將來在這裏種上各種各樣好看的植物,當然,如果能實用就最好了,對,種薄荷……
  婚禮請了春曉和秦誌剛擔當伴娘伴郎,看著秦誌剛對春曉殷勤的樣子,方好倍感困惑,問關海波,他推說不清楚。乘著換禮服的當兒,方好又盤問春曉,她倒是爽快承認了,秦誌剛的確是在追她。
  方好當場目瞪口呆,春曉對她一驚一乍的有些不以為然,“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新聞每天發生,視角各有不同’嘛!”又嘻嘻一笑,“你這麽老實一姑娘,如今不還是‘奉子成婚’了。”
  方好被她擠兌地滿麵通紅,兀自嘴硬道:“我們,我們早就領過證了呀。”
  其實心虛得一塌糊塗,不過春曉也並不在意。
  “那你打算接受他嗎?”方好好奇地再問。
  春曉幫她小心地把禮服拉鏈拉好,幹脆地回答:“沒想好呢,看他表現吧。”
  方好咬著嘴唇,還是感到有一點羨慕春曉,總能夠輕而易舉就掌控主動權。不過,人跟人是沒法比的,因為追求、心態各有所不同,正所謂冷暖自知。
  而她現在,很幸福。
  婚禮上,閔永吉很意外地也到了場,坐在李玉珍那一桌。容顏清減,但是跟方好上次見到他的頹廢相比,還是要精神多了,雖然眉宇間依舊掩藏不住一絲落寞。
  方好聽媽媽說,他到底還是跟林娜離了婚,並辭去在騰玖的職位。林家的資產他一分未要,如今正準備去深圳自己發展一番事業。
  而林娜,雖然方好也給她發了邀請,她卻沒有到場,早早從美國給方好寄來了禮物和祝福,言辭真切,對其他的人或事均隻字未提。
  敬酒的時候,方好欲言又止,很想問問閔永吉今後的打算,但礙著人太多,隻好咽回肚子裏,不管他跟林娜有沒有在一起,她始終認為他是愛她的,憑著女人的直覺。
  閔永吉飲盡關海波遞上來的滿滿一杯紅酒後,拍著關海波的肩笑道:“方好是我妹妹,你要好好待她,不許欺負她。”
  方好聽在耳朵裏,不知怎麽,眼圈卻一下子紅了……
  關海波朗朗地笑起來,俊眉一掀,“我跟你承諾過的,我都記著呢!”
  兩人同時想起初次見麵時的那場較量,一時各有一番滋味泛上心頭,籍著飲酒,掩蓋了過去……
  方好小心地下樓梯,轉到底樓客廳,新請的幫傭張阿姨在廚房聽到響聲走出來,笑眯眯地跟方好打招呼,“呦,醒啦,關先生和幾個花匠自愛花園裏呢!”
  “哦,是嗎?”方好抬手敲敲後背,站得時間稍長,就會覺得腰酸,負荷越來越重了,興致卻一下子被勾了起來,“在種花?”
  “可不,忙了小半天了。”
  她喜滋滋地向外走,嘴裏還在問:“都種些什麽?”
  張阿姨揚聲回答:“我也不認識,有好多呢,這一下午車子開出開進地可忙了。”
  下了台階,果然見關海波穿著一身休閑裝,正指揮兩個小夥子在做最後的修繕,花園被井然有序地劃成了幾塊,分別種了山茶,杜鵑,薔薇,還有~~薄荷!
  關海波偶然回頭,見方好一手撐著腰就站在離自己兩米開外的平台上,他微笑著走過去,“出來怎麽也不多加件衣服,天晚了,有涼氣。”邊說邊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
  方好仰臉望著他,欣喜躍然於眼底,她輕輕把頭靠在他肩上,什麽也沒說,因為,說什麽都是多餘的。
  夕陽的餘輝慷慨地揮灑下來,遍地金光,在這樣華麗奢侈的金色襯托下,一切都是如此靜謐,美好。

  不收錢的話外題
  首先,本文的基調我很早以前就確定了,輕鬆搞笑的小白文,女主很單純,當然,你可以理解她為“單蠢”,從小到大沒吃過苦,唯一的挫折就是青梅竹馬忽然調轉槍頭跟別人結婚了。工作後僅在一家小公司呆過,還盡是幹些瑣碎的小事,幾乎沒加過大世麵,心裏有些小想法,大都沒膽或沒機會實施,對於橫空飛來的“機遇”,即使有困惑,也不太舍得放棄,總會暗存僥幸心理。這樣的性格,你自然無法指望她能超越本心作出什麽大快人心的舉止,甚至來個180度大轉彎對男主頤指氣使。
  這樣的女孩,其實在生活中比比皆是,甚至某些事例,有現實的影子,隻不過我把它們集中在了女主身上。
  寫這個文,並非因為偏愛女主,我無意寫女強人的成長史,隻想描繪出一個較為真實的女孩,她的一小段人生以及在此期間的心路曆程。她也許不討喜,也許有些黏糊,但相信會贏得某些共鳴,因為我們曾經也走過這樣那樣的羈絆之路。
  所以,如果有些親覺得這樣的女主令你無法忍受,隻能說你跟她之間存在性格上的差異,你比她堅強,比她完美,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能不允許此類性格存在於世吧。
  方好的確不是個很有出息的女孩,對於自己的生活沒有縝密的規劃,有些隨波逐流,但她有她的優點,善良,寬容,樂觀,隨和,不計較得失,這些看似虛無縹緲的東西卻能助她每每化險為夷,安然過關。
  生活往往是無奈的,我們無法改變它賜予我們的東西,可是我們能夠通過調整自己來達到快樂生活的目的,這就是我寫文的初衷。
  最近的幾章的確拉得有點長,如果純粹寫她跟男主之間的故事,也許一個中篇就夠了,之所以在此費筆墨,也是作些鋪墊,另外有一個關於方好跟施雲洛的對比。
  關於女孩是聰明點好還會傻點好,是我常常思考的一個問題,這個命題也挺有趣的,可以延伸出許多題外話。
  我在《花間》裏寫了一個聰明女孩的故事,而《相看》我致力於寫一個憨直的女主,當然,以我的菩薩心腸,最終兩類女孩都將得到幸福。
  扯遠了,再回來,從下章開始,會正式進入男女主的PK階段,但熟悉思思的人應該知道,偶寫文屬於慢熱,會對人物心理作很多鋪墊,所以性急的親可以等此文更到甜蜜蜜階段再回來繼續。
  如果實在覺得難以忍受女主性格打算棄文,也沒關係,思思感謝你之前的大力支持!
  好了,傾吐完畢,舒服多了,回顧一遍,也可以算個小番外吧,嘿嘿~~~

  番外--咱也來下棋
  難得一個清閑的周六下午,寶寶在嬰兒房裏由保姆陪著午睡。
  方好津津有味地趴在沙發裏讀小說,身旁的茶幾上攤開了圍棋棋譜,關海波正自己跟自己下著。
  房間裏一時隻有偶爾翻書頁的聲音和黑棋白棋落子的聲音。
  關海波一個人下得很無聊,目光一轉,盯上了翹著腳的方好。
  “會下圍棋嗎?”他驀地發問。
  方好正陷入劇情不可自拔,臉埋在書裏,舍不得挪動,幹脆地答一句:“不會,我爸隻教過我象棋。”
  關海波忖量了一下,退一步道:“象棋也行。”圍棋棋譜翻個個兒,就是現成的象棋棋譜了。
  “陪我下一局吧。”他湊到她麵前,笑眯眯地邀請。
  方好一呆,歪頭望望已經翻盤的棋譜和碼得整齊的棋子,“啊?我水平很臭的。”
  “沒關係,我不嫌你臭。”他寬容大量地說,已經在替她挪位子了。
  方好立刻苦下臉來,“那個,其實,我隻知道各路棋子大概的走法,至於什麽戰略戰術,全都已經忘光了。您還不如自個兒跟自個兒下來勁呢!”
  關海波扔不死心,循循善誘,“隻要你肯陪我好好下幾局,不管輸贏,我都給你做一星期晚飯,怎麽樣?”他進一步誘惑,“有梅汁排骨哦。”
  那是方好最愛吃的一個菜。
  她看了眼書裏正處於糾結的男女主角,又想了想讓人垂涎欲滴的排骨,果決地將書扣下,翻身坐起,成交!
  關海波臉上蕩漾起勝利的微笑。
  棋子還沒來得及擺好,方好就道:“等等,我們還是下圍棋好了。”
  關海波訝然,“你不是不會嘛!”
  “你教我不就行了?”
  她實在不想在他麵前展示自己拙劣的象棋棋藝,那不僅丟自己的臉,更是丟她爸爸的臉,他教了方好三年,結果依然沒有多少長進。
  至於下圍棋,她輸了也沒什麽,反正剛學,而且關海波當自己的師傅,輸了她還可以賴他教得臭,嘿嘿!
  關海波略一琢磨她的心思,很快就回過神來,不免陰陰地一笑,“陳方好小朋友,你其實不傻嘛!”
  “近朱者赤,嘻嘻!”方好很狗腿地一笑,“我媽都說了,自從嫁給你,我變得聰明多了。”
  關海波很快就發現,教其實比下要麻煩得多,不比自己跟自己下輕鬆。
  同一步落子,教了她三遍,還是要忘,不知不覺中,關海波的臉就繃得緊緊的,言辭也開始激烈起來。
  方好突然把棋子一撂,麻利地縮回沙發。
  關海波怔住,“怎麽了?下得好好的。”
  “不來了,你又要凶我。”
  關海波立刻伸手在自己臉上使勁擄了一把,變出一張笑臉來,“沒有的事,我不是挺親切的麽?來,來,繼續繼續。”
  方好拿眼直瞅他,橫看豎看,再找不出一絲不耐煩,這才嘟了嘟嘴,勉為其難地又過去重新來。
  N遍之後,關海波問她,“這回都記住了吧?”
  “……好像是。”
  “那我們正式來一局。”
  ……
  結果當然是方好輸得落花流水,找不著北。
  “沒關係,失敗是成功的媽媽嘛,再來再來。”他鼓勵她。
  方好僵著不動,想了想,忽然笑嘻嘻道:“不如……我們來下五子棋吧。”
  “嗯?”這個提議關海波始料未及。
  然而,雖然格調似乎有那麽一點降低了,好歹也是雙人遊戲,強過他一個人無聊地孤芳自賞,於是妥協。
  ……
  方好輸過若幹局之後,臉上開始掛不住了,“你不覺得和一個跟自己壓根不在同一水平線上的棋手下棋,有點勝之不武麽?”
  “……那你想怎麽樣?”關海波有些無奈。
  眼珠子骨碌轉了幾圈,她很快拿定了主意,“這樣,咱們下六子棋好了。”
  “六子棋?”關海波拿眼瞪她。
  方好解釋,“就是排滿六粒子算贏啊,不過咱們不是一個重量級的,所以要區別對待。”
  “怎麽講?”
  “你擺滿六粒才算贏,我隻要擺滿五粒就算贏了。”
  明顯就是不平等條約,關海波盤算了一下,豪爽得點頭,“成!”他的要求不高,隻要她肯陪自己下就行。
  結果方好還是輸。
  關海波得意地盯著她問:“你還有什麽招兒?盡管使出來!”
  方好從容不迫,笑容依舊,“不如,我們來比擺蝴蝶吧,看是你擺的黑蝴蝶漂亮,還是我擺的白蝴蝶漂亮。”
  !@#¥¥&%*……&%(

  番外——咱也來下棋
  難得一個清閑的周六下午,寶寶在嬰兒房裏由保姆陪著午睡。
  方好津津有味地趴在沙發裏讀小說,身旁的茶幾上攤開了圍棋棋譜,關海波正在自己跟自己下著。
  房間裏一時隻有偶爾翻書頁的聲音。關海波一個人下的很無聊,目光一轉,盯上了翹著腳的方好。
  “會下圍棋嗎?”他驀的發問。
  方好正陷入劇情不可自拔,臉埋在書裏,舍不得挪動,幹脆的答一句:“不會,我爸隻教過我象棋。”
  關海波忖量一下,退一步道:“象棋也行”圍棋棋譜翻個個兒,就是現成的象棋棋譜了。
  “陪我下一句吧。”他湊到她麵前,笑眯眯的邀請。
  方好一呆,歪頭望望已經翻盤的棋譜和碼得整齊的棋子,“啊?我水平很臭的。”
  “沒關係,我不嫌你臭。”他寬容大量地說,已經替他挪位子了。
  方好立刻苦下臉來,“那個,其實,我隻知道各路棋子大概的走法,至於什麽戰略戰術,全部已經忘光了。您還不如自個兒跟自個兒下來勁呢!”
  關海波仍不死心,循循善誘,“隻要你肯陪我好好下幾局。不管輸贏,我都給你做一個星期晚飯,怎麽樣?”他進一步誘惑,“有梅汁排骨哦。”
  那是方好最愛吃的一個菜。
  方好看了眼書裏正處於糾結的男女主角,又想了想讓人垂涎欲滴的排骨,果決的將書扣下,翻身坐起,成交!
  關海波臉上蕩漾起勝利的微笑。
  棋子還沒來得及擺好,方好就道:“等等,我們還是下圍棋好了。”
  關海波訝然,“你不是不會嘛!”
  你教我不就行了?
  她時在不想在他麵前展示自己拙劣的象棋棋藝,那不僅丟自己的臉,更丟他爸爸的臉,他教了方好三年,結果依然沒有多少長進。
  至於圍棋,她輸了也沒什麽,反正剛學,而且關海波當自己的師傅,輸了她還可以賴他教得臭,嘿嘿!
  關海波略一琢磨她的心思,很快回過神來,不免隱隱的一笑,“陳方好小朋友,你其實也不傻嘛!”
  “近朱者赤,嘻嘻!”方好很狗腿的一笑,“我媽都說了,自從嫁給你,我變得聰明多了。”
  關海波很快就發現,教其實比下要麻煩得多,不必自己跟自己下輕鬆。
  同意步落字,教了她三遍,不隻不覺中,關海波的臉就繃得緊緊的,言辭也開始激烈起來。
  方好突然把棋子一撂,麻利的縮回沙發。
  關海波怔住,“怎麽了?下得好好的。”
  “不來了,你又要凶我。”
  關海波立刻伸手在自己臉上使勁擄了一把,變出一章笑臉來,“沒有的事,我不是挺親切的麽?來來,繼續繼續。”
  方好拿眼直瞧他,橫看豎看,再找不出一絲不耐煩,這才嘟了嘟嘴,勉為其難的過去重新來。
  N遍之後,關海波問她,“這回都記住了吧?”
  “……好像是。”
  “那我們正式來一局。”
  ……
  結果當然是方好輸得落花流水,找不著北。
  “沒關係,失敗是成功的媽媽嘛,再來再來。”他鼓勵她。
  方好僵著不動,想了想,忽然笑嘻嘻道:“不如……我們來下五子棋吧。”
  “嗯?”這個提議關海波始料未及。
  然而,雖然格調似乎有那麽一點降低了,好歹也是雙人遊戲,強過他一個人無聊的孤芳自賞,於是妥協。
  ……
  方好輸過若幹局後,臉上開始掛不住,“你不覺得和一個跟自己壓根不在同一水平線上的棋手下棋,有點勝之不武麽?”
  “……那你想怎麽樣?”關海波有些無奈。
  眼珠子咕嚕轉了幾圈,她很快拿定了主意,“這樣,咱們下六子棋好了。”
  “六子棋?”關海波拿眼瞪她。
  方好解釋,“就是排滿六粒子算贏啊,不過咱們不是一個重量級的,所以要區別對待。”
  “怎麽講?”
  “你擺滿六粒子才算贏,我隻要擺滿五粒就算贏了。”
  明顯就是不平等條約,關海波盤算了一下,豪爽的點頭,“成!”他的要求不高,隻要她肯陪自己下就行。
  結果還是方好輸。
  關海波得意的盯著她問:“你還有什麽招?盡管使出來!”
  方好從容不怕,笑容依舊,“不如,我們來比擺蝴蝶吧,看是你擺得黑蝴蝶漂亮,還是我擺的白蝴蝶漂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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