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伊人:新不了情

(2009-01-23 13:14:52) 下一個
  偉祺:
  初次見你是在公寓樓的過道上,我清楚地記得,那時的你穿一件藍格子襯衣,外麵套著淺灰色的毛背心,初秋的早晨,你提著一箱行李,出現在我門外,溫柔地問我,“範玫是住901嗎?”
  那時的我一臉倦容,身上穿著皺巴巴的睡衣,頭發如雜草般在頭頂上怒放。“嗯”,我點點頭,指了指隔壁。
  你接連說了幾聲謝謝,才提著行李離開。
  關門的一瞬間,我開始後悔,為什麽沒在開門前照照鏡子理理自己的尊容。
  然而事實無法改變,我隻有接受給你的第一印象這樣糟糕的事實。
  這是一幢弧形公寓,站在露台上,我可以清楚地望見你打開房門,開燈,然後迫不及待地從行李箱裏抽出一張CD放進CD機。然後你拉上窗簾。
  露台上頓然暗了許多,隻有柔柔的光透過窗簾漫散開來,還有一首悠悠的鋼琴曲。這首曲子的歌唱版我曾聽過,叫《新不了情》,好像是萬芳的歌。
  我打開筆記本上網,在收集歌詞的網站上輸入《新不了情》。然後我看見一大段歌詞。
  心若倦了 淚也幹了
  這份深情 難舍難了
  曾經擁有 天荒地老
  已不見你 暮暮與朝朝
  這一份情 永遠難了
  願來生還能 再度擁抱
  愛一個人 如何 守到老
  怎樣麵對一切 我不知道
  回憶過去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為何你還來 撥動我心跳
  愛你怎麽能了 今夜的你應該明了
  緣難了 情難了
  這是聽了讓人傷感的歌,彼端的你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播放。
  第二天清晨醒來,耳邊仍舊是那曲《新不了情》,哀哀地輪翻唱著。我想你是睡著了,忘記關掉CD機,否則你不會一整夜都沉寂在那種淒清的境地裏。
  八時半我與阮琴坐在鵲鳥快餐店靠窗的座位上。阮琴要了一份漢堡,我則是一杯巧克力冰激淩。
  “聽過《新不了情》嗎?”我問阮琴。
  “沒有。”阮琴搖搖頭說。
  偉祺,我原以為這首歌所有的人都知道,原來知道的人不多,至少愛聽流行歌曲的阮琴就不知道。也許,人與人之間就有這樣微妙的緣分。好笑嗎?糊塗的我錯以為這是我們之間的緣分。
  吃完早餐我來到京華北路的寫字樓。七樓四號是我們的公司,不到四十平米的麵積,裏麵堆滿了電腦與各式各樣的電腦書籍。
  公司是我與方言合辦的,說是合創,其實我一分錢也沒投資,所有的錢都來自方言的腰包。
  方言很少來公司,多半時間他都在忙他的主業——某家用電器生產公司。伊方公司隻是他副業中的副業,他投資資金,我投資勞力,他長時間不來也無可厚非。
  公司上了軌道,網站的主體程序已經完成,剩下的事情就是增補一些貼心實用的功能與完善頁麵設計。員工李原青、賀義與蘇瑜都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學生,一個負責頁麵,一個負責程序,一個負責審核與文字錄入。都是二十出頭的年齡,年輕而有幹勁,前段時間起早摸黑連連加了一個月班的他們如今也不肯放鬆,每天天不亮就來到公司。
  路過超市的時候,我買了麵包與幾大袋奶粉帶回公司。
  “伊姐,早。”一進大門就聽到蘇瑜清亮的叫聲。
  我放下奶粉,拿了杯子衝了三杯牛奶交到他們手上。“公司的事固然重要,你們也不要熬壞了身子。”
  “看到伊姐,我就想起我老媽。”李原青接過牛奶後感歎。
  “你是說我老?”
  “不是,不是。”他慌了神,“我是說你瞧著親切。”
  蘇瑜從食品袋裏翻出麵包,叫道,“原來還有早餐,伊姐,你想得可真周到,怎麽知道我還沒吃過早飯?”
  “你們呀,都是這樣,倚著年輕,不把身體當回事。”
  偉祺,雖然我隻比他們略長幾歲,但感覺上他們都是需要照顧的孩子。可是,誰又來照顧我呢?
  “賀義,怎麽不吃麵包?”三個員工中,最沉默的就是他。若不是他工作如往般出色,我倒有點懷疑他對我有什麽意見。
  “謝謝你,我吃過了。”他抬起頭來應答一聲,又繼續工作。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討論網站下一步如何運作,之後,就各自忙去。我則去幾家雜誌社聯係征稿事宜。
  其中一家雜誌社就是範玫工作的地方,當然,我是去了那裏才想起來。
  偉祺,我想你對這家雜誌社應該印象深刻,那是範玫工作的地方。而我也是,因為在那裏,我第二次遇見你。
  那時的你已經換了一套衣服,深灰色的西服把你包裹在深沉的憂鬱中。在大門口,你匆匆走過,我對你笑了笑,你卻沒有注意,任憑我的笑容在風中僵硬。
  這家雜誌社曾從方言的公司低價購進一批空調,所以總編帶著親切的微笑接待了我。當我提到在我們網站放置征稿啟事的時候,老總編很愉快地應承,說這也是宣傳雜誌的一種方式。我賠笑著應了一聲,說是互相宣傳。
  臨走的時候,我要了一份征稿啟事的拷貝。
  回到家裏,洗了個熱水澡躺在床上。電話鈴就在此刻響起。
  拿起電話,是方言。“媒體聯係得怎麽樣?”
  “大忙人也有空關心芝麻綠豆的小事?”我毫不留情地諷刺他。
  “吃過晚飯了嗎?”每到此刻他都打哈哈轉移話題,並且這招屢試不敗。
  “還沒有,忙了一天,累死了。”
  “這樣,我請你吃飯,你選地方。”
  “鵲鳥快餐店。”
  待我換好衣服,方言已經把車停靠在大廈下麵。
  出門的時候,我注意到對麵的窗子內沒有燈光,901的房門緊閉,這個時候你還沒回來。
  半小時後,我與方言坐在鵲鳥快餐店的一個角落裏,我依舊要了兩人份的冰激淩,大口吃著。方言坐在對麵,一臉笑意地看著我。
  方言是個好看的男人,再加上有錢多金,是女人心中標準的鑽石王老五。與他走在一起,女人的虛榮心滿足得一塌糊塗。可是這樣的男人誰也拴不住,為他介紹了幾任女友,後來都以分手告終,弄得我裏外不是人。最後一任女友臨走時,尋著我哭泣大半天,說是他這樣的男人能遠觀,與他戀愛會把自己氣死。我也隻得跟著痛斥方言,把一切狠話都強加於他身上,才讓這位女友心理平衡。末了感歎一句,“也許不是他不好,而是我不是他停靠的港灣。”
  這句抒情的話讓我記憶深刻,發誓以後再不介紹女友給他。讓他自己慢慢尋找他的港灣。
  “小伊,你就不能吃點有營養的東西?”
  “幹嗎為了營養而委屈自己的味蕾?”
  “你這麽瘦,小心哪天下班被風吹走了。”
  “那還不好,可以免費航空旅行。”
  方言笑著搖搖頭,表示對我無可奈何。
  吃完冰激淩,再要了一份土豆泥。晚餐就這樣被打發掉了。
  出了鵲鳥,迎麵一陣寒風襲來,我不覺顫抖著抱了抱肩臂。
  “冷嗎?”方言脫了外套披在我身上。帶著他體溫的外衣觸在我外露的皮膚上,一陣久違的溫暖湧上心間。
  “方言,你應該是個很好的戀人。”
  “本來就是,隻是你知覺遲鈍。”他笑了笑,“上車吧,免得凍壞了你。”
  車還未發動,方言的手機就此響起。隱約聽見手機裏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好,就這樣,晚點兒我過來接你。”方言說完這句話就掛斷手機。
  “女友?”
  “是呀,與你一樣,女性朋友。”
  哦,是嗎?我悻然。一直以為自己在方言心中是介於女友與朋友之間的特殊位置,原來錯了,我隻不過是他一大堆女性朋友之中的一個。
  女人的友誼也如此自私,何況是愛情。難怪在女友的心中方言永遠不可能是好情人。而我,也注定不能與你在一起。偉祺,你明白嗎?女人的愛好自私,不能容忍她愛的男人心中裝載的是另一個女人。
  我下車要自己走回去,方言堅持開車送我回家。
  “你就不怕你的女性朋友等急?”
  方言笑笑,不答我話。
  再次遇見你是在大廈的電梯間裏,偉祺,你還記得嗎?初冬的你裹在厚厚的大衣裏,鼻子紅紅的,不停地打噴嚏。一個噴嚏表示有人怨你,兩個噴嚏表示有人想你,三個噴嚏表示你感冒了。那天,你打了不止三個噴嚏,你是感冒了。
  到了九樓,我看見你拿鑰匙的手有些顫抖。
  “需要我幫忙嗎?”我問你。
  你來不及答話,我已經走過去幫你把鑰匙插進鎖孔裏,喀嚓一聲,門開了,我扶著你走進去。
  我好害怕你拒絕我的好意,可此時你卻沒有拒絕我的力氣。
  我喂你吃感冒藥,替你脫下大衣,嚴嚴實實蓋上被子。你安靜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唇有些發白,虛弱得像個孩子。
  原來你根本不會照顧自己,沙發上堆滿的髒衣物,CD機上零亂的碟片,廚房裏亂七八糟的碗盤。
  我像個女主人般清理著一切。一個小時後,碗盤規規矩矩放在碗櫥裏,衣物高高地被晾曬在露台上,碟片整整齊齊排在櫃子裏。我把那張《新不了情》的碟片放進CD機裏,碟片的表麵已經有些劃痕,但並不妨礙它發出曼妙的音樂。
  這是你的習慣,每天夜裏都要聽著這首曲子入眠。今天也不例外。
  第二天清早,一開門又見到你。你靠在走廊的牆上,神清氣爽的,仿佛沒有經曆昨天的病痛。
  我向你露出一個清新的微笑,“你看上去已經沒事了。”
  “那是你的功勞。”你對我笑,“謝謝你。”
  “不用謝,又不是什麽大事。”
  “可是你還替我整理了房間。”
  “單身男人,總不會照顧自己。”
  你眼底一陣黯然,忽而轉瞬即逝。
  我明白,這句話觸得你心痛。你不是單身,你還有範玫,隻是我不知道罷了,因為你把她藏在心裏,很隱秘。
  我們一起乘電梯下樓,一起在樓下的早餐店裏吃炸醬麵。吃完後,你堅持付賬,說算是謝謝我。其實,你又何須謝我,早上那個溫厚的笑容已是對我最大的酬謝。
  走出早餐店,你向我告別,指指右邊的路口,說你要走那邊。我頓在那裏,看你的背影慢慢遠去。
  我以為,你將與我同路,原來不是。我們不可能在同一條路上行走,就算是交會,也是短暫的。注定我將看著你的背影遠去,無論是現在這條永安西路,還是之後的人生路。
  而那時的我,多麽願意與你同路,一同穿過車來車往的街道,享受早上的第一抹陽光。
  “喂!”我突然叫出聲來。
  你遠遠地回過身,“叫我?有什麽事嗎?”
  我隻是不願你這麽快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對不起,我能借你那張《新不了情》的CD聽嗎?”倉促中尋到一個借口。
  “下午我給你。”
  一整天上班,我都心神不寧,像是初戀的少女在等一個重要的約會。
  那是我們的約會嗎,你隻不過借一張CD給我,也許隻是彼此打個照麵而已。我想你從未把這當成一個約會,你的心已經塞滿,無法再騰出一點空隙給我。
  我的不安就連蘇瑜也感覺得到。
  “伊姐,你不舒服嗎?”
  我搖了搖頭,“沒事,頭有些發熱而已。”
  “你回去休息吧,這裏有我們。”回到家,頭有些陣痛,真的感冒了。我固執地以為病菌是你傳給我的,舍不得吃藥。
  換上一件淺藍色的羊毛衫,重新梳順了頭發,盯著對麵牆上的時鍾,坐在沙發上等你。
  忽然,電話鈴響起。是你嗎?我笑自己有些神經質,你怎麽可能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拿起話筒,是方言。
  “覃伊伊,恭喜你生病了!”聲音有些幸災樂禍。
  “我生我的病,你高興什麽?”
  “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把沒營養的冰激淩當晚餐吃。”
  “仍會。”我回答得幹脆而果斷。
  “服你了,聽蘇瑜說你有些發熱,是不是感冒?”
  “嗯,頭有些痛。”
  “那要記得吃藥,睡覺被子要蓋嚴實,對了,記得窗戶要關緊,晚上風大。”
  “方言,你何時變得這麽婆婆媽媽?”
  “關心人時。”說完,電話裏隻傳來嘀嘀的聲音,他已經掛斷。
  時鍾的指針指向七時整,初冬的天,黑得特別早。我向露台望去,對麵漆黑一片。你,還未回來。
  頭暈暈的,漸漸在沙發上坐不住,慢慢躺下去,小憩一會兒。忽然聽見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打開門,不是你,是方言。你不會那麽不知輕重地敲門。
  “你怎麽來了。”
  “怕你病沒了。”方言把手裏的一大袋感冒藥攤在桌子上,“我不知道你的症狀如何,也不知道你愛吃哪種藥,於是買了許多種類的,你自己挑吧。”
  他說得跟吃糖似的,我沒好氣地說,“什麽樣的藥我都不愛吃。”
  “算我說錯話了,你挑一種對你有效的藥。”
  你知道那一大堆藥中,我挑的哪一種?是白加黑。昨夜喂你吃的也是這種藥,我們用相同的藥消滅相同的病菌。
  我拿起一顆白片打算放進嘴裏,方言從中攔住。
  “小姐,現在已經是晚上,應該吃黑片。”他拿了一顆黑片放在我掌心。
  他盯著我吞下藥,逼我乖乖地躺在床上,順手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
  “你很閑嗎?”我瞪著他。
  “不閑,一會兒與Megan有個約會。”
  “Megan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
  我白了他一眼,“那你還不快點走。”
  “阮琴的電話是多少,我叫她來陪你。”
  “幹嗎要麻煩她。”
  “難道要麻煩我,或是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裏?你不是老掛在嘴邊說她是你閨中密友?”
  “電話簿上第二個號碼就是她的。”藥效漸漸發作,我有些想睡覺。
  你可知道,我多麽不願意吃含撲爾敏的黑片就此入睡。然而,我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第二天天還未亮就醒來,阮琴坐在我身邊。“好些了嗎?”
  我答非所問,“昨天有沒有人來過。”
  阮琴茫然地搖了搖頭,“沒有,但早上開門的時候,在地上發現一張CD。”
  “在哪裏?”
  阮琴把CD給我。這是一張嶄新的CD,第一首曲子便是《新不了情》,CD盒後麵附了一張字條。
  很晚才回家,你家的燈光已熄,怕擾你,把CD從門縫中塞進。這張CD送給你,不用還了。
  章偉祺  
  此刻,我才知,原來你叫章偉祺。
  看著字條上俊逸的字體,我神情有些茫然。既然晚了,你何不今早再給我,你可知道,我多想再看看你的笑容。你的笑是毒,讓我不能自拔。
  然而,你送給我一盤嶄新的CD,是表示你在意我嗎?
  偉祺,你不會笑我傻吧?我傻傻地以為你送我一張新的CD是表示你在乎我,其實,你在乎的是那張舊CD,即便是有了劃痕,它仍舊是你心裏不舍的痛。
  我小心地拆開CD的透明包裝,遞給阮琴,她替我放進CD機裏。
  在悠悠的鋼琴曲裏,阮琴問我,“他是誰?”
  “誰是誰?”我停住自己飄遊的思緒。
  阮琴指了指CD盒。
  “他?他是咫尺天涯的人。”
  “是你愛的人吧?”阮琴洞察世事,“隻有你愛他,他不知道時,你才會有咫尺天涯的感覺。”
  而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愛你嗎?
  自從那天以後,你就仿若消失,每天晚上不見你開燈關燈,再也聽不見隔壁傳來《新不了情》。
  你消失無蹤,而我隻知道你叫章偉祺。
  直至情人節的前一天,我才在露台上重新見著你。
  “你回來了嗎?”
  “嗯。”你笑著點點頭。
  我好想問你去哪兒了,更想問範玫是你什麽人。然而,我隻是站在那裏,假裝專心地澆花,看你走進房裏。
  第二天是情人節,我坐在公司的辦公桌前,對著電腦,寫祝福。要把情人節的祝福送給網站的所有用戶,開心的,不開心的,有情人的,沒有情人的。
  李原青拿著一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放在我桌上,咧嘴一笑,“祝伊姐情人節快樂。”然後指指蘇瑜與賀義,“我們三人送給你的。”
  我笑著說了聲謝謝,把巧克力放進手袋裏。
  三個大孩子,他們不知道情人節一個人吃巧克力,甘甜會融化成苦澀。
  下午方言給我電話。
  “覃伊伊,今年的情人節,你會不會哭鼻子?”
  哭鼻子,好遙遠的事了。那一天也是情人節,剛與陳浩遠分手,一個人蹲在廣場的石階上哭。也是同一天,認識了方言。熟稔後,他每年情人節都不忘記用這件事來糗我,沒心沒肺。
  “方言同誌,按理說,今天應是你一年中最忙碌的一天,何以如此有閑。”
  “想問你需不需要替補情人?”
  “已經找到。”
  “誰?”他急急問。
  “阮琴。”
  下班後,我與阮琴坐在酒吧裏。她喝啤酒,我喝柳橙汁。
  已經有三年的情人節,我與她一同度過。
  “如果你是灰姑娘,你的王子有了更中意的對象,你會怎麽樣?是退出祝福他們還是不放棄繼續前進?”阮琴忽然問我。
  加在一起快六十歲的人了,話題居然還離不開王子與灰姑娘。
  “不放棄,繼續前進。”我一點兒也不猶豫。
  “若是我,我會退出,祝福。”
  “就像三年前那樣?”
  “嗯,無論何時何地,對著什麽樣的人,我都會做這樣的選擇。”
  “也許因為你愛他不夠深。”
  那時的我以為,深愛一個人,斷不會選擇放棄。放棄一個人,隻因為愛得不夠深。沒有想到,原來放棄,隻是因為愛得太深。愛太深,才對自己沒把握,要用放棄做賭注。輸了,隻因對方不夠愛你。
  “也許吧。”阮琴舉起酒杯,“往事已矣,不堪回首,我們幹杯。”
  我喝了大大一口柳橙汁,不知什麽原因,今天的柳橙汁特別酸,直想落淚。
  從酒吧出來時,阮琴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我扶著她在花壇邊坐好,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方言。
  電話那邊是很嘈雜的背景音。
  “方言!快來海岸線接我,阮琴喝醉了。”我大聲喊道。
  “覃伊伊,你明知今天是我一年中最忙的一天。”悠閑的聲音。
  “不來算了,重色輕友。”我憤憤地掛斷電話。
  阮琴靠在我肩膀上已然睡著,鼻翼翕動著,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比我要高出半個頭,我扶她不起,任由她在我肩膀上沉睡。一陣寒風吹來,她縮了縮身子。
  “這樣下去,她會感冒。”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你,我真不敢相信,在最無助的時刻,你會出現在我麵前。
  那天的你穿著深黑色的大衣,脖子上繞了一條顏色略舊的灰色羊毛圍巾。你與我一起把阮琴扶進計程車,我們坐後麵,你坐前麵。
  車裏開著暖暖的暖氣,你側著頭,眼直直地盯著車窗外。車玻璃上是厚厚一層水霧,像被嗬過氣。望過去,除了街邊飛速後退的模糊燈影,什麽也不能見著。而你卻那樣執著地向外望著,宛若一尊雕像。你,是在思念一個人嗎?
  下車後,我們一起乘電梯到九樓,你扶著阮琴,我拿鑰匙開門。
  進房間的時候,門鎖鉤到你的圍巾,輕微的一聲,細細的羊毛線被拉斷。你緊張地摸了摸破損的圍巾,神色一陣黯然,把阮琴扶上床後,就匆匆告辭。
  圍巾是你心上人織給你的吧,否則你不會這麽緊張。而你的心上人,是範玫嗎?
  翌日晨經過901室,朱色的房門緊閉。我在房門前站了一會兒,想敲門慎重道聲謝,手拿了起來,懸在空中做了一個敲門的姿勢,最後還是放下去,轉身走進電梯。
  敲門後看見你,我又能說什麽,一句謝謝,還是一句對不起?
  整個早上埋頭於公事,拚命地工作,寫新增頻道的規劃,然後與賀義討論怎樣才能加快網站訪問速度。等所有事處理完後,已經到了午休時間。
  蘇瑜吃過午餐後,抽閑拿了鋼針與毛線在辦公室裏織毛衣。
  “你也會織毛衣?”
  “嗯,大學時跟寢室一姐妹學的。”她抬頭跟我說話,手裏仍舊飛快地織著,動作熟練而老到。
  “能不能教我?”
  “你也想織毛衣?”
  “不,我想織一條圍巾。”
  “織圍巾很簡單,下午下班後,我們去買線,然後教你,一會兒就能學會。”
  我點點頭,約好下午一起逛街。
  以前從不曾知道這座城市裏有這樣一條街,專賣毛織品材料。毛線、鋼針、環形針,應有盡有。
  特別是毛線,品種繁多,五顏六色,多看一會兒,我的眼都花了。
  這方麵,我是未開啟的幼稚園學生。
  “究竟什麽顏色的毛線織圍巾比較好看?”我問蘇瑜。
  “那要看織給誰。”
  “織一條男式圍巾。”
  “給方大哥嗎?”蘇瑜口中的方大哥就是方言,方言說,喊方經理他覺得別扭。
  “不是,等著給他織圍巾的女孩能排上好幾千米,隻怕他脖子不夠長。”
  我突然想起公園裏長頸鹿脖子上繞滿圍巾的樣子,與蘇瑜相對而笑。
  “他多大年紀,高不高大,喜歡穿什麽顏色的衣服?”
  你有多大年紀,多高,你喜歡穿什麽顏色的衣服?我想了想,原來我對你一無所知,卻又不能說什麽都不知道,隻好硬著頭皮估量。
  “大約三十幾歲,一米七五左右,喜歡穿深色的大衣。”
  蘇瑜從展示櫃裏挑出一盒米白色的毛線,“這種應該不錯。”
  “顏色會不會太亮?”
  我想起你圍的那條圍巾,是灰色,也許你比較喜歡暗一點的顏色。
  “不算亮,這種顏色,比乳白還要暗一些,配在深色大衣上,既不像純白那樣招眼,也不像灰色那樣被埋沒。”
  思量許久,我還是買了米白色的毛線,毛茸茸的幾卷,貼在臉上柔軟而溫暖。我似乎看到織好的圍巾圍在你脖子上的樣子,你會喜歡嗎?
  阮琴看見我在織圍巾,一副詫異至極的模樣。
  “你不是說一輩子都不會織這東西嗎,記得你曾說過毛線捏在手裏像抓了一條毛毛蟲。”
  我白了她一眼,沒搭話,繼續笨拙地織圍巾。
  “織給誰的?”她彎下腰來捏了捏我織的一小段兒,“喲,還不錯。”
  “章偉祺。”
  “他是誰?沒聽你提過。”
  “情人節那天在酒吧裏,你喝醉了,是他扶你回家的。”
  阮琴茫然地搖搖頭。
  “沒有任何印象。”
  忽然她好像想起什麽,指著不斷播著《新不了情》的CD機。
  “是他,那個送CD的男人。”隨後怪怪地笑著,“老實交代,你們是不是有什麽?”
  “我們會有什麽?那天他送你回來,圍巾在門鎖上掛破了,我織一條送給他,道歉加謝謝而已。”
  “還嘴硬。想織圍巾送人就織唄,找那麽多借口,騙別人還是騙自己。”
  騙別人還是騙自己?其實我誰也不想騙。我多想大大方方地說,我愛你。可是,我做不到。
  我的圍巾還沒織好,蘇瑜的毛衣已經織完。羨慕不過來的事,她手比我巧,織得比我快。
  “伊姐,要不要我幫你織圍巾。”下班的時候,她提著一個大口袋來到我身邊。
  “雖然我織得慢,但還是自己織的比較有心意。況且已經織了一大半,再過兩天就要你教我收尾了。”
  我以為她要回家,可是她還站在那裏不走。
  “有什麽事嗎?”
  “嗯。”她頓了一會兒說,“你下午是不是要與方大哥一起吃飯?”
  “是呀,我們要談出版社在網站上放置廣告的問題。”
  “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幫什麽?”
  “把這個交給他。”她把手上的那個大口袋放在我桌上,轉身就走,喊也喊不回來。
  口袋裏是那件她今天剛完工的白色毛衣。
  下午與方言吃飯,談完公事後,我把蘇瑜給我的口袋放在桌子上推向他。
  “怎麽還有禮物?”他美滋滋地打開口袋,“居然是手織的毛衣,覃伊伊,是你織的,看不出來。”他把毛衣拿在身上比了又比,“還真合適,穿在身上一定很溫暖。”
  “是蘇瑜織的。”
  他愣在那裏,疊好毛衣放回到口袋裏。
  “蘇瑜?那小女孩兒。”
  “二十三歲,不是小女孩了。”
  方言把口袋推回給我。
  “還給她去。”
  “為什麽不收下,她織了許久,很用心織的。”
  “我不能要。”
  “她會很失望。”
  “心存希望後會更失望。”
  “什麽意思。”
  “覃伊伊,你真是個笨女人。一個女孩肯費這麽大的心思為一個男人織毛衣,那表示什麽?而我,給不了她想要的,隻能拒絕。”
  “那她顏麵何存。”
  “長痛不如短痛,這種事,果斷一些好。”
  “真想不到你這人還不算濫情。”
  “我這人本就多情而不濫情,又發現我一大優點了吧。”
  “給你顏色你就開染房。”我笑著數落他。
  然而卻又在心裏暗暗擔心,要怎樣告訴蘇瑜,她才不至於傷心。
  偉祺,你知道要怎樣回絕對方才會讓她不那麽痛嗎?我想你不會知道,因為我的心曾經好痛好痛。
  我把毛衣還給蘇瑜時,蘇瑜的臉色沒多大變化。
  “我早就做了最壞的打算,也猜到了結果。”她緩緩接過口袋,低聲說,“隻是沒想到這麽快。”
  “他把你當妹妹,不願意傷害你。”
  “我明白。”
  回到家裏,望著沙發上快要織好的圍巾。我的圍巾,會不會像蘇瑜的毛衣一樣,傾注了心血,卻沒人肯穿戴。
  那天晚上,我沒有織圍巾,搬了一把椅子在露台上看書。
  對麵仍舊放著那首《新不了情》,透過薄薄的窗簾,我看見你靠在沙發上。
  你在想什麽呢?
  夜涼如水,連同我整個的心。我隻願這寒風把我吹清醒些,更清醒些。
  網站的發展比我們預計的要好。運作未至一年,已經有雜誌社紛紛找上門來要求我們替他們設計征稿平台。
  第一筆合約簽訂後,我們決定晚上在藍色海岸慶祝。
  方言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興奮,離下班時間尚早,電話就迫不及待地撥過來。
  “覃伊伊,我在公司樓下,你現在下來,陪我上街買些東西。”
  “這怎麽行,我已經約好他們三個,下班一同去藍色海岸。”
  “他們是大人,又不會迷路,快下來。”
  說完,電話那邊就掛斷了。他總是這樣,未等到答案就掛斷電話,讓人拒絕也不是,隻有順他意去做。
  囑咐好蘇瑜等人,我就提著挎包匆匆下樓。大廈停車場內,方言斜倚在車前等我。
  “你怎麽總是沒禮貌,話還沒說完,就掛電話。”
  他似笑非笑。“等你把話說完,天都黑了。”
  “買什麽東西?”我懶得與他爭論。
  “給公司同事買禮物,今天的成功,有他們的辛勞。”
  我開門坐在前座上。
  “我怎麽沒想到?難得你這麽有心。”
  “因為你笨。”
  我打量身旁坐著的方言,連開車都麵含笑容,平日裏難得見他這樣發自內心地開心。
  “你的電器公司經曆的成功也不少,可從未見你像今天這樣開心。按理說,今天最開心的應該是我,你隻出了錢,而我,用了百分之百的努力。”
  “我當然應該開心,電器公司的成功,是意料中的事,而伊方公司交給你打理,我從未抱成功的希望,如今能做成這樣,是意外之喜,當然格外開心。”
  白癡也聽得出來,他這是損我。著實因為太開心,我隻是哼了一下,不去理他。
  慶功會隻有五個人,卻也熱熱鬧鬧在藍色海岸展開。
  我們一起喝酒一起唱歌一起瘋,鮮有的忘我與瘋狂。
  方言舉著酒杯,站起身來。
  “伊方於我,像是一個幸福的小家。平日在電器公司,我要不苟言笑地開會、談生意、規劃發展方向。而在這裏,與你們在一起,我卻可以很放鬆。你們,就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樣。”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頗含深意地看了蘇瑜一眼。
  接下來就是幹杯,我看著蘇瑜雙目含淚,一口氣喝完杯中的酒。
  她就坐在我的右側,我拍了拍她的肩,她抿抿嘴,向我點了點頭。這一刹的精神交流,隻有我們知道。她是下決心要放下這段感情了。
  而我,卻隻有力氣安慰別人,輪到自己,即便再斷然地下定決心,也無法忘掉。
  慶功會結束後,我堅持不要方言送。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遠遠地可以望到我所居住的那棟大廈。漸漸走近,看見901室透出溫暖的燈光。每次下班回家,我都好希望看見你的房間裏有光亮。那表示,你還沒有離開。雖然我不能走近你,無法與你言語,但是能感受到你生活在我周圍,能夜夜望著你窗簾後的身影入夢,也是幸福的。
  多麽卑微的幸福!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周末的一天,我忙著把冬裝裝進皮箱裏,換春裝出來掛進衣櫥。
  打開衣櫥,在最底層,又看見了那條隻差收邊的圍巾。米白色的圍巾,柔柔地躺在那裏。
  也許是窗外嫩綠色的草地,讓我看見春的希望。我拿出圍巾,靠在沙發上,打算把它織完。然而拿起鋼針與毛線,我卻無從下手,我不會收邊。想打電話給蘇瑜,又怕勾起她傷心的回憶。一個人愣在沙發上,握著溫暖的毛線,無由地就落淚了。
  注定我不能織好這條圍巾給你嗎?如果是上天注定的,再努力也沒用了。
  一個人有些落寞,把線與鋼針還有未織完的圍巾重又收好放進衣櫥裏。
  對麵房沒有播放《新不了情》,你大概出去了。
  若是有緣,也許在街上能遇見你。
  我草草裝扮了一下,慌慌張張地就出門。走出大廈才發現,根本是漫無目的,心裏忽然好失落。
  街邊的櫥窗裏,清清楚楚地印著我的影子,一個孤獨落寞的女人。
  我恨自己總是礘徨徘徊。為什麽我就不能勇敢一點,大方地敲開你的門,告訴你,我愛你。或是灑脫一點,拿剪刀把圍巾剪斷,同著這理不清的情愫。
  我,什麽都不能做,隻有孤獨地站在那裏。
  公司漸漸發展起來,自那次慶功會後,又陸陸續續招進一批新的員工。蘇瑜、賀義與李原青榮升為主管級人物,手下也有了蝦兵蟹將,各自分管不同的事務。
  由於我們的征稿平台創意與策劃都很成功,這樣的單子越來越多。漸漸地,我一個人忙不過來與主編、社長們打交道,於是分派些工作給蘇瑜。
  “伊姐,今天下午就去見《SOO》的主編?我這身衣服怎麽行呢。”
  今天的她很隨便地穿著一套牛仔衣褲,若是去郊外踏青,確是不錯的打扮,去見客戶,就禮數不周了。要她回去換,似乎又不可能,她家住得較遠,來回約摸要三個小時。
  “中午下班後到我家去,我們身材差不多,衣櫥裏一定有套裝適合你。”
  中午,蘇瑜跟著我回家,我指了指衣櫥,要她自己隨便挑。
  她在我的衣櫥裏左挑右選,依舊拿不定主意。
  “你說我是穿蘋果綠的這套好還是灰色的這套?”
  “灰色的吧。”我建議,“你年紀較輕,穿灰色顯得老成,能壓住陣腳。”
  蘇瑜聽了我的話,挑出灰色的套裝穿在身上,的確顯得大方得體。
  在關上衣櫥的時候,她似乎發現什麽,蹲下身去,從衣櫥底部拿出一團東西,那是我未織完的圍巾。
  “伊姐,都快夏天了,你的圍巾還未織完?”
  是呀,似乎能嗅到夏的氣息了,而我依舊停留在原地,隻能遠遠地望著你。
  “嗯,不會收邊。”我有些悵然。
  “怎麽不問我呢?”她拿著圍巾在沙發上坐下,“我教你,收邊好容易的,也很快。”
  我本是不打算完成這條圍巾,我怕織完後忍不住送給你,但蘇瑜這樣的盛情,我又如何能拒絕?約摸十分鍾的光景。邊兒收好,一條溫暖的圍巾就完工了。
  然而夏初的溫暖,似乎變成累贅,讓人透不過氣來。
  蘇瑜的表現很讓人滿意,初時的怯懦漸漸褪去,現在儼然是拓展業務的好助手,能獨當一麵,助我減去許多壓力。
  方言告訴我:“你是管理層,不可能凡事親曆親為,早就應該知人善用,否則會累死自己。”
  “為何不早說。”
  “不親自體會一次,不會明白。這叫成長的代價。”
  下午約阮琴一起吃飯,仍舊是鵲鳥快餐店,仍舊是靠窗的那排座位。
  記得上次與阮琴在這裏吃飯,是遇見你的第二天。認識你後,時間真是過得好快,瞬間千年。
  因為公事繁忙的緣故,許久沒約阮琴一起吃飯聊天。這些天,也不見她打電話找我。各自去忙了,心也就淡了。
  等了許久,阮琴才出現在店門口,一身盛裝,挽著一位男人的手。走到我麵前,不顧我的驚異,互相做了介紹。
  男人叫範其森,與方言是同行業的人。又一個姓範的人,那一刻我想起範玫。以前曾在過道走廊上遇到過無數次,我對她的印象卻是模糊的,就連現在也下意識不去想她,刻意否定她的存在。
  看阮琴和此君親密的模樣,估計身在熱戀中。我斜睨了她一眼,有點嗔怪她不早告訴我。
  範其森向我點點頭,很有風度地拉開座位扶著阮琴坐下。阮琴一臉幸福小女人的模樣坐在那裏,臉上恨不能笑出一朵花。
  “恭喜你!”我向阮琴眨眨眼。
  阮琴仍是一臉溫柔地笑著。
  吃飯就是吃飯,有個陌生的男人在,容不得我們兩個小女子如舊日般海闊天空地暢談。稍後,範其森接完一個電話,微微欠了一下身子,說有要事在身,先走了。
  我鬆了一口氣,拉著阮琴的手,大聲道,“什麽時候的事,居然不告訴我。”
  “有幾個月了吧,那個時候你剛開始織那條米白色的圍巾。”
  應該是情人節之後的事,你鉤破了圍巾,我買了米白色的絨線,打算織一條新的給你。
  “怎麽認識的,看起來風度翩翩,還不錯。”
  “一次晚宴上,他是讚助商,然後跳舞,然後送我回家,就這麽簡單。”
  為什麽別人的相識、相知總是那麽簡單,而我與你,相識也算一段很長的時間,卻總像是隔著遠遠的距離,不能相知。
  看我長久默不作聲,阮琴拍拍我的手。
  “好久不見,你怎麽樣,那位送你CD的男子與你發展得怎麽樣了?按理說他送你CD,情人節那天還送我們回家,應該對你有點意思。”
  是真的嗎?我怎麽不覺得。你送我CD,隻是因為我要借你舊的那張;你送我們回家,我卻隻記得你心痛地離開。然而虛榮的我,卻不肯在阮琴麵前說出我的猜想。也許一天不說出來,我就能很傻地相信,你真如她說的那樣,對我有點什麽。
  愛情,能讓王子變青蛙,也能讓聰明人變傻瓜。
  晚上回家,從衣櫥裏翻出那條圍巾。
  米白色的圍巾,在燈光下反射出祥和的光芒。
  如阮琴所說,也許,我真該為自己的愛情作出努力,即便是沒有結果,但曾經爭取過,也不會後悔。
  用精致的盒子裝上圍巾,然後打電話去大廈管理處詢問901的電話號碼。
  懦弱如我,甚至不敢直接去叩響你的門。
  電話許久才接通,那端是你磁性的聲音。
  “喂。”
  “是章偉祺嗎?我是住你隔壁的覃伊伊,你明天有空嗎?我有點事想找你。”
  “明天下午會有空。”
  “那好,明天下午六時,我在街角處的鵲鳥快餐店等你。”說完,我就掛斷電話。
  什麽時候,我也學上方言的脾性,不待人答話就掛斷電話。原來這樣做,不是沒禮貌,而是怕被拒絕。
  是的,我怕你問我有什麽事,更怕遭你拒絕。
  下午六時,我準時來到鵲鳥快餐店,驚喜地發現,你已經早早地坐在那裏,一身幹淨的淺色加厚襯衫,麵前放著一杯熱奶茶。
  看見我來,你笑著向我點點頭。
  我坐在你對麵,把盒子從口袋裏拿出來,放在桌子上推向你。“送給你的。”
  “為什麽送東西給我?”你一臉詫異。
  “你拆開看看。”
  你把盒子打開,拿出那條圍巾,臉上的疑惑更深。
  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輕描淡寫。
  “你送CD給我,又幫我送阮琴回家,沒什麽好謝的,看你的圍巾那天被鉤破,於是織了條圍巾送給你。”
  你把圍巾規規矩矩疊好,重又放進盒子裏。我的心快跳出來了,多怕你告訴我,米白色不配襯你的衣服,婉言拒絕。而你,隻是小心地將盒子放在桌角,溫柔地說,“謝謝你。”
  “可惜我手笨,從冬天織到夏初才完成,不能圍了。”
  “今年過了,還有明年,明年過了,還有後年。”你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囈語。頓了一會兒,你問我,“想吃東西嗎?你送我圍巾,我應該請你飽飽吃上一頓。”
  我點了幾個要費心思去做的菜,那樣廚師會做得慢一些,我也能與你相處長一些。
  “今天的天氣真不錯。”我不想相對無語。
  “嗯,我喜歡晴朗明媚的天氣。”
  “這樣的日子適合去郊外燒烤,不冷不熱。”
  “對。”你淺淺喝了一口奶茶,然後抬起頭看窗外的陽光。似乎每句不經意的話,都能引起你的無限思緒。
  “你喜歡看什麽電影?”你側過頭突然問我。
  “《未來戰士》、《黑客帝國》、《盜墓迷城》。”
  我是既膽小又愛看帶點恐怖刺激的人,記得看《盜墓迷城》的時候,是與方言在一起。看到恐怖的情節,拉著方言的衣服直拽。自那以後他發誓再不陪我看電影,理由是,他不願整櫃子的名牌服飾被我拽變形。
  “你呢?”我問你。
  “《人鬼情未了》。”
  原來你喜歡的,是與我截然不同類的電影。那時的我好後悔,為什麽我不能好好思量後再回答你的問題。我曾以為我給你與你相同的答案,結果就會不同。
  我們從鵲鳥快餐店出來,我走在你身邊,你比我高出一個半頭,手裏拿著那個裝圍巾的盒子。我悄悄地打量你,如果能被你擁著漫步在街上,該是多麽美妙的事。
  那隻是一個美好的願望罷了,大多數時間,你都是一腔心事,沉默不語。公寓樓的電梯一層層地上去,我們的距離也在一點點拉開,越來越遠。
  晚上回到家裏,我給方言打電話,那邊是方言懶懶的聲音。
  “覃伊伊,有沒有搞錯,這麽晚了還騷擾我。”
  “對不起,想問你一個問題。”
  “這麽客氣?什麽問題,問吧。”
  “你說一個男人接受一個女人手織的毛衣或圍巾,那表示什麽?”
  “那能表示什麽?”
  “上次你不是拒絕了蘇瑜的毛衣,那表示你拒絕她的感情。那接受,是不是算是對她有感覺?”
  “算是吧。”
  “哦。”
  那時的我,有小小的高興。我以為真如方言所說,接受圍巾等於接受感情。我沒料到的是,雖然同是男人,你與方言卻是不同的。你接受我的圍巾,隻是你不願再傷害一個女人的心。你的好心,隻能讓我越陷越深。
  “你打電話來就問這麽無知的問題?”
  “嗯。”
  “你是不是暗戀誰,想織毛衣送人?”
  “才不是,我剛看完兩集電視劇,裏麵有這樣的情節。隻不過想猜猜男主角會不會喜歡那個暗戀他多時的女友。”
  我撒個最低劣的謊話騙方言。
  “你越來越無聊了。”彼端聽罷我的謊話後居然信以為真。
  這麽精明的人,居然被我的謊話騙倒。我竊喜以為騙了人,其實最終騙的卻是自己,所有的人都比我洞悉與精明。
  最近征稿平台越做越大,我們的理念是把幾十家雜誌社集聯成一個大的征稿平台。如此這般,投稿者能很容易地了解雜誌社的需求,雜誌社也能收到高質量的稿件且擁有一批約稿的作者。
  這樣的理念顯然得到大眾的認可,網站越辦越火紅,訪問量與稿件量節節上升。以前總要我們上門拉生意的雜誌社也主動上門來,詢問征稿平台的設計製作。
  範玫以前的上司方總編就是其中一個。
  首先是一些客套話,然後切入正題。他希望能擁有一個適合雜誌特色的征稿平台,谘詢一些流程上與經費上的問題。顯然他覺得價錢太貴。
  “覃總,我們雜誌社也算是最早支持貴公司的一批老主顧了,看這價錢,能不能少一些?”他是指上次在我們網站上放征稿啟事的事。記得那一次,是我第二次遇見你,彼時你行色匆匆,一定不記得了。
  以前總是小覃小覃地喚著,今天知道叫一聲覃總。彼此都心知肚明,上次我以在網站上放置大幅征稿啟事換取在雜誌上的一小塊廣告,是靠方言答應低價銷售一批電器給此雜誌社,根本談不上他們的支持與否。可麵子上卻不能如此。方言曾說過,“做生意,都是勢利的,抗拒這一點,怎麽活下去?”
  “當然可以,我們都是老交情。等貴社的需求分析做出後,我會酌情少一些費用。”我笑著回答。
  心裏清楚明白,答應少一些費用,根本不是因為往日的交情,而是因為你。範玫曾經在那裏工作過,而她與你,又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談妥生意後,我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你們那裏是不是有個叫範玫的編輯?”
  “範玫?你怎麽知道她?”
  “我有個朋友認識她,許久沒有她的消息,托我問問。”
  我的謊話一向撒得不好,所幸沒人拆穿。
  “她死了,都快大半年了。”
  “死了?”我想起你臉上的憂鬱與經常的若有所思,“怎麽死的?”
  “從黃山上摔下來,屍骨無存。”
  我還要問下去,可方總編一副不願提及的模樣,寫給我一個電話號碼。
  “覃總,原諒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想再提這件事。你問這位範先生,他知道的更為詳盡。”
  “他是誰?”
  “範玫的哥哥。”
  我在電話簿上抄下電話號碼,前麵隻寫了一個“範”字。
  合上電話簿,我猶豫是否需要打這個電話。知道更多,也許隻會更傷心。
  周日的清晨,方言約我去踏青。
  我望著對麵的窗戶,你還在家裏。我不願錯過一分一秒見你的時間,盡管我們隔著厚厚的牆幃,盡管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這邊注視你。
  “都已經夏天,還踏什麽青?曬多了紫外線會傷皮膚。”我婉拒。
  “什麽時候你也開始臭美。”方言賴在沙發上坐著,不肯走。
  “怕嫁不出去。”
  “別擔心,嫁不出去我娶你。”他似笑非笑。
  我白他一眼。“還要看我肯不肯嫁。”
  他沒有答話,坐在沙發上隨手拿起一本書翻看。
  “你的那些女友呢?怎麽不叫她們陪你?”
  “她們都怕曬黑。”他頭也不抬地回答。
  “男人可真自私,隻怕自己女友被曬黑,不管別人死活。”
  “我以為你不一樣。”
  “我也是女人。”
  “在我心中,你與她們不一樣。”他忽然抬起頭,深情地看著我。
  女人,多麽希望在別人心中永遠是獨特的一個,我一副怔住的神情直盯著方言。
  “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方言忽然放聲大笑,差點沒笑出眼淚。“看來書中的對白用來表達愛情還真不錯。”他手裏拿著的那本書,書名為《對麵無緣》。那本書是昨天在新開張的書店裏買的,因為書名讓我感慨,內容尚未翻看就買下了。
  對麵無緣,我與你就是。
  忽然,對麵一聲關門聲,然後聽見腳步聲漸行漸遠。你出去了嗎?
  我突然沒有留在家的原因,口一鬆,就答應方言出去溜達。
  我與方言去租車店租兩人自行車。
  “騎這種車子,要有默契,前麵掌握方向的人很重要,後麵的人也要配合好,否則轉彎的時候,容易翻倒。”車店的女主人上了年紀,有些嘮叨。
  “是不是像一個家庭,要夫唱婦隨,不能獨樹一幟?”方言調侃。
  “對對對,先生你的比喻用得好。”
  我們付了押金,慢悠悠地沿著外環路騎車。
  外環路是本市的近郊,街邊都是粗壯的法國梧桐,長長的枝葉延伸至街心,像遮陽傘把整個外環路蓋得嚴嚴實實。路上多是騎車的人,有兩人車型與三人車型。大多是情侶,或是一家三口。
  一對年輕的情侶唱著歌從我們身邊經過,車後的女孩一臉幸福的笑容,對著我們喊“Hurry”。
  若是前麵掌握方向的是你,也許我也會這樣忘我地投入。
  “在這裏騎車的,除了我們,大概都是情侶吧。”我要岔開這些沒可能的思緒。
  “也許在別人眼中,我們也是一對幸福的情侶。”方言側過頭來,笑著對我說。
  恰巧我們今天都穿著白T恤,淺色牛仔褲,戴著同一式樣的橄欖帽。不知情的人看上去,真會以為我們是幸福的一對。
  “看來,瞧在眼中的未必是真的。”
  “對,看一件事物一個人,不應該用眼睛,而是用心。”
  方言說的極是,應該用心去看事物。可是我的心在哪裏,仿佛已經丟在家對麵的那間房子裏,找不回來了。
  騎完車與方言步行回家,經過影院,發現廣告欄上貼著巨幅海報,標題是“舊片新看,讓愛重來”。全部是好萊塢的經典影片:《亂世佳人》、《廊橋遺夢》、《魂斷藍橋》等,還有你對我提及的《人鬼情未了》。
  “我要去買電影票。”我跟方言打個招呼就急步走入售票廳。
  “兩張《人鬼情未了》。”我告訴售票小姐。
  “對不起,《人鬼情未了》的票已經售完,要不看《泰坦尼克號》。”
  “謝謝,不用。”
  我走下石梯,隻是一腔的失望,也沒去多想即便是買到兩張票又能怎樣?難道我有勇氣約你一起去看?
  “你買什麽電影票。”方言站在原地等我。
  “《人鬼情未了》,不過沒買到,賣完了。”我忽然沒了興致,低沉著聲音回答。
  “我記得你以前不喜歡看這類電影。”
  “你以前也沒這麽磂嗦。”我瞪了他一眼。
  他無可奈何地朝我笑笑,然後哼起一首歌:“oh,my love,my darling……”
  “這是什麽歌,這麽難聽。”我故意氣他。
  “你想看的電影的主題曲。”他停下來回答我一句後,接著唱,居然有模有樣。
  “你喜歡看這部電影?”
  “我什麽電影都看,不像你挑食。”
  真想不到,方言也看過這部電影。我一直以為,他與我一樣,隻喜歡看恐怖、動作片。
  事情真是湊巧,在放映《人鬼情未了》的前一天下午,蘇瑜接完一個電話就在辦公室裏咕噥開了。
  “什麽朋友嘛,真是重色輕友。”
  “怎麽回事?”我問她。
  “我的好友,本來買好票一起看《人鬼情未了》,但她為了男友,居然爽約。”
  “這有什麽好生氣的。”我笑眼看她,畢竟是孩子,一點小事就能氣得嘴都嘟起來。
  “伊姐,這兩張票送給你,我不去看了。”
  “真的?”我正希望擁有兩張票。
  “真的!看到這兩張票就想起沒良心的朋友。”
  握著兩張《人鬼情未了》的電影票,我忽然開始緊張。我要怎樣開口約你,才不算唐突?
  下午,我揣著電影票去敲你的門。你一身浴袍出來,看見是我,愣了愣,然後笑道,“有什麽事嗎?”
  “朋友送給我兩張《人鬼情未了》的票,記得你說過喜歡這部電影,我送你一張。”我把票遞到你手裏。
  你接過票,說了聲謝謝。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公寓,心裏暗暗揣測,明天,你會去嗎?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地來到電影院,第一個進了去。身旁的位子是空的,你還未到。
  幾分鍾後,電影已經開始,可是你依然沒有來。
  電影裏放些什麽,我全然不知道,隻是癡癡地看著身旁的座位,你為什麽沒來?你不是真的喜歡這部電影還是你沒有勇氣讓愛重來?
  一場電影結束,我像個被拋棄的孩子緩緩走出電影院。人群漸漸散開,街道上冷清下來。
  忽然身後有人喊我,是你嗎。我欣喜地轉過身去,是方言。
  心不在焉的我,居然分不出方言與你的聲音。
  “怎麽了你,不開心?”方言察覺出我的不快。
  聽了這話,我的眼淚不爭氣地狂湧出來,撲在方言懷裏就哽咽起來。待到心情平複,方言胸前的襯衣,已經濕漉漉的一大片了。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為什麽每次遇見你,我的衣服總是很受傷。”
  我被他的話逗笑,可是又忍不住掉眼淚,樣子一時之間變得很怪。
  “你是怎麽了?”他拿手帕替我擦幹臉上的淚。
  “沒什麽。”難道要我告訴他,我等不到我愛的男人,所以孤獨地落淚。他知道後,一定會笑死我。
  “你看過《人鬼情未了》?”我問他。
  “嗯,陪不同的女友看過三遍。”
  何時何地,他都不忘炫耀他的女友眾多。
  “能不能給我講講劇情。”
  “你好像剛從電影院中看完出來,這麽快就忘了?”
  “你講是不講?”我又怎麽能告訴他我根本沒有心思去看電影。
  “好,大小姐,我講。”
  他告訴我一個淒美的故事,一對恩愛的夫婦,丈夫突然死了,待他死後才知道,有人要害他的妻子。於是千方百計地回來想告知他妻子,然而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妻子卻感受不到。後來通過靈媒,他挽救了妻子的性命。影片結尾,一對戀人即便再不舍,卻人鬼殊途,隻能別離。
  人鬼情未了,我忽然想起已經死去的範玫,你與她是否也是人鬼情未了。她使你愛上這部影片,更是她使你不忍再看一遍?
  翻開電話簿,停到“範”字那一頁。後麵那一串電話號碼因為經常看,所以變得熟悉。我猶豫著是否該撥個電話過去,問個清楚明白。關於你,關於範玫,關於你們的一切。你沒有去看電影,使我更清楚地意識到一切都不可能。也許我把事情弄明白一些,我就會抽身而出,全身而退。
  手指有些顫抖,我撥通了那個號碼。
  “喂,範其森,請問你是——”
  範其森,這個名字好耳熟,仿佛在哪裏聽過。忽然我想起,他,不就是阮琴新交的男友,很有風度,很體貼人的那位?
  “你再不說話,我就掛斷了。”
  然而我說不出話來,從沒想到,阮琴的愛人居然是範玫的哥哥,世界真是好小。
  沉默了半晌,那邊掛斷了電話。
  我癡癡地握著電話,聽電話裏嘀嘀的聲音,茫然無依。
  晚上阮琴約我出去逛逛,我收拾好心情來到約定的地方。
  那是一條沿江路,沿江一麵的堤壩上,種滿了柳樹,風吹過時,搖磗生姿。另一麵種著法國梧桐,透過碩大的梧桐葉,可以看到月亮彎彎的一角。然而這美景,我無心欣賞,隻有一份蒼涼的心情。
  我這樣地一反常態,連阮琴都已察覺。
  “怎麽了?”
  “悲夏。”
  “我聽說過有人悲秋,悲夏倒是個新名詞。”
  “怎麽突然約我出來,你的那位範先生呢?”我轉移話題。
  “今天是他妹妹的祭日,回家悼亡去了。”
  他妹妹,不就是範玫?
  “他的手機落在我那兒,無意中翻看,我發現有你打給他的電話,可是,你怎麽會知道他的電話號碼?”阮琴一臉疑惑看著我。
  再好的朋友,也是不能分享愛情的。何況是阮琴,她曾經受過愛情的灼傷,她以前的愛人,寧願選擇她的一個朋友。看她的模樣,竟有些誤會,聽聞我問範其森的去向,更是狐疑。
  “我沒想到他就是範玫的哥哥。”
  “範玫,就是原來住在你隔壁那個在雜誌社上班的女人?其森是她哥哥?”
  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阮琴,包括你與範玫的關係。
  聽罷我的話,阮琴有些負疚。
  “不好意思,這麽好的朋友,我居然懷疑你。”
  想著若是我知道有別的女人致電給你,雖然我們不是戀人,我都會好難受,何況阮琴。看得出來,她很在乎範其森。
  “沒什麽,隻不過我們太珍重愛情,太怕失去。”
  “嗯。”阮琴點了點頭。
  “也許這樣,隻會讓自己更受傷。”
  “我不會讓你受傷。”阮琴握著我的手,“明天,我會向範其森打聽她妹妹的事,知道得越多,越能對症下藥。”
  阮琴真是天真,她以為這是打仗,隻要知己知彼,就能百戰不殆,感情的事比行軍作戰何止複雜千倍萬倍。然而,我不正是想知道你的過去嗎?雖然我曾經給自己理由,打聽你的過去是為了抽身而退,但是阮琴的話卻提醒了我,原來我想知道你的過去,隻是為了更好地作戰。
  當感情變成戰爭,一切都變得淒苦。
  回到家中,我把《新不了情》的碟放進CD機,曼妙的音樂緩緩從音箱中流出。
  對麵沒有光亮,你還沒回來。今天是範玫的祭日,孤獨的你一定不忍早些回來對著滿屋的寂寞。我靠坐在沙發上,翻看那本《對麵無緣》,像一個忠誠的妻子,等晚歸的丈夫。
  《對麵無緣》講述這樣一個故事:一男一女,巧合下,同租了一套兩室一廳,門對門地住著。他們互相愛慕,卻一再錯過機緣,最後女人離開,男人孤獨地坐在女人曾經住過的房間裏自言自語:“在我心中,你與她們不一樣。”
  如果這句話早說幾天,女人就不會離開,他們就能幸福地在一起。可是,世間沒有那麽多如果,也無後悔藥可喂進傷心人的嘴裏。在失去以後,在一切已成不可能後傷心懺悔,還不如在事情有些許希望的時刻努力爭取。
  外麵有鑰匙開門的聲音,接著對麵屋的燈光亮起來,你回來了。
  我拿起電話,也許我與你隻差那麽一點點距離,隻要其中一人稍許努力,走過之後,就能擁在一起。
  電話響了幾聲,那邊傳來你的聲音。
  “喂。”
  你的聲音有些落寞惆悵,卻又那樣使我感覺親切。握住話筒,我一時卻不知說什麽好,隻是無言的沉默。身邊飄著悠悠的鋼琴曲調。
  “玫玫,是你嗎?”
  玫玫?他以為我是範玫,可是範玫不是已經死去?
  “玫玫,我知道是你,你仍舊忘不了聽那首《新不了情》。”
  我早就應該猜到,《新不了情》應該有著特殊的意義。
  “你為什麽不說話?是不能說話嗎?”
  “我以前是忽略了你,可你知不知道,這段日子,我有多想你。”你徑自對著電話,用最深情的語調講述你的懷念,“玫玫,你怎麽忍心離開我,沒有你的日子,天堂也變成地獄。今天我到過你一年前去的地方,你從那個地方跌下去,一定很痛。我知道我以前總是吝嗇那三個字,我以為不說你也知道,今天我一定要對著你說。”你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電話,聲音已經有些嗚咽。
  “我愛你。玫玫,我愛你。”
  我的心都碎了,你對著我說“我愛你”,可這三個字,卻是送給另外一個叫範玫的女人。我怕我忍不住哭出聲來,砰的一聲掛斷電話。
  你喜歡《人鬼情未了》,隻是因為你希望,你與範玫永遠不斷這段感情。如電影裏那樣,即便是她死去,她的靈魂也能與你相聚。
  你的CD機裏也開始播放《新不了情》,很大聲的,壓住我這邊的聲音。我注定是個失敗者,和著這沒落的聲音。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為何你還來 撥動我心跳
  愛你怎麽能了 今夜的你應該明了
  緣難了 情難了
  ……
  經曆了一夜的失眠,阮琴告訴我你與範玫的故事時,我的眼圈黑黑,沒精打采,像足了動物園馴養多時的大熊貓。
  隻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
  男人與女人相愛,男人是外地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大律師,經常在全國各地打官司,女人是本市一家雜誌社的編輯。他們曾經約定,即使相隔再遠,男人每月也要飛回本市看女人一次。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男人在律師界名氣越來越大,官司也越接越多,當然就無法履行這個約定。女人開始擔憂,開始猜忌,情緒也越來越差,終有一天,在本市一座風景山上采
訪時跳了下去。
  我突然憶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市報新聞頭條上是有這樣一則消息,說一名女記者在采訪時跳下山崖。當時沒注意,因為是別人的事,也因為這樣的新聞年年都有太多。
  “後來呢?”我問阮琴。
  “後來因為雜誌社一口咬定女人是因為感情問題跳崖自盡,不肯付撫恤金,而男人堅持女人是不慎跌下山崖,各持不同觀點。為了給女人討回一個公道,男人與雜誌社打了近一年的官司。”
  如果故事的男主角不是你,我會以為,這隻是個故事而已。
  如果昨天沒聽見你深情的表白,我會以為這件事從範其森嘴裏說出有些失真。
  然而卻沒有如果,我深信一切都曾經真實發生過。
  “其森還說,章偉祺打這場官司,並不想要撫恤金,隻是要雜誌社與市報登報道歉,說明事實真相——範玫不是跳崖而死,是因公失足跌下山去。”
  “你說章偉祺愛範玫嗎?”我明知故問。
  “應該愛吧,但愛並不是最可怕的,關鍵是他認為辜負了她。”
  不知在哪裏看過一句話,最讓男人刻骨銘心的,是他曾經辜負的女人。
  “我沒有希望了,是嗎?”
  阮琴一陣沉默,沒有回答,她怕答案傷害我。
  其實不說我也知道,我的問題就是答案。
  我沒有希望。
  再次見到方總編,他問我什麽時候與他簽合約,究竟便宜多少。
  看著他的臉,我忽然生出一種厭惡的情緒,就是這個雜誌社困擾你,擋在路口,不讓你了卻一個心願。
  “方總編,這可不是菜市場買菜,誰還討價還價?”
  生意場上最忌言而無信,我曾經答應過做征稿平台時優惠一部分價格,但我無法忍受他拿了我優惠給他的錢去與你打官司。
  我不能愛你,卻能夠幫你。雖然也許什麽忙都幫不上。
  方總編刹那間臉就變紅,這是個重視金錢的人,迅而又按捺下性子,賠著笑。
  “覃總,你曾經答應過給老客戶一些優惠。”
  “我說過嗎?對不起,我記性不好。”
  我站起身,做一個送客的姿勢。
  他漲紅了臉,一言不發氣勢洶洶走掉了。
  你看到他這個模樣,應該感到安慰吧?可我怎麽也高興不起來,隻想落淚。
  第二天方言來公司找我。
  “聽說你推掉方總編的征稿平台?”
  我點了點頭,懶得言語。
  “他得罪你了?”
  我搖搖頭,他沒有得罪我,他得罪的是你。
  “那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們是個大雜誌社,即便是價錢上優惠,公司也可賺一大筆錢。”
  “方言,當是幫我,不要再談,好嗎?”我含淚哀求他。
  方言看著我,把手一揮,“算了算了,我最怕看見女人掉眼淚。”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塊手帕放在我手裏,“把眼淚擦幹,你現在是有幾十個手下的老總了,不要動不動就抹眼淚。”
  我接過手帕擦幹淚。
  方言接著說,“你這樣做,應該是有原因的,但你不說,我也就不問了。但是你看。”他指了指外麵忙碌工作的同事,“他們都是你的手下,他們兢兢業業在為伊方公司工作。而你,是領航者,你要負責的不是你一個人,而是外麵所有的人。公事上,不要太任性。”方言的話有道理,我為愛情任性,影響的卻是公司的利益。
  “你是不是在怪我。”
  “這筆生意做不做成,隻是小事。我隻是告訴你一個道理。”
  他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深深吸了一口外麵的空氣,然後就站在那裏。
  他在想什麽?在想我為什麽推掉這筆生意?
  然而他又怎會想得到。
  這樣的行為,連我自己都覺得怪異。
  方言送我回家,走在友德西路的繁華大道上,大幅液晶屏上在做一個旅行社的廣告。一個女孩站在一座滿是風車的山上,把一盒寫滿願望的紙質風車放飛。
  然後出現一行字:“了夢想,來洛杉磯,上風車山。”
  “風車山是什麽地方。”我問方言。
  “是洛杉磯一家風力發電廠,在一座山上築滿不同方向的風車,隻要稍許一點風,不論向哪個方向吹,都可以發電。”
  “你去過?”
  “沒有,隻是聽說在那裏把寫滿願望的風車放飛,飛得越多、越高,願望就會越早實現。”
  “那你下次去洛杉磯一定要替我去那裏許個願。”
  “什麽願望?”
  “覃伊伊一定要幸福,一定要。”我望著大屏幕上的風車山喃喃自語。當時我並不知道,幸福一直在我身邊。
  與阮琴一起吃飯,無意中說起推掉方總編征稿平台的事。她的反應與方言一樣,說我太任性。
  “我如果是方言,知道你在我投資的公司裏任性放掉生意,一定會毫不留情炒了你。”
  “可惜你不是方言。”我頗為得意。
  什麽時候,方言開始成為我的資本,可以對人炫耀。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方言對你那麽好。”
  “他對我好嗎?”
  阮琴點點頭,很肯定地嗯了一聲。
  “還記不記得情人節那天晚上,在海岸線你喝醉酒,我扶不動你,打電話向他求救,他可悠閑得很。”
  “也許他後來來了,隻是我們錯過而已。”
  “不可能,那天他不知在與編號為幾的女友調情呢。”
  “我認為他愛你。”阮琴很真誠地告訴我。
  “我還認為他愛你呢,他這人,濫情,不說也罷。”
  “有很多事你並不知道。”阮琴歎了一口氣。
  那個時候,我並沒有覺察到阮琴的欲言又止。
  “你與範先生發展得怎麽樣。”
  “時間長了,所有感情都一樣,慢慢變平淡。”
  時間長了,所有的感情都會變平淡?那時的我在想,我是不是該慶幸沒有與你在一起?也許不能與你在一起,三五年後,我對你仍舊是牽腸掛肚的思念。
  晚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心不在焉地回想下午與阮琴的談話。
  方言會愛我嗎?應該不可能,他有無數個女友等著他愛。
  可是那天他坐在這張沙發上,告訴我:“在我心中,你與她們不一樣。”不過後來,他笑著告訴我,這是書中的對白,試試看能不能打動女人的心。他把我當試驗品罷了。
  轉念一想,雖然那次在海岸線他沒來接我們,但平日裏他待我不錯,即便我犯再大的錯,他也從不會惱怒我。
  也許他對別的女人也是這樣寬容,否則不會有那麽多女友。
  我搖了搖頭,今天怎麽老是想到他,真犯邪。
  已經好幾天沒有注意對麵的燈火,你這幾天在幹什麽,難道還在為範玫的事四處奔波?
  快下班的時候,接到方言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在國外。
  “有沒有想我?”他笑著問。
  我的確想過他,那天晚上一直在想他究竟愛不愛我。是不是應該問問他本人,如果愛我,就果斷拒絕。
  話到嘴邊,卻怎麽也問不出來,難道問:你是不是愛我。他若不是,聽後一定會笑我妄想兼自戀。
  “想你幹嗎,你又不是我什麽人。”
  “我不在時,你要照顧好自己,當然也要照顧好生意。”
  “你是關心我還是關心生意?長話短說,我很忙。”
  “你就不問問我在哪裏。”
  “在國外,任何地方都一樣。”
  “好吧,這幾天你好好照顧自己,再見。”
  “你也是,再見。”我匆匆掛上電話,收拾好東西就出門。
  阮琴與範其森在樓下等我,我們約好了去看你打官司,這是你為範玫打的最後一場官司。聽範其森說,不論輸贏,你都會離開這座傷心的城市。
  如果不是因為要去見你,我想,我不會這樣匆忙結束與方言的談話,我會問他在哪裏,也會要求他帶一大堆禮物回來。提到禮物,我記得方言每次出差回來都會大包小包給我帶上一大堆。我確實不如他關心我那樣關心他,但我的歉疚隻是刹那間的事。我安慰自己,他總有回來的一天,到時再關心道歉不遲。而你不同,你打完這場官司就會永遠地離開。
  人,總是對將要失去的物、事要珍惜些。
  由於方言那個越洋電話的耽擱,我們抵達法庭的時候,審判已經開始。這個案子看來頗有影響力,下麵人山人海,隻有後排靠左有幾個空位。
  你在上麵侃侃而談,說到激昂處眼圈都泛紅。我聽你說範玫,聽你說一年前發生的事,居然有跟著掉淚的衝動。
  你說:“我的確忽略了她,我總以為還有明天,還有再見她對她懺悔的一天,然而,所有的事都回不去了。”
  這句話好耳熟,剛才接完方言的電話後,我就是心存此念。我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方言會不會像範玫一樣永遠回不來了?這個念頭,讓我感覺心好痛。繼而又安慰自己,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就感情而言,方言不是個好人,他會長命百歲活下去。
  當審判結束,當你贏了這場官司,當整個大堂內掌聲雷動,我卻還坐在那裏默默地掉眼淚。
  “覃伊伊,你怎麽了。”阮琴推了推我。
  我恍然大悟,站起身來,迎接凱旋的你。
  那時的你容光煥發,從未有過的神采飛揚,你為你的愛人討回公道,你的心裏載滿了喜悅。你與範其森擁抱,你們祝福彼此,然後你的目光就傾注在我身上。
  “你怎麽哭了?”
  “我……”
  “你與範玫的故事,讓她太感動。”阮琴替我回答。
  “謝謝你的感動。”你苦笑著對我說,“但當你變成故事裏的人物,你隻會覺得心痛。”
  心痛,我應該有這樣的感覺。一個我心愛的男人麵對自己,麵對這麽多人,講述他與另一個女人的故事,難道我不應該心痛?
  你隨身攜帶著行李箱,要趕下午六點的飛機離開這座城市。
  “不能多留幾天嗎?”範其森問你。
  你微笑著搖搖頭,“這裏已經沒有我停留的理由。”
  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成為你停留的理由。
  送走你,範其森先行一步回去通知兩位老人審判結果,阮琴與我慢慢地走路回家。她受範其森的委托,去房東那裏退掉範玫與你先後住過的房子。
  “你還好吧?”阮琴問我。
  “能說能笑能走,你說好不好?”
  “你不心痛?”
  “心痛是局內人才有的感覺,我隻配擁有感動。”
  “你愛不愛他?”
  “誰?”
  “章偉祺,不然你以為還有誰。”
  那一刹那,我竟以為她問的是方言。在你離去不到半小時後,我居然忘掉你。我一直很堅信我愛你,然而此刻,我在心裏問上千百次,卻始終回不出一個答案。我究竟愛不愛你?
  “不知道。”我很無奈地搖搖頭。
  “剛才在法庭上,你在想方言是吧?”
  “你怎麽知道?”
  “旁觀者清,中午你告訴我你的遲到是因為方言的電話時,我就已經發現你的心神不寧。你不覺得你對方言的依戀已經很深?”
  “不曾覺得。”
  “那你還會不會否認方言對你有種超乎尋常的特殊感情?”
  “你說的是愛嗎?”
  “不僅是愛,你曾說過,他的愛泛濫,隻要是女人他都愛,那我就不能用愛來形容他對你的感情。他對你的感情很特殊,愛不足以形容,連我也能感覺到。”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阮琴愣了一下,繼而道,“對,我是知道一些,最清楚明白的一件事就是,方言他愛你。他一再要求我,不要把這些事告訴你,他怕他的愛會令你內疚,令你困擾。我也曾一度遵守這個諾言,因為我以為你愛章偉祺,我怕方言的愛真的會帶給你困擾。可是,現在看來,你根本不愛章偉祺,你在乎的是方言,所以我顧不得了。”
  她頓一頓,接著說,“他比我更早感覺到你的心思,看到你心情低落,他比誰都緊張。當他從我這裏知道你這樣失魂落魄是為另一個男人的時候,他更是好沮喪。”
  “我怎麽不知道。”我很驚愕。
  “他怎麽會讓你知道?這也正是我感覺他對你的感情超越愛的地方,他說他能做的,隻是想辦法令你開心罷了。”
  阮琴的話讓我震動,回憶起往日種種,連同那次在外環路上踏青,也是他的刻意安排,他怕我一個人在家胡思亂想,於是定要陪我去郊外騎車。那時,看著一對對情侶從我們身旁歡欣而過,我以為我是最孤獨落寞的一個,原來他才是。我的不開心,還能表露在臉上,而他,隻能用歡笑去隱匿。
  回到家裏,阮琴去找房東,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呆。
  對麵的燈亮了又熄了,大概是房東在驗收房子。稍後,阮琴敲門進來,手裏拿著一遝鈔票,那是房東退的押金。
  “其森交給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我要回去了。你好好想想,想通了,給他一個電話,讓他早些安心。”
  我點點頭,送走阮琴。
  我是不是應該給方言一個電話?想到這裏,我拿起電話,撥通方言的手機。我要對他說什麽呢?或許我隻想在此刻聽聽他的聲音。可是電話彼端卻提示,用戶不在服務區。
  為什麽會這樣,我想找他的時候,他卻不在服務區。
  今夜對麵再無光亮。
  清晨剛來到公司,遠遠地就聽見蘇瑜的聲音。
  “伊總怎麽還沒來。”
  公司大了,什麽都得規範化,再也不像以前作坊式工作時,大家沒大沒小地直呼其名,或哥哥姐姐的叫。但私底下,他們還是愛叫我伊姐,叫方言方大哥。
  我急走幾步,來到蘇瑜麵前。
  “我來了,怎麽回事?”
  “快快快,方總的助理顧海打電話來,說是有急事要對你說。”
  我來到辦公室,接通電話。
  “覃小姐,方總已經去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去了,去哪裏了。”
  “死了。”顧海帶著哭腔。
  死了?我握著電話呆立在那裏,我記得我還有好多話要告訴他,他怎麽會死了。
  見我半天不答話,顧海在那邊直喊,“覃小姐,覃小姐……”
  喊了多聲我才回過神來。
  “你是不是騙我?”
  “方總對我那麽好,我怎麽會拿他的生命開玩笑。”
  “你們在哪裏。”
  直到現在,我居然還不知道方言在何方。
  “洛杉磯。”
  “我立刻過去。”
  放下電話,我隻是呆坐在那裏,欲哭無淚,隻感覺心在絞痛。“當你變成故事中的人物,你就會覺得心痛。”這一刻,我成了方言故事中的人物,而他,卻不能再看我一眼。
  蘇瑜敲門進來送文件,見我情緒失常,把文件放在桌上,問我,“你怎麽了?”
  我回過神來,吩咐蘇瑜訂兩張飛往洛杉磯的機票並辦妥一切手續。
  “誰要去洛杉磯?”
  “你與我。”
  這個時候,我好孤單,多希望有個人陪我。
  我與蘇瑜坐在飛往洛杉磯的飛機上。她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隻是張大一雙眼睛非常擔憂地望著失魂落魄的我。
  “伊姐,顧海打電話找你是為了什麽事?是不是方總出事了?”
  我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話語中帶著哽咽,“他死了。”
  “怎麽可能?他是怎麽死的?”蘇瑜的眼淚跟著就滾了出來。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我隻知道他死了。”
  我用手蒙著臉,嗚咽著說。沒有人會了解我現在的苦楚,痛苦原來是不能夠被分擔的。
  半晌,蘇瑜拉開我蒙著臉的手,她已經擦幹淚。
  “伊姐,人死不能複生。”
  她比我要堅強,本已止住淚的我,聽了這話,眼淚又直刷刷地往下掉。
  蘇瑜拿出手帕放在我手中。
  “快把眼淚擦幹,再哭也沒用,隻會讓方大哥在下麵為你擔心。他那麽愛你,怎忍心看你哭成這樣?”
  我記得每次受委屈想哭時,方言總是在我身邊,要麽說笑話逗我開心,要麽默默遞給我一方手帕。然而現在,我再哭,他也是回不來了。
  眼淚擦不幹,拭去,又湧出來。
  “我真後悔以前沒好好對他,昨天他打電話給我,我還催他快掛電話。”
  昨天中午,他還是鮮活的一個人,他的聲音還清楚地在我耳邊環繞——“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他是不是在向我道別,知道自己回不來了,再也不能照顧我了,所以囑咐我好好照顧自己?
  “方大哥不會怪你的,他愛你愛得那麽深刻。”
  蘇瑜走進自己的回憶。
  “對方大哥傾心是在情人節那天,那天對相戀的愛人來說是美麗的,但對曾受過愛情創傷的人來說,那一天是一個無法彌補的痛。記得那天,我在海岸線喝酒,喝得有些醉,搖搖晃晃出門時正好遇見他,他焦急地問我有沒有見著你。我還沒回答,就吐他一身,然後醉倒在他懷裏。”
  記得方言總說,一見我,他的衣服就受傷。這次他的衣服,多半也是因為我才弄髒。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躺在他的床上,而他,蜷縮著睡在沙發上。他那麽高大,一整夜睡在又短又窄的沙發上一定很不舒服。我想我就在那一刻,愛上了他。愛真是莫名其妙的東西,我一直以來都隻是崇拜他,從沒想過會愛上他,也許就是那一天他給我的感覺,像是一種催化劑,讓崇拜變成愛。
  “雖然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事,但我還是開始織一件毛衣,因為那天,我弄髒了他的衣服。”
  為什麽女人愛上一個男人,總是喜歡用織衣物來表達。記得那個時候,我也在織一條圍巾,不過是為你而織。
  “他沒有接受我的毛衣,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想過放棄,但還想做最後的努力,在藍色海岸開完慶功宴後,我看見他想送你,你卻不要,等你走後,我就坐上車。我告訴他,我愛他。他說,不可能,他已經習慣了隻愛一個人。我問,她是誰?他告訴我,他愛的那個女人是你。其實我早就應該發覺,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樣。
  “他愛你,不讓你知道,隻是默默在身旁付出。他讓我明白什麽是愛,所以後來他拿來兩張《人鬼情未了》的電影票要我想辦法不落痕跡交給你時,我也欣然答應,他能為愛做出犧牲,我為何不能。”
  那兩張電影票原來是方言特地買來送給我的,他想用兩張電影票成全你我。之所以影院門口,我會遇見他,原來並非巧遇。他為何那麽傻,難道愛情真能讓人變笨?如果那天,你真的赴約與我一起看電影,那麽說說笑笑的是我們,隻餘他一人孤獨悵然地在身後看著我們。
  這一刻,我好慶幸那天你沒來。
  “他總在我們麵前說他有好多女友,其實我們真有見過嗎?喜歡他的女人肯定很多,但我知道他心裏容不下別的女人。他之所以這麽說,也許是因為他知道,你不愛他,而他也不願變成你的困擾。伊姐,他很愛你,我真怕連他死後,你也無法明白他的心,所以才把這一切告訴你,我並不想讓你傷心,隻想你明白他。”
  我哭著點點頭,用手帕拭著臉上拭不幹的淚。
  那次在外環路上騎車,他曾對我說,“瞧在眼中的未必是真的”,他是在暗示我什麽?凡事要用心去看,而不是用眼。可我又何嚐用心去看過他?用心看他的是蘇瑜,我隻是用眼,當我慢慢學會用心去看的時候,卻再也看不見他了。
  一下飛機就看見顧海站在出口等我們,說不出多沮喪的神情。
  “覃小姐,你不該來,他連屍體都已經就地火化。”
  “為什麽不讓我看他最後一眼?”坐在去酒店的車上,我問他。
  “你能忍心看嗎?那已經不能叫屍體,隻是些殘缺的肉團罷了。”
  我一聽這話,眼前發黑,幾乎暈倒,幸好蘇瑜扶住我,讓我靠在她肩上。
  “怎麽會這樣?”蘇瑜替我問顧海。
  “許是因為要趕上昨天下午的飛機,出事的時候,方總正在高速公路上急馳,最後車子撞在護欄上,翻了幾翻,然後爆炸。大概就是這樣,出事時並沒有車輛經過,這隻是警方的推斷。”
  他明知要上飛機,為何還去別的地方?
  “你知道他是在去哪裏的路上?”
  “據說是風車山那個方向。”
  風車山,我心頭一緊,不就是在友德西路液晶屏裏看到的那個讓我充滿憧憬的地方,據說在那裏放飛寫滿願望的紙風車,願望就會很快實現。我那時要方言去洛杉磯一定不忘替我許願,願望是“覃伊伊一定要幸福,一定要。”他一定是為了替我許願才在匆忙中去風車山。是我害了他,他為了讓我幸福,不惜舍棄自己的生命。他不知道,就連我自己也不曾知道,沒了他,覃伊伊就沒了幸福。
  “我想去出事的地方。”
  “出事地點已經清理幹淨,什麽也看不到。你身體這麽虛弱,最好回酒店休息。”
  顧海顯然不願我去。
  “我要去,我要看看他最後呆的地方。”
  “讓我們去看看吧。”蘇瑜也紅著眼請求。
  顧海尋一個地方,掉過車頭,往風車山的方向駛去。
  “這裏就是方總出事的地方。”顧海降低車速。
  我向窗外望去,除了新補好的圍欄,似乎沒有痕跡表示這裏曾是方言的葬身之處。藍的天,白的雲,風景是那麽的美好。而我的心,卻在絞痛。
  出事的時候,我在哪裏?應該是在法庭裏聽你慷慨陳詞。而你,是我曾經以為深愛的男人。
  “顧海,我們去風車山。”
  風車山果真與廣告裏見到的一樣,朝向不同方向的大風車建滿整個山坡,稍許一些風就開始旋轉。
  “我想一個人在附近走走,你們等等我,好嗎?”
  顧海與蘇瑜點點頭。
  我順著一架架風車走上山去,也許這裏曾經有方言的足跡。
  接近山頂,地麵上有些紙質小風車,風吹過,在地麵飛旋。
  我撿起一個,拆開看,上麵有字跡。
  “覃伊伊一定要幸福,一定要。”
  是方言的筆跡,就連這句話,也是當天我說的,一字不漏。他對我這般留意關心,而我,卻知覺如此遲緩。我撿起地上一個個紙風車,拆開來看,每一張都有方言為我許的願。是不是我不要我的幸福,方言就可以回來?
  撿完所有的紙風車,數了數,剛巧一百個。
  轉身,看見一位老太太站在我身後。
  “小姐,你為什麽撿起這些風車,那個年輕人好不容易才把它們放飛。”
  “你見過他?”我用英文與她交談。
  “是的,昨天他在這裏放飛許多願望。他還告訴我,放飛了它們,他心愛的女孩就會永遠幸福。”
  可我,怎麽配擁有幸福。
  我淒然一笑,說了聲“再見”,就抱著那遝寫滿願望的紙片下山。
  老婦人在後麵直喊著“小姐、小姐”,我也顧不得聽了,再聽下去,我怕心會再碎一次。
  車前,顧海與蘇瑜神色焦急地在等我。
  “這是什麽?”蘇瑜指著我懷裏亂成一團的紙問我。
  “這是我的幸福。”
  再回到家裏,恍如隔世。
  CD機裏仍在放那張《新不了情》的CD,卻是不一樣的心境。
  心若倦了 淚也幹了
  這份深情 難舍難了
  ……
  已不見你 暮暮與朝朝
  這一份情 永遠難了
  願來生還能 再度擁抱
  愛一個人 如何 守到老
  怎樣麵對一切 我不知道
  回憶過去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
  我終於體會到你的心情,也真真正正愛上這首歌,原來它描繪的,正是我此刻的心情。
  好幾天,我就這樣靜靜地呆在家裏,聽這首歌,默默掉眼淚。
  阮琴來看我,最後也隻是陪著我掉眼淚。
  “沒想到你對他的感情如此之深。”
  就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如同男人一樣,女人也會特別懷念她曾經辜負的男人,我多麽希望我隻是懺悔,那樣我就可以少痛一些。然而,經曆過,才深刻地體會到,沒有愛,根本不會有懺悔。你於範玫,我於方言,都一樣。
  好不容易被阮琴拉上街,我要她陪我去友德西路。
  在那個大幅液晶屏前,我駐足而望。曾經在這裏,我向上天要求更多的幸福。如果時光倒轉,我一定不會再奢求,因為那個時候,幸福就在我身邊。
  “那不是章偉祺嗎?”阮琴指著屏幕裏一個男人道。
  我擦擦眼睛,的確是你,你脖子上圍的,正是我織給你的米白色圍巾。這是一個關於跑車的外景廣告,你不小心被攝進去。
  如果是以前,我會很欣喜地分析你圍上我織給你的圍巾代表著什麽?也會仔細地研究你現在在哪座城市,並且會對你臉上細微的表情充滿關懷。
  然而現在,我卻站在那裏,僅隻是站在那裏,神情遠不如阮琴驚喜。
  我有好多天沒去上班,蘇瑜與李原青替我打點公司的一切。
  晚上電話響起。
  “是覃伊伊小姐嗎?”
  “是。”
  “我是萬鼎律師事務所的陳律師,明天在江水路十八號宣讀遺囑,你務必到場。”
  “遺囑?”
  “方言先生生前曾委托我們立過一份遺囑。”
  “能不能不去?”
  我怕去後,聽了,他在世上最後一絲氣息也消去。
  “隻有你在場,我們才能宣讀遺囑。”
  “那遲幾天再宣讀吧。”我掛斷電話,無心再去理會。
  稍後電話再響,是顧海。
  “覃小姐,鄭夫人請你明天一定要去江水路十八號。”
  “誰是鄭夫人?我為什麽要聽她的話?”
  “她是方總的姐姐,也是電器公司百分之五股份持有者,現今公司由她主持大局,我現在是她的助理。”
  “我很累,不想去。”
  “鄭夫人說公司要穩定人心,必須盡快處理方總身後事,包括遺產分配。如果你不去,她將抽出對伊方公司的投資。”
  我默然,方言一走,所有的人都擁上來欺負我,包括顧海,居然也拿雞毛當令箭。
  “覃小姐,對不起,我隻是轉告鄭夫人的話。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那麽請你告訴鄭夫人,我還是不會去。”
  什麽穩定人心,顧全大局,都是麵子上的話,真正目的隻有一個,快快分了遺產享受極樂。
  多年來,我還是沒學會三思而後行。在方言的蔽蔭嬌寵下,怎學得會這五字真言。
  放下電話,我開始後悔。伊方公司是我與方言的心血,雖然我常說方言不管事,但卻明白,私底下,他費了不少心思,包括排除眾議投資伊方,包括建立初期用特價電器籠絡伊方的客戶。如果真是讓伊方公司倒閉,我不僅對不起公司同事,更對不起方言。記得方言曾說過,我是伊方的領航者,我不能任性。

  悲劇結局
  失去方言,我不再嬌貴。也許我該打電話過去,告訴他們,我明天會去。
  正要拿起電話撥號,電話鈴卻再一次響起。
  拿起電話,是一位婦人的聲音。
  “覃小姐嗎?你好,我是鄭方若梅,是方言的姐姐。”
  “鄭夫人你好。”
  “明天宣讀遺囑,希望你能去。若不快些了結此事,穩定人心,讓公司上下方寸大亂,即便是我再支持投資給伊方公司,其他股東也不會答應。”
  “嗯,我明白。”真是厲害,恩威並施。
  “明白的意思是說,你明天會去?”
  “嗯,我會去,不過要在方言的靈位前宣讀。”
  接完電話,我撲在床上痛哭。為什麽大家都要逼我去聽遺囑,遺產分配真會帶給人心跳?
  第二天我準時來到方言的故居,我是去得最遲的一個,房間裏已經坐滿了人。我聽方言說過,他父母早亡,大概這都是鄭方若梅的家人。
  中間一位婦人,雍容華貴,一看便知是鄭方若梅。
  我向她微微頷首,她亦向我冷冷點頭。
  人員到齊,陳律師開始宣讀遺囑。
  方言的遺產包括電器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與伊方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分配方案很簡單,伊方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轉到我名下,電器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留給鄭方若梅,但條件是,她若收下這百分之七十,必須每年拿出總利潤的百分之十投資伊方公司。
  總利潤的百分之十不是小數目,但比起百分之七十的股份,是小巫見大巫,鄭方若梅欣然同意,在協議書上簽字表態。
  我握著筆,想著方言為我的周全設想,悲從中來。
  字簽完,人也散了。大家都為這份遺產而來,分配完遺產,達到目的,自是走還來不及,誰會願意陪伴這塊悲涼的靈位。
  我審視整個房子,這是方言曾經住過的地方,到處都留有他的氣息。可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亦休。
  CD機上,居然有那張熟悉的《新不了情》,方言他也喜歡聽這首歌?
  我把CD放進CD機,按下播放鍵。音箱裏開始傳出那淒涼的音樂。
  心若倦了 淚也幹了
  這份深情 難舍難了
  曾經擁有 天荒地老
  已不見你 暮暮與朝朝
  這一份情 永遠難了
  願來生還能 再度擁抱
  愛一個人 如何 守到老
  怎樣麵對一切 我不知道
  回憶過去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為何你還來 撥動我心跳
  愛你怎麽能了 今夜的你應該明了
  緣難了 情難了
  緣難了,情難了,我隻望來世與你再度擁抱。

  喜劇結局
  失去方言,我不再嬌貴。也許我該打電話過去,告訴他們,我明天會去。
  正要拿起電話撥號,電話鈴卻再一次響起。
  拿起電話,彼端是一個男人唱歌的聲音,唱的居然是《新不了情》。
  ……愛你怎麽能了
  今夜的你應該明了
  緣難了 情難了
  是方言的聲音!我以前看過一本書,說隻要生者誠心可鑒,便可接觸到死去的愛人。難道是我的悲慟感動了上蒼,他賜方言來見我。
  “方言,是你吧?你還好嗎?我……我好想你。”我隻怕相聚的時間太短,一急,說話不免打結。
  “覃伊伊,你怎麽了,我即便是死了,你也不用這麽傷心,話都說不清楚。”他居然話裏帶笑。
  即便是死了?那麽,他並沒有死。
  “你還活著?你在哪裏?”
  “我就在你樓下。”
  我來不及穿鞋子,光著腳就跑下樓去。
  果真是方言,胡子拉碴地站在那裏。我跑上前去,一把摟住他的脖子,摟得緊緊的,怕一不留神,他會跑掉。
  “覃伊伊,你謀殺呀?再不放手,我就算上次大難不死,這次也被你勒死。”
  我鬆開手,問他,“究竟怎麽回事?”
  “上去再說吧。”他一把抱住我,“這麽冷的天,你居然光著腳丫跑出來,病了怎麽辦。”
  望著他的臉,我幸福地想,隻要他在,病了怕什麽?他會大包小包買一大堆藥攤在桌上,讓我挑一種喜歡吃的。
  原來上次在風車山,他下山時遇見了劫匪,將他刺暈後,搶了他的錢包、車鑰匙,甚至衣物。幸好上次我在風車山上遇見的老太太重又回來救了他,把他送進醫院。
  “那麽被裝在骨灰盒裏供著的是那劫匪?”
  方言點點頭,“是該供著,他也算救了我。也許他不去死,死的就是我。”
  “不要再談死字了。”經曆了這次,我畏懼死別。
  “能知道你的心意,死一萬次我也心甘情願。”他深情地望著我。
  “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害我們為你擔心。”
  “誰叫你上次在風車山,不聽那位老太太說完話就溜掉?我一直失血過多暈迷在床,如何告訴你?況且我也是傷好後去警局報案,才知道你們誤認那個劫匪是我。”
  “你傷在哪裏?”
  “在心口,再深一點,就沒命。”
  “現在還疼嗎?”
  “已經痊愈。”
  月光下,我們相擁著,享受生離死別後的幸福。CD機裏反反複複唱著那首《新不了情》。
  ……愛你怎麽能了
  今夜的你應該明了
  緣難了
  情難了
  ……

  後記
  從六月十八日至今,已經是約摸一個月的時間,不斷地寫,每天總有一兩千字出來。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裏寫道,這篇文章從計劃中的短篇被我寫成長篇,是因為我已經融入他們的生活中,他們也已融入我的生活,我不願過早地結束。然而文章再長,也要有結尾,即便是再不想,也要去麵對。就像人生,你不知道它何時會驟然結束,但早晚,都會有落幕的一天。那一天,雖然有悵惘,卻不會再悲傷。我們享受的是過程,甘苦自知。
  我是個感情用事的人,包括寫小說。剛開始設想的男主角,不是方言,而是章偉祺。心目中的男子,應該是他那樣,有些神秘,更是寡言,有一段不願提及的往事,所以更顯滄桑。一直以為自己喜歡這樣的男子,我會為他與覃伊伊寫下一個美麗的故事。然而,寫著寫著,我心中的天平卻慢慢地傾斜,我開始為那個默默在一旁守護著的方言而動心。他有些不羈,卻很專情,偶爾會氣氣覃伊伊,但卻掩映著深情。我想,我若是覃伊伊,我會愛上方言,毫不猶豫。
  覃伊伊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她與這世上大多數女人一樣,有一段傷心的愛情,有一個知心的朋友,曾經愛上一個想象中的愛人。組裏名為Liner的朋友回帖說,覃伊伊愛上的章偉祺,隻是她想象中的戀人。然而,一見鍾情不就是這樣。你看到他,有點點動心,卻對他完全不了解,你開始觀察他的生活,打量他的一舉一動,最後居然發現他對你還不錯,他可以買一張CD送給你,還可以在情人節送你回家。雖然他偶爾有些冷漠,但你卻以為那是他的滄桑,年輕的時候,我們都喜歡這樣的男人。因為他越滄桑,你越想了解,了解到最後,你就會愛上他。覃伊伊也是個平凡的女孩,她免不了這些俗套。
  覃伊伊愛上方言,並不突兀。早在與阮琴討論方言究竟愛不愛她(或許更早)的時候,她就已經動心了。她的心動連自己也不察覺。還記得故事開篇不久覃伊伊的妒忌嗎?她以為她在方言心中擺在一個特殊位置,而方言卻告訴她,她隻是他一大堆女性朋友之中的一個。當時她以為她是對友誼都自私的女人,然而仔細想想,誰會那麽自私地對待友誼?她一直對方言情人節那天不來接她耿耿於懷,她是在乎他的,即便是後來她想問明白方言究竟愛不愛她,她都擔心方言若是不愛她,會嘲笑她。她一直在乎方言,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接完方言的越洋電話後,她觀看章偉祺為範玫打官司,她隻是為他們的愛情所感動,後來,思緒居然飄移到方言身上。那個時候,聰明的讀者就應該料到她的感情歸屬。你若愛一個男人,你會麵對他思念別的男人嗎?你若愛一個男人,你會聽完他講述與另一個女人的深情故事後不是痛苦酸楚,而僅僅是感動嗎?到這個時候,覃伊伊的天平與我們一樣,已經傾斜向方言了。隻是那還隻停留在潛意識。
  後來呢?後來就不必我多說,在阮琴、蘇瑜的點化下,她終於學會用心去看事物,這個愛情故事也順理成章被成就。
  這段時間,我跟著覃伊伊享受方言無微的照顧,與她一起墜入愛河,感受方言死後她的悲傷,伴她一起回憶方言陪她度過的一段日子。我的計劃本就不是一個悲劇,在很早以前,在寫液晶屏裏放飛紙風車的時候,我就已經預備好要給這個故事一個完美的結局。中間的大起大落是必要的,沒有這一段時間,怎會有覃伊伊刻骨的記憶。我喜歡方言,就要還一個同樣深愛他的覃伊伊給他。
  也許是性格使然,我在寫完一個喜劇結尾後又忍不住寫了一個悲劇的結尾。
  喜劇結尾寫給所有正在愛戀或憧憬愛情的人,愛情是美好的,經曆千辛萬苦,有情人會終成眷屬。
  悲劇結尾送給我自己。
  我說過,我不忍過早結束這個故事,然而現在手裏握的筆已覺疲倦,所以一定要給她一個結局,也許送給我自己的結局並不是一個故事的結束,而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我希望有一天,我會拿起筆來,再《續不了情》。
  寫小說是孤獨的,雖然小說裏熱熱鬧鬧的好幾人陪你,但停下手,你還是你自己,一個人對著冰冷的電腦。然而“新帆”讓我感覺並不孤獨,有人期待下文,有人熱熱鬧鬧討論故事。這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動力。我能給你們的,也僅隻是繼續這個故事。謝謝CY、醒醒、梧桐葉子、violet、深藍色的天空、美美等等朋友,可以說這個故事,被你們成全。
  伊人  
  二00三年七月十七日


(二)縱使相逢

  第一章 在雨中從一數到一千
  二00三年七月的某天下午,我在郭雲天位於市中心繁華地段的寓所裏,等他下班回家。郭雲天是市一醫院胸外科副主任醫師,不過三十歲,已有市醫第一刀之稱。用楊伯伯的話說,郭雲天前途不可限量。
  毫不誇張,的確如是。
  牆上時鍾指向七時整,門外尚無動靜。
  百無聊賴,我來到書房,擰開書桌前的台燈,就著不算亮的燈光,打算從書架上找本書看。
  一本本尋過去,淨是醫學方麵的專業書籍,好不容易找到一本與臨床醫學無關的書,隨便翻幾頁,看到這樣一段話:
  人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該要什麽,因為人隻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
  ……
  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檢驗哪種抉擇是好的,因為不存在任何比較。一切都是馬上經曆,僅此一次,不能準備。好像一個演員沒有排練就上了舞台。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練就已經是生命本身,那麽生命到底會有什麽價值……
  正要翻頁再看下去時,外麵傳來門鎖的聲音。一定是郭雲天下班歸來。
  我合上書,來到客廳,看見郭雲天一臉倦容靠在沙發上。
  他看見我,隻是淡淡地說一句,“你來了。”
  兩年多的相處,使我們的感情平淡下來,如共處二十年的夫妻一般,已經給不了對方任何新鮮感。
  也許,我們從沒經曆過感情的高潮。一條直線,不可能有高潮,也無所謂低穀。
  我點點頭,在他身側坐下,腦子裏尚在回想剛剛在書裏看到的那些文字。
  “吃飯了嗎?”稍許閉目養神後,他問我。
  我搖搖頭,“打算等你一起吃。”
  “做完手術,我與同事一起在外麵吃過。”
  “那你好好休息,我在回家的路上順便買個盒飯就行。”我拿起挎包,打算離開。
  “芸薇。”他抓住我的手,不讓我走,“我陪你吃飯。”
  “你不累嗎?”我轉過身看著他。
  他搖搖頭,“我的另一份職業,是你的男友。”
  “可當我的男友,永遠隻是你的副業。”
  他並不否認,隻是笑著說,“但我同樣想做到最好。”
  打開門,外麵一陣熱氣襲來,走出大廈,我望著陰沉沉的天,皺了皺眉。
  “又將是一個沉悶的夜晚。”
  “也許會有一場暴雨。”
  “算了,你不用陪我了,早點回去休息。”我突然說。
  “為什麽?我說過要陪你吃飯。”
  “可你看上去非常疲倦。”我抬頭再看看天,“況且將會有一場暴風雨。”
  “那你怎麽辦?”
  “我立刻打的回家,也許會躲過這場雨。”
  “晚上你吃什麽?”他對這份副業兢兢業業。
  “我儲藏了一些泡麵,可以用來充饑。”
  “那好吧。”他不再堅持,為我叫來一輛計程車,目送著我離開。
  我扭過頭,透過窗玻璃看著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他漸漸消失在視野裏。
  送別,於我們來說,隻是一種形式而已。我們需要這種形式,來表明各自的身份、關係。
  這城市,許許多多的戀人如我們這般,過著這樣的生活,用一種含情脈脈的方式,欺騙別人,同時也更深層地欺騙著自己。
  人如果不止是活一次,如果再活一次,我會作出怎樣的選擇?
  記憶深處一個瘦高的身影又一次顯現在我腦海裏,而後又被我壓抑下去。
  再活一次,怎麽可能再活一次?生命的神秘就因為它的永不複返,我們無法再次選擇。
  剛剛在書中看到的那一行字,突然被我輕聲低吟出來:
  “人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該要什麽,因為人隻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
  我將永遠無法明確知道自己該要什麽。
  側頭間,眼睛的餘光忽然瞥見街邊有一家麵館,那一霎間,我忽然想起,家中儲存的最後一杯泡麵,已經在昨夜被我吃掉。
  “就在這裏停車。”我忽然向計程車司機喊道。
  停車付賬時,發現這條街非常陌生。
  “這是哪裏?”我問司機。
  “維正路。”
  “維正?”我驀然一驚,而後定下心神,“我在這座城市住了這麽久,為何從沒聽過這條路。”
  “這是一條相對僻靜的路,因為怕塞車,才繞道至這條路行駛。”計程車司機耐心地回答。
  “哦。”我應了一聲。
  沒想過就在郭雲天所居住的顧西路背麵,會有一條與其平行的路,而這條路的名字,叫維正。
  因為兩條路沒有交點,所以一直以來,我在與其平行的另一條路上走,卻絲毫不知有這樣一條路的存在。
  是啊,這座城市太大,我又怎會知道每一條路,每一棟樓?甚至心隔天涯的人,是否會近在咫尺。這些,我都不會知道。
  維正路,好巧的名字,我逆著這條路走向剛才瞧見的麵館。
  麵館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地久天長。裏麵的擺設也非常別致,全是兩個座位相對的情侶座,更為有趣的是,每個情侶座上都掛著一個牌子,分別寫了不同的名稱。有地久天長,有情係一生,有與子攜老,也有相顧無言、咫尺天涯。
  我選在咫尺天涯坐下。
  一個笑容非常甜美的女侍者來到我麵前。
  “請問小姐要什麽麵。”
  “一碗素麵。”我回答。
  “好的,馬上送到。”
  正待她轉身離開時,我忽然叫住她。
  “還有什麽需求嗎?”她問我。
  “你們的座位有這麽多名字,不知你們的麵,是否也會有各式各樣的名稱?”我好奇地問。
  她搖搖頭,“我們的麵隻有一個名字,叫地久天長。”
  “為什麽?”
  “你不覺得一根根長長的麵條,比較適合這個名稱?”
  我想了一會兒,“但是麵條再長,也有盡頭,不可能地久天長。”
  “這隻是個美好的願望。”
  地久天長在幾分鍾後端上來,麵如其名,每根麵條都異常地長,如果不咬斷,會以為它沒有盡頭。因為太餓的緣故,我一口氣吃掉兩碗。
  地久天長,隻是個美好的願望,就算吃掉兩碗,也不一定會擁有。
  “小姐,滿意嗎?”
  “味道很棒。”我由衷地說。
  “歡迎下次光顧。”
  會再次光顧的,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即便不是為了這碗叫地久天長的麵,也是為了麵館外這條路的名字。維正路,方維正。
  我在維正路上慢慢地晃蕩,看路人行色匆匆,害怕稍遲一步,將來臨的暴風雨會降落在自己身上。唯有我,不急不忙,仿佛在等待一場暴風雨的降臨。
  長時間承受悶熱,會讓人產生這樣的願望。
  與地久天長麵館相隔一百米的地方,有一家小超市,我看了看裏麵明亮的燈光,走進去。
  我打算買一種叫“我中有你”的泡麵。
  這種泡麵由一大一小的兩個麵團合成,原本是分開的兩個麵團,經水一泡,就千絲萬縷,混在一起,互相牽係。誰都無法分辨,哪一根麵條曾經屬於哪一個麵團。
  我中有你,因此得名。
  若兩個麵團,沒有開水的催化,就會是永不相交的兩個個體,永遠不會我中有你。
  一直以來,我都是吃這種品牌的泡麵。所幸十年來,生產這種泡麵的廠商,沒有停產這個品牌。
  市場刺激生產,之所以一個品牌能維持十年,總是有它的原因。
  我中有你,僅隻這個名字,這獨特的廣告語,就能給吃麵的人帶來一種久違的溫馨。通常吃泡麵的人,都是孤獨的,都向往這樣的溫馨。
  超市賣泡麵的貨架在最裏麵,順著貨架一直走下去,終於看見大碗小碗的泡麵一疊疊地放著。小小的過道上,彎腰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聽見腳步聲,男人直起身子打算讓道。
  慢慢地,我看清楚他的臉,這張麵容,似曾相識。
  方維正,一霎間,這個名字突顯在我腦海中,依舊是深如泓潭的雙眸,隻是身形,比十年前略微顯得高大。他穿著一件煙灰色棉布襯衣,深藍色休閑長褲,手裏拿著兩盒“我中有你”泡麵。
  難道一直以來,他亦未能忘記這個牌子的泡麵?這是巧合,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我們正麵相對半刻,在同一時間叫出彼此的名字。
  “邱芸薇。”
  “方維正。”
  於我來說,半刻的遲疑,是因為怔住了,沒想到會遇見他,更因為怕太快叫出口,從而讓他知道,我有多麽掛念他。
  於他呢?也許是忘了我這樣的一個人,慢慢在記憶中搜索,才回想起來。
  “十年了,你卻沒有太大的變化,隻是略微清瘦了。”他站在過道中與我聊天。
  “可你卻認不出我了。”我隱匿心底淡淡的失望。
  “隻是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是啊,我也未曾料到。”我笑了笑說。
  何止沒想過會在這裏遇見,我以為今生今世我們都無緣再見。
  “看來你過得不錯。”我貪婪地盯著他的臉良久,迅而又發現自己的失態,掩飾地說笑,“再不是十年前的瘦竹竿。”
  他笑了笑,“十年,可以改變許多事。”
  是啊,人生再長,也不過十個十年,每一個十年,我們都會經曆陣痛的改變。
  十年,的確可以改變許多的事,可以讓我們青春不再,可以讓我們容顏漸老,然而,卻改不了我一見他,甚至想到方維正三個字,就會顯露的失態。
  一晃,十年過去了。
  “你也買泡麵?”他問我。
  我點點頭。
  “你仍然喜歡吃這個牌子的泡麵?”我指著他手裏的“我中有你”問他。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迅速拿了十杯泡麵放在購物推車裏,與他一道去收銀台結賬。
  “你買這麽多泡麵?”
  “我習慣一次性買許多,一個人的時候,再泡來吃。”
  “一個人吃泡麵很孤獨。”
  “如果吃這種有兩個麵團的泡麵,就會減輕一些孤獨感。”我搖了搖手中的麵。
  “你還是像從前那樣,有一腦子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我們把十二杯泡麵堆在收銀台上,高高的像一座小山。
  看著他把一杯杯泡麵拿著給收銀員掃描,我站在一旁,仿佛回到十年前。那時候剛下晚自習,在高中校園的小賣部裏,方維正要請我吃雪糕。
  那時的我們,同桌近一學期,關係已經不錯。
  “這是你最喜歡的娃娃頭雪糕,為何不要?”他疑惑地問我。
  我皺著眉搖搖頭,“不想吃。”
  “你是不是病了?”他緊張地問。
  我想解釋,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當時的年紀,我怎麽好意思向一個男生解釋這幾天是月經期。關係再要好,也不行。
  “謝謝,一共三十六元。”
  收銀員的一句話將我從回憶中驚醒。眼前是燈光明亮的小超市,收銀台前,站著二十七歲的方維正與我。
  十年之後,一樣的兩個人,隻是換了不同的場景,不同的心態。
  方維正搶著付賬,在他打開錢夾的那一刻,我無意間瞥見他的錢夾中,嵌著一個女人的相片。由於太匆忙,無法看見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但那是女人,我確定。
  這樣的確定,讓我心酸。雖然,我沒有理由,更沒有資格心酸。
  走出超市,我提著裝滿十杯泡麵的大口袋走在他身邊。他依舊比我高出一個頭,這個比例,讓女人感覺到安全,這個比例,沒有因為歲月而改變。
  “重不重?讓我替你提一段?”一陣沉默後,他伸過手來,要替我提泡麵。
  我搖了搖頭,手一縮,逃離他伸出的手,因為想起皮夾裏的那張照片,更因為想起郭雲天。
  身邊這個男人想減輕我負擔的重量,但他能替我提多遠?終歸要承受重量一個人上路,何必去享受僅隻一刻的輕鬆。
  “你知不知道,這條路叫維正路。”稍頓後,我說。
  “我就住在這條路上,怎會不知?”
  “你住在這條路上?”我驚異地說。
  “很奇怪嗎?”
  “隻是覺得很巧合,方維正住在維正路。”我笑著說。
  “當初來到這座城市,無意間發現這條路,於是就租房子住下,想不到一住就是兩年。”
  兩年前,正是由楊娜如介紹郭雲天給我認識的那段日子。我頻繁出入顧西路的時候,方維正在維正路上徘徊,我們生活於同一個城市的平行街道上,卻絲毫不知彼此的存在。
  兩條直線,因為平行,所以沒有交點,那兩顆心呢?
  為什麽我沒有早一刻發現這條維正路?
  “可惜我卻直到今天才知道,有這樣一條路的存在。”
  “你也住在這兒附近?”
  “我的男友住在與這條路平行的顧西路。”話落,我偷偷打量他,想看看他的反應。
  我多麽希望他聽到這個消息會有一陣的不知所措,或是稍微的一愣,但是,結果令我非常失望。
  “不知他是不是那麽巧,也叫顧西。”他輕鬆接過話題。
  看他神色如常,我用笑聲掩飾心中的失望,“不,他叫郭雲天。”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他忽然問我。
  這個問題把我問倒,過得好嗎?我問自己。
  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後,進入現在就職的公司,一呆便是五年,兩年前的一個派對上,結識了身為醫生的郭雲天,經由楊娜如搓和,走在一起。
  好還是不好?因為沒有另一個生存狀態與此作比較,讓人回答不出。
  他呢?他這些年過得怎麽樣?我偷偷打量他的臉,從他的臉上,看不出我要的答案,他隻是如十年前一樣,一貫溫和的神情。
  就在此刻,空中一聲響雷,接著大滴大滴的雨落下來。
  “下雨了!”我居然很開心,站在原地,不躲不避,抬頭望著天空。雨點滴落在臉上的感覺,真是太妙!
  “快過來。”方維正躲進屋簷下喊我。
  我原地不動,仍舊站在大雨中。
  “還記得十年前嗎?我們就是這樣淋雨的。”我笑著大聲對他說。
  “可現在是十年後了,再像孩子似的站在街頭淋雨,別人會以為我們有神經病。”他走過來扶著我的肩,打算拉我去屋簷下躲雨。
  “隻是過了十年,有那麽大的區別嗎?”我望著他說,麵頰不斷的滴落水珠,沒有人能分辨出那是淚還是雨。
  他望著我,並不回答。
  稍頓後,他問我,“淋雨會很開心嗎?”
  我點點頭,“十年前,有個男孩教會我,覺得沉悶,覺得有壓力,那麽在雨中從一數到一千,就可以雨過天晴,見到彩虹。”
  他拂了拂我淋濕的頭發,與我並肩站在雨中,“那好,我陪你。”
  就這樣,在七月的維正路街頭,方維正與我,在大雨中佇立。
  “一、二、三……”我們決定像十年前那樣,在雨中數滿一千,再說再見,各自踏上歸程。
  “你們就這樣在暴雨中數滿一千?”楊娜如不敢置信地睜大一雙美眸。
  我點點頭,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把被子裹得更緊。這是夏天,一點也不覺冷,但我需要緊裹的被子給我力量。
  “難得十年後再相逢,方維正還能陪你一起瘋。”
  “這與時間無關。”我的聲音因為感冒而變得沙啞。
  “那與什麽有關。”
  “回憶。”
  “回憶?”楊娜如皺了皺眉。
  是啊,回憶。那個時候,我在讀高二,一次數學測驗的失敗讓我悶悶不樂,再想想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兩年後的高考,感覺肩上壓力重重,好長一段時間都無法開懷,亦無法專心於學業。
  方維正在那個學期剛剛成為我的同桌,雖然同學一年,我們卻並不熟稔,就算同桌,之間的交流,也不過是因為我忘性大不見了橡皮找他借。
  那段對自己失去信心的日子,我更是寡言少語。
  之後緊接著的一次單元測驗,很不幸,我又拿了一個很低的分數。
  代數學課的徐老師叫我去辦公室談話,問我究竟是怎麽了,接連兩次都獲得很差的成績。
  我隻是低著頭不做聲。怎麽了?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那樣,女孩子一到高中,便成了強弩之末,成績就不行了。但,這個緣由又怎能開口。
  走出辦公室,隻覺得委屈萬分。被老師叫去辦公室談話,生平第一次,多丟人!我每天認真聽課,認真溫習,卻為何總是做不對習題?
  外麵是悶悶的天,仿佛馬上就要下暴雨,而我的心,何嚐不是悶得將要下起雨來。
  獨自一個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越想越傷心,忍不住落下淚。
  “邱芸薇,你怎麽了?”迎麵走來方維正,他的手裏端著剛從食堂打來的飯。
  “沒什麽?”我慌張地擦幹臉上的淚水。
  “剛才徐老師叫你去辦公室,出什麽事了嗎?”
  “我的測驗總不及格,他問我為什麽。”我小聲說。
  “我也總覺得你這些天一直悶悶不樂。”他與我一道在路上緩步行走。
  “高二的數學課,仿佛一下子難了許多,總是考不好,真不知道以後怎麽辦。”我皺著眉頭,很傷心地說。
  “是不是你給自己壓力太大?也許你沒用對方法,那些習題其實並不難。”
  “你的成績好,當然覺得不難。”
  方維正溫和一笑,並不反駁。
  這個時候,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降下來,大顆大顆的,落在我們的頭上,肩上。
  “快跑!”我對他說。
  “反正跑到宿舍,身上也會淋濕。”他不慌不忙。
  “那怎麽辦。”
  “我教你一個方法,可以減輕壓力。”
  “會有什麽方法?”
  “你閉上眼睛,什麽也不要想,數著一、二、三,一直數到一千。”
  “有效嗎?”我有些許懷疑地問。
  “相信我。”
  我於是照著他的辦法,一、二、三地一直數下去。放下所有包袱,什麽也不去想,隻聽到耳邊大雨滴落的聲音,鼻子裏嗅著泥土的清香。
  “九百九十九、一千。”數完所有的數字,我睜開眼睛。
  對麵站著他,含笑望著我。路上是來來往往的學生,時而向我們投來注目禮。
  “你怎麽也站在這裏淋雨?”望著他碗裏泡滿雨水的飯菜,我有些內疚地說。
  “怎麽樣,是不是覺得輕鬆了許多?”他莞爾一笑。
  我點點頭,“是像好了一點點。”
  “嗯,小心感冒,快回宿舍洗個澡,然後就雨過天晴了。”
  “會嗎?”我不相信地問。
  “當然會,還會有彩虹。”他笑著說,我看著他的臉,就像已經看見彩虹。
  我與方維正在雨中告別,回宿舍洗澡換衣,仿佛得到一次新生。
  在回教室上課的路上,居然看到天邊果真掛著一抹彩虹。
  雨過天晴,會有彩虹。方維正沒有騙我。
  以後的幾天,方維正帶著濃重的鼻音給我講解習題。原本在那天,他就有輕微的感冒,陪著我淋了約摸一小時的雨,病自然就越來越重。
  “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他吸吸鼻子,笑著說,“沒什麽,本來我就已經感冒了。”
  方維正講解數學習題,比徐老師更有條理,一問他,他便知道何處是難點。他並不告訴我怎樣做這道題,隻告訴我用來思考的方法。
  在他的幫助下,課本與參考資料上的習題,對我展開笑臉。
  再一次的測驗,我終於進入二十名之內。
  “謝謝你。”捧著測驗卷,我由衷地說。
  “謝謝那場暴雨吧!”他笑著說。
  相隔十年,所有的事都漸漸模糊,隻有與方維正之間的對白,他那溫和的笑容,在腦海裏還是那般清晰。仿佛這十年,是重疊的,或是一躍而過的。
  那麽,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偷偷喜歡方維正的呢?
  “娜如,你還記得當年你說過的那句話嗎?”我忽然抬起頭問她。
  “什麽話?”楊娜如茫然地搖搖頭。
  “記得是在下晚自習回宿舍的路上,你忽然對我說,方維正可能喜歡我。”
  “十年前的事,誰又記得清楚。”楊娜如正在看電視裏一檔娛樂節目,心不在焉地回答。
  於楊娜如來說,這句話不過存於十年前的記憶中,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慢慢模糊。可對我而言,她說的那句話是致命的,不經意地將我推入一個無法逃離的深淵。
  我尚記得是高二上學期,將要期末考試的那段日子,有一天,徐老師給我們出了一個特別難的數學題。
  整個晚自習,除了僅有幾個成績出眾的學生演算出來外,其餘的,都埋頭苦算。
  方維正自然是最快做完習題的一個。
  我的數學成績原本就不好,整個晚上咬著筆頭,一遍遍地思考,但所有的解題方案都不得要領,越想越躁,眉頭快擰成一個結。
  “再啃下去,就快沒筆寫字了。”快下第一堂自習的時候,方維正小聲對我說。
  “我根本就不會做這道題,想多久也沒用。”我負氣地說。
  “隻要懂得正確的方法,其實不難。”他拿過一遝草稿紙,在我麵前寫下那個題目,然後一邊講解,一邊畫圖給出思考方法。還不時問我是否聽懂,隻要我略有遲疑,他便很有耐
心地重複一遍。
  直到下課,這道題才在我的腦海中有一個模糊的概念,而後便打算依著思路試著解題。
  “下課了就要休息。”他提醒我。
  那一刻,我變成很乖很聽他話的女孩,照他的意思去走廊上吹風。
  高二年級的教室在三樓,倚在走廊的扶手上,可以看見下麵有高一的學生不停地打鬧,他們踢毽子,或在水泥地上踢一種踩癟了的罐子。
  “唉!”那個時候的楊娜如已經是個美麗的女孩,一雙大眼睛尤其招人羨慕。
  “你也有歎氣的時候?”我以為如她那般優秀,應該沒有煩惱。
  “那道題怎麽也解不出來,你說煩不煩。”
  “應該有人已經解答出來,你去問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腦海裏想著方維正。
  “誰?坐我旁邊的沒有一個會解答。”
  “可坐在我旁邊的人會。”我得意地說。
  我沒有一樣比楊娜如出色,除了同桌。
  “方維正?我沒怎麽接觸過。能這麽快解出這道難題的,一定眼高於頂。”
  “他與其他尖子生不同,他很有耐心。”
  “真的?”楊娜如眼裏一喜,拍拍我的肩,“借用一下你的座位,我去問他這道題。”
  第二節自習課,我們交換座位,她在方維正的旁邊坐下。
  晚自習後,我與楊娜如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他並沒有你說的那麽好。”楊娜如略微沮喪地說。
  “怎麽了?他沒有告訴你解題思路嗎?”
  “告訴了,我也聽明白了,但我總感覺到他心不在焉,沒有耐心。”
  “他人很好,講題比徐老師還有耐心。”我不相信地搖頭否定。
  “恐怕隻是對你一個人吧。”楊娜如詭秘一笑,“他會不會有些喜歡你?”
  “怎麽會?”我立即否定,夜色下一張臉霎時變得通紅,然後著急地解釋,“他與你不熟,所以才不多說話的。”
  但解釋歸解釋,內心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方維正是不是有點喜歡我,哪怕是一點點?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在一聲聲自我詢問中,我已經把自己推入一個不見底的深淵。每問一聲,每觀察一下他的舉止,我都會陷進去深一層,更深一層。
  而楊娜如那句不經意的話是催化劑,促使這段情愫的生成。

  第二章 關於麵條
  暴雨之後是小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個星期,我的感冒也因此時輕時重,維持了許久。
  期間郭雲天給我打電話,他說他要去英國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
  “我病了,你來看看我。”與其說要他來看我,不如說要他來穩定我這顆有些動蕩的心。
  自重逢方維正那一刻起,我的心就開始在胸腔裏搖擺。
  “什麽病?”他緊張地問我。
  “感冒。”
  彼方鬆掉一口氣,“感冒?吃幾顆藥,休息幾天就好了。”
  “你怎麽像對待病人一樣對我。”
  “你難道不是病人。”
  “但我同時是你的女友。”我不滿地說。
  “親愛的,這個會很重要,我的床頭櫃裏有許多治療感冒的藥,我要登機了,你保重。”
  “嗯,你也保重。”
  聽聞我的回答,那邊像得了大赦般,匆匆掛斷電話。
  我悲哀地放下電話。郭雲天,為什麽你就不能體貼一點,如果你對我好一些,再好一些,也許可以阻止我去思念另一個男人。
  我從儲物櫃中拿出一杯“我中有你”,用水衝泡。看兩個互不相幹的麵團,在開水的衝擊下慢慢糅合在一起,心中升起溫暖的感覺。
  打開電話簿,最末的一行存著方維正的電話號碼。
  那天臨別時,我們交換彼此的電話號碼,約定保持聯絡。因為雨水的浸潤,電話簿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沒關係,這串號碼從看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印在我的心底。
  人的記憶是非常奇怪的東西,有的事拚命想記,不一定能記住,而有的東西,過目就不能忘懷。
  這串電話號碼如此,電話號碼的主人於我亦如此。
  他現在在幹什麽呢?是不是也呆在家裏泡一杯“我中有你”泡麵?
  我撥通銘記於心的電話號碼,在話筒裏,聽方維正的電話一次次響鈴。
  就算隻是給他撥去一個也許不能接通的電話,我的心裏也會忐忑不安。
  撥通音發出單調的聲響,我突然掛斷電話。接通了說什麽呢?難道僅隻是問一句,你也在吃“我中有你”嗎?
  如果這樣做,呆子也會明白我心中的想法。而我,又怎能將這種想法公之於眾?我回憶起方維正錢夾裏的照片,不無頹然地想。
  去郭雲天位於顧西路的公寓拿完感冒藥後,很不順道地繞去維正路。
  方維正住在維正路,雖然我不知道他住在幾段幾號,但可以肯定的是,來到這條路上,與他相距就不會遙遠。
  一幢幢高樓大廈在我眼前掠過,哪一幢裏才有屬於方維正的窗口?
  我漫無目的地在路上閑逛,腦裏飄過方維正家裏的情景。進門有一個鞋架,上麵放著兩雙拖鞋,一雙男式,屬於方維正,一雙女式,屬於誰呢?自然是錢夾裏的那個女人……
  一個個鏡頭閃飄過我的腦海,寓所裏每樣東西都是成雙成對的,包括浴室裏掛著的毛巾,包括杯子裏放著的牙刷。
  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不要想,但卻又止不住。
  我是自己為難自己。
  來到那家名叫地久天長的麵館外,我走了進去。依舊坐在咫尺天涯的位置上,要一碗素麵。
  等麵的時候,我從藥盒裏拿出一顆藥丸玩弄。
  這是一種膠囊,外麵用一層可以溶化的像塑膠的東西封著,裏麵裝著粉末狀的藥粉。
  據說這種藥粉很苦,為了便於吃藥人把藥吞進肚子裏去,所以才用外麵的薄膠封著。這樣,就算吃藥人把藥放在嘴裏很長一段時間,也會甘苦不知。
  這十年來,我就在心裏醞釀一種塑膠薄膜,用來包裹苦痛。
  可這層塑膠薄膜又是易化的,在十年後重遇方維正的那一刻,已然融化掉。
  我能感覺到,我的痛苦正在無限延伸。
  “邱芸薇。”忽然聽見有人叫我。
  抬起頭,居然是方維正,他剛進店門,徑直向我走來。
  我掩飾不了心裏的驚喜,開心地向他笑道。
  “你也喜歡吃這裏的麵?”
  “嗯。”他低低應一聲,在我對麵坐下。
  在他就坐的那一刻,我忽然惱恨,為何剛才的我要坐到咫尺天涯,如果是地久天長,或是情係一生,那該多好。
  “你感冒了嗎?”他注意到餐桌上的藥盒。
  我點點頭,“就是因為那次在雨中從一數到一千。”
  十年前,他因為一場雨而加重感冒,我卻在十年後,做同樣的事而感冒。我們都是在大雨後感冒,隻不過錯過了十年。
  一分一秒都是錯過,何況十年。
  “為何不在家裏躺著。”他關心地問我。
  “現在已經好了許多。”我笑著道,“家裏的泡麵都已吃完,自然要出來覓食。”
  “在家吃泡麵,上街又光顧麵館,看來你非常喜歡吃麵條。”
  我盯著他臉上泛出的微笑,一遍又一遍在心裏問,難道你忘了嗎,你請我吃的第一餐飯,我們吃的,就是麵條——一種叫“我中有你”的泡麵。
  那是在高二上學期數學期末考試後,我緊張考試成績,一次次與方維正核對答案,直至很晚,才去食堂打飯。可那個時候,食堂隻剩殘湯冷羹,於是方維正買了兩杯泡麵與我一同在教學樓前的花園裏吃。
  看我如此緊張,他告訴我,隨便挑起一根麵條,慢慢吸入嘴裏,麵越長,考試成績就越好。
  “有這樣的占卜方法嗎?”我不相信地問他。
  “你試試,一定有效。”
  結果,我吸入一條很長很長的麵條,而最終,我的數學與接下來幾科的成績都考得比平時要好。
  其實,那個時候,占卜的並不是我的成績,而是我的自信。
  方維正通過那個占卜,替我找回失去的自信。
  見我半天不回話,方維正忽然把目光移向我。我們的目光在那一刻相對,隻是一刹那的相遇,我迅速把目光收回,臉上露出非常不自然的笑容。
  “還記得那個關於考試成績的占卜嗎?”我抿了抿嘴說。
  “記得。”他點點頭,“那是你高中三年,考得最好的一次。”
  “這你也記得?”
  “怎麽能忘記呢?”他反問。
  是啊,怎麽能忘記呢?我猶記那時那刻,泡麵在開水的衝泡下散發出的香味。
  即便到了今天,吃再昂貴的飯菜,也尋不回當日的味道了。
  周一,回到公司上班。用午餐的時候,同辦公室的秦子晴告訴我,她今天要吃麵。
  “你不是最討厭吃麵的嗎?”記得她曾告訴我,長期吃麵食,有可能增肥,而秦子晴的身形,已經不能再胖。
  “因為我要訓練自己的吃麵技能。”
  “吃麵也需要訓練。”
  “當然。”秦子晴猛點頭。
  “為什麽?”
  “因為我看見一種關於吃麵的占卜。”
  吃麵的占卜?那一刻我想起方維正,我與他,也共擁一個吃麵的占卜。
  “我在市圖書館借來的一本破舊占卜書上看見,麵對心愛的男人,隨便挑一根麵吸入嘴中,麵越長,他就會越愛你。”
  “用麵的長短來占卜愛情?”
  我睜大眼睛,禁不住訝然。這麽相似的方法,隻不過我用來占卜成績,她用來占卜愛情。
  是不是早在當初,方維正就知道這是占卜愛情的方法,隻是看著我為考試成績而沮喪,胡亂嫁接了用來哄我?十年前,我無意間用過這個占卜,而占卜的結果告訴我,麵前的方維正深愛我。但在那個時候,我卻錯過了他。
  十年後呢?我頹然地想,這個方法隻占卜愛情的深淺,卻無法占卜愛情的長久。
  什麽東西,過了十年,總會變質的。
  何況,即便是十年前,也隻是一個虛無的占卜產生的一個虛無的結果。我根本無法確認他曾經是否愛過我。
  “我也覺得怪怪的,但聽說很靈驗。”秦子晴一臉的深信。
  “你難道有了深愛的人?”我笑著問她,如果我沒記錯,這將是她第十次戀愛。
  她推了推眼鏡,幸福地點頭。
  “上周認識的,可是我不確定他是否喜歡我。”
  “所以要用這種方法去占卜。”
  “對。”她笑得靦腆而又可愛,“因為不常吃麵,所以怕因為我的吃麵技巧而影響占卜的結果。”
  “可是經過訓練後的占卜,會不會不靈?”
  她忽然歎了一口氣,“占卜,隻不過是給自己信心罷了,瞧我這麽胖,沒有一種意念的支持,真不敢去愛英俊優秀的吳思之。”
  “他很英俊嗎?”我突然覺得秦子晴的這次戀愛,又是空想。她總是愛英俊的男人,但英俊的男人卻愛漂亮苗條的女人。
  “當然。”她扶了扶眼鏡,自豪地說。
  她的自豪,讓我想起高二的那個夜晚,我與楊娜如並排靠在走廊上,她長歎一聲告訴我徐老師布置的題目很難,無人能解時,我告訴她方維正會解題時的情景。
  那時那刻,我擁有與秦子晴一模一樣的自豪。
  原來愛一個男人,把他當作自己的驕傲時,才會擁有這樣幸福的神情。
  而郭雲天於我呢?幾乎身邊每個人都以羨慕的眼光注視著我們的交往,我卻沒有因他而自豪。
  女人因男人自豪,無關他是否優秀,而在於她有多愛他。
  當她愛他的時候,他是世間最優秀的一個。
  “我知道有一家麵館,很適合用來訓練,因為那裏的麵叫地久天長。”我對她說。
  “地久天長?很不錯的名字。在哪裏?”
  “維正路。”
  秦子晴一臉疑惑,原來她也不知道維正路在哪裏。
  “就是與顧西路平行的一條小路。”我向她解釋。
  “那麽遠?”秦子晴搖著頭說,“中午這麽短的時間,來不及吧。”
  “來得及,一定來得及。我付錢打的,陪你去。”我抓著秦子晴的手,向門外走去。
  我的積極把秦子晴嚇壞,她摸了摸我的額頭。
  “邱芸薇,你會不會有些發燒,為什麽我覺得想去占卜愛情的人是你不是我。”
  “胡說?”我神情有短時間的不自然,繼而道,“你是我的好姐妹,你有難,我當然兩肋插刀。”
  “謝謝你。”坐上計程車,秦子晴由衷地對我說。
  “我們倆,誰跟誰?”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是發燙的。
  隻有我自己心裏明白,去維正路,隻是想與方維正再一次不期而遇,我沒有正當的理由見他,唯有用這種漫無目的而又無知的方法。
  然而那天中午,我花了很長的時間陪秦子晴坐在地久天長裏,卻無緣遇見方維正。
  相遇,是靠緣分的,而我們,總是無緣。
  如果有緣,我與方維正不會因為高考,南北相隔。
  如果有緣,上大學時,我僅有的兩次機會去北京,他不會正好回到南方。
  如果有緣,我們此次的重逢,應該提前兩年。
  一切的征兆明示,我們無緣。
  兩天後,秦子晴非常興奮地告訴我,占卜的結果告訴她,吳思之的確深愛她。
  “你信這個占卜嗎?”
  “為什麽不信?”秦子晴一臉的甜蜜,“我已經向他表白了。”
  “他怎麽說?”
  “他什麽也沒說。”
  “那你興奮什麽?”
  “因為他也沒有拒絕。”
  “男人的沉默並不表示肯定。”久經沙場的楊娜如非常現實地說,“相反,很可能表示否定。”
  “如果他不愛我,可以當即拒絕。”秦子晴辯駁。
  “為什麽經曆那麽多次的失敗,你還能那麽樂觀。”我仔細審視麵前這個胖胖的女人。
  “若不樂觀,能有這麽胖嗎?”秦子晴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腰身。
  俗話說,心寬體胖,用在秦子晴身上,恰好合適。
  “你們倆真是損友,我找到如意郎君,居然不替我高興。”
  “親愛的,我們隻是擔心你。”我輕聲說。
  “我們怕你像前九次那樣,失敗後痛不欲生。”楊娜如道。
  “好,我保持低調。”
  用完餐後,秦子晴要趕去會情郎,剩我與楊娜如一同在街上閑逛。
  “這女人,每次一有新目標就丟下我們,重色輕友至極。”
  “你不也一樣。”
  “我不同,我堅信男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那麽幸運,能夠擁有各式各樣的新衣服。”
  就算可以擁有,也許我們還會念念不忘舊日非常合身的那一件。
  “喂,這條裙子怎麽越看越眼熟。”楊娜如忽然說。
  “你是指男人,還是指衣服?”
  “當然是指衣服,你看。”
  順著楊娜如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商店櫥窗裏掛著一條細灰條紋無袖棉布長裙,樣式簡單大方。
  “怎麽這麽像我讀高中時穿過的一條。”
  “對,我也覺得像。”
  “走,進去看看。”
  我與楊娜如來到店內,要店員取下裙子。
  “仔細一看,還是不同,我的那條是圓領,這條是小尖領。”
  “但是款式差不多,布料也一樣。”
  “真是巧合。”
  我捧著裙子進入試衣間,套在身上,居然非常合身。出來之後,在鏡子前反複打量。
  “如果頭發再短一點,我幾乎會以為見到的是高中時期的邱芸薇。”
  “穿上這條裙子,我仿佛回到十年前。”
  “這麽喜歡,不如買下。”
  “嗯。”我點點頭,轉過身對店員說,“多少錢?”
  店員搖搖頭,“不知道,這條裙子要我們經理應允,才能賣。”
  “為什麽?”我著急地問,一霎間,我對這條裙子的渴望,變得非常強烈。
  人總是對可能得不到的東西,充滿憧憬,充滿無限渴望。
  “我也不知道。”
  “真是奇怪,你們的經理什麽時候回來。”楊娜如覺得不可思議。
  “不知道。”
  正待我要去試衣間換上原來的裙子時,門外有個男人走進來,在第一時間,他喊出我的名字。我轉過身,望向他,上下打量一番,卻無法從記憶中尋出此人的蹤影。
  他是誰?我望了望楊娜如。
  半刻後,楊娜如不可置信地喊道:“周恒之。”
  周恒之,這個名字終於從記憶深處被喚醒,使我回想起高二末轉學來的小個子男生。那時的周恒之臉上長滿青春痘,不怎麽說話,總是默然地坐在角落裏。
  “周恒之?”我還是無法相信當年的小個子男生,能夠長得如此英俊高大。
  “對,我就是周恒之,我以為再也遇不見你了。”他興奮地說,而後轉向楊娜如,“還有你,楊娜如,你越發漂亮了。”
  “看到你,使我相信基因突變是有可能的。若不是耳邊的那顆黑痣,我決不會認識你。”楊娜如笑著說。
  我記起,那顆黑痣,曾是女生宿舍議論的話題,她們在熄燈後分析,耳邊有黑痣的男人,永遠長不高大。我清楚地記得,楊娜如是笑聲最大的一個,難怪如今,她會在第一時間記起眼前的男人是誰。
  “我隻不過發育比較晚。”周恒之灑脫一笑,繼而凝視著我,“這條裙子讓我想起讀高中的你,那時,你經常穿與這樣式布料相同的裙子。”
  “是啊,穿上它,我仿佛回到十年前。”我拉了拉裙擺,不無遺憾地說,“可惜這家店很奇怪,購買這條裙子,一定要通過經理。”
  “沒關係,我送給你。”周恒之側過頭,對一旁的店員道,“小羅,用袋子將這位小姐的舊衣服裝好,裙子的錢由我來付。”
  “是,經理。”剛剛堅持不賣裙子的店員,畢恭畢敬地應答。
  “你是這裏的經理?”楊娜如大吃一驚。
  周恒之微微頷首。
  “真沒想到周恒之的變化有如此之大。”離開服飾店,楊娜如仍覺不信。
  “嗯。”我心不在焉地應答,身上的裙子,甚至剛剛的周恒之,都把我帶入回憶裏。
  為什麽總喜歡穿這條裙子,原因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因為穿上裙子的第一天,方維正說,很漂亮。就這麽一句不經意的讚美,使我當天下課後,買走店裏僅餘的兩條裙子。之後的幾年時間,我延續著方維正眼裏的美麗。
  “你說周恒之會不會喜歡你。”
  “怎麽會?”我皺了皺眉頭。
  “很難說。”楊娜如微微搖頭,“如果不喜歡你,他怎麽會珍藏這樣一條裙子在櫥窗裏,並且非他允許不可賣。最後看見你,又很灑脫地送給你。”
  “說得好像是那麽回事,可是記憶中,我與周恒之並無交往,他怎麽會愛上我?”
  “要愛上一個人,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
  “廢話!”
  “這麽說,你不喜歡他?”楊娜如很認真地問我。
  我點點頭,“這麽多年的朋友,你應該了解我。”
  “那就好。”
  “難道你打算追求他。”
  “對,於我來說,衣服要常換。”
  “那你正穿著的那幾件呢?”
  楊娜如一直周旋在好幾個男人間,用她的話說,每個人都優秀,她難以確定選擇誰。其實,是貪心不足。
  “自見到周恒之這件新衣開始,我已經打算將所有的舊衣全都扔掉。”楊娜如瀟灑地揮揮手,一副慧劍斬情絲的模樣。
  “周恒之有這麽大的魅力?”我非常不解。
  “在我眼裏,方維正也沒什麽魅力,卻有人為他著迷十年有餘。”
  “他是個好男人。”談及方維正,我無限感慨。
  “那郭雲天呢?他出差這麽久,你有想過他嗎?”
  “他也是個好男人。”
  “隻不過是你不怎麽愛的好男人罷了,也許當初介紹你們相識,就是個錯誤。”
  “緣由天定,你不必擔心。”我挽著楊娜如的手,對她說,“你是不是也要練習吃麵的技巧,用那個占卜,算算周恒之會不會深愛你。”
  “像我這麽優秀的女人,男人舍得不愛嗎?”
  楊娜如條件天生,從小至大都不缺男人追求。
  “不過,算算也無妨。”話語中,突然峰回路轉。
  我笑著望向她,再自信的女人,遇見心儀的男人,都不會有十足的把握相信,他一定會愛上她。

  第三章 尋找失落的回憶
  當郭雲天打電話告訴我他將回來時,我發現,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你知道嗎,我在會上發表了自己的一些學術觀點,這邊有權威的專家給了我很大的肯定。”他在電話那邊興奮地說,我仿佛看到他眼光的閃爍。
  “雲天,如果讓你再活一次,你會仍舊選擇這份職業,仍舊選擇我當你女友嗎?”我忽然問他。
  “芸薇,你在擔心什麽?我當然會。”他以為我懷疑他移情別戀,很肯定地答複,“你呢?”
  我?如果再活一次,我會提前兩年去維正路,在那裏重逢方維正,我悲哀地想。
  “你什麽時候回來?”
  “後天。”
  “我來接你。”
  掛上電話,我靠在沙發上,目光鎖定衣架上那條細灰紋無袖長裙。
  半晌後,我從相冊裏抽出一張高中畢業時的照片,提著包出門。來到街角的一家理發店,我將那張照片給店員看。
  “將我的頭發,剪成這樣。”
  “小姐,你的頭發原本就是這樣,隻不過稍稍長了一寸。”
  “就是因為長了一寸,所以才要剪成一模一樣的長度。”我說。
  “嗯。”她拿過洗發水給我洗頭。
  “不能長,不能短,要與這張照片上一模一樣。”我再一次叮囑。
  一寸寸的黑發,從我的耳旁滑落,我忽然有些想嘲笑自己的衝動。這算怎麽回事,穿上舊日的裙子,把頭發剪成舊日的模樣,真的就能做回舊日的自己嗎?
  我不能重活一次,無法回到十年前,甚至兩年前。重活一次,隻是個假設。
  手機在此刻響鈴,接通後,那邊傳來楊娜如的聲音。
  “明天是周六,我想組織一次同學聚會。”
  “高中同學聚會?”
  “對,你替我聯係方維正。”
  “你不會是借著這個借口去追周恒之吧?”
  “我就說過,這世間,隻有你最了解我。”
  “目的是否會太明顯?”我問她。
  “所以我要多找幾位舊時同學參加。”
  “據我所知,本城的高中同學,隻不過四位。你、我、方維正,還有周恒之。”
  “我已在同學錄上留言,希望有更多呆在本城的同學參加。”
  “祝你好運。”
  “不跟你聊了,我要去準備聚會的裙子,明天中心廣場噴泉前見。”
  我真羨慕楊娜如,她對感情收放自如,對一個男人,前一天還可以愛得死去活來,第二天,在街上就可漠然不識。
  這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本領,楊娜如充分掌握,我卻無法結業。
  回到家裏,換上衣架上掛著的那條裙子,通過鏡子,反複打量自己。
  我對著鏡子中的邱芸薇笑了笑,發現眼角已經有細紋,十年前的邱芸薇,是沒有的。
  一時間,感慨歲月蹉跎。
  打電話給方維正,那邊他好像剛從睡夢中醒來,聲音帶著深深的倦意。抬頭看看鍾,才發現已經深夜十二時,原來我對鏡打量自己,花去了兩個小時。
  如果他的身旁,睡著另外一個女人,一定會懷疑這通電話的來源。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客套,顯得公式化,顯得像一位十年不見的老同學,以免使我假想中的女人有所懷疑。
  如果不是心裏有鬼,需要擔待這麽些嗎?
  “沒關係,有什麽事?”他也客氣地回答。
  “楊娜如要組織一個同學聚會,明早九點,在中心廣場,你能參加嗎?”我強調這個聚會的組織者是楊娜如,好讓他知道,這是楊娜如的意思,不是我的。
  他遲疑了一會兒,而後答道,“明天,我要參加一個會議。”
  “不能來嗎?”我的語氣裏帶有明顯的失望。
  “看情況。”他說。
  一般人說看情況,就是不會去。他這樣說,隻是不願意一個果斷的否定讓人徹底地失望。
  第二天早上,我穿著周恒之送我的裙子,來到中心廣場。楊娜如與周恒之已經早早地等在那裏,看見我,一同向我招手。
  “方維正呢?他沒來嗎?”楊娜如問我。
  我輕聲一笑,掩飾心裏的失望,“今天他要開會。”
  “怎麽會這樣啊,難得一次同學聚會。”楊娜如語氣裏帶著些微的埋怨。
  “同學聚會可以等下次,工作可不能耽擱。”我替方維正辯護。
  “對,說得極是。”周恒之隨聲附和。
  這時,遠處忽然有人喚我們的名字,回頭一望,居然是一個胖胖的主婦。三人一時錯愕,無法認出來者是誰。
  “都不認得我了嗎?”那人走近,一臉的失望,“我是張憶盈。”
  “張憶盈。”我們三人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
  完全沒有當年的影子,印象中的張憶盈,瘦瘦弱弱,風吹便倒,想不到如今,變得如此不忍觀睹。
  “楊娜如與邱芸薇一點沒變,周恒之的變化真是太大了。”
  “你也變了許多,若不是自報姓名,我們真的認不出來。”楊娜如道。
  “生了孩子以後,就變成這個模樣,再怎麽也瘦不下來。”張憶盈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不無誇張地說,“人一旦胖起來,喝水都會長肉。”
  “那我一輩子也不要小孩。”楊娜如聳聳肩道。
  接下來的時段,我們的隊伍,擴充至八人,其餘四人全是男士,蕭輝、任俊、吳方中、韓子強。後兩者很是誇張,居然是從外市趕來。
  有的十年未見,有的三五年未見,再次相逢,自是一番寒暄。
  未曾料到,這座城市的角落裏,藏著這麽多昔日同窗。為何日前與我在超市裏偶遇的,不是蕭輝,不是任俊,而是方維正呢?看來,人與人之間的相逢偶遇,都受著緣分的驅使。而我與方維正,是有緣的。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周恒之,他與我何嚐不是偶遇。些微的頹喪後,我又安慰自己,與他相逢時,還有楊娜如。是他與她有緣罷了。
  “娜如,你的號召力不錯,這幾位,都是你年少時的裙下之臣。”我悄聲對楊娜如說。
  “你的號召力也不小,至少周恒之的眼睛就一直盯著你不放。”楊娜如向我擠眉弄眼,“瞧,又來了一個。”
  我抬頭望去,那端趕來的是方維正,行色匆匆,仿佛怕誤了這場聚會。
  “你怎麽來了。”我的欣喜,流於眉眼間。
  “會議臨時取消。”方維正回答。
  “好了,人來齊了,我們決定去哪裏尋找失落的回憶。”楊娜如將此次聚會,定名為“尋找失落的回憶”。
  “去母校吧。”張憶盈建議。
  “算了,那所學校我可不願再回,況且尚需兩百裏車程。”韓子強當即反對。
  他在高中,成績一直掃尾,自然感覺中學時代是一場噩夢。
  “要不,去遊樂園找尋失落的童心。”周恒之說。
  “我們都是接近三十歲的人了,去那裏,不太合適吧。”任俊如今已升職為某跨國公司大區經理,就連同學聚會也不忘西裝領帶整齊上陣。習慣了中規中矩的人,自然不好意思去遊樂園裏尋開心。
  “遊樂園,這個主意不錯,試想想,我們有多久沒那麽釋放自己了?”楊娜如讚同周恒之的觀點。
  “嗯,我也讚同。”多年的死黨,我當然支持楊娜如。
  話落,發現周恒之的目光向我這端一閃,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他錯以為我支持的是他。
  我立刻側臉避開,詢問方維正。
  “你的意思呢?”
  “隨你們吧。”方維正笑著對我說。
  一直以來,方維正都是個隨和的人,他已經習慣遷就別人的觀點。
  “任總,去遊樂場玩,應該不會那麽為難吧。”楊娜如歪著頭俏皮向他一笑,九人之中,隻有他持反對意見。
  “就算不玩,去看我們玩也行。”我給他台階。
  “那好。”他終於點頭。其實早在楊娜如讚同周恒之提議的時候,他已經放棄了自己的堅持。
  一行人乘旅遊一號線去遊樂園,在車裏還不忘大聲詢問彼此這幾年來的狀況。
  瞧模樣,最有錢的是周恒之,因為他已經有幾間屬於自己的服裝連鎖店,最有成就的是任俊,任職某跨國公司大區經理。方維正呢?僅有的幾次相逢,我似乎未曾聽他提及如今在做什麽。
  “他們都混得不錯,你呢?在哪裏高就?”在大巴上,他坐在我右邊。
  “誠品公司。”他回答。
  誠品公司,是國內最大的一家食品公司,生產的巧克力,幾乎壟斷整個情人節市場。更為重要的是,“我中有你”這種泡麵,就是由這家公司生產。
  “如果你是誠品公司的員工,何須去超市購買自己公司的產品?”
  “去看看我們的產品在小超市的反應如何,接著忍不住就掏錢買了。”他笑著說。
  “真想不到,我吃了這麽多年的泡麵,竟然是你任職的公司生產。你在那裏負責什麽?”
  “全國的銷售市場及產品策劃。”
  “今年情人節壟斷市場的玫瑰花巧克力,也是你策劃的?”我吃驚地問。
  “算是吧。”他點點頭。
  “想不到你是這麽浪漫的一個人。”
  我的心中忽地滋生濃濃的苦澀。能策劃出這麽溫馨的情人節禮物,他一定浸潤在愛情之中。
  交談間,不知覺地就抵達了目的地,九人先後下車,望過去,馬路對麵就是遊樂園的大門。
  我思量著剛剛與方維正的交談,尾隨人群過馬路,忽然間,一隻大手抓住我,將我猛力向後一拉,同時,一輛汽車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緊急刹車,刺耳的刹車聲將我大嚇一跳。
  緩過神來,發現我的手被方維正用力地握著。剛才,若不是他拉著我,我已成車下亡魂。
  其餘人都已過馬路,向遊樂園走去,沒有人注意到我們。
  他驚魂方定,鬆開我的手,歎一口氣望著我,“丫頭,你究竟在想什麽。”
  丫頭,他居然叫起十年前對我的稱呼,那個時候,他總是在我不會做數學、物理習題的時候,長歎一聲,責備中略帶愛憐地說,“丫頭,應該這麽做。”隨後拿過筆與紙,教我解題方法。
  我喜歡聽他叫我丫頭,也享受這種責備中略帶愛憐的語氣。然而,一切久違。
  “我在想你們的玫瑰花巧克力,直流口水呢!”俏皮一笑,輕鬆掩去心中不安。
  走過馬路,耳邊傳來周恒之的聲音。
  “邱芸薇,你們去哪裏了,其他人都在等你們。”他一臉焦急的神情。
  “剛剛紅燈阻了路。”我回答。
  “走,快跟上。”
  一整天的時間,我們呆在遊樂園裏盡情享受,玩雲霄飛車,玩海盜船,玩碰碰車。尋回來的是開心,尋不回來的是往日的時光。
  剛開始,任俊還一本正經地坐在太陽傘下看我們玩樂,最後也融入其中。
  最開心的是楊娜如,四個男人圍著她直轉,她卻拉著周恒之不放,要他陪她去坐過山車。最寂寞的是張憶盈,已嫁作他人婦,況且身肥如此。
  女人的勢利,因為男人口袋裏的金錢;男人的勢利,卻因為女人的一副皮囊。
  金錢尚可努力打拚掙回來,皮囊生成那樣,要改變,隻能整容。
  這個世界上,男人永遠比女人幸運。
  張憶盈怏怏地坐在那裏,目送著楊娜如與五個男人去坐過山車,一臉的羨慕。
  她大概有些後悔參與這場聚會。好在有我與方維正作陪。
  “要不要喝點什麽?”方維正問她。
  “謝謝,一杯可樂。”
  “我替你們去買。”他轉過身,向冷飲店走去。
  “為什麽他不問你喝什麽。”張憶盈問我。
  “我也不知道。”
  “你交男友了嗎?”她忽然問我。
  “有了。”我點點頭。
  “他是幹什麽的?”
  “醫生。”
  “我原以為,你與方維正會是一對,高中的時候,我看好你們。”
  我笑了笑,沒有應答。我何嚐不以為我與方維正的關係好到隻差向對方表白,但以為隻是假設,作不得真。畢業以後,我未聯絡他,他也未聯絡我,起初還覺沒什麽,誰知時間越久,思念的心情越濃。待真想表白的時候,已經失去聯係方式。
  “不過你現在也好,總算可以嫁個醫生,起碼衣食無憂,安穩一生。”
  “你呢?老公是做什麽的。”
  “他在政府機構當文員,薪水不高,但一家人倒也快樂。”談及她的家庭,幸福在她臉上溢散開來。
  “看得出來,你很幸福。”
  女人的一生,豈不就是為了尋一個愛她且她深愛的男人,然後想方設法成為他的老婆。
  “嗯,幸福至極。”張憶盈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福,卻不知我心裏有多羨慕。
  “在聊什麽?”方維正提著一個袋子出現在我們麵前。
  “談女人的幸福。”張憶盈說。
  “哦?有結論了嗎?”他從袋子裏拿出一杯可樂放在張憶盈麵前,“你的可樂。”
  “女人的幸福,就是找一個她愛並且愛她的男人嫁掉。”我回答。
  話末,方維正拿出一根雪糕遞給我。
  “娃娃頭。”我高興地叫出聲來。
  高興不是因為有娃娃頭的雪糕吃,而是因為,方維正居然記得我最喜歡吃的雪糕是什麽。事隔這麽多年,他居然記得。
  這一刻,我似乎已經得到了女人的幸福。
  “方維正,能不能告訴我,何為男人的幸福?”張憶盈吸了一口可樂後,問他。
  “照顧自己所愛的女人。”他答。
  “看來我的老公,是非常幸福的男人。”
  “你們一家,都是幸福的人,可是,普天之下,還是不幸的人較多。”我感慨道,同時頗含深意地望了方維正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並未注意我。
  楊娜如坐完過山車歸來,汗珠掛滿整個臉頰,其旁的任俊遞過一張紙巾,要她將汗水擦幹淨。
  “天,太有意思了,你們不坐簡直是損失。那種酣暢淋漓的呐喊,平時是不可能有的。”她邊擦汗邊說。
  “特別是感覺壓抑的人,喊出來,就沒事了。”周恒之接過話題。
  楊娜如頗含深意地望了周恒之一眼,而後又望了望我。顯然,周恒之這句話是因我而發。他壓抑嗎,因為我有男友,或因為聚會的大部分時間,我都與方維正在一起。
  若是他壓抑,我又何嚐不?
  我瞧了瞧方維正,“我們也去玩,好嗎?”
  “當然可以。”他從來都是有求必應。
  有人再玩,楊娜如自然不肯落後,於是一行九人,買票排隊。輪到我們時,剛好我與方維正的座次錯開,與我並排而坐的,是排隊時站我身後的周恒之。
  我恨不能叫周恒之與方維正調位,但,這又怎可?
  失去方維正,我開始後悔坐過山車。原本我就是個膽小的人,之所以願意玩,是因為有方維正在身邊。
  有他在身邊,天塌下來,我都不怕。
  “你怕嗎?”周恒之問我。
  我點點頭,“有點畏高。”
  “害怕時,把眼睛閉上,想象自己不過是在蕩秋千。”方維正轉過頭來對我說。
  原來他一直擔心我會害怕。
  我嫣然一笑,“這樣能行嗎?”
  “當然可以。”
  記得以往每次的數學測驗,我對自己總沒把握,他告訴我,我能行。那個時候,我總是不相信地再問一次,得到他確定的答複後,我才獲得信心。
  過山車慢慢加速,眼前的風景飛速後退,逐漸模糊,依方維正的話閉上眼睛,隻聽見風在耳邊呼嘯。
  然後身子倒轉,感覺失去所依附的物體,搖搖欲墜,我忍不住大叫。
  “把眼睛閉上,想象自己不過是在蕩秋千。”方維正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
  一圈,又一圈,感覺比方才好許多。
  終於,過山車停在終點。
  解開安全帶,我撫了撫胸口。
  “感覺怎麽樣?”方維正問我。
  “這秋千蕩得太厲害。”我笑著說。
  一天可以如此短暫,似乎隻是頃刻間,天就黑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是到說再見的時候了。
  “沒想到我們居然可以玩到這麽晚,你們怎麽回去?”楊娜如問吳方中與韓子強,他們住在另外一座城市,回家自然不像我們這般簡單。
  吳方中看了看表,“還可以趕最後一班航班。”
  韓子強說,“我也得趕回去,明天還有事要處理。”
  “那好,再見。”
  我們目送著他們分兩個方向離去,此去一別,相見又不知何時。
  餘下的人沿著主幹路向市中心走去,到誰住的那個區,那人就告別離開。
  漸漸的,隻剩下周恒之、楊娜如、方維正與我。
  終於到了顧西路附近,方維正揮揮手,打算離開。
  我不舍地看著他,心痛他在眼前一點點消失。
  楊娜如向我擠擠眼,“郭雲天明天要回來,你不去那裏替他清掃房間?”
  她為我找到一個借口,讓我可以多與方維正呆一陣子。
  我是想留住方維正,是想與他一同走在歸家的路上,但是,當我想起我的終點是另一個男人的家時,就忍不住搖頭。
  “娜如,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些人,是沒辦法留住的。”我低聲說。
  終於,等我再回頭望去時,方維正已然消失在夜色裏。
  尋找失落的回憶,的確是不錯的主意。這一天,我們很盡興,玩得很瘋很高興。可是,我們未料到,找回來的一切,也將慢慢失去,我們隻能在尋找中再一次經曆失去的苦痛。

  第四章 此生的告別
  在機場重逢從英國歸來的郭雲天。這個與我相戀了兩年的男人,初入眼簾時,給我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這種感覺,使我覺得訝異。即便是十年後重遇方維正,他給我的,仍是久違的熟悉,為何郭雲天給我的感覺,卻是如此陌生。
  難道他變了?
  但,十幾天的時間,改變不了一個人的外貌,能夠改變的,隻能是另一個人的心。
  也許,這顆心從未變過,隻是被雪藏著,直到現在,被盛夏包裹著融化。
  郭雲天放下手中的行李箱,給我一個熱烈的擁抱。
  我被他擁在懷裏,陌生感越發濃烈。
  這個懷抱不屬於我。
  回到郭雲天位於顧西路的公寓,他遞給我一遝材料,“我去洗澡,你替我查一下這上麵的資料,然後打印出來,今晚我得看看,預備明天的學術報告會。”
  郭雲天的柔情,總是轉瞬即逝,
  我順應了一聲,坐在電腦前替他查找。
  隻花去半個小時的時間,就查完所有的資料,然後坐在網站上點看娛樂新聞,用來打發時間。郭雲天的一次沐浴,要花去整一個小時,這是他的習慣,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以來,一直如此。
  隨手打開一個新頁麵時,我的眼前現出誠品公司的廣告,順勢一點,登錄他們的網站。
  我一個頁麵一個頁麵仔細地查看,仿佛方維正隱匿其中。
  在新聞那一欄,意外地找到幾條關於方維正的新聞,每一條我都認真閱讀。
  於是得知,“我中有你”這種方便麵,是在停產幾個月後,由方維正排除萬難重新策劃推出,也得知,過去的幾年裏,方維正成功推出了好幾個策劃,他在此行業的成就非凡。
  他有此成就,我並不稀奇,唯一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為何要排除眾議重新推出“我中有你”。
  是因為,他與我吃的第一餐飯,就是這種品牌的方便麵,抑或,這僅是一種贏利賺錢的手段?或者,兩種原因各占分量。
  我的心再也無法平複。
  我用自己的左手緊握著右手,尋找彼時彼刻在斑馬線上,被方維正握住的感覺。手上尚有餘溫,人卻不知何處。
  浴室的水聲停住,郭雲天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出來。
  “查完了嗎?”他最關心的是他的工作。
  我點點頭,“一會兒去哪裏吃飯?我記得我跟你提過一家麵館。”我所提的那家麵館,就是“地久天長”,我擔心我的心背叛,不能與郭雲天地久天長。
  “我在飛機上已經吃過。”他翻出我打印好的文件,然後埋首其中。
  “可我還沒吃。”
  “親愛的,櫥櫃裏有方便麵,你自己泡來吃,好嗎?明天學術報告會後,我再陪你。”
  櫥櫃裏的確放著大大小小的方便麵,可我翻遍了整個櫃子,也沒尋出一碗“我中有你”。
  我空手回到書房,坐在郭雲天側麵,盯著這個與我相處兩年的男人。為什麽有他在身邊,我還是感覺到被無盡的孤單所纏繞。
  我開始懷念有方維正在身邊的感覺,有他在身邊,不需要語言,不需要動作,隻他一個眼神,我都能覺得溫暖。
  “我要與你分手。”我平靜地說。
  郭雲天太專注於文件中,沒有注意到我在說什麽。
  “郭雲天,我要與你分手。”我聲音高八度。
  他聽見後,稍微一愣,而後緩過神來,“芸薇,不要鬧,明天我還要作報告。”
  他以為我在與他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我慎重地對他再一次說道,“我要與你分手。”
  終於引起他的注意,他停下手裏的事,抬頭望向我。
  “不是好好的嗎?怎麽突然要鬧脾氣?”他還以為我是鬧脾氣,耍性子。
  “我是認真的。”我麵色凝重。
  “那你說,究竟為什麽?”他開始相信這不是個玩笑。
  “你能說說,為什麽每次洗澡,你都要花去一個小時嗎?”我反問他。
  他被我問倒,怔在那裏,過了半晌才說,“這隻是一種習慣。”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像一種習慣,說不出任何原因。不愛一個人也是。
  “那就對了。”我抬起頭說。
  “可我還是不懂。”
  “你從來沒懂過我。”我抓起包,開門離開。
  “芸薇,芸薇。”郭雲天在身後叫我。
  離開郭雲天所住的大廈,再回首望去,書房的落地窗前,仍能看見郭雲天在伏案工作。他並沒有追來,他仍能理智地埋首於他的工作。
  原來,我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我的心,就此輕鬆下來。不管對與錯,先提出分手的人,總要承擔多一些的負疚,看他那麽若無其事,我也就釋然。
  精神上一輕鬆,也就感覺到肚子餓得難受,繞過顧西路,去維正路的麵館吃麵。
  剛進麵館,我就看見坐在偏角的方維正,他坐的位置,名字叫“縱使相逢”。
  縱使相逢,使我想起蘇軾的《江城子》——“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這闕悼亡詞,寫於詞人至愛逝去十年後,在一個夢裏,他重逢相別十年的她。然而,一切都不同了,他們隻能相顧無言,淚灑千行。
  縱使相逢,就算是相逢又如何?我與方維正在十年後相逢,可是,際遇情形,與十年前全然不同。就算我是獨身,在我與方維正之間,還橫著錢夾裏的那個女人。即便沒有那個女人,我亦不能肯定,現時現刻,方維正是否愛我。
  我緩緩地坐在方維正對麵,默默注視著他,過了半晌,他才抬起頭,看見對麵坐著的居然是我。
  “怎麽會是你,我以為是個陌生人。”
  “難道我就不能來吃麵?”
  “當然可以。”他微微一笑,而後發現我臉色蒼白,“你不舒服嗎?”
  “沒有,隻是有一點餓。”
  這個時候,店員端了一碗“地久天長”放在他麵前。
  “你先吃吧。”方維正把麵推向我。
  “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微微頷首,“我們之間,還需要客氣?”
  我向他莞爾一笑,取出筷子,大吃起來。為了等郭雲天的航班,我從中午到此刻,粒米未沾,而經曆一場分手,雖然沒有大吵大鬧,心卻無比疲累。
  “我在互聯網上查資料時,無意間看見你們公司的網站,那上麵,居然有你的新聞。”吃了幾大口麵後,我對他說。
  “我許久沒有登錄那個網站了。”
  “有一條新聞說,‘我中有你’,是你排除眾議重新推出的產品。你說,我是不是該謝謝你?”
  話末,我仔細打量他,期許從他的神情裏得知,在這個策劃中,我所占的分量。
  “為什麽要感謝我。”他的眼裏,沒有我要的答案。
  “若不是你,我就吃不上這種方便麵了。”我用笑容掩飾失望。
  “那麽,為了你珍貴的胃,我要永遠支持‘我中有你’的生產。”
  他的話,讓我心頭一熱,真的是因為我,而使這種麵不至於絕跡?那我,要不要告訴他,我與郭雲天在今天吵架分手。
  在他沒注意的時候,我輕輕地吸了一根麵條在嘴裏,慢慢地吸進去,可是中途,麵卻斷了。
  如果這是一個占卜,那表明,現在的他,並不愛我。
  如今,他對我好,隻不過念著舊日的情誼。他的愛,已經給了錢夾中收藏的那個女人。
  當我吃完最後一口麵條,手機在挎包中響鈴,拿出一看,是郭雲天。大概是明日報告的資料準備齊全,忽然憶起有一位出逃的女友。不,我再也不是他女友。一狠心,我按斷電話。
  “怎麽有電話也不接。”方維正問我。
  我有半晌的猶豫要不要告訴他實情,但想到方才的占卜,卻眨眼一笑,“陌生的號碼。”
  郭雲天的電話再沒響起,他是個驕傲的男人,同時自負到以為我不會離開他。
  如今這世道,找一位年紀輕輕就升職為副主任醫師的男人作男友,比撿金子還要幸運,他不相信有人會真的傻兮兮舍去長期飯票不要。
  下班後,依約與秦子晴去酒吧會楊娜如。
  楊娜如容光煥發,越發顯得豔麗,完美的戀愛能夠造就完美的女人,的確如是。
  “沒想到周恒之如此不堪一擊,這麽短的時間,就棄械投降。”
  “為何不說我魅力四射。”
  “不對不對,聽你們之前的議論,周恒之喜歡的人,好像是芸薇。”秦子晴不解其中道理。
  “現時現刻,誰會為了一段渺無的感情等候終身,女人不會,男人更不會。”楊娜如是情場高手,很自然地,一段段愛情哲理娓娓道出。隻是,我與秦子晴都未留意到她眼裏隱藏的悲傷。
  “有可能。”秦子晴緩緩點頭,“何況芸薇已經有了郭雲天。”
  “我與郭雲天早已分手。”我下決心把埋了一段時間的真相道出。
  “怎麽會?”首先感到驚異的是楊娜如,“昨天在醫院裏遇見他,他還神采奕奕地與我打招呼,絲毫看不出受過打擊的痕跡。”
  “他自英國歸來後,所作的學術報告成功嗎?”
  “據我父親說,引起了轟動,他晉升正高的願望,指日可待。”楊娜如的父親是市第一醫院的名譽院長,許多關於郭雲天的消息,都是楊娜如從那裏竊出給我。
  “工作才是他的重中之重,我在他心目中,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重要。”我自嘲一笑。郭雲天最在乎的,是他神聖的救死扶傷的事業。
  “這豈不很好,你可以愛你所愛。”
  一次告別,造就一次新的重逢。這是楊娜如的思維定式。
  “愛其所愛,多難,隻有你這麽灑脫的人,能夠達成所願。”
  “愛一個人,就不要顧慮太多,甜蜜的愛情,享受一刻,也是美妙的事。”
  愛情於楊娜如來說,像美食一樣,是用來享用的。
  “還有我,若是對自己的外形太多自卑,不敢像吳思之表白,也會失去一段美好的戀情。”
  此時此刻,她們都現身說法,用大道理教育我。女人失去愛情,居然尊嚴盡失。
  待我要回話還擊,倆人手機同時響起,幾乎以同樣的神采掛斷電話,同時告訴我,男友有約,要棄我而去。
  “我失戀了,你們居然不陪我。”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失戀,使你痛苦的是,不知道怎麽開始一段新的你所期望的戀情。”楊娜如真像我肚子裏的寄生蟲,一語中的。
  “找另一段愛情吧。”戀愛使秦子晴日漸自信,從頭到腳煥然一新,就連撫一撫頭發,瞧在我眼裏也是風情萬種。
  愛情有這麽大的魔力嗎?在我身上怎麽不靈驗?
  目送她們蹬著高跟鞋急步離開,我更深地坐進椅子裏。冷氣環繞,忽然覺得冷,用雙手
懷抱著自己,也不住地顫抖。也許,我需要一個更大更溫暖的懷抱。
  此刻,方維正在幹什麽,會不會在“地久天長”麵館裏,吃一碗“地久天長”?
  我是不是該向楊娜如與秦子晴學習,努力追求向往已久的愛情,即便有可能失敗,也做到日後無悔?
  就著燭光,撥通方維正的手機,兩聲響鈴後,有人接通。
  “喂,你找方維正嗎?”居然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錢夾裏的那個女人吧,我一時怔住,半晌不吭聲。
  “他在衛生間裏,你稍後打來,好嗎?”
  掛斷電話,伴著咖啡屋的音樂,女人嬌嫩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原來方維正所愛的女人,擁有這樣的聲音。這個假想中的女人,忽然現聲,使我覺得壓迫萬分,更讓我覺得適才想要對方維正表白的舉措,有些荒謬。
  邱芸薇,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麽以為你有能力得到方維正的愛。
  周末,楊伯伯六十大壽,我與秦子晴被邀參加。
  當晚,娜如有周恒之作陪,子晴身側有吳思之,我一個人落了單,人群中顯得孤單。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吳思之,纖瘦文弱,與秦子晴不是一個重量級。初看去,定會不習慣這樣的兩個人相依相攜,然而多看幾次後,也就覺得和諧了,甚至還認為他們有夫妻相。
  看來配與不配,沒有一定的標準。
  “為什麽不邀方維正來?”楊娜如向大門口努努嘴,“你看,郭雲天帶了另一個女人向你示威。”
  我抬頭望去,郭雲天裝扮隆重,手裏挽著一位相貌出眾、扮相俗氣的女人。
  “這女人是誰?”
  “已替你打聽明白,她是胸外科的一名護士,進院不足半年。據胸外科的人說,她從實習時,就已經暗戀郭雲天了。”
  “護士愛醫生,一半是因為要穩固在醫院的地位,一半是日久生情。”
  “你不吃醋?”
  “何醋可吃?”
  “以我的經驗,女人不愛男人,也希望男人能一輩子記住她。”
  “我並不是自私的女人。”
  話落,走過去與郭雲天打招呼,他卻裝作不認識我。他的女伴更為可惡,居然白我一眼。
  我覺得好笑。
  “他並未對你忘情。”楊娜如肯定地說,“隻不過借這女人來讓你回心轉意。”
  “管他呢。”我受了白眼,心裏一陣不好受。
  “要不要我將周恒之借給你,讓你有資本可以與他對抗。”
  我搖搖頭,“這是生日宴會,不是戰場。”
  整個晚上,郭雲天風頭出盡,摟著嬌小玲瓏的新女友四處打招呼。我坐一旁,默不吭聲。外人不明原因,以為是郭雲天拋棄了我。
  男人就是這樣,寧願自己背上薄情寡義的聲名,也死要一副臉麵。何苦?
  忽然覺得悶,一個人在露台上吹風。晚風習習,我遙望遠處的燈火。
  “芸薇。”
  誰人在喊我?
  斜靠著欄杆轉過頭,原來是郭雲天,我居然已經聽不出他的聲音。
  “有什麽事嗎?為何不去陪你的小女友。”我轉過身,冷冷地說。
  “你這麽說,是不是表示你還在乎我?”他問。
  我扭過頭,不置可否。
  “你告訴我,究竟我哪裏做得不對,你要這樣對我?”
  他居然還不知他輸在哪裏,誠然我不會要他不愛江山愛美人,但他連戀愛中基本的溫存都不懂。這一思量我才大悟,方維正不過是催化劑,我與郭雲天的感情早已出現裂痕。
  見我不答,他再一次追問。
  “我做得已經夠好,不喝不賭不嫖,對你專一,又能提供充實的物質生活,你究竟哪裏不滿意。”說到最後,他的情緒有些激動,這不像向來冷靜的他。
  為何不滿意,問得好。他列舉的所有優點,抵不過一個缺點,那就是,他的身上,再沒有讓我心動的地方。
  “郭雲天,我已經不愛你了。”
  “無可挽回?”他問。
  我點點頭。
  他平複心情,恢複平日郭雲天驕傲的模樣。
  “邱芸薇,你會後悔的。”
  話落,他大步離開。
  我知道,此生此世,他再也不會求我。
  此後的一段時間裏,我嚐盡孤獨的滋味。
  我的兩位好友尚在熱戀中,其一秦子晴,一下班就不知蹤影,日夜磇著她的白馬王子;其二楊娜如,曾口口聲聲說男人如衣服,如今也身著周恒之這件衣服多天,未見更換。
  她們在戀愛閑暇時,會記得打電話給我,匯報近況,偶爾聊聊天,但卻如杯水車薪,若有還無。
  一個人在家,好不無聊。租一大堆韓國劇集,跟著劇情不斷抹淚。
  感動我的,並不是劇集本身,我隻是通過劇情來感懷自己。
  很久沒有方維正的消息,他們公司的網站上,也沒有。我們唯一的聯係就是,我日複一日吃著他策劃推出的“我中有你”。
  兩個麵餅如一對男女,無奈的是,現實生活中,往往沒有開水的催化,他們不能我中有你。
  我與方維正就是兩個沒有開水催化的麵餅,所以我隻能遠遠地,遠遠地思念。好幾次想撥個電話給他,卻也作罷,我不願再聽見那個女人告訴我,方維正在衛生間。
  我開始後悔自己的決斷,為何要放棄郭雲天,若不能與方維正在一起,與誰相戀,豈不一樣。何況,平心而論,郭雲天是個好男人,我們相處兩年,愛情沒了,還有感情。
  當楊娜如現身見我時,已經過去月餘。同是二十七歲的女人,歲月在她臉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她依舊神采飛揚。
  戀愛可以刺激雌性激素的分泌,此話不假。
  “真是大忙人,居然還記得我。”我在她對麵坐下,侍者給我端上一杯白開水。
  “這段時間我會空下來陪你。”
  “周恒之出差了?”我道如何,原來愛人不在,拉來好友作替補。
  “我們分手了。”楊娜如搖動手裏的飲料,輕鬆地說。
  “開玩笑。”前幾日還如膠似漆,今日卻告訴我,已經分手。
  “我難道會騙你。”
  “為何分手?”
  “如果是別人問我,我會告訴他,戀愛不需要原因,分手更不需要原因。”她撫撫長發,望著我一笑,“換作你問,我就得告訴你實情。”
  她喝下一大口飲料,而後告訴我,“周恒之對你仍未忘情。”
  “怎麽會……”
  “怎麽不會?在與我戀愛前,他就道明,隻是嚐試通過一段感情,忘掉你。”
  我不能置信,摸摸自己的臉,我有如此大的魅力嗎?一個男人,用十年的時間外加一段新的感情,都無法將我忘懷。
  與楊娜如比,我沒有自信,無法克服自卑。我沒有理由相信一個男人會棄她選我。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所以找來事例證明。”
  “請說。”
  “高二下學期的某一天,周恒之忘帶飯卡,你用你的卡替他打了一頓飯。”
  有這樣一件事嗎?我在記憶中努力搜尋,卻了無印象。也許是有這麽一回事吧,隻是經過時間的洗滌,已經在記憶中失去顏色,慢慢淡去。
  “就算有這件事,我不相信他會因此事,記住我十年。”
  “最近我在看亦舒的一本書,裏麵有句話曰:‘至今我想破了頭,也不懂得黃蓉如何愛上郭靖’。”楊娜如笑了笑說,“她想不通,我卻知道答案,黃蓉為何愛上郭靖,原因很簡單,在她脫去盛裝,扮成小叫花時,隻有郭靖一人真心待她,對她好。”
  我被楊娜如的跳躍性思維攪得一頭霧水,說著周恒之,怎麽一下子談到郭靖、黃蓉。
  “錦上添花固然不錯,雪中送炭卻更使人感動。周恒之記住你,是同樣的道理。”
  我恍然大悟。
  人就是這麽不可理喻,但想想也是,當時的周恒之長得瘦小,又是剛轉學過來,無人理他,所以有人對他好,他會千百倍地記住。若是換作現在,請他吃一百頓飯,他也不一定記得。
  “真是無心插柳。”我感歎。
  “真羨慕你。”頭一次聽楊娜如如此感慨。
  “追你的人能從顧西路排到我家門口,你何須羨慕旁人。”
  “可是沒有男人對我如此長情。”
  “若真有人對你長情,隻怕你避之不及。”
  楊娜如莞爾,稍作思考後,點了點頭。
  “你會傷心嗎?”我小心地問她。
  “我像會為感情傷心的人嗎?”楊娜如眨眨眼,反而安慰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何苦傷心。”
  可是,在楊娜如的笑靨中,我分明察覺到一絲的無奈。想再追問,卻也作罷。也許,每個人都有她不願表露出的內心,於最好的朋友也如此。我又何苦追問,徒增她的煩惱?
  轉眼就是夏末,我與楊娜如喝茶聊天,打發掉整個夏天。
  與周恒之分手後,楊娜如的追求者一個個地又冒出頭來,每天下班,楊娜如約我用餐時,手裏總是捧了一大簇鮮花。
  但是,她隻收花,從不接受別人的心意。
  而每天,我也會有一大簇鮮花捧回家——楊娜如嫌多,分一簇給我。
  “對人沒意思,何苦收人鮮花。”我不解。
  “鮮花無罪,與其白白浪費,不如收下裝扮你我的房子。”
  今天,楊娜如收下的鮮花是香水百合外加粉色玫瑰,用一簇滿天星作搭配,外加幾枝情人草。她隨手把花轉送給了我。
  “很漂亮,為何不要?”
  “我家裏已經沒有空花瓶。”
  我隻得收下,記憶中,除了與郭雲天初相識時,他在楊娜如的教育下,買過一束單薄的鮮花贈我外,我從未收到過男人的鮮花。
  女人愛花,這是天性,況且還有花中散發出不若香水般俗氣的清香。
  喜滋滋地把一簇鮮花抱回家,行走間,忍不住埋下頭去嗅花的香氣。再抬頭時,卻忽地看見前方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在那一瞬間,他也看見我。
  “方維正。”我立刻叫住他,害怕他在我眼前稍縱即逝。
  “你好。”他笑著與我打招呼,沒感覺到意外。
  “你怎麽會在這個區?”
  “來看一個朋友。”
  “哦。”
  他當然是來看一個朋友,難道會是來看我?
  “花很漂亮,很襯你。”他瞧了瞧我的花說。
  他一定誤會花是男友送給我的,我頹然地想。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人家隻是讚一句花漂亮,襯我,難道我接下來回答:這花不是男友送我的。
  邏輯不對,意圖太明,我無法開口。
  “是啊,很漂亮。”我隻能這樣接話。
  “好久沒見你了,這段日子還好嗎?”
  “還好。”我回答。
  問別人好不好,原本就是客套話。難道日子過不好的人,會逢人便說,苦啊,沒法過?
  雖然方維正不是別人,看見他,會有一肚子話想向他傾訴,但一想起錢夾中的女人,我就退縮。
  使君有婦,我又何苦糾纏?
  因為各自都在回避著什麽,一時間,我們竟無話可聊。
  “我不擾你拜訪朋友了,下回再見。”我狠下心,與他道別。
  “嗯。”他輕應一聲,臨別時,滿懷深意地看了我的花一眼。
  這花有什麽不對勁嗎?我仔細打量懷裏這簇被方維正盯著看的鮮花,很懊悔地想,為何不早不晚,偏偏我抱著一束插滿玫瑰的鮮花時,會遇見他。
  思量間,忽然發現花裏插著一張印滿紅心的卡片,上麵寫著:送給至愛。這四個用濃墨蘸寫的大字,一定被方維正盡收眼底。
  他一定誤會了!
  楊娜如收花後,居然連卡片也不屑一看,她是灑脫得可以,卻無端端害苦了我。
  剛回到家裏,門鈴就被按響,會不會是方維正?
  可是,怎麽會是他,他連我的地址,都不知道。
  打開門,門外站著的,居然是郭雲天,多日未見,他依舊衣衫筆挺,神采照人。而我,卻麵如菜色,形容慘淡。相比之下,我比較像被丟棄的那一個。
  他是來看我如何後悔?
  “你來幹什麽?”我昂著頭問他。
  “芸薇,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向門外走去。
  “去哪裏?”我使足了勁,卻無法掙脫他的手。
  “你跟我來就知道。”
  他讓我坐進副駕,而後開足油門,向郊區駛去。我知道,這條路通向大海,一年多之前,我、郭雲天、楊娜如還有娜如的追求者數人,一起來玩過。
  “去海邊幹什麽?”
  “撿貝殼。”郭雲天認真地回答。
  撿貝殼,臨近市區的海邊,哪裏還有貝殼?記得一年前,他們去遊泳,我一個人尋遍了海灘,連貝殼的影子都未瞧見一個。在回家的路上,我失望地對郭雲天說,“原本我以為海邊會有許多貝殼的。”
  郭雲天笑我,說二十幾歲的我,還天真得像個小孩。商品經濟社會,有貝殼也被人撿回去包裝了賣錢,哪還輪到我。
  我氣他不懂浪漫,他彼時不以為然,不置可否。
  如今,他居然要陪我去撿貝殼。他是用這種方式來言和?
  來到海邊,他領著我徑直走向沙灘的一邊。
  “我們就從這裏開始找貝殼。”他指了指那片沙灘。
  我僵直著身子,並不蹲下,隻是默然注視著他。
  “這是什麽意思?”
  “我以為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他回答。
  我彎下身子,很輕鬆地就撿到許多的貝殼。貝殼出奇地多,躺在淺淺的沙層裏,稍許抹開沙子,就可看見。
  “是你埋的?”片刻後,我捧滿一懷的貝殼,站起身子問他。
  他點點頭。
  “這些貝殼都是從更偏遠的沙灘上撿回來的?”
  他笑了笑,並不回答。
  “你的公事如此繁忙,實在沒有必要做這些事。”我低下頭望著懷裏的貝殼,口裏雖硬,心卻軟下來。沒有想到,郭雲天肯為我做他一直認為無聊的事。
  “芸薇,我愛你。”忽然間,郭雲天從身後環抱住我,將我緊緊擁在懷裏。
  我的背靠著他溫暖的胸,似乎能感覺到他有力的心跳。我閉上眼睛,腦裏倒退著閃現重逢方維正後的無數個畫麵。最終,靜止在維正路的小超市收銀台前,方維正打開皮夾時,我瞥見照片的那一幕。
  既然嫁不了最愛的人,嫁給一個愛自己的人,那又何嚐不可。郭雲天即便有無數個缺點,但他卻有一個最大的優點,那就是,我能肯定他愛我。
  我伸出手,慢慢握住郭雲天的臂膀,一顆淚從我的眼裏滑落。
  半晌後,郭雲天不知從何處拿來一束花,送到我麵前。他單腿跪下,從包裏拿出一個紅絨布盒子,打開,送到我麵前。
  “芸薇,嫁給我好嗎?我知道,今生今世,我無法離開你。”
  盒子裏躺著一枚鉑金鑽戒,郭雲天在此時此刻向我求婚。
  我看了看戒指,再移過目光望向他,他眼裏的期待與緊張,無法作假。
  方維正,我該怎麽做,要不要答應他?我在心裏詢問。可是,此刻的方維正卻不知在何處,也許,在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吧。
  時間一秒秒逝去,海風夾雜著鹹濕的味道遠遠地吹過,我終於緩緩點頭。
  郭雲天未曾料到,我會這麽爽快地答應,驚喜萬分,拿出那枚戒指為我戴上。
  再見了,我默默地與方維正道別。
  一切又回到原來的軌道,我與郭雲天恢複戀人的關係,並且婚期已定,喜帖已發,隻等良辰吉日,就會結婚。
  周恒之來看我,帶來紅包一個。
  “你大喜的那天,我得出差去外地,不能來,先將紅包送上。”
  他的公司由自己主宰,若真想參加我的婚禮,自然可調節時間抽出空來。我知道,他是不願看見我嫁人的那一幕。有的事,想一想也許還覺沒什麽,親眼目睹,卻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就與我不願見著方維正的女人,是一個道理。想著都已難受,見著更當如何?
  “那可惜了。”我笑著說。
  “若早知道不是方維正,我應當努力爭取。”他忽然說。
  原來,他不向我表白心跡追求我,是因為方維正。他早就知道,誰是我的至愛,自知無法與他爭奪。豈知後來,我卻嫁了另外一個人。
  周恒之一定失望,心裏在想,郭雲天能娶到邱芸薇,他為何不能?
  何止周恒之不明原因,就連揚娜如也覺奇怪。
  “你不是已與郭雲天分手,為何這麽快複合,而且答應嫁給他?”
  “已經二十七歲了,總是要嫁人,我與郭雲天已經相戀兩年,不嫁他嫁誰?”
  “方維正呢?”
  “使君有婦,何必癡想。”
  “都已二十一世紀,你卻有如此守舊的想法。”
  “不是我守舊,而是明知搶不過來的東西,何苦努力後弄得一身是傷。”
  “你妥協了。”
  “是我想開了。”
  麵上裝作若無其事,心卻在滴血。
  我是曾想過與郭雲天分手,然後轟轟烈烈追求方維正。但實施一半,卻又退縮。生活不是小說,我無法做到全然不顧。亦沒想過我有如此好運,十年前與十年後的方維正,會愛我。
  或者,潛意識裏,相信方維正對我還有未熄的感情,所以用婚姻做賭注,隻為使他將內心的情感表露出來,哪怕是一點點。
  我以為,隻要知道他仍愛我,我就能得到安慰。
  之後,陸陸續續有朋友來電祝賀,卻唯獨不見方維正。我記得,帖子已經寄去他們公司,難道他沒收到?
  雖然我與他無望,但依然想知道,得知我結婚的那一刻,他會不會有些失落。
  盡管不是愛,隻是一點點失落,也是對我很大的安慰,這表明他心裏,仍是有我。
  可是,我卻連這點都無法得知。
  終於在結婚的前一天,接到方維正的電話。
  “邱芸薇,我是方維正。”
  方維正,他何須自報姓名?僅他喊“邱芸薇”三個字的聲調,我已能聽出是誰。
  一時之間,百感交集,不知用什麽樣的語氣與他對話,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你好。”
  “你在家嗎?我過來看你。”他忽然說。
  我告訴他我家的地址後,在家裏靜候他的到來。最後一天的單身生活,我在家裏等待一位相愛卻無法相許的男人。
  他來找我,是為了什麽?像周恒之那樣提前給我一個紅包,或者,僅隻是單純的祝賀?我的腦裏湧現出無數個假想,但這些假想,無一例外地使我難過。
  一直以為,方維正隻要對我要嫁人的消息表示一點點失落,我就會得到安慰,現在才發現,原來不是。不能嫁給方維正,我隻能難過。
  等待的一分一秒,都長如一個世紀,在門鈴被按響的那一刻,我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他終於來了。
  方維正身著第一次重逢時一模一樣的衣服,手裏拿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站在我的門口。他依舊溫柔地笑著,從他的神情裏,看不出一點點的失落。
  他是不在乎我的,我的心都碎了。
  “這個送給你。”剛在沙發上坐定,他就把禮盒遞給我。
“這是什麽?”
  “拆開看看就知道了。”
  我拆開包裝紙,看見一個粉紅色的盒子,打開盒蓋,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朵用巧克力加奶油製成的紅色玫瑰。紅色玫瑰,代表著火熱的愛情。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是通過這朵巧克力玫瑰向我表示什麽嗎?
  “我把巧克力玫瑰送給你,以後走斑馬線時,就不要記掛著嘴饞,那麽不小心了。”
  他尚記得那次同學聚會,我在斑馬線上走神,差點被車撞到。他真的以為,隻要把巧克力玫瑰送給我,我就不會走神了嗎?
  我伏下頭聞了聞那朵玫瑰花,甚至能聞到玫瑰花香。
  “才做出來的?”
  他點點頭,“請公司的師傅教我做的。”
  原來,這是他親手做的玫瑰,試問我如何舍得用它解饞。
  “謝謝。”我由衷地說。
  “你大喜的日子,我應該送上紅包。”他掏出錢夾,取出一個紅包,送到我麵前,“明天我要出差,就不能出席你的婚禮了。”
  又一個在我大喜日子出差的男人。
  可是,方維正不是周恒之,他不會在接下來告訴我,早知如此,他會努力爭取。
  “明天要當新娘,今天一定很忙,我就不打擾你了。”方維正站起身,打開門走出去。在關門的那一刻,他對我說,“再見。”
  “再見。”在心裏,我們隻能告別,無法再見。
  該來的都來了,該走的也都走了。我的婚禮似乎已經完成,它的意義也僅止於此。明天,明天對我來說,隻是一個儀式。
  郭雲天在婚後的第二天,就去上班,之前說好的蜜月旅行,也因為醫院病人量的增加而不得不取消。夏秋之際,本就是多病的季節。
  我請的一大段婚假,隻能用來呆在家裏收拾房間。
  擦拭茶幾的時候,忽然發現一層包裝紙,上麵印著“海天貝殼”幾個字。
  一刹那,恍然大悟,那日郭雲天埋在沙灘裏的貝殼,並不是他撿的,而是買的。本性使然,他不會為浪漫花去太多寶貴的時間。
  我茫然一笑,把包裝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筒裏。
  郭雲天不會替我撿貝殼,方維正卻能夠親手為我做巧克力玫瑰。
  驀地想起,方維正親手做的巧克力玫瑰還留在舊寓所裏。片刻都無法等待,招了一輛計程車,向以前的住處駛去。
  路途中忐忑不安,那間寓所已經退了租,不知房東是否已經把我的舊東西扔掉。
  剛下計程車,卻看見房東從大廈裏走出。
  “邱小姐,你是不是落了東西在這裏?”
  我點點頭,“是啊,你是否看見?”
  “來,還給你。”房東將一張照片放在我手上。
  怎麽不是玫瑰花巧克力,而是一張照片?我仔細打量,照片上是十幾歲的我,穿著那條細灰紋棉布長裙,回眸間,一臉燦爛的笑。照片似乎是被人搶拍,尺寸並不大,好像被修剪過。
  什麽時候,我擁有過這樣一張照片?
  “你在哪裏找到的?”我問房東。
  “沙發的夾縫裏,一定是你翻看相冊時,不小心掉下去的。”
  照片上並無灰塵,應該是落下不久,忽然,我怔住,在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回憶那個場景——方維正在沙發上掏出錢夾,抽出一個紅包給我。
  難道照片是他落下的?難道一直呆在他錢夾裏的女人是我?
  再仔細看那張照片,的確與第一次重逢方維正,在他錢夾裏瞥見的照片相似。思量至此,我拿照片的手忍不住顫抖。
  “邱小姐,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我撫了撫頭發,強忍住情緒說道。
  忽然,兩個孩子奔叫著從樓梯上跑下,嘴邊沾滿巧克力,他們的手上,分別拿著粉紅色的盒身與盒蓋。我的玫瑰花巧克力!
  房東忽然不好意思一笑。
  “我看見你將這盒東西扔在櫥櫃裏,以為你不要了,所以……”
  “沒關係。”我揮了揮手,戀戀不舍地望了粉紅色的盒子一眼。不屬於我的人與物,再怎麽不舍,也是會錯過失去的。
  握著照片,回過身,慢慢踱回家,心裏極度不適。
  上次,就是在這條路上遇見方維正,他可能是來找我,但卻看見我擁著一簇花回家,於是,他猶豫了,那一步始終未邁向前。
  而我,不是也一樣,本來已經撥打電話,想向他表明心跡,卻因為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從而滯步不前。也許那女人,隻是他公事上的一位夥伴,而那天,他們恰巧在餐廳用餐。
  我們因為瞻前顧後而錯失機遇,縱使相逢又如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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