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本信:愛情永遠不會老

(2009-01-28 09:24:27) 下一個

  第1節
  何歡回來的時候杜遇正在廚房裏煎南瓜餅。
  聽到開門的聲音,杜遇從廚房跑出來給了何歡一個熊抱:“寶寶回來了?過來親一個!”飛快地在她額角和唇上吻了兩下又跑回到廚房去。
  何歡默默地換了鞋子,坐到書桌前麵。
  電腦播放器開著,一個動聽的男聲在唱:“我隻知道我愛你,我們的愛情永遠不會老……”
  嗬,愛情。
  杜遇在廚房裏大聲喊:“別關我的音樂啊,我正聽著呢。”
  何歡站起來走到小小客廳裏,拿起電視遙控器胡亂按了幾下,電視屏幕亮起來,一個脖子粗短一臉皰皰的女記者拿著麥克風在采訪路人,聲音沙啞粗礪。何歡隨手將聲音調得微不可聞,嘀咕了一句“電視台怎麽淨找這麽醜的記者出來嚇人”,便把自己以最舒服的姿勢埋進沙發裏。
  這邊電視上在絮絮細語,那邊廚房裏傳來滋滋啪啪的煎炒烹炸的聲響,電腦裏那把聲音還在反複詠唱:“我不知美麗人生是什麽,我隻知道我愛你。我們的愛情永遠不會老……”
  何歡在這些充滿煙火氣息的聲音和畫麵裏漸漸睡去。
  隨後杜遇過來把她推醒:“寶寶,醒醒,該吃飯了!——你怎麽越來越能睡了?就這麽一會兒功夫也能睡著。”
  何歡睜開眼睛看了看四周,牆上的時間是六點五十分,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咦,才十五分鍾啊。”說著站起來去洗手。
  杜遇一邊盛飯一邊同女友說笑:“有沒有做夢?是不是夢到我們已經開枝散葉子孫滿堂了?我抱著曾孫子把尿的樣子是不是很帥?”
  何歡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麵怔了一怔。剛才她的確有做夢,可是不是夢到將來,而是夢到過去。夢中她回到七年前在武當山走過的那條吊索橋:她和杜遇手牽手走著,忽然她一腳踏空摔到橋外,隻餘一雙手抓著吊橋最下麵一層鐵鏈。這時杜遇伸手把她拉了上去,可是四周忽然起了濃霧,她怎麽也找不到杜遇……
  見她沒有反應,杜遇過來在洗手間門口探頭看了一下:“怎麽了?發現又多了一條皺紋?別怕別怕,再長一百條我都不嫌棄你。”
  何歡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去去去,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等何歡回到餐桌上,杜遇挾了一隻南瓜餅給她:“都怪你,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在最最關鍵的時候回來!為了親你一口,南瓜餅煎老了!”
  這話明顯是撒嬌的性質,他的嘴巴也故意嘟了起來,眼睛滴溜溜地邊轉邊瞟何歡。
  換作平時,何歡肯定忍俊不禁地拿手去擰他的麵孔,或是同他說“南瓜餅重要還是我重要?你手藝不精就不要亂找借口”,可是今天何歡實在是沒有心情和他調笑,隻淡淡笑了一下,說:“這麽多話?我早餓了,快吃吧。”
  杜遇便不再說什麽。
  女友心情不好,他也沒什麽情緒了。
  何歡見他沉默,又有點不忍,自己找話題來說:“我剛才做了個夢,夢到我們在武當山過吊索橋。”
  杜遇又來了精神:“是嗎?我英雄救美那一幕讓你印象這麽深刻?”當年他們都還是大二的學生,一起結伴去武當山遊玩。何歡不慎摔下吊橋,是他及時出手相助,拚力拉她上岸。他們的戀情就從那時開始,在那之前他們不過是泛泛之交。
  何歡故意刺激他:“那時我年少無知不懂事,又太單純。誤以為被救之後隻有以身相許這一條路好走,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杜遇也毫不示弱地回敬她:“你才不單純呢,你當時一眼就看出來我才是真心喜歡你,羅小虎張立恒他們對你再好也不會拚了小命救你!——你老實交待,當年如果不是我救了你,是不是你跟羅小虎就成了一對?”
  何歡笑而不答。
  那時她是公認的班花,去武當山之前她對英俊高大的羅小虎頗有好感,原以為一起旅行會有新火花撞出,羅小虎當時也頗為殷勤周到,對何歡緊追不舍。不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羅小虎不過停在橋頭的便利店買兩瓶飲料的功夫,何歡便經曆了命懸一線的那一刻。待他趕上前來的時候,麵無人色的何歡已經心向杜遇。
  愛情,總是在最最猝不及防的時候到來。
  杜遇此時提起羅小虎猶自忿忿:“他有什麽好?不過是長的帥點罷了。”
  何歡伸手摸了摸他的麵頰:“一瓶陳醋喝了這麽多年還沒夠?人家羅小虎兒子都快會打醬油了,你還念念不忘。再說了,他比你帥嗎?我不覺得。”
  杜遇這才氣平,說起另一件事:“你今天是不是工作不順利?我看你回來挺不高興的。”
  何歡並不願提起,故作詫異:“有嗎?你幾時學會看人臉色了?——嗯,今天的菜燒的不錯,有進步啊。要不你明天教教我怎麽做紅燒鯉魚?”
  她不願提起,杜遇也樂得不提,笑著表揚女友:“不錯,越來越像我了,不把工作上的煩心事帶回家,這是個好習慣。”

  第2節
  第二天公司便宣布了何歡調職的消息,她由物控部調至生管部任工段督導。
  誰都覺得是次調動另有隱情,讓物控部的主管去生產線上任工段督導?隻怕這是建廠以來最出人意料的調動命令。誰都知道工段督導不僅要天天泡在生產線上調度生產,還要時時應付原料被偷客戶參觀之類棘手的事情,屬於典型的兩麵不討好的角色。若幹出身產線的須眉男兒都做得怨聲載道,況且是何歡這個從來沒做過此類工作的柔弱女子?
  “物控部主管的職位由張子佳接任。”物控部的經理程利仁宣布完這一消息,笑吟吟地走到何歡桌前:“恭喜你啊,何歡。我早知道我們這小小的物控部留不住你啊,這不,生管那邊點名要你過去,還捅到了老板那兒,我想留都留不住你啊!”一副言若有憾心實喜之的模樣。
  何歡隻得說:“嗬,那我真該多謝您對我的栽培呢,要不是您一直在外麵給我說好話,有誰會知道物控部還有我這個人?”
  程利仁知道她話裏有話,可是他做賊心虛,又是眾目睽睽之下,隻得幹笑數聲說何歡你可真會說話啊。又故做熱忱地大聲說:“今晚我請客,一來給何歡送別,二來慶祝子佳升職,大家都去,一個都不能少哦!”說完便把一雙死魚眼在各人臉上轉來轉去,見一眾人等或點頭或默許都應了下來,他的視線又轉回到何歡身上:“何歡,你呢?”
  何歡隻覺悲憤莫名。
  她早知道不肯與程利仁這個猥瑣的中年男周旋不會有好果子吃,可是她沒想到他手眼通天,居然能做出這樣跨部門的非常調動來——她原以為他不過在公事上給她點顏色看,讓她多做粗重功夫。現在想來,她是何其天真!她不願與他周旋,自有人願意與他周旋,且藉此求惠,如張子佳。
  見何歡木然不語,程利仁趨近了探身去看她麵色:“咦,怎麽不說話呢?這麽快就瞧不起我們物控部了?”
  何歡惡向膽邊生,抬手把放在純平顯示器上方的一疊文件打翻到程利仁那張老臉上,嘴裏一迭聲的道歉:“哎呀,真對不起啊經理,我這人一向毛手毛腳的,有沒有碰疼你?”
  話是這麽說,人卻冷冷地站在當地,並不去查看程利仁的狀況,也不管那一疊文件散落在何處。
  程利仁自然知道她是有意為之。可是眼見得何歡一臉怒容,他也不敢太過激怒她,隻得悻悻地捂了一側麵頰離開。
  旁邊的小劉小李過來替何歡揀拾地上的文件。邊揀邊為何歡抱不平:“什麽一來二來的,一來是名,二來是實,直說慶祝他替張子佳掃清障礙好了!”
  “就是,他是那種做了案還專門跑到案發現場去查看受害人受傷程度的人,真正可惡可恨!”
  居然又埋怨起何歡來:“前年組建物控部的時候你推讓什麽呢?當時你要是做了這個經理,哪兒輪得到總部再派這麽個猥瑣男下來?何歡你是典型的當斷不斷,自受其亂。”
  何歡默然。
  彼時被稱作“老板”的公司總經理曾明非找何歡談話,說想讓何歡做物控部的經理,被何歡以能力不足小船不可載重的理由婉拒。當時許多人不明白何歡為什麽這樣做,此時的何歡回頭想想,亦是同樣的不解:什麽?這樣好的機會居然拱手讓與他人?腦子莫非壞掉了?
  可是當時當日,何歡卻絲毫不覺得自己做錯。她一直喜歡埋頭苦幹勝過喜歡出人頭地,況且當時杜遇一直希望她多抽出點時間陪他而不是天天加班工作。
  小劉把所有的文件放回到何歡桌子上,無限同情地輕聲問她:“現在是不是後悔了?”
  何歡啞然失笑:“是是是,腸子都悔青了呢!”
  可是後悔無用。後悔並不能讓時光倒流乾坤扭轉,即使一切重新來過,也必定會有其它令人後悔的事件發生。不如努力現在和將來。
  何歡拿了杯子去茶水間。
  她走後,一邊久未說話的小王開了口:“你們兩個說那麽多沒用的話幹嘛?非往她痛處戳!”
  小劉滿不在乎:“這怕什麽,她反正要走的人了,我不信她在工段上呆得住。聽說上次某個督導硬是被偷原料的工人生生逼得辭了職的,就她這麽好脾氣的人,怎麽做得長久?還不是隻有受飽了夾板氣辭職走人這一條路?”
  小李也附和:“是啊,那些工人窮瘋了什麽都往外偷,怎麽都管不住!”
  小王冷笑:“聽聽你們這是在為誰擔心!放心吧,何歡沒那麽容易走,老板眼裏沒你沒我,可是有何歡這號人物的!你們還是擔心一下將來怎麽應付張子佳的好,過兩天她就出差回來了,她可不像何歡那麽好脾氣!惹她一個不樂意,程利仁還不得擰了我們的腦袋當球踢?!”
  小劉和小李這才收聲。

  第3節
  程利仁所謂的請客自然沒有兌現。
  他絕對是那種花一分錢恨不得得到一塊錢收益的那種人,張子佳出差在外,他花錢請這場客豈不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況且傻子也看得出來何歡滿腹怨憤,他已經得償所願,理應見好就收。
  下班前他甚至根本沒在辦公室露麵。
  何歡麵無表情地把自己私人的一點東西整理到一隻紙袋裏去,下班時間一到便提著它離開。
  杜遇出差去了外地,何歡煮了碗速凍水餃當晚飯,吃完了就躺在沙發上看雜誌。
  手機收了一條短信,打開來看看,是弟弟何憂發來的:“二姐在上海找新工作,她的新號碼是139********。”
  何憂所說的二姐是比何歡小四歲的妹妹何喜。她大學畢業之後隨即與和她同歲的退役軍人徐劍跌入愛河,然後很快便奉子成婚,一起回了徐劍在陝西某地的老家。何歡反對無效,很是惱怒,不僅沒有參加妹妹的婚禮,之後甚至沒再主動聯係過妹妹。
  可是她並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偶爾還是有意無意地從弟弟何憂那兒打聽一下何喜的近況。現在看了弟弟這條消息,便打電話到何憂的宿舍裏問他是怎麽回事。
  何憂說也沒什麽事,就是現在寶寶斷奶了,把孩子留家裏讓爺爺奶奶帶,她跟徐劍到外麵再找工作。
  何歡一言不發。想起來那時何喜執意要生下那個孩子並與徐劍結婚,何歡問她有沒有想過一個大學畢業才半年的年輕女子跟一個不過初中學曆的年輕男人將來靠什麽養家糊口,何喜自信滿滿地說:“有手有腳,做什麽不能養家呢?再說徐劍還有兩三萬的安置費,到時候做點什麽小生意也好。”時至今日,何喜想必明白人生不易了吧?
  見大姐不語,何憂輕輕咳了一聲,“嗯,大姐,如果爸媽還活著,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跟二姐這樣子。”
  這小子,又做起和事佬了。何歡不動聲色地調侃他:“爸媽才不在乎我跟何喜呢,你看看我們的名字就知道了。生女兒何歡何喜,生了兒子就安然無憂,爸媽隻希望看到你早日成人成才。”
  二十二歲的何憂再不上大姐的當:“瞎說!你怎麽不說爸媽生了女兒歡歡喜喜,生了兒子就憂愁滿腹呢?隻是不巧正好姓何罷了。”
  何歡笑著問弟弟:“生活費夠用嗎?不夠跟我說,我給你加。有喜歡的女生嗎?有了別瞞著我,我不反對。”
  何憂有些不好意思:“嗯,最近學校活動比較多,不太夠用。——談女朋友?我自己還養不活自己呢,有什麽資格談女朋友!”
  何歡忍不住誇他:“是條負責任的男子漢呢!”
  姐弟兩個又說了一會兒閑話,何憂問姐姐:“你跟杜哥也該結婚了吧?”
  何歡說不著急。
  何憂有些不安:“是不是要等我畢業了你才結婚?那還要一年半呢。大姐你為我跟何喜犧牲了這些年,也該過你自己的生活了。”
  何歡故作詫異:“不就是每月要多點生活費嗎,我都答應了,你不用再說甜言蜜語啦。”
  何憂更加不安,“大姐你好像有心事。”他知道何歡越是心情不佳越是口角伶俐風趣,真正歡喜的時候倒是言簡意駭惜字如金。
  何歡越發詼諧:“何憂你幾時成了神算子,隔了幾千裏聽聽聲音就能斷定我心事重重?能不能聽出來我哪天中大獎?我好早早去買彩票。”
  何憂無奈:“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最近想起你來總覺得心驚肉跳。”
  何歡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所以要我趕緊跟杜遇結婚了來衝喜?何半仙,要不要做一場法事來消災解難?”
  何憂隻得放棄:“好好好,當我什麽都沒說還不行嗎?”
  掛了這個電話,何歡又撥電話給妹妹何喜。
  何喜的電話一播即通,何歡聽到妹妹那把略略沙啞的聲音,心頭一熱,趕緊開口:“何喜,是我。”
  電話那端靜了幾秒,然後何歡聽到何喜故做平靜的聲音:“嗬,是你啊,姐。最近好嗎?”
  仿佛她們前兩天才通過電話,中間並沒有隔著七百多個日子。
  何歡語氣很隨意:“還行。你們怎麽樣?工作找好了嗎?”
  何喜說徐劍已經在一所學校找了份保安的工作,提供宿舍。她的工作暫時還沒定,投了幾份簡曆,現在在等通知。
  何歡淡淡哦了一聲,沒了下文。
  何喜終於鼓足勇氣向姐姐道歉:“姐,對不起。從前我不懂事,說話沒輕沒重的,你別放心上。”
  何歡反問妹妹:“你說過什麽?我不記得了。”
  那年她勸何喜不要輕率決定結婚生子,說得多了,何喜不悅:“你見不得我學業愛情都一帆風順,你嫉妒我。其實你心裏不過想著我早點工作掙錢來回報你罷了!”當時何歡摔了電話哭得肝腸寸斷,之後漸漸冷了一顆心。
  何喜沉默片刻,說如果當初我聽了你的勸告就好了。
  何歡顧左右而言他:“上海也有許多好玩的地方,你以後有時間可以多去玩玩。玩膩了到附近看看江南風光也不錯。”
  何喜知道姐姐並未真正原諒她。又胡亂說了幾句,知趣地掛了機。
  何歡靠在沙發背上悄然入睡。
  沒有人知道她又做了什麽樣的夢,想來不是快樂的夢吧,不然眼角怎麽會有淚水滑落?

  第4節
  何歡在幾天後去生產部報到。
  生管主管於誌偉是出了名的炮筒子脾氣,見了何歡眉頭皺成一團:“唉,我看到你就頭疼。你說你這麽個嬌滴滴的人兒,發配到工段來做什麽啊?不知道人事部那些豬頭是不是腦子進水了,老板也是的,這種離譜的調職他也批?”
  何歡無奈地說:“老於,請你正視現實。”
  於誌偉猶自忿忿不平:“他們都揀軟柿子捏!——不是我說你何歡,你也該改改脾氣了,天天這麽掛著笑臉,能不被人欺負嘛!你要是跟我這麽剽悍,看誰敢動你一根毫毛?”
  何歡故意說:“老於,要不我做你助理,好學得剽悍一點?”
  於誌偉連連搖頭,“得了,我沒這命!我老婆要知道我用這麽漂亮一個助理,還不得殺了我!”
  旁邊兩個男生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於誌偉狠狠瞪了他們一眼:“笑什麽笑?!你們老婆也不會比我老婆大方到哪兒去!小齊,要不讓何歡到你那組去?”
  那叫小齊的男生趕緊說:“別!我們D房車間裏全是刁民,何歡肯定壓不住他們,再說濕工段的藥水太多,女生呆久了不好。”
  於誌偉又問另一個男生:“張新科,去你那兒怎麽樣?”
  張新科不緊不慢地說:“我那兒噪音太大,人員飽和。新去的助理督導剛剛熟悉情況,總不能再調他去別處吧?”
  於誌偉得意地笑:“哼,我早知道你們老婆管的更嚴!——何歡,你看看,人太漂亮也不好啊。”
  何歡苦笑,於誌偉真會說笑,他們哪兒是怕老婆嫉妒?分明是嫌她是個累贅,不願被拖累。
  這時另一個男人走過辦公室門口,於誌偉揚聲叫他:“老莫!莫興生!”
  莫興生轉身走了進來,他約三十六七歲的模樣,圓臉,膚色黧黑,中等身材,微胖,笑起來雙眼眯成一條下彎的弧線。他向何歡點了點頭,這才問他的上司於誌偉:“叫我幹嘛?”
  於誌偉嗬嗬地笑:“找你嘛,當然有好事。”說著向何歡努了努嘴:“喏,讓何歡跟你一組,怎麽樣?”
  莫興生沒有一句廢話:“好。今天就上班嗎?”
  於誌偉轉頭向何歡介紹:“這是莫興生,我們都叫他老莫,你也不用客氣。他是文字工段的督導,是我們生產部唯一的好人。”
  何歡說這個我早知道了,又笑著同莫興生打招呼:“師傅你好。”
  於誌偉怪叫:“叫什麽師傅啊?他又不是唐僧,叫老莫就行了,不然叫莫督也行。”
  何歡微笑:“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莫督還真是我師傅呢。”
  於誌偉十分好奇,“真的嗎?老莫你不是一直在車間裏混嗎,什麽時候做過何歡的師傅啊?”
  莫興生隻是憨憨地笑。
  何歡解釋:“我剛進廠時在噴漆車間做過兩年,一開始什麽都不懂,我們那批員工都是莫師傅帶出來的。”
  於誌偉十分意外:“啊,你還在車間幹過啊?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何歡說你也從來沒問過啊。
  於誌偉又盯上莫興生:“老莫,看不出來啊,連何歡都是你帶出來的徒弟!”
  老莫幽默地說:“看不出來不要緊,我跟何歡都是你的下屬,以後你可以看仔細一點。”
  文字工段可以說是整個生產部最輕鬆的一處地方。
  所以這天中午在食堂裏吃飯的時候,何歡由衷地跟老莫說:“多謝你接收我,不然我還不知道在哪兒發愁呢。”
  老莫笑了笑,說要謝你就謝於誌偉吧,他早兩天就跟我交待好了讓你來文字,說是別處太棘手,不適合你。
  何歡怔了一怔:“他倒是個好心人。”
  老莫問何歡:“你有什麽打算?”
  何歡苦笑:“能有什麽打算,跟著你好好幹唄。”
  老莫搖搖頭:“這麽多年你還是這脾氣,與世無爭,走到哪兒是哪兒。”
  “不然還怎麽樣?我一個小小主管,衝到老板那兒跟他說我的頂頭上司跟人事部經理串通好了排擠我?”
  老莫點點頭:“嗯,也許會有人這麽做,可那人肯定不是你何歡。”又問何歡:“有沒有想過換工作?”
  何歡說想過。可是換來換去也沒什麽意思,還是這一行,這是這些事,隻是四周的麵孔換了模樣罷了。工作不會更美好,遇到的人倒有可能更醜陋。
  老莫仍是點頭:“也是。一動不如一靜。”
  何歡又問起老莫的女兒,“丫丫現在怎麽樣,該上高中了吧?”
  提到女兒老莫不由微笑:“是啊,剛升了高一。自己給自己壓力挺大,我跟她媽平時倒經常勸她不要太拚命。這孩子省事。”忽然想起徒弟的家事,忍不住問她:“你結婚了沒?好像也沒聽說你請喜酒啊。”
  何歡說還沒有。
  “咦,那時候不是說供完你妹妹上大學就結婚嗎?她大學畢業也得有兩三年了吧?”
  何歡本來不喜歡跟人談家事,因為要解釋太多。此時見老莫提起這些,卻情願解釋:“她畢業後就結婚了,現在我還在供弟弟讀大學。”
  老莫愕然:“你妹妹怎麽這麽自私?你為了她連大學都沒讀完就出來打工掙錢養家,不是說好了她畢業了供弟弟上學嗎?怎麽她倒先結婚過小日子去了?”
  何歡勉強笑著說:“自家姐弟,誰供不是供,供一個跟供兩個差別也不大。”
  老莫很有些義憤:“那怎麽一樣!我說怎麽一直沒聽說你結婚呢,還以為你升了職不願意理我們這些粗人,原來是這麽回事!——那你男朋友呢?”他記得那時何歡上班時時常紅腫著眼睛,問她怎麽了,她說男友不同意她供妹妹讀大學,一直鬧著要分手。分了又不舍得,和好,好了又鬧分手。
  何歡隻得微笑:“他還好,我們還在一起。”

  第5節
  月末,生產部組織去安吉春遊。
  別的同事都帶了家屬或是戀人一塊玩,隻有何歡形單影隻,跟著老莫夫妻一起走。
  風和日麗的仲春時節,隨便去到哪兒都是春意盎然,安吉也不例外。
  最令何歡覺得享受的是這裏的農家菜:用餐時滿桌子的農家菜多數以竹筍為主料,或涼拌,或清炒,或燉湯,或幹煸,入口鮮香美味,妙不可言。或許是水土的緣故,連店主家的手工饅頭吃起來都特別的勁道香甜。
  當晚就住在山腳下的農家旅館裏,住的也很舒服。房間按賓館的標準間裝修布置,推窗可見青山翠竹,空氣清新得仿佛過濾過的純淨水,讓人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
  這晚何歡自己住一個單間。或許是四周比較安靜的緣故,這天晚上她睡的很好,一夜無夢。
  第二天何歡起了個大早,出門沿著山路慢慢往前走。路邊有許多野花綻放,何歡忍不住拿出相機拍了一張又一張。冷不丁聽到身後有人叫她名字,扭頭一看,卻是公司的總經理曾明非。
  何歡原本不是機智伶俐的人,此時在這裏看到他,怎麽也掩不住滿心的訝異,愣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來一句話:“咦,曾總您也出來玩了?”
  曾明非微笑:“本來沒打算出來玩,這次是被我外甥女硬拖了來的,她跟男朋友出來玩,非要我來當司機,真是沒辦法!”
  何歡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微笑著說:“出來走走也不錯。”
  曾明非看了看何歡手裏的相機,說你一個人出來?要不要我給你拍幾張照片?
  何歡連連搖手,笑著說不用了,我拍點花花草草和風景就行。忽然福至心靈:“我來幫您拍幾張吧?這座山配著早晨的霞光做背景挺好看。”
  曾明非並不推辭,站到山路中間神態自若地讓何歡拍了幾張照片,然後跟何歡一起在青草徑上走了一段路,看看時間差不多到了早飯時候,又開始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曾明非走在前麵,邊走邊問何歡:“在生產部做的怎麽樣?”
  何歡的回答隻有兩個字:“還好。”
  曾明非回頭看她一眼:“比在物控好?”
  何歡不做聲。這話問得何其有趣,給人打工,幾時好過?
  曾明非說這麽多年過去,何歡你這不愛說話的習慣還是沒改。是覺得少說少錯,不說不錯吧?
  何歡仍然微笑:“我是天生嘴笨,不能露巧,隻好藏拙。”
  曾明非轉起了文:“古詩說‘人生得意須盡歡’,何歡你真浪費了名字裏這個字,什麽事都悶著不說,不委屈嗎?”
  何歡默然。當然委屈,可是說出來就不委屈了麽?況且也沒人在乎她是否委屈,包括妹妹弟弟,包括杜遇,說來何用。
  曾明非又問:“你妹妹弟弟怎麽樣?家裏的債還完了嗎?”
  當年新廠初建,年終新年聯歡會上曾明非溜到禮堂外透氣,在花圃一角遇到向隅而泣的何歡。極度的悲傷讓她對著陌生人傾吐心事:父母出車禍雙雙去世,妹妹要升大學,弟弟才讀中學,還有父母欠下的債務要償還,與男友齟齬諸多卻依依難舍。訴盡平生不如意。末了擦幹眼淚才發覺這名稱職的聽眾是公司總經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趕緊匆匆逃走。
  何歡一直到一年以後才能坦然麵對這位老板,因為發覺他並不記得當時對著他哭訴的小女生是哪一個人。
  今天聽曾明非重提舊事,意外之餘,何歡仍然有些不好意思,低了頭唯唯喏喏:“嗬,嗯,都還行。”
  曾明非停下來轉過身看著何歡:“還好,還行,你寫的工作報告要是也跟你平時說話這樣言若無物,還不早被你上司批得滿頭包??”
  何歡大窘。
  這時一個穿玫紅色開衫的女孩子從前麵路口跑了過來,笑著跟曾明非打招呼:“舅舅,你起來這麽早原來是跟美女約會啊?”
  何歡更加不自在。
  曾明非瞪了外甥女一眼,指著她給何歡介紹:“這就是我外甥女許珂。”
  何歡隻得又掛上微笑:“你好,我是何歡。”
  許珂衝何歡眨眨眼,用很小但是肯定又能被曾明非聽到的聲音說:“我舅舅原來根本不想來安吉的,後來不知道怎麽又同意陪我來了,現在我知道原因啦!”
  曾明非咳了一聲,嗬斥許珂:“你胡說什麽?這是何歡,是舅舅的同事,你要叫姐姐的!”
  許珂衝何歡吐了吐舌頭,“何歡姐姐,我是逗我舅舅玩的,你別在意哦!——你一個人來玩嗎,在哪一家住?”
  何歡哭笑不得,人家都說了開玩笑了,自己若解釋反而顯得多餘,隻得說我住在滬上人家。
  曾明非問許珂:“你男朋友呢?”
  許珂轉身向後麵看了看,大聲說:“杜遇你在那兒幹嘛呢,快過來呀!”
  這時曾明非和何歡也走到了許珂站的位置,向左邊路口一轉,便看到了許珂的那位男朋友。
  曾明非的反應還好,不過是點頭招呼,何歡的臉卻唰的一下變了色:那個一臉尷尬站在那兒的男人,不是自己聲稱在福建出差的男友杜遇又是何人?!

  第6節
  最初一霎那的震驚之後,何歡轉過頭衝曾明非笑了笑:“曾總,我先回去了,照片改天我發到您郵箱裏。”
  說完便目不斜視地從杜遇身邊走過去。
  曾明非又說了什麽,杜遇是什麽表情,她全然不知,隻覺得身體已經不是她自己的,真正的何歡仿佛已經靈魂出竅,在一旁冷冷地看著這具強作鎮定的肉身,無限感慨,卻又無話可說。
  何歡回到滬上人家,其它人都坐在桌前吃早飯。老莫的老婆招呼她過去坐下來,何歡食不知味地勉強吃了一點,過去找到帶隊的導遊,問有什麽辦法可以現在立刻就回去。
  導遊很為難,說再有六七個小時整隊人就可以一起回去了,你現在一個人要走,一來這裏去城裏坐車不方便,二來你既然跟旅行社出來了,我們就要為你的安全負責,你現在中途離開算怎麽說呢?
  於誌偉在一邊聽到了,過來問何歡:“你怎麽突然要回去了?什麽事這麽急,連幾個小時都等不及?”
  何歡說家裏出了點事,特別著急。
  於誌偉看她臉色不佳,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知道她確實著急,便同導遊交涉:“這邊村民平時都怎麽進城的?總不至於步行過去吧?你想想辦法,她都急成這樣了,你有沒有同情心啊?別跟我扯什麽安全問題,真有什麽事你們還不想負責任呢,況且她這麽大個人,這光天化日的,能出什麽事?!”
  那導遊原本就是於誌偉的朋友介紹給他的,現在話說到這份上,導遊也不再廢話,直接轉身問主人家今天要不要進城。老板娘說一會兒要進城一趟,導遊指著何歡說那就幫忙把我們這個客人帶到汽車站吧,老板娘點頭應允:“沒問題。”
  一番輾轉之後,何歡在下午一點回到她和杜遇租住了三年的公寓。
  房裏撲麵而來的那種居家生活的氣息,讓何歡忍了很久的淚水轟然湧出。她撲倒在臥室的床上,痛哭失聲。
  直哭得天昏地暗頭腦麻木才罷休。她抱了那隻心愛的絨毛小熊仔坐到沙發上,打開電視任它絮絮細語,自己則呆呆地看著陽台的窗子外麵。
  心亂如麻。電視劇中女主角遇到這種情況要麽很硬氣地談笑自若,把過去種種一筆勾銷再不提起;要麽真情流露,撲上去痛斥負心人和那個橫刀奪愛的第三者;要麽靜如磐石,淡淡要男友解釋一切。可是事到臨頭何歡才發現這三者她都做不到。
  靜下心想想一想,其實她與杜遇隔膜已久,他固然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她又何曾關注過他有何心事?戀愛七年,同居五年,此時回頭看看,她的感覺隻有一個字,累。
  父母雙亡的變故把何歡逼得中斷學業走上社會,從那時開始擔起養家還債的責任,再沒有時間和心思花在卿卿我我上麵。彼時何歡也想過道不同不相為謀,與杜遇斷了聯係或許隻會更好。可是少年情侶哪能說斷就斷呢?杜遇每兩個月便會跑到何歡打工的城市來看她,別無所求,隻為了多看她幾眼,說上一會兒話,讓她等他畢業過來。
  一年多之後大學畢業的杜遇違背父母讓他繼續考研的意願來到這座城市,找了一份與所學專業完全不相幹的工作,在一家台資製造企業裏做基層管理,隻為了能陪在何歡左右。
  他們自那時開始同居。
  開始自然也有過甜蜜的時光,隻是好景不長,杜遇發覺同班同學好些人發展得比自己更好,怨言頻生。並不直接抱怨何歡誤了他前程,隻是說“他們從前都不如我……我怎麽想都不甘心。”因了這不甘心,他的工作換來換去,初時還跟何歡說他新換到某處工作,後來就提也不提,往往何歡要在事後才知道他曾在那裏工作過一段時間。
  漸漸不願與何歡交流,何歡說家事,他說“我不想聽你家的事,一對弟妹自私之至,”;何歡說公事,他說“工作嘛,誰沒工作,哪間公司沒有明爭暗鬥和不公平?我的習慣是從來不在家裏談工作上的事,也不把工作上的情緒帶回家裏”。
  下班回家他寧願進廚房裏做飯燒菜,也不願與何歡把臂談心。何歡偶爾抱怨,他總是嘻皮笑臉:“有什麽好談的?有些事我了解,你不必說;有些事我不了解,你說了也是白說。至於我,男人要費解一點才有味,你還有一輩子時間呢,一下子了解透徹了後麵幾十年可怎麽過?”
  說起來仿佛一輩子都已計劃妥當,實際上卻連婚嫁都不曾論及。偶爾提到,他總是說再等等,“等你弟弟大學畢業”,“等時間改變我父母對你的偏見”,“等我工作有些成績存些錢買房子”……何憂現在讀到大二,五年來杜遇並未帶何歡見過他的父母,他的工作兩年前轉為某公司的業務經理,待遇如何不得而知,一年倒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出差在外。
  而他所謂的出差,到了今時今日,想來越發令人疑心。
  窗外日光漸漸西斜,何歡躺在沙發上看著外麵的一角天空,滿心淒涼。窗子最近才擦過一次,光潔明亮。何歡甚至可以看到對麵樓裏有保姆抱了幼兒在陽台上玩耍,有風吹過,隱約還能聽到樓下草坪上孩子們的笑聲。她的心頭浮起一句爛俗的話:生活多麽美好。
  可是,她轉身把臉埋進抱枕裏,鈍鈍地想:這些同我有什麽關係?!

  第7節
  和何歡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杜遇看到她慘白的臉色,不是不心疼的。
  可是他終於還是壓下了追上去道歉認錯的念頭,對著許珂和曾明非擠出一個微笑:“今天天氣真不錯。”
  許珂走近來把手伸進他的臂彎裏,笑嘻嘻地問他:“剛才過去的那個女孩子漂亮吧?看上去又溫柔又善良。你看她跟舅舅襯不襯?”
  杜遇默不作聲。
  曾明非聽到了,笑著罵她:“你這個瘋丫頭,腦子裏都想些什麽啊?什麽襯不襯的!”
  許珂一本正經地說:“怎麽了?現在不都是郎才女貌嗎?舅舅你好歹也是個高級管理人才,雖然長的不夠帥,可是人好不就行了?我就不信那位何歡姐姐會是淺薄得以貌取人的主兒!”說著又轉過頭問杜遇:“你說是不是?”
  杜遇強笑著說:“是是是,你永遠都對。”
  曾明非轉移話題:“小珂,今天你要去哪兒玩?要不去百草園玩玩?”
  許珂不願意去百草園:“有什麽意思?全是人造的,一點自然美都沒有。——要不我們跟著旅行社的車一起去藏龍百瀑吧?”
  曾明非笑著說:“這兩天我服從你的安排,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許珂悄悄同杜遇咬耳朵:“我覺得舅舅八成看上剛才那個何歡了,平常他最討厭跟著旅行團走,今天居然也不反對,真奇怪!”
  杜遇一臉的不自在。
  許珂端詳了他一會兒,“咦,你怎麽一臉不高興?”
  曾明非聽了,也仔細打量了杜遇幾眼,見他果然臉色很差,不由得問他:“小杜,怎麽了?是身體不舒服嗎?”
  杜遇隻得說:“可能晚上吹了風有點著涼吧,這會兒感覺頭重腳輕的。——要不這樣吧,你們先去玩,我在這邊休息半天,等你們玩好了再一起走?”
  曾明非看看許珂:“去百草園打個轉就回家吧?”
  許珂卻耍起了小姐脾氣,跺著腳說:“我不我不我就不!我偏要把各處都玩一遍才回去!我偏要跟著旅行社的車走!”
  曾明非笑著拍了拍杜遇的肩膀:“小杜啊,我有點同情你。”
  於是他們的車跟在某個旅行社的車後麵走了大半天。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一路走下來,竟然再沒有遇到何歡他們那個團。杜遇在暗暗鬆了一口氣之餘,又忍不住有些擔心:不知道何歡現在怎麽樣了?
  好容易捱完全程回去,杜遇原本打算下了車便趕回家去,卻被許珂拖住不放。她笑眯眯地懇求他:“陪我去公園走走。”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嘴角彎彎,小巧的鼻子習慣性地微微皺起,分外俏皮。杜遇一直很喜歡看她的笑臉,可是要到這時他才發現覺她的笑臉像極了當年的何歡。
  嗬,何歡。
  杜遇低下頭,任她挽了他一起走到旁邊的公園裏在石凳上坐下。
  要過好一會兒,許珂才開口說話:“你說,經過今天這件事,何歡還會原諒你麽?”
  那個在杜遇心裏盤旋了一天的疑問這時終於被證實了,但他仍然有些不可置信:“這都是你故意安排的?”
  許珂一臉的不在乎:“是啊。這也不要怎麽安排。她在我舅舅他們公司上班,我在舅舅的電腦上知道她們部門組織去安吉玩。所以我就故意拖了你去。”
  杜遇說你直接跟我攤牌分手不就行了?
  許珂笑靨如花:“那怎麽行?這一年多你對我百依百順,總要好合好散才是。我知道你一直不忍心跟何歡說清楚,所以我就找個機會讓她知道這回事,看我多體貼你啊。”
  杜遇氣急,“損人不利己的,你這到底是為什麽啊。”
  許珂冷冷哼了一聲:“為什麽?你自己知道!我最恨人家騙我了,你居然背著我跟別的女孩子約會,還被我的朋友看到!更好笑的是,我跟了你幾天,發現原來那個女孩子不過是第四者,真正的第三者是我,你正牌的女友是跟你同居了五年的何歡!”
  杜遇無言以對。
  許珂繼續說:“本來嘛,我又沒打算跟你結婚,不過是談得來一起玩玩罷了,就算你跟我說你有女朋友我也未必就不跟你好。可是我這人就是從小喜歡打抱不平,我替何歡覺得委屈,覺得她太傻了。所以我就非要當著她的麵拆穿你,讓她看到你的真麵目。我現在我的目的達到了,也沒你什麽事了,以後咱誰也不認識誰。”說完起身便走。
  杜遇鬱悶地坐了一會兒,掏出手機來撥電話給何歡。
  語音提示機主已關機。
  又打公寓裏的座機,仍然沒有人接聽。
  到了這時,杜遇十分後悔他平時根本不過問女友的工作,她的同事他一個也不認識,想打個電話也無從問起。
  等到杜遇匆匆忙忙趕回到公寓裏開了門進去,一眼就看到何歡躺在沙發上昏迷不醒。旁邊茶幾一角放了一隻水杯和一隻藥瓶,——杜遇有失眠的習慣,那是他平時用來裝安眠藥的瓶子。

  第8節
  這天過了上班時間何歡還沒來上班,老莫打電話給她,接電話的人自稱是何歡的男友,說何歡生病了要請幾天假。
  周一早上工段督導們照例要開會,這天開完會老莫就跟於誌偉說了何歡請假的事。
  於誌偉正有事要去經理辦公室,聽了老莫的話也沒說什麽,說等她來了讓她補張假條給我簽就是。
  於誌偉一走,其它幾個人話就多了起來。
  這個說:“嬌滴滴的,生什麽病還要請三天假?我請兩天假老於都吹胡子瞪眼地嫌多!”
  那個說:“你說她是不是有什麽後台呢?老於不是最恨別人代請假了嗎?這次居然什麽也沒說,就這麽過去了?”
  小齊說:“她有什麽後台?有後台還能讓人從物控擠到我們這兒來?不過有一點挺蹊蹺的,好像派她到文字那邊是經理囑咐老於的,咱們經理什麽時候管過這些事?這次居然還親自過問。”
  小張則說:“周末在安吉不是還好好的嗎?能有什麽病?會不會……是懷孕了?現在的女孩子,這種事也是常有的。——老莫你跟她最熟,你說有沒有這個可能?”
  老莫哼了一聲,“現在的男人,八卦起來也不比女人差。”說完就轉身出去。
  老莫到車間裏轉了一圈,看看也沒什麽事,心裏有些擔心何歡,走到外麵又打她的電話,可是一直也沒有人再接聽。
  打了好幾遍都是這樣子,不由更加擔心。正想著要不要去人事那邊查一下她的住址,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問他:“何歡今天沒來?”
  轉回頭卻看到曾明非。
  老莫嚇了一跳,趕緊回答:“她請了三天病假。曾總您找她有事?”
  曾明非淡淡地說也沒什麽事,隨便問問。說著到車間裏四處看了看,出來在門口又問老莫:“何歡是打電話請的假?”
  老莫實話實說:“不是。是我打電話過去找她,她男朋友這麽跟我說的。——真是奇怪,周末我們在安吉玩得好好的,昨天吃早飯的時候她忽然說家裏有急事就一個人先回來了,今天就又請了病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
  曾明非看了看老莫,“你見過她男朋友?他叫什麽名字?”
  老莫說沒見過麵,早幾年聽何歡說過一兩次,好像姓杜或是姓陸。
  曾明非站在那兒沉思片刻,走了。
  一回到辦公室曾明非就打電話給許珂,開口就問她:“小珂,你老實跟我說,昨天你在安吉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許珂打個哈哈:“舅舅你這是什麽話啊,我聽不明白。”
  曾明非說你少廢話,我昨天就覺得你怪怪的,現在越想越覺得怪。你早就去安吉玩過了,怎麽這次非要再去玩一次,還非要拉了我和杜遇一起去?
  許珂仍舊跟他打哈哈:“舅舅你多心了,我哪兒有什麽別的想法啊,我就是想出去舊地重遊一次唄。再說了,我就是有什麽花花腸子,哪兒敢在你麵前耍花樣啊?”
  曾明非見她不肯說實話,便轉了話題:“你還記得昨天早上我們遇到的那個何歡嗎?”
  許珂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心虛:“嗬,你們公司那個漂亮姐姐啊,當然記得。她怎麽了?”
  曾明非不動聲色地說:“我聽說昨天她吃完早飯就自己一個人離開了安吉,到現在也沒來上班。聽說是生病了,要請好幾天病假。”
  許珂失聲叫了出來:“啊?!她不會想不開自殺了吧?”
  曾明非立刻追問:“她有什麽想不開的要自殺?這事跟你有什麽關係?”
  見許珂猶豫著還不想說,曾明非故意恐嚇她:“你不說也行,到時候你捅了什麽漏子可別找我啊,讓人家直接找你媽說話去!”
  許珂自幼喪父,她的母親(也就是曾明非的姐姐)沉默寡言身體多病,自小到大許珂惹的禍數不勝數,小到跟同學吵架打架,考試作弊,大到被學校警告,或是意外懷孕要做人流,都是由舅舅曾明非來替她擺平。
  此時聽舅舅這麽一說,到底不過是個二十一歲的小丫頭,許珂不由慌了神,趕緊懇求:“好舅舅,我說還不行嗎?這事可千萬不能給我媽知道。”於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曾明非,然後說:“我隻是覺得何歡這麽漂亮溫柔的女孩子跟著杜遇這種人渣太可惜了,所以才玩了這麽一出,當著她的麵拆穿了杜遇。我沒想到她承受能力這麽差……”
  曾明非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一會兒給杜遇打個電話,問問他何歡到底怎麽樣了,再告訴我一聲。
  許珂說我馬上就打,打完了就告訴你。
  掛了電話,曾明非點燃一根煙,緩緩地靠到椅背上,把椅子由對著門口的一側轉到對著桌子的另一側。
  他的辦公桌很大,左側雜亂無章地放著一堆文件,中間是一台20寸的液晶顯示器,顯示器右邊依次放著一隻組合文件夾、一隻大號筆筒、兩隻名片夾和一隻相架。曾明非的視線在相架裏的照片上停留了好一會兒。
  沒多久許珂的電話就來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懊惱:“舅舅,杜遇說何歡服了許多安眠藥,昨晚送到醫院就被洗了胃,現在還在三院住著。”

  第9節
  何歡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女人的麵孔:頭發燙成密密的小波浪,眉毛略顯疏淡,清秀和氣。笑起來露出兩排細碎的小白牙,嘴角有一隻圓圓的酒渦。她握住何歡的手笑著落淚:“你總算醒了”。
  手心柔軟而溫暖。
  何歡握住她的手,哀哀哭泣:“媽,是你吧?你來接我了?真好。”
  那人也掩麵哭泣。
  何歡猶自絮絮不止:“媽,何喜已經結婚生子,何憂也讀了大學,你跟爸再沒別的牽掛了吧?帶我走吧,做人真累,我受夠了。帶我走吧,我不怕,一點也不怕……”
  那人忽然伏在何歡身上放聲痛哭。
  何歡被她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發現伏在自己身上痛哭的人是妹妹何喜,哪兒是母親?她看了看雪白的四壁,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之前種種,不由苦笑著同妹妹說:“我不是沒死嗎,你哭那麽淒慘幹嘛。”
  何喜哭得更痛,邊哭邊責怪姐姐:“有什麽大不了的,你非得走這條路?你成心讓我和何憂一輩子都過不好吧?”
  何歡沉默片刻,轉而問妹妹:“你怎麽會在這兒?”
  何喜的痛哭漸漸告一段落,起身去床頭拿紙巾揩臉,邊揩邊說:“我才找了份工作,昨晚打電話想告訴你一聲,沒想到是杜遇接的電話,告訴我你出事了,我趕緊坐車過來。還好上海離這兒近,要是遠一點,我還不得急死在半路上!”
  何歡“唔”了一聲,說他沒告訴你我為什麽想不開?
  何喜看了姐姐兩眼,慢吞吞地說:“說了。說他犯了大錯,惹火了你。”
  何歡木然不語。
  何喜又說:“姐,你跟杜遇都那麽多年了。這次他是過分了點,可是我看他也是真心要悔改,你就不能原諒他這一回?”
  何歡反問妹妹:“換成是你家徐劍這樣,你也原諒他?”
  何喜臉色倏地一變,寒著臉說:“你以為徐劍就是老實人?我們結婚前有一次因為這種事鬧得都要分手了,他跪著求了我半天才算了事。”
  何歡愕然。徐劍自中學時就暗戀何喜,苦苦等到何喜讀了大學才開始隔著幾千公裏的距離書信傳情。好容易等到何喜大學畢業去了上海,複員軍人徐劍也巴巴的追到上海去,愣是把何喜追到了手,娶回了家。她一直以為全世界的男人都變心了,這徐劍也不會對何喜有二心。現在聽何喜這麽一說,真是驚訝萬分。
  何喜見姐姐一臉的不可置信,居然微微一笑:“不能相信是不是?說實在的我到現在都不相信這種事居然發生在他身上。可是那是千真萬確的事,我親眼看見,他親口承認。——現在回想起來,姐,你一直都不喜歡徐劍這個人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你的感覺還真準。”話語裏有著莫名的驕矜,不知到底是為徐劍身上也會發生這種事而自豪,還是為姐姐有這樣準確的直覺而驕傲。
  何歡定一定神,說就這樣你還跟他結婚?
  何喜無奈地說:“不然還怎麽樣?我都已經跟他同居了!再說不管怎麽樣他對我確實很好,又真心要悔改,我又不是不愛他。——說實話,結婚到現在我也後悔過跟了他,可是更多的時候我不後悔。我不相信會有另外一個男人對我好過徐劍。”
  何歡聽在耳中隻覺諷刺無比,她閉上眼睛,轉過頭去不想再理何喜,嘴裏說:“我不想說這些了。你不是找好了工作嗎,快回去上班吧,別一開始就請假,影響不好。”
  何喜繼續說:“姐,其實男人都這樣子,沒有不偷腥的。嚇他們一下就夠了,真這麽分開了多可惜!再去認識別的男人從頭開始?我是做不到,你做得到嗎?……”
  何歡隻得歎息:“何喜,這會兒我不想跟你說話。”
  何喜卻會錯了意,輕聲說:“那……我叫杜遇過來陪你吧,他這會應該在外麵走廊裏坐著。”說著也不理姐姐的反應,自顧自地出去找杜遇。
  杜遇隨即進來,在何歡床邊坐下,輕聲叫她:“寶寶。”
  何歡聽著別扭之至,冷冷哼了一聲,理也不理他。
  杜遇不以為忤,繼續說:“我知道你生我氣,確實是我不好。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這樣了,我們一心一意好好過日子,行不?”
  何歡仍然不說話。
  “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我對你怎麽樣你還不知道嗎?隻是這兩年生活比較平淡,我們交流也不夠,我對你又沒信心,總覺得你已經不愛我了,所以才……”
  何歡打斷他:“現在你覺得我還是愛你的?”
  杜遇說以前是我誤會你了。
  何歡冷笑:“就因為這次我吃了安眠藥想自殺?”
  杜遇說:“寶寶,以後提也別提這件事了,我再也不會讓這種事再發生第二次。”
  何歡仍是冷笑:“那是你誤會我了。”
  杜遇詫異:“什麽誤會?”
  “我是說你誤會我是為你自殺。”
  杜遇勉強笑了笑:“你說什麽啊,繞口令似的。”
  何歡掙紮著要坐起來,杜遇趕緊扶著她,往她背後墊了一隻枕頭。隨後他單腿跪在地上,從口袋裏拿出一隻小盒子打開來遞到何歡麵前,“我知道在這兒求婚不合適,可是我真的等不及了。寶寶,嫁給我好嗎?”
  何歡一時愣在那兒,本來要說的一番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要過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淡淡地說:“你爸媽還沒接受我。”
  “要跟我過一輩子的是你,又不是我爸媽。”
  何歡說:“我還要供何憂讀完大學。”
  “我願意跟你一起供。”
  何歡又說:“我們沒錢,沒房子,你的事業還沒有成就。”
  杜遇答的很快:“先成家再立業,房子總會有的。”
  一切障礙似乎都已不複存在。
  何歡轉頭看向窗外,病房外麵是一個小小的花園,桃紅柳綠櫻花白,天高雲淡風兒輕。一切是那麽溫暖明麗、生機勃勃。
  可是,為什麽她的心裏會是如此的寂寞蒼涼呢?

  第10節
  見何歡眼睛隻把看著別處,杜遇訕訕地站了起來,坐在她床邊,笑著說:“怎麽?還生著氣呢?還是不喜歡在醫院裏求婚?”
  何歡冷眼看他,越看越覺得陌生。稍有點智慧的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掏出戒指求婚,這個男人到底是腦子進水了還是自信過了頭,認定她何歡拚了一死隻為嫁他?
  偏偏杜遇不知好歹,仍在糾纏:“戴上它,好不好?”居然拉過何歡的手把那隻戒指往她手指上套。
  何歡用力甩開他的手,“你幹什麽?!”
  那枚戒指被她掙得脫手飛出,叮叮地滾到牆腳。
  杜遇愣在那兒,一臉的不可置信。
  何歡看在眼裏,略略有些不忍。她低頭想了一會兒,心平氣和地同杜遇說:“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冷靜一段時間。我自殺不是為了你,我隻是不想活下去。現在既然死不了,就隻有繼續活下去。可是具體怎麽個活法,我需要時間來想清楚。我想你也需要時間來想清楚。你說呢?”
  杜遇想努力澄清:我跟許珂真的已經結束了,你不信麽?
  何歡耐心地說:“可是我還沒想清楚。”
  “你還有什麽想不清楚的呢?我們這麽多年的感情,你就忍心這麽結束?我知道你不忍心。既然不忍心結束,那還有什麽好想的呢?結婚不好嗎?求你了!”神情十分逼切。
  何歡不為所動,淡淡地說:“你堅持要這會兒求婚的話,我隻好現在就跟你分手。——另外你可別再跟我提什麽這麽多年的感情,你不臉紅我都替你臉紅呢!”
  杜遇滿麵羞慚,一言不發地拾起那枚戒指,轉身出了門。
  何歡重新躺下沒多久何喜就回來了,扶起何歡來要喂她喝粥。何歡擺擺手,說我還是自己喝吧,讓人喂著不習慣。喝了沒幾口就放下了勺子,“這粥是杜遇煮的吧?糊了!”
  何喜皺了皺眉,正想說什麽,卻聽到背後有人在敲門。轉身一看,有個人捧著一大束百合站在門口問:“何歡是在這兒吧?”
  何喜說是,又問那個送花的女孩:“送花人是誰?”
  那女孩對她笑笑,說當然是我啊,不然還是誰?說著拿了花走到何歡的床前,騰出一隻手把床頭櫃上的東西挪了挪,放下那束花。這才跟何歡打招呼:“你還好吧?”
  何歡認出來她是許珂,杜遇的新女友,曾明非的外甥女。不由愣住了,一時弄不清楚她是什麽來意。
  許珂很坦白地說:“我舅舅要我來看看你,我自己也想跟你道歉,真對不起。我沒想到後果會是這樣子,還好你沒事,不然我一輩子都不心安。”
  何歡隻得苦笑:“讓你見笑了。”
  “有什麽好見笑的?”
  何歡自嘲:“活了近三十年,居然還動不動自殺。”
  許珂不以為然:“什麽動不動自殺,你也就這一次吧?再說我還真不信你是因為杜遇自殺的,你就是覺得活著沒意思了,純粹為自己,這有什麽好笑的?誰還沒個活夠了的時候呢?”
  何歡不由微笑,這丫頭看起來放肆無忌,說出話來卻頭頭是道,坦率真切。忍不住調侃她:“怎麽,你不是過來探我口風的?”
  許珂撲哧笑了:“探什麽口風?看你跟杜遇現在是和是分?我看你是在探我口風吧。你放心吧,這裏麵沒我什麽事了,你們愛怎麽樣怎麽樣。——話說回來,你到底怎麽打算呢?休了他,還是繼續任他胡鬧?”
  何喜在一邊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這位許小姐是什麽來曆。此時聽她問何歡這個問題,不由也拿眼睛看住何歡,想聽聽她如何作答。
  何歡低著頭想了一會兒,無奈地說:“不知道。分吧,多少有點不忍心;不分?又怎麽都不甘心。”又問許珂:“換了是你就沒這麽為難了吧?”
  許珂的回答避重就輕:“換了是我,這個問題三年之內就能想明白。”
  何歡笑了笑:“這就是代溝了。我跟你這麽大的時候,哪兒有你這麽明白。”
  許珂贈她一記白眼:“代溝?你才大我幾歲呀。大六七歲就有代溝?那我以後是不是要改口叫你何歡阿姨了?”
  何歡說你喜歡這麽叫也行。
  許珂吃吃地壞笑:“阿姨跟舅舅是平輩,那我可要想辦法拉攏你跟我舅舅啦!”
  何歡嚇了一跳,連連擺手:“得得得,你還是叫我姐姐吧。這話以後可別亂說了。”
  許珂又閑扯了一會兒才走。
  她一走何喜就問何歡:“這是誰啊,看起來挺小的,說起話來老聲老氣的,真有意思。”
  何歡說她就是杜遇犯的那個錯。
  何喜聽了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啊?!姐你腦子沒事吧,跟情敵也能說這麽多話?聽起來還都是貼心話!”
  何歡笑了笑,沒說話。
  何喜說你們經常見麵嗎?處得跟好朋友似的,我真服了你了。換了是我,不吵起來也得恨起來。
  何歡說這才第二次見,覺得她這人還不錯。
  何喜說你真相信她跟杜遇沒事了?我覺得她就是來探你口風的,看你死了沒,看你有沒有跟杜遇分手,你可別被她騙了。又埋怨起姐姐:“杜遇剛才是跟你求婚了吧?你也是,他搬了張梯子給你,你還不下台算了,還要怎麽樣?”
  何歡做了一次深呼吸:“這是香水百合吧?還真香。”
  何喜撫了撫花瓣,慨歎:“我都兩年多沒收到過花了。我們家徐劍管錢,說花是奢侈品,結婚後再沒買過一次。可是一朵花要多少錢?又不是天天買。——對了姐姐,你的漂亮衣服多,我走的時候送我幾件吧?徐劍老是擔心會有別的男人追我,不許我穿漂亮衣服。”
  何歡心裏一酸:“好。一會兒我讓杜遇收拾幾件拿過來。你晚上就上海吧,我沒事了。”繼而默然。
  當初追何喜的時候,徐某人可是不惜成本。
  何歡早知道一個婚前能夠跪著哭求女友不要離開的男人婚後必定會有更加戲劇化的表現,即使是表現另一個極端。可是她是她,何喜是何喜。
  她與何喜,從來不是心靈相通的姐妹。

  第11節
  這天晚上許珂跟曾明非一起吃飯。當舅舅的第一句話就問外甥女:“何歡出院了你怎麽不告訴我一聲?”
  許珂也意外,“咦,這麽快就出院了?我也不知道啊。還以為她怎麽著也要再住幾天。——哎,老舅,你怎麽知道她出院了,你去醫院看她了?”
  曾明非解釋說我今天正好有事路過醫院就想順路看看她,結果醫生說她已經出院了。
  許珂不懷好意地笑:“哦——,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真巧呢,哈哈。”
  曾明非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你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
  許珂一臉的無辜:“我笑一下怎麽了?不行以後我每次見了你都哭?”又老聲老氣地歎息:“哎,怎麽人都那麽虛偽呢?對著自己外甥女都遮遮掩掩的,犯得著嘛?!”
  曾明非繃著臉不看她。
  許珂邊拿眼睛瞄他邊裝模作樣地自言自語:“哎呀,想想也是,好容易有機會對她表示一下關心了,結果又因為信息不準撲了個空,可憐啊!也不知道她這會兒在哪兒,身體有沒有好一些,心情有沒有平複一些,跟那人到底是分是和……”
  曾明非佯怒道:“你瞎說什麽呢?在我麵前這麽胡扯我不跟你計較,可別跑到何歡前麵也這麽……”
  許珂一下抓住他的語病,打斷他:“哎,老舅,我可沒說那人是誰啊,你怎麽知道是何歡?不打自招了不是?”
  曾明非笑而不答。
  許珂見他這樣,知道自己沒說錯,他確實對何歡有點意思,便打蛇隨棍上,趁勢追問:“跟我說說吧,你啥時候看上何歡的?”
  曾明衝著外甥女吹胡子瞪眼:“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管那麽多幹嘛?把你自己管好就是!”
  許珂捂了嘴吃吃地笑,“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去過你辦公室,你桌上擺那隻相架……看起來是一張優秀員工的集體合影,其實你就是因為裏麵有何歡才擺在那兒吧?可以天天看著她,是不是?這幾年你什麽時候陪我出去玩過啊,可是上次一聽說去安吉,怎麽都不借車給我了,非積極地要當我的車夫。嘖嘖,老舅你可真有耐性呢,到了今天才小露馬腳,也真不容易啊。”
  曾明非被她說得啼笑皆非,索性拉下臉來虛心求教:“好吧,算你說對了。你說她會喜歡我嗎?”
  許珂擺了一個很男性化的POSE:拿左手拇指和食指在下巴那兒象征性地來回摩挲著。她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老舅,何歡不比我們這種小丫頭無知善變,她是個認真的人,她想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幸福生活,有個家,有個人疼她,再生一兩個可愛的寶寶。你覺得你能給她嗎?”
  曾明非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說:“你舅媽去世已經有五六年,子辰明年也要讀高中了,這些年我是怎麽過的你也清楚。我都這把年紀了,還玩什麽遊戲?不過是想找個可心如意的人好好過日子罷了。”
  許珂嘻皮笑臉的:“你倒是跟我說說,何歡哪兒可你的心了,又哪兒如你的意?”
  曾明非瞪她一眼:“又沒正經了?!”
  許珂笑嘻嘻地說:“老那麽端著一張臉不累啊。老舅我跟你說,現在的女孩都不喜歡這麽嚴肅的男人。何歡雖然不像我們這樣,可是不見得她就喜歡跟不苟言笑的人談戀愛啊——你看看杜遇就知道了。”
  曾明非一下子沒了聲音。那杜遇有著運動員一樣的身材,雖然說不上多英俊,卻有一雙會笑的眼睛。
  見舅舅不說話,許珂又來安慰他:“不過杜遇隻能代表她早幾年的眼光,現在的何歡未必就喜歡他這種類型的,或許她傷透了心要換成熟可靠型的呢。”
  曾明非看她兩眼,“算了,你還是別解釋了,越抹越黑。你也別管這事了,你不給我添亂就算我燒高香嘍。”
  許珂不服氣:“我怎麽給你添亂了?我誤打誤撞的,不還給你製造了機會嘛。要不是我把杜遇的另一麵展示給何歡看,何歡現在還跟他好著呢,哪兒有你什麽事?”
  曾明非苦笑:“現在也沒我什麽事啊。”
  許珂嗔怪地白了舅舅一眼:“有你什麽事才怪呢。你以為你就這麽天天悶聲不響地想著何歡,她就會忽然福至心靈,發現你的心意?切!”
  曾明非舉手做投降狀:“小姑奶奶,我吃完了,你自己慢用啊。”說著站起來走到餐廳外麵的露台上。
  啟明星已經升起來,遙遙地掛在天際,仿佛深藍色絲絨上的一顆寶石。
  曾明非默默地看著那顆星星,點了一支香煙抽了起來。何歡的麵孔在他腦海中忽隱忽現,到了此刻,他不得不承認許珂說的沒錯:他對於何歡,確實有著莫名的好感。這好感積聚到今時今日,已然揮之不去欲罷不能。
  可是,他與她,可能嗎?

  第12節
  杜遇和何歡租的是一套一室半的公寓,平時那個小房間都空著。從醫院一回去,何歡就要收拾東西搬到那個小房間裏。杜遇一開始堅決反對,後來看反對無效,便自覺自動的收拾了自己搬進去住。
  兩個人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杜遇終於沉不住氣,這天在晚飯時問何歡:“你就這麽一直讓我住小房間啊?”
  何歡看他一眼:“怎麽了?不願意住可以搬走。”
  杜遇賠笑:“我哪兒敢啊。我隻是覺得天天這麽過著挺影響情緒的。”
  何歡詫異:“怎麽會啊,以前天天不也是這麽過的?”
  杜遇說那怎麽一樣,那時候你又沒跟我分房睡。
  何歡早知道他會這麽說,冷笑著說:“原來你的好情緒不過是因為有人陪你睡!那你更要搬走了,天廣地闊,美女眾多,情緒要多好有多好!”
  杜遇一臉的尷尬,“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啊。好寶寶,別再生氣了好不好?我錯也認了,婚也求了,你到底要怎麽樣才消氣呢?”
  何歡側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歎了一口氣:“前兩年你也有過這種時候吧?”
  “什麽?”
  “覺得厭倦失望,想要分手又說不出口的時候。”
  杜遇默然。之前兩年他的確不止一次想過要分手,可是每次都欲言又止,心頭總有一絲眷戀不舍。彼時他總覺得自己才是做出犧牲的那個人,每每想起都頗有些蕩氣回腸的感慨。
  何歡苦笑:“其實早說出來倒好了,好合好散,也不用拖這麽久。不過現在說也不算遲。”
  “你真舍得?”
  何歡嘴角浮上一絲嘲弄,“到了今天,舍不舍得都一樣,回不到從前了。”
  杜遇氣餒:“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何歡轉而問他:“原諒了第三者,那第四者呢?”
  杜遇沒想到她連第四者都知道了,一時又悔又窘。想要爭辯一下,卻又底氣不足。嘴巴張了又張,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何歡本來還有些不相信所謂第四者的事,這時見了杜遇這副模樣,心知許珂並沒有說謊,他確實另有新歡。一顆心越發的變冷,說出來的話也平添了幾分寒意:“既然之前你可以腳踩三隻船,那誰能保證以後不會發生同樣的事?就算你能保證,可是我再也做不到毫無保留地相信你。跟一個自己不相信的人在一塊生活,那不叫生活,那叫煎熬,那叫折磨。我受不了。”
  杜遇神色慘然,“你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杜遇有一張耐人尋味的麵孔,濃眉,細長的眼睛,薄而完美的雙唇。笑的時候一臉的陽光燦爛,即使是悲傷難過的時候,也別有一番動人之處。從前每每此時何歡總會忍不住拿手指去抹他的眉頭和嘴角,那樣親密的小動作,此時想來,恍若隔世。
  何歡輕輕別過臉去,故做鎮靜地說:“你自己剛才也承認過去兩年裏你不止一次想過要提分手。既然早就想到會有這一天,怎麽偏偏不願意就這麽結束算了呢?——如果你覺得由我提出來太丟臉,那現在換你提分手也一樣,我不介意。”
  杜遇愣愣地看了何歡一會兒,忽然冒出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知道嗎,到這會兒我才發現你還是何歡。”
  何歡完全明白他在說什麽。他說的,是從前那個寧要玉碎不要瓦全的何歡。她歎了一口氣,“本性難移。隻是這些年被磨得沒一點脾氣了,什麽事都一味死忍,忍到最後實在忍無可忍了,居然還想一了百了,這會兒想想自己都覺得可笑。——你這兩年明目張膽地在外麵胡來,也是認定了我能忍氣吞聲吧?”
  杜遇悶聲不響。如果何歡的性格始終如初,他也不至於悶得要到外麵去尋找刺激。可是這話無論如何他是說不出口的,畢竟變了的不止何歡一個人,而且何歡不管性格怎樣改變對他都一心一意。出軌的那人是他,不是何歡。
  何歡自嘲地說:“都是我不好,這些年硬生生把你心裏那個何歡給毀了。”
  杜遇不語。他又何嚐不是自毀形象,對何歡的一切不聞不問,讓她的心一天天變冷下去,最終死心息念,不願再跟他繼續過下去。
  自始至終杜遇一直在努力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可是努力無效。稍後他開口的時候還是無可避免地帶了哭音:“一開始的時候,我們明明是可以天長地久的啊,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寶寶,對不起……”話未說完,他已經哽咽。
  何歡也哭了。
  她一邊落淚一邊強笑著說:“人家分手一兩句話就結束了,咱們說了這麽半天,你居然還勾引著我一塊哭起來了!也真夠矯情的!”
  兩個人相對無言,隻有苦笑。
  好容易才把眼淚逼回去,杜遇問何歡:“你以後不會不理我吧?我還有機會挽回嗎?”
  何歡看著他一臉的迫切,心頭一軟,一句“當然有機會”差點沒衝口說出。略定了定心神才輕輕地說:“不必了。”

  第13節
  杜遇並沒有立時搬走。
  何歡也不催促,隻是漸漸晚出早歸,極少與他照麵。偶爾遇到,杜遇問她最近在忙些什麽,她總是淡淡的一句:“工作。”並不願深談。
  杜遇也就知趣地不再多問。十天後找到了住處,便悄沒聲息地搬離。
  何歡是真的忙。文字工段一共三個督導,她與老莫上中班和早班,另一位督導是夜班。可是最近另一位督導辭職,老莫的老婆又生病住院做手術,晚上需要有人在醫院陪護,這值夜班的事情便落到了何歡的頭上。
  生產部都是三班倒,夜班時間從晚上十一點到早上七點。何歡的工作就是安排人員按照生產計劃工作,確保生產正常進行。並不忙碌,可是卻一點也不能鬆懈,腦子裏始終緊繃著一根弦,生怕出什麽差錯。要知道夜班的時間可是人們意誌力最薄弱的時候,玩忽職守,監守自盜,工傷事故……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怕處偏有鬼,這天是何歡值夜班的第六個晚上,她不過在洗手間洗把臉的功夫,出來就發現出事了,一個女工的頭發不慎卷進了板件傳送帶裏,一直被拖到壓印機入口的地方,雖然當班組長立刻切斷了電源,可是那個女工的頭皮已經被扯掉了一大塊,鮮血淋漓,半邊臉也被傳送帶邊緣擦得傷痕累累,哭得聲嘶力竭。
  何歡趕緊安排組長送那個女工去醫院就診,又聯係技術部的值班人員過來檢測機台清理現場,重新開工。
  這邊技術部的人剛過來,於誌偉也趕了過來,見麵就說:“你馬上去醫院,把那個組長換回來!”
  何歡看看他鐵青的臉色,說你要罵人就罵我吧,是我沒仔細檢查員工的衣著規範。
  於誌偉把大手一揮,瞪大了眼睛說:“罵什麽罵?這會兒誰還有心思罵人?罵人有什麽用?我知道這種工傷事故隻要到了醫院,記者很快也會趕到,你不去想辦法應付那些記者,還指望你手下那傻小子組長給記者留下好印象?就算沒記者去,受傷的不是女工嗎?你去照看一下也方便。”
  何歡這才去了醫院。
  受傷的女工已經被醫生處理過傷口,臉上塗了藥水,掛了吊針在打。旁邊有另一個女工在陪著她,看到何歡,起身打招呼:“何督你來了。”
  何歡點點頭,輕輕在床邊坐下來,問那另一個女工:“你是叫張燕?她呢,她叫什麽名字?”
  那個叫張燕的女工神情有些不安,對床上受傷的同事看了又看,小聲說:“她叫姚明麗。”
  何歡順著她的視線去看姚明麗,她是一個眉眼清秀的女孩子,此時睡著,眉頭微皺,眼角還有兩道淚痕。因為頭微微側向一邊,可以看到她右邊耳朵背後有指甲大小的一塊胎記,橢圓形的一片朱砂色與她白嫩的膚色形成強烈的色差,煞是好看。
  見何歡盯著姚明麗耳朵後麵看,一邊的張燕忽然局促起來,一邊搓著自己的手,一邊拿眼睛不停地瞟何歡。
  何歡看了看手表,隨口問張燕:“你跟姚明麗是老鄉嗎?一起進廠的吧?她怎麽不知道上班時要把頭發收拾利落呢?崗前培訓是怎麽通過的?”
  張燕仍是一臉的不自在,囁嚅著說:“她跟我一起進廠的,到現在一年半了。”
  何歡到這時才留意到張燕奇怪的神情,對於這個平時落落大方的女孩此時的局促不安十分詫異:“你今天怎麽了?嚇壞了?”
  張燕紅了臉低著頭不說話。
  這時病房門口有人影閃了一下,何歡趕緊到門口去,看到一個拿著攝像機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口,知道這就是於誌偉說的記者了,便笑著同他打招呼:“你好,是要采訪我們同事嗎?她剛睡著,請不要打擾她。”
  那名記者看到她呆了一下,說我需要采訪當事人。
  何歡笑了笑,“這樣吧,你悄悄拍幾張照片,有什麽問題可以問我,我當時也在現場。”
  那名記者故作驚詫:“你不是廠方的代表嗎?什麽時候成了傷者的代言人?”
  何歡仍是微笑:“她是我們廠裏的員工,是我的同事。誰規定出了工傷事故的工人就跟工廠勢不兩立?你們電視台嗎?”
  那名記者一愣,繼而笑了:“你真風趣。那照你這麽說我就要無功而返了?”
  “那倒未必,一條新聞有很多個角度,你換個視角或許更有意思。”
  “比如說?”
  “比如說,呼籲安全生產不能僅依賴工廠的安全製度和規範措施,個人的安全意識和安全操作也很重要。再比如說,伴隨著工傷事故來的勞資糾紛隻是個別例子,更多的是單位和個人在安全生產方麵的反省和改進。”
  那名記者笑得露出了兩顆虎牙,“這位小姐,你這口角好不伶俐!請問你尊姓大名?”
  何歡自我介紹:“我叫何歡,是迅威公司生產部工段督導。”
  那名記者遞了一張名片給何歡,說何督導我現在可以進病房了嗎?
  何歡笑著問他:“隻拍照不吵醒她?”
  那名記者聳聳肩:“何督有命,我哪兒敢不照辦啊?——我保證不吵醒她,不過你要在旁邊接受我的采訪。”
  何歡把他的名片收進口袋:“沒問題。”
  記者走後何歡長籲了一口氣,笑容頓逝。
  張燕在一邊一臉欣羨地說:“何督你真厲害,這麽著就把他打發走了。要是換了我們組長在這兒,估計隻會擋著門不讓人家進來,惹毛人家。”
  何歡苦笑,這於誌偉自有他的一套,不僅料事如神,還知人善任。抹了抹額頭的汗,忽然想起來剛才張燕的異常,便問她:“你剛才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
  張燕紅了臉不做聲。
  這時躺在床上的姚明麗忽然開口了:“何督,張燕不好意思說,我來說。其實我不是姚明麗,我是她的雙胞胎妹妹姚美麗。她有事回老家了,這幾天我替她上班,本來想著有張燕帶我一下也不會出事,沒想到我的頭發沒盤好,出了這回事。”
  何歡聽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說:“也就張燕分得清你們吧?可見你們長的真像。”

  第14節
  那條工傷事故的新聞在第二天本市的晚間新聞裏播出。
  公司關於這件事的處理是不動聲色,除了給姚明麗記了一次大過之外,沒有涉及任何人。
  無論是何歡還是那位當班的組長,都暗暗納罕。可是總不能跑去問於誌偉“咦,為什麽不記我過處罰我呢”吧!
  他們開不了口,自然有其它人出來說話。這天晨會時小齊很直接地問於誌偉:“那晚的工傷事故就這麽過去了?沒什麽人負責任嗎?這似乎不大公平吧?我們平時出一點點差錯還要扣月獎季獎呢,這次都捅到電視新聞上去了,就這麽不了了之?”
  於誌偉說這不是處理了嗎,姚明麗記大過一次。
  “那當班組長呢,何歡呢?”
  於誌偉有些不耐煩地說:“你怎麽不說還有我老於呢?還有我們生產部經理呢?當班組長有什麽錯?何歡有什麽錯?換了是你,你保證你能一眼認出來手下每一個工人?這件事有它的特殊性,這麽一直追究下去有什麽意思?——你說捅到電視新聞上了,你既然看了新聞就應該知道,這條新聞對我們來說不是一條負麵新聞,何歡處理得很好。換成是你,你能讓記者不在鏡頭前麵煽風點火地說我們安檢不到位嗎?”
  小齊小聲嘀咕了一句:“我當然不能,我又沒長一張漂亮臉蛋,你看那記者是什麽眼神看她的!”
  於誌偉終於被惹火了:“你嘀咕什麽呢?一個大男人,跟個女人計較什麽?記她大過扣她獎金你臉上就能長朵花出來?再這麽唧唧歪歪的,你這個月獎金別要了!”說著摔下手裏的一隻文件夾,走出辦公室。
  他一走,張新科就看著小齊直搖頭:“你小子,發什麽瘋!人家一個女孩子發配到咱們這兒已經夠委屈了,你不幫忙也就算了,還澆什麽油!”
  小齊不以為然:“女孩子怎麽了,不是男女平等嗎?長得漂亮了不起嗎,憑什麽誰都得讓著她?”
  “嘖嘖,我這牙都快要被你酸倒了!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沒看出來她沒進生產部的時候就有高人罩著了?你以後少盯著她,她是好是壞,跟咱們有什麽關係?你還是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正道。”
  小齊仍然不相信:“有什麽人會罩著她?她那點能耐連程利仁都擺不平!”
  張新科無奈地聳聳肩,拍了拍小齊的肩頭:“小子,你可真倔。好自為之吧。”
  這些話何歡都沒有聽到。
  這天下午她熬了一鍋雞湯去醫院探望老莫的老婆。平時沉默寡言的莫師母得的是乳腺癌,切除了左側半隻乳房。據說切除後即可痊愈,總算給是莫家頭頂這片烏雲鑲了一道金邊。因此莫師母看到何歡分外歡喜,拉著她的手絮絮說了很久。
  老莫在一邊默默坐著,削水果給何歡吃,又倒水給妻子喝。
  莫師母說:“你們這些年輕女孩子一點都不著急婚事,這可不好。其實啊,女人不管怎麽漂亮能幹,還是要有個家,有個伴,再生個孩子,這輩子才算沒白活。前幾天隔壁病房一個二十三四的小姑娘,年輕輕的得了子宮腫瘤,是惡性的。要保命,隻好把子宮給拿掉了。造孽啊,連婚都沒結,以後過得再好,心裏總歸少點什麽。唉……”
  何歡但笑不語。
  莫師母又說:“我記得你原來談的有個男朋友,姓什麽來著?現在還在處著嗎?”
  何歡說已經分了。
  “分了?分了好。等我出院了給你介紹個更好的,——你跟他談了有五六年了吧?上路一點的男人,都不會拖女朋友這麽多年,早結婚了!哪個女孩子禁得住這麽拖?找老公,最重要的是要有責任心……”
  何歡苦笑。連在酒店做洗碗工的莫師母都有這份見識,可見她自己從前是當局者迷。
  老莫見老妻說話如此直白,怕何歡尷尬,趕緊打圓場:“好了好了,你也該休息了,等出院恢複好了愛說多少話說多少話。何歡也要回去了,她晚上還要上夜班呢。——來,何歡,我送你出去。”
  在醫院門口老莫笑著同何歡說:“她是歡喜過頭了,話有點多。你別見怪。”
  何歡說見怪什麽啊,這年頭誰還愛管不相幹的人的事,她當我是自己人才這麽說。說完了見老莫還沒有告別的意思,便問他:“師傅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啊?”
  老莫囁嚅了一會兒,“咳,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我總覺得你一個女孩子沒必要在工段上做。在外麵找找看,你這麽年輕,又不是沒能力,未必就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何歡說師傅你是不是聽到什麽閑話了?
  老莫不做聲。
  何歡說:“有什麽事師傅你不跟我說,別的還有什麽人會跟我說呢?”
  老莫又猶豫了一會兒才吭吭哧哧地說:“呃,其實也沒什麽閑話。是我自己心裏猜度來著:我看曾總好像挺關心你的……前幾天你請假他還專門過來問我你怎麽了。”
  何歡不由笑了,說師傅你多心了,曾總問起我是有別的緣故,跟你想的不一樣。工作的事,我自己也不想在工段上幹了,不過另外找份工作也需要時間,得慢慢來不是?

  第15節
  這天程利仁一上班就接到通知,讓他去見曾明非。
  程利仁特意繞到人事部去,想打聽一下是不是有什麽情況。誰知道人事部經理也一頭霧水,一問三不知。他隻得硬了頭皮去見曾明非。
  曾明非神色如常,淡淡地招呼他坐下,語氣平和地說:“公司在P市開分廠的事你知道了吧?”
  程利仁點點頭:“聽說過這件事。”
  “昨天我接到總部的通知,調你去P市的新廠工作。”
  程利仁剛才聽他說第一句話就知道這次談話與自己的工作調動有關,此時聽了這句話,之前的一絲忐忑便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故作詫異地說:“不是吧?我怎麽夠格呢?”
  曾明非仍是一臉淡然,“謙虛什麽?物控這一塊對你來說有什麽難的?不然當初也不會把你派到咱們廠來了。到那邊還是做物控部經理,對你來說這是輕車熟路啊。”
  程利仁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一樣愣在了那兒,一臉的不可置信。是的,他早知道會有調動這回事,那是因為他是老板二奶的表哥,不僅讓表妹替他吹了枕頭風,還在總部人力資源部副總那兒做足了功夫。雙管齊下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爭取去P市的新廠做一把手,實在不行做一把手的副手也成。現在調動倒是成功了,卻不過是稀鬆平常的一次平調,並非高升,怎不讓他驚詫莫名呢!
  曾明非笑了笑:“不舍得吧?我也不舍得你走。可是老板點了名非你過去不可,誰說都沒用。”
  程利仁勉強笑了笑,無語。這話聽來恁地耳熟,早一兩個月他對何歡說的可不也是同一番話?風水輪流轉,隻是他沒想到自己會是漸入困境的那一個。
  曾明非像是安慰他,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其實過去新廠那邊也好一些,新廠發展的空間比這邊要大得多。”
  程利仁苦笑。還發展什麽?他已經年過四十,能力平平,換個地方或許做部門經理都有點困難。況且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的新上司總有一天會知道他程利仁打過總經理這個位子的主意,到時候還有他什麽好果子吃?再良善的人,也不過是將他晾在一邊永不重用。一抬頭看到曾明非桌角上斜斜放置著那隻相架,不由多看了兩眼,“咦,這是什麽時候的合影?中間這個女孩子看著好不麵熟。”
  曾明非淡淡解釋:“建廠那年的優秀員工合影。”
  程利仁已經認出來那個女孩子就是何歡,試探著問:“原來何歡在公司已經這麽多年了啊?”
  曾明非表情逼真地反問他:“何歡是誰?”
  程利仁指指相架上那個女孩,“喏,這個就是。曾總您不認識她嗎?”
  曾明非索性裝糊塗,側過頭看了看那張照片,搖搖頭:“不認識。”又做恍然大悟狀:“哦我想起來了,前段時間看到人事交上來的調動申請裏有個人叫何歡,說是從物控調到生產去,是這個人吧?”
  程利仁說是她。
  曾明非皺了皺眉頭:“那段時間我忙得沒空問這件事,現在既然你提起來了,正好跟我說說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要這麽跨門的調動呢?”
  程利仁暗暗叫苦,臉上卻陪著笑:“這……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大清楚,是人事上的安排。要不,您問問人事部?”
  曾明非擺了擺手,“算了,調都調了,再問也沒什麽意思。”
  程利仁如遇大赦,放鬆之餘不忘再添把火:“我聽說何歡已經在找新工作了,前幾天我聽一個同行說她投了簡曆去他們公司。”
  “是嗎?那他們錄用她沒有?”
  程利仁說這就不知道了。
  其實真相是他跟那位同行打電話說了何歡一籮筐壞話,那人哪敢招一個“搔首弄姿愛玩辦公室政治愛勾引上司”的員工過來?何歡的簡曆自然石沉海底。
  曾明非又問他:“物控現在的主管是哪個?做事怎麽樣?”
  程利仁聽他這麽問,猜想他是在考慮物控部經理的人選。是以他略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現在物控的主管是張子佳,二十八九歲。學曆比何歡高,辦事也比較幹脆利落,人品也不錯。”
  曾明非又是一笑。他認識這個張子佳,有著一雙不安份的眼睛。公司年終聚會時站在自己丈夫身邊,眼睛卻一個勁地往程利仁身上瞟。平時偶爾來總經理室這邊辦點事,遇到沒有外人在,舉手投足間總會有意無意地碰觸一下曾明非,笑得極之甜膩。這樣的女子,也叫人品不錯?
  程利仁嘴巴張了又張,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下一任物控經理是外調還是內調?”
  曾明非說可能是外調吧,一個月後過來。
  程利仁一時沒了語言。
  曾明非又說:“你可以帶個助手去新廠,就帶張子佳吧。別的也沒什麽事了,這兩天調職通知就出來,你們過兩個星期就去P市。”
  程利仁在出門前又問了一個問題:“新經理過一個月才來報到,我手頭這些事怎麽交接呢?”
  曾明非答的很幹脆:“交給何歡。”

  第16節
  調職通告一發出來,何歡的待遇就不同了。
  生產部這邊小齊和張新科之流一個個喜眉笑眼地同她打招呼、話別,全忘了之前他們對她是怎麽樣的冷淡嘴臉。小小一個主管自然不算什麽,可是物控主管如果想給哪個工段督導穿雙小鞋,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你急著完成任務?對不起,這是旺季,物料急缺,暫時不能供給你;你建議采購這個廠商的設備?那怎麽行呢,他們的產品又貴又容易出故障……
  何歡自然不是那種得意忘形的人,況且她也著實不覺得有什麽可得意的。因此不管這幾個人怎麽哄撮討好,隻是淡然。
  物控那邊的小劉小李小王也齊齊過來打招呼,說何歡不在這段時間他們有多麽想念她,覺得辦公室空蕩蕩的,又各自發了一通牢騷,說程利仁和張子佳如何倒行逆施,如何不得人心,仿佛他們一直身處水深火熱之中,隻有何歡才是他們的救星。
  好容易打發走他們,一直伏在旁邊桌上裝睡的於誌偉坐起來冷笑:“一幫小醜!”
  何歡無奈地笑笑:“也真難為他們了,這麽變來變去的,再這麽折騰幾次,我沒什麽事,他們倒有可能精神分裂了。”
  於誌偉看她一眼,說真看不出來何歡你說話這麽逗。
  何歡笑而不答。
  於誌偉嘖嘖稱讚:“能吃苦的美女已經算難得了,更難得的是還不多話!”
  何歡說你就別取笑我了。
  於誌偉再加上一句:“更更難得的是還真正謙虛!!”
  老莫正好一腳踏進門來,聽了這句話,笑著同於誌偉說:“以往都隻見你吹胡子瞪眼罵人,我可是頭一次聽你這麽誇人! ——對了,剛才我看到你老婆在業務部那邊,你不去看看她?”
  於誌偉得意洋洋地說:“想蒙我?沒門!我老婆出差了,根本不可能來這兒!”
  話音未落,就有個身形苗條的女子在門口出現了,怯生生地說:“於誌偉,我沒帶鑰匙,你把家裏鑰匙給我一下。”
  老莫在一邊樂嗬嗬地笑。
  於誌偉笑容可掬地拿了鑰匙出門,一陣風地到門口摟著他老婆邊走邊說:“怎麽提前回來也不跟我說一聲?你說我要是不在廠裏你可怎麽辦?……”聲音越來越低,兩句話以後竟是微不可聞。
  何歡和老莫麵麵相覷。何歡說:“真看不出來,凶神一樣的於誌偉到了老婆麵前居然這麽柔聲細語!”
  老莫也笑:“這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笑過之後,看看辦公室裏沒別人,老莫悄悄問何歡:“你還考慮換工作不?”
  何歡說師傅你有什麽看法?
  老莫頓了一頓,說我看你還是辭職另找比較好。
  何歡沉默了幾秒鍾,小心翼翼地問他:“還是因為曾總?”
  老莫點點頭。
  何歡搖頭:“我還是覺得那是你多心了。”
  “就算是我多心,曾明非對你一點私心都沒,可是現在因為這件事他把大老板的二房給得罪了。就算他是大老板的親信後台足夠硬沒人敢動他,可是你呢?你躲得過那些明槍暗箭嗎?就算你躲得過,何必呢?”
  何歡難過地低下頭:“師傅,不是我不想換工作,是我現在不敢辭職啊。我一個月工資就那麽兩三千塊,要給弟弟付學費和生活費,要自己吃飯穿衣,還要付房租水電這些費用,手裏根本沒有什麽餘錢。現在辭了職,一兩個月內找不到工作連生活都成問題……”
  老莫說你也太沒自信了,你這樣任勞任怨的人,到哪兒找不到工作,怎麽可能一兩個月閑在家裏?
  何歡一臉的無奈:“開始我也這麽想。可是我投了近一個月的簡曆都沒有回音,連個麵試的機會都沒有。本來以為現在趕上大批學生畢業找工作,競爭太激烈,到前天才知道不是這麽回事——原來程利仁到處跟同行說我的壞話,人家不過是招個稱職的員工罷了,誰想惹事生非?自然招的人越省心越好。”
  老莫聽了怒不可遏:“這個人渣!”
  何歡反過來安慰他:“師傅你也別太擔心了,他不是調走了嗎?人走茶涼,過些日子誰還記得他說過什麽話,再說現在我們這種類型的公司裏人員流動也大。到時候我再換工作也不遲。”
  話是這麽說,可是這天下班時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這些,何歡仍然覺得煩惱無限。
  正煩著呢,忽然聽到背後有車子在猛按喇叭,嚇了一跳的何歡抬頭看看自己是走在非機動車道上,趕緊走回到人行道上去。
  可是旁邊仍然喇叭聲不斷,何歡忍不住側過頭去看。
  是一輛銀色的小轎車,見何歡終於回頭,司機終於停止按喇叭,打開右側車門大聲同何歡打招呼:“嗨,何歡!”
  何歡眯了眼睛去看,卻是一個神清氣朗的大男孩:修眉朗目,穿件深色的立領細格子襯衣,笑起來眼睛眯在一塊,嘴角揚起,露出兩顆俏皮的小虎牙——不由呆住了,“我認識你嗎?”
  那男孩笑著說我叫徐海浪。
  何歡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那男孩看她一臉茫然,說如果你有時間一起吃個晚飯,你肯定會了解我多一點。
  換了別人這樣來吊膀子,何歡早掉頭走開了。可是這個男孩英俊得讓她不好意思說重話,隻得笑了笑:“我還有事,先走了。”
  徐海浪一臉委屈地看著何歡:“我像是壞人麽?你寧願自己一個人生悶氣也不願意跟我吃飯?”
  這時男孩的車後麵已經積聚了好些電動車,見男孩還沒有讓開的意思,那些人一齊在後麵按喇叭,還有人高聲嚷了起來:“幹嘛呢?要走就走,不走就讓開!!”
  鬼使神差地,何歡居然抬腳上了他的車。
  “我一定是瘋了”,她這樣想。

  第17節
  徐海浪問何歡:“你想去哪兒吃晚飯?”
  何歡說前麵有個粥館還不錯,你往前開1000米左右就是了,在右手邊。
  徐海浪故意逗她:“要不去西山?那邊有個館子的農家菜是一絕!”
  何歡看他一眼,“那你自己去西山,我下車。”
  徐海浪笑笑,“還是這副倔脾氣,一點沒變。”
  何歡滿腹狐疑地端詳他的側麵,看了又看,還是沒有一點印象:“我見過你嗎?”
  徐海浪笑而不答。還是把車開到了粥館。
  何歡看出來這家夥就是想讓她追著他問他是誰,故意吊她胃口。所以點了菜之後她就拿了份當天的報紙津津有味地看起來,當徐海浪是透明。——你不是要玩神秘嗎?就讓你一直神秘下去。
  果然,沒多大一會兒徐海浪就沉不住氣了,拿手指在玻璃台子上叩了叩:“哎,何歡!你怎麽不說話呢?”
  何歡看看他,“說什麽呢?”
  徐海浪說你不是想要了解我嘛,不說話怎麽了解呢。
  何歡說你要是想讓我了解還會這麽遮遮掩掩的?早上來自我介紹了。都不是小孩子了,還玩這一招。快說吧,趁我還有耐心聽。
  徐海浪哈哈一笑:“這句話是你的口頭禪吧?——都不是小孩子了……當年這可是我們宿舍的經典用語。”
  何歡“啊”了一聲,說你是我同學嗎?我怎麽不記得我有這麽帥的男同學?
  徐海浪說我是你的同學,不過比你低兩級,隻能算校友。
  “高中的?”
  徐海浪說你怎麽知道我不是你大學同學?
  何歡狡黠地笑而不答,心想我大二沒讀完就輟學了,低我兩級的同學到哪兒認識我去?
  徐海浪看著她眯起眼睛略帶淘氣地微笑的模樣,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的高中時代。
  他第一次見何歡是在學校的圖書館裏,他的室友沈青指給他看:“喏,就是今天的值班管理員。漂亮吧?”
  那時的何歡穿深藍色襯衣與黑色學生裙,栗色微卷的長發編成一條麻花辮隨意搭在肩頭,發梢係一塊白手帕,像是一隻小鴿子駐足在胸前。換成另一人這樣裝扮難免會讓人覺得土氣或是有種刻意的做作,可是她卻不同,連一向以眼光刁鑽刻薄著稱的徐海浪都不得不說:“的確漂亮,很漂亮。”
  這樣漂亮的女生,驕矜一些也是自然。
  可是何歡卻沒有一絲的驕矜,再平和不過。因了這平和,不僅在男生中有著好口碑,即使是在女生群中,她也是頗有人緣的一個。女生們提到何歡都會說:“何歡?哦,是那個好脾氣的美女。”
  能讓女生眾口一詞稱讚又好又美的人,在徐海浪的印象中何歡是第一人。
  九年前的那所寄宿高中裏,戀愛雖然不是可以擺上桌麵正大光明地顯擺的事情,卻也並不算稀罕事。至於寫寫情書送送鮮花之類的事,更屬尋常。
  徐海浪的室友沈青便是何歡的追求者之一。一開始他表白的途徑隻是寫情書,每周一封,寫完了趁夜黑悄悄塞到高三四班的郵箱裏去。
  這樣寫了三四個月,有室友忍不住問他:“聽說那何歡從來不看這些信,收到就原封不動地扔垃圾箱裏。你寫這麽久,她有一點反應嗎?”
  沈青垂頭喪氣:沒有。
  別的室友便取笑他:“那你還寫個什麽勁?孔乙己是為書不為偷,你呢?為寫不為回?”
  前一位室友便出餿主意:“哎,不如換換手法。寫信多老土啊。我能查到何歡她們宿舍的電話號碼,你打電話給她看有沒有用。”
  其它人便跟著起哄:“試試吧,沒準能打動她呢!”
  沈青長相平平,可是卻有一把渾厚的男聲,進入高中沒多久便被選到校廣播站做播音員。被室友們這麽一通慫恿,雖然表麵上不以為然,私下裏卻上了心。周末晚上趁著宿舍裏沒別人,便拉了徐海浪一起打這通電話。
  電話一撥即通,接電話的人正是何歡——情報員說了,何歡家在郊區,一學期也不回家幾次,周末總是留守的那個。
  沈青在關鍵時刻掉鏈子,聽著何歡在那頭“喂”了一聲便緊張得麵紅耳赤,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得求救般地看著一邊的好友徐海浪。
  徐海浪隻好挺身而出,對著按了免提的電話機說:“是何歡嗎?你好。”
  何歡問你是哪位,找我有什麽事。
  徐海浪隻得硬著頭皮說:“嗯……我是……”想要報上沈青的名字,卻看到沈青在一邊狠狠地搖頭擺手,隻好改口:“呃,不如你猜猜我是誰?”
  何歡撲哧一下便笑了:“啊哈,是不是猜中了還有獎啊?”
  徐海浪說那是當然。
  “那獎品是什麽呢?”
  彼時十七歲的徐海浪已經有過一次短暫的初戀,算是有點經曆的人。聽何歡這麽一問,隨口便接了上去:“猜中了我請你吃飯,猜不中你請我吃飯。”
  電話那端何歡的聲音裏仍然有抑不住的笑意,“好了,我一點也不關心你是誰。都不是小孩子了,還玩這招?別浪費時間了,我還要複習功課呢。再見。”
  說著便掛了機。
  那句“都不是小孩子了,還玩這招?”為沈青這段蒼白的單戀畫上了句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宿舍裏幾個人相互調侃時的百搭金句:
  “喂,今天晚上幫我簽到,我要溜出去玩。”
  “都不是小孩子了,還玩這招?”
  “我出去泡MM了,我媽打電話來你就說我在圖書館看書。”
  “都不是小孩子了,還玩這招?”
  “隔壁班那個女生長的不錯,明天我要製造一次偶遇讓她認識我……”
  “都不是小孩子了,還玩這招?”
  ……
  想想從前,再看著眼前的何歡,徐海浪感慨莫名,說出的話也莫名其妙:“世界真奇妙。”
  何歡不動聲色地調侃他:“通常人們看到史前動物的化石時才這麽說。”
  徐海浪要想一下才知道她說的是恐龍,不由失笑:“你別說,你跟恐龍還真沾點邊……”話說一半停住,像是等何歡再發問。
  何歡偏不上當,隻笑微微看著他:“其實呢,這世上沒有什麽事不是三句話就能說完的,包括自我介紹。”
  “真的?我試試。”徐海浪略想了一下,一本正經地開始了他的自我介紹:“我,徐海浪,曾經是你高中校友,現年二十六歲的未婚技術男。采訪過你的記者是我表哥,我從他那兒知道你在這裏上班。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隔了近十年還能遇到當年高中裏好朋友暗戀過的對象挺難得的,一起吃個飯什麽的也算是個朋友吧。”
  他一氣嗬成這長長的三句話,然後長長籲了一口氣:“怎麽樣,我這概括能力還行吧?”
  何歡幫他把麵前的茶杯裏添滿水,笑著說:“還不錯。”

  第18節
  這天是何喜的生日。
  一早便有花店送來一束黃玫瑰,附著一張小卡片:“祝何喜小姐生日快樂,幸福如意!”並沒有署名。
  這並不是徐劍的作風,何喜暗想。
  徐劍隻在追求何喜的時候買過兩次鮮花,後來就再也沒有買過。不僅鮮花,連飾品和衣物也很少買給她。有時何喜會發點牢騷,徐劍總是很有耐心地跟她算賬,鮮花是什麽價,菜是什麽價;每月他們兩個收入多少,生活開支要多少,在老家的兒子的生活費要多少;幸福生活的實質是什麽,鮮花禮物麽?當然不是。
  每每聽得何喜雙耳滴油才作罷。如是者三,何喜便沒了發牢騷的情緒。
  可是除了徐劍,還有誰會送玫瑰花給她呢?何喜想不出來。
  午休時她打了個電話給徐劍,試探著問他晚上吃什麽菜,徐劍說還能吃什麽菜?你做什麽我吃什麽唄。
  何喜故意說要不今晚在外麵吃算了?徐劍幾句話噎得她沒了語言:“我們在外麵吃,爸呢?再說了,在外麵吃得多少錢啊?你出錢嗎?”
  見何喜不說話,徐劍又開始軟語溫存:“乖,聽話。不是我摳門,是咱家的實際情況在這兒擺著,咱浪費不起啊。咱不是想多存點錢好接兒子出來嗎?”
  一提到兒子,何喜的心便軟了下來,“唉,你說下次回家鬧鬧還能認出來我嗎?”
  徐劍說你要是真想他過幾天接他過來玩一段時間也行。
  何喜聽了不由驚喜:“真的?我們的錢夠他來玩嗎?”家裏的錢都由徐劍管,何喜隻有為數不多的一點生活費可以自己支配。
  徐劍說來玩一趟的錢還是夠的,我也挺想兒子了。
  何喜卻忽然改了主意:“算了,他這麽小,這幾千裏路坐車可不是好玩的,還是等他大點了再說吧。”她想兒子如果過來婆婆肯定也要跟過來,現在公公已經打著找工作的旗號在家裏住了一個多月了,再來一個婆婆,小小的一居室哪裏住得下這麽多人?就算住得下,打死她也不願意跟公公和婆婆共處一室。
  掛了電話何喜再看看桌上那束黃玫瑰,怎麽看怎麽不像是徐劍送的。可是別的還有誰知道她的生日在今天呢?
  這時對麵的男同事阿丁見她一直看著那束花,笑著搭訕:“黃玫瑰是代表等待的,有個癡心的人在等你哦,小何。”
  何喜說我都是孩子他媽了,還有什麽人等我啊。
  阿丁一臉的不可置信:“你?你還孩子他媽啊?我估計你連婚都沒結,裝什麽成熟啊。就你這樣兒,頂多二十二歲。”
  何喜被他逗得直樂:“逢人減壽啊?其實我都二十六了。”
  阿丁氣餒:“我說呢,我都二十七了還沒找到女朋友,原來漂亮女生都早早跑去結婚生孩子了!你說你那麽早結婚幹嘛,好歹等我兩年嘛。”
  何喜大笑:“真的假的?!”
  無論真假,心裏覺得受用是真。因了這一束玫瑰花和阿丁的幾句話,何喜一下午都笑逐顏開,走路都比平時輕快了許多。
  下了班何喜照例先去公司後院的停車場取自行車。走到院門口看到有輛車正好開出來,便站在旁邊等它先過去。不想那車卻在她身邊停了下來,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跟她打招呼:“下班了?”
  何喜去看時不由嚇了一跳,那人正是她的老板吳劍峰。趕緊擠出一個笑來:“嗬,吳總好。”
  吳劍鋒大約四十歲左右,略微有些發福,笑起來很溫和。他笑著說:“看你笑眯眯的,有什麽開心的事吧?”
  這個問題有點莫明其妙。何喜不由微微低了頭,笑著說:“也沒什麽事。”
  吳劍鋒也就不再多問什麽,說聲“再見”便開走了。
  回到她和徐劍的家裏,何喜意外地看到徐劍已經回來了,並且做好了一桌子的飯菜。
  看到何喜回來,徐劍說洗個手吃飯吧,我專門請了半天假給你做了這頓生日晚餐,還行吧?
  何喜看看桌上,兩葷兩素外加兩個冷盤,還有一瓶紅酒。對於一向清素的徐家飯桌來說,這算是場小小的盛宴了。心裏不免小小地感動了一下,過去在徐劍臉上吻了一下,說我去洗個手。
  洗手間窄且小。
  何喜一進去就聞到濃得嗆人的煙味,趕緊打開窗子通風。
  洗手的時候發現洗手池裏有兩處濃綠,仔細看了,卻是兩塊濃痰。再低頭看看地上,早上出門前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地上又滿是痰和煙頭。看得何喜無名火起,打開門大聲叫徐劍:“你過來一下!”
  徐劍過來一看就知道她為什麽生氣,賠著笑臉說:“我馬上收拾,馬上收拾!”
  何喜說這也不是第一次了,說了多少次了怎麽你爸就是不改呢?
  徐劍說他多少年在鄉下養成的習慣,不是說改就能改的,你多包涵一點。過幾天他工作找好了就搬出去住,你也別煩了。
  何喜看著他一臉的小心翼翼,也不想再糾纏這回事,小聲問他:“你爸呢?不在家裏?”
  徐劍說他去了一個老鄉家裏,晚上不在家吃飯。
  何喜歎了口氣:“真難得。”過去這一個多月裏徐爸爸天天悶在家裏抽煙,說是來找工作,卻哪兒也不去,一副來做老太爺享福的派頭。不做事也就罷了,還時時處處不忘提點兒子村裏別人家的媳婦如何如何能幹,如何如何聽丈夫的話。言語神情間毫不掩飾對何喜的不滿。
  兩個人說說笑笑吃完了這頓飯,飯後徐劍去洗碗,何喜則去洗澡。
  何喜洗完澡穿了件徐劍的大T恤回房間,才走到門口就被徐劍給一把抱起來丟到了床上,不由駭笑:“你要幹嘛?”
  徐劍笑著說你說我要幹嘛?
  何喜就吃吃地笑:“這幾天被憋壞了吧?誰叫你爸的耳朵那麽靈呢?這又是張破床,動不動就吱吱呀呀地響。”老爺子每每聽到房裏有動靜就忽地一下自客廳的沙發上坐起來:“劍娃子,是不是屋裏進耗子了?”弄得房裏的小夫妻啼笑皆非。
  徐劍說你別笑,一會兒我就讓你知道……說話間已經把何喜身上那件T恤剝了下來,又飛快褪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欺身上前。
  何喜嘴裏嚷著“討厭”,身體卻像被強力磁鐵吸引了一樣,緊緊地貼了上去,跟徐劍糾纏在一起。
  年少夫妻,又是壓抑了有些日子,這時到了一塊自然是天雷地火一觸即發。正在揮汗如雨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麵客廳裏有腳步聲,同時響起的還有徐爸爸的大嗓門:“劍娃子,你在房裏幹嘛呢?快出來啊,你李叔過來玩了。”
  床上的何喜和徐劍頓時僵在了那兒。
  見房裏沒聲音,徐爸爸又走近了一點:“劍娃子!劍娃子?你在不在房裏啊?”邊說邊在房間門上敲了又敲。
  何喜恨恨的在徐劍肩頭狠咬了一大口,一把推開他,“你出去吧,你不應他一聲他真敢衝進來呢!”說著自己卷了張薄被子縮到床的另一邊去,理也不理他。
  箭在弦上卻突然折了弓,徐劍看看自己一下子縮得沒形的堅硬,再看看賭氣背過身的何喜,也是窩了一肚子的火。可是誰叫外麵那人是自己親生父親呢?罵又罵不得,打又打不得,隻得胡亂穿好了衣服開門走出去,悶聲悶氣地說:“來了?!”

  第19節
  何歡與張子佳的工作交接自然不是風平浪靜。 向來以刻薄著名的張子佳對於這次工作調動十分的不甘,忍了又忍,這不甘還是讓她出言譏嘲:“以前真是小看你了,何歡。想不到你這麽有本事。” 何歡看她一眼,不做聲。 張子佳感歎:“從小我媽就嫌我話多,說女孩子應該文文雅雅,不多話,不能大笑。我不信,她越這麽教訓我,我越要這麽做。可是到了現在我才明白,女人真的不能太多話,這跟會叫的狗不咬人是一個道理。” 何歡仍然沉默。
  張子佳側著頭仔細打量了一下何歡,低聲問:“這麽不愛說話,你是怎麽把老曾勾到手的呢?” 何歡拿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張子佳,嘴角含笑:“我一直以為是程利仁出盡百寶引誘你呢,聽你這麽一問,想來不是。”
  一樣的淺笑盈盈,一樣的輕聲細語。看在旁人眼中,還以為她們盡釋前嫌互訴衷情。
  何歡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刺得張子佳一下子紅了臉,她的確是某次借酒裝醉把程利仁搞定的,這事在部門內也不是秘密。此時被何歡這麽一說,她想分辯卻有些底氣不足,想承認吧,又覺難堪。悶了好一會兒才故作驚詫地說:“咦,不是說你和老曾嗎,怎麽你扯到我頭上來了?”
  何歡淡淡地說:“你以為誰都跟你那麽精明能幹?我要真有本事也不會被發配到生管去了。”
  “可是現在走的人是我,不是你。”
  何歡不想再跟這個人多說話,說你手頭的事交接完了,我找小王有點事。然後拿了份文件去另一個同事那邊核對。
  這是何歡回物控部上班的第二天。一天工作下來,不知怎的,覺得疲累不堪,腰酸腿痛。下了班有氣無力地走出辦公樓,一不留神竟然迎麵遇到從另一個樓裏出來的曾明非。
  狹路相逢,何歡隻得硬著頭皮同他打招呼:“曾總好。”
  曾明非看看她,“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怎麽了?”
  何歡勉強笑笑,說沒什麽。
  隨後曾明非又問了些工作上的事情,何歡一一作答。說話間兩個人就走出了公司大門,曾明非側頭問何歡:“晚上吃什麽?”
  何歡一愣。
  曾明非笑了笑:“怎麽,不願意跟我一起吃飯啊?”
  何歡有些遲疑,本來已經有人在說曾明非是她的靠山,這時候再跟他一起吃飯,豈不是更加水洗不清了?可是,犯得著為張子佳的話這麽謹言慎行麽?
  正猶豫著呢,救星來了。徐海浪一路小跑奔過來,笑嘻嘻地說:“我不就來晚了兩分鍾嘛,這就把我給甩了?”
  何歡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又轉向曾明非,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曾總,我今天約了朋友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曾明非隻得淡淡一笑:“沒關係。”
  曾明非一離開,徐海浪就追著何歡問:“怎麽了,這老男人打你主意?”
  何歡說你瞎說什麽呢,那可是我們總經理。
  徐海浪不以為然:“總經理怎麽了?那麽老一個人,有五十了吧?長的又不帥,還想老牛吃嫩草?”
  何歡哭笑不得,“十八二十才叫嫩,我都奔三了,還嫩?那你這二十六歲的人算什麽呢,嫩草芽?”
  徐海浪洋洋自得:“我?我是智慧與美貌並重,心理與生理同熟的青草一棵!”
  何歡說你這話說得也太自戀了,聽者我都想吐。說著到一邊彎下腰做嘔吐狀。沒想到本來是做戲的,裝著裝著居然真的吐了起來,且吐得昏天黑地,幾乎沒吐暈過去。
  徐海浪開始沒當回事,後來看她真的吐起來了,且吐得一發不可收拾,趕緊過來扶住她,問她是不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何歡好容易直起身來,隻覺得頭重腳輕,邁出的步子也是歪斜的。
  徐海浪見她這樣子就要送她去醫院。
  何歡擺擺手,“你先送我回家吧。可能最近太累了,天氣又熱。前天下午也吐了的。我回去休息一下,應該沒什麽。”
  於是徐海浪把她送回家去,又給她買了些清淡的粥和點心,這才離開。門關了一半又不放心,跑回來同何歡商量:“要不我留下來看護你吧?”
  何歡嚇了一跳:“你留下來幹嘛?!我又不是病得奄奄一息了,要什麽看護!——再說了,我就是要也不能要你這樣的,多危險。”
  徐海浪見她還有力氣開玩笑,想來也沒什麽大礙,這才離開。臨走前還一再叮囑:“有事打我電話啊,隨叫隨到。”
  徐海浪走後,何歡拿過桌上的台曆看了又看,越看越心驚。
  上一次來例假是三個月前。
  上一次跟杜遇□是兩個半月前。
  杜遇在兩個月前搬走。
  而她現在,那麽想吐。
  扔了台曆她跑到臥室抽屜裏亂翻一通,終於給她翻到了一張測試紙,趕緊去衛生間測試。
  測試試紙上那條天藍色的色帶告訴她,她懷孕了。
  對於已經做過三次人流手術的何歡來說,這絕對不能算一個好消息。她在衛生間裏呆了好久才出來,決定第二天去醫院裏再做一次檢查。
  也許,那張測試紙是過期失靈了的?何歡在心裏一遍遍地默念這句話,辛苦地睡去。

  第20節
  第二天何歡自己去了醫院。
  在路上接到徐海浪打來的電話,問要不要陪她去醫院。何歡本來想說不用,略想了一下,還是把要去的醫院名字告訴了他,並特意說明:“婦科。”
  何歡並不介意徐海浪在電話那端有短暫的沉默。
  她與徐海浪的關係在第一天就被徐海浪定性定位:可以經常來往一起聊天吃飯的朋友。
  對於何歡來說,這是一個安全的關係。她不覺得她還能有心思去愛另一個人,可是總歸會有些寂寞的時間無從打發。既然有個一開始就表明了立場對她沒有企圖的徐海浪,和這個小自己三歲的男人一起聊聊天吃頓飯又有什麽不可以。
  至於徐海浪所謂的沒有企圖是真是假,何歡也不介意。是真最好,是假的話,總有一天也會變成真。
  徐海浪趕到醫院的時候,何歡正在B超室門口等著拿檢驗單。他走過去坐到何歡旁邊,“今天有沒有好點?”
  何歡笑了笑:“早上沒吃東西,當然不會再吐。”
  徐海浪說要不我再去給你買點東西吃?空著肚子不好。
  何歡搖搖頭說不用,我這會兒一點胃口都沒。說著起身去上廁所,留下徐海浪一個人坐在那兒。
  這時B超室裏叫到了何歡的名字:“拿檢驗單!”
  徐海浪趕緊進去拿,那人看他一眼:“你是何歡的老公?喏,這是她的單子,懷孕十周了。”
  徐海浪拿了單子唯唯諾諾地退出來。他在走道裏站了一會兒,看到何歡匆匆走了過來,臉色煞白。不待徐海浪說什麽,拉了他的胳膊便往外走:“今天不想看了,我們回去吧。”
  徐海浪不聲不響陪著她走出醫院的門診大樓,走到馬路上去,又打了輛車回到她家裏。一路上他們都沒怎麽說話,何歡的臉色變了又變,先是煞白,然後漲紅,最後恢複到黯然的蒼白顏色。
  在何歡那個小小的客廳裏,徐海浪把B超的檢驗單給了何歡,並不多說一個字。
  何歡盯著那張單子看了好久,一言不發。
  如果有前生的話,何歡肯定是欠了杜遇什麽,所以這輩子她才一再地為他承受苦痛,而他也一再地與別的女人一起出現在她的眼前。之前是與許可,這次則是與姚家雙胞胎姐妹中的姚美麗。
  狹路相逢的刹那,何歡清楚地聽到他們在討論未來寶寶的小名,一個說叫跳跳,一個說叫兜兜。爭執未決,氣氛卻頗融洽。先看到何歡的是姚明麗,她靦腆地衝何歡笑笑,叫她何督。何歡隻得點頭微笑,盡量漫不經心地把目光從杜遇臉上掃過,盡量不帶一絲諷刺地說:“小姚,這是你老公?”
  姚明麗無限歡欣地說是的,這是我老公,他叫杜遇。
  旁邊那個叫杜遇的男人臉上的表情,複雜得無法形容。
  如果可以,何歡永遠都不想再看到或想起那張臉。
  永不。
  何歡和杜遇的事情徐海浪也約略知道一些。此時見她一臉慘然,徐海浪忍不住試探著問她:“你跟杜遇……”
  何歡的聲音很輕很決絕:“他跟我沒有一點關係,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徐海浪默然,心裏卻很是詫異。之前何歡提到杜遇的時候雖然輕描淡寫,眼角眉梢卻有著不易覺察的惆悵神情,一副“不思量自難忘”的模樣。此時提及卻是這樣決絕的態度,不知道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她突然決心與那人徹底決裂。
  何歡卻又笑著問徐海浪:“真是好朋友?”
  徐海浪說當然是。
  “那,不介意過兩天陪我去做流產吧?本來無痛人流也不需要人陪的,不過最近我身體不大好,怕到時候會頭暈。”說這話的時候何歡神色從容,嘴角卻浮著一抹嘲諷的微笑。
  徐海浪說你不考慮生下來這個孩子?現在單親媽媽其實也很多。
  何歡臉上仍是掛著那個笑:“嗬,我也想。不過我上個月才服過安眠藥,這孩子生下來大概也不會是健全人。不如早點了斷了好。”
  徐海浪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呆了一呆,說你確定了時間就告訴我一聲,我最近一周都不用出差。
  然後是一段短暫的沉默。
  是徐海浪先開的口,他說:“你要不要請十天半個月的假?我聽說,呃,聽說流產之後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的。”
  何歡說有五天年假再加上周末就差不多夠了。說完忽然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哎,別人遇到這種事都跟姐妹或是女朋友商量,我真慘,妹妹離的遠,又沒什麽朋友,隻能把你當女朋友來用。”
  徐海浪看著何歡,沒有笑。輕輕叫她:“何歡。”
  何歡笑著側頭看他:“什麽?”
  徐海浪說:“你要是心裏難受,哭出來也行。別這麽笑了,好不好?”她的笑看得他心裏難受,難受得讓他想要一把把掛在她臉上那個微笑揪下來扔得遠遠的,永遠都不要再看到它。
  何歡仍然掛著那個飄忽而茫然的微笑,“啊?!”像是要說點什麽,卻又沒了下文——她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她拿起來接聽。
  何歡接電話的時候,徐海浪自己走到陽台上去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低頭看到窗台一角有隻簡單的花架,放著一盆梔子。正是花季,濃濃的綠色裏綻著幾朵雪白的梔子花,清香撲鼻。
  那幾朵梔子,讓徐海浪想起很多年前高中校園裏何歡發梢的那條白手帕。
  一轉眼,那麽多年過去了。
  二十六歲的徐海浪,忽然沒來由地想起兩句風牛馬不相及的舊詞:
  “美人如花隔雲端。”
  “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
  真他媽酸。他暗罵自己一句,轉身回到客廳裏。
  何歡的電話正好講完,她抬頭對徐海浪笑笑:“不麻煩你陪我去醫院了——我妹妹說她被公司外派到K市來,到時候我讓她陪我就是。”

  第21節
  雖然那天何歡說不用徐海浪再陪她去醫院,可是到了那天,徐海浪還是一早去在她家門口等她。
  何歡一個人出的門,看到徐海浪很有幾分驚喜:“咦,你來了?!”
  徐海浪笑笑,說我今天正好調休,一個人閑著無聊,想想在這個城市也就你一個朋友,所以找你來陪我打發時間。
  何歡聽他正話反說,明明是好心來陪她去醫院,偏偏說得好象是她賞光陪他似的,不由心頭一熱。卻又不知該說點什麽好,隻得微微一笑,低頭自他打開的車門裏上了車。
  徐海浪自己坐到駕駛位上準備發動,忽然想起何歡那天說她妹妹也要去醫院,正要問何歡這件事,何歡卻仿佛看穿他心思似的向他解釋:“我妹妹住蓮香路,離醫院比較近,她說她直接在醫院等我。”
  徐海浪這才啟動前行。
  到醫院大概是半小時的車程,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一會兒,漸漸沉默。
  何歡神色自若地看窗外的車水馬龍,兩隻手隨意地搭疊在腿上,看來再悠閑不過。可是徐海浪一眼看出她的緊張心情:她的兩隻手的手指始終緊緊地扣在一塊,十幾分鍾都沒有動一下,仿佛是被什麽強力粘合劑粘在了一塊。
  為了緩和她的情緒,徐海浪沒話找話地逗她:“給你講個故事吧。”
  何歡說好啊。
  “精神病院的住院部有三層樓。為了便於管理,決定在每層樓裏選一個神誌比較清楚思維比較敏捷的病人來當樓長。怎麽個選法呢?院長決定出一些比較邏輯清楚簡單易達的題目來給精神病人回答,答對的人就做那一層樓的樓長。”
  說到這兒徐海浪頓了頓,扭頭看看何歡。
  何歡原本無心聽什麽故事,可是見他這麽認真地講,隻得配合地說:“院長到底出的是什麽題目啊,精神病人聽得懂嗎?”
  “在一樓,院長拿了隻蘋果出來,問大家:這是什麽啊?有一個人大聲說,這是蘋果。於是這個人就成了一樓的樓長。”
  “在二樓,院長拿了隻梨子出來,問大家:這是什麽啊?又有一個人大聲說,這是梨子。於是這個人就成了三樓的樓長。”
  “到了三樓,院長拿了個奇怪的東西出來,——哎呀,我一下子想不起來這東西的名字!——就是那種可以放碟片進去,像喇叭花一樣的形狀,開了之後會有個小勺子一樣的東西在碟片上轉啊轉的那個東西——哎呀,那到底是什麽啊,何歡你肯定知道那是什麽的!我這會兒腦子卡死在這兒了,真是的!!”
  何歡說那是留聲機吧?
  徐海浪哈哈大笑:“是啊是啊,就是留聲機。恭喜你何歡,三樓的樓長就是你了!!”
  何歡這才知道上了當,惱得拿腳在徐海浪腳上踢了兩下:“討厭!!”心裏的陰鬱卻著實被這個笑話衝散了大半,緊扣著的雙手也漸漸放鬆下來。
  徐海浪見她漸漸放鬆,說你緊張什麽啊,還怕我把你賣了不成?要賣我也找個長得圓乎點的,你這麽弱不禁風的,全身上下大概也就排骨能賣點錢。
  何歡瞥他一眼:“換了你是我還不是一樣緊張。”
  徐海浪眼睛看著前麵的路況,沉吟了一下,“呃,我聽人家說現在都是無痛人流,也不會有什麽風險,你別太擔心了。”
  何歡苦苦一笑:“這是我第四次做人流。這次之後,以後能不能再懷孕生育都是未知數。”
  徐海浪一愕,繼而惱怒莫名:“這杜遇還是不是男人啊?怎麽可以讓你做這麽多次!他以為你是鐵人啊?”
  何歡有點心虛地笑笑:“你可真夠護短的,怎麽不罵我?這種事,孤掌難鳴,我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
  徐海浪仍然固執己見:“他是男人,有責任保護你不受傷害。就算是兩個人的錯,他也要負主要的責任。”
  何歡見他一臉凝重,便故意打趣他:“嘖嘖,看不出來你還挺大男人主義的啊。——我親弟弟還沒這麽護著我呢,想不到半路撿來一個弟弟倒這麽護短,真難得。要不,你就認了我做幹姐姐吧?”
  徐海浪扭頭瞥她一眼,打鼻孔裏重重哼了一聲:“想的美!”抬手扭開了車上的播放器,一把沙啞粗糙的男聲飄了出來:
  從來不曾看你有太多表情你給我的解釋是無心
  難道愛情真的不能要公平誰多情誰傷心
  你的過去曾經是怎樣的傷為何到現在都不能忘
  難道我不能弭補你的缺憾你不把心意轉
  ……
  徐海浪竟是一副不想再繼續說話的樣子,凝神聽起了歌曲。
  何歡雖然覺得他有點莫名其妙,卻也不再說什麽,靠在椅背上,把左手手腕上一串水晶鏈子撥了又撥,數了又數。
  沒多久就到了醫院。
  徐海浪緩緩把車開進醫院的停車場,停好,然後伸手要關掉播放器。
  卻被何歡給攔住了:“先別關。”
  徐海浪便停了手,坐在那兒陪著她聽完了那首歌。
  你對他好
  把他的依靠當做回報
  即使他無理向你取鬧
  最後還是見你淚中帶笑
  你看不到
  心在那一天一地裏越縮越小
  才會明知深淵還往裏跳
  我想男人的好
  隻有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才知道
  隻是誰是毒藥
  誰才是你的珍寶
  要是男人的好
  總要你委屈自己處處討好
  才能塑造才能得到
  你何必自尋苦惱
  讓它一了百了
  你應該對自己好
  一曲終了,何歡默默起身下車,徐海浪關了播放器鎖好車門跟她一起往門診大樓走。
  何歡問他:“是張宇的吧?我竟然從來沒聽過。”
  徐海浪怔了怔,發覺她是在說最後聽的那首歌,忙說:“歌名是《男人的好》,我也是最近才聽到。”
  何歡喃喃地說:真好。

  第22節
  何喜果然已經在門診大廳裏等著。
  見到姐姐身邊的徐海浪,她很是意外,一臉掩飾不住的驚愕。
  何歡簡單地為他們做介紹:“這是我妹妹何喜,這個是徐海浪。”
  一向活潑多話的何喜這次卻十分含蓄,對徐海浪微微一笑,略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三個人一起往三樓的婦科走去。何歡姐妹兩個並肩走在前麵,徐海浪略略落後兩步。
  何喜挽著何歡的胳膊小聲同她說話:“這家夥幾時冒出來的?行啊何歡,你可真能保密。”
  何歡斜斜睨她一眼,“想哪兒去了?這就是一個普通朋友,當兄弟待的。你不會以為我還有心思戀什麽愛吧?”
  何喜說你連來這兒都讓他陪著,還說什麽普通朋友?你是蒙我呢還是蒙你自己呢?
  何歡不做聲。她讓徐海浪過來陪著的確別有用心,不過並不是何喜以為的那種情況。她不以為何喜會明白她的用心,也不以為她有必要明白。
  到了婦科手術室旁邊小小的等候室,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會兒,他們找了位子坐下來等著。何歡在中間,何喜在右,徐海浪在左。
  何喜出奇的沉默少語。
  徐海浪去一旁的報夾上拿了兩份報紙回來,把其中一份給何歡,何歡接過來隨手給了一邊的何喜。
  何歡靠著椅背坐了閉目養神。不經意間聽到醫生叫下一個病人的名字:“姚美麗!”不由睜開眼來看,正好看到姚美麗走進小小的手術室。忍不住又往剛才姚美麗坐的位置上看,那裏坐的是另一張相同的麵孔,姚明麗。
  不再是杜遇。
  何歡微微苦笑,略略側過身子重新閉上眼睛。
  自從上次在醫院看到杜遇與姚美麗出雙入對之後,何歡對杜遇已經徹底死了心。之前不管說的做的有多決絕,她始終無法忘記開始時的他的那些好。午夜夢回時不時會回過過去,在夢裏哭笑由心,醒來卻隻餘撕心裂肺的疼。
  這幾天再回頭想想,那些眼淚歡笑與疼痛,不過是不舍罷了。不是不舍得那個人,而是不舍得過往歲月裏自己付出的時間和愛。
  至於那個人,真正跳出來仔細審視的時候才發現,他也不過是一個凡人而已:有弱點,有缺陷,有陰暗的一麵——與何歡自己一樣。
  說起相愛的緣由,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同質的吸引,因為有共鳴而走到一起;另一種是異性的吸引,因為截然不同的那些東西而走到一起。何歡覺得她和杜遇是前一種,骨子裏某些共同的東西讓他們有了共鳴,走到了一起。隻是天長日久,漸漸覺得看對方與看自己並無區別。一個人想要逃避的時候,另一個人也想逃避;一個人不想開口的時候,另一個人也寧願沉默;一個人想要結束的時候,另一個人也覺得沒了轉寰的餘地。
  就這樣,走到了盡頭。
  並不覺得有多可惜,隻是想起來的時候,心頭會有一片麻木的空白。不再疼了,隻是無限蒼涼,仿佛地已老天已荒,千百年時光已匆匆漏過,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沒多久就輪到何歡進手術室。
  做手術的醫生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麵目和氣。見眉眼俏麗的何歡神情木然,不免有些憐惜她,便笑著安慰:“別怕,麻醉之後一點都不疼的,也不會有什麽後遺症。”邊說邊把一隻文件夾遞給何歡讓她簽字。
  年輕的男性麻醉師顯然已經對女病人習以為常,神情淡然地把藥劑瓶掛在手術台旁邊,看著何歡飛快地簽完了字就在何歡手臂上紮針。
  大概十分鍾之後,何歡漸漸睡熟。不知道睡了多久,隻覺得胸口針紮似的難受,又隱約聽到醫生和麻醉師在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
  “可憐,不知道夢見什麽,嘴裏一直叫媽媽,聽得人心裏難受。”
  “沒結婚吧?看樣子不是本地人,估計她媽媽也不知道她吃這份苦。”
  “結什麽婚,來看醫生都是自己一個人。現在的男人啊,越來越多不負責任的。”
  “也不能這麽說啊,好些事還不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
  何歡一字一句聽在耳中,無比真切。想要笑一笑同他們開玩笑:“說我壞話呢?”卻是怎麽都開不了口,麻藥的勁還沒過去,她的口齒並不能跟上她的思維。
  好容易麻醉劑的作用消失,何歡開口想說句什麽話,卻忽然一陣的泛酸,哇的一下吐了起來。還好麻醉師反應比較快,一腳把小垃圾筒踢上前來,接個正著。
  何歡趴在手術床邊上吐了又吐,直到把苦膽水都吐出來才算告一段落。好心的醫生扶了她到休息室躺下,又去外麵揚聲說:“誰是何歡的家屬?到休息室去接她。”
  何喜和徐海浪很快找了過來。
  徐海浪過去跟醫生聊了幾句,何喜輕聲問何歡:“感覺怎麽樣?疼嗎?”
  何歡搖搖頭,慘笑著說:“用了麻藥,什麽感覺都沒了。就是這會兒有點頭暈,老想吐。”
  何喜納悶:“怎麽別的人都不吐就你吐呢?”
  何歡說上次也是這樣,我對麻醉劑有點過敏。過了這會兒就好了,也沒什麽。
  何喜瞪圓了眼睛:“你還有上一次啊?”
  何歡看看妹妹,慢慢地說:“你是不是又想說,我挑男人的眼光比起你差遠了?”
  何喜被她噎了一下,低頭不語。之前她確實說過類似的話,因為覺得杜遇並不如徐劍會疼人,她始終覺得自己雖然不如何歡生得美麗,何歡卻遠不如她幸福。此時被何歡重提舊話,舊怨加新愁,不是不羞慚的。不過她很快就抬起頭來,下巴略略往徐海浪那邊揚了揚,“這個可好多了,不是麽?”
  何歡無奈地瞪她一眼,“不可理喻。”
  徐海浪這時走了過來,笑著跟何歡說:“醫生說稍微休息一會兒就可以回去了。這樣吧,晚上我下廚給你做點好吃的?不過我刀工不行,要不何喜幫我打打下手?”
  何歡說不用了,我這麽吐了半天,也吃不下什麽,晚上自己煮點粥喝就行了。你跟何喜陪了我半天,過幾天我好好做點菜答謝你們才是。
  徐海浪開起了玩笑:“你怎麽報答何喜我管不了,想一頓飯把我給打發了可不成!”
  何歡笑了笑,突然又想吐,忙撲到放有小垃圾筒的一邊,費力地吐了幾口黃不拉唧的綠水出來。
  徐海浪忙拿了紙巾過去幫她擦拭嘴巴,何歡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紙巾自己擦。眼光不經意間掃過何喜,不由一怔:她怎麽一臉的怨忿之色?

  第23節
  何歡的新上司陸子江到任了。
  早有傳言說陸子江是一個對下屬出了名嚴格的人,所有做過他下屬的人隻有兩種下場,一隻調職去其它部門,二是辭職走人。這傳言弄得物控部人心惶惶,各個如履薄冰。
  到任之後一看,不過是一個年輕男子,糯白的膚色,個頭偏低。笑起來喜眉喜眼,嚴肅的時候反倒有些滑稽,仿佛是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刻意扮成熟或是在跟人慪氣,怒則怒矣,卻少了些威嚴。便各自放下懸了多日的一顆心,把那些擔憂惶恐都拋到腦後。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可這陸子江這位新官倒是很沉得住氣,兩三天過去,一點動靜都沒。何歡雖然自信工作上並沒有什麽不妥,可是這天送文件給他簽字時也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新上司:“您看有什麽需要改動的?”
  陸子江一臉的茫然,反問她:“有什麽需要改動的?不都挺好嗎?”倒顯得是何歡多事了。見何歡有些尷尬,陸子江也不以為意,重新把目光轉回到自己的電腦屏幕上。
  何歡也低頭去做事。
  沒多大一會兒曾明非轉了過來,在辦公室轉了一圈,同陸子江閑聊了幾句,走時沒頭沒腦丟下一句話:“晚上我請客給你接風,物控部的人都去——何歡你打電話預定一下,就在金盞吧。”
  說完就走,丟下各人麵麵相覷。陸子江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問何歡:“你們這邊就這規矩嗎?來了新人總經理自己掏腰包接風?”
  何歡抿嘴一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有這條規矩。”說完撥了總經理助理張浩的電話:“帥張,有金盞的訂座電話麽?麻煩你給我一下。”
  陸子江一下午都很納悶。
  他是從公司在H市的分廠平調過來的,據說原本是要把他調到程利仁去的P市分廠,後來因為曾明非堅持非要陸子江過來,這才換作調程利仁去P市。
  聽起來同樣是平調,去P市跟來K市似乎沒有任何區別。其實在迅威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但凡派到新廠去的人,總歸要比在原職高那麽一級半級才算正常,否則就等同於刺配邊疆,是件不光彩的事。
  之前一直有消息說陸子江將被發配到P市的新廠去,陸子江也深知自己的一條毒舌得罪太多人,無力回天,隻得任人宰割。不想最後卻峰回路轉,殺出個曾明非,將他調到K市來。
  接到通知,陸子江還以為是在總部人事上的老同學蘇茵幫了忙,打電話過去致謝時才知道不是那回事,蘇茵說:“你幾時跟油鹽不進的曾明非有了交情?他從來不幹涉人事安排,這次居然開口找我們老大提要求,非要把你換到他那兒。”
  陸子江說我根本見也沒見過曾明非。
  蘇茵卻很快轉過了這個彎,隔天打電話給陸子江:“我明白了,既然不是你討了曾明非的歡心,肯定就是那個程利仁得罪了曾明非。”
  陸子江雖然常年在外,卻也知道程利仁是什麽樣的人,笑著說莫非老程拈花惹草惹到了曾明非?
  蘇茵說有這個可能,前幾天好象還有人打電話投訴說程利仁勾引有夫之婦。真看不出來,曾明非居然還會跟人搶女人?
  這個話題就這麽結束,一直到陸子江來這邊報到前兩天,蘇茵才在電話裏又跟陸子江提到這回事:“那個有夫之婦跟著程利仁去P市了。奇怪,我還是沒弄明白程利仁怎麽得罪曾明非的!”
  陸子江當時也不以為然,說你想那麽多幹嘛,又不是你我得罪他。
  蘇茵沒好氣地說:“我不是為你著想嘛,了解你的新上司多一點,你以後升遷的機會不也多一點啊。”
  陸子江打趣老同學:“咦,這麽肯為我著想,莫非這麽多年都暗戀著我?真是的,怎麽不早說啊。”
  被蘇茵回敬了一連串的呸:“你這張沒正經的嘴,難為你家徐映受得了你!——跟你說正經的啊,去了K市你可收斂點,曾明非這人城府很深,做事謹慎,老板又信他,你要不小心得罪他可就慘了!——我免費贈送你六字真言:“少說話,多做事。”
  來到K市分廠之後陸子江處處小心,照著蘇茵的囑咐來做。幾天下來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不想曾明非今天突然擺什麽接風宴,真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天在金盞百合間的這頓晚飯絕對是令在場所有人都難忘的一頓晚飯。
  對於物控部的職員們來說,麵對一個新來的陰晴莫定的上司已經夠難受了,再加上一個少言寡語的老板,哪兒有一點樂趣可言?即使是對著一桌子珍饈佳肴,也難以下咽,更不用說開開玩笑什麽的了。
  對於陸子江來說,一邊是剛剛認識沒幾天的一班下屬,一邊是不苟言笑的上司。一方麵他想在下屬麵前樹立點威儀,卻又怕上司覺得他過於冷漠囂張;一方麵他也想借機跟下屬好好交流相處,卻又不想上司一個人被孤零零晾在一邊,實在為難。
  這麽不鹹不淡不冷不熱的氣氛持續了有半個多小時,曾明非自己也覺得場麵尷尬了,笑著說:“怎麽都不說話啊?早知道你們這麽怕我我就不過來了,直接出錢給你們自己吃還好一些。”又轉頭去看陸子江:“我聽說你是有名的話癆,怎麽到了我這兒就謹言慎行了?——何歡,不是你帶著同事欺負你們經理了吧?”
  何歡撲哧一下笑了出聲。
  其它幾個人也被逗笑了,一邊笑一邊分辯:“我們哪兒敢啊。”
  陸子江這時也不管那麽多了,笑著說是啊,要欺負也是我欺負他們。
  曾明非隨口接上:“都說陸子江說十句話有十一句都是假的,我看你這一句倒是真的,如果不是你欺負了他們這些人,他們怎麽會這麽久都不吱聲?”
  陸子江嘿嘿一笑,站起來端起酒杯:“那,我自己先幹一杯,算是給各位賠不是了!”然後又敬曾明非一杯,“這一杯,感謝您今晚為我接風,我能開開心心站在這兒,得多謝您!”
  第三杯他敬到何歡麵前:“美女,這一杯敬你,為你做那些簡單明了的報表,我這麽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來錯!——哎哎,換酒啊,白開水怎麽成!”
  何歡略一猶疑,曾明非知道她大概不能喝酒,趕緊出來打圓場:“何歡就以茶代酒吧,她才休完病假。”
  陸子江幹笑:“我還能怎麽說呢,以茶代酒吧,不然曾總又該說我不體諒下屬,欺負你。”說著便幹了那杯酒。
  何歡看看陸子江,再看看曾明非,拿起杯子一飲而盡,然後說:“那就算我欠陸經理一杯酒了,改天還上。”

  第24節
  何喜坐的位置對麵,正好是她的上司吳劍鋒。
  飯桌上大都是男性,何喜與分銷商的助理冷靜是僅有的兩位女性。這樣的場合一般女性都是配角性質的存在,這次也不例外。
  作為廠商駐K市辦事處的經理助理,何喜與冷靜也不過見了幾次麵。冷靜人如其名,是個靦腆文靜的小姑娘,不太愛說話。這天晚上她們兩個坐在一塊,多數時間是何喜在提問,冷靜在回答。
  徐劍的電話就是在這時候打過來的。
  何喜走到包間一角休息區的去接聽,壓低了聲音說:“我在外麵吃飯呢,你有什麽事晚點再打。”
  徐劍說這都八點多了你還在外麵吃飯啊?跟誰一起?男的女的?因為著急,話裏話外便有了點質問的意味。
  何喜聽了覺得很不舒服,懶懶地說:“工作上的飯局不都是這樣子?我們同事,還有這邊的分銷商。說都是女的你信麽?”
  徐劍被噎了一下,隔了幾秒才說:“你這次出差到底要多久啊?我想你了呢。”
  何喜這才想起來她走之前跟徐劍說這次隻是去K市出差三個月。她想象著一米八零人高馬大的徐劍此時半嘟著嘴撒嬌的樣子,不知怎的,居然覺得有一點肉麻,再不象平時那樣覺得很受用,很開心。她敷衍地說:“我也想你呢,——哎呀,這會兒才八點半,你不知道九點半以後打話費要便宜一半嗎?”
  徐劍頗有些得意地說:“我在話吧打的,已經便宜到底啦。”
  聽了這話,何喜更加沒情緒了,隨口說了句“我還有事先掛了”便掛了機。
  休息區的沙發很軟,何喜無精打采地在那兒坐了一會兒,起身回到座位上。正好遇到吳劍峰丟過來的一個眼神,不由心裏一動,臉上泛起紅來。
  那天吳劍峰叫何喜去他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問她:“公司在K市要設一個辦事處,你願意去嗎?”
  何喜很意外:“我去做什麽?”
  吳劍峰揚揚眉,饒有興味地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說:“別告訴我你來公司兩個多月還不知道你的職責是什麽。”
  何喜自然知道她現在的職責是什麽,業務部的辦公室助理,幫一幫業務代表做一切他們不願意做也不屑做的雜事。她抿嘴笑了笑:“我來應聘的時候好象沒說要到外地去工作。”
  吳劍峰約略知道一點她的意思了,淡淡地說:“公司也不是強迫你去,這不是征求你的意見嗎?你如果不想去,那就繼續在這邊上班。”
  如果是一個月之前,何喜的回答肯定是“不去”,因為去了K市就必然要跟徐劍分開。可是現在,麵對這樣一道選擇題,何喜還是猶豫了。她想了一下,問吳劍鋒:“我可以考慮多久?”
  吳劍峰說你明天答複我就行。
  何喜的確是想與徐劍商量一下這件事的,雖然她明知道商量的結果肯定是他不許她去。可是她沒想到在沒進門的時候會在院牆的花窗外麵聽到徐劍父子那樣一番對話。
  徐父:“我早上明明看到那兩件衣服晾在外麵,怎麽下午就不見了?”
  徐劍:“我扔了。她回來你就跟她說丟了。”
  徐父:“扔了?……扔了好,那是什麽衣服啊,肩膀露在外麵,上半截脊梁也露在外麵。咱們那兒誰家媳婦敢這麽穿哇?——劍娃子你也太縱容她了,這種衣服就不應該買!”
  徐劍:“不是她買的,上回去她姐姐那兒人家送的。”
  徐父:“不是自己買的也不能穿啊,這衣服完全是……咳!——我算看出來了,你這媳婦完全把你捏手心裏,你根本降不住她!”
  徐劍:“爸,啥降不降的,不一定非得疾言厲色地才叫降得住啊。我現在還不叫降得住她嗎?錢,我管得死死的;衣服,從來不買什麽花哨的;就算有什麽人看上她想勾搭她,人家條件再好,她也不會舍得離開我。”
  徐父:是那麽回事嗎?她就對你那麽死心踏地的?
  徐劍:我對她好啊,她再找個對她更好的去?不說更好了,跟我一樣待她的她都找不到!——再說了,她連孩子都生了,還能跑了去?就算她遇到個比我好的有心離婚,有幾個女人能受得了一輩子都見不到自己的孩子?她不是那麽忍心的人。
  ……
  父子倆閑話家常,全然不覺這一番對話被牆外的何喜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何喜要到這時才知道,所謂幸福生活的真相,也不過如此。他對她的好不過是一種手段,深情款款的外表下,原來他可以用這樣冷漠抽離的言語和態度來談論她,仿佛她隻是他家裏一件家具或物品,根本不是他的妻子他深愛的人。
  她在牆外站了好一會兒,才能神色如常地走進那個家。
  那天晚上她很久很久都睡不著,想了許多許多的事情,也做出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何喜找到吳劍峰,說她願意去K市。
  吳劍峰並沒有太多驚訝的表情,簡單明了地跟她說:“下周過去,薪資待遇比你現在高20%,福利照舊。不過一開始要住幾天酒店,因為宿舍暫時還沒租好。工作比現在要忙一點,你要有心理準備。”
  這個待遇比何喜預想的好。她原以為過去會按K市的薪資標準來,因為那邊比上海的消費要低一些。
  那天何喜離開吳劍峰的辦公室之前,他問了何喜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知道黃玫瑰的花語是什麽嗎?”
  何喜馬上想到了她生日那天收到匿名人送的那束黃色玫瑰花。——難道??
  見何喜一臉驚訝,吳劍峰微微一笑,說:“沒事了。你回去吧。”
  吳劍峰再一次含笑往何喜這邊看過來的時候,何喜垂下眼簾,嘴角浮起一個淺笑。
  分銷商那邊的楊總這時站起來非要敬何喜喝一杯酒,忍不住瞟了一眼吳劍峰。
  楊總看在眼裏,笑著說:“怎麽,喝杯酒還要你們吳總批準啊?不至於吧?”
  何喜有點窘,待要分辨一二,吳劍峰卻先開口了:“楊總你誤會了不是?你是看我象那麽小器的人,還是看我們小何象那麽小器的人?”
  何喜聽他這麽一說,也不再扭捏,爽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端了站起來說:“楊總,這一杯算我敬您的,祝您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我幹了,您隨意。”說完便把一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把杯子倒過來給楊總看了一看。她一個女人都幹了,那楊總自然不好意思不幹,也是喝得幹幹淨淨。
  滿桌的人都啪啪地鼓起掌來。
  何喜一杯酒下肚,雙頰飛紅,越發顯得眉眼烏黑晶亮,紅唇鮮豔欲滴,笑微微靠在椅背上裝醉,再有別人來敬酒隻是一味推脫。
  終於吃完了這頓飯,分銷商那幹人告辭離去,何喜本想跟其它同事一起走,卻被吳劍峰叫住:“你喝醉了,一個人走怎麽成?等一下我送你,正好也順路。”

  第25節
  陸子江是個調節氣氛的高手,不僅好笑的段子一個接一個,還善於臨場發揮地製造笑料。
  比如說這邊才上了一盤狗肉,他就繪聲繪色地說起故事來:“原來我的一個同事,他早幾年特喜歡吃狗肉,經常開了摩托車載著朋友出去找狗。找到狗了就拿套索套上狗脖子開車就跑,狗當然沒他們的摩托車快了,拖回已經半死,手起刀落,就可以吃到狗肉火鍋了。後來你們知道我那個同事怎麽就洗手不幹了?”
  曾明非微笑:“難道娶了個老婆是動物保護協會的?”
  小王則說:“肯定他老婆是個不喜歡吃狗肉的人。”
  陸子江笑著說:“都不是!——據說有一次他們又套了一隻狗,可是那隻狗跑得比他們的摩托車還快,跑的間隙還撲過來在他倆的腿上分別咬了一口!後來他們趕緊一刀把繩子砍斷,加大油門逃跑了!那狗追了他們好遠,把坐在摩托車後座的那個人的衣服都撕了一大塊下去……”
  一桌的人都笑不可抑,說你這同事可真倒黴。
  “後來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那條悍狗的前主人是那一區有名的飛車黨,他飛車的時候狗就在邊上跟著他狂奔——可憐我那個同事,他後來連著兩天做噩夢夢到那隻狗在追他,之後就再也不敢出去捉狗了。”
  兩個小時下來,笑得人前仰後合,連一向少言寡語的曾明非和何歡也都笑了又笑。
  這頓飯吃完已經是八點十分。
  看大家情緒挺好,陸子江提議由他請大家去KTV唱歌,物控部其它的人一齊舉手歡呼,隻有何歡一臉為難地看著陸子江:“經理,唱歌我就不去了。”
  陸子江把臉一板:“為什麽不去?憑什麽你不去啊?不行,你非去不可!——你今天不去可不止是不給我麵子了,你是連曾總的麵子都不給呢,過分啊!”
  話是誇張了點,可是倒也不算離譜。何歡也知道自己這會兒走不是那回事,可是她實在是受夠了這種煙霧繚繞的環境,身體吃不消。隻得賠著笑解釋:“對不起,掃大家興了……”
  話未說完,被曾明非打斷了:“何歡你先回去吧。阿陸,等何歡休養好了讓她再回請大家一次,怎麽樣?”
  陸子江聳聳肩,故作無奈地笑了笑:“您都發話了,我還敢怎麽樣啊?——就這麽著了,何歡你自己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
  何歡才一出門,曾明非也起身就走:“你們去好好玩吧,我還有點事,約了人,這就到點了。”
  陸子江一臉委屈地開他玩笑:“不是吧?美女缺席,您也有事,那我還表現給誰看啊?”
  話音剛落,那邊一堆人起哄了:“不能這麽偏心啊,表現給我們看不行嗎?”
  曾明非但笑不語,衝大家揮揮手便轉身出門。
  金盞離何歡住的地方有點遠,看看時間還不算晚,又是難得一遇的清涼夏夜,何歡也不急著去車站坐車,而是順著公交線路慢慢往前走。
  走了沒多遠就到了平安橋。這是建在護城河上的一座古色古色的公路拱橋,站在橋頭的人行道上往下看,波光閃閃,遠處的小橋流水與古塔夜景都盡收眼底,給人一種太平盛世幸福安穩的感覺。
  何歡在橋頭站了一會兒,正想繼續往前走,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怎麽,這就要回去了?”
  不免嚇了一跳,轉頭看時卻是曾明非。便笑了笑,說你怎麽也過來了?
  曾明非聽她不再敬而遠之“您”長“您”短地稱呼自己,心裏有種莫名的欣慰,笑著說我這五音不全的人從來不敢去KTV獻醜。再說了,我過去也會妨礙他們正常發揮。他邊說邊走到下麵通往河岸的石階上,走了幾階停下來轉身問何歡:“你要不要下來坐一會兒?”
  何歡默默地走下去,在曾明非上麵兩階處蹲下,坐了下來。
  曾明非自己也在站的那處坐了下來。
  開始的兩三分鍾兩個人都沉默,何歡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曾明非則是不知從何說起。
  後來還是何歡先開的口,她說:“我調回物控的事,真得謝謝你。”
  曾明非輕輕一笑:“你這性子也真夠悶的,非常調動一聲不吭,被人暗算一聲不吭,現在回到物控了,還是一聲不吭。”
  何歡也笑:“不是我性子悶,隻是許多事情除了忍耐再沒有別的辦法。”停了一下,又說:“其實很多時候我也不喜歡自己的性格,要是可以自己選擇性格,我寧願跟你家許珂一樣的性格,幹脆爽利,說一不二。”
  “許珂?”曾明非失笑:“那就是個小魔頭!遇上她的人沒一個不頭疼的!”說著轉頭看了看何歡,歎了口氣:“你跟許珂有一點挺象的,被一個人傷害了,就徹底地跟他了斷,一點都不猶豫。”
  何歡怔了怔,“嗬,你是說杜遇。”
  “我晚上回家有時會經過你住的地方,”曾明非又說:“有幾次,我看到杜遇在那附近。”
  何歡不做聲。有那麽一兩次,她也看到有那麽一個人在路口徘徊,隻是離的太遠,並看不分明。
  曾明非再看她一眼,“嗯,我覺得,你有必要搬個地方住。”
  何歡也覺得有必要搬。不止是為了曾明非說的話,也為了那間公寓裏到處揮之不去的與杜遇有關的回憶。
  話說到這裏,似乎又告一段落,兩人重新陷入沉默。
  曾明非百無聊賴地隨手揀起旁邊草叢裏的石子一粒粒往護城河裏投,卟,卟,卟。橋上景觀燈映在河麵的波光被擊得一圈圈蕩漾開來,微微有些晃眼,晃得人心裏也亂亂的。
  然後,曾明非問了何歡一個問題:“那天我在公司門口看到的那個人,是你現在的男朋友?”
  何歡要想一想才知道他說的是徐海浪。猶豫了一下,她苦笑著說:“我哪兒還有談戀愛的興致。”
  曾明非不以為然:“你這種想法就不對了。你跟杜遇分手也不是你的錯,為什麽你就不能再戀愛呢?那不是在用他的錯懲罰你自己嗎?”
  何歡從後麵看著曾明非寬寬的肩膀,歎了一口氣,說也許還能,可是肯定不是現在。現在我就是一根會走路的木頭,什麽也不想想,什麽也不想說。
  曾明非站起來轉過身向何歡伸出一隻手,“起來吧,坐了有一會兒了,這石頭有點涼,再坐你會著涼的。走上去我送你回家吧,你現在身體不好,要早點休息。”
  何歡把手交給他,任他拉她站起來,牽著他的手往上邊走。
  真奇怪,在這樣暗得幾乎看不清楚彼此的環境裏,她居然覺得這個平日裏沉默少語的中年男人有種難言的親切,再不像平時那樣覺得遙遠隔膜。

  第26節
  何喜自然沒有喝醉。
  醉了的那個人是吳劍鋒,或者說,看起來好像醉了的那個人是吳劍鋒。
  他和何喜一起離開酒店,才一出電梯,他的右手便搭上了何喜的肩膀,關切地問她:“你怎麽樣?沒什麽不舒服吧?”
  何喜說沒什麽。不動聲色地往邊上移了一下,避開了他的那隻手。
  吳劍鋒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又把右手繞到何喜的腰間,笑嘻嘻地說:“好一把細腰。”
  何喜掙開他的那隻手,強笑著說:“吳總,你喝多了吧。”
  吳劍鋒樂嗬嗬地笑:“瞎說,我哪兒有一點醉的樣子?你看,我還能走直線。”說著走了幾步給她看,“怎麽樣,夠直吧?”
  何喜說既然你沒醉,那你自己回去吧,我不用你送的。
  吳劍鋒卻不許她走,居然拉住她的手耍起賴來:“不行,我不許你自己走!你要在這兒陪著我,讓我送你回去。”
  何喜哭笑不得,說我沒醉,你也沒醉,各自回家不是很好嗎?
  這時他們已經走出了酒店大堂,到了酒店門口光線較暗的綠化帶附近。
  吳劍鋒卻越發賴皮起來,拉住何喜不放,眼神也越發的迷離:“不好。我說我沒醉,是說我沒有喝醉酒。其實我還是醉了的,你知道嗎?”
  何喜掙了又掙也沒能掙脫他的那隻手,隻得由他握著。心裏不由暗暗叫苦,不知道他後麵還會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吳劍鋒繼續訴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醉嗎?酒不醉人人自醉。從我第一次見到你開始,我就醉了。可是你有家庭,我也有家庭,都不方便。我隻能天天默默地關注你,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做。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何喜,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喜不喜歡我?”
  這一番話滾燙如火,聽得何喜麵紅耳赤,又羞又惱。她一早知道這個男人對她有異樣的好感,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聽他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是另外一回事。她對他並非完全沒有一點點感覺,可是這感覺並不足以讓她忘乎所以意亂情迷。此時聽吳劍鋒這麽一問,不由半真半假地用力摔開他的手,嗔怪地說:“你瞎說什麽呢?我聽不懂。——我先走了啊。”說著轉身就走。
  不想吳劍鋒卻追上來從後麵摟住了她的腰,俯身在她耳邊低聲說:“不要走!”
  這個動作著實嚇了何喜一跳,以至於她傻呆呆地站在了那兒,沒有一點反應。
  這時更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從酒店大堂裏衝出個人,徑直跑到何喜他們這邊,好奇地繞到前麵仔細看了看何喜,哈哈大笑:“可找到你了何喜!!——這麽大人了,還在這兒玩捉迷藏啊?”
  被他這麽一嚇,吳劍鋒的手倏地鬆開,何喜也後退了一步,仔細一看——那一臉促狹地站在她麵前的,不是徐海浪卻是誰?
  徐海浪笑嘻嘻地對何喜說:“你姐姐今天生日呢,你不去幫她切蛋糕,還在這兒玩?”
  何喜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卻趁機扭頭同吳劍鋒告別:“我都忘了今天我姐生日,你看我姐夫都找到這兒來了!——我先走了啊,明天見。”
  回去的路上,何喜氣鼓鼓地往前走。見徐海浪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惱火地說:“你跟著我幹什麽?”
  徐海浪笑嘻嘻地反問她:“我說,你不是怪我把那胖頭魚嚇跑,攪了你的好事吧?”
  何喜停下來轉身怒目而視:“你成心的吧,看我笑話?”
  徐海浪說我哪敢啊。我正好也在那邊吃飯,吃完了出來就看到那胖頭魚鍥而不舍地在騷擾你。我也就見義勇為了那麽一小下,你不用謝我的!
  何喜惱怒之至,拎著手袋不由分說就往他身上砸。
  徐海浪機靈地左躲右閃,邊躲邊笑:“剛才不還叫我姐夫嗎?哪兒有這麽對姐夫的?”
  何喜聽得刺耳,冷笑著說:“你倒是想,也得何歡願意嫁你!——哎,不過你可真夠長情的,暗戀了她那麽多年,從高中追到大學,再從大學追到這裏,嘖嘖!也不知道這次到底能不能得償所願呢?我是真替你覺得累啊。”
  徐海浪卻笑著說:“你管我累不累啊,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不是結婚了嗎,怎麽那胖頭魚還盯上了你?那家夥裝醉裝得可真像!”
  何喜沒來由地又來了火:“什麽胖頭魚,你亂給人起什麽綽號啊?——我結婚怎麽著了,結婚了的女人就變怪物了嗎,就不能有別的人對她有一點好感?你以為非得要長得跟何歡一樣才能被人喜歡啊?”
  “不是吧,我不過隨口說說,你哪兒來這麽大火氣!!”
  何喜猶自忿忿不平:“我真不明白,她有什麽好?不就是長的漂亮點麽?你們男人除了長相就不能看點別的?芭比娃娃當然惹人愛,可是能指望她做什麽?能讓你笑嗎?能陪你經曆風雨嗎?不過是個漂亮娃娃罷了,還是個千瘡百孔的舊娃娃!”
  徐海浪故作驚詫:“說誰呢,何歡嗎?真看不出來,原來何歡這些年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主生活啊!”
  語氣不是不諷刺的。
  何喜自然也聽出了他話裏的諷刺意味。何歡這些年怎麽過的,作為妹妹的她自然清楚。不管是她在工廠車間裏做工人,還是調到辦公室做文員,從來都沒有讓何喜和何憂為生活費發過愁,也從來都隻字不提她獨自在外的辛酸之處。
  對於姐姐何歡,何喜不是不感激,不是不佩服,卻始終沒法打心眼裏去喜歡她。
  她嫉妒何歡。
  自小得父母歡心多一些也就罷了,她確實生得美麗可愛;在學校裏得老師欣賞也可以理解,長得漂亮又聽話成績又不錯的女生的確不多。可是,憑什麽連她暗戀了兩年的徐海浪第一次約她見麵也不過是為了讓她交情書給何歡?
  徐海浪問何喜:你不是還記我仇吧?我又不是故意的。
  何喜撇撇嘴:女人的恨是很持久的。尤其是對拒絕過她的男人。
  其實徐海浪並未明確拒絕過何喜。他不過對她寄給她的信置之不理罷了,仿佛他從來不曾收到過那些信。高考填報誌願之前何喜鼓足勇氣紅著臉找到徐海浪,問他:你報哪所學校?
  當時徐海浪一臉莫名其妙地報了個學校名稱給她。
  然後何喜報考了徐海浪所說的那個學校。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她才知道徐海浪考取的是另一所學校——何歡就讀的那所大學。
  何喜記得那天她發瘋了一樣到處找徐海浪,找到之後沒頭沒腦地對他說了一句話:我恨你!
  許多年過去,當年何喜為徐海浪寫的那些日記早已化為灰燼,那些刻骨的思念與愛意也被時光風化得模糊不堪。可是何喜對姐姐何歡的嫉妒和怨恨卻根深蒂固地留存了下來,曆久彌新。
  以至於到了後來,她甚至忘了自己到底為什麽這麽怨恨姐姐,似乎隻是為了怨恨而怨恨。
  直到那天在醫院裏見到徐海浪。
  她才忽然記起,原來曾經有過這麽一段如同黑白默片一樣的愛戀,有過這麽一個笑起來可以讓人掃盡心頭所有陰霾的人。原來兜兜轉轉這麽多年過去,他還是愛著何歡。

  第27節
  送何歡回去的路上,曾明非問她:“你覺得陸子江這個人怎麽樣?”
  何歡說這人還不錯啊。
  曾明非在後視鏡裏看她一眼,又問:“具體點說,怎麽個不錯法。”
  何歡想了想,說:“他來也就這麽幾天,不怎麽說話,也不多事。可能他對新環境還沒怎麽熟悉吧,感覺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周圍的人和事。”
  “還有呢?——我就是隨便問問,你怎麽想就怎麽說好了。”
  何歡說沒有了,可能我比較遲鈍,反正沒覺得別的還有什麽。
  曾明非又問:“你覺得他今天晚上表現怎麽樣?”
  何歡說這大概是他的另一麵,跟在辦公室裏的樣子完全不同,很活潑,也很能說。隻是……
  她遲疑了一下。
  曾明非追問:“隻是什麽?”
  何歡笑了笑,說也沒什麽,隻是他說的那個套狗的故事讓人心裏有點不舒服,可能是女人心腸軟吧,覺得那麽對狗挺殘忍的。
  曾明非問她:“是不是覺得講故事的人也有點殘忍了?——其實陸子江這個人我也不大熟悉,他調過來也是湊巧的事。聽說他原來在H市的分廠裏人緣很不好,愛開玩笑愛諷刺人,得罪了不少人。對下屬又特別嚴厲,口碑不大好。”
  何歡沉默。不知道他跟她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曾明非又說:“你也不用想那麽多,你隻要認真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陸子江再嚴厲,也不會比程利仁更難相處。”
  何歡仍然不做聲。她的師傅莫興生一早說過曾明非對她有想法,當時她隻覺他杞人憂天。可是經過了今晚,她不得不佩服老莫的先見之明。的確,曾明非並未有過分的話語和舉動,可是公司那麽多人,怎麽不見他對別人如此關懷周到?
  何歡悄悄側頭看了看旁邊這個男人。她並不知道他確切的年齡,也許是四十,也許是四十五。他的鬢角已經有些微白發在閃爍,圓圓的麵孔上有著細微的皺紋,神情仍是如常的淡定。他,喜歡她?怎麽想怎麽覺得不可思議。何歡慢慢轉過頭,嘴角隱約浮起一絲自嘲。
  車子駛到何歡住處附近,她說:就在巷口停吧,開進去調頭可能不大方便。
  車子在巷口停下來,何歡的手卻停在車門把手上不能動彈——巷口往裏第一盞路燈下麵倚了一個人,高高個子,穿著白色T恤與深色長褲,手裏的煙頭在路燈的陰影裏忽明忽暗。
  杜遇。
  曾明非也看到了那個人,他看到何歡臉色煞白,便同她說:“不在這兒下車了。你坐好,我直接開到你樓下去,你住哪一棟樓?”
  “第一排最裏麵一棟,樓下有個花圃。”
  車子緩緩駛進巷子裏,轉了個彎,徑直開到有花圃的那棟樓下掉了個頭停下。
  何歡這邊的車門正好對著樓梯口。曾明非問她:“門鎖你換過的吧?”
  何歡說換過了。
  曾明非“嗯”了一聲,說你快回去吧。有人敲門不要開,有什麽事可以打我電話。
  何歡點點頭,“好的,謝謝你。”
  何歡回到家裏草草衝了個澡,把門鎖從裏麵鎖好,檢查了兩三遍確定萬無一失了才放心回房睡下。
  似睡非睡的時候突然聽到門鈴響,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從貓眼裏往外看了看,是何喜。十分詫異,都十點多了,何喜來找她幹嘛?想想何喜一直建議她跟杜遇和好,不由把伸向門鎖的手又縮了回來。都這時候了,如果糊塗的何喜帶了杜遇過來,那可怎麽辦?
  這時外麵的何喜拿出手機打電話,與此同時何歡放在房裏的手機響了起來,看來何喜是在打她的電話。
  也許何喜這麽晚是有急事才過來?
  正猶豫著,卻看到外麵的何喜扭頭往旁邊看了看,似乎還說了句什麽。防盜門的隔音效果太好,何歡隻能看到她的嘴在動,聽不到一點聲音。
  何喜說完這句話不過幾秒鍾,何歡聽到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是另一個號碼了,與家人的來電鈴聲不同。
  何歡輕手輕腳地走回房接電話,卻是徐海浪打來的:“何歡你不在家裏嗎?我跟何喜在你門口,按了半天鈴了。”
  何歡走到門口再從貓眼裏往外看,果然是徐海浪站在何喜身邊。便打開防盜門,讓他們進來。
  何喜老不高興地甩了腳上的鞋子換上拖鞋,埋怨何歡:“你怎麽睡那麽香啊,又是門鈴聲,又是手機鈴聲,你就是聽不到!——我穿高跟鞋走了一個多小時,累死了!”
  徐海浪插話說:“誰叫你非得跟我吵架,走一路吵一路,攔個的也被你這凶悍的勁嚇跑了!”
  何喜在沙發上忽地一下又坐了起來:“你還說,你那什麽態度啊?有你這樣的人嗎?還追著我姐姐呢,就對你未來的小姨子這個態度?”邊說邊飛快地橫了何歡一眼。
  何歡聽得一頭霧水,“你們倆這是怎麽了啊?發生什麽事了?”
  徐海浪說:“是這樣的……”
  何喜唰地把腳上的一隻拖鞋甩了過來:“你敢說?!”
  徐海浪隻得舉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說,不說還不行嗎?”又轉頭跟何歡說:“這麽晚了,你們休息吧,我這就回家。”
  何歡送他到門口。
  徐海浪臨走又轉身警告何喜:“你別折騰了啊,何歡要好好休息。”
  被何喜恨恨地又丟了一隻拖鞋過來:“要你管!!”
  何歡送走徐海浪,回來拿了鋪蓋到小房間給何喜鋪床。忍不住問何喜:“你來的時候在巷口有沒有看到什麽人?”
  何喜不解:“什麽什麽人?”
  何歡說我回來的時候好象看到杜遇在那兒。
  何喜嚇了一跳:“他?他來幹嘛,回來求你回心轉意?”
  何歡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想也不想想到他,更不用說看到他或是跟他說話了。
  何喜有些詫異:“從巷子裏回來就一條路,你看到他還能躲得過去?難道長了翅膀飛回來的?”
  何歡解釋:“今天我搭同事的車回來的,他直接把我送到樓下才走的。”
  何喜說剛才我回來樓下還有一輛車呢,不會你那同事還沒走吧?
  何歡一愣:“不會吧?”說著走到廚房的窗口往下看了看,然後回來繼續鋪床。
  何喜從浴室裏探出頭來問:“是你那同事的車嗎?”
  何歡說不是。
  可是鋪完床她還是又轉到了廚房的窗口悄悄往下看。
  曾明非那輛銀灰色的車靜靜地停地花圃一角,透過窗子可以看到駕駛座上那個人,還有明滅不定的一點亮光。
  何歡在沒有開燈的廚房裏站了很久。
  何喜出來看到她還站在窗口,很是詫異:“你幹嘛呢?等開水變涼?”
  何歡轉身笑笑:今晚的星星真多。

  第28節
  何歡沒想到她上了趟洗手間回到大房間會看到何喜。她正斜斜地靠在床頭閑閑地翻看一本雜誌。見姐姐回來,仰起麵孔笑嘻嘻地問:“今天我跟你睡好不好?”
  何喜笑起來的時候右側嘴角有隻圓圓的小酒渦,眉眼彎彎,細挺的小鼻子微微皺起,仿佛一個撒嬌的孩子。
  何歡忽然想起來幼年時何喜求她代寫作業時的模樣,也是這樣子,帶一點點懇求,牽了她的手搖了又搖,“好姐姐,幫我寫一下嘛,我來不及了!明天老師會發脾氣的,好姐姐!”
  其實她所謂的來不及不過是著急出門同小夥伴玩。
  何喜的眉眼長得十分喜相,笑起來自然也討喜。何歡每每無法拒絕她這樣笑著提出的要求,隻得應了她,任她歡天喜地的出去瘋玩。好在何喜人聰明,平時上課專心聽講,下課不怎麽做作業也能考出中上的成績,所以何歡也就心安理得地隔三岔五代她寫作業——誰叫她是自己妹妹呢?
  見何歡站著不說話,何喜一臉無辜地看著她,“怎麽了?就這麽不願意跟我一塊睡啊?那我過去那邊睡算了。”說著放下雜誌便要起身走開。
  何歡默不作聲看著她。
  何喜隻得悻悻地下床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卻聽到何歡在後麵說:“拿床毯子過來才好睡啊,別半夜又跟我搶。”
  何喜回頭一笑:“嘿,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說罷去小房間拿了床毛毯過來,躺到何歡身邊。
  何歡隨手關了燈,平躺著睡下。本來平日裏這時候她已經入睡,今天被何喜這麽一折騰,居然了無睡意,隻得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發呆。
  何喜側身對著何歡,冷不丁把臉湊近了來打量何歡:“幹嘛呢?睡不著吧?”
  何歡側過身子也對著何喜,低聲說:“真奇怪。就你剛才這麽靠近了來看我是不是睡著這個動作,我總覺得好象什麽時候夢到過一樣,特別熟悉。”
  何喜嚇了一跳:“不是吧?你有這麽神?”頓了一下,又笑了:“能不熟悉嘛,你看看你這個房間,那邊門口出去是小客廳,這邊門口出去是個大陽台,床尾有隻大衣櫃。咱們從前住了十幾年的房間可不就是這樣子的?”
  何歡抬頭四處看了看,這才發覺這個房間的布局確實與她和何喜從小住的那個房間很相似,不由失笑:“難怪。”
  何喜卻忽然感傷起來。她問何歡:“你後來真的再沒回過那裏?”
  何歡知道她說的“那裏”是指原來的何家,在清水鎮供銷社宿舍樓裏的那個小小的兩居室。父母出車禍去世後,何歡賣掉那套六十平方的房子償還父母在生時做生意欠的大部分外債,帶著何喜何憂住回鄉下的外婆家。
  何歡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一條省道把清水鎮分成東西兩部分,供銷社宿舍樓在鎮東。每次回家她都從鎮車站直接下車回鎮西鄉下的家,一次也沒跨過那條省道。
  不是不能去看,不是不想去看。
  她隻是,不敢。
  何喜說我回去過兩次。第一次進去看了,那家人重新裝修過了,跟從前沒有一丁點相似的地方。第二次我沒進去看,隻在樓下站了一會兒。那家的陽台上種了幾盆花,真奇怪,離那麽高,我竟然還能聞到梔子花的香味。
  何歡側轉臉,無聲地落了淚。
  從前她們的媽媽最喜歡梔子花。她不僅在鄉下種了幾棵長得跟小樹一樣高的梔子,在供銷社宿舍樓三樓的陽台上也種了好幾盆小梔子。
  夏天花開的時候,略微有點風吹過,便滿屋子都是梔子清冽的香味。每年夏天何歡和何喜就習慣於在發間插一朵梔子,小的時候是媽媽在早上替她們梳頭時插上,稍大一些之後就是姐妹兩個相互為對方梳頭,插花。
  何憂是家裏唯一不喜歡梔子花的人。因為家裏地方窄小,他從單獨一個人睡覺開始,就是睡在兩個姐姐房間外麵的陽台改建出來的一個小單間裏。白天梔子花的花盆放在他的窗台上曬太陽,晚上何歡何喜總能在裏間聽到何憂的怪叫:“怎麽這麽多小蟲子啊!”
  天不怕地不怕的何憂,隻怕小小的蟲子,黑色的小蟲子。
  可是後來搬到鄉下之後何憂卻再也不怕小蟲子了。幫外婆種菜,除草,喂雞養羊,還把幾棵長得幾乎有一人高的梔子照料得鬱鬱青青。
  何喜好一會兒沒說話。開口時聲音有些發顫:“我到現在還經常會做同一個夢,夢到有個人帶我去清水河邊。很多人圍在那兒,地上放著兩個蓋著白布的人,所有的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
  何歡伸手過去握了握何喜的手,用帶著濃濃鼻音的聲音說:“別再想了。爸媽如果看得到,肯定也不想我們過了這麽多年還在哭。”
  何喜卻哭出了聲:“我也不想想啊,可是這件事象是印在了我腦子裏,那麽多年過去,還是清清楚楚的,連做夢都清楚得跟真的一樣!——不是說好人有好報嗎,為什麽他們那麽好的人最後卻死的那麽慘?”
  何歡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那年的七月是黑色的。她丟下進行了一半的期末考試匆匆趕回家裏,卻再也見不到父母生動的容顏。因為時值酷暑,父母的屍體存放不便,等不及何歡趕回來便早早火化。十八歲的何喜抱著骨灰盒哭得雙目紅腫,十五歲的何憂隻是呆呆靜坐,而七十歲的老外婆,則哭得昏了一次又一次。
  何歡當時隻有一個念頭:天塌了,我得頂著。
  何喜哭得泣不成聲。
  床頭的紙抽盒空了,何歡起床到外麵客廳另拿了一盒回來給她。忽然覺得有點口渴,便又去廚房倒了兩杯開水。
  是個有月亮的夏夜。對麵樓隻有一個窗口亮著燈,樓下草叢裏有不知名的蟲子在此起彼伏地鳴叫著。
  花圃一角的那個位置,空空的。有月光自樹梢傾瀉而下,畫了一地斑駁的樹影。風吹,樹動,影動。
  何歡站了一會兒,喝完了自己那杯水。拿著何喜的一杯水回去的時候,發現她已經睡著了。不由歎了口氣,何喜從小到大就是這樣子,略有不如意,便把一生裏能記得起的所有辛酸都追憶一遍,不哭個痛快絕不罷休。這次想來也不會例外。

  第29節
  第二天何歡開始著手準備搬家的事,一方麵跟中介聯係登記租房信息,另一方麵則開始整理行李,該扔的扔,該留的留。
  看了幾處房子都不甚滿意,要麽是與人合租不夠清靜,要麽是房子位置過於偏遠上班不方便,要麽就是租金偏高超出了她的預算。幾天下來光是到處去看房就累得夠嗆,何歡悶悶地想,難道真的隻有去住公司的宿舍了?她不喜歡住宿舍,因為沒有一點點家的感覺。
  這天因為約好了同中介一起去桔子路看房子,何歡下了班就匆匆離開。一走出公司大門就看到一輛蘋果綠的大眼睛QQ停在那兒,徐海浪從駕駛座裏探出頭來叫她:“何歡!”
  何歡走到他跟前,笑著問他:“找我有事?”
  徐海浪一本正經地提醒她:“我今天突然想起來:某個人曾經答應過要請我吃飯,可是一直都沒有兌現。”
  “嗬,要我請你吃飯啊?改天吧,我今天有事。”
  徐海浪同她開起了玩笑:“什麽事啊?跟那個老男人約會麽?帶上我,也好幫你參謀參謀。”
  何歡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今天真有事,先走了啊。”說完扭頭便走。
  徐海浪趕緊推開車門跟上她道歉:“好吧,我說錯話了,對不起。你要去哪兒辦事,我送你過去。”
  何歡說不用了,我坐公交車很方便。說著便跨過非機動車道,走到公汽站台上,衝徐海浪擺了擺手,說:再見。
  徐海浪隻得看著她上了一輛剛好駛進站的602路公交車。
  何歡站在公交車的窗口處看著徐海浪一邊講電話一邊往回走,即使這樣隔了人來人往的街道遠遠地看過去,他也仍是讓人眼睛一亮的男生。仿佛是在為何歡的想法做注腳,她馬上聽到旁邊座位上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小聲跟同伴說:快看,那邊人行道上有個帥哥哎!手指指向徐海浪站的位置。
  那另一個女生看了也大驚小怪:“哎呀,真是帥哥哇!你覺不覺得他長的很像那個誰,就是韓國那個叫什麽的明星的……”
  何歡悄悄別轉麵孔,微微一笑。不覺想起遠在千裏之外的何憂,一年多沒見,那小子現在不知道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回頭率。
  公交車剛一啟動,何歡的手機也響了,居然是陸子江:“你已經走了?我下午忘了跟你說,今天我生日請客。現在我們都在金盞了,你什麽時候能過來?”
  何歡隻得解釋說有事在外麵,一時回不去。
  陸子江說一不二的脾氣又來了:“我不管!來不來你自己看著辦吧。”
  何歡哭笑不得。隻得好聲好氣同他講條件:“我真的一時半會兒回不去,明天補你一份禮物怎麽樣?”
  陸子江象個孩子一樣答得幹脆:“不行。禮物不禮物的我不希罕。大家都來了,就差你一個,你要是我上司還行,你是我下屬呢,這不擺明了給我顏色看嗎?明天人家該說你欺軟怕硬欺負我這新來的了——我就不信原來程利仁請生日宴你也敢推三阻四?”
  何歡無言以對。總不能同他說程利仁一毛不撥極少請客吃飯且請了也會早三兩天就吵吵得盡人皆知吧?想了想,隻得答應陸子江:“好,我一定趕到。不過時間可能有點晚,你們先吃,別等我。我保證在你們結束前到那裏,行嗎?”
  陸子江這才放過她:“好吧,你早點過來啊。”臨掛機又加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桔子路的春華新村是個老新村,綠樹成蔭,花香滿徑。隻是房齡都有十數年,因此住戶要麽是老年人,要麽是租房客。
  8幢303室的房主姓謝,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有著一張白白胖胖的圓臉,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和藹可親。一聽說何歡是單身一個人租房住,熱情得不得了:“一個人住好啊,清靜。我們這個小區的環境好,治安也好,小姑娘家一個人住著也不用擔心什麽。——我這房子空了兩年了,一直沒租出去。不是人家看不上這房子,是我不願意租出去。現在租房的人啊,什麽樣的人都有。上次我一個朋友家的房子租給一對外地的小夫妻,那小兩口吵架居然打開了煤氣要自殺,還好消防隊來的快啊,不然真是……哎,小何,你在哪兒上班的?”
  何歡說在開發區的工廠裏上班。
  謝阿姨的眼裏便有了幾絲憂疑:“工廠裏啊?”
  何歡笑笑沒說話,轉身仔細打量四周。這是一套大約四五十平方的一室兩廳,房門與衛生間遙遙相對,進門是一條窄窄的通道,通道右邊依次是廚房,餐廳和臥室,對著餐廳的左邊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客廳,客廳外麵是陽台。裝修和家具都是十年前的風格,因為維護保養的比較好,此時看來倒也不算太差。基本上算是全明的房型,采光不錯。
  中介察言觀色,見何歡並無不滿,便說:“何小姐覺得怎麽樣?如果喜歡這套房子,今天就可以把合同簽了。這房子現在空著,簽完合同交了租金你就可以馬上入住了。”
  何歡抬頭對謝阿姨一笑。對中介說你應該先問問謝阿姨願不願意租給我。
  中介又去看謝阿姨:“我知道你挑房客,邋遢的不要,人多的不要,脾氣壞的不要,麻煩的不要。何小姐這樣的你要還是不要,以後我也就不用幫你留意房客了,你這房子隻能留著自己住。”
  謝阿姨看看何歡,說這姑娘我看著挺好的,我願意租給她。不過醜話說在前麵,我這人怕惹是非,你租房子自己住可以,招待客人也行。可有一條,惹了什麽麻煩你統統自己負責,這一點我在租房協議上要特別注明的。
  何歡說這一點沒什麽問題,平時我就自己住,頂多放暑假弟弟過來玩幾天,他也不是惹事的人。
  謝阿姨說沒問題就好。
  中介說既然這樣就把租房協議給簽了吧,付三押一,何小姐你有帶這麽多錢嗎?要不要出去取?
  何歡有些為難,說今天沒帶這麽多錢,可以簽了協議先交點訂金嗎?嘴裏這麽說,心裏卻做了被拒絕的打算,她覺得那謝阿姨多半不會同意這個提議。
  不想那位謝阿姨卻爽快地答應了:“好,今天你先付點訂金給中介,明天你帶了錢過來交清了我就給你鑰匙,——這邊太久沒住人了,我也要找人來打掃一下。”
  簽完協議何歡看看時間已經是七點一刻,趕緊離開往車站趕。誰知才走到樓下就看到徐海浪那輛綠色QQ停在那兒,不由愣在了當地。
  徐海浪也一臉驚訝:“何歡你怎麽在這兒?”
  這時謝阿姨也走出樓道,看到徐海浪就嗔怪地說:“你這孩子,我都說了我自己回去,你還非要過來接我!你表哥要有你一半孝順就好了!”轉頭又同何歡介紹:“何小姐,這是我外甥。——海子,我今天把房子租給這位何小姐了。”
  徐海浪看看阿姨再看看何歡,笑著說:“大姨,不勞你介紹,這位何小姐我認識。”

  第30節
  那晚之後,何喜與吳劍鋒不約而同地裝失憶。旁邊沒人的時候,吳劍鋒也問何喜:“那天我喝多了,是不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直視著何喜,神情很是坦率真誠。麵對這樣的眼神,何喜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猶豫了一下,說你有說什麽話嗎?我怎麽不記得了?臉上的神情是比吳劍鋒更逼真的無辜。
  吳劍鋒又盯了她幾秒鍾,哈哈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過了兩天是周五,下午下班時吳劍鋒問何喜:“你這周回上海嗎?”
  何喜點點頭,說要回的。
  她來K市已經三周,徐劍三天兩頭打電話給她,問什麽時候回去。她雖然心裏有氣,可是終究是夫妻,幾年來不說形影不離也算朝夕相對,從來沒有分開過這麽長時間。雖然對徐劍怨言多多,到底抵不過長夜漫漫的孤寂。因此她雖然昨天在電話裏堅持說不回家,其實今天已經收拾了一下準備回上海過周末。
  “準備怎麽回,坐汽車還是火車?”
  何喜說坐火車。
  “坐什麽火車啊,半個多小時車程,下了火車倒要坐一個多小時地鐵再轉車再走路,回家還不得累個半死啊?我今天也回去,你跟我一塊走吧。”
  何喜答得很幹脆:“好。——正好工程師小梁小鄭也要回去,一起都沾你的光啦!”
  結果是何喜與小梁一起上了吳劍鋒的車,何喜坐前排,小梁小鄭坐後排。
  吳劍鋒神色淡淡,隻專心開車。對於何喜他們三個聊天的話題並不插嘴。
  他們三個天南海北地扯了半天,小鄭終於意識到這車上還有另一個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吳總肯定嫌我們太吵了吧?”
  收費站前麵排了一溜車子,閑著沒事的吳劍鋒轉回頭幽了他一默:“不吵不吵剛剛好,不然我開著車睡著了可怎麽成!”說話間不經意地看了旁邊的何喜一眼,“你說是吧,小何?”
  何喜側過頭向著她那一側窗外,但笑不語。他自然知道她是故意拉這麽多人一起搭他的車的。既然他可以借著所謂的酒醉對她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憑什麽她不能裝作所謂的單純讓他做一次有苦說不出的免費司機?
  這麽一動,她放在膝頭的手機就滑了下來,落在她和吳劍鋒中間。
  何喜和吳劍鋒都低頭去拾那手機,兩個人的頭卻碰在一塊,又同時抬起頭來。何喜“哎喲”了一聲,拿手去揉額頭。
  吳劍鋒重新低頭拾起手機交到何喜手中。遞交的時候,中指指尖若無其事地在她手心輕輕劃了一下。稍後他在自己這邊的觀後鏡裏看到何喜臉上微微一紅,那隻拿著手機的左手攥得很緊很緊,好一會兒才放鬆開來。
  車到上海,吳劍鋒把他們三個一一送回家。何喜是最後一個,他把車停在學校門口,扭頭對何喜笑了笑:“本來還想請你吃個晚飯,看你這樣子,歸心似箭,我也不說了。”
  何喜也不抬眼看他,隻說了句“還說我,你不也一樣歸心似箭麽”。
  吳劍鋒頗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你這話,怎麽有點酸溜溜的味道啊?”
  何喜扭頭不去看他,臉上卻又是微微一紅。口中卻說:“我走了啊,下周見。”說罷推門下車,飄然離開。
  何喜原準備給徐劍一個驚喜,不想回來卻發現他不在家。客廳裏到處是煙蒂煙灰,茶幾上隨意丟著幾隻用過的方便麵碗,臥室的門半開著,床上胡亂丟著幾件衣服,有徐劍的,也有徐劍老爸的。徐劍爸爸躺在兒子和媳婦的床上鼾聲如雷,床尾的地上也散落著煙蒂和煙灰,看來這些天徐劍是把他老爸從客廳搭救到臥室了。
  越看她越覺得氣憤,站在牆角打電話給徐劍,劈頭就問他:“我回來了,你在哪兒?”
  徐劍說今天跟同事一塊在外麵吃飯,剛開始吃。
  何喜說:“好,你繼續吃,我這就回K市!”
  徐劍趕緊哄她:“別別別,我盡快趕回去還不行嗎?你先休息一下,我這就回去。”
  何喜冷笑:“我倒是想休息,可惜這屋裏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氣衝衝把電話掛斷,站在牆角對著牆發呆。
  沒多久有人敲門,何喜以為是徐劍,過去打開房門才發現不是,門外站的是一個民工模樣的陌生男人,看到何喜擠出一臉的笑:“你是劍娃子的媳婦吧?我來找你爸。”
  何喜正想把他拒之門外,那人卻不由分說推了門進來,扯著嗓子喊:“老徐,老徐!還睡著哇?該起來了!我們三缺一,就等你一個。你看你,說起來兒子媳婦都挺有本事的,怎麽連電話也不配一個,找你還得上門來!”
  說著居然輕車熟路地走到臥室門口往裏探頭張望。
  何喜已經氣得沒了語言,隻得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他走進臥室去叫徐爸爸。
  徐爸爸被他叫醒,起來揉著眼睛走出臥室。出來看到何喜,一愣,笑著說:小何你回來了?
  何喜嗯了一聲。
  徐爸爸本來是有些慚愧的,看到有外人在場,卻擺起了公公的款,清了清嗓子說:“你出差這麽多天,家裏也沒人收拾。我跟你張伯有事要出去,你自己慢慢收拾吧,——晚上不用做我的飯。”
  何喜聽了好不惱怒,嘴上卻閑閑地說:“有什麽好收拾,這麽多天沒人收拾不也過了?”
  徐爸爸裝作沒聽出來她話裏的骨頭,去洗了把臉就跟那人一起出門。臨出門卻又轉回身來:“小何啊,我身上今天沒裝錢,劍娃子一時半會兒不回來,你先借我個兩三百的,晚上回來還你。”
  何喜不冷不熱地說:“什麽還不還的,我的錢跟徐劍的錢有什麽不一樣?!——不過真不好意思啊,我這個月工資還沒發,今天回來就是找徐劍拿點生活費用。”
  徐爸爸伸了一半的手僵在那兒,一臉的不自在,“這樣啊?”
  這時徐劍急匆匆地趕了回來,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正好看到這一幕,有點莫名其妙,陪著笑問何喜:“這是幹嘛呢?”
  何喜似笑非笑地同他說:“爸出去打牌,身上沒錢了,要跟我借兩三百塊——爸可真給我麵子,咱家的錢都是你管,我哪兒來多餘的錢啊?”
  徐劍看看自己老爹一臉的尷尬相,待要說他幾句,有外人在場又不好說什麽。隻得掏出錢包抽了三張百元鈔票,眼睛在何喜那兒溜了一下,還是把鈔票遞給了徐爸爸,“爸你自己在外麵吃點東西吧,別玩太晚了。”
  徐爸爸“嗯”了一聲,接過鈔票與老鄉一起走了。
  徐劍關好房門,回轉身從背後抱住了何喜,“還生氣呢?乖,別氣了。”
  何喜不吭聲,背對著他一動也不動。
  徐劍扳過她的肩膀,看到她一臉的淚水,嚇了一跳,“剛才不還好好的麽,怎麽一下子哭成這樣?”
  何喜盯著徐劍的臉,一字一句地問他:“姓徐的,你到底要我還是要你爸?”

  第31節
  謝阿姨察顏觀色,一眼看出何歡在外甥心中的地位非同尋常。當下親熱地拉著何歡的手說:“既然這樣,相請不如偶遇。海子你就帶著何小姐一起回家吃飯吧。”說話間竟是要拉了何歡一同上車的模樣。
  何歡趕緊推辭:改天再說吧,今天我有事,趕時間回去呢。
  謝阿姨將信將疑地看了看何歡,再看了看徐海浪:“真的有事麽?不是嫌我這老太婆絮煩吧?”
  何歡笑著說:“阿姨您說笑了。我確實有事要辦。本來下了班就要過去的,因為昨天約好了要看房子,所以就跟人家說晚一點過去。同事過生日聚餐,一直在催我呢。”
  仿佛是在為她的話做注腳,陸子江的電話隨後就到。何歡接了電話對謝阿姨笑笑:“你看,又在催了。
  徐海浪也在一邊說:“大姨你急什麽啊,何歡不是租了你的房子嗎,以後見麵機會不多的是?也不一定非要今天嘛。”
  謝阿姨這才作罷。不過她還是堅持自己坐公交車回家,讓徐海浪開車送何歡去飯店。她的理由很簡單:“她趕時間,我早晚回家都一樣。”
  何歡也就不再推辭。
  從春華新村到金盞大約半小時的車程,徐海浪與何歡閑話家常。他問何歡:“我大姨夠熱情吧?她看到漂亮姑娘就特來勁,好象全世界的漂亮姑娘都應該介紹給我似的。”
  何歡含笑看他一眼:“奇怪,一般當媽的都會先考慮自己兒子的,你大概特別討她歡心?當著外人麵還要誇你比她兒子好。”
  徐海浪微微側頭看她一眼,又開起了玩笑:“聽你這意思,是挺遺憾我大姨沒把你跟她兒子往一塊撮合?——不是吧,你就見過我表哥一次,還真看上他了?”
  何歡抿嘴一笑,“你就扯吧,看你能扯到哪兒去。”
  徐海浪見她不氣不惱,倒也不好意思繼續開她玩笑,輕咳一聲,說起了當年:“我雖然叫她大姨,其實她跟我親媽一樣。我媽在我很小就不在了,我爸另外結婚生子,也沒心思管我。我從小就跟著大姨過的,說我跟她兒子一樣也不過分。所以這些年不管是讀高中還是大學畢業工作,我都是跟著他們家一塊走的:他們在湖陽縣城的時候我就在那邊讀高中,他們搬家到K市,我大學畢業就來這邊找工作上班。”
  何歡還是頭一次聽他提自己的身世。她雖然也算是經曆坎坷的一個人,但是不管何時想起父母和從前那些平淡卻幸福的時光,總還會覺得一生裏有過那樣溫馨快樂的光陰也不枉此生。此時聽了徐海浪的經曆,雖然他對個中辛酸憤懣隻字不提,聽了卻也讓人油然生出些惻然來。生命中的許多東西,欠缺了,遺憾了,時過境遷後得到再多,往往也仍然是無法泯滅的缺憾。
  徐海浪在後視鏡裏看她神色一黯,約摸猜到她在想些什麽,便笑著說:“幹嘛呢,替我難過?我的情況跟你不同,你是得到過了又失去,所以悲傷也加倍。我從來就沒得到過,又有什麽好難過好惋惜的?大姨一家人一直當我是自己人,我也一直當自己是他們家的人,這點你都沒看出來嗎?”
  何歡正想說話,她的手機卻又響了起來。不由苦笑:“催命的又來了!”拿出手機來接聽。
  這次卻不是陸子江,而是曾明非。他問何歡在哪兒,是不是在去金盞的路上,需不需要他過來接她一起過去——因為他也在去金盞的路上。
  何歡略說了一下自己的方位,說自己搭朋友的車就好,不用麻煩他了。
  曾明非也就不再說什麽,說聲呆會兒見就掛了機。
  這邊徐海浪看何歡掛了機,笑著問她:“又是那個老男人?”
  何歡不做聲。
  徐海浪飛快地瞄她一眼,“哎,幹嘛啊,跟我說一下有什麽嘛。我不信你除了我還能跟誰說這些事,難道跟何喜說?”
  何歡扭過臉看著他,“見過八卦的男人,可沒見過你這麽八卦的!”
  徐海浪嘿嘿地笑:“隨便你怎麽說,我就是想知道你跟那老男人是怎麽回事,你到底說是不說?”
  何歡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知道。開始的時候我師傅提醒我,說這人對我有想法,我還覺得他在說笑。可是最近仔細看看,發現他確實對我……唉,怎麽說呢?就是跟對別人不大一樣。”
  “是不是特別溫柔體貼,你說什麽他都願意聽,你什麽都不說他也願意陪你沉默?是不是你做什麽他都覺得你沒錯,你什麽都不做他也覺得你性格可愛?是不是凡是有你的場合,他總是願意無條件出現,哪怕隻是離得遠遠的看著你也行?”
  徐海浪一口氣問出這些話的時候,多少有些賭氣和諷刺的成分。沒想到何歡聽了居然認真地想了一下,說前麵的沒錯,後麵的我就不知道了。
  徐海浪被慪得差點沒吐血。語氣裏諷刺的意味就更濃了點:“你知道我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麽?”
  何歡拿一雙碧清的眼睛看著他。
  徐海浪被她看得心頭無名火起。真怪,他寧願看她被他逗得大笑或氣得哭笑不得,卻最最受不了她拿這樣一種單純無辜的眼神來看著他,仿佛他隻是不相幹的路人甲乙丙丁,隻是偶然出現在她的視線裏罷了。
  衝動是魔鬼。這麽一來火,徐海浪下麵的話就有點尖銳了:“那是因為所有對年輕女孩子有企圖的老男人,用來用去都是這幾招:要麽溫吞水一樣花時間泡,一直泡到她感動為止;要麽就直接拿錢砸。招數雖然沒新意,可是偏偏女人們都喜歡這一招,尤其是沒有腦子的……”說到這裏,到底還是有點理智殘存,及時收了口,硬生生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卻又不願意跟何歡道歉,隻得眼睛看著前麵十字路口的紅燈倒計時秒數,臉上卻些悔意漸生。
  何歡開頭還臉上帶點笑,聽到後麵,那點笑便僵在了那兒,一點點消逝掉。雖然她心裏清楚他這麽說有他的道理,可是話裏話外那些棱角,到底還是刺到了她。
  短暫的沉默後,徐海浪終於還是開口同她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想讓你看清楚一點。”
  不早不晚,車子在這時正好駛到了金盞的停車場。
  何歡下車時對徐海浪說了一句謝謝你。
  聲音很輕,她甚至還帶了一點點輕淺的笑意。
  可是徐海浪卻知道,這不過是她對人表示客氣疏離時的一個習慣性表情。

  第32節
  何歡沒想到陸子江的生日聚餐有這麽多人參加。不僅物控部一班人全部到齊,連生產、計劃、工藝等部門的經理和主管一級的同事也一應俱全。若不是大大的包廂中間那一隻大尺寸的生日蛋糕擺著,任誰看去這都是一次正式的工作聚餐。
  一見何歡出現,壽星佬陸子江還沒說話,生產部的於誌偉倒先攔住了她:“何歡,讓大家都等你這麽久,你也做得出來啊?--說吧,要我們怎麽罰你?”
  何歡猜想他所謂的懲罰想必是多喝幾杯酒,眼見得眾目睽睽,若在他這兒認了罰,別處隻怕也不會輕易饒她。隻得笑著轉移話題:“你是我前任領導。本來嘛,我受罰也是應當。隻是今天不是我們陸經理生日嘛,要不要罰,要怎麽罰,總得從他這兒開頭吧?老於你可不能喧賓奪主啊。”
  這頂帽子一扣,於誌偉也不好再堅持,畢竟論職位他跟何歡同級,陸子江職位在他之上,況且他自己的上司和上司的上司曾明非也在場,他再口無遮攔也不得不掂量一下。隻見他笑眯眯地看向陸子江:“陸經理,那就由你來罰她了?”
  陸子江笑嘻嘻地同於誌偉說:“下次,下次你過生日的時候隨便你怎麽罰都行。今天曾總也在,咱可不能落個欺負美女的罪名啊。”又轉頭看看坐在他身邊的曾明非:“你說是吧,曾總?”
  曾明非微微一笑:“今天你最大,你做主。”
  陸子江再看向何歡,一臉令人忍俊不禁的嚴肅神情:“何歡,我罰你今天坐在曾總旁邊,哈哈,比陪上司一塊吃飯更痛苦的事就是陪上司的上司一塊吃飯啦!——你們說這樣罰她怎麽樣?”
  後麵這句話他是對著於誌偉他們那一桌人說的。他給了這個台階,於誌偉也就笑著坐下:“還是陸經理厲害啊!”
  何歡依了陸子江的話,坐到曾明非旁邊的空位子上,並不多話。這頓飯到這時其實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菜已吃得七七八八,陸子江跑到那邊桌子上去跟他們吹牛拚酒,又有人湊在一塊商量呆會兒要去哪裏K歌。
  曾明非悄悄叫過服務員,給何歡又上了一碗雪菜肉絲麵。
  何歡是真有些餓了,老實不客氣地吃了起來。她吃麵的時候,曾明非自己踱到包廂一角的窗口點了一枝煙,邊抽煙邊看夜景。
  何歡的麵才一吃完,曾明非就回到座位上來,笑著說:“我到今天才知道陸子江是這麽護短的人:自己的下屬自己隨便罵隨便吵,可是絕對不許別人難為他的下屬。”
  何歡一時摸不準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隻好笑一笑作罷。她對於今天這個莫名其妙的生日聚餐毫無興趣,對曾明非和其它部門的同事怎麽會出現在這兒也一頭霧水。不過她也並不想知道這些為什麽怎麽會,她隻想早點結束這邊的事情,回家好好睡上一覺,為搬家做準備。
  趁著這時一個同事過來敬曾明非酒,何歡起身如廁。
  酒店的衛生間是一長溜無頂的封閉格子間,檀香味濃得讓人幾乎窒息。何歡走進裏麵最後一個格子間。
  這時另外兩個女人的對話卻傳進了她的耳朵。
  說話的兩個女人一個在最外麵,另一個則是開了門站在窄窄的走道裏。何歡聽不出來聲音是誰,想來是工藝部或是計劃部的同事。
  “這姓陸的到底是什麽來頭啊,過個生日也這麽大派頭?”
  “不知道,好像原來在H廠的時候得罪了人做不下去了才調出來的,應該也沒什麽後台吧。”
  “請了這麽多人,連老曾都來了。聽說剛來的時候給他接風還是老曾結的帳呢。要是他沒後台,老曾能這麽對他?從前這麽多年也不見他對誰這麽親近過。”
  “也許,他是老曾的什麽親戚?”
  “誰知道呢!不過聽說這人很能折騰下屬的,從前在他手下做事的人,沒幾個能受得了他的。攤下這種上司,物控部的那些人真倒黴。”
  “是嗎?真沒看出來呢——你看剛才他不是挺知道護下屬的麽,於誌偉想難為一下他的下屬都不成。”
  何歡本來想屏住呼吸趕緊結束小解逃出這個香得怪異的地方,可是此情此景,她出去顯然不大合適。為免尷尬,她隻得繼續呆在小格子間裏。
  外麵的對話仍在繼續。真奇怪,這兩個人非得貓在廁所這麽奇特的地方來說這些閑話,且說起來沒完了。
  “這個……這個倒未必啊。那麽一個嬌滴滴的美女當前,誰不願意出來搭救一下討她歡心呢?”
  “那個何歡,一直被人說很漂亮。以前沒細看,覺得也就那麽回事。這次離近了看看,倒還真挺好看的,不過到底也不是年輕小姑娘了。——對了,我聽人說,程利仁原來還打過她的主意。”
  “程利仁那人渣!”
  “可不就是人渣一個嘛!偏偏還混得人模狗樣的!聽物控部的人說,何歡那時候調到生產去蹲工段,就是惱羞成怒的程利仁下的黑手。他這種人,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長什麽樣兒,還想吃天鵝肉了。他呀,也隻能勾搭一下張子佳那樣的女人。”
  “哎,說到張子佳,她現在跟她老公離了還是沒離?程利仁會娶她嗎?……我要是張子佳的老公,就跟她離了算了,省得頭上一頂綠油油的帽子閃閃發光……”
  伴著一陣衝水聲,那兩個談興正濃的女人終於結束了這次廁所會談,漸行漸遠漸銷聲。
  何歡略等了一會兒才開門出去,洗了個手,衝到外麵大廳裏深深呼吸了幾口,在裏麵真快要憋死了。
  偌大的包間裏人居然已經沒什麽人在了,隻有曾明非坐在位子上。見到何歡,他淡淡地說:“他們都去樓下唱歌了。你臉色有點不大好,怎麽了,不舒服?”
  何歡笑了笑沒說話,心想我總不能說在廁所裏被檀香熏的頭昏吧?
  曾明非問她:“你要不要過去唱歌?”
  何歡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話。她當然不想過去,這種場合,那麽多男人,又都喝了點小酒,開起玩笑來越發沒有顧忌,想想就厭煩。可是若說不去,曾明或許會提出送她回家,她又該怎麽不著痕跡地拒絕呢?
  徐海浪的那幾句話,到底還是在她心裏留下了印跡。
  曾明非見她沉吟,約略猜得到她在猶疑什麽,便同她說:“我看你今天也累得夠嗆,你就直接回家吧,我過去替你跟陸子江說一聲。”
  何歡求之不得,說那就麻煩你替我跟陸經理說一聲了。
  曾明非同她一起走出包廂從樓梯下樓,在樓下轉角處曾明非右轉。臨走扭頭跟何歡說:“呃,你朋友今天是不是開綠色的QQ?他好像還在停車場等你。”

  第33節
  何歡直接去了停車場。
  徐海浪的車果然停在那兒,人也坐在車裏。長手長腳的一個人,坐在小巧的車子裏,仿佛擺錯了場景的一件道具,很不協調。停車場的燈光有點暗,樓上窗口射出來的燈光照在車窗上,再映在徐海浪的臉上。
  半明半暗之間,何歡一時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神態,不知他是醒著還是睡著,便拿手指在窗上叩了叩。
  徐海浪打開車門,一臉愕然地看著何歡。
  何歡忽然幽默起來:“咦,你這麽看著我幹嘛?是不是我太冒失了,你在這兒根本是在等別的人,與我無關?那你當我沒來吧,我走了。”說著做轉身離開狀。
  徐海浪趕緊拉住她的手腕:“哎,別走!”
  何歡回頭一笑,說你拉著我幹嘛?
  徐海浪知道這會兒耍無賴有點不合時宜,卻還是翻起了舊帳:“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何歡仍是笑:“你拉著我幹嘛呢?”
  徐海浪仍是無賴模樣:“我不管!我就是不讓你走!”
  何歡說我倒是想請你吃飯,可是要請你吃飯總得讓我先上車吧?你這麽拉著我,我怎麽過去上你的車?
  徐海浪這才恍然,笑著鬆開她的手,說你看你把我給嚇的,都嚇傻了。
  何歡上車坐定,徐海浪問她:“去哪兒?我送你回家吧?”
  何歡故作驚詫:“咦,不是某個人一直哭著喊著非要我請他吃飯嗎?怎麽這會兒又絕口不提了?”
  徐海浪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還是改天吧,今天都這麽晚了,再說你這大半晚上也挺累的,還是我送你回去早點休息吧。”其實他是心底有隱隱的不安,覺得何歡這時伶牙俐齒的風趣很是反常,生怕她會借著這個機會明確地拒絕他。
  可是何歡卻說:今天不吃明天就過期作廢啊。再說了,我晚上沒吃多少東西,也該吃點夜宵了。
  徐海浪隻得答應:好吧,那就聽你的。你想去哪兒吃?
  何歡略想了一下,說去珍珠路吧。聽說那兒美食街的夜宵很不錯。
  晚上九點的珍珠路燈火通明,十分熱鬧。他們在一家叫光頭龍是的小館子外麵露天坐下,點了幾樣小菜和飲料,邊吃邊聊。
  何歡問徐海浪:“你剛才就那麽在車裏等我?我要是不去停車場呢,你還等一晚上不成?”
  徐海浪嘿嘿一笑:怎麽會呢。
  何歡反問:怎麽不會呢?
  徐海浪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卻說:“我說了你要保證不生氣。”
  何歡撲哧一笑:“你今天怎麽婆婆媽媽的?好吧,我保證不生氣就是。”
  徐海浪這才說了其中的緣故:“我猜想晚上那個老男人會送你回家,所以我就在停車場盯著他的車等你。”
  何歡聽了沉默數秒,又問他:“那如果我今天是跟他一塊到停車場的,你準備怎麽辦?”
  徐海浪說這還不簡單啊,衝上去跟他說我是在等你,就跟那次在你們公司門口一樣。他總不會明目張膽地抓了你的胳膊來跟我搶。
  “而且你肯定我也會跟著你走,是不是?”
  “是啊。”徐海浪的話衝口而出之後不免有點尷尬,看看何歡臉色並無異樣,這才稍稍安心,笑著解釋:“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我隻是想碰碰運氣,沒想到我運氣還不錯,真的等到你了。不僅等到了,你還不計前嫌地請我吃宵夜。”
  何歡笑笑沒做聲,低頭全神貫注地剝蝦子吃。過了好一會兒才漫不經心地問他:“你天天這麽跟我混在一塊,你女朋友受得了你?”
  徐海浪一愣,然後小心翼翼地說:我說我沒有女朋友,你信嗎?
  何歡說我信。
  這兩個字之後,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四周人聲喧嘩,他們這兒卻靜得像仿佛時間凝固了一般。
  何歡仍慢條斯理地剝蝦子,剝出完整的蝦仁,一隻隻放在徐海浪的小盤子裏。眼睛卻並不看他。
  徐海浪盯了她許久,低聲問她:“你今天是想說什麽吧?”
  何歡說是的,我想跟你說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徐海浪覺得眼前一黑,他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他強自忍耐著問她:“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不適合你,你也不適合我。就這樣。”
  “那你覺得誰適合你,那個老男人嗎?”徐海浪問的很直白。
  何歡也答得很直白:“這跟別人沒關係,隻是我不想再浪費你的時間了。以前你一直說我們隻是常來往的朋友,我也就自欺欺人跟自己說就是這樣。可是現在我覺得再那麽自欺下去會害了你。”
  徐海浪覺得不可置信:“不是吧,就為了那會兒我說錯一句話,你就這麽把我排除出局了?”
  何歡歎口氣:“要我怎麽說你才明白?不是你想的那樣。”
  徐海浪又耍起了無賴:“你不用說了,我也不要明白,反正我就賴上你了!你說我又沒欺負你,又沒非禮你,又沒難為你,你幹嘛非得把我趕走呢?——難道……你得了傳說中的絕症,怕我傷心難過才趕我走?可是絕症哪兒是那麽好得的,也沒那麽快啊。”
  何歡啼笑皆非地看著他:“你就胡扯吧。”
  “再說了,你現在說是不是有點晚,我喜歡你十年了,不然把精神和青春損失費給我吧,一年就兩萬好了,打個八折,一年一萬六也成。從我高一到現在,十年就是十六萬。怎麽樣?”
  何歡駭笑:“搶劫啊你?!別說我拿不出來這麽多錢,就是拿得出來,幹嘛要我賠償你呢?你這十年還不是一樣讀書升學工作,一點損失都沒。”
  徐海浪立刻抓住她話裏的漏洞:“哎哎哎,你看,你自己也說了,我沒啥損失。既然這樣,你剛才說什麽不想浪費我的時間,不想害我,完全是杞人憂天嘛。我根本不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在受害,你瞎擔心什麽啊?”
  何歡被他說得無話可說,隻得沒好氣地說:你這什麽邏輯啊。
  徐海浪得意洋洋地說:“別管什麽邏輯,反正你這次甩掉我的理由不成立,我們還是好朋友——如果你願意升級成男女朋友更好,你不願意也無所謂,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何歡一向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再加上她自己心裏原來也就沒多少底氣,隱隱覺得自己理虧。這時被他一通狡辯,徹底無語。呆了半晌隻得說:“算了,你當我什麽都沒說。”
  徐海浪卻握了她的手認真地說:“我可以當你什麽都沒說,你可不能當我什麽都沒說。”
  “你說什麽了?”何歡有些慌亂地問。
  “說我暗戀你十年啊,還有我想跟你升級成男女朋友的事,你今天不答應可以,但絕對不能忘了有我這麽個候選人。”徐海浪一本正經地說。
  何歡看著他那張俊臉,思緒忽然飄回到幾個月前他開著車跟在她身後的那一天。誰也不知道,此時她在糾結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時間回到那一天去,她還會不會上他的車?

  第34節
  搬家是件很辛苦的事。
  平日裏何歡也不覺得有這麽多東西,可是一整理收拾就發現多了。整了又整,扔了又扔,最後還是裝了滿滿的十多隻箱子,這還不包括電腦、仰臥起坐機和花盆花架這樣無法裝箱的家什。
  徐海浪叫了一輛小貨車過來。他和貨車司機把那些東西一件件搬到樓下花圃旁邊的空地上,卻不許何歡動手,隻讓她站在樓下照看已經拿下來的東西。
  花圃的主人是位滿頭白發的老太太,正在照料他的那些花草。看到何歡笑著打招呼:“你要搬走了?”
  何歡說是啊。
  老太太並沒有如普通老婆婆那麽愛管閑事,問了這句話之後沒再說什麽,沒多久搬了兩隻花盆出來放到何歡腳下,笑著說:“我看你這車上也放得下,這兩盆花就送你吧,好歹咱也做了幾年鄰居。”
  何歡連忙推辭,“那怎麽好意思呢。要不這樣吧,您這花多少錢一盆,我買了也成。”她知道這老太太的花圃常年為花草市場供貨,她種的兩盆梔子都是早年杜遇從她兒買的。
  老太太佯作嗔怪:“買什麽買,我都說了是送你的,瞧不起我老婆子啊?”說著自己搬起其中一盆就往小貨車上放。
  何歡隻得從她手裏接過那隻花盆,笑著說:“我來吧。這盆是月季?我看著有點像。”
  “這盆是黃月季,那邊一盆是茉莉。月季比較好養,平時注意修剪就行了;茉莉要多曬太陽,還要勤澆水,嗯,也得注意修剪,不然它就瘋長葉子不開花。”
  正說著呢,徐海浪又下來了,看到這一老一少在研究那兩盆花,笑了笑沒說話,又上樓去搬東西了。
  老太太看著他的背影小聲跟何歡說:“這小夥子不錯,我喜歡。上回下大雨我在外麵打不到車,就是他開車送我回來的。——我說丫頭,我看他對你挺好的,比從前那個找我買花的小夥子好多了。你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何歡哭笑不得,心想剛才還覺得這老太太不愛管閑事呢,這會兒可不就管上了?
  結果老太太下麵幾句話更讓她好笑:“以前那個小夥子麵帶桃花呢,不是個安份的主兒。現在這個就好多了……”
  老太太話還沒說完就被老伴給叫回去接什麽電話,何歡這才算解脫。稍後去新家的路上徐海浪打趣她:“看不出來你人緣挺好嘛,臨走了老太太拉著你說個不停。你說她是不是有啥小兒子或是孫子未婚,看中你了?”
  何歡白他一眼:“那老太太一直在誇你好,照你這麽說,她肯定是有什麽小女兒或是孫女沒結婚,看中你了??”
  徐海浪嘿嘿一笑:“是嗎?她一直誇我麽?她是不是還說讓你委屈點從了我算了?老年人的話可是要聽的啊。”
  何歡悄悄轉過頭去笑,不理會他。
  到了新家把東西搬進房裏他們已經累得滿頭大汗。去樓下小吃店胡亂吃了點午飯,下午回去繼續忙碌。
  一切收拾停當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兩人分別衝了個澡,然後一起出去到附近的老娘舅吃飯。中式快餐吃起來也便當,一頓飯也不過用了半小時。吃完徐海浪送何歡回去,在門口道別時他半開玩笑地同何歡說:“我走了,要不要跟我吻別一下?”
  何歡一怔。
  徐海浪卻真的湊近低頭吻了下來。
  何歡放在門口鞋櫃上的手機忽然石破天驚地響了起來,她趕緊過去拿起來看,是何喜。
  電話那端何喜的聲音很響:“你要手機幹什麽用的啊?扔了算啦!不管什麽時候打你電話都沒人接聽!”
  何歡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剛才出門吃飯沒帶手機,這會兒才回來。”
  “你回來了——我在你門口等了你二十分鍾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麽沒看到?”
  何歡這才想起來自己搬家並沒有通知何喜,隻得跟她解釋:“我今天才搬了家,還沒通知你呢。現在住桔子路的春華新村,你打個車過來吧。”
  何喜卻忽然哭了起來:“你怎麽搬家也不跟我說一聲?你是不是煩我了,想把我甩了?你知不知道我一個人在這黑漆漆的樓道裏等你有多可憐?!……”
  何歡有點莫名其妙,說何喜你怎麽了,我也就今天才搬家,我哪兒知道你今天要過來?
  何喜邊哭邊懇求她:“姐,我現在累得走不動了,手裏還拉著隻行李箱。你過來接我吧?”
  何歡最受不了妹妹放軟了聲音求她,聽她這麽一說,便答應了:“那你在那兒等著,我這就過去。”
  掛了機才發現徐海浪還站在門口,懶懶地倚在門框上問她:“又是你那不講理的妹妹?都跟她說了今天搬了一天的家,還非得要你去接她啊?”
  何歡低頭去換鞋子,說她大概是有什麽事,不然不會哭成那樣子。我打車過去接她,你忙了一天,也該回去休息了。
  她穿好鞋子抬頭一看,徐海浪已經走了,便自己鎖了門往樓下走。走到樓道口正好遇到徐海浪開著車停在她身邊,“上車吧。”
  到了那裏見到何喜,她果然與平時有些不同,雙眼紅腫,神色憔悴。以往見了徐海浪總會刺上他幾句,這時卻當他透明一樣,顫著聲音叫了何歡一聲“姐”便泣不成聲。
  徐海浪拿了她的行李箱放到車子後備箱裏,回來跟她們說:“上車吧,有什麽事回去再說,站這兒哭算什麽。”
  何喜看也不看他一眼,任何歡拉著她坐上車去,仍是哭個不停。
  好容易回到桔子路的住處,她們姐妹一起上樓,徐海浪跟在後麵把行李箱提上去放在門口就告辭離開。
  何歡送出門來,在樓梯口跟徐海浪說:“今天真是夠麻煩你了,讓你跟著我忙了一整天。”
  徐海浪悶聲悶氣地說:“我最不願意聽你說這些話,什麽謝謝了,麻煩了,瞎客氣什麽啊?以後不許再說!!”
  何歡低頭一笑,說:知道了。
  徐海浪又低聲說:“記著啊,你今天欠我一個。”
  “什麽?”
  徐海浪邊說邊在她額上飛快地吻了一下,“就這個。”

  第35節
  何歡回去看到何喜已經止住眼淚,便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何喜開口卻說:“姐,我真後悔那時候沒聽你的話。”
  何歡在她身邊坐下來,“你不是說這個周末回上海嗎?怎麽,跟徐劍吵架了?兩個人過日子鬧點小矛盾很正常,吵吵架也沒什麽。最可怕的是根本連吵架都吵不起來的那種冷淡。”就像之前她和杜遇。
  何喜苦惱地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子。我是忽然發現他這個人根本不合適我,又自私又小氣,說起來好像對我深情款款的樣子,其實根本一點不在乎我的感受……”說到這裏她忽然住了口,臉上有些慚愧。其實這些話,早在她和徐劍婚前何歡就跟她說過了。
  何歡看她的臉色,約略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並沒再說些“早知現在何必當初”之類的話責備她,而是耐心地問她:“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這些想法總不會是憑空得來的,總要有個起因,有個由頭。”
  何喜便把近幾個月發生的事情一點一滴都說給她聽。說到前一天發生的事情,她憤怒地說:“我讓他要麽選我,要麽選他爸。你猜他是什麽反應?”
  何歡說:“他能有什麽反應,還不是跟你說一堆好話,誰也不得罪。”
  “他居然打了我一耳光!我長這麽大還沒人打過我耳光呢,他算什麽東西,居然打我!!說我在外人麵前不給他爸麵子,說我讓他丟臉了,說我太囂張!——你說他從小又沒跟他爸媽一塊長大,初中畢業當完兵才回家去,怎麽對他爸就這麽親呢?那麽又懶又饞又好賭的一個人,他居然看得比我還重!!”何喜說到激憤處,趴在何歡肩頭又哭了起來。
  何歡默然。
  何喜的任性她自然知道。
  徐劍的爸爸那樣無法相處,做兒子的徐劍要做到兩全其美的確很難,可是基本的是非觀念還是要有的吧?何喜再任性,在這件事裏至大的錯不過是說話沒留餘地,至於動手打她嗎?
  何喜繼續哭訴:“這還沒完。你知道他接下來幹什麽了嗎?他□了我!就那麽把我拉到臥室裏,在那張被他爸弄得髒兮兮的床上□了我!”說到這裏她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何歡聽得脊背發涼。軍人出身的何劍高大魁梧,一米八零的他對纖細嬌弱的何喜用強,那結果除了何喜被迫就範還能是什麽?被□,光是想一想這件事她就覺得頭皮發麻,何況何喜是親身經曆?更何況那施暴的人還是曾經口口聲聲會一生一世對她好的徐劍,是她的丈夫?
  姐妹兩個摟在一起抖成一團,何喜是哭得渾身顫抖,何歡則是又氣又疼。
  等到何喜哭完了這一陣,何歡問她:“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何喜的回答就四個字:“我要離婚。”
  何歡說這事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吧,你跟他畢竟也是有過感情的,走到現在也不容易。再說,你連兒子都給他生了。就算你狠得下心離開他,那孩子呢?孩子怎麽辦?
  一提到孩子何喜又來氣了:“別提孩子了!要是沒他,我也不會嫁給姓徐的!那年我懷孕之後跟他回老家,本來想著回去就把小孩打掉的,誰知道他們家裏人一聽說懷孕了,死活不讓我打,還著急忙慌地催著我們把結婚證辦了。生完了他媽又不舍得花錢,天天嫌我不會掙隻會花,風涼話不知道說了有多少。後來我們出來打工了,每次打電話回去想跟孩子多說兩句話都不行,嫌話費貴。媽的,多說幾句話她倒嫌貴了,那她每個月跟她兒子要生活費的時候怎麽不覺得貴了?說好每個月給800,實際上哪個月低於1000過?我不信這些錢全用在孩子身上了,就她,舍得?還不是摳下來自己存起來了!——我現在算是看穿了,他們家就是故意把我跟孩子隔開來,他們早料到有一天我會看清楚他是什麽人,怕我跟他離婚,就拿這孩子來要挾著我,讓我想離也不敢離,敢離也不舍得離。”
  何歡歎了口氣,“要我說,你還是冷靜一段時間。就算最後還是決定要離,也要把各種問題都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你現在的情況,就算你放得下孩子,可是徐劍放不放過你呢?他的性格我不了解,不過以我對他的印象,他肯定不會輕易跟你離婚。”
  何喜咬著牙說:“他不離我也要離。反正我不願意再跟他過下去了。本來隻是圖他待我好,現在看來這好也好得有限,好得可疑。我已經在他身上浪費了這麽幾年,一個女人最好的幾年時間全給了他了,他還想怎麽著?”
  何歡不做聲。心想,你浪費了幾年的時間和感情,徐劍這幾年花費的肯定比你更多。他付出的除了這些還有心計和自尊,讓一個曾經多次跪下來哭著求你不要離開的男人放你離開?隻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何喜又說了一遍那句話,像是跟姐姐強調這回事,又像是在對自己強調:“我不管,我一定要離婚。”
  何歡又問她:“行李都收拾出來了?確定不回去了?”
  何喜點點頭:“不回去了。明天我把行李拿到公司宿舍裏。”
  何歡有點意外,“你不跟我同住?”
  何喜說我住公司宿舍就行,再說何憂過幾天不是要過來玩嗎,他來了哪兒還有我住的地方?
  何歡雖然對妹妹無限憐惜同情,卻也知道以她的任性,兩個人長期共處是件很辛苦的事。所以也就不再說什麽。
  兩個人在沙發上坐著喝了兩杯水,何喜的精神勁回來了一點,抓著何歡開審:“我總覺得你們今天跟從前有什麽地方不大一樣。徐海浪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何歡臉上微微一紅,嘴裏支吾了一下:“什麽啊。”
  “表白他對你的十年愛慕啊。”
  何歡一下聽出破綻來,“你怎麽知道的?”
  何喜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說他沒跟你說過啊,我跟他從初中到高中都是同學。
  何歡很納悶:“同學那麽多年總歸有點印象的吧。怎麽你從來沒跟我提過這回事?”
  這下何喜有點臉紅了,她想了一下,實話實說:“我沒好意思說啊,我那時候……喜歡過他一段時間。”
  何歡愕然。
  何喜又補充道:“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現在對他沒一點感覺,你可別多想。你要覺得他好就接受他好了,不過我現在看到這類癡心的人就想冷笑,誰知道他們心裏想些什麽,得到你之後又會做些什麽,哼!”
  何歡沒好氣地白了妹妹一眼:“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吧,——哭得跟個花臉貓似的,快去洗澡!”

  第36節
  這天下午,曾明非百無聊賴地在辦公室的電腦上看動畫片。他的助理張浩站在辦公室門口向他報告:“好象是許珂過來了,在門衛那邊。”
  曾明非皺皺眉,“什麽叫好象是??”
  張浩遲疑了一下,說:“門衛說有一個年輕女人直接說她找老曾,還說……她是您的小蜜。我想除了許珂也沒別人會這麽開玩笑。”上次這位小姑奶奶自稱是曾明非青春不老的姐姐,把門衛那幫人嚇得夠嗆。
  曾明非歎口氣,說我知道了,你回辦公室吧,我來跟她說。說完拿了手機打許珂的電話:“小珂,你又玩什麽呢?”
  許珂在那邊嘿嘿地樂:“不玩什麽啊,我一星期沒見老舅你了,想的慌,過來瞧瞧你。”
  曾明非說那你在門口等著,我這就出去。
  許珂卻不幹:“就這麽個破廠,我又不會偷你們東西,讓我進去逛逛怎麽了?老舅你越來越小氣了。”
  曾明非哼了一聲,“你以為是商場啊,想逛就逛?一邊兒玩兒去。你要是真想我,就回家好好呆著,不然就等著我在你媽麵前給你說‘好話’吧!”
  許珂這才說了實話:“其實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找何歡有事。”
  “什麽事?”
  “我有個朋友做平麵廣告,在找一個模特。我覺得何歡挺合適的,想推薦她去,可是她最近搬了家,我上次存的她的電話也找不到了,隻好到這兒來找她。”
  曾明非忍不住問:“什麽模特?”
  許珂狡黠地笑:“你真想知道?那就讓門衛放我進去。”
  曾明非一聲不吭地掛了電話,撥了內線給外間的張浩:“你跟門衛說一聲,讓她進來。”
  沒多久他就聽見許珂在外間跟張浩打招呼:“嗨,帥哥張,好久不見你又長帥了一點哎。”
  生性靦腆的張浩一見漂亮女性就會臉紅,每次許珂來了都要故意纏著他說話看他臉紅的樣子。
  曾明非在裏麵故意咳了一聲,大聲說:“許珂,你別欺負張浩了,快點過來!”
  許珂這才笑嘻嘻地走進來,站在一邊探頭探腦地看看他的屏幕,嘖嘖稱奇:“咦,兔八哥!你是我見過的愛看動畫片的男人裏麵最老的一個!”
  曾明非拉了拉她的馬尾,“你也不差,你是我認識的人裏麵最刺兒頭的一個。——說吧,剛才說的模特到底是怎麽回事?”
  許珂有意賣關子,似笑非笑地湊近了他問:“人家的事,你怎麽這麽上心?怕我害了她啊?”
  曾明非哭笑不得,說得了,你也別吊我胃口了。你自己去找何歡吧,她在2號樓2層物控部。我沒空理你。
  聽他這麽一說,許珂反倒更不肯走了。站在他桌子旁邊把身子扭得像麻花,可憐兮兮地說:“真不理我了?我可是為了你才想到要推薦她的,你既然一點都不關心,那我還找她幹嘛,找別人也一樣啊。”
  曾明非靠在椅背上饒有興味地看著許珂,見她說到這兒頓住,也不接她的茬,就那麽看著她。
  許珂又重複了一遍:“那我找別人了!”最後一個字聲調是依依不舍的揚聲,見舅舅仍然不為所動,便另換了一副腔調,“唉,想不到你這麽快就知難而退了!”邊說邊做沉痛狀拍了拍曾明非的肩膀:“可歎啊。”
  曾明非指指對麵牆上的時鍾,“再有四十分鍾就下班了,你就在這兒跟我耗吧。等下了班我看你往哪兒找人去?”
  許珂這才放過他,“算了,等回家我再審你,我先去找何歡了,你等我回來啊,晚上你得請我吃大餐。”
  說著轉身就走,曾明非在她身後說:“我跟你說,下次過來別玩這麽多花樣好不好?”
  許珂停下來回頭,一臉認真地說那怎麽行啊,讓你頭疼是我存在的意義,是我人生的一大樂趣,你不能剝奪我這樂趣。大不了下次我不再自稱是你小蜜就是了。
  曾明非沒好氣地說:還有下次?下次你大概會自稱是我姑奶奶吧?
  許珂大笑:“老舅你這提議不錯,就這麽說了啊!”說著一溜煙地走遠了去。
  許珂到物控部的時候,何歡並不在。一個生著張娃娃臉的男人坐在敞開著門的經理室裏正在教訓一個年輕女孩子:“你是做采購員還是做友誼小姐呢?居然還鬧出這麽大動靜,連電視台記者都打電話過來采訪!!”
  那女孩子一臉委屈地辯解:“我有什麽辦法?這人跟牛皮糖一樣,我以為不理他就行了,誰知道他死纏著不放,還裝成受害者的樣子找電視台的記者傾訴!”
  那個男人微微一笑:“這麽說來,你才是受害者了?”
  那女孩子低頭嘟噥了一句:“受害者不是我,難道是他?”
  那個男人臉上的笑倏地一下全沒了,聲音冷冽:“那我問你,一開始人家為什麽會粘上你呢?論漂亮論聲音甜美,何歡不比你好很多?為什麽從來沒人粘過她呢?說句難聽的話,蒼蠅不盯無縫的蛋,要不是你自己招惹了人家,給了人家希望又讓人家絕望,人家至於這麽走極端嗎?”
  那女孩子漲得滿臉通紅,淚水直在眼眶裏打轉:“陸經理,您怎麽能這麽說呢!”
  “我這麽說有錯嗎?你是采購員,他是供應商那邊的司機,就算他可以從別人那兒打聽到你的手機號碼,那我就奇怪了,你家裏電話號碼他從哪兒知道的呢?難道跑公安局或是電信局查的?”
  那女孩子一下子沒話說了,在眼睛裏蘊了好一會兒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許珂正看得津津有味,何歡回來了。看到許珂她一臉愕然:“咦,你怎麽來了?找我有事?”
  許珂沒理她的問題,指了指那邊辦公室裏的男人:“那人誰啊,你上司?”
  何歡說是的。
  許珂說這人可真夠變態的,也就你麽好脾氣的人才受得了他了。他電話多少?
  何歡一怔,“他的電話?”
  眼疾手快的許珂已經一眼看見何歡的工作卡背麵是通訊錄,拿來仔細看了看,“嗯,姓陸的就這一個,陸子江是吧?”
  何歡點點頭。
  許珂把那個手機號碼滴滴答答地用自己的手機按出來存了,正想跟何歡說明來意,那邊陸子江走出辦公室來:“何歡,我剛跟劉燕華說過了,她明天開始去成品倉上班。采購這一塊,你先盯一下,等小李帶個新人出來之後你再放手給他們做。”
  何歡有些意外,“這樣不大好吧?小劉原來做的挺好的,那件事也不能怪她……”
  陸子江臉色一寒:“不怪她怪誰,怪我?還是怪你?這事就這麽定了。”又看了看一邊的許珂,走了。

  第37節
  何歡聽許珂說了平麵廣告的事,連連搖頭:“你找別人吧,我怎麽行啊?”
  許珂說你怎麽就不行了?你連做什麽廣告都不問就這麽拒絕我,像話嘛。
  何歡說不管做什麽廣告,別人不都是用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來做模特嗎?我都三十了,又沒一點表演的經曆,找我不是瞎折騰嘛。
  許珂贈她一記大大的白眼:“真不知道你是謙虛過度,還是從來沒仔細看過自己,你哪點比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差了?--再說那個廣告是韓版服裝連鎖店的招商廣告,指明了要溫婉端莊的女性來拍,現在的年輕女孩子有幾個知道溫婉端莊是什麽樣子?我已經給你報了名,人家說就用你了,你就當幫我忙嘛,我欠人家人情,這次借你這東風還了正好。”
  她既然這麽說,何歡也不好意思再拒絕,隻得說:“那好吧,就這一次,我可是為你犧牲的。”又問許珂:“什麽時候拍?我最近工作挺忙的,到時候你提前跟我說,我好請假。”
  許珂嘿嘿一笑:“嗬,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為難。周末你總有時間吧?我跟他們說排在周末好了。”
  何歡忽然想起來另一個問題,半開玩笑地問許珂:“我說,你不是偷偷把我賣了吧?拍廣告這種事,人家會連麵試都不麵試就決定給我拍?”
  許珂就吃吃地笑,邊笑邊說:“我給人看你的照片了啊。”
  何歡很意外:“啊,你什麽時候有我的照片了?總不會是那時候杜遇給你看的吧?”
  許珂搖搖頭,“不是啦。是那時候在安吉拍的。還記得你跟我老舅早上在山腳下閑聊的事?我沒開閃光,偷拍了幾張。沒想到偷拍的效果特別好,人家一眼就看上了!”說著又趨近了對何歡耳語:“我拿去給人家看的是我老舅放在床頭相架裏的一張。”
  也許因為許珂說這句話時離的太近,也許是因為她說的話有太濃的暗示意味,何歡覺得耳朵先是癢酥酥的,然後有點發燙發漲的感覺,這感覺漸漸的蔓延到臉上去。曾明非居然會把她的照片衝印了放在床頭?她覺得很不可思議。
  這時到了下班時間,許珂瞄了瞄雙頰飛紅的何歡,說走吧,今晚我請你吃飯。心想看起來她對老舅也不是完全沒感覺嘛,不然怎麽好端端的就紅了臉?
  何歡把辦公桌收拾一下,脫下身上的工作服上裝,拿了手袋跟許珂一起走出辦公樓。到了外麵她停下來跟許珂說:“哎呀,我突然想起來:今天我有事呢,不能跟你一塊吃飯了。”
  許珂可憐兮兮地說:“好姐姐,不是吧?你就這麽放我鴿子?我為了能跟你吃頓飯把我老舅都給拒絕了,他可是要請我吃大餐呢!”
  何歡微笑著解釋:“改天吧,改天我請你行不?今天我得去火車站接人。”
  “接什麽人啊?”
  “我弟弟,從西安過來玩幾天。”
  “幾點的火車?”
  “七點一刻到。”
  許珂挽了何歡的胳膊一起往前走:“嘿嘿,你別想甩了我。我跟你一塊去!你跟你妹妹都是美女,我很想看看你家的男生帥成什麽樣子!”
  何歡也就由她跟著一起。
  經過大門口的時候,那個門衛跟何歡打了個招呼,看許珂的眼神卻很有些異樣。許珂裝作沒看到,出了大門忍不住哈哈大笑:“真好玩!”
  見何歡一臉詫異,便跟她解釋:“我下午過來的時候他不讓我進來,我跟他說我找老曾,我是他的小蜜,你看看他剛才又好奇又害怕的樣子,八成是當真了!”
  何歡聽了啼笑皆非,說你可真夠調皮的。
  許珂這時突然想起來從這裏到火車站要坐近一個小時的公交車,說要不我把我老舅的車借過來吧?坐公交車得坐到什麽時候去。
  何歡正想說不用了,徐海浪開著他們第一次見麵時他開的那輛銀色的福克斯突然冒了出來,探頭笑著問何歡:“何喜說今天何憂過來,你怎麽不跟我說一聲?看我多自覺,自己過來了。”說話間看到一邊的許珂,好奇地問:“這位美女是誰啊,何歡你也不介紹一下?”
  何歡從那晚猝不及防地被他偷吻了之後一直心裏覺得別扭,這幾天都有意無意地避著他。不想今天又被他堵個正著,這時聽他這麽問,一臉不自在地說:“何喜話真多!”
  許珂轉著黑漆漆的眼珠子把徐海浪上上左右看了又看,點點頭:“嗯,不錯,很有型,是個帥哥呢!——嗨,帥哥,我叫許珂,你是何歡的新男友?”
  徐海浪衝她做了個敬禮的動作:“漂亮妹妹好,我叫徐海浪,至於你那個問題……我很想說我是,可是這問題還是由何歡來回答比較好。是吧,何歡?”
  何歡裝作沒聽到他後麵的話,說我跟許珂一塊逛逛街才去火車站接何憂,你跟著多不方便啊。
  許珂卻毫不客氣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然後從窗口探出頭來笑著說:“好姐姐,改天再逛街好了,今天就讓徐海浪送我們去火車站好啦。難道我有個跟帥哥同車的機會,你就發發慈悲嘛。大不了他把我們送到了咱再趕他走,OK?”
  何歡拿許珂沒辦法,想想徐海浪老遠跑了過來也不容易,便上車坐到了她身邊,笑著同她說:“你別聽他瞎說,其實他就是我一個幹弟弟,——怎麽樣,你有沒有興趣做我這個弟弟的女朋友?”
  徐海浪扭頭看了何歡一眼。
  何歡原以為他會接著她的話開幾句玩笑,不想他又扭回頭去,一句話也沒有說。
  許珂看在眼裏,約略猜得到這兩個人現在處在什麽狀態,便笑著開了個玩笑:“什麽啊,你不知道現在流行姐弟戀嗎?徐帥哥雖然長的帥,可是我還是喜歡再年輕一點的男生,跟我差不多年齡,或者比我小一點也成……哎,你弟弟叫什麽,何憂?我對他很期待哦!”
  可是這個玩笑開得有點不合時宜,徐海浪和何歡兩個人都悶聲不響,許珂意識到這個姐弟戀的玩笑又開錯了,有點尷尬。正想再說點什麽緩解一下氣氛,她的手機響了,是曾明非打過來的,問她在哪兒,要等她到什麽時候。
  許珂這才想起來自己讓他等著請她吃大餐這回事,心虛地笑了笑,說老舅你自己解決晚飯吧,我就不陪你了。
  曾明非在那邊問她是不是跟何歡在一塊。
  許珂飛快地看了何歡一眼,嘿嘿一笑:“是啊,我是跟何歡在一塊,你也要過來麽?”
  何歡有些不自在地把麵孔別轉到另一側。
  不知曾明非說了句什麽,許珂得意地笑:“哈哈,老舅你不傻嘛。我跟何歡一塊泡帥哥呢,你來了怎麽成!……好了,我不跟你說了,你別攪我好事啊,我晚上回你家住,你等我回來哈。”

  第38節
  何喜這兩天跟著吳劍鋒一起在K市遠郊的桑湖度假區開會。所謂的教育行業方案觀摩會,說穿了不過是把銷售區域內那些已經購買了產品的客戶或有采購可能的潛在客戶聚在一起好吃好喝地招待一通,玩樂與觀摩並重,甚至玩樂為主,觀摩為輔。
  作為廠商在K市的工作人員,雖然有來自上海的一班同事幫忙,可是何喜與吳劍鋒也都累得夠嗆。三天的會議行程結束之後,吳劍鋒試探地問何喜:“累得沒力氣開車了。要不我們在這兒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市區?”
  何喜不無譏誚地反問他:“我可以說不嗎?你累得開不了車,我難道從這裏一路走回K市去?”
  吳劍鋒嗬嗬一笑:“走回去?你不累死,我也得心疼死。——那就這麽說了,我現在去結帳,順便讓他們保留房間。”
  何喜窩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一角看著吳劍鋒微胖的背影漸行漸遠一直走到前台那邊去,嘴角浮上一絲冷冷的微笑。
  稍後吳劍鋒回來同何喜說:“都辦完了。這會兒下午四點半,吃晚飯還早,要不我們租條小船去湖上玩一會兒?”
  何喜仍是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說:好。
  他們租了一條電動小船,設了自動勻速,沿著蘆葦叢的邊緣慢悠悠地開向遠處。
  何喜懶洋洋地坐在船頭,東張西望,隻是不說話。
  吳劍峰側頭看看她,笑著說:“怎麽無精打彩的?是不是不喜歡跟我一塊出來玩?”
  何喜眼睛看著別處,說:“我要說是,你是不是就立馬甩手走人了?我要說不是,”她低頭看著他放在他自己右邊膝頭的右手, “你這隻手是不是就要放我腿上來了?”
  她說前半句話的時候吳劍峰還笑著說了她一句“瞎說”,可是她後半句話一出口,吳劍鋒臉上的神色便有些尷尬。他心裏其實真是這麽想的,不料全被何喜給說出來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索性老了臉皮伸手過去握了何喜的左手,把玩了一下,說你的手真漂亮,這麽纖細的手指,戴戒指肯定很好看。
  何喜並沒有掙脫他的手,她甚至根本連掙也沒有掙一下,仍是一臉滿不在乎的嘲諷表情:“嗬,是麽?比你老婆的手指還好看?”
  吳劍峰臉上有點掛不住了,收了手悻悻地說:“你可真會掃興。”
  何喜卻又牽過他的手來,拿指尖在他圓潤的手掌上劃來劃去,邊劃邊說:“怎麽,不高興了?你既然敢背著老婆摸別的女人的手,怎麽就不敢讓人提一下你老婆呢?”
  吳劍鋒被她問得無言以對,隻好顧左右而言他:“你怎麽突然想起來換手機號碼?當時來K市的時候不是才換過嗎?”
  何喜麵無表情地說:“我隻是不想讓我老公找到我。”
  吳劍鋒嚇了一跳,“為什麽?”
  何喜笑嘻嘻地握著他的手不放,“因為我突然發現我愛上你了啊,哈哈哈。”
  吳劍鋒嚇了一跳,繼而明白她是在開玩笑,便順著她的話接了下去:“真的?那我們還真有默契啊。要不你跟我算了?”
  何喜瞟他一眼,“什麽叫‘跟’你?你怎麽不說‘嫁’你呢?”
  吳劍鋒嘿嘿一笑:“我說嫁你就真嫁啊?也得你瞧得上我才是。你倒是說說,你瞧上我了嗎?瞧上我什麽了?”說話間把右手伸過去攬住了何喜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懷裏摟了摟。
  何喜也不抗拒,自然地將頭靠在吳劍鋒的肩頭,歎了口氣,說你放心吧,我才不會傻得再找個人結婚。結這一次就夠我受的了。我現在隻想趕緊跟他離了才成,離不了也得讓他找不到我。
  說到最後,竟是咬著牙擠出來的兩句話。
  吳劍鋒甚至能感覺到她身體在發抖,可見她的情緒有多激動。不由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何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發生了什麽事我不想再提。反正我對這段婚姻,對這個人徹底絕望。我再也不相信愛情這東西,所以如果你對我有那麽一點真心,就直接點說你想得到什麽。說清楚了,大家都沒幻想沒誤會,會更容易相處。”
  這下輪到吳劍鋒沉默了。他想他對何喜應該是沒什麽真心的,可是不知為什麽,現在聽她自己條理清晰地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心裏還是有一點點失落,仿佛是難過。
  見他不說話,何喜微微側頭仰臉笑了笑:“你不好意思說?嗬嗬,那我先說吧。不管你想得到什麽,你肯定看準了我有的才要,所以我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你總不至於要我的命。我也不會要你的命,不僅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的錢,更不要你的愛。我不過要你花點時間心思幫我上進,讓我改做銷售做出點成績來,——當然我靠自己一個人撞得頭破血流去闖也可以做出來成績,可是我不想那麽辛苦。——你覺得我這想法算不算過分?”
  吳劍鋒說你怎麽想起來要做銷售的?
  何喜答的很快:“我不想一直做文員助理之類的工作,也許做得久了可以升職,可是升來升去都是行政職位,少不了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我不高興玩這些。”
  吳劍鋒說你以為做銷售就不勾心鬥角了?
  何喜說我沒這麽想。隻是既然同樣要鬥,我更願意跟競爭對手和客戶鬥,而不是在辦公室裏鬥得死去活來。
  吳劍鋒又問她:“那你為什麽一開始不找銷售類的工作?”
  何喜歎了口氣:“你倒是給個痛快話啊,問這麽多問題幹嘛?”
  吳劍鋒笑笑,“我當然答應了。不是想多了解你一點嗎?”說著湊近前來,對著何喜的嘴唇吻了下來。
  船身微微失衡,側了一下,何喜的右臂條件反射地向右揮了一揮,手指打在湖水裏,濺起了一小朵水花。

  第39節
  徐海浪把何歡和許珂帶到火車站附近的廣場上放下,笑著說:“我要找個地方停車。你們要逛街就逛街,不逛街就吃飯。吃飯的時候記得打電話告訴我在哪家啊——我這司機不要車費,好歹總得管我頓吃的吧?”
  何歡微笑:“這邊可以吃飯的也就那幾個地方,要麽水晶舫,要麽永和,再不然就隻有那幾家洋快餐了。許珂你要去哪兒吃?”
  許珂馬上接了上去:“逛街逛街,我們肯定是去逛街了!”
  徐海浪也不計較,好脾氣地笑笑:“那我自己找地方呆著去,你們接到何憂了打我電話好了。”
  他一走許珂就跟何歡開玩笑:“誰說這時代溫柔的女人沒市場?看看你就知道這是假話。老練體貼的跟英俊溫存的全都迷上你。”
  何歡聽了沒做聲,嘴角卻浮上一抹少見的自嘲。
  許珂挽了她的右臂往前走,邊走邊說:“這附近也沒什麽好逛的,到處是人。不如找個清靜的地方坐一會兒,等接到何憂再一塊吃飯好了。”
  於是她們走到一家KFC要了兩杯飲料,在角落裏坐下。
  何歡手裏是一杯可樂,她拿根吸管在杯裏無意識地攪來攪去,好一會兒才同許珂說:“有時候我很討厭我自己。如果我是男人,我肯定不會喜歡自己這樣的女人。”
  “那你會喜歡什麽樣的?”
  “你這樣的啊,陽光明媚,讓人心情愉快。”
  許珂嗬嗬一笑:“所以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啊。女人喜歡一個人是找那種快樂的感覺。男人也有這樣的,可是更多的男人是為了滿足欲望,或者是占有欲,或者是保護欲,或者是成就感之類的東西,甚至可能隻是為了追求而追求。反正不如女人那樣純粹。”說著眼珠一轉,瞄了瞄何歡:“怎麽,終於有點動心了?也難怪,這個徐海浪的確挺不錯的,想不動心都難呢。”
  何歡又是好半天沒說話。好容易開了口,又是有些遲疑的模樣,吞吞吐吐地問許珂:“你有沒有覺得,他很像一個人?”
  許珂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你是說杜遇?”
  何歡點點頭。
  許珂難得的小心翼翼:“呃,這個,怎麽說呢?……我第一眼見他就覺得跟杜遇挺像的。倒不是說長得像,是那種感覺,很像。說不出來的像。”
  何歡一時默然。
  許珂問她:“像不像的有什麽?我看你對徐海浪的態度很有點古怪,好象故意要撇清關係似的。就因為他像杜遇?這樣對他也太不公平了吧?”
  何歡微微搖頭,歎了口氣,說:“我跟杜遇剛認識的時候,他也是跟徐海浪一樣,開朗活潑,事事以我為中心。——我並不是說這樣子就是好的,我隻是,沒有信心。”
  “對他們這種類型的人沒信心?嗯,那換個類型,我老舅這一型的怎麽樣?”
  對於她後麵的一句話,何歡選擇自動忽略,隻回答前麵的那句:“不止是對他們這種類型的人沒信心,更多的是對我自己沒信心。杜遇分開之後我想了很多,我始終沒怎麽怨恨他,真的。因為我覺得雖然是他出軌在先,可是要追究他出軌的原因,我平時悲觀沉重的生活態度也很重要。生活的內容除了忍耐還是忍耐,誰受得了?現在徐海浪出現了,看起來開朗活潑的大男孩,開口就說‘我等了你十年,你要對我好’。——除了拒絕,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麽。可是我是這麽笨一個人,連拒絕都不會拒絕,我拒絕我的,他繼續他的,就這樣子一直拖到了現在。”
  許珂沉默了幾秒,問何歡:“那你到底喜歡他不?”
  何歡拿著吸管在杯子裏轉動,順時針轉幾圈,再逆時針轉幾圈,垂著眼簾說:“說不清楚。我經常覺得自己心裏是麻木的,沒什麽感覺,好象已經徹底對感情這回事死了心。我想,也許我根本沒什麽資格來談情說愛。”
  “就因為杜遇讓你失望?”
  “也不能這麽說。他當然讓我失望了,可是仔細想想,我又何嚐沒讓他失望過。我的毛病我也清楚,就是太注重自己的家人,無形之中忽略了他。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當時選了這樣一條路,沒理由半途而廢,放棄的話,我根本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更不用說想起父母的時候。”
  一時氣氛頗有幾分凝重。許珂笑了:“嗬,你這是幹嘛呢?深沉的,當我是牧師,自我反省起來了?”
  何歡也失笑。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共也沒見過你幾次,可是偏偏願意對著你說這些廢話——人家都是姐妹連心,可是我跟我妹妹在一塊反而說不出這種話。
  許珂伸手過去握了一下她的手,說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緣份?我基本上沒什麽女性朋友,可是就是覺得你很親近。遲疑了一下,又說:“我說幾句話可能你不愛聽,不過我真的很想說。”
  何歡說你說吧。
  “兩件事。第一,我覺得你對妹妹弟弟承擔的責任已經夠多了,他們也都已經成年,你不能一直背著他們過一輩子。你弟弟我不認識,你妹妹我見過,我看她對你也不見得有多親密。當然你付出並不要求她回報什麽,可是她既然已經是成年人了,你又何必一直掛著她?就算是為人父母的,管到她大學畢業結婚生子,也夠盡職了。”
  何歡說你說的對。
  許珂繼續說:“第二是你自己感情上的事。你今年三十,說老不老,可是也確實不小了。看你剛才的意思好象不打算再考慮戀愛結婚似的,怎麽可能呢?一來你的脾氣性格絕對不合適一輩子獨身,二來你獨身了讓你妹妹弟弟心裏怎麽想呢?一輩子什麽時候被人說起來都會說是他們耽誤了你的婚事,害了你。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這樣?”
  何歡聽了低頭不語。
  許珂又說:“我覺得你應該找個年齡比你大一點、懂得體貼你的人。年輕的男人太能折騰太善變了,你肯定吃不消。”
  何歡聽了撲哧一笑:“下麵你不會又要跟我說你老舅如何如何了吧?我看最能折騰的人是你才對。”
  許珂本來正有此意,被她這麽一說,反而不好意思再提這回事了,怕老這麽提著會適得其反。是以麵不紅心不跳地嘻嘻一笑:“誰要跟你說他了?我看是你想說才是。不過我偏不跟你說他,哼!”
  何歡也不再說什麽,直接把話題跳到窗外走過的年輕女子的衣著上去。
  閑聊了好一會兒,看看時間差不多到了七點鍾,兩人一起去火車站的出站口接何憂。
  到了那邊才知道何憂坐的那趟車提前二十分鍾進站,那個車次的人早就下車了。何歡就打何憂的電話,打了三四遍都占線,不免有些擔心。
  許珂提醒她:“可能他也正在撥你的號碼呢?你拿我的手機撥他的號碼,用你的手機等他的電話。”
  果然,沒多大一會兒何憂的電話就打了進來,何歡趕緊接聽。
  可是電話那端的聲音卻是個陌生的男人,那人聲音急促地說:“你要找的是一個皮膚較黑,右邊額角有一道傷疤的年輕男子嗎?他受傷了,你在哪兒?”
  何歡趕緊說:“是的,他是我弟弟。你是誰?他怎麽了?”
  對方說他是火車站派出所的民警,“你弟弟剛才被人捅了一刀,這會兒我們用警車把他往市立醫院北區送,請你盡快趕過來!!”
  許珂看著何歡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煞白,嚇了一跳,問她發生什麽事了。
  何歡什麽也不說,拉了許珂奔到的士停靠點上了一輛出租車,顫抖著聲音說:“師傅,去市立醫院北區。”

  第40節
  何歡和許珂趕到市立醫院北區的時候,何憂已經被送入急診室。在急診室外麵的走廊裏,一名警察跟何歡簡單解釋了一下事情的經過:“動手的時候我不在場,聽旁觀的人說是有小偷偷他的錢包被他發現,他追上去把錢包搶了回來,一不留神就被旁邊小偷的幫凶給捅了一刀。剛到醫院的時候他的神智還算清醒,自己簽了字,這會兒醫生正給他處理傷口呢。捅他的人沒跑多遠就被我們給抓了,這會兒在派出所裏呆著。”
  才說了這麽幾句,急診室的門開了,有個醫生模樣的男人出來問那個警察:“傷者家屬來了嗎?”
  何歡趕緊站出來說:“來了,我是他姐姐。”
  那醫生看了看她,說你弟弟的血型比較特殊,你是什麽血型的?
  何歡說我是B型血。
  醫生看向許珂:“你呢?你也是他的親屬?”
  許珂搖搖頭。
  醫生又問何歡:“你家裏別的人呢?你弟弟是O型血,而且是少見的RH陰性血。他剛才失血比較多,現在要輸血給他,可是他這種血型我們血庫裏沒有。我這邊盡量試著從其它醫院找血源,你也趕緊聯係一下你家其它的親屬,看有沒有跟他一樣血型的人。”
  何歡頓時呆在了那兒。她聽說過RH陰性血,年前電視新聞上曾報道過一個RH陰性血型的人因為找不到相同的血源而不治身亡的事情。可是她沒想到這種事居然發生在弟弟何憂身上!
  那個本來準備離開的警察聽了,自告奮勇地跟醫生說:“我也是O型的,要不你先看看我是不是跟他一樣的?”
  說完便跟著那醫生走了。
  許珂並不太懂醫生的話,不過看何歡的神情也知道醫生說的是件很嚴重的事情。她一向機變百出,此刻也不免一籌莫展,不知道該做什麽好。這時何歡的電話在許珂拿知手裏的手袋中響了起來,看看何歡呆呆的模樣,許珂便替她接了這個電話。
  是徐海浪。他對接電話的人是許珂很是意外,著急地問她們在哪兒,是不是出什麽事了。許珂也顧不得多說什麽,直接跟他說她們在什麽地方,讓他趕緊趕過來。
  掛了電話許珂見何歡還是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便推了她一下,說你別再發呆了,快打電話給你妹妹,你的血型跟他不配,沒準你妹妹的血型跟他一樣呢。快點!
  說著把手機塞到了她手裏。
  何歡拿著自己的手機調出何喜的號碼,盯著屏幕看了半天,一臉的猶豫不決。
  許珂覺得很納悶,說你不是嚇傻了吧?趕緊打電話啊,這種時候你還猶豫什麽?我的血型不對,不然我也跟那個警察一塊衝過去了。連徐海浪我都讓他過來碰碰運氣,沒理由你們何家的人還不到場吧?
  何歡歎了口氣,這才撥通何喜的號碼,同她說了這回事。何喜也嚇了一跳,說她在桑湖開了幾天會,剛剛回到市區,馬上就趕過來。遲疑了一下,她又問何歡:“姐,萬一我的血型也不對,他……會死嗎?”
  何歡咬了咬下唇,說你趕緊過來吧,現在說什麽都沒用。
  掛了電話何歡默默走回到座椅上坐下,以一種近乎絕望的姿勢將頭靠在椅背上,雙手捂住麵孔,久久不動。
  她很想大哭一場,或是大聲地嘶喊一陣,把心裏積聚已久的悲傷和憤懣全都渲泄、釋放出來。可是她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隻覺得喉頭和胸口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堵得死死的,密不透風,滴水不漏,讓她無語,亦無淚。
  她想起幼時的何憂,黑黝黝的膚色,大大的腦袋,額頭寬闊而突出。額角不知何時落下一處顯眼的傷疤,略彎的一個弧形,看起來像是初學寫字的小學生寫的一個“7”字。眼睛細細地眯著,一笑就露出滿嘴被蟲蛀黑的小壞牙,鄰居家孫奶奶每次見麵都要取笑他:“嘿,這誰家的奔頭黑小子?嘖嘖,眼睛小得啊,像是拿竹篾子劃出來的!真是個醜八怪啊!”
  小小的何憂脾氣極好,一點點大的孩子,聽到這樣明顯不友善的話也不放心上,隻眯著眼睛笑。或是一言不發地走遠了去,不哭,也不鬧。反而旁邊大他三歲的何喜聽著別扭,動輒叉著小細腰衝孫奶奶發脾氣:“誰醜了?你們家的小孩兒才醜!你們一家都是醜八怪!就會欺負老實人,有本事拿你們家小燕跟我比啊?”
  小燕是孫奶奶的孫女,生得小眼睛塌鼻子大嘴巴,臉上還有密密麻麻的雀斑。說她醜八怪是過了點,可是要跟眉清目秀的何喜相比,真是差遠了。
  童言無忌,刻薄尖酸的孫奶奶自然不好跟小丫頭片子計較,不過也少不了跟何家父母說何喜的不是,如何沒禮貌了,如何瞧不起人了。何家父母當她麵也不說什麽,關了門卻也失笑:“一把年紀了,不說說自己倚老賣老欺負小孩子,還告小孩子的黑狀。”又教育何喜:“你對弟弟友愛是沒錯,不過對老人態度也要客氣一些。還有,她說弟弟長的醜你聽了不高興,你說小燕長的醜人家聽了也不高興啊,以後可別這樣了。”
  何喜默不做聲,等父母走了,拿眼角睨著何憂說:“誰說我對你友愛了?我很討厭你的!隻不過我更討厭那個多嘴的孫奶奶!”
  何憂也仍然是一副笑笑的模樣,並不因為二姐討厭他就生氣或是難過。
  父母總是說,三個孩子裏何憂是性格最好的一個。比何歡機靈,又比何喜寬厚。現在想來,那麽小的一個人兒就有那樣的胸懷,父母言傳身教是一方麵,他自己心思敏銳一早覺察人生不易隻怕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何歡越想越覺辛酸,最後她終於還是強打精神將手移開,對默坐一旁的許珂說:“我去旁邊旁邊的銀行取點現金出來,你要不先回家吧?那個廣告的事你另找別人好了,改天我再請你吃飯。”說著自許珂手中拿過自己的手袋,站起身來。
  許珂仰起臉微笑:“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我回家也沒事,坐這兒等你妹妹過來好有個照應。我保證不給你添亂還不成嗎?”
  何歡在她肩頭輕輕拍了一下,勉強笑了笑,說那就麻煩你了。

  第41節
  吳劍峰把車開進了醫院的停車場。
  何喜開門下車直奔亮著急診燈的那座樓,邊走邊打電話給何歡:“我到了,你在哪兒?”
  何歡說她正在繳費處。
  果然,一進大廳,就看到穿了條乳白長裙的何歡在繳費處窗口站著,漆黑的長發簡單地束了條馬尾在腦後,正在從手袋裏取出大疊的現金往窗口裏麵遞。
  何喜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看著不遠處何歡的背影,她忽然鼻子一酸,掉下淚來。
  醫院大廳裏的光線不是很明亮。
  何喜從未以這樣的距離這樣的角度打量過何歡。自背後看過去,何歡的身形分外纖弱,簡直可以用弱不禁風來形容。一想到何歡這些年裏默不做聲地扛起所有的責任,自車間操作工做到部門主管,自弟妹的學費生活費到父母欠下的外債再到老外婆的醫藥費喪葬費,全都一力承擔,一句苦也沒叫過,何喜就覺得心裏某處有隱隱的刺痛感。這種感覺疼得她招架不住,淚落如傾。
  她始終不知道何歡是怎麽一點一滴節省下每一分錢來供她和何憂讀書的。她自己成家之前是根本沒想過,成家之後則是不敢去想當年基本工資隻有600塊的何歡是怎麽一步一步麵帶微笑地熬到了今天。到了此刻,看著未讀完大學的姐姐拿出大疊現金來為弟弟看病付錢,而大學畢業的自己卻隻能摸著空空的錢包遠遠看著,叫她如何不難過?平生第一次,何喜覺得姐姐很好,很棒。
  何歡繳完費回過身來看到何喜嚇了一跳:“你來了?怎麽又哭成這樣子?我已經交完錢了,你跟我一塊去看看這會兒何憂吧。”
  何喜忽然上前兩步抱住何歡,帶著濃重的鼻音說:“姐,對不起。”
  何歡一怔,有點不習慣妹妹這種從未有過的坦誠和親密。她有些僵硬地摸了摸何喜的頭發,說你都當了媽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話。
  何喜嘟囔著說我管他們呢,反正誰也不認識我。
  何歡卻說:“不認識你的人拿著你的手袋站在那邊幹什麽?
  何喜嚇了一跳,轉身看到吳劍峰站在身後不遠處,見她回頭,衝她揚了揚手裏她的手袋:“你忘了帶這個。”
  何喜快步走過去拿了手袋就走,吳劍峰卻叫住了她:“我在外麵等你?”
  何喜說不用了。
  吳劍峰又問:“你如果需要用錢,跟我說一聲。”
  何喜扭頭盯了他幾秒,忽然一笑:“我最討厭人家跟我說這種話,‘如果你需要’……如果你真覺得我需要,早給了我了,還要我說出來?假惺惺!”
  吳劍峰一時氣結。
  “看不出來你還挺喜歡充好人。——不用了,我不喜歡欠人家錢。你的錢留給你老婆孩子花吧。”
  吳劍峰已經有些習慣她這樣子冷嘲熱諷的語氣,當著何歡的麵又不好說什麽,隻得一笑了之。
  何喜跟何歡一起去急診室,到了發現裏麵空蕩蕩的,何喜嚇了一跳,顫著聲音問何歡:“不會是……”後半句話卻死死的卡在喉嚨裏,沒敢說出來。隻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何歡,很是淒惶。
  何歡到底比她沉著一點,拿手機撥了許珂的電話:“你知道我弟弟在哪兒嗎?”
  許珂的聲音很是興奮:“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徐海浪跟你弟弟的血型一樣,他輸了好多血給你弟弟。這會兒你弟弟在手術室裏處理傷口,醫生說應該沒有什麽危險了。你快點過來!”
  何歡聽了她的話隻覺得心頭一鬆,身子卻不聽使喚地發軟,靠著牆一路矮了下去。一旁的何喜趕緊攙住她,著急地問:“到底怎麽了?是壞消息嗎?你快說啊!!”
  何歡搖搖頭,微笑著說是好消息,非常非常好的好消息。她很想繼續維持剛才的鎮定模樣,可是才說了這麽幾個字,眼淚就像潮水一樣漫了出來,淚痕在一瞬間爬滿了她的麵頰。
  何喜則是一臉的驚喜:“這麽快就找到跟他一樣的血型了?這小子運氣真好!!——你哭什麽啊,這不是好消息嗎?”
  何歡就那樣蹲在地上,哭了個痛快淋漓。
  隨後他們在手術室外的休息區看到了許珂和徐海浪。徐海浪在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許珂正在從手裏的購物袋裏往外拿牛奶和雞蛋,邊拿邊用胳膊碰旁邊的徐海浪:“喂,要吃的還是要喝的?”
  徐海浪擺擺手,沒睜眼也沒說話。
  何喜打老遠就一眼認出來許珂是何許人也,小聲同姐姐說:“怎麽又是她?這姑娘是不是有勾搭人家男朋友的愛好?”
  何歡小聲責備她:“瞎說些什麽!”
  這時許珂看到她們,放下手裏的東西對她們笑著解釋:“我本來想早點把這消息告訴你的,誰知道徐海浪這麽個大男人居然還暈血,真受不了他!又沒別人在這兒,醫生非得把他丟給我。我剛才去那邊小超市給他買了點東西,他還不願意吃——喏,何歡,你來哄他吃吧。”
  何歡過去坐到徐海浪旁邊的位置上,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徐海浪卻很給她麵子地轉過頭睜開眼睛,對著何歡笑了笑:“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啊,還暈血。”
  何歡聽了不覺微笑:“沒啊。暈血又不是膽小,再說你明知道自己會暈血還是抽了那麽多血給何憂,多勇敢啊。”
  何喜在一邊故意咳了一聲:“哎,徐同學,你不是故意裝暈跟我姐姐撒嬌吧?她都表揚你勇敢了,要不要再發朵小紅花給你?”
  徐海浪沒好氣地衝她翻翻白眼。
  許珂在一邊笑不可抑。被何喜這麽一說,實在讓她忍俊不禁。徐海浪的表現如何暫且不提,單看何歡的那幾句話,可不就是標準的小學老師哄小朋友的話?
  何歡被她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對徐海浪說:“你先回家休息吧,別開車了,我送你出去打個車。”
  許珂自告奮勇地說:“我送他回去吧。”
  何歡有點遲疑:“你也跟著忙了大半個晚上,怎麽好意思再麻煩你啊?”
  許珂說不麻煩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我老舅馬上過來接我的,接我的時候把徐海浪帶上就是了。
  何歡還沒說什麽,徐海浪卻站起來拉了何歡就往外走,邊走邊說:“我自己打的回去就行,不用麻煩你們啦。”
  何歡隻得隨他一起走。
  轉過樓梯拐角徐海浪就問何歡:“許珂老舅是誰啊?不會就是你們公司那個老男人吧?”
  何歡不吱聲。
  徐海浪心知自己猜對了,悻悻地說:“還真是他!他可真是陰魂不散啊。又沒膽放開了追,就這麽不溫不火地盯著你不放,你也不嫌膩歪?!”
  何歡仍然不吱聲。
  徐海浪覺得好生無趣,之前他提到這個人何歡總是忙不迭地否認再否認,現在卻一聲不吭,沉默得令人生疑。然而他到底還是有點了解何歡的,知道她不想說話的時候誰都不能讓她開口,說什麽話對她都沒用。於是隻得放開了何歡的手,同樣悶聲不響地往前走。

  第42節
  送走了徐海浪,何歡暗暗舒了一口氣,轉身回去。心裏不是不慚愧的,她了解徐海浪對她的心意,也很想心一橫眼一閉接受了算了,可是偏偏又做不到。每每麵對徐海浪,她都不由自主地想到杜遇。所謂心有餘而力不足,大概就是這樣吧。她再也不能如當年愛杜遇一樣全身心投入地去愛另一個人,即使那另一個人是對她這樣不棄不離的一個人,即使那人明確地說了不要求她回報同等的愛。
  在樓梯轉角的地方,她遇到了曾明非。
  他有些歉意地同她說:“本來聽許珂說了這件事我就過來了,不巧路上出了點事,到這會兒才來。”
  何歡勉強笑笑:“你跟許珂一樣是個熱心人。”話語出口不覺有些臉紅,這麽虛偽的話,空洞得仿佛可以聽得到回音。
  曾明非剛才在停車場正好遠遠看到何歡與徐海浪牽著手往外走,一個高大俊朗,一個秀麗端莊,任誰看去都是再相襯不過的一對璧人。看在曾明非的眼裏,讓他不自覺地把一顆心就冷了三分。此時見何歡對自己是這樣一副敬而遠之的語氣,很是自覺無趣。他原本不是善談的人,這時心境使然,越發的無話可說。
  兩人一路默默地並肩前行,一直走到手術室的那一層,隔著長長的環形走廊可以看到手術室了,何歡才忍不住說:“對不起,今天我心情不大好……”後麵本來還想對他說兩句感謝的話,不知怎的,才說了這麽幾個字,她忽然毫無征兆地紅了眼眶,後麵的話就哽在了喉內。又不願意這樣子走到許珂何喜麵前去,隻得停在那兒低著頭看腳下,想把眼淚給逼回去。
  可是沒有用。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撲撲噠噠地往下掉,她越是著急想要止住它們掉下來,它們就越是匆匆忙忙地下落得更快。
  這眼淚來得如此的突兀,以至於何歡自己都呆住了,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做:是自己用手把眼淚擦幹了,還是一路掉著眼淚走進去找許珂和何喜拿紙巾擦眼淚。
  曾明非就在這一刻抱住了她。
  他的個頭並不高,隻比穿平跟鞋的何歡略高了那麽一點點。這個擁抱與何歡的眼淚一樣來得突然,最初的幾秒裏,連他自己都有著不可置信的僵硬。可是奇怪的是何歡並沒有一點抵觸或是反感的意思,她甚至沒有一點點驚詫或是錯愕,就那樣自然而然地伏在他的肩頭低聲哭泣起來。
  他們就這樣站在電動扶梯一旁的一根廊柱旁邊,相擁而立。晚上過往的人不太多,有的人會好奇地看上一眼,有的人則根本無暇顧及。大樓的天花板是巨大而透明的玻璃,曾明非的鼻端有什麽東西弄得他癢癢的,也許是何歡的發絲。他微微仰頭往上麵看,隻看到漆黑的一片天空。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總覺得在他看不到地方,定然有著滿天星光。
  何歡並沒有哭很久,曾明非的電話響了,是許珂打來的,問他在哪兒,怎麽還沒到。
  曾明非用一隻右手拿著手機微微側頭接聽電話,左手仍環在何歡腰際。何歡伏在他肩頭收了聲,輕輕掙脫他的右手,悄沒聲息地低著頭走了。
  曾明非猶豫了一下,掛了許珂的電話跟了過去。
  許珂一個人坐在等候區,看到何歡跟曾明非一前一後地出現,很意外:“你們在外麵遇到了啊?”
  眼睛微腫的何歡沒做聲,自許珂手裏拿了自己的手袋徑自走到手術室前麵去。
  許珂眼睜睜看著她走開,起來走近了小聲問曾明非:“怎麽了啊?她跟徐海浪吵架了?還是你得罪了她?”
  曾明非瞪她一眼:“多管閑事!——走吧,跟我回家。”
  許珂愕然:“就這麽走了?你真以為我是讓你來接我回家啊?”
  曾明非看了看不遠處的何歡,她一個人站在手術室門口,背影纖纖。有另一個與她身材相仿的卷發女子走過去跟她說著什麽,想來是她的妹妹。他對許珂笑笑,說走吧,你沒看出來她現在是在躲著我們嗎?
  許珂滿腹狐疑地盯著他看了又看,“好奇怪,我今天怎麽覺得你笑得像隻偷腥的貓?不應該啊,這種時候你怎麽會笑成這種樣子呢?……”
  曾明非賞了她一記爆炒栗子:“你回家還是不回?不回我就走了!”
  許珂隻得乖乖地跟著他離開。
  何歡沒想到何喜一開口就問她:“剛才那個男人是誰啊?我怎麽從來沒見過?”
  她隻好裝傻:“哪個?”
  何喜似笑非笑,“你就別裝啦。我剛才去洗手間,全都看到了!——哎,看來徐海浪是沒戲了?”
  何歡想要解釋:“其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可是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來了,不是何喜想的那樣又是什麽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那一瞬間她完全沒有想徐海浪或是曾明非,她隻是想要找個肩膀依靠一下,僅此而已。她扭頭看了看等候區那邊,許珂和曾明非已經不在那兒了,想來是曾明非怕她難堪悄悄走了。這樣想著的時候,何歡心裏掠過一絲暖洋洋的感覺,仿佛心頭那些亂麻一樣的褶皺被無聲無息的熨平了一樣。
  何喜撇撇嘴:“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許珂的什麽舅舅吧?有人喜歡不是好事麽?你喜歡保密就保密吧,我也不問你了。反正我覺得他比徐海浪可靠一點,姐弟戀一般沒什麽好結果。”
  何歡這時突然想到那個送何喜來醫院的男人,正想問她那個人是誰,手術室的門開了,護士推著輛車子走出來。
  那躺在車子昏睡的年輕男子,正是何憂。
  一路推到病房裏,何歡問醫生:“他現在沒有什麽危險了吧?過多久才會醒?”
  醫生說他運氣好,沒傷到內髒,隻是出血多了點。現在傷口縫好了,等麻藥的勁過了他自然就會醒,不用擔心。
  何歡這才真正放下心來。
  雙人間的病房,另一張床還沒住人,何喜過去在床上斜斜地躺成個“大”字,嘴裏恨恨地說:“何憂這個大頭,等他醒了看我不敲他一百個栗子!窮學生的錢包裏能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值得拿命去玩?真是不知道輕重!!”
  這時有護士送來了何憂的隨身物品,一隻紅黑相間的雙肩背包,一隻手機,一隻黑色的錢包。
  何歡拿起錢包看了看,一聲不吭地走過去把錢包放在何喜手裏。
  何喜就那麽躺在那兒翻開錢包,邊看邊埋怨何憂:“我就說嘛,他錢包裏能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就這麽一兩百塊錢,一張身份證一張學生證再加一張不知道有沒有錢的銀行卡……”說到一半卻沒了聲音,過了好半天才用濃重的鼻音嘟囔了一句:“這個大頭,唉!”
  錢包裏夾著一張舊照片,是很久以前的一張全家福。爸爸媽媽坐在後麵,前麵站著何歡何喜,何歡何喜中間站著小小的何憂。照片的右上角很有時代特色地寫有“幸福之家”和一個日期:1990.10.3。

  第43節
  一個月沒有何喜的消息,徐劍很著急,情緒明顯壞了許多。這天回家再看到一地的煙頭,終於忍不住對徐爸爸發了脾氣:“你能不能不抽這麽多煙?抽就抽吧,煙頭能不能不亂丟?我不指望你找多好的工作掙多少錢,哪怕你天天閑在屋裏哪兒不去,你別給我添亂行不行?”
  從未見過兒子如此疾顏厲色的徐爸爸愣住了,神情複雜地看了徐劍兩眼,小心翼翼地問:“你嫌我了?”
  徐劍鐵青著臉不做聲。
  徐爸爸歎了口氣,“那我明天就回老家吧,看來咱們爺倆確實犯衝,不能在一塊過日子。”
  這是徐劍的死穴。他自幼就跟了姑姑去了離家一千多裏的地方,二十二歲之前每年至多見父母一麵。姑姑姑父對他不能說不好,可是終究少了那種貼心的感覺,更多的是一種客氣和疏離。他一直到當兵走之前才知道自己從小沒跟著父母的原因:算命的說他跟父母相克,跟他們在一塊生活的話他會夭折短壽。於是愛子心切的徐爸爸便忍痛把他送到姑姑家代為撫養,一直到那年他跟何喜辦喜酒才算正式回到徐家。因了這個緣故,徐劍覺得他在過去這些年裏欠父母良多,始終對他們有種刻意補償的心理。
  這時聽老父親說了這麽一句話,徐劍的臉色立時緩和了不少,說爸你別多想,我沒那個意思。我這幾天心情不好,如果有什麽不對的方,還要你多擔待一點,別跟我一般見識。
  徐爸爸又點了一支煙抽,邊往外吐煙圈邊問兒子:“你為啥心情不好,因為你媳婦?可是有些日子沒見她了,她是不是跟你慪氣不回來了?女人嘛,耍耍性子是常有的事,過了氣頭自然就回來了。”
  徐劍反問他:“要是不回來了呢?”
  徐爸爸把眼睛一瞪,“不回來就不回來唄!她都不回來了,你還要她幹啥?”
  徐劍哭笑不得。
  徐爸爸又問他:“你從前不是很吃得住她嗎,怎麽現在又擔心起這回事了?”
  徐劍悶聲不響。
  那天酒醒後發現何喜沒了蹤影,他也想過立時三刻追到K市去哄她回心轉意。可是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他很快又想到何喜本來就不喜歡他的父母,這次若是追了過去,以後遇到同樣的事情自己更難做主。不如過些日子等何喜消了氣自己回心轉意再說——不回轉意回到他身邊她又能如何?!
  這樣一想他便沉住了氣。不僅沒有當時去追她到K市,而且在之後的兩三個星期裏也不像從前那樣三天兩頭打何喜的電話。在他的心裏,戀愛是一回事,結婚是另一回事。女人在戀愛時的表現多少有些離譜,男人那時縱容著她也就是了,沒理由到結婚之後還一直那樣忍著她縱著她。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啊,長此以往可怎麽得了?
  他是立定了心思要給何喜一點顏色看看,隻是沒想到何喜會這樣決絕地斷了和他的一切聯係:手機換了號碼,去了他從未去過的一個城市工作。他找到她在上海時工作的那家公司打聽,人家很幹脆地告訴他:何喜原來確實被派到K市去工作,可是現在已經辭職了。
  他不知道她的辭職是真是假,拿了她放在他這兒的工資卡去櫃員機上驗看,卻發現這張卡已經辦了掛失,是張無效卡。在銀行工作人員懷疑的眼神裏他尷尬萬分,心中惶恐莫名。幾年來他已經習慣了何喜對他的依賴和眷戀,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隻要他哄一哄,說些軟話,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總歸會讓她破啼為笑——即使是鬧得最僵的兩次,他也不過跪下來摟著她掉了一些眼淚便讓她回心轉意盡釋前嫌。
  他怎麽也沒想到,這次她居然真的狠下了心,不管不顧地一走了之,讓他找都沒處找。
  隔了兩天是徐劍的休息日,徐劍一個人去了K市。先是通過他在網上查到的地址找到上海那家公司在K市的辦事處,在那裏他拿出何喜的照片問門衛有沒有見過這個女人,門衛的話讓他失望深深:“原來有見到過,最近一周沒怎麽看到了。大概不在這裏上班了吧?”
  徐劍不願意放棄這最後的一點希望,把那個門衛遞還過來的照片默默收好,掏出一盒煙給他,近乎討好地笑著說:“麻煩您再幫我回想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好些天沒來了?”
  那門衛接過煙叼了一根在嘴裏,皺著眉頭說:“這可難了,每天打這兒過的人那麽多,我哪兒記得清楚啊?也就是這姑娘長得秀氣我才有點印象……哎哎哎,你看見裏邊走出來的那個人沒?他好像跟你要找的姑娘是同事,要不你找他打聽一下?”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徐劍看到一個與自己身高相仿,略微有點發福的男人,大約三十出頭的模樣,留著短寸,戴一副無框的眼鏡。
  聽徐劍說了來意,那人的眼睛在鏡片背後閃爍了一下,用冷淡的口吻說:“何喜啊?她原來是我們同事,現在走了。”
  “是被開除的嗎?”
  那人很是詫異:“誰告訴你她是被開除的?她自己辭職走的!”
  徐劍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句:“那,您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嗎?”
  那人一臉的莫名其妙:“我怎麽知道!天要下雨員工要辭職,我哪兒管得了那麽多?!你是誰啊,打聽這些幹什麽?”
  徐劍不免有些囁嚅,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那人也沒有追問的意思,又看了徐劍兩眼,出門攔了輛出租車走了。
  離開那個地方,徐劍在路旁一個公車站台上坐了下來。透過候車亭透明的頂棚可以看到碧藍的天空和夏日□裸火辣辣的大太陽,馬路上車水馬龍,旁邊的人行道上人來人往。有的人神情漠然,有的人行色匆匆,有的人旁若無人地笑,有的人神情比哭還難看。
  徐劍機械地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停地用眼睛到處搜尋——以一種沒有焦點的茫然目光。
  他在那兒坐了很久。久得他仿佛可以聞到自己皮鞋被陽光烤焦的那種嘶嘶的聲音,還有他自己身體裏的水分被蒸發得滋滋作響的聲音。這樣的時刻在多年之前有過一次——那是有人告訴他何喜喜歡上一個叫徐海浪的男生的時候。
  那是絕望的聲音,他想。
  可是——自十七歲到二十七歲,這麽多年走辛辛苦苦地走到了現在,現在再把何喜這個人從他的生活裏一筆抹掉?他做不到,也不甘心。

  第44節
  何歡請了兩天假在醫院照顧何憂,銷假上班的時候才知道那個叫劉燕華的原采購員辭職了。
  陸子江對於這件事的反應很平淡,漫不經心地說:“是啊,她交了辭職信,我不覺得有什麽理由不讓她走,就批準了。本來按規定她在辭職一個月後才能走,可她寧願被扣一個月工資也要當天就走。”
  “那她就當天走了?”
  “不然還怎麽著?我哭著喊著求她留下來?!”
  事已至此,何歡也不再說什麽,隻得輕輕地歎了口氣。那天陸子江找她談話時她不在場,想來以陸子江的毒舌也不會說出什麽好聽的話來。劉燕華這姑娘確實是有點輕浮,可是做起事來卻也盡心盡力。現在因為這樣一件事負氣辭職,未免有點可惜。
  陸子江完全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不屑地說:“覺得可惜啊?有什麽好可惜的?她要真是個人才,到哪兒都有單位要她,你瞎操什麽心嘛。”
  事實上何歡也確實沒時間再想這些,部門裏一個蘿卜一個坑,走了劉燕華,事情立馬多了出來。加上她才請了兩天假回來,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一轉眼到了午飯時間,何歡把上午趕出來的幾份報表送到陸子江麵前,卻看到他坐在辦公桌前發呆。見何歡來了便叫住她:“哎,何歡,問你件事。”
  何歡站在那兒等他的下文。
  “我這兩天老接到一個神秘電話”,陸子江邊說邊指了指對麵的位置示意何歡坐下:“對方也不說她是誰,隻說她認識我,喜歡我,想跟我做朋友……真是奇怪,我像是那麽有魅力的人嗎?”
  他臉上困惑的表情讓何歡不忍心笑出來,卻還是明知故問地說:“是男的還是女的?”
  陸子江沒好氣地說:“是男的我還鬱悶什麽啊,直接罵他神經病好了!!”
  何歡一本正經地說:“是女的你也可以罵她神經病啊。”
  陸子江裝作沒聽到這句話,皺著眉說:“你說,這有沒有可能是劉燕華給我下的套啊?”
  何歡一時沒會過意來,“她?下什麽套?”
  陸子江氣哼哼地說:“我不是一直說她招蜂引蝶嗎,她總說她是無辜的。這下賭氣辭了職,還不想個辦法整整我?算是讓我也嚐嚐被人騷擾的滋味——你跟她共事這麽久,你說這電話會不會是她找人打的?”
  何歡仔細想了想,說應該不會吧,這姑娘脾氣是不大好,可是腦子沒這麽多彎彎繞,這種花時間花心思的事不像她的風格。
  正說著,陸子江的手機又響了。他看了一眼就把手機遞給何歡,“又來了。你看看這個號碼熟悉嗎?”
  何歡接過看了看,又把它還給陸子江:“沒見過。”見陸子江一副不願意接聽的樣子,不由抿嘴一笑:“你也別想那麽多,沒準這真是哪個仰慕你的姑娘打來的呢?接個電話怕什麽,你又不會少一根汗毛。”
  陸子江被她這麽一說有點不好意思了,說你要去吃飯了吧,幫我帶一份回來,我今天不想去食堂了。
  何歡說好,笑著起身離開。出門後她拿出自己的手機翻看了一下,那個號碼果然是許珂這丫頭的。她想起關門前聽到陸子江用非常愉快的聲音說:“你好啊,美女……”不由微笑。
  在食堂裏何歡遇到了很久沒見過的莫興生,他帶何歡坐到一個清靜的角落裏去吃飯,邊吃邊聊。
  聊著聊著就說到了劉燕華辭職的事,何歡很意外:“咦,你們生產部的人都知道她辭職這回事了?”
  老莫低聲說:“能不知道嘛,你知道她哥哥是誰嗎?”
  何歡搖搖頭,一臉的茫然。
  “她哥哥叫劉偉,在張新科手下做生產組長,是有名的潑皮無賴,號稱黑白兩道通吃。劉燕華這事鬧開之後,那個糾纏她的司機就被暴打了一頓,自己灰溜溜回老家去了。現在聽說劉偉已經放出風聲,要給陸子江點顏色看看。”
  何歡愕然:“不是吧?他妹妹自己臉皮薄要辭職,關陸子江什麽事啊?”
  老莫解釋:“聽說陸子江跟劉燕華談話的時候說話說得太難聽,什麽‘蒼蠅不盯無縫的蛋’,什麽‘醜人多作怪’都說了,劉燕華氣得回家哭了好幾場。她哥哥氣不過,就想找陸子江的麻煩。”
  “這種人還在廠裏上班啊?”
  老莫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越是這種人越是沒人敢開他,誰惹得起?不僅不敢惹他,有機會還得照顧他,一來自求多福,二來萬一遇到個什麽事,好歹還能用他抵擋一下,消消災。
  何歡聽得食不下咽,一雙筷子在飯盒裏漫無目的地撥來撥去,“師傅,你是要我提醒一下陸子江?”
  老莫冷冷哼了一聲,“陸子江?我又不認識他,管他做什麽!——我是不放心你,怕你吃虧。”
  何歡莫名其妙:“我?這事跟我還有關係?”
  老莫湊近了一點,小聲說:“我想問問你,你跟曾總沒什麽吧?”
  何歡怔住了,“啊?!”這話題跳躍得也太快了。隨即條件反射一樣搖搖頭:“沒什麽。”
  老莫的聲音壓得更低:“我聽說劉偉讓劉燕華在寫什麽投訴信揭發信之類的東西準備發到總公司和所有分公司的大領導的郵箱裏去。還聽說劉偉原來跟程利仁交情很好。程利仁當時走得那麽狼狽,一有機會肯定要反咬一口的,——不管他是針對你還是針對曾總,都不會是什麽見得人的招數,而且明眼人都看出來曾總一直在護著你,他要對付他八成也會先從你這兒入手。所以你還是小心一點好,別又被這個家夥給陷害了。”
  不知道是不是老莫說話語氣的緣故,何歡聽完這段話隻覺得頭皮發麻,心裏仿佛墜了一塊鉛,沉甸甸的。
  老莫見她一臉沉鬱之色,又說:“這些事我也都是道聽途說,不一定就是真的。不過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說給你聽聽,多少留點心也好。”
  何歡勉強笑笑:“多謝師傅關心,要是沒有師傅的提醒,我還不得一直糊裏糊塗的?被扣上黑鍋也隻想著是天黑了。”
  老莫歎口氣:“所以說,寧得罪一百個君子,莫得罪一個小人。小人難纏啊。你看看這一個程利仁,給你添了多少麻煩?”
  何歡無語。她一早也知道得罪程利仁是什麽後果,可是如果一切重新來過,她還是一樣會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委曲求全她不是做不到,隻是要看對什麽人。
  老莫臨走時拍了拍何歡的肩膀,說我也幫不到你,希望你能一切順利。我還是那句話,有機會的話換個地方工作吧,何必在這一棵樹上吊死?

  第45節
  何憂在醫院住了十天,何喜也在醫院陪了他十天。
  何憂很納悶,說二姐你不用上班嗎,怎麽天天在醫院裏陪著我?
  何喜就故意逗他,說沒辦法,為了照顧你,我被老板開除了。你看我為你犧牲多大,你準備怎麽報答我?以後給我當牛做馬吧,不行等你畢業掙大錢了給我買座房子也成。
  何憂也知道她在說笑,隻憨憨一笑:“成。隻要我買得起,你跟大姐要什麽我都願意買給你們。”
  何喜擰了擰他的臉,“行啊,這幾年書沒白讀,這張大嘴夠甜的!對我都甜成這樣,這要遇到漂亮小姑娘得甜成什麽樣?”
  何憂不以為然地說見過大姐和你,還有什麽小姑娘能算是漂亮的。
  何憂不由大笑:“哎哎哎,沒你這樣的啊,給點陽光你就燦爛了!才說你嘴甜,這就要膩死我啦?——我說大頭,你都二十多的人了,這幾年就沒遇到個讓你中意的女孩子?”
  何憂但笑不語。
  何喜白他一眼,“你笑什麽笑?我跟你說啊,要是遇到了你可別放過。錯過了,你得後悔一輩子。談情說愛這回事,還是在學校這種相對純淨一點的地方經曆才真正美好,等到了社會上,再純淨再美好的感情都會變質——你笑什麽啊,我說的都是經驗之談,一般人我還不告訴他呢。”
  何憂邊笑邊皺著眉頭求饒:“二姐,你能不這麽一本正經地講道理麽?我真不習慣呢,看你講道理我就想笑,我這一笑傷口牽著疼呢。”
  何喜這才想起這回事,心裏很有點不忍,臉上卻有點悻悻然:“好吧,不說就不說,難得我有心情哄少爺開心,少爺你還不領情,哼!”說著拿起放在旁邊小幾上的一本書翻看起來,睬也不睬何憂。
  何憂好脾氣地笑笑,自己也拿了本雜誌來看。
  過了沒多久,何喜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從手袋裏拿了一隻手機出來給何憂:“你那老掉牙的破手機可以退休了,以後你用這隻。”
  那是一隻深藍色的滑蓋手機。幾個月之前報紙雜誌電視上到處都是它的廣告,不能算是時下最時尚新潮的款式,可是比起何憂原來那隻傷痕累累的直板MOTO手機不知道新潮了多少。
  何憂接過來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喜愛之情舉溢於言表,開口卻小心翼翼地問何喜:“給我了你用什麽?”
  何喜笑著說說我用你的舊手機啊。
  何憂聽了趕緊把那隻手機放到小幾上,“那怎麽行啊?哪兒有女孩子用那麽破的手機的?你自己用吧,我那舊手機用著挺好的,沒必要換。”
  何喜靠在旁邊的床位上,似笑非笑地瞟了何憂一眼, “怎麽,嫌不好啊?還是瞧不起我?何歡送你東西你也這麽矯情麽?”
  何憂笑得很憨厚:“二姐你想哪兒去了。我確實用舊的挺好的,你才上班沒多久,還要顧家還要養孩子,手裏也不會太寬裕……”
  何喜佯裝生氣地打斷他:“說來說去你還是瞧不起我,嫌我窮是吧?”
  何憂溫和地微笑:“二姐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意思你就給我收著它!”何喜過來把那隻手機塞在他手裏,又把何憂放在床頭的舊手機拿過來看了看:“沒電了吧?”
  她麻利地打開手機後蓋把手機卡取出來放進何憂手裏那隻新手機裏,“我給你裝上,你那破手機動不動就自動關機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早該扔了!”說著把舊手機丟進一邊的垃圾箱裏。
  何憂呆呆地看著她幹脆利索地做完這一連串動作,呆呆地問她:“扔了?你不是說……”
  何喜又賞了他一記爆栗:“傻大頭,我說我跟你換你就信啊?我有我的手機,這隻是專門給你買的。——我告訴你,以後不準在別的女人麵前這麽傻,不然不是你找不到女朋友,就是你找到了,被人家捏在手心裏玩!”
  何憂哭笑不得,“二姐你什麽時候能不敲我頭啊?我都這麽大的人了!”
  何喜哼了一聲,“什麽時候?你慢慢等吧,也許等到你當爺爺的時候,也許等到我沒力氣敲你的時候。”
  何憂誇張地長歎一聲,低頭去查看手機上的未接短信。看了完了扭頭去看何喜:“二姐……”
  卻是欲言又止。
  何喜抬頭看他神色古怪,很是納悶:“幹嘛?你一個男子漢,不能爽快點啊,吞吐什麽?”
  “你跟徐劍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何喜下意識地抬了抬下巴,把臉扭到何憂看不到的一側去,有些不自然地說:“沒啊。你問這個幹嘛?”
  何憂把手機遞給她:“你看看這些短消息和未接電話。”
  何喜接過來看了看,所有的短消息都來自徐劍的手機號碼,內容不外乎兩類,一類是問何憂知不知道何喜在哪兒,一類是問何憂知不知道何喜的新手機號碼。未接來電的號碼不一,不過全部都是上海的座機號碼。
  何喜看完冷笑了一下,把手機丟還給何憂:“別理他,也別告訴他我的新號碼。”
  “你們吵架了?”
  何喜垂著眼簾沉默。
  何憂又問:“你們離婚了?”
  何喜冷冷地笑:“離婚?真離了倒好了!他要是肯同我離婚,我一定燒高香謝天謝地謝各路神仙。”
  何憂默然。他隻見過徐劍一次,那年他考上大學,徐劍與何喜一起送他去學校報到。那時他與何喜相親相愛,眼角眉梢盡是柔情蜜意,眼中隻有彼此,羨煞旁人。不過三年多時間,怎麽就到了這般地步?
  “那,大姐知道這回事嗎?”
  “知道了,她默許我離婚。隻是她也說了,這個男人不會輕易放過我。所以我現在一直躲著他。”
  何憂原本還想問問何喜發生了什麽事,可是這時卻覺得問什麽都沒有意義。連行事穩重處處求全的何歡都同意何喜離婚,可見這段婚姻的無可救藥。能夠讓一個滿心都是愛人和愛情的幸福小女人變成現在這樣一臉怨恨頻頻冷笑的樣子,個中內情必定辛酸曲折,不足為外人道,即使這外人是至親的弟弟。
  沉默了好半天,何憂又問何喜:“孩子呢?”
  何喜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隻當中間這幾年時間丟了,失憶了,隻當這世界上沒有這麽個孩子,他沒叫過我媽,我也沒有受盡委屈地養了他一年,他跟我沒關係,一點關係都沒。
  何憂輕聲說:“可是你總不能一輩子都躲著他。”
  何喜的聲音裏有著何憂從未在她身上感受過的悲傷:“我也不是躲他,我隻是不想見他。一輩子確實很長,可能我不知道以後我會認識什麽人做什麽事掙多少錢,可是有兩件事我是可以肯定的:我不會再愛上誰,也不會再跟誰結婚。”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顫得象是秋天枝頭的最後一片葉子,枯暗,瑟縮,帶著絕望的潮濕氣息。
  何憂難過地低下頭,他心裏最想問的那個問題,終於還是沒有問出來。

  第46節
  陸子江打電話給何歡的時候是晚上七點,何歡正在廚房裏做椒鹽基圍蝦。蝦子們在透明的鍋蓋底下奄奄一息地掙紮,抽油煙機開得轟轟烈烈。
  何喜敲了敲廚房間的玻璃門,拿著何歡的手機對著她揮了揮,示意她出來接電話。
  何歡接過電話就聽到陸子江用有些異樣的聲音說:“你在哪兒?”
  何歡說我在家裏。
  陸子江的聲音是少有的低沉:“我被人打了,現在在醫院。”
  何歡嚇了一跳:“啊?!!”
  何喜在一邊看她一臉緊張,小聲問她怎麽了。何歡衝她擺擺手,把手裏的炒勺給了她,示意她去廚房裏,自己則走到陽台的一角,小聲問陸子江:“怎麽回事啊?你現在怎麽樣了?”
  陸子江答得很簡潔:“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現在在醫院,剛剛打電話報了警。錢沒帶夠,隻能找你幫忙了。——也不太急,你吃了飯再過來就行。”
  何歡問清了他在哪家醫院便掛了電話,胡亂吃了點東西便帶上手袋出門。何喜何憂問她怎麽了,她隻說同事出了點事要過去看看,會晚點回來。
  到醫院看到剛剛包紮好傷口的陸子江,他傷在頭部,頭發被剪掉了偌大一片,紗布和網眼頭罩上血跡斑斑,身上一件淺灰色的T恤也有一大灘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看到何歡,陸子江咧嘴笑了笑:“我這樣子象不象勇鬥歹徒的英雄人物?”
  何歡略略放心了些,說你傷在頭部,做CT了沒有?
  陸子江嘿嘿一笑:“沒做,不是先處理傷口嘛,處理完了打消炎針,打完針去錄口供,錄完了再回來做CT。——你看不出來我沒受什麽震蕩嗎?我最震蕩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這時急診外科的醫生打外麵回來,看到何歡就問陸子江:“你妹妹來了?去交費領藥打針吧。”說著把桌上的一張處方單給了何歡。
  交完費領了藥在注射室裏找了個位置坐下來,護士給陸子江做了個皮試。在他等候皮試結果的時間裏何歡出去在醫院門口的服裝店裏買了件男式T恤回來,陸子江換下原來那件染血的T恤收在紙袋裏,抬頭一本正經地對何歡說:“這件T恤還不錯,我喜歡。就是上麵英文字母太多了,我看不大懂。”
  何歡哭笑不得,說對不起,請你多多包涵嗬。實在不喜歡明天就扔了,我不介意。又問他:“你看清打你的人是什麽樣了嗎?”
  陸子江搖搖頭:“沒有。我下了班就去吃飯,吃完了走著回家。走到橋上聽到有人叫我名字,我應了一聲,還沒看清楚來的是什麽人,有幾個人,就被他們按在地上打了。”
  “那,”何歡試探著問:“你有沒有想過會是什麽人打你的?誰會知道你肯定那個時間從哪兒過?”
  陸子江麵無表情地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這事跟最近老是打電話給我的那個女人應該沒有關係吧?我天天下了班做些什麽她都知道。——不過誰要是有心打我,在我下班時跟我幾天就知道了,我就是那個時間經過那兒。”
  “她都知道?她怎麽知道的啊?”
  陸子江臉上居然有了一絲羞澀:“我告訴她的啊,——我覺得這個人挺有趣的,這樣不見麵地聊著也蠻有意思,再說了,這些事又不是什麽機密。”
  何歡實在忍不住,脫口問他:“你不是真喜歡上她了吧?”
  陸子江嘿嘿一笑:“你說呢?”
  何歡詫異得有點結巴了:“呃……老大,我記得你原來說過你有老婆的……”
  陸子江嘻笑著說:“是啊,現在流行把女朋友叫老婆,也流行動不動換男朋友女朋友。”
  何歡愕然,一時不知道他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這時護士過來查看陸子江的手腕,看了淡淡地說:“沒反應,可以掛水了。”說著手腳麻利地給他紮了針掛上水。
  說曹操曹操到,許珂的電話就在這時候打到了何歡的手機上。何歡嚇了一跳,趕緊走到外麵過道裏去接聽。
  許珂上來就同何歡說:“你這會兒打打你那個上司的電話看有沒有反應。”
  何歡說你好歹要給我個理由吧,我打他電話幹嘛,為什麽要打。
  許珂有點吞吐地解釋:“嗯,我不是跟你要了他的號碼嗎,最近沒事就打電話騷擾他。想讓他嚐嚐被人糾纏的滋味。”
  何歡“哦”了一聲,“然後呢?”
  “最近幾天晚上都是他打給我,今天他沒打,我就很奇怪,打給他又沒人接聽。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就是覺得不對勁,覺得他肯定出什麽事了。”
  厚道如何歡,這時也忍不住開她的玩笑:“咦,騷擾變成反騷擾,想讓人煩惱的,反而自尋煩惱。你怎麽不預感一下我今天出什麽事了呢?”
  許珂卻撒起了嬌:“好何歡,好姐姐,幫我打個電話看看嘛……”
  何歡故意一本正經地同她談條件:“我幫你打電話可以,不過你得告訴我你跟他到底怎麽回事,是不是由厭生愛,喜歡上人家了?”
  許珂卻不上她的當,“你不幫我打就算了,那我讓我老舅幫我打。”
  何歡不相信,說你覺得跟我解釋比跟你老舅解釋這事更難?
  許珂卻狡黠地一笑:“誰說我要跟我老舅解釋這回事了?我隻要跟他說我在街上看到你和陸子江在一塊,他肯定得自發自動地打電話給姓陸的!”
  曾明非會不會打電話給陸子江何歡不知道,可是許珂要真這麽做,何歡就有得頭痛了。想到這裏何歡隻好徹底投降:“好吧,我告訴你他怎麽了:他手機壞了。”
  這是實話,陸子江打電話給何歡的時候就是用的醫院的公用電話,他的手機在打鬥中掉到了河裏。
  可是許珂不大相信:“真的?下午我打他電話還是好的嘛,這麽快就壞了?”
  何歡說你不信我還跟我問什麽,我有什麽必要騙你。
  許珂想想也是,嗬嗬一笑:“也是啊,你騙我幹嘛。那謝謝你啦。”
  何歡趕緊在她想掛機又沒掛之前又說了一句話:“我聽說陸子江有個談婚論嫁的女朋友。”
  許珂的反應再平靜不過:“是啊,我也知道。不過那是從前,他離開兩個月,她就別有懷抱了。所以她是他的前女友。——有的女人就是這麽脆弱,幾年的戀愛加上一個男人所有的好,也抵不上寂寞時光時另一個男人一個月的噓寒問暖。”話不多,她的立場卻很是明確。
  許珂就是這樣一個鮮明的人,她的明朗爽快時常讓何歡自慚,這一次也不例外。
  能夠無憂無慮勇往直前地去愛一個過去和將來都曖昧不明的人,其實也是一種才能。

  第47節
  錄完口供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何歡和陸子江一起又回醫院去做CT檢查。檢查結果一切正常,醫生又開了些消炎的針和藥讓陸子江繼續打吊針,打完了再回家。
  陸子江一百個不情願地在何歡的勸說下繼續躺到輸液室的床位上去打針。
  空蕩蕩的輸液室裏隻有他一個病人。輸液藥瓶很快掛上,陸子江拿了份報紙心不在焉地胡亂翻著,不時地往輸液室的門口看上兩眼。
  何歡看得納悶,說你老往門口看什麽呀,等誰來嗎?
  陸子江有點心虛地說我能等誰啊,我誰也不等,我就是想看看路過的護士有沒有長得漂亮的。
  何歡看他一眼沒說話。心想都這時候了你還想著看漂亮護士,哪兒像剛被胖揍一頓的人啊?
  她正這麽想著,卻有人把這話給說了出來:“你這哪兒像受害者啊,還是你腦子已經被人家打壞了?”
  沉沉的男中音裏雖然半是調侃的語氣,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讓人心頭不自覺地一凜。
  微微低頭的何歡不由一愣。這把聲音聽起來恁地熟悉,可是這人怎麽會在這時出現在這個地方?她循聲望去,那說話的人可不就是曾明非?!
  曾明非看著何歡一臉的愕然,臉上有了一點笑意,說陸子江這小子真是個麻煩精,何歡你今晚辛苦了。
  何歡隻得笑笑。
  半躺在床上的陸子江用沒有受傷的左眼衝她眨了幾眨,小聲說:“我純粹為你著想啊,我頭上傷成這樣子,讓你送我回家吧,我良心不安;我送你回家吧,你肯定不忍心讓一個受傷的人送你,這樣我會更加良心不安。所以剛才在派出所門口就用你手機打了個電話給曾總,讓他老人家能有機會表現一下對我們這些下屬的關心。——是吧,曾總?”
  曾明非哼了一聲,說我看你這樣能說會道,你受這點傷應該也沒什麽要緊,那你自己在這兒打針吧,我老人家這就送何歡回家。
  陸子江聽他把“老人家”三個字咬得異常清晰,知道自己剛才說錯了話,趕緊陪笑:“您就忍心這麽丟下我一個人?”
  曾明非答得很妙:“既然你都忍心讓你的下屬大晚上跟著你東跑西顛地熬夜,那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不受打擾地等漂亮姑娘經過也不算過分啊。”
  陸子江嗷嗷慘叫了兩聲,竟然不知道下麵該接點什麽,隻得用未紮針的那隻手捂著腦袋呻吟:唉,頭疼,頭疼……
  何歡悄悄別轉麵孔偷笑。想不到平時老練深沉寡言少語的曾明非耍起嘴皮子來也這般風趣,可見人不可貌相。
  曾明非這才言歸正傳:“怎麽好端端就被人打了,又是你這張沒遮擋的嘴惹的禍?”
  陸子江辯解說曾總你冤枉死我了,我這次真的什麽都沒說,好好的走在路上就被人打了,我連他們長什麽樣都沒看清楚。
  “那是他們認錯人了?”
  陸子江垂頭:“沒。他們就是衝我來的,先在後麵喊了我的名字,見我答應了才衝上來打的。”
  “那是怎麽回事?你得罪了什麽人,自己心裏就沒一點數??”
  陸子江低頭不語。
  何歡這時站起來走到一旁,仔細地看身後牆上的一張關於輸液注意事項的貼畫,並不加入他們的對話。
  一時沉默。
  隔了一會兒,陸子江說:“可能跟前幾天辭職的一個員工有關。”
  “你開除的?”
  “不是開除,是她自動辭職——就是那個上了新聞節目的采購員,前些天您專門打電話問我是怎麽回事的那個。——我那天找她談話,說了她幾句,暫時調她到成品倉當保管員,她可能一時想不開,第二天就辭職了。”
  “哦,那個姓劉的女孩子。你確定是她嗎?”
  陸子江搖搖頭:“不確定,不過要說我得罪了誰,可能也就她了”,說到這裏他有點尷尬地說:“呃,我有時候氣頭上說話……可能會有點過分。”
  曾明非聽了若有所思,沒再問什麽。
  這時一個護士過來查看陸子江輸液的情況,曾明非問她:“他還有幾瓶藥?還要掛多久?”
  護士說還有兩瓶,這瓶剛掛了1/3,至少還要兩個小時。
  陸子江聽了就對曾明非說:“要不您送何歡回家吧?我也沒什麽事了,就躺這兒等著掛完就是。她為我這事也忙了大半個晚上,肯定也累了。”
  曾明非說也好,我先送她回家,再過來送你回家。
  陸子江讓曾明非過來原本就是有意給他創造這個機會,順便表明一下他自己對何歡沒有任何想法,這時見曾明非這麽說,趕緊推辭:“我一個大男人晚一點怕什麽,您不用管我的,送了何歡您也該回家休息了。”
  曾明非把手一揮,“就這麽說了,一會兒我回來送你回家。”又轉向何歡:“走吧,我送你回家。”
  何歡跟在曾明非身後走了出去。
  在醫院門口的馬路上,從停車場駛出來的曾明非把車停在她身邊,並替她推開了另一側的車門。
  何歡默默地坐到他旁邊。
  自那晚在醫院那個擁抱之後,何歡與曾明非還是第一次單獨相處。這中間在工作場合見過一次,曾明非打過一個電話詢問何憂的傷勢,兩人都是若無其事的樣子。仿佛根本沒有那個擁抱,又仿佛從很久很久之前他們就是這樣了,隻字不提,卻又別有一番默契。
  曾明非笑著問她:“你現在回家還是去吃點東西再回去?”
  何歡猶豫了一下,她的肚子卻在這時不爭氣地咕咕作響,雖然聲音很小,還是讓她有些難為情,隻覺得麵頰發燙。
  曾明非不知道是聽到了什麽響聲,還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見她不說話,自己做了主張:“去珍珠路吃點東西吧,聽說那邊的夜排擋不錯,我還沒去過呢。今天就沾你的光了。”
  他們花了近一個小時吃完了夜宵,邊吃邊聊些無關緊要的事,很是輕鬆愜意。然後曾明非送何歡回家,在小區門口的一棵大樹下停了車。何歡沒有立刻下車,側過臉去看曾明非。
  曾明非也正好向她看過來。他的眼睛微微帶著點笑意,把右手伸過來握起何歡的左手,低頭在她手上輕輕吻了一下。
  何歡一怔,隻覺得麵孔發燙,被他握住的那隻手也發燙,被他吻過的手背部位則癢癢的,仿佛被誰用最輕柔的羽毛輕輕拂過一樣。她知道這時應該把手自曾明非的手中抽出來,然後打開車門,離開。可是奇怪的是她心裏卻又有什麽東西像白紙上的墨點一樣一點點洇潤擴散開來:軟軟的,有一種甜絲絲的芬芳。這種久違的柔軟芬芳的味道,讓她不僅沒能抽身離開,反而再自然不過地用抽出來的那隻左手環上了曾明非的脖子。
  這樣的耳鬢廝磨讓曾明非沒有時間去遲疑或是驚訝,他也再自然不過地攬住何歡的肩膀,略微有些笨拙地吻上她的唇。
  曾明非的舌尖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對何歡而言,這味道很是新鮮。他們吻了很久,直到覺得快要窒息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何歡靠在椅背上側頭看著曾明非,曾明非也以同樣的姿勢看著她。後者的呼吸有一點點急促,他自嘲地說:“接吻真是件體力活,老人不宜。”
  何歡啞然失笑,笑完才覺得有些窘,說我最近怎麽老是發揮失常,做些沒譜的事。
  曾明非忽然俏皮起來,說我很期待你下次失常,你什麽時候能沒譜得嫁給我?
  何歡沉默了幾秒,說我走了。說話間便真的推門下車走了。
  曾明非坐在那兒看著她漸行漸遠,輕輕歎了口氣。

  第48節
  自從那晚在醫院裏跟何歡分手之後,徐海浪一直沒再跟她聯係。當時他的確是有些生何歡的氣,氣她對他滿不在乎的態度,還有提到曾明非時她的緘默和維護。後來回家想了又想,氣是消了,可是想法也漸漸有了改變。
  回頭看看他這十年的感情道路,最先出現的是何歡,然後也有過一兩段插曲,再然後就又是何歡。何歡這個女人在他的生活中絕對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可是他和她的近距離接觸,卻也不過是這半年以來的事情。之前隔著一定的距離看她想她,覺得一切都很美,美得不由他不心動,不由他不魂牽夢縈。可是這半年的接觸下來,他覺得何歡像是一口井,美則美矣,卻無波無瀾。不管他對她說什麽或做什麽,至多讓她有一點點波紋蕩出來,隨後便是長久的靜寂,令人失望的靜寂。
  他也知道感情這回事付出不是為了回報,但是失望總是難免。一次次的失望累積下來,徐海浪隱隱可以看到自己這段感情的終點,那絕對不是他一直以來想要走到的那個終點。
  也許,應該學著放棄?
  他也不是很確定。
  第二天徐海浪就出差去北京參加一個培訓。十幾天的培訓課程排的很緊湊,通常隻有到了晚飯後才有時間出去玩一會兒。這十天裏徐海浪不止一次拿起電話想打電話給何歡,卻始終也沒有打出去。他有些負氣地想:為什麽總是我打給她呢?這十來天她就一點都沒想起過我?如果沒有的話,不如就這樣結束的好。他甚至有些賭氣地決定:如果這幾天不再打電話給我,我就徹底死了這份心。
  想是這麽想,隔了兩天出去給大姨買禮物的時候,還是仔細地選了一條手鏈準備送給何歡。
  十幾天的培訓結束,何歡真的一個電話一條消息都沒來過,徐海浪悵悵地打道回府,心想就這麽死心吧,也該結束了。這樣一想,他心裏倒也平靜了許多。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故意戲弄他,他這邊才帶點悲壯地認了命,那邊何歡的電話就來了,說有些日子沒看到他了,問他在忙什麽。對徐海浪來說這個電話是意外之喜,可是因為何歡太過尋常的語氣態度,他的欣喜中帶著濃濃的心酸。跟何歡解釋了最近出差的事,又忍不住帶點戲謔地問她:“怎麽,幾天沒見想我了?”
  何歡答得雲淡風清:“一直想謝謝你呢,那天替何憂輸了那麽多血,後來也一直忙得沒空給你打電話。”
  徐海浪剛剛回暖的心因為這句話裏明顯的疏離成分再一次跌回冰點。他“哦”了一聲,說不用這麽客氣了,就算是陌生人我也會這麽做,何況我們是朋友,他又是你弟弟。
  話是這麽說,心裏卻又開始猶豫,不知道剛才自己做的那個決定要不要算數,對何歡這個人,自己到底是繼續無望地追下去,還是到此為止。
  何歡並沒察覺他的猶豫,說你什麽時候有空來我家吃飯吧,何憂一直想見見你呢。
  徐海浪說好的,那改天再聯係吧,今天實在累了,回家洗了睡。
  徐海浪回家洗了澡卻沒能如願以償地睡上覺,他的大姨謝又青在樓梯口等著他,神色是少有的凝重:“我有事要跟你談。”
  徐海浪隻得乖乖跟著她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去,心裏雖然十二分詫異,臉上卻仍舊笑嘻嘻的:“大姨,你別這麽一臉莊重的,我有點不習慣。什麽事啊,天塌了?我跟姨父都比你高呢,肯定幫你頂著,別怕別怕。”
  謝又青不為所動,依舊一臉凝重地說:“海子,你媽回來了。”
  徐海浪一愣:“我媽?”
  誰都不是打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徐海浪一直知道自己有個媽媽,卻也一直對她沒有什麽印象。他心目中的媽媽不過是個符號,代表那個十月懷胎生下他的和他有血緣關係的女人,僅此而已。他對她的了解,不過是大姨偶爾提及的片言隻語所拚湊出來的一個形象:高挑,貌美,不負責任。先與徐海浪爸爸結婚,生下徐海浪沒多久就離了婚,然後跟一個有點黑道背景的姓孟的男人同居,生了一個孩子之後,孟姓男人犯了罪被判無期入獄,她和那個孩子齊齊失蹤,不知下落。
  謝又青點點頭:“是的,你媽。她打聽到我們搬到了K市,通過你姨父的單位找到我了們家。”
  徐海浪默不做聲。
  謝又青感傷地說:“這麽多年沒見,原來每次想起她都還是從前二十多歲時的模樣,現在見了才知道歲月無情啊,她也老了。”見徐海浪一直沒吱聲,便推了他一下:“沒睡著吧?平時你的話多得一籮筐一籮筐的,今天這是怎麽了?”
  徐海浪轉過頭一臉無辜地看著她,“大姨,你想讓我說什麽呢?”
  “你媽回來了,你就沒一點反應?”
  徐海浪無奈地說:“那我大哭一通?還是大笑一通?大姨,這麽多年你才是我實際意義上的媽,疼我,照顧我,供我讀書。對於她,我沒什麽感覺。我二十六了,不是六歲,對我來說,她回不回來都一樣,我的生活裏有她不多,沒她不少——我要說的就這些。”
  “可是,她想見見你。”
  徐海浪一口拒絕了:“不見,有什麽好見的?二十多年前跟扔小貓小狗一樣把我丟下,現在又想起來還有這麽個兒子了?當我已經死了不行嗎?!反正我是已經當她死了。”
  謝又青不知道哪兒來的火氣,對著徐海浪厲聲說:“你胡說些什麽!”
  屋子裏突然就靜了下來。
  有隱隱約約的抽泣聲自旁邊一個房間虛掩的門縫裏傳出來,徐海浪一下子站了起來,一臉不可置信地問:“大姨,誰在那兒哭?”
  謝又青看了他一眼,扭頭對著那個房間說:“小雙,出來吧。”
  房門打開,一個頭發燙成栗色大波浪的中年女人走出來站在門口,淚眼婆娑地看著徐海浪:“小海。”
  徐海浪愣愣地看著這個風姿綽約的陌生女人,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看謝又青,欲言又止。
  謝又青說:“這是你媽,海子,快叫媽呀!”
  徐海浪沉默了一會兒,麵無表情地說大姨我困了,我睡覺去了。說著站起來就上了樓,任謝又青在後麵怎麽叫他他都沒再回頭。

  第49節
  轉做銷售之後,何喜一下子忙了起來。先是由吳劍鋒帶著她把K市和周邊幾個城市裏的分銷和代理商都走了一遍,把她介紹給各家認識;然後一些終端客戶把單子報備到她這兒來,她便在吳劍鋒的指點下嚐試著跟客戶溝通,配合售前工程師一起做方案和預算,還要負責各個代理商之間的協調工作。
  幾個星期下來,何喜瘦了一點,原本是麥子色的皮膚也因為經常日曬的緣故變黑了許多。吳劍鋒見了,說你也不用這麽拚吧,慢慢來不行嗎?你這樣子也不怕我看了心疼?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在公司給何喜租的那間一室一廳的小公寓裏,何喜趴在沙發扶手上修指甲,吳劍鋒才把洗好的葡萄拿一隻玻璃碗裝了端過來。
  何喜修好最後一隻指甲轉過身來,正好趕上吳劍鋒往她嘴裏喂一顆剝了皮的葡萄,她張口把那顆葡萄吃了下去,斜斜地睨了他一眼:“看不出來你挺勤快的嘛。在家也這麽勤快?”
  吳劍鋒笑了笑,反問她:“那你呢,你在家也這麽懶?”
  何喜臉色一沉:“什麽家?我沒家。”說著起身去洗手。
  吳劍鋒也不介意,又問起了別的事:“你弟弟現在怎麽樣,什麽時候回學校?”
  水龍頭開得嘩啦啦響,何喜答了句什麽,吳劍鋒沒有聽清楚。待何喜回來坐到他身邊,他又問她剛才說了句什麽話。
  何喜拿手在他額頭鬢角撫了一下,皺著眉說:“你有沒有覺得你現在變得很婆媽啊?一點都不像在外麵混女人的男人。”
  吳劍鋒哭笑不得,說那你覺得在外麵混女人的男人得是什麽樣子的?
  何喜居然仔細的想了一下才說:“我也不知道得是什麽樣子,反正不會跟你這麽婆媽,什麽事都要管。你這樣子不像是養情人的主兒,倒像是個二十四孝的丈夫。——哎,你是不是在家裏當模範老公還沒當夠呀?”
  吳劍鋒一下把何喜按倒在沙發上,俯身湊近了她的麵孔說:“你呢,是不是個被虐狂?難得有個男人對你好一點,你左看右看就是覺得不正常?”
  何喜盯了他幾秒,冷不丁張口照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吳劍鋒被她咬得“啊”了一聲,起身一把把她抱起來,笑著說:“我讓你咬我!看我怎麽收拾你!”邊說邊往臥室裏走。
  何喜懸空的手腳胡亂掙紮了幾下也就作罷。
  雲歇雨住之後兩人靠在床頭閑聊。
  吳劍鋒說:“你這幾天就別去公司報到了,需要出差你就直接從這邊走,不需要出差你就在屋裏呆著查查資料打打電話什麽的——我那台舊筆記本用不著,明天給你拿過來用吧。”
  何喜貓在他懷裏懶懶地嘟囔:“為什麽不去啊,你老婆要來查你的崗麽?”
  吳劍鋒拿手指在她背上漫不經心地畫圈圈,“想哪兒去了,我是為你著想。你不是不想見你老公嗎?我昨天好象又看到他在公司附近轉悠。上回他過來打聽正好遇到我,幾句話就把他打發了。誰知道他還認準這地方了!這樣下去遲早……”
  何喜的身體倏地一下變得僵硬起來,她有點神經質地拿手捂住耳朵:“別跟我說這個人!我不想聽,不想知道!”
  吳劍鋒的手停在她的腰際,輕輕在那兒捏了一把,說真看不出來你這人是屬駝鳥的。
  何喜把臉埋在他的胸口,默不作聲。
  “我不知道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麽事讓你這麽恨他怕他,可是你這麽躲著他有什麽意義呢?沒法過了就離婚,早離早安生。”
  同樣的話何歡說過,何憂也說過。何喜的反應總是漠然地說同樣的話。這時或許是情境不同,或許是身邊的人不同,何喜的回答也略有不同:“我做夢都想跟他離婚。隻是我知道他肯定不會這麽輕易放過我,我不想他天天糾纏,所以隻有躲起來,躲得一時是一時,能躲多遠是多遠。”
  吳劍鋒聽了沉吟片刻,問她:“有沒有想過主動去找他解決這件事?”
  何喜反問他:“怎麽解決?繼續跟他過下去?還是承諾再找個同樣的傻女人給他當老婆?”
  “拿錢解決呢?”
  何喜仰臉看著他,十分詫異:“拿錢?你不會以為我有這份閑錢吧?就算我有,憑什麽是我拿錢出來解決呢?明明我才是受害者,明明我才應該被補償!”
  吳劍峰說你說這些都沒錯,可是又有什麽用?你也說了,他不可能放過你。你為什麽一定要離這個婚?肯定是你覺得自己選錯了人。既然承認自己錯了,那為自己當初犯的這個錯付錢買單也沒什麽不應該吧?
  何喜苦笑了一下,心想其實有的錯無從結算。自顧自地起身下地,由裏及外一件一件地穿衣服。
  吳劍峰拿過床頭的煙盒和火機點了一支煙,看著何喜說:“反正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子不好。你以為你是躲開了,逃遠了,其實還是被那個人那段過往鎖得牢牢的,綁得死死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想通了,要花多少錢你找我拿。”
  何喜正在低著頭拉裙子拉鏈。聽到最後一句話,她手上的動作微微一滯。拉好拉鏈,她抬起頭盯了吳劍鋒一會兒,漫不經心地問他:“你對每個情人都這麽慷慨嗎?”
  吳劍峰一愣,繼而嘿嘿一笑:“‘每個’是哪個?我就你一個,沒別的。”
  何喜麵無表情地轉身去鏡子前麵梳頭發,邊梳邊恐嚇吳劍峰:“可別對我這麽好,當心我真看上你了,逼你離婚。”
  吳劍峰並不相信,十分了然地說:“你?算了吧。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就算你哪天想通了想嫁人,肯定也不會嫁我。”
  “你就這麽確定?”何喜在鏡子裏斜睨了他一眼。
  吳劍峰衝著她的背影笑了笑,轉而又說起了別的事:“我有個朋友專門開了間公司管人家的閑事,像這種離婚調解協商之類的案子,他每個月都得接上好幾個。——離婚的事,如果你不想見他,完全可以委托別人去找他談這回事。”
  何喜扭頭看著吳劍峰,說你今天是怎麽了?苦口婆心地非勸我離婚不可,我離婚了對你有什麽好處?別告訴我你對我是真愛啊,我這人幽默感泛濫,沒準會活活笑死了去。
  吳劍峰沉默了幾秒,“你想聽實話?”
  何喜嗤地一笑,沒說話。心裏卻想,說得出口的實話,通常都未必是真實話。
  吳劍峰吐了一串煙圈出來:“最近總部在考慮升我職,我這時候不能出一點差錯。”
  話很簡潔,不過何喜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轉回身繼續一絲不苟地梳理著頭發,過了很久才說:“我知道了。這事過兩天再說吧。”

  第50節
  陸子江隻休了一天就若無其事地去了公司,帶著頂長舌帽,正好把頭上的紗布遮個正著,不露痕跡。到公司就把何歡叫到他辦公室裏:“采購文件都在你那兒吧?我想看看。”
  何歡說是,問他:“您要文本原件還是電子版文件?”
  陸子江把眼鏡取下來擦了擦鏡片又重新戴上:“電子版看著累眼睛,給我原件我自己翻吧。”
  何歡拿了文件袋過來給他,他掃了一眼又問:“就這點?有沒有更早些時候的?”
  何歡解釋:“超過一年的文件都已經歸檔封存,超過兩年的文件原件都刻成光盤銷毀了。”
  “那就給我這一年的原件。”
  何歡又拿了幾隻文件袋過來:“就這些了,全在這裏。”
  陸子江接過來隨手打開看了看,忽然又問了何歡一個問題:“采購合同一直都是要主管簽字審批了才算是確認?”
  何歡一怔:“不全是。”
  “不全是??”
  “是這樣的:采購合同原來一直是由物控經理簽字審批,隻是前段時間經理職位暫時空置才由主管代為審批。您接任之後我跟您提過這回事,當時您說您還不熟悉情況,還是由我把關,所以一直到現在都是我在審批。”
  陸子江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說這樣啊。我也沒別的意思,就隨便問問。你去忙你的事吧。
  何歡躊躇了一下,說是不是最近采購流程有什麽問題?還是出了什麽事?
  陸子江擺擺手,“你別多想,我就是隨便問問,你知道我這個人想起來一出是一出,沒事的。”
  何歡滿腹疑惑地出來做自己的事。
  忙了一陣子,看看時間快到午飯時間,倒了一大杯水準備喝完了就去吃飯,卻接到門衛老王打來的電話:“有你的快件,過來簽收。”
  何歡要到了門口見到了所謂的“快件”才明白老王剛才在電話裏為何笑得神秘兮兮--那是一束嬌豔欲滴的玫瑰:鮮豔的紅色花瓣襯著星星點點的滿天星,煞是好看。
  老王和另一名門衛在旁邊湊熱鬧數數:“一,二,三……十一。十一朵是有什麽含義的吧?”
  “一生一世還是一心一意?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何歡拿了支筆在花店的送貨單上簽字,簽完了那位小弟一邊把花遞給何歡,一邊又從包裏拿了一隻粉紅色信封出來:“喏,送花的人給你的留言。”
  何歡接過花和信封,轉身離開的時候,一旁的老王笑著搭訕:“這花真漂亮,也就何歡你這樣的美女能襯得起這麽漂亮的花了。”
  何歡靦腆地笑了笑,沒說話。
  那隻粉紅色的信封裏裝了一張有著藕色花朵水印的卡片,白色卡片上寥寥兩行黑字:
  歡:想你的時候低頭微笑。
  落款是四四方方的一隻小印。乍一看去像是放在別致小幾上長了幼苗出來的一隻花盆,細看了才發現那是“曾”字玩出來的花樣。
  沒想到曾明非會有花間留字的閑情,還用著這樣有趣的一顆印章。何歡低著頭往回走,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笑意隱約。
  回去被部門裏的人看到這束花,一群人圍上來嘰嘰嘰喳喳地品評一番,有人要何歡坦白男友是何許人也,還有人起哄要她中午請大家去外麵吃一頓。正熱鬧著,陸子江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吵什麽呢?”
  物控部的這些人原本都對他敬而遠之,這時見他臉色不佳,全都一哄而散去了餐廳。隻留下何歡一個人有點不好意思地對著他笑。
  陸子江這時也看到何歡桌上的那一束花,“咦,這麽一大把,誰送的?”
  何歡笑著顧左右而言他:“到飯點了,我今天去二號餐廳,要幫你帶嗎?”
  陸子江說不用了,今天我自己過去吃,一塊過去吧。
  何歡帶了飯卡手機跟他一塊出去,才一出門她的手機就響了,低頭看了看,居然是曾明非。
  陸子江扭頭看了她一眼,說你不接電話看著我幹嘛?有事麽?有事我幫你帶一份回來好了。說著自顧自地走了。
  何歡這才按了接聽鍵。
  曾明非在電話那端問她:“收到花了?”
  很尋常的一句話,不知怎的,卻令得何歡滿心歡喜。她輕聲說:“很漂亮。”
  曾明非長籲了一口氣:“你喜歡就好,我看見你拿著花在辦公樓前麵停了一下,還以為你要把它丟垃圾箱裏呢。”
  他語氣裏的忐忑讓何歡心裏軟軟地疼了疼,不由笑著同他開了個玩笑:“為什麽會這麽想呢,難道以前你送出去的花都被當場丟垃圾箱了?”
  曾明非嗬嗬一笑:“你這是在委婉地調查我以前送了多少花給別人麽?”
  何歡笑而不答。
  電話裏靜了片刻,曾明非忽然說:“想你了。”
  低低的男中音,略略帶一點沙啞,自電話裏傳出來平添了幾分磁性。又是說的這樣三個字,聽在何歡耳中,說不出的纏綿動聽。她隻覺得心頭酸酸脹脹,悵悵地想:所謂的蕩氣回腸,就是這樣子吧?
  曾明非自嘲地說:“都說老男人戀起愛來像老房子著了火,原來我隻覺得這話誇張,現在我信了。——你呢,這兩天有沒有想過我?”
  雖然不是麵對麵地說話,何歡還是有點窘了,“咳,呃……哎呀,我們同事吃完飯回來了,我得掛電話了,改天再聊。”
  說著便掛了機。
  走過來的小李看到何歡握著隻手機站在格子間旁邊,煞是詫異:“剛吞了辣椒油嗎?怎麽連耳朵都燒成紅的了?!”
  何歡瞪他一眼,一言不發地回到座位上去。悄悄拿小鏡子照了照麵孔,可不是麵紅耳赤的嘛。她拋開小鏡子,趴在桌子上把麵孔埋在臂彎裏發了一會兒呆。
  曾明非的聲音仿佛還在她耳邊:“這兩天有沒有想我?”
  當然有。
  雖然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可是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總會想起他寬寬的肩膀,暖暖的懷抱,含笑的眼睛,還有笑起來嘴角那一抹孩子氣。
  從來沒有哪個人讓她覺得是如此的可靠,可信與可愛。而這種感覺到來得又是如此的突然和沒有來由,突然得讓她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就這樣開始了?
  可是心頭若隱若現的隻有戀愛時才有的甜蜜與酸楚混合的滋味又不像是錯覺。
  那麽,是真的了?她死過一次的心又活了過來,有了生命有了感動有了牽掛?
  手機收到一條新的短消息,還是曾明非:“下班後我去你家接你吃晚飯?”
  何歡看了又看,終於還是回複了一個字:“好。”

  第51節
  陸子江原本沒打算那麽快便回來上班。
  那晚曾明非說讓他休息三五天再回去上班,他自己也樂得躲幾天清閑避避風頭。沒成想計劃不如變化快,休息那天老同學蘇茵打來的一個電話讓他再也不能定定心心地在家休息。
  蘇茵在電話裏開門見山地問他:“跟我說說你們公司的采購流程。”
  陸子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們人事部連這個也管?”
  蘇茵沒好氣地說:“嫌我管得多?你哪兒來這麽多廢話?!你告訴我,采購訂單的審批是你在做嗎?”
  陸子江說不是。
  蘇茵詫異:“除了你還有誰夠資格審批?”
  陸子江簡單解釋了一下:“部門主管何歡。我來之前由她代理經理,來了之後我覺得她做的挺好,有些事就放手交給她做了。——怎麽了?聽你這意思我們這邊采購有問題?”
  蘇茵說我也是道聽途說的,說有人發匿名郵件舉報你們物控部,可能是采購環節出了什麽漏子,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人家針對的是你還是別的什麽人。打電話給你就是給你提個醒,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陸子江的心忽地一下就沉了下去。
  采購這一塊能出什麽問題?要麽以次充好,要麽是采購價格有貓膩。如果是質量問題,那生產部和工藝部的人肯定一早察覺,不可能一直沒有任何相關的投訴。那麽,就是采購價格的問題了?
  蘇茵又問:“何歡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陸子江想了一下,說:“是個怎麽看都不像是貪小便宜收受回扣的人。”
  “是個美女?”
  陸子江一怔,然後實話實說:“挺漂亮的。但是性格很好,不是那種有三分姿色就以為全天下男人都會飛撲上來追求她的所謂‘美女’。而且,工作非常認真負責。”
  “我說,你不會看上人家了吧?戀愛中的男人都是盲目的,看什麽都容易走眼。”
  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明明她自己已經羅敷有夫,每每與曾經有過一星半點情愫的陸子江說起話來,總不免帶著點真假莫辨的醋意。
  陸子江不以為然:“我一向對美女都是純欣賞,沒有什麽想法。再說了——”話到一半,硬生生把後半句“曾明非在一邊看著呢”給換成了“我現在也沒這份心思。”
  話是這麽說,心裏卻還是生了疑雲,接下來的半天都心神不定。一會兒想那個寫匿名信的人到底是誰,一會兒想自己調來K市是不是曾明非專門拿來替何歡背黑鍋的,一會兒又想這次這個漏子到底是什麽樣的,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想來想去終究沒有什麽定論,最後還是決定第二天去公司查看一下采購曆史記錄再說。
  第二天他用幾乎一整天的時間仔細查看了過去一年裏的采購記錄,看完之後覺得並沒有什麽問題,很是迷惑。
  下班前何歡到他辦公室裏取文件的時候,陸子江叫住了她。
  他盡可能漫不經心地問她:“你說,如果有人要拿這些采購合同做文章,會是從哪兒入手?”
  何歡瞠目以對。
  陸子江說我隻假設一下,說完了自己也覺得可信度不高,便又畫蛇添足地補充說:“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了,所以找你問問。”
  何歡沉默片刻,仍是搖頭:“我想不出來哪兒會有問題。要說產品質量,供應商還是原來的那些,隻有兩個產品是根據工藝部的要求更換了供應商,更換之後根本沒有出現過投訴。至於價格,這半年的采購合同都由我審批,基本上每一單我都會參考曆史采購價格,或者參考其它供應商同類產品的價格,沒理由會出什麽問題呀。”
  何歡說這些話的時候,陸子江的視線一直在她臉上打轉。可是再怎麽看他都覺得她不像在說謊。
  也許,蘇茵聽來的那些全都是空穴來風?
  這樣想著,陸子江的神色也鬆弛了下來。他甚至帶著點笑意地說:“我不過隨便問問,你也別想那麽多。沒事了,這些采購文件你還放回原處吧。”
  何歡把文件拿到外麵整理好了重新收進文件櫃裏,看看時間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半個小時,想想晚上還跟曾明非有約,趕緊收拾了一下離開辦公室。
  自從搬家之後何歡的自行車就閑置了,因為住處離公司太遠,她天天坐公交車上下班。
  今天公司門口的公交車站似乎出了什麽事故,圍了許多人在那兒。何歡向來不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這次也不例外。她順著人行道一路往前走,準備往前麵走兩站等另一班車。
  快到第二個站台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叫她的名字:何歡!
  是個陌生的男人聲音。
  何歡停下來扭頭去看。那是個膚色黝黑身材魁梧的男人,有著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額際略顯油膩的黑發斜斜地垂下來,遮住了半邊眼睛,顯得有些頹廢。
  何歡警惕地看著他:“你是誰?”
  那個男人走近了一步,有點勉強地擠出個笑臉:“是我,你不認識我了?”
  他笑的時候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仿佛哪個牙膏廣告裏的男主角,滿口白牙在夕陽的餘光裏熠熠生輝。何歡悚然一驚,她突然想起來這人是誰了,“徐劍!”
  那個男人的笑容仍掛在臉上:“是啊,你記性可真好,就見過我一次也能一下子認出來。”
  何歡不動聲色地悄悄往後退了一步,不無諷刺地說:“你也不錯,居然能找到這裏來。”
  徐劍的神色轉為無奈,“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我知道你從來就沒喜歡過我,一直不讚同何喜跟我在一塊。可是現在我跟她婚也結了,孩子也生了,她這麽不聲不響地離家出走算怎麽說呢?”
  何歡淡淡地說:“何喜早就過了十八歲,是成年人了。她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徐劍一臉尷尬,陪著笑說:“姐姐你還記著我的仇啊,我那時候年輕不懂事,說話不過心,你別往心裏去。”當年何歡明確反對何喜跟他奉子成婚,他當著何喜的麵諷刺何歡:“何喜早就過了十八歲,是成年人了。別說是姐姐,當父母的還管不了呢。”
  何歡仍是一臉的淡然:“徐劍,我不是記仇,這事我真的幫不上你。何喜是我妹妹不假,不過這妹妹有跟沒有一樣,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跟她幾年也不見一麵,她又那麽爭強好勝,怎麽可能跟你鬧翻了跑來找我?”
  她的話說得心平氣和,聽在徐劍耳中卻棱角分明,他原本是自尊心極強的人,為了早點找到何喜才不得不低聲下氣地過來找何歡。見何歡始終不肯幫忙,不由惱羞成怒:“少拿這些話來應付我!你不願意說她在哪兒就算了,我已經辭了上海的工作,別的我沒有,時間和耐心多的是!我就不信她這一輩子都不跟你聯係?就算不跟你聯係,總會跟何憂聯係吧?”
  何歡聽了這話氣得火冒三丈:“你這是在威脅我?”
  徐劍故做謙卑:“我哪兒敢啊,我隻是把我的苦衷說給你知道。”
  何歡惱怒之至,轉身就走,不想再理睬這人。
  不想徐劍居然上來拉她的左胳膊:“還沒說完呢,你往哪兒走?!”
  何歡掙了一下沒掙脫,掛在右肩上的挎包滑了下來,她趁勢用右手拎著手袋便往徐劍的臉上掄了過去。
  徐劍被她一下打中麵頰,隻得放開了她的胳膊。這時徐海浪忽然出現,一把把徐劍推開了去。
  猝不及防的徐劍被推了個趔趄,踉蹌了兩三步才算站穩。
  徐海浪問何歡:“這人是誰?要不要打電話報警?”
  又驚又怒的何歡看了徐劍一眼,他正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徐海浪。她想了一下,說算了,報了警也不能把他怎麽著,我們走吧。
  徐海浪又看了徐劍一眼,嘲諷地說:“兄弟,這麽大塊頭欺負一個女人不嫌丟人啊?”
  徐劍卻問了他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是不是叫徐海浪?”

  第52節
  徐海浪一愣,扭頭去看何歡:“這人是誰,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何歡隻想早點脫身,說我們走吧,一會兒我再跟你說這回事。
  徐海浪也就不再多問,陪著何歡一起回到他停在路邊的車上去。在駕駛座上坐定之後他看了一眼何歡,“我晚上有個飯局,先送你回家吧?”
  何歡有點不好意思,說那就麻煩你了,不耽誤你事吧?
  徐海浪滿不在乎地說,沒事,這種飯局晚去一會兒至多被他們多罰兩杯酒喝,再說我先送你回去也不見得就會晚到。說著瞟了一眼後視鏡裏的徐劍,問何歡:“那個人看著怪怪的,他想幹嘛?”
  何歡歎了口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徐海浪簡單說了一下,“就是這樣子,他不願意放過她,追了過來,想通過我知道她在哪兒。”
  徐海浪好一會兒沒說話,開口了卻是有點小心翼翼的模樣:“我說句話你可能不大愛聽。”
  何歡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護短了?
  徐海浪搖搖頭:“那倒不是。雖然你沒說具體原因,可是我想何喜這麽躲著他肯定有她的理由。這種事,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會告訴他何喜的下落,何況你是她姐姐?——我是覺得你活得太沒自我了。”
  何歡笑得有點勉強:“我就是這麽溫吞,沒什麽大喜大悲,好也好壞也好,既然不能改變,隻能默默接受。這叫秉性難移。”
  徐海浪說你別忘了我認識你已經有十年,十年前你就是這樣子嗎?根本不是。
  何歡問他:那時候我是什麽樣子的?
  徐海浪默不作聲。
  何歡將頭仰靠在椅座上,輕輕歎了口氣:“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也足夠改變一個人了——你能說你自己這十年裏一點變化都沒嗎?”
  徐海浪仍然沉默。早些時候如果她這麽說,他肯定會理直氣壯地說我沒變,我對你的心一點都沒變。可是現在,他沒有底氣說出這句話了。
  何歡又問他:“你是不是也想勸我以後多花點時間心思在自己的事情上,少管何喜和何憂的事?”
  徐海浪扭頭看了她一眼,又轉回頭去:“還有誰也這麽說?”
  “許可。”
  “嗬,她。”徐海浪笑了一下:“連她都這麽勸你,可見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件事你自己怎麽想呢?”
  何歡做了一個深呼吸:“能怎麽想?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現在何喜已經自食其力,何憂也快要畢業。以後隻怕我想管也管不了。——你終於想通了?”
  徐海浪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愕然:“想通什麽?”
  何歡微笑:“想通我不是你的那杯茶啊。”她也不傻,最近一段時間徐海浪忽然冷了下來,又毫不避嫌地跟她談起她的家事,不是有所決定又是什麽?不然以他的性格,若還想著跟她修成正果,肯定怕她誤會他不能善待她弟妹,不敢輕易談及這個話題。
  徐海浪被她說中心事,微微有點慌亂,一時不知道該承認她說的對,還是該矢口否認這回事。就這麽一猶豫的功夫,車已經開到了春華新村門口。
  曾明非老遠就看到徐海浪那輛蘋果綠的QQ,也看到坐在他身邊的何歡。他坐在車裏沒有動,看著何歡推開車門下車站在那兒跟徐海浪又說了幾句話,然後徐海浪離開,何歡走了過來。
  曾明非探過身子把右側車門推開,何歡笑著問他:“等很久了吧?今天有點事耽誤了一會兒。”
  曾明非說我也剛剛才來,車還沒停穩。我在彼岸訂了位子,現在過去吧。
  彼岸是臨河的一家西餐館,坐在三樓的窗口,可以看到張燈結彩的畫舫自護城河裏蜿蜒而過,與天上的點點星光交相輝映,煞是好看。他們兩個邊吃邊聊,初時不過是說些菜式和其它的閑話,後來漸漸就說到了陸子江身上,曾明非聽說他休了一天就上班,很是驚訝:“這家夥!我以為他至少要休個三五天的,這麽快就上班了?真看不出來他這麽敬業。”
  何歡笑笑沒吱聲,過了一會兒她說:“他今天一直在查最近一年的采購合同文件,還問我一個奇怪的問題。”
  曾明非一怔,“什麽問題?”
  “他問我:‘如果有人要拿這些采購合同做文章,會是從哪兒入手?’”
  “他怎麽會……”曾明非脫口而出說了這麽半句話,接下來卻問何歡:“你怎麽回答他的?”
  何歡搖搖頭:“我不知道要怎麽回答。我想來想去都想不出來采購這一塊會有什麽紕漏。”
  “照理說,這一塊一般隻會在兩件事上出問題:一是產品質量,二是產品價格:產品質量能出什麽問題?要麽以次充好,要麽規格不符合生產要求。這兩個問題都不存在,那就是產品價格有問題。這也分為兩種情況,一是產品采購價格過高,讓公司產生過多不必要的支出;二是產品采購價格正常,但是采購人員收了供應商的好處。”曾明非看著何歡的眼睛說:“你覺得你這幾點都沒問題嗎?”
  何歡一時無語。前麵三點她可以確保沒問題,可是最後一點她卻不能確定,畢竟直接負責采購的是采購員而不是她,個中細節,她也無從知曉。況且她近期審核采購成本大多時候是參考之前的采購價格,而前任采購員劉燕華的前任——是張子佳。
  她僅僅隻能確保她自己主觀上沒有錯。
  但是這是遠遠不夠的。做為他們這樣的企業裏的基層管理人員,是要為一切主觀客觀的事情負責任,為所有自己管理範圍內的人的行為負責任。
  曾明非見她沉默,笑著替她開解:“你也別想那麽多。陸子江的消息不靈通,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以後你還把審批權交還給他就是,這本來就是他的責任,沒理由你一直替他擔著。”
  何歡猶疑著問:“真的過去了?是怎麽回事啊?”
  曾明非輕描淡寫地說:“都過去了,不提也罷。”說著握住何歡放在桌角的左手,“在公司不方便說工作以外的事是對的,怎麽到了外麵還老是談工作?”
  何歡略帶嗔怪地看他一眼:“咦,不是你開的頭嗎?”
  曾明非用另一隻手舉在額際做了個投降的手勢,笑著說:“好好好是我不對。我認罰還不成嗎?”
  “罰你什麽呢?”何歡笑著把左手自他手中抽出來,拿一根水果叉在他手心上輕輕地劃。
  竹製果叉劃過皮膚有著莫名的酥癢,這讓曾明非的內心變得柔軟而安寧。他微笑地著看何歡在他手心劃來劃去,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罰我娶你回家好不好?”
  何歡停下手上的動作,勉強笑了笑:“這算是求婚?”
  曾明非重新握住她的手:“是的。”
  何歡別轉麵孔看著窗外:“你老是這麽說,不怕我認了真非要嫁給你?”
  曾明非笑著說:我巴不得呢!不怕。
  何歡說:可是我怕。聲音很輕,卻是字字清晰。
  曾明非在她手上輕輕拍了兩下,“沒關係,我會耐心等到你不怕的那一天。”

  第53節
  徐海浪其實一早就看到曾明非的車停在路旁。
  車子一駛入這條春華路何歡就不時地往車窗外麵張望,他本來還不明白她到底在看什麽,可是一看到那個熟悉的車牌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徐海浪在觀後鏡裏看到何歡定定心心地低頭理起了衣角和手袋,嘴角還浮上了一個微笑。
  徐海浪隻得若無其事地和何歡道別,然後自己勻速前行。
  他在觀後鏡裏看到何歡沒有進小區大門,而是朝著曾明非的車子那邊走過去。
  雖然早幾天已經決定退出這場他一個人的獨角戲,可是親眼看著何歡走向另一個人,徐海浪的心裏還是有著難言的惆悵。他眼睜睜看著觀後鏡裏她的影子越來越遠越來越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當晚的飯局是為調到廣州公司的小楊餞行。小楊端起酒杯挨個跟同事喝酒,兩三圈下來別人還沒怎麽著,他自己先倒了。喝醉的小楊不吵不鬧,隻是怔怔坐著低頭不語。有人叫他,他會如夢初醒地抬頭微笑:“叫我?我在想小薇呢。”
  小楊是福州人,大學畢業後應聘到廣州公司工作。實習期滿卻被外派到K市來,一呆就是一年多。結果他在廣州的女朋友小薇因為受不了長期分居兩地的生活,又架不住身邊其它男生的追求,移情別戀。這是小楊的傷心事,幾個月來每醉必提。
  徐海浪看看小楊,有點感慨地說:“你們說小楊是醒時開心呢,還是醉了開心?我看他這樣子,倒是醉了更開心點。”
  於是一幫人說起小楊的情事,各有各的看法。有人說都怪公司的安排太不人性化;有人說是這女的意誌力太不堅定,又耐不住寂寞,幾句甜言蜜語就把談了四年的男朋友給飛了,這種女人不要也罷;還有人說肯定小楊也有別的不對的地方,幾罪歸一,就被女朋友判了死刑。
  徐海浪也心情不佳。他半開玩笑地問上司阿陳:“最近有什麽外放的差使沒?有的話給我好了。”
  阿陳一本正經地說:“你別說,還真有個差使,要去杭州呆個一年半載的,你成嗎?”
  徐海浪說沒問題,你盡管給我好了。
  阿陳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說:“哎,不對啊,早半年我求你外派你都不幹,現在怎麽這麽痛快了?你不會也受什麽刺激了吧?——跟小楊一樣被女朋友踹了?”
  徐海浪嘿嘿一笑:“咦,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旁邊一個女同事插嘴說:“徐海浪你裝什麽啊,就你還會被女朋友踹?我看隻有你踹人的份。”又轉頭對旁邊的人說:“喏,就他這樣的麵相,典型的薄情負心男啊。”
  徐海浪一臉委曲地對著阿陳說:“老大,現在我算知道我為什麽一直找不著女朋友了!都是她們這些人給造的謠啊!”邊說邊衝那個女同事指了指。
  別的同事也開始起哄,“哎,你憑什麽說人家徐海浪負心呢,難道他負過你?快老實交待!”
  一起胡鬧了一通,阿陳小聲跟徐海浪說:“你別以為我說著玩的。最近江浙大區的總經理在跟我要一個區域客服經理,這個差使需要經常出差。你要是願意去就去,你不願意去我讓他從別處調。”
  徐海浪聽了不假思索地說:我去。
  阿陳立刻站起來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徐海浪馬上升任江浙大區的客服經理了!”
  徐海浪一愣:“這麽快啊?”
  阿陳嗬嗬一笑:“今天下午我已經收到郵件通知,這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啦。”
  徐海浪猜想這事根本就是公司人事上根據工作考核做出的升調決定,阿陳既沒有建議權,也沒有決策權,他說的話不過是給他自己臉上貼兩片金罷了。可是他既然這麽說,徐海浪也沒必要跟他辯證個一二三出來,便笑著說:“還得多謝老大你啊,要沒了你,我也不能升這麽快。”
  有了升職這個借口,少不得又是一陣子觥酬交錯嘻哈喧嘩。徐海浪被他們抓住喝了一杯又一杯。本來他酒量不錯,可是那隻是喝白酒。這次被他們黃酒紅酒啤酒地一通亂灌,很快就暈乎乎了。
  最後吃完散場的時候,徐海浪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眼神迷離。隻得由另一個開車的同事送他回家。
  時間並不太晚,九點多點。給他們開門的是謝雙青,那個同事把他扶進去便告辭走了。謝雙青倒了杯濃茶過來給徐海浪,“海子,喝點茶吧。”
  徐海浪一把把她的手推開:“我不喝,不想喝。——哎,你不是大姨。”又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是我家啊,你是誰?”
  謝雙青默默把茶杯放回到茶幾上,自己在旁邊的一隻沙發上坐下來。
  徐海浪醉眼朦朧地打量了她一會兒:“真奇怪,你看著怎麽這麽眼熟呢?我認識你嗎?你怎麽認識我呢?還跑到我家裏來?”
  謝雙青說:我是你媽。
  徐海浪嘿嘿一笑:“你騙我,你肯定是騙我的!”說著探起半邊身子像是要湊近點謝雙青一樣壓低了聲音說:“我告訴你個秘密:我沒媽。真的,我沒媽。別人都說我媽扔下我不要了,大姨說我媽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我猜我媽是死了。嗯,肯定是死了。要是沒死,她肯定不會把我一個人扔下不管……你說呢?”
  他的麵孔距離謝雙青很近,近得她可以聞得到他口中鼻中呼出的滿含酒味的氣息。她怔怔地看了他幾秒,忽然以手掩麵,靠在沙發背上哭了起來。
  徐海浪很是詫異:“咦,你哭什麽?我媽死了你哭什麽?死的又不是你媽。”說著突然覺得有些什麽頭在在喉頭翻湧著想要泛上來,趕緊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到衛生間去,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
  這時謝又青兩口子打外麵回來,看到謝雙青坐在沙發上痛哭,嚇了一跳:“這是怎麽了?”再看到徐海浪在衛生間吐得一塌糊塗,趕緊過去照看,看他吐完了就幫他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把他推到浴缸裏拿水龍頭衝洗了一遍。
  這邊把徐海浪收拾幹淨弄到他房間裏去,那邊謝雙青也自客廳回了房間。謝又青看看老伴,歎了口氣:“唉。一個誠心想悔改,一個就是不肯認娘。這樣下去可怎麽辦呢?”

  第54節
  何歡和曾明非並沒有在結婚這個問題上停留。她不願多提,他也不敢多提,隻得避過了說話。
  後來何歡說到了妹妹何喜的事,她說:“從前對她是怒其不爭,現在怒不起來了,就覺得難過,覺得她可憐。可是我也幫不上她什麽,急也是白急,擔心也是白擔心。”
  曾明非但笑不語。對於何喜的事,他無話可說。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犯過的錯付出或多或少的代價,隻不過有的人付出的代價不大,有的人付出的代價大;有的人付了一次永不再付,有的人付出的代價則的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痛。像何喜這樣年紀的女子,又不是柔善之輩,總歸會在吃虧之後變乖變精變淩厲。何歡不過是姐妹情深看不通透罷了。
  他不說話,何歡再看他時臉上便有了一絲嗔怪的意思,話卻說得極之溫婉:“我夠絮叨吧?什麽事都倒給你聽。”
  曾明非微微一笑,“我喜歡聽。”
  何歡又問他:“你不發表點意見?”
  曾明非笑吟吟給她倒了杯茶:“你見過哪隻樹洞會發表自己的意見?”
  何歡抿嘴一笑,拿起茶杯。之前她還不明白自己對這個男人怎麽突然一下子就有了感覺,到這會兒才算明白他最吸引她的不是別的什麽,而是他仿佛可以洞悉一切包蘊一切的微笑——他總是知道她心裏最真實的想法,並且無條件地認同她支持她。
  這時有一對男女在服務員的引領下走了上來,何歡原來沒太注意他們,不想那個女人走過來跟她打招呼:“嗨,何歡。你也在這兒?”
  何歡抬頭看時卻是姚美麗,不由下意識地看向她身邊的男人——嗬,是個陌生人。心裏頓時鬆暢了一點,簡單地回應了她一句:“嗬,你好。”身子卻動也沒動,並沒有起身寒喧或是請她坐下交談的意思。
  姚美麗卻對身邊的男人說:“你先去點菜吧,我跟朋友說幾句話。”說著一側身在何歡身邊坐了下來。
  何歡隻得側身讓了一讓,似笑非笑地說:“有什麽悄悄話要跟我說?”
  姚美麗笑眯眯地拿眼睛把對麵的曾明非看了又看,隻是不說話。
  曾明非好脾氣地笑笑,“我去下洗手間。”
  姚美麗眼看著他走遠了,才轉過頭跟何歡說:“杜遇結婚了,跟他們公司一個女同事。他爸媽出錢在K市給他們買了房子,現在他老婆已經懷孕了。”
  何歡淡淡地說:“你可真是有情有意,都跟他分了手還這麽關心他的近況。可是這些跟我有什麽關係?”
  姚美麗被她噎了這麽一下,要過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你這人心腸可真硬!不知道你發現沒有,在這方麵你跟他真是絕配。你對他一絲餘地都不留,他對我也是不留一絲餘地——也難怪他一直都說他真正愛的隻有你。”
  何歡十分訝異:“我知道你比我小幾歲,可是怎麽著也有二十二三了吧,就天真成這樣子?你既然叫過他老公都被他拋棄,他既然說過愛你娶你都會拋棄你,說起其它不相幹的人的話又有什麽可信的?更不可思議的是你居然還煞有介事地非要當麵告訴我!”
  姚美麗被她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默坐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起來走了。
  沒一會兒曾明非回來,“咦,你那個朋友呢?”
  何歡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你怎麽就那麽知情識趣呢?誰也沒說你該離開一會兒,你就這麽自覺自動地去洗手間了!”
  曾明非看看她,“看來這是個不受歡迎的人,你又不屑跟她發脾氣,這口氣就衝我來了。——沒關係,我皮粗肉厚,任你打罵,你繼續。”
  何歡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曾明非在桌上握住她的一隻手,笑著說:“其實看到你這麽對我發脾氣我真的很高興,這說明你把我當自己人了,我離你又近了一點。”說話間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可是離的再近又怎麽樣呢?想到她和他之前不可預知的將來,何歡的心頭忽然掠過一絲莫可名狀的傷感。
  這天晚上回去之後何歡給何喜打了個電話。
  何喜的聲音迷迷糊糊的,像是才睡醒,又像是想睡還沒睡著,就那麽含糊地應了一聲:“哦,是你啊,姐。”
  何歡看看時間不過九點多點,說你今天怎麽睡得這麽早。
  何喜含混地“嗯”了一聲,說你找我有什麽事,是不是大頭要回學校了?
  何歡說他下周四就回,這幾天你抽空回來聚一下。還有,徐劍找到K市了,今天在公司門口堵著我問你的下落。
  “啊?!你跟他說了我在哪兒嗎?”何喜的聲音一下子清晰了不少,音量也提高了一些,可以想見她此時的緊張心情。
  何歡沒有吭聲,心裏有點別扭,何喜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徐劍有沒有傷害到姐姐,她最關心的,還是她自己。
  何喜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錯了話,嘿嘿一笑:“我問得真傻,你肯定不會告訴他我在哪兒。”
  何歡輕輕歎了口氣,“你也該想想這事怎麽解決了,老拖著也不是回事。我看他今天有點威脅我的意思,我倒不怕他找麻煩,隻怕他以後跑到學校找何憂鬧。”
  何喜嗯了一聲,忽然又“啊”地叫了一聲,接著語氣有點急促地問何歡:“姐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要說?”
  何歡原本還有一件事要跟她說,聽她這麽一說,猜想她急著掛機,說沒事了。何喜說沒事就這樣吧,然後電話那端傳來奇怪的聲響,仿佛是手機或是別的什麽物件掉到地上的聲音。
  何歡聽得一愣。
  接下來電話裏傳來的聲音更加匪夷所思:先是一個男人粗重的喘息聲,邊喘邊說“你可真行,這種時候還能麵不改色地跟你姐姐說閑話”;然後是何喜上氣不接下氣的嬌笑聲,邊笑邊斷斷續續地說:“討厭,我電話還沒掛好呢……好人,好哥哥,下次我不這樣了還不行嗎?……啊,啊,你饒了我吧……”
  何歡要過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電話那邊那些聲響意味著什麽,趕緊按鍵結束了這個電話。耳朵和麵頰卻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即使隻有她一個人在房間裏,也還是覺得其窘無比。

  第55節
  何喜在電腦前麵專心地做一份競品分析報告,吳劍鋒在她辦公室門口看了兩次。他第三次過來的時候,何喜頭也不回地說:“你有事啊?有事你先走好了,我得把這個報告趕出來。”
  吳劍鋒說我沒事。
  何喜扭頭看他一眼又轉回頭去,“真沒事?那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有點事跟你說。”說著又劈哩啪啦地在鍵盤上快速敲打起來。
  吳劍鋒在她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反著坐了下來,趴在椅背上玩手機上的遊戲。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何喜完成了那份報告。她檢查了一遍,打印出來訂好,這才關了電腦。看看吳劍鋒仍在玩遊戲,她像他一樣也反身坐著,雙手搭在椅子靠背上,支著下巴盯著窗子上映出來的她和他的影子發呆。
  吳劍鋒抬頭看到何喜一臉於思的迷惘模樣,不由戲謔地拿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想誰呢?”
  何喜回過神來看看他,悶悶地說:“沒誰。——我姐說徐劍找到她打聽我的下落。”
  “那你現在怎麽想?”
  何喜扯了自己的一綹頭發到麵前,拿食指一圈圈地繞,繞得沒法繞了再一點點散開它,然後再繞,再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想離婚。可是這個婚不是那麽好離的,在我覺得有把握離之前我還是不想見他。但是我又不能讓他一直這麽找我姐姐鬧——她已經夠苦了,我幫不了她,也不能一直給她添麻煩——你上次說你有個朋友是專門處理別人的離婚糾紛的?”
  吳劍鋒說是的,“你準備找他幫你辦離婚?”
  何喜搖搖頭,又點點頭:“算是吧。你幫我問一下他都需我要提供些什麽信息。哦,還有他的收費標準。”
  吳劍鋒看看牆上的時鍾,“八點,這會兒吃飯是晚了,不如我們去吃點東西再約了他一塊出來喝茶?”
  何喜想了一下,“算了。反正我的事你都知道,你跟他說也一樣。除了我姐跟你,我不想再跟任何人複述那些事。”
  吳劍鋒也不勉強她,“也好。那我們先去吃飯吧,吃完飯我先送你回去再約他喝茶。”
  於是他們兩個一起去吃了頓簡單的晚餐,吳劍鋒送她回住處。原本送到樓下就行的,他卻非要堅持送她進家門:“也不差這麽三五分鍾的,看著你進門我才放心。”
  在門口,他給了何喜一個擁抱:“乖,別擔心。”
  何喜習慣性地用雙手環住他的腰,仰起麵孔問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呢?”
  吳劍鋒一怔,他對她好嗎?也許吧,他向來是個負責的情人,而她又從未經曆過真正的好男人。
  何喜卻忽然又問他:“你認不認識在社會上混的人?”
  吳劍鋒嚇了一跳:“你要幹嘛?打徐劍?”
  何喜說不是,“打人又不能解決什麽問題,我才沒那麽笨。我有別的用場。”
  吳劍鋒說人我倒是認識,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到底要幹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幹。不說清楚我不會幫你這個忙,我也不想惹麻煩。
  何喜說你放心好了,我就是以前惹了太多麻煩,所以以後再不會惹任何麻煩。又問道:“你是不是還有朋友做私家偵探的?”
  “小姑奶奶,你到底想幹什麽啊?”
  何喜輕輕推開他,一本正經地說:“什麽啊。你三十五,我二十六,怎麽都不能你叫我姑奶奶啊?這都亂了輩了。”
  吳劍鋒哭笑不得:“是是是,不能這麽叫。那我叫你什麽呢?小喜?喜兒?還是喜妹?——喜妹好像是上古時候的妖精呢,不如我叫你小妖精?”
  何喜瞪他一眼:“你少岔開話題。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
  吳劍鋒說是,我是有朋友做私家偵探,可是我還是那句話,你得告訴我你到底要幹什麽。
  何喜卻不肯再說了:“好了,你約了人喝茶,快走吧。這事我也不急,改天有時間再慢慢跟你說。”說著就把吳劍鋒往門外推。
  吳劍鋒隻得離開,臨走還回頭小聲問她:“晚上你等我回來?”
  何喜不予理睬,回身把門關上,然後緩緩地在門口蹲下來,哭了。
  何憂的電話卻在這時候打了進來,他跟何喜說他過幾天就要回學校了,問她哪天有時間回家吃頓飯。
  何喜原本就在哭,聽他說的“回家”,觸動心事,更加難過。可是又不想讓弟弟知道自己在哭,隻得止住眼淚深深吸了幾大口氣,甕聲甕氣地說:“星期二吧。星期二我回去。”
  何憂卻一下聽出她聲音裏的異常:“二姐,你怎麽了?是不是在哭?”
  何喜沒好氣地說:“我好得很,你瞎想些什麽!”想了想還是覺得有必要掩飾一下,又說:“就是有點感冒,鼻子不大舒服。”
  何憂也就不再追問,卻仍然沒有掛電話的意思,問了些閑話,心情好不好啊,工作忙不忙累不累什麽的,聽得何喜絮煩,就罵他:“大頭你怎麽這麽婆媽啊?媽也沒你這麽羅嗦……”話說了一半,想起來自己前一晚做夢夢到父母死時的慘狀,不由又哽在了那兒,再說不下去。
  何憂吭吭哧哧地說:“其實,我是有件事想問問你。”
  何喜說你想問什麽就問。
  何憂卻又繞起了圈子:“二姐,你是什麽血型的?”
  何喜剛想說我是A型,話到嘴邊卻起了疑心,改口說:“我是O型的,怎麽了?”
  何憂一愣,說沒什麽,這幾天看了一些通過星座跟血型來分析人性格的書,看得多了就想驗證一下是不是真的。
  何喜說大頭你可真與眾不同,我還沒見過男生喜歡看這種書的呢,你是頭一個。
  何憂有點不好意思,說那二姐我也沒別的事了,你忙了一天了,早點休息吧。別忘了星期二回來吃飯。
  何喜說聲知道了就想掛機,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便又問了一句:“何歡呢,不在家?”
  何憂說她今天有事在外麵吃飯,還沒回來。
  “她最近是不是在戀愛了啊?跟誰在一塊你知道嗎?是不是給你輸血的那個帥哥?”
  何憂有點悵然地說:“你是說徐海浪吧?不是他。一直聽你們說到他,我還沒見過他呢。這一個是個四十多點的中年男人,個子不太高,不過大姐跟他在一塊好象很開心,笑臉也多了。”
  何喜“哦”了一聲,說那就這樣吧,我要洗澡去了。

  第56節
  徐劍晚上十一點回到家裏的時候,小小的客廳裏煙霧繚繞,原本用來當餐桌的一隻折疊方桌擺在正中,他爸爸徐長平和幾個老鄉正在打麻將。徐劍也沒打招呼,自己悶聲不響地回了房間。
  沒多大一會兒外麵散了場,徐長平在門口探頭問他:“吃了嗎?我給你下碗麵吧?”
  徐劍說我吃過了,不餓。說著走了出去,在客廳一角的沙發上坐下,說爸我跟你商量個事。
  徐長平有點不自在地說今天這麽晚了,你又跑了這麽一整天,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說著有些瑟縮地想進到房間裏去。
  徐劍略略提高了一點聲音,說:“爸要不你還是回家吧?你來這幾個月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老這麽閑著也不是回事,我媽一個人在家帶孩子也辛苦,你回家還可以幫她一點。”
  徐長平站在那兒動了一下,像是想回房間,又像是在猶豫要不要走到兒子這邊坐下來。眼睛飛快地看了兒子兩眼,嘴唇動了又動,卻什麽也沒說。再看向徐劍的時候,眼神裏便有了一種怯怯的惶然。
  徐劍看得心頭不忍,解釋道:“我不是嫌你。我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我每個月就那麽一千多塊錢工資,雖說這房子是單位的不用付房租,可是一個月這點錢除了咱倆的開銷也不剩什麽了。上海的消費高,你要是回家了我還能多少積攢點錢給你們寄回去,你跟媽也能相互有個照應,總比你在這兒陪我一塊受罪好。”
  徐長平在門口蹲了下來,點起一枝煙狠狠吸了一口:“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小何的意思?”
  徐劍聽他提到何喜,心裏像針紮了一樣難受,臉色也陰沉了幾分:“這跟她沒關係。”
  徐長平根本不信他這句話。他問徐劍:“跟她沒關係?那怎麽這幾個星期一到休息日你就一天不在家?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去K市找她了,對吧?”
  徐劍低下頭來,“是,我是去找她了,她是我媳婦,我找她有什麽不對?——可是我找不到她。她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根本不見我。”
  徐長平仍然不信他的話:“找不到?是找到了她不回來吧?她跟你提條件,非要你趕我回家她才肯回來,是不是?!這女娃怎麽心思這麽歹毒呢?她巴不得你不要爹娘隻跟她過小日子吧?不是我說你,一開始你說談了個讀過大學的女朋友我就不高興,大學畢業得讀多少年書?讀書多的人都是沒良心的!你看你這媳婦可不是就是這樣?在家裏的時候我跟你媽處處小心圍著她轉,她走了把鬧鬧丟給你媽就什麽也不管了。她什麽時候念過我跟你媽的好?你看看前些時候她在家的時候天天對我是什麽態度,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這下好,一不高興還離家出走拿起了架子!——你要趕我走也行,不過你可想清楚了,我這一走你以後可別想在她麵前抬起頭了,什麽事都聽媳婦的,你還有什麽男子氣概?還算什麽男人?”
  徐劍聽得煩惱,忍不住低吼了一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徐長平被他嚇了一跳,手裏哆嗦了一下,指間的香煙頭上墜下一大截煙灰。
  徐劍歎了一口氣,耐心地說:“我準備辭了職去K市再找工作。我今天過去找到她姐姐,我猜她一定知道何喜在哪兒。就算她不說,我天天盯著她,總有一天盯到她們姐妹見麵。我辭職了,這邊的房子肯定不能再住,所以你隻能回家了,省得我兩頭操心。”
  徐長平聽了半晌沒說話,然後說:“這女人到底有什麽好的,值得你這麽死心塌地?依我看,你跟她根本不是同一路人,她走了就走了算了。以你這條件,回家再找個好媳婦也不算難事,幹嘛非得在這一棵樹上吊死?”
  徐劍隻得苦笑。要怎麽跟自己的爹解釋愛情這回事?他愛何喜,從情竇初開的初中時代就開始了。他最美好的理想就是跟她結婚生孩子共同擁有一個溫馨美滿的小家庭,現在,在這理想基本上實現了的時候,忽然再告訴他這一切都不存在了?!他接受不了。
  奇怪的是,徐長平居然沒有再絮煩,他站起來拍了拍腿上的煙灰,跟徐劍說:“好吧,回去就回去。等你定下日子了我就買票走。”說著就進了房間。
  徐劍走過去在門口說:“爸,我那張卡還在你手裏吧?明天你給我吧,我得取點錢用。”
  房間裏的徐長平沉默了一陣,說你要用多少錢我明天取了給你。
  徐劍說你把卡給我就行,我以後要用錢的地方可能還多著呢。
  徐長平卻忽然從沒開燈的房間裏走了出來,“哎呀,我的煙沒了。我出去買盒煙,——你用多少錢?我買煙的時候順帶給你取了回來。”
  這會兒哪兒有什麽地方賣煙?他分明是不願意把卡還給徐劍。深知自己父親吝嗇性格的徐劍無奈,隻好說你先給我取五百吧。
  “五百?!”
  徐劍歎口氣:“取三百吧。”
  徐長平嘀咕了一句“光是去K市來回車費就不知道花了多少”,匆匆走了。
  徐長平在街角站著抽了幾支煙才走進旁邊的銀行裏取了五百塊錢出來。取完錢他查了一下餘額:四百三十八。
  三個月前徐劍給他這張卡的時候還有一萬七千多的餘額。徐長平站在街角又抽了幾支煙,一籌莫展。
  一開始他沒想到平日裏跟老鄉們打打牌玩玩麻將會輸多少,後來發現卡上少了三四千的時候便去買彩票,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中點獎把那點窟窿給填上。可是中獎哪兒是這麽容易的事?這麽循環了一次又一次,卡上那點錢就飛快地少了又少,直到現在隻剩這麽點兒。
  現在兒子要這張卡了,他該怎麽跟兒子交待呢?說自己完全不知情?那兒子肯定會報警的,這樣一來不是鬧得不可收拾了?跟兒子說實話?這個兒子不是自己養大的,雖然還算孝順,可是因為何喜的事現在他好象也有些生自己的氣,這時候再跟他說自己花光了他所有的積蓄?那不等於把腳才邁進老徐家門的兒子往外趕嗎?
  初秋清冷的夜晚,徐長平就這麽站在街角抽完了半包煙。
  眼看著遠處走來徐劍的身影,徐長平長長歎了口氣,扔掉了最後一下煙頭,迎著兒子走了過去。他心想:明天還是看看那幾個老鄉有沒有什麽法子,先從各處挪借點來填了這個空也行,總之絕對不能跟徐劍說實話。

  第57節
  那封郵件的題目是這樣寫的:“此事擾攘已久,想來並非空穴來風。請詳細了解情況並盡早解決。”
  發件人是於明堂,曾明非的上司,迅威的大老板。
  郵件正文是轉發的一封郵件,內容與前些日子其它人轉發過來的郵件內容一樣,仍是投訴陸子江與何歡收受回扣中飽私囊。隻是內容相比前兩封郵件更為詳實,寫出了具體的采購項目和相關的供應商。
  曾明非沉吟半晌,拿起電話撥給外間的張浩:“你知道華思是做什麽產品的嗎?”
  張浩說知道,我們公司用的網絡設備都是他們的產品。
  曾明非“哦”了一聲,頓了頓,說:“你讓網絡中心的孫吉洋過來一趟。嗯,讓物控部的陸子江半小時之後過來。”
  孫吉洋是網絡中心的主任,大約三十五六歲,戴一隻大大的黑框眼鏡。麵白無須,微微有點謝頂。
  曾明非指指對麵的位子,示意他坐下。然後問他:“你做網絡中心的主任有多久了?”
  孫吉洋笑起來很有點憨態可掬的模樣:“我是去年九月份升上來的,到現在一年多一點。”
  曾明非笑笑:“做著感覺怎麽樣?我記得從前那個鄭主任鄭自聰,天天纏著我哼唧,說廠裏的網絡設備怎麽怎麽落後了,非要我給他撥錢更新設備。——那可是個牛皮糖啊,一味胡賴。——我記得前兩個月你們采購了一批設備,是吧?”
  孫吉洋嘿嘿一笑:“是啊,那時候2號辦公樓才建好,采購了一些設備;因為從前的設備有的老化了,有的功能不夠用,就一起更新了一部分設備。——都是必須要換的,不換就不能正常運行。”
  “嗬嗬,我看過你的采購申請報告,圖文並茂啊。”曾明非邊說邊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兩口茶,看到孫吉洋說話間神情很是忐忑的樣子,不由笑了:“你別緊張,我叫你過來就是隨便聊聊,沒別的事。——說沒事也不是完全沒事,有點事要你幫我辦一下。”
  孫吉洋恭敬地說:“曾總您太客氣了,有什麽事請吩咐。”
  曾明非視線停在電腦屏幕上,用左手五指在桌沿上此起彼伏地輕叩了一會兒,又把視線移到孫吉洋臉上:“P市分廠的姚總最近想更新網絡設備,從前他們用的是別的牌子,覺得不好,所以這次想換個品牌。聽說我們用的是華思,想要我提供一點相關的資料給他。你把你當時的采購申請報告再給我一份。哦,我們一直都是用的華思的產品吧?你再跟供應商要一份從開始到現在我們采購他們所有產品的清單——最好是他們的原始文件的電子文檔——給我。”
  孫吉洋連聲答應:“是,是。”又問曾明非:“需要提供產品說明資料嗎?”
  曾明非擺了擺手,“不用了,產品資料自然有供應商提供給他們。我們也就是給他們提供一點技術規劃和采購價格方麵的參考。”
  孫吉洋點點頭:“好的。采購申請報告我很快就能好,不過供應商那邊的電子文檔可能要略遲一些,大概得明後天才能出來。”
  曾明非點點頭,說別的也沒什麽事了,你去忙吧。
  沒一會兒陸子江來了。初秋的豔陽天很有點秋老虎的味道,他卻仍然戴著一頂棒球帽。
  曾明非抬頭看看他,“還戴著帽子?頭上的傷不是已經拆線了嗎?”
  陸子江故作委屈地說:“線是拆了,可是我剃了的頭發還沒長回來啊。我這麽把帽子一揪,且不說人家看到我這腦袋得樂成什麽樣兒,單是這一半長一半短的陰陽頭,再穿上我們迅威公司的廠服,多影響公司形象啊。您說是不是?”說著取下帽子湊近了點讓曾明非看他剃了的那片頭發。
  曾明非瞪他一眼,指了指對麵的座位:“你給我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兒,我有事要跟你說。”
  陸子江嘻皮笑臉地坐了過去,“跟我說什麽事呢,說媒嗎?哪家的姑娘,漂亮不?”
  曾明非不作聲,就那麽盯著他看。
  陸子江被他盯得無趣,隻得收了笑臉一本正經地說話:“曾總請講。”
  曾明非開門見山地說:“有人發匿名郵件投訴你跟何歡在采購時收了回扣,這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陸子江猶豫了一下,沒吱聲。
  曾明非說你也別裝了,我知道你知道這回事。我不管你從哪兒知道的這回事,也不管你為什麽知道了也不跟我說一聲,我就問你一句話:這事是有還是沒有?
  陸子江回答得又快又堅決:“沒有。”
  曾明非很快接了下去:“好。那我再問你:你準備怎麽辦?”
  陸子江翻了翻眼睛:“曾總您這句話問得奇怪,我準備怎麽辦?我能怎麽辦?我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嗎?”
  他這一連串的反問語氣很是忿然,曾明非也不動氣,就那麽默然而坐。
  辦公室裏有幾秒的沉寂。
  陸子江再開口的時候聲音緩和了許多:“曾總,這得看您準備怎麽辦。您也知道,這事原本就是有人故意陷害我,連帶著帶累了何歡。如果您要因為這事開除我,我也沒什麽怨言,畢竟這事追根究底是從我這兒引起的。”
  “那如果我不開除你呢?”
  “您不開除我,我也不會特別感激您,您隻是分清是非了,也不算對我有什麽恩德。我該怎麽上班還怎麽上班,該怎麽做事還怎麽做事,哪天做膩了就卷鋪蓋走人,就這麽簡單。”
  曾明非不覺莞爾。怪不得旁人說陸子江是“一條毒舌一根硬頸”,單聽聽他說這些話就知道此言不虛,可見群眾的眼睛還是雪亮的。
  陸子江見他但笑不語,不由問他:“您笑什麽?”
  曾明非說你這說話這副德性,跟我外甥女一個腔調。不知道哪天你跟她遇到一塊是相互欣賞還是跟刺猥一樣互相紮。
  陸子江嗬嗬幹笑:“您不是想讓介紹您外甥女給我吧?”
  曾明非說為了你的生命安全著想,我還是不給你介紹的好。心裏卻忍不住偷笑,他前幾天聽何歡說許珂跟陸子江可能在戀愛還覺得不可思議,這會不知怎的又覺得這麽相似的兩個人也許還真能湊成一對。
  陸子江並不知道自己天天煲電話粥的神秘美女就是曾明非的外甥女,以為他就是開玩笑,也就笑笑作罷。
  說笑了一會兒,曾明非又說回到原來的話題上:“投訴的事你別跟別人說,連何歡也不許說。一會兒回去你把所有能查得到的網絡中心的采購合同都複印一份過來給我。我現在還真對這事感興趣了,就想查個清楚。”
  陸子江說別的都好說,可是我要找合同必須得通過何歡找,我怎麽跟她說?我這人不會撒謊的。
  曾明非微微驚詫:“誰要你撒謊了?你就跟她說這是P市的姚總要來當參考資料的,不行嗎?”
  陸子江聳聳肩:“行。”

  第58節
  這天何歡接了一個來自老家的電話。
  打電話的人是她的一個遠房表舅,他是外婆那個村子的村長,何歡一直叫他三舅。自從外婆三年前去世之後,何家姐弟回去的次數屈指可數。因為何歡的戶口落在外婆家裏,這幾年家裏的那些租地交糧還有照看房子家具的事都是這位三舅在代為處理。
  三舅在電話裏說有人想買下子村裏的一塊地要建什麽冷凍食品基地,何歡外婆家的房子正好在人家選中的那塊地上。對方托三舅跟何歡商量一下,看何歡能不能接受拆遷補償。
  三舅說:“我也沒答應他們,隻說房子是你的,得你說了算。”
  何歡很不舍得。外婆的老房子舊歸舊,可是到底是個家。雖然這幾年裏一兩年才可能回去一次,可是不管什麽時候想起來在那遙遠的鄉村裏還有這麽一片屋簷是屬於自己的,心裏總歸會有種安寧踏實的感覺。現在突然說這個地方也要被拆掉了,她心裏真不好受。
  沉默了一會兒,她問三舅:“不能繞過我們的房子嗎?”
  三舅很為難:“不能。”
  何歡默然。
  三舅說:“那位老板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他說了,如果你願意接受補償,他肯定會盡可能多地補償你;如果你不願意這樣,他也不勉強,可以去別的村子辦這個廠。——小歡,你們姐弟三個一年難得回來一趟,那房子年代又久了,這兩年已經破得沒法住人。我看你不如就把房子賣給他們算了。”
  何歡沉吟了一下,“就我們一家需要拆遷?”
  三舅說別的還有兩三家,因為他給的拆遷補償比國家規定的要高的多,所以那幾家都已經同意拆遷了。
  何歡又問:“按什麽標準來補償的呢?”
  三舅說:“政府規定一個平方的住房麵積補償1200塊錢,他是一個平方補償2000。你那個房子算下來有一百多個平方,怎麽著也要補給你二十萬吧?”
  何歡嚇了一跳:“建什麽冷凍基地這麽舍得下本錢?這人是錢多沒處花了吧?”
  三舅笑嗬嗬地說:“人家有的是錢,不在乎這點小錢。——怎麽樣,你到底怎麽想?”
  何歡說我跟何喜何憂打個招呼再說。
  三舅說小歡你真是仁義,這房子的戶主是你,他倆戶口早遷走了,這些年又都是靠你給他們掙學費生活費,你還跟他們商量什麽?
  何歡笑了笑,說三舅我明天回你電話好不好?
  三舅也就不再多說。
  掛了這個電話何歡繼續忙工作,一直到下班時分才想起來這回事,正猶豫著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何喜,何喜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晚上出來吃飯吧?我才拿了個單子,請你。”
  何歡的第一反應是遲疑:“我這時候見你不好吧?萬一徐劍在暗處盯著我就糟了。”
  何喜笑嘻嘻地說你放心吧,我有確切的消息說他這會兒在上海。
  何歡一怔:“你怎麽知道的?”
  何喜說你出來跟我吃飯我再告訴你。
  何歡說好吧,你告訴我在哪兒,我回家帶了何憂一塊過去。
  何喜卻阻止了她:“別!你就說你跟別人約會的好了,千萬別帶他過來啊!——別問我為什麽,你來了我自然會告訴你為什麽。”說著報了個地方便掛了機。
  何歡隻得另撥個電話回家說自己晚上有事在外麵吃飯,讓何憂自己吃晚飯。
  見了麵何歡就跟何喜說了房子拆遷的事,何喜聽了反應平淡:“嗬,這樣啊,你做主好了,反正那現在是你的房子。”
  何歡愣愣地看著她:“這可不是你的風格。要是從前,你大概已經掏出計算器啪啦啪啦地算了半天帳了。”
  何喜笑得有點辛酸:“你還記我的仇呢?想想我從前真是蠢,對外人言聽計從,自己真正的親人卻從來不放心上。”
  何歡不願意再深談這個話題,便問她:“這頓飯有什麽特別的,怎麽就不讓何憂過來?”
  何喜輕輕歎了口氣,“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鄰居們背地裏怎麽說大頭的?”
  何歡看著妹妹,語氣淡定:“不記得。他們有說過他嗎?”
  何喜說你就別瞞我了,小時候我不知道,現在大了想想我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大頭不是我們的親弟弟,是吧?
  何歡將視線從妹妹臉上移開,看向旁邊牆上的裝飾畫。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怎麽現在想起來說這些。”
  何喜知道她這是承認了那件事,苦笑著說:“本來我也想不起來這回事,是他提醒了我。從他住院那時候開始,有好幾次他都象是要跟我問什麽事似的,開了頭又老是岔到別處去。前天又裝模作樣地打聽我的血型,被我敷衍過去了。後來我上網查了一下資料,我記得爸媽都是AB血型,生的小孩怎麽都不可能是大頭的O型。——你說他是不是自己也知道這回事了?”
  何歡低頭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這事其實也沒什麽好瞞他的,一直沒跟他說是怕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要不還是等他畢業了再跟他說實話吧?”
  何喜說你是怕他去找他自己的親生父母?
  何歡搖搖頭,“不是。我是怕他找了又找不到,或者找到了自己失望。”
  何喜看著姐姐:“你見過他親生父母嗎?”
  何歡仍是搖頭:“沒有。”
  那年她八歲,早晨起來發現媽媽懷裏多了個髒兮兮的小家夥,一頭的膿包,手腳上生滿了紫紅的凍瘡,頸間有著黑乎乎的灰痂。大頭,小眼,瘦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
  看到何歡,那個髒兮兮的小人兒居然擠了個笑容出來,嘴裏咿呀有聲,小手勉強伸了伸,五指略略蜷了一下,象是在打招呼。
  “何歡,以後你有弟弟了。”那天媽媽這麽跟何歡說。
  忽喇喇一下,二十一年就這麽過去了。想到那年那天媽媽溫柔的笑臉,何歡的眼淚幾乎掉下來。她仰臉看了一會兒天花板上的浮雕圖案,喃喃地說:“好歹過了這大半年他畢業了再說吧。——爸媽要是活著,肯定也這麽想。”

  第59節
  這個周末徐海浪沒有跟往常一樣出門。
  他把家裏各處都看了一遍,一會兒爬上人字梯上看燈管,一會兒又鑽到廚房水龍頭下麵的櫃子裏去,邊看邊在紙上記著些什麽。
  謝又青看得納悶,說海子你這是幹什麽呢?
  徐海浪嘿嘿一笑:“沒幹什麽,我看看有什麽東西需要修需要換,呆會兒買了回來更換。”
  謝又青說哪兒有什麽要換的,你難得在家休息一天,就好好歇著吧。該換什麽到時候我會跟你說的。
  徐海浪略帶嗔怪地說:“得了,就您那眼神,壞什麽你也看不出來。你看,門口的樓道燈接觸不良,書房的燈管隻有一半是亮的,你房間裏的燈管隻有一隻是好的,廚房的水龍頭螺絲滑了,餐廳的桌椅也該換腳墊……”
  謝又青聽了笑得合不攏嘴,對坐在一邊的老伴和謝雙青說:“你看,我自己親兒子也沒他孝順周到,十天半月的也不回來看一眼。”
  她的老伴笑著說:“是啊,海子從小就跟你貼心。咱家兒子就是喜歡在外麵亂跑,不愛著家。”
  謝雙青在一邊默不作聲。她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姐姐姐夫與徐海浪在一起有說有笑,尋常三口之家的幸福與滿足呼之欲出,要多溫馨有多溫馨。看得她心口隱隱作痛。然而痛又怎麽樣?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一些事丟掉之後再也無處可尋,因為時不再來。
  難過與後悔,就這樣一天天在她心裏糾結纏繞。她也想過就此遠走算了,反正已經知道兒子過得很好。可是知道歸知道,她的心裏總還存有一絲絲的幻想,希望有一天這個兒子能真正接受她,哪怕隻是表麵上接受。她不舍得再走遠,因為不舍,她甚至寧願承受天天相見卻不被他正眼相待的煎熬。
  可是這樣的煎熬也不得長久。
  這天下午她看到徐海浪在房間裏整理衣物,裝滿了一隻小行李箱。站在門口的她忍不住問他:“你這是要出差嗎?”
  那一瞬間,她清楚地看見背對著門口的徐海浪動作滯了一下,寬寬的肩背顯得有些僵硬。然而很快他就又鬆弛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說:“不是。”
  語氣是略帶嫌惡的漫不經心,說完這兩個字他便又低頭整理了起來。
  謝雙青的下一句話在喉間滾了又滾,終於還是沒能說出口來。她怕自己下一句話一說出口,徐海浪會忍耐不住立刻就摔門走人。
  她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才一關了門,眼淚便奪眶而出。哭完了隻覺得頭痛欲裂,胸口如針刺一樣難受。她看著鏡子裏一臉淚痕的女人呆呆地想,也許人這一輩子眼淚都是有定數的吧?從前年輕心冷的時候沒流的淚,這兩年全補回來了。
  沒隔多久謝又青來了,看著妹妹哭紅的雙眼,歎了口氣:“這孩子,倔起來跟你年輕時候沒兩樣!跟我說他工作調動,過幾天要去杭州工作。”
  謝雙青咬著下唇怔了一會兒,說這都怪我,我要不過來住著,他也不會想著去外地。要不你跟他說說,我過兩天就走,讓他別走了?
  謝又青安慰她:“你別瞎想,他的工作就是這樣。早幾個月也說要調他走,後來他說女朋友在這邊給推掉了,這回八成是推不掉了,隻好過去。”
  “他有女朋友了?我怎麽沒聽你說過啊?”到底是當媽的,謝雙青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到了別處。
  謝又青笑了笑,“我也不是有意瞞你。他一直不承認人家是他女朋友,不過他到底跟了我這麽多年,他喜歡人家我還會看不出來?那姑娘我也見過,正好租我的房子。人呢倒是蠻標致的,就是有家累,聽說自己一個人撐著一頭家,下麵有妹妹弟弟,弟弟還上著學。再就是年齡也比海子大兩歲。——所以海子自己不承認這回事,我也不過問。他跟她要真成了呢,年輕人兩情相悅我也沒什麽話說;要是成不了呢,我就更不用說什麽。”
  謝雙青原本已經死心息念準備走遠遠的,聽姐姐這麽一說,心裏不由一動:“那小海——哦,是海子——他是不是挺聽這姑娘的話?”
  謝又青一怔,繼而明白妹妹的意思:“你是想讓她幫我們勸勸海子?”
  謝雙青點點頭:“嗯。”
  謝又青想了一下,笑了:“照理說這麽冒冒失失地去跟她說不大合適,畢竟她跟海子都沒承認有那層關係。不過她既然租著我的房子,這事也不難。這樣吧,下午咱倆去那邊逛街,逛完了順便去她那兒看看,到時候看情況再說。”
  下午她們便一起去了何歡家。按了門鈴,開門的卻是一個大男孩,“你們找誰?”
  謝又青說我是這兒的房東,我這房子是租給一個姑娘的,你是誰?
  那男孩很有禮貌地說:“阿姨您好。租房子的是我姐姐,她這會兒正好不在家。您跟她約好了嗎?要不您進來等她一會兒?”
  謝又青笑了笑,說我就是路過這兒,想著來問問她有沒有什麽家具物什壞了要修的,也沒別的事。既然她不在家,那就算了。說著她轉臉看了看一邊的妹妹:“咱們回家吧?”
  謝雙青臉上有一種奇異的神情,像是驚訝,又像是疑惑,就那麽直愣愣地看著對麵的大男孩。要姐姐碰了她一下她才如夢方醒,“哦,回家?嗯,回家吧。”
  下了樓沒走多遠她們就遇到了何歡。她跟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一起走過來,看到謝又青趕緊打招呼:“阿姨您過來了?找我有事麽?”
  謝又青說我也沒什麽事,就是路過順便看看你。
  何歡笑著說謝謝您關心。您剛才上去看到我弟弟了吧?怎麽也不坐一會兒?
  謝又青嗬嗬一笑:“看到了,小夥子挺懂事的。他是要在這兒長住嗎?”
  何歡解釋:“不是,他就過來看看我,過幾天就要走,還讀著書呢。”
  謝又青有意無意地看了後麵不遠處的中年男人一眼:“海子要去杭州了,不是出短差,是長駐。你知道嗎?”
  何歡一愣:“沒聽他說啊。不過最近確實也沒怎麽遇見他,電話裏也沒說這回事。他什麽時候走?”
  謝又青說具體時間我也不知道,大概就這幾天。又笑著說:“你看我,絮叨起來沒個完。你這兒還有客人呢,你忙你的吧,我也得回家了。”說著拉了謝雙青一塊兒走開。
  回家的路上,謝又青見妹妹一直沒作聲,以為她是因為這次無功而返難過,便安慰她:“你別想那麽多,車多山前必有路。海子倔是倔,可是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你得給他時間想明白這回事。”
  謝雙青沉默了片刻,問她:“剛才遇到的這個姑娘海子喜歡的那個?”
  “是啊。不過看今天這模樣,她對咱家海子倒像是沒那份心。看著挺好一姑娘,怎麽跟那麽一個中年男人一塊走?我是最見不得這種事了,年輕漂亮的姑娘找個年齡相當脾氣相投的對象不好麽?非得……”
  謝又青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妹妹給打斷了。
  謝雙青問她:“這姑娘叫什麽名字?”
  謝又青說叫何歡。
  謝雙青臉色微微一變,低下頭去:“嗬,姓何啊。”
  她的聲音十分平靜,仿佛那個心頭狂跳手心冒汗指尖顫抖的女人是另一個人,不是她謝雙青。

  第60節
  徐長平並不是個天真的人,也知道借錢這回事不是那麽容易。可是他沒想到會這麽難,那幾個老鄉一聽說他要借錢,連借多少都不問,都異口同聲地說沒錢,幫不了他。
  還有人說風涼話:“咦,你兒子和媳婦不是都挺能掙錢嗎?他們一個月掙的頂上我們幾個月掙的了!我們還打算有難處的時候找你周轉一下呢。”
  最後徐長平找到了和他關係最好的老張。
  老張聽了他的話,兩手一攤:“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掙了錢當時就寄回去給家裏,手裏根本沒餘錢。就算過幾天發工資,那一星半點的也解決不了你的問題。你到底因為什麽事急著用錢?”
  徐長平把來龍去脈跟老張說了一遍,最後說:“我真是沒辦法了。我這個兒子你也知道,從小沒跟著我。本來因為他媳婦的事就對我有意見,如果知道我把錢都花光了,肯定很生氣。他生氣我倒不怕,不過說幾句重話,我怕的是他從此再不認我這個爹。——老張,你在大城市裏呆了這麽多年,肯定比我門道多,幫我想想辦法吧。”
  老張也為難:“我呆這麽多年也不過是給人家搬搬貨看看門,哪兒認識什麽人?你要是實在著急,要不我跟我老婆商量一下看家裏有沒有多餘的錢先給你挪借一點匯過來?”
  徐長平聽了眼睛一亮,繼而又黯然:“算了,那多麻煩。”
  開玩笑,怕老婆的老張要是能從他老婆那兒弄錢出來,那太陽豈不是要打西邊出來?就算弄得出來錢,憑她那張喇叭嘴,還不弄得十裏八鄉的人全知道這回事?他徐長平可丟不起這個人。
  “哎,你讓你老婆給你匯點錢過來不就行了?我們家我做不了主,你們家你說話還是有點分量的啊。”
  徐長平苦笑:“我把錢輸沒了,哪兒敢跟老婆說?說了也沒用,上個月她才把家裏的錢全借給女婿家蓋新房,沒一點餘剩。”
  老張說那就沒一點辦法了,除非去搶銀行,或者這會兒天上下鈔票,不然你往哪兒找這一兩萬塊錢去?
  徐長平苦著臉長籲短歎。
  老張沒空陪他發愁,急匆匆地趕著上班走了。徐長平從老張家裏出來,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了大半天,憂心如焚。搶銀行他不敢,也沒這本事;天上下鈔票是癡心妄想;那還有別的來錢快的門路嗎?
  路過他平時買彩票的小店,店老板熟稔地招呼他:老徐,來買彩票啊?
  徐長平說老買不中,買不起了。
  店老板意味深長地說:“買不中有買不中的理由,買中了也有買中的理由。”
  徐長平說這有什麽理由,不都是憑運氣嗎?
  店老板笑得頗有點神秘:“運氣是一方麵,可也不全是靠運氣。還是靠錢。”
  “靠錢?”
  “打個比方,跟打魚一樣。同一個地方,拿大魚網撒跟拿隻網眼袋撈……那結果能一樣麽?你得多花點本錢買彩票才行。”
  徐長平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哪兒有多少錢花在這上麵啊。
  店老板閑閑地說:“你以為中獎的都是有錢人?我這兒去年中過一個四十萬的獎,中獎的主兒也就是個普通的農村老頭兒,對麵那個公共廁所你看到沒?他沒中獎之前就天天在那兒給人看廁所。他一個月才多少錢?頂多一千塊,每月買彩票倒是雷打不動的八百。生活費不夠就找人借,這月借了,下月再還。就這樣,還不是熬出了頭?四十萬雖然不算多,也足夠他回老家好好過日子了。”
  徐長平聽得目瞪口呆:“一個月買八百塊的彩票!!那他買了幾個月才中獎?”
  “沒幾個月吧?半年多不到一年的樣子。”
  徐長平聽得一臉的神往,又忍不住歎息:“唉,人家還是有份工作的,哪兒像我。”
  店老板打量他幾眼,“你準備找什麽樣的工作?我倒有個親戚開著一間公司,前幾天說他們倉庫缺個值夜的看門人。這活你能幹嗎?”
  徐長平簡直不相信這麽好的事會落在自己頭上,激動得舌頭都有點不利索了:“我能……能幹,肯……定能幹!大兄弟你就幫我介紹一下吧,拜托你了!”
  店老板卻又有些猶疑:“唉,我也不知道成不成。不曉得人家有什麽樣的要求,看不看得中你。”
  徐長平滿臉堆笑地遞了一支煙給他:“成不成的,你先幫我問問吧?我現在真的急需要用錢,就想著趕緊找份工作做著心裏有點底。”
  店老板擺擺手,把煙推回給他:“我不抽煙。——這樣吧,我打電話問一下人家。”說著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講起了電話。
  徐長平在一邊屏氣凝神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動一下就會影響到他這個電話的結果,讓想象中的那份工作泡了湯。
  店老板用徐長平聽不懂的什麽方言講了幾分鍾,掛了電話笑著對徐長平說:“你運氣真還不錯,他說還沒找到合適的人,讓我留你坐一會兒,他這就過來跟你談談工作的事。”
  徐長平便滿心歡喜地坐下來等待自己未來的老板過來。
  沒多久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來了,跟店老板寒喧了兩句就問:“你剛才說的那個人呢?”
  徐長平趕緊從門口的台階上站起來,滿臉忐忑地走到他們麵前,一雙手無意識地搓了又搓,笑得十分謙卑:“老板你好。”
  那個自稱叫小曲的人上上下下把他看了又看,又把他的身份證要過去看了半天,問了一些問題。
  徐長平一一作答,答完了就眼巴巴地看著對方,滿眼都是希冀。
  那人沉吟片刻,說我覺得你這個人還不錯。這樣吧,你今晚開始就過去替我們值夜班。工資先按八百塊一個月給你算,過些日子覺得可以的話再給你加錢。你覺得怎麽樣?要是同意的話,這就跟我去認認路,晚上好過去。
  徐長平自然滿口答應。臨走不忘對著店老板千恩萬謝了一番。那店老板卻也不居功,隻笑說你以後有空多光顧我這兒就是。
  到了地方看了看,倉庫是一套三房兩廳的民房改建的,裏麵堆了好些紙箱子和木箱子,眾多林立的箱子正中有一條窄窄的通道,通道靠近門口的地方有一張單人行軍床,想來是給值夜的人預備的。
  小曲說這幾天沒人值班,這麽多東西又不能沒人看。都是我自己在這兒守著,你來了我總算可以緩口氣了。
  徐長平看了一圈,問小曲:“那我今天晚上就過來上班?”
  小曲抽了口煙,眯著眼說:“是啊,你來不了嗎?”
  徐長平趕緊陪笑:“來得了來得了。——我是想問問我這上班有什麽手續要辦嗎?填登記表什麽的,我看我那些老鄉們找工作都要填的,還要交身份證複印件。”
  小曲臉上有點不耐煩的神色:“你是熟人介紹的才這麽簡略,要是正常程序招工招來的,哪兒有這麽容易被選上啊?——你要填表還不容易?想填幾張?明天你到公司那邊一張張填吧,填完了看他們要你不?!”
  徐長平尷尬地笑著說:“那就算了,不填也罷。”
  小曲從一串鑰匙上取了兩三把鑰匙下來交給徐長平:“喏,這把是外麵單元防盜門的,這把是房門左邊的鎖的鑰匙,這把是房門上另一把鎖的鑰匙。”見徐長平一直猶疑著沒伸手接鑰匙,不由皺著眉問他:“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徐長平囁嚅了半天,說:“曲老板,工資一般啥時候發?……呃,不知道能不能先預支一些,我家裏有事急需用錢。”
  說完這些話他甚至不敢抬頭看對方,隻好拿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等待著預想中的斥罵或是嘲諷。
  可是他聽到小曲說:“這樣啊,那你需要預支多少呢?”
  徐長平幾乎以為他自己聽錯了,抬頭一臉驚愕地看著對方:“你說什麽?”
  小曲仍是皺著眉頭微微帶點不耐煩的模樣:“我說,你不是要預支工資嗎?準備預支多少?說個數字我好給你。”
  徐長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真的肯給我預支工資?我是想預支兩年的工資呢,你真的肯給我?”
  小曲滿不在乎地說:不就一萬八嗎,我支給你,不收你利息。明天早上取了錢過來給你。不過你得給我打個收條,還得把身份證押在我這兒。行嗎?
  徐長平飛快地衡量了一下得失利害,忙不迭地說:“行行行,你說什麽都行。——你可是救了我全家啊,真是活菩薩!現在年輕人像你這麽心腸好的真不多見!”
  小曲似笑非笑地掂了掂手裏的幾把鑰匙,“這鑰匙??”
  徐長平趕緊接了過來:“我收著我收著,我今晚就過來值班!”

  第61節
  有人敲門的時候,何歡正左躲右閃地被曾明非刮鼻子——這是玩鬥地主輸了的代價。
  何憂過去開的門,何歡事先提醒他:“先開了樓道裏的燈在貓眼裏看看是誰。”她怕是徐劍過來糾纏。
  何憂乖乖照做,看了之後回頭對姐姐說:“是下午來過的一個阿姨。”
  何歡一怔,徐海浪的大姨?她過來幹嘛?
  這時何憂已經打開了房門,何歡聽到一個怯怯的聲音說:“我找何歡有點事。”
  並不是謝又青的聲音。聽何憂的話,她應該是下午跟謝又青一起的那個女人。可是何歡根本不認識她,她指名道姓地找何歡做什麽?
  何歡不由微微欠了欠身子,“您是?”說話間眼睛不由看了曾明非一眼。
  曾明非明白她的意思,她是疑心這女人是來找他的,或是跟他有什麽淵源。不由微微搖了搖頭,意思是我不認識這人,跟我沒一點關係。
  這時那個女人被何憂讓了進來,她走到何歡麵前自我介紹:“我姓謝,下午跟我姐姐一塊來過。”
  何歡隻得站起來笑著招呼:“阿姨您好。您找我有什麽事吧?”
  謝雙青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啊,我找你有點事,本來想下午跟你說,那會兒看你有客人就沒好意思打擾你。”
  曾明非察顏觀色,猜想這個女人跟何歡說的事不太想讓外人知道,就站起來告辭。
  何歡聽這個女人說她是謝又青的妹妹,又見她眉目之間與徐海浪頗有些相像,猜想她大概就是徐海浪的親媽,要跟自己說的事也八成是有關徐海浪的。雖說自己跟徐海浪沒什麽,曾明非也不是拈酸吃醋的人,不過她一天之內過來兩趟,可見的確是要緊的事。因此何歡也就不再挽留曾明非,隻叮囑他回去開車小心,便讓何憂送他下樓。
  何憂送到樓梯口卻被曾明非攔住, “你在家陪你姐吧,不用下去了。”
  何憂回到家裏,給客人倒了杯水放在麵前,然後坐在了一邊。
  謝雙青對他看了又看,欲言又止。
  何歡看在眼裏隻覺得納悶,卻也不好說什麽,隻得跟何憂說:“你回房間玩電腦吧,我跟這位阿姨說點事。”
  何憂聽話地回房間關上了房門。
  何歡看著謝雙青:“現在您可以說了。”
  謝雙青一時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手裏拿著隻水杯轉了又轉捏了又捏,還是沒能說出來一個字。
  何歡隻好提問:“您是徐海浪的媽媽吧?”
  謝雙青眼圈一紅,“是的。”
  “那您要說的事也跟他有關?”
  謝雙青猶疑了一下,“嗯,是的。我聽說你跟他是好朋友,想讓你幫我勸勸他。”
  何歡趕緊陪笑:“阿姨,這事我怕是幫不了你。我跟他是朋友不假,可是沒有好到幹涉他私事的程度。您這一趟怕是白走了,真不好意思。”
  謝雙青拿眼睛看著手裏的杯子,雖然是垂著眼簾,可是何歡也看得到她有滿眶的眼淚在打轉。不由有些心軟,“要不您說說吧,我盡力而為。要是實在幫不了您——您也別見怪。”
  謝雙青噙著兩汪淚花對她笑了笑:“謝謝你。”
  何歡看她淚中帶笑的模樣,雖然眼角眉梢掩不住歲月的痕跡,可是看起來卻別有一番動人的韻味。她微微低了頭想心事的時候,雪白的頸子上隨意飄著幾絲沒有盤好的長發,讓看的人油然生出想要替她輕輕拂開發絲的念頭。即使是同為女人的何歡,也不由得暗自感慨:這女人年輕時不知道得美成什麽樣子。
  謝雙青沉思片刻,語速緩慢地話起了當年:“我嫁給海子爸爸那年隻有十九歲。他爸爸不是個壞人,隻是不懂體貼溫存,又愛喝酒,喝多了就打我。我二十歲生下海子。他三歲那年我認識了另外一個男人,姓孟。雖然他名聲不好,混黑道,可是對我是真正的好。為了他,我離了婚,撇下海子跟他去了湖陽。”說到這裏她停了一下,看著何歡,像是等她有什麽反應。
  見何歡臉上有些微詫異的神色,卻並沒有打斷她的意思,謝雙青便又繼續說了下去:
  “這第二個男人,我沒有跟他結婚,可是也給他生了個孩子。孩子出生沒多久,他犯了官司進了監獄,我也被抓進去關了一年多。被警察帶走的時候太匆忙,把孩子托給房東老太太照看。老太太見我們都進去了,就把小孩送了人。我出來之後去找小孩,房東老太太已經死了,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她把小孩送到了哪兒。隻是聽人說她把小孩送給下麵哪個鎮上一戶沒有兒子的人家。”說到這裏她又停了一下,看著何歡。
  不知怎的,何歡聽到這裏覺得有點心驚。見徐雙青看著自己,她勉強笑了笑,說:“您的經曆真是曲折。剛才您說想讓我勸勸徐海浪,不知道是要我勸他什麽?是不是他……不肯認您?”
  她本是為了轉移話題說出的無心之語,卻正好說中徐雙青的心事,後者一下子又紅了眼眶:“是啊。為了躲我,他寧願調到杭州去工作。我也知道我當年扔下他不對,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啊。這二十幾年我雖然一次也沒找過他,可那是因為我知道我姐姐會把他照顧得很好,並不是我不要他呀。”
  何歡無聲地歎了口氣,沒說話。
  謝雙青又說:“其實到了現在我也想開了。他認不認我都一樣,他身上還是流著我的血,我還是他血緣上的媽。我隻是不想讓他去到杭州上班,——你想想,我姐姐姐夫拿他當親兒子一樣,這麽多年我沒法報答他們養育兒子的恩情就算了,還要因為我逼得海子走得遠遠的,我想起來真是……慚愧。——所以我想求你幫幫忙,幫我勸勸海子別去什麽杭州了。你替我跟他說一下,就說如果他留下來不去杭州,我願意走的遠遠的,再不回來打擾他。”
  何歡又歎了口氣,“好吧,我試試跟他說。”說著起身拿起謝雙青放在茶幾上的杯子:“我再給您添杯水?”話是說了,人卻拿著杯子站著沒動,頗有點端茶送客的意味。
  謝雙青不是不明白何歡的意思,隻是在向來不善言辭的她來說,話說到了這份上已經無以為繼。再加上心裏仍有一重顧慮不便直接說出,隻得站起身來:“不用添了,我這就要走的。”
  話雖如此說,眼睛卻忍不住往何憂剛才進的那個房間門口看了又看,口裏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你弟弟還在上大學吧?在哪個學校?”
  何歡含糊其辭:“是啊,明年就要畢業了。”
  謝雙青隻得慢慢地往門口走。
  何歡陪她走到門口,打開樓梯上的照明燈,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
  不想謝雙青臨走又回頭,“唉。我那個找不到的孩子要是活著,大概也跟你弟弟這麽大了。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的模樣,大大的腦袋,小小的眼睛,右邊耳朵後麵有一塊芸豆大小的紫胎記。”
  那塊胎記何憂也有,記隨人長,至今已有蠶豆大小。何歡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一點點顫抖:“是女兒嗎?”
  “不,是個兒子。——唉,想也是白想,他現在的家裏人未必會讓我見他。”謝雙青看著何歡,“你說是不是?”
  何歡微微一笑:“樓梯有點陡,阿姨您走好。”

  第62節
  何憂臨行前的那頓聚餐被何喜推了又推,終於定在星期三的晚上。地點也由何歡的住處改到了外麵飯店的包廂裏——何喜說:“又不是周末,有大把的時間隨你浪費在菜場和廚房裏。這頓飯就在外麵吃吧,我請了!”
  語氣是她慣有的硬梆梆,帶著一絲不耐煩。何歡知道她是體貼自己,也就隨了她。
  何喜又問:“就我們三個,還有別人嗎?”
  何歡有點猶豫地說:“我倒想加個人,不知道合適不?”
  何喜會錯了意,笑著說:“誰啊?許珂的老舅?他盯你倒真緊,連這種場合都不放你。”
  何歡說你想哪兒去了,我說的不是他,是徐海浪。大頭一直想見見他,最近他又一直忙。我想著趁今天約他出來了了大頭這個心願,省得他一直掛著這回事。
  何喜淡淡地“哦”了一聲:“也是,大頭真得好好謝謝他。——你跟他就這麽完了?你真覺得那個老鄭比他好?”
  何歡糾正她:“是‘曾’,不是‘鄭’。”頓了一頓,又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徐海浪確實沒什麽不好的,可是我對他就是沒有那種感覺。跟他在一塊我會想好些亂七八糟不開心的事情,可是跟曾明非在一塊就不會這樣,而是覺得特別平靜,特別心安,而且……會特別真實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
  何喜沉默了幾秒,說:“你自己覺得好就行。——我等的車來了,晚上再聊吧。我訂好座位發消息給你。”
  收到何喜的短消息之後,何歡隨即打電話給徐海浪。
  徐海浪聽何歡說明來意,不假思索地應了下來:“好的,我一定按時到。”
  這樣一問一答之後,兩人忽然都沒了話說,一時冷了場。隔了一會兒,徐海浪先開口了:“你跟他……挺好吧?”
  何歡不無尷尬地回答:“呃,還行。——前幾天遇到謝阿姨,聽說你要去杭州工作?”
  徐海浪說是的,過兩天就走。
  何歡笑著說:“那我這個電話打得還真是時候,晚兩天就找不到人了。”
  徐海浪有點不好意思,“我最近工作比較忙,私事也煩。天天煩啊煩的,也沒心思聯絡朋友。何憂的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
  何歡說他恢複得很好,就是天天念著你這個救命恩人,非想見你一麵。
  徐海浪笑著說:“可真是個孩子,這事算什麽啊。別說你和何喜跟我都是熟人,就算是不相識的人,遇到這種事能幫也要幫一下的,不用一直這麽記掛著。”
  雖然何歡從一開始就在努力劃清她和徐海浪的界限,當時甚至故意讓他陪著去做流產,可是這時聽他輕描淡寫地把她界定為“熟人”,心裏還是有一點點的失落。但是她很快就甩了這點失落,開始猶豫另一個問題:到底要不要和他說謝雙青來訪的事?
  猶豫再三,她還是沒有說這件事。還是等他跟何憂見過了再說吧,這會兒提這個太不合時宜。
  這天晚上何喜姍姍來遲,何歡催了她兩次,她隻說在外地往回趕,讓何歡他們先吃飯,她肯定在他們吃完之前趕過來。
  何歡掛了電話笑著跟何憂說:“你二姐現在是大忙人了。提前兩周預約還不能按時到。”
  何憂笑著替何喜開脫:“二姐也不容易。”又跟對麵的徐海浪說:“我二姐話多,說起來不饒人,趁著她沒來咱們三個多說點話,等她來了就隻有她說話的份了!”
  徐海浪微微一笑。這個老成的大男孩長相普通,說出的話卻格外溫和風趣。不由扭頭同何歡說:“這小子將來肯定比我有前途。”
  何歡愕然:“為什麽?”
  徐海浪半開玩笑地解釋:“第一,有兩個漂亮姐姐,以後肯定不會跟普通男生那樣見著個好看一點的女生就輕狂得沒邊沒沿;第二,你跟何喜的性格差不多算兩個極端,都不算好相處的人。他能把你倆都哄好,可見他是很有點圓滑的手腕,有交際天才。”
  何歡笑著說:“你這麽看好他?大頭,還不快點叩謝徐大師?人家不僅救過你的小命,還算準了你將來會有一片光明的感情運勢,是你的福星呢!”
  何憂憨厚地一笑:“這麽說也沒錯啊,徐哥確實是我的福星,要沒了他,我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麽樣呢。說起來也真是趕的巧,這些天我查了一些這方麵的資料,象我跟徐哥這樣的情況,就算是同一個媽生的,也不大可能兩個人都是這種血型。這個機率實在太小了!要知道有許多人就算當父母的有這個血型,生的小孩也未必是同樣血型。——對了,徐哥,你爸媽跟你的血型一樣嗎?”
  他是說來無心,何歡卻聽者有意,不由臉色一變:“大頭你胡說什麽呢。”
  何憂被姐姐突如其來的麵若寒霜嚇了一跳,說我沒說什麽啊,大姐你怎麽這麽緊張?
  何歡一時語塞。
  正好服務員過來上菜,她趁著這功夫悄悄打量了一眼徐海浪,見後者臉色平靜,看來他的確不知道何憂這一筆。不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口氣平和地跟何憂說:“其實也沒什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是怕你觸到你徐哥的痛處。”
  徐海浪聞言一愣,定定地看了何歡一會兒才說:“我大姨跟你說了?她真是糊塗!”
  何歡也看著他,“不止是她一個。”
  徐海浪有點氣惱:“真過分!”
  何憂在一邊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問:“到底怎麽回事啊?你倆在說什麽呢?”
  何歡看看徐海浪,再看看何憂,沒做聲。
  最初的氣惱過後,徐海浪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何歡你別在意,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隻是不喜歡她這樣無孔不入地打擾我的生活——真有這麽在乎我,早幹什麽去了?就算她有一千一萬個苦衷,二十多年啊,打幾個電話或是回來看我幾次有那麽難嗎?”
  何歡歎口氣,沒說話。
  何憂也知趣地不吱聲。
  徐海浪又說:“她找誰都沒用,你也別費口舌,再多說就傷感情了,不值得。”
  何歡勉強笑了笑,說我哪兒敢說什麽啊,這不都是你自己在說嗎。不說這回事了,咱們開吃吧,也不用等何喜。
  何喜在他們用飯後水果的時候才趕過來,坐下來讓人給她上了一碗麵,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抹嘴:“服務員,結帳。”
  徐海浪把他們三個送回春華新村,上樓坐了一會兒才告辭。
  何喜一進門就接了個電話,說起來沒完。開始還在陽台上站著講電話,後來大概是站的累了,索性去何歡房裏趴在床上講。
  何歡跟何憂坐客廳裏閑聊,何憂問起徐海浪的事,何歡也不瞞他,就把徐海浪跟他媽媽的事情簡單講述了一遍。她說時不置一評,何憂聽了也未置一詞,隻說:“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姐弟兩個又閑聊了一些別的事情,見何喜的電話仍未結束,何歡就讓何憂去洗了早點睡覺,因為第二天的火車是六點多的,得起早。
  何憂乖乖照做。
  何歡待他關門熄燈了,自己也回房拿換洗衣服準備洗澡。開門進去見何喜趴在床上發呆,不由瞪她一眼:“這麽多年,你還是沒改這毛病!大頭可憐巴巴地想跟你說幾句話,你也真忍心!”
  何喜自小就是這樣,不管是十多歲離家去寄宿中學念書的前夕,還是高中和大學時的寒暑假結束前夕,總是一個人悶聲不響的躲起來,誰也不理。就算是父母或是姐弟有人偏要找她說話,她也能找個由頭躲得遠遠的,再不然就借故大哭一場。總之不肯好言好語地跟人告別。
  何喜無精打采地說:“大頭還是沒你了解我——對了,他今天晚上沒問你什麽奇怪的問題吧?”
  “什麽奇怪的問題?”
  “比如說,問你血型,或是直接問你他是不是撿來的,親生父母在哪兒。”
  何歡沉默了一會兒,說:“沒問。你放心,以後一段時間他大概都不會問這回事了。”

  第63節
  許珂這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小風衣,小翻領,雙排扣,腰身細細,裏麵襯一件白色襯衣。黑白配是永不過時的經典,越發襯得她眉清目秀,身段窈窕。
  饒是陸子江愁腸百結,看到她也不由眼睛一亮,心情也好了一點。他調侃地對著許珂吹了聲口哨:“嗨,美女!”
  許珂走近來笑吟吟地挽起陸子江的臂膀,“怎麽樣,今天我這麽穿漂亮不?”
  陸子江說何止漂亮,是漂亮極了。頓了一頓,又有點疑惑地說:“奇怪,我總覺得像是在哪兒看到過這件衣服。是不是今年流行這樣的?——哎!你平時不是這麽打扮的,你的大毛衣牛仔褲和破球鞋呢?怎麽扮起淑女了?”
  許珂就低頭吃吃地笑。他不覺得眼熟才怪!這衣服是上次她跟何歡一塊逛街的時候買的,一模一樣的衣服一人買了一件。她是第一次穿這件衣服,何歡想必已經穿過幾次了。笑完了又說:“怎麽,我就不能淑女一把?我這樣子陪你見你老同學,不失分吧?”
  陸子江一本正經地說:“失什麽分?你願意跟我見她是她的眼福,一般人咱還不見呢,是吧?”
  許珂笑不可抑:“還是你了解我,我心裏就這麽想的!”
  陸子江問她:“那你了解我不?知道我現在怎麽想的麽?”
  許珂故作驚詫:“咦,我哪兒知道你怎麽想的?——男人還是深沉點好,一眼就看出來他想什麽了,還有什麽意思嘛!”
  陸子江本來想借著話頭再問問她的來龍去脈,被她這麽一說,一堆問題倒全堵在嗓子眼裏,隻字難吐。
  許珂其實知道他想問什麽。之前第一次見麵時她自我介紹說叫田羅,聲稱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他並知道他手機號碼的。至於是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卻絕口不提。陸子江幾次追問都被她輕輕巧巧地繞過,越發好奇她的來曆。想想自己玩了這麽久神秘也夠了,所以這會兒見陸子江欲言又止,許珂又笑著同他說:“我不知道你想什麽,不過等跟你同學吃完這頓飯,我有別的事情要告訴你。”
  陸子江傻傻地問:“什麽事?”
  許珂抿嘴一笑:“告訴你世上有沒有田螺姑娘呀。——哎,我說,我怎麽覺得你今天反應有點遲鈍呢?受什麽刺激了?”
  陸子江誇張地歎口氣,搖頭晃腦地說:是工作上的事,一言難盡嗬。等會飯桌上你聽聽就知道了。
  蘇茵這次出差的地點並不是K市,而是相鄰的X市。她隻是在回程時繞過來探望一下母親的姨媽,順便與老同學陸子江敘敘舊。見到陸子江身邊的許珂,她很是意外。陸子江與戀愛多年的前女友才分手沒幾天,這麽快就找到新人了?還是這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不由連連咂舌:“陸子江,你小子今年走桃花運呢!天上掉餡餅居然掉到你手裏,這麽秀氣的一朵花居然跟著你這老牛糞一塊走!”
  陸子江厚著臉皮說:“你別打擊人家小姑娘的積極性,我找個媳婦容易嘛!沒你這麽拆我台的啊,你到底是我朋友不是?!”
  蘇茵笑嘻嘻對著許珂伸出手:“你好,我叫蘇茵,是陸子江的老同學。”
  許珂也自我介紹:“我叫許珂。”
  此言一出,陸子江含義深刻地盯了她一眼,意思是:小樣兒,這才是你的真名啊。
  許珂佯裝未見,笑嘻嘻坐到蘇茵身邊,拿了菜譜跟她一塊研究點什麽菜好。
  三個人嘻嘻哈哈地說笑了半天,飯吃到一半,蘇茵果然說起了公事。事先笑著打招呼:“我得說點煞風景的事,陸子江,工作上的事在這場合合適說不?”
  陸子江說這兒也沒外人,有什麽不能說的。
  許珂微微一笑,不做聲。心想陸子江的工作有什麽好說的,我老舅又不是難侍候的人,總不會給他小鞋穿吧?難不成陸子江這廝腦後生有反骨想要翻天?卻也不像。
  蘇茵開門見山地問陸子江:“你覺得曾明非對你怎麽樣?”
  陸子江想了一下,說他是一個不給下屬太多壓力的上司,對我不見得有多好,可是也說不上差勁。
  蘇茵小聲說:“有小道消息說,老板要削他的權了。據說老板專門發郵件勒令他盡快處理物控部采購回扣的事。——收到匿名郵件投訴這回事本來就是可大可小的,老板置之不理也就是了,他居然這麽明確地表態,非要老曾查個清楚,這說明什麽?說明老板是要借題發揮了。”
  陸子江將信將疑:“不至於吧?這事再怎麽著也扯不到曾明非頭上……”話一出口想到他跟何歡近期走的很近,不由住了口。
  蘇茵壓低了聲音又說:“我們老大最近在跟獵頭聯係找高級管理人才——要總經理級別的,說可能會到華東廠工作,華東不就你們一家廠?”
  陸子江嚇了一跳:“真的假的?”
  許珂聽在耳中,也如晴天霹靂一般。但她到底想起來自己此時是局外人,所以隻是抬頭看了一眼蘇茵,沒有吱聲。
  蘇茵放平了聲音說:“真的假的不知道,不過你得自己早做打算是真。你想想啊,如果曾明非給老板台階下,辦了你和你那個主管,你肯定得找新工作吧?如果他力保你,惹火了老板,可能就真的給你們換老大。新主子來了還有你的好果子吃? 還不是得另找工作?”
  她說的句句在理,陸子江無言以對。沉默了半晌才說:“我再考慮考慮吧。”
  蘇茵說你什麽時候想好了告訴我一聲,我好跟相熟的獵頭推薦一下。
  這頓飯吃完蘇茵就匆匆趕回去,陸子江和許珂送她到車站。
  從車站回來的路上陸子江明顯沉默了許多。許珂問他:“你真的要辭職嗎?”
  陸子江的神情是少有的猶豫不決。他側過頭問許珂:“你覺得呢?”
  許珂聳聳肩:“我根本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麽,隻是聽見說辭職。”
  陸子江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介紹了一下,然後說:“我覺得自己現在是當局者迷。想聽聽你這旁觀者的意見。”
  許珂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真要聽我的意見?”
  陸子江點點頭:“嗯。”
  許珂想了一會兒,說你老同學的話是沒錯,可是一件事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在我看來,你現在最好是留下來,辭職另找不是不行,隻是現在時機不對。新東家用你之前肯定要找現在的公司詢問你的情況,如果知道你是在這樣的時候離開的,你說人家會怎麽想你這個人?
  陸子江沉吟不語。
  許珂自嘲地笑了笑:“哎呀,我怎麽這麽說呢?其實我應該勸你離開才對。”
  陸子江詫異:為什麽?
  許珂咯咯地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到底是怎麽認識你的嗎?其實我是何歡的朋友。上次找何歡的時候見過你一次,記你電話本來是為了戲弄你。隻是後來不知不覺的就忘了開始的想法。”
  “何歡也知道你在對我做什麽事?”
  許珂略做解釋:“她不知道。我趁她不注意從她工卡上找到你的電話記下來的。——其實我想說的重點是:你們的曾總是我舅舅。如果是為了他著想,我應該勸你離開才對;可是我現在是從你的角度想,我覺得你留下來最好。”
  陸子江怔怔地看著她,神色一點一點變得冷淡。

  第64節
  徐劍收過父親還回來的銀行卡之後悄悄去銀行查了一下餘額,看到那個熟悉的數字,暗暗鬆了一口氣。前幾天父親推三阻四地不肯把銀行卡還他,他心裏始終存著一絲疑慮,怕這筆錢還回來時已經打了折扣,現在親眼見了才把懸著的一顆心放下。
  然後他便跟父親說起另一件事:“我已經辭了職,這房子過兩天就不能住了。回我們老家的車早上一趟夜裏一趟,你想坐哪一趟?我去給你買車票。”
  不想老頭的反應出人意料,他說:“我不回去了。我找了份晚上給人看倉庫的活兒,你走了我就跟老張搭夥,白天住他那兒,晚上住倉庫裏。”
  徐劍說你在哪兒找的工作啊,看什麽倉庫?一個月多少錢?有沒有簽勞動合同?
  徐長平不緊不慢地一一作答:別人給介紹的工作,是一家什麽電腦公司的倉庫。現在一個月八百,過段時間可以漲到一千二。合同……也簽了,你放心吧,我都上了兩天班了,沒事。
  徐劍覺得好奇:“聽起來還不錯,誰幫你介紹的?”
  徐長平支吾了一下:“呃……說了你也不知道,人托人的,轉了一大圈子。”
  若是平時,徐劍肯定要仔細盤問一番,可是這天他心事重重,聽父親這麽說了一句,也就不再追問,轉身回房裏整理自己的衣物行李。他昨天才見過那個代表何喜來跟他談離婚的男人,對方向他轉達了何喜的意思:隻要離婚,有什麽條件盡管提。
  她沒有留一絲餘地給他。
  徐劍把那人的名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抬頭問他:“請你們得花多少錢?何喜發財了嗎?還是傍上有錢人了?”
  那人微微一笑:“我不過是個打工的,來找您也是奉命行事。不好意思,您問的問題我都不知道。”很禮貌的模樣,絲毫不因為徐劍的粗魯態度而有一星半點的輕視或是怠慢。
  徐劍一腔怒火無處發泄:“何喜呢,她自己怎麽不來找我說?我要跟她麵談!讓她自己來找我!不然給我地址電話我找她也行!”
  那個人仍是彬彬有禮的微笑:“雖然我沒見過何喜女士,不過我想她不來見您肯定有她的理由。其實像你們這種情況,最好還是通過中間人來相互交流,這樣就算談不攏,雙方也有個退路,不至於……”
  他的話說了一半就被徐劍打斷:“別跟我說這些沒用的。你不是說要我提條件嗎?我的條件就是要何喜來跟我當麵說清楚這回事,就這樣。你可以回去告訴她了!”說著像趕瘟神一樣推搡著把那人推出了門。
  那人也不著惱,在門外理了理衣角,走了。
  整理完行李,徐劍出來把自己的舊手機給了徐長平:“這個以後你用吧,聯係起來方便一點。我今天就去K市了,到那兒買了新手機報新號碼給你。後天我們隊長會來收這房子的鑰匙,到時候你把鑰匙還給人家就是。”
  徐長平接過手機,神情複雜地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話。
  這天晚上何喜他們跟一個政府客戶在酒店吃飯,吃完了幾個人打了一會兒牌,何喜因為不太會打牌,就坐在吳劍峰旁邊看著,吳劍峰接電話或是去廁所的話她就代他打一會兒。
  吳劍峰接了第三個電話之後悄悄跟何喜說:“我那朋友才從上海回來,他說徐劍提的條件就是要你自己去跟他談離婚的事。”
  何喜不知是沒聽到還是怎麽的,神色如常,連一絲不快都沒有。笑嗬嗬地說:“你快來接手吧,再讓我打下去,你的老本都要被鄭局給贏過去。”
  吳劍峰笑嘻嘻地接過她手裏的牌,“正好,輸光了呆會兒宵夜的單子就讓鄭局買了,什麽貴咱吃什麽,哈哈!”
  話是這麽說,又玩了幾把,吳劍峰說坐得頸子疼,提議大家一塊去某洗浴中心泡個澡按個摩休息一下。何喜知道他們不會是單純洗澡按摩休息,笑著說我就不去湊熱鬧了,家裏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這家酒店是她們公司的協議酒店,也就是初來K市吳劍峰借酒裝醉那次的那家酒店。何喜沿著酒店門口的綠化帶一路往前走,腦子裏想起那天吳劍峰說的那些話,不由苦笑了一下。那時恨不得上天入地躲開了他,沒想過不過幾個月時間,她心甘情願做了他的情人。那時的徐海浪若能未卜先知,怕是不會再出手相助她吧?
  她這麽胡亂想著,冷不丁被人在肩頭拍了一下:“是你吧,何喜?”
  回頭看時卻是徐海浪和一個陌生男子,見何喜回頭,徐海浪嘿嘿地樂:“果然是你。你說這酒店是不是有鬼啊,怎麽我又在這個地方遇到你?”
  何喜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這又不是你們家後院,隻許你來不許別人來啊。”
  徐海浪像是有些醉意,他轉頭對旁邊的男子說:“阿張,這是我老同學何喜,我跟她聊一會兒,你自己回家吧。”
  阿張看看何喜,笑了笑:“這小子明天去杭州上班,今天我們給他擺送行酒,喝高了。”
  徐海浪衝他擺了擺手,“阿張你真羅嗦。快走快走,少跟她套近乎!”
  阿張聳聳肩,對何喜說:“那麻煩你呆會兒給他叫輛車好了,他住長青路。”
  阿張走後何喜湊近了仔細打量一下徐海浪,搖搖頭:“長得帥就是占便宜,喝多了看著還是不討厭。”又似笑非笑地問他:“喂,你想跟我聊什麽?聊我姐姐麽?”
  徐海浪踉踉蹌蹌地往前走,邊走邊側著頭同何喜說話:“你姐姐是誰?哦,你是何歡的妹妹,你姐姐肯定是何歡。”
  何喜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嗯,小夥兒挺會推理的!”
  徐海浪又說:“你知道嗎,我要去杭州了。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走嗎?我在這兒呆不下去。何歡不喜歡我,家裏也呆不下去,我心裏……難受!”
  何喜嘲笑他:“咦,都二十七八的人了,還因為失戀喝醉啊?也太不成熟啦!你也不想想,何歡現在哪兒還有時間跟毛頭小子浪費青春?所以你失戀也是正常的,看開了就是了。”
  徐海浪聽了這話怔了怔,忽然一把抱住何喜抽泣起來。
  何喜嚇了一跳,待要掙脫開來,畢竟力氣有限,徐海浪抱的又死,任她怎麽扭怎麽推都奈何不了他。隻得由著他去。
  徐海浪抽泣了一會兒也就沒了下文,抱著何喜的手也漸漸鬆弛下來。何喜趁機推開他,沒好氣地說:“真有你的!當我是你媽啊?”
  不想徐海浪反應激烈:“我沒媽,我沒媽!”邊說邊拉住何喜的胳膊:“是吧?”
  何喜哭笑不得地點點頭:“是,是,你沒媽。你打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行吧?”
  好容易連哄帶騙地把徐海浪拉到外邊路邊,正想打個電話問問何歡徐海浪到底住長青路哪一段,卻聽到背後有個嘶啞的男聲說:“我還是找到你了!你果然是跟他在一塊!”
  何喜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慢慢地轉過身來看向那把聲音的來源。一個穿墨綠色夾克的男人站在她身後一米遠的地方,經過車輛的燈光遠遠照在他黝黑的臉上,他像是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泛著寒光的牙齒。
  那是徐劍。何喜的右手攥緊了乳白色的手袋,左手也悄悄地自徐海浪胳膊上移開來,不露聲色地放到手袋上麵。

  第65節
  看著對麵的何喜,徐劍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這幾個月裏他不止一次地想象找到何喜之後的情形:有時想撲上去抱住她痛哭著求她原諒,有時想撲上去掐著她的脖子咬牙切齒地問她為什麽要這麽絕情,有時又想平淡自然地同她打個招呼仿佛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可是這一刻真正到來了,他卻隻是默默地站在原地,滿心的酸楚和無奈,不知道下麵該做些什麽,該說些什麽。
  他不做聲,何喜也不出聲。
  徐海浪很有點醉不可支的模樣,轉過頭眯著眼睛看了看不遠處的徐劍,笑嘻嘻地同何喜說:“奇怪,這個人我好象在哪兒見過……”
  何喜沒空理會他,把他摁坐在街邊的長椅上,“你坐著別動,我找人來送你回家。”說著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想要打電話給何歡。
  徐劍看到她的動作,雖然不知道她要打電話給誰,可是這時候他不願意她跟外界有一點聯係。於是上前一步劈手奪過她的手機:“我先替你收著,等談完你再打電話也不遲。”說著扯了何喜的胳膊把她拉到緊挨著徐海浪的另一張長椅上:“我們坐這兒好好談談。”
  何喜也不反抗,任他把自己拖到旁邊的長椅上坐下,就那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沒有表情,也不說話。
  徐劍在她身邊坐下,放開揪著她衣袖的那隻手,把它放到何喜放在大腿上的手袋和手上,放緩了聲調說:“乖,別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何喜不是沒見過他伏低做小的模樣,可是這次耳聞目睹的感受與以往大不相同。她切切實實地打了個冷戰,仿佛聽到滿身的汗毛唰地一下豎起來的聲音,還有雞皮疙瘩忽喇喇地冒出來的聲音。她下意識地把他的手推開,兩隻手死死地攥住手袋的把手。
  徐劍繼續哄她:“我知道我錯了,不該那樣對你。以後我保證不會再犯了!你別再生我的氣好不好?我也不計較你跟那小子的事,咱們回家好好過日子,行不行?”
  說這話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旁邊那張椅子上醺醺然的徐海浪,眼睛裏掠過的那一抹寒光,讓何喜忍不住又打了個冷戰。她想跟他說我和你的事跟別人沒關係,可是到底還是沒說出來,隻是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仍然不說話。
  她的表情和眼神讓徐劍有種脊背發涼的感覺,見慣了從前那個七情上麵幼稚單純的何喜,麵前這個沉靜淡定不露聲色的何喜看起來仿佛是個陌生人,又仿佛是有陌生的靈魂進入了何喜的軀殼內,感覺十分怪異。他愣了一下,勉強笑著說:“你怎麽一句話也不說,嗓子疼麽?前幾天媽打電話過來,鬧鬧哭著要跟媽媽說話,我騙他說你嗓子疼說不了話,哄了半天才好。”
  說到兒子,雖然明知道徐劍這話裏的水分很大,可是何喜的心裏還是揪著疼了一下。平時再怎麽說狠話,再怎麽說要把這段婚姻徹底抹煞掉,兒子卻是怎麽都抹不掉的證據,即使這兒子有等於無。隻要一想起離婚後就不可能再有什麽機會見到兒子,她還是覺得心裏某個地方被切走了一塊,有一種空蕩蕩的疼痛。可是痛又如何?不見得她要為了這點痛而放棄自我和自由。她是一個自私的人,愛自己多過愛別人,即使這“別人”是自己的骨肉。
  徐劍看到何喜在聽他提起兒子的瞬間神色有些迷惘,心裏不由暗喜,心想到底母子連心,何喜還不是完全的鐵石心腸。口中卻繼續軟語相求:“我從前那些不是,你看在鬧鬧的麵子上別跟我計較了吧!就算你覺得跟著我委屈,可是鬧鬧才那麽一點點大,你怎麽忍心丟下他?你這麽走了,以後他長大了問媽媽在哪兒,我該怎麽跟他說?”
  何喜到底還是開了口,淡淡地說:“愛怎麽說怎麽說,說他是街上撿來的也好,說他媽死了也行。再不然就說實話,說他媽愛慕虛榮跟別人跑了。”
  徐劍陪著笑說:“瞎說。你活的好好的,幹嘛要說死了?再說你哪兒是那種愛慕虛榮的人啊,你如果是那種人,當初也不會跟我,這世上也沒有鬧鬧了。”
  何喜平靜地看著對麵這個臉上帶著謙卑笑容的男人,他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未必這麽想。連老婆換個發型買件新衣都會疑心她要出軌的男人,怎麽可能移了本性?這不過是他攻心術的一招罷了,為著喚起她對從前戀愛時節的回憶,可以打消離婚的念頭。可是他不知道那些回憶的美好在於當事人的心,而她的心已經不複當初。
  徐劍的笑容就那麽一直掛在臉上,直到他聽到何喜用極之平靜的聲音說:“從前年輕不懂事,沒學會貪財虛榮。現在都學會了。”
  徐劍愣了愣,想要發作,卻還是忍了下去,勉強笑著說:“胡說八道!你根本不是那種人。”
  何喜微微仰起麵孔看著他:“我是。想不想知道我這幾個月怎麽過的?”說著也不等他做出反應,又繼續語調平靜地說下去:“我換了份工作,改做業務,因為這樣掙的錢會多一點;我現在做了別人的情人,那個人比我大,比我有能力,比我有錢,我想做什麽他都會盡量滿足我的要求,比如委托調解公司去找你談離婚,再比如幫我拿下提成豐厚的單子。——你看,我並不是你想象中那麽好的人,不可能再回去跟你過從前的生活了。”
  徐劍的聲音終於褪去了溫情脈脈的外衣,變得急促而憤怒:“我不信!你是故意在氣我,其實你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
  何喜就那麽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
  徐劍噴火的目光落在旁邊的徐海浪身上,恨恨地問何喜:“是他吧?你是為了他才編這篇謊話來讓我死心的吧?他到底有什麽好,從高中到現在,讓你過了這麽多年還忘不了?為了他連家連兒子都不要了?!”
  何喜一下子聽出了破綻,立刻反問他:“你怎麽知道我高中裏就喜歡他?”
  妒火中燒的徐劍也顧不得別的,冷笑著說:“我怎麽就不能知道?我不僅知道這些,還知道你一共給他寫了多少封情書,那些情書的內容是什麽。你信不信?”
  何喜愣愣地看著他,一臉的驚訝:“怎麽可能?!你那時候明明回了陝西!”
  徐劍不無得意地說:“人是回了陝西,可是心全在你身上。還記得張留成嗎?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高中跟你同校,跟徐海浪同班,是負責收發信件的生活委員。——你明白了吧?”
  何喜抬頭去看天空,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城市的燈光讓人看不到比燈光更遠的地方。她拚命地把眼淚逼回眼眶,轉頭看了看一旁怔怔坐著的徐海浪,心裏一酸。她不是一個喜歡說“如果”的人,可是這一刻,她忍不住想:如果當初她寫的信到了他的手中,現在是不是會有些不同?
  答案大概是不會,她知道。
  可是她還是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對徐劍說:“我恨你。”
  徐劍冷笑:“這樣你就恨我了?”他指指那邊的徐海浪:“如果我今天把他給廢了,你是不是得殺了我?”說著站起來作勢要往那邊走。才站起來走了兩步,他就聽到何喜有些異樣的聲音:“徐劍,你給我站住!”
  徐劍應聲站住,轉回頭來,卻發現何喜手裏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不由恨意更添:“你幹什麽?要捅我嗎?就為了他?!”
  何喜笑了笑:“我沒那麽傻,捅了你我還想離婚?我不捅你,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捅我自己一刀。你敢碰他一下,我就捅自己兩刀。你看怎麽樣?”
  徐劍越發的憤怒:“我不信你會這麽狠!”說著往前跨了一步,扭頭看著何喜。
  何喜毫不猶豫地用匕首在自己左臂上狠狠紮了一下,抬頭坦然地跟徐劍說:“下一刀是胸口,你繼續走。”
  徐劍簡直驚呆了。眼看著何喜米白色的小外套已經被洇了一片紅色出來,不由吼了一聲:“你瘋了?!”抬腿想要回來奪她的匕首。
  何喜馬上說:“我跟你說過,你再走一步我就往胸口插,不管你是往前還是往後!”
  徐劍已經抬起的腳懸了幾秒,硬生生落回原處。咬著牙問何喜:“你到底想怎麽樣?”
  何喜仿佛一點都不疼,對著他微微一笑:“我隻想離婚。”
  徐劍的兩隻拳頭握得緊緊的,嘴巴抿成一條線。沉默了良久,把何喜的手機放到腳下,緩緩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向著側麵退去。退了幾步站定,丟下一句“我是不會跟你離婚的”,轉身大步離開。

  第66節
  何歡覺得陸子江最近幾天很反常。經常是她跟他匯報工作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問他:“您看這樣行嗎?”
  陸子江的反應往往是沉默片刻,眼睛自始至終都看著地上或是麵前哪一處地方,然後眼皮也不抬地說“再說吧”或是“就這樣吧”,再然後就又沒了聲。
  有那麽一次,何歡忍不住問他:“您是不是身體不大舒服?”
  陸子江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我身體不舒服嗎?我怎麽不知道啊?”弄得何歡十分沒趣,隻得笑笑退下。心想:不知道許珂這丫頭又對這位用什麽損招了,弄得他跟丟了魂似的。
  隔了兩天何歡就在曾明非家裏見到了許珂,其時她正跟一個男生在客廳裏一個追一個跑,把靠枕丟得東一隻西一隻。看到何歡跟曾明非回來才停了下來,笑嘻嘻地打招呼:“老舅你最近氣色好極了,是何歡的功勞吧?”說著衝何歡擠擠眼。
  曾明非裝作沒看到她在那兒擠眉弄眼,走過去同旁邊那個十六七歲的男生說:“怎麽回來也不打個招呼呀?”
  那個男生笑嘻嘻地說:“給你個驚喜嘛。”說著悄悄瞄了旁邊正跟許珂說話的何歡一眼,靠近了曾明非小聲說:“這就是你給我找的新媽?不錯不錯,看起來很和氣,一點都不像後媽……”
  曾明非狠狠瞪了比自己高了半頭的兒子一眼,轉頭笑著跟何歡介紹:“這是我兒子曾子洛。”
  何歡沒有一點思想準備,隻得靦腆地笑了笑:“子洛你好。”
  曾子洛笑嘻嘻地說:“何阿姨好。早就聽說過你,一直沒機會見麵。見了麵覺得叫你阿姨有點過分,可是還是叫阿姨吧——我要是叫你姐姐,我爸大概得恨死我,哈哈……”
  曾明非哭笑不得,又把矛頭對準許珂:“這就是你帶出來的弟弟啊,好的沒學到,沒大沒小瘋瘋癲癲倒學了個十足十!”
  許珂對著曾子洛揚了揚眉梢,故作無奈地說:“老舅,我哪兒教得了他啊?你沒發現他比我高段很多了嗎?居然一針見血地指出你跟我近期的矛盾根源所在”,說著望向何歡,楚楚可憐地說:“何歡,為了我在曾家的日子能好過一點,要不我還是改口叫你阿姨吧?”
  何歡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轉頭對曾明非說:“嗯,許珂姑奶奶說的很有道理嗬。”
  這話又引來曾明非和曾子洛一陣大笑,許珂隻得聳聳肩:“真是的,我一個姓許的跟一家姓曾的鬥個什麽嘴嘛,我認輸還不行嗎?”
  幾個人說笑著一塊出門去吃飯。這天曾明非跟何歡原本打算看晚場電影的,見曾子洛回來了,何歡便悄悄跟曾明非說電影改天再看。曾明非著實有一兩個月沒見兒子了,見何歡這麽體貼,自然應允。
  吃完飯許珂笑眯眯地挽起何歡的胳膊:“老舅,我們逛街去了,你跟洛洛回家好好聊吧,他說他這段時間快想死你了,他有好多學習上和生活上的事情要跟你匯報——是吧,洛洛?”說著狡黠地衝曾子洛眨了眨眼。
  曾子洛趕緊跟曾明非說:“爸,許珂說著玩的,我沒事,真的。”
  曾明非氣定神閑地說:“哦,你沒事啊?我有點事,咱回家聊聊吧。”
  曾子洛隻得乖乖坐在老爸身邊等他結帳,許珂則笑嘻嘻地挽了何歡走了。
  這天晚上許珂買了一堆衣服鞋子,袋子多得要何歡幫她提。何歡好脾氣地陪她逛到商場打烊,出來不由鬆了口氣,笑著說:“還好商場不是通宵營業。”
  許珂不知道是累了還是怎麽,整個逛街的過程中很是沉默。在街邊跟何歡說:“我今晚跟你回家吧?”
  何歡也覺得她有心事,見她這麽問,便笑著打趣她:“姑奶奶都說話了,我敢不答應麽?歡迎之至。別嫌我那兒地方窄小破舊就行。”
  何歡回去把小房間的床收拾了一下,不想許珂洗了澡出來直奔大房間的床上,吃吃地笑:“我就是想跟你一塊睡。”
  何歡猜想她是有話要說,反正她也不是多個人陪就睡不著的人,也就依了許珂,另拿了一套枕頭被子出來給她。笑著說:“你呀,跟我妹妹一樣,她不管什麽時候過來,非得跟我擠一塊睡才行,趕都趕不走。”
  許珂的精神比逛街時好了一點,嘻笑著說:“我也想認你當姐姐算了,不過我老舅肯定不答應,這輩份太亂啦。”說著又湊近了問何歡:“哎,你跟我舅舅到哪一步了?我剛才看到洗手間抽屜裏有隻剃須刀……”
  何歡臉上一紅,沒好氣地說:“你這小腦瓜子裏天天想些什麽啊?——你倒是跟我說說,你最近又怎麽折騰陸子江了,我看他這幾天失魂落魄的!”
  許珂聽了半晌不做聲。
  何歡取笑她:“咦,怎麽一說這個人你就不言語了?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吧?”
  許珂無精打彩地說:“什麽啊,我是覺得沒意思。我不就是開始裝模作樣地逗他玩了幾天嘛,再就是沒跟他說我老舅是誰,至於因為這事不搭理我嗎?這個男人真他媽沒意思。”
  何歡聽得莫名其妙:“你們前段時間不是處的很好嘛,跟熱戀一樣。怎麽突然就變了,就因為你告訴他你是誰的外甥女?”
  “也不全是。”
  許珂把那天跟陸子江一起見他同學的事講述了一遍,說:“他覺得我就是一個閑得無聊找男人消遣的家夥,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中了圈套,當場跟我翻臉不說,事後我再打電話發消息也不理會我。”
  說到最後竟是委屈得帶了點哭音。
  何歡十分詫異:“他想到哪兒去了?看來男人沒腦子起來也夠離譜的。——也不想想你平白無故投入時間感情設個圈套給他有什麽意義,光是聽了別人一頓閑話就要辭職這事也夠荒唐的:三十多的人了,自己就沒個判斷力嗎?你都看得明白的事,他還犯什麽傻辭什麽職!”
  她的話字字句句說到許珂心坎上,聽得她越發的委屈,不由埋頭輕輕啜泣起來。
  何歡沒想到幹脆爽利的許珂也會為男人掉眼淚,忍不住問她:“你就這麽喜歡他?”
  許珂抬頭怔怔地想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要說他也沒什麽好的,要才沒才,要貌沒貌,一張嘴又十分刁毒。可是他不接我電話我就是心裏難受,很難受!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我的,他怎麽可以這樣呢?!
  何歡隻得笑著安慰她:“你大概是因為從來沒有男朋友這麽對待你才會這麽難受的。別想那麽多了,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許珂又想了一會兒,問何歡:“你跟他同事這麽久,你說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呢?你覺得我跟他……合適麽?”
  何歡想了半晌,委婉地說:“他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沉吟了一下,待要繼續說下去,卻發覺許珂已經悄然入睡,呼吸均勻,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一排淺淺的陰影。
  何歡輕輕關了床頭燈,躺下來閉上眼睛。卻久久不能入睡,腦子裏反複在想許珂剛才說的關於老板要敲山震虎的事。如果陸子江真的決定辭職,那她該怎麽辦呢?為著曾明非著想,是不是她也隻有辭職才是上策?

  第67節
  何歡沒想到陸子江第二天就跟她交了底。在他的辦公室裏,他開門見山地說:“我另外找了一份工作,準備辭職。你怎麽打算?”
  何歡睜大眼睛看著他,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也就是昨天才聽許珂說他有辭職的念頭,這才幾天呀,他居然這麽快就找好新工作了?
  陸子江向後靠在椅子背上,拿著一隻筆漫不經心地轉來轉去,仍是那副帶點不耐煩的模樣:“我不知道曾總有沒有跟你提過這回事,現在的情況是一頂烏鴉鴉的黑鍋懸在你我頭上,走得慢一點就得被罩個結結實實,輕易翻不了身,就算翻了身也得沾上汙點。趁著這黑鍋還沒扣嚴實,我自己找了條出路,一會兒我就去交辭職報告了。你要怎麽辦你自己決定吧,如果想走,我可以帶你一塊去新單位。”
  何歡猶豫了一下,問他:“這時候走是不是不大好啊?我們都走了,扔下這一攤子可怎麽辦?”
  陸子江一下子笑了出來:“你是逗我玩啊,還是真傻?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你不會以為離你我這個部門就完了吧?”
  何歡有點兒尷尬:“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這有點太突然了。我也一直想辭職,可是總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
  陸子江看了她一會兒,不無嘲諷地說:“你可真是任勞任怨啊。”
  何歡不作聲。
  陸子江又近乎自嘲地說:“我不行,我這人心眼又小,氣量又窄。一直是寧可我負人,不願人負我。對於自己不能掌控的事情,我寧可放棄也不願意嚐試。”
  何歡趁機問他:“你就是為這個跟許珂鬧翻的?”
  陸子江一臉無辜地反問她:“誰是許珂?許珂是誰?”
  何歡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她誰也不是,就是一個傻丫頭。傻乎乎地喜歡上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又傻乎乎地傷了心。昨天還傻乎乎地為他掉眼淚。”
  陸子江手裏的筆頓了一頓,又慢慢轉了起來。他半垂著眼瞼看著手裏的筆,淡淡地說:“我得寫辭職報告了,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何歡走後,陸子江自上衣口袋裏掏出一隻皮夾,打開來抽出透明夾層裏的一張小照片,端詳了一會兒,把它正麵朝下重新又放回原處,隨手拿了一張什麽卡壓在它上麵。
  何歡應該不會說謊,那麽,許珂是為他的冷淡傷心難過了?他想象不出掉眼淚的許珂會是什麽樣子,隻是一想到她會哭,他心裏便有一處隱隱牽動著,微微地疼。
  對於許珂,他不是不喜歡,可是這喜歡裏有著太多的不確定,甚至夾雜著一些自卑。陸子江躊躇了一會兒,拿著手機翻出許珂的號碼,眼看著屏幕由明變暗,碰一下,再由暗變明。如是再三,終於還是沒有撥出這個電話。
  辭職報告寫到一半,曾明非的助理張浩打來電話,通知他去曾明非辦公室一趟。
  見到陸子江,曾明非指了指自己旁邊的位置:“坐這兒。”又把桌上的顯示器轉向一邊:“你先看看這封郵件。”
  陸子江疑惑地看了看曾明非:“投訴郵件又來了?”
  曾明非微微一笑,朝顯示器揚了揚下巴,沒說話。
  陸子江隻得坐下來看那封郵件。郵件的發件人是大老板於明堂,收件人是曾明非和其它公司的高層。郵件正文簡單介紹了關於有人投訴K市物控部經理陸子江及主管何歡在采購網絡中心設備時收受回扣一事的經過,說經仔細調查核對,這樁投訴純屬誣告,與事實相悖。此事到此為止,請各位引以為戒。以後在管理過程中既要明察秋毫,又不能偏聽偏信。
  陸子江仔仔細細看完了這封郵件,默默地把顯示器轉回原來的位置,低聲對曾明非說:“謝謝您。”
  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這封郵件下麵一封郵件的題目是關於委派某人去華中P市分廠任副總的通知,蘇茵所說的老板想要動曾明非的那條消息明顯有誤。
  曾明非的心情顯然不錯,嗬嗬一笑,翻起了舊帳:“我隻是分清了是非,也不算對你有什麽恩德,有什麽好謝的?”
  陸子江有點靦腆地笑了笑:“我那是氣話,您別放心上。說實在的,您分清是非不難,難的是讓大老板也分清了。如果換了別的人在您這位置,結果未必就是水落石出。”
  曾明非丟了一支煙給陸子江,拿出火機點了自己的那支煙,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長串煙圈:“你少拍我馬屁。話又說回來,這事沒準還是衝我來的呢,你跟何歡也許是替罪羊。”說著話鋒一轉,“這事算過去了,你也該安安心心工作了吧?”
  陸子江神情尷尬地說:“曾總,聽您這意思對我近段工作不太滿意嘛。”
  曾明非說那倒沒有。不過這陣子這個匿名投訴的事一直沒完沒了,我知道你心裏肯定別扭。換成誰遇上這樣的事大概也會考慮要辭職。現在這事徹底了結了,做生不如做熟,換份工作未必就會稱心如意。你說呢?
  陸子江默然。他不知道曾明非是從哪兒知道他想辭職的事,但是這幾句話卻實實在在地說到他的心坎上。換到別處又怎麽樣?他的新單位是一家隻有兩條生產線的小工廠,就待遇與工作環境來看,的確不是個好選擇。隻是當時跳槽心切,也不計較太多。此時眼看著風平浪靜了,再想到辭職的事,不覺就有了幾分猶豫。
  曾明非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又說:“我看你來了這麽幾個月,對物控的工作也足夠熟悉足夠了解了吧?放出去的權限該收的也是時候收回來了,別隻圖你自己省心。你說呢?”
  陸子江不懷好意地瞄了上司一眼,“您這是替誰打抱不平呢?”
  曾明非裝作沒聽出他話裏的調侃意味,一本正經地說:“比如說采購合同審核這一項,我這段時間看了許多從前的采購文件,以前都是由物控經理來審核的,就你特殊,非要當甩手掌櫃。連老板都在問我了,你們那兒物控部的流程怎麽跟別處不大一樣?”
  他並沒有說他這段時間為什麽會看那麽多從前的采購文件,不過陸子江也知道他是為了澄清回扣事情才下這些功夫。雖說他在這件事上這麽用心有可能是為了何歡,但是以陸子江的理解,如果不是他得罪了劉燕華,又怎麽會有後麵的挨打和被投訴事件。這事之所以牽涉到何歡也是由他而起。因此不管曾明非的初衷是什麽,他幫到了自己,這是事實。
  所以見曾明非這麽一說,又抬出了大老板,陸子江馬上表態:“您放心,我以後都不偷懶了,一切都按公司的規定來辦。”
  曾明非也不再廢話,“那就這樣,你回去忙你的吧。”
  陸子江回去的時候在物控部門口遇到何歡,停下來問她:“我早上跟你說的事你還記得嗎?”
  何歡被他問得糊塗了:“哪件事?”
  陸子江點點頭:“忘了?忘了也好。”說著頭也不回地走回辦公室。
  何歡要想好一會兒才隱約明白他指的是辭職的事,不由苦笑。看樣子他是打消了辭職的念頭。誰說隻有女人才是善變的?男人如陸子江,變起來這叫一個快。

  第68節
  吳劍峰看到何喜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多。她半躺在診所的床上,長長的卷發披散在肩頭枕邊,即使是睡著了,眉頭仍微微皺著,滿臉抹不去的疲倦。左臂纏著厚厚的紗布,一邊掛著的吊瓶裏還有小半瓶藥水在一點一滴地注入她的體內。
  吳劍峰躡手躡腳地走到靠牆的一排輸液座位那裏想要坐下,一不小心卻踢到了其中一隻椅子伸出來的腳墊。金屬與地板摩擦的聲音在這時顯得特別的刺耳,雖然並不是很響,還是吵醒了何喜。她睜開眼睛坐起身來充滿戒備地看了看四周,看到吳劍峰她的神情明顯鬆弛了下來,同他打招呼:“你來了?”
  吳劍峰走到她床邊坐下來,神情嚴肅地看著她,卻不說話。
  何喜說你老盯著我幹嘛,我臉上是開花了還是長眼屎了?還是你覺得我快翹辮子了提前給我默哀致敬?早著呢,別著急。
  吳劍峰拿她沒辦法,歎了口氣,說:“說說吧,你還有什麽事瞞著我?”
  何喜一臉的無辜:“我有什麽事瞞著你啊?”撇了個一幹二淨。
  吳劍峰隻好確切地問:“你這胳膊是怎麽回事?”
  何喜說沒什麽,就是自己紮了嚇唬人的,流了點血,醫生說不要緊,上點藥消消炎就好了。
  吳劍峰將信將疑:“自己紮的?不是你丈夫紮的嗎?”
  何喜看看他,“不是。我本來倒想逼他動手的,可是沒成功。”
  吳劍峰嚇了一跳:“你還想逼他動手?是不是想他把你捅個半死你就有充足的理由離婚了?”
  何喜滿不在乎地說:“這也算是個辦法啊。可惜他根本就沒碰這把刀,不然我這點傷也可以說成是他捅的。”
  吳劍峰怔怔地看著這個女人,思緒倒回到半年前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那時的何喜單純秀麗,笑起來嘴角有圓圓的兩粒酒渦,很是可愛。說到家庭和婚姻狀況一臉的幸福,“我們沒有錢,可是除了錢什麽都有了。”不過才半年時間,她就這樣處心積慮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結束這段婚姻,到底是那個男人太不堪太可恨,還是她太任性太冷血?
  何喜見他不吭聲,約略猜得到他心裏在想什麽,微微側了頭看著他,小聲問:“想什麽呢,怕了?”
  吳劍峰笑了笑:“我想什麽你還不知道麽?當然怕了,怕你這傷再重一點可怎麽辦,你太不愛惜自己了!以後可別再這麽魯莽了,好不好?”
  何喜冷冷哼了一聲,“你是怕我以後拿這些手段來對付你吧?放心吧,你對我的好我都記著呢。現在除了我姐姐弟弟,也就你對我好了,雖然你的好也好得有限。”
  吳劍峰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過去揉了揉她的頭發,“你就不能給我說幾句好聽一點的話?老是這麽硬梆梆地堵人。不怕哪天惹火了我翻臉?”
  “你翻臉了又怎麽樣?不過是不要我罷了。就算你不翻臉,還是有這麽一天,隻是遲一天或早一天的事。有什麽好怕的?”
  吳劍峰放在何喜發間的手慢慢收了回來,臉上的笑容也有點掛不住了,默然不語。他很清楚何喜說的都是實話,隻是這話聽在他耳中特別的刺耳,刺得他心裏難受。至於為什麽難受,他也說不清楚。
  何喜瞄他一眼,嘴角浮上一絲笑意:“生氣了?”
  吳劍峰沒好氣地說:“我哪兒敢啊。”
  何喜的視線轉向輸液室的一角,輕聲說:“人家說男人都脫不了孩子氣,我看你就是這樣。別看談起生意來老謀深算,在有些事上卻好不天真。”
  吳劍峰很不服氣:“我怎麽天真了?”
  “怎麽我一說到將來各走各的你就陰沉著臉呢?你不會天真得以為你會喜歡我一輩子或是我會給你當一輩子情人吧?那還有什麽好鬱悶好生氣的,過一天是一天不好嗎?非得要我天天纏著你綁著你甜言蜜語地哄著你才好?你不嫌膩我還嫌呢!”
  吳劍峰忽然問了一句奇怪的話:“你從來就沒喜歡過我這個人吧?”
  何喜做了一個無語的表情:“老大,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文藝啊?看起來五大三粗的一個男人,又不是年輕無知的小男孩,天天腦子裏想些什麽啊?我真有點後悔了,我要知道你是這麽磨唧的一個人,打死我我也不吊在你這棵樹上。”
  吳劍峰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轉而說起了別的:“你這精神頭可真好,都躺這兒了,還滔滔不絕地給我上課。這會兒我相信你這傷一點都不要緊了,——對了,你要去廁所嗎?要去我陪你過去。”
  何喜還真想去廁所。她左臂纏著厚厚的紗布,左手又紮著針,之前去了一次還是按鈴讓值班的護士過來替她拉的拉鏈。見吳劍峰這麽說,便“嗯”了一聲,說那你陪我去吧。
  何喜穿的是條緊身牛仔褲,拉鏈拉下來簡單,拉上去就不那麽容易。吳劍峰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把它拉好,回到輸液室不由鬆了口氣:“這活兒可真不是男人幹的!”又問何喜:“你沒讓你姐姐過來陪你?”
  何喜說沒有。隨即又問他:“怎麽,你還有別的事?有事就走,不用管我。我就這點傷,死不了的。”
  吳劍峰被她噎得夠嗆,氣呼呼地瞪著她:“你屬刺猥的呀?”
  何喜嘻嘻一笑:“你管我姐姐來不來幹嘛?莫非你看上她了?不會吧,她應該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嘛。你要是喜歡她這種類型的,還在外麵找什麽人?直接回家找老婆就是了,夠溫柔夠端莊夠體貼,多好。”見吳劍峰像是要發作的模樣,又趕緊撫慰他:“好了,我開你玩笑呢,別生氣。我怕我姐姐擔心,所以沒跟她說這回事。就連你我也沒想告訴啊,可這不是瞞不過你嗎?我才掛上針,小曲就打電話告訴你我在這兒了。”
  吳劍峰臉色稍霽,“你也不傻,知道這種傷去醫院不方便,這種時候居然能想起小曲來,我真有點佩服你。”
  何喜抿了抿嘴,“湊巧那會兒小曲打電話給我,也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
  吳劍峰又說:“說到小曲,你上次拿的那兩萬多塊錢是給他派什麽用場的?這小子,我問他他還不說,居然跟我說他要為客戶保密!!靠,真當我是外人啊?”
  何喜說這事說來話長,改天我再跟你細說。說著抬頭看了看吊瓶,還有一點就滴完了,“你按一下鈴吧,讓護士過來給我撥針。”

  第69節
  收到三舅從老家寄來的住房拆遷補償協議已經好幾天了,何歡簽好了字,卻一直都沒有去郵局寄。一來沒時間,二來外婆的老房子見證了她的成長曆程,是她心中最後一處跟“家”有關的地方,讓她依依難舍。
  她沒有及時寄回這份協議,買地的那家公司著急了,讓三舅催了又催,說是冷凍基地的建造要趕工期,一天都耽誤不得。又誤以為何歡這麽拖著是為了加碼,借三舅的口同她說有什麽要求可以提,但是千萬別再拖延了。
  三舅言辭懇切,說前麵簽好拆遷協議的人家都已經拿到補償款了,這個老板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又說何歡這些年這麽辛苦,拿了補償款也可以鬆口氣,讓日子好過一點。而且這個基地建好了可以解決村裏好多人的就業問題等等。電話打了兩三個,何歡也知道這樣拖著沒道理也沒意義,便把拆遷補償協議寄了回去。
  三舅收到協議書之後給何歡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已經收到,又提醒她過兩天去查一下協議書上指定那張銀行卡的餘額,“這兩天他們應該就會把錢打給你。”
  隔了三天何歡拿著那張卡去查餘額,一看之下不由呆住了——卡上的確多出來一大筆錢,但是這筆錢的金額不是協議書中約定的二十萬,而是六十萬!
  何歡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看花了眼,可是她看了又看,甚至把卡退出來重新再查看餘額,還是那個數字,一點沒錯,確確實實多了六十萬。
  出了銀行她把這事告訴了在外麵等她的曾明非,他聽了也很意外,說把二十萬錯付成兩萬或是兩百萬倒有可能,怎麽可能錯成六十萬?這根本不合乎常理。
  為了找個答案,何歡隨即打電話給三舅,還沒開口,三舅就問她:“錢到帳了嗎?”
  何歡說到是到了,隻是數目不大對。
  三舅一怔:“怎麽不對,少了嗎?”
  何歡說不少,是多了。整整多了四十萬出來。
  三舅在電話那端沉默了好一陣子,似乎也被這個數字嚇到了。
  何歡說三舅你幫我問問通達的人這是怎麽回事,是不是他們付錯了,看看多出來的錢要怎麽退回去。
  三舅沉吟了一下,說好吧,我馬上打電話問他們,問清楚了馬上回你電話。
  可是一直到她和曾明非吃完了晚飯回到她家裏,三舅的電話還是沒有打來。何歡再撥三舅的電話,手機關機,座機無人接聽。
  曾明非在一邊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就開導她:“這事沒什麽好煩的啊,多出來這麽多錢不是他們付錯了,就是銀行辦錯了。不管是哪邊錯最後總歸要有人出來解決這件事收回那些多出來的錢,你有什麽好憂慮的呢?”
  何歡皺著眉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總覺得怪怪的。”
  曾明非有意轉移她的注意力,說起了別的事:“小珂跟陸子江那小子怎麽樣了?”
  何歡無精打采地說:“沒怎麽樣。前幾天不知道陸子江哪根筋拗上了,對許珂不理不睬的。許珂也難過了幾天,天天打電話跟我打聽陸子江的情況。這兩天倒是安靜了,沒再接到她的電話,不知道是不是倆人又和好了。”她刻意避開陸子江是在聽說曾明非前途不明的傳聞之後才跟許珂斷交這回事,一來她不願背後說人是非,二來曾明非始終對匿名投訴事情給他帶的麻煩絕口不提,他既不提,她也裝作不知。
  曾明非又問她:“陸子江這幾天怎麽樣?”
  何歡故意咳了一聲:“哎,這是公事吧,公事就要工作時間說啊。”
  曾明非就嗬嗬地笑:“那就說私事。你還要多久才肯答應我呢?”
  何歡一愣:“答應你什麽?”
  “答應嫁給我啊。我戒指都準備好了,天天帶在身上,就等你一句話了。”
  何歡垂下眼簾:“我還沒準備好。”
  曾明非有意曲解她的意思:“你不用準備送我的戒指啊,我自己都備好了。”
  何歡勉強對他笑了笑:“這事以後再說吧?”
  曾明非自嘲地歎了口氣:“不錯,至少這次你不說你怕跟我結婚了。”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的時候,三舅的電話打回來了,一上來就解釋說剛才在外麵,手機正好沒電了,回到家裏充上電就趕緊回這個電話。
  何歡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實這也不算什麽事,她從下午到現在一直催著三舅要個答案,也不管人家手頭有沒有事情在忙,真是太不懂事了。
  三舅解釋完了終於說到正題:“我下午有事去縣城裏,就順便去通達公司那邊走了一趟。他們確實給你匯了六十萬,你收到的沒錯。”
  “可是協議書上明明是說補償二十萬,怎麽到付的時候就變成了六十萬呢?”
  三舅清了清嗓子,說小歡你幹嘛老是較這個真,多給了不好嗎?
  何歡一時語塞。她不是清高得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過往幾年的艱辛生活也一早讓她學會精打細算量入為出,從來不敢小看了每一分錢。但是平空多出來這麽幾十萬,就這麽無緣無故的從天上掉了隻大餡餅在她手裏?怎麽想怎麽讓她難以接受。
  三舅又說:“我也問了他們的老板了,人家說上次聽我說了你們姐弟三個的身世,覺得你們很不容易,很感動。所以願意額外補償你兩份錢。”
  何歡聽了這個理由隻覺得荒謬無比。她問三舅:“就因為這個,你信嗎?”
  三舅打了個哈哈,轉起了文:“小歡,這世上有許多事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你呀,別鑽這個牛角尖了,拿了錢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聽到這裏,何歡忽然覺得三舅其實一直都知道對方有意多付這筆錢,之前的隻字不提和現在的刻意回避都不是他的本意,他也許隻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這樣想著,何歡又敷衍了三舅幾句便掛了機,深深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轉頭去看坐在身邊的曾明非:“你都聽到了?”
  曾明非點點頭,問她:“看樣子人家非要把這筆錢給你不可。難道你外婆那座老房子裏有什麽寶貝?”
  何歡斜斜地把頭靠在他肩上,沒好氣地說:“有才怪。最寶貝的寶貝是我媽當年種的一棵梔子,這幾年沒人照料也已經枯死了。”
  曾明非看看她,“你怎麽打算?”
  何歡沉吟了一會兒,說:“既然那件事已經過去了,陸子江也不打算走了,我想辭職。辭職之後回老家去看看是不是真有拆遷這回事,如果是,就趁著老房子還沒被拆再看一眼,順便把多出來的這筆錢還回去。”
  “這個一心一意要給你錢的人是誰,你心裏是不是已經有數了?”
  何歡低垂著眼睛,沒吱聲。她心裏隱約覺得這筆多出來的補償款是有人刻意想要補償何家,可是是誰在這麽做,又是為著什麽,她也想不明白。
  曾明非牽過她的一縷頭發用食指繞了幾圈,低聲說:“我陪你回去吧?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
  何歡轉過頭朝他微微一笑:“怕我一去不複返?放心吧,不會的。”

  第70節
  晚上八點半。
  徐長平趕到他上夜班的倉庫的時候,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倉庫裏亂得一塌糊塗,原來堆得滿滿的倉庫幾乎被全部挪空,舊紙板,舊木板還有塑料泡沫的殘片丟得到處都是,他睡覺用的行軍床不翼而飛,鋪蓋和床單什麽的也被抖在地上,上麵散落著煙頭和一些腳印。而他的老板曲小明則呆呆地蹲在當地,低著頭一言不發,頂上慘白的日光燈把他的影子照出一處形狀奇怪的陰影。
  徐長平走近了蹲下去叫他:“老板。”
  曲小明抬頭看了看他,又低下頭去。
  徐長平看到他臉上眼角青紫了一塊,鼻子下麵還有一抹血跡,嚇了一跳。過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他:“這裏……怎麽了?那些貨呢?”
  曲小明說都沒了。
  “被偷了?”
  曲小明不吭聲,抬頭看著他。
  徐長平不免有些著急:“這個時間被偷,應該不關我的事吧?我上班時間是從九點開始的……”
  曲小明歎了口氣:“不關你的事。這些貨都被債主搶去抵債了。”
  “抵債?”
  “是啊,我最近運氣不好,什麽事都不順。做一單虧一單,欠了人家錢還不了,隻好拿貨抵債。”
  徐長平馬上想到他自己的工作:“那,你是不是不需要人守夜了?”
  曲小明瞪他一眼:“你說呢?這倉庫的租約馬上也到期了,我又沒生意,又沒貨,還要什麽人守夜?”
  徐長平心裏一咯噔,隨即又想到自己借曲小明的一萬八千塊錢,他此時如果跟自己要這筆債,自己拿什麽來償還呢?
  怕什麽來什麽,他才一動這個念頭,曲小明就開口了:“老徐,你借我的錢什麽時候還我?”
  徐長平趕緊陪笑:“老板,我那時候急用,已經用了。咱們原來說好了按月從我工資裏扣,現在你要我還,我拿什麽來還呢?”
  曲小明微微側了頭眯著眼睛看住他,掏出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看你這意思,是不打算還我了?”
  “不是不想還,實在是沒法還,還不了啊。——你能不能緩我一段時間?”
  “緩你多久,一天還是兩天?”
  徐長平仍是滿臉堆笑:“我身無分文,總得找份工作慢慢掙錢還你啊。”
  “照你這麽說,我得等上個一年半載的了?是不是一年半載還算是好的,弄不好得等上個三五年?”曲小明說到最後,聲音漸漸高了起來,語氣也甚是惱怒。
  徐長平見他臉色難看,不由生了幾分怯意:“我……我也沒說要你等上三五年啊。”
  “那你什麽時候還呢?”曲小明句句緊逼。
  徐長平低下頭去:“我是真不知道。我家裏沒錢才出來打工的,出來工作沒找到,又把兒子的積蓄整沒了,怕他跟我翻臉,所以借了你的錢填他那邊的虧空。填完了,兒子去了別處,本來指望在你這兒上夜班,白天再找份幾百塊的工作幹上一兩年把你的錢還了。可是現在你不要我了,我……我是真的沒想賴你的錢,可是我也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還這筆錢啊!”說到最後,或許是觸到自己的痛處,居然帶了點哭音。
  曲小明聽了半晌沒言語,一支煙吸完,他摁熄了它,說我這人也狠不下心的,人家一說軟話我就心軟。
  徐長平似乎看到點希望,不由眼巴巴地看著他,一臉的愧疚和企盼。
  曲小明歎了一口氣:“唉。我真是欠你的,我當初怎麽就找了你這麽個人來啊?沒幫上什麽忙,倒讓我負擔更重。——我也知道現在讓你還錢不現實,那你說個時間吧,什麽時候能還我?”
  徐長平猶豫了半天,盤算了一下女兒女婿承諾的還錢時間,自己另找一份工作能掙多少工資,找個借口跟兒子徐劍借能大概借到多少,最後說:“最快也要三個月。”
  曲小明的臉色略微緩和了一點,說:“我也知道你不容易,你說三個月就三個月吧。你給我寫的借條還有你的身份證我先拿著,到還錢的時候我再還給你。”
  徐長平聽他這麽說不由鬆了一口氣,也不再計較身份證什麽的還在他手裏,忙不迭地點頭:“行,行,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這時曲小明站了起來,徐長平也緩緩站起身來,陪著笑問他:“老板,那我今晚還能睡在這兒吧?這會兒這麽晚了,我也沒別處可去。”
  曲小明頭也不回地大步往外走:“行。不過明天房東要收回這邊的鑰匙了,你隻能住這一晚上。”
  他走後徐長平鎖好門,把鋪蓋整理了一下。因為那張行軍床也被人給拿走了,他隻好拿些破紙板拚湊著放上鋪蓋,將就睡了一夜。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夢,一會兒夢見徐劍不認他這個爹了,一會兒夢見曲小明逼著他還錢,一會兒又夢見老婆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敗家。醒醒睡睡到了早上六點鍾,隻覺得頭疼欲裂,再也睡不著,索性起來穿好衣服把鋪蓋用塑料繩細細地卷成一個卷。
  他蹲在門口自己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看著那隻行李卷出神。有那麽一個刹那,他萌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走吧,就這麽到別處找打工,沒了身份證可以掛失了再辦一張,看曲小明到哪兒去找他?總不會跑上幾千裏去陝西找他吧?
  可是隨即又有另一個念頭產生:這樣不好,萬一曲小明報警抓他呢?萬一曲小明找到陝西老家呢?他人不在家裏找不到他也就算了,可是這下不是誰都知道他徐長平在外麵借了人家錢不還?他以後還有什麽臉回老家去?有什麽臉回家見老婆?
  這兩個念頭在他腦子裏交替出現,一會兒這個占上風,一會兒那個占上風,來來回回繞得他沒了主意。
  正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口有動靜,象是有幾個人到了門口,還拿出鑰匙什麽的準備開門。
  徐長平不由有些害怕,不知道外麵的是什麽人,是曲小明的其它債主過來尋事,還是曲小明改了主意回來立逼他還錢。不管是哪一種可能,都是他不想看到的。可是這樣一間空蕩蕩的大倉庫,他又能躲到哪兒去?
  門還是被打開了。
  進來了好幾個麵色不善的年輕男子,他們走過來把徐長平圍在正中,其中一個光頭男子扭頭朝門口那邊喊了一聲:“幹嘛呢,站過來!”
  從門口磨磨蹭蹭地走來了曲小明,他衣服被揉得一團皺,鼻子下邊的血跡和眼角的傷痕都還在,走近來看著一臉驚恐的徐長平,無奈地說:“我欠他們錢,他們在我身上搜到你的借條了。”
  光頭男子一把把曲小明推了個趔趄,皮笑肉不笑地拿著一張身份證問徐長平:“老頭兒,你是叫徐長平?徐劍是你兒子,還有個兒媳婦叫何喜?”
  徐長平戰戰兢兢地說:“是,是的。”
  “你欠曲小明一萬八千塊錢?”
  徐長平趕緊解釋:“是的,可是我也沒錢還……”
  光頭打斷他的話:“沒錢還?這樣吧,我這人心善,我看不得老頭兒受罪。你既然還不起,那就不用還了,這筆帳算衝銷了。”
  徐長平有點沒反應過來:“啊?”拿眼睛去看曲小明,後者隻是背對著他。
  光頭說你看他幹嘛,這事我說了算。你欠他錢,他欠我錢,這麽衝銷一下不就行了?算你不欠他的,他也不欠我的了。明白不?
  徐長平難以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卻也忍不住一疊聲地說:明白了明白了,謝謝你謝謝你!
  光頭衝他咧嘴一笑:“帳可以衝銷掉,你的借條和身份證可以還給你,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徐長平苦著臉問:“啥條件?難辦嗎?”
  光頭嘿嘿一樂:“不難,對你來說一點都不難。你讓你兒子跟你媳婦離婚就行,拿他們的離婚證來換你的身份證和借條——別想著悄悄溜走啊,我現在能找到你以後就也能找到你,你要不信你就試試看?”
  這個條件讓徐長平意外之至,不過後麵一句話裏明顯的威脅意味則更讓他膽戰心驚。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開口;“要是……要是他們離不了婚呢?”
  光頭身邊一個黑瘦矮小的男子搶著開了口:“那還不簡單?還錢唄。不過不是還一萬八,得還三萬六。”
  徐長平的聲音有點發抖了:“三萬六?!”
  那人又怪笑著說了一句:“還不起?那就看看你是覺得錢寶貴還是覺得命寶貴了!”

  第71節
  何歡的辭職手續辦的很順利,公司甚至連員工即時離職需要賠付的一個月薪水都沒有要她支付,不過三兩天時間便爽爽快快地給了她自由。
  陸子江自掏腰包給她擺了送行酒,真心實意地感謝她這幾個月的任勞任怨。一班同事在他的帶動下也紛紛記起何歡的好,一個個撫今追昔依依惜別,氣氛十分融洽。吃完飯一幫人又跑去唱歌,一直折騰到十二點多才興盡而返。
  陸子江替何歡叫了輛的士讓她回家,臨走時沒頭沒腦地問她一句:“她最近怎麽樣了?”
  何歡喝得有一點點醉意,笑著問他:“她是誰?誰是她?”
  陸子江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何歡乘著酒意教訓起上司來:“她好了你是不是會有點失落?她不好你是不是會有點成就感?老大,你也一把年紀了,怎麽還跟小男生一樣玩這招欲擒故縱?心裏怎麽想就怎麽做很難嗎?我看你工作起來倒是個言行一致的人,怎麽處理起感情上的事就這麽拖泥帶水的呢?——再說了,她好不好的,其實別人說了不算,得她自己說才算。你直接問她不好嗎?”說完也不理他是什麽反應,關了車門便讓司機開走。
  路上被冷風一吹恢複了清醒,想想剛才跟陸子江說的那些話,不由暗笑自己的絮叨。再一想到從明天開始她所要麵對的不可知的未來,不免又有點忐忑。
  對於多出來的四十萬,她始終懷有一種複雜的疑惑,沒來由的心神不定。她有點後悔當初謝雙青找上門來表明身份的時候自己沒有多問一句何憂的親生父親的下落,可是轉念再一想,當初問了又怎麽樣?問了未必就有答案,有了答案,未必就能解釋現在多出來的這麽多補償款的來曆。
  可是若要她放下這回事坦坦蕩蕩地將那六十萬分成三份改善一下自己和妹妹弟弟將來的生活,她又做不到。
  這些錢,最大的可能是為著何憂而補償的。本來何家父母當年收留何憂並不完全是為了傳宗接代,更多的是見不得那麽小的孩子自生自滅。何歡相信如果父母在生肯定不會拒絕讓何憂認回自己的親生父母,因為當年她們母女兩個私下裏說起何憂的事,母親的態度就是這樣的開明。
  可是如果母親知道何憂的親生母親是一個從來隻為自己考慮的女人,他的親生父親又是一個犯過罪坐過牢可能悔改了也可能從未悔改的人,她又會怎樣選擇?
  何歡不知道。
  她隻知道無論如何她必須回老家一趟,解開這個謎團,不管這個謎團的背後有著怎樣的真相。
  第二天她約了何喜一起吃川菜。
  何喜聽說她辭了職並不驚訝,笑嘻嘻地說:“也該辭職了。總不能讓人家當老總的為你辭職吧?那動靜也太大了。”
  何歡一怔,繼而明白過來她的意思,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你都想些什麽啊?牛頭不對馬嘴的!我辭職就是做得煩了,想休息一下。”
  何喜點點頭:“嗯,在一家公司做了七八年,不膩才怪。換成是我,不知道已經跳了幾次了。——不過你跟那個誰也差不多可以定下來了吧?他今年多大?”
  何歡說四十一。
  “嗯,整整大你一輪。你要是真喜歡他,就別浪費人家的時間了,早點從了吧。”
  何歡忍俊不禁,“咦,我都不急,你急個什麽勁?”
  “我能不急嗎?你一天不嫁人,我就一天覺得內疚,覺得是我拖累了你,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
  何歡知道再說下去她又該提到杜遇,她不想討論這個話題,打斷她說:“過兩天我要回老家一趟。”
  何喜說你回去幹嘛,住都沒地方住,不是說外婆的房子也要拆遷了嗎?
  何歡猶豫了一下,說就是要拆遷了我才要回去,再看一眼也好。以後拆了就看不到了,要看也隻能做夢的時候看。
  說到做夢,何喜神情變得有些陰鬱。她問何歡:“這些年你有夢到爸媽嗎?”
  何歡搖搖頭:“很少。”
  何喜低下頭:“我經常夢到,每次夢到都會哭醒。有時候是夢見從前小時候的事情,有時候不是。”
  何歡聽了笑著說:“都這麽大了,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做個夢都能哭上半天。”她沒敢問何喜那些不是小時候的事的夢是什麽內容,其實答案不問可知——那年去車禍現場見父母最後一麵的人畢竟是十八歲的何喜,那幅畫麵必定極之殘酷,不然這些年裏何喜不會這麽任性偏執,也不會一提起父母便神色慘淡泫然欲泣。
  何喜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問何歡:“你有沒有覺得爸媽死得很蹊蹺?”
  何歡勉強擠了點微笑,輕聲安慰她:“你想的太多了。當時有那麽多人看著他們開快車一路衝斷橋欄掉下去,後來事故鑒定也證明車子刹車什麽的都正常。”
  何喜搖搖頭,固執地說:“如果是正常的車禍,為什麽我總是夢到他們?”
  何歡伸手過去在她的手臂上輕輕拍了拍,難過地說:“我知道那時候你嚇壞了,可是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為什麽你不放下這件事呢?爸媽如果在天有靈,看到你這樣子也會難過的。”
  何喜的嘴巴倔強地抿成一條線,緩緩地說:“前些天我找人去查那場車禍,可是查來查去都沒什麽頭緒。也許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這就是一場正常的車禍,沒有一點蹊蹺。”
  何歡歎了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有點吞吐地說:“如果,如果哪天大頭的父母找上門來,我們要不要把大頭還給他們?”
  何喜一愣,馬上問她:“他們家找來了?”
  何歡說我這不是假設嘛。
  何喜想了一下,說:“這事的選擇權還得給大頭。他都二十多了,該讓他自己拿主意。”說完又補了一句:“我就不信他認了親就不認我們了?!”
  “那,”何歡小心翼翼地又問:“如果他的親生父母不是什麽好人呢?還讓他認嗎?”
  何喜嗤的一聲笑了:“姐,你都奔三的人了,還這麽黑白分明?什麽是好人?什麽是壞人?爸媽是好人,還不是沒好報?我有時候自己都覺得自己壞,可是你還不是一點不嫌棄我?好人也好,壞人也罷,那點血脈親情是隔不斷的,這你還不明白嗎?大頭的親生父母是好是壞都跟我們沒關係,大頭應該有他自己的判斷力,有他自己的選擇。”
  何歡被她說得無言以對,慚愧之餘卻又有一些欣喜。何喜真的是脫胎換骨了,她想。

  第72節
  三萬六!
  徐長平光是聽聽這個數字就覺得胸口隱隱作痛,血管的裏血似乎都一下子衝到頭上,額頭漲著疼。他站在原地晃了幾晃,搖了幾搖,還是沒能撐住,忍不住緩緩蹲到了地上,雙手抱著頭看著地板發呆。
  有個人拿腳碰了碰他,他抬頭看時卻是那個神情冷酷的光頭男子。
  “老頭兒,你還是趕緊打電話給你兒子做工作吧,我們也不是閑人,沒時間一直在這兒跟你耗。你可別怪我沒事先把話給說明白了啊:讓我們等得越久,到時候你得還的錢就越多。——你有電話嗎?要不要借我的手機給你用?放心,不跟你收錢。”說著蹲下來掏出一隻手機遞給徐長平。
  徐長平將信將疑地看看他:“真不收我錢?”
  光頭說我都說了不收了,你還怕什麽?你這老頭可真磨唧。又冷了臉說:“這電話你打是不打?你不打那就我打了啊,我跟他說這回事。”說著作勢要收回那隻遞手機的手。
  徐長平趕緊接過手機:“還是我打吧。”
  他邊想邊撥,把11個號碼按到第9個數字的時候停了下來,抬頭跟光頭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其實他們根本就沒結過婚。”
  光頭盯著他:“你蒙誰呢?沒結過婚人家會想離?誰會連自己結沒結過婚都不知道?!”
  徐長平怕他急了會對自己動手,趕緊辯解:“是真的,他們真的沒結過婚。那年他們回老家本來是要辦結婚證的,照片都拍好了,去辦的時候正好鎮上派出所裏辦結婚手續的人不在,沒辦成。本來說第二天再去派出所領證,可是那天小何突然肚子疼,他們倆就去了縣城裏的醫院,讓我拿著照片和戶口本替他們領結婚證。我去了人家說非得辦結婚的兩個人到場才給辦,不給我辦。那時候小何快要生產了,我又不知道她生男生女,想著生了女娃就勸劍娃子跟她分了算了,省得心煩。辦好結婚不是想離也離不了嗎?正好看到街上有辦假證的,就給他們辦了兩張假結婚證,糊弄過去了。後來小何生了男娃,我本來想著讓他們重新再去辦個結婚證,可是看著小何這閨女脾氣不好又愛花錢,不喜歡她,覺得他倆也過不長,不如省點事不辦了。就這樣子一直拖到了現在都沒跟他們說實話,這事就我知道,連我老婆都不曉得。”
  光頭側著頭聽他說這一大篇話,聽完了嘿嘿一笑:“老頭,謊話編得挺溜嘛。你的意思是你兒子媳婦根本沒有結過婚,所以也不用離婚,所以你也就不用還錢了?”
  徐長平仍然堅持自己說的是實話,千真萬確的實話。見光頭仍然不信,他懇求他:“要不你讓我跟小何通個電話?你在電話裏跟她說這回事也行。都這種時候了,我哪兒還有心情編瞎話啊?”
  光頭抬頭看了看其他人,曲小明對他微微點了點頭,他這才把手機從徐長平手裏拿了過來,站起來走到倉庫靠裏麵的角落裏低聲打電話。說了幾句轉回來把電話遞給徐長平:“有話問你。”
  徐長平接過電話有點激動:“喂?是小何嗎?我是徐劍的爹啊,你能聽到我說話吧?”
  何喜的聲音極其平和:“我是何喜,你說吧。”
  “小何啊,我知道以前你在我們家受了委屈,我跟你媽可能有些地方確實做的過分。可是再怎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徐劍對你還是很不錯的呀。就算你不看徐劍的麵子,看著鬧鬧的麵子吧……”
  何喜打斷他的絮叨:“我很忙,沒空聽你羅嗦。我隻想再跟你確認一下,你說我跟徐劍的結婚證是假的,這事是真的不是?”
  徐長平趕緊一迭聲地承認:是真的是真的。
  何喜沉默了幾秒,說是真的就好。徐長平本來以為她會再追問一些問題,不想她什麽都不問便掛了機,不由有些忐忑,不知道她這樣一言不發到底是什麽意思,更不知道她會讓這些人怎麽處理他,還有他欠的那些錢。
  光頭過來取回自己的手機,徐長平可憐兮兮地問他:“小兄弟,現在事情都說清楚了,他們根本不需要離婚,我也算是完成了你的條件吧。我那些錢……”
  光頭接過他的話:“是不是想說你那些錢就不用還了?”
  徐長平似乎看到了希望,趕緊說:是啊。
  光頭冷笑:“你倒是想!我開始說不要你還錢是有條件的,現在你什麽都沒做,隻是說出了一句實話,我憑什麽要衝了你這筆帳?我這人心軟,我也不要你還什麽三萬六了,你欠多少還多少,這不過分吧?”
  徐長平陪著笑臉說:“你看你跟小何都是朋友,我又是小何的公公,就不能通融一下嗎?我這一把年紀的人,掙點錢也不容易,這一萬八真不是個小數字呀。”
  光頭不知從什麽地方飛快地弄了把小刀出來,拿著在手上轉了幾圈,眯起眼睛看著徐長平:“公公?你可真有意思,都說了她跟你兒子根本沒結過婚,你這公公又是從哪兒說起?再說這點錢。你掙錢不容易,別人掙錢就容易嗎?我們這號天天拿著刀子混生活的人就容易嗎?”
  看著那把刀子,徐長平啞口無言,冷汗直冒。
  光頭把刀子又轉了幾圈,唰地收起來,“我也不跟你廢話了,一句話:錢你得還,我也不逼你太緊,三天,三天後還在這倉庫門口,你給我錢我還你借條和身份證。——好了,你可以走了,愛去哪兒去哪兒。別想著跑,沒用。”
  徐長平不敢再多說什麽,拿了行李卷有些佝僂地走了。
  看著他走遠了,光頭衝曲小明吐吐舌頭:“曲哥,我今天表現還行吧?有點你的風采吧?”
  曲小明劈頭照他的光頭上打了一巴掌:“你小子,還好意思說!讓你做場戲,你給我臉上打這一拳可一點都不摻假,到這會兒還火辣辣地疼!”
  光頭被他打得呲牙咧嘴:“哎,哎,我這也是敬業啊,不弄得逼真點這戲怎麽唱?——我說曲哥,這家人這是唱的哪一出?又是離婚又是假結婚的,我都有點暈了。你說這老頭兒會不會真的溜走了?真溜走了怎麽辦?”
  曲小明“哼”了一聲,說:“他能溜到哪兒去?溜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一早這錢就沒打算收回來。你小子這腦筋倒是轉的挺快,這種時候還知道能多撈這一筆。”
  光頭嘿嘿地樂,說我再聰明也沒曲哥你聰明啊,你看你這又是導戲又是演戲的,多專業!
  曲小明笑笑沒吱聲,心裏卻不免對那個叫何喜的女人另眼相看,她才是真正的導演。

  第73節
  何歡回老家的前一天接到謝又青的電話,問她什麽時間在家,說自己想過來看看何歡。
  何歡覺得很蹊蹺,忍不住問她:“是海子的事嗎?”
  謝又青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說電話裏講不清楚,等見麵了再說。
  何歡也不好意思拒絕,畢竟對方是長輩,又一直對自己很客氣。隻好說:“我今天正好在家裏沒事,不知道您有沒有空過來?”
  半個多小時之後她一個人來到了何歡家裏,手裏提了些水果什麽的,笑著說:“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水果,在樓下的水果店各樣買了一點。”
  何歡客氣了幾句,把她讓到客廳沙發上坐下,又給她倒了杯水端過來。
  謝又青看到臥室門口有隻拉杆行李箱,便問何歡是不是要出差。
  何歡笑了笑:“不是了,就是想回老家看看,家裏鄉下的老房子要拆遷了。”
  謝又青收回視線看了看何歡,微笑著說:“你也不容易呢,一個人撐著一頭家。不過也算是快熬出頭了吧?上回來看到你弟弟,挺懂事的一個小夥子,——你是還有個妹妹吧?一直沒見過她,是在外地?”
  何歡見她並不急著表明來意,也不介意,耐著性子跟她閑話家常:“我妹妹也在K市,隻是工作比較忙,很少來我這邊。”
  “你們姐妹感情怎麽樣?”
  何歡側頭想了一下,笑著說:“還不錯吧。”
  謝又青見她沒有深談的意思,歎了口氣,自嘲地說:“是不是嫌我羅嗦了?我其實有別的事想跟你說,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所以隻好這麽繞圈子。可是繞來繞去,我還是不知道要怎麽說。”
  何歡笑笑沒作聲,心想您這不是就是要開始切入正題了嗎,還不知道怎麽說?!
  果然,謝又青很快就切入了正題:“還記得我妹妹吧,上次她跟我一塊來找過你?”
  何歡點點頭,簡單地說:“記得。”
  “她是個苦命的女人。嫁一次錯一次,到最後隻剩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兩個兒子因為從小都沒跟著她,一個對她沒什麽感情,一個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
  何歡默不作聲。明明是謝雙青不負責任拋夫棄子,讓這位謝又青阿姨說出來,倒像是全世界人都欠了她謝雙青的,真是姐妹情深。她自問自己對何喜算是夠包容的了,可是若何喜是謝雙青這樣的人,她怕是也做不到謝又青這樣顛倒黑白。
  謝又青歎了口氣,“我是前些天才知道你弟弟的事,說實在的,我也理解你的心情。換成是我,我肯定也不願意讓弟弟認下這個媽。畢竟這麽多年裏你為這個弟弟吃了那麽多苦受了那麽多累,憑什麽讓一個陌陌生生的女人認了去?”
  何歡聽到這裏搭了腔:“阿姨,既然你都能事事處處從你妹妹的立場來考慮,那我為我弟弟著想也不算過分吧?其實不管是當年我父母在世時也好,還是他們去世之後也好,我都沒想過一輩子瞞著弟弟這回事。你妹妹那天來說了從前的事,想要認回這個兒子,這也是常情,我也理解。可是你們有沒有人從我弟弟的角度來想一想?他活到二十一歲,突然來個女人對他說‘你原來的父母不是你親生父母,你原來的姐姐也不是你的姐姐,我才是你媽,你爸是個罪犯。二十一年前我扔下你不要了,現在我後悔了,我想認回你。’你覺得他心裏會是什麽滋味?你覺得他會高興嗎?你覺得他會坦坦蕩蕩地接受這個現實嗎?”
  謝又青被她問得啞口無言。
  何歡又說:“徐海浪是一直知道他有這麽個媽媽吧?他都二十七了,知道這回事那麽多年還不願意接受這個媽媽,你們憑什麽覺得我弟弟就能接受得了她?”
  謝又青小聲說:“可是你也不能確定他肯定接受不了吧。”
  何歡聽得動了氣,冷笑著說:“這是拿他做實驗品了?接受得了你們姐妹皆大歡喜,接受不了這也不關你們的事,隨他心裏怎麽難受痛苦去,是吧?”
  謝又青低下頭,又是半晌沒言語。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卻已經淚流滿麵:“我也知道我這麽說過分了。不管怎麽說,你們家養了他這麽多年的情分是我妹妹到下輩子都報答不了的。其實她自己現在也想通了,不再老想著認兒子,甚至提也不讓我提。可是我知道她心裏是很想聽著海子或是何憂叫她一聲媽的,我隻是想替她完成這樁心願。畢竟……她的日子也不多了。”
  何歡愕然:“什麽意思?”
  謝又青的右臂支在沙發扶手上,用手捂著半邊臉,哭著說:“我說她走了那麽多年都沒回來,怎麽現在突然想到回來要見兒子了!原來她早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專為著還願才回來的!要不是她昨天又進了醫院,我也還被蒙在鼓裏呢。醫生說,她沒幾天好活了,有什麽事就盡早辦了,省得她掛心……”說著已經哭得泣不成聲。
  何歡見她哭得傷心,趕緊抽了幾張麵巾紙遞到她另一隻手裏,輕聲問她:“那,海子知道這件事嗎?”
  謝又青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他不知道。他媽媽也不讓我跟他說,說不給他添亂了。我這兩天心裏亂成一團,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跟海子說這回事——你說我要不要跟他說呢?”
  何歡勉強笑了一下,說告不告訴他是你的事,他回不回來看她是他的事。我這個外人有什麽好說的。
  謝又青擦幹了眼淚,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唉。我也是急昏了頭,剛才要是說了什麽不合適的話,小何你別跟我計較嗬。我還是把這事告訴海子的好,——至於你弟弟那邊,我尊重你的意見。你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說也就算了,也不用太為難。”
  何歡苦笑了一下沒說話。心想這種情況我能說不願意嗎?
  謝又青也不再多說什麽,起身告辭走了。
  她走後何歡獨自坐了一會兒,然後打電話給何喜,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何喜聽了前因後果很是憤慨:“讓她去死吧,沒必要搭上大頭!這都什麽人啊,自己活得滋潤的時候根本想也不想這個兒子,要死了才想起來他,還指望他給她哭靈送終不成?還是怕死了之後被閻王爺追究她拋夫棄子的罪過?!讓她去死好了!”
  “可是大頭將來知道了會不會恨我們?”
  “他敢?!爸媽養他十四年,你養他七年,他敢為了一個沒人性的女人恨我們?”
  何歡隻得苦笑,與何喜商量這事實在是緣木求魚。也許她該問問曾明非的意見?

  第74節
  曾明非聽了這件事之後說了自己的意見:“你覺得這事能瞞何憂一輩子嗎?你覺得能,那就不跟他說;不能,還是告訴他的好。他已經二十二歲,看起來少年老成,應該不會為這事再做什麽偏激的舉動;再說了,上次何喜不是說他已經猜到自己不是何家親生的了嗎?可見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現在告訴他這件事,我想他會比較冷靜的對待。”
  何歡坐在書桌前沉吟不語。
  曾明非斜斜地倚在書桌側麵的書架上,繼續說:“你呀,跟別人當媽的人一樣,操不完的心。一會兒是妹妹,一會兒是弟弟,什麽時候能想想你自己呢?”邊說邊走過來坐在何歡身旁。
  何歡猜想他大概又要說結婚這回事了,不由裝起了傻:“我自己不是好好的嗎,有什麽好想的?”
  曾明非靠在自己的椅子上笑微微地看著何歡,並不回答她的問題。
  何歡伸手在他的兩道濃眉上來回輕撫,說你又在想什麽呢,覺得我對弟弟妹妹的事操心多了?我也不想想這麽多,隻是這些年裏操心習慣了,讓我一下子撒了手我會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就像是在腳上綁了石頭走路,突然有一天把石頭給去了,突然就覺得頭重腳輕,覺得不會走路了。
  曾明非乘機抓住她的那隻手,“啊哈,自己送上門了!”說著用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紅色方形小盒子,輕輕撥開蓋子拿了裏麵的那隻戒指就套在何歡的無名指上,帶點無賴地說:“戴上就不許再取下來了!”
  戒指的樣式簡單大方,細細的指環繞出一個心形,一顆小鑽石嵌在心形正中,含蓄而精致的風格。
  何歡將那隻手抬近看了看戒指,再看看曾明非:“你連尺寸都量好了,我是不是不能取它下來了?”
  曾明非一臉緊張地說:“不許取下來!”
  難得看到他用這麽霸道的語氣說話,卻讓何歡聽得心裏暖洋洋的,不由抿嘴一笑:“好吧,我就戴著它。不過這可不代表我對你有什麽承諾啊,你可什麽都沒說,我也什麽都沒答應。”
  曾明非原本也沒指望她一下子就答應結婚,他甚至都做好了戒指被何歡拒收的心理準備。此時見她收下了戒指,開心得一疊聲地說:“是是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何歡見他鼻尖有細微的汗珠冒出,知道他剛才確實很緊張,忍不住想打趣他幾句,正待說話,卻聽到外麵門鈴又響了,跑過去湊近貓眼一看,嚇了一跳。
  門口站的竟是徐劍。
  見何歡神色異樣,跟在她後麵的曾明非忍不住問她:“外麵是誰?”
  何歡說了一句:“我妹夫”,然後便拉了他走回客廳,自己拿出來電話打給何喜:“最近一直忘了問你,你離婚的事到底怎麽樣了?”
  何喜沉默了幾秒,“不用離了。我今天中午才知道我跟他根本就沒結過婚。”
  何歡幾乎驚呆了:“怎麽可能啊?到底怎麽回事?”
  “這事是前兩天他爸說的。開始我還不大信,後來托公安局的人查了下我和徐劍的戶口資料,竟然真的都是未婚。”
  “那你現在怎麽想?”
  何喜在電話裏做了一次深呼吸:“當是做了場噩夢,丟了幾年的時間。既然沒結過婚,當然也不用離了。至於兒子,我想他是不肯給我的,不給就算了,我也不勉強。”
  這時何歡的門鈴仍在不停地響,連電話那端的何喜都聽到了:“你的門鈴在響?”
  “是的。徐劍在外麵按門鈴。”
  何喜一怔,然後問何歡:“你一個人在家裏?”
  何歡說還有大曾在。
  何喜說你給他開門吧,跟他說我馬上就到,我這就趕到你那兒去。
  何歡想了一下,問妹妹:“你怎麽想?他如果還是死纏著你怎麽辦?”
  何喜幹脆地說:“見了麵心平氣和地說清楚了,以後互不相幹。如果他不肯,我自然有不肯的辦法。——不過我想他應該不會再纏下去了。”
  何歡不知道何喜為什麽會這麽確定徐劍不會再糾纏下去,但是何喜幹脆利索的態度讓她沒來由地相信她說的話。掛了電話她跟曾明非簡單說了一下情況,他覺得何喜這樣做也沒錯,是得麵對麵地結束這一切。
  於是何歡過去開了門,對神色憔悴一臉胡渣子的徐劍說:“進來坐吧,何喜馬上就趕過來了。”
  徐劍愣了愣神,低頭跟在何歡後麵到了客廳裏在沙發上坐下,用有點嘶啞的聲音說:“我有點渴,有水嗎?”
  曾明非看了看何歡,何歡起身去倒了兩杯水過來給他。
  徐劍一口氣喝完一杯水,再一口氣喝完另一杯水,對著何歡擠出了一個微笑,說:“你別怕,我不是來挑釁或者報複的。我隻是想見何喜一麵,跟她說聲對不起。”
  這樣平靜禮貌的徐劍讓何歡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怎麽突然跟變了個人似的?”
  徐劍有點慚愧地低下頭,“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我跟何喜的結婚證是假的,我爹當初因為不看好我跟何喜的婚事故意弄了個假結婚證糊弄我們——我也是前天才聽我爹說的這件事。聽說之後這兩天我一直在想我跟何喜的事,覺得她這些年跟著我受盡了委屈,我跟她,真的不合適。”
  何歡默然。他跟何喜的開始是一個錯,幸好有個對的結束。
  沒一會兒何喜趕了過來,進來坐下就對徐劍說:“你爹都跟你說了吧?我也沒什麽話說了,我的戶口遷移單是不是還在你家裏丟著?讓你媽給我寄回來,寄給我姐姐就行了。”
  徐劍怔怔地看著她,除了點頭說“好的”,再沒有別的表情和語言。隔了好一陣子才問何歡:“讓我跟何喜單獨聊一會兒行嗎?”
  何歡為難地看著何喜。
  何喜對姐姐聳聳肩:“沒事的,你們去房間裏坐一會兒吧。”
  何喜隻得跟曾明非回了房間,臨關門還回頭看了又看,何喜對她笑笑:“沒事的,別擔心。”
  何歡沒把房間門關死,留了一條小縫,她自己就站在門後麵,留意外麵的聲響。
  外麵一直很靜,隱約傳來何喜和徐劍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點異樣。她聽了一陣子,略略放心一些,扭頭看看坐在床沿的曾明非,歎了口氣。
  曾明非安慰她:“何喜跟他過了三年,她肯定比你了解他。她說沒事就是沒事,你別擔心。過來坐一會兒,咱們聊點別的。”
  何歡走過去坐在他身邊趴在他肩頭,什麽也沒說。
  曾明非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說你該放鬆一點了,別整天繃得緊緊的,多累。古人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弟弟妹妹也一樣,我看何喜也比從前懂事多了,你就別操那麽多心了。
  兩人在房裏閑聊了一陣子,聽到外麵好象有人走動的聲音,何歡趕緊過去打開房門,看到客廳裏空蕩蕩的,何喜蹲在門口的鞋櫃那裏,哭得泣不成聲。
  何歡問她怎麽了,她也不吭聲,隻是哭,哭了很久很久。
  最後她抬起頭來啞著嗓子對何歡說:“姐,我這場噩夢終於結束了。”

  第75節
  何歡最見不得妹妹的眼淚,見她眼睛都哭腫了,自己眼睛也有點發潮,她勉強笑著拉起妹妹:“好了,也不怕人笑話!去洗個臉,洗完了跟我一塊去買點菜回來,晚上就在家吃。”
  何喜聽話地去了洗手間。
  出來看到隻有何歡在,便問她:“老曾呢?”
  何歡說他還有點事,走了。
  何喜眼尖,一眼看到姐姐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不由叫了出來:“啊,戒指都戴上了!他跟你求婚了?有沒有鮮花?有沒有下跪?你答應他了?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何歡笑著瞟了妹妹一眼:“你就這麽急著把我嫁出去?怕我以後當老姑婆拖累你吧?”
  何喜說:“正好相反。我是怕你不嫁人,一直被我跟大頭拖累著,一直拖到老。”
  話說得非常平淡,平淡裏又帶了一星半點調侃的味道。不知怎的,卻讓何歡聽得想哭。何喜從小就不喜歡對誰表示親近,她那麽喜歡何憂,也從來都是凶巴巴地對他說話。對何歡從來都少不了冷嘲熱諷,最近幾年裏她又一直是自私任性到極點的表現,雖說這半年多裏她已經成熟懂事了許多,可是此時聽到她這樣故作平淡地說出這樣一句話,還是讓何歡心裏微微的疼了一下。
  短暫的沉默之後,何歡問何喜:“你跟徐劍這就算結束了?那個孩子叫什麽,鬧鬧?他怎麽辦?”
  何喜反問姐姐:“是你的話你會怎麽辦?”
  何歡不吭聲。
  何喜自問自答:“你肯定會把他要回來,不管多艱難都自己帶著他,一直把他養大成人,並且不說他爸爸一句壞話。——可是我跟你不一樣,姐。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不覺得連自己生活都沒有多少保障的時候能給鬧鬧多好的生活,也不願意犧牲自己的時間精力或是幸福來給他幸福,我也根本不覺得我付出得越多他就會越幸福。所以徐劍說他一定要孩子,我也就不跟他爭。我知道我跟他這種情況如果打官司的話孩子肯定會判給我,可是判給我又怎麽樣?法院不見得會出動武力強製執行把鬧鬧給我搶回來。你知道徐劍這個人,他堅持不肯把鬧鬧給我或是把鬧鬧帶到別處去,我又能怎麽樣?他躲個三年五載的,我就跟他耗上三年五載?我已經為這個人為這段感情耽誤了三四年,難道我要再耽誤上三四年時間?我沒那麽多時間可以浪費。”
  何歡欲言又止。她想起了另一個女人,謝雙青。當年她丟下徐海浪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也這麽想的?
  何喜很清楚姐姐在想什麽,“你是不是想說我現在這麽選擇以後一定會後悔的?以後的事誰知道呢?也許會後悔,也許不會。可是現在讓我做另一種選擇,我肯定我會後悔,不僅後悔,還痛苦。——這也是你跟我不同的地方:我不肯為別人委屈自己,即使那別人是我自己親生兒子;可是你肯,就算那別人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大頭。”
  “這麽說你是真的不要鬧鬧了?”
  何喜緊抿著雙唇盯著地板看了好一陣子,抬頭對何歡說:“我工作才上軌道,過幾個月上司調走了我可能會升職。如果現在我要鬧鬧,且不說打官司得花多少時間精力還有錢,就算要了回來,我跟他怎麽生活?我天天在外麵出差,動不動晚上十一二點才回家,他怎麽辦?白天上幼兒園,放學了呢?請保姆帶?這樣跟讓徐劍爹媽帶有什麽區別?至少那樣孩子還能感覺到一點家的溫暖。——我不會是個合格的媽媽,我不想勉強自己。”
  何歡輕輕歎了口氣:“你自己的事,總歸你自己拿主意。對了,徐劍怎麽突然就改了主意了?”
  何喜就把上次徐劍找到她的事和徐長平那一出給說了,又說:“本來我隻想著讓他爸給他壓力逼他跟我離婚,後來他自己找上門來,我正好用那把匕首讓他知道我寧願死也不願意再跟他過下去。再加上他自己在別處受了點刺激,忽然良心發現,知道我跟他在一塊誰都不會好過,這才轉了性。”
  何歡聽得目瞪口呆。她一早知道這段不堪回首婚姻生活讓何喜脫胎換骨,可是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番巨變。試想想,大半年之前她還一副幸福小女人的模樣在病床前對姐姐說徐劍如何如何,連他婚前有外遇她都當作是優點津津樂道。大半年之後卻用盡心思不擇手段地想要結束這樁婚姻,而且用的是如此手段!
  呆了半晌何歡才說:“可見你對徐劍這個人,真是看得透透的了。”
  何喜木然微笑:“其實從前未必沒有看清楚,隻是那時候我太想有個家,太想過從前父母在時那樣的幸福生活,又太迷信愛情,太會自欺欺人。到後來實在騙不了自己了,隻能重新思量這回事。”
  提到父母,何歡不敢多想,趕緊岔開話題:“跟我去市場買菜吧,晚上你想吃什麽?”
  何喜很配合她:“買點素菜燒吧,我現在老是在外麵吃飯,看到雞鴨魚肉就覺得膩。”
  於是她們一起出門買了些菜回來燒菜做飯,吃完飯何喜接了個電話,坐在妹妹身邊的何歡聽到那是個男聲,像是問何喜什麽時候回去,何喜有點不耐煩地說今天住姐姐這兒不回了。
  她掛了電話何歡忍不住問她:“是上次送你去醫院看大頭的那個人?你現在的男朋友?”
  何喜回答姐姐:“是那個人,不過不是我男朋友,是我上司。”
  何歡憂疑地看了妹妹一眼,沒說話。
  何喜坦然地說:“他有老婆有孩子,有時會在我那兒過夜。你別想那麽多,他沒想過娶我,我也沒想過嫁他,我跟他誰也不愛誰。不過是彼此不討厭又剛好各有所需罷了。”
  何歡一時無語。
  何喜也不想多說這回事,提起了別的話頭:“你跟大頭說了那個女人的事嗎?”
  何歡搖搖頭:“不知道怎麽說。這種事總覺得在電話裏說不大好。我明天回老家,辦完事了繞到西安去看看大頭,到時候再跟他說吧。”
  何喜說這樣也好,讓他自己做主,我們不幹涉他的決定。又問何歡:“你跟老曾呢,我一問你就給我打岔,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何歡見她又繞回到開頭的話題,十分頭疼:“能不問這個嗎?我不想想這回事。”
  何喜撲哧一笑:“有那麽為難嗎?我都不知道你有什麽好糾結的!你要是不喜歡他,就說清楚各走各的,省得浪費時間;可是看起來你又不是不喜歡他。又喜歡,又不肯嫁他,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何歡不吱聲。
  何喜試探地問:“想等我跟大頭都安定一點了再考慮自己的事?你可別這樣。大頭我不知道,我這輩子就不是安定的人,你等我得等到猴年馬月去?你還是老老實實從了他吧,別再浪費時間了。”
  何歡卻開起了玩笑:“曾明非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天天這麽追著我逼婚?”
  何喜一本正經地說:“他給我的好處就是讓我姐姐開心了,這好處挺大吧?——哎,我都忘了問你,你跟他那個……還好吧?”
  何歡拿她沒脾氣,隻得使出最後一招:“真想知道我怎麽想?那你先跟我解釋清楚你跟你那個上司是怎麽回事,有什麽打算。”
  這話一說果然奏效,何喜立時噤了聲,再不多說。

  第76節
  曾明非一回到家就看到客廳地上放著兩隻行李箱,還有一隻大紙箱子,走近了一看,裏麵是各式各樣的女式鞋子。
  於是他一邊往樓上走一邊大聲問:“小珂,你又折騰什麽呢?”
  原以為許珂會飛快地從房間裏撲出來嘻嘻哈哈地同他鬧,不想他問完之後一點動靜都沒有。
  走進許珂的房間一看,她坐在剛剛鋪好的床中央,麵朝著窗子,手裏抓著一隻蘋果有一下沒一下地啃著,一副有心事的模樣。
  曾明非站在門口咳了一聲,許珂回頭看看他,又轉回頭去。
  曾明非過去坐到床沿上,問許珂:“要搬回來住了?”
  許珂抓住蘋果又狠狠啃了兩口,邊嚼蘋果邊有點含混地說:“是啊,老舅你看我對你多好,知道你最近熱戀,我搬家都不叫你,也不征用你的車,自己乖乖地打的回來,多給你省事啊。”
  曾明非笑了笑:“要不我貼你車費加搬家費?”
  許珂大方地擺擺手:“算了,不用啦。把現金折算成一個承諾就行。”
  “什麽承諾?讓你帶男朋友回家來住?休想。別的條件我都答應你,這個可不行,這是原則問題。你再跟我扯這個我就在你媽那兒告你一狀,讓她把你叫回家去天天陪著她!”鑒於早兩年的經驗,曾明非先把醜話先說在前麵。
  許珂白了舅舅一眼:“放心吧,我不是這個條件。——你可真小氣,誰沒有犯傻的時候啊,哪兒有你這樣天天揪住人家小辮子不放的?就這還算是長輩,哼!”
  曾明非嗬嗬一笑:“那你要跟我提啥條件?總不會是要我給你介紹男朋友吧?這個倒可以考慮一下,我們公司裏有一班單身漢呢,要不哪天給你安排一場麵試?”
  許珂又給了他一個大白眼:“你能不跟我打岔嗎?跟你提個條件有那麽可怕嘛,我又沒說要你把何歡讓給我。”
  曾明非說好好好,我不跟你打岔,你說說你要我答應你什麽事。——呃,是不是要我幫你到陸子江麵前當說客?
  許珂被他氣得夠嗆,“你到底讓不讓我說話啊?都說了不跟我打岔還在繼續打岔!關姓陸的什麽事?你少跟我提這個人!”
  曾明非舉手投降:“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說話了,你說,我聽,行吧?”
  許珂一言不發地把一隻蘋果啃完,把它準確無誤地投進牆角的垃圾簍裏。撲的一下倒到床上:“哎!我活活被你氣死了,沒話說!”
  曾明非說你真不說了?
  許珂說不說了。
  曾明非說你真沒話說我就走了啊,說著站起來就往外麵走。他以為許珂會馬上坐起來拉著他偏要跟他再聊一會兒,不想一直到他走到門口她都保持仰麵躺在床上的動作一動也不動。
  曾明非悄然一笑,轉身到樓下把那兩隻行李箱拿了上來,放在許珂房間門口,對她說:“行李我給你搬上來了,小姑奶奶你還有什麽吩咐?”
  許珂側轉身看了看他,坐起來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過來陪我聊聊嘛。”
  曾明非坐回到剛才的位置,側頭問許珂:“怎麽,有心事?”
  許珂突發奇問:“老舅,你用男人的眼光來看,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曾明非愕然。
  許珂又問:“是不是很貪玩很風流很沒心沒肺?”
  曾明非約略猜得到她何出此問,多半是陸子江這麽評價她讓她覺得很受挫很想不明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啊。我覺得你很活潑很灑脫很拿得起放得下。——不過看你這麽在意人家怎麽看你怎麽說你,好象也不是很符合我對你的評價嘛。”
  許珂低頭不語。
  曾明非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她這麽安靜憂鬱過,不由有點擔心她:“你沒事吧?怎麽好象很受打擊一樣?就為了那個陸子江?不至於吧?”
  許珂抬眼看看他:“你跟何歡說的話一樣,真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曾明非那點擔心也煙消雲散了,還知道管閑事說閑話,可見她也沒什麽大礙。忍不住對她說:“你如果是因為陸子江批評你這回事而反思自己,我不反對;如果是因為他這個人來否定自己,我可有話要說了。”
  許珂漆黑的眼睛盯著他:“你要說什麽?”
  “不值得。他有什麽好?一不帥,二不算人才,一張嘴毒辣得要命,凡事疑心重,又喜歡斤斤計較。跟這種人做同事都夠嗆,更不用說和他談戀愛了。”
  許珂又低下頭去,“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開始隻是逗他玩的,後來慢慢就覺得跟他在一塊很開心,再後來聽他那麽批評我,恨得牙癢癢——可是又忘不掉那些話。一想到他就這麽不理我了,心裏就覺得難過。”
  曾明非嗤地一笑:“難過?嗯,我看你確實是難過——因為不被人重視才難過,覺得自己被忽視被甩了才難過吧?不信你想象一下,如果現在陸子江跟你從前的那些男朋友一樣寵著你哄著你,你還會這麽在意他不會?”
  許珂不做聲。
  曾明非又說:“不過你借著這個機會反思一下自己也不錯啊,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男人,別再跟從前一樣一會兒換一個男朋友,看得我眼花。你媽前天還問我呢,問你到底有沒有談朋友,準備什麽時候結婚——她像是著急要抱孫子的樣子。”
  許珂做垂頭喪氣狀:“我媽永遠都想些不現實的東西!”轉而又來了精神:“她真著急?不如你先跟何歡結婚給我媽生個侄子讓她帶吧?”
  曾明非毫不客氣地賞了她兩記爆炒栗子。
  許珂捂著頭雪雪呼痛,不服氣地說:“幹嘛打我啊?我說的不對嗎?你們倆卿卿我我這麽久了,不結婚嗎?結了婚生個寶寶也是很正常的事啊,你又不是養不起。你都一把年紀了,跟我裝什麽清純嘛。”
  曾明非被她說得有點神往,再一想何歡一提到結婚就顧左右而言他,不由又有點鬱悶。
  許珂把他的神情變化都看在眼裏,問他:“怎麽了,求婚被拒了?上次我陪你挑的那隻戒指呢,還沒送出去?”
  曾明非說送倒是送出去了,不過一提結婚她就沒了聲音,你說她是不是嫌我老啊?
  許珂撲哧一下笑了出來:“老舅,原來你也會當局者迷呢。”
  “哦?那你這旁觀者有什麽高見?”
  許珂又耍起了小心眼:“想聽嗎?想聽你就得答應我一件事。”
  曾明非大大方方地應下,“我答應你。快說!”
  “以何歡的性格,不喜歡你就不會跟出雙入對,更不會收下你的戒指。我猜她是有什麽顧慮才會這麽矛盾,這麽猶豫不決。”
  “她會有什麽顧慮啊?”
  許珂聳聳肩:“不知道。她不想說的誰能問得出來?我記得有一次她說過她流產了好幾次,不知道這事會不會是她的一個心結?要是的話,這結還得你去幫她解開。”
  曾明非又是一臉愕然:“不會是為這個吧?她應該知道我不會在意這些的……”
  許珂打斷他:“別說‘她應該知道’這種話,你有什麽意思就明確說給她知道,猜啊猜的,多累啊。你對她說過這些話嗎?”
  曾明非默然,他沒有說過。
  許珂安慰他:“不要緊,以前沒說以後可以說啊。明天就跟她好好談談,把想說的都說了,別隻會幹巴巴地說‘嫁給我吧’,多沒意思,悶都悶死人了。”
  曾明非有點懊惱地說:“明天說不了了,她昨天回了老家,要過一段時間才回來。”
  許珂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著他,小聲嘀咕了一句:“朽木。”
  曾明非沒聽清楚,“什麽?”
  許珂大聲說:“你知道她老家在哪兒吧?你還有假期沒用完吧?你不會追過去說啊?女人是要追的,不是耐心等待就能等來的,懂麽?!”

  第77節
  何歡並沒能趕上看舊房子最後一麵。
  她回到村子裏的時候,那裏已經是一片廢墟。有大卡車停在那兒清理雜物,旁邊的空地上已經開始打地基,工地上一片熱火朝天的場麵。
  進門是一條碎石子路,大門左側種的是梔子,右側是葡萄,對稱的另外兩個角落分別種著芭蕉和另一棵梔子;七八間平房組成的四合院裏青磚鋪地,每到春天就會有細細的綠草自磚縫裏鑽出來,探頭探腦地看著地麵上的一切;外婆從前養過一隻酷愛睡覺的白色老貓,它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呼呼大睡,一直被何憂叫“老睡”,後來它走失了,外婆為此難過了小半年;秋天葡萄成熟的時候外婆會用土法做上一壇葡萄酒,留著春節時給何歡爸爸喝——她一直都當這個女婿是自己親生兒子,也從來都沒有對不是親生的外孫何憂有過一絲一毫的嫌棄;廚房在西邊,小小的後窗開在靠近天花板的高處,冬天的下午會有陽光透窗而入,在地上印出一隻隻橙色的窗格子……
  那些融入生命裏的顏色和畫麵,那些曾經鮮活生動的朝朝暮暮,全都到此為止。留下的,隻有碎成點滴的回憶。這回憶是如此的溫柔又是如此的辛酸,像是一處始終未能痊愈的傷口,每每想起或觸及,都讓何歡痛到落淚。
  可是這並不是可以讓她痛快落淚的地方。她不過才在這兒呆了十幾分鍾,三舅就趕了過來。見麵就埋怨她:“怎麽回來也不說一聲,我好去車站接你。”
  何歡低頭把眼淚擦了,勉強笑著說:“也沒多遠。好多年沒走這條路,變化真不小。”
  三舅佯裝沒有看到她臉上的淚痕,拉著她往回走:“傻閨女,這是風口,那邊工地上的灰塵全朝這邊飄,看你眼睛都吹紅了!走吧,跟我回家去。”
  何歡乖乖地跟著他回去,把給舅媽和表弟表妹帶的禮物拿出來給他們,一家人歡歡喜喜地吃了頓豐盛的晚飯。
  晚飯後三舅把孩子們都支開,小聲問何歡:“我知道你回來不隻是看看你外婆的老房子。”
  何歡默不做聲。
  三舅說你也看到了,確實有拆遷這回事。
  何歡緩緩地說:“可是還有一筆來曆不明的錢。”
  三舅狠狠抽了兩口煙,沒說話。
  何歡問他:“三舅你肯定知道這錢是什麽來曆,跟我說一下都不行嗎?”
  三舅又是一陣沉默,然後說:“小歡,我是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不過你的性子我知道,你是一條道走到黑,認準了一件事誰說都沒用。所以今天一看你回來,我就知道你是衝什麽來的。”
  何歡想了一下,說三舅你可能真不知道這錢的來曆,可是這送錢的人的來曆你總知道一點吧?
  三舅喝了兩口茶,又把何歡杯子裏的冷茶換成熱的,這才開口:“通達的老板姓楊,大名楊中太,外號五指楊。聽說早年坐過牢,出來之後改走正道發了財,據說現在手裏少說也有一千萬,是咱們湖陽縣有名的大財主。”
  這段話在何歡耳朵裏過濾之後隻剩下“姓楊,坐過牢”這幾個字。她立刻想起謝雙青說何憂的親生父親姓孟,坐過牢,忍不住說:“嗬,那他是衝大頭來的?”
  三舅未置可否,低著頭抽完了一根煙,抬頭問何歡:“我是真不知道這事,不過我也覺得會有點關係。你是不是真想弄清楚這回事?”
  何歡說是。
  三舅沒說什麽,起來走到外麵院子角落裏打了個電話,然後回來拿筆記下一串數字給何歡:“喏,這是那個楊中太的電話。你可以打電話給他,我隻能幫你這麽多了——他在村裏辦冷凍基地,以後我跟他們打交道的地方還多著,不管這是怎麽回事,我不想知道那麽多。小歡你明白吧?”
  何歡接過那張紙條點了點頭,“嗯,我明白。”
  第二天何歡撥了那個號碼,電話接通後她自報家門,對方起初有點驚訝,後來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這樣吧,我現在在外地有點事,不方便講太久電話。明天我回湖陽,你找個地方我們見麵聊一下,你看怎麽樣?”
  何歡並沒有猶疑太久。不過三四秒的時間,她聽到自己沉著地說:“好的。”
  掛了電話她很想找人說說這回事,可是三舅明顯不想牽涉到這事裏麵來,她現在又不想讓何喜知道這回事,何憂就更不用提。想來想去似乎隻有曾明非是合適的說話對象,可是她撥了兩三個電話,他都是關機。
  習慣了在撥了號碼之後第一時間聽到曾明非的聲音,何歡有點不適應。她想象不出來在清晨七點鍾尚未上班的曾明非有什麽理由關機,病了?沒睡醒?還是別的什麽理由?
  怔了一會兒,她又打給了許珂,問她曾明非怎麽電話關了機。許珂取笑了她幾句,說她出差在外麵,有幾天沒見老舅了,不知道他現在在幹嘛。又說:“沒準他耐不住相思之苦,追過去找你了!也許這會兒正在天上飛呢!”
  掛了電話再想起許珂最後的話,何歡不由苦笑。悄沒聲息地飛過來給自己驚喜?這樣的事杜遇做得出來,徐海浪也做得出來,曾明非?不大可能。
  想到有些日子沒跟徐海浪聯係了,何歡順手調出他的號碼撥了出去。
  徐海浪接到她的電話很是驚訝,說何歡你居然還能記得我,真難得啊,我還以為你早把我丟到九霄雲外了呢。
  何歡同他開玩笑:“我也想丟啊,可是你那麽大個子,我哪兒丟得動?我還是扔扔鐵餅燒餅什麽的算了。”
  徐海浪很是疑惑:“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我聽你弟弟說,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跟人胡說八道。”
  何歡一愣:“我弟弟什麽時候跟你說的?我怎麽不知道啊。”
  徐海浪得意地笑:“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跟大頭一直有聯係的,什麽QQ,短消息,電話,一應俱全。”
  “不是吧?你們兩個大男人有什麽好說的?”
  徐海浪故意裝可憐:“追不到姐姐,跟弟弟走近點也不錯——這叫退而求其次,呃,又叫愛屋及烏。”
  何歡有點窘,“你就扯吧。”
  徐海浪適可而止:“嗬,言歸正傳。他不是跟我學一個專業嘛,最近找了工作在做兼職,有些實際操作上的問題經常會問問我,我反正閑著也沒事,就當起了他的師傅。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從我第一回見他我就覺得跟他很投緣,真把他當弟弟看了。”
  何歡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你現在還在杭州?最近有回過K市嗎?”
  徐海浪的情緒有了變化,悶聲悶氣地說:“沒回過。”
  “這麽久都沒回去過?你不想大姨啊?”
  徐海浪歎了口氣:“想。可是一想到回去就要見到另一個女人我就不想回了。”
  何歡試探地問:“那另一個女人,是說你親媽?”
  徐海浪的反應立刻激烈了起來:“她又去找過你了?!”
  何歡說她沒有找過我,不過你大姨又找過我一次。
  徐海浪冷笑:“哼,大姨是善良得糊塗了!居然真信了她的鬼話,告訴我她得了癌症,沒有幾天好活了,要我回家去認她。我就不回,看她是不是真的會死?”
  何歡默默做了一次深呼吸,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其實,你大姨來找我不是為了要我說服你回家。”
  徐海浪一愣:“那是為了什麽?”
  何歡要分幾段才能說完這句話:“海子,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弟弟,其實是你同母異父的弟弟。”

  第78節
  對於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徐海浪的反應比較平靜。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有一就有二,我是第一個,大頭是第二個。不知道她還有沒有第三個第四個扔在外麵的孩子?”
  言語間極是憤慨不平。
  何歡沒作聲。他再怎麽口出怨言,那終歸是他生理上的母親,作為外人,她也不便發表意見。
  徐海浪問她:“大頭知道這事嗎?你還瞞著他的吧?”
  何歡說是的,過幾天我會當麵跟他說清楚這回事。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這個好人打算讓他認這個媽,是吧?”
  何歡聽出他話裏的嘲諷意味,知道他情緒不好也不跟他計較,心平氣和地同他說:“第一,你猜錯了;第二,我不覺得你這會兒說的‘好人’是什麽褒義詞;第三,我怎麽打算並不重要,他已經二十多了,完全可以自己做決定。”
  徐海浪被她這麽說得有些慚愧,“不好意思。”心裏卻不免又一次感到失落。有人說過:一個女人如果有條有理地跟一個男人說話,那她多半對他了無私情。他甚至希望何歡會跟他吵或是罵他一頓,可是她處處置身事外,隻是當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朋友。
  何歡笑了笑:“別的我不管,大頭這個弟弟你總要認的吧?”
  徐海浪說當然認了,就算沒有這回事,我也一直都當他是弟弟啊。
  何歡又笑了:“那,我這個姐姐你也得認吧?”
  徐海浪故作誇張地歎了口氣:“我能說不嗎?”他的心裏微微有些酸楚。天意弄人,兜兜轉轉了這麽多年,到頭來他仍然與她錯過。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有緣無份吧。頓了一頓,他又問何歡:“你是什麽時候知道大頭不是你們家親生的?”
  何歡說很早,從他一歲那年就知道了。
  徐海浪默然。從前他以為世上最偉大的女人是他的大姨謝又青,現在看來何歡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不管怎麽說還是跟大姨有血緣關係,而且大姨家的環境條件也允許她多養一個徐海浪;而何歡呢?她跟大頭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她的經濟條件曾經那樣的困窘,可是她還是不聲不響地負起長姐和家長的責任,把大頭培養成人。
  見他一聲不響,何歡以為他不想說了,就說:“我也沒別的事,隻是覺得大頭這事我告訴你比你從別處知道要好一些。你忙你的吧,我掛了嗬。”
  徐海浪趕緊叫住她:“等一下!”
  何歡問他還有什麽要問的,他說:“呃,大頭這最後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讓我付吧……”
  何歡半開玩笑地說你還是省點錢留著以後娶媳婦吧,這些錢都交過了。以後日子長著呢,你有的是表現的機會。
  徐海浪隻得作罷。
  何歡和楊中太約了下午一點見麵。
  十二點半何歡就到了,等待的時候又打了個電話給曾明非,這次電話接通了。曾明非在電話裏問何歡在幹嘛,何歡簡要說了一下,他在電話那端問她:“你是不是有點怕?”
  這句話讓何歡有一點點哽咽。是的,她有點怕。在心頭纏繞已久的疑問馬上要找到答案,她卻有點害怕這個時刻的到來。為什麽?說不清楚,她甚至說不清楚她這麽執著地想要找個答案是為著什麽。
  曾明非又問她:“你現在在湖陽吧,具體位置在哪裏?”
  何歡有點納悶:“你問這麽詳細幹嘛?”
  曾明非溫和地說:“知道得越詳細,感覺上就好象離你越近,也更放心一點。”
  這話貼心得幾近窩心。何歡拿著手機忍不住低頭微笑:“我現在在雙子廣場旁邊的一家茶座,這家茶座的名字就叫‘一家茶座’。你現在在幹嘛呢?”
  “在想你。”
  曾明非難得的直白讓何歡很是歡喜,她有點絮叨地說: “今天陽光很好,風也不大,不過我還是穿了羽絨服。我在一樓靠窗的位置,坐在這兒曬太陽真好,如果你在這兒就更好了。”
  最後一句聽在曾明非耳朵裏真是如聆梵音。他笑著說:“也想我了?那我如果現在過去找你你會給我什麽獎賞?”
  何歡猜想他也不會真的過來,就笑著反問他:“你想要什麽獎賞?”
  曾明非說我想要什麽你是知道的。
  何歡輕咳了一聲,說你是說結婚的事?
  曾明非幽了她一默:“是,我特別希望你能給我個名份。你願意給我嗎?如果不願意給我,那給我個不給的理由也行。”
  何歡想了想,“下次見麵我再回答你,好嗎?”
  曾明非也不是很介意的樣子,說好的,那就見麵了再說這回事。
  這時何歡看到門口有個膚色黝黑的胖子走了過來,趕忙說了句“那人來了,我先掛了”就掛了機。
  那個黑胖子走到何歡麵前客氣地問她:“閨女,你是何歡嗎?”
  何歡說是,問他:“你是楊總?”
  黑胖子嗬嗬一笑,“是啊,我就是楊中太。”說著在何歡麵前坐下,開門見山地說:“是為了那些多出來的補償款吧?真對不住,我該早點說清楚的,還讓你為這個事千裏迢迢的又趕回來。”
  何歡微微一笑:“這錢我收得不安心,這次回來是想把它退回給你。”
  黑胖子又是一笑:“你是怕這錢來得不幹淨吧?放心,這是我出來之後掙的錢,要多幹淨有多幹淨。”
  “那就是血汗錢,我更不敢要。俗話說無功不受祿,我沒理由收你這麽多好處。”
  黑胖子端起茶杯喝了兩口,眯著眼睛看著何歡:“閨女,凡事都有個由頭。”
  何歡不想再跟他轉圈子,直截了當地說:“你就說吧,這錢是為了贖罪,還是為了報恩?”
  黑胖子沒有直接回答她,卻不緊不慢地話起了當年:“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就開始在社會上混。開始老被人欺負,後來跟了個有本事的大哥才慢慢混得像個人。再後來大哥犯了事,我跟他一起被抓了過去。大哥把罪名都扛他一人頭上,被判了無期,我隻判了沒幾年。我出獄之後不忘他的恩情,經常去看他。沒過幾年他得了重病,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告訴我兩件事。一是他在某處存有一筆錢,二是他有個兒子不知道下落。錢他給了我,讓我以後走正道做生意;兒子他托付我幫他找找看,如果活著就替他照顧一下,如果死了也就算了。”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一直到幾年前我才知道他兒子當年被人抱到湖陽的清水鎮上送給一戶沒有兒子的人家,那戶人家又敗落了,不知去向。正好我的生意要擴大,我就把生意做到湖陽來,慢慢訪這回事,這才找到了你們村。”
  “敗落”兩個字讓何歡有點悲從中來,她抿了抿雙唇,倔強地說:“如果我一定要退還這筆錢呢?”
  楊中太笑了,“這錢其實你沒必要退。雖然是給了你,可是我是為了你弟弟才給的這筆錢。說穿了,這錢其實是給他的。之所以給你是因為我也不想讓他知道這回事,你是一個負責任的人,給了你一樣可以改善他的生活,他也不會有任何的心理負擔。你一定要退給我我也沒話說,隻能把你退回來的錢再重新交給你弟弟,——當然,這樣一來我就必須告訴他這些事,他親爸是什麽人,這些錢的來曆等等。——你是聰明人,你覺得這錢你還要不要退呢?”
  何歡低頭不語。良久,抬頭問他:“你當時……有沒有查過我爸媽出車禍的事?”
  楊中太一愣,然後爽快地說:“查過。確實是車速過快引起的事故。”沉吟了一下,他又說:“我好象聽說有人看到那天有輛黑色轎車跟在你爸媽的車後麵。不過這車跟你爸媽的車禍有沒有關係我就不知道了。當時就沒有什麽證據說明這回事,現在這麽多年過去,更沒辦法證明什麽了。”
  何歡盯著他:“那車跟你沒關係吧?”
  楊中太又是一怔,繼而反問她:“你覺得呢?跟我有關係我還告訴你這回事幹嘛?不是自己沒事找事嗎?”
  何歡無言以對。
  楊中太把一張名片放到她麵前:“這是我的名片,以後要是有什麽事要找我就打我電話。你這個閨女,心事太重,這樣子不好。有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說完他就走了。

  第79節
  楊中太走後何歡又坐了一會兒開,直到曾明非出現。他在門口張望了一下,看到何歡之後便徑直走到她麵前坐下,笑吟吟問她:“已經談完了?”
  何歡從第一眼看到曾明非出現就是一臉的愕然表情,到這會兒他在她對麵笑著同她說話,她仍然處在極度驚訝和意外的狀態裏:“你怎麽來了?”
  曾明非取下手套把右手遞到她麵前,笑著說:“要不要啃一口來驗證一下這是不是真的?”
  他看起來神情自若,一點也不像剛剛結束幾千裏的旅途的模樣。可是何歡想象得到他這一路趕得有多急——早上她打電話找他的時候他肯定正在飛機上。湖陽這個小縣城並沒有飛機場,他下了飛機得再坐上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才能到湖陽,這樣算起來,他這大半天的就沒消停過,估計連飯都沒時間吃。這樣想著何歡的心裏便有點暖洋洋的感動,她握住曾明非的那隻手,柔聲問他:“還餓著吧?我們吃飯去吧!”
  吃飯的時候何歡跟曾明非說了和楊中太見麵的經過,完了問他:“你說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曾明非看著她,“你一句也不信他的?”
  何歡的神情有些迷惘:“也不是……”
  “那就是半信半疑了?——我猜你對他說的何憂那一部分沒什麽疑問,隻是還懷疑他跟你父母的死有關,是不是?”
  何歡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苦惱地說:“是。很奇怪,何喜告訴我她懷疑爸媽的死有問題之前我根本沒覺得這事有什麽可疑的,可是她說了之後我卻老是想著這回事,越想越覺得有問題。可是具體有什麽可疑的地方,我又說不出來。這是很莫名其妙的一件事。”
  曾明非說:“凡事都要有個動機,你懷疑這個人,那你覺得他有什麽動機非要害死你爸媽呢?為了何憂?還是為了錢?如果是為了何憂,為什麽這六七年他都不出現,到現在出現了也是這麽低調?如果是為了錢,那他又為什麽要認準你們村投資,還要給你們這麽多錢?”
  何歡默然。她承認曾明非說的對,不管於情於理,楊中太都不大可能是害死她父母的人。可是——她的心裏已經被何喜種下一根刺。
  曾明非見她不作聲,知道她心裏還有芥蒂,便說:“這件事說來說去也都是你和我的猜測,真相怎麽樣誰也不知道,可能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那你有什麽打算?要繼續追查這回事嗎?”
  何歡咬著下唇抿了抿嘴,她心裏其實已經決定放棄再查這件事,卻還是反問他:“你說呢?”
  曾明非的回答是另一個反問句:“你想聽真話呢,還是假話?”
  何歡不由笑了,饒有興趣地說:“反正有時間,真的假的都說說吧。”
  “隨你了,你喜歡繼續查下去就查,不想查就不查。不管你怎麽做我都支持你。”曾明非說到這裏頓了頓,補充道:“這是其中的一種說法。”
  何歡問他:“那另一種怎麽說?”
  “車禍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交警當年肯定查過,沒有結果,這是事實;姓楊的說他也查過,沒有結果,這是他的說法;何喜說她查過,也沒有結果,這肯定也是事實。你覺得你再查一遍會有什麽不同嗎?”
  何歡低頭想了一會兒,抬頭笑著說:“果然真假難辨。我沒理解錯的話,前麵的是假話,後麵的才是真話吧?”
  曾明非點點頭,“不管什麽時候,真話總歸不如假話動聽。”
  何歡說你這真話還好了,沒有太難聽的話。又問他:“我怎麽覺得這真話有點意猶未盡的意思啊,你沒說完吧?”
  曾明非微笑著說:“是沒完。我怕後麵的話你聽了覺得刺耳。”
  何歡非要他把後麵的話說完。
  於是他繼續說:“過去的七年你背著那麽重的負擔生活,也許會有人說你那些年是在浪費生命,可是我知道你不會後悔那幾年做的每一件事。可是現在你如果給自己的心裏加上這個新的負擔,開始到處尋找所謂的真相,那就真的是在浪費生命了,而且將來有一天肯定會後悔自己這麽浪費。”
  何歡的確覺得有點刺耳。但是,她也知道,這的確是真話,因為她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可是她還是心平氣和地問他:“你覺得我會後悔什麽?”
  “後悔你從來沒有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何歡微微側了頭看著曾明非:“不是誰都清楚自己想要過什麽生活的。——你覺得我想要什麽樣的生活呢?”
  曾明非靠在座位上,語氣平緩地說:“平靜的生活,有安全感,有家的溫暖。有時候開心,有時候也會有小煩惱。不管哭也好,笑也好,都是為著自己,不是為別的任何人,任何事。”
  字字句句都說在何歡的心坎上。她覺得眼眶有點發熱,低了頭裝作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說別人倒是一套一套的,自己呢?你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樣的生活?”
  曾明非的回答很簡單:“跟你在一起,過你想要的生活。”
  這句話之後,何歡低著頭好一會兒都沒做聲。
  直到看見她的肩膀在輕輕顫抖,曾明非才意識到她是在哭,趕緊過去坐到她身邊遞了張麵紙給她,輕聲說:“哭什麽啊,跟我結婚有那麽可怕嗎,提一下就把你嚇成這樣?”
  何歡被他逗得破涕為笑,拿麵紙擦幹了眼淚,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問他:“你真那麽想結婚?”
  曾明非糾正她:“不是想結婚,是想跟你結婚。”
  何歡又沉默了。
  曾明非說每次一說到這件事你就不吱聲了,你到底在猶豫什麽呢?還是有什麽顧慮?說出來才好解決,一直悶在你心裏多難受啊。
  何歡終於還是開了口:“我做人流次數太多,可能這輩子都沒法生育了。你不嫌棄麽?”
  曾明非沒想到她真的是顧慮這回事,趕緊說:“我不介意。生孩子這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就算生不了也沒什麽。你就因為這事不肯嫁我?”
  何歡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又垂下了眼簾,小聲說:“我想回到學校裏完完整整地讀完大學的課程。”
  曾明非一愣,然後他很快做出了反應:“這也沒什麽啊,現在結了婚一樣可以上大學。你喜歡讀一直讀到老都行。你還有什麽心事?”
  何歡想了想,“沒了。”
  “沒了?!”曾明非有點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說你答應嫁我了?”
  何歡笑微微地看著他:“是的。”
  曾明非激動得一把把她抱住,嘴裏喃喃地說:太好了太好了……
  何歡被他緊緊摟在胸口,覺得心裏有種塵埃落定的安然。

  第80節
  何歡和曾明在湖陽停留的時間不多不少,剛好夠他們辦完結婚登記的手續。
  曾明非提出立刻登記的時候何歡被嚇了一跳:“這麽快?”
  曾明非說那當然,我得趁熱打鐵。萬一你突然又改主意不肯嫁我了呢?
  何歡哭笑不得:“這也不是說登記就登記的呀,我們連照片都沒有,戶口簿也沒帶……”
  話音未落就看到曾明非變戲法一樣從隨身的背包裏取出兩本戶口:“你的,我的,都帶來了!照片可以照即時洗的那種,你說還少什麽?”
  何歡目瞪口呆:“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來後麵的話。
  手裏拿著大紅的結婚證書,何歡有一點點感傷。原來結婚不過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隻要兩個人心甘情願就夠了——其他的一切全都無足輕重,除非你真正重視它們勝過結婚對象。
  曾明非牽著她的手往外麵走,笑著問她:“過幾天等你辦完事了我們就回去辦喜酒,你想怎麽辦?”
  何歡看著他含笑的眼睛,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有沒有人說過你笑起來很孩子氣?”
  曾明非想了一下:“好象有吧,早十幾二十年剛畢業工作的時候,單位裏一幫嫂子阿姨都喜歡逗我說笑,說我笑起來很單純。後來也沒什麽人說了。怎麽,你也這麽覺得?”
  何歡抿嘴一笑,“是啊,純得跟蒸餾水一樣。”
  曾明非在她手背上拍打了一下:“我聽出來了,你這是說我熟透了熟過頭了!”
  何歡含笑瞄了他一眼,沒說話。
  曾明非親昵地攬住她的腰,“老婆,下一站你要去哪兒?去看你弟弟嗎?”
  下一站是何憂所在的城市。
  何憂對於姐姐和曾明非的到來很是驚喜,以至於見麵時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話:“你們怎麽來了?這邊很冷,你們穿的冷不冷?”
  何歡微笑:“正好有假期,回老家看了看,順便再來看看你。考完試了嗎?”
  何憂說剛考完最後一門,還沒正式放寒假。
  他站在那兒,比何歡和曾明非都高出半頭來。短短的寸頭,濃眉,微塌的鼻梁,鼻頭圓圓。笑起來露出略有點大的兩顆門牙,與他的黝黑膚色互為映照。大大的招風耳,說話時微微側轉頭去看曾明非,正好露出那一塊深紫色的胎記。
  他還是那個大頭,雖然個頭已躥得那麽高,胎記也由芸豆大小長到蠶豆大小。
  何歡原本有許多話要說的,可是一時之間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覺得鼻酸,眼熱,喉頭發緊,眼看著眼淚要掉下來,趕緊低頭裝作去整理靴子上的裝飾鞋帶。
  何憂見姐姐欲言又止的模樣,很是納悶,疑惑地看著曾明非:“我姐怎麽了?”
  曾明非隻得對他笑了笑:“她沒事。——外麵挺冷的,你回宿舍加件衣服吧,我跟你姐在學校門口等你,咱們出去吃飯。”
  稍後何憂在門口看到何歡的時候,她已經神色如常,過來挽住何憂,笑著對曾明非說:“我跟大頭一塊走,你自己慢慢走嗬。”
  曾明非原地後退了兩三步,笑著說:“我回避還不行嗎?”
  何憂問何歡:“姐,你這次不止是路過來看看我吧?”
  何歡看看他:“有些事想跟你說。”
  何憂意識到姐姐要說的事肯定是比較重要的事,不由有點緊張:“什麽事?”
  何歡沉默了片刻,決定一件一件地說:“村裏要建冷凍基地,外婆的老房子被征用了。給了20萬拆遷補償款,這筆錢也有你一份。明天我去銀行轉到你卡上。”
  何憂的反應很快:“這錢我不能要。”
  何歡說你愛要不要,反正我知道你銀行卡號,銀行總不會不讓我匯款到你卡上吧?
  何憂一下子沒了話說,何歡堅持要給他這筆錢,他還真沒法拒收。總不成提了現金出來還給她?想想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和機會還錢給姐姐,他也就不再推辭。
  何憂看了看走在後麵不遠處拿著手機在講電話的曾明非,悄聲問何歡:“姐,你跟曾哥啥時候結婚?”
  何歡笑著問何憂:“你覺得他可以嫁嗎?”
  何憂又回頭看了看曾明非,“我覺得可以,他對你比……比誰都好。再說你也挺喜歡他的吧?”
  何歡隻是微笑,然後輕聲說:“我跟他已經結婚了,上周在湖陽登記的。”
  “真的?!太好了!”何憂高興地扭頭去看曾明非,看到他已經講完了電話,便叫他:“曾哥,走快一點呀。”
  曾明非笑吟吟地趕上他們,見何憂一臉高興的模樣,便問他:“你姐姐跟你說了什麽好消息,讓你這麽開心?”
  何憂還沒說話,何歡就俏皮地掃了他一眼,“就不告訴你!”
  何憂難得看到姐姐這樣活潑的女兒情態,再看看曾明非對她滿眼的專注和關懷,他的心裏再一次由衷的為姐姐感到高興。
  三個人說笑著吃完了飯,趁著何憂上廁所的功夫,曾明非悄聲問何歡:“還沒跟他說那件事?”
  何歡歎了口氣,“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實在不知道怎麽開口。”
  曾明非說要不我來說吧?
  何歡想了想,說算了,還是我說吧。
  說話間何憂回來了,看他倆一臉嚴肅地在說話,就笑著問:“在討論什麽事情啊,這麽嚴肅?”
  何歡指了指自己旁邊的座位:“大頭,你坐這裏來,我有話跟你說。”
  何憂有點忐忑,過來在姐姐旁邊坐下,不安地問:“怎麽了?是不是二姐出什麽事了?”
  何歡搖搖頭,“沒有。是你的事。”
  “我的事?”何憂滿臉疑惑:“我有什麽事?”
  “我知道你自己心裏也一直有個疑問,前些時候你在K市也旁敲側擊地問過你二姐。你二姐確實不知道這回事,我呢,一直知道這事。也不是有意瞞你,本來想著等你大學畢業或者成家立業了再告訴你,現在事情有了點變化,想想還是告訴你比較好。”
  何憂沉默了幾秒,“我真的不是爸媽親生的?”
  何歡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被人放在我們家口的時候,還不到一歲。爸媽也打聽過,可是誰也不知道你從哪兒來,親生父母是誰。我本來以為這事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人提了,可是不久前你親媽找到了我,說想認回你。我當時沒有答應她,現在我聽說她生病了,病的很重,最後的願望還是想見見你,聽你叫聲媽。”
  何憂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何歡又說:“我跟你說這件事沒別的意思,隻是想讓你知道你在這世上除了我跟你二姐,還有別的親人。你親爸已經去世了,你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就是徐海浪——就是你在K市認識的那個海子哥。你親媽現在在K市住院,如果你想見她,最好盡早盡快。”
  何憂把雙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神定格在某一處。沉默半晌,他說:“我不想見她。”
  “為什麽?”何歡脫口問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嗎?現在知道了她的下落,為什麽又不想見了?”
  何憂一臉的倔強:“我原來想知道,是想知道我父母是誰,因為什麽不要我。現在知道她是誰了,還有什麽追根究底的必要?她能把海子哥一扔二十多年,扔我也沒什麽好奇怪的。現在我對這個人對這回事一點興趣都沒了,還有什麽必要去見?”
  何歡好言相勸:“她都到這一步了,要見你不過是圖個心安。你就去看看又怎麽樣?”
  “我要是凍死在街上,她難道還指望我去看她不成?”何憂的話跟徐海浪簡直如出一轍。
  何歡被他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待要辯駁一二,卻又無從說起,隻好拿眼睛去看曾明非。
  一直默不作聲的曾明非走到何憂身邊輕咳了一聲:“何憂,這事我跟你姐姐都不幹涉你。見或不見,你自己拿主意。我們明天還有別的事要辦,現在得去買車票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再決定也遲。”
  說著拍了拍何歡的肩頭:“我們走吧。”
  何歡摸了摸何憂的頭,“大頭,一塊走吧,我們打個車先送你回學校。”
  一路無話,看著何憂下了車,何歡有些不忍地問曾明非:“他會不會覺得我結了婚就不管他了?”
  曾明非拍了拍她的手:“放鬆點,這麽大的小夥子肯定能自己拿主意的。你該放手了!”

  第81節
  火車站的售票窗口,報出要去的地名之後,售票員問曾明非:“要今天晚上的還是明天上午的?”
  曾明非扭頭去看身邊的何歡。
  何歡說你看著買吧。
  於是曾明非買了當天晚上七點多的車票。看看離發車時間還有五個小時,他們就到這個城市最有名的一處景點去玩了一陣子。四點多何歡打電話給何憂想叫他出來一起吃晚飯,不想何憂說他實習的那家公司臨時有事叫他去一個客戶那兒,一時半會兒走不開。
  何歡跟他說自己買了晚上去某地的票,何憂聽了馬上反應過來:“你們要去二姐的婆家?”
  何歡也不想在電話裏跟他解釋何喜的事,隻含糊應了一聲:“嗯,反正順路,我去看看那個孩子。”
  何憂其實已經從何喜那兒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知道何喜已經做了放棄這個孩子的打算。不由歎了口氣:“那個可憐的孩子。”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讓何歡一下子想起來何憂的身世,謝雙青那張憔悴的麵孔再一次浮現在她眼前,那張臉上有一雙充滿悔恨和絕望的眼睛。
  也許有一天,何喜也會走到這樣絕望的境地。何歡不止一次產生過這種想法——可是也不過是想想罷了,她又能改變什麽?也許這一切,都是注定。
  何憂說了句什麽,何歡沒聽太清,問他:“你剛才說什麽?”
  何憂重複了一遍:“你以後是不是都不管我了?”
  何歡沒好氣地說:“誰說我不管你了?你以後談女朋友要跟我報告,結婚要跟我申請,買房子要跟我匯報,生小孩要讓我起名,我老了你也不許老,哪怕你當了爺爺也不行!”
  說這話的時候何歡很有些想要調節氣氛的意思,然後話一出口她卻有些莫名的傷感。電話那端的何憂不知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聽了之後長久沒有出聲。直到最後何歡問“大頭你是不是被嚇得不敢出聲了”他才含糊地“唔”了一聲,笑著說了句“這有什麽好怕的,我巴不得呢!”
  掛了這個電話何歡對曾明非苦笑了一下:“平時看著他少年老成,原來也還是個小孩子。”
  曾明非笑了:“怕你結了婚以後不要他啊?——他有沒有說他去不去K市?”
  何歡搖搖頭:“沒說。他不說,我也不問——不過我猜他最後還是會去。畢竟他跟徐海浪情況又不一樣,他媽當時丟下他也是沒辦法的事。”
  曾明非但笑不語。這就是何歡,雖然說了不管不問,還是丟不開放不下這回事。
  何歡被他笑得有點不好意思,訕訕地說:“不說這個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何歡和曾明非到了那個叫“竹園”的村子。正是臘月時節,村裏一派快要過年的歡快氣氛。進村一路打聽著到了徐劍家,卻發現這裏冷清異常:一個老漢揣著手低著頭蹲在院子一角麵對著大門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一隻山羊伸頭在一隻紅色塑膠盆裏吃剩飯,旁邊蹲著一個兩三歲的的小孩,他拿著一根小樹棍在紅色塑膠盆裏左攪一下,右攪一下,還試探著想用樹棍蘸點剩飯湯汁抹在山羊的胡子上。
  曾明非在生了鏽的鐵大門上敲了兩下,何歡揚聲問道:“這是徐劍家嗎?”
  那個老漢抬眼看了看他們,一動也沒動:“徐劍不在家。”
  那個小孩這時轉過身子好奇地看著何歡他們。
  這是個小男孩,一張臉髒得跟小花貓一樣,濃眉大眼,拖著兩條長鼻涕。他有點怯生生卻又有點淘氣地歪著腦袋打量麵前的陌生人。
  何歡忍不住叫了一聲:鬧鬧!
  小男孩忽然就對著她笑了,兩條長鼻涕中的一條居然冒了個小鼻涕泡出來。他居然吐字清晰地叫了何歡一聲:“媽!”
  他這麽一走神可不要緊,背在身後的手裏的樹棍打到了山羊的眼睛。山羊也許是痛了,也許是受了驚嚇,一腳踢翻了前麵的塑膠盆。濺出來的剩飯落在小男孩的褲腳和鞋上,他原本就髒兮兮的褲子和鞋子就更髒了。
  這時那個老漢過來把那隻塑膠盆子放正,看也不看麵前的何歡和曾明非,一把扯過小男孩就照他屁股上掄巴掌:“我讓你皮!讓你皮!……”
  一巴掌下去,小男孩哇哇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嚷:“我不要爺爺,我要奶奶,我要爸爸,我要媽媽!媽……”
  曾明非看著何歡的臉色都變了,趕緊過去攔住了老漢的巴掌:“這麽點的小孩知道什麽,你打他幹嘛!”
  老漢對於他攔住自己打小孩很是不悅:“你是誰啊?我自己的孫子我不能打嗎?”話是這麽說,可是舉起來的那隻手到底沒能打下去。他問曾明非:“你找劍娃子有什麽事?”
  曾明非沒理會他。
  小男孩趁機掙開了他的手,跑到何歡麵前抱住她的腿,哭著叫:“媽,媽……”
  何歡的眼淚差一點就掉下來。她蹲下來握住小男孩冰涼的小手:“乖,你是鬧鬧嗎?”
  小男孩隻是大哭,邊哭邊不知所謂地點頭。
  曾明非問那個老漢:“這孩子的媽呢?”
  “死了!”
  “死了?!”
  老漢冷若冰霜:“沒死也跟死了差不多!孩子一斷奶她就出門去打工,走了就沒回來過。說不要這個娃兒了,以後也不回來了!”
  小男孩雖然在哭,卻還是聽到了老漢說的話。他一邊緊緊揪住何歡的袖子,一邊抽抽答答地反駁他:“你騙人!我媽沒死,她要我,她明天就回來……”這會兒他又不管何歡叫媽了。
  何歡掏了一把糖給小男孩,總算止住了他的哭聲。又拿紙巾給他擦了擦臉,站起來走到老漢的麵前:“我是來拿何喜的戶口遷移單的。”
  那個老漢一怔,繼而裝起了糊塗:“誰是何喜?什麽戶口遷移單?你說的什麽啊,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何歡微微一愕,繼而漫不經心地說:“不明白?那我說幾句明白的給你——我知道有個人借了人家一兩萬塊錢然後悄悄溜走了,我也知道有個人家拿著假結婚證騙了個兒媳婦還讓這兒媳婦給他們生了個男孩,我還知道這種情況不管官司打到哪兒去這個小孩都是判給女方。不過這些事如果全都鬧到公安局或是法院去會是什麽後果,我倒真是不大清楚。”
  那個老漢臉色變了又變,終於還是擠了個笑臉出來:“哎呀,我想起來了,你要的東西我有。我兒子前幾天還交待說有人來拿了就給人家,原來就是你們啊。”說著轉身進了屋裏。
  趁著他不在,曾明非悄悄地對何歡說:“行啊你,不動聲色就把這個無賴給降住了!”
  何歡笑笑沒作聲,其實這都是事先何喜教她的。原以為未必用得到,沒想到這徐老漢真夠無賴的。
  沒多久徐老漢拿了個信封出來遞給曾明非:“就是這個吧?”
  曾明非把信封裏的東西拿出來看了看,交給了何歡。何歡仔細看過了收進包裏,然後低頭去看鬧鬧——這孩子緊靠在她身邊,見她看他就對她近乎討好地笑。他笑的時候一邊嘴角也有一隻圓圓的酒渦,眼角眉梢盡是靈動俏皮,活脫脫就是當年的何喜。看在何歡眼裏心酸無比。

  第82節
  雖然滿心的不忍與不舍,可是何歡還是狠著心示意曾明非該離開了。臨走前她蹲下來輕聲細語地跟鬧鬧說:“鬧鬧乖,在家要聽爺爺奶奶的話,別淘氣,好不好?”
  那孩子用黑寶石一樣的眼睛淚汪汪地看著她,乖巧地點了點頭:嗯。
  何歡依依不舍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硬著心腸站起來跟曾明非一塊走了。才走了沒幾步,就聽到身後傳來鬧鬧撕心裂肺的哭聲:“媽,不走啊,媽……”
  何歡便再也邁不動步子,站在當地,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曾明非也站定,回頭看著那個可憐的小家夥,歎了口氣。向何歡伸出一隻手:“把你手機給我。”
  何歡把手機遞給他,他拿出來從通訊錄裏找出何喜的號碼撥了出去。電話很快接通,何喜在那端才叫了一聲“姐”便沒了聲音,隻是沉默地聽著電話這端的聲響。
  她沉默,曾明非也不說話。
  這時鬧鬧跑了過來,他似乎很清楚誰才是真正跟他親近的人,繞過曾明非,過去抱住了何歡的腿,嘴裏仍在哭喊著同樣的話:“媽,不走啊,媽……”
  何歡心裏好容易築起的堤壩被他的兩隻緊緊抱住她右腿的小手給徹底摧毀。她低頭摸著他的小腦袋,難過地說:“鬧鬧不哭了,我是阿姨,不是你媽媽。阿姨回去讓媽媽來接你好不好?”
  可是這個傷心害怕的小家夥根本不管她說了什麽,他隻是抱住她不放,放聲大哭。
  何喜沉默了好一陣子,終於說話了:“那是鬧鬧在哭?”
  曾明非說:“他從見到何歡就開始哭著要媽媽,一直哭到現在。這會兒大人也哭小孩也哭,我們想走都走不了。”
  何喜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她說:“曾哥,你跟我姐多停兩天吧?我想跟徐劍再談談孩子的事。”
  曾明非回答得很簡單:“好。”
  掛了電話他看到徐老漢走近前來滿臉堆笑地說:“大兄弟,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麽事?”
  徐老漢又笑了笑,神情裏有種說不出的可憎:“剛才那個姑娘說按法律規定這個娃娃會判給他媽,是真的嗎?”
  曾明非麵無表情地點點頭:是啊。
  徐老漢的笑容裏便很有了些謙卑:“那你們能不能跟鬧鬧他媽商量一下,這孩子我們不要了,還是還給她算了。”
  曾明非一怔:“你們不要了?”
  “唉,不瞞你說,我家老婆子最近生病住院了,能不能活著出來都不好說。家裏根本沒有人能照顧這娃娃,——我想著與其讓他在我們這鄉下受罪,還不如讓他跟著他媽過呢,至少沒這麽苦。你說是吧?”
  曾明非未置可否,拿眼睛打量了他一會兒:“就這麽簡單?那我們現在就可以帶這孩子走?”
  徐老漢咳了一聲:“咳,這事複雜呢也不複雜。隻是你大概還不知道,鬧鬧這娃娃自打斷了奶都是我們老兩口帶的,雖說農村裏沒什麽好條件,可是也一點都沒虧待他。這兩三年裏他奶奶連個安生覺都沒睡過,這次生病可能就是最近幾年累的了……”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看曾明非沒什麽反應,隻好繼續說下去:“我家劍娃子還年輕,這幾年他算是給白耽誤了,過幾年肯定得再結婚。在我們農村裏過了二十五六歲再想找個好媳婦就難了,唉,一想起來這事我就發愁啊!”
  曾明非聽他這意思是想要為這幾年撫養孩子要些補償,便明知故問地說:“看樣子何喜想要帶走這個孩子,還得賠償你們家的這些損失了?”
  徐老漢皺紋縱橫的老臉笑得跟菊花一樣:“是啊是啊,你可真是個明白人!”
  曾明非笑了笑:“這事我明白沒用,得何喜明白才行;你說這話沒用,得徐劍說了才行。”
  “哎,你們不是何喜的親戚嗎?你們幫著勸勸她嘛。這麽好一個娃娃她不想要嗎?這娃娃在鄉下吃苦受罪她不心疼嗎?至於我家劍娃子,我是他爹,我做得了他的主!”
  曾明非看了一眼旁邊的何歡,見她像是想說話的模樣,便搶在她前麵開了口:“這事還是讓何喜跟徐劍自己商量吧,我們得走了。”說著對何歡使了個眼色,“我們帶鬧鬧去鎮上買點玩具吧?”
  何歡還沒說話,徐老漢趕緊過來抱起了鬧鬧:“那可不行,鎮上那麽多人,孩子丟了可怎麽辦?——你們要買自己去買!——讓阿姨買小汽車來給鬧鬧,是吧鬧鬧?”
  鬧鬧拿烏溜溜的眼睛看看何歡,再看看徐老漢,一字一句地學舌:“阿姨——買小汽車——給鬧鬧。”
  何歡看了看曾明非,曾明非牽過她的手:“走吧,我們去買小汽車,明天再來看鬧鬧。”
  一直走到村外何歡才說話:“這老頭真是一張鐵嘴!顛倒是非的本事一等一!”
  曾明非笑著說:“厲害吧?得虧我跟了你過來,要是你自己一個人,被鬧鬧哭得心軟,再被徐老頭這張鐵嘴這麽一說,還不得立馬讓他開個價,你拍下一堆錢就走人?”
  何歡瞪了他一眼,然後自己想想也笑了:“可不是嘛。”剛才如果不是曾明非示意她不要接徐老漢的話,可能她真的已經讓他開價了。
  曾明非解釋道:“倒不是說不能花錢解決這回事,隻是這個老頭看起來不像是省事的人,萬一他收了錢再不許你帶走鬧鬧可怎麽辦?我們人生地不熟的,他要是帶一堆不講理的村民圍著我們不許我們帶走鬧鬧,我們也沒轍。就算鬧到公安局或是法院,人家清官難斷家務事不說,咱也沒有這麽多時間可以浪費是吧?再說這事說到底是何喜的事,她怎麽想你也做不了主,就算她確定想要回這個孩子,這事也得她自己來處理。你說呢?”
  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由何歡不心服口服。
  曾明非把他打電話給何喜的事說了,“我看她是後悔了,有心想要回這個孩子。我們就在這兒多停兩天,等她的消息吧。”
  何歡含笑瞟了他一眼,拖長了聲音說:“好——”
  曾明非在她頭上輕輕拍了一下,“這個字說得意味深長的,是不是口是心非?”
  “你說呢?”何歡側過頭反問他。
  曾明非樂嗬嗬地笑而不答。
  隨後他們在離竹園村二十公裏的縣城裏住下,逛逛街看看小城的風土人情,倒也自在悠閑。
  何歡不知道何喜怎麽跟徐劍談這件事,她在兩天後打電話給何歡:“姐,你能先借我三萬塊錢嗎?我明年年底還你。”
  何歡說這錢本來就有你的一份,說什麽借不借的,我給你就是了。又問她跟徐劍談的怎麽樣了。
  何喜淡淡地說:“都談好了。過幾天他帶鬧鬧過來給我,一手交人,一手交錢。”
  雖然這也是何歡理想中的結果,可是聽妹妹這麽一說,她還是有點難過。曾經不顧一切走到一起的兩個人,最後連孩子的事情都要用錢來解決,不是不可悲的。
  何喜聲音仍舊很平淡:“他也有他的難處,他媽病得很重,需要做手術。他覺得鬧鬧跟了我會過得比較好一點,可是他媽不做這個手術就活不下去了。這樣解決問題對大家都好。”
  何歡歎了口氣,沒說話。
  何喜問何歡:“大頭怎麽說?他要回來見那個女人嗎?”
  何歡又歎了口氣:“他跟徐海浪的反應差不多。不知道過幾天會會改主意。”
  何喜沉默了幾秒,說:“我忽然有點同情那個女人了。”
  何歡默然。她想,何喜所同情的那個女人,其實是她自己。

  第83節
  吳劍峰把一隻厚厚的大牛皮紙信封放在何喜麵前的時候,她還以為這是最近那個項目分銷商給客戶采購人員的回扣,——這類回扣一般由他們來轉交客戶。誰知吳劍峰直接把它推給了她:“給你的。”
  何喜滿腹疑惑地拿起信封看了幾眼,“這得有三四萬吧?我的提成有這麽多?”
  吳劍峰問她:“多還不好嗎?”
  何喜看看那疊錢再看看他,咬了咬下唇,沒吭聲。
  吳劍峰拿過她的手袋把那隻信封放進去,“這個單子一直是你在忙活,多勞多得嘛。”其實是他把分銷商給他的那份回扣也一起給了何喜。
  何喜的神情這才鬆弛了一點,笑著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哎,這不是你付我的分手費吧?其實不用這麽麻煩,你說一聲就好了,我保證不纏你。還花什麽錢啊,真浪費。”
  吳劍峰看她一眼,掏出打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隔著淡淡的煙霧看對麵的何喜,他的心裏忽然有些不舍。半年多了,這個伶牙優俐齒嘴角時時掛著冷笑的漂亮女子與他出雙入對,外人麵前絕對是再正常不過的上下級關係,始終滴水不漏。對他們的私情略有知曉的人都會想當然地把何喜歸入虛榮拜金女的行列,甚至何喜自己也不止一次說“錢比男人更可愛”的話。可是他很清楚她不是那樣的人——她同他在一起,除了一開始提了那個改做業務的要求之外,別無他求。即使當時讓小曲去上海辦事花的兩萬多塊錢,她也一本正經地給他打了個借條,說:“我會還你的。”
  她並沒有愛上他或是他的錢。對於婚外出軌的男人來說,這本來應該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因為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不留後患地全身而退。
  可是在看到她在收拾房間尋找保姆打聽可以插班的幼兒園的同時輕描淡寫地對他說“你得搬回你自己的宿舍住了”,他心裏又十分的失落。
  失落又能如何?且不說他已經沒有多少談情說愛的興致,即使還有興致,渾身是刺的何喜也不是那個合適的人選。趁著她羽翼還沒豐滿,對他還有一點依賴,他在此時大方地轉身也算圓滿。
  何喜見他神情複雜,便笑著說:“幹嘛這麽深沉地看著我?是不是後悔給我這麽多回扣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這就退給你。”
  話是這麽說,人卻坐著沒動,隻笑嘻嘻地看著他。
  吳劍峰完全拿她沒轍。他把煙蒂按熄,站起來往門外走。才走到門口就被何喜叫住:“等一下!”
  吳劍峰轉身時以為她還有什麽話要說,卻看到她對著一邊的一隻大拉杆箱努了努嘴:“你忘了帶這個。”
  吳劍峰勉強笑了笑,說我還以為你是說讓我帶上你走呢。
  好象是某個電影裏的情節,說有兩口子吵架了,其中一個要離家出走,收拾了行李要走的時候,另一個說你忘了帶一件東西。要走的那個回來取,另一個跟他說:你把我也帶走吧。
  何喜臉上淡淡的,裝作沒有聽懂這句話。
  吳劍峰回來取了拉杆箱往外走。在門口那兒他停了一下,伸手去開門的時候,何喜從背後悄無聲息地抱住了他。
  客廳牆上的時鍾滴答滴答地轉著。
  她的臉緊緊貼在他背上,直到她鬆開,他離開。
  誰也沒有說話。
  何歡退租了謝又青的房子。
  搬完家交還鑰匙的時候她沒有看到謝又青,隻見到了她的丈夫,一個很和氣的胖老頭。
  見何歡問起自己老婆,老頭說她在醫院裏照顧生病的妹妹,走不開。
  問起徐海浪,老頭歎氣:“這孩子心裏苦,從去了杭州就沒回來過一次。電話倒是經常打,隻是一提到他媽他就不說話。”
  再問到謝雙青的病情,老頭隻是搖頭:“大概也就是這幾天了,病危通知都下了兩三次。哎,作孽啊!”
  何歡惻然。徐海浪是這樣,何憂這些天裏對這回事也隻字不提。這對兄弟在這件事上有著同樣的執拗和堅持,誰也奈何不得。也許謝雙青真的隻能抱著遺憾離開人世了。
  忙完搬家的事又開始去試婚紗選酒店擬定婚宴請客名單——雖然她隻要個簡單的儀式,曾明非卻一定要事事讓她點頭滿意了才行。
  好容易選好了婚紗,定下了酒店,婚宴的日期和客人名單也確定下來,已經是好幾天過去了。何歡到底沒忍住,發了條消息給何憂:“要來參加我婚禮麽?”
  其實她的婚禮還要兩個月才舉行。
  何憂沒有回複她。
  那天下午何歡去了醫院。謝又青看起來老了幾歲,見到何歡像見到親人一樣,拉著她的手不肯鬆開:“小何,你可來了。你看看她成什麽樣子了,唉。”
  躺在床上的謝雙青瘦削蒼白,她雙眼緊閉,頭發亂亂地散在枕頭上,一隻青筋暴露針孔累累的右手從被子下麵露了出來,床頭掛著大袋的藥水,一點一滴地通過輸液管注入她的身體。
  謝又青小聲跟何歡說:“她這會兒剛睡著。平時都睡不踏實,動不動疼醒。現在她倒根本不提要見兒子的事了,隻是清醒的時候會問起你。”
  “問我?!”何歡很是驚訝。
  “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老是提起你。你最近不在K市,回來了又在忙結婚,我也沒好意思打擾你。沒想到你今天自己過來了。——你要是不忙的話,等她一會吧?她大概過一會兒就會醒。”
  何歡點點頭,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窗子開在北邊,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後麵的半幅深灰色的屋頂,屋頂的瓦縫裏青苔斑斑,有的地方長有幾棵不知名的植物。偶爾會有麻雀飛來在屋頂上東尋西找,然後再飛走。
  何憂的短信在這時來到,很短的兩行字:“我在杭州海子哥處,明天到K市。”
  何歡看了好幾遍才回複了他:“好。”
  謝雙青在這時忽然醒了。謝又青湊近了跟她說:“何歡來了。你有話要說嗎?”
  謝雙青的視線緩緩移到何歡這邊,停了一下,然後示意謝又青把她扶起來。
  何歡過去把一隻枕頭墊在她身後,謝雙青氣喘籲籲地靠著枕頭坐定,用虛弱的聲音跟謝又青說:“姐,你出去一會,我有話跟她說。”
  謝又青有點猶豫,走之前叮囑何歡:“有什麽事你就按床頭的緊急呼叫鈴。”
  見謝又青走了,謝雙青的視線又轉回到何歡身上:“他也不願意認我,是吧?”
  何歡笑著安慰她:“他正在往這邊趕呢。”
  謝又青搖了搖頭:“他們不回來,我也不怪他們。是我當初不要他們的,他們這麽做有他們的理由。我想見你,是……有件事想跟你……說。”
  不長的一段說,她卻說得很吃力,到最後一句甚至斷斷續續了。
  何歡說你不著急,慢慢說。今天說不完明天再說。
  謝雙青淒然一笑:“我沒時間了,我知道。我落到現在這個樣子,也算是報應。”
  何歡默然。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的就是這樣的時刻吧?
  謝雙青停了一會兒,繼續說:“我這輩子做了許多錯事,對不起很多人。可是最對不起的人,還是你。”
  何歡一怔。
  “要是不看五官的話,你跟你媽真是一模一樣。”
  何歡試探著問:“你見過我媽?”
  謝雙青眼睛盯著天花板上某一處,用空洞的聲音說:“那年我找到你們家,你媽一下子就猜到我是誰,說孩子過的很好,讓我不要再來打擾你們。”
  “後來呢?”何歡追問。
  “我那時候找到你們家其實不止是想要回孩子,還想找到一筆錢。我是知道孩子他爸存有一筆錢的,隻是不知道他放在哪兒。那時跟我在一起的男人說這錢有可能是給了收養孩子的人家,所以他開車帶著我又去找你爸媽。在路上看到你爸媽開車拉著貨在往家趕,他就按喇叭,想讓他們停車下來談談這筆錢的事。不知道是不是你媽認出了我,他們沒有停車,越開越快……最後,出了事故。”
  何歡聽得全身發冷。原來這才是真相?!她的父母怕他們搶走大頭才會拚命開快車,他們卻以為這隻是因為她父母拿了那筆錢心虛!
  “那個開車的男人呢?”
  謝雙青苦笑:“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也許是報應,他也是出了車禍……”
  何歡死死地盯著病床上的謝雙青:“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謝雙青表情痛苦地閉上眼睛:“這件事折磨了我好多年……”
  如果是何喜坐在這兒,何歡知道她肯定會丟下一句“那讓它繼續折磨你吧,一直到你死”然後拂袖而去。何歡也很希望她自己能這麽說這麽做,——可是,對著這樣一個病得不成人形的女人,她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說不出,隻是呆呆地坐著,淚落如傾。
  謝雙青艱難地說:“我……自私了一輩子,到最後還是做了一件這麽自私的事……就是告訴你這回事……對……不起……”
  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竟是微不可聞,仿佛斷了氣一樣。
  何歡按了緊急呼叫的按鈕,謝又青飛撲了進來:“怎麽了怎麽了?小雙……小雙!!”
  走廊裏傳來一陣緊急的腳步聲,醫生和護士趕了過來。
  何歡一個人緩緩走出了醫院,慢慢地往家裏走。
  曾明非看到眼睛紅腫的何歡嚇了一跳:“怎麽了?大頭的親媽不行了?”
  何歡搖搖頭:“跟她沒關係。我隻是想哭,就哭了。”
  曾明非有點擔心:“你沒事吧?”
  何歡低頭狠狠吸了口氣,抬頭微笑:“沒事。我隻是突然想起我媽了。她要是能看到我結婚該多好!”
  曾明非輕輕擁抱她,“她這會兒肯定正在為我們高興。”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