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海中:逃愛記

(2009-01-24 17:35:26) 下一個
  第一章
  淩小萌:十六歲之後的我,世界裏隻有一個董亦磊。我的一切快樂裏都有他,八年相伴,從青澀少年到成年男女,我以為這八年是開始,他卻把這八年做結束。有些人失敗後重新來過,有些人失敗後一蹶不振,我卻兩者都不是,愛情,到頭來不過一句既然如此,那就放棄好了。
  顧正榮:權勢很好用,財富很好用,一步步走到今天,終於可以坐享成功,但是我所剩的唯一樂趣,隻是看著淩小萌從一顆嫩芽,漸漸變成參天大樹。
  是我將她一手托起,是我無條件賞識她的才華,是我教會她看透最奧妙的遊戲規則,在水泥森林中進退得宜,最後出類拔萃,讓所有人仰視。
  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女人,每個成功女人的背後,何嚐沒有一個男人,我傾力付出,又怎會一無所求?
  誰都知道這是一條你請我願的林間小道,永遠最直接,卻永遠沒有光。誰都知道這條路會越走越窄,結局不過是生存或死亡。可是又有誰想到,不斷向前的步子,下一步就邁進了死角?
  放棄愛情,但是當愛情不期降臨的時候,我該怎麽辦?
  公平交易,兩不相欠,但是當你真的要離我而去,我還能如當初設想的那般,淡然微笑嗎?
  愛情之花,在夏日欣然萌動,人人都視作甜蜜開端,與她卻仿佛滅頂之災,究竟孰是孰非,這死角裏何時會有陽光,她所能做的,不過是在這水晶般的夏夜星空裏,默默仰望,等待天明。
  
  淩小萌至今都不能明白,為什麽董亦磊會不愛了。
  說不愛就不愛了,轉頭走開的時候表情冷漠,仿佛在一起那八年的歲月都是一場可笑的獨幕戲,冗長而乏味,觀眾早已沒了興致,閉幕的時候舞台空蕩,留女主角一個人聚光燈下目瞪口呆。
  他轉身離開的時候淩小萌完全目瞪口呆,過了很久還在原地等待,總覺得下一秒鍾他就會從某個角落跳出來,大笑著說“你上當了,很好笑吧?”
  而她就可以和從前的每一次一樣,一邊假裝踹他擰他一邊叫,“哪裏好笑,一點都不好笑!小石頭你去死吧。”
  她信念堅定,她執著等待,可是那天直到日落西山,那個街角還是隻有她一個人,影子拉得斜長,好像一個不標準的感歎號。
  回到家她大病一場,一個星期吃不下任何東西,足足瘦了七八斤。
  明明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沒了意義,可這時候卻在她麵前反複湧現,纖毫不差,每天都好像在看午夜場,屏幕巨大,每個人物場景的最細微之處都被放大到無數倍,明明是喜劇情節,可段段刺骨挖心,偏偏觀眾隻有她一個,還沒有人可以共鳴。
  真的是午夜場也好,撐不下去就退場,可她對自己的反應已經完全無力,實在控製不住大腦的二十四小時自動回放,小時候被每個老師反複誇獎的過目不忘,記憶超群,到了這個時候全都變成可悲可歎。
  再怎麽傷殘也有愈合期,到底不是斷手斷腳,很久以後再想到最後那天的董亦磊她就麻木了,不但麻木,還生出一點迷茫,不是外星人變的吧?那個男人怎麽會是董亦磊?怎麽會是她的小石頭?
  她的小石頭是從16歲開始就與她形影不離,在灑滿夕陽的教室輕輕吻她的那個男孩。那是他們青澀的初吻,兩個人的嘴唇都在顫抖,就連要把舌頭放進去都不懂。
  她的小石頭是在老師和父母麵前斬釘截鐵,說早戀決不會影響成績,他一定和她成為全校第一的那個男孩。那時候他還穿校服,領帶打得端正,一臉嚴肅,連校長都當場動容。
  她的小石頭是在最黑暗的高考七月前放棄第一流大學的直升邀請,最後和她攜手考入同一個青蔥校園的那個男孩。那時候沒人看好她,那時候每個人都說他傻,可是他們竟然創造奇跡。
  她的小石頭是在大學裏的林蔭下神采飛揚,說要成就一番大事業,讓她驕傲得尾巴可以翹到天上的那個男孩。那時候他已經是淩小萌習慣了抬頭仰望的天空,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好像靠得是一顆參天大樹。
  那個男孩怎麽會踏上社會不久就選擇了那個可以助他青雲直上第三人?那個男孩怎麽會把所有過去的歲月都一腳踏過,回憶空白得仿佛初生嬰兒,而她卻隻是他鞋尖一點汙泥,被他擦得輕鬆而幹淨。
  好吧,無論別人怎麽說,她就是固執地覺得,那這八年明明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刻骨銘心,千古絕唱,再也不能重來的絕世好戲。
  隻是一切好戲都終結的時候,愛情麵前,有些人失敗後越挫越勇,有些人失敗後一蹶不振,但這兩者都不是她的選擇。
  既然如此,既然愛情到最後不過是一句既然如此,那就放棄好了。
  破碎山河都可以重整如新,何況是一段年少無知的歲月,趁早遺忘,當作一縷青煙,當作一陣晨風,當作一枚流星,她繼續大踏步往前走自己的人生,把他遠遠拋在腦海,漸漸變成目力不可及的一點虛影,放棄年少無知,放棄董亦磊,還有,放棄愛情。
  耳邊傳來鬧鍾聲,淩小萌伸手按掉,然後在床上翻了個身。
  最後努力了一下,她起床挑衣服,其實沒什麽好挑的,她是公司最自由的著裝典範,藝術家得很。
  還早,但路上已經車流滾滾,一路車開得飛快,最後卻轉入另一個住宅小區,保安笑著招呼,“哎呀,今天你這麽早。”
  “是啊,有位置吧。”
  “有,那輛車每天都清早就走,比你還要準點。”
  那就好,公司有足夠的停車位,可她從來不把車停進那個巨大的地下車庫,寧願花錢借停在這兒,住宅區車位緊張,但是晚上賺住戶一筆,早上又可以賺她一筆,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保安當然很樂意。
  提包往公司走,穿過人行天橋,然後是寬闊街道,她就職全球知名的家居賣場,巨大的方形建築藍黃醒目,任何方向遙望都一眼可見。
  走到公司已經花了二十分鍾,夏日氣溫上來得早,她一頭薄汗,賣場還沒有開始營業,各部門員工陸續上班,許多相熟的臉孔,看到她都點頭招呼。
  九點整,行政部已經忙碌不堪,她正好路過,被叫住簽字。正低頭拿筆,門口不知是誰先看到顧正榮一行人,一聲顧總,瞬間裏外都抬頭,很多人站了起來。
  顧正榮對所有人點頭,“你們忙,我帶幾位客人參觀一下。”
  淩小萌卻繼續寫她自己的,那助理平時和她也算交好,這時候卻恨不能直接把她的腦袋按下去,一邊點頭敷衍一邊悄悄把腦袋偏到一個可以看清楚的角度。
  顧正榮掃視全場,眼角輕輕掃過她,又回過來,然後當先邁步,走了。
  確定他們走遠了辦公室裏才熱鬧起來,行政部助理佳妮是第一個捧著心口開口的,“看到沒有,你們看到沒有,顧總多帥啊。”
  “切,人家老婆孩子都有了,你沒希望的。”
  “純欣賞不行啊?我就是喜歡顧總身上那種滄桑的男人味,就是喜歡他風度儒雅,就喜歡他成熟穩重——”
  沒人理她了,大家臉上都寫著兩個字,“花癡。”
  這邊淩小萌已經簽字完畢往外走,手機在包裏震動,拿出來是一條短消息,“生日快樂,禮物喜歡嗎?”
  快步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寬大的桌上攤著無數資料和圖稿,鐵了心一路翻下去,終於找到一個快遞袋。
  昨天已經送到了,在忙新一季的樣板間,哪有時間拆,這時才注意到快遞單上的落款——沒有落款。
  也就是他,從來不落款,也不怕投遞不到,快遞私吞。
  一邊拆一邊又自嘲地笑,不需要擔心,有沒有送到,問她就知道。
  袋子裏麵是個扁平的長盒,淺藍色紮著平順的絲結。
  第一次看到,她很興奮,第二次,感動,第三次,麻木,到了現在,已經沒了拆開的興致。
  又有幻覺,20歲生日,董亦磊拉著她到城隍廟,一邊逛一邊看,最後買了一個小小的銀戒指,鄭重其事地套在她手指上,“小萌,以後我們買一顆最大的鑽石。”
  明明很廉價的東西,她居然幸福得哭了,好像這一生已經天長地久,別人沒求得的東西她全都有了。
  轉移注意力,還是伸手去拆絲結,細白的金鏈下麵鑽石閃亮,太閃亮了,居然把眼睛都刺痛。
  桌上電話鈴響,沉穩的男聲笑意微微,“小萌,你在幹什麽?”
  “在看鑽石。”
  “哦?還在看?喜歡嗎?”
  “喜歡,太喜歡了,開心得都哭了。”她說得流暢,語氣裏還加了一點情不自禁的哽咽,效果太好了,那頭哈哈大笑,“那就好,晚上可以和我共進晚餐嗎?然後也在一起?”
  這就是成熟男人的好,明明一切都是他提供的,卻每次不忘顧及女方的顏麵,言辭裏絕對紳士。
  “好,當然好。”薄薄的一層淚膜早就消失,她也笑,聲音很愉快。
  
  第二章
  白底蘭花的布沙發,前麵鋪著茸茸的地毯,藤製的茶幾,矮櫃平而直,上麵液晶電視寬大,兩側的書架裏書脊錯落,沙發後側就是小巧的黑色長形餐桌,四張白色木椅拉開一半,白瓷燈低垂,套色餐具錯落有致。開放式的小廚房正對餐桌,一切精致玲瓏。
  左手邊是臥室門,敞開著,碎花被褥,床頭上掛著黑白藝術畫,羅馬假日中的公主,短發青春,笑得歲月嘎然而止在最美的一瞬間,側邊門裏是浴室,裏麵所有的配置全都線條圓潤。
  空間很小,但布置得宜,完全不覺得擁擠,淩小萌很隨便地坐在沙發一角,撐著下巴,姿態輕鬆。
  身邊人流如梭,年輕情侶,一家三口,三五朋友,女生的尖叫,“唉呀,太漂亮了,我就是喜歡這樣的臥室。”
  男人們拿著簡易紙尺測量,對照樣板房邊所貼的房型仔細研究,“四十平方?不過房型不一樣,沙發不能這樣放。”
  一對母女步子閑散,年輕的女兒穿灰毛衣,直發,方跟鞋,走進樣板間先仔細看整個環境,然後側頭對母親笑,“這樣的公寓一個人住剛好,雖然小可什麽都不缺,供起來也不費力,早上燉湯下班回來喝,想也知道有多舒服。”
  她老媽聞言當場翻臉,直接就瞪回去,“你都幾歲了?老是拖著不肯找朋友,現在還說要一個人供房子,小瘋子。”
  “男人哪有房子可靠?”
  一個巴掌拍在她後腦勺,“再說!再說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立刻求饒,她抓著媽媽的手臂一低頭,“好了好了我不說,繼續逛繼續逛,你不是喜歡目錄上的皮扶手椅?我買給你。”
  忍不住笑了,立刻想起自己爸媽,每次大包小包跑到她公寓都要抓著她嘮叨一遍相同內容,然後留下許許多多吃的喝的,填滿她的冰箱,順便把她的大腦也徹底填滿。
  看著看著就忘了時間,營業部的小王正好路過,看到她穿著T恤工裝褲窩在沙發裏,立刻笑嘻嘻打招呼,“大師,你在這裏啊。”
  “是啊,我找靈感。”她仰起臉笑,講話有點拖音。
  淩小萌是公司裏的奇人,招進來的時候隻是個設計部助理,突然就開始光速飛升,一開始助理兼打雜,半年後助理設計師,沒過一年就升到了設計師,新一年員工大會,顧總親自宣布設計部新一任名單,她居然直接躍升首席,設計部幾個老資格的設計師全都臉色鐵青,她倒好,第二天就喜滋滋坐進了新的獨立辦公室,樂得很。
  二十六歲的首席,說出去都沒人相信,大家都等著看笑話,不過公司最上頭完全力挺,壓力下到每一個相關部門,而新一年樣板房係列反響竟然出奇的好,這麽一來,原來的沸沸揚揚也沒聲了。
  表麵上沒聲了,但私底下卻更加暗潮洶湧。
  站起來伸懶腰,淩小萌越過他時回頭一笑,“拜拜。”照慣例的,尾音有點拖,背影細而窄,賣場裏一向人流熙攘,她卻走得輕輕鬆鬆,非常緩的步子,卻轉眼就消失,好像一隻來去自如的貓,誰都別想抓住。
  “看什麽哪?那麽入神。”有同事拍肩膀。
  看得愣住的小王這才回神,二十六歲的首席設計師,這就是為什麽了,還需要爭論嗎?
  
  第三章
  賣場開到十點,越是夜裏越是人潮洶湧,這個城市好像不需要睡眠,每天都熙攘著徹夜喧囂,越夜越興奮。
  秋季樣板間已經基本定稿,現在不算設計部的繁忙時段,但淩小萌一向是個忙時通宵,閑時也徹夜的特殊例子,到了夜裏又靈感迸發,所以當她最終在畫稿上結束最後一筆,推門外麵已是空蕩蕩一室冷清。
  牆上掛著自家品牌的塑料鍾,抬頭看了一眼,九點正。
  不用再看了,她時間把握得一向好,還沒到關門時間,不想走側門,她提著包從商場中穿過人流。
  兒童房裏有小朋友在地圖圖案的地墊上尋寶,追逐來去,一頭就撞進守在一邊張開手的爸爸媽媽懷裏,咯吱咯吱地扭著身子大笑。
  她也笑,下一季主打玩具是室內小帳篷,摸爬滾打一定更有趣。
  取車的時候保安已經換了一班,遠遠看到她就跑出來將鑰匙遞過來。
  “謝謝,每天都要麻煩你們幫忙倒一次。”淩小萌笑起來一臉和風,夜燈下額頭白淨,微微泛著光。
  這樣的笑容看過很多次了,但是保安哥哥仍舊難以抵擋,立刻回報喜笑顏開,“沒問題沒問題,難得你這麽相信我們,別人的車讓我們動我們還不敢動哪。”
  車就停在熟悉的角落裏,這裏是市中心,哪哪都車位緊張,保安會在先前那位置的主人回來之前將車停到這個側門前,這門到六點就關閉,前麵空地正好停她的小車,反正她每天來取車的時間都晚,兩不耽誤,大家都開心。
  上車保安還立在一邊擺手,她也擺手,然後輕巧巧地開出去。
  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啊,一個月多賺這幾百塊外快,就累得他們每天勞師動眾提心吊膽把車搬來搬去,果然生存是大學問。
  到了熟悉的餐廳她還沒停穩車就翻下鏡子整理表情,一路都想著生存是大學問,這次不用努力表情就異常合乎標準。
  新加坡風味餐廳,老板是個很適合演滑稽戲的小老頭,每天就是坐在帳台後的小桌前閑坐看風景,兼跟熟客聊天。
  這麽小的地方,又是在一條極其冷清的小路上,東西是很好吃,不過據她一直以來的觀察,好像來去隻有熟客。
  有些人把消磨時光當事業來做,她也是很服氣的。
  進門小姐就開心地招呼,“小萌你來啦,顧先生打過電話來,他老時間到。”
  “那我先吃,餓死了。”一周來數次,這裏熟得跟家中廚房一樣,淩小萌直接衝著老板提要求,“今天廚房裏麵燉什麽湯?要是有甜湯我帶一份回去早上喝。”
  老板看到她就已經從小桌後起身,這時候笑得一臉精神,“小萌啊,顧老板電話裏沒提甜湯,知道你這時候到,全都剛弄好。”
  臉垮下來了,她直接往沙發椅上倒下去,“他又在電話裏點菜了?我還想自己點一次。”
  她人瘦,個子又小,穿得簡單,T恤隻是簡單的小圓領,站直站穩的時候還好,一縮起來就異常小,露在外麵的脖子和手臂都顯得又細又單薄,看得老板直歎氣。
  “太瘦了,實在太瘦了,顧老板怎麽就養不胖你,失敗的男人。”
  他身後有人接話,跟著他一邊歎氣一邊搖頭,“失敗,實在太失敗了,甜湯就算了,豬油糕有沒有,拿一打明天早上給她吃。”
  這個人出現得無聲無息,可憐的老板和小萌一起被嚇到,回頭看過去老板先發飆,“老顧,你這樣我要收壓驚費。”
  第一次看到顧正榮早到,淩小萌也吃驚了,不過自從她認識了這個男人,這些年一向以盡全力做到滴水不漏為人生目標,這時也把高難度表情控製得剛剛好,扁扁嘴還要顯露出隱藏的歡喜,“你來啦,老板剛才說我太瘦,又不給甜湯吃。”
  顧正榮正在拍老板的肩膀,這時低頭看了她一眼,另一隻手就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頭發,臉上笑著,眼光卻淡而溫柔,“是要多吃點,人家說我失敗,你聽到沒有?”
  
  第四章
  吃飯的時候老板在旁邊站著跟他們閑聊,顧正榮很忙,這麽晚了還時不時有電話打過來,有時普通話,有時廣東話,有時英語,有時還夾雜著瑞典語,他平時講話聲音就低,接電話的時候多半是聽,偶爾回答幾句,句子也非常簡短,讓人想明白都摸不著頭腦。
  淩小萌也不想明白,她對他所忙的事情一向報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態度,又的確是餓了,埋頭苦吃,米粉碗大得無邊無際,她整個臉埋進去都綽綽有餘,捧著碗邊吃得稀哩呼嚕,轉眼額頭上一層薄汗。
  放下來的時候她扯過紙巾抹嘴,一邊抹一邊抬頭誇老板,“建國大廚的手藝越來越高了,我要去讚美他一下。”
  老板一臉受侮辱的樣子,“這是我煮的,建國的手藝怎麽能跟我比?”
  顧正榮剛放下電話,這個時候正笑著用筷尖分蘿卜糕,方正的臘肉蘿卜糕被分成四個小塊,旁邊有蘸醬,烏黑油亮。他挾起一塊蘸進去,然後直接送進小萌因為吃驚而張大的嘴裏,動作連貫而流暢,一看就是做得熟透了。
  趕緊嚼,淩小萌兩腮鼓起,暫時沒法發問為什麽老板會親自下廚,眼看著顧正榮又開始處理桌正中的黃油鱈魚,鱈魚肉嫩,他筷尖一劃,接下來就用了勺子,還在和嘴裏的蘿卜糕奮戰中,她舉手投降,努力讓自己吐字清楚,“等一下,拜托等一下。”
  這男人喜歡喂食她早就習慣了,可每一次仍然招架無力,第一次他這麽做的時候她震驚,連咀嚼的動作都忘記了,差點噎死當場,後來時間長了,自然也就習以為常。
  隻是一直想不通為什麽,他明明是個很嚴肅的男人,公司裏出了名的權威派,和她單獨在一起卻性格大逆轉,顧總吃飯的時候喜歡笑著給坐在對麵的人喂食——就算說出去別人也隻會當她剛遭雷劈,神誌不清吧。。
  她不會說的,本來就想好了,她死也不會說,打死也不說。
  一頓飯吃完已經是十一點,老板送到門口,衝他們倆笑眯眯地揮手道別,有點奇怪地回望了一眼,從頭到尾店裏就他們一桌客人,而且每次來基本上都是這種情況。
  生意這麽冷清,難道他不怕這家店倒閉?
  一直有這樣的疑問,可是顧正榮教過她,做人問題要盡量的少,最好不提問題,她一向是個好學生,這時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連著口水一起潤了潤嗓子。
  小街本來就清靜,這個點更是人煙渺渺,路邊倒是停了一溜的車,她的黑色小polo排在當中毫不起眼,很乖巧的樣子。
  他的車就停在她正前方,也是黑色,但車身高大,man得很。
  還沒走到車邊他就摟住她的腰,淩小萌聽話又溫順,立刻把頭靠過去,太嬌小了,靠不到肩膀,臉頰正好貼進他的肩窩。
  “很累,早點回去休息吧。”他低聲說話。
  換了其他男人,這句話一定就是調笑多於其他,可她仰頭看了一眼,顧正榮吐氣的時候整個臉都鬆弛下來,疲態盡顯。
  立刻乖巧地接話,“要不今天我來開車吧,你休息。”
  他頓住腳步看了她一眼,夜裏雖然街燈光亮,但他低著頭,陰影裏怎麽都看不清眼神,可是這一眼看得淩小萌身上涼涼的,惶恐自己是不是說錯話。
  看了一瞬他又笑,“好啊。”
  鬆了一口氣,她伸手討鑰匙。
  “開你的。”
  啊?他不是習慣了空間寬敞的人嗎?呆望了,這次她直接說了實話,“我的車小,怕你坐不慣。”
  “太晚了,開我的怕你嚇到別人?”
  “為什麽?”
  已經走到車邊,他鬆開手,退一步審視了她一下,“太矮,別人會以為是無人駕駛。”
  好,說得好,忘記說了,這男人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除了喜歡喂食之外,還有一個異常變態的愛好——拿她取樂,看到她無言以對就心情大好的表情,沒關係,生存是門大學問,她可以忍。
  我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polo車廂小,她又從來沒載過人,他坐進來果然一下子就感覺奇異,好像整個空間都被這男人填滿了。
  真奇怪,這人明明不胖。
  “讓你挑一輛好的又不願意,挑來挑去居然買了這樣的。”他也是第一次坐,想調整位置居然還摸不到電動開關,終於歎氣了。
  淩小萌側頭看過來,臉上又恢複笑眯眯,“這個好,太好的車,我養不起。”
  他奇怪了,“哪裏用得著你養?”
  已經起步了,淩小萌回頭認真開車,這裏縱橫交錯的街道兩邊都是高級住宅區,夜裏非常安靜,但她仍舊開得小心,全神貫注的樣子。
  “小萌?”不習慣別人不回答自己,顧正榮追問。
  終於又看了他一眼,淩小萌很認真地回答,“要想到以後的嘛。”
  身邊沒聲音了,樂得清靜,她繼續開車,公寓離這裏不算太遠,二十分鍾後她就轉進小區,然後直接開進地下車庫。
  他坐在身邊閉目養神,唯恐他是睡著了,淩小萌伸手去推,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坐在原地靜靜欣賞了兩秒鍾。
  再英俊的男人也會老,隻是男人到了一定年齡,滄桑感會給他們加分,顧正榮還沒到四十,剛好是一個男人最黃金的時候,雖然麵現疲憊,但仍舊賞心悅目。
  不過不能再老下去了,淩小萌在心裏暗暗補充,她學設計的,也算和藝術搭了一點小邊,心底深處到底沾了一點唯美主義的陰暗思想,最恨紅顏白發,英雄遲暮。
  夢露死了,她不傷心,但覺得時間算得多好;哥哥死了,她感觸,可又覺得時間算得多好,那可都是正當時啊,永遠的風華絕代。
  小時候迷戀阿蘭德隆,為了佐羅在馬上的回首一笑花癡了十幾年,後來看到他老來滿臉溝渠的樣子,心裏就恨為什麽他沒有芳華正好的時候早死,苟活下來害她夢想破滅,徹底對帥哥的未來死了心。
  沒關係,她沒想過要待在顧正榮身邊直到他滿臉溝渠,料想他也是。
  那多好,以後老了回想起來,他們都會為了彼此的相貌微笑,而不是惡心。
  一邊想她就真的一邊微笑起來,然後臉上就被掐了一下,痛得捂住,顧正榮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來,“幹什麽看著我笑成這樣?你流口水了。”
  
  第五章
  停好車他們兩個一起往電梯走,很晚了,停車庫裏空無一人,電梯下降速度很快,她仰頭看數字。
  門開了,裏麵也同樣是空蕩蕩的,走進去的時候淩小萌突然笑起來,“這裏一個人進去的時候挺嚇人的。”
  低頭看了她一眼,她卻已經為了自己所說的話露出一點後悔的表情,又拚命掩飾著,故作鎮定地扭頭繼續看數字。
  她瘦削的脖子偏折出好看的弧度,白而且細,眼睛很認真地盯著某一點,就是不看他。
  不出聲,顧正榮也偏過頭去,電梯四壁都是明晃晃的鏡子,他看到自己的眼角有一點笑意,仔細看又覺得是悲哀。心裏就情不自禁念了一句,裝,淩小萌,這麽久了你還在裝。
  進門前淩小萌掏鑰匙,她的包大,手伸進去一陣摸,就聽見叮當響不見她摸出什麽東西來,顧正榮也不幫忙,站在一邊看著她摸。
  被他看得臉都有點漲紅了,終於掏出來的時候淩小萌真的鬆了一口氣,這公寓是顧正榮買的,他當然有鑰匙,但是跟她一起回來的時候從來不用,實在不明白這個人的想法,難道是照顧她的麵子,讓她有這裏的確是她自己產業的幻覺?
  您多費心了,進門替他拿拖鞋,彎腰的時候淩小萌還在心中默默,再如何我都不會誤認為這裏有朝一日會變成我的產業,最多偶爾一個人的時候躺在床上想想,這地方下一個進來的會是什麽樣的女子。
  兔子吃多了蘿卜還想換青菜,何況是一個男人?
  房子很大,在三十層,又是複式的,樓下客廳連著餐廳,櫻桃木的地板,四牆雪白,家具都是後現代的風格,很簡約,跟淩小萌的一貫風格完全不符。
  當然不符,他第一次領她進來的時候就這樣了,兩年了,她都沒有做過任何改變,所有她自己的東西都收得嚴嚴實實,其實她根本沒什麽東西,打開衣櫥隻占了小小一個角落,每次都看得他呼吸困難。
  他顧正榮的女人,兩年了,連衣服都沒幾件——怪不得餐廳老板說他失敗,他真的很失敗。
  沒關係,雖然不像她的風格,但這裏到底住著她。
  覺得累,也不想上樓進臥室,他在沙發裏放鬆身體,繼續閉目養神。
  看來今天他真的很累,淩小萌識相地衝澡換衣服,然後輕輕爬到沙發上,團在他身邊不說話。
  真不公平,這麽大熱的天,同樣整天忙,這男人身上居然沒有汗味,料想他也就是車庫上車到另一個車庫,電梯直接進冷氣房,銜接得好,說不定連太陽的正麵都沒見過。
  身邊陷下去一點,顧正榮睜開眼睛看她,然後伸了伸手臂。
  了解,非常默契地把身體挪近,歪頭靠在他肩膀上,一手就放在他胸口,呼吸又輕又軟,從他領口縫隙中一點點滲進去,就差沒有喵喵叫兩聲。
  有時候幻覺自己養的是一隻貓,那麽乖,可惜不愛他。
  又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清晨四點,她在剛布置好的樣板房沙發裏團著,輕聲哭泣。
  四點,裏外還是一片漆黑,頂燈早就關了,隻有幾盞緊急照明燈還開著,他第一眼覺得是見鬼了,後來發現這個員工他有印象。
  印象還很深刻,因為設計部主任幾次提到她,說她小小的一個助理,剛進公司就極其不像話,討論的時候搶著發表個人意見,很難搞。
  所以在員工大會上,他特意注意過這個新人,第一印象就是很瘦小,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女,又明顯被孤立,孤零零立在一角,絕不是讓人過目不忘的那種類型。
  為什麽會想要她,現在想起來,還真的是很奇怪。
  
  第六章
  顧正榮為什麽會想要她?淩小萌現在想起來,也一樣覺得很奇怪。
  那是她最落魄的時候,大學畢業後她放棄一切和董亦磊來到這個城市,父母一輩子都待在那個小小的水鄉裏,和她一樣早就認定了董亦磊就是家人,送別的時候兩個人都是一臉放心,什麽都沒有多說。
  剛來的時候兩個人經濟條件都不好,空有雄心壯誌,口袋卻空空如也。一起租了一間又小又簡陋的屋子,老式的公房,還是六樓,又沒有空調,夏天的時候熱得根本上不了床,涼席就鋪在地上,衝涼躺下,醒來的時候照樣一身汗。
  就算這樣她也覺得開心,沒錢就用最廉價的東西布置房間,一樣覺得舒服得像天堂。
  窗簾是最素的白布,她自己畫上手工的花卉,夏天是墨竹,冬天是金色的向日葵。
  她最愛幹淨,雖然上班很累,但還是每天把家裏打掃得一塵不染,每次董亦磊走進來都會踮著腳尖笑,“小萌,咱家可以參加評選全國衛生樣板屋。”
  那時候她還沒有在這個公司工作,但最愛拉著他來這裏看樣板屋,方方正正那麽小一間,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裏憧憬未來,董亦磊笑起來眼睛很亮,“小萌,總有一天我們要住別墅。”
  她總是拍著身下的沙發很開心地笑,“不用那麽大,小小的一間就好了,在一起就好了。”
  後來他走得決絕,她一個人回到小屋裏,整整一個星期天昏地暗。
  沒有心思吃飯,沒有心思出門,沒有心思考慮將來,她就是蜷縮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
  回想起當時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人身體裏麵竟然有那麽多淚水可以流出來,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枕頭套拆下來白色的枕芯上斑斑黃跡,想洗掉都不可能,隻能丟掉。
  沒關係,反正一切都是要丟掉的。
  也不是不想打電話給他,問他為什麽,問他怎麽忍心這麽對自己,後來覺得人可以受侮辱,但送上去自取其辱就是自己腦子的問題了,她雖然很受打擊,但還沒有發瘋。
  放棄剛剛開始的工作,她沒有勇氣每天看到他和新任女友同進同出,更何況這新任女友還是老板的千金,這個地方也不能再住下去,太多回憶,又太傷心,她唯恐自己會脆弱到再也爬不起來。
  然後就到了這家公司,因為是自動離職的,之前的工作經驗就跟沒有一樣,很可怕的是,這一行圈子非常小,董亦磊的躍升已經成為傳奇,而她卻被傳得麵目全非,大公司人際關係複雜,資曆淺,背後又滿是閑言碎語,她一開始掙紮得很辛苦,直到遇見了他。
  兩年前春季樣板房趕工,終於弄完的時候已經是淩晨,所有人都走了,她一個人被要求留下來做最後的整理,太累了,手腳麻木,整理完之後想坐在沙發裏休息一下,沒想到一坐下就盹著了。
  或者是暈過去了?沒有吃過晚飯,她坐下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整個人虛飄飄的,一點著力的地方都沒有。
  後來是哭醒的,已經跟自己說過太多遍不要想了,全都忘了吧,可是斷斷續續聽到嗚咽聲,持續不絕,臉上又陰濕一片,用手去抹,怎麽都抹不完。
  然後就有腳步聲走過來,她的第一反應也是見鬼了,嚇得眼淚都忘記掉了,手腳並用在沙發上往後退,差點滾下去。
  緊急照明燈光線很弱,顧正榮的影子被拖曳得斜長,緩緩蓋過她的身體,腳步聲並不急,卻轉眼就到了身邊,低頭和她說了兩人在一起的第一句話,“樣板房是不允許過夜的,沒讀過員工手則嗎?”
  想起來又想笑,臉頰還在他的肩窩裏,沒發出聲音,但身子輕輕一抖。
  沙發正對著空調出風口,會錯意了,顧正榮伸手推她起來,“別在我身上睡著,上床去等著,小心著涼。”
  “好。”對於他的話一向順從得很,淩小萌立刻爬起來,甩著手往樓上去。
  她在家裏也穿得很隨便,寬鬆的大T恤,袖子拖來拖去,下擺長長地拖到膝蓋上方,露出來的小腿均勻細膩,又喜歡赤腳,上樓梯的時候腳跟一點點紅色露出來,看得他入神。
  躺到床上的時候她已經睡了,團著身子,隻占了小小的一角,留下很大的空位給他。
  床單雪白,她睡覺特別乖,一點動靜也沒有,呼吸也輕,久了就覺得身邊是空的,所以他半夜醒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伸手確定她是不是還在。
  然後就和她做愛。
  淩小萌一直很奇怪,為什麽顧正榮的欲望總是在半夜她睡得雲霧繚繞的時候毫無預兆地勃發,也不喜歡叫醒她,雙手在她身上很慢地遊走,沿著曲線輕輕撫摸一遍又一遍,然後就翻身上來,前戲都不做,直接進入她的身體。
  一開始她不習慣,每次都驚醒然後一身冷汗,後來就好了,他動作溫柔,其實並不痛,隻是吃驚,而且她的身體已經習慣了這個男人,雖然羞於承認,但她一直都很享受。
  顧正榮做愛的時候從來沒有疾風暴雨的情況,姿勢也不多,非常傳統,節奏控製得好,但不出聲,永遠沉默,她更好,連眼睛都不睜開,所以從來都不知道,那些隻有喘息聲的漫長時間裏,他總是在黑暗中牢牢盯著自己,一刻都不放鬆。
  知道了又怎麽樣?這隻是一條荒原長路,她獨自行走,身側渺無人煙,身邊過客都是假象,想與之牽手,便煙消雲散。
  既然都是假象,那她寧願先冷了自己,斷了期望,血肉模糊一次就已經足夠,好不容易拚合完整,就再也沒有碎了自己的勇氣。
  不過不要緊,沒有愛情,她還有夢想,她的夢想是成為第一流的設計師,然後無數人會在她的設計當中憧憬幸福,滿臉笑容,就跟當年的自己一樣。
  但是沒有顧正榮,這就永遠是夢想,所以她是感恩的,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這一點上,她一向做得最好。
  
  第七章
  一直醒得很早,淩小萌睡眠質量好,這兩年更是抱定今日心事今日畢的原則,躺下就什麽都不想,立刻坐上開往夢鄉的特快列車,粘枕頭就睡著,然後天亮就睜眼,生物鍾完美得很。
  顧正榮在不在對她來說影響不大,一開始的時候他一周左右才來一次,慢慢頻率就越來越緊湊,到現在基本上隔天就能看到他。
  沒關係,習慣了就好,反正他一直忙,有時候過來都是半夜了,也不影響她什麽,淩小萌很有革命主義的樂觀精神。
  況且這裏什麽都是他的,不讓主人回來那就太過分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他還在睡,側著身子背對著她,右手伸得長,一直擱到床邊,左手卻抓著她的一隻手收在身前,所以她掌心下就是他的胸口,起伏平緩,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動。
  真奇怪,每次醒過來,不管晚上是怎麽睡著的,或者半夜折騰完又是怎麽個姿勢,到了早晨她總是整個人都趴在他的後背上,一隻手規規矩矩縮在胸前,另一隻橫過他的腰,小臂連手腕都被他的手壓得牢牢的。
  今天早上也不例外,睜開眼睛臉就貼著他的後脖,身體比例相差太大,如果俯視的話,他現在的樣子應該像隻背著後代負重行走的猴爸爸,想想又覺得好笑,還好沒人看到過,否則麻煩就大了。
  思考了很久,後來她把這種現象理解為自己天生怕冷的關係。這公寓是中央空調,她一個人睡的時候想調到幾度就幾度,但他一來她就自覺遵守凡事以他滿意為主的第一原則,自動讓出掌控溫度的大權。
  結果是無論冬天和夏天,她都需要取暖。
  隻是取暖為什麽是這種姿勢,從前冬天她也會趴到董亦磊身上睡,但那完全是兩種狀態,她一定是頭擱在他的肩側,一隻手一條腿肆無忌憚地橫在他身上,好像藤纏樹。
  有一次董亦磊半夜跳起來還說,我說怎麽剛才做夢自己被勒死了,原來是你把胳膊橫在我脖子上,還讓不讓人喘氣了?
  她就咯吱咯吱笑,一邊道歉一邊纏得更緊,死也分不開的樣子。
  不想了,反複回憶過去是早老性癡呆的前兆,淩小萌專注當下。
  嚐試著往回抽自己的手,顧正榮動了動,但也沒醒,。也難怪,本來就累了,半夜還要耗費額外體力,她完全可以理解。
  終於自由,輕手輕腳下床梳洗,然後下樓進廚房。電飯煲裏煲著粥,她昨晚定時,現在保溫得正好。從來不在外麵吃早飯,每天早上的清粥小菜她是雷打不動的好習慣。
  碗筷都放好,看看時間又返身上樓,他已經醒了,坐在床上抽煙。房間裏窗簾都沒有拉開,煙霧繚繞中他的側麵很好看,可是淩小萌對他的相貌早就完全免疫,這時眼睛隻是盯著純白的床單被褥上不可避免被灑到的點點煙灰,心裏默默念,沒關係,我忍,忍無可忍,繼續再忍——
  “吃早飯嗎?”忍不住了,她開口輕輕地問了一聲。
  “好。”他把煙頭按在床頭櫃上的錫製煙灰缸裏,然後起身下床。
  淩小萌已經換好了衣服,今天她穿了一字領的T恤,領口大,後麵鬆鬆地垂下來。
  下樓的時候他就走在她身後,淩小萌平素看起來姿態隨意,其實正相反,做什麽都很仔細小心,走樓梯的時候也低頭看得仔細,後頸微微前傾,隆起的脊骨線條更顯得曲線柔軟,T恤的料子很軟,後領落在頸下隨著步子輕輕晃動,他看著那線條一直延伸到視線不能及之處,有一顆小痔隨著垂下的衣領若隱若現。
  終於走下最後一層樓梯,淩小萌回頭看他,後頸突然一涼,被他伸手覆住,被凍得一驚,耳邊已經聽到他低聲笑,“小萌,去換件衣服。”
  太奇怪了,這個男人每天早上手腳都是冰冷的,吃過早飯以後才會好。還好他身體一直是暖的,否則以她每日樹袋熊的晨起姿勢,豈不是要被凍死。
  男人不是應該渾身火熱的嗎?這點她從來都想不通。被凍了一下,好不容易回神,她站在樓梯前又開始麵露迷茫。
  換衣服?為什麽啊?她又沒有亂穿,最簡單的T恤也要挑剔,上班時間很緊張的好不好——
  
  第八章
  顧正榮換好衣服往外走,淩小萌匆匆跟上,他在門口停住等,她回身鎖門,很仔細地把鑰匙轉了兩圈,然後把蓋住鎖眼的小門合上,小門很容易彈開,她還特地用力摁了一下,保證扣緊。
  看了很多遍了,但每次都想笑,覺得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好像一隻即將離家的小倉鼠,再著急也要把所有的東西掩掩好,免得被其他不長眼的閑雜動物小偷小搶。
  “防賊嗎?”進電梯的時候他微微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沒有,習慣嘛。”她抬頭笑,尾音一點點拖,不是刻意撒嬌,也隻是習慣。
  電梯又開,進來的男人斜挎電腦包,看到他們點頭微笑。
  雖然早,但要上班的人都已經出動,電梯門陸續又開合了兩次,進來的每個人都保持笑容,但非常安靜,出門後各奔東西。
  她喜歡這裏,兩年了,這些麵孔換了又換,就算每天見到也不過點頭微笑。偶爾天氣糟糕,遇見熟麵孔的時候比較狼狽,也最多交換兩句無關痛癢的場麵話,“這裏夏天就這樣,說雷雨就雷雨。”或者“風真大,氣溫一下子就下來了。”
  然後電梯門一開,各自歸家,轉眼無影無蹤,一點痕跡都不留。
  每扇門後麵都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沒有人關心她的生活,她也不用關心別人的,這樣多好,一個人要融入另一個人的世界裏談何容易,一些人敞開了大門但對方不願意進來,另一些人削尖了腦袋卻不得其門而入,她享受現在的環境,誰都不需要誰浪費太多的情緒和關心,她在這裏活得如魚得水。
  早上有點霧氣,黑色小車在薄霧裏緩緩駛出,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沒什麽機會開車,難得有這樣的時候,他就坐在身邊,眼光淡淡的,突然沒了開快的膽子,淩小萌很小心地往前駛。
  她對自己一向坦白,從不恥於承認,其實自己是有點怕他的。
  兩年了,人不是桌子椅子板凳水鬥,人是有血有肉有溫度有交流的,顧正榮對她一直很好,她都記在心裏了。
  就是很多時候覺得他捉摸不透,不了解一個人就會人為地把他想得太過複雜,她一直都沒有搞懂他為什麽對自己不厭倦,有時候偷偷想,如果他永遠都不說分開,那怎麽辦啊?
  想完就自嘲,淩小萌你神經病啊?他們之所以能夠維持的唯一理由就是她沒想過將來,沒想過一輩子,但凡情婦開始吵著鬧著要登堂入室的那一天,也就是男人意識到這段關係該結束了的那一天。
  放心,她不會想的,她又不愛他,再說她又怎麽可能愛他?如果真的愛上一個已婚的男人,光是幻想他和另一個人在一起的情景就足夠讓自己發瘋,又不能光明正大,心理上又有負擔,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像國共接頭,打電話的時候直接變成地下黨,情緒永遠在痛苦和極其痛苦之間徘徊,這種日子還是不是人過的啊?
  所以幸好她不愛這個男人,不愛就沒有期待,沒有期待就每天都過得流水順暢,不用擔心電話,她不會打,不用擔心秘密泄露,因為她從來沒想過要讓任何人知道,更不用擔心她篡位奪權,因為這段關係裏根本就沒有她想奪的東西。
  奪過來幹嗎?她又不需要。
  想著想著就覺得心安理得,車子已經開到餐館前的小路上,這條路從早到晚都是一個靜字,這時候人也不多,餐館還沒開門,路邊一排車停得筆直。
  顧正榮是自己推門下來的,她坐在車裏笑著擺手,看著他打開車門。
  一定是她目送他離開,自己先走是絕對沒有過的事情。
  車門開了又合上,他回身走過來,有點迷茫,淩小萌按下車窗,躊躇著是不是下車聽吩咐比較好。
  車門卻被他按住,他低下頭來,寂靜小路上,他的臉在晨光裏靠得很近,呼吸輕輕撲在自己臉上,微微的麻癢。
  “小萌。”
  “嗯?”不知道他要說什麽,淩小萌睜大眼睛。
  “你開的太慢了,這樣會遲到,下來,到我車上來。”
  啊?明明是晴空萬裏,她怎麽覺得頭頂突然有一道雷劈下來。
  “下車啊。”無視她的呆滯,顧正榮直接丟下一句話,然後轉身又往自己車的方向走。
  不要吧?她一直那麽低調是為什麽?她每天連車都不敢開進公司是為什麽?她連朋友都不找一個是為什麽?辛苦了兩年,難道他今天下決心要把她毀於一旦?
  “小萌?”看她還不動,顧正榮站在車前回頭喚。
  習慣聽話了,條件反射地下車,淩小萌步子虛飄飄的,地上有自己的影子,不會吧?自己還完好無損嗎?不是應該已經被雷得四分五裂外焦裏嫩了嗎?
  
  第九章
  一路上小萌都在琢磨怎麽才能說出一個不著痕跡的理由讓顧正榮放她下車,即能夠保證自己繼續無聲無息地低調生活下去,又能夠不掃他突發的興致。
  但是一抬頭就發現不對,高架分叉口就在眼前,而他根本不是往那個熟悉的上行道開,筆直前行,速度又快,她還來不及出聲,眼角一偏,那白色的斑馬安全線,那上行的繁忙道口都已經被拋在腦後,遠遠的再也看不清。
  難得露出吃驚的表情,轉過頭看後方,淩小萌手指偏偏地指著外麵,躊躇著是不是要問。
  問題要盡量的少,最好是不要提問題,可是她迷茫啊——
  還很早,中環大道上車流稀少,限速80,可他至少開了100以上。車子好,這麽快的速度也沒什麽感覺,車廂裏很安靜,連音樂聲都沒有,顧正榮坐在駕駛座一手伸過來,手掌擦過她的後頸,手指落在她的臉頰上,將她的臉轉向前方。
  “坐好。”
  坐好了,可還是滿臉問號。
  “麥凱恩年會限製多,遲到是不能進會場的,這裏離龍東大道還很遠,過江的時候希望不堵車。”算是解釋,他說完側頭看了她一眼,微笑了。
  耳朵裏灌進麥凱恩三個字之後淩小萌就懵了,臉上的表情還凝固著很標準的賢良淑德——她在顧正榮麵前的標準表情,但心裏已經情不自禁地開始大把大把放煙花。
  麥凱恩是什麽,麥凱恩是他們這些家裝設計師的麥加聖地,一年一度,雲集世界上最頂尖的設計師最好的大師最新的創意,她最崇拜的傳奇人物麥凱恩本人也將親自到場,今年在中國召開,設計界早就沸沸揚揚,一票千金難求。
  她是想去的,想了很久,可她在業界充其量隻能算個新人,還是最上不了台麵的那種,作品隻在自家的賣場裏出現過,哪有資格進場?
  顧正榮開車一直是很快的,但是很講究規則,超車的時候先打燈,然後加速,速度上來的時候眼光鎮定,遇上有車胡亂搶逼的時候也不出聲,但是也絕不讓,有時候太驚險了,淩小萌實在鎮定不了,一手扶著車窗側邊本能地縮身子,縮來縮去還不是在車廂裏?反惹得他哈哈大笑。
  兩年了,習慣了兩個人開一輛車回家,習慣了隔天他開車送自己到餐館前取車,習慣了薄霧裏他的哈哈大笑聲,今天淩小萌卻覺得這笑聲異常動聽,入心入肺,連帶看過去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會場在龍東大道邊新建的展覽館裏,這裏地處新區,道路寬闊無邊,來往八車道,路上隻見一輛輛車速度飛快地趕赴前程,走動的人都沒有。
  遙望到展覽館飛起的兩翼,她把入場邀請函捧在胸前開口,“這裏就好了,謝謝你送我,我自己走過去。”
  顧正榮本來正在打轉向燈,聞言側頭看了她一眼,目光靜靜的,仿佛剛才笑的人根本不是他。
  那種捉摸不透的感覺又出現了,淩小萌立刻賢良淑德地坐好,做出絕對服從的姿態,他卻又微笑,點了點頭,把車平穩靠在路邊,門鎖輕輕的哢嗒聲,伴著他的聲音一起響起來,“乖,去吧。”
  下車以後淩小萌站在路邊揮手目送,知道她不看著自己消失不會邁步的,顧正榮踩油門。
  車子慢慢往前滑動,後視鏡裏看到她站在路口,很單薄的樣子,陽光太好了,她素白的T恤被照得好像會反光,一團朦朧朧的光暈。
  真是陽光太好了,覺得有點暈眩,他的腳在油門上開始用力,車子反應迅速,立刻把身後的一切甩得無影無蹤。
  
  第十章
  兩年的兢兢業業,淩小萌也有了一些類似於動物本能的生存技巧,今天早上她明顯地覺得顧正榮不對勁,他平時也喜歡逗她,但從沒有拿同進同出這麽大的事開過玩笑,就連吃飯也是固定地點,除了老板之外什麽共同的熟人都沒有。
  不要怪她多想,還記得剛剛在一起的時候,有次他突然心情好,帶著她去杭州散心,說是散心,其實也就是開車沿著西湖繞圈,後來停在湖邊的名品街下地下車庫,電梯上來就是奢侈品店。
  他們兩個穿得都很隨便,正中午,店裏沒什麽人,小姐也不招呼,對這些東西沒感覺,淩小萌直接跟著他往外走。
  快要走出門口的時候迎麵過來兩個人,看到他腳步就頓住了,然後是熱情招呼,“顧總,那麽巧。”
  她本來步子就慢,跟他起碼差了三步的距離,這時候反應卻異常快,一旋身就回頭開始仔細研究珠寶,趴在晶亮的玻璃罩前從頭到尾看得認真。
  盛夏,玻璃門裏外像是兩個世界,他一手鬆開,門便合上,店堂裏異常安靜,居然連背景音樂都沒有,省錢嗎?還是故意製造壓迫感,冷氣很強,小姐眼光也涼,她覺得時間過得好慢。
  玻璃下鑽石珠寶的光耀眼奪目,她看著看著就開始走神。
  這是最著名的珠寶店之一,她所熱愛的某部電影,開頭就是它的大特寫。
  她和董亦磊都是窮學生,後來說起來做了白領,其實就是打工的,上海也有這家店,但他們隻有路過時看過櫥窗,從來都沒有走進去過一次。
  20歲後她一直都帶著那枚銀戒指,很素淡,一點裝飾都沒有的小圈,但自覺耀眼奪目,幸福到頂點了,從來沒有羨慕過其他人手上的華彩。
  一邊看又一邊無意識地去撥弄左手的中指,那裏空空如也,一點痕跡都不留。
  剛褪下來的時候還是雪白的一圈,現在已經了無痕跡,多好,她還是淩小萌,完完整整站在這裏,胳膊腿都在,一根腳趾頭都沒缺。
  過了許久才又抬頭往外看,他居然是一個人站在長廊裏的,也不招呼她,靜靜等,不知道多久了。
  立刻奔出去會合,她小跑步,也不問他為什麽不招呼他,無論如何先認錯,是她沒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那是盛夏,西湖上沒有接天蓮葉,長堤人潮熙攘,她其實不擅長走路,走到後來就想叫苦,但看他很有興致的樣子,又不敢提。
  走到平湖秋月的時候他終於開口,“要不要吃藕粉?”
  吃不吃無所謂,但她實在是需要坐下休息,立刻猛點頭。
  她是江浙人,很習慣吃這些,不過嗜甜,吃了一口就捧著碗問穿著白色工作服的阿姨要加糖,嘴巴還很甜,“阿姨,能不能加一勺糖?”對著阿姨努力笑,左邊有一顆長得歪歪的小牙齒都露出來了。
  回到座位上就看到他盯著自己一臉不苟言笑的樣子,有點忐忑,“怎麽了?”
  一隻手伸過來,麵前的碗就沒了,他聲音很平靜,看著她的表情也沒變,“謝謝。”
  啊?她當場傻了,“那是我——”
  “是嗎?我還以為你知道我喜歡吃甜的,所以才特地——”他尾音拖得有點長了,淩小萌立刻點頭,“是的是的,你吃吧,我吃這碗。”
  藕粉衝得很薄,淡淡的粉色,裝在很簡單的碗裏,吃起來感覺有點膩,如果有小疙瘩沒有衝開,就用舌頭抿一抿,裏麵還有細細的粉末,很奇妙的感覺。
  不好意思再去要糖了,淩小萌一邊吃就一邊有點小小的怨念,抬頭看到他也吃得很少,心情卻很好的樣子,望著湖麵出神,側臉線條柔和,感覺到她的注視,又回望過來,眼角彎起,微微一笑。
  西湖上風動蓮葉,很多很多的人,雜聲吵鬧,她卻覺得惶恐,好像很多很多的人都是背景和道具,她卻孤零零站在舞台正中,唯一的觀眾雖然很給麵子,但她卻自知演技拙劣,不知如何繼續。
  後來還是從那個奢侈品店下的車庫,終於可以不再雙腳著地,她如蒙大赦,簡直想飛奔入電梯,進去之後才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按著開門鍵等,他卻姍姍來遲。
  實在等不下去,害怕又出現之前沒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絕對性錯誤,她又出來找。
  他倒是氣定神閑,站在店堂中央招呼她,走過去就看到小姐明晃晃的笑臉,然後捧著藍色的禮盒雙手遞過來。
  她目瞪口呆,他表情淡然,然後說,“拆開吧。”
  拆開就是她這輩子握在手中的第一顆鑽石,那麽亮,又那麽涼,努力想自己應該露出什麽表情,又實在吃驚,她反而笑不出來了。
  剛才的一幕那兩個小姐都看在眼裏,這時臉上還掛著職業笑容,但眼神都已經露出心知肚明的樣子。進電梯以後終於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淩小萌期期艾艾,“為什麽要買這個給我?”
  “因為你乖。”他笑了,給出的答案非常標準,然後伸手過來擰了一下她的臉頰。
  因為她乖——後來才想到,應該是因為她當時在珠寶店裏做出的迅速反應,或者是因為那個烏龍的加糖藕粉。總之,她淩小萌令顧正榮龍心大悅,逃不開一個乖字。
  理解之後她就往這個方向益發的乖,為人處事極盡低調,從來都沒有出過問題,怎麽今天早上他卻如此無遮無攔地召她上車,雖然不是往公司示眾,但也是從沒有過的反常。
  一路往會場走一路都想不通,不過一進會場她就出了狀況,再也沒時間去為這事傷腦筋了。
  這個狀況其實不大不小,兩年之後,她終於又遇見了董亦磊,不是做夢,是真人。
  
  第十一章
  這麽長時間了,她偶爾做夢還是會夢見這個男人。
  夢裏的董亦磊永遠是讀書時候清瘦少年的樣子,很高,穿著料子普通的襯衫,下擺中規中矩束在褲子裏,皮帶扣在最後一個洞眼。
  他是很瘦的,腰身也細,但是喜歡運動,一直打籃球,所以肌肉結實。以前一直笑她,都有小肚子了,他就沒有。害得她每次夏天穿得稍微短小一點的時候就有心理障礙,坐下的時候猛吸氣縮小腰,然後他又笑得更厲害,說她欲蓋彌彰。
  後來她突然體重暴減,小肚子就沒有了,直到如今也不見複發,也算因禍得福。
  夢裏他在不同的地方出現,拉著她的手一直走,走到後來路就沒有了,她正躊躇是否要回頭,茫然四顧間卻已經隻剩下自己獨自一人。
  有時候他會突然再次出現,那她就不再客氣,很用力地揮手,扇在他臉上,那麽大力,居然每次都沒有聲音,無聲無息的一個耳光。
  原來她是很恨這個人的,恨到要用最原始最撒潑的方法才能發泄,麵上再也不提起,可心裏永遠咬牙切齒,不休不止。
  雖然分手了,可上海同樣規模的公司極少,設計師也就是這些,隻要她還在這一行,原本是很容易再遇見董亦磊的。
  可是兩年前他便和新任女友一起去了國外,據說讀的也不是設計,而是管理。
  這些隻是一些好事閑人在她耳邊有意無意提起過的陳年舊事,她那時候臉上還維持著平靜表情,但心裏卻已經呐喊,去吧去吧,最好永遠不再回來,最好永遠見不到這個人。
  果然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這個人又出現了,而且是在展會入場通道裏迎麵碰上,避無可避。
  董亦磊也沒想到兩年之後會再次遇上淩小萌。
  兩年了,他自覺自己從裏到外已經煥然一新,可她卻是絲毫未變的樣子,仍舊穿得隨意簡單,走路步子輕緩,卻毫不拖遝,從工作人員手中拿回邀請函的時候說了一聲謝謝,尾音一點點拖,不是做作,隻是自然而然。
  然後一轉身就看見了他,表情凝固一秒鍾。
  措手不及,通道裏人來人往,他們兩個卻同時麵前有幻像,雜亂無章,奔騰交錯。
  不過還是淩小萌先回神,到底有了兩年堪比無間道的臥薪嚐膽,她立刻整頓表情,不但微笑招呼,“嗨,好久不見。”甚至還伸出一隻手在自己耳側擺了一下,完全是老友重逢的經典場麵——那種麵目模糊點頭之交的隨便老友,連名字都不叫,好像是不太記得了。
  對她的反應接受不良,董亦磊延遲數秒才回答,“是,好久不見。”
  然後她就繼續邁步子,明明不快,卻轉眼就失了蹤影,讓人錯覺剛才一幕是不是發生過。
  會場很大,一路都有工作人員指引著她往大會議廳走,淩小萌越走越快,到後來已經幾乎開始小跑。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怪異,可就是控製不了自己的腳步。
  又有哪裏可以跑?
  “小萌,我不愛你了,我對你沒感覺了,我們分手吧。”
  那個夕陽下的街角,那麽羞辱,那麽可恥,她居然認為是一個玩笑,她居然癡呆地站到日落西山,她居然至今看到他就掉頭逃跑。
  最後還有,那麽好的機會,她居然隻是舉起手輕輕一擺,而不是如同夢中做過無數次的那樣,痛快淋漓地一掌揮上去。
  大會議廳已經坐滿了人,她壓抑著氣喘籲籲在角落坐下,希望沒人注意到自己的失態。
  麥凱恩年會的規矩嚴格,時間一到大門就開始從裏往外被人推上,還有人急匆匆走進來,她低頭從剛才發到的袋子裏拿資料看,頭頂的光被陰影遮蔽,然後身邊唯一的空位也有人坐下了。
  台上有鼓掌聲,麥凱恩大師第一個上台,她卻不能抬頭,肩膀被人按住,董亦磊的臉低俯下來,很輕的聲音,“小萌,你不要跑,我隻是想說,對不起。”
  掌聲雷動,然後不可思議地,另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灌入耳朵,說的不是中文,可她聽足兩年,環繞整個大廳的音響將發言者句子之間的輕微呼吸聲都清晰放大,那是顧正榮的呼吸,顧正榮的聲音。
  她的心轟隆如穿過山洞的火車鳴笛,看著董亦磊的嘴在麵前一張一合,卻完全不能理解,耳裏隻有另一個聲音回響,鋪天蓋地的。
  什麽東西都沒拿,她站起身就往外走,這次沒有跑,很鎮定的樣子,門口工作人員詫異地看著她,“小姐,現在不能進出。”
  還是很鎮定,自己的包仍舊斜挎在肩上,肩帶很長,包包落在腰下,她伸長手去掏電話,手指有點抖,可一下就摸到了,“對不起,公司有急事要我立刻找到顧總,能告訴我他結束講話後會在哪裏休息嗎?”
  “哪位顧總?”
  “就是台上正在講話的那位。”
  顧正榮?那是國內最大的讚助商代表之一,工作人員態度立刻改變,替她推開厚重的大門,然後壓低聲音對立在外麵的同伴說了幾句話。
  “小姐,請跟我來。”立在門外的那個很客氣地伸手示意,淩小萌點頭跟上,一點遲疑都沒有。
  
  第十二章
  台上燈光強烈,可能剛才那陣陽光的暈眩還在,顧正榮覺得胸悶氣短。
  但這不影響他說完預定的內容,他是習慣了聚光燈的男人,又多年執掌大權,到哪裏都意態從容,在一群特立獨行的設計家當中更顯得鶴立雞群。
  公司讚助了麥凱恩年會這件事情,其實早已經上下皆知,唯獨她老是遊離得很,整天一個人飄來蕩去,沒事就埋頭畫設計稿,所以今天早上拿到邀請函的時候居然一臉震驚。
  她確實像藝術家,這樣的淩小萌,至多做個設計師,要再往上,她自己就先受不了。
  可是她有才華,兩年前他看過她的設計稿,那時候就意識到她非池中之物,更難得的是,她性格謹慎仔細,又非常認真,做一件事情花十二萬分精神,精益求精,一絲不苟得厲害。這一點,有幾個藝術家能做到?
  不過這個世界裏,才華都是用來被踐踏的。
  有人包裝有人捧,三分光彩立刻變成火樹銀花,沒有的話,梵高是怎麽死的?請大家借鑒。
  在公司能夠為她做的,他已經都做了,接下來要怎麽樣,他自己都沒有想好。
  真的很矛盾,又希望她如願以償,又希望她可以永遠像現在這樣,溫順乖巧地待在自己身邊,即使不愛他。
  隻是再怎麽好,不愛他又有什麽用?
  會議廳裏坐滿了人,想找到她,但從極亮處往下去,一片模糊,除了正前方的幾排之外,什麽都看不清。
  料想她也是找個最隱蔽的角落自己待著,算了,他放棄尋找。
  不想多說,他發言簡短,然後便返身回到休息室裏。
  有小姐端咖啡上來,拒絕了,“給我一杯水。”
  剛想坐下又有工作人員上來,低著聲音很恭敬,“顧先生,剛才您公司有位小姐有急事找您,我們安排她在外麵等。”
  “誰?”站起來往外走,休息室外是一個獨立的小廳,寬而且大,一眼就看到淩小萌坐在角落裏,很安靜的樣子,垂頭看自己的手指。
  “怎麽了?”開口就發現自己口氣不對,一點都不像上司對下屬的提問,反而有點像看到自家小孩受委屈的家長。
  旁邊工作人員識相地全部退開,淩小萌已經聽到聲音,這時站起來抬臉說話,“顧總,我能不能先回去?昨天廣告部問我要稿子,我忘記給他們了,得回去從電腦裏調出來。”
  自己也知道說這個理由很不像話,可是剛才一衝動跑到這裏她就後悔了,坐在角落裏想了半天要跟他說什麽,想來想去也隻有胡謅幾句工作上的事情,然後盡快脫身。
  不知道她發生什麽事,但是這裏負責會場的人跟他相熟,以後再問清楚也行,想了一下他才回答,“今天你參加年會的事情人事部已經收到通知了,你不用著急趕回去。”
  她就是不想呆在這裏,什麽理由都好,可是真實原因打死她都不敢在他麵前說出口,淩小萌再次掙紮了一下,“可是我怕他們會來不及——”
  他居然微笑,又有點調侃,“你也會怕嗎?”
  廳裏其他人早就退得幹幹淨淨,四下無人,可淩小萌還是被他的反應嚇到,天啊,這可是在公眾場合,她是無名小卒,可他一舉一動可是隨時都會被別人傳到每個角落去的好不好?
  “還要回去繼續聽嗎?”好像很享受她的反應,顧正榮心情很好地低頭問。
  “應該不能中途進場的吧。”淩小萌垂死掙紮。
  “也好,那你跟我進來,等會我介紹你跟大師認識。”
  啊?事情怎麽演變到這個地步,徹底被鎮住,董亦磊帶來的情緒波動立刻被拋到九霄雲外,淩小萌立在他麵前當場傻了眼。
  
  第十三章
  麥凱恩是瑞典人,國內家居設計起步晚,一些經典的創意又多沿襲國外較紅的流派,所以國際上對中國本土設計師基本上都報以視若無睹的態度。
  不過意外的是,淩小萌居然跟他很投緣。
  年會重頭戲是各國新銳設計師作品的展示,讚助商代表們和麥凱恩本人一起簡單走了一遍,因為這些讚助商基本上包括了世界上最著名的幾大家具公司,一旦被看中自己的價值就會平地飛升,因此他們所到之處都有眾星拱月的味道。
  淩小萌跟在隊伍的最尾端,一路看得仔細,有時候大部隊往前開拔,她就抓緊時間跟自己感興趣的設計師本人講幾句,她英文不錯,實在語言不通就連說帶比劃,到後來興奮得滿臉通紅。
  跟著這支明星隊伍的人太多了,她每每被擠到角落裏,其實樂得清閑,最好找沒人的展位跟那些設計師好好聊聊,不過礙於顧正榮之前丟下的最後吩咐,“跟好。”有了這麽直接的命令,她是無論如何不敢把自己跟丟的。
  更何況他們的隊伍這麽耀眼,她想丟也很難。
  不過到最後她實在是擠不進去了,而且又被某個展位上的家具深深吸引,終於停下來不再往前。
  是難得一見的中國本土設計師,旁邊有介紹,但是設計師本人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展台冷清,也沒什麽人駐留,就連主人都不在。
  這些年中國人在國外能夠打響牌子的,不外乎賣傳統中國題材,作品不是仿明就是仿宋,跟當年紅高粱橫空出世的感覺有得一拚,但這個設計師明顯不落俗套,所有家具都線條極簡,但功能極強,一張床暗裏玄機無數,讓人感覺坐在上麵就再也不用下來了。
  不過最近極簡主義又有些退出潮流,經濟好的時候人們都向往奢華燦爛,他這些家具不細看又沒人知道內裏乾坤,所以這裏冷清得很。
  這麽好的東西沒人欣賞,覺得可惜,淩小萌低頭摸著麵前的小桌邊緣歎氣。
  小桌麵上有很淺的下彎弧度,橢圓形一圈,微微凹下去,好像一個小托盤,做工細膩,邊緣毫不刻意地柔潤銜接出來,跟方正的外觀反差強烈,又覺得矛盾的美。
  “為什麽這麽弄呢?”努力猜設計師的意圖,淩小萌手指擱在嘴唇邊自言自語,聲音又開始不自覺地拖。
  旁邊有人走過來,說中國話,“放吃的東西,比如水果,免得滾來滾去,這你都看不出來。”
  頭也不抬,她繼續研究,“可是桌麵不平,喝水的杯子怎麽放?”
  “四角是平的。”
  “嗯,要是想寫字畫畫呢?”
  “這是沙發前的茶幾,誰在上麵寫寫畫畫?”
  “小孩子啊,小孩子會坐在地毯上,茶幾的高度正好。”她就事論事,然後抬起頭來看對方,一看就呆住了。
  美人!
  不過再美還是個男人,頭發長而烏黑,一把紮在腦後,藝術家得厲害。
  她以前學設計的時候這樣的男生見得很多,有些長發飄飄騎著自行車在校園裏迎風而過,每次都讓她駐足——然後唾棄。
  男生留什麽長發,髒,還不如剃光頭。
  可是這個不一樣,美人就是說做什麽都可以原諒,美人就是說什麽打扮都可以自由選擇。
  可能是習慣了別人第一次麵對自己的注目,那男人麵不改色,“這是給單身公寓設計的,每樣家具都盡量占地麵積小,功能結合盡量多。”
  她對美的震撼僅限於前三秒,實在是男人在她眼裏現在跟行道樹街燈差不多——來去都是一樣的,不值得多看。除非有男人厲害到當場在她麵前裸奔,要引起她的持續注意實在很難。又說到了她最熱愛設計理念,淩小萌立刻就回了神,“水果放個托盤就可以了嘛,如果真的要一物多用,那還不如再挖深一點,養魚好了。連個托盤都不願意拿,就是懶唄,你說那個設計師到底怎麽想的?”
  “就是懶唄,他就這麽想的。”原本沒什麽表情的,聽完她的話對方直接笑起來。
  他語氣肯定,這次輪到她奇怪,“你怎麽知道?”
  “不好意思,還沒自我介紹,這些都是我設計的,我就是那個很懶的設計師。”
  
  第十四章
  很懶的設計師叫做裴加齊,在國內某個著名的大學建築係任職。來參加這次年會也隻是湊巧,他任職的大學和麥凱恩在瑞典所辦的學院有一個交流項目,他負責和幾個瑞典過來的新銳設計師接洽,這些設計師在這次年會上都有展示,外方做順水人情,也給了中方一個展位名額。
  他們隻是建設係,對家居設計涉足的人很少,但他原本就是搞設計的,閑時和朋友開了一個創意家具店,既然機會難得,也就可有可無地帶了幾件自己的作品過來。
  聽完淩小萌就呆了,原來麥凱恩年會也有這麽烏龍湊數的名額,當下在她心目中的神聖度大大降低。
  但是對他的設計真的很喜歡,有共同語言,又沒人打擾,這兩個人不知不覺聊得起勁。
  “現在全球環境問題嚴重,我主張設計上傾向於極簡,多用自然材料,避免過渡裝修,比較能夠融入環境,所居住的屋子並不一定大,通過家具的功能性可以盡可能減少空間占有率,一樣會感覺很舒適。”一樣一樣將家具的隱藏功能演示給她看,裴加齊滔滔不絕。
  “避免過渡裝修我很讚同,那些豪宅光是樓梯扶欄就雕花無數,牆上還要多覆一層吸音軟墊,浪費得可笑。”
  “說不定人家每天在家卡拉ok呢?怕影響鄰居。”
  覺得有趣,淩小萌捂著嘴笑起來,笑完又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可是家具最後還是要服務於人啊,極簡主義設計概念大於生活,我還是偏向能夠給人家居溫暖感的設計,但是功能為主真的很好,畢竟現在需要好好利用空間的家庭比較多。”
  說得興起,最後打斷他們的是不知不覺圍攏過來的嘈雜人聲,回頭就看到剛才已經走開很遠的明星大隊正站在身後,滿頭白發的麥凱恩一邊聽著身邊翻譯的低語一邊望著他們,看到他們倆回頭,笑眯眯地對著他們點頭。
  又走過來仔細看,說了很多話,有些媒體就跟在他身後,這時劈裏啪啦閃光燈頻閃,場麵熱鬧非凡。
  有點窘,淩小萌悄悄往旁邊閃,一步,兩步,慢慢退到角落裏,人群擁擠,眼看很快就能安全地把自己藏起來了,她暗暗鬆了口氣。
  可是正交談在一起的裴加齊和麥凱恩兩個人一起左右張望,然後同時指過來。
  一下子變成焦點人物,閃光燈和眾人的目光齊齊招呼過來,習慣了不受注目的淩小萌當場嚇得手足無措。
  “過來,小萌。”有熟悉的聲音,聽上去沒什麽情緒,但一片嘈雜聲中仍舊非常清晰,顧正榮正站在中心的位置對她招手,表情很淡。
  真的是條件反射,她立刻往那個方向走,然後看到他低頭跟麥凱恩介紹自己,寥寥數語,接著就換來大師非常驚喜的一個笑容。
  “原來你就是淩小姐,我看過你設計的稿子,很有才華。”毫不吝嗇讚美,說的是英語,麥凱恩熱情地伸手過來,將她的手捉過去,調皮地吻了一下。
  這不是室內嗎?怎麽她又覺得有一道雷當頭劈下來?一天當中第二次被雷得動彈不得,淩小萌嘴角抽搐,感覺自己臉上掛滿了小丸子的黑線條。
  此起彼伏的閃光燈中,顧正榮不再說話,隻是立在一邊微笑。
  而淩小萌因為太過震驚,直接錯過了人群中一道熟悉的影子,剛才還讓她落荒而逃的董亦磊就站在不遠處,看到這個情景臉色突然一變,掉頭就走。
  晚上裴加齊和淩小萌都受到邀請參加了年會後的晚宴,雖然設計師大部分對穿著都很隨意,但她穿的實在太簡單,進場後自己挑了一個遠遠的角落坐下,身邊一個熟悉的臉孔都沒有,更覺得不安。
  裴加齊倒是落落大方,走過來坐在她身邊,一邊吃一邊問她,“你老板?”
  正埋頭喝湯,她聞言抬起頭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他指的是顧正榮,主桌離這裏非常遙遠,但顧正榮身形挺拔,氣質雍容,在一群藝術家和讚助商裏也光彩奪目,一眼就看到了。
  “是啊。”她立刻點頭。
  又對那個方向注目了一次,裴加齊微微一笑,“很照應你啊,真不容易。”
  對這樣的話有些敏感,淩小萌不為人知地皺皺眉,然後低頭繼續埋頭吃。
  主桌上,顧正榮正在和麥凱恩用瑞典語聊天。
  這老頭成名多年,一般藝術家該有的脾氣都有,跟不對盤的人連話都不多說一句。
  不過他跟顧正榮的私交倒是不錯。顧正榮所在的公司是世界最大的家具連鎖賣場,每年都有一部分新上架的的家具以全球招標的形式征求設計,捧紅了很多新銳設計師。他每年都會受到這個公司的邀請,推薦一些新人,年度會議上各地區負責人都會回瑞典,跟顧正榮他也算是見過數次,相談甚歡。
  這些年亞洲經濟崛起,中國是全球虎視眈眈的目標所在地,顧正榮作為董事會唯一的中國人,執掌這一地區多年,成績斐然,也算傳奇人物之一。
  確定年會在中國召開之後,他特地與自己通電話,然後送了一些設計稿來讓他過目,征求他的意見。
  很有才華的稿子,但問下去,除了設計師的名字,顧正榮又不願意多說了,也不同意這個設計師參展。
  一直沒有搞懂他的意思,今天見到真人,終於恍然大悟。
  那個女孩子乍看毫不起眼,穿得也異常簡單,一旦成為焦點便露出小心惶恐的神色,正因為這樣,又反有一種不自覺的媚態,讓人不知不覺想不停地看下去。
  今天在會場裏,想也知道是顧正榮先發現她從隊伍中失蹤,然後便不動聲色地將所有人往那個角落裏引,又抓到最好的時機將她介紹給自己,他老頭子這些年也不是白活的,當然很配合地送他一份順水人情,反正他本來就很欣賞這個小女孩。
  對這種場合已經麻木了,顧正榮很少進食,大部分時間都在和他聊今天所看到的幾個可能有合作意向的設計師。說了一會眼神便不著痕跡地放遠,一瞬便收回。
  有點想笑,壓低聲音調侃他,“著急了吧?那位小姐身邊有新人冒頭哦。”
  桌麵上懂得瑞典文的人不多,他身邊還坐了一個瑞典設計師,這時候掃到半句話,插了一句,“哪位新人?”
  不等麥凱恩再開口,顧正榮已經淡淡一笑,“是有新人,不過也不是每個都值得一看的。”
  
  第十五章
  隨便吃了點淩小萌就想走,左顧右盼,顧正榮實在是忙,她是絕對找不到機會跟他搭話的,就算有機會她也沒那個想法。
  身邊就隻有一個剛剛認識的裴加齊,她就側臉對他打了個招呼,打算直接走人。
  淩小萌別的本事沒有,消失的本領倒是一等一的好,裴加齊當時正在和同桌的幾個設計師講話,耳邊飄過一句,“明天還要早起,我先走了啊。”再回頭就隻看到她細細窄窄的小身子,飄飄蕩蕩已經出了宴會廳的大門。
  走出會展中心之後淩小萌才覺得自由天地有多舒服,回頭看了一眼一天之內給了她這麽多意外的地方,巨大的建築物在夏夜裏仍舊裏燈火通明,人員往來進出,無比熱鬧繁華的樣子。
  怎麽別人都很適應,她就是接受不良呢?想不通也懶得想,她步子輕快往前走,沒多久道路就安靜下來。
  中心是全新剛落成的,地處偏僻,周邊公共交通站點都很少,絕大部分來參加年會的人都有自備車和專車接送,沿著人行道慢慢走,隻覺得當中大道寬闊無邊,車輛匆匆奔馳來去,四下無人,連出租車都蹤影不見。
  沒關係,她知道轉過一條小路之後段就有一個地鐵站進口,看看時間剛好,還來得及趕上最後一班車,她甩著手走得起勁。
  轉彎之後前路就變得坑坑窪窪,有點想歎氣,上海是個大工地,怎麽造都造不完,腳下碎石很多,她開始小心翼翼,最後遇到小坑的時候,索性抱著包輕輕跳過去。
  怎麽都沒人啊——走著走著她就忍不住心中忐忑,這裏住宅區也不多,街燈昏暗,開始覺得自己一個人跑出來是很不明智的舉動,隻想著快點到地鐵站,她低頭疾走。
  背後傳來腳步聲,很沉重,汗毛“騰”地一下就全豎起來了,淩小萌腦海裏一瞬間飄過報紙新聞上社會版的無數頭條——
  單身女子夜半被劫失蹤,至今渺無音訊,望有心人提供線索。。。。。。
  不要啊,劫財戒色她都不是上選,後麵是哪位大哥?千萬不要在她身上自尋煩惱。
  腳步越來越快,到後來她幾乎開始小跑步,但是身後的腳步聲也跟得不離不棄,永遠耳後三步之遙的地方,一下下好像踩在她腦門上。
  本來就是夏天,淩小萌現在一頭的汗,終於身後有一輛出租車出現,她幾乎是奮不顧身撲了上去,差點當場把自己撞死。
  車頭前麵突然出現一個滿頭大汗的瘦小女孩子,司機也嚇了一跳,刹車踩得急,靜夜裏尖銳的長長一聲。
  “我,我要回浦西。”氣喘籲籲,淩小萌從車頭竄到側門,抓著門把手就要打開。
  “唉,有人了有人了。”司機大聲叫。
  “沒事,我就是在找她,讓她上車。”後座有人出聲,並且自動替她把門打開,直了眼,淩小萌這才發現車裏這人自己是認識的,就是剛才還在宴會上坐在身邊的烏龍參展設計師,裴加齊先生。
  司機咕嘟了一聲,不再說什麽,等她坐好就開車,淩小萌驚魂未定,回頭一個勁看車後。看來看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難道自己真的見鬼了?今天反常事件太多,回去她要拜神壓驚。
  身邊有笑聲,是裴加齊的,轉頭看他,他卻笑得更大聲了。
  被人看到自己這麽狼狽的樣子,淩小萌有點窘,“別笑了,剛才有人跟著我,真的。”
  “你也知道怕?一個女孩子這麽晚一個人亂走,當心被搶。”
  這句話怎麽這麽熟?淩小萌低頭默默。
  看她的樣子又有些不忍心,裴加齊終於不笑了,“沒人接你嗎?以後這種情況,最好找個人接送嘛。”
  接送?看了他一眼,淩小萌繼續默默。她要找誰接送自己?顧正榮嗎?借給她一百個膽子都不敢提這種無理要求。
  “看來真的是找不到人接送啊。”裴加齊拖長了聲音,嘴角彎起來了,很玩味的表情,“那好吧,以後我可以勉為其難接下這個任務,要不要?”
  
  第十六章
  一天之內啊,不過是一天之內啊——
  已經被雷習慣了,淩小萌呆望著坐在身邊的男人,表情無力。
  “怎麽了?”他還是笑,“對了,剛才看你沒吃什麽,要不要再去吃點宵夜?”
  美人,你在跟我搭訕嗎?在跟平生唯一誌向就是待在某個角落默默生活,以低調不引人注意為成功的我搭訕嗎?
  她臉上的表情太明顯了,裴加齊好不容易止歇的笑聲又冒了出來,然後露出有些傷心的表情,“不願意嗎?你可以直說,我很耐打擊的。”
  “不是,啊,其實是。”她糊塗了。
  “好了,今天太晚了,先送你回家吧,地址?”
  地址?地址怎麽能告訴你,淩小萌一個激靈,回神了。
  車子已經駛入隧道,現在想跳下去也是不可能的,她看看前頭才答話,“不用那麽麻煩了,出了隧道把我放下好了,我叫車自己回家。”
  “還想一個人回去?剛才的事情你忘了啊?”
  “到市區就安全了,熱鬧嘛。”看他恢複正常,淩小萌也鬆了口氣,說話又開始習慣性拖。
  裴加齊做講師的,工作就是跟人打交道,可憐淩小萌平時話都不跟人多說幾句,這時候怎麽講得過他,最後還是屈服,讓他把自己一直送到停車的地方。
  “到了到了,那就是我的車,我自己開回家就行。”遠遠看到自己的小polo她終於長出一口氣,急著下車,還不忘記從包裏掏錢,“謝謝你送我回來,我先走了。”
  “喂!”他居然也下車來,一手就把她拿著錢包的手擋回去,“小萌同誌,不要侮辱組織。”
  誰是組織啊?在外企待習慣了,淩小萌當場反應不良,裴加齊動作迅速,出租車司機配合得也好,拿了他遞過去的錢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自己開車回家。”她重申。
  “我知道,看你上車我再走,免得你到時候再出什麽意外,讓我今天的日行一善功虧一簣。”他眯著眼睛笑。
  她話少,並不代表什麽都逆來順受好不好,直覺這個男人越來越來勁,淩小萌心中警鈴大作,終於耐不住反駁他,“就這幾步路會有什麽危險?而且依我看,你一個人半夜走來走去才危險。”
  “我是男人,有什麽危險的。”他還是眯著眼睛,這次卻不笑了,直接看過來。
  “我,跟你。”用手比比兩個人,淩小萌說得順口,“白癡都看得出來誰比較漂亮,選你下手也很正常。”
  裴加齊從小到大,自己的相貌不知道給他添了多少麻煩,這時被她這麽一說,立刻有點被踩到痛處的感覺,“誰敢?上一個不知死活的家夥,墳頭上草都有這麽高了。”說著還用手比劃了一個高度,堪堪劃過淩小萌的眼眉。
  這個人挺會搞笑的嘛,淩小萌撲哧就笑了出來。
  很喜歡看她笑,有點小孩子氣,露出有些歪歪的一顆小牙齒,讓人忍不住想伸手過來摸摸她的頭。看著看著裴加齊也跟著一起笑起來,全忘了剛才還有點生氣。
  其實他沒有亂說,因為相貌長得太好,他父母從小就未雨綢繆送他去練跆拳道,十幾年沒有斷過,高中的時候他就是黑帶,現在都已經是四段,自保根本沒有問題。
  這條街寂靜無人,不想多耽擱了,反正他自己下車的,找不到出租車自己解決,淩小萌不再多說,回頭就要上車。
  道路盡頭又有車子轉進來,很亮的車燈,速度也快,到了近前卻減速,緩緩停在另一側還亮著燈的餐館門口。
  眼光掃過那輛車,本來已經快要坐進車裏的淩小萌突然呆滯一秒鍾,然後動作加快,關上門就發動,手伸出來招了一下,“再見再見。”還不等他回答,踩了油門就走。
  再次目睹她神乎其技的消失速度,被一個人孤零零拋在路邊的裴加齊愣過之後終於苦笑,聳了聳肩,雙手插在褲袋裏慢悠悠邁步,很快便走出了這條小路。
  終於一切又安靜下來,過了一會黑色小polo居然又從剛才消失的地方冒出來,速度不快,開開停停,好像是一隻探頭探腦的小老鼠。
  之前停在路邊的那輛車一直沒有動靜,這時候門卻開了,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邁下車,門被他反手合上,然後抬眼望向前方。
  “小萌,把車停好,過來吧。”顧正榮聲音很低,也沒什麽特別的情緒,但是在這樣安靜無人的小街上,仍舊字字清晰。
  
  第十七章
  餐廳裏照例沒什麽人,桌上也是照例吃慣的菜色,可是就連平時談笑慣了的老板都發現氣氛不對,非常知趣地待在帳台後的小桌上盯著手裏的報紙假裝看得起勁。
  的確是假裝,半天了報紙都沒有翻過一頁,時不時地眼睛就從那後麵瞟向他們兩個的方向。
  顧正榮吃得很慢,但是一直在吃。雖然剛剛從晚宴上下來,但他在那種場合一向是吃跟沒吃過一樣,所以這才是真正進食的時候。
  不過他隻是在吃而已,也不說話,更加沒有她早已經習慣的喂食舉動,感覺到身側氣壓極低,淩小萌捧著碗幾次想張口,都連著口水咽了回去。
  一頓飯吃得仿佛漫長無止境,終於看到他把筷子擱下來,淩小萌立刻跟著放下碗,雙手還捧在碗邊上,眼睛很努力地盯著碗,好像那裏麵盛的是龍肝鳳膽。
  “不吃了?”顧正榮開口說了這頓飯的第一句話。
  “剛才在會展中心吃過,現在吃不下了。”淩小萌聲音很低。
  “那就別勉強,你回去吧。”
  啊?他用詞簡單,但她怎麽覺得自己聽不懂?抬頭看過去,隻看到顧正榮正伸手接小姐端過來的茶杯,側著臉,倒是對小姐笑了一下。
  他在公眾場合很少笑,就算笑也極其吝嗇的樣子,決不是那種溫和派的人物,這時候雖不是對著自己,但她仍感覺涼颼颼的,還不如不笑。
  腦子裏隻剩下一個詞,完了,顧正榮非常生氣,至於後果,她不堪設想啊,不堪設想。
  本來就忐忑不安,現在整個心全涼了,但是既然他開口了,她本能地保持一貫聽話的良好記錄,應了一聲就慢慢站起來往外走,腳步又開始虛飄飄。
  看著她走出去,老板終於忍不住跑過來坐在顧正榮麵前,“不要欺負小萌,她膽子小,要嚇壞的。”
  正在喝茶,聞言顧正榮放下杯子看過來,“你又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不就是因為剛才有個小夥子把她送到這裏嗎?”這就是常年坐在窗邊看風景的好處,前前後後看得清楚,老板露出得意的表情。
  杯子被擱到桌上,很輕的一聲,顧正榮不說話,看了他一眼就要起身走人。
  “哎,不是那麽輸不起吧?我看得很清楚,沒什麽啦,看那樣子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這麽晚了她一個人回來,你也不放心不是,有人送算什麽,證明我們家小萌有吸引力嘛。”
  “她什麽時候變成你們家的了,我怎麽不知道?”
  “那還是你家的?那麽久了也不見你給她一個名分,怨不得別人,切。”
  原本已經往外走,聽完這句話顧正榮腳步頓住了,轉過身子就直接走到他麵前。
  雖然是多年的老朋友,可看到他的表情老板還是受了驚嚇,捧著胸口低眉順眼小聲說,“幹嗎?我心髒病的好不好。”
  拍拍他的肩膀,顧正榮倒是笑了,“連你也這麽想,看來的確是我的錯。”
  是真的被嚇到,再也不敢開玩笑,老板也難得誠懇起來,“總不能一直這麽下去,對不對?”
  “對,總不可能這樣留她一輩子。”低聲答他,顧正榮眉目疏淡,明明麵對麵立著,卻完全感覺不到他的眼光落在哪裏。
  
  第十八章
  盛夏,深夜裏也不覺得清涼,空氣裏膠著著熱氣的味道,兩邊都是住宅區,這個時候每扇窗外的空調都開足了馬力,風頁旋轉持續不停,靜夜裏仿佛聽得見千百匹空調發出的嗡嗡聲。
  那種胸悶氣短的感覺又一次襲來,其實跟之前突然看到她和那個男人站在一起笑談的那一瞬間相比已經好了太多,那時候他坐在車裏根本透不過氣,哪裏還能夠感覺得到其他。
  那一瞬間,她輕鬆地咧著嘴,有點孩子氣,側邊露出一顆有點歪歪的小牙齒,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
  明明是兩年來隨時可以看到的她,明明是最熟悉的一張臉,可是一旦露出那樣的笑容,他竟覺得陌生。
  當然他會覺得陌生,淩小萌在他麵前很少這麽笑,小心翼翼地過日子,笑起來也標準的賢良淑德。
  成年以後,他從來都沒相信過感情可以戰勝一切這樣的神話傳說。篤信隻有當一個男人足夠強大的時候才有資格談感情,有資格得到並且留住一個女人。
  他當然是留住她了,可是得到,那還太遙遠。
  時間流逝,淩小萌給他帶來的挫折感越來越強烈,這麽長的時間,在他麵前,她居然還不是她自己。
  說不定連她自己,都把自己給丟了,哪裏還有剩下的讓他可以得到?
  覺得自己失敗,顧正榮微微苦笑,車子就停在餐廳一側,短短幾步路,他步子走得異常緩。
  還沒靠近車身,兩側後視鏡的小燈便自動亮了,伸手去拉門,拉到一半他的動作突然停了,然後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側過臉去盯著車後望。
  這條街僻靜,路燈間隔也遠,他的車車身高大,投下的陰影在地上拖曳到很遠的地方,一直融進黑暗裏。
  一輛黑色的小車就安安靜靜地停在陰影裏,它的主人也在,甚至都不是坐在車裏的,半坐半靠著車頭,雙手擱在身前,眼巴巴地看著他。
  這個姿勢——他很熟悉啊。
  兩年前她在他麵前哭泣,燈光昏暗,空無一人的賣場巨大無邊,她蜷縮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仿佛一隻被人遺棄的貓。
  他讓她回家,那個時間路上太危險了,他還是親自把她送到家裏的。
  告別的時候都快五點了,晨曦微露。她住租來的房子,那地方離公司並不太遠,但轉過一個街口就覺得到了上世紀。如果不是她指路,他根本就不知道坐落在市中心的公司附近居然還有一條這麽擁擠簡陋的小路。
  路兩邊都是招牌雜亂的小鋪子,因為是夏天,居然還有人睡在外麵,攤手攤腳,打著赤膊,街麵又窄,車子經過時要非常小心。
  很老式的公房,她就住在底層一個一看就知道是隔出來的小間裏,窗口正對著外麵,窗簾沒有拉,他看著她跑進去,晨光裏那房間仍舊是黑洞洞的,她進屋就急著去拉窗簾,看到他還站在外麵,原本就眼睛還是紅通通的,這時臉也跟著紅了,根本抬不起頭的樣子。
  怕她窘迫至死,他當時立刻就離開了。後來有一段時間沒有再見到她,不奇怪,按照他們兩個的生活軌道,原本就很難遇上。
  但是他心裏一直覺得惦著些什麽,偶爾路過設計部,其他人都會爭著向他問好,唯有她無論什麽時候都一個人埋頭在自己的小格子裏畫個不停,聲音都沒有。
  後來他要求設計部把所有初稿交上來給他過目,她的也夾雜在裏麵,但是量很少,最簡單的幾張而已。他不相信這就是她不停埋頭的所有結果,但以他的位置要看初稿本身就很奇怪了,所以也沒再多問。
  後來開會的時候再問起她,設計部主任表情一呆,直接就回答,“淩小萌?她三天沒來上班了,我已經報了人事部,人事部說按照規定,就算她自動離職。”
  然後又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顧總,您怎麽會問起她?”
  懶得回答,回辦公室後他給她打電話,是停機,想了想他直接開車去上次那個地方,已經很晚了,到了那裏就看到門口圍了一堆人看熱鬧,撥開人群走進去才看到她,蹲在地上收拾東西,其實東西也不多,就是散落了一地,她又沒有包可以裝,拿了這樣丟了那樣,手腕露在袖子外,細而且瘦,看得他呼吸困難。
  走過去把她拉起來,又看到她的眼淚,因為四周看熱鬧的人多,她死憋著沒有哭出聲,眼淚也是,顫顫的在眼眶裏打轉,看到他的時候一臉震驚,眨了眨眼,淚水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透明的一道直線。
  帶她離開那個地方之後才問清楚原由,房東要賣房,急著收回房子,也不顧她沒有找到住處就把東西都丟了出來,多半是看她一個人好欺負。
  又問她為什麽不去上班,她原本就臉色蒼白,聽完連嘴唇都沒了血色,聲音又很輕,好像是辯解,又好像是自言自語,“我病了,打電話請過病假。”
  那時候他是怎麽想的?時隔兩年,已經有些記憶模糊了,她那麽慘,一個人,病著,剛丟了工作,在這城市舉目無親,現在連一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但他居然覺得那些並不是見得有多壞,對他而言,甚至是不錯的。
  原來他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原來他根本不是一個好人。
  跟她談完之後她長久沉默,然後就伸手推門,他也不勉強,任她把自己的東西抱著下車,一步步往路的另一端走。
  那時候已經是夜裏,也是這條路,很僻靜,他看著她慢慢消失,也沒有阻攔的意思,走進餐館叫了點東西,又跟老板聊了幾句。
  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她用現在這個姿勢站在他車前,雙手擱在身前,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走過去,把手裏的東西放到她手裏,那些吃的還很暖,又是幾個盒子疊在一起,她用雙手捧著,眼睛還是看著他,又眨了一下,這次淚水很爭氣地停留在眼眶裏,一點都沒有落出來。
  但在他卻覺得還是落了出來,透明的一道,就劃在他心上,到現在都覺得痛。
  
  第十九章
  “路上很冷清,沒叫到車。”淩小萌很輕的聲音。
  “嗯。”
  “所以搭車了。”她聲音越來越輕,不過幸好四下安靜,他還聽得清。
  “嗯。”
  “我有搶著付錢。”蚊子叫一樣,淩小萌說完最後一句話。看他還不動,頭一低,沒聲音了,一付任人宰割的樣子。
  靜夜裏有笑聲,一開始很模糊,後來就變得清晰,再抬頭就看到顧正榮已經走過來,轉眼就到了她麵前。
  他比她高很多,站得近就壓迫感強烈,淩小萌本來就是半坐著,更矮了一截,這時仰頭看著他,差點從車上滑下去。
  及時拉好她,顧正榮又歎氣了,另一隻手去揉她的頭發,用了些力道,但手勢卻很輕。
  “我知道了,回去吧。”
  他的手指有力,這麽熱的天,不知為何又很涼,揉過頭發,又順勢落在她的臉頰上,冰冰的很舒服。
  可是她完全感覺不到,隻有那涼意一直落到她心裏,無盡惶恐。
  哦了一聲,她轉身往車裏去,就兩步路而已,她卻走得腳步沉重,剛坐進去,旁邊門也開了,顧正榮幾乎是與她同時坐下,這時四目相交,她一臉詫異,他卻表情淡然,“看什麽?還不開車,我累了。”
  啊?不是叫她回去嗎?怎麽突然又變成這樣——
  她開得緩慢,跟他的速度完全不能比,到了地下車庫也是他先下的車,電梯一如既往的空無一人,門開了先看了他一眼,顧正榮不動,她便低頭自己走了進去。
  到家又是她開門,習慣了,彎腰先給他拿拖鞋,門廳裏小燈被按亮,蛋黃色的光均勻籠罩下來,手指剛碰到鞋櫃的門,腰裏一緊,半句驚叫還沒出口就已經被他堵在嘴裏。
  顧正榮很少喝酒,那麽大的晚宴也隻是喝了一杯香檳而已,剛才在餐廳裏又喝了茶,氣息裏都是烏龍茶儼儼的香味,手指還是冰涼的,攬著她的腰,握著她的下顎,夏天裏T恤單薄,那涼意透過衣料一直觸到皮膚裏層,下顎也是,她一直很怕冷,這時隻感覺到所有毛孔都一陣激靈,如果仔細看,肯定能看到那些細微的小疙瘩立刻浮了上來。
  不是累了嗎?不是生氣了嗎?一進門就想要她,他從來沒有這樣急切過。
  可是今天反常的事情太多,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決定聽天由命,一切逆來順受。
  說來也怪,一旦抱定這樣的心態,她反而全身放鬆下來,隻覺得濕潤而且愉悅。他就在她身邊,冰冷的雙手所帶來的刺激和真實感無比強烈,習慣了這樣的溫度,她反而覺得安心。
  很多事情,她已經不再害怕。不再害怕會流離失所,不再害怕會丟失工作,不再害怕會貧病交加,因為他,她已經可以自保,可以不擔心生活。
  其實她也曾偷偷想過,就算離開他,現在也是可以的。
  可是剛才,他不說話,在她麵前沉默,然後要她不要勉強,自己走吧。
  突然又回到了那個淒涼的淩晨,她在空無一人的地方哭泣,傷心得像一隻沒有生存能力的棄貓。又或是那個蹲在地上撿拾東西的傍晚,圍觀的人眼光刺骨,隻有他伸出一隻手。
  那種感覺又來了,除了他,天地間仿佛就沒有地方可去。也可以放棄他,但是代價是放棄一切,包括夢想,還有很多很多她無法形容的東西。
  離開又如何?所有過客都是幻象,離開他終究也是獨自行走,或者離開也是可以的,隻是還不是時候吧。
  他們在客廳裏做愛,沒有開燈,也沒人說話,沙發寬大,純白色的,她俯趴著,感覺他的手在自己身上遊移,一開始冰涼寒冷,但與她肌膚相貼,漸漸就暖和起來。
  後來她被強勁的力道頂到沙發邊緣,雙手抓不到支撐物,倉促間終於睜開眼,這樣的姿勢,眼前當然沒有他,三十層,落地窗的窗簾都沒有拉,窗外是稀疏的萬家燈火,太遙遠了,仿佛那一切的人間煙火都隻是一副畫,與他們毫無關係,也沒有人會來關心他們。
  終於睡下之後她在他身邊習慣性地團起身子,側頭看了她一眼,顧正榮伸了伸手臂,她立即沒原則地滾進他懷裏,乖乖躺好。
  想抽煙,但是他忍住了,為了壓抑那種渴望,他在黑暗裏靜靜看了她一會。
  被看得又有點心驚膽戰,淩小萌再次懺悔,“我錯了,別生氣。”
  他沒有生氣,特別是看到她又用那個姿勢等在門口,回憶讓他的整顆心都軟了。
  怕她又哭,可事實上自那次以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她的眼淚,那一幕仿若幻象,再不得見。但他卻永遠都覺得她脆弱、敏感、嬌嫩、易碎,出於本能地想極盡所能地照顧她,想滿足她的願望,想讓她快樂。
  就算她的願望裏,根本沒有他。
  “不,你沒錯,是我錯了。”放開手讓她睡好,顧正榮一邊翻身,一邊說了今晚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一切似乎都恢複正常,起床,出門,一同上車。
  他們倆在餐廳前的小路上分開,各自開車上班。顧正榮車速很快,轉眼便從她眼中消失無蹤,等完全看不見他淩小萌才又踩油門,沒有他在,她開車的速度快了很多,到達小區的時候晨霧都沒有散光。
  走進公司的時候一切都很正常,還沒有顧客,巨大的賣場裏穿梭來去全都是身穿統一製服的第一線員工。其他各部門也已經開始陸續有人上班,招呼聲此起彼伏。
  走到辦公室已經有很多人跟她打過招呼,她認識的人少,不過認識她的人倒是很多,平時也習慣了不管誰對她張口就笑著招呼回去,可是今天真有點反常。
  跟她打招呼的人也太多了吧——
  走進設計部更覺得氣氛怪異,同事們抬頭看過來的眼神都不對,桌上攤著新到的業界通訊,一眼就看到醒目的大幅照片,麥凱恩大師握著她的手調皮一吻,而她表情茫然,眼睛都不知道在看哪裏。
  照片旁大字標題簡單直白:麥凱恩年會新人輩出,無展位設計師嶄露頭角。
  看她盯著報道看,同事這才開口,“小萌,這下真的要叫你大師啦。”
  “恭喜啊,什麽時候請客?”
  來了,果然來了——
  其實昨天就有了心理準備,劈裏啪啦的閃光燈,她當時就心裏哀叫,萬一鬧大可如何是好,萬一傳回公司可如何是好,現在果然狼來了,腦子裏嗡嗡嗡,淩小萌哪裏還聽得到他們在說些什麽,媒體的力量果然巨大,她一大清早的實在是難以接受啊。
  回到自己辦公室她坐在桌子前麵鎮定,剛吸了兩口長氣電話鈴就響了,顧正榮在那頭輕輕笑,“小萌,你看到了沒有?”
  吸進去的氣半途中卡在胸口,一直以來都是以乖巧溫順為原則的淩小萌第一次在電話裏大小聲,“看到了,可是我不要這樣啊,現在怎麽辦?”
  相同的業界通訊也放在顧正榮的桌上,這時他一邊講電話,一邊細細看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的淩小萌一臉茫然失措,眼神落在不知明的地方,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麽。
  微笑了,還是有人知道的,他知道。
  那個時候她在看他,小小的身子陷在人群中央,因為突然成為焦點而慌張驚惶,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短短幾分鍾裏,她一直都在人群中搜索他,看到了就死也不敢再移開眼睛。
  “沒關係,這是好事啊,麥凱恩先生明天離開上海,今晚我請他到家裏吃飯,你也一起來吧。”他慢慢把話說完,眼睛還是看著照片,看到她細長的手指在麥凱恩的唇下緊張得微微蜷起,突然眯了眯眼睛。
  等下記得提醒那個老家夥,不要太隨便了。
  吃飯?還要吃飯?可不可以不要啊?淩小萌握著電話黑線條。
  那頭又有電話鈴響,顧正榮辦公室一向忙碌,隱約還有敲門聲,沒時間多說,他又叮囑了一句,“別發呆了,記得掛電話。”
  一個命令一個動作,淩小萌立刻回神,掛電話,動作一氣嗬成。
  掛完又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皺起眉頭想來想去,桌上圖稿一大堆,她想事情的時候有個壞習慣,手指會無意識地摸索麵前的東西,一邊想那些圖紙就一邊被她摸得唏唏嗦嗦聲音不斷。
  最後指尖碰到壓在圖紙下的裁紙刀,微微一痛,突然靈光一閃,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今晚我請他到家吃飯,你也一起來吧——
  到家吃飯?到誰家吃飯啊?難道是去顧正榮家?
  打擊太大了,淩小萌隻覺得自己的眼球都快奪眶而出。
  
  第二十一章
  接完這個電話以後,淩小萌的這一天就變得異常難熬,她坐到圖紙前一般就能夠埋頭下去一路不停,中午公司有餐廳供應免費午餐,但是她往往抬頭就錯過時間,所以很多時候都是吃三明治了事。
  總覺得上班時間過得飛快,可今天她心神不定,隔幾分鍾就抬頭看鍾,牆上掛著自己商場裏隨處可見的簡易塑料鍾,平時難得注意,可今天每次看過去都覺得秒針一格一格跳動得異常驚心動魄,看著看著就有幻覺,恨不得撲上去抓住它不讓它跳動,讓時間徹底停下,或者直接把它往後飛快地撥,直接撥到明天也是一樣。
  也想打電話給顧正榮問清楚,可是幾次手指都開始撥數字了卻中途停下,他們兩個的關係非常簡單,他是權威她是小蝦米,問了又怎麽樣,他說今晚我請他到家吃飯,你也一起來吧,這句話很簡單,她聽得懂。
  問了也是白問,更何況她根本不敢多問。
  快到下班的時候她開始呆呆望著鍾一動不動,桌上電話鈴突然又響,嚇了一跳,接起來的時候她一手按胸口。
  那頭的聲音有點陌生,又覺得耳熟,當然不是顧正榮,她遲疑了一秒鍾,對方已經開始歎氣,“淩小萌同誌,才隔了一天就不認人了,你不是這麽喜歡傷男人自尊心的吧?”
  一聽到同誌這個詞她就想起來了,“裴加齊?你怎麽打電話給我?”
  “根據業界通訊最新報道,國際知名家居公司首席設計師在麥凱恩年會上嶄露頭角,作為當時在場目睹盛況的路人甲之一,我很想當麵恭喜你一下,所以就打電話到你們公司讓他們轉給新出爐的大師。”
  他說的七轉八彎,淩小萌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你打電話來恭喜我?”
  “是啊,順便問你願不願意和我這個路人甲一起吃頓飯,共同慶祝一下你一舉成名。”
  他在那頭笑嘻嘻,淩小萌抓著電話一臉慘狀,美人,你怎麽還沒忘記我?
  慶祝一舉成名——她對整件烏龍事還處於接受不良的狀態,慶祝,她還來不及壓驚哪。正要開口回答,手機又響,顧正榮的電話,一時間手忙腳亂,裴加齊倒是體貼,“你先聽電話,我一會再打。”
  忙了一整天,到了下午顧正榮的聲音就有點疲倦,不過口氣還是很輕鬆,“小萌,很忙?電話都接不通。”
  “沒有,不是特別忙。”應得快,突然腦海裏靈光一閃,“那個,那個剛才同事看到業界通訊,都說要一起慶祝,所以有打電話進來。”
  裴加齊打電話來,這個無論如何都不能說,但是同事的確有叫她請客啊,如果可以不去顧正榮家,她寧願荷包被大家吃破,捎帶上裴加齊也沒問題。
  “設計部的人讓你請客?”中國人有什麽就要吃一頓的習俗,他當然很清楚,隻是沒想到淩小萌平時和同事交際那麽少,居然今天也有人起頭要她當日兌現請客。
  跟他在一起極少撒謊,雖然明知他在電話那頭看不見,但淩小萌仍舊紅了臉,“是啊,可以嗎?”
  他在那頭沉吟,然後聲音裏微微笑,“可以啊,不過明天吧,設計部主管會通知他們今天都要加班。”
  “啊?”當場傻眼,淩小萌呆了,“加班?那我——”
  “你也加班。”
  一喜,“那我是不是不用去吃飯了?”
  “九點,自己開車過來吧,你知道在哪裏。”
  不要啊!怎麽折騰了半天她還是要去那個地方。
  “怎麽了?不記得在哪裏?”
  怎麽會不記得,雖然才去過一次,可是那地方已經跟烙鐵一樣死死烙在記憶裏,再來一次?她想死。
  “小萌?”沒回答,顧正榮又喚了一聲。
  “知道了。”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淩小萌趴在桌上,徹底絕望了。
  掛上電話沒多久裴加齊又打了過來,直接告訴他今天自己要加班,那位美人倒是很爽快地結束了通話,繼續趴在桌上自戀自艾,淩小萌覺得心情好沉重。
  算好時間,她在八點離開公司,看到同事們痛苦的加班表情,淩小萌就差沒有用頭撞牆。
  殺了我吧,是我對不起大家。
  
  第二十二章
  顧正榮的家其實離公司並不遠,也不是什麽豪宅別墅,公寓而已,跟她所住的地方差不多。
  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在淩小萌這等普通人的想法裏顧正榮這樣的男人的家一定是龐大無邊,前有草坪後有花園,裝潢奢華享受,跟電視裏放出來的一樣。她還因此對這些地方產生心理障礙,基本上不敢靠近。
  她心理障礙太多了,冒出來的原因形形色色,也不缺這一樣。
  不過慘痛的事實證明,電視就是用來毒害像她這樣的無知少女的。
  跟他在一起幾個月後,顧正榮有一次什麽都沒說,直接就把她帶回了家。這樣的公寓雖然高檔,但完全沒有引起她的警惕,一直到他帶著她走出電梯打開門淩小萌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入了這個男人最私密的空間,連帶還見到了他傳說中的太太和孩子。
  真的是傳說中的太太和孩子,顧正榮為人低調,據說這麽多年來他的太太孩子隻在公司員工麵前出現過一次,是在他剛剛榮升絕對權威位置的慶祝酒會上,時間頗短,但所有到場的人都印象深刻。
  也不是共同出現的,他破天荒地喝醉了,顧太太匆匆趕來將他接回家而已。
  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傳說中所有的版本驚人一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小孩異常乖巧,隻能用完美家庭四個字來形容。
  那一次她隻以為這個地方是他名下產業之一, 毫無心理準備就跟著進去了,裏麵很大,也是複式,腳下踩到某樣毛茸茸玩具的時候還傻乎乎拿起來問,“這裏怎麽有玩具?”
  然後就有個男孩奔過來,地板鋪的是柚木,擦得光可鑒人,挺滑的,那小孩也沒穿鞋,一溜直接撞進她懷裏,穩住身子才踮腳說話,雖然是中國人的臉,但開口卻是外國話,“姐姐,那是我的玩具。”
  然後樓上就有另一個聲音響起來,很好聽的女聲,外國話相較中國話總是有些拖拉連音,但被她一講卻有點脆,“麥克,誰來了?”
  她不懂瑞典語,這些都是她根據當時情形猜的,估計八九不離十吧,除非那孩子口直,叫的根本不是姐姐,而是阿姨,或者更惡毒的大媽什麽的。
  而接下來她就直著眼睛看著那小孩拿回玩具直接跳到顧正榮身上,感情很好的樣子,用她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嘰裏咕嚕一頓說。
  樓梯噔噔噔的響,看到顧正榮跟那個孩子親密的樣子淩小萌當時就傻了,這可是顧正榮啊,平時在公司都難得看到他對別人笑一下,現在卻摟著那個孩子一臉寶貝。
  因為打擊太大,所以當那個女聲第二次就在她身後響起來的時候淩小萌連回身的動作都慢了半拍,迎麵就是一張清水臉,很好奇地盯著她看,然後對著顧正榮笑笑,這次用了中文,“正榮,就是她?”
  顧正榮點頭,然後簡單說了一句,“小萌,這是雅思敏和麥克,你認識一下。”
  那個叫雅思敏的女子衝著顧正榮眨眼睛,然後伸手過來跟她握了一下,聲音裏居然有些笑嘻嘻,“小萌?第一次見哦,我是顧正榮的太太。”
  太太?顧正榮的太太?根本沒辦法作出回應,當時淩小萌隻覺得自己身在太虛幻境,四周一切都不可思議,而她是唯一的正常人,卻因為跟其他人差別太大而顯得格格不入。
  什麽太太?哪個太太會用這種態度對待丈夫公然帶回來的女孩子?異度空間也沒這麽恐怖,她根本是來到外星球了吧?
  那天的恐怖經曆本來還要繼續的,幸好顧正榮接到一個緊急電話要趕回公司,順便就帶著她一起走了,臨了那位顧太太還在門口對她眨眼睛,“小萌,不好意思哦,都沒有招待你,這男人挺麻煩的是不是?”
  而她已經被震撼得毫無方向,如果吐血可以表達她當時的感覺,她當場吐給他們看的心都有。
  從此以後她采取鴕鳥政策,把那天所看到的所有一切在腦子裏深深挖個坑埋起來,不知什麽原因,顧正榮後來也沒有再提起,時間長了她就覺得那該是個夢吧,她那天不過是做了一個異常奇怪的夢而已。
  沒想到事隔一年多,顧正榮突然又想起來叫她到那個地方去,不要啊,那個說外國話沒一句聽得懂的小孩,那個說中國話更加聽不懂的顧太太,她有心理障礙啊。
  
  第二十三章
  從車水馬龍的大道上轉進住宅區前的小路,兩邊都是一棟棟高樓,高大的樹木從牆裏冒出頭來,住宅區非常安靜,車道兩邊已經停滿,進門後她繞著蜿蜒的小道慢慢開,終於找到一個空位,兩邊都是好車,她倒得小心翼翼。
  下車聽到嘩嘩的水聲,噴泉池邊三兩有住客在散步,已經很晚了,但是還有幾個小孩繞著池子追逐來去,穿著單排的旱冰鞋,笑聲傳到很遠。
  看到小孩又想起那天的恐怖經曆,那個說話她一句聽不懂的麥克,現在如何了?還有顧太太——
  越想腳步越沉重,淩小萌走到樓下按鈴的手指都有點僵硬,按捺著掉頭就逃的欲望,鈴聲響了一聲,兩聲,怎麽沒人接?
  竊喜,再響一聲沒人接她就立刻走人,可惜天不遂人願,下一秒鍾對講機裏就有聲音傳出來,“小萌?”
  這東西質量沒話說,顧正榮的聲音清晰無比,當下就讓她已經往後退的步子條件反射地收回,立刻站得規規矩矩,“是我。”
  “上來吧,就等你一個了。”門鎖輕微的哢嗒聲,宣告她的美夢破滅。
  電梯裏她還在調勻呼吸,上次沒準備,這次她好歹要做點心理建設再進門,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起碼挨刀的姿勢要漂亮,目瞪口呆,落荒而逃這些再出現就太不像話了。
  出了電梯就發現情況不太對,這地方一梯兩戶,右手邊就是顧正榮家,這時候大門緊閉,無聲無息,而左手邊的這扇大門卻是虛掩著的,裏麵音樂陣陣,
  站在電梯門口躊躇,記錯了?可是那天的情景比烙鐵烙得還深,沒可能記錯啊。
  腳跟一轉還是衝著右邊去了,伸手按門鈴,沒反應,鍥而不舍又敲門,這次終於有了回應,卻不是從門裏傳來的,竟然是從她的背後。
  “淩?是不是淩?”
  說的是英文,不過她還是立即回頭,正看到對麵門裏探出一個花白頭發的腦袋來,手裏還握著一杯酒,衝著她咧嘴笑。
  “大師——”麥凱恩她還是認識的,淩小萌睜大眼睛,指著自己身後緊閉的大門聲音裏滿是詫異。
  “快過來啊,大家都在等你,來來。”麥凱恩很熱情,直接跑出來拉她,手還沒碰到她那門裏又有人出聲,這次才是真正的主人,“小萌?還不進來?”
  被拉進門之後淩小萌看到一屋子的人,什麽膚色都有,簡直像個微型聯合國。麥凱恩笑著舉起酒杯介紹,“大家來歡迎顧的首席設計師,先為淩幹一杯。”
  突然又成了焦點,淩小萌直了眼,廳裏至少有幾十個人,原本都是三兩個立著或坐著聊天,笑聲處處,熱鬧非凡,這時全都看過來,然後對著她舉酒杯。
  眼睛又開始飄了,飄來飄去就是落不到實點,肩膀上被人輕輕一拍,耳邊一暖,有人低聲說話,“小萌,笑一下。”然後手中一涼,細長的酒杯,還有男人冰涼的手指。
  絕對是習慣成自然,她眼也不眨地笑了,嘴巴咧得很開,兩腮鼓起來,然後那個聲音又低低響起來,好像還多了點笑意,“喝一口。”
  低頭就著杯沿就是一口,微甜的清爽液體,氣泡在嘴裏輕輕綻放,是香檳吧,她不太喝,沒常識。
  那麽多人,這隻是小小一個插曲,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回到原來正在進行的話題上,而她終於得空回過頭,看到顧正榮站在身後,低下頭隻是微微一笑。
  
  第二十四章
  很多意料之外,想開口問他的,但接下來就有人走過來跟她說話,顧正榮也忙,兩個人就此散開。
  雖然隻是公寓裏的私人聚會,但長桌上精致餐點一列排開,還專門的侍者穿插送酒,製服統一,一看就是從專業酒店中請來的。
  她站的位置就在長桌邊,有一個女孩端著酒杯過來挑甜點,一邊挑一邊發出心花怒放的小聲讚美,“瑞吉紅塔的芒果凍啊,真讚。”回頭又看看她,“你要嗎?”
  正和幾個人站在一起在聽一個英國設計師滔滔不絕講他的意識流新創想,淩小萌一時沒聽清,轉頭“啊?”了一聲。
  那女孩又眯起眼睛笑了一下,舉了舉手裏的小碟子,“要不要吃?”
  她穿得很有設計感,蝶式的袖口隨著舉手的姿勢滑落下來,手腕圓潤雪白,頭發很短,隨便紮著馬尾,發梢很小的一簇,笑起來嘴咧得很開,牙齒雪白,眼前一亮的感覺,
  覺得親切,淩小萌也笑,“好啊,很好吃嗎?”
  芒果凍鮮黃欲滴,銷路很好的樣子,那個女孩子一邊勺一邊自我介紹,“我叫齊格格。”
  格格?這名字真有意思,淩小萌笑著歪歪頭。
  “淩小萌,你叫我小萌好了。”
  她笑,“知道知道,顧老板家的首席嘛。”
  又開始不好意思了,淩小萌臉紅,為了掩飾她也伸手取過小碗一起挖。
  兩個人你一勺我一勺挖個不停,小手指上沾到一點,淩小萌隨意用嘴抿了一下,芒果的味道濃鬱清甜,入口柔膩即化,隻是一丁點就讓她突然瞪大眼——原來真的很好吃。
  她是嗜甜如命的人,這時看了看左右也沒人注意她們倆的舉動,索性把大盤裏剩下的全都勺出來,端著滿滿的小碗笑眯眯。
  齊格格對她揮手,“走,我們找個地方吃光它。”
  能夠離開人群?那敢情好,淩小萌立刻跟上。
  公寓非常大,但這時候走到哪裏都是人,就連廚房裏也是,酒店派來的服務人員在裏麵埋頭忙碌,看到她們倆跑進來都有點詫異,不管他們,兩個人繼續探索,穿過廚房外麵還有一個很小的陽台,反手合上門,四下終於清靜下來。
  陽台上居然還有小小的藤質桌椅,舒舒服服坐下來,淩小萌立刻感覺世界變得美好,笑得非常開心。
  端著碗開始聊天,齊格格很熱情,講話也爽快,“小萌,你做設計多久了?”
  “三年,不過都是在自家商場裏,我設計樣板房。”
  “樣板房?不是傳說你設計家具很厲害嗎?大師都特別看中,怎麽是樣板房?”
  不知道怎麽解釋,淩小萌隻能低頭嘿嘿一笑。
  “我是在英國學設計的,剛畢業,回國繼續念學位。”
  “回國念學位?”這年頭隻有國內學完了直奔國外鍍金深造的,哪有倒過來的道理,覺得有些奇怪,淩小萌從小碗上方抬頭看她。
  她摸鼻子,表情很生動,“沒辦法,我花癡我們學長啊,他回國從教,我就跟回來了,可恨他居然跑到建築係去,唉。”
  這種理由?淩小萌忍不住笑,“讀書多開心,多念一個學位也好啊。”
  “有什麽好?難得才看得到學長,一回來我老爸老媽又開始每天嘮嘮叨叨,今天還硬拖著我跑到這裏來,一屋子人沒幾個認識的,無趣死了。”
  能夠出席顧正榮家的私人派對,她爸爸媽媽也不是什麽普通人吧?一聽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又想起自己的大學時光,那時候董亦磊一直想要出國深造卻不能,後來終於如願以償,也算值得恭喜。
  “喂,幹嗎不說話?想不想聽你家老板的八卦?”已經消滅了手中的甜品,齊格格湊過來對她擠眼睛。
  “啊?”顧正榮的八卦?那不是她的死穴?淩小萌張大了眼看著她單音節。
  覺得她的反應好有趣,齊格格興致大起,“顧老板很傳奇的,據說他很小的時候就跟父母去了瑞典定居,會說很多國家語言,聽說過嗎?”
  顧正榮很少在她麵前談論自己,她也不問,不過這些還是知道的,淩小萌點點頭。
  “知道啊,那你不知道顧老板的太太跟他是一家的吧?秘密,很少人知道的哦。”
  顧老板的太太跟他是一家的——這句是廢話吧?想說出來的,不過反駁別人從來都不是她的長項,繼續默默看著她,淩小萌一貫的完美表情開始有裂縫。
  
  第二十五章
  透明的玻璃碗裏芒果凍很香,她的小勺子還含在嘴裏,一張脂粉不施的素臉,擱在這個地方感覺很特別。眼裏已經稍有些想反駁的意思,可是仍舊非常安靜地看著她,乖乖的樣子。
  淩小萌是那種看上去很乖,人群中很難找到,但是一旦開始接觸就讓人覺得越看越有意思的稀有人種,齊格格出生富貴,從小到大身邊都是朋友如雲,雖然還在讀書,可是家裏不需要她工作,她也樂得讀來讀去讀個沒個完,就連同學也大多是八麵玲瓏的社會人,所以現在看著淩小萌就覺得她好可愛。
  忍不住想逗她,齊格格追著問,“喂,你聽到沒有啊?怎麽不理我?”
  “聽到了聽到了,你說他們是一家的嘛。”淩小萌含著勺子點頭。
  “真的一家哦,他們同姓的,好像不是同一個爸爸就是同一個媽媽這樣,很誇張吧?”
  啊?這次真的震撼了,小小的銀色勺子從淩小萌的嘴裏直接掉了出來,叮當一聲落在地上。
  “唉,很髒的。”齊格格指著她彎腰笑,“嚇成這樣,你不是吧?”
  嚇?這根本是恐怖好不好?淩小萌也伸手指,說話都不利索了,“你,你開玩笑的。”
  齊格格已經笑得不成樣子,這時候勉強想開口,卻突然被身後傳來的聲音打斷。
  又有兩個人推開陽台門進來,當先一個年齡比較大,兩鬢斑白,笑得很儒雅,進來就對著齊格格說話,“什麽笑話這麽好笑?”
  走在後麵的正是顧正榮,看到淩小萌的樣子沒說話,又轉過頭去看了看已經站起來的齊格格。
  “爸爸,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對父親有點怕,齊格格立刻收住笑走到他身邊,“媽媽呢?”
  “在外麵找你哪,誰知道你帶著新朋友躲到這裏來逍遙,要不是顧說這兒還有個好地方,我差點以為自己的女兒突然人間蒸發了。”
  “外麵人好多,太吵了嘛。”抱著爸爸的胳膊認罪兼撒嬌,齊格格百忙之中還對著淩小萌吐了吐舌頭。
  “這麽大的人了還來這套。”一邊搖頭一邊笑,齊爸爸跟顧正榮和淩小萌打了個招呼就帶著女兒先離開。
  陽台上再次安靜下來,淩小萌早就站了起來,手裏還捧著玻璃碗,眼睛盯著前方看,前方是顧正榮的襯衫,淡淡的灰色,仔細看上麵條紋細膩,領口一角繡著他名字的縮寫,細小的花體字母修長漂亮。
  原本想介紹她認識幾個人,可轉眼就不見她的人影,找到這裏才發現她和齊孝正的女兒躲在這個小地方聊得正歡,齊孝正是國內建材業的巨頭,可他女兒卻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淩小萌什麽地方合了她的胃口,真是匪夷所思。
  他安排她到這裏,不是為了讓她認識那位大小姐來的,有點想歎氣,不過他忍住了,她朋友很少,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對她說過,公司不是個交朋友的地方,沒想到她對自己所說的話句句當聖旨,兩年來獨來獨往,真的不見一個朋友,他工作忙碌,有時候怕她會孤獨,但看她又對獨處樂在其中,心裏矛盾得很。
  一邊想一邊伸出手指,淩小萌非常配合,微微仰起臉,他的手指很自然地落到她的臉頰上,觸手溫暖柔軟,很舒服,忍不住輕輕刮了一下。
  這樣的乖,又這樣的好,真的很矛盾,古人說金屋藏嬌,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人對自己所喜愛的東西都喜歡珍而藏之,惟恐大白天下遭人偷搶,就算是一把掃帚都要敝帚自珍一下,更何況是她。
  隻覺得他眼神複雜,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已經被人和掃帚相比較過,淩小萌一臉迷茫。
  算了,已經決定的事情,想得太多更加頭痛,又想起剛才她的表情,顧正榮隨口問了一句,“在聊什麽?剛才你臉都白了。”
  聊什麽?打死她都不敢說給他聽,小聲回答,“她說恐怖故事嚇我。”
  說完覺得自己講話能力越來越有進步,瞧這句話說的,一個字都沒有撒謊。
  不疑有他,顧正榮聽完微微一笑,“這麽大的人了還怕鬼故事,沒用。”
  他真心微笑起來的時候異常好看,眉眼全都舒展開來,嘴角往右邊稍稍上翹,還有一個平時根本看不到的淺淺酒窩,對她來說這樣的笑容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每次看到都會愣愣出神。
  臉頰上又有手指輕輕刮過,冰涼的手指,永遠那麽涼,可是剛才那點震驚與驚嚇卻奇跡般地從心中消失,安定下來,仿佛世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與她無關。
  陽台是露天的,她仰著臉,潤白的月光便直射在上麵,照得那對深棕色的瞳仁晶瑩透澈,眼光安靜,好像一頭馴服的小鹿,或許是月光帶給他錯覺,那眼光竟好像是眷眷且很依戀的樣子。
  就算是錯覺,他也覺得美好,已經刮過她臉頰的手指又一次覆蓋回去,他在月光下吻了她,那小巧的嘴唇在他唇下微微一抖,模糊有聲音,“不行啊,這裏怎麽行?”
  顧正榮又笑了,這次是苦笑,抬頭放開她,他轉身往外走,開門的時候直接下指示,“吃完了就出來,我在外麵等你。”
  
  第二十六章
  時間慢慢指向深夜,淩小萌幾次鼓起勇氣想跟顧正榮開口要求離開,但每次走到他身邊都被抓住跟陌生人談上幾句,當然所有人都對她非常客氣,可是那些隱藏的探詢眼光仍舊讓她感覺局促。
  齊孝正一家在11點還沒到就向顧正榮告辭,齊格格非常熱情,臨走了還特地過來招呼淩小萌,“你怎麽回去?送你好不好?”
  “謝謝,可是我有開車。”
  “一起走啦,這裏有什麽意思?”
  才說著她後腦勺就被人拍了一下,齊孝正直接發話,“沒意思?你嫌棄跟著我們在一起悶就直說。”
  “哎呀媽媽,你看爸爸又在外麵這麽對我。”齊格格抱著頭抱怨,齊媽媽就站在旁邊,是個身材嬌小皮膚白皙的女子,這時拉過女兒笑起來,“不好意思啊,我們家這個小孩瘋瘋癲癲的,別理她。”
  這世上有些人出生後便辛苦掙紮,另一些則截然相反,命運從來都在不同的人麵前展露不同表情,有些羨慕,但又覺得不應該。
  她最難的時候已經有人伸出援手,這是何其幸運的事情,再埋怨命運就太不像話了。
  顧正榮正站在齊孝正身邊與他話別,她們幾個的對話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這時側頭看了她一眼,表情很淡,“小萌,你不是明早還要上班?”
  “啊?對,”她馬上點頭,“那我就先回家了,顧總。”
  “好,明天見。”他點點頭。
  她走的慢,下樓的時候齊家司機已經把車開了過來,齊格格沒有跟父母一起上車,一路拉著她不停講,“顧老板平時很凶嗎?看你這麽聽話的樣子,是不是很怕他?”
  “沒有啦,他是老板嘛,說的話當然要聽。”很少有人這麽熱情地對自己,淩小萌有點招架不住。
  這麽無力的解釋,看在齊格格眼裏隻覺得她可憐,再次安慰,“在老板旁邊待著就是悶,好啦,看不到他就自由了,我還有一個聚會,一個蘇格蘭朋友的歡迎會,都是年輕人,很有意思的,一起去吧?”
  聚會?不要吧?淩小萌想搖頭。
  還沒開始動作胳膊就被齊格格一把抓住,然後就聽到她跟自己父母大聲告別,“爸爸媽媽,我還要跟小萌一起去參加另一個設計師聚會,你們先走吧。”
  直了眼,利用她也不用這麽坦白吧?真夠直接的。
  齊家兩夫妻同時回身看她們,齊孝正正要說話,被妻子輕輕拉了一下,終於還是什麽都沒說,對女兒笑著搖了搖頭,齊媽媽倒是走了過來,對淩小萌微微笑,很親切的樣子,“淩小姐,格格跟你很投緣,有機會到家裏來玩。”
  沒有跟這樣的太太打交道的經驗,胳膊又被齊格格用力抓著,淩小萌隻能點頭。
  隻剩下她們兩個的時候她才又開口,“現在好了吧,我回家了。”
  齊格格咪咪笑,“那怎麽行?一起一起,我們現在就走。”
  “不要,我明天還要上班,想回家睡覺了。”
  “喂,這個時候睡覺,你幾歲啊?怎麽跟老太婆似的。”齊格格行動力驚人,不由分說拽著她就走。
  被拖得踉踉蹌蹌,淩小萌求饒,“真的不行,我要回家了。”
  “看你這個樣子就是生活頂無趣的那種人,睡醒就上班,下班就回家,我介紹新朋友給你認識,對了,我學長也會去哦,好奇吧?唉,你的車停在哪裏?”
  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麽她死拖活拽都要拉著自己當擋箭牌,學長?一點都不好奇好不好——淩小萌心中慘叫。
  
  第二十七章
  性格使然,淩小萌從小就不善於拒絕別人對她提出的要求,不但不善於拒絕,而且一旦被人要求,她就連自己不想幹的事情都會花十二萬分的心思去做好,堪稱最佳耐磨耐使用工具的典範。
  小學的時候出板報,同學都走得精光了,她還一個人踮腳站在小凳上巴著黑板又描又畫。打掃也是,犄角旮旯的擦得光可鑒人,有她在一起別人都樂得輕鬆。
  進了初中承蒙大家看得起,她光榮地當選了財產保管員,現在想想挺可笑的,那麽簡陋的教室裏麵有什麽財產可值得保管的?可那時候從沒有想到過這一點,領命之後就兢兢業業,每張桌子上的劃痕螺絲釘都用小本子記得一清二楚,唯恐哪裏缺了少了。
  齊格格則正相反,無論是家裏還是學校,她一路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習慣了發號施令,一旦被人拒絕就死纏爛打,可憐淩小萌從沒見過這樣厲害的人物,怎麽拗得過她。
  目的地並不太遠,是市中心一棟老式的洋房,三十年代風格,門廳地麵上鋪著米黃色的小格馬賽克,頂燈是很淡的乳白色,深棕色的門框裝飾線條秀美,小塊的雕花玻璃中透出光來,隱約有音樂聲和笑語從裏麵傳出來。
  難得有機會看到保存得這麽好的老建築,原本是有些不情願的,這時淩小萌倒有了興趣,趁著齊格格按鈴的時候低頭去去研究那些精致圓潤的轉角,讚美了一聲,“真漂亮。”
  裏麵有咚咚咚的腳步聲,然後大門被忽地拉開,跳出來一個金黃頭發的女孩子,看到齊格格就尖叫然後擁抱上來,“你終於過來了啊,快給我進來。”
  真是熱情,她完全沒辦法習慣的熱情。淩小萌原本微微彎著腰的,這時候姿勢都沒變就無聲無息往後退了一步,唯恐那個狀態非常high的女孩發現她。
  哪裏有用?下一秒她就被齊格格一把拽了過去,“來見見我帶來的新人,淩小萌。”
  又是一個擁抱,金發女子的胸圍壯觀,淩小萌足足比她矮一個頭,這時眼前一黑就直接埋首在柔軟的波濤起伏中,她身上有香水和煙味,嗆了一下,又唯恐不禮貌憋著沒出聲,黑暗中鼻尖都酸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解救了她,“莉莉安,你在幹嗎?別把我家門前變成謀殺現場好不好?”
  齊格格驚喜,“學長!”
  而她終於得空抽身抬頭,眼睛對上那位及時伸出援手的善心人,四目相交,兩個人都是表情一愣,然後她額角黑線,他卻緩緩微笑,更顯得臉龐秀美。
  眼前的淩小萌眼睛鼻子都有些紅通通的,猜想是剛才那個熊抱給憋的,看著他表情精彩,感覺非常愉快,裴加齊聲音輕鬆,“小萌同誌,人生何處不相逢,緣分啊緣分,你說對不對?”
  美人,這個是孽緣吧?昨天晚上的烏龍經曆還曆曆在目,淩小萌步子又悄悄往後退了一點。
  齊格格也驚訝了,“學長,小萌,你們認識?”
  領教過她消失的本領多次,裴加齊這時先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擋住淩小萌的去路,然後才回答,“是,我和小萌在昨天在麥凱恩年會上聊得非常愉快,沒想到今天這麽巧,又遇上了。”
  “那麽有意思?”齊格格性格爽快,雖然很喜歡裴加齊,但純欣賞他的美貌成分多過其他,這時看著隻覺得有趣,一邊招呼朋友一邊過來推淩小萌,“走啦,大家進去一起玩。”
  裏麵氣氛熱烈,也像是個微型聯合國,什麽膚色都有。今天的主角是一個蘇格蘭男生,這時候正在寬闊的客廳當中拉著一個穿著銀色吊帶背心的女孩跳salsa,滿場的掌聲。
  周圍都是年輕人,穿著很有藝術感,大部分端著酒杯聊得很熱烈,看得出都是同一個圈子裏熟悉的人物,齊格格走進來的時候很多人過來打招呼,一時間熱鬧非凡。
  齊格格如魚得水,笑得開心,還不忘拉著裴加齊說個不停,而淩小萌走到半途突然聽到有幾個年輕設計師在聊家裝女性主義抬頭的趨勢,腳下立刻走不動了。
  大家聊得激烈,她卻異常安靜,一開始都沒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後來終於有人發現了她,還是因為臨時想找個女生印證自己的觀點,隨手就把她拉了過去。
  她說了,說完其他人都靜下來,有幾個摸著下巴盯著她仔細瞧,這兩天接二連三被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但她性格使然,怎麽都沒辦法習慣,這時候見大家都不說話,她又開始手足無措,眼神飄起來,隻想趕快撤退。
  可是接著就有人鼓掌,然後拖著她聊得異常熱情,到底是在聊她最喜歡的設計,又被人帶動,淩小萌漸漸就講得興奮起來。
  參加聚會的設計師居多,慢慢又有人加入,這圈子變得越來越大,很多原本沒有站在旁邊的人都好奇地圍了過來。
  裴加齊並不是聚會的起頭人,但場地卻是他提供的。他家地方寬敞,又是獨住,所以圈子裏的朋友經常在這兒聚會,大部分都來往很習慣了,作為主人終究忙碌一些,原本想好了要好好逗一下淩小萌的,進屋就被齊格格抓著聊了一會,又有人跑過來說酒喝完了,帶他們上酒庫裏取,取完上來他就開始找找她。
  原本以為按淩小萌的性格,一定是待在某個角落裏默默,心裏還有點擔心,不要一個沒注意她已經溜走了,這時卻發現她居然待在人群當中,被很多人圍繞著,幾乎成了中心人物。
  她在人堆裏就更顯得身材瘦小,乍一看很不起眼的樣子,講話的時候習慣性微仰著頭,沒有滔滔不絕,說得句子也短,可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焦點之一,所以神態自然。
  這是個習慣了安靜無聲的小東西,又喜歡把自己藏起來,人多的地方更顯得不起眼。可是他怎麽越來越覺得那隻是一種障眼法而已?
  而她身邊的那些男人,看著她說話的時候,一個個不知不覺的眼光溫軟,表情都和平時大不一樣。
  靜靜看了一會,淩小萌在談論自己所喜愛的東西的時候,神韻間自然會有一種輕盈柔軟的味道,讓人不知不覺看得入神,如果靜心與她相處下去,漸漸就會有看一副淡淡水墨畫的錯覺,初時不覺醒目,但細品之下隻覺得靈動傳神,餘味悠長。
  笑了笑,裴加齊也走過去加入討論,立到她身邊的時候突然聞到很淡的香味,屋子裏人多,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大多是香水味,唯有她身上的特別,竟然是某種非常普通的香皂的氣味。
  非常普通的香皂,到處都有得賣,這個地方人人都唯恐自己不特殊,用的香水也是極盡巧心思,她卻正相反,來去都是一心淹沒自己於芸芸大眾間的樣子,恨不能自己是米缸中的一粒米,大海中的一滴水。
  真有意思,偏偏想把自己藏起來的她,卻總是不成功,連身上的香皂味都在這兒顯得異常特殊,讓他想不注意到也難。
  
  第二十八章
  真是難得有機會參加這樣的活動,淩小萌一開始還有些局促,但身邊都是同道中人,聊到興起,漸漸也就放鬆下來,裴加齊又有心留她,轉頭取過杯子,把倒得滿滿的酒杯往她手裏放。
  手指第一次觸碰到冰涼酒杯的時候她還很警惕,“我不喝酒的,等下就要回家了,還要開車。”
  齊格格是最愛熱鬧的,這時候早就走過來,看著她的杯子就笑了,“拜托,一點點雞尾酒好不好,糖水差不多。”
  說完還跟她碰杯,先把自己杯裏的喝了一大口。
  不好意思不喝,她也淺淺喝了一口,那酒是裴加齊自己調的,混合甜酒加熱帶水果,味道真的是一等一的好,每次聚會都一搶而光,入口也是潤而且甜,細小的果肉沉浮,舌尖上綻放的都是享受。
  淩小萌沒有經驗,哪知道杯子裏十足就是加了料的酒精,還真以為它是攙了酒的糖水,一小口又是一小口,不知不覺喝了個幹淨。
  她喝酒的時候樣子很有意思,頭微微低著,嘴唇抵著杯沿,偏偏很多人還同時跟她說個不停,她跟人講話的時候習慣性眼睛睜大,聽得很仔細的樣子,馴鹿一般的眼睛在杯子上方努力看著前麵的人,非常有禮貌。
  其實再看得仔細一點就知道,她根本不是在看對方,眼神飄得很,天知道落在哪裏。
  越看越有意思,裴加齊低頭輕聲笑,“好喝嗎?”
  淩小萌轉頭看過來,他又補充,“是我調的,如何?”
  “很好喝。”她立刻肯定點頭,表情誠懇。
  “想不想看看怎麽弄的?過來我調給你看。”
  想推辭的,但是裴加齊不等她回答就當先往外走,略略一遲疑,他又反手拉了她一下,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淩小萌一驚,想縮回來已經來不及了,被他一把就拉出了人群。
  身後好像有不滿意的抗議聲,不過廳裏音樂聲人聲此起彼伏,那些模糊的抗議聲轉瞬就聽不到了。
  掌心裏手腕細巧得不可思議,裴加齊是習慣了跆拳道的男人,這時候手指都不敢太用力,捉著她的手小心翼翼。
  不知道多久沒有跟顧正榮以外的男人身體接觸過了,淩小萌一開始根本就沒了反應,等到走出人群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掙紮想抽回手,裴加齊手掌溫暖,跟顧正榮慣常的溫度截然相反,指間握得很有技巧,她竟然沒辦法掙開。
  轉過樓梯口他就伸手,推開一道雕花木門,門後是廚房。
  這房子雖然很有曆史的樣子,但是保養得宜,門軸順滑,兩人走進去之後一合即攏,廚房裏很安靜,淩小萌剛緩過氣來,才想說話,突然又聽見音樂聲。
  視線落在垂在她身側的包上,裴加齊笑笑提醒,“小萌,你好像有電話。”
  當然聽到了,她的手機號碼知道的人少,自然也少有人會打,午夜鈴聲,還會有誰?
  抽手就往包裏掏,手機拿出來了,屏幕上那串號碼一亮一亮,根本就是從她所住的公寓撥過來的,熟悉的數字,這時候卻看得她心都抖了。
  廚房牆上有古色古香的木製掛鍾,正對著她的方向,她抬頭看時間,又低頭看手機,臉上表情痛苦。
  不是說明天見嗎?那麽多貴賓,他今晚怎麽忙得過來?居然12點剛過就到了她住的地方,顧正榮從來沒有連續幾天都留在她這裏的先例,淩小萌目瞪口呆。
  一直站在一邊不動聲色,這個時候看到她的表情裴加齊終於笑著開口,“怎麽了?這個點打過來,是不是騷擾電話?要不我替你接。”
  美人,你這是要毀了我嗎?
  立刻堅定搖頭,她握著電話就往外走,步子匆匆,一句告別的話從很遠的方飄到他耳邊,“我有急事先走了啊,再見。”
  饒是他常年練習的敏捷度,這次居然一伸手都沒抓住她,眼看著她開始小跑,裴加齊無奈。
  這女孩子是灰姑娘嗎?每次都消失得如同一縷輕煙,好像如果再多待一秒鍾就會被打回原形似的。
  她的原形——有些玩味地笑了,他倒是真的很好奇呢。
  
  第二十九章
  屋外夜風清爽,路上安靜無人,路燈淡黃的光透過樹影透射到地上,四下氣氛平和,可淩小萌卻步子急促,匆匆往自己的車邊跑。
  車子就停在路邊,原本目標明確,可是風一吹,她眼前居然疊影重重,還是在跑的,就是左腳絆右腳,自以為直線的奔跑軌道早就不知偏離到什麽地方去了。
  裴加齊是追出來的,這時好笑地看著她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歪歪斜斜繞了個大圈,明明黑色的小polo已經近在眼前,可她步子淩亂,就是沒碰到車子。
  快步過去想扶,耳邊隻聽到她的手機鈴聲在這麽安靜的地方突兀而持續地響,然後斷了。
  突然的寂靜無聲讓她整個人激靈了一下,這回終於找到目標,碰地一聲撲到車上,卻不急著拉門,手忙腳亂地撥電話。
  電話通了,單調的鈴聲,一聲,兩聲,三聲,許多聲都沒有人接,原來已經有些慌亂,這時候淩小萌隻剩下滿心惶恐。
  等待時間太久,電話自動斷開,未接電話五通,再想撥的,身邊卻有人說話,“小萌,再等一下,他們散了以後我送你回家。”
  抬起頭,月光下裴加齊令人驚豔的臉,可她現在卻實在沒心情欣賞,“不要了,我自己開車回家。”
  他又笑起來,“你這樣還開車?”
  這人怎麽不放過她啊,有點怨氣了,淩小萌不說話,低頭開門往車裏坐,拒絕的姿態明顯。
  “裴?你在哪兒?”遠遠有人出來找他,看清楚情景又笑著調侃,“十八相送嗎?那我們可把你藏的酒都喝光了啊。”
  都快忘了自己是今天的主人,裴加齊回頭笑著招呼了一聲。
  一轉眼淩小萌已經坐上車子,眼疾手快擋住快要合上的車門,裴加齊好氣又好笑,“你怎麽每次都跟逃離作案現場一樣,好了好了,我不送你,不過你這樣不能開車,幫你叫車好不好?”
  開始發暈,不過腦子還很清醒,知道自己有點醉了,淩小萌抓著方向盤沮喪。
  看她不再反抗,裴加齊直接伸手過來拿她的電話。
  立刻身子往後退,淩小萌眼睛瞪得很大。
  “我沒把電話拿出來,別怕,我長得很像搶劫犯嗎?”他笑著往前伸長一點手指,輕輕鬆鬆就把電話抽了過來。
  隔著玻璃看他,裴加齊輕聲講電話,又低頭看了她一眼,月色下隻覺得春山含笑,可是淩小萌的反應卻是呻吟了一聲,直接把頭埋在方向盤上,鴕鳥了。
  眼睛一閉上就開始昏昏欲睡,可是恍惚鈴聲又響,她猛地驚醒抬頭,探出身去抓電話,“給我聽。”
  還以為她睡著了呢,裴加齊把電話放回她手心裏,眼前隻見小小的手掌向上張開,掌心白膩,看得他心中一蕩。
  他從來也沒有這麽輕易就把持不住啊,今晚月亮亮得有點妖異了吧——
  
  第三十章
  號碼不一樣了,但還是顧正榮。
  她電話裏從來不存他的名字,沒那個必要,每個號碼都已經滾瓜爛熟。
  想接,又看了裴加齊一眼,眼裏意思很明白,他立刻舉起手退後。
  按著心口接起來,那頭隻有三個字,“淩小萌。”
  完了,她嚇得連回答都忘了詞,顧正榮一向嚴肅權威,但在她麵前卻很少生氣,昨天晚上那個樣子已經讓她飽受驚嚇,剛剛劫後餘生,沒想到今天又來,她這次真是天打雷劈都沒法解釋。
  那頭又有聲音,“說話。”
  掙紮開口,“我,我在外麵。”
  “我知道你在外麵。”他句子很短,背景聲裏有車聲呼嘯而過,仿佛速度極快。
  “——”她低頭開始想老實交代,但一個字沒出口又被打斷。
  “齊格格呢?”
  啊?難道他長了千裏眼,怎麽什麽都知道。
  “還在派對裏。”
  “要不要回家?”
  “要。”
  “喝酒了沒有?”
  一語中的!她無力,“一點點。”
  真的是一點點,她怎麽知道糖水會這麽厲害。
  “在哪裏?”
  “呃——剛出來,在車裏。”本能了,回答他的問題注意力特別集中,雖然已經頭暈腦脹,但她還是答得非常迅速。
  那頭好像有歎氣聲,很模糊,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為他接下來就是直接命令,“別開車了,叫車回來。”
  
  裴加齊並沒有走遠,站在樹蔭下看著她說話,她還坐在車裏,玻璃是按下的,所以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非常清楚。
  她講話的時候手機緊貼著耳朵,頭發散下來一點,手指曲起來,指節露在發絲外麵,微微一點白色。臉上表情是全神貫注的,對答非常簡短,說不了幾句就點頭,眼睛垂著,這麽遠看不清表情,但感覺上就是異常乖順的樣子,
  她是那種看上去就很乖的女孩子,但平時和人講話也沒到過這樣誠惶誠恐的程度,電話那頭究竟是誰?再聯想到她自聽到鈴聲後就神色大變的樣子,裴加齊眉尖一攏。
  淡綠色的出租車遠遠開過來,他走過去招手,回身再看她,她已經結束了通話,這時正推門從車裏出來。
  想過去扶一下,但想了一下他沒動,隻是很紳士地替她打開車門。
  “謝謝。”淩小萌腳步有點亂,但是她還是用最快的速度一頭紮進出租車後座。
  關門前他伸手扶了她一下,看著她好好坐直了身子才收手,又聽見她小聲催促司機,“師傅,能不能盡量快一點?”
  出租車消失在路的盡頭之後他才慢慢走回去,月光下影子拉得長,原本這條路就寂靜無人,剛才那麽長時間也不過隻有他和她兩個人而已。
  淩小萌一向輕言細語,就算她在的時候也不見得怎麽熱鬧,但這一秒他卻突然覺得有些孤單,屋子裏明明人如潮湧,開門就會有無數笑顏,不愁沒人陪伴,但卻沒有一個讓他有加快步子的欲望。
  看看她飛一般離開的樣子,比歸巢夜鳥還要心急。或者她是有了伴的,但看她昨天一路獨行的樣子又實在不像。
  猜不透,已經走到大門前,喧囂聲從裏麵流瀉出來,還沒伸手門就開了,齊格格握著酒杯笑,“跑哪去了?我找小萌哪,有沒有看到她?”
  這位大小姐是他在英國學設計時的學妹,算算相識也三年多了,熟得很,隨口答她,“剛走,怎麽了?”
  “我爸打電話來,還有問起她呢。”齊格格笑,伸手過來拉他,“其實我也不過是今天才認識她,小萌很有意思吧?”
  齊孝正問起她?裴加齊又覺得詫異,臉上卻隻是微笑,一邊往裏走一邊繼續問,“是很有意思,你又是怎麽認識她的?”
  
  第三十一章
  淩晨,路上冷清,出租車開得飛快。
  幾分鍾後電話又響,還是顧正榮。
  “上車了?”
  “嗯,在車上。”
  “車號。”
  “啊?”頭暈,她有點迷糊。
  “牌照。”他吐字清晰簡短,立刻領命,她看了前麵埋頭開車的司機大叔一眼,小聲問了一下,“師傅,你這車牌照是多少?”
  司機回頭看了她一眼,表情有點想笑,不過還是把牌照報了出來。
  等她合上電話司機終於笑出聲,“你老公啊?這麽不放心幹嗎不自己來接你?”
  “——”親自來接?她已經粉身碎骨萬死不足以謝罪了,還要他親自來接?淩小萌低頭默默,聲音都沒了。
  安靜下來就覺得眼皮沉重,她喝酒以後的習慣性反應是埋頭睡覺,其實上車就開始昏昏欲睡,但心裏知道決不能睡著,反複掐自己的手背上一點油皮保持清醒,終於到了公寓樓下的時候已經手背都紅彤彤一片。
  急著摸錢,身側車門卻已經被人拉開,司機也嚇了一跳,剛想出聲那人已經將錢遞到他手裏,“不用找了,謝謝。”
  接過錢看到後座那個女孩子已經低頭下了車,腳步有點軟,立在車外的男人好像早就料到了她的反應,收回手扶了個正著,指尖擦過他的皮膚,異常的涼。
  這女孩子看上去普通,倒是挺有桃花運的啊,兩頭都是頂尖的男人守著候著,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內媚?後悔剛才沒有仔細觀察她,又覺得奇妙,這司機開車離去的時候還不斷從後視鏡裏看得有趣。
  哪知道司機叔叔的奇思妙想,都什麽時候了,天色墨黑,小區裏萬籟寂靜,一輪圓月大而且亮,月光下一切纖毫畢現,顧正榮的臉在這麽明亮的光線裏輪廓分明,又有一半陷在陰影裏,麵無表情,看得她大氣都不敢出。
  “我——”
  “上樓。”他還是隻有兩個字,然後轉身就走。
  淩小萌努力地跟,但是看到他以後一口氣鬆懈下來,剛才用力掐手背所保持的清醒立刻煙消雲散,她第一步就犯了方向性錯誤,直接往斜刺裏邁了過去。
  他步子很大,這時卻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把就把她勾了回去。
  身子落進熟悉的懷裏,真奇怪,明明很怕他,明明知道他現在在生氣,明明剛才還因為要見到他而惶恐不安,這時候她卻覺得安全而且放鬆,睡意更濃,含糊間還想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真的歎氣了,顧正榮索性把她抱起來。大樓底層廳裏鋪著米黃色的大理石,這個時候空無一人,她身材嬌小,抱起來毫不費力,他的步子也不快,有規律的腳步聲傳到很遠。
  走進電梯的時候她已經非常好命地睡著了,頭歪在他的脖子邊,呼吸輕而且軟,每一次都隻是一點點,卻持續不斷,錯覺好像慢慢會滲進他的心口裏。
  要開門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犯了錯誤,離開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把鑰匙帶出來,這時想回都開不了門。
  某些心情壓抑了很久,這時低頭看了懷裏睡得香甜無比的淩小萌一眼,怒氣夾雜著莫名的情緒一起湧上來,他終於忍不住,臉頰一偏,狠狠吻了上去。
  她的嘴唇溫軟,又因為酣睡微微張著,一點防備都沒有,這時在他的突然長驅直入之下直接嗆到,邊咳邊睜開眼睛,表情迷茫。
  居然還能露出這種表情——她真是能耐。
  微微恨起來,顧正榮齒間用力,重重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第三十二章
  唇上痛,他又鬆開雙手,雙腳一落地,淩小萌這回不醒也被嚇醒了,看了一眼顧正榮的臉色,沒想到其他,她照每天的習慣哆哆嗦嗦摸鑰匙。
  都氣成這樣了還不忘記一定要她開門的規矩,他也太有原則了吧?
  客廳裏沒開燈,有月光,緋紅的櫻桃木的地板上流光一片,她彎腰去幫他拿拖鞋,頭一低就頭重腳輕,差點栽到鞋櫃裏去。
  一把抓住她,顧正榮聲音裏情緒壓抑得厲害,“不要拿了。”
  “啊?”抬頭望他,淩小萌手足無措。
  就連這種時候,她都跟平時一摸一樣,誰說酒後真性情,她連借酒裝瘋都不會。
  之前突然發現這裏空無一人時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胸悶,氣短,心髒跳得快,又沒有一點力氣。
  剛才怕她消失無蹤,這時又不想麵對她,矛盾至極,他完全沉默下來。
  門還沒有完全合上,而他的鑰匙被丟棄在鞋櫃上方,隻有一支,孤單單的樣子,伸手取過來,他又看了仰著頭的淩小萌一眼,回身走了。
  顧正榮平素行事風格沉穩,四下雖然安靜,但他關門的聲音也並不大,大門沉重,哢嗒一聲悶響,仿佛打在她的心上。
  頭還是暈的,也不知該如何反應,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淩小萌隻覺得全身發涼。
  感覺很不好,他在電梯裏沉默,走出大樓的時候腳步慢慢緩下來,手指摸索著香煙,身上卻沒有。
  其實他不常抽煙,但煩躁起來總是忍不住。
  上車後不急著發動,他把所有的窗都打開深呼吸。
  覺得混亂,眼前小徑上有幻覺,就是她剛才跌跌撞撞下車的樣子,月光下仰起頭看過來,馴鹿一般的眼睛。
  太可惡了,看看他給自己撿來一個怎樣的麻煩,又狠不下心推開,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一開始不是這樣的,一開始他頭腦非常清醒,知道自己能給她多少,該給她多少,也知道她能明白多少,能回報多少。
  得隴望蜀,她沒有做錯什麽,是他太貪心。
  眼前模糊,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麽。她喝醉酒睡得比誰都快,又鴕鳥得很,說不定已經自動把剛才所發生的所有事情當作惡夢,爬上床就抱著頭睡了。
  又能拿她怎麽辦呢?顧正榮苦笑。
  已經幾天沒有好好休息過了,很累,他在派對上沒吃什麽東西,隻喝了一點酒,又懸著心過了後來的幾個小時,這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是強弩之末,手腳沒力氣,靠在駕駛座上不想動。
  車子就停在大樓前,淩晨都過了,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唏唏嗦嗦的小聲音,睜開眼看到她已經巴在車窗邊,臉上不知道是汗還是水,濕漉漉的,連垂在兩側的頭發都一樣,眼神驚恐不安,看到他睜開眼睛突然鬆了口氣的樣子,還沒說話就漲紅了眼睛。
  “怎麽了?”他低聲問,聲音啞了,自己都不覺得。
  怎麽了?她都快嚇死了好不好。
  被關門聲鎮住,她在樓上一個人站了很久才回過神,撲到窗邊往下看的時候他已經上了車,30樓太高了,又酒精上頭,雖然月光燦燦,小區路燈也亮,但她眼前仍舊模糊一片。
  努力看,怎麽看那輛車都不動,怕自己是糊塗了,跑進浴室用冷水衝臉,水很涼,冷得她一陣激靈,再跑到窗邊看清楚了,的確是顧正榮的車,到現在還是一動不動。
  已經全憑本能行事,她連考慮都沒有直接連滾帶爬下的樓,到了車邊才發現車窗全都開著,他一個人靠在駕駛座上,合著眼睛,臉色很不好,月光下連唇色都是白的。
  覺得驚恐,不敢出聲,看到他睜開眼睛看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憋住呼吸有一會,第一口氣呼出來的時候整個胸腔一空,然後是眼眶刺痛的感覺。
  她想自己一定是醉得太厲害了,否則不會有幻覺,幻覺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男人,幻覺他會在月光下消失不見。
  醉了就醉了吧, 隻要他別再嚇她了,她膽小,真的不經嚇。
  
  第三十三章
  再怎樣的夏日,到了這個點夜風總是涼的,她發梢還在淌水,肩膀上濡濕一片,雙眼微微紅著,因為瑟縮,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鎖骨都極力攏了起來。
  示意她上車,太安靜了,兩個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辨。最後竟是她率先動作,伸手過來摸。
  第一次看到她如此主動,手指很涼,掌心卻是暖的,落在他的額頭上,眼睛很專注地看著他,“不舒服嗎?要不要看醫生?”
  他歎氣,這兩天不知道第幾次了。
  “沒有。”
  看他的臉色已經慢慢恢複正常,懷疑自己剛才是錯覺,淩小萌收回手去小聲說話,“齊格格——”
  “我已經知道了。”
  差點忘了這個男人有多麽神通廣大,她閉嘴。
  剛才專注的眼光已經沒有了,她在自己麵前垂下眼睛,頭頂對著他。
  他又緩緩開口“可以去,但是要先告訴我。”
  “嗯,是我不對,對不起。”認錯是硬道理,她一向不做無謂掙紮。
  沒回答,抬起頭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側過臉去,根本沒有望著自己,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了一會又聽到聲音,還是緩緩的,“也可以走,不過要先告訴我。”
  他聲音很輕,又不是正對著自己開口,一下子沒聽清,或者聽清了也沒懂,沒多想,淩小萌隻是照習慣“嗯”了一聲。
  躺到床上才覺得自己渾身仿佛被卡車碾過一萬遍,想蜷起身子,但是骨骼慘叫,哪裏都不聽使喚。
  浴室裏傳來水聲,顧正榮還在洗澡,折騰了整夜,剛才又衝了澡,以為自己一定睡不著了,沒想到一合眼就沒了意識,翻身都忘了。
  走出浴室的時候看到她已經睡到雲裏霧裏,他在她身邊躺下來,臥室裏一片漆黑,她身上有香皂的味道,最普通的香皂,幹淨清爽,平常得很。
  漸漸眼睛適應了黑暗,窗簾縫隙中透過的月光就顯得益發明亮。
  她小巧的臉沐浴在月光裏,皎潔,脆弱,玲瓏易碎的美。
  如果我給你承諾,你會永不離開嗎?
  想這麽問她,又覺得自己可笑。
  他仍記得雅思敏在自己麵前哭泣的樣子,抓著他的手低語,這世上所有承諾,都是用來讓人傷心的。
  那樣天生喜樂,錦衣玉食的公主也會傷心,更何況是脆弱易碎的她?
  如果做得到,不說她也看到了,承諾了不能,又唯恐她傷心,況且淩小萌對一切涉及永遠的東西避如蛇蠍,他若在她麵前說盡一切,說不定她逃得更快。
  好吧,他等著看她要把這條路,蒙著眼走到什麽時候。
  又有點氣悶起來,不再看她,他翻過身去合上眼,快要睡去的時候背後一暖,是她翻身過來,整個人都趴在他的後背上,一隻手規規矩矩縮在胸前,另一隻照老習慣橫過他的腰,臉貼著他的後頸,呼吸輕悄,睡得香甜無比。
  輕輕捉住她垂到自己身前的手腕,顧正榮實在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
  宿醉,淩小萌無論如何都醒不來,漸漸窗簾縫隙中的陽光變得刺眼,掙紮著睜開眼睛,第一眼接觸到光線的時候刺痛難當,忍不住想呻吟。
  沒有呻吟出聲,因為睜開眼看到的除了晨光還有顧正榮,臉還貼在他後背上,微微一仰就看到他線條修長的後頸。臥室裏非常安靜,他還在睡,一點聲音都沒有。
  小心翼翼轉過頭看時間,啊?竟然一個早上就這麽睡掉了,酒色誤人果然是至理名言,幸好今天是周末,小小慶幸,又嚐試抽回手,打算起床。
  抽手的時候他動了動,沒有放開她,也沒有醒。昨晚的情景在腦海裏有些模糊,但惶恐的感覺還在,突然心裏不安得厲害,唯恐驚醒他,她又不敢動了。
  算了,他要睡就睡吧,不就是醒了不起床嗎?好像有點餓了,不過她很能忍的,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下定決心以後她就不再動彈,可是臥室裏突然有音樂,持續不斷,越來越響。
  是她的手機鈴聲,手機在包裏,包在臥室地上。怎麽會在這兒?完全沒印象了,她放東西一向最規矩,屋子裏件件東西各歸其位,從來沒這麽亂七八糟過。
  怕吵醒他,急著去接,可恨那鈴聲還是從床的另一頭地麵上傳過來,還沒想好怎麽爬過去,顧正榮已經醒了,這時也沒有回頭,往前傾了傾身子,一伸手就把她的包撈了起來。
  “謝謝。”有點懊悔,一邊小聲道謝一邊接電話,那頭聲音陌生,但是直接就報了她的名字,“請問是淩小萌小姐嗎?”
  “是我。”
  “您好,這裏是視覺中國,想邀請你參加這一屆的家具設計年展,能約個時間具體談一下嗎?”
  “視覺中國?”她聽說過,是國內最著名的家裝雜誌,每年都會和設計協會聯合辦年展,很多國內設計師都是因此成名的。但是她一向寂寂無名,連自己的工作室都沒有,這麽知名的年展怎麽會找上她?
  覺得詫異,沒回答,她先看顧正榮。
  他已經坐起來準備下床,感覺到她的注視,回頭看了過來。
  “淩小姐?”那邊在催。
  頭頂被輕輕按了一下,他對她點頭,又好像很享受她此刻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
  
  第三十四章
  顧正榮很忙,中國區第三家店的店址已經確定,他當天下午就飛了廈門,再沒有與淩小萌討論她的參展問題。
  也不需要,因為視覺中國反應非常迅速,她答應之後就立刻派來專業人士與她接洽,一切發生得太快,別人問她哪裏見得時候她也想不出有什麽地方可去,直接報了自己最熟悉的餐廳地址。
  進門的是一個女生,直發,穿得幹練,走路步子邁得很大,看到她先自我介紹,伸手過來握,手指很有力氣,作風洋派,語氣幹脆,“淩小姐,很高興認識你,我叫蘇凝。”
  還是有些不確定,又很難和陌生人迅速熟絡起來,淩小萌一開始與她交談的時候話很少。
  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她一陣,蘇凝心中開始冷笑。
  這年頭真是什麽好笑的事情都有,麥凱恩親自推薦,老總又點名要她出麵來全程協助的,居然就是這麽一個看上去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
  又想起今天早上在辦公室裏的對話,“不行,我手頭還有好幾個項目沒完成,怎麽接?”
  “那些可以壓後。”
  “為什麽?她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新人橫空出世?拿過國際獎?新成立工作室?我怎麽沒聽說過?”
  “特別得很,馬上就要橫空出世,不會讓你後悔的。”
  特別得很?就這麽一個說話輕聲細氣的小東西,穿得也簡單,跟她所接觸過的所有設計師都大相庭徑,普通得可以,哪裏特別了?
  “設計稿?都在公司裏,你今天要看嗎?”坐在對麵的淩小萌還在回答問題。
  回神了,做事做事,她受過專業培訓,包裝是她的強項,就算是一粒沙子,她也要把她當鑽石賣出去,一邊想著一邊點頭,“好啊,一切都要加緊,看完挑選過之後,我還要聯係廠家做樣品。”
  淩小萌也點頭,站起來要結帳,她立刻阻止,“我來。”
  社裏給的經費很充足,還說這次一定有得賺,她實在搞不懂,這年頭都是設計師巴著雜誌社要打響知名度,哪有雜誌社出錢款待設計師的道理。
  大概這就是特別,真的很特別。
  老板跑過來笑得很開心,“小萌啊,是不是談完了?”
  “嗯,我要帶蘇小姐去公司。”
  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蘇凝,老板突然對她熱絡笑,語氣異常誠懇,就差沒有拉住她的手加強效果,“蘇小姐,這頓我請客。”
  “啊?”蘇凝呆了。
  “謝謝你幫忙小萌啦,嗬嗬。”
  老伯伯,這個跟你有什麽關係?已經說不出話了,耳邊隻聽到淩小萌的聲音,尾音一點點拖,又不像是撒嬌,純粹習慣的感覺,“不行啊,吃東西怎麽能不付錢?”
  老板還在笑,“那我跟別人算,一起算。”
  唯恐他一不留神把顧正榮也報出來,淩小萌立刻投降,“好啦好啦,我先走了。”說完當先走了出去,步子明明不大,落地也輕,但奇怪的是轉眼就到了門口,還回身招呼蘇凝,“蘇小姐,不走嗎?”
  越來越看不懂,走出門的時候蘇凝還在瞪著她的背影瞧,或者是她走眼了?這個淩小萌,說不定真的有什麽異常特別的地方呢。
  蘇凝年齡並不大,但是出道早,又在頂尖的雜誌社工作,接觸設計界很久了,雖然自己不搞設計,但是看設計師的眼光還是有的。
  她性子明朗,做事風格利落,與淩小萌初初接觸的時候還有些不能接受,但是等看完她的所有設計稿之後立刻改變態度。
  原來是她井蛙之見,這世上的確有些設計師外表也好性格也好根本不像設計師,但是沒關係,隻要她有才華就行。
  淩小萌雖然不擅長跟人打交道,但是別人對自己的態度一向都感覺很敏感。
  雖然蘇凝臉上一直有笑容,可是一開始交談的時候她怎麽都覺得有點不對。奇怪的是,等到看完她的稿子之後蘇凝突然變得情緒高漲,對她也熱情起來,拖著她不放,出了公司也沒有想跟她再會的意思,在附近找了個地方繼續談。
  “這些稿子都很好,我建議做一個係列,包括小的軟裝,視覺衝擊比單一分開的作品要大,你覺得如何?”在café裏抓著杯子滔滔不絕,蘇凝越說越興奮。
  說到這些淩小萌倒是進了狀態,帶了一些稿子出來,她一邊隨手拿筆在上麵勾畫一邊點頭,“也可以啊,不過要挑一下,需要軟裝嗎,會不會過頭?反而注意不到家具本身。”
  一邊畫一邊說,她句子順暢,沒有意識到身邊人已經沒了聲音,最後又描了一筆,抬起頭突然看到蘇凝雙眼發亮地看著自己,很少被別人這麽直勾勾地盯著看,淩小萌不由自主打了個顫,聲音就低下去了,“是不是不讚成——”
  “不是不是,你繼續說。”老總之所以成為老總,絕對是有其道理的,現在才明白早上那句話的意思,蘇凝好想仰天大笑。
  很好,就算是一粒沙子,她也要把她當鑽石賣出去,更何況這本來就是一顆鑽石。
  又覺得麵前的淩小萌越看越順眼,原來她挺耐看的,可是——怎麽——剛才還很自然的表情突然變了,目光先是定在一點,然後又看左右,看完左右看桌麵,頭都要埋進稿子裏去了。
  到底怎麽了?沒法理解,蘇凝順著她第一眼的方向回頭看。
  是周六,Café人挺多的,走進來的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對著她們的方向臉現喜色,拍了拍另一個人的肩膀示意他先走,然後筆直就朝著她們過來了。
  
  第三十五章
  看來看去的是淩小萌,站起來的卻是蘇凝。
  這個男人她認識,董亦磊嘛,新出爐的海歸精英,奧遜剛召的國內辦事處首席特助。
  奧遜是這幾年國際上新冒出來的美式家具連鎖,經營手法很有進攻性,去年就有意要進入中國市場,雖然現在在上海隻有一個辦事處,但據傳聞接下來就要有大動作,因此連帶著這位新回國的首席都成了最近圈子裏炙手可熱的人物,各種大場麵都遇得到。
  不過在這裏也能碰見,太巧了吧?
  “董先生,這麽巧?”
  “你好,蘇小姐。”答了一句,他的眼光又落到另一個人身上,繼續說,“小萌,這麽巧?”
  男人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淩小萌被迫抬起頭來,看著他輕輕應了一聲,“是啊,真巧。”
  氣氛詭異,蘇凝忍不住問了一句,“怎麽?你們認識?”
  “是啊,我和小萌認識很多年了,我出國之後才斷了聯係。”董亦磊答得順口,“你呢?什麽時候和小萌認識的?”
  “今早,”蘇凝在職場混了多年,一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時候一問一答很流利,又對董亦磊的來意本能地有些警惕,立刻把話放明了,“我們社裏剛邀請小萌參加今年的年展,派我全程協助,今早我們第一次見麵,嗬嗬。”
  “年展?”沒料到她會這麽說,董亦磊稍微沉默了一秒鍾,然後直接望著淩小萌說話,“是嗎?恭喜啊,小萌,這麽大的好消息,我大概是第一個知道的吧?”
  “是啊,你說有多巧?我們才開始談。”蘇凝搶著回答。
  她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來董亦磊和淩小萌過去的關係一定非比尋常,淩小萌的神態自他出現就變得不安而且抗拒,而他說話時姿態親密,言辭熟稔,根本不像是尋常客套的語氣。
  國內設計師她接觸得很多,有才華的設計師最麻煩的就是策劃項目做到一半,突然被一些國外有實力的商家或者展會看中,然後橫刀奪愛,這種情況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出於本能,蘇凝現在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直接把那些在她工作過程出現的同行歸入勁敵一類,
  淩小萌又是那麽與眾不同,在她眼裏就跟雞雛似的,連考慮都沒有,蘇凝直接挺身而出,開口就把董亦磊的話接了過來。
  完全不介意自己被當作透明人,淩小萌看著麵前的兩個人一問一答,一聲都不吭。
  一開始的震驚與不安過去之後,她開始不明白,越看越不明白。
  麵前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生命中最熟悉的一個人,她直到現在都能夠清楚說出他手指的紋路轉向哪裏,她曾經以為他們會有一生的時間在一起,她曾經無比肯定地覺得,就算有一天她最終白了頭發,蹣跚了步子,最後隻能坐在庭院裏欣賞眼前風景的時候,回頭還能笑著叫他小石頭。
  可是現在呢?同樣一個人,給她的感覺居然是陌生。
  上一次落荒而逃,他在她耳邊說對不起,自那以後,不知是什麽改變了自己,她居然認不得他了。
  兩年的時間而已,其實他並沒有改變多少,依舊是言語斯文,笑起來和風細雨,站著的時候習慣性地右手插在褲袋裏,大拇指露出來,指節修長。
  究竟是什麽變了?蘇凝的強勢插入使她得以解脫,淩小萌不再說話,靜靜坐在一邊看著他,眼光陌生,仿佛從未見過他,仿佛從未認識過這個人。
  真是陌生啊,就連擦肩而過的點頭之交也及不上的陌生感,從心中某個微小縫隙中緩緩漫出,然後突然鋪天蓋地,洶湧淹沒了每一個角落。
  
  第三十六章
  最後淩小萌幾乎是被蘇凝拖走的,臨走董亦磊還在看她,目光爍爍,覺得背後有被看得點不舒服,她頭一低加快步子。
  出門蘇凝還在說,“記得手稿什麽都要保存好,別隨便讓別人看了啊?還有如果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你,一概別理睬。”
  一邊點頭答應,一邊又看了她一眼,突然覺得蘇凝很像自己小時候的同桌,特別硬氣的一個女生,有一天到學校來懷裏揣著一隻小雞,很小很黃嫩的那種,嘰嘰喳喳叫得婉轉,被幾個男生搶去玩,也不哭也不告訴老師,一巴掌拍過去,奪回來瞪了那些男生一眼掉頭就走,強勢得很。
  她那時候特別崇拜那個女生,一個人回家還偷偷練了一下那個動作,雖然沒一個人看到,但是揮出去的時候還是臉紅,吃飯的時候還被爸爸媽媽疑問,這孩子不是病了吧,怎麽耳朵根都是紅的。
  回神蘇凝已經拖著她到了車邊,做慣了金牌策劃,她說話做事都很直接,“小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最近你會很忙,保存精力,好好休息。”
  怎麽感覺自己多了一個小媽?淩小萌對她靦腆笑,“不用了,我昨天把車停在路邊了,還要去拿車,你先走吧,我叫車過去。”
  “在哪兒?送你。”很幹脆,蘇凝拉著她往停車的地方去。
  憑著記憶給她指路,剛看到那棟洋房蘇凝就邊打方向盤邊側頭看了她一眼,滿眼詫異。
  “怎麽了?”沒想太多,淩小萌低頭掏鑰匙。
  “你連裴家的人都認識?”
  “裴家?沒有啦,我隻見過他一次,昨天一個剛認識的朋友把我拖過來參加派對而已。”那麽烏龍的前因後果,還有更加烏龍的裴加齊和齊格格,淩小萌實在不想解釋,隨口一句帶過。
  聽她的口氣,她連大名鼎鼎的裴家都完全不放在心上。已經被鎮住了,蘇凝木木地擺手,目送她走向那輛一點都不特別的黑色小polo。
  裴家是設計世家,祖祖輩輩都是建築設計的大家,早就全部移居海外,世界上許多城市的標誌性建築都是他們家裏人設計出來的,現在留在國內的隻有一個剛回來一年不到的直係第三代,雖然為人很低調,估計在國內也不會多待,但圈子裏對這個消息還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再說這棟屋子是裴家在上海的老宅,當年裴老先生出國前一直住在這裏,要說是設計師聖地也不為過,上海這裏的設計師誰不知道啊?
  想太多,蘇凝滿腦子亂七八糟,眼睛看著淩小萌的背影,腳踩在刹車上,全忘了開車離去。
  四下沒有聲音,這條小路就算是白天也安靜至極,行人稀少車影不見,一片空蕩堪比純正私家路,極目四顧也隻有淩小萌這一輛車孤零零停得理直氣壯,偏偏她還毫無所覺,甩著手走得輕鬆,到了車邊直接拉門,突然又轉回前窗盯著掠水器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從那下麵取出一樣東西來。
  距離有些遠了,看不清,依稀是一張紙吧,淩小萌瞪著它看了很久才直起身子,側頭又看到仍舊愣愣留在原地的蘇凝,再次招手,再見的意思非常明顯。
  不得不踩油門走了,蘇凝一邊開車一邊回首,又揉眼睛,特別得很——這個淩小萌,也特別得太誇張了吧。
  蘇凝沒有看錯,被壓在掠水器下的的確是一張紙,這時正被淩小萌捏在手裏盯著看。
  其實上麵寥寥數語,字跡清晰有力,一目了然,就是她怎麽都看不懂,所以看了一遍又一遍。
  “小萌同誌,昨晚聚會多謝你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又對你備受大師推崇的設計好奇不已,不知是否有幸得見。來而不往非禮也,擬近日登門拜訪,希望不吝賜教。裴加齊”
  字寫得漂亮,雖然是用鋼筆一揮而就,但轉折流暢,隱隱有柳體風骨,措詞也是客氣有禮,文騶騶得厲害,可看在她眼裏怎麽都覺得難以理解,盯著看了好一會她才開始大喘氣,擬近日登門拜訪?登誰的門啊?顧正榮的嗎?
  這美人真是,唉,真是紅顏禍水,天生的麻煩!
  想直接找他說清楚,但一側頭看到蘇凝還在原地直直看著自己,再次揮手道別,直到那輛車消失無蹤她才回身,吸了一口氣,她目標明確,直直朝著那棟宅子走了過去。
  雕花鐵門緊閉著,圍牆裏草木蔥蘢,悄無聲息,一個走動的人都沒有,保存完好的典雅宅子在陽光下一片沉靜,與昨晚的熱鬧相比截然不同。
  全憑一時衝動,等按下電鈴之後她才開始忐忑,覺得自己莽撞,又很不安,才按了一下,沒有人回答,淩小萌收回手,步子慢慢往後退。
  才退了一步就被人扶住肩膀,一驚回頭,背後春山如笑,陽光都成了陪襯,裴加齊很調皮地擠了擠眼睛,聲音輕快,“小萌同誌,你來得挺晚啊。”
  
  第三十七章
  低頭看了一眼她手裏的紙條,裴加齊伸出手指輕輕去抽,“你看到了啊,如何?能否給一個讓我欣賞大作的機會?”
  看著他的手指伸過來,淩小萌本能地往回縮手,可是眼一花,那張紙已經被他抽在手中,還有閑暇對她微笑。
  這男人真是奇怪,讓她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歐洲電影,容貌妖豔的魔術師,動作幅度一直很小,可是張開手掌就可以抓到一切想要的東西,奇異得很。
  習慣了一個人神遊天外,淩小萌當著他的麵開始眼神漂移,又記著還要拒絕,可是拒絕一向不是她的長項,張了張嘴就是沒說出話來。
  覺得好笑,又覺得奇妙,裴加齊繼續問她,“行不行?”
  “啊,那個你如果真的要看的話,我身邊就有一些——”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登門拜訪,淩小萌隻能出此下策,說完了又覺得自己犯了錯誤,剛才蘇凝還特地提醒她,別隨便讓別人看手稿,混亂了,她一臉痛苦。
  想亡羊補牢,但是身側袋子裏有電話鈴聲,掏出來接,是顧正榮。
  看了裴加齊一眼,想退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接,又覺得不禮貌,淩小萌躊躇。
  鈴聲不斷,一咬牙她還是接了,那頭聲音清晰,顧正榮心情好像很好,帶著一點笑意,“小萌,收拾東西去機場。”
  “啊?”立刻狀況外,淩小萌就答了一個字。
  “機票是5點的,會有人打電話給你,直接送到機場,到了廈門給我電話。”
  “唉,等一下——”還沒說完那頭就掛了,她握著電話眼睛發直。
  回神就看到裴加齊仍舊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仿佛在欣賞什麽名家經典。
  他不是什麽無聊男子,隻是覺得她很奇妙,又對她有好感。
  淩小萌讓他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歐洲電影,清秀蒼白的小女孩,一直孤身走在路上,場景切換不多,最後在大海邊停下,跟一個第一個找到她的男人回家。
  “對不起,我公司突然有事要我出差,時間來不及了,下次再聊。”隨便打了個招呼,她轉頭就要往車子走。
  “出差?怎麽這麽突然,是你老板嗎?”
  不知道怎麽回答,淩小萌回頭很快地嗯了一聲,繼續前進。
  是顧正榮嗎?還想問的,不過她步子匆匆,轉眼已經走出去好遠。
  又把手插進褲袋裏,裴加齊聳肩。
  對這個女孩子很好奇,他昨天從齊格格那裏大概了解了一點她的背景,其實齊格格知道的也不多,隻說了一句,“淩小萌?顧老板家的首席啊,剛才跟我爸媽去參加顧老板家的派對,才認識的。”
  顧老板,她說的是顧正榮。雖然沒有交集,但這個人他還是聽說過的,尤其是在年展上匆匆一個照麵,印象深刻。
  因為淩小萌。
  當時他和她聊得興起,突然人群集聚,閃光燈頻閃,他看著身邊這個女孩一下子手足無措,眼神飄忽,飄了半天才停下,最後落到某一點死死盯著一眨不眨。
  全場都在留意她,他卻多長一個心眼,順著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很多人,但是顧正榮站在人群中仍顯得突兀,鶴立雞群,臉上表情很淡,看著這個方向微微一笑,當時他隻是微覺奇怪,也沒有想太多,現在想起來,這種情況並非偶然吧。
  是很吸引人,有人愛護也無可厚非,可是據他所知,顧正榮是有家室的男人吧。
  別人的私事而已,雖然對她有好感,但還沒有到窺探隱私的地步,隻是陽光下看著她細窄的背影,突然有明珠暗投,美玉蒙塵的感覺,要真是那樣,實在是可惜啊。
  
  第三十八章
  時間很緊,幸好她的東西精簡,衣服來去也就這幾套,抓了個袋子就趕著出門。上了飛機她還覺得恍惚,夏日裏夜晚來得遲,五點舷窗外仍舊藍天白雲,又是難得的大晴天,越過雲層之後大片大片的柔軟雪白在眼下朵朵綻開,更襯得碧空如洗。
  又算了算時間,他也才到了那裏幾個小時而已,到底怎麽了?這麽十萬火急地召見她,從來沒有過的情況。
  空中小姐上來送餐點,她坐的是商務艙,座位寬大,她又瘦小,感覺隻占了很小的一個角落。旁邊都是一臉嚴肅在飛機上還在看報表的精英人物,她穿得樸素,夾在裏麵自己都覺得突兀,到後來東張西望都自動省了,一路就是捧著杯子看外麵,一直看到眼前一片漆黑。
  一邊看一邊迷茫,為什麽急著叫她去?廈門新店是公司年度計劃的重點,就連她這個不問世事的散仙型人物也知道,顧正榮兩頭跑很久了,帶過去的都是主管級以上的人物,還有幾次是國外過來的董事們,哪裏輪得到她這個小蝦米出場?
  想不通,這兩天奇怪的事情太多,覺得頭疼,索性不想了。
  她樂意做鴕鳥,鴕鳥壽命很長。
  下飛機之後乖乖打電話,顧正榮接得很快,又下指示,讓她到出口等。
  她的東西少,別人都是大包小包拖著旅行箱,她卻隻有一個袋子,步子輕飄飄的,走起來很輕鬆。
  走到門口才覺得夜風清涼,同樣是海邊城市,這裏和上海悶熱的夜晚差很多,空氣裏有濕潤清新的味道,很舒服。
  眯起眼睛又吸了口氣,剛覺得享受,臉上就被人刮了一下,聽到很低的笑聲,“餓了嗎?”
  因為那個動作和手指的溫度實在太熟悉了,沒有被嚇到,淩小萌張開眼睛就開口回答,非常流暢,“沒有,飛機上吃過了。”
  “那你縮著鼻子嗅來嗅去幹什麽?學小狗嗎?”回身帶著她往前走,顧正榮說得很自然。
  “。。。。。。”她在他身後默默,沒關係,改天她寫一本忍功十八法,匿名投稿,一定有人欣賞。
  夏夜,道路兩邊樹蔭濃密,騎樓外擺著小桌子,很多人在夜色中慢悠悠地聊天品茶,行人步態悠閑,這城市裏處處彌漫著閑散的氣息,就連顧正榮也一改平日車速驚人的習慣,開得慢條斯理。
  感覺車子越開越偏離市中心,淩小萌目露疑惑,看了看窗外漸漸遠去的繁華熱鬧,又看了看顧正榮,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要問什麽?問吧。”
  呃——他還真是一切盡在掌握。
  “我們去哪裏?”
  “海邊。”
  “還有其他人呢?”
  “在喜來登。”
  啊?大當家把所有人留在喜來登,輕裝簡從就帶她一個人跑到海邊去,太離譜了吧?
  真想問,去幹嗎?但是一轉臉就看到顧正榮的側麵,眼角微微彎著,隱約有笑意,連帶著車廂裏都有春風和煦的感覺。
  這兩年一開始能見他的時間少,後來次數雖然慢慢多了,但他實在忙碌,在一起最多也不過吃一頓類似夜宵的晚餐,然後回家睡覺,很少看到他這麽開心,原來想問的話突然都自動消失。
  算了,再問還不是要按照他的意思做?做人要知恩圖報,既然他開心,她自當全程支持,該保持沉默就保持沉默,該搖旗呐喊就搖旗呐喊,何必自討沒趣。
  這麽一想,她立刻安靜下來,很自在地看起了窗外的風景,車行在環島路上,然後開過著名的S形海上橋,車窗是按下的,海浪聲連綿起伏,極目已經可以看到炮台下的平順沙灘。夏夜裏月光潤澤,一切都仿佛鍍過一層亮銀,燦然生光的美。
  
  第三十九章
  原以為到了海邊他就會停下的,但是車卻沿著寬闊道路一直開,炮台與沙灘一晃而過。
  再次迷茫了,淩小萌手指指著窗外,回過頭又看他。
  車行在斜斜向上的林蔭道,漸漸燈光遠離,月光太亮了,也不覺得黑,但是她的手伸在車窗外,手指細白,陰影中仍然顯得突兀。
  “坐好,別把手伸出去。”他出聲提醒,兩側樹木枝葉繁盛,冠蓋交接,有些已經沉甸甸垂下來,雙向行駛的車道,迎麵有車擦身而過,他稍打了一點方向,出聲提醒得遲了,淩小萌伸在窗外的指尖已經被樹葉擦過,嚇了一跳,她忍不住“哎”了一聲。
  她縮回指尖的樣子太有意思了,顧正榮大笑出聲,一邊笑著一邊還伸手去摸她的腦袋,因為是山路,要專注前方,指尖方位並不是很準,擦過她腮邊的頭發,最後落在她的臉頰上。
  猝不及防,淩小萌本能地一偏頭,觸到那點涼意的是自己的嘴唇,他手指上有很淡的煙草味,非常淡,耳邊有他的笑聲,覺得恍惚,真奇怪,明明是涼的手指,卻讓她臉頰都燙了起來。
  今晚的顧正榮實在太奇怪了,她接受不良啊。
  幸好拐過彎他就把車停下了,熄火推門,完全沒注意到她的反應。
  下車之後淩小萌覺得自己終於猜到顧正榮叫她來的原因,老板就是老板,出差還不忘讓她實地學習,早說嘛。
  麵前是一塊空地,地勢高,人蹤渺渺,卵石鋪就的小路在眼前蜿蜒延伸,最後消失在白色圍牆裏,風裏有淡淡的花香,矮牆內樹冠茂盛,火紅的鳳凰花錦簇綻放,仿佛要把屋頂壓垮。
  圍牆裏是獨棟的屋子,上下兩層,夜色中仍舊雪白通透,太漂亮了,她看得目瞪口呆。
  “怎麽樣?”
  “很美啊,難得一見的地中海式風格,是不是下一季要重點主打?”原來是帶她來觀摩,後悔沒有帶相機,她看得非常仔細。
  他不回答,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往前走,也不是朝著屋子,方向正相反。
  “我想再看看——”她很有感覺啊,如果可以進去看看家具擺設就好了,一定靈感如潮湧。
  他步子不快,這時候頓了一下,回頭伸出一隻手。
  嘴上雖然小小要求了一句,但她人早已經跟過去了,這時看了他的掌心一秒鍾,沒多遲疑,立刻把手放了進去。
  他們兩個一起走在路上的機會不多,就算有顧正榮也很少牽著自己走路,有些不習慣,淩小萌手指蜷了蜷,接著就聽到他的聲音,“小心走路。”
  是個斜坡,腳下綠草絨厚,草根糾結,碎石處處,又高低不平,的確很容易栽跟頭。
  原來是怕她滾落,了解。
  沒走幾步就到了最高處,眼前鋪開山下的點點燈光,繁星般遙遠的感覺,夜風清爽,她在風中雙手去按飛起的頭發,然後側頭問了一句,“下麵是不是廈門大學?”
  “很熟這裏嗎?”他就站在身邊,些微詫異。
  “不是,我在飛機上看了廈航雜誌。”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換來他一聲輕笑,然後頭就被他用手轉了過去,跟著轉身,這次淩小萌真的說不出話了,喪失反應,完全震撼。
  大海,麵前竟然是大海,一輪明月下水天一色,波濤萬頃盡在腳下,又因為距離遙遠,海浪聲隱約如天籟背景,寧靜,博大,華美,不可方物,一切都猝不及防地出現在驀然回首的一瞬間,她被震撼得幾乎流淚。
  如此美景,顧正榮倒是很鎮定,又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微笑了,“漂亮嗎?”
  叫她怎麽回答?一邊擦著眼角一邊說,“老大,多謝你帶我來人間仙境嗎?”
  不能啊,多說一個字都是侮辱美景。
  雖然仰視的表情很乖,但是她眼光生動,透過去好像有個小人在平靜的偽裝下雀躍,覺得非常愉快,顧正榮終於不再賣關子,開口解釋,“這裏原本是要開發一個別墅樓盤的,不過還沒建設好,你剛才看到的是唯一的樣板。”
  “樣板?”
  “嗯,開發商遇到一點麻煩,土地被沒收,所以就這棟而已。”
  “啊?不能建?難道要拆掉?這麽好的風景,太可惜了。”她扼腕。
  “是很可惜,不過這棟不會拆,政府已經回收了,又有人跟政府買了它。”
  “哇,羨慕死。”實在忍不住了,她看著大海握拳頭,“如果我是個有錢人——”
  又大笑出聲,顧正榮伸出雙手用力揉她的臉,下手重了一點,淩小萌求饒的聲音都很模糊。
  笑聲止歇,他低頭看著她,“不用羨慕了,是我買的。”
  
  第四十章
  別墅裏隻是最簡單地布置了一下,二樓臥室很大,空蕩蕩的隻有床和一把造型典雅的扶手椅,落地窗外露台開闊,一輪明月圓滿無缺。
  那椅子看上去線條優美,月光下誘惑難擋,淩小萌耐不住本能上前仔細看,又用手輕輕撫摸,有些歲月的柚木扶手仍舊油光水滑,微涼的感覺摩擦過手心,沙沙麻癢。
  “這裏真好。”忍不住,她又讚美了一聲。
  是顧正榮上前去推開的落地窗,白色的窗簾一直垂到地上,原本並沒有合緊,窗開處突然被風鼓起,好像在跳舞。
  “剛買下沒多久,還沒布置,如果你喜歡,以後隨時都可以來。”
  他在窗前說話,聲音明明很低,落在耳裏卻字字清晰,愣了一下她才笑,“我?”
  回頭看了她一眼,顧正榮又露出之前那種奇怪的表情,“當然是你。”
  “還要工作啊。”
  “要一直在設計部裏待下去嗎?”
  “不在設計部,那我去哪裏?”
  “哪裏都可以,隻要有張桌子可以畫,不是嗎?”他不再看她,獨自把那張扶手椅提起來移到露台上,坐下之後很放鬆。
  這是什麽意思?她怎麽聽不懂?
  又對好不容易抓到意思的隻字片語感到心中驚動,哪裏都可以,那她要去哪裏?他這樣說,是暗示她可以離開了嗎?
  屋子裏沒動靜,回過頭去看她,雖然沒有開燈,但月光這麽亮,照得她的臉清澈通透,表情一覽無遺,眼睛張得大,連帶著眉毛都向上彎拱起來,迷茫無限的樣子。
  笑了,伸手叫她來,扶手椅寬大,她立在他身前躊躇,然後又被他臉上的表情迷惑,心裏的話直吐而出,“那要到哪裏去?是要我到廈門工作嗎?”
  “也不是,但接下來這裏我會經常往返,自然是我在哪裏,你就在哪裏。”
  她聽懂了,就是不能理解,“可是,可是你太太呢?”
  他伸了伸手臂,沒有條件反射地往他身邊團,淩小萌反而退了一步。
  月光下眯起眼,“雅思敏?還在瑞典,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不過今天在機場我跟她通過電話,有些事拜托她,讓她趕回來跟你見個麵。”
  這名字並不是禁忌,但他們從不討論,自那次會麵之後也不曾聽他再提起,恍惚覺得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那天在派對上根本沒有見到她——可是見麵,又要跟她見麵?為什麽要跟她見麵?
  又糊塗了,腦子裏亂七八糟,不願意多想,她步子一動,繼續往後退了一點。
  為什麽跟她說這些?這些她不想知道好不好?她不想知道那麽多好不好?
  耳邊還是他的聲音,很輕,但仍然清晰,“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這句話十年前就有人對她說過了,然後她一場大夢,自己的心如同終生生活在地下的一隻鼠,洞中伸手不見五指,而她安然而憩,滿心歡喜,還以為本該如此,夢醒後發現這世上其實亮如白晝,人人心如明鏡,而她是唯一異類,竟不知道有哪裏可以去。
  你要和我在一起嗎?她不是已經和他在一起了,幾乎是每日得見,最近甚至稱得上夜夜纏綿,如果這樣還不能算在一起,那究竟怎樣才算?
  亂了,實在不知道怎麽回答,她拚命找反應,反應呢?自己怎麽沒反應了。
  天大努力,就換來她呆成這樣?沒耐心再等她回神,顧正榮又伸手,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很意外,並不是涼的,居然有些暖。
  猝不及防,身體直接落在他懷裏,後腦勺碰到他的胸口,仰頭先看到的是月亮。
  大而且圓,隱約有淡灰點綴,更顯得透白。
  頭頂是他的聲音,這次是反問,“難道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第四十一章
  心髒狂跳,某些東西蠢蠢欲動,但她覺得那是洪水猛獸,壓抑得辛苦。
  努力的結果是不回答,好像根本沒聽不懂。
  不是聽不懂,隻是她不敢,不敢想那麽多。
  太沉默了,然後身體所靠的地方動了一下,被推開,顧正榮站起來往屋裏走。
  他步子不快,也不回頭,隻留下她孤零零地站在露台上。
  她很少看他的背影,不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各自忙碌,在一起的時候她也會走在他的身側或者身後,但每次都不知道在看哪裏,眼神飄蕩。
  所以對這個視角,記憶很模糊,根本沒記憶。
  這兩年來她記得的事情不多,不是刻意遺忘,隻是不願意多記。
  不過那個巨大空曠中中醒來的淩晨,他的斜長的影子斜曳過自己;人群目光如刃,她蹲在地上撿拾淩亂,眼前出現他的手;獨自在車前等待,他把仍舊溫暖的食物盒放在自己手中,這些還是記得的。
  其實那個時候她想走的,想回家,也真的獨自抱著東西離開,黑暗中慢慢走往路的未知盡頭。可是真的走到路口,麵前是燈火通明的繁華大道,她卻一步都邁不出去了。
  回去,回去不過是結婚生子,回去不過是重複既定命運,回去就再也得不到認同,回去就是放棄夢想,回去就是把過去所作的一切努力碾成灰撒在身後。
  她不想說自己是不得已,不想說自己是沒辦法,是她自己選擇待在這個男人身邊的。因為她已經放棄愛情,再不想放棄夢想,又在這水泥森林中迷茫失措,眼前隻有他。
  兩年的時間,她沒有浪費一分一秒,她確實付出了,但這個男人對她好,她從未受過委屈,得到的遠遠超過預期,若是因此被釘在恥辱柱上,她也不會反駁。
  也想過他有一天厭倦自己,最終離開,就如她從董亦磊身上最終學會的,誰也不是誰的天長地久。
  可是萬萬想不到,時間慢慢流逝,他對這段關係毫無倦色,到現在居然說出這樣的問句。
  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讓她怎麽辦?讓她怎麽回答?
  已經快走進屋子裏,顧正榮回頭看了她一眼,表情很淡,根本就沒有表情。
  突然渾身發涼,上海和廈門,明明相隔數千公裏,但月光卻九州一同,那可怕的幻覺又來了,幻覺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男人,幻覺他會在月光下消失不見。
  討厭,為什麽今晚的月光這麽亮,刺痛她的眼睛,讓她想流淚。
  她是奔過去的,根本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可笑,明明想好了一切,卻被一個表情和一個幻覺輕易打倒。
  奔到他的麵前也不知道說什麽,張大眼睛瞪著他,然後哭了。
  是失望的,沒有得到回答的時候,他甚至有些絕望。
  或許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一場空,原以為她隻是封閉了自己的心,事實卻殘酷到她根本沒有心。
  但是回頭一瞬,她已經奔了過來,又不說話,在自己麵前流淚。
  既然不愛他,又為什麽要哭,又不出聲,眼淚也隻是透明的一道,眼角瞬間滑落過臉頰,暌違兩年,又讓他心痛。
  “好了,是我要留你,你不用回答了。”
  她還是哭,很久沒有哭過了,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聲音哽咽,說的話都有些不連貫,“不是的,是我害怕——”
  沒想到她會回答,聽完他倒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有什麽好怕的,傻瓜,見過雅思敏你就知道,根本沒什麽可怕的。”
  他不懂,他沒有聽懂她的話。
  眼淚流出來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又將萬劫不複,愛情這個東西,她太弱小,她夠不著,她承受不住,又為什麽連放棄都不可以?
  愛情萌動,人人都當作甜蜜享受,而她卻仿佛滅頂之災,這條路行行走走,再怎麽謹慎小心,最後還是到了懸崖邊緣,難道他不知道,如果再一次粉身碎骨,就連她自己都不能相信還有重新愈合的可能了嗎?
  落地窗晶瑩透亮,山頂無人,窗簾都沒有拉起的必要,睡到床上的時候抬眼就可以看到圓滿無缺明月,月華燦燦,一直鋪到屋子深處,她失眠,側頭看到顧正榮熟睡的臉,他難得地在她身邊仰睡,所以這次不是後背,是側臉。
  一切都仿佛不同了,她想自己是在做夢吧,一定是做夢。
  伸出手放到月光裏看,又把食指放進嘴裏,狠心地咬。
  痛死了——原來不是夢。
  
  第四十二章
  第二天早晨又接到蘇凝的電話,金牌策劃永遠風風火火,催著她去看場地,又說聯係好了製作樣品的工作室,讓她一起見個麵。
  說話的時候她和顧正榮已經在下山的路上,聽著她一問一答,他也開口講了一句,“如果很重要,那你就先回去,我要到明天才能走。”
  她去捂手機,才點頭,那邊蘇凝已經聲音疑惑,“回去?你跑到哪裏去了?說話的是誰啊。”
  兩頭招架不住,淩小萌匆匆掛電話,掛了又看顧正榮,“她會聽到的。”
  他眼睛掃過來,角度很平,她立刻沒出息地收聲,看著窗外心思飄遠,是不一樣了啊,這個男人。
  逆來順受慣了,但這一次又不是那種感覺,她好像變得不那麽害怕他了,又回頭偷偷瞄了一眼,他看著前方,嘴角很平,依稀是抿著的。
  怎麽像是他受了委屈——
  安靜的車廂裏突然有很輕很奇怪氣聲,又看過去,居然是她在笑,眼睛假裝沒人事地看著外麵,三根手指還按在嘴唇上,欲蓋彌彰的樣子。
  覺得愉快,他也笑,“下周雅思敏就到上海,我們一起去接機。”
  呃——對這個話題還是有些不能接受,而剛才的笑意好像帶給她勇氣,淩小萌頭一次反駁他的話,“為什麽要我去?你們是一家人好不好。”
  愣了一下,然後他竟然笑起來,“對,我跟雅思敏是一家人,她以前是我妹妹。”
  悚然,那天齊格格也說過,但她全當是玩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今天從他嘴裏又聽到同樣的話,淩小萌手指又抖,“那你們怎麽可以——”
  “我是養子,後來又脫離了收養關係。”他真的在解釋,語氣並不玩笑,隻是陳述事實。
  “哦。”她應了一聲,然後眼睛瞪大,顧正榮背景神秘,外界隻知道他很小就與父母去了海外,原來他是養子,他竟然是養子。
  看了看她的表情,顧正榮又伸手過來捏她的臉頰,“幹嗎?”
  “你從來沒講過。”
  “這有什麽好講。”
  也是,這有什麽好講,他又不是明星,私生活有誰關心,這些事多半也沒人知道。
  可是又覺得酸楚,原來是養子,又脫離關係,就算不說,也覺得艱難。
  他完全不覺,還在微笑,“有些事很費時間,不過快要解決了,你不用擔心。”
  不是聽得很懂,但淩小萌點頭點得乖順。
  打電話定了最近的一班飛機,行程很滿,顧正榮把她送到機場就要離開,下車替她把袋子從後廂拿出來,放到她手裏的時候又忍不住,低頭親吻她的臉。
  這是機場啊!臉紅了,淩小萌仰著頭眼睛閉得緊。
  坐進駕駛座的時候他問,“還有什麽要跟我說?”
  忙著掩飾自己滿臉的紅暈,淩小萌想了一想,真的問了出來,“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她很少問為什麽,基本上不問,上一次還是在杭州,她問,“為什麽要買這個給我?”他回答得很快,“因為你乖。”
  但是這一次顧正榮卻很認真地想了一下才回答,“想你開心,不要哭。”
  幹嗎這麽說,她又要哭了。
  離開的時候淩小萌還立在機場門口看著自己,知道這是她的習慣,他不離開,她是不會走的。
  他也習慣了,踩油門的時候從後視鏡裏看她,背景都是人,機場宏大,她顯得更小,提著一個袋子,也不揮手,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又笑了一下,如果做得到,不說她也看到了,承諾了不能,又唯恐她傷心。
  沒有幾天了,一切都會好的。
  到上海已經過了中午,蘇凝等得急了,幹脆就在機場跟她見麵,接了她順便又去會展場地。
  還是在龍東大道上,想起上次的經曆,淩小萌抓著她要保證,“等下送我到地鐵站。”
  “小姐,你現在是我的寶貝,等下一定把你安全送到家好不好?”蘇凝一邊開車一邊看了她一眼,一臉怎麽?你懷疑我人品的表情。
  她不敢,嘿嘿笑著縮回手,淩小萌乖乖坐好。
  事實證明,有些人的人品真的不能太相信。
  剛和在這裏負責會展的鍾先生接上頭蘇凝就接到電話,然後劈裏啪啦跟人大聲起來,合上後很抱歉地看著她,“小萌,有幾件送展的家具剛到外高橋出了點問題,我要趕過去一下,這是鍾,先讓他跟你說一下情況,等會我就過來接你,好吧?”
  “啊?等會是幾點啊?”淩小萌拉住她。
  “很快很快,我們還要去工作室呢。”已經在往外走,蘇凝步子邁得很大,轉眼就到了門邊。
  “蘇凝——”趕不上,淩小萌聲音拖得好無力。
  “好啦,她這個人就是這樣,習慣就好。”鍾先生走到她身邊笑起來,“淩小姐,我來給你介紹場地,正好還有一位先生剛到,你們一起吧。”
  誰?回頭去看,走廊盡頭又有人走過來,步子不快,看到她未語先笑。
  立刻把頭調轉一百八十度,淩小萌對著蘇凝消失的地方默默慘叫,蘇凝啊,你怎麽可以把我丟下,不想見誰誰就出現,董亦磊怎麽陰魂不散啊——
  
  第四十三章
  剛剛結束年展,主會場已經清理完畢,四下空蕩蕩的。鍾先生帶著他們兩個繞著場地邊走邊介紹,滔滔不絕,專業得很。
  因為滔滔不絕,所以也沒注意到身邊兩個人氣氛有多不協調,淩小萌一直目不斜視,手裏拿著場地的大概劃分圖紙看得起勁,又很努力地跟他一問一答,企圖明顯,就是想當這個地方沒有第三人的存在。
  可惜她沒有特異功能,再怎麽樣那個第三人都是存在的。
  對她的反應並不意外,剛開始董亦磊還試圖與她交談,後來索性放棄,很安靜地跟著走。
  跟著走,但是一直在看她。
  兩年沒見,原本覺得她沒有變,但當她突然成為人群焦點,在閃光燈頻閃中顧盼的時候他才發現,她真的是變了。
  他仍舊記得16歲的淩小萌是個多麽安靜無聲的小東西,當其他女生已經開始發育,把校服繃得緊緊的時候,因為瘦小,她在人群中更顯得不起眼,唯一值得驕傲的是膚色,水鄉女子的特點在她身上淋漓盡致,皮膚白且細膩,又步子輕盈,靜心細看才覺得回味悠長。
  他記得她的美好,性子柔軟安順,耐性恒長,做什麽都專心致誌,愛一個人也是。
  現在回頭去想,少時的自己在挑選異性這一點上稱得上遠見卓識,淩小萌這樣的女人,再過一千年都是男人最好的選擇之一,但是有前提——成功男人最好的選擇之一。
  他雖然出身普通,但在校園裏一向是風雲人物,老師的寵兒,同學們模仿的對象。就算當初放棄保送,他也信心十足覺得自己一定可以憑借自己的實力考進更好的學府,並且和她一起。
  後來他們兩個心想事成,攜手走入校園的時候他覺得征服這個世界都不在話下。年少輕狂,現在想來真是可笑,離開校園之後現實便殘酷地打散一切,他每日隻能在格子間裏庸庸碌碌,對那些能力遠不如自己的庸才唯唯諾諾,而她卻適應得非常愉快,每天都是一臉滿足,快樂得像隻小鳥。
  是的,和她在一起的八年裏,他一直覺得愉快,但越到後來,他越是厭倦。
  他厭倦被人踩在腳下,厭倦看不到成功希望的日子,厭倦那個窄小悶熱的頂樓小房間,最後厭倦了和這一切緊緊聯係在一起的她。
  進公司不久他便醒悟,所謂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全都是狗屁。任你是怎樣的天縱英才,沒有後台沒有背景要想成就一番事業,根本是天方夜譚。
  所以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他真的沒有考慮太多,立刻緊緊抓住,人的一生有時候機遇隻有一次,若放手就再不得見,他不想自己終生都是一個碌碌無為的小職員,或者奮鬥三十年,然後感歎從未享受過年少時光。
  這兩年犧牲良多,尤其是與她分手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涼薄,但做人有舍才有得,當時也不曾想過她能夠原諒自己,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自己會再見到她,總以為她會舔完傷口便回到家鄉去,過最平靜最適合她的生活。
  兩年,他沒有浪費一分一秒,今時今日的董亦磊,早已不是當時那個空有抱負的吳下阿蒙,隻是沒想到,隨意安靜的淩小萌也沒有如他所料想的那樣從此消失,成了最年輕的首席設計師不談,還在年會上用令所有人大跌眼鏡的方式嶄露頭角。
  一開始是震驚的,後來才覺得,這才是上天給他的大好機會。
  兩年來見過形形色色的女子,他仍覺得淩小萌這樣的女人,再過一千年都是男人最好的選擇之一,成功男人最好的選擇之一。
  他所在的公司野心勃勃,要在上海殺出一條大道,商場殺伐,弱肉強食,一切都在快而迅速地啟動並實行,他們沒有耐心從頭培養員工,他們需要淩小萌這樣新鮮而有賣點血液加入,而現在的她無論哪一方麵都值得他關注,心底深處他甚至覺得欣喜。
  因為他現在有能力談感情,而這個女孩成長了,暌違兩年,他們可以在另一個平台上並駕齊驅,共享成功的快樂。
  年會上匆匆一麵,再見之後過去的點點滴滴感覺又回到自己心裏,畢竟她才是他最毫無保留愛過的女人,那八年雖然青澀但如此美好,他想她回來,以後再不分開。
  淩小萌過去有多愛他,他們在一起有多愉快,他記得清楚。她是性子這樣柔順的一個女子,雖然現在讓她一下子再接受他可能很難,但他對自己有信心。
  電話響,他拿出來看了一眼,又按斷。
  但是鈴聲又響,那頭鍥而不舍,如此三次,就連淩小萌都看了他一眼。
  對他們做了一個手勢,董亦磊走到旁邊去接。
  “董亦磊,你終於肯接我電話了嗎?”熟悉的女聲,因為情緒激動吸氣聲都清晰可聞。
  “商子祺,我跟你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別發瘋好不好。”
  那頭有哭聲,然後是哀求。
  回頭看了一眼淩小萌,她和鍾先生已經漸漸走遠,又開口回答,“沒用的,大小姐,你的問題不是離開我活不下去,是時間太多閑得發慌,我現在一分鍾當兩分鍾用,沒空聽你哭訴,掛電話了啊。”
  “董亦磊,你敢!”哭泣轉為尖叫聲。
  吵死了。立刻按斷,他索性關機,幸好這個電話隻是用來聯係私人朋友的,明天去換一個號碼。
  大步跟上去,他對回首的鍾先生微笑,又看了一眼淩小萌。
  兩年前怎麽會覺得那個女人還可以忍受?真是匪夷所思。不過沒關係,隻是借力東風,現在他已經找到了更賞識自己的伯樂,扶搖青天,完全可以越過那道障礙了。
  
  第四十四章
  場地很大,走完一圈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細心把展位看過,淩小萌一邊思索一邊在圖紙上隨手勾勒大概擺放位置,一開始還覺得有點不自在,後來忙著忙著就把旁邊的人忘記了,包括那個一直看過來的董亦磊。
  鍾先生全程陪同,董亦磊所在奧遜公司也包下了其中一塊場地,展示他們國內新人設計師的作品,奧遜的場地居中,氣勢很大,鍾先生放在最後帶他過去細看,沒人打擾,淩小萌更加樂得清靜,一徑埋頭下去。
  “小萌,要不要去看看我們公司的場地?”耳邊突然有聲音,嚇了一跳,她抬頭看到董亦磊站在身邊,眼睛看得是她手裏的圖紙,一手已經指在上麵,“就在正中,很方正,絕對擺得出效果。”
  問到頭上來了,她也不好意思裝人家是空氣,順著那個方向張望了一眼,“是嗎?恩,很方正。”
  “給點意見?”他伸手過來拉,根本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還沒等抽手就被他的手指觸碰到皮膚,毛孔不受控製,渾身一凜的感覺。
  立刻一步退到好遠,董亦磊手還在半空,看著她一愣。
  身體反應如此強烈,連淩小萌自己都有點詫異。
  他們兩個曾經是最親密的情侶,走路永遠十指糾纏,如同雙生的連體嬰兒,她熟悉那修長手掌,就如同熟悉自己的一般,可是現在她卻不能忍受最皮毛的觸碰,隻剩反感。
  “小萌,你不用怕我怕成這樣吧?我又不會吃了你。”愣過之後他反而笑了,又往她的方向走過來一點,手負在身後,“好了,不拉你,跟我過來看一看,我跟你說說奧遜這次的參展計劃。”
  奧遜的參展計劃,跟她有什麽關係——
  肚子裏麵開始反駁,嘴唇動了動就要說出來,但是腦子裏有光閃過——奧遜?她聽顧正榮提到過,還說他們是野心勃勃的市場急行軍,年初才進入中國,公司裏已經立了專案跟蹤動向。
  她素來隻會埋頭自己眼前的圖稿,原本對這些是決計不會有印象的,但就在前天吃飯的時候顧正榮還皺著眉頭與老板談到他們,語氣很重,當時耳裏也就是掃過,現在聽到,又突然想了起來。
  腳下還是想繼續退的,可是鬼使神差,嘴裏已經應了一聲,“是什麽?”
  笑了,帶著她往正中走,董亦磊伸手示意,“整個展台都留給公司在國內新招募的設計師,也有國外最新款的家具搭配,奧遜的亞洲旗艦店很快會在上海開幕,這次是配合宣傳,當然了,也希望借此機會提高設計師的知名度,公司需要知名的本土設計師,你明白嗎?”
  “我明白。”雖然她對商業不熟,但是奧遜還是聽說過的,“為什麽不用國外設計師?有些非常著名的,根本不用再這麽費事去力捧。”
  “那不一樣,純國際現在在中國已經漸漸式微,國人對消費品的追捧已經開始轉入有中國本土化參與的新概念,所有公司都在往這個方向努力,就算是肯德基還要搞個東方既白對抗新冒出來的真功夫,唯恐被瓜分市場份額,再不未雨綢繆就危險了,更何況有知名的本土設計師做賣點,你不覺得很合新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願,令人耳目一新,很容易就能從那些老打著洋品牌的高檔家具商當眾脫穎而出嗎?”看她聽得仔細,董亦磊眉飛色舞,說得神采飛揚。
  “這些是你的計劃?”
  “我在美國和奧遜老板第一次談的時候就說了這些,他很欣賞我的觀點,你覺得呢?”
  說得好,董亦磊一直是很有才氣的男人,她從小就知道,但想了一想她又問,“既然如此,幹嗎還要用國外最新款的家具搭配?”
  “小姐,這是做生意,本土設計師再有名也開不了高價,真正為公司盈利的還要靠國際差價,國外運抵中國的家具價格可以翻多少個跟頭你知道嗎?本土設計師在第一階段主要是噱頭。”
  啊?多看了他一眼,剛才的想法立刻全部抹煞,“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
  “你看看這麽大的展台,看看這麽好的位置,有多少公司會這樣去力捧一個還沒出名的中國設計師?能出名就好,誰會介意。”
  懶得再聽了,她低頭折起手裏的場地圖,打算告辭。
  蘇凝你跑到哪裏去了?我可等不下去了,自救先。
  “小萌。”告辭的話還沒出口倒被他搶了先,“我有一個建議。”
  “嗯?”開始轉頭找出口,她隨口應了一聲。
  “我知道你這兩年都在搞樣板房設計,想不想轉到更專業的家具設計上來?機會難得,如果你願意,我代表奧遜公司邀請你加入。”
  “啊?”突然聽到這麽離譜的一句話,淩小萌一臉詫異。
  誤解她的表情,董亦磊信心十足地揮手,“看吧,如果你同意,這塊場地全都是你的,如何?”
  “別開玩笑了。”這男人瘋了啊?忍不住聲音大起來,她表情變得匪夷所思。
  “怎麽是玩笑?”又走近了一點,董亦磊低頭微笑,“小萌,我知道過去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跟商子祺早已分手,直到現在還是一個人。這麽好的機會,我們重新來過吧,到我身邊來,以後我會慢慢補償你的,絕對讓你成為國內一流的設計師,名利雙收。”
  又一次寒毛倒豎,真的是控製不住,淩小萌向後退了一大步,他又走過來,索性回頭邁開三大步再回頭,把自己拒絕他靠近的意思表達得淋漓盡致。
  上帝,當初這個男人離開,我已經接受了,明白了,您這樣安排,我應該感恩,可是現在您為什麽又要讓他再次出現在我麵前?年歲增長,人會改變,這些她都可以接受,但是沒必要如此赤裸裸讓她親眼目睹,讓她徹底顛覆過去吧。
  可以離開,可以改變,但請不要再出現了,把過去所有的美好全都抹煞,以後就算午夜夢回,就連那一點回憶都變得不堪回首,這也實在太殘忍了吧?
  “董先生,”沒想到這輩子會這樣稱呼這個男人,但她真的說出來了,“請你別再說下去了,真的,求你了,我會惡心。”
  “惡心?”他微微睜大眼,然後笑了,“小萌,你變了,現在會說話了啊。為什麽拒絕我?難道你有男朋友了?別騙我,我特地跟人打聽過了,你是有名的獨來獨往的首席,朋友都沒幾個。”
  想張口反駁,突然電話鈴響,蘇凝,你總算想起我了,立刻伸手接通,淩小萌說得很快,“蘇凝,你到底什麽時候回來接我?我已經看完了,想離開。”
  那頭聲音含笑,回答得很快,“小萌同誌,你怎麽又找不到人接送了?實在不行,那我就再勉為其難一次好了。”
  
  第四十五章
  “怎麽是你?”本來想說誤會,但是董亦磊在旁邊目光燦燦,又很玩味地笑,好像在等著她掛完電話繼續說,一咬牙,淩小萌硬是把原來的話咽回去,“方便嗎?真的可以來接我?”
  對她的回答倒是有點意外,裴加齊難得講話前停頓一秒鍾,不過反應還是很快,立刻接上,“可以啊,你在哪裏?”
  掛上電話董亦磊還在旁邊笑“不是蘇凝嗎?小萌,別裝了好不好。”
  “不是蘇凝。”淩小萌直接回答,然後往門口走。
  “你去哪裏?”
  “等我朋友來接我。”
  “你朋友?誰?”
  回頭看了他一眼,淩小萌吸氣,然後假裝沒聽到,步子越來越快。
  快到門口的時候電話鈴又響,這次真的是蘇凝,說話速度還是很快,“小萌,我馬上到啊,別著急。”
  “我都急死了。”難得這麽直白,淩小萌抓著電話聲音大起來。
  “我這不是來了嗎?”蘇凝劈裏啪啦,“剛才跟那個工作室講電話哪,拽得要死,說在接待重要客人,一分鍾前又跟我說重要客人跑掉了,你說煩不煩?我馬上過來帶你一起去啊。”
  “啊?”已經在後悔剛才電話裏那麽莽撞,淩小萌慘叫。
  “怎麽了怎麽了?”
  “剛才有朋友說來接我。”
  “你男朋友啊?沒事,讓他一起去好了,順便我也開開眼,顧老板家首席的男友,哈哈,有眼福了。我很快到啊。”蘇凝電話掛得快,餘音嫋嫋,留下淩小萌抓著電話對著屏幕眼睛發直。
  什麽叫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她這兩天充分體會到其中的真諦。
  “小萌,這裏叫車不方便,不如我送你吧。”董亦磊也走了過來,還在她身旁說話,“我今天有開車過來,前兩天年會本想和你多聊幾句,可惜那天晚上我有飯局先走了,今天有空,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就是因為這個男人!難得咬牙切齒起來,淩小萌看他像看路人甲。
  兩人對視,心口一燙,董亦磊居然在這個時候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些悶熱夜晚汗水淋漓的日子。
  今時不同往日,他現在可以住最好的五星級酒店,看最好的風景,享受最高檔的醇酒美人,但這一刹那,腦海裏隻有過去她凝脂般柔軟滑膩的身體與自己緊緊貼合的記憶,與之相比,那些東西都變得微不足道。
  追憶的渴望讓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眼光掃過她簡單T恤下的玲瓏線條,如果可以再來一次,想也知道那會是多麽美妙的情景。
  咳嗽了一聲,還想說些什麽,空闊車道上有車聲,速度很快,到了近前平順減速,最後穩穩停在他們麵前。
  車好,董亦磊也忍不住注目了過去,有人推門下車,陽光下筆直看過來,對著淩小萌露齒一笑,幻影重重,仿若似錦繁花,在眼前第次綻放,層層疊疊鋪到很遠的地方。
  美人,不要每次出場都這樣禍國殃民地笑來笑去好不好?淩小萌無力。
  專注看了她一眼,然後眼角掃過立在一邊董亦磊,裴加齊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小萌,這位是誰?”
  
  第四十六章
  董亦磊的臉色之精彩,讓淩小萌發誓,這輩子她都不會覺得更痛快了。看到裴加齊那一瞬間所帶來的內疚立刻被衝得煙消雲散,原來隔了這麽久她還是忍不住用如此孩子氣的方式撒氣,一邊想著自己白活了一邊感覺痛快淋漓。
  “這是董亦磊,我的老同學。”裴加齊朝她使眼色,她想了想才開口介紹了一句。
  “我叫裴加齊,很高興認識你。”又看了他一眼,裴加齊也沒有伸出手,隻是笑著點點頭。
  又有車聲,這次來得總算是消失許久的蘇凝,下車才邁步子就瞪眼睛,然後跑到淩小萌身邊先對董亦磊開口。
  “董先生,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一下場地,正好遇見小萌。”還沒調整好,董亦磊回答的時候聲音都有點怪。
  “那麽巧?小萌,那這位呢?你的男朋友?”
  覺得場麵好混亂,淩小萌望天。
  最後他們三個一同離開,坐在蘇凝車上直視前方,耳邊聽到她不停提問,“小萌,你不仗義哦,都跟裴加齊這麽優的男人走在一起了還藏得那麽好,上次還說才認識,人家都跑過來英雄救美還才認識,快點老實招供。”
  不知道怎麽解釋,倉促間她又回首看了一眼開車跟在後麵的裴加齊,眼角卻掃到仍舊立在原處的董亦磊。
  會展中心大門高聳洞開,他獨自立在陰影裏,車速很快,轉眼距離遙遠,看不清,隻覺得那個人是一團的模糊。
  告別過去居然是世上最難又是最簡單的一件事情,真是矛盾。
  工作室緊挨著龍東大道,可說近在咫尺,車子掉頭拐了個彎就到,玻璃平房,門前開闊,堆了一些板材,原木的香味很遠就能夠聞到。
  蘇凝先到,把車停下之後直接跟立在門口的工作室的主人打招呼,“李大師,現在有時間哦。”又回頭跟淩小萌介紹,“這位是李大師,來認識一下。”
  不知道怎麽稱呼比較好,淩小萌跟著說了聲,“大師你好。”
  大師是位身材壯碩的中年男人,這時手中還拿著一把鋸子,說話聲音很響,“叫老李好了,時間很趕,先拿圖紙過來看吧。”
  “啊?我不能那麽稱呼您。”
  身後有聲音,是裴加齊的,語調輕鬆,“還是叫老李好了,這個人名字就叫大師,沒必要跟他叫得那麽親。”
  “你怎麽又回來了?一天我這裏逛幾次,跑來跑去好玩是吧?”
  “我陪這位首席小姐過來的,剛才去接她們。”裴加齊微微笑,跟李大師說話的口氣非常熟稔。
  蘇凝在旁邊拖著淩小萌開心不已,“早說嘛,害得我跟他約時間約了半天,李大師出名的難搞,我這次托了不知道多少關係。好了,接下來全都你自己搞定啊,哈哈,我輕鬆了。”
  “喂,我還不認識他哪。”什麽全都自己搞定?急了,把聲音壓到最低,淩小萌抓住她不放。
  “認識裴加齊不就夠了?小姐,你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嗎?”
  “他?”她真是不熟啊,事情亂了,她想解釋,裴加齊又回頭看過來,“小萌,你的設計稿呢?”
  這句話最聽得入耳,蘇凝立刻遞上設計稿,都是專業,等桌前坐下攤開細看場麵就進入了狀態,反正也插不上話,蘇凝到了這個時候才得閑坐在旁邊樂得輕鬆。
  原來如雷貫耳的裴家第三代是這麽一個人物,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實實在在的美色可餐。隻是搞不懂,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會對淩小萌這麽熱心。一開始還真以為他們關係菲淺,但車上問了半天都沒結果,再看那兩個人的相處方式又不像很熟的樣子——至少淩小萌不像。
  無論如何,她以後再也不敢小看淩小萌,這女孩子處處有驚喜,簡直是通天徹底了。
  下午廈門開始下雨,顧正榮是第一個走出會議室的,走廊裏窗開得很大,空氣濕潤。
  廈門當地的負責人在後麵匆匆跟上來,“顧總,晚上安排了海關還有國商的飯局,您看什麽時候開始比較好?”
  他低頭看表,“海關和國商,一定要我到嗎?”
  “啊,那您的意思是?”
  “算了,我會去一下,不過很快就要離開。”
  “您還有其他安排?”
  “我要回上海。”
  “不是周一早晨?那還有一些上海的部門主管呢?”
  “他們按原計劃走,我趕時間。”
  還想說些什麽,顧正榮步子大,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盡頭,那負責人駐足遠望,身後有人拍他的肩膀,“看什麽哪?”
  “看顧總。”
  “顧總有什麽好看?”
  “顧總一直都很好看,就是以前不太敢多看罷了。不過最近他好像變了,有沒有這種感覺?”
  “沒有,我還是沒敢多看,嗬嗬。”兩人笑起來,然後回身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第四十七章
  本日最後一班航班,廈門還在下雨,顧正榮到達機場的時候天色墨黑。司機下車打傘,機場大廳燈火通明,雨夜裏更顯得輝煌,走進大門前頓了頓步子,眼角掃過一邊的立柱,又想起昨晚淩小萌閉著眼睛立在那裏深呼吸的樣子。
  突然微笑了,讓送行的司機傻了眼。
  平時不苟言笑的顧總,笑起來的殺傷力還真是挺大的。
  飛機起飛的時候他看著窗外出神,太晚了,這樣的航班身邊更多是遊客,商務艙裏沒什麽人,飛行時間也不長,他想這個時候她會在哪裏?又覺得等下就可以見到她了,感覺很愉快。
  他想自己真的是不年輕了,否則不會如此眷戀和另一個人在一起的感覺。剛到中國的時候他才三十不到,心中是海闊天空,麵前一切都是空白藍圖,隻等他在上麵縱橫馳騁,哪裏有時間去想著悱惻纏綿,更沒有生過與另一個人天長地久的念頭。
  空中小姐過來送餐點,他拒絕了,合著眼睛卻不想睡,飛機轟鳴聲裏想到她很多有意思的樣子,穿著寬大T恤赤腳在屋子裏無聲無息地走,看到他伸出手就過來很乖地在他身邊團起身子,輕而暖的呼吸,還有洗完澡後身上香皂的味道——
  他覺得有一個人可以想念很好,比追憶好太多,他第一個女人是個瑞典女孩子,金發的北歐女子,卻異常嬌小玲瓏,在瑞典讀高中的時候就開始每天出現在他車邊,讀大學的時候因為他去了美國,她還曾經不遠萬裏地飛到他麵前,扔下行李就跳到他身上。
  後來還是他買了飛機票把她送回去,現在想起來自己是個絕情的男人,她哭得那樣可憐,金色的頭發都好像黯然失了顏色,這些到了現在隻是記憶裏的一片碎葉,再想多說一句都不可能。
  沒有血緣,曾經距離再如何近,甚至貼合到指尖都不能插入都不足以讓兩個人合為一體,緣盡便是陌路人,這點他清楚得很。
  隻是對淩小萌,相處日久,慢慢生出一種執念,空閑下來的時候會想念她輕悄來去的樣子,還有馴鹿一般的眼睛。
  他想這次自己要留下這個女孩子,以後想念一個人的時候知道哪裏可以看到她,想說些什麽的時候知道撥出的電話那頭有人接聽,還有想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在自己身邊。
  又想起她昨天晚上聲音哽咽,說不是的,是她害怕。
  嘴角又有點笑起來,真是膽小,不過他也不好,瞞她很多。
  下飛機的時候想撥電話給她,想了想又按斷了,這麽晚,他想她一定是家門全鎖,早就爬上床睡做一團了。
  車還停在機場,回程的時候他開得飛快,上海的夜晚悶熱,跟廈門完全是兩種感覺,但這時已過半夜,到底氣溫降了下來,車開上高架之後他伸手把天窗完全打開,夜風呼地灌進來,透進領口,很舒爽的感覺。
  
  第四十八章
  正如所料,這個時候的淩小萌已經家門全鎖,爬上床睡做一團了。
  其實她也是剛到家,因為在李大師那裏花了很長時間,然後某個人品有問題的家夥又出狀況,抓著她說又有急事要趕到另一個地方去處理,直接丟下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才認識短短兩天,淩小萌的反應已經被蘇凝訓練得迅速很多,當時就一把就抓住已經開始拔腿往外的她小聲抗議,“又要走?你說好送我去地鐵站的。”
  回頭對著她擠眼睛笑,“你真的要我留下嗎?裴帥哥在那邊看過來了哦。”
  不上當,不回頭,淩小萌用力加重語氣,雖然天生的拖音讓效果很不明顯,“你送我啦,我怎麽好意思老是麻煩人家。”
  “別裝了,我這是替你提前清場好不好,記得隨時報告情況啊。”掩嘴嗬嗬笑起來,蘇凝繼續往外走。
  “蘇凝——”說不過她,不過淩小萌拒絕放手。
  “喂,你確定不需要跟大師好好交流討論那些設計稿?到時候他做出來跟你的意思不一樣,你可別哭啊。”
  說到她最關心的事情,淩小萌手上立刻沒了力道,抓緊機會遁走,蘇凝步子快過一溜煙。
  後來在李大師那裏一直討論到天色暗淡才告辭,走出門的時候淩小萌還在想怎麽開口,裴加齊倒仿佛摸透了她的心思,比她說得還快一步,“別想了,這兒叫不到車。”
  “今天已經很麻煩你了,我可以打電話叫車。”今天擺明了是讓他來江湖救急的,覺得不好意思,淩小萌聲音低下去。
  原本是好奇,漸漸覺得她有趣,剛才看過她的設計稿之後,又確定這女孩子很值得結交,裴加齊這時候很輕鬆地笑了一聲,“沒事,我知道你剛才為難,不過送你回家舉手之勞而已,一個人不怕嗎?我還沒忘記你上次撲到出租車上的樣子呢。”
  剛才聊到設計的時候大家相談甚歡,他這時的動作和口氣又很自然,雖然沒什麽跟男人交往的經驗,但淩小萌與人相處一向敏感,這時突然感覺放鬆下來,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可以嗎?那太謝謝了。”
  身後有招呼聲,裴加齊的腳步慢了一點,回頭看到李大師在門口對他招手。
  “你先過去,我馬上來。”他指了指停車的方向。
  李大師聲音渾厚粗壯,這時倒是很努力地控製了一下音量,“小姑娘不錯嘛,有眼光。”
  “有眼光?說我?”
  “廢話,不是你我對她們這麽客氣?”
  這男人怎麽這麽八,裴加齊笑,“好像慢了一步,有點可惜。”
  “什麽意思?”
  “沒什麽,先走了,好好做啊,我期待看成品。”
  “現在就開始幫著提要求了啊,你小子。”嘿嘿笑起來,李大師轉頭進了屋。
  
  第四十九章
  回程的路上淩小萌坐的是後座,裴加齊從後視鏡裏看過去總是一張側臉,線條很柔和,很安靜地看著窗外。
  這麽安靜的女孩子,真的很少見啊。安靜是美德,不過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夠做到了,又覺得車廂裏一點聲音都沒有,想了想開口問她,“餓不餓?”
  “嗯?”窗外路燈不斷晃眼而過,又聯想起與顧正榮站在山頂上低頭望見的隱約燈火,淩小萌思緒飛到很遠。這時突然聽到他的提問,倉促抬頭應了一聲,“我不餓。”
  其實怎麽可能不餓?她早上就在飛機上吃了一點不知所以的東西,現在最好他能夠把自己放下來,隨便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就算是一個麵包也好啊。
  完全看明白她的想法,裴加齊笑了笑。車速快,她說完話回頭看了一眼窗外又小聲叫,“哎呀,地鐵站過了,你快把我放下吧。”
  “不行。”他無動於衷。
  “啊?”她直了眼。
  大道一轉便是繁華的中心社區,他把車在路邊停下,回頭看了她一眼,淩小萌在後座眼睛瞪得大,表情很有意思。
  忍不住笑出聲,“你是神仙我不是,午飯都沒吃過,我快餓死了,等我買個漢堡再上路行不行?就算是一匹馬也要吃點草的吧?”
  這種說法,講得好像被她虐待一樣,不好意思起來,淩小萌推門,“我下去買好了,你要吃什麽?”
  “還是一起吧,吃個漢堡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他已經下車,又順勢拉了她一把。
  正是晚餐時間,新區的商業中心社區裏很熱鬧,很多人攜家帶口出來吃飯,廣場上有小孩子溜冰,夜風裏笑聲傳到很遠。
  漢堡店裏人滿為患,收銀台前排長龍,什麽國家的人都有。立在前麵的是個瘦高的印度男孩,又有人在座位上招呼他,端著平盤的時候轉身太急,眼看著超大杯的可樂往自己這邊側翻下來,淩小萌伸手去擋。
  還有一隻手比她快得多,很利落的手勢,半空裏就抓住了那個杯子,一滴可樂都沒有濺出來,還有閑暇替那個男孩穩了穩托盤。
  旁邊有人吹口哨,鼓掌,大概是習慣了被人注目,裴加齊隻是微笑。原本也很讚歎,但淩小萌這時候頭一低研究櫃台上的食品單。
  到哪裏都這麽引人注目,這個男人身邊果然不能多待。
  
  第五十章
  很久沒有吃過漢堡包了,也的確很餓,淩小萌第一口咬下去的時候用了大力,麵包柔軟,蔬菜清脆,醬汁裏有濃鬱的芝士味,各種感覺在嘴裏唱交響曲,她幸福地眯了眯眼睛。
  這種表情,是人都看得出她餓壞了啊,裴加齊坐在對麵用杯子遮住自己上翹的嘴角。
  吃個漢堡的樣子都能讓人感覺愉快,她果然不同凡響。
  “要不要去參觀一下我和朋友開的店?”
  “什麽?”正吃得起勁,淩小萌抬頭看過來的時候表情有點迷茫。
  “是家居店,玩票,店麵就在這裏,大部分都是我和幾個朋友平時隨便設計的零散東西,大師也算一分子,所以跟他熟得很。”
  “就在這裏?”她往窗外看。
  指了一個方向,裴加齊解釋,“我家全都是搞建築的,其他人都對設計小東西沒興趣,偏偏我反骨,從小喜歡折騰小玩意,老是被老頭笑。”
  “老頭?”
  “我爸。”吃得差不多了,他拍掉手上的碎屑,站起來示意她跟上,“來看看吧,今天剛剛有幸欣賞了你的大作,來而不往非禮也。”
  又掉文,這個男人怎麽老是動不動就文縐縐的。
  果然很近,拐個彎就到,整麵的玻璃牆,裏麵燈光柔和,家具擺設錯落有致,大多是極簡風格,一眼望過去就覺得幹淨清爽。
  店裏有接待在,看到裴加齊想要迎上來,被他搖手阻止。三兩有顧客在認真挑選,更多的是進來欣賞布置的,氣氛輕鬆,也沒什麽人特別注意他們,淩小萌如魚得水,走進去以後一路看一路提問,漸漸話多了起來,跟裴加齊講得興起。
  “都是你和朋友自己的作品嗎?真羨慕。”走到最後淩小萌終於忍不住摸著家具邊緣說了一句。
  低頭看了她一眼,裴加齊微笑提議,“我有一個設計工作室,就在二樓,如果你願意,不如加入我們?”
  意外又驚奇,淩小萌眼睛張大,指著自己確認,“你說我?你邀請我?”
  她跟裴加齊認識時間太短,但是今天在車上蘇凝抓緊那一點點時間替她惡補了這個男人的背景,終於知道他家在建築界非同小可,而他居然對設計家具這麽感興趣,連她都感覺匪夷所思。現在又突然聽到他的邀請,淩小萌當場傻了眼。
  左右看了一下,他表情莞爾,“這裏還有第二個設計師嗎?難道你覺得我會請一個顧客來自己的工作室做partener?”
  她呆了,然後低頭掩飾表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又很輕,“謝謝,不過我現在還在工作呢,可能沒辦法有那麽多的時間。”
  “展會之後你還會繼續做樣板房設計師?太浪費了。”
  “呃——”太浪費了?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其實類似的話顧正榮也說過,就在昨天,她每個字都印象深刻。
  “要一直在設計部裏待下去嗎?”
  “不在設計部,那我去哪裏?”
  “哪裏都可以,隻要有張桌子可以畫,不是嗎?”
  還有他說,“自然是我在哪裏,你就在哪裏。”
  那時聽得惶恐,但現在回想起來又覺得安定,真是矛盾。
  看她眼神又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裴加齊好笑又想歎氣。
  這樣的對答自然是沒有任何結果,再上車之後他又忍不住從後視鏡裏看她,淩小萌沒有再看窗外,這時低頭默默,正想什麽想得出神。這女孩子總是讓他想起晨霧裏的江南民居,白牆灰瓦,安逸寧靜的美。
  不知不覺油門踩得越來越緩,他一邊開車一邊也跟著出神。
  設計家具並不是他的本行,但一直都是興致所在。這幾年是自己爭取來的自由時光,他樂意在這裏好好發展,建築宏大是美,家居又是另一種美,兩者結合才是真正的完整,他堅定這種想法。
  車穿出隧道,轉上高架又往下,開口問她,“你住哪裏?還是上次那個地方嗎?”
  回過神來看前方,淩小萌搖頭,又點頭,“還是到那裏好了,謝謝。”
  下車的時候她直接揮手對他告別,一句話都沒有多說,然後轉身往路邊的餐廳走。裴加齊在車裏揚聲,“你不是又餓了吧?怎麽還吃?”
  她站在路燈之間的陰影裏回首笑了一下,側臉光線很柔,“不是,我欠老板錢哪,過來補上。”
  雖然感覺有些奇怪,但他還是點頭,又補充了一句,“我剛才的提議是認真的,你好好考慮。”
  她的表情又呆了一秒鍾,然後點點頭,不再多說,回頭繼續往裏走。背影細而且窄,很快就消失在門裏。
  再次踩油門的時候他想自己真是慢了一步,這女孩子貓一樣謎一樣的吸引人,但對他卻總是逃避得緊。
  他生性淡泊隨意,也不會執著於探索她不願意為人所知的事情,但剛才念頭一起,一路上倒是越來越強烈。
  真奇怪,她完全沒有答應的意思,他卻已經開始想象自己與她在工作室一同談天說地的樣子。如果有她加入,一切都會變得更有趣吧。
  
  第五十一章
  這樣一耽誤,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室內冷清,開燈的聲音都顯得突兀。
  淩小萌把包放下之後走到廚房煮粥,定好時間之後往樓上走。手指按在樓梯扶手上的時候覺得涼,屋子空曠,腳步好像有回聲。她走到樓梯頂端的時候看了一眼樓下。
  真的很空曠,如果再擺一些家具,可能感覺會好一點。
  上樓洗澡,躺下後她習慣性地睡在自己的那一側,被子掀開一個小角便鑽了進去。一室安靜,她合上眼睛的時候想了很多,董亦磊的話,蘇凝的話,裴加齊的話翻滾來去,很多想法糾結攪纏,根本理不清。
  最後卻隻想到顧正榮說的話,“自然是我在哪裏,你就在哪裏。”
  她怎麽敢相信?她又怎麽去接受?
  兩個人在一起究竟靠什麽來維係?如果隻是因為想在一起,那樣就能夠解決一切問題嗎?
  想著想著又咬自己的嘴唇鄙視自己,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和他天長地久,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應該把自己放在什麽位置,現在卻有了這樣不切實際的期望。
  一切失望不過是因為有期望,期望越多,失望越多,更何況又有什麽是值得期待的?還不如好好做好麵前的事情,好好做好自己。
  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臉頰和眼睛,用力揉了一下,好像這樣就能把所有亂七八糟的思緒都收回來。
  就要參加展會了,雖然事出突然,但這才是最好的證明她自己的機會,還有裴加齊的邀請,雖然當時沒有給他回答,但那是一個工作室啊——內心深處她也不是不心動的。
  耳邊又有聲音,顧正榮的,自然是我在哪裏,你就在哪裏。
  身體原本是對著床邊側睡的,這時候她卻突然翻了個身麵朝裏麵。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把窗簾拉得很緊,這時眼前一片黑暗,她伸出手去抱那個枕頭,然後把臉埋在那裏麵閉上眼睛咬牙齒。
  好吧,是她的問題,就算是一條荒原長路,就算唯一的過客隻是幻影,就算她早就明白誰也不是誰的天長地久,但她竟然還是逃不掉自身的軟弱,漸漸依賴於一個幻影的陪伴。
  自尋死路,與人無尤。
  太晚了,公寓所在的街區原本就很安靜,這時車開過更是清靜無人。到了地下車庫停車熄火,顧正榮坐在駕駛座上一時不想動。
  太累了,剛才在路上的時候眼皮就開始沉重,這時不用再費神駕駛,一放鬆真想直接睡了。
  不過要睡也上樓睡,微微笑了一下,他伸手推車門。
  屋子裏如他所料已經一片漆黑,淩小萌的包在鞋櫃旁的鉤子上掛得好好的,走進廚房喝水,電飯煲的控製板上亮著一點小光,仔細聽還可以聽到粥米沸騰的隱約咕嘟聲,空氣裏有米香。
  覺得很享受,好像又不那麽累了。
  上樓的時候他站在樓梯頂端看了一眼,這屋子是不是太空蕩蕩了?不過沒關係,他會就此跟淩小萌好好談一次的。
  臥室門是關著的,他推開的時候裏麵很黑,淩小萌的習慣,隻要她一個人待著就一定會把所有能關的關好,能合的合上。想開燈,手指已經觸在按鍵上,想了想又沒有按下去。
  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屋裏一切輪廓朦朧,床很寬大,淩小萌已經睡得不知道去了哪裏,團著身子隻占了一小半的床位,旁邊還空餘了很大的一塊地方,他那一側的被角都很平整。
  再往前走一點看到她居然是抱著他的枕頭睡的,臉還埋在裏麵,也不怕悶死。
  這姿勢倒是第一次看到,忍不住想笑,顧正榮低頭去抽那個枕頭,抽了一下她還不動,想她可能是真的累了,兩天飛了個來回,她跟他不一樣,很少這麽趕的。
  算了,他索性放棄這個枕頭,想著去衣櫃裏再拿一個,才想轉身背後就有聲音。她在床上坐起來,放棄那個枕頭,伸手抱住他的腰。
  對她這樣的舉動顧正榮真的是有點吃驚,回身用手扶住她,覺得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又不像是醒著的。再低頭去看她的臉,她的眼睛倒是睜開著,但跟他對視了一眼又合上,輕聲嘟噥了一句模糊的句子,然後把頭埋進他胸口不動了。
  看來是真的沒有醒,覺得好笑,他把她放下,然後也輕輕躺下去。
  睡下以後她還巴在自己身上,害得他想翻身都不能,他想自己是把她寵壞了,淩小萌的睡相現在是越來越放肆。
  不過這樣很好,低頭最後看了她一眼,他也合上眼睛睡了。
  
  第五十二章
  淩小萌睜開眼的時候還在想怎麽會才想到一個人就夢到他?自己很少做夢的,這次卻夢見顧正榮無聲無息地回來了,立在床邊看她,看完了又轉身要走,害得她憑空不知道生出多大的勇氣,居然毫不遲疑地抱了上去。
  還好是做夢,如果是真的,她怕自己以後會無地自容。
  天還沒亮,臥室裏沒有光,她抬頭正看到顧正榮的臉,這個夢做得時間真長,還以為自己醒了,沒想到居然還是在夢裏麵沒有走出來。
  可是夢裏還能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呼吸和心跳,這也未免太真實了吧?淩小萌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想再一次伸出手指來驗證。
  手還在他的胸上,一動便被他抓住,睡得不夠,顧正榮聲音很啞,“再睡一下,天都沒亮。”
  震驚了,“你回來了?”
  “嗯。”他含糊應了一聲。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閉著眼睛笑,“你埋在我枕頭裏快悶死的時候回來的。”
  無地自容啊——淩小萌用另一隻手蒙住臉。
  臥室裏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再看他,顧正榮自始自終都沒有睜開過眼睛,呼吸輕輕的,又睡著了。
  她卻是再也不能睡了,睜著眼睛靜靜看著他。光線很暗,再後來天色慢慢亮起來,窗簾外透進柔和的光,他的臉在這樣的光線裏很安靜,呼吸繚繞,涼的手指,合在她身上久了,怎樣都變得溫暖。
  她以前也這樣長時間地看過董亦磊的睡顏,細數他的睫毛,偷偷把自己呼吸的頻率調整到和他一樣,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沐浴在晨光裏,然後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他的身邊就是她的歲月靜好。
  彼時覺得那是天長地久,後來才知道那隻是她一個人的水月幻境,一入塵世便散得灰飛煙滅。
  不想了,也不敢多看,她閉上眼睛抱住他,慢慢手上用了一點力氣,臉埋在他的胸口,姿勢鴕鳥得很。
  今天是周一,她昨晚定了鬧鍾,到點就響起來,嘀嘀的聲音。
  反正也沒有睡著,淩小萌翻身去按,很快坐起來準備起床。顧正榮還在睡,她知道他的習慣,也沒有叫他。
  窗縫裏看了一眼,上海晴了好幾天了,今天天色不太好,看上去風雨欲來的樣子,這裏的夏天暴雨說下來就下來,要是下雨高架上就堵得沒邊了。
  還是早點出發去公司,免得被堵在路上,這麽一想,淩小萌手上立刻加快了動作。
  拉開衣櫥的時候她很小心地不要發出聲音,抓了要換的衣物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顧正榮一動不動,踮著腳往浴室走,一邊走一邊看他,一個沒留神撞在床邊矮凳邊角上,忍不住哎喲了一聲。
  他睜開眼睛看過來,“怎麽了?”
  忍痛說話,“沒事沒事,不小心碰到椅子。”
  “過來。”
  不想過去的,不過習慣成自然了,淩小萌還是乖乖爬上床。
  他其實沒有完全清醒,這時候還有些迷糊,看了一眼又問,“哪裏?”
  吵醒了他覺得很懊惱,淩小萌把腿曲起來用手捂住膝蓋,聲音很輕,“真的沒什麽,不用看了。”
  他伸手過來撥開她的手揉了揉,明明剛剛還在她腰裏溫熱的掌心,現在又變得很涼,是她每個早晨習慣了的溫度。
  每天早晨習慣了的溫度,但到了今天淩小萌仍舊覺得奇怪,男人不是應該渾身火熱的嗎?一邊想一邊抓住他的手阻止,“要不要吃東西?我拿上來。”
  “不要了。”他聲音模糊,“小萌,我很累。”
  
  第五十三章
  顧正榮不是第一次在她麵前說這句話,可是這次聽完淩小萌卻朦朧感覺到惶恐,又想起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坐在駕駛座上,月光下合著眼睛無聲無息。
  “很累嗎?如果不舒服,我請假陪你去看醫生好不好?”
  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這句話顧正榮倒是回答得很快,“沒有,現在幾點?10點我要到公司。”
  她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鬧鍾,“七點。”
  “再睡一會。”原本在她膝蓋上的手移上來稍稍用了一點力氣,淩小萌原本想說上班會遲到,但不知道為什麽什麽都沒有說出口,很順從地躺了下來。
  哪裏還睡得著,她團在顧正榮身邊腦子裏亂七八糟。又小心翼翼把他的手抓住,想著這個男人是不是病了?要是他病了,自己該怎麽辦。
  想了一會又忍不住輕聲問,“還是吃點東西好不好?我煮了粥,盛一碗上來你吃了再睡?”
  顧正榮沒動,但是嘴角微微笑了一下,雖然睡得有些迷迷糊糊,但到了這個時候他其實早已是半醒著的,隻是覺得沒力氣,不想動。
  又張開眼睛看了她一眼,淩小萌眼睛睜得大,很努力地看他,這時重複問他,“吃一點再睡好不好?”
  他的身體一向健康,難得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可是現在有她在旁邊,竟然不覺得辛苦,隻有愉快。
  這就是誰都會需要另一個人的原因吧?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但是有些時候難免孤獨脆弱,想尋找溫暖,想有人關心。
  一時情動,又突然覺得愧疚。
  想起很早以前的一天晚上,他回到這裏發現空無一人,她接電話的時候在那頭咳嗽,說自己還在回來的路上。
  淩小萌回來後他才看到她手上的針孔,原來她發燒,一個人去了醫院打點滴,那時他這邊也來得不多,一周見她一次到兩次,她連著幾天感冒發燒居然都不知道,那晚他失眠,半夜的時候看著她團起的身子生氣。
  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謹小慎微的樣子,唯恐給他添麻煩,什麽事都摸索著自己解決,就算病了也從沒對他開口求助過,那個時候他覺得生氣,現在想起來自己是多麽可笑。
  好像力氣又漸漸回來了,他低頭親她,從嘴唇滑過她的臉頰,最後貼著她的耳朵低聲回答,“不用麻煩,我下樓吃。”
  稍微安心了一點,但是又被他突然親過來,淩小萌嚇了一跳。
  但是到底是習慣了,她完全沒有躲開的意思,很安心地讓他親過,靜靜聽他說話。
  還是她先起床,樓下窗簾並沒有合上,外麵天色陰沉,的確是大雨將至的感覺。
  她在廚房裏拿碗筷,電飯煲裏的粥煮得剛剛好,打開以後白霧蒸騰,清淡的米香。
  低頭去勺的時候熱氣撲麵而來,勺子微微偏了,白粥從碗邊落出來一點,很燙,手指一縮碗就直接落到地上,啪的一聲脆響。
  耳邊同時還有碰撞聲響起,雖然沉悶,但比這裏的動靜大許多。吃了一驚,淩小萌顧不上腳下的一片狼藉轉頭飛奔出去。
  她在樓梯前刹住腳步,第一眼看到的隻有顧正榮,他是坐在樓梯上的,一手扶在樓梯扶手上正要站起來。
  “你怎麽了?”嚇壞了,努力了兩次她才說出這句話,聲音還是抖的,自己都聽不懂自己在說些什麽。
  他已經站起來了,對她笑笑,回答得很簡短,“沒事,剛才下樓的時候踏空了一步。”
  
  第五十四章
  難得,淩小萌的回答來得快而且幹脆,“要不要緊?我們去看醫生。”
  顧正榮聽了笑,“這也要看醫生,那醫生豈不是每天都要忙到死。”
  不擅長爭論,淩小萌擺出最嚴肅的表情強調自己的決心,“要去的。”
  他往餐桌走的時候順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然後在她肩膀上輕輕推了一下,“還不吃早飯?小心遲到,上班要認真。”
  老板到底是老板,淩小萌低頭。
  吃過早飯以後他們到地下車庫各自上車,地下車庫大而空曠,淩小萌人小車小,立在他和他的車旁邊更顯得單薄。
  前後出的車庫,她平時的習慣總是落在後麵,這次卻在第一個紅燈前並線停下,車窗本來就是按下的,她對著他的那一側望,嘴唇動了動。
  顧正榮也按下窗子看過來,“怎麽了?”
  她表情擔憂,他看了反而笑起來,紅燈翻綠,踩下油門前顧正榮對她揮手,“小萌,開車小心。”
  天差地別的兩部車,小polo再怎麽踩都不可能趕上那一輛的反應,淩小萌起步又晚,再想說些什麽顧正榮的車已經消失在遠處。
  這樣的場景她很習慣了,顧正榮車速快,總是很快就消失在她的前方,而她接下來也會安心向前,腦子裏再沒有其他。
  可是今天她卻心神不寧,高架兩邊是每日看慣的風景,開到小區之後熟悉保安上來打招呼她都恍若未聞。
  天色陰沉,走到人行天橋上的時候開始下雨,車上是有傘的,合上車門的時候還想著要帶上,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裏隻有一隻包。
  夏日裏的雷雨,天空中轟隆作響,豆大的雨點拍打下來,第一滴落在腳前的時候仿佛能夠看到微塵濺起,轉眼卻已經瓢潑傾盆而下,大部分人都帶著雨具,隻有她匆匆跑起來,人群和漫瞬間天鋪開的雨傘陰影中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異類,又苦於融不進其他人的世界裏,唯一能做的隻是努力奔跑著離開。
  跑到公司裏的時候已經渾身濕透,旋轉門裏清涼的冷氣撲麵而來,淩小萌用手去抹臉上的雨水,又忍不住鼻癢,雙手捧住臉輕輕噴嚏了一聲。
  相熟的同事從旁邊走過表情詫異,“怎麽沒帶傘?”
  她還捂著臉,兩隻圓滾滾的眼睛露出在指尖上方,點頭回答的時候聲音有點悶,“嗯,忘記了。”
  轉身往離開的時候聽到背後隱約有人笑起來,淩小萌不知不覺加快步子,設計部裏人還很少,跟大家打招呼之後她走進辦公室裏把自己擦幹,然後坐下開電腦。
  眼睛看著屏幕手又開始在桌上摸索,碰到電話之後她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撥電話,那頭響了許多聲都沒有人接,自動斷開的聲音最後傳來,淩小萌把話筒放回去。
  開始工作,才拿起筆又覺得心裏煩亂,不知道先做什麽好。
  電話突然響起來,接得快,那頭聲音裏有笑,“小萌,怎麽了?”
  是顧正榮,她回答得快,“沒什麽。”說完又覺得自己很有問題,再補充了一句,“不是,我想問你到了沒有——”
  “到了啊,不過剛才沒在辦公室裏。”這麽愚蠢的問答,他居然很愉快地繼續了下去。
  可是她繼續不下去,覺得自己太無聊了,她抱頭。
  “喂?小萌?”
  “我在聽,你忙吧,沒事沒事。”握著話筒想結束通話,顧正榮阻止,直接在那頭提要求,“晚上一起去接機,你八點到餐廳等我,有問題嗎?”
  “沒,沒問題。”隻想著快掛斷,掛斷以後她卻坐在座椅上開始發呆。
  一起去接機——為什麽要一起去接機?為什麽一定要她和那位太太碰麵?顧正榮究竟要她知道些什麽?
  知道了又怎麽樣?那以後,一切都會不同嗎?
  太多太亂,腦袋疼,她趴在桌上呻吟了一聲,為什麽那麽多為什麽?為什麽自己要想這麽多?
  期待帶來失望,失望帶來痛苦,但她的心像一株埋藏在土裏太久的種籽,遇到一點點濕潤和陽光就忍不住要蠢蠢欲動。
  蠢蠢欲動啊——即使那結果是讓她再次凋謝,永不翻身。
  
  第五十五章
  雖然心煩意亂,但是工作還是擺在麵前要完成的,埋頭做下去,眼看時間快要到了,她開始整理東西。
  電話響,淩小萌正在埋頭收圖稿,接起來的時候手裏還不停忙碌,話筒直接夾在肩膀和脖子當中。
  “喂?哪位?”
  “小萌,是我。”是董亦磊的聲音,聽上去熟悉又陌生。
  手裏的動作停頓一秒鍾,然後淩小萌低頭繼續做,“有事嗎?”
  “沒事不能打電話給你嗎?”
  看了一眼牆上的鍾點,淩小萌應得很淡,“到底有什麽事?”
  那頭安靜了一秒鍾,然後聲音緩了許多,“小萌,我路過你公司,想見見你。”
  輕輕吸氣了,這種語氣,是她過去許多年中最熟悉不過的。過去偶爾董亦磊向她發脾氣,雖然事後從不道歉,但隔不多久便會用輕緩的口氣打電話給她,“小萌,我就在你家下麵,想見見你。”
  或者,“小萌,我買了你愛吃的草莓,下來吃吧。”
  她性子溫和,就算是真的傷心也不會激烈表達,更何況女子愛人總是沒有原則,所以隻要聽到他這樣語氣的隻字片語就會立刻忘記之前的不愉快,快快樂樂出門去跟他見麵。
  他們曾經在一起那麽久,董亦磊自小就是個喜怒不喜外露的人,性格內斂,中學的時候就有師長評價他內有城府,那時候他已經和她在一起,回家的路上還半是自得地問她,“小萌,我覺得隻有內有城府的人才能成就大事業,你說呢?”
  又叫她怎麽說?那時他就是她頭頂的一片天空,望過去盡是風清雲舒,怎麽會覺得不好。
  現在想起來,懵懂初開的盲目比什麽都可怕,以致於她到後來在街上與連體嬰般甜蜜糾纏的少年情侶擦身而過的時候,心底都會湧起絲絲寒意。
  顧不上想那麽多,她手裏不停,口中已經回答他,“對不起,我沒有時間。”
  “還在忙?那我等你結束,你大概要忙到幾點?”這時的董亦磊就坐在車裏講電話,賣場外人流往來密集,他的車停在側邊小路上也能感受到那樣熱鬧非凡的氣氛。難以想象細小瘦弱的淩小萌就在如此龐大無比的建築物中的一角工作,他望著賣場入口邊講電話邊出神。
  “亦磊,”那頭傳來很認真的聲音,久違的稱呼,讓他突然呼吸停頓。
  過去獨處的時候她喜歡叫他小石頭,很親昵,很撒嬌的味道。但是人前總是叫他名字,亦磊,亦磊,這樣的呼喚好像已經有幾個世紀沒有聽到過了,乍然再聞,居然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
  很多東西,原本以為自己遺忘了,可是在這一瞬間竟然又全部潮湧而回。
  他想起少年時的自己和淩小萌,分享同一碗廉價的米線,她用筷子去挑蔬菜的樣子,吃的時候還笑笑地歪頭看他一眼。
  還有她坐在自己身邊看書的樣子,很安靜很安靜的側臉,細長的手指習慣性地摩索頁邊。
  還有許多許多他原本覺得再也不會記起的片段,她白膩膩的肌膚,很輕很安靜的腳步,他一回頭就可以看到的小鹿一樣的圓眼睛。
  “小萌。”心一熱,他聲音就稍稍急切了起來。
  “等一下,你讓我說完。”她的語速沒變,態度也很冷靜,“亦磊,我現在沒有時間,而且我想說的是,就算我有時間,也不會想再見你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可是——”還想說些什麽,那頭竟然已經掛斷了。
  咬了咬牙,他在車裏一動不動,不想踩油門,也不想離開,就是不想動。
  車停在賣場側邊,盛夏的夜晚,七點都過了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呆呆坐了一會,他強迫自己雙手去握方向盤。
  車停在賣場側門邊,一些人忙碌進出,大多穿著統一的製服正在搬運家具,不想再看下去了,手心已經合在軟膩的方向盤皮套上,他準備踩油門。
  眼角突然掃到一個熟悉的人影,一切動作都定住了,唯恐自己是看錯了,董亦磊不由自主向前傾身。
  
  第五十六章
  顧正榮開車的速度一向很快,雖然路上車多人多,但是他開到餐廳也不過用了二十分鍾的時間。
  淩小萌坐上車開始就腦子裏滿是那個實在難以理解的接機要求,其實她從知道他的安排以後就沒有停下過胡思亂想。
  白天還可以工作,或者跟同事說幾句話努力讓自己不要想太多,但現在空間狹小,身邊就坐著顧正榮,她往哪個方向看都不可避免看到他,看到他就想起馬上要到來的會麵,而那些不安就如排山倒海般蓋了下來,避無可避。
  餐廳快到了,過去每次坐在他旁邊都希望自己能夠兩眼一閉假裝自己已經到了另一個空間,再睜開眼就已經到了目的地,也省了當中時不時一驚一嚇的過程。但是今天她卻全程看著前方出神,甚至有車強行搶道時也毫無反應。
  下車的時候顧正榮走在前麵,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表情好像在笑,“小萌,你有心事?”
  怎麽可能沒有?淩小萌望著他欲言又止,咬咬牙直接說了出來,“我不想去接機。”
  顧正榮聞言挑眉,“噢?為什麽?”
  為什麽?這還用得著說嗎?淩小萌黑線條。
  “先吃東西,飛機十點到,我們還有時間,一會我跟你解釋。”拉了她一下,顧正榮率先往裏走。
  早已準備好,看到他們進來小姐就開始上菜,老板走過來閑聊,一臉都是笑,“小萌要參加展會了對吧?我也要去參觀的哦。”
  剛坐進沙發裏,淩小萌聽了這句話抬頭先笑,“還有一段時間呢,剛開始準備。”
  “不管,我一定要去的啊,先預訂。”
  “你去幹什麽?要不弄些餐點招待來賓,人盡其才,如何?”顧正榮正要坐下,一邊聽一邊笑起來,拍了拍老板的肩膀。
  “你少來啊,到時候我會盯著你要首日邀請函。”
  已經往嘴裏放第一口,淩小萌聽完後抬起頭表情疑惑。
  老板看著她笑,“怎麽了?小萌你還不知道?”又轉頭往顧正榮肩膀上拍回去,“老顧,你怎麽什麽都不跟小萌說,都什麽年紀了還玩你猜我猜我猜猜猜啊?”
  “這裏就我們這一桌客人嗎?”顧正榮掃視餐廳,晚餐時間,雖然餐廳內一向人不多,但是這個時候到底還是有幾桌客人在的。
  顧正榮逐客意思明顯,老板原本一臉興致勃勃打算開始長篇大論的樣子,這時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識相地嘿嘿笑了一聲,步子往旁邊邁開,“好好,你們自己聊吧。”
  淩小萌已經放棄咀嚼,這時滿眼都是問號,看得顧正榮彎起嘴角,“怎麽了?很多問題?”
  “我可以問嗎?”問題要盡量得少,最好沒有問題,但是她決定今天把這條原則扔到九霄雲外去。
  “可以, ”他給她肯定回答,又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繼續補充,“但是今天時間緊,我隻能說一樣,是要聽為什麽我要你一起去接機還是要聽關於展會的問題,你自己選。”
  
  第五十七章
  自己選?淩小萌眼睛瞪得好大,兩者的答案都是她急於想知道的,前者當然重要,但是她隱隱惶恐,事到臨頭又不敢啟齒疑問,而後者,她又覺得此時此刻不值得一問。
  手指又開始在桌邊摸索,她矛盾的樣子可愛非常,顧正榮微笑,星洲炒飯裏有菠蘿粒,淩小萌愛吃甜的,又偏愛菠蘿,老板在這方麵用料一向很足。顧正榮用筷子挑了澄黃的一大塊往她嘴裏送,正趕上她張嘴要說話。
  “嗚嗚——”嘴裏塞著菠蘿,淩小萌語焉不詳。
  “要說什麽?”又看了一眼時間,顧正榮自己也開始吃,低頭下去吃了一口,又去挑菠蘿。
  “不要了,等一下等一下。”淩小萌舉手投降,“我要問的,我要問為什麽雅思敏跟你不住在一起?”
  “她以前是我妹妹,也沒有人規定一家人一定要住在一起吧。”
  “可是你們後來不是結婚了?”下定決心,絕不放棄這個機會,淩小萌一鼓作氣地問下去。
  “我是養子。”他回答得簡短。
  “還是結婚了對吧?”不能泄氣,否則再而衰,三而竭,淩小萌在心裏給自己加油。
  “嗯,舉行了婚禮。”他手裏的動作停了一下,然後抬眼看過來,“但是麥克並不是我的孩子。”
  “啊?”正麵被雷劈到,淩小萌傻眼,一鼓作氣都忘了,直接開始結巴,“為,為什麽?”
  顧正榮很專注地看了她一眼,眼簾抬起,陰影裏瞳仁顯得很深,看過之後補充了一句話算是回答,“因為受人點水之恩,就要湧泉相報,你說過的。”
  對,她說過的,心裏說過,千千萬萬遍都不止,偶爾也會從嘴裏漏出來,可是同樣的句子他說出來卻怎麽聽怎麽都是難以置信的感覺。
  點水之恩?顧正榮這種人哪裏有機會受人恩惠,隻有他伸出援手才正常好吧?
  “什麽點水之恩?這跟要我去見她有什麽關係?”
  他笑得心情很好的樣子,伸手過來刮她的臉,“白鶴報恩也有時間的,到了時間會飛走,你說是不是?”
  怎麽又扯上白鶴報恩?她混亂了——
  想不通,可是震撼太大,她已經問不下去了,淩小萌手指在桌沿上繼續摸索。
  “明白了?”
  “沒,沒明白。”她實話實說。
  “那快吃,等會你就明白了。”他笑了笑低頭繼續吃,結束難得的自由問答時間。
  有心事,淩小萌也實在吃不下了,這頓飯結束得很快。到了車上她仍舊看著前方出神,車速快,隻用了半個多小時就駛入寬闊的機場大道,候機大樓燈火通明,蝶翼飛起,她遠遠看過去隻覺得邊緣銳利,直剖入心。
  “在想什麽?”顧正榮已經把車往停車庫轉入。
  “在想白鶴報恩。”沒有防備,她把心底的話都直接說了出來。
  他望著她微笑,然後輕聲問了一句,“白鶴報恩,結束以後就會飛走,你覺得對嗎?”
  她想起很小的時候看過的那個動畫劇,水墨般淡淡的人物,白鶴化身一個美麗的姑娘和慈祥的老夫妻生活了很多年,最後飛走的時候再三回顧,哀傷不已。多神奇?那麽遙遠的記憶,她居然仿佛昨日還坐在電視前淚盈於睫過。
  “可是有些也會留下來啊。”
  他聽了之後沉默數秒,然後回答她,“有些會吧,可是如果不想一隻報恩白鶴的飛走,要用什麽方法它才會留下來呢?”
  還在想著那個動畫片,淩小萌接得很快,“當然是因為白鶴愛著被報恩的人,所以才想永遠留下來啊。”
  
  第五十八章
  沒有回答,顧正榮在她麵前微笑,然後推門下車。
  淩小萌也下了車,顧正榮步子大,在她麵前三兩步的樣子,她抓著包急著要跟上去。
  還沒邁步他卻已經轉回頭,左手在背後向她伸過來,掌心朝上。
  定定看著他的手掌愣住,淩小萌瞬間啞然,然後突然鼻梁酸漲,竟然不能動彈。
  他的姿勢很隨意,但她想自己永遠都不能忘記這個瞬間,顧正榮挺拔的背影,燈光裏裏攤開的掌心。
  海邊的夜晚,他也這樣握住她的手,但那時她給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釋,淡淡抹掉一切其他的意思。
  但是這一次,她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他的姿勢在說話,在說,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請不要這樣,淩小萌駐足靜默,然後在心裏重複,請你不要這樣。
  她會害怕,害怕這一切最美最好都是鏡花水月,然後一切在某一未知但確定的一天轟然而散,留她一個人獨立人海,因著曾經如此的美好,就連回顧都覺得淒惶不能。
  沒有等到她的回應,顧正榮回頭挑眉,“怎麽了?”
  回神了,她很努力地壓抑奔騰的情緒快步走過去,然後在他身後遲疑了一秒鍾,終於把手輕輕放進了他的掌心。
  顧正榮的十指緊了一下,然後回頭繼續往前走,她走在他的側邊,行走間不時看著他的側臉,顧正榮的表情還是淡淡的,但仔細看,眼角眉梢都是微微的笑。
  她想這是多麽奢侈的享受,一個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時間能夠擁有,又要用多少時間才能夠掩埋和忘記。
  可是掌心好像連著心,他指尖的力道一直傳到心髒最深處,蓬蓬跳著,蓬蓬想從心口上跳出來。
  奇跡,那樣惶恐,那樣不安的時刻,她居然開始笑起來,往死裏克製自己都不能撫平自己的嘴角。
  完了,淩小萌開始望天,她現在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是傻的。
  飛機快到了,還有一點時間,他們兩個坐在候機大廳的銀色長椅上等。
  雖然已經夜深,但是這個地方永遠人來人往,熙攘不停,等得時間長了,淩小萌頭一點一點。
  顧正榮伸了伸手臂,她習慣性地要靠過去,已經往那裏倒突然又想起這是什麽地方,立刻坐正。
  “想睡就睡一會,到了我叫你。”
  “不,我不睡,我們來講話。”她還沒有問完。
  “不是都說了,你還想知道什麽?”
  “正榮,”淩小萌突然坐直身子,“我想不通,你說明白些好不好?猜謎我不會,你告訴我為什麽要和你過去的妹妹結婚?”
  沒想到她問得這麽直白,顧正榮倒是愣了一下。
  一刹那的勇氣又散了,淩小萌聲音低下來,“你不願意告訴我?你要讓別人告訴我嗎?”
  他認真地看了她一眼,“不,應該是我來說的。”
  “那就說給我聽啊。”急了,淩小萌抓住他的胳膊。
  顧正榮笑起來,“小萌,你也有今天。”
  這是什麽話?從來隻有農奴翻身,怎麽這話她聽上去感覺像是地主也翻身了,沉默表示抗議,淩小萌抿著嘴唇等答案。
  覺得暢快,顧正榮笑容加大,“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是你從來都不想知道,不是嗎?”
  被人家一語中的,淩小萌無語了,半晌才奮起反駁了一句,“你想我知道總會告訴我,再說有些事知道了又有什麽用?都是事實,知道了又能改變什麽?”
  其實這些話在心裏不知道多久了,但是從沒有說出過一個字,今天一吐為快,她居然有痛快淋漓的感覺。
  有點驚訝地看著她,顧正榮想現在的淩小萌真的是不一樣了啊。放在過去,她是決不會這樣直白反駁他的話的,她一定會乖順又安靜,然後賢良淑德地望著他點頭。
  令人懷念的賢良淑德啊,可奇怪的是,他居然更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呢。
  
  第五十九章
  還沒來得及回答,顧正榮手機響,他站起身來一邊接聽一邊往候機口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她,“小萌,你一起來。”
  “我,我能不能在這裏等?”還是有心理障礙,淩小萌退縮。
  電話還在他耳邊,沒有再堅持,顧正榮繼續往前走,聽了兩句表情就變了,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縫。
  淩小萌雖然沒有跟上,但這個時候離他並不遠,顧正榮臉上的表情看得清楚,這時隻覺得悚然一驚。
  顧正榮為人處世都很沉穩,她極少能夠看到他臉上變色,竟然一個電話就能讓他反應如此強烈,淩小萌當場呆住。
  再想上前問,卻隻見顧正榮匆匆邁步往前,目標明確,順著那方向看過去,熟悉的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已經從客流中往他的方向過來,別人都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雅思敏卻隻是斜背了一個隨身的小包,麥克還是緊緊抱在手裏的,步子邁得很大,看到顧正榮幾乎要跑起來。
  他們在出口的地方交會,顧正榮先把麥克接過來,然後低頭與對雙手一得空閑便抱住他胳膊的雅思敏輕聲說話。
  機場裏人來人往,他們三個在一起的的樣子除了淩小萌再沒有別人注目,可是她卻覺得所有喧囂都瞬間離她遠去,耳邊嗡嗡作響,仔細聽卻是一片虛無。自己仿佛呆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裏,身邊瞬息萬千都是空,隻有顧正榮那一角牽動一切,就連他低頭說話間眉梢的微動都仿佛能夠掀起一陣狂風。
  小腿碰到冰涼的鐵製椅邊,淩小萌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不自覺地後退。身後又有長椅阻攔,退無可退,差點跌坐下去。
  空中有聲音嘲笑自己,仔細聽居然是自己的聲音,覺得自己很可笑,這樣的反應是什麽?妒嫉嗎?
  兩年的心理建設,都抵不過這兩天的淪陷速度。她有什麽資格妒嫉?隻是因為顧正榮的幾句話,幾個動作?
  一邊吸氣一邊跟自己說別這樣,別這樣,可是寸寸心都是縮著的,她實在抵擋不住,轉身就往大門走。
  才走兩步手機就響,掌心潮濕,她又握得太緊,滑膩膩的好像下一秒就會脫手而出。
  是顧正榮的電話,但是她卻不知哪裏來的力量,居然生平頭一次不想接,步子越來越大,她跑到門口的時候看到外麵又開始大雨傾盆,雨水太密了,燈光下白霧蒙蒙的感覺,望出去天地都隔著一層紗。
  鈴聲斷了又響,她知道自己應該接電話,她也知道顧正榮一定有話對她說,說說白鶴報恩,說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可是她覺得恐懼,她這個時候又不想聽了。
  白鶴報恩又有什麽關係?不是他的孩子又有什麽關係?那仍舊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們是他要全心照顧的人,而他是他們的天,是他們可以完全信賴和依賴的對象。
  雅思敏臉上的張皇失措她看得懂,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當她跑到顧正榮身邊抓住他的手臂時,那臉上的表情很明顯地安心了許多。
  淩小萌想起自己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彷徨無依,感覺整個世界都沒有一個能夠讓自己安身的角落,周圍所有人目光刺骨,唯一能夠抓住的隻有眼前他伸出的一隻手。
  她抓住了,然後如他所願陪伴在他身邊,之後的每一天,都在享受這個男人所帶來的安全與依靠。這一切說來容易,但是誰都知道這隻是林間崎嶇小道,死路一條而已。
  而她居然可笑地以為,隻要自己夠清醒,這便是一場公平交易,自己不會愛上他,最後的最後還能夠如最初那樣,帶著完整的自己安靜離開。
  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留在顧正榮身邊是她自己的選擇,他從來沒有說過要她離開,而她也就這樣一日日蒙蔽自己直到今天。
  是她太貪心,顧正榮已經給了自己這麽多,她竟然還想有所求,還想要更多。不想承認也要承認,剛才那一瞬間,她心中醜惡的念頭萬千張狂,她想把他拉回自己身邊,她想獨占這個男人的溫柔與照顧,她居然開始有拒絕一切點滴分享的念頭,不想他看著別人,不想他的任何一寸皮膚被別人抱住,就算那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和孩子。
  而她又憑什麽?
  混亂的思緒飄揚而過,淩小萌最後對自己冷笑,然後在心裏總結。
  果然是人心不足,自古亦然!
  候機樓出口處停著當天的最後一班機場巴士,行李已經裝好,排隊的人不多,這時正陸續往上走。
  隻想著離開,淩小萌也走上車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她坐的靠窗,眼睛一直望著外麵白麵筋般下個不停的瓢潑大雨,身邊有人在抱怨天氣,還有人慶幸剛才飛機降落的時候沒有下得這麽大。
  手機響了兩次便不再有動靜,她看了一眼屏幕然後將它關掉電源,側頭抵在玻璃讓冰涼的溫度清醒自己的腦子。
  車裏冷氣充足,開動後轉眼玻璃上便蒙上了一層白霧,什麽都看不清了,她用手指去抹,抹了幾下就有一小塊透明出現,但是車已經行在機場環線上,外麵燈火遙遠,看不清什麽,隻有玻璃上清楚的映出的她自己的臉。
  這樣的表情——
  她悄無聲息地嗚咽了一聲,然後用手捂住臉,不想再看了。
  
  第六十章
  回到市區以後已經接近半夜,淩小萌走進公寓大樓的時候有片刻躊躇,先四下看了一下有沒有熟悉的車子,又仰頭仔細看了那個陽台一會,裏麵當然是漆黑一片,但她反而覺得放心了一點。
  一路上想了很多,她對自己說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這麽自欺欺人下去了,她對愛情從來都不是渴望,那世間眾生都視為恩賜的極樂在她來說猶如毒水,飲鳩止渴而已。
  所有的一切都要用百倍的痛苦去償還,更何況她現在所擁有的還是從別人那裏偷來的。自己的百倍痛苦隻是自作自受,現在還要加上其他人的,她真是粉身碎骨都不足以償還。
  上樓開門進去整理東西,幸好她的東西一向都收得好,也不多,加起來也不過是簡單的兩個小包,離開的時候她最後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兩年的地方,室內空蕩,就如同她剛來的那天一樣素淨。
  她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的念頭,又覺得自己可笑。這樣才是最好的,她就是應該怎樣來,然後怎樣去。一切維持原樣,不要弄亂了鏡花水月。
  剛要合上門公寓裏的電話突然響起,一片寂靜中觸耳驚心,淩小萌駐足聽著,許多遍之後鈴聲嘎然而止,她開始後退,然後輕輕合門。
  還沒有完全關上鈴聲又響,這次真的有不被接聽不罷休的架勢,淩小萌的手在門的把手上收緊,門已經被帶到最後的一條縫,但鈴聲還在繼續,她開始咬牙,然後用最後一點力氣把門完全帶上了。
  帶上之後她轉頭就往電梯走,電梯到一樓,門開處外麵有人氣喘籲籲往裏跑,看到她立刻一把抓住,把她嚇得差點尖叫起來。
  定神之後才發現抓住自己的竟然是蘇凝,手指抖抖地指著她喘氣,“小,小萌,總算找到你了。”
  “蘇凝,你怎麽會來?”在不可能的地方看到不可能出現的人物,淩小萌呆了。
  “我家老板通知我的地址,叫我立刻趕過來找你,這是你家嗎?你大包小包要去哪裏?”
  “你老板?你老板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追問,問到一半淩小萌又說不下去了。
  這就是顧正榮要告訴她的第二件事情吧?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從天而降的好運?她早就應該猜到了。
  “你先回答我好不好。”蘇凝把她從電梯裏拉出來繼續問。
  看了一眼已經合上的電梯門,淩小萌聲音很緩,“沒什麽啦,我本來是住在這裏的,不過現在正要搬家。”
  “啊?這麽晚你搬家?這裏是你一個人住?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吧。”蘇凝仰望了一下上方,“是不是?如果有人欺負你,我替你出頭。”說完就開始握拳頭,表情厲害得很。
  淩小萌哭笑不得,不過心裏突然暖暖的,忍不住拉住蘇凝的手,“沒有啦,上麵沒人,是我自己突然決定要搬家。”
  “那你搬去哪裏?”其實蘇凝自己也是至今一頭霧水,半夜接到老總的奪命連環call,丟給她一個地址就讓她立刻飛撲過來,如果看到淩小萌無論如何都不能放走她。
  嚇得還以為出了什麽驚天大事,趕過來又覺得不對,淩小萌這樣子完全就是一個臨時決定離家出走的負氣小女人嘛,哪裏有什麽大事發生。
  她也有已婚或者未婚和男友同居的朋友發生過這種情況,看出來淩小萌不願意多說,蘇凝又低頭看表,這個點了在這裏浪費時間也不是辦法,她當機立斷,“你現在打算去哪裏?”
  淩小萌想了一下,“去酒店,明天再找房子住下。”
  去酒店?蘇凝瞪她,還說不是吵架,半夜去酒店的隻有吵架吵輸的弱勢方好不好?否則誰放著好好的家裏不待,半夜三更提著行李要搬家的。
  算了算了,誰讓淩小萌現在是她的寶呢?蘇凝伸手接過她的行李包往外走,“這樣吧,這個時候你再去找酒店也不方便,我一個人住,家裏有兩間房,你先到我家睡,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說。”
  說著又仰望了一下上方,眼神充滿了好奇。
  究竟是誰啊?還能第一時間差使她那位平素架子大得很的老總同誌,別告訴她那上麵是就是昨天才見過的那位美人,淩小萌給她帶來的“驚喜”已經夠多了,再這麽下去她都要覺得驚恐了。
  
  第六十一章
  蘇凝住在東區,很小的兩室公寓,裏麵布置得很可愛,跟她在外風風火火的樣子完全不符。
  雖然可愛,但如果開門就見到草莓狀的抱枕各處出現,hellokitty玩具滿地飛,第一腳就差點踩到一個小福娃,這樣的屋子還是讓淩小萌嚇了一跳。
  彎腰把那隻綠色的福娃撿起來,蘇凝嘿嘿笑,“不好意思啊,沒準備你會來,所以都沒有收拾。”
  撿完那個福娃她又往裏走,一路走一路收拾,蘇凝收拾東西的方式很有意思,左手拿一個右手拿一個,第三個騰不出空手了就把之前拿的往旁邊一堆,然後繼續拿。
  這不是就跟沒有收拾一樣嗎?淩小萌在她身後看得黑線條了。
  默默在後麵跟著收拾,蘇凝在小小的客廳裏繞了一圈回頭,突然呆住了。
  把最後一個抱枕整整齊齊碼在沙發一角,淩小萌站在沙發邊拍拍手,“好了。”
  蘇凝感動了,跑過去握住淩小萌的手,“小萌,你好神奇哦,你一來我家就大變樣了。”
  淩小萌嘴角抽了抽,這不是我神奇好不好?明明就是你自己的問題——
  雖然已經淩晨都過了,但是蘇凝仍舊很精神,死活拖著她聊天,淩小萌原本心事重重,但真的要睡實在也睡不著,所以最後還是拗不過蘇凝,兩個人在沙發上一人抱著一個草莓抱枕絮絮叨叨。
  “小萌,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麽樣?”繼續握住淩小萌的手,蘇凝語氣很誠懇。
  啊?她最不擅長就是回答這樣的問題,淩小萌無語。
  “喂,難道你不相信我?好吧,我這麽問,你覺得我對你怎麽樣?”
  “你對我——”想起某日某人把她先兩次丟下不管的行為,淩小萌想說實話,但是下一秒蘇凝兩眼亮光光地看過來,看得她咽了一口口水,“還不錯啦。”
  “隻是還不錯啊!”仍舊不滿意,蘇凝叫起來。
  雖然仍舊心事重重,但淩小萌還是被她弄得笑了一下,覺得蘇凝真的很像自己當年的同桌,就是自己最羨慕最喜歡的那種性格。
  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心裏再怎麽翻江倒海,隻要有朋友在自己麵前東拉西扯,無論如何都能夠一問一答下去,表麵還特別正常。
  淩小萌就在這一刻開始感謝蘇凝,如果沒有她,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已經胡思亂想到什麽地步去了,所以回答的時候也不知不覺誠懇起來,“沒有啦,你對我很好,我在上海都沒什麽朋友,你算第一個。”
  “真的?”聽完這話倒是蘇凝愣住了,不會吧,朋友這種東西,她隨手抓來一大把,怎麽這個淩小萌方方麵麵都那麽特別,她到底怎麽活到今天的?
  愣完又覺得感動起來,蘇凝大力拍淩小萌的肩膀,“既然你這麽說,那我們來講心裏話,小萌啊,我很羨慕你你知道嗎?”
  “啊?你羨慕我?”第一句心裏話淩小萌就隻能反問。
  “當然羨慕你。我跟你說良心話啊,設計師那麽多,有才華的也不少,可是你以為誰都有機會能夠參展的啊?參展也就算了,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們視覺中國接下來力捧的宣傳對象啊?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機會,你還啊?”
  答不上來,淩小萌繼續啊?
  用手肘支了她一下,蘇凝眉毛彎彎,“來,既然是朋友,告訴我你背後到底是哪個通天的人物在撐腰?我很好奇哎。”說完又舉起三根手指發誓,“我保證不告訴別人,怎麽樣?”
  到底誰撐腰——
  眼前有幻像,是人群裏顧正榮淡淡微笑的臉,還有月光下冰涼的手指,柔軟的嘴唇纏綿在一起,她總是被動接受,他也總是手勢堅定。
  少年時,總覺得董亦磊就是自己的天空,後來發現那樣的想法有多麽可笑。可是顧正榮,雖然她從來都拒絕承認,但是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默默地撐起了她的整個世界。
  她的世界多麽小,可是在他手中卻慢慢變得大而寬廣,她以為自己是立在他陰影中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棋子,可事實上他雙手把她捧到她可以到達的最高處。
  付出與得到如此不平等,這已經不是什麽公平交易,這也不是她能夠用所謂的順他心意地生活下去就能夠償還得了的。而最可怕的結果接踵而來,她終於守不住心防,日月流逝,點滴光陰中漸漸愛上這個男人,一旦沉淪,便從此就要忍受一切的錐心刺骨。
  不要,她寧願自己還是那個埋頭在自己角落中的淩小萌,為了自己的夢想小心翼翼地付出努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他的安排下被推到巨浪頂端,然後她在浪尖茫然四顧,不知自己該如何回到自己所眷戀的平靜港灣。
  等來等去沒等到回答,蘇凝的電話倒是響了,接起來她立刻匯報,“對對,我找到她了。沒告訴你?老板,這麽晚了我打電話給你不太好吧?”
  接完電話蘇凝鬆了口氣,然後繼續把頭湊過來逼問,“你看看,我們老板半夜三更就惦記著你了,他可是出了名的冷血動物,過去我加班加到上吐下瀉,他都沒有給過我一個關愛的眼神哦。”
  還沉浸在幻像中走不出來,淩小萌覺得自己喉嚨酸痛,不敢張口,唯恐自己說出來的話會讓自己終生後悔。
  蘇凝電話又響,這次她一邊接一邊就開始嘀咕,聲音都恨恨的,“這麽晚了還拚命找我,這也太資本家了吧。”
  不過看來資本家的教育工作做得很好,蘇凝嘴裏雖然這麽說手上卻仍舊飛快地接了電話,不過接完隻“喂”了一聲就無語了。
  “小萌,這個電話是找你的。”捂著話筒看過來,蘇凝表情很奇怪。
  “誰?”淩小萌脫口問出來。
  蘇凝維持著剛才那個奇怪的表情,這時候又慢慢變得有些了悟,好像想說些什麽,但是最終沒有說出口,隻是報了名字,“顧正榮啊。”
  默然半晌,淩小萌慢慢把頭側過去看旁邊,眼睛張得大,用力想要撐住什麽的感覺。
  電話那頭也沉默,最後還是蘇凝忍受不了這種氣氛,開口回話,“不好意思啊,小萌好像現在不想聽電話。”
  說完兩邊繼續沉默,氣氛壓抑,十幾秒鍾之後電話突然斷了,蘇凝長出一口氣,趕快把電源切斷,想想還是不放心,抖手就把電話塞到包裏去。
  做完這一切蘇凝又看了看淩小萌的表情,接著開始咬嘴唇,皺眉毛,最後雙手用力握住淩小萌的肩膀正色開口,“我了解了,小萌,我支持你!”
  了解了?支持她?肩膀上力道挺重的,淩小萌看著蘇凝臉上的表情一呆。想問她了解了什麽?但又覺得到了這個時候無論蘇凝在想些什麽她都已經沒有解釋的必要,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選擇沉默。
  
  第六十二章
  電話是顧正榮自己按斷的,這個時候他正站在套房的盥洗室裏,一手撐在大理石的台麵上,另一手放下電話就去按胸口。
  套房豪華,就算是一個盥洗室也不是簡單的全封閉空間,寬大無邊的按摩浴缸外側就是正麵的弧形玻璃幕牆,雖然外麵是大雨如傾,但隔音好,裏麵仍舊安靜如斯,但一眼望出去夜色如鉛般濃重,氣壓極低。
  那種熟悉的無力感又來了,他覺得自己好像立在一個垂直墜落的密封電梯艙裏,心髒突然被一股大力揪起,高高懸在半空,無論如何都落不到實處。
  不是不想繼續等淩小萌接電話,是他不能,感覺很不好,他唯恐那頭就算有回音自己也說不出話來。
  不過已經知道她現在哪裏,接下來一切都可以慢慢來。無力感隨著深呼吸慢慢消失,他最後鎮定了一下,伸手拿起電話,然後轉身往外走。
  手剛觸到門把手外麵就有輕輕的敲門聲,雅思敏的聲音,“正榮?”
  “我來了。”他推門出去,伸手攬了一下她的肩膀,麥克也在旁邊,一隻手被媽媽緊緊攥在掌心裏,表情很困頓。
  顧正榮低頭看了看表,“都這個時候了,麥克困了吧?雅思敏,要不你讓他先進臥室睡一會。”
  “不行,麥克要待在我身邊。”雅思敏立刻搖頭,蹲下來就把麥克緊緊抱在懷裏。
  “好啦,我在呢,別擔心。”揉了揉她的頭發,就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顧正榮對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後才開口問,“甲斐呢?”
  “在客廳。”聽到這個名字雅思敏的表情就有點僵硬,手裏抱得更緊。
  “我去見他,你要一起嗎?”
  “嗯,我跟你一起。”想了想又搖頭,“不,我跟麥克在一起。”
  顧正榮比這個名義上的妹妹年齡大了很多,從小習慣了疼她照顧她,這個時候從心底裏憐惜起來,低頭撫了撫她和麥克的臉頰,然後指指旁邊的臥室門,“這樣吧,你和麥克一起去休息,我跟他們談。”
  身後有腳步聲,然後兩個穿著正式的男人出現在走廊盡頭,“顧先生,我們先生在等您,太太還有小少爺能一起過來嗎?”
  “我太太和孩子都累了,讓他們先休息吧,請甲斐先生稍等,我馬上過來。”
  麥克已經累得頭都垂了下來,他伸手去抱,孩子在耳邊咕嘟,說的都是瑞典語,“爸爸,我要回家睡覺,什麽時候回家?”
  顧正榮聲音一柔,親了親他的小臉蛋然後才回答,“乖,跟媽媽在這裏休息一會,醒了爸爸就帶你們回家去。”
  那兩個人站在不遠處看著他的動作,都是麵無表情。
  安頓好一大一小顧正榮才轉身往客廳走,這是這個酒店裏最好的套房之一,公司專門用來接待跨國公司總裁級以上貴賓,客廳裝飾奢華,歐式沙發寬大無邊,一個麵目威嚴的老人坐在正當中,身材並不特別高大,但是氣勢強硬,身邊還站著幾個男人,全都成了他的背景。
  “甲斐先生,讓您久等了。”顧正榮用流利的日語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孩子呢?我想再看看他。”沒有正麵回答顧正榮,甲斐開口第一句就是孩子。
  “雅思敏和麥克長途飛行太累了,我已經讓他們先休息。”顧正榮在他對麵坐下,神態自如地望了一眼臥室門。
  “顧先生,你是聰明人,平立過世以後找到一個繼承人已經成了我這些年的唯一心願,我想不用我再多說什麽了吧?”
  “甲斐先生,我對令郎英年早逝感到遺憾,但我想這是您家族的私事,現在與我談論這些不太好吧?”
  “顧先生,中國人有一句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雖然這裏環境不錯,但我也不至於無聊到特地跑來看風景的地步。”
  看了一眼他身後,顧正榮笑著點頭,“我清楚,甲斐先生能夠大駕光臨這裏是我們的榮幸,過去雅思敏在日本曾經受過甲斐先生的照顧,這次既然甲斐先生到了上海,那就讓我趁此機會好好招待一下您。”
  甲斐冷笑,“不敢當,那時候顧小姐和平立兩情相悅,我也很看好他們,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那樣,照顧她是應該的。”
  “是嗎?”顧正榮微笑,然後伸手替他倒茶,“過去的事情了,現在她已經是顧太太。”
  “顧太太?據我所知,你們舉行婚禮以後在一起的時間不到一年,然後你常駐中國,雅思敏常年待在瑞典,那孩子連中國話都不會說。”
  “是,這點我也覺得很抱歉,雅思敏成為我的太太之後相當支持我的事業,我一直都很感激。”
  “她真的是你的太太嗎?或者我要這麽說,那孩子真的是你的嗎?”
  “甲斐先生,”顧正榮神色一凜,“我一向尊敬您,但是這樣的話從您嘴裏說出來,恐怕不太妥當吧?”
  “不妥當?我在機場第一眼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就覺得事有蹊蹺,當年的事情我不管,但如果那孩子是我們甲斐家的血脈,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的。”
  “您真是會說笑。”顧正榮當著他的麵垂下眼看表,送客的姿態明顯,“這世上竟然有人跑到一個孩子父親麵前說他的兒子是別人的骨肉,您覺得我會對這樣的侮辱無動於衷嗎?”
  “哼,那孩子就是翻版的平立,現在醫學發達,驗證孩子身份的途徑多得很,你別以為我會被你這樣的虛張聲勢騙過去。”
  “甲斐先生,我體諒你的喪子之痛,也體諒你急於想找到繼承事業的血脈,但如果因此就胡亂去猜疑別人家的孩子,這就令人無法理解了。”
  “無法理解?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驗證給你看。”
  “甲斐先生,這裏不是日本,容不得你隨心所欲。”這句話已經很有攻擊性,但顧正榮並沒有變色,隻是回報了一聲冷笑。
  那些站在甲斐身後的男人臉色都變了,倒是甲斐不怒反笑起來,“說得好啊,顧先生,這裏不是日本,這裏是中國,但是你也不要忘了,你麵前站著的是誰?”
  “我怎麽會不知道?您是甲斐太平衛先生,如雷貫耳。”顧正榮麵不改色,回答的聲音也很平靜。
  外麵有人敲門,“顧先生,香檳送過來了,我們想問一下還有什麽需要嗎?”
  客廳裏沉默了一下,然後甲斐率先站起來,“顧先生,我看這樣也不可能有什麽結果,我們另找時間正式談一下如何?”
  “甲斐先生,香檳已經來了,您不喝一點嗎?”顧正榮沒有直接回答,又開始微笑。
  甲斐冷笑,然後帶著所有人幹脆地走了,門口推著餐車的酒店侍應對客人彎腰致意,然後等他們全部消失之後才推著車進來。
  這個酒店套房是公司長期定下的,行政樓層,顧正榮來去次數很多,侍應也對他也很熟悉,這時走進套房之後輕聲問了一句,“顧先生,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顧正榮微笑,然後給他小費,“我要休息了,你先去吧。”
  侍應退了出去,套房裏終於安靜下來,他往後退了兩步,然後坐在自己剛才所坐的地方深呼吸。
  臥室門開了,雅思敏輕輕走出來,走到他身邊抱住他的手臂,然後把額頭抵了上來。
  她的惶恐很直接地透過皮膚接觸傳過來,雖然已經累得不想動彈,但顧正榮還是伸手將她攬緊,低頭安慰,“沒事的,我保證。”
  “哥哥。”不安了一整天,到這個時候仍舊不能完全鬆懈下來,雅思敏嗚咽了。
  不知道多久沒有聽到她這樣的叫法了,顧正榮瞬間感覺自己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粉嫩雪白的小女孩總是搖搖擺擺跟在自己身後,一旦受了委屈就撲過來抱住他叫哥哥。
  “我不想麥克跟他們走,那個家已經害死了平立,我不想麥克也跟他的爸爸一樣命運。”
  “我明白,你放心,不會的,麥克一定不會走那條路。”顧正榮低聲安撫她,手機在自己的口袋裏,這個時候好像是一塊沉重的異物咯在皮膚上,他伸手拿出來放到一邊,又垂眼看了一會,心裏想著淩小萌這時已經睡了吧。
  情緒已經稍稍平穩,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雅思敏麵露歉意,“怎麽辦?這次回來是為了解釋的,可我真的沒想到會那麽巧,飛機上遇到甲斐,又讓他看到了麥克,現在弄成這樣——”
  “不急,一樣一樣來好了,小萌的事情我會處理。”顧正榮收回目光,對她露出一個微笑,“這些年我一直托日本的朋友關注甲斐會的動向,太平衛已經老了,又沒有繼承人,他的幾個侄子都不是省油的燈,我看他自顧不暇,不會在這裏逗留太久的。”
  “萬一他硬是把麥克搶走呢?”又回頭去望臥室門,雅思敏雙手合抱得更緊。
  覺得悶,顧正榮吸氣的時候用了些力氣,然後輕輕攏了攏手臂,“不用怕,這是在中國,你和麥克就在我身邊待一段時間,我會處理的。”
  雅思敏的眼睛一直是濕潤的,這時候又有淚光浮出來,“對不起,正榮,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總是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又把你的生活也弄亂了,其實你根本就不該牽扯進來。”
  顧正榮微微皺眉,“亂想什麽?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去睡吧,養足精神,早上我送你們回家。”
  雅思敏進房睡了,套房中有客臥,顧正榮最終得空躺下來休息。
  甲斐的出現,讓這些年原本已經漸漸平息的過往再次喧囂而起,他合著眼睛思索,慢慢迷糊起來,眼前漆黑一片,遠處朦朧光影裏有熟悉的景象,再往前仔細看,看到的是自己。
  也不是現在的自己,樣子很小,看上去很陌生,他有些奇怪地思索原因,後來終於想起那個樣子的他應該隻有八歲,剛剛才到舅父家寄養,很少笑,立在光影中非常沉默的樣子,與現在自然是天差的別。
  他在心中苦笑,不是都忘了嘛,怎麽還記得,還記得那麽清楚。
  他的親生父母在他幼年時就在一次車禍裏雙雙喪生,他在親戚中轉手了一圈,最後被送到舅父家寄養。
  寄養的生活並不好受,舅母眼神刻薄,表兄更是視他如家中異物,明白父母雙亡的那一秒他就已過了懵懂,心裏也明白自己的處境,每天都是沉默地埋頭於學習。
  在學校比較幸福,老師視他為天賦異稟,極力推薦他連續跳了兩級,八歲時他已經和十二歲的表兄同班而讀,這更添加了表兄的憤怒,每日帶著朋友欺他辱他,恨之入骨。
  控製不住回憶,眼前又看到幼時的自己立在客廳外默默聽著老師與舅父舅母商談他初中入學的問題,舅母聲音鄙夷,“不行,憑什麽我兒子隻能就近入學,那個在我們家白吃白喝這麽久的小東西能讀那麽好的學校?”
  “別人指名要求正榮入學,我知道他是寄養的孩子,所以學校裏已經為他申請減免學費了,正榮是個天才,您不要耽誤孩子的前途啊。”
  “不行,跳級是你們學校的主張我不管,現在居然還要我付額外的學費?跑那麽遠送他去上學,又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你好心,要不你把他帶回去自己養!”
  男孩在門外默不作聲地聽完,然後轉身用最快的速度背起書包就往外跑。
  他知道他要跑去哪裏,去孤兒院好了,至少能夠繼續讀書。
  少時的自己跑得急,差點撞上一輛緩緩停下的車子,車裏有人下來,一對夫妻麵目和善,那位太太還蹲下來扶他,聲音低而且柔,“小弟弟,你沒事吧?”
  微微笑了,沒事了,那是他後來的養父母,顧家數代單傳,親身父母和他們是八杆子打不著的遠親,之前從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但是他的養父母結婚多年卻沒有一兒半女,意外得知他的情況後執意回國尋找,然後領養了他。
  那次出走結束在門前,養父母是怎樣跟舅父舅母交涉的他一無所知,隻是自己的生活從此改變,當天他就和養父母一起回了家,然後沒過多久又跟著他們一起去了瑞典,而過去的生活與自己再不相關,仿佛隻是年幼時的一場噩夢而已。
  隻是一場噩夢而已,他後來的生活過得完美,一年後早已被宣告不可能生育的養母居然喜得一女,中年得女,又是意料之外的親生女兒,顧家夫妻自然是歡喜非常。
  他也很高興,雅思敏比自己小那麽多,生得粉嫩可愛,他對這個妹妹一直是珍愛無比。
  顧家夫妻雖然對做生意不是很擅長,但好在家底豐厚,他們也很少做冒險投資,一直以來日子都過得安穩,而他成年後也從未想過要繼承他們的財產,很早就離開家庭自己生活與工作。
  雅思敏小時候活潑開朗,不知為何到了後來卻開始叛逆,身上釘釘洞洞,煙酒不離,又喜歡午夜飆車,身邊什麽鬼樣子的朋友都有,全都是一群不知所謂的年輕人。
  養父母已經年邁,從小寵慣了女兒,到了這個時候束手無策,他不知道多少次去警局替她擔保,帶她回家,漸漸對這個妹妹覺得絕望。
  但是更大的變故還在後頭,雅思敏在一次朋友聚會中認識了甲斐平立,兩個人迅速墜入愛河,
  甲斐會是日本黑道代表之一,甲斐平立是現任會長甲斐太平衛的獨子,這樣的背景,養父母當然不可能同意他們的交往,隻是沒想到雅思敏年少氣盛,又為愛瘋狂,最後竟跟著甲斐平立偷偷去了日本。
  他立刻去日本尋找,但是甲斐會勢力很大,他屢次無功而返。後來甲斐平立在一次幫會暗戰中被另一個幫派挾持用以威脅太平衛,相持間不幸身亡,差點連雅思敏都性命不保,最後在一次械鬥後被警方收容。
  那時他已近三十,正要準備到中國任職,由於工作的關係,世界各地朋友很多,包括日本警方的高層也有幾個相熟的好友,他們第一時間通知他雅思敏的情況,他又一次飛到日本,看到雅思敏的時候她仍舊驚魂未定,精神狀態極差,身上到處有擦傷的痕跡。
  心痛之餘他立刻申請了國際保護,然後在警方護送下帶著雅思敏回國。回國後發現雅思敏已經懷孕,而日本傳來的消息,甲斐太平衛痛失獨子,這個時候仍舊在尋找兒子臨死前帶在身邊的所有人。
  雅思敏執意想要孩子,而他也知道如果被甲斐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絕無好事,因此當機立斷與養父母解除了收養關係,然後與她舉行婚禮。
  接著他就把雅思敏帶到中國,八個月後麥克出生,前兩年雅思敏仍舊留在他身邊,後來日本方麵有消息傳來,甲斐已經漸漸放棄關注雅思敏的動向,而養父母病危,雅思敏心急之下最後還是帶著孩子回到瑞典與父母生活,一直陪伴在他們身邊直到父母過世。
  關於自己過去的思緒慢慢飄遠了,那個孩子早已在光影中消失無蹤,而後有前方淡淡的背影出現,不自覺地跟上去,那個背影細而且窄,步子很輕盈,感覺太熟悉了,不用細看都知道,那是淩小萌。
  又苦笑了,才分開幾個小時而已,她居然已經從現實世界中徘徊到他的夢裏,可見自己的執念有多麽可怕。
  這一切,淩小萌知道了會如何反應?想起她小心翼翼按門鎖的樣子,他想微笑,又歎息。
  初識淩小萌的時候他根本沒有讓她知道一切的打算,她是那樣謹小慎微的一個女孩子,對感情毫無期待,又對一切可能的意外避如蛇蠍。讓她知道又如何?一切都不可能改變,無謂得很。
  彼時他覺得人與人之間聚散不定,而他身後關係複雜,方方麵麵都要照顧到,能夠相互陪伴一程已經很好,何必要執著太多。
  開始的時候他甚至覺得他們相處的方式很好,省卻了無聊的追逐遊戲,一切公平往來,她得到他的細心照顧,他享受她的安靜乖順。
  隻是時間流逝,一切原以為的完美,到後來竟然都成了缺憾。
  原以為她不求感情很好,到後來卻是他受不了她永遠的置身事外,原以為她安靜被動很好,到後來卻是他再也不能忍受她把自己當作一個隨時可以丟棄的過客。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別人都能夠清楚說出動情瞬間,但他卻從來都沒辦法尋找到。而淩小萌是那樣安靜的一個女子,如水一般靜靜流淌在他身邊,有時候不仔細幾乎注意不到。
  但是他忽略了水的力量,天長日久,滴水穿石,等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放不下她的那個時刻,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時間帶來改變,改變帶來缺憾,缺憾又帶來執念,這執念折磨著他,越來越難熬。他也知道這世上所有的東西,越是渴望得到就越是得不到,但那又如何?他愛她,傾力付出,又怎會一無所求?
  眼前的影子淡了,漸漸黑暗又籠罩一切,顧正榮這一晚在半睡半醒間想了很多,他有些詫異淩小萌在機場的匆忙逃離,更詫異她居然第一次拒絕他的聯係,甚至斷然出走。害得他半夜三更隻能拜托自己的老朋友,然後跑斷了他那位老朋友手下金牌策劃的腿。
  淩小萌這一次消失得真是決絕,和她過去優柔寡斷的形象完全不符。在機場他還顧慮著甲斐一行,那時那刻雖然眼角看到,但並沒有出聲阻止,後來一切事情紛繁錯雜,又有些心急,哪裏有時間細想。
  現在一切都暫時安靜下來,回頭再想她今天的表現,他忍不住想歎息。
  可是奇妙又矛盾的事情發生了,他從來想到她都是原本微笑,然後歎息,但這一次,他居然是原本歎息,然後開始微笑起來。
  
  第六十三章
  一直被蘇凝抓著聊到淩晨兩點,淩小萌才得以把自己放平在床上休息。其實哪裏睡得著,她在陌生的房間裏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客房裏是一張雙人床,她最後發現自己習慣性地蜷著身子,仍舊留出了很大的一塊空間。
  已經用不著了——房間裏寂靜一片,她又努力想了一下,然後對自己輕聲說話,“不後悔,我不後悔。”
  可是自己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然後她翻身把自己的臉埋進枕頭裏,枕套柔軟幹燥,但眼下陰冷,瞬間濡濕一片。
  是很難熬,不過不要緊,她在心裏對自己重複,和失去的痛苦相比,放棄不算什麽。
  第二天早晨蘇凝是在食物香味中醒來的,走到廚房發現淩小萌已經在裏麵忙碌,小小的桌上有粥有煎蛋,看到她走過來淩小萌臉上有笑,“吃早飯吧,我看到冰箱裏東西不多,隨便做了一點。”
  蘇凝看了看桌上的東西,然後雙手合十地看過來,看得淩小萌一哆嗦,“怎麽了?你不喜歡?”
  “小萌,你是不是改過名字?”蘇凝一把抓住她的手,語氣熱烈。
  “改名字?沒有啊。”
  “不對,一定有,你以前叫田螺姑娘對吧?”蘇凝滿臉笑,“要不就是我以前不知不覺做了很多好事,老天都看在眼裏,派你來白鶴報恩的。”
  白鶴報恩?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又被她一句話全盤顛覆,淩小萌低頭匆匆去捧碗,沿著碗邊就是一口,好像要把整張臉都埋進去。
  吃完她們一起出門,蘇凝在車裏問她,“小萌,你接下來做什麽?”
  “我要去公司一趟,收拾一下東西。”
  雖然昨晚淩小萌沒有詳細說些什麽,但是蘇凝在社會上摸爬滾打,見人見事太多,半夜又接了顧正榮那麽突然的一個電話,前因後果隨便扯一扯,對淩小萌的處境自認了解了一個八九不離十。
  世間艱險,一個普通人想要有成就實在是千難萬難的事情,淩小萌這樣的例子她不是沒有見過,這時聽完她的話,蘇凝又震動了,“小萌,你是要辭職嗎?”
  難得,淩小萌臉上露出很堅定的神色,“嗯,我要辭職,不過展會還是會參加的,你放心。”
  淩小萌這樣的例子她見得多了,可是這麽決絕地在一切都還沒有結果的時候就要離開背後的男人,她真的是第一次看到。無論淩小萌過去是因為什麽跟那個男人在一起的,這一瞬間蘇凝覺得她好堅強,感動了,蘇凝推門下車抓住她的手,“好,你放心,我一定全力幫你把展會搞好,小萌,我保證你很快就會橫空出世,一切都會好的,沒問題!”
  蘇凝手勁好大,淩小萌雖然已經在昨晚立定心意,但一切來得倉促,到底還有些忐忑,這時被她一抓,原本還有些虛飄飄的心裏突然一暖,情不自禁看著蘇凝微笑起來。
  急著去上班,蘇凝開車先走,左手從車窗裏伸出來朝後麵招手再見,後視鏡裏看到淩小萌站在原地安靜地看著自己離開。
  那個小小的身影越來越遠,一直到看不見之後蘇凝又在車裏抿著嘴唇下決心,心裏想著這次無論如何要盡自己一切所能把淩小萌幫到底,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給女人爭口氣!
  開到了公司蘇凝還沒坐下喘口氣就被老板一個電話急召進辦公室裏,其實一路上她就已經考慮過老板可能的反應,畢竟昨天晚上的事件這位先生也參與其中,他和顧正榮的關係絕對非比尋常。
  沒關係,敲門之前她已經打好腹稿,如果老板這時候又說不給淩小萌參展,她絕對要把他的念頭在開口之前就打到九霄雲外去。
  這麽想好她推門進去的架勢就很有氣勢,裏麵兩個男人正在說話,看到她的樣子都是一愣。
  三個人打了個照麵,蘇凝在熟悉的地方看到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現,一下子就呆了,全忘了自己剛才極力保持的氣勢。
  自己老板的辦公室,當然不可能有人鳩占鵲巢,兩個男人中的一個正是蘇凝的老板,嚇到她的是另一個,也不是因為長相恐怖,正相反,那男人看清她之後微微一笑,顧盼間風采卓絕。
  這樣的風姿還會有誰?裴家美人大駕光臨,瞬時讓她覺得這間看得熟透了的辦公室蓬篳生輝。
  隻是裴加齊怎麽會突然出現在她老板辦公室裏,老板跟他相談甚歡不算,還特地叫她來旁聽,這也太奇怪了吧。
  “蘇凝,這位是裴加齊先生。”站在美人身邊瞬間變得麵目模糊的老板不甘被遺忘,伸手給她介紹。
  “不用麻煩啦張先生,我認識蘇小姐。”
  “是嗎?那很好啊,蘇凝,我不是剛把淩小萌的項目交給你嗎?裴先生很欣賞淩小萌,想跟我們一起合作。”
  “合作?”想起那天發生的情況,她還曾經一度認為淩小萌橫空出世是因為裴加齊的關係,後來峰回路轉出來一個顧正榮,淩小萌自己也默認了,怎麽這時候他又一次在這種關鍵時候出現了呢?
  混亂了,蘇凝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裴加齊倒是很輕鬆的樣子,拍拍老板的肩膀,“我跟她談談?”
  “行,”老板答得很快,不過答完又遲疑了一下,“淩小萌——”
  “放心,我是真的看好她,又不會吃了她。”裴加齊微笑,然後當先往外走,與蘇凝擦身而過的時候還不忘招呼了她一聲,“蘇小姐,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
  裴加齊說話客氣,蘇凝素來是吃軟不吃硬的性格,又對這樣少見的男色適應不良,頭一暈就跟著他出去了。
  他們在空無一人的小會議室裏麵對麵坐下,還早,透過磨砂玻璃可以看到外麵同事們陸續走過的人影,會議室另一麵是玻璃,昨夜一場大雨,今早空氣涼爽,望出去天色是淡淡的蛋殼青色,舒爽宜人的感覺。
  “蘇小姐,你這個表情,是因為見到我很意外嗎?”坐下以後裴加齊率先開口。
  “裴先生,你來是為了小萌的事情嗎?”忙碌慣了,蘇凝一向直截了當。
  雖然隻見過一麵,裴加齊對蘇凝倒是印象很深刻,想起淩小萌和她兩個站在一起對比強烈又意外搭調的樣子,他說話前忍不住微微笑,“是啊,不過我不是代表個人來的。”
  “那是代表什麽?”
  “不知道蘇小姐是否聽說過我的工作室?”
  “工作室?”
  裴加齊報了一個名字,然後蘇凝抽氣了,“那個是你的?可是我隻知道徐——”
  “徐程是我的partener,大師也是,都是朋友,我隻是很少露麵而已。”聽她提起自己朋友的名字,裴加齊解釋了一句。
  看他的眼光變了又變,蘇凝知道裴加齊不會撒謊,他家在建築界地位不可動搖,家居設計相對建築來說,永遠都有花邊小菜的味道,他興趣來了跟朋友玩票搞個工作室也很正常。
  但問題是那個工作室已經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風向標了,大師不提了,經過他手的家具都化腐朽為神奇,那個徐程,更是這兩年炙手可熱的設計新銳,國際上都很有知名度。
  激動起來,不過蘇凝接下來努力鎮定,保持表情冷靜,“這樣啊,那你打算怎麽跟我們合作呢?”
  “我想邀請小萌到我的工作室,然後我們會全程提供她所需要的各種資源,當然了,這次展會還是以她個人名義參加。”
  “啊?”怎麽聽怎麽都是賠本買賣,蘇凝滿臉迷惑,“為什麽你要這麽幫小萌?”
  她表情很有趣,裴加齊繼續笑,“蘇小姐,我不是生意人。”
  “這我知道。”做生意有你這樣的嗎?
  “我是因為欣賞小萌,所以才想幫她的,當然了,我也有自己的目的。”
  “什麽目的?”有點警惕起來,蘇凝老母雞的表情又來了。
  裴加齊莞爾,“第一,我看好淩小萌的發展前景,所以希望借此機會邀請她加入我的工作室。”
  了解,他是看好潛力股,這個理由還不錯,蘇凝點頭。
  “還有一點,我本人對淩小萌很有好感,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想追求她,蘇小姐能夠理解嗎?”
  原來是能夠理解的,但現在他這麽直白地說出來,饒是出來摸爬滾打慣了的蘇凝也當場傻了眼,嘴巴張得大,心頭好像有一鍋剛開的水,咕咚咕咚翻滾得厲害。
  眼神越過他的肩頭,蘇凝開始遙望某個未知的方向——小萌,你很牛啊,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偶像你是我的神,我要向你學習!
  
  第六十四章
  淩小萌今天進公司的時候先做的動作是深吸氣,給自己加油給自己鼓勁,然後走到辦公室打辭職報告,打字的時候她環視辦公室目光有些留戀,但是手中動作不停,短短的一封信很快就打完了。
  打完之後她將信紙仔細折好裝進信封裏,然後拿著它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設計部主管剛剛上班,辦公室的門還是虛掩著的,他坐下端起茶杯喝了第一口,聽到敲門聲隻說了一聲進來。
  看完淩小萌遞給他的東西之後這位主管一臉詫異,看了看她又回頭再看內容,看完又看她,來回數次都沒有說出話來。
  他也不是看到淩小萌要辭職一時感情不能接受,說實話他一直看不慣這個整日飄來蕩去的淩首席。樣板房設計用不著什麽驚世才情,大家除了在換季的時候拚命一些之外,誰不是得閑就享受生活,隻有她整日埋頭畫啊畫啊,平時不說話,討論的時候又喜歡固執己見,難搞得很。
  但是她現在在公司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突然要走,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麽。呆了一會又想起前段時間剛爆出的麥凱恩年會上淩小萌意外受欣賞的大新聞,皺了皺眉頭,他終於回了一點神,“淩小姐,這麽倉促辭職,公司需要一個好的理由。”
  “是我的個人原因。”
  這麽拽?他還記得這個小姑娘剛來的時候,害怕丟失工作害怕得要死,唉,時移勢遷啊,成名了就是不一樣。
  有點鄙夷起來,他收起信封繼續說,“在工作沒有交接完成之前你是不可以離開的,這點應該明白吧?”
  “我明白,這一季的方案我都已經弄好了,等一下我會把所有的東西交給其他人,如果有什麽問題,隨時聯係我就行。”都已經想好了,淩小萌回答很快。
  “我還要跟人事部聯係。”
  聯係吧,隻要不驚動顧正榮就可以,淩小萌有點急,“如果沒什麽問題,交接完我可以先離開嗎?還有些私事要辦。”
  這麽急?“人事部會根據合同辦事,公司可能會要求你賠償——”
  “我明白的,公司可以按照製度辦,我不會有異議。”已經轉頭開始看門口,淩小萌去意明顯。
  就這麽想走啊,一時氣急,主管聲音直接冷下來,“淩小姐,既然如此,看來我隻能祝你一路走好了。”
  雖說急著走,但是等她交待完一切還是快到中午時分了,抱著東西走出側門的時候一路都很安靜,淩小萌平時與公司裏的人交往很少,又走得匆忙,無聲無息到門口,居然也沒什麽人注意到她離開。
  側門外陽光刺目,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兩年來最熟悉的地方,然後再不留戀地往前走。
  才走出第一步身後就有人喚,叫得急,轉眼聲音就靠近背後,
  “淩小萌,喂,淩小萌,你別走那麽快啊。”
  設計部和人事部主管在後麵追得氣喘籲籲,看到她停下腳步都是一臉慶幸。說話前對望了一眼,臉上都寫著同一個表情——淩小萌,你牛,算你牛,看上去走路輕飄飄的,沒想到那麽難追,簡直望山跑死馬。
  “有事嗎?”手裏還抱著東西,淩小萌問得小心翼翼。
  廢話,沒事我們這麽跑?就怕把你丟了。那兩個人又對看了一眼,然後人事部主管率先開口,口氣相當客氣,“淩小萌啊,顧總找你。”
  來了,來了來了!後悔自己剛才沒有逃得更快一點,淩小萌表情痛苦,“顧總為什麽要見我?我,我已經辭職了。”
  “我知道,不過顧總已經看了你的辭職報告,一定要你走之前先過去一次,可能是想挽留你吧。”設計部主管表情也很痛苦,不過還是硬撐著把話說完了。
  “我不——”不擅長拒絕,不過淩小萌這次逼著自己開口。
  “快走吧,顧總在等了。”怎麽可能讓她把話說完,人事部主管是個中年婦女,剛才見識了她的速度,這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把就抓住淩小萌的手臂,未雨綢繆,預防她再次突然消失。
  幾乎是被架到顧正榮辦公樓層的,淩小萌被鬆開的時候臉都漲紅了。
  出了電梯人事部主管就放手了,不過還是堵在她身後,顧正榮的特別助理陳雲也迎了出來,顧正榮辦公室的門緊閉著,敲門的時候她看了一眼左右,所有人都虎視眈眈,怎麽看都是無路可逃了,淩小萌低頭認命。
  進門以後她才發現一室的煙霧繚繞,顧正榮坐在辦公桌後抬頭看過來,距離有些遠,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見他沉默地掐滅了手中的煙。
  辦公室隔音效果好,門一關上就是一室安靜,顧正榮坐在那裏沒動,半晌之後才開口,“小萌,你過來一下。”
  對於顧正榮的聲音,淩小萌條件反射地就要邁步子,不過這次還沒邁出去就清醒了,立刻刹住,刹住之後憋了一句話出來,“我辭職了。”
  顧正榮的臉還在陰影裏,這個時候仿佛笑了一下,不過淩小萌自問此時此刻決不可能,一定是她的幻覺,所以決不受誘惑,定定立在他辦公室桌前會客沙發邊上,雙手抓住沙發背,手指都陷進去了,很堅決的模樣。
  顧正榮不作聲,然後站起身走過來,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淩小萌隻覺得自己的皮膚都開始緊繃,心跳得快,手指緊了又緊。
  對,她是下定決心了,可是兩年來的習慣力量是強大的,麵對顧正榮的時候她就是沒辦法鎮定自若。
  “小萌,我已經看過辭職信了。”他走到沙發邊就坐了下來,然後示意她坐,見她不動,又伸手過來拉。
  沙發寬大,手一碰到淩小萌她就坐下了,而且勇氣可嘉地開口說話,“我辭職了,還有那個車鑰匙,放在公寓的鞋櫃上,還有——”
  “還有什麽?”他接下去,“還有你打算再也不接我的電話,再也不見我,再也不和我在一起了對嗎?”
  沒想到他說得這麽直白,淩小萌反而無話可說了,直著眼睛看了他一會,漸漸眼前有霧氣,她垂下眼簾,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臉頰一涼,是顧正榮的手指,她瞬間眉眼驚動,可是接著肩頭一沉,居然是他傾身下來,臉頰貼在她的脖頸上,呼吸深而且長,陣陣拂過她的臉。
  怕起來,淩小萌用手去抱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覺得不應該,硬生生收住了手勢。
  “你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有點累,想靠一下。”顧正榮沒動,聲音也輕,隔了一會又緩緩吐出幾個字,“小萌,你要走了是嗎?”
  下定決心離開之後,對於顧正榮的反應,她想象了很多遍。但是萬千想象中都不包括現在這個情景。
  他是顧正榮啊,在她麵前一直高高在上的男人,麵對什麽事都鎮定自若,麵對什麽人都談笑自如。現在居然這樣沉默地靠著她,她不是在做夢吧?這樣的動作,讓她有幻覺,幻覺他在依靠自己,幻覺他竟然要從她身上得到安慰和力量。
  好像有岩漿流過,胸口燙得生疼,原本就顫顫微微的心幾乎要潺潺流出血來,淩小萌所有的力氣都被用來克製自己不作回應,手在身側緊緊握成拳,用力太大,指尖都麻了。
  試著張嘴說話,喉嚨口劇痛,努力了幾次都說不出來,有一瞬肩膀上的力道突然沉重,好像他把全身的重量都放了上來,撐不住,淩小萌的身子微微傾斜了一下。
  接著顧正榮便抬起頭來,終於得以看清他的表情,卻是非常平靜的,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知道了,接下來你住在哪裏?”
  昨晚電話都打到蘇凝手機上去了,你還不知道?淩小萌保持沉默。
  臉頰上又是冰涼一片,熟悉的動作,是顧正榮的手指刮上來,“也好,你去吧,好好忙展會的事情,過段時間我去接你。”
  這句話——每個字都聽得懂,但是,但是她不能理解啊。心還在痛,可是吸著氣讓自己鎮定,淩小萌雙眼睜得溜圓,正要說話,外麵有敲門聲。
  顧正榮的辦公室一向忙碌,她進來到現在也不過安靜了十分鍾而已,但在淩小萌覺得簡直已經過了十年八載,立刻站了起來,她指向門口,“你忙吧,我要走了。”
  “我還沒有說完。”顧正榮還坐在原地,難得高下顛倒,他抬眼望過來,阻止她離開。
  再讓他說下去那她還有逃出生天的機會嗎?淩小萌就差沒有直接捂住耳朵表示拒絕。
  敲門聲急了,顧正榮桌上電話又響,他回望了一眼,終於站起來去接。
  他一轉過身就覺得壓迫感小了許多,淩小萌開始往門口走。
  “等一下。”顧正榮一邊拿話筒一邊對她開口,心裏煩亂,又對她的反應覺得無力。
  淩小萌到底是淩小萌,離家出走的反應也和別人大不一樣。別的女孩子到了這個地步怎麽也會豁出去表示一下自己的堅決,烈性一點的,說不定直接就把東西甩在男人麵前瀟灑轉身,她倒好,到了這個時候還輕聲細氣,要不就沉默。
  沉默好,沉默皇帝大,他服了。
  不過她能夠有個安靜地方好好準備展會也好,他本來也已經打算讓她放棄公司裏的位置,隻是要說的話什麽都沒有來得及說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混亂得很。
  邊思索邊聽電話,那頭是特助陳雲的聲音,“顧總,有人找您。”
  “讓他等一下,我現在沒時間。”
  “這個,是您的太太和孩子,真的要讓他們等嗎?”
  雅思敏和麥克?愣怔了一下,眼角掃到淩小萌已經趁他不注意把門打開,而敲門聲嘎然而止,門裏門外的兩個人都是表情詫異。
  站在門外的正是雅思敏,看到淩小萌遲疑了一秒鍾,然後才出聲確認,“你是——小萌?”
  有些看不懂了,特助陳雲還站在門外,雖然極力克製,但仍舊露出一絲好奇的表情來。
  看到雅思敏立刻想起昨晚機場的那一幕,淩小萌瞬間窘迫非常,身子一偏,輕聲說了一句“不好意思”,舉步就要離開。
  雖然滿腹心事,但是雅思敏這時候的反應倒是很快,一手就抓住淩小萌的手臂,嘴裏同時出聲阻止,“等一下,小萌,你等一下。”
  
  第六十五章
  顧正榮已經掛上電話走過來,陳雲跟著顧正榮工作多年,早已訓練有素,這時已經退了出去,淩小萌逃跑不及,被雅思敏拉進辦公室,最終一行人都進了總裁辦,門關上又沒人說話了,寬敞的空間整個安靜下來。
  淩小萌嚐試抽回手,可是雅思敏抓得緊,抽不回來,一急她的臉又漲得通紅。
  麥克已經六歲了,這時候又很清醒,站在旁邊也看得表情奇怪,但是看到顧正榮過來立刻忘了這兩個女人的拉拉扯扯,跟小時候一樣,撲上去就親熱。
  伸手先把跑過來的麥克抱住,顧正榮接著對雅思敏開口,“怎麽突然過來了?剛到家裏不是讓你們好好休息?出什麽事了嗎?”
  連著三個問題,淩小萌聽在耳裏仿佛是三下響亮的當頭拍打,覺得自己立在這裏荒謬又可笑,手上又加大了一點力氣去掙。雅思敏正抬頭要回答,手裏稍微鬆了一點,終於被她掙脫成功。
  淩小萌一得自由便轉頭要走,雅思敏“哎”了一聲,又要拉她,一片混亂中有音樂響起來,淩小萌茫然了一下才發現那是自己的手機鈴聲,伸進挎包裏去掏,鈴聲持續不斷,眾目睽睽之下她接通放到耳邊,那頭聲音熟悉,微微含著笑,“小萌同誌,你還在公司?”
  裴加齊?一時也顧不上問他怎麽會打電話來,淩小萌答得直接,“是,我在公司裏,不過馬上就要出來了。”
  說著捂住電話就開始亂講話,“顧總,顧太太,我真的要走了,接下來還有急事,而且我的朋友已經在外麵等我了。”
  反正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就算是美國總統打錯了電話到她這兒她也會這麽說,更何況是裴加齊,當務之急是離開這個地方,離開了再說,離開了再解釋也行。
  可是手機裏清楚傳出裴加齊的回答,笑聲朗朗,“小萌,你不是這麽千裏眼順風耳的吧?怎麽這麽準,一猜就猜到我就在你們公司門口?需要我進來接嗎?我很樂意繼續日行一善。”
  “小萌,你別走。”雅思敏也急了,轉頭又看顧正榮,“正榮,是不是她還在誤會?我來說好不好?”
  又要說?她真的不要聽,她怕死了,淩小萌一時情急,“不用說了,我沒什麽誤會,我的朋友真的在門口,不信我讓他進來接。”
  自始自終,顧正榮一直都沒有開口,這時終於微微皺眉,“雅思敏,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小萌,哪個朋友來接你?讓他進來。”
  沒轍了,淩小萌一臉黑線條地對著電話說話,“你,你能進來接我嗎?”
  倒是沒料到她真的這麽說,不過裴加齊回答得很快,“當然了,你在哪裏?”
  “我在總裁辦——”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淩小萌實在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雅思敏還想說些什麽,顧正榮轉頭用瑞典語問孩子,“麥克,出什麽事了嗎?”
  “吃飯的時候媽媽說有人盯著我們,就把我帶過來了。”男孩的聲音很脆,說起瑞典語來嘰裏呱啦的。
  他們兩個人一問一答,雅思敏也沒閑著,“小萌,回來是為了告訴你我和正榮為什麽結婚,你別急著走,讓我說完。”
  這年頭還有太太抓著第三者解釋自己為什麽結婚的,淩小萌徹底暈了。
  “顧太太,我已經辭職了,正要離開公司,你們的私事我不想聽,我——”
  話還沒說完顧正榮辦公桌上的電話又響,她們兩個人一起看過去,顧正榮放下麥克去接,陳雲再次報告,“顧總,有一位裴先生,說來接淩小姐。”
  “是嗎?你讓他進來。”顧正榮眉尖不為人知地攏了一下,然後回頭望向淩小萌。
  雅思敏還毫無反應,但是淩小萌已經悚然而驚。
  兩年的察言觀色,她太了解顧正榮每一個細微表情所代表的意思了,這樣的平靜無波背後不知道已經開始掀起多少洶湧暗潮,她忍不住想哆嗦啊。
  門被推開了,一個男人跨進來,先看了一眼眾人,然後視線落在淩小萌身上,直接走過來到她身邊,一手攬住她的肩膀,低頭彎起嘴角就是一笑,正是剛才還在電話裏說要日行一善的裴加齊同誌。
  這一笑光彩奪目,而他的動作親昵,就連剛才還抓著淩小萌情急解釋的雅思敏都呆了一下。而淩小萌被他的動作嚇到,對這樣的美色根本視若無睹,眼角直覺地往顧正榮那裏偷偷望了一眼。
  偷偷一瞥而以,然後淩小萌就突然感覺六月飛霜,整個人都被泡在冰水裏了似的,再看裴加齊的眼神就有點不對了。
  美人,我知道你是來幫我的,可是你也用不著每次都出現表現得那麽驚天地泣鬼神吧?這個樣子的峰回路轉,我實在是招架不住啊。
  再也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淩小萌最後頭一低,推了推裴加齊就往外走。這次也沒有人出聲阻攔,她走到大門口腳步慢慢緩了下來,但是身邊有裴加齊微笑的聲音,“小萌,每次看到你場麵都那麽精彩,我覺得很佩服。”
  佩服?這樣的佩服,她承受不起啊。
  立在陽光下茫然,裴加齊已經走到車邊拉開門,回頭看著她招呼,“過來啊,接下來還有很多事,別浪費時間。”
  “很多事?”淩小萌一頭霧水,但是等她看到車上的蘇凝之後,茫然變成平靜,然後回頭仔細看了裴加齊一眼。
  很亮的陽光,她皮膚白,看過來的時候角度斜而且偏,陽光好像在光潔的側臉上打轉,明明還是那個安靜又膽怯的淩小萌,但裴加齊卻覺得一瞬間她變了許多,耀目得很。
  或者隻是他的個人感覺,對一個人有好感,總是越看越喜歡。
  蘇凝已經把門打開,坐在後座上對著淩小萌擠眉弄眼,看她還不動,跑出來一把將她抓進車裏。
  一路解釋,最後到達那個她曾經到過的工作室的時候,淩小萌還宛如夢中。
  人生真是峰回路轉,上一次她覺得自己走到懸崖邊緣,不想放棄卻後繼無力,偏偏遇到了顧正榮,而這一次,她在自己快要陷入泥沼之前掙紮後退,茫然四顧的時候,又遇到了裴加齊。
  蘇凝的聲音還在耳邊時響時輕,但她的思緒已經飛到很遙遠的地方,山下的遙遠燈火,壯麗的大海,抬頭有銀色的月亮,亮得妖異,顧正榮說,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車子停下來了,隱約可以看到工作室那棟漂亮的建築物,蘇凝盯著她看,裴加齊也回頭看過來,總是笑笑的表情,“到了,要上去嗎?”
  月光一直漫進臥室裏,臥室裏沒什麽家具,那張床大得讓她感覺無邊無際,顧正榮說,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眼前卻是蘇凝和裴加齊的臉,她終於開口回答,聲音竟然很鎮定,她說,“好的,我要的。”
  工作室在二樓,寬敞的空間整個打通,工作台無邊無際的樣子,又四麵環窗,陽光層疊鋪滿,三個人立在樓梯口的時候蘇凝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這麽大啊,讚死了。”
  裴加齊笑著解釋說大師總是在自己的作坊裏忙,而另一位合夥人徐程早就去了國外,偶爾回來而已,他純屬玩票,所以這裏空置很久了。
  淩小萌立在當中靜靜聽著,又走過去立在桌邊,偏頭看了裴加齊一眼,輕聲問,“可以嗎?”
  他點頭,然後她便拉開椅子坐了下來,雙手在桌上按了一下,然後微微一笑。
  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在一起又怎麽樣?她在陽光裏把自己心中的蠢蠢欲動折起來,團起來,按下去,按到自己都看不到的角落裏,就算忘不掉,盡全力去忘,總有一天會忘記的。
  又想起自己曾經看到過的一句話,我懂得之後的黑暗冷落,確定無疑,但是煙花已經在頭頂劈頭綻開。
  一瞬即逝而已,再燦爛又能如何?糾纏於感情沒有任何用處,她真正想要的,是自己的夢想!
  
  第六十六章
  一切按部就班,淩小萌在工作室裏每天埋頭修改畫稿,時不時也到大師那裏去看看進度,看到自己所設計的東西一日日成型,她每每手指滑過那些家具邊角的流暢線條時,都會有暖暖飽漲的喜悅感。
  裴加齊還要工作,也不是每日過來,偶爾突然跑上來看她,拿起一張稿子兩個人就可以討論上半天。
  到後來就連齊格格都知道了這個好地方,有一次跟著裴加齊一起上來,熱熱鬧鬧地講了半天,臨走又拖她一起參加派對,聽到拒絕就一臉悲痛欲絕的樣子,最後拗不過她答應了,齊格格的臉上瞬間雲開霧散。
  後來齊格格就來得勤了,反正她也學設計,閑著也是閑著,有時候甚至抱著自己的電腦過來寫作業,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突然談到顧正榮,說你以前的老板突然回國了你知道嗎?人家都傳說他是不是要下台了,所以才突然就消失不見。
  那個時候她正在埋頭畫一張z型書架的畫稿,筆下一滑,原本往左的折彎突然往右斜偏,齊格格就站在旁邊,看得有點奇怪,“小萌,這樣子的書架還能站得住嗎?”
  她不抬頭,用力去擦,一邊擦一邊輕聲回答齊格格,“站不住的,是我畫錯了。”
  齊格格不疑有他,片刻就忘了這個話題,繼續說得興致勃勃,淩小萌其實很羨慕這樣的女孩子,蘇凝也好,齊格格也好,做什麽事情都是生氣勃勃,跺腳就出發的感覺,就算是陰霾天裏也好像有陽光熱烈照耀在自己身上。
  有時候她忍不住拿自己和她們相比,比完就覺得自己真的很異類,差不多的年齡,別人都是陽光下蓬勃的植物,她卻像山穀裏的一顆草籽,獨自長在石縫中,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伸展根部,全力抓住每一滴水和養料,盡管那些東西對她來說是如此遙遠。
  石縫中的草籽,終於可以慢慢伸展葉片,偶爾被陽光籠罩,還要擔心自己會瞬間幹枯,所以不得不緊緊縮起身子,把自己伏到最低的地方去。
  當然了,除了這兩個女生,她的生活中還多了一個裴加齊,相處時間長了,她越來越覺得他除了乍一眼令人震驚的美色之外,根本就是個很普通的男人。喜歡藝術,跟她在這方麵很談得來,又跟齊格格一樣,生來就是一帆風順沒有受過什麽挫折,因此看世界都是明亮的,包括看她。
  在他們眼裏,她的膽怯是可愛的,懦弱是可愛的,埋頭勤力更是可愛的,但是淩小萌心裏清楚,那隻是因為她在他們的世界裏是個異類而已,這世上多得是如她這樣的平凡女子,而更多的隻是無聲無息地過完了這一生。
  日子過得流水般平靜迅速。她刻意與過去斷了一切關係,換了手機號碼,清空通訊錄,找到一間小小的公寓,帶著自己簡單的行李很快安頓了一個家。
  上海是個大而無邊的城市,但是對於沒有能力或者能力欠佳的人來說,哪裏都不是久留之地,還好她前兩年就有小心打算,每月沒什麽花錢的地方,一筆一筆的存下來,租個小屋子還是力所能及的。
  反倒是蘇凝舍不得,才跟她住了幾天就習慣了滿室清爽,睡前有宵夜起床有早餐的好日子,所以淩小萌整理行李的時候一直在旁邊繞來繞去滿臉痛苦。
  但是淩小萌自然有她與眾不同的堅決方式,最後還是提著行李搬到自己所租的小屋子裏,那天是周日,除了蘇凝她誰也沒有通知,考慮到交通方便,屋子在市中心,老式的公寓樓,還有張愛玲時代的電梯井,不過已經改裝成小小的電梯,很方便。
  她住三樓,房間很小,但是裏外都幹淨整潔,房東是一對和善的老夫妻,看到她的樣子就覺得很滿意,談租金的時候非常爽快。
  一切整理完畢已經接近傍晚,她站在小小的露台上看夕陽,額頭上有汗,她自己用手去擦。
  夏日傍晚,夕陽是橙紅色的,周圍沒有一絲雲,天是一汪淡灰的水,連綿起伏的建築物線條仿佛波濤翻滾,露台上窗全開著,還是很悶熱,她抓著欄杆深深吸氣,空氣裏各種氣味交雜,紅燒鯽魚,清炒蔬菜還有筍炒肉的味道,香味誘人。
  樓下行人步履匆匆,還有提著滿手塑料袋剛從菜場滿載而歸的主婦,遇到鄰居,停下來匆匆地聊幾句家常,然後各自歸家。
  趴在露台上不知不覺看得出神,原來這才是這個城市真正的美,而她總是一個人留在那個寂寞淒清的高閣裏,所以永遠都看不到。
  這天傍晚,淩小萌饑腸轆轆地在小露台上看了很久,一直到夕陽落盡,街燈亮起。她想自己很幸運了,以後說不定老天還會繼續照顧她,在她年華老去之前遇到一個很平凡的男人,不是所有人在一起都要愛得死去活來的,有些隻是真正想要一個家,有一份安心的陪伴,就跟樓下的那些人一樣。
  隻是突然而然的,這麽想的時候她眼前又開始有幻象,顧正榮冰涼而堅定的手指,嘴唇柔軟,還有糾纏在一起的舌尖——
  她返身回到屋裏,不開燈,也不拉窗簾。月亮升起來了,但露台太窄太小,那光隻蔓延到門前,再沒有往裏延伸的意思。
  屋子裏空蕩蕩的,淩小萌站在沙發前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很涼,還有嘴角微鹹的味道,再抿就變成了苦的。
  第二天淩小萌起了一個大早,跟蘇凝一起到會展中心去確定展台安放模式,她們兩個在路上聊天,說到一半淩小萌電話響,裴加齊說他正要去大師那裏,問她有什麽需要。
  淩小萌說自己正和蘇凝在去會展中心的路上,沒什麽需要,謝謝了。說完就掛電話,
  蘇凝已經和她熟稔無比,這時候在旁邊聽得眉毛皺得一彎一彎的,一邊開車一邊給她洗腦。
  “小萌啊,不是我說你,裴家那位對你很不錯了,這樣的男人哪裏去找?換了我,早就撲上去了。”
  淩小萌坐在副駕駛座上不說話,兩隻手順著包沿摸來摸去,最後在蘇凝以為自己等不到回答的時候才來了一句,“我沒想過那麽多。”
  蘇凝聽完了眥著牙吸氣,狠狠瞪了她一眼才開口,“別告訴我你還想著過去啊,都過了快20天了,我們是現代女性,告別過去給個兩禮拜已經很給麵子了,懂不懂?”
  懂不懂?這句話很熟,過去也經常聽到。顧正榮說起來的時候總是聲音很確定,尋求認同的味道都沒有,好像隻要是他所說的就毋庸置疑。
  她不知道別人會用多久忘記一個男人,但是對她來說,忘記就是回頭的時候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看前方。
  這條路那麽漫長,又不能回頭,回顧沒什麽意義,隻是用另一種方式的遺忘而已。
  那就算忘了吧,側頭看到蘇凝還在等她的回答,淩小萌微笑起來,順從地點點頭。
  到了會展中心之後淩小萌在規定區域裏看得仔細,草圖已經擬好,她拿在手裏丈量尺寸,想著怎樣才能將那些家具放得更完美。
  蘇凝在旁邊不停接電話,聲音又脆又快,聽上去連綿不斷的感覺。突然之間她的聲音就斷了,淩小萌正低頭在圖上修改,這樣的安靜讓她詫異,抬頭望過去的時候正看到筆直走過來的男人。
  “真巧啊,蘇小姐,小萌,今天過來看展台嗎?”男人長得很斯文,說話的時候一隻手插在褲袋裏,大拇指露出來,白而且修長。
  是董亦磊,蘇凝立即進入備戰狀態,眼睛都眯了起來,倒是淩小萌開口回應,“是啊,真巧。”說完又低頭去繼續手中的事情。
  董亦磊這天是帶著設計師過來的,其實對他來說也就是走個場子,晚上安排很多,他和會展中心的負責人剛剛談完正要離開,沒想到意外看到了淩小萌,還沒有走過來前心裏就是一陣驚喜。
  其實他已經找了她很久,自從上次驚鴻一瞥之後,淩小萌好似人間蒸發,她原來的公司說她辭職了,問別人也說不出所以然,蘇凝肯定知道,但是如果跟這個小辣椒一樣的女人套口風,他估計還沒開口就被嗆得腦充血,因此這件事情就一直擱了下來。
  但是畢竟在同一個圈子裏,她又能夠跑到哪裏去?因此他後來索性等她自己出現,再不行展會那天總能遇到。
  果然,初一十五而已,同一個地方,他又遇到了她。
  快一個月沒見過她了,淩小萌還是一如既往地穿著最簡單的淡色T恤,立在那裏垂頭描畫,抬頭看他的時候眉眼都沒有動過。
  還沒有對答一句他就覺得吃驚,感覺中上次見麵時她還是記憶中那個安靜羞怯的女孩子,可是剛才抬頭匆匆一瞥而已,她的表情客氣而疏離,仿佛眼中看到的隻是一個路人,直接視他為無物。
  吃驚過後他開始在心中咬牙,淩小萌,你可以用一萬種方法來表達對我的怨恨,但是絕對不包括這一種,絕對不。
  
  第六十七章
  蘇凝已經迎上來,擋在他身前沒話找話說,隨便聊了幾句,他又看著淩小萌說話,“小萌,我有些事想跟你單獨聊兩句,行嗎?”
  “單獨聊,董先生你不是這麽不給麵子吧,我一個大活人在這裏,當著我的麵就想私聊了呀,嗬嗬。”蘇凝搶著回答,臉上是笑著的,眼睛裏卻已經開始飛刀子。
  姓董的,挺厲害的啊,居然想當著我的麵搶人,別做夢了,除非我死。
  直接跳過她的眼神,董亦磊微微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蘇小姐,我隻是想和老朋友敘舊而已。”
  說著又看淩小萌,“小萌,月初的時候我偶然在你們公司附近的小區裏看到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女孩子,也開著一輛黑色的polo車,是不是很有趣?”
  “是嗎?”問到頭上來了,淩小萌不得不再次抬起頭來,敷衍地答了一句。
  “是啊,”這麽寡淡的回答,可董亦磊仍舊是饒有興致的樣子,“還有更有趣的呢,當時有人來接她,那個男人說起來我們還都認識,想不想猜猜他是誰?哦,蘇小姐也要一起猜一猜嗎?”
  蘇凝忍不住了,別過頭去翻白眼,直接對著空氣罵了聲無聲的“無聊”。
  可淩小萌卻聽得清楚分明,這時停下手中的筆筆直看過來,隔空與他打了個正正的照麵。
  淩小萌看到的是這個男人死死盯著她的眼神,裏麵赤裸裸寫著千萬句話,但在她眼裏卻隻覺得蒼白。
  “蘇凝,我和董先生單獨說兩句話就回來,你稍等一下。”
  蘇凝驚詫,但是淩小萌已經開始往另一個方向走,董亦磊對她聳肩笑笑,拋下一句解釋,“不好意思蘇小姐,我和小萌老朋友了,難得遇到總要敘敘舊。”
  他們走到中庭,會展中心是環形而建的,中庭有小花園,夏日裏香氣馥鬱,也有樹木,但絕不高大,綠葉低垂觸手可碰,親和無比的樣子。
  “你要跟我說什麽?說吧。”淩小萌停下步子回頭。
  董亦磊是走在她身後的,表情有些恍惚,他不記得淩小萌曾經走在自己身前過,過去她總是走在他的旁邊,掌心裏就是她的手,他比她要高出許多,一側頭就能看到她黑色而且順滑的頭發。
  “小萌,我一直沒有問過你,這兩年你住在哪裏?和誰在一起?”
  “有必要嗎?我記得上次你說自己已經打聽過了,我是有名的獨來獨往,朋友都沒幾個。”她天生拖來拖去的嗓音幫了倒忙,本來是很幹脆的回答,到了她嘴裏就是餘音嫋嫋。
  “是,你是有名的獨來獨往,可是這世上從來沒有獨來獨往,朋友都沒幾個的人能夠在兩年之內做到一個大公司的首席位置,說實話,我從一開始知道這個消息就很好奇。”
  “現在已經不是了。”
  “聽說了,你不是辭職了嗎?正好,到我這裏來吧,上次我的提議仍舊有效,如何?”
  “董先生,我記得上次我就拒絕過了,你忘了嗎?”
  “那是上次,現在你還要拒絕我?”
  “為什麽不?我不認為有什麽特別的理由能夠讓我答應你。”
  為什麽她能夠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仿佛麵前隻是一個不相幹的路人,隻是駐步隨口說了幾句,又對聊的話題全無興趣,隻想著迅速結束。
  恨急了,董亦磊終於直接說出口,“顧正榮都走了,你還在想什麽?難不成短短兩個多星期,你又找到了新人?”
  隱約已經猜到他要說些什麽,隻是沒想到董亦磊居然會如此直接,淩小萌眼睛睜得大,瞪著他不說話。
  他的眼光毫不避讓,“讓我猜猜,是裴加齊?淩小萌,那個男人能給你什麽好處?你又看上他什麽?”
  他們在花草蔥蘢中對視,記憶裏那個瘦高少年的羞澀笑容已經遠去了,她知道每天都有人失去初戀,每天都有人告別過去,在自己看來慘絕人寰驚天動地撕裂世界的痛苦,在別人眼裏不過隻是成長的一個部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淩小萌,別裝了好不好?沒有他,你能站在這個地方?”
  最後看了他一眼,淩小萌扭頭要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顧正榮不是已經走了嗎?你連一個已婚的男人都要,為什麽不考慮回到我身邊?”
  這種心態她明白,我可以丟棄你,但是當我想要撿的時候,最好你還乖乖在原地等,別讓我費太多功夫。
  她明白的,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就在麵前,卻還是恍如一場夢。
  夢裏有自己的青蔥歲月,還有在一起的他,那個時候世界是完美的,但是後來,一切煙消雲散。
  真的煙消雲散倒也好,但現在卻是同一張臉下的全然陌生,死死在眼前徘徊不去。
  “說完了嗎?我要走了,蘇凝還在外麵等。”
  他卻不放手,淩小萌用力掙了一下,耳邊突然聽到急促腳步聲,一條人影衝到麵前,一把將董亦磊拉了過去。
  跑過來的是一個打扮入時的女子,淩小萌得救之後撫著自己的胳膊看過去,覺得很眼熟,但是倉促間又想不起來是誰。
  直到董亦磊叫了她的名字,“商子祺,你又跑出來發什麽神經?”
  想起來了,這是商子祺,她前公司的老板千金,不,前前公司的老板千金。
  然後那兩個人開始爭吵,一眼都不想多看,淩小萌回頭繼續往外走,但是一聲尖叫在後麵響起,“是不是她?是不是因為她?”
  那聲音太尖銳了,沒辦法不注意到,淩小萌強迫自己放棄掩住雙耳的欲望,加快步子離開。
  她沒有好奇心,不想管閑事,一切都和她無關,上帝讓她順利消失吧。
  當然,後來發生的情況再一次驗證了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才走到門口身後就有人追上來,有經驗了,這次淩小萌回身的時候迅速後退一步,抱著胳膊才看過去。
  果然是商子祺,匆匆一個對麵,她覺得自己不認識這個女人了。雖然記憶中也她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像,但永遠都是下巴微抬,趾高氣昂的樣子,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從來不會多注目一眼。怎麽可能像現在這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仿佛要把她身上盯出兩個洞來。
  淩小萌從未希望過自己被任何人這樣注目,尤其是商子祺。
  兩年前她和董亦磊親昵糾纏,還時不時刻意從自己麵前走過,身邊所有人都在不動聲色地看著,竊竊笑著等待精彩,明明每個人都安靜地做著手頭的事情,但在她回憶裏卻是連空氣都漲滿了壓抑的叫好聲。
  暴露在這樣無聲的壓迫中,淩小萌每次連隱藏情緒都做得很艱難,麵無表情做不到,百般躊躇之下隻好微笑。
  隻是為了掩飾而已,微笑的時候還要欲蓋彌彰地自然看著前方,可眼前總覺得一片模糊,後來撈下了病根,每每看似專注地看著一個方向的,實際上卻總是視而不見。
  商子祺在那裏摒著呼吸看她,這是淩小萌,她認識的女人,她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過的女人。
  兩年前她輕輕鬆鬆就從這個小老鼠一樣的女人手裏將董亦磊奪了過來,贏得太不費力氣,所以她連淩小萌何時消失的都沒怎麽放在心上。
  兩年不見了,這個女人好像一點都沒有變,還是記憶裏那麽小心翼翼,灰塵一樣撒在地上都看不清的樣子,可是為什麽天地陡變,那個一直都圍在身邊打轉的男人居然會對這樣的女人重燃舊情,一揮手先將她甩在清冷的孤獨裏。
  她不信,就算是剛剛親眼目睹這兩個人的糾纏,還是不信!
  這個女人,這個怎麽看都不起眼的女人,她憑什麽?
  商子祺不是什麽豪門貴女,但是家道殷實,父母寵愛,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激怒之下反而冷笑起來,又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淩小萌,你好樣的。”
  這真是——從何說起啊。自從和顧正榮在一起,淩小萌也想過有朝一日會有這樣的情景突然發生在自己身上,偶爾做夢還會夢到,但是因為顧正榮的太太和小孩形象清晰,對她態度又一向古怪,沒了想象空間,在夢裏太太出馬大罵她下流無恥的場麵反而很模糊,根本就沒辦法成型。
  沒想到最後自己所幻想過的事情還是成型了,成型是成型了,可人物卻大走烏龍道,居然冒出來一個早八百年就跟自己毫無關係的商子祺。
  想開口解釋,又覺得解釋就是火上澆油,剛剛遲疑一秒鍾,身後就有幹脆響亮的聲音響起來,“這位小姐,你不要搞錯好不好,看看清楚再說話。”
  是蘇凝,喘了口氣,淩小萌回頭望的時候正看到蘇凝炯炯發亮的一雙眼。
  蘇凝是跑過來的,不過對這種場麵觀察了兩眼便有些門道,又是最知道上場氣勢重要性的人,所以最後的幾步路走得緩慢有力,下盤紮得穩,說話也多了幾分力道。
  “你是誰?”商子祺也不是好惹的人,一時氣急有些失態,這時場上來了陌生人,常年端習慣的架子又出來了,說話口氣很冷。
  “我?我還要問你是誰呢?來參觀的嗎?可現在展會都還沒開始呢。”蘇凝本來說話就快,這時候句子簡短,更是好像一陣涼風刮過,尾巴都是利落的一收。
  “展會有什麽好看?我是來參觀的一個被人丟了一次還不甘心,隔了兩年又陰魂不散跑出來想把男人再搶回去的極品女人的,這才叫精彩,你懂不懂?”
  什麽叫做被人丟了一次還不甘心,隔了兩年又陰魂不散跑出來想把男人搶回去的極品女人?腦子裏把她說的話過了一遍,蘇凝仍舊有些糊塗,不過這時候董亦磊已經走過來,眉頭皺得緊,聲音都是冷的,“商子祺,我們出去談。”
  商子祺臉頰上浮起兩抹仿佛廉價胭脂的突兀紅色,和她刻意精致的打扮很不相稱,可想而知是急怒了,最好的粉底都掩不住飛升的火。
  看了看她又看董亦磊,被人丟了一次,隔了兩年又想把男人搶回去——難不成這個瘋女人嘴裏說到的男主角指的是這個男人?
  大概想通了,又覺得荒謬,蘇凝直接笑出來了,手指朝董亦磊點過去,“你說——他?”
  淩小萌在旁邊說話,“蘇凝,我們走吧。”
  “想走?被說中了就想走?不想讓人知道你是這種人了對吧?”商子祺還在那裏繼續說。
  原本已經想走了,這時候蘇凝倒不動了,回頭掃了一眼那兩個人,“這位小姐,這種人你喜歡喜歡也就算了,別以為全世界都給你眼光一樣好吧?”
  “我剛才親眼看到他們兩個拉拉扯扯,再說這裏輪得到你說這句話嗎?”商子祺又抬起了下巴,對著蘇凝冷眼看過去。
  “蘇凝,我們走吧。”淩小萌又出聲。
  “拉拉扯扯?我看你剛才是眼花了吧,要不就是正好看到董先生對我們小萌動手動腳,別的我是沒什麽好說的,可是他?別笑死人了。”
  “你說誰動手動腳?說話注意一點,別侮辱人。”剛才還恨得咬牙切齒,可這時候的商子祺突然猶如被逆著捋過毛的動物,猛地炸了起來。
  蘇凝搖頭了,然後對淩小萌歎氣,“小萌,真該讓他們看看追你的男人到底是什麽水準,免得有些人囂張得那麽可笑。”
  “別說笑話了,如果有人要她,她還要跑來把自己的前男友從別人手裏搶回去?”
  本來已經打算走了,聽完這句話淩小萌和蘇凝一起回頭看過來,表情徊異。
  淩小萌還比較含蓄,又對剛才蘇凝所說的話不是很認同,原本是打算低頭走人等出去後再跟蘇凝講的,這時候聽完商子祺的話覺得有點難以相信,看她的眼光就變成了不可思議。
  蘇凝就比較直接,心裏的意思在臉上寫得清除分明,就三個字——蠢女人!
  人可以自視甚高,可以以自我為中心,但也不能誇張到這個地步好不好?大概這就是她和董亦磊能夠走到一起的原因,這兩個人分明就是絕配嘛。
  最後商子祺是被董亦磊硬拉走的,蘇凝忍不住對著那兩個人的背影翻白眼,淩小萌站在旁邊張口剛想說話就被她阻止,“別說了小萌,不就是年少無知的時候遇到一個爛人嗎?我們女人要向前看。”
  向前看——
  她向前看了啊,所以現在能有這樣的結果,否則她淩小萌何德何能能夠站在這個地方,籌劃自己的展台?指了指自己展台的方向,淩小萌決定放棄對那兩對突然來去的男女作任何解釋,直接回答了一句,“我向前看了啊,過去的事情我都忘記了。”
  “少來,那些都是你應得的,還有,董亦磊這種人對他這麽客氣幹什麽?看人家都欺負到你頭上來了。”還是有點氣咻咻的,蘇凝難得瞪了她一眼。
  淩小萌有點發愣,說實話她不知道為什麽蘇凝的表現會那麽激動。她們兩個的確最近相交甚好,但是蘇凝是城市裏長大的女孩子,八麵玲瓏,照理說就算是為她打抱不平也不可能上來就和圈子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撕破臉皮。
  “看著我幹什麽?做事做事。”沒在意她想些什麽,蘇凝抬腕看表,又恢複了風風火火。
  
  第六十八章
  從會展中心出來以後又去了工作室,展會快要召開了,手上的工作千頭萬緒,雖然想好了要逼供,但蘇凝到最後也沒顧上把話題再發展下去。
  一切結束已經很晚,她們兩個都不是什麽特別講究的人,忙的時候一人一個漢堡包也就打發過去了,最後走出工作室的時候樓下都已經結束營業,但是廣場上仍然熱鬧,很遠就聽到酒吧裏傳出的陣陣音樂聲。
  淩小萌直接往前走,邊走邊眯著眼睛看路口出租車情況如何,“蘇凝,今天太晚了,你直接回家吧,我叫出租。”
  “太晚?這才幾點啊,我今天好想喝一杯,陪我吧。”
  喝一杯?從來沒有這種習慣,淩小萌又想起了之前喝酒之後的慘痛經驗,立刻就想搖頭。
  可是蘇凝跟她在一起時間長了,這時候就像是她肚子裏的蛔蟲,一把就抓住她的手先防止她人間蒸發。
  “不管啊,今天我好歹救了你一次,過來白鶴報恩。”
  又白鶴報恩?對這個詞很敏感,淩小萌的嘴唇在夜色裏抿成一線。
  不過的確感覺到蘇凝今天的情緒有些不對,淩小萌最終也沒怎麽堅持,還是跟她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個酒吧。酒吧裏並不是很吵,有人在台上唱jazz,高高的圓桌和椅子,玻璃碗裏點著蠟燭,朦朧的一團光。
  “小萌,你跟那個爛人是怎麽認識的?”
  “蘇凝。”不願意多談,淩小萌的聲音又開始拖。
  “你不想說?那我猜猜看,是你同學吧?青梅竹馬對吧?”
  有點意外,淩小萌雙手擱在桌上攏酒杯,勉強笑笑,“你怎麽知道?很早的事情了。”
  “多少年?”蘇凝問得直接。
  從來沒有跟人討論過這些,淩小萌隻是順著她答下去,“八年,不過後來他和商子祺一起出國,我們已經有兩年多沒見了。”
  “八年——這麽長!”蘇凝吸了一口氣,眉目間就有了些欽佩,“小萌,你比我厲害,我初戀是大學裏的,才四年。”
  這也有可比性?淩小萌沒話說了。
  蘇凝繼續問下去,“那個女人就是商子祺?”
  “是她。”很簡短地答了一句,至於後來所發生的事情,淩小萌實在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那個男人就為了商子祺跟你分手?也太可笑了吧?”回想起商子祺蘇凝仍舊嗤之以鼻。
  為什麽分手? “我不記得了,沒有關係的人,所以不會想太多。”
  “騙人。”蘇凝喝酒喝得很快,杯裏轉眼就快要見地,這時候半趴在桌上支著手肘看她,臉上的陰影在燭光裏搖曳不定,很突兀地吐出這個詞。
  淩小萌卻不像從前那樣很容易地就被嚇一跳,還是用很輕但是很確定的口氣回答她,“真的,我已經忘記了。”
  倒是蘇凝覺得意外,看著淩小萌稍微安靜了一會。
  她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變了,雖然淩小萌仍舊是那個素淨無妝,穿著簡單隨意,說話輕聲細氣的小東西,但是這些天來,有些難以形容的特質,原本無聲無息掩埋在她安靜外表深處,現在卻隨著時間推移慢慢滲了出來,漸漸讓她發出了光。
  蘇凝知道自己今天是有些失態了,實在是董亦磊和商子祺出現的場景讓她似曾相識得可以,讓她想起自己的過去,想起自己的初戀,想起另一個男人。
  她的初戀是大學裏的林蔭道上透過茂盛葉片在地上閃爍的陽光,是舞會後操場上仿佛永無止境的漫步,是扣在一起的潮熱十指,還有小樹林裏顫著雙唇的親吻。
  她是川人,生性潑辣,並不是這個城市裏土生土長的女子,最初來這裏隻是為了那個男人。這裏是他的家鄉,是他生長成人的地方。
  畢業後她想盡一切辦法,一年後才千辛萬苦地在這個地方找到工作,滿心歡喜過來與他團聚,但是僅僅在一年前還握著她的雙手信誓旦旦的男人看到她表情局促,也沒有帶她回家的意思,找了一個最簡陋的小旅館就算將她安頓了。
  她自然是察覺到不對了,但是再強悍潑辣的女人,在自己愛的男人麵前都無用如剛出生的嬰兒,她不想問,也不想聽到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樣的回答,她心裏也是執著認定這個人的,全世界都可以在她麵前說了假話,但是這個人不可以,唯有他不可以,她也不信他騙了自己。
  但就算是這樣苟且偷安的懦弱想法,也很快被打碎在不久之後。另一個女人找上門來的時候氣勢洶洶,並且直接把結婚證書丟到她的臉上,她被砸了個猝不及防,那樣的狼狽,那樣心碎了一地的感覺,連低頭看的勇氣都沒有,更妄論蹲下去撿。
  那麽多年了,那種狼狽總以為自己是忘了,可是今天一見到商子祺出場的樣子,居然又分毫不差地反湧回麵前。
  那個時候她愛的男人又在哪裏?現在想想真是可笑,一年的時間而已,她日夜奔忙,隻為了能夠早日與他團聚的那些日子裏,他卻得了閑暇,歡歡喜喜與人結了親,那麽輕易地把生死契闊反手交在完全不同的一個人手裏。
  哪有什麽生死契闊,對他們來說,和誰在一起都是一樣的,一樣的日子,一樣的笑臉,一樣的交歡,一樣的生活!
  淩小萌在旁邊安靜地聽著,這時候伸手過來輕輕按了按她的手,“沒事的,你不是說向前看?”
  耳邊音樂曲折纏繞,蘇凝覺得自己喝得有點多了,恍惚間看到淩小萌的眼神,明明是望著自己,感覺卻落不到實處,仿佛是大而無邊的水域中散散遊弋的一尾魚,
  “當然要向前看。”咬牙握著拳頭說話,蘇凝狠狠的,“他以為我沒辦法了?沒有人依靠就隻能灰溜溜走了?我偏不,我就是要成功,要活得好,活得比他好得多,讓他自慚形穢,讓他一輩子後悔。”
  “我沒想過那麽多,不過我要做一個很好的家居設計師,要實現夢想,要一直畫下去。”眼神收回來了,淩小萌肯定點頭。
  “你跟我不一樣,我隻有一個人,也不想再和別人在一起了。”蘇凝搖頭,“你那麽有魅力,一直都有人愛,離開顧正榮,又有裴加齊,小萌,你跟我不一樣。”
  有些傷心,她是趴著說這句話的,說完身邊沒了聲音,察覺到自己胡言亂語了,蘇凝抬頭想道歉。
  淩小萌還是安靜坐在她麵前的,姿勢也沒有變,雙手攏在酒杯上,低垂著眼,看到她抬頭看過來,甚至微笑了一下。
  “對不起,我不該提起顧正榮的,你又沒有愛過他,而且也已經離開那個男人了。離開就好,向前看,前麵好的男人多得是。”
  淩小萌看旁邊,燭光在她們兩個中間閃爍,可能是這樣明滅不定的光線所帶來的錯覺,那雙眼睛裏好像是被風吹皺的一汪水,淺淺有波紋顫動,蘇凝想那肯定是錯覺吧,淩小萌明明還在微笑,但在她看來竟然覺得是哭泣。
  “不是的,蘇凝,我愛他。”
  沒指望得到的回答來了,還來不及確定剛才是不是錯覺,蘇凝就已經被震得張口結舌。
  看著蘇凝滿臉震驚地離座去洗手間,淩小萌坐在原地用指尖刮擦手中的酒杯,酒杯很厚重,玻璃晶瑩,淺色的酒液在裏麵晃動,反射著燭光,繁複沉浮,千變萬化。
  啤酒而已,她喝不來烈酒,也沒有醉,到現在都很清醒,所以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說了些什麽。
  我愛他,說出這三個字之後她覺得很輕鬆,好像一個心中藏了天大秘密的小人物,小心翼翼揣著這個秘密活了一輩子,死前終於有機會放縱自己,在人前一吐為快。
  她想自己永遠沒有機會把這句話告訴顧正榮,她也永遠不想讓他知道,對別人來說,愛一個人意味著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而對她來說卻正好相反,愛一個人就意味著放棄和離開。
  她隱約可以猜到顧正榮接下來要做些什麽,對她會有什麽要求,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才26歲,卻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如同一個60歲的老嫗,早早立在路的盡頭回望,看到短暫的愛的歡樂,然後是那之後無窮無盡的失落。
  這樣的悲觀,絕對不是單單因為一個董亦磊。
  她不恨那個男人,沒有了感覺,也就無所謂厭惡和憎恨,她也不覺得自己人生路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為他。
  這條路充滿了無數個岔路口,選擇左右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另一條路會通往何方,還有很多人不知道一旦選擇了,就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
  原本她想過,走向顧正榮的那條路是因為董亦磊,是因為他那樣斷然的離開,那樣決絕的拋棄,所以她才會改變方向,漸漸走到一條狹窄曲折的林間小道上去。
  但這不是真的。
  原來隻要她想,就可以走出來,就可以離開,就可以在下一個岔路口往另一個方向繼續前行,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而已,與人無尤。
  我愛你,所以我要離開你,不讓可能的齷鹺消磨曾經的美好,一點一滴都留在心裏,當作最美好的絲絨被,寂寞的時候蓋在自己身上。
  多麽完美的想法,而且一切的時機全都恰恰好,淩小萌握著酒杯微笑起來,但是臉頰上卻有陰冷的感覺,濺落在手背上,有點不敢相信地去擦,居然還接二連三,擦都擦不盡。
  蘇凝也沒有醉,雖然腳下有一點點虛浮,雖然腦子有一點點暈。但她把這一切歸咎於淩小萌給她帶來的衝擊。
  她喜歡淩小萌,很單純的一種喜歡,喜歡她與世無爭的樣子,喜歡她埋頭工作的勤力,喜歡她安靜柔順的個性。
  知道她和顧正榮的關係之後她也沒有任何鄙視她的想法,這個城市紛繁複雜,任何一個外來者想要活下去都不容易,她見過顧正榮,那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換作她受到如此垂青,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抵擋。
  這仍舊是一個男權的社會,不用說她也可以想象,沒有顧正榮絕對不可能有淩小萌的今天。但是那又如何?你情我願,公平給付而已。
  她也同樣支持淩小萌離開他的決定,第三者畢竟不是一個光彩的詞眼,更何況淩小萌才華橫溢,還很年輕,完全值得更好的,比如說裴加齊。
  剛才淩小萌說出愛那個字之前,她對她是一切認同,一切可以理解,但是愛情?那是不一樣的,她怎麽可以還愛著一個已經被自己扔到後麵去的男人?那叫向前看嗎?那根本是侮辱向前看這條人生哲言好不好?
  站在鏡前用冷水潑臉,感覺好了很多,冰涼的水沒有讓她平息震驚和錯愕,反而讓蘇凝心中燃起一把熊熊火焰。
  摸出手機撥電話,那頭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背景很安靜,仿佛對方在一個空曠無人的地方,“喂?”
  “裴加齊,現在有沒有空?”因為下定決心,蘇凝口氣很直接。
  “什麽事?”裴加齊的聲音倒是一貫的微微含笑,很輕鬆的口吻。
  “我和小萌在喝酒,她醉了,我也喝了很多,沒法送她回家,你來幫忙行不行?”
  “醉了?你們在哪裏?”那邊答得很幹脆,讓她想起不久之前才聽到的裴氏宣言——我本人對淩小萌很有好感,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想追求她,蘇小姐能夠理解嗎?
  掛上電話蘇凝大步往原來所坐的地方去,小萌,我要讓你知道你身邊有多好的一個男人,這才是你該珍惜的,愛顧正榮?向前看好不好?向前看才是硬道理.
  
  第六十九章
  蘇凝先下的車,車廂裏少了一個人,淩小萌獨自坐在後座靠門的地方目送她上樓,一直到蘇凝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樓道裏,然後才望向裴加齊,“都這麽晚了還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這麽客氣,用的是在他麵前一貫的口吻。
  趕到酒吧的時候他就發現了,蘇凝明顯是在給他創造機會,淩小萌看到他的時候眼神驚訝,說話也清醒無比,要說醉,蘇凝的可能性還比較大一點。
  他看到過她喝醉的樣子,一點點張皇失措,很可愛,後來為了另一個人的電話匆匆離去,直接視他為無物。
  微笑,這個女孩子總是讓他想起很多安靜而且美好的東西,比如清澈的水,曬過很久的棉被,還有開門就可以見到的一幅畫,總是在那裏,總是讓人很安心。
  但這是不夠的,對他來說不夠,她越是把自己包裹得緊,他就越好奇,越是想將她撬開來好好看個究竟。
  不急著開車,他推門下來,走到淩小萌這一邊把車門替她打開。
  沒有明白為什麽,淩小萌坐在車裏不動,眼睛睜大地看著他。
  “小萌同誌,”裴加齊微微笑,“雖然我很樂意為你服務,但到底認識這麽久了,偶爾也讓我感覺自己不那麽司機一次好不好?”
  他說的好像是事實,自己以前也開車,雖然很少載人,但也知道這個位置人家都是留給老板什麽的,朋友之間,哪會那麽生疏。
  看著裴加齊的笑臉就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淩小萌抱著包下車順從地坐到副駕駛座上。
  等她坐定裴加齊才返身回到駕駛座上,已經很晚了,路上人不多,他開車斯文,車行安靜迅速,一個婉轉的女聲在cd裏反複吟唱纏綿的異國語言,兩個人都不說話,背景音樂反而讓車廂顯得更加安靜。
  “她在唱什麽?”仔細分辨了很久還是不明白cd中所用的語言,又因為異常的冷場有些尷尬,淩小萌沒話找話說。
  “是西班牙語,”他很快回答,“她在唱對不起,我愛你,但是我不會回頭,不會回頭,不會回頭。”
  明明是很悲哀的調子,他說來卻輕輕鬆鬆,反複的時候還帶著一點笑,有些人就是有本事把最傷心的話說得雲淡風輕,讓淩小萌也忍不住笑起來,“真的嗎?你懂西班牙語?”
  “我在那裏待過一年,看高迪。”
  高迪啊,羨慕起來,淩小萌點頭,“我也很喜歡,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
  “我也很想回去再看看,對了,你不是辭職了嗎?展會結束以後我們隨時都可以一起去。”
  他這樣輕描淡寫,淩小萌卻吃驚了,“你說什麽?”
  “旅行啊。”裴加齊專注前路,這時卻側頭看了她一眼,嘴角笑笑的,“和我一起,小萌,你願意嗎?”
  手指收緊了,指甲陷進掌心裏,一開始不覺得痛,過了一會才有確實的感覺。
  她知道裴加齊對她有好感,但是沒有誰會無條件,毫無理由地對另一個人那麽好,他當然是有所求的,但是這個有所求,上一次她以為自己是付得起的,其實不是,這一次,她連以為都不用——她付不起。
  顧正榮——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刻想起他,想起他們唯一的一次旅行,其實那應該算不上共同出行,她接到電話的時候隻有兩句話,“小萌,收拾東西去機場。”還有,“機票是5點的,到了廈門給我電話。”
  但是他帶她看大海,又在山頂上牽她的手,在月光下問她,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多麽奢侈的享受,一個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時間能夠擁有,又要用多少時間才能夠掩埋和忘記。
  還要開車,裴加齊沒有時間一直看著她等待回答,幸好路口綠燈跳轉,他終於得空正麵看她。
  他看到的是一張眼神迷離的臉,他想自己是白活了這麽多年,直到現在才明白喜歡一個人的感覺,為了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柔軟了自己的心,心動了,裴加齊,名士風範,崇尚自然,萬事隨緣,這一秒鍾卻突然變成了一個最普通的青澀男人,擋不住自己的渴望,擁抱並且吻了坐在身邊的女孩兒。
  淩小萌對自己的評價一直都是很中肯的,她覺得自己大抵可以比作夢遊仙境的愛麗絲,眼前的一切都與現實不符,但是為了生存,卻不得不全盤接受,連質疑的時間都沒有。
  愛麗絲就愛麗絲吧,但是她心裏總有一句話反複提醒自己,不是真的,什麽都不是真的,總有一天會回到現實,總有一天這些都會全然消失。
  同樣作為男人,顧正榮識她於微時,知道她的症結所在,可以說非常了解淩小萌,但是兩年的曲折迂回,最後尚且換來她的飛速逃離,而隻得了兩個月時間的裴加齊所看到的隻是冰山一角,這樣主動的唯一的結果就是親手把她嚇到世界盡頭去。
  嘴唇被覆蓋住的時候淩小萌腦子裏就隻剩下嗡的一聲,習慣了顧正榮的味道,乍然被完全陌生的氣息完全包圍,她連身體反應都沒了。
  沒法動彈,觸覺反而更加清晰,裴加齊的嘴唇薄而且柔軟,吻得溫柔,身上有草木的香味,呼吸清爽,環著她的雙手很溫暖,與顧正榮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男人,不可能有一絲錯亂搞混的可能性。
  不可能搞混的兩個男人,可是這刻她卻滿腦子都是冰涼的手指和霸道的親吻,眼睛很痛,不得不倉促地合了起來。
  裴加齊卻對這個親吻的感覺非常好,淩小萌的味道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一樣,全無雕飾,最最簡單的幹淨柔軟,一旦陷入就仿佛什麽都可以恒久的感覺,
  可是臉頰上異樣的感覺讓他清醒過來,抬起臉再看,濃濃夜色中眼前晶瑩閃爍一片,有點不敢相信,一個吻,她居然連眼睛都熬紅了,淚水蒙在瞳仁上,差一點點就要奪眶而出的樣子。
  路口的燈早就跳轉了過去,車後有喇叭聲,後麵的車打大燈,明滅閃個不停,後來等不及了,直接從他們旁邊繞過去,到了旁邊還按下車窗罵,“停在路口找死啊!”
  裴加齊充耳不聞,隻是看著淩小萌的臉不作聲,幸好這個路口偏僻,車流也不多,這輛車離開之後四下又安靜下來,淩小萌也終於正對著他看過來,張嘴想說話。
  沒給她機會先開口,裴加齊說話的時候先揚了揚眉,“小萌,我不會道歉的。”
  他這話說得——淩小萌滿腹的情緒都被堵了回去。
  自己說的話很有效,看到她的表情瞬間凝固,裴加齊微笑起來,接著就繼續拋下一句最簡單直白的告白,“直說了吧,小萌,我對你很有感覺,想認真地追求你,你看如何?”
  淩小萌用力搖頭,搖完了又覺得自己此時做出如此動作非常不明智,倉促間急著解釋,“我不是說你不好,就是現在我還不想找男友——”
  裴加齊一笑不答,回頭繼續開車,路燈明亮,從前窗透進來光照在他的臉上,淩小萌看著他說不出話來,這個男人太漂亮了,就連側麵都會給她驚心動魄的感覺。
  她想過自己的將來,實現夢想之後,找一個平凡的男人,不要太相愛,喜歡就可以了,再有一個平凡的家庭,享受不用提心吊膽的平淡生活。
  最普通的生活,最普通的快樂,而眼前這個男人,絕對不適合她!
  她接受他的邀請進入工作室,但那並不代表她會同時接受一段注定要失敗的感情。
  齊大非偶,她對這些高不可攀的男人早就已經免疫了,離開顧正榮已經是鮮血淋漓,但那到底還能說出種種理由來自欺欺人,而這一次連考慮都用不著,隻要看看麵前這個男人就知道那是一條死路。
  躊躇著怎麽把話說清楚,但是自己租住的老公寓轉眼已經到了,淩小萌放棄再交談,低頭說了聲謝謝,伸手就去推門。
  裴加齊動作一向出人意外的快,轉眼就下了車,繞過來正好替她把門拉開。
  因為這個男人剛才那麽直白的話,這時候的淩小萌有些局促,又不敢再多看他,隻好低頭重複了一句謝謝,匆匆就要下車。
  她總是讓他想起某種膽怯謹慎的小動物,一旦被人注目就急著要逃回自以為安全的角落去。
  有些好笑起來,然後又覺得憐惜不忍,到底是什麽造成她這種性格?現在的女孩子哪有一個是這樣的。
  才一個愣神,淩小萌已經發揮了她一貫神乎其神的消失技巧,轉眼已經走到公寓門口。
  想叫住她,不過裴加齊最後放棄,想著還是不逼她了,對淩小萌,一切都要慢慢來。
  
  第七十章
  太晚了,電梯已經停運,淩小萌是走上樓的。老式公寓的樓梯反複折繞,一圈一圈好像沒有盡頭。
  樓道裏倒是裝了感應燈,但是她腳步很輕,那燈可能也壞了很久,從來不見亮過,所以她也習慣了一路扶著扶手從黑暗中走回了自己門前。
  那扶手是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的陳木,被人手摸得光滑無比,又長年不見陽光,夏夜裏也冰涼一片。
  冰涼的,一路走來撫過的每一寸都是,踏出最後一級台階之後她沒有急著掏鑰匙,而是讓手掌在扶手上繼續留連了一會。
  開門的時候突然聽到裏麵有電話鈴聲,靜夜裏突兀響亮。這裏的固定電話才開通,除了蘇凝沒人知道號碼,這麽晚了難道有什麽緊急的事情?淩小萌關上門就跑過去接。
  “小萌。”不是蘇凝,那頭隻有簡短的兩個字,但那聲音太熟悉了,光是聽著呼吸她就能夠清楚將他分辨出來。
  是顧正榮,快一個月沒有聽到過他的點滴消息,這時候電話裏熟悉的一聲小萌,突然就讓她有了恍如夢中的感覺。
  是做夢嗎?她覺得很有可能。
  白日裏刻意忙碌之後,她很幸運地沒有失眠問題困擾,可是她做夢。
  重複地做夢,半夜裏顧正榮輕輕撫摸自己的雙手,翻身上來,沒有一點預兆地嵌進自己的身體。
  他的強硬,還有自己的柔軟,不用睜開眼睛,黑暗裏隻有兩個人沉默的喘息聲。
  然後一切變得死靜,而她總是在黑暗中猛然驚醒,蜷縮在小半張床上,身側空蕩無邊,控製不住地淚流滿麵。
  太不正常了,那樣真實而且漫長,反反複複,永無止境的夢,現在就連接個電話,也開始出現幻覺,幻覺他回來了,幻覺他就在身邊。
  她握著話筒不回答,那頭也沒了聲音,一切都很安靜,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到。
  公寓臨街,太安靜了,自己的聽覺在這種環境下被無限放大,窗外偶爾的車聲異常清晰,話筒裏仿佛有共鳴。
  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共鳴,她猛地丟下話筒往露台跑,露台窄小,往下看的時候一片黑暗,旋渦般有吸力的感覺。
  旋渦的中心是一輛熟悉的車子,靜靜融在夜色裏,車廂裏的燈是開著的,暈黃朦朧,還有男人握著電話的靜靜側影,數分鍾後,仿佛感覺到她的注目,抬頭看了過來。
  怎麽可能?一定是做夢吧,淩小萌覺得自己成了一個蠻荒世界裏的原始女人,就連夢裏也一心念著男人,本能到可恥。
  自我分裂了,身體想奔下去,理智卻讓自己固執地停留在原地,她站在窄小的露台上顫抖,樓下車裏的燈滅了,然後是車門合起的悶響。
  扭頭往屋子裏跑,跑得太急了,淩小萌在露台進屋的高起處狠狠絆了一下,摔得飛撲出去,木質地板冰冷堅硬,渾身都是一陣劇痛。
  爬起來再想跑就不行了,扶著身側的沙發半晌出不了聲,可是腦子裏已經沒了其他念頭,她繼續往門邊去,拉開門的時候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
  不是特別快,也不是特別沉重,但聽到她耳裏卻好像萬馬奔騰,心髒都跳得不規則。
  原來決不會是這樣的,這樣的腳步聲她很熟悉,過去她獨自睡在臥室裏,半夜門響,然後是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不是特別快,也不會故意很輕悄,知道是誰,她從不會覺得不安,往往一個翻身又睡著了。
  可是現在她滿腦子想的隻是快逃,屋裏是個死局,她要往外跑,膝蓋開始火辣辣的痛,樓梯上的腳步聲還在繼續,手還在門把手上,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不明智。
  跑?她還能跑到哪裏去?一個男人有心要找到一個女人,尤其是顧正榮這樣的男人,她還能跑到哪裏去?
  一恍神的功夫,四下又沒了一點聲音,萬籟俱靜,就連臨街窗外徹夜不休的車聲都沒了。
  恐懼起來,腦子裏變得空白,她沿著樓梯一路跑下去,疼痛都忘了。
  裴加齊是在回程路上接到蘇凝電話的,照樣的快言快語,上來倒是先抱歉,“不好意思啊,這麽晚了還打電話給你,小萌呢?”
  這個蘇凝,倒真是把淩小萌當成寶貝那麽看著,裴加齊笑著答,“放心吧,已經安全送到家,一根頭發絲都沒少。”
  “就是送到家?”蘇凝的語氣裏是難得一見的不讚同。
  “那你說如何?”
  “喂,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傻啊?不是你自己說要追求她,我都這麽給創造機會了,你還不奮勇撲上去。”
  “撲上去?”裴加齊差點噴了,藝術圈裏很開放,男女之間往來聚散很自由,來來去去都很輕鬆,
  有感覺了自然就在一起,所以他從來沒有過跟女孩子討論這些的經驗,這時候聽完蘇凝的話哭笑不得,回答都沒了,直接反問。
  “當然了,小萌這樣的,你不主動一點,哪年哪月她才能接受啊,秀才怕強盜,淑女怕流氓,這麽好的機會,怎麽都要跟她一起吃吃宵夜,拉拉手,在月光下告白一下,怎麽能送到家就走,太浪費了,死纏爛打你都不會啊?”
  太有意思了,裴加齊哈哈大笑起來,“蘇凝,要不你教教我怎麽撲上去?”
  蘇凝今天熱血沸騰,到家以後根本沒睡,這時候是坐在窗邊講話的,聽完這句差點栽下去,“這還要我教?你不是真的一點經驗都沒有吧?”
  確定蘇凝今天是由於什麽不明原因受了刺激,而且一定是某種程度地醉了,裴加齊笑著安撫她,“太晚了,你還是早點睡吧,這些事情急不來,明天再聊。”
  掛了電話他才加快車速,他在城市裏不太喜歡開車,速度上不來,更多時候覺得公共交通更方便,但他喜歡在這樣的夜裏獨自行駛在路上,車流稀少,道路寬闊,高架環形交錯,遊龍般往無數不同的方向鋪陳而去,而脫離了白晝浮躁,深夜燈火寧靜絢爛,有時候打開天窗讓風直灌進來,高速下痛快淋漓。
  Cd裏反複地放著那首西班牙歌曲,對不起,我愛你,但是我不會回頭,不會回頭,不會回頭。
  他望旁邊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當然是空無一人,但是他清楚看到淩小萌眼神迷離的臉,明明看著自己,可總讓人覺得那視線透過血肉,遙遙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車速益發的快了,他在下一個出現的匝道口飛馳而下,路口綠燈正在跳轉,他利落地回轉方向,十字路口寬闊無人,車子甩出一個漂亮的弧線,然後又從另一端躍上了來時的方向。
  
  第七十一章
  樓道裏很黑,淩小萌是扶著扶手一路跌跌撞撞下去的,掌心很燙,那扶手就顯得益發得涼,冰冷刺骨的感覺。
  世界都是漆黑的,不知多少年的陳木的扶手水一般的滑,冰一般的涼,她的手在轉角處碰上更涼的觸感,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撞上了另一個人。
  夜半漆黑的樓道,冰涼的手指,沒有人說話,隻有隱約的呼吸聲,一切都好像是恐怖片裏才有的場景。
  但是淩小萌卻不覺得害怕,隻是感覺有些淒涼,身體被用力抱住了,然後是熟悉的手指溫度,身體被迫緊貼在他的懷裏,臉頰摩擦著襯衫上的織物紋路,耳邊有心跳的聲音,很快,擂鼓一般。
  她為自己身上所遭受的強力和這樣鋪天蓋地的心跳吐了一口長氣,剛才那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已經煙消雲散了,自己的心瞬間落回原位。
  但她忘了自己的處境,下一秒鍾她被一股大力挾抱起來,雙腳落不到實處,十幾級台階是腦後虛無的一個碎片,她離開得慌亂,門隻是虛掩,門板最後被砰地合上的聲音讓她渾身一抖。
  沒人說話,他有力的手指鉗住她的下顎,握住她的腰,夏日裏衣著單薄,她的身體很久沒有接觸到這麽熟悉的懷抱了,皮膚開始戰栗,毛孔張大,汗毛豎起,細密的小疙瘩瞬間在他手掌觸碰到的每一處浮現出來。
  她在那樣用力而猛烈的親吻中摒住呼吸,被動地仰起脖子,雙腳已經地上,兩隻手沒有了依附,空落落地垂在身邊,唇上的壓迫稍稍離去,腰裏的手移到她的肩膀上,又很快地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最後緊緊抓住她的一隻手,那涼意一路攻城略地,她的每一寸手臂上的肌膚直到指尖都瞬間麻痹。
  耳邊有顧正榮壓抑而沙啞的聲音,喃喃的好像是一個咒語,“小萌,握住我!”
  她怕到極點,想逃開,但是身體又背叛了自己,稍一遲疑間掌心已經被強硬按了下去,那裏是火熱的,她的身體也是,掙紮著叫囂著要脫離自己的意誌,自由行事。
  兩年前淩小萌發誓,她不會再哭泣,不會再抱怨,不會再讓自己陷入第二次因為對虛無感情的向往而導致的滅頂之災。
  但是這一刻她開始絕望,或者她做不到,她太軟弱了,那一切她都做不到。
  他們兩個在黑暗中抵死糾纏在一起,氣喘咻咻,如同兩隻原始的獸,他繼續說話,聲音不穩,氣息就在她的耳邊,“逃,你逃什麽?我都離婚了你還要逃?”
  這幾個字震得她耳膜裏如有金鐵相交,離婚?他說他離婚了!可那並不是她的問題所在,那樣的話一切都會變得更可怕,錯亂了,不知名的勇氣從角落裏冒出來,淩小萌居然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說出了口,“不行,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她說的每個字都很清楚,顧正榮的心髒開始抽搐,剛才走在樓梯上的感覺又回來了,自己如同坐在一個失控的電梯裏,無止境地墜下去,連帶自己的心髒,空落落永遠到不了實處的感覺。
  剛才那種感覺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而現在效果卻截然相反,他覺得有一種暴戾的情緒瘋狂蔓延,太陽穴邊突突地跳動,血管都要爆裂開的感覺。
  他在過去的二十多天裏奔波了好幾個國家,為了解決問題用了一切見得光見不得光的手段,他隻是一個生意人,並不能隻手遮天。但他利用的是人性最卑劣的一麵,用可能消失的繼承權挑撥甲斐家裏虎視眈眈的另幾股勢力,最後竟看著他們突然爆發的內鬥,致死了那個原本不可一世的老人。
  這不是他預料之中的結局,但的確是他一手推動的,殺人不見血,他甚至都沒有親自露麵過。
  他原本不是這樣的人,商場多年,他的原則總是凡事留有餘地,對手再如何都不要太過趕盡殺絕,如果問題實在不能解決,他會把它擱下緩一緩,換一種方式再進行。
  但是這一次的事情讓他明白,原來那不是真正的他,原來他也會為了某個結果不擇手段,甚至枉顧別人的生命。
  他在回來的飛機上思索要不要讓淩小萌知道自己的這一麵,但現在他想自己應該讓她知道,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已經忍她夠久,太久了!他要讓她知道她是逃不了的,她是他很久之前就認定的女人,如果她想逃,他會更加不擇手段。
  恨起來,他手下就用了力氣,窄小露台透不進滿室的光,月色隻照出半圓的一個小角,他把她拖到那僅有的一點光線裏,用兩隻手緊緊捧住她的臉,月光照在她白色的皮膚上,眼睛閉得那麽緊,睫毛顫抖,很多很多的眼淚滾落下來,每一顆都是透明的,筆直劃過她的臉頰,重重砸在他心上。
  一切的動作都停止了,他在這些淚水前深呼吸,然後猛地鬆開了手。
  她不愛他!他這樣耗盡心力又是為了什麽?就算她能夠留在他的身邊有怎麽樣?她不愛他!
  那些淚水反射著光,凜凜如刀鋒般將他切得體無完膚,返身往外走的時候顧正榮眼前蒙著一層黑色紗,一切都是死一般的顏色。
  多麽可笑,這就是他耗盡一切精力所求得的答案,她不愛他!
  隨著沉重的拍門聲,屋子裏變得一片死靜,淩小萌還站在原地沒有動彈,月亮的光是涼的,身體上每一寸被他撫摸過的皮膚也是涼的。
  她在心裏為了自己的勇氣喝采,看看她這一次是多麽成功,居然讓顧正榮拂袖而去。
  他走得那麽決絕,就好像當年的董亦磊,但這次是不一樣的,這一次是她的決定,這一次她終於可以維持一個完整的自己慢慢走下舞台,而不是在不知何時的曲終人散中再次被留在空蕩蕩的舞台上目瞪口呆。
  耳邊仿佛聽到稀疏而零落的掌聲,可是她感覺不到一丁點歡愉和驕傲,眼前還是顧正榮最後看她的那一眼,很多很多壓抑的情緒,她在那裏麵看到的好像是一隻絕望的獸,而且受了傷。
  她不以為自己能夠有那樣強大的力量傷害到他,一定是看錯了,像他那樣的男人是不用留戀一個過去式的,整個世界都會對他微笑,隻要一轉身就可以找到比她好不知多少倍的下一任。
  這世上哪有非這個人不可的事情?天方夜譚裏也沒有!她不相信,他也不可能信。
  從來沒有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自己對自己說過那麽多話,腦子轉得瘋狂,但是淚水還在不間斷地奔湧出來,眼前模糊一片,聽覺卻變得異常靈敏,他的腳步聲消失了,然後是車門的聲音,發動機啟動的聲音。
  她想自己一定是瘋了,以致於幻覺叢生,地上人影晃動,有人在奔跑,氣息紊亂,步履匆匆,倉皇間分辨,那個人竟然是她自己。
  裴加齊把車再一次開到淩小萌樓下的時候速度已經放得很緩,事實上他剛才已經在考慮是不是真的要在今晚再見她一次。
  他不想急於求成,直覺對這個女孩子絕對不能操之過急,淩小萌就像一隻驚弓之鳥,稍稍一點兒響動她就會振翅飛得無影無蹤。
  或者她過去所發生得某些事情對她影響巨大,但他並不關心那些,也不想去探個究竟。
  誰沒有過去?過去就是過去,而他,隻關心將來。
  淩小萌住在老實裏弄房子,臨街的一棟,抬頭就可以看到那個小小的露台。沿街栽滿了梧桐,夏日裏枝葉濃密,一直要探進那露台似的。
  太晚了,整條街除了偶爾路過的匆匆車輛之外聲息全無,路燈被掩在綠色的重重葉片之間,昏黃一點,而她所在的那棟小樓卻早已燈火全熄,每個窗口裏都是沉沉的一片黑暗。
  她睡了吧?習慣了夜裏的精彩,原來這城市裏還有很多人跟他的生活完全不同,都已經到了樓下,這一秒鍾裴加齊卻好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十七歲少男,真的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麽了。
  天窗還開著,耳邊突然有發動機的悶響,然後一輛黑色的車從樹後轉出來,速度奇快,連車燈都沒有開,轉彎的時候險險擦著他的車身飛馳而過,驚險萬狀的一瞬。
  他身體反應比平常人快許多,這時也隻來得及轉頭匆匆一瞥,那車速度太快。又是在一片黑暗中,眼角隻掃到一個側影,對方就已經憑空失了蹤影。
  下車去看是否被擦到,身後有淩亂的腳步聲,有些奇怪,他站在車邊側頭看過去,看到的是淩小萌。
  淩小萌是跑過來的,很吃力的樣子,姿勢也有點奇怪,到了街邊就停了下來,手撐著膝蓋,臉色蒼白,氣喘籲籲,呼吸聲在靜夜裏傳得很遠。
  看到她的那一瞬間,裴加齊是有些驚喜的,這種驚喜讓他忽略了她出現的種種不可思議,筆直地走過去打了一聲招呼,“嗨,小萌同誌,你不是每次都這麽千裏眼順風耳的吧?”
  聽到聲音,她仿佛被下了一跳,抬頭看過來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看清是他後才把驚恐之色褪盡。
  裴加齊原本是想笑的,笑她膽小如鼠,既然如此,幹嗎半夜還跑出來?可是取代那驚恐的卻是另一種陌生得目光,透過他的身體,蒼涼而遙遠。
  眉頭皺了起來,裴加齊又往前走了一步,靠得近了,終於看清她的狼狽。
  看清她紅腫的眼睛和嘴唇,還有膝蓋上的擦痕,他最多才離開了一個小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她變成這樣?
  “你怎麽了?出了什麽事?”裴加齊低頭去檢查她的膝蓋。她不說話,兩隻手掩得很緊,後來慢慢在街沿上坐了下來,低頭開始哭泣。
  很低很低的哭泣聲,細碎得可以,還有模模糊糊的句子混雜在裏麵,“你走吧,不要看我。”
  月光水一樣灑在地上,她也是水一樣的,仿佛一眨眼就要融化在這樣得光線裏,再也抓不住。
  他沒有移動腳步,彎腰仔細看了她一眼。她得連埋在肘間,隻露出一點點白色的額頭,像一隻膚色稀有的鴕鳥。
  他歎了一口氣,也坐了下來,就在她的身邊,聽著她綿延不斷的啜泣聲,很耐心地觀察雲彩在月亮上投下的陰影變換。
  “請你走吧。”
  淩小萌不抬頭,聲音模糊得隻有靠猜才能理解。
  他用肩膀輕輕地撞了她一下,“你要哭到幾點?明天的計劃不是雜誌要來拍照的麽?你要你的家具旁出現的是一隻豬頭嗎?“
  啜泣聲突然停了,然後膚色稀有的小鴕鳥終於向他露出了半張臉。表情是震驚的,不知是因為他所說的哪一部分,拍照還是豬頭?他很好奇。
  這麽想的時候他就忍不住彎起嘴角笑,然後笑著繼續嚇她,”再看,再看我又要親你了。“
  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神情瀕臨崩潰,可是裴加齊很滿意,崩潰好,崩潰比剛才那個蒼涼的眼神好多了,更何況她現在的目光絕對是實實在在地落再他的身上,再沒有半點兒穿透的可能。
  心裏有個聲音,剛才響起過的,現在又放大了一些音量。
  誰沒有過去?過去就是過去,而他,隻關心將來。
  第二天,淩小萌是在蟬聲裏醒來的,笑笑的臥室裏滿是陽光,窗外滿是梧桐葉片,鋪天蓋地的濃綠。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呻吟了一聲,因為眼睛看到光的時候很澀很痛,一定是因為昨晚哭得太多。
  第一反應是原來一切都是真的,虧她剛才還期待那是一場噩夢。
  那些雜亂無章到幾點的人和事,暌違已久的商子祺,追憶中鬱鬱寡歡的蘇凝,微笑著親吻她得裴加齊,還有憤然離去的顧正榮全都清楚地回來了。很想逃避現實,她在床上無力地躺了很久。
  客廳裏得電話尖叫起來,她用枕頭把自己的臉埋起來繼續逃避,鈴聲嘎然而止,然後是自己得手機,激昂的《鬥牛士進行曲》,是幾周前蘇凝抓過她的手機親自給她設定的,當時那個蘇凝還一邊按鍵一邊用力拍她得肩膀,“小萌,別人的電話你可以不理睬,這個音樂響起來之後知道該怎麽做吧?”
  知道,就是這個音樂響起來之後立刻要接,一定要接,死了也要接。
  又呻吟了一聲,淩小萌終於爬起來摸過手機接聽。
  蘇凝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淩小萌!你在搞什麽飛機啊?說好今天拍照的,怎麽到現在都不出現?!”
  “不是說下午嗎?”她的聲音很虛弱。
  “下午?你想怎麽拍久怎麽拍嗎?先給我過來試做造型,這次一定要把你拍得美美的,天仙一樣地推出去。”
  蘇凝講話一向幹脆,淩小萌基本隻有聽的份兒,這時候拿著手機一邊應一邊往浴室走,剛站到鏡子前就是一聲慘叫。
  “怎麽了?怎麽了?”蘇凝緊張起來。
  “可不可以改天啊?”淩小萌原本虛弱的聲音變得非常淒慘——豬頭,裴加齊說得沒錯,她在鏡子裏看到的是一隻豬頭!
  蘇凝看到淩小萌第一眼就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敢相信地再次上上下下仔細地看了一遍,嗓子都尖了起來,“你昨天幹嗎去了?”
  淩小萌羞愧到死,強忍住用手捂臉的欲望,“沒有啦,沒幹嗎,就是沒睡好。”
  “沒睡好?”蘇凝差點兒尖叫起來,想了想不再盯著她問,抓起桌子上的手機氣勢洶洶地往外走。
  好你個裴加齊,枉我全心全意地幫你,把那麽大好的機會交到你手裏,你可倒好,一個晚上就讓淩小萌變得跟豬頭一樣。
  走到大門外她才撥電話,手指用的力氣很大,手機鍵盤發出無辜的慘叫聲。
  “裴加齊!你,你昨晚把小萌怎麽了?”電話一接通,她就劈頭蓋臉地質問過去。
  “她已經到雜誌社了?現在怎麽樣?眼睛還很腫?膝蓋好點兒沒有?”那頭沒有回答,也是一連串的問題,聲音還是微微笑著的。
  果然是他!蘇凝怒從心頭起。”真的是你弄得?太過分了!"
  "我在路上,等會兒到工作室。你們不是要過來拍照嗎?來了再說。”
  這男人。。。。。。說不下去了!蘇凝開始咬牙切齒。
  結束通話後,裴加齊微微皺了一下眉,聽蘇凝得口氣好像很嚴重,可是昨晚他最後離開的時候淩小萌看上去還好啊。
  事實上,昨晚良宵馬的眼淚止住後他不但沒有立即走,還堅持帶她到藥店去處理了一下。
  她一開始抗拒得很,邁步都不願意,後來他做勢伸手去推,她又嚇得一個勁兒地往後退,差點兒仰麵倒在地上,讓他直接笑出了聲。
  淩小萌住在市中心,街角就又二十四消失亮著燈的藥店,靜夜裏開著很小的一扇門,裏麵隻有一位穿著白大褂的老阿姨,看到他們兩個,臉上笑眯眯的,“買什麽?”
  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淩小萌決定速戰速決,自己搶先開口,“我要一包創可貼就行。”
  裴加齊搖頭,“估計不行。”
  老阿姨看著他們兩個犯糊塗了,蘇醒扶著眼鏡從櫃台後麵探出身來仔細看,“讓我看看。”
  躲不掉,淩小萌隻好把裙子稍稍拉起來一點兒,露出自己的膝蓋。
  噝——阿姨誇張地吸了口氣,“麵積太大,光創可貼不行,先拿酒精消消毒吧。”
  酒精?淩小萌張大眼睛愣住了,肩膀上躲了點兒力道,不由自主地被裴加齊按在一張不知道他從哪裏變出來的椅子上。
  漫漫長夜太寂寞了,難得來了這麽一對賞心悅目的客人,阿姨很熱心,拿著酒精瓶和棉花走出來,一邊倒一邊安慰,“不消毒幹淨是要感染的,忍一忍就過去了啊。”
  酒精碰到傷口的時候火燒火燎地疼,淩小萌牙齒咬得緊,嘴唇上都是一道白印。
  裴加齊站在旁邊看著,手指動了動,對阿姨說了句:“輕點兒。”
  阿姨笑了,“下次要小心啊,看看你老公多心疼你。”
  “他不是我老公——”痛死了還要出聲解釋,淩小萌怨念。
  現在年輕人沒結婚就在一起太多了,阿姨露出了然的表情,“男朋友阿?好了好了啊,我給你拿邦迪去。”
  還想再澄清一次,阿姨已經轉身進去了,淩小萌眼前失了要解釋的對象,正好迎上裴加齊低下頭的臉,有點兒尷尬,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他的表情倒是很自然,仔細看了一眼那兩個慘兮兮的膝蓋才一側臉望向她,“知道痛了吧?下次小心一點。”
  最大號的方形邦迪,正正貼好,淩小萌看了一眼就放棄,她從小走路平衡能力都很好,也不是那種喜歡奔來跑去的小孩,所以從來沒有在這麽經典的位置上受過傷,人生果然是充滿了意外啊,歎息。
  她刻意避開自己傷口的眼神讓他覺得太有意思了,直到目送她平安上樓之後裴加齊還在忍不住微笑。
  那個時候一切還好啊,難道淩小萌後來又把自己弄出什麽狀況來了? 裴加齊想了想,重新撥電話,那頭先是沒人接,過了很久才聽到她的聲音傳了過來。
  “小萌?你們什麽時候過來?”原來想問膝蓋怎麽樣了,但一轉念,他卻問了一句無關緊要的廢話。
  “嗯——我還不知道。”淩小萌正坐在造型師麵前的高凳子上,看著快要抓狂的蘇凝抓著那個蓄著小胡子的造型師喋喋不休,想逃的意願越來越強烈,可惜蘇凝每說幾句話就回頭看她一眼,壓迫感強烈,她腳尖的方向變了幾次都沒敢站起來。
  “你在哪兒?”
  “雜誌社,蘇凝說等做完造型才過去。”裴加齊全程見證了她昨晚的狼狽,原本聽到他的聲音她還有些局促,但是那頭口氣輕鬆,閑聊家常似的問答,漸漸讓她放鬆下來,輕聲說了情況。
  “做造型?”他笑了,“小萌同誌,我很期待啊。”
  豬頭的造型你也期待嗎?淩小萌滿臉痛苦。
  視覺中國雜誌社請來的師業內最好的造型師,這時候已經聽完蘇凝長篇大論的高標準嚴要求,筆直走過來彈了彈淩小萌的臉頰。
  剛合上手機,淩小萌猝不及防,被嚇了一大跳,耳邊聽到造型師的豪言壯語,“沒問題,交給我了。”
  看著淩小萌可憐兮兮地被帶走,蘇凝歎了口氣接著忙碌。展會還有一個星期就要召開了,手裏的事情千頭萬緒,一邊忙一邊還惦記著裴加齊和淩小萌兩個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如今她把小萌當朋友看,要是因為她一時多事出了什麽問題,她真的會去撞牆。
  業內最好的造型師果然又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淩小萌最後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大家都情不自禁的露出驚訝的表情,蘇凝心裏的一塊大石頭也落了地,自己之前急得跳腳的樣子全都忘了,收拾完東西就笑嘻嘻地拉著她往外走。
  淩小萌被迫換上了一件頗有藝術感的斜肩絲質上衣,從來不見天光的鎖骨都露出來了,她很不習慣自己的新造型,一路走一路拉,嘴裏還在求饒,“能不能換一件?我不習慣。”
  造型師正得意的接受大家一致認同的崇拜目光,耳邊聽到這麽一句,立刻看了過來,淩小萌被看得咽了一下口水,沒用地低頭不說話了。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到了工作室,店裏的接待早就跟淩小萌和蘇凝熟絡了,笑著指了指上頭,“裴先生早就來了哦,在上麵等著呢。”
  蘇凝哼了一聲,淩小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想問怎麽了,但是身不由己,耳邊都是七嘴八舌的討論聲,他被推上樓,一眼就看到了裴加齊和李大師。
  家具早已經運到了,她這次的設計用的全是最新的壓製成型技術,所有家具線條圓潤,一顆螺絲釘都沒有使用,純粹手工打磨拋光的表麵,透明清漆,底色都沒有打,原木的紋路在陽光下自由鋪散,滿目舒暢愉快的感覺。
  裴加齊正和李大師站在窗前聊天,聽到樓梯上的響動兩個人一起回頭看過來,李大師反應比較直接,盯著淩小萌看了兩眼之後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聲音洪亮,“好福氣啊,你小子!”
  沒想到淩小萌稍稍打扮之後那麽有光彩,裴加齊也愣了一秒鍾,又看了一下她身邊的那一大群人,挑起眉毛笑了。
  全都是轉業人員,攝影師燈光師已經在場地裏開始忙碌了,蘇凝本來想過去問個清楚,但是眼見著淩小萌看到裴加齊時表情正常,而裴加齊的表現也沒什麽異樣,難道自己全都想錯了?
  遲疑了一會兒,又忙著跑來跑去協調,蘇凝到後來也就顧不上那麽多了,工作最重要。
  淩小萌很不適應被眾人矚目的感覺,直至走到自己所設計的家具中間,手指碰到那些光滑柔潤的木質表麵之後,她的心終於稍稍鎮定下來、
  耳邊響起裴加齊的聲音,“很精彩,特別是這個地方,你是怎麽想到的?”
  他的手指很長,按在一張扶手椅的背上,那個椅背兩邊彎起,弧度很美,坐在裏麵的時候好像是被人擁抱著。
  淩小萌笑了一下,“突然想到的,我想那些一個人住的女孩子會很喜歡。”
  攝影師招呼的聲音,“裴先生讓一下,小萌,坐下來試試光。”
  淩小萌順從地坐下來,所有家具都是原木的,唯有這張椅子是米白色的,仔細看上麵還蒙了一層帶著雲紋的透明布料,各種光線反射交織,讓人想起靜夜裏的月亮。
  這張椅子是她最後設計的,放在正中顯得突兀,又有一張奇怪的和諧,一眼就可以看到。
  閃光燈卡察不斷,椅子是完整的弧形,她坐著坐著就往裏縮,椅背彎彎的,好像被人環抱著。
  人是可憐的動物,無時無刻不渴望擁抱和親吻,既然那些不可能永遠,那她退而求其次,用這張擁抱的椅子來滿足自己。
  完美的弧形,米白色的擁抱,雖然沒有溫度,可是坐得久了,自己的體溫也會讓它慢慢溫暖起來,閉起眼睛就可以幻想,幻想自己還在那晚的月光裏,手腕被人拉住,身體倒在他的懷裏,仰頭看到一輪圓月,隱約有淡灰點綴,更顯得透白。
  沒關係,看看她現在擁有的,這是她送給自己的擁抱,永遠也不用害怕會消失。
  忘記身邊的一切,淩小萌閉上眼睛微笑了,喉嚨深處有很奇怪的感覺,吞咽的時候覺得困難而且痛,但她選擇忽略,至少現在,她已經不害怕了。
  月色一樣的椅子,隱約有雲紋,弧度優美的椅背好像一個擁抱,露出細白鎖骨的女孩子展開一個微笑,疏淡柔和,也像雲的影子。
  所有的人不由自主的屏住氣,隻有閃光燈頻閃,攝影師露出非常滿意而興奮的表情。而裴加齊兩手插在褲袋裏,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原來一直在微笑的他,這個時候卻突然皺了皺眉。
  是不是他太敏感?為什麽一瞬間就覺得眼前的淩小萌變得如此遙遠,好像在另一個世界的感覺,讓他很想伸出手去握住她,至少仍有一個真實感。
  一周後的傍晚,淩小萌坐在工作台前一邊啃三明治一邊翻材料,樓梯上腳步聲響起,抬頭看到齊格格,笑得一口白牙,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嗨,小萌,我來了。”
  隔三差五都能看到這位大小姐,淩小萌不適應也得適應了。不過今天齊格格可是有正事的,那天小萌被蘇凝拽著要求去參加展會前的讚助商派對,百般推托都不行,但是齊格格也在,很仗義的保證,“沒什麽啦,我和你一起去,反正我爸也是讚助商。”
  料到蘇凝到時會很忙,有個人在旁邊說說話總比一個人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好,淩小萌左思右想之下總算答應了。
  淩小萌對派對商的東西完全不期待,這時候正在翅自己準備的晚餐,打完招呼對齊格格笑,“要不要吃三明治?”
  看了一眼她的小飯盒,齊格格眼睛一亮,“是你做的嗎?是你做的我就吃。”
  相處越久越能從淩小萌身上得到驚喜,廚藝沒話說,化腐朽為神奇,最簡單的清粥小菜都能坐得讓人回味再三。
  “隨便弄的,吃吧。”反正她也吃不了那麽多,淩小萌把飯盒往她那裏推了推。
  齊格格第一口咬下去久笑眯了眼,“小萌啊,知道武俠的最高境界嗎?”
  怎麽又扯上武俠了?“什麽啊?”
  “就是無招勝有招啊。無論是什麽東西,隻要你一出手,就是讓人沒話說。”為了加強語氣,齊格格還伸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黃蓉知道吧?豆腐青菜都能燒出天下第一來,你比她還要厲害哦,三明治都能弄出一等一的味道來,哈哈。”
  淩小萌被她逗得笑起來,“你喜歡就好,多吃點兒。”
  “不行啊,吃太多身材就不見了。”齊格格摸著腰歎氣,“好羨慕你,怎麽看都是標準身材。”
  “我有什麽好羨慕的?”淩小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一馬平川,意思表達得很明顯。
  “可是學長喜歡阿。”齊格格一語驚人,然後還誇張地歎了一口氣,“羨慕死我了。”
  淩小萌立刻搖頭,“我跟裴加齊沒什麽的。”
  “我知道啦,可是你看看桌上這些東西。”
  桌上是一些國內外的會展還有關於家具設計的最新資料,工作室裏原本就有很多,但是自從淩小萌來了以後,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最新的出現。
  “怎麽了?這些都是工作室裏的阿,我隨便翻翻。”
  齊格格倒吸了一口氣,捧心,“隨便翻翻?你以為這些東西很容易搞得到嗎?就算能搞到也沒那麽快那麽齊全阿,學長可是花了大心思的,隻是沒說而已。”
  淩小萌愣住,然後輕輕地“哦”了一聲。
  “你就一聲‘噢’?”齊格格實在受不了了 ,“別看我們學長老是笑嘻嘻的,其實對什麽都不用心。這次能為你做到這樣,我都感動死了!你不喜歡嗎?不喜歡讓給我好了,我好想要。”
  拜托,那時個男人好不好,再說又不是她的所有物,憑什麽由她讓來讓去啊?最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想要那樣的用心好不好?不知道怎麽回答,淩小萌的表情開始痛苦。
  “好想要什麽?”樓梯口傳來又快又脆的女聲,一起回頭看過去,蘇凝和裴加齊一前一後走過來,裴加齊腿長,明明落在後麵,卻轉眼就到了工作台邊,”小萌怎麽現在就吃三明治?格格,你又在鬧什麽?“
  看著這截然不同的口吻和態度!齊格格氣結,站起來大聲答:“鬧?是誰說要我早點兒來幫小萌準備準備的?”
  蘇凝今天穿得很正式,此時正看著淩小萌的打扮皺眉頭,聽到這句話馬上打圓場,“是我拉。不過格格阿,你這個早到也太沒有效率了!”
  “什麽沒效率阿?東西早就帶來了,剛到,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上兩句話呢,誰讓你們 也這麽早來的?”無端端被懷疑辦事能力,齊格格忙不迭地從隨身帶的包裏往外掏東西,用來證明自己。
  看到那條裙子,淩小萌的眼睛都直了,反手去抓蘇凝,“我不穿。”
  早就料到她的反應,蘇寧及時一躲,眼睛還盯著那條裙子呢,而淩小萌這一手就直接落到蘇寧身邊的裴家齊身上,觸手所及的事溫暖又結實的男人的手臂,耳邊傳來笑聲,“不穿那可是不行的。”
  窘死了,淩小萌滿臉通紅。
  派對在酒店三層舉行,他們到得晚,廳裏已經非常熱鬧。淩小萌走在蘇凝和齊格格身後,眼睛在前麵一尺見方的小範圍內遊弋,偶爾轉個頭就覺得大家的目光刺眼得很,身上的及膝裙也給她帶來壓力,一路走一路伸手去拉肩膀上垂下來的絲結。
  “別拉了,再拉掉下來我可不負責阿。”蘇凝回頭看了她一眼,好笑又好氣,忙著拉她到熟悉交際圈子,離著老遠就神采奕奕地抬手跟 別人打招呼。
  齊格格難得沒有按照老習慣滿場飛起來,伸手拉住正在往前走的裴家齊,“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看著蘇凝和淩小萌走到人群裏,裴家齊笑著回應,“怎麽了?”
  “學長,你覺得小萌喜歡你嗎?”
  這個學妹一向語出驚人,問題雖然突兀,但裴家齊也沒覺得太驚訝,“這個你怎麽來問我,要問她啊。”
  齊格格皺眉,講話的時候表情很認真,“我問過了。”
  “哦?”裴家齊聳肩,“看來答案不太好。”
  “學長,我想不通耶,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對吧?”
  真直白,裴家齊笑起來,“我 一直都感覺很榮幸。”
  又打太極——齊格格翻了個白眼,“放心啦,喜歡是喜歡,但還沒有愛到死去活來,所以看到你喜歡小萌,也沒有痛苦到捧心而死的地步。”
  對這樣的女孩子,裴家齊倒也實在討厭不起來,嗬嗬地笑著,“我知道,否則我還敢站在你身邊嗎?”
  “少得意了,你現在對小萌是不是感覺很無力?一樣一樣啦,她可是為我揚眉吐氣了。”
  裴家齊苦笑,“說得好,不過凡事勉強不來,特別是淩小萌,你看看她——”
  看就看,齊格格在人群裏找,隻見淩小萌鄭被蘇凝拉著站在人群中,眼神飄蕩,腳尖的方向都是往外的。
  的確是勉強不來啊,齊格格無語了。
  對這種場合,淩小萌實在是適應不良,在談話圈子裏勉強笑了幾下就開始左顧右盼地尋找逃離的方向,身後突然有陰影蓋下來,手背一涼,有人用細長的酒杯碰了她,她本能地用手抓住,倉促間扭頭望回去。
  看出淩小萌的不習慣,但她左右張望的樣子很可愛。齊格格被朋友拉開後,裴家齊到自助餐桌前拿酒,然後特意站在遠處欣賞了幾分鍾後才走了過來。
  她回頭看過來的時候,眼神裏有一霎那的失落,但隨即就消失了。
  “蘇凝,借用一下你的小萌,”忽略她的表情,裴家齊對蘇凝開口。
  那天的豬頭事件,蘇凝最後還是從淩小萌嘴裏審出了個大概,知道裴加齊沒有”亂來“之後,她當然一如既往地繼續支持他對淩小萌的改造計劃。這時轉頭看到他走過來,雖然還在講得起勁,倒也立刻點頭,“好啊。”
  一走到角落處淩小萌就鬆了一口氣,送上的眼神也是感激的。裴加齊指指酒杯,開口問她:“喝一點兒?”
  淩小萌對上次的慘痛經曆記憶猶新,警惕地看了一眼杯中的液體。
  “放心好了,是香檳。”裴加齊為了她的表情莞爾,能不能不要老是這麽可愛,每個細微的動作都讓他想笑。
  齊格格所說的話還在耳邊回蕩,淩小萌現在一看到他的笑容就覺得惶恐,於是搖頭,“我還是去換橙汁好了。”
  裴家齊歎氣了,知道她膽小,但是兩個人相處這麽久了,看到她還是這麽小心翼翼的樣子,他真的覺得很無力。
  “我去吧。”接過她手中的杯子,他往餐桌走去。
  裴家齊身材修長,走路的時候步子緩慢,就連背影都很吸引人,身邊兩個穿這小禮服的陌生女孩小聲讚美,“快看美男哦。” 然後燦燦的目光便聚焦到他身上。
  這就是她為什麽每次都要極力避免跟這個男人一起出現的理由,受不了那麽露骨的“為什麽”的目光,淩小萌悄悄往角落裏退。
  退了兩部就撞上人了,回頭道歉,剛一扭頭淩小萌就徹底愣住了。
  “小心。”頭頂響起的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顧正榮的聲音
  淩小萌最近失眠得厲害,原因是由於害怕睡著以後做夢,做夢的內容僅限於同一個人,就是現在站在她身後的這一個。
  顧正榮在夢裏總是沉默,看著她一言不發,然後轉身走的決絕,她每次都竭力控製自己不要伸手阻止他,就算是虛幻一瞬,也耗盡全身力氣,醒來筋骨都酸痛,還不如不睡。
  雖然夢見過許多次了,但是如今麵對麵地看到他,淩小萌仍感覺不安和驚恐。數周不見,他好像清瘦了許多,表情還是很嚴肅,說話仍是一貫的簡短,眼睛掃過她的臉,又很快轉回到站在他身邊的朋友身上。
  他身邊站著的是齊孝正,看到她倒是一臉笑意,“原來是淩小姐,個個出門前還在說你呢。”
  眼前站著顧正榮,令小,萌的大腦暫時停止工作,然後第一個念頭是蘇凝和齊格格騙人,她從頭到尾仔細看過今天的請帖,讚助商當中絕對不包括自己的前公司,也就是說絕對不應該有顧正榮出席,所以她才會答應來這裏。沒想到一眨眼就遇見了他,還和齊孝正站在一起,齊孝正還笑著跟她打招呼,令她連落荒而逃的機會都沒有。
  也不需要逃,裴家齊已經走過來,看到顧正榮和齊孝正也沒有停下腳步,徑直走到她身邊遞過杯子,“小萌,你要的橙汁。”
  混亂了,淩小萌接過杯子的時候把頭低到杯沿邊,鼻子都快要陷進去的樣子。
  齊格格的聲音插進來,“爸爸,你在這裏啊。”
  “瘋丫頭,那麽多人在這裏,招呼都不打。”
  “顧總好。”齊格格很聽話,立刻打招呼。
  “還有其他人呢?”
  “你說我學長?”都是很熟的,齊格格吐舌頭笑起來“算了吧,裴學長正在努力追求小萌,我們最好給他們一點兒私人空間,我才不做電燈泡哩。”,
  “齊總,顧總,你們在這兒啊。”又有其他人過來打招呼 ,齊孝正笑著回頭,淩小萌又被掃過一眼,顧正榮的目光裏明明沒什麽情緒,但在淩小萌卻覺得好像被刀鋒掃過,痛得眼睛都睜不開。
  看著齊格格和他們兩個走遠,裴加齊才低頭開口“小萌。。。。。。”
  “對不起,我想出去透口氣。”這寬闊的大廳裏讓她有窒息的感覺,淩小萌倉促地說了一句,轉頭就往外走。
  她的反應讓他想起不久以前,她匆匆地從他別墅派對離開的場景,一樣的張皇失措,一樣的步履匆匆。原本想追上去,但不知是敏感還是本能,他邁步前線回頭望了一眼。
  人群中之間顧正榮端著酒杯遙遙望過來,四目相交,顧正榮表情冷淡,而他則眉毛輕挑,毫不相讓地與顧正榮對視了一眼,然後才一轉身走了出去。
  “裴,等一下。”身後有人叫它,《視覺中國》的老總,肩膀還被拍了一下,裴家齊回頭的時候正看到老總的笑臉“急著去哪裏?”
  這位老總是和幾個讚助方的負責人一起過來的,已經和裴家齊很熟了,所以交談的口氣 都省了客套,“不許走啊西西安在,才剛開始,好歹待到我講完話。”
  裴家齊看了一眼淩小萌小時的方向,簡單答了一句:“我去找淩小萌,等下和她一起回來。”
  旁邊有人開口問:“淩小萌?顧家的淩小萌?”
  聽了這句話裴家齊微微皺了皺眉頭,老總卻已經替他回答:“現在不是了,淩小萌已經正式加入裴先生的工作室了。來來來,大家認識一下裴家齊裴先生。”
  他在公共場合出現得不多,所以國內認識他的人也很少,互相點頭之後旁邊幾個便沒接著跟他談下去。反而開始講起顧正榮,“說到那個顧正榮,怎麽今天他也來了?前一段還聽說他出國了,大中華區要換人了。”
  “換人不是真的,顧正榮做事誰猜得到?真要說到換人,知道那個姓董的小子嘛?前段時間剛剛風光過,突然就被撤了職,灰溜溜地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奧遜那邊才是真的換人了。”
  旁邊有人笑:“這個圈子水深,誰知道他招惹了誰?”
  “別扯遠了,”第一個開口講顧正榮的繼續問,“這次讚助商裏麵沒有顧正榮的公司阿,怎麽他會過來?是給麵子還是找麻煩?”
  ?你開玩笑是不是?這次他私人占了那麽大的份額,今天怎麽會不來?“
  一群人便談論著邊走開了,裴家齊看了一眼還站在原地的《視覺中國》老總,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真的?“
  老總歎了口氣,”圈子裏什麽事都瞞不住。“
  “私人份額?“
  “是他不想讓別人知道,再說小萌——“說到這裏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老總立刻刹車。‘
  裴家齊倒是很自然地接了下去,”沒什麽,我也看出來了,沒有他淩小萌會有那麽好的機會?“
  老板仔細看了他一眼,”你是聰明人,對小萌也是真的好,他也奇怪,知道了也不阻止。“
  不阻止——裴加齊聽到這三個字忍不住歎了口氣,又回頭去看淩小萌消失的方向,”不阻止?他是覺得沒必要吧。“
  一走出酒店,淩小萌就覺得自己很丟臉,想好了離開那個男人,卻連他的一個眼神都經受不住。
  可那是顧正榮阿,兩年來她言聽計從,從沒有違逆過的男人。邊邁步邊望著天空歎氣,淩小萌握緊拳頭自言自語,”沒用阿,真是沒用。“
  酒店外就是熱鬧繁華的大街,她還穿著及膝的小禮服裙,在人群中顯得很突兀,身邊走過的人都有意無意地投 來猜測的目光,一開始她心煩意亂沒有注意,但是過了五分鍾就猛醒了過來,突然之間在街上頓住腳步,手足無措,不知道士跑回去好還是繼續往前走。
  天上開始落下稀疏的雨點,她知道上海夏天的雨,說下就下,三兩點轉眼就會變成鋪天蓋地的一張網,逃都沒處逃。
  果然,身邊所有人的步子都開始加快,突然一輛黑色的車斜插過阿裏,速度奇快,險險停在他身側的街沿邊,耳邊傳來驚叫聲和怒罵聲,她卻瞬間凝固。雨勢加大,淩小萌站在路沿上與車內的人隔窗相望,雨水在車窗上蜿蜒惹下,模糊了她的眼睛,連帶模糊了他的臉。
  又是這個表情,看到他就驚恐萬狀的樣子,就算沒有開口也好像在說話,在說”不行,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顧正榮恨起來,在駕駛座上雙手用力,但願手心下是淩小萌紙一樣薄的肩膀,甚至是她細細的脖子。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恨過一個女人,卻又放不下她,就算激怒之下轉身離開,就算整天忙碌,就算眼前的事情堆積如山,而隻要有一秒鍾的停頓,淩小萌哭泣的臉就會出現在他眼前。
  太可惡了!難道她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麽?難道她以為自己就真的可以瀟灑地轉身離開,把他遠遠的拋在腦後,好像從來都沒有認識郭他,從來都沒有和他在一起過?
  不能再見她,唯恐自己會失去控製,最後他把氣全都出在那個董亦磊身上,他想自己真的是被她弄瘋了,就算那個男人白癡到用自己所知道的一鱗半爪威脅她,甚至威脅他,但在過去他最多置之一笑,可這次卻幼稚到這個地步。
  雨下得越來越大,她的及膝絲裙在大雨中很快就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看著他,臉色蒼白,兩頰卻有奇異的一抹紅,眼裏也是,仿佛有什麽壓抑太過的激動情緒,岩漿般在平靜的表麵下沸騰著,終於掩蓋不住,泄漏出蛛絲馬跡來。
  他的呼吸漸漸變得艱難,透不過氣來,推門下車,走到她那邊拉車門的時候實在保持不好平衡,他一隻手扶著車門上方。
  淩小萌看著他推門而出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拔腿逃走,但是被習慣性的壓力籠罩,她居然僵立原地一動不動,直到他走到身邊,直到他把門打開,熟悉的座位出現在眼前,第一次對坐進那個座位抗拒到了極點,淩小萌開始往後退步。
  “進去,我有話跟你說。”個顧正榮吸氣,努力了兩次才把話說完。
  雨太大了,沒有意識到他的異常,淩小萌一邊後退,一邊掙紮著搖頭,“我不要。”
  不要——心髒開始痛起來,好像有人不間斷地用鐵器壓榨緊鎖著他,身體如墜冰窖,寒冷讓指尖都瞬間麻木,咽喉裏像蒙了一層濕透的布,空氣進不來也出不去,怎麽努力都沒有辦法呼吸。
  身邊的車輛和行人都在雨中匆匆而過,沒有人得閑注意他們兩個對峙的樣子,淩小萌不敢多看他,倉皇中把臉轉向另一個方向,被牢牢盯住的壓力稍稍退去一點兒,她鼓起剩餘的勇氣,拔腿就跑。
  她很幸運,在下一個街角就攔到了計程車,上車後渾身濕透,雷雨天傘都不帶的乘客,又穿得這麽正式,司機覺得詭異,話都不敢多說,悶頭專心開車。
  雨水瀑布般在前窗鋪散,整個城市都在白色的簾幕後模糊變形。刮水器拚命工作著,車速緩慢,路麵上所有的車輛都是很慢速低緩緩前行,錯身,最後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司機開得慢而且小心,淩小萌也不催,沉默地看著窗外的漫天大雨。
  這女孩子也太安靜了吧?司機有一點緊張,小心翼翼地從後視鏡裏看她,又有閃電了,白光照亮那張臉,小巧巧的,帶著一點兒奇異的茫然。
  應該為自己逃離的勇氣喝彩的,可是淩小萌這時卻體會不到一點兒喜悅的感覺。望著窗外的大雨怔怔出神,這不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場雷雨了,一個多月前也有過這樣的夜晚,彼時她還開著那輛黑色的小POLO,工作得晚了,開車回去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和現在毫無二致。
  那晚她是獨自回家的,窗外雷電交加,一貫完美的睡眠質量蕩然無存,她從樓下摸到樓上,沒有辦法合眼,又從樓上摸了下去。
  客廳空蕩,雨水拍打在玻璃上,電光在烏黑的天盡頭炸開,仿佛一隻神秘的手,天地變色,雖然沒有山崩地裂,但她仍舊覺得自己無處可逃。
  最後門外輕響,顧正榮推門而入,看到她一個人站在客廳的白色沙發前,先是一愣,然後才笑,“幹嗎?害怕了?”
  “不是的,我想事情。”她不知道怎麽解釋自己的幼稚,成年了還害怕雷電時孩子氣的表示,很丟臉。可是說完那句話更加後悔,這麽拙劣的理由,如果他追問下去,她又有什麽好想的?
  他卻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聽完隻是一笑,洗澡的時候居然連門都不關,浴室燈光昏黃,投射出來暖暖的一圈,嘩嘩的水聲傳出來,淩小萌慢慢走過去,近些又近些,最後站到門邊,整個人都落在那暖暖的一團光裏麵,終於安心定氣,好像最後尋得了可以依靠的實體——雖然那隻是一團虛幻的光。
  後來她趕在他出來前回到床上,顧正榮難得地沒有背對她睡去,躺下就把手放到她的身上。
  那麽涼,她忍不住一哆嗦,耳邊是他的笑聲,“害怕?”
  不怕了,身邊有熟悉的呼吸和味道,她在做愛以後終於可以合眼睡去,半夜驚雷響起的時候模糊記得自己的身體本能地緊張,手指都會突然一縮,但是縮來縮去都會觸碰到他的皮膚和溫度,她又安心了。
  車窗外又有閃電和雷聲,不怕了,淩小萌在心理對自己默默重複了一遍,看看她多了不起,已經邁出了第一步,而且沒有因為麵對他的恐懼而回頭,所以一切都會好的,就算沒有他,一切也都會好的。
  在車上接到蘇凝和裴加齊打來的電話,她說自己沒事,就是有點兒不舒服,所以先回家了。
  他們的聲音都很擔心,說要立刻過來,但是她很堅定地拒絕,最後索性連手機都關了。到家以後先衝澡, 走出浴室隻聽到漫天的雨聲,除此之外整個世界都很安靜,仿佛自己身處的時一個無人知道德孤島,有與世隔絕的感覺。
  反正也不能睡了,她赤腳走到廚房去喝水,懶得開燈,她就著一點兒模糊的微光走到料理台前。腳下的木地板變成了冰冷的瓷磚,太涼了,她在拿水杯的時候腳趾都不由自主地蜷縮了起來。
  恍惚聽到有人說:“不怕著涼?去穿鞋。”
  是顧正榮的聲音,她在家裏總是喜歡赤著腳,改不了,過去被他說的很習慣了,可是這樣的時刻突然出現幻聽,手裏的水杯放得急,直接滾倒在台麵上,透明的水撲濺出來,肆意橫流,像突然決堤的湖。
  肩膀一沉,幻覺有人從背後擁抱自己,耳邊有歎息聲,瞬間便消失無蹤,終於可以轉過身,身後空寂一片,又哪裏有人。
  她在雨聲中呆立許久,然後再回身拿起那個杯子,幽暗的光線中看見透明的玻璃上出現了一道長長的裂縫,觸目驚心。
  客廳裏突然傳來刺耳的電話鈴聲,她這兒的電話號碼知道的人很少,平時蘇凝也多用手機和她聯係,這樣的夜晚突然響起鈴聲,一驚之下,她連心髒都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還在遲疑要不要接聽,門外傳來敲擊聲,她站在廚房門口彷徨,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最後電話鈴聲止歇,門外有陌生而急促的聲音,“淩小姐,你在嗎?”
  這個時候陌生人的聲音反而讓她稍稍有了開門的勇氣,淩小萌跑過去開門,老式公寓,木門外還有一道鐵門,樓道裏很黑,她隔著欄杆看到了陳雲,——顧正榮的特別助理。
  “淩小姐,顧總想見你。”陳雲在公司裏跟她交流不多,但印象裏一直是個沉穩幹練的男人,沒想到一上來就是這麽直白的一句,聽得淩小萌一楞神。
  她不想見他好不好?她這麽狼狽逃回來是為了什麽?剛想開口拒絕,但是陳雲阻止了她,聲音還很急促,“能不能請你快一點兒?他現在在醫院。”
  手掌握在門把手上,不知不覺中太過用力,指甲陷入手掌中,一陣刺痛襲來,淩小萌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說:“你騙我。”
  “突發的心髒病,你不知道他最近心髒不太好嗎?”
  她怎麽會知道?今天以前,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已經很久沒有在他身邊,已經很久沒有和他在一起了。
  除了那個夜晚,可那不是一場噩夢嗎?她總是把它當作一個噩夢,封存在腦海深處,怎麽都不敢觸碰。跑下樓的時候,她不自淩亂,差點在轉角處摔斷脖子,陳雲險險拉住她,到了車上才開口跟她說,“擦擦臉,很快就到了,他不想看到你這樣。”
  她也不想,可是淚腺像壞了的閘,淚水控製不住地湧出來,怎麽擦都擦不完。
  醫院走廊裏很安靜,醫生走出來的時候表情很奇怪,“你就是淩小萌?”
  “他......死了?“淩小萌臉白唇青,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在抖。
  “沒,就說要見你。“醫生很酷,講話的時候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眼鏡片亮晶晶的。
  走進病房的時候,淩小萌看到顧正榮閉著眼鏡躺在那裏,細細的管子連著一起,綠色和紅色的曲線波浪般起伏跳動,她剛剛好不容易擦幹的淚水又迸湧而出,低下頭的時候直接濺落在他的臉上。
  他睜開眼睛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嘴唇動了動,依稀在問:“哭什麽?”
  她快要嚇死了,也知道自己的樣子很狼狽,可是跟他比起來形象又算什麽?她早就不要了。
  她還在哭,顧正榮無奈地閉上眼,他一向篤信自己的嫩裏,很少有如此無力的感覺,第一次他窮途末路,遇到了顧家夫婦,為了報答,他已經竭盡所能。而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還能堅持著不放棄多久。
  他很神奇,難道她不明白,這世上的人總是以為自己會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很長很長的路,可是事實卻總是輕輕一個防守,就永遠地錯身,在不同的路上遇到不同的人,最後隻剩歲月裏模糊的回憶。
  “小萌”他閉著眼鏡開口,聲音太輕了,淩小萌把耳朵湊到他唇邊,她耳廓的皮膚細膩柔軟,觸感熟悉,淚水還在滴滴嗒嗒地落下來,轉眼就把他的臉頰都打濕了。
  他很生氣,可是她的臉頰貼著自己的,冰冷潮濕,隻是苦,心被溶化了,又覺得蒼涼一片。又是哭,恍惚回到了那個窄小的露台,月色隻照出半圓的一個小角,他把她拖到那僅有的一點兒光線裏,兩隻手緊緊地捧住她的臉,月光照在她白色的皮膚上,眼睛閉的那麽緊,睫毛顫抖,很多很多的眼淚滾落下來,每一顆都是透明的,筆直地劃過她的臉頰 ,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她說:“不行,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他還以為她是需要他的,原來不是!
  瞬間顧正榮隻覺得心如死灰,原本要說的話全都消失無蹤,他側過頭去不再看她,聲音低到幾步可聞,“去吧,你是自由的。”
  淩小萌不說話,隨後,突然之間就嚎啕大哭起來,醫生、護士和陳雲聞聲都衝了進來,很酷的醫生隻說了一句話:“讓她出去,病人需要安靜。”
  護士比較可親,一邊扶她一邊撿拾,“不要怕啦,你先生急性心絞痛,搶救過來就好了,以後好好照顧他,會複原的。”
  顧正榮沒有聽清楚淩小萌回答了些什麽,才剛說了兩句話他就覺得精疲力盡,仿佛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眼前又開始模糊,努力想睜大的眼睛,卻被走到病床邊低頭檢查的醫生用手指合上。耳邊所有的聲音漸漸遠去,世界安靜下來,他最後聽到的隻有淩小萌的破碎的抽噎聲,上氣不接下氣,但是最後就連那樣執著到好像天長地久的聲音都潮水般隱退了。太累了,他最終放棄掙紮,任黑暗將自己包圍。
  這一覺睡得長久,他知道自己在做夢,光影裏看到淩小萌的背影,赤著腳,玲瓏的腳踝潔白細致,行走間露出腳底一點點地紅光,但是頭也不回地腳步匆匆,烏黑的頭發垂下來,一層順滑的光影。
  逃,她永遠在逃!
  他很生氣,想開口叫住她,可她突然回頭看他,眼睛睜得很大,驚恐萬狀的樣子,盈盈一層淚光,顫巍巍地含在眼角。
  又要哭,每次都是這樣,難道她以為他就不會心痛、不會難過得嗎?難道她以為隻要是他,就是無所不能,就是隨時都可以棄之不顧的嗎?
  想用力抹掉她那個表情,可是手還沒有伸出去,他就望著那層淚光歎息,不要哭了,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伸手擁抱她,就算她給他的永遠隻是一個背影,手心觸不到實感,原來淩小萌隻是一個幻影,一擁抱便煙消雲散。他在夢中一驚,再睜開眼的時候麵前黑暗中有模糊的輪廓,仔細看才變得清晰。
  是淩小萌,小臉近在咫尺,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四目相對,她原本緊張的表情突然放鬆,然後頭一低埋到他的頸便,姿勢象極了一隻鴕鳥。
  她居然還在,居然還沒有逃走......一瞬間的驚訝,顧正榮突然也有了用某種愚蠢的方式證實自己沒有在做夢的念頭。
  但是頸便的她動了一下,然後淩小萌直起身坐到床沿上輕輕吐了一口氣,好象一個孤身上路的旅人,走了太長太長的路,終於找到自己要到達的地方,滿身的疲憊瞬間抖落。
  顧正榮想問她究竟在想些什麽,嘴唇動了動,卻沒想到淩小萌這次的反應快而且迅速,在他開口之前就已經有了動作,雙手一合,將他擱在床邊的手抓了起來。
  淩小萌控製不住自己的眼睛,貪婪地盯住他的臉不放,好象在看什麽失而複得的寶貝,掌心裏是熟悉的手指,熟悉的溫度,很涼,但握在手裏就是安心。
  想過千萬遍的“我愛你”,可是她已經不再相信有什麽可以天長地久,為了逃避將來的傷痛,所以離開也是可以的。
  多麽完美的想法,而她又執行的多麽徹底,但愚蠢的是,她居然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還愛著的男人可能會在她蒙著眼轉過身的時候突然消失不見,永遠地消失不見。
  因為害怕結局,所以連在一起的過程都要放棄,為了未知的將來,丟掉眼前的相守,如果他在她轉身離開的時候死去,她又怎麽能承受?
  眼角又開始酸澀起來,明明有很多的話要對他說,但又不知道如何表達。為了掩飾自己即將崩潰的情緒,淩小萌低下頭去,輕輕地親吻了他的掌心,親完也不敢抬頭,埋頭在那裏麵默然。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還是象隻鴕鳥!顧正榮想歎息,但是掌心裏有羽毛般輕柔的觸覺,微微的麻癢一直傳到心裏。想控製自己的反應,又想好歹說她幾句,但是眼裏隱約的笑意已經漫了出來。還是歎息了——唉,他這一世的英名,遲早敗盡在她手裏。
  
  尾聲
  展會前一天晚上,淩小萌在會展中心做最後的準備,裴家齊和蘇凝一直都在。
  淩小萌明顯非常緊張,全部確定完畢之後還在自己的展台中央站了很久,手指摩挲著“擁抱”的椅背,反反複複。
  蘇凝看的好笑,走過去拍她的手,“好啦,我確定你明天一定是萬眾的焦點,所以放心回家睡一覺,明早別開車了,我去接你。”
  淩小萌被她一拍驚醒,抓住她的手眼睛瞪得好大。
  “怎麽了?”
  “八點了?為什麽八點了?剛才我看到還是四點半。”瞪著蘇凝手上的表慘叫,淩小萌拖音嫋嫋。
  蘇凝捂住額頭做受不了狀,“小萌啊,是你一走進這裏就忘記時間的好不好?我們倆可是站得腳都斷了,要慘叫也輪不到你。”
  裴家齊也走過來,“怎麽了?有急事?”
  淩小萌難得的幹脆,合掌對他倆說了聲對不起,然後抓起包就往外飄,屆時都是半途傳來的,“我要去醫院,先走了阿。”
  “喂,你等等,醫院有不會跑掉——”蘇凝一下沒拉住,回頭看了一眼裴加齊,後者還在穆鬆淩小萌的背影,收回目光的時候接受到她的眼神,聳聳肩,笑了一下。
  蘇凝跺腳拉著他也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還抱怨,“枉我那麽看好你,給你們創造那麽多的機會,你怎麽就讓她這麽跑了阿。”
  裴加齊難得歎了口氣,“小萌她——”
  “小萌怎麽啦?”
  “她逃的快。”
  這話說得——蘇凝站在那裏翻白眼。
  趕到醫院的時候,病房裏空蕩蕩的,淩小萌大驚,奔到醫生辦公室抓住醫生大喘氣,“醫生,醫生——”
  眼睛片亮晶晶的醫生還是那麽酷,直接吐出三個字,“出院了。”
  “阿?為什麽出院?昨天不是還在檢查,今天怎麽能出院啊?”
  “病人強烈要求出院,難道我還要綁著他?”
  這麽不負責任的回答,淩小萌火了,可惜天生講話調子軟,又拖音,最後吐出來的句子還是氣勢不足,“那要是再出事怎麽辦?”
  “放心,死不了的,養著就行。”
  死不了就行?淩小萌站在那裏倒抽氣。
  她皺起眉頭的樣子很有趣,傍邊的小護士們都樂了,就連酷酷的醫生最後都忍不住笑著,補了一句,“對,當豬養吧。”說完從抽屜裏拿了個信封給她,“喏,他讓我給你的。”
  穆鬆她出去的時候小護士們夢幻了,雙手合十眼露紅心,“她回去找他的,對不對?顧先生真是有心,帥哦——”
  醫生埋頭看病曆,聲音涼涼的,“麻煩看看身邊,世上不是隻有那一個帥哥好不好?”
  噓,大家作鳥獸散,給出無聲的抗議。
  淩小萌在出租車上打開那個信封,裏麵隻有一把鑰匙,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短短兩個字,是個問句,“回家?”
  她把鑰匙抓在手裏,反複看著那兩個字不說話,最後嘴角彎彎地笑了,眼裏卻潮濕一片。
  真的不一樣了啊,這次顧正榮說得不是”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這次他要給她的,是一個家。
  睽違已久的感覺回來了,過去被她所拋棄的很多東西也回來了。
  突然不想再動,不想再逃,這一次她有了選擇,她可以自己選擇留下來,信任他,被他信任,愛他,也被他所愛。
  心中的快樂好像一個蓋滿灰的火山口,還以為再也不會活過來,突然卻湧出了火熱的岩漿,而她覺得自己像黃油,遇熱一下就溶化了。
  “小姐,你到底去哪裏?”出租車司機等不及了,回頭問她。
  淩小萌抬頭報了個地址,報完就安靜了,徑自低頭看手裏東西。
  上來的這位小姐先是什麽話都不說,現在又紅著眼睛嘴角彎彎,讓人覺得詭異,司機不敢多問,埋頭專心開車,一路上連個聲音都沒有。
  淩小萌推門小車,一點兒都沒有遲疑,舉步就往熟悉的大樓裏走,進門的密碼她爛熟於心。來回一折騰已經很晚了,樓下大廳空寂無人,電梯門上照出淩小萌的樣子,還是最簡單的T恤工裝褲,眼裏卻好像有著掩不住的愉快秘密,絲絲縷縷地從彎彎的岩礁漫出來。
  上樓後,她習慣性地邊走邊把手伸進包裏去摸,包大,摸了許久才摸出鑰匙來,開門前她抬頭往右側看,仿佛看到顧正榮微笑的臉,就站在一旁看著她。
  開門裏麵有燈光,餐廳射燈,顧正榮正坐在桌邊看文件,文件夾在諾大的黑色餐桌上四處都是,聽到響動他抬頭看著她,眼裏有笑意,“你回來了?那麽晚。”
  他語氣很平常,其實門響之前一直在緊張,滿桌的文件沒有看進去一頁。
  顧正榮爬了她了,直到留下她有多難,怕她隻是因為害怕他死掉才回來,怕她最後有逃跑。淩小萌太會跑了,等她自己領悟,等她心甘情願,他都等了那麽多年,這回她要是再跑,他老了,真是禁不起折騰。
  所以這一次,他讓她自己選擇,過去總是他給她接受,他命令她服從,他強迫她逃跑,這一次,他希望做決定的是淩小萌自己,願意回來的也是淩小萌自己。
  那頭隔了幾秒鍾才有回答,”嗯,我回來了。“
  說完看到他的笑容,其實很開心,就是不知道為什麽鼻子發酸,淩小萌趕快低頭脫鞋掩飾一下。
  眼前一切跟她走得那天一模一樣,她在鞋櫃上看到POLO的車匙,旁邊還放著他的。看到顧正榮還看著自己,趕快回頭,她努力克製了一下自己想踮腳跳一跳的傻念頭。
  懶得穿拖鞋,淩小萌赤腳走到廚房看了看,冰箱裏居然是滿滿的,她按照老習慣煮粥定時,然後繼續忙碌,忙著忙著又有克製不住想看一眼的念頭,忍了一會兒忍不住,一回頭,居然看到他就站在廚房門口。
  嚇了一跳,淩小萌按住心口,“幹嗎?”
  沒幹嗎,他就是很愉快,看到她身影晃動,覺得這屋子裏暖洋洋的,看不到她有點失落,不自覺就走了過來。
  “你在幹嗎,弄那麽多。”
  “給你吃,醫生說要把你當誅養。”她照實轉述。
  他哈哈大笑,有那麽安心,一瞬間,淩小萌的膽小突然蕩然無存,地震海嘯都不怕,踮腳就親了上去,嘴唇擦過他的臉頰,然後腰上一緊,回報是一個深長的吻。
  唇齒相依,舌尖糾纏,吻得時間太長了,耳邊還有模糊的問句,短短的,就幾個字。
  淩小萌氣喘籲籲,分開後眼睛濕潤潤地看著他,也不回答,好像要哭的樣子。
  唉,又要哭了麽?顧正榮想歎氣。
  但是她最終的反應是笑了,眼角彎起來,很快樂的樣子,臉紅了,說話聲音很輕,蚊子一樣嗡嗡嗡。
  “什麽?”他當然沒聽清。
  淩小萌鼓起勇氣再說一遍,他的回答也簡單,笑著一把就把她抱了起來,廚房裏頓時充滿笑聲和淩小萌猝不及防的笑聲尖叫,鬧哄哄的。
  第二天造成,淩小萌以再習慣不過的睡姿醒來,整個人都趴在顧正榮的後背上,右手被他抓著收在身前,掌心下就是他的胸口,撲通撲通的心跳。
  她醒得早了,鬧鈴還沒響,覺得好享受,靜靜地貼著他的身子不動。
  三十層,鳥叫聲都沒有,安靜得呼吸連綿起伏,全世界都離得很遠,一切圓滿又安心。
  鬧鈴終於響了,然後是顧正榮的聲音:”不是要參加展會嗎?還睡?是不是又想逃走?”
  逃走?
  淩小萌難得笑出聲,夢想在這裏,他也在這裏,這一次,她還會逃 到哪裏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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