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諾言:雁歸

(2009-01-24 17:50:21) 下一個

  第一章 雁歸
  每個城市都會有這樣的小巷,狹長、肮髒、破舊,就像我們兒時記憶中一摸一樣。雖然它隻是一個城市模糊的背景,上不了什麽台麵,卻往往也是那個城市的縮影。那種小巷一般都會很窄,甚至很難擠進去一台小車,七彎八轉,蜿蜒狹長。上海方言裏叫這種地方做下支角,北方叫破旮旯,南方叫格羅,但是不管大江南北,它的統稱是平民窟。
  江南C市也有這麽條巷子——裏仁巷。
  裏仁巷裏空氣一向不很好,垃圾站在巷口數百米遠的地方,很多居民把自家的垃圾扔在門口,在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裏或者夏季,它們會散發出潮濕而腐爛的酸臭氣息,路過的人總得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不讓自己的鞋襪被經常堵塞住的陰溝裏橫流出的汙水弄髒。
  巷子裏是一式的老式平房或者年代久遠的木樓,它們的裝修風格非常類似——屋頂都鋪著牛毛氈,一到雨天,每家每戶都會非常有默契的拿著桶子或者臉盆在房裏接漏出的雨水;牆壁過幾年總是會得要刷一刷,但是因為巷子地勢太低,江南本身又潮濕,過不了多久就有很多暗黃的斑駁水漬子甚至配以綠色的黴點出現——把那些形狀各異的水漬圖案想象成各種動物,是裏仁巷小朋友們一個重要的遊樂項目。
  那裏密集的住著近百戶人家,因為他們不像這個城市裏其他的居民住光鮮漂亮的高樓和有明亮玻璃窗的大宅子,所以他們說話也總是粗俗而肆無忌憚的。這裏的居民身份非常複雜可疑,有喝多幾杯愛打老婆的醉漢、在城市另一邊開著小餐館的大媽、巷口菜市場剝鱔魚來賣的小販、一輩子在最辛苦、肮髒的車間裏工作的工人,他們不管男女嗓門都很大,脾氣暴躁。鄰裏之間時不時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激烈爭吵,罵人的髒話推陳出新,令人歎為觀止,恐怕連大學語文老師都不知道中文的用法竟然還有如此多的種類。
  而我們的男女主角就出生成長在這裏,生長在這種雜亂無張、粗鄙簡陋的地方,你們會不會失望?
  裏仁巷的居民們讀過的書都不太多,可是除開吵架他們還愛散播流言,巷子裏的婦女們對哪家的姑娘不檢點、哪家的媳婦懶於家務或者誰家的漢子偷東西的事跡比這些流言本身的主角更加清楚。既然是流言,所以比事實還要賦予想象力,而且查不到源頭,因此源遠流長,傳播的猛烈程度比病毒還可怕,讓人煩不勝煩。
  可是這裏也會有奇跡,有一個人,隻有一個人,從來都沒有受到過這種流言的侵襲,提起她,全巷上百戶居民都會異口同聲地豎起大拇指:“那個妹子,真仁義!老天要是有眼,就讓她以後找個好婆家,別一輩子呆在這條巷子裏!”這個人,就是住在裏仁巷號的雁歸。
  出了裏仁巷往北走兩個街口,有一所裏仁巷小學,鄭秀芝老師是那所學校五年級丙班的班主任。她是個有著三十年教齡的省級優秀教師,從城南的重點小學育仁小學調來這所學校,老太太人其實不錯,也很敬業,唯一的缺點是愛絮絮叨叨:“學校好不好,要看生源好不好。我原來的那個學校,周圍是醫院、市政府、外經貿大樓,學校裏的孩子全是那些單位的子弟,從小教得好,素質也好,見到人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問好。哪像這裏,除開街辦小廠就是菜市場,孩子沒一個省心的……”
  她很煩惱,在育仁小學時她的工作態度讓所有學生敬畏不已,幾乎是孩子們眼中的神,而在這裏她的嚴明公正變成了神經,最糟糕是不單同學不當她回事,甚至連家長也跟著不懂事,對她的嚴格要求毫不理遇。但不管怎麽樣,新官上任三把火,她決定要好好改造自己的班級,哪怕不是原先的生源,也要把孩子們培養成理想中的模樣。
  第一步是要求所有孩子都比正常上課時間提前半小時來學校早自習,第一天的情況慘不忍睹,六成以上的孩子都遲到了,遲到時間最長的是雁歸,她理所當然的成為了鄭老師下馬威的對象。
  “為什麽遲到?”鄭老師嚴厲地發問。
  雁歸是個個子瘦小的女孩,一把頭發卻出奇的烏黑豐盛,勉強用一根粗橡筋紮到一起,那頭發沉甸甸垂到背後,像有生命的長青藤。聽到老師的問話,她怯生生抬頭看一眼,又把頭低下去,讓鄭老師隻能看到她頭上的發旋和一段雪白細長的頸子。
  “昨天放學前我的要求沒聽到麽?”
  白生生的頸微微頃了頃。
  “那為什麽遲到?睡過頭了?”
  這次連一點細微的動作都沒有了。
  鄭老師勃然大怒,以前的學生再頑皮,起碼在犯錯的時候還會編出很多謊話來騙她,這個孩子連謊話都不編,簡直是用沉默來對抗。
  “這堂課你不用上了,去走廊站著,放了學把今天早自習的讀書補回來,再加多半個鍾頭!”
  雁歸薄薄的、像紅菱角似的嘴唇蠕動了下,似乎想說什麽,鄭老師頓時熱切地期待地著她的辯解,但是她終於什麽也沒說,默默地拎著沉沉的書包走到走廊。_
  鄭老師被氣壞了,她走進辦公室大發雷霆:“這些孩子的家長不知道是怎麽教育他們的,這麽小的年紀,才十一二歲呢,就這麽會和老師對這幹,長大了還得了!”
  隔壁桌的劉老師把頭從窗戶伸出去看了看:“是雁歸啊……,唉,那是個好孩子呢,我班上就沒這麽好的孩子。她家裏情況有點特殊,鄭老師,能寬待點就寬待點吧。”
  聽了劉老師的詳細介紹,鄭老師沉默了,她決定當天去做一次家訪。
  吃過晚飯,鄭老師拿著抄好住址的小紙條一路尋到裏仁巷,到了巷口忍不住皺眉,這麽狹窄的巷口,若是失火,連救火車都進不去。天色暗沉,巷子裏彎彎曲曲,自然談不上什麽有規劃的布局,空氣裏到處彌漫著做飯的煙火味。她看看自己身上穿著的灰色職業套裝,中跟黑色漆皮鞋,手裏還拎著個公文包,越看越覺得在這裏顯得異常的不搭調,不過她還是認真敬職地尋找著號門牌,沒留神一戶人家突然打開門,也不看外麵有沒有人,“啪”地扔出一塑料袋湯湯水水的垃圾,幾乎把她打了個正著,她嚇了一跳。
  “那個,請問……”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張門又無禮地“砰”一聲關上,再好的修養這時也讓她有了想罵人的衝動。
  “這種地方……”她咬牙搖頭,越發覺得從育仁小學調到這裏是個天大的錯誤:“不行,明天再去活動下,看能不能調到其他地方。”不是她想棄這些需要被拯救的孩子們於不顧,而是她必須先拯救自己。
  但是既然來了,她還是帶著一種賭氣的固執找到了裏仁巷號。
  那是個破破爛爛的三層木質結構的老宅子,粗摸估計年齡也得有年,或許年前剛建起的時候,房子還是大氣漂亮的,更或許主人還有些身份,所以門口竟然還有對石獅子站崗。可是現在,經過這麽多年歲月的流逝,那對獅子變成了搞笑的工具。它們一點都不威風,垂頭喪氣,顯得頹廢而淒涼,那方形的石座更因為歲月和環境腐蝕,邊緣破損而變得尖刻銳利。
  斑駁沉重的木門是虛掩著的,鄭老師用力推開它進去,迎麵便是個黑洞洞的狹小過道,那過道長且狹,連盞路燈都不懸,簡直像黃泉路一般。她猛然進來什麽也看不清,一頭不知道撞到了什麽,不由得“哎喲”了一聲,抬頭看竟然是有人把輛自行車停在那裏。
  “真是……”她一邊揉著被撞得生痛的額頭,一邊小心翼翼地摸索,因為擔驚受怕再受到不明物體的襲擊隻能慢慢前行,過了兩分鍾才走出那過道。
  走出過道後看到了個大院子,院子布局很不周正。中間是個三層的老舊木樓,幾扇推開的窗戶外麵萬國旗似的曬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床單甚至還有女人花花綠綠的乳罩、短褲,看情形樓上最少也住了四、五戶,另外院子底下還零散地另有幾戶人家,也有曬的衣服,地上還晾著估計是剛剛做好的藕煤,一看就讓人覺得擁擠窘迫。
  院子中間種著一棵高大的木蘭樹,這個地方雖然蕭索寒酸,樹卻吸了靈氣般長得鬱鬱蒼蒼、生機勃勃,樹枝椏上開滿了大朵大朵白色肥厚的木蘭花,香得有些辛辣,樹的冠頂早已經超過了木樓許多,奇怪的是那種繁盛不讓人覺得熱鬧,隻是煩亂。
  鄭老師小心地探過地上的煤餅陣,抬起頭,在那棵大樹下,她看到了雁歸——很多很多年以後,她都忘不了當時的情景。
  在那棵大樹下麵,有個白頭發老太太麵對著老師坐在一張納涼的竹板席上,竹席已經由原來的青綠色開始泛紅,估計年歲跟老太太有得一拚。她旁邊的小凳上還有個人,是個像個小鹿兒似的小姑娘——正是雁歸。
  雁歸手裏捧著半邊西瓜,她非常細心地用調羹把西瓜裏的紅瓤挖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喂到老人的嘴裏。老太太的年紀不太好猜,但明顯的精神不太好,眼神遲滯,手指、嘴唇都有些神經質地顫動著,她的脖子下麵還係著個圍兜,每吃一塊瓜,就有紅色的瓜汁淌到圍兜上麵。雁歸耐心地慢慢喂著,看老人的唇角流出口水,就會用個小手絹把老人嘴邊的水漬擦幹淨。
  過了一會,女孩兒停下手上的動作,對老人說:“不能再吃啦,晚上你又要尿到床上,床單都不夠換了——我待會要幫你洗床單,完了才能做作業。”
  老太太嘴裏咿咿嗚嗚地不知咕囔了些什麽,有些不願意,話語很含糊,鄭老師尖著耳朵也沒能聽清楚。
  倒是雁歸很有默契,她好脾氣看著老人笑了笑,安撫她:“我知道,會用水鎮起來,留給你明天吃。雁萊的那份我也鎮好了,他出去玩兒還沒回呢,等他回來我會叫他吃的。”
  她放下手中的西瓜,歎了口氣,有些煩惱地走動幾步:“怎麽辦呢?明天要提早半個鍾頭去學校,那時候你還沒起床,我怎麽喂你吃早餐呢?你又不能像我一樣餓到中午,唉……”
  鄭老師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當時的心情,她呆呆地站在那裏隻覺得胸口悶痛得厲害,她教了這麽多年書,碰到過形形色色的學生,學生裏雖然有調皮搗蛋讓她頭疼的但是也不乏聰明懂事的,可是從來從來沒有一個歲的小姑娘會這麽認真的像大人一樣歎氣,她一下子感覺到了自己的歉疚,是她把煩惱帶給了這個女孩。
  “雁歸。”她輕輕叫了一聲。
  女孩嚇了一跳,倏地回過頭,她才歲,比同年齡的女孩身材還要瘦小些,穿著非常樸素的藍褲子白襯衫,神態卻很安寧,黃昏下有非常昏暗的光點吃力地透過樹影落下來,斑駁的光線照在她的臉上,那是一張雪白秀麗的小小麵孔,看到突然出現的人她顯得有些無措:“老師……”
  鄭老師在她家裏逗留了半個多小時,家長始終沒有回來,她隻好告辭。走的時候,雁歸遲疑著想說什麽,猶豫了很久才最終咬著嘴唇痛下決心:“鄭老師……,我明天可能還會要遲到,放學那一個小時的補讀能不能……能不能隻有半個小時啊?我要回來做晚飯……”
  說完以後,她似乎覺得自己這個要求很不合理,有些無措的用手搓了搓衣角,小聲地保證:“回來以後,我會把那半小時補上去的,真的……”
  鄭老師點點頭,拍拍她:“你放心,這個事情老師會解決的。”
  鄭老師一路上思考良久,最終決定取消提前半小時的早自習。回到家裏,她跟自己的丈夫感慨:“其實我是個講原則的人,也知道不能為了一個學生影響其他人,可你如果去了裏仁巷就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做。那個雁歸,才歲呢,實在是個讓人心疼的懂事孩子。她父親是個海員,長年累月地不在家——但又不是正式的那種,所以分不到房子,一家老小全擠在那麽點大的房子裏。她媽媽是生產線上的工人,每天三班倒,一天頂多做一餐飯,所有的家務事都是雁歸一個人在做,還要照顧那個有老年癡呆的奶奶。她上麵的姐姐和底下的弟弟簡直是擺看用的,隻會說雁歸雁歸我的衣服在哪裏,雁歸雁歸,今天晚上吃什麽?兄弟姊妹之間怎麽差這麽多?”
  鄭老師的丈夫也是個老師,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微笑著對妻子說:“所以說世界上沒有教不好的學生,貧民巷裏也會有珍寶,對不對?哦,對了,明天我約了教育局的李處長,你早點下班,我們請他吃飯。”
  鄭老師坐在沙發上認真想了想,終於說:“算了,我不調了,還是在這裏吧。一個老師這一輩子到底能教多少學生?又有多少學生最終能成材?是千裏馬成就了伯樂,而不是伯樂造就的千裏馬。這個班,其實也不像我想象中那麽差,除開雁歸還有柳大偉、劉曉玲都是不錯的孩子。”
  她丈夫是個開通人,也不生氣,隻是說:“決定了?這機會可不是說有就有的。”
  鄭老師鄭重地點點頭:“恩,決定了,我不能丟下這些孩子們。”她氣勢如虹,一種為教育犧牲一切的精神先把自己感動了。
  可是到了晚上入睡時,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忍不住推推丈夫:“哎,你說,這個班上如果沒有孔崢那就太好了。”


  第二章 雁歸和孔崢
  因為鄭老師取消了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時來學校自習的命令,全班同學都很感激她,尤其是孔崢,他用手肘推推雁歸,笑嘻嘻地說:“嗨,多虧有你,讓大家少受點罪。”
  雁歸橫了他一眼:“也沒讓你少受罪吧,反正早自習你都不會來的。”
  “總好過聽那老太婆的羅唆。”
  雁歸把頭扭過去懶得理他。
  在雁歸歲的生命裏,幾乎沒有討厭過一個人,若一定要找,孔崢肯定名列第一,事實上,不止她不喜歡他,裏仁巷的居民和學校的老師也沒有喜歡他的。
  孔崢是能讓所有大人頭疼的角色,出身差、成績差、脾氣也相當怪異,他能做盡他這個年紀該做和不該做的壞事。因為裏仁巷小學一直本著好生帶差生的原則,可憐的雁歸從學前班開始和孔崢同桌,一直到五年級,她覺得這幾年對她來講是一種折磨。
  學前班的時候學校條件差,沒有單人椅,同桌要兩個人一起坐那種長條的木板凳,孔崢的拿手好戲便是趁班長叫起立敬禮的時候悄悄把板凳抽走,害雁歸一屁股坐到地上,等她麵紅耳赤爬起來,他就會很得意的笑出聲來;雁歸那把烏黑油亮的長發,是孔崢熱愛的玩具,為了他不停的拉扯,雁歸每天要束十多次頭發,終於在今年被迫把頭發剪了了事;當然他們也和其他男女同桌一樣會在桌上畫三八線,可是永遠隻有孔崢能夠無限製的越線,如果雁歸不小心過線他就用尺子敲雁歸的胳膊。
  可是這些都沒什麽,最令雁歸迷惑不解的是竟然有很多人羨慕她的位置,經常會有不少女生臉紅心跳地偷偷寫小紙條給孔崢,或者放進他的抽屜或者請雁歸轉交,孔崢接過來後心情好時或許會看一看,有時候根本就漫不經心地拿了折成紙飛機到處亂扔,雁歸覺得這一切實在讓她費解。
  她問最好的朋友劉曉玲:“你們往紙條上麵寫什麽啊?”
  劉曉玲說:“沒什麽啊,就是說一起好好學習,認真準備考試啊。”
  雁歸想難怪孔崢不感興趣,他根本就是不愛學習的人,約他一起惡作劇或許他會更加感興趣一點。
  她還是搞不懂:“一起學習幹嗎找他啊?班上數他成績最差了。”
  劉曉玲開始歎息:“他很英俊啊,你不覺得他像《射雕英雄傳》裏麵的楊康?”
  孔崢個子高挑、高鼻子、大眼睛、頭發微微卷曲,五官輪廓很深,有點像混血兒,十多歲的小女孩已經很能分辨美醜。
  “他很英俊麽?那麽高,像頭熊,而且楊康也是壞人。”
  劉曉玲唾棄她:“你到哪裏去見那麽英俊的熊?楊康是壞人不錯,但他是個英俊的壞人,而且如果他跟我一起學習,我想他應該會變好。”
  這是女人的通病,不管是成年的還是不懂事的,她們都認為自己的潛能無限大,可以感化一個浪子。
  “雁歸,你跟他同桌會不會臉紅發燒?他的眼睛每次看到我,都讓我窒息。”
  雁歸老實回答:“不會,我坐他旁邊又不是在烤火。”_
  劉曉玲白了她一眼:“看你的樣子也知道你不懂拉,你不會懂的,這就是……”就是什麽,因為年紀太小,劉曉玲也說不清楚。她們有上生理衛生課,可是大人們對男女這些事情總是遮遮掩掩,恨不得告訴她們所有人類都是從母親的胳肢窩裏掉出來,可越是這樣,孩子們的求知欲就越強。
  雁歸聽了劉曉玲的話沉默了一下,她很想說其實她是懂的,但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終於就不出聲了。有一個人,是的,有那麽一個人,讓她見過就覺得臉紅心跳,魂不守舍,那個人是班長柳大偉,不過她還不能確定,她想,或許這隻是書上說的內分泌在作怪,就像曉玲對孔崢一樣。
  至於柳大偉,可以這麽說——如果說雁歸是裏仁巷的奇跡,孔崢是災難,那麽柳大偉就是裏仁巷的希望。
  柳大偉住裏仁巷號,雁歸家的斜對麵。他父親是工廠的工人,很早的時候因為一次工傷事故去世,當時廠裏還有人送了紅旗過來,上麵印著“模範標兵”幾個字。這在裏仁巷裏算是了不得的榮譽,柳媽媽悲痛欲絕地接過那麵紅旗,同時也接下了丈夫對唯一兒子的期望。
  她沒有再婚的念頭,雖然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生病,依然靠著一點微薄的撫恤金和自己少的可憐的工資含辛茹苦地撫養兒子。人家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柳家卻從來沒有是非。他們家裏條件很差,幾乎是裏仁巷裏最差的,但柳大偉卻被是被教得最好的——斯文有禮,功課優秀,他從不跟巷子裏其他小猴崽子瞎胡鬧,放了學不會在任何地方停留,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念書念書再念書。
  裏仁巷的人們都說:“看著吧,這小子爭氣著呢,上次又拿了個奧數亞軍,全市,不,全省也隻有那麽幾個人吧?能第一個走出裏仁巷的人非他莫屬。”
  雁歸想:“長得好不好看有什麽緊要,孔崢再好看也就是個繡花枕頭,還愛欺負人,功課好有誌氣才最重要。何況他的性情那麽好,對媽媽又溫柔又孝順,這才是最最寶貴的。”想著想著,不由得臉也開始紅起來。
  雁歸能確定自己是真切愛上柳大偉而不是出於內分泌失調的生理反應是他把她從孔崢的“魔掌”中救下來的那刹那。
  那時候已經到六年紀了,畢業班的功課緊,雁歸白天上課,晚上回家做家務外加複習,忙得團團轉,開始睡眠不夠。這天上數學課,天氣異常的悶熱,雁歸隻覺得眼皮不停往下墜,終於趴到了課桌上,手肘自然而然又過了那條三八線。或許同樣因為天氣太熱,又或許因為別的原因,那天孔崢特別暴躁,見雁歸過界,竟然想也不想拿起課桌上的圓規一下紮到雁歸的胳膊上。雁歸當時穿著件薄薄的的確良長袖襯衣,一下給圓規紮到肉裏,她吃痛頓時從迷蒙中驚醒,“哎呀”一聲尖叫出來,往手臂上看時,已經有小小的圓血珠冒了出來。
  老師停下講課,怒目而視,雁歸不敢吱聲,訕訕把頭低下去。
  “雁歸!站起來!怎麽回事?”
  雁歸戰戰兢兢地站起身子,不說話。孔崢馬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頭偏到一邊,同桌這麽些年他太了解雁歸,打死她也不會吭半句聲的。
  沒有等到老師再次開口責備,雁歸身後已經有人站起來:“老師,我看到了,孔崢剛剛拿圓規紮雁歸!”
  雁歸和孔崢同時一驚,兩人一起驚訝地回頭,柳大偉身子挺得筆直,小小麵孔上滿是嚴肅。雁歸怔怔地望著他,眼裏忽然漾出夢幻一般的神采,是,他的穿著的確有些舊,長得也不如孔崢精致好看,可是他那麽勇敢的捍衛她、為她出頭,而她以前僅僅隻以為他成績好,心地好,她似乎一直忽略了他最重要的品質。
  下課以後,雁歸、柳大偉、孔崢三個人一起進了鄭老師的辦公室。
  鄭老師早就不喜歡孔崢,從數學老師那裏聽了個大略,二話不說便開始責備。雁歸站在柳大偉後來,悄悄問:“你為什麽要幫我?大家都不敢惹那個魔星,大人都不願意惹他。”
  柳大偉光明磊落地回答:“他老欺負你,我早看不慣了,你別怕,我會保護你。”
  雁歸呆呆看著柳大偉,從沒有一個人跟她說‘你別怕,我會保護你’,她一直以為這世上隻有她照顧別人保護別人的份。她低下頭去,眼裏再次漾出遙遠的夢幻一般的神情,她在家裏從來不是受重視的一個孩子,父親常年見不到人,媽媽與她最多的對白是問她家務做完了沒有,買菜的錢夠不夠,頂多再加一句小考成績怎麽樣了。可是現在簡直就像童話故事一般,竟然有個王子為她打敗噴火惡龍,並且對她說要她不要怕,他會保護她。
  “雁歸,到底怎麽回事?”鄭老師教訓完了孔崢,溫柔地詢問雁歸:“不要怕,告訴老師。”
  雁歸低著頭考慮了一下,然後勇敢地把頭抬起來望著鄭老師:“孔崢一直欺負我,他在桌子上畫了條線不讓我過,今天上數學課他拿圓規紮我的胳膊,流血了,很痛。”她把纖細的手臂抬起來讓老師驗傷:“以前他就欺負我,考試的時候如果我不給他看答案,他就在桌子底下踩我的腳;上次……上次,他還在我的文具盒裏拿了一塊錢!老師,我不要再和他同桌!”
  鄭老師吃了一驚,雁歸一向柔弱沉靜沒什麽心眼,甚至有點木訥,她方才還在擔心她不敢說出真相,打算要費一番功夫循循誘導,沒想到她這麽勇敢承認,而且還把這麽“重大”的事情都交代出來,看來的確是實在忍受不了了,不由得暗暗責備自己粗心,竟然把這麽個好孩子放到一隻幼狼旁邊。
  “好的,老師會做安排的,你和柳大偉先回去上課吧。”
  “老師……”
  “怎麽了?”
  雁歸猶豫著怯怯開口:“我的數學成績不太好,現在快畢業考了,能不能換個位置和班長坐?他的數學是班上最好的,可以輔導我。不過如果太麻煩,就算了……”
  鄭老師思考了一下:“我盡量調整。”
  “謝謝老師。”雁歸高興得聲調都提了起來,她感激地抬起頭,明亮的眼睛裏充滿怯生生的喜悅和無盡的信任,多麽讓人憐愛的孩子啊,鄭老師瞬間明白什麽叫做助人為快樂之本,當下覺得為她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雁歸和柳大偉先離開辦公室,孔崢留下來繼續交代“罪行”。他們走的時候,孔崢回了一下頭,他的眼睛冷冷地掃過雁歸,嘴角往下輕輕一撇,露出一個譏諷的、不屑的笑容,雁歸平靜地回視他一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其實這才是她討厭孔崢的原因,她不喜歡他的眼睛!這個脾氣暴躁的男孩,平日裏總是懶洋洋的,好像對世間上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但是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像寒冰一樣刺骨,那是一雙和年紀完全不符合的眼睛,當他冷冷地看著別人時,會讓人聯想到黑暗裏的貓,會讓人覺得自己心裏的秘密沒有辦法隱藏甚至心虛。當然她可以繼續忍受,事實上她也一直這麽做著,反正快畢業了,他們不會再在一起,也不會同桌,可是現在她決定不再忍受下去。她已經為自己選擇了一個新同桌,她的王子,其實她早該這麽做了。
  那天放學後,柳大偉幫助雁歸複習功課,給她講了雞兔同籠、勾股定例,他拿鉛筆的手指修長白皙,遇到困難的問題時會一邊思考一邊用筆尖習慣性地在草稿紙上畫一串圓圈,雁歸從不知道原來枯燥的數學也是生動的,他畫的圓圈似乎都比別人畫得要圓一些!她幾乎忘記了還要回去做飯,而那是她一直認定背負在自己身上的責任,和他在一起她幾乎忘記了一切。
  當他說:“你明白了麽?”的時候,他的眼睛亮晶晶地閃耀著,帶著溫和的笑意,不會有那種令人不安的精明,卻有種一種天真的醇和,他在雁歸的世界裏幾乎像一個外星人,讓她知道原來世界可以純淨成這樣。
  雁歸著魔似的地看著他想:就是這個人了,就是他!他就是我理想中的伴侶,他是我的!十年或者十五年以後,我一定要成為他的妻子,永遠和他在一起!
  那天對雁歸來說是一生當中最奇妙的一天,她堅決地認定了她一輩子要尋找的那個人;那天同時對柳大偉和孔崢也是奇妙的,柳大偉渾然不知因為自己一個偶發的舉動在這天成為了一個女孩終身所追求的目標,而高傲的孔崢也在這天認定了一個女孩,這個動亂的一天讓三個孩子的一生都起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孔崢之所以不被所有的大人喜愛,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出身——他隨母姓,在他戶口簿上生父那一欄的記錄上寫著不祥,沒有任何人知道那個來曆不明的人是誰。
  在那個年代,即使是在裏仁巷那種下等地方,私生子仍然是個禁忌的話題,走在路上,會有人背地裏戳他脊梁骨:“看,就是他,你知道他媽媽嗎?她媽媽就是那個……”
  聲音不高,卻足夠讓周圍的人包括孔崢聽見,在這種冷言冷語中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孩子,他們看他的眼神輕蔑而厭惡。他的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因為這個父不詳的孩子,她丟了國營單位的工作,必須每天清晨點起床去城東的蔬菜市場販來小菜然後再拿到菜市場去賣。
  他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如此辛苦工作,但是還是會有很多粗鄙的男人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在放下幾角零錢後順便再在她的手腕上摸一下,而那些可怕的流言更是如影隨形,永遠也不願意放過他和他的母親。沒有人相信她是個清白、無辜的女人,沒有任何人可憐他們,尤其在裏仁巷這種地方,走錯路的女人幾乎等同於妓女。這麽淫亂的女人生下的兒子應該是怎麽樣的?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是以可憐的、隱忍的、不敢高聲說話的形象出現,可是他偏不!憑什麽?裏仁巷裏有幾個好貨色?別人憑什麽看不起他?他用最頑劣的做法向所有的人宣戰!孔崢,是最驕傲的!
  這天從學校回到裏仁巷的路上,孔崢有些煩躁,其實他今天並不是真的想傷害雁歸,隻是當時他的確很煩。早上出門的時候,他對媽媽說天氣開始熱了,我們可以去販一些西瓜來賣,但是媽媽就是不同意,他知道原因,西瓜比小菜難運輸,媽媽不想讓他耽誤功課去幫她,可是她不知道他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他可以保護母親保護這個家庭。數學課時,想著這些事,越想越煩,所以才會拿雁歸撒氣,但他知道就自己算解釋,也不會有任何人相信。
  他不喜歡雁歸,也不喜歡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當然這世上除開媽媽似乎也沒什麽人喜歡他。但總的來說,雁歸還是比較對他胃口,首先她不會像其他女生一樣愛發花癡地盯著他傻笑,也不會被他捉弄以後尖叫哭泣,她總是那麽平靜地接收一切,好像一切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都是應該的。雁歸雖然不喜歡他,可是也從沒像其他人那樣看不起他,她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看任何一個普通人,這是他比較欣賞的,但是這個唯一對胃口的人,今天竟然冷冷地說:“我不要再和他同桌!”
  孔崢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心裏亂七八糟地詛咒著,明天又要請家長,見鬼!媽媽一定又要用那種哀怨的目光看著他了,真煩!突然被人從身後撞了一下,他想也不想就罵了出來:“沒長眼睛麽?瞎撞什麽呢?”
  那個撞他的人是巷子裏出了名的小混混,歲年紀就已經不讀書閑在家裏,素來和孔崢磕磕碰碰,雖然沒正麵衝突過也暗中較勁好久了,這時哪裏會示弱,馬上回嘴:“誰讓你傻噔噔的,聽見聲音也不知道讓,撞你這個野種怎麽了?”
  孔崢隻覺得血一下衝到臉上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回身就和那人扭打起來。到底年紀要小幾歲,個子也不壯,幾下就被那人壓到身下,孔崢捱了幾下踢,身上一陣劇痛。小混混得意的站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大聲說道:“代你老爸教訓你,你這個有娘生沒爹教的家夥!”
  趴在地上的孔崢隻覺得腦子轟的一聲,眼一下就紅了,那刹那他忽然沒有任何知覺,全身都變得麻木,手狂亂地往地上亂摸,忽然探到一塊磚,一把緊緊攥到掌心裏,直到磚角的邊緣劃破手心才覺得有一絲刺痛。他吼一聲,跳起來,幾步上前就把磚狠狠砸到那混混的後腦勺上,血嘩一下流了出來,混混應聲倒地,孔崢看著自己手上流淌的刺目的紅色,竟然一點害怕的感覺也沒有隻有一種淋漓地刺激滿足,最後忍不住地大笑出來,痛快!真是太痛快了!
  這時角落裏突然傳來輕輕一聲響,孔崢望過去,正往回家路上走的雁歸站得遠遠的,小小的臉上顯出一些驚訝。四周靜寂無聲,世界突然停止不動,時間也在那一瞬間定格,他看的分外分明:流淌的鮮血讓雁歸清秀的眉頭厭惡地往上挑了挑,她臉上的表情絕對是訝異而厭惡的,就像是看到廚房裏經常出沒的蟑螂,雖然厭惡於它們的肮髒,卻能夠處之泰然並且隨時準備著把鞋脫下來然後把那蟑螂拍死,她沒有一絲一毫這個年齡女孩看到鮮血本應該有的驚恐懼怕!
  既然見了血,這事兒當然給鬧到了派出所。
  雁歸在街道派出所是這麽說的:“是的,從頭到尾我一直在場……不過我真的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隻看到他們打成一團……誰先動手?我當時太害怕,記不得了……應該不是孔崢,對,不是孔崢!我記起來了,是那個人……那個人不停地踢他,還罵他、罵他媽媽,孔崢就還手了……好可怕,好多血……他不應該罵孔崢的媽媽,這樣不好……對不對?警察叔叔?”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在輕輕顫抖,聲音也有一些隱忍的細微哽咽,烏黑的大眼睛上蒙著一層淚霧,完全是一副被嚇壞的樣子。但是她的語氣卻前所未有的堅決,讓錄筆供的警察完全能夠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裏掌握到他想掌握的信息。混混挑釁在先,而且先動手,孔崢是為了自衛,不過自衛的幅度大了點。
  孔崢麵無表情地遠遠看著她,看著她雪白的臉頰上滑落的青絲,聽著她的柔聲細語,他不禁有些迷惑。雁歸——難道之前的柔弱、可憐、誠實都不過是一種偽裝,其實她骨子裏竟然有著一種堅不可摧的東西?她當時的表情根本就不怕,為什麽現在能在眼裏裝出這種懼怕的、泫然而泣的眼淚?為什麽她說起謊來連眼睛都不眨?他突然想到在《動物世界》裏看到過的一種昆蟲——尺蠖,在有敵人的時候它會把自己變成一片枯葉來偽裝,雁歸似乎就是這種動物,不過她還年幼,或許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有這種天賦。不管是不是,孔崢在那霎那想,雁歸,把那層表皮剖開的話,你根本就不是本身的你!而這些,除開我,還有誰能看得透?那麽雁歸,除開我,還有誰配得上你?


  第三章 雁歸和孔崢
  因為雁歸是當地出了名的好孩子,而被打成重傷的是混混,她的證詞被百分百采納了,孔崢家裏收刮所有賠了一點錢,事情不了了之。這事過了以後,雁歸與孔崢的關係依然故我,兩個人分開了座位,說話的機會很少,孔崢被記了個處分,在學校裏還是一副讓人討厭的拽樣子,也不太搭理人,他甚至沒有鄭重地對雁歸說謝謝。
  裏仁巷的人們越發討厭孔崢,都說他是個不知道知恩圖報的家夥,連畜生都不如,但是大家也都隻敢私下裏說說,這次的鬥毆事件,讓大家確定這個父不詳的孩子是個天生的壞種,不但壞而且好勇鬥狠,長大肯定是個亡命之徒。“沒準他父親就是個流氓,這種人不要輕易得罪。”大家悄悄傳遞著這樣的信息。_
  雁歸對大家的報不平並沒什麽感覺,她固然不喜歡孔崢但是更不喜歡那個小混混,小混混在裏仁巷裏橫行霸道,她雖然沒什麽天生的正義感,但是那個小混混竟然還敲詐過弟弟雁萊的零花錢,這就讓她不能忍受了。她是那種對自己所屬物品保護欲很強的人,欺負她可以,但是欺負她的家人?絕不允許!所以她覺得自己幫孔崢一把是在替天行道。
  而且她也知道其實事情真相並不是大家所想的這那樣,她住的那個院子自來水沒接進去,所有人都要到街道上的公共水喉排隊接水,一桶水分錢,從她在警察局作證之後每天早上都能在門口看到兩桶滿滿的清水。
  她知道是誰幫助了她,她也知道有個男孩用那雙冷冰冰的烏黑眼睛在角落裏悄悄注視她、審視她,但是那個人並不希望別人知道,那麽她也就不說,有些人的驕傲是無與倫比的,她不欽佩他的為人,但是她欽佩他的驕傲。考慮了一陣後,她會在頭一天晚上往桶裏放下一角錢,做為孔崢的水資,第二天依然有清水出現在家門口,錢不見了,他們兩個人突然的有了一種奇異的默契。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有二個月,二個月以後裏仁巷發生了件轟動的大事,某天巷口突然停了一輛漂亮的黑色豪華轎車,因為巷子太窄,車子沒辦法進去,所以隻好將就地停在巷口。車上下來一個很氣派的中年男人,他停下腳步看了看周圍的環境,皺了皺眉頭,然後筆直地走進了孔崢的家門口。
  過了幾天裏仁巷就有消息傳出來,那個體麵的中年男人原來是本市一位大人物的秘書,據說還經常在電視上露麵,他來到裏仁巷這種地方會有什麽事情?他去孔家又是什麽原因?真是件令人好奇的事情。裏仁巷的居民們對八卦消息有著比外界人更加敏銳的觸角,不久就又有了兩個版本傳出來。
  童話版本是:孔崢的母親在年輕時與本市某位大人物一見鍾情,海誓山盟,但因為地位懸殊,終究未能結成連理。但是她不顧世俗的眼光,毅然生下了孔崢,含辛茹苦將他撫養成人,上天終究垂憐,多年以後,大人物的原配夫人去世,此時也再沒有人能夠約束他,他對舊愛多年來始終不能忘情,終於來尋找初戀情人,終成眷屬。
  現實版本是另一種說法:多年以前,本市某大人物(那時候還隻是個小人物)與孔崢的母親一見鍾情,但是為了飛黃騰達,他毅然拋棄了懷孕的初戀情人,與本市當權者的女兒結合,終於功成名就。多年以後,原配夫人去世,竟然始終未能給他留下一子半女,而他也被醫生告知這輩子沒辦法再能擁有一個孩子,這時候他猛然記起自己在一條肮髒的小巷裏還有個兒子,為了不讓自己無邊的財富、權力、事業後繼無人,他終於回頭了。
  這兩種版本分別流傳在女人與男人中,女人選擇相信A,男人都認為是B。
  但不管是哪種版本,大家都認為孔家的苦日子是熬到頭了,孔媽媽簡直就是現代的王寶釧,不過她的運氣比較好,代戰公主竟然死在前頭,孔崢也順理成章地成了新版《苦兒流浪記》裏的小小主人公。
  “女人啊,就是得守,能守得住,就有好日子過。”大家說,其中不乏當年想哢油的男人們。
  又過了不久,孔家母子風風光光地坐上漂亮的黑色轎車搬出了裏仁巷。
  他們搬家的前一天,雁歸班上所有同學為孔崢開了個歡送會,不管他受歡迎與否,離開學校開歡送會都是慣例。孔崢既然搬出裏仁巷,自然也不用再這種三流小學讀下去了,他要轉去城南的育仁小學——就是鄭老師原來所在的那所學校。
  鄭老師覺得一切都是諷刺,她在那所學校勤勤懇懇工作十幾年年,奈何說話太直得罪新上任的年輕校長,被貶至裏仁巷小學,最瞧不上眼的學生卻堂而皇之地進了她先前的地盤,簡直像是有個人一巴掌直扇到她臉上去。孔崢小小年紀已經表現出超強的個性,他在歡送會上一句話也不說,一臉酷酷的拽樣子,既不熱淚盈眶也不感激涕零,他走的時候甚至連大夥湊錢送的禮物都忘記拿——也或許根本不是忘記,而是不屑於拿,大家都覺得沒意思得很。
  雁歸對那天記得很深,那天天氣非常悶熱,一絲風都沒有,C市的天氣是出了名的惡名昭彰,冬天濕冷夏天燥熱,月就已經可以使人發狂。雁歸帶著被孔崢遺忘的禮物踏進了孔家簡陋的大門,隔著門扉,她聽到孔家母子的對話。
  “東西都清好了麽?”
  “沒什麽好清的,都不要了,這裏這些東西我都不想要了。”
  母親遲疑一下:“也是,那邊都有新的。”
  “都談好了麽?那個男人是不是正式讓我們過去?他會不會娶你?”
  “當然,不然我不會把你給他。”
  “恩!”少年的聲音清清冷冷:“可是這麽多年,就為了等他,值得麽?”
  “別人說什麽不重要,你自己覺得重要那便是重要。”
  雁歸很訝異,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母子,他們像朋友多過母子,如果她這樣與母親講話早已被扇耳光。
  “可是你付出這麽多,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們。”
  “孔崢,你要記住,
  想要得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要忍別人所不能忍,等別人所不能等!能忍並不見得就是笨的表示,忍了以後如果得到你想要的,那就是一種智慧!”
  雁歸聽到這裏渾身一震,她輕輕把禮物往地上放下,轉身走出那低矮的小院子。天氣熱得讓她透不過氣,背上的汗涔涔浸濕了衣服,她靠在路邊的牆壁上歇了會,腦子裏一直回味著孔母的話,然後夢遊似的回了家,這席話在雁歸日後的生活裏成為了她的座右銘,讓她受益良多。
  隔天孔崢一家搬走了,上車的時候正逢上雁歸和大偉放學回來,他們倆個子小,隻能擠在角落裏張望。令人吃驚的是,幫他們搬東西竟然有不少是平日裏不屑的鄰居,雁歸聽到有人說:“我就說孔崢和平常人不一樣,原來出身那麽驚人,你看他打那小混混,嘩~除暴安良!”
  雁歸不由得噗哧一聲笑出來,這個世界多現實,隻因為多了個身世顯赫的爸爸,北極和赤道都可以調換位置,柳大偉默然地看著這個場麵,突然冷哼一聲,掉頭就走,雁歸連忙跟了上去。
  “雁歸!”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喊,是一把少年的聲音,帶一點點惶恐急切,雁歸腳步一滯,慢慢轉身。
  孔崢站在她麵前,用雪白牙齒咬著下嘴唇:“我要走了。”
  “我知道。”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雁歸也不好意思馬上轉身就走,想了想,隻好又說:“原來我們已經這麽多年的同學鄰居了,想想還真是讓人覺得舍不得。”_
  “是!我們做足了整整十二年的鄰居,從生下來到現在!我比別人更加了解你,所以你不必同我講謊話,我知道你沒有半分舍不得我!”
  雁歸有些尷尬,她想既然你知道又何必說得這麽透,她覺得自己是個不擅言辭的人,告別的話更是不知道怎麽講才得體,對白越說下去隻會越荒涼,所以幹脆不去辯駁了。
  少年的眼睛裏跳動出火焰,輕聲而堅決地說:“不過沒關係,你……等我,我會來接你,接你離開這裏。”
  雁歸偏著頭看了看他:“不用了,這個地方,我會自己走出去。而且你也不要再來這裏,來這的人讓人看不起。”
  她向他擺擺手,算做是告別,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留下那個英俊的少年站在原地。是的,從明天起不會再有人幫她打水,也不會有人用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偷偷注視她,可這有什麽關係?她認定的人在前麵,並不在身後,十二歲的雁歸或許還不完全明白什麽是愛情,可她已經會選擇,而且她執著地相信自己的選擇。
  她沒有回頭,哪怕後麵孔崢眼裏炙熱的火花幾乎要融化她的身體。
  雁歸一路小跑才追上大步往前走的大偉,她輕輕拉一拉他的衣角,大偉停下腳步,看看雁歸,忽然恨恨往牆壁上踢了一腳:“以後我要坐更漂亮的車離開這鬼地方!”牆壁上頓時簌簌地落下滿地石灰。
  雁歸微微一笑:“是,我們要開自己的車離開,才不像他還要坐別人的車。”她刻意忽略大偉說的是“我”,所以加重了“我們”兩個字。
  大偉並沒有發現這個小小的語氣變化,雁歸的話安慰了他,他這時最需要的就是這種鼓勵,於是伸手往好朋友的頭上摸了摸,兩人相視而笑。
  時間過得很快,孔崢搬走不久就迎來了畢業考,柳大偉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省內最好的中學,雁歸本來成績隻算中上,但是她運氣不錯再加上大偉的補習,也跌跌撞撞的進了那所學校。讓他們吃驚的是,成績一向極差的孔崢竟然再次和他們成為了同學,知道內情的人都會心一笑,有那樣的無敵父親什麽樣的學校進不了?
  “我瞧不起他!”大偉在和雁歸結伴回家的路上對她說:“他不過靠著他那憑空冒出來的老爸,有什麽了不起。平常那麽拽,真有骨氣的話,他別認那個爸爸好了。”
  “他不用有骨氣,有目的就好了。”雁歸能敏銳地察覺到大偉語氣裏的不屑和嫉妒,於是一邊推著自行車,一邊回答,她並不是要幫孔崢講話,隻不過大偉不能理解孔崢,但是她卻能夠。
  他們三個分成了三個班,每天雁歸放學後都會等著和大偉一起回家。
  進了中學後經常發生詭異的事情,大偉的破舊二八自行車每天不是被拔掉氣門嘴,就是被戳破車胎,雁歸少了和大偉一起結伴騎車的樂趣,但她不肯放棄,每天陪著大偉走到很遠的修理鋪,等他修好車再慢慢一起騎回家。
  氣門嘴加上打氣要花五毛錢,補一次胎是一塊,大偉每天的花銷幾乎全用到上麵,他咬牙切齒地對雁歸說:“到底是誰和我過不去?抓住了一定要揍一頓!”
  雁歸連忙說:“別氣別氣,我每天有兩塊錢零花,分你一半好了。”
  她裝作沒事似的勸慰大偉,但是大偉沒留意到她的麵容開始沉鬱下來。
  這天雁歸提前下課,她不聲不響地把身子縮成小小一團,躲在單車棚裏,過一會就看見一個男孩大搖大擺進來,他輕車熟駕找到大偉的車子,蹲了下去。
  “孔崢,我就知道是你。”雁歸站起來,冷冷對著那背影說。
  孔崢蹲著的身子微微一震,然後站起來:“不錯,就是我,怎麽樣?”_
  這一年裏,孔崢長高不少,輪廓也越發俊秀挺拔起來,哪怕穿著千篇一律的灰褲子白襯衫校服也顯得比其他孩子英挺,雁歸看著他有些不耐煩:“你到底想幹什麽?天天這樣,都不厭煩麽?”
  孔崢咬咬下唇:“誰叫你天天和他膩在一起,上學放學,我和你說個話你就愛理不理,你不煩我煩什麽?”
  “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麽關係?”雁歸一點也不臉紅,白皙的麵孔上一片平靜:“我警告你,別再欺負他,我會保護他!”
  孔崢的呼吸一下急促起來,眼睛烏黑得像夜空裏的星星,亮得幾乎能滴出水來。他一把狠狠攥住雁歸的手腕,憤怒說道:“那天……你連頭都不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你喜歡那小子,他有什麽好?心眼那麽小,還愛裝腔作勢,那種人,眼裏隻有自己!雁歸,你別指望他會看到你的好,隻要能出裏仁巷,他一轉身就會忘記你!別人不知道,你明明知道,他就是個白眼狼,他根本不了解你的好,這世上隻有我才會對你好!”
  雁歸重重把孔崢的手甩開:“我知道他是什麽人,用不著你提醒!”
  “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雁歸轉身就走:“你要向我宣戰麽?那我們就等著看好了!”
  第二天,孔崢照舊來到單車棚,這次他發了狠,帶上工具準備把大偉的車鎖撬開搬走,剛準備動手,卻被巡邏的老師捉了個正著。那段時間剛好學校失竊得厲害,老師得到匿名情報,據說有個專門盜竊學生自行車的團夥看中了這裏,孔崢幾乎是頂風做案,這回連他的無敵老爸都幫不了他。孔崢沒有辯解,過了幾天,被安排轉了學。他走的那天,麵無表情地站在教學樓下麵仰望雁歸班級窗前許久,班上的女生知道全校最英俊的男孩要離開的消息,心像打爛的水晶玻璃,碎了一地,她們紛紛趴到窗前張望,猜測他最後的凝視是為了誰,雁歸不為所動,繼續看書,連頭都不抬一下。
  大偉覺得很奇怪,他對雁歸說:“那個家夥騎著最眩的賽車,幹嗎對我的破單車下手?”
  雁歸笑一笑:“誰知道呢。”
  大偉繼續奇怪:“也不知道是誰通風報信,我總覺得孔崢不是會偷東西的人。現在他家那麽有錢,他參加盜竊團夥幹嗎啊?”
  雁歸頓了一下,還是淡淡一笑:“誰知道呢。”
  大偉想一想,點點頭:“也是,他那種有錢人跟我們本來就不對盤。”
  於是大家不再提及孔崢這個人,他徹底從雁歸的世界消失,從此杳無音訊,她幾乎馬上就忘了他,不在同一個世界的人本就會忘記得特別快。

  第四章 雁歸和柳大偉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雁歸與大偉兩小無猜的感情純淨得像一汪清水。
  江南的青草黃了又綠了,裏仁巷屋簷下燕子巢裏的燕子家族也不知換了幾輪,眨下眼的功夫便是八年,雁歸長高了厘米。_
  除了個子長高,這八年裏還發生了幾件足以記入雁歸史冊的事情。
  本來日子一直過得很平靜,可是到初三那年,雁歸的奶奶去世了。
  病重最後幾天裏,奶奶不願意呆在醫院裏,她在難得清醒的時間裏不停說:我要回家,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裏。
  大家隻好把她抬了回去。
  回到家裏她果然好了很多,大家都以為她能像其他很多次那樣熬過來。可終於還是到了最後一個夜晚,老太太彌留之際時,身邊並無其他人,隻有雁歸守在她身邊。她生病這幾年神誌沒怎麽清醒過,最後幾天卻異乎尋常地偶有清明。她甚至能清楚地指揮雁歸把角落裏最底層的抽屜打開,取出包了好幾層的布包,雁歸打開來,露出裏麵的足金戒指。
  “這個……給雁萊娶媳婦用……”她斷斷續續地告訴雁歸。
  雁歸點點頭,小心地把戒指收好。
  “記得,一定要給雁萊啊,你別自個藏起來……”老太太眼睛渾濁,死死盯住雁歸,帶著一點古怪的精明:“我們家隻有這麽個男孩,你千萬不要忘記了。”
  她的不信任讓雁歸覺得難堪而傷心:“那我去找雁萊回來,您親自給他好了。”
  “不要……”奶奶喘息著:“他要上學啊,別耽誤他。”
  雁歸一陣沉默,她為了守護老人已經幾天沒有去過學校,可是她幾乎已經完全遺忘她,而弟弟雁萊明明知道老太太病重,還是照常吃了飯就跑得沒影子,這算什麽呢?老小老小,並不是所有的老人都像小孩一樣可愛,有一種人老了會變成妖精,傷害身邊人。
  過一會老太太沉沉昏睡過去,雁歸想要走開去倒杯水,她又突然醒過來,一把拉著雁歸的手:“雁萊,雁萊,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爭氣……我隻有你這麽個孫兒。”
  她蠟黃的手像枯樹枝一樣牢牢擒著雁歸的手腕,渾濁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她。雁歸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不掙脫,也不願意再撫慰,她隻是麻木地坐在一旁,感覺到那手掌慢慢變冷最後終於無力地垂落下去,生命已經從徹底老人身上流逝,她冷著臉輕輕把那還沒有涼透的手放進被子裏,慢慢地淚水一滴滴流下來。
  她真傻,世界上不會有比她更傻的人,這麽多年,從懂事開始她就盡心盡力侍奉她,從沒想過要圖什麽,隻是覺得這是她的責任,她卻在臨終時分連她的人都認錯!她隻記得那個樣貌普通、很少出現在麵前的孫兒,她就這麽傷害她。她知道她是會死的,人都有這麽一天,這麽活著,或許還不如死了好,可是她不是傷心這個,她為自己傷心,為自己不甘心,她又不是塊木頭,她的心也是肉長的,她也是個有感情的人,可為什麽至親的人就這麽糟蹋她背叛她?雁歸再也忍不住,流著淚走出家門。
  大偉路過雁歸家門口,看到有個單薄的身影蹲在牆邊上,縮成小小一團,在黑夜裏幾乎讓人以為是隻可憐的、被拋棄的小動物。他遲疑一下,走過去,雁歸聽到聲音抬起頭,露出一張淚流滿麵的臉。大偉不知道該說什麽,在她旁邊蹲下,細聲安慰。
  “她走了。”
  大偉默然了一下,老太太神誌不清地拖了雁家這麽多年,走了也不是什麽壞事,可是雁歸……,他隻能說:“你別太傷心,每個人都有這麽一天的。”
  “我不是傷心這個。”
  大偉很訝異:“那你傷心什麽?”
  “你不會懂。”
  大偉想,當一個女人說你不會懂的時候,那男人就一定真的不會懂,所以他很聰明地選擇了閉嘴。
  雁歸不肯再說話,隻是安靜地啜泣著,過了良久忽然問:“大偉大偉,我什麽都可以為你做,我會對你很好很好,但是會不會有一天你也叫錯我的名字,把我當作另外一個人?”
  大偉對這個奇怪的問題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女孩本就奇怪,何況她在傷心之下問些奇怪的問題也是能夠讓人理解的,於是他理所當然地回答:“當然不會,我永遠都認得你,你是獨一無二的雁歸。”
  雁歸認真地看著他,費盡全身細胞及精力來聆聽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她說:“大偉,日後你一定要記得你說過的話!我不要再讓我愛的人背叛我!我受不了這個!”
  大偉看雁歸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一張小小的臉上幾乎白得透明,那種嬌弱幾近妖異,又有一種陰鬱,與平日裏的文靜賢淑大為不同,心中不由得一動,伸手攬住她瘦小的肩,讓她把頭靠過來。
  那個夜涼如水的晚上裏仁巷很多居民過來雁家幫忙料理老太太的後事,他們看到兩個孩子悲淒地依偎在一起的幕情景,心裏不由得暗暗歎息。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歲的雁歸悉心服侍老年癡呆的老太太這麽久,遭了多少罪啊,臨到人去了,換做別人鬆一口氣還來不及呢,隻有她傷心得跟什麽似的,這麽長情這麽純良的孩子現在哪裏還有喲。
  老太太的喪事辦得很熱鬧,裏仁巷的人們或許沒錢也沒什麽素質,但卻有熱心和力氣,大家說:“老太太過了七十才去的,也算是白喜事了。”於是雁家請了個班子來吹拉彈唱,又請辛苦了的街坊們來吃飯,弄到後來就真跟是個喜事似的。隻有雁歸依舊鬱鬱寡歡,整夜整夜跪在靈前為老太太燒紙,她的心在矛盾地掙紮著,她重重地傷了她的心,可是現在人既然都已經去了,又不希望她路上走得太寒磣。
  喪事過後幾天,雁歸和姐姐雁茴搬進老太太那間簡陋的小房間,他們原來三姐弟擠一間房,老太太的過世倒是讓隨著姊妹們年歲大了而越發顯得尷尬的住房鬆弛了些。
  入夜,雁歸和雁茴一起躺在床上,過了一會,雁茴輕輕叫:“雁歸雁歸。”
  雁歸沒有回答。
  雁茴又輕輕推她一下,還是沒有反應。
  雁茴躡手躡腳爬下床,鑽到隔壁母親的房間裏,抱住媽媽睡下。
  “媽,那間房陰森森的,我睡不習慣。”
  “胡說,現在誰還信這個,雁歸不睡得挺好?”
  “雁歸不怕讓雁歸去住好了,我要和你一起睡。”
  母親輕笑一聲,在她身上拍一下:“你都了,怎麽膽子還沒有妹妹大?”
  雁茴頓了一頓:“奶奶是不是有一枚戒指留給你?讓我看看嘛。”
  “你又在打什麽歪主意呢?那是老太太指名留給雁萊娶媳婦用的。”
  “得了吧,雁萊才多點大,娶媳婦還早呢,以後我掙錢了還他一個就是了。我都成年了,單位上的女同事哪個沒有一兩件首飾,你也得讓我充充門麵啊。”
  母親猶豫一下:“不行,老太太臨終前交給雁歸讓她給雁萊,雁萊年紀小倒沒什麽,回頭給雁歸看了不太好……”
  雁茴一骨碌爬起來,熟門熟路地拉開床頭抽屜,一伸手就把那個戒指拿出來戴進手指裏:“看到就看到,有什麽大不了的,您作主她能說什麽?”她把手伸出來往昏暗燈光下比一比:“媽,你看看,多好看。”
  母親也坐起來,把她的手拿著端詳一會:“嗯,真是好看。”
  雁茴得意地一笑,把臉往母親臉上蹭一蹭:“我像媽媽,哪裏會不好看。”
  母親也笑起來,捏捏她的臉頰:“你們三個就你最像我,性子也像。這麽著吧,你既然喜歡就先拿去戴著,我那裏倒是還有個戒指,是你爸爸給我的,隻是成色沒這個好,以後留給雁萊娶媳婦好了,反正也是給外姓人。至於雁歸……等過幾年,環境好點再給她置辦吧。”
  雁茴高興得很,一迭聲說謝謝媽媽謝謝媽媽,想了想又說:“媽媽到時可別偏心,雁歸有什麽我可不能比她少。”_
  母親皺一皺眉頭:“你說什麽胡話呢?我心裏最偏袒誰,你難道會不知道?”
  說這話時,她的聲音微微放小了點,有點欲蓋彌彰的感覺,或許她自己都對這種偏愛有些無能為力吧。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不知為什麽就是有厚薄,自己的三個孩子裏,數老大最沒心沒肺,可長得最像自己,又是和丈夫感情恩愛時的結晶,最疼愛也是理所當然。至於老三,沒生出這男孩之前,老太太也不知給她吃了多少排頭,刻薄話從早聽到晚,有了老三後她說話聲音都能大些了,所以老三也是寶;隻有雁歸,那個孩子不是不好,可能就是太好了,什麽話都聽大人的,裏裏外外都是她,性子又有些沉靜陰鬱,沉默得不像這個年齡的小朋友,也不知道是缺心眼呢還是真聰明,倒是不討人喜歡了。
  那邊娘倆說著體己話,也沒留心隔壁屋裏雁歸悄悄睜開了眼睛,她怔怔望著天花板,角落裏有個地方因為漏水形成了一塊水漬,有些像一隻小狐狸又像一張側著的人臉在流眼淚。房間裏透風,一陣風過來電線便不住晃動,燈泡搖來晃去,看著時間一長讓她慢慢覺得頭暈起來。
  雁歸從這天後對自家完全心灰意懶,她還是如平日裏一樣打點家中家務,隻是寒了心。從此便加倍把心思放到大偉身上去,她是個死心眼的人,認準了一個人心裏眼裏便隻得那一個。大偉到底是個男孩,年紀又不大,未免混沌一些,其實他能模模糊糊感覺到雁歸的情意,因此隱約有一種被倚賴的虛榮感,卻終是不太開竅,不過雁歸細心體貼脾氣又好,粘他粘得很緊,大偉覺得沒什麽好抱怨的,久而久之也就由著她去了。
  這時他們已經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巷子裏的人們看著他們長大,覺得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便拿他們打趣,故意問:“大偉,你的小女朋友呢?”
  剛開始這麽問的時候大偉總是會愣一下,顯得有些茫然,後來日子久了慢慢的也習慣了,再有人這麽說起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你說雁歸啊?她在家裏寫功課呢。”
  大偉或許還不能完全搞清情況,柳媽媽卻是個最敏感不過的女人,十幾年寡居的婦人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她幾乎在雁歸兒時就感到了這個小女孩對自己兒子的愛慕之心,對此她隻是憂心而並不感到欣喜。兒子是故去丈夫所留給她唯一的財富,已經是她生命裏最後的火花,甚至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兒子的出人頭地,有朝一日風風光光地踏出裏仁巷。不可否認,雁歸是個好女孩,但太早談及感情,似乎並不利於兒子以後的發展,所以她對雁歸幾乎是獻媚的表現一直是淡淡的。
  雁歸很惆悵苦惱,她不止對大偉,對柳媽媽也是投了一百二十分的心血,可是柳媽媽似乎始終不待見她。平日裏但凡雁歸爸爸從海外寄來什麽希罕東西,家裏按常分成幾份,她從沒給自己留過,全是毫無保留的送去柳家。那時候的外國貨很希罕,幾乎是有市無價,尤其在裏仁巷這種地方真能讓人把眼睛都羨慕紅了,柳媽媽卻一次也不肯接受。
  有一次大偉生日,她送了他一副爸爸從荷蘭帶回來的世界地圖,上麵每個國家都是用各國標誌來代表,比如荷蘭就是一個風車的圖象,中國是長城,埃及是金字塔等等,非常精致可愛,大偉愛不釋手,直恨不得晚上都抱著那副地圖睡覺。
  誰知到了第二天,還是乖乖地送還給了雁歸:“媽媽說太貴重了。”
  雁歸見不得心愛人那沮喪的樣子,想了想,從大偉身上拔下一個扣子:“那就不算送的,這個扣子你也當生日禮物送我好了,我們是交換的。”
  大偉當然知道這建議行不通,可實在舍不得那份生日禮物,還是硬著頭皮把這個答案帶回去了。
  大偉回了家,吞吞吐吐把雁歸的話學媽媽聽,柳媽媽心裏不由得想:“雁歸這孩子也真是對大偉用了心了。”
  她看到兒子眼中熱切的渴望,也不忍心再勉強他,便讓他留下了那副地圖。可是真到了兩個月後雁歸生日那天,柳媽媽咬咬牙,把工資拿出了一半給雁歸買了外套親自送過去,雁歸捧著那外套,心裏像明鏡似的清楚,這是柳媽媽不願意兒子受她的人情呢。
  可是柳媽媽歸柳媽媽,她自個兒歸自個,柳媽媽的態度雁歸就當看不見,哪怕大偉不在也照常時不時地往柳家跑,順便幫身體不好的柳媽媽做做家務,她覺得為大偉做任何事都是快樂的。說實在的,柳媽媽並不討厭雁歸,也感動於雁歸對兒子的情誼,雖然為著兒子的將來著想不願意他早戀,可也真抹不下麵子把事情講破或者喝斥她,於是事情就這麽僵持了下去。
  或許是上天看到雁歸的執著,竟然真給了她一個絕好的機會。
  高三那年功課緊,大偉開始寄宿,而雁歸因為要照顧家裏,所以還是走讀。高考前十天雁歸開始留在家裏備考,這天晚上複習完了她又去柳家串門,看見柳媽媽正痛苦地蹲在地上呻吟,臉白得跟張紙似的,一腦門的汗,雁歸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她扶到床上,一問才知道是膽結石犯了。那時候藥店早關了門,雁歸二話不說跑回家裏把自行車推出來,連背帶扛地把柳媽媽扶上後座,死命蹬著車去了醫院。
  急診下來的結果很嚴重,要住院,不然就有生命危險,雁歸馬上說打電話去大偉的學校把他叫回來,但是柳媽媽拚死拒絕。
  她說:“我就是疼死了也不能影響大偉的高考!”
  雁歸見她態度這麽堅決,無奈之下隻能應允,她說:“那好,大偉不在我來照顧您。”
  說完這話她就回了家,柳媽媽頭先還當她說客氣話,沒想到過不了多會她就把換洗衣物都清了過來。柳媽媽見她來回奔波得汗都粘到身上,不由得大吃一驚:“雁歸你這傻丫頭,你也得考試啊,還不給我回去。”
  雁歸理也不理,隻當沒聽見,徑自到床邊檢查了下柳媽媽的輸液瓶就開始叫:“護士小姐,號床病人的點滴快打完咯。”
  以後的一個星期裏,柳媽媽先是勸阻,勸阻不了就給她臉色看,最後甚至開始罵起來,雁歸都當作是耳邊風,日夜陪伴在醫院裏,等柳媽媽睡著了才把書拿出來看看。她照顧過老太太有護理經驗,性子又細心溫存,經常會認真詢問醫護人員什麽能吃什麽要戒口,問了還仔細拿本子記下來,不知情的人都直誇柳媽媽生了個好女兒。
  柳媽媽看著雁歸忙進忙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雁歸啊,你這麽對我,我要夭壽的哦。”
  雁歸說:“您別急,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等您好了我就走。如果到時您還是不想我跟大偉走太近,我決不耽誤他。”
  柳媽媽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轉,終於歎了口氣。
  高考結束後,柳大偉高分進入毗鄰B市最好的大學,雁歸卻隻考入了本市一個中等師範學校。
  雁歸家裏對此並不失望,姐姐雁茴考了個中專,分配了個營業員的工作,弟弟雁萊成績也是差強人意,雁歸以後再怎麽不濟也是個小學老師,已經算是家裏最好的了。雁歸本人也不很失望,高考雖然輸了,沒能跟大偉一個學校念書,但是她徹底贏得了柳媽媽的心。
  以前柳媽媽雖然不至於千方百計阻撓她來自己家,但是一直待她客氣得不得了,總讓人感覺怪怪的,就像是任何一個慈悲好客的主人對客人那樣。但是現在她沒那麽禮貌了,有時候會吩咐她:“雁歸,待會陪我去菜市場買菜,籃子怪重的,提不動呢。”
  又會把她找來,給她量尺寸:“天氣冷了,我得跟你和大偉一人織件毛衣才行。”幾乎像她自己媽媽一樣,那種把她看作自家人的感覺讓雁歸心裏幾乎要樂開花來。
  無限失望的隻有大偉,他萬分愧疚地說:“雁歸,要不是因為我,你可以念更好的學校。”
  雁歸輕快地笑笑:“有什麽關係,分那麽清楚幹嗎?”
  雁歸現在可以名正言順的在大偉家裏登堂入室了。她經常待在柳家,柳媽媽身體不好,她就把粗活重活全包攬下來,周末和柳媽媽一起等大偉回來,聽他講學校裏的新奇事。
  裏仁巷裏的居民們都把她看作是大偉的準媳婦,還有多事的人問柳媽媽幾時能吃到他們的喜糖,柳媽媽一反以前諱莫如深的態度,思考一會後笑嗬嗬回答:“可能還得過幾年,總得畢業了工作穩定下來吧,到時有喜事少不了還要麻煩街坊鄰居啊。”
  鄰裏們熱情地回應著柳媽媽,都羨慕柳家預定了個這麽出色的媳婦,雁歸得到長輩鼓勵,大偉對她女朋友的身份似乎也從不反駁,於是她開始想象著自己穿喜服的模樣,有時候對著鏡子也會笑出來,成為大偉的新娘,已經成為一道最甜美的誘餌,時刻蠱惑著她的心。
  想一想,她從來都不是個太有野心的女孩,沒想過要太多的錢太好的房子,最好歲就能嫁給大偉,生個孩子,白天上班,晚上回來照顧一家大小已經是她最美麗的夢想。

  第五章 雁歸
  雁歸進入大學後開始了寄宿生活,個人一間房間,她沒過過這種親密友愛的群居生活,一切都覺得新鮮有趣。
  靠窗的下鋪崔成英是個北方女孩,高大健美,爽直潑辣,說話清脆動聽,一開口便像放連珠炮。雁歸很少認識這麽直率的女孩,在成英麵前她的個子顯得很嬌小,崔成英說話非常喜歡用大幅度的誇張手勢,甚至有時一激動起來會伸手把她摟到麵前說:“嗨,你聽我說……”_
  雁歸每每這時便會汗顏:“我在你麵前像隻鳥似的。”
  成英咯咯笑著問:“那麽小鳥兒似的雁歸有沒有男朋友?”
  雁歸不習慣這麽直接的問話,不由得張目結舌,但還是含羞點頭。_
  成英很神往:“什麽樣的男孩才配得起你?”
  雁歸笑著不肯說。
  成英說:“嗯!那小子太有福了,如果他以後敢對你不好,我咬死他!”
  雁歸由衷的喜歡這個幹脆利落的女孩。
  另外還有個女孩叫鍾愛,也是個很搶眼的女孩。
  “鍾愛。”雁歸剛進宿舍的時候對著自己上鋪貼著的名字標簽好奇地念了好幾遍,名字都這麽鍾愛,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家裏的寶貝了。
  正想著,幾個家長模樣的人提著大包小包簇擁著一個漂亮得像洋娃娃般的女孩走進宿舍,其中一個衣著富態的婦女看到鍾愛的床鋪馬上喧嘩起來:“怎麽會是上鋪哦?還是靠門的上鋪!多不方便,小愛晚上最喜歡翻身,掉下來怎麽辦?”
  那女孩皺了皺眉頭,拉拉自己的白色公主蓬蓬裙不做聲,她的麵頰略帶一點點嬰兒肥,皮膚吹彈得破,皺眉的同時小小的嘴唇會撅起來,可愛得不得了。
  鍾愛媽媽不肯善罷甘休,又問旁邊的中年男子:“你怎麽搞的啊?這麽點小事都辦不好?不是給學校說好了麽?”
  她那帶有明顯南方腔調的尖細聲音讓周圍的人包括鍾愛都尷尬了起來,雁歸低頭安靜地收拾著自己的行李,拿出床單準備把床鋪鋪好。
  “哎,小姑娘,你是我家小愛的下鋪哦?”
  “嗯。”雁歸點點頭。
  “這樣啊,同學,我跟你商量個事情啊。”鍾媽媽馬上湊過來:“同學之間是要互相友愛的,是不是啊?我們家小愛身體呢不是很好,晚上經常要起身的,她睡上鋪不方便哦……”
  雁歸不等她說完,馬上主動說:“我跟她換吧。”
  “不用不用。”鍾愛覺得不好意思,著急起來。
  鍾媽媽連忙搶到她前麵:“哎呀,那就太謝謝你拉,到底是大學生拉,素質很高的哦。”
  後來成英很不屑鍾愛的媽媽,悄悄罵雁歸:“你怎麽這麽笨,別人說什麽你就是什麽,憑什麽跟她換。”
  雁歸笑了笑:“又不是吃什麽大虧,算了。”
  成英拿手指尖戳雁歸的額頭:“你這個人啊……”
  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孩住在一起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題,她們經常會在一盞綠色的玻璃台燈下徹夜長談。成英總是活潑的,她特別愛笑,笑起來嘴邊會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宿舍裏因為有了她氣氛也歡樂了很多。成英說話時手上也靜不下來,台燈上那個透明的開關被她撚開關上撚開關上,有時候又把臉擱到台燈上吐出舌頭扮女鬼嚇人,那桔色的光線一明一滅晃到對麵鍾愛的眼睛上,讓她睡不好覺,鍾愛隻好鬱悶地從床上爬起來加入到大家的談話中。成英還會故意就著這麽詭異的光線說鬼故事,弄得整個寢室發出哀鴻遍野的慘叫聲,又或者竟然說兩個葷段子出來,聽得女生們一個個麵紅耳赤。雁歸看著她們嬉鬧,竟然有一種比家裏還要自在友愛的感覺,對於這種難得的感覺她決定一定要好好的珍之重之。
  師範學校裏女生多,男生少,偶爾有幾個出類拔萃的自然是所有女生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在夜晚的女生秘密談心時間裏,體育係的李政是被談論次數最多的。
  “嘩,身材多漂亮。”
  “別的籃球隊員傻高傻高的,隻有他個子高還那麽靈活,籃球不知打得多漂亮。”
  “嗯,而且他的臉也很英俊。”
  男人的話題是女人,女人的話題也隻有男人,雁歸笑一笑,這個問題她不參加討論。
  崔成英說:“你不覺得他很帥?”
  雁歸說:“我覺得他運氣很好,很多女孩愛慕他。”
  “你說他最後會選誰?”
  “我怎麽知道,反正不會選我。”
  “為什麽呀?雁歸,其實你挺好看的,人品又這麽好,就是太不愛打扮,南方女孩很少你這樣的,你要打扮起來,不比鍾愛差。”
  “我沒時間也沒錢,而且我也不喜歡他。”
  “得了……我把化妝品給你用,啊,等等啊,雁歸……”
  雁歸並不是開玩笑,她的確既沒時間也沒錢。大偉在大學選的科目是國際貿易,成績優異,不久又進了學生會,在一次英語辯論賽裏勇奪第一,很快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雁歸喜悅地分享著他的成功同時也分享了柳家的經濟負擔,大偉沒時間去打工,她默默地做了兩份家教,幫柳家貼補家用;除此之外,她還要努力學習,大偉那麽優秀,她不敢讓自己有絲毫倦怠,也不允許自己丟大偉的臉。為了他,辛苦也是一種快樂。
  李政最後的選擇是鍾愛,大二那年,他們公開走到了一起。這個結果並不讓大家意外,鍾愛本來就是係裏最漂亮的女生,也最會打扮,說起話來像她媽媽一樣帶著糯糯的南方口音,嬌得像個洋娃娃。她和李政在學校裏是一道漂亮的風景線,男的高大英挺,女的嬌小美麗,每當鍾愛撒嬌發嗔時李政便手忙腳亂,讓女孩們羨慕不已。
  鍾愛因為家境富裕,從小嬌生慣養,本來在宿舍裏就嬌氣,現在交了出色的男朋友,越發故作矜持起來。甚至到了吃飯的時間,雁歸若叫上她一起,她會說:“你們去吧,食堂人太多,我才不耐煩排隊——待會李政會給我送過來的。”
  成英有些不服氣:“她有什麽?李政眼神不好。”
  雁歸說:“你喜歡他?”
  成英不屑一顧:“我才不喜歡眼神不好的男人。”
  成英後來也加入了學校的女子籃球隊,她個子高挑修長,穿起籃球短褲露出兩條小麥色的長腿,令所有的女生妒忌也讓所有的男生的眼光跟著她轉。
  雁歸問她:“這麽多人追求你,你挑哪個?”
  成英笑笑說:“最起碼要高大、帥氣會打籃球的。”
  雁歸也笑了:“那放眼望去豈不是隻有一個,可是你又說了他眼神不好。”
  成英神秘地衝雁歸眨眼睛:“他如果換個女朋友,我就不會說他眼神不好了。”
  過了沒多久,李政真換了女朋友,成英做了讓雁歸和所有人張目結舌的事情,她把李政搶了過來。
  成英的行為讓雁歸又震驚又惱火,雖然說愛情是無罪的,但是沒有什麽愛情可以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她不能製止她,但是起碼可以不再理她。
  成英追著向她解釋:“我知道不該瞞著你,可是你若知道一定不會同意我這麽做。”
  雁歸說:“你不必向我解釋,這是你自己的事情。”
  成英猶自掙紮:“雁歸,大學裏麵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雁歸淡淡回答:“是嗎?所以你搶別人男朋友需要向我匯報?不,我不用知道,我也寧願不知道。”
  成英很沮喪:“雁歸,你沒必要抱有這麽強烈古板的正義感,李政和我更加吸引,我們有一樣的愛好,彼此了解。”
  “但是他們盟約在先。”
  “可那是個錯誤。”
  “每個人都必須對自己的誓言負責,這不是一句錯誤一聲抱歉就可以償還的。”雁歸的思維幾乎要混亂,她不清楚為什麽成英放著那麽多追求她的男孩不要,偏偏要去搶朋友的。
  雁歸和成英的友情淡了下去,因為覺得被難得的友誼背叛,她開始過起獨來獨往的日子,但是她同情鍾愛,時常會去安慰她。她認為像鍾愛那種完美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受到這種打擊會一蹶不振、痛不欲生,可奇怪的是除開最初的震驚後,鍾愛並沒有什麽過激的行為,雁歸原以為她必須要一年半載才能恢複,但是鍾愛落落大方地對大家說:“他選別人是他的損失,大把比李政好的男生追求我,我可以盡情挑選。而且我也不會懷恨他們,沒有這個必要,放過別人就是放過自己。”她的口氣裏充滿遺撼,卻沒有任何怨恨。
  雖然以前鍾愛不討人喜歡,但弱者總是讓人同情的,何況她這次這麽落落大方,很有大將之風,大家都開始對她刮目相看,由衷的敬佩起來。成英本來覺得搶人男朋友並不丟人,現在也覺得自己不磊落,宿舍裏見到鍾愛總是訕訕的。
  隻有雁歸敏銳的覺得事情不那麽簡單,她有些不安,但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隻覺得事情總是蹊蹺。鍾愛表麵上若無其事,但其實經常在夢裏啜泣,有次甚至哭出聲來,雁歸從床上爬下來遞給她一張紙巾,鍾愛終於忍不住摟住她的肩膀飲泣。
  她輕聲說:“我從沒受過這樣的侮辱。”
  不管鍾愛如何悲傷,太陽還是照常升起,大學的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很快她們邁入了大學三年紀。李政與成英戀愛大過天,依舊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他們甚至開始商量畢業以後是留在南方還是去北方發展。
  鍾愛似乎也終於恢複了過來,她重新交了個男朋友,是家裏介紹的,條件很好,據說是市教育局局長的公子。那個男孩叫俞家明,雖然外表沒有李政出色,但是態度從容淡定,一看就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雁歸私下認為比李政好多了。
  雁歸想:“還好,一切總算歸於正常了。”
  事情的劇變發生在一個夏日的午後,雁歸上完課回到寢室,寢室裏沒有其他人,隻有成英一個人在。她坐在床邊發呆,輕微的門響讓她渾身一震。
  雁歸望了她一眼,沒吱聲,徑自走到自己的桌子麵前坐下。
  成英站起來把宿舍門緊緊關上,轉身在房裏踱來踱去,她平常總是大大咧咧,現在神色間卻顯得很彷徨。
  她掙紮了半天,終於咬緊牙關走到雁歸麵前,輕聲說:“雁歸,我跟你說件事。”
  雁歸抬起頭看她。
  “我知道你還是不願意理我,可我一直把你當我最好的朋友……這麽幾年同窗,你遷就我一回,幫幫我。”她的嘴唇有些神經質的顫抖:“你得幫我。”_
  她這麽惶恐,雁歸有點緊張:“你說。”
  “我懷孕了。”
  雁歸大吃一驚:“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師範學校對這事抓得有多嚴你知道麽?”
  “我知道,所以除開李政和你沒有任何人知道。”_
  “你根本連我也不該告訴。”
  成英噎了一下,有些哽咽:“我星期六去做手術,可是我很害怕,我媽媽就是做這種手術過世的,當時流了好多血,褥子都被血染透了,可怕極了……你能不能陪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在我旁邊的話我會安心很多。”
  雁歸恨恨地看她一眼,想要責備終於還是不忍心,安慰道:“你們那邊是農村,醫療衛生條件差,這裏不會的。”
  成英愁眉苦臉地說:“那你和李政一起陪我?”
  雁歸歎了口氣,點點頭。
  星期四的上午,雁歸和鍾愛被係主任叫進了辦公室。
  係裏的教導主任是個多歲的中年婦女,看見她們進來,指指前邊的凳子示意她們坐下。
  她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開門見山地說:“我知道你們和崔成英是一個宿舍的好同學好朋友,可這並不代表你們可以包庇自己的同學做有違校規的事情……有人匿名給係裏送了份信,說崔成英的生活作風有問題,你們對此了解麽?”
  雁歸想了想,謹慎地回答:“校方並沒有明令禁止不許戀愛。”
  教導主任重重拍了下桌子:“可這不代表我們允許學生亂搞男女關係,那封信上說崔成英竟然懷孕了!連去醫院的時間都注明得一清二楚!”
  雁歸心內暗驚,低頭不語,腦子開始飛速地運轉該怎麽為成英開脫。
  還沒等她想好,鍾愛開口了:“老師,沒有這回事!上星期體育課考試米,成英說她來月經肚子疼,所以沒有參加,不過她說要參加今天下午的補考,跑完米。”
  雁歸望著鍾愛,她穿著雪白裙子,麵孔也是雪白的,前額留一排整齊劉海,像白雪公主一樣甜美可愛,可是這麽甜美的她說出的話像銳器劃在玻璃上一樣讓雁歸心驚。
  教導主任將信將疑:“是這樣麽?崔成英自己也是一口否認。”
  “嗯!”鍾愛笑著點頭:“是這樣的!不信您下午來看我們上體育課好了。”
  出了辦公室,雁歸對鍾愛說:“不管是否玩笑,鍾愛,你過火了,會出事的,這後果太嚴重了!”
  鍾愛嘿嘿一笑:“我幫她啊,難道她真懷孕?”
  成英之前已經被訓導主任找過一次,她得知消息恨恨說道:“那個小賤人!是她,告密的人肯定是她!裝得那麽大度,其實從我和李政在一起後,她沒準每天都像頭獵狗似的尖著鼻子來嗅我們的氣息。”
  雁歸說:“你不能跑!我陪你去醫院開個重感冒病假條請假!”
  成英搖搖頭:“我才不怕那賤人!我們鄉下的女人懷孕個月都要下地幹活,可不是城裏女孩能比的!你放心,我從小就鍛煉,又打籃球,沒事的。”
  雁歸說:“你瘋了?這樣會出人命的!”
  “雁歸,我沒別的辦法了。我的抽屜被人撬過了,我懷疑那本病曆鍾愛都已經複印過,她就是要整我的。”
  “你跑過了,她依然可以把病曆交上去。”
  成英低下頭微微一笑:“你不知道我家裏……我家在農村,爸爸根本就不讓我出來念大學,我們那的女孩很多都是初中畢業就嫁人的。如果我因為這事被開除回去,還不如死了好。而且我本來對鍾愛還有點愧疚,如果這事過了,她還不放過我,我就跟她魚死網破!”
  雁歸阻止不了事態發展,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下午體育課時,教導主任果然來了,她看到穿著運動服的成英輕鬆站在跑道上滿意地點了點頭。
  發令槍響了,成英第一個衝出起跑線,在經過雁歸邊上時胸有成竹地揮了揮手,示意她不要擔心, 雁歸笑著也朝她揮手。
  但是雁歸心裏充滿了不安,不知道為什麽那瞬間她恍惚回到了小時候,也是上體育課,班裏有個女孩在操場上跑步,那個女孩是她的好朋友,當時也是這麽笑著衝她揮手:“嗨,雁歸,你看我跑第一。”但是在跑到彎道上時,有一個壘球飛過來,正砸在女孩的頭上,雁歸眼睜睜地看著她倒了下去。那個壘球打到她的太陽穴,還沒到醫院,女孩已經不治。
  雁歸打了個細細的寒顫,她低聲尖叫一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跑道,她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必須馬上製止成英,“成英,不要跑!”雁歸在心裏高呼。
  這時成英已經跑過了米,她的速度逐漸慢下來,雁歸還沒跑到她麵前,她便慢慢地軟倒在地上。雁歸停下腳步,她呆呆地看著前方,成英倒在劃著白線的跑道上一動不動,身下流出了殷紅的鮮血。
  成英在送往醫院途中死亡,醫生說她患有妊娠型高血壓,平常很健康看不出任何征兆,懷孕的婦女裏麵有這種病的大概是百分之一的概率。_
  雁歸受不了這麽大的刺激,精神恍惚地在家裏休養了兩天才回到學校,她坐在成英的床上默默流淚,鍾愛麵色蒼白地走進來,雁歸抬頭看她一眼:“鍾愛,你做得太絕了。”
  鍾愛全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她自找的,是她自找的!我不知道她有這個病……我真的不知道。”
  雁歸回憶著成英爽朗地大笑,她曾經對她說:“如果他以後敢對你不好,我咬死他!”嗬,成英對她那麽好。
  雁歸慢慢把身子趴到書桌上,她輕聲而清晰地說:“我不會原諒你。”_
  鍾愛臉色發青,咬著嘴唇看她一眼,轉身走出寢室。
  她們兩個從此不再講話了。
  第二年,雁歸她們班開始進入實習階段,她和鍾愛分到了同一所小學當實習老師,實習成績將直接影響到她們的分配。不過大家說當然鍾愛是不用在乎的,她的未婚夫是教育局長的公子,不管成績怎麽樣,她都能分到好單位。
  測試實習成績的方法是全市一次統一的模擬考,誰帶的班成績最好,誰的得分就最高。
  考試成績出來以後,雁歸帶的班拿了第二,第一名是鍾愛的班。
  放了學,雁歸走到操場上,看到班上的文秀麗坐在沙坑邊哭泣,她走過去安慰她:“為什麽哭?其他小朋友欺負你?”
  文秀麗搖搖頭:“我一直都是全年級數學第一,這次輸給隔壁班的李文浩,回去不知道怎麽跟家裏說,爺爺一定會責備。”
  雁歸想了想:“那如果有理由,爺爺就不會罵你對不對?”
  文秀麗抬起頭看她:“可是我沒有理由,我平常都考得比李文浩好。”
  雁歸遞給她一本作業簿:“我可以讓爺爺不罵你,你把這本作業簿給爺爺看他就不會罵你了,但是你要跟老師勾手指,不告訴爺爺這作業簿是我給你的好不好?”
  文秀麗擦幹眼睛,點點頭:“那我跟爺爺說是李文浩自己給我看的。”
  雁歸笑著摸摸她的頭:“秀麗是最聰明的好孩子呢。”
  她出了校門正碰上鍾愛的未婚夫俞家明來接鍾愛,大約鍾愛還沒有忙完,他正無聊地站在一旁看街頭人畫像,雁歸一邊等車一邊與他打招呼。
  “俞先生好像是個很沉默的人,很少見你講話。”
  家明笑了笑:“其實也不是,不過小愛有些小孩子脾氣,看見我與漂亮女生講話會不開心。”
  雁歸想,鍾愛到底學乖了,再不敢讓自己的男朋友跟任何女同學親近,不過也是,連條小狗都知道要把骨頭藏起來不被其他同類發現,想到這她笑著說:“鍾愛運氣很好,找到你這麽體貼的男友。”
  家明對鍾愛這個沉默清秀的同學頗有好感,他打開話匣子:“我才覺得自己運氣好,我家裏都是從事教育工作的,所以我自小就喜歡有愛心的女孩,但是現在這樣的女孩已經很少。第一次見她,是在我家門口,當時她正帶著一群小朋友玩耍,她當時的表情極為美麗,笑聲像銀鈴一樣動聽,簡直像天使一樣純潔可愛。”
  雁歸點頭:“是,這的確是鍾愛的優點,對了,你們幾時結婚?”
  家明有點不好意思:“我們到明天已經認得一年,但是打算等她畢業再正式提起。”
  雁歸滿懷憧憬地說道:“為什麽不在周年紀念時給她一個驚喜?如果我男友在紀念日向我求婚,我一定覺得自己時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家明遲疑了一會:“會不會太趕?”
  “如果不愛她,相處年也會覺得趕;但如果你們互相深愛,一年已經很長。”
  家明點點頭:“那也是。”
  隔天中午,雁歸約了鍾愛到操場來。鍾愛過來時,看到雁歸在操場邊上的大榕樹下蕩秋千,她在旁邊一張秋千上坐下:“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再跟我說話。”
  雁歸微微一笑:“為什麽?”
  “我知道你為成英的事情惱怒我,可我真的不知道最後會那樣,如果我知道……”
  “如果你知道最後的結果會那樣,你還會報複她麽?”
  “雁歸,你是我在學校裏唯一的朋友,你該知道我受的的打擊有多重,我被他們兩個背叛!”
  “就是說你還是會報複,隻是會控製程度?可你為什麽不放過他們?你已經有了新的愛情,你本來明明可以重新開始的。”_
  “雁歸,你也有深愛的男友,你為什麽不掉換位置想一下,如果你男友也做出這種事,你會怎樣?李政是我這輩子第一個愛上的人,也是唯一一個。”
  “那你的家明呢?”
  鍾愛想了想:“我感激他,尊敬他。”
  雁歸說:“如果我是你,要報複也要找李政,是他背棄了你們的諾言,是他不能承擔你們之前的承諾。你不愧疚麽?你以前每晚做惡夢是因為李政的絕情,現在你會不會夢到滿身是血的成英?”_
  鍾愛從秋千上跳起來:“我們為什麽一定還要討論這件事?我說過了我也不想的!我還以為你找我來是因為大家馬上要各奔東西,你打算原諒我,我不要聽你這些廢話!”
  雁歸冷冷看她一眼:“你不需要我的原諒,你需要的是成英和那些孩子們的原諒!”
  鍾愛後退一步,警惕地看著雁歸:“什麽孩子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你利用未婚夫家裏的關係弄到模擬考的試卷,然後改動一些數字布置成作業給孩子們,讓他們在模擬考時拿高分,你覺得作為一個老師這麽做是對他們負責任麽?”
  鍾愛吸了口氣:“你怎麽知道的?”
  雁歸笑起來:“被人監視的滋味怎麽樣?就像當年你監視著成英一樣,我們彼此彼此!”
  鍾愛尖叫:“雁歸,你到底想怎樣?我不會怕你,就算我實習拿不到高分也無所謂,我有後台的,我照樣可以分去最好的單位,倒是你要想一想,我有辦法讓你去最差的學校!”
  雁歸不在乎地用腳尖點了點地麵,讓秋千蕩得更高一點:“我等著看!”
  她看著鍾愛氣極敗壞地離去。
  榕樹下傳來一陣簌簌的聲音,俞家明捧著一大束玫瑰低著頭慢慢走出來,他怔怔地望著鍾愛離去的方向默然鬆開手,花掉到操場的沙地上,暗紅的花瓣在風中凋零地散落。
  過了一會他說:“我也想知道,雁歸,你想要什麽?你幫我認清了一個人,想要的酬勞是什麽?是要分去最好的學校麽?”
  雁歸繼續不緊不慢地蕩著秋千:“不!我已經向學校寫好了申請,我要去全市最差的一所學校!”
  家明茫然地搖搖頭:“我雖然不懂女人,但是我覺得你很可怕。”
  他朝鍾愛相反的方向走開,雁歸在風中蕩著秋千,越蕩越高,她的手緊緊抓著秋千的粗粗麻繩,那纖維幾乎要勒到手心裏讓她覺得生痛生痛。
  雁歸實習完畢回到學校後,馬上聽到學校裏的小道消息,鍾愛帶的班雖然模擬考拿到高分,但她的實習成績分數卻是全校最低的,大家紛紛議論為什麽,雁歸微微一笑,除開她不會有人知道答案,她班上的文秀麗,是實習學校校長的孫女。
  “不過也沒關係拉,反正鍾愛的未婚夫家裏後台硬,就算實習成績差也不會影響到她。”大家又這麽說。
  可是噩運好像緊緊纏住鍾愛不放,沒過多久,又傳來了俞家明堅決和鍾愛解除婚約的消息,她的靠山沒有了,更可怕的是慢慢地有人公開談論當時成英的死因。鍾愛成為了學校裏最受憎惡和鄙夷的女孩,原來在天使的甜美外表下,她有一顆這麽可怕惡毒的心。被兩個男人拋棄也是她該得的報應!大家都這麽說,尤其女孩們簡直把她看作麻風病人一樣,甚至在食堂裏,她往哪裏坐下所有的人都會離開。
  千夫所指的鍾愛每天躲在寢室不肯出去,披頭散發,無心梳洗,連睡眠也變得很差,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大學生涯能夠快點結束。
  有天她坐在床上發呆,看到雁歸拎著開水瓶進來,她不眨眼地望著她:“是你!是你對不對?你忍了這麽久,就是想找這麽個機會來害死我,你這個魔鬼!”
  雁歸把水倒進杯子,輕輕吹涼,她回答:“你怎麽了?鍾愛,你精神有問題了,我覺得你應該好好回家去休養一段時間。
  鍾愛突然從床上跳起來,爆發地衝去撕扯雁歸的頭發:“我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你,你這麽可怕,你才是有問題的人!”
  雁歸用手把她擋開,她看著她,鍾愛麵目微有浮腫,眼睛紅通通的,即使發狂的樣子依舊非常楚楚可憐。
  奇怪,她想,這麽可愛的女孩,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成英就是為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送了命。
  那天晚上,迷糊睡去的鍾愛被一束光線照到眼睛醒來,她張開眼,成英書桌上的台燈正在自動開開關關,橙色光線一明一暗,就像原來成英還在時,故意擰亮開關照她眼睛一樣。
  鍾愛大駭,她尖叫:“誰?是誰?誰在開那盞燈!”
  室友全部莫名其妙地被吵醒,發現燈光是熄滅的,大家用奇異的眼光看著她。
  雁歸慢慢從床上起身,一雙眼睛像寶石似的發出晶光:“鍾愛,我白天就說了,你該去醫院了。”
  鍾愛的精神狀態徹底崩潰,她完全沒辦法再承受學校裏的流言蜚語,也不肯在寢室裏待下去。
  她哭泣著對大家說:“鬧鬼!這裏在鬧鬼!”
  她家裏不敢再讓她在學校呆下去,幫她辦理了休學手續。
  雁歸麵無表情地靠在牆邊,看著鍾愛家人幫她收拾東西,好像在看一出戲。她回想起剛進學校那會,她把自己的下鋪讓出來給鍾愛。那時她是真心的喜歡她,鍾愛那麽天真爛漫,連選個枕頭都要帶有荷葉邊,雁歸自己從沒過過小公主的日子,但是她願意像所有人一樣寵愛那個安琪兒。
  可是現在……
  鍾家人走了以後,她“咚”一聲把手裏握著的一個小小遙控器扔進垃圾桶,心裏有鬼的人才會覺得鬧鬼,她不過請物理係的同學做了個台燈的開關遙控而已。
  晚上,雁歸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宿舍裏發呆,她回憶起以前充滿歡笑的日子,心裏充滿感慨和傷感。她在成英的座位上坐下,學她原先最愛做的動作,把身子趴到桌上,下巴擱到自己的手臂上,然後伸手把那盞綠色的台燈擰開又關上,她的臉躲到桔色光線的暗影裏,看著房間裏一明一滅,她想:“這個地方……可真是寂寞啊。”

  第六章 雁歸和柳大偉
  大學畢業的日子臨近,雁歸馬上要滿二十二歲了。她出落成了一個身材窈窕,清瘦秀麗的姑娘。她的麵龐略窄,小巧精致,眼睛卻出奇的大,一頭烏黑豐盛的長發總是梳成馬尾沉甸甸的垂下來,她並不像其他這個年齡的女孩那麽愛打扮,所以不是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時尚張揚女孩,但是誰敢說她不美?她溫潤寧靜,柔和得像深潭清水,安靜地站在那裏就像一朵雪白精致的梔子花,和她呆在一起的人都有種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不管在學校還是回到裏仁巷,她都受到所有人的熱烈好評,她的性子一如既往的和藹溫存,愛幫助人,愛微笑,愛生活,雖然她從不多話,但是周圍的人都愛戴她,隔壁的小朋友犯了錯誤都會躲到她麵前,因為雁歸姐姐的求情可以讓他們免於被大人的責罰。
  畢業前夕是大偉的生日,雁歸對於這次大偉的生日異常的看重。在雁歸看來,大學畢業是她人生的一道分水嶺,隻要畢業有了工作,她和大偉的將來就有了保障,他們可以一起拚搏,好日子就在前方向她招手,真是令人期待。
  “阿姆,我想去給大偉慶祝生日。”這麽多年的交往,她早已不叫大偉媽媽做阿姨,而是用幾乎和母親一樣的稱呼。
  “會不會太辛苦啊?你這個周末又不能休息了。”柳媽媽有些舍不得。
  “不辛苦,大偉這次生日意義很重大呢,讓我去好不好?”她軟軟地求著柳媽媽。_
  柳媽媽無奈地笑著點點頭:“你呀,心裏都是別人,什麽時候有過自己啊。”
  雁歸笑嗬嗬地不說話,第二天早早坐車到了大偉念書的城市。
  這是雁歸第一次單獨離開家去另一個城市,坐在略顯破舊的長途汽車上她不禁有些忐忑,但是內心又在刺激的興奮著,一想到馬上可以見到大偉更是恨不得能插上對翅膀馬上飛到他的身邊。
  她沒有告訴大偉自己會過來,這些日子她對他日思夜想,臨近畢業大偉忙的一塌糊塗已經一個月沒有回家了,他們從來沒有分開得這麽久過,她相信自己的突然到訪是給大偉的一份最好的生日禮物。_
  “最好……”雁歸想:“就是能參加大偉的畢業禮,和他一起留影,這樣他生命裏每個重要的瞬間都有我的參與。”想到這裏她不由得羞澀地一笑,拿出鏡子仔細照了照,又給自己塗上一點亮亮的粉色口紅,第一次見他的同學可不能丟臉。
  大偉的學校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她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他的寢室。
  “柳大偉?他現在不在。”大偉的室友是個高高壯壯的年輕人:“要不,你去湖邊看看吧,他最喜歡去那裏。”看到雁歸一臉失望,他又說。
  雁歸向他道了謝,拎著行李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湖邊。
  那天的天空蘭得驚心動魄,六月的太陽吐出起伏而閃光的熱浪,把四麵八方的景物都圍住,白得晃眼,她穿過布滿葡萄藤的拱門,內心充滿期待。
  今年他們就要大學畢業了,大偉成績優秀,但是考慮到家庭實際情況,他不準備繼續念碩士。
  “真有需要的話,我可以一邊工作一邊繼續深造。”他說。
  雁歸愈加發自肺腑地覺得大偉真是太有責任太有擔當了,他性格寬厚得無以複加,可見自己眼光從歲開始已經很好,懂得為自己挑選一個最合適的終身伴侶。要知道,隻要大偉流露出任何想考研的念頭,她都一定會咬著牙供他。
  可是……她又歎了口氣,大偉別的事情上都是很伶俐的,唯獨男女之間的情事似乎總是少了根筋,想到這裏少女的心裏不由得有些怨尤,這麽多年裏,他們相處得就像水一樣融洽,卻少了一點他們這個年紀該有的熱烈。當然,過馬路時他會牽她的手,一起看電影時,她若把頭靠向他的肩膀,他也不會拒絕。可是為什麽那個笨蛋就不能主動一點呢?他難道不知道,她就像早已準備好的百米賽跑運動員,隻等他的發令槍一響,就會義無反顧的衝向終點?她不喜歡這種曖昧不明的關係!
  “不過誰叫我就是喜歡他呢。”她任命地歎了口氣:“哪怕他有時候笨笨傻傻的,他可是我歲就下決心要照顧一輩子的人呢,或者我今天該主動去親吻他?”
  她紅著臉擦了下額頭的汗水,真熱,這個讓人心思浮動的六月啊。
  湖邊有一叢茂密青鬱的灌木,繞過去就是湖堤,啊,那個背影好生熟悉。是大偉!雁歸驚喜地幾乎要叫出那個背對她的男孩名字——可是有人在她出聲之前一刹那打斷了她。
  “柳大偉,我給你的信你看過了麽?”那個女孩的聲音果斷清澈,仔細聽,可以嗅到其實有一絲緊張。
  大偉低著頭,明顯有些拘謹,用幾乎察覺不到弧度微微點了點。
  雁歸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響,但她接下來幾乎是出於本能反應飛快的把身子小心翼翼地藏好,她躡手躡腳地調整自己的位置,不被發現,但是又可以看到那個少女的容貌。那真是個美麗的女孩,穿條洗得發白的牛仔短褲,緊緊包住臀部,配件鮮紅T恤,身材高挑豐滿,明眸皓齒,豔麗得像一朵玫瑰,倔強精致的麵孔上卻有一些強壓的慌張。午後的湖邊,人際絕蹤,年輕的少男少女在這寂靜裏要發生什麽樣曖昧的故事?
  “那你怎麽說?”
  “我……”二十二歲的大偉清秀靦腆,書卷味很濃,麵對這種咄咄逼人的問話,他顯然覺得很有壓力,囁嚅著:“我不知道。”
  “什麽叫不知道!”少女火大地提高聲音:“你這人怎麽這麽婆媽!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回答我YES或者NO就好,你演講比賽上麵的口才哪去了?”
  這大膽的女孩似乎讓大偉有些招架不住:“葉筠,我覺得很突然……”
  女孩又羞又惱,臉漲的通紅,咬牙切齒道:“柳大偉,你就拖吧你,馬上要畢業了!我隻要你一個答案!如果你說NO,我馬上就答應家裏辦手續去美國,葉筠這輩子如果再找你麻煩,就不配姓葉!”
  大偉始終沉默著,葉筠狠狠一跺腳,轉身就走:“好,你狠!我……我再也不會纏著你!”語調裏已經隱隱帶有哭音。
  “葉筠……”一隻手拉住她:“別,其實我……”
  葉筠轉過臉來,已經是滿臉淚痕,大偉慢慢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歎了口氣:“我不是不喜歡你,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說。 我家裏有些情況你不知道……”
  “我不要管那麽多,我知道你喜歡我的!”葉筠倔強地哽咽著,伸手握住停留在麵頰邊手指,抬起頭,臉上顯出義無反顧的神情,把他的頭勾下來,柔柔地吻了上去。
  大偉沒有再拒絕,他配合的、慢慢的將頭低了下去。
  雁歸遠遠地望著那對柔情繾綣的男女,看著他們的嘴唇熱切地粘在一起,大熱的天裏,她的手指尖變得冰涼。她突然覺得呼吸很困難,隻能緩慢地拖著行李,一步步走到樹蔭下的石凳上坐下,心裏有一刹那的空白,雖然汗涔涔地順著麵頰後背流下來她卻隻是覺得透骨的冰涼。那刹那,她覺得自己是散落在宇宙洪荒裏一粒孤獨的星子,無依無靠,沒有著落。
  她一直認為自己一手構築的愛情堅不可摧,以為這段愛情隻會讓她快樂無比,卻從來沒想過原來小說裏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愛情除開讓人快樂,也是可以讓人傷痛的。隻是為什麽,災難就能這麽準確無誤地找到她,把她的幸福就這麽毫無根據的摧毀?
  雁歸很想說服自己那個在樹蔭下與另一個女孩擁吻在一起的男孩不是大偉,而是一個模樣相像的人,然而這個世間不會有人像大偉。也許在別人眼裏他隻是個長相普通,氣質斯文的男孩,可是在她眼裏,他舉世無雙,他是屬於她的!屬於她?但是又該怎麽解釋那個豔麗的女孩呢?為什麽他在她麵前,顯示出的完全是與自己在一起時的另一麵,那樣罕見的慌亂無措那麽憐香惜玉。
  雁歸恨不得自己的眼睛在這一刻瞎掉!
  “這是一個背叛!”她恨恨地喘息著:“背叛!”歲那年奶奶去世時不信任的目光和大偉與那女孩相依相偎的畫麵交替出現:“他也背叛我!”那瞬間她徹底明白了鍾愛的恨意。
  “我該怎麽辦?”雁歸嚐試著慢慢平靜自己的思緒:“我會否失去他?”
  “不!決不!”她馬上否定這種想法,失去大偉,天哪,太可怕了,失去一個從歲開始就建立的夢想,簡直比死亡更加可怕。
  “我得好好想想。”她的心開始為大偉找借口:“當然,這麽多年了大偉一直都待我很好,我們都不能失去彼此,我們已經是彼此的一部分。或許這不是背叛而是一個引誘?男人,一般都是抵擋不住這種原始的誘惑的,而且大偉還這麽年輕,他隻是太沒經驗。”
  雁歸又回想起她愛上大偉的那一刻,他說:“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他當時還那麽小,卻已經那樣正直磊落,她不是城堡裏的公主,隻是個天天做家務的灰姑娘,但他還是像個佩劍的王子拯救了她。就憑著這一點,大偉都不可能是壞人!
  雁歸靜靜地思考一下決定原諒他,其實敵人隻有一個——那個叫葉筠的女孩!這個世界上大偉是她全部的依靠和希望,當然不可能是敵人!她從沒恨一個人像恨葉筠這麽厲害,因為她舍不得恨大偉,所以隻好恨另一個。
  “不能讓她得逞,決不能讓這個女人奪走他!我決不允許!”她幾乎馬上下定了決心,大偉隻能是我的!
  雁歸的決定下得很快,她是那種下了決定就會馬上去想應對措施的人,所以雖然覺得有點腿軟,她還是冷靜地站起來,抱著行李走出了學校的大門。
  雁歸先在學校附近找了個幹淨的招待所住下來,把東西收拾好,洗了個澡,換上草綠色的連衣裙——大偉最喜歡看的那條,再細細的化妝,然後撥通了大偉寢室的電話。
  或許是外麵天氣太熱,大偉已經結束了約會回來,雁歸興高采烈地隔著話筒對他說:“猜猜我在哪裏?” _
  “雁歸!”大偉驚喜地回應她:“你在哪?學校?家?”
  “在那些地方還需要你猜麽?你就不能有想象力一點?”她嬌嗔地回答,似乎根本就沒有湖邊那場震撼的邂逅。
  “老天,你不會是……”大偉有些不置信:“我寢室同學說有個女孩來找過我……難道是你?雁歸,你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
  “咳,這麽快就被你識破,還想讓你多猜猜呢。”雁歸從容不迫地笑:“你同學讓我去湖邊找你,可是你們學校地方那麽大,我又不熟路,找不著,隻好在你們學校旁邊先找了個地方安頓了。”_
  “那太好拉,我已經忙完了,我這就來看你。”
  大偉興致勃勃地帶著雁歸在城市遊玩,去了有名的烈士陵園,又把城裏護城河的典故講給她聽,其實他並不是個太出色的導遊,但雁歸依然聽得津津有味。最後,雁歸把生日禮物拿出來,是一支刻了大偉名字的銀色鋼筆,她溫柔地說:“生日快樂!”
  大偉驚訝地看著她,眼裏慢慢出現一種感動的神情:“雁歸,你是特地來給我過生日的,對不對?”
  雁歸但笑不語,過了一會,她說:“是不是很感動?感動的話請我到你的地盤上吃飯。”
  大偉遲疑了一會:“吃飯當然沒問題,但是晚上我還有點事,可能沒辦法陪你。”
  雁歸的心一陣刺痛,當然,他晚上肯定是有事的,是和那個大膽潑辣的美麗女孩約會對不對?
  不過她馬上歡快地回答:“晚上你約了同學一起聚會?沒關係,你去好了,吃完飯我就回招待所了,咱們明天再一起回家,阿姨可盼著你呢。”
  大偉躊躇著,臉上明顯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他含糊著回答:“好,明天一起回去。”
  兩人心事重重地走了一會,過馬路時一台車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雁歸下意識地伸手拉住他的手,大偉一僵,待過了馬路,他不著痕跡輕輕將手掙脫開來。雁歸站在馬路邊上頓住腳步,她看著大偉一徑低頭前行,眼角不由得輕輕顫了一下,好!很好!他竟然……竟然鬆開她的手!
  那刹那她有尖叫的欲望,又想像潑婦一樣在地上打滾,但她馬上告誡自己,鎮定!雁歸,生死存亡,你必須鎮定! 她做了幾次深呼吸,調整好麵部表情繼續跟上去。
  大偉一路踢著路邊的小石子,最終他停下來,似乎是下定了一個重大的決心終於開口:“雁歸,我有事情同你說。”
  雁歸走在他身側,看他停下腳步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不由得噗哧一聲笑出來:“天大的事情比不上肚子重要,我好餓,先吃飯再說,或者明天告訴我。你這麽鄭重其事,我怕自己會沒胃口,你就是這麽待客的呀?”
  夕陽西下,金色的光芒讓雁歸越發肌膚如雪,鬢發如雲,大偉看她笑得燦爛,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那就明天再說吧。”
  一般由單身母親帶大的孩子會有比較明顯的兩種性格分化,一種冷漠剛強,一種溫柔脆弱,大偉顯然是後種。他從小溫和細膩,雖然很聰明,但是對於大事的決斷力卻總是欠缺,這點有很大的程度是源於母親和雁歸自小太無微不至的關愛。他從來不是個性強烈、有主見的人,拒絕對於他來說,總是有些艱難,更何況他的對麵是雁歸,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_
  “我該好好陪她一起吃飯,哪怕明天會傷害她,畢竟,她待我這麽好。”大偉想。
  當然,雁歸是很好的,每個人都說她秀麗善良,溫存懂事,而且她這麽愛他,這麽照顧他,大偉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沒有愛上她。他認得雁歸這麽多年,可是他總覺得自己並不能完全看透她,當然又或許他根本就沒有認真琢磨過她,這種感覺年紀越大也越清晰。反而葉筠,雖然有點天真霸道,卻同時也是熱烈奔放的,從第一次在係裏舉行的英文辯論賽上見到神采飛揚的葉筠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已經完全被她所吸引。雁歸像涼涼的白開水,溫潤解渴,葉筠卻像熱熱的薑糖水,又辣又甜。
  年輕人的的想法總是比較單純,一帆風順的大偉尤其如此,在他歲的生命裏愛情的感覺很重要,他還不能完全考慮以後終身伴侶的德操品行,他清楚知道自己更加喜歡簡單明麗的葉筠。至於雁歸,也許因為太過熟撚,他覺得她更像他的家人姊妹,他對她的感激遠遠多於對她的愛。這麽說吧,如果說雁歸是十全十美,那麽現在葉筠在他心裏就是百全百美。如果葉筠不對他表白,或許他會把這種暗戀永遠深藏在心裏,畢竟他身邊已經有了一個雁歸,他必須克製,但是這麽多情任性驕傲的葉筠流著淚對他說我愛你,大偉覺得自己再也沒辦法抵擋,他蠢蠢欲動的情感毫不猶豫的爆發了。
  嗯,就這樣吧,大偉打定主意,明天好好跟雁歸說,這麽好的雁歸應該找一個真心愛她的人,不能再耽誤她了。
  晚餐的地點就在招待所旁邊的一個小飯館裏,是雁歸建議的。
  本來大偉的意思是去個好點的地方,比如學校門口的西餐廳什麽的,但是雁歸說:“我們都還沒工作呢,不要太奢侈。”
  大偉有些歉意,或許這是他們單獨吃最後一餐飯了,可不知情的雁歸依然這麽為他著想,想到這麽多年裏雁歸簡直就像個粗使丫頭似的為他家忙進忙出,他更加覺得自己對不起她。於是在雁歸再次提議要喝一點酒後,他馬上表示了同意。
  他們倆喝了一點酒。
  一點啤酒,雁歸覺得不過癮,又叫了紅酒。
  “啤酒摻紅酒不知道什麽滋味,我們試下好不好?”雁歸臉有點發紅,眼睛亮晶晶的,反常的活潑著。
  大偉還在被內疚折磨,他說好啊。
  結果大偉喝醉了,雁歸隻好把他先帶回招待所休息,讓他醒了酒再去參加同學聚會,她吃力地扶著搖搖欲墜的大偉慢慢上樓,聽到他迷迷蒙蒙地說了句:“真奇怪,這麽一點點酒……”她不由得微微一笑,是的,隻是這麽一點點。
  可是,隻要一點點就夠了。
  她比他自己更了解他,這麽多年,大偉的一切就是她的一切,他的小小習慣、他身體對什麽東西會過敏會免疫,她都比他自己更清楚,隻是他不知道而已。
  大偉的老家並不在南方,他祖籍山東,天生就有山東人的好酒量,逢年過節的時候,他們會聚在柳家一起吃飯,吃的高興了,柳媽媽也會破例讓自己的兒子喝酒。他幾乎沒醉過,唯一的一次喝醉是在白酒不夠的情況下,雁歸拿了父親從外地帶回來的一瓶紅酒混到了白酒裏來充數。連大偉自己都不知道,他一喝混酒就會醉,但是雁歸知道。
  這些小事,他不必知道,雁歸知道就好。
  大偉醉得厲害,沒能參加同學的聚會。
  第二天他在招待所醒過來,看到側邊躺著的雁歸不由得一陣發呆。雁歸被身邊的響動弄醒,默默望他一眼,起身把衣服穿好。
  她輕聲開口:“昨晚……”話沒說完,一滴淚水就滑了下來,滴在粉紅色的襯衫上,染了一朵小小的花。
  大偉瞬間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他呆呆地把目光轉到一旁——看到簡陋的鐵架子床上有一小塊紅色血跡,終於開口:“我做的事,我會負責。”
  雁歸泣不成聲,一股澀意從胸口彌漫到鼻腔,她沒有半點做戲,是真的傷心,她這麽愛他,原以為兩人是水到渠成,卻要用這種心機手段,怎能不傷心。她的第一次,幻想了無數次的美好第一次,竟然就終結在這簡陋的、肮髒的招待所裏。
  大偉頓時手忙腳亂,一迭聲保證:“雁歸,我不是存心的,我以後一定好生待你。”
  雁歸哭的更加傷心,他都不知道,就是不是存心才傷心啊。她該怎麽回答他?讓我感謝你,贈我空歡喜?
  雁歸看著大偉起身穿衣,慢慢止住哭泣。還能怎樣呢?她有些灰心地想,這地方雖然不對,人總算是對的。他沒被搶走,始終還是她的,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大偉是她這一生中的一條既定生命軌跡,沒有人能隨意更改,就是她自己也不行。
  大偉還沒來得及萌芽的愛情就這樣被雁歸扼殺在了與葉筠的狹路相逢的遭遇瞬間,因為雁歸的這記狠招,他注定隻能和葉筠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他們從招待所出來,大偉慌亂地回宿舍清了些衣物就與在侯在外麵的雁歸趕往長途汽車站,幾乎有種落荒而逃的感覺。他做了虧心事,跑得丟盔棄甲,自然不會還記得頭天晚上還約了一個葉筠,甚至也忘記要給她一個電話一個交代。
  偏偏葉筠也是個多情潑辣的性格,頭天晚上大偉的爽約讓她火冒三丈,第二天她毫不猶豫地找到宿舍,順著大偉同學的指引一路追來汽車站,當看到昨日尚與她密密私語的戀人今天竟然與另一個女孩手挽手登車,頓時山河變色。雁歸見她麵孔一片雪白,牙齒卻把嘴唇咬出絲絲血痕,心裏雖無半分惻隱,也不覺有些觸目驚心。愛情,本來就是一個戰場,雖然沒有硝煙彌漫,殺聲震天,卻依舊能讓人感到血肉模糊的殘酷。
  大偉見到葉筠麵色大變,將身旁的雁歸一推:“你先上車。”
  雁歸輕輕答應一聲,對大偉說:“你是不是欠了人家什麽緊要東西?還勞煩別人追來,從來都是這樣,真是改不了的粗心毛病。”
  大偉被迫尷尬點頭:“是很不好意思。”
  雁歸得到滿意的答複,又轉身對這葉筠歉意地笑了笑:“這麽大熱的天,麻煩你了,哪天有空的話來C市我們家玩。”
  她輕輕鬆鬆地上了車。
  雁歸雖然沒曾想今天會與葉筠對上,但昨天湖畔那一幕已經讓她打了底子,是以現在說起話來半點紕漏都沒有。葉筠卻是措手不及,再堅強倔強一個人也受不了這種打擊,眼睜睜望著雁歸以勝利者的姿態離開,再也忍不住狠狠一耳光摑到大偉臉上。
  雁歸清楚聽到後麵清脆掌摑聲,她沒有回頭看一眼,大偉是她摯愛的人,但是不管誰都要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沒有人可以例外,他是男人,男人的事情就該由他自己解決!
  雁歸在車裏找了個雙排位置坐下,閉上眼睛假寐,過了一會感覺有人在她旁邊坐下,她才睜開眼睛。
  大偉半側臉猶紅,神色怏怏,雁歸也不吭聲,隻是默默望著他。大偉尷尬地別過臉去:“一點小事,別放心上。”
  “嗯。”雁歸頜首:“以後記得別欠人家東西了。”
  大偉緊張地等待雁歸的下文,但是她竟然一點都不再追問,簡直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大偉心裏忐忑不安,心裏有些害怕雁歸盤問,但隱隱又希望她追根究底,至於她追問了之後是耐心解釋還是大吵一架他卻又沒做好準備。偏生雁歸隻是這麽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倒像是預期的重重一拳打在了海綿上,怪難受的。
  車子開動,大偉心虛的不敢望向窗外,雁歸卻理直氣壯地把臉貼到車窗玻璃上。葉筠並沒有走,兩個女人的眼睛對視到一起,那天的天氣依然很好,沒有狂風驟雨,但是她們眼神之間擦出足以燎原的火花卻比雷電更加驚險,雁歸一輩子都忘不了葉筠的眼神,那個美麗的女郎大眼裏充滿著憤怒、絕望、哀傷卻又隱含希冀祈求,她在渴望什麽呢?難道她期望大偉在最後一瞬間會從已經發動的車上跳下去與她相擁在一起?
  不會,大偉絕不會這麽做!雁歸毫不猶豫地用眼神告訴葉筠這個殘酷的事實。車子漸行漸遠,直至葉筠慢慢變成了雁歸眼中的一個黑色小點,她才把頭扭了回來。
  雁歸耐性了得,一路都不吭聲直到回去幾天以後才問:“你上次說有事要告訴我,什麽事?”
  大偉猶豫一陣,悵然說道:“是麽?我忘了。”
  雁歸看著他的臉,心突然覺得一陣疼痛,她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略顯慘淡的微笑。
  她知道大偉已經做了選擇,終究責任感還是占了上風,雖然自己算是贏了,勝利感卻幾乎沒有,那絲絲痛楚幾乎像毒蛇般啃嗜著她的心——他們的生活裏從此不提葉筠這個名字。

  第七章 雁歸和孔崢
  雁歸畢業後,進了裏仁巷小學教書,她的生命終於開始按照她既定的軌道那樣不偏不倚的前行。其實她頗討學校領導歡心,本來能分去更好的學校,但是被她拒絕了。她對裏仁巷小學有一份別樣的情懷,那裏每一個角落,操場、教學樓、食堂都有她最珍貴的回憶,她舍不得丟棄。
  教過雁歸的鄭老師剛剛退休,人雖走了茶還沒涼透,看到昔日的門生來接接力棒,鄭老師不遺餘力地為她向校長美言。雁歸在她的幫助下很快熬過了每個地方都會出現的排斥新人階段,又曆練了同事之間的明爭暗鬥,最後脫穎而出。
  新人還是謙虛勤奮點好,學校裏所有的人都覺得雁歸就是符合這個標誌的最佳人選。她溫和,卻涇渭分明,決不是兩邊倒的牆頭草;不多話不愛幫弄是非,雖然沉默寡言卻並不孤僻,每天勤勤懇懇地工作,認認真真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校長剛開始隻是讓她做任課老師,接著是班主任,最後終於交給了她一個畢業班,不到三年的時間,雁歸成了學校裏最受重用的年輕老師。
  “現在這年頭,像雁歸這樣的年輕人可真是少。”老一輩的教師們都這麽說:“竟然還是裏仁巷那種地方長大的,不容易啊。”
  雁歸除開做班主任還要兼任語文老師,每天都很忙碌,這天她去到學校圖書室,看到圖書管理員正眉開眼笑的整理大堆的新圖書。
  “是學校購置的麽?”
  “嗟,我們學校哪來這個閑錢,整整冊呢。”
  “教委撥款子了?”_
  “也不是。”管理員笑眯眯:“是有人捐贈的。真好,我們圖書館的書實在早該更新換代了。”
  雁歸頓時很好奇,市裏的慈善家們但凡捐贈總是離不了育仁、育才那些名聲又老又好的名校,誰會這麽大手筆捐冊圖書給裏仁巷小學?
  “據說曾經是這裏的學生——咦,雁歸,你也是這裏畢業的,那豈不是你的校友?”
  雁歸微笑:“嗯,是啊,你看,誰說我們學校就不能出人才。”
  選到自己所要書籍,雁歸回到辦公室,校長打電話過來:“雁歸,請過來一下。”
  到了校長辦公室,雁歸看到他書桌上擺著一大疊大紅色的請帖,喜慶得很,老校長同她說:“有件事要交給你辦。”
  裏仁巷小學五十年校慶在即,老校長回顧這一生感慨萬千,從一個小小的美術老師最後升為校長,著實不易。他決定在退休之前再為裏仁巷小學做出最後的貢獻,諸如隆重舉辦五十年校慶、或者集資翻新老舊的體育館之類,這樣哪怕他退了休,甚至過身,依然會有後世之師牢牢記住他的功績。
  雁歸的任務是為他送一封請帖。
  “雁歸,就當是對你的一次鍛煉吧。之所以麻煩你,是因為這位先生是你昔日的同窗,他從美國回來不久,現在可是國內最耀眼的商界之星,他的天翔國際你應該聽說過吧?”
  雁歸馬上點頭,她就算再孤陋寡聞,也知道這個名字。_
  “當然這並不重要,最重要是他是個非常戀舊的人,剛剛給我們學校捐贈了冊新書,所以我覺得這個任務由你這個老同學去再恰當不過了。”
  雁歸想不出自己昔日的同學誰能變成天上的星星,她一向認為小學同學裏除開大偉,每個人都愚鈍得很,麵對這個重任,她有些緊張。
  但是把請帖打開後,她覺得這個其實世界很幽默,這顆最耀眼的星竟然是——孔崢。
  雁歸經過重重預約才爭取到見孔崢的機會,她按約定時間去到他辦公室的時候卻發現他不在。
  那間大得可怕的總裁辦公室在天翔國際大廈的頂樓,布置自然是毫無意外的大氣奢華,一色純黑真皮沙發配襯深咖啡柚木家私,英國十九世紀款式,地上鋪著純羊毛乳白色地毯,靠牆的地方是整扇落地玻璃窗,從窗戶望出去整個城市盡收眼底,美不勝收。雁歸懶得多打量,眼觀鼻鼻關心,規規矩矩地在沙發上坐下,喝著秘書送過來的咖啡靜靜等待。過了好一會也不見有人出現,這時辦公室裏一邊突然傳來細微的聲響,她循聲找過去,發現辦公室角落裏竟然還有扇門通向另外一個房間。
  雁歸猶豫著敲了下那扇掩著的柚木門,有把男人的聲音傳出:“進來。”
  裏麵的那間房大約平米,沒有任何擺設,除開天花板上的燈,一片空白,大理石的地麵上連地毯都沒有鋪。雁歸推門進去的時候,孔崢正背對著她,半跪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砌一副多米諾骨牌。
  雁歸走動兩步,剛準備開口說話,孔崢像腦後長了眼睛似的,馬上把食指放到唇邊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雁歸隻好僵硬地站在那裏,免得打擾了他。
  孔崢砌的多米諾是一副字形圖案的牌,他正在為轉角處一塊牌傷腦筋,那個地方有個折,他的手對於那個彎明顯大了點。雁歸等了半天,看著他皺著眉頭把牌拿起又放下,終於忍不住開口:“我的手比較細,可以幫你試下麽?”
  孔崢終於回過頭來,這是他們多年後第一次見麵。
  他看著雁歸纖細的手指,思考一下,點點頭:“好。”
  雁歸看著他有些驚訝,她在電視上見過很多小童星,小時候漂亮得不像樣,長大了卻走形得厲害,最好的那種也就是維持原來的水準,很少有孔崢這麽好運的,他劍眉星目,輪廓分明,竟然比小時候更加俊秀,哪怕是半跪在地上,依然可以看出身材高挑修長,肩闊腰細。不過在這麽奢華的辦公室裏,他卻不按常理出牌的簡單穿著件灰色棉質短袖T恤,米色棉布褲子,或者是為了怕碰倒牌,竟然還赤足。
  他招呼雁歸過來,指揮她:“那裏——看到沒有,你放下去,小心點,不要讓身體任何地方碰到其餘的牌。”
  雁歸照他吩付,用指尖拈起一張牌,小心翼翼往指定位置放下去。
  孔崢一臉嚴謹地注視著她的動作。
  看牌落定,他鬆了口氣,站起來往外走:“不錯,你的手和以前一樣鎮定。”
  雁歸跟著他站起來:“你現在有時間了麽?”
  孔崢笑一笑:“我對你,一向有無比的時間和耐心。”
  雁歸一邊琢磨著他這句話的意思,一邊順手把小房間的門關上。
  “找我就是為了來送帖子?”孔崢拿起茶幾上的請帖,漫不經心地打開看了看,隨手又扔到桌上。
  雁歸看著他輕描淡寫的舉動不由得想,這種人就是這樣,別說十多年,就是一百年也改不了壞毛病,他現在這樣子和當年拿女孩給他寫的情書疊飛機時有什麽區別?人家的心意對他來講總是一錢不值的,功成名就又怎麽樣,騾子拉到北極也還是騾子。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有些人你看到就會討厭比如孔崢,而有些人看到就會喜歡,比如大偉,正因為他們之間的強烈對比,所以雁歸覺得自己更加加倍欣賞大偉了。
  但她還是禮貌地回答:“是。”
  孔崢等了會,見沒下文,於是搖搖頭發出咋咋聲:“我們都十多年不見了,你對我就這麽冷淡?一般情況下是不是都應該問問,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啊?結婚了沒啊?”_
  雁歸馬上很配合地問:“你過得怎麽樣?結婚了沒?”
  孔崢笑著說:“還湊合,沒結婚。”
  雁歸哦了一聲。
  孔崢說:“我告訴你接下來該怎麽說,你應該問,那這些年你想我了沒啊?”
  雁歸頓時把細細的眉毛豎起來:“你這人怎麽還跟以前一樣,總那麽玩世不恭沒個正經?我是認真給你送帖子來的,校長很希望你能夠參加咱們學校五十年的校慶。”
  孔崢站起來,走到書桌旁邊拿出一雙鞋,當著雁歸的麵慢慢穿上。
  “我幹嗎要去?”他問,似乎覺得挺好笑的樣子。
  “你以前不也是裏仁巷小學的學生麽?”雁歸看著他穿鞋有些不自在,在她的感覺裏,當著人麵穿衣服鞋襪都是件隱私的事情,他們這麽多年不見麵,幾乎就是陌生人,可孔崢給她的感覺就像和她多熟似的。
  “小學畢業照上可沒有我,雁歸。”孔崢一邊低頭係鞋帶一邊回答。
  “可你曾經是學校的一份子啊,而且你這次回來不是也給學校捐贈了麽?”
  “別提那個什麽捐贈,那是別人用我的名義送的,我事後才知道。”孔崢穿好了鞋,舒舒服服服地在沙發上坐好,臉上全是不以為然:“至於你說的一份子,我可隻記得原來班主任最大的夙願就是能讓我退學,班上如果誰丟了什麽東西,第一個檢查的也是我的書包。”
  “多好的一份子。”孔崢微笑著說。
  雁歸瞪著他:“你是在我文具盒裏拿過一塊錢。”
  她知道自己說這話很幼稚,可是不知為什麽就是忍不住,她從小就很乖,幾乎沒有與人吵過嘴,隻有孔崢,或許從小被他欺負得狠了,總能讓她有戰鬥的欲望。
  “嗯!”孔崢馬上點頭承認,一點也不羞愧:“那時候我特迷打電遊,我媽給的錢不夠,就順手拿了你的。你看我從小就跟你特別親近,別人的錢我還不高興拿呢。”
  雁歸看他既得意又曖昧的神情,瞬間決定放棄這個無可救藥的人:“帖子我已經送到了,到時候如果你實在沒時間,可以不必來。當然如果你願意來的話,我們也會歡迎。”
  孔崢看她起身準備告辭,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你能不那麽假裝鎮定我就很開心。好吧,看在你剛剛給我砌牌的份上,我去。”
  雁歸不願意再多說話,拿起包往外麵走。
  “嗨,等等。”孔崢叫住她。
  雁歸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多米諾麽?”
  雁歸搖搖頭:“你從小就出人意表,或者你喜歡倒牌那瞬間的毀滅性吧。”
  “錯了!因為我喜歡事情的成敗掌握在我一個人的手裏,就像命運,也由我自己掌握!雁歸,你知道麽?我的牌是不允許別人碰的,今天你是唯一一個例外。”
  “世界上哪有什麽可能所有成敗在一個人手中,你又不是神。”
  “對,我或許操控不了其他人的成敗,但是起碼我自己的這幅牌沒人能夠左右!我高興怎麽樣就怎麽樣,誰也不能再左右我!”
  雁歸望著他,發現孔崢比大偉幾乎要高出半個頭,她在他麵前顯得異常嬌小,他的話滿含深意,而那種無形的壓迫感讓她覺得有些不安,他果然不再是當年的孔崢了。_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當年我……”雁歸開了口,又覺得後悔,她在解釋什麽呢?這麽欲蓋彌彰,倒好像怕了他似的。
  果然孔崢打斷她:“當年?什麽當年?我這人從小記性不好,尤其對不該記得的事忘得特別快。”
  雁歸別過頭,匆匆說:“那就好,我走了。你記得校慶那天準時到。”
  她走出大廈的那一刻忍不住回頭望了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孔崢辦公室開了冷氣的緣故,忽然無緣無故地打了寒顫。誰說人不會變,她一開始的判斷似乎是錯的,孔崢已經完全褪去了年少時的焦躁輕狂,他驕傲依舊,但他的沉著冷靜讓她有點不適應。以前他像一隻隻要有危險就會露出小小爪子的黑貓,但貓畢竟是貓,爪子再鋒利,威脅性也不大;現在的他卻像一隻懶洋洋的黑豹,雖然是漫不經心地躺在那裏,但是如果遇到獵物,他的伺機一撲卻會要人的命。
  多年前的那樁往事雁歸幾乎已經快要不記得,但她從來也不認為自己有錯,可是如果孔崢懷恨在心——如今的他強大又危險……
  管他的,雁歸甩甩頭,他能拿我怎麽樣,我就是個沒名沒利的小學老師,身無長物,他就算吃了我也隻是一把骨頭。而且,如果孔崢的心眼像針尖這麽小,又怎麽可能做成這麽大的事業?這麽一想,她馬上覺得釋然了。女人對男人的觸覺總是很敏銳,雖然雁歸隻有過一個男朋友,但是她知道孔崢喜歡她,女人永遠都不會怕一個喜歡她的男人,當然變態除外。
  孔崢果然如約來參加周末的校慶。這次他規規矩矩地穿著套筆挺的黑色阿曼尼西裝,一雙眼睛流光溢彩,明朗得像秋夜好天氣裏的星星,身材好人又漂亮自然穿什麽都是錦上添花。熱鬧的儀式裏,他始終保持著冷靜優雅的態度,所有人都知道他少年巨富,所以即使他沉默得有些倨傲,也沒人有任何非議。在大家的再三懇請下,他上台作了一段簡短的發言,侃侃而談卻張馳有度,深情地表達他對曾經的母校不能忘卻的熱愛和思念,大家對他的發言報以熱烈的掌聲。
  雁歸回憶起他拿起請帖時不屑的表情再對比一下現在,覺得他果然有資格擔當起耀眼的商界之星稱號。她雖然極力抑致,但依然控製不住自己的笑意,以致於不小心流露到臉上,孔崢遠遠地望了她一樣,犀利的目光從雁歸的臉上掃過,雁歸強迫自己把笑容收斂起來。
  雁歸的女同事從看到孔崢開始已經緊張地跑去洗手間補了三次妝,拉著雁歸問:“誒,他就是那個給學校捐贈的人?”
  雁歸點點頭。
  “怎麽這麽年輕?他沒有結婚?”女同事眼裏頓時露出一種看見張五百萬彩票的神采。
  “據說是沒結婚。”雁歸回答完馬上知道同事很快會第四次去洗手間,她歎了口氣,孔崢就是這樣對女人有魔力,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或許等他老了落魄了還可以去勾引富家老太婆混飯吃。
  裏仁巷小學的五十年校慶紀念舉辦得空前的成功,這所全市出了名的差勁小學因為有了顯貴的來臨而蓬篳生輝,甚至電視台都來了人,挺著大肚腩的老校長在月微涼的天氣裏激動得揮汗如雨,以致麵對鏡頭時說話都結巴起來。禮畢後孔崢提出想由老同學陪同重新溫習一下記憶中母校的要求,雁歸在校長殷切的目光下微笑同意。
  他們走過綠樹成蔭的操場,孔崢笑說:“你覺得校長眼裏的我是怎麽樣的?”_
  “裏仁巷小學的驕傲。”
  “多可笑,十多年前我在他眼裏是瘟疫。至於現在,”他無聊地扯下小樹上的一片葉子:“我在他眼裏等同於一間可以任意支取鈔票的銀行。”
  雁歸說:“校長希望你給學校募捐?”
  “嗯。”孔崢點點頭。
  “其實你也別覺得他太勢利,校長募捐是為了學校的體育館,那個體育館還是我們當年讀書時的那間,這麽多年過去也沒翻新過,實在太舊了,地方小,設施也差勁,有時候我都擔心孩子們在那裏不安全。”
  “我們小時候每到下雨天的體育課都在那間體育館裏上,你記不記得?”
  “怎麽可能忘記。”
  “我現在都記得你那時候的自由操是做得最好的,你的動作輕盈又好看。” 孔崢回憶起幼年的情景,眼裏露出一抹罕見的溫和:“雁歸你信不信,這麽多年裏我從沒忘記過你。”
  雁歸偏頭努力地想了想:“奇怪,為什麽我隻記得你在和同學擲沙包,打到我的頭,起了一個好大的包,痛了好幾天。”
  孔崢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雁歸,你總是記不得我半點的好。”_
  雁歸淡淡說道:“總要有好的才能記得住。”
  她在所有人麵前一向都是溫婉的,隱忍的,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一碰到孔崢就像個刺蝟,似乎針鋒相對才是他們之間獨特的相處之道,但又莫名地讓她有一種暢快的感覺,而且她竟然不能否認這種針鋒相對能給她帶來淋漓的快樂。
  “誒,對了,你怎麽想著要回來?美國不好麽?”
  “我剛不是說了麽?我熱愛這片生我養我的熱土。”
  “得了吧,別假惺惺。”雁歸嗤鼻:“我知道你憎惡這個地方,這間學校,這條巷子。”
  孔崢說:“因為我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雁歸斜睨了他一眼:“什麽承諾?”
  “你記性真不好,我離開裏仁巷那天跟你說過的話你難道就不記得了。”
  雁歸沉默不語,那句話,她自然是記得的,孔崢當時才歲,身量還沒展開,個子並不比她高多少,小小的英俊少年對她說:“你等我!我會回來接你離開這裏。”
  “而且,我總得來。” 孔崢望著操場旁邊的梧桐樹,麵孔沉寂下來,他慢慢說:“再不來,你就要嫁給那個傻子了。”
  雁歸很不悅:“他怎麽傻了?他是我見過最聰明善良的人。”
  孔崢從兜裏掏出一盒煙,點燃一根:“嗯,是個聰明善良的傻子,還很怯懦。”
  “可能相對於你目前的成就來說,溫和等於怯懦,我們的確在物質上不如你,但是並不見得你就可以這樣踐踏輕視我們的生活。”雁歸怒道。
  孔崢笑起來:“你糊塗了吧,雁歸,我哪裏敢踐踏你?你是我這一生中最不可輕視的人!我隻是好心提醒你,溫和的人不見得怯懦,怯懦的人卻一定溫和,它們是有區別的。而且……”他拉長聲音。
  “什麽?”
  “怯懦的人最大的長處就是傷害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他沒有能力傷害別人,所以刀鋒隻能對準自己人。”
  雁歸恨得牙癢癢:“我懶得聽你胡謅,你回不回來我都要嫁的,別以為能阻止我。”
  “是麽?幾時?”孔崢漫不經心地點燃一支煙:“年底?”
  雁歸警覺得像隻受驚的貓,幾乎把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你怎麽知道?你想幹什麽?”
  孔崢說:“我知道的遠比你想像的多。”
  雁歸狠狠瞪他一眼:“我現在過得很好,你少來搞破壞。”
  “如果真正是你想象中固若金湯的愛情,別人想破壞也破壞不了,你怕什麽?”孔崢冷冷回答:“而且我不是要破壞,我是要救你。”
  “你唯一救我的方法就是離我的生活遠點。”_
  孔崢見她態度嚴肅,把臉一變,笑嘻嘻地說:“可能性不大,我已經在跟校長談幫助學校成立基金會的事情。我沒別的條件,但是連絡人一定要是你,你從小辦事周到妥貼,我隻信得過你。”
  雁歸不理他,轉身就走,孔崢也不追,靜靜站在原地看著雁歸的背影。其實也隻是個普通的女孩,他忍不住感歎,這麽中規中矩的及膝A字裙,厚重的長發盤成古板無趣的發髻,時間在她身上都自動退回三十年,不需要任何說明,隻要是個人都能看出她的職業是個小學老師。這個女孩到底有哪一點出彩,偏偏就能讓他這麽多年裏心心念念隻有一個她。
  這些年,他外表風光,似乎是青雲直上,其實內中有不足為外人說道的苦楚。
  當年雁歸舉報過後自然是開心得意,卻不知道這事給孔崢造成的影響。自從他被老爸熱鬧地帶回去認祖歸宗後,親戚們對這個平空冒出來的兒子想當然並不認同,覺得擺明了就是來搶家產的,明裏不說,暗裏卻不知給了多少臉色他們母子看。這樣也就算了,憑空還從天上砸了個雷下來,這小子竟然還偷東西,認了回來又怎樣?隻怕比沒有還差!
  孔崢父親或許被這些風言風語弄得也有些煩惱,又或許真的是想給他磨練,一句“小孩子受點磨難也好”就把小小年紀的他孤身一人丟去了美國。
  “孔崢,你既然不是生下來就含著金湯匙,那就得付出代價才能換到自己想要的!”母親含淚送他上飛機時對他說,她憂心忡忡,怕他是那種爛泥糊不上牆的孩子,怕他就此自暴自棄,紙醉金迷。
  孔崢皺著眉頭說:“我知道了。”頭也不回地一轉身入了閘。
  孔媽媽看著他那小小的身子背著個碩大無比的背包,身影卻依然那麽倔強,不由得淚如雨下。
  剛開始在異國他鄉的日子裏,因為語言不通受盡歧視,還要獨自忍受孤獨煎熬,孔崢對雁歸恨得咬牙切齒!如果不是她,他起碼還可以呆在媽媽身邊,他不會歲就一個人直身國外。後來再待得久一點,他成熟一點,又跟自己說要忘記她,忘記吧,那個女孩沒心沒肺,何必去愛她恨她。恨了她也不會知道,愛了她也不會感激。而且恨的感情太強烈,越恨越放不下。
  然後真有那麽幾年,他竟真的一次也沒想過她。他天天跟同伴們廝混著,從這個城市流浪到那個城市,玩的不亦樂乎,甚至差點升不了級。
  再後來到了有一年,那年他剛進大學,日子還那麽混混噩噩地過著。有個冬天,大雪紛飛,其冷無比。寢室的暖氣卻莫名其妙的壞了,同室的同學要麽回家要麽去了旅館。他懶得動,等人走光了後,他跑去把其他床上的毯子都拿過來蓋在自己身上,但是那天晚上出奇的寒冷,他還是被凍醒過來。醒來後,他渾身開始哆嗦,他非常清楚地記得,剛剛他重新夢到了雁歸。
  夢中的情景是他們分別時刻的重現,她穿著白裙子校服,一頭烏黑長發垂到肩上,眼睛涼的像寒冰中被凍住的水晶,她冷漠地對他說:“你要向我宣戰麽?那我們就等著看好了!”那麽冰冷刺骨的話語,那麽冷漠的表情,孔崢幾乎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因為天氣寒冷凍醒的還是被夢裏雁歸的冰冷凍醒。
  她竟然那樣對他!他再也無法入睡,把手臂枕到腦後睜著眼睛一直到天明。
  早晨的第一束陽光照進窗戶後,孔崢慢慢從床上爬起來,眼睛並沒有因為頭晚的失眠而混濁,反而變得出乎意料的明亮。
  他的同學從外麵返回,驚訝地看到他在桌上認真地擺一副多米諾:“嗨,你是不是昨晚被凍傻了?你從來都沒耐性玩這個的。”
  孔崢頭也不抬:“嗯,但是現在我有的是耐性。”
  從那天以後孔崢的同學都覺得他的性格變得比原來更加孤僻難討好,卻也更加剛毅,大家紛紛不解。隻有孔崢自己心裏明白重新夢見雁歸的那一瞬間他開始真正完全的成長了,他努力讓自己迅速變得強大,因為他發現隻有這樣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他不再與原來的狐朋狗友鬼混,他們叫他:“我們開車去西雅圖吧,那真是個美妙的城市。”
  他說:“。”
  他有些感激雁歸,以前他是那麽固執的倔強著、驕傲著,像個蠻橫不講理的孩童,可是他有什麽本錢那麽做呢?誰也不會把他看在眼裏。就算他有了個有錢老爸,別人還是照樣瞧不起他,人家一不高興照樣可以把他發配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而他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隻有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的人才有資格說:我不要這個,我要的是那個!你必須服從我!
  他很慶幸自己很年輕就明白這個道理,有些人到了三十歲、四十歲才懂,到了那時候,即使明白了可能也不會再有改變的勇氣。雁歸,謝謝你!孔崢輕輕在心底說,表麵看你好像是陷害了我,其實也是幫了我,所以……我一定會遵守我的承諾的,你放心!
  他不再限製自己對雁歸的想念,他開始經常想她,午夜夢回,全都是雁歸的影子,微笑的、沉默的、溫和的、決絕的種種交替而過,全都是她,雁歸雁歸……
  他開始迷上多米諾骨牌,有時間他就會一個人安靜地玩著這個,玩這個遊戲的時候平時浮躁的心總是能輕易平複,他享受著那種連鎖反應,傾聽著牌響時的叮叮咚咚,辛辛苦苦地搭建,再輕易地推倒,看似簡單,其實卻很複雜,玩的起這個遊戲的人,是有無比耐心決心恒心的人,而且必須承受得住隨時崩塌的挫折。他想,我的人生之牌,必須由我自己搭建,我決不再允許有人輕易破壞!
  雁歸,也是他人生裏麵的一張牌,他決不讓她輕易離開!誰也不能再左右他!她想輕鬆地嫁給別人,沒那麽容易!

  第八章 雁歸 孔崢 柳大偉
  雁歸當然不會知道孔崢複雜的情感。校慶回來後,她晚上照樣在柳家吃飯——這幾年她與自家感情已愈加淡漠,儼然已成了柳家的半個女主人,除開睡覺,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柳家簡陋的小屋裏度過。
  這天晚上大偉在餐桌上對大家宣布了個事情:“這次公司派我們這組去與J公司談判,我是主談判人,如果成功,會有額外的獎勵。”語調裏洋溢著興奮之情。_
  大偉畢業後進了一家法國物流貿易公司,薪資福利在業內數一數二。他非常珍惜這個機會,每天工作到很晚,反正他年輕,有時間有精力,更何況還有雁歸這樣聰慧懂事的女友做後盾。他從不需向其他同事那樣操心沒時間陪伴女友,雁歸非但從不抱怨,還幫他把家裏的事情料理得一清二楚,大家都羨慕他的福氣。不過他畢竟資曆淺,人家沒可能給進去兩年多的新人幾十萬年薪,家裏的境況又明明白白擺在那裏,自然是靠不上一星一點,還要還柳媽媽以前生病時欠下的舊債,所以大偉最大的夢想——存錢買房搬出裏仁巷這個宏偉目標看來仍尚需一段時日。
  他有時候會跟雁歸感歎:“小時候多天真,我還記得孔崢走的那天,我說要開自己的車離開這地方,現在不說車了,就是走出這裏這個願望到而立之年也不見得可以實現。”
  雁歸安慰他:“小時候我還夢想有盞一擦就亮的阿拉丁神燈呢,巨人住在燈裏幾千年,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隨時可以跳出來滿足我任何願望,嗬,不會想又怎麽叫小時候?先得有夢想才會有目標對不對?”_
  大偉說:“怎麽那小子就是有那麽好的命?”
  雁歸知道他說的那小子是誰,她歎了口氣不做聲,有什麽好羨慕的呢?孔崢現在美麗高貴的新世界也是拿東西換的,他幾乎沒有過童年,根本就是從媽媽肚子裏出來後直接一躍成為成年人,錢可以賺,時光和經曆又該去哪裏購買?
  她不太喜歡大偉那樣妒慕孔崢,因此這次孔崢回來的消息也不打算告訴他。
  聽到大偉宣布喜訊,雁歸和柳媽媽眉開眼笑,雁歸幾乎要為他鼓掌:“你進公司才兩年多呢,你們公司就對你委以重任,有這麽優秀的成績,嗬。”
  大偉顯得很期待:“我們公司的內部發售房要任職時間超過年以上或者有重大貢獻的員工才能購買,我本來年限不夠,不過若是這次成了,或許會有希望。”
  柳媽媽在低矮潮濕的破屋子裏住了幾乎一輩子,一聽到房子兩個字馬上被刺激得興奮起來:“這太好了,如果是你們公司的福利房大概多少錢一平?地方遠不遠的?能比外麵的商品房便宜多少?現在房子一天一個價,我們連經濟適用房的首期都付不出,我真擔心我們得一輩子住這裏。我倒是沒什麽關係,就是太委屈雁歸了。”
  雁歸一邊利索地收拾碗筷拿去廚房清洗一邊回答:“阿姆說哪裏話啊,我們年輕,吃苦是積福,阿姆辛苦了一輩子才應該過過好日子。不過不管住哪裏都好,關鍵咱們一家能夠在一起。”
  她向來溫柔敦厚,說這話一點不惺惺作態,自然得很,大偉感激地看著雁歸:“我知道你不會嫌棄我。”
  雁歸看著他一笑:“我看得見你的努力。”_
  她洗著碗,突然想起什麽:“咦,對了,你說的那個J公司怎麽聽著這麽耳熟?”
  大偉說:“對,J公司是天翔國際旗下的一間貿易公司,你知道天翔吧?”
  雁歸一怔,手上的動作也停下來:“天翔?我們市裏最大的那家?”
  大偉說:“嗯,就是那家。”
  雁歸低低的哦了一聲,繼續洗碗,等洗完了,她再慢慢用幹淨的布把碗一個個擦幹,一不小心,衣袖碰到灶邊一個碗,“砰”一聲掉下來打碎了。
  柳媽媽奇怪的問:“雁歸,你今天有心事啊?”
  雁歸搖頭:“沒啊,手滑了一下。”
  她擦幹淨手,在大偉身邊坐下:“你那個會不會很難談?”_
  大偉說:“說實話,我心裏並沒有太大把握,都說天翔的人出了名的難纏,而且我們還有很強的競爭對手——不過這話也就是家裏說說,公司那邊可不敢說這麽泄氣的話。唉,要是在天翔有門路就好了。”
  雁歸遲疑一下:“做生意講究的還是誠信,也不能全靠關係。”_
  大偉皺皺眉:“你天天在學校裏呆著,每天就是跟小朋友打交到,哪裏知道外麵的事情。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雁歸低頭不出聲了,大偉看看她,抬手將她麵頰上一點不小心留下的清潔劑泡沫擦淨:“你今天看來的確有心事,怎麽把這玩意都弄臉上去了,像隻花貓似的。”
  雁歸衝他甜甜一笑,這幾年,她與大偉的關係已經完全趨於明朗化,隻差步入婚姻之門,大部分的日子就像今天這樣,大家自然溫馨地在一起。可雁歸總感覺有些美中不足,自然是自然,可就是不熱烈,就像攝氏度的水,雖然已經在冒著騰騰的熱汽,卻沸騰不起來。他們的感情始終停留在溫潤的春季,卻走不進夏季,這個年紀,實在不應該已經到了老夫老妻的境地。
  到底少了點什麽呢?有時候她會深刻反思,莫非是自己還有哪裏做得不盡人意?或者,他們認得的不是時候,那時候年紀太小,懵懂的大偉把這種積澱下來的感情當成了友誼,以致發展到現在有點不倫不類?又或者,在他心靈最深處的角落裏另有其人?那個夏日的午後,那個敢愛敢恨的明媚女郎是否一直住在他的心裏? 這樣想一想都讓她覺得不寒而栗,真是個可怕的可能。_
  雁歸看著大偉想,唉,算了,日子能繼續這麽過下去也挺好的,平淡才是真嘛,我總不能太貪心。那個葉筠能給他的快樂,我也要分文不少的給到他!隻是我到底還要怎樣做他才會更快樂?
  她發了一下怔,醒過神來時覺得臉上一塊皮膚有緊繃的感覺,原來是清潔劑泡沫被大偉的手一拭,頓時便幹了。嗬,他不會說甜言蜜語,也沒有什麽熱烈如火的舉動,卻總是用這些小動作打動她的心。她把身子靠到正聚精會神看電視的大偉身上,大偉習慣地將肩膀讓出一半,過一會把下巴擱到她的頭頂,雁歸感受著他身上的氣息,瞬間下定決心,隻要大偉想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搭個梯子去給他弄下來!
  過了兩天,孔崢的秘書打電話給她,說孔崢約她談成立基金會的事情,她非常樂意地接受了他一起吃飯的邀請。
  雁歸過去的時候,孔崢已經在那間法國餐廳等她,正低頭跟服務生商量菜譜。她輕輕走過去,馬上有侍應生過來周到的幫她拉開椅子。孔崢抬頭衝她點點頭,繼續說:“嗯,就要這些,今天的香草蝸牛怎麽樣?白酒好不好?”
  那間餐廳人不多,氛圍卻很好,枝形水晶吊燈投出柔和的黃色光影,雪白的台布上麵放著精巧的蠟燭台,不知從哪裏傳出來的輕柔鋼琴聲在整個餐廳裏流瀉,每個人說話都是低聲的,幾乎像是在耳語,好像怕驚擾了什麽似的。_
  孔崢合上菜單:“我自作主張點菜了,沒關係吧?”
  雁歸大方說道:“你拿主意,反正我不太懂。”
  “我沒點鵝肝,記得小時候你吃動物肝髒就會吐。”_
  雁歸微微一怔,這人平常總那麽玩世不恭的,沒想到這麽多年倒對她一個小習慣上心,她連忙說了聲謝謝,又說:“其實我在哪吃都差不多,好東西隻怕也不會品嚐,回頭跟劉姥姥喝妙玉的茶一樣。”
  孔崢說:“得了吧,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一個二個不知道多會享受,你這麽待薄自己幹嗎?我在外麵這些年,看見好吃的跟餓虎似的,小時候隻能管填飽肚子,從來沒想過粗糙,後來才知道原來食物也是分好壞的。”
  雁歸笑說:“你今時今日哪還有想吃吃不上的東西。”
  孔崢沉默一會:“我倒還真想吃樣東西。”
  “是什麽?”
  “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有段時間學校實行課間餐?就是第三節課的時候發的那種,老是看別人吃,自己從沒吃過,我還真有點饞那個,總想著那到底是什麽味道啊。”
  雁歸心內唏噓,那種課間餐不是學校硬性規定要購買的,裏仁巷小學的孩子們家境都不算富裕,泰半學生吃不上。倒是她,因為那年媽媽評了三八紅旗手加了級半工資,就給她和弟弟一人訂了一份,其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一個簡陋塑料裏裝個麵包而已,袋子的封麵上印著“耐氨酸麵包”。她現在都記得那字是紅色的,因為印刷粗陋,蹭多幾下,手指上就會留下塊塊紅色的印記。
  孔崢又想了想:“其實本來是有機會吃的,你給過我一個。有次上體育課,我沒吃早餐,跑步的時候眼前發黑簡直支持不住,下課你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把你那個麵包扔我抽屜裏。”
  雁歸哦了一聲,也想起來:“可是你毫不猶豫丟進垃圾桶去了。”_
  孔崢啼笑皆非地看著她:“你看你,記得的總是我最糟糕的地方。”
  “現在想吃那種東西也沒得吃了,我去街上的麵包店裏轉總覺得自己進了精品屋,包裝一個比一個好看。”
  孔崢說:“變的東西很多,可是不變的東西也有,看你有沒有發覺而已。”
  雁歸馬上說:“嗯,我和大偉的感情這麽多年就沒變。”
  孔崢笑了笑:“真敏感,你這樣叫其他男人怎麽追你?”
  雁歸說:“我從沒想過讓其他男人追。”
  “啊,那多麽無趣。你不讓其他男人追,可我也不相信柳大偉那笨小子追過你,從小都是你屁顛屁顛跟著他屁股後麵跑,天天想著怎麽哄他開心,我的眼睛呢又跟著你身後打轉。女人,這輩子總還是要男人追幾次的好,那樣一生才不會有遺撼,高高在上,扮一次女神,享受一下被人寵壞的滋味多好,尤其被自己喜歡的人寵著。你難道從來沒想過?你確定你是正常女人?”
  雁歸咬著嘴唇不出聲,她剛剛回憶往事時還覺得孔崢的童年挺令人難受的,現在又覺得一切都是他自找的,這人真是討厭極了。他說話總是這樣,什麽讓人不舒服他偏說什麽,一句話非要像針似的刺到人心裏讓別人滴血,真是個讓人厭惡的家夥!過了半晌,她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淺薄!”_
  雁歸耐著性子吃完飯,和他談畢關於基金會籌備的事宜,雖然有些不情願還是主動提起大偉的。
  “J公司在你們天翔國際旗下,目前正在洽談一個進出口的貿易項目,你了解麽?”_
  孔崢想了想:“是有這麽回事。”
  “這個項目大偉的公司也在參與競標,而且由他主要負責……”
  “你想說什麽?”孔崢直接說:“讓我給他做?”
  雁歸有些尷尬,但還是很坦白:“如果他們公司和其他公司給出的條件是一樣,能不能優先給他?”_
  孔崢玩味地看著她:“這算什麽?美人計?商業犯罪?不過那個案子是下麵的事情,用不著我出麵,我隻需最後簽個字即可,你問我也沒用。我什麽都要管的話還不得累死?而且這樣也太打擊底下人辦事的積極性了,我不搞權力集中製。”
  雁歸說:“我沒別的意思,我不過是個小學老師,哪裏懂你們那些東西,隻是看看能有什麽法子不讓他太辛苦。”
  孔崢喝了口咖啡,閑閑說道:“雁歸,你何必這麽謙虛呢,你這幾年在他身上費了多少心思啊,一樁樁一件件,我都不得不佩服你。不過算是老朋友給你句忠告,不是所有動物都跟羊似的會反哺,不認人的白眼狼多著呢。你別到時候後悔。”
  雁歸奇道:“這麽久沒見,我倒是不知道你還練成了通天眼,什麽一樁樁一件件,好像你親眼見著了似的。你不願幫或者幫不了就直說好了,本來我們也隻是十幾年前的同學鄰居,你如果肯幫那是天大的人情麵子,如果不行,也是情理之中。何必說那麽多?”
  孔崢笑起來:“我好心倒給當成驢肝肺了?行啊,隻要你以後不後悔,我試一下。”
  雁歸大喜過望:“真的?”
  孔崢說:“我雖然小時候經常欺負你,可沒對你撒過謊吧?今天我看你麵子上同意就是了,不過你真的不會後悔?”
  雁歸說:“我隻怕你會後悔。”
  “有錢賺又能賣人情,我有什麽好後悔的。我讓管這個項目的人找大偉直接談好了。”
  雁歸開心得幾乎要跳起來,連聲說多謝多謝,孔崢看她像孩子般開心,也微笑起來:“你高興我自然就高興,我可不是賣麵子給柳大偉。你也不用謝我,不過以後要出了什麽紕漏,你記得你現在開心過就行了,可別把責任推到我頭上。”
  雁歸覺得這話有深意,她上上下下地注視孔崢,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麽來,但是他一片雲淡風輕,笑容裏沒有任何波瀾,讓她什麽也琢磨不出來。能有什麽紕漏出呢?她想,能做下單子對大偉、對柳家都是天大的好事,她腦子轉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所以隻好繼續說謝謝謝謝。
  第二天她本來和大偉約了去看電影,到了晚上大偉興高采烈地打電話說不回來吃飯,柳暗花明,J公司那邊竟然主動有人約他出去談事情。
  雁歸連忙說:“你忙你正事吧,我幫阿姆把晚飯做了就去退票,晚上回來我再給你做宵夜。”
  那邊寂靜一會,大偉慢慢方用一種極感激的聲音說:“雁歸,這輩子我再也碰不到你這麽賢良的女孩,我以後會待你很好的。”
  雁歸放下電話,發了好半天呆,是,那天她之所以會對孔崢發怒,是因為他說到了她的痛處。她的喜怒哀樂沒有人看得見,隻有孔崢,那個小子簡直是天生下來就是克她的,她的心思打小瞞不過他,他知道她心裏有怨懟。
  大偉是沒追過她,沒像寵愛公主一樣寵愛她,她有時候也會任性地想學電影女主角那樣對他說:從現在開始,你隻許對我一個人好;要寵我,不能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對我講的每一句話都要是真心。不許騙我、罵我,要關心我;我開心時,你要陪我開心;我不開心時,你要哄我開心;永遠都要覺得我是最漂亮的;在你心裏隻有我……她也隻是個普通人,當然偶爾也會有小小的不甘,可是大偉能這樣說,她又覺得自己做什麽都是心甘情願的。
  愛情本來就是個願打願挨的事情,不管多聰明的女人遇到愛情,也會變得傻變得卑微,如果她足夠幸運,愛的那個人能懂得這份卑微,那麽一切好說,付出的一切就會如同春天的雨水滋潤萬物,讓愛情開出花朵來。
  雁歸從窗戶望出去,夜色暗沉,各家的燈火已經陸陸續續地點了起來,像天上的繁星閃爍,她的心一片溫柔寧靜,不久的將來,這個城市的某一個屋簷下,也會有一盞燈是她為下班歸家的他點的吧?他現在在做什麽呢?應該在為他們美好的將來努力奮鬥著吧?
  大偉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十分鍾到那間咖啡廳,他對侍應生說:“天翔國際的A小姐訂了座位。”
  侍應生說:“A小姐已經到了,請跟我來。”
  大偉被他帶到靠窗一個幽暗的角落,一個烏黑頭發的紅衣女郎正看著窗外夜景,聽到聲響,她扭頭粲然一笑,大大的杏眼笑成一輪新月:“柳大偉,你好哇。”
  大偉頓時呆住:“葉筠怎麽是你!”

  第九章 雁歸和孔崢
  雁歸改完最後一本作業,正是下班時間,同事叫她:“今天李老師生日,大家說一起吃飯唱,雁歸你去不去?”
  雁歸歉意地說:“今天啊,我去不了,還得回去做飯呢。明天我補份生日禮物給李老師好了。”
  同事說:“唉,雁歸,我就沒見過你這麽賢惠的媳婦兒,天天就記掛著給準老公做飯洗衣。”
  雁歸說:“沒辦法,他忙嘛。”
  “嗯,那倒也是,男人忙著掙錢天經地義。”
  雁歸笑了笑,眉頭卻略微蹙了蹙,忙是對的,可是大偉似乎也太忙了。從他開始跟J公司的人接上頭以後,這一個月的時間簡直忙碌得不正常。他整日在公司裏通宵達旦的加班,幾乎沒有回家裏吃過一頓飯,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讓她覺得不對頭的是,平常他再忙,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電話不接,短信不回,若問起他,就說開會不方便。好不容易回來了也是坐不安穩,食不安寢,每每觸到雁歸的眼睛便像做了虧心事似的把頭別過去。雁歸的心裏不由得打了個突,她有一種奇異的直覺,覺得這事似乎並不簡單。
  雁歸把桌上的課本碼齊,撥了個電話去大偉家,是柳媽媽接的電話:“雁歸啊,大偉打了電話回來說今天不回來吃飯了,讓我們別等他,這孩子也真是的……”
  雁歸壓下心中質疑,反過來對柳媽媽解釋:“阿姆,你別怪他,他這段時間忙著那個項目,我們別影響他工作。”
  放下電話,她思忖一下又撥了個電話給孔崢:“我知道你貴人事忙,不過能不能抽時間一起吃個飯?”
  電話那邊傳來孔崢的輕笑聲:“你主動約我,再忙我也得來啊。”
  在餐廳看見孔崢從遠處走來,連從不注意別人外貌的雁歸都要忍不住喝一聲彩,孔崢穿雪白襯衣配淺灰羊絨薄毛衣,黑色燈芯絨褲子,黑色麂皮鞋,除開腕間一塊表身上沒有任何多餘的飾物,妥妥貼貼、清俊又貴氣。他一路走過來,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的眼光在跟著他轉,她們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自己桌前美味的食物。_
  “真招搖。”雁歸對坐下來的孔崢說。
  “我又怎麽了?”孔崢不解。
  雁歸說:“得了,少裝,你從小就招搖得很,逗小女生注意你,這麽大了也不改。”
  “你說這個啊。”孔崢顯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我引人注目你吃醋?”
  “切!”雁歸把眉毛皺起來。
  孔崢笑了笑:“我倒從不覺得自己多討女孩喜歡,這是人類的劣根性而已,不值得炫耀。”
  “什麽劣根性?”
  “我小時候是什麽貨色啊?小流氓,私生子,要多差就有多差,哪個家長不是耳提麵命自己的孩子不許跟我來往。可越是這樣,那些女孩們就越好奇,好奇心起來就故意在我麵前晃悠,想吸引我的注意,偏偏我特不愛理人,我越愛搭不理,她們反而越發來勁了。”
  雁歸回憶一下覺得好像是這麽回事,忍不住笑起來:“可那會感情多純啊。”
  孔崢搖搖頭:“什麽純不純的,學術性說法是人類的劣根性,再說難聽點,人根本都是賤的。你別不以為然,歸根結底隻是因為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其實真正適合自己的好東西就在旁邊,卻偏偏視而不見,比如……”
  雁歸做手勢打斷他:“我怎麽覺得你有所指?行了,別長篇大論了,聽這個肚子不管飽,我們點吃的。”
  孔崢抬手叫服務員過來點菜,也不征求雁歸的意見,三下五除二,這個那個,一下就弄好。雁歸看著他利落的作風,忍不住拿大偉與他比較,他們是這樣截然不同的類型,大偉溫存細膩,事事會問她的意思,哪怕點個菜都要問她,這個好嗎?有時候點好了,又甚至會改主意,把服務生叫過來,剛點的那個菜給我換一下。
  大偉的體貼溫存讓她很窩心,但其實孔崢這樣也並不討厭,他做事幹脆利落,有種把一切都扛起來的大氣。隻是她不太習慣,她已經慣了處處為人操心,猛然間有個人把她做的工作接下來讓她覺得有些不自在。
  孔崢點完菜,點燃一隻煙吸一口:“說吧,找我什麽事?總不會隻吃個飯這麽簡單。”
  雁歸知道和這種人講話不必拐彎抹角,他外表懶散,實則敏感多疑,和他繞彎子隻會讓他心存厭惡。而且他的時間無比珍貴,,不知多少人求著想請他吃飯見麵,也不知有多少人有恭維奉承話講給他聽,她自問這種話決不會比別人講得好,還不如實話實說。
  “請你吃飯,一是謝謝你的幫忙。”
  “還沒見最後結果呢,你現在謝早了點。二呢?”
  “其實……是想看下事情進展得怎麽樣了。”
  到底是求人的事,雁歸不由得把聲音放低了些,孔崢望了她一眼,見那雙剪水般的眸子也順著聲音一路低下去低下去,他猛吸了口煙,然後狠狠把煙頭往煙灰缸裏恰滅。
  “我從沒見你求過人,雁歸。”他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麽?我不喜歡見到你求人的樣子,哪怕對象是我。”
  雁歸說:“沒有人會喜歡去求人,傻子都不會。”
  說著話的功夫菜也上來了,香菇菜心、野菌鹿肉、清炒筍幹絲瓜、爆椒鵝掌再加上個馬蹄蘿卜排骨湯擺了一桌子,孔崢說:“先吃飯吧,你不是餓了麽?”
  他給雁歸乘了碗湯:“這湯不錯,多喝點。”_
  雁歸笑笑:“外國呆幾年,人都變紳士了。”
  孔崢說:“那也看對誰……你說的事,我心裏十之八九有個底,不過我就奇怪了,這事你幹嗎不直接問柳大偉,旁敲側擊地來問我幹嗎?”
  “傻女人才會對男人多嘴多舌,恨不得他報告所有行蹤事宜,你認為我傻?”
  孔崢露出懼怕的神情:“你如果傻,天下人都成白癡了。不,也不能這麽說,你是外表看上去無辜愚笨,木呐的很,可是骨子裏的刀能殺人於無形。”
  雁歸說:“我既不覺得自己愚笨也不認為自己像你說得那麽可怕,我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請不要在我身上濫用想象力。”
  孔崢想了想:“我不願意見你可憐兮兮的樣子,所以可以告訴你感興趣的事情,但是我這個人又不想做賠本買賣你說怎麽辦?”
  “我身無長物,唯一可以報答你的是請你吃不值錢的飯,或者你以後有了孩子放我班上,我會努力教導,給他開個小灶。”
  孔崢頓時露出鄙夷的神情:“不如這樣,我們用問題來交換,數目限於三個,但是我們必須保證自己的答案是真實的。”
  雁歸遲疑一下 :“好!”
  “既然說我紳士,那麽你先。”
  雁歸:“那個項目大偉的成功機會是多少?”
  孔崢:“百分之百。”
  孔崢:“你最要好的朋友是誰?”
  雁歸:“請解釋下最要好的定義。”
  孔崢:“當然是推心置腹的那種,事事可對其傾訴的。”
  雁歸:“目前還沒有過。”
  孔崢哦了一聲:“真遺撼。”
  雁歸反問他:“難道你有?
  孔崢馬上說:“這也算問題之一?”
  雁歸:“你當我沒問過。”
  孔崢說:“我偏要回答,當附贈給你的——我的答案和你一樣,嗬,你看我們多相像。”
  雁歸不理他,繼續發問:“為什麽他接了這個項目以後舉止變得如此反常。”
  孔崢:“為了一個人。”
  “誰?”
  孔崢:“別壞規矩,該我問了,這世上誰最了解你?”
  雁歸思考良久,不情願地說:“似乎是你。”
  孔崢微微一笑:“我喜歡跟誠實的人玩遊戲,你繼續。”
  “那個人是誰?”
  “一個故人。”
  雁歸瞪著他,牙齒恨得發癢:“你接著問!”
  孔崢慢慢說:“這才是我最好奇的一個問題,你到底喜歡他什麽?”
  雁歸沉默一陣,拿起湯勺攪拌碗裏的湯:“他是這世界上第一個那麽溫柔對我的人,第一個……沒心眼沒條件的對我好。”白瓷碗裏的湯,紅蘿卜配白色馬蹄,清澈的湯麵上漂著幾顆綠色蔥花,煞是好看,雁歸靜靜地說:“我沒什麽野心,認定了他就是他吧,有這麽點好這麽個人已經足夠了。”
  孔崢喃喃說道:“真偏執。”
  “是有點。”
  “你教語文的,該知道這個詞是貶義不是褒義。”
  “我當然知道。”
  “可是我們這麽像,我也和你一樣偏執,怎麽辦?”
  雁歸抬起烏溜溜的眸子看他:“你想說什麽?”
  “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偏執是錯的,你和他根本不合適,但我的偏執卻是對的,因為我們是一類人。雁歸,放棄吧,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_
  雁歸回答:“既然你了解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放棄!”
  孔崢輕笑一聲:“真是個倔強的丫頭,那好,我拭目以待。”
  “你說的那個故人……”
  “三個問題已經結束,可是你知道我舍不得讓你失望,不如這樣,你陪我玩一個遊戲,我告訴你答案。”
  星期六上午,雁歸按約定到孔崢辦公室,他興高采烈地打開門:“這個遊戲好玩極了,雁歸,你一定會愛上它的。”
  他要她砌牌。
  那是一副二十乘二十的四方形多米諾,圖形中央是一棟可愛的木頭房子,孔崢興致勃勃地對她說:“你從簡單的開始玩起,我覺得這個房子很像你喜歡的類型。”
  雁歸皺著眉頭學他蹲下去:“為什麽你喜歡把自己的喜好強加到別人頭上?”
  “因為我覺得很適合你啊。”
  “那個答案呢?”
  “你砌好就見分曉了。”
  雁歸看著五顏六色的塑膠小骨牌歎了口氣:“我的學生如果玩這種東西,我一定要罰留堂。”她開始一塊塊擺弄起來。
  砌到三十多塊的時候,她的尾指不小心碰到一塊牌的邊角,已經砌好的那些頓時轟然倒下,雁歸呀一聲叫起來。
  孔崢一直開開心心地盤膝坐在一邊觀看,見牌塌了,馬上笑逐顏開:“重來!”_
  雁歸橫他一眼,繼續開始,這次她一口氣壘到了九十多塊,鬆了口氣:“其實也不是很難。”
  孔崢抽著煙點頭:“細心加耐心就好。”一邊說話一邊吸煙,沒留神被嗆到,他大聲咳嗽起來,牌竟然又倒了一半,雁歸忍不住慘叫一聲。
  “對了,我忘了說……咳咳,還要小心。
  雁歸非常疑惑:“你故意的?”
  孔崢無辜地近乎誇張地聳聳肩膀:“我哪有,咳嗽和愛情一樣是不能人為控製的。”
  雁歸惡狠狠地把牌撥到一起,再次重新開始:“別給我惹麻煩!”
  孔崢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我對你多好啊,你從小都沒人陪你玩,現在我給你補償呢,讓你像小孩子一樣玩耍,你不開心?”
  雁歸懶得抬頭:“你走遠點。”
  她有種不服輸的精神,這次靜下心來,細致地一塊塊壘搭,慢慢幾乎忘記周遭所有事物。孔崢果然不再打擾她,默默坐在一旁靜靜觀看。
  不知過了多久,雁歸的牌已經砌到一大半,外麵的辦公室突然傳出聲音,孔崢微微一笑:“你繼續玩,什麽都別管,我出去一下。”
  他輕輕掩上門,走到外間的辦公室。
  門外站著個高挑俊美的女郎,看到他出來,笑起來:“你又在一個人玩多米諾?”
  孔崢開心地說:“這次不是一個人,有人陪我呢。”
  女郎顯得很好奇:“是誰?你玩牌的時候最忌恨有人在旁邊。”
  “不告訴你。對了,葉筠,你現在手上負責的那個案子進展得怎麽樣了?”
  “挺好的,一切照計劃進行。”
  “合作公司已經找到了麽?”
  “嗯,差不多了,還是你推薦的那家法國物流公司最好,資曆口碑都沒得挑,售後也讓人滿意。”
  孔崢說:“聽說負責接洽的人也不錯。”
  葉筠輕輕咳嗽一聲:“是,那人是我大學同學,大學成績優秀,現在的業務也非常熟練。”
  “啊,是故人。”
  “我不會因私忘公。”
  孔崢笑一笑:“如果連這點也信不過,我怎麽敢用你?而且我覺得隻要公司沒損失,你們就算談戀愛也沒關係,我最樂見珠聯璧合的喜事。”
  葉筠幽幽說:“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麽簡單。”
  “我知道你敢愛敢恨。”
  “也要對方同樣有擔當。”
  孔崢奇道:“他沒有麽?那你還喜歡他?”
  葉筠大方說道:“你今天既然找我來,想必已經有所耳聞,柳大偉的確是我昔日戀人,他的長處是溫柔體貼女伴至每一個毛孔,剛好我也服這一套。不管我們私交如何,我可以向你保證的是,你如果真相信我,就該明白我決不會把公司利益去換取自己的私人好處,我還要在這行立足。”
  “我早說過我相信你,我隻是好奇,你們的愛火是否已經重燃?”
  葉筠笑道:“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八卦?難道暗戀我許久麽?是!我們忘不了彼此,我相信愛情與事業我已經兼得。”
  “以前導致你們分開的問題已經不存在了麽?”
  “男人的事情可以交給他自己解決,他勢必會給我一個交代。”
  “他說的?”
  “嗯!”
  隔壁房間裏突然傳來一陣嘩啦聲響,孔崢忙道:“看來我那個朋友還是不太熟悉多米諾的規則,我去看看,你先回去吧。我找你來隻是問下項目進展,你不要放在心上。”
  孔崢推門進去,雁歸低頭跪坐在地上,麵色慘白,望著劈裏啪啦塌了一地的骨牌發呆。
  他走過去在她旁邊蹲下:“怎麽了?”
  雁歸將下巴擱在膝蓋上的格子毛料裙上麵,過了半天,她靜靜說道:“孔崢,你好樣的!”她那一頭烏黑長發又厚又重,簡單用發簪盤成一個髻,沉甸甸的,似乎壓得她頭都快抬不起了。
  孔崢盤腿坐下來,用手指輕撫地上七零八落的散牌:“你知道麽?我第一次獨立砌一副大牌的時候是好幾年前,萬多塊,我沒有太多時間,每天隻能抽出一小時,用了大概一個月功夫才完成了%。”
  他為第一幅大型作品費盡了心思,設計特別的圖案和機關、對每一枚骨牌的顏色和位置都要做出合理的安排,他幾乎調動了自己所有的空間想象能力和規劃能力,經常跪得雙膝發麻。最後一天,他特別把手上其他事情安排好,準備花上一整天時間完成這幅作品,但是推開門,他驚呆了,辛苦壘搭了一個月的牌竟然坍塌了三分之二。
  “就在我以為要大功告成的時候……”孔崢笑笑說:“你知道是什麽毀了我的牌?”
  “是什麽?”這個故事很懸疑,即使在盛怒中的雁歸仍然忍不住好奇。
  “是老鼠,我在房間裏發現了老鼠的爪印。從那以後,我對遊戲室的要求特別高,別的房間,辦公室、臥室什麽我都可以隨便,隻有這間房不行。對了,我有沒有告訴你?我住過的所有地方一定都有遊戲室,裏麵不要任何陳設,光線要柔和明亮,不使眼睛疲勞,地麵一定是防滑的大理石,板塊接縫要完美,不能有雜物,而且絕不允許有老鼠蟑螂出沒。”
  雁歸諷刺他:“你想表達什麽?讓我知道你是我生命裏令人不能容忍的耗子?”
  “我想告訴你,別那麽想當然,隻要人生還沒最後完美落幕,世界上的事便會有不可思議的變數。看你怎麽承擔而已。”
  “你憑什麽幹涉我的生活?我的理想?我的夢?”
  “那你憑什麽幹涉柳大偉的這一切呢?”
  “我們是相愛的!”
  孔崢大笑:“好一對愛侶,既然如此,那葉筠是什麽?”
  “她是那隻老鼠,像你一樣!”
  “你已經生氣得要用人身攻擊了麽?別這樣,雁歸,這樣有失你的格調,放輕鬆點吧。”孔崢把手一撐地麵站起來:“你確定自己真的愛他?愛柳大偉?是愛一個人而不是愛著一個夢?”
  “誰能準確分辨這些?誰敢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愛的是這個人而不是愛情本身?生活裏有些東西本來就是密不可分的。”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麽愛,為什麽你不讓他得到他自己想要的?不是說愛不是占有,是包容是奉獻麽?”_
  雁歸冷笑一聲:“笑話,既然你這麽會講大道理,為什麽不對我包容奉獻,讓我得到我想要的?何必五十步笑百步。”_
  孔崢一怔,頓時沉默下去,雁歸繼續說:“孔崢,你今天帶我玩遊戲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以後的事情,咱們走著瞧!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不是我的我從不貪心,但是屬於我的,就一定會好好珍重愛護,我守了十幾年的幸福,絕不允許別人覬覦,你不行、葉筠不行、大偉也不行!”
  她從地上爬起來,拿上手袋,看了看地上剛剛已經砌好了大半的牌:“這種東西,你自己去玩吧,我沒功夫陪你!”
  孔崢看著她滿麵怒容,知道阻擋不了:“我知道說再多也沒用,不過雁歸,你再生氣,不念我的好心也念下你那份所謂的愛情……公平點對柳大偉吧,我雖然不喜歡他那個人——因為我實在很奇怪世界上竟然還會有他那種人,像個孩子似的拒絕成長,但這麽多年他總算對你不錯,你不是說他是第一個對你好的人麽?不是他快樂你便快樂麽?那如果他對你說得到葉筠就是他最大的快樂,你該怎麽辦?我建議你好好想想。”
  雁歸轉頭橫他一眼:“我的事情,不勞你費心。”
  這是雁歸第二次走出天翔國際的大門,她回頭望望那幢灰色的高大建築,再次打了個寒戰。這次的心情和上次截然不同,上次她能感覺孔崢已經變得不簡單,但這次簡直讓她如遭雷擊。
  大偉的那個故人竟然是葉筠,還在天翔國際為孔崢賣命,竟然還剛好跟大偉的掛鉤。她現在草木皆兵,不至於會天真的相信世界就是這麽小、無巧不成書的鬼話,或許剛剛辦公室那一幕對話根本就是演給她看的。
  “一切按計劃進行!”雁歸想起葉筠這句話就暗暗心驚,什麽計劃?她覺得從孔崢的冊圖書出現開始,她就已經像隻蒼蠅似的掉了一個孔崢和葉筠聯手結成的一個網裏,而她竟然沒有嗅到危險,親手把大偉送進圈套。
  雁歸有種想吐血的感覺,她從沒遇到過這麽厲害的敵手,表麵上不動聲色,看不出任何端倪,骨子裏卻藏著把軟刀子,笑嘻嘻貼近了,趁你不防備的時候直捅到要害。他的心機隱藏在深情款款的紳士風度背後,讓人防不勝防。
  其實敵人再強也不可怕,她向來是個穩當的人,隻要步步為營,彼有張良計,我自有過牆梯,她要的是信心,隻要大偉能夠給她充分的信心,隻要他能和她一樣堅定,她不相信這世上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分開一對真心相愛的人,可是……
  在愛情的軌道裏,總是遵循一定順序的:我愛你——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對不起——我恨你——再見,為什麽不能永遠隻把腳步停留在前麵兩個階段?理由說一千道一萬,也不過是愛得不夠深而已,雁歸從心底裏產生了懼怕,她不怕孔崢也不怕葉筠,她什麽危險都不懼怕,就算前方出現一頭老虎,她也敢拿棍子把它趕開——她隻怕他愛得不夠深。
  雁歸回想起孔崢最後說的話,心裏第一次產生了十幾年來的第一次猶豫,大偉想要的是什麽?她回憶起大偉這段時間裏談起這個的神情,那麽神采飛揚,他不止一次提起天翔國際的人,激賞那個人辦事精明利落,原來他這樣為葉筠感到驕傲,他為什麽就一點不顧忌她的心情?
  她想著大偉對她的點滴,他曾經保護她,教導她,為她不能考進重點大學痛惜,他們的第一次,他那麽無措慌張,他望著她時溫柔的眼神……
  該不該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雁歸遲疑了。

  第十章 雁歸 孔崢 柳大偉
  雁歸沒有把壞心情帶進家裏,起碼沒有放在臉上帶進家裏。
  她問大偉:“你這段時間好忙,那個還要談多久啊?”
  大偉遲疑一下:“兩個月吧,或許。”
  兩個月,兩個月裏能發生多少事情?雁歸想,那個美麗女郎那麽肯定地說:“他是男人,他答應要給我一個交代!”是不是他已經承諾了她這兩個月裏就會給她一個交代?是什麽樣的交代?她很好奇。
  “明天還要加班開會,你們不用等我。”大偉說。
  “好的,我知道了。”雁歸不動聲色。
  “雁歸……”大偉看著雁歸,猶豫半晌,忽然說道:“對不起。”
  雁歸輕笑一聲:“說什麽對不起啊,現在就說對不起還太早,對不對?”_
  “什麽意思?”大偉驚疑不定。
  “啊,我的意思是說,你以後會更忙,現在就說對不起,以後該怎麽辦。”
  “嗬,也是。”
  大偉對著雁歸明察秋毫的眼睛顯露出慌張,他拿出看家本領才恢複鎮定,雁歸鎮靜地看著他想:我才不要你的對不起!
  對不起是什麽?勝利的一方才會對戰敗的一方說對不起,因為他們讓另一方丟盔棄甲,狼狽逃竄,一句對不起也說得高高在上,愛情的戰場裏她不需要對不起也不需要感激,她要的隻是能讓人心情祥和的愛——那種她從小就缺失的愛。
  我會給你一個選擇機會的,大偉。她想,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如果你真像我愛你一樣愛葉筠,像我一樣為愛情執著戰鬥,並且可以付出一切,那麽,我給你這個機會,哪怕我會痛苦至死,終身沒有歡樂。但是,隻要你稍有猶豫,你就是我的,我不會再讓你有任何背叛我的借口!
  下了決定的雁歸心情由波瀾壯闊變得風平浪靜,她靜靜等待。接下來的差不多二個月時間裏,雁歸的日子回複了往日的寧靜。孔崢打過幾次電話給她,約她出來都被她拒絕了:“我會來找你的,你別急,孔崢。”她這麽跟電話那頭的人說。
  孔崢哦了一聲,聲音裏顯出有些慵懶:“我不急,急的人是你。不過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雁歸,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做事還是慎重點好,落錯一張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連鎖反應會影響一生。”
  雁歸冷冷說道:“多謝你的提點。”
  這之後孔崢沒再主動找過她了。
  大偉忙碌依舊,他似乎是盡量避開與雁歸的接觸,讓人覺得可疑的蛛絲馬跡露得越來越多,連柳媽媽都覺得事情不對,她惴惴不安地和雁歸商量:“雁歸,不如等大偉忙完這段,我去找你家裏提,幫你們把事情辦了吧。反正本來也打算年底的……”
  雁歸搖搖頭:“阿姆,我有分寸。”
  大偉公司與J公司的合作終於達成了協議,正式簽約儀式過後 ,大偉迅速升遷,公司為此還特意開了個小型酒會以示表彰。
  那天夜裏大偉喝到五成醉意歸來,雁歸還在家裏等他。她聞到他身上的酒味,二話不說,先泡濃茶,又打算去廚房弄些解酒的食物。
  柳家的房子簡陋窄小,大偉疲憊地靠在沙發上怔怔地見著雁歸忙進忙出,一幅家庭主婦模樣,他知道自己這時應該感到幸福的,可不知為什麽卻覺得滿是淒涼。今天的日子和昨天一樣,昨天和前天一樣,可以預見的是後天也不會有什麽改變,這個肌膚晶瑩的女孩兒已經根深蒂固地駐紮到他的生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可笑的是,他並不知道這一切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似乎他一直在被動的默默接受著,沒有任何抗拒的理由也沒有妥協的餘地。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像一台機器,外表完好,實際卻鑲錯了零件,零細的齒輪錯了位,所以發條推動不到地方,而他自己卻茫然不知,任這錯誤繼續,以致走到今天。大家都說他有福,他也在努力接受這個事實,但如果這個事實是個誤會該怎麽辦?
  如果沒有葉筠,或許他會放任這錯誤繼續一輩子,直至他的生命終結,可是……
  “雁歸……”大偉終於借著三分酒意鼓足十分勇氣:“雁歸,我有話同你說。”
  雁歸微微一怔:“是麽?”終於要來了麽?又是這樣,多麽耳熟,幾年前的一天,他也這麽說:“雁歸,我有話同你說。”
  “你說。”雁歸理了理頭發,坐下來,擺出傾聽姿勢。
  柳媽媽聽見外麵有動靜,披了件衣服出來:“這麽晚了,商量什麽呢?”
  雁歸看柳媽媽一眼:“要不別打擾阿姆休息,我們明天再談?”
  大偉忙說:“不不不,就今天。媽,你先睡,我和雁歸有話講。”
  雁歸低下頭,唇角微微一彎,嗬,他就這麽性急,連明天都等不到,或者他更怕的是會和當年一樣一等又將要等到夜長夢多?大偉大偉,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你不知道被逼急的兔子也是會咬人的麽?
  她輕微地歎了氣,站起來扶著柳媽媽坐下來:“大偉既然急著說,那就今天吧,我也正好也有事情想告訴大家。”她用眼神詢問大偉:“我先說?”
  大偉這時已經頗有些慌亂,見雁歸這樣和煦鎮定地發問,像被牽線的木偶,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好,你先。”
  雁歸緩緩說道:“我今天去了醫院——醫生說是好消息。”
  大偉倒吸一口涼氣,驀然抬起頭來,眼底一片震驚,那邊柳媽媽已經高興得跳起來,激動得幾乎要流淚:“老柳家有後了!”
  雁歸一手扯住柳媽媽,烏溜溜的眼珠子直盯著大偉:“大偉,我給你個機會,你現在說後悔,還來得及。”不自不覺中,竟然用上了孔崢曾和她說過的話。
  大偉腦子一片空白,沒能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猶自發呆。
  雁歸淒然說道:“其實你今晚想和我說什麽,我大抵也猜到了七八成,若你真有這個意思,今晚這個事算我沒說過,我自己會解決。”
  柳媽媽聽著不對勁,斷然喝道:“雁歸,你說什麽呢?你是我柳家板上釘釘子的媳婦,你肚子裏是柳家的骨肉,誰許你自己去解決?大偉你這個混帳小子,是不是給雁歸說了什麽?”
  大偉從震撼中恢複過來,看著麵前兩個嚴陣以待的女人,慘笑一聲:“我哪有說什麽?我隻是想問下雁歸,若真幸運公司給了內部發售房的指標,結婚的話是在老屋好還是新房好。”他這時除開否認,已經再也找不到其他對策。
  柳媽媽鬆了口氣,拍拍雁歸的手:“雁歸千萬不可多心,我家大偉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他還沒這個膽子。”
  大偉疲憊地看著她們,說了聲我累了,便去臥房休息。
  雁歸陪著滿心歡喜雀躍的柳媽媽談了一會,包括即將出生的嬰兒性別、乳名和養胎的學問,一直說到柳媽媽開始打哈欠才送她回房。她一人繼續坐在客廳發了半晌呆,心內五味陳雜,隔了一會,雁歸走進大偉房間在他床邊坐下:“我還有其他話同你講。”
  大偉已經鑽進被子,臥室裏昏暗的燈光照不亮他的麵容,他側著身子躺在床上沉默良久方道:“你說。”
  雁歸道:“我剛剛說的話句句真心,今天我是當真給你機會選擇。如果有半句謊話,我就不得好死。”
  大偉說:“我要選什麽?我能選什麽?”
  “如今你最沒必要的就是同我否認你的心,你就是否認到地老天荒、宇宙洪荒我也知道你已經有了二心。如果……如果你真的覺得你的愛情,你的那個葉筠,能讓你舍棄我、舍棄這一切,那麽你便去罷。我的婚姻裏麵,容不得委屈,屆時委屈了你,也委屈了我,你若要走,我不會留,我剛說過的話,自然有法子跟阿姆解釋。”
  大偉一震,這是今晚的第二個震驚:“你怎麽知道葉筠?”
  雁歸咬唇不語,一雙點漆般的眸子,幾乎要望進柳大偉的心裏。
  “你怎會知道她?葉筠的老板是孔崢,她告訴我,是孔崢授意她與我們公司簽單,我還以為孔崢顧念舊情……他果然顧念舊情,不過念的卻是你的舊情,對不對?”
  雁歸鎮定回答:“是!”
  大偉慘笑一聲:“雁歸,你果然厲害!葉筠同我說你是個厲害人,我還不相信,你怎麽可能厲害,你一直這麽溫婉善良、大公無私,沒想到,我真沒想到……你的心機比海峽的海水更深。你在我身上費了這麽多心思,到底想要什麽呢?我能給你什麽?”
  雁歸眼睛像貓眼石般閃爍不定,終於慢慢蓄滿眼淚:“我要什麽難道你不知道?”
  大偉笑了一聲:“你要的不過是我而已,真是何德何能啊,嗬,那麽我恭喜你,得償所願!”
  雁歸輕聲說道:“我還是那句話,今天是你最後的機會,如果你要走,那你就走,你若無心我便休!這十幾年,我當自己發了場夢,決不再打擾你。但是如果你不走,那麽我們就得好好過,葉筠的事情我既往不咎,可也絕對是最後一次,我不能容忍下次,如果再有下次,我不會原諒你!”
  她說的的確是真心話,她在進行一場驚心動魄的豪賭,拿自己這段拚殺了十多年的愛情與他賭,拿自己所有的夢想、未來與他賭,如果輸了,她心甘情願下堂求去,是她沒命做柳大偉的妻子,孩子的母親,這段情既然由她一手種下,那麽也由她狠心斬斷便是;但如果她贏了,以她的個性,斷斷容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若再有下次,她也保不準自己會做出什麽玉石俱焚的事情來。
  她的感情這樣激憤,幾乎要把畢生的力氣都用上,大偉卻不再與她講話,兀自把頭蒙進被子,翻個身,倒頭大睡,過一會便發出微微鼾聲,竟然是真的睡著了。他覺得疲累至極,又不能大哭大叫發泄,索性讓自己睡死過去,隻希望一覺醒來世界就此毀滅。
  雁歸義憤填膺,她冷著臉看他,這個男人到底還想怎麽樣?這麽多年裏,她從來都知道他們的愛是不平等的,愛情本來就是這樣,總會有一個人愛得多些一個愛得少些,她並不介意;能夠完全等價交換的,那是友誼,誰會去計較愛情裏的公平不公平?可是現在這算什麽呢?他對她多年的奉獻毫不猶豫地照單全收,未曾有過半點遲疑,但臨到頭稍有誘惑就兩邊搖擺,現如今更擺出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悲哀樣子。她想,這人難道就是我要托付終身的良人?我的下半輩子與他在一起會否寂寞淒涼?我如果不再尊敬他,又能不能保證自己還會如往昔般那樣愛他?十多年始終堅定得像磐石一樣的心第一次起了微微波瀾。
  可是開弓豈有回頭箭,這條路既然是她自己從歲時便選定的,那麽就隻能咬著牙走下去,容不得她再回頭。她知道孔崢與葉筠始終是心腹大患,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她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孤注一擲地直接找到孔崢公司裏去了。
  “我找孔崢。”她對前台的漂亮秘書說,心中有點忐忑,孔崢現在架子大得驚人,沒有預約也不知道是否能被接待。
  “請問有預約麽?”
  “沒有。”果然。
  “小姐貴姓?”
  “麻煩你轉告他,我是雁歸。”
  “啊,那不用了,孔先生吩付過,不論他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雁歸小姐都可以第一時間見到他——請跟我來。”
  再次走進那間熟悉的辦公室,雁歸覺得自己像一隻受驚嚇的貓,渾身哆嗦,或許是因為C市冬天的濕冷,讓她冷到了骨子裏,又或者孔崢的辦公室對她來說是個是非之地,每次來都能都能讓她心驚肉跳。令人慶幸的是,孔崢那諾大的辦公室裏竟然人聲鼎沸,比她上兩次來多了很多人氣,有人就熱鬧,熱鬧就不會緊張,雁歸繃緊的心弦不由得放鬆了些。
  孔崢正坐在辦公桌後麵與人幾個人在討論什麽,他對她的出現一點都不驚訝,似乎早預料到她會來,他沒有起身隻是衝她擺擺手,示意她去沙發上坐下等一等。
  雁歸坐定後遠遠打量孔崢,他對著攤在桌上的圖紙和其他人指點江山,有時皺眉有時微笑,白皙修長的手指中拿著枝鉛筆,偶爾會在圖紙上做上一些標記。
  “這裏,我很滿意,對,我要的就是這樣……這個地方,不行,你們再找工程師重新修改……不能改?為什麽?不,必須改,我不滿意,照我的意思去做!”
  他說話斬釘截鐵,有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勢,對麵比他年長許多的下屬唯唯諾諾、戰戰兢兢,雁歸有些納悶,這人怎麽可以變化這麽大,原來的他多少有些年少輕狂、意氣用事,但現在他像一個獨裁主義者,沒有人可以在他麵前說不。
  秘書小姐給她帶來果汁和雜誌,雁歸來之前早已經把要說要做的演練了不下百遍,她不想再溫故知新徒增自己緊張,於是百無聊賴地順手翻閱起來。時至年底,大廈裏已經開始送暖,雁歸熬了這幾天,神經已經緊得快要崩潰,再加上剛有身孕特別容易疲倦,在這種溫暖適宜的氣氛裏不由得昏昏欲睡。
  待她倏然驚醒時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辦公室裏的人都走了,隻有孔崢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繼續研究那卷圖紙。雁歸羞愧地從沙發上爬起來,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已經躺在沙發上,也不知道是誰為她蓋上了細細的羊毛毯,竟然連鞋都脫了。
  孔崢看她醒來,走到她麵前蹲下:“睡醒了?剛看你好像很累的樣子就沒叫你。”
  雁歸這時正撐著手坐在沙發上找自己的鞋子,她的臉與仰頭的孔崢碰了個正著,兩人麵麵相覬,孔崢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道直衝進鼻端,她驚得整個人都往後縮了一下,她這輩子除開與大偉和自己班上的小男孩從未與其他男人這麽貼近過。
  孔崢把眉頭皺了皺:“幹嗎?我又不是一隻鬼。”
  他的眼睛大而明亮,像一匹野馬的眼睛,發怒的時候暴烈馴服的時候溫存,雁歸在他的眼神逼視中又瑟縮了一下,她很快為自己的失態覺得懊惱,於是負氣說道:“也差不多了。”
  孔崢聳聳肩膀:“找什麽?這個麽?”他拎出一雙黑色漆皮中跟鞋。
  雁歸連忙伸手:“給我。”
  孔崢把鞋放到她纖秀的腳邊,忽然捉狹地笑了笑:“要不要我效勞?”
  雁歸的忍耐力瞬間崩潰:“你給我走開點!”
  孔崢放聲大笑:“雁歸,這世上你隻拿一個人沒辦法,那個人就是我。”
  雁歸恨恨說到:“別鬧了,我找你有正經事。”
  “我沒時間聽。”孔崢斷然拒絕:“馬上要出去,本來可以給你一個鍾頭,不過你睡過去了。”
  “我隻要十分鍾。”
  “十分鍾也沒有。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反正那個地方我遲早要帶你去看的。”
  “什麽地方?”
  “你去了就知道,我送你的禮物就在那裏。”
  “我不需要禮物。”
  “別廢話,你跟我一起去的話,我就考慮要不要答應你的要求——我知道沒事求我,你是不會來找我的。快!穿鞋。”
  雁歸被逼無奈,穿上鞋,跟在他身後。
  孔崢看她磨磨蹭蹭,一把牽起她的手便往外走。
  雁歸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被他拖出去,一路上她能感到整棟大廈都在驚訝地顫抖,所有人的視線都在他們兩個密密交合握住的手上,她拚命甩手:“你放開,我自己會走。”
  孔崢看她一眼,不但不搭理,反而還故意把腳步放慢了些,倒像是給人參觀似的。
  雁歸低聲呻吟一聲:“我不想做動物園裏的奇珍獸——你怎麽跟個孩子似的。”
  孔崢嘻嘻笑出聲來,他低頭輕輕湊到雁歸耳邊說:“這是我們第一次牽手,你等著,今天還會發生很多第一次。”
  他把她帶到自己的吉普車邊,打開車門輕輕推她:“上去。”
  雁歸上了車,把安全帶扣好,叮囑他:“你開慢點,我身子不太舒服。”
  孔崢這時已經收斂了麵上所有的嘻笑,他望她一眼:“我知道。”_
  他望她的眼神複雜得很,雁歸一時覺得沒辦法理解,似乎是一種無奈的悲涼,他繼續輕聲說:“我真恨不得撞死你。”
  雁歸頓時了然如心:“你知道了?”
  孔崢麵無表情地發動汽車:“你說呢?”
  雁歸不再說話,任他將車子駛離停車場,他要怎樣就怎樣吧,她想。
  兩人一路無語,車子不急不徐地開入市內,孔崢伸手把車裏的音響打開,車子的密封效果非常好,外麵的嘈雜一點都到了不了車內,因為太過安靜,當那把清澈幹淨的女聲傳出來的時候,雁歸以為自己聽到了天籟。孔崢跟著一起輕輕的哼,雁歸不懂法語,隻覺得曲調優美異常,憂鬱悲哀,不由得認真聆聽。
  其中有一段反複了幾次,孔崢終於開口:“這支歌叫《A L C F》,你想知道歌詞麽?”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它很美。”
  孔崢用中文輕輕哼起來:“夜鶯聲聲歡鳴,為了胸中愛情;你在歡笑歌唱,我卻如此悲傷;思君良久,不可或忘;我失去了你,永不可找尋,我拒絕了你,隻為了一朵玫瑰花。”
  他反反複複地哼著這段,雁歸怔了下,輕聲說:“這歌詞好淒涼。”
  孔崢不說話,把曲子又重放了一次,雁歸終於說:“我們去哪?“
  他們的車夾在市中心下班等候的汽車洪流中,無法動彈,孔崢看著前方良久:“為了那麽多年前的玫瑰,你幼稚地選擇他拒絕了我,今天讓我也送你一朵玫瑰。”
  車子終於在市中心一棟無人的舊樓門前停下,孔崢先下車,再把雁歸扶下來:“你現在不比從前了,小心些。”
  雁歸有些訕訕的:“你既然什麽都知道了,就別對我花那麽多心思了。”
  孔崢想了想:“你有夢想,我也有的,對不對?”
  他把她帶進那棟龐大的荒廢舊樓:“我已經把這裏買下來了。”
  雁歸訝然:“買這裏幹嗎?這裏地段很貴,你買這麽大塊地皮準備蓋房子?寫字樓?商場?”
  孔崢搖頭笑一笑:“我要蓋一個大型遊樂城——你等等。”
  他扭頭跑回車上,把那卷一直研究的圖紙拿下來指點:“雁歸,你看這裏——、層是本市最大的電玩中心,層是中西自助餐廳,層做網吧,再上麵兩層打算招商定位做孩子們喜歡的時尚精品,頂層是電影城。”
  雁歸仔細想了想,忍不住稱讚:“就你有這麽多鬼點子,現在孩子們都是家裏的寶貝太陽,我們市沒有這種大型全麵的青少年娛樂場所,你敢大手筆把這裏買下來,一定賺得盆滿缽滿。”
  孔崢像個孩子似的得意:“連名字我都已經想好——叫熊熊與龜龜俱樂部。”
  雁歸皺眉:“這名字……也太奇怪了,為什麽不取個更加……金壁輝煌一點的。”
  “有什麽奇怪的,你小時候經常罵我是熊,我反罵你是烏龜,熊熊與龜龜最好不過了,用我們兩個名字命名的俱樂部,嗬嗬。”
  雁歸從喉嚨裏發出一個簡單的單音,她無言以對,呆若木雞地瞪著孔崢。
  孔崢抬頭望著空蕩蕩的舊樓,那棟大廈因為即將被拆除而顯出一種臨終的淒涼,他看了良久,麵色慢慢沉鬱,剛剛那興致勃勃的勁頭褪下去:“你還不明白麽?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好,你總是該聰明的時候犯糊塗,不該聰明的時候卻傻聰明。雁歸,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我很後悔小時候不懂事,傷害了你,我沒能像柳大偉一樣保護你,以致被他鑽了空子,讓他在你最艱難的時候得到你的心,所以我總在想到底怎樣才能補償你,給到你真正最想要的東西。”
  他往前走兩步,顯得有些焦躁,習慣性地從兜裏掏出煙盒,看了雁歸一眼,又塞回去:“我們兩個這麽像,沒有過過好好的小時候,我多想你能在這個遊樂場裏開開心心的玩耍,能把小時候的快樂補回來。你再厲害再有心機,頂了天也是個二十五歲的女孩子,難道就沒有一點遺撼?我我現在回憶起以前,唯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跟我同桌了有五年,除了你,也沒多少人是真正願意搭理我的,除此之外全部是人家的白眼和諷刺,再不就是那些神經兮兮的女孩。我估計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人還沒灶台高就開始買菜做飯,你的那個媽那個奶奶……”他歎了口氣:“算了,我不說了,免得你傷心。”
  雁歸冷冷說道:“我才不傷心。”
  孔崢說:“不傷心才有鬼了,學校不分年級裏總是同一天開家長會,你媽就從沒來開過你的,不是在你姐姐那就是在你弟弟那,每次挨老師罵你以為你躲起來哭我就不知道?我隻是沒說而已。這世上並不是隻有柳大偉一個人注視你,關心你,你為什麽就不能正眼看下其他人?”
  雁歸胸口起伏不定,她突然發起怒來,厲聲問道:“你要幹什麽?你這麽做到底想幹什麽?你憑什麽跟我說這些?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也不要你的賜予!我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是靠自己去得到的!”
  “為什麽?你現在還在問為什麽,嗬。”孔崢苦笑一聲,把手插進褲口袋,有些無聊地踢了下腳邊的小石子:“真可笑。除開我愛你,還能有什麽別的解釋,你又還能想出什麽別的解釋。”
  四周一下安靜下去,那麽靜,雁歸幾乎能聽到自己清晰的心跳,這是他第一次說愛她,卻似乎已經告訴了她無數次,說了出來反而有些像一個夢一樣不真實。雁歸茫然地看著地麵,他幹嗎要說出來?其實他不說她也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從歲開始就知道。可是說出來又能怎樣?事情都已經走到了今天。
  “我想回去了。”她疲憊地開口:“今天找你,其實隻想跟你說一句話:我已經心力交瘁,再也沒半點力氣與你周旋,勞駕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們。”
  “我知道了。”孔崢低著頭往外走,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她想回去的信息還是後麵的話。
  雁歸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去停車場,冬天天暗得特別早,一片灰蒙蒙,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葉子掉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襯得他們的身影也蕭瑟起來。
  孔崢把雁歸帶上車,自己也坐上駕駛座:“其實我有很多很多話要跟你講,但似乎一直沒什麽機會,今天你讓我都說完。”
  雁歸心中亂七八糟,她點點頭:“我總打斷你,是我的錯。”他們在一起不是吵嘴就是勾心鬥角,他的確沒機會說。
  孔崢淡淡笑了笑,把身子趴到方向盤上麵:“我從沒聽你認過錯,這是第一次……來,給我點時間,耐心聽完我的話。這些年,我一直都念著你,很奇怪,不管在哪個國家哪個城市,有時候甚至在飛機上醒來,三萬英尺的高空,你也會突然一下鑽到我的腦子裏,我一直想著你——這我告訴過你。後來我在美國遇到了葉筠,覺得那丫頭人不錯,有一段時間我們走得很近,你知道,在國外,人都很寂寞。”
  雁歸靜默地看著他,他的襯衣解開了幾個扣子,露出性感的鎖骨:“你從小招女孩子的待見。”他這樣的男人像一股旋風,能製造出恐怖的漩渦,而那些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的女子往往會徹底葬送。
  “不,我和葉筠不是那樣的關係。”孔崢低頭思考了一下“怎麽說呢,她知道我心裏有人,我也知道她心裏有人了,我們是不錯的朋友。後來有次她喝醉,叫柳大偉的名字,我才知道你們的事。當時我就好笑,她是那種粗枝大葉慣了的人,從小家境又優越,陽光底下的健康寶寶,怎麽比得上你的心機深,你打小做事就滴水不漏,哪怕在裏仁巷那種環境長大,依然成長得欣欣向榮,簡直就像陰暗濕地上的苔蘚。你麵對絕境時的勇氣,就算是男人也要自歎弗如。這次葉筠和大偉重逢,他們兩個開始都是不知情的,葉筠本來在另一個項目上我特地把她調了過去——老實說,我就等著看他們愛火重燃的好戲,果然和我想的一摸一樣。雁歸,我跟你講,你別以為自己能掐斷他們,被粗暴外力掐斷的愛情重新燃起的火焰比正常時更熱烈可怕。”
  他停了一下繼續說:“有時候我又會想,這兩個人其實怪可憐的,這場戰爭的幕後主導人明明是我們兩個,他們像是不知內情的棋子,被我們撥弄來撥弄去,尤其是葉筠,連正麵都沒跟你照過,就已經輸了兩次——兩次被同一個女人從手中搶走了同一個男人,對她這麽心高氣傲的女孩來說打擊實在太重了,真是該她倒黴,竟然愛上柳大偉這麽不爺們的男人,更倒黴的是,對手竟然是你。徹底斷人家的後路,這的確是你做事的風格,隻是我真沒想到,雁歸,你竟然也會用這種手段去綁住一個男人。我知道我把你逼急了,但也沒想到你會急成這樣子——我不是擔心別的,我隻擔心你這偏激的性子會毀了你,你明白麽?”
  雁歸說:“如果你憐惜葉筠,大可不必告訴我事實真相,屆時他們木已成舟,我能怎麽樣?”
  孔崢微微笑了笑:“我憐惜她?我憐惜她幹什麽?我要憐惜她就和她快快樂樂呆在美國不回來了。我憐惜的是你,別人不了解你,我還會不了解麽?我不告訴你,你也自然有別的辦法知道,哪怕他們木已成舟,你照樣有棒打鴛鴦的手段。而且我怕那時候他們已經難分難舍,你激憤之下用的法子隻怕會讓你們三個人都血濺三尺。何必那麽慘烈呢,戀愛如果不能讓人輕鬆愉悅,我們還沉迷在愛情裏麵幹什麽?說心裏話,我原打算這個階段就剛剛好,能讓你看清柳大偉的為人,讓你死心,如果你懂得放手,或許就能成全兩對美滿姻緣,豈不是兩全其美。我唯一做錯的是低估了你的韌勁,你抓著柳大偉不放的勁頭簡直像隻不屈不撓找媽媽要奶吃的小動物一樣執拗。”
  “雁歸,你到底愛他的什麽呢?”孔崢溫和地說:“就是因為他曾經對你好麽?可是他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他天生就對人很溫柔,不止是你,你就像他的小妹妹一樣,你明明知道,他愛的是火一樣的葉筠。上帝造人的時候,把人劈開兩半,注定每個人要在世間尋找自己的另一半,你確定你尋找對了麽?為什麽要讓‘得到他’這三個字的魔咒桎梏你美麗的一生呢?””
  雁歸咬牙不語,臉白得像張紙,她把一隻手放在小腹上,麵容緊繃,孔崢看著她近乎神經質的神情,心中一陣難以形容的酸澀慢慢從胃一直旋轉回升到胸腔裏,那瞬間他隻覺得萬分疲乏,幾乎沒有力氣把該講的話講完。
  過了一會,他長長的歎了口氣:“雁歸,你聽過一個故事麽?有個小孩不小心走丟了,被領村的一個婦人撿到帶回家,當作自己的孩子來養,後來這個孩子的親生媽媽找了過去,兩個女人都說這孩子是自己的。那孩子小得很,不會說話也不會分辨,於是就鬧到了衙門裏。縣官也判斷不出來這孩子到底是誰的,就對她們說,你們搶吧,誰搶贏了誰就是孩子的母親。於是那兩個婦人一個扯手一個扯腳,拚命的搶啊,那孩子痛得大哭起來。後來其中一個婦人鬆了手,她說我不搶了,這孩子不是我的,一邊說一邊哭,縣官就說了,你才是孩子的生母,隻有真心愛這孩子的人才舍不得讓他痛,於是他就把那孩子判給他真正的母親帶回去了。”
  他把頭轉回去,聲音慢慢低沉下去,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悲涼:“我這時候如果再落井下石就不是人了,雁歸,我不搶了,不是我搶不過你,是我怕你痛,愛得深的那個人才舍得放手,你懂麽?我和你那麽像,都是那種認定了一個人就要千方百計去搶到手的人,至於對方喜不喜歡我?——管他娘的。但是現在……我算是想明白了,你和大偉在一起去吧,反正你這麽有主意,說要嫁他,就一定要嫁,你認定了一樣東西要一樣東西,哪怕那東西斷了碎了你也還是要。他不懂你性子裏麵的剛烈,但或許不懂也是好的,沒準你們能做一對好夫妻,老實說,你們兩,是劫還是很緣我真說不準;算我送你句箴言,你聽也罷不聽也罷,愛情,不是一個人的事兒,如果你還這麽下去,隻怕注定是場敗局……再說我們兩個,也許這輩子是真沒緣分——各人隻得各人的眼淚罷了。到時遊樂城建好了,也還用那名字……以後有什麽幫得上忙的你隨時來找我。”
  雁歸生平第一次有人用這麽傷慟的口氣跟她說這麽長篇的話,她把已經要湧出眼眶的淚水忍了又忍,淚花完全模糊了她的眼睛,看東西都不清楚起來。她想拒絕對這些話發表任何評論,但是她再也忍不住,多年的委屈讓她放聲嚎啕大哭:“你現在來跟我說這個?這時候才跟我說這個?你要我放棄這個夢麽?我這麽多年的堅持是為了什麽,我做了這麽多事是為什麽?是,我知道大偉的為人,你能看到的東西難道我會看不到?我知道他性格怯懦,愛反複,不是成大事的人,可是我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丈夫是個什麽偉大的人物!我沒你那麽有野心,我隻要一段平凡、平靜、平淡的婚姻,我不需要別墅洋房遊泳池,也不需要做什麽名流太太!你的愛太危險,讓我沒有絲毫安全感,我隻想要一個安寧的小家,生一個孩子,我隻要一個孩子,這樣我所有的愛都可以給他,好好地陪伴他長大,而絕不會偏頗到別的孩子身上。難道我這樣的要求很高?難道我所付出的這一切連這麽點微末的願望都不能換回來?現在,在我這麽多年努力的夢想終於快要達到的時候,你要我放棄?那等於是要我自己把這十幾年全部否定掉!這樣的話我生存下去的意義又是什麽?這是我的夢想我的全部,你懂不懂?全部!”
  她的淚水大滴大滴落下來,喉嚨裏嗚嗚咽咽,像隻被傷害的小動物:“求你別說了,你從小就愛欺負我,現在算我求你,放過我,別再欺負我了。”
  孔崢看著她慘白得像雪似的容顏,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絞到一團,痛得不能忍受,他從紙巾盒裏抽出張麵紙遞給她,伸手輕輕撫一撫她的頭頂:“不說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說惹你傷心的話了,你想要的東西我幫你得到就是了,隻要你自己覺得幸福。來,雁歸,我送你回家。”

  第十一章 雁歸
  雁歸混混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的家,孔崢一路把她送回去,剛好她家裏一家子都在。她說了聲不舒服,被姐姐雁茴扶到床上躺下休息。
  吃晚飯時雁媽媽叫她,她才知道孔崢已經走了。
  雁家老小對今日的孔崢充滿了好奇,紛紛向她打探消息,被她一一敷衍過去。
  可是他們不放過她,喋喋不休地談論,這時雁茴已經嫁人,無巧不巧,丈夫正是當年跟孔崢打架的小混混,現在自己做了點小生意。
  姐夫有點緊張:“孔崢這小子今時不同往日,你們說他會不會記著當年的仇啊?”
  雁茴也有些害怕,推一推雁歸:“你倒是說話啊,他現在一個指頭就能撚死我們,跟撚螞蟻差不多,他不會吧?”
  雁歸不耐煩地說:“他哪有那閑功夫啊。”
  弟弟雁萊是另一種心情:“姐,你看他開的車,我跟出去看了,最新沃爾沃XC,排氣量運動版的,多拽,簡直太拉風了,最少得、萬吧。什麽時候能帶我坐上去過過癮啊。”
  “不知道,我對車一竅不通。”
  雁媽媽到底是過來人,問的問題又不一樣:“你怎麽和他在一起?你們常聯係麽?”
  被雁媽媽這麽一說,雁茴也醒過來:“孔崢小時候挺喜歡雁歸的,他不是在追你吧?”
  所有人的眼睛頓時都睜大了:“雁歸,不是吧?”
  雁歸砰一聲站起來:“沒那回事,媽,我馬上要跟大偉結婚了,您看還有什麽東西要交代我的,快些教我。”
  雁媽媽一怔:“你們好了這麽些年,倒也是時候了,我教你什麽啊?你從小什麽都做得挺好。”
  雁歸用一種幾乎是殉道的心情咬著嘴唇說:“教我怎麽做一個最好的妻子!”
  晚上雁歸躺在床上輾轉翻側,她心中百轉千回,難以入眠。她想起孔崢笑嘻嘻地同她說:這是我們第一次牽手,你等著,今天還會發生很多第一次。他到底是在什麽心情下還能跟她開出那樣的玩笑啊?他心裏究竟還藏了多少心事呢?小熊與小龜,也虧他想得出來。今天的確發生了很多第一次,他們第一次牽手,他第一次向她告白,還有……他第一次吻了她。
  是的,他吻了她。
  回來的路上,因為適才的情緒激蕩,她已經完全支撐不住,困頓萬分地倒在座位上,孔崢把車裏的暖氣打開,繼續輕輕播著那支叫《A L C F》,她聽著那支曲子,心情慢慢鬆弛下去,孕期反常的疲憊讓她再也無法堅持,終於在絲絲暖氣中睡了過去。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是當她打算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知道車已經停了下來。然後有一股溫暖慢慢貼近她的嘴唇,一個溫熱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即使還在睡意未醒的迷茫中她也知道那個嘴唇的主人是誰。濕潤的、帶有微微的煙草氣息,像是春天裏的風又像是嬰兒柔嫩的小手,輕輕從她的唇邊掠過。
  雁歸到現在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沒有反抗,她任他輕柔地吻她,他的吻,讓她身體發麻心中發酸,她再次有了落淚的衝動,內心呼嘯而過的那份酸楚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今天去找孔崢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她在家裏演練了無數次的表演也終於派上了用場。對,她知道現在的孔崢太過強大,硬碰硬是絕對鬥不過的,所以她準備了殺手武器——眼淚。沒有哪個男人能扛得住心愛女人的眼淚,他愛她,所以她的眼淚是珍珠,如果他不愛她,那麽那眼淚便是塵埃。她再一次下了賭注,她賭孔崢會在她的淚水下屈服,她又贏了一次。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眼淚滴下來的那刻卻是那麽真實,她悲哀的發現,那竟然不是一場表演,她是真正的落淚了。
  “你要嫁人了。”她反手一掌摑到自己臉上,發出清脆響聲,她努力提醒自己:“雁歸,你醒醒,你要嫁人了。你懷著你愛的那個人的孩子,你馬上要嫁給他,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你要成為這世上最好的妻子,好好愛護你的家庭。你不能再想他,不能再想除開你丈夫以外的男人!”想著想著,她再次睡著,那晚也不知夢到什麽,早上醒來,她發覺自己的臉頰濕漉漉的。
  雁歸和大偉在新年伊始結婚了。
  他們去街道辦事處領了個證書,柳媽媽和雁歸家裏的意思都是等大偉的新房出來再好好辦一場儀式,大偉隻是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一幅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雁歸則柔順地順從了大家的意思,她把自己的行李搬進柳家又去對麵的菜市場買了對紅喜字往窗戶上一貼就算是嫁過來了。
  柳媽媽不無歉意地撫著雁歸的手對她說:“好孩子,委屈了你,等大偉的新房拿到,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為你們好好操辦一場婚事。”
  雁歸連忙打起精神說:“媽媽說的什麽話,我現在剛有了孩子,前三個月反應得厲害,也實在沒那精神去辦喜宴。再說了,錢用在虛招上麵倒不如落到實處,留著給您孫兒讀書用,現在養小孩可貴,我還指望著肚子裏的孩子像他爸爸一樣出息來孝敬您呢。”
  柳媽媽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逢人便說自己和大偉前世修來的給柳家討了這房媳婦:“柳家的祖墳埋得好喲。”她這麽說。
  小學的鄭老師大筆一揮,寫了幅漂亮的毛筆字賀詞送來:嫻雅淑慎,宜世宜家。裏仁巷裏讀過書的人不多,但都覺得這是對雁歸最好的形容詞。
  結了婚的雁歸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過去的往事她不願意再提起,不論是大偉的還是她自己心內不為人知的秘密。現在的她迫切需要寧靜,她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再有任何波動,能按照她為自己安排好那樣的生活已經是她畢生唯一的希冀。
  其實婚後的生活與以前並沒有什麽不同,大偉和她照常上班下班,葉筠那段往事再次塵封,或許彼此都想遺忘那晚幾乎決裂的爭吵,他們甚至刻意地讓自己患上失憶證。
  雁歸正式搬進柳家那天晚上,她和大偉開玩笑,把紅彤彤的結婚證書往床頭櫃擺好,大偉不解地望著她,她側頭微微一笑:“此乃尚方寶劍,可以鎮妖邪。”
  但是大偉並不欣賞她的幽默,悻悻說了句:“莫明其妙。”轉身睡去。
  雁歸凝望他的睡顏,心中暗自怔怔,等了這麽多年無非就是這天,為什麽反而不是意料中那麽欣喜若狂?看來時間果然能使世間的一切種種鏽化,連她這麽執著的人,都因為等待太過長久,而使喜悅變得不再明顯。可是嗬,現在已經這樣,二十年後,我們該怎麽辦?我們會不會成為一對怨偶?她的心一分分地沉寂,這樣的想法讓她覺得害怕。
  “大偉。”她用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越摟越緊:“不要讓我的愛這樣了無痕跡的消失。”
  大偉被她勒醒過來,啪一下把她的手拍下來:“好啦,雖然今天是新婚第一天,可我們都已經老夫老妻了,別這麽肉麻。”
  雁歸把身子蜷起來,像個新生嬰兒似的緊緊依偎到他身邊:“我們的感情不會在時間長廊裏消失對不對?”
  大偉想了想:“雁歸,你已經是我的一部分,就算有些東西已經不明顯,但是回聲永遠都會在我的生命裏。”
  雁歸歎息一聲,不是這樣的,她要的答案不是這個,雖然失望,但是疲憊讓她放鬆四肢沉沉睡去。
  不久大偉公司年慶,大偉攜家眷參加,他公司的總經理是個金發碧眼的法國婦女,很奇怪在眾多來參加宴會的鶯鶯燕燕中她竟異常欣賞文雅秀氣的雁歸。年慶結束後,她對下屬說:“中國女孩已經越來越西化,但是我在柳太太身上看到了一個東方女子的神韻,來中國之前我看到很多書裏談到東方女孩的賢良淑德,到今天才真正明白這四個字的涵義。”_
  大偉回去後很驚奇地問雁歸:“那個女人出了名的難討好,你用了什麽魔法讓她對你讚不絕口?”
  雁歸聳聳肩:“沒說什麽,隻是隨便聊了幾句,向她請教了一下孩子的教育問題順便教她做一道中國菜,她說有時間的話也會教我做法國料理。”_
  大偉簡直要昏過去:“你向一個掌握上億美金的總裁請教怎麽教孩子怎麽做菜?你最少也要談一些政治、時事、金融方麵的東西才顯得體……”
  雁歸說:“你們那麽多人每天和她談的就是這個,她早膩煩了。年會的時候,估計你其他同僚的太太為了對她胃口可能已經背了本金融雜誌,我才不要這樣。你以前不是告訴過我,她人雖然在中國,但是辦公桌前一定擺著全家合照,每天必打一次電話回家麽?可見她必定是個愛家的人。女人總是女人,不管中國的還是外國的,也不管她如何三頭六臂,總逃不開她的家庭孩子,這種話題她怎麽會拒絕?她不知道多喜歡多有親切感。”
  大偉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她:“你刻意和她談這些,讓她覺得你與眾不同?”
  雁歸避重就輕:“我的想法很多,其實你可以試著多了解我一些。”
  大偉若有所思,以前他總認為雁歸在學校年輕一批的老師裏混得最得意是因為她像老黃牛一樣賣力工作,但是現在他覺得好像不完全是這樣。他開始覺得雁歸越發讓他不明白。
  不久大偉就因為上次與J集團談判立下汗馬功勞,太太又討老板的歡喜,終於破格拿到了內部發售房的申請表格。他回家對母親妻子歎息:“熬了這麽多年,總算可以風風光光搬出這裏仁巷了,人這一輩子真是辛苦。”
  雁歸倒是莫名地對裏仁巷有些舍不得,她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幾年,這裏見證了她的成長,突然說離開,好像心底空了一塊似的。
  “不如等生了孩子再搬?”她小心翼翼地提議。
  大偉斥她:“什麽話!我可不要自己的兒子生在這鬼地方!我生在這裏就夠了,難道孩子還要和我一樣提起自己的出生地就低人一等麽?”
  雁歸無語,裏仁巷就這麽差?他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居民們的確或許不太有見識又多舌,但是也不乏有善良熱心的人,一輩子克勤克儉,他們隻是少了運氣與野心而已。難道離開這裏,就能徹底否定自己的出身?就能說自己是個上等人?隻有弱者才永遠有一肚子的正義與自卑,這是他們應付命運最有力的借口。她歎了口氣,算了,遲早要搬的,就由著他吧。
  到這年的農曆年過完時,雁歸已經有了四個月身孕,小腹微微隆起。大偉升職不久,在公司又正當紅,自然很忙,並沒有時間時時陪在她身邊,以致於有一次產檢都是孔崢開車送她過去。
  孔崢對雁歸結婚這件事的態度很是值得商榷,按理說這種心愛的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尷尬事情發生,他應該避嫌不再見雁歸或者從此把大偉視作仇敵,但是他反而依舊顯出對雁歸一往情深的樣子,甚至更加殷勤。
  雁歸自被他那天送回來第一次見麵還是在他的辦公室。
  她因為懷有身孕的關係被學校特別照顧,暫時不再擔任班主任,而是全麵負責基金會的工作。剛開始她極力婉拒,因為不願意麵臨可想而知的尷尬,但孔崢似乎先她一步考慮到這裏,從此也不再出麵隻是派了個手下過來說會與學校全權接洽。雁歸再沒有理由推辭,隻得走馬上任。
  這天她在辦公室整理給天翔國際的資料準備待會送過去,隔壁李老師突然扔了一袋喜糖到她桌上,雁歸吃了一驚:“誰的糖?”
  李老師和她一年分到學校,人長得挺漂亮,也有男朋友,但她是個典型的享樂主義者,總是說最少三十歲才考慮成家,雁歸驟然接到她的喜糖嚇了一大跳。
  李老師訕訕說到:“我的。”
  雁歸笑起來:“想通了還是覺得結婚好啊?”
  “什麽啊,”李老師有些煩惱地皺眉:“他們那邊現在搞拆遷,一家子做我的思想工作,說是結了婚把戶口調過去能加多一個指標,分的房子和錢多點。簡直是三堂會審,我有什麽辦法。”
  雁歸說:“啊?這樣都行?”
  李老師直歎氣:“你以為個個像你一樣幸福?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為了愛情貧窮富貴都沒關係?你和你老公真是太讓人羨慕了,簡直就是水到渠成,一點波瀾都沒有。”
  雁歸一怔,默然地揀出一顆糖送到嘴裏:“怎麽有點苦?”
  “巧克力不就那樣。”李老師靠在雁歸桌邊有些忐忑:“雁歸……說實話,我心裏沒什麽底呢,我真不知道這麽做是對是錯。”
  雁歸沉吟一會:“你既然已經做了,何必管對錯,不管怎樣,你都必須為這段婚姻負責對不對?這是一輩子的事。有的時候,我們做事或許方向會發生一點偏差,如果注定糾正不過來,就不如幹脆按照這條路走下去好了,或許過程艱苦一點,但也能到終點的。”
  李老師想了想:“你說得也有道理,怎麽深有體會似的?誒,你去哪?”
  “去天翔國際送資料。”
  雁歸事先已經打聽好孔崢頭天去了南美,因此心情還算輕鬆,沒想到去到他公司還是給撞上了。
  兩人見麵那刹那,雁歸第一反應是掉頭就走,孔崢輕描淡寫一句話就化解了尷尬:“你說我要是能再神通廣大一點就好了,呼風喚雨的課程也不知道該去哪學。機場侯了幾個鍾頭,航班還是給取消,隻好灰溜溜打道回府。”
  雁歸回了他句:“你得了吧,還呼風喚雨呢,那是神婆的差事。”
  孔崢望著她,兩人相視一笑。
  雁歸打量他,他穿著件黑色的薄羊絨大衣,衣冠楚楚,鬢邊的胡須刮得幹幹淨淨,一派風流倜儻神清氣爽的模樣,要是擱在古代,就是個貴胄世家的風流小侯爺,怎麽看怎麽不像失戀。停車場那一幕幾乎像沒發生過,他曾經的痛楚表情好像是安在另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身上。
  雁歸簡直開始懷疑他的深情告白是不是自己某天午夜夢回做過的一場夢,而且因為有了那個吻,這個夢還變成了春夢。她心底痛罵自己愚笨,她竟然信他呢,竟然還為這公子哥兒落淚,傻不傻啊。不過這樣也好,大家都是好演員裝著不記得,C市通共這麽點大,該遇上也總是會遇上,躲躲閃閃的倒顯得理虧,不如大方點。她沒辦法做得太虛偽,如果為著避嫌特意和他客氣叫他孔先生,感覺更怪,反正兩個人見麵機會也不會太多。
  她忙完事情,孔崢要送她回去,她剛打算推辭,孔崢就說:“你大著個肚子難道去擠公共汽車?別說你會坐的士,你舍得就怪了,我也不是特意送你,剛好下班。”
  雁歸哦了一聲,轉頭笑笑說:“我倒是沒事,都已婚婦女了,怕傷了你那些崇拜者的心。你瞧你們公司的小姑娘,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殺父仇人似的。”
  孔崢笑嘻嘻地說:“你那是救了她們,她們謝你還來不及呢。”
  他們一邊說話一邊往車邊走,雁歸說:“追你的女孩排隊能一直排到街轉角去,你好賴挑一個,生活不那麽寂寞。”
  孔崢說:“我才不高興呢,她們喜歡我什麽?我的錢還是我的臉?”
  雁歸一本正經地說:“你這麽頑劣,如果既沒錢又沒臉,人家真還不會喜歡你。”
  孔崢很委屈:“我怎麽頑劣了?你就不能透過現象看本質麽?”
  雁歸啼笑皆非:“我就是透過現象看到了你頑劣的本質。”
  他們上了車,孔崢突然說:“雁歸,我們做對好朋友吧。”
  雁歸一怔。
  孔崢繼續說:“你看,我們兩個都是沒朋友的人,除開彼此,我們還能跟誰鬥嘴講心事?我們都作過不少王八蛋的事……”
  雁歸馬上打斷他:“我做什麽王八蛋了?”
  孔崢說:“得了得了,你那點伎倆敢拿出去對人說不挨罵麽?也就我能明白你。如果這些不能跟人分享,多寂寞啊。”
  雁歸不語,孔崢也不打算等她回答:“那就這麽說定了,我不會再吵你了,真的,但是讓我們做對好朋友吧。友誼其實比愛情更靠得住也更長久些——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裏,不悲不喜 ,這是友誼的最高境界。”
  雁歸皺眉:“什麽亂七八糟的。”
  “達賴六世喇嘛的一首詩,有年我去西藏玩聽到的,覺著挺有意思。誒,你沒說反對,我當你同意了,反悔的是小狗。”
  雁歸瞪著他,心中有些警惕。這世界上的人,她如果要認真琢磨,總能把那人看透,隻有孔崢,或許兩人太像,當局者迷,竟然始終摸不透。若說真要和孔崢一刀兩段,從此陌路,心中竟然有一種奇異的不舍得。她並不是那種虛榮的女子,以有這樣出眾的裙下臣而沾沾自喜,到處炫耀——隻是她有時候真會有種徹骨的寂寞,這段時間與孔崢慢慢相處下來覺得他就像一個可以談心的老朋友,聊天的時候自然又舒服,與他在一起,想說話就說話,不想說話也可以賭氣、沉默。如果不是他太危險,她還真想交這麽個朋友。
  她還在考慮,孔崢一錘定音:“你都說了我條件好,難道我還用得著去搶人家老婆麽?除非你自己心裏有鬼,怕和我來往會把持不定。”_
  雁歸馬上說:“誰怕誰啊。”
  話說出口,孔崢得意地笑了,雁歸有種耗子被貓逮到的感覺。_
  他們兩個就這麽別扭的成為了一對知己。
  過幾天雁歸回娘家,發現家裏多了一大堆衣物,擺了一床鋪,全是孕婦各個階段穿的。她有些莫名其妙,但還不至於天真得以為娘家會給她買這麽多進口孕婦服,一問媽媽果然是禮品公司給送過來的。
  雁歸心底裏明明白白,馬上撥了個電話給孔崢:“你什麽意思啊?”
  孔崢有些摸不著頭腦:“什麽啊?”
  “那些衣服。”
  “沒什麽意思啊,看著挺適合你的就買了。我親自去挑的,你喜不喜歡?”
  “不都說了做好朋友麽?你還費這心思幹嗎?我當不起。”
  孔崢理所當然地說:“對啊,就是好朋友才送啊。你結婚我都沒送禮金,送些實用的東西好了。”
  “那你送一套也夠了,送那麽多幹嗎?我平時日常穿的衣服還沒這麽多呢。”
  “送一套哪夠啊?再怎麽說,我現在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一套衣服當老朋友禮金,顯得我多摳門啊,說出去招人笑話,我才沒那麽小家子氣呢。再說我就是想送你日常穿的,你會要麽?你都有老公的人了。”
  “當然不會。”
  孔崢笑了:“那就是了,你也不誇獎我一下,多為你著想啊,非常時期送非常禮物。你可別退回來給我,我擱家裏如果被人看到一大堆孕婦裝,人家以為我有毛病呢,還有哪個女孩肯嫁給我?”
  他說的明明是句句歪理,但又似乎句句在理,雁歸沒辦法推辭隻得說:“孔崢,隻此一次,下不為例,再有下次,咱們也別做什麽朋友了。”
  孔崢很期待地說:“我都說當結婚禮物了,還送什麽下次。難道……你還打算再結一次?”
  雁歸氣得啪一下把電話掛了。
  她還沒轉身,電話又響,接起來一聽還是孔崢:“沒別的事,就跟你說一聲,你現在懷孕呢,別老生氣,對孩子不好。還有,少拿手機打電話,有輻射,找我用座機就好了,真是不懂事。”
  雁歸聽他的口氣,倒變成了她的無理取鬧,真是被他氣得哭笑不得:“除開你讓我生氣,我就沒生氣過。”她再次把電話掛掉。
  回到屋裏,看著那滿床的衣物,她氣極了又想笑,衣服上麵印著維尼小熊的標誌,憨憨傻傻,她把它們一下撥到一邊。孔崢這人從小嘻笑怒罵玩世不恭,思維也不像正常人,神出鬼沒的,有時候像個孩子,有時又是最危險的敵人,真是讓她平淡的生活反常的精彩。
  她瞪著滿床的維尼小熊,好像瞪著孔崢:“我才不怕你,現在大局已定,你還能把天都給我翻過來?”
  她做好了迎戰的準備,嚴陣以待,孔崢卻信守諾言,真的不再吵她,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沒個電話。隻是每到產檢的時候,他就像掐好了日子似的冒出來,笑嘻嘻地等在雁歸出現的地方。雁歸拿他有些沒辦法,她心思機敏,但在與異性交往方麵除開大偉真可謂是一張白紙,若孔崢硬來又或是跟她鬥心機,她還真不怕,可這麽帶點潑皮無賴的做法倒是讓她束手無策了。
  她隻得用話擠兌他:“你怎麽這麽閑?公司快倒閉了麽?”
  孔崢拿手去敲她的頭:“用這麽高級的專職司機,你還這麽多廢話。”
  雁歸說:“你陪著人家老婆去醫院,算什麽啊,我覺得不妥當,還是不要了。”
  孔崢說:“如果柳大偉能陪你我當然就不來了,他不能陪你,好朋友陪也是應該的。”
  雁歸沉默下去,大偉對這個即將到來孩子的熱心遠不如他蒸蒸日上的事業,隻在懷孕周的時候陪她去了一次醫院。
  孔崢看她有些落寞,馬上安慰她:“他那人自己還是個孩子呢,你把他慣壞了,他現在的責任感還沒建立起來,再加上又忙。”
  雁歸笑一笑:“他能比你還忙?”
  孔崢說:“我也不賴啊,孩子就是要多和我這麽玉樹臨風的人接近,生出來以後會比較漂亮點。”一邊說一邊嘻嘻哈哈地把雁歸推上了車。
  雁歸看著他漂亮得出奇的麵孔,心中不由得惆悵。
  她後來查過那首達賴六世喇嘛寫的詩,叫做班紮古魯白瑪的沉默:你見 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裏 ,不悲不喜。 你念 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裏,不來不去。你愛 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裏 ,不增不減 。你跟 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裏,不舍不棄 。來我的懷裏,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間 默然 相愛 寂靜 歡喜 。
  雁歸讀著他的詩感慨不已,原來活佛也是個性情中人,他是僧侶卻敢坦坦蕩蕩地說:與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他也會有世人的情感,所以才寫出那麽令人心動的情詩。可見紅塵的確很厚,連佛都看不破,何況凡人。執念也稱孽念,但是隻要還沾著這世上的五穀雨露,誰又敢說自己能放下執念?她對大偉偏執,孔崢對她偏執,他們都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人,或許這便是前世欠下的姻緣債吧,她想,自己欠孔崢的情,這輩子隻怕都沒有還清的時候了。
  “下輩子,我們一定要把眼睛放得亮一點,孔崢,我們不要再錯過彼此,我會跟月老講讓他好好看清楚再綁紅繩,別老眼昏花。你也要記得我的樣子找到我,如果你覺得這輩子太委屈,那麽下輩子就換我來找你。”雁歸心裏默默地對孔崢說。

  第十二章 雁歸
  雁歸懷孕五月做例行B超的那天,大偉對她說:“雁歸,我今天上午有個會,實在走不開,你看能不能自己打車過去?”
  雁歸很有些失望,但她還是說:“好,反正隻是例行檢查,你忙你緊要的事情先,我晚上再拿B超照片給你看。”
  大偉唉了一聲:“不知為什麽,這段時間忙得我都快瘋了,所有事情一起來,推都推不掉。晚上你也別等我,今晚天翔國際開年會,下了帖子過來,一封給老板一封給了我。”_
  雁歸換了衣服去學校請假,在辦公室接到孔崢電話:“是不是今天檢查,我記得上次醫生跟你約了今天的。如果大偉沒空,我陪你去。”
  雁歸照常推辭他,孔崢不耐煩得很:“假客氣幹什麽,你等我,我已經在路上了。”
  雁歸隻得說:“那你把車停遠點,你那車太招搖了,我們同事看了不方便。”_
  孔崢哼了一聲:“怕什麽,我又不是你的地下情人。”
  “那你就別來,我自己坐車。”
  孔崢笑了:“我怎麽覺得你跟我撒嬌似的,行,我把車停在前麵路口,你自己過來。”
  檢查完畢,孔崢拿著寶寶的B超敬畏不已:“手腳都能看清楚了,它們原來隻是一堆細胞而已,它……現在在你肚子裏感覺怎麽樣?”
  雁歸把B超照片搶過來:“你幾十年前不也是一堆細胞,細胞也長你那麽大個兒了。醫生說寶寶很好,五個月了,對外界刺激已經有反應,遇到撞擊會疼痛害怕,聽到音樂會開心,他很強壯。”_
  “男孩還是女孩?”
  “不知道,現在醫院有規定不能說。不過男女都沒關係,隻要健康就好了。”雁歸微笑起來:“我會一樣愛他。”
  孔崢妒慕地看著她的表情:“我也想要。”
  “那你還不快找個好女孩結婚生孩子?”
  孔崢悻悻地說:“盡說風涼話。”
  他們說笑著上了車,繼續一路漫無邊際地聊天,雁歸說:“你們公司今天年會啊?”
  孔崢說:“嗯,這次年會公關部可下了不少心血,來的人會挺多,你要不要來玩?”
  雁歸說:“我來幹什麽?我跟你們公司沒業務往來,也不是什麽權貴千金,人家一看我就知道是來混吃混喝的。”
  孔崢嘿嘿直笑:“怕什麽,有人查就說你是我馬仔,我罩你。”
  這時車正停下來等紅燈,他看了雁歸隆起的小腹一眼說:“安全帶會不會太緊,幫你調鬆一點,不要勒到了。”一邊說一邊側過身子幫她把安全帶扣子放鬆,頭抬起的時候,雁歸的發尾正掃到他脖子,他嘻一聲笑起來,動作也不由得停頓了一下。
  “好癢,”他的視線在前方微微一窒,神色變得有些肅殺,然後若無其事地鬆開手:“坐穩,走咯。”
  車裏播著一支英文老歌,男歌手很哀怨地傾訴著:永不要再見你,永不再說愛你,永不在紫色月光下與你共舞,永不回頭再將你盼顧,永不永不永不……
  兩人之間親密的氣氛驀然沉寂下去,車子駛過兩個街口,雁歸忽然靜靜說道:“孔崢,把車退回去。”
  “什麽?”
  “把車退回到剛剛那個地方。”
  孔崢把車靠馬路邊上停下來:“怎麽了?”
  雁歸歎了口氣:“不必裝傻了,我已經看到了。”
  孔崢習慣性地去掏煙,瞄了雁歸肚子一眼,又把手放下:“一定要去麽?”
  雁歸說:“是!”
  孔崢深深望她一眼,一打方向盤把車照原路開了回去。
  在剛剛等紅燈的那個路口有間裝飾豪華的咖啡廳,本應該在辦公室開會的大偉和葉筠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雁歸毫不猶豫大踏步走進去,站在門口的侍應生連忙迎上來微笑著說了句:“歡迎光臨。”卻被她一手推開。孔崢匆忙塞了張鈔票到有些委屈的侍應生手中,把食指往嘴唇上比一下示意不需要他領位,再抬頭雁歸已經在大偉與葉筠後麵的位置坐下來。他三步並兩步趕過去,剛要開口,雁歸把頭一偏冷冷瞟他一眼,他隻好不出聲了。
  這間咖啡廳的裝潢仿照熱帶雨林布置,每個卡座中間都隔著綠色藤類植物的架子,密密實實見不到人,但若仔細傾聽的話會有一些聲音透過縫隙傳過來。咖啡廳裏還在播放悠揚的鋼琴曲,孔崢努力辨聽,終於聽到模糊的隻言片語。
  “葉筠,是我對不起你……”
  “別說對不起,現在怎麽辦?你說過會給我一個交代,你的交代就是這個麽?”
  “雁歸……我的孩子……”
  那對男女的聲音中,男人明顯處於弱勢,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女人的聲音略高也容易聽得清楚,不過終究是模糊,必須努力拚湊才能得到完整的信息。
  “……離婚……”
  “不行,孩子和我媽……”
  “……以後……還會有……”
  長久沉默後,又有細微聲音傳過來。
  “我太對不起……妻子。”
  “那你對得起我?”
  又是一陣沉默。
  “偉,你愛我麽?”
  “是!”這個簡單的答複,那把男聲一反剛剛的模糊,異常的清晰堅定,接著又徊轉弱下去:“可是……女方懷孕期間…不能……”
  “……辦法……”
  “什麽法子……”
  “申請出國……分居……”_
  “可是簽證……”_
  “我有綠卡……房子歸她們,什麽都不要……”
  一陣密密細語之後,那個男聲說:“好!”_
  聲音很輕,卻因為簡單明了而讓孔崢和雁歸都聽得一清二楚,雁歸渾身一震,好像一下掉到了冰窟裏,瑟瑟發起抖來。她無力地慢慢把身子靠到沙發上輕輕閉上眼睛,麵孔變得雪似的白,過了一會她歎了口氣,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孔崢走上前兩步,輕輕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溫暖強壯,力度恰到好處,但是她的手卻是一片刺骨的冰涼,他鎮定地說:“先回車上坐一下,你不必怕,有我在這裏,沒人能欺負你。”
  雁歸步伐有些趔趄,但很快恢複穩健,她任他握住自己的手,淡淡說道:“除開我自己,這世上就沒人能欺負我。”
  一個人在受了大打擊之後,行動的確會得反常,但像她這樣平靜卻是少有,好比暴風雨前夕棕櫚樹的葉子連動都不動,孔崢不由得暗暗心驚。
  他們上了車,孔崢也不發動,問她:“你打算怎麽做?”
  雁歸斜靠在副駕駛座上竟然非常冷靜,她沉默了一下,忽然唇邊綻開一抹玩味的微笑:“結婚那天有親戚朋友過來玩,他們推著他學電影裏那樣對我立下誓言,他說,從今天開始,不論貧窮,富有,健康還是疾病都不能將我們分開,我將永遠不背棄現在的誓言。現在他違背了自己的誓言,你說我該怎麽做?”
  孔崢說:“你別壓抑自己,我寧願你大哭大鬧,你這樣子讓我心裏真不好受。”_
  雁歸點點頭:“嗯,那麽我對你說,剛剛那一幕使我忿恨得眼睛發紅,我愛的那個人背棄了誓言,無恥地欺騙了我,將我的信賴、我的情意、我的犧牲全都拋在腦後,我真想掐死他。這麽說你滿意了麽?”
  孔崢焦躁地用手抓抓頭發:“雁歸,你別這樣!我知道什麽叫大悲無聲,可是你也應該知道我是為你好你恨他想報複他是不是?我可以幫你,我讓他這輩子都翻不了身。”
  “不,不需要。”雁歸輕聲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請你不要幹涉。”_
  孔崢沉默下去,過一會他伸手將雁歸攬到自己胸前:“不要提防我,你此刻隻需當我是你的老友或者親人。”
  雁歸像個洋娃娃似的任他擺布,她把麵頰貼到他襯衣上麵,衣服扣子劃過她的嘴唇:“我不騙你,我是真的很恨他,沒辦法原諒他,他應該受到懲罰,你說呢?”她輕言細語,好像在與孔崢商量晚上該去哪裏吃飯。
  孔崢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你想做什麽我都不會攔你,但是你不要傷害自己。”
  雁歸不理他,繼續低低訴說,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你抱著我的感覺,很好,現在我的心裏像有一鍋滾水澆下去,五髒六腑都在痛,但是不知為什麽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原來這時候有人安慰,感覺真是很好……你看,其實我是個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和別的女孩一樣,開心的時候想和別人分享,難過的時候需要安慰。我也想要好看的衣服,我知道那樣自己會很漂亮,可是這麽幾年裏我幾乎從沒添置過什麽新衣,因為總想著該怎麽省錢;我喜歡做飯,但是買菜的時候我也隻願意去買蔬菜,魚肉攤子讓我覺得髒,覺得氣味難聞,可我還是每天都會去;我很想很想做一個好媽媽,但是懷孕的不適依然讓我煩躁不已,挺著肚子去擠公共汽車讓我覺得頭暈,那時候我會想,如果我自己有車就好了。我就是這麽個普通的人,所以我有著和普通人一樣的願望,我不要求自己的丈夫大富大貴,我隻是想要他全心全意對我,難道這樣也有錯?”
  她一字一句地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背棄我,把我這麽卑微的愛踩進泥土裏,我在他的眼裏就像一隻蒼蠅,他可以隨意輕輕揮手驅趕,而我,卻為他付出了全部。這樣的人,難道不應該得到懲罰?”_
  孔崢輕輕把雁歸的身子扳正:“雁歸,告訴我,你想怎麽辦?”
  雁歸奇怪地看著他:“我還能怎麽做?事情這麽明朗,他要為另一個女人拋妻棄子,遠走高飛,柳家我已經待不下去了,事到如今,仳離已經是唯一辦法。”
  孔崢咬咬嘴唇:“雁歸,我對你的情意始終沒有改變,老實說,如果你肯放棄最好,他不值得你花心思報複。至於我,你來與不來,我都在這裏等你,我也不怕別人說我趁人之危,如果你舍不得肚子裏的孩子……我可以看作是自己的骨肉。”
  雁歸淡淡一笑:“說得容易,便真是自己的親骨肉,都有親疏,我就是最好例子,何況是別人的孩子。不過不管怎樣,孔崢我都謝謝你今天說的這句話,從來都隻聽說過錦上添花,沒見過誰肯雪中送炭,當年我沒心沒肺待你,難得現如今你竟不會落井下石。”
  孔崢眼神頹然,他歎口氣:“男人平日裏心是狠過女人,可他若真愛上一個女子,是萬萬比不上女人絕情的。”
  雁歸說:“以後你不必管我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明白該如果處理。”
  孔崢道:“若放得下,我早就放下了,何必等到今天。”
  雁歸說:“你信不信?我不放便不放,若要放,就一定放得下。”
  孔崢看著雁歸,柔聲說:“其實你不必強迫自己這樣堅強。”
  雁歸望著車窗外麵出神,天空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飄起了細雨,正是中午下班時分,許多寫字樓的小白領從格子間裏爬出來覓食,紅男綠女,嘻嘻哈哈,各種顏色的雨傘碰來碰去,過往車輛也放慢了速度,雨刷一下下地搖搖擺擺,有一輛車在等紅燈的時候,車主與他旁邊座位上的女子親吻。看,多麽靡麗的都會風情,不論發生什麽,再動人心魄、撕心裂肺也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其他人不會為你悲哀,這是你自己的事情。
  過了一會,她用一種很遺撼惋惜的口吻問孔崢:“你說我們三個人,一起長大,怎麽現在會變成這樣。我們的結果,又會是怎樣?”
  她的神態那麽寧靜,像一座美麗的聖母像,孔崢的心卻蒙上一層厚厚陰霾,他覺得不安起來。
  孔崢不放心雁歸回去上課,要送她回家,她不答應。回到學校的她依然平靜得很,仔細的批改作業;有新同事請教問題,一一耐心解答;有個女同學被頑皮男孩扯了辮子哭泣著來告狀,她也和煦地教導著小男生,一切都是這麽有條不紊。
  李老師問她:“嗨,雁歸,今天去產檢了?寶寶一定又可愛又健康吧?”_
  雁歸笑著回答:“是啊,醫生說他很乖呢,一切都很正常,生下來一定是個可愛的孩子。”說這話時她的心靈深處似乎充溢著一種隨時會噴射出的光和熱,亮得耀眼。
  李老師不由得驚歎:“雁歸你真是神奇,別人懷孕多少會變醜,你卻美得驚人,到底是什麽秘方?愛情的魔力麽?幸虧有你這樣婚姻幸福的榜樣,不然我真不敢結婚。”
  雁歸點點頭:“是的,結婚好極了,對丈夫和孩子的愛讓我心情愉快,人自然滋潤些。”_
  在同事的羨慕目光中雁歸離開辦公室:“今天還有點事,我得早點走。”
  她去菜市場買菜,看見魚很新鮮,和小販一陣討價還價後又買了條活蹦亂跳的魚,她一邊走一邊輕撫自己的肚子,兩眼像寶石一樣熠熠閃亮:“寶寶,爸爸不要你,沒關係,媽媽疼你,媽媽一定非常非常疼你!”
  回到家,柳媽媽看見她很訝異:“怎麽回來得這麽早?大偉也回來了,說晚上要出席什麽晚會,回來換衣服歇一陣。”
  雁歸說:“我現在肚子這麽大,學校不怎麽管我的,幹脆就早點回來了。”
  柳媽媽心疼地拍拍她:“幹嗎還跑去買菜,累不累?以後你別去了,我去買行了。”_
  雁歸說了聲沒關係,去到廚房把菜放好,洗幹淨手,走進臥室。
  大偉睡得正熟,她在旁邊輕輕坐下去,認真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
  那張臉真說不上什麽英俊不凡,隻是一張清秀斯文的臉,閉上眼睛的時候顯得還有幾分孩子氣,薄薄的嘴唇不夠豐厚,在相書裏這是福薄的象征。就是這麽一個人,或許二十年後他會開始發福,屆時就是個普通的中年胖子,為什麽她就這般不能放棄他?真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在做了這麽不可原諒的事情還能睡得這麽冠冕堂皇,難道睡死過去就能解決問題?
  雁歸慢慢把細長的手指伸到大偉的麵頰,輕輕觸碰。指尖下的大偉微微一動,似乎覺得有些癢,把頭別了別,嘴裏輕輕嘟囊一句:“嘿,寶貝,別鬧。”
  她倏地把手收回來,那句輕呢的話語像顆子彈似的擊中她的心髒,他們相識二十幾年,他就沒這麽稱呼過她,那麽這聲寶貝是在喚誰?恍惚中,她的思潮飛了回去,飛到前些年一個夏日的夜晚,那天奶奶過世,他們兩個在屋簷下相依相偎,她啜泣著問他:“我什麽都可以為你做,我會對你很好很好,但是會不會有一天你也叫錯我的名字,把我當作另外一個人?”
  他當時回答:“怎麽會弄錯,你是獨一無二的雁歸。”
  那天蒼穹為被,大地為床,他們相伴了整整一個晚上,他簡直就像踩著五彩祥雲伴她走過痛苦歲月的王子,他們的心靈曾經挨得那麽近,如果時間能夠停留在那刻該多好。那時她隻有他,他也隻有她!後來,她費了所有心力,鬥誌鬥勇,好不容易結了婚,以為自己總算贏了,結果頃刻之間,贏家變成了輸家,而且是滿盤皆輸,簡直傾家蕩產。
  雁歸的太陽穴兩邊劇烈地疼痛著,她想,一個人到底要怎麽樣才算得上痛苦?小說裏描寫的痛苦,是多麽軟弱、淺陋而瑣屑啊,所有這些形容詞即使全部湧現出來,也沒辦法表達我現在的情感。如果現在我的手中有一把刀的話,我一定會插進他的胸膛裏,然後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我雁歸的名字到底有沒有刻在上麵。她的腦子有把聲音不停在叫囂蠱惑著她:殺了他,殺了他!
  她飛快地拿指尖按住自己的額頭,手指太冰涼,像有冰塊鎮在那裏,她慢慢清醒過來。剛剛那種尖銳的痛楚緩緩地變得有些麻木,或許是痛得過了頭,痛苦加痛苦,結果竟然是麻木。
  她深吸了口氣,站起來,好吧,大偉,既然你要結束,那就讓這一切都結束吧。我可以給你自由,但是你不能不給我尊嚴,我不是砧上的魚肉,可以任你來欺淩!你撕碎了我愛你的心,那麽現在我對你隻有深沉而熾熱的恨了。我曾經把所有的幸福都典當給了你,現在我要贖回來了,你霸占它了這麽久,是不是也應該付出應有的報酬?你會受到懲罰的,你也應該受到懲罰!
  雁歸離開臥室,柳媽媽在廚房裏叫她:“雁歸,這條魚好新鮮,你想怎麽吃?我燉蘿卜魚湯給你好麽?”
  雁歸走過去從她手裏接下來:“我來吧。”
  柳媽媽說:“嗯,那也好,你做魚的手勢真是誰也比不上。”
  雁歸笑笑:“您出去歇著吧。”
  她把那條魚洗了洗,然後用一把細長的小刀輕輕將魚肚劃開,誰想到那魚極為活跳,開了膛受痛之下一跳老高,竟從她的手中掉出去。雁歸扶著腰,慢慢蹲下去,看那尾魚在地上垂死掙紮,尾巴把地麵拍得啪啪響,她饒有趣味地看了一會,雪白精致的麵孔上忽然浮出一個詭異的微笑:“想跑?沒門,已經晚了!”
  她用兩手抓住魚腰中間,把它放到砧板上,換了把鋒利菜刀,也不再費心去把內髒掏出來,然後用盡全身力氣,手起刀落,一刀剁了下去,隻聽“鐺”一聲響,那魚瞬間首尾分離,淡淡的血絲從雪白的魚肉中滲了出來,觸目驚心。魚不再動了,雁歸垂手拎住菜刀,望著砧板上瞪得大大的呆滯死魚眼發呆。
  她那一刀聲響太大,房子窄小,他們的臥室緊鄰廚房,大偉被弄醒過來。他迷迷朦朦有些不滿地叫:“幹什麽呢?吵死了,輕點行不行?”
  雁歸被驚醒過來:“哦,做菜呢,你睡吧,我放輕點弄。”
  到了五點左右,大偉起來,開始換衣服。雁歸平靜地倚著沙發上看雜誌,抬頭望一望他,發現他正為打哪條領帶猶豫不決。
  雁歸指了指其中一條:“那條不錯。”
  大偉拿起比了一下,搖搖頭放下,又拿起另外幾條,選來選去終於把其中一條係上。
  雁歸從鏡子裏看著他:“看來看去還是我選的那條好吧?”
  大偉低頭看了一眼,正是雁歸指的那條,他嗯了一聲:“你眼光一向不錯。”
  “我也這麽覺得。”雁歸淡淡微笑:“所以我找你做老公,穩重踏實,勤奮肯幹,最重要是一心一意,忠心耿耿。”
  大偉手中的動作驀然停下來,從鏡子裏注視她,她抬起眼睛望他,大偉覺得雁歸明亮的眼睛幾乎要射透他的心,讓他背脊上產生一股涼意。兩人相持半晌,他終於把頭別過去:“我要快點,天翔國際的年會六點開始,我快遲到了。”
  雁歸說:“可以攜家眷麽?”
  大偉說:“不行。”
  “是麽?”雁歸若有所思:“我倒是挺想去的。”
  “你去幹嗎?那的人你又不認識。”
  “誰說的,我認識的人可多呢。不行就算了,你去吧。”
  大偉在她滿含深意地注視下惴惴不安地走出了家門。
  他前腳出去,雁歸後腳就打了個電話給孔崢:“晚上我能來參加你們公司的年會麽?”

  第十三章 雁歸
  天翔國際的年會就設在天翔大廈商務酒店的宴會廳內,那裏顯然經過了公關部的精心布置,餐廳極大,四盞巨大的枝型水晶吊燈從天花垂落,璀璨奪目,中央有一個舞池,一派富麗堂皇歌舞升平的景象。晚餐是西式自助,到入會時間已經是人影幢幢,杯盞交錯。
  大偉和他的法國女老板走過去跟宴會主人孔崢打招呼,孔崢連忙從衣香鬢影的鶯燕中抽出空來:“嗨,露易絲,您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士之一,請原諒我不願意叫您夫人,雖然您比我年長。”
  他的恭維話讓露易絲頓時歡快地笑起來。
  孔崢又轉身對大偉:“你好,我們很久沒見了,聽聞你最近喜訊連連,真是恭喜。”
  露易絲很驚訝:“孔,你們認識?”
  大偉點點頭:“我和孔先生以及內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
  “那真是太讓人驚喜了,中國話怎麽說來著,你們三個人青梅竹馬是麽?孔,你也認識柳太太?她真是一塊瑰寶對不對?”
  孔崢馬上讚同:“我從小就認為雁歸是這世上不可多得的寶物,所以我真是豔慕大偉,竟然有如此運氣。”
  大偉看他一眼,態度有些冷淡:“謝謝。”
  孔崢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琥珀色液體晶瑩流動,酒香撲鼻:“據說新疆有一種美玉叫和田玉,著名的和氏壁就是那裏出土的,不過那種玉是藏在石頭裏,不懂行的人即使得到了也經常認為那是一塊一文不名的普通石頭,即或是懂行的人也有可能因為切玉的時候不小心而傷害到玉質本身,那可真是遺撼得很。你覺得呢?”
  他的這番話挺長,又用上典故,露易絲有些聽不懂:“你說什麽?”
  孔崢笑一笑:“不如讓大偉做翻譯?”
  大偉臉微微一沉:“孔先生思維天馬行空,高深莫測,我也聽不懂,不好意思,我的客戶在那邊,失陪。”
  孔崢看他轉身離去,嘴角泛起一個輕笑,露易絲有些尷尬:“對不起,大偉有些失禮。”
  孔崢說:“沒關係,或許快要做父親的人精神總會緊張些。”
  他嘴裏雖然在和露易絲攀談,眼睛卻銳利地盯著大偉背影,看著他張望一陣後,有個手持酒杯的高挑紅衣女郎走到他麵前,兩人馬上竊竊私語起來,一會便一起消失在人群中,孔崢的臉色陰鬱下去。
  他帶著征詢的語氣問露易絲:“大偉這樣的年輕才俊,在貴公司一定是中流砥柱吧?”
  露易絲笑問:“孔,你不會想挖我牆角吧?”
  孔崢忙說:“我哪敢。”
  露易絲想了想:“大偉這個人能力比較強,做事非常認真細致,把事情交給他我很放心。不過你們中國人不是說人無完人麽,他的缺點是稍微內向了些,和團隊關係的處理上還有待加強。”
  孔崢點點頭:“大偉從小就是我們學校裏最好的學生,成績優異,中規中矩,不像我,隻會調皮搗蛋。”
  “你太過謙了,”露易絲說:“我倒是覺得小時候調皮一點的孩子長大以後會更富創造性。”
  孔崢嗬嗬一笑,眼角掃向會廳門口視線微微停頓:“公關部告訴我今晚的開胃酒是從法國空運來的,您或許願意品嚐一下口味是否地道?我幫您去拿。”
  孔崢離開露易絲,吩付侍應生拿酒給她,然後快步走到門邊——金色的羅馬柱拱門下,雁歸正在那裏張望。他靠近她:“怎麽改主意又想來了?我還以為你心情不好會在家裏多休息會。”
  雁歸說:“挺悶的,我想出來走動下。”
  她今晚顯然經過了精心打扮,穿著孔崢送的一條黑色絲絨高腰孕婦裙,帶點小禮服款式,胸口處點綴了一些小水鑽,晶瑩剔透,濃黑豐密的頭發用隻金屬簪子鬆鬆挽了個髻,嘴唇上塗了淺玫瑰紅的唇彩,她皮膚本來就好,這麽打扮更顯得膚如凝脂,目若點漆。_
  孔崢看她半晌,誇張地驚歎:“你怎麽可以這麽漂亮?真是好看到了極點,以前竟敢把如此美貌偷偷摸摸藏起來。”
  雁歸斜昵了他一眼:“少哄我開心。”
  一般孕婦到這時候不是腫手就是腫腳,可是雁歸因為原來身材纖細苗條,此時也並不顯得如何臃腫累贅,隻是比以前豐腴了一些。
  孔崢笑說:“騙你幹嗎,你這樣子比做姑娘時還好看些,你以前也看得過去,就是下巴太尖有點刻薄樣子。”
  他想了想:“如果你再留尖尖指甲塗鮮紅蔻丹就是白雪公主後媽的扮相。”
  雁歸知道他想逗自己開心,如果任他這麽瞎掰下去可能兩個人要謅到明天,可是她現在沒有這個心思,她滿腦子裏隻有一件事。
  “他呢?”
  “誰?”
  “你說呢?”
  “我怎麽知道你說誰。啊,開席了,你餓不餓?你現在不是應該很能吃麽?我給你拿吃的。”
  孔崢一邊說話一邊留意雁歸的表情,突然見到她望住宴會廳一角眼睛一亮,像是餓極的母獅發現了美味的獵物,他任命地歎了口氣:“雁歸,這是我的地盤,你要做什麽的話,好歹給我留三分薄麵,你這樣殺氣騰騰讓我心生懼意。”
  雁歸看他一眼,低聲道:“我有分寸,不會讓你下不來台。”
  她說完便朝那邊走過去,孔崢慢悠悠地在後麵開口:“你知道我一向支持你,可是我話講在前頭,你要做什麽我不管,但是絕不能傷害自己,不然我不會原諒你!當然如果可以最好也不要傷害別人,那樣會髒了你的手。”_
  雁歸轉過身平靜地說:“難道你眼前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孕婦麽?別說得那麽恐怖,我不是本拉登。”
  她昂首挺胸走到宴會廳的一個角落,那裏雪白的落地窗紗下有一對年輕男女正背對她親密交談。忽然不知說到什麽,女子發出了清脆的笑聲,順手在男子的肩頭拍了一下,男子比她有所收斂,對她的親昵舉動微微閃避,但從背影就可以看出其實他心情大好。雁歸微斜著頭看戲似的看了他們一陣,驟然出聲:“老公,我想喝杯飲料,勞煩你去幫我拿,好麽?”
  那對男女明顯同時嚇了一跳,倏地轉身,大偉看見雁歸,手一顫,杯中酒頓時溢了出來:“你怎麽會在這裏?”
  雁歸見到他被驚嚇的神情不由得誌得意滿:“我跟你說過我在這裏認識人,你又不信。”
  “可是……你來幹什麽?”
  她顯得有些驚訝:“當然是參加天翔國際的年會啊,難道你不是?”
  她無辜地看著大偉,又看看葉筠:“你是大偉的同學?嗬,我記得你,我們見過麵。”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你還記得我麽?我是大偉的妻子雁歸。”
  葉筠看著麵前的女子,警惕地遲疑著,她的道行顯然不如雁歸高,因為她沒辦法裝做若無其事,眼睛複雜的感情一時也隱藏不了,她不安、惶恐、疑惑,但是終於還是慢慢伸出手。
  雁歸則一直麵帶微笑,笑得溫柔寧靜,她的態度篤定而且自信,整個手掌將葉筠的包住,有種君臨天下大局在握的氣勢,唯一出賣她的是她的力度,她用的力氣過大,纖瘦的骨胳硌得葉筠的手掌疼痛。
  葉筠輕輕掙脫了她的掌握:“你好,我是葉筠。”葉筠不願退縮,這個看似溫柔寧靜的女子決不是個簡單角色,可是她不允許自己懼怕退縮。你要戰,我便戰!
  雁歸的突然出現讓一旁的大偉手足無措,臉色鐵青,他尷尬的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但是實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說一些讓人輕鬆的對白,所以隻好再次咳嗽了一聲。
  兩個女人相互對峙,她們邊上人群熙攘,笑語晏晏,但那熱鬧氣氛卻在她們周邊自動隔絕。兩個賞心悅目的女郎,一個是耀眼奪目的紅一個是神秘莫測的黑,皮膚卻是同樣的雪白,她們像要沙場上即將對決的武士,隻要戰鼓一響,便會金戈相向,周遭的空氣裏都閃爍著火花。
  她們太聚精會神,幾乎遺忘那個引起戰爭的源頭,或者說即便記得也沒有時間與精力去搭理旁邊那個假裝咳嗽的可憐男人。

  第十三章 雁歸
  孔崢簡直像場及時雨,施施然從天而降,他指手畫腳打破尷尬局麵:“開席了,你們還在這裏幹什麽?還一個個立正站好,我這可不是軍營。大偉你帶雁歸去露易絲那邊坐;葉筠,宏昌貿易的老板來了,你過去招呼一下。”
  幾個人再次互相深深對望了一眼,終於偃旗息鼓,各自心懷鬼胎的走到自己該去的位置。
  露易絲對於雁歸的到來非常驚喜錯愕:“嗨,雁歸,我不知道你今天會來,大偉怎麽沒有跟我提起?”
  雁歸得體地回答:“孔先生慷慨解囊,為母校提供資金成立基金會,這件事情恰好由我負責,所以也邀請我來參加這個晚會。”
  她的理由非常充分,不單露易絲不懷疑連大偉都找不到破綻。
  大偉的位置在她們兩個中間,他欺負露易絲的中文不夠好,壓低了聲音附到雁歸的耳邊:“真的麽?你怎麽在家沒跟我說,我們本來可以一起過來。”
  雁歸也壓低聲音,但麵上卻是笑意盈盈:“當然是假的。”
  大偉愣了愣:“什麽?”
  “我說,我剛剛對露易絲說的話是假的,其實我今晚來的目的是看你和你的姘頭。”雁歸好整以暇地笑著,聲音雖然低如蚊呐,卻透著一股妖異的狠勁。
  大偉麵色猛變,砰地一聲從座位上彈起來:“你在說什麽!”他的動作太大,碰到桌上的碗碟,發出一陣脆響,旁邊人的視線全部被吸引過來,看到他神色猙獰——不過沒人知道那是受到驚嚇後的猙獰。
  露易絲吃了一驚:“大偉,你今天怎麽了?在這種場合,你這樣太失禮了。”
  雁歸與她同樣吃驚地看著大偉,又把視線從大偉身上落到露易絲那邊,露出茫然而無辜的神色,但是她勉強地安撫露易絲:“他可能最近有些累,露易絲,對不起。”
  雁歸輕輕一拉大偉的衣角,大偉全身僵硬得像塊木頭,他緊繃地坐了下來。露易絲看著他們,心裏直覺不對頭。大偉在她手下做事三年,但並不屬於她直接領導,她也並不認為自己有多了解多喜愛他,相反她更加喜歡活潑開朗有團隊精神的下屬,這次大偉能夠破格拿到額外福利完全是因為他為公司拿了一個大項目,同時露易絲覺得這樣一個家世普通的男子能夠娶到如此優秀的太太,一定會有他的過人之處,所以才想要以後更加對他委以重用。
  可是今天大偉屢次無禮的表現讓她有些失望,“或許,”她想:“我應該再觀查他一段時間,他的處事態度明顯不是很成熟。”
  大偉被雁歸拉著失魂落魄地坐下去,過了半晌,他努力平複自己動蕩不安的心壓低聲音對雁歸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雁歸宛然一笑,露出整齊如貝殼的雪白牙齒:“果然像我想的一樣沉不住氣,行,我可以告訴你,不過要待會。我餓了,寶寶也有點餓,他今天得好好地吃一頓。”
  她興趣盎然地開始大快朵頤,很快風卷殘雲地消滅了盤子裏的蔬菜和水果沙拉。過一小會她微微提高聲音說:“親愛的,能幫我拿碗湯過來麽?”
  大偉瞪著她不肯動,他幾乎什麽也沒吃,眼裏神色驚疑不定,大有雁歸不講話他就坐到天荒地老的架勢,一直用眼角餘光注視他們的露易絲忍不住出聲:“大偉,為懷孕的太太服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大偉被逼無奈,不自然地起身,走到宴會廳一角。
  雁歸看他起身離開,拿手指撥了撥麵前的色拉叉,輕微地歎口氣。露易絲看她神情寂寥,心中雖然好奇,但她的原則是決不去幹涉員工私事,因此也並不發問。
  雁歸再次輕輕歎了口氣,靠近露易絲由衷地說:“我覺得您實在是個偉大的女人,工作、家庭兩邊都能兼顧真是太不容易了,聽說這個暑假您的兒子會過來中國旅遊?”
  露易絲微笑看她:“是的,他對古老的長城非常感興趣。親愛的,你也很出色,你不也在做同樣的事情麽?”
  雁歸滿麵羞愧地低下頭:“大偉工作太忙,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回家了,我現在幾乎都沒時間去想怎麽好好做自己的工作,唯一的心願就是照顧好丈夫和肚子裏的孩子。我跟你們比真是差勁,沒辦法做好一心兩用。”
  露易絲的笑容凝結在臉上,這段時間大偉手裏並沒有重要項目,怎麽會幾天不歸家?她是個非常敏銳的女人,馬上聯想到時常在公司樓下出現的紅色開蓬小車,她有次看見大偉下班後鑽進了那台車裏;再接著她想起了大偉剛剛在與一個紅衣女郎有著不同尋常的親昵——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那個愛爽郎嬌笑的女郎正是他們項目上的合作夥伴。
  對一個法國人來說,熱情浪漫是天性不錯,但是作為一個女人,她更希望自己的下屬忠實於自己的家庭,隻有忠實於家庭的人才能忠實於自己的公司。
  露易絲有些懊惱,她覺得自己被大偉的忠厚老實外表欺騙了,不過還是努力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安慰雁歸:“親愛的,公司是非常人性化的,或許考慮到你們的非常時期,我可以把大偉的工作稍稍調整一下。”_
  雁歸連忙說:“啊,不要,請您不要這麽做,我絕對沒用抱怨的意思。國外或許不是這樣,但是在中國,妻子是可以為丈夫和家庭犧牲一切的,相信我,我可以做好,我會全力以赴的支持大偉的工作。”
  露易絲說:“所以我一直認為中國婦女是最偉大的。”她嘴裏這麽說,心裏實在不以為然,尤其覺得大偉配不上自己的太太。
  這時大偉拿了碗熱氣騰騰的湯過來,雁歸連忙推開椅子站起來:“謝謝。”
  那碗湯正要交換到她手裏時,雁歸忽然側身把嘴唇湊到大偉耳邊,像是有一個秘密隻能與他分享,她用其他人聽不到的聲音輕微而清晰地說:“我有綠卡,你去辦簽證,申請分居,房子給她們,我們什麽都不要。”她像隻學舌的鸚鵡,把葉筠清脆利落卻斬釘截鐵的語氣聲調學了個十足十。
  大偉隻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手劇烈顫抖,一碗湯整個翻到雁歸身上,雁歸不由得哎喲了一聲,第一反應就是護住自己的肚子。
  大偉臉色煞白,顧不得她被燙傷與否,一把擒住她的手腕:“你……你……”
  雁歸驚恐地看著大偉,怯怯地抽了下手:“大偉,你別這樣,輕點好麽,我很痛。”
  旁觀的露易絲忍無可忍,勃然起身:“大偉,請放開她!我想你今天心情不是很穩定,我建議你送雁歸回家,或許你們兩個該好好聊聊——我始終認為妻子是用來尊重愛護的。”
  大偉無意識地鬆開手,她怎麽會知道?他覺得自己有種被剝光了衣服,赤裸站在街頭被人觀望的感覺。他捕捉到妻子寒星似的眼裏有一閃而過的冷笑,不由得後退一步,身後是掩不住怒容的露易絲、身邊是眾目睽睽交頭接耳的賓客,他覺得自己百口莫辯,像一隻掉進陷阱的動物,天地蒼涼。
  雁歸這邊鬧出動靜,孔崢自然坐不住,他走過來:“怎麽了?”
  觀察了一下形勢,孔崢朗聲笑著對伸頭探腦的眾人安撫:“準爸爸心情激動,不小心把湯灑了。大家繼續吧,不過可別跟他學,湯有點燙呢。”
  他又湊到雁歸旁邊低聲問:“要不要去醫院?還是回去休息?我派人送你和大偉。”
  雁歸可憐兮兮地站著,滿臉委屈,麵上是一副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她點點頭,可是剛移動步子,便皺著眉頭捧著腹部哎了一聲。_
  孔崢有些緊張:“怎麽了?”
  雁歸說:“不礙事,有一點點痛。”
  “那馬上去醫院!”
  雁歸連忙說:“不用不用……真不用,讓我躺一下就好了,孔崢你們這有能讓人休息的地方麽?”
  孔崢遲疑一下,招手讓公關部經理過來耳語了幾句,回身對他們說:“樓上供給外地客戶用的套房空著,要不你們去那裏休息?”
  雁歸感激地說:“太謝謝你了,我正好順便把衣服擦一下。”
  “那我陪你上去。”
  “那怎麽行,你是今天宴會的主人,大偉陪我就可以了。”
  孔崢不放心地猶豫著,終於還是把鑰匙交給她:“在摟。”

  第十四章 雁歸
  大偉的思維紊亂,腦子裏像有一列火車駛過,轟轟轟轟,他幾乎是處於無意識地狀態跟隨雁歸上了電梯。電梯無聲地滑行著,他們搭乘的高速觀光電梯上升到樓的時間並不長,可是空間裏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氛讓人覺得一秒變成了一年,他幾乎有把身後玻璃砸開跳出去的衝動。
  他從電梯的鏡麵箱門上悄悄看著雁歸,從進電梯隻剩下他們兩個人開始,她的肚子似乎忽然奇跡般的不疼了,背脊挺得像劍一樣筆直,麵孔一如既往的寧靜,不過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陰冷的寧靜。當雁歸終於也把目光看向他,他馬上做賊心虛地把頭扭到另一邊,他覺得自己內心不知什麽時候住進了一隻小耗子在不停搔撓,雖然強迫自己鎮定,卻無濟於事,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麵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切。
  老實承認?斷然否認?或者甚至惱羞成怒先發製人,責備她在眾人麵前讓他下不了台?思緒紛雜,他幾乎完全失去了麵對一切的勇氣。
  “叮咚”一聲,電梯終於在樓停下來,雁歸看也不看身邊的男人,帶著一種威嚴神情當先走了出去,看不出任何喜樂。她拿著孔崢給的鑰匙,打開房門。
  那是一間異常寬敞的大套房,看得出是天翔國際招待重要賓客住的地方,設施非常豪華,布置也別出心裁,對著街景的地方是一麵落地窗,下麵是川流不息的車海,極目遠望,城市的萬家燈火正在星星閃爍,繁華景象令人著迷。
  大偉打開燈在客廳沙發上坐下,沙發柔軟舒適,應該是名家設計,坐下去隻覺得周身妥貼無比,身邊的紅木茶幾上擺著一隻精致的青瓷花瓶,如果不是此時心情迥異,他一定會覺得這是個愜意的好地方。
  雁歸隔著他兩米遠的地方站著,夫妻倆神情肅穆,倒像是要比武的鬥士,她默默看了他一會,走去洗手間。
  大偉知道她是去清理衣物,他不知該說什麽,用手臂環住頭,埋進膝蓋裏,像一隻要躲避風暴的鴕鳥。他小時候最愛這樣,但凡犯了錯誤,知道母親將要責備,便會做出這個彷徨畏怯的姿勢。
  他不知道事情怎會變成這樣,其實自從與雁歸結婚後,他是想好好與她過的,上帝做證,他並不是一個壞人。
  “雁歸,”他的聲音悶悶傳出來:“我們好好談一會好麽?”
  洗手間裏一片寂靜。
  “雁歸……雁歸……”大偉繼續輕輕喚她,但是終於不再出聲。
  他們早該好好談談,雁歸在婚前也曾這麽跟他說,可是現在,該談什麽呢,大偉很茫然,心情悲哀又迷惘。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很適合喝一杯世上最濃烈的酒,那樣的話,環境、人物、事情不會統統一起出來逼迫他,他就可以有充分的理由逃避。
  是的,他的內心渴望著葉筠,就像一個貧困潦倒的人渴望錢幣,她的生活她的性格是他從小便致力追求的夢想,跟她在一起讓他覺得生每一天都是新鮮的,無時無刻不快活;可是為了葉筠,要拋棄的東西那麽多……在咖啡廳,他義無反顧地答應了葉筠的提議,當時葉筠的眼睛那麽晶亮,充滿祈求,他不能拒絕也無法拒絕。
  可事實上,從踏出咖啡廳那刻起他就開始在猶豫,要放棄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母親、妻子、即將出世的孩子、蒸蒸日上的事業,把這些統統丟棄,然後再重新開始,簡直像把一個健康人的腿打斷再接上,那將是多麽大的深痛巨創,而即使再完美的接合,斷腿的人也必定在餘生裏還是會一瘸一拐。
  那麽,放棄葉筠?可是似乎也說不過去,他已經辜負了她那麽多次,那個本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為他的自私被傷透了自尊。
  大偉給自己的心裝上天平,一邊擺上葉筠一邊擺上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天平不停搖擺,他焦躁不安。該怎麽辦?
  雁歸今天的表現很反常,他知道她肯定是生氣了,雖然不知道她怎麽會知道這件事情,但是很明顯地,她非常震怒,那種異常的舉動讓大偉心生寒意。不過,沒事的,他想,一個女人知道丈夫的背叛,再怎麽行為失常也是正常的,而且不管雁歸怎樣生氣都會原諒他,她幾乎像他的母親一樣對他寬容,這麽多年來一直慈悲地愛護著他。
  “或許,把其他事情擺到一邊,我先懇請她的原諒再說?”
  大偉還在胡思亂想,洗手間裏傳來雁歸的聲音:“你進來吧。”
  大偉抬起頭,因為把頭俯低的時間太長,他覺得一陣眩暈,耳朵也發鳴:“什麽?”
  “你不是說要好好談談麽?你進來。”
  大偉躊躇著,一步一移地走進洗手間,他推開門,低著頭囁嚅開口:“雁歸,你聽我說……”
  在抬起頭的那瞬間,他倒吸一口涼氣,瞬間呆若木雞。
  他的喉嚨幹燥,幾乎講不出話,半晌才掙紮著低語:“你要幹什麽?”
  孔崢一向是個大手筆的人,這點從客房的洗手間也可以看出來,這間洗手間的麵積恐怕有整個柳家那麽大。地麵鋪的是水晶黃大理石地磚,左邊有一個長方形的洗手台,上麵用玻璃做隔斷,放著各類洗漱用品,牆上掛著一麵大型的古樸銅鏡,最有意思的設計是要上兩及高高的台階才是一個巨型的衝浪浴缸,那浴缸高且闊,還特意配備了同質地的防滑腳凳。_
  而懷孕五個月的雁歸此時正脫了鞋,赤腳站在高高的浴缸邊沿上。
  讓大偉失色的並不是雁歸這種反常的行為,而是她的神情,她的眼睛晶亮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有一種魔性的光芒,一張小小的臉平日裏總是雪白素淨如今卻是紅粉緋緋,她全身上下洋溢著奇異妖豔的興奮,顯得美麗而詭異,此時此刻的她竟然是他這麽多年都沒見識過的。
  這個人不可能是雁歸!雁歸明明是溫和沉默的,為了他柳大偉可以犧牲這世上的一切,她怎麽可能變成這幅模樣?她站得高高的,神態也顯得很高傲,俯視他的眼神裏充滿了鄙夷和蔑視,這怎麽可能?簡直像被鬼附了身一樣,大偉突然覺得有一種漫無邊際的恐懼向他襲來。
  “你要幹什麽?”他再次問,嗓音沙啞。
  “嗯。”雁歸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在測算距離。”
  她用手臂比了比浴缸至洗手台的位置:“我要算一下,怎麽樣撲出去剛好可以讓我的肚子撞到那個洗手台的尖角上。”
  大偉不置信地看著她:“你在說什麽?雁歸,天哪,你瘋了麽?”
  “我很清醒,這些年來從沒這麽清醒過。”雁歸綻開笑容。
  大偉呻吟著:“雁歸,我知道,我知道你生我氣了,但是你聽我解釋……不會有下次了,我發誓,決不會再有下次了。我不會再見她,這輩子,永遠!”
  雁歸搖搖頭:“太遲了,我的最後一次看來與你的最後一次並不同步。”
  大偉靠近她伸出手:“你先下來好麽?我知道你在嚇我,可是這麽做很危險,有什麽事情都下來再說。我們可以好好商量,世上任何事情都一定會有解決辦法,我求你,先下來。”
  “不,當然不。你不知道我布這個局花了多少心思。”雁歸看著移動的大偉斷然喝道:“別過來!”
  她馬上又放柔語調:“這裏很滑,我情緒激動的話就不能好好地摔倒了,你別破壞我的計劃好麽?”_
  大偉呆呆地看著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什麽計劃?”
  “毀滅的計劃,我真奇怪,怎麽會曾經喜歡你這樣的笨蛋,不毀滅你毀滅你的孽種我是不會罷休的。”雁歸冷冷地說:“你為什麽竟然看不出來?”
  大偉如遭雷擊:“可這也是你的孩子,他跟你連筋帶血!”
  雁歸冷笑:“不!不是我的,那隻是你的孩子,跟你一樣是個忘恩負義不認人的狗崽子,我如果留下他那才是一種罪惡。”
  她轉身把雙手撐開保持平衡在缸沿上走來走去在缸沿上,走動過程中甚至還興奮地輕輕地跳了一下:“讓我們來幻想一下這個美麗的結局吧,這真讓人覺得刺激對不對?哦,不,你應該先聽一下我的計劃:今夜在這間漂亮的房間裏,發生了駭人聽聞的慘案,丈夫因為有外遇,與妻子發生爭吵,毆打懷孕五個月的妻子,過程中,妻子被推到浴室的洗漱台,導致小產,當有人趕來時,這裏將會彌漫著一片冰冷濃列的血腥味。很完美,不是麽?”
  大偉低吼一聲,想要衝上去拉她:“你這個神經病,瘋子,我沒有!”
  雁歸沒等他碰到自己,就先腳下一滑,她搖晃了一下:“哎喲,好險,你差點讓我摔倒,別嚇我,嚇我的話你兒子就沒了,你不是說會很疼他的麽?親愛的,別太著急。我都差點忘記告訴你了,今天我去醫院了,醫生說你兒子很健康強壯,他活的時候健健康康,死的時候也會壯壯實實。別問我為什麽,我有預感他一定是個男孩。”
  大偉簌簌發抖,不得不恨恨地停下腳步:“沒有人會相信你!沒人會相信一個瘋子的話!”
  雁歸溫柔地笑了:“當然會有人相信。今晚整個宴會廳的客人都可以為我做證,你和一個美麗的紅衣女郎親密私語了半個晚上,當看到妻子出現以後就勃然變色,並對她極其不禮貌,甚至還故意把滾熱的湯灑到她身上。當然,你本來不是故意的,可是你放心,我會讓所有的人都相信你是故意的。而相反的,我身邊所有的人都可以做證,我是多麽多麽的愛護自己的家庭和這個未出世的孩子,你才應該擔心有沒有人相信的話。”
  “你……竟然……你竟然……今晚都是你算計好的,你怎麽可以這麽歹毒?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大偉全身像篩糠似的發抖,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在盛夏跑步的人,渾身大汗,卻忽然把一雙腳浸到冰水裏,那刺骨的寒意從腳上迅速往上蔓延,至小腹至胸口直至大腦。
  “噓!輕點,不要驚到孩子,我們愛他,不是麽?”雁歸把食指比到唇上:“我當然有理由這麽做,我要最後一次用柳大偉妻子這個頭銜來捍衛我的尊嚴!是你的背叛讓我變得歹毒!我從歲開始喜歡你,想要成為你的妻子,在你身上花了年的時間終於達成了願望。但是現在我決定收回了,你應該付一點利息對不對?這個孩子和你的前途還有你最看重的體麵,就算是你的利息。你覺得這個理由夠不夠充分?”
  “你可以恨我,但是我絕不許你傷害我的孩子!”
  雁歸冷笑一下:“好正義啊,你現在覺得他是你的孩子了麽?你打算拋妻棄子,離家被國的時候為什麽就不想想他、想想你沒有任何過失的妻子和含辛茹苦養大你的母親?”
  大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你這麽恨我、甚至不惜傷害自己傷害孩子的原因是因為你嫉妒!你為這個要置我於死地!”
  他莫名其妙地笑起來,臉上的肌肉不聽控製的變得扭曲:“你這個瘋子,為了你那可恥的嫉妒,你變成了一個變態的魔鬼!我告訴你,雁歸,就算世界上的女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愛上你!”雁歸竟然想謀殺自己的孩子,想讓他陷入地獄,再多的愧疚,到如今也隻剩下刻骨的仇恨。
  雁歸有些厭煩地撥了撥頭發,又帶點可悲的憐憫:“現在這個對我不重要了,你就是求我,我也不需要你的愛了。而以前,我傻得把那當作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貝,你怎麽還不明白。好了,時間到了,我已經給了你這麽多優待,平常我做事都是不會解釋的,今天起碼我讓你知道為什麽,讓你死得明白。不,你當然不會去死,因為你這個懦夫根本連這個膽量都沒有。現在我們讓這一切都結束吧!”
  “雁歸,我不許你這麽做!”
  他們兩個對峙得太專注激烈,竟然沒留心到房裏多了個人,多了把聲音。
  雁歸的眼睛掃向門口,有些詫異:“你怎麽進來的?我已經鎖好門了。”
  孔崢晃晃手中鑰匙:“我說了這是我的地盤,要瞎胡鬧的都要問過我。”他大抵是在下麵喝了一些酒,麵頰有些微微泛紅,星星般的眼睛閃閃發亮,一絲不苟的西裝敞開了,領帶也鬆了。
  大偉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他連滾帶爬地撲到孔崢麵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孔崢,你幫幫我,雁歸她瘋拉。”
  孔崢厭惡地一把將他推開:“她瘋也是你逼瘋的。”
  雁歸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不是說我做什麽你都會支持麽?你難道不欣賞我現在做的這一切?”
  孔崢點點頭,似乎為了更好地看清雁歸的麵容,靠前一步:“我很欣賞,你的確是個了不起、狠心的女人,可是欣賞不代表讚同。我管不了柳大偉和他的孩子,但是我得管你,我不能讓你這麽糟蹋自己,你這麽做會鬧出人命的——你自己的命,你懂麽?這麽損己傷人的事情我不許你做!”
  雁歸沉下臉:“那你是想阻止我了?誰阻止我誰就是我的敵人!”
  孔崢毫不猶豫:“好,那我就做你的敵人!”
  雁歸怔了怔,冷冷說道:“現在這個時刻已經沒人可以攔住我,你也不行。”
  孔崢笑一笑:“我來得可比你想象中要早,不過你們兩個都沒發現我罷了,你剛剛不是說了那個美麗的結局麽?如果你執意要這麽做,那麽且讓我也設計另一個版本好不好?”
  雁歸和大偉都不出聲,兩人麵上表情不一,卻都顯出些許不安和警戒。
  孔崢掏出煙盒,點了根煙叼到嘴裏吸一口:“我的故事可和你的不同:今晚在這間漂亮的房間裏的確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兩個男人發生鬥毆,廝打過程中,其中一個人——那個人是我,誤傷了一位懷孕五個月的太太,導致了她流產。而引發兩個男人爭執的原因是這位太太的丈夫發現自己的妻子與那個男人有染,他不堪受辱,所以憤而出手。同樣有人會相信我,以我的身份地位如果說出這樣的證詞,肯把自己的隱私拋出來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笑料,誰會不信?我比你隻怕更有說服力吧?雁歸,你覺得故事這麽改一下怎麽樣?”
  那股好聞的煙草味在空間裏彌漫,夾雜著一絲隱蔽的危險,讓雁歸麵若寒冰:“我覺得一點都不好,那個傷人的男人會去蹲監獄,而且會身敗名裂。”
  孔崢無所謂地笑一笑:“對,好像是這麽回事,所以現在就要看那位太太怎麽做了。”
  他轉過頭對大偉說:“你也覺得我的故事情節比較好對不對?所以當警察局的人詢問你的時候你該知道怎麽說?”
  大偉驚恐地後退一步:“你們兩個……你們兩個都是瘋子!”他原以為來了人便能救他於水火之中,沒想到孔崢比雁歸更瘋狂,他才不會相信孔崢肯這麽做,他覺得自己徹底完了。
  雁歸則顯然更加相信孔崢,她低聲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不能再縱容你!如果你要傷害你自己,那麽我陪我,我也可以傷害我自己。”
  雁歸輕輕顫栗一下,烏黑的眼中閃電般劃過一絲極為複雜的情感,但她馬上故作輕蔑地看他:“我幹嗎管你的死活?你要做賤自己是你自己的事!”
  孔崢走近幾步把身子斜靠在洗手台邊悠閑地繼續抽煙,他姿態輕鬆,眼神卻冷靜犀利:“我知道你有一顆冷酷的心腸,如果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大可以試一下。我們兩個其實都是危險的賭徒,這把我就敢跟你賭!”
  大偉驚疑不定地看看雁歸又看看孔崢,他用手指著他們:“你們……你們兩個原來……我是個傻子,我真是個傻子……”
  孔崢忍無可忍,厭惡地把煙頭扔到地上,狠狠一腳踢向他的膝蓋後彎,大偉慘叫一聲頓時單腿跪到地上。
  “說真的,柳大偉,我他媽的從小最想揍的人就是你!假道學,我最恨的就是承諾了女人又不能兌現的人!你還是個爺們麽?既然沒本事你就安分點!”
  大偉憤恨地仰視孔崢:“你憑什麽打我?你這個混蛋,你們這對狗男女,孔崢!你給我戴綠帽子!”
  孔崢毫不猶豫又一腳暴戾地踹過去:“還在說胡話,蠢蛋,還不快滾!”
  大偉看他兩個一眼,忽然醒悟過來,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雁歸千算萬算也沒料到瞬間會發生這樣的變故,不過見大偉逃跑她迅速反應過來,尖叫一聲,從浴缸上跳下來。孔崢早料到她會這樣,他剛剛不動聲色,甚至毆打柳大偉來分散雁歸的注意力,實際上已一步一步靠近了她,雁歸往下跳時他像頭迅猛的豹子似的撲出去把她接了個正著。
  雁歸還要掙紮反抗,孔崢把她一把扛起來,放到肩上。
  雁歸的麵孔扭曲起來,她像要殺人似的歇斯底裏地怒吼著,拚命拳打腳踢,見撼動不了孔崢,幹脆狠狠一口咬到他的脖子上,一直感覺到嘴裏有腥味也不肯鬆開。
  孔崢吃痛也不肯放手,暴怒地詛咒一聲:“你他媽是條狗啊,還咬人!”
  他把她一直扛到臥室,毫不留情地扔到床上:“你再鬧我就拿繩子把你捆起來,再拿膠布把你嘴封上!”
  雁歸爬起來,用手撐著床拿腳踢他:“我就要叫,我就要叫!你這個混蛋,王八蛋,放開我,你毀了我的計劃!你憑什麽你憑什麽!”
  孔崢的眼光炙熱而嚴峻,他一把把她撲倒,坐到她的腿上,再用雙手把她的手固定住。雁歸死命掙紮也沒辦法掙脫他鐵一般的胳膊,氣急敗壞,一口唾沫吐到他臉上:“你就會欺負女人,還欺負大肚子的,說別人不爺們,你自己算什麽?”
  孔崢皺皺眉:“雁歸,你也太惡心了,髒死了。”他低下頭把臉往雁歸衣服上蹭,雁歸痛恨地把身子別過去。
  孔崢喘了口氣:“我有什麽辦法,從沒見過你這麽凶悍的大肚婆,我不這樣能行麽?”他不顧她反抗,用力箍住她,把臉埋到她的肩窩,粗重的鼻息噴到她的臉上,吹動她鬢邊的幾縷發絲。雁歸感受到他強壯有力的心跳,突然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他這樣強大而她在他麵前毫無辦法,這個口口聲聲愛她支持她的男人怎麽可以這樣欺負她?她從今天發現大偉變節一直沒流過一滴眼淚,現在突然失聲痛哭起來。
  孔崢任她哭泣,過了好一會才慢慢起身:“現在他已經不知跑多遠了,你也追不上,我鬆開你,你乖一點別再瞎鬧好不好?”他的語氣有點無奈,像在安慰一個不懂事吵著要買新玩具的孩子。
  雁歸抽泣著說道:“你幫得了他一次,幫不了他一輩子!”她仰躺在床上,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頭腦一陣陣發暈。
  孔崢滿臉鬱悶地說:“我幫他幹嗎?他憑哪點讓我幫?哎……你這樣子也太醜了。”他從口袋裏掏出紙巾,用力把她臉上的淚水擦掉。
  雁歸麵皮極薄,哪裏經得起那麽大力氣的擦拭,臉頓時就紅了,她衝他嚷:“你幹什麽?痛死了。”
  孔崢哼了一聲:“你不是很勇敢麽?不是要同歸於盡麽?這麽點痛你叫什麽叫?”
  雁歸怒火萬丈,掙紮著想爬起來,她的肚子那麽大,又折騰了這麽久,手上脫力,沒起得來,唉一聲又倒下去。
  孔崢看她狼狽掙紮,突然捧著肚子笑起來:“你這樣子簡直像隻被翻過身去的烏龜。”
  雁歸羞憤得幾乎想咬舌自盡:“混蛋,你還笑,滾遠一點!我從小到大碰到你就沒好事!”
  孔崢大笑之下扯到了脖子,他哎喲一聲咧嘴說:“雁歸你可真狠,差點咬掉我一塊肉。”
  雁歸說:“我恨不得咬死你!快拉我起來!”
  孔崢不理她,伴著她旁邊躺下去,把手臂擱到她胸口上:“你遇到我才是好事,我是你命裏的貴人,今天救了你呢。”
  他撫摸一下她挺著的肚子,覺得有些後怕,不由得放柔聲調:“你知不知道剛剛有多危險?你會死的——一屍兩命,那也太壯烈了,你又不是威武不屈的革命英雄。我說過你要怎樣都可以,但是決不許傷害你自己。”
  雁歸把他的手拍開說:“你管得著麽?”
  孔崢說:“我偏要管。”
  雁歸繼續掙紮著想起來,孔崢一伸手輕而易舉地把她扳下來:“幹脆躺一會。我不放心你,在底下裝醉上來了,有人替我在下麵撐台麵,你不用替我急。”
  雁歸氣極反笑:“我替你著什麽急,你腦子壞掉了。”
  孔崢側身撐臥:“別嘴硬了,雁歸,你心裏有我的,不然你剛剛就不會投鼠忌器不敢跳了。你怕我坐牢對不對?我知道你擔心我。”
  雁歸啐他一口,她說不清自己的心緒,隻知道實在不願意眼睜睜麵對他,於是伸手把旁邊的毯子扯了一角蒙到頭上。
  孔崢不管她高不高興,一手把毯子掀開,撥撥她已經散亂的頭發:“放輕鬆點,休息一下,我會在你旁邊。你不覺得現在挺好麽?你折騰得累了就像個安靜的小孩子,不會有那麽多鬼名堂。”
  雁歸尖聲說:“好什麽好,好個屁!”
  孔崢非常惋惜地說:“你今晚怎麽盡說髒話,真是的,你以前從來都很乖的,都被那個傻男人教壞了,早知道多踹他兩腳。唉,太久沒動手,突然發現竟然生疏了,我剛到國外那幾年還跟人打架來著,雖然我現在已經知道打人不能解決問題,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他我就想揍他。”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起來:“心理學家說人在情急之下就會有一種急中生智的勇氣,果然是真的,他竟然還有臉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是狗男女,真荒唐。你覺不覺得好笑?”
  雁歸把牙齒磨得咯咯直響:“他跑不了的,那混蛋,他比你還混蛋!”
  孔崢麵色一整,啪一聲不輕不重地摑到雁歸臉上,雁歸完全怔住,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然一骨碌爬了起來:“你還敢打我!”
  孔崢冷冷說:“打的就是你,怎麽了?你沒心沒肺還沒腦子,我不打你還打誰?你還想怎麽樣?你以為你是誰?裝得跟蒙著眼的正義女神似的,你得到一個魚死網破的結局又怎麽樣?”
  他氣得又拿煙出來抽,想一想,揉碎,扔到地毯上。眼睛一瞥,看到雁歸右手無名指上戴著的白金婚戒,忽然怒從心起,一把抓過她的手就把戒指擼下來,也扔到老遠。
  雁歸大怒:“你幹什麽!”
  孔崢鄙夷地說:“我就明明白白跟你說,你這個婚離定了!以後柳大偉決不敢單獨跟你同時出現在任意一個空間,還戴著他送你的這玩意幹嗎?上麵石頭那麽小,風一吹就不見,眼睛小的人看不到,眼睛大的人會看漏!就你當寶!”
  雁歸恨到:“小又怎麽樣,那是我一個月工資買的!”
  孔崢說:“呸,結婚戒指都要你掏錢,這樣的窩囊廢你要來幹嗎?”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指手畫腳。”
  他們兩個怒目而視,像兩隻準備打架的雞。
  過了一會,孔崢慢慢把臉別過去,他委屈含酸地說:“你明知道我喜歡你。”
  一種難以言語的滋味湧上雁歸心頭,被抑製的抽泣狠狠扼住她的喉嚨,她哽咽著拿拳頭捶他:“你怎麽這麽壞,你怎麽這麽壞,我恨死你了……我做什麽你都要管,你非要氣死我……”
  孔崢抓住她的手怒吼:“你睜開眼睛想清楚,你的夢想是什麽,目標是什麽!你不覺得現在已經根本完全偏離了你預定的軌道麽?你想要很多很多的愛對不對?可是柳大偉給不了你的,他那種人,愛本來就少,第一個要愛的是自己,剩下的才分給別人,你前麵還有葉筠還有他媽,你能分多少?而且經過這麽些事,你心裏已經明明越來越看不起他,你憑什麽說自己還愛著他?現在就算他回頭,把自己頭上打個蝴蝶結裝到禮品箱裏送給你,保證以後肯死心塌地跟你一輩子,難道你受得了?一個女人若不能尊敬自己的丈夫,為他折服,又怎麽可能愛他?”
  “雁歸,你要的東西隻有我給得起你。我不是那麽假的人,現在若要我說為了你可以去死,我是斷斷不會說的,因為我做不到,我這個人絕不會對女人說沒把握的承諾。但是你想想,這世上有哪個人肯為你身敗名裂?肯為你放棄一切?除開我,還有誰?柳大偉他行嗎?如果你一定不喜歡我,那也就算了,可你明明喜歡我,你問問你自己的心,為什麽非要違背它?放著跟我的好好快活逍遙日子不過,去管那個蠢蛋?你簡直比豬還蠢,比驢還固執!”
  他激動異常,抓住她手也越來越緊,仿佛在質問她敢不敢反駁。
  雁歸怔怔地在他烏黑的瞳孔裏看見她自己的臉,那是一張震驚的的臉。

  第十五章 雁歸 孔崢 葉筠
  諾大的房間裏死一般沉寂,靜得甚至能聽到孔崢的手表在滴答走動。雁歸突然哆嗦了一下,好像被人狠狠用棍子敲了一下腦袋,頭腦一陣發暈但似乎又有一點模糊的光亮在麵前一閃而過,那光亮帶著奇異的誘惑力讓她迅速地想去捕捉。她覺得自己像一條缺氧的魚,如果不能捕捉到那絲迎麵而來的希望瞬間就會死去。
  孔崢見她麵色突變,頓時緊張:“你不舒服了麽?是我剛剛用力太大麽?你肚子疼不疼?”
  雁歸一掌把他推開:“走開,讓我靜一靜。”
  她陡地從床上站起來,使勁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以圖保持鎮定,她盯著那個被扔到地毯上的白金指環,它在那裏發出微弱的光芒。可笑可笑,一切都是那麽可笑,誰說鑽石能夠代表愛情,誰說情比金堅?這個戒指隻是她一廂情願的買來送給自己。刹那間所有的前塵往事都如同放電影似的在麵前一幕幕放映,那麽遙遠又那麽清晰,曾經最眩麗奪目的片段原來都是些如煙的往事,那幅豔麗的圖畫根本都是她一個人塗抹上去的,並沒有人與她一同參與。
  時間回到十二歲的那年,一個悶熱的夏日,大偉對她說:“我要保護你。”她在那一瞬間跌入了一個漩渦,一個用愛編製的漩渦,接下來的十幾年時間一直在那裏沉浮。可她忘記了,那時候他是班長,他對很多女孩,包括雁歸包括劉曉玲包括李豔,他都曾說:“不要怕,我會保護你。”
  她的思緒又飄到自己從小居住的那間房間,房間狹小昏暗潮濕,為了防潮,必須在上麵貼上一層過期的舊報紙。她小的時候,有一個特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在上麵塗鴉。她並不是個好的畫家,畫的東西也沒有什麽創意,總是一棟小小的房子,有門、窗、燈、床,房子裏有一男一女帶著一個小孩,那是一個小小的家庭,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幅簡單而拙陋的鉛筆畫其實就是她這一輩子的夢想,一個擁有很多很多愛的家——那也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夢想,唯一活著、呼吸著、在現實麵前沒有消失過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她為那個男人付出了一切。
  再接下來,就是剛剛那瞬間,她那位溫和善良的王子,丟下絕望崩潰的妻子灰溜溜地、夾著尾巴逃跑了,跑得比兔子還快。當然,她知道他怯懦膽小,她一直都知道,也沒指望過他能成為這世界上的梟雄,可是他就那樣地跑掉了,把不能解決的事情像拋棄廢物一樣拋棄掉。而這個人,是她為自己選定的丈夫!
  雁歸突然覺得很疲倦,好像有生以來從沒過這樣疲倦。孔崢的話讓她一直處於奮鬥狀態的神經突然鬆懈下來,這個男人真是看透了她,甚至比她更了解自己。她突然覺得精疲力盡,心在機械遲鈍的跳動著,像一盞需要上油的鍾。
  她頹然地又在床邊坐了下來。
  她突然認清了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幅從小描繪的眩麗藍圖並不是錯的,錯的是圖畫裏的人。她把自己的夢想做成了一件美麗的衣服,然後套在自己認定的王子身上,可是天哪,她竟然弄錯了,大錯特錯,這是多麽荒誕可笑的事情啊。柳大偉這麽多年與她的相依為命,竟然隻是無可奈何的相依為命,她一直認定自己愛他,可他有什麽值得她去愛?
  “可是,”她用微弱的幻想妄圖說服自己:“我怎麽可能不愛他,我愛了他那麽多年,他是我的一切!因為對他的愛,我才有了期盼,它支持著我闖過了那麽多艱難險阻。而且,如果不愛他,我又怎麽會想報複他?會為他嫉妒、發怒、乞求,甚至要和他同歸於盡?”
  但是無論她怎樣勸說自己都沒有用,就是那麽一瞬間,一刹那,雁歸發現自己的愛情沒有了,突然消失了。
  從今天下決心做這件事情開始,她就知道她與大偉已經回不了頭。婚姻中如果一方有外遇,若還想維持,智者大凡會采用兩個方法:一是裝傻二還是裝傻,如果不打算魚死網破,大吵大鬧之前最好考慮清楚。今天她既然已經開了這個頭,自然也就沒打算給自己和這段婚姻回轉的餘地。她原先設定的結局是:他身敗名裂,她則帶著他的孩子和自己一同死去,轟轟烈烈不留餘地,可是現在整件事情完全脫離了她的控製。
  雁歸覺得很恐怖,失去這段婚姻並不可怕,他不愛自己也不可怕,死亡更不可怕,比這些加起來都可怕的是自己竟然愛錯了人,而且這個錯誤一犯就是十幾年。
  孔崢顯得有些不安,搓著手在她麵前踱來踱去,幾次想開口終於又忍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低垂著木然坐著的雁歸忽然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她仰起麵孔,神色有些慘淡:“我想明白了——看來我真的很蠢。”
  房間裏的燈光在投射在她臉上,打出一個陰影,孔崢有些琢磨不透她的情緒,他帶著試探的神色看她。
  她柔順而安靜地說:“你不是總擔心我想不明白麽?現在我想明白了。”
  孔崢並沒有顯出欣喜若狂的樣子,他不露聲色地說:“那你說來聽聽。”
  雁歸側頭想了想:“這些年裏他總是控製著我情緒——我放任自己給他去控製,因為我覺得自己愛他,所以他的反反複複,讓我失望又失落,這種情緒積壓久了,愈積愈深,就總有爆發的一刻,如同海嘯,會毀滅一切。我不是聖人,受到傷害的時候,我也會想要還擊,哪怕慘烈哪怕毀滅哪怕不值得都在所不惜。今天如果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會怎樣玉石俱焚。其實我若真做了,日後也不見得就會後悔,但是現在沒做成,那憤怒勁頭過了竟然也沒有想象中的痛苦難當。”
  孔崢在她麵前蹲下來,眼神深邃,他把她的雙手握在掌心,是那種她熟悉卻又久違的溫暖:“真想明白了?竟然比握預計得要快些。”
  雁歸看著他,語氣平淡:“握從7歲開始為我奶奶煮了第一頓飯以後,照顧她的責任就落在我一個人身上。我對她用盡了所有 的心力,她死的時候我本應該很傷心,可是奇怪竟然一點也不。那天晚上,我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突然什麽都通透了——就像今晚,也是這樣!佛說的頓悟,不過如此,我的夢想,原來寄托到了有個錯誤的人身上。”
  孔崢沉思著站起來,走去角落把一扇窗戶打開一些,冰冷而迅猛的晚風頓時吹了進來,刮到他們的臉上。
  “你真的懂了?”
  “是!”
  “你能接收這個事實?”
  “當然不會像得到一件禮品那樣開心,不過我還能夠接受。”
  “那好,照理說這個時候我不該逼你太急,可你並不是個普通女人,你的抗壓能力遠比一般人要強——所以,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他的步步緊逼讓雁歸有些吃力,沉默一會,她老實回答:“我還沒想好。”
  該怎麽辦?這麽多年裏她心目中最堅固的堡壘在一瞬間轟然崩塌,她真的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突然沒有了目標的茫然讓最堅強的神經都充滿了恐懼,無論前進還是後退,地麵似乎都是已經裂開的冰麵。
  孔崢思索著來回踱了幾步:“我可以給你建議麽?”
  雁歸有些無助地抬起頭看著他。
  “第一:我當然建議你離開他;第二:我不覺得不要孩子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如果我不愛那個孩子,又怎麽可以保證給到他幸福?”
  “雁歸,你要知道,孩子身體裏有一半的血肉是你的。不管你當時因為什麽原因選擇要他——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必須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我們隻要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沒辦法逃脫自己的責任。”
  雁歸看著他:“我很驚訝。”
  “驚訝什麽?”
  “你既然愛我,又怎麽可以容忍我肚子裏麵有別人的孩子?我該理解成偉大還是虛偽?”
  孔崢滿臉苦笑,他自嘲地攤了攤手:“不,我既不偉大也不虛偽,你如果要我說實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很討厭你肚子裏的孩子,甚至也不能保證以後會喜歡他。但是……你知道我的身世,我媽當年如果把握偷偷打掉,她就不用受那麽多苦,或許會嫁給一個普通的男人也或許會有別的孩子,可是她沒這麽做,所以這世界上有了我。我小時候很討厭世界上的一切,可現在一點都不。我喜歡生意場上的爾欺我詐,並樂在其中,每個月會計部交來的數字報表都讓我心情激動,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快樂無比,現在的我覺得生活很美好。可是這些我差點就享受不到——如果當初我媽夠狠心的話……所以不管我多討厭那個孩子,我是世界上最沒資格讓你不要他的人。”
  他在雁歸麵前的地毯上坐下嚴肅地看著她:“你信任我?”
  孔崢平日裏在她麵前總愛用玩笑的麵目出現,像這樣徹頭徹尾的鄭重其事並不多見,雁歸咬了咬下唇,點頭,這個時候如果連他都不信世界上也不知道還能信誰了。
  “我知道你一向強勢,什麽都是你自己安排獨立好一切,你現在可願意依靠我一次?讓我幫助你解決問題?”
  “如果是好建議,自然可以參考,我不是所有時候都像你想象中那樣固執。”雁歸心裏有些淒涼,哪個女人從生下來就會強勢,誰都想做白雪公主不想做惡後,她的強勢也是被逼出來的。
  “去向學校提前請個長假吧,我會用最快的速度幫你辦理好出國手續送你去國外待產。”
  “然後?”
  “孩子生下來以後再說,如果你覺得自己能愛那個孩子就留下——上帝保佑他能像你多一點,這樣我接受起來不會那麽困難;如果你覺得自己部能愛他,那就更好了,把孩子送去柳家,我們可以負擔他的以後生活。”
  “為什麽要我去國外?”
  “因為這樣對你和你以後的生活傷害會減少到最小。”
  雁歸心知這是最好的安排,卻難免還是彷徨,她從來都是勇敢而堅定的,但是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讓她對未來的生活突然覺得沒底。
  “我像個踩在流沙上的人。”她低聲說。
  孔崢凝視她,握住她的手:“有我在,沒人再能欺負你。”
  雁歸心中始終忐忑,遲疑著說:“可是……你會不會……”你會不會終有一天後悔?會不會辜負我的信任?這話她沒說出來,但是她相信他明白。
  孔崢笑了笑:“我這個人最大的長處就是我時刻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尤其是對女人的承諾,不能說的我一定不會說,說了的就一定要做到!我知道你從來都是靠自己,這次,你把手中的牌交給我,我不會讓你失望。”
  雁歸輕聲說:“怎麽小時候不見得你有這麽好?”
  孔崢把她的手翻轉過來,用嘴唇貼上去:“有些東西短時間是看不到也看不清楚的……不過我也不能要求你馬上懂……”
  雁歸歎了口氣:“我怎麽會不懂,你說對女人下了承諾就要做到,這其實也是你對你母親的承諾和誓言對不對?我知道你小時候受了不少苦,你看不起不負責任的男人。”
  她感覺到低著頭的孔崢一震,於是繼續說道:“我並不是那麽笨的,也不是隻有你了解我,我同樣知道你在想什麽。”
  孔崢把臉扭動一邊,悶悶說道:“既然你知道該放心了?我沒其他要求,隻是你要記得你剛剛說過的話,已經放手的事情就不要再想,做事不能再這麽偏激,你的未來將會有我一起參與。至於對不起你的人,你如果不願意放過他,我有大把法子。”
  雁歸悠悠說道:“物品答應你!你說的那個人是個不相幹的人了……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還管他做什麽。”
  孔崢眼神中明顯有些懷疑,他向她伸出尾指:“一言為定?”
  雁歸也伸出尾指拉了拉他:“一言為定,為一個新的開始!”
  晚宴要到十點半才結束,他們兩個隻好從後門的消防電梯悄悄溜下去。孔崢去拿車,叮囑雁歸留在空中花園的天台:“你在這裏等我,我很快來。”
  雁歸點點頭。
  “你真打算回去?如果覺得不方便,我可以安排地方給你暫住。”
  “我想回娘家。”
  孔崢拍拍她的頭:“好。”
  他順著長長的石頭階梯跑下去,忽然又停下腳步回頭眨著眼看她,雁歸衝他擺了擺手,孔崢對她扮了個鬼臉,一臉孩子似的淘氣表情。
  她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心情複雜,但是不可否認也有些輕鬆,以前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是她一個人拿主意,現在竟然有人為她張羅一切,這種感覺新鮮又美好,刹那間她突然有點想念媽媽,想念自己家裏那張狹小的窄床。
  不錯,媽媽是有些偏心,可仔細想想她也並沒待薄她,家裏條件不好,她一樣供她念書生活,裏仁巷裏還有些孩子考取了大學家裏不給錢去讀呢。她伸手把花園灌木的葉子扯了一把,也許這世上真是沒什麽不可以改變的。她這些年幾乎沒怎麽想過娘家,可是現在她很想回去跟媽媽擠到一張床上說話;她曾以為自己會愛柳大偉至地老天荒,可是竟然在一瞬間發現自己一直在做一件最荒唐的事情;她從小不喜歡孔崢,甚至抗拒他,可現在……
  雁歸把青綠的葉子在手中揉碎,現在……,她秀麗的唇角上泛起一個細微的笑容,孔崢,頑劣囂張的孔崢、多情任性的孔崢、英俊霸道的孔崢,為她可以付出一切的孔崢,那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男子,一會像個孩子似的討她歡喜一會又化身成英雄來保護她。而她這個傻子,竟然一直看不到他的好——和他一起開始新生活,似乎真是個不錯的提議。
  想到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柳大偉,真的就這麽放過他,讓他與葉筠雙宿雙飛?冬夜的微風清冷,嗬氣成霜,她抱住胳膊,算了,這個時候心情不錯,有些問題她決定暫時不想。
  忍冬灌木叢突然一陣輕微搖動,雁歸後退一步:“誰?”
  有個身影慢慢轉了出來。
  雁歸麵色沉了下去:“是你?”
  橘黃的路燈下,葉筠手持一杯酒搖搖晃晃站在她麵前:“不錯,是我,我估計你會從這裏出來,已經等你很久了。”
  她穿著紅色香奈爾套裝,窄裙,黑色高跟鞋,細腰豐臀,曲線完美,但或許因為酒宴時間太長,又或許酒精的熱力散發到臉上,精致的妝容已經有些殘退,輕描的黑色眼線褪了一點到眼角,越發顯得眼睛黑得驚人。
  雁歸瞥了一眼花壇的石凳上,石已經空了一半的酒瓶:“看得出來,可我找不到你等我的理由。”
  葉筠懶洋洋地說:“理由?當然有,有句話我三年前就想告訴你,卻一直沒機會:我真的很討厭你!”
  雁歸眼角微微一跳,這世界果然是荒謬的,麵前這個女人,搶了她的丈夫,唆使他拋棄懷孕的妻子,現在卻理直氣壯地站在妻子麵前告訴她自己討厭她;而那位丈夫也和她一樣搞笑,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忠,情急之下反而誣陷妻子與其他男人有染。
  雁歸回答她:“你們——你和柳大偉這對男女果然是一對極品。”
  葉筠吊兒郎當地點點頭:“看來你也很討厭我,對不對?從第一次見我就開始討厭,你覺得是我搶走了他。”
  雁歸淡淡說道:“難道你指望我喜歡你?你喝醉了,離我遠點,有什麽事情以後再說,今晚我不想鬧事了。你應該慶幸,這對你們隻有好。”
  葉筠仰頭把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順手把玻璃杯扔到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她大聲說:“我才沒醉,醉的人是你!你醉了十幾年,偏偏還不願意醒。”
  “我今天清醒得很,所以更不想見到你,免得破壞心情。”
  “怎麽?放棄了?放棄你矢誌不渝的愛情了?這麽快就肯放手可不像你的作風啊。”
  雁歸望著一地的碎玻璃渣和醉醺醺的葉筠心中有些警惕,她繞過去把空酒瓶撥到一邊在石凳上坐下:“許多事情沒有弄清楚以前都顯得很荒謬,等清楚了發覺也不過如此,我看透了而已。”
  葉筠的眼睛落在她披著的外衣上麵,那是孔崢的西裝,她了然地笑了笑,也走過去緊伴著雁歸身邊坐下:“一個女人肯那麽快酒不回顧以前,無非是有了更好的選擇,看來孔崢做了你的好參謀。他果然得償所願,我就知道,他是不可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他那個人從沒為女人這樣出過手,你若不能把你的一生一世還給他,他怎會善罷甘休?你知道在美國的時候,他的綽號是什麽?‘瘋子’!他為了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可以不惜用盡一切手段。”
  雁歸冷冷斜了她一眼:“你話很多。”
  “我隻是恭喜你,同時也想告訴你,你們兩個果然是天生一對,都不是什麽善男信女,都覺得自己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支配其他人的命運。”
  她們兩個親密地坐在一起低聲細語,不明就裏的人看了還以為是兩個閨中密友在談女兒家的心事。
  但雁歸說的是:“女人還是不要怨的好,一怨就很難看,你看看自己這張臉。”
  葉筠咯咯笑起來:“你現在以勝利者的口吻跟我講話?你憑什麽總是對人擺出這副嘴臉?以前這樣現在也這樣。”
  雁歸說:“我沒勝,你也沒敗,我和你的看法相同,柳大偉和你也是天生一對,我不要他了,你要就給你好了。”
  她們離得這麽近,雁歸可以看她看得非常仔細,實事求是的說她的五官真的很美,這樣的尤物自己是比不過的,這樣的不要臉隻怕自己也比不過。她忽然惡意地想:“我幹嘛要跟她爭?柳大偉的軟弱自私跟她的驕傲任性恰好湊成一對,就讓他們郎情妾意好了,他們兩個在一起,以後有的是好日子過。”
  葉筠聽到柳大偉的名字,眼睛裏流露出追憶往事的朦朧:“大偉……你知道嗎?他那時時我們學校的才子,溫文爾雅,細膩溫存,我們倆演英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時不知道有多少女生羨慕我,我當時幸福得要命……”
  雁歸冷冷說道:“你們可以繼續演,演一輩子,現在不會有人阻攔你們了,不過最好換一出,羅密歐與朱麗葉可是要命的悲劇。”
  “你不用冷嘲熱諷,你並不是完全的受害者。如果不是你用那些手段,趕盡殺絕,現在我和他或許會過得很好,當然也或許因為性格不合已經分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們一定會有個開始,而不會像現在這樣,讓我們兩個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可以為你的夢想去奮鬥,但是憑什麽把別人的幸福也一起犧牲掉?你不覺得自己的手段很卑劣麽?”
  雁歸有些不耐煩:“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卑劣,但是覺得這個問題沒有討論下去的必要,他的一切與我已經無關,我會速速與他辦妥離婚手續,你們倆個可以得償所願。”
  葉筠點頭:“當然,你現在已經另有新歡,你已經找到你真正的另外一半。”
  雁歸懶得與她費口舌,幹脆不吱聲了。
  葉筠卻不依不饒:“我很喜歡看《大話西遊》,尤其有一段,我剛跟他分開的時候曾經反複看——就是至尊寶昏迷,念了白晶晶的名字八百多次,念紫霞的名字一千多次那段。那時候我會想,我如果做紫霞你就是他心裏的白晶晶,他愛我或者多一點,但是你占他生命十幾年光陰,這份情誼也沒人可以取代。所以……你以為我會選這樣的男人做我的終身伴侶?你以為經曆過這樣的背叛我還會相信男人?這世界上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那麽勇敢。”
  雁歸靜靜地看著她,她很奇怪,這個女人為什麽像祥林嫂一樣一廂情願地認為別人想聽故事?她難道不知道每個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他幾個小時前從我身邊跑過去,滿麵慌張,他害怕極了,那個可憐的男人,我突然很想為他討一個公道,畢竟他是我第一個愛上的男人,也是最後一個,他是我的一個紀念。我更想為自己做點什麽,你這個強橫霸道的女人,改寫了我們兩個的命運,憑什麽我們都要痛苦掙紮,而你隻需流幾滴鱷魚的眼淚就能脫胎換骨重新開始?雁歸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雁歸看著得意洋洋的她,忽然打斷:“你不用告訴我,我也不必知道,因為我從沒打算跟你做朋友。”
  葉筠囂張地把臉湊過來:“你怕了?你怕知道事情的真相,你現在全心全意信賴的那個人——孔崢,他在美國,有很多女人,那些女人都很愛慕他,見到他的車就會尖叫……”
  “你這樣的挑撥很拙劣,我甚至有一個丈夫和即將出世的孩子。”
  “不,我要說的不是整個,孔崢愛你,無庸置疑,你在他心中獨一無二,不然他也不會對你下這麽多功夫,他決不是個肯浪費時間的人。不過你不奇怪?我在他身邊這麽久,我們都是成熟的男女,可我們一直什麽都沒發生。”
  雁歸別過臉去,表示不感興趣,葉筠卻不管她樂不樂意,湊近跟前,向她附耳悄悄說了一句話。
  雁歸默默凝視她,瞳孔像貓眼似的猛然收縮,她原本是打算放過她的,可她偏偏不肯放過她。雁歸的心轟轟烈烈地跳著,眼角一瞥正是手邊的玻璃酒瓶,電光火石間,她一手扯住葉筠的長發,一手操起酒瓶砰一聲重重在石凳角邊敲碎。
  葉筠尖叫一聲剛想掙紮,陡然覺得麵頰一涼,雁歸冷冷道:“再動我就花了你的臉!”
  被敲碎的玻璃瓶尖銳邊角正抵在葉筠的頰上,她看著那鋒利的邊緣在燈光下閃出寒光,酒醒了大半,果然不敢動了:“瘋子,你這個瘋子。”
  雁歸附在她耳畔輕輕說:“都說了讓你閉嘴,你非要逼我!這幾年你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現在,告訴我你剛剛說的話不是真的!”
  葉筠雖然害怕得微微顫抖,卻依然嘴硬:“你有種就劃下來!你花我的臉我也要說,千真萬確!雖然我佛慈悲,不過那也要看對方是人還是鬼,你根本就是個魔鬼!你有雙惡魔的眼睛!”
  雁歸掩飾不住眼底的怒氣,玻璃輕輕地順著葉筠姣好的麵龐往下滑動,一條像蜘蛛絲般細微的紅線慢慢浮現。
  葉筠終於忍受不住這種煎熬,哇一聲哭起來:“你還想怎麽樣?你已經毀了我一次……”
  雁歸望著她,幾年前自己大義凜然對鍾愛說的話在腦間一閃:如果我是你,要報複也要找李政!她悵然鬆手,酒瓶從手中滑落到地上,頓時碎裂成無數晶瑩星芒。
  葉筠跌跌撞撞地站起來,順著石頭樓梯就往下跑,雁歸看著她的背影,手緊握成拳,指甲一直陷到肉裏,讓她覺得一陣鑽心的疼痛,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不可能!不可能是這樣!她可以放了她,但是她必須問清楚真相。
  她像條貓似的追上去:“你站住!那不是真的!”
  葉筠聽到後麵雁歸的聲音,覺得恐怖異常,她本能地把身子往旁邊一閃,雁歸原想要去搭她的肩,被她一撥,沒能刹住腳步,骨碌碌地順著石階一直滾了下去。
  雁歸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她下意識地護住肚子,等能夠思考的時候身子已經重重摔到了階梯最下一層的冰涼地麵上,肋骨小腹發出劇烈的疼痛,像波浪似的襲來,她感覺到一股熱熱的液體正從身下流出來。
  雁歸仰望著天空,滿天星星亙古不滅地閃爍著,像一個人的眼睛。
  “孔崢!”她用全身力氣叫出了一個名字,但是在寂靜的夜空裏那聲音低得幾乎像耳語。

  第十六章 雁歸
  雁歸昏迷了兩天,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猛然看上去幾乎像個正在酣睡的柔弱嬰兒。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不過偶爾也會有神智清明的時候,這時她會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耳語:“嗨,醒來,雁歸。”
  死亡從未離她這麽近過,她幾乎沒有力量去與它抗衡,而那把溫暖聲音的主人卻顯得如此強大,當他的手輕撫過她的麵頰時她覺得死亡與恐懼都會悄悄遠離。
  “孔崢……”她叫出他的名字,她從未如此需要過一個人在身邊。
  馬上有人回應她:“是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雁歸晃晃悠悠的心落了地,再次陷入昏睡前她遲鈍地想,原來是他,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人竟然真的是他。
  她真正醒來後才知道自己那晚有多危險,雁媽媽心有餘悸地說:“當時我們嚇壞了,敗血症、子宮破裂、休克,醫生都覺得你不行了,還是孔崢有辦法找了最好的大夫給你會診。”
  雁歸歉意地看著母親:“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雁苗惱怒得很:“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會從樓梯上跌下去的?”
  雁歸靜默一會說:“我不小心。”
  雁媽媽惋惜得掉眼淚:“怎麽可以這麽不小心,你差點送了一條命,還有那個孩子,是個已經成形的男嬰。”
  雁歸把頭低了下去,雁茴一把把媽媽拖出病房:“媽,這事你就別說雁歸了,我們去找柳大偉算帳!”
  雁萊這時已經是二十出頭血氣方剛的山年郎,聽大姐這麽一說,頓時擼起袖子就要抄家夥去為二姐討公道,雁歸聽到動靜在病房裏斷然喝道:“你們別鬧了,讓我安靜一下。”
  她把臉埋在被子裏,一股醫院特有的味道直衝進鼻端讓人幾乎想流淚,她心中不是不感慨的,家人就是家人,血緣關係擺在那裏,平日裏她再怎麽不忿,到了關鍵時刻還是他們跳出來為她出頭。
  雁歸這次摔倒疑點眾多,當事人葉筠對當時情況的描述顯得很不可思議,因此來看她的人裏除開同事、家人、鄰裏、還有警察。
  在她昏迷的時間裏,她周圍的人已經可=受到了警察的盤問,大家眾說紛紜。
  丈夫柳大偉:“那天晚上為什麽不跟她一起回來?因為我有事,所以提早走了。葉筠?我和她不熟,隻是大學同學而已,不過她決不是那種會故意傷害一個孕婦的人,我相信她!不熟為什麽還這麽肯定?沒有原因,我就是相信她!她做人磊落,不會耍手段……算了,這個問題我不想說。失去孩子可不可惜?當然可惜了,你們說的什麽話!”
  當晚和雁歸大偉同桌的某位太太說:“頭先那個年輕男人一直和以為很漂亮的紅衣小姐聊著天,挺親密的,我以為他們是情侶,還覺得挺般配。不過後來那位先生的太太挺著肚子也過來了,紅衣服的就一直瞪著她,好像要吃人似的。男的呢當場臉色都變了,吃飯時也一直陰沉著臉跟太太吵架,他太太脾氣倒是好,一直陪著笑,沒想到那男的竟然把一碗滾燙的湯潑到自己太太身上,唉,怪可憐的,大肚子的孕婦站在那裏,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
  雁歸的同事李老師:“那個女人說雁歸不小心?不可能!她那麽愛那個孩子,從檢查出懷孕開始就一直穿防滑的平底鞋,怎麽可能不小心?她丈夫也認為她不小心?瞎說!我倒是不覺得他有多期待孩子的降臨,他甚至都不陪她去產檢。”
  大偉的上司露易絲說:“我一直認為柳太太是個非常優秀的女性,對於這件事情我們全公司都感到非常遺憾,但是因為當時我不在現場所以沒有任何權力說什麽。對,柳大偉先生現在任職於我們公司,不過我想他可能並不適合繼續留下來,今年合同期滿人事部門提交給我的名單裏沒有與他續約的名字。原因?不好意思,這是我們公司內部的問題。”
  雁媽媽咬牙切齒:“是柳大偉!肯定是他和那個女人合夥幹的,我問過柳大偉的同事,他們都說他和那個女人不隻是同事那麽簡單!他現在混得比以前好,瞧不上我家閨女要做陳世美了,也不想想當年我們家雁歸是怎麽對他家的。”
  孔崢作為當晚宴會的主人也必須出來表態,但是他顯得心情不佳:“雁歸與柳大偉是我小學時代的同學,葉筠是我的下屬,所以我的立場很尷尬,實在不方便講什麽。葉筠和柳大偉的關係?嗯,我知道,他們是大學同學,所以前不久他們合作了一個case,大概有幾個月時間朝夕相處。有沒有可能日久生情?笑話,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八卦周刊的記者!不過有件事情實在是不吐不快,也算是句公道話,前不久我收到葉小姐的調動報告,她要求調回美國總部,聽說大偉準備與她一同前往,但這些隻是道聽途說,做不得準。”
  甚至連柳大媽都不能確定事情的真相,雁歸檢查出孩子時大偉的態度讓她有些心寒,突然冒出來的神秘女子和眾多的風言風語更加讓她心生疑惑,她流著淚說:“家門不幸,如果雁歸真有什麽三長兩短,又的確跟我兒子有關,我就當沒生過他!說到底,是我柳家沒福份……”
  最後問到雁歸,雁歸安靜地靠在病床上,一張小臉雪也似的白,她慢慢把手伸向腹部,輕輕撫摸一會,細細說道:“不關她事,是我自己不小心。那晚天氣冷,我急著回家,下樓梯的時候太快所以跌倒了……請你們不要再追究。”
  因為病中清減的緣故,她的臉頰消瘦下去,愈發顯得眼鏡烏蒙蒙的大,滿眶淚水隻在眼眶裏打轉,似乎碰一下就要簌簌落下來,但終於又忍住,她把頭別過去:“我累了,請讓我休息一會。”
  年輕的女警出了醫院,歎息一聲:“這件事情疑點太多,哪裏是普通跌倒,簡直就是一起謀殺未遂案!”
  她的同事附和點頭:“現在的女人真不知道怎麽了,為了保住可憐的婚姻,寧願打落門牙往肚裏吞,她以為放過第三者自己就能贏回丈夫歡心,其實無異與虎謀皮。”
  女警怒道:“哀其不幸,恨其不爭!”
  那個孩子沒能來到這個世界,再醫院和警察局的記錄裏,是因為他的媽媽不小心滑了一跤。雁歸原來想放棄的複仇計劃陰差陽錯地執行下去,隻是結局已經荒腔走板不在她預料之內。
  修養過後的雁歸二話不說與大偉辦了離婚手續,紅皮本換成了綠色。
  大偉出了法院大門,拿手指一直戳到雁歸的臉上:“雁歸,我真是看錯你,你怎麽能狠成這樣?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故意誣陷葉筠,讓人認為是她推的你,其實根本是你自己不想要這個孩子!公道自在人心,你以為你的陰謀能得逞?”
  雁歸看了看自己鼻子尖上的手指,一把用左手撥開,右手毫不猶豫重重一耳光甩過去:“柳大偉,你給我聽好了,我雁歸這輩子不欠你什麽!你憑什麽指著我說話,還配跟我講公道?你再多一句廢話,我反身就去法院告你和葉筠合夥謀殺我!”
  她幾乎用了全身力氣,手被震得發麻,大偉臉上頓時起了五條紅印子,當場呆若木雞,他習慣了雁歸這幾十年在他麵前伏低做小,那晚上雁歸的反常他始終認為她是被鬼付了身,現在才發現自己是真真正正完全不了解她。
  他隻得強做鎮定地看雁歸一眼,然後慌張離開。雁歸傻傻地看著那個絕塵而去的男人,滿麵淒然,她曾經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他,憐惜他,她曾經以為他們會白頭偕老,但是終成陌路。
  愛情,始終不是一個人的故事,一個人再怎麽努力,另一人若總朝著相反的方向,結果也隻有南轅北轍。
  離婚第二年雁歸嫁給了孔崢,正好是遊樂城竣工的時間。
  其中很有些波折,可知道父親撂下狠話:“小子,別以為你的江山已經坐穩了,能給你我就能拿回來。”
  孔崢回敬他:“我至目前為止還是姓孔——而且這輩子也沒有打算改,如果你還想有個孫子繼承你的姓,就讓雁歸進門。”
  兒子羽翼已豐,多說無益,老爺子氣得當場被送進醫院。
  雁歸一直靜靜坐在他們中間,看著兩個男人為她劍拔弩張也不講話。
  事後她問孔崢:“對了,你怎麽沒改姓?”
  孔崢白她一眼:“還不都是因為你!那年你耍陰謀詭計,老頭子把我弄出國,當時正在辦更名手續沒來得及改。到後來我回來,自己又不想改了。”
  雖然老爺子拒不與雁歸說隻字片語,但是不管這麽樣,她總歸是進了那張門了。在一片恭賀聲中,她不但搬出了裏仁巷,還搬進了C市最豪華的半山別墅。
  雁歸一方麵覺得對老人家過意不去,另一方麵覺得遊樂城原定的名字實在太傻,因此提議改成“SKY之城”遊戲俱樂部,K是孔崢,Y是她,至於S是因為孔崢父親姓蘇,孔崢采納了她的建議。
  婚後剛開始那段日子過得不怎麽舒心。孔家房子大,人的心氣也高,除開孔母和孔崢幾乎沒人與她說話。
  他們三個人閑時坐在一起聊天,孔母握住雁歸的手說:“我打小看著你長大,不知道有多喜歡你,那時候我們家也隻有你肯來坐坐,當時我就想,我家孔崢如果能娶到你做媳婦兒就好了,沒想到這傻小子還真有這個命。”
  雁歸看著眼前這依然風姿綽約的婦人,著實覺得她多年的辛苦不易,於是說:“媽媽這些年辛苦了,所謂養兒防老,我們以後一定會好好孝敬您。”
  孔崢一邊看著她們上演苦情戲忍不住插嘴:“她那時候來我們家是幹什麽你忘了?是送老師請家長的通知單好不好,每次雁歸一來我就要挨你的笤帚。”
  兩個女人的冷冷目光嗖一下像暗器似的射向孔崢,他連忙拿張報紙遮住臉:“我看新聞,你們接著聊。”
  但這樣的歡樂時光不多,大家庭的規矩多,閑雜人出入也多,哪怕孔母扶正多年依然不怎麽為夫家的親戚看得起,時不時就要被冷嘲熱諷幾句,更何況新入門的雁歸。老派的女人法子不多,孔母還是拿著當年的忍勁,一味謙簡恭良讓,越加滋生了別人的囂張氣焰,那些來打秋風的親戚不像是來蹭好處的,倒像是來要債的,說話尖刻,一開口簡直能把入室的賊都嚇走。
  話說他們婚禮前夕某天,孔崢拿著一堆婚紗圖片和雁歸坐在露台上一起挑選,馬上就有人說風涼話。
  “你們年輕人講新潮,可是有些規矩隻怕還是不懂。”
  雁歸連忙抬起頭請拿過來串門的嬸娘請教。
  “這結婚呢,頭次是要穿白紗的,第二次可就不興了,婚紗之所以是白色,因為它代表的是純潔,都結第二次了,怎麽還敢穿白紗?還有敬酒時候的禮服也不能用大紅,頂多是粉紅。這些都是規矩,我可是好心才提醒你們。”
  孔崢一拍手,恍然大悟:“對啊,嬸嬸提醒得對!這些婚紗這麽俗,穿上跟跳豔舞似的,哪配得上我老婆,太不純潔了。嗯,還是去米蘭定做比較好!雁歸,你等下,我去打電話聯係。”
  雁歸低下頭,微微一笑,其餘人等皆詫異無聲。
  事後的一天中午,雁歸幫著孔母插花,孔母惴惴不安地同她說:“雁歸,不是我不心疼你,那個婚紗的事情……”
  雁歸一邊低頭修剪枝葉一邊回答:“媽媽,我既然嫁過來了,就一定聽丈夫的。他如果說不穿白紗我就不穿,他若說要穿我就一定穿,我是嫁給他,又不是嫁給旁的人。”
  孔母不禁怔住。
  雁歸心平氣和地說道:“我有很多朋友總是抱怨跟丈夫家裏關係相處不好,我就想,有什麽不好相處呢,大家都是人,將心比心,你對我好我也掏心窩對你好,你敬我一尺我便敬你一丈。但如果真是有人存心挑剔我麻煩,那就不去將就好了,我隻用將就我要將就的那個人。”
  她把修剪好的插花遞到孔母麵前:“爸爸最喜歡火雞,不如媽媽送去爸爸書房?我們不是千手觀音,做不到麵麵俱到,所以隻怕難討所有人歡心,就像這盆花,也不見得所有人都覺得好看,關鍵是要討丈夫歡喜才好。他歡喜了,一句話自然抵別人百句。”
  孔母頓感自己已經落伍,為之折服。
  這種不受待見的情況一直維持到婚後,孔崢此時已經是家族裏的實際掌權者,沒人再記得他的身世,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的成就大了,別的東西人們自然會自動忽略。但是這天下是孔崢打的,大家雖然可以忽略孔崢的出身,還不至於寬容到包庇到他母親和妻子,雁歸默默看在眼裏,一直按兵不動。
  直到有天又是一窩三姑六婆來她們家打牌,要煙的要茶水的要糕點的,使喚了保姆不夠還要使喚孔崢的母親,繼而有人口無遮攔地笑:“這孔崢做生意出奇製勝沒得說,挑媳婦的眼光也是劍走偏鋒,多少好人家的女孩兒不要,偏偏死活找個結二頭婚……”
  又有人接口:“他們一家子都這樣……”
  這時雁歸正好下班回來,聽了這話,把包往沙發上重重一摜,大聲對保姆說:“今天少爺出差,準備三個人的飯菜就夠了,多了浪費!”
  打麻將的女人們頓時憤怒了,其中一個站起來大聲嚷道:“雁歸,你是怎麽待客的?”
  雁歸回答:“我們家隻招待尊重主人的客人。”
  又一個更加老字輩而且說話更為刻薄的某姑跳出來:“雁歸,別以為進了這張門就真的是這裏的女主人了,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出身!”
  雁歸一字一板、正義言辭地回敬她:“我沒什麽出身!我就是裏仁巷裏長大的一個普通孩子,是不是從裏仁巷裏出來的媳婦就要受到你們的非議?我娘家沒錢,但是我們不偷不搶,認真生活,我爸爸媽媽辛苦工作把我養育成人,現在我的職業是小學老師,我的學生和家長都很尊敬我!你們憑什麽看不起我婆婆和我?我婆婆守了十多年等到她挨的人,她兒子爭氣孝敬她,以後我也會這樣。至於我,是嫁過一次人,但是我遇人不淑,現在改嫁了,嫁了一個好男人,難道我們國家的法律規定婦女不能二嫁?你們是我的長輩,做長輩就要有做長輩的樣子,對晚輩要愛護提攜;你們在這裏做客,做客人也要有做客人的樣子!現在你們侮辱欺負我和我婆婆,等同侮辱我的公公和丈夫,侮辱這個家庭的主人,這樣的話以後請不要走進這張門,我們全家都不會歡迎你們!”
  她精神奕奕,雙目炯炯有神,正義凜然的眼光所到之處無人敢與其交鋒,全場鴉雀無聲,過了不知多久,傳來一陣清楚擊掌聲。
  事後他對孔崢說:“我倒是看錯了這姑娘,看來你的眼光還是不錯,這女孩有膽色,夠資格做我家兒媳婦!”
  孔崢關上門同雁歸說:“我隻是沒想到這麽快,我以為你還能忍得久一點,你以前膽子雖然大,但還不至於這麽囂張。”
  雁歸笑笑說:“或許我有以毒攻毒的天賦。”
  孔崢捏她的臉:“你本也不是吳下阿蒙。”
  雁歸嗔道:“你又不能時時刻刻在我身邊,我這叫自立更生,為你省卻了多少後顧之憂,你隻需在前方衝鋒打戰,無需擔心後院失火,該怎麽表揚我?”
  孔崢嬉皮笑臉:“我的全付身家都已經交托到你手,你還想要怎地?”
  雁歸和孔崢夫妻關係極好,人前人後都很恩愛,孔崢哪怕工作再忙每天必與她通n多個電話,晚上他們時常會關了房門嬉笑玩鬧,孔崢甚至買了最新款的電動遊戲機陪她玩。他們兩個空時窩在一起雙打魂鬥羅,雁歸不太會玩,總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操縱的角色悲慘死去,看她一臉淒楚,孔崢便會得意地笑出聲來,同時對雁歸露出鄙夷的神情。雁歸氣不過,趁孔崢玩超級瑪麗飛躍峽穀時按暫停鍵,孔崢玩的那個紅色戴帽子的胖胖小人隻好尷尬地停在半空中,她再按下開始鍵,小人就咕咚一聲掉了下去,孔崢目瞪口呆,等反應過來雁歸早已經偷笑著躲到露台的窗簾後麵去了。
  孔母進來叫他們吃飯,看他們在房間裏追打嬉鬧,隻得搖搖頭:“真像對小孩似的。”
  雁歸這輩子的日子也沒過得這麽舒心過,她真正懂得了什麽叫幸福,什麽叫夢想的實現。
  這天孔崢打了球回來,雁歸放水給他洗澡,過一會他披著浴袍出來一邊用毛巾擦著頭上的水滴一邊說:“你猜我今天在球場遇著誰了?”
  雁歸說:“誰?”
  “露易絲,柳大偉原來的老板。”
  雁歸哦了一聲。
  孔崢在床邊坐下來:“露易絲還挺記掛你的,跟我打聽你 的消息呢,要我代她向你問好……對了,順便也提了下柳大偉,他日子過得很糟,還住在裏仁巷。那小子以前升得太快,不知多少人等著看他出錯,露易絲一不喜馬上有人踩,不但沒分到房子,公司也沒有再與他續約。現在失業了,口碑也不好,這行的大公司再用他隻怕有困難,小公司要他屈就簡直是要他命了。”
  雁歸沒說話,從他手裏接過毛巾,跪坐在他身後幫他擦頭發。
  孔崢有些感歎:“柳大偉這輩子隻怕是站不起來了,再想振作很難——其實以前如果不是你一直頂著他,他靠自己還真沒站直過,他那種性格的人是受不起磨難跟挫折的。對他我真是不知該說什麽好,不安分又沒本事竟然還走錯路,總是不甘心,覺得還有更好的在前麵等著他,The gnass is always gneenen。人不滿足現狀是好的,但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
  雁歸從背後伸出頭去:“嗯。給我開電視,我要看韓劇。”
  孔崢忍不住好奇,追問:“你難道沒有一點感慨?”
  雁歸說:“我有什麽好感慨的,我一局梭哈已經由輸家變成了最大贏家,他關我什麽事?那些東西我才懶得聽呢。”
  孔崢悻悻說:“韓劇有什麽好看的,難道男主角比我帥?眼睛一個個那麽小。”
  雁歸詰一聲笑起來,用手去揉孔崢的臉,他這段時間常去打高爾夫,皮膚曬黑了一些,愈發顯得陽剛健美:“你像張東建……別吵我,我要看人家怎麽談戀愛。”
  孔崢看看穿白色吊帶睡裙的她,雙目晶瑩,不由得眼神一暗,忽然把她撲到在床上:“張東建是誰?不許那家夥做我們的第三者!看人家談戀愛,不如我們自己談。”
  是夜,雁歸口渴醒來喝水,她開了床角一盞小小台燈,昏暗的燈光照到孔崢臉上,他皺皺眉頭含糊地吱嗚一聲把臉背過去。雁歸笑一笑,幫他被毯子蓋好,自己則像八爪章魚似的鑽進去從後麵緊緊抱住他。
  靠著他寬闊的背脊,她心裏暗笑,這家夥竟然還試探我。
  柳大偉在她生命裏這麽多年,說忘記得一幹二淨肯定是假話,但那個人真的已經與她無關,就像是茫茫曠野中偶遇的一個路人而已,或者說陌生人也不為過,現在她的心裏真是隻有孔崢一個了。
  “你最重要,我愛你。”她拿手指在孔崢的背上輕輕劃字,嘴角微微彎起來。
  當然是最重要的,不是最重要的人和事又怎麽值得她費如此大的功夫陣仗?

  終曲
  離婚那日天氣晴好,燦爛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撒落下來如同碎金,身邊車流緩慢,雁歸揣著離婚證書在城市間穿梭,或許是天氣讓她的心情回暖,她興致盎然地逛了會商店,買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塞在手袋,抬頭看時發現自己晃到了天翔國際樓下。
  思忖一會她撥了個電話給孔崢:“我在你樓下,我們見個麵?”
  孔崢猶豫片刻:“現在?”
  雁歸說:“就現在,你正好也差不多該下班了。”
  “那你上來吧。”
  雁歸上了頂樓,推門進辦公室,看見孔崢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聚精會神地看一盤錄像帶。
  時值四月,孔崢穿一身簡單白衣,修長的雙腿交疊在一起,見她進來並不抬頭,雁歸毫不介意,大刺刺地往旁邊坐下去跟他一起觀看。
  過了半晌,雁歸點點頭:“不錯,畫質清晰,拍攝的角度也好,你們大廈的監控設備物有所值。”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晚宴當晚她與葉筠在一起的畫麵,從葉筠出現到兩人交談爭執,最後是雁歸推人乃至自己不小心摔下石梯。
  雁歸問他:“我昏迷的時候警察擺明懷疑葉筠做了手腳,你為什麽不拿這盤帶子給她做證?”
  孔崢直聽到雁歸問話,才懶洋洋地嗤鼻道:“她說不該說之話,做不當做之事,我沒落井下石就已經很對得起她了,還給她證明清白?”
  雁歸單刀直入:“你在醫院守了兩天,知道我脫離危險後就再沒出現過,可見你心虛,看來她說的是事實了?”
  孔崢凝視她的眼睛,坦白說道:“是,因為我還沒想好該怎麽麵對你,我不想再對你撒謊,但我更不忍心對你說真話——你全心全意地信賴我,願意把後半生交托到我手上,所以聽了葉筠的說辭之後才會驚慌失措、方寸大亂,可見我在你心目中分量之重,但偏偏卻又是我讓你失去了這麽多,對你,我實在有些過意不去。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遲早要給你一個交代,不過正好,今天既然你來了,我索性把這件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訴你。”
  他起身拿了枝煙,卻不點燃,隻是把打火機在手上繞圈玩弄:“葉筠自幼家境良好,長像又出眾,一直順風順水,身邊追求者無數。念大學時碰到柳大偉墜入愛河,她喜歡他的理由和你差不多,也難怪,那是柳大偉在學校裏才氣逼人,雖然家境貧寒卻正直向上,對女伴又溫柔體貼,是眾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她當時自認為與柳大偉之間有著和其他人不一樣的火花,一直等著他來表白,結果一等就等了兩年,直到快畢業也沒見他的動靜。她著了急,因為這時候家裏已經在替她聯係出國事宜——總的來說我還是比較欣賞葉筠那個人,她膽子大又熱情,勇於爭取,山不來就她她就去就山,幹脆主動去向柳大偉告白。她當時決定,如果被拒絕,就死心出國,如果兩人成了,就推了出國的事,和柳大偉留在國內發展,結果那天她得償所願。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們第一天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之後,你就橫刀奪愛,讓她敗得一踏塗地。”
  雁歸靜靜問:“然後?”
  “然後?”孔崢笑了笑,輕描淡寫道:“然後她羞憤難當,去了美國,在哪裏呆了半年,接著發覺自己不對勁。美國也有不少男孩向她示好,但她卻厭惡男性,男人一對她說甜言蜜語她就起雞皮疙瘩,馬上聯想到背叛,反而對女性,尤其是失戀女子特別容易心生憐愛,她大感詫異,為此特地去看了心理醫生。”
  他似乎覺得無聊,終於啪一聲把煙點燃,吸了口繼續說:“其實我倒不覺得同性戀愛有什麽不妥,愛就是愛了,隻要你自己覺得好,管別人怎麽想。可葉筠麵臨的問題是,如果她想回國,這個事情家裏是斷斷不能允許的,不說她家裏,她自己也過不了這關,受了二十幾年正統教育,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這麽離經叛道,她覺得很痛苦。什麽事情都必須有發泄的出口,我陪她喝了幾次悶酒以後,她終於把責任歸結於柳大偉和你身上。”
  雁歸望著麵前嫋嫋升起的淡藍色煙霧最終徊轉飄散,這段時間積壓在心中的疑問如同那煙霧也正撥開天日,她的心怦怦直跳:“所以你幫她設局報複我們?”
  孔崢搖搖頭:“你傻的麽?我怎麽會這樣做,也犯不著幫她設局,我們隻是各取所需。當時我送她一句話,解鈴還需係鈴人,她應該再跟柳大偉聊聊,這個結由他係下,或許他能夠解開。”
  雁歸狐疑:“那她現在人呢?你不會殺她泄憤了吧?”
  孔崢露出被她打敗的神情,訕笑:“我也就小時候愛打架,現在已經改邪歸正,不跟黑社會打交道——她回美國去了,事情既然已經完結她還呆這幹嗎?”
  雁歸心內翻江倒海地翻騰著,血幾乎要衝上太陽穴,這個人這麽輕易地毀了她的婚姻,卻還這麽神色自若!她氣極敗壞一抬手把茶幾上的煙灰缸掃到地上,煙頭煙灰落了一地:“為了你的一句話,我失去了什麽你知道麽?你的一句完結就毀了我的一切!你怎麽可以這麽理直氣壯?”
  孔崢一點也不慚愧:“也許我的方式錯了,可我不後悔,我一定要得到你。”
  雁歸憤然說道:“得到我?說得輕鬆,就像一個孩子要得到一件玩具,可我不是一樣東西!還跟我說什麽搶小孩的故事,你看看你自己做的,難道就不怕老天霹雷打死你麽?”
  孔崢振振有詞:“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說過真金不怕火煉,如果你和柳大偉真的那麽和美,那麽不管我用什麽伎倆都拆不散你們,又或許我看你真幸福會心軟,問題並不是那樣。現在隻是一個葉筠他就這麽搖擺不定,以後你們婚姻裏再有任何波瀾,你將是他第一個推到風口浪尖上的人。所以不管是為了你還是為了我自己,我都不後悔。我唯一後悔的是應該早把葉筠弄走,她害你吃了這麽多苦頭,丟了那個孩子不算還差點送了命!”
  “難道你沒有責任?別說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是你!”
  孔崢恨恨說道:“我最大的責任就是沒搞清楚女人變了同性戀也還是女人,照樣心胸狹窄!她見自己變不回女人了,妒恨你,故意把你拉下水。”
  雁歸被他氣得臉色發白,咬著下唇說不出話來。
  孔崢籲一口氣:“現在你都知道了,事已至此,你決定怎麽做?”
  雁歸冷笑一聲:“你有錢有勢,咬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我這種平頭老百姓能拿你怎麽辦?隻希望不被氣死。唯一能比的就是跟你比命長了。”
  孔崢歎口氣,靠近她一點,見她沒閃開又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拖長聲音低低叫她:“雁歸……”
  雁歸看他頃刻間便翻臉裝出一副孩子氣似的討饒表情,心裏像有個小耗子在撓,這個人,這麽歹毒,一會裝小孩討她歡喜一會扮正人君子要帶她逃離苦海,卻原來一直這麽陰毒地算計著她,他就這麽認準了能把她在手裏攥著,認準了她不能逃出升天去?他說“事已至此,你決定怎麽做?”根本意思就是“事已至此,你還能怎麽做?”是了,對付這種人隻能用比他更歹毒的法子。
  他倏忽笑了笑:“對了,還有一個辦法,你這人想要得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如果我永遠不讓你得到,你是否會惦記一輩子?”
  孔崢把兩條修長的眉毛擰起來:“不要這樣……你這不是和我賭氣麽?我們兩個這麽像,做事情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你一定可以想明白的,對不對?這事情並沒錯,錯的隻是其中一個小小誤差,你何必為了這個小失誤來節外生枝?”
  雁歸點頭:“我能理解,但是不代表我允許自己被人算計成這樣!”
  她做勢起身要走,孔崢一把拉著她:“我知道你惱怒我,累你沒了那個孩子,可這真是個意外,失去了的已經失去,說明你跟那孩子沒緣分,以後我們也能有的……”
  雁歸甩開他:“我們也認識這麽多念頭,以後估計再見的機會不會很多,今天我陪你喝一杯,以後大家橋歸橋路歸路,我也不妄想能從你這裏討什麽公道,就當不認識。”
  孔崢原地站著不肯動,雁歸不理他徑自走去酒櫃,到了兩杯酒過來,遞一杯給他,自己拿著另一杯抿一口。
  孔崢拿手指在酒杯邊緣劃圈圈:“要我怎麽做你才能消氣?我什麽都答應你。”
  雁歸喝道:“快喝!”
  孔崢顯出委屈的神情,一口將酒杯裏的酒喝掉,猶自掙紮:“你聽我說……”
  雁歸見酒杯空了,瞳孔微微一縮,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在房間裏遊蕩,她走到孔崢的遊戲室推門進去:“怎麽多了張床?你不是說這裏不能放其他東西麽?”
  孔崢也跟著走進去:“嗯,這段時間比較忙,我讓秘書加了張床,有空會在這裏眠一眠。”
  “你不玩多米諾了?”
  “近段玩的比較少。”
  “上次我砌的那幅呢?我今天想砌完。”
  孔崢抬腕看下表:“不如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你現在的身子要好好補一補,改天砌好不好?”
  雁歸不理他:“去把那幅圖的藍本找來給我。”
  她的表情語氣都不容別人說不,孔崢正在心虛,自然隻好一切由她。
  他在旁邊看她玩了一會,拿手按了按額角,雁歸抬起頭:“怎麽了?累了?”
  孔崢點點頭:“可能昨天做事太晚,這些天老想著這麽跟你交代,也沒怎麽睡好。”
  雁歸微微一笑,把他推到床邊坐下:“那你休息一陣,我砌好了叫你。”
  孔崢覺得雁歸笑容詭異,還想說什麽,突然覺得眼前一黑,倒在床上。
  他醒來的適合雁歸的圖片幾乎快要完成,聽到身後有動靜,雁歸站起來走到他身邊盈盈一笑:“醒了?”
  那是張歐式大床,四角都有雕花的羅馬柱,孔崢也不知道自己幾時躺到了中央,他試著活動手腳,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呈大字形,四肢被繩子牢牢綁在床角的柱子上。
  雁歸笑說:“你這床買得真好,不然我就要把你雙手雙腳綁起來放地上,那多難看,跟捆粽子似的。”
  孔崢見她篤定的表情,知道一切都已在她掌握之中,他馬上放棄掙紮,非常迅速地接受了現實:“雁瘋子,你想怎麽樣?”
  雁歸在他身邊坐下來,一字一句說:“我不甘心。”
  孔崢無奈點頭:“可以理解。”
  雁歸說:“我的家庭、婚姻、孩子都因為你沒有了。”
  孔崢想了想:“我願意賠給你。”
  雁歸拿起枕頭敲他的頭,吼道:“那太便宜你!”
  孔崢沒地方閃,皺著眉頭說:“你不是已經決定和我永成陌路,當做對我的懲罰麽?這個懲罰已經很重了。”
  雁歸瞪著他:“我改主意了。”
  “那你要怎麽樣?”
  雁歸聽他提問,慢慢安靜下來,微微一笑,顧左右而言他:“我喜歡你……孔崢,你這個人既會說甜言蜜語,又會耍陰謀詭計,實在是想讓人不喜歡都難。”
  孔崢有些驚恐:“你把我綁起來就為了說這個?我們是不是應該換個環境?這個時間地點說這些讓我覺得害怕。”
  雁歸說:“你賠我一段美滿婚姻是應該的,再說我也喜歡你,所以和你在一起也沒什麽不可以,但是我不喜歡你這麽算計我。”
  “結論?”
  “結論是我應該嫁給你,不過你也應該付出代價。”
  “那你要什麽?”
  雁歸笑了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紙筆:“簽了它!”
  孔崢伸了伸頭發現看不真切,於是問:“是什麽?”
  雁歸拿起紙張笑說:“剛用你的打印機打出來,大致意思是今天我們倆自願結為夫妻,如若離異,不論任何原因,孔崢名下所有財產,包括動產、不動產將全部轉入雁歸名下。你放心,我已經查過大量法律資料,措辭嚴謹,不管什麽律師都找不出漏洞。”
  孔崢駭笑:“你瘋了?我為什麽要簽?”
  “因為你沒得選擇。”
  孔崢隻覺得脖子一涼,一把雪亮的刀已經抵到他麵前,雁歸悠悠說道:“我剛剛逛街的時候買的,雙立人刀具,一直想買,但是覺得價格太貴,今天為你破了例,你該覺得榮幸。這把刀產自德國,據說刀刃鋒利,可以輕易切開最粗重的牛骨,莫非你覺得自己的脖子比牛骨頭更加堅固?”
  孔崢努力保持鎮靜,他裝作好奇地問:“你要那麽多錢幹嗎?”
  雁歸說:“我對錢不看重,但是你看重啊。我拿你看重的東西給自己的婚姻買保險而已,不然你心思這麽深,我被你賣了都不知道。”
  孔崢耐心勸說:“就算我現在簽了,轉身就能去警察局告你脅迫,這個東西法律上是不會承認的,它在你手上是個罪證,你或許要為此坐牢,乖一點把我鬆開好不好?男人的錢不是這麽要的。”
  “噓。”雁歸把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你不會去告,不是因為你喜歡我,而是因為你不好意思。麵子這東西是人家給的,臉可得你自己給自己,一個大男人被一愕女人下了藥迷昏,還被逼簽了字據,說出去你覺得好聽?如果我沒猜錯,你家裏總有些如狼似虎的親戚吧?難道不會拿這個做文章?你臉皮厚無所謂,你媽呢?她這幾年靠著你的出息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跟,如果有事發生你叫她怎麽做人?”
  孔崢臉色一沉:“我不簽又怎麽呀?你殺了我,泄了心頭恨,自己能有什麽好處?”
  雁歸微微一笑:“我才不要好處,反正我現在什麽都沒了,夢想破滅,沒丈夫沒孩子沒家庭,唯一有的是包裏的離婚證書。咱們如果條件談不攏,就一拍兩散,我親手殺了自己喜歡的人,再從天翔國際頂樓往下一跳,一了白了!”
  孔崢沒被她的血腥暴力嚇到,倒是眼睛驟然一亮:“你手續已經辦妥了?”
  “嗯。”
  他歎了口氣:“看來是孤注一擲了?好!拿來,我簽!”
  雁歸一怔,沒料想他突然變得這麽爽快,反而遲疑:“你考慮好了?”
  孔崢視頸邊利刃如無物,輕鬆笑道:“我識時務啊,現在無路可走,錢雖重要,命更重要。你都已經舍棄你原來最看重的東西,我有什麽舍不得?再說了,結了婚我的就是你的,我好好對你,不給你離婚的理由不就成了?把筆給我!”
  雁歸懷疑地看他,心中暗自衡量他話中真假。
  孔崢催促道:“你可別反悔,快給我簽。對了,這種協議是要一式兩份的,你準備好沒有?”
  雁歸道:“你以為我跟你開玩笑?”
  孔崢說:“對你,我從沒一句玩笑,句句當真!”
  雁歸咬牙切齒,一把把筆摁到他手上,孔崢馬上歪著頭在紙上簽好名字,嘻嘻一笑:“可以鬆開我了吧?”
  等她拿手上刀具把繩子割斷,孔崢馬上翻身坐起,揉揉手腕:“隻要你開心,要什麽我都會給你,何況隻是這副身家。我早在十幾年前就知道,這世界上的女人,我隻會愛你一個,也隻有你當得起做我對手,毛主席說戰鬥是其樂無窮的事情,我們以後的生活一定永遠其樂無窮,永不寂寞。”
  他顧不得腳上還拴著繩子,一把拉過雁歸,深深吻下去,雁歸從未被別人這樣熱烈激吻,手一顫,刀掉落到縟上。
  她被吻得有些犯迷糊,總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似乎自己莫明其妙地又中了孔崢什麽陰招,可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勁,,過了一會她推開他,心中認真盤算。莫非自己的戲演的不夠逼真,他看出她隻是虛張聲勢惡整他?莫非他認準這份協議不能生效?莫非……
  孔崢似乎看透她心思,伸手捏她的臉:“連個人既然在一起,隻要不是大問題,就互相傻一點,什麽事情都想那麽明白幹嗎?演演戲讓你消氣沒關係,太當真就不好了。”
  雁歸瞧著他笑得像狐狸一樣狡詐的眼睛,怎麽看怎麽覺得自己受了騙,這人真是壞得讓她牙癢,她一把撲上去,在他脖子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孔崢哎呦一聲,扯住她的頭發往後拉:“你怎麽又咬我,跟條在長牙的小狗似的!”
  雁歸的娘家因為她的第二次出嫁雞犬升天。
  她父親從海上退休回來,和雁媽媽一起搬進了女兒為他們購置的新房;雁萊大學畢業去了外地工作,孔崢不計前嫌資助雁茴夫妻把小生意的規模擴大了幾倍;裏仁巷的居民對他們一家羨慕得不得了。
  雖然早已搬離了裏仁巷,但是雁歸依然念舊得很。過了幾年,她攛掇著孔崢不怎麽賺錢的接了個城市規劃改造項目,終於把裏仁巷給拆了,那些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咬在這裏度過的居民或者分了錢或者分了房搬了出來。
  正式拆遷那天,雁歸走去巷子口,推土機轟隆隆做響,塵土飛揚,她張望了一陣有些悵惘地離開——這個地方以後將是這城市裏一座美麗的街心花園,那些像迷宮一樣的街道會被夷為平地,而她在這裏的二十幾年光陰,她的童年、少年記憶也將隨之消失。花園建成後會有無數小朋友在這裏玩耍嬉戲,就像她小時候那樣,或者在那群孩子裏也會有雁歸、孔崢、柳大偉,會與他們一樣上演一幕幕精彩的故事,但不管怎樣那已經是別人的故事 。
  走的時候正巧碰到了幾個原來裏仁巷的居民,他們也是來目睹這裏的清拆,雁歸停下與他們閑聊幾句,待她走了,那些人感恩戴德地衝著她纖秀的背影豎起大拇指:“雁歸這個妹子啊,那可真是再寬厚仁義不過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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