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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希曦:浮生

(2009-01-25 11:43:47) 下一個

  第一章 爸爸的女朋友
  林曉琪從小就長得美,人們見了都說她是個美人胚子,然後背轉身去表示遺憾:可惜命不好。
  因為林曉琪沒有母親。
  林曉琪不到一歲的時候母親就死了,不是病死也不是意外,是自殺。據說林曉琪的母親抱著才十個月的林曉琪,去商店買了一瓶敵敵畏,告訴營業員說家裏有蟑螂。事後那個營業員說她看起來非常正常,完全不像要自殺的樣子,所以才毫無疑心地賣給她。於是林曉琪的母親帶著敵敵畏平靜地回到家,告訴婆婆,今天不吃午飯了,要休息一下,就抱著林曉琪回到自己房間,喝下了敵敵畏。喝烈性毒藥死亡的人都七竅流血、死狀恐怖,林曉琪也許是受了驚嚇,也許是覺得沒有人抱她,便大哭起來,她越來越大聲的啼哭聲驚動了當時還未出嫁的二姑林詠蘭,林詠蘭砸開門一看,完全驚呆了。
  林曉琪長大後,親戚們都告訴她,她母親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你爸爸對她那麽好,她還要作天作地,自己作死了,怪不得人。"
  這十幾年來林曉琪的父親林海一直沒有再娶,林曉琪的爺爺常常歎著氣對林曉琪說:"男怕入錯行,也怕娶錯人。你爸爸就是娶錯了你媽,弄得現在孤苦伶仃,倒黴一輩子。"
  林曉琪小的時候經常有人當著她的麵感慨,"可憐的孩子,你媽媽也真狠心,你還那麽小,她就這樣丟下你不管,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弄得想不開呢?"感慨之後,又同情地問林曉琪,"你想媽媽嗎?你記得你媽媽的樣子嗎?"不諳世事的林曉琪根本不懂得如何回答,就隻好呆呆地站著,不聲不響。
  等長大了幾歲,她才漸漸明白過來一些,於是幹脆地回答,不記得了。
  問話的人往往還想聽林曉琪說些什麽,但是,林曉琪隻是用冷冰冰的目光看著他們,看得那些好奇的麵孔不得不訕訕地轉了過去。真是個冷心腸的小孩,他們說。
  "他們大概都想看到一個哀傷可憐的小孤女,"林曉琪後來對沈喬說,"我是否應該說每晚流著眼淚思念母親?可是我的確不記得了,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那時候才幾個月大,當然不可能有印象。人的記憶一般從三歲開始,也許有人更早,但估計也早不過一歲。"沈喬答。
  沈喬和林曉琪是鄰居,說是鄰居,其實不過是都住在上海的同一條街上,一個住街頭,另一個住街尾。沈喬比林曉琪大三歲,小時候林曉琪叫他喬哥哥,不過現在林曉琪很少這麽叫,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大到足可以和他平等相對--過了今年,林曉琪就滿十五歲了。
  林曉琪的身世,沈喬早就知道。當年林曉琪的母親夏盈自殺身亡,夏盈的娘家兄弟等親戚哪裏能接受得了這個事實,在哀痛之餘都紛紛指責是林曉琪的父親林海害死夏盈,眾人情緒悲憤,鬧得幾乎要打官司,當時還有婦女保護協會的人來調查過,後來也沒查出什麽,可是鬧得附近兩三條街都盡人皆知。不過沈喬從來不提這些,除非林曉琪主動說起。
  "一個從未見過的、毫無印象的人,怎麽可能會去想念呢。"林曉琪輕聲說。
  林曉琪當然是見過母親的,不過對於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來說,見與不見也沒什麽分別。林曉琪對母親的全部印象都來自掛在牆上的那張照片。照片中林曉琪的母親很漂亮,瓜子臉,大眼睛,短短的卷發,尤其是單手托腮的姿勢,更顯嫵媚。根據眾親戚熟人的描述,林曉琪的母親夏盈生前是個任性且愛慕虛榮的女人,愛吃愛玩愛打扮,愛和林曉琪的父親林海鬧別扭,聽說自殺之前還被林海打過一巴掌。但是,讓他們想不通的是,就算是小夫妻吵架,吵得脾氣上來打了她一巴掌,也值得去死?
  鄰居們也想不通,林海平時對她多麽好,看看她那些衣服首飾,當時社會上時興什麽林海就給她買什麽,還要怎麽樣?
  夏盈死後留下不少衣服、首飾,看著時髦,其實衣服大都是樣子貨,首飾也都是假的,除了一條金鏈子。那條金鏈子是林海和夏盈當年決定結婚時買的,照理說應該買戒指,可是夏盈看中了這條金鏈子,怎麽都不肯放手,林海就把它買了下來。買了金鏈子就沒有錢買戒指了,林海就給夏盈買了一個假的寶石戒指,夏盈也高高興興地戴上了,於是兩個人就喜盈盈地去領了結婚證……
  誰能想到這場婚姻的結局是這樣的?
  夏盈出殯的時候,林海握著這條金鏈子號啕大哭,不肯放手。親友們紛紛勸慰,金鏈子才最終被收了起來,連同夏盈的其他遺物,一起裝在一個大箱子裏,放在床底下。
  長大後,林曉琪曾把那個大箱子拖出來看過,隔了十幾年,那條金鏈子的顏色已經黯淡了,在一堆舊物裏毫不起眼。林曉琪把它拎出來,隻見那細細的鏈子下掛著一個圓圓的小鎖片,上麵還刻著字,林曉琪湊近了仔細看看,原來是"花好月圓"這四個字。
  林曉琪把鏈子拿給沈喬看,"很老土是不是?還刻著什麽'花好月圓'。"
  林曉琪坐在街心花園高高的欄杆上,悠閑地晃著兩條長腿,語氣輕鬆。可是不知為什麽,每次看到林曉琪滿不在乎的樣子,沈喬心裏都會覺得有一點難過。
  嘴上說很老土,卻偏那樣貼身戴著。
  "你戴著這個,你爸爸知道嗎?"沈喬問。
  "他才不知道呢。我想,他大概都不記得有這條鏈子了。"
  "也許他隻是不提,並不代表忘記。"
  林曉琪把鏈子小心地放回自己的衣領裏,不說話,但是滿不在乎的表情卻漸漸消失,"沈喬,我爸爸有女朋友了。"
  "你怎麽知道?"
  "前兩天他對我說,這個星期天他會帶個朋友回來,叫我到時候好好的,叫她阿姨。"林曉琪微微冷笑,"我說他最近怎麽心情這麽好,也不大罵我了,上次居然主動給我零用錢。"
  沈喬的父母感情和睦,又都很疼愛他,沈喬也不知要如何麵對這樣的事情。林曉琪的媽媽去世十幾年了,現在林曉琪的父親有了女朋友,照理說也不是不正常的事情。逝者已矣,活著的人要開始新生活,一點錯也沒有,可是,要十四歲的林曉琪立時三刻高高興興地接受,也實在是難了一點。
  沈喬想了想,"琪琪,你也希望你爸爸高興吧?"
  林曉琪沉默。
  "昨天他把媽媽的照片從牆上摘下來了。"林曉琪說,"一定要忘記過去,才能高興嗎?"
  沈喬無言以對。
  "我知道,"林曉琪咬咬嘴唇,"他是怕那個女人看見了不高興。"
  沈喬為林曉琪難過,可是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琪琪……"
  林曉琪轉過臉來,一副興致勃勃的表情,"沈喬,這個星期天請我看電影好嗎?"
  林曉琪一回到家,就看到大姑林詠梅來了,正跟林曉琪的奶奶說著什麽。林詠梅一看到林曉琪就住了口。林曉琪隱約聽了一言半語,什麽"離了婚"、"一個兒子",當下也不作聲,叫了一聲"大姑",放下書包,就故意走開去,先是打開冰箱,拿了一瓶可樂,咕嘟嘟地喝了幾口,接著又去廚房,打開了水龍頭,嘩嘩地洗手。
  林詠梅見林曉琪轉進廚房,便又繼續和母親說下去,"雖然是離了婚又帶著兒子,年紀聽說也不小了,可是難得林海自己看中了。雖然這些年琪琪有您照顧著,可是林海一直一個人過也不是個事,總也該成個家。這麽多年來他是第一次帶人回來,看樣子是基本敲定了。媽您跟爸也講一聲,叫他對人家客氣點。林海快四十的人了,這次要是能結婚實在是好事。"
  林曉琪的奶奶歎了一口氣,"林海肯再婚,已經是千好萬好,我們哪裏還會挑剔人家的條件。那女的離過婚也沒關係,總不能叫林海再去找個小姑娘。聽說她的年紀和林海也差不多,就是有個兒子,林海不介意我們也就無所謂。我隻擔心一件事,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對琪琪好。"
  林詠梅說:"現在人還沒看見過,您不要瞎擔心。對方自己也有兒子,她總歸希望林海對她兒子好,應該不會對琪琪怎麽不好的。再說,萬一她真的虧待琪琪,我們這幾個當姑姑的也不會看著不管。"
  "如果她真不喜歡琪琪,我就把琪琪帶在身邊,不讓她跟過去。反正琪琪那麽多年也都是我帶著,這孩子從小沒娘,不能再讓她受委屈……"林曉琪的奶奶說著,就要掉眼淚。
  "您別這樣,"林詠梅勸道,"我們大家都是把琪琪當自己小孩一樣的。"
  ……
  林曉琪靜靜地站在廚房門邊,冰可樂在手裏握得太久太緊,手都凍得有點麻木了。她把可樂換了一隻手拿著,將被凍得冰冷的手指搭在胸口,隔著襯衫,涼意直透進去,林曉琪摸到掛在鏈子上的那個鎖片,輕輕地按了按。
  林詠梅走進廚房來找林曉琪,"琪琪,大姑有話跟你說。"

  第二章 蘇葭表姐
  蘇葭轉頭看到林曉琪靜靜地等在那裏,個子高挑,表情鎮定。蘇葭想,才十四歲嗎?,說十六歲隻怕也有人信。
  林曉琪不聲不響地站在那裏,她個子很高,幾乎到林詠梅肩膀,長發束馬尾,淡藍色襯衫束在短短的牛仔百褶裙裏,露出的雙腿修長筆直,她才十四歲,已經很具少女風姿了。林詠梅看了一眼林曉琪,這孩子的胸部已經開始發育,應該給她買胸衣了,而且襯衫的袖子也短了。林詠梅不禁歎了口一氣,林海是男人,有些事他自然是想不到的,林曉琪的奶奶年紀又大了,很多事情已經力不從心。
  林詠梅憐愛地替林曉琪整整衣領,"琪琪,下星期你來大姑家裏,大姑帶你去買衣服。"
  林曉琪嗯了一聲,點點頭。林詠梅斟酌了一下措辭,"琪琪,你今年初二了吧?馬上就要上高中了,是大孩子了。你爸爸跟你說過星期天的事嗎?"
  林曉琪又嗯了一聲。
  "那你到時候要好好的,聽你爸爸的話,知道嗎?"
  林曉琪垂下眼睛,"星期天我不會在家裏,我約了人出去看電影。"
  "為什麽偏偏要這一天出去?"
  林曉琪不說話,低著頭,手指在可樂瓶上劃來劃去。
  林詠梅皺了皺眉,她早就擔心林曉琪這裏會有問題。林曉琪從小就是個別扭的孩子,跟她說什麽總是不聲不響的,不會出言頂撞,可是也不肯好好聽話。
  "你爸爸已經快要四十歲了,那麽多年也不容易,你要體諒他,你那麽大了,也該懂事些。他現在要帶朋友回來,人家就是特地來看你的,你怎麽可以不在呢?"
  林曉琪還是不出聲。
  林詠梅有些不耐煩了,誰讓林曉琪是自己弟弟的孩子呢,沒辦法,不能罵她,可是又不能不管她。林詠梅想,要真是我自己的孩子,哪能允許她這種態度。
  林詠梅忘記了自己的孩子蘇葭脾氣更大,隻不過蘇葭再怎樣頂撞她,也還是她心愛的女兒,怎麽看怎麽都是好。對於蘇葭,林詠梅的忍耐度是無限的。
  "琪琪,對於你爸爸這件事,你是不是覺得不高興?"林詠梅盡量溫和地說,"你有什麽想法,可以對大姑說。"
  "我沒什麽不高興,也沒什麽想法。"
  "那你這樣是什麽意思呢?"林詠梅覺得自己的耐心快用完了,"你反對你爸爸交女朋友?難道你想他一輩子孤零零地一個人過嗎?人不能這樣自私的,你要為你爸爸考慮考慮。他孤苦了十幾年,終於又能有個家了。"
  林曉琪咬著嘴唇,還是低著頭,可是一字一句地說,"我沒有反對,可是我就是不想看見。"
  林詠梅說服不了林曉琪,隻好叫自己的女兒蘇葭出馬,"葭葭,今天下午跟媽媽到外婆家去一次。"
  蘇葭正窩在沙發裏拿個蘋果咬著,"媽,我一星期才回來這麽兩天,你就別叫我跑東跑西了好不好。我哪有時間去外婆家啊,下午已經約了人看電影了。"
  "一個個都要出去看電影,什麽電影那麽好看?"林詠梅把林曉琪的問題跟女兒說了一遍,"小姑娘強得很,我跟她說了半天,她一點都不肯聽,你去跟她好好談談,你們是表姐妹,好說話。"
  蘇葭皺著眉,"這事有什麽大不了的,她要出去就讓她去啊,你們幹嗎非要她待在家裏?舅舅的女朋友來,有外公外婆接待不就行了?照我說,林曉琪不在家也好,那麽大的女兒在眼前晃著,更不利於舅舅談戀愛。"
  "你這孩子就會亂講,你舅舅的女朋友來,一方麵是上門見你的外公外婆,一方麵也是專門來看看林曉琪。對方也有一個兒子,明天人家也帶著上門來,大家互相都見一見,以後也好相處。林曉琪這次不肯見,避出去,那以後呢?以後你舅舅和女朋友結了婚,難道林曉琪也躲起來不見人?"
  "以後就以後再說,可以慢慢地再和林曉琪說嘛。這種事,要她一下子接受是不容易的。而且林曉琪今年十三還是十四?到叛逆期了,你們別硬逼她。"
  "我們哪有逼她?你以為媽媽喜歡做惡人嗎?問題是你舅舅已經發了話了,說不許出去就不許出去,林曉琪要是那天一定要出去,就要請她吃生活(意為"打人",上海方言)。父女兩個脾氣都這麽強,你說怎麽辦好?"
  "舅舅就是這點不好,"蘇葭不滿地說,"以前那一巴掌還沒打怕呀,現在還是動不動就要動手。"
  "你舅舅脾氣是不大好,不過林曉琪這孩子也實在是難弄。年紀小小,主意倒很大,聽你奶奶說,前陣子你阿姨拿了聶嵐嵐的幾件舊衣服去給她,她一件都不肯穿。"
  蘇葭不滿地哼了一聲,"阿姨也真是的,以為還是舊社會呀,給人家穿舊衣服。"
  "你阿姨也是好心,而且聶嵐嵐的衣服也都是好衣服。"
  "再好的衣服也是聶嵐嵐穿下來的舊衣服,換成我是林曉琪,我也不會要。"
  "你呀,從小也是個強脾氣的孩子。不過你好就好在讀書好,功課從來不要我們擔心。林曉琪呢,雖說樣樣事情有主見,但是書卻讀得那麽差,怎麽能怪你舅舅罵她。你就幫幫她,帶她去買些衣服,順便勸勸她。"
  說到強脾氣,蘇葭比起林曉琪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蘇葭從小學習成績就是數一數二的,很小的時候,大家就說她肯定能考上大學。後來也果然是這樣,蘇葭進了外國語學院,念的還是法語。現在大家都說蘇葭將來肯定是能出國的。似乎孩子們隻要學習成績好,大人們便會對他(她)寬容,覺得其他方麵就算有點欠缺也可忽略不計;而功課若是不行,便是有再多的好處也不算什麽了。
  蘇葭默默地啃了一會兒蘋果,"好吧,我下午去一趟。不過說歸說,她也不一定會聽我的。"
  林曉琪的父親林海是林家唯一的兒子,上有兩個姐姐,大姐林詠梅和二姐林詠蘭。林海和兩個姐姐生的全是女兒,表姐妹幾個排下來,要數林詠梅的女兒蘇葭最大,蘇葭今年十九歲,是外國語學院法語係二年級的學生;林詠蘭的女兒聶嵐嵐今年十七歲,正在上高二;林曉琪最小,今年十四歲,剛上初二。她們表姐妹之間關係並不如她們父母期望的那麽親密,蘇葭雖然和聶嵐嵐年紀相仿,可是性格完全不同,蘇葭從小是高才生,有些恃才自傲。聶嵐嵐雖然成績普通,做人卻很有一套,小小年紀就有點八麵玲瓏的架勢。林曉琪和聶嵐嵐兩個人互相都不怎麽看得上,就算是逢年過節碰了麵,彼此也都是淡淡的。林曉琪的年紀和蘇葭差太多,俗話說"五年一個代溝",兩個人正好差了五年,過年林家的親友們聚會時,蘇葭已經有資格上牌桌和大人們一起打麻將,林曉琪還隻能在小孩兒堆裏玩撲克牌。蘇葭一直把林曉琪當小孩子看待,現在突然要正式談話,還是那麽大的題目,她覺得這事還真是有點棘手。
  蘇葭的外婆聽見蘇葭要帶林曉琪出去買衣服,特別高興,連著說了好幾聲"好好好"。蘇葭的外婆平時就經常叫她帶林曉琪出去玩,"琪琪平時也沒什麽地方去,一個人孤零零的。"可是蘇葭從小就不願意陪小孩玩,又正是大好年華,約會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來帶林曉琪出去玩?每次不過都是口頭上"嗯嗯"幾聲,敷衍了事。現在看到外婆那麽欣慰的樣子,不禁有點慚愧。蘇葭回頭看到林曉琪靜靜地等在那裏,個子高挑,表情鎮定。蘇葭想,才十四歲嗎?說十六歲隻怕也有人信。
  蘇葭帶著林曉琪到商場先去了內衣部,給林曉琪買了幾件少女型的背心式胸衣,又帶她到中低價休閑款的專賣櫃台看衣服,蘇葭對林曉琪說:"你自己看看,有沒有什麽喜歡的。"
  林曉琪知道衣服最終會由父親來付款,也不客氣,四處走了一圈,選了幾件來試。蘇葭看著林曉琪換了一件又一件,每次出來都在試衣鏡前端詳兩分鍾,也不問蘇葭意見。試衣完畢,林曉琪問蘇葭:"我可以要多少?"
  蘇葭報了一個數字。林曉琪微微皺眉,翻看衣服的價位牌,在心裏默默計算,又將衣服一件件抖開細看,過了好一會兒,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她挑中了一件外套、一件T恤、一條牛仔褲。
  蘇葭看著她沉默地把其餘的衣服一件件放回去,到一條綠格子短裙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握在手中似舍不得,便忍不住問:"琪琪,這條裙子你穿著很好看,為什麽不要?"
  林曉琪放下裙子,簡潔地說:"因為錢不夠。"
  可以不買裙子,卻不能不買牛仔褲,林曉琪長得太快,所有的褲子都短了。
  蘇葭讓店員包起那條綠格子短裙,"我送給你。"
  林曉琪並沒有表露出太大的喜悅,隻低聲說:"謝謝。"
  然而到底還是高興的,蘇葭看她的眼睛便知道。

  第三章 是你先拋棄我們的,母親
  原來她的失望難過並不是因為父親背棄母親,而是因為嫉妒--父親終於能夠遺忘,能夠開始新的生活,他找到了新的伴侶,而她卻永遠不會有新的母親。
  蘇葭帶林曉琪去避風塘喝茶,她叫了珍珠奶茶和各種小吃,在菠蘿包上抹好黃油,遞給林曉琪,然後開始閑閑地和林曉琪聊著,"水晶蝦餃不錯,樣子看著就精致,味道也好。我最喜歡這裏的菠蘿包,可惜黃油容易發胖,不過你那麽瘦,不用怕。前兩年我也像你這麽瘦來著,不知怎麽忽然就胖起來,真可怕。"
  "你不胖呀,"林曉琪說,"你個子那麽高,就算胖點也看不出。"
  "個子高的人胖起來才可怕,人高馬大,簡直像一座山。"
  林曉琪聽了,不由得笑了起來。
  看到她的笑臉,蘇葭忽然有片刻失神,然後想到一個詞:明媚。
  林曉琪的笑容明媚如春花。
  才十四歲,蘇葭想,等林曉琪長大了,她會有怎樣令人心驚的美麗?而她又是否會有足夠的智慧,來使用這得天獨厚的美貌?
  想到這一點,蘇葭便直接問:"琪琪,聽說對於明天你爸爸要帶女朋友到你家這件事,你很不高興?"
  林曉琪垂下眼睛,沉默。
  見她擺出抗拒的姿勢,蘇葭不再追問,而是繼續說,"琪琪,我知道對你來說,一時之間可能難以接受,可是對你爸爸來說,他有權追求幸福,是不是?貞節牌坊已經廢除幾千年了,難道你還要你爸爸從一而終地孤獨終老?"
  林曉琪抬起頭,一臉倔強,"我沒有這個意思。"
  "但是明天如果你不在家裏,會讓你爸爸難堪。"
  "我不想看見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蘇葭說,"那個女人並沒有什麽錯,她隻是愛上你爸爸而已。為什麽要這樣仇視她?你還沒有見過她,你並不知道她到底好不好,就已經視她為假想敵,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林曉琪不說話。是,她沒有理由,她不應該這樣。可是,她就是覺得很不高興,那種莫名的積鬱沉沉地壓在她的心裏,已經變成一塊淤傷。林曉琪不是不知道蘇葭說得有道理,可是那塊淤傷卻始終無法除去。
  其實並不是真的要父親孤獨終老,林曉琪所不能接受的,也許是因為覺得父親不但背叛了過去,居然還可以興奮地開始新的生活。
  "有些事,你現在也許無法理解,也無法體諒。但是,人生中總有些事是你即使不願意也不得不接受的。逃避不是辦法,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倒不如早些麵對。"蘇葭不再多說,"琪琪,好好考慮一下我的話,好嗎?"
  晚上,林海難得這麽早回家。飯後他叫住林曉琪,林曉琪以為又要訓話,然而林海的語氣出乎意料地平和,"明天約了誰看電影?"
  "同學。"
  "去跟同學說一聲,電影下星期再看,"林海說,"明天好好地待在家裏。阿姨給你帶了禮物來,還有個哥哥明天也會來,到時候你要有禮貌。"
  林曉琪心裏哼了一聲,"誰稀罕什麽禮物。"然而蘇葭說的話到底還是起了作用,林曉琪低聲說:"知道了。"
  第二天林海早早地就把林曉琪叫起床,收拾了一通屋子,又去車站迎接。林曉琪見父親這般鄭重,而爺爺、奶奶也換上了七成新的出客衣服,心裏越發積鬱難平。林曉琪找出被父親收起來的母親的照片,有一種要把它重新掛上去的衝動,她想象著父親和那個女人看到照片時的表情,心裏竟有種惡意的快意。
  林曉琪難過地看著照片,照片裏的女人有著和林曉琪相似的麵孔,林曉琪忽然起了恨意,母親為什麽要自殺?為什麽要丟下她?母親死了倒是解脫了,無知無覺,留下她孤零零地在這世上受苦。沒有人愛她……是,她有父親,還有爺爺、奶奶、舅舅、舅媽、姑姑、姑父……可是沒有人愛她。
  母親娘家那邊的親戚,也就是所謂的舅舅,早在當年為林曉琪的母親自殺事件大鬧了一場,之後就斷了音訊;姑姑、姑父們對林曉琪不能說不好,他們送她禮物,有時候也帶她出去玩,帶她回家住幾天--對她好,似乎是一種責任。對喪妻的兄弟的孩子,無論從道義還是責任上,他們都會好好對她,他們都是有良心的好人,但是他們並沒有義務和習慣去真心喜歡她。
  林曉琪的爺爺從不遮掩對林曉琪的不喜歡,而父親對林曉琪的嗬斥遠遠多過溫情。算起來,唯一真心對林曉琪好的隻有奶奶,然而奶奶真的喜歡她嗎?林曉琪不知道,她隻知道奶奶一直都覺得她很可憐--因為自己是從小沒有母親的孩子。
  沒有母親的孩子的確很可憐。林曉琪一向不願別人對她表示同情,然而她心裏有時候也不免這樣自憐--這一切都是因為母親,不是嗎?那個把她生出來又不要她的母親。我恨她,林曉琪想,我根本沒有必要為她感到氣憤--我真的是為她感到氣憤嗎?
  林曉琪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原來她的確從來沒想念過母親,她渴望的,是理想中的母親,理想中疼愛她、舍不得她的母親,而不是照片上的這個女人。原來她的失望難過並不是因為父親背棄母親,而是因為嫉妒--父親終於能夠遺忘,能夠開始新的生活,他找到了新的伴侶,而她卻永遠不會有新的母親。
  林曉琪最後看了一眼母親的照片,就把照片塞進床底下的那個箱子裏,又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金子鏈子放進去,將箱子推進床底深處。
  林曉琪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心裏冷冷地說,是你先拋棄我們的,母親。

  第四章 和"哥哥"初相見
  林曉琪收起笑容,看著眼前的他,心想,怎麽會有這樣囂張的人!可是那嘲諷的懶洋洋的笑容,已經給林曉琪留下深刻印象。
  林海的女朋友張文琦雖然年齡和林海一樣,但是因注重保養、打扮的關係,看上去要比林海足足小上三五歲。張文琦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現在雖已年近四十,仍然頗有風姿,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膚色甚白,就是身材稍稍有些富態,不過正適合林海那個年紀的男性的審美觀。
  張文琦一進門就親親熱熱地對著林曉琪的爺爺、奶奶叫道:"爸爸,媽媽。"然後又誇獎兩位老人,"爸爸您風度真好,媽媽也很富態。"她利索地給兩位老人奉上手中大包小包的禮物,"早就想來看你們了,爸爸最近身體可好?聽林海說您有點痛風的毛病,我給您買了兩盒蛋白質粉,聽說這個補充蛋白質效果是極好的。這兩瓶葡萄酒您跟媽媽平時可以喝一點。還有,這些是給您跟媽媽平時當點心的,我也不知您跟媽媽喜歡什麽口味的,就去可頌坊挑了一些……"
  張文琦這一長串說下來,態度熟稔親切,完全沒有初次上門的陌生感。林海的父親見了這架勢,便知張文琦是個玲瓏圓滑的人物,然而聽著心裏到底舒服,不由得笑眯眯地點頭;林海的母親一向忠厚老實,更是喜得連聲說好。
  張文琦又笑盈盈地轉向林曉琪,"這一定就是琪琪吧,你爸爸經常說起你,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阿姨給你買了一條裙子,你看看喜不喜歡,要是不合意盡管對阿姨說,下次阿姨帶你自己去挑。"
  林曉琪遲疑了一下,林海立刻說,"看阿姨多想著你,還不快謝謝阿姨。"
  林曉琪接過裙子,牽了牽嘴角,"謝謝阿姨。"
  張文琦熱情地上前摟著林曉琪的肩膀,"琪琪長得真高,都和阿姨一樣高了。"
  林曉琪微微動了一下,她不習慣這樣親密的舉動。張文琦卻拉著她的手親熱地問長問短,讚了又讚。林曉琪覺得張文琦態度誇張,可是還是第一次有人對林曉琪這樣表示善意,林曉琪想到蘇葭說的一句話,"她並沒有什麽錯,她隻是愛上你爸爸而已。 "林曉琪戒備的心理漸漸鬆弛下來。
  這邊張文琦籠絡著林曉琪,那邊林海也沒閑著,拉著張文琦身後的少年給自己的父母介紹,"這是張文琦的兒子唐澤。"
  林海的父親也算得上閱人無數,見到唐澤也不禁驚歎,"怎麽長得這樣好看!"
  "可不是,比小姑娘還漂亮。"林海笑道,"和他媽媽很像吧?"
  的確很像,唐澤的那雙眼睛幾乎是張文琦的翻版,可如果說張文琦稱得上是美女,也隻是個普通美女,而唐澤的相貌卻會叫人不由自主地一愣,讓見到他的人都吃驚於這位少年的俊美。十七歲的唐澤已經長到一米七八,身材略微有一點偏瘦,頭發有一點偏長。此刻,他的雙手正插在褲袋裏,用一種懶洋洋的姿勢站著,對著兩位老人隨意地叫了聲"爺爺、奶奶"。
  張文琦和林海各自催促著唐澤和林曉琪互打招呼,"阿澤,這是妹妹琪琪。""琪琪,快叫哥哥。"
  唐澤挑一挑眉,嘴角歪一歪,算是打了個招呼。林曉琪也抿了抿嘴角,對視之下,隻覺對方有一雙深黑的眼睛,深不見底一般,而嘴角似笑非笑--林曉琪心裏一跳,垂下眼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午飯後,林海帶著張文琦母子和林曉琪回到自己房間。林家地處上海的石庫門,這裏都是舊房子,所以家裏沒有衛浴設備,廚房也是幾家公用的。林海的父母住前樓的大間,林海和女兒住後樓的小間。現在,十二平方米的屋子待了四個人,頓時顯得有點擠。四個人大眼對小眼地坐著,林海和張文琦努力找話題--
  林海對女兒說:"哥哥成績很好,念市八中學,明年就要考大學了。你要好好向哥哥學習,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可以請教請教哥哥。"
  張文琦便謙虛,"這孩子不肯用功,就靠點小聰明隨便念念,琪琪功課一定也不差的。"
  "她不行,腦子倒是不笨,就是不肯用心。"林海向唐澤笑,"阿澤以後要幫幫妹妹,有空給妹妹輔導輔導。"
  見唐澤毫無反應,張文琦連忙代兒子回答,"沒問題,過陣子周末的時候琪琪到阿姨那兒去住兩天,功課有什麽問題盡管問哥哥,哥哥那裏還有很多電腦遊戲,到時候讓哥哥教你玩。"
  兩位大人口裏說著"哥哥、妹妹"的,是刻意讓他們覺得親近,兩個少年男女卻並不配合,都隻沉默著。唐澤倚在沙發上,臉上是事不關己的淡漠神情;林曉琪則微微低著頭,仿佛專心地看著椅子扶手上的花紋。
  氣氛漸漸尷尬。張文琦與林海對視了一眼,笑著提議,"今天天氣這樣好,你們兩個孩子不如一起出去走走。"
  林曉琪有些愕然地抬起頭,先前家裏人軟硬兼施地不讓她出去,眼前的人現在倒又要叫她出去走走了?是嫌她和他坐在這裏礙事吧?林曉琪想要冷笑又忍住了--也不錯,能夠出去總比這樣待著悶死人的好。
  林海十分支持張文琦的建議,"最近有新片上映,不如你們兩個去看電影吧。琪琪,你昨天不是還說想看電影嘛。"
  林曉琪隻好嗯了一聲。
  林海掏出兩張一百元遞給唐澤,"阿澤,來,拿著,帶妹妹去看場電影。"
  唐澤抬了抬眼睛,並不伸手,禮貌而冷淡地說,"謝謝,我有錢。"
  林海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張文琦連忙伸手接過,"阿澤的零用錢夠的,我已經給過他了。"說著把錢塞給林曉琪,"琪琪拿著吧,買點零食吃。"
  林曉琪不客氣地接過,橫豎是父親的錢,不要白不要,平時向父親要點零用錢可不容易了。
  張文琦叮囑兒子,"阿澤,要好好帶著妹妹啊。"林海這邊也囑咐林曉琪,"琪琪,好好跟著哥哥,知道嗎?"
  直到兩個人都不耐煩地應了一聲"知道了",才終於放他們出了門。
  出了門,兩人都不說話,隻是一前一後地往前走。出了巷子便是馬路,唐澤開口,"五點半在這裏見,希望你準時。"
  沒有稱呼,簡單直接。
  林曉琪愣了一下,唐澤已經轉身向右走了。林曉琪喂了一聲,唐澤停下來轉過身,林曉琪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唐澤見她發呆,嘴角一彎,輕佻而嘲諷地笑了笑,"你不是真的想和我去看電影吧?"
  林曉琪在家裏雖然不得寵,在外麵卻也是受歡迎的美少女,難得被異性這樣對待,不免惱怒,"你的自信心好像太強了一點。"
  唐澤眯起眼睛,慢悠悠地說,"這是我的優點之一。"
  林曉琪凝視他,忽然笑了,"那就五點半見吧,我會準時,希望你也會。"
  唐澤看了一眼林曉琪的笑容,聳聳肩,轉身離開。
  林曉琪收起笑容,看著遠去的他,心想,怎麽會有這樣囂張的人!可是那嘲諷的懶洋洋的笑容,已經給林曉琪留下深刻印象。她忽然就想到席慕容的那首名叫《銅版畫》的詩:若我早知就此無法把你忘記/我將不再大意/我要盡力鏤刻/那個初識的古老夏日/深沉而緩慢地刻出一張/繁複精致的銅版/每一劃刻痕我都將珍惜/若我早知就此終生都無法忘記。

  第五章 危險的桌球室
  《大話西遊》上映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到多年後這部電影會成為經典。那時候大家都看得莫名其妙,抱怨情節亂七八糟。沈喬雖也看得不是太明白,可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傷感。
  林曉琪去找沈喬,可是沈喬沒在家,和同學出去了。
  林曉琪隻好往回走,沈喬不在,現在要怎麽辦?怎麽打發下午這幾個小時?
  林曉琪朋友很少。在學校,她和女生們的關係很不怎麽樣。並不是所有的美少女都會受排斥,可是林曉琪美得鋒芒畢露--追捧她的男生太多了。女生們背地說林曉琪是狐狸精,又說林曉琪傲氣十足--她們可沒去想,她們其實也並沒有主動對林曉琪友善過。林曉琪也不覺得這是損失,她早已習慣獨來獨往。
  盡管平時圍在林曉琪身邊的男生不少,但是林曉琪是絕對不會考慮主動去約他們出來玩的。雖然她對他們態度友好,可是沒有人能得到林曉琪的另眼相看。她覺得他們幼稚--林曉琪喜歡和比她年紀大的人做朋友,比如沈喬。
  林曉琪六歲就認識沈喬了,沈喬從小就是出了名的品學兼優,重點小學、重點中學、重點高中一路念上去,將來進重點大學自然也是順理成章、毫無懸念的事。沈喬不僅成績好,文采也好,初中開始就在青少年報紙雜誌上發表文章,可是偏偏又選了理科來念--沈喬的物理是數一數二的,每次物理競賽沈喬都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名。
  林曉琪因為自己的成績不好,尤其討厭數學,所以對沈喬十分欽佩,"這麽難的功課,竟然能考這麽高的分數。 " 沈喬倒是很熱心,經常教她數學。其實,林曉琪的遊泳是沈喬教的,下棋是沈喬教的,乒乓球也是沈喬教的,可就是功課上頭,沈喬怎麽也教不會她。沈喬也不明白,明明是個聰明人,怎麽碰到數學,就變弱智了呢?
  盡管林曉琪覺得自己很弱智,但是她的功課差並不影響她和沈喬的友誼。小時候林曉琪常常直接去沈喬家裏找他,沈喬不但帶她去看電影,寒假的時候還帶她去溜冰,暑假又帶她去遊泳,弄得鄰居們經常打趣說他們是一對青梅竹馬。沈喬從來不管那些閑言,林曉琪更是不予理會,她覺得她和沈喬是兄妹般的感情,光明磊落,那些玩笑好無聊。沈喬上高中後功課越來越重,就沒有那麽多時間和林曉琪一起玩,有空了也就是約林曉琪在街心花園見個麵。林曉琪喜歡坐在秋千上,輕輕地蕩來蕩去,和沈喬聊上一會兒。
  有沈喬這樣的朋友,林曉琪怎麽還會看得上同齡的小男生呢。
  不過現在林曉琪覺得,就算有個幼稚的小男生陪著她,也比一個人瞎逛要好。總不能一個人去看電影吧?林曉琪不禁有些遷怒沈喬,不是約好看電影嗎,怎麽又出去了--是,昨天我是說過今天不能去了,可是人家好不容易又出來了呀。高二不是應該功課很繁重嗎,竟然還這麽有閑暇出去逛--她可沒想到沈喬前一天就已經買好了電影票,是周星馳的《大話西遊》,本來約好和林曉琪一起去看,結果林曉琪說家裏不讓出來,沈喬就隻好和同學一起去看了。
  《大話西遊》上映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到多年後這部電影會成為經典。那時候大家都看得莫名其妙,抱怨情節亂七八糟。沈喬雖也看得不是太明白,可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傷感。
  猜到了開頭,卻猜不到結局。
  誰能預知那不可測的未來。
  林曉琪百無聊賴地獨自在街上晃。街邊有各種小店,賣服裝的,賣食品的,大家都在熱熱鬧鬧地兜攬著生意,這熱鬧襯得林曉琪越發孤單--天氣這麽晴朗風這麽暖,這樣好的春日下午,林曉琪卻這麽寂寞。
  有人對林曉琪吹口哨。
  林曉琪用眼角掃了掃,是從她身邊走過的一群男生。林曉琪已經習慣了這種直接的帶點挑逗的讚美方式,所以頭也不回,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前走。可是接著林曉琪就聽到那群男生中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去,原來是一個叫王煒的男生,他比林曉琪高一個年級,在學校講過幾次話,也算是熟人。
  王煒遇見林曉琪,很是興奮,他們一群男生正要去打台球,有美女相伴才夠威風,當即便邀林曉琪一起去玩。和王煒在一起的幾個男生都是十八九歲的樣子,林曉琪不知道剛才是誰對她吹的口哨,因為幾個人好像都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林曉琪覺得他們的樣子不大像高中生,有一個還叼著煙,於是有點猶豫,"我又不會打,不去了。"
  "不會打有什麽關係,"為首的男生對林曉琪說,"我教你,包你學會。"
  林曉琪習慣了男生的殷勤,"好吧。"
  林曉琪沒學過台球,可是一直很有興趣。受港劇的影響,林曉琪覺得打台球的姿勢很帥,她知道沈喬會,可是他不肯教她。沈喬什麽都肯教她,可就是不肯教她打台球,也不肯帶她去台球室,"那是男孩子玩的,"沈喬說,"你學不會,而且台球室亂哄哄,沒什麽好玩的。"
  林曉琪不服氣,不好玩你還去?居然還說她學不會,念書她是不行,玩樂方麵她可是很有信心,打牌下棋遊泳溜冰,哪樣她不是一學就會?
  不肯教就不肯教吧,林曉琪有點賭氣地想,隻要我想學,難道還怕沒人教嗎?
  這是附近最大最好的一間台球室,並不像沈喬形容的那樣亂哄哄,然而林曉琪還是吃了一驚--她竟然遇見了唐澤。
  隔著一張台球桌,唐澤正俯身瞄準,身邊站著一個差不多年紀的身材高大的男生。
  說要教林曉琪的男生叫程飆,他說話果然算話,一進台球室,就開始手把手地教林曉琪如何擺姿勢、如何瞄準、如何出杆--林曉琪一開始沒有發覺教台球的姿勢其實很曖昧,而周圍的男生們都在似笑非笑,王煒的表情有一點猶豫,但是欲言又止。
  見到這一幕,唐澤在遠處冷笑了一下,一同打台球的好友斯雲龍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現在的小女生真夠膽,這麽小就出來混。"
  唐澤不做聲,林曉琪是飛女嗎?並不像。
  林曉琪並不遲鈍,她很快發覺不對,站在自己身後的程飆靠得太近,雙臂把自己環得太緊,林曉琪感覺到他的呼吸就在耳側。就在此時,程飆在林曉琪耳邊低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林曉琪收過情書,聽過告白,可是那些初中的小男生,再大膽也不過是想拉拉她的手。程飆這種侵略性的肢體語言讓林曉琪有些緊張,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有點僵,於是側了側身,要推開他。
  楊飆沒有放開,反而緊了緊手臂,"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嗯?"
  林曉琪被冒犯了,用力掙脫出來,惱怒地瞪著程飆。
  程飆笑了笑,"怎麽,這樣就不高興了?這麽放不開啊。"
  林曉琪板起臉,"不玩了,我要回去了。"
  程飆拉住她,"開玩笑而已,不是這麽當真吧。OK,不碰你就是,來,看我打一局。"
  林曉琪甩開他的手,"我要回去了。"
  程飆皺起眉,"不是那麽不給麵子吧?"
  林曉琪理也不理,直接就向外走,程飆一把抓住她,林曉琪回身一甩,沒甩脫。
  這一鬧,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已經散開各自去打球的男生們聞聲而來,笑嘻嘻地等著看好戲,"小妹妹好大脾氣哦!"
  程飆抓住林曉琪的手腕,一把將她推在椅子上,"別惹火我,好好看我打完這一局就讓你走。"
  王煒小聲勸道,"林曉琪你別生氣,你就看一局再走吧。"
  林曉琪脾氣已經上來,哪裏肯忍,她用力地掙紮著,然而根本使不上勁,因為程飆隻輕描淡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便覺得手腕如被鐵箍錮住。她真的沒有想到,桌球室裏也有危險。林曉琪不再徒勞掙紮,一側頭,出其不意地對著程飆的手臂狠狠咬下去。
  程飆大叫一聲,下意識地鬆開手,隻見自己的手臂上不但清晰可見地留下了齒印,還滲出血來。林曉琪跳起來便跑,程飆不由得惱羞成怒,追上去拉住林曉琪就往回拽,林曉琪踉蹌兩步,身體一下子就撞到台球桌旁,可是她毫不示弱,依舊抬頭怒視程飆。

  第六章 前所未有的感覺
  女孩子小的時候都不愛聽人說她小,然而紅顏彈指老,不用多少年便又會懷念當初被人叫做小妹妹的日子。
  唐澤和斯雲龍遠遠地看著這一幕,斯雲龍說,"夠辣哦。"
  唐澤沉默著,扔下台球杆走過去。
  斯雲龍打了個響指,興致勃勃地跟上。
  林曉琪沒想到唐澤和斯雲龍都那麽能打,程飆一夥雖然人多勢眾,但是沒占到什麽便宜。台球室裏打得亂成一團,他們隨手拿過來的球杆就是武器,徒手鬥毆立刻上升為器械戰,保安拉都拉不住,直到台球室的老板匆匆趕到,大呼"住手!再不住手我報警了",亂哄哄的場麵才被止住了。
  林曉琪站到唐澤身邊,緊張和刺激使她臉色發白,心中卻對唐澤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感覺,究竟是什麽感覺,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但是,此刻,她的眼睛亮得似有小火焰在燃燒,直燒到唐澤身上去。
  唐澤拉拉夾克,整整衣領,若無其事地招呼斯雲龍和林曉琪,"走了。"
  三人在程飆一行人的怒目中揚長而去。
  打架對斯雲龍來說仿佛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他一路上都興致勃勃,不停地回顧著剛才的戰況,接著他又問林曉琪,"穿黑衣服那家夥是誰?倒是有兩下子。"
  "我不知道。"林曉琪說,"我不認識他們。"
  "你不認識他們怎麽跟他們混在一起?"斯雲龍很好奇。
  "我才沒有跟他們混,我隻是在路上遇到他們。"
  "哇噻,小妹妹你膽子也太大了吧,"斯雲龍誇張地說,"路上遇到的就跟著去了?"
  "其中有一個是我同學。"
  "哪個是你同學?那個小個子的?"
  林曉琪嗯了一聲。
  斯雲龍嘿了一聲,"自己同學被人欺負都不敢出頭,這種小子你以後不用理他。"他又問,"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林曉琪。"
  "我叫斯雲龍。"
  "你的姓氏好特別,我還是第一次認識姓斯的人呢。"
  "是嗎?姓斯的人我倒是認識不少。"
  林曉琪當場揭穿他,"當然,你爸爸你爺爺你叔叔你伯伯,你們一家子都姓斯,當然認識不少。"
  斯雲龍哈哈大笑起來,"小妹妹好聰明。"
  林曉琪斜斜睨了斯雲龍一眼,心想,"雖然林曉琪這個名字是普通了一點,可是總比小妹妹這種稱呼好吧。"
  女孩子小的時候都不愛聽人說她小,然而紅顏彈指老,不用多少年便又會懷念當初被人叫做小妹妹的日子。
  斯雲龍被林曉琪似嗔非嗔地一睨,睨得心裏一跳。還好隻是個小妹妹,斯雲龍想,等到她再大的幾歲,殺傷力將不可估量啊。斯雲龍不由得同情起和林曉琪同齡的小男生來。
  斯雲龍不敢小覷林曉琪,"林曉琪這名字很好,一聽就是個女孩子的名字,很好聽。"
  "是嗎?有人說這名字毫無特色,聽著就像路人甲。"
  "你要是路人甲,誰還敢當主角。"
  林曉琪抿嘴一笑,"這麽會說話。"
  "這是實話,大實話。"
  ……
  斯雲龍和林曉琪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很是熱鬧,唐澤卻默不作聲。斯雲龍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咦,你們兩個怎麽不說話?"
  唐澤淡淡地說,"有你這麽多廢話還不夠嗎。"
  斯雲龍也不生氣,嘿嘿一笑,又問,"你們兩個怎麽認識的?"
  沒有人回答他。
  斯雲龍看看唐澤,又看看林曉琪,不禁疑惑,"你們……是什麽關係?"
  什麽關係?比較複雜的關係,而且還是不確定的關係--林曉琪心裏說,如果我爸爸和他媽媽成功的話,我們就是繼兄妹的關係;如果不成,那麽我們就什麽關係也沒有。林曉琪看了看唐澤,如果我這樣對斯雲龍說的話,唐澤會不會抓狂?
  林曉琪用活潑狡黠的表情看著斯雲龍,"你猜猜看。"
  "你們是……"
  不等斯雲龍回答,林曉琪搶著說,"這都猜不到,你真是笨耶,一看就知道我們是表兄妹啦。"
  斯雲龍有點愣,表兄妹也能看得出來?
  "你是唐澤的表妹?唐澤,你以前從來沒提過啊。"
  林曉琪替他回答,"這有什麽奇怪的,表兄妹又不是親兄妹,不提也很正常。難道還要在額頭刻四個字:'家有表妹'嗎?"
  斯雲龍不禁大笑起來,林曉琪繼續答疑解惑,"而且我和唐澤是表了又表的那種表兄妹,我外婆是他外婆的妹妹,明白了嗎?"
  斯雲龍終於恍然大悟,"難怪你們看起來都不大熟的樣子,原來是這樣啊。"
  "是啊是啊,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還是兩年前的事,當然不熟,"林曉琪越編越順,"不過算起來怎麽說都還是表兄妹呀。"
  "對對,"斯雲龍點頭,"也算是表兄妹。"
  斯雲龍終於搞清楚了唐澤和林曉琪的關係,心滿意足地走了。唐澤看了林曉琪一眼,"我外婆和你外婆是姐妹,嗯?"
  林曉琪笑嘻嘻地說,"那要怎麽說,難道說事實?我又不能冒充是你同學。"
  "說得那樣順口,看來你對說謊這件事很有經驗。"
  林曉琪歪歪腦袋,大眼睛眨一眨,"難道你從來不說謊的嗎?"
  唐澤和林曉琪一前一後地走著,一路上唐澤還是默不作聲,林曉琪也不說話,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林曉琪叫住他,"唐澤,謝謝你。"
  唐澤淡淡地說,"我不是幫你,我隻是不想一個人回去被老媽嘮叨。"
  林曉琪並不介意他的話,反而笑盈盈地看著唐澤,"是嗎?"
  "如果你一定要誤會我是為了幫你,那也無所謂。"唐澤彎起嘴角,"我不介意有人自作多情。"
  林曉琪的笑容一僵,沉默片刻,"是因為不喜歡你媽媽和我爸爸在一起,所以遷怒於我嗎?"
  我是在遷怒嗎?唐澤對自己有一點疑惑。
  "如果是這樣,"林曉琪繼續說,"那真是遺憾。你看起來不像是那麽狹隘的人。"
  唐澤沉默地看著林曉琪,林曉琪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
  唐澤眯一眯眼睛,微笑,"我收回我剛才的話,林曉琪,"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有沒有人說過你不像個初中生?"
  "我可不可以認為你這句話是在誇獎我?"
  唐澤終於笑了起來。沒有想到她是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也許這是整件事中唯一叫人愉快的,唐澤想,有這樣一個妹妹倒也不壞。
  唐澤看看表,"時間還早,我們不如等到晚飯時間再回去。來,我請你去喝茶。"
  林曉琪微微一笑,眼中波光流轉,亮如星辰。
  "你說他們會結婚嗎?"坐在附近的茶室裏,林曉琪問唐澤。
  "也許吧。"
  "你為什麽那麽討厭他們在一起?"
  唐澤向後一靠,掏出煙和打火機。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其實無所謂。你呢?"
  "我也無所謂。"林曉琪說,"反正我媽媽都死了十幾年了,我爸爸早晚會再結婚。"
  "十幾年?"
  "嗯,我不到一歲的時候她就死了。"
  唐澤有些動容,"是生病嗎?"
  林曉琪一愣,難道他們不知道?或者隻是他不知道?林曉琪猶豫了片刻,還是坦然地說:"不,是自殺。"
  唐澤深感意外。
  林曉琪主動說出了原因,"聽說是因為小事想不開。"
  唐澤的臉上充滿歉意,"對不起,我不該提這些。對不起,之前對你的態度。"
  "用不著這樣的表情,其實無所謂。"林曉琪學他的口吻,笑。

  第七章 也許自己是個累贅
  她不會承認這傷心,就像她絕對不會承認,那和睦家庭生活的幻象和難辨真偽的親近,已讓她不自禁地心生渴望。
  那次見麵之後,林曉琪一直沒有再見到唐澤,張文琦沒有再帶他來,而林海帶她去張文琦家裏的時候,唐澤又不在家。
  張文琦的家是兩室一廳的公房,在那個年代居住條件算是不錯了。她把家收拾得很幹淨,而且布置得很溫馨。
  張文琦和林海擠在廚房做飯,林海有一手好廚藝,平時不下廚,逢年過節的時候總會做兩個菜讓大家讚不絕口。現在到了張文琦這裏,林海積極主動地擔當了掌勺的任務,張文琦則在一邊擇菜、打下手。
  在客廳裏看電視的林曉琪聽到廚房不斷有說笑聲傳出來。她心情複雜,不過仍然繼續盯著電視屏幕。過了一會兒,張文琦從廚房裏不斷端出好菜;油爆蝦,糖醋排骨,炒青菜,還有一沙鍋熱騰騰的雞湯。
  林海對女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慈愛。張文琦知道林曉琪愛吃蝦,夾了兩個大大的蝦到她碗裏--這一切叫林曉琪覺得,父親的戀愛,似乎還真是件不錯的事。
  如果唐澤能夠在這裏就好了,林曉琪想,唐澤為什麽要避開?他並不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無所謂吧?
  一九九六年的秋天,林曉琪升初三,同時,父親告訴她,他要結婚了。
  林曉琪立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沈喬。沈喬隱隱有些擔心,"琪琪,她對你還好嗎?"
  "還不錯,"林曉琪輕鬆地說,"現在不是'小白菜,淚汪汪'的時代了,別為我擔心。"
  張文琦對她的確不錯,至少目前表麵看來是如此,張文琦會時不時地給她買禮物,雖然每次林海都會加倍地回送唐澤。每次見麵她也總是話裏話外地誇獎林曉琪,多次表示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兒自己是如何如何高興。
  "你爸爸和她結婚後,你們怎麽住?"沈喬提出疑問,"兩間房,四個人怎麽住?你總不能和她兒子住一間吧?"
  林曉琪也想到過這個問題,"我不知道,"這不是她能控製的範圍,"我想爸爸他們會安排吧。"
  如何安排這個難題,張文琦早就已經想好了。可是張文琦不會直接說,她隻是對林海講事實:你的房子肯定是沒法住,我的房子四個人住也不夠,林曉琪和唐澤又不是親兄妹,那麽大的兩個孩子,總不能住一間吧?等單位分房子,按你的職位頂多也就分個兩室一廳。要分三居室也不是不可能,那就得上交一套房子。你的房子有父母住著,肯定是是不能上交了,我的房子也不能動,那是唐澤爺爺留下的房子,說好是留給唐澤的。
  林海沉吟不語。說來說去,就是沒法四個人一起住了。那麽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林曉琪跟著她奶奶。對於這個辦法,說實話,林海還是有點猶豫,雖然他一直不大喜歡這個女兒,而且他長年奔忙在外,林曉琪一向由奶奶照顧,父女間也並不親密。林曉琪不是聽話的乖孩子,而且越長越像亡妻夏盈。當年夏盈剛死的時候,林海的確很後悔很傷心,可是後來夏盈的娘家人來鬧了好長一段時間,婦女兒童保護協會又派了人來調查,加上街坊鄰居們的指指點點,這些壓力幾乎要把林海壓垮,內心深處,他不由得對夏盈怨恨起來--平時何嚐虧待過她,不過夫妻間爭吵幾句,打了她一巴掌,就這樣任性地陷他於不義。
  他們夫妻爭吵的原因就是因為林曉琪,那時候林海是建築工人,白天要爬腳手架,工作又辛苦又危險,本身壓力就大,林曉琪又愛哭,晚上吵得林海老睡不好,林海的脾氣未免有些暴躁。初為人父,林海沒有感受到生命的喜悅,隻覺得煩惱煩躁。孩子已經夠吵夠煩了,夏盈還動不動就跟他吵鬧,有時候她發作起來簡直就是神經質。
  林海打夏盈的那一巴掌,是林海忍無可忍的結果,誰想到夏盈會做出那樣激烈的行為呢?這一切不能說是林海一個人的錯,可是卻要他一個人來承擔。
  麵對著這張與夏盈相似的麵孔,連執拗的脾氣都那麽像--林海不是不知道應該對自幼喪母的女兒更好一點,可是他不能控製心中的厭煩情緒。
  對於林海來說,與其說林曉琪是他相依為命的唯一親人,倒不如說照顧林曉琪是他當父親的責任。父女親情在林海身上的體現,也許就是這一刻的猶豫:再不喜歡,到底是自己的女兒,真的要這樣做嗎?
  張文琦見林海猶豫,便加一句:實在沒辦法,那就晚點結婚吧,等有了房子再說。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林海隻好下決心:那就讓琪琪和她爺爺、奶奶一起住吧。
  這天,二姑林詠蘭也在,林曉琪的奶奶當著她的麵,對林曉琪說,"琪琪,你爸爸要結婚了,你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吧。"
  林曉琪心裏一沉,張大眼睛不說話。
  "琪琪,你是奶奶從小親手帶大的,奶奶舍不得你,你還是和奶奶一起住,讓你爸爸自己搬出去,你說好不好?"
  好不好?真的是在問她的意見嗎?她可以說不好嗎?都已經決定了吧,已經決定要將她丟棄,他們的幸福遠景裏沒有她的位置,可是還要假惺惺地來一句:你說好不好?
  林曉琪遲遲不回答,林詠蘭有點急了,"琪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大家都是為你好。張文琦還有個兒子,你過去和他們住,一碗水端不平,有什麽意思?"
  林曉琪覺得荒謬,她父親不要她,原來倒是為她好。
  林曉琪卻回答:"我倒是覺得有意思。"
  奶奶和林詠蘭見林曉琪是這樣的態度,隻好到林海的房間裏去找林海。林曉琪冷眼看著她們進去,然後又聽到她們和父親在裏麵悄聲商量,心裏對父親忽然有種莫名的快意:計劃沒有那麽順利實施,很頭痛吧?覺得我很討厭吧?討厭我這個累贅的女兒吧?可是你為什麽不明說不要我呢,為什麽要裝成對我很好的樣子呢,叫我以為……
  林曉琪仰起頭,努力壓住淚意。不,我不會哭的,我根本不傷心,我根本就不想和你們一起住,可是我也會不讓你們稱心如意。林曉琪的嘴角浮起一個惡狠狠的冷笑。她不會承認這傷心,就像她絕對不會承認,那和睦家庭生活的幻象和難辨真偽的親近,已讓她不自禁地心生渴望,還有那極為隱秘的、連對自己都不能承認的,對於將要和他一起生活的憧憬。
  林海走出房間,見到林曉琪的臉色,不禁一愣,旋即怒意上心頭,不過是跟她說了一聲,就用這樣恨意的眼神看他?林海沉下臉,"奶奶從小帶你到這麽大,你一點感情也沒有嗎?聽到要和奶奶住,就擺出這副麵孔來?"
  林曉琪一口氣堵在胸口,說不出話來,隻是氣得瑟瑟發抖,她臉色慘白,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父親。林海見她這個樣子,也不禁心裏一寒,緩和了語氣,"好了好了,不過是和你商量一聲,用得著這個樣子嗎。"
  林曉琪還是不語,半晌冒出一句話來,"爸爸,你一直都不喜歡我吧?從我有記憶以來,你沒有抱過我,沒有疼過我,沒有誇過我。你不和我聊天,不教我功課,幾乎從來都不關心我。爸爸,你一直都很討厭我吧?"說著,林曉琪的淚水已經情不自禁地湧了出來。
  林海一時愣住了。
  一個念頭忽然從林曉琪的腦海裏冒出來,她已經來不及想太多,直接就問,"爸爸,我真的是你親生的嗎?"
  林海頓時勃然大怒,"你胡說八道些什麽!"他揚起巴掌來,林曉琪卻不避不讓地等著他打下來,但是,林海到底沒打下去。
  這場喧鬧早已驚動了林詠蘭,她聽到林曉琪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已驚得一臉駭異,林海前腳走,她後腳便衝了過來,"林曉琪!你這孩子瘋了!這種話也講得出來!"
  林曉琪冷著臉,置若罔聞。
  不管林曉琪同不同意,林海終於還是搬出去了。也許是為了避免不愉快的事件再次發生,林海挑了林曉琪上學的時候搬家。林曉琪放學回到家,便感覺房間有些異樣,雖然家具電器都還在,可是總覺得哪裏不對,於是打開衣櫥,隻見裏麵稀稀落落地掛著幾件自己的外套。父親的衣物,已經都取走了。
  林曉琪一個個抽屜拉過去,突然之間空出那麽多地方來,林曉琪覺得心裏也好像空了一塊。林曉琪打開電視機,現在沒有人限製她看電視了,多自由;林曉琪走到床邊,現在晚上她可以睡床了,不用每天晚上翻開沙發當床,多舒服。
  然而,藍色床單上慢慢有水漬暈開。林曉琪慢慢跪下來,半身伏在床沿,將臉埋進床單裏。等林曉琪抬起頭來,藍色床單上有一大片顏色已轉為深藍--她到底還是哭了。
  當天晚上,林海和張文琦一起回到家裏來看了看林曉琪。
  林海走進女兒的房間,態度平和,"以後乖一點,好好念書,明年就要中考了。生活費每個月我會給你奶奶,你要用錢就跟你奶奶說。這也是暫時性的,等以後有了房子,爸爸就來接你。"
  林海還想說什麽,然而林曉琪始終垂著頭一言不發,林海極輕地歎了一口氣,"懂事點。"說完,將兩張一百元的紙幣放在桌上,拉著張文琦轉身走出房間。
  過了一會兒,張文琦輕輕推門進來,"琪琪,你可是在怪我們?"
  "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歡你,要不是實在為難,我也不舍得把你留在你奶奶家裏。你爸爸嘴上不說,我知道他心裏其實很不好過。可是你看,你們家就這一間屋子,我那裏雖然有兩間,你又沒法和阿澤住一間。現在隻能這樣暫時住一陣子,等你爸爸的公司分了房子,我們就來接你,你說好不好?"
  張文琦溫柔耐心,親切誠懇,林曉琪真希望能相信她,可是林曉琪心中明白,再大的為難,再多的理由都不能掩蓋她在父親心中無足輕重這個事實。林曉琪抬頭注視張文琦,把她留在這兒會是張文琦的建議嗎?張文琦在林曉琪審視探究的眼光下微微有些尷尬。然而林曉琪終於還是什麽都沒有說,是與不是都無所謂了,做出這個決定的是她的父親,不是別人。
  林曉琪說,"隨便你們吧。"

  第八章 逃開爸爸的婚禮
  林曉琪並不覺得悲傷,她隻是漠然。這滿廳的喧嘩笑語就在身旁,卻如電影中的虛化鏡頭,遠遠地把她隔開。她孤身坐在這裏,所有的喜慶熱鬧都與她無關,所有的溫暖溫情都遙不可及。
  林海和張文琦的婚禮辦在新雅酒店,請的人並不太多,新郎、新娘也沒有按一般習俗站在門口迎客,隻在廳內招呼。張文琦沒有穿白紗,而是穿一件暗玫瑰紅的絲絨旗袍,三圍略緊,肌膚白皙,更顯徐娘風韻;林海一身黑西服,雖然人到中年,卻也風度翩翩。酒宴上有不少人是新郎、新娘的同事,在這個喜慶的日子,大家自然開懷地說笑、勸酒、打趣,好不熱鬧。
  林曉琪遠遠地看著父親敬酒的身影。他今天喝多了,酒意已經上臉,可是隻是一個側影,已透著一股子喜氣。林曉琪看著同桌喜笑顏開的親戚,欣慰開懷的爺爺、奶奶,滿麵笑容的大姑二姑。她心裏想,你們都替父親高興吧?十幾年了,用大姑的話來說,他孤苦了十幾年,終於又能有個家了。家,多麽溫暖的字眼兒,可是離林曉琪多麽遙遠。好像從來沒有人想過,孤苦了十幾年的人,不止父親一個。
  林曉琪並不覺得悲傷,她隻是漠然。這滿廳的喧嘩笑語就在身旁,卻如電影中的虛化鏡頭,遠遠地把她隔開。她孤身坐在這裏,所有的喜慶熱鬧都與她無關,所有的溫暖溫情都遙不可及。
  林曉琪站起身來,靜靜離開。
  "你想去哪裏?"
  大堂轉角處,是叼著煙靠在柱子上的唐澤。
  在這個張文琦的大好日子裏,唐澤隻穿了一條發白的牛仔褲,半舊夾克,那樣隨意的、不經心的樣子,卻還是吸引周遭的目光,幾乎每個經過的人都會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唐澤朝林曉琪笑笑,"跟我來。"那笑容叫林曉琪身不由己地跟上去。
  從酒店出來,是人流熙攘的步行街。唐澤和林曉琪在人群裏穿行,轉過街角,立刻冷清了許多,霓虹燈的光影也顯得稀疏多了。林曉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還有唐澤的--雖然一直不說話,隻是這樣兩個人靜靜地走,林曉琪不像在酒店裏那樣覺得孤單難熬了,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唐澤走進一家便利超市,買了兩罐啤酒,又繼續往前走。林曉琪也不問,她不知道他要去哪裏,可是無所謂,她願意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直走了一整條街,轉出來就是外灘,唐澤帶林曉琪到江邊,找了一條長椅坐下。
  夜色深重,深秋的江風吹來已有寒意,林曉琪瑟縮了一下,唐澤看看她,脫下外套遞給她。
  外套上還有餘溫,林曉琪披上夾克,看著唐澤的側臉。夜色中唐澤的眉目俊秀清冷,額前垂下一縷黑發,遮得眼睛鬱沉沉的,夾著煙的手指幹淨修長。林曉琪仿佛沒有了任何思考的餘地,父親再婚帶來的煩惱、失望、傷心、孤寂……一切一切都仿佛離她極遙遠,隻有唐澤的樣子近在眼前--他對她笑的樣子,他抽煙的樣子,他脫下外套遞給她的樣子……
  林曉琪應該要謝他一聲,可是沒有,仿佛他照顧她是很自然的事,而她這樣坐在他身邊,亦是自然的事。他們並沒有交談,可是她直覺裏感到他都明白,不用她開口,他便是明白的、了解的。林曉琪不知為何會有這種熟悉默契的感覺,是因為相似的處境嗎?還是因為--因為是他。
  唐澤打開啤酒遞給她,"能喝啤酒嗎?"
  林曉琪接過,喝了一口,"小時候爺爺用筷子蘸著白酒喂我們三個表姐妹,另兩個表姐都皺眉,隻有我喜歡。我還試著喝過一小杯白酒,一點事兒也沒有。"
  "你倒是天生的好酒量。" 唐澤笑笑,自己也開了一罐。
  林曉琪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喝完一罐啤酒,站起身,走到護欄前,把啤酒罐用力扔出去,看著它遠遠地落進黑沉沉的江水裏。
  "你常常來這裏嗎?"林曉琪問。
  "有時候。"
  "心情不好的時候?"
  唐澤不答,夜色裏林曉琪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見他指尖煙上的火星一明一暗。
  "在這裏吹吹風,好像真的覺得心情好很多。"林曉琪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
  "為什麽心情壞?上一次見你,你還並沒有這樣。"
  林曉琪不語。
  唐澤也不追問,"我明年就考大學了,以後就可以住校,等大學畢業,就會搬出去了。"
  "為什麽?"
  "自由呀。"唐澤隨意地說,把空啤酒罐在手中捏來捏去,把它捏得扁扁的。
  林曉琪感覺微微有些苦澀,有人辭官歸故裏,有人漏夜趕科場。
  "搬出去一個人住,自由自在,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林曉琪,"唐澤連名帶姓地叫她,"你不向往那樣的生活嗎?"
  林曉琪有些茫然,"那樣不會很寂寞嗎?"
  唐澤笑,"女孩子好像都怕寂寞。"
  "我不喜歡一個人住。"林曉琪慢慢地說,"我晚上會害怕,屋子裏黑乎乎、空蕩蕩的,隻有我一個人……"
  唐澤安慰地伸手拍拍她,"以後慢慢就習慣了。"
  林曉琪搖搖頭,"即使習慣,我想我也不會喜歡。"
  "難道你還是向往家庭生活嗎?"唐澤問她。
  林曉琪不答。
  "等我住校後,你就可以去和他們一起住。"
  "我才不要和他們一起住。"林曉琪極快地說。
  唐澤看她一眼,"這真是明智的決定。"
  "為什麽這麽說?"林曉琪問,"因為你媽媽不喜歡我,是嗎?"
  "她?你希望她喜歡你?"
  "沒有。"林曉琪不肯承認,然而還是略微有點惆悵的,"她很愛你吧?你的父母,都很愛你吧?"
  唐澤一愣,大笑,笑得嗆咳,"這真是個有趣的問題。"
  林曉琪紅了臉,"你覺得我的話很可笑?"
  "我爸爸三年前就又結婚了,還生了個女兒,聽說對那個女兒疼愛得如珠似寶,而我和我爸爸一年見麵都超不過五次,你覺得他有多愛我?至於我媽,"唐澤聳聳肩,"隻要我願意把房子讓她一直住下去,就算我從此不在她眼前出現,她也是毫不在乎的。"
  林曉琪吃驚,"為什麽?"
  "我以前沒少讓她難堪。"唐澤簡潔地說,不打算討論這個問題。
  "是不是因為聽說父母的愛最偉大最無私,所以就想當然地認為,所有的父母都深愛自己的孩子?"唐澤問林曉琪。
  林曉琪默認,"書上也都這麽說。"所以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隻有她的父母不愛她。
  "盡信書不如無書。"唐澤說,又補充一句,"書上說的很多都是狗屁。"
  這樣叛逆不羈的論調,在少女聽來最具吸引力,立時便起了林曉琪的共鳴,然而林曉琪忽然又想到蘇葭,"幸運的人還是有的。"
  蘇葭向她的父親撒嬌的樣子,林曉琪見過。將近二十歲的人了,膩在父親身邊扭呀扭,拖長了聲音喚"爸爸--爸爸--",聲音語調倒退成十幾歲小孩兒。蘇葭的父親有時候會說:"幾歲了幾歲了,越活越小啦?"然而滿臉都是慈愛。
  林曉琪從來沒有這樣撒過嬌,也從來沒有人這樣疼愛過她。
  林曉琪的心裏一直都十分羨慕蘇葭,然而她也知道,她永遠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她見到父親,不要說撒嬌,能夠好好說話已屬不易。
  "別擔心,"唐澤安慰她,"以後一定會有人愛你的。"
  "真的嗎?"
  "當然,你長得好看,以後會有很多人喜歡你。"
  林曉琪想問,也包括你嗎?但是林曉琪終究不是那種大膽的女孩子,這樣的話她問不出口,隻拿眼睛朝唐澤溜了一溜。
  那澄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讓唐澤呆了一下,他不由得想,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不要那麽愁眉苦臉,"唐澤笑著說,"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正式是兄妹了,來,給哥哥笑一個。"林曉琪覺得,之前再不快樂,現在也都煙消雲散了, 她也笑起來。唐澤替她撥開額前的碎發,"看,笑起來多漂亮。"
  唐澤送林曉琪到她家門口,林曉琪看著他轉身離去。唐澤走路的時候習慣把手插在褲袋裏,昏黃的路燈光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長,林曉琪覺得,唐澤的背影都透著股灑脫勁兒。直到唐澤轉過街角,林曉琪才回身上樓,樓梯間沒有燈光,林曉琪摸著黑爬樓梯,心裏恍恍惚惚的都是唐澤。到了房門外,屋裏透出燈光來,林曉琪一推門,燈光大亮,裏麵竟有一屋子的人。

  第九章 別人家的幸福
  林曉琪感激蘇葭,然而這感動裏又有一絲苦澀--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人這樣體諒過她,從來沒有人這樣為她說過話。
  林曉琪的父親、大姑、大姑父、二姑、二姑父、大表姐、二表姐……竟全部到齊,擠滿了十二平方米的房間,全部眼睜睜地看著她。一見林曉琪,大姑林詠梅鬆了一口氣,"好了好了,回來就好,"她走過來拉著林曉琪,"琪琪你到哪裏去了?大家都急死了。"
  林曉琪愕然,"我隻是隨便出去走走……"
  林海一臉強自忍耐又難以忍耐的憤怒表情,"為什麽一聲招呼也不打?你眼裏還有沒有大人?隨便走走,你走到什麽地方去了?"
  林曉琪原本隻想從喜宴上早點走早點回家,結果和唐澤在外灘坐了幾個鍾頭,沒想到會驚動這麽多人,也有點心虛,隻好小聲說:"沒去哪裏,就是在外麵走了走……"
  "還要說謊!"林海提高了聲音,"走能走上幾個鍾頭?"
  林曉琪低了頭不說話。
  林詠梅拉拉林海,"算了算了,人沒事就好。"她又轉頭對林曉琪說,"以後不管去哪裏,一定要和家裏說一聲,可不能再這樣一聲不吭自己跑出去,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差點就要報警了。"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二姑林詠蘭說,"你爸爸今晚可是新婚啊,為了你他隻好在這裏等到半夜,你是不是故意的?"
  林詠梅對林詠蘭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將林曉琪推到林海麵前,"來,跟你爸爸道歉,說聲對不起。"
  林曉琪知道這次是自己不對,可是道歉的話卻說不出來。林曉琪咬著嘴唇,她想說對不起,可是,那句話在嘴邊滾來滾去,就是說不出口。林曉琪猶豫又猶豫,最後說出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林海冷冷地說,"你和唐澤是什麽時候約好的?"
  林曉琪一愣。
  林海追問:"你說,你是不是和唐澤一起出去的?"
  林曉琪默認,又辯解,"不是約好的……"
  林海站起來,轉身給張文琦打電話,"唐澤回來沒有?……放心,就快回來了……是,兩個在一起……好,我馬上就回來了。"
  林海放下電話,對林曉琪說,"很好,你現在很有本事,看來我以後也用不著為你操心。"又對眾人說,"你們也都回去吧,這種小孩,為她擔心也是多餘。"
  林海不再看林曉琪一眼,穿上外套,拉開房門就要走,林曉琪忽然開口,"爸爸,"這一聲爸爸滿含了諷刺和嘲弄,"打擾了你的新婚之夜,真是抱歉。"
  林海的身子一抖,猛然回身一揮手,一巴掌已經打在了林曉琪的臉上,林曉琪隻覺一陣眩暈,耳邊傳來林海憤怒的吼聲,"你這是對父親的態度嗎?!"
  林曉琪被這一巴掌打得幾乎不能反應,眩暈過去之後才回過神,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周遭馬上變得亂哄哄的,有人勸有人拉,林曉琪的兩個姑父拉開林海,林詠梅連連說:"林海!你不要衝動不要衝動!"混亂中林曉琪突然聽見蘇葭的聲音--"舅舅您怎麽能動手打人?!"
  蘇葭擋在林曉琪身前,大聲地說:"舅舅,照理我是晚輩,有些話不該我說。"林詠梅急急上前阻止,"蘇葭!"
  蘇葭甩開母親,"可是您對琪琪實在太過分了!琪琪已經很懂事了,您要結婚,她也很理解您,可是您要搬出去留下她這件事,您有好好和琪琪談過嗎?您有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才十四歲,沒有媽媽,爸爸也要搬走,覺得自己如同被遺棄的孩子--您覺得她心裏會好過嗎?您覺得她一點都沒有理由不高興嗎?……"
  隨著蘇葭的話,林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蘇葭的父親蘇大勇連忙喝止,"好了!葭葭!別再說了!"
  蘇葭硬生生忍下最後一句話:琪琪是您親生女兒,您為什麽一點都不愛她?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而林曉琪淚流滿麵。
  蘇大勇打破尷尬氣氛,"不早了,大家都走吧,有什麽事都以後再說。"
  林詠蘭一家三口率先離開了。
  林詠梅有點尷尬地對林海說:"葭葭口沒遮攔的……"蘇大勇立刻打斷妻子的話,對林海說:"林海,你也快回去吧。都快半夜了,張文琦也該等急了。看看那孩子回來沒有,要是有什麽事,你給我打電話。"
  林海平白被侄女蘇葭訓了一通,臉上實在掛不住,可是總不能和小輩一般見識,又礙著姐姐的麵子,有火發不出,早已憋了一肚子氣,可是看看林曉琪哭得傷心,臉上五道清晰的指印,也不禁有點悔意。林海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離去。
  蘇葭拿紙巾給林曉琪擦淚,林曉琪膚質原本就白且薄,加上沾了淚水,指印在雪白皮膚上越發紅腫。蘇葭一看,糟糕,得拿冰敷,轉頭問父親,"爸爸,我們帶琪琪回我們家吧,明天周日,可以在我們家住一天。"蘇大勇說:"好。"
  蘇葭問林曉琪,"好不好?"林曉琪點點頭。林詠梅便替她收拾了換洗的衣服,又給林曉琪的爺爺、奶奶留了一張留言條,說明天早上再打電話告訴他們。
  蘇大勇是新泰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的副總經理,公司給他配了一輛桑塔納,他們可以直接坐車回去。蘇葭讓母親坐前座,自己拉著林曉琪坐在後排。
  一到自己家,蘇葭便拿毛巾包了冰塊給林曉琪敷臉,又問林曉琪餓不餓。林詠梅立刻端出紅豆湯來,說喜宴一向中看不中吃,肯定餓了。蘇葭和林曉琪喝了紅豆湯,又吃了兩片麵包。蘇葭是再晚也要洗澡的,等她從浴室出來,林曉琪已經撐不住,睡著了。
  蘇葭看看鍾,竟已經快兩點了。蘇葭輕手輕腳地到父母房間,林詠梅和蘇大勇正靠在床上說話。蘇葭知道肯定是在說今天晚上的事,便跳上床去擠在一起。林詠梅一見她便數落道:"你今天也太過分了,你是小輩,怎好去說長輩的不是?"又嗔怪丈夫,"我跟林海解釋的時候,你又為什麽打斷我?"
  蘇大勇不以為意,"有什麽好解釋的,葭葭說的又沒有錯。"蘇葭一聽這話便得了意,撲過去抱了父親的脖子,"還是爸爸最明理。"父女兩個親親熱熱,林詠梅嗔怪,"葭葭都是被你慣壞了。"
  蘇大勇掰開蘇葭的胳膊,正色說:"葭葭,雖然你說的話是沒錯,不過爸爸還是要批評你,以後不能這樣了。舅舅是你的長輩,你有什麽看法可以和爸爸說,爸爸會去溝通處理,不能這樣直接指責長輩,尤其是當著那麽多人,明白嗎?處理事情要講究方式方法,你怪你舅舅,不也就是覺得他的方式不對嗎,怎麽你自己倒也犯同樣的錯誤了?"
  蘇葭伸伸舌頭,"知道啦,主要是我今天太生氣了,看著琪琪的樣子就覺得可憐。"她又笑嘻嘻地向父親保證,"以後一定不會啦。"說完,衝母親做了個鬼臉,爬下床去,回自己房間睡了。
  第二天,林曉琪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窗簾沒有拉嚴,透進一縷陽光。林曉琪看著那道明亮的光線,有細小微塵懸浮著旋轉飛舞,一圈一圈地向下轉著,似乎永遠轉不到頭,在那裏無休無止地循環著。林曉琪呆呆地看了半天,陽光這樣好,時間應該不早了吧?可是蘇葭在身邊睡得正香,沒有一點要醒的樣子。大概是一個人睡慣了的關係,蘇葭的睡相很壞,趴手趴腳地幾乎占了整張床,把林曉琪擠到床邊。幸而床是靠牆放的,不然林曉琪一定會被擠到地上去。
  林曉琪輕輕側側身子,看著蘇葭的睡臉,即使在睡夢裏,蘇葭似乎都是率性無憂的樣子……林曉琪從心裏感激蘇葭,然而這感動裏又有一絲苦澀--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人這樣體諒過她,從來沒有人這樣為她說過話。
  蘇葭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咦?琪琪你這麽早就醒啦!"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你怎麽醒得那麽早?昨晚你也那麽晚才睡……"想起昨晚的事,蘇葭忽然清醒過來,睜大眼睛看看林曉琪的臉,"啊,還好還好,紅印都退掉了!"不知怎的,蘇葭忽然想,以前太忽略這個表妹了,自己其實應該對她更好些。
  林曉琪應該要說一些感謝的話,可是她說不出來,她不善於表達感情,也許是因為很少可以得到表達感情的機會,她隻是叫了一聲,"表姐。"
  蘇葭看她的眼睛便已明白,笑眯眯地拍拍她,"起床,吃飯。"
  兩個人洗漱完已經將近中午了,林詠梅已經準備好午餐,招呼林曉琪,"琪琪是不是早就醒了?餓不餓?你表姐是懶豬,周末不睡到中午堅決不肯起床,總是早飯中飯一起吃。"
  林曉琪微笑,"我不餓,沒關係。"
  蘇葭已經直接用手抓了一個雞翅膀就咬,"媽媽炸的雞翅膀就是好吃,嗯嗯,真好吃。"林詠梅笑,在蘇葭頭上疼愛地拍了一下,"馬屁精。"
  蘇葭拉著林曉琪坐下,"我媽做菜手藝可好了。來,你吃這糖醋魚,怎麽樣,好吃吧?"說完又向媽媽撒嬌,"媽媽我不愛吃芹菜,你怎麽又買?哦,對了,媽媽,爸爸是不是又去公司了?"
  "芹菜營養很好,不愛吃就少吃點……好好好,以後少買……你爸爸不去公司去哪兒啊,天天這麽忙,周末也沒個休息,大清早的又打電話來找他去了……"林詠梅一邊回答一邊給林曉琪夾菜,"琪琪,多吃點啊。"
  林曉琪咬了一口雞翅膀,心裏無比羨慕又無比黯然地想,誰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幸福的人?

  第十章 除夕夜的寂寞
  剛才那樣璀璨的煙花,轉眼成了腳下散落一地的紙屑。林曉琪怔怔地在原地站著,街道上還是那麽熱鬧,可是,她卻覺得自己是那麽寂寞。
  寒假的時候,蘇葭又來接林曉琪到自己家住。在蘇葭家過寒假的這段時期,對林曉琪來說是非常愉快的一段日子。
  林曉琪很快便習慣了蘇葭家裏的生活方式:早餐是西式的,橙汁牛奶雞蛋麵包;午餐和晚餐是中式的,總是葷素搭配花樣翻新,每道菜都是那麽精致美味;蘇葭晚上不吃米飯,隻喝湯。林詠梅有個專門煲湯的大鍋,天天煲出各種各樣的好湯來,有時是雞湯,而且還撇去浮油,配上青菜和香菇,還沒端上桌就已經香氣四溢;有時是老鴨湯,燉得一點腥味也沒有,還加了枸杞子和筍片。魚湯一般用的是塘鰱魚,肉質更鮮嫩而且沒有那麽多刺;還有黑魚湯、醃篤鮮(鹹肉鮮肉燉竹筍)、蓮藕豬腳湯……飯後有各種水果,都是削好皮後切好塊才端上桌的。下午餓了有牛奶、餅幹、麵包、蛋糕。晚上有夜宵,一般是蘇葭最喜歡的紅豆湯,也有時候是銀耳湯、水果羹、八寶粥……
  林曉琪現在才明白蘇葭為什麽從小身體那麽好且精力旺盛了,誰家過日子會這樣講究這樣懂得營養搭配?蘇葭還天天嚷著要減肥,林曉琪不禁同情地想,除非搬出去,否則要變瘦實在不容易吧?可是這樣幸福的生活,誰舍得離開!
  林曉琪現在每天和蘇葭一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下午跟著蘇葭出門逛,有時候逛商場,有時候去淘書淘碟。蘇葭買什麽都不忘記林曉琪,說:"喜歡什麽自己挑,姐姐送給你。"林曉琪哪裏好意思,可是蘇葭自己買了一大堆,也不肯讓林曉琪空手而歸,不但給她買了新衣服、新鞋,還給她選了一堆書。蘇葭對林曉琪說,人一定要看書,哪怕看看小說也好,對人生會有幫助。
  林曉琪拿起一本,是一個叫亦舒的人寫的,名字叫《圓舞》。
  看了那本《圓舞》後,林曉琪問蘇葭,"書裏麵那個傅於琛明明也愛周承鈺,為什麽兩個人不能在一起?"
  蘇葭想了想,"亦舒有一句很有名的話:人們愛的是一個人,結婚生子的是另一個人。"
  "那可太糟糕了。"林曉琪說,"我一定要和我愛的人結婚。"
  "我也希望,"蘇葭說,"亦舒似乎是個對感情非常悲觀的人……其實生活也許並沒有她想的那麽絕望。"頓了一下,蘇葭充滿憧憬地說,"也許我們都能遇到完美的愛情。"
  林曉琪沒有說話,心裏卻忽然浮現起唐澤的樣子,他那懶洋洋的、似笑非笑的樣子。過幾天,也許就能見到他了吧?
  按規矩,大年夜的時候林曉琪是要回家過年的,而且蘇葭也要和自己的父母去爺爺、奶奶家。蘇葭知道林曉琪這幾個月來都不肯和父親說話,見麵也少,怕林曉琪不願意回去,便勸說了幾句,又約定了大年初一再去接她,因為,每年的大年初一,蘇葭一家也是該回外公外婆家的。
  林曉琪盡量不讓自己流露出期待大年夜的樣子--雖然她不想見到父親,可是,唐澤應該也會來吧?大年夜是合家團圓的日子,照規矩,張文琦應該是要帶唐澤來的,林曉琪知道,唐澤的爺爺、奶奶都已經不在了。
  大年夜晚上,唐澤果然一起來林曉琪的家了。當著滿屋子的人,林曉琪不好說什麽,隻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唐澤哥哥",唐澤隻衝她笑了笑,林曉琪頓時覺得臉上熱起來。
  吃飯時,林海給林曉琪夾菜,挑林曉琪愛吃的夾了一盤子,而林曉琪心思都在對麵的唐澤身上,渾然不知地就把菜都吃了。林曉琪的奶奶以為父女兩個已經和好,欣慰地笑了,"琪琪現在越來越懂事了。"張文琦以一貫的親切模樣,笑盈盈地對林曉琪說了一些關心的話,林曉琪盡量和顏悅色地回答--無論如何,看在唐澤的麵子上。
  吃完飯,林海和張文琦陪著父母打麻將,唐澤和林曉琪帶著一大袋煙花爆竹下樓去。
  街道上已經很熱鬧了,到處都是放煙花爆竹的人們。各種造型的煙花此起彼伏地在空中閃耀著,鞭炮聲劈啪不絕,空氣中彌漫中濃重的硫黃味道,到處是紅紅黃黃的鞭炮殼和紙屑。林曉琪和唐澤挑了一塊空地,也將煙花一個一個地放起來。唐澤用香煙頭點燃引線,嗤的一聲,立時便開出一樹耀眼的火花來。林曉琪拿著一種叫"夜明珠"的煙花朝天上放,她把細長的煙花筒高高舉在手上,一發一發的彩彈直往深黑的天空射去,如一顆顆七彩流星劃過夜空。兩個人都興致勃勃的,很快將一袋煙花放完,林曉琪遺憾地說:"那麽快就沒有了。"
  "一直放下去就沒意思了。" 唐澤拍拍手上的灰,"我約了人,現在要走了,你自己上樓吧。"
  林曉琪沒想到大年夜唐澤也不留在家裏,"今天是大年夜啊,你要去哪裏?"
  "出去玩。誰規定大年夜不能出去玩?"
  林曉琪說:"我也要去。"
  "你還太小,等你以後長大了帶你去,"唐澤衝林曉琪擺擺手,"你替我跟我媽說一聲,拜拜。"
  她盼望了好久才盼到和他見麵,可是還沒說上幾句話他就走了。剛才那樣璀璨的煙花,轉眼成了腳下散落一地的紙屑。林曉琪怔怔地在原地站著,街道上還是那麽熱鬧,可是, 她卻覺得自己是那麽寂寞。
  街心花園裏有幾個小男孩在放鞭炮,小小的電光炮,點燃了丟出去,半晌沒聲音,過一會兒啪的一聲,即使心裏有準備,還是會小小地驚跳一下,但是這讓那些小男孩更加興奮。
  林曉琪坐在秋千上,聽著那鞭炮的聲音一個接著一個,單調而重複。林曉琪有點納悶,這樣無聊的遊戲,小男孩們竟樂此不疲。可見男女從小就是不同的生物,趣味迥異,可是偏偏又互相吸引,多麽奇怪。
  地上多了一條頎長身影,一瞬間林曉琪還以為是唐澤,抬頭卻見是沈喬。林曉琪不禁笑自己,唐澤哪裏會回來呢?
  "我剛才去過你家,他們說你和你哥哥出來放煙花。"沈喬問,"是你繼母的兒子?"
  "你是說唐澤?"林曉琪說,"他已經走了。"
  "你們,相處得還好嗎?"
  林曉琪嗯了一聲,腳一蕩一蕩地點著地,秋千緩緩晃動著,林曉琪說:"喬哥哥,推我一把。"
  沈喬笑著順從地伸手推動秋千。
  林曉琪隨著秋千悠然起伏,長發飛揚,她笑吟吟地轉頭問沈喬,"喬哥哥,你心裏有沒有喜歡的人?"
  沈喬一驚,手停了下來,不等他回答,又聽到林曉琪對他說:"喬哥哥,我想我喜歡上了一個人。"
  沈喬突然覺得夜色仿佛無邊無際地圍攏過來,又深重濃黑地彌漫開去。這夜色仿佛是有分量的,暗沉沉的,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夜色中隻見林曉琪目如寒星,那樣晶瑩那樣清澈,卻將他的心輕輕刺痛。

  第十一章 她的聰明不在念書上
  林曉琪不願意總是問父親要錢,向一個並不親近的人要錢,即使是父親,林曉琪也會覺得羞恥和尷尬。
  這一年的夏天對林家來說有好幾件大事:蘇葭已經申請到了去法國巴黎南大的獎學金,明年一畢業便飛往法國繼續念碩士;聶嵐嵐則岌岌可危地上了本科分數線,被紡織大學錄取;而張文琦這邊,唐澤考上了上海同濟大學,還是熱門的工商管理係--眾人皆喜得笑逐顏開,準備輪流大宴賓客。
  相比之下,林曉琪考入旅遊職業學校這件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簡直是不值一提。不過對於她自己填的這個誌願,倒也沒有人批評她--本來也沒人指望林曉琪上高中、考大學。林曉琪拿到旅遊職校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林海不置可否,林曉琪的爺爺則點點頭,蠻好蠻好,以後總算也能有個工作。
  林曉琪填誌願的時候蘇葭曾經勸她,"真的不考慮念高中?不上大學你以後會後悔的。"在蘇葭的概念裏,考大學是不用選擇的選擇,職校算什麽學校?老師不好好教,學生也不好好學,混個兩三年出來,找個普通的工作,還能有什麽前途?蘇葭是真心為林曉琪感到可惜。
  和蘇葭持一樣意見的還有沈喬,沈喬考的是北京清華大學的物理係,一般上海的學生較少有去外地念大學的,不過能上北京大學、清華大學那可不一樣,那是數一數二的名校,考入了名校,就像踏上了綠野仙蹤的黃磚路,以後隻要順利往前走,就能通往理想的國度。
  "再辛苦也不過是在高中拚三年,"沈喬說,"你為什麽不努力一下就放棄?"
  可是林曉琪沒耐心再苦讀三年,即使考上大學--林曉琪對大學沒有什麽向往,還不是一樣要念書?等畢業出來二十二三歲,簡直太老了!林曉琪已經等不及,她等不及要長大加入成人的世界,她等不及要自己賺錢獨立生活--她越來越不願意向父親要錢。
  林海並沒有苛待她,每個月的生活費一分不少地交給林曉琪的奶奶,可是他總是忘記她還有別的需要--每個月即使衛生巾也要十幾塊錢。還有早餐,當然家裏有稀飯醬菜供應,可是林曉琪討厭淡而無味的稀飯。老年人愛清淡,林曉琪卻正是生長發育的時候,食欲旺盛,忍不住自己拿錢買點心吃,比如生煎包、小籠包,再不濟吃個蛋餅也好。還有平時和同學出去玩,總也需要錢。她向父親要錢,父親倒也沒有不給的,可是她若不開口,父親也不主動給--林曉琪不願意總是問父親要錢,向一個並不親近的人要錢,即使是父親,林曉琪也會覺得羞恥和尷尬。
  林曉琪想盡早擺脫這一切,她沒有時間熬三年高中,再熬四年大學--也許這不過是借口,真正愛念書的人,再辛苦再委屈也心甘情願,農村的孩子不也照樣考大學?是,林曉琪不肯吃苦,林曉琪沒有耐性,林曉琪要快快工作。她根本不想浪費時間考什麽大學,她偏科偏得這樣厲害,數理化加起來的分數隻相當於人家一門功課的成績。蘇葭和沈喬總是覺得詫異而惋惜,明明是個聰明人,怎麽會念不好書。
  林曉琪的聰明不在這上頭。
  唐澤聽到林曉琪考職校的消息倒是沒有什麽詫異,"旅遊職校,出來當導遊?"唐澤拍拍林曉琪的肩,"無所謂,美女不管做什麽都是美女,到哪裏都有機會。"
  林曉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沈喬和蘇葭雖然都不讚同她,可是她知道他們是真正對她好的,而唐澤輕描淡寫的態度讓林曉琪覺得有點受傷,難道他並不關心她?
  當然不是,林曉琪對自己說,他當然是關心我的,他隻不過是覺得我太小了,所以還不曾真正注意到我。林曉琪始終記得他為她打架,他和她在江邊談話,他們曾那麽接近,他對她親切而溫柔,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
  我會耐心等待的,等待我自己長大--林曉琪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充滿信心地想,唐澤當然是喜歡我的,也許他現在自己還不明白,不過沒有問題,我一定能讓他明白過來的。
  林曉琪並沒有太多機會見到唐澤,周末他也總是不回家,難得回來一次,林曉琪又不一定去他那邊的家。林曉琪總是有意無意地向張文琦打聽唐澤的消息,打聽他什麽時候回來,然而張文琦也沒有太多唐澤的信息,唐澤要來就來,說走就走,一個學期下來,林曉琪隻遇到過唐澤兩次。
  相比之下,沈喬雖然人在異地,倒還和她聯係得更多些。沈喬會給林曉琪寫信。
  琪琪:
  北京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很多同學都穿上了毛衣,上海應該還是穿襯衫的季節吧?
  北京比我想象的要大,有皇城的大氣,文化氛圍很濃,就是看上去舊一點,和上海比,它不大像現代的城市。初到北京的人總是迫不及待地去看天安門,遊故宮、頤和園,登長城……我也不例外。然而,也許因翻修太多次的緣故,故宮看起來太新,又有很多地方不開放。長城雖不如圖片上、電視上拍得那麽宏偉,但還是很感慨,因為每一段城牆都是一段無法忘記的曆史。
  ……
  中午在圖書館門前看到了一棵很大的銀杏樹,金燦燦的葉子,在陽光下很耀眼。不知道為什麽,看到它就想到了上海,想起我們常去的那個小花園。
  ……
  學校的夥食差得驚人,用難以下咽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一到中午下課,大家都發瘋一樣衝向食堂,因為隻要稍晚一點,連難以下咽的菜也沒有了,隻剩下無法下咽的菜,例如水煮白菜--嗬嗬,那是真真正正的水煮白菜,除了清水和白菜,油星子都見不到一點……
  ……
  林曉琪喜歡沈喬的這些信,每一封她都仔細收藏,一收到信就趕緊回信。林曉琪特地買了一遝粉藍色的信紙,囉囉唆唆地告訴沈喬自己的生活瑣事:
  職校功課很輕鬆,雖然還是要學數學,可是和高中課本比起來,簡單很多,而且不用學物理化學了,我真是鬆了一口氣。我念的是日語班,主課是日語,語言對我來說倒是不算太難,我也還蠻喜歡日語的,學好了可以看原版的《東京愛情故事》。等你寒假回來,也許我已經能夠唱日文歌給你聽了。
  ……
  周末我常常去蘇葭表姐家裏,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她就要出國了,大家都羨慕她,但是我覺得她似乎並不高興,笑容比以前少了,有時候還獨自發呆,神情黯然。我其實也很難過,很舍不得她走。
  ……
  林曉琪晚上打開小小的台燈,把信當日記寫,一封接一封地寄給沈喬。職校沒有什麽要回家做的功課,通常在學校就可解決,回家後林曉琪無事可做,無處可去,隻好看電視。有一次不小心看到恐怖片,嚇得整晚做噩夢,驚醒時已是一身冷汗。林曉琪開亮所有的燈,還是怕。她以為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原來不是,原來一個人白天再怎樣努力堅強,到了夜半時分還是脆弱。

  第十二章 說分手就分手
  林曉琪常常看到蘇葭深夜捧著電話,聲音壓得低低的,講著講著就笑起來,笑聲嬌俏而甜蜜。有一次蘇葭講的是法語,林曉琪聽不懂,隻覺得深情浪漫,蕩氣回腸。
  林曉琪最高興的時候是周末,因為周末蘇葭就從學校回自己家了,於是林曉琪也就可以去蘇葭的家裏住上兩天,周一早上再直接去學校。林曉琪喜歡蘇葭,也喜歡蘇葭家的溫暖氣氛,因為知道這樣的好日子會越來越少,所以十分眷戀不舍。蘇葭看起來比她還要難過,有一次,半夜裏,林曉琪仿佛聽到有人哭泣,早上醒來,見蘇葭腫著眼睛,枕上有淚痕,林曉琪忍不住問,蘇葭沉默半晌,終於說:"我和王子睿分手了。"
  王子睿是蘇葭的男朋友,是複旦大學曆史係的,林曉琪見過一次,高大斯文,有書卷氣,和蘇葭十分登對。那次蘇葭帶著林曉琪去約會,大家一起吃飯、看電影,王子睿也不嫌林曉琪累贅,而是愛屋及烏,對她照顧有加。林曉琪覺得蘇葭和王子睿之間有種默契的親密,有時候一句話隻說了一半,另一個便已知曉,將另半句接上,相視而笑。林曉琪常常看到蘇葭深夜捧著電話,聲音壓得低低的,講著講著就笑起來,笑聲嬌俏而甜蜜。有一次蘇葭講的是法文,林曉琪聽不懂,隻覺得深情浪漫,蕩氣回腸。
  沒想到這樣相愛相襯的兩個人,竟然說分手就分手了。
  其實也不奇怪,大學時代的愛情,十有八九都以分手收場。尤其到了大四,麵臨未來前途的抉擇,不知道有多少情侶就此分開,各人回到各人的城市,從此天各一方,各自悲傷、各自曲折,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
  蘇葭和王子睿的家都在上海,原本不必經受地域問題的抉擇,然而問題是蘇葭要出國。出國本來也沒什麽,大學畢業情侶雙雙出國繼續學業的也很多。蘇葭一直以為,憑王子睿的成績和家境,是完全有可能的。
  誰想到王子睿本人根本就不想出國。
  "出國有什麽好?"王子睿說,"我一點也不喜歡法國。"
  "那你喜歡哪個國家?"
  "哪個都不喜歡,就待在中國,挺好的。"
  蘇葭從不知道王子睿竟是胸無大誌,吃驚之下語帶諷刺,"王子睿,原來你這樣愛國,真是失敬。"
  王子睿也不客氣,"現在人人都想出國,好像國外什麽都好,期望高得不合實際。你以為留學生在國外都過著什麽日子?你就看到人家表麵風光,其實人家背地裏吃多少苦受多少煎熬你根本不知道,因為他們不會告訴你。"
  蘇葭反唇相譏,"吃點苦怕什麽?"
  "有什麽必要吃無謂的苦?"
  "什麽叫無謂?我學的就是法語,不去法國去哪裏?"
  "我學的是曆史,難道你叫我去法國學中國曆史?"
  "你可以換一門功課。"蘇葭說,"學曆史本來就不實用。不如選哲學,哲學得獎學金容易……"
  蘇葭還沒有說完,王子睿已經拂袖而去。
  蘇葭哭得眼睛都腫了,這段時間以來,她的臉仿佛一下子瘦了很多,之前減肥減不掉的肉現在自動消失不見。她晚上總是失眠,她自己受這樣的煎熬,王子睿想來也不好過,然而沒有人在原則問題上退讓。
  林曉琪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一起出國?或許,你可以先出國,若足夠相愛,即使分隔兩地也可以聯係,他可以等你回來……"
  "我這一走,最快也要四年,怎麽好叫他等?他又怎麽肯等?"
  "也許他願意等……"
  蘇葭苦笑,"琪琪,你這樣天真以後會吃苦頭的。愛情是很脆弱的東西,在現實的世界裏往往經不起時間和空間的考驗。我見過有不少人,剛分隔兩地時還信誓旦旦,然而又有誰能堅持到底?更何況,我和子睿誌不同道不合,終究是無法在一起的。"
  林曉琪為蘇葭難過,忍不住問:"表姐,你一定要出國嗎?你若真愛他……"
  "你要我不出國遷就他?你要我為感情放棄前途?"蘇葭臉上的傷感換成了決然,"這絕對不可能。"
  "難道前途比愛情更重要嗎?就算不出國,也不會就沒有前途,表姐你這樣出色,無論在哪裏都會成功……"
  蘇葭打斷林曉琪,"你是哪裏來的這種想法,舊時代的女人才會覺得愛情大過天。這不是出不出國的問題,而是,我的將來必須由我自己掌握,我的決定不會為了他人更改。誰也不會為了愛情犧牲,我不會,王子睿也不會。誰沒了誰都能活。一時傷心,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蘇葭言出必行,努力控製自己,果然漸漸恢複過來,雖然沒有胖回去,但也沒有繼續瘦,臉上又有了笑容,似乎恢複了往日開朗愉快的樣子。然而林曉琪還是覺得她眼睛裏有一抹黯然,揮之不去。
  和女兒的分離在即,林詠梅和蘇大勇開始不停地給蘇葭準備帶出國的東西,吃的穿的用的,一應俱全。那時筆記本電腦那麽貴,蘇大勇都買最好的牌子最新的款式給女兒。
  這一天,蘇葭要飛往法國。出國是一家人都期盼的事,可是真正到了這一刻,當父母的當然是萬分舍不得。送蘇葭登機的時候,林詠梅悲喜交加,忍不住哭起來,蘇大勇也露出傷感之色,林曉琪不舍到幾乎心痛,自己也吃驚於這份感情的強烈,但是她強自忍耐,表麵看上去倒是最鎮靜的一個。
  蘇葭笑著逐個安慰,"我是出國去念書,又不是被發配邊疆。有了假期我就回來看你們,爸爸別不舍得機票錢就行,好不?爸爸媽媽,你們多保重。"蘇葭拚命表示出理智堅強,可還是紅了眼睛,一邊笑,一邊落下淚來。
  蘇葭最後擁抱林曉琪,"表姐要走了,琪琪,你自己要保重。無論將來你愛上誰,都要記得,不要超過愛自己,尤其是那個長著一雙桃花眼的小子。"
  蘇葭走後,林曉琪越發寂寞,周末也無處可去。唐澤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回家,沈喬的信也漸漸少了,大約因為功課忙的關係。林曉琪不知是因思念表姐,抑或是他人,越來越沉默,大眼睛裏有種恍惚憂鬱的神情,然而男生一見到她這樣子,反而更被她迷離的眼神所吸引,前赴後繼地追求她,有寫情書的、有直接告白的、有迂回試探的,還有耍酷企圖引起她注意的。對於後兩者林曉琪隻裝不懂,一派純潔的懵懂,直到對方無可抵擋地說出心意,才恍然地致歉:"我很感激你對我的心意,可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這話很像台灣偶像劇的台詞,再加上林曉琪善良誠懇的表情,男生即使被拒絕也對林曉琪恨不起來。林曉琪感覺自己收集了許多異性破碎的心。她喜歡聽男生說喜歡她,喜歡聽那些吞吞吐吐的、羞澀迂回的或直接大膽的告白,然後微笑著,居高臨下地,悲天憫人地一一拒絕,每當這個時候,林曉琪都有一種異樣的滿足感。
  林曉琪收集那些異性的破碎之心的同時,亦收到不少同性嫉恨的眼神--女生看女生往往比男生更徹底,更清晰。
  林曉琪知道女生們恨她,然而她一向沒有同性緣,也不以為意。反正她們從來都是不喜歡她的,有什麽損失呢,喜歡她的人有的是--即使被林曉琪用同一個理由拒絕,可是因林曉琪口中那個"喜歡的人"從來沒有出現過,追求者們又漸漸地生起希望來,重新試探著獻殷勤。林曉琪從不拒絕那些殷勤,隻要她將瑣碎小事隨口吩咐給追求者們,便自有人鞍前馬後地為她效力。若有追求者自以為對她工夫做足,有希望更進一步發展,林曉琪便眨著大眼睛無辜地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第十三章 我們隻能是兄妹
  林曉琪總算是明白了--聰明人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你要人家難堪,人家便也讓你難堪,倒不如大家客客氣氣,虛情假意,順勢下台。
  國慶節的時候,林曉琪照例過去父親那裏吃一頓飯,卻見林海和張文琦忙著收拾行裝,原來他們打算黃金周出遊海南。張文琦隨口問林曉琪:"琪琪,你要不要一起去?"
  林曉琪心裏冷笑,你們旅行社也訂好了,機票也拿到了,這時候來問我去不去?
  林曉琪若是識趣,當然不能說去,可是她想刁難一下張文琦,便故意說:"好啊,我還沒去過海南呢。"
  張文琦笑吟吟地揚聲道:"林海,這回沒你的位置了,我和女兒兩個去,你就留下看家吧。"
  林海瞥了一眼林曉琪,"你想去海南,到暑假再說。"
  林曉琪碰了一個大釘子,不免心中懊惱,臉色不悅。張文琦隻當看不見,拿出一個紙袋,"來,琪琪,試試阿姨給你買的新衣服。"
  張文琦笑容親切地展開衣服給林曉琪看,是一件白色燈芯絨短外套。林曉琪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張文琦幫她穿上,然後上下打量著林曉琪,笑眯眯:"我們琪琪長得漂亮,真是穿什麽衣服都好看。"
  衣服的確很合身,林曉琪心裏微微苦笑,他們對她就是打一巴掌揉三揉,她真的無話可說,隻好笑一笑,說:"謝謝阿姨。"
  林曉琪總算是明白了--聰明人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你要人家難堪,人家便也讓你難堪,倒不如大家客客氣氣,虛情假意,順勢下台。
  晚飯後林曉琪剛要回家,沒想到唐澤竟回來了,他淡淡地衝著母親和林海分別點點頭,便往自己房間走。看到林曉琪,他倒是笑著打了個招呼,"嗨!"
  林曉琪順勢跟進去,倚著門叫他,"唐澤哥哥。"
  唐澤將背包和外套扔到床上,轉過身來看林曉琪,"長這麽高了。"
  "我長了三公分,已經一米六六了。"林曉琪說,"你有太久沒見過我了。"
  "呃,還真是,"唐澤往床上一靠,掏出一盒煙,抽一支銜在嘴裏,一邊找打火機一邊含混地問林曉琪,"怎麽樣,最近還好嗎?"
  林曉琪走過去將桌上的打火機遞給他,"好與不好如何界定?"
  唐澤本是隨口一問,被林曉琪這樣反問一句,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然後低頭打火點煙,吸了一口,才說:"好與不好,每個人自己最清楚。"
  林曉琪心裏說,我連見你一麵都難,如何會好?她雖不能把這話說出口,然而臉上忍不住表露出來。唐澤拍拍床沿,示意她坐到那兒,"有什麽心事,來,跟哥哥說說。"
  林曉琪在床沿坐下,看著對麵的唐澤。他的頭發好像更長了,正笑吟吟地看著她,嘴角叼著煙,姿勢有說不出的瀟灑帥氣。林曉琪的手心微微沁汗,她想念他想念得那麽久,可是真見到了,卻發現所有想說的話都無法出口,比如說,我想念你,我十分想念你,我能不能常常見到你……
  此刻,她隻是歎了一口氣,"學校很忙嗎?很少見你回來。"
  "以後就可以經常回來了,"唐澤說,"等他們搬走後。"
  "呃?"
  "你爸爸沒告訴你嗎?他分到房子了,等裝修完了,你爸和我媽就會搬過去,這裏就是我一個人住了。"唐澤彈彈煙灰,"到時候我可能不住校,搬回來住。"
  林曉琪驚怒交加。父親分了房子這種事居然提都沒有和她提起,分明不當她是女兒!而且父親搬走了,她還能用什麽理由來這裏見唐澤?
  不過他搬回來,我也許多一點機會見到他--想到這一點,林曉琪又生起希望來。林曉琪說:"我不知道,他還沒和我說。唐澤哥哥,那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林曉琪努力讓語氣顯得自然,讓表情顯得天真而心無城府,然而心裏卻非常緊張,隻恐唐澤看出端倪。幸而唐澤並未在意,"當然能,我就在這裏,你要想見我,隨時都可以來。"
  林曉琪頓時心生喜悅,"真的嗎?唐澤哥哥,如果我爸爸搬走了,我還是可以來嗎?"
  "傻瓜,"唐澤笑道,"當然可以,他們搬他們的,你還是我妹妹。"
  林曉琪心裏說,其實我們並沒有血緣。不過她不打算現在就提醒他。她想,他要當她是妹妹,那就先做妹妹好了。
  從兄妹開始的感情--韓劇裏不是經常有這樣的情節嗎:原本是親哥哥,後來發現沒有血緣就發展成了愛人;又或者原本是愛人,卻變成了失散的親哥哥,最後發現搞錯了,又變回愛人繼續相愛--韓國人真是能折騰。可是從中也可以看出哥哥和愛人之間並沒有太大界限,轉變起來並不困難。我們中國古代不也多的是表哥表妹相愛的故事嗎,還有武俠小說裏,師兄妹之間一向容易產生感情,比如令狐衝對小師妹多麽一往情深……
  林曉琪沒有看過《神雕》,不知道楊過自知不能接受程英和陸無雙的情意,便提出和她們結拜異性兄妹……
  第二天早上,林曉琪九點多就站在父親家門口按鈴。林海和張文琦是早上七點的飛機,早已出門,唐澤應該在家。按了半天門鈴,唐澤才來開門,他衣衫不整,睡眼惺忪,"呃,林曉琪,怎麽這麽早?"
  林曉琪的表情天真無邪,笑容異常甜美,"唐澤哥哥!"
  唐澤開門讓她進去,打著哈欠看了牆上的掛鍾一眼,"才九點多……你怎麽起得這麽早?你先坐會兒……"唐澤含含糊糊地說著,走回房間倒在床上,很快又睡著了。
  林曉琪也不介意,微笑著在房裏走了一圈,心裏思量著:他們都走了,他可以不用回學校,她有整整五天的時間可以和他在一起。
  林曉琪輕手輕腳地走到唐澤的床邊,俯身看唐澤熟睡的樣子,他的睫毛那麽長,鼻子那麽英挺……唐澤突然動了一下,林曉琪急忙站直了身子,拿起桌上的書假裝翻看。過了一會兒,見唐澤沒有動靜,林曉琪吐吐舌頭,不敢再偷看,於是在唐澤的書架上找了一本書,坐在椅子上靜靜看起來。
  唐澤直睡到中午才醒,是被電話叫醒的,他拿起電話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嗯,嗯,嗯嗯,嗯。"林曉琪看著他嗯完了掛掉電話,又倒回床上,終於忍不住過去推他,"怎麽還睡啊?別睡了,都十二點多了!"
  唐澤總算睜開眼睛,"林曉琪……你還在啊……"
  唐澤洗漱完畢,見林曉琪在那裏氣哼哼地盯著他,隻好說:"呃,不好意思……你找我什麽事?"
  林曉琪等了他這麽久,他還一副若無無事的樣子,她不禁帶了幾分賭氣地說:"沒事不能找你嗎?你昨天還說我歡迎我來的……"
  "我沒說不歡迎啊,"唐澤笑笑,"可是我現在要出去了。"
  林曉琪氣得恨不得像孩子一般跺腳哭鬧,不許唐澤出去。然而她也知道這樣做一定很可笑,見唐澤拎著一件T恤示意讓她回避一下,她隻好轉身出去,帶上了房門。
  唐澤換好衣服出來,見林曉琪呆呆地坐在廳裏,不禁有些歉意,"下次帶你出去玩,過兩天哥哥請你吃肯德基,好不好?"
  林曉琪心裏酸澀,他認識她的時候她十四歲,是否永遠都隻是十四歲?
  林曉琪揚一揚眉,振作精神,"唐澤哥哥--"聲音嬌憨,"唐澤哥哥,那你今天就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今天啊,"唐澤猶疑,"今天……呃,我約了同學,不大適合帶你去。"
  林曉琪咬咬牙,索性撒嬌,"不,我就要!有什麽不適合呀,人家已經十六歲了,才比你們小一點點嘛……唐澤哥哥,帶我去吧,我一定聽你的話,乖乖的,好不好?"她繼續裝可憐,"人家等了你一上午,等得肚子都餓了……"
  "好吧好吧,"唐澤也覺得她受了委屈,隻好說,"那就帶你去吧。"
  
  第十四章 無法融入的聚會
  林曉琪維持著一個感興趣的笑容,來掩飾與他們的隔膜--他們談論的話題離她那麽遙遠,他們提到的人物她一無所知。她坐在這裏,遠遠看著他們的熱鬧,無法融入。
  到了聚會的地點,唐澤向眾人介紹:"我妹妹林曉琪。"又逐一告訴林曉琪他的朋友的名字,"韓文斌,陳思楠,喬紅袂。"
  林曉琪不及細看,隻安靜微笑。坐下後才細細觀察,韓文斌麵部線條甚是硬朗,身材魁梧;陳思楠是個身材嬌小的女生,笑起來嘴角邊有小小酒窩;喬紅袂身材纖瘦--看到喬紅袂,林曉琪不由得怔了怔。作為一個美少女,林曉琪不承認喬紅袂比她漂亮,但是她不得不承認喬紅袂有種叫人驚豔的氣質:長發隨意用夾子一夾,碎發溢出來垂在臉側,睫毛塗得濃黑,又長又翹,還塗了淡紫色的眼影,使一雙杏仁眼看起來更加狹長,微微斜斜地上揚,嘴唇小而厚,唇膏是暗紅色的……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一種懶洋洋的性感。
  但是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新來的林曉琪身上了。韓文斌看看林曉琪,笑著責備唐澤,"唐澤,這麽漂亮的妹妹,怎麽之前都不帶出來給我們認識?"
  唐澤替林曉琪拉開椅子,自己坐在喬紅袂和林曉琪中間的位子,"再漂亮也不與你相幹,陳思楠就在你旁邊哪。"
  "我們陳思楠對我可是信任有加,你小子想挑撥也沒門兒,"韓文斌的普通話有北方口音,陳思楠倒是一口標準國語,"林曉琪,是安琪兒的那個琪嗎?"
  林曉琪點點頭,陳思楠友善地對林曉琪笑,"真是名如其人,長得好像漫畫裏的美少女。"
  眾人說笑了幾句,唐澤說,"先點菜吧,那家夥估計也快到了。"便叫服務員拿了菜單來,對喬紅袂說,"你先點。"
  喬紅袂不接,"你點就是。"
  唐澤低聲笑,"那麽信任我?"
  喬紅袂瞟了他一眼,"點個菜就算信任?"
  "信任也有許多種,你相信我了解你的口味,才會叫我替你點菜,這自然也是一種信任。"
  喬紅袂瞥了他一眼,"你總是有理的。"
  唐澤溫和地一笑,轉頭對服務員快速地報了幾個菜名,就將菜單輪流遞下去。各人都點了一個自己愛吃的菜,最後遞到林曉琪手裏,唐澤說,"你愛吃什麽,自己點一個。"
  剛才唐澤和喬紅袂兩個壓低了聲音說話,別人不在意,林曉琪卻聽得一清二楚。現在見唐澤最後才問她,心裏酸意直泛上來,但是她勉強忍耐著,淡淡地說:"我隨便,你們點什麽我吃什麽。"
  "OK,那我也替你點了吧。"唐澤略一思索,點了一個黑胡椒牛柳。林曉琪其實最不喜歡胡椒,不禁憤憤地想,真是一點都不關心我,一點都不了解我。
  林曉琪心中憤然,臉上再克製還是隱隱流露出來。別人不曾注意,喬紅袂卻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林曉琪連忙調整表情,喬紅袂已經移開視線。
  林曉琪不禁氣惱。她原本一向對自己的美貌很自信,然而和喬紅袂一比,林曉琪自己也覺得毫無優勢,喬紅袂身上那種頗具女人味的性感姿態,襯得林曉琪更像個校園小女生--林曉琪有種前所未有的挫折感。難道她是唐澤的女朋友?林曉琪暗暗揣測,雖不敢確定,然而他們之間的那種曖昧是不言而喻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人未到聲先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生急匆匆趕過來,一邊走一邊道歉。眾人都起來哄他,"你小子又遲到!""別廢話,先罰三杯!""怎麽好叫美女等你!"
  男生嘿嘿笑著,"路上堵車……哎哎,不要這麽大的杯子吧……"說是這麽說,但是他倒也爽快,接連三杯啤酒就這麽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然後翻過杯底給大家看,"這下行了吧?"
  "不行,"陳思楠說,"本來遲到罰三杯也就算了,可是你今天叫美女等你,得再罰三杯。"
  男生笑道,"兩位美女兩位美女,知道你們厲害,饒了小弟這一回吧。"
  "我們兩個倒也罷了,今天可還有一位小美女呢。"陳思楠笑道。
  "在哪裏在哪裏?"男生轉頭尋找,林曉琪已經笑吟吟地叫出他的名字:"斯雲龍!"
  斯雲龍張大了嘴,"林曉琪!"
  這意外重逢讓兩個人都很驚喜,斯雲龍尤其興奮,興高采烈地拍打唐澤,"哈哈,唐澤,你小子可算把這個漂亮妹妹帶出來了。"
  眾人見兩人竟是舊相識,更是說笑打趣,要斯雲龍再喝一杯酒。斯雲龍豪氣地說:"老友重逢,當然應該再喝一杯。"仰頭又喝幹一杯。眾人立刻喝彩。
  唐澤問:"斯雲龍,你什麽時候和我妹妹做了老友?"
  "古人雲:'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友情的深淺怎麽能用見麵次數來衡量?況且我和林曉琪兩年前就已相識,怎麽不是老友?"斯雲龍振振有詞,問林曉琪,"林曉琪,你說是不是?"
  林曉琪抿嘴笑笑,"是,斯雲龍,我們老友重逢,來,幹一杯。"林曉琪站起身來,自己倒滿一杯啤酒,"先幹為敬。"
  眾人看著林曉琪不徐不疾一口氣喝完,不禁訝然,隨即鼓掌喝彩,韓文斌更是大聲叫好,"唐澤,你這妹妹有意思,夠豪氣!"
  斯雲龍更是高興,也倒了滿滿一杯喝幹,拉開椅子在林曉琪旁邊坐下。
  在眾人的喧鬧聲中,林曉琪聽到喬紅袂輕聲問唐澤,"你姓唐,你妹妹怎麽姓林?"
  林曉琪心裏狠狠回敬,"要你管?"轉念一想,又有些暗喜:喬紅袂不知道唐澤的家事,可見關係也密切不到哪裏去。
  唐澤還未開口,在一旁的斯雲龍已經搶答,"不是親妹妹,是表妹。"
  眾人恍然地哦了一聲。
  菜輪流上來了,眾人邊吃邊聊,興高采烈地說笑著。林曉琪聽他們說著學校教授的趣事,某個同學的笑話,某個傳奇人物的逸事……林曉琪維持著一個感興趣的笑容,來掩飾與他們的隔膜--他們談論的話題離她那麽遙遠,他們提到的人物她一無所知。她坐在這裏,遠遠看著他們的熱鬧,無法融入。
  唐澤偶爾也回過頭來問她:"悶不悶?"見林曉琪搖頭,說了句"愛吃什麽盡管吃,不用拘束",便自覺盡了做兄長的責任。倒是斯雲龍對林曉琪更照顧些,時不時和她說話,問她近況,又一一回答林曉琪的問題。林曉琪有心要打聽唐澤的事,現在有斯雲龍知無不言,自然和他談得十分投機。
  兩個人輕聲說笑著,在旁人看來不免有親密的嫌疑。陳思楠帶頭打趣斯雲龍,說:"你們怎麽這麽快就打成一片了!"斯雲龍尷尬地說:"林曉琪是唐澤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你們別亂說話。"林曉琪倒是落落大方,以不變的微笑應萬變。
  林曉琪眼角餘光看到喬紅袂低聲不知同唐澤說了句什麽,唐澤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林曉琪心裏的酸又咕嘟嘟地往上冒,臉上的笑有點僵硬。
  飯後眾人去"錢櫃" OK廳唱歌,林曉琪音色清麗,粵語咬字標準,將一首彭羚的《如夢初醒》唱得繾綣纏綿,眾人十分驚歎,齊齊鼓掌。林曉琪的歌聲被誇獎是常事,然而當她聽到唐澤說"林曉琪,原來你唱歌這麽好聽",她才真的覺得又得意又高興。
  唐澤拿過話筒,"來,我們兩個合唱一個。"
  林曉琪說:"唱《相思風雨中》吧?"
  "我粵語不行,"唐澤一邊找著歌一邊說,"這個好,就唱這首。"唐澤選中後立刻按鍵點歌。
  斯雲龍對林曉琪說:"林曉琪,你不知道吧,這可是唐澤的經典曲目。"
  陳思楠充當報幕,"下麵由唐澤先生和林曉琪小姐傾情演繹--《當愛已成往事》!噯噯,他們倆能算是兄妹組合吧!"
  唐澤笑嘻嘻地拉著林曉琪站起來做表演狀,林曉琪握著話筒看著他,微笑著唱:"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裏……"林曉琪將深情悵然的句子唱得笑意盎然,唐澤不禁說道:"你也太不投入了。"說完,給她示範深情的表情,"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
  唐澤的聲音有悠遠深沉的味道,感情也很到位,還微微蹙著眉做無奈狀,又對林曉琪做深情凝視狀。明知是遊戲,林曉琪在唐澤的目光下還是情不自禁地有些恍惚,漸漸收了玩笑的表情,"別流連歲月中,我無意的柔情萬種,不要問我是否再相逢,不要問我是否言不由衷……"
  唐澤點頭示意嘉許,拉起她的手合唱最後一段:"……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忘了我就沒有痛,將往事留在風中……"最後唐澤與林曉琪深情對視--唐澤是玩笑扮深情,林曉琪是深情扮玩笑。
  一曲唱畢,陳思楠一邊鼓掌一邊說:"唐澤,這歌不該合唱,該由你獨唱才是。'別流連歲月中,我無意的柔情萬種,不要問我是否再相逢,不要問我是否言不由衷',這句歌詞簡直是為你量身定做的。"
  眾人皆大笑讚同,林曉琪不解,陳思楠解釋道:"林曉琪,你不知道,你表哥在學校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不知破碎了多少少女的芳心。林曉琪,還好你是他表妹,否則我們都會勸你不要接近這種人。"
  林曉琪大笑,看看陳思楠和喬紅袂,陳思楠會意,"我有愛情護駕,"陳思楠挽住韓文斌,"十個唐澤也不放在眼裏。喬紅袂也沒問題,她道行高深,和唐澤不相上下,旗鼓相當。"
  喬紅袂拿手點點陳思楠,"噯噯,什麽道行高深,難道我是妖怪不成?"
  唐澤說,"好了好了,少在我妹妹麵前詆毀我。"神情卻是笑吟吟的不以為意,他坐到喬紅袂身邊,"喬紅袂,來,咱們也找首歌來合唱。"
  "錢櫃"的包房是環繞型長沙發,房內燈光幽暗,眾人不耐煩看點歌本,都輪流坐到小屏幕前直接點歌。各人的位子換來換去,林曉琪一會兒和這個聊天,一會兒又和那個合唱,很快和大家混熟了。尤其是陳思楠,本就有點自來熟的性子,林曉琪也有心配合,兩個人有說有笑,甚是親密。
  隻有對喬紅袂,林曉琪始終疏離。也許是因為唐澤的關係,林曉琪不喜歡喬紅袂,在林曉琪看來,喬紅袂總是那麽懶洋洋的,說話輕聲輕氣,笑起來神情嬌媚,簡直像隻狐狸精,而且這隻狐狸精的眼神還很銳利,就像能看穿她似的,看穿她粉飾後的天真,偽裝後的活潑,甚至看穿她內心對唐澤的感情。
  幸而喬紅袂並不是常常看她,倒是她總忍不住要去注意喬紅袂。喬紅袂和唐澤到底是什麽關係?不像是男女朋友,男女朋友就像陳思楠和韓文斌,林曉琪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可若說是隻是普通朋友,卻又分明那麽親密曖昧。林曉琪想來想去,不得要領。

  第十五章 變數陡生
  他不會愛她了,因為他已愛上別人,她所有的癡心等待都是浪費--林曉琪拿手蒙著臉,伏在自己膝上,太陽滾燙地曬在身上,她心裏卻一陣一陣地冷上來。
  第二天,聚會的原班人馬一起去郊遊燒烤。上海的郊遊地點不過是森林公園,炭火鐵架子都是現成的,隻需將燒烤的材料和飲料帶去便是。
  夏末初秋的天氣最是宜人,短袖、長袖或是薄外套,怎麽穿都行,然而林曉琪還是為難,她衣服不多,像樣的尤其少,林海很少關心她這方麵的需要。她最喜歡的一條綠格子短裙還是當年蘇葭買給她的,早已經太短,然而也罷,就當超短裙穿吧。林曉琪幹脆穿上小白襪和球鞋,挑件不那麽舊的白色棉襯衫,將袖口俏皮地卷起來--還不錯吧?好像日本女學生,可是日本女孩哪有這樣的長腿--林曉琪滿意地衝鏡子眨眨眼。
  大家約好在森林公園門口集合。一見到青春可人的林曉琪,斯雲龍就情不自禁地將視線停留在她身上,"噯……裙子很好看。"
  唐澤卻說,"裙子太短了,林曉琪,要小心色狼,尤其要注意穿黑T恤、黑長褲扮酷的那種。"
  一身黑色衣褲的斯雲龍頓時醒悟過來,"你是什麽意思……"撲過去就要扭住唐澤,唐澤敏捷地伸手擋他,兩個人鬧成一團,隻聽有人笑道,"兩位好興致啊!一大早就玩決鬥嗎?"
  見到喬紅袂的打扮,林曉琪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今天她也將長發束了馬尾,普通的寬鬆格子襯衫當外套,可是裏麵竟是件胸圍式上衣。上次喬紅袂穿著寬袍大袖的衣服,林曉琪隻覺得她身形纖細,這一次才發現她的三圍極標準,她那雪白的胸前掛著一個雙魚玉墜兒,晃晃悠悠的引人遐思,低腰牛仔褲上露著一大截蜜色肌膚,腰身纖細,雙腿修長。睫毛還是畫得濃黑,嘴唇卻是淡淡粉色。林曉琪看得連嫉妒都沒有了,心裏隻有羨慕。見唐澤也目光灼灼地看著喬紅袂,林曉琪滿心不是滋味。
  唐澤和喬紅袂並未多說什麽,然而兩個人眉眼間曖昧默契,更叫林曉琪如芒刺在背。
  隔了一會兒,其餘三人也陸續到了,陳思楠一來便誇張地遮住臉,"唉唉,有這樣兩位美女在這裏,我還是學阿拉伯女人蒙麵算了。"
  林曉琪還未開口,卻聽得喬紅袂說:"陳思楠你好會說笑話,我算什麽美女?真要說起來,林曉琪才是真漂亮。"
  林曉琪幾乎疑心她是故意嘲笑她,然而從喬紅袂看她的眼光來看,這種誇獎似乎不是偽裝的,但她還是有些不自在,"你若不算美女,誰還能算美女?"
  陳思楠搖著頭笑,"好了好了,既然你們都不承認自己是美女,那我也就不謙虛了,"她招手叫韓文斌,"來,告訴大家,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韓文斌憨厚地嘿嘿笑著,陳思楠立刻瞪眼看他,韓文斌隻好苦著臉說,:當然是您,美麗的陳思楠小姐。"陳思楠滿意地點點頭,不料韓文斌接著喃喃道,"當眾說這樣的謊真是……"
  陳思楠佯裝生氣,撲上去要痛打韓文斌,韓文斌不敢躲避,抱著頭被陳思楠連拍了幾下,一邊的斯雲龍握著虛擬的話筒,用新聞聯播的語調開始播音:"現在是1998年10月2日10點32分,在上海市共青森林公園門口正發生一起暴力毆打事件……"
  林曉琪受這種愉悅氣氛的影響,心情不由得輕鬆了許多。
  燒烤時,林曉琪細細觀察唐澤對喬紅袂的態度,似殷勤又似調笑,言語間半真半假,他到底是不是真喜歡她?她隻顧疑心揣測,不經意間已將手上的一串雞翅膀翻來覆去地烤得黑焦一片,斯雲龍笑她,"林曉琪,這串麵目模糊的東西是什麽?"
  林曉琪回過神來,"這是一個失敗的雞翅膀……"
  "那麽焦不能吃了,"斯雲龍遞過自己烤的,"來,吃這個。"
  林曉琪接過咬一口,"謝謝……好香!"
  斯雲龍又遞過橙汁。林曉琪一口氣喝了半瓶下去,"我渴得好像一頭牛……這天氣燒烤太熱了!"
  斯雲龍笑道:"哪有這樣漂亮的牛!"
  讚美的話林曉琪平日裏聽得不少,早已不以為意,然而今天她有點感慨,"喬紅袂才是真漂亮。"
  "喬紅袂?噯……是,也蠻漂亮的。"
  林曉琪聽出話裏的敷衍,詫異道,"怎麽,隻是'蠻'漂亮?你難道不覺得她'很'漂亮?"
  斯雲龍不以為然,"'很'漂亮也不至於吧,當然也有人認為她'很'漂亮,隻不過我不喜歡那種類型。"
  林曉琪隨口問:"那你喜歡哪種類型?"
  "比較清純一點的吧……"斯雲龍看了林曉琪一眼,因為天氣熱的關係,她的臉上透著一層淡淡的粉紅色,長睫毛細密柔軟,大眼睛黑白分明,正詫異地看著他。斯雲龍覺得心跳突然有點加快,心底深處又似乎變得極為柔軟……一時間,他竟無法再繼續剛才的話題。
  林曉琪見斯雲龍不說話,就開始四下找唐澤,發現已不見他身影,環顧四周,喬紅袂也不見了。林曉琪立刻站起來,將手上飲料交給斯雲龍,"我去一下洗手間。"
  林曉琪沿小徑走了一會兒,沒有見到唐澤,又折回身往另一條路走。經過一個轉角,林曉琪驀然停住--前方樹影下一對男女正在擁抱親吻。
  他的一隻手緊緊錮在她腰上,一隻手抵著她的肩,她靠在樹幹上,無從抵擋的姿態,可是一條胳膊卻繞在他的脖子上,兩個人貼得那樣緊,那樣熱烈地吻在一起……眼前的情景讓林曉琪目瞪口呆,她的呼吸幾乎停頓,隻能勉強控製住自己激動的情緒,下意識地一步步後退著,直退到轉角處看不見了他們,她才掉轉身,漫無目的地往小徑深處跑去。
  林曉琪的心中一片紊亂,胡亂跑了一通,她才停下來,找到一條長椅坐了下來。想到剛才看到的那一幕,林曉琪心裏冷一陣熱一陣,驚一陣痛一陣,恨不得方才看到的都是幻覺。然而她知道是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會愛她了,因為他已愛上別人,她所有的癡心等待都是浪費--林曉琪拿手蒙著臉,伏在自己膝上,太陽滾燙地曬在身上,她心裏卻一陣一陣地冷上來。

  第十六章 一切不過是誤會
  她還不曾受過這樣的打擊,像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下跌了一個大跟頭,又痛又難堪。也許其實並沒有人看見她跌跤,可是她自覺受了極大的難堪,慌不擇路地要逃離現場。
  林曉琪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腳步聲匆匆而來,一個男聲驚道:"林曉琪,你怎麽在這裏?"
  林曉琪突然感到很煩躁,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來煩她!然而說話的人語氣裏充滿了關切,"林曉琪,你怎麽了?"
  林曉琪聽出是斯雲龍的聲音,隻好欠起身。也許是在大太陽底下伏得太久了,一站起來,林曉琪竟感到一陣眩暈,她微微晃了晃,嚇得斯雲龍忙扶住了她,連聲呼喚,"林曉琪!林曉琪!"
  林曉琪搖了搖手,"我沒事,"她勉強笑笑,"真的沒事。可能太陽曬久了,有點暈。"
  "可是你臉色很差,真的隻是有點暈嗎?有沒有惡心?今天這樣熱,不會是中暑了吧?"
  十月份中暑,說出去真會笑死人,林曉琪沒好氣地白了斯雲龍一眼,然而見他一臉關切表情,隻好說:"沒有沒有,真的隻是有一點頭暈。"
  斯雲龍稍稍放心,又問:"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我們都在找你呢,森林公園那麽大,你身上又沒帶通訊工具,真怕你走散了聯絡不上。我都……我們都著急了,唐澤到處找你,再找不到,就要去申請廣播尋人了。"
  林曉琪木然地想,唐澤著急找我嗎?他不是正和喬紅袂卿卿我我嗎……她忍著心裏的痛,站起身來,"麻煩你跟大家說一聲,我有點不舒服,要先回去了。"
  斯雲龍一愣,"你還是不舒服嗎……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
  "不行,"斯雲龍堅持,"我們先回去和他們說一聲,我就送你回去。"
  "不,我現在就走,"林曉琪一臉執拗,"你跟他們說一聲吧。"
  斯雲龍不明白林曉琪為何突然急著要走,然而猶豫了一下他還是追了上去,一邊掏出手機給唐澤打電話,告訴他找到了林曉琪,但是她現在要回家--唐澤詫異,"怎麽回事?為什麽走得那麽急?"
  "她不舒服,頭暈……我也不知道……總之她現在要回家……"斯雲龍把手機伸到林曉琪麵前,"唐澤要和你說話。"
  林曉琪停下腳步,但是她不想和他說話,她也不能再見他。長這麽大,她還不曾受過這樣的打擊,像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下跌了一個大跟頭,又痛又難堪。也許其實並沒有人看見她跌跤,可是她自覺受了極大的難堪,慌不擇路地要逃離現場。
  林曉琪隻是瞪著手機,沒有接過來。斯雲龍迷惑的目光忽然讓她醒悟,她不能這樣惹人疑心,於是她隻好接過電話,喂了一聲,就聽得唐澤說:"林曉琪,你怎麽了?"
  聽到他的聲音,她心裏忽然湧起一陣心酸和委屈,聲音也幾乎哽咽。他什麽都不知道,他隻以為她莫名任性--林曉琪握住手機話筒,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最後終於說:"沒事。"
  沒事。什麽事都沒有。一切不過是誤會。
  斯雲龍多少明白了幾分,林曉琪的不舒服是在心上。他不知原因,也不好問,隻默默地走在她身後。道路兩旁都是高大的樹木,陽光在濃密的枝葉遮擋下投下一個個銅錢大小的亮斑。斯雲龍輕輕拉了拉林曉琪,讓她盡量走在遮陰處。林曉琪走了一段路,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你一定覺得我很任性吧。"
  斯雲龍想了想,"真正任性的人不會這樣問。"
  "你真寬容。"林曉琪停住腳步,"你回去找他們吧。大老遠地過來,就這樣早早回去,有多掃興。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不掃興不掃興,"斯雲龍連忙說,"我們這樣走走,說說話,就很好。"
  林曉琪凝視斯雲龍,"真的嗎?"
  斯雲龍在這晶瑩雙目的凝視下微微有些恍惚。陽光下,林曉琪的肌膚是一種透明的玉色,唇色是天然的紅潤,黑發細柔如絲,斯雲龍忽然覺得口幹舌燥,不能回答。
  林曉琪笑一笑,"這天氣真熱。"
  斯雲龍回過神,連忙說;"我請你吃綠豆冰。"
  林曉琪和斯雲龍坐在"心怡冰室"裏,一人叫了一碗綠豆刨冰。雪白的冰霜堆成小山似的,澆上綠豆和糖汁,咬一口,涼意直透到心裏去。
  "我從小就喜歡綠豆冰,"斯雲龍說,"我媽做得比店裏的還好吃,每年夏天都做。小時候過暑假,我成天出去踢球,踢得滿頭大汗,一回家,就吃上一碗綠豆冰,感覺整個人從頭涼到腳,一下子就舒服了。"
  林曉琪說:"多麽幸福。"
  "那你呢?"斯雲龍問,"你喜歡吃什麽?你們家夏天做什麽冷飲?"
  "我們家呀……"林曉琪慢吞吞地說,"我們家不做冷飲。"
  "呃……也許你媽媽比較忙,其實也有很多人家不自己做,吃外麵賣的也一樣。"
  林曉琪拿勺子刮著刨冰上的綠豆,淡淡地說,"我媽媽嗎,她忙倒是不忙,因為她已經死去很多年了。"
  斯雲龍聽了這話,一時驚呆了,半晌才小聲說,"對不起。那你爸爸,他一定很疼你吧?"
  林曉琪想了想,"他又結婚了,和新太太一起住。"
  斯雲龍又吃驚又難過,他原本覺得她美麗可愛,嬌俏動人,沒想到她竟然背負著這樣悲慘的身世。自幼喪母,爸爸也不疼愛她,真是太可憐了。斯雲龍想,她是如此孤單地長大,還能一直都保持這麽活潑的樣子,其實心裏應該有很多傷痛吧!斯雲龍的同情心頓時不可抑製,他想要安慰她,卻又不知說什麽才好,半天才說出一句事後自己都覺得有點傻的話來,"林曉琪,以後要是有人欺負你,你盡管告訴我,我一定替你出頭。"
  林曉琪看了他一眼,他的同情、關切、憐惜,都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林曉琪直言,"因為同情嗎?"
  "不,不是,"斯雲龍連忙否認,懊惱自己笨拙,"我知道你不想要別人同情……我覺得你很堅強……"
  林曉琪一雙澄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沉默著。他突然覺得自己沒有了主張,隻是身不由己、結結巴巴又真心誠意地說出一句偶像劇式的台詞,"林曉琪……像你這樣可愛的女孩子,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第十七章 不舍得放手
  林曉琪仰起頭挺直背,眼望著夕陽的餘暉,終於下定了決心,自覺蒼涼悲壯。然而她忽然想到,這決心,到底是為了父親,還是為了唐澤?
  林海趕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車,又升職加薪,中年得意,心情大好,給林曉琪零用的時候慷慨了許多。林海在新房開始裝修後告訴林曉琪,兩個月後她就可以和他們一起搬進那套兩室一廳裏,並且將得到自己的一間臥室。林海以為林曉琪會歡欣雀躍,自此父女再無嫌隙,沒想到林曉琪一口拒絕。林海又掃興又生氣,彼此的話又說得很僵,父女兩個幾乎又要爭吵起來。
  張文琦趕來勸解,她先勸林海,"琪琪和她爺爺、奶奶一起住了那麽多年,感情深厚,不舍得搬走,也是人之常情,這也是她孝順重感情的地方。何況住在她爺爺、奶奶那裏,上學也方便。既然琪琪自己堅持,倒不如就讓琪琪再住幾年。"
  張文琦又對林曉琪說:"琪琪,你爸爸也是疼你才這樣。之前不得已才讓你在你爺爺、奶奶家住了幾年,你爸爸嘴上不說,心裏著實心疼。當然你爺爺、奶奶對你也是很好的,可是你爸爸心裏總覺得虧欠了你。這次分了房子,你爸爸最高興的就是終於可以父女團聚,他高高興興地和你說要住在一起,你這樣一口拒絕,實在是傷了他的心,他難免態度差了一點。琪琪,阿姨一向最開通,你若真的不願意來,我們也不勉強你。無論如何,我們總是替你留著房間,你什麽時候想來,隨時都可以來住。"
  林曉琪心裏嘲笑地說:"張阿姨,您這樣厲害,我哪裏敢來住。"
  林曉琪覺得張文琦真是很了不起,不管什麽事到了她嘴裏,總是能夠說得有情有理、周到圓滿。明明是她也不願意林曉琪過去一起住,可是這一下順水推舟,變成了她對林曉琪的體諒寬容。這一番話說出來,林海自然是感覺無比貼心,而林曉琪也無話可說,又是孝順又是重感情,不用她費心,人家已經替她把理由說得十足,她還想怎樣?
  林曉琪不肯跟父親住,原本有一半是賭氣:以為我是小貓小狗,說丟就丟、說撿就撿!林海若真有心,靠打溫情牌來彌補父女裂痕,未必沒有回旋的餘地。現在聽了張文琦這番話,林曉琪也就徹底斷了念想。
  索性這樣也好,林曉琪想,倒也幹脆痛快。以後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外麵天大地大,何必勉強湊合。
  林曉琪仰起頭挺直背,眼望著夕陽的餘暉,終於下定了決心,自覺蒼涼悲壯。然而她忽然想到,這決心,到底是為了父親,還是為了唐澤?
  林曉琪沒有再去找唐澤,唐澤倒來找她,"聽說你不想和他們一起住?"
  林曉琪點點頭。
  "老式房子到底沒有公房住得方便。"唐澤說,"若是賭氣,大可不必。"
  "住在一起有什麽好?" 林曉琪問他,"若真的那麽好,你又為什麽不肯回家?"
  "你和你爸的關係,總比我和我媽好一點。"
  "是嗎?對於我的事,你又了解多少?"
  唐澤怔了一下,隨即笑道,"怎麽火藥味這麽重?"
  林曉琪說:"住在這裏也好,沒有人管我,自由自在。你以前不是說,自由是最好的嗎。"
  "可惜你不是男孩子,"唐澤說,"要不然,倒是可以和我一起住。"
  "是啊,真遺憾,"林曉琪笑道,"可惜我也不是你親妹妹,要不然倒也無妨。"
  從斯雲龍那裏,林曉琪得到不少關於唐澤的消息,比如林海和張文琦搬去新居後,唐澤回自己住的家的頻率高了許多,又比如他和喬紅袂已經正式交往。也許因為已有心理準備,林曉琪聽到這個消息時並未太傷心,隻是心裏如起了一陣大霧,蒼茫冰涼地漫開去--她的笑容有一點呆。
  斯雲龍雖然時不時地約林曉琪出來玩,但是兩個人的關係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改變。有時候一起看一場電影,更多的時候是一起打台球,在林曉琪的要求下,斯雲龍教她打台球,她學得很快,而且一玩就玩得很上癮。林曉琪其實也知道斯雲龍喜歡她,不過這一次她不想聽到告白,她更樂於維持這種兄妹似的關係。
  她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目前的關係,一直在裝傻裝糊塗。但是,漸漸地,她已經不敢對他撒嬌,因為他看她的眼光越來越熱烈,她生怕他的熱情失控,忽然就對她表白。若他開口表白,她勢必要拒絕,因為她並不愛他,那樣她很可能就不得不中斷這份友誼。可是她又不希望失去他,她希望能夠長久地維持這種現狀。她貪戀他的那份殷勤關懷,貪戀他對她的愛意,她知道自己也許太過自私,可是她不舍得放手。
  林曉琪有時真希望斯雲龍和唐澤的身份互換一下,若斯雲龍是她的哥哥該有多麽好,然而她也知道,沒有一個哥哥會對妹妹這麽好。
  哥哥對妹妹,也許就像唐澤對她,看不看見妹妹都無妨,無足輕重。他記得她是他妹妹,也許隻比記得一個陌生人多一點。
  有一次,林曉琪和斯雲龍在街上遇到陳思楠。斯雲龍給她買了一個甜筒,她接過來剛咬了一口,就看到陳思楠張大了嘴巴看著他們。這驚訝顯然不是因為她大冬天吃冷飲。陳思楠拿手點著斯雲龍,拖長聲音叫:"斯--雲--龍--" 隨即換了一副了然會意的表情,"好你個斯雲龍,居然瞞得密不透風,真不夠朋友!啊,難怪上次兩個突然一起走了。"陳思楠對林曉琪眨眨眼,"我說那天你好好的,怎麽就不舒服了呢?原來……哈哈,這是不是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斯雲龍尷尬地看看林曉琪,又用眼神示意陳思楠"不要瞎說"。陳思楠哪肯理他,又是說又是笑。林曉琪剛要解釋,"思楠姐姐,我和斯雲龍沒什麽……"
  陳思楠馬上打斷她,"你叫我思楠姐姐,怎麽倒叫他斯雲龍?還說沒什麽,不要越描越黑啦。嗬嗬,我知道,你是比我們小了幾歲,不過現在時代不同了,高中生談戀愛也很正常……"
  陳思楠興高采烈地自說自話,斯雲龍和林曉琪對視一眼,無話可說。
  林曉琪知道陳思楠這一回去肯定要大肆宣傳這誤會,她等著看唐澤的反應,他會是讚成還是反對?也許他會打電話來問她:"林曉琪,你什麽時候和斯雲龍……"到時候她要怎麽說?是冷冷對他說"我的事不用你管",還是嘲諷說,"你又是什麽時候和喬紅袂……"
  林曉琪準備好的台詞最終沒有派上用場,因為唐澤並沒有打電話來問她。林曉琪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天比一天失望:原來他不僅不關心,他甚至不好奇。
  直到快過年的時候林曉琪才接到唐澤的電話,"林曉琪,"唐澤說,"大年夜有沒有興趣來我這裏一起守歲?"
  林曉琪緊張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她不能確定,不敢置信,"你是說……"
  接下去唐澤的解釋讓她提起的心又慢慢放回去,原來是這樣,林曉琪嘲笑自己,好好的一句話我都會誤會,我簡直是花癡。
  林曉琪對唐澤說:"好,我來。"又問唐澤,"你大年夜不回家吃飯,他們能同意嗎?"
  "我已經跟我媽說過了,"唐澤說,"隻要我不幹涉她,她也不會來幹涉我。"
  "可是我爸爸那邊……"
  "你爸爸那邊我媽已經說服他了,他還給我了錢讓我自己買菜。"
  林曉琪不禁莞爾,她不會懷疑張文琦的說服力,她甚至可以想象張文琦會這麽說:"阿澤是因為有個同學寒假回不了家,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宿舍過年太冷清,才想要請同學去他那裏過年,大家一起熱鬧些。阿澤這樣熱心腸,我們也沒理由反對,年初一他總是會回來的……"
  林曉琪說:"那我也去跟她說,讓她說服我爸爸,讓我也在你這裏吃年夜飯。"
  "那可不行,"唐澤說,"我不回去也就算了,你要是不回去,你老爸一定不同意。你乖乖回去吃飯,我已經替你跟我媽說了,讓你吃了飯後過來玩。"

  第十八章笑容也寂寞
  林曉琪的笑容漸漸黯淡,她覺得寂寞。這時候有人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知道這不是他,而是斯雲龍。她的手動了一下,卻沒有掙脫。在這一刻她渴望溫暖,哪怕是飲鴆止渴。
  除夕那天,林曉琪等不及到晚上,上午就去了唐澤家。這一次唐澤沒有睡懶覺,正在忙著收拾屋子,看到林曉琪說:"你來了正好,我去超市買東西,你等著給喬紅袂和斯雲龍開門。"
  林海和張文琦搬走後,林曉琪一直沒有再來這裏,她看到大房間的東西都搬空了,隻放了一張八仙桌和幾把椅子,還有一個舊衣櫥,是原先唐澤房裏的。屋子裏空蕩蕩的,林曉琪想到初來時曾有過的憧憬,不禁有物是人非的淒涼感。她打開衣櫥,裏麵掛著唐澤的衣服,外套、T恤、襯衫……她看到一件米色夾克,正是三年前喜宴上唐澤穿過的那件,他曾把它披在她身上。她伸出手,緩緩地摸著那件衣服,她清楚地記得唐澤穿著它的樣子……誰也不會像她記得那麽清楚。
  喬紅袂看到是林曉琪開門,有點詫異,然而馬上恢複自然,"林曉琪,幫個忙,"喬紅袂的語氣就像一個熟朋友,"把這個放去廚房,有點滴水了。"
  林曉琪見她提了兩個大袋子,似是菜蔬之類,正要伸手去接,一個黑袋子裏不知何物撲騰騰跳了兩下,林曉琪嚇了一大跳,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驚疑不定。
  喬紅袂笑起來,"呃,別怕,這是魚。"她把裝菜的袋子遞給林曉琪,自己一手拎著魚一手脫鞋,隨手打開鞋櫃取出拖鞋換上。
  喬紅袂不問唐澤去了哪裏,也不管林曉琪的沉默,脫了外套便去廚房開始收拾菜蔬,又叫她,"林曉琪,一起來幫忙吧!"
  林曉琪隻好走過去,白菜、冬筍、芹菜……要怎樣做?林曉琪無從下手,隻好聽喬紅袂果斷地指揮:先剝冬筍。於是林曉琪開始一層層地剝冬筍殼,剝完一層又一層。喬紅袂見了,拿過冬筍,在冬筍上劃了一刀,"這樣就方便了。"
  林曉琪順著刀痕,一下子剝去三四層殼,果然很快就剝出筍肉來。林曉琪見喬紅袂洗菜、切菜、裝盆,動作幹淨利索,做事井井有條,忍不住問:"你會做菜?"
  "是啊,"喬紅袂說,"我以前常常做,你從來沒做過吧?"
  林曉琪搖搖頭,把剝好的筍遞給喬紅袂,看著她熟練地切成筍片,又問:"為什麽要你做?你媽媽為什麽不做?"
  林曉琪一直以為隻有結了婚的女人才需要做飯、做菜、做家務,做飯的事不是應該由母親來做嗎?難道喬紅袂也沒有母親?可是就算林曉琪沒有母親,也還有奶奶代替。
  "我不和我父母住,"喬紅袂說,"我從小和爺爺、奶奶住。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家務都是我做。"
  那豈不是比她還慘?林曉琪忍不住追問:"你為什麽不和你爸爸媽媽住?"
  喬紅袂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向她笑笑,"我父母都在外地,你知道知青嗎?我媽媽是知青,插隊去了浙江溫州,我爸爸是溫州人。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
  "他們為什麽不自己帶你?"
  "我還有個弟弟,那時候他們沒有辦法同時帶著兩個孩子。"
  林曉琪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脫口而出,"怎麽可以這樣?為什麽不把你弟弟丟在上海……他們重男輕女!"
  "在溫州,重男輕女是很平常的事,"喬紅袂淡淡地說,"而且如果那樣的話,對我弟弟也很不公平。"
  "難道你不怪他們嗎?"
  "以前也怪過他們,不過後來我想通了,他們有他們的難處,那個時代的艱難,是現在我們所不能想象的。而且,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即使是親如父母,也強求不來。"
  林曉琪默默地思考著喬紅袂的話,又看了她一眼,忽然覺得她並不是那麽討厭了。
  斯雲龍和唐澤買了很多東西回來,大包小包地堆在地上。斯雲龍一看見林曉琪,就笑著說:"我還以為你晚上才過來。"
  "早點來幫忙啊。"林曉琪說。她看著唐澤和喬紅袂把啤酒、飲料、熟食……一樣樣拿出來放在桌上,陽光暖暖地透過玻璃窗曬進來,每個人都顯得興高采烈的樣子。林曉琪忽然覺得氣氛一下子變得喜氣洋洋的,之前的冷清惆悵一掃而空,也過去幫著端椅子、擺桌子。
  唐澤扔了一個袋子過來,"林曉琪,接著!"
  林曉琪打開一看,全是零食,是特意買給她的嗎?薯片、果凍、話梅……他當她還是小孩子呢!然而她還是很高興,拆開包裝請喬紅袂和斯雲龍一起吃,又遞給唐澤。唐澤手上拿著東西,張開嘴,林曉琪笑嘻嘻地塞了兩片薯片在他嘴裏。唐澤咯吱咯吱地咬著薯片,那一刻,林曉琪覺得他就像個大孩子,有著從未有過的可愛表情。不過短短一瞬,唐澤已經恢複常態,見林曉琪怔怔地看著他,笑道:"怎麽傻呆呆的樣子?"
  林曉琪問斯雲龍:"韓文斌今年寒假為什麽回不了家?"
  就因為韓文斌回不去,唐澤才想到要叫他一起來過年的。
  "唐澤沒和你說嗎?" 斯雲龍猶豫了一下,"韓文斌家是農村的,能讓他上大學已屬不易,生活費就隻能靠他自己打工賺了。他寒暑假從來不回去,一方麵是為了省路費,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利用假期的時間打工。他今天要晚上才能來,就因為白天要在肯德基打工。"
  林曉琪默然。先是喬紅袂,現在又是韓文斌。韓文斌要半工半讀,困窘到連回家路費也出不起--在林曉琪的世界裏,隻有考不上,沒有念不起。對於林曉琪這樣在城市長大的孩子來說,農村的艱苦生活隻是電視上的新聞片,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現在這個世界近在眼前,林曉琪不是不震撼的。
  林曉琪第一次覺得,也許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艱難。
  從唐澤家幫了忙回到自己家後,林曉琪吃年夜飯時就開始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挨到菜上齊了,沒吃幾口就放下筷子,表示吃飽了。父親有些不滿,她不耐煩地聽著父親的訓話,張文琦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讓她去玩吧。"林曉琪幾乎對她感激起來。
  這是林曉琪度過的最難忘的一個除夕夜。
  這天晚上,她和大家一起炒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還唱了很多歌。林曉琪喝多了一點,有一點暈,但是還沒到醉的程度。她自覺十分清醒,雖然說了很多話,可是總算沒有說出不該說的話。她一直笑著,仿佛極愉快,即使是眼看著唐澤和喬紅袂默契親密,也沒有影響到她的笑容。最後大家都喝多了,不知是誰提議,把燈關了,坐在黑暗裏唱歌,一個接一個地唱下去。林曉琪不記得自己都唱了些什麽,隻知道唐澤唱了一首曲調憂傷的歌:
  那天
  黃昏
  開始飄起了白雪
  憂傷
  開滿山岡
  等青春散場
  午夜的電影
  寫滿古老的戀情
  在黑暗中
  為年輕歌唱
  ……
  唐澤唱到一半的時候斯雲龍、韓文斌、喬紅袂都加入進去,林曉琪聽著他們反複吟唱:
  當歲月和美麗
  已成風塵中的歎息
  你感傷的眼裏
  有舊時淚滴
  相信愛的年紀
  沒能唱給你的歌曲
  讓我一生中常常追憶
  林曉琪沒有聽過這首歌,從他們傷感的歌聲裏,她猜想這首歌對他們來說也許有特殊的意義,而這一切是她所不能了解的。她再一次感覺到她和唐澤的距離,隻有喬紅袂才懂得唐澤,甚至斯雲龍他們都比她更了解唐澤,和他更有默契。林曉琪的笑容漸漸黯淡,她覺得寂寞。這時候有人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知道這不是他,而是斯雲龍。她的手動了一下,卻沒有掙脫。在這一刻她渴望溫暖,哪怕是飲鴆止渴。
  送她回家的路上,斯雲龍一直沒有說話,一直到了林曉琪家的巷口要分別的時候,他忽然停了下來。他叫了她一聲,"林曉琪,"仿佛是鼓起了十分的勇氣,"我喜歡你。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林曉琪低著頭。她本不缺乏拒絕的經驗,各種婉轉的冠冕的理由她早就爛熟於心,然而這一次她有些說不出口。他是追求者中最有誠意、對她最好的一個,她不忍心叫他難過,她更不願意從此失去他。
  她猶疑著。她知道她對唐澤的愛是已經無望了,那麽既然有人願意愛她,她又為什麽不先答應下來呢?她雖沒有跟男生正式交往的經驗,可是想來也不會太難應付。
  她抬頭看他,她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有緊張、有期待,還有一點靦腆。她忽然心軟了。他一直對我那麽好,她想,他對我是真心的,我不能這樣對他,我明明是不愛他的。
  斯雲龍覺得自己等了將近一個世紀那樣長久,然後他聽到林曉琪說:"對不起,我不能夠。"
  第十九章 一直一直愛下去
  "我若真的愛一個人,"林曉琪說,"不管他愛不愛我,我都會愛他,一直一直愛下去。"
  寒假的時候,沈喬回來了。
  "就這樣,"林曉琪告訴沈喬,"我把斯雲龍拒絕了。我想他是生氣了,因為他後來再也沒有來找我。"
  沈喬沉默良久,"也許他不是生氣,隻是不知該如何麵對你。"
  "他要是不說出來該多好,"林曉琪煩惱地說,"我真想有個朋友。我現在唯一的好朋友就是你,可是你偏偏跑到北京去了。"她歎了一聲,"我常常覺得很孤單。"
  青春容顏卻配上寂寞神情,有一種奇異的動人。沈喬情不自禁想要像小時候一樣攬住她安慰,手抬了一抬,卻又忍住。他提醒自己要理智,明知無望的感情,怎能任由自己陷入。
  可是林曉琪輕輕靠過來,怕冷似的擠在他身邊,"喬哥哥,你為什麽都不回我的信?"
  沈喬垂下眼睛,"功課比較忙。"
  "你這次寒假回來,也總是說沒空,我們一共見麵都不到三次。"林曉琪仰起頭,微微蹙著眉,"喬哥哥,為什麽你不理我了?"
  林曉琪的臉上有一抹寂寞而哀傷的神情,沈喬後退一步,忽然覺得無力。他不能抗拒這神情,他不能抗拒她的哀傷,哪怕這哀傷並不是為了他。
  沈喬微微苦笑,"我是不會不理你的。"
  沈喬心裏有種絕望的輕鬆--現在他終於不用再同自己掙紮了。
  沈喬和林曉琪又和以前一樣,一起去看電影、滑旱冰、上網打遊戲。餓了就在路邊小吃攤上買蘿卜絲餅,滾燙的餅從油裏剛撈出來,皮子炸得金黃,林曉琪一邊呼燙一邊吃,吃得齜牙咧嘴,抬頭朝沈喬笑。
  沈喬也笑,遞過紙巾去。
  單為這笑容,他想,一切都值得。
  林曉琪再次見到斯雲龍的時候是在唐澤家裏,喬紅袂約的她。"一起聚一聚,吃個飯。"喬紅袂說。
  她去了才知道是喬紅袂二十歲生日,斯雲龍、陳思楠、韓文斌都來了。斯雲龍看到她便轉開視線,然而避無可避,他隻好說:"你來了。"
  林曉琪盡量自然地招呼他,"好久不見。"
  斯雲龍和林曉琪各自走開去找人說話,然而來來去去不過這幾個人,不過這兩間房,誰都看得出他和她之間的尷尬。唐澤拍了斯雲龍一下,有意無意地說:"男人最要緊的是大方。"
  "你以為我是小氣?"
  "那麽,我這樣說好了:男人要提得起,也要放得下。"
  斯雲龍沉默,"唐澤,你真正提起過嗎?"
  斯雲龍找到喬紅袂,"抱歉,我先走一步。生日快樂。"
  他看了林曉琪一眼,轉身離開。
  林曉琪無奈地對喬紅袂說,"他生我的氣了。"
  "不,"喬紅袂說,"他隻是一時無法麵對。"
  "他不想麵對我。"林曉琪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麽不能做朋友?每一個都是這樣。"林曉琪不是不悵惘的,"難道除了做男女朋友,就沒有第二種可能?"
  "你會同你愛的人做朋友嗎?" 喬紅袂說,"那是件極痛苦的事,明明那樣渴望,卻得不到,明明近在眼前,卻無法觸及。用盡所有的努力也進不去他的心。一切都是徒勞,所有的希望都漸漸磨滅,終於叫人絕望崩潰……"
  林曉琪有些詫異,"你在說誰?"
  "所有單戀的人,"喬紅袂笑笑,"有時候,也許隻能選擇離開。"
  林曉琪說:"若是離開,便見不到了。"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喬紅袂說,"相見爭如不見。"
  "我若真的愛一個人,"林曉琪說,"不管他愛不愛我,我都會愛他,一直一直愛下去。"
  喬紅袂凝視她,"多麽有勇氣。"
  少年人總是不缺乏勇氣和信心,也總會有各種挫折和打擊,一次次地挑戰這勇氣和信心,會將少年人眼中的銳氣漸漸換成滄桑。
  到那個時候,若再有人要來討論同樣的問題,也許連回答都是多餘。千帆已盡,隻餘下一抹蒼茫的微笑。
  喬紅袂的生日會氣氛有點沉重,林曉琪本以為是因為斯雲龍的離去,然而似乎並不僅僅是這個原因。唐澤和喬紅袂之間的微妙變化,林曉琪看在眼裏,疑在心裏。而陳思楠的表情更讓她幾乎肯定了她的疑心。她猜測陳思楠或多或少有一點知情,便旁敲側擊地打聽。她擔心自己問得不夠技巧,也許會被陳思楠懷疑,可是她管不了那麽多了。
  陳思楠似乎並沒有懷疑她,隻是吞吞吐吐地說:"他們兩個的事……具體我也不明白,你不如去問你表哥自己。"
  林曉琪不禁又激動又緊張,她確定他們之間出了問題,他們會分手嗎?如果他們分手……她恨不得馬上就向唐澤問個明白,可是整個晚上她都沒有合適的機會。
  最後是喬紅袂解答了林曉琪的疑惑,許願吹蠟燭的時候,林曉琪清清楚楚地聽到喬紅袂說:"唐澤,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麵了吧。"
  林曉琪並沒有意想中的喜悅,隻是焦慮的心忽然平靜下來。林曉琪看著唐澤,唐澤的臉上看不出表情,隻是沉默了幾秒,"如果你希望這樣,沒有問題。"
  燭光中的喬紅袂表情平靜,仿佛還帶了一絲微笑,然而林曉琪見到她眼睛裏的決絕和哀傷。喬紅袂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噗一聲吹滅了蠟燭。眾人靜靜地站在黑暗裏,林曉琪忽然想起,他們都忘記了唱生日歌。
  也許並不是忘記,隻是誰都不知道,要如何在這種時候,唱出那一句--祝你生日快樂。
  林曉琪不由自主地有一點為她難過。
  林曉琪去找唐澤,直接地問:"你和喬紅袂,為什麽忽然分手了?"
  唐澤不答。
  林曉琪輕輕問:"是否誤會?"
  "沒有誤會。"唐澤說,"是我的錯。"
  "是什麽樣的錯?"林曉琪一問到底,"你是愛上了別人嗎?"
  唐澤搖搖頭,"我沒有愛上任何人。"
  林曉琪明白了,"包括喬紅袂?"
  "你不愛她,又為何和她在一起?"
  唐澤不語。
  過了很久,唐澤說:"我不知道她會認真。"
  唐澤問林曉琪:"你是否覺得我很無恥?"
  林曉琪不說話。她想起那時看到兩人纏綿擁吻,除夕夜默契甜蜜--竟然沒有認真過嗎?沒有愛,也可以這樣嗎?
  林曉琪覺得有一點冷。"為什麽?"她問唐澤,她沒有得到回答,於是她替他回答,"你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你不是故意要傷害她,你隻是覺得寂寞,你想要一點溫暖。所以你無法拒絕,可是你沒有愛上她,你也無能為力,是不是?"
  唐澤凝視她,有一刹那林曉琪以為自己說中了他的心事,然而唐澤掉開頭去,"林曉琪,不要為男人找借口。這種話,連我自己聽了都不會相信。"
  唐澤和林曉琪坐在雞粥店裏,叫了雞粥、三黃雞、鹵雞胗,還有一盤蒜香鳳爪。林曉琪用筷子去挑粥麵上的蔥,唐澤問她:"不愛吃蔥?"
  "嗯。"
  唐澤把林曉琪的粥端到麵前,用勺子將麵上一層連粥帶蔥舀到自己的粥碗裏,"這樣就行了。"又問林曉琪,"香菜吃不吃?"
  林曉琪搖搖頭,唐澤把三黃雞裏的香菜挑出來,"你的習慣和喬紅袂一樣,她也是不吃蔥和香菜。"
  林曉琪看了他一眼,這樣細心,是做慣做熟的吧,明明分手了還念念不忘,卻又偏說沒有愛過。
  林曉琪說:"其實你是愛她的吧。"
  "你不能把偶然想起一個人就說成是愛。"唐澤說。
  "那怎樣才是愛?"
  "你問我這麽深奧的問題," 唐澤說,"我不知道,我對太過複雜的事情沒有興趣。"
  林曉琪低頭喝粥,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她並不相信唐澤真如他自己所說的這樣無情,她相信唐澤是那種不肯輕易動感情的人,然而一旦真正愛上一個人,便會深情無比,專一執著--並不是少女才會有這種荒謬的幻想,小說電影電視劇裏但凡出現浪子型的男主角,一向都是按照這種模式,而且塑造得廣受女性歡迎。
  唐澤換了一個話題,"聽說你很直接地拒絕了斯雲龍?"
  林曉琪有點尷尬,但還是坦白地說:"是。"
  唐澤點點頭,"你很爽快,對他很仁慈。雖然這家夥勾引未成年少女罪有應得,不過兄弟一場,我也不想他死得太難看。"
  林曉琪表示疑惑。
  唐澤解釋,"直接拒絕,算是給他留了個全屍,半天吊著,他就屍骨無存。"
  林曉琪抿抿嘴,"你這是經驗之談嗎?"又抗議,"誰是未成年少女,人家已經領到身份證了。"
  "原來已經有身份證了,失敬失敬。"
  林曉琪不知道唐澤為什麽老是要說她小。斯雲龍和沈喬都和唐澤差不多年紀,從來沒有這樣表示過。不過差了三歲,能有多大距離?然而唐澤時時提起這一點,不知是提醒她,還是提醒他自己。
  林曉琪瞪他一眼,"你也不過比我大三歲,就這樣倚老賣老。"
  吃完飯,唐澤約了人打台球,林曉琪也要跟去。唐澤的朋友還沒有來,唐澤便開了台子和林曉琪先玩一局。說是一起打,其實就是林曉琪一個人練習。唐澤告訴她應該用什麽樣的力度、什麽樣的杆法,應該讓白球走到什麽樣的位置,接下去怎麽打。他是那樣耐心地解釋著。林曉琪依言而為,心裏隻希望唐澤的朋友永遠都不要來,這一局球永遠都打不完……
  唐澤和朋友打的是斯諾克,換了桌子和球。林曉琪不懂斯諾克的規則,看不明白,她隻管一心看著唐澤,唐澤打球的時候神情專注,與他平日漫不經心的樣子大不相同,有一種運籌帷幄的自信,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唐澤偶然一抬頭,對上林曉琪的視線,那明明白白的傾慕熱烈叫唐澤暗暗驚心,手微微一顫--球打偏了。

  第二十章 你會同你愛的人做朋友嗎
  沈喬讓她覺得溫暖、安定,可是她還是心心念念那個讓她傷心的人。
  愛竟是一件這樣不可理喻的事。
  林曉琪再去找唐澤的時候,唐澤便總是很忙,不是正要出門,就是要睡覺。
  "昨晚一夜沒睡。"他說。
  "可是你上次說過要帶我去打台球的。"
  "我真的很困。"唐澤仿佛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你的那些聽話的兵呢?讓他們陪你玩,隻要你說一聲,要陪你打台球的人能從這裏排到外灘。現在,你就饒了哥哥吧。"
  林曉琪咬住唇,一聲不吭,轉頭便走。
  林曉琪用力拉上大門,仿佛要決心將他和她就此隔絕。那砰的一聲,包含了林曉琪的憤怒和傷心,在唐澤心上震了一震,他睜開眼睛,欠起身,從床頭拿過一包煙,默然地點了一支。煙霧繚繞,彌漫了他的眼睛。
  唐澤竟然這樣冷淡她,他那漫不經心的敷衍的態度讓林曉琪覺得傷心,又覺得羞恥。她想,每一次都是我主動去找他,有事沒事的,一次一次找他,他是嫌我煩了吧?可是明明是他說,要帶我一起去打台球的。接著,她又不禁嘲笑自己,人家隨口說一句,你就當了真?
  她的確是當了真。他對她說的話,她句句都存在心裏。然而她現在終於發現自己的可笑,她用盡她所有的勇氣,而且傾盡了全力,最終隻得到這樣不耐煩的對待。
  林曉琪不再去找唐澤,也不再給他打電話,她決定讓自己從他的生活裏消失。即使她不能控製自己的感情,她總也可以控製自己的行為--她不能讓他厭煩她,她不能讓自己成為一個糾纏不清的人。
  林曉琪照常上學、放學,隻是沉默。
  林曉琪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暑假沈喬回來。
  沈喬問她:"發生了什麽事?"
  林曉琪不說話,過了好久,才輕聲說:"他不喜歡我。他甚至嫌我煩。"
  沈喬心頭微微刺痛,不知是為林曉琪,還是為他自己。
  "我不會再去找他,"林曉琪輕聲說,"可是我沒有辦法不想他。我每一天都想念他。怎麽辦?"林曉琪問沈喬,"我要怎樣才能不想他?"
  沈喬無言以對。
  沈喬不能回答林曉琪的問題,他隻能盡量帶著林曉琪到處去玩,遊泳、看電影、玩遊戲……林曉琪漸漸恢複了幾分神采,可是眼睛裏總有一抹揮之不去的種憂傷。
  沈喬二十歲了,生日正是夏天,家裏為他辦了生日會,在酒店擺了三桌,親戚們坐了兩桌,還有一桌都是同學。沈喬讓林曉琪坐在他身邊,又怕她覺得一桌子都是生人,會不自在,就不時低聲和她說話。沈喬的同學大都和他一樣,正在念大學,有人問林曉琪:"你是哪個學校的?"
  林曉琪據實說了,問話的是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女生,她似乎有點愕然,又接著問:"旅遊職業學校出來是做什麽的,做導遊嗎?"
  "可能是導遊,也有可能是做別的。"
  "別的什麽?"
  "比如酒店服務生。"
  "服務生?"這個女生的臉上有一種幾乎是不能相信的神情。林曉琪不悅,對方輕視的神態傷害了她的自尊。她正想辯解,沈喬已經淡淡地說:"宋婷,你最近是在派出所實習嗎?"
  那個名叫宋婷的女生愣了一下,"沒有啊,實習不是要大四才開始嗎?"
  "若不是在派出所實習,怎麽會染上了查戶口的職業病呢?"
  林曉琪忍不住笑了一聲,但連忙忍住繼續笑,宋婷的臉色已經難看了,似要反駁,然而林曉琪看到她身邊的另一個穿藍裙子的女生輕輕拉了她一下,她便悻悻地不說話了。
  林曉琪有點莫名,宋婷對她似有敵意,然而不過初次見麵,為何看她不順眼?不過林曉琪也不在乎,不過是不相幹的人。
  宴後散場,沈喬和眾人一一道別,林曉琪要和沈喬一起回家,便站在一邊等。這時,剛才那個穿藍裙子的女生朝林曉琪走過來,她的態度倒很友善,"我們見過一次,你還記得嗎?"
  林曉琪有點茫然。
  "我叫林珊,有一次在電影院門口……"
  林曉琪啊了一聲,旋即反應過來,"哦,對,那次我和沈喬看電影的時候遇到過你。"林珊雖然眉目清秀,但並不算怎樣出眾的美麗,林曉琪當時也沒注意,隻對這名字存了點印象,因為都是姓林。
  林珊沒有再說話,隻是凝視著林曉琪,林曉琪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心想,怎麽沈喬的女同學一個比一個古怪?
  沈喬大步過來,"在聊什麽?"
  林珊注視沈喬,"這樣緊張,簡直不像是你。"
  沈喬不說話,然而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身體擋在林曉琪麵前。
  林珊不由得歎了一聲,"你知道宋婷的脾氣,她不是故意的。"不等沈喬說什麽,她已經轉身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轉身來,遙遙地看了沈喬一眼,那眼神,似乎有眷戀,還有一種無望。
  林曉琪忍不住對沈喬說:"沈喬,她是喜歡你吧?"
  沈喬不語。
  林曉琪追問:"她好像很傷心。她為什麽盯著我看?她是不是誤會了?"
  "她沒有誤會。"
  沈喬沉默良久,仿佛下了決定似的說:"她知道我心裏一直喜歡一個人。"
  之前隱約的疑團漸漸清晰,林曉琪心中有些惶惑,那個人難道是自己嗎?沈喬臉上的表情讓她幾乎肯定了她的猜測,她驚疑不定地看著沈喬。
  "喬哥哥……"
  這一聲"喬哥哥"讓沈喬硬生生忍住要說的話,"算了,我們走吧。"
  現在,即使沈喬不表白,林曉琪也明白了。原來他喜歡她--不僅僅是把她當妹妹那樣的喜歡。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小時候她總是纏著他,要他講故事,要他帶她玩。沈喬從小就看了很多書,會講很好聽的故事,他給她講孫悟空和豬八戒,皮皮魯和魯西西,舒克和貝塔……他教她下棋、溜冰、遊泳。林曉琪沒有零用錢,夏天的時候他總是買雪糕給她吃。林曉琪稍大一些就開始愛漂亮,有一次,看中一個粉色的頭飾,要十五塊錢。那時,十五塊錢對一個小孩子來說簡直是一筆巨款,然而他竟買了那個頭飾送給她,用他的第一筆稿費。
  他一直都對我那麽好,林曉琪想,其實我也是喜歡他的,可是這喜歡就像喜歡一個好朋友,喜歡一個哥哥。
  她努力地分析著自己對沈喬的感覺:每次想到沈喬,不會甜蜜酸澀;每次見到沈喬,不會心跳狂喜;而見不到沈喬,不會渴望煎熬。
  沈喬讓她覺得溫暖、安定,可是她還是心心念念那個讓她傷心的人。
  愛竟是一件這樣不可理喻的事。
  林曉琪慶幸沈喬忍住了沒有向她表白--若沈喬說出來,她要怎麽辦?她若拒絕他,他是否會像斯雲龍那樣就此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也許沈喬不至於不理她,可是一旦陷入尷尬,兩個人勢必要生分了。她勢必要和他漸漸疏遠,也許他不會再給她寫信,不再聽她說心事,不再安慰她。
  林曉琪起了恐慌,她不能想象失去沈喬。
  林曉琪主動找了沈喬,"喬哥哥……你是否會同你喜歡的人做朋友?"
  麵對這樣小心翼翼的、希冀的語氣,沈喬隻有微微苦笑。他知道她想說什麽,然而,當他看到林曉琪的大眼睛裏流露出的懇求之色,不由得輕輕歎了一聲,"你放心。"
  她放了心,然而又覺得羞愧,她是那樣自私的人,她不能愛他,卻又要霸著他。
  可是我是喜歡他的,她為自己辯解,若不是唐澤,也許我會愛上沈喬,我一定會愛上他的,在遇到唐澤之前,我不是一直都很喜歡沈喬的嗎?
  若沒有唐澤--她忽然問自己,為什麽我一定要愛一個不愛我甚至不重視我的人?我真傻,她想,我明明應該愛沈喬的。
  林曉琪決定從此要努力把唐澤忘記。隻要我不再愛唐澤,林曉琪對自己說,我就能夠愛沈喬了。
  等我把唐澤忘記之後,我就要告訴沈喬,我知道你喜歡我,其實我也喜歡你。
  這樣,多麽皆大歡喜。
  林曉琪開始振作起精神,把唐澤的遺忘工程切切實實地進行起來。她每天堅持晨跑--她不知從哪裏聽說,運動可以使人忘記不愉快的人和事。她又向沈喬借了幾本小說來看,還跟著磁帶學唱日文歌。如果沈喬有時間,她就和他一起去遊泳。她還常常租碟回家看,因為借一套好看的日劇可以看上好幾天……
  林曉琪努力地忙忙碌碌,有說有笑,成績斐然,若不是之後發生的一件事,她幾乎以為自己可以成功地忘記唐澤。
  
  第二十一章 對不起,我不適合你
  林曉琪的頭發還在滴水,濕漉漉的。唐澤歎了一口氣,拿了一塊幹浴巾包在她頭上,替她擦幹。林曉琪微微仰著頭,膚色白皙,兩頰緋紅,唇色紅潤,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能照出他的影子來。
  林曉琪的家不但沒有衛浴設施,廚房也是幾家合用的。冬天洗澡她去公共浴室,到了夏天,她就隻能在公用的廚房裏洗。廚房裏每家一個水龍頭,洗完了菜洗澡,洗完澡洗衣服。男的穿個短褲,直接站在水槽前接了水衝洗,女的就在廚房門口拉個布簾子遮一遮,用木頭的大澡盆洗澡。夏天天氣熱,各家都要洗澡,男的還無所謂,女的隻能挨個兒排隊掛簾子。廚房裏要做飯要洗碗要洗澡要洗衣服,一個個輪下來,不到晚上10點半是不斷人的。林曉琪放暑假,沒什麽事,又習慣晚睡,不想和別人爭,索性就等到睡前11點左右再去洗。
  林曉琪因覺得坐浴不衛生,不願意用澡盆,仗著年輕體質好,又是夏天,便站在水龍頭下直接用涼水衝洗。有一天,林曉琪洗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門口似乎有細微聲響,轉頭一看,簾子微微抖動,林曉琪連忙用毛巾遮住身體,"是誰?"
  沒有人回答。林曉琪驚疑不定,匆匆擦幹身體,穿好衣服就跑上樓。第二天,她便提早去洗澡,而且十分注意簾子的動靜。接連幾天,倒是沒有什麽異常,林曉琪隻當自己是過於敏感,漸漸地,也就不怎麽在意周圍的情況。
  那一天,林曉琪晚飯後有同學來找她,出去玩了一會兒,回到家已經快11點。林曉琪照常拉上簾子洗澡,沒洗多久,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又來了。林曉琪猛一回頭,驚異地發現門簾被微微揭開,從縫隙裏露出一雙貪婪猥瑣的眼睛。林曉琪嚇得尖叫起來,偷窺者聞聲連忙放下簾子逃逸,林曉琪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裙子追出去,隻見到一個黑影一晃,開了房門竄進去。林曉琪已經看清那個背影,是住在一樓的那個中年男人,平日並不多話,總是被老婆呼來喝去。林曉琪沒想到這個人竟會有膽子偷窺她,她想到他半禿的頂,還有剛才那猥瑣的眼神……林曉琪一陣惡心,前幾次一定也是他!
  林曉琪氣得殺人的心都有了,恨不得把那雙猥瑣的眼睛挖出來扔在腳下狠狠地踩--可是她知道她其實一點辦法也沒有。她能怎麽樣?她又不能真的去打他罵他,她如果把這件事公開,公開又怎樣?旁人誰來管這樣的事?林曉琪聽說過女孩子洗澡被人偷窺的事件,就是附近五號那家,後來那女孩子的父親把那個偷窺的男人揍了一頓。可是她不會有父親替她出頭,她的父親……林曉琪發現自己想要告訴的人其實不是父親,竟然是唐澤。
  林曉琪自己也覺得瘋狂,她竟然半夜三更地從家裏跑出來,渾身濕漉漉,頭發上滴著水,像個鬼一樣站在唐澤家門口等他。她明明決心不再見他,決心不再想他……可是現在她顧不上那麽多,她什麽都顧不上了,今天晚上她一定要見到他--她受了那麽大的委屈。
  林曉琪坐在唐澤門口的樓梯台階上,微微發著抖,不知是因為氣憤,還是激動。
  她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再來見他的理由。
  唐澤回來的時候已經淩晨兩點多,見到林曉琪衣衫不整、頭發淩亂、臉色蒼白地在他家門前縮成一團,驚得掉了手裏的鑰匙,"林曉琪,發生什麽事了?"
  他蹲下去看她,慌亂地問:"發生什麽事了?林曉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看著他,隻是不說話,如同一隻受了傷避著人的小動物。他心裏起了一個可怕的猜測,他不敢往下想,然而已經變了臉色。他不再問,俯身將她橫抱起來,她的身體是冰冷的,眼睛裏漸漸起了水霧,仿佛要哭出來的樣子,他更加害怕,急急開門進去,柔聲問她,:告訴我,出了什麽事?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她在他懷裏,聽他一聲聲焦急而溫柔地叫她。他的懷抱好溫暖,有淡淡的煙草味道。這一切仿佛是一個夢境,抑或是她的想象--她緊緊抓著他的胳膊,隻有這樣,她才能肯定這是真實發生的,他真真切切地抱著她,他緊張她。
  終於,她伏在他肩上,哭了起來。
  唐澤不再追問,隻是抱著她,輕聲說:"沒事的,不怕,我在這裏。"
  林曉琪哭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斷斷續續地說了被偷窺的事。唐澤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笑自己剛才沒有根據的猜測。
  我真是太緊張了,他想。他的手心裏全是汗。
  "就這樣,你在門口等我兩個多小時?"
  林曉琪點點頭。
  他覺得她有點反應過激,然而看到她楚楚可憐的樣子,心又軟了,"你怎麽不打電話給我呢?"他收拾了一下浴室,讓她去洗澡。她的衣服全濕了,他隻好拿自己的T恤給她。
  林曉琪看到浴室鏡子裏的自己也嚇了一跳,難怪他一開始仿佛受了驚嚇一般,林曉琪想,她的樣子的確惹人疑心。她為這個誤會尷尬,然而她想到他剛才的樣子,他那麽緊張,又那麽溫柔,她微微地紅了臉。她的眼睛明亮喜悅,她現在肯定,他決不是不在乎她的。
  林曉琪洗了澡,穿了唐澤的T恤出來。T恤穿在林曉琪身上,唐澤感覺有點奇怪,仿佛那件衣服不是自己的。他的衣服怎麽可能被穿得這樣纖弱……而且性感。
  T恤對林曉琪來說大而長,於是她拿它當一件短裙,然而迷你裙怎會這樣寬鬆得引人遐思--唐澤移開視線,他覺得有點口幹舌燥。
  林曉琪的頭發還在滴水,濕漉漉的。唐澤歎了一口氣,拿了一塊幹浴巾包在她頭上,替她擦幹。林曉琪微微仰著頭,膚色白皙,兩頰緋紅,唇色紅潤,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能照出他的影子來。他的動作越來越慢,終於停住,浴巾落在地上--他吻住了她。
  他輾轉地吻她,她的唇嬌嫩柔軟,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微微發抖--他發現她竟沒有接吻的經驗。"你清純得像一朵百合花。"他低語。
  他已經來不及後悔。
  林曉琪在淩晨四點多的時候輕輕溜回房裏,她不能吵醒爺爺、奶奶,可是她也無法安靜地躺到床上去睡覺。她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但是又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隻有在房裏走來走去。她一夜未睡,卻毫無倦意。這種時候叫她怎麽睡得著呢,她想到剛才的那個吻--她倒在床上,將被子壓在臉邊,悄悄地笑起來。
  她攤開手心,一把鑰匙靜靜地躺在那裏。他讓她這幾天先去他那裏洗澡,就算他不在也沒關係,可以自己開門進去。以後她可以隨時去他那裏,再也不用克製煎熬--她高興得在床上翻了一個身,閉上了眼睛,嘴角兀自帶著一個微笑。
  唐澤並沒有對她說愛她,然而對林曉琪來說,吻和愛的概念是一樣的。
  林曉琪睡到中午,草草吃了點東西便跑去找唐澤。她以為唐澤至少要睡到下午才會起來,誰知他竟然已經出去了。林曉琪撲了一個空,未免掃興,然而很快又高興起來,她在唐澤的床上坐坐,書架上翻翻,開了電腦自己玩了一會兒。她滿懷希望地等了一個下午,隻等到唐澤的電話,"我有點事,晚上回去會很晚。你自己玩會兒,洗了澡早點回去。"
  林曉琪輕輕放下電話,這樣簡短,她以為他至少會對她說幾句甜蜜的話……她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哪裏不對了,然而她不能相信--擁抱和親吻都還不過是幾個小時前的事。她回想他吻她之後的情景,她當時滿心甜蜜,又沒有經驗,竟沒注意到他的反常。他一直沒怎麽說話,送她回家時,在計程車上,他也一直沉默著。她當時靠在他身上,他雖然用一隻手攬著她,但是並沒有更親密的舉動。林曉琪現在回想他當時的表情,他似乎是微微蹙著眉,有點懊惱的樣子……
  林曉琪不願意再想下去,我是太多心了,她想,他既然說有事,那便是有事了,這樣無謂亂想,簡直是神經過敏。
  林曉琪自己杜絕了自己的疑心,然而來時的喜悅已經所剩無幾。
  第二天唐澤還是不在家,第三天,第四天……林曉琪每天都過去等,從下午等到黃昏,從黃昏等到暮色沉沉,她終於知道,他是故意不回來的。
  他後悔了,他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他為那天的事後悔了。
  林曉琪應該就此離開,回家去好好地睡一覺,醒來後照常生活,如同一切未曾發生過。
  把一切當成一個夢,抑或是一場誤會。
  可是林曉琪做不到。她要找到唐澤,她要唐澤親口告訴她為什麽,她要唐澤解釋。
  她打電話給唐澤,"我要見你,"她斬釘截鐵地說,"我有話和你說。"
  唐澤終於回來了。
  她問他:"為什麽?"
  他沉默著,不看她的眼睛,"對不起。"
  她不要他的道歉,她要他的理由。"對不起是什麽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唐澤,"她直接地問他,"你不喜歡我嗎?"
  "……"
  她步步緊逼,"如果你喜歡我,那為什麽要道歉?"
  唐澤退無可退,"林曉琪,我不適合你。"
  "我隻想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唐澤說,"就像哥哥喜歡妹妹。"
  林曉琪忽然笑起來,"哥哥喜歡妹妹?唐澤,原來你這樣虛偽。"
  她站起身,將鑰匙放在桌上,"我不會再來,你可以放心回家。"
  林曉琪慢慢地一路走回去。夏日午後的太陽直曬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暑氣蒸騰,林曉琪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卻不覺得熱。
  路邊商場櫥窗裏掛著夏季新款上市的裙子,一派繽紛的明麗的色彩。林曉琪站在一家櫥窗外看了很久,直到有個男人走出來對她說:"小姐,有什麽需要幫忙嗎?"
  林曉琪搖搖頭,呆呆地看了看那個男人,他以為她要買東西嗎?然而她轉頭見到櫥窗玻璃上映著她的臉,一臉木然的表情,一臉的淚水。
  回到家,林曉琪聽說樓下那個偷窺她的男人前幾天被人打得豬頭似的,請假在家裏躲了好幾天。下樓的時候她撞見他,他的眼睛周圍有兩大團淤青,見到她便低頭躲開。林曉琪知道是唐澤幹的。但是她並沒有想象中的快意,隻是苦澀地笑了一下。

  第二十二章 蘭亭酒店的咖啡廳
  同樣服飾的女服務生們一排站開,林曉琪就像黑絲絨上的鑽石一樣熠熠生光。
  暑假過後的新學期,像林曉琪這樣的職業學校三年級的學生可以選擇繼續上課或是實習。林曉琪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實習,實習還有發實習費,就算不多,總也能多點零用。林曉琪已經煩透了平時自己捉襟見肘的生活,買條裙子都得向林海申請兩三次,低聲下氣地站在那裏等,還不一定等得到。
  她要盡快賺錢,賺到很多很多屬於她自己的錢。
  實習是由老師聯係那些需要實習生的酒店,然後學生自己去麵試應聘。麵試成功的可以得到實習的機會,將來還很有可能留在那個實習的酒店正式工作,若不成功,沒有人要的學生就隻能回學校繼續上課。林曉琪念的是日語班,最好的選擇是蘭亭酒店,那是一家日資酒店,客人也是以日本人居多。蘭亭酒店出的實習費是最高的,其他待遇也比一般酒店要好,所以麵試自然非常挑剔。這次蘭亭酒店共隻需五個名額,報名的人倒有三十幾個。林曉琪一看這陣勢,幾乎便想退出換一家酒店算了,然而林曉琪的老師對她說:"去試試。"
  麵試那天,蘭亭酒店的辦公室外的走廊裏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女生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少人還化了妝。林曉琪隻穿了一條舊牛仔褲,十塊錢一件的T恤,素著臉--她沒有化妝品。
  麵試進行得很快,很多人進去不到三分鍾就黑著臉出來了,林曉琪做好了被淘汰的準備,倒也不緊張。聽到叫她名字,林曉琪便輕鬆地推門進去。辦公室裏,一個中年男子坐在辦公桌後,上下打量林曉琪。林曉琪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裏,他問她什麽便答什麽,都是些普通的問題,林曉琪隨口回答,答完便走了。
  過了兩天,林曉琪竟接到了蘭亭酒店的錄取通知,女生們羨慕得眼睛都紅了,"運氣啊!"她們說。林曉琪也覺得自己運氣不錯。然而有刻薄的男生諷刺那些女生,"你們若有林曉琪那麽漂亮,也會有這種好運氣。"
  林曉琪第一次隱約感覺到,漂亮也是一種資本。
  林曉琪在家裏是得不到這種認同的,她聽到最多的話是"長得好看有什麽用?不好好念書,以後工作都找不到"。現在她也算是有工作了,還是可選擇範圍內最好的一家,她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家裏。
  林曉琪的爺爺、奶奶聽了很欣慰,"蠻好,能有工作就好。"對她要求這樣低。
  林海不置可否。張文琦說:"蘭亭酒店,很好啊,每個月有多少錢?至少也有五六百吧?"
  一句話提醒了林海,"領了薪水就交給奶奶,"林海對她說,"別有了錢就亂花。"
  林曉琪說:"實習又不是正式工作,哪有那麽多,一個月不過一兩百,零用也不夠。"
  "一兩百當零用還不夠,你都要用些什麽?"
  張文琦說:"好了好了,小姑娘大了,總要買幾件新衣服,以後還要買化妝品,她自己賺的錢你就讓她自己留著吧。"她轉頭親切地拍拍林曉琪的手,"現在是實習,要是做得好,能留在蘭亭酒店工作也很不錯,聽說他們待遇挺好的,到時候,你就能自立了。"
  聽出了張文琦的話裏有話,林曉琪一笑,"阿姨您別擔心,也就隻要一年我就可以自己賺錢了。"
  張文琦抿嘴微笑,"琪琪這樣能幹,阿姨自然是不擔心的。"
  林曉琪被分配到蘭亭酒店的咖啡廳做服務生。蘭亭酒店的製服是白襯衫配深藍色的西服套裙。林曉琪將長發在腦後梳一個髻,乍一看仿佛一下子大了好幾歲,然而仔細看,成熟的製服襯得她的麵孔越發嬌嫩。
  領班高文慧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她告訴林曉琪,工作的時候必須化妝。林曉琪看看她的臉,粉底、眼影、睫毛膏,已經是化了全套的妝,可是林曉琪隻有一支口紅。她隨便地在唇上塗一塗,轉過頭去問高文慧,這樣可以嗎?高文慧忽然愣了一下,唇膏淡淡的玫瑰色映得林曉琪的整張臉都嬌豔起來。蘭亭酒店的服務員都是麵容姣好,然而像林曉琪這樣的麗質天生還是少見。
  統一著裝的女服務生們一排站開,林曉琪就像黑絲絨上的鑽石一樣熠熠生光。
  咖啡廳的工作並不複雜,林曉琪人聰明,手腳也利落,很快就勝任有餘。隻是咖啡廳是全天候站立服務,林曉琪站沒多久腿就酸得不行。高文慧還算照顧她,不忙的時候就讓她去休息室坐會兒。"以後習慣了就好了。"高文慧對她說。
  一天站下來,林曉琪累得渾身似要散架。晚上,她隻好用熱水泡腳。林曉琪這才知道工作是多麽辛苦,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那麽輕鬆簡單。
  一個月後林曉琪拿到第一份薪水,三百八十塊錢。林曉琪捏著這幾張紙幣,幾乎感慨,難怪人家說工資是血汗錢呢。
  林曉琪用薪水給爺爺、奶奶各買了一套三槍牌的棉毛衫褲。林曉琪的爺爺滿意地點點頭,問林曉琪:"你打算給你爸爸買點什麽?"
  林曉琪不說話。她可以想象她送父親禮物時的場景,一個麵無表情地給,一個麵無表情地接 。"買這種東西做什麽?錢太多了嗎?"也許他會這樣說。
  林曉琪的爺爺說:"你給我們買東西我們當然高興,但是你應該給你父親和繼母也一人買一份禮物,那樣才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是啊,"林曉琪的奶奶說,"琪琪,你用不著給我們買東西的,奶奶知道你孝順。這兩套棉毛衫褲你不如拿去送給你爸爸和張阿姨。"
  林曉琪沉下臉,一聲不吭地回了自己房間。
  沒有人在乎她的心意。他們要求的懂事她做不到,她不想勉強自己。
  咖啡廳的工作時間是三班倒,一個月上足四十個小時,其餘時間便可休息。林曉琪和同事相處得還算愉快,雖然咖啡廳都是女同事,但是和學校的女同學比起來,同事們對她友善得多。林曉琪也比在校時要低調隨和,有人要和她換班總是答應,她不像其他同事或者有男朋友,或者有家有室--她的時間無人認領,可以隨意安排。
  咖啡廳規定是不能收小費的,然而客人有時候把找的零錢留在桌上作為小費,或者也有熱情的客人硬是要給--林曉琪就遇到過一個日本中年男子,非說她長得像他心儀的女星範萌萌,硬是塞給她一百塊錢小費。林曉琪推不掉,隻好收下,然而心裏不大高興,她不喜歡別人說她長得像某某某,即使那個是知名美女。
  林曉琪按照規定把小費悉數上交。到了月底,高文慧把各人交上來的小費匯總之後統一分配,林曉琪雖然是實習,高文慧也並沒有少了她那一份。這樣每個月也能額外拿到一兩百元,對林曉琪來說也算是一筆收入。林曉琪把大部分的收入都拿去買衣服,商場的衣服貴,她就去服裝市場淘,便宜的幾十塊錢一件的衣服,林曉琪也有本事穿得叫人眼前一亮,叫餐飲部的男同事頻頻回首,到處打聽新來的女孩叫什麽名字。
  林曉琪的同事大都是年輕女孩,而樓下餐飲部則相反,大多是青年男子。餐飲部的男同事們經常在休息時間上來找她們,自從林曉琪來了之後,他們往咖啡廳跑得越發勤了。他們和她開開玩笑、獻獻殷勤,也很有意思。林曉琪還被他們評為"蘭亭一枝花"--盡管這稱號這樣俗這樣老土,然而女人總是願意被人傾慕的。
  林曉琪和大家漸漸混熟了,有時下班也會和大家一起出去玩。往往是中班下班,十點半左右,一群人一起出去吃夜宵,有時是火鍋,有時是大排檔。廉價的食物,嘈雜的環境,男同事的玩笑有時候有一點粗俗,然而坐在人群裏,跟著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說說笑笑,林曉琪仿佛十分愉快的樣子。
  隻是到席終人散,林曉琪獨自回家,臉上便收了笑容,現出疲倦黯然的神情來。和白天的擁擠嘈雜比起來,夜間的公車完全是另一種樣子,車廂裏空蕩蕩的,乘客們稀稀落落地或坐或站,昏黃的車燈照得人臉上仿佛都帶著幾分倦意。林曉琪看著車窗外深黑的夜,看著那閃爍的霓虹燈,她將頭輕輕靠在車窗上,輕輕歎了一聲。

  第二十三章 和張丹妮的友誼
  林曉琪不要張丹妮感謝,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幫她,也許隻因為自己一時氣憤,看不慣那樣的虛偽刻薄和排擠刁難。
  餐飲部的男孩們開始接二連三地約會林曉琪,有人迂回暗示,也有人直接告白,但是他們都接連碰了幾個釘子,漸漸失去了信心,不再圍在林曉琪身邊,各自另尋目標發展。有一個叫趙凱的追林曉琪追得最熱烈,情話說得感天動地,被林曉琪拒絕之後還表示,即使她不喜歡他,他也會一直在那裏等--林曉琪幾乎為之感動。誰知不到兩個星期,他忽然轉去追求林曉琪的同事張丹妮,而且還一樣的殷勤備至。
  林曉琪啞然失笑,這就是成年人的感情?她不再相信他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她懷疑他稍稍改動一下那些情話,就會向張丹妮再說一遍--其實不用大改,隻需改個稱呼就可以了。
  張丹妮似乎並不介意。她與他約會,享受他的殷勤,可是林曉琪聽見張丹妮對人說:"玩玩而已,誰會當真。"
  這一玩玩了兩個月,兩個月後張丹妮有了新男朋友,和趙凱分手了。
  張丹妮的新男朋友似乎頗有一點錢,自從和新男朋友交往後,張丹妮渾身上下煥然一新,眉梢眼角都是春風。一些嫉妒她的女同事背地裏皆議論紛紛,"這下釣到金龜婿,可算是得償所願了","還沒釣牢呢,要嫁過去才算","你以為說嫁就嫁啊,人家隻是跟她玩玩而已"。
  她們背地裏說得這樣不屑刻薄,當麵卻仍然和張丹妮有說有笑,"張丹妮,你這條項鏈是男朋友新送的吧,這顆鑽是真的嗎","這套衣服是JESSICA的吧,真漂亮","這是LV今年新款嗎"。
  張丹妮喜盈盈地一一介紹,仿佛絲毫不知道隻要她一轉身,她所說的一切便會成為眾人嘲笑的話題。林曉琪冷眼看著這一切,她現在不討厭學校裏那些女生了,即使是排擠她不理她,也好過這樣虛偽。
  這天,張丹妮要請假,高文慧不批,"現在我們已經人手不夠,你還要請假,誰來替你?"張丹妮沒辦法,隻好找同事換班--大家不約而同地忽然都有重要的事要辦,替不了她。
  張丹妮著了急,"我一定要請假,我已經訂了機票要去香港。"有人冷冷嘲諷,"辦法當然有,幹脆辭職好了。"張丹妮隻好找到林曉琪,"林曉琪,幫幫忙,現在隻有你能幫我了。"
  林曉琪說"好"。高文慧瞥了她一眼,"早班帶中班,連做三天,你吃得消嗎?"
  林曉琪猶豫了一下,然而張丹妮正一臉乞求地望著她,她咬咬牙,"應該沒問題。"
  有人問林曉琪:"你跟她又不是關係很好,幫她做什麽?你以為她會感謝你?"
  林曉琪不要張丹妮感謝,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幫她,也許隻因為自己一時氣憤,看不慣那樣的虛偽刻薄和排擠刁難。
  接連三天連班,林曉琪再年輕也有點撐不住,忍不住想,以後可不能這樣衝動了。
  張丹妮回來後越發身光頸亮,不知是否香港一行令她與男友關係更上一層樓,她的麵上多了一層驕矜,更傲然地進進出出。張丹妮不再與眾人多說話,隻對林曉琪十分親近。她從香港帶了一支蘭蔻的唇膏和一瓶聖羅蘭的香水給林曉琪,堅持要她收下,張丹妮說:"林曉琪,我不是因為你幫我的忙才送你東西,我知道你跟她們不一樣。她們那些人,看到我混得比她們好一些,就嫉妒得眼睛發紅。"張丹妮又冷笑一聲,"我知道她們背地裏都在說我,想看我的笑話。林曉琪,隻有你不像她們那樣。"
  張丹妮拉著林曉琪的手說:"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我心裏都清楚。林曉琪,以後我們就是好姐妹,這小小禮物,你就不要跟我客氣。"
  林曉琪沒想到張丹妮硬要對她好,人家這樣熱情,林曉琪多少也覺得高興,漸漸和張丹妮親近起來。有時,她們也會一起逛街。張丹妮買起東西來出手大方,林曉琪看著她在專賣櫃前熟門熟路地挑衣服,一買就是一堆,一件小小吊帶背心就要三百多,張丹妮眼睛也不眨一下,通通包起來,掏出信用卡--林曉琪看見信用卡上的名字不是張丹妮。
  張丹妮拎著大包小包,將一個紙袋子遞給林曉琪,"這是給你的。"
  是林曉琪剛才留意過的一套衣服:七分袖針織上衣,短短的羊毛褶裙,是她喜歡的款式,可是不是她能負擔的價格。
  林曉琪不肯要,她沒什麽可以回贈張丹妮的,來而不往非禮也,她不喜歡這樣一邊倒的饋贈。
  張丹妮說:"我特地挑給你的,如果你不要,我又穿不了,難道就這樣浪費掉?"
  林曉琪隻好說:"那我把錢給你。"
  "你跟我算得這樣清楚?"張丹妮白了她一眼,"你如果當我是朋友,就別跟我計較這些小事。"
  張丹妮把衣服塞給她,"明天就穿這套衣服,下班我來接你,一起去吃飯。"她神秘地笑笑,"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誰?"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看張丹妮的神情,仿佛是要給她一個驚喜一般,林曉琪有點納悶,張丹妮又叮囑她,"記得用我送你的唇膏和香水。"
  第二天,張丹妮見林曉琪還是穿著平時的牛仔褲、半舊毛衣,"怎麽還是這個樣子?說好了穿昨天買的新衣服啊!"
  "現在是冬天,穿那套衣服會凍死,"林曉琪說,"我可不像你這樣不怕冷。"張丹妮冬天也是春天的裝扮,頂多外套換成厚的。
  張丹妮對著她直搖頭,"你這樣可不行,下了班我陪你回去換。"
  下了班,張丹妮硬拉著林曉琪回家換衣服,"還來得及,快,抓緊時間。"張丹妮叫了計程車把林曉琪推進去,吩咐司機快開車,林曉琪被她這種緊張勁兒弄得啼笑皆非,"吃一頓飯而已,為什麽要這樣隆重啊。"
  "什麽吃一頓飯,我是介紹男朋友給你。"
  林曉琪叫起來,"啊?你哪有說過?"
  "我怎麽沒說過,我說了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原來晚上的飯局是相親?林曉琪說:"你之前都沒說清楚……我不去了。"
  張丹妮瞪大眼,"不去了?我都已經約好了!我要給你介紹的可不是一般人,人家是留學回來自己開公司的,事業有成,身家豐厚,而且年紀不大,這樣的人才,多少女孩子求之不得。"
  張丹妮拉住她,"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好大的勁兒,全都替你安排好了,待會兒我男朋友就來接我們……你今天要是不去,就是不給我麵子。"
  林曉琪隻好說:"那去歸去,我可沒答應要和他交往。"
  張丹妮做了一個無語的表情,"你要是不願意,誰還能勉強你不成?"
  張丹妮看著林曉琪把新衣服穿起來,仔細打量了一番,果斷地說:"這外套不行,太短了。對了,短裙要配長靴。"於是她急急出門叫車,一陣風似的拖著林曉琪到她家裏去,打開衣櫥翻找,"穿這件,這件合適,"她迅速找出一雙咖啡色長靴,"這個顏色配裙子剛剛好。"
  林曉琪對晚上的飯局本沒有什麽期待,但是被張丹妮這樣鄭重其事地打扮,也不由得漸漸興奮起來。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上衣的顏色是一種極嫩的淡黃色,十分合身,領口處綴了一圈透明的長管珠,袖口處也是同樣的珠子,在燈光下微微閃爍。裙子是那條短短的羊毛褶裙,襯裏鑲著蕾絲花邊,隻隱隱約約地露出一點點。她今晚是前所未有的漂亮呢!
  林曉琪一向知道自己好看,可是不知道自己可以好看到這樣的程度,原來一套漂亮的衣服真有這樣大的魔力。她穿上張丹妮借給她的長靴,披上白色的中長外套,戴上了一頂帽子--帽子上鑲了一圈絨絨的兔毛--她轉身讓張丹妮看,欣然地問:"還可以嗎?"
  "太可以了,"張丹妮由衷地說,"林曉琪,你這樣打扮起來,我都不敢站你旁邊了。"

  第二十四章 鮮花和牛糞
  林曉琪忍不住羨慕張丹妮,一個人的快樂可以這樣簡單,倒也是件好事。但是她懷疑自己做不到她那樣,林曉琪不是不喜歡物質,然而她更渴望感情上的滿足。
  張丹妮的男朋友張向濤開了一輛淩誌車過來接她們。張向濤大約三十多歲的樣子,小小的個子,有點未老先衰的樣子。林曉琪見到他大吃了一驚--張丹妮平日提到男友,頗有點引以為傲的樣子,林曉琪一直以為她男朋友就算不是英俊帥氣,至少也是風度翩翩,誰知現在一見,張丹妮和他站在一起,簡直是鮮花和牛糞的現身說法。
  可是張丹妮渾不在意,與男友還很親密,她讓林曉琪坐在後排,自己坐在前座,絮絮地同男友說話,不時還轉頭和林曉琪說笑。
  林曉琪努力掩飾她的震驚,硬生生忍住想要問張丹妮的話:你要給我介紹的那個人,不會也是這樣的吧……
  仿佛證實了林曉琪的預感,張丹妮隆重推出的"年輕才俊"劉博洋起碼有三十五歲,胖胖的身材,身高不會超過一米七,戴眼鏡,坐下來的時候,林曉琪可以看見他頭頂上因為頭發稀疏而露出來的一塊頭皮。
  劉博洋彬彬有禮地說:"林小姐你好。"
  林曉琪盡量自然地微笑一下,"劉先生,你好。"
  張丹妮說:"你們不要小姐先生這麽客氣好不好,叫名字就好了。"
  劉博洋對林曉琪說:"不知林小姐可會覺得唐突?"
  "呃,沒關係。"
  劉博洋說:"那我就叫你林曉琪了。"
  林曉琪胡亂點點頭,暗暗瞪了張丹妮一眼。
  張丹妮笑吟吟的,仿佛很滿意的樣子。
  "蘇浙匯"的菜式精致,色香味俱全,然而林曉琪食之無味,隻想快速結束這頓飯。她很佩服張丹妮,竟然那麽親熱地和張向濤有說有笑,她不會是真的愛他吧?她是絕不會和這個劉博洋有任何交集的,做他的女朋友?開玩笑!林曉琪想想就覺得荒謬。
  她胡亂應付劉博洋的問題,對他十分冷淡,隻顧埋頭吃東西,不肯多說。張丹妮對她使了幾次眼色,她隻裝看不見。
  誰叫你不說清楚,先斬後奏,林曉琪想,不能怪我失禮。
  林曉琪以為劉博洋肯定很不高興,介紹的事隻當是一場誤會,就此無疾而終,誰知張丹妮告訴她,"劉博洋對你印象很好呢,說你很文靜,很可愛,他覺得很不錯,有意想和你再約會,"張丹妮喜氣洋洋地問她,"你覺得怎麽樣?你要是同意,我就把你的電話給他了。"
  林曉琪連忙搖手,"別別別,千萬別給他。我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張丹妮吃驚地張大眼,"沒興趣?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少錢?劉博洋自己開一家軟件公司,一年賺幾百萬不在話下。"
  "他有錢和我有什麽關係?他有錢我就要對他有興趣?"
  張丹妮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有錢你還沒興趣,你要怎樣才有興趣?"
  "總要讓我喜歡啊,如果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怎麽可能和他交往?"
  "你不喜歡他有什麽關係?關鍵是他喜歡你就夠了。女人要選擇愛自己的人,而不是選擇自己愛的人,那樣才會幸福。"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選擇他。"林曉琪想,那麽多喜歡我的人,隨便哪一個都比劉博洋強。
  張丹妮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多的是追求者,可是有哪個條件會比劉博洋更好?你不要嫌他長得不好看,那些小男生光有一張臉,有什麽用?能當飯吃?漂亮這種事,對女人才重要,男人隻要有錢有事業,長相根本無所謂。你現在覺得他不好看,多看看就習慣了。你看張向濤長得也不好看呀,我就不計較,隻要他對我好,你看我那些衣服首飾,都是他給我買的。劉博洋也不是小氣的人,你要是和他在一起,我擔保他出手一定不會比張向濤小。"
  林曉琪聽張丹妮說了這一大通,問張丹妮:"那你和張向濤在一起,覺得快樂嗎?"
  "當然快樂,"張丹妮反問,"為什麽不快樂?他給我信用卡隨我刷,帶我到香港購物,讓我打車上下班,我可以想買什麽就買什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去哪裏玩就去哪裏玩,我為什麽要不快樂?"
  林曉琪忍不住要羨慕張丹妮,一個人的快樂可以這樣簡單,倒也是件好事。但是她懷疑自己做不到她那樣,林曉琪不是不喜歡物質,然而她更渴望感情上的滿足。
  "我和你不一樣,"林曉琪向張丹妮解釋,"你和人出去吃飯,在意的是菜式的好壞,可是我更在意一起吃飯的那個人。"
  張丹妮搖搖頭,"林曉琪,你太天真了,其實男人都一樣,隻有'有錢'和'沒錢'這兩種分別。感情都是假的,錢才是真的。愛情是最虛無最脆弱最不可靠的東西,隻有錢,才是實實在在、握在手上不會流失的東西。"
  林曉琪想說,即使你選的男人有錢,那也不是你的錢,你並不能真正掌控他的錢。
  林曉琪不稀罕從人家指縫裏漏一點半點出來的錢。
  林曉琪沒有接受張丹妮的好意,然而還是真誠地對張丹妮說:"謝謝你。"
  張丹妮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拜金?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林曉琪覺得張丹妮也有一點天真,別人看不看得起她,有什麽要緊?林曉琪說:"當然不會。"她想了想,"你知道自己要什麽,用自己的方式去爭取,我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張丹妮釋然,又問:"我們還是朋友吧?"
  "當然。"林曉琪說,"我們是好朋友。"
  林曉琪沒有再見過劉博洋,和張丹妮倒真的做起朋友來。
  林曉琪得知原來張丹妮家境很不好,父母都是下崗工人,靠擺一個小小的麵攤維持生活。張丹妮成年後,就擔負起了家裏的擔子。她十六歲的時候就決定要找一個有錢的男朋友。"有錢的,對我好一點的,"張丹妮說,"其他一切我都不在乎。我不想一輩子受窮,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張丹妮終於找到了張向濤。
  "我要和他結婚,"張丹妮對林曉琪說,"我一定會和他結婚的。"
  林曉琪相信張丹妮的話,她有這樣堅定的決心。
  沈喬寒假回來的時候,林曉琪告訴他張丹妮的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林曉琪說,"都那麽不容易。"
  "雖然是情有可原,可是," 沈喬說,"琪琪,你不要像她那樣。"
  "放心,我不會的。"林曉琪笑笑,"我比她貪心,我要的更多。"
  光是有錢不能滿足林曉琪。
  "我要自己賺錢,"林曉琪發表壯誌,"賺很多很多--足夠多的錢。"
  "你打算怎樣賺?"
  "呃……我還沒想好。不過我想總會有辦法的。"林曉琪有盲目的樂觀。
  沈喬說:"琪琪,有沒有想過繼續念書?"
  林曉琪不解地看著他,"你是說,不實習,回學校念書?"
  "學校的書念不念倒也無所謂,反正還有半年你就畢業了,你有沒有想過畢業後再去念書,比如自考或者成人高考之類?"沈喬說,"你要想自己賺錢,沒有學曆,不學點東西,怎麽賺呢?"
  林曉琪不語。她覺得沈喬總是不明白她,她要是能念好書,當初就考高中了,何必等到現在再去念什麽自考?老師教她都不會,還自學,怎麽學啊?沈喬似乎總覺得念書是很容易很理所當然的事--他做起來輕鬆的事不代表別人也可以。林曉琪第一次覺得和沈喬有了隔閡。
  林曉琪笑笑,"總會有辦法的。"
  沈喬有些擔憂地看著林曉琪。他覺得她仿佛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她的穿著打扮,她的想法,她的朋友……
  他覺得他和她之間仿佛有了距離,然而他無能為力。

  第二十五章 用一生換一場奢華
  一切都是精致的、華美的、叫人欣羨的,然而林曉琪不知為何卻覺得淒涼。
  張丹妮用她的一生,來換得這一場奢華。
  大年夜的晚上林曉琪在父親家裏見到了唐澤。
  咖啡色的條絨夾克,牛仔褲,雙手習慣性地插在褲袋裏,唐澤還是那麽瀟灑的模樣。
  他微笑地看著林曉琪,"實習還好嗎?"
  林曉琪無數次地想過自己和他再相見的情景,沉默的,黯然的,強顏歡笑的,甚至是尷尬的……然而他這樣若無其事的態度,是林曉琪不曾想過的。因此她也淡淡地說:"還好。"
  "比較辛苦吧?"唐澤說,"一直都要站著。"
  林曉琪微微點點頭。
  "你長高了。"
  林曉琪不語。
  "實習是到六月底結束嗎?"
  林曉琪抬眼看他,"除了這些廢話,你沒有別的話可說嗎?"
  這次輪到唐澤沉默。
  林曉琪轉開頭去,自己竟然這樣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是在恨他嗎?不是已經決定要忘記他,忘記這一切嗎?她心酸地想,原來過了這半年,我竟然還是沒有放下。
  唐澤遞給林曉琪一個盒子,"送給你的,新年禮物。"
  是一部手機,諾基亞的。
  "上班了,有個手機方便點。"唐澤補充了一句。
  林曉琪握著手機,心裏一時不知是悲是喜。他既然這樣決絕,一句兄妹便將她遠遠隔開,又何必這樣關心她。
  想了想,她說:"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哥哥。"
  窗外的爆竹聲一聲接著一聲,煙花在夜空此起彼伏地綻放,提醒著他們又是一個除夕之夜。唐澤說:"林曉琪,新年快樂!"
  林曉琪沉默了一會兒,問:"唐澤,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那一年除夕?" 不等唐澤回答,她接著說道,"你一定不記得了。"
  "我記得,"唐澤說,"那次是在你爺爺、奶奶家裏,我們還一起放煙花。"
  "後來你走了,你說我年紀太小,所以不帶我出去玩。從那天起,我就盼著自己快快長大,長到十六歲,你就不會再嫌我小,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後來我長大了,你又說,我隻是你的妹妹。"林曉琪看著唐澤,輕輕地問,"唐澤,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不愛我的真正理由?"
  唐澤沉默許久,終於說:"林曉琪,我不是一個好的男朋友,我隻希望我能做一個好哥哥。"
  "你怎麽知道你不是?你並沒有認真試過。"
  "有些事情,試了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他怎麽知道會來不及?她苦笑了一下,不再繼續追問。她總不能再繼續對他說,試試吧,你試一下吧,和我交往試試吧。
  她已經夠努力了,她不能再努力了--她總不能乞討他的愛。
  過完年沒多久,張丹妮告訴林曉琪,"我要結婚了。"
  林曉琪愣了一下,"恭喜!"她由衷地說,"太好了!真為你高興!"
  張丹妮說:"總算要結婚了。"語氣裏有太多感慨。林曉琪覺得她的笑容太過滄桑,全然沒有一般準新娘的甜蜜。
  結婚,是張丹妮求仁得仁的事吧?然而她看起來並不如想象中的快樂。林曉琪不知該對她說什麽,隻好輕輕拍了拍張丹妮的手。張丹妮的手是冰涼的,她總是穿得太少。
  張丹妮回過神來,展開笑容,"林曉琪,你一定要做我的伴娘。"
  張丹妮不到月底就辭了職。林曉琪聽見有人在問:"那個男人真的要娶她?"帶著不相信的語氣,仿佛人人都覺得張丹妮高攀了張向濤--以張向濤的身家來說。隻有林曉琪覺得張丹妮委屈,因為她嫁的是自己不喜歡的男人。林曉琪一想到年輕美麗的張丹妮每天要對著那樣醜的男人,還要和他同床共枕……就覺得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的想法太齷齪了。"林曉琪譴責自己。
  張丹妮的婚禮從三月初一直籌備到四月底,整整兩個月,林曉琪陪著她逛這逛那,瘋狂購物。沒有人會責怪一個新娘的奢侈。林曉琪看著張丹妮買婚紗,買禮服,買首飾,買華貴的床上用品,買各種各樣瑣碎的、漂亮的、華而不實的裝飾品……一切都是精致的,華美的,叫人欣羨的,然而林曉琪不知為何卻覺得淒涼。
  張丹妮用她的一生,來換得這一場奢華。
  婚禮那天,張丹妮打扮得異常美麗,白色的婚紗上鑲滿奪目的珠片和珍珠,臉上是精致而濃豔的妝容,長發盤在頭頂,上麵卡著一個小小的鑽冠,並不是真的鑽,而是施華洛世奇的水晶。脖子上的鑽飾是假的,手上的戒指和鑽石鏈子也許是真的--林曉琪分不出來,她覺得都差不多,都是冰冷而璀璨的石頭,閃耀著冷冷的光。
  婚禮自然是豪華而熱鬧,在銀河飯店開了整整二十桌。張丹妮送給林曉琪的伴娘服很漂亮,是白色緞子的吊帶小禮服,張丹妮的化妝師為林曉琪化了妝,結果是林曉琪無論再怎樣低調,還是亮麗得讓每個人注目。
  喜宴上客人敬的酒照例是由伴郎、伴娘來擋,眾人鬧酒鬧得很厲害,伴郎沒多久就喝得紅了臉,跑了兩次洗手間,晃得站都站不住。林曉琪見這形勢,心裏也發了慌,張丹妮倒很是照顧她,自己也喝了不少,然而總不能讓新娘喝醉,林曉琪隻好一杯一杯地接過來。林曉琪自恃酒量,強自支撐,勉強撐到二十桌都敬完,已經變了臉色。張丹妮看林曉琪的樣子,知道是不行了,正要叫人送她,已經有人過來催張丹妮去酒店蜜月套房--鬧新房的人已經都上去了。
  張丹妮忙亂著找司機,一時也不知司機去了哪裏。那邊催命似的催她,這邊林曉琪趴在沙發扶手上一動不動,張丹妮正在著急,有人過來問:"怎麽了?"
  張丹妮一看,是熟人,張向濤的朋友高冀。張丹妮連忙說:"能不能幫忙送一下她?她喝多了……呃,林曉琪就交給你了,拜托拜托……"話沒說完,便被眾人簇擁著走了。
  高冀扶住林曉琪問她:"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林曉琪沒有回答,閉著眼睛,半昏迷一般。高冀沒想到她醉得這樣厲害,輕輕拍拍她的臉,"醒醒,醒醒。"
  林曉琪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高冀剛想扶她起來,林曉琪毫無預兆地哇一聲吐了--全吐在高冀身上。
  再美的美女吐出來的穢物也還是穢物,高冀不禁皺眉,連忙脫下身上西服,一件阿瑪尼就此報廢。高冀見她表情不對,知道她沒吐幹淨,去洗手間也來不及了,隻好拿了一個湯盆過來給她接著。一個女服務員見狀走了過來,高冀不等她開口,就遞了一張一百元過去,指了指地下,服務員忙去拿了拖把過來收拾。
  林曉琪總算差不多吐完了,然而還是暈頭暈腦,閉著眼睛,高冀見她這樣子,也不敢送她回去,怕她到了車上又吐起來,隻好去服務台開了一個房間,讓林曉琪住一晚上。
  林曉琪身邊隻帶著一個小手袋,高冀翻了翻,沒找到身份證,隻好用自己的身份證登記。他半扶半抱著神誌不清的林曉琪,在服務員好奇的揣測的目光裏不禁有些尷尬。他心想,張丹妮,你交給我這樣的"美差",真是陷我於不義啊。
  高冀把林曉琪抱到床上,林曉琪的白裙子也在嘔吐時濺髒了,到處是星星點點的痕跡。高冀又塞給服務員兩百元小費,讓服務員買套睡衣給林曉琪換上。
  剛安置完,高冀就接到張丹妮的電話,高冀知道她不放心,故意說:"沒送回去,直接開了一個房間……就在你樓下,你要是不放心,現在就過來看看……"聽得那頭張丹妮都急了,高冀才告訴她說林曉琪吐得沒法走,現在還在昏睡,"對我的人品就這樣不信任嗎?"高冀裝作十分失望的語氣。
  張丹妮掛了電話,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要去看林曉琪。張向濤安慰她,"有高冀照顧她,不用擔心。"
  "高冀會不會……"
  張向濤說:"放心吧,高冀什麽女人沒見過。"
  高冀看了看床上的林曉琪。服務員不知從哪裏找來的睡衣,淡藍格子上印著一隻隻小熊,高冀覺得林曉琪看起來也像一隻小動物--蜷著身子,闔著雙眼,熟睡的麵孔有種稚氣天真的神情。
  高冀走過去,為林曉琪拉上被子,還是個孩子呢,他想。

  第二十六章 我一點也不覺得你老
  高冀見慣了優雅的、矜持的、風情的女人,但是卻沒有見過像林曉琪這樣的女孩,她身上有種原始的率真、天然的可愛,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林曉琪。
  林曉琪醒來的時候有一刹那的茫然,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間……林曉琪努力回憶著昨晚的情景:我喝醉了,這是酒店房間,誰送我來的?張丹妮?然而她恍惚記得有個男人……林曉琪猛然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是陌生的,吃了一驚,更緊張地拚命回憶,回憶裏並無疑點,身上也全無異狀,她才漸漸冷靜下來,想了想,立刻打電話到服務台詢問。
  "一位高先生訂的房,房費已經付過,您可以住到中午12點。"服務台告訴林曉琪。
  高先生?林曉琪不認得姓高的先生。她猜想是昨晚喜宴上的人,她想打電話給張丹妮問一聲,又忍住了,怎麽好在人家春宵一刻的時候去打擾。
  是哪個高先生呢?張丹妮的朋友?親戚?林曉琪正在胡亂猜想,有人按鈴,是客房服務員,服務員捧著林曉琪的裙子,已洗淨熨幹,"林小姐,裙子洗好了。"
  林曉琪連忙謝她,然而她知道酒店不會學雷鋒做好事平白無故幫人洗衣服,於是問:"請問這是……"
  "昨晚您吐得裙子都髒了。"服務員是個圓臉的看起來很樸實的小姑娘,她笑眯眯地對林曉琪說,"您醉得好厲害,吐得那位先生一身都是。他讓我給您買一套睡衣,大半夜的也沒處買,我就拿我的給您穿了。"服務員拿出兩百塊錢還給林曉琪,"這是他讓我買睡衣的錢,您幫我還給他吧,還有,他的衣服也洗好了。"服務又交給林曉琪一件黑色西服。
  林曉琪拿著錢和西服,一頭霧水,這叫她交給誰去?林曉琪也不管那麽多,先好好地洗了個澡,換上自己的裙子,把睡衣還給了服務員,又到服務台問到了高冀的電話號碼。拿著高冀的電話號碼,林曉琪有點猶豫,要不要撥過去?就這樣一走了之可太說不過去了,總要謝人家一聲,可是直接這樣打電話過去會不會有點冒失……林曉琪想了半天,終於還是決定撥過去。
  "是高冀先生嗎?你好,我是林曉琪。"
  "看來你精神不錯,沒事了吧?"
  林曉琪愣住,對方的聲音就近在耳邊,她抬頭尋找,赫然看見服務台那邊有個男人轉頭衝她微笑。
  這個男人大概三十五六歲,不算通常意義上的英俊男子,可是神情淡定,笑容溫和,一身米白色襯衫、黑西褲穿得讓人感覺妥帖舒服--當然林曉琪不知道這件看似普通的襯衫其實是愛馬仕的。
  林曉琪忙客氣地向高冀道謝,"已經沒事了,謝謝你。"
  高冀看著神清氣爽的林曉琪,微微有些感慨,恢複得這樣快,真是年輕人啊。洗去妝容的林曉琪此刻顯得特別清新秀麗,比昨夜濃妝的時候看起來又小了幾歲。
  張丹妮竟然叫一個這麽小的女孩當伴娘,高冀想。
  林曉琪那件黑色西服遞給他,"昨晚真是抱歉,"林曉琪不好意思地說,"把你的衣服都弄髒了。"又把錢還給他,"這是服務員還給你的,她把自己的睡衣借給了我。還有房費,你代我付的房費我過幾天一定還給你。"
  高冀隨口說:"不用了。"
  林曉琪紅了臉,"我會還給你的。"
  看著林曉琪十分認真的樣子,高冀笑笑,"以後再說吧。已經中午了,不如一起吃午飯?"
  林曉琪還沒回答,肚子已經咕咕地響了幾聲,她吐了吐舌頭,"肚子說,我很願意。"
  高冀開的是一輛黑色大車,一般女人見到也許會眼前一亮,重新估計車主身家--然而林曉琪根本不認得這是VOLVO,隻是泰然自若地坐上去。
  高冀問林曉琪:"想吃什麽,中餐還是西餐?"
  "隨便。"
  高冀帶林曉琪到一家西餐廳,像所有的歐式餐廳一樣,這裏裝修得簡潔典雅,氣氛浪漫溫馨。見桌上的小花瓶裏插著一枝玫瑰,林曉琪好奇地拿手碰一碰,花瓣有柔軟的觸覺,竟然是真的。高冀微笑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林曉琪天真地說:"要是我們吃飯的時候,這花會慢慢開放就好了。"
  "剪下來的花枝不會再開了。"高冀說。
  林曉琪失望地哦了一聲。
  "你要是想看花開,下次我帶你去看曇花。"
  林曉琪很有興趣地問:"曇花漂亮嗎?真的會在你眼前慢慢開放嗎?"
  "曇花很漂亮,雪白的,一朵朵,很大,花開的時候你能看見它的花瓣慢慢舒展,而且有種淡淡的幽香,但是開的時間非常短暫。"
  "嗯,所以叫'曇花一現'啊 。"
  "曇花有個別名,叫'月下美人'。"高冀邊說邊把菜單遞給林曉琪,"你看看,喜歡吃什麽。"
  林曉琪看了一眼菜單,還給高冀,坦白地說,"我不會點,你替我點吧。"
  高冀便吩咐侍者,"西冷牛排,七分熟,法式黑菌奶油蘑菇湯……一式兩份。再加一份巧克力慕斯。"
  林曉琪是第一次吃西餐,她照著高冀的樣子使用刀叉,將牛排切成一塊塊。然而她覺得不順手,切得不耐煩起來,"外國人吃東西真麻煩,"林曉琪切了老大一塊,直接就送進嘴裏,"又是刀又是叉,吃什麽都要切成小塊。記得三毛在一篇文章裏說,有一次,她請外國朋友吃餃子,結果那個人把餃子也切成一塊塊的,把皮和餡弄得一塌糊塗,就那樣吃下去。"
  高冀見慣了優雅的、矜持的、風情的女人,但是卻沒有見過像林曉琪這樣的女孩,她身上有種原始的率真、天然的可愛,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林曉琪。
  林曉琪見到高冀專注的目光,"我是不是哪裏不對?" 她有點心虛,"我好像切得太大塊了……"
  "沒關係,"高冀說,"我喜歡你吃東西的樣子。"
  林曉琪釋然,衝高冀笑笑,低頭繼續費勁地對付牛排。高冀對林曉琪說:"試試看沙律。"林曉琪聽話地換了勺子,舀了沙律吃。
  高冀伸手把林曉琪的盤子拿過去,替她把所有的牛排都切好,動作輕鬆而純熟。"這樣就不麻煩了。"他微笑地說。
  林曉琪不好意思地笑笑,謝了一聲,想起剛才的話題來,"對了,你剛才說,曇花的別名叫'月下美人'?"
  "是。"
  "我聽過一句話:'馬上看英雄,月下看美人。'"
  "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帶你去看。"
  "真的嗎?"林曉琪興奮道,"在哪裏有曇花?我想看。"
  "之前有人送了我兩盆曇花。等花期到了,請你來看。"
  "好啊,到時候你要記得叫我啊。"
  高冀笑,"一定記得。"
  林曉琪又追問:"花期是什麽時候?"
  "六月到十月。關於曇花花期,還有個傳說。傳說曇花是一個花神,她每天都開花,四季都很燦爛。後來她愛上了一個每天為她鋤草的小夥子,被玉帝知道了。玉帝很生氣,把花神貶為一生隻能開一瞬間的花,又把那個小夥子送去靈柩山出家,賜名韋馱,讓他忘記前塵,忘記花神。可是花神卻忘不了那個年輕的小夥子,她知道每年暮春時分,韋駝都會上山采春露,為佛祖煎茶,所以就選在那個時候開花,希望能見韋馱一麵。"
  林曉琪聽得出了神,"那他們見到了嗎?韋馱認出她了嗎?"
  "沒有,韋馱已經不認得花神。無論過了多少年,曇花開花多少次,他都一直沒有認出她來。"
  "曇花真可憐。" 林曉琪沉默了一會兒,"她拚盡生生世世,他卻懵然不知。"
  林曉琪的神情有些悵然,高冀安慰她說:"隻是傳說罷了。"
  林曉琪問高冀:"你怎麽知道的那麽多?"
  高冀笑笑,"一個人上了年紀,總會知道得稍微多一些。"
  曇花的花期還沒到,林曉琪和高冀已經走得很近了。高冀帶她去各處吃飯、唱歌、打球……林曉琪興致勃勃地學習打網球、打斯諾克,她覺得這樣的日子是新鮮而愉快的。
  高冀很少說自己的事,林曉琪也很少問,她也不去深究她和高冀這樣的約會算是什麽關係,她隻知道和他在一起讓自己覺得很輕鬆--高冀不著痕跡的體貼和照顧,讓林曉琪覺得舒服。
  和高冀在一起,林曉琪不像以前那樣總是擔心對方也許會忽然要求自己做他的女朋友--高冀年紀比她大那麽多,她自認為是安全的。她本以為高冀隻有三十五六歲,後來才知道他其實已經四十歲了--林曉琪不假思索,"那豈不是和我爸爸差不多大?"
  高冀微微尷尬,但是馬上神情自若地說:"可惜我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漂亮可愛的女兒。"
  林曉琪自知失言,"你看起來比我爸爸年輕多了。"
  高冀笑笑,"你這樣年輕的女孩子,和我這樣的老男人在一起,可會覺得悶?"
  林曉琪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不悶,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愉快,而且我一點都不覺得你老。"

  第二十七章 你會不會到最後才後悔
  她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他,和他的視線相遇,那一刹那林曉琪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虛無,視野裏他深黑的雙眸--她這樣貪戀他目光中的那一點溫柔。
  一天,張丹妮跑來問林曉琪:"你在和高冀交往?"
  "隻是偶然吃吃飯,打打球,"林曉琪說,"我現在會打斯諾克了。"
  張丹妮不關心什麽斯諾克,"林曉琪,他不適合你。他有老婆有孩子,而且他老婆的娘家有背景,他是絕對不可能離婚的。"
  林曉琪詫異,"我要他離婚做什麽?"
  "結婚才是王道,名正言順,而且有保障。要是不能結婚……"張丹妮仿佛在思考著一個重要的問題,然後慎重地問,"你打算做他的情人?"
  "你在開玩笑吧!"林曉琪笑起來,"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你沒想過,那麽高冀呢?"張丹妮冷笑,"你以為高冀是十七八歲小男生,有大把時間陪你玩,和你發展純潔的友誼?"
  林曉琪收起笑容,"你是說……"但是高冀對她一直彬彬有禮,連她的手也不曾碰一下。
  張丹妮看她一眼,想要說她又忍住。真是天真,她想,一點社會經驗都沒有。她問林曉琪:"他有沒有暗示過你?"
  林曉琪搖搖頭。
  張丹妮擔心地說:"你這樣傻,暗示也是聽不懂的。"不等林曉琪表示不服,又問,"他送了些什麽東西給你?"
  林曉琪便數,"一瓶香水,一套網球裙,一個網球球拍……前兩天他送給我這副耳環。"她撥開頭發給張丹妮看。
  張丹妮讓林曉琪摘下來,拿在自己手上細看,一臉"不出我所料"的表情,"他要是沒有企圖,會送你這個?這耳環說貴不貴,說便宜也不便宜,"張丹妮看看耳環背麵的標記,"牌子還是'周生生'的。林曉琪你看著吧,我猜得絕不會錯,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和你攤牌的。"
  林曉琪一臉茫然,"難道耳環上的鑽石是真的?"
  "你以為是假的?"張丹妮有點生氣地瞪著她,"笨。這麽小的鑽石當然是真的,而且這底座是鉑金的,你看,這背後還有標記。"
  "高冀說他偶然看見這副耳環,覺得很秀氣,挺適合我的,就買來送給我了。"林曉琪困惑地說,"他說的時候語氣很隨便,就好像在街邊小攤上偶然看到,隨手買下來那樣。他還說不值幾個錢,讓我放心收著。"
  張丹妮看著耳環,"不值錢?這鑽石那麽小,是值不了多少錢,但也要一萬出頭吧。"
  林曉琪嚇了一跳,"這麽貴!我明天就去還給他。"她拿過耳環來左看右看,將信將疑,"你確定這是真的?我看外麵賣的鍍白金的耳環,也鑲著鑽,和這個差不多。"
  "你以為高冀是你那些小男生,買副幾十塊錢的假耳環送給你?"張丹妮說,"你知不知道高冀是什麽人?他是'歡樂時光'的老板。"
  林曉琪喃喃地說:"我問過他是做什麽的,他說他隻是開一家小店,做點小生意。"
  "好吧,"張丹妮站起身,"我這就帶你去看看他的'小'。"
  林曉琪一踏進"歡樂時光"就隻看到滿眼的紅,紅色的高腳椅、紅色的沙發、紅色的靠墊,還有紅色的燈光。有一種不誇張的精致和不露聲色的奢靡。林曉琪和張丹妮去得早了,客人還不多,張丹妮問服務生:"高冀在嗎?"
  "老板不在。請問您有什麽需要?"
  張丹妮隨口要了兩瓶喜力。
  "'歡樂時光'是思南路上數一數二的酒吧," 張丹妮告訴林曉琪,"高冀除了這家酒吧,還有一家房地產公司。"
  "高冀一直很低調,"張丹妮說,"一向不炫耀他的身家。這個人很有城府,他對你,絕不是你所想的那麽簡單。高冀一直習慣養情婦,隻不過以前他一向偏好成熟型的女伴。我沒想到他竟會對你有興趣。"
  林曉琪覺得"情婦"一詞非常刺耳,"我和他才不是這種關係。"她立刻辯解,"我不過是個普通女孩,他再有城府,也犯不著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張丹妮不再多說,喝了一口酒,轉換了話題,"你的實習期快滿了吧?有沒有什麽打算?"
  "對,實習就快結束了……"林曉琪一句話說了一半忽然停住,張丹妮看到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吧台,"怎麽了?"
  林曉琪不語,徑直朝吧台走過去。吧台裏白衣黑褲的俊秀少年正將一杯調好的酒遞給客人,側過臉來,竟是唐澤。
  唐澤見到林曉琪,同樣意外,"你怎麽會來這裏?"
  林曉琪反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如你所見,"唐澤笑笑,"我在這裏兼職做酒保。"
  "為什麽?"林曉琪按捺不住,急急問他,"你不夠錢用嗎?你媽沒給你生活費嗎?你做兼職,白天要上課怎麽辦?"
  "別擔心,"唐澤說,"我媽有給我生活費。晚上做兼職不影響上課。"
  "你白天上課,晚上兼職,這樣辛苦怎麽行?"
  唐澤慢慢地說:"你放心,沒事的。大三不是每天都有課,這裏也不是每天都上班,有休息的時候。"
  林曉琪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失態,訕訕地轉開頭去。她竟這樣緊張,他是否會覺得她可笑?她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他,和他的視線相遇,那一刹那林曉琪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虛無,視野裏隻有他深黑的雙眸--她這樣貪戀他目光中的那一點溫柔,她竟然還是這樣渴望,她被自己嚇了一跳,是這酒吧的氣氛讓人恍惚嗎?
  張丹妮看看林曉琪,又看看唐澤,"你們認識?"
  林曉琪稍微鎮定了一下情緒,為唐澤和張丹妮介紹,"我哥哥唐澤。""我好朋友張丹妮。"
  唐澤衝張丹妮點點頭,問她們:"要喝點什麽?"
  有個女子在旁邊坐下,"ANDY,來一杯'醉生夢死'。"
  唐澤對坐下的女子說:"蔣小姐,今天來得這麽早。"一邊調了一杯雞尾酒遞過去。
  林曉琪好奇地問:"這種酒叫'醉生夢死'?"
  被稱為蔣小姐的女子向她笑笑,"這是ANDY獨家調製的。小妹妹,要不要試一試?"
  林曉琪看看唐澤。唐澤笑笑,"她是小女孩,不適合。"另外調了兩杯,給林曉琪和張丹妮,"不如試試'天使之吻'"。
  蔣小姐自嘲地笑道:"是,'醉生夢死'隻適合我這種老女人。"說完起身,端著酒杯離開了。
  林曉琪問唐澤:"'醉生夢死'裏加的是什麽?"
  "不過就是伏特加、咖啡酒、杏仁白蘭地和一種奶酒。我隨便起的名字,噱頭而已。"
  張丹妮一直沉默地觀察著唐澤,忽然說:"好像有一部電影,裏麵有一種酒也叫'醉生夢死'。"
  "是,"唐澤說,"就是用的那個名字。"
  林曉琪問:"什麽電影?"
  "很悶的,"唐澤說,"你不會喜歡。"
  張丹妮告訴林曉琪,那部電影叫《東邪西毒》。
  "很莫名的一部電影,"張丹妮說,"我都沒有看完。"
  《東邪西毒》是一部很奇怪的電影,好像沒有什麽連貫的情節,也分不清誰是主角,誰又是配角,隻有大段大段的獨白台詞,一個個出場又離場的人物,絮絮叨叨地訴說自己的心事。
  "醉生夢死"是片中梁家輝飾演的黃藥師抱著的一壇酒,他說了一段台詞,是這樣的:"不久前,我遇上一個人,這人送給我一壇酒,她說那叫'醉生夢死'。喝了之後,可以令人忘掉以前做過的任何事。"
  但是故事到最後,喝下"醉生夢死"的兩個人,黃藥師和歐陽峰,仍然什麽都沒有忘記。
  原來"醉生夢死",不過是一個玩笑,越想忘記,反而記得越清楚。
  那天之後,林曉琪又去了一次"歡樂時光"。
  "我看了那部電影。"她對唐澤說。
  "什麽電影?"
  "《東邪西毒》。唐澤,下個月我就滿十八歲了。你說,現在是不是我最好的時光?"林曉琪看著唐澤,她的雙頰泛著粉色,眼裏像汪了一潭水,唐澤微微皺眉,"你喝過酒了?"
  林曉琪不答,她喝得並不多,但是她需要一點酒,讓她有勇氣說出一些話。
  "'在我最好的時光,我最喜歡的人不在我身邊。'你記不記得《東邪西毒》裏張曼玉說的這句話?"林曉琪問唐澤,"唐澤,你會不會像歐陽峰一樣,直到最後才後悔?"
  唐澤沉默了許久才說:"我不是歐陽峰,你也不是歐陽峰的大嫂。"
  林曉琪凝視著唐澤,然後點點頭,"那麽,告訴我,你最喜歡的女人是誰?"她模仿慕容嫣的語氣,"就算你的心有多麽不願意,也不要告訴我,你最喜歡的人不是我。"
  唐澤沉默不語。
  林曉琪忽然笑了,"女人真愛自欺欺人。"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我走了,唐澤,你放心,你不用回答,我不為難你。"
  原來是我搞錯了,林曉琪想,原來他不是歐陽峰,他是黃藥師。林曉琪為自己這個比喻笑起來,她轉身離開,不,我不會是慕容嫣,我不會沉溺在一段無望的感情裏。
  唐澤追出來,"我送你回去。"
  "不用。"林曉琪說,"我並沒有醉,你不用擔心。你記得嗎,我的酒量一向不錯,"她看著他笑,"放心。"

  第二十八章 真假並不重要
  "如果它讓你覺得高興,那麽它就是好的,無所謂真假。"高冀說,"以後你就會明白這個道理,無論人、物、事,隻要它讓你快樂,真假並不重要。"
  林曉琪把耳環還給高冀,"我不知道它是真的。"
  高冀詫異,"是真的又有什麽問題?"
  "太貴重了。"
  "這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
  林曉琪打斷他,"對你來說可能不是,對我來說已經很貴重了。"
  "貴也好,便宜也好,又怎麽樣?朋友之間送點小禮物,何必用價格來衡量?"
  林曉琪看了高冀一眼,真的隻是朋友嗎?
  "我記得上次你說挺喜歡它的,現在因為發現它是真的就不要它了,"高冀的語氣輕鬆,"這樣對它可不大公平。"
  林曉琪忍不住露出了一點笑意,"我不是……"
  "何必管它真假,"高冀說,"那這樣,你就當它是假的好了,十塊錢一副,很便宜的,放心戴著吧。"
  林曉琪撲哧一笑,"人家隻有把假的當真的,哪有把真的當假的。"
  "如果它讓你覺得高興,那麽它就是好的,無所謂真假。"高冀說,"以後你就會明白這個道理,無論人、物、事,隻要它讓你快樂,真假並不重要。"
  林曉琪想了想,說:"你說的有道理。"
  她拿起耳環戴上,對高冀笑笑。她偏一偏頭,那鑽石的光芒就在發間一閃,似有若無。
  高冀沒有再送什麽貴重的東西,但是他送了更多的禮物給林曉琪--衣服,包,化妝品,甚至還有胖胖的加菲貓公仔。高冀每一次都有理由:衣服是朋友的服裝店開張,為了捧場而買的;包是去香港買了帶回來送人,還有一個沒送出去,就隨手拿來送她;加菲貓公仔是路過看見,覺得挺有意思,就買來送給她玩……林曉琪抱著胖胖的加菲貓公仔,跟著高冀去俱樂部吃飯,也不管周圍好奇的目光,笑嘻嘻地問高冀:"你看它一臉狡猾的樣子,是不是很可愛?"
  高冀笑著點點頭。
  林曉琪摸著加菲貓公仔的腦袋,忽然認真地問高冀:"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因為你很可愛。"高冀說。
  林曉琪看著高冀,想起了張丹妮說的那些話,覺得有點刺心,然而高冀的態度那麽從容,讓林曉琪有點吃不準他的心思。
  何必想那麽多,她想,至少她現在覺得快樂。她笑著舉起加菲貓公仔,"你也很可愛哦!"
  六月底的時候,林曉琪麵臨著工作的抉擇。她的實習期結束了,蘭亭酒店有意向和她簽正式合同,底薪一千八,另有獎金福利,三年期。林曉琪卻不想繼續做服務員了,因為這個工作不但累,而且受氣。做這份工作,總會遇到不講理的客人、自以為是的客人,甚至還有很囂張的客人,而服務生隻能賠笑臉,賠笑臉,繼續賠笑臉--連沉默都是一種錯,客人會投訴你給他臉色看。
  林曉琪不想受這份氣,她要換一份工作。但是換工作至少也要兩個月後,得先拿到畢業證書,即使這張證書無足輕重,也總算是一張證書,總不能拿著初中文憑去找工作吧。找工作也要時間,她一無學曆二無專長,唯一有的不過是年輕,還有尚算流利的日語--也許可以在日本公司裏找到工作?林曉琪不信自己除了蘭亭酒店就沒有別的選擇。她這樣年輕,而且美貌,她不信自己沒有別的出路。
  這樣重大的決定,林曉琪必須要和家裏溝通,她懷疑溝通的成功率極小,她都可以猜到他們會怎麽說,"蘭亭酒店工作穩定,待遇也不差,有什麽不好?"
  但是林曉琪無法瞞著家人拒簽合同,旅遊職業學校一向是推薦分配的。林曉琪隻好先和爺爺、奶奶說,如她所料,奶奶對她的選擇不但吃驚而且擔心,"蘭亭酒店不是蠻好嗎?為什麽不肯做?"
  爺爺聽她說完,沉吟了一會兒,"這種事,你不要跟我們說,你去跟你爸爸說。我們年紀大了,跟不上你們年輕人的思想,你現在人大心大,工作說不做就不做。你要做什麽,不做什麽,都不用跟我們說,隻要你爸爸同意,我們沒有意見。"
  林曉琪低著頭,沉默片刻,"那我明天去和他說。"
  林海一言不發,任憑林曉琪站在那裏。這沉默的壓力叫她難堪,她隻好說:"爸爸,要是你同意……"
  "我不同意。"林海就說了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林曉琪咬咬嘴唇,"為什麽?"
  "為什麽?我還要問你為什麽呢!你說,好好的酒店工作為什麽不做?"
  "我不想做服務員。"
  "那你想做什麽?你能做什麽?"
  "我會找到別的工作的。"
  "別的工作?你現在嫌服務員的工作不好了?誰叫你不好好讀書,像你表姐那樣讀高中、考大學?上了大學那才有大把的好工作由你挑。你現在有什麽資格嫌東嫌西?一張職業學校的文憑,拿出去誰會要你?書不好好念,工作又嫌苦嫌累,你還想叫我同意?同意你好吃懶做、好逸惡勞?"
  "誰說我好吃懶做、好逸惡勞了?"林曉琪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我又沒說不去工作,我就是想換一份工作,這也不行嗎?"
  "換工作,你說換就換?就憑你這樣,你能找到什麽好工作?!"
  林曉琪氣得眼淚都出來了,這樣的不屑和輕視,竟來自她最親近的人,這對她來說是最大的侮辱。她咬牙忍住眼淚,"你怎麽知道我找不到!"
  "好了好了,"林海不耐煩地站起來,表示結束這一次談話,"我告訴你,我是不會同意的。你一定要這樣做那麽也隨便你,反正你長大了,我也管不了你那麽多。我頂多再養你三個月,三個月後,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工作,我都不會再給你錢,你自己考慮去。"
  林曉琪一言不發地離開,第二天就去拒絕了蘭亭酒店的合同,然後買了份人才報回來,一條一條地看下去。各式各樣的公司招聘著各式各樣的職位:會計,文秘,文員,前台,銷售……會計要職稱證書,文秘和文員要大專以上學曆,銷售要工作經驗,好像隻有前台比較適合她:"女,高中以上學曆,18-25歲,未婚,身高1.63米以上,聲音甜美,形象好,氣質佳。能熟練操作Word 、Excel等相關辦公軟件,思路清晰,反應敏捷。"
  林曉琪不會什麽辦公軟件,除了這一條,她覺得其他應該沒什麽問題,學曆雖然不是高中,職校也勉強能將就。林曉琪填了一份簡單的簡曆寄出去,心裏默默地把自己的條件按照要求對照了一遍:職校畢業,18歲,未婚,身高1.70米,形象好。
  林曉琪寄出的十幾份簡曆如石沉大海,整整兩個星期,沒有一點回應。林曉琪有點著急,是因為她不會辦公軟件的原因?林曉琪買了更多的報紙回來,報紙縫裏也有各種各樣的招聘,比如某某大型夜總會招聘女服務員、男女公關、高級伴遊--不需要學曆,不需要經驗,隻需年輕貌美、身材好、氣質佳,月收入兩萬以上。林曉琪將信將疑地打電話過去,對方問了一下林曉琪的情況,馬上十分熱情地邀請她去麵試。
  林曉琪不放心,"公關到底是做些什麽工作?月薪真的有兩萬?"
  "工作很簡單的,就是和客人喝喝酒、唱唱歌、聊聊天。要是你長得好看,身材好,比較善於和客人溝通,那樣一個月不要說兩萬,三五萬也不稀奇。"
  林曉琪再沒經驗也聽明白了,原來公關就是坐台小姐。
  林曉琪繼續出去買報紙。她在家已經待了快一個月了,爺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以為工作這麽好找?又沒有學曆,能找到什麽好工作?好好的工作不要做,偏要去辭掉。隔壁家的女兒王豔,也是職業學校畢業的,現在在一家小飯店做服務員,一個月才八九百塊錢,要是能讓她去蘭亭酒店工作,她高興也高興死了。"
  林曉琪待在自己小房間的時間越來越長,可是吃飯總是要出來一起吃,林曉琪一頓飯吃得如骨鯁在喉,爺爺擔心地說:"你爸爸已經說過了,三個月以後就不管你了,你打算怎麽辦?總不能叫我們兩個老的養你吧?"
  林曉琪放下筷子,"我會找到工作的。"
  林曉琪打電話向高冀訴說她的煩惱。雖然她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鼓起勇氣問:"你有沒有什麽工作可以介紹給我?"
  高冀沉吟了一下,"我想一想,晚上見麵再說吧。對了,曇花要開了,有沒有興趣過來看?"

  第二十九章 我不是合你意的人
  她接受他的約會,接受他的禮物,她要他幫她找工作,但是她不想付出他要的代價--這世上哪有免費午餐?不計回報的愛隻會出現在小說裏。
  高冀的房子並不太大,隻有兩室一廳,但是裝修得精致華美,林曉琪微微有點詫異,這裏好像不大像一個家庭居住的房子。林曉琪忽然想到,高冀有妻有子,但是她沒有見到全家福之類的照片,倒似高冀一個人住在這裏似的。
  高冀正在煮咖啡,屋子裏飄滿了咖啡香,"待一會兒試試我煮的咖啡。"
  林曉琪滿懷心事,並沒有興致喝咖啡、賞曇花,她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往外望,高冀住的是高層,又是好地段,能看得到黃浦江美麗的夜景。
  林曉琪隨口問:"你太太和孩子呢?"
  "他們都在英國。我兒子在英國念書,他媽媽在那邊照顧他。"
  "那你怎麽不去?"
  "我的生意都在這邊。我不太喜歡英國,那裏似乎永遠都是陰沉沉的天,英國人的性格也像他們的天氣,非常古板。不過偶然去那裏住一陣還是不錯的,"高冀端出咖啡來,"你喜不喜歡旅遊?有沒有想過出去看看?"
  林曉琪不語,她連吃飯都快要成問題了,他卻問她有沒有興趣去國外旅遊。她往咖啡裏加糖,微微有些賭氣地答,"沒想過。我現在隻想找間朝北的屋子。"
  高冀不解,林曉琪接下去說:"等著喝西北風。"
  高冀笑起來,"怎麽這麽悲觀?來,過來看看曇花。"
  林曉琪和高冀一人一把竹藤椅,坐在陽台看曇花。對著兩盆垂頭喪氣、又大又醜的白色花蕾,林曉琪著實有點失望,她問高冀:"這也叫'月下美人'?"
  "開起來就漂亮了。"高冀說,"看著一朵花慢慢開放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高冀的悠閑叫林曉琪忍不住有點焦躁,她開口問:"我的工作的事……"
  "你想做一份什麽樣的工作?"
  林曉琪已經想好,"我想去售樓。"她知道高冀是房地產公司的老板。
  高冀笑笑,"我的公司現在正做的一個樓盤已經賣得差不多了,時間不大合適。這樣吧,你做我的私人助理吧。"
  林曉琪不知高冀所指的私人助理到底是什麽意思,睜大眼睛看著他。
  高冀沉吟道:"薪水暫時先定五千,你覺得怎麽樣?"
  林曉琪心裏沉了一下,她一無學曆二無技能,有什麽資格拿五千元的薪水?她垂下眼睛,高冀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吧?也許她的潛意識裏早有預知,隻不過,他不表露,她便也裝懵懂,自欺欺人罷了。
  她接受他的約會,接受他的禮物,她要他幫她找工作,但是她不想付出他要的代價--這世上哪有免費午餐?不計回報的愛隻會出現在小說裏。
  高冀喝一口咖啡,"到我這個年紀,對生活沒有什麽太大的要求,隻想有個合心意的人陪在身邊,喝喝咖啡、聊聊天就好了。對了,我下個月準備去意大利走一圈,"他問林曉琪,"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去?"
  林曉琪看看高冀,高冀還是那樣從容的姿態,淡定地等待她的回答。林曉琪想問他,隻是喝咖啡聊天?不用上床?如果隻是前者,她倒是願意答應--林曉琪笑起來,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她竟還在那裏異想天開。
  林曉琪並不覺得憤怒,高冀是商人,在商言商,有付出就要有得到,公平合理。錯的是我,她想。她太過高估自己的魅力,而且心懷僥幸,所以最終還是咎由自取。
  林曉琪說:"我想我不是那個合你心意的人。"
  後來張丹妮對林曉琪說:"退一步說,你即使真的跟了高冀也沒什麽不好,高冀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但是相貌風度都不錯,又一向慷慨,跟他三兩年,手裏撈點錢,到時候你愛做什麽就去做什麽,豈不是也很好?"
  林曉琪說:"我脾氣不好,不愛受人管製。"
  "高冀也不一定會管得很厲害。"
  可是他總不會給她戀愛的自由吧。
  林曉琪才十九歲,她還沒有真正地好好戀愛過,她的世界還沒有開始,即使失去唐澤,她也有的是機會、有的是未來。她怎麽肯就這樣待在一個金籠子裏,每天被人喂點錦衣玉食就滿足?
  林曉琪怎麽肯甘心。
  即使被拒絕了,高冀仍然很有風度地開車送林曉琪回去,林曉琪在巷口下車,和高冀道別--她知道,她以後都不會再見到他了。
  林曉琪走到家門口,才發現一件很嚴重的事--她沒帶大門鑰匙。
  已經將近十二點,半夜了。林曉琪拍了幾下門,沒有人應。她在樓下叫了幾聲"爺爺,奶奶",寂靜的街道上她的聲音顯得突兀,她隻好住了口,她忽然想到,她不能吵醒他們,她不能吵醒整幢樓的人。沒有找到工作,爺爺的臉色已經夠難看了,難道一定要被罵一頓才甘心?
  林曉琪在門口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夏夜悶熱,她又走了不少路,身上已出了不少汗。她覺得累,又覺得渴,靠在牆上倦怠地閉上了眼睛。那一刻她有種深深的挫敗感,她覺得好灰心,自己的未來就像這昏黃的路燈一樣黯淡無光。
  她不能忍受這夜的寂靜,仿佛全世界隻剩了她一個人。她摸到身邊的手機,不,她不會再去找唐澤,她一定要忍耐……她撥了沈喬的號碼。
  她知道半夜三更去吵沈喬未免太過自私,她也知道手機卡裏已經沒有多少錢了,可是她忍不住。在這樣積鬱、煩悶、彷徨、孤單的夜裏,她不能不祈求一點慰藉,哪怕隻是一句溫情的話。
  沈喬的聲音帶著睡意,"琪琪,什麽事?"
  "沒事,想和你聊幾句。"
  "你沒在家裏?為什麽用手機打電話?"
  林曉琪不答,隻是說:"沈喬,我心裏難受,你和我說說話吧。"
  "你在哪裏?"沈喬說,"我過去找你。"
  "不,不用,我們就這樣說。"
  "快告訴我你在哪裏。"沈喬的聲音裏有不容拒絕的堅持。
  林曉琪頓了頓,"我就在家門口。"
  沈喬遠遠看見林曉琪坐在角落台階上,伏著身,頭埋在臂彎裏。街道上空無一人,路燈黯淡的光照得她的身影格外瘦弱,單薄的肩膀,纖弱的手臂,就像個孩子,顯得那麽孤單無助。
  沈喬急忙走到林曉琪跟前,"發生什麽事了?"
  林曉琪抬起頭,"沒事,"她笑笑,"我忘記帶大門鑰匙了,真是豬頭。"
  "你爺爺、奶奶呢,為什麽不叫他們開門?"
  "他們都睡了,我不想吵醒他們。"
  "難道你想在這裏坐一夜?你這麽晚不回去,你爺爺、奶奶也沒找你嗎?"
  "他們不知道我沒在家。"林曉琪怕爺爺嘮叨,晚上是偷偷溜出去的。
  "那到我家去睡。你睡我房間,我睡客廳。"
  "不,我也不想吵到你爸爸媽媽。"林曉琪懇求地說,"沈喬,陪我坐一會兒好嗎?就一小會兒。"
  沈喬歎口氣,在林曉琪身邊坐下來。
  "我們很久沒這樣坐在一起聊天了,"林曉琪說,"以前晚上我們經常在小花園那裏乘涼聊天,你還記得嗎?夏天的時候我們還常常在傍晚時分出去散步,一直走到擺渡口那裏。那裏風很大,特別涼快。"
  沈喬點點頭,"有一次你還非要坐渡輪過江到浦東去。"
  "結果那次走到天很黑了才回來,被我爸爸罵了一頓,還被關了一個星期的禁閉。後來還是你說要幫我補習,他才放我出來,讓我到你家去做功課。"林曉琪說,"我好像從小就愛到處亂跑,你還記得那次迷路的事嗎?"
  "嗯,那時候你還很小,你要我帶你去蓬萊公園玩,我也不大認得,結果迷了路,一直走到天黑才到家。"
  "那一次一開始我挺害怕的,以為從此回不了家了,你一直安慰我,叫我不要怕,說你一定會帶我回家的。後來你帶著我走了好久,終於走回來了。"林曉琪笑了笑,"小時候的那些事情,現在想想真是挺有意思的。"
  "那時候你有什麽煩惱都跟我說,有人欺負你了,功課做錯又被老師罵了……" 沈喬微微感慨,"現在你不大對我說心事了。"
  林曉琪一直沒有告訴沈喬找不到工作的事,她不想讓他看到她的失敗--林曉琪歎了口氣,還是決定告訴他,"沈喬,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念書念不好,工作也找不到。"
  "你才剛畢業沒多久,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也是正常的 。"
  "沈喬,你會不會笑話我?"
  "別說傻話。"沈喬說,"怎麽會呢?你別著急,慢慢找,一定會找到的。"
  林曉琪沉默了一會兒,"我真是著急了,因為蘭亭酒店的事兒,我爸爸很生氣,他說再過兩個月,就要我自己付給奶奶生活費。"
  沈喬無語。他不能想象這樣冷漠的父女關係。他隻好安慰她,"也許他隻是說說。"自己也覺得這安慰的空洞,可是他無能為力,他自己也還是伸手牌。
  他隻能問林曉琪:"困不困?困就靠在我身上睡會兒。"
  林曉琪也實在是累了,嗯了一聲,靠在沈喬身上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沈喬以為她睡著了,卻聽到她極輕極輕地說了一句:"沈喬,隻有你對我是真的好。"
  林曉琪說話的時候仍然閉著眼睛,沈喬低頭看她,長而黑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排陰影,小而紅潤的唇,連衣裙領口露出細細的鎖骨,都有一種孩子氣的柔弱,他心裏輕輕歎了一聲,正了正坐姿,好讓她靠得舒服些。
  沈喬一直陪林曉琪坐到天邊現出曙光。同一幢樓裏有人出門上早班,開了大門,林曉琪才得以進去。沈喬看著林曉琪進了門,叮囑她,"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帶著簡曆到我家來,我幫你看一看。"
  林曉琪點點頭,叫了他一聲"喬哥哥",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叫他了。沈喬等她接著說下去,卻又沒有,兩個人呆呆地相對站了一會兒,林曉琪才說:"你累不累?"
  "我不累。我也回去睡覺。"沈喬笑笑,"你進去吧。"
  林曉琪嗯了一聲,"那下午見。"

  第三十章 她決不能讓他愛上別人
  林曉琪不肯後悔--有什麽好後悔呢,即使考上大學,現在也還有四年要熬,想想還有整整四年要向父親伸手要錢,林曉琪就覺得難以忍受。
  沈喬看了林曉琪的簡曆,立刻明白了問題所在,"你這樣的簡曆肯定不行。"他指導她,"不要手寫,要在電腦上用WORD文檔寫,然後去打印出來。內容也要改,太簡單了,要寫詳細地填寫自己的教育經曆,除了職業學校,初中的學校也要寫上。要寫明自己的特長。還有,除了簡曆,你還應該寫一封求職信,說明自己為什麽要應征這個職位,以及你的優勢。"
  林曉琪問:"要怎麽寫?我不會。"
  沈喬開了電腦,找出文檔,"你按這個格式寫。把該填的個人信息都填上,比如教育程度、所獲獎項,"
  林曉琪說:"我沒獲過什麽獎。"
  "那你考過什麽證書?你不是學日語的嗎,日語級別證書總考過吧,都要填上。最後再寫自己的優勢……"
  林曉琪乖乖照辦。
  然而,看了林曉琪寫的內容,沈喬不禁皺眉,"怎麽就這麽幹巴巴的兩三句?"
  林曉琪可憐巴巴地說,"好難哦……沈喬你幫我寫吧?"
  沈喬無奈,幸好他見過那些找工作的師兄的簡曆,於是按照他們的套路,結合林曉琪的情況,替她寫了簡曆和求職信。林曉琪一邊看一邊驚歎,"沈喬你好厲害哦,寫了這麽多。呃,熟練使用OFFICE軟件?可我根本就不會啊。"
  "不會就學,你要應征公司文員,連OFFICE軟件都不會用,你叫人家怎麽錄用你?"
  "現在去報名學也來不及了……"
  "怎麽來不及,也用不著出去學," 沈喬說,"現在開始你天天到我這兒來,用我的電腦學,我替你去買一本辦公自動化教程,我們一起來研究,這又不是什麽難的,一周之內一定讓你學會。"
  林曉琪把沈喬為她做的簡曆打印了十多份寄出去,接著開始跟著沈喬認認真真地學起辦公自動化來,倒也不算太難,沒幾天她就學會了基本操作。沈喬說:"林曉琪,你其實特別聰明。"
  林曉琪知道沈喬的意思,那時候若是努力一下,說不定也能考上大學吧?若是念了大學,找工作想必要容易得多,可以選擇的範圍也大得多。但是現在想這些也沒用了,林曉琪不肯後悔--有什麽好後悔呢,即使考上大學,現在也還有四年要熬,想想還有整整四年要向父親伸手要錢,林曉琪就覺得難以忍受。
  林曉琪衝沈喬眨眨眼,"聰明人不一定都在大學裏。"
  那天下午,林曉琪正在練習EXCEL,意外接到唐澤電話,"聽說你在找工作,找得怎麽樣了?"
  "還沒找到。"
  "不順利?"
  "嗯。"
  "你的簡曆是怎麽寫的?投的都是那些職位?"唐澤說,"晚上帶簡曆過來,我來看看。"
  林曉琪想要冷淡地回一句:不勞你費心,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又或者半譏半諷地:已經有人幫我看過了,多謝你關心--賭氣的話說起來多麽痛快,然而她說不出,他到底還是關心她的,也許他真的不過是當她妹妹。
  仿佛是為了回應林曉琪的猶豫,手機替林曉琪做了決定--信號斷了。
  林曉琪又著了急,他會不會以為是她掛了電話?她看了沈喬一眼,沈喬仿佛很專心地在看書,她略略背轉身,又重新撥過去,然而怎麽也撥不通了,林曉琪隻好掛了電話,悵然若失。
  她重新坐下來練習,然而整個下午都心神恍惚,不是忘了這裏就是錯了那裏。
  她甚至沒有發現沈喬的沉默。
  結果晚上林曉琪到底還是去找唐澤了。
  唐澤仔細看了她的簡曆和求職信,"應該沒有什麽問題,一直都沒有麵試通知嗎?你寄了多少封出去?"
  "十幾封吧。"林曉琪補充,"前天剛開始寄,之前寄的簡曆和這個不一樣。之前的比較簡單,也沒有求職信。"
  "這是別人幫你改的?"
  "嗯。 "
  唐澤似隨口問道:"誰幫你寫的?寫得還挺像模像樣的。"
  "沈喬幫我寫的,"林曉琪也似不經意地說。
  "誰是沈喬?"
  "一個朋友,和你同年,今年也是大三。"林曉琪說,"不過念的不是上海的大學,是北京的清華大學。"
  唐澤仿佛沒有興趣知道沈喬的事,放下簡曆,"這簡曆沒什麽問題,你投得太少,明天再找幾家公司接著投,起碼要再投二十份出去。還有,簡曆上要附照片。"
  "是那種一寸照片嗎?"
  "嗯。盡量挑張照得好的。"
  林曉琪點點頭。
  "九點多了,你早點回去吧,我不送你了。"唐澤站起身來,拿出一張手機儲值卡給她, 見林曉琪有點莫名,解釋說,"你手機都被停機了,自己還不知道,回去自己充值吧。到時候人家公司打電話給你都打不通。"
  林曉琪拿著卡,過了一會兒說:"我把錢給你。"然而她想起她的錢包裏隻有幾十塊錢。她有點窘迫,"等我找到工作就還給你。"
  唐澤看了她一眼,掏出錢包抽了兩張一百塊給她。林曉琪站在那裏不動,唐澤說:"你打算走路去找工作嗎?"
  林曉琪默然接過,"等我找到工作一起還給你。"
  唐澤說;"跟哥哥還這麽計較?"
  林曉琪說;"那我回去了。"
  她走到門口,唐澤又叫住她,"你的辦公自動化軟件操作沒問題吧?"
  "還可以,"林曉琪說,"這幾天正在學。"
  "你報的課程?"
  "不,沈喬教我,他家裏有電腦。"
  唐澤點點頭。林曉琪以為他還要說什麽,但是他隻是說:"路上小心點。"
  林曉琪嗯了一聲,轉身離去。
  林曉琪終於接到了麵試通知,而且不止一家。林曉琪高興地跑去告訴沈喬這個好消息,沈喬卻沒在家,沈喬的母親說:"喬喬剛才接了一個同學的電話,出去了。"
  林曉琪噢了一聲,有些失望,又問了一聲:"阿姨,沈喬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沒有啊,你有事找他嗎?他和同學好像就約在前麵那家'仙蹤林',要不你過去找找看。"
  林曉琪還沒進"仙蹤林"就一眼看到了沈喬,沈喬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對麵是一個穿淡綠裙子的女生。林曉琪很意外,她以為找沈喬的多半又是那個胖子李--沈喬高中時代的好朋友,沒想到竟會是個女生。
  林曉琪停了步沒有進去,隻遠遠隔著玻璃看著。那個女生很眼熟,林曉琪想起來,自己在沈喬的生日宴上見過她,就是那個喜歡沈喬的女生,林珊。
  林珊和沈喬似乎相談甚歡,她看見林珊說著說著笑起來,拿手撥了撥長發,姿態很嫵媚,隔著那麽遠,林曉琪還能感受到她注視沈喬的目光。隔了那麽久,她竟還是在愛著沈喬嗎?林曉琪看見沈喬也在笑,談什麽談得這麽高興?林曉琪忽然覺得這一幕極其刺眼,恨不得立時走過去打斷他們的談話,還要抓住沈喬問他,為什麽同別的女生約會?
  她從沒想過沈喬會和別的女生坐在一起喝茶聊天,還聊得那麽愉快。沈喬對麵的位子不是一向都隻有她坐的嗎?沈喬不是一直都隻喜歡她的嗎?
  她忽然想到,其實沈喬從來沒有向她正式表白過。是,沈喬怎麽會向她表白呢?沈喬一直知道她喜歡的人是唐澤。也許就是因為她一直沒有回應,所以沈喬漸漸失去了信心,也許他已經愛上別的女人,她將失去他,眼睜睜看著他對別的女人溫柔體貼,看著他和別的女人甜蜜喜悅……
  單是這想象就叫她覺得無法忍受。她不願再看下去,在沈喬還沒發現她的時候轉身離去。她一路走一路心慌意亂,不,她不能失去沈喬,她不要他愛上別人,她決不能讓他愛上別人,她要告訴他。
  她要告訴他,她愛他。是的,我愛他,她想,我一直都是愛他的,隻是我自己一直沒發現。

  第三十一章 是真的太遲了嗎
  沈喬轉過身來看著林曉琪,臉上並不是林曉琪以為的歡喜表情,"琪琪,真正的愛,是不用想的。"
  林曉琪直等到傍晚才等到沈喬才來找她,"我媽說你下午來找我了,有事嗎?"
  林曉琪板著麵孔冷冷地說:"沒事。"
  沈喬疑惑,"你怎麽了?什麽事不高興?"
  "哪有你高興?有美女相伴。"
  沈喬恍然,"難怪我媽說你去'仙蹤林'找我了。你看到我了怎麽不過來一起坐?"
  "過去做什麽?當電燈泡發光發亮啊?我才不會那麽沒眼色,惹人討厭。"
  "說什麽呢?那是我高中同學。"
  "我知道,她叫林珊,是不是?你生日那次我見過,"林曉琪憤憤地說,"瞎子都知道她對你有意思。"
  沈喬沉默地看著林曉琪,林曉琪被他看得轉過頭去。是,她知道她生氣生得沒道理,可她就是生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麽大反應。
  沈喬靜靜地問:"那又怎麽樣?"
  林曉琪愣住了。她以為沈喬會否認,會道歉,會賠小心地哄她,然而他卻對她說:"那又怎麽樣?"
  是,那又怎麽樣?難道她還能不許他和別人約會?她是他什麽人?她不過是他的鄰居,她有什麽資格生氣。
  "那你喜歡她嗎?"
  沈喬不答。
  "如果你喜歡她,早就喜歡了,不會等到現在,是不是?"
  "林曉琪,你想說什麽?"
  "我記得你說過,你心裏一直喜歡一個人," 林曉琪看著沈喬,"那個人是誰?"
  "我也記得,你並不想知道答案。"
  "不,我現在想知道。"
  沈喬沉默良久,"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
  "不,我不知道,"林曉琪固執地說,"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
  沈喬和林曉琪靜靜對視,林曉琪緊張地屏氣凝神。說呀,她心裏對他說,快說你喜歡我,隻要你說你喜歡我……
  沈喬終於說:"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聽--我一直都是喜歡你的。"
  林曉琪的那些煩躁和焦慮在這一瞬間立刻都消失了,林曉琪覺得一顆心又回到了原處,不禁露出笑意。她等著沈喬進一步的表白,然而沈喬說完這一句,便似已到此結束,竟轉身走了。林曉琪呆了一呆,追上去,"沈喬!"
  沈喬停下腳步,林曉琪慢慢走過去,"你為什麽不問我--問我喜不喜歡你?"
  沈喬並不回頭,"有些問題不必問,也不必說。"他頓了頓,"你心裏喜歡誰,幾年前就已經告訴我過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沈喬的態度有些出乎林曉琪的意料,"是,我以前喜歡過唐澤,不過那早就過去了,我已經不喜歡他了,"她猶豫了一下,沒錯,唐澤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她堅定了自己的信心,繼續往下說,"我想得很清楚了,沈喬,"她表決心一般堅定地說,"我是喜歡你的,一直都是,也許以前沒有發覺--但我的確是喜歡你的,就像你喜歡我一樣。"
  沈喬轉過身來看著林曉琪,臉上並不是林曉琪以為的歡喜表情,"琪琪,真正的愛,是不用想的。"
  林曉琪茫然地看著沈喬的背影遠去,呆呆地站在原地。真正的愛是不用想的--他是不相信我喜歡他嗎?可是我是喜歡他的呀,一直都是喜歡他的--有一瞬間她心裏劃過唐澤的影子。唐澤,唐澤是哥哥呀,她想,這是她已經下了決心的事,決不會再更改。她決心要一心一意地喜歡沈喬,可是沈喬怎麽能不相信她呢?
  天色漸漸暗下來,天邊的金色霞影漸漸退去,寶藍色的天空轉為一種灰藍色,吹來的風裏有夏日特有的暖暖的氣味。林曉琪坐在秋千架上,看著暮色一點一點沉下來,她不能掩飾她的失望,她以為隻要她回頭,他總會等在那裏,然而她伸出手去,卻抓了個空。
  是真的太遲了嗎,是真的來不及了嗎?
  夜已深,小花園裏寂靜無人,林曉琪聽見腳步聲,抬起頭,沈喬靜靜地站在她麵前。
  林曉琪呆呆地看著他,沈喬臉上有一種又似歡喜又似無奈的神情。林曉琪忽然覺得委屈,她下了這樣大的決心,他卻這樣對她,她在這裏等了那麽久--她委屈地看著他,扁扁嘴,忽然有點想哭。
  沈喬仿佛極輕地歎了一聲,伸手拉她起來,把她擁在懷裏。"琪琪,"他在她耳邊輕輕叫她,"你真的確定?"
  她伸手攬住他的脖子,又要哭又要笑,"沈喬,我真的是喜歡你的,真的。"
  他們還是和從前一樣,散步,聊天,有時去看一場電影,下午的時候去附近的遊泳館遊泳。然而一切又似乎和從前全然不同了:散步的時候他握著她的手,他的手掌大而溫暖,她拉著他的手,像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蕩來蕩去;有時候她愛挽著他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說東說西,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她說幾句他才說一句,可是會時不時回過頭來看著她笑。
  他們像一切戀人一樣,擁抱,親吻。林曉琪喜歡沈喬的懷抱,他抱著她的時候,她覺得溫暖安全,她也喜歡他的吻,溫柔而甜蜜的--她有時不免想起唐澤當初那個吻來,是完全不同的體驗。唐澤的吻叫她戰栗,讓她激動得心仿佛要從腔子裏跳出來,大腦裏一片空白,仿佛不知身在何處,著了魔一般地身不由己……而沈喬的吻是讓她安心和舒心的。
  林曉琪對自己說,現在這才是正常的,合理的,適合她的,若真的和唐澤在一起,天天那樣激動心跳,豈不是要得心髒病?
  和沈喬的戀愛同時進行的是她的麵試,一周內她接連麵試了五家公司,有三家都表示願意錄取她,一家中日合資企業,一家網絡公司,還有一家台資的高科技公司。林曉琪幾乎喜極而泣,她終於要找到工作了,而且還有三家讓她選擇!
  林曉琪把好消息告訴沈喬,和他商量選哪家更好--選擇並不困難,職位都是前台,不過是看哪家薪水高一點。雖然林曉琪學的是日語,中日合資企業相對來說還有點對口,但是薪水出得最低,試用期才八百,轉正後一千二,林曉琪決定不予考慮。網絡公司和台資公司都是試用期一千,轉正後一千五,林曉琪選擇了網絡公司,因為她覺得這家網絡公司的規模看起來比較大一些。
  "你覺得怎麽樣?就去那家網絡公司?"林曉琪問沈喬。
  "你覺得好就好。"沈喬說,"我們要怎麽慶祝一下你找到工作?"
  "我們去吃東西吧," 林曉琪說,"吃綠豆冰怎麽樣?以前常去的那家。"
  林曉琪用勺子把綠豆冰上的"珍珠"一顆顆挑出來吃,"我最喜歡吃刨冰裏的珍珠。"她很快吃光了自己的,又眼巴巴地看著沈喬的那份,沈喬會意,把自己的盤子推過去,換過林曉琪那盤沒有"珍珠"的綠豆冰。
  林曉琪衝沈喬吐吐舌頭,又開始吃沈喬那份的"珍珠",過一會兒,她舀了一顆"珍珠"遞到沈喬嘴邊,沈喬側過頭,"你自己吃吧,我對'珍珠'無所謂……"
  "不行,"林曉琪逼著沈喬吃下去,"我不會那麽自私光是自己一個人吃的,當然要和你分享啦,呀,剛才那顆最大了,是所有'珍珠'中的精華哦,"她笑嘻嘻地問沈喬,"感動不感動?驚喜不驚喜?"
  沈喬笑,"你看周星馳看多了。"
  "周星馳現在已經不那麽搞笑了,"林曉琪問沈喬,"你有沒有看過《喜劇之王》?看得人怪心酸的。"
  "《大話西遊》就已經不算是喜劇。"
  "我喜歡《大話西遊》,朱茵在裏麵特別漂亮,"林曉琪問沈喬,"你說至尊寶為什麽一定要去取經,而不肯留下來和紫霞在一起?"
  沈喬想了想,"西天取經是他的使命,也是責任。"
  "男人總是把什麽使命啊、責任啊、理想啊這類東西看得比愛情更重要。"林曉琪撇撇嘴,"沈喬,如果你是至尊寶,你會怎麽做?"
  "我又不是至尊寶。"
  "我是說如果嘛。如果……"
  手機鈴響,打斷了林曉琪的"如果"。是唐澤的電話,林曉琪第一反應就是想避著沈喬,然而還是若無其事地接起電話。
  "嗯,已經找到工作了,下周就上班……前台……網絡公司……試用期一千,三個月後一千五……"林曉琪當著沈喬,覺得有點尷尬,仿佛故意要表示光明正大似的,說得特別大聲清楚。掛了電話又覺得有點悵然,仿佛意猶未盡似的,而其實她和唐澤也沒什麽特別的話要說。
  林曉琪看了看沈喬,沈喬神情自若,並沒有要問她的意思,然而她覺得有解釋的義務,"是唐澤,來問找工作的事。"她盡量顯得自然而不在意的樣子。
  沈喬嗯了一聲,點點頭,沒有說什麽,仿佛那是個極其普通的、無關緊要的電話。然而之前的話題已經被打斷,兩個人都已經沒了討論至尊寶的興致,沈喬轉了一個話題,"琪琪,現在你找到了工作,你爸爸他們不怪你從蘭亭酒店辭職了吧?"
  "現在他們沒話說了,不過還是沒好話,"林曉琪學著爺爺的口氣,"'不要做做又不做了哦。'反正不管我怎麽樣,他們都是不滿意。"
  林曉琪問沈喬:"快開學了吧?你什麽時候走?"
  "再過一星期。"
  "還有一年你就畢業了,你肯定會回上海來找工作吧?"
  "我想繼續念書。"
  "念碩士啊?那你是在北京念還是回上海來念?不如回上海來念好了,你要是一直在北京念書,我們就一直隻有寒、暑假才能見麵了。"林曉琪有些著急。
  沈喬猶豫了一下,"我想申請美國的學校。"
  林曉琪吃驚,"你要出國留學?"
  "也不一定。如果能申請到全額獎學金就出去,如果沒有全額的,就還是考國內的學校。"
  林曉琪衝口而出,"你出國的話,我們怎麽辦?"
  "如果是全額獎學金的話,一個人生活應該綽綽有餘,如果我能再找一份兼職,"沈喬問林曉琪,"琪琪,你會不會考慮跟我一起出去?"
  林曉琪愣住,"一起出去?我英文都不會講,出去做什麽?"
  沈喬想說什麽,又忍住。
  "反正,"林曉琪一下子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弄得有點無措,"反正你也還沒申請,到時候再說吧。"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子,林曉琪忍不住說:"你以前怎麽從來沒提過想出國?"
  說完她才忽然想起,其實她不應該意外,沈喬早就說起過有出國留學的打算,是她自己忘記了。

  第三十二章 前路迷茫
  其實即使有人笑話沈喬的穿著過於普通,他也不會在乎,因為他有他的自信。但是林曉琪不一樣,她沒有沈喬的底氣,那些嘲笑讓她覺得無比難堪。
  林曉琪和沈喬沒有就出國的問題再多加討論,林曉琪不提,沈喬也不提,他們照常約會。一星期後沈喬要返校了,他們像每一對麵臨分別的情侶一樣依依惜別。林曉琪顯得沉默憂傷,覺得這一次告別仿佛是為一年後的真正分離進行演習。
  沈喬走後,林曉琪開始正式上班,她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坐在前台接接電話,收收快遞,登記來訪人員作,給各部門的同事分發辦公用品。
  公司為每個員工都配置了一台電腦,林曉琪有了電腦後馬上學會了上網,平時沒事的時候,她就打開網頁看看娛樂新聞,然後用郵箱給沈喬寫信,日子過得倒也輕鬆悠閑。
  林曉琪發現現在這家公司的同事和蘭亭酒店的不大一樣,這裏的同事都有點各自為政,同部門的同事還好些,有一些交流,但是不同部門的同事之間都很少說話,就算說也隻是公事上的。不像蘭亭酒店,大家在休息室一坐下來,就七嘴八舌的,什麽都拿出來說:男朋友,老公,孩子……一點隱私也沒有。
  林曉琪記得她到蘭亭酒店沒多久就和同事們混熟了,但是現在,她到公司已經快一個月了,有些同事的名字她都不知道。在蘭亭酒店時,那些餐飲部的男同事們認識她沒多久就一窩蜂地來約會追求,現在她一個約會也沒有。雖然也有幾個男同事對她表現出一定的好感,有事沒事過來同她聊幾句,有的還在QQ上同她聊天,但是都沒有什麽實際行動,似乎都持觀望狀態,想根據她的態度再做定奪。
  林曉琪不打算同任何一個男同事發展辦公室戀情,所以十分謹慎地拿捏著分寸。她不想得罪他們,但是也不能給他們希望,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倒是無妨。至於女同事們,林曉琪一向沒有女人緣,沒有人再像張丹妮那樣熱情對待她,她也隻一律客客氣氣地對待她們,倒也沒有招致什麽反感。
  第一個月發薪水的時候,林曉琪領到了一遝錢,數一數,十張。她按照以前父親交給奶奶的數額,也交給奶奶五張,自己剩下五張--比實習期得的還少一點。林曉琪的奶奶接了錢數一數,抽了兩張塞給林曉琪,悄聲說:"你剛剛上班,也沒賺多少,給三百夠了,快拿著,別讓你爺爺看見。"
  林曉琪知道家裏的事奶奶做不了主,要是被爺爺知道,多半又要和奶奶囉唆。她不想叫奶奶為難,"以前爸爸給你們多少,我也給你們多少。"
  兩個人推來推去,林曉琪的爺爺早已看見,"好了,頭三個月就先交三百塊,一共也沒賺多少錢。"
  林曉琪找到唐澤還錢給他,唐澤不接,"跟哥哥算得這麽清楚?"
  林曉琪沒有再堅持,她也實在是不夠用。現在的公司不像以前的蘭亭酒店,那時是包吃飯的,現在每天的午飯要自己解決,加上來回車費,薪水便所剩無幾。她輕歎了一聲,永遠都是這樣緊巴巴的,捉襟見肘。
  唐澤問她;"你爸爸是不是這個月開始就不管你生活費了?"
  
  林曉琪點點頭。
  "你交多少生活費給你奶奶?"
  "三百。"
  "錢不夠跟我說。"
  林曉琪看了他一眼。既然唐澤堅持要扮演哥哥的角色,她決定配合他--她笑了一笑,點點頭。
  林曉琪終於緊巴巴地熬過了三個月的試用期。這三個月她一件衣服也沒有添,午飯吃最便宜的盒飯,可是天知道,錢是這世界上最容易流失的東西。雖然爺爺、奶奶隻收她三百塊,可是她也要經常買點水果回家。老年人總是節儉,她知道奶奶喜歡吃"可頌坊"的點心,但是舍不得自己買,她便隔三差五地買點兒回去。不知不覺中,錢包裏的錢就一張張不見了。
  轉正後,林曉琪的薪水加到了一千五,多了五百塊林曉琪也沒覺得寬裕,因為她什麽都要添:衣服,鞋子,內衣,護膚品……原來在蘭亭酒店上班時穿的是製服,現在沒有製服可穿,多少也要添兩件衣服。公司裏那麽多小姑娘,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閑下來就討論衣服、化妝品,哪裏商廈又搞活動了,哪個品牌又打折了,有時候她們也問林曉琪:"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逛'太平洋'?"林曉琪總是笑著推辭,借故走開。
  有一次林曉琪在洗手間聽見有人說到她的名字,"……你有沒有看見前台林曉琪今天那件衣服?"話音剛落,馬上就響起了輕輕的嗤笑聲。"她的那些衣服,我看沒一件超過五十塊的。""都是在七浦路淘來的吧?""還成天背著一個假'LV'。"又一陣笑聲,"上次你還叫她一起去逛街,她怎麽可能會去啊,就算去了也不會買。哎,你們說,她家裏是不是條件特別差?"……
  林曉琪靜靜地站在洗手間的間隔裏,過了很久,直到確定洗手間空無一人才走出去。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和她們比起來,她顯得很寒酸吧?真是明察秋毫,她的衣服的確都是在七浦路買的。但是那個"LV"她們看走了眼,那是之前高冀送她的,是真貨。
  也許不是看走眼,而是因為包的主人是她,所以不用看就直接被認定是假貨--她們看不起她。
  林曉琪不會把這些事告訴沈喬,她總覺得沈喬離這些都很遙遠,就算沈喬聽了也不會明白。沈喬從來不在乎穿著打扮,更不在乎什麽品牌,沈喬穿普普通通的棉襯衫和牛仔褲,可是沒有人會笑話沈喬。他是即使穿破衣爛褲,照樣有老師喜歡他、女生仰慕他的那種人。
  其實即使有人笑話沈喬的穿著過於普通,他也不會在乎,因為他有他的自信。但是林曉琪不一樣,她沒有沈喬的底氣,那些嘲笑讓她覺得無比難堪。
  張丹妮知道這件事後,把林曉琪叫到自己家裏,說:"別理她們,當她們放屁。去'太平洋'買兩件衣服就算有錢了?就算穿得好了?哼!真是笑掉人的大牙。什麽'ESPRIT'、'巧帛',有本事去買兩套'香奈兒'來穿穿,再來顯擺也不遲。"
  張丹妮的家務助理倒了茶來,張丹妮招呼林曉琪,"喝茶,這茶還不錯,正宗的雨前龍井。待會兒在我這兒吃飯,我家阿姨的手藝不錯。"又接著剛才的話題,"你們公司說這些話的那些女孩都是勢利眼,見高拜見低踩,"張丹妮頓了頓,"不過話說回來,你這薪水也真夠低的,一千五,早知道你還不如留在蘭亭酒店,好歹也有兩千多。"
  "我就是不想留在蘭亭酒店。當服務生又累又受氣,這你是知道的。"
  "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總不能一直隻賺一千五吧?"
  林曉琪也覺得前路迷茫,可是她不後悔離開蘭亭酒店。做前台雖然是整個公司薪水最低最沒有技術性的工作,可是她至少是跨出了第一步。她常常留心學習別的部門同事的工作,尤其是客服部,因為聽說前任前台就是轉去做了客服。她想她要是好好在前台做兩年,也許也會有這樣的機會。
  林曉琪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張丹妮,張丹妮搖搖頭,"做客服又怎樣?薪水能加多少?五百?一千?撐死也就三千塊。"她歎了一口氣,"林曉琪,我也試過努力向上,盡心盡力地工作,有什麽用?你以為靠自己那麽容易?你和我一樣,沒學曆沒家底,有的不過是自己這個人。我是早就想明白了,趁年輕找個有錢的男人。你看,像我現在這樣,至少生活得舒舒服服,不用為錢操心,讓家裏兩個老的也能過點舒心日子。"
  張丹妮感慨地說:"你現在聽到的那些話,我當年都聽過,你受的氣,我當年也都受過。我剛上班的時候,比你還要慘,中午連一頓盒飯都吃不起,天天從家裏帶飯,沒有菜就帶個鹹蛋,沒少被人笑話。那時候我就下決心,一定要改變那種生活。"
  林曉琪也想要改變她的生活,可是她不想用張丹妮的方法,她還不到二十歲,她不信沒有別的出路。
  
  第三十三章 女主角
  沈喬不會明白,他的未來是已經計劃好的藍圖,隻要一步步走下去,就能通往理想的國度;而林曉琪必須在荊棘叢中跋涉,即使有陷阱,也不得不冒險跳過去,才有可能到達她要去的地方。
  這天是周末。下午,林曉琪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閑逛,突然有人過來攔住她,"小姐,請問有興趣拍廣告嗎?"林曉琪狐疑地看著對方,說話的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子,樣子倒挺斯文。這女子掏出名片,"我是天宇廣告公司的,這是我的名片。我覺得你的外在條件很好,要是有興趣的話,可以到我們公司來試鏡。"
  林曉琪問她:"你們要拍什麽廣告?"
  "是這樣的,"女子解釋,"我們是廣告公司,如果試鏡之後合適的話,我們會留下你的資料,有機會便會把你推薦給客戶,客戶覺得合適的話,就可以了。"
  林曉琪明白了,敢情就是個中介公司,騙中介費的那種--林曉琪點點頭,隨口敷衍,"知道了。 "
  那女子一走,林曉琪便把名片扔進了垃圾箱--現在的騙子真是多啊,隨便走在大街上都能遇到。
  沒想到,兩個月後,林曉琪在超市裏又遇到了那名女子,那女子一眼就認出了林曉琪,還問林曉琪:"你怎麽一直都沒來我們公司試鏡?"
  林曉琪笑起來,居然有這樣的巧事。這一次林曉琪覺得有點意思,要真是騙子,沒那麽好記性吧?她決定先問清楚情況:"你們是中介公司?"
  "不是,我們是廣告公司,"女子說,"你放心,我們不收費的。"
  "真的什麽費用都不收?"
  "不收。"女子又給了她一張名片,"有空來試鏡,你條件不錯,"又誠懇地加了一句,"真的。"
  林曉琪接過名片,一看,上麵寫著:天宇廣告公司市場部經理楊雪。
  林曉琪想,既然不收費,應該不是騙人的--她決定去試試。
  天宇廣告公司看起來是家中小型的廣告公司。林曉琪去的時候是周六,楊雪不在,她拿出楊雪給她的名片,說明來意,便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兒帶她到一個類似會議室的房間,給她一張表格,讓她填寫個人資料,一邊問她:"你以前沒拍過照吧?"林曉琪點點頭,女孩兒又說:"待會兒就給你拍照,你怎麽沒化妝?"林曉琪也不知道試鏡到底要不要化妝,素著臉就來了,倒是帶了唇膏,"那我現在化。"
  林曉琪的化妝也不過就是塗塗口紅,三兩下就完。女孩兒領她到另一個房間拍照,牆上是深藍色布幕,一個像是攝影師的男人正在那裏擺弄鏡頭。林曉琪按指示站到布幕前,正麵,側麵,半身,全身,笑,不笑,哢嚓哢嚓拍了十幾張,攝影師才說:"OK!"
  林曉琪走出天宇廣告公司的時候,多少有點失落,她還以為試鏡是怎樣鄭重其事的事,原來隻是填填資料、拍拍照片,然後就是"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的"。她覺得這有點像麵試,她覺得自己之前的緊張興奮……顯得有點可笑。
  林曉琪等了兩個多星期都沒有消息,漸漸地也就不再當真,拍廣告,到底是虛無縹緲的事,誰還能真的在街上遇到星探?不遇到騙子就不錯了。
  寒假沈喬回來時,林曉琪把這件事當笑話告訴了沈喬。沈喬說:"你之前怎麽沒有告訴我?"
  "之前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啊。"
  "你不知道是真是假就去了,多危險。"
  林曉琪不悅,"有什麽危險的,人家說了不收錢,去試試有什麽損失?"
  "難道隻有錢的損失才是損失?萬一……"
  林曉琪打斷沈喬,"哪有什麽萬一,你放心吧,我會保護自己的。"
  沈喬皺眉,"以後別再這麽輕率了。"
  林曉琪提高了聲音,"我怎麽輕率了?我第一次不是沒去嘛,第二次她說不收錢我才去的。"
  "你怎麽老是隻想著錢的問題?"
  "是,我是隻知道錢,因為我沒有錢!你知不知道我在公司被人嘲笑,就因為……"林曉琪驀然停住,她不想再說下去,她不想重複那些令她難堪的話。
  "因為什麽?"
  林曉琪不語,剛才的氣憤漸漸平息下來,"沒什麽。"她不再多說。
  沈喬不會明白,他的未來是已經計劃好的藍圖,隻要一步步走下去,就能通往理想的國度;而林曉琪必須在荊棘叢中跋涉,即使有陷阱,也不得不冒險跳過去,才有可能到達她要去的地方。
  沈喬和林曉琪沒有再爭吵下去,他們言歸於好,絕口不再討論這個話題。他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寒假不過短短一個月,而未來,有更長久、更無望的分離……
  他們小心地避過任何可能引起爭執的話題,言談間一旦有了分歧就避而不談。他們看起來比任何一對情侶都更溫柔纏綿,林曉琪不賭氣、不任性、不吵不鬧,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靜靜地依偎著沈喬,要沈喬抱著她,在沈喬的擁抱中,她心底有一種淒愴的溫柔。
  她知道她和他已時日無多。
  寒假過後,林曉琪竟意外地接到了天宇廣告公司的電話,通知她再去試鏡,說這次不再是留資料的性質了,而是有一個餅幹廣告正在挑選女主角,還是個知名品牌。林曉琪又生起希望來,也許這對自己真的是個機會吧?
  林曉琪趕忙去買化妝品,這次她不能再像上次那樣隨意,這次她要全力以赴。可是化妝品都那麽貴,就算是買國產的"羽西",林曉琪的錢也隻夠買一瓶粉底。一瓶粉底怎麽夠呢?她需要粉底、粉餅、眼線筆、眼影……或者去向張丹妮借點錢?可是這到底不過是一次渺茫的機會,到時候試鏡如果不成功、廣告拍不成,她拿什麽錢還?
  林曉琪一路走一路思來想去,忽然看到了街邊的小攤上,各色眼影、口紅、指甲油,五彩繽紛地擺了一堆。林曉琪停下腳步,拿起一盒眼影問:"這眼影多少錢一盒?"
  "五塊。"
  雖然是廉價的化妝品、廉價的服飾,但是打扮起來的林曉琪還是漂亮得讓人印象深刻:高挑的身材,小小的臉蛋,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更是吸引人。林曉琪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很上鏡,而且有表演的天賦。她站在鏡頭前絲毫不懼,而且無論是微笑、皺眉還是眨眼……都是那麽自然。
  拍照,拍DV,試鏡,再試鏡,林曉琪自己也沒想到,她竟然真的被選中,成為"奧蒂"餅幹廣告的女主角。
  從接到通知起,林曉琪一直處於一種亦真亦幻的狀態--自己真要去拍廣告了?而且還是女主角?沒有劇本,沒有合約,隻是由楊雪親自和她談了一次,告訴她大致的拍攝日期以及酬勞--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高,但是對於林曉琪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收入。
  林曉琪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因她自己也不大敢確信這件事的真實性。她有時想象自己拍攝順利,廣告播出後大受歡迎,更多的廣告公司來找她,成了廣告明星,想得自己樂滋滋的;有時又想象廣告公司突然通知她,說要換人了,不用她了--林曉琪的一顆心像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直到廣告正式開拍,攝影棚搭起來,攝像機開起來,攝影師,導演,化妝師,助理……一個個都圍著她,她的一顆心才算落了地,才算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她是真的在拍廣告了,她真的是女主角了。
  定妝後的林曉琪漂亮得自己都有點懷疑,鏡子裏這個人真的是自己嗎?通過化妝,眉目、嘴唇的顏色通通都加深了,使整張臉顯得立體而輪廓分明,但是又不覺得濃豔,隻覺得嬌俏靚麗。發型師把林曉琪的長發弄得微微卷曲,讓一個個小小的花卷垂在她的耳側。林曉琪身上穿的是攝影師精心挑選的一條水紅色的背心裙--林曉琪忍不住心裏的喜意,對著鏡子嫣然一笑。
  拍攝廣告並沒有林曉琪原先想的那樣簡單,兩三分鍾的廣告,真正有她的鏡頭不過幾十秒,卻拍了足足十一個小時,從早上八點半,直拍到晚上十一點才收工。林曉琪一次又一次地被要求重來,一開始她以為是她做得不好,後來才知道拍廣告就是這樣,每一個鏡頭都要求完美,要做到最好,"拍廣告不像拍電影,廣告是濃縮的精華。"這是導演告訴她的。而且導演要拍攝N個構想,然後才能挑選剪接,正式播放。
  這十一個小時裏,林曉琪拍了室內拍室外,一個動作重複無數次,餅幹吃到吐,表情做得麵孔幾乎僵掉,但是她始終保持著甜美可愛的笑容,認真地配合著大家,直到終於聽到導演說"OK",她才一下子鬆懈下來,幾乎站都站不穩。
  晚上回到家,林曉琪覺得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倒在床上不到兩分鍾就睡著了,睡著之前最後的意識是:原來拍廣告是這樣累又這樣有成就感的工作。
  林曉琪寫了一封長長的郵件告訴沈喬拍廣告的事,"大概一個月左右就能拿到錢,我要買一件禮物送給你,先不告訴你是什麽,到時候讓你驚喜一下!"
  "我非常為你高興。"沈喬回信說。
  林曉琪想到唐澤,要不要告訴他?
  要是換成以前,她一定會借這個機會去找他,磨著他為她慶祝,然後一起出去吃飯、唱歌、打台球……
  現在,她忽然覺得有些感慨,為自己從前的信心和勇氣。即使見到他,她又該說些什麽?她忽然明白了以前喬紅袂的那句話:相見爭如不見。
  她放下了電話。

  第三十四章 向左走,向右走
  蘇葭,唐澤,沈喬,她少年時代不舍的、愛過的、珍惜的人,都一個個陸續地淡出了她的生活,隻留了她獨自在這裏。
  一個月後,林曉琪終於拿到了拍廣告的酬勞。她高興壞了,第一件事就是到商場直奔化妝品櫃台,以後也許會有更多試鏡的機會,總不能一直用那些劣質的化妝品,但是,好牌子她還是買不起,隻買了中檔價位的粉底、粉餅、眼影、眼線筆、睫毛膏……林林總總的,她挑基本色配了一套,也已經價值不菲。她又買了些衣服、鞋子,給爺爺、奶奶買了一些吃的,給沈喬挑了一條LEE的皮帶。
  林曉琪在商場逛了一圈又一圈,越走腳步越慢,終於停在了ZIPPO專櫃前。
  她想給唐澤也買一件禮物。
  林曉琪把裝著打火機的盒子遞給唐澤,"送你的,"她輕描淡寫地說,"最近拍了一個廣告,賺了一點小錢。"
  "怎麽會突然跑去拍廣告?"
  "在街上被人叫去試鏡。"
  唐澤打開盒子,"很漂亮,"唐澤說,"謝謝。"
  "謝什麽,"林曉琪用盡量自然的語氣笑道,"你也有送我手機啊。"
  "是什麽廣告?"
  "一個餅幹廣告。"
  兩個人忽然都覺得沒有話說,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林曉琪問唐澤:"你找好工作了嗎?"
  "打算去一家外貿公司。"
  "薪水還行吧?"
  "馬馬虎虎。對了,"唐澤說,"上次聽我媽說,你爺爺、奶奶那邊的房子可能要動遷?"
  "說了好幾年了,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看也就是說說的吧。"
  唐澤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林曉琪隻好招手結賬,"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班。"
  唐澤接過賬單,"我來吧。"
  兩個人走出飯店,各自分頭回家。林曉琪轉身的時候唐澤忽然叫住她,"那個圈子複雜,自己小心點。"
  林曉琪愣了愣,唐澤已經走遠,她看著他的背影沒入人潮裏,忽然想起當初他第一次送她回家後離去的背影。隔了這些年,他的背影看起來還是老樣子,高瘦挺拔,走路的時候手插在褲袋裏--她和他的關係也還是老樣子,兜了一大圈,還是這樣。
  她微微苦笑,作為異性兄妹,這樣的關心已屬難得。
  沈喬終於畢業回來了,林曉琪興奮地絮絮叨叨地告訴他拍廣告的詳情,講述前前後後自己的心路曆程,"一開始我還以為沒希望了呢,沒想到他們真的會叫我去拍,那時候你還說我太輕率呢……"
  林曉琪說了半天,忽然發現沈喬神情有異,"沈喬,你怎麽了?你不為我高興嗎?"
  "我很為你高興。"沈喬笑了笑,溫柔而傷感地說,"琪琪,我也有事要告訴你。我拿到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Offer。"
  林曉琪怔怔地看著沈喬。
  "他們給我全額獎學金。"
  雖然是意料之中,林曉琪還是覺得嗓子幹澀,她努力笑一笑,"那多好,恭喜你。"
  "麻省理工,好有名的學校呢,沈喬你真厲害,我早就說過,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的……我真為你高興,真的,太高興了。"
  林曉琪笑著笑著,一低頭,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琪琪,"沈喬再一次問她,"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美國?如果你願意,一年後我回來接你。"
  林曉琪不語,她仰起臉去吻他,緊緊挽著他的脖子,給了他激烈的、傾盡全力的一個吻,纏綿而決絕,唇齒間全是眼淚的味道。
  她已經做了決定。
  她怎麽能跟他去美國呢?她連英文都不會,到美國去能做什麽,在餐館做女侍應生?洗盤子?如今她費盡了周折,終於脫離了服務業的工作,難道還要回到那個行業嗎?她又不是留學生,留學生在餐館打工是臨時客串,熬得再辛苦至少也有個盼頭,她又有什麽盼頭?她所能期盼的不過是沈喬,期盼沈喬學業有成,期盼沈喬前途光明,等著他畢業,等著他賺錢,在這等待的過程中她的青春會漸漸逝去……
  為了等他,她不僅要打工賺錢,還要操持家務,然後漸漸地老了,憔悴了,變成一個絮絮叨叨的婦人……
  林曉琪想想這些就覺得不寒而栗,她還不到二十歲,她不能把她的未來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即使那個人愛她--沈喬現在當然愛她,可是五年後呢?十年後呢?
  她還年輕,她有她的未來,她已經拍了一個廣告,也許以後會有更多的機會。他有他的理想,她亦有她的,他要飛出去,她也要用她的方式向前走。
  她不懂他的世界,她的生活他也不明白,如果不是因為從小認識,也許她根本就沒有和沈喬站在一起的機會。而青梅竹馬的緣分,總也有一天要用盡的,他和她之間的種種分歧和隔膜--她和沈喬的差距,就好像隔著一個太平洋那麽寬,而且很難逾越。
  "走的日子定了嗎?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飯,"林曉琪看起來心情不錯,那晚的傷心似已了無痕跡,"本來還說是慶祝拍廣告的事,現在算是為你餞行了。對了,五年後拿的是博士學位吧?你爸爸媽媽一定高興死了。聽說美國很不錯,各種福利都好,能留在那邊也不錯。蘇葭當初就是這樣,本來說要回來,後來住著住著就不想回來了,現在已經決定在那邊找工作定居了,"林曉琪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蘇葭說國外空氣都比國內好很多,地方又大,房子也漂亮……她還找了個法國男朋友,你到時候會不會也找個美國女朋友……"
  沈喬打斷她,"琪琪。"
  林曉琪住了口,沉默下來。
  沈喬說:"琪琪,你願意給我時間嗎?"
  林曉琪有點詫異,"你是要我等你嗎?"這種等待照慣例是不會有結果的。
  沈喬默然。開口要人家等,似乎顯得自私且可笑,他沒有說下去,拿出一個小首飾袋給林曉琪,是一個掛墜--黑色皮繩下掛著一隻銀色小熊,憨憨的模樣。
  "你就像這隻春天的小熊一樣可愛。"沈喬對她說。
  林曉琪沒有看過《挪威的森林》,但是她喜歡這個比喻。小時候,兩個人出去玩時,每次看到小熊公仔,林曉琪便會挨個兒數過去,"哪個比較像春天的小熊?這個,這個戴蝴蝶結的,像不像我?"
  "嗯,這是隻漂亮的小熊。"
  "這個大個子的像你,還穿著背帶褲呢,哎,沈喬,你小時候好像就有一條這樣的褲子。"
  "還真是哦,不過它太醜了,我哪有這麽醜?"
  "就是眼睛小了一點嘛,哎,人家熊都是圓眼睛,它為什麽隻有一條線?"
  ……
  林曉琪握著掛墜,想起當年的往事,不禁悵然,但是很快,她就振作起精神,笑了笑,"這小熊好可愛。"她當即就把掛墜戴起來,然後拿出給沈喬買的幾件禮物:一條皮帶,"看看喜不喜歡,我特地選的這個款式,好配你的牛仔褲。"她還買了一件羽絨服,"聽說那邊冬天很冷,都是冰天雪地,羽絨服肯定用得上。"另外,還有兩瓶安利的維生素,"他們說國外蔬菜少,要多補充維生素……"
  沈喬沉默地看著她一樣一樣地說著,忽然拉住她的手,"我會回來的。"
  她看著他,不,她不用他承諾,因為她並沒打算等。
  她輕輕抽出手來,"將來的事情,現在哪裏說得準呢?出國後看看那邊好不好再做決定吧。沈喬,"她柔聲說,"你的任何決定,都不必考慮我。"
  林曉琪坐在街心小花園的秋千上,靜靜地看著手表上的分針一格一格地移動。沈喬的飛機該起飛了吧?林曉琪不敢去送他,她怕聽飛機起飛的聲音。她還記得她去送蘇葭的時候,那聲音像在她心上劃了一道印痕。
  這一次林曉琪沒有聽到飛機起飛,然而她還是覺得心像被人挖走了一大塊,先是覺得空落落的,然後便緩慢而清晰地疼痛起來,痛得她微微伏下身去。
  是她自己做的決定,然而還是痛,綿延不絕地,仿佛直痛到她的骨髓深處。
  蘇葭,唐澤,沈喬,她少年時代不舍的、愛過的、珍惜的人,都一個個陸續地淡出了她的生活,隻留了她獨自在這裏。
  附近樹上的蟬拉長了聲音,"知--了--知--了"地叫著,燥熱的風裏帶著濃鬱的玉蘭花香氣,陽光穿過高大的銀杏樹葉子在地麵上投下一個個亮晃晃的圓點--這一切和從前的每一個夏季並無不同,唯一的區別是,沈喬將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這裏。

  第三十五章 重遇喬紅袂
  喬紅袂看起來豔麗時尚,神采奕奕,然而林曉琪忽然想到三年前的那個晚上,喬紅袂當著眾人對唐澤說出"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麵了吧"這句話時的決絕和哀傷。
  林曉琪一直沒有看到自己拍的廣告,"你拍的廣告在外地的電視台播了。"楊雪告訴她。林曉琪覺得遺憾,她想問問楊雪,可不可以拷貝一張碟給自己,然而終於還是沒有問,她怕楊雪笑她。
  楊雪後來又安排林曉琪試了兩次鏡,但是好運並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再次降臨到林曉琪身上。林曉琪不知自己是哪裏出了問題,難道上一次隻是純粹的好運氣?但是導演明明說過,她作為新人表現得非常不錯,楊雪也說她很有潛力--林曉琪有點焦躁。
  林曉琪從電視上錄了很多廣告下來,揣摩學習那些廣告模特的姿勢、表情,自己對著鏡子練習,又練習化妝--林曉琪終於等到了第三次試鏡的機會。
  那天,林曉琪到得比約定的時間早,前一撥兒試鏡的幾個人還沒試完。林曉琪走進休息室,裏麵已有幾個女孩坐在那裏等著試鏡,她也找個位子準備坐下,忽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帶點猶疑地、不確定地,"林曉琪?"
  林曉琪轉頭一看,訝異地睜大了眼睛,"喬紅袂!"
  林曉琪原本因為唐澤的緣故多少有點尷尬,然而喬紅袂卻似乎全無芥蒂,很高興地招呼她,"林曉琪,沒想到真的是你。"
  林曉琪也有點驚喜,"怎麽這麽巧!"
  喬紅袂坐到她身邊,打量了她一下,微笑著說:"林曉琪,你比以前更漂亮了,"她微微有些感慨,"我們好些年沒見了。"
  "嗯,"林曉琪算一算,"快四年了。"她問喬紅袂,"你也是來試鏡?"
  喬紅袂點點頭,"是啊,沒想到我們做了同行。"她看著林曉琪笑道,"你好瘦,真是得天獨厚,天生該做模特的。"
  林曉琪有點不好意思,剛要說什麽,喬紅袂被叫到名字要去試鏡,她衝林曉琪笑笑,"等我一會兒。"
  林曉琪和喬紅袂坐在"真鍋"咖啡館裏,一人叫了一杯卡布基諾。林曉琪看著喬紅袂,還是一頭糾纏不清的長卷發,染了淡淡的栗色,雙眉斜飛,眼線畫得濃黑幽深,厚而小的唇。喬紅袂看起來豔麗時尚,神采奕奕,然而林曉琪忽然想到三年前的那個晚上,喬紅袂當著眾人對唐澤說出"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麵了吧"這句話時的決絕和哀傷。
  林曉琪不由得想,喬紅袂看見她,一定會想到唐澤吧,不知道會不會向她打聽唐澤的事。林曉琪不信喬紅袂會忘記唐澤--她不信有人能輕易忘記唐澤。
  但是喬紅袂並沒有問起唐澤,隻是問林曉琪近況可好、接拍廣告是否順利,"這幾年還好嗎?我記得你應該也是剛畢業沒多久吧,什麽時候開始拍廣告的?"
  "嗯,畢業還不到一年,拍廣告也就是畢業後的事。"林曉琪坦白地說,"其實我隻拍過一個廣告。"
  喬紅袂問:"你是兼職的?"
  "我覺得連兼職都算不上,就是沒事去碰碰運氣。除了第一次,後來幾次試鏡都沒成,"林曉琪告訴喬紅袂她拍廣告的經曆,自嘲地笑笑,"第一次大概是瞎貓碰到死老鼠。"
  "你後來試過幾次鏡?"
  "連這次一共三次。"
  "試鏡三次不成是很正常的事。"喬紅袂告訴她,廣告模特其實是一份機遇性很強的工作,用最簡單的話來講,就是看運氣。運氣好的時候,一個月接幾個單也有可能,運氣不好,可能一單也沒有。並不光是長得漂亮就一切OK,廣告圈裏的女孩個個都漂亮,關鍵是要看形象是否適合客戶的要求,而不同的客戶、不同的性質的廣告要求各不相同,"所以,"喬紅袂說,"要盡量多去試鏡,而且要盡可能地使自己的形象適合客戶的要求。比如今天的試鏡是選一個咖啡廣告的女主角,導演的意向是要挑一個比較成熟一點有點白領氣質的模特,那你就可以盡量打扮得成熟些。"
  林曉琪這才知道為什麽喬紅袂穿得這麽正式:針織上衣,米色直筒長褲,打扮得好像去辦公室上班一樣。林曉琪有點懊惱,"那我今天肯定沒戲了。要怎樣才會有更多的試鏡機會?"林曉琪問喬紅袂,"我現在就是等著廣告公司的通知,他們很難得才通知我一次。"
  喬紅袂沉吟了一下,"你要是真的想入這一行,我可以介紹你認識幾個模特經紀人,那樣試鏡的機會會比較多,不過,"她問林曉琪,"你真的決定要做模特嗎?其實這一行並不是你想象中那麽輕鬆,而且……"她看到林曉琪滿眼渴望地看著她,便沒有再說下去。
  林曉琪很堅定地說:"我想做模特,我喜歡這個工作,我會很努力的。如果方便的話,請你幫我介紹一下吧。"
  喬紅袂點點頭,"好。"
  喬紅袂果然說話算話,先是約了與自己相熟的一個攝影師,替林曉琪拍了一套定妝照,又帶著林曉琪見了好幾個模特經紀人和廣告公司的聯係人,將林曉琪的照片像雪片一樣發出去。喬紅袂建議她取一個英文名字,"你名字裏有個琪字,不如就叫Angel。"林曉琪同意了。所以每次喬紅袂把林曉琪介紹給廣告圈裏相熟的朋友時,總是說:"Angel是新人,你們誰有合適的工作關照一下。"
  在喬紅袂的幫助下,林曉琪還真的得了不少試鏡的機會,陸續也接到一些廣告。林曉琪不計較角色,配角也可以,群戲也可以,哪怕隻有一個鏡頭、一句台詞。林曉琪也不計較酬勞,現在她已經知道,不同的模特身價是完全不同的,同樣一個廣告,她和喬紅袂的酬勞完全是兩回事,但是林曉琪不計較,人家給多少,她便拿多少。喬紅袂安慰她:"剛開始都是這樣的,權且忍耐,以後拍多了,自有人會來同你商議條件。"
  林曉琪並不覺得委屈,自己是新人,當然不能同有經驗的模特比,拿少一點也正常,就好像公司的新員工一樣,試用期的工資總是會低別人一等,哪行都一樣。能夠有拍攝的機會已經很好,酬勞再低也比以前的公司那點薪水強。林曉琪很有信心,隻要給她機會,慢慢來,她不信她會出不了頭。
  林曉琪在公司頻繁地請假,不用人家開口,自己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自動提出辭職。
  林曉琪做決定的時候沒有一絲猶疑,然而辭職書遞上去,多少還是悵然。這份工作是她自己找的第一份工作,她曾經為它期盼過,欣喜過,薪水再微薄,也總算是讓她撐過了那些日子,讓她父親無話可說--然而人生總是需要放棄的。
  林曉琪對喬紅袂說:"我現在是孤注一擲了。"
  沒有固定薪水,沒有三險一金,接到一單是一單,零敲碎打的,今天不知明天……一點保障沒有,但是有希望。
  "別擔心,你會紅的。"喬紅袂說,"天賦和運氣,你一樣都不缺。"
  林曉琪相信自己的天賦,她的麵孔和身材都是最上鏡的那種。至於運氣,她相信她也有好運氣,要不然,她怎會在街上接連兩次地遇到楊雪,又與喬紅袂重逢。林曉琪覺得她的命運正一環緊扣一環,一步步地推動著她往這條路上走。
  林曉琪拍的一個廣告最近正在電視上播出,是一個洗發水廣告:男友突然來訪,女主角又欣喜又緊張,手足無措,這時身邊的女友及時地遞上一瓶洗發水,女主角拿著洗發水頓時展露笑容……鏡頭轉換到洗發場景……然後女主角披著一頭黑亮的秀發輕鬆自信地給男友開門……林曉琪扮演的就是那個女友角色,雖然是配角,卻也給了一個特寫,兩三個鏡頭,已經足夠讓所有看到的親戚疑惑:廣告上那個穿粉色上衣的遞洗發水女孩,怎麽那麽像林曉琪?
  每當有人來問,林曉琪就坦然承認,"最近是拍了幾個廣告。"雖然語氣是輕描淡寫,然而她心中不是不得意的。周圍的親朋好友知道後都感到十分驚喜和羨慕,這下,林曉琪終於令眾人刮目相看。她曾親耳聽到爺爺得意地向鄰居誇耀,"對對,那個就是我們家的琪琪……她早就不在蘭亭酒店了,現在在做模特,拍廣告了……"奶奶也對著電視樂得直笑,"真的是我們家琪琪啊!多好看啊!"連林曉琪的二姑林詠蘭也換了態度,"那天我還跟同事說,那個洗發水廣告裏遞洗發水的就是我侄女,大家都說琪琪比女主角還好看。"
  林曉琪趁勢告訴家裏辭職的事。這次爺爺雖然還是對她的工作問題不發表自己的意見,但是態度明顯和緩,"隻要你自己考慮好了,我們是沒有意見,去跟你爸爸商量商量。"
  林曉琪說:"和他沒什麽好說的。"然而到底還是去了。張文琦的態度熱情有加,"琪琪真是能幹,我和你爸爸都在電視上看到你了,你爸爸高興得不得了。"
  林曉琪看看父親,從他平靜的臉上絲毫看不出"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此刻他還微皺著眉,"拍廣告也不和家裏講,"他看都不看林曉琪一眼,隻對著張文琦說,"那天我單位裏的小王跟我說,看到電視上一個廣告裏的小姑娘很像林曉琪,問我是不是,我還說他瞎說八道。"他橫了林曉琪一眼,"你現在本事大了,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講都不和家裏講一聲?"
  林曉琪說:"一開始以為隻是拍拍玩玩的。"
  "那現在是準備一門心思拍廣告了?"張文琦滿臉是笑,"我早就說過,琪琪長得這麽好看,將來肯定有出息。拍廣告的收入肯定很不錯吧?"
  "沒多少錢。"林曉琪淡淡地說,"又不是主角。就算是主角也沒多少錢。"
  "像你這樣拍一個廣告,也有好幾萬吧?"
  "哪有那麽多。"
  林曉琪不肯說出確切的數字,喬紅袂叮囑過她,不要輕易告訴別人廣告的酬勞,每個模特的價碼都不同,也算是行業秘密--當然告訴家人其實無所謂,但是林曉琪就是不想說。她為什麽要告訴他們她的收入?賺多賺少都是她自己的事。
  "你阿姨問你,有什麽不能說的?"林海不滿地說。
  林曉琪隻是不出聲。
  張文琦打圓場地笑笑,"我也就是隨便問問,琪琪不想說就不說吧。"
  氣氛無比沉悶,林曉琪坐不下去,"我先走了。"

  第三十六章 你可以選擇
  交易,陷阱,誘惑,她選擇這條路,總免不了會遇到這些。危險?坐在家裏倒是不危險,可是也沒有錢。
  這天,喬紅袂打電話給林曉琪,"有一家服裝品牌要拍宣傳手冊,牌子雖然沒什麽名氣,酬勞給得還不錯,你有興趣嗎?"
  拍平麵廣告比拍電視廣告酬勞要低,但是拍起來也簡單得隻需要換幾套衣服、擺幾個造型,閃光燈哢嚓哢嚓,大半天就能搞定。拍雜誌的話就是做發型比較麻煩,頭發被發型師扯來扯去扯的,弄得生痛,還要被噴上大量發膠,不過拍這種服裝的宣傳手冊不需要誇張造型,林曉琪本身發型已經很不錯。她現在和大部分模特一樣,發型都按《瑞麗服飾》那種雜誌裏的風格走,燙成自然的微卷,染了淡淡的栗色。做一個頭發幾乎要四位數--然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算是敬業的表現。
  如喬紅袂所說,這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品牌,服裝款式實在是不怎麽樣,林曉琪穿上一件藍底白花的上衣後,一邊低頭看著一邊問喬紅袂,"喬紅袂,我怎麽覺得我穿著這衣服好像村姑?"
  "你看看我,"喬紅袂身上是一件深咖啡色印著奇怪花紋的襯衫,"這衣服穿得我看起來簡直像三十歲。"
  她們互相看看,哈哈大笑起來。
  衣服雖然難看,拍出來效果倒是不錯。穿那件藍底白花的上衣時,林曉琪按照要求少扣了兩顆扣子,領口拉開了一點,林曉琪微微側轉身,電風扇吹得她長發揚起,看起來不土氣了,還頗有點清純的味道。喬紅袂的咖啡色襯衫拍出來顏色顯得淡了一些,配上米色長褲,她靠在牆邊拍了一個全景,也顯得知性成熟。
  林曉琪一邊看照片一邊樂,對喬紅袂說:"你說我們倆這算不算化腐朽為神奇?"
  "化腐朽為神奇的不是我們,是化妝師、攝影師,"喬紅袂說,"我有時候看看自己那些照片,簡直都不相信那是自己,化妝和攝影的效果比整容還厲害。"
  "化妝就是太傷皮膚,我覺得我的皮膚大不如前。"
  "你還算好的,我是真的不行了,不化妝的臉色嚇得死人。我打算去辦個美容卡做做護理。"
  "我也和你一起去。"
  "好啊。"喬紅袂輕輕在臉上拍了拍,"是該提早護理起來,我們是吃上飯還是喝西北風就都看它了。"
  林曉琪被逗得笑起來。
  沒多久,林曉琪被一個果汁廣告選為女主角,很是高興。介紹她去試鏡的經紀Jackie張對她說:"晚上有個飯局,你也來吧。"又叮囑她,"穿正式點。"
  林曉琪問:"是什麽飯局?都有誰去啊?"
  "來了你就知道了,Joy也會去。"
  Joy是喬紅袂的英文名。
  飯局其實是個小型Party,主人訂了花園飯店的一個廳,吃日式自助餐。林曉琪到的時候,隻見衣香鬢影,才知Jackie張為什麽要叫她穿正式點。林曉琪看見有女孩子穿晚裝小禮服的,便慶幸自己總算是穿了裙子,要不是Jackie張先叮囑她,這大冬天的,她肯定是穿著牛仔褲來了。
  林曉琪到處找喬紅袂,冷不丁有人在她背後拍了一下,"Angel,叫你半天你怎麽都不理我!"
  林曉琪轉身一看,是一個叫Amy的模特,忙說:"這麽巧,Amy,你也來了。"
  "巧什麽,大家都在啊,Amy指給她看,"Linda, Ada, Amanda,"都是圈內的熟麵孔。林曉琪東張西望,不禁有些興奮,又問Amy:"喬紅袂來了嗎?"
  "她剛才還在,這會兒好像走開了。"
  說話間有個四十歲左右的女子從她們身邊走過,穿一件黑色絲絨晚裝,打扮得雍容華貴,儀態優雅。Amy上去叫了一聲"李姐","李姐"點點頭,見林曉琪看著她,向林曉琪微微一笑。林曉琪也連忙回了一個笑容,等她走後,林曉琪輕聲問Amy:"她是誰啊?"
  Amy還沒回答,林曉琪就聽見喬紅袂的聲音,"她叫李可,是一家模特經紀公司的老板。"
  林曉琪轉過頭,見喬紅袂一身灰紫色長裙,同色調披肩,長發盤成一個髻,插了一直銀發簪,不由得讚了一聲:"好漂亮!"看看周圍,全是打扮得美輪美奐的女孩子。林曉琪當即決定也要去買一條晚裝裙,以後多的是這種場合吧?
  喬紅袂見Amy走開了,輕聲對林曉琪說;"如果李可以後找你,你最好不要同她搭上關係。"
  "為什麽?"
  "你別看她扮得貴婦一般,其實是專為那些有錢人和模特牽線搭橋。她旗下的模特大部分都搞副業。"
  林曉琪恍然地哦了一聲,不禁又轉頭多看了李可兩眼,喬紅袂卻把林曉琪拉走了,她
  帶著林曉琪去拿東西吃,一路和這個那個打招呼,向熟人介紹林曉琪,又告訴林曉琪哪幾個是知名經紀人,哪幾個模特正當紅。
  Jackie張看見她們兩個,招手叫她們過去。一個矮矮胖胖穿著黑色西服,好像一隻大肚子企鵝的男人見到喬紅袂,操著一口半鹹不淡的普通話說:"Joy,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了啊。"
  喬紅袂微微一笑,"王總,您也越來越發財了。"
  被稱呼為王總的男人看著林曉琪問;"這位漂亮的小姐是?"
  Jackie張連忙介紹說;"這是Angel,叫林曉琪。"他轉頭又對林曉琪說,"Angel,這是王總,大華集團的老板。"
  "Angel也是模特嗎?啊,一看就知道啊。Angel不大出來玩吧?啊,是新人,難怪以前沒見過啊……"王總摸出名片來給她。
  林曉琪接過名片,也不說什麽,隻是微笑。喬紅袂和這個王總顯得比較熟,討論了一陣上海和廣州的不同氣候,谘詢了一下房地產的發展趨勢,又開了幾句不鹹不淡的玩笑--林曉琪覺得喬紅袂應對得體,態度大方,暗暗決定要學習她的樣子。
  王總走開後,Jackie張把又向她們介紹了兩個中年男人,都是什麽"總",林曉琪也記不得那麽多。介紹給林曉琪的那個男人幹癟瘦小,樣貌十分滄桑,對林曉琪很客氣,不大善於言談的樣子。林曉琪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勉強找了兩個話題,還是時時冷場。那幹癟男人偏偏又坐在林曉琪旁邊不走,弄得林曉琪吃東西也不能盡興。
  好不容易熬到結束,林曉琪十分高興地同幹癟男人說再見,沒想到他突然問:"林小姐有沒有興趣一起去喝一杯?"林曉琪連忙又擺手又搖頭,聽見喬紅袂也在那裏說:"太晚了,下次吧。嗯,不用送不用送,我和Angel一起走。"一邊走過來挽住她,"走吧。"
  林曉琪順勢同喬紅袂一起走出門口,一出門口便問喬紅袂:"Jackie張這是什麽意思?"
  喬紅袂沒有回答,隻是一邊招手攔計程車,一邊問林曉琪:"想不想去酒吧喝一杯?"
  "像今天這種飯局,在模特圈子裏是很平常的事,不止是Jackie張,你看到Tony王、李可……那幾個經紀人都在場。這種場合,他們都會找自己旗下的模特去撐場子應酬。"喬紅袂和林曉琪坐在longbar裏,一人握著一瓶喜力。
  "我坐在那裏,都不知道該和那個男人說些什麽,悶都悶死了,"林曉琪忽然想起來,"Jackie張不會是……像那個李可一樣吧?"
  "沒有人會強迫你做什麽,"喬紅袂說,"即使是李可找你,你也不是沒有選擇權。你可以選擇同意,或者拒絕。"
  "拒絕的話,代價是什麽?"
  "沒什麽代價。就好像有人拿著合同來找你,甲方乙方權利義務都在上頭,你要是不想簽,就可以不簽,還是照樣拍你的廣告,隻要你經得住誘惑。"喬紅袂笑笑,"有些合同給的條件可是非常不錯,你不願意,有的是人願意。"
  林曉琪點點頭。交易,陷阱,誘惑,她選擇這條路,總免不了會遇到這些。危險?坐在家裏倒是不危險,可是也沒有錢。她立定了心思要出來闖一闖,再多黑暗也不怕,隻要選擇權還能夠在她手上,她就不怕。
  喬紅袂說:"像這種應酬的飯局雖然無聊,但總要給Jackie張一個麵子。其實到哪裏都是一樣,就算在公司做業務,一樣也得應酬客戶,照樣要陪客戶吃飯喝酒。"
  喬紅袂一邊說,一邊打開手袋摸出一包煙來。林曉琪看著喬紅袂抽煙的樣子,忽然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煙叼在右邊靠嘴角處,深吸一口的時候神情有些漠然。
  林曉琪說:"喬紅袂,你抽煙的樣子,有點像一個人。"
  "誰?"
  話說出口林曉琪才想到,那個姿態,有點像唐澤。
  林曉琪看了一眼煙盒,七星,唐澤從大一開始一直抽的就是這個牌子。
  林曉琪有點尷尬,隻好笑笑,"一時也想不起來。"
  喬紅袂深深吸了一口煙,"你是不是覺得,我抽煙的樣子像唐澤?"
  林曉琪一愣,衝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喬紅袂坦然道;"我知道,我以前對著鏡子看過。"
  林曉琪忽然明白了,原來她從來沒忘記過他,才會抽他抽的煙,對著鏡子模仿他的樣子。林曉琪忍不住問:"你一直都還是愛他嗎?"
  "不,"喬紅袂淡淡笑道,"已經不愛了。隻是當初留下的習慣還沒改掉。"
  林曉琪看了看喬紅袂,真的隻是習慣嗎?真的可以這樣雲淡風輕地從容遺忘嗎?
  喬紅袂彈了彈煙灰,"你和他現在怎麽樣了?"
  林曉琪一驚。喬紅袂笑笑,"我記得那時候你也喜歡他。"
  林曉琪怔住了。喬紅袂馬上說:"Sorry,是我唐突了。"
  "不,"林曉琪呆了半晌,忽然笑起來。心底的秘密被喬紅袂一語道破,最初的吃驚意外之後,林曉琪竟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她問喬紅袂:"你是怎麽知道的?"
  "你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我還以為我掩飾得很好,"林曉琪想了想,"你們那時候都看出來了?"
  "不,陳思楠她們不知道。其實原先我也隻是懷疑,後來唐澤告訴我你和他不是表兄妹,你們沒有血緣關係,我才確信我並沒有看錯。"
  "原來他也記得我和他沒有血緣,"林曉琪嘲諷的笑笑,"我還以為他一直不記得這一點呢。"
  喬紅袂試探地問:"你們沒有在一起?"
  "沒有。"林曉琪坦白說,"他不愛我。"
  "他知道你愛他嗎?"
  林曉琪忽然有一種想傾訴的衝動,也許是酒精的關係,也許是因心中鬱結太久。她把自己那時對唐澤的感覺全都告訴了喬紅袂。
  說完後她才發現,原來真的要說起來,她和他之間的事其實少得可憐,寥寥幾句就說完了。那些渴望掙紮、輾轉糾結,都不過是她一個人的事。
  "喬紅袂,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人家已經拒絕了一次又一次,我還在那裏一遍又一遍地問,你喜不喜歡我?為什麽不喜歡我?"林曉琪抱著酒瓶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又低低地說,"有人說,愛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那麽不愛一個人,是否也不需要理由?"
  "愛還是不愛,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喬紅袂說,"我有時候覺得,他是故意不肯讓自己愛上別人。我曾經非常愛他,那種狂熱現在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吃驚,"她頓了頓,"然而他對我說,我的愛對他來說,是一種負擔,他無力承受。"
  "林曉琪,"喬紅袂問她,"你現在還愛他嗎?"
  林曉琪沉默良久。"我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去想這個問題了。"
  "也對,"喬紅袂說,"有些事多想無益,倒不如順其自然。"
  "現在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妹妹,"林曉琪側頭想一想,"這樣也不錯。"

  第三十七章 同居密友
  然而林曉琪心很清楚,自己內心裏對父親的感情是冷漠的,所以才會用禮物來補償,也算是盡點孝道,好讓自己心裏過得去--父親再不喜歡自己,至少也把自己養到了十八歲。
  第二天林曉琪醒來的時候覺得頭痛,昨晚真是喝太多了,她想。她和喬紅袂一邊聊一邊喝,直喝到人家酒吧打烊,一開始還算清醒,後來就不行了,她都不太記得她後來到底和喬紅袂聊了些什麽,她隻記得她一個勁兒地問喬紅袂:"你說唐澤為什麽不愛我們?"喬紅袂是怎麽回答她來著?好像是說她這個問題很傻吧,不,好像是說,唐澤心裏有個硬殼,她和她都敲不碎那個殼,大致是這意思吧?
  林曉琪欠身靠在床上,模特工作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朝九晚五,沒有每天早上逼著自己起床的痛苦。她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有打電話給唐澤的衝動,想問問他心裏到底有一個什麽樣的硬殼--他不愛喬紅袂,也不愛她,他到底會愛誰?她想到他曾經說過的話:"愛太複雜了,我沒有興趣。"這就是喬紅袂所說的硬殼吧?他拒絕別人的愛,他也不讓自己愛上別人,他的心不願意讓任何人走近。
  林曉琪拿起電話想了半天,歎了口氣,終於還是撥給喬紅袂,"喬紅袂,你起床了嗎?……我頭痛得要死,出來喝咖啡吧?……別睡了,越睡頭越痛,出來吧出來吧……"
  林曉琪和喬紅袂漸漸成了密友。林曉琪還是第一次和同性建立這樣親密的關係,簡直有點把握不好尺度,做什麽都要拖著喬紅袂一起,有事沒事約著一起逛街、買東西、做頭發,下午泡咖啡館,晚上泡吧,有什麽工作找她,總要問喬紅袂要不要一起去?
  沒多久林曉琪和爺爺、奶奶住的地區拆遷,動遷組給的錢剛夠林曉琪的爺爺、奶奶在浦東郊區買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林曉琪便幹脆搬去和喬紅袂合租。
  唐澤得知消息,對林曉琪說:"租房子住總不是長久之計。"
  "那要怎麽樣?"林曉琪說,"他們的意思是叫我貼錢買兩室一廳,可是我手頭哪有那麽多錢?我寧可搬出去自己住,還更自由些。放心吧,我和喬紅袂一起住,挺好的。"
  "你們怎麽會在一起?"
  "哦,我一直沒和你說,喬紅袂也做了模特,拍廣告時候遇到的,現在我們是好朋友。"說完便盯著唐澤看。
  唐澤不動聲色,哦了一聲。
  林曉琪說:"你不問問她現在好不好?"
  "你既然這樣說,我想她應該過得不錯。"
  "你怎麽知道她過得不錯?當然,她是過得挺好的,可是你也應該表示一下關心吧,你們到底是舊情人呀,她可是問起你來著。"
  唐澤看了她一眼,不說話。
  林曉琪不依不饒,"難道你不想知道她問了些什麽嗎?"
  "林曉琪,你是在做模特還是狗仔隊的?"
  林曉琪泄氣,她也覺得自己有點無聊,然而她還是憤憤地說:"唐澤,你沒有心肝呢。"
  林曉琪收拾了自己的衣服雜物,叫了搬家公司來一次性搬走。林曉琪的奶奶抹著眼淚,"琪琪啊……自己住在外麵要當心……奶奶本來還想多照顧你幾年……"林曉琪忽然心酸,這麽多年以來奶奶對她總是很好的……然而林曉琪還是拎著行李走了。
  林曉琪問喬紅袂:"我是不是一個沒良心的人?"
  "怎麽了?"
  "他們總覺得我拍廣告好像賺了多少多少錢,上次拍的一張照片做了燈箱廣告,爺爺拐彎抹角地問我拿了多少錢。那些都是買斷了的照片,廣告做得再大,跟我也不相幹。這次要我出錢買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繼母出的主意,說是以後把房子留給我。開玩笑,有她在,這房子以後還輪得到我?我也不要他們的房子,我也沒這麽多錢,索性搬出來,以後回去看看他們,倒也客客氣氣……"林曉琪說了一通,聲音漸漸低下去,"可是看到我奶奶那樣,我心裏又很過不去,那麽多年一直都是奶奶照顧我,她對我總是很好的……家裏的事她也做不了主……我這樣說走就走了,一定挺讓她傷心的……
  "可是我真的挺想搬出來住的,我爺爺這個人勢利得要命,現在看著對我挺好,可我總忘不了我找工作那陣子……住在那裏,總覺得不是自己的家,像是借住的。不知道為什麽,雖然我從小是他們帶大的,但是總是和他們不親,總覺得他們不愛我,雖然奶奶是對我很好,但總覺得好像是看在我爸爸的麵上……但奶奶對我總還是很好的……可是我真的挺想搬出來……"林曉琪翻來覆去地說著,心中矛盾難平,深深歎了一口氣。
  "你的內疚到底是因為搬出來,還是因為沒有出錢給他們買房子?如果是因為前者,你早晚總是要搬出來的,誰還能在爺爺、奶奶家住一輩子?如果是因為後者,"喬紅袂說,"錢財是身外物。你既然過不了自己心裏這一關,倒不如拿點錢出來,算是報答他們也好,買一個心安也好。"
  林曉琪鬆了一口氣,"你說得對。"
  林曉琪給爺爺、奶奶的新房出了裝修費,又買了一個冰箱送過去。爺爺、奶奶十分寬慰,到處宣揚林曉琪的孝順,親戚們對林曉琪的不滿總算都平息下來,改口說林曉琪"到底還是蠻有良心的"。
  林曉琪對喬紅袂說:"這下又一窮二白了。"
  喬紅袂最初是和另一個女孩合租一套兩室一廳,前陣子那個女孩搬走去和男朋友住,喬紅袂本想要換成一室一廳,現在林曉琪來了,倒也免了搬家的麻煩。
  以前林曉琪聽人說過一句話,"相處容易同住難",可是她和喬紅袂同住倒十分愉快。兩個都是大方的人,房租,水電,煤氣,電話費,一人一半分攤,夥食費和各種雜費沒有明確分配,也沒人計較,兩個人都積極主動地往租的房子裏買東西。
  喬紅袂有很好的廚藝,興致好的時候會去菜場買菜回來做。喬紅袂做飯,林曉琪就洗碗。林曉琪以前在家不做家務,然而她並不嫌瑣碎。她最愛的家務勞動是熨衣服,熨衣板總是架著,不收的,林曉琪隻要有空便將洗淨的衣服一件件熨燙,睡衣都要熨得平平整整的。麵對著一櫥平整如新的衣服,林曉琪覺得富足心安。
  喬紅袂有一次問林曉琪,為何會有這樣奇怪的癖好?"天生是特別愛整潔的人啊。"林曉琪玩笑地說。
  林曉琪小時候,有一次兒童節,學校組織合唱,女生們一人一條棉布背帶裙,林曉琪也穿著去了,結果有人嘲笑,"林曉琪的裙子皺得好像黴幹菜。"那時父親根本沒時間給她熨衣服,奶奶更是不懂這些的。後來林曉琪學會了棉布衣服洗好後不絞幹就掛起來,但那句嘲笑已在心上劃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印痕,多少年也忘不了。
  林曉琪和喬紅袂幾乎無話不談,但是默契地絕口不提彼此的家庭情況。林曉琪有時候聽見喬紅袂給家裏打電話,隻字片言,隻是淡淡的,但是會時常給家人買禮物寄回去。林曉琪也會隔一陣子便回去看看爺爺、奶奶,並不多說什麽,每次都會買上一堆東西。
  搬出來之後,也許是生活愉快順利的緣故,林曉琪覺得自己不像從前那麽計較了,偶然回去看林海和張文琦,她也總會買點禮物帶回去,給林海買一瓶酒、兩條煙,人家送的化妝品香水隨手拿兩樣給張文琦。張文琦很高興,對她熱情而客氣,林海和她的關係也緩和了不少。
  然而林曉琪心很清楚,自己內心裏對父親的感情是冷漠的,所以才會用禮物來補償,也算是盡點孝道,好讓自己心裏過得去--父親再不喜歡自己,至少也把自己養到了十八歲。

  第三十八章 一入江湖催人老
  林曉琪看著鏡子,卸了妝的她臉色有點蒼白,因濃妝過多的關係,皮膚不像從前那樣晶瑩透明了。不過短短一年多,她原先那種少女的純淨氣質已經消失殆盡。
  現在林曉琪的親友們再不說什麽"沒出息"之類的話了,林曉琪在廣告圈裏漸漸嶄露頭角,拍了好幾個電視廣告都是女主角,還做了一期《上海服飾》的雜誌封麵,《瑞麗服飾》也開始找她拍照。林曉琪還和一個香港知名歌星一起為一個休閑服飾的品牌做代言,印在宣傳冊上,還有大幅的海報貼在專賣店的牆上,現在親友們說起林曉琪,都有點與有榮焉的意思。林曉琪覺得揚眉吐氣,又深深感慨"成王敗寇",若不是她運氣好,走到今天,他們一定還在嗔怪她不該從蘭亭酒店辭職吧?
  林曉琪現在接到的工作越來越多,漸漸開始挑選,有些酬勞低又辛苦的工作就不再接了。現在她的身價比當初剛入行時已經翻了一倍,收入開始可觀。
  林曉琪和喬紅袂各自忙碌著,兩個人一起在家吃飯的時候不算太多。她們都是一工作起來就沒了時間限製,拍到夜裏十點十一點是常事,收了工一組人一起去吃夜宵,鬧哄哄的轉眼就到淩晨。回到家卸妝洗漱,一覺就睡到第二天中午,早飯並午飯,家裏麵包、蛋糕是不斷的,再加一杯牛奶便解決一餐。第二天要是有工作,就起床化妝趕出去,要是兩個人都沒工作,也沒飯局應酬,林曉琪就去擠在喬紅袂床上,有時候聊天,有時候看碟。
  林曉琪喜歡日劇,喬紅袂遷就她的口味,《東京愛情故事》、《悠長假期》、《麻辣教師》《戀愛世紀》……一部部看下去。兩個人都喜歡《東京愛情故事》,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她們都喜歡裏麵的女主人公莉香,討厭裏美,然而男主人公完治還是和裏美結婚了,扮柔弱的女人總是比堅強的要占便宜--在男人那裏。
  林曉琪還愛拖著喬紅袂一起出去逛街買東西,尤其是天氣晴朗、暖風熏然的時候。華服美飾,環佩叮當,林曉琪無比熱愛這些身外物,尤其想到當初隻能看沒錢買的時候,就忍不住要對售貨員說:"幫我包起來"……相形之下喬紅袂要理智得多,時時提醒林曉琪,"這樣的裙子你已經有好幾條了"、"上次買的那雙鞋和這雙不是差不多?"聽喬紅袂一說,林曉琪便覺得好像的確如此,又把東西放回去,然而還是戀戀不舍的。
  有一次林曉琪花了兩千塊錢買了一條裙子,被喬紅袂狠狠批評,"瘋了,你打算把所有的錢都穿在身上?"
  "模特總要有個模特款嘛……"
  "你已經夠有型有款的了,稍微省點吧。"
  "我是購物狂,我像個暴發戶,"林曉琪念念有詞地懺悔,"你譴責我吧……"然而她滿足地在床上打了一個滾,抱住新買的裙子,"多漂亮的裙子啊,喬紅袂你不覺得漂亮嗎?"
  喬紅袂歎口氣,"很漂亮,可是你總不能把全天下的漂亮衣服都搬回來。花無百日紅,這行說到底是青春飯。"
  "怎麽了,"林曉琪問,"最近工作不順嗎?你不是才接了一個廣告?"
  喬紅袂不語,研究手上的存折,過了一會兒說:"一手來一手去,也沒多少能剩下的。"
  林曉琪樂觀地說:"我們現在還不紅嘛,說不定哪天走紅了,就有錢啦。"
  "你有希望,"喬紅袂說,"我是不想了,我這把年紀,差不多都該退隱收山了。"
  "別灰心,人家三十多歲照樣在拍廣告。"
  "是啊,但是這樣的人也不多。"喬紅袂把存折扔到抽屜裏,"錢到用時方恨少。"
  林曉琪問喬紅袂:"你想買什麽?"
  "我想買房子。"
  林曉琪頓了頓,這真是一筆大支出,以喬紅袂的存款收入,買房子真是太過勉強。林曉琪沉默了一會兒,用輕鬆的語氣說:"房子要自己買,鑽石要自己買,太悲哀了。喬紅袂,你應該去找個男朋友。"
  "你比我年輕,也比我漂亮,你身先士卒吧。"
  "我正在找啊,不過還沒找到。"
  "你的那個沈喬呢?最近有信來嗎?"
  林曉琪從床上爬起來,坐到電腦前歎氣,"沈喬不是我的,我們已經分手了。"電腦上是沈喬最近傳來的照片,頭發剪得短短的,身上穿著林曉琪送他的那件羽絨服,站在白雪皚皚的校園裏微笑。
  這一年多沈喬和林曉琪斷斷續續地通著郵件,沈喬說美國的見聞,學校的情況,實驗室的逸事,同學,朋友,教授……有時候沈喬問她:"琪琪,你還好嗎?你現在的生活如何?"
  她要怎麽向沈喬形容她的生活呢?要不要告訴他,她現在有錢了,不再是那個困窘的小女生,她買了很多很多東西,多得超過了實際需要;她現在已經習慣了濃妝出場,素麵朝天的日子已經不複存在;她每天的生活就是打扮好了到處去試鏡,拍照,吃飯,泡吧……
  她倒不是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有什麽問題,隻是她覺得這樣的生活離沈喬太過遙遠,真正是兩個世界。她每次回信都是幹巴巴的幾句,不知如何落筆。沈喬,在實驗室和宿舍間來回的沈喬能了解她的生活嗎?沈喬心裏的她,是多年前那個天真純情的小女孩,他的郵件曾寫過這樣的話,"有一次半夜醒來,月光水一樣灑在床前,忽然非常想念你,想念你澄澈的眼睛、明淨的笑容……"
  澄澈的眼睛,她現在還有澄澈的眼睛嗎?林曉琪看著鏡子,卸了妝的她臉色有點蒼白,因濃妝過多的關係,皮膚不像從前那樣晶瑩透明了。不過短短一年多,她原先那種少女的純淨氣質已經消失殆盡。"一入江湖催人老。"林曉琪喃喃地說。
  她點一支煙,關掉郵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喬紅袂將存折研究又研究,終於還是放了回去。林曉琪說:"要不咱倆合買一個房子得了,兩室一廳,一人住一間。"
  "等你結婚的時候,難道把房子一劈二,切一半去做陪嫁?"
  "我才不要陪著房子嫁過去。難道那個男人連房子都沒有就想娶我?"
  喬紅袂歎氣,"是啊,起碼要有房子,還要有部小車子,相貌端正、人品高尚、身家清白、性格溫和……"
  林曉琪打斷她,"為什麽要性格溫和?"
  "性格溫和的人好相處。"
  "我喜歡有點不羈的男人,"林曉琪說,"似笑非笑的神情,幹淨修長的手指,台球要打得好,姿勢要夠帥……"
  喬紅袂看了她一眼,林曉琪訕訕地閉了嘴。"我發花癡,亂講的。"
  唐澤現在已經很久不去打台球了,林曉琪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不是在加班,就是在應酬和出差。難得見一次麵,唐澤的神情有些疲倦,人也顯得瘦了一些,林曉琪忍不住說:"什麽工作要忙成這樣?"
  "沒聽過一句話嗎,幹外貿這一行,就是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
  "那也太辛苦了。"林曉琪想要說什麽又住了口。他和她一樣,再辛苦再艱難也得往前走,他們都是孑然一身,無所恃靠。
  唐澤掏出煙來,他現在抽煙抽得越發凶了,林曉琪常常見他煙不離手,也許是太辛苦的關係。林曉琪自己也開始抽煙,煙癮並不大,但是疲倦又無法休息的時候,有一支煙頂一頂,便覺得好很多。
  林曉琪也掏出煙,MILD SEVEN,特醇七星。唐澤微微皺眉,"什麽時候開始抽煙了?"
  "覺得累但是沒法收工的時候。"
  "拍廣告也很辛苦吧?前陣子好像還去出外地了?"
  "嗯,去九江出外景,拍了一個洗發水廣告。大冷天的,穿條薄裙子光著腳在樹林裏跑,把我凍得半死,跑得腳都劃破了。還要拍瀑布洗澡的鏡頭,其實就是在攝影棚裏洗,淋了足足大半天的水,泡得手上的皮都皺起來。不過想到有錢拿,再辛苦也忍了,"林曉琪笑,"我很財迷的。"
  唐澤看著她,眼神有點憐惜,欲言又止,然而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麽,隻是說:"一起出去吃飯吧,想吃什麽?"

  第三十九章 最好的時光
  他靠得那麽近,她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他的手搭在她腰上,微微溫熱的……她心裏有一種悲愴的甜蜜。
  林曉琪的二十歲生日就要到了,喬紅袂提議辦一個舞會好好慶祝,"二十歲,一生隻有一次,是女孩子最好的時光。"她興致勃勃地替林曉琪籌備,訂場地,約朋友,陪她挑選晚裝。林曉琪看中一件淡藍紗裙,胸口綴著小小水鑽,裙身是層層疊疊的薄紗,看看價格,林曉琪有些咋舌,喬紅袂卻一反常態,當場刷卡買下送她,"二十歲生日,再任性也無妨。"
  生日那晚,林曉琪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整個人看起來更加光彩奪目:黑亮的眼睛,纖長的睫毛,粉嫩的唇色。年輕的肌膚原本就光潔細致,在肩頭灑上一層亮粉後更顯皮膚剔透白皙。淡藍紗的蓬裙,同色係的披肩,施華洛世奇的水晶珠串在耳際、胸前搖曳閃爍……林曉琪對著鏡子,自己也覺得非常美麗,然而喜悅中又覺得有一點憂傷,這是否是她最美麗的時刻?
  生日舞會很熱鬧,朋友來得很多,給了她許多讚美和祝福,還有禮物。他們開香檳,切蛋糕,跳舞--林曉琪一直笑著,二十歲,這是她最好的時光,最美麗的、最快樂的時光。
  然而,這快樂裏仿佛缺了一塊什麽,讓她心神不定、坐立難安,內心裏有種渴望似乎難以抑製。她找到喬紅袂,"我要出去一下。"
  喬紅袂愣了愣,"去哪裏?"
  她不答,淡藍色的影子在門口一晃,已經失了蹤影。
  林曉琪急急招了一輛計程車,報出那個熟悉的地址。"麻煩您快一點。"她對司機說。要快,一定要快,快得沒有時間去想--一想就沒有勇氣了。
  她一口氣跑上樓去,站在門口的時候心還在狂跳,她定一定神,伸手按下門鈴。
  唐澤剛洗完澡,一邊開門一邊用毛巾擦著濕淋淋的頭發,一眼看到林曉琪--也許是因為跑得急了,林曉琪的臉色微紅,眼睛卻出奇的亮,流蘇型的水晶耳環還在微微搖曳。裙子沒有吊帶,披肩滑下來搭在臂上,露出瘦而薄的肩膀,手臂那麽纖細,胸前露著一大片雪白的肌膚,整個人似發出晶光來,如一朵花開到了極致,令人窒息的美麗。
  唐澤仿佛受了震蕩,緩緩放下手上毛巾。
  林曉琪靜靜看著他的眼睛,"今天是我二十歲生日,能不能陪我跳一支舞?"
  唐澤看著她,終於說:"去哪裏跳舞?"
  "無論哪裏。"
  唐澤帶林曉琪到一家酒吧,小而安靜的,酒吧中央有一個小小的舞池。唐澤向林曉琪伸一伸手,將她輕輕帶入舞池。一個溫婉的女聲輕輕唱著一首法文歌曲……一切都顯得那麽浪漫,又那麽不真切。
  周圍一切仿佛都變成了虛無,她眼裏隻剩他的樣子,黑發微濕地垂在額前,襯得眼睛特別黑,他的襯衫是一種極淡的米白,近乎溫柔的顏色。他靠得那麽近,她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他的手搭在她腰上,微微溫熱的……她心裏有一種悲愴的甜蜜。
  他和她誰都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跳完這一支舞。一曲終了,唐澤輕聲說,"林曉琪,生日快樂。"
  林曉琪微笑,"唐澤,謝謝你。"
  林曉琪回去的時候,舞會已經結束,隻有喬紅袂還在等她,"林曉琪,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竟扔下這裏所有的人跑掉,叫我收拾殘局?"
  林曉琪笑,"不好意思。"
  喬紅袂看著她,"你去見誰了?"
  林曉琪不答。她忽然覺得有些累,於是找了個地方坐下,從手袋裏找出煙來。林曉琪自己抽出一支,又遞過去一支給喬紅袂。林曉琪說,"二十歲生日,你說過,可以任性一下。"
  喬紅袂明白了,"你去見唐澤了?"
  林曉琪點點頭。
  兩個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喬紅袂想問什麽,然而欲言又止。
  林曉琪主動說:"我讓他陪我跳了一支舞。"
  "也不為別的……就是想讓他看看我,看看我今晚的樣子。就像你說的,這是我最好的時光。我想讓他記得我最漂亮的樣子。"
  林曉琪掐滅煙,站起身來,"過了今晚,我就二十歲了。二十歲之前,是一天天長大,二十歲之後,就是一天天變老。"
  喬紅袂看著林曉琪粉白黛綠的好容顏,不由得想到自己當年和他初相見,也不過是十八九歲,那最美的時光……他是否還記得她當年的樣子?
  喬紅袂的神情有一點悵惘,然而她抿抿嘴角,拉一拉裙子站起來,"我還沒有說,你倒已經說起老來,你是存心刺激我吧?二十歲就開始說老,為時過早。"
  如果是一個普通的漂亮女孩子,二十歲說老真是為時過早,然而對做模特的林曉琪來說,二十歲的確已經不算太年輕--不斷有十六七的美少女們加入競爭,她們眼睛明亮,肌膚緊繃,每一根頭發絲都是青春。林曉琪必須要在這一兩年中冒出頭來,否則便會漸漸沉寂下去,最終無聲無息……
  林曉琪以前自恃美貌,覺得隻要努力,肯定能夠出頭,現在她才知自己天真,本市美貌女子起碼有五十萬名之多,廣告圈裏更是隻要是個女的,就沒有不漂亮的。漂亮的程度高一點低一點不算太重要,絕色畢竟是少見,大家的漂亮都處於某一個上下限之中,相差不算太多,各有各的特色,這種時候,美貌就不再是主要的砝碼,而運氣就變得極其重要起來。
  林曉琪現在才明白為什麽娛樂圈的那些明星都那麽迷信,迷信風水相術,講究"轉運",這一行太過詭異,全無定數,隻能歸結於"命"和"運"。有些人條件極佳,可是屢試屢敗;有些人仿佛極普通,卻偏偏能夠走紅。林曉琪現在也請了一尊天然水晶石放在家裏,專門請了風水大師來測過擺放位置,說是可以"加運"--這一行的運氣實在是太重要的一件事。
  林曉琪的運氣算是不錯,發展得還算順利,雖然離紅模特還有距離,但也算是有了一點小名氣,至少在圈內,Angel這個名字還頗有點人知道。磕磕絆絆的,也算是上行的趨勢。
  和林曉琪比起來,喬紅袂的狀況就很不容樂觀了。當初是喬紅袂帶林曉琪入行,替林曉琪介紹工作,現在倒過來,林曉琪的工作接得比喬紅袂多,有時林曉琪還介紹工作給喬紅袂,然而成功的次數並不太多。
  林曉琪有點替喬紅袂擔心,她知道喬紅袂和她一樣沒有退路。喬紅袂一直想買個小房子,然而房價比收入漲得快,又不敢分期付款--本來就是不穩定的收入,喬紅袂還在走下坡路。
  林曉琪隻好盡量分擔家裏的開銷,房租水電等說好了是一人一半,但喬紅袂是絕不肯讓她多付的,林曉琪便積極地往家裏買東西,吃的用的各類雜物,洗發水、沐浴露沒等用完便趕緊買新的。
  "家裏洗發水都有三瓶了,"喬紅袂說,"別再買了。"
  林曉琪有點尷尬,"你看我就是老毛病,跟購物狂似的,看到什麽買什麽,都不記得家裏有沒有了。"
  喬紅袂不說話。
  喬紅袂接到的工作越來越少,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多。過幾天林曉琪聽說喬紅袂接了F1方程式賽車的車模工作。她自己早就不接這類工作了,頂著大太陽站一天才那麽幾百塊。林曉琪意識到,喬紅袂的工作是真的出了問題。
  林曉琪也知道,喬紅袂已經二十四歲,在這一行裏已算大齡。和喬紅袂一起入行的Anne、Rebecca等人個個都找到有錢的男友、情人或丈夫,紛紛退隱。
  喬紅袂不得不開始考慮轉行的問題。
  林曉琪說:"或者試試找份白領的工作?"
  "我已經試過了。"喬紅袂一畢業就做了模特,沒有別的工作經驗,雖然有大學文憑,但是起薪仍然低得不可思議。
  "那或者搞點生意什麽的?"
  喬紅袂歎了口氣,"也隻有這樣了。"
  喬紅袂在商場租了一個櫃台,代理一個三線品牌的女式服裝。不知是因為沒有經驗,還是人倒起黴來喝涼水都塞牙縫,生意一上來就不大好,到後來更是經營慘淡,接連虧損了幾個月,喬紅袂終於不得不結束營業。
  喬紅袂對林曉琪說:"小時候有人看我的手相,說我命中無財,我以前總是不信,現在看來,說不定是真的。"
  "別泄氣,隻是一時不順,過陣子就好了。" 安慰的話都未免空泛無力,然而除了安慰,林曉琪又能如何,"我之前比你還不順,從蘭亭酒店辭職後差點工作都找不到,"林曉琪又說,"熬過這陣子,以後就會慢慢好起來的,真的。"
  林曉琪的表情誠懇,喬紅袂笑笑,"我明白。"

  第四十章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喬紅袂微笑道:“你喜歡是正常的,你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你是屬於這裏的。但是我不是。我對上海始終沒有歸屬感。”她輕輕歎氣,“這是個奢靡、繁華、冷硬的城市,是鋼筋水泥的叢林。”
  經營服裝失敗以後,喬紅袂並沒有什麽抱怨的話,也從來不向林曉琪訴說她的煩憂——然而林曉琪聽見喬紅袂整夜整夜地在房裏踱步,煙抽得很凶,垃圾桶裏兩天便多一個空煙盒。季末的時候林曉琪自己去交了房租,然而喬紅袂堅持要付一半給她,“還不至於到這地步。”喬紅袂說。林曉琪覺得難過,她是真心要為她分擔,然而她用沉默在她和她之間豎起一堵無形的牆,她覺得她們之間似乎忽然疏離起來——她曾經讓她分享她的快樂,卻不讓她分擔她的憂慮;她曾經幫助她一步步走過來,卻拒絕她要幫助她的好意。
  沒多久喬紅袂開始經常外出,林曉琪也正是工作忙季,常常早出晚歸,有時候半夜到家,和喬紅袂沒說上幾句話,已經累得眼睛都睜不開,喬紅袂便催她去睡,“明天還要早起,睡得太少,眼圈又要黑了。”
  等到林曉琪終於有時間坐下來和喬紅袂好好談話的時候,喬紅袂告訴她,她要結婚了。
  林曉琪吃驚,“什麽?”喬紅袂平靜地重複,“我要結婚了。”
  “和誰?”
  “一個你不認識的人。”
  “是最近的事嗎?”
  “認識有一段日子了。”
  “為什麽你從來沒提過?”喬紅袂沉默了一下,“以前時機不成熟。”
  “是時機不成熟還是你根本就沒打算要結婚?你根本就沒考慮過他,你根本就不愛他,你就是因為最近工作不順……”
  喬紅袂打斷她,“林曉琪!”
  林曉琪住了口,看著喬紅袂。
  喬紅袂轉過頭去,“你該恭喜我才是。”
  林曉琪想說恭喜,然而那兩個字卡在喉嚨裏,她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喬紅袂勉強笑道,“你這個樣子,叫不知道的人看見,還以為我不是結婚,是赴刑場呢。”
  “為什麽?”林曉琪問,“為什麽要結婚?你根本就不喜歡他!”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也是喜歡他的。”
  “什麽叫某種程度?”林曉琪憤憤地說,“我不像你念那麽多書,我不懂這種字眼兒,我隻知道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你敢說你愛他嗎?”
  “愛和婚姻是兩回事。人們愛的是一個人,結婚生子的是另一個人。”林曉琪隱約覺得這句話有點熟悉,是誰以前說過的?她想不起來,她隻覺得傷心,“那又何必結婚?何必?難道結婚就能解決一切?”喬紅袂沉默,“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估計也是我最後的運氣。不然你要我怎麽樣?整月沒有一份工作,難道坐著等死?”
  “可以換一份別的工作……”
  “換什麽工作?在公司找個職位,從底層做起,一年年熬著等升職,等加薪,居無定所地漂泊搬家,十塊八塊地算計著省錢儲蓄?”喬紅袂疲倦地說,“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我累了,我想過點安定平靜的日子。”
  林曉琪淒然道,“那樣你會快樂嗎?”
  “不會比現在更不快樂。”過了很久,林曉琪問:“他是個怎樣的人?”
  “挺不錯的人,對我很好。”喬紅袂不想多談,“他是加拿大籍華人,注冊之後,我會跟他去加拿大。”林曉琪如遭雷擊,“你要離開上海?”喬紅袂點點頭。
  “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去加拿大?如果他愛你,他可以為你留下來……”
  “是我自己想離開。”喬紅袂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出去,眼前一片全是高樓,“我對這個城市已經很厭倦了。”林曉琪茫然地問:“你不喜歡上海?”
  “你喜歡,是嗎?”喬紅袂微笑道,“你喜歡是正常的,你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你是屬於這裏的。但是我不是。我對上海始終沒有歸屬感,”她輕輕歎氣,“這是個奢靡、繁華、冷硬的城市,是鋼筋水泥的叢林。”林曉琪怔怔地落下淚來。
  喬紅袂說:“又不是生離死別,怎麽這麽傷心?我們可以通過電話和MSN聯係啊……”然而她也紅了眼圈。
  喬紅袂的未婚夫劉士鑫三十多歲,是十年前出國的那一批留學生,在加拿大發展得不錯,經濟也有一定的基礎。這次回國本是探親,偶然遇見喬紅袂,也算是一見鍾情。林曉琪見他其貌不揚,不免替喬紅袂覺得委屈。吃飯時,劉士鑫為喬紅袂拉椅子,脫外套,倒茶,夾菜——十分殷勤體貼,林曉琪稍稍釋懷,總算對喬紅袂不錯。
  然而總覺得意難平。這樣普通的一個人,她竟跟著他遠走他鄉。林曉琪看著喬紅袂忙碌地收拾行李,隻覺黯然神傷,從今往後,她和她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一起擠在床上看碟,整夜聊天到天亮……
  結束了。
  喬紅袂搬走後,屋子一下子空了下來,林曉琪一個人從這間走到那間,從廚房走到浴室,到處都寂靜無聲,林曉琪呆呆地坐著,覺得仿佛置身於無邊無際的荒野,孤寂得可怕。
  她簡直沒有辦法一個人待在屋子裏,便打電話給唐澤,“出來喝一杯?”
  唐澤到的時候林曉琪已經喝了不少下去,她呆呆地抱著酒瓶,一見到唐澤便說:“喬紅袂走了。”
  “去哪裏?”
  “加拿大。”唐澤有點詫異,林曉琪接著說:“她結婚了。那個人比她大了整整十歲,樣子很普通,看起來還沒她高……中文都說不利落……她說她不喜歡上海,所以就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加拿大有什麽好?冬天冰天雪地,冷也冷死了……喬紅袂去了那裏又沒有朋友,吃飯逛街都找不到人……她又不愛他,她根本就不愛他,她怎麽會快樂啊……唐澤你說,她怎麽會快樂啊……”
  唐澤沉默了一下,“她既然做出這樣的決定,自然有她的理由。”
  “可是她會快樂嗎?”
  “快樂太過奢侈,有幾個人能過得快樂?”
  “唐澤,為什麽你心腸這樣硬?你真的一點都不擔心她嗎?一點都不掛念她嗎?”唐澤沉默良久,“她會過得好的,我相信她會。喬紅袂……是很堅強的,很有韌性,我相信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樣子普通,年紀大一點,都不是問題,隻好對她好就好了。”
  “對她好……如果她不愛他,就算他對她好,又有什麽意思?”
  “你太過苛求了。”
  “難道隻要有人對你好,你就會同她結婚嗎?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麽和喬紅袂分手?難道她對你還不夠好?”
  “我和她分手,不是因為她對我不夠好,而是因為我對她不夠好。”
  “你為什麽不對她好一點?如果你對她好一點……”林曉琪說不下去,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唐澤,我想念喬紅袂,我也想念你,還有蘇葭,沈喬……為什麽你們一個個都走了,隻留下我一個……隻留下我一個人……”
  唐澤猶豫了一下,伸手攬過林曉琪,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哭泣,安慰地在她背上輕拍。然而他並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林曉琪,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沒有誰會陪誰到永遠。你要慢慢習慣。”
  “不,不是,”林曉琪抬起臉,“不是每個人都孤獨,隻有我們,唐澤,別人都有父母,都有父母愛他們,都有溫暖的家,隻有我們沒有。你能夠習慣,我不能,我永遠都不會習慣,我恨他們,我恨他們把我生下來又把我扔掉……唐澤,你說我媽媽為什麽那麽狠心?她自殺的時候為什麽不為我想想?到底為什麽,為什麽她要去自殺?”
  “一個人連生命都放棄,肯定有她的苦衷。”
  “苦衷……人人都有苦衷,我媽媽,我爸爸,還有你媽媽……人人都該被原諒,所以我就被犧牲掉了,是不是這樣?”
  唐澤不說話。
  “我恨他們,我不原諒他們,我永遠不原諒他們……”
  林曉琪喃喃地說,“我永遠都不會習慣,永遠都不會快樂……”
  唐澤皺眉,“林曉琪,別再喝了,我送你回去。”
  林曉琪抱著酒瓶不肯放,“不,我不回去,我就要喝……”林曉琪嚷道,“你一點都不同情我,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不明白誰明白?”唐澤打斷她,硬是從她手裏拿走酒瓶,“發泄也要有個限度,”唐澤冷冷地說,“人人都要離開家自立,你羨慕那種永遠抱著媽媽褲腿不放的乖寶寶?這世上哪有完美人生?你年輕美貌,事業順利,這一點已比很多人幸運,偶爾抱怨抱怨也就算了,你還真就這樣自憐起來?你覺得不快樂,就想辦法自己去找快樂。學做酒鬼難道就會快樂了?”
  林曉琪抬起頭,“我找過,我試過,我很努力地去找……可是每個人都會離開我,唐澤,我不要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害怕一個人,為什麽每個人都要離開我?”
  唐澤不語,看著林曉琪睜大眼睛看著他,眼淚卻一串串落下來。
  他輕輕替她擦去眼淚,“別哭了,別哭……還有我在這裏。”

  第四十一章 我們一定會有下次的
  林曉琪忽然起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仿佛這情景似曾相識——同樣是初秋夜晚的沁涼感覺,同樣是夜色裏男人有點模糊的麵容,還有那煙頭上的火星。
  唐澤把林曉琪送到她租的房子裏,她躺下了,卻拉著他,不肯讓他走,“在這裏陪我一會兒,”她可憐巴巴地說,“我一個人害怕,你看著我睡著了再走好不好?”
  林曉琪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腦海裏有一瞬間的空白,慢慢將所有事都想起來,喬紅袂走了,昨晚她喝醉了,唐澤送她回來……她看到床頭櫃上煙缸裏有好幾個煙頭,是唐澤昨晚留下的,他真的等她睡著了才走的?他在這裏坐了多久?她靠在床上,屋子裏靜靜的,沒有喬紅袂在隔壁,沒有人會再推門進來問她:“起不起床?要不要吃煎雞蛋?”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在床上靜靜地靠了很久,終於直起身,起床洗漱,倒一杯牛奶,自己煎一個蛋——昨夜的脆弱任性已經過去,唐澤說得對,她總得習慣獨自生活。
  林曉琪的模特事業發展得越來越順利。有一個知名品牌的藥品廣告選廣告女主角,林曉琪原本覺得自己並不是成熟知性型的,也就是去碰碰運氣,誰知竟偏偏選中了她。在造型師的精心打造下,她穿上套裝,把卷翹的頭發拉直,妝容也改成比較成熟的樣子,看起來大了好幾歲,可是廣告效果非常好,廣告商投放的廣告力度很大,不但在電視裏播出,地鐵裏、公車上也到處都是林曉琪的大幅笑臉,幾乎每家藥房都帖了大大的海報——現在林曉琪是紅模特了。
  林曉琪的朋友圈也越來越廣,她認識了各種各樣的人,導演,音樂人,記者,編輯,攝影師……最多的當然還是商人。因為寂寞的緣故,林曉琪和各式各樣的人約會,從一個飯局到另一個飯局,從一個PartyARTY到另一個Party.開始有人熱烈追求她,而且還顯得十分有誠意的樣子,天天送花送糖,早晚接送,呈上鑽戒向她求婚。林曉琪當然沒有接受,然而她有點感動,求婚和求愛畢竟是兩樣的,一個女人一生中也許會有很多求愛者,但是不會有很多求婚者,那需要有很大的尊重和誠意。
  林曉琪身邊那麽多人,有誠意的卻是鳳毛麟角。大都就像那個溫州商人,好像是做房地產的吧,不知怎的看上了林曉琪,吃兩次飯就送了一輛寶馬過來,林曉琪沒有收,他又找了李可做中間人——“Angel呀,”李可說,“你現在當然是正當紅,可是模特這一行能紅多久呢,不過就這兩年青春。名氣都是虛的,錢才是實實在在的,出名不就是為了賺更多錢嗎?不趁著年輕時候抓點錢,以後可就沒機會了。你看Linda她們,並沒有你紅,可是哪個不是開名車住洋房。人要懂得變通,年輕輕的女孩子,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呢?”李可報出一個價碼,“你跟他一年就有這個數字了,已經快趕上某某的身價了,”她說出一個二線明星的名字,“你拍再多廣告也賺不到,多好的機會,你考慮考慮。”這樣大的數字,林曉琪也不禁有點動心,然而她並沒有太多考慮——若真要走這條路,她還不如當初跟著高冀。當初那麽艱難都沒跟高冀,她現在又不是缺衣少食,難道反而越活越回去了?她現在做模特,賺的錢雖不算很多,但是自己已經覺得滿意。林曉琪對物質要求並不過分,她不過就是喜歡打扮打扮,現在能夠買得起四位數的小禮服、李維斯的牛仔褲,已經覺得滿足。
  其實錢誰會嫌多?但是林曉琪覺得這個錢她賺不了。那個溫州商人長得豬頭一樣,語言又乏味,氣焰又囂張,怎麽同他親熱上床?還要跟他一年,想想都可怕。李可說的條件再好,給的錢再多,她也沒本事賺——她還沒有經驗呢,第一次就同這樣的男人,她怕她會落下心理陰影,到時候看心理醫生都看不好,那可虧大了。
  周末的時候Amy約林曉琪一起去參一個Party,“珠寶大王金超在別墅請客,一起去湊湊熱鬧?”珠寶大王的別墅果然很豪華,大廳裝修得美輪美奐,水晶吊燈閃爍著晶瑩的光澤,男客們衣冠楚楚,女客們美豔動人。林曉琪一開始還挺有興致地和這個那個聊天,後來漸漸乏了,說來說去都是這些話,都是這些人。Amy和幾個年輕女孩子正圍著金超在說笑,林曉琪看了一眼,也沒興致過去。金超是城裏有名的鑽石王老五,走到哪裏都有女人包圍,林曉琪是沒興致湊這熱鬧,然而Amy總有點想飛上枝頭的意思。林曉琪不認為Amy會有這個機會,哪來那麽多麻雀變鳳凰的故事?然而人各有誌,林曉琪隻冷眼看著,不予置評。
  林曉琪一個人待在家裏時覺得煩悶,出來混在人堆裏,卻又覺得意興闌珊,不免有些煩躁,於是想出去透透氣。走出大廳,竟有很好的月色,清明柔和地瀉了一地。前方是一個泳池,池水靜靜的,像一大塊淡藍色的大寶石,極澄澈的樣子。林曉琪心裏有幾分歡喜,走過去坐在泳池邊,見四下無人,索性脫了鞋子,把腿浸在水裏,月光下水波粼粼,沁涼涼的,她覺得很愜意,便將腿舒服地在水裏輕輕晃著,晃得一池碎寶石似的水影子,這時心裏不知怎的就想起一首歌來,於是輕輕哼唱起來,“夜深時有沒有人為你點上一盞燈,在你入夢後有沒有人為你把手放平,當你傷心時有沒有人為你擦幹眼,在你失落後有沒有人把你擁入懷中……”
  歌的曲調纏綿而惆悵,“難道你真的沒有感覺到,你對我來說是多麽的重要,難道你真的沒有感覺到,我的愛不需要再說什麽天荒天地老……”
  林曉琪心裏泛起唐澤的影子,不由得停止了哼唱,長長歎了一聲。
  突然,有個男聲問道:“怎麽不唱了?”林曉琪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轉頭見樹影子裏站著一個人,由於背著光,林曉琪看不清他的麵目,隻見到有個小紅點一閃,是煙頭上的火星。林曉琪忽然起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仿佛這情景似曾相識——同樣是初秋夜晚的沁涼感覺,同樣是夜色裏男人有點模糊的麵容,還有那煙頭上的火星。
  林曉琪有一點恍惚,輕聲問:“你是誰?”
  那人不答,仍然站在陰影裏,唱得很好聽。人也很漂亮,像坐在海邊宮殿裏歌唱的小美人魚。
  林曉琪回過神來,因自己的恍惚而微微惱怒。她嫌他語氣輕佻,便回了一句,”可惜現在已經沒有王子,隻有登徒子。“那人嗬嗬輕笑,仿佛覺得很有趣味似的。這戲謔的笑聲讓林曉琪有些惱怒,她立刻站起身,穿上鞋子,不再理那個人,轉身走回大廳。
  林曉琪找了個角落坐下,拿了杯紅酒慢慢喝著,百無聊賴地看著大廳裏的人們。如果喬紅袂還在就好了,她想,如果喬紅袂在這裏的話,兩個人一起說說笑笑,她也不至於這樣煩悶!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一個有點熟悉的男聲,林曉琪抬頭看看,卻不是熟悉的麵孔。白襯衫,黑西服,俊朗挺拔,一雙會笑的眼睛——林曉琪見到那雙眼睛,心頭不由得震了一震,竟那麽像一個人。
  那人見林曉琪發愣,輕笑道,“這麽快就不記得我了,小美人魚?”林曉琪恍然,原來他就是泳池旁的那個人。一晚上他竟兩次令她恍惚,為著同一個原因,她連忙收斂心神,淡淡地說:“坐在這裏,是因為無聊的人太多。”
  “呃,好像很不友好的樣子?”他笑道,微微欠身,“適才若有唐突之處,還請見諒。”他忽然這樣彬彬有禮起來,林曉琪有點意外,隻好回了一個微笑,不置可否。
  “一晚上兩次聽到你歎氣,”那人在她身邊坐下,“為什麽事憂愁?”
  林曉琪看了他一眼,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她轉開視線,“我的朋友走了。”
  “走去哪裏?”
  “結婚去了。”那人挑起眉,“你的男朋友?”
  “不,女朋友。”那人笑了,“身為女人,為另一個女人傷心?”
  “為什麽不可以?誰規定女人隻能為男人傷心?”林曉琪一本正經地說,“誰規定女人不能相愛?”
  那人疑惑,“難道你是……”
  “我是什麽?”見那人猶疑,林曉琪說:“你是不是想問我,是不是……”
  那人有些尷尬,林曉琪頓了一頓,忽然狡黠地笑了,“當然我不是。”
  那人發現自己被捉弄,不但不怒,反而哈哈笑起來,“有意思,我怎麽會到今天才發現你這樣的可人兒?”他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下次告訴你,”林曉琪說,“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林曉琪轉身去找Amy,“時間差不多了,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Amy正和一個青年才俊型的男子聊得起勁,被林曉琪一催,百般不情願地說:“大家都沒走呢,再等等吧。”
  林曉琪沒辦法,她是坐Amy的車來的,這種地方出去打車都打不到,隻能等Amy一起回市區。好不容易等到Party終了,賓客們陸續離去,別墅門口各色車輛一部接一部離開,林曉琪才跟著Amy找她的小車子。這時,身邊有一部紅色法拉利開過來,車主轉過臉來向林曉琪眨眨眼,正是剛才那個男人,“我們一定會有下次的。”
  他對她說,笑了一笑,跑車輕巧地掉了一個頭,疾馳而去。
  Amy看著車子消失在夜色裏,轉頭看向林曉琪,又詫異又羨慕,“你怎麽會認識他?”
  “就是剛才認識的。”Amy嘖嘖讚歎,“Angel,真有你的,要麽就不出手,一出手就搭上了趙公子。”
  “什麽趙公子?”
  “趙桓宇趙公子啊,”Amy不可置信地看著林曉琪,“你不會不知道他是誰吧?”
  趙桓宇?林曉琪當然聽過這個名字,城裏最吃香的鑽石王老五,照片上過雜誌封麵,娛樂新聞裏經常出現,女伴從明星到名媛依次不等,號稱最年輕英俊的企業家——因著他父親趙某人的關係,趙桓宇做什麽都比人家要方便些。林曉琪平時對那些鑽石王老五的排名沒有Amy記得清楚,一時竟沒認出來。其實林曉琪也在雜誌報紙上見過他的照片——難怪覺得眼熟,她想。
  “今晚夏穎倒是沒陪他來。”Amy說,又跌足歎息,“你怎麽還坐我的車呢?你該趁這機會叫他送你才是。”夏穎是影星,拍的電影屈指可數,然而因其中一部機緣巧合被評為影後,半紅不黑地介於一線和二線之間。長得不算太漂亮,不過頗有幾分風情,最近頻頻在娛樂報紙上亮相,好像是要演而優則歌,準備出一張唱片——據說是趙桓宇的現任女友。
  林曉琪不以為然,“不過隨便聊兩句,何必這樣興奮?”
  “都是從聊兩句開始的啊,難道一上來就上床啊?”林曉琪大笑,“Amy,你這張嘴!”
  “我是實話實說,聊得來就是有機會發展,發展到最後總是要上床的,難道學少男少女搞純情啊?”Amy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少男少女現在也不純情了,前兩天看見一對初中生在公車站接吻,光天化日的,比咱們還熱烈呢……”
  林曉琪係上安全帶,“小心開車。”
  “我開車你放心,”Amy一邊開車,一邊對林曉琪說,“像趙桓宇這樣的,長得又帥又有錢,家裏又是這樣的背景,就算不能嫁給他,有一段情也不錯啊,Angel,你可千萬要抓住機會哦。”
  林曉琪說:“這種機會讓給你好了,我沒什麽興趣。”
  Amy撇撇嘴,“你這個人別的沒什麽,就是假清高,你敢說你對趙桓宇真的一點不動心?”
  動心?林曉琪不語。若真的動心,無關身份、家世,更無關錢財,隻要看到他,一顆心就為之悸動,似憂還喜,暗暗期待……
  我動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林曉琪想。

  第四十二章 你的唇是甜的
  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濕潤的空氣裏,那影子有點恍惚,似乎還蒙了一層淡黃的霧氣。她慢慢走過去,不知怎的就有了一點蕩氣回腸的感覺。
  林曉琪剛從廣告公司試鏡出來,就聽見有人衝她說:“嗨!”
  林曉琪抬頭看過去,一輛紅色跑車停在路邊,車主閑閑倚著車門,有種漫不經心的灑脫勁兒。白襯衫,牛仔褲,茶色太陽鏡,在白天的陽光底下,林曉琪覺得趙桓宇看起來又不那麽像唐澤了。他比唐澤更高一點,也沒有唐澤瘦,個子看起來比唐澤大了一圈。唐澤的五官細致俊美,趙桓宇要更男性化些,然而他摘下太陽鏡——林曉琪忍不住想,他有一雙和唐澤那麽相像的眼睛。
  林曉琪微微頷首,“這麽巧?”
  “也不算太巧,我在這裏等了一個多小時你才出現。”
  “等我做什麽?”
  “自然是有重要的事,”趙桓宇說,“首先,你要告訴我你的名字了。”林曉琪看了他一眼,他既然知道在這裏等,自然也早已知道她的名字,故意這樣說,不過是想她親口告訴他。不論是因何種原因,他似乎對她產生了一點興趣,然而她不打算成為他輝煌情史中的一段花絮。趙桓宇是遊戲高手,她卻沒有挑戰高難度的興致——理智和直覺都告訴她,他是有危險性的。
  林曉琪淡淡地說:“浪費一個多小時就為了問我叫什麽名字?趙公子實在太好興致。”
  趙桓宇挑一挑眉,“你知道我是誰?”
  “趙公子大名鼎鼎,出來走走的人誰不知道。”
  趙桓宇看了她一會兒,“今天這麽冷淡,就因為知道了我是趙桓宇?”他笑起來,“難道我的名聲竟這樣差?”
  “誰敢對趙公子冷淡,”她客氣而疏離地說,“趙公子說笑了。”
  趙桓宇凝視她,“看來你今天是不會答應和我一起吃飯了?”
  林曉琪不看他的眼睛,“趙公子要請吃飯,相信有很多人願意赴約。”
  趙桓宇嘴角浮起一個微笑,“很少有人這樣徹底地拒絕我……不過沒關係,我們還會再見的。”
  趙桓宇並沒有再來等她,不過接下來她卻頻頻地在各種場合遇見他——飯局,Party,酒吧……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出現在她身邊,殷勤得恰到好處,動聽的話說得不露痕跡。林曉琪有些無奈,終於,在一個酒吧裏,她對趙桓宇說:“趙桓宇,我們再這樣見麵,會叫人疑心這城市是否太小。”
  “從趙公子到趙桓宇,真是一大進步,”趙桓宇說,“這城市當然不小,正因這城市這樣大,我們竟能一次再次地遇見,你不覺得我們非常有緣?”
  “人為的也算是緣分?趙公子,你時間這麽多,不如多陪陪你女朋友。”她又想,免得夏穎一個勁地在報紙上辟謠,表示她和趙桓宇並未疏遠,隻是因為工作繁忙,感情毫無問題。
  “不許再叫我趙公子,我喜歡聽你叫我趙桓宇,”趙桓宇的聲音幾乎在她耳邊,“我哪有女朋友?”
  林曉琪退後一步,“睜眼說瞎話,夏穎不是你女朋友?”
  “那些娛樂報紙的話你也信?”
  “反正是不是都和我無關。”
  “真的嗎?”趙桓宇輕笑,“林曉琪,你在怕什麽?”
  “怕?我有什麽好怕的。”然而他灼灼的目光叫她有些心慌,燈光原本就很暗,他又靠得太近,她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熱量。她後背抵著牆,已經退無可退。
  “那你為什麽不敢看我?”她驟然抬頭直視他,“趙桓宇,我對這種遊戲沒有興趣……”一個突如其來的吻打斷了她的話,毫無預兆地,他低下頭吻她,不容拒絕的姿態,強勢而極富挑逗性,林曉琪從抗拒、緊張到身不由己地接受——趙桓宇毫無疑問是此中高手。
  他放開了她的唇,卻仍然是靠得極近的距離,輕聲說:“林曉琪,你的唇是甜的。”
  林曉琪看著他的眼睛,周遭的一切漸漸退後,漸漸隱沒在虛無的黑暗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無比清晰地泛上來,悶熱的夏夜,濡濕的發,有人也是這樣突然地吻她,在她耳邊低語,“你清純得像一朵百合花……”
  身邊有人走過,林曉琪忽然回過神來,這是在酒吧,剛才是趙桓宇吻了她——她為自己被眩惑而惱怒,狠狠地瞪著趙桓宇。
  “為什麽生氣?”他的聲音低沉而魅惑,“你生氣的樣子這樣可愛……”林曉琪咬住唇,用力推開他,匆匆掉頭離開。
  再遇到趙桓宇的時候,林曉琪不再理睬他,他和她說話,她看也不看他。趙桓宇不再糾纏她,可是花成打成打地送到她家裏。林曉琪想要像電影裏的女主角那樣,拿起花直接扔在垃圾桶裏——然而那些花實在漂亮,有時候是長莖的黃玫瑰,有時候是白色百合,還有一次是一種林曉琪不認得的白色小花,香得沁人心脾,連著花盆一起送上來。林曉琪的心一天天軟下去,當趙桓宇送到第三周的時候,她已經十分動搖,僅剩的一些堅持在見到趙桓宇的時候也煙消雲散——她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點多,遠遠看見那輛鮮紅色的跑車停在樓下。剛下過一場雨,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跑車上凝了大顆的水珠,趙桓宇從車裏出來,遙遙地向她望著。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濕潤的空氣裏,那影子有點恍惚,似乎還蒙了一層淡黃的霧氣。她慢慢走過去,不知怎的就有了一點蕩氣回腸的感覺。
  趙桓宇包下整個西餐廳請林曉琪吃飯,林曉琪微微詫異,“這樣奢侈?”
  “我們總不能永遠都在人群中見麵。”有侍者捧了一大束花上來給她,樂手拉起小提琴,林曉琪不知那是一首什麽曲子,隻覺得纏綿動人。也許這是趙桓宇一貫作風,她想,然而她還是覺得愉快。
  她看著趙桓宇微笑的臉,她不知道這個人對她到底有幾分真心,然而——長夜這樣寂寞,何妨一晌貪歡。
  林曉琪開始和趙桓宇頻頻約會,吃飯,跳舞,聽歌,他教她打壁球,帶她去潛水俱樂部學潛水……和趙桓宇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能想出各種各樣的玩樂遊戲,日子過得忙碌而熱鬧,讓她無暇去想其他的事。
  他有時候會吻她,她也漸漸習慣了他的吻,然而當他欲進一步與她親熱時,她便十分抗拒——他的手一上來,她就緊張得渾身都僵硬起來。他也沒有勉強,然而這樣的情況又發生了兩次,他不免覺得掃興。他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別扭,都是成年人,難道她要他做柳下惠?他疑心她故意扮清純,不免覺得有些不耐煩起來。
  林曉琪並不是故意的,她承認,就像Amy說的,男女之間約會交往,到最後總歸要有親密的關係。周圍那麽多朋友,誰還像她這樣沒有絲毫經驗,說出去簡直會被那些人笑話。但是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到了要緊關頭她就緊張,總是心裏猶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林曉琪生日的時候,趙桓宇開車帶她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仿佛是一個廢棄的工地。夜色中,趙桓宇搬出車後座裏大盒的煙花,接連不斷地點起來。煙火一簇一簇地在天空綻放,又高高地散落,照耀得整個天空明亮如白晝,漫天飛舞,無比絢爛。
  趙桓宇拿出一個錦盒來送給她,是卡地亞的手鏈,細細密密地鑲了一圈碎鑽,晶光璀璨。
  林曉琪不是不驚喜的。
  在漫天煙火的浪漫氣氛中,他低頭吻她,從車外吻到車裏。他的手撫上來,她又開始緊張。他輕輕吻她的耳垂,輾轉地一路吻下去,她身上慢慢熱起來,然而心裏還是猶疑。真的要和他嗎……然而不是他也會是別人,她看著他的眼睛,他有和他那樣相似的眼睛。
  他感覺到她的抗拒漸漸無力,越發熱情高漲,伸手按下車裏的某個按鈕,車座漸漸向後傾斜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她感到他的手攻城略地地侵進來,恍惚中,感覺好像渾身上下都是他的手……
  林曉琪無意間一側頭,突然看到後視鏡裏映出她的樣子,淩亂的頭發,淩亂的衣服,伏在自己身上的不相幹的男人……她忽然覺得不堪,忙伸手推他,他不以為意,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她越發厭煩起來,使勁一掙紮,一把將他推了開去。他被她這麽用力一推,推得熱度不由得冷了半截,惱怒道:“你是怎麽回事?!”
  “我不喜歡這樣!”
  “你喜歡柳下惠,還是太監?”
  她說不出話,手機忽然響起來,她看到號碼是唐澤的,也不管趙桓宇惱火不惱火,開了車門走出去接。
  她聽到唐澤對她說:“林曉琪,生日快樂。”
  她沒想到他竟會記得她的生日,喜悅太過,鼻子一酸,幾乎要落淚,過了一陣才說出一句:“謝謝……”
  “我有一份禮物要給你,”唐澤說,“本來想請你吃晚飯,一忙就忙得晚了。你現在在哪裏?”
  “我……我在……你在哪裏?”
  “我剛從公司出來。”
  “我去你那裏,”林曉琪說,“你等我,我現在就過去。”
  林曉琪掛掉電話,一轉身,隻見趙桓宇靠在車門上冷冷地看著她。
  林曉琪垂下眼睛,“我要回去了。”
  兩人回到車上。趙桓宇一言不發,突然發動車子,林曉琪猝不及防,向後急仰,連忙抓住扶手。趙桓宇將車開得飛快,林曉琪知道他動了真氣,她若能說兩句軟話,也許還有回旋的餘地,然而她隻是沉默。
  趙桓宇開到市區,忽然停下車,伸手一按,車門啪地彈開。
  他看也不看她,“下車。”
  林曉琪靜默了一下,一言不發地伸手開門,下車。
  紅色跑車絕塵而去。
  她知道她和趙桓宇是完了,可是她竟似有些輕鬆的感覺。她向前跑了兩步,伸手招計程車,“去河南南路,”她輕快地對司機說。
  唐澤送給林曉琪一隻玳瑁鐲子,暗紅色的紋路,光滑剔透,林曉琪高興地說:“好漂亮。”她立刻除下腕上的鉑金鑽鏈,把玳瑁鐲子戴起來,又問唐澤:“好不好看?”林曉琪皓腕如雪,配著暗紅通透的鐲子,甚是嬌豔。
  “很好看,”唐澤說,“傳說玳瑁可以避邪。”他不經意地看看她卸下的鑽石鏈子,“這手鏈是最近新買的?”
  “人家送的。”林曉琪隨手把鏈子放進手袋,喜滋滋地將玳瑁鐲子在腕上轉來轉去,“謝謝,我好喜歡。”
  她的歡喜在眼睛裏、嘴角邊直漫開來。
  趙桓宇沒有再找林曉琪,然而林曉琪的愉悅心情絲毫未受影響,整個人容光煥發,工作的時候笑容格外甜美。
  過了一陣子,她聽說趙桓宇去了歐洲度假,身邊自然有女伴。
  Amy為她嘖嘖可惜,“怎麽這麽快就散了?你真是太沒有手腕了。”林曉琪不語,她摸一摸手上的鐲子,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第四十三章 到底是親生母親
  她和他都愣了一下,她想解釋她不是故意的,又說不出口,她還是第一次對他態度這樣壞,僵坐在那裏,心裏又急又委屈。
  接到張文琦的電話,林曉琪有點納悶,張文琦有什麽事不能在家裏說,要特地約她在咖啡館見麵?但是她還是準時去了,到的時候張文琦已經在那裏,遠遠笑著招呼她。
  “不好意思,來晚了。”其實林曉琪知道自己沒有遲到。
  “沒有沒有,是我來早了,”張文琦招呼服務員拿菜單,“琪琪你吃什麽自己點,本來想約你好好吃個飯,但是飯店裏太吵,想著還是這裏安靜些,方便說話……”
  “嗯,沒關係,”林曉琪隨便點了一個海鮮炒飯,張文琦也要了一樣的,林曉琪也不繞什麽彎子,直接問張文琦:“阿姨您找我有什麽事?”
  “琪琪,阿姨這次是有事想叫你幫忙。”張文琦歎了一口氣,“琪琪,你知道嗎,阿澤要把他那套房子賣掉。”林曉琪失聲驚道:“為什麽?”
  “他辭職的事你知道嗎?”林曉琪越發吃驚,“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辭職了,要自己開公司。他也沒有跟我說,一直到辭了職要賣房子了才來跟我說,要不是因為我的戶口還在那套房子裏,估計他說都不跟我說就直接賣掉了。我不肯讓他賣,他就和我大吵了一頓。”張文琦有些擔心地說,“我不是反對他開公司,但是現在房子一天天在漲,現在賣掉了以後可就不一定買得回來。沒有房子,將來他怎麽結婚?我想來想去,這房子是絕不能賣的。”林曉琪衝口而出,“是啊,房子怎麽能賣掉?賣掉他住哪裏?”
  “就是啊,可是他要開公司,也是都打算好了的,我也不能攔著他。”張文琦有些說不出口,“所以阿姨想和你商量商量,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林曉琪明白了,張文琦是想要想向她借錢。為了唐澤她自然是毫不猶豫,張文琦說的沒錯,現在房價越漲越高,賣掉是容易,到時候要再買可就難了。林曉琪盤算了一下,按照唐澤那套房子的價格,她的存款不夠他的需要,不過沒關係,她可以找朋友去借一些……
  見林曉琪微微皺著眉思索,張文琦以為她心中猶豫,“琪琪,阿姨也知道這件事很為難,實在不行也沒有辦法,隻好讓他把房子賣掉算了。他既然決定開公司,肯定也是想了很久的事,我這當媽的也總該支持他,我就是不大舍得,那房子是他爺爺留給他的,他爺爺生前最疼他了……我雖然是他媽媽,其實一直都虧欠他的,也難怪他現在同我生分。”張文琦歎了一口氣,“他小的時候和我很親的,後來因為我和他爸爸的事,給他造成很大的陰影,以至於他現在的性格有點孤僻……其實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林曉琪忍不住問:“他小時候是怎麽樣的?”
  “阿澤小時候很可愛,他從小就長得好看,到哪裏人家都喜歡他,他也從來不認生,誰抱他都是笑嘻嘻的。上了幼兒園,老師個個都疼他疼得不得了。他也特別聰明,三歲就能背唐詩,四歲就能認字,都是他爺爺教他的,我到現在還記得他搖頭晃腦背誦唐詩的樣子,個子才一點點大,記性卻那麽好。阿澤小時候特別喜歡我抱他,帶他出去玩時我總是把他抱在手上,有時候我累得抱不動了,就跟他說,阿澤,自己走好不好?他就很乖地自己下來走……”
  林曉琪想象不出唐澤那麽小那麽乖的樣子,然而聽著張文琦的敘述,也覺得溫馨,嘴角不由得泛起一個微笑。
  “他剛上小學的時候,還是很活潑開朗的,同學老師都喜歡他,後來我和他爸爸感情出了問題……那時候我對他的關心也不夠……他後來就不大愛說話了,有時候還和人在外麵打架,可是成績一直都很好……”
  張文琦輕輕搖了搖頭,“說來說去都怪我。”她拿出一個存折,“這是我的一點積蓄,琪琪,你能幫我把這些錢給阿澤嗎?就說是你借給他的。要是我自己給他,他一定不肯要。”
  張文琦有點無奈地說,“這些錢雖然不夠,可是我也隻有這點能力,別的再多我也幫不上了。你告訴他,房子他如果一定要賣,就賣吧。”
  林曉琪接過存折,看了一眼數字,十五萬。差不多是她全部積蓄了吧?她倒是不怕她多心——她心裏忽然起了感慨,到底是親生母親,這樣精明的女人,為了兒子,不惜這樣直接開口向她求助。她想到她父親,要是換成是她,她微微苦笑,她父親哪會管她死活。
  有了這筆錢,加上她的存款,應該差不多夠了。
  “不用賣房子,”林曉琪說,“餘款我來想辦法。”
  “真的?琪琪你真的有辦法?”張文琦驚喜地問。
  “總之阿姨您就別擔心了,我會幫他籌到錢的。”
  “琪琪,阿姨真是太感謝你了……”林曉琪攔住張文琦,“阿姨您別客氣,唐澤也是我哥哥。”
  林曉琪回家拿出存折,應該差不多夠了吧?她不知道開公司需要多少錢,但是這些錢加上張文琦的十五萬,差不多是唐澤那套房子的價格。
  她有點後悔平時太能花錢了,要不然就可以多借一些給唐澤。唐澤要開公司這個消息叫她很是高興,她一直覺得唐澤在外貿公司又辛苦賺得又不多,不免替他覺得委屈,像唐澤這樣的人,當然要自己創業才適合。
  明天要問問唐澤他一共需要多少錢,林曉琪想,要是她不夠,可以問張丹妮去借一些。還要問問他公司主營業務是什麽,也許她可以替他介紹客戶……林曉琪就像自己要開公司一樣熱切,她有些感激張文琦告訴了她這個消息,她終於有機會可以為唐澤做些什麽了。
  林曉琪第二天就去找唐澤,“你要開公司也不告訴我?”她有些嗔怪地說。
  “我媽去找過你了?”
  “是啊,要不是她告訴我,我一點都不知道。她說你打算把這房子賣掉?嗯,現在不用賣了,”她笑嘻嘻地拿出兩張存折給他,“你看看夠不夠,不夠我再想辦法。”
  唐澤不接,“謝謝你,不過我自己的事,自己會想辦法。”
  “為什麽?”林曉琪詫異而失望。
  “我不能要你的錢。”
  “這是我借你的,你以後賺了錢再還我啊。”
  唐澤笑笑,“真的不用。”
  林曉琪急了,“你難道一定要賣房子?這房子是你爺爺留給你的,你從小住在這裏,你舍得就這樣把它賣掉?”
  “我已經想清楚了。”林曉琪看著他,“唐澤,你說過我們是兄妹。現在你要開公司,我做妹妹的想幫一點忙都不行?”
  “以後要是有什麽地方要你幫忙,我一定跟你說,不過錢的事,我自己能搞定。”
  林曉琪沒想到唐澤會這樣徹底地拒絕,想再說點什麽,又怕說過了頭傷了唐澤的自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是心裏著急。
  唐澤笑著拍拍她,“好了,別管這事了。你最近怎麽樣?好像很紅啊,滿街都是你的照片。”
  林曉琪隻好換了話題,“哪有滿街,就是幾輛公車上印了那個胃藥廣告。”
  “上次在美特斯邦威裏也看到你的照片,很大的一個海報。”
  “嗯,那是前陣子拍的。”……
  林曉琪和唐澤聊了一陣,借口要喝水,趁著唐澤去廚房給她拿飲料的工夫,把兩張存折塞在唐澤的枕頭下。等出了門之後林曉琪才給唐澤發短信,她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告訴他存折的所在和密碼。
  林曉琪沒想到唐澤這樣固執,把存折又送回來了。她不禁動了氣,她那麽真心誠意地想幫他,他卻一再拒絕,這樣拒她於千裏之外。
  她把那張十五萬的存折扔過去,“這是你媽的錢,她叫我給你的,要不要隨你。你要是連你媽的錢都不肯要,就自己去還給她。”氣頭上扔得重了,存折在桌上一彈,落到了地上。
  她和他都愣了一下,她想解釋她不是故意的,卻又說不出口,她還是第一次對他態度這樣壞,僵坐在那裏,心裏又急又委屈。
  唐澤俯身拾起存折,“琪琪,”他溫和地說,“我知道你是好意,不過做生意這種事總有風險,我不想牽連家裏人。房子就算現在賣掉了,將來有錢了還可以再買。”他還是第一次叫她琪琪,又說到“家裏人”,她不禁心裏一熱,鼻子發酸,眼圈都紅了起來。她恨不得跟他說,她不怕牽連,她隻怕他不肯讓她幫他。
  她低下頭沒有說話,心裏卻無比熱切地決定,她一定要想辦法把錢給他,她一定不能讓他賣掉房子。
  林曉琪找到張文琦,“阿姨,你知道唐澤那套房子是在哪家中介掛牌嗎?”
  “好像就是他們小區裏那家中介,”張文琦馬上知道了林曉琪的意思,“你想自己把它買下來?”
  林曉琪點點頭。
  張文琦歎了口氣,“這孩子就是倔……也好,一樣要賣,不如賣給自己人。”
  唐澤住的小區附近有好幾家二手房中介公司,林曉琪一家家問過去,終於在其中發現了唐澤那套房子。
  得知房子還沒有被賣出去,林曉琪提在半空的心放下了一半,她笑吟吟地坐下來,對這家房產中介公司的人說:“這套房子我要了。”
  接待林曉琪的中介人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做這行也有兩三年了,還是第一次遇到林曉琪這樣的客人,幾乎以為她在開玩笑,“小姐,您是說,你想看看這套房子?”
  “我不用看房子,”林曉琪說,“我隻要看看房產證。”
  “房產證現在還在房主手上,不過我們有複印件,您可以先看一下。”
  “好,我隻要看複印件就行。”
  林曉琪看到房產複印件上的名字正是唐澤,再無猶疑,“你們直接做合同給我吧。對了,要不要付定金?我可以現在就付定金給你。”
  小夥子將信將疑地說:“這套房子賣價五十五萬,定金五千。”
  林曉琪打開錢包,拿出卡給他,“可以刷卡吧?”
  小夥子簡直不相信有這樣的好事落在他頭上,不看房,不砍價,連多問一句都沒有,直接就要做合同交易?可是林曉琪連定金都主動支付了,不由他不相信,他連忙點頭,喜不自勝地說:“可以可以。”
  林曉琪又說:“我要做按揭貸款,你們可以代辦吧?”
  “可以可以,沒有問題。”

  第四十四章 不愉快的記憶
  他獨自吃飯、做功課,冷眼看著他們互相譏諷,用最難聽的話攻擊對方,仿佛對方是生死仇敵。但是,他發現,最可悲的是,他清楚地記得,他們當初竟是相愛過的。
  在中介公司裏,唐澤見到林曉琪,十分意外,“琪琪,你怎麽會來?”
  林曉琪笑眯眯地說:“我來簽合同呀。”她刷刷刷在合同上簽了名,滿意地拍拍手,把筆塞到唐澤手裏,“該你了。”
  唐澤合上合同,拉起林曉琪往外走。
  林曉琪被他拉到門外,唐澤問她:“為什麽要這樣做?我跟你說過,錢的事我自己解決。”
  “現在不是你自己解決嗎?你賣掉房子,你自己解決你的資金問題。我買房子,是因為我想要買房子,這有什麽問題?”
  “你要買房子,外麵多的是房子,為什麽一定要買這套?”
  “因為我不能看著你把這套房子賣給別人。”林曉琪輕聲說,“唐澤你知道嗎,在我爸爸和你媽媽結婚之前,他們帶我去過你家。我至今還記得當時你家裏的布置,簡簡單單的,可是收拾得很幹淨,給人的感覺很溫馨。那個時候我很憧憬,希望能夠住在那裏……但是我爸爸沒有帶我過去。後來他們搬走了,你一個人住在那裏,我常常去找你玩,你還記得嗎,有一年除夕,你,我,喬紅袂,斯雲龍,還有陳思楠和韓文斌,我們幾個一起在那裏過除夕夜,我們一起做菜、喝酒、唱歌……唐澤你還記得嗎?”
  唐澤緩緩地說:“我記得。”
  “我曾經在那裏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林曉琪平靜地說,“我不能眼看著讓陌生人搬進去,改掉間隔,敲掉裝修,把它變得麵目全非……唐澤,如果你一定要賣掉它,我隻能把它買下來。
  “唐澤,不要再堅持了,好不好?我們何必把錢浪費在中介公司,何必白白交稅?”她再一次拿出存折,懇求地看著他,“請你收下,好不好?”唐澤終於說:“我寫借據給你。”他見到她臉上霎時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那是一種真切的喜悅。
  張文琦得知此事,立刻打電話給林曉琪千謝萬謝,又叫她回去吃飯,“你爸爸也很久沒見你了,他嘴上不說,心裏惦記你呢。阿姨明天買條鱖魚,你愛吃紅燒的還是清蒸的?”這次的熱情是實實在在的。
  林曉琪去的時候沒見到唐澤,有些詫異,她知道張文琦也叫了他回來吃飯。張文琦在廚房絮絮叨叨地向她訴苦,“給他錢他不肯要,叫他回來也不回來,他怪我不該去找你借錢。琪琪,阿姨其實……”
  “我明白,”林曉琪安慰她,“阿姨,唐澤是一時轉不過彎來。我們……是自家人,不向自家人借,難道還向外頭人借去?”
  張文琦感激又有些愧疚,“琪琪……”
  張文琦長歎了一聲,不知是歎兒子和她的隔膜,還是歎她對林曉琪的愧疚。
  林曉琪找到唐澤,“昨天你怎麽沒去?你媽說你很久沒回去了。”
  “我懶得看見她。你也是,以後她跟你說什麽你都不用理她,尤其是錢的事。”
  “你就因為這個生她的氣?”雖然老套,但是林曉琪還是說,“她也是一心為了你。”
  “為了我?”唐澤冷笑一聲,“她要是真的為了我,當初就不會……”他住了嘴,沒有說下去。
  “當初怎麽了?你還在為她和我爸爸的事生氣?”
  唐澤搖搖頭。
  他用手捋開額前頭發,林曉琪看到他右額上有一道很明顯的疤。
  “我八歲的時候,縫了五針。”因為位置靠近發根,又有頭發遮擋,平時並不顯眼——林曉琪這才知道為什麽他額前的頭發總是偏長。
  雖然是多年前的舊傷痕,林曉琪心裏還是微微地疼惜,不由得問道:“是因為……你媽媽嗎?”多年前的記憶浮上來在唐澤的記憶裏還是那麽清晰。那時候他的爸爸和媽媽日日爭吵,摔東西,從動口到動手。有一次,爸爸對著媽媽一巴掌打過去,媽媽也不甘示弱,撲上去就扭成一團……
  唐澤從角落嚇得跑過去拉他們,“爸爸媽媽不要打了……”混亂間不知是誰推了一下他,唐澤一下子就撞在五鬥櫥的角上,血從額頭直流下來……
  後來他才知道,這樣的爭吵,是因為媽媽在外麵有了人。
  他們鬧成這樣,還是沒離成婚,因為財產分割的問題,也因為媽媽外麵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打算和她結婚。後來爸爸在外麵也有了人,這次輪到媽媽不放過爸爸,於是他們又開始那樣吵鬧,互相的態度都是惡狠狠的,平時也都是冷言冷語的——這時唐澤早已不再為他們憂急,他獨自吃飯、做功課,冷眼看著他們互相譏諷,用最難聽的話攻擊對方,仿佛對方是生死仇敵。但是,他發現,最可悲的是,他清楚地記得,他們當初竟是相愛過的。
  唐澤不願再多說,“那不是愉快的記憶。”
  林曉琪默然。
  “那天你媽媽說起你小時候的事,她很後悔的樣子,說那時候因為和你爸爸感情不好,對你照顧不夠……你以前說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這次她為了你,也算是煞費苦心,你別怪她開口找我,這對她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也知道,我和她一向並不親近。可是為了你,她……我看得出來,她的確是愛你的。”
  “不,她愛的首先是她自己。”
  “一個人首先愛自己,也不是什麽大錯。”林曉琪低聲說,“她若真的不顧自己,一心為了你忍耐犧牲,你又要嫌她的愛太重了。”
  唐澤心頭一震,他是要她為他忍耐嗎?不,他不是要她為了他犧牲,他隻恨這一切太過醜陋,他們即使不再相愛,為什麽不能冷靜平和地分手,他們從來不曾考慮他的感受。
  到現在才來後悔,是否太晚。
  “過去不愉快的記憶,不如就此忘記。”
  “如果忘記那麽容易,”唐澤說,“你又何必耿耿於懷。”
  “我耿耿於懷,是因為我再也沒有機會——我媽媽死了,她永遠不會活過來,告訴我她後悔丟下我,告訴我她有多愛我。”
  唐澤終於還是回家吃了一頓晚飯,雖然還是冷淡,然而張文琦已經感到十分安慰。飯後張文琦用便當盒給唐澤和林曉琪一人裝了一份菜,要他們帶回去,唐澤有些不耐煩,“不用這麽麻煩。”然而到底還是拎了回去。
  漸漸地,每隔幾個星期,張文琦便會打電話給林曉琪和唐澤,問他們有沒有時間回家吃飯。林曉琪有時候便約了唐澤一起回去,吃一頓飯,略坐一坐,也並不多說什麽,然而林曉琪發現張文琦對此已經十分高興。林曉琪和父親的關係也緩和了很多,有時候也會簡單地聊上幾句。
  張文琦和林曉琪漸漸親近起來,有一次張文琦甚至表示想給林曉琪介紹一個男朋友。“我一個朋友的兒子,今年二十八歲,是飛行員,一個月能賺兩三萬,聽說人也長得不錯,琪琪你要不要見個麵看看?”
  林曉琪知道張文琦是好意,隻好婉轉地說:“我最近也挺忙的……”
  唐澤那天也在,當場不悅地對張文琦說:“你瞎操心些什麽?”
  張文琦看了唐澤一眼,有些勉強地笑笑,“我也就是問問……”
  出門後,林曉琪笑著對唐澤說:“你媽倒是沒說要給你介紹一個。”
  唐澤仿佛沒聽到她的話,答非所問地說:“飛行員成天在天上飛,工作性質危險,不適合你。”
  林曉琪愣了一下,然而她沒有說什麽,隻是點點頭。

  第四十五章 隻想離他近些
  她不是沒有努力過。她不是沒有放手過。然而兜兜轉轉,輾轉糾結,她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心——原來她還是愛他。
  唐澤的公司經營得還算順利,隻是異常忙碌。公司剛起步,他隻請了一個男孩子做點雜事,其餘事情都是他自己做。有時候林曉琪十點多打電話過去,唐澤還在公司。
  她問他:“吃飯了嗎?”
  他有時候會說:“吃過了。”
  有時候恍然大誤地說,“啊,我都忘記吃飯了……”
  林曉琪自己也不能相信,她竟然會有耐心學起做菜來,翻翻菜譜,回憶喬紅袂做菜的手勢,在廚房一做就是半天,做出來的菜居然味道不差。她用便當盒裝了自己做好的菜,帶到唐澤公司去,“做一個人的菜是做,做兩個人的菜也是做,索性多做一份帶給你。”
  “我叫盒飯就行了,何必大老遠地跑過來。”
  “我約了朋友在附近,順便帶過來。吃吃看,味道怎麽樣?”
  唐澤吃了一塊紅燒肉,不能相信地,“真是你自己做的?很好吃。”
  他說好吃的時候臉上有一種稚氣的神情一閃而過,她忽然覺得心中極為柔軟,又極為歡喜,她微微低下頭,原來,小說中說的竟是真的,若真的愛一個人,看到他快樂,就會覺得幸福。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原來愛情真的可以隻是一個人的事。他愛不愛她,如何對她,原來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愛他。
  她記得當初蘇葭對她說過,千萬記得,要愛自己最多。她也記得喬紅袂對她說,該放手的時候,要學會放手。
  她不是沒有努力過。她不是沒有放手過。然而兜兜轉轉,輾轉糾結,她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心——原來她還是愛他。
  放不下就是放不下,何必自欺欺人。
  去的次數多了,唐澤忍不住說:“我叫盒飯就可以。”
  “我又沒有特意為你做,不過是順帶著。我自己也要吃,天天在外麵吃,吃得膩也膩死了。”看看她今天帶的菜:咖喱牛肉,塌棵菜炒筍片,香菇麵筋,這些菜分明是特地做的。然而明知她是借口,他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林曉琪也不多耽誤他的時間,等他吃完,便收拾了便當盒,“你忙吧,我走了。”
  他站起身,“我也做完事了,送你出去叫車。”
  “不用,”林曉琪頓了頓,“不用叫車,公車坐兩站就到了。”
  她輕描淡寫地說:“喬紅袂走了,我一個人也住不了那麽大的房子,上次在中介那邊看到這裏附近出租的一個一居室挺合適的,我就搬了過來。”
  “那我送你回去。”
  他送她回去,路越走越熟悉,她說:“到了。”
  竟是同一幢樓,她租的房子,就在他樓上。
  她若無其事地向他揮揮手,“晚安。”
  腕上有暗暗紅影一晃,是他送的鐲子。
  他站在那裏,良久才轉身慢慢走了回去。
  有時閑來無事,她去他的公司看他,也不說什麽,靜靜地坐在那裏玩一會兒電腦。看到他忙不過來,她就替他接電話,“您好,這裏是金泰國際……好的,好的,謝謝——”禮貌而職業的甜美聲音,她還很認真地把對方說的話都仔細記在紙上交給他。他不禁笑,“很專業啊。”
  “當然,我做過前台的,你不記得了?不如你也請我吧,我來做兼職前台好了。”
  “當紅模特到我這裏來做前台,我可請不起。”
  “免費的,不用薪水,管飯就行。”於是他請她出去吃午飯,就在樓下的雞粥店裏。林曉琪點了雞粥、鳳爪、雞胗、三黃雞……然後說:“很久沒吃雞粥了,唐澤,你記不記得,以前你也帶我去吃過雞粥,就在你家樓下那家店裏。”
  “那麽久之前的事你都還記得。”他說完才發現,原來他也記得,那些從前。
  有時候她有工作,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上樓的時候總忍不住抬一抬頭——他的窗戶有燈光,他還沒有睡。也有時候燈是黑的,她猜測他是睡了,或者是還沒有回來。
  她搬來這裏,隻是想離他近些,即使不相見,也覺得心安。
  聖誕快到的時候林曉琪接了好幾份工作,一個肯德基的廣告,一個冰淇淋廣告,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服裝品牌的拍攝。冰淇淋廣告是和台灣當紅男藝人周啟明一起合拍,她演他的女友,兩個人一人拿著一支冰淇淋做甜蜜狀。周啟明是演偶像劇出身的偶像派歌手,歌唱得不怎麽樣,脾氣倒是很大,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不好,一來就皺著眉。他的經理人宣布說他時間緊張,另有通告要趕,必須在三小時內拍完。林曉琪從來沒試過這樣緊張的拍攝,不過NG了三五次,周啟明已經不耐煩,拍了兩個多小時就走了。導演隻好先拍林曉琪的部分,林曉琪對著空氣做陶醉狀,心裏覺得滑稽,又有些慨歎,同樣拍廣告,林曉琪的酬勞不及人家一個零頭。
  林曉琪不是沒有向演藝圈發展的打算。也有導演對她表示過賞識,“我們這部戲裏有個角色很適合你……”約她出去“談一談”,然而往往沒談幾句,一隻手就先搭了上來。林曉琪有些啼笑皆非,這樣老套的事居然會真的發生?林曉琪不禁心中嘲諷,這樣的蠅頭小利,也好意思拿出來做誘餌?
  有一次林曉琪故意說:“小角色我沒興趣,要是女主角,也許可以考慮。”對方馬上說:“女主角也不是沒有可能,晚上到我房間來詳談……”林曉琪沒有興趣“詳談”,她雖然也想拍戲,但也不至於想到這種程度——這樣猥瑣的男人。
  作為一個廣告模特,林曉琪在收入在圈內已算不低,然而要再高也高不上去了,真正高收入的都是代言性質。代言找的都是知名影星、歌手、藝人,林曉琪這樣的普通模特是輪不到的。本來有一家護膚品廣告有意向讓林曉琪做代言,叫林曉琪頗很是興奮了一陣子,結果還是用了影星劉斯縈。他們問她願不願意和劉斯縈合拍這個潤膚乳廣告,用劉斯縈的麵孔、她的身體。劉斯縈年紀不算很小,麵孔卻似少女般清純,身材也像未發育完全的少女,纖瘦矮小——他們覺得林曉琪的身材比較適合,尤其是修長的腿和手臂。
  其實林曉琪和劉斯縈的麵孔是同一類型,都是精靈的大眼睛,小小麵孔,然而劉斯縈的麵孔和名字都比較出名,於是林曉琪隻能淪為替身。
  看到自己的身體上換成別人的麵孔,林曉琪覺得這實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她幾乎想賭氣推掉,然而對方給了很不錯的報酬,比她拍任何一個廣告都要高的報酬。
  林曉琪到底還是接了下來。

  第四十六章 一個人的愛情
  也不過就差了那麽兩三歲,她的心卻像是已經過了一遍滄海桑田。她微微苦笑,還有什麽比無望的愛更使人心境蒼老。
  林曉琪早上醒來的時候就覺得有些鼻塞頭重,然而這個廣告是要和劉斯縈一起拍攝,她無法說改期,隻能硬著頭皮上。雖然是冬天,但是她們按照規定,穿的必須是夏裝,還要出外景,穿著吊帶背心和短褲。頂著臘月的寒風,雖然攝影師一停下,就有助理過來給林曉琪披上厚外套,林曉琪還是凍得有點撐不住,勉強拍完回家,已經發起燒來。林曉琪找出體溫計自己量了量,三十八度二,仗著平時體質不差,林曉琪懶得去醫院,到小區裏的藥店裏買了一盒退燒藥吃下去,便蒙上被子睡覺,想著出一身汗也就好了。
  誰知不但沒有退燒,熱度反而好像更高了。林曉琪迷迷糊糊地醒過來,自己也覺得身上發燙,強撐著坐起來,隻覺得渾身骨頭都痛,勉強下床想倒一杯水喝,竟頭暈目眩。林曉琪撐著床定一定神,看樣子撐不過去,得去醫院。
  林曉琪慢慢順著樓梯一級一級走下去,到二樓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可是算了,唐澤又不在家。她自己叫了計程車去醫院,一路上已經覺得身上一陣陣冷上來。到了醫院她才發現,她真是太久沒來醫院了,黑壓壓的到處是人,到處是排著的長隊。身邊的人們匆匆來去,不時聽到旁的人在說:“你去掛號,我去付錢。”每個人都有人陪同,隻有她是一個人——林曉琪茫然四顧,愣在那裏。
  她總算想到她也許可以掛急診,然而急診也要排隊、掛號、付款——林曉琪站了一會兒,已經眼前發花,胸口也悶起來。那一刻她覺得氣餒,猶豫又猶豫,終於還是撥了唐澤的電話。
  電話響了好幾下唐澤才接,“琪琪,什麽事?”
  她聽他的語氣有點匆忙,想說的話忽然說不出來,“你……在忙嗎?”
  “馬上要去見一個客戶,有什麽事嗎?”
  “沒事,”她低聲說,“沒什麽事。”
  他覺出她的聲音不對,“你怎麽了,嗓子這麽啞,感冒了?”
  “有一點。”
  “多喝點熱水,沒事就早點回去休息,晚上我過去看你。”
  “不用了,你忙吧。”林曉琪默然地掛了電話。我不該生他的氣,她想。見客戶當然是重要的,他的工作這麽忙……
  要求隻能對愛自己的人,對於自己愛的人,往往隻能寬容。
  然而心裏不是不黯然的。
  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他沒有來。也許如果她告訴他她發了燒,獨自在醫院裏,他就會趕來,可是她不願意那樣說——仿佛一隻可憐巴巴的小狗向主人乞憐。他若真的在意她——若接電話的是她,她會扔下一切事情趕過去看他。然而這樣比較是不公平的,她想,他並沒有義務這樣做。
  她也沒有資格要他隨時候命。
  她疲倦地歎了一口氣,一個人的愛情,是這樣寂寞。
  林曉琪自己掛了號,付了款,隻覺得眼前發黑,撐不住,坐倒在椅子上。護士給她量了體溫,已經升到三十九度。醫生開了藥,又開了兩瓶消炎藥,她坐在椅子上輸了兩個鍾頭的液——人太多,所有的病床和躺椅都已經客滿。輸完液並沒覺得好多少,她拿上藥叫車回家,樓梯也爬不動了,走兩步停一停,總算挨到三樓,開門進去便撲倒在床上。
  朦朧間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額上微涼。她勉強睜開眼睛,唐澤正俯身看她,一隻手在她額上搭了搭,他的手有點涼,“你發燒了?額頭這麽燙。”她點點頭,時間不早了吧,屋子裏有些暗,“你怎麽進來的?”
  “門沒鎖。別睡了,我陪你去醫院。”
  她搖搖頭,“我剛從醫院回來。”
  他頓了頓,“你是在醫院打電話給我的?”
  她嗯了一聲。
  “怎麽當時不告訴我?”
  她淡淡地說:“也沒什麽大事。”
  他從她的話裏覺出了一絲疏離,默然站了一會兒,“那你再休息一下。”
  他走了之後她有些懊悔自己的冷淡,又有些怨尤,這麽晚才來,一句溫情的話也沒有——她忽然明白過來,她以為她已經看開,她以為她已經無求,她以為她可以一個人承擔這份感情,原來不是,原來她心底還是有渴望,離得越近,渴望越強烈。
  原來,隻付出卻不求回報,真正淡泊無求的愛,是不存在的。
  所謂“愛其實是一個人的事”——不過是自欺欺人。
  她倦怠地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門鈴響。她披衣下床開門,竟是唐澤去而複返,“餓了嗎?來喝點粥。”
  林曉琪看著唐澤將手上的東西放在桌上,白粥,皮蛋,鹵水雞胗,是在樓下雞粥店買的吧。她忽然想起看過的一個電視劇,女主角生了病,男主角去看她,問鄰居要了一個鹹蛋給她熬粥。她默默地看著唐澤從廚房拿了碗筷出來——這樣比較是無理的,她想。
  “明天還有工作嗎?”
  “要拍照,不過可以改期。”
  “好好休息幾天。”
  “嗯。”她看著他俯身在抽屜裏找體溫計,“別說話,含三分鍾。”他說。她依言把體溫計含在嘴裏,看著他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去廚房,她聽見水聲,是他在洗碗。過了一會兒唐澤過來接過體溫計,對著燈光看體溫計裏的水銀,微微皺眉,“還有五分熱度。”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不,她渴望的不是這個——他不是不懂她眼睛裏的熱切,然而他隻是說:“早點睡,過會兒記得吃藥。”他打開門,“我還有事要做,明天再來看你。”
  門一開一關,帶起一陣冷風。她微微瑟縮了一下,嘴角泛起一個苦笑,剛才那一刻,她是那麽渴望,渴望他能給她一個擁抱。
  林曉琪的病好得很快,第二天就退了燒,再過幾天,感冒也漸漸好起來。這幾天唐澤天天晚上來看她,替她買了飯帶上來。不是不關心,不是不照顧,可又有刻意地疏離回避——是怕她誤會吧?是怕她誤會之後,又像從前那樣癡纏?
  她日漸沉默了。
  唐澤漸漸發現,林曉琪好像有很久沒有出現在他麵前了。
  他打電話給她,然而一個女聲機械的提示:“您撥叫的用戶已關機。”他到她家去找她,按了很久的門鈴,沒有人在。
  唐澤有些茫然,林曉琪仿佛忽然失了蹤——在他不經意間。
  林曉琪不在上海,她跟著一個劇組去了外地拍戲。
  是一部古裝武俠劇,她演其中一個很小的角色,女主角的師妹,戲份不多,台詞很少,可是要一路跟到底。片酬低得難以想象,辛苦亦是難以想象。林曉琪雖然不是大明星,可是拍廣告時她是女主角,化妝師、助理、攝影師……所有人都圍著她轉,而現在,林曉琪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沒完沒了地等,半天才輪到,沒拍幾個鏡頭,又轉成別人的戲;環境艱苦得不可置信,住的房間連熱水都沒有,吃極簡單的盒飯,林曉琪餓得每天隻能自己泡方便麵吃;幾個人輪等一個化妝師,一支粉撲用到底,唇刷擦都不擦又化第二個人,化妝品的牌子林曉琪認也不認得。助理更不用想了,根本是沒人理。有時候林曉琪站在那裏等戲,有人經過,粗聲大氣地吆喝她“讓開讓開”……
  林曉琪從來沒受過這樣糟糕的對待,她這才知道為什麽Rebecca會說“拍這種電視劇是自討苦吃”。戲服隻有一套,汗幹了又濕,濕了又幹;拍空中飛翔的戲,吊鋼絲吊得她渾身痛。然而最初的驚詫過去,林曉琪竟漸漸習慣下來,她一心一意同肉體上的艱苦做鬥爭,倒是不那麽想念唐澤了。因肉體太過疲累,連帶精神也麻木起來,林曉琪每天最大的心願就是能順利洗上熱水澡,洗完後倒頭就睡,竟是一夜無夢。
  和林曉琪同屋的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是上海戲劇學院的學生,演的也是配角——女主角的一個侍女。這個女孩還沒畢業就能接到戲來演,雖然是小角色,也算是不錯的際遇,而且她看起來很樂觀,並不言苦,還安慰林曉琪,“新人都是這樣,我有個同學還演過第二女主角,也是一樣辛苦。以後慢慢演得多了,有了名氣就會好了,就像她那樣。”她指的是演女主角的蕭嵐,蕭嵐是當紅藝人,有保姆、助理、化妝師專人服侍,待遇截然不同。
  女孩告訴林曉琪,“她也是上海戲劇學院畢業的。”說的時候眼睛亮亮的,仿佛這一共同點讓她對未來多了幾分信心。林曉琪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和滿懷信心的表情,忽然間就覺得自己老了。也不過就差了那麽兩三歲,她的心卻像是已經過了一遍滄海桑田。她微微苦笑,還有什麽比無望的愛更使人心境蒼老。
  女孩看著林曉琪,“你看起來好麵熟,你以前演過戲嗎?”
  林曉琪搖搖頭,“沒有。”
  女孩有些疑惑,隨即釋然,“也許你長得有點像我某個同學,一時想不起來,”她衝林曉琪笑笑,“好困,睡了。”
  林曉琪也閉上眼睛,在這個陌生而封閉的攝影基地,上海的一切仿佛都變得極為遙遠。

  第四十七章 原來這樣也不錯
  那一刻林曉琪忽然覺得,也許對於婚姻來說,溫暖的、相濡以沫的感情才更適合,那些激烈的、刻骨銘心的愛情,在記憶裏雋永也就足夠了吧。
  林曉琪回到上海已是一個月之後。打開沉寂了一個月的手機,N條短信跳出來,Jackie找她試鏡,Rebecca問她“什麽時候回來”,還有唐澤的,問她“最近很忙嗎”、“為什麽不開手機”、“看到短信回電給我”——林曉琪看看時間,唐澤的短信是從一周前開始出現——過了那麽久他才想起她來。
  她撥了電話過去,喂了一聲,聽到唐澤的聲音,“林曉琪,怎麽一直都不開手機?你去哪裏了?”她輕描淡寫地說:“去外地拍戲,沒開手機。”
  “之前怎麽沒聽你提起?”
  “臨時決定的。”唐澤的聲音沉靜下來,“以後出門那麽久和家裏說一聲,免得家裏人擔心。”家裏人擔心——誰會擔心我?我爸爸嗎?她心裏輕輕笑了一聲,唐澤說的是他自己嗎?他終於發現很久沒見她,打電話找不到人,不免有些擔心——然而這擔心也不過是很有限的擔心,發幾條短信、打幾個電話,照常工作生活,並沒有發急到處去找她。
  林曉琪不禁訕笑自己,始終思路不清,定位不準確,作為“家人”、異父異母的兄妹,能夠打電話發短信表示掛念,已算十分關心,簡直可以算是相親相愛了。
  想到這裏林曉琪的語調變得溫和,“知道了。”唐澤又問她:“晚上一起吃飯?”
  “不了,”林曉琪溫和地說,“我已經約了人。”
  真是大進步,林曉琪看著手上的手機想,換成是以前,唐澤一聲召喚,她還不馬上飛奔而去,哪裏能夠說出拒絕的話?她將手機擱在桌上,那麽多年了,手機鍵上的數字已經磨損得有些模糊,也該換了吧。她輕輕卸下腕上的鐲子,把它和手機並排放在一起,靜靜凝視了一會兒,終於打開抽屜放了進去。
  當然還是會見麵。除夕、春節、合家團聚的日子,她和他麵對麵坐著,笑笑地寒暄問候,“公司最近好嗎?”
  “還不錯,新招了兩個人,”唐澤問她,“最近很忙?”
  “是呀,拍廣告,拍照,這陣子又接了一個電視劇,忙得暈頭暈腦。你也很忙吧?”住得那麽近,可是她不找他,他也沒有找她,竟然難得遇見一次。這樣咫尺天涯,忙碌真是最好的借口。
  唐澤笑了笑,“什麽時候去拍電影?”
  “拍電影估計輪不到我,電視劇的配角還能湊合。”她轉了話題,“你那麽快就招新人,看來公司挺賺錢的啊。”
  “還行,估計到明年就能還你錢了。”
  “這麽著急做什麽?”她仿佛不經意地說,“我們兩兄妹還計較什麽,你盡管慢慢用好了,我反正擱著也是擱著。”她的手機響起,她看了一眼顯示屏接起來,“喂,是我……”她起身走開去接電話。
  她變了態度,她換了手機,她沒有戴鐲子——這到底是他所希望的,還是不希望的?他有一刹那的失神,他怕和她太近,太近容易失控——他不能那樣輕率地和她開始,因為他從不打算接受婚姻,然而戀愛的終點不是結婚,就是分手。若明知要分手,又何必開始,尤其她是他的妹妹。
  即使沒有血緣,她也總還是他的妹妹。也許這是最適合他和她的關係,他默然地看著她,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兄妹的情誼,對他來說,也許比愛情更適合。
  和Jackie張、Rebecca一樣,喬紅袂也對林曉琪的行為表示不解,“為什麽去拍電視劇?又不是主角,薪酬不及拍廣告的十分之一,時間拖得長,人又辛苦得要命。拍了也不見得能有發展,有幾個是靠拍電視劇走紅的?有機會拍電影倒是可以試試。”
  這些林曉琪何嚐不知道,然而拍廣告拍到她這樣,也差不多到頂了:肯德基的廣告是她,必勝客的廣告也是她;絕色婚紗攝影的樣本相冊是她,巧帛的服裝宣傳冊是她,淑女屋的大幅海報也是她……在廣告圈人人都知道她,可是,也就是這樣了,也就是這一兩年的好光景。在這行業裏,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果她不能找到別的路發展,頂多再過個兩三年,也就慢慢走下坡路了。拍電視劇出頭的機會雖然很小,總也算是個機會。雖然她現在演了兩部,都不過是普通配角,可是就像那個上海戲劇學院的女孩說的,慢慢熬、慢慢等,誰也不知道未來到底會怎樣。
  “要是真的不行也就算了,”林曉琪樂觀地說,“總要試試,試過才甘心,你說是不是?辛苦點、錢少點倒是無所謂。”
  喬紅袂默然,林曉琪總是樂觀地、充滿希望地、精神奕奕地往前走,她忽然有些羨慕這種信心和勇氣。她若也有這種勇氣和堅持——她在心裏歎了口氣,“你說的對,林曉琪。”她沒說“你一定會成功”那樣的話,機會這樣渺茫微弱,不切實際的鼓勵未免虛浮。
  也許成不成功都已經不那麽重要,重要的是對生活的信心和希望。喬紅袂淡淡地笑了,她一直對生活有些厭倦,然而她現在也有了一個希望——她告訴林曉琪一件事,“我要做媽媽了。”
  林曉琪驚喜地叫起來,“真的?啊,太好了太好了!”她衷心地為喬紅袂感到歡喜,“是男是女?還不知道?不管是男是女都好可愛的……”
  到夏天的時候喬紅袂生了一個男孩,喬紅袂給孩子拍了很多照片、DV,又把拍的這些放在攝像頭前給林曉琪看,小小的男孩光溜溜地在桌上爬著,舞動小小手腳,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攝像頭——粉嘟嘟的麵孔,胖嘟嘟的胳膊和腿,林曉琪一顆心幾乎為之融化,難怪都說孩子是天使,實在是可愛得叫人心軟。“好可愛”這三個字她翻來覆去說了無數次,恨不得伸手進去抱一抱。
  喬紅袂胖了不少,“真可怕,以前所有衣服都穿不下,”然而語氣並不是太介意,話題又回到孩子身上,“有沒有覺得眼睛很像我?”
  “鼻子和嘴也像你,臉形不太像,他的麵孔短短的。”林曉琪仔細看了看。
  “小孩子都是短短胖胖的麵孔,臉型要以後才看得出呢。你看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就像他爸爸的。”喬紅袂不大提到劉士鑫,林曉琪忍不住問:“有了孩子,他也很高興吧?”
  “他高興死了,”喬紅袂第一次提到劉士鑫的語氣裏有些親昵,“天天回來就抱,恨不得孩子馬上開口叫他爸爸。”
  “你和他……還好吧?”林曉琪總有些耿懷,那樣倉促地結婚,她怕她會委屈。
  “他對我很好,樣樣設想周到,家務上也肯幫手。”可是,愛呢?
  喬紅袂微笑,“他很愛我,也很愛孩子。”
  “那你對他呢?”喬紅袂的笑意盎然,“培養感情其實不是太困難的事。”林曉琪沒有再追問下去——培養起來的感情算不算真感情?會不會轉化成愛情?
  喬紅袂以往眉宇間淡淡的鬱結都已不見,她凝視孩子,神情間極為溫柔、滿足。那一刻林曉琪忽然覺得,也許對於婚姻來說,溫暖的相濡以沫的感情才更適合,那些激烈的、刻骨銘心的愛情,在記憶裏雋永也就足夠了吧。
  體貼的丈夫,無憂的生活,可愛的孩子,和丈夫一起照顧孩子長大,也很好。林曉琪忽然想到不知哪裏看到的一句話: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再見到唐澤的時候,林曉琪忍不住給他看手機裏喬紅袂孩子的照片,“是喬紅袂的寶寶,男孩子,很可愛吧?”
  唐澤微微一怔,接過手機。林曉琪興奮地指點,“你看他的眼睛,是不是和喬紅袂一模一樣?”
  在唐澤看來,所有的嬰孩都差不多,胖胖的一團肉一般,他實在看不出分別。隨意點點頭,把手機還給林曉琪。
  林曉琪已經習慣他對於提起喬紅袂的冷淡,她不以為意地笑笑,“這樣可愛的孩子都打動不了你?還是不打算問問她好不好?”
  “看你這樣高興,就知道她過得不錯了。”還是一模一樣的回答,林曉琪不想再問他什麽了。
  然而唐澤忽然說,“她一直喜歡孩子。”
  “誰會不喜歡孩子,”林曉琪聽出毛病來,“你不喜歡孩子?”
  唐澤笑笑,“你喜歡,是嗎?”他早知她和她是一樣的人。
  “小孩子都是天使。”
  “長大便不是了。”
  “可是他們那麽可愛……”唐澤坦白說:“我沒有感覺。”林曉琪怔住,“也許等你以後自己有了孩子就會有感覺了。”
  “我想沒有這一天,我從來沒打算要孩子,也沒打算結婚。”林曉琪靜默。這樣冷靜的決絕,她知道他是當真的。
  她隱約明白了,“唐澤,其實你並不是不愛喬紅袂,是嗎?”他知道他不能給她她想要的,所以才對她決絕,同她分手。
  唐澤不答,過了一會兒,說:“對女人來說,愛和婚姻是一回事吧。”但是對他來說不是。他即使愛,也不打算交出自由,他的愛裏沒有責任,沒有牽絆,愛的時候去愛,不愛了便散——這算是愛嗎?隻怕世人不會認同,所以他從不承認。
  林曉琪不禁有些羨慕喬紅袂,無論是怎樣的愛,他至少還是愛過她,在他的生命裏,她永遠占有一席之地。
  唐澤結束了這個話題,“待會兒你回去嗎?”
  “回去。”
  “一起走吧。”
  “好。”
  夏日夜晚,小區裏有人散步,有人乘涼,林曉琪和唐澤默默地往外走,有小孩子奔跑嬉鬧,火車頭一樣撞過來,撞得林曉琪哎一聲,唐澤將她一拉,側身擋一擋——小男孩趔趄了一下,又吧嗒吧嗒地跑遠了。唐澤鬆開她的手臂,沒有說什麽,繼續往前走,然而她無端地覺得溫暖,她叫他一聲,“唐澤。”
  “嗯?”他側過臉看她。
  她又不說什麽,搖搖頭,微笑了一下。
  也許他和她永遠都沒有機會成為戀人,可是,他是她的哥哥,他和她的聯係永遠都不會斷——她忽然覺得,也許這樣也很不錯。
  林曉琪漸漸和唐澤恢複了聯係。有時候有興致做飯,便叫唐澤上來一起吃,也有時候下去看他,一人拿一罐啤酒一邊喝一邊看球賽。她現在能和他輕鬆地聊天了,不像以前那樣顧忌良多,也不用時時揣摩他的心思,說一句話還要想了又想、欲語還休。
  “你公司裏新招的那個助理小姐好像在暗戀你哦。”
  “哪有這種事。”
  “是真的,我上次去的時候你正在跟她講話,我看她看你的眼神,就知道肯定是喜歡你。”
  “看看眼神就知道,你以為是看雲識天氣?”……
  林曉琪想,原來這樣也真的不錯。

  第四十八章 這一刻他們心意相通
  沈喬反手握住她的手,沒有說話,這一刻他們心意相通,再也沒有人比他們之間互相了解得更多。
  手機鈴響的時候林曉琪正在拍照,助理替她接的電話,補妝的時候告訴她,“剛才有個叫沈喬的人打電話給你。”
  林曉琪猛然回頭,化妝師正在補粉的手落了一個空,“你說誰?”
  “好像說是叫沈喬。”林曉琪搶過去拿起電話,不是國際長途,是本市號碼。她連忙回撥過去,響了一下就有人接聽,“喂!”她聽得這一聲,不知是驚是喜,“是沈喬嗎?”
  “是我,”沈喬說,“琪琪,我回來了。”
  林曉琪趕到咖啡館的時候沈喬已經在那裏,一見她就站起身來。沈喬看起來並沒有太大改變,隻是眉宇間成熟了不少,頭發剪得短短的,穿了一件格子襯衫,牛仔褲,看起來神清氣爽。他的微笑還是那樣溫和,“琪琪!”
  林曉琪心情激動,“沈喬!”她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笑著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今天早上到的飛機。”
  “怎麽忽然回來了?之前郵件裏也沒提起。”
  “也許是近鄉情怯,”沈喬笑道,“索性直接回來見麵再說。”
  “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再走?”
  “走?”沈喬詫異道,“不走了,畢業了。”
  “之前不是說打算在大學裏找工作?”
  “是呀,打算去C大,已經聯係好了,過兩天就麵試。”
  “我以為你說的是美國的大學。”像沈喬這樣的資曆,在美國當個大學執教也完全不是問題。
  “我說過,我會回來的。”沈喬笑笑,“你好像從沒相信過?”
  “我以為……”誰會把少年時的諾言當真?然而沈喬真的回來了。
  林曉琪心中一陣喜悅,又有些感動。這五年中,頭兩年他們還時不時地通著郵件,後來她漸漸回複得少了,也就是過年、過節時聯係一下。隻不過就是互相問候,簡單地說一些近況。她偶爾也會想起沈喬,然而她和他各自都走了那麽遠,就像相冊裏的舊照片,偶然打開,也隻是溫馨懷念。
  她以為她和他的生活將再也不會有交集,然而隔了整整五年,他竟又坐在了她麵前。
  她對上他注視她的目光,微微有些不自然,“沒卸妝就出來了,是不是覺得不大習慣?”她剛進門的時候,他的確覺得有些陌生,濃墨重彩的明豔,仿佛某個女明星。然而他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待得走近了,坐在他麵前,一顰一笑——仍然還是她。
  “剛開始有一點,”他坦白說,“不過你一說話,就覺得還是當年的樣子。”
  “你也還是以前的樣子。”他拿出一個長長的首飾盒遞給她,她有些驚喜,“是送我的禮物嗎?”是施華洛世奇的水晶項鏈,長長的銀鏈子上綴著小小的方形白水晶,款式很別致,色澤晶瑩。
  她心中喜歡,連忙戴上,問他:“好不好看?”到底十多年的青梅竹馬,隔了五年再見麵,初見時那一點點生疏很快消散,仍然一派熟稔的樣子。
  “好看。”她從小就喜歡漂亮飾物,回國前他特地請教了女同學,才去專賣店裏挑選得來。
  一人一杯咖啡,竟似有說不完的話,“回來會不會有點不習慣?上海和你走的時候有點不一樣了,變了很多了。聽說你們家現在住在漕溪北路那邊?”
  “是,那麽大老遠的,今天出門幾乎不認得路。一回來就住新家,真是不大習慣,特別想念以前的老房子。”
  “漕溪北路不算遠了,你都不知道,現在上海房價越來越高,大家住得都越來越遠,都快要搬到鄉下去了。”
  “你現在住哪裏?”
  “我現在住在蓬萊路,租的房子。”
  “那和我們原來住的地方不是很近?”
  “那裏的老房子都拆得七七八八了,蓋了新樓盤,一平方米一萬多,貴得要死。”
  “我想回去看看。”
  “明天我陪你去。”
  明明是熟悉的舊址,然而他們小時候常走的那條弄堂、那些石庫門房子、小時候上的幼兒園……全都不見了。所見之處,隻有一幢幢陌生的高樓。沈喬悵然若失,“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個小花園,也拆掉了嗎?”
  “拆掉了,建了綠化帶,就是那邊,”林曉琪指給沈喬看。
  沈喬默然。林曉琪明白沈喬的感受,她還清楚地記得她第一次回來這裏,那種巨大的失落和感傷。她輕輕伸手過去,握住沈喬的手。
  沈喬反手握住她的手,沒有說話,這一刻他們心意相通,再也沒有人比他們之間互相了解得更多。

  第四十九章 我們結婚吧
  林曉琪以前聽人說過,緣分就是在適當的時間遇見適當的人,然後成就適當的姻緣。
  沈喬的工作順利落實,C大對沈喬十分欣賞,破格錄用他,而且還讓跳過三年講師,直接聘他為物理係副教授。林曉琪很為他高興,“你一定是整個C大最年輕最英俊的教授。”她眨眨眼,“將來不知迷死多少女生。”沈喬笑,“物理係大都是男生。”
  “那也許有人會為你改變取向。”沈喬笑著做了一個聳肩的動作。
  “我媽媽最近天天追你演的那部電視劇,說你演得很好,”沈喬說,“還說很久沒看見你了,叫我問問你什麽時候有空過去吃個飯。”
  林曉琪以前三天兩頭泡在沈喬家裏,和沈喬父母也是極熟的,自從沈喬出國,房子拆遷搬家之後,就一直沒再見過沈喬父母。林曉琪剛想答應下來,又覺得不對,當年她年紀小,口口聲聲叫沈喬“喬哥哥”,厚著臉皮在沈喬家裏賴吃賴喝,後來他們開始交往,她就不大好意思再去,沈喬父母並不知道他們交往過的事。現在她再去,算是什麽身份、什麽關係呢?這樣想著她不禁覺得有些尷尬起來。
  沈喬回來後她和他時時約會,仿佛老友一般親密,又似乎比老友多一點曖昧。
  她聽得沈喬問她,“琪琪,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沒有。”他頓了頓,“其實我們並沒有說過分手。”是,他們並不曾正式分手,但是她也沒有想過要等他。隻是機緣巧合,她蹉跎下來,竟還是單身。
  她嘴角泄了一絲笑意,“那又怎樣?”沈喬搔搔頭,“我們可否重新開始?”她嘴角笑意更深,卻故意同他開玩笑,“如果我說,我已有男友?”他愣了一下,見到她的表情,“那麽,我願意與他決一死戰。”
  “嗬嗬,你在美國五年,竟學會了油嘴滑舌。”她拿手指點一點他的額頭,開心地笑起來。
  林曉琪以前聽人說過,緣分就是在適當的時間遇見適當的人,然後成就適當的姻緣。林曉琪和沈喬相遇的時間已年代久遠,然而重逢卻正是一個適當的時間。他們的重新開始發展順利,很快進行到了見家長的階段——其實雙方家長都是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沈喬的父母可算是看著林曉琪長大的,林曉琪以新的身份上門去拜見,沈喬父母十分高興,“現在是一家人了,要多來吃飯。”
  沈喬母親喜滋滋地同她說,親戚們知道沈喬的女朋友是廣告明星,都想見見真人,“你演的電視劇他們都在看,都說你比女主角還漂亮,什麽時候跟沈喬去見見阿姨舅舅他們。”
  結果,元旦的時候,沈喬一家請了親戚來吃飯,林曉琪也去了,眾人嘖嘖讚美,“真人比電視上還漂亮”、“真真是郎才女貌”,又向林曉琪打聽娛樂圈的八卦新聞。沈喬的父母也覺得麵上有光,始終笑容滿麵。沈喬卻私下裏悄悄問林曉琪:“會不會覺得煩?煩就不要理他們,我們早點走。”
  林曉琪其實並不介意,這是人家給麵子,敷衍一下也是應該,然而還是有些感動於沈喬的體貼。
  她向他笑笑,他伸手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林曉琪想,所謂幸福,也就是這樣了吧。
  沈喬在林曉琪的家裏自然也不會有任何問題。雖然林曉琪的親戚們不免有些詫異。
  “沒想到會和沈喬。”
  “兩個孩子從小就要好。”
  “之前不是說出國了嗎?”
  “又回來了,聽說就是因為琪琪回來的。”林海和張文琦,林曉琪的爺爺、奶奶都覺得滿意,畢竟是麻省理工的博士、上海C大的教授,簡直是年少有為的表率,又是青梅竹馬的感情,知根知底的,任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毛病來。
  隻有表姐聶嵐嵐私下同母親說:“琪琪連高中都沒念過,嫁大學教授?能溝通嗎?”
  林詠蘭看了女兒一眼,“要你操心這麽多做什麽?你年紀也不小了,什麽時候也帶個回來給我看看?”
  沈喬去見林曉琪父母的時候,唐澤並不在場,然而後來自然也是知道了。有一次沈喬送林曉琪回家,正遇見唐澤從樓門口出來,林曉琪怔了一下,隨即坦然為二人介紹。
  “我哥哥唐澤,”她這樣說,“這是沈喬。”
  沈喬,唐澤想,他聽過這個名字。麵前的男子高大沉穩,舉止從容,此時正不卑不亢地向他伸出手來,“你好。”
  唐澤伸手和沈喬握一握,點了點頭,“你好。”
  兩個人彼此打量了一下,都沒有多說什麽。
  林曉琪也一言不發,氣氛沉默得有些微妙,最後還是唐澤說:“我還有事,先走了。改天一起吃飯。”
  沈喬點點頭,笑一笑,“好。”
  看著唐澤遠去的背影,林曉琪有些沉默。沈喬伸手握住她的手,側頭向她溫和地一笑。沈喬的手掌大而溫暖,笑容裏有了解的包容,林曉琪覺得安心而溫暖,也朝沈喬笑一笑,“我們上去吧。”
  沈喬的工作並不忙,且不用坐班,有課的時候才去學校。遇到林曉琪也沒有工作的時候,兩個人就出去看一場電影,看完電影,林曉琪愛逛商場,沈喬便陪著她,看著她一件一件地試衣服、試裙子、試鞋子……林曉琪一邊照著鏡子,一邊轉頭問沈喬:“好看嗎?”沈喬有時候說“好看”,也有時候說“還好”。
  林曉琪知道“還好”的意思就是不大欣賞,微微猶豫一下,沈喬就說“你喜歡就好”。
  林曉琪很快發現,沈喬並不喜歡太過豔麗時尚的裝扮,但是也從來不要求她遷就他的品位。
  有時候沈喬會向林曉琪請假,“你自己先逛著,我去隔壁書店看看。”於是兩個人一個看衣服一個看書,雙雙滿載而歸,一路說說笑笑,並不因此覺得有什麽問題。
  有一次他們在一家賣電腦配件的店裏淘到一個小小遊戲機,很古老的那種,兩個人卻都很驚喜,“這不是我們小時候玩過的那種?”居然還有配的卡帶。兩個人買回家去,一玩就是一整天。“超級瑪麗”、“坦克大戰”,玩得興致盎然,“我們以前明明能通關的!”
  “再來一次,這次一定行了。”沈喬的母親在門外聽著房間裏傳來的笑聲,心中安慰,本以為兒子一去不返,雖然為前途考慮亦是欣慰,可是現在能夠回來,實是意外之喜,家裏終於不再冷清。她敲了敲門,笑盈盈地端了銀耳羹進去,“吃了甜湯再玩。”喝完銀耳羹她又端上水果,晚上的飯菜又豐盛美味,時時花樣翻新。
  這樣照顧周到,可是並不囉唆他們,林曉琪覺得很愉快,仿佛回到了當年住在蘇葭家裏的日子。
  秋日的午後,林曉琪窩在“懶骨頭”的沙發裏看一邊看《流星花園》,一邊同沈喬說笑,“一開始老板推薦這個碟我還不想買呢,現在看看真的很好看。”
  “'一次次把我的心撕成碎片'——其實台詞很肉麻,為什麽我還是看得很起勁?”
  “會不會覺得我很幼稚?”沈喬正拿著一本書隨意翻看,聽她如此說就抬起頭來微笑,“不幼稚。”
  這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陽光藏於薄雲之後,散射出柔和的光線,風從陽台舒緩地吹進來,沈喬隻覺得心中平安喜樂,“琪琪,我們結婚吧。”
  林曉琪回頭向沈喬笑笑,“好。”

  第五十章 突如其來的噩運
  林曉琪撲簌簌落下淚來,她什麽都沒有,她有的隻是一點美貌,靠著這點美貌她一路走到現在,可是如今她連這點美貌都失去了,她還能有什麽?
  買戒指,看房子,挑選黃道吉日——沈喬的母親選的是十一月十五號,宜嫁娶。林曉琪有些為難,“我之前接的一個戲最近開拍,要去四川,十五號注冊隻怕來不及。”
  “沒關係,”沈喬說,“那就等你回來再去注冊。”
  林曉琪並沒有在四川待很久,十五號還不到的時候,林曉琪就回到了上海。
  林曉琪的臉過敏了。
  不知是因為氣候不適應,還是吃得太辣不適應;或是因為那場凶殺戲,麵孔上淋了太多充當血漿的紅色糖漿,抑或是沒有任何理由——林曉琪臉上起了疹子。一開始疹子還不多,打點遮瑕膏,多上點粉底,鏡頭下還勉強能將就。然而疹子越發越多,麵積越擴越大,擦什麽都遮不住了,林曉琪不得不停下工作,急急返回上海就醫。
  等到林曉琪坐在皮膚科醫生麵前的時候,半邊麵孔都已經紅腫。醫生看了幾眼,詢問了一下情況,隻說是“過敏,還有點濕疹”,便刷刷刷開出藥方來:抗過敏藥,再加一支外用藥膏。
  林曉琪緊張地問:“醫生,要緊嗎?能很快好嗎?為什麽會這樣?”
  年輕的女醫生微微有點不耐煩,“為什麽會這樣我就不知道了。快不快這可說不好,你是急性的,應該問題不大,你先回去吃藥、抹藥吧。”
  醫生開的藥很管用,簡直是立竿見影、藥到病除,尤其是那支藥膏,抹了沒有三天,紅疹紅腫就全退下去了。林曉琪鬆了一口氣,這才打電話告訴沈喬自己已經回來了,“還好你沒看見我前幾天的樣子,真是嚇死人了,醜得跟豬頭一樣。”
  沈喬有些擔心,“怎麽會忽然過敏?醫生開的什麽藥,好得這樣快?”
  “好得快還不好啊,”林曉琪不以為意,“醫生也說不出什麽原因,反正好了就行,可惜今天已經十六號,趕不及去注冊了。”
  然而不到一星期,林曉琪的臉就複發了,一複發林曉琪趕緊繼續吃藥,繼續塗外用藥膏,沒幾天又好了。然而過一陣子臉上又開始起疹子、紅腫。林曉琪換了一家醫院,醫生還是開了類似的藥方,抗過敏藥,外用藥。這次的外用藥換了一種別的,林曉琪回去用了幾天,還是一樣的情況:用時好轉,停用後複發。
  林曉琪想著之前可能是沒有治療徹底,這一次她吃完了那幾盒藥,又幹脆把藥膏混在護膚品裏天天用,終於不再複發了。林曉琪放下心來,挑了一個好日子,兩個人去注了冊,又去看了房子,沈喬的學校有福利房賣給教職員,比市價低了一半的價格。買房子,裝修,訂婚紗照,訂喜宴,各種結婚事宜喜氣洋洋地操辦起來。
  沈喬和林曉琪的婚禮沒能順利舉行,因為林曉琪的臉又複發了。
  這一次複發得尤其嚴重,怎麽吃藥抹藥膏也不管用了,整張臉都紅腫了,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疹子上還有米粒大小的水泡——林曉琪驚恐地看著鏡子,怎麽會這樣?!
  這次林曉琪去了最好的醫院掛專家號,“帶有激素的藥膏不要再用了,隻是一時的,越用反而發得越厲害。”醫生說。然後,醫生又開了單子讓她做了過敏原測試、真菌測試,並沒有測到什麽結果。醫生開出藥方來,仍然是抗過敏藥,隻不過藥名不同,又開了一種消炎藥——一小盒醫院自製的藥膏,“這種藥膏沒有激素,可以放心使用。”
  林曉琪問醫生:“我到底是什麽病?為什麽會這樣?”
  醫生沉吟了一下,“濕疹,還有些激素性皮炎。確切原因說不好,很多種因素都有可能引發。”
  林曉琪這才知道之前的藥膏都是激素藥膏,用時見效快,反複起來也快。回家後林曉琪上網查相關資料,一查之下心裏冷了一大半——激素藥膏的副作用極為嚴重,濕疹和激素性皮炎都是非常難以根治的皮膚病。林曉琪恨庸醫害人,又恨自己沒有醫學常識——可是誰會知道醫院醫生開出的、藥房公開售賣的藥膏會有問題呢。
  停掉了激素藥膏,林曉琪的臉並沒有太多好轉的跡象。紅腫雖稍微退掉了一些,疹子仍然是密密麻麻。林曉琪把自己關在家裏不肯見任何人。沈喬在門口勸慰了半天,林曉琪總算給他開了門。看到她的臉,他也有些驚心,但隨即把她擁在懷裏,“別擔心,我們去看醫生,我陪你去看醫生。”
  “看過了,都看過了,治不好了。那些藥一點效果也沒有。”
  “西醫不行我們就看中醫,會好的,一定會治好的。”他柔聲安慰。
  然而中醫也並沒有能幫到林曉琪多少。每個醫生一開始總是輕描淡寫,“不是什麽大病,一個月就能有起色。”可是一個月又一個月,有時候好一些,沒幾天又惡化。找不出過敏原,隻好什麽都忌,海鮮,油膩,辛辣,牛羊肉……到最後連雞蛋都不敢吃了,熬藥熬得一屋子中藥味,可是林曉琪還是滿臉的紅疹。
  現在的林曉琪除了沈喬,不肯見任何人。沈喬的父母,林海,張文琦……輪番來看她,她也不管禮貌不禮貌,躺在床上拿被子蒙著頭,一聲也不出,隻得由沈喬去解釋。
  對此,沈喬的母親不免有些不悅,“不就是發點痘痘,至於這樣嗎?”沈喬的父親皺眉,對沈喬說:“女孩子注重顏麵也是可以理解,但是,也不能就一直這樣下去吧?不如讓她搬到我們家裏來住,你媽媽也好照顧她。”沈喬父母心疼兒子,天天這樣陪著她去醫院、給她買生活用品、早出晚歸來回奔波地怕累壞他。
  沈喬把張家父母的意思一說,林曉琪一口就拒絕,“我不去。你要是忙,就不用過來了。”
  沈喬好言勸慰,“琪琪,病我們慢慢地治,生活還是要正常生活的,你心情這樣壞,對病情沒有好處。”他隻好給她買碟、買拚圖,建議出去看電影,他想了各種辦法想讓她心情好起來,可是她還是鬱鬱寡歡,總是沉默。她不大肯吃東西,晚上常常失眠,情緒隨著病情時起時落。有時皮膚稍微好一點,她的心情也稍微好一點,覺得有信心起來,偶然也露一點笑容,可是沒幾天又不好了,她又十分煩躁起來。
  每天林曉琪不停地照鏡子,觀察臉上皮膚的變化,仿佛要找出這一刻和前一刻的細微差別,又仿佛抱著一種希冀,覺得不知什麽時候皮膚會突然地好起來——這個願望當然沒有達成。
  林曉琪越照心情越差,沈喬忍不住說:“別再照鏡子了,你這樣越照心情越不好,不要老是想著這件事,不要太在意,好不好?”
  “怎麽可能不在意?我的臉變成這樣……”
  “你這樣一直看一直看,難道臉就會好起來了?你不要這樣著急,醫生也說了,情緒急躁不利於治療。”
  “那些醫生,全都是庸醫,根本就治不好。”
  林曉琪把頭埋在枕頭裏,“我治不好了,我知道治不好了,如果要這樣過一輩子,我還不如不要活了!”
  “別說這種話,我不許你說這種話!”
  “就說!就說!就是不要活了!”林曉琪哭起來,“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沈喬抱著她,“別說這種話……會好的,一定會好的,我們換個醫生再看看。”
  林曉琪在他懷裏痛哭,“沈喬,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沈喬耐心地說:“琪琪,不要灰心,我們就算找遍全國的醫生,也要把你的病治好。你要讓自己心情好一點,不要太在意,好不好?”
  林曉琪緊緊抓著沈喬的手,仿佛那是她賴以生存的唯一希望。
  唐澤沒有沈喬那麽好的耐性,他去看了林曉琪好幾次,林曉琪都不肯見他,他隔著門罵她,“一點皮膚病就把自己弄成這樣,林曉琪,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麽遜!該吃吃該睡睡,該看病看病,日子照常要過,你這樣把自己關起來算什麽?”
  林曉琪猛地打開門,“一點皮膚病!你說得輕巧!”她仰起臉,“你現在看到了,你滿意了?我變成這個樣子,變成醜八怪,像鍾樓怪人一樣……”
  “鍾樓怪人?”唐澤說,“林曉琪,想不到你想象力這樣豐富。”他認真地看看她的臉,“不過是發一點疹子,沒什麽大變化。就為這個,你就把自己弄得自閉症一樣?”
  “不過發一點疹子——這些疹子不是發在你臉上,你當然可以說風涼話。”林曉琪憤恨地說,“我不想跟你說話,你根本就不會明白。”
  “我有什麽不明白的?你覺得現在變醜了,沒有以前漂亮了——是,我知道對女孩子來說漂亮的確很重要,可是你也不要把這件事想得太嚴重。第一,你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醜,我不覺得和以前有什麽太大不同;第二,即使真的沒有以前漂亮,那又怎麽樣?隻要你自己不在意,對生活就不會有影響。”
  “我不能再工作了,你說對我生活沒有影響?唐澤,你根本不明白,你們所有的人,都不會明白,我從小到大,什麽都沒有……我現在更是一無所有了,再也沒有希望了……”林曉琪撲簌簌落下淚來,她什麽都沒有,她有的隻是一點美貌,靠著這點美貌她一路走到現在,可是如今她連這點美貌都失去了,她還能有什麽?
  “林曉琪,你以為你今天的一切,隻是因為你長得漂亮?你也太小看你自己了。”唐澤冷靜地說,“你一直都不缺乏勇氣和信心,現在也不應該這樣灰心喪氣。不要讓這一點小病就把你打倒了。”他拿出一張存折遞給她,“這是你之前借我的錢,我們一起來想想,用它做點什麽。人生道路多的是,難道不拍廣告就活不下去了?”
  林曉琪打開存折,數目比她當初借他的要多。“我以前借你的時候……”
  唐澤打斷她,“好了不要囉唆了,你自己先想想,有沒有什麽打算?比如開一家什麽店之類的。有想法了再跟我說,我可以幫你一起籌劃。你不能再這樣自閉症似的下去,過兩天跟我回家去,”他頓了頓,“你爸我媽問起你好幾次,他們這次還真是挺關心你的。”

  第五十一章 說謊說得這麽誠懇
  “我沒有覺得你又胖又醜。你最近是比以前胖了些,不過也沒什麽關係,胖些就胖些好了。”沈喬替她理理頭發,“我還是覺得你很可愛。”
  林曉琪垂著頭不說話。被唐澤這樣罵了一頓,她心裏卻反而好過了一些。也許,她真的不應該這樣絕望……她看了看沈喬,從剛才起他一直在沉默,她有些怯怯地叫了他一聲,沈喬歎了口氣,拿毛巾替她擦幹眼淚,“琪琪,你真的覺得你是一無所有了嗎?我的愛對你來說,真的一點意義都沒有嗎?”
  “不,不是,”林曉琪猛然發覺,這陣子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絲毫沒有考慮到沈喬的感受。她鬱鬱寡歡,她情緒煩躁,她脾氣乖戾,可是他從來沒有一絲不耐煩,一直都這樣耐心寬容地照顧她,想方設法地哄她開心……她怎麽會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她怎麽能這樣否定他對她的好……
  “對不起。”是否因為近在咫尺,才會這樣忘記了去珍惜?
  “對不起,”她再次說,“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比你還要難過?看到你那麽不快樂,看到你那麽絕望,我恨不得替你生病……其實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個病有多嚴重,這樣發幾顆疹子,其實一點都不影響你,你還是很漂亮,真的,”沈喬誠懇地說,“琪琪,如果你覺得,我的愛對你來說並不是完全不重要,那就不要再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不要再沉溺在絕望的情緒裏,打起精神來,我們快快樂樂地好好生活,好不好?”
  林曉琪凝視沈喬,點了點頭。
  林曉琪鼓起勇氣,跟沈喬回了一趟家。她沒有像平時去醫院那樣戴著大口罩,街上的人們也並有如她想象的那樣向她投來詫異的目光。沈母見到她又笑又歎,“琪琪,你這孩子,就這麽幾個痘痘,有什麽大關係呢!”
  沈喬的父親、林海、張文琦、爺爺、奶奶……見到她都表示“原來隻是這麽一點點啊,我們還以為嚴重到什麽程度,還擔心到現在”,林曉琪被眾人說成小題大做,漸漸也將信將疑起來,問沈喬:“真的不是很嚴重嗎?真的不嚇人嗎?”
  沈喬的回答當然是肯定的。
  然而林曉琪偶然之中聽見沈喬和母親的對話,“這麽多中藥喝下去,怎麽還是沒多大好轉?”沈母問沈喬。
  “皮膚病本來就難治。”
  “這個樣子,以後廣告是拍不了了吧?”
  “不拍就不拍了,有什麽關係。”
  “那婚禮怎麽辦?房子就快裝修好了,你們什麽時候搬過去住?”
  “婚禮的事我問問琪琪再說吧。”
  “不如就別辦婚禮了,到時候那麽多親戚朋友,難免有人七嘴八舌……”沈喬不悅地說:“有什麽好七嘴八舌的?媽你這是什麽意思?”
  “媽沒有什麽意思,媽不也是怕琪琪到時候心理壓力大嘛。”……
  林曉琪靜靜地回到房間坐下來。原來並沒有人真的不介意,原來一切不過是掩耳盜鈴。
  林曉琪主動對沈喬說,她不想辦婚禮。“我不愛那些繁文縟節,怪麻煩的。”沈喬凝視她,“真的不想辦?”林曉琪點點頭。
  “那就沒機會穿婚紗了,會不會覺得遺憾?”
  “要遺憾的事情太多,也不缺這一件了。”林曉琪淡淡地說,隨即笑起來,“其實也沒什麽好遺憾的,之前替那些影樓拍婚紗廣告,婚紗都穿膩了。”
  房子裝修好之後,林曉琪興致勃勃地采購布置,恢複了以前神采奕奕的樣子。林曉琪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十分興奮,二人世界也過得新鮮而愉快。
  林曉琪對廚藝起了很大興趣,仿照當初蘇葭家裏的做派,天天翻著花樣煮東西吃。早中晚三餐精致豐盛,又煲湯又煮甜湯,沒過多久就喂得沈喬胖了一圈。林曉琪自己也不管什麽忌不忌口了,反正忌口是這樣,不忌也是這樣,索性放開胃口大吃起來。天天早上睡到自然醒,下午又午睡,吃得多睡得多,唐澤再看到林曉琪的時候吃了一驚,她起碼胖了十五斤。
  林曉琪招呼唐澤,“來,多吃點。”
  三個人吃飯,做了一桌子的菜,還有老大一鍋老鴨筍幹湯。唐澤半晌才說:“這菜也太多了一點吧。”
  “你一定要多吃一點,”沈喬對唐澤說,“要不然我就慘了,你妹妹會逼著我全部吃完。”
  唐澤大笑,“琪琪,你這樣不遺餘力要讓沈喬身上長救生圈?他可是三十歲都還不到呢,也太早了一點吧?”
  “胖人都比較好脾氣。”林曉琪笑嘻嘻地說,“多吃一點有營養啊,唐澤你也太瘦了,不如從現在開始,你天天到我們家來吃飯好了。”
  “不必了不必了,我可不想做填鴨。”唐澤問林曉琪,“你現在還在喝中藥嗎?”
  “不喝了,”林曉琪輕描淡寫地說,“反正喝不喝都那樣。”
  唐澤微微皺了皺眉,與沈喬對視一眼,後者的目光裏有一點無奈。
  唐澤對沈喬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我也知道,可是這次的病對她打擊的確很大,她能夠像現在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我隻希望她能高高興興的,別的怎麽樣都不重要。”
  “你以為她這真的是高興?她這是在逃避,根本就沒有真正麵對現實。”沈喬歎了口氣,“她的臉若不能好起來,她是不會真正高興的。”
  “那為什麽不繼續治?”
  “她不肯再治。看了那麽多醫生都沒有什麽效果,喝那些又苦又難聞的中藥,樣樣都要忌口,也的確難為她。就讓她先歇一陣子吧。”唐澤沉默片刻,“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這樣縱容她,以後一旦你撒手不管,她要怎麽辦?”
  “不會有這麽一天的。”唐澤看了他一眼,默然不語。
  唐澤還是對林曉琪說:“琪琪,成天待在家裏,人都要待傻了,明天開始來我公司上班吧。”
  “我不去。”林曉琪一口拒絕,“我又不會做你們那些工作。”
  “不會可以學。”
  “不想學。”
  “那或者開個服裝店如何?”林曉琪有些不耐煩,“我在家待著挺好的。”
  “你看看你現在,胖成什麽樣了,你才幾歲呀,就甘心要做家庭婦女啦?”
  “胖?反正已經醜了,胖就胖好了,”林曉琪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沈喬還沒嫌我,你倒先嫌棄起來,還好不是嫁給你。”
  唐澤氣結,“林曉琪——”
  林曉琪晚上照鏡子,自言自語,“家庭婦女?”還真是像:胖得所有的衣服都穿不下,隻好天天穿睡衣睡褲,頭發亂七八糟地用夾子一夾,瓜子臉變成了圓臉,一臉的痘痘,一身的肉——林曉琪哈的一聲笑出來,可不就是個家庭婦女的樣子?
  林曉琪笑著笑著,眼淚直流下來,林曉琪怎麽會變成這樣?林曉琪怎麽會變成這麽不堪的樣子?
  沈喬看到林曉琪一臉的淚,吃了一驚,“琪琪,怎麽了?”
  林曉琪慘然笑道,“我變成這個樣子,又胖又醜,你看著不覺得難受?”
  “我沒有覺得你又胖又醜。你最近是比以前胖了些,不過也沒什麽關係,胖些就胖些好了。”沈喬替她理理頭發,“我還是覺得你很可愛。”
  “你怎麽能夠說謊說得那麽誠懇?”
  “我沒有說謊。琪琪,不管你是什麽樣子,我都是愛你的,”沈喬把她抱到腿上來,“問題是,你自己會不會介意?
  “琪琪,如果你覺得快樂,即使變胖也好,待在家裏也好,我都會覺得很好。可是如果你心裏還是介意,那麽我們還是繼續去看病好不好?我最近在網上搜集了一些資料,整理了一下,有幾個知名中醫,專門看皮膚病的,我們再去試試看吧。”
  林曉琪不語。試了那麽多次,那麽多次從滿懷希望到失望,林曉琪說:“沈喬,你真的覺得能治好嗎?”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能說肯定能治好,可是人家那些癌症病人都在堅持不懈地治療,我們憑什麽就這樣放棄?”林曉琪低聲說:“沈喬,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別說這種傻話,”沈喬笑笑,“琪琪,我隻希望你能快樂一點。”
  這一次林曉琪真的振作起來,打起精神再次看中醫,喝藥,不再暴飲暴食,沈喬不用再做填鴨,也鬆了一口氣。雖然病情仍然時時反複,但林曉琪還是日日鼓勵自己,就差沒握著拳告訴自己“加油——”
  林曉琪的病終於有了起色。也許是這一次的醫生醫術高明,藥方對症,也許是因心情放開有利於治療,也許是——病來病去,都不由人。總之林曉琪的皮膚自己慢慢調理恢複,可能需要比較長的時間。
  林曉琪對著鏡子摸摸自己的臉,有點粗糙,膚色有點暗沉,臉頰上有細細紅紅的血絲,因為長久沒有好好保養的關係,眼角已有細紋。要恢複到當初看來已經是不可能了,然而林曉琪想到之前滿臉紅腫紅疹的日子——能恢複到這樣已是萬幸。

  尾聲 沒有什麽好遺憾的
  現在她每天都能看到唐澤,一同忙碌著工作著,閑時說笑,一顆心再無悸動——林曉琪有時自己也覺得奇怪,那些愛、那些眷戀、那些身不由己的心動,現在都去了哪裏了?她還曾經以為會愛他一輩子。
  林曉琪接受唐澤的提議,到唐澤的公司工作。因為事事都要現學起來,頗為忙碌,林曉琪漸漸也不那麽關注自己皮膚了。同事們麵對林曉琪十分自然,對林曉琪的容貌沒有什麽關注,並不覺得她的皮膚有什麽問題,也不覺得她有什麽出眾的美麗。
  林曉琪現在的裝扮也換了風格,低調而簡潔,通常是一條牛仔褲,一件白上衣——白色比較清爽。妝是不能化了,索性連口紅也不用,沈喬倒是很喜歡她現在的樣子,“你不化妝還更好看些。”
  林曉琪聽了笑一笑,不置可否。她現在又瘦回去了,可是和以前比起來還是胖了五六斤——現在不用再為了要上鏡更好看些而緊著自己不敢多吃。她現在也還算是秀麗的女子,可是已經不再有驚豔的目光看過來,在咖啡館獨自坐上半小時,也沒有人上來搭訕。
  林曉琪的美女生涯已經結束了。
  林曉琪漸漸接受了這樣的生活,上班下班,晚上做簡單的飯菜,飯後和沈喬一起看看電視,說說笑笑,上上網,玩玩遊戲,周末有時回父母家蹭飯,也有時出去吃,偶然看一場電影——像所有平常的人一樣。林曉琪漸漸覺得,美與不美,對生活來說好像也並沒有太大影響。
  現在她每天都能看到唐澤,一同忙碌著工作著,閑時說笑,一顆心再無悸動——林曉琪有時自己也覺得奇怪,那些愛那些眷戀那些身不由己的心動,現在都去了哪裏了?她還曾經以為會愛他一輩子。
  她有時同沈喬閑聊說起唐澤:“不知道這個人什麽時候才肯定下心來結婚?也許要到四十歲。”語氣並不擔憂,倒是輕鬆地靠在床上隨手打開電視,“碗好像還沒有洗,交給你了。”
  偶爾林曉琪翻看當年自己拍過的雜誌,各種各樣的造型:冷豔的、嬌俏的、活潑的、沉靜的……有一張是打扮成芭比娃娃的樣子,長長的卷發,戴著一頂小小的王冠,身上是一條乳白色緞裙,裙擺長而大,展成一朵大花的樣子。那時的她仰著臉看著鏡頭微笑,即使那樣的濃妝,也能看得出皮膚光潔緊致——林曉琪心裏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沈喬從背後擁住她,“在看什麽呢。”
  林曉琪合上雜誌,“沒什麽,幾張舊照片。”
  沈喬說:“要不要背一下?”每次林曉琪情緒低落的時候,沈喬總會說,“要不要背一下?”然後就背著林曉琪在家裏走來走去,一直走到她心情好起來。
  “沈喬。”沈喬嗯了一聲,側過頭來。
  過了一會兒,林曉琪輕輕說,“我愛你。”
  “我也愛你。”林曉琪伏在沈喬背上,靜靜地微笑起來。
  其實沒有什麽好遺憾的了。林曉琪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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