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七公子:歲月是朵兩生花

(2009-01-01 18:11:32) 下一個

  第一章
  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坐在對麵的才俊已經把話題從周易轉移到了周恩來。
  我鬆了口氣。
  這位工科出身的才俊,他的聯想能力豐富得令人發指。當他從門德爾鬆談到龍門山周口店再從龍門山周口店談到周易時,我就一直擔心他會從周易談到易筋經。
  出門前,促成這次相親、並對其寄予厚望的好朋友周越越語重心長教導我:“宋宋,我大舅的這個朋友特別欣賞才女,尤其是跟他誌同道合的才女。你要把握機會。等把他搞上手了,帶到林喬和韓梅梅跟前晃一晃,保管你什麽氣都出了,神清氣爽啊那個神清氣爽。”話畢在我肩膀上搭了條市價三十五塊錢的波西米亞風格大披肩,並勒令我將平底單鞋換成一雙市價匡威牌帆布鞋,以增強我是一個才女的可信度。
  由於之前的二十五年我從來沒有穿過披肩這種服裝,對它的運用不夠純熟,所以在和這位才俊用餐時,不慎打倒裝滿水的杯子一個,碰落沾滿醬汁的刀叉一雙。才俊很有修養地皺了皺眉頭。
  我肩負著將才俊搞上手的使命,為了不辜負周越越的期望,絲毫都不敢懈怠。但話題曲折回環九轉十八彎,卻總彎不到郭晶晶和田亮的分手真相或李嘉欣迄今為止共傍了多少位大款這種我擅長的方麵。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才俊終於意識到不給我發言機會有點違背我們此次相親的公正平等原則,握著杯子笑道:“顏小姐平時喜歡看什麽書,聽什麽音樂?”
  我把最後一口肉咽下去,兩眼放光地嘿嘿告訴他:“金瓶梅玉蒲團什麽的,聽歌就偶爾聽聽洪湖水或者大刀像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他的笑僵在了臉上。
  才俊付賬的時候氣色不太好,看得出來他不是很滿意我,覺得付出去的這幾張鈔票是無意義投資,他虧了。我本來想安慰他,現代社會有很多上班族壓力太大,每個星期不得不花錢請心理醫生聽他們傾訴,心理醫生兩個小時的收費比今天我們吃的這頓晚飯貴太多了,如果他實在想不通,可以當作這兩個小時其實是在看心理醫生,但突然想起周越越提過這位才俊比較好麵子,於是我思考再三,還是決定保持沉默。
  窗外萬家燈火,我裹著披肩跟在才俊後麵。途徑一張餐桌的時候,驀地感覺到兩道淩厲的視線。我條件反射地側頭一看。看到了一個中國人和兩個外國人。呃,也有可能是一個外國籍華人和兩個外國籍外國人。
  向我這個方向致以淩厲視線的是那位中國人或是外國籍華人。
  我有一刹那心花怒放地覺得這個視線可能是投向我的,但是下一刻,我立刻否定了自己的這個假想。電視裏不是經常演麽,美女在街對麵邊揮手邊對著主角做各種暗示性強烈的誘惑動作,當主角樂顛樂顛地跑過去占美女便宜時,熱辣的美女嘟著嘴一邊大喊”Honey”一邊興高采烈地投進了站在主角背後的猛男的懷抱……
  周星星的每一部電影都在數十年如一日地向我們傳達這樣一個中心思想:“表錯情是件很悲摧的事。”
  按照周星星定律,這位中國籍帥哥或是外國籍華人帥哥的視線終端必然連接著某位驚世駭俗的大美女。我垂涎了下這位帥哥的美貌,識時務為俊傑地側頭回去向前大邁了兩步,正好趕上今晚埋單的才俊的步伐。
  我和才俊在餐廳門口分了手,意料之中他並沒有問我要電話號碼。這一點我表示理解。但令人氣憤的是,他不打算送我回家,卻一相情願地叫來了出租車,並堅持將我塞了進去。這使我不得不多花了十一塊冤枉錢,而我本來是可以步行到對麵汽車站,花一塊錢硬幣坐230路公共汽車直接坐到小區門口的。
  洗澡的時候似乎聽到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作為深秋的夜風,它今天晚上吹得有點狂暴。
  我隱約覺得剛才餐廳裏那位用視線掃射我的帥哥有點眼熟,擦頭發的時候突然福至心靈,記起他長得像顏朗喜歡的某個女明星的緋聞男朋友。前兩天顏朗還在電視上指給我看過,難怪不得眼熟,那男的叫秦啥來著?我決定等顏朗上完奧數補習班回來問問他。
  擦頭發擦到一半,周越越在外麵邊撓門邊大叫我的名字。那門撓得撕心裂肺慘不忍睹。我不得不放下毛巾前去接應她。
  周越越義憤填膺地倒了杯水,義憤填膺地喝了一口,義憤填膺地指著我的腦門數落:“你出息啊你,剛才人家小夥子打電話來把我罵了一頓,說他明明要求介紹一個才女,我卻弄一個革命欲女給他。你說說你都幹了些啥。我不是告訴你了嗎,裝天真裝憂鬱不好裝,裝才女還不好裝啊?又不需要你四十五度角仰天流淚,他說什麽你點頭微笑應著就行了唄。為了你能成功,我還特別借給你我的匡威牌帆布鞋。你這倒黴孩子,你多麽叫人失望啊!”
  雖然覺得對不起周越越,但我還是不得不指出一個事實:“你那雙匡威牌帆布鞋其實是仿冒的吧?”
  周越越生氣地甩門而去。
  這次相親雖然慘敗而歸,但它在某一方麵成功地改造了我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今天晚上以前,受諸多言情小說的影響,我對於才俊這兩個字一直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在我的美好幻想中,才俊必然是才的,而且是俊的,就像《赤壁》中的金城武一樣,談笑間草木為之含悲風雲為之變色,偶爾彈彈琴帶帶兵業餘還能給戰馬接接生。
  所以當周越越對我說對方是個才俊時,可想而知我是多麽的激動啊。但這位才俊,他先是用他稀疏的頭發和鴨梨一般的體型顛覆了我對“俊”這個字的理解,再用關公戰秦瓊和龍門山周口店發現元謀人的曆史故事顛覆了我對“才”這個字的理解。當我好不容易調整出聽穿越故事的心態,他卻用“司馬遷遭受腐刑之後,身體全腐爛了,該是多麽痛苦啊”這個感歎句再一次深深地刺激了我。
  我不曉得為什麽這位才俊一定要找個才女處對象,但我曉得他想要找個才女處對象的願景是有點難於實現的。
  顏朗八點半才回來,錯過了電視上火影忍者第306集的播出,發了一會兒脾氣。我和他商量,隻要周五他語文測試能考過八十分就告訴他家裏電腦的密碼,他表示接受。
  補習班老師留了題目,讓他們思考“在十個房間裏,有九個房間開著燈,一個房間關著燈,如果每次同時撥動四個房間的開關,能不能把全部房間的燈關上?”這個問題。我給他做了碗蛋炒飯,陪他坐在燈下思考了一會兒,沒思考出來,就先去睡了。
  我忘了問顏朗他喜歡的那個女明星的緋聞男朋友到底叫秦啥來著。
  周越越三天沒跟我說話。實在是難得的清閑。在這難得清閑的72個小時裏,我讓於阿紅得了白血病客死異鄉,從而結束了我的長篇小說《對麵竹樓上的裸女》的創作。編輯表示欣慰,看完後建議我重新寫結局,把白血病換成肺癆,她覺得《對麵竹樓上的裸女》作為一部鄉土氣息濃厚的文學作品,不適合使用白血病這樣時尚的、富有韓國氣息的文化元素。我嚴詞拒絕了她的提議,表示鄉村文化和工業文化的融合是大勢所趨。在這部作品中我要有所提高,要讓多種文化元素和諧共存。編輯威脅我如果不改的話這本書的出版將困難重重,稿費打入我帳戶的日子將遙遙無期,我把錢包裏工商銀行卡、建設銀行卡、招商銀行卡以及農業銀行卡中的所有存款統計了下,對編輯表示了妥協。
  第四天下午的文藝美學課上,周越越發來短信,邀請我下課後去吃缽缽雞。她說昨天晚上她大舅生日,她終於見到了曾經和我相過親的那位才俊。她覺得挺對不起我的,她以前聽她大舅讚賞過這位才俊長得像某位偉人,便古道熱腸地介紹給了我,但她絕沒想到這位才俊長得像皮球版的朱元璋。
  我就知道,區區一個胖才俊是毀滅不了我和周越越之間山無楞、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深厚友誼的。遂欣然應約。
  人一旦有了追求,光陰就荏苒了,歲月就如梭了,時間就白駒過隙了。在到底是去北門吃陳記缽缽雞還是去南門吃廖記缽缽雞的痛苦抉擇中,下半堂文藝美學課悄然而逝。
  我和周越越各抒己見,經過一番磋商,最終決定光顧南門的廖記缽缽雞。
  南門校門口有家書報亭,周越越突然想起要買一份參考消息。事後我非常後悔自己趁機去上了個廁所,沒有及時製止她這個衝動的行為。
  據說在買六角錢一份的參考消息的過程當中,透過琳琅滿目的書報讀物,周越越一眼看中了本以一位端莊典雅的美男做封麵的全銅版紙豪華雜誌。這本叫做《名築》的豪華雜誌價格一點都不名著,薄薄一小本竟然要三十六塊錢人民幣。隨身隻帶了四十塊人民幣的周越越本來牢記著要請我吃缽缽雞的誓言,準備明天再來買這有且僅有最後一本的雜誌的,哪曉得半路卻突然殺出個程咬金想奪她的心頭愛,於是她毅然掏出了人民幣,釀成了隻能請我吃個燒餅的慘劇。
  我把那本罪惡的雜誌接過來翻了翻,配圖大多是酒店度假村什麽的,原來是本建築類專業雜誌。
  手裏的黃糖燒餅吃完之前,我一直在琢磨周越越為什麽要去買一本建築雜誌,最後終於想起她是建築係的研究生來著。
  吃完燒餅後,我們決定去基礎教學樓後麵的快活林歇歇腳。
  天氣轉涼後,快活林也並不像春天和夏天那樣令情侶們快活了。沒錢開房隻能退而求其次來此打野戰的男男女女們日漸稀少。夜幕籠罩下的快活林有一種禁欲式的憂愁。
  蟲鳴陣陣,我正準備掏出手機來計算一下,看這個月還能不能餘出錢來給顏朗買件過冬的棉衣,前一刻還在路燈底下抱著雜誌認真鑽研的周越越突然大吼一聲,猛地撲上來抱住了我的脖子。
  旁邊路燈底下走過一對男女。
  女的說:“呀,看,蕾絲邊。”
  男的說:“啊!蕾絲邊!啊?什麽是蕾絲邊?”
  女的說:“蕾絲邊你都不知道,L-E-S-B-I-A-N啊。”
  男的說:“L-E-S-B-I-A-N是什麽啊?”
  女的生氣道:“L-E-S-B-I-A-N是什麽你都不知道,你英語有沒有過四級啊?你英語沒過四級我可不跟你處對象啊。”
  男的惶恐道:“我英語是過了四級的啊,我還考了79分呢,這個單詞挺熟的,就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你等等啊,等等我查查文曲星。”
  男的從書包裏掏出一款步步高牌文曲星,女的跺了跺腳,轉身跑了。男的在後麵邊收拾書包邊喊:“小麗,你回來啊,我英語確實是過了四級的啊,你不相信我回去給你看證書啊……”
  我拍了拍周越越的背:“你看,別人都以為我們是蕾絲邊了。”
  她放開我的脖子,眼睛裏放射出一種近似癲狂的光芒。她說:“啊……宋宋宋宋宋宋,秦漠居然到C市來了,他居然到C市來了。我從沒想過這輩子居然有幸能和他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氣,怎麽辦啊宋宋宋宋,我覺得好激動好激動好激動好激動,啊……我要暈了要暈了要暈了……”
  我說:“女俠!!!求求你別再用你沾了黃糖的爪子碰我的毛衣!!!”
  我不隻一次聽周越越用膜拜的口吻提起秦漠這個人。據說此人乃當代建築界的一朵奇葩,麻省理工學院建築係的高材生,27歲就跟人合夥在紐約開了自己的建築事務所,是個實踐型建築師,五六年來作出了很多精品,美國的什麽什麽州立美術博物館和什麽什麽紀念堂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我記得高中時代有個數學次次考滿分的女同學,我們都很妒忌她。這個女同學後來被保送上了清華,前年去了國外留學,就是去的這個麻省理工大學。她的名字叫什麽我已經沒什麽印象了,那時候大家也沒怎麽叫過她的名字,一直親切地稱呼她外星人。
  我和周越越離開快活林的時候,看到一棵大樹後麵,韓梅梅正攀著林喬接吻。他們藏身的那個位置相當隱蔽。周越越大概並沒有注意到,因為她正忙著預演她和秦漠的初次相遇,況且她還有輕度近視;雖然我的眼睛也近視,不僅近視還帶閃光,但值得一提的是,我的隱形眼鏡配得很好。
  周越越一直處在一種極端亢奮的狀態中,我擔心一個燒餅的熱量不足以支撐她亢奮一個晚上。我的擔心很快變成了現實,她很無恥地在我們家蹭了頓湯麵。臨走時還順走了一個羊角麵包,盡管我暗示過那是顏朗明天早上的早飯。
  顏朗的語文考試依然沒有突破80分大關,自從他升上三年級開始學習作文以來,就沒有哪次語文考試是過了80分的,但數學次次都能考到95分以上,這嚴重違背了我的基因。我曾經無限憂愁地和周越越討論過,顏朗也許不是我親生的。周越越說這不可能,你看他的英語跟你的英語一樣爛。她的這個論據太強大了,立刻就打消了我的疑慮。
  顏朗吃完湯麵之後主動去刷了他自個兒的碗,然後坐到我跟前來,企圖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攻陷我。
  我說:“顏朗,一次七十八,兩次七十八,三四五六七八次你還是考七十八,能把這分數老維持在一個點上,你也不容易啊。”
  他謙虛道:“哪裏哪裏,你過獎了。”
  於是我讓他把周越越用過的那個碗也刷了。
  看不成火影忍者第306集,顏朗顯得有點失落。為了排解這種失落,他坐在沙發上翻雜誌。我坐在電腦跟前,準備使用百度的搜索引擎查找一下肺癆的症狀,以備修改《對麵竹樓上的裸女》的結局。顏朗突然啊了一聲,指著手上的雜誌封麵,用一種嫉惡如仇的語氣說:“這不是鄭明明的男朋友嗎?老媽你怎麽買這個雜誌啊。一看到秦漠這個男的我就煩,都三十多歲的老男人了,還好意思跟二十多歲的小姑娘處對象。”
  顏朗手上的雜誌正是周越越忘了帶回去的。我仔細看了會兒封麵上那個端莊典雅的美男,突然驚悚地發現,那天晚上和胖俊傑相親的那個餐廳裏用視線掃射過我的美男,跟周越越這本雜誌封麵上的美男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我咳了一聲:“不是緋聞男朋友麽?”
  顏朗繼續嫉惡如仇:“不是男女朋友的話,又哪來的緋聞啊。”

  第二章
  周越越說我應該好好管管顏朗,他才八歲,已經知道衛生棉是幹什麽用的了,而她周越越八歲的時候,還純真地以為衛生棉是一次性鞋墊。我說我們家顏朗確實不能跟你這種八歲還在讀幼兒園大班,用“飛龍在天”這個成語造出“陳飛龍在天上飛”這樣句子的人相提並論。周越越氣得踢了我一腳。
  第二天是星期六,顏朗不用上學,也不用上補習班,於是待在家裏看吳奇隆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周越越下來找吃的,從廚房裏搜出來一塊麵餅,邊泡邊說:“你就讓朗朗看這個片子,你就不怕他看不懂?”
  顏朗咬著麵包說:“劇情還是能懂,我就是不明白祝英台既然女扮男裝扮了這麽久都沒被他們班同學發現,說明她本來就長得挺像男的吧。一個長得像男的的女的還有這麽多人喜歡,有點發人深思。”
  周越越說:“這其實是個同誌電影來的,梁山伯本來就喜歡男的,但是封建社會嘛,男的喜歡男的不符合五講四美三熱愛,他壓力大啊。正好遇到祝英台這樣一個長得像男的的女的,既滿足了他喜歡男的的願望,又滿足了他五講四美三熱愛的願望,他覺得很合適,就好上了唄。”
  顏朗說:“哎,可惜祝英台常有而梁山伯不常有。”
  周越越說:“啊?”
  顏朗說:“如果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樣多,你就不會到現在還待字閨中嫁不出去了。”
  周越越沉默了一會兒,顫抖著說:“宋宋,你這兒子是從哪裏穿越過來的吧。”
  我不能置信地注視著顏朗,氣憤道:“你竟然會這麽多成語!!!你既然會這麽多成語,為什麽語文考試老考不過八十分?”
  顏朗不好意思地說:“因為語文考試不隻考成語。”
  周越越認為顏朗早熟,結合顏朗的實際情況來看,她這個判斷合情又合理。
  上個月的某一天,在幫顏朗收拾書包結果收拾出三封小女孩給他的情書之後,我陷入了恐慌。
  當周越越說,你怎麽能斷定那三封情書是小女孩給他的而不是小男孩給他的呢,我陷入了特別巨大的恐慌。
  後來我不得不曠了半天課,到他們班主任家去家訪了一趟,得知那三位小女孩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小女孩,心裏才有所安息。
  家訪之後,我便立刻開始著手準備一場會談,打算和顏朗本著平等自願的原則溝通一下早戀這個問題。但我的會談還沒有拉開序幕,他就轟轟烈烈地宣布今生今世非水陸空三棲明星鄭明明不娶,匆匆將我的會談扼殺在了搖籃裏。
  周越越對顏朗說:“鄭明明今年已經二十一了,就比你媽小三歲,你才八歲,你娶了她,叫你媽情何以堪?”
  顏朗說:“楊振寧八十二歲,翁帆二十八歲,翁帆的媽媽是怎麽堪的,我媽就怎麽堪唄。”
  周越越對我說:“你兒子的學識真是淵博。”
  顏朗的性格實在是沒有半點像我,鑒於他古詩詞默寫從來沒及過格、不喜歡吃糖葫蘆、也從來不唱“滄海一聲笑”,我們基本上推翻了他是穿越過來的這個假定。於是周越越認為,顏朗的性格應該是全盤繼承了他的父親。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更加難以求證的假定。因為八年前被一輛別克車當街撞倒時,我並沒有特地記得肚子裏顏朗的爹是誰。虧得我和顏朗的生命力都特別頑強,這一撞隻撞得我腦震蕩了一下,他早產了一下。出院後我們煢煢孑立、舉目無親,當初撞倒我們的別克車車主就成了我的養母他的養奶奶。一晃,八年。
  上上個星期醫學院那邊搞義診谘詢活動,因為是不要錢的,我就去谘詢了一下,想問問小孩子早熟有沒有得治。
  可能是我谘詢的這個問題專業性太強,坐台的五個醫學生沒有一個立刻回答出來。於是他們決定先開一個研討會論證一下,請我在旁邊等兩個小時。我嚴詞拒絕了這個提議,因為我非常忙,我要趕著去給自行車補輪胎。
  其中一個醫學生看出我是一個不輕易妥協的人,但作為他們坐台半天以來唯一接待到的客人,我顯得那麽難得,他不忍心看到我失望,就擅自做出了一個決定,決定請他的大師兄出山。
  醫學生從褲兜裏摸出一個山寨橘子手機,接通線後點頭哈腰道:“師兄啊,勞煩你過來幫忙接個客啊……對,是學生社團聯合會下屬生理衛生協會下屬泌尿係統疾病研究會下屬膀胱發燒友俱樂部搞的一個公益活動啊……主要是我們把形勢估計錯誤啦,以為淋病梅毒尖銳濕疣和墮胎保養比較熱門,出動的同學就全部是這幾個方麵的精英,哪曉得我們落後啦,人家姑娘兒子都生下來啦,來谘詢小兒早熟問題,我們沒一個答得上來啊。”
  估計那邊在說什麽,他停了一會兒,羞澀地打量了我一眼,轉過身半捂著嘴說:“長頭發,對對對,那頭發長得跟劉德華夢中情人似的,長得挺不錯一姑娘啊,不知道怎麽就有個兒子了。年成不好啊,這年頭還有漂亮姑娘是處女的嗎……”
  明顯這位醫學生不夠時髦,早在上個世紀末,漂亮的處女就比漂亮的女處長還要稀少了。
  醫學生再三向我保證,他大師兄的谘詢同樣不要錢,於是我妥協了。
  但我沒想到這個醫學生的大師兄是林喬。要早知道就是倒貼我錢我也不能來做這個谘詢的。
  林喬坐在我跟前,穿著V字領的黑羊絨毛衣,右手握了支筆鎮靜地看著我,金絲眼鏡後邊的一雙眼睛黑而沉默。
  我曾經特別迷戀他這雙眼睛。
  我和他展開了如下對話。
  他說:“聽說朗朗遺精了?”
  我說:“媽的你以為我們家顏朗是超人生的啊,你們家孩子才八歲就遺精呢。”
  他抬了抬眼鏡:“不是說他性早熟麽?”
  我說:“媽的你才性早熟呢。”
  他皺了皺眉:“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說話嗎?”
  我說:“媽的是你先耍流氓的。”
  他歎了口氣:“朗朗究竟怎麽了?”
  我說:“關你鳥事。”
  他手裏的筆啪一聲斷成兩截:“顏宋,我們得好好談一談。”
  我說:“對不起我很忙我要去補輪胎。”
  然後轉身騎上車呼地就消失在了操場的地平線上。
  這讓我意識到了自行車之於奔馳寶馬奧迪等豪華轎車不可比擬的優越性:不管爆胎還是沒爆胎,隻要有個鋼圈,自行車依然可以滾得虎虎生風。
  不知道林喬想和我談什麽,但我實在沒什麽好和他談的。
  我那年被我媽,也就是我養母的車撞壞了腦子,除了顏朗確實是我兒子這個事實無法抹殺外,其餘不管該不該抹的全被殺了,就連撞車以前我錢包裏到底還有多少錢這個特別重要的事情也未能幸免。
  而世上的事情就是有這麽湊巧。頭年開春時,我媽的獨生女恰好飛機失事死了。我媽看我腦子壞了,鎮上的公安機關一時半會兒又沒辦法驗證我的身份,於是濫用她一鎮之長的職權,走了點關係把我和顏朗一起收養了。
  據說她死的那個女兒就叫顏宋,所以給我起名叫顏宋。後來我多方探查了下她是不是還有什麽死了的直係親屬叫顏朗的,探查了半年多,未果。
  顏朗滿一歲的時候,我媽覺得我得去讀點書,做個有文化的人。於是再次走了點關係,把我弄進了鎮中心小學念一年級。但她明顯低估了我的智商。
  半個星期之後,我的班主任老師哭著到她辦公室找她,說教不了我,我實在太聰明了。我媽大驚,立刻出了一道小學二年級的算術題給我做,我一下子就做出來了。於是她又給我出了道小學三年級的,我又一下子做出來了,以此類推,直到我做完一道小學六年級的、必須用反比例方法才解得出來的、高難度的奧數應用題時,我媽震驚了。
  第二天,她仔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關係網,跨越了地級城市和省會城市的鴻溝,找到了省裏一個給省委書記開車的遠房親戚,企圖把我弄進省城一所國家級重點中學念高中。
  據說那位親戚是我媽的表姐的情敵的生意合夥人的秘書的弟弟,我和外婆都認為機會渺茫,但可怕的是她竟然取得了成功。於是我不得不離開剛滿一歲的小顏朗和這個風景如畫的邊陲小鎮,到相距三百多公裏的省城去深造。
  就是在這個省城的國家級重點高中裏,我認識了蘇祈和林喬。多年後回憶往事,還總是會令我情不自禁爆出兩句粗口,媽的真是一場孽緣啊孽緣。
  居裏夫人說,女人一旦生了孩子總是特別容易健忘。於是我從十六歲開始,就變得和所有生了孩子的女人一樣健忘。
  現在我已經忘記了當年是怎麽稀裏糊塗跟蘇祈變成好朋友的,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怎麽一步一步對林喬日久生情的,就像清可見底的小溪,溪裏邊的魚一動不動,從色彩到種類都能辨識得清。可見有健忘症的女人,他們的記憶力通常是十分可怕的。因為能記住的東西實在不多,所以彌足珍貴。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一定不願意輕易放棄這些好不容易才記住的東西。
  我媽的媽,也就是我外婆,特別愛看瓊瑤小說。我坐月子的時候,沒有其他娛樂活動,於是她自告奮勇地天天來給我念瓊瑤小說。從《梅花三弄》到《碧雲天》到《一簾幽夢》,她妄圖使我堅信,每個女人都是天使,且不管你在認識男主之前有沒生過孩子,隻要你是女主,你就能得到幸福;但要成為女主,你必須得首先成為一個愛在雨中漫步的文藝女青年。
  那時我隻有十六歲,正是可塑性最強的年紀,況且少女情懷總是詩,立刻便被這些小說征服,解放了自己的個性,燃起了為小顏朗找個後爹的強烈願望。但我所在的這個邊陲小鎮其實有點民生凋敝,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男青年屈指可數。不到半個月,我便發現為小顏朗找個英俊漂亮開著保時捷有點憂鬱症的繼父是那麽的難以實現。我一度陷入了否定宇宙否定自我否定所有言情小說的人生低潮。這個低潮輻射範圍雖不廣大,但持續時間相當長久。
  林喬在這個低潮期闖入了我的生活。
  因為我媽在我的教育問題上先是犯了保守主義錯誤,緊接著立刻又犯了冒進主義錯誤,致使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跟不上這個國家級重點高中二年級學生的學習步伐,拖了同學們的後腿。
  盡管我有那麽硬的後台關係,班主任也不得不讓我留級。但就算是留級也無法阻擋我拖所在班級後腿的腳步。為了避免將我由高中部留到初中部這種慘劇發生,我留級後的班主任立刻安排了班上一個三好學生來輔導我的功課。
  這個三好學生就是林喬。
  據說林喬是這所國家級重點高中建校以來長得最好看的男生。而這所國家級重點高中已經有104年的曆史。他的美貌甚至感動了兄弟學校,已經有不隻一個兄弟學校的懷春少女宣布,願意在佛前求五百年,求佛讓她和林喬結一段塵緣……
  林喬總是白衣服黑長褲或黑衣服米色長褲,七年以來,我隻看他穿過這三種顏色。那時我撞壞了腦子,人也變得格外淳樸,根本不曉得品牌和品位是什麽東西,還一相情願地覺得可能林喬他們家比較窮,買不起花布給他做衣服。他免費幫我補習功課,我很感激他,中午吃午飯的時候就從飯盒裏分他些豬肉,因為那時我覺得,買不起花布做衣服的家庭必然也是吃不起豬肉的。
  還記得我第一次分林喬豬肉時,他瞪大了眼睛,顯得很不能置信。我怕傷了他的自尊心,於是假裝很討厭吃豬肉,說:“這個東西太難吃了,倒了吧又浪費,不如你幫我吃點吧。不吃就是看不起我啊,吃,吃。”
  於是他不得不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並沒有看不起我,皺著眉頭把我撥給他的豬肉全吃了。我流著口水看他把豬肉吃完,有一種幫助了人之後,人生價值得到升華的滿足感。
  可直到高三畢業之後我才曉得,林喬的飯盒裏之所以從來隻有蔬菜沒有肉,是因為他嚴重挑食。可想而知,三年以來他為了表示看得起我,吃了我那麽多豬肉,該有多麽痛苦,多麽難受。
  在這樣的朝夕相處中,我不喜歡上林喬簡直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長得那麽好看,而且我不會的應用題以及解析幾何題他全部都會,簡直是色藝雙全。我深深為他所折服。
  有一天下午,他偏頭給我講物理題時,正好有一束陽光透過窗戶打在他的側麵上。他的手指修長,右手食指關節微微發力,我的五塊五角錢的同心牌圓珠筆立刻在他的大拇指上行雲流水地轉起圈圈來。於是,一種文藝女青年的憂思瞬間擊中了我。
  就是在這天下午,我覺得我對林喬的喜歡,經過一係列的光學反應,成功地升華成了愛情。
  我愛上了林喬。
  我決定寫一封情書向林喬表白。於是當天晚上,我回去熟讀了由譯林出版社出版的《百年情書大全》。這本書收錄了近兩百年來歐洲數十位名人的近百封情書,一封比一封直擊人的靈魂,非常具有參考價值。並且,最好的一點是這本書的每一封情書都附有中英文對照。
  我直覺地認為,光直擊林喬的靈魂是沒有用的。作為一個男人,也許他更喜歡擊中女人的靈魂而不是被女人擊中靈魂。但關於這一點,我其實也不能完全肯定。所以我決定加個雙保險,寫一封全英文的情書,如果他不喜歡我的言辭直擊了他的靈魂,那作為班長兼英語科代表,他至少會對我的英語水平竟然已經到達能寫情書這樣一個巔峰表示讚許。
  但冒充有文化的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必須先對這近百封情書的中文譯稿進行解體組合,然後再根據這篇組合後的譯稿尋找英語原文。這項工作一直持續到淩晨四點。
  我抱著這封來之不易的英文情書,熱血沸騰地躺在床上,眼睜睜等到東方翻魚肚白。
  這封情書最後並沒有到達林喬的手中。因為在我還沒有踏進教室的時候,蘇祈興高采烈地跑來跟我說,她剛跟林喬確立了關係,他們是男女朋友了。
  對了,蘇祈,這段往事中不可或缺的第三個元素。我一直力求在回憶中忽視她的存在。這樣就能製造出一種“其實高中時代我和林喬曾單獨相處過很長時間”的錯覺了。然而事實卻是,自從我把蘇祈拉進我和林喬的學習小組以來,我再也沒有和林喬單獨相處過。
  呃,其實也有單獨相處過一次。
  高三畢業的那個夏天。
  我喝了酒,腦袋不清醒,錯得離譜。
  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那代價實在太過沉重,不得不讓我學乖了。

  第三章
  寒流滾滾來襲,冬天到了。
  我的導師由於星期天去農家樂打麻將少穿了衣服,身先士卒不幸傷風。他收入門下的四個聰明伶俐的弟子,會打麻將的三個全被安排去醫院陪床了,唯一不會打麻將的一個倒黴蛋被安排去幫他帶大一新生的現代漢語課。那個倒黴蛋就是我。這個故事深深地教育了我們,在這個知人知麵不知心的社會裏,學會打麻將是非常重要的。
  從新校區代完課回來已經六點四十了。
  小區樓底下那隻剛修好的路燈旁邊站了個小夥子,左手拿著一張稿箋紙,右手握著一隻高音喇叭,正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聲情並茂地朗誦一首英文詩。喇叭將他的聲音無限放大,放大。樓上不時有啤酒瓶丟下來落在不遠處,劈裏啪啦地,間或混雜幾聲大喝:“媽的吵什麽吵,打擾老子看新白娘子傳奇”。
  雖然形勢是這麽的嚴峻,但這位念英文詩的小夥子根本不為所動,表情一直神聖又莊重。
  我在旁邊聽了一會兒,沒聽懂,於是走過去問他在念什麽。小夥子轉過頭來淒美一笑:“我在向我心愛的姑娘表白,雪萊的<愛的哲學>,see, the mountains kiss high heaven, and the waves clasp one another. 浪漫麽?”
  我說:“浪漫,浪漫。”
  他再次淒美一笑:“既然一個陌生人都覺得浪漫,那為什麽我心愛的姑娘卻一點回應都不給我呢?”
  我說:“也許你心愛的姑娘沒有聽懂。”
  他憤然說:“不許你侮辱周越越,周越越是我見過的最有內涵的女孩子,我堅信她能把雪萊的所有詩歌都背得滾瓜爛熟,不僅能背雪萊的,還能背濟慈的,背華茲華斯的,背……”
  我沒等他說完,轉身上了樓。
  周越越正窩在我們家的沙發上緊緊抱著顏朗的胳膊,表情十分惶恐,顏朗一派安詳地在看大風車。
  我說:“周越越你怎麽了。”
  周越越瑟瑟發抖地說:“你經過樓下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拿喇叭的男的?哎呀那是個神經病,他今天下午在學校的時候跟我說喜歡我,我沒理他,估計他報複我呢,拿了個喇叭從六點鍾就開始在樓底下嚷嚷,他欺負我聽不懂新疆話,以為我不知道他是在拿他們家鄉話罵我呢。”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他說的不是新疆話,他說的是英語。”
  此後的三天,周越越被那位堅信她很有內涵的小夥子在學校裏圍追堵截煩得沒轍。第四天早上她給我發了個短信,說想找個殺手把那小夥子做了。我說你這樣就太冒進了,你不如先正經找個男朋友,徹底絕了那小夥子對你的一片癡心,如果這樣還不能讓他死心,你再找個殺手給他致命一擊也不遲。周越越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
  周越越她舅舅的辦事效率實在令人驚歎,在我給她發那條短信的三小時後,她舅舅立刻為她聯係了一個適齡男青年相親,時間就定在晚上八點。我一度懷疑周越越的舅舅是專門搞婚姻介紹工作的。周越越說,不是的,我舅舅是國企裏頭的中層幹部,他的工作是很嚴肅很正當的。我說,哦,差不多吧,聽說國企的中幹除了打牌就最喜歡給人介紹對象,果然名不虛傳哈。
  我預感這次相親周越越一定會拉上我,五次相親五次都相中gay的事實讓她對自己的眼光徹底失去了信心。我的預感很快成為了現實,她果然拉上了我,但我不明白的是,她為什麽死活還得把顏朗拉上。
  周越越說:“那是因為男人和女人的眼光有本質的不同,我要綜合參考你們兩個人的意見,以便得出最客觀的結果。”
  我不得不指出一個殘酷的事實:“顏朗他還隻是個兒童,你指望他給出你男人角度的中肯意見還不如指望斯裏蘭卡和毛裏求斯聯合征服美國。”
  周越越啊了一聲轉頭對顏朗道:“那你就不要來了吧,牛排其實也沒什麽好吃的。”
  顏朗憤怒地看著她:“你說話不算話,我要詛咒你一輩子買方便麵沒有調料包。”
  估計是顏朗的這個威脅實在太具現實意義,周越越害怕道:“好吧好吧,你還是跟著一起來吧。”
  我問周越越,你就不擔心到時候你的相親對象沒把你相上反而相上我,電視裏都這麽演的,女主陪著朋友去和男主相親。雖然女主的朋友比女主要漂亮很多,但男主絲毫不為美色所動,一眼就透過眼睛這扇心靈的窗戶看透了女主純善的內在,為女主神魂顛倒得從此海可枯石可爛,山無棱天地合……
  周越越說:“那你就上唄,既然都是男主了,那不是個豪門也是個暴發戶吧,你先把男主拿下,然後再把他的豪門弟兄或者暴發戶弟兄介紹給我,你想想,咱前途多光明啊。”
  我想想,說:“我今天晚上還是戴副墨鏡吧。”
  於是這天晚上我果然戴了一副墨鏡。我戴著墨鏡牽著顏朗的手跟在周越越後邊,於北京時間十九點五十出現在了C市最貴的西餐廳門口。
  周越越駐足觀賞了會兒這家西餐廳的大門,讚歎道:“不錯,很有格調。”
  我覺得周越越之所以認為這家餐廳有格調主要在於它有個外國名字。在這個崇洋媚外的時代裏,不跟中國字沾邊的東西都很有格調。比如你的好朋友跟你說今天晚上她男朋友帶她去 “small red hotel”用了餐,你一定會覺得,哇塞,真高檔,真有格調。雖然事實其實是她男朋友帶她去“小紅大排擋”搓了一頓回鍋肉炒蒜苗……
  周越越手一揮:“我們進去吧。”我和顏朗就跟著她進去了。
  服務員把我們領到指定的餐桌旁,那位注定要和周越越相親的適齡男青年連忙站起來,伸出手憨厚一笑:“您二位哪位是周小姐?”
  周越越愣了。
  周越越沒法不愣,因為穿過這位適齡男青年頭上那幾根打理得油光煥發的黑毛,恍惚間,我們都以為自己見到了在新中國獲得重生的三毛。
  周越越的舅舅果然很公平,既然介紹給了我一個皮球版的朱元璋,必然也會介紹給周越越一個滄桑型的三毛。
  我看出來周越越有拔腿就走的衝動,顏朗也看出來了,因為他立刻蜷曲到地上,裝作肚子很痛的樣子痛苦道:“媽媽,我肚子痛。”
  周越越入戲入得比我快多了,馬上抱起顏朗撒腿往餐廳外邊跑,我沒辦法,隻好跟著撒腿跑。
  門口正有人從一輛計程車上下來,周越越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我回頭看那位適齡男青年並沒有跟著追出來,正想叫住她,她卻又立刻從車上下來,兩把將我推上了車後座,自己跑去前邊跟司機挨著坐了。
  我說:“周越越你著什麽急啊,沒看出來是我聰明兒子裝病幫你解圍嗎?”
  顏朗頭放在我大腿上,氣息奄奄道:“媽媽,我沒裝病,我肚子真的很痛。”
  周越越及時轉頭補充:“說發作就發作了,別是急性闌尾炎啊。”
  我腦子裏轟地炸開,顫著聲音道:“師傅,麻煩開快點,T大附屬醫院。”
  師傅說:“成,我知道一條人煙稀少的近路,你把孩子抱穩點啊,我十分鍾就飆過去。”
  然而禍不單行的是,當師傅剛剛拐上這條人煙稀少的近路,他的車居然就爆胎了。
  這條路人煙稀少,於是計程車也很稀少,顏朗痛得臉發白,死死揪著我的毛衣,周越越和熱心師傅回頭去主幹道攔車了,我把高跟鞋脫了扔在路旁,準備背著顏朗先往醫院衝。
  顏朗閉著眼睛,睫毛顫動得厲害,我心裏砰砰直跳,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兒子你忍著點,媽媽背著你,馬上就到醫院了。”
  前方一整塊黑沉沉的天幕,本來就微弱的路燈被這咄咄逼人的黑擠壓得更加微弱,昏黃的光在路上扯出幾個破碎的影子,這條路蜿蜒向前,似乎沒有盡頭。
  忽然一束強光利落地打過來,我條件反射往路邊讓了讓,一輛銀色的奧迪R8嘎一聲在我身邊定定停住。
  我對汽車不了解,心裏想也許這又是一個爆胎的,於是把背上的顏朗往上邊托了托,繼續向醫院衝。背後響起開車門的聲音,我想這果然又是一個爆胎的,再高級的車也有爆胎的一天,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這麽想著走了兩步,背上卻突然一鬆,緊接著有男聲低沉道:“怎麽了?”
  我驚嚇得趕緊回頭,顏朗正被一個男人接過去抱在懷裏。
  我有點發懵,借著汽車頭燈的光和路旁奄奄一息的路燈光,這個男人的臉部輪廓清晰可見,以至於我一眼就辨識出了他是個名人。我在電視上見過他一次,雜誌上見過他一次,還在相親的餐廳裏見過他一次。因為他是我這輩子唯一見到的一個活的名人,所以我對他印象非常深刻。周越越的偶像,顏朗的情敵,秦漠。

  第四章
  秦漠抱著顏朗看了兩秒鍾,托起顏朗的後腦勺額頭抵著額頭試了試他的溫度,說:“發燒了,這孩子病了嗎?”
  我立刻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急道:“是啊是啊,闌尾爆胎了。”
  他疑惑道:“啊?”
  我愣了一會兒,忙擺手:“不是不是,我是想說這孩子闌尾發炎了,還想說秦老師你的車如果沒爆胎能不能救個死扶個傷,先把我們娘兩送去醫院一趟。一緊張就說錯話了。”
  我還沒表達完,他已經把車門拉開,把我推上了副駕,又把顏朗重新放回我大腿上,自己也坐回了駕駛座,見我抱著顏朗不方便,還傾身過來幫我扣好了安全帶。
  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我和顏朗都來不及發表任何意見。
  我心想今天真是碰到好人了,忙感激道:“謝謝你啊秦老師,T大附屬醫院。”
  他發動車子,偏頭道:“去人醫吧,那邊的醫生醫術比較過硬。”
  我擔憂地望了一眼緊閉著眼睛的顏朗說:“不用不用,去T大就成,那邊我能借到學生醫療卡,可以打對折。”
  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秦漠的車像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我有一種坐雲霄飛車的感覺。
  肚子再痛也一直忍著一聲不吭的顏朗終於無法忍受,他說:“媽媽,我想吐。”
  作為一個合格的母親,我本來應該跟他說:“寶貝,吐吧,放開了吐,想吐就吐。”但這是秦漠的車,這個車很高級,如果顏朗真把這車弄髒了估計把我們娘兩加一起賣了都賠不起。我想了一下,把外套脫下來擱在顏朗的嘴巴底下說:“吐這上麵。”
  正專心開車的秦漠騰出一隻手來在車座旁翻了翻,翻出一隻白色的紙袋說:“用這個。”我把紙袋接過來,想這車確實高級,設計得很人性化,連這麽細節的設施都配套齊全,果然和桑塔納2000不可同日而語。
  吐完後顏朗的情況似乎有所好轉。
  秦漠空著的那隻手揉了揉顏朗的頭發,轉頭看著我道:“孩子叫什麽名字?”
  可怕的是他做這個動作時仍然保持著風馳電掣般的車速。
  我提心吊膽道:“顏朗,顏料的顏晴朗的朗,秦老師您看著前邊您看著前邊。”
  秦漠點了點頭,終於把視線放到了前方的大馬路上,說:“這名字起得不錯,挺幹淨利落的。”
  我想,是啊,是不錯,我媽一直覺得她給顏朗這名字起得好,讀起來上口,寓意也深刻。改天得寫封信告訴她,連名人都誇她這名字起得好。這個消息肯定能為她枯燥的牢獄生活平添一抹亮麗的色彩。
  顏朗在我懷裏動了動,我想把他抱上來點,他卻開始掙紮。我一顆心猛得沉到底,顫抖著說:“秦老師,能再開快點麽?顏朗好像疼得更厲害了。”
  估計再開快點這車就能飛起來,秦漠說:“你給朗朗講講故事,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對了,他喜歡聽故事麽?”
  我說:“他不喜歡聽故事,他喜歡聽冷笑話。”
  他說:“那你給他講講冷笑話。”
  我傷感說:“我不會講冷笑話。”
  他沉默了一會兒,一隻手掌著方向盤,沉思狀說:“從前有一個劍客,他的劍很冷,他的表情很冷,他的眼神很冷,他的心也很冷。最後……他冷死了。”
  顏朗果然沒再掙紮了。
  車在人醫跟前停下。
  秦漠沒有聽從我的合理化建議,義無反顧地將車飆到了人醫。我抱著顏朗蹣跚著從車上爬下來,覺得以我的腳為支點的整個世界都在晃蕩。
  顏朗果然是急性闌尾炎,醫生建議動手術。而人醫不愧是秦漠這個名人推薦的醫院,單是手術費就要四千。
  我說:“這個是不是必須馬上動手術啊,緩個兩天對孩子有影響嗎?”
  醫生說:“影響倒是沒什麽影響,我們可以先開點藥控製住孩子的病情,但是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晚都要做這個手術的,緩兩天沒什麽意義。”
  我說:“這個時間其實還是有意義的,足夠我轉院了。”
  去年周越越去T大附院割闌尾,連手術帶住院二千五,因為借了醫學院同學的醫療卡,打對折下來省了個零頭才一千二,這還不算,住院三天期間院方還贈送了三頓食堂的盒飯。周越越去年二十四,比顏朗大三倍,那闌尾也肯定比顏朗大三輪,割下來這麽便宜,沒道理顏朗割個小闌尾卻要花周越越的三倍多價錢。何況作為一個上有七十老外婆,下有八歲小兒要贍養和撫養的窮學生,我根本不可能一下子拿得出四五千塊錢出來。雖然市場經濟之後,我們沒有辦法選擇挨不挨宰,但萬幸還可以選擇在哪裏挨宰。於是我決定帶著顏朗去T大附院挨宰。
  但秦漠卻堅持要顏朗立刻動手術。我覺得他可能認為隻有讓顏朗立刻動了手術,才顯得他今天晚上這一趟不虛此行。
  作為一個名人,秦漠顯然不了解有免費公廁上就絕對不上收費公廁的窮人的世界。
  我歎了一口氣說:“秦老師,是這樣的,你有沒聽過我們這裏有句話叫人民醫院宰人民啊。哦對,你應該沒有聽說過,我聽人家說你一直在國外的。人醫的醫生們藝高人膽大,所以他們這裏收費也收得特別膽大,除了特別傻的人民群眾,我們一般的人民群眾是不會隨便來人醫看病的。”
  秦漠抱著打了針之後在睡覺的顏朗說:“我病了就都是來人醫看病的。”
  我吞了口口水說:“啊哈哈,我不是在說你,你肯定不傻呀,你看,你不是本地人,你不了解情況嘛,啊哈哈……”
  秦漠沒在意,說:“我這裏有張他們醫院的VIP卡,據說中小手術可以一到兩折優惠。”
  我說:“哦,難怪你要照顧他們,果然市場經濟了,連醫院這種公益服務機構都開始搞促銷了。”
  秦漠輕描淡寫地緩緩說:“既然他們宰了那麽多人民群眾,我們不反過去宰他們幾次也說不過去。”
  我說:“對,你說得太好了秦老師。”
  因為有秦漠的這張VIP卡,顏朗得以立刻在人醫動手術。
  秦漠說他先出去一下。
  我曾經聽周越越說他們學建築的有很多人都是秦漠的粉絲。粉絲們還在網上自發建立了一個民間組織來擁護支持秦漠,叫做禽獸俱樂部。這個禽獸俱樂部顧名思義,裏邊的每一個會員無論男女都是禽獸。我第一次聽她這麽說的時候,心裏直犯怵,想這姓秦的得是多禽獸一個人啊,才能有這種感召力把五湖四海的禽獸們都聚集在一起。後來我才弄清楚,禽獸是對秦漠的粉絲的昵稱,這是當今社會的一種流行說法,就比如說如果是周越越的粉絲就得叫月餅,如果是我的粉絲就得叫顏料一樣。
  總之,秦漠出去之後,立刻就有一個禽獸來向我搭訕。我判斷她是一個禽獸主要在於她問我三句話句句不離秦漠。
  我和她的對話是這樣的。
  她說:“小姐,剛跟你在一起那人是秦漠吧?”
  我說:“啊?秦漠是誰,小姑娘你戴著墨鏡可能沒看清,那人不叫秦漠。”
  她把墨鏡拉下來一點說:“你別想騙我,那人要不是秦漠我把鄭明明三個字倒著寫,我看你們表現得挺親熱嘛,你跟秦漠是什麽關係?”
  我想這下可不好,遇到一個行家。但好在秦漠不是什麽大名人,除了搞建築的和搞建築的人的朋友們應該認識他,一般人不認識他也是正常的。就跟全津巴布韋人都應該知道他們的總統叫穆加貝,而我們中國人隻需要知道津巴布韋這個國家叫津巴布韋不叫津韋布巴就很可以了。
  我說:“啊,原來那個人叫秦漠啊。我不認識他,真的,我跟他就是路人甲和路人乙。你說的這個鄭明明我倒認識,水陸空三棲大明星啊,嗬嗬,我兒子還是她粉絲呢。話說回來,你幹嘛要倒著寫人家鄭明明的名字啊,人家鄭明明又沒有得罪你。”
  她把墨鏡再拉下來一點:“你不要狡辯,秦漠那種個性,會跟一個路人甲表現得那麽友好親熱?算了,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問他。還有,你真認識鄭明明?我就是鄭明明。”說完高跟鞋一踩,順著秦漠離開的方向跑了。
  我愣了半天,覺得當今的化妝技術真是高超,這明星卸妝前和卸妝後簡直就跟兩個模子印出來似的。又覺得今天真是個黃道吉日,在人煙稀少的馬路上能碰到一位名人,在人煙同樣稀少的手術室外邊居然還能碰到一位名人,難道全C市的名人集體傾巢而出體驗生活來了?
  不過顏朗的直覺真是敏銳,秦漠和鄭明明之間果然是有點什麽的。雖然顏朗由於個人偏見一直十分反對秦漠和鄭明明在一起,但客觀來說,我認為秦漠和鄭明明在一起確實比顏朗和鄭明明在一起更加般配點。我想要是秦漠和鄭明明真在處對象,而我作為一個路人甲,竟然不經意間就做了顏朗的幫凶,直接引發了人家兩口子的家庭矛盾,這個罪過就實在太大了。所以直到秦漠回來時我一直很惶恐。
  他身上的風衣被脫下來搭在手上,右手提了個鞋盒。走到我跟前坐下,把鞋盒打開拿出一雙女式運動鞋。
  我想他果然是把鄭明明惹毛了,要買雙鞋子賠禮道歉把別人小姑娘的心再追回來。受TVB的台慶大劇《珠光寶氣》的影響,我還以為名人給他們女人送禮物不是送外國進口純血馬就是送鑽石,那鑽石還不能是碎鑽,還得是特別大一顆一顆的頂級鑽石,原來實際情況是隻要一雙阿迪達斯的運動鞋就可以把這些名媛搞定,現實真是殘酷得令人發指。
  秦漠說:“來,試試看。”
  我背顏朗來醫院的時候嫌高跟鞋礙事,就直接把鞋子脫了甩在路邊,這一晚上都隻穿了雙棉襪行走江湖,此時白棉襪已經看不出它原來的色彩了。
  我推辭道:“不好不好,您找個小護士幫您試鞋吧,我試了準得讓您再把這鞋刷一遍才能送您女朋友,其實這鞋子不用試,您眼光好,就這麽看著都很好看,穿在您女朋友腳上肯定更好看。您女朋友一看這麽好看的鞋子穿在自己腳上,心裏肯定特別樂意特別開心,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就全部忘了。”
  秦漠愣了愣,接著笑了笑。人家說不愛笑的人笑起來都格外漂亮,可見秦漠平時是不怎麽愛笑的。這春回大地百花盛開的一笑之後,他把鞋帶解開:“剛才醫生跟我說醫院裏禁止隻穿襪子不穿鞋,這鞋子你先暫時穿著吧。”
  我端詳了會兒這雙鞋子,以一個外行人的眼光判斷它定然不是盜版的,而且這麽精致的做工必然會搭配一個奢華的價格,心裏頓時覺得暗無天日。我說:“秦老師,這鞋子您還是留著送您女朋友吧,我待會兒出去隨便買雙布鞋就成。”
  他皺了皺眉:“別任性。”
  我說:“啊?”
  他自己也在那邊愣了半天,愣完了把鞋子收起來淡淡說:“對不起,顏小姐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故人,不知不覺就把你當成她了。”
  有句家喻戶曉的諺語,說“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其實秦漠隻需要把我和顏朗送到醫院門口就很日行一善了,可他這麽跑前跑後的比自己兒子病了還盡力,這下還專門買了一雙運動鞋過來,讓我簡直不能理解。我聽說有的名人愛好酗酒,有的愛好嗑藥,有的愛好當第三者,有的愛好打老婆,但從來沒有聽說哪個名人特別愛好做好事,而且還得把經手的好事做得一絲不苟的,秦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名人。
  秦漠說:“朗朗這個手術還得再做一會兒,走吧,我帶你去找被你扔了的那雙鞋。”
  我猶豫了一下,他沒再說什麽,把鞋盒提起開始往外邊走。
  一個假裝很忙實際上一直在周圍旁觀的中年護士悄悄靠近我:“姑娘你可別跟著去,那人跟你非親非故的卻這麽幫你,一看就是別有用心,你跟著去了肯定要吃虧。”
  我深刻認識到社會果然已經不再淳樸了,因為做好事要想不被輿論譴責竟然顯得那麽的困難。

  第五章
  窗外的夜色格外迷離。
  其實C市不管白天還是夜晚都迷離,因為它是一個汙染嚴重超標的重工業城市。為了保護祖先們給我們留下的曆史文化遺產,這個城市盛產煙塵的工業區不得不繞過一座擁有大量棺材的古建築遺址,從而建在生活區的上風口。於是每次刮風時工業區的煙塵都能最大麵積地成功覆蓋整座城市,以至於C市根本沒有條件不迷離,區別隻在於有時候它有點迷離有時候它分外迷離。
  我想也許不久的將來,C市的居民們就會因為環境汙染集體死翹翹,然後現有的生活區又成功地變成一個遺址。我們的子孫後代為了保護這個遺址的原貌,隻能含著熱淚再一次將工業區建到生活區的上風口,以此類推,早晚有一天,C市將會變成全中國古遺址最多的城市,從而實現它的夙願,成為一個有實力的曆史文化名城。
  霓虹燈從我眼前快速閃過,秦漠右手離開方向盤,看起來像是要拿碟放歌。我預感他將要放那首言情小說裏所有有品味的男主角都喜歡聽的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容易破碎的愛情,我一直都隻會給予,在我自己這一邊獨自地去給予,現在,我為你寫下這幾個字,我,我唯一地丟失了我自己。”是個法國姑娘唱的,歌名好像叫再續前緣還是什麽。雖然我一直覺得這首歌表達的意思其實是不要搞婚外戀。
  車裏的氣氛有點沉悶,無聲的速度總令人感覺沉悶。
  如果秦漠果真放了那首歌,我就終於有機會挑起一個高雅點的話題來打破這沉悶了。但出乎預料的是,他居然並沒有放那首膾炙人口的再續前緣。當舒鳴的因為想你才寂寞在這個狹窄而快速移動的空間裏響起時,我深深懊悔自己此前沒有對這個愛吃川菜的廣東歌手進行更深層次的研究。
  舒鳴很有前途,我預感他不久的將來必然會紅得一塌糊塗,因為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廣東人,他唱歌竟然沒有帶廣東腔。
  這首歌是這麽唱的:“……因為想你才會寂寞,因為愛你才會難過,聽到你的名字都會讓我失措,因為想你才會沉默,因為愛你才會落寞,我們的故事不想對任何人說。你有沒有想過我,你有沒有念著我,還是選擇忘記當作是解脫?你還會不會想到我,你還會不會繼續愛我,再見麵的時候是擁抱還是錯過?”
  我覺得這歌寫得又辨證又有邏輯,並且所有歌詞都沒有語法錯誤,這真是太不容易了。
  秦漠說:“吵到你了?”
  我說:“沒有沒有,看不出來秦老師也喜歡流行樂啊,這歌還挺好聽的。”
  秦漠嗯了一聲:“隨便買的碟。”說完笑了笑:“以前跟我學畫的一個女孩子特別喜歡流行樂,一到冬天就哈著氣唱你就像那一把火。那時候她媽媽給她零花錢給得比較少,她想買碟又沒錢的時候就來磨我,一年半載的慢慢養成了習慣,音像店裏有出什麽新碟我都幫她留意著。”
  我震驚地睜大了眼睛。真是沒想到秦漠居然可以一次性開口說這麽多話。我看電視裏那些名人,為了在粉絲麵前保持神秘性,基本上都很少開口說話,逼不得已要說的時候就統統說省略句,像秦漠這樣一次性連著說好幾句話的實在難能可貴,並且這些句子的主謂賓沒有一個被省略的就更加難能可貴。
  我驚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說:“您這學生其實也不地道,她媽媽不給她零花錢她該去磨她爸爸唄,找您要,您偏還給了,要讓其他學生知道了,沒零花錢都來找您要,您這負擔得多重啊。”
  車拐了個彎,秦漠低笑了一聲:“還好,我就收過她一個學生。”
  剛那彎道拐得急,我貼著車門緩了一會兒,悟道:“原來是一對一教學啊,這個好這個好,國際上都提倡這個,既然是您親自帶出來的,這姑娘現在也出息了吧?”
  秦漠臉色一僵:“她死了。”
  我說:“啊?”
  車子慢慢停下來,他拿了包煙出來:“她死了,死了很多年了,那年她剛滿十八歲,她辦葬禮的時候我還在國外。她和你長得挺像的。”
  我愣了一會兒,不知道該說什麽。秦漠轉頭來看我,目光很深很沉默,我被看得毛骨悚然,覺得此情此景一定得說點什麽。但這就像考試最後那五分鍾收卷子,越急越搞不清楚到底該說點什麽,不由得讓人生出一種看透人世的滄桑感,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除卻巫山不是雲”。
  秦默說:“到了,該下車了。”說完下車抽煙去了。
  我定睛一看,被車頭燈染成金黃色的夜霧中,的確停了一輛計程車。再定睛一看,前車輪扁得鋼圈都貼地了,果然是之前載過我的那輛爆胎的計程車。
  我邊下車邊說:“秦老師你眼睛真好,這麽大的霧竟然還能注意到前方有車,要我來開,肯定就把車開得直接撞上去了。”
  秦漠說:“這條路是雙行道,那輛車在左我們在右,你能把我們的車開得跟它麵對麵撞上去其實也挺難得的,更何況這輛車還是靜止的而不是運動的。”
  我慚愧地說:“是挺難得的。”
  他笑了笑,手突然伸過來揉了揉我的頭發。揉完之後我們兩個都愣了,雙雙陷入尷尬的氣氛中不能自拔。他拔得比較快一點,咳了兩聲道:“對不起……”
  我趕緊說:“沒關係沒關係,我知道您這又是把我當成您那位過世的弟子了。”
  他笑了笑沒說話。
  那輛爆胎的出租車折騰了這麽久竟然還沒被拖走。交通部門的辦事效率真是令人望而生畏。
  以出租車為坐標軸向右前方走兩米,我胡亂摸了一會兒,竟然成功摸到了自己那雙趁小區門口皮鞋店換季大處理購買的黑皮鞋。
  我一度擔心它們會被路過的流浪漢撿走,沒想到這條路實在太過偏僻,連非法居留的流浪人群也不願輕易路過,真是個殺人越貨打劫□的理想場所。
  找到鞋子的狂喜讓我突然想起去主幹道幫忙叫車的周越越,不知道她叫到車後發現我已經失蹤了有沒有去報110。我覺得應該立刻給她打個電話說一聲,拿出手機一看才發現沒電了。
  秦漠指間夾了支煙,側靠在車門旁,一米相隔的路燈光線昏黃得正好。我兩步跑過去,本來想說借他的手機打個電話,但臨時想到名人的手機號都是要保密的,於是話出口硬生生轉成了:“我能把我的卡上在你手機裏打個電話嗎?”
  他探身去車裏拿出手機來:“要給你先生報個平安麽,就用我的吧?”
  我看他的神態不像是在客套,懷著感激之心接過,撥通了周越越的號碼,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周越越的聲音破空而來:“我靠你晚5分鍾打過來會死啊,你不知道中國移動九點之後接聽才免費啊,你是何方高人有話快說有那什麽快放,別浪費老娘電話費。”
  我說:“周越越,我是顏宋。”
  破空的周越越的聲音立刻溫順下去:“啊……宋宋是你啊你可急死我了我好不容易叫到車趕過來一看你人都不在了,打你電話你手機又沒電我以為你去附院了馬上掉頭去附院結果把附院翻過來了都沒找到你,我現在還在附院呢林喬正全市一家一家醫院撥電話企圖通過這種手段搜到你,你到底在哪啊朗朗沒事吧?”
  我急忙說:“沒事沒事,我現在在人醫,你先回家吧,明天早上我回來拿點東西,顏朗還得住幾天院。”
  周越越說:“我馬上過來。你放心我不會跟林喬說你在人醫,本來今晚上也沒他什麽事,他值夜班,我來找你不小心遇到他了而已。”
  我說:“林喬是哪位我跟他不熟。你真不用過來。”
  她說:“我就過來就過來就過來你越不讓我過來我就越要過來。”然後憤然掛了電話。
  我想,周越越也是個性情中人啊。
  電話遞還給秦漠時,他皺了皺眉:“你先生……”
  我連忙說:“我不會告訴她是用你的手機和她通話的。”
  他看了我一會兒,偏頭將煙頭掐滅,道:“上車吧。”這些名人果然還是很注重個人隱私保密的。
  秦漠在車上接了個電話,說是有點急事趕回去處理,明天再過來看顏朗,順便拿他的VIP金卡。我感恩戴德地目送他的車直到它消失在茫茫的地平線上,才轉身一路跑著趕回手術室。秦漠實在是個好人,做完好事還要回訪,簡直比東北人還東北人,活雷鋒還活雷鋒。周越越私下演練了那麽多次和秦漠的初相遇,轉眼就要變成現實,多麽叫人驚喜和感動。
  時間掐得剛剛好,五分鍾後手術室的燈滅了,護士推著還被麻藥麻著的顏朗去病房。醫生笑逐顏開地向我道賀,說手術做得特別成功,我的孩子也特別勇敢,手術過程中連哼都沒哼一聲,真是太堅強了。我不是很敢苟同他的這個想法。我覺得顏朗之所以哼都沒哼一聲可能是因為他被打了麻藥。
  顏朗被安排進了一個雙人病房,他的病友是個酷愛讀書的青年。因為自從顏朗被推進這個病房之後,他就一直在持續不間斷地讀書,真是“躲進小樓成一統,眾人皆醉我獨醒”。
  我在顏朗的病床跟前百無聊賴地坐了二十多分鍾,正打算起身上個廁所,剛打開門,迎麵就奔來風風火火的周越越。我連忙敏捷地讓開,感覺到周越越從我身邊掠過,帶起一股涼風。我打了個哆嗦,周越越喘了兩口氣,破口大罵道:“媽的什麽破醫院,找死老娘了。”
  一直在讀書的對床青年終於抬起頭來,我們驚奇地發現他竟然長得有點像郭富城。
  周越越的眼神裏閃過一道光,我解讀出那是一道懊悔之光,大意應該是:“靠居然在帥哥麵前丟臉了我操他X的。”翻譯成文明話就是:“適才見笑於此潘郎者前,吾甚愧甚愧,寧與其母行周公之事,亦不願美男子前失顏至此,吾恨矣。”之類的。
  剛關好的門啪一聲再次被拍開,我和周越越一起回頭看,林喬衣冠楚楚地站在門口,走廊上的燈光全被他擋完了。

  第六章
  我立刻以眼神譴責周越越。
  周越越無視我譴責的目光巨有氣勢地瞪著林喬:“你這人怎麽這麽沒禮貌啊,我叫你別跟著別跟著,你還老跟著。學過法律吧?懂法吧?你知道你這是在侵犯我嗎?你這個行為的性質很嚴重啊!”
  我愣了,對床酷愛讀書的青年也愣了,林喬麵無表情地饒過她去看顏朗了。
  周越越看我們發愣於是她自己也愣了一會兒,愣完了一拍腦門:“別誤會別誤會,他侵犯的是我的人權,我剛說的是省略句,我們昨天選修課剛學的,省主語還是省賓語來著?他沒侵犯我,他真沒侵犯我,我還是個處女。”
  我說:“恩,我知道你還是個個處女。你真懂法,語文也學得好。”
  林喬用他專業的眼光上下左右打量了會兒顏朗,沒話找話地說:“剛動完手術?”
  我說:“你眼睛瞎的不會自己看啊。”
  林喬說:“隻是普通的闌尾炎?”
  我說:“你眼睛瞎的不會自己看啊。”
  林喬抬頭說:“顏宋你今天吃了火藥了?”
  我說:“你眼睛瞎的不會自己看啊。”說完感覺有點不對勁,反應過來後立刻破口大罵:“你才吃火藥呢你全家都吃火藥你祖宗十八代都吃火藥。”
  林喬沒再說話,轉身在顏朗病床前一把椅子上坐下,抱臂冷冷看著我。我在顏朗的床頭坐下,目不斜視地望向前方,前方是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一首關注糧食和石油問題的歌曲冉冉在室外升起:油 and 米,我喝你,什麽什麽的。
  我想家裏好像沒菜油了,花生油倒還是有一罐,上上個月周越越送的,但是用花生油炒菜就太奢侈了,這油得留著給顏朗下麵吃,明天還是去買點菜油回來。
  周越越興致勃勃地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林喬,期間還時不時地瞟兩眼對床那個長得像郭富城的酷愛讀書的文學青年。但我和林喬的雙雙沉默讓戲劇□的到來顯得遙遙無期且不可捉摸,她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沒等出結果來,就蹭到對床的讀書青年跟前去搭訕了。
  周越越說:“同誌,看書啊?”
  同誌抬頭看了她一眼說:“恩。”
  周越越說:“同誌,看的什麽書啊?”
  同誌微微一笑,立起書麵來晃了晃。
  周越越說:“哦,是巴金的書啊,我也喜歡看巴金的書,巴金,是個偉人啊。”
  我十分驚悚地看向周越越。
  那同誌大概也被勾出來點興趣,又微微笑了一笑。
  周越越說:“我最喜歡他的那篇《誰是最可愛的人》,大冬天英勇跳冰窟窿拯救失足未成年兒童的黃繼光同誌實在太值得我們學習了。”
  同誌的臉瞬間黑了。
  周越越繼續說:“他的其他東西我也看的,都寫得挺好的,不過這幾年倒沒看他有什麽新作品出來,大概是江郎才盡了吧,可惜了。”
  我憐憫地看著周越越,覺得她和那同誌多半也就緣盡於此,沒有後續了。但可怕的是她竟然還想再接再厲,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周越越自掘墳墓地說:“他早期還有一篇什麽來著,寫得挺狂的,那真是有文采啊,我讀了立刻就喜歡上他了,我想想我想想,好像叫一個神經病的日記,對,就叫一個神經病的日記。”
  同誌已經有點忍無可忍,說:“你說的可能是《狂人日記》。”
  周越越一拍大腿:“啊,我記岔了,是《狂人日記》,學名就是這個,你怎麽這麽博學呢?”
  我覺得我不能再坐視事態這樣發展下去了,立刻起身打開門走出戶外。
  周越越在後頭喊:“宋宋,你去哪裏?”
  我說:“你們慢慢聊你們慢慢聊,我去買點吃的去。”
  我前腳剛出病房門,林喬後腳就跟了出來。我想我一定得擺脫他,但今天沒騎自行車,事情顯得有點難辦。
  直走到醫院大門口,他仍然保持著兩三米的距離不緊不慢跟著。我完全搞不懂他要做什麽,於是一直在想他到底要做什麽,但越想越搞不懂他要做什麽,這疑問折磨得我寢食難安,拐進一條小巷子時終於忍無可忍地吼出來:“你他媽到底有什麽企圖啊?”
  這話一吼完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壓在了路邊的牆壁上。
  他低頭看著我,由於距離實在太近,呼出來的二氧化碳正好噴到我的臉上。當年的花樣美少年如今已經長成了高大的青年,真是令人不能逼視,我低頭看著地麵說:“ 大俠,有什麽話咱們好好說,你先放開我成不?”
  林喬在我頭頂上笑了一聲:“我算想明白了,隻有這法子能治住你,放了你你就又跑了。”
  我苦口婆心地說:“我不會跑的,我保證絕對不跑,你要相信我,我們□員是不會說謊的,你看,你長得這麽高這麽壯,我跑也跑不過你。”
  雖然我說得很有道理,但他並沒有聽取這個意見,依然保持著握住我兩隻手把我壓在牆上的尷尬姿勢,半晌說:“顏宋,一直沒有機會問你,這麽多年,你過得好不好?”
  我恍惚了一下,被他說的“這麽多年”觸動,高三那個夏天立刻像放電影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從我腦海裏快速掠過。其實到現在我還經常做夢夢到那時候,不過並不像今天這樣連貫,全是些片段,比如林喬的媽媽當場給了我一耳光,比如我在蘇祈他們家樓底下連跪了兩天,比如我媽被哇哇亂叫的警車帶走,比如染血的刀片和割了一半沒敢徹底割下去的腕動脈,什麽什麽的。
  那正是五年前,林喬和蘇祈在一起第三年,我暗戀林喬第三年。
  我從高一開始喜歡林喬,林喬和蘇祈在一起後,受瓊瑤那些謳歌第三者的早期小說影響,我也想過是不是豁出去爭取一把。但那時我畢竟隻有十七歲,沒有當第三者的經驗,況且那時候因特網並不像今天這樣流行,無法在BBS上尋找到一位成功上位的第三者前輩來做指路明燈全程指導我,我的勝算顯得那樣渺小。但我被心中的愛情所激勵,實在太想將這件事做成功,考慮了很久,決定回家請教無所不知的外婆。外婆得知這件事後,十分悲憤:“我給你念了那麽多的瓊瑤愛情小說,就是想告訴你第三者是當不得的,破壞人家的婚姻是注定沒有好下場的。你看那個新月格格最後不就死了,哼,死得好。顏宋宋我跟你說,你要真去破壞了人家男女朋友的感情,看我不打死你。”
  那時候我的外婆雖已六十有二,但保養良好的她依然孔武有力。我深深害怕被她打死,不得不試圖將對林喬的那點心思扼殺在搖籃裏。但這真是一項艱苦的工作,每當我覺得差不多了我已經不喜歡林喬了,他卻又主動出現在我的麵前,用一個娃娃頭雪糕或者一包九製橙皮輕鬆將我的防禦工事全部摧毀。我知道他隻是給蘇祈買零食時順便帶給我一包,但就是沒有辦法抵擋住這種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對朋友的溫柔。
  林喬和蘇祈搞對象完全是眾望所歸。那時候我們那所國家級重點高中在市場經濟的影響下,多是帥哥恐龍、美女青蛙的配對,學校裏的有識之士普遍覺得這樣的人文環境□了大眾審美,紛紛搖頭歎息。而林喬和蘇祈的組合則讓他們看到了大眾審美反攻的曙光,大家無不歡欣鼓舞。
  所以現實就是,我喜歡林喬,林喬和蘇祈互相喜歡,倘若我果然要當一個第三者插進林喬和蘇祈之間,不僅會被我外婆打死,還要被全校五千師生共同辱罵唾棄。這壓力如此巨大,我糾結了半個學期才總算釋然,決定和林喬蘇祈拉開距離,以避免有一天我控製不住自己從而悲哀地踏上第三者的不歸路。
  但殘酷的是林喬並不想和我拉開距離。
  在連續一個星期拒絕了他一起回家的邀請後,他終於發火了:“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的?叫你一起回去就一起回去,羅嗦什麽。”
  窗外是已經見黑的天幕。蘇祈站在教室門口漫不經心地修手指甲。
  我嘿嘿道:“這不是不想當你們倆的電燈泡麽?”
  林喬說:“冬天放學晚,你又是在外邊租房住,一個人單獨回家,我和蘇祈都不放心。”
  蘇祈笑笑挽住林喬的手臂:“對啊,把你送回家我們兩個再去約會也是一樣的。宋宋你再不走就該耽誤我和林喬看電影的時間了。”
  林喬轉頭對她笑了笑。
  我收拾完書包說:“那好吧,你們兩個既然要當活雷鋒就給你們個機會吧。”
  蘇祈環著林喬的腰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白色的羽絨服黑色的長頭發,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那時我想,電視裏說毛寧和楊鈺瑩是對金童玉女,客觀來說,林喬和蘇祈其實也不差。回家的這條路真是漫長。

  第七章
  我被迫在林喬和蘇祈身邊水深火熱地煎熬,這一熬就又是一個多學期。
  早上上學得和他們待著,中午吃飯得和他們待著,下午放學還得和他們待著。這讓我很快成為了一個愛好上課並愛好上廁所的好學生。因為一走進教室,隻有上課和上廁所時他們不需要我作陪。
  但很快地,就在中國加入WTO這件大事發生後沒幾天,我終於失去了自由上廁所的寶貴時間,因為蘇祈欣喜地發現了我和她屬於同一個性別,我們可以手牽著手一起上同一個廁所。
  我覺得也許有一天他們開房時也會邀請我旁觀,而高中三年,他們究竟有沒有去開過房,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迷。同學們紛紛覺得我是一個電燈泡,但同時他們也十分納悶,作為一個電燈泡,我竟然能和男女主角相處得如此融洽,我真是一個和諧的電燈泡。
  在這整整一個學期的痛苦試煉當中,我的靈魂得到了升華。
  剛開始,就算看見他們牽個小手也會胸悶一整天,甚至想過給蘇祈的飯盒投毒,但學期結束時,我已經能在他們擁抱接吻時坐一旁幫著站崗放哨了。
  林喬對蘇祈的忠誠和迷戀是對我藏在心裏邊那點齷齪心思的溫柔鎮壓。他是這樣一位堅貞不屈的好男友。寄情於他的我顯得山河黯淡,可以剃度出家,遁入空門了。
  那時候也想過,明明我比蘇祈先和林喬熟起來,明明在他連蘇祈到底坐第幾組第幾排都沒搞清楚的時期裏我有那樣多的下手機會,但最後卻是這樣的結果,隻能歎一句,緣,妙不可言。
  我在日記本上寫他的名字,林喬,林喬,林喬。草書代表他今天很煩躁,隸書代筆他今天很平和,行書代表他今天很開心,楷書代表他今天很沉默。我深知在這個連安全套都不一定安全的時代,帶鎖的日記本也並不像人們想象中那樣可靠,但滿腔的情緒實在沒有辦法找到出口,所以,隻敢在日記本上一遍又一遍寫他的名字,林喬,林喬,林喬。沒過多久,我就熟練掌握了龐中華字帖上關於林喬這兩個字的所有寫法,但可惜的是,這是一門永遠沒有辦法在人前展示的絕技。
  高二下學期,這本寫滿了林喬名字的日記終於成功被我遺失,幾經輾轉,最後落入蘇祈手中。其實撿到這個日記本的同學想法很樸實,他砸開本上的小鎖之後,發現每一篇日記都寫的是林喬的名字,理所當然判斷它應該是屬於蘇祈的。碰巧他又很拾金不昧,立刻就到我們班來把日記本還給了她。
  我從教研室回來,正看到蘇祈臉色發白地坐在我的座位上,手上握著我的日記本,鎖被敲開了。
  那時我想,好了,這一天終於來了,知道了吧,知道了就離我遠遠的,我早不想遭這個罪了。
  蘇祈是一個熱愛英語的女孩子,而且她熱愛英語還不像我這樣因為林喬是英語科代表才熱愛,她是發自肺腑真心實意地熱愛。她將日記本“啪”一聲甩在我的課桌上說:“顏宋,午自習前在three teaching building後邊的銀杏樹底下等我”
  我說:“好。”想想又說:“three teaching building 是什麽?”
  她說:“第三教學樓。”
  我說:“哦,那不是three teaching building,是the third teaching building。而且前段時間賣酸辣小黃瓜發家的大富豪周翠花女士捐款整修了它,校長已經報教育部門批準把它改成翠花教學樓了,簡稱翠花樓,cuihua building。”
  蘇祈瞪了我一眼。
  我想第一回合既然已經完勝,窮寇莫追,於是連忙說:“反正就是在那幢building後邊的銀杏tree底下等你是吧。”
  蘇祈又瞪了我一眼,上課鈴在她這憤然一瞪中哇地響了起來。
  翠花樓後邊的兩棵銀杏樹在嚴冬的摧殘下掉光了葉子,不得不裸裎相對。如果樹也分公母的話,而這兩棵樹不巧正是一公一母的話,可真是一件分外尷尬的事情。
  蘇祈說:“顏宋,那本日記是你的吧?”
  我說:“我……”
  她說:“我以為你是例外,沒想到連你也被林喬的美色所惑。”
  我說:“我……”
  她說:“不,這不是真的。”
  我說:“我……”
  她說:“告訴我,那本日記不是你的,你並不喜歡林喬。”
  我說:“我……”
  她捂上了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一定是騙我的,你可是我和林喬最好的朋友。”
  我痛苦地閉眼道:“同學,你能不能等我把話說完再發表意見?”
  如今想起來,那時我其實可以全盤否認,因為日記本上並沒有落顏宋這個大名。可事實上我是那樣急於承認勇於承認並添油加醋地承認,我說:“蘇祈,我喜歡林喬一年三個月零二十一天了,所以以後別犯傻,林喬讓我跟著你們,為了討他歡心你就也賢妻良母地讓我跟著。我是林喬的好朋友沒錯,但跟你的友情還差點兒,你也不太喜歡我吧,我其實也看得出來。咱們三個這樣的關係,成天還溺在一塊兒,到時候你被我撬了牆角可怎麽辦呢?”
  她愣了一會兒,眉心攢起,冷笑一聲:“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為就憑你也撬得了我的牆角?”
  我其實也覺得就憑我是撬不了她的牆角的,但輸人不輸陣,為了麵子,還是勉強抖擻起精神道:“難說。”
  她臉紅了白了兩下,又冷笑一聲:“果然是十六歲就生了孩子的人說得出來的話,夠不要臉的。你要想撬我牆角也得有資本啊,你有什麽資本?就憑你十六歲就不知道和誰生了個野孩子?”
  所以說愛情這東西真不得了,竟能讓長期語文不及格的無邏輯少女在頃刻之間成為一個辯論高手。
  我學著她冷笑了一聲:“如果我說林喬就是我兒子他爹呢?”
  蘇祈臉色發綠,綠了好一會兒咬牙道:“顏宋,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
  我說:“哈哈,我確實是亂說的。”
  她被我的無恥打敗,跺了跺腳踩著冬天幹枯的野草淚奔了。
  我和蘇祈的梁子就這麽結下。我本來以為,讓她知道我對她男朋友有覬覦之心,可以讓她有點危機感,快點把林喬帶離我的身邊。但她竟然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唯一改變的隻是上廁所時再也不邀請我了。
  不久之後,班裏傳得沸沸揚揚,說高一有個學弟在瘋狂追求蘇祈,企圖離間林蘇二人的感情。這位學弟長得雖然不如林喬那麽好看,但也是虎背熊腰相貌堂堂的一位帥哥,輿論覺得,即使蘇祈離開林喬和這位學弟在一起,也不算大眾審美向異端人文環境妥協,於是,在這場明顯第三者插足的桃色糾紛中,輿論普遍失語了。
  蘇祈沒有明顯拒絕學弟的追求。每天早上下早自習,都有一枝玫瑰花送到她的座位上。細心的同學們通過玫瑰花外包的玻璃紙,分析出這些花居然不是從學校花壇裏摘的,而是在花店裏用人民幣買的,紛紛被他的癡情感動,輿論開始漸漸偏向這位虎背熊腰的學弟。
  林喬依然上他的課打他的球午飯吃我的豬肉,也依然記得每天放學送我回家,隻是這些活動再沒蘇祈參與了。
  我說:“你和蘇祈到底怎麽回事?”
  他投進一個三分球,轉身伸手,我丟過去一瓶礦泉水,他接過仰脖灌了一大口,微微皺眉道:“沒什麽,我們在冷戰。”
  我說:“那什麽,你們還是快點恢複邦交吧,省得我夾在中間不自在。”
  他揚眉道:“你聽到什麽了?說我和蘇祈其實已經分手了,我現在和你在一起?”
  我嗬嗬笑了兩聲:“你消息挺靈通的麽。”
  他將籃球放在手裏轉了一個圈,笑了笑:“顏宋,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你不會因為這兩句流言就要跟我拉開距離吧?”
  藍天白雲底下,他說顏宋,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
  我苦澀地打了個哈哈:“怎麽可能呢,你都說了,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
  那一刻,看著眼前這個揮汗如雨的漂亮小夥子,我產生了一個很暴力的想法,我想把他一巴掌拍死。
  星期六晚上,林喬打電話過來,說他爸單位上發的電影票快要過期了,恰好最近有新片上映,他想找個伴星期天一起看。
  我說:“這不行,我挺忙的。”
  他說:“你忙什麽?”
  我說:“什麽都忙。”
  他說:“就這麽定了,明天下午兩點,我直接到你們家來找你。”
  電話再撥過去就沒人接了。
  他不知道,我雖然不害怕流言,卻害怕管不住自己的心。
  無知的人多麽幸福,隻要輕鬆兩三句話就可以把別人的防守線搗鼓完蛋,真是比導彈還導彈。
  既然這場電影不可避免,我立刻調整心態,瞬間覺得作為林喬的暗戀者,有生之年能夠和他單獨看一場電影其實是很奢侈的。兄弟學校有那麽多女生暗戀他,她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隻能對著高價買回的他的照片望洋興歎,但我已能看著鮮活的他望梅止渴,這難道不值得珍惜嗎?這太值得珍惜了!
  我翻箱倒櫃找出了顏朗滿月時外婆送我的一條粗呢連衣裙,穿上身到戶外走了一圈,覺得有點冷,又在外邊加了件羽絨服,但肥大的羽絨服立刻喧賓奪主,連衣裙好不容易勒出的身段全被蓋住。我抱著手臂舉棋不定地思索了一會兒,林喬敲門時,立刻把棋定下來,一把將羽絨服脫了。
  穿著大衣的林喬站在門口愣了愣,從上到下打量一遍說:“你不冷嗎?”
  我摸了把脖子上凍出的雞皮疙瘩說:“不冷。”
  在電影院門口碰到蘇祈和追她的那位學弟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情。蘇祈懷裏抱了一桶特大號的爆米花,學弟正低頭對她說什麽。我想學弟真是舍得花錢,並立刻去看林喬的表情。林喬的表情很僵硬。
  也許是戀人之間的心靈感應及時發作,本應向左轉頭往影院裏走的蘇祈突然向後退了一步徹底轉身麵向我們,我記得剛才路過一個公廁,估計她是打算趁電影開場前去上個廁所。
  她立刻就看見了我們,十分震驚,懷裏的爆米花嘩啦一聲全部落在了地上。旁邊竄過一個大媽,深情地感歎了一句:“哎喲,真是浪費。”
  蘇祈氣得渾身發抖:“你們,你們……”
  林喬突然握住我的手,冷笑一聲道:“我們怎麽了?”
  蘇祈不能置信地盯住我和林喬交握的右手,半晌說不出話來,憋得眼圈都紅了,學弟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林喬依然無動於衷。
  蘇祈終於哭出聲來,哽咽道:“林喬我恨死你了。”說完轉身就向樓梯口跑。林喬僵了一下,突然甩開我的手,大步追了過去。
  他終於在樓梯口成功截住她並緊緊抱住了她。她在他懷裏狠狠地哭狠狠地踢打。以至於多年以後每當我看瓊瑤電視劇男女主角因誤會而再相聚的鏡頭時總感覺分外眼熟,因為藝術果然來自於生活。
  蘇祈說:“你去找顏宋啊你去找顏宋啊,你和她手牽著手去看電影啊,你還來管我做什麽。”
  林喬說:“冷靜一點,你知道我和顏宋什麽都沒有,乖一點,別任性。”
  蘇祈趴在林喬的肩上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學弟湊過來,猛踩了一腳地上的爆米花,恨恨道:“我怎麽覺得自己被耍了?“
  我說:“小夥子,你才發現啊。”
  他白了我一眼:“有什麽好得意的,你不也被耍了?”
  我說:“是啊,我們都被耍了。”
  很久之後,周越越失戀哭得一塌糊塗地問我:“宋宋,你怎麽就從來沒有哭過呢?你是不是沒長淚腺啊?”
  我說:“你才沒長淚腺呢你全家都沒長淚腺。”
  越越,要想不哭出來其實挺簡單的。
  第一步,抬頭。
  第二步,閉眼。
  這樣,眼淚就都流進心裏了。
  別人都看不到你的軟弱,他們會以為你隻是隻傲慢的孔雀。

  第八章
  那天下午,我冒著凜冽的寒風在街上盲目地遊蕩,直到華燈初上才驚覺應該回家。
  我覺得自己有點受傷,需要休息兩天緩一緩。但最近我們學校正在爭創國家級示範高中,沒有正規醫院醫生開出的病假條,不能輕易允許學生請假。而正規醫院醫生的病假條是那樣難以弄到,除非你有直係親屬切身參與了本市醫療係統或醫療相關係統,且這些直係親屬還不是這些醫療及相關係統中守大門的或打掃衛生的。
  我被如何才能不交病假條又可以順利請到假這個問題困擾,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大約過了半小時,電話鈴突然響了。我勉強從被子裏伸出一隻手來接電話。
  林喬的聲音從聽筒裏傳過來,沉沉的:“顏宋你去哪了?怎麽現在才回來?”
  我說:“啊?”
  他說:“我今天下午打了好幾個電話給你,一直沒人接。”
  我說:“哦,你把蘇祈帶走了,結果學弟那兩張電影票沒用武之地,我看他怪可憐的,就花半價買了一張,把裴勇俊演的醜聞看完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半晌說:“忘了把電影票留你一張了。”
  我說:“沒事沒事,你那時候不是激動著麽?學弟挺厚道的,我半價買他一張票,他還送了我兩包話梅兩袋魷魚絲,挺劃得來的。”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我想多半今天下午他和蘇祈談判了,蘇祈讓他打這個電話跟我斷絕關係,他正難以啟齒。
  他果然很難以啟齒,半晌說:“那電影好看麽?”
  這簡直不是他的風格。我耐著性子說:“挺好的,就是把裴勇俊的裸戲全剪了,讓人怪失落的。”
  他笑了一聲,但馬上戛然而止。清晰可聞的呼吸聲之後,他壓低了嗓子:“顏宋,對不起。”
  我說:“啊?”
  他說:“我沒想到會在那裏遇到蘇祈他們,一時衝動拿你當了靶子。”
  我哈哈笑了兩聲:“這有什麽好說對不起的,要我是你指不定也那麽做了,咱們不是一輩子的朋友麽,朋友不就是用來插刀的麽?”
  他疑惑道:“什麽?”
  我說:“有句俗話不是這麽說的麽,做朋友要互相插刀,你插我兩刀我插你兩刀什麽的。”
  他說:“我記得好像說的是要為朋友兩肋插刀。”
  我說:“哦,那也沒差,反正都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那邊頓了一會兒,我看著手表計時,八秒鍾後,林喬說:“顏宋……”說完這兩個字後又頓了一會兒。
  我說:“什麽?”
  他說:“沒什麽,晚安。”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從天而降,直直插進我心口。我一把將西瓜刀拔出來,看著染血的刀口深深讚歎:“古人誠不欺我,果然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說完低頭一看,胸口破了個大窟窿,血正像噴泉一樣從這個窟窿裏洶湧而出。
  電影院事件成為一個導火索,我和林喬蘇祈走在鋼絲繩上的平衡終於被打破。
  我如願和林蘇二人組拉開距離,而我的角色很快被蘇祈的好朋友韓梅梅取代,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枝紅杏入牆來”。
  韓梅梅和我們不同班。我們在三班,她在九班。每個寶貴的課間十分鍾,她都要穿越六個班的教室,從九班跋涉到我們班來和蘇祈相會。我覺得她真是一個有毅力的人。
  有一天同桌問我:“你最近怎麽都不和林喬他們在一起了?”
  我說:“哦,最近豬肉漲價了。”
  她一本書拍過來:“我跟你說正事呢。以前你和林喬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吧,大眾雖然覺得你是一個電燈泡,但畢竟瓦數不算太大,你又有做電燈泡的自覺,不該發光的時候從來不發光。可九班這個韓梅梅是怎麽回事啊,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來找蘇祈,她以為我們大眾不知道她那一雙眼睛都放在林喬身上呢,太不把我們大眾放在眼裏了。”
  我說:“是大眾想太多了吧,萬一人家就是單純來找蘇祈聯絡感情的呢。”
  她說:“你找女性朋友聯絡感情要一天換一套衣服地來聯絡啊?大眾挺關懷你的,都想問問你什麽時候再重新殺回林喬和蘇祈身邊去。”
  我說:“幫我跟大眾說聲謝謝啊,感謝大眾。但我媽讓我考T大,我不能再跟林喬他們鬼混了。”
  同桌說:“那怎麽算是鬼混呢?你是在嗬護一對情侶啊。耶穌不是說過,嗬護情侶,勝造七級浮屠嗎?”
  我說:“不好意思啊,我得考T大,我不能再嗬護他們了。”
  很快到了學期末,在期末考的前一個星期,班主任把分班誌願書發了下來。
  當我和林喬蘇祈還好著的時候,大家一起約定要讀理科,並報考同一所大學。但此情此景,誰還能銘記這個約定並堅持將它貫徹執行就實在太二百五了。我顯然不是個二百五,於是拿到誌願書後立刻填報了文科。
  誌願書交上去後,班主任找我談了次話。大意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這個成績留在理科班更有發展前途,希望我認清形勢,回頭是岸,不要埋沒自己。我不得不向他坦白,其實每次考物理,選擇題我都是用蒙的,多虧運氣不錯才能次次蒙對,但恐怕我的運氣已行將用完,支撐不到高考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你還是留在文科班吧。”
  和班主任談過話之後,我選報文科的事不脛而走,當天晚上便接到了林喬的電話。
  他說:“你不是想當兒科醫生嗎?為什麽要報文科?”
  我愣了一會兒說:“啊,是有這麽回事來著,難為你還記得。”說完了之後覺得語氣稍嫌僵硬,又立刻加了兩聲“嗬嗬。”
  他沒說話,半晌道:“是因為我和蘇祈嗎?”
  我心裏咯噔一聲。
  他接著說:“蘇祈對你是有一點偏見,我也聽說……”
  我趕緊打斷他的話道:“哈哈,你說什麽呢,再怎麽和蘇祈有矛盾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實際上是我媽讓我考T大中文係,學文,以後考公務員從政,好接她的衣缽。”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穿的一條白裙子,紮個馬尾巴,還挺像我爸醫院裏那些女醫生的。”
  我說:“那得有一兩年了吧,你記性真好。”
  嗒的一聲,好像是話筒摔地上了,又是唏哩嘩啦一陣響,他在那邊說:“不好意思,喝了點酒。”
  我沒說話。我們彼此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說:“我先睡了,晚安。”
  然後,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就把電話掛了。
  而這是我和林喬高中三年的最後一通電話。
  高三整一年,沒有林喬和蘇祈的幹擾,我一心撲在學習上,過得清心寡欲。每個月最愉快的事就是中旬能回一次家,帶顏朗去市區的遊樂園坐幾趟碰碰車。
  7月,高考在一片蟬叫蛙鳴中結束。為了讓我在省城好好念書而專門租的房子也差不多到期,房東表示收回房子刻不容緩,希望我能盡快搬出去。
  搬家的前兩天晚上,高二時坐我後排的一個男同學找到我,說想征用一下我的房子,供他們十幾個兄弟開一個純爺們兒的聯歡會。
  這位男同學因擅長修理自動鉛筆著稱,被我們尊稱為鉛筆兄。鉛筆兄曾經主動幫助我修好了不隻一支自動鉛筆,我無以為報,隻得答應把房子借給他。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顏宋你真夠朋友,我做主,這個聚會你也參加哈,咱們一起喝點酒,看點片,追憶追憶往事。”
  我被他的“看點片”嚇住,覺得他們一定是要看A片,立刻拒絕說:“我還是不參加了吧,你們這都純爺們兒的聚會了,加我一個女的,多不純爺們兒啊。”
  但他已騎上自行車,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奔了出去,徒留下雄渾的男低音在馬路上久久回蕩:“今晚八點,就在你家,咱們不見不散哈。”
  十來個男的再加一個女的,還要喝酒,還要看A片,這樣的聚會可想而知是多麽的危險。
  我本來打算晚上等鉛筆兄到了之後,就立刻把鑰匙交給他,然後隨便找個借口開溜,溜出去找個小旅館過一夜。但沒想到他的兄弟們都比他守時,並紛紛帶來了自己的女朋友。女朋友們均表示自己其實並不想來,是被自己家那口子死乞白賴求著來的。但有識之士還是能一眼看出來掩蓋在諸位兄弟們淒楚眼神背後的真相。
  北京時間八點半左右,鉛筆兄在兄弟們望穿秋水的眼神中摸黑登場,令人感歎的是,他的身邊竟然還跟著從不跟人拉幫結派的林喬。
  我已經有一年多不曾和林喬正麵接觸,對他的近況全不了解。一瞬間隻覺得世道果然變了,獨行俠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們的民族再不需要英雄,二十一世紀呼喚的是團隊精神。組團看電影,組團上廁所,如今,連林喬都開始跟人組團,這真是一個“不組團,毋寧死”的世界。
  林喬緊皺著眉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這真是意味深長的一眼,因為我完全沒看出他這一眼有什麽意味來。
  我打了個哈哈說:“多久沒見你了啊,又長高了不少嘛。”他沒理我,幹脆地把頭偏向了一邊。
  鉛筆兄很快和他的兄弟們打成了一片。
  林喬突然說:“你們酒還夠嗎?我和顏宋再出去買點酒回來。”
  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同時,我也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他拖出了門外。

  第九章
  正是七月中旬,這個城市氣溫最高的時節。
  我們艱難地穿過一條密不透風的胡同,來到稍微有點涼快的大街上。
  夜生活剛剛開始,幾個穿著稀少的年輕姑娘和我們擦肩而過,其中一個穿得特別稀少的還回頭對林喬吹了個口哨。她白花花的胸 脯和大 腿在路燈下閃閃發光。而我突然覺得,如果政府不立刻下一道命令禁止姑娘們內 衣外穿的話,C市曠日持久且居高不下的強 奸 犯罪率還會在來年更創新高。
  目送姑娘遠去的背影,我覺得必須找點話來說,於是感歎道:“身材真是辣啊。從來沒見過身材這麽辣的女的。”
  一路沉默的林喬終於開口發表意見:“一般吧。”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說:“這麽性 感的你都覺得一般,難不成你還見過更性 感的?”
  他皺眉說:“如果衣服穿得少就是性 感的話,那她確實挺性 感的。”頓了頓又補充說:“那嬰兒們也都挺性 感的。”
  我說:“你真是見過世麵的人啊。”
  他沒說話,過了會兒突然歎了口氣:“顏宋,你是笨蛋吧?”
  我說:“什麽?風太大我沒聽清。”
  他停下步子,雙手抱在胸前,目不轉睛看著我:“我說,你是笨蛋嗎,他們開口跟你借房子你就借,開口讓你參加他們的聚會你就參加,你一個女孩子,就不怕到時候出點什麽事兒?”
  我幹笑了兩聲:“大家都是同學,能出什麽事兒,你思想不要那麽複雜。”
  但他立刻目露凶光,像是忍受了極其強大的怒氣,半晌說:“顏宋,你真是太不自愛了。”
  我覺得自己呆了一下。胃裏猛然湧上一股黃蓮的味道,這味道是如此的具象。我說:“對不起啊,我不自愛慣了,那什麽,你一個人去買酒吧,我有點頭暈,先回去緩緩,再見。”
  說完一溜煙跑了。
  鉛筆兄見我一個人空手而歸有點吃驚,並立刻展開了詢問。我說林喬嫌我跟著礙手礙腳,中途把我趕回來了。
  他說:“這小子有病啊?明明是他主動要拉著你的,結果又嫌你礙手礙腳?”
  我說:“你多體諒一下,他一向就是這麽矛盾的一個少年。”
  鉛筆兄露出憐憫的神色:“跟這樣矛盾的少年做朋友很不容易吧?真是辛苦你了啊顏宋。”
  我說:“還好,還好。”
  林喬在二十多分鍾後扛著一箱1573出現在門口。震撼了在場的所有年輕朋友。隻喝過汽水味香檳的年輕朋友們帶著朝聖一樣的表情把這箱白酒小心翼翼地抬進來,驚訝又興奮地說:“呀!白酒啊!這酒可真白啊!”
  其實,大家都是見過白酒的,隻是眼下突然有了一箱屬於自己的白酒,有點不知所措而已。
  而當年輕朋友們得意洋洋並躍躍欲試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酒的危險性,也有點躍躍欲試。現在回憶起來,這件事簡直不能想象,那樣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箱子,除非拿它裏麵裝的酒瓶子去砸人的腦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途徑能夠使它成為殺傷性武器,卻在一夕之間,差點斷送了我的人生。
  整件事的起因源於一個喜歡看台灣愛情小說的女孩子提議大家玩“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我一直覺得這個遊戲的發明者一定是個特別悶騷的少男或者少女,而他或她發明這個遊戲的根本目的隻是為了順利打探到心上人的隱私並揩他們的油。
  鉛筆兄拿出一副紙牌來定規矩:“誰的牌麵最小誰就算輸,得接受牌麵最大的那個同學的提問或處罰。”
  第一輪是一個男同學中招,他選擇了真心話,而提問的女同學為了表現自己的清純,提了個讓所有人都覺得索然無味的問題,她說:“跟你同學了三年,我還不知道你是哪裏人呢,你是哪裏人啊?”
  男同學說:“我爸是甘肅的,我媽是河南的,而我生在四川,所以算起來我既是甘肅人又是河南人又是四川人。”
  女同學恍然大悟:“啊,原來你是河南甘肅和四川這三個省交界線上的人啊,三省交界啊,不容易啊。”
  我想河南甘肅和四川這三個省能夠交界的確是挺不容易的,而且這真是一次失敗的開場,但好在接下去的同學不負眾望。
  接下去的同學是我和鉛筆兄,中招的是林喬。而林喬真是尤其的倒黴,因為鉛筆兄和我一起拿到了老K這個最大的牌麵,這意味著他必須同時經受我們兩個人的摧殘。如果林喬選擇了大冒險,我一定要讓他到馬路上去脫褲子。但可惜的是他選擇了真心話。
  鉛筆兄不愧是課桌裏長年堆滿了黃色漫畫的人物,他看著林喬的眼睛,特別誠懇地說:“有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你自 慰過嗎?”
  我一口水噴在桌子上。在坐的女同學們顯然都沒想到鉛筆兄竟敢於當著她們的麵問出如此猥瑣的問題,紛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鉛筆兄這個問題實在缺德,如果林喬搖頭否認的話,我們大家勢必要懷疑他有隱疾;而他如果點頭承認的話,勢必要在在座所有女同學麵前丟麵子,因為在我們這些充滿幻想的女同學的認知裏,帥哥都是從來不自 慰也不上廁所的。
  我覺得好笑,憋著笑去看林喬,正好和他目光相對。他的神色有一瞬間呆滯,呆了五秒鍾不到居然也笑了笑,然後低頭喝了口水,抬頭特別鎮定地對鉛筆兄說:“自 慰過。”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純爺們兒的歡呼聲,女同學們全都不好意思地麵麵相覷。
  鉛筆兄說:“是條漢子,來,顏宋,該你了。林喬,你還是選真心話?”
  林喬點頭,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鉛筆兄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和他默契有限,不能準確解讀出這個眼色的含義,隻得轉頭問他。他靠近我耳邊悄悄說:“問他自 慰時想的是誰。”
  我說:“這個問題,我一個女生,怎麽好意思,再說,你剛才怎麽不問。”
  他一本正經地說:“凡事要循序漸進嘛。”
  所有同學都用希冀的目光望著我,林喬盤腿坐在地上,手中拿了個玻璃杯,眼角彎彎的,不是挑釁勝似挑釁。而我突然想起明亮的路燈底下,他說,顏宋,你真是太不自愛了。
  我覺得既然他已經這麽看我了,我又何必苦苦矜持,幹脆就豁出去了。
  我神色凝重地看著林喬,說:“既然鉛筆兄提到自 慰,那我也問個關於自 慰的問題吧,你 □ 的時候,最讓你覺得焦慮的性 幻想對象是誰?”
  林喬彎彎的眼角簡直都要抬得和眉毛等高了,而神奇的是這竟然完全無損於他的美貌,可見這是一個何等天生麗質的帥哥。鉛筆兄目瞪口呆地對我豎起了大拇指,年輕的男性朋友們在經曆了短暫的沉默之後集體吹起了口哨。
  大家都在迫切地等待林喬爆料,但他隻是沉默地看了會兒玻璃杯,半晌說:“還能選大冒險麽?”
  我瞟了眼客廳正中央的白酒箱子,說:“要麽你就喝一斤白酒下去,要麽你就回答我的問題。”
  說這句話時,我居高臨下,氣勢十足,群眾們被我的氣勢震懾,沒有任何人動彈,現場連一根針掉下去的聲音也聽得見,襯得林喬拆酒箱子的聲音越發清越。
  他寧願挑戰一斤白酒也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我覺得他真是個傻瓜,說到底也隻是個遊戲而已,他完全可以告訴我們最讓他感到焦慮的性幻想對象是吳孟達。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很快我就遭到了報應。而且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全中國報應來得最快的人,因為下一輪裏,連過渡都沒有,我立刻就成了被拷問的對象。
  拷問我的女同學害羞道:“我就不問你太高難度的問題了哈,問個簡單點的吧,你的初戀對象是誰啊?”
  我說:“流川楓”。
  她說:“不說實話就咒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我說:“好吧,我還是大冒險吧。”
  她眉飛色舞地說:“成,那你也喝斤白酒吧。”於是我瞬間看出他原來是林喬的一個粉絲,替林喬報仇來了。
  林喬醉眼迷離地朝我望了一眼,遞過來兩瓶酒。我說:“你們配合這麽默契,怎麽不結婚呢?”
  他撐著頭,突然笑了笑。
  那一夜,我和林喬雙雙大醉。
  我隻記得不能酒後吐真言,所以直到意識清醒的最後幾秒還在心裏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吐真言,這個心理暗示嚴重幹擾了我的注意力分配,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到嘴巴上去了,就沒能好好注意身體。
  我果然沒有酒後吐真言,而在酒後亂了性。
  按照林喬他媽的說法,我小小年紀就是個狐狸 精,勾 引他的兒子,長大了也不會是什麽好東西。我一直不能承認那天晚上是我主動扒掉了林喬的衣服,況且,我根本就沒有那天晚上的記憶,但有錄像帶為證,這次酒後 亂 性,林喬才是受害者,而我是加害人。
  我是被砸門聲吵醒的。
  我一向並不願意回憶這一段,一有回想起這些事情的兆頭就需要立刻做點別的什麽將其打斷。
  那就像是一出詭異的木偶劇。門內是林喬,門外是頭天晚上一起聚會的一個女同學,旁邊站著蘇祈。
  蘇祈嘴唇咬得死緊,臉色煞白。
  女同學尷尬道:“那個,我隻是來拿我的DV,半路碰到蘇祈……”
  林喬說:“你等一下。”
  蘇祈終於哭出來:“太髒了,你們太髒了。”一把掀開林喬殺進客廳,拿起茶幾上的DV轉身就跑了出去。
  林喬也立刻追了出去。
  我從清醒過來睜眼開始,所看到的不過是林喬的一個背影。而搞笑的是,直到他們一前一後雙雙衝出我的房子,我才慢慢搞清楚蘇祈的那句“你們太髒了”是什麽意思。
  那時候我真是惶恐啊,又惶恐又震驚又不能置信。
  這事不能告訴我媽更不能告訴我外婆,但沒有大人的指引,我一個十八歲的無知少女在麵對這種情況時必然要茫然不知所措。幸好那時候為了和國際接軌,國家開始提倡素質教育,恢複了高中的生理衛生課,讓我知道這時候還有一件事情可以做並且必須做,那就是去買避孕藥。我哆哆嗦嗦地來到藥店,哆哆嗦嗦地買了藥。完了之後去附近的公園坐了一上午。
  那天太陽分外毒辣,我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溫裏凍得瑟瑟發抖。
  其間的心路曆程實在太複雜,以至於如今我根本不能記清,隻記得最後我做了個決定,決定再也不能見林喬了,並且必須得把這件事情快點忘記。
  可是這件事注定不能默默無聞。
  把DV忘在我家的那位女同學,她把機子打開後就一直忘了關上,DV記錄了我和林喬酒後 亂 性的全過程。蘇祈看了帶子後深受刺激,吞了半瓶安眠藥自殺了,幸虧搶救及時才沒有釀成慘劇。
  我到現在也沒搞清楚那盤帶子最後怎麽會輾轉到林喬父母的手上。但當天下午,他的父母就拿著帶子來找我。
  我剛把門打開,林喬他媽迎麵一個耳光扇在我左臉上。隨之而來一通痛罵,大意是,蘇祈和他們家門當戶對,雙方家長都很讚成兩家結親,全都是因為我勾引了她兒子,讓蘇祈心灰意冷,對林喬有了意見,才鬧得要自殺。蘇祈已經說了,如果我肯跟她下跪道歉,並發誓永遠不和林喬再有什麽交集的話,就原諒林喬。她覺得,如果我還有點羞恥心的話,就應該立刻去蘇祈病床前給她下跪道歉。
  我怒不可遏地說:“這件事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為什麽要我一個人負責?”
  他媽冷笑了兩聲說:“不是你的錯?不是你勾引我兒子會犯這種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十六歲就生了孩子是吧,你這種人,作風還能好到哪裏去?”
  那時我的生活還沒經曆過什麽挫折,太年輕氣盛,雖然也曉得自己確實對不起蘇祈,可終於還是沒有答應去她床前下跪認錯。而沒能在蘇祈剛入院就去她病床前跪一跪這件事,終於成為短短二十四年來最讓我後悔的事情。
  半個月後,我媽因為涉嫌貪汙被拘留。一個沾親帶故的叔叔偷偷跟我說,你媽這是被人整了。
  我去蘇祈他們家樓下跪了兩天,蘇祈抱著手臂對我說:“你現在知道錯了麽?可惜晚了。”
  我媽貪汙的罪證確鑿,被叛了十年。她倒想得開,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貪了就貪了,遲早要還的。但如果不是我的話,我想,她至少可以還得稍微晚一點。
  我們家的財產基本上被沒收幹淨。幸好政府寬大處理,還給我們留了套房子。雖然是鎮上的祖屋,但至少可以住人。外婆一氣之下病倒,全家的重擔都落在我一個人肩上。而在高考分數明明超了T大錄取線幾十分卻仍然沒有被T大錄取的情況下,我也終於不幸崩潰。
  那個夏天花紅柳綠,每天的日頭都很毒辣,但總讓人情不自禁地覺得骨頭冷。
  八月下旬的一個晚上,外婆開始咳血。鎮上的醫生說,這病得馬上到大醫院去治,老人家拖久了怕出大事。那時全家上下隻有三百多塊錢。我覺得再也不能支撐下去,決定立刻自殺。
  我去文具店買了特別鋒利的刀片,去菜市場買了土豆、排骨和半隻雞,又去喪葬店買了點紙錢。
  那天中午,我給外婆和顏朗做了頓特別豐盛的午飯。下午,一個人去鎮外的河邊上燒了半籃紙錢,算是燒給我和外婆,因為我預計在我自殺不久後,外婆的病也將要支撐不下去,我們就可以在地下團聚了,而那時,我們一定要過得快快樂樂的,所以,錢很重要。

  第十章
  傳說鎮外的這條河曾經結果了不少條人命。
  最近的是一個兒子死在我們鎮上的老寡婦。老寡婦是山裏人,他兒子年輕的時候向往山外的繁華,於是到我們鎮上來打工背煤渣,背了沒兩年,因為蓄意謀殺被抓,判了死刑,被槍斃的時候剛滿二十五歲。
  十三年後,鎮上派出所一個英明神武的警察抓了個搶劫犯,因為搶劫犯竟然搶到了這個警察正在追求的姑娘身上,讓神武的警察格外不能容忍。案子辦得又幹淨又利落,不僅落實了搶劫犯的搶劫罪名,還順便查出來他十三年前犯過一條人命。至此,在花樣年華被槍斃的老寡婦的兒子終於沉冤得雪。
  老寡婦聽聞這個激動人心的喜訊,連夜從外地趕過來,去他兒子的墳上放了掛鞭炮上了柱香。市裏還專門來記者采訪了老寡婦,並給老寡婦買了麵錦旗,讓她給破案的警察送去,第二天,以《黨的好兒子張xx勇擒劫匪 七旬老太敬獻錦旗》為題在日報上發了個頭條。
  看著多年來一直默默無聞的小鎮的名字出現在市裏的日報上,鎮民們都很高興。而正當大家端著這份報紙讀得津津有味的時候,當天下午,七旬老太跳河了。盡管親眼目睹的群眾立刻跟著跳下去搶救,老太依然自殺成功。
  我在河邊燒紙錢的這個下午,透過汙濁的河水,仿佛看見了水中的老太。
  而那時抬頭天空正藍,低頭死水微瀾,方圓十裏不見人煙,正好很有跳河自殺的氛圍。我想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跳進這條河還有前輩們跟我做個伴,運氣好的話漂流到遠方,也幫家裏省了一副棺材錢,於是有點躍躍欲試。正當我準備一閉眼跳下去的時候,似乎聽到有個聲音說:“姑娘,你肚子餓不餓,肚子餓著就別來跳水了,不然死了也一直餓,一直餓著太難受了,太難受了。”
  我一驚,覺得肚子確實有點餓。
  很多年後,我想,如果那時候沒那個聲音勸阻我,我就一定跳下去了。
  即使用馬克思主義哲學武裝了自己,並且考研的時候政治考了91的高分,至今我仍堅信那個聲音屬於當年跳河的老寡婦。老寡婦之所以要救我,是因為我媽自己掏腰包幫她買了副棺材下葬,沒讓她千裏迢迢曝屍荒野。可見,人在做天在看。
  但我下定了決心要自殺,並且認為隻有自殺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回家吃了一頓飽飯做好準備工作之後,在外婆持續不間斷的咳嗽聲中,我拿出了中午買的明晃晃的刀片。
  我找了半天腕動脈,剛剛成功找到,刀片才滑下去一點,三歲的顏朗就跌跌撞撞跑了進來。他一看到我手中的凶器和已經開始滴血的手腕,立刻哇哇大哭。外婆在裏間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問:“朗朗哭什麽呢?”
  我說:“沒什麽沒什麽,他尿褲子了。”
  外婆沒再說話,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
  我抱著顏朗親了一口說:“乖兒子,你先出去玩一會兒。”
  顏朗沒有動。
  我高中三年因為學習和早戀忙得不可開交,和顏朗在一起的時間太短,沒有察覺他已成長得如此聰慧。
  他帶著哭腔悄悄問:“媽媽,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說:“沒有,我就是這兩天上火,放點血。”
  他說:“騙人。電視裏有演這個,你快要死了。”
  我覺得心裏堵得厲害,說:“如果媽媽真的要死了呢?”
  他立刻說:“你不要朗朗了麽?”
  我說:“你看,外婆坐牢了,老外婆又得了這麽重的病,媽媽上不了大學,也沒有別的本事,要不起你了。”
  他說:“我每天吃飯就隻吃一點點。”
  我說:“你隻吃一點點也沒用啊,老外婆要吃飯,媽媽也要吃飯,總有一天會把飯全部吃完的。”
  他說:“那我就一點點都不吃,全給老外婆吃,全給媽媽吃。”
  我說:“傻兒子,不吃飯你會餓死的。”
  他被我勸服,想不出更有力的說法來反駁,隻好轉移話題,淚水包在眼眶裏,著急地說:“可媽媽死了朗朗怎麽辦啊?”
  而我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我說:“媽媽覺得難受,撐不住了。媽媽死了以後,就會有阿姨來把你領到一個有很多小朋友的地方,天天都有飯吃,還有好玩的玩具可以玩。”
  他撞進我懷裏說:“媽媽,那你把朗朗也帶走吧。我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是孤兒院,外婆以前就常說,朗朗不聽話就把朗朗送到孤兒院。孤兒院的小朋友最會欺負人,媽媽不在的話,朗朗一定會被欺負死的。”說完,傷心地哭了起來。
  我對於那個夜晚的最後記憶,是外婆艱難地靠在門框上,深深凹陷的雙眼中蓄滿了淚水,我和顏朗緊緊抱著,哭得不可開交,窗外飄進桂花香,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而十八歲那個夏日氣息濃鬱的暑假,我總是能在空氣中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即使此後我再也沒有嚐試過自殺。
  生活就像是一趟長跑,隻要能□地跑過那個最痛苦的臨界點,不需要下載任何數據包,人的體能就可以自動升級。自殺之後,我的體能雖然沒有升級,不能像李x誌那樣成為不死之身,但命運確實升了點級,不再像之前那樣倒黴了。
  這具體表現在八月底,我居然收到了來自F大的錄取通知書。
  F大是一所紮根在祖國邊疆的三流大學,因為太過偏僻,已經快要倒閉。隻適合考不上大學的有錢人入讀。我本來已打算放棄,但第二天就有一位農民企業家找上門來,希望資助我讀完大學,前提是我必須協助他們拍攝一個以我和他們工廠為主角的專題片,並在這個專題片中千方百計從側麵烘托他們工廠是一個多麽具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
  本來我想讓他們把資助我讀書這錢拿來資助我外婆治病的,但企業家認為資助我外婆治病看不出他們企業對中國教育界的關心,就看不出他們企業的責任心,況且關懷孤寡老人已經不流行很久了,現在流行資助貧困大學生。
  我和他討價還價了一下午,他一拍腦門:“你這小姑娘真是不好說話,算了算了,當我做善事,順便幫你外婆把病也治了,但你要成為我們企業的長期代言人,每年都要拍一個專題片哈。哎,你也是運氣,要不是前段時間我去出差了,讓周圍的貧困大學生全被我競爭對手資助了,你能占我這麽大個便宜麽?”
  我說:“是是,我運氣好,我運氣好。”
  我是真的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進大學之前,我對自己十八年來的人生做了個小結,覺得人生太莫名,酸甜苦辣一個都不能少,而唯一讓我遺憾的是,在幸福的時候沒有過足幸福的癮,等到不幸的時候再來回憶這段往事,才覺得吃了大虧。
  幸福這東西不像女人的經期,一個月準時來一次,這次沒做好準備工作下次還可以繼續調整。而是一張船票,過期了就沒法再用了。於是我做了一個決定,決定今後的人生,再也不能幹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樣的傻事,哪怕幸福隻露出一個小尾巴,也要竭盡全力牢牢將其抓住。並且,不愉快的事情就讓它隨風飄散,從今以後我要重新做人。
  從那時起,我開始試著忘記,忘記高三和它的暑假。
  但主動遺忘的難度係數太大,必須得找個幫手,於是我加入了學校的心理協會,以便於每個星期都能免費接受一次心理輔導老師的心理輔導。而在他孜孜不倦的輔導之下,這段記憶簡直茁壯成長,每一個細節都栩栩如生,使我的心靈長期籠罩在嚴冬之中,急需一碗雞湯來溫柔嗬護。可就連科學也不能成為我的心靈雞湯,這簡直令人絕望。
  後來,我讀魯迅的雜文,重溫《為了忘卻的記念》,第一段話是這麽寫的:“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記念幾個青年的作家。這並非為了別的,隻因為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來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鬆一下,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他們忘卻了。”這話深深震撼了我,讓我刹那間得到靈感,也準備寫一本書,竦身一搖,以此忘卻過去,繼往開來。
  十六歲到十八歲,我做的錯事太多,不忘記就沒有勇氣好好生活。
  《懺悔錄》寫了兩年,被我的導師相中,潤色之後用了個挺傷感的筆名出版了。
  那時候正流行青春傷痕文學,這些文學有的關於欺騙、有的關於傾軋、有的關於愚弄、有的關於背叛,和《知音》有得一拚,從而廣受讀者青睞。而《懺悔錄》裏既有欺騙傾軋又有愚弄背叛,簡直是集大成者,況且導師還幫我修改了結局,使它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全方位立體化展現出一個悲慘少女既疼痛又疼痛的青春傷感往事,於是更受讀者青睞。
  導師幫我改的結局是,女主人公宋小米抱著外婆兒子一把火點了祖屋自焚,並馬到成功。宋小米的媽媽得知這個消息後立刻自殺。多年後,平安鎮上前鎮長的老房子徒留下一片廢墟。男主人公帶著妻子女兒來鎮上接任鎮長,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整頓街區。宋小米當年自殺的祖屋一舉被推土機推成坦途,上麵修了商品房,男主人公為了發動大家都來買這個商品房,自己先認購了一套,從此以後和妻子兒女在新家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想,這樣的結局,它怎能不大賣。
  而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個結局時,卻覺得,如果當年我一念之差自殺遂了,搞不好事情就真的會發展成這樣。
  林喬帶著蘇祈和他們的女兒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多年後,他們都忘了在混亂的青春期曾遇到過一個叫顏宋的姑娘,那姑娘被他們害得家破人亡,日子過不下去,隻好帶著家人一起自殺了。
  我越想越入戲,越入戲就越慶幸自己還活著。
  後來我本科畢業,就業形勢嚴峻,被迫考研,成功進入T大中文係讀公費研究生。外婆的身體好起來,並且在《懺悔錄》稿酬的幫助下,她得以住進鎮上的養老院,過稍微好點的生活,而顏朗也轉學到C市來跟著我。在幸福的時候就要懂得惜福。我覺得現在過得就挺幸福。
  更深露重,寒氣逼人,一個穿得跟皮球有得拚的姑娘從我們身邊走過,機警地瞟了我們一眼,突然撒腳丫子飛奔起來。我想,這現場確實挺像持刀搶劫的,而那姑娘穿得如此厚重竟然還能健步如飛,人類的潛力真是不可捉摸。
  林喬那一雙漂亮的黑眼睛隱在金絲眼鏡背後,又深沉又沉默。
  一陣冷風撲麵而來,我哆嗦了一下說:“嗯,我過得挺好的,這些年。”
  他沒說話,半晌,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你哭了?”
  我愣了一下,一甩頭:“媽的,眼睛進沙子分泌點□衝一下不行啊。非要我說這些年過得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你才高興?你他媽變態啊你。”
  他僵了一下。我趁著他那一僵趕緊掙紮出來。一溜煙跑了。
  跑到一半回頭一望,他還在路燈下愣著。

  第十一章
  秦漠說第二天要來看顏朗。
  我預感周越越這輩子如果還有機會見上秦漠一麵的話那注定隻能發生在明天,於是打算助她一臂之力。
  我說:“周越越,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秦漠明天要來探顏朗的病,你沒課的話也過來吧,搞不好還能跟他合個影。”
  她說:“誰?”
  我說:“秦漠啊,你崇拜的那個建築師,上過電視上過雜誌的,秦漠秦大師。”
  周越越驚訝地注視著我,我想她一定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喜訊震撼了。
  一個白大褂的醫生從我們身邊走過,被周越越一把抓住。我想她這也太激動了,下一秒可千萬別撲到人家身上去。
  還好周越越沒有撲上去。
  周越越說:“醫生,能給這姑娘打個B超嗎?”
  我正想著這事兒實在峰回路轉,怎麽就要給我打B超了,她立刻又追加了句:“你們這兒B超能打在腦門兒上吧?”
  我憤怒地踢了她一腳。
  深夜,麻醉效力散了,顏朗疼得醒過來,哼了一會兒,我把他抱在懷裏,直到後半夜他才重新睡著。其間一直沒哭,這小子比我想象中堅強。
  雖然不相信秦漠會來探望顏朗,但第二天大早,周越越還是曠課來到我們的病房。她這樣迫不及待,很容易叫人看穿,況且她還畫了淡妝。但可惜她來得不是時候,對床青年上廁所去了。
  在等待青年從廁所歸來的這段時間裏,周越越削完一個蘋果,並把削好的蘋果扔進了垃圾桶,把蘋果皮遞給了顏朗。顏朗接過蘋果皮看了半天,默默地也扔進了垃圾桶。
  我說:“周越越你不要緊張,你昨天不是跟人聊得挺好的嗎?”
  周越越說:“昨天我就是抱著見到帥哥不搭訕白不搭訕的心態上的,比較放得開,但今天不一樣了,昨晚上回去以後我躺在床上仔細想了想,越想越覺得他長得真像我初戀男朋友啊,那烏黑的頭發……”
  我打岔說:“你初戀男朋友是個光頭。”
  周越越說:“你別打岔,我初戀男朋友要頭發長起來了簡直就跟他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因為周越越的初戀男朋友其實長得很像葛優的緣故,所以我也不是很敢苟同她的這個想法。
  我說:“你繼續你繼續。”
  她正準備繼續,然而門被推開了。
  一位漂亮姑娘探頭進來:“羅斯福住這兒嗎?”
  周越越說:“啊?美國人?”
  漂亮姑娘白了她一眼:“無聊。”說完退了出去。
  我們都不知道周越越到底哪裏無聊了,正在反省,走廊上突然傳來驚天動的一聲吼叫:“斯福!她幹嘛挽著你,她是誰?”
  我們聽出這是剛那個漂亮姑娘的聲音,覺得這姑娘要不是學聲樂的要不就是菜市場賣菜的。因為等閑人實在很難得有這麽寬的音域和這樣強大的爆發力。
  顏朗問:“私服是什麽?”
  我愣了一下說:“私服是相對於官服而言的,是未經版權擁有者授權,非法獲得服務器端安裝程序之後設立的網絡服務器,本質上屬於網絡盜版,而盜版的結果直接分流了運營商的利潤……”
  周越越打斷我的話說:“靠,哪有那麽複雜,斯福就是羅斯福的昵稱。走,看熱鬧去。”說著率先推開了門。
  門外筆直站著對床的文學青年羅斯福,他身後兩個年輕姑娘正在大打出手。姑娘A一邊打一邊淚眼婆娑地望著他:“你到底喜歡哪一個?”
  姑娘B趁機用鋒利的指甲在姑娘A臉上抓了一道痕子。而其間,姑娘A又念念不忘地問出了第二句話:“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我現身說法地對周越越道:“你看,愛情裏最容易受傷的始終是廢話最多的那一個。”
  周越越抱臂皺眉,駐足旁觀,形容沉默。
  羅斯福說:“我是愛過你的,我現在也愛著你。”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姑娘A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放鬆了戒心,臉上立刻又添了兩道痕子。羅斯福不忍猝睹地閉上了眼睛:“我愛你,也愛莎莎。你看過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沒有?你們兩個對我來說,一個是紅玫瑰,一個就是白玫瑰。”
  周越越終於不能忍受,罵了聲娘,轉身回到病房中。
  我猜她是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幻滅了,而我果然猜得沒錯。
  周越越說:“這世道,怎麽連帥哥都開始猥瑣了?”
  我說:“這跟世道沒關係,你別冤枉世道。很多帥哥都很猥瑣的,倪震還偷吃呢,陳冠希還豔照門呢。”
  她點了點頭:“話是這麽說,但這也太無恥了,長得高長得帥就了不起啊,又不能當飯吃。”
  我其實很想告訴周越越,科技進步了,社會發展了,東方衛視的“萊卡我型我秀”和“加油!好男兒”標誌著我們國家現在也進入男色時代了。繼70年代末鄧小平同誌成功帶領我們實現了科學技術對於生產力的轉化之後,我們的媒體也成功帶領帥小夥們實現了生殖力對於升值力的轉化。如今,長得帥不僅能當飯吃了,還能拉動內需促進國民經濟增長了。但是我們也不能驕傲,相對於日本這種把牛郎事業發展成一國文化的國家來說,我們國家還太遜色,在這方麵對於帥小夥的開發還很不夠,還有很大進步空間,還需要繼續努力,迎頭趕上。
  然而,看著周越越感傷的側臉,一瞬間我也有點感傷。一感傷了,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第三十二次,周越越未戀愛就失戀。不是她不想戀,是這個社會實在缺乏安全感,沒有讓人放心戀愛的條件。
  窗外是漫天的大霧,這個冬天有點寒冷。
  顏朗一直關注著門外的動向,隔聲效果並不太好的門外,文學青年羅斯福說:“我就隻有一個人,你也愛我,你也愛我,你們都愛我,又不打算放棄,怎麽辦?看來隻能競爭上崗了……”
  我想這現實太不現實了,直追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是魔幻一般的現實,真是魔幻現實主義。
  門外的騷動久久才得以平息。紅白兩朵玫瑰終於達成共識,決定公平競爭。看來她們都看過《創業:如何用別針換寶馬》這本暢銷書,因為兩個人共同決定誰能先在半年內用五百塊賺到五萬塊誰就算贏,羅斯福就娶誰。
  我感歎道:“五百塊賺五萬塊,看來她們隻能去倒賣AV了。”
  周越越說:“倒賣什麽AV啊,幹脆倒賣自己得了。五百塊本錢全拿來買保險套。一次一百,一天十個就有一千,一個月三十天就有三萬了。”
  我說:“你不能讓人家例假還上工,這就太不人道了。”
  周越越讚同道:“也是,例假得休息,休息五天吧,這一個月也有兩萬五,兩個月就賺到了。”
  我說:“下海兩個月就上岸,這也太沒有行業忠誠度了,起碼得半年吧,到時候嫁妝也賺齊了。”
  周越越沉默了一會兒,歎口氣道:“你說那倆女的怎麽就那麽賤呢,為了個猥瑣男值得嗎?真替她倆的媽憋得荒,生她們還不如生兩塊叉燒。”
  我說:“你這就不懂了,人家這是為了追求真愛,你別歧視人家。”
  時間一晃,就到中午。顏朗剛動了手術,需要禁食一天。但我和周越越都得吃飯。就在我拿了錢準備去買兩個盒飯的空隙,門再次被推開。
  讓我和周越越都無比驚訝的是,門口居然站的是林喬的現任女朋友韓梅梅。
  說起來韓梅梅也算是高中和我同校了三年,但我對她其實並不了解,隻記得她是個又認真又有毅力的女孩。
  四年之後,她憑借自己過人的毅力一路過關斬將,終於成功挖掉了蘇祈的牆角,真是苦心人天不負,有誌者事竟成。
  但我們都沒有理她。我走過她身邊時,被她拉住。她皺眉說:“顏宋,別出現在林喬麵前了,讓大家都好過點,就算以前林喬對不起你,但這麽多年他受的罪也夠多了,該還的都還了,你怎麽還不放過他?”
  我說:“同學,我很無辜的,我跟你男人的關係其實挺單純,有點像殺人犯和被害人的關係。除了重生小說的女主角,沒有哪個被害人重生之後還想主動靠近那個殺人犯讓他再殺一次的。我就是個一般的被害人,心態也特別一般,我對你男人沒有任何企圖,也沒怎麽不放過他。你看,你如果有空就多管管你男人,讓他別主動出現在我麵前了成嗎?”
  周越越沒忍住,哈哈笑了兩聲。
  韓梅梅掃了一眼我手裏的十塊錢,淡淡說:“你們這麽多年,我也是看在眼裏的,林喬他並不愛你,但一直覺得內疚。他想要補償你,但不知道該怎麽補償。”說完,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這是兩萬塊錢,你先拿著。”
  我說:“兩萬日元?”
  她笑了笑說:“人民幣。沒什麽別的意思,林喬既然是我男朋友,他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他不好意思直接給你錢,我給你。我知道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錢,畢竟單親媽媽不好當。”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其實也是有點私心的,為了大家好,你拿了這錢,畢業找工作能不能別留在C市了?”
  周越越說:“宋宋,你就隻值兩萬塊錢。”
  我說:“沒法子,女大學生才值錢,女研究生都不大值錢的。那什麽,你是要蛋包飯是吧?還要加大頭菜不?對了,同學,手,麻煩放一下。”
  顏朗說:“媽媽,我想吃叉燒飯,再買個叉燒飯。”
  我轉頭去瞪了他一眼,企圖用目光打消他對叉燒飯的執念,卻看到周越越的瞳孔突然放大,而此時,沉沉的男低音從背後響起:“你才剛動了手術,吃什麽叉燒飯。”
  這聲音實在太熟悉,我回頭一看,淺灰高領毛衣黑羊絨大衣的古典美男正立在門口,左手拎著一個保溫桶,懷裏抱著兩隻盒子。
  我喊了聲秦老師,趕緊兩步過去接過他手裏的東西,看清楚是一個奧特曼和一個SD娃娃。
  周越越連話都說不清楚,秦了好久也沒秦出個所以然來。
  顏朗則在瞬間的震驚之後清晰無比地喊出了秦漠兩個字。我趕緊撲過去堵住他的嘴才沒讓他接著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來。而我已經可以想見顏朗接下去要說的話。他肯定是要說:“秦漠,你是不是真的染指了人家清純玉女鄭明明?”
  我在顏朗耳邊低聲告誡:“小子,安分點,這可是你恩人,昨晚上要不是人家開車送你來醫院你早就GAME OVER了。”
  顏朗被我唬住,沒再說什麽,把頭轉向了一邊。
  我看著手中的盒子說:“秦老師,這幾個是?”
  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我說要過來看朗朗,秘書就一定讓我帶上。是一個SD娃娃……”
  顏朗立刻說:“我才不玩SD娃娃,那都是女生玩的。”
  我想這可真是情敵見麵分外眼紅,顏朗實在太不給秦漠麵子。
  秦漠愣了一下,說:“這本來就不是送給你玩的,是送給你媽媽玩的。還有一個奧特曼……”
  顏朗又立刻昧著良心說:“我也不愛玩奧特曼。”該句話和秦漠一本正經的“也是送給你媽媽玩的”同時響起。
  顏朗頓覺大丟麵子,隻好說:“我媽媽也不喜歡SD娃娃,也不喜歡奧特曼。”
  秦漠抬頭看我,漆黑的眼睛裏帶了點笑意:“是嗎?”
  我覺得不能讓秦漠下不來台,但又不能明顯地背叛顏朗,想了半天,猶豫說:“奧特曼關注宇宙,我也挺關注宇宙的,都是同道中人,我很欣賞他……”
  顏朗立刻不滿道:“媽媽!”
  我接著說:“至於那個SD娃娃,就實在太貴重了。”顏朗滿意地點了點頭。
  秦漠笑了笑:“你不喜歡就送同學吧。”
  我正預備再推辭一遍,一直立在一旁當柱子的韓梅梅突然說:“我先回去了。”
  顏朗說:“嗯,有空再來玩。”
  周越越終於從死機中重啟:“你那兩萬塊錢到底還給不給?”
  韓梅梅臉上緋紅一片,轉身跑了。
  秦漠微微皺眉道:“什麽兩萬塊?”
  周越越在那兒一個人樂了半天,反應過來是誰在和她說話,立刻亢奮道:“秦老師,你是真的秦老師吧,能給我簽個名嗎?啊啊啊,忘了帶筆和本子了,你等會兒啊,我去借個筆。”說著旋風一般衝出了病房。
  顏朗翻了個白眼:“真沒出息。”

  第十二章
  坐在秦漠的車上,我不得不回想一番,事情到底是怎麽發展到當下這一步的。
  這就不得不回到兩天前。
  首先,在顏朗的病房中,秦漠給周越越簽了名。
  那時候,窗外霧色已漸漸散去,露出茫茫的一片天。站在窗前,可以看到流經整個城市的一段長江已進入枯水期,露出沙石雜亂的河床,一些沉在河底的大件垃圾跟著浮出水麵,成為一道亮麗且神秘的風景線。
  最中間的一塊小壩子裏立了幾把具有夏威夷風情的太陽傘,一些很有想象力的人們正躺在太陽傘底下假裝曬太陽,真是很有資本主義情調,盡管天上並沒有太陽,而《手機報》告訴我們當前室外溫度隻有4——6度。
  然後,秦漠打開保溫桶給我和周越越一人盛了碗雞湯。
  顏朗簡直要哭出來了,憤怒道:“你不是來看我的嗎?為什麽帶來的東西沒有一樣是送給我的全部都是送給我媽媽的?”
  秦漠說:“哦,雞湯本來是要送給你的,但是哪裏知道你還在禁食期,隻好便宜你媽媽了。”
  顏朗在他們學校號稱說遍天下無敵手,以毒舌正太之名和校長那位連仙人掌都養得死的兒子滅絕師太並稱為T大附屬小學的“絕色雙太”,深得高年級學姐們的厚愛,哪裏曉得今天出師不利,碰到了高人,眼看就要被踢館,真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安得猛士兮守家園。
  周越越感恩戴德地喝著雞湯,而我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個SD娃娃一個奧特曼加一個保溫桶,突然想到了一句警醒世人的成語——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秦漠目前的行為簡直是共產主義社會的公民才應該有的覺悟,和我們的國情嚴重不符,讓人不得不陷入沉思。
  我沉思了一會兒,得出一個結論——他要不是對我有企圖,要不就是對顏朗有企圖。從性別和年齡上再對比一下,他對我有企圖的可能性明顯比對顏朗要大得多。但我自覺除了十六歲就生了個孩子這一點外,其他方麵都稀疏平常,要讓他這種精英中的精英刮目相看,實屬困難。如果他果然是對我有企圖,為什麽會對我有企圖?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算命的說他今年有血光之災,必須找個十六歲就生小孩的姑娘幫忙擋一擋?
  事實證明,以上想法完全是我自戀一場,而且我嚴重低估了顏朗的存在價值,盡管這價值實在有點莫名其妙,並且和我的部分想法殊途同歸,這就更加莫名其妙。
  秦漠以手支頤,微微笑道:“我想做孩子的幹爹。”
  周越越一口雞湯噴了出來,正好噴到我臉上。我抬起袖子擦了把臉,驚訝地問他:“這小子就是長得好看點,其實皮得很,成績也一般,又不是女孩,收回去當童養媳都不行,您突然說想收他當幹兒子……”
  秦漠一本正經地說:“哦,是這樣的,算命的說我昨天出門會碰到一個小男孩,這男孩會是我命中注定的貴人,我必須得收他當幹兒子。”
  周越越立刻放下碗:“這就是緣分啊對吧秦老師,那什麽,朗朗,快叫幹爹。”
  秦漠含笑點頭,從脖子上取下一個吊墜,行雲流水在顏朗的脖子上繞了幾繞,說:“國內的虛禮我不太懂,收下這個,你就是我幹兒子了。”
  顏朗目瞪口呆,明顯還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立刻要把玉墜子取下。
  秦漠慢悠悠地說:“這是小時候我母親從京都的寺院求回來的,據說高僧開過光,一戴到脖子上沒滿三年不能取下來,一取下來就會有血光之災。”
  顏朗取墜子的手頓了頓,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媽媽,我不想當他幹兒子……”
  我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
  秦漠笑笑說:“那你把玉墜子還給我吧。”
  顏朗說:“這個取下來我不是會有血光之災嗎?”
  秦漠為難說:“這我就顧不得了,這個墜子我準備拿它當傳家之寶的,隻送給我幹兒子。”
  顏朗想了一會兒,求生的欲望踩過鄭明明的肩膀,占據了上風,他垂頭喪氣道:“好吧,我勉為其難當你幹兒子吧。”
  周越越忍不住笑,趕緊埋頭下去喝湯。我覺得顏朗幸好沒有生在戰爭年代,他實在太適合當漢奸了。
  秦漠揉了揉他的頭發:“以後你會一直平平安安的。”
  再然後就是第二天,顏朗傷口恢複得很好,終於可以吃流食了。但他實在太急功近利,立刻要求吃叉燒飯,被我罵了一頓。
  下午,周越越上完課過來幫我看著顏朗,換我回去拿些必須品。
  走到醫院門口正遇上秦漠,他示意我上車,我猶豫了一下,想著母憑子貴,上了車。
  讀本科時我有一個奇思妙想,覺得這世界擁有多重空間,不同空間住著不同人種。空間雖然多重卻並不重合,而且都是平行向前,沒有任何交點。除非哪一天電閃雷鳴過頭,整個宇宙空間強烈扭曲,旗下的分屬空間被迫交合,人種才有可能從一個空間跳到另一個空間,俗稱架空穿越。而秦漠成為顏朗幹爹這件事,對於我來說,就好比是一次架空穿越,從公共汽車的世界穿越到奧迪R8的世界,雖然同空間不同階層穿越一般是社會動蕩時才會發生的事兒。
  秦漠的車在樓下停住,我們下車時正好遇到房東剛念初中的孫女。
  每次一遇到這位孫女我就會很痛苦。
  果然她再一次帶來了令我痛苦的消息。她說:“顏姐姐,我奶奶說經濟危機了,得漲房租了,下個月起每月漲兩百。還是一次付半年,總共五千四,她月初來收哈。”
  我看了眼秦漠,他倚在車門邊,沒說話。
  我把孫女拉到一邊悄悄說:“現在掛牌租賃的房子都在降價,怎麽你奶奶還要漲價啊,我理解她要轉嫁危機的迫切心情,但你看,咱們都是同胞,不能轉來轉去這危機還老在咱們國內轉悠著吧?”
  孫女微微一笑,露出牙套:“我奶奶說管不了那麽多,能宰幾個先宰幾個。”
  人民群眾的智慧真是太務實了,我歎口氣,頹然地爬上樓。
  東西拿下來,秦漠坐在駕駛座上,我自覺地從後座上拿起剛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喝。發車之前,秦漠突然說:“顏宋。”
  自從他成為顏朗的幹爹之後就再也沒叫過我顏小姐,而稱呼的確能立刻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並且,這名字他喊得真是順口。我包著一口水茫然地轉頭看他。他說:“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吧。”
  我噗一口水沒忍住,全噴到了他衣擺和大腿上。他今天穿的淺色長褲,襯得這口水殺傷力特別強大,而令人格外不能忍受的是,由於太過倉惶,這口水噴出去一半,另外一半倒流回去不幸把我自己給嗆住了。
  秦漠俯身過來拍我的背,帶了兩聲笑:“你也太不小心了。”拍完之後從盒子裏拿出紙巾遞給我兩張,自己隨便擦了擦慘遭不幸的外套和長褲。
  我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肯定被嗆紅了。但又懷疑剛那句話是幻聽,不得不再問一遍:“你剛說什麽?”
  他看了我一眼,氣定神閑地說:“我姥爺留下來的一棟房子,還有幾套空著,對了,你原來房租多少?”
  我愣愣道:“七百一月。”
  他淡淡道:“我那邊也七百一套,你搬過來吧,離你學校也近。”
  我再一次想這真是母憑子貴,遂給周越越發了個短信,周越越回信表示,房東那老太婆真是太沒有同胞愛了,同時表示,弱勢群體要勇於接受強勢群體的關懷,如果我拒不接受關懷,她會打得我接受關懷。
  周越越其實高估了我的氣節。我在邊疆讀大學的時候,外婆和顏朗就多虧了街坊鄰裏照顧,顏朗那時候穿的衣服大多都是鎮上有小孩的家庭接濟的。
  基本上,我們一家人都很善於接受社會關懷。
  但同時我們也懂得回報社會,外婆時不時會幫街坊鄰居的孩子們納納鞋底兒,而顏朗也經常幫街坊鄰裏的孩子們寫作業。因為經常一晚上要寫四五個學生的作業,這就直接鍛煉了顏朗寫作業的速度,轉到C城來以前,顏朗已經光榮地成為了他們學校寫作業寫得最快的同學。
  回到醫院,顏朗正和周越越下五子棋。
  秦漠給顏朗帶了牛奶麥片粥,不幸正是顏朗最討厭的食物。
  顏朗嫌棄地看了一眼:“拿走拿走,我才不吃這個。”
  顏朗和秦漠之間橫亙著鄭明明這座大山,不能相親相愛實屬無可奈何。
  周越越使了個眼色,吩咐我去打圓場,我頭皮發麻地對秦漠說:“他不吃,要不,我吃吧。”
  秦漠抬頭看了我一眼:“你喜歡吃這個?那我明天多做一點。”
  我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就是覺得浪費了。”
  秦漠低頭用勺子攪了攪,自言自語道:“我聽周越越說朗朗很喜歡鄭明明,可惜了,鄭明明就最喜歡吃這個……”
  顏朗立刻偏頭過來:“給我給我,我要吃。”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顏朗喝完一整碗麥片粥,周越越對秦漠豎了個大拇指。
  臨走時秦漠跟我約好第二天早上去他家看房子。
  於是現在,我坐在秦漠的車上,事情就是這麽一步一步發展過來的,我得和他一起去他姥爺那棟老樓看房子。

  第十三章
  許久不曾造訪的太陽衝破雲層,把光輝灑向大地。
  自從入冬,C市就沒見過一個太陽,市民們冒著灰蒙蒙的大霧,在可視條件極其惡劣的環境底下頑強地生活了一個多月,今天終於能夠重見光明,大家都很燦爛,很高興。
  入目的所有景觀都被鍍上一層金光,哪怕是空氣裏一粒微不足道的煙塵。而能夠用肉眼直接辨識出空氣中的煙塵,也雄辯地說明了C市的煙塵含量確實領先於國際先進水平。
  由於失業而無事可做的市民們紛紛從家中走出,廣場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擠不下的不得不流竄到街上,從而造成各種各樣的社會問題。
  非法定節假日期間居然能在戶外見到這麽多無所事事的活人,可見今年的經濟形勢確實很嚴峻。
  我和秦漠結識於四天前,總共見了四麵,四麵都離不開他的代步工具,且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這輛代步工具上度過,真是匪夷所思。
  我給周越越發了個短信,闡述了這個想法。周越越立刻回信:“是在車上度過又不是在床上度過,有什麽好思的。毛病。”我想了想,覺得她說的也是。
  車裏正播放著一首熟悉的外國歌曲,這歌我聽過很多次,遺憾的是一直沒弄清楚它到底是西班牙語還是意大利語,總而言之,都是鳥語。
  秦漠專心致誌地開著車,我眼角瞟到他的手指。而這不愧是建築師的手指,和建築工的手指有著很大的區別。雖然兩個稱呼隻相差一個字。
  他這雙手長得太適合給珠寶店代言,簡直漂亮極了。我禁不住多看了一會兒,一抬頭正對上他的目光,他說:“你在看什麽?”
  回答方向盤顯而易見太虛偽,我說:“你的手……”
  他轉過頭去看著前方了然道:“哦,你說這款婚戒?”
  我根本沒看到他手上有戴戒指,一頭霧水地說:“啊?”
  他說:“是我太太親自挑選的。”說完抬起右手來瞟了一眼,突然想起似的說:“啊,忘在家裏了。這麽說你不是在看我的戒指,那你在看什麽?”
  我驚訝地望了他一眼。
  周越越曾經告訴我秦漠是他們建築界排得上號的鑽石王老五。
  她這個消息真是太不準確,人家竟然已經默默結婚。這要是在我們國內,無論保密防線多麽嚴謹,也會被狗仔隊攻破曝光,可見美國的狗仔隊實在太不狗仔隊,而我泱泱大國終於在娛樂事業上領先資本主義國家,超英趕美了。
  這令我一時間茫然得沒有任何想法,茫然了一陣猛然想起一個特別嚴重的問題,我說:“你太太不會就是鄭明明吧?那什麽?話說,你當真結婚了?”
  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秦漠直視前方的路況,輕飄飄地說:“哦,我閑得無聊,騙著你玩兒的。”
  我愣了半天:“啊?你沒結婚?你這個歲數也該結婚了啊,為什麽沒結婚啊?”問完才發現這問題問得失禮,而我實在太適合幹娛記了,連忙補救道:“我就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秦漠頓了一會兒:“以前答應了一個人,等她等到三十歲,結果三十歲一過,可以結婚,卻單身單習慣了。”
  他的側麵在陽光下有點憂鬱,現在他仍然單身,隻能說明那個人把他甩了,真是令人同情,氣氛一下子就傷感起來,我也不好再說什麽。
  此時正好插入一個女高音的花腔式唱段,秦漠側身拿出一瓶礦泉水遞過來。
  我懵懂接過,啟開喝了一口。
  他似笑非笑說:“宋宋,那個水我遞給你不是請你喝的,是想請你幫我打開一下……”
  我看著手中的瓶子,想了想說:“哦,我也不是真想喝,就是閑得無聊,喝著玩兒的。”
  我對自己想出這句台詞十分得意,還沒得意夠本,手上的塑料瓶就被他拿了過去。我目瞪口呆地看他就著瓶口喝下去那幾口水,目瞪口呆地看他重新把瓶子放到我手中,目瞪口呆地聽他特別有風度地說:“沒關係,我不介意。”目瞪口呆地覺得,這情景竟然有點似曾相識。
  我靠進座位裏去想到底在什麽地方碰到了相似情景。想了半天,結論是前幾天韓劇看太多了。韓劇看太多了就是這樣的,很容易出現精神問題。
  我們聽了兩首漢語歌、兩首粵語歌和兩首鳥語歌,車子順利地開過XX路YY路和ZZ路,來到一個菜市場。
  我說:“到了?”
  秦漠說:“堵車。”
  菜市場口子上掛了一副巨大的標牌“全民製造假豬肉,用行動譜寫和諧社會新篇章!”
  我和秦漠一起看到。
  秦漠問我:“那個標語是什麽意思?”
  乍一看到這麽反動的標語,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想到提出這條標語的菜市場管理辦作為一個官方組織必然不可能這麽反動,這條標語背後肯定蘊含了十分積極向上的意義,想了半天,理清思路:“你看,這個說的就是要把造假提上日程,全民呼籲,全民全行業造假,你假我也假,大家都假了,誰也不吃誰的虧,衝突就少了,豬肉的世界就安定了,就能為和諧社會的創建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了。”
  堵在我們前邊的車向前開動了十米左右,我們也開動了十米,秦漠說:“哦,全民和製造之間脫落了一個抵字,原來是全民抵製造假豬肉,用行動譜寫和諧社會新篇章。”
  我愣了會兒,哈哈幹笑了兩聲,半晌無言,有一種被愚弄了的感覺,並且不知道到底是被社會愚弄了還是被菜市場管理辦愚弄了還是被秦漠愚弄了,肇事者無從確定,顯得這場愚弄很悲情。
  車開上市內高速,秦漠總結說:“漢語言文字還是很博大精深的。”
  我嗯了一聲。
  他說:“忘了你就是學漢語的了。”頓了頓又說:“最近在看什麽書?”
  我最近其實在研究中國古代禁書,手邊正在翻的一本是《漢宮春色》一本是《閨豔秦聲》,通俗點說就是古代黃色小說。我臉皮比較薄,這件事情絕對不能讓他知道,想想說:“在看《洛麗塔》。”
  而此時正路過一個彎道,眼前突然出現一個橫穿馬路的行人,他出現得如此悄無聲息,我們都嚇了一跳,秦漠趕緊打方向盤,車子直衝向一旁的護欄。刹那間我的頭腦空白一片,空白的前一刻我的心路曆程是這樣的:完了,車肯定要撞壞了!得花不少錢修吧?這種情況是保險公司出錢還是車主自己掏錢?壞了壞了,如果車主自己掏錢的話同坐的人不會負連帶責任吧?
  我被自己一嚇,很沒用地暈了過去。
  我以為自己暈倒很久,但其實還沒有超過三分鍾。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爬起來透過R8的車窗一看,竟然還能看到那位橫穿馬路的行人在視線中漸行漸遠。
  回頭正對上秦漠蒼白的神色。我想,他臉色如此難看,難道這車竟然沒有買保險,於是修理費用要他全權埋單?
  他手伸過來觸到我的額頭,我呲地叫了聲痛。他說:“除了這裏還有沒有別的地方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一摸,摸到額頭上好像破了塊油皮。
  他呼出一口氣躺進座椅裏,說:“我們本來可以不用撞到護欄的。”
  我說:“啊?”
  他看了我一眼:“我正在刹車的時候你突然撲過來抱住了我。”
  我說:“啊?”
  他說:“而且拚命把我往你懷裏按,刹車被迫終止,就撞上了護欄。”
  我說:“啊啊?”
  他說:“然後你就暈了。”
  我想這下可完了,照他這麽說我就成肇事者了,法律上得算第一責任人,肯定要為這起車禍負主要責任,但我肯定負不起這個責任。目前我隻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拒不負責,另一個是就此逃逸。我正在心理鬥爭,突然想起那個害秦漠要立刻刹車的行人,覺得說不定可以推卸責任,連忙說:“那個橫穿馬路的呢?要沒他我也不能來撲你,你也不能直直把車開得撞出去是吧?”
  他靠著車窗說:“你說那個學生會幹部啊,他哭著說他才當上他們學院學生會主席沒多久,為了當上學生會主席,挨著請他們學院所有具有民事選舉能力的同學吃了飯,結果這些同學太能吃了,把他一年的生活費都吃光了。我就讓他走了。”
  我發出一聲感歎:“這真是苛政猛於虎也,大學生猛於苛政也。”
  秦漠歎了口氣:“我說你腦子裏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麽。”歎完氣目不轉睛看著我:“你剛才為什麽想要保護我?”
  我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傻了。
  我實在沒有想到車禍前做的那幾個動作是為了保護秦漠,聽他這麽一說,立刻把自己嚇了一跳。
  作為一個□員,我覺得自己的黨性修養還是很可以的,就是沒想到居然有這麽可以,這個行為實在太舍己救人了。
  但如果這通車禍的起因和過程果真如秦漠所說,那搞不好它會成為全中國最陰差陽錯的一場車禍,就好比秦漠要切腹自殺,我為了救他去搶他的刀子,但一個不注意助了他一臂之力,一刀把他捅死了,真是善哉善哉。
  我說:“我們還去看房子麽?”
  他說:“看什麽看,先去醫院。”透過車窗,可以看到遠處的天邊漂浮著一根白雲。但那白雲怎麽跟棍子似的?定睛一看,才發現是遠處化工廠煙囪裏排放出的直上雲霄的白色煙塵。這些煙塵們直上雲霄,就像亞丁灣樂於追逐輪船的海盜一樣勇往直前。而秦漠的臉在這樣的背景下顯得更加古典,並且他本人氣場太強大,壓得人有點眩暈。

  第十四章
  我們終於沒去看成房子。
  我被帶回醫院,醫生打了個CT,檢查出來居然沒有任何問題。
  不能為醫院創收,估計醫生心有不甘,方子上一鼓作氣開了十盒腦白金。秦漠眉毛都沒皺一下,大方買單。
  我想起《情定大飯店》這部極其難得的主角們都沒有失憶且得絕症的優秀韓劇,男一號送女一號戒指,女一號問男一號是怎麽買到這戒指的,是讓店員幫他挑了一個最貴的嗎。男一號回答說你以為我是傻瓜嗎?我對店員小姐說請給我一個隻要我喜歡的人戴在手上就永遠不會離開我的魔術戒指。
  那年我讀高二,還苦苦暗戀著林喬,被這句台詞感動得不行。今天不期然想起,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如果有一天秦漠要為女朋友買戒指,百分之八十將被店員欺騙,買下最貴的一隻。麵前他買下的這一堆腦白金就很能說明問題。
  我撫著額頭在內心裏感歎,他可真是個二百五啊。
  接下來三天,秦漠一直很忙。另找時間去看房子的計劃一時半會兒無法實現。而顏朗也終於出院。
  周越越說:“名建築師是該這麽忙的,雜誌上寫秦漠這次來我們市主要是為了省天文館的設計工作,況且他下周三還要在我們學校做個講座。”
  我露出驚訝的神色。
  周越越說:“你不知道是應該的,你已經幾天沒去學校了啊?”
  顏朗突然插話進來:“講什麽?講他是怎麽玷汙人家鄭明明的麽?”
  周越越歎了口氣:“少年,不要這麽極端,你們這簡直就是在父子亂倫,太不道德了。”
  我和顏朗雙雙都像被雷劈了,顏朗瞪大了眼睛,我被雷得沒有想法。
  周越越看著我們的表情,搔了搔頭:“幹爹幹兒子同時喜歡上一個女的,難道這不是父子亂倫麽?”
  顏朗無語道:“少女,你太有文化了。”
  我回到學校的第一件事,是去校電視台報道。
  T大校電視台(簡稱TUTV)針對全體教職工及學生開放,受眾過於狹窄,多年來一直沒有拉到廣告,無法盈利,從而被迫發展成為一個非營利性機構。這個機構每年有兩件盛事,一件是年初在電視台勤工儉學的同學領取前一年的兼職補貼;一件是年終全T大莘莘學子以短信投票的方式票選“TUTV我最喜愛電視節目”。
  我所在的欄目叫“學術廣角”,以收視率低著稱,除非特別暗的暗箱操作,否則絕無可能入選,而且它也確實從來沒有入選過。但據說今年我們欄目組的頭兒被隔壁“音樂之聲”的頭兒搶了女朋友,發誓報複,計劃從小處做起,第一步就是不計一切代價搶走“音樂之聲”蟬聯了三年的“TUTV我最喜愛電視節目”稱號。
  我踏進辦公室時,正好聽到頭兒說:“吸引廣大同學關注的學術事件才是我們欄目應該聚焦的學術事件。你們都不看校園BBS的?提上來的都是些什麽策劃!不知道近期最熱的話題是下周三秦漠秦大師的講座麽?”
  同仁之一叼著筆說:“我其實沒想明白,上次五月天來學校開演唱會也沒見學生們這麽激動啊。BBS上那張討論秦漠的帖子短短兩天居然已經蓋到三千多樓了。”
  同仁之二伸出一隻手五根指頭:“三十二歲的大師,年輕有為,英俊多金,又還沒結婚。女同學們這麽瘋狂也還是能夠理解。”
  同仁之三弱弱接話:“ 所以說老大,你覺得這樣的人有可能接受我們區區一個學校電視台的采訪嗎?”
  頭兒沉默了。大家一籌莫展。
  搭檔嶽來突然轉頭看到我,眨了眨眼:“想到辦法了,讓宋宋使美人計唄。打電話給秦大師,跟他說如果接受采訪,咱們的女主持人今晚上就歸他了!”
  我打了個冷顫,頓時覺得秦漠是顏朗幹爹這件事絕不能暴露於人前,並走過去踢了嶽來一腳。但頭兒竟然開始認真思考。我嚇出一身冷汗,連忙提醒他:“可不能這麽做,這是違法的,被檢舉了是要坐牢的。”
  頭兒擺了擺手:“沒事兒,我們這兒離中南海這麽遠,法製肯定不健全。”
  坐對麵的本欄目候補女主持陳瑩瞟了我們一眼。陳瑩一向和嶽來不對盤,連帶對我也看不順眼,我和嶽來心照不宣地同時預感到她即將發言。
  她果然發言了:“顏宋你就別擔心了,頭兒是開玩笑呢,人家秦漠什麽樣的女人沒見過。其實可以去找蔣甜幫幫忙,他爸爸是校長,向秦漠開口的話說不定能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
  校長的女兒蔣甜是陳瑩的忘年交,本科那邊廣電新聞係大二的學生。我們欄目的全體同仁都對她印象深刻。
  她對廣電行業的熱愛雖然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但家庭條件實在太好,不符合勤工儉學的規定,致使她隻能來我們欄目組義務勞動,倒倒帶子配配音什麽的。
  頭兒思考半天,覺得可行。立刻給蔣甜打電話。
  半小時後,身穿玫紅色大衣頭戴深灰毛線帽的蔣甜推門而入,又清純又甜美又誘惑。一個女生能擁有這三個形容詞中的一個已經很可以了,而蔣甜竟能同時擁有三個,實屬罕見,使得本來就沒見過多少世麵的男同仁們集體吹了個口哨。頭兒立刻說:“不要調戲小妹妹。”說完自己也情不自禁吹了個口哨。
  蔣甜說:“我爸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和秦漠是同學,這次秦漠來我們學校講座也是我爸一力邀請的,再請他做個節目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啦。不過,如果成功的話,老大你能不能讓我來做這期節目的主持人啊……”
  陳瑩立刻說:“肯定沒問題,隻要你能聯係到人,對吧頭兒?”
  頭兒端出架子說:“我們這個節目是嚴肅的學術節目,主持人得知性一點,你這一頭黃色的卷發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夠知性啊。”
  蔣甜拽著頭兒的袖子搖晃說:“我今天晚上就去把顏色染回來,把頭發拉直,你行行好嘛老大……”
  頭兒剛經曆失戀,正處於最容易被他人趁虛而入的階段,麵對如此甜美的撒嬌,真是讓他無法拒絕。他沉思半晌,假裝征詢我的意見:“顏宋,要不你先休息兩天?”
  我心領神會,立刻答應:“好好,正巧這兩天我也得多照看著兒子點。”
  蔣甜乖巧地吐了吐舌頭:“真是不好意思啊顏學姐。”
  我正想客氣道聲應該的應該的,嶽來突然說:“你回家帶孩子了,那今晚上隻有把小甜甜送到秦大師床上了。”
  我條件反射道:“別出餿主意,我們小甜甜走的是清純可愛路線,況且剛人家陳瑩也說了,秦漠什麽樣的處女沒見過啊。”
  嶽來想了想,轉頭去問蔣甜:“哎我說,你還是處女嗎?”
  蔣甜愣了。
  頭兒立刻瞪嶽來一眼:“你說啥呢,有這麽老的處女麽?”
  這下我們所有人都愣了,而蔣甜簡直要哭了。
  頭兒反應過來,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想說有這麽小的處女麽,一不小心就說成老了,對不起啊。”
  嶽來說:“得,搞了半天你覺得人家怎麽著也不是處女了。”
  蔣甜深受刺激,直接淚奔。
  頭兒傻了半天,痛苦地抱著腦袋開始想到底哪裏說錯了話。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頭兒,你做人不要這麽直接嘛。”
  此次我轉戰幕後,和諸位同仁攜手加班,終於在天黑之前做出秦漠的采訪策劃稿初稿。拿出手機來看時間,發現有N個未接電話,兩個周越越的,一個秦漠的,七八個家裏的座機。我擔心顏朗的傷口出問題,趕緊撥回去,周越越接起電話:“哦,宋宋,告訴你一聲,你搬家了,下課不用回原來那邊了。我們現在都在你新家,你快點回來快點回來。”說完不等我反應迅速掛斷電話。
  我再次撥通,周越越不耐煩道:“你不用反抗了宋宋,你反抗也沒用,反正都搬了。”
  她誤解了我,我並不想反抗,我隻是想了解一下我新家的具體地址而已。
  新家果然就在學校附近,一幢特別有年代感的歐式老建築,爬滿了常春藤。據說是周越越幫忙挑的采光特別好的一套,剛好和秦漠毗鄰。秦漠還有事,把她和顏朗接過去後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又立刻出門了。
  三室兩廳兩衛的戶型,一百三十多平米。在我回來之前,顏朗已圍著房子跑了好幾圈,終於有自己的房間了,他顯得很興奮。這房子讓我想起來我媽還沒坐牢之前家裏的光景,一時間有點感傷。原來我也是一個容易觸景生情的感傷之人啊。
  比起我們原來住的那套一室一廳二十平米的,它整整要大七倍,我覺得起碼還可以再塞進來十個人。周越越提議說:“要不你和顏朗住一間,把另外兩間騰出來租給別人,每人每月收一千五的房租,你再交給秦漠七百,淨賺二千三啊我的媽。”
  我低頭去思考這個計劃的可行性。
  顏朗捂著額頭歎了口氣:“周越越,做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
  我打電話去向秦漠道謝,接通之後,一個女聲響起,用英語說了串什麽,我以為打錯電話,正準備掛斷再打,對方立刻轉換成生硬的漢語:“ Lolita小姐?您有什麽急事嗎,我是總裁的秘書,總裁他現在正在開會。”
  我愣了一下:“洛麗塔是誰?我不是洛麗塔,對不起啊,我打錯電話了。”
  對方連忙說:“小姐,您沒有打錯電話,來電顯示上的確顯示您是lolita,您就是Lolita。”
  我想這真是怪了,我是不是Lolita難道我自己都不知道麽?
  對方又說:“啊,總裁出來了,您等等。”
  三四秒鍾後,秦漠的聲音響起:“宋宋?”
  我想了半天,覺得不可思議:“我怎麽在你手機上就成lolita了啊?”
  秦漠頓了一下:“你不喜歡?”那邊有人說話,我隻聽懂一句Stephen,是秦漠的英文名,他離開話筒應了句什麽,再轉過來聲音低沉道:“對了,我家人想見見朗朗,定了大世界,明天晚上八點鍾。之前我還有個飯局,你和朗朗先隨便吃點什麽吧,我七點半回家接你們。還有,聽周越越說,你在你們學校電視台兼職?”
  我說:“嗯。下周三你不是要來學校做講座麽?我們欄目組剛弄了個策劃,打算采訪一下你的,沒想到你這麽忙……”
  他說:“哪個欄目?”
  我說:“學術廣角。”
  他說:“嗯,我知道了,冰箱裏有新買的食材,不要再吃方便麵,今晚上我會很晚回來,不用留我的飯。好了,我還有點事,先掛了。”說完掛斷電話。
  我看著電話愣了半天。
  我本來也沒想要留他的飯啊?難道他是在暗示我,既然住過來了,房租又這麽便宜,所以一天三頓都要管他的飯?
  隻有這個可能了。

  第十五章
  盡管我已經像候鳥習慣遷徙一樣習慣搬家,並且從不會在搬家之後產生失眠、焦慮等諸如此類的不良反應,但這一次的情況卻沒有和以往雷同。
  躺在長寬各兩米的雙人床上,不管往左還是往右都需要至少翻三個身才能掉到地上,讓我覺得空空蕩蕩。左翻翻右翻翻,就失眠了。淩晨四五點,終於成功入睡,可大腦依然無法休息,立刻做了一個夢。我有一個印象,覺得這個夢的情節很是曲折離奇,但遺憾的是第二天早上醒來之後,僅僅隻能記住這場夢境的兩個簡單場景。
  首先是一座巨大的落地窗,風一吹,鵝黃色的窗紗飄得很高,露出對麵藍色的大海和白色的沙灘,幾隻海鷗貼在水麵上曬太陽,環境很適合正在搞對象的男女朋友追逐嬉戲。沙灘正中□出一塊肥沃的綠地,開滿了水仙花。雖然我對沙灘上究竟能不能種出水仙花這個問題還有所懷疑,但在那個場景裏,這一片長在沙灘正中的水仙花還是開得很茂盛的。
  水仙花旁邊立了個身材高挑的少女,藍格子襯衫搭乳白針織毛背心,黑色仔褲,馬尾高高紮起來。少女左邊兩米遠處,一個穿深色V領毛衣淺色休閑長褲的男人正握著一根足夠長的棍子在沙灘上畫什麽,微微低著頭,姿態優雅沉靜。
  雖然空氣的可見度很高,與C城不可同日而語,但我和他們相距太遠,始終無法辨別那兩人的樣子。直到旁邊不知道誰遞給我一個望遠鏡。我滿心歡喜接過來一看,鏡頭裏卻隻有隨風起伏的水仙花和陽光下金黃色的海浪,男人和少女都沒影了。耳邊響起一個聲音:“你不覺得,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很不般配麽?”
  我想人家般配不般配幹你什麽事呢,隨口道:“我覺得李亞鵬和王菲還不般配呢,人家不照樣結婚照樣過日子。”
  下麵又發生了些什麽我就不記得了。
  接著是第二個場景。我坐在海邊,光著腳,腳下是冰涼的海水和柔軟的細沙。遠方海天相接的地方停了幾艘勘探石油的輪船,潮濕的海風吹得我簡直不能穩定身形。
  我心情悲痛,抱著雙腿,蜷縮得像一隻基圍蝦,而且在哭。一場大霧忽然毫無征兆地落下,天空瞬間失去顏色,我冷得發抖,邊哭邊說:“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我還來不及,我什麽都來不及……”在那個場景裏,我反複說著這幾句沒什麽邏輯關聯的話,就像是被上足了發條,必須等到發條轉到盡頭才能停止。
  我哭了很久,其實整個過程都哭得很莫名其妙,所以一直在尋找原因。而當眼前的一團濃霧終於漸漸散開,腦海裏有個聲音告訴我,那個人死了,死於西非塞拉利昂的內戰,這年是1999年。雖然直到被鬧鍾吵醒我也沒反應過來那個人是誰。但即使在夢裏,那種感覺也很清晰,我難過得快要崩潰了,這滋味隻有十八歲那年的那個夏天可以匹敵。那個人的名字在記憶中始終難以搜尋,簡直比淪落風塵的chu nv還要讓人覺得誘惑神秘。有一瞬間,我覺得我要想起來了,要脫口而出叫出他的名字了,但這時候,鬧鍾響了。我清醒過來,罵了聲靠。
  上學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憶這個夢的細節,預感它是個有潛力的素材,稍加潤色就可以寫一篇文章投稿給《知音》,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塞拉利昂的內戰喲,一段可歌可泣的X情被你殘酷埋葬》。X情可指代親情、友情、男女情、甚至男男情和女女情,視市場偏好而定。
  上午的馬克思zhu yi文藝學和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兩門課全被我用來構思小說,下午沒課,我得以將創作陣地轉移到電視台辦公室,戶外天寒地凍,此地正好有空調。
  稿子寫到一半,周越越打電話過來,說何必何大少誕辰二十七周年,今晚六點於玉滿樓宴請四海賓朋,她拿下了兩桌,讓我準時過去,順便再捎帶七八個能吃的同學。
  何必何大少是周越越的前男友。
  據說那年周越越剛上大四,從新校區搬到老校區,宿舍不能及時聯網,她逼不得已隻好走出書齋,放眼大千世界,報了個電吉他培訓班,聊以打發時間。
  何大少是她同班同學,不知道怎麽就好上了,確定關係了。而當周越越愛意漸濃時,卻發現何大少和教他們電吉他的有夫之婦有一手,自己原來隻是他們這段婚外戀的擋箭牌。周越越一怒之下就和何大少割袍斷義了,特別實在的割袍斷義,說分手那天晚上何大少激動得把周越越襯衣袖子都扯下來半隻,結果還是讓她跑了。
  而這件事距今已兩年有餘。
  我說:“你是怎麽騙到別人兩桌酒席的?還是玉滿樓那種銷金窟。”
  周越越說:“鬼曉得他怎麽突然就打電話來請我。我不是不待見他嗎,不想去,就隨口說了句約好了跟朋友吃飯,十多個人,走不開。然後他就說讓我把朋友全部帶過去,他難得生日一回,就是圖個熱鬧。靠,誰不是難得生日一回,難不成我們平民百姓還天天過生日啊。不過後來我一想吧,人家有錢人都主動要求我們窮人去占他便宜了,機會難得,不占夠本簡直枉費窮人一場,就答應了。但我這裏就找到七個人明天有空,你看你那邊還有沒有誰能幫個忙出趟場子。”
  我為難說:“這件事不好辦哪,現在大學生素質很高的,大家都有警惕心,絕不會輕易答應陌生人請客吃飯。”
  她說:“你先試著問一問唄。”
  於是我在辦公室試著問了一問。
  結果證明我高估了當今的大學生。
  玉滿樓是C城最貴的海鮮樓,它的可貴之處就在於基本上不賣國內海鮮,所有海鮮都是從世界各地空運而來,從而產生大筆運費和關稅,以便賣出天價。顧客們也特別配合,即使嘴裏的龍蝦比一般飯館貴出數十倍,並且味道基本雷同,但大家一想到這是坐過飛機的成長在異國他鄉的龍蝦,就會很釋然很理解。
  先到一步的周越越帶著顏朗來走廊上迎接我們。顏朗今天穿了那件正麵和背麵各有一隻米老鼠的深藍色羽絨服,頭發剪得緊貼頭皮,天真爛漫得所有和他有過一麵之緣的人都不能認出他。
  何大少包了一個廳,我們正打算往裏走,旁邊一個包間的門忽然打開,我聞聲瞟了一眼,一眼就瞟到了席上秦漠的身影。他旁邊坐的好像是我們校長,正拿著酒杯說先幹為敬先幹為敬,他也拿起酒杯來。我想原來這就是他昨天說的飯局,這樣也好,就省得他飯局完還要跑回去接我們了。他喝完酒,放下杯子時突然抬頭,我們倆視線正好撞在一起,他愣了愣,接著微微一笑,包間裏燈火輝煌,他這麽一笑簡直晃得我眼花繚亂,我也陪著他笑了笑。校長又湊過去跟他說什麽,他轉過頭去聽校長說話。於是服務員從裏邊把門關上了。
  周越越說:“宋宋,你在看什麽?”
  我說沒什麽沒什麽,緊走兩步追上他們的步伐。
  我們繼續往裏走,陳瑩突然從背後叫了聲:“唉唉,甜甜。”
  前麵一位白毛衣格子短裙的姑娘聞聲回頭,雖然原本卷曲的金黃色長發已變成一頭瀑布般的黑色直發,但經過仔細辨認,大家依然認出她果然就是蔣甜。
  蔣甜說:“啊,好巧好巧。大家怎麽都在這兒呀?欄目組年終尾牙麽?”
  我想除非我們將欄目組所有器材通通變賣,否則絕無可能在玉滿樓這種地方尾牙。但還沒等我把這個想法表達出來,頭兒已經搶先道:“哪裏哪裏。朋友過生日,哈哈,你呢?”
  蔣甜說:“啊,我爸有事兒請秦漠吃飯來著。欄目組不是要做秦漠的節目嗎?我爸讓我自己跟他說,就把我也帶來了。”
  大家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頭兒緊張道:“那你跟他說了沒?成功了沒?”
  蔣甜完全沒有辜負她的名字,甜甜一笑:“當然說了,他立刻就答應了呢。”
  頭兒激動地歡呼起來。
  嶽來說:“不對啊,不是說秦漠一向不接受媒體采訪的嗎?何況是我們這麽小的媒體。”
  一直插不上話的陳瑩終於得到機會,手指穿過蔣甜一頭亮麗秀發淡然一笑:“甜甜這麽漂亮,說不定秦漠對她一見鍾情呢?電視裏不是常這樣演嗎?男主角對女主角一見鍾情,為女主角破很多次例做很多平時根本不會做的事,最後終於俘獲女主角的芳心。”
  蔣甜一張臉緋紅,羞澀道:“瑩瑩你別亂說呀,你就會開我玩笑。”又低頭道:“不過我也覺得很奇怪就是了,來之前我爸還說秦漠在這方麵不太好說話,但沒想到我跟他一提,他什麽也沒說,立刻就答應了。”
  我想了想,說:“會不會因為我之前跟他打過招呼啊?”
  大家一起笑起來,頭兒說:“顏宋你別搗亂。”連嶽來都說:“宋宋你是在講冷笑話吧?”說完配合我扯著嘴角嗬嗬笑了兩聲:“還挺好笑的。”
  顏朗憐憫地看了我一眼。於是大家都不再理我。
  陳瑩對蔣甜說:“我覺得還真有戲,你們一個出身書香門第,一個出身建築世家,簡直般配得不得了。幹嘛不好意思啊。”
  蔣甜作勢要打陳瑩:“叫你瞎說叫你瞎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況且他大我那麽多歲。”
  顏朗摸著下巴對今年剛滿十九歲的蔣甜說:“阿姨你不要自卑嘛,你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三四,和秦漠肯定差不了十歲,你要向人家翁帆學習。”
  我擦了把額頭的汗。
  蔣甜嘴角抽了抽,特別艱難地說:“小didi,謝謝你的鼓勵啊。”
  顏朗擺了擺手:“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不用客氣。”
  周越越靠著我肩膀莫名其妙地問:“那倆神經病是誰?”
  但我正在思考秦漠和蔣甜一見鍾情的現實性,無暇理會她。而且我總覺得秦漠應該不是看上蔣甜了,因為一見鍾情這種事對相貌的依賴性實在太高,蔣甜固然漂亮,但和鄭明明一比,就完全不是一個檔次上的了。
  陳瑩和蔣甜依依不舍分手,周越越領著我們踏進走廊盡頭的包廳。而入席之後,我立刻接到秦漠的短信:“不要亂跑,吃完飯在樓下大廳等我。還有,朗朗那個新發型剪得不錯,跟蠟筆小新似的。”
  我試著想了想秦漠低頭在手機上寫短信的樣子,沒想出來,於是把短信拿給顏朗看:“你幹爹誇你頭發弄得不錯。”
  顏朗羞憤難當地瞪了周越越一眼:“都是她害的,她趁我病了不能反抗,硬把我帶去理發店理成這種頭發。”
  周越越一心一意地剝螃蟹,假裝沒聽到。席上的其他人紛紛表示他這個發型其實也沒有多麽難看,尚在可接受範圍之內。安慰得顏朗差點哭出來。
  顏朗倍受羞辱,瞪了會兒眼前的湯碟,一把從我手裏奪過電話撥給秦漠,撥通之後大聲道:“我的頭發才沒有很難看,哼,不要以為我們沒看到你和小女生一起吃飯,我媽媽氣得臉都綠了。”
  我噗一聲把茶噴了一桌子,席上眾人紛紛閃避。
  周越越說:“啊呀,你這個死孩子,說什麽呢你。”
  顏朗說:“不是你……”被周越越一把捂住了嘴。
  周越越放手時,顏朗一張臉已經被逼得通紅,把電話遞給我:“他要跟你說話。”
  我邊跟席上眾人陪笑邊接過電話邊起身下席,走到僻靜處特別不好意思地說:“秦老師你別聽顏朗胡說啊,我沒有生氣,我臉色特別好,一點都沒綠。”
  他輕笑了聲:“你叫我什麽?”
  我說:“秦老師……”
  他說:“我沒聽清,什麽?”
  我說:“秦漠。”
  他說:“嗯,收到我的短信了?吃完飯帶著朗朗在樓下大廳坐著等我,不要亂跑,不要給朗朗吃別的東西,他現在最多能喝點湯。”
  我說:“哦,好。”然後等著他掛電話。
  電話裏突然傳過來蔣甜的聲音:“……我們家哈士奇兩歲了,眼睛特別淩厲,是我們那個小區最帥的一隻狗狗,秦老師家裏也養狗狗麽?”
  秦漠回了句:“不養,我兒子不喜歡寵物。”
  蔣甜說:“啊?兒子?”
  秦漠笑道:“我幹兒子。”
  我想顏朗確實不喜歡寵物。
  而這其實是有原因的。以前我們家也養了一條狗,我還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狗剩。外婆那時候病得很重,我們沒錢治病,聽說狗肉可以入藥膳,緩一緩外婆的病,於是和顏朗一起含淚把狗剩送上了西天,並烹飪了它的屍體給外婆吃了。顏朗雖然很理解,但無法阻止這成為他畢生的陰影。同時也是我畢生的陰影,但是我迄今為止的陰影實在太多了,這一條就可以忽略了。
  秦漠說:“怎麽不掛電話?”
  我說:“我在等你先掛啊。”這是基本的禮貌吧。
  他說:“好,我盡量早點結束。”

  第十六章
  我們知道,大部分男人生平最熱愛的事就是花錢和其他男人分享同一個女人,俗稱嫖妓;最痛恨的事是其他男人不花錢就和自己分享同一個女人,俗稱戴綠帽子。
  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跳過資本主義社會進入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盡管生產關係發生了巨變,連黃河都前前後後改道了七次,但男人們在這方麵的價值觀絲毫沒有受到外力衝擊,堅 挺地傳承了下來。為數眾多的男人們始終熱愛嫖妓而不熱愛戴綠帽子,並且,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一般不會迎娶一個婚前就給他們戴了綠帽子的女人,比如說未婚媽媽。
  所以,我非常理解席間欄目組眾位對我這樣一個未婚媽媽居然能找到男朋友這件事不加掩飾的震驚。當然這純屬誤會一場,但這種事向來越描越黑,說得太多反而容易讓不明真相的群眾更加不明真相,從而產生不必要的聯想。
  桌上的食物很快被我們吃完,大家紛紛作鳥獸散。人走得差不多了,何大少突然來到我們這一桌,徑直坐在周越越身旁。
  周越越悶頭喝湯,何大少低頭把玩一個打火機,大家都沒有說話,火光一閃一閃,氣氛真是扣人心弦。我和顏朗被氣氛感染,雙雙停下筷子望著他們。
  終於,在一閃一閃的火光中,周越越率先開口:“伍老師兩年前離婚了,這事兒你知道麽?”
  何大少望著周越越喝湯的側麵,鎮定地說:“這兩年我一直在悉尼,她的事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的事。”
  可周越越絲毫沒有被感動,無動於衷地說:“難怪沒看到你們雙宿雙飛,原來你先單飛到歐洲去了,歐洲好啊,歐洲女的身材都好。”
  我和顏朗沉默了。
  何大少嘴角抽了抽,也沉默了,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不甘沉默地說:“我沒去歐洲,悉尼不是歐洲的。”
  我想完了完了,他怎麽能和周越越討論地理問題。
  周越越果然放下碗,自言自語地說:“不對啊,悉尼怎麽不是歐洲的了,悉尼有個歌劇院吧,就是因為有這個歌劇院,悉尼才被稱為音樂之都的,音樂之都是歐洲的吧。那悉尼肯定就是歐洲的了,我沒說錯啊。”
  這番話邏輯嚴密,有條有理,我和顏朗雙雙被她繞暈,坐進椅子裏思考悉尼到底是不是歐洲的。
  難得何大少還能保持頭腦清醒,一針見血地反駁:“你說的音樂之都是維也納,維也納是歐洲的,但悉尼不是歐洲的,悉尼是大洋洲的。”
  雖然他頭腦清醒,思路清晰,但顯然他已經忘記了來找周越越談話的初衷和主題。
  他們倆還在討論地理問題,因為周越越完全是個地理白癡,而她又很固執,導致對話進展得異常艱辛,並且越來越向不知所雲的方向發展。我和顏朗終於看不下去,顏朗說:“走吧,我們去樓下找幹爹。”
  秦漠已經等在樓下,正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翻報紙。那個角落的燈光並不十分明亮,他的側麵在光影作用下模糊難辨,姿態有一種特別的優雅。我像是聞到一股潮濕的海風,鋪天蓋地吹來,還帶著魚腥味兒,鼻子突然一酸,有人說:“你想要趕上他的步伐?他走得那麽快,除非你是海洋上的風。”我轉頭一看,樓梯上隻有我和顏朗,和我們離得最近的一個陌生人是樓梯下一個穿大紅旗袍的服務員。我覺得這真是莫名其妙,難道現在做夢也興留後遺症了?而且那是一個多麽爛的比喻啊,為什麽我要趕上他就必須成為海洋上的風?難道說,如果我是海洋上的風,就方便掀個浪頭把他拍死,於是他就走不快了?
  秦漠喝了酒,不方便開車,我們隻好打的去大世界。
  車開到大世界門口,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燈火輝煌的建築物,以為走錯了地方。我說:“這是KTV吧?我們不是來見你家人的嗎?”
  秦漠說:“嗯,地方她定的,她喜歡唱歌……”
  話沒說完,突然用力拉了一把我的手臂。我和他原本麵對麵站著,被他一拉,很自然就跌進他懷中。
  這一跌跌得非常重,我的頭正好撞在他胸膛上,我腦子被撞得嗡了一下,而秦漠居然一聲都沒吭,真是好樣的。
  背後響起兩個小夥子的聲音,一個說:“你走路小心點兒,差點就碰到人了。”另一個說:“還不是你追我。”又趕緊跟我說:“對不起啊。”
  秦漠把我放開,我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額頭:“沒把你撞疼吧?”
  他笑了笑:“還好。”差點撞到我的小夥子還在一個勁地道歉,我轉身去安撫他們,剛抬起眼睛,愣了。
  這真是冤家路窄,兩三米遠的地方,林喬正操手冷冷看著我,他旁邊依然跟著陰魂不散的韓梅梅。我以前對韓梅梅其實沒有別的想法,還很讚賞她的毅力,但自從她帶著兩萬塊錢要求我離開C城之後,對這個女的我就完全沒有想法了。當然,如果她那時候是帶著兩千萬來要求我離開,那效果就大不一樣。
  秦漠靠近我:“認識?”
  我說:“嗯,算認識吧。”想了想覺得不該欺騙他,補充道:“其實是我初戀和他女朋友來著。那女孩兒上次你也見過。”
  秦漠彎腰去牽顏朗的手,我沒看清他的表情,顏朗別扭地躲閃了一下,秦漠靠近他耳朵說了句什麽,顏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頓時大放光彩,不僅不躲閃了,還主動牽住秦漠的手使勁握了握,看得我分外驚悚,背上起了層雞皮疙瘩。
  秦漠從大衣口袋裏拿出兩支棒棒糖,檸檬味的遞給顏朗,草莓味的遞給我。我接過糖來撕開糖紙,他說:“要過去跟他們說說話麽?”
  我含著糖搖了搖頭。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進去吧。”
  經過林喬身邊時,我下意識看了他一眼,他表情沉默,眼神冷淡,像一尊雕塑。而我突然想起那一年,他在電影院門口牽住我的手看著蘇祈和追求她的學弟時也是這個表情。他好像喊了我一聲,輕輕地:“顏宋。”又好像被風吹散了,是幻聽。我想不管是不是幻聽,就算我為此而停下腳步又能跟他說什麽呢?說今天天氣真好,天上居然還能看到星星真是好難得?或者你女朋友身上這條裙子挺好看的,在哪兒買的啊,你們倆真是太般配了?而事實上,當兩個人之間隻剩下談論天氣和恭維彼此另一半這樣的話題,也說明這兩個人的關係確實到頭了,要想再進一步就隻有尋求負增長了。
  剛才差點撞到我的小夥子跑過來搭住林喬的肩膀:“發什麽愣呢,快跟嫂子一起進來啊。”
  韓梅梅拉了拉林喬的袖子。
  此時,大廳裏飄出來一首歌:眉間放一字寬,看一段人間風光,誰不是把悲喜在嚐,海連天走不完,恩怨難計算,昨日非今日該忘。我一邊想這可真是應景啊一邊跟著哼了兩句,趕上秦漠的步伐。
  而半個小時之後,我琢磨出來一個人生感悟,並且認為它確實是真理。那就是,人生實在太無常了,比中央電視台的天氣預報還要無常。
  這個真理出爐的時候,秦漠帶顏朗去廁所了,包廂裏燈光幽暗,屏幕上是《發如雪》的MV,被調成了靜音,水陸空三棲明星鄭明明正攀著我的肩膀要跟我說悄悄話。
  秦漠口中想要見顏朗的家人為什麽會是和他鬧緋聞的鄭明明,或者說鄭明明怎麽會和自己親姑媽的兒子鬧上緋聞是我至今都沒有弄明白的問題。看來周越越說得不錯,要做個好明星,就得會搞事,把故事搞成事故,把事情搞成情事,真名士,自風流,真明星,自風騷,對待娛樂圈,我們永遠要有一顆顛倒黑白的心。
  但無論如何,這對於顏朗來說是一個福音。
  顏朗甫一看到鄭明明,先是愣了半天,愣完立刻撲上去親了人家一口。等秦漠介紹完“這是我表妹”之後,他已經沉著而不失靦腆地跟鄭明明求婚了。
  他說:“你和我幹爹屬於旁係三代血親以內,婚姻法注定你們今生不能結婚。但你不要害怕,我和你沒有血緣關係,我剛才親了你,我會對你負責的,你再等我十一年,等我初具規模就可以把你娶回家了。”
  鄭明明抽著嘴角半天回不了神,秦漠揉了揉顏朗的腦袋,一本正經地誇獎他:幹得不錯。而我受都市重生小說的影響,終於開始認真思考,即使顏朗不是穿越來的,有沒有可能是重生來的呢?
  我和鄭明明合唱了首嘻唰唰。唱到“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時,大家都飽含感情,並且發現彼此有著相同的價值觀和是非觀,很自然就親切起來。
  顏朗一直坐在鄭明明身邊,而秦漠一個人占了大半的沙發,坐在一旁削鴨梨。
  鄭明明沒要果盤,玻璃茶幾上用個小籃子裝了好幾隻違反時令的水果,每樣有且僅有一隻。
  秦漠削梨削得很大氣,鋒利的刀子沿著他修長的手指直直紮進鴨梨圓滾滾的身體,微一用力,簡直皮肉橫飛,我看得心驚肉跳,生怕他下一刀下去就把手指削沒了,趕緊過去阻止。
  他把刀子和慘遭蹂躪得隻剩半隻的鴨梨遞給我。
  我把皮削得特別薄,一圈一圈拿給他看,再把削好的鴨梨放到他手裏。他拿過刀子就要把它分開。我想這果然是國外長大的人,一點都不懂我泱泱大國傳承了幾千年的封建迷信,趕緊拉住他的手:“這個不能用刀子分,分梨,分離,不是好兆頭。”鄭明明正在唱歌,音響效果特別好,導致他完全聽不到我在說什麽。我湊近他耳邊又重複了一次:“這個不能用刀子分,分梨,分離,兆頭不好。”
  他停住刀子,也靠近我耳邊,悠悠道:“考你一個腦筋急轉彎,一個三口分量的燒餅,不能用任何工具等分,要保證在場的三個人都能吃到,該怎麽辦。”
  類似的腦筋急轉彎我做過成千上百,根本不用急轉彎,隨口就能回答:“不是三口分量麽,這還不簡單,一人一口就行了嘛。”
  話說完被半隻雪梨堵住了嘴巴,我下意識咬了一口,秦漠若無其事拿起我咬下一大口的雪梨也咬了一口,然後拿給顏朗。顏朗正陶醉在鄭明明的歌聲當中,完全沒有意識到秦漠遞給他的是什麽,拿著就往嘴巴裏送。
  我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正好鄭明明的歌唱完,換歌間隙,包間安靜下來。秦漠把玩著手裏明晃晃的刀子說:“是你教的這個方法啊。”
  我想了一下,覺得他說的都是事實,完全不能反駁,但總覺得哪裏不對,鴨梨咽下去才想起:“關鍵是不衛生啊。”
  秦漠說:“你嫌棄我不衛生。”
  我連忙擺手:“沒有這個意思沒有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先咬了一口,你又咬了一口。”說完這句話我覺得我臉紅了,接下去的話就很小聲了:“對你不太衛生。”
  他端起茶杯來喝了口水:“哦,我不介意。”

  第十七章
  顏朗凝望著心上人,一臉虔誠地吃完了鴨梨。秦漠悠閑地靠在沙發上喝酒。鄭明明已經連續唱到第七首歌,依然精力十足,並且每一次換歌間隙都不忘強調:“下一首是我擅長的,你們都別跟我搶啊。”三番兩次逼退我拿話筒的手。
  我覺得K歌這個活動好比K人一樣,必須要全民參與才有意義,而目前這個模式實在太讓人沒有參與感,就好像嫖客興致勃勃地跑到青樓,結果被老鴇告知今天全妓院公休,樓裏的姑娘都隻能看不能摸……
  我默默地等待到底哪首歌是鄭明明不擅長的,等了半天,發現沒有哪首歌是她不擅長的。即使唱完《青藏高原》的整個高音部,她也沒有如我所願英雄氣短,反而抖擻起精神又開始唱黃立行的《最後隻好躺下來》。這首歌真是唱出了我對她的心聲,並且我覺得大家肯定都是這麽想的,希望她唱著唱著體力不濟倒下來,從而讓出話筒。一山不容二虎,一個KTV包房不容兩個麥霸。
  秦漠坐到我身邊來,嘴唇動了動,我靠近去聽,他說:“你怎麽沒精打采的?”
  我想了一下,實話實說:“K歌麽,就是要互動嘛,互相都要動,你看,我們這個簡直像在聽演唱會,太不互動了。”
  他了然點頭,轉身和負責點歌的服務員小妹說了句什麽。
  《最後隻好躺下來》明顯還沒唱完,音響猛地一頓,悠揚樂聲轉瞬響起。鄭明明茫然地睜大了眼睛,顯然是沒料到有人敢在她還沒唱完的時候就切歌。我在心中對秦漠叫了聲好,一邊去拿話筒一邊使勁回憶新播的這首歌我到底會不會。可連話筒的一個角也沒摸到,手被人用力一拽,膝蓋在轉身時猛地撞上玻璃茶幾,我麻得一個哆嗦,軟進秦漠的懷裏。
  他兩隻手抱著我,低下頭來,模糊燈光下,微皺了眉頭。
  我突然想起有次陪周越越去影樓照藝術照,照相師傅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最適合自己的光影,隻要找到這個光影,合理運用,你就會發現,明明鏡頭是對著你的但拍出來的照片完全看不出來拍的是你……
  這位照相師傅深深迷戀芙蓉姐姐,特別討厭郭敬明。他認為當今的明星,上到演電影的下到寫書的,隻有芙蓉姐姐不懂光影技術,由此顯得她分外樸素可愛;而郭敬明太精於PS及對光影的玩弄,由此顯得矯揉造作。雖然我覺得是他誤解了郭敬明,也許人家隻是想著多學一門手藝傍身。
  我和周越越從始至終都不相信這位師傅。但這一刻,看著秦漠在橘色燈光下一張陌生而英俊得令人發指的臉,突然覺得,也許這就是最適合秦漠的光影。
  這可真是一個紅顏禍水啊。
  膝蓋在經曆了漫長一麻之後,終於從骨頭深處往外痛出來,我有往下滑動的趨勢,他更緊地抱住我,聲音低沉,響在我耳邊:“怎麽了?”
  膝蓋和牛仔褲的布料一摩擦,又是一個哆嗦,我張了張嘴巴,覺得聲音都是抖的:“你幹嘛突然拉我啊,膝蓋撞茶幾上了。”
  鄭明明突然湊過來:“你是笨蛋啊,剛點的那首是舞曲,秦漠拉你肯定要跟你跳舞嘛,你去拿什麽話筒啊。”
  我愣了一下問他:“你點舞曲做什麽?”
  他正俯身幫我揉膝蓋,一隻手牢牢握住小腿固定,另一隻手很有分寸地掌握著揉捏力道,剛才被撞到的地方變得有點癢又有點酸。他抬頭問我:“還疼麽?”
  我莫名覺得心慌,一邊搖頭一邊繼續問他:“你點舞曲做什麽?”
  他站起來攬住我的腰,把我拉到熒幕跟前:“你不是說缺乏互動?”
  舞曲還剩一半,鄭明明拿著話筒在一邊大喊重來重來,顏朗看鄭明明喊也跟著喊,服務員小妹手忙腳亂,趕緊重來。我想,固然秦漠理解的這個互動和我設想的互動天差地別,但人家這麽好心地處處為我著想,盡管著想的方向很不對頭,我也不應該挑三揀四,拂人家的麵子。但我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跳過舞,音樂響起時,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他拉過我的手環住他的腰背,手下是毛衣柔軟的觸感。我依稀記得好像有一隻手要互相交握,小聲提醒他。他笑了一聲,將我的左手握住。曲子很熟悉,總覺得在哪裏聽過,但我這輩子沒和哪個男的在清醒狀態下這麽長時間貼近過,難免緊張,而且我覺得勢必要踩到他的腳,就更加緊張,完全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曲子的問題。
  他身上有酒的味道,我一直低頭密切關注腳底下的情況。他好像絲毫不擔心被我踩到,節奏踩得又穩又從容。他捏了一下我的手:“你在看哪裏?”
  我心尖突地一跳,連忙抬頭:“沒看哪裏。”
  他歎了口氣:“別緊張,跟著我就好。”
  我也歎了口氣:“我跟不上你,我從來沒跳過舞。”
  他摟了摟我的腰,笑了一下:“你跟得上。”
  繞過他的肩膀,鄭明明正在對麵叉著腰喝水,顏朗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發現我望他,立刻移開目光,假裝欣賞茶幾上一個裝牙簽的玻璃罐子。
  秦漠帶著我轉一個圈:“現在自然多了。”
  我嘿嘿笑了兩聲:“是你帶得好麽。”
  他愣了愣,突然靠過來貼得很近,氣息就吹在我耳邊上,直發癢,想撓一下,手又被他握住,他在我耳邊說:“宋宋,給你講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他就這麽緊緊靠著我,一副就算我不想聽也要強迫我聽下去的架勢,真是令人無從選擇。但這件事其實也沒什麽好選擇的,即使他不強迫,我也會欣然一聽,因為我有一顆八卦之心。
  秦漠說:“宋宋,你還記不記得九年前?”
  我想這跟我有什麽關係,不過也許這隻是他的習慣,就像《詩經》裏說正事之前總要先講點不相幹的轉移下大家的注意力,比如在痛斥丈夫變心之前先謳歌一下桑樹的生長情況什麽的,文學上稱之為起興。
  我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他沒在意,聲音沉得別有韻味:“九年前,我媽生病,我陪她回國療養。和一個女孩子成了鄰居。那年你……那年她十七歲。”他頓了頓,像在思考接下去怎麽說:“我二十三歲生日,我媽喜歡熱鬧,在家裏辦了個舞會,她也來了,還有她的男朋友。那天晚上她一直坐在角落,誰也不理,僅有的四支舞是和我跳的,就是這支曲子,一直是這支曲子。”
  我終於聽出點門道來,原來他是要講他的情史。
  我點頭說:“這首曲子滿好聽的。”
  秦漠看著我的眼睛,很久沒說話,而舞曲也行將結束,我被他看得直發毛,在最後一個音符停止時,他終於開口:“我一直沒告訴她,那天晚上,我其實很高興。”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居然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回憶起年少時和林喬的一段孽緣,不禁油然生起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唏噓之感。我聯係自身情況發表意見:“沒告訴那姑娘也好,萬一人家不喜歡你,又特別心軟,就該三個人都痛苦了。”
  秦漠沒說話,半晌,輕輕拍了拍我的背:“你看,我們一直都配合得很好。”
  鄭明明又唱了兩首歌。
  顏朗水喝得太多,吵著要上廁所,被秦漠帶出去了。
  失去百分之七十的聽眾,鄭明明的演唱熱情無以為繼,立刻丟下話筒,過來找我說話。而在和她說完話之後,我也不得不上了趟廁所。
  我在廁所裏結結實實洗了個冷水臉,水珠從臉上滑下來,落進脖子裏,冷得人直哆嗦。
  鄭明明抓緊時間說了很多廢話,這些廢話廢得讓人完全歸納不出大意和中心思想,行將結束之時,我好像隨口問了她句什麽,針對我那個不知道是在問什麽的問題,她回答說:“我特不待見蘇祈,真的,所以凡是她反對的就是我讚成的,凡是她批判的就是我擁護的。你肯定是她要反對和批判的,我看著你就特別親熱。哦,你不認識蘇祈,沒關係,你總有一天要見到她。她是我後媽帶過來的女兒。前年她出國,我爸讓秦漠幫著照應一下,她就喜歡上秦漠了,聽Vanshirly說她在紐約也不好好讀書,沒事兒就往秦漠的事務所跑,還轉了係,非要讀建築。哦,你也不認識Vanshirly,那是秦漠的秘書,嗨,反正你跟秦漠都這樣了,早晚全部都會認識。蘇祈她媽說她以前自殺過,為了前一任男朋友的事兒,好不容易對感情樂觀起來了,千萬不能再受刺激,怕她再自殺一回,我們體諒她自殺過,也不好說什麽。可秦漠又不能因為她自殺過就娶她嘛,結果她就跑去找我姑媽,就是秦漠她媽,打算曲線救國,徹底惹火了秦漠,她一看秦漠火了,又跑去自殺了,可惜救活了,她怎麽就那麽喜歡搞情殺,真是搞得我們家永無寧日……”
  我深刻思考鄭明明口中的這個蘇祈到底是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蘇祈,前後對比一番,覺得希望不大。曾經為情自殺仿佛是兩個蘇祈除了名字之外唯一的共通點,但這個共通點實在太不具典型性,完全不能成為判斷標準。隨著社會物質財富的增加,豐衣足食的今天,大多數有條件的姑娘都曾經為情自殺或夢想為情自殺,已經成為一種……校園文化。而假如上天執意如此安排,讓愛著秦漠的蘇祈和愛著林喬的蘇祈成為一個人,那就隻能化用一下丘吉爾首相的那句名言了,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情人也沒有永遠的情敵,隻有永遠的……情殺。

  第十八章
  走廊上四麵楚歌,震得我腦袋一陣一陣發暈。開門關門之間,各個包廂裏飄蕩出來的歌聲歇斯底裏混在一起,如同魔音灌耳。都說下班後來K歌能夠使人得到放鬆。看來這種放鬆必須通過放縱來達到,真是欲要放鬆,必先放縱,欲要放縱,隻需放鬆。
  本來以為今天晚上已經足夠跌宕起伏,轉過一條過道,拐角處林喬頎長的身影卻告訴我,否極泰來、樂極生悲是亙古不變的真理,生活很精彩,故事也許並未結束。
  我預感將要有事發生,因為林喬所在處是回包間必經的過道,想繞遠路避開都不可能,真是設計上的一個重大失誤。他就站在那個地方,靜靜地看著我。我趕緊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發現沒有其他人,確定他的確是在看著我。
  嘈雜樂聲中忽然傳來玻璃器皿落地的一聲脆響。低頭一看,發現是走動過程中不小心帶倒了過道上做裝飾的一隻小花瓶。我毫無知覺,它卻嘩啦一倒又嘩啦一碎,可見帶倒它確實不是我蓄意為之。
  我呆呆看著眼前這灘花瓶碎屍,覺得此事必然不能善了。果然立刻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一個如花似玉的服務員,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擺出職業微笑:“小姐,我們歌城規定損壞公物要理賠的,這個花瓶三千,您是現金還是信用卡結賬?”
  我腦袋裏頓時一麻,趕緊接過她的話陪笑:“你看,我身上沒帶那麽多錢,不然這樣,我把這裏打掃了,也減少你們的服務成本,再把身份證押在這裏,回頭給買一個一模一樣的賠過來?”林喬仍然操著手在不遠處看著。那是我在連麵子到底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的年紀裏就喜歡的男孩,而那個時候我在他身邊就很要麵子了,多年後今天這一瞬,在特別沒有麵子的情況下遭遇他駐足觀看,我的感想很複雜。但也隻是複雜了一瞬,我立刻想到這個舉動雖然有點丟臉,可說不定能和對方從理賠三千和解成理賠三百,心中頓時釋然。那花瓶在批發市場最多不會超過三百,把這個歌城裏水果們的標價和外邊正常水果的標價除一個倍數,再用這個倍數去除花瓶的價格,就可以輕易弄明白。
  服務員再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眼,職業微笑擺不出來了,皺眉說:“那您等等,我去請示一下我們經理。”說完小碎步跑開。
  隔壁包廂門突然打開,樂聲飄出來。林喬沒有回頭,側身靠著牆站在那裏,穿著襯衫和棕色毛衣,居高臨下,風姿卓然。我那時喜歡他,是喜歡他最初在陽光下的一個側麵,雖然漂亮,在這個女人比男人還男人、男人比女人還女人的錯亂時代裏,卻難得的一點都不陰柔女氣。有男聲哼唱道“在心底,千萬次的練習,千萬次不停的溫習,隻怕已來不及,隻是還沒告訴你,對不起我愛你,沒有你我無法呼吸”如何如何的。我歎了口氣蹲下來撿玻璃,誰離了誰無法呼吸呢?正解隻有人離了空氣無法呼吸。
  林喬走到我身邊來,我抬頭看他,半晌,他說:“你變了很多。我記得那時候你,什麽都不在乎,口頭禪是不為五鬥米折腰。”
  一個沒留神玻璃劃破手,血珠浸出來,他一眼看到,蹲下握住我的手指,我本能掙紮,他手一緊,突然道:“這是什麽?”他的目光逗留在我手腕一道弧形傷痕上,那正是當年自殺留下的刀疤。
  他學醫,我手腕上這道疤保存完好,太容易辨認,還沒等我回答,他已經自行參透答案,慢慢抬頭望著我:“顏宋,你自殺過。”我想這是個陳述句,無需回答,繼續要把手指拽出來。他卻突然發狠,一把將我拉起來壓在牆上,聲音都在顫抖:“五年來,我一直在找你,你跟我說你過得很好,你說你過得很好,你怎麽能去自殺?”
  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場麵完全不可控製,我被他壓得簡直不能呼吸,但好歹聽懂了最後那個問句。這個問句深深刺激了我,淪落到自殺這件事是我第二不願回憶和麵對的過去,雖然未遂,但我覺得,刀片下去,我畢竟還是殺死了一部分自己。盡管大部分人的棱角總有一天都將無一例外被磨圓,不管幼年時有沒有發過“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宏願,但人家的棱角是被社會磨圓的,是正品,我的則完全是被自己用刀片一點一點削圓的,是個山寨產品,保質期有限,副作用明顯。但是,那時候確實沒辦法啊。我望著過道上幾盞壁燈說:“你不要以為我是為情啊為愛的,我媽坐牢了,我外婆重病了,我也沒書念了,我們家沒錢,連五鬥米都沒有,我不自殺就隻有淪落風塵了,你看,我也是過不下去。日子要能稍微好過點,誰還去自殺啊……”我又在心裏想了一遍,反應過來這話不對,沒有普遍適用性。正想改成“日子要能稍微好過點,正常人誰還去自殺啊”,被林喬的神情震住了。
  他緊蹙起眉頭,臉色蒼白,好像我傷害了他,或者他正在被急性闌尾炎加胃穿孔傷害……總之,那一貫雲淡風輕的表情很……不雲淡風輕。
  我被他驚嚇得忘記手上的動作,不知道是不是燈光原因,覺得這個人突然變得陌生,他捧住我的臉,在微微地發抖:“我在找你,我也在原地等你,你不讓我找到,你也不來找我。”
  我反應了好一會兒,又無言又驚訝:“我們兩個隻是朋友,而出了那樣的事,我以為我們的朋友關係就已經到頭了,不管你來找我還是我去找你,都毫無道理,你說是不是?”
  他突然笑了一聲,把頭埋在我肩膀上:“經曆了這麽多事,你還認為我們隻是朋友?你就不知道我對你……”
  我心頭一跳,預感這將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話。
  一般來說,為了戲劇衝突,不管是言情小說還是武俠小說,像這樣的重要台詞從來不可能一次性表達清楚,要不是說話的人突然遭遇暗殺,要不就是聽話的人突然遭遇暗殺。此時此刻,我和林喬雖然安然無恙,但他這句話仍然沒能說到最後。原因無他,被突然出現的韓梅梅打斷了……我想,這也算是符合小說創作規律吧……
  符合小說創作規律的韓梅梅無聲無息站在兩米開外,咬著嘴唇,怕驚動什麽似的,輕輕說:“林喬,醫生說你身體不好,你不要太激動。”
  這句話就像一道僵屍符,貼在林喬的身上,他伏在我肩膀上頓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而我的胸口像湧進一團火,又熱又嗆人。
  說話說一半憋著和上廁所上一半憋著一樣叫人不能忍受,我執意問一個究竟:“你對我什麽?”我其實已經能猜出來他要說什麽,但想象中的這個答案對我來說實在太過刺激,一時半會兒無法接受。
  他動作輕柔,放開我,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看著他的眼睛,都不知道哪裏來的靈感,我說:“林喬,你是不是喜歡我?”
  這句話一落地,所有人都像被嚇了一跳,我也被嚇了一跳。韓梅梅首先反應過來,激動反饋:“顏宋,你別血口噴人。”她這個成語用得很失敗,而我卻突然平靜下來。
  林喬依然保持沉默,抿著唇角,整個人都緊繃著,表情卻像海沙壘建的城堡一樣脆弱,仿佛我這句話竟然傷害到他。很久,他慢慢地笑了一下,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笑容也顯得冰冷蒼白。他退後兩步,淡淡道:“我不喜歡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你怎麽會這麽想。”
  從包廂出來太久,突然就覺得凍人。明明是柔和的燈光,卻沒有溫度。幸好是這個答案,這個答案才合情合理嘛。不然兜兜轉轉五六年,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我都是在幹什麽。我看著那些灑下來的燈光,說:“嗯,這樣就最好了,你看,你一直想找我談話,我以前有心結,一直躲你,其實我現在還是有心結,但今天已經說到這個地方了,幹脆就一次性說清楚吧。那天,你追蘇祈去了,他們都說是我的錯,你媽讓我去蘇祈床前下跪。後來我去蘇祈他們樓下跪了兩天。你和蘇祈兩個人,我不能單純說恨或者不恨。我當年自殺的時候就想,這些雖然是我的錯,但要是沒有遇到你就好了。真的,要是從一開始沒遇到你就好了。我一心想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總不能如願,就是因為每隔十天半個月的就能看到你一次,你也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吧,咱們以後都注意點,為了彼此好,再也別見麵了。”
  他看著我,他的眼睛真是漂亮啊,他就那麽看著我,我想也許這輩子就這麽一眼了,也看著他。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韓梅梅急忙過來拉住他。我想了想,說:“上帝保佑,再不見了,林喬。”他停住咳嗽,手蓋著眼睛,半晌,說:“好,再不見了,顏宋。”
  但我忽略了一個問題,這個歌城為了追求……夢幻感,走廊兩邊安的全是玻璃幕牆。說完這句話轉身抬頭,立刻和印在玻璃中的他再次相見,我還說了上帝保佑,不得不說,上帝真是太傷害我。
  我正在發愣,鏡中的他突然急步到我身後,在我還沒來得及邁出下一步之前緊緊抱住了我。他的頭埋在我的肩頸處,慢慢地,溫熱的液體濕潤了luǒ lù的肌膚,我腦袋裏空白得沒有半點想法,覺得這狀況真是不知所雲,他不喜歡我,他女朋友就站在我們身後,他居然抱住我?想了半天,領悟過來,大概是為了紀念我們終於死去的友情,一時悵然。在韓梅梅又驚又怒乍紅乍白的臉色中,他終於放開我,卻像一句話卡在嗓子裏總也不能說出,也確實什麽都沒有說出。他轉身而去,步子邁得又大又急,像很多年前,傍晚時分,他永遠和蘇祈走在前方,留給我一個背影,倒映著日光。
  我想,那一場荒唐的青春,總有一天要在記憶深處落幕,就像姑娘終將變成徐娘,一半的徐娘還要再生下姑娘,這是生物規律,不容動搖,並且一定會成為現實。而最野蠻原始的生物規律,卻往往是淩駕於一切社會法則的東西。
  我想通這些,回味一遍,覺得有點哲理,到底哲在哪裏,又說不太明白。但沒有關係,明白的道理就不是哲理了,哲理本來就是不明不白的道理。
  前方指向走廊盡頭,盡頭旁有一條岔道,岔道的盡頭還有一條岔道,通往鄭明明定的312包間。
  我瞪大眼睛,舉步前行,拐過一條岔道,又一條岔道,一路尋找,艱難辨認,終於看到312,還有靠在312門外抽煙的秦漠。
  香煙在他指間不動聲色地燃燒,曖昧燈光下,繪出一副流暢剪影。
  兩個侯在一旁引路的服務員正悄聲議論,一個對另一個說:“人呐,長得帥並不可怕,可怕的就是連抽煙都抽這麽帥……你看你看,我男朋友拿煙的動作就沒他這麽……”她思考半天,用了個很時髦的詞:“這麽有feeling。”她描述得很形象,我在遠眺當中定睛一看,果然很有feeling。
  但是秦漠很快就結束了這個有feeling的動作,揉了揉額角,側身往煙蒂桶裏滅煙頭。我急步路過這兩個服務員,走到他身邊,準備開門和他一起進去。他在背後叫我的名字,我轉身看他有什麽事。
  然後,是長達十秒的寂靜。
  十秒之後,我的大腦開始正常活動,再用去1秒,緩慢地反應出當下形勢。
  當下形勢不容樂觀。
  不容樂觀的當下形勢表現在……我被秦漠抱著,確切地說,是被他半抱著困在了牆壁和他之間。看來今天晚上我和這個KTV的牆根真是特別有緣。他左手禁錮住我的腰,右手握住我的兩隻手腕。他的力氣之大,我就像被他握在手心裏,完全無法反抗。而老實說,其實我也忘記了反抗。
  身體貼得太近,脖子以下部位基本不敢隨意動彈。他今天晚上喝了不少酒,有白酒又有洋酒,氣息裏全是氤氳的酒分子,夾雜著特別的煙草味道,讓人腦袋發懵。
  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喝醉了?”
  他冷靜地說:“我看起來像醉了?”說完更緊地摟住了我的腰。
  我頭皮一麻,趕緊搖頭。
  他笑了一聲,額頭抵住我的額頭:“宋宋,你這麽聰明,你不會不知道我想幹什麽。”
  我盡量把頭往後仰,但是往後仰的結果就是後腦勺緊緊挨著牆,我和他從額頭抵住額頭驀然變成鼻子抵著鼻子。鼻尖就是他沉穩的呼吸,我簡直欲哭無淚,心口突突直跳,快喘不過氣了。
  我一心認為他喝醉酒,想拯救他於迷途之中,掙紮著說:“我真不知道你想幹什麽?”
  他的嘴唇一下貼過來,我大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你你……”他咬了我鼻尖一口:“晚了。”
  而下一刻,他的嘴唇已經貼在我的嘴唇上輾轉吸吮。腦海裏仿佛有一個巨大的東西瞬間爆炸,迅速傳遍全身,震得我從頭到腳一片空白。
  他咬著我的下唇,含糊道:“乖,把嘴張開。”我不知道是不是張開了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他的舌頭已經長驅直入,像一陣急雨攜著狂風,要掃遍我的口腔,舌頭被他纏著繞著,我覺得腿都在發抖,鼻子裏哼出微弱呻吟,身體像被誰從內部點燃,一點一點燒透五髒六腑。
  神智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兩隻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重獲自由,一隻手搭在秦漠肩膀上,一隻手靠著他的胸膛。他帶著笑意看著我,毛衣下麵,能感覺到強有力的心跳……他還活著,我也還活著。
  瞬間,我不知道作何感想,腦海裏隻能反複飄蕩兩個想法,第一,我被強吻了,第二,我被強吻了我居然沒有反抗,我很順從地、水到渠成地就被強吻了……這個認知簡直叫人絕望。五年來我一直潔身自好,想到自己有個兒子,不能拖累祖國大好兒郎,數十年如一日地和廣大男性朋友們分河而治,互不染指。朋友們都說我不是個隨便的人,我也一度讚同他們的說法,但直到今天,此刻,我才發現,我不是個隨隨便便就隨便的人,但隨便起來就會超越一般人……
  我伸手推他,他卻順勢握住我的手指。我要掙出來,他挑了挑眉。我說:“你快放開你快放開,你沒看到有人在看啊?”
  那兩個服務員站在十來米遠的地方根本就沒挪過步,傻傻把我們倆望著。
  他瞟了她們一眼,又轉過頭來,半點沒有要放開的意思,臉上卻是一副君子表情,他說:“這件事不挑明,好像再怎麽我也是在做無用功……”
  我腦子裏一個激靈,感覺好像知道他在說什麽,再一感覺,好像又不知道了。
  他說:“我們認識一個多星期了,你覺得我對你怎麽樣?”
  我愣愣說:“很好,你是個好人。”
  他說:“那你覺得我為什麽要對你這麽好?”
  我回憶前文說:“因為你是顏朗他幹爹,我這是母憑子貴。”
  他皺了皺眉:“錯了。那是因為我正在追你。”
  不知道哪裏的門突然打開,又驀然關上。我想,剛才是出現幻聽了?
  幻聽依然在繼續。幻聽說:“你很震驚?”
  我艱難地點頭。
  幻聽再說:“從來就沒想過?”
  我再次艱難地點頭。
  幻聽突然打了個噴嚏,聲音一下子真實起來,我連忙抬頭:“你感冒了?”眼睛瞟到他的袖口,又加了句:“你袖扣好像鬆開了。”
  他放開我的手低頭扣鬆開了的袖扣,半天沒扣上,看得我在一旁暗暗著急。他突然停下手上動作,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說,剛才我說的那些你都聽清楚了?”
  經他一提醒,我的大腦立刻一片空白,而且空白得不同一般,就像高考交了白卷,空白的同時,腦袋上還直冒汗。
  我抹了把頭上的虛汗:“聽清楚是聽清楚了,就是沒怎麽明白過來……我覺得,我可能得好好想想……”
  他看了我一眼,沉思片刻:“你還是別想了,我隻是提醒你一下,其他的不急,我們可以慢慢來。”說完把手伸到我麵前:“幫我扣一下。”
  我假裝鎮定地幫他扣好,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伸手揉揉我的頭發:“等著我,我進去拿點東西。”
  秦漠打開門進房了。而我終於支撐不住順著牆角滑坐下去。
  他居然不是喝醉,他居然是在追我,前麵兩個“居然”居然不是幻聽,他居然還說我們可以慢慢來?
  就算蒼天給我一千個可能性,我也不敢往這個方向可能,蒼天的想法真是太高深。
  像經過一個漫長的助跑,合著固定的加速度,心髒從身體深處出發,發力往外狂奔,越跑越快,急欲掙脫胸腔的束縛。我低頭看著胸口,突發奇想,它不會真的從裏邊掙脫跑出來吧?想著那個情景突然打了個冷戰,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心口已經被震得發木,我估計心跳已達兩百,足夠發作一場心髒病,並且恍惚地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用200次/分的頻率跳動,像一個巨大的萬花筒。
  雖然聽說過灰姑娘嫁入豪門,可從來沒聽說過未婚生子的灰姑娘嫁入豪門,我抬頭看了會兒走廊上一盞盞光暈暗淡的壁燈,覺得這件事完全背離常識,現代科學已無法解釋,隻能求助於算命。
  我從兜裏摸出電話撥通,費力吞咽一口口水,緊張地對周越越說:“周越越,你快上網幫我查一下,對對,就是那個準得不得了的星座小王子的博客,你幫我查一下這個星期金牛座是不是在走桃花運……”
  秦漠的聲音在上方涼涼響起:“金牛座這個星期犯太歲,不走桃花運。”
  我手裏電話一抖,抬頭一看,他已穿好外套,右手提了一個大塑料袋。
  我訥訥說:“你速度真快。”
  他嗯了一聲:“也沒多少東西,就兩個雨傘。”
  我想了一下什麽樣的雨傘需要用“個”作為量詞,一條廣告語突然從腦海中一閃而逝:“安全套我一直用雕牌,透明套我還用雕牌。對,雕牌安全套,用量少,還實惠,我一直用它。雕牌安全套,換代了,泡泡漂漂套起來。”這張很多年沒有紅過的臉騰地一下全紅了。
  如今這個時代什麽都講究原生態,男女關係也不能例外,並且在這個方麵取得長足發展,已經直接回歸到上古“意投則野合”的純天然原始狀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二十一世紀環境破壞嚴重,大自然已不能提供良好的隱蔽環境,使野合的條件受到極大限製,不能“意投則野合”,隻能“意投則開房”了。秦漠怎麽看都是個走在時尚前沿的成功男士,思想也一定前沿,難道我們接下來,接下來就直接奔去賓館開房了?這簡直讓人不能接受,我抬起頭惴惴說:“我這個人還是比較保守,我就先……”
  他從塑料袋裏拿出一把天堂雨傘遞給我:“外邊有點下雨,幸好鄭明明帶了傘。”
  我說:“……”
  他說:“你不喜歡這個顏色?”低頭又在袋子裏翻了翻:“這裏還有一把天藍色的。”
  我說:“……”
  秦漠大概是要送我回家,他走在前麵,我跟在後麵,一切都很正常,但我總覺得好像遺忘了某件重要物品,心裏很不踏實。走到大廳,突然一拍腦門想起來:“糟了,忘了我有個兒子了。”
  秦漠回頭說:“朗朗和鄭明明玩得正高興,到時間了鄭明明會把他送回來。”
  我想想說:“人家好歹也是個明星,你讓人家給顏朗當保姆,這樣不太好吧。”
  秦漠說:“沒什麽不好,我們走快點。”說完握住我的手急步往外走,而此時,身後突然傳來鄭明明中氣十足的大喝:“秦漠你給我站住。”
  秦漠歎了口氣,我們一起站住。
  鄭明明三兩步過來,一把拉住秦漠的袖子:“你幹嘛拿我的傘和煙花啊?粉絲送我的雨傘就算了,你把煙花還我,我好不容易才買到,打算待會兒去江邊放的。”
  我低頭看了看秦漠提的塑料袋,愣道:“煙花?”轉頭問鄭明明:“你不是過來抗議一個人帶顏朗的麽?今天什麽日子非得放煙花啊?”
  鄭明明奇道:“這關小顏朗什麽事兒啊?我就是過來要煙花的。今天11月11號,光棍節,光棍節就得放煙花,傳統麽。有個詩人還專門寫過一首詩來歌頌這個傳統,叫《光棍節,我們去江邊放煙花》,你聽過沒有?”
  我在腦海裏迅速搜索一遍,表示沒有聽過。秦漠鬆開我的手拿手機單手發短信。
  鄭明明惋惜地歎了口氣:“是首好詩啊,你居然沒有聽過,來,我念給你聽。”
  她清了清嗓子:“光棍節
  讓我們一起 一起去江邊放煙花
  煙花 是夜之情婦眼角 流的淚
  光棍 是男女比例失調 犯的罪
  煙花好美
  光棍好累
  若我是一朵煙花
  我一定要
  轟轟烈烈 燃燒一回
  哪怕大火紛飛 哪怕燒掉CCAV
  但我不會濫燒一個 一個無辜的公民
  若我是一個光棍
  我一定要
  寫一封信 給人民代表大會
  請求大會
  或控製男女比例 或允許同性結婚
  但我不會 因為我沒有大會指定的書信用墨水——英雄牌藍黑墨水
  這封信 注定要被郵局退回”
  她長舒一口氣:“怎麽樣,寫得好吧?”
  我打心底覺得這首詩寫得真是爛,但看著鄭明明期待的眼神,實在不忍心打擊她,隻得含糊點頭,順便轉移話題:“寫這詩的人是誰啊?”
  鄭明明回答道:“我的偶像,唐七。”
  秦漠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個叫唐七的不適合吃詩人這碗飯,你要認識他就趕緊勸他轉行吧,他沒寫詩的氣質,對了,他會什麽?”
  鄭明明說:“他會寫詩啊,就會寫詩,詩寫得很好。”
  秦漠說:“哦,就是說他什麽都不會了?那可以建議他去考公務員。”
  我想這話也太毒了,從身體一直侮辱人家侮辱到靈魂,偶像被侮辱,鄭明明八成不能善罷甘休。
  鄭明明果然沒有善罷甘休,瞪著一雙眼睛道:“現在就把煙花還給我。”
  秦漠拿著手機雲淡風輕地晃了晃:“我剛在你官網上留了言,說你今天晚上會到江邊放煙火,估計15分鍾內長江邊就會被你粉絲包圍,你還要過去?”
  鄭明明咬著嘴唇半天,蹦出幾個字:“你太卑鄙了。”
  秦漠笑說:“過獎過獎。”
  而我突然發現,在這世界上,有些人我們一輩子都不要去試圖得罪,比如希特勒、墨索裏尼、李林甫、和珅、蔣介石、汪精衛、戴笠、秦漠……
  秦漠沒有送我回家,而是把我送到了T大。我們倆站在T大靠近研究生宿舍的籃球場上,彼此無話。
  我猜測他是要做睡前運動,但看他手裏提著的塑料袋的容積,裝了煙花就不大可能再裝得下籃球了。
  籃球場旁邊僅有幾盞光線微弱的路燈,天空飄著細雨,附近的雨絲在燈光照耀下空濛無比,離我們最遠的一個籃球架底下有一對男女正練習投籃。我說:“要不我打電話找同學借個籃球吧?”
  他揚了揚手裏的塑料袋:“放煙花需要籃球?”
  我傻了,百思不得其解,他居然來籃球場放煙花?他已經蹲下去掏出打火機來將其中一隻引線點燃,一聲悠長的哨音破空騰上去,巨大的花盞在半空中炸開盛放,像一隻綠色的菊花。
  練習投籃的那對男女愣在原地仰望頭上燃開的焰火,他們的籃球滾到我們這邊來了。
  秦漠撿起籃球扔過去,順手把打火機遞給我:“你也來試試看。”
  我一邊在腦海裏回想C市有沒有關於燃放煙花爆竹的禁令,一邊蹲下來撥開打火機的火焰,但籃球場四麵透風,火剛撥開就被吹滅。秦漠幹脆貼到我旁邊來,小心翼翼擋著風,這下終於成功把火點燃。
  記憶中還是我媽沒去坐牢之前家裏過年放過煙花,一晃都五年了。我有點緊張,火苗舔上去,引線燃得飛快。秦漠一把拉開我往後拽了一下,一股氣流騰上來,半空中再次落下一片花雨。他一隻手攬著我靠近耳邊:“點的時候別離太近。”停了一下:“這種程度的煙花,一般人我相信是不會受傷的,你就難說了。”我在腦袋裏反應兩秒,反應出這不是什麽好話,掄起腳後跟狠狠踩了他一腳,他悶哼了一聲,我忍著笑轉頭關切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小心退了一下不知道怎麽就踩著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他耐心看著我,抽了抽嘴角:“你真是不大方。”難得看他吃癟,我心情愉悅,忍不住得意忘形,蹲下來使勁按了按他被我踩的地方,成功聽到一聲抽氣聲,我抬頭假裝無辜道:“還疼?是這裏疼還是這裏疼?那這裏疼不疼?”話畢又按了按,他蹲下來目不轉睛看著我,看著看著,我笑容僵在了臉上,開玩笑開過頭了……他抬起我的下巴嘴唇一下子覆上來,輕輕擦過又放開,眼睛裏盈滿笑意:“我也不是很大方,我們扯平了。”
  我想這都是什麽事兒啊,我怎麽就會去踩秦漠的腳,這根本就是在主動跟人調情嘛。調情這個詞一冒出來,我立刻被震住了。想了半天,得出結論,一切都是本能,看來我在對男人耍手段這方麵很有潛力,真是不知道該大喜還是該大悲,這個結論簡直讓人無從反應,而他已經施施然去搗鼓剩下的煙花了。排成一個巨大的五邊形後,他轉身招呼我:“你負責點這兩個,我來點這三個,一次性把剩下的放完,看能出現什麽效果。”
  聽他這麽一說,我也滿懷期待,立刻就忘記對調情的思考,歡快地跑過去幫忙點火。煙花爆開前的哨音一陣高過一陣,T大的夜空立刻熱鬧非凡,旁邊研究生樓的同學們紛紛探出頭來,還有不少男生吹起口哨。天空中像是一簇一簇彩霞落下來,而同學們熱烈的反應簡直像天空中有一摞一摞的鈔票落下來。這個學校實在沉寂太久了。
  我不禁讚歎:“真是漂亮啊。這得花多少錢啊。”
  秦漠抬頭望著漫天盛開的煙花:“反正不是花咱們的錢,你別心疼。”我也抬頭看煙花:“嗯,我不心疼,隻要不是花我的錢,我都不心疼。”
  在我和秦漠對話期間,和我們同處一個籃球場打籃球的那對男女也挪了過來。姑娘說:“媽呀,真是浪漫。”
  小夥子隔空和秦漠打招呼:“哥們兒,夠牛的哈,為了女朋友搞這麽大陣仗,不過我還是得說,趁著校工沒來你們趕緊閃人吧,要被逮著了,寫個檢查是小事,就怕罰款,你們兩個人,還得罰雙份兒,多得不償失啊。”
  我聽這聲音分外耳熟,轉頭仔細辨認小夥子的臉,煙火忽明忽暗中,小夥子搶先一步辨認出我來:“顏宋?居然是你!”
  正好一個特別亮的煙火爆炸在我們頭頂,看清對方的臉,我也大吃一驚,幹笑打招呼:“哈哈頭兒,真是巧啊,還沒注意是你。在和女朋友雨中打籃球吧,真是有情調,你們過去繼續,過去繼續哈。”
  頭兒擺了擺手:“你別誤會,我學妹,她明天要考三大步投籃,找我指導指導她。倒是你,什麽時候就有男朋友了?昨天“音樂之聲”那邊新來的一個同學還在跟我打聽你,怎麽,還藏著掖著啊,不把男朋友介紹給我認識認識?”
  我趕緊截住話頭:“不是我男……”
  秦漠已經從陰影中走出來:“音樂之聲的什麽?”
  頭兒和他學妹瞬間瞳孔放大,瞪圓了眼睛,學妹先反應過來,失聲道:“秦大師?!”我想這件事必須解釋清楚,正想再接再厲補充完剛才那句話的最後一個單詞,被秦漠漫不經心瞟了一眼。我立刻想起鄭明明的悲慘遭遇,瞬間覺得這可能不是解釋的最好時機。
  秦漠伸出手:“秦漠,顏宋的男朋友。”
  剛才也許不是解釋的最好時機,但從此以後,我預感自己將再也沒有解釋時機……
  已經可以想象明天整個欄目組人盡皆知,嶽來上次的美人計沒有被頭兒采納,此次必定舊案重提:“宋宋,為了讓秦大師以最大的熱情來配合我們的節目,我們集體做出了一個英明的決定,決定把你洗洗送到秦大師床上去……”背後陰風陣陣,我打了個哆嗦。
  頭兒呆愣許久,才能把手伸出去和秦漠握在一起:“T大電視台學術廣角欄目負責人黎君……跟顏宋同事。”
  秦漠放開手,看了我一眼,對頭兒說:“宋宋平時在學校受你照顧了。”
  頭兒撓頭回答:“哪裏哪裏,顏宋這孩子在電視台一直表現很好,是同學們的榜樣,她主持的節目很多老師和同學都喜歡看。”
  我無語地望著頭兒,整句話隻敢苟同“哪裏哪裏”這個部分,他確實哪裏都沒有照顧到我,至於我們的節目有很多受眾這個觀點,純粹是他自行YY。
  秦漠說:“以後宋宋還要多麻煩你。”
  頭兒連忙說:“不麻煩不麻煩,我知道您工作忙沒有太多時間關心顏宋學校裏的事兒,我既然是她頭兒就肯定要為她在學校的成長負責的,您不用太擔心。”
  我完全插不上話,隻覺得自己正在目睹一場家長座談會。
  夜空裏煙花燃盡,徒留下灰白的煙塵和濃烈的硝煙味,漆黑的天幕上,熱鬧過後更顯寂靜,我計算了下時間,預計校工已快要登上曆史舞台,就像香港警匪電影中警察總在一切打鬥結束時姍姍來遲。
  須臾間,背後果然亮起一束手電光。校工大喊:“別跑。”
  早有預謀的我已經拽著秦漠跑了起碼三十來米遠,秦漠明顯還沒有進入狀況,所幸配合度還是很高。
  籃球場旁邊正好有一個小樹林,我拉著他一頭衝進去,躲在一顆大樹後。今晚沒有月亮,小樹林太偏僻,也沒路燈,到處漆黑一片,令人發指。秦漠說:“宋宋……”我摸索著一把捂住他的嘴,用氣流發聲道:“先別說話,不知道校工有沒有追來。”等待片刻,沒人追來。他的氣息掠過我的手指,像被燙了一下,我趕緊放開。秦漠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這樣黑的天色他居然能準確無誤一次性摸到我的頭發,真是高人。他笑了一聲:“今天晚上我真像個毛頭小子。”
  我說:“啊?”
  他道:“我沒想過這輩子還能牽著女孩子的手在大學校園裏飛奔,”停了一下,補充說:“就為了躲校工。”
  我頓然驚覺麵前這個人今年已經三十二了,回想他平時的莊重嚴肅,確實有點搞笑,一不小心笑出聲來。他手指滑下揪住我的臉頰往外拉扯:“嗯?還笑。”
  我口齒不清:“你年輕的時候就沒做過這樣的事?”
  他手搭在我肩膀上:“還真沒做過。”
  我安慰他:“這沒什麽,今天晚上做了,你這輩子就算圓滿了。不過在籃球場上放煙花,還是那種噴花類的,你可真是有創意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這好像是你的創意?”
  我說:“啊?”
  他慢條斯理道:“聽說有人此生第二大願望就是男朋友能為自己在T大籃球場上放半小時煙花,第一大願望是有一天自己的塑像能立在T大文科圖書館前供世人瞻仰?”
  我呆了一會兒,突然回憶起來,自己確實這麽跟周越越說過。那已經是研一上學期的陳年往事,韓梅梅用100根蠟燭在籃球場上擺了一顆紅心向林喬表白,一時在校園BBS上引起轟動,成為當年T大民間的一件盛事,討論此事的貼子連續被版主置頂了三個月,女同學們一方麵唾罵韓梅梅此舉丟了女同胞的臉,一方麵豔羨人家能成功打動林喬的一顆芳心。而男同學們反應就比較單純了,統統覺得林喬撿了大便宜。周越越在我耳邊嘖嘖嘖,針對這件盛事感歎了半天,說要有個男的能為她盡心到這個份上,她死也值了,哪怕是個女的這麽對她,她也豁出去答應了。我覺得她實在太沒出息,忍不住說了兩句:“在操場上用蠟燭擺個心就叫盡心了?要誰能為我違反校規在籃球場上放半小時禮花,那才叫盡心。”
  周越越說:“你這要求也太高了。你得放低標準。”
  我說:“這已經是降低後的標準了,之前的標準是給我在T大文科圖書館前立個塑像供世人瞻仰。”
  回想起這一段,我心裏一時七上八下滋味難辨。
  秦漠說:“在圖書館前給你立個塑像你就不要想了,我暫時還沒那個能力。隻能帶著你放放煙花躲躲校工。”
  我覺得眼睛有點酸澀,一句壓在心底一晚上的話終於衝口而出:“秦漠,你就別在我身上耗時間了,其實我們倆不合適。”
  他沒說話,夜太黑,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繼續說:“你看,你喜歡我什麽呢?我隨便哪個方麵都普普通通,還帶了個孩子。我的生活方式也跟你完全沒有重合點,就是上課打工養顏朗。我覺得我這個條件的,也就是找個帶拖油瓶的鰥夫比較合適,我跟你太不合適了。”
  他仍然沒說話。我壯起膽子:“而且,你們那個圈子不是經常有酒會、高爾夫、遊船、打獵啊什麽什麽的活動,我完全不懂,你把我帶出去也沒有麵子……”
  他終於開口:“遊船?打獵?這些你都是從哪裏看來的?”
  我呆了呆:“天涯上周公子和易小姐論戰上看來的。”
  他的手撥弄著我的頭發:“還有什麽問題?”
  我被他打斷思路,一時之間想不出還有什麽問題。
  他說:“那就是沒有問題了?你剛才所說的也完全不構成問題。你看,我們兩在一起根本不會有任何問題。你什麽都不要想了,我已經說過,我們慢慢來。”
  我被他一番話徹底繞暈,正在沉思,他握住我的手:“好了,我們回家。”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下,月亮從雲層中露出一個角來,天色真是變幻無常,我看著天上的月亮,突然有不妙的預感,好像前方正有什麽令人不安的東西,正在一步一步接近。

  第十九章
  我的預感在第三天傍晚得到驗證,令人不安的東西在我和顏朗吃晚飯時著陸成功,這個東西是……周越越。
  周越越神色頹然出現在我麵前,瞟了一眼桌上的飯菜,自覺地去廚房拿了副碗筷,吃完後又自覺地倒了杯開水,捧著杯子在客廳坐了很久。顏朗看周越越今天不同尋常,不便調戲,吃完飯就回房鑽研奧數去了,隻時不時假借喝水為名出來看看情況。我陪坐一旁,心中猜測良多,想起那天分手時她和何大少在一起討論地理問題,何大少為人認真,多半兩人一言不合,她惱羞成怒把人家何大少給打了,看這個態勢,多半還把人給打進醫院了。
  周越越保持沉默很長時間,低頭喝了口水,終於說出今天的第一句話:“我把何必給辦了。”
  我想果然如此,配合地哦了一聲,靜待下文,準備聽她把何大少揍成了什麽樣。
  周越越捂著臉呻吟一聲:“我也不想的,是他刺激我在先,說我兩年都沒找男朋友,說明心裏還有他,一直都在等他,把我說得跟那個誰,對了,把長城哭倒的那個女的叫什麽來著?我記得好像姓孟,叫孟什麽良的。”說完立刻撐著頭:“你等等,別提醒我,讓我自己想……啊,對了,想起來了,孟良崮,那首歌唱得好啊:孟良崮啊,哭長城啊,千古奇冤,誰人聽啊……”
  我想果然是千古奇冤啊,哭倒長城的那位女士地下有知一定不能原諒周越越改名之恨,掙紮半天,糾正她道:“不對吧,你說的好像是孟薑女,至於那個孟什麽良的,孟薑女倒是有個丈夫叫萬喜良,不過這兩個人應該都跟孟良崮沒什麽關係。”
  周越越低頭思索一番,點頭道:“哦,我也覺著哪裏不對,聽你這麽一說,孟良崮應該是個小夥子的名字嘛,哪裏有姑娘起這個名字的,哈哈。孟薑女這個名字好,就是這個孟薑女,孟薑女癡情啊,我一個搞藝術的,何必那小子竟然說我像孟薑女,把我說得這麽癡情,他不是羞辱我麽,人身攻擊啊這是。我想再怎麽也得挽回半個未來藝術家的麵子,就隨口說我這兩年其實夜夜出入煙花之地,早已修煉成一個絕代妖姬。”
  我看著麵前這個額頭上種了好幾顆青春痘的絕代妖姬,強行按捺住告訴她孟良崮其實是個地名的想法,並且想到要是何大少不幸仍對她抱有幻想,這一番話聽在耳中該是何等的虐心。
  我問絕代妖姬:“何大少聽了你這話就沒說什麽?”
  絕代妖姬把頭偏向一邊:“他不信。”末了又把頭偏回來,眼神茫然地看著我:“人說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我就是爭那一口氣,加上氣氛也正好,我就把他給辦了。你也知道,我……那什麽來著,肯定就見血了,我跟他說那是我大姨媽突然來了,他死活不信,然後就非要跟我結婚,靠,我們搞藝術的,從來不拘小節……”
  我反應半天,明白過來,震驚難當:“聽你這麽說,好像不是你把他給辦了,是他把你給辦了?”
  周越越一拍腦門:“現在關鍵問題不是誰把誰辦了,是他死活要跟我結婚,我不能屈服啊,得找個借口,就跟他說其實我已經有相好的了,他說他一回來就打聽了,這兩年我都跟你混在一起,根本沒男人,我一心荒,就跟他說其實……”
  她膽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循循誘導:“其實什麽?”
  她喝了口水:“我就跟他說其實吧,那個其實吧,當年我被他傷得太深,已對男女之愛徹底絕望,性取向發生了根本性的扭轉,我就跟你好上了,一好就好了兩年,居然被他看出來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過現在我們倆過得特別愉快,就請他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
  我一口水嗆在喉嚨口半天,被她雷得沒有話說。
  周越越看我毫無反應,得到鼓勵,繼續道:“他看我發了毒誓,相是相信了,就是想聽你當麵跟他承認一下我們倆的關係,說親耳聽你說了,他就再不來糾纏我了。”
  我在天雷轟頂的情況下勉強擠出一絲神智來擺手拒絕:“我名聲已經夠不怎麽樣了,現在還莫名其妙添上一條同性戀,這不行,這絕對不行。”
  周越越目視窗外,良久,徐徐歎出一口氣:“不知道這兩天你關注學校BBS沒有,周四晚上有一對情侶在籃球場冒著蒙蒙細雨放煙花,真是浪漫得不行,有同學還拍了那對情侶的照片放在BBS上……”
  我心裏一咯噔,打了個冷戰。
  周越越繼續目視遠方:“可惜隔得太遠,又是晚上,照片效果奇爛無比,隻有模模糊糊的兩個影子。”
  我鬆了口氣。
  周越越突然轉過頭來:“不過,我們這麽熟了我肯定還是認得出來那個女的就是宋宋你哈。”
  我杯子一抖,頹然道:“你跟何大少約時間吧,約好時間通知我一聲……”
  以前看瓊瑤劇,男女主角在發生誤會的情況下,一般都是由男配出場冒充女主的新歡,以求達到對男主虐身虐心讓他身心俱疲肝膽俱裂對女主愛而不能恨也不能愛恨糾結隻能咆哮的效果,如今真是時代進步了,男女地位平等了,男配角的活兒女配角也可以承包了。
  晚上,我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頭兒打來的,一個是周越越打來的。頭兒在電話中重申了自己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名人隱私,絕不會把秦漠和我的事兒外泄半分的決心,但同時也希望我能盡量配合,支援一下周一下午電視台和廣播站的那場女子籃球友誼賽,我表示接受。周越越則在電話中通知了和何大少攤牌的時間,也定在周一下午。為了方便,我合計了一下,把會麵地點由馴鹿咖啡改到了籃球場旁邊的小樹林。那裏有石桌石凳,植物光合作用劇烈,氧分子含量豐富,令人心緒平和,不容易產生激動過頭以至於毆打對方的情況,是眾多情侶們談判分手的首選之地。
  籃球賽開賽前四十分鍾,何大少已早早候在樹林裏,我和周越越一前一後走近。幾片昏黃的太陽光照射進來,襯得樹下的青年格外挺拔修長,我說:“你真打算跟他徹底了斷?你要真是這個意思,待會兒我就下狠手了。”
  周越越沉默半晌,沒有說話。而此時,何必身邊突然出現一個牽著小孩的少婦,估計剛從後麵那條林蔭路上繞過來,正同何必攀談。我轉頭去看周越越,周越越臉色一白再白。
  我說:“你怎麽了。”
  她冷笑三聲,聽得我汗毛直豎:“靠,我還以為他是真放不下我,原來人家是帶著舊愛來跟我示威來了。”
  普通人遭遇這樣的情況一般是拔腿淚奔,但令人欣慰的是,周越越從來就不是個普通人,已經擺出笑臉歡快地迎上前去:“喲,這不是伍老師嗎,前一陣子聽說你離婚了,原來現在跟何少在一起了啊,何少你也太小氣了,這麽件大喜事也不說出來跟我們這些老朋友慶祝慶祝。”說完還哥倆好地拍了怕何必的肩。
  小鳥依人得完全看不出年齡來的少婦伍老師飛速瞟了何必一眼,對周越越訕訕道:“好久不見啊越越。”
  何必皺著眉要去拉周越越:“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隻是碰巧遇到。”然而周越越運動萬能,這一拉被她靈巧躲開,那昏黃的日光把樹下情景染成一張戲台,我站在不遠處,直覺像在看一場皮影戲。腦海裏突然有個聲音說:“洛洛,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愣了一下,想這句話不愧為偷情被抓時的首推台詞,真是太經典了。
  周越越回頭對我招手,我想起自己的職責,立刻小跑過去。她親熱地挽住我的手,微笑對何大少道:“咱們都不要把事情搞得那麽複雜,從今天開始,我們倆就沒關係了,嗨,咱們倆其實本來就沒什麽關係,都是你在處心積慮地搞關係,總之吧,你和伍老師好好過,我和宋宋好好過,你看,我被你逼得性取向都改了,你再逼我我就隻能去變性了。”
  我連忙說:“親愛的,你可不能去變性,你身高不到一米七五,變成個男的就是二等殘廢了。”
  周越越說:“我要是個二等殘廢你是不是就嫌棄我了?”
  我立刻說:“這怎麽可能,我們經曆了那麽多,好不容易在一起,就算你變成路邊的一棵草,教室裏一把椅子,蛋糕店裏一個羊角麵包,”說到這裏我已經感覺自己不行了,但仍鼓起勇氣堅強地完成了這句話:“我也不會……拋棄你。”
  周越越感動說:“你太好了。”
  我謙虛說:“我沒有那麽好,你才好,你是最好的。”說完我們倆集體不易察覺地打了個哆嗦。
  伍老師已經目瞪口呆,何大少蒼白著一張臉,半天沒有說話。我哆嗦完畢,想著差不多應該下猛藥了,遂立刻回憶前幾天掃過的一本言情小說,特別誠懇地握住何大少的手:“你就成全我跟越越吧,我和他經曆的那些不是你能夠想到的,你離開她可以活得很好,但我離開她根本沒有辦法活下去。”眼角餘光瞟到周越越,可以看到她嘴角細微的抽搐。
  何大少抽出手來撐著額頭,半天,道:“顏宋,我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得這麽複雜,你不知道,越越她對我,意味著什麽……”
  我在心裏暗歎這場景太瓊瑤,每一句台詞都是這麽的天雷轟頂,簡直令人無從招架。
  我咬了咬牙,道:“她就是你人生道路上的一段風景,失去了這一段風景你還有無數段風景,可我的人生道路上就隻有她這麽一段風景,失去她我就一無所有了。”
  周越越已然被雷得支撐不住,一把拉住我,道:“沒什麽好說的了,你的比賽也快開始了吧。”又轉頭對何必道:“我們就先走了哈,回見。”
  何必的聲音壓抑地傳來:“越越,你還記不記得我答應過你,要在你生日時陪你去梅花山看孫權,你生日快到了。”
  周越越愣了一下,沒有回頭,我奇道:“梅花山看孫權,這是句暗號?”
  周越越邊拖我走邊搖頭:“不是暗號,那時候我跟他還沒分手,看了吳宇森導演的《赤壁》,一下喜歡上了孫權,就想去梅花山埋孫權那地方看看。”歎了口氣又道:“孫權,春秋戰國時期的著名將領,成功男人的模範啊,文武雙全。早期雖然不太出色,赤壁之戰他射曹操那一箭射得還真帥,自那以後,他立刻信心大增,一邊帶兵打仗,一邊刻苦寫作。他把這兩個興趣完美地結合起來,將自己帶兵打仗的經驗寫成一本書,流傳千古,真是不可多得啊。”
  我仔細想了一遍,又想一遍,沒想出孫權寫過什麽書,轉頭請教她,她驚訝道:“孫子兵法啊。這麽出名你都不知道?”
  我望著天空漂白的浮雲,一時之間有點感傷,道:“那什麽,你平時要沒事兒還是多看點國學書吧。”
  但她明顯沒有在聽我說什麽,兀自感歎了句:“人生真是無常,其實我對何必那小子,靠,算了,不說了。”
  我一想也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算了,不說了。
  周越越把我推進籃球場,讓我先去場內熱會兒身,她自己在外邊一個人坐坐。我剛邁進場子又被她一把抓回來,她不安地看著我,半天,道:“宋宋,你覺不覺得我這個人特別沒有邏輯啊?”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個搞藝術的,要什麽邏輯。搞藝術的要有了邏輯,以後就隻能成賣藝的,成不了藝術家了。”她得到安慰,回旁邊椅子上坐好,對我揮了揮手。
  球賽很快開始。我們欄目組和電視台其他欄目組相比,在收視率上雖然稍顯遜色,但是在田徑運動上真是不遑多讓,獨領風騷。每個成員都有一項甚至兩項體育特長,在各種各樣的體育賽事中為台裏贏得榮譽,從而幫助台裏從學校處獲得不少獎金補貼,真是曲線救國。我時常想,大概這就是為什麽我們的節目爛到那個地步,台長都不忍心將它取締的終極原因。而此次籃球比賽,更是由我們“學術廣角”一力承包,令頭兒感到榮耀非常。
  比賽打到一半,勝負已見分曉,下半場除非廣播站那邊動用少林高僧男扮女裝來打功夫籃球,否則轉敗為勝的機會相當渺茫。我抬頭看向場外,周越越已經不知去向,這種一麵倒的比賽確實沒有什麽看頭。嶽來趁著休息間隙過來靠了靠我的背:“場外跟蔣甜說話的那個人好像是……秦大師?”
  我一愣,順著她的目光抬頭,眯著眼睛看了會兒,不遠處樹下那個穿西裝三件套、外邊還套了件大衣的男人果然是三天不見人影的秦漠。
  我點了點頭:“嗯,應該是他。”
  此時正好有一輛自行車從他們身邊疾馳而過,蔣甜靈巧一閃,正好貼到秦漠身上。我目送自行車遠去,蔣甜和秦漠拉開一點距離,正低頭說什麽。
  嶽來感歎道:“小甜甜還挺有兩把刷子嘛,你看,那臉紅得恰到好處,真是盡顯嬌羞本色,不過這也貼得太近了,周圍人都看著呢。”
  我想了想說:“大概就是要周圍人都看著,方便製造輿論嘛,如果那男的不從,就用輿論束縛他,要挾他,強迫他,保管他就從了,你看過楚門的世界沒有,輿論的力量是非常強大而變態的。”說完我打了個寒顫。
  嶽來哈哈道:“你挺有心得的麽,以後也打算這麽對付自己的男朋友?”
  我頭皮麻了麻,想到本科期間,由於邊疆地區民風淳樸,周圍同學們得知我小小年紀竟然有個兒子時無不顯露異樣眼光,不由大汗淋漓。過去我飽受輿論折磨,這輩子再也不想成為輿論中心,利用輿論強迫男人的手法好則好矣,就是不太適合我,真是令人不無遺憾啊。
  我握著球一個三大步上籃,目瞪口呆看著籃球飛過籃筐,以優美的拋物線形式直直砸向蔣甜。幸好秦漠反應快,拉了蔣甜一把,電光火石之間長臂一伸接住球。我驚魂甫定地拍了拍胸口,秦漠一雙眼定在我身上,從上到下打量一番,挑起嘴角笑了笑,沒等我反應已經把球擲了過來。看著越來越近的籃球,我的神經反射突然停止,完全不知道該接還是該躲,眼睜睜看著籃球咚一聲砸在腦門上,隻來得及感歎一句:“勁頭太準了……”
  接下來現場完全亂成一團,嶽來在一旁大喊:“宋宋你沒事吧。”另外幾個隊員也要衝過來,我被砸得直冒金星,一邊擺手一邊蹲著抱頭沉思地上怎麽會有血痕,剛剛還是幾滴轉眼已經成瓶蓋那麽一小攤了,我還沒研究出個結果,身體一輕已經被人抱了起來。秦漠臉色不大好看,邊走邊對旁邊不知道誰說:“你們繼續比賽,我送她去醫院。”
  然後是蔣甜的聲音,軟軟地:“要不我跟著一起吧,學校醫務室我比較熟,再說您也是因為我才不小心砸到她……”
  秦漠說:“不用了,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我在昏沉中一摸鼻子,看著滿手的鮮血愣了半天,想今天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啊。
  鼻血怎麽也止不住,秦漠抱著我幾乎要小跑起來,我用不知道哪裏來的餐巾紙捂住鼻子,無語地望著他額頭上的汗珠:“我說,三天前你才對我表白,三天後就為了個幼齒的小蘿莉對我痛下殺手,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啊?”
  他輕輕喘著氣:“別說話,把頭仰起來。”
  上車之後,我越想越覺得委屈,舊事重提:“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啊?”
  他緊緊鎖著眉頭,車開得簡直要飛起來。我本來就頭昏腦脹,被這麽一折騰更加頭昏腦脹。好不容易到了醫院,又是止血又是照片,折騰了將近一個小時,弄得我疲憊不堪。秦漠一向喜歡揉我的頭發,但目前屬於非常時期,我的頭部正疑似遭受重創,他不敢輕舉妄動,斟酌片刻,握住我的手緊了緊:“如果累了就先睡會兒吧。”我想這些醫生檢查這麽久,不會被秦漠一砸就把我砸出絕症來了吧?懷著這個可怕的想法,我漸漸沉入了夢鄉。
  醒過來的那一刻,我預感自己一睜眼就會看到坐在病床旁邋遢無狀的秦漠。這個想法來源於風靡港澳台三地的瓊瑤大劇《還珠格格》。遙想當年,夏紫薇病床前氣息奄奄鬱鬱不得歡的福爾康那憂鬱的側麵,已然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經典。激烈鬥爭一番之後,我決定暫時不睜開眼睛,讓秦漠產生一種我仍然昏睡不醒的錯覺,從而增加他的內疚感。但這個計劃馬上遭到顏朗的破壞,我恢複意識之後不過五秒鍾,頭頂上就立刻響起他的歡呼:“幹爹,我媽醒了,我剛看她睫毛在動,看,啊,還在動。”
  我假裝沒有聽到顏朗的話,暗歎他是一個多麽吃裏扒外的小子的同時,在心中設想事態會朝哪個方向發展。
  我設想的場景是這樣的。
  戶外晨光燦爛,透過門窗灑在我的病床上,秦漠聽到我醒來的消息,十分激動,從椅子上忘情站起,撲倒在我身邊緊緊握住我的手:“你終於醒了。”
  我睜開眼睛,含情脈脈安慰他:“都過去了,好在有驚無險。”
  秦漠痛苦狀道:“有驚無險,你已經遍體鱗傷了,還說有驚無險,我會為你心痛而死。”
  我搖頭說:“不要這樣,你這麽難過,我會因為你的難過而更加難過的。”
  他也搖頭說:“我知道我不應該讓你更加難過,但是我真的沒辦法不難過。”
  我不說話。
  他繼續說:“你痛,我也痛,你痛,我更痛。我心痛得都快要死掉了。”
  我就立刻撒嬌說:“秦漠……你好過分喲……”
  我想象著這個場景,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但突然之間產生靈感,覺得假如我順利說出設想中的第一句話,接下來的事情搞不好真會朝著設想的方向發展,一時之間有點躍躍欲試。我躍躍欲試地睜開眼睛,並在同時,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轉頭,道:“都過去了,好在有驚無險。”
  秦漠的聲音響起:“醒了?醒了就起來吧,你已經睡了一下午,現在都十點過了。”這句台詞和設想中大不一樣,我茫然看著他,一時接不上話。
  他並沒有坐在我床邊,而是坐在一米開外的沙發上,黑襯衫外隨便搭了件毛衣,膝上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戴了副眼鏡,一隻手搭在小沙發的扶臂上,一隻手似乎在觸摸板上緩慢移動。
  我想了一下,什麽樣的人才才能在親手摧殘了喜歡的人之後仍然鎮定自若地坐在一邊玩電腦呢。思索良久,覺得隻有精神分裂症患者們才能擁有如此過硬的心理素質。得出這個結論,突然令我有點怔忪。回顧前文,秦漠前幾天的確有說在追我,但好像人家從來沒說過喜歡我。而究竟他為什麽要追我,雖然截止我被砸一直是個未解之謎,但照目前這個態勢來看,也許是因為算命的說我八字跟他特別合他才來找的我?想起下午我不過一時失手將要砸中蔣甜,他就能對我下此毒手,這個推斷也不是沒有可能。我心裏一時茫然,深深覺得自己被玩弄了。
  顏朗蹭蹭蹭跑到梳妝台旁拿了鏡子放到我麵前,安慰我說:“媽媽你現在就是臉有點腫,其他都沒什麽。”估計看我臉色不好,又昧著良心補充了句:“雖然有點腫,但這麽一腫,這麽一腫吧,我倒覺得更好看了。”說完這句話,他自己都不能信服,皺眉半晌,踮起腳拍了拍我的肩膀:“算了,我都是為了哄你,你臉這麽一腫一點都不好看……我先去做作業了。”
  顏朗消失在門口,忘了帶上門,我說:“秦漠,你看,我早說我們倆不合適。”
  他從屏幕上抬起頭來,鼻音低沉道:“嗯?”
  我正在腦中組織語言,以便有條不紊地拿出論據,而他已經放下電腦幾步過來到我床前。臉上的眼鏡讓他的麵部輪廓柔和許多,他定定看著我:“你睡著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我茫然道:“啊?”
  他把眼鏡摘下來,隨手從旁邊桌上拿過一張眼鏡布邊擦邊道:“你不記得了?不記得說喜歡我,說跟我在一起很開心,還讓我不要離開你?”
  我目瞪口呆,直覺這不該是我會說的話,但睡著是一件很玄的事,人在清醒時受本人控製,睡著時基本上就受本能控製了。我不禁在心中暗自猜想,難道說我的本能已經先本人一步向秦漠投降了?但即使有這樣的事,又怎麽能夠輕易承認。我激烈搖頭:“怎麽可能,這簡直不是我說話的風格。”
  秦漠笑了一下,重新戴上眼鏡,歎了口氣道:“好吧,你什麽都沒有說,那你跟我講講,這次你覺得我們不合適在什麽地方,不要再找上次已經用過的借口。”
  我回憶往事,搜索一遍,發現基本上已經忘記上次使用了什麽借口,但我和他不合適的理由是如此之多,隨便出口都可以自成一條。秦漠以鼓勵的眼神望著我,我不假思索,衝口而出:“我們倆真的不合適,你看你為了蔣甜還用籃球砸我。”說完我愣了一秒鍾,反應自己剛才說了什麽。
  秦漠也愣了一秒鍾,半晌,他說:“你覺得,我是扔籃球故意砸你?”
  我點頭道:“有識之士都看得出來吧。”
  他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也很想問你,那麽簡單的傳球你怎麽會接不住,你上半場不是打得挺好的嗎,我傳球給你的時候你都在想什麽啊,真是,多少年沒被這麽驚嚇過了,好在沒事。”說完揉了揉我的頭發。
  我相當震驚,辯解道:“你傳球之前幹嘛要對我笑啊,你那麽笑,我肯定就分神了啊,一分神我肯定就覺得你是在故意砸我啊。”
  秦漠勾起嘴角:“這句話前半部分我愛聽,後半部分跟前半部分沒有邏輯關係,可以忽略不計,好了,起來跟我去客廳吃飯。”
  我想想不對,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一晃眼看到他的筆記本,補充道:“而且我醒過來的時候你還在悠哉遊哉玩電腦。”
  他已經走到門口,聞聲轉過頭來:“你隻是睡個覺,我還要寸步不離守著你?”
  我一分析這個語氣,直覺他是在挑釁,不甘示弱地點頭:“肯定要啊,電視劇都這麽演的。”
  他點頭道:“好,待會兒我就去把被子抱過來和你住一起。”
  我不能跟上他的思維,茫然道:“啊?”
  他一本正經:“還需要什麽服務?盡管提吧,目前你是病人,我讓著你。”
  我前後思索這段對話,終於回過味來,頓覺尷尬,連忙道:“那什麽,我還是取消剛才提的那個業務吧……”
  他思考半晌,道:“你覺得我像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嗎?”
  我實話實說:“不像,你像是召之即來揮之不去的人。”
  他笑出聲來:“不錯,你對我很了解嘛。”
  用過晚飯之後,秦漠就要回去取他的被子,我以退為進,不予置評,在他回去實施這個計劃的同時,麵容冷峻地把門反鎖了。顏朗咬著筆頭看了門鎖半天,問我:“媽媽,如果我趁你睡著的時候偷偷把門打開,你會不會怨恨我?”
  我問他:“秦漠給了你什麽好處?”
  他假裝正在思考一道應用題:“哦,沒什麽,我隻是覺得你太不開放了。”
  我看著顏朗,半晌沒有言語。放眼整個生物界,永遠是花花公子最希望女人們能夠活得開放。首先心靈為他們開放,然後身體為他們開放,歸根結底還是身體為他們開放,等女人完全開放了,就可以把她們隨手放開了。顏朗還如此之小,但從剛才那番話裏已經約摸可以看出一個花花公子的雛形,實在令人擔憂。我在心中暗自打算,得找個時間好好和他交流一下。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過去,轉眼又是一天。我幾乎已經快忘記電視台要做一個有關秦漠的專訪,等到中午上完課,突然想起這件事而打電話詢問頭兒時,才知道原來它已經快要發生。
  頭兒說:“正找你呢,我好像記得你今天下午沒課是吧,蔣甜頭一次麵對鏡頭做節目,待會兒訪談秦老師害怕出岔子,你趕快過來指導指導她。”
  我被指導兩個字嚇了一跳,不勝惶恐道:“我的主持水平也不怎麽樣,真要指導蔣甜,還得讓音樂之聲那邊的兩個主持人幫忙。”
  頭兒不讚同道:“你的主持水平很穩定嘛,不要謙虛,快點過來。”說完掐斷電話。
  自我擔任學術廣角主持人以來,始終將收視率保持在全台最後一名,主持水平確實很穩定,從這個角度來看,他也算所言非虛。我提起背包歎了口氣,一路飛奔至電視台。
  辦公室裏人還挺多,我躡手躡腳走進去,被嶽來一把抓住,悄悄問我:“怎麽樣,頭沒事兒吧?”
  我用中指彈了兩下太陽穴附近,以示它的堅固。
  嶽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看來秦大師是真對小甜甜有意思,不然也不能為了她把你給砸了。你說你昨天上籃那個球怎麽就翻過籃筐直衝著小甜甜去了?”
  我正要解釋是一時手滑,她不等我表態又繼續道:“這麽一砸,小甜甜簡直一夜揚名,有人專門就籃球場英雄救美事件在學校BBS上開了一樓,今天下午我過來台裏之前還去翻了翻,都超過山寨流星花園的八卦樓了,真是紅火啊。昨天秦大師送你去醫務室之後就再沒回來過,之後蔣甜比賽都沒看完就走了,陳瑩說多半是兩人有約會了。雖然不知道秦大師怎麽就看上了小甜甜,不過這事兒時間發生得還正好,有這麽個緋聞開道,我們今天做的節目不紅都難。”
  我說:“那帖子……”
  嶽來打斷我:“那帖子火得不行,不知道小甜甜看到沒有,反正我看她今天走路都在笑,對了,你看到小甜甜沒?”
  我表示剛剛才來,還沒目睹到小甜甜的影子,並表示奉頭兒之命,得在錄節目之前給小甜甜傳授臨場經驗。嶽來掏出手機看了看,道:“他們應該在演播室,還有十分鍾開錄,早知道就不拉著你說八卦了,你快過去快過去。”
  我心情複雜地推開演播室大門,放眼一望,秦漠正坐在一把椅子上翻看采訪提綱,蔣甜身穿一套寶藍色小洋裝,靠著秦漠那把椅子的扶手微微彎腰指著提綱說什麽。兩個人都挺認真,完全沒注意到我。
  我心情複雜地推開演播室大門,放眼一望,秦漠正坐在一把椅子上翻看采訪提綱,蔣甜身穿一套寶藍色小洋裝,靠著秦漠那把椅子的扶手微微彎腰指著提綱說什麽。兩個人都挺認真,完全沒注意到我。
  我背靠牆壁站了會兒,再看手機,已過去六分半鍾。蔣甜能在秦漠基本不抬頭的情況下恣意揮灑如此長一段時間,可見其在鏡頭前的囉嗦程度和我相比必然青出於藍,頭兒完全不用替她擔心。我想來想去,自覺沒什麽可以教她,頂多趁著節目開錄之前迎上去充滿愛心地說兩句表示祝福的吉祥話,而這其實沒有必要,輾轉一陣,打算離開。
  正當我轉身推門,旁邊角落突然響起一個男低音:“顏宋?”
  我嚇了一跳,穩住身形,朝聲音處抬眼看去,發現角落裏靠牆站了個穿白色運動服的陌生小夥子。那運動服如此之白,幾乎和牆壁混為一體,叫人難以辨識。
  我在記憶裏過濾一番,確認沒有見過這個人,遲疑道:“你是?”
  他用手指了指隔壁,道:“音樂之聲那邊新來的,宋yán。”說完正反比劃了一下:“把你的名字反過來就是我的名字,不過你是“書中自有顏如玉”的顏,我是‘一聲冰鐵散yán穀’的yán。”
  我露出無知的神色。
  他略一思索:“就是那個‘長天下遠水,積霧帶yán扉’的yán。宋yán。”
  他麵露期待,但我仍然沒搞明白,並且經他解釋之後越來越搞不明白。這就是和才子對話的痛苦之處,雖然用的是同一種語言,但才子們總是有辦法讓你產生交流障礙,以達到雙雙不知所雲的境界。
  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清場,蔣甜估計補妝去了,開錄前的最後一補。秦漠正坐在那兒玩手機,我順手打開門,讓宋yán同學先出去。後腳剛邁出演播室,短信提示音立刻響起,手機快沒電了,但好歹還是湊合著看完了整條短信,秦漠發過來的,共計十一個字:“策劃案是你做的?做得不錯。”我第一反應是他發錯短信了,想半天回過神來,大概他說的是關於他那份采訪策劃案,愣了片刻,不知道為什麽就有點心花怒放。在MSN上和鄭明明聊過多次,據鄭明明描述,她的表哥秦漠是個寬於律己而嚴於律人的人,很少表揚他人。她活了二十多年,也隻聽秦漠表揚過兩個人,一個是杜甫,一個是……杜子美。盡管她從小在國外長大,沒學過語文,也不能讓人輕易原諒這個見解,因為在百度搜索如此普及的今天,隻要輕輕一搜,就可以發現杜甫,字子美,世稱杜工部、杜拾遺,我國唐代偉大現實主義詩人……
  跟在我後麵的宋yán叫住我說:“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切磋一下主持技巧啊顏宋,之前我看過你很多節目,很喜歡你的主持風格。”
  我的主持風格就是沒有風格,正好嶽來從辦公室出來,看到我,招了下手,我一邊抱歉:“現在可能不太方便,還有點事兒,不好意思啊,改天吧。”一邊匆匆跑了過去。
  學術廣角欄目開辦以來,終於在今天迎來了有史可循的第一個全勤,且還不是頭兒強迫的,真是難能可貴。諸多其他欄目組的同學也紛紛前來參觀交流,其中不乏各個欄目的美女主持,辦公室裏一時人才濟濟。
  我和嶽來在辦公室裏艱難前行,我說:“這怎麽回事兒?”
  嶽來攤手說:“台裏那四朵金花有兩朵是建築係的,據說是來找秦大師要簽名的,另外兩朵我就不知道他們來幹嘛了,那些男的大概是來看金花的,剩下的估計是不明真相的普通群眾,一看今天台裏人都往我們辦公室跑,以為提前發補貼呢。”
  我左右一看:“既然沒錢領他們怎麽還不走啊?”
  嶽來歎了口氣:“這已經是走了一半以後的陣容了。沒錢領還不興人家看看熱鬧啊。”
  我無言以對,道:“好像也沒我什麽事兒了,那我先走了哈。”
  她拉住我:“等等,這是上次你要的材料,我幫你找出來了,你先看看哪些得存個底,我好去複印,這個材料借得不容易,放學前我還得還回去。”
  我無奈接過那一大堆材料,坐在她旁邊鬧中取靜,慢慢翻看。
  一堆材料起碼翻了一個多小時,平常比較熟的一朵金花等得太過無趣,探頭來和我搭訕道:“唉,顏宋,這次你怎麽做幕後啦,你們欄目的主持人不一向都是你嗎?”
  我正要回話,對麵的陳瑩已經先一步接口,道:“秦大師是蔣甜請過來的,我們老大考慮他們倆比較熟,節目做出來可能效果更好點,才把顏宋換下來的。”
  金花詢問地看了我一眼,用手掩住嘴巴,低聲說:“難道BBS上那個帖子都是真的?”
  我受她感染,也低聲說:“應該不是真的吧……”
  陳瑩曖昧地笑了笑,對金花道:“待會兒蔣甜出來你問問她不就知道了,那天某人拿球砸蔣甜,幸好秦大師眼明手快幫蔣甜擋住了……”說完瞟了我一眼。我幹笑了一聲,暗自揣測是不是嶽來最近又大規模地得罪了她,而我不幸被連坐。
  金花遺憾道:“以前我就挺關注秦大師的,還一直以為他喜歡的是知性美女呢,原來他喜歡那種卡哇伊型的呀。”
  我說:“其實這件事……”
  辦公室門突然被推開,五十多平米的空間一下萬籟俱寂,搞得我的聲音十分突兀。我趕緊降低聲調並回頭看,本來該在演播室裏錄節目的秦漠正站在門口,看到我鬆了口氣:“你手機怎麽關機了?朗朗打電話來說今晚上想吃餃子,我還有事得處理,估計要晚回去,你回家路過街口那家麵店就順便買斤餃子皮吧。”說完想起什麽,幾步走近,拿出一個小塑料袋:“早上你走的時候忘帶藥了,不堅持吃估計臉就該腫得毀容了。”
  我看著他手裏的藥發呆,他把塑料袋放在我手中,眼裏含笑說了句:“還跟小孩兒一樣吃藥得讓人提醒。”周圍不知道誰抽了口氣,他真是抽出了我的心聲,此情此景,我都忍不住想抽一口氣。
  秦漠手裏搭著風衣,神色自若看了眼那位抽氣的姐妹,姐妹立刻又抽一口氣,群眾們紛紛埋頭假裝很忙,連四朵金花都隨便扯了幾份報紙裝作研究上麵的廣告。他旁若無人,繼續說:“買好餃子皮放那兒就行了,我來包,我餃子包得還可以。”
  我頓時覺得很尷尬,都不敢抬頭觀察群眾們的反應,唯有胡亂點頭。
  秦漠沒再說什麽,臨走前向我確認:“你們辦公室有水吧,可以吃藥?”我連忙說:“有的,有的。”一路將他送出辦公室大門。結果一走出大門,迎麵正碰上急步小跑過來的蔣甜。
  這情形正像是一道應用題,問,秦漠和蔣甜相向而行,秦漠每分鍾走60米,蔣甜每分鍾跑300米,兩人相距30米,求,兩人相遇總共需要幾秒(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於是,經過周密計算,5.0秒之後,蔣甜氣喘籲籲跑到秦漠跟前,平複了一下呼吸,柔聲道:“秦老師,您怎麽節目一錄完就走了呢,我爸爸讓我跟您說說,不知道您星期天有沒有空,請您那天到我們家來玩兒~”
  秦漠表現出回顧行程安排的模樣,回顧了兩秒鍾,道:“星期天我還有個會,代我謝謝你父親的好意,下次有機會吧。”
  蔣甜露出失望的神色,接著臉突然一紅,輕聲道:“不知道秦老師什麽時候有空呢?”
  心口好像被什麽東西狠狠一抓,我有一種自己突然化身成一棵木樁子的錯覺,斧頭一劈,立刻轟然倒塌。倒塌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說:“我先回去了。”
  秦漠瞟了我一眼,一把握住我的手:“再陪我走一會兒。”
  蔣甜手上的材料突然掉在地上,啪地一聲。空曠空間裏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響動嚇得我差點跳起來。她也像是突然驚醒,立刻蹲下去撿,起身時臉色發白,道:“秦老師……”
  豈料主題思想還沒能夠清晰表達就被秦漠打斷,他站在下午三四點鍾的太陽底下,淡淡道:“下午辛苦了,再見。”
  而我在把秦漠送到停車場的一段路途中,一直在思考到底蔣甜被秦漠打斷的那句話想要表達的是什麽。許多個性化台詞從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最終,唯有一句烙在了心底,那就是:“秦老師,我有了……”我心神不寧地想了很久,在他上車前終於鼓起勇氣問:“你和蔣甜是……那種關係?”
  秦漠愣了一下:“誰是蔣甜?”
  我比劃一下:“剛才那個啊,你還打斷人家說話。也許是特別重要的一句話呢,比如說……”話到此處我突然醒悟自己這個口氣不對,立刻閉緊嘴巴。
  他靠著車門,似笑非笑問:“比如什麽?”
  我說:“啊,今天天氣好好,晚上是買一斤餃子皮吧。”
  他拉著我站好,執意追問道:“比如什麽?”
  一時間各種思緒都飄進腦海,我咬了咬牙:“秦漠,我有了。”
  他怔怔看著我,吃驚道:“我明明……”
  我說:“啊?”
  他臉色變了幾變,用一秒鍾迅速摟住我並在下一個一秒將我緊緊按在車門上。他說:“誰的?”
  而我終於反應過來,一時無言,邊推他邊道:“那個不是我說的話,你不是讓我比如麽,我就比個例子給你看啊。”
  秦漠不說話,隻看著我。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不自覺放低聲音道:“我沒有,我真沒有。”說完這兩句話之後,頓時在心裏將自己鄙視一番,我有沒有關他什麽事兒啊,居然這樣英雄氣短,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啊。
  秦漠將頭擱在我肩膀上:“以後別開這種玩笑。”
  在他說完這句話後,我眼睜睜看著周越越和何大少從對麵一輛車上走下來,周越越張大嘴巴:“哇塞,宋宋,你們好激烈。”
  我想,人生,你可真是無常啊。

  第二十章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停車場其實是個邂逅的好地方,你可以想象一對男女相遇在停車場,女方立刻通過男方所開車型判斷出他的身價,從而展開一段浪漫戀情。假如男方開的是十來萬的標誌307,就是還湊合的浪漫;是七八十萬的蓮花,就是一般浪漫;是一百多萬的保時捷卡宴,就是很浪漫;是四百萬左右的法拉利612,那真是浪漫得沒邊了。假如是輛奇瑞QQ,就不予考慮。
  何大少開的車正是一輛保時捷卡宴,麵對此等豪車,周越越仍能輕言分手,已說明她此生必然是女主角的命。古往今來的女主角們都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既不收銀票又不收支票的主。甚至連以青樓女子為主要刻畫對象的文學作品都不能例外。即使男主角來嫖你,你也不能收錢,收了你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女主角,就要淪為炮灰女配。何大少之所以放不下周越越,多半也是因為他覺得周越越不拜金。但我其實懷疑周越越根本不知道麵前這部車是個什麽價位。我已經可以想象假如有一天她和何大少展開一場關於這輛保時捷的對話,她必然會問:“你這個車還不錯嘛,沒有二三十萬拿不下吧?”
  我對周越越使了個眼色,翻譯成漢語就是:“你怎麽又跟何大少湊一塊兒了?”但她沒有接收到訊號,仍然撐著下巴兀自感歎。秦漠不動聲色放開我,換右手摟住我的腰,轉身對他們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呼。而何大少臉上的表情突然生動,眼睛也散發出一種類似於垂死病人回光返照的光芒。
  我想,完了,昨天演的那場戲白演了。
  本打算采取挽救措施,但如果秦漠在場就根本不可能。想到這一點,趕緊把他推上車係好安全帶再關上車門,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他搖下車窗詢問地看了我一眼,我低頭說:“開車小心。”
  他挑了挑眉毛:“我開車一向很小心。”
  我說:“明明上次還撞到護欄……”
  他說:“那不是因為你在一旁搗亂麽?”
  我捏著拳頭朝他臉上比了比,他笑出聲來:“好了,晚上記得買餃子皮。”說完發動車子在一分鍾內駛出我們的視線之外。
  何大少說:“顏宋,你,你和越越……”
  周越越終於反應過來,在她那聲哇塞之後,我們昨天那場戲已瀕臨穿幫,一時愣在那裏沒有話說。
  我趕緊撲過去驚慌失措狀道:“越越你不要誤會,我和他沒什麽,是他自己要喜歡我,我根本不喜歡他,我和他真沒什麽。”
  周越越迅速進入角色,轉過頭去不理我。
  我本來想去抱她褲腳,結果她今天穿的是一條超短裙,抱無可抱,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
  周越越已經調整出一副夢遊般的表情,轉過頭來:“喜歡上你讓我壓力好大,不僅要防女人,還要防男人,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生活在戰戰兢兢當中。”
  我在一邊使勁想為什麽她要先說防女人再說防男人,而嗓子已經自動發聲:“寶貝兒,別害怕,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吉祥物。”
  何大少終於扛不住了,後退一步直撞在汽車頭燈上,心如死灰地苦笑一聲道:“我先走了。”
  周越越目送何大少的保時捷遠去。電視裏演到此種場景,總是用慢鏡頭配上煽情歌曲“你說要娶我進門結果卻娶錯人”之類,然後男主角在車中憂鬱的側麵和女主角在原地凝望的淚眼交替出現,同時情景再現出他們過去海邊嬉戲、一起吃路邊攤、第一個吻等等,看得每一個觀眾淚流不止。但現實總是很殘忍,何大少的保時捷性能太好,發動後不到三十秒就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上,使得周越越這惆悵的一望被迫在三十秒內結束,完全不能把氣氛調動起來。我說:“你們倆,這是何必呢。”周越越抬頭看停車場頂部,歎了口氣,半晌,語重心長道:“你不知道,主要是他有一種欠虐的氣質……”
  周越越要去圖書館一趟,我們在東區教學樓分手。據說她參加今年一個大學生建築類設計比賽居然入圍,要去圖書館找點補充資料。
  五分鍾後,我回到辦公室。外部門的人基本走得差不多,隻剩下本部門成員,大家正圍成一團小聲討論什麽,隻有陳瑩和蔣甜沒有加入。陳瑩的辦公桌正對著門口,她迅速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頭。我繞過她走到人群中拍了拍嶽來的背:“怎麽人都走完了啊?”
  嶽來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用一種看外太空生物的目光仰視我:“夫人,你怎麽又折回來了?”
  我升調啊了一聲:“夫人?”
  她嘿嘿笑道:“別藏著掖著了,剛頭兒都跟我們坦白了,說早知道你是秦大師的女朋友,說看到你們一起放煙花了。那天晚上那個煙花原來是秦大師放的啊,你都不知道感動了多少女生,上次誰說的來著,三十二歲的大師,年輕有為,英俊多金,沒結婚,還浪漫,宋宋你真是撿到寶了。”
  群眾們紛紛附和,連頭兒都忙不迭點頭。
  其實經嶽來這麽一說,我也覺得自己撿到寶了。但搞對象這事就像搞行為藝術,大家有沒有感覺是次要的,主要是自己很有感覺,萬不能大家都有感覺反而自己沒感覺,那就不是藝術而是藝伎。隻恨秦漠不是人民幣,不能立刻讓我愛不釋手。
  嶽來繼續說:“剛才秦大師到我們辦公室來給你送藥的時候我心髒差點停掉,就好像把你生下來二十多年的老媽,你本來以為她就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結果她的真實身份居然是拯救地球的蜘蛛俠,實在太刺激了。”
  群眾們再次附和,我被她從這個比喻中展現出的才華傾倒,不知道說什麽好。
  大家不知所雲了大約四分鍾,最後將對話往神奇的方向進展。這個神奇的方向就是大家紛紛覺得今天下午的采訪做得不錯,要去搓一頓以示慶祝,又紛紛覺得隨便搓一頓太沒有紀念意義,可以買菜來自己做,但在場各位除了蔣甜和我以外其餘所有人都是住校,而大家實在沒有膽子到校長家去施展廚藝,在確定了我和秦漠沒有同居以後,最後把地點定在了我家。
  嶽來悄悄說:“這堆小姑娘就是看準了今天晚上秦大師要到你們家包餃子。”
  我條件反射說:“他們不知道妨礙別人談戀愛是要被馬踢死的麽?”
  嶽來伸出一根指頭顫抖地指著我說:“宋宋你好惡毒。”完了嘿嘿笑道:“其實我也想去看看家居的秦大師是什麽樣,不過你得好好看著你們家那位,不要被我們欄目組哪個小姑娘搶走了你就該哭了。”
  我說:“這不能吧。”
  嶽來歎氣道:“現在小姑娘自由奔放得沒有道德底線,覺得愛情無罪真愛無敵,已婚男人都不是問題,何況秦大師這個還沒結婚的。”說完拍了拍我的肩膀。
  以前看過一本書,把女人比喻成商品,但我覺得這個比喻不好,顯得女人太喜歡流動。關鍵這個世道明明男人比女人更喜歡流動,而且還能在流動中增值,這就更像商品。
  我想秦漠總有一天也要流動出去,或者流動了很多站才流動到我這裏,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讓人沒有安全感。而當我有這個想法,拚命找出他身上不夠令人喜歡的地方,說明我正在克製自己。
  我和秦漠打電話,本意是讓他不要過來了,但他明顯理解錯了我的意思,隻說了句:“有十個人?那你再多買點餃子皮。”
  秦漠回來時,除開頭兒、蔣甜、陳瑩幾個有廚藝天賦的在廚房裏忙活,其他人全坐在客廳裏看電視,顏朗早和欄目組眾人混熟,正和嶽來下五子棋。嶽來連戰連敗,已近崩潰,我教育顏朗:“你就不會放點水啊你,你這樣讓你嶽來阿姨多沒麵子啊。”顏朗說:“人要多受打擊才能成長,我是在幫助嶽來阿姨成長。”嶽來手一抖,差點抖到顏朗脖子上去。周圍觀戰的幾個同事哈哈大笑。
  我幫秦漠掛好衣服,他已經走到顏朗身邊,估計覺得顏朗太囂張,要打壓一下他的氣焰,和聲道:“我們父子倆殺一局吧。”
  客廳裏頓時鴉雀無聲,大家麵麵相覷,臉上全是被天雷轟過一遍的表情。秦漠坐在顏朗對麵從容地轉著筆,我痛苦地撫著額頭解釋:“不是這樣的……”秦漠打斷我的話:“宋宋,去倒點水過來。”我沒有理他,繼續道:“其實……”這次被顏朗打斷:“媽媽,你拿點巧克力過來啊,快點快點,我必須要吃點巧克力補充一下精力。”
  而等我拿完巧克力回來,眾人的神色都已經恢複平靜,全都專注地圍在一邊看秦漠和顏朗下棋。我在旁邊“其實”了半天,結果沒一個人理。
  但即使有巧克力補充精力,顏朗也輸得一敗塗地,怨恨地瞪著秦漠,秦漠教育他:“人要多受打擊才能成長,我是在幫助你成長。”嶽來當場笑噴,我悄悄跟她說:“其實他們倆沒有血緣關係,你別誤會。”嶽來切了一聲:“怎麽可能,這個氣場一看就是親生父子的氣場嘛。”我對氣場這東西一竅不通,一時無言以對。
  下完棋秦漠自覺去飯廳包餃子,片刻後,頭兒、陳瑩和做文案的劉暢先後從廚房出來,劉暢笑說:“我們的工作做完了,可惜不會包餃子,幫不上秦老師的忙。有誰會包的去飯廳搭個手吧,隻有蔣甜和秦老師兩個人可能人手不夠。”陳瑩瞟了她一眼。
  我說:“要不我去把皮和餡兒端進客廳來,大家邊看電視邊包吧。”
  眾人紛紛附和。
  飯廳裏,蔣甜正坐在秦漠對麵手握餃子皮說:“去年暑假和爸爸一起去了法國,看到了凡爾賽宮,那時候突然覺得房子不單純是房子,是很美麗的藝術,如果早兩年爸爸帶我去那裏玩,也許我就不讀現在這個專業而改讀建築了呢。”
  對話噶然失聲於她的視線定格在我身上,但立刻衝我綻放笑容:“顏學姐你也來幫忙啊?來,你坐我身邊吧。”
  秦漠皺了皺眉,沾了麵粉的手指在我嘴角上輕輕一刮:“巧克力?”
  我退後一步,警惕地注視他:“你別再用那個手碰我,全是麵粉。”說完去端肉餡兒:“還就你們兩個包也不知道包到什麽時候,還是拿到客廳裏發動群眾一起動手吧。”
  蔣甜笑了一下:“也是。”拿著餃子皮走在前麵,秦漠趁機一雙手在我臉上一揉,又一揉,再一揉,我手裏端著肉餡兒不好放手,隻好踩了他一腳。但拖鞋殺傷力太不強大,他隻是揚眉一笑。
  讀大學的時候,過年也常和外婆顏朗一起包餃子,估計顏朗也是觸景生情,包了一會兒,問我:“媽媽,我們什麽時候回家看太婆?”
  秦漠說:“等我忙完了就回去。”
  顏朗剛才輸棋的怨憤還不能平息,頭偏向一邊道:“我是在問媽媽又沒有問你。”
  秦漠說:“媽媽也得等我忙完了再回去,反正都是一樣的。”
  我說:“……”
  嶽來笑嘻嘻和頭兒道:“這奏是氣場啊這。”頭兒一臉莫名其妙。
  氣氛漸漸放開,大家邊包餃子邊三三兩兩聊天,而不知為什麽蔣甜非要坐在我旁邊,並不時問我一些廚房問題,這些問題個個匪夷所思,我估計都是她從廚師考級試卷上弄下來的真題,我一個也答不上來,一時深受打擊。秦漠說:“看來結婚前得把你送去新娘培訓班好好培訓一下。”
  我說:“你不如直接找個廚師結婚。”
  蔣甜詫異道:“你們要結婚,顏學姐你不是同性戀麽?”整個客廳寂靜一片,而她立刻捂上了嘴巴。
  在蔣甜捂住嘴巴的這一刻,眾人紛紛停下手中動作,齊齊看著我,目光淩厲,表情各異,但每一雙眼睛都是那樣充滿求知欲,此種眼神一般隻在期末最後一堂課老師公布考試範圍時才能看到。
  我奇怪於蔣甜怎麽知道我假裝自己是個同性戀這件事,顏朗已經開口反駁:“我媽媽要是同性戀那我是從哪裏來的?”
  這終於成功轉移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大家立刻吃驚於這樣一個小正太居然已經懂得什麽叫做同性戀,紛紛讚歎。
  秦漠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再將視線轉向顏朗,似笑非笑道:“你懂得挺多的嘛。”
  顏朗斟酌了一下,道:“其實也不是那麽多,略懂而已,不過不關媽媽的事,都是周越越教的。”我點頭附和:“對,都是周越越教的。”而事實上,顏朗這方麵的知識部分來自於我,另一部分來自於無所不知的百度。古人的人生觀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顏朗的人生觀是,知之為知之,不知就去百度。
  蔣甜的樓被顏朗和秦漠歪得麵目全非,歪樓也就罷了,還將樓主徹底忽視,真是於心何忍。
  雖然大家都很想知道答案,但鑒於秦漠擋在前麵,沒一個人敢於冒然正樓,就連一向和蔣甜同氣連枝的陳瑩也隻顧埋頭包餃子。
  但蔣甜並沒有就此放棄,片刻後,鬆開捂嘴的手做疑惑狀自言自語道:“難道我昨天聽錯了,就在籃球場那個小樹林裏,顏學姐你明明有跟周學姐說你們經曆了那麽多,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就算她變成路邊的一棵草、教室裏一把椅子、蛋糕店裏一個羊角麵包,你都不會拋棄她……”
  我噎了一下。盡管這幾乎就是我的原話,還是不得不承認,無論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每次聽到它,依然那麽銷魂,經由蔣甜那特有的糯糯的山寨版台灣腔說出,就更加銷魂。周圍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我看著仍然在不緊不慢動作的秦漠的手指,他甚至沒有停頓一下。我說:“你聽錯了吧,我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我也不是同性戀。”
  蔣甜愣了一下,估計沒想到看起來這麽老實的一個人也有賴賬的時候,喃喃道:“你明明說過的,你還說她是你人生道路上唯一的風景,失去她你會一無所有……”
  我假裝自己很驚訝,確定每個人都看出來我很驚訝了之後將表情放鬆,和藹地對她道:“我真沒說過這個話,你多半是看錯人了吧。”
  蔣甜一張臉乍紅乍白,估計心中正在悔恨當時沒用錄音設備把我和周越越的對話錄下。我預想她點個頭附和一聲:“啊,有可能確實看錯了。”這件事便和平謝幕。但蔣甜堅持要追求戲劇高 潮,不依不撓道:“我不可能看錯人啊,我又不是近視眼。”
  我好言相勸道:“有可能你沒午睡,出現幻覺了呢?或者你午睡的時候做了個夢,然後你一心以為它是真的呢。”
  她呆呆看著我,露出茫然神色。我是這樣的刀槍不入,顯然令她十分痛苦。
  大家屏氣凝神,每個人都豎起耳朵,眼神定格在手中的餃子皮上,卻遲遲沒有動作,這說明大家都在偷聽。
  蔣甜茫然了三十秒,突然道:“你撒謊,你為什麽要撒謊?你害怕秦老師知道你是同性戀麽?你……”她還想繼續說什麽,被聽不下去的頭兒厲聲打斷:“蔣甜,夠了。”
  整個過程當中,秦漠一直在不緊不慢地包餃子。頭兒這聲稍微超出正常分貝的命令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蔣甜不僅沒夠,反而神情扭曲,騰地一聲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我崩潰道:“秦老師,你看清楚她,她騙了你,她十六歲就有個孩子,剛進我們學校的時候還給醫學院的林喬學長寫過情書,就發在校內BBS上,把人家釣上手了又立刻甩了,她的人品大有問題,她配不上你……”
  我手一抖:“你說什麽?什麽情書?”
  她眼眶泛紅:“你還裝蒜,你敢說你研一剛進校的時候沒有在校內BBS上寫情書向林學長示愛?林學長還在BBS上回應了你,但你再沒出現了,林學長就又去你們家樓下等你,風雨無阻守了你一個多星期,你也不見他一麵,後來他淋了一夜的雨,又自暴自棄抽煙喝酒,重病了一場,住了一個多月的院,你追人的手段差勁,處理感情的手段差勁,為人更是差勁,沒有比你更差勁的人了,你哪裏配得上秦老師?”
  我頭腦一陣一陣犯暈,而回憶研一入學,隻記得進校沒多久外婆就犯病了,我向導師請假,帶著顏朗回家照顧外婆照顧了近一個月。搜索記憶,根本不能找到所謂校內BBS和所謂情書的半點影子,更沒有林喬在我家樓下等我等了一個多星期的浪漫印象。少年時代曾在別人家樓下跪過兩天,我深深明白此事的不易,要是有誰在我家樓下等我一個星期,隻要不是揣了菜刀來砍我,基本上我不可能避而不見。
  我抬頭去看秦漠,他正拿紙巾擦手,動作依然從容平和,即便我目光強烈,也不見他有抬頭趨勢。按照小說創作規律,蔣甜這番發言勢必在他心中造成某種影響,而短短一分鍾內我已做好最壞打算,大不了他終於想通,覺得我確實不值得他花那麽大心思,決定將我和顏朗從這幢房子裏請出去。好在我和顏朗都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適應能力不凡,即使再搬回去住二十平米的小房子,也不會有太大心理落差。房子不過是個軀殼,混得好的人雖然可以同時擁有幾個軀殼,但長期在好幾個軀殼之間輾轉,多少令他們的人生顯得漂泊。我和顏朗隻需要一個小小的軀殼,能夠遮風擋雨足矣。當然,這主要是因為現目前我們沒錢,如果有錢的話我們也不介意多幾個軀殼。
  顏朗冷冰冰的聲音傳來:“你為什麽要中傷我媽媽,請你出去,我們家不歡迎你。”很久我都沒再看過他這樣的表情。上一次還是大三暑假回去碰上他和住一條街的小胖子打架,起因是小胖子罵他有娘生沒娘養,顏朗用拳頭狠狠教訓了一頓小胖子,並表示再讓他聽到這樣的話就讓他知道什麽叫滿地找牙,那時他就懂得很多成語。而最後結局是我拉著顏朗鄭重到小胖子家道歉,主要是外婆需要仰仗街坊鄰居們照顧,而小胖子他媽正好是居委會主任。
  蔣甜執拗地看著秦漠,眼神熱得幾乎噴出火來,大家都驚訝地望著她,秦漠還在低頭擦手,關於我到底配不配得上他這個問題,始終沒有發表見解。我想他多半猶豫了,與其被他先放手,不如我們先下手。我望著天花板道:“沒想到好好一個慶功宴變成這樣,那什麽,顏朗,把脖子上的東西取下來還給秦老師吧,我覺得我們還是回去過自己的生活……”
  定格在蔣甜身上的視線齊刷刷轉移到我身上來,秦漠終於放下紙巾,手搭在沙發扶臂上,半天,說了句嚴重脫離主題的話,他說:“宋宋,我時常害怕,我已經老了,而你還這麽年輕。”
  他穿著銀灰襯衫搭黑毛衣,簡簡單單坐在那裏也是萬種風情,就像從海報裏走下來一樣,成熟沉穩沉甸甸的魅力,毛頭小子們看了簡直要含恨而死,然後他說:“我老了。”斜眼看在場的毛頭小子們,大家都在拚命克製自己不要立刻衝上去扁他一頓。
  所有人都在靜待他的下文,蔣甜尤其目光灼灼,而他完全忽視,如入無人之境,隻是眼裏含笑,望著我緩緩道:“你這個人在生活方麵迷糊又馬虎,偏偏學習和工作死腦筋,一做起自己的事情來就忘記吃飯,還常常忘記吃藥,哦,對了,今天給你送去的藥你吃了沒有?”
  我一摸口袋,冷汗道:“呃,忘了。”顏朗立刻跑去倒開水。
  他有五秒鍾沒說話,再開口時已經轉換話題:“作為一個女孩子,你為人太過強硬,好像不需要誰在一旁看著你你也可以活得很好,老實說,一般男人在你麵前很難得有成就感,因為男人該做的事你全部都做完了。”
  我一方麵覺得他今天思維太跳躍,一方麵把拳頭捏得嘎嘣響,而他不為所動,繼續數落我:“對待感情也缺乏跟你同樣年齡的女孩子的熱忱,我推一下你動一動,我不推你就有本事永遠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大部分時候喜歡當縮頭烏龜……”
  蔣甜斜眼瞟我,眼神中蕩漾著某種不知名的光輝。我被她這個眼神刺激,覺得不能再沉默下去,立刻打斷他:“這不是縮頭烏龜,你站到我這個位置就容易搞懂了,這個隻是保護自己的手段而已,你看,我們家就我一個頂梁柱,不能輕易倒下去,所以才要好好保護自己,這個是為家庭負責。你說你要是哪天把我甩了,我還得照樣過日子啊,人的感情是遵守能量守恒定律的,對你投入得多了,要我們分開了,對你的感情全部轉化成自殺的熱情怎麽辦,當然我知道男的雖然嘴巴上說不樂意看到有人為自己要死要活,其實心裏邊巴不得每一個和自己交往過的女的都曾經為自己要死要活……”
  他笑道:“我說一句你就要還十句。”
  我默不作聲,忍了半天道:“你白白批評我這麽久就不能允許我小小反駁一下?我既然有這麽多缺點,那我們好說好散……”
  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氣流動極為緩慢,嶽來拉了我一把,低聲道:“這樣的話不是能隨便說說的。”
  秦漠搖頭笑著歎了口氣:“既然你非要說那是缺點,那我巴不得你的缺點越多越好,最好多得沒人可以忍受,這樣我就不用擔心了。”又對嶽來道:“你別管她,隨便她說,我就是擔心她壓力太大,多發發牢騷也是一種發泄途徑。”
  我說:“你怎麽這樣……”
  他端起已經包好的餃子,還有空騰出手來揉我的頭發:“我一向這樣。”揉完後眼神有意無意掃過一旁的蔣甜,淡淡道:“在我看來我們無論哪個地方都很相配,唯一的遺憾是我比她大……八歲,讓我總是擔心她嫌我太老,有一天跟年輕小夥子跑了。好,你們先看電視,我去煮餃子。”
  大家目瞪口呆,而我仔細思考他的話,總覺得哪裏別扭,但心裏突然一暖,能感覺血液在凍僵的手指頭裏汩汩流動。有句英文歌詞,翻譯成中文,其中一個版本唱作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隻要你和我站在一起。可見當全世界都反對你時,有一個人意外地很讚同你,這確實比全世界都讚同你而某一個人恰好也很讚同你更能打動人心。這也是為什麽在大部分文學作品中總是青樓女子擔任遭人背叛的角色的原因,誘使一個風塵女子和你私奔總是比誘使一個大家閨秀更加容易,倒不是因為風塵女子更風塵,而是因為他們總想脫離風塵。
  蔣甜咬著嘴唇好一會兒,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來,突然一跺腳:“你們,你們都欺負我。”說完轉身淚奔,淚奔過程中還帶倒一個凳子。
  陳瑩尷尬道:“我出去看看她。”不幸在追出去的過程中又帶倒一個凳子。
  凳子落地聲將眾人驚醒,大家呆呆地看著我,我也呆呆地看著他們,總之大家都很呆,呆了好一會兒,嶽來兩眼放光打破寂靜:“壞心女配遠走他鄉,男主女主終成眷屬,哎呀我的媽,這是部史詩啊這。秦大師剛才是在跟你表白吧宋宋,今天來你們家果然來對了,這麽經典的一幕都被我們給趕上了。”
  但頭兒有不同見解:“什麽樣的人才能在剛幹完表白這麽有意義的事情之後立刻淡定地去煮餃子啊,難道不會讓姑娘們誤會自己就跟餃子一個分量嗎?”
  我附和道:“真是讓被表白的人感覺自己很傻逼啊。”
  秦漠拿著飯勺在廚房門口施施然道:“宋宋,你過來。”
  我莫名其妙走過去,一把被他拽進廚房,緊接著就是一個法式長吻,吻畢,我不能置信地捂住嘴巴,他拿著勺子去翻鍋裏的餃子:“我在廚房裏聽說我沒做什麽讓你覺得自己很傻逼。”
  我憋了半天,憋出來六個字:“你聽力太好了。”
  他笑道:“過獎過獎。”
  截止吃完餃子送走同事,我們一直沒能再看到蔣甜和陳瑩的身影。
  收拾完廚房,我和秦漠坐在陽台上看星星。在C市,想要看到星星是實屬困難的一件事,所以我們隻是創造了一個類似於看星星的氛圍。陽台上裝了個台燈,他坐在台燈下翻一本偵探小說,我的目光則繞過他停留在茫茫夜色中。我思考很久,終於開口:“你是真心的麽?”他頭也沒抬:“嗯,真心。”
  我無言地看著他:“你知道我說的什麽真心?”
  他合上書,握住我的手道:“我對你從來都是真心的。”頓了頓又道:“為什麽你會這麽沒有安全感,我讓你感覺不可靠?宋宋,假如你明天想要結婚,我馬上定機票,明天就帶你回美國。”
  我往後縮了縮,幹笑道:“不用不用,主要是習慣了沒有安全感,一時改不過來,況且我們這也進展得太快了點兒,你前幾天不是還讓我慢慢適應麽,不能這麽快就談婚論嫁吧。”
  他玩著我的手指,微微一笑:“假如隻有婚姻才能讓你有安全感,我認為我們可以適當調整一下戀愛步驟。”
  我說:“關鍵是……”
  他說:“關鍵什麽?”
  我想了半天,覺得自己出現思維斷層,忘詞了。我說:“還是等我愛上你再說吧,也許我還沒愛上你的時候你就不喜歡我了。”
  他皺眉道:“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我說:“什麽?”
  他將我從地上拉起來,估計本意是想讓我坐在他腿上,結果不小心踩到腳下的香蕉皮,以高難度的姿勢跌進他懷裏,他悶哼一聲,就勢摟住我的腰,伏在我耳邊低低道:“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你,傷害到你,就把全部財產都給你。”
  我說:“啊?”
  他說:“所以,放心愛上我吧宋宋。”
  我半天不能有所言語,一時間充滿了感慨,最大的感慨是,現實真是不假辭色地夢幻。世界上最動人的情話莫過於和鈔票聯係在一起的情話,何況是和秦漠的全部鈔票,我覺得自己被深深感動了。
  氣氛正好,終於達到看星星時應有的浪漫,我覺得我們倆都有點激動,此時,房間裏響起顏朗悠長的呼喚:“幹爹,你過來幫我看看這道數學題。”秦漠僵了一下,我推了推他,他抬頭看我:“你說我們要不要把他送去讀個晚間培訓班什麽的?”
  我說:“……”
  秦漠離開後我給周越越打了個電話,大意是告訴她我準備放下心結,重新戀愛了。
  周越越道:“你真愛上秦漠了?”
  我想了想:“截止目前為止,我覺著自己挺喜歡他的。”
  她頓了一會兒,道:“這件事你先不忙和他說。”
  我說:“啊?為什麽。”
  她滄桑道:“即使他是我偶像,我也得說,越是其他方麵順利的男人,越是希望在感情上遭遇坎坷,你不給他坎坷,讓他輕易得手,他就找其他女人坎坷去了,這樣,你的命運就會變得很坎坷,現在讓他坎坷,主要是為了將來你能不坎坷。”
  我說:“這樣不太好吧,明明對人家有好感,還不跟人說,這不是玩兒人麽?”
  周越越歎氣道:“你不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就該其他女人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了。”
  我沉默半晌,不得不讚歎:“你實在太高段了。”
  她再歎氣道:“人先被人玩兒,爾後能玩兒人,爾後玩兒死人啊,我也是一路被玩兒過來的麽。”
  我們心有戚戚焉地共同歎了口氣。
  我問她:“你知道研一剛入學的時候校內BBS上有一封以我的名義寫給林喬的情書麽?”
  她說:“啊?你給林喬寫過情書,我怎麽不知道?你快說說快說說。”
  我說:“算了,沒事兒,我去看看顏朗作業寫得怎麽樣了。”

  第二十一章
  早上起床,我的眼皮跳得厲害。有一種古老的說法,認為左眼跳財右眼禍來。但因為我的一雙眼皮同時在跳,很難搞清今天究竟是會闖禍多一點還是發財多一點。
  走在學校不時有人回頭,起先我還跟著回頭,後來發現他們是在看我。這件事無論如何也無法令人想明白。一般來說,一個人要擁有回頭率吸引眼球,要麽美得出眾要麽醜得出眾,這兩樣都不具備的話那他必須是個人妖,但明顯我的外在條件很難符合以上要求。
  所幸上午一直平安,並無忐忑,沒有撿到一筆意外之財,也沒有被從天而降的花盆砸到,如果下午能夠順利回家,就可以用實際行動打破封建迷信。
  幫導師改完最後一份本科生的古代漢語卷子,仍有昏黃日光從窗戶透進來,可以推斷不超過下午四點。剛走出教研室,迎麵碰上從樓梯口拐上來的韓梅梅。我一愣,想起她好像是法律係的。
  這幢文科樓齊聚了全T大幾個最窮學院的教研室,這些學院出去的學生基本無法發財,最令人期待的外國語學院,在近四十年的曆史中也沒有一位女校友能成功嫁一個特別大的大款,以至於校慶時捐款數額普遍偏低,文科樓各學院至今無法籌集經費自立門戶,像工商管理學院那樣擁有自己獨立的教研樓,大家都深以為憾。
  我回頭鎖好門一轉身,原以為要進旁邊法律係教研室的韓梅梅定定站在我麵前。我嚇了一跳,不動聲色後退一步。她抿著嘴唇,神色肅然,以探究的目光注視了我一會兒,眼圈突然一紅,一把握住我的手:“你跟我走。”
  我莫名其妙:“跟你去哪兒?”邊問邊走,主要是本來就得下樓,正好順其自然。
  韓梅梅頭也沒回:“見林喬。”
  窗外幾株常綠喬木遮蓋住天的一角,導致樓道光線暗淡。
  我無言地停下腳步,從她手裏抽出胳膊,這是最後一段樓梯,直通大廳,廳裏立了一麵大鏡子,照射出我們兩個的身影。
  她回頭來看我,眼圈仍是紅的,而我簡直無法理解她的行為,從一旁繞過:“你們這一對到底怎麽回事?腦袋被門夾了?半個月前你不是還給我錢讓我別出現在他麵前?這下不用你花錢我也不會出現在他麵前了,你倒是主動找上門來了。消停消停吧,要折騰自己回家折騰去,我跟你們完全沒關係了,徹底沒關係了。”
  背後一陣沉默,我自顧自往外走,走到大門口,韓梅梅帶著哭腔道:“你以為我想來找你,今天你不跟我走,你一定會後悔,你會後悔一輩子。”
  我心裏咯噔一聲:“林喬他怎麽了?”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腦海裏不斷浮現曾在報紙上看到的各類車禍現場,還浮現出電視劇裏腫瘤病人臨死的空洞眼神。我想林喬不會就這樣沒了,但不到生離死別,韓梅梅又怎會來找我,除非真是腦袋被門夾了。我覺得自己很清醒,又好像很恍惚。張了幾次嘴,想問林喬到底是個什麽情況,終於沒能問出口。
  兩人一路無話,十分鍾後,來到工科圖書館背後的小明湖畔。T大的小明湖得名於資助人張大明。為了感謝慈善家張大明先生捐資助教,最初本來是想給這個湖起名叫大明湖,但不幸和國家4A級風景區撞名,當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發生衝突時,國家利益必須高於個人利益,再加上張大明的小名就叫小明,經過數次商榷,最終將它命名為小明湖。小明湖隨著瓊瑤清宮大戲《還珠格格》的走紅而走紅,一男一女搞對象後,女方總會將男方拉過來坐一坐,體會一下乾隆和夏雨荷當年大明湖畔雨中做樂的羅曼蒂克,哪怕隻是山寨一把。並且當天降小雨時,總會發現在小明湖畔遊蕩著一對又一對不打傘的情侶,此等奇景,除開T大,就隻有在精神病院才能有幸看到。林喬正倚在湖畔一張石椅上邊曬太陽邊看書,那是和從前記憶相去無幾的一個側麵。大約是察覺我們的目光,他抬起頭來,真是漂亮的一張臉。
  我靠在湖畔一個小石墩上,等著韓梅梅給個說法,攔人的鐵鏈壞了,鏽跡斑斑躺在地上。林喬麵無表情,從容地看了我一眼,卻像根本沒有看到,隨之將目光定格在韓梅梅身上,皺眉道:“今天氣溫雖然回升了,也還是冷,你穿得太少了。”
  言情小說中常說的相見不相識,相遇兩不知,大抵如此。我轉頭去看韓梅梅,粗線毛衣搭牛仔褲,果然穿得很少。林喬實在要算一個體貼的男朋友,當年對於蘇祈,也總是照顧得無微不至,讓以我為代表的眾多暗戀他的女生午夜夢回時,嫉妒得不能自已。
  韓梅梅緊了緊身上的毛衣,沉默了十秒鍾,林喬合上書本溫柔地看著她。我揉了揉額角,轉身欲走。韓梅梅的手再次伸過來,牢牢攔住我:“你別走。”又轉身去看林喬:“我把她帶過來了,有什麽誤會,有什麽誤會你們都說清楚,我知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你不會生病,不會到……”未說完的一句話被林喬沉聲打斷:“我和顏宋沒什麽誤會,你別想太多。”韓梅梅搖頭道:“BBS上那封情書是我寫給你的,不是顏宋寫給你的,我看到她考進我們大學,我隻是想幫一下你們,你們這麽多年的事,我都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最後會這樣。後來我承認我是趁虛而入,但我隻是想證明,不論你怎麽樣,我對你的心意都不會變,從高中到大學,我……”
  從眼角望出去,正好看到湖中心孤零零的小島,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幹幹的:“你是說研一剛開學你冒充我在BBS上給林喬寫了一封情書?”
  韓梅梅沒有接話,我點頭道:“說起來,我是給林喬寫過一封情書來著,高一的時候,還是中英文雙語的。”
  半晌沒有人說話,能將這個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和當事人分享,頓覺輕鬆不少。
  我撐著身後的石墩轉眼看林喬:“聽說BBS的事情之後,你還到我租住的樓底下等了我一個多禮拜,那時候我回老家照顧外婆了,完全不知道這事兒。我搞不懂的是,就算情書是我寫的,你為什麽要找我,為什麽要等我呢,你不是說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這件事必須要弄明白,否則真是死不瞑目。雖然我們不到一個星期之前才互相發誓再不見麵,但誓言這個東西,其存在的根本價值就是讓人們來將其打破,況且當初發誓時也沒有許下違約責任,完全不用擔心報應。
  長時間的沉默,兩隻水鳥從湖上掠過,發出劈啪的拍水聲。林喬終於開口,冷淡道:“你不是說我們都要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嗎?以前的事都過去了。”頓了頓又道:“現在我和梅梅在一起,我會好好對她的。”
  韓梅梅抬起已然紅腫的雙眼,呆呆看著他。
  林喬笑了一聲,輕聲道:“你說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沒有怪你,也不關你的事,我和顏宋已經徹底結束了,你以後不要小題大做杯弓蛇影。”
  韓梅梅揉了揉眼睛,繼續呆呆看著他,道:“你明明……”
  林喬握住她的手:“你明天不是要考試麽,差不多應該回去溫書了,我送你回去。”
  眼前如此和諧的一幕恍然讓我想起高二那年,我被孤零零丟在電影院門口,和虎背熊腰的學弟對著一地爆米花相顧兩無言。時間就此走了一個回環。有些刺紮在心裏一輩子無法拔出,你以為已經不疼了,其實是因為深深長在了肉裏,等閑的刺激根本刺激不到,但一旦被刺激,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事。而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已經脫口而出:“林喬,你是不是覺著我這個人特別好欺負。高中也是,看你剛才那個反應,我高中喜歡你其實你早就知道吧,就這樣你還能在風花雪月的時候把我拉著一起,你們在一邊親熱,我就在另一邊給你們站崗放哨。大學也是,出了那樣的事你不聞不問,什麽事兒都是我一個人擔著。這會兒又是,明明已經說好再沒糾葛了,還專門把我請到這兒看你們夫妻情深。人心也是肉長的,你還真覺著我的心是金剛石做的經得起你們反複摧殘,你們不要這麽看得起我行不行?”他晃了一晃,臉上的表情依然冰冷梳離,估計是太陽光照得我眼暈,人家也許根本就沒晃,一直站得很穩當。
  他緩緩歎了口氣:“你哭什麽呢?”
  我驚訝地抹了抹眼角,攤開手愣愣看著指頭上的水澤,一時心慌意亂,退後一步道:“……”
  什麽也沒道出來,我掉湖裏去了。
  當年我覺得人世艱難,沒有勇氣活下去,跑到鎮外的大河跳水,主要是肯定自己不會遊泳,跳下去必死無疑,一定能自殺成功。而假如我會遊泳,按照本能,必然要在自殺之後立刻自救,從河裏自發地遊上岸來,從而自殺不遂。當年我不會遊水,現在也不會。
  我對水的恐懼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到底有多遠已無從考證,多半是十六歲前失去的記憶,也許還牽扯什麽令人神傷的童年陰影,但這已無關緊要。
  緊要的是,冰涼湖水迎麵撲來,我本能張嘴呼救,狠狠嗆了幾口水,咳又咳不出來,痛苦無比。
  岸上景物模糊不清,耳邊是一陣急似一陣的鼓鳴,身體越撲騰越沉得厲害,不撲騰沉得更厲害,讓人很難決定到底是繼續撲騰還是不再撲騰。
  湖水也冷,直冷進骨頭裏。
  有人急切呼喚我的名字,來不及分辨是誰。我伸手想抓住什麽,就在那一瞬間,突然聽到秦漠的聲音,就響在湖水深處或是腦海深處,他說:“別怕,我握著你的腰,不會沉下去,別怕,洛洛。”
  我想,怎麽可能不害怕,我還沒有買意外保險。
  大二時看過一篇論文,說人臨死前,會走馬燈般把生前過往在腦中全部回放一遍,並提出種種科學依據試圖證明這個觀點,盡管大多依據和結論毫無邏輯關係。不過從這個角度看,也算是一篇合格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學院派論文……那時候看了這篇論文,唯一想法就是:太好了,至少我在死之前弄得清顏朗的爹是誰,自己又是誰,不會頂著顏宋的名字懵懂離開人世。但是,在我自認為會被淹死的這個下午,卻沒有能夠想起從前,反而想起一直告誡自己要忘記的東西,那些和林喬相關的唯一讓人覺得甜蜜的東西,高一時,我們一輩子的友情。一輩子這麽短,友情也這麽短。
  我看見那個小姑娘穿著粉色的藍精靈短T恤齊膝的牛仔裙,梳著高高的馬尾,相對於十六歲的年紀來說,個子明顯超出一般水平,雖然如此,臉上的表情卻完全辜負了她的高個子,真是單蠢得讓人於心不忍。而身邊的男孩黑襯衫米色長褲,可以和世紀末最後一個美少年柏原崇媲美的一張臉上,低調地架著一副如今看來價格昂貴的金絲眼鏡。兩人肩並肩走在一條燈光昏黃的走廊上,單從現象分析,其實也算女才郎貌,不敢說般配,起碼不突兀。那是十六歲的我和十六歲的林喬。那時我還沒有喜歡上他,而蘇祈也沒有加入我們的學習小組,對了,那天我們正在賭氣。
  高一的林喬雖然被眾人覬覦,但大家都不敢貿然下手,一方麵是害怕暴露之後又沒有被他接受,九成九會被他的粉絲團打死,另一方麵也懾於他本人的毒舌和比冰島還冰島的氣場。江湖傳說蘇祈成功上位後,雖然頗得輿論袒護,但剛開始也忍辱負重地頻繁收到匿名恐嚇信,甚至還收到過一隻用鞋盒裝起來的死老鼠,而我和林喬走得那麽近,卻連恐嚇信的邊角都沒看到過,實屬不易,至今仍是一個千古之謎。
  最初他來給我補課,其實是一段很慘痛的經曆,這個人看似無話,開口卻句句傷人,而且直接傷到點子上,讓人翻身不能。諸如“能夠把這麽簡單的題解得這麽複雜你也不容易,關鍵是繞了這麽大一圈你居然還解錯了,一般人很難有這麽大本事。”諸如:“今天你是把左腦放在家裏沒帶來還是右腦?該不是我一直誤會你了吧,你其實是沒長腦子的?”每一句都是這麽的信手拈來,如數家珍。但給我講題時卻總是很認真,即使在他講解之後我立刻重複相同錯誤,他也不會撂筆走人,頂多歎一句:“你是專門做錯來報複我的是吧?”歎完後埋頭再講,從這一點來看,其實是相當有職業道德的一個人。
  後來混得很熟,在他要笑不笑撐著額頭訓我時,我也會大著膽子開口反駁兩句,但總是立刻被他拿下,沒有絲毫商量餘地。樣樣都不如他本來就讓人傷感,連吵架都吵不贏就更加傷感,這時候他會帶我去看他打籃球,轉移我的注意力。
  總有碧藍的天,太陽好像永遠掛在頭頂上,和這所百年老校年齡差不多大的百年老樹們集體將枝椏張牙舞爪地刺向天空,綠得像油漆刷過一樣的樹葉下,夏蟬問心無愧地嘶聲鳴叫。林喬的每一次投籃都會引得場外駐足觀看的姑娘們興奮尖叫,而這些姑娘們多半連籃球的基本規則都搞不懂,也就是說,即使他發神經突然把球投進自家的籃筐,她們依然會興奮尖叫,這就是明星效應和粉絲的品牌忠誠度。我拿著毛巾和礦泉水候在場外,看他在人群裏閃閃發光,姿態敏捷攻勢淩厲,眼神卻冷淡隨意,擁有所有校園風雲人物的特質。那時他有一個毛病,中場休息補充水分時,必須喝我喝過的礦泉水,就像古時候皇帝吃飯前要找太監試菜,一看太監沒有死於非命才動筷子。我曾問過他這是什麽道理,他總是立刻轉移話題。我是唯一和他接觸頻繁的女生,奇怪的是居然沒有傳出任何緋聞。
  我和林喬並排走在走廊上那個夜晚,我還記得,難得有很多星星,是一個漫天星光的仲夏夜。這樣的夜晚適合邂逅、占卜、幽會、偷情等各種浪漫事件發生,但我們奉命前往生物教研室取那尊被稱為鎮室之寶的人體骨架,供生物老師在晚自習後半段幫同學們複習人體骨骼結構使用,使命既嚴肅又正派,沾不上半點浪漫氣息。他英語課代表兼任生物科代表,幫生物老師做事是命中注定,而我主要是溜出去買雪糕不幸被逮住,不得不以此將功贖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一種命中注定……
  生物教研室位於全校最古老的一幢行政大樓的頂層,而這幢行政大樓破舊得連文物看了都要自自慚形穢,一入夜,陰氣森森,除了生物老師本人以外,基本不敢有人隨意出入。
  林喬在前一天知道了顏朗的存在,臉色青了紫了半天,目光沉得幾乎結出一層冰,並自此不再理我。我並不覺得自己在十六歲生了顏朗天理難容,連上天都容忍了,他還有什麽不能容忍的呢,這樣一想,也就沒有理他。
  走在這樣一條地板咯吱作響的木質走廊上,頭頂的燈光暗淡得可以,每一個回聲都清晰可聞,兩邊黑乎乎的屋子也似乎孕育了神秘事物,我充分放飛自己的想象力,越想越恐怖,每走一步都心驚肉跳。如果我們不是在冷戰,我一定會立刻打退堂鼓,讓林喬一個人去搬那副骨架,我就在樓下等著,可目前這樣的情況,真是退無可退。一陣穿堂風吹過,我打了個哆嗦,林喬突然停下來,喚了我一聲:“顏宋。”我回頭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輕蔑地哼了一聲:“嗯?”他皺眉道:“你背後一直跟著的那人是誰?”我愣了愣,雞皮疙瘩沿著腳後跟迅速往脊背上攀爬,兩秒後慘叫一聲,猛地撲到他身上。他的聲音從容得不行,就響在我耳邊:“長頭發,白裙子,是你認識的人麽?”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恨不得穿過他藏進背後的牆壁,產生這個想法時隨之又想到前幾天剛看的一部偵探片裏的壁櫥藏屍案,恐怖得頭發都要根根直豎,終於抱著他哇地一聲哭出來:“你別嚇我,林喬,你別嚇我。”
  估計沒想到我反應會這麽大,他僵了好半天,由著我哭了起碼兩分鍾,才抬起手臂輕拍我的後背,柔聲道:“我隻是開個玩笑,別哭了,嗯?”但我根本不為所動,他頓了會兒,緩緩補充:“再哭搞不好真有什麽東西被你一路給哭過來。”他不說還好,這句話一說完,立刻將恐怖氣氛拔到最高點,我脊背直發麻,哭又不敢哭出聲,又被嚇得不行,隻能趴在他肩頭一陣一陣抽氣。他拍著我的後背輔助我換過幾回氣,好笑道:“你怎麽這麽不經嚇啊。”而我已經被嚇得沒了脾氣也沒了誌氣,死活不敢再到生物辦公室取骨架,也不敢一個人留在原地,更不敢獨自沿路返回,林喬被我折騰得幾欲抓狂,反複保證,這是一個唯物世界,世界的本原是物質,他剛才隻是嚇嚇我。但我立刻想出方法來反駁他,說我信的是佛教不信馬克思主義……最後林喬終於發飆,伸手一把捉住我,硬是把我給拖去了生物教研室……
  他藏在金絲眼鏡背後的一雙眼睛隱露笑意,此前的齟齬似乎在刹那間煙消雲散,他伸出手來,從小彈鋼琴彈出來的修長手指,掌心溫暖幹燥,他說:“顏宋,我拉著你,這下你不害怕了吧,沒有什麽可怕的,我拉著你。”
  沒有什麽可怕的,我拉著你。
  人生最淒慘的那幾年,覺得快活不下去時,多麽希望有誰能和我說這句話。沒有什麽可怕的,我拉著你。可那時候身邊沒有任何人。年邁的外婆和年幼的顏朗都得靠我拉著他們。而如今我已明白,每個人的人生都得靠自己來活,寄望他人本身就是不健康的心態。不是有句話麽,有人幫你是你的幸運,沒人幫你是公正的命運。老天爺對我其實還算公平,實在不應該計較太多。隻是難以想象,十六歲那樣無憂無慮的青春少年和少女,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真是匪夷所思。
  太陽穴一陣一陣緊,我覺得自己沒再下沉,筆挺地躺在某個地方,很多人叫我的名字,宋宋,宋宋。又好像由始至終隻是那一個聲音,但那個聲音喚的是洛洛,蕾蕾,還是樂樂來著?
  恍惚裏有女聲說:“中國移動怎麽搞的,老接不到信號。”男聲說:“你拿著手機到處走走,試試邊走邊打?萬一你站的這一塊兒剛好是人家信號沒覆蓋到的呢?”女聲說:“哇,有了。”男聲說:“是吧,要不怎麽叫中國移動,就是告訴你在中國要好好打電話就得邊打邊移動。”女聲說:“哥哥你太損了。”接著是來回踱步,女聲再說:“木頭,喂喂,木頭,今天中午哥哥親自下廚,我就不來了,你自己一個人去吃麥當勞……別過來,就做了兩個人的飯,你要過來我吃什麽,我下午再去找你。”男聲很像秦漠,隻是明朗得多。
  我其實很煩類似“意識裏的最後一個場景”這樣的表達,總覺得不吉利,但那確實是我意識裏的最後一個場景,雖然這個場景在黑暗深處不見人影,隻是一幕單純的廣播劇,結尾是女孩哼著歌:“看當時的月亮,回頭看當時的月亮。”
  照理說我當著林喬和韓梅梅的麵掉下湖,盡管這兩個人要麽對我視若無睹要麽對我恨之入骨,但本著同學之情,也不至於等到溺水者眼看就要掛了才跳下去救人。很久以後才知道我把人家想得太惡毒,聽說林喬在我落水後立刻跳下來救我,遊到我身邊卻被我像水草一樣牢牢纏住,差點陪著我一起葬身小明湖。這倒也罷了,關鍵是好不容易逃脫我的魔爪拖著我要遊回岸邊,又難得遇到他腳抽筋,最後大家能平安無事完全是命不該絕。而一個星期之內我能連進兩次醫院,也實在太不容易,有這樣的經曆,估計任何一個病弱的言情女主在我麵前都不好意思再說自己是病弱女主。
  恢複意識時,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睜眼,看到林喬像是被燙了一下,快速放開我的手,指尖劃過,沒有什麽溫度。他渾身濕透,頭發淩亂散在額間,毛衣仍在滴水,光挨著也能感覺陣陣寒氣。我沒什麽話說,仰頭望著天花板。窗外已無陽光,四周萬籟俱寂,雙雙沉默了五分鍾,他突然道:“我一直以為,這樣才是對你最好。”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他表情平靜,聲音卻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怎麽的,他說:“你沒醒過來之前,我其實一直在想,假如你死了……”
  我打斷他道:“你才死了。”
  他被我擾亂思路,卻沒有反駁,隻是牢牢看著我,就像飛翔的鷹看中一隻獵物,半晌,繼續道:“我不敢想象你會在我眼前死去。你呢,顏宋,假如我死在你麵前,你會不會難受?”
  我想象那個場景,完全想象不能,道:“你爹媽會為你難受,你女朋友會為你難受,加我一個算是怎麽回事兒,你也不缺我這點兒難受。”
  我看著他的眼睛無所畏懼地說出這些話,他的目光隱在眼鏡後方,隻是輕輕咳嗽了兩聲。他從小就是天之驕子,人人都喜歡他,高中時他傷個風都有大把女生排隊送力克舒,他要是死了估計全T大有一半女生要哭著和他同歸於盡……仔細想想,我難受不難受還真是無傷大雅。
  他輕輕扶了扶眼鏡,嘴唇有些發紫,短短兩個音節卻像很艱難才發出,他說:“顏宋……”話沒說完,門砰一聲被推開,我轉頭一看,韓梅梅提著個衣服袋子殺氣騰騰站在門口,每個字都是從齒縫中蹦出:“顏宋,你何必那麽刻薄?”接著眼圈一紅:“你被恨蒙蔽了眼睛,你不知道林喬這些年經曆了什麽,你不知道他已經……”被林喬提聲喝住。林喬這一聲音量並不大,韓梅梅卻飽受驚嚇地看著他:“我隻是為你……”林喬淡淡抬手:“你先回去吧。”
  天花板上有難以察覺的紋路,我前天剛被砸破頭,被他們一鬧,腦袋裏翻江倒海得厲害,不由想要是這樓突然倒塌世界就清淨了。韓梅梅估計最近韓劇看得有點多,入戲較深,還入的是天使女主角的戲,難以走出,盡管被林喬喝了一聲,安靜了兩秒,卻立刻轉移話題方向,仍然對我嘶吼:“你沒有心,顏宋,你沒有心,你根本看不到林喬的痛苦……”我已經忍耐很久,終於忍受不住決定暴走,一把扯掉正在輸液的針頭,將輸液瓶“啪”一聲摜地上,房間裏頓時安靜,方便我的聲音在一個相對微弱的分貝下大家也能清楚聽到,而他們則雙雙被鎮住。
  我好笑地看著韓梅梅:“被恨蒙蔽了眼睛?看不到林喬的痛苦?恨這種東西是物質生活滿足之後拿來打發時間的消遣,隻有你們這些不愁吃穿的人才有那個時間那個精力。不怕你笑話,這些年我的所有時間都用來害怕了。害怕我媽在牢裏過得不好,害怕外婆年紀大了動不動就生病,害怕顏朗不在我身邊被人欺負,害怕下一年支助我的那個企業反悔不支助我了我該到哪裏去籌學費,害怕打零工的老板不能按時發工資,害怕……”林喬的手撫上我的眼睛,顫聲道:“顏宋……”
  我一把推開他,那些年每一個白天黑夜的恐懼迎麵撲來,忘了這麽久的東西,忘了這麽久的東西,我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你們讓我理解你們,我不理解就是我沒有心,你還問我你死了我會不會為你難受,我死了又有誰來為我難受?你們不知道牢裏是什麽樣的日子吧,我媽媽在牢裏,逢年過節都要靠人去打點,我哪來的錢送去給她打點。顏朗被人說沒爹的孩子不是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跑回來問我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在大學裏除了上課一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三頓飯怎麽吃才能既保證營養又能節省錢,你們哪一個過過這樣的日子?既然沒過過這樣的日子,又有哪一個有資格來指責我?”
  太陽穴一陣一陣發疼,我覺得今天是過了,其實我並不想說這些話,但不知怎麽就說了出來,唯一解釋是人已完全失控。林喬和韓梅梅的臉在一片水霧中晃動,我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人突然被誰抱住,那個聲音對我說:“冷靜一點,宋宋,冷靜一點。”
  是秦漠。
  人和人之間會有一個磁場,我知道那就是秦漠。
  隻是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在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時刻到來,就像我從來搞不清中國移動變幻莫測的資費標準。我記得他今天下午在學校禮堂有一個講座,實在不該出現在病房,但他將我摟在懷中,小心翼翼得像摟著一個遭人暗算了一百遍、已經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他的呼吸就在我耳邊,我本來已經要慢慢平複,開始冷靜,但這樣靠著他的胸膛,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委屈,頓時失去剛才摜輸液瓶的氣勢,兩隻手一路摸索上去,攀著他就像在湍急的河流裏攀了塊不動如山的岩石。他更緊地摟住我,安撫地拍著我的後背,在我耳邊輕聲道:“沒事了,我在這裏,沒事了。”而我醞釀了三十秒,終於以比剛才那一場痛哭還要痛的姿態,哇一聲大哭出來。
  這一哭真是氣吞萬裏、河山變色。在孤立無援的時刻,一個人撐一撐其實也撐得過去,但出於占便宜的僥幸心理,總還是希望誰能拉自己一把,而當我有這個願望的時候,真的也有這樣一個人出現了,五年來,還是頭一回。
  我一邊在秦漠的大衣上蹭眼淚,一邊越過他的肩膀看到緊緊挨著病床的林喬。少年時代,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他曾是流川楓一般的存在,加上學習成績又好,到考試時就是赤木剛憲一般的存在,況且還會彈鋼琴,這時候又是工藤新一一般的存在。他有這樣多的存在,每一種都耀眼又可靠,已經不能用單純的驕子來形容,是驕子中的瑰寶,而那是我記憶中的少年林喬,記憶中從未退色的十七歲的林喬。如今麵前這個二十四歲的林喬,卻讓我看到從未見過的狼狽模樣,蒼白的臉色,空洞的眼神,凍得發紫的嘴唇,韓梅梅手忙腳亂地拿幹毛巾幫他擦頭發,被他輕輕推開,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整個病房隻能聽見我的哭聲,一陣緩一陣急,假如是在午夜,在這樣空曠的醫院,必然別有一番驚魂滋味。手背好像有點疼,隨著心裏莫名其妙的委屈之感呈倍數放大,越來越火辣辣地疼。我邊哭邊倒抽涼氣,秦漠將我拉開一點,輕聲道:“怎麽了?”
  我哭得一抽一抽的說不出話來,他視線在病房裏淡淡掃了一圈,停留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僵了僵,立刻回頭執起我的手皺眉打量,嚴肅道:“怎麽回事?”
  我吸著鼻子看他握住我的右手,不知道該作何回答。我本不想打擊他,但他黑色的眼睛牢牢鎖住我,仿佛我不解釋他就要把我看出個洞來,逼得人除了打擊他別無選擇。
  我收回被他握住的手,一抽一抽道:“不是這隻。”又把另一隻拿給他看,湊過去指著腫起來的手背:“是這隻。”找了半天:“你看,這兒還有血,針孔也在這兒,確實是這隻。”
  說完抬頭觀察他的反應。他挑著眉毛,麵無表情看著我。我和他兩兩相望,半晌,他道:“針頭是你自己拔掉的?”
  我猶豫一陣,點了點頭。
  “瓶子也是你自己摔的?”
  我再點了點頭。
  他就這麽靜靜看著我,我的手放在他麵前,他也沒有握住,無論是瓊瑤劇還是韓劇都沒有這麽演過,我不知道怎麽辦好,總不能主動去握他的手,正準備收回來,就在此時,他突然伸出手指在我高高腫起來的手背上重重一壓:“不疼?”
  我疼得哇一聲叫出來。
  林喬道:“你別碰她的傷口。”
  秦漠沒有理他,仍是挑眉看著我。
  我從沒見過秦漠生氣,不知道他生氣會是什麽模樣,可此情此景卻本能覺得他是生氣了,隻是不明白什麽地方惹到了他。世事多變,前一刻我還慶幸這一次終於有一個同盟者,可不超過三分鍾,這個同盟者就要叛變了。大家都沒有動,在令人無法形容的氛圍中,秦漠幾步走過去按了病床床鈴再回來將我一把抱到床上躺好,掖被子時他的手指擦過我的臉頰,我惴惴道:“秦漠……”
  他終於開口:“既然知道疼為什麽還要做這種傷害自己的事?”
  我愣了半晌,反應他是在說什麽,趕緊辯解:“這個因果關係不對,那都是傷害了之後才知道疼的嘛。”話說完陡然明白不合時宜,趕緊補救:“況且這又不是傷害,這隻是……”隻是了半天,本能地覺得必須用一個可以推卸責任的句子,想來想去,答道:“隻是……情不自禁……”
  他垂眼看了我一會兒,目光費解,什麽話也沒說,反而轉身對病房中另外兩位下逐客令:“宋宋一向馬虎,聽說今天她落水是林先生救了她,實在很感激。但現在她需要好好休息,兩位就請先回吧,改天我再帶她登門感謝兩位的救命之恩。”
  病房裏一時寂靜,半晌沒有別的聲音。
  我偏頭看了林喬一眼,正和他目光相交,他動了動嘴唇,沙啞道:“那你好好休息。”隨即轉身離開。韓梅梅尾隨離開,走到病房門口突然回頭:“你們果然在一起了?”秦漠淡淡掃了她一眼。
  韓梅梅冷笑道:“我真不明白,她還有一個孩子,她連孩子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她有什麽好?”
  這句話再一次精準刺激到我的痛點,卻讓人無法反駁。秦漠淡淡道:“你這樣想很正常,你要也像我這樣看她你就該是我情敵了。”
  林喬伸手扶住門框頓了頓,沒有回頭。我隱約覺得秦漠那句話大有深意,卻來不及分辨。偏頭目送林喬濕透的搖搖欲墜的背影,記憶裏某個角落刹那陰霾,就像某張構圖很好的照片一不小心曝光過度。這真是一件殘忍的事,本來曾經尋找到那樣好的一個角度,卻因技術原因拍出殘次品,而因這著實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才找出的完美角度,基本上就注定了再也不會有第二次類似際遇,能為青春留下一副正常剪影,隻留下了一副剪刀,將過去剪得亂七八糟。
  護士在五分鍾之內將殘局收拾完畢,又把我另一隻手拉出來準備紮針。這事純屬我自找罪受,即使年輕的小護士手腳重點,也不好抱怨。本想默默忍了,可小姑娘的手藝實在叫人無法忍受,連紮三針也沒找準血管。秦漠站在一邊冷眼旁觀,我疼得呲牙裂嘴朝護士陪笑臉:“您能不能試準了再紮下去,這麽紮我的手都快成蓮蓬了。”
  秦漠的聲音涼悠悠響起:“你別管她,盡管試,也讓她長長記性。”
  小護士得到鼓勵,第四針紮得特別狠,我抖了一下,仿佛有什麽冰冷的東西陡然流進心裏,想說點什麽,又無從說起。就像和人打架打輸,找來幫手,結果找來的幫手卻垂涎對方的美色,臨陣倒戈,麵對這種情況,除了大義滅親還能再做什麽?
  但和氣頭上的秦漠一比,畢竟在氣勢上略輸一籌,不被他滅了已屬難得。
  我本來以為找到了一個人,可以把身上壓了五年的擔子全部移交給他,就可以像和我同齡的姑娘一樣輕輕鬆鬆了,這樣多好,可到頭來不過是個夢想,隻能沒事兒的時候想想,讓人空歡喜一場。
  病房裏不知什麽時候已變得燈火通明,顯得四周空空蕩蕩,我看著秦漠,心灰意冷道:“你在生氣?你在生什麽氣?算了,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並不是存心瞞你。你走吧,我心裏難受,你不要在我跟前生氣,看得我更加難受。我輸好液就自己回去,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他明明知道,卻偏要假裝不知道,非要我說出:“你瞞了我什麽?”
  我伸手計算瞞了他哪些事,卻不能看著他說出這些話,隻能偏頭望向窗外:“我和林喬,我和你說過他是我初戀,卻沒告訴你我們之間的事情遠遠超過初戀這個範疇,你沒問過我,我本來想過應該主動告訴你,我隻是不想想起。還有韓梅梅剛也說得沒錯,我十六歲生了顏朗,卻連他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你喜歡我什麽,是不是覺得我看上去特別單純,跟你見過的那些時尚姑娘都不一樣?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單純,搞不好比她們還時尚,也許曾經跟多個男人同時交往,還嗑藥吸毒打群架什麽的。我隻是記不起來,我十六歲那年出了車禍,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我聽見秦漠拉開椅子,椅子腿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呲喇聲。我想等我說完這一切秦漠一定會討厭我,但這是無法逃避的事,好比一顆定時炸彈,不是不爆,時辰未到,而與其讓它不明不白地爆,不如由我親手引爆。
  窗外樹影搖曳,魅影重重,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在這廣闊的空間響起:“你說什麽樣的姑娘能在十六歲就為一個男人生了孩子呢?她到底是怎麽想的啊?那個男人又是什麽樣的男人啊?很多事連我自己都不能認同,可醒過來的時候,過去一片空白,這些都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實,我十六歲,我有一個兒子,我其實很害怕啊。可總要走下去,不能因為害怕就停在原地,不能因為做了錯事就停在原地,大家都在走,我也要走下去。你看,我是不是走得很好?”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隻是一刹那,時間表現出一種文學上才能創造出的強大彈力,秦漠的聲音低低響起:“對,宋宋,你走得很好。”
  我喉頭一哽,半晌,搖頭道:“都是騙你的,我走得一點都不好。有太多的東西讓人害怕,隻是我把他們人為屏蔽了而已。時不時地晚上還是會做噩夢,你一定會覺得我很莫名其妙,畢竟噩夢又不是生活,沒有什麽可怕,可這些夢總提醒我顏朗還有一個父親,顏朗的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常常想。”今天真是令人感傷,眼淚又有要留下來的趨向,我趕緊抬頭望天花板,卻有高大的陰影俯身下來。秦漠一手撐在我的耳邊,臉上的表情是從未見過的嚴肅,他的手指從我眼角劃過,憋了半天的眼淚瞬間功虧一簣。我其實是很愛哭的。他輕聲道:“你不知道我為什麽生氣。”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他繼續幫我抹眼淚:“你不知道周越越打電話和我講你落水了時我是什麽心情,打一個比方,宋宋,你覺得有誰能忍受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的珍貴東西再被自己弄丟掉?你從不知道該怎麽來愛惜自己,最讓我生氣的是這一點。”
  我不是很明白地看著他。
  他歎了口氣:“你想對林喬他們發脾氣,大可以按床鈴請護士把他們趕出去。再看看你做了什麽?宋宋,無論遇到什麽都不能傷害自己,唯有身體上的疼痛沒有人能幫你承受,雖然我很想,可就連我也不能。”
  雖然我很想,可就連我也不能。
  這真是一輩子也沒有聽過的好聽話。我怔怔看著他,我說:“你不討厭我,你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了吧,你怎麽還不討厭我?”
  他把我臉上的頭發撥開:“我一直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這麽大一把年紀了,你以為我是像毛頭小子一樣和你玩玩兒麽?或者你剛才那麽說隻是想我放開你,宋宋,我不會放開你的。”
  我直視著他:“可萬一顏朗的父親是個流氓,總有一天要把我帶走呢?”說完抖了抖:“不僅帶走我,還要帶走顏朗呢?”
  秦漠僵了僵,半晌,道:“朗朗的親生父親不會是流氓。你怎麽會覺得他一定是個流氓?也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小說家。”頓了頓又道:“不管他是什麽,我不會讓他帶你走的。”
  他揉著我的頭發,燈光下恍惚聽到千裏之外的海濤,風吹過來撩起紗簾,露出一小片紅色的裙角,腦海裏突然出現這樣的幻象,我搖了搖頭,他的手仍放在我頭上。
  我撇了撇嘴:“你老把我當小孩兒。”
  他手滑下來捏住我的臉頰往外拉:“你不是小孩兒是什麽?”
  我掙紮著拽他的手:“好歹我也二十四歲了。”
  他突然笑了笑,俯身下來吻上我的額頭,他說:“對,你是女人了。”

  第二十二章
  周越越和嶽來一前一後地來參觀我,我剛剛睡醒,水將掛完,而秦漠不知所終。
  周越越手上打著繃帶,披頭散發,牛仔褲也破了個大洞,瘸到我床跟前坐下,半天沒說話。此等震撼人心的視覺效果,必須是被許多人同時蹂躪才有機會達到。
  我問嶽來:“她這是怎麽了?”
  嶽來撓頭:“我也不知道,我聽完講座過來附院開點兒感冒藥,正好碰到她,說你落水了在這兒住院,我就過來看看你,你怎麽落水了啊?”
  我想這事兒真是說來話長,長話短說地簡單表達了下中心思想,在我們對話期間,周越越一反常態,依然保持沉默,我們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我試探著問:“你這是在表演行為藝術啊?主題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她終於回神,呲牙道:“半路上沒注意摔了一跤。”看著病房門發了兩秒鍾呆,又道:“不是說保時捷速度快嗎?你說何必那也是輛保時捷吧,怎麽我從樓道上摔下來給他打電話他就半天不見人影呢?媽的還不如輛奇瑞QQ呢。”
  我和嶽來雙雙被嚇了一跳,我躺在床上不方便,隻能用目光表示擔憂,嶽來趕緊跳起來去查看她被摔的地方,奈何已經被繃帶紮得嚴嚴實實,難以看到全貌。周越越一邊擺手:“沒事兒沒事兒。”一邊糾結:“我靠在樓梯口等了他二十分鍾,媽的,保時捷,二十分鍾,從他們家到學校,他居然開了二十分鍾還沒開到……”
  我奇道:“原來你認識保時捷這個牌子啊?”
  周越越也奇道:“我們家從小就用他們公司的產品啊,我肯定認識。”
  我和嶽來驚悚地看向她,那一定是兩雙飽受驚嚇的目光。沒想到身邊竟然潛伏了一個活的豪門,而且潛伏了兩年都沒有被我們發現,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周越越在我們的注視下艱難地撓了撓頭發:“寶潔啊,你們也用的吧。”兩秒後不確定道:“難道寶潔和保時捷不是同一家公司的?”
  周越越的傷確實沒有大礙,而何必至始至終沒有出現,誰都搞不清楚他們倆到底怎麽回事兒,周越越一直表現得很消沉。在我們都以為她今天晚上會潛到何必他們家把他車輪胎爆了以消心頭之恨時,她卻突然想通:“我是神經短路了才會給何必那小子打電話吧,我幹嘛給他打電話啊,我應該打110啊。”
  嶽來悲天憫人地看著她,半天,道:“110那是匪警,你這個情況得撥急救中心120。”
  我想嶽來其實不應該對周越越寄予太高希望,她沒去撥114就已經很可以了。而周越越受傷之後立刻給何大少打電話這個行為,本質上分析其實是向何大少撒嬌。不良婦女和良家婦女的區別就在於,不良婦女習慣向多個男人撒嬌,良家婦女一般向某個男人撒嬌。周越越很明顯是個良家婦女,不輕易向人撒嬌,從這個角度來看,何大少其實還有戲。
  大瓶裏的水掛完,護士又過來換了個小瓶,百無聊賴之間,嶽來在一旁說起下午秦漠的講座,因我和周越越沒有親臨現場,很難了解其間盛況,不由得側耳傾聽。
  嶽來道:“幸虧你們倆沒去,人那個多啊,簡直排山倒海,禮堂裏裏外外盡看到腦袋了。秦大師平時就夠帥了吧,講課的時候那個帥勁兒平時沒法比,一舉手一投足,那個優雅,那個冷幽默,把全場的小姑娘老姑娘們迷得神神道道的。最後半小時自由提問,還有膽兒大的小姑娘直接站起來問他喜歡什麽樣的姑娘,曾經拿誰當夢中情人什麽什麽的,真是膽兒大啊,坐在下麵的校長臉都綠了。”
  周越越恨聲道:“要不是教授突然抽風把我叫過去我也不能錯過了這個講座。”恨完很感興趣地湊過去:“那秦大師是怎麽回答的啊?”
  嶽來露出追憶的神色:“大師就是大師,半個字也沒透露,就說了句‘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得先看看今天我女朋友有沒有來聽這個講座’,四兩撥千斤啊,一撥完下麵就炸鍋了,又不敢明著炸,一個個忍得甭提多辛苦,大禮堂碎了一屋子的芳心,都在打聽大師的女朋友是誰,之後倒是再沒人提類似問題了。然後沒多久,大師接了個挺急的電話,規定時間還沒到就提前結束講座離開了。”說完特別遺憾地感歎道:“也不知道誰打的電話,真是個不懂事的電話,怎麽就那個點兒打過來了呢,實在太不懂事了,就不能讓大師再跟我們麵對麵多接觸會兒嗎,用心險惡啊,喝涼水嗆死他丫的……”
  周越越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於止不住截住話頭:“那個不懂事的電話,可能……是我打的……”說完估計覺得少了點兒什麽,手一指轉向我:“不過不關我的事,是她不小心掉水裏了,我也沒不懂事,我是著急啊,才打的電話,你那個詛咒說什麽也不能應在我身上。”
  我趕緊表明立場:“這和我沒關係吧,我都來不及不懂事,那個報應也不能應到我身上,我覺著……”話沒說完,被一個聲音打斷:“和你沒關係那和誰有關係?”
  我轉頭去看,秦漠正立在門口,手裏拎著個保溫桶。嶽來愣了愣,理清楚事情原委,了然一笑。
  秦漠邊放保溫桶邊道:“剛好像聽你們在說什麽報應,要報應到宋宋身上?”
  空氣靜止了五秒,周越越苦著一張臉道:“沒有,我是說那個報應報到我身上就正好。”
  秦漠挑了挑眉。
  我看向周越越:“那就辛苦你了哈。”
  秦漠笑出聲來,俯身幫我掖被子:“你還得寸進尺了。”
  嶽來在一旁捂著嘴樂,我覺得臉有點熱,看著秦漠修長的手指撥弄被子,就更熱了,正想再說點兒什麽,卻被周越越打斷,周越越說:“林喬?”我心裏一咯噔,這可真是陰魂不散啊。
  我其實壓根沒看到他,秦漠擋在我麵前,我也不能為了看他一眼把秦漠撥開,隻聽見他的聲音在門口空落落響起:“今天晚上我值夜班,順道過來看看顏宋好些沒有。”
  秦漠握著我的手,轉身頷首道:“勞林醫生費心了。”
  林喬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從門口到走廊,漸漸響起空洞的腳步聲,秦漠握著我的手緊了緊,半晌轉頭道:“你這手怎麽長的,這麽小?”
  經過落水這一出,哭一場又睡一覺,驀然覺得輕鬆很多,而且一看到秦漠,心中就立刻有暖流湧過,雖然和高中那場暗戀的酸澀滋味大不相同,但研究了這麽多古往今來的愛情小說,無師自通地被我推測出這樣的感覺也是愛的一種,也許還在萌芽階段,但假以時日必然長成參天大樹。我覺得自己還有重重疑慮,但秦漠說他不會放開我。他在我最狼狽的時刻拋下手上的工作現身救場,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已經不隻是感動。喜歡到愛是量變到質變,我本來就挺喜歡他,可能我對他已經有很多喜歡,被韓梅梅這麽一鬧終於發生質變。我想,我和秦漠這樣,就算是正式開始談戀愛了吧。但在這天晚上,想好這些之後,我並不打算立刻和他坦白,主要在於四天後就是他的生日,我買不起太貴重的生日禮物,隻好留一句最貴重的話,在生日當天好親口告訴他。這就是平民的哲學。
  眼看小區裏的樹普遍掉光葉子,冬天一步一步深入,氣溫也越來越低。
  在我琢磨著該怎麽給秦漠慶祝生日的當口,學生會去山區義務支教的選拔活動低調結束。我們完全不知情,卻在一個午後接到上麵通知,說我和周越越雙雙以高分通過選拔,從兩百多名報名者當中脫穎而出,成為兩名光榮的支教人員。此次支教活動為期一周,組織上安排的我教語文,周越越教曆史。我得知消息後莫名其妙很久,周越越得知消息後感歎說:“沒辦法,競爭是殘酷的,這是一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時代。”秦漠對此的看法是:“你去教語文也就算了,周越越去教曆史……你們其實是去戕害山區少年兒童的吧?”周越越輾轉聽到秦漠這句評價,在廣場上的毛主席塑像底下憂傷地坐了很久。
  支教的出發日期就定在秦漠生日的第二天,生日當天他陪我買日用品,完全沒有提到那天是自己的生日。
  我將顏朗遣去了周越越家,自以為是個英明決定,但炒菜時痛苦地發現沒醬油了,才深深意識到顏朗存在的重要性。本想打電話讓秦漠帶一瓶回來,手機掏出來才想起這頓飯是做給他的生日禮物,要給他一個驚喜,考慮半晌,默默地又把手機揣了回去,換了衣服親自出馬。臨近七點半,終於把一桌子飯菜搗鼓完畢。
  我坐立難安地等待著秦漠,心情忐忑,就像釘子戶麵對房管所。等了半天沒把他等回來,肚子倒有點餓了,幹脆跑下樓去買了碗冒菜回來邊吃邊平複心情。冒菜吃到一半,聽到隔壁好像有開門聲,想著大概是秦漠回他家了,趕緊開門。台詞已經在我腦中盤旋很久,眼看就要說出,卻在和麵前的金發美女目光相接時生生頓住。這是個金發碧眼的洋妞。
  秦漠正要往屋裏邁,看到我停住腳步,上下打量一番,又抬手看了看表:“都九點了,這麽晚你還要出去?”
  我傻了半天,愣愣道:“嗯,吃得有點撐,出去散個步。”說完麵容冷峻地轉身進屋關上門,背著門板再次傻了半天,不知該先洗碗好還是先洗澡好,發了一會兒愣,突然想起剛才好像說的是要出去散個步?顏朗不在,一百三十多平米的房子頓時顯得冷清,九點其實也不算晚,我收拾收拾準備出門,正四處找錢包和鑰匙,門鎖嗒地一聲響,秦漠閑庭信步地走進來,隨手關上門,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今天晚上腦子裏好像總有一根筋接不上,良久我才反應過來,震驚道:“我明明是關了門的……”
  他掂了掂手裏的鑰匙,似笑非笑:“你忘了我是房東?房東怎麽可能沒鑰匙。”
  我一想也是,但剛才遇到突發狀況,第一句台詞沒能順利說出來,極大地影響了後續思路,我想了五秒鍾,問他:“你還沒吃飯吧,飯廳桌上有東西可以吃,要不你吃一點兒?”
  秦漠沒說話,仍然保持著那個表情:“剛剛那個是我秘書vanshirlely,跟我過來拿兩份重要文件……”
  我臉一紅,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以為我在吃醋,我沒吃醋,沒誤會你,真沒有,我一直很相信你的。我就是有點驚訝,主要是我有話跟你說,看到陌生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思路被打亂了,有點緊張。”
  他笑著搖了搖頭,繞過我前去飯廳,邊走邊道:“確實餓了,還好你留了飯,有什麽話想跟我說,我們邊吃邊……”話沒說完,嘎然而止,半晌,低聲道:“這麽多菜。”
  我磨蹭了半天,尷尬道:“今天不是你生日麽。”話畢想起來,跟著到飯廳,把幾個涼菜指給他看:“你先吃這幾個,其他的我先去熱一熱,這個早做好了,現在都冷得差不多了。”
  他沒搭理我後半句話,輕聲道:“你怎麽知道今天我生日?”
  我一邊收拾那幾個原本是熱菜的涼菜一邊回他:“我不是看過你身份證麽,有心就能記住你生日啊,這又不是多難記的東西。”
  話剛說完,人一下子被他拽進懷裏,他一向和煦如春風,此次力氣卻前所未有的大,箍得我動彈不得。為了節約電費,我隻留了一盞小燈,使得飯廳裏光線昏黃暗淡,特別適合作奸犯科。他一雙眼睛微微彎起來,亮晶晶地看著我:“宋宋,你還敢說你心裏沒我。”
  我巨有氣勢地本能反駁:“誰說我心裏沒你啊。”說完覺得不對,解釋道:“我是說我沒說過我心裏沒你啊。”想想還是不對,繼續解釋道:“我就是想說我壓根沒說過我心裏沒你這個話。”
  秦漠的頭埋在我肩膀上,悶悶笑道:“好了好了,你不用強調了,我知道你心裏有我。”
  我思考半天,才反應過來是被他下套了,掙紮著要從他懷裏出來,或者把他從我懷裏拽出來。他揉了揉我腦袋:“別動,要不想發生點什麽意外事故的話,就乖乖站好讓我抱一會兒。”
  我咽了口唾沫乖乖站好讓他抱。猶豫著什麽時候把那句珍重很久的話說出口。
  我們貼得緊緊的,我說:“秦漠。”
  他嗯了一聲。
  我再喊一次他的名字。
  他依舊懶懶應著。
  今天晚上的事態發展雖然差不多完全超出我的預料,導致大部分預先想好的台詞都說不出口,但這一句台詞一定得說出口,這是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我慢慢抬起手摟住他的腰,幸好看不到他的表情,好歹沒那麽尷尬,我說:“秦漠,我……你……還有……生日快樂。”
  腰上驀然一緊,人一下子被他抱起來,沒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放在了旁邊擺小飾品的櫃子上。他站在我兩腿之間,眼睛裏有笑意,微微偏頭,柔聲道:“你剛剛說什麽,我沒聽清。”
  我不太自在地往後靠了靠:“生日快樂。”
  他搖頭:“不對,前麵那句。你什麽我?”
  我左顧右盼:“我沒什麽你,沒聽到拉倒。”他的表情明明都聽懂了,非要我再說一遍,實在太無恥了。
  他沒說話,笑了一聲,靜靜注視著我,漆黑的眼睛裏波光流轉。我假裝自己很鎮定,用手推了推他:“你退後一點兒,我下來。”
  他非但沒往後退,反而像是覺得我這樣很有趣,更緊密地貼過來。我眼睜睜看著他的唇壓下,目的地卻不是我的嘴唇,而是滾燙地落在頸項上。停頓了兩秒鍾,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是,根本沒有溫柔的過渡,立刻就是惡狠狠的吸吮連帶噬咬,我仰著頭難耐地哼了一聲,身上一把火騰地燒了起來。
  他的手探進我的毛衣,肌膚相觸,指尖帶著滾燙的溫度,唇舌已順著頸項咬到下巴,再到唇角,一寸一寸舔吻,我覺得心裏發慌,很想正麵碰觸,卻總不能如願。他咬住我的下唇,聲音低啞:“要我嗎?”
  我腦子裏一片漿糊,本能地攀著他的肩膀:“要……”,直到他雙手解開我背後的扣子,人突然清醒了大半,急忙搖頭:“不要。”
  他沒理我,手依然在動作。我急了:“都說了不要了,你怎麽不尊重我啊。”他安撫地吻我耳垂:“別怕。”雙手配合地輕揉我背部。
  我都快哭了:“我是不怕啊,關鍵是我大姨媽來了,你不是想浴血奮戰吧……”
  秦漠停住動作,頓了半晌,幽幽道:“真是不懂事的大姨媽啊。”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一大早,半空陰雲密布,秦漠拉開窗簾駐足觀賞半天,往我行李箱裏添了兩把雨傘。我半夜踢被子,早上起來鼻子有點堵,被他發現這個情況,又皺著眉頭往我行李箱裏添了一大包藥。這些藥瓶上有且僅有英文說明,讓人很難搞懂用法用量和功能。我吃飯的時候他意識到這個問題,拿紙和筆將說明全部翻譯成中文,臨出門前又從頭到尾給我講了遍它們各自的吃法,並且讓我複述一遍,才點頭出門拿車送我去車站。
  坐上車扣好安全帶,秦漠發動車子,突然停下轉頭問我:“帶隱形眼鏡的護理液沒?”
  我急忙跳下車回頭去拿護理液。
  匆匆回來,秦漠抱著手靠在車門邊:“洗麵奶帶了?”我想想點頭,他轉身去開車門,不經意道:“鄉下應該挺冷的,手套也帶了?”
  我揣著護理液再折回去拿手套。
  手套拿回來,大家坐在車上,秦漠沉默半晌:“你確定東西都拿完了?”
  我點頭:“完了。”
  他轉身下車:“算了,我再檢查一下你行李箱,統計一下看是不是還有東西沒帶。”
  我著急道:“昨晚上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真的,就差一個手套差點忘可也沒忘不是,你別磨蹭了,火車要開走就來不及了……”
  他已經打開行李箱,隨口道:“你們九點半的火車吧,現在幾點了?”
  我摸摸口袋找手機看時間,心裏一咯噔:“啊,那個什麽,手機忘帶了,哈哈,你等我一會兒,我再回頭去拿個手機……”
  他抬頭似笑非笑:“昨天買的那套旅行用洗漱套裝你也沒帶,對了,”低頭又隨手翻了翻:“衛生巾呢?”
  “……”
  寒風陣陣。我們跨越大半個城區,終於在九點之前趕到火車站。
  周越越縮著脖子領了顏朗在候車大廳裏等我。顏朗病假沒休完,不用立刻回學校上課,自從知道我要去山區支教,就吵著要跟我一起去體驗生活。秦漠找了醫生來給他檢查,醫生認為他如此生龍活虎,已能勝任各種或短或長距離的旅途,並且少年兒童多開點眼界其實有利於心智成長,跟著我去支教也有好處。秦漠沒有反對也沒有讚同,學生會的意思是跟個小孩更能體現這個活動的人文關懷精神,不僅沒反對還免了顏朗的來回交通費用。周越越認為這個便宜不占白不占,不占就將被學生會的進步青年們拿去公款吃喝,這樣的事情堅決不能讓他發生,我和她英雄所見略同。顏朗的執念不花半毛錢就得逞了,他感到很高興,我和周越越也很高興,大家基本上懷著喜悅的心情上了火車。隻有秦漠一個人微微皺著眉頭,車開動時,他衝我揚了揚手機,我琢磨好一陣,領會他的意思,掏出包裏手機一看,新收了一條短信:“記住充電,別讓我找不到你。”
  火車緩慢移動,回頭看,即使這樣不動聲色的速度,也已開出老遠,C城的上空始終陰霾,秦漠站在月台上,隻能看到模糊的一個影子。記憶中似乎也有此種離別場景,但我想象很久,隻覺得這樣文藝的橋段,一個人一生碰到一次已屬難得,碰到兩次真是好難得。多半是以前看台劇或者韓劇,有類似場景讓人印象深刻,隻是看的時間太久,印象還在,影像全沒了。
  火車迅速駛離C城,窗外,一溜煙黑乎乎的廠房從我們眼前呼嘯而過。
  顏朗坐在我旁邊,已經昏昏欲睡。昨天送他去周越越家,忘了給他拿圍巾,在車站時秦漠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係在他脖子上,但因實在太長,不得不重複繞了好幾圈,乍一望脖子包得像個倒置的陀螺。顏朗縮在陀螺裏漸漸沉入了夢鄉。
  周越越坐在我對麵,完全無視了我和顏朗,眼睛直勾勾地注視某個地方。
  我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帶撲克牌了吧,咱們玩會兒牌。”
  她將我的手從容撥開,繼續注視某個地方。我順著她的視線回頭望,看到兩排之遙的斜後座坐了一個塞著耳機專心聽音樂的、頭發挺長的……我轉頭問周越越:“那是個姑娘還是個小夥子?”
  周越越訝然看我一眼,豎起手指噓了聲:“你沒看出來他是誰?先鋒派小說家程嘉木啊,虧你還是個學文的。”
  我忍住了問周越越到底知不知道先鋒派是什麽東西的衝動,轉過頭去偷偷打量側頭看向窗外的青年。火車正要過隧道,那是個剪影般的側麵,無論是角度還是清晰度都剪影得不行。瞬間,火車進入隧道,我在黑暗中悄聲問周越越:“你怎麽知道那是程嘉木,不是說程嘉木挺低調麽,深居簡出,不搞簽售不座談也不在博客上發自己的照片……”
  周越越打斷我說:“你可以不相信媒體的智慧和力量,但不能不相信天涯人民的智慧和力量啊。上次天涯上有個樓在炒美男作家,不知道哪個油菜花爆出來程嘉木的照片,因為實在太驚豔了,就記住了,真是帥啊,有點兒像年輕時候的藤木直人。”
  周越越繼續感歎美男美男。其實就剛才那個剪影得不行的剪影來看,程嘉木長得未必多麽出色,隻是在經曆了一批又一批美女作家的摧殘之後,老百姓已普遍對作家的長相抱持比較寬容的心態。
  我回憶起去年看過程嘉木的一本書,寫一個才華橫溢的酷愛畫畫的小姑娘。小姑娘有個青梅竹馬的小男友,兩人在一個濱海小城過著白天上課晚上做作業周末去補習班補習的悲慘求學生活。大家都渴望素質教育的減負春風能吹拂到這個小城,可在一片望眼欲穿中,等來的隻是高考3+大綜合+1的噩耗。小姑娘的爹媽仔細研究近兩年高考的模式,再研究小姑娘的成績,覺得隻有讓她考S美院,於是專門請了家庭教師來輔導她畫畫。家庭教師是她娘的朋友的兒子,一個年輕的畫家。小姑娘跟著老師學畫,和小男友分開,男友和另外一個姑娘越走越近,甚至約定要同上一所大學。小姑娘不能容忍,深受打擊,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拚命畫畫,就在拚命跟著老師學畫的過程中,對自己的老師產生了曖昧感情。但這注定是不能有好下場的一件事,小姑娘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對老師有不道德的想法,始終壓抑自己。男朋友在不久後卻意識到想上同一所大學的絕不是那另外的一個姑娘,重新回到小姑娘身邊來,希望得到她的諒解。為了讓自己別在不倫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小姑娘試著重新接受男友,可總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兩人分分合合。老師始終是老師,卻也是梗在兩人之間的一根刺。終於有一天,做老師的離開了這個小城,小姑娘目送他離開,心裏猶豫不舍,卻沒有說出任何挽留的話。酷愛畫畫的小姑娘和她的小男友又重新回複了從前的平靜日子,甚至偷嚐禁果,有了一個小孩,兩人擔憂又興奮,似乎那年輕畫家的陰影已從他們之間消失殆盡。就在此時,大洋彼岸傳來了那個人死於一場意外的消息,第二天,小姑娘也失蹤了。小男友以為這是有預謀的失蹤,她依然忘不了那從未開口表達過愛意的老師,但三天後,警察來到了他們家,帶來小姑娘死於一場凶殺的消息。故事至此嘎然而止,誰也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這個小姑娘到底愛的是她的小男友,還是她曾經的老師。
  書的名字叫《紅裙子姑娘》,是他去年的新書,出得相當低調,基本沒什麽造勢宣傳,文風也一改過去的冷淡尖銳,筆鋒深情款款,扉頁上還印了兩句親筆題詞“給我死去的、在天堂的姑娘”。很長時間我都不能忘記這個故事,沒想明白高中生也能這麽轟轟烈烈,但回想起我的高中,好像比人家還要轟烈,也就不好再說什麽。周越越和我同期看的這本書,她主要糾結於女主角為什麽會覺得對老師的愛不倫,她的看法是:“隻是家教而已,有什麽倫不倫的,要兩個人都有意思,不倫也倫了,真愛無敵嘛。要一段婚姻兩個人都沒意思,你包二奶我養小白臉,倫也不倫了,真愛……無敵嘛。”
  火車已開過隧道,車廂一片敞亮,我問周越越:“要不要找他簽個名?”
  周越越思索半晌道:“我兜裏帶了個白的毛背心,你說我讓他把名簽在這個毛背心上,按照市場規律,轉手賣給他粉絲大概能賣多少錢?”
  我一方麵覺得周越越很有經濟頭腦,一方麵覺得這實在難以估摸,為難道:“明星的衍生產品價格就跟明星的包養價格一樣,基本上都不遵循市場規律的,我覺著這個主要得看買你這毛背心的人能傻到什麽程度吧,一般傻能賣個一兩百,要是特別傻,搞不好能賣個一兩千。”
  周越越的雙眼頓時明亮起來。兩秒後尋思道:“不過程嘉木是個小說家,文人啊,文人和藝人還是有區別的,賣不到那麽高吧?”
  我一邊幫她取旅行包一邊安慰她:“現在這個社會,文人出了名都當藝人去了,藝人出了名都當文人去了,沒什麽大區別,你放寬心。”
  我們找出那件毛背心,轉頭觀察程嘉木的動向,企圖尋找一個合適時機上前請他賜字。他仍然維持著看向窗外的姿勢,右手抬起壓了壓耳塞。
  我目不轉睛對周越越說:“少女,勇敢地上吧。”
  周越越說:“好,我這就……”話沒說完,程嘉木忽然轉過頭來。恍然看到他的正麵,我按住了周越越蠢蠢欲動的上半身。
  周越越說:“你幹嘛?”
  我說:“會日語不?”
  周越越說:“哈那色……呀咩得……一他一……”
  我說:“有沒有正常點的?”
  周越越思忖兩秒鍾:“八格壓路。”
  我撫頭說:“你還是別去丟人現眼了,人明明就是藤木直人,你連正經日本話都不會說兩句,去問人要什麽簽名啊。”
  周越越震驚道:“不會吧,你看看他,明明就跟天涯上貼的那張照片長一樣啊。天涯上都說了,那就是程嘉木。”
  我揮了揮手:“天涯上還說韓寒跟郭敬明是一對呢,盡信天涯不如沒有天涯,你不要太天真,指不定是誰惡搞呢,把藤木直人照片搬上去糊弄你們說那是程嘉木,天底下能有長那麽像的人麽,還不是同一國籍的?”
  話剛說完,五秒鍾前還坐得和我們有一段距離的、自顧自聽著音樂看風景的藤木直人轉瞬已坐到周越越身邊。
  周越越張大了嘴巴,我也張大了嘴巴。
  周越越緊張地說:“空,空你七哇。”
  藤木直人沒有反應。
  周越越繼續緊張地說:“哦爸,空你七哇。”
  藤木直人依然沒有反應。
  周越越破釜沉舟地說:“Can,can you speak English?”
  藤木直人終於動容,卻沒看周越越,一把握住我的右手,快速瞟一眼,手指劃過掌心的黑痣。
  周越越失聲道:“You want do what?”
  藤木直人用純正的、以北方方言為基礎的、趙忠祥聽了都得含恨而死的、標準的普通話同我打招呼:“蛋撻,八年不見了。”
  周越越驚悚地看我,我也驚悚地看她。大家瞬間失語,半天,我說:“你原來不是藤木直人啊?”周越越也配合地補充:“真是程嘉木?先鋒小說家程嘉木?”
  程嘉木沒搭理我們,隻定定看著我,除了眉頭緊皺,表情基本波瀾不驚,半晌,低頭把玩一個火柴盒,喃喃道:“八年了,我都不相信,你居然還活著,那時候事情鬧得多大,警察拿了戒指來找我們辨認,你媽媽當場暈了過去,你爸爸怎麽也不能接受你是那件碎屍案的被害者,Stephen回國後……”
  我完全沒搞懂他在說什麽,顏朗悠悠醒轉,揉著眼睛叫我:“媽媽。”
  我模糊應了一聲,程嘉木手中的火柴盒“啪”一聲掉桌子上:“你兒子?”
  我推了把顏朗:“快叫叔叔。”
  顏朗叫了聲叔叔,程嘉木沒有回答。顏朗覺得被掃了麵子,氣鼓鼓地看向窗外。
  大約過了四十秒,程嘉木道:“你還活著,孩子也生下來了。”說完撿起火柴盒轉了兩下,突然抬頭:“不對,我沒聽說Stephen結婚,你還活著,還生下了他的孩子,他,他怎麽……”
  我說:“啊?”
  他看著我:“他懷疑這孩子不是他的?對不對?”我一頭霧水,覺得按他這個說法,他認識十六歲以前的我,但他陳述的信息含量太大,一時讓人措手不及,我說:“那個……”
  他憂傷一笑:“你失蹤以後,大家都在拚命找你。那時候我對你爸爸說,你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希望找到你後能讓你順利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大學畢業就立刻結婚。”
  我嘴巴張成了0型。
  他繼續說:“後來Stephen回國,我也是這麽告訴他的,說你帶著我的孩子,死於……那場凶殺,Stephen沒說什麽。”
  我仍然滿頭霧水,他抿住了嘴唇沒再說話,氣氛一時冰冷,周越越在一旁用迷離的眼神望著我們。
  我覺得不能冷場,又說了個“啊?”字。
  他看了我一眼:“我隻是覺得,你那麽喜歡他,他卻隻是把你當作責任,你是這麽好強的一個人,當初能夠和他說分就分,就是不願意在他麵前沒有自尊,假如你地下有靈,也一定不願意讓他知道你想要把他的孩子生下來。”頓了頓又道:“如果因為我的原因造成了你們之間的誤會,讓你不幸福,蛋撻,我……”
  他沒再繼續說下去,閉了閉眼睛,窗外又是一溜廠房呼呼飛過,轉瞬消失在視線盡頭。周越越終於找回聲音,顫抖著說:“你們這是……”
  我咳了一聲,無辜地望著她。
  程嘉木扯出一抹笑來,連我這麽不會看人眼色的也看出他笑得很勉強,他說:“可你也未免太狠心,既然還活著,八年也不聯係我。”他目光如炬地看著我,我一邊被他傷感的口吻麻得打了個哆嗦一邊想,那也得我知道有你這麽一號人物存在啊……
  沒等我回話,他苦笑一聲:“也是,我們現在其實也沒什麽關係,你聯不聯係我都無所謂。”
  我說:“其實話也不是這麽說……”
  他調整了下坐姿,輕描淡寫打斷我:“怎麽突然回國了?伯父伯母身體怎麽樣?自從你失蹤後他們移民,我也再沒見過他們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茫然把他望著,他笑容一僵:“別告訴我你沒和他們在一起。”
  我沒有說話。
  他收起笑容皺緊眉頭:“我知道你當年離家出走,除了因為孩子,還有無法接受伯父伯母不是你親生父母的事實,可就算他們不是你的親身父母,也把你養到了十八歲,你知道你的死訊對他們打擊多大嗎?”
  我腦袋裏轟地一聲,瞬間不知作何感想。
  從前也想象過失憶前我的人生必然複雜曲折,就是沒想到有這麽複雜曲折,愛情是瓊瑤式的愛情,親情是藍色生死戀的親情,難怪馮小剛說生活遠比藝術深刻。但此情此景,明明程嘉木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邏輯錯誤,感覺非常靠譜,我卻沒有半點真實感。回首望不過八年而已,但這八年已經活到了骨子裏,八年之前的那些年,聽他說起來,已經像是聽上輩子的事。當然也有可能是在他的闡述中,我那被遺忘了若幹年的人生裏戲劇衝突太多太激烈,無法讓人產生平易近人之感,更像是一本高高在上的誇張小說。
  我說:“你別擔心,我一直和他們在一起。我也會和……Stephen結婚,我過得很好。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啊,對了,聽說你也結婚了。”
  他認真看了我一會兒,估計在研究我的話有幾分可信度,但我表現得如此正直,真是讓他無法不相信我。
  他低低嗯了一聲:“那就好。”沉默了兩秒鍾,想起什麽似的道:“你還沒見過我妻子,什麽時候帶她出來見見你。
  我點頭道:“啊,好。”
  此後兩相無話,程嘉木一直蹙眉沉思,如入無人之境,周越越幾次把毛背心拿出來,又默默收了回去。他絲毫沒有要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和周越越不好說話,隻能通過眼神交流。
  周越越用眼神說:“你們這是怎麽回事兒?”
  我用眼神回答他:“沒事兒沒事兒,等他人走了我再跟你解釋。”
  顏朗從兜裏摸啊摸啊摸出一副撲克牌來,吸了吸鼻子道:“我們來玩會兒撲克牌吧。”
  周越越艱難地推開顏朗的撲克牌,斜眼覷了覷程嘉木,佯裝正直道:“玩牌多低級趣味啊,我們來聊聊人生啊人性啊什麽的吧。”
  顏朗頭也沒抬:“這年頭都聊生人呢,誰聊人生啊。倒是可以聊聊人性,先聊聊人,再聊聊性。”
  周越越指著顏朗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看著顏朗隻覺得頭皮發麻,忍耐半天道:“誰教你的。”
  顏朗無辜道:“爸爸。”
  我說:“你不是一直喊幹爹麽?爸爸也是可以隨便叫的?”
  顏朗不耐煩道:“稱呼而已嘛。”
  程嘉木瞟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性格倒挺像Stephen的。”
  程嘉木半路在一個小站下了車,臨下車前和我換了手機號。
  周越越說:“宋宋,你們剛剛是在說你從前的那些事兒吧?你都弄明白了?”
  我茫然看著火車頂搖頭:“哪弄明白了啊?聽得半懂不懂的,搞不好是他認錯人了也說不準。”
  周越越吃驚地指著我:“那你還裝得你就是那個蛋撻似的,說什麽過得很好,還會和,和那叫啥的結婚來著?”
  窗外一棵不知名的枯樹上掛了隻殘破的風箏,我目送那棵老樹越退越遠,短暫地組織了遍語言之後表達自己的看法:“這樣他就不會來打擾我的生活了,就算我是那個蛋撻,也沒人會來打擾我的生活了。我們娘倆好不容易才平順下來,經不起什麽升華了。”
  周越越從顏朗手裏接過撲克牌,看了我半晌:“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
  顏朗嗤了聲:“你搞不懂的人多了去了。”又轉過頭來問我:“媽媽,玩兒什麽?跑得快還是幹瞪眼?”
  我想了想:“就跑得快吧。”
  我很理解周越越為什麽不能搞懂我,一來她本人不是個失憶人士,不能感同身受,二來她這個人沒什麽邏輯,不適合搞研究。我從前也像其他罹患失憶症的病友一樣,對恢複記憶有一種狂熱的執著,不搞懂自己到底是誰就不能安心。但對失去的記憶本身又有一種畏懼和惶惑,人們對於未知總是惶惑。從前是執著大於惶惑,如今卻是惶惑大於執著。並且隨著秦漠的到來越來越惶惑。現在我壓根兒就不想想起從前了。生活好不容易這麽順,老天爺最近這麽厚待我,再怎麽也等我先嚐夠甜頭。就算要想起過去也不應該是現在,況且我根本就想不起,這都是老天爺的安排,我想,我隻是隨緣……罷了。
  火車到達終點站。安頓好後,我給秦漠打電話報平安,他不知在幹什麽,聲音壓得很低,問我鄉下的溫度、臨時住處有沒有烤火設施之類。我和他說起路上見聞,提到先鋒小說家程嘉木和我們一個車廂,周越越一直策劃讓人給他毛背心上簽名,結果人都下車了她也沒成功。
  秦漠說:“程嘉木?”
  我說:“對啊,長得跟藤木直人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我都嚇了一跳。你認識?”
  秦漠低聲道:“不認識。”又道:“你衣服多穿點兒,看後天我有沒有空過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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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如果命運也有形狀
  (我們在青春少年時遇到彼此,那是最灑脫美好的時光,那是最不成熟的時光,可我們的喜歡沒有在一個維度裏度過,從來都是錯位的。可本來,我們本來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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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裏,懶洋洋的魯花鎮鎮醫院忙得雞飛蛋打。我站在住院部門口,看醫生們來來往往,聽到有人問:“那個年輕人是什麽來頭啊,連院長都驚動了,我正準備睡覺呢,被急吼吼叫過來。”有人答:“上麵直接來的電話,不清楚怎麽回事兒,反正勤快點,做好本分就對了。”
  林喬他們醫療隊的隊員也在半小時內集體趕到,說接到電話要立刻送他回T大附院。林喬被放在白擔架上抬上車,一直沒有醒過來。醫療隊的領隊把外套脫下來蓋在他身上,幾個女隊員眼裏飽含淚水。一個說:“生了這麽嚴重的病,林師兄他為什麽還要跟我們一起到這麽艱苦的地方來搞這個活動呢。”另一個抹著紅眼圈:“誰知道呢。”我站在一旁,遊離於忙碌的人群之外,覺得像在做夢,又像在看一場急救電影,心裏空蕩蕩的什麽感覺都沒有。臨上車前,早上見過的那個卷發姑娘遲疑問我:“是顏宋吧?你不和我們一起嗎?”我點頭又搖頭,嘴巴開合幾次,才漸漸發出聲音,我說:“不了,我兒子還在這裏輸液。”
  此後幾天,我生活得異常平靜,白天上點課,晚上創作點聊以賣錢的短篇小說。顏朗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病好後他收斂很多,再不隨便跑去山裏亂逛,一心致力於幫三年級的小女生補習數學,很快就成為全魯花村小的男性公敵和女性之友。秦漠到紐約後沒打通我的電話,轉而打給周越越,每天晚上都要和我煲很久電話粥,搞得一心等何大少電話的周越越很憤怒。
  據秦漠說他母親是舊疾複發,已經穩定下來,健康無須擔心,人卻多愁善感得不行,還需要他承歡膝下一陣子。我在電話裏安慰他:“老人家上了年紀是容易東想西想,你多陪陪她。”他笑開:“老太太倒沒東想西想,就想著我什麽時候才能結婚。”話畢問我,“宋沐我們什麽時候才能結婚?”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輕輕道,“老太太想抱孫子已經想瘋了。”
  那個電話在正午一點打來,窗外有瘦石寒潭,稀疏日光,盡管風還在呼呼地吹,但看去去暖洋洋。這是一個冬日裏難得的好夭氣,秦漠在電話裏一本正經地跟我求婚,我沉默了很久,他耐心等待,一直等到那邊不知誰的聲音響起:“你在給誰打電話?”他懶洋洋道:“你兒媳婦兒。”這句話清晰響在我耳邊,我心底一頗,周越越的手機沒電了。
  一星期後,支教活動圓滿結束,離開時,除了我和周越越,所有隊員都留下了惜別的淚水。我是覺得自己雖然和這些孩子有感情,但還沒深到依依不舍的地步,周越越是覺得人生何處不相逢,相思盡在風雨中……魚
  火車上,周越越問我:“聽說林喬他們醫療隊幾天前就走了,這才下鄉下了幾天啊,完全就是走個過場嘛,他們這也太不負責了。”我幫顏朗係圍巾的手不小心一抖,他被勒得使勁兒咳嗽,我被咳嗽聲提醒,回魂道:“是啊,可不是嗎。”
  自那一夜,這麽多天以來,我第一次想起林喬。我問周越越:“你知不知道肺癌晚期生還的概率有多大?”
  她愣了一下,麵露喜色道:“這個你問我就問對人了,前幾天我一直在看一本韓劇,叫《巴黎聖母醫院》 ,這個劇裏的男主角就是得的肺癌,最後死了,肺癌啊,生還概率很渺小的,晚期,基本就活不了了吧。”寶
  我心底一空,半天,點頭道:“哦。”
  韓梅梅在我回到學校的第三天上午找到我,那時我剛在學校東區區的小茶館裏見完導師,正收拾好資料準備回去,她風風火火衝進來,一把揪住我的衣服領子,像個女流氓,咬牙切齒:“顏宋,你可真沉得住氣。”寶
  我撥開她的手指,邊整理衣服邊往外走。她在後麵跺腳:“ 林喬他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他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你不聞不問,一麵也不見他,你……”
  小茶館裏的客人紛紛停下手中動作,含蓄地看向我們,我卻昂頭向前走,一步也沒有停留。她踩著高跟鞋幾步追上我,擋在我麵前,身後是小茶館狹窄的正門,她聲音顫抖:“顏宋,算我求你,你去看看他,你不知道他……”
  我打斷她的話:“行,過兩天我買個果籃去瞧瞧他,你先讓一下,我還有點急事,得趕時間。”
  她眼睛驀地睜大,神情古怪地望著我:“你說什麽?”
  我說:“對不起,麻煩你讓讓,我趕時間。”
  話剛說完,頰邊啪一聲脆響,半張臉火辣辣地疼。韓梅梅的右手還保持著抬起的姿勢,嘴唇哆嗦了半天:“他病成那樣,病成那樣還參加那個破醫療隊,就是知道你要去,知道你在那裏,他躺在病床上疼得人事不省,皺著眉頭一聲聲叫你的名字,顏宋,你就是這麽對他的,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這麽冷血,為什麽他要喜歡你,為什麽他到死都……”
  我沒有讓她把這句話說完,揚起手啪一聲回敬了過去。韓梅梅捂著臉愣在當場,估計沒想到我會打還回去。茶館裏眾人紛紛屏住呼吸,緊張地等待事情的後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半空中幹幹響起:“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站得離林喬最近的那個人從來就不是我,也不會是我。即使有一天他,他死了,該趴在他墳頭哭的那個人也不會輪到我,我曾經很想,但他從來沒有給過我機會。過去是蘇祈,現在是你,我這個人,在他這幕戲裏從來就不是個光彩的角色,你怎麽好意思說他喜歡我,我問過他多少次?我厚著臉皮問過他多少次?他說,顏宋,你怎麽會這麽想。你看,連他自己都不承認,他有哪一點表現得像是喜歡我?你這麽說,我會以為你是在諷刺我。”
  韓梅梅的右手再一次狠狠扇了下來,但被我一把抓住,我平靜地望著她,她明亮的雙眼中滿是怨恨之色,半晌,冷冷笑道:“我以為,事到如今,你該知道為什麽他不承認喜歡你。你看不到他對你的情意,因為你沒長眼睛,顏宋,你沒長眼睛,哈哈,蘇祈和你一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要不是那麽喜歡林喬,不會直到你和林喬出了那樣的事才發現自己的男朋友最愛的不是自己……”
  我手腳冰涼,驀然打斷她:“他連五年前的事都告訴了你?”
  韓梅梅愣了一下,愣完掙開我的手,哈哈大笑:“你忘了我是蘇祈最好的朋友?我去醫院看她,她抱著我哭,問我林喬為什麽要跟她分手,說明是林喬對不起她,她已經原諒了他,他車禍傷了腿,她天天去看他,可他還是要跟她分手。嗬,你不知道林喬車禍傷了腿吧,那件事發生後,林喬為了追回蘇祈手上的DV,出你家門就發生了車禍,蘇祈呢,蘇祈自殺,顏宋,隻有你一個人平安躲過。林喬在醫院躺廠一個多月,他那麽愛打籃球的一個人,從此卻再也不能打籃球,蘇祈出院後得了抑鬱症,不久又進了醫院。可你,你消失了五年,林喬到處找你,為了找你差點兒和他父母斷絕關係。高中入學報名冊上,家庭住址你寫的租住的房址,父母單位你寫你媽媽是家庭婦女,什麽有用信息也沒有,可想要找到你多麽困難。你既然一開始就選擇了消失,為什麽不消失到底,五年後還要出現在他麵前?顏宋,看著林喬再次為你神魂魂傾倒你很有成就感是吧,你這種人,你這種人遲早要遭報應!”
  她一席話說完,氣喘籲籲,停下來研究我的反應,我看著她,用手不耐煩地扯開圍得嚴嚴實實的圍巾,反問她:“那又怎麽樣?”
  她茫然注視我,語無倫次:“林喬他出了車禍,他一直在找你,你對不起他,你要遭報應的。”我逼近她:“對,我要遭報應的,我已經遭了報應了,五年,夠不夠?你說我這五年是平安躲過,我那要算是平安躲過,伊拉克也進人和諧社會了。可你告訴我,那又怎麽樣?你是要讓我同情蘇祈和林喬,要讓我覺得內疚?我不是知心大姐.,誰把自己困住了,誰就他媽的自己解開,這麽多年,誰不是這樣過來的?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林喬是因為自己得了病不想要我擔心才不告訴我,也不承認喜歡我?你要想說的隻是這個,你可以走了。”
  她被我逼到牆角,先前的控訴怨憤已全然不在,神情茫然地睜大著一雙大眼睛:“你不相信?顏宋,你不可以不相信的,林喬那麽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你考進我們學校,我第一個看到你,我跟在林喬身邊五年也沒讓他喜歡上我,我想我該認命了。我在學校論壇用你的名字發給他那封情書,我想你們總有一個需要主動的。我發短信給林喬,說找到你了,你知道他那時候有多高興嗎?上午還和教授在S市開醫學研討會,下午就回了學校,一下飛機,行李也沒放就到你住的地方找你。你說你回老家了,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他沒有到你,接連在那幢樓下等了一個星期,也沒有等到你。你知道他的病是怎麽檢查出來的嗎?等你的第七天晚上,天下了大雨,我到他住處找他,屋子裏滿是酒氣,他全身濕透,握著啤酒罐姿態全無的昏倒在地。顏宋,你一定沒有看過那樣的林喬,假如你看過,哪怕隻一次,你也不會這樣冷血狠心。”
  我解下圍巾,反手搭在近旁的一張椅背上,拉過椅子坐下來麵無表情看著她。
  她眼圈微紅,幾番哽咽:“我把他送到醫院,醫生檢查出來,是肺癌早期。他治療的那些日子,除了他父母,隻有我陪在他身邊。病好後,他沒再提過你,那時候我想,為什麽不再爭取一下呢,明明他最困難的時候都是我陪他度過,我不信他對我沒有一點感情。我向他表白,我沒想到他會接受我,更沒想到他會那樣接受我,他說,肺癌完全治愈的概率小之又小,你如果隻是想滿足自己的一個心願,我答應你。那時我笨,我自欺欺人,我騙自己是我的誠心打動了他。可愛一個人不應該是這樣的,應該希望她好,希望她生活愉快,希望她無憂無慮,愛一個人不會願意她為自己擔驚受怕,食不安寢。我在很久之後才願意明白,林喬讓我在他身邊,是因為他不愛我,他不在乎。兩個月前,他病症複發,做了CT之後發現全身轉移,已經到腫瘤末期。確診的那天晚上,他躺在病床上高燒不退,昏睡中念出你的名字,他說,顏宋,幸好。”她低下頭望住我,“我真嫉妒你啊顏宋,你覺得他想說什麽呢?我一直在想,他那時候到底想說幸好什麽呢?”
  小茶館外,枯黃的冬葉飄了一地,兩隻剛落地不久的小狗躺在地上打滾。我說:“你說完了?我可以走了?”
  小茶館中已有人竊竊私語,韓梅梅雙眼聚滿憤怒之色,看著我,就像不認識我,緊緊抓住我的肩膀,目眥欲裂,幾乎要一把將我掐死:“你怎麽還能這個樣子?我沒有說錯,你沒有心,你果然沒有心的。顏宋,為什麽得病的不是你,你怎麽有資格承受林喬的喜歡?我知道了,哈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害怕去看林喬惹秦漠不高興?你就是這種人,好不容易傍上秦漠這個鑽石王老五,你怎麽敢惹人家不高興?你走,你走,林喬死了你也別來,有種林喬死了你也別來!”
  我說:“好。”
  我站起來拿上圍巾,已經走出茶館門,她在後麵叫我的名字,我轉頭看她還有什麽事,冷不防又挨二耳光。角度原因,這一個比上一個快得多,也狠得多,腦袋都開始轟鳴。我摸了摸臉,神經係統反應過來,一碰都疼。我沉著臉看向她,她哆嗦著嘴唇:“我要打醒你……”我一把將她掀到椅子上,兩手壓住椅子扶臂。她喃喃:“你……你要做什麽?”我看著她,一字一句:“林喬他對你好不好?溫不溫柔?體不體貼?”她沒有絲毫猶豫,而色驚惶,卻重重點頭。我聽到自己笑了一聲:“那不就結了?你說他真正喜歡的人其實是我,可我從來沒有從他那裏感受到半點男朋友對女朋友的體貼溫柔,他對我說話,從來是傷心的比貼心的多。你說你嫉妒我,你嫉妒我什麽呢?一個人,他心底真正喜歡的是一個人,但從來不對這個人好,反而對另外一個人極盡溫柔,不管有什麽理由,你不覺得都太荒謬了?我是個俗人,欣賞不來單方麵的柏拉圖,與其讓他心裏喜歡我,卻對另一個人好,不如他對我好,心裏喜歡另外一個人。我們倆人生觀不一樣,對我來說,現實裏的好比什麽都重要。不過,事到如今,還說什麽喜歡不喜歡,苦衷不苦衷,你覺得有意義嗎?”
  她被困在椅子裏,嘴唇動了幾動,沒點頭也沒搖頭,卻也沒有說出任何的話。
  我走出小茶館,風吹過來,將沙子帶進眼中。旁邊一個小朋友過,對她媽媽說:“看,那個阿姨在哭。”
  我揉了揉眼睛,終於忍不住,找了個僻靜沒人的地方,放聲抽泣起來。
  我以為過去已經終結,終結在我寫《懺悔錄》的那個時刻,那全是我的一相情願。就在這個寒冷的十二月裏,遺忘的歲月卷土重來,每一個細節都成為旋渦,將我吞沒。生活呈現出我不認識的摸樣,我想了很久,對林喬和蘇祈來說,我到底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卻想不出結果。林喬曾經問我,有一天他死了,我會不會難過。我不知道這空蕩蕩的情緒算不算難過,我有太多次難過,可這些難過都和這樣的心情大不相同。我想到死這個字,想到有一天再看不到林喬,想到他的骨灰會葬在墓地裏,那是白色的骨灰,從那些齏粉裏再辨不出他生前的模樣,想到這些我就控製不住自己,恐怖得渾身發抖,我覺得自己被巨大的陰影籠罩,卻奇怪的感覺不到任何悲傷。
  那天下午,我依然沒去醫院看林喬,吃過午飯後準時上了中國辭賦史和文藝美學兩門課,除了帶錯講義走錯教室,沒犯其他錯誤,而且走錯的教室也在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成功找到了。
  教授講的東西好像很有趣,大家都在笑,我努力想聽清楚,明明每一個字都進了耳朵,卻不知道他在講什麽。
  課間休息時團支書過來問我:“顏宋你是不是病了?臉色真差,人也心不在焉的,要不要請個假去醫院看看?”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去廁所洗了個臉,鏡子裏的人明明很正常,表情也很豐富,我看不出來和平時有什麽不同。不過,人死了,大概就沒這麽多表情吧。
  出來時不小心撞到一個同學,正要道歉,抬頭一看,是周越越。我腦子還混沌著,想了半天:“你們建築學院不是有自己的教學樓嗎?你怎麽跑到綜合教學區來上課了?”
  她把我拉到一邊,躊躇半天,問我:“宋宋,林喬得了癌症那個事是真的的?”
  正好上課鈴打響,後麵有個男生急匆匆跑過,擦著肩膀差點帶倒我,我趔趄了一下,站穩後點頭:“嗯。”
  周越越低頭啊了一聲,說道:“我還以為是他們胡說的,怎麽會這樣……”
  我沒有說話。
  周越獄皺眉半晌,表情鄭重地問我:宋宋,你怎麽想的?你別急著告訴我,你先想想,先想想再說。”
  我說:“我沒怎麽去想,也沒想什麽。你讓說這日子怎麽一下子又亂起來了呢……”
  她打斷我:“秦漠打了好幾個電話到我手機上,說這兩天打你們家裏的電話你老是不接,問我你怎麽了。宋宋,我說你不會因為林喬得了這個病,就想跟秦漠掰了吧?我聽說你上午跟韓梅梅在東區茶館吵架了……”
  那天晚上,我把這麽多年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一個細節也沒有遺漏。我很多年不再這樣想起這些事,越回憶越混亂頭疼。生活畢竟沒有辦法冷酷地分成幾段,前因得來後果,那些人那些事,其實我一直沒有逃開,盡管我以為自己早已逃開。如果命運也有形狀.必然是一張網,我和林喬的兩張網一定充滿了糾葛,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繞你你繞我,最後繞得誰也分不清誰。外婆說人活著不能往後看,得往前看,喜歡往後看的人容易被過去困住。總是在事情發生之後我才會想起她的金玉良言,我被過去的網狠狠困住,不能脫身,我曾經以為自己走了出來,那些都是幻覺。我對韓梅梅放了狠話,卻無法對林喬坐視不理。我想,沒有愛情,人一樣可以走下去。我在這樣混亂的狀態下作出一個重大決定,也許在內容上沒有順應心意,在形式上也沒有絲毫邏輯,卻在很多年後,也不曾後悔。
  顏朗在客廳裏問我:“媽媽,幹爹什麽時候回來?”
  我告訴他:“以後你要忘了這個幹爹,我們要搬回以前的房子了。”
  他睜大眼睛:“為什麽?你和幹爹吵架了嗎?我讓他給你道歉。”
  我仔細和他講道理:“ 不是,幹爹很好,隻是媽媽有自己在道義和人情上必須得承擔的東西,不能因為幹爹人很好就連累幹爹。”
  顏朗低頭想了想:“你說的我都聽不懂,幹爹對我很好的,我不能隨便把他給忘了的,做人不能這麽忘恩負義的。”
  我操著手問他:“你主要是想表達個什麽?”
  他躊躇半天,道:“我就是想問問,要是以後幹爹想約我出去吃飯,我能偶爾答應他一下嗎?”
  我揉揉他的腦袋:“到時候再說吧。”
  第二天,c城下起淅瀝冬雨,我去校門口買了果籃,一路走去T大附院。店裏現成的果籃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水果,我記得林喬愛吃蘋果和甜橙,不吃香蕉,於是讓老板用蘋果和橙子重新組了個新果籃。一紅一黃兩種顏色躺在一個小籃子裏,看起來氣色不錯。那時候林喬不留指甲,剝不好橙子,就用刀削皮,下手又重,橙子皮削下來總是帶厚厚一層果肉,手上也弄得滿是汁水,讓他獨立吃完一個橙子,就像經過一場和水果的殊死搏鬥。我看著於心不忍,每次都幫他剝,有時候也用刀削,我可以拿刀把橙子皮和橙子肉完整析開,皮是皮肉是肉,讓林喬跟著學,他拿書卷成個卷兒抵著腦勺撐住頭:“你這麽好手藝,我還學什麽麽學。”他一直沒有學會怎麽剝橙子和削橙子,我幫他剝了半年多、也不知道一共剝了多少斤。然後就有了蘇祈。蘇祈的橙子也剝得好,他想吃橙子時,再不用我幫忙。我終於可以自己給自己剝橙子。
  我打聽了林喬的病房,來到住院部。
  雨越下越大,果籃從傘下探出,包裝的玻璃紙被斜飄的雨絲淋出一層細密的水珠。我把傘抬高一點,看清麵前的是不是十號樓,一個聲音不確定道:“顏宋?”我一尋聲望去,左前方的女子撐著一把鏤花的淡藍色雨傘,齊腰的長發打著卷兒一路垂下來,卷發中露出一張巴掌大小的雪白小臉,是個美女。女大十八變,我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忘記她的樣貌和聲音,乍然看到卻恍惚了好一陣。住院部大門內緊跟著走出一對體麵的中年夫婦,看到我,臉上不約而同出現驚詫神色。五年,整整五年。剛把舊事理清,就不斷地遇到這些舊人。
  我麵無表情提著果籃踏上台階,中年婦女愣在那裏,半晌,反應過來問我:“你是顏宋?”
  我停下腳步,假裝成剛看到他們的樣子,頷首道:“林伯父林伯母,真巧。”
  林喬的父親沒說話,隻她母親不自然地笑了笑:“變漂亮了,我都認不出來了,你是來… … ”
  唯一一次見到林喬的母親,我還記得,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她氣質好,長得也漂亮,明明有林喬那麽大的兒子,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教養良好的樣子,卻在第一次見麵時就給我一巴掌,打得我半邊臉通紅,罵我是下作的狐狸精。這些都是舊事,雖早已沒了憤怒,能平靜對待,記憶中總還有模糊影子。五年前還年輕著厲害著的婦人,五年後卻蒼老許多,神色憔悴,鬢發裏都染了霜白。我微微抬了抬果籃:“來看看林喬。”
  她眼圈乍然一紅,別過頭去抹了抹眼角,再對著我時,已是滿臉和善笑容。同是一個人,厲害起來會是那個樣子,溫柔起來又是這個樣子。她看著我欲言又止,難以啟齒似的,半天,緩緩道:“你陪阿喬好好說會兒話,從前,從前是我們對不住阿喬,也對不住你,眼看著他… … ”
  我打斷她,將雨傘收起來:“那我先進去了”說完錯身踏入住院部大門。背後,冬雨浙瀝,林喬的母親在浙瀝的冬雨中輕輕歎了口氣。
  走到電梯口要二十來步,我站在口子上等電梯,順便從兜裏掏出紙巾來擦果籃上的水珠。背後傳來高跟鞋踩地特有的噠噠聲。我轉頭看了一眼小跑著追上我的卷發美女,低頭繼續擦玻璃紙。電梯到了,裏麵一個人也沒有,她先我一步踏進去,按住開門鍵,淡淡道:“怎麽,你怕我,你從前就很怕我。”
  我笑著走進去,反手按上關門鍵,輕聲道:“蘇祈,五年不見,你說話還是這麽幽默。”
  我一點都不奇怪會在這裏碰到蘇祈,林喬的病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將所有人從犄角奮兄裏找出來重新聚在一起。拖了五年的愛恨情仇,總要尋求一個終結,誰也無法逃開,除非有人已經徹底看開。可那一段經曆著實讓人印象深刻,一般人很難看開,我不能,林喬不能,蘇祈不能,韓梅梅也不能。哦不,韓梅梅是自己主動把自己繞了進去,當年其實根本不關她什麽事兒。一直以來,大家假裝生活和諧又美好,假裝得連自己都相信,其實全是假象。
  電梯裏隻有我們兩個人,蘇祈直視著前方,聲音冷冷響起:“你知道我為什麽突然從國外回來?”
  我說:“哦?原來你還出過國?你什麽時候出的國?” 她眉毛跳了跳,電梯要在五樓停下,她伸手緊緊按住關門鍵,老電梯晃悠了一下,又慢慢往上走。她轉頭來看我,溫柔笑開:“我聽說林喬癌病晚期了,我就回來看看他,善惡終有報,你們倆當年那樣對我,果然… … ”她抿了抿嘴,是個笑模樣,卻沒有把那句話說完。我將果籃換隻手提,敷衍首,“對,你是塵世裏最後一朵潔自無瑕的雪蓮花,當年的事全是我和林喬的錯,你沒有一點錯。”她半天說不出話,從高中開始,她吵架就從沒吵贏過我。當我和她還保持著走鋼絲般危險又虛偽的友情時,我們倆就常常意見不合,那時她最會用的招數就是找林喬幫她打壓我。她隻需要甜甜叫二聲:“林喬,你看宋宋… … ”林喬的眼神輕飄飄膘過來,說一聲:“顏宋,你讓著蘇祈一點兒。”我就不能再有任何言語。但今非昔比,林喬已不能成為她的幫手,就算能,我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坐以待斃。蘇祈氣急敗壞道:“你怎麽敢這樣和我說話,你還諷刺我,你搶了我的男朋友,你是個可惡的第三者,你還諷刺我。”
  電梯已到十二樓,關門鍵一直被她按著,沒法打開,我偏頭告訴她:“從前我一直以為,當年那件事,不管結果如何,我是最早的罪魁禍首,但昨天突然有人告訴我,林喬當年追著你跑出去,是為了要回你手上的DV ,蘇祈,你說,這意味著什麽?”
  她細白的臉龐更加細白,卻很快鎮定下來,隻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看著我。
  這些事情昨晚上我研究了一整晚,時間隔得不長,正是記憶猶新,陳述起來條理清晰、邏輯分明。我看著自己的手指,緩緩道:“林喬知道Dv 裏都拍了些什麽,才會那麽短時間反應過來,追出去找你要Dv 。可你應該知道吧,他有相當嚴重的鏡頭恐懼症,不能容忍自己出現在任何鏡頭裏,從前我用相機不小心抓拍到他,都會讓他奪過去立刻刪掉,更不用說DV 裏出現他的影像。你看的那盤帶子,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林喬吧?蘇祈,你對所有人都撒了謊,所有人也都幫你圓謊,可既然不是我和林喬酒後亂性的現場實錄,那麽 jl5 帶子上到底記錄了什麽內容,會讓你看完後當場吞掉半瓶安眠藥自殺呢?”
  她按著關門鍵的手指突然鬆開,電梯穩當的停在八樓.有兩個護士走進來,電梯開始往上升,再次來到一十二樓。其間我向護士們打聽了1218 病房的位置,護士說在十二樓走廊的盡頭。我和蘇祈從電梯裏走出來,轉個彎就來到樓梯拐角,她似乎已調整好狀態,在樓道裏停住腳步,這裏又昏暗又寂靜,基本不會有路人經過。她笑了一聲,輕輕道:“顏宋,你還是老樣子,總是在不該聰明的地方聰明。當年的事我可以一件一件說給你聽,因為即使所有的誤會都解開,你和林喬也再沒可能了,你知道,林喬他活不長了。”
  在這個陰暗的角落裏,五年前的夏天以另一種姿態呈現在我麵前,一股灼人的熱浪從腳底燒到前胸,呼入的氣息都是悶熱的,就像立刻要下一場雷陣雨,讓人無端心慌。
  蘇祈說著,她說了很多,那是我即使想過,也從來沒有相信過的,是我從不知道的五年前的過去。如果說我所經曆的五年是一個平而,她終於肯將林喬的平麵、她的平麵、其他人的平麵一起端出來,在我麵前還原出一個立體的五年,這裏有精確的時間,有精確的空間,有事實的全部真相。在這個立體的五年裏,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平麵裏兢兢業業地扮演一個傷痕累累的受害者。
  蘇祈說,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林喬對她說了分手,她不知道林喬為什麽要和她分手,她沒有答應。我和林喬出事的那天早上,她正在家附近散步,碰到從我們聚會上回來的女同學,女同學說起頭天晚上的聚會,問蘇祈為什麽林喬來了她卻沒來,還說起Dv 忘在我家了,喝到最後大家拿著ov 一氣亂拍,拍到很多關於林喬的意想不到的鏡頭。
  蘇祈看著我,嘴角勾起笑紋:“顏宋,你說得不錯,那盤帶子裏連林喬的側麵都沒有,鏡頭裏全是你,你各種各樣的特寫,配上他溫柔的提示旁白,‘寶貝兒,這個表情不錯。寶貝兒,把眼睛睜開。’很甜密的稱呼吧,他和我在一起那麽久,他從來都是叫我蘇祈蘇祈蘇祈,他從來沒有這樣親昵地叫過我。最後一個鏡頭,是對著你們家的電視櫃,隻有一個古舊的空空的靜止的電視櫃,但我聽到他的聲音,他說,我愛你,我愛你。他說得那麽情深義重,我沒有看到,但我知道他在親你。我為什麽要自殺,當初我為什麽要自殺呢?我受不了啊,自己的男朋友這樣背叛自己,換作是你,你受得了嗎?他出了車禍,我不是故意要跑那麽快的,我不知道他在後麵被車撞著了,我那時很難受,我隻想著要回家。我在醫院裏洗胃,好不容易從死亡線上掙紮回來,我媽流著淚問我為什麽自殺,我告訴她是你勾引了林喬,你讓林喬背叛了我。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說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是正確的,不是嗎?人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那是你應該付出的代價。事實到底怎樣,隻有你和林喬知道,但誰也不會相信你,林喬躺在醫院裏,醫生也說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他不會站出來說我說的是錯的。林喬醒了之後,立刻要去找你,我告訴他,你恨他,你恨死他了。但最恨他的其實是我,你一定沒有我那麽恨他。他被他父母關在了家裏,他從三樓的窗戶跳下來,把好不容易養好的腿摔斷,再也不能打籃球。那時我想,我心中的林喬已經被你毀了,不放手不行了。”她觀察我的表情,一雙眼睛閃閃發光,聲音裏飽含了詭異的滿足,她說:“顏宋,你是不是覺得很痛苦,一定很痛苦吧?你和林喬本來可以有四年美好時’光,隻要彼此相信,彼此努力,可你們自己把自己糟蹋了。現在,他活不長了,你們再也不會有未來了。”我努力控製自己的聲音,我以為撐過那些苦日子,無論麵對什麽,都能有一副堅不可摧的硬心腸,其實,怎麽可能呢。
  我麵無表情,聲音卻抖得厲害,我說:“蘇祈,那年你才十八歲,做這些虧心事,你怎麽下得去手 “
  她笑吟吟反問我:“顏宋,那年你和林喬也才十八歲,你們那樣傷害我,你們又怎麽下得去手?”
  這大約是第一次我和蘇祈吵架以敗北告終。
  五年前,我傷害了她,那個時候,我是那樣嫉妒她,除了學習成績,簡直嫉妒她的一切,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傷害她。最後傷害了她,並不是有意為之,她的報複來得瘋狂而猛烈。但她沒有想過要去報複林喬。
  她海波一般的黑頭發在胸前劇烈地起伏,她成功打擊到我,她用勝利者的姿態從我身邊踱開,已經置身於光明的走廊,卻突然頓住腳步,輕聲道:“如果林喬沒有遇到你,沒有遇到我,就好了。”她用雙手蒙住臉,前一刻還滿足著得意著的嗓音裏,帶了難言的硬咽。那畢竟是她喜歡過的人。
  那也是我喜歡過的人。
  蘇祈離開很久,發麻冰涼的四肢漸漸暖和起來。
  我想起那個著名的論斷,在正確的時間遇到錯誤的人會如何如何,在錯誤的時間遇到正確的人又如何如何。我和林喬,我們在青春年少時遇到彼此,那是最灑脫美好的時光,那是最不成熟的時光,我們的喜歡沒有在一個維度裏過,從來都是錯位的。
  可原來,我和他,我們本來可以的。
  我用手臂擋住臉,吃力地靠在牆壁上,眼睛幹燥,心裏卻擠出眼淚。
  我這麽靠了一會兒,從包裏掏出小鏡子整理好頭發和臉色,提起果籃,從容地走出這個陰暗的牆角。

  第二十一章 你會有更好的姑娘
  我沒有壓力,我隻是想和你分手,你該找到更適合你的姑娘,你再把這個戒指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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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入冬以來,我就頻繁地輾轉於市內各大醫院。
  通過綜合比較,T 大附院的這一棟病房地理位置大概是最好的。樓下就是個小花園,種著各種不知名的樹木花草,常有病人坐在花園裏曬太陽。但今天下雨,花園人跡罕至,隻有幾隻被淋濕了翅膀的麻雀,躲在樹枝間卿卿喳喳地叫。
  我站在花園裏一把鏽跡斑斑的鐵椅子旁,椅子上擱著果籃,雨水打在好不容易擦幹淨的玻璃紙上,滴答滴答像是唱歌。
  林喬的病房在十二樓走廊的盡頭,我本來已經調整好表情,抬起手想敲門,卻在聽到咳嗽聲的一刹那,從病房前挪開腳步落荒而逃。反應過來時,人已經站在了花園裏,頭頂是鋼絲做的傘骨,四周是越來越大的雨聲。
  這可真不好,我心中已做好決定,臨到頭卻做了逃兵。
  雨水撞到地麵上,迅速沒進土裏。一隻流浪貓聾拉著耳朵從我眼前跑過,鑽到旁邊一棵老樹下,苗嗚一聲,使勁抖了抖澆在身上的雨水。我本能往前站了兩步,想躲開貓身上甩下來的泥點兒,兀然間聽到腳步聲和著雨聲接近。不到半分鍾,眼底就出現一雙鞋。我將視線抬高一點,隔著模糊的雨簾,看清站在我麵前的這個人。他穿著寬大的病號服,肩上披著一件黑色的大衣,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長得像日本著名的美青年柏原崇。
  他走近我一些,將撐著的雨傘舉高,覆蓋住我的傘。砸在肩膀上的一串串雨點兒被深藍色的大傘擋住,他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緩緩的:“這麽大的人了,還不知道怎麽打傘嗎?”說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這樣說話太過親密,往後退了一步,不自然地咳了一聲,語聲淡淡道:“我送你去去外邊打車。”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跟他往外走,我低頭看著他握住傘柄的右手。白得嚇人的一隻手,青筋浮現,手背明顯腫起,看得見針孔下的皮膚淤血。
  我抬頭看他,他的眼睛隱在金絲眼鏡後麵,但今天下雨,沒有足夠的光線,鏡片再不能成為保護色,能看到他眼中墨一般的黑。我說:“林喬,你病得很重。”
  他握住我的傘柄,將我歪歪撐著的雨傘扶正,不動聲色退加步,徹底和我拉開距離。
  我再次提醒他:“你病得很重。”
  他沉默半晌,微微點頭:“對,病得很重。”
  我笑著看他:“電視裏演到這一步,男主角不都告訴女主角他們不嚴重嗎?舍不得女主角傷心難過,就算醫生斷言隻能再活一個星期,也要咬著牙告訴女主角,親愛的,不用擔心,我很好,沒什麽大小......”
  他打斷我,眼睛冷冷的沒什麽光彩:“可你不是我的女主角。你看哪一部電視的男主角對女配角說過這些話? ”裝得冷淡的一副模樣,肩膀卻在發抖。
  懶懶披在他肩上的大衣微微下滑,他渾然不覺,我趕緊過去救場,好歹在衣服完全掉下去時緊緊抓住了。他高出我那麽多,隻好墊著腳,手臂靠著他的肩膀,更加真切地感覺到顫抖。
  我偏頭疑惑地看他:“這麽說起來,那些話你是想對誰說?" 我緊緊貼著他,咄咄逼人地問他:“蘇祈還是韓梅梅?" 他眼中閃過某種神采,一把推開我,並沒有用力,但地麵滿是黏土,被雨水浸濕,滑得厲害,我一下子摔倒在雨中。他臉上有瞬間的驚慌失措,趕緊過來拉我,我狠狠甩開他的手。雨水冷冷打在身上上,漫天的大雨,仿佛永遠不會停息。我保持著坐在上的姿勢,平靜地看著天空:“原來如此,蘇祈,韓梅梅,隻有她們的傷心才是傷心,她們的難過才是難過,隻有她們才是你的舍不得。真是奇怪,人人都說你愛我。可你對所有人好,唯獨不會對我好,對所有人溫柔,唯獨不對我溫柔。她們為什麽都信誓旦旦地說你其實愛的是我呢?蘇祈不是說你為了找我從三樓跳下來摔斷腿.再也不能打監球麽?韓梅梅不是說你… … ”
  這句話沒有能夠說完,他壓抑的眉眼越來越近,我們半跪在雨地裏,他緊緊將我抱住。他在我的耳邊說:“顏宋,你知道不是這樣的。 ”我還能分心用空閑的手抓起雨傘撐在他頭頂,我循循善誘:“不是這樣的,那是怎麽樣的?”
  頰邊是冰冰涼涼的觸感,身上也沒有一絲溫暖。他久久沒有說話,隻是在雨地裏擁抱住我。老樹下的野貓喻嗚一聲跑開,我說:“林喬,愛一個人,是實實在在地對她好,不是逃避隱藏。你願意在你死了之後,我想起你,隻記得那些不好的回憶,那些痛苦的回憶嗎?當然,”我反手抱了抱他,“你會活得很久。”
  他將頭埋進我的肩膀,脖子裏有濕熱的東西流過,良久,他低低笑了一聲:“你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可是… … ”
  我沒有讓他把那個可是說完,心中雖然有難言的酸澀,還是將那個決定說出口,我單手抱著他,我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我會一直陪著你”
  他身體一僵,半晌,道:“顏宋,你在可憐我。”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的呼吸就響在我耳畔,我平靜地看著遠方水蒙蒙的地平線。
  終於,他更緊地摟住我:“如果是可憐......”
  地平線上突然扯出一道閃電,照亮半邊天際,緊接著是轟隆作響的滾滾驚雷,仿佛千軍萬馬破空而來,天地為之動蕩。
  我沒有聽見林喬說什麽,盡管那話音就響在耳邊。
  雷聲過後,他放開我,我們倆渾身是泥,髒得不像樣,我提起椅子上慘不忍睹的果籃到他麵前晃:“吃橙子嗎?我請你吃橙子。”他笑起來,又像是高中時代那樣形式上冷漠內容上柔和的笑,那樣盛開來的笑意,卻掩不住背後重重的病容。我呼吸一窒,被他扳住臉,用幸存的大衣仔細揩拭我臉上的雨水,那表情認真又嚴謹,就像高考時做最後一道壓軸的數學題。
  我看著他,想我真是罪無可恕。
  我撒了謊。
  這是最拙劣的謊言,他卻假裝相信。
  其實我們都知道,他活不長了。
  那天晚上,周越越打來電話,告訴我秦漠第二天的飛機到C 城,人大概已經在飛機上了。她在電話那邊東拉西扯了半天,臨掛電話時說出完全不符合自身風格的話:“宋宋,作選擇的時候多想想自己,多想想顏朗。”我鎮定地答好,卻忘記掛上電話,直到聽筒傳來忙音,才反應過來她剛才說了什麽。
  秦漠明天就要回來,事情馬上就要了結。我選擇了那個甩不開過去的顏宋,我要把秦漠從我的生活裏剝開,就像析開橘子皮和橘子肉,幹幹淨淨的,完完整整的,決不拖泥帶水。心中有難言便痛,一直便痛到喉嚨口,但幸好,我想真是幸好,幸好我愛他不深。
  我作了很充足的心理準備,等待秦漠回來興師問罪。
  我設想的場景是在晚上九點之後,他風塵仆仆從紐約趕回來,手裏提著行李,手臂上還搭著大衣。窗外必須要有萬家燈火朦朧月色,林木間傳來傷感的小提琴伴奏。當然,如果實在沒有也不必多強求。這樣,就齊聚了日木電視劇男女分手經典鏡頭的所有要素。
  他說:“宋宋,為什麽這麽多天一直不接我電話?"
  我就說:“秦漠,我們分手。”
  他勢必要間:“為什麽?"
  我依然說:“秦漠,我們分手。”
  這時候他肯定惱了,過來抓我的手,強迫我回答:“你至少要給我一個理由。”
  但我不給他機會,我簡直至死不渝,打定主意隻給他六個字:“秦漠,我們分手。”
  我想象他會有什麽樣的表情,像是做複雜的填字遊戲,每一步都精打細算,填得不亦樂乎,樂完了一抹臉,發現滿臉的水。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實際上,我設想的台詞沒有一句用上。就像好不容易規劃好的人生,等那一年、那一天到了,計劃早變化了。
  我看到秦漠的時候,並不是晚上九點之後,甚至不是晚上。那是下午三點過,空氣經過頭天的大清洗,還帶著泥上的清香,好不容易能看清的高遠天空上,懸掛著鵝蛋黃一樣的太陽。
  T大附院住院部下麵的小花園裏,病人三三兩兩或下棋或散步。我和林喬在一株老楓樹下的長椅上看書。我坐著,手裏握一本學期論文用的參考資料,他躺在長椅上,頭枕著我的腿,看嚴歌苓的《 穗子物語》 。他不常看這些書,病房裏僅有的娛樂書刊是幾本體育雜誌、幾本電腦雜誌和兩本曆史類書籍。這唯一的一本小說還是我帶給他的。有微微的風,楓葉的陰影投在地上,隨風搖擺。
  我想事情想得入神,沒有在秦漠出現時就感知到他,等到終於發現他時,他已經離我們很近。
  他站在離我七八步遠的地方,手仁沒有大衣也沒有行李,英倫風格的格子毛衫外搭一件黑色的平長風衣,深色牛仔,高幫軍靴,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三十二歲的人,臉上沒有任何風塵仆仆的跡象,狀態好得可以換上禮服直接去拍結婚照。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躺在我腿上的林喬,林喬仍在看書,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
  我重重咽了口唾沫,想這是最好的時候,這是最壞的時候,隻要他說出那句話,說顏宋,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我就可以告訴他:“秦漠,我們分手。”這演練了一晚上的台詞,眼看就要脫口而出,隻在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
  大約我的僵硬太過明顯.林喬將書放下來,抬頭想打探我的情況.這時我清楚地發現,他也僵了,下一秒,已從長椅上坐起來,書從他身上滑了下去。
  秦漠並沒有問我那句話,他甚至什麽都沒有問。他就站在那裏,本就顧長挺拔的身材在搖曳的楓葉下更顯碩長挺拔。我想起我們分別時他發給我的短信,別讓我找不到你。真是一句讖語,仿佛那時他就感應到我們終會丟掉彼此。即使不丟掉也要錯過,就像這一刻,他找到我,但我的心情相較那時已大不相同。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方便能夠不用過於仰視的目光注視他。一支竹蜻蜓忽然飛到池腳邊,他彎腰檢起來,遞給從後麵追過來穿病號服的小妹妹。低垂的發絲擋住他的眼,我終於有勇氣說出話來,我說:“秦漠… … ”
  隻是喊完這個名字,就被他打斷,他幾步走過來,微笑著下上打量我一眼:“在準備學期論文?"
  我點頭。
  他像往常一樣揉我的頭發,用溫柔的口吻囑咐:“給你帶了東西回來,晚上準時回來拿,過期就拿不到了。”說完看了看手表:“時間不一早了,我還有點事。你,”他眼神平靜地瞟了林喬一眼,再移開目光隻看著我一個人,“事情辦完了就早點回家,朗朗想吃火鍋,我買了做火鍋的材料,還得你回來弄。”
  秦漠離開時,我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說出話。
  林喬將地上的書拾起來,低聲道:“我先上去了。”我說:“好。”但他並沒有邁步上樓,半晌,平靜道:“你隻要偶爾來陪陪我我就很高興了。”我看著頭頂上的楓葉,就像一波黃色的海浪,我說:“今天晚上我會和他說清楚的。”他肩膀顫了顫,沒有說話.歎了口氣。
  從醫院出來已是晚上八點,期間林喬疼痛發作,我就在池身邊,親眼見他疼得咬緊牙關,額上身上全是冷汗。他讓我走,我沒有走,我一直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在我手腕上捏出青色的指痕,他疼得太厲害。我一點忙也幫不上,我幫他擦汗,他揮開我,他斷斷續續地說:“讓我一個人待著。”醫生給他注射了鎮痛劑,好一會兒,他慢慢睡著。我看著他消瘦蒼白的臉色,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陰影時時刻刻籠置在這間陽光充足的病房裏。他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流逝,能不能支撐到來年春天都很難說。死神隨時站在他的背後。
  離開醫院,又去學校圖書館借了兩本病人心理護理方麵的醫學書,我一路步行回家,邊走邊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我說,顏宋,你已經做好決定了,作了決定就不要後悔。你愛秦漠不深,及時了斷對兩個人都好。他會找到更好的姑娘,樣貌乖巧,家世單純,不會像你這樣十六歲就生了個兒子,不會像你這樣平凡又壞脾氣。你不能對他這樣壞,選擇了林喬,還讓他待在你身邊浪費青春,你要放手,你要祝他幸福 。
  我拍拍臉,放鬆咬得死緊的腮幫子。
  不久就到家,我端詳一陣門扉,拿出鑰匙開鎖,嗒的一聲,鎖被打開,手一抖,鑰匙圈掉在地上,我愣了一下,彎腰拾起推開門。
  客廳裏大大小小的燈全部打開。
  我以為會是,一場莊嚴的審判,沒想到秦漠坐在客廳裏陪顏朗一起打遊戲。
  他總是不遵守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辦事,讓人心裏沒底。電視屏幕上是一款老式的賽車遊戲,顏朗身上穿了件英倫風格的格子毛衫,和他身上的一個樣。兩個人坐在地上握著遊戲手柄專注地看著電視機,配合得很好,側麵的線條神情竟然極其相似。我恍了恍神,腦海裏快速閃過某些東西,想要抓住,又一瞬間沒影。
  秦漠回頭看到我,放下手柄起身過來,顏朗看著電視屏幕目不轉睛提醒他:“喂,幹爹,這一關還沒有打完,你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呀。”
  我對顏朗說:“你收拾收拾回房間去做作業,我和你幹爹有話要說。”
  秦漠站到我旁邊來,顏朗看了我們一眼,開始收拾收拾。先慢吞吞地關掉遊戲機和電視機,再慢吞吞地把沙發上的靠墊擺正,時不時抬頭飛快瞟我們一眼,瞟完了一看收無可收,竟然顛顛地跑到衛生間拿了塊抹布出來挨著沙發一個一個抹扶手。我看不下去,無力擺手:“你不用收了,先回房間一個人待著去。”
  顏朗握著抹布委屈:“你們說你們的,我收拾我的,我不妨礙你們的。”
  秦漠道:“聽媽媽的話,你先回房去。”
  顏朗看看秦漠又看看我,無可奈何地甩下抹布。
  秦漠拉我在沙發上坐下,揉揉我的頭發抱住我:“怎麽失魂落魄成這樣,林醫生的事我知道了,不要害怕,我一直在你身邊。”他的聲音溫柔可靠,響在我耳旁,像春天裏吹綠大江南北的暖風,他安慰我:“不好的事情很快就會過去,堅強點。”
  我說:“你不知道……”
  他吻一了一下我的額頭,沒有讓我把話說完,柔聲道:“好了,其他的不要再說了,從現在開始,就隻討論我們兩個人的事,好不好?”
  我隻能說好,我本來就是要和他說我們兩個人的事,本來就是要和他分手。
  但他一點都沒有發現我的預謀,那麽近的距離,他看著我對我笑:“想不想我,嗯?”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沒有等我的回答,再次抱住我,歎息似的說:“我想你了。想你想得睡不著覺。”
  他難得說這樣肉麻的話,但說得這樣雲淡風輕,就像喝水吃飯,沒有半點不自然。我心裏狠狠一顫,推開他,強作笑臉:“你是在說好聽話。”
  他偏頭看著我,嘴角裏藏了笑意,並不否認,卻不知從哪裏變戲法似的弄出來一個絲絨盒子,盒子打開,裏麵躺著一枚精致的鑽戒,在客廳裏比白晝還要亮堂的燈光下泛出流轉的自然色。這樣好看的一枚戒指。
  他把戒指拿出來,握住我的左手,要把它戴到我的無名指上,傳說這是聯通心脈的地方。他說:“每天晚上我都睡不著覺,想著該怎麽向你求婚,老太太等不及了。最重要的是,我也等不及了。”他深深看著我,漆黑的眼睛裏有世界上最溫柔的顏彩,“宋宋,要不要嫁給我?”我看著他,他吻著我戴好戒指的手指,緩緩重複, “宋宋,要不要嫁給我?”聲音又低沉又誘惑。
  我想我就要答應他,我簡直就要答應他,這個想法隻維持了三秒。
  我說:“不要。”
  他錯愕地抬起頭。
  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不要。”
  他仍然握著我的手,我用了點兒勁抽出來,將戒指從無名指上撥下。童話故事裏講到這個地方總是會寫戒指撥不下來,撥不下來的戒指是宿命的安排,宿命都覺得王子公主不在一起天理難容。我手上的這枚戒指一定不是個合格的道具.我輕輕一拔,它就脫離我的手指。我愣了一秒,將它重新放回絲絨盒子裏,抬起頭來無比鎮定地麵對奏漠,我說:“我們分手吧。”
  本以為是難以啟齒的話,臨到頭卻這樣好開口。
  他仔細看我,分辨我臉上的每一寸表情,最後,得出結論:“宋宋.你壓力太大。”
  我搖頭,但我不能直視他的眼睛。他侮一寸眉眼都這麽好看,從前我們就公認他是個美男。我是第一次發現他這樣好看。我躲躲閃閃.語聲卻平靜有力。我說:“我沒有壓力,我隻是想和你分手,你該找到更適合你的姑浪,你再把這個戒指送給她。”他沒有回答,我自說自話:“你一直都對我很好,可是不是你對我好我就要喜歡你啊,前幾天是我頭腦不清楚,我自以為喜歡你,其實隻是感激你,我對你說的話,你把它們都忘了吧。我和林喬有很多誤會,因為誤會才會分開,但現在這些誤會都解釋清楚了.我們已經言歸於好了,我感激你,可我不能……”
  百分之九十的真話加上百分之十的假話就是百分之百的完美謊言.我對奏漠撒了謊.我說我隻是感激他,但我一定要讓他相信。我還是忍不住歎氣,我說:“秦漠,找個更合適你的好姑娘吧。”
  他突然伸手拉過我的下巴,還沒等我反應,就重重吻過來。幾乎是咬著我的嘴唇,舌尖抵開牙齒,舌頭滑進來纏住我的,吮吸一般深入親吻,最柔軟的部分卻做出最凶狠的動作,口腔裏都是他的味道,我絕望地想他一定恨極了我,恨不得把我吃進肚子裏,血肉撕裂骨頭碾碎,這樣暴力地一口一口吞下去。他做什麽都是優雅沉著,是我把他逼得這樣。就算是自戀一場,我也控製不住自己要這麽想。
  我已經喘不過氣,他放開我,看起來像在笑,眼睛裏卻沒有一絲笑意,他說:“沒有比你更適合我的姑娘了。”多麽好聽的一句話,響在我耳邊,冷冷的。
  我別過頭去,強行忍住眼淚不掉下來,我說:“這樣沒有意思,秦漠,我放手,你也放手,咱們和平分手吧。”
  他側身靠著沙發背,撐著頭看我,像是把我看穿:“你不欠林喬什麽,我也不欠林喬什麽。”
  他說得不對,他不欠林喬什麽,但我欠林喬很多。我看著他頭頂稍高一點的地方,這是演講中學來的技巧,讓我顯得像是認真看他的模樣,我說:“ 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因為林喬的病才要到他的身邊?你想錯了,他沒有病我也會到他身邊,我們分開隻因為誤會,我隻恨我和他,我們彼此明白得這樣遲。”這是謊言。
  我說:“秦漠,我愛的是林喬不是你,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還是謊言。
  他猛然抬起眼瞼,漆黑的瞳人裏有我看不懂的東西,像異常濃鬱的悲傷,他說:“你說什麽?”
  我說:“你對我好,我很感激你,也許我還有點喜歡你,但那不是愛,你閃閃發光.哪裏都是完美的,可我不愛你,我也沒有辦法。”依然是謊言。
  他微微閉了閉眼:“前後兩次,不管你有沒有失憶,你都…… ”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完,臉上轉換出冷冰冰的笑,我從沒看過他這樣子,他的口吻幾近嘲弄,“你憑什麽以為你不愛我,我就必須要放開你?”
  我保持著剛才的視線,終於說出最心狠的話:“我隻想要單純的感情,我和林喬兩個,單單純純就夠了,你不要理所當然插進來,你這樣讓我很痛苦,既然你喜歡我,怎麽忍心我這麽痛苦呢?”我真是卑鄙,我不過是仗著他的不忍心而已。
  他幾乎是苦笑:“對我,你又忍心嗎?”
  我點頭:“因為我不愛你。”
  他認真地看著我:“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我說:“從前喜歡過,但現在不喜歡了。”
  他說:“你要我離開你?”
  我說:“對,永遠也不要出現在我麵前了。”
  他說:“宋宋,我再沒見過比你更心狠的小姑娘。”
  我在心裏對他說,你應該得到更好的,秦漠,祝你幸福。
  秦漠離開之後,顏朗緩緩打開自己的房間門,他說:“媽媽,我有點討厭你了。”
  此後我果然再也沒有見過秦漠。
  周越越找我喝茶,幾次欲言又止提到他,都被我用別的話題打斷帶過。最後一次她終於忍不住,爆發道:我問你一句,我就問你一句,林喬活不了多久了,秦漠可以理解你去照顧他的,你為什麽一定要和秦漠分手。
  我看著杯子裏的水:“我愛他不深,可以輕易放手。”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和秦漠了斷比和林喬了斷容易得多。我陷進自己為自己造的牢籠,腦子很清楚,卻沒法走出去。
  不久,我找到房子,和顏朗一起搬了出來。我們徹底退出了秦漠的生活,從奧迪l 銘的世界重新穿回了公共汽車的世界。
  搬家那天天氣很好,我看著爬滿常春藤的老洋房,晚霞裏像一座金光閃閃的城堡。我在這裏做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個夢,就像童話故事一樣。
  林喬的病情不斷惡化,腫瘤壓迫胸膜,疼痛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厲害。他不願渾身插滿管子離開人世,拒絕一切攻擊性療法,僅僅依靠藥物和鎮痛劑維持。我基本沒怎麽去上課,天天守在醫院裏,有時給他讀兩段書,有時講幾段新聞,但大多時候,我們隻是默默坐著。韓梅梅偶爾也會過來,帶點水果或者當天的報紙。
  十二月下旬,在他父母的說服下,林喬終於同意動手術,手術安排在聖誕節後。其實以他現在的狀態,動了手術,死亡反而來得更迅速,但誰都不忍心再看他那樣痛苦,至少動了手術,他可以真正的、好好的、沒有疼痛地安度最後的人生。
  林喬說:“我們好像一直沒有真正的約會過一次。”
  我說:“啊,對。”曾經我們差點要一起看一場電影,最後卻無疾而終。那時候電影院裏正放裴勇俊的《醜聞》 ,我用半價從學弟那裏買了一張票,他還送我兩袋話梅兩包魷魚絲。
  他說:“什麽時候去約個會吧。”
  我說:“好,你快點好起來,好起來我們去遊樂園坐碰碰車。”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林喬的情況不錯,雖然已瘦得不成樣子,臉上好歹有點血色。
  我們苦苦哀求主治醫師,林喬在D市市醫院當院長的父親也來求情,家屬表現得這樣,院方也不好再說什麽,終於批準我們出院半批準我們出院半日,條件是必須讓個小護士一路跟著,以防緊急情況發生。即使這樣,林喬也很高興,忙著催我去網上查最近有什麽好看的電影。其實最近沒什麽好看的電影,我提議可以換一種娛樂方式,但他堅定不移。
  我們買了可樂和爆米花,他不能吃這些東西,但執意要買,理由是別人約會看電影時都買這個,我說你其實可以嚐試與眾不同一點,他半晌沒說話,付過錢之後才淡淡道:“我其實並不想與眾不同,如果能平平安安組織一個家庭,平時上上班,周末一家人去公園野餐或者郊遊什麽的,那再好不過。”他看著前方若有所思,“兒科醫生和語文老師,這兩個職業不是很搭嗎?”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未來,提起生死,他並不像表現的那樣看得開。
  我幫他拿過爆米花,做出微笑的模樣點頭:“是啊,很搭,你快點好起來,我們一直在一起。”
  那天影院的主題是愛情與懷舊,放的挺古老一部歐洲文藝片。並不是新上映的片子。
  我印象當中,林喬並不大看這樣的影片,本以為他會睡著,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得很認真,盡管精神已不大能負荷。我時刻關注他的情況,三心二意,直到最後也沒搞清這部電影到底講了個什麽故事。但對某個段落的插曲印象深刻,因為那插曲響起時,林喬跟著輕輕哼唱,沉沉的男低音就響在耳邊,他哼得很熟練。怎麽聽怎麽悲的一個曲子,就適合放在這種悲情文藝片裏賺人眼淚。但林喬輕輕地哼唱,神情裏看不出半點悲傷。發現我看他,笑笑對我說:“你也喜歡這個曲子?我以後彈給你聽。”
  但終於再沒有這個機會。
  一月中旬,2009的年的春天遙遙在望,林喬永遠離開了人世。有好幾個夜晚,那支曲子響在我耳畔,連同他哼唱的聲音,沉沉的帶點久病的沙啞,令我久久不能安睡。窗外總是有大片雪白的月光,他在我耳邊低聲哼唱。我就是這樣學會這支曲子。我跟著他哼,從頭哼到尾,漸漸人睡。
  後來我把這支曲子哼給人聽,他們告訴我,它的名字THEDAYILOVEYOU
  林喬去世前,我和他有過最後一次對話,那時他已是回光返照的跡象,精神很好,眼睛裏有前所未有的生機和顏彩,似笑非笑看著我,仿佛一切都了然於胸。他說:“宋宋,你實在不會說謊。”我沒有回答,給他足夠的時間斟酌用詞,好繼續往下說。他並沒有花費時間思考,抿起唇角笑了笑,就能看見頰邊的酒窩,是自他病後難得爽朗的一個笑容,他說:“別做出這副表情,就像要哭出來似的,雖然知道你是騙我,但最後這段時間有你陪著,我很快樂。”他摸摸我的頭發,“宋宋,你總是好心的。”
  我鎮定地搖頭,鎮定地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沒有騙你。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他沉默良久,突然問我:“那,你還愛我嗎?”
  我說:“我愛你。”
  這句話是唯一一句假話。但他微笑著反握住我的手,他說:“我相信你。’,
  林喬被運回家鄉安葬。
  我幾乎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
  周越越倒是去了,說他的骨灰被裝在一隻小盒子裏,臨下葬前,他母親抱著那隻盒子哭得暈了過去。年近五十的母親,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白發人送黑發人,可悲可歎。
  但我很難想象他的血肉已化為塵埃,躺在一枚狹長的小盒子裏,被永埋地底。
  三個多月前,他還年輕著漂亮著生機勃勃著,在昏黃的路燈下,
  他還有力氣把我壓在牆壁上對我說:' ’顏宋,一直沒有機會問你,這麽多年,你過得好不好。
  轉眼間他就離開人世。
  林喬入葬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高一時班上組織演話劇,演的是《 孔雀東南一飛》 。其他角色由誰扮演已經完全記不清,隻記得他演焦仲卿,我演焦仲卿最後上吊的弓階朱東南枝。
  那是第一次排練,做導演的文娛文員挨著一個一個介紹演員,介紹到我時演員隊伍裏傳出不和諧音符。是林喬撲味一笑。他坐在一張長桌子上,操著手,像個王子.冷冷打量我,嘴角卻掛著笑意:“這麽矮的東南枝,那到時候到底是我吊她啊還是她吊我啊?那些無憂無慮的好時光.被呼嘯著的歲月遙遙甩在身後,永遠地過去了。
  不能忘懷的是,他在陽光下的那個側麵,圓珠筆在他的大拇指上行雲流水地轉著圓圈,那是永遠定格的十六歲的夏天。
  這一切,都結束了。

  第二十二章 我們錯過了八年
  我想起來了,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那此讓你傷心的難聽話,全是我撒謊。
  那之後,過了近半年。
  春天遠去,夏天鬱鬱蔥蔥到來。這是個充滿活力的、生機勃勃的季節。天空中有明晃晃的太陽,向人間普度刺眼陽光,樹枝間每一聲蟬鳴都帶著滾滾熱浪,偶爾會下雷陣雨。
  期間發生了很多好事。比如,我媽在獄中表現良好,刑期減到了八年。比如,寒假時外婆從鎮上新搬來的老中醫那裏得到一個偏方,徹底治好了多年不愈的老毛病。比如開春之後,顏朗拿到全國小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一等獎,他們班主任找我商量,說這孩子學力很強,看是不是考慮讓他跳級。再比如,周越越安全期計算錯誤,和何大少在一起的時候,一不小心中了獎。
  關於最後這一件事,周越越的想法是,藝術家不能有後,生娃容易讓藝術家變正常,一正常了就很難再在藝術上有深的造就。本著為藝術獻身的精神,她打算把孩子做掉。盡管我安慰她不搞建築藝術了你還可以去搞行為藝術,行為藝術對精神層次要求不高,但她還是堅定不移要拿掉這個孩子。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理所當然被何大少知道,很快演變成他們全家都知道。何大少家五代單傳,何老太太高興得差點暈過去,立刻準備豐厚聘禮,和何老太爺一道親自去周越越家登門提親。懾於何家的淫威,周父周母欣然應允了,雙方家長達成高度共識,周越越自此被休學軟禁在家,每天好吃好喝好好供著,隻待下個月良辰吉日和何大少完婚。雖然也嚐試過反抗,但哪裏有反抗哪裏就有鎮壓,且每次都被鎮壓得很徹底,周越越終於舉白旗投降,何大少很滿意。
  周越越說:“宋宋,我結婚那天你當我伴娘:」”
  我說:“那不成,我都有兒子了。”
  她堅持:“正好,你兒子就來給我當花童。”
  我說:“這真不成,沒這個先例。”
  她看著一旁的何大少:“宋宋不當我伴娘我就不結婚。”何大少說:“顏宋,你行行好吧。”
  我說:“那好吧。”
  這樣一路歡笑,生活似乎又回到初時模樣,心裏卻知道是不同的。那些不同之處埋著隱隱的遺憾隱隱的傷,但在某些特定時刻,都可以忘懷。誰都要繼續走下去,誰都是這樣繼續走下去。
  就在周越越的婚禮如火如茶準備期間,那天,我如常去電視台。台裏沒什麽人,辦公室隻有蔣甜和陳瑩兩個,似乎正討論什麽,看我推門進來,雙雙愣了一下,愣完埋頭繼續討論他們的。我前幾天已經和頭兒遞過辭職信,做完這個學期就不打算再做,一方麵要忙著實習,另一方麵要忙著找工作。頭兒答應了,打算讓蔣甜接我的班,最近幾次到辦公室來都是和她做工作交接。我整理了一會兒材料,把有用的挑選出來,遞交給她。她漫不經心接過,半晌,突然提高音量對陳瑩道:“娛樂圈就是這樣的,你看有些小明星一輩子想嫁人豪門,想攀上高枝做鳳凰,可就是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重,主動貼上去給人家玩,到頭來人家玩兒過了該訂婚照樣訂婚該結婚照樣結婚。她們自以為能怎麽怎麽樣,最後還不是被人家幾個錢就打發了。”
  陳瑩笑了一聲:“能怪誰,自己把自己搞得太便宜了。”
  他們討論得很熱烈,我不便打擾,資料整理完正準備離開,手已拉住門扉,蔣甜叫住我:“哎?顏學姐你知道秦老師訂婚了吧?” 我轉頭看她。
  她把手中雜誌翻開立起來給我看:“你不會不知道吧?雜誌上麵都登了。他未婚妻是個畫家,又漂亮又有才氣,家世也好,媒體都評論說是世紀良緣,傳說他送給他未婚妻的粉鑽訂婚戒要二十多萬美元呢。”
  隔著五步的距離,雜誌上的秦漠和半年前並沒有什麽不同,妥帖的襯衫妥帖的西裝,臂彎裏是一位黑發深眸的西方美女,美女穿著曳地的綠裙子,臉上的笑容清純美好。我早說過,他會找到家世單純、樣貌乖巧的好姑娘。
  蔣甜笑著問我:“頗學姐,你怎麽了?”
  我將視線從雜誌上挪開:“沒什麽,隻是沒想到秦漠這麽有錢,要早知道他這麽有錢,當初怎麽也不能把他甩了。”
  我們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都會生活得很好。
  快到租住的房子時接到外婆的電話。她很少在這個時間給找電話。
  千裏之外,老人家用鄉音切切囑咐:“金融危機不好找工作,大城市裏什麽都貴,你不如還是回鎮上來,我問過曾校長了,他說你回來的話可以教高中語文,朗朗在鎮上的小學讀書也可以適當減免一些學雜費。這樣你不用太辛苦,我也可以時常看到我的乖重孫。。。… ”我說好啊,我好好考慮,你要保重身體,幫我謝謝曾校長。掛斷電話後,我認真考慮,覺得這個提議其實不錯。目前靠研究生補貼獎學金稿費短薪這些雜七雜八的收入,雖然能供著顏朗念書,但也僅僅隻能供他念書,漂亮衣服都都不能多買兩件給他,為此我一直深感懊悔。鄉下空氣好,食物也很便宜,能夠勻出錢來給他買一些他喜歡而我現在沒法買給他的東西。最關鍵的是鎮上有我們家的祖屋,外婆去養老院後一直把那屋一子租給別人住。回去可以把外婆從養老院接回來,還能讓顏朗住上大點兒的房子。說起來他也漸漸長大,需要有自己的房間了。
  我仔細想這些問題,規劃畢業後的人生道路,沒注意周圍動向,等到回過神來,正站在馬路中央,一輛小汽車不偏不倚照著我橫衝過來,這倒也罷了,麵臨如此困境,不遠處居然還有個小姑娘和我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出於人道主義精神,我本能伸手去抱那目瞪口呆的小姑娘,妄圖閃避過飛馳的汽車。可以想象,假如她仍然呆著,我伸手抱過她迅速閃在一邊,車子按照一肖線呼嘯而過,我們倆毫發無傷,皆大歡喜。可沒想到小姑娘前一刻還目瞪口呆,車已到近前突然反應過來,躥得比兔子還快,我撲過去抱她正好抱個空,腳下被顆小石子兒一絆,我以為將要完蛋,小汽車卻在我跟前兩步味地刹住,但這似乎絲毫不能阻止我的頭朝車前蓋猛然叩下去… … 昏過去之前我想,這真是全中國最無厘頭的乍禍,車主真是全中國最倒黴的肇事車主? ,,…
  我在醫院裏醒過來,不知道是今年第幾次進醫院,實在和醫院
  太有緣。
  人說做好事能得好報,好人一生平安。我在車禍前想做一件好事,因對方太過敏捷而未遂,但即使未遂,老天也給了我好報應。
  姑且就算好報應吧。
  因著這個車禍,我想起了從前的一切。
  十八歲以前的記憶,中止於一場車禍,重生於另一場車禍,真是前後呼應。
  我終於能夠記起,十八歲時,我懷著顏朗出了車禍,養母給我起名叫顏宋,繼承她死去女兒的一切,包括名字,包括年齡,包括她給予的母愛。
  而那個叫洛麗塔的女孩,十八歲以前的我,被徹底忘懷了。這感覺就像大夢一場,夢裏我遇到林喬遇到蘇祈遇到韓梅梅,夢裏我懵懵懂懂虛度八年青春,本以為是個夢,醒後卻發現天地暗換,火星人攻占地球,一切都是真的。
  十八歲以前,明明那麽深刻,為什麽會忘記呢?
  我握著被子呆呆地看窗外隨風起舞的大葉梧桐,那時候,明明痛得要死,痛得都幾乎活不下去,為什麽簡簡單單的就全部忘記呢?不過,幸好,秦漠沒事,幸好他沒事。
  可他訂婚了。
  我用被子蒙住眼睛。眼淚打濕被麵。
  朦朧中海濤拍打礁岸,啪,啪,聽了十八年的鄉音。那是我的家鄉S 城。
  初見秦漠,是高二時的夏天,我十七歲,他二十三歲。
  爸媽讓我考S美院,我誓死不答應,其實並不討厭畫畫,隻是犯了小孩子的通病,以為叛逆是種時髦,不能接受父母安排的人生。媽媽的朋友從國外回來,到海邊療養,正好和我們做鄰居,據說她的朋友有一個很會畫畫的兒子,在麻省理工學院念建築,這次專門休學過來陪他母親,會待一整個夏天。
  媽媽帶我去拜訪她這位朋友,讓我叫她顧阿姨。她們坐在客廳裏喝茶,聊藝術聊家庭。她們的話題我通通不感興趣,坐在小凳子上研究一台老座鍾。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我抬頭望,正下樓的青年穿著深色T恤淺色長褲,長了一張好看的臉,頭發在客廳裏非自然光的照耀下泛出柔順光澤。
  顧阿姨也看到他,笑著對他招手:“stephen 你來得正好,我和你黎阿姨正說起你,黎阿姨的女兒洛洛明年要考大學,想考s 美院,你反正也沒什麽麽事兒,能做洛洛的輔導老師吧?”
  他在他母親身邊坐下,和我媽媽打過招呼,轉頭看我。他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很明亮,隨意看人也像是專注的樣子。他說:“洛洛?”
  我說:“啊,洛洛,全名洛麗塔,看過納博科夫? 弗拉基米爾的禁書洛麗塔沒,就是那個洛麗塔,英文名Lolita。”我探究地問他:“我知道斯蒂芬? 霍金,斯蒂芬? 李,斯蒂芬? 斯皮爾伯格還有斯蒂芬? 傑克遜,你是哪個斯蒂芬?”說完我眼巴巴看著他,等他的反應。
  媽媽瞪了我一眼:“你這孩子… … ”我假裝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我不願意考s 美院,誰來輔導我,誰就是我爸媽的幫凶,不要想我給他好臉色,我是這麽想的。
  他看著我,有點錯愕。
  顧阿姨撲味笑出聲來:“ Stephen,是不是覺得這個說話風格很熟悉,洛洛多像小時候的你啊。”
  他彎了彎嘴角,笑道:“我小時候說話可不會帶這麽濃的鼻音。”鼻音是我的死穴,我臉一陣紅一陣白,簡直有點惱羞成怒。
  他友善地伸出手:“我是斯蒂芬秦,秦漠。秦王朝的秦,沙漠的漠,我比你大很多,你要叫我秦哥哥。”
  我找把頭偏問一邊:“你是國外回來的.國外不都是直接稱呼名字嗎?”
  他笑.饒有興味的:“可我現在回國了.要人鄉隨浴.按照國內的規矩來.”
  媽媽和顧阿姨隻是笑吟冷地看著我們兩個。
  我把頭偏得更狠:“我才不叫你那個什麽什麽 。 "
  顧阿姨終於哈哈大笑:“Stephen,你要好好補一下中文,不知道隻有條情侶才叫情哥哥情妹妹的嗎?”
  我不能置信地看向這個顧阿姨.絕對患不到一個長得這麽漂亮這麽有氣質的阿姨居然會在未成年人麵前開這種玩笑。
  秦漠眼精裏含著笑意,做恍然大悟狀道:“還有這種說法?不好意思我中文不好,但你至少要叫我一聲哥哥。”
  我都快玻他們弄哭了,大聲道:“你又不是我媽生的,我才不叫你哥哥,我… … ”
  我還沒有喊完,他把手上一串黑翟石取下來放到我手心,正色道:“不知道回國會見到這麽可愛的小妹妹.也沒有給你帶什麽禮物.就把這個送給你當見麵禮吧”說完他揉了揉我的頭發。
  掌心裏還放著人家給的禮物,再說別人就太不近人情了,我生生把沒有喊完的話憋進肚子裏,又想起禮貌,通紅著臉說了聲:“謝謝!”
  他含笑行著我:“要叫我什麽?”
  我一想,禮物都收了.還要跟人賭氣就太不大度了,半天,喊了聲:“哥哥。”
  顧阿姨笑得眼淚都出夾了,對我媽媽說:“你這個女兒可真是個寶。”
  此後侮天放學,我都去秦漠家跟他學畫。我在畫室裏看到他畫的那些靜物.死的東西在紙上煥發生的顏彩.連石頭做的雕塑仿沸都有了靈魂。
  這充分說明了那時的我是一個很有想象力的小孩。審美活動本來就需要想象力,越是高級的審美越是如此。我是這麽認為的,思象力異常豐富的人能欣賞畢加索的《格爾尼卡》 ,一般豐富的能欣賞梵高的《向日葵》,沒有想象力的就隻能欣賞尼羅河女兒或者聖鬥七星矢.
  我看了奏漠的畫,被他的作品迷惑,漸漸覺得畫畫也是個不錯的事兒。沒準以後我真能成為一個畫家。那時年少的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我似乎總想從秦漠的畫裏找出點什麽,想一下子畫出像他那樣有生命張力的畫作。雖然那時候,我基本還搞不清楚生命張力到底是計麽。
  秦漠畫畫的模樣認真又好看,炭筆握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就像武士握住一枚長劍。鵝黃色的窗紗被海風吹得卷起,他的眼神專注,隻看得到畫架上的世界。我有時會故意咳嗽一聲打擾他,他一隻手插在褲袋裏一隻手舉著筆,絲毫不為所動。我使勁兒咳,咳得隔壁打掃清潔的保姆阿姨都來敲門,他隻漫不經心指指對麵的拒子:“嗓子疼?那裏有金嗓子喉寶。”
  在奏漠家學畫的時間漸漸由?一個小時增加到一個半小時,再由一個半小時增加到兩個小時。其實隻是我自己賴著不走,他總是時間一到就開溜一刻也不停留。那時的秦漠,在外人麵前裝得正直,私下卻有各種不經意的稚氣舉動、而找在他家用功的那些大好時候,原本應該和程嘉木一起看電視吃冰淇淋做作業的。
  我把這些時間犧牲掉,最終令暗戀程嘉木的饒一靜得到機會,他們一起做作業一起回家,一起打藍球一起吃冰激淩,我什麽都不知道。同學們看我的眼神普遍充滿憐憫,但誰也不將這個秘密說出來。當我終於知道一切的時候,已是和秦漠學畫的第三個月,秋天都要到來。我沒有悲傷難過,反而覺得十分輕鬆。
  我從一個月前就開始糾結自己對不住程嘉木,沒想到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是我們誰都對不住對方。不同之處隻在於他公然對不住我,而我沒有讓自己的行為公然化而已。我隻是默默地在心裏喜歡他,教我畫畫的老師,被我叫做哥哥的那個人,奏漠。
  由此可見,在可塑性極強的少年時代,移情別戀多麽容易,我前半年還覺得程嘉木是個不錯的好同學,後半年就徹底拋棄他喜歡上秦漠。那是一種基於藝術崇拜的喜歡,是真正的喜歡。絕不像和程嘉木那樣拉拉小手就能滿址。我想使勁抱住他,也想親親他。我滋生出如此熱情大膽的想法,卻還不滿十八歲,連成年人都算不上。
  全中國沒有哪一對男女朋友像我和程嘉木這祥偷快分手。他試探著問我:“蛋撻,也許我們可以重新來過。”
  我堅定搖頭:“不行,木頭,我已經喜歡上其他人了,不能和你重新來過。”
  他淡淡道:“秦漠?”
  我說:“啊,秦漠。”
  當著程嘉木的麵,我能將這喜歡如此鏗鏘地說出口,麵對奏漠時,卻一絲一毫不敢逾矩,連最含蓄的暖昧都不能夠。
  事實上,我和他也暖昧不起來,他隻當我是個小女孩。我畫出一幅好作品,他覺得滿意,會從衣服口袋裏摸出巧克力來獎勵我。連顧阿姨也說,自從洛洛過夾學畫畫,Stephen的衣服裏總是裝滿糖果。可幼兒園裏的老師也是這麽獎勵準時出操的小明友。
  有一次,他照例拿出巧克力放到我手心,我終於鼓起勇氣反抗:“我不要吃巧克力。”他翻著畫紙漫不經心打發我,“我也不吃巧克,反正最後兩個了,不要浪費,好歹把它吃下去。”我一想是不能浪費,忍著委屈將巧克力吃下去。第二天,他果然不再從衣服口袋裏撣巧克力來獎勵我。
  隻是開始獎勵棒棒搪。
  程嘉木打擊我:“你們沒可能的,看年齡,一個7o 後一個80後,一個時代的代溝;看文化背景,一個從小被資本主義腐化一個長在社會主義紅旗下,意識形態南轅北轍;再看看學曆,我就好奇了,他一個博士生和你一個高中都沒畢業的能有共同語言嗎?"
  這些都是事實,我不能反駁。但是我想,我將對秦漠的喜歡暗埋在心裏,為了這喜歡,我會立刻長大,很快趕上他,那時候,他就不能隨便拿個巧克力或者棒棒棲來打發我了。我會看著他的眼睛,就像個花從老手,一點都不緊張惶惑,我像個情聖一樣和他表白:“秦漠,我喜歡你,喜歡你好多年了,你怎麽說?"
  我靠著腦海裏不切實際的意淫來鞭策自己,學習陡然刻苦,成績上升的速度好比坐雲霄飛車,媽媽看了成績單簡直不能相信、一個勁追問我:“你該不是抄別人的才得了這麽高分兒吧。”我一邊繼續刻苦一邊在心裏暗諳遺憾,要是秦漠早兩年出現,搞不好我就能考上北大了。
  那是一場貨真價實的借戀,我想要靠近他,又不敢太靠近他。被這種矛盾的心情折磨,連青蛙跳進池水也能激發愁思。真是少女情懷總是詩,且還是一首徘句。
  終於被我等到一個機會,能夠光明正大擁抱他,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是他二十三歲生日,顧阿姨要辦一個舞會,附近的朋友都會來參加。他坐在沙發上邊翻報紙邊和我說起這件事,側麵被夕陽的餘暉映出深沉輪廓,他好看的眉眼微微彎起來:“這個舞會自帶舞伴,把你那個小男朋友也帶過來吧。”
  我被他的笑容迷惑,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重重點頭。
  我沒有告訴他我已和程嘉木分手,一直卑鄙地想,隻要他還覺得程嘉木是我男朋友,就能安全跟他撒嬌,他不會看出什麽。我一邊痛恨他當我是小妹妹,一邊害怕他不再拿我當小妹妹。假如能直接從小妹妹升級到女朋友,含義就大不一樣,但我很清楚,不是小妹妹的話,就什麽都不是了。
  就算秦漠說了這個舞會自帶舞伴,我也要和他跳一支。十七歲的我用有限的閱曆苦思冥想,童話故事裏哪一對公主王子沒有一起跳過舞呢。我的要求也不高,就算不是公主,和他跳一支舞總不過分吧。
  程嘉木說:“你這個要求的確不過分,但關鍵是你會跳舞嗎?”
  我用大無畏的月光望向他,堅定不移地、矢誌不渝地,我說:"我可以學。”
  程嘉木望著碧藍的天空,天空盡頭是沉寂的海水和一動不動的海底勘油船,他向我伸出手來:“那我教你吧。”
  我身體協調性能不好,痛苦地學了兩個星期才學會一支曲子,且隻能跳這支曲子,一放別的曲子就跟不上節奏,輕者踩對方的腳.重者踩自己的腳。程嘉木無可奈何,歎道:“萬一舞會上不放這個曲子呢?”
  我寶貝地裝好舞曲的碟片,安慰他:“不會的,我自己把這個碟片帶去,他們家那一套音響我玩得很熟。”
  那個晚上很快到來,九月的天空亮著繁星。
  我仔細打扮,穿上,一條豔麗的紅裙子,特地請媽媽幫我把頭發盤上去,做成一個成熟的發型。在去秦漠家前,我吃了兩斤冬棗平複心情,盡量讓自己別那麽緊張,但無法不緊張。
  程嘉木挽若我的手走進秦家大門,我不斷問他:“你看我的眼影用得合適嗎?”
  “這個口紅是不是太濃了?”
  “項鏈和裙子會不會不太配啊?”
  “哎呀,鞋,我得回去換一雙顏色淺點兒的鞋。”
  程嘉木終寸:忍受不住,甩開我的手,冷冰冰道:“你再怎麽打扮得成熟,還是個小丫頭片子,你以為你這樣秦漠就會對你刮目相看嗎?”
  我無言以對,半晌,開口道:“我沒有想讓他對我刮目相看,我隻想和他跳一支舞,我準備了這麽久,排練了這麽久。”
  他目不轉睛看了我好一會兒,手揣進褲兜裏,抬頭望著星空:“蛋撻,從前你和我在一起,可不是這樣,那時候你多高傲,就像個貨真價實的公主。”
  我們走進大廳,舞會已經開始,空氣中有各種好聞的味道,被柔軟的樂聲籠罩。我在人群中尋找秦漠的身影,一下子就找到。他懶洋洋靠在窗邊,和麵前的美女聊天,成熟的,我不認識的美女。我淹沒在人群中靠近他們一點,聽見幾個生僻詞匯從美女嘴裏說出,生態建築啊新城市主義什麽的,我一個都搞不懂,隻好沿著原路退回去,默默坐在角落。
  我看著地上發呆,音樂換了又換,感覺已經發了很久的呆。一雙皮鞋出現在視線底,熟悉得讓我瞬間就把心肝脾肺髒一起提到嗓子眼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不冷嗎?”
  周圍吵得厲害,我卻隻聽到他的聲音,我抬起頭來,假裝很自然地回答他:“不冷啊。”
  他手裏拿著一個披肩,微微皺眉:“其實還是冷吧?” 我莫名其妙:“真的不冷啊。”員然已是秋天,但夏意還沒有完全褪去,我穿著這個吊帶的紅裙子剛剛好,一點都沒覺得冷。他沒理我,幹脆地把披肩搭到我肩上:“小孩子知道什麽,這樣的天氣你穿這麽點兒不冷才怪了。”
  我最恨他說我是小孩子,正要開日反駁,看到程嘉木走到近前,我在心裏暗想這家夥可真是個電燈泡。秦漠一把拉起我,對著程豁木一笑:“把你女朋友先借給我玩兒一會兒。”程嘉木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被他拖進舞池當中。
  他握住我的腰,身上有白酒的味道。我大膽地抱住他,想這是個渴望了多久的擁抱。他頓了十秒鍾,慢條斯理地糾正我的動作:“洛洛,跳舞可不是這樣,你這樣抱著我,我沒法動了。”
  我準備的曲子沒有派上用場。秦漠教會我跳他的曲子,教了三遍就學會,第四遍跳時,我沒有走錯一個舞步。那個夜晚絲竹亂我卻隻聽到自己的心跳。我們從舞池中退出來,他揉揉我的頭發摸啊摸啊又摸出一根棒棒糖,剝開來遞到我手中,他誇獎我:“跳得不錯。”
  他沒有從我的擁抱裏看出跡象,他知道我很緊張,卻以為那不過是初學跳舞的緊張。他仍然隻當我是永不會和他發生故事的小姑娘,對我照顧周到。我以為我想要的那麽少,那麽微不足道,經過這個夜晚,卻深刻發現自己原來並不隻想要一個擁抱。如果能夠把秦漠據為己有,那該多好。
  十一月,我每天晚上多熬半個小時的夜,織了兩個月織出來,- 條圍巾,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他。
  他拿著圍巾仔細端詳,含笑問我:“自己織的?”
  我搖頭:“商店裏買的,本來是五十五塊錢一條的,打七折下來三十八塊五毛。”
  他表示驚訝:“這麽醜的圍巾居然還能賣三十八塊五毛?” 我無言以對。
  他隨手從茶幾上拿起兩個獼猴桃遞給我。
  我說:“幹嗎?”
  他表情淡淡:“回禮。”
  “ …… ”
  那些事,我還能想起很多。時隔八年,我依然記得和秦漠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就像這些記憶都被做成了膠片,放在腦海中,可以永久保存。
  程嘉木說:“你是打算永遠不告訴他還是暫時不告訴他,你現在這樣簡直就像準備把暗戀進行一輩子了。”
  我說:“啊,再看吧。現在這樣挺好。”
  我其實一直在思考,如果我告訴他我喜歡他,他以後再也不理我該怎麽辦呢?暗戀的心酸大概就是這樣了。
  終於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即使‘我想保持現狀,轉折的一天卻終於來臨。
  那是我的十八歲生門,寒假裏的情人節,二月十四日。
  爸媽在國外出差,不能立刻趕回來,許諾回家會帶給我豐厚禮物。隔壁市念大學的表姐和他男朋友正好到海邊玩兒,住在我們家。表姐說,十八歲啊,成人的大日子,我們可以辦一個小小的派對,就在家裏,反正姨父姨母不在家,我們鬧一個通宵來慶祝。
  這提議得到我的全力支持,大家開始轟轟烈烈準備。
  去秦漠家通知他晚上過來捧場的時候,他從一本偵探小說裏抬起頭來,摘掉眼鏡看我:“我還打算晚上 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沉思了兩秒鍾戴上眼鏡,“那等派對結束之後吧,結束之後再帶你去。”我為難看他:“今天晚上不行,今天晚.上我已經打算好了要大醉一場的,我們買了白酒紅酒黃酒啤酒各種各樣的酒,我肯定是要喝醉的。”
  他臉上出現茫然神色,愣了半天,發出一個單音節:“啊?” 我連忙解釋:“我不是想要學壞,絕對不是。因為表姐說人生總要醉一場的,與其以後被別人灌醉發生點什麽不可挽回的事兒,不如在安全的情況下先試出自己的酒量,心裏有個底線就不容易喝醉了,也是為了以後參加社交活動的安全著想。好歹我也十八歲了。,” 我說到十八這個數字時,特地偷偷漂他一眼看他的反應。他微微偏著頭,想了一會兒,食指叩著沙發扶手,道:“好吧 , 但事先要把解酒的蜂蜜水準備好。”
  這天晚上,我真的喝得大醉。但並沒有人事不省,隻是頭暈,眼前的一切都被籠籠上一層夢幻色彩,輕飄飄的,像走在雲端,心情很開朗,也很安寧。窗外一直下雨,浙浙瀝瀝,海麵黝黑沉靜,天氣仍一是嚴冬一般的寒冷。這派對終於還是沒能鬧夠通宵,朋友們相互攙扶著踉蹌離開,表姐和她男朋友也回客房休息。回房之前她疑惑間我:“洛洛,我剛放這兒的兩個裝紅灑的杯子你看到沒?”我搖頭說沒著到。她表情凝重,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重複:“你真沒看到?”我說:“的確沒看到。”實際上我不僅看到還把它喝掉,並沒有兩杯全喝,其中一杯給了秦漠。但她問我那時候,我確實沒想起來。
  客廳裏很快安靜,窗簾被拉開,夜色沉沉,透過玻璃窗擠進來。奏漠撐著失,碩長身姿陷進我們家的大沙發裏,微微皺著眉,像是沉思又像是克製 。我搖搖晃晃指揮他,讓他去把DVD打開,我要看電影。
  那是是一部美國文藝片,天空有鴨絨~般的浮雲,地上是大片茂盛的葡萄園。客廳裏隻有電視屏幕泛出藍蓋盈的光。
  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接吻。就像電影一樣迷離,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做夢,好比終於把商店櫃台裏想了已久的洋娃娃裝進口袋。他黑色的頭發擦過我的臉頰,我什麽都看不清。當他終於進入我的身體,那疼痛真實,滿足和疼痛一樣真實,我抱住他的脊背,想這夢要慢點結束。我喜歡他喜歡得這樣。
  半夜我就醒過來,腦袋裏一片檢糊,看見客廳裏一盞落地燈亮著,發出微弱白光。秦漠赤著腳,衣著整齊地坐在地毯上抽煙。我咳了一聲,大腦還沒轉過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握著煙頭的手指一顫,煙灰掉在地毯上。
  我說:“哥哥…… ”
  他將煙頭掐滅,過來掖好我的被角。
  他表情嚴肅,聲音嘶啞:“洛洛,是我的錯,你還這麽小。”他將頭埋入手中,我第一次看到他懊悔的模樣, 簡直都不像他,很久,他抬起頭來,苦笑了一下:“你肯定恨死我了,我該怎麽辦呢?”
  我終幹想起來都發生了什麽,在大腦從死機中重啟運作之前,我聽到自己說:“我們在一起吧。”
  他答應了。
  我隻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他答應了,他居然答應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真是要高興到天上。
  程嘉木想破頭也想不通為什麽秦漠突然和我在一起,帶著我玩兒,還把我介紹給他圈子裏的每一位朋友,說我是他女朋友。他的朋友們會開玩笑:“秦漠你可真狠,人家還隻是個小姑娘。”說完秦漠又來說我:“小妹妹你是怎麽被這個人騙到手的,你實在沒有挑男朋友的眼光啊。”秦漠涼颼颼地笑:“你們就見不得我找一個漂亮女朋友是吧,不過我們倆情深似海,你們誰也別想挑撥我們。說完看我,“對吧洛洛。”我就重重點頭:“嗯。
  其實我都想不通秦漠為什麽這樣,但漸漸覺得也許他本來就有點喜歡我。他對我那麽周到溫柔,除了他也喜歡我以外我基本上找不出什麽其他理由。當然,我本來也很抗拒尋找其他理由。我給自已太多心理暗示,很快就以為秦漠他是真的喜歡我。這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一開始我就認清現實,後來聽到他那些話就不會那麽難過。我本來隻想要一點點,等到得到了那一點點,又貪心地想要更多。最可悲的還不是想要更多卻得不到,是連那一點點其實都不曾得到過過
  掰著指頭細算,是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三月初,花紅柳綠,天空湛藍。
  爸爸媽媽吵架,無意中說出我是孤兒院裏領養的,不是他們親生的。
  我震驚得不能接受,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秦漠。
  我跌跌撞撞跑到他房間門口,門虛掩著,我要推門進去,屋子裏傳來顧阿姨的聲音,他正和他媽媽說話。
  顧阿姨說:“你想帶洛洛回美國?她還這麽小,她明年還要參加高考。”
  他說:“她可以不在國內念大學,她喜歡畫畫,她可以在美國學。”
  顧阿姨說:“我知道你喜歡洛洛,我也喜歡她,但她父母不會同意你這樣做,你憑什麽讓她離開父親母親跟著你至小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呢?”
  他說:“你不是說過,那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嗎?”
  我屏住了呼吸,沒有聽到顧阿姨的聲音,隻聽秦漠輕聲道:“她早晚會知道這件事,如果那時候我不在她身邊…… 我很擔心她。我會和黎阿姨他們好好商量,讓洛洛出國念書,我會好好照顧她。”我聽著他這些話,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那些驚恐無措變魔術一樣,瞬間就不複存在,隻覺得渾身上下突然充滿勇氣,什麽艱難的事都可以麵對。
  我就要伸手推開門,就要立刻衝過去抱住他。
  然後他說:“我得對她負責,這個小姑娘,我對不起她。”我呆在原地。
  在他們這場對話結束之前,我迅速逃離了現場,逃到大門口時還摔了一跤,膝蓋處破了個洞,卻沒有感到疼痛。
  我絞盡腦汁想秦漠最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想到各種可能,又挨個兒去找證據將其否定。我不能相信他和我在一起隻是因為他要負責,他是國外回來的,國外不都把這個看得很開嗎?
  我給自己打氣: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他怎麽可能不棄歡我,我和他天天在一起,就算剛開始不喜歡,日久生情都該生出幾分喜歡。但終於還是不合時宜地想起,他確實沒說過喜歡我,他和我在一起,從來沒有過分親熱動作,頂多就是揉揉頭發捏捏臉頰,再了不起就牽牽手,牽手都要我去要求。我說我們在一起吧,他也沒有表現出特別高興的神色,隻是在微弱的燈光下點點頭:“好吧。”他說。真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家不是熟悉的家,喜歡的人不喜歡我。
  我仔細考慮了兩天,動用了自己的所有腦細胞,在第三天向秦漠提出了分手。他正在畫圖,筆就掉到地上,他說:“你說什麽?” 我說:“我們分手吧,我還是覺得我們不合適,你比我大這麽多,你的好多想法我都弄不明白,我覺得我們有代溝,相處起來挺困難的。”
  他彎腰撿畫筆,半晌,道:“洛洛,你不是小孩子了,作決定之前要慎重思考,不要因為一時衝動就…… ”
  我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還介意我生日那天晚上的事兒?你不用介意,我都不介意了,不要讓這件事成為我們的束縛,對誰都不好,我們都把它忘了吧。”
  他看著畫筆,嘴角帶著笑,眼睛卻沒半點笑意:“你把它看得很輕,我卻把它看得很重。”
  我說:“是啊,你一向有責任感,責任意識很強。”
  他沒有說話。
  我看著天花板:“可我們真不合適啊。”又看著他的眼睛說,“ 我也不喜歡你啊。”
  風把玻璃窗吹得嘩啦嘩啦響,他轉身去關窗戶,淡淡道:“你真是個心狠的小姑娘。”
  那天晚上,天上有明亮星光,我坐在陽台上看月亮,想起一個童話,說塞浦路斯的大海裏住著金色的海妖,愛好將自己喜歡的少年擄到海中,可人類不能生活在海底,這些少年全在她身邊死去,少年們直至死去的前一刻都痛恨海妖。我想我不能讓秦漠淹死在我身邊,關鍵是我自己不能被自己的喜歡淹死了。潮濕的海風中,似乎能看到海麵上粼粼的波光。我分析自己的心路曆程,安慰自己,洛洛,你做得很對,你是個有骨氣的好姑娘。
  程嘉木在樓底下打電話給我,嗓子都在哆嗦:“蛋撻你不會是想跳樓吧?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打打遊戲就好了,你看我那時候被你甩,我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嗎?”
  我說:“那是你神經比較大,可關鍵那時候你是被我甩嗎?我們難道不是協商分的手?”
  半個月後,秦漠回了美國。
  我借口要去同學家補習數學,沒到機場送行。
  估摸飛機起飛的時刻,看了一眼蔚藍天空,偶像劇裏這時候會應景地出現一架波音747 直衝上天,但三月的s 城上空,隻有一群忙著求偶交配的鴿子飛過。
  我收到他的最後一封E-MIAL ,短短四個字:“再見,洛洛。”
  誰會想到再見就是八年。誰會想到他會死在西非的內戰。誰會想到我會把顏朗生下來。
  秦漠的死訊在四月底傳來,媽媽向我們轉達這個不幸的消息,說顧阿姨已經在醫院裏昏迷了四天。秦漠是她唯一的兒子,那麽優秀的一個孩子,卻去得這樣早。要不是他過去西非幫他父親跟項目,也不會這樣,顧阿姨在醫院醒過來後第一句話就是要和秦漠的父親離婚。我第一個反應是去翻日曆,看今天是不是愚人節,翻完日曆之後都來不及有第二個反應,立刻跑去廁所大吐一頓,吐得昏天黑地,東西全吐沒了,就剩胃酸一陣一陣上湧。我想怎麽就是止不住啊,急得眼淚都流出來。媽媽擔心道:“不是吃錯東西了吧?”我一邊忙著嘔吐,一邊對她擺.手。
  我想,怎麽會是真的,不可能嘛。
  但就像一句廣告語所說,一切皆有可能。
  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我終於接受秦漠死在西非的事實,隻是沒預料事實讓人這樣痛。按照程嘉木的話來說,我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哪裏就懂褂愛了,哪裏就愛得深刻了。隻是秦漠在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從來就不隻是有戀愛關係的男朋友。他是我的老師,是我的哥哥。失去他,相當十失去一個前男友,一個老師,再加一個哥哥,包含三份悲傷,每一份悲傷都真真切切,讓人動容。這些悲傷加在一起,足有摧毀人心的力量,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可再也不能重新來過。
  此後,事情的發生就像一則老掉牙的傳奇,遵循了諸多文學規律,荒謬而不可收拾。
  五月初,我嘔吐不止,終於引起媽媽的重視,請了醫生來家裏做檢查,我和爸媽同時知道顏朗的存在。爸媽思想開明,這方卻有不可動搖的原則,一直對一直對我要求嚴格。我第一次看到媽媽那樣生氣的模樣,手都在發抖,那一耳光煽下來,打得我滿臉鼻血,她說:“你今年才多大,我沒有養過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兒。”我死死捂住臉,壓抑多時的情緒猛然爆發,手上是大把的眼淚大把血,我說:“我本來就不是你們的女兒,我是你們從孤兒院裏撿回來的,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不是你們親生的,你們打死我也不會心疼的。”媽媽抬起的手放了下去,眼睛裏有惶然的震驚神色,卻死死抿著唇,什麽也沒有說。當天夜裏,我離家出走。汽車上被人偷了隨身帶的包,隻有貼身的兩百塊錢,但我沒有回頭,用這兩百塊錢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
  海邊的s 城,我在那裏長大成人,那裏有藍的大海白的浮雲,漫長夏天裏陽光清澈透明,窗台上種著野菊花,我的美好回憶,我把它們都丟棄了。
  我帶著顏朗,糊裏糊塗度過這八年,命運耍著我玩,讓我再次碰到秦漠,又讓我再次把他弄丟了。那首歌唱得太好,一開始我隻相信偉大的是感情,最後無力地看清強悍的是命運。
  但又能怎麽辦呢?
  我應該早一點想起,或是永不想起。此時此刻,我想起這一切,明白那個人是我此生所愛,可他終於守不下去,愛上別的好姑娘,要結婚了。我知道不是所有的好事都會等著我,一直一直等著,我並不是故意,我隻是太晚想起,可這一段人生,它並不原諒我。我和秦漠終究成為兩個世界的人,八年前的錯過讓一生都錯過。他一定早就認出我,我們當年那一段結局太糟糕,他在盡力彌補,八年前也許隻是責任,八年後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歡我。我終於得到我想要的,卻並不知道那就是我一直以來,從十八歲到二十六歲,渴望了這麽多年一直想要的。是我把事情搞砸。
  我要把他搶回來嗎?
  我對他說了那麽絕情的話,我還能把他搶回來嗎?
  我連買機票的錢都沒有。
  可我終於還是不能就這樣向命運認輸。
  出院的第二天,我給秦漠發了E-MAIL。
  寫了一天一夜的一長信。
  七千字被刪到七百字,再刪到三十二個字。我說:“我想起來了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那些讓你傷心的難聽話,全是我撒謊。”我的悔恨,他看了就會懂得。
  我神思恍惚地等待他的回信,每天都要刷二兩百遍郵箱。總是第一時間收到各種匪夷所思的網站發來的垃圾郵件,卻沒有等到他的回信。隻言片語都沒有。
  八卦雜誌上傳來最新消息,說秦漠那女畫家的未婚妻懷孕了,為了不影響穿婚紗的效果,雙方家庭決定下個月就在威尼斯舉行婚禮,什麽什麽的。
  顏朗看到這本雜誌,驚訝地問我:“這個人是幹爹?”
  我說:“啊,是他。”
  他說:“他要和這個女的結婚嗎?”
  我敷衍他:“大概吧。”
  他偏頭想了想,又看看我:“我覺得這個女的沒你長得好看。”我笑道:“謝謝你啊。”
  他半天沒說話,很久,抬眼看我時,眼眶紅了一半,輕聲間找:“以後幹爹還會找我吃飯嗎?”想了半天,又取下脖子上的玉墜子給我看,“這個我一直戴著,你說他和別人結婚了,不會就我們忘了吧。“
  我鼻子一酸,卻忍住沒有表現出來,揉他的頭發安慰他:“不會吧,這玉墜子不是他們家傳家之寶嗎,等他再有了小孩,肯定還要再找你把它要回去。”
  他把玉墜子塞進T 恤領子裏嘟嘴道:“他要我也不會給他,都送給我了,就是我的嘛。”
  我開始想,是不是等周越越的婚禮結束之後,就開始著手去找我爸媽。程嘉木說他們移了民,‘不知道去公安局那邊備個案有沒有用處。我不會離開外婆和監獄裏的養母,但有些事情總要去做。
  周越越的婚禮定在月底,算命的說是個黃道吉日。
  這萬眾矚日的一天,天氣空前絕後悶熱,蟬聲零落,街道兩旁每一片樹葉都紋絲不動。
  何大少一家篤信菜督,婚禮必須在教堂舉行。周越越懷孕三個月,肚子微微隆起,死活不肯穿婚紗,何大少逼不得已隻好給她買了條不收腰的白色布裙子。隻可惜穿上一點都不像要結婚,倒像CCTV兒童頻道的少兒節目主持人。我站在她身邊,穿著粉色紗裙子,不認識的人走過來,辨認半夭才辨得出我是伴娘她才是新娘。
  婚禮嚴肅又煩瑣,我料想周越越絕無可能將其順利完成,考慮了最可能不順利的幾個地方,和伴郎仔細商最,做好準備隨時救場。戰戰兢兢走完紅地毯,果然在神甫麵前站位時她就站錯。這件事原本可以很簡單,大家換個位置就和諧了,但周越越強脾氣臨時發作,堅持不承認錯誤,一心認為眾人皆醉她獨醒,她是對的,我們全是錯的。何大少去拉她,還被她鄙視地拍掉手。新娘把位置站錯,且拒不悔改,熟悉周越越的性格,我覺得此時最好還是將錯就錯,但新郎伴郎並不這樣認為,一心想將其正回來,一時間台上亂成一片,神甫捧著聖經目瞪口呆,估計從沒遇到這種情況,不知如何收場。
  我想想還是打算從何大少下手,這時候和周越越對著幹沒道理,手正伸出去搭住何大少的肩,突然被人一把握住。
  那力道凶猛,帶著我的手臂將我使勁往後拽,七厘米的高跟鞋本就穿得不穩,我腳一拐,跌進某個懷抱。
  我抬頭看他。
  陽光穿透教堂的彩色玻璃照進來,照在他臉上。他的眼睫毛依然很長,眼睛依然明亮。
  這個人。
  他說:“洛洛,我看到你的信,我趕來了。”
  我說:“你要結婚了。”
  他說:“取消了。”
  我說:“你未婚妻懷孕了。”
  他說:“那不是我的。”
  他抬起我的手貼在唇邊,眼裏含著笑意:“洛洛,你說你愛我。”眼淚終於啪嗒掉下來。
  我緊緊抱住他。
  我說:“我把他生下來了,我們的顏朗,我把他養得這麽大。”他更緊地將我摟住。
  我說:“哥哥,我們錯過了八年。”

  番外 歎息瓶
  闊別八年,回到C市的第一個夜晚,秦漠夢到洛麗塔。
  小姑娘穿著紅色的長裙子,頭發高高挽起來,眉眼裏神采飛揚,站在白色的窗紗後麵朝他盈盈地笑。
  他知道那是夢,記得記憶裏珍藏的這個小姑娘已經死去很久,可她笑得那麽好看,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海風猛地撲過來,弄亂他的頭發,她咯咯的笑聲響在拍岸的海浪裏,被海水卷著一層一層遠遠鋪開,他握住飄搖的窗紗猛地一拉,她的身影刹那消失,銀鈴般的笑聲蕩在潮濕的空氣裏,戛然而止。他的手指碰到緊閉的窗戶,看到玻璃後麵有彎彎曲曲的海岸線,一路綿延到天的盡頭。啪啪的海浪裏,似乎聽到她在耳邊輕輕唱:“想你的時候,忍不住有一聲歎息……隻是歎息……隻是歎息……”
  秦漠猛地驚醒。房間裏彌漫了漆黑夜色,他將床燈打開,點起一支煙,火星明滅間,往事撲麵而來。洛麗塔,和納博科夫小說的女主角同一個名字,他想起她曾經因為這個名字分外苦惱,吵著鬧著要在有生之年將它改掉,給出的理由是她預感將因為這個名字受到詛咒,長大後嫁給一個大叔或者老頭子,還有可能英年早逝。他聽到這樣義憤填膺的發言覺得好笑,沒想到不滿一年就每一條都成了真,他愛上她,而她死在剛剛成年的十八歲。
  秦漠第一次見到洛麗塔,是在二十三歲那年夏天,碩士最後一年,他休學陪母親回國療養。濱海的S城,初夏有難以描摹的美好晨光,他難得起一個大早,翻完報紙後提起畫架去小區附近的海灘畫日出。不遠處棕櫚茁壯,整個海灘鋪滿柔軟白沙,踩在腳下猶帶暖熱濕意。他找好角度支好畫架,看到前方有個小姑娘蹲在地上用水和沙子堆城堡,太陽慢悠悠晃上地平線,海的盡頭,天地流金璀璨。
  一開始,他其實沒怎麽注意這個玩兒沙的小姑娘。可三四個小時過去了,他已收好畫架,目光一瞟,才發現她仍蹲在原來那個地方,背伏得低低的,連姿勢都沒做改動。他不急著走,將畫架留在沙灘上,緩步過去看她到底在堆什麽。他在旁邊看了半個小時,小姑娘物我兩忘,根本沒發現他的存在,一直皺著眉頭研究沙子和水該以什麽比例拌和才能將城堡順利堆起來。他做事是公認了的專注,可也沒專注到她這個程度,不僅專注,還執著,屢試屢敗,屢敗屢試,就他在旁邊看著這半小時已經連續失敗了四回,不知道此前一共失敗了多少回。遠遠地有人過來,他轉回去拾起畫架回家,回頭看到小姑娘被一個男孩子拉起來,這才發現她的個子其實挺高挑,不像看上去那樣小。
  吃過午飯,他陪母親散步,又看到那個小姑娘,仍然蹲在上午的地方,旁邊一把沙鏟一隻小水桶,頭上還多了一頂小草帽。他笑出聲來。母親問他笑什麽。他搖頭:“沒什麽。”走出很遠,才一本正經道:“看到新時期愚公堆山了。”
  沒兩天,一個晚上,母親問他:“還記不記得小時候跟我一起去孤兒院的事?”他正專心看一本偵探小說,抬頭漫不經心嗯道:“什麽?”
  母親笑道:“不記得了?你那時候七歲吧,你洛叔叔和黎阿姨想領養一個小孩,我帶著你陪他們一起去孤兒院,你一眼就看中一個趴在搖籃邊吮手指頭的小女娃,跑過去對人家又親又摸抱住死都不肯放手……”
  他訝道:“真的?這麽酷的事兒我怎麽半點印象都沒了?”訝完了繼續看書:“那你怎麽不把她領回來給我當媳婦兒?”
  母親歎道:“都怪你黎阿姨下手太早。”歎完含笑道:“不過沒關係,明天你媳婦兒就來咱們家看你了。”
  他不置可否笑了一聲,繼續埋頭看書。
  第二天,母親口中的小女娃如約而至,跟在她媽媽身後。他從起居室的窗戶不經意看見,沒想到小女娃會是幾天前沙灘上偶遇的愚公。
  卞之琳說,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愚公坐在一張小凳子上仔細端詳他們家的老座鍾,表情虔誠嚴肅,就像幾天前她蹲在沙地上認真研究水和沙子的比重。他站在樓梯上打量這個小姑娘,發現她有彎彎的眉,大眼睛,雙眼皮兒,挺直的鼻梁,嘴唇紅潤,長得很漂亮。可這個漂亮的小姑娘似乎對他充滿敵意。母親叫他的英文名Stephen,她垂著眼皮力圖表達出鄙視之意:“我知道斯蒂芬·霍金,斯蒂芬·李,斯蒂芬·斯皮爾伯格還有斯蒂芬·傑克遜,你是哪個斯蒂芬?”母親在一旁笑話他:“Stephen,是不是覺得這個說話風格很熟悉,洛洛多像小時候的你啊。”他低低地笑:“我小時候說話可不會帶這麽重的鼻音。”一句話就把她惹炸毛。她炸毛的模樣很有趣,哄她的過程更有趣。母親對黎阿姨說:“你這個女兒可真是個寶。”他半靠在沙發上看著她通紅的臉,想,可不是個寶。
  小姑娘要考S美院,讓他幫著輔導畫畫,但她是這樣難纏的一個小孩,初時還對他保有敵意。他接下這個活兒後立刻給即將成為兒童心理谘詢師的朋友打電話:“你知道小孩子該怎麽哄?”朋友提出專業意見:“兒童需要激勵,激勵是孩子健康成長的動力,也是保證。他們做得不錯,你就要給他們獎勵,比如一朵小紅花,一顆巧克力糖,你要讓他們感覺自己被肯定了。”提完意見後朋友在大洋彼岸哈哈笑:“聽說你們學校一半學生都在猜測,他們才華橫溢的學生會長休學後去幹什麽了,有說你接手家族事業了,有說你去南極探險了,還有更離譜的說你去非洲跟著土著打獵了,怎麽能想到事實是你這家夥跑到中國教幼童畫畫去了,對了,你教的那個幼童多大了?要是超過十二歲我這一套估計就不太行得通。”他想想她炸毛的模樣,想想她收了他的禮物逼不得已通紅著臉叫他哥哥,含糊道:“差不多吧,你說的這一套估計行得通。”第二天,他開車去商店買了一大包巧克力。其實回家的時候他也想過,是不是把小姑娘的心理年齡定位得太低了。然而不幸的是,經過數次實踐,發現小姑娘的心理年齡果然就是那麽低,這個方法果然就是行得通。
  這個叫洛麗塔的小姑娘,她跟著他學畫,叫他哥哥,他是她的老師。他將她看做一個孩子,跟著她的長輩們叫她洛洛,那是最初的最初。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一個實際年齡比自己小6歲,心理年齡更不知道比自己小多少歲的小姑娘。其實她已快滿十八歲,已不再是小姑娘,隻是他一開始就這樣想她,往後無論如何也難以推翻此種想法。
  他發現這細微異樣的情感,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那天窗外下了大雨,澆得盛夏一片涼意。天地暗淡,日光燈卻將畫室照得通明,落地窗旁邊的地毯上,他隨意翻早晨送過來沒看完的報紙,她抱著畫架坐在一旁描摹靜物。安靜的空間突然響起手機刺耳的鈴聲,他抬起頭來,她一把拽起手機衝了出去,畫架上是描了一半的伏爾泰的石膏像,炭筆胡亂落在地上。他聽到她咚咚咚踩著樓梯往下飛奔的聲音,聽到她砰一聲打開樓下大門的聲音,似乎還聽到屋外大雨傾盆而下的聲音,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他屈膝坐在地上,撐著下巴望向窗外,看到不遠處的雨地裏,挺拔的男孩子將撐著的雨傘遞給奔向他的白裙子姑娘,不知說了什麽,姑娘走上去大大擁抱他一下,他推開她,支起一隻手擋住額頭淋著雨跑開。公路上駛過一輛大貨車,車頭燈映出男孩子英俊的臉。兩分鍾後,全身濕透的小姑娘喜滋滋出現在畫室門口,白裙子緊緊貼住曲線玲瓏的身體,能看到米老鼠印花的內衣。他不動聲色打量她一番,想她已經長大了,或許。她興高采烈揚著手裏兩張票券:“哥哥,要不要一起去聽阿哲的演唱會?貓*窩”
  他撐著頭看她:“剛剛那位是……”
  她愣了一下,突然抬手擦臉,表情埋藏在手臂中,放下來時已經裂出一個大大的笑:“那是我男朋友啊。你不知道我有一個男朋友嗎?”
  他手一抖,報紙落在地上。
  他想自己的反應不正常。突如其來的空曠感不正常,陡然煩躁的情緒不正常,胸口莫名奇妙的疼痛感……也不正常。
  或許自己喜歡上她,這個漂亮天真的小姑娘,她執著、善良、偶爾任性、更偶爾地會假裝不動聲色跟他撒嬌。他想她確實喜歡上她。但她才十七歲,還這麽小。他要像個真正的兄長那樣寵著她,等她慢慢長大。
  這想法這樣美好,隻是那時候誰也沒想到,計劃中漫長的等待,會變成一生的死別。
  C市的夜空湮滅在濃濃霧色中,秦漠將窗簾拉好,朦朧入睡時,仿佛又聽到那首歌,她柔軟的聲音在耳邊繚繞:“那些歎息的瓶子像起伏的海洋,和你擦肩而過的遺忘,是我一生的驚濤駭浪……”

  番外 出軌記
  2012年的夏天,周越越何必結婚三年,顏宋秦漠結婚兩年。顏宋回國探親,和周越越相聚在C市某個落魄藝術家鍾愛的街頭咖啡館。
  周越越難以啟齒地對顏宋說:“宋宋,我和何必那小子,最近好像進入了傳說中的三年之癢……”
  顏宋:“啊?他怎麽你了?”
  周越越挺著第二胎的大肚子豪放地一拍桌子:“他要怎麽我倒還好了。”拍完迅速焉在沙發上,“他就是不怎麽我了啊,明明以前一直都很怎麽我的。我想吧,他不主動怎麽我我就主動去怎麽他唄,剛準備去怎麽他的,靠,居然被他推開了……”
  坐在一旁喝奶昔的秦朗抬頭淡定地打量一眼周越越隆起的大肚子,咬著吸管禮貌地保持沉默。顏宋也保持沉默。
  周越越緊張道:“問題是不是很嚴重?”
  頗寧方女下杯子:“嚴重你個頭,三年抱倆還癢?我看是你的皮在癢.”
  秦朗讚同地點頭:“你們這個不能算是三年之癢,我媽和我爸才是真的在癢,最近我爸都很晚才回家,還騙我媽說他人在事務所加班,結果聽他秘書vonshire劃y姐姐說他每天下午不僅準時下班,還都第一個走……”
  顏宋拿起小盤子裏的芝十蛋糕一把堵住秦朗的口。
  周越越驚訝:“怎麽可能“嚴謹正直有責任心如秦大師也出軌了“我的個太上老君如來佛喲……”
  顏宋窩在沙發裏,神色晦暗不明,半天,道:“還沒確定是不是真出了,疑似而已。”又過半天,補充一句:“真出了我就和他同歸於盡。”再過半天,歎了口氣:“算了,要真出了我還真能和他同歸於盡?不能吧,總不能讓秦朗成孤兒。”歎完轉頭問秦朗:“要我和你爸離婚你是跟我還是跟你爸。”
  秦朗安詳地喝完一整瓶奶昔:“你們殉情吧。我當孤兒。”
  兩天後,何大少請朋友吃飯。朋友帶了他妹妹,何大少帶了周越越,周越越帶了顏宋,顏宋帶了秦朗。一行六人在玉滿樓坐定、點菜、開飯。何大少的朋友姓周,開了家廣告公司,和在省台做主播的妹妹並稱為C市媒界的大小周。大周坐在顏宋旁邊,一頓飯對心不在焉的顏宋照顧得分外周到。
  幾個人都是T大畢業的校友,酒過三旬,免不了共同追憶往事。不知怎麽說到學校畢業的名人,小周笑道:“聽說建築大師秦漠的夫人也是從我們學校畢業的?她考進來讀研究生是2008年吧,我2007年畢業,剛好跟她錯過。聽何總說何太太一也是T大2008級的研究生,有見過秦大師的夫人嗎?”
  秦漠的夫人一口水嗆進喉嚨裏,大周立刻遞紙巾過來。
  何太太看一眼秦漠的夫人,看一眼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大周,思考一陣,麵向後者嚴謹道:“見過,不過聽說他們倆最近感情不好,快要離婚了,要你們誰對他倆其中一個有意思,我覺得大可不必拘泥陳規,盡早一下手。
  秦漠的夫人又一口水嗆進喉嚨,大周伸手過去幫她拍背。何大少看何太太一眼,何太太用力瞪回去。何大少皺眉低頭發短信。
  小周捂住嘴:“不會吧,聽紐約建築界的一個朋友說,秦漠特別愛他這個太太,兩年前為了現任太太還和畫家格溫妮絲毀婚來著,怎麽就要離婚了……啊,難不成是因為那個小模特兒薇薇恩?”兩個聲音異口同聲響起:“薇薇恩是誰?”一個男聲,一個女聲,前者溫厚低沉,後者飄飄忽忽。
  何太太轉頭訝道:“啊啊啊,秦漠?秦漠!你怎麽來了?!”何大少收起手機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小周僵硬地看著橫空出世的秦漠,保持被雷劈了的表情,看著何太太:“你們,是朋友?”秦朗則正襟危坐地抬起一隻手和他爹打招呼:“你是過來辦離婚手續的嗎?”飄飄忽忽的顏宋微不可察地和大周拉開一點距離,大周站起來禮貌地伸手和秦漠打招呼,服務員也跟著進來忙著加椅子加餐具,場麵一時熱鬧非凡。本應風塵仆仆卻一點也看不出風塵仆仆的秦漠漫不經心和大小周一一握手,漂了低頭喝果汁的顏宋一眼,在小周身旁服務員加的空位置上坐下,看著周越越漫悠悠道:“聽說你在張羅著幫我太太相親,我就過來看一看。”
  周越越連忙擺手:“今天這一頓可不是在相親,是何必請周總吃飯,我們順便過來蹭飯。”
  大小周露出莫名神色。秦漠含笑點頭:“嗯,我知道,聽說你安排的相親流水宴是從明天開始,我打算一場不漏地全部觀摩一遍,所以提前過來一天。不打擾你們了,我有話想和秦太太說,你不介意我先把她領回去吧?”
  小周訝道:“秦太太?”
  秦漠繞過兩個座位握住秦太太的手,將她拉起來牢牢鎖在手臂中,微笑道:“先失陪了。”秦朗默默地爬下凳子跟在他爹娘背後。
  包廂門打開又關上,小周仍捂著嘴巴,半天,道:“那是秦夫人?滿沉靜的人,看不出來啊!秦大師和秦夫人他們賢伉儷看起來不像感情不好啊,怎麽就說他們要離婚了?”大周惋惜地看了會兒包廂門,沒說什麽。周越越小聲質問何必:“我給宋宋安排相親的事兒是你告訴秦漠的?你們倆什麽時候關係這麽好了?”何必回憶:“林喬死那一年,顏宋不是跟秦漠分手了嗎?那時候你站在顏宋那一邊,也不接秦漠電話,他就給我打電話了,說顏宋是個認死理的人,很多事情不能逼她,要給她空間讓她自己想通,他那時候自己也有一堆麻煩事兒要處理,不能經常紐約c市兩邊跑,讓我幫他看著顏宋。就是這樣。”回憶完沉聲對周越越道:“他們倆的事兒以後你要再摻和就把你送去新東方學英語。”周越越指控:“你明知道我最討厭英語。”何大少悠然道:“就是知道你最討厭學英語。”
  秦漠姥爺的老房子裏,秦朗被趕去自己房間裏麵壁思過。秦漠鎖上臥室門:“晚飯吃好了“那去洗澡吧,我累了,洗完澡好睡覺。”顏宋欲言又止,握著秦漠給找出來的睡衣乖乖去洗澡。洗完澡出來,邊吹頭發邊想這件事應該怎麽和秦漠說清楚。片刻,等秦漠一也洗完穿著浴袍出來時,輕聲道:“那個相親流水宴我不知道,我就是回來和周越越聚聚。”
  秦漠操著手看她。坐在床上的顏宋想想,咬咬嘴唇,豁出去道:“你看起來好像也不大在乎,那我就去相吧,你騙我那麽久也該騙膩了,早點攤牌也好,我小時候看童話故事,就奇怪為什麽王子公主結婚了故事就打住不講了,原來結婚後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說不定哪一天他們倆就離婚了,就不能在一起了……”說這一番慷慨陳詞時突然被秦漠抱住壓在床上,絲綢睡裙被撈起來緊緊貼著胸口,喘了好大一口氣。秦漠咬著她的脖子:“嗯“我騙你什麽了?”他的手在她身上四處點.火,她一張臉通紅,別過頭去難耐道:“你……每天晚.上都那麽晚回來,你說你在……辦公室加班……”他的吻從脖子扛移上去,低笑一聲:“每天晚上?我不在,你是不是很想我?喵喵”
  她使勁捶一下他的背,卻因為渾身癱軟,根本沒有力道。他去吻她的唇,她偏開頭不讓她吻到,本意是想嚴詞相逼,讓他給個解釋,話一出口才聽到聲音糯得沒譜:“別想這樣就過關,你騙我,還想繼續騙我,你不說我就,我就……”打算說個威脅的話,想了半天沒想出該說什麽。而身上的睡裙已經被秦漠徹底地、完整地剝了下來。他在她耳邊輕輕吹氣:“你就怎麽?”
  最終秦太太也沒能把秦先生怎麽了,反而,一遍又一遍地被怎麽。
  醒來時正好半夜兩點,窗外的月光透進來,顏宋覺得臉上有點癢,一睜眼看到秦漠撐著頭正輕輕用手描她的眉毛,看到她模糊的目光,停手扯了址她的腮幫子,笑道:“醒了,肚子餓了,下去給你做個三明治?”說著就要下床。她一把抓住他。他側頭打量她,饒有趣味的:“你是,還想......”她猛地放開他,將被子裹得緊緊的,半天,低低道:“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我了?我想,說不喜歡也不對,不喜歡你不會……”沒說完臉就紅了紅,三秒之後又理直氣壯:“不對,很喜歡你就不會騙我,還不給解釋,就隻能說是不太喜歡了。”說完做出思考模樣,在腦海裏搜索一個合適的比喻:“現在的我對你來說是不是就跟一塊雞肋似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啊?”空氣靜默半晌,秦漠難得驚訝:“雖然說你這樣吃醋我很高興,不過……”他揉著額頭無奈歎一口氣,側身從外套裏拿出一串鑰匙,亮晶晶的,放到她眼前:“你生日快到了,本來想說給你個驚喜,看來再不和你說清楚,驚喜就要變驚嚇了。”她看著鑰匙發愣,他上床將她連被子一起抱在懷裏:“你想要的海邊的大房子,我親自看著他們裝修,每一個細節都是你想象的模樣。宋宋,你怎麽會是雞肋,我們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我隻擔心你哪一天又離開我。”
  她在他懷裏輕輕發著抖,突然像個破繭而出的蝴蝶,從被子裏伸出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臉,是她能做出的最親密的動作,她在他耳邊輕輕呢喃,糯糯的嗓音裏帶了哭腔,這麽大的人了,居然像小時候一樣:“怎麽辦,哥哥,沒有你我活不下去了。”他微微偏頭吻她的嘴角:“肚子不餓了?”
  她搖頭,主動去夠他的嘴唇。他含糊道:“那,再來一次?”月光將藍色的床單鋪滿,像躺在寂靜的大海上,氣氛正好,秦朗的聲音在臥室外響起,伴隨著撕心裂肺的撓門聲:“爸爸,我肚子餓了,我今天晚上沒吃什麽東西的,我要餓暈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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