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濮見微:最遠的距離(下)

(2009-01-06 10:46:49) 下一個
  蘇哲開了門,慢慢的脫掉鞋,一步步走進廚房,倒兩杯冰水,再慢慢出來,見方毅坐在地上,眼睛看著小幾不動。
  他遞一杯給他。
  兩人默默的喝完。
  蘇哲咳一下,問:“是不是曦子知道了……”方毅輕輕一搖頭:“妹妹不是生氣……你還看不出來?”蘇哲隨即拿過搖控器,“啪”的打開電視,再不發一言。
  方毅洗個澡,覺得心情好些,遂去冰箱裏抱了四罐啤酒,想和蘇哲一起聊聊,卻見電視開著,人卻不在,他隻道他去房裏了,便拿著搖控器調台。搜了一圈看不下去,便關掉,另去放CD聽,聽了兩首歌,還是一點動靜沒有,他奇怪,去找,裏裏外外,連個影子也沒有。他想想,忙去房裏套了一件T恤,將鑰匙裝進褲兜,反手帶門下樓。
  林曦趴在地上翻了半天,終於將那本筆記找出來。她撣撣上麵的細灰,捧著,坐到床頭。那些字跡漆黑如墨,清晰如昨。她一頁頁的看,呆呆的,神思渺渺。在最後的有字的那頁上,他的字占了一半,隔三行,是她的兩行字:
  “……”
  這是她給他的回複。
  他從她的話裏覺得了,不願看了,連同這本筆記,一起留給她了。
  她不是不喜歡他的?為什麽?她還會這麽難受呢!
  蘇哲仰臉看著透過窗簾的燈光,淡淡的黃,映得外麵的夜空也跟著暖了一方。
  她還沒睡呢!她在做什麽?
  明顯的,她跟從前不一樣。每每相見,她多高興,藏不住壓不了的喜悅,眼睛彎成月芽兒;今天,她隻用嘴角微笑!她不是生氣,她是憂傷!她離開別人,她與他重逢,她卻憂傷!
  林曦悶坐半天,忽想喝水,便輕輕出來,去廚房裏倒。等涼的空兒,她的視線落到窗外。
  一個身影立在不遠的空地上,微微仰著頭,凝望著這邊,隱約的暈暈的光線投在他臉上,糊糊的一團白。
  蘇哲望著她的窗子,靜如止水。
  這些年來,他曾無數次的站在這個樓下過,或喊或笑,或揮手或道歉,或吹口哨或打啞語,或前仰後合或愁眉苦臉,但從未這樣的靜若止水過。
  她的眼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的心看得清:那個白雪飛舞的冬天,正對著音樂台的那張側麵,眉毛上停著雪……
  林曦以為自己要傷感,但不知不覺的卻升起暖意,由手心,一絲絲的傳向全身,遍體舒適。她站在黑暗中,微微垂著眼,亦靜靜的凝望著蘇哲。
  方毅一路急走,待看見林曦窗口的燈光,心裏就放下了,再繞過一排冬青,蘇哲的身影明白著在眼前。他停了步,立在大槐樹下,也微微抬眼看向那淡淡的燈光。
  林曦先沒在意,後發現方毅竟也來了,他換了一套寬大的家常衣服,該是洗過澡的。再看蘇哲,他的衣服還是先前的。這麽熱的天,他竟不洗澡又跑來?林曦想著,禁不住要笑。
  她又看一會兒,見方毅慢慢的上前來,跟蘇哲說了幾句什麽,蘇哲似沒回話,依舊直直的立著。
  林曦看著那兩人,隻覺心裏滿滿的甜蜜,濃得化不開,浸得她身輕如煙,如在真空中,萬事俱滅。
  半晌,她將杯子一放,躡手躡腳的開了大門,扶著樓梯,磕磕絆絆的挪下來,小心翼翼的鑽出門洞,繞了一個弧,從他們後麵兜過去。
  方毅瞅著蘇哲,好笑:“你又要幹什麽?幾點了?二個月呢,你慢慢的回暖好不好?幸好不是女人,不然誰受得了你!”
  蘇哲正沒好氣,聽他還如此奚落,怒火攻心,反手就是兩巴掌。
  方毅躲開一沒躲開二,正打在右臉上,打得他猛得一晃,半邊臉麻得沒感覺。他把眉一立,低叫:“你發什麽瘋!”
  蘇哲哼一聲,側臉不理。
  方毅氣恨交加,恨不能立時開打才好,但想著就在林曦樓下,萬一看見了又找麻煩,遂咬牙發恨:“走!到那邊去!”說著劈手去揪他。
  蘇哲甩手要掙脫。
  方毅絲毫不讓,緊跟著往旁拽,又道:“馬上我就喊了,說你要和我打架!讓妹妹來看!”
  蘇哲怕他真叫,忙道:“走就走!”一邊也揪住他。
  兩人拉拉扯扯,就要往槐樹下撤,忽見林曦穿著睡衣站在身後。
  那兩人一時回不過神,皆嚇了一跳。方毅趕忙鬆了手,大為誇張的拍著胸口:“我的天,你穿這麽黑幹嘛?嚇死我了!”
  林曦看到他被打了,顧不上回話,忙上前細看他的臉。
  方毅原怕她生氣他們要打架,所以叉話,今見她關心自己,立時覺得臉上狠疼起來,遂伸手去摸,真是碰都不能碰。
  林曦看他表情不好,當下轉眼去看蘇哲,帶著嗔惱的神氣。蘇哲碰到她的目光,微低下頭,看著地一聲不吭。
  方毅一邊低聲呼痛,一邊拉林曦的手往他臉上貼,先用手背,再翻手心,然後再換她另一隻手。
  如是三番。
  蘇哲瞥見,皺起眉,不悅道:“你幹什麽?”
  方毅不理,隻管抓著林曦的手不放。
  林曦隻覺他臉上熱乎乎的,起了細微的埂,忙道:“你回去好好的用冰塊敷,要是再腫就難看了。”
  方毅笑:“妹妹的手最好,又涼又軟又香……”說著去瞄蘇哲,見他橫著眼往這邊掃,一臉不痛快。
  林曦聽他要引蘇哲生氣,忙笑:“你們又跑來幹什麽?”一邊去看蘇哲,眼波流轉,清光盈盈。蘇哲看著,立時息了怒意,但又不知說什麽好,隻怔怔的發呆。
  方毅便歎:“我們看妹妹不高興,覺都睡不著,所以要過來看看!”
  林曦知他們猜出了,不想承認,遂反駁:“瞎說!我怎麽不高興了?我是有點累了!才沒精神的!”
  方毅跟著笑:“我想也是,馬上我們替妹妹過生日,之後還有好玩的party,妹妹怎麽會不高興?肯定是累了,所以沒精神。我們不放心,就過來看看。”
  蘇哲一聽party,倒也來了興致,遂笑:“得趕緊做裙子了,明天就去我媽那兒,挑個最好看的樣式。選什麽顏色好呢?”
  方毅道:“嫩黃色好,嬌豔!”蘇哲搖頭:“還是淺藍好,優雅!”林曦不幹:“我要穿黑色的,露大塊背的那種!”
  蘇哲方毅互看看,齊聲道:“不好!”
  林曦理也不理,繼續加:“在後麵開個大V領,我的蝴蝶骨最好看,我要把背露到這兒!”蘇哲看她手一比劃,都齊腰了,立時皺眉:“你一點肉也沒有,露那麽多骨頭出來幹嘛?多難看!”
  林曦聽他冒出這句話,簡直是奇恥大辱,當下臉漲得通紅,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方毅忙拿手指狠戳蘇哲,又笑著挽回:“現在流行骨感美,你這土包子!妹妹身材一級好,穿什麽都好看!”
  蘇哲不高興,還想再說服林曦別穿那麽暴露,就聽方毅連聲叫困:“有十一點了吧!妹妹累了一天了,趕緊回去睡覺。明天有那麽多事要忙,不好好歇歇,肯定吃不消!”
  林曦氣得渾身發腫,再也不想多看蘇哲一眼,抬腿便走。蘇哲想著樓道裏沒燈,忙緊跟著要去照應,一邊還想搭話說。林曦一聲不吭,走得飛快。方毅暗笑不止,也急步跟上。
  蘇哲看林曦的燈熄了,這才和方毅回身走。
  方毅想想又好笑,便道:“我跟你打個賭。妹妹至少有三天不會搭理你!”
  蘇哲納悶:“她幹嘛不搭理我?”
  方毅笑:“你剛才說什麽?你真是蠢得可以了!真奇怪了!你怎麽越來越白癡?我都不敢相信你能說出那種話來!”
  蘇哲回想回想:“我說什麽了?”再想方毅左一個蠢右一個白癡的,來火:“你拍什麽馬屁?什麽穿什麽都好看?曦子說要露到這兒呢!成什麽樣子!”
  方毅好笑:“她說露就露拉?就算她要露,你不會說她不露更好看?你非要說她一把骨頭幹嘛?妹妹都要給你說哭了,你還有滋味得很呢!”
  蘇哲想想林曦的樣子,是不高興,一時回不上話。
  方毅側臉打量打量他,又笑:“你真是夠了!你哄別人的招兒到哪兒去了?這種沒品沒檔次的話你也能說出來?我真五體投地!”
  蘇哲不服氣:“我哄曦子幹什麽?我又沒說錯!她能穿那種衣服嗎?我的天,你想想,她要露到這兒!”
  方毅翻翻眼睛,實在不想搭理他,又覺臉上燒得生疼,想著來氣,遂抬手去摑他。
  蘇哲雖想著事,但餘光裏瞥見他的胳膊動,知道不好,忙頓住腳,生生來個大後仰。
  方毅的手掌貼著他的鼻尖過去,硬是沒打著。他一招使空,也不再追,因看他能在瞬間折腰成平板,倒點頭誇:“好身手!”
  林曦氣得一夜沒睡著。天還沒亮,她便爬起來,在衣櫥裏亂找亂翻,一件件的試,最後選定在學校宿舍裏才穿的那件黑色細帶小背心,裏麵配上嫩黃的胸衣,最是顯山顯水。
  待穿好,林曦舉著小鏡子照來照去,又狠狠的把領口把下拉,看能隱現出溝穀了,這才滿意起來,再前後左右看半天,自己也陶醉。
  早早吃了飯,林曦便坐在窗口等,看那兩人過來了,忙套上一件大T恤,飛一般跑出家門。
  下到二樓,她看上下沒人,趕忙將T恤脫下來,卷成一團塞進小包裏,後理理頭發,又將衣領向下拽拽,抬頭挺胸,慢慢地往下走。
  蘇哲方毅埋頭向上,忽見有人上麵擋著。兩人一抬臉,正見林曦搭著扶手下來,居然穿著一件露大塊胸脯的吊帶衫。
  蘇哲大為震驚,都忘了說話,隻看著她,一臉愕然。
  林曦也不理他,單衝著方毅笑,又問:“你好些了沒?”說著下到他身邊,拉住他的手。
  方毅匆匆回聲“好了”,眼睛看得動不了。
  那一片白,欺霜賽雪、溫潤嬌嫩,碰一下就能滴下水……
  林曦看他發怔,心裏得意,反拉著他下樓。
  方毅下意識的一垂眼,居高臨下,竟能看見她裏麵的花邊。他忽覺手心起了一層汗,忙避開視線,找話問:“你掛的是什麽?”
  林曦生蘇哲的氣,連帶著也生辟邪的氣,遂回:“一個很醜的動物。”
  方毅不敢仔細盯著看,便緊握著她的手,兩人出了樓道。
  蘇哲看林曦不理他,親親熱熱的跟方毅走了,又生氣又發酸,再想定是為了昨天的話,一時沮喪無比,遂轉身跟著出來,搶前兩步,走到林曦身邊,想拉她的另一隻手。
  林曦故意將手劃來劃去,不讓他碰到。蘇哲看準她的節奏,一把抄住。林曦想甩沒甩動,便緊緊握個拳頭,不像以往那樣和他十指交握。
  上了公車,林曦開始懊惱。
  因人不少,擠來擠去的,有人一身汗味,從她旁邊過,蹭到,弄得她渾身發麻。再有人多眼雜,她又穿得這樣清涼,又是這麽個模樣,引得不懷好意的目光掃來掃去,饒是蘇哲方毅橫眉立目,也無濟於事。
  林曦縮在那兩人中間,偷空就上拉領口,恨不得再把那件大T恤套上才好,又怕他們笑,遂咬牙硬撐著;忽瞥見蘇哲腰上並未係她送的皮帶,是一條帶“t”標誌的,看樣子挺好。她不覺一陣氣悶,再去看方毅,他倒係著她的。
  真是好看!
  林曦一賭氣,遂往方毅這邊挪,側臉靠近他的肩膀。
  方毅怕擠著她,忙屈臂環個圈,將她攔在臂彎裏。因看她就在鼻下,便想跟她俯耳說話,剛一低頭,那雪白粉嫩的肌膚就清清楚楚的在眼睛裏。
  蘇哲瞪完了別人,一回眼,竟見方毅挨著林曦的臉,垂著視線,也不知看著了什麽,恍恍惚惚的表情。蘇哲大怒,立時伸手去攬林曦的腰,眼睛劍一般直刺方毅的臉。
  方毅冷不丁看他手過來,一抬頭,正碰上他目光灼熱如火,他一凜,心裏猛的起了愧疚,遂趕忙錯開臉,去看窗外。
  林曦忽覺腰上一緊,蘇哲的胳膊從後麵過來,硬將她從方毅的懷裏帶出,緊緊的箍到他的身旁。她先是著惱,抬起眼瞪他,半晌,見他沒反應,抿著唇,眼睛越過她的頭項,似要跟方毅發脾氣。她望了一會兒,不知怎的,竟莫名的冒出些異樣的歡喜,不自覺的,她又低下頭去,額角輕輕抵著他的胸膛。
  三人下了車,半晌沒人說話。
  林曦總是仔細盯著來往的人看,怕別人注意到她,結果更覺得所有的人都盯著她,幾乎把她烤成蛋糕了;又想一會兒就到店裏了,那麽多人,何燕蘭也在,看著自己穿成這樣,會怎麽想?思及此,更覺渾身不自在。
  正煩躁,忽見方毅在胳膊上搓了兩下,笑:“奇怪了,怎麽有點冷似的。”說著眼睛看過來,笑問:“妹妹覺不覺得?”
  林曦忙點頭:“是有點……”一邊去開包:“幸好我帶了件衣服出來。”一邊就把那件大T恤套上了。
  方毅輕吐一口氣,去瞥蘇哲,見他還是冷著臉,不接他的目光,餘怒未消的樣子。他再看回林曦,她已穿好了,一個大米老鼠掛在胸口,遮了那一片誘人的白,能叫人安然的正視。
  林曦雖沒消蘇哲的氣,但看出他不痛快的程度深了,倒不想再慪他,遂不再故意親近方毅。
  三人隔著空兒走了一段,方毅先伸手拉了林曦的手,林曦也想去拉蘇哲,但又不願意是自己示好在前,遂有意無意的按著蘇哲的節拍輕輕擺動手,他們本來就靠得近,磨擦幾下,也不知是誰先抓住誰的。三人於是又攜手向前。
  何燕蘭看他們來了,忙指揮人將各式的禮服樣冊搬來,攤在桌上,叫林曦細細的挑。林曦開始還比較收斂,後來何燕蘭有事出去,她便將整個身子爬到桌上去,兩眼發光,恨不能全選下來才好。
  方毅倚在旁邊看著,先說笑著給意見,後來便呆呆的,坐到沙發裏一聲不響。
  蘇哲開始拉個臉,漸漸又放鬆下來,但仍是不高興,又理不清不高興在哪兒,遂看著林曦,臉上白茫茫。
  林曦興奮半天,後發覺周圍一點動靜沒有,納悶,便抬眼左右看看,那兩人也不覺得,各自想各自的心事。林曦也感氣氛怪異,但想不明白,便抱著畫冊慢慢的坐到椅子上。她已看中兩套,想討個意見,一時又問不出來,便也坐著發怔。
  何燕蘭端著三杯飲料進來,見那三人一人坐一處,似生了氣,都不言語,她忙笑:“來,喝點東西。”又笑看林曦:“你挑好了沒?讓阿姨看看!”
  林曦便指給她看,何燕蘭瞅一眼,再看看她,笑著一點:“這個最好!聽我的沒錯!”又打電話叫人來量尺寸。
  趁林曦去裏間的空兒,何燕蘭坐到方毅身邊。她早看出方毅半邊臉有些異常,先看他們嘻嘻哈哈,她便不往心裏去,如今見苗頭不對,便要疏導疏導。
  方毅看何燕蘭過來,端詳他的臉,忙笑:“不礙事,碰了一下。”
  何燕蘭猜出會是蘇哲打的,今看他不訴苦,便也當真,遂笑問:“怎麽好久沒看見你那個漂亮的女朋友了?”
  方毅一笑:“早八百年就散了,成別人的女朋友了!”
  何燕蘭笑:“肯定是你挑人家的不好!”又一指蘇哲:“你們都這德性,眼高手低,別想著找個天仙,沒那麽好的人。”
  方毅笑笑不說話。
  蘇哲也不理。
  何燕蘭越看越怪,以往這兩人生氣,都是在臉上的,如今個個安靜的很,但氣氛裏真是不對頭。她正要再探探口氣,就見裏間的門一開,林曦她們出來了。
  蘇哲看林曦臉上帶著笑,不自主的也跟著的笑,又招手:“我看看挑件什麽樣的!”
  何燕蘭隨手遞給他。
  蘇哲看是收腰蓬蓬擺的公主裙,偏是個抹胸式,光光的露著一大片胸,當下一皺眉:“怎麽穿這種衣服,連個帶子也沒有,萬一掉下來怎麽辦?”
  林曦一聽,幾乎氣死,再想他昨天的話,恨不得衝上去打破他的頭,礙著何燕蘭在,不好甩臉色,遂不理,拿著去給方毅看。
  方毅看是月牙白的底,上麵罩著一層細紗,綴著寶藍的四瓣小花,很是典雅,於是點頭:“好看!”又抬眼看她的臉:“再把頭發盤起來,放個小王冠,曦子就是公主了!”
  林曦看他眼裏含著笑意,映著自己的身影,一漾一漾,如春日的湖水。她抿嘴一笑,又埋頭去看那衣服,臉上微微的紅。
  何燕蘭一旁看著,暗暗皺眉,再瞥一眼蘇哲,見他瞅著方毅,大為不滿。她看看表,笑道:“都這麽晚了!走,一起吃飯去。曦子想吃點什麽?”——
  飯後出來,何燕蘭知道留不下蘇哲,遂叮囑:“晚上你過來,我有事。”蘇哲點頭,急著要去追林曦方毅。何燕蘭忙揮手讓他走。看那三人上了車,她才慢慢坐回車中。
  管峰聽她半晌不出聲,便問:“是回影樓嗎?”何燕蘭搖搖頭:“我累了,回去歇歇。”管峰忙扭頭看她,擔心的樣子。何燕蘭手撫著額,催促:“快開!”
  林曦心裏憋氣,又想起皮帶的茬兒,更覺傷心,遂不肯去蘇哲那兒,隻要回家。方毅看天也熱,確也沒好去的地方,便說好。
  蘇哲見林曦總不理他,獨跟方毅說話,心裏越發的酸,臉便越拉越長。
  林曦看著,越發生氣,幹脆一點兒也不理他,隻跟方毅下象棋。
  蘇哲一旁坐著,走,舍不得,不走,看著來氣,忍了半天,遂出去喝水。一喝喝了三大杯,聽裏麵有說有笑的,他又坐不住,於是又回來。正看著方毅雙炮排成直線立於中宮,他忙拉林曦:“你的車!快點移到側麵來,擋在帥的上麵。”
  林曦白他一眼,不搭理,非要先去跳馬將。
  方毅把“將”一移,不礙事。
  林曦又加炮助攻。
  蘇哲急得要命,伸手要悔棋。
  方毅看看他,不說話。
  林曦倒發脾氣:“你下還是我下?”
  蘇哲急道:“你要輸了!”
  林曦把眉毛一揚:“輸就輸!我高興!”依舊走她的老路。
  方毅立馬將車移至林曦的“帥”頭。
  林曦一看,竟走投無路了,立時有些懊惱,又想自己應該能看出的,都是蘇哲亂攪和,害她沒看出來,遂瞅瞅他,一臉膩煩。
  蘇哲一看她這表情,真是委屈,便道:“我說吧,叫你擋車你不聽!”
  林曦先不理,手上重新擺棋,待擺好了,嘀咕一句:“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方毅一聽,想壓壓不住,“嗬”的笑出來。
  蘇哲又氣又怒,還不好發作,遂一轉身再出去喝水。
  秦怡看出林曦對蘇哲有氣,而方毅臉上又有指痕,知道這三人又鬧別扭了,一吃完飯,就打發那兩人回家,自己跟林曦說閑話,細問學校的事。
  出來,方毅一言不發,自顧自的揚長而去。蘇哲呆站半晌,想不出該往哪兒去,忽想起何燕蘭說有事的,便去路邊攔車。
  何燕蘭站在陽台上往下看,見他來了,回身坐到藤椅上,又招呼香婆:“切西瓜吧,荔枝也拿過來。”
  蘇哲走到跟前,張口問:“什麽事?”
  何燕蘭看他都不坐,好像問句話就走,當下把臉一沉:“非要有事才能叫你來?你就不能過來看看你媽?我養你有什麽用?”
  要在平時,蘇哲早嬉皮笑臉的上去哄了,但今天受了一天的氣,心思不順,一聽這話,更不順,遂回:“你養我沒用,那就別養我!你把你的錢拿走!”
  何燕蘭一聽,噎得要跳起來,但看看他的臉,又慢慢的緩下去。片刻,她站起身,走到蘇哲麵前,拉他過來坐下,笑:“怎麽?看了人家的臉色,就回來給老媽擺臉色?”又伸手輕擰他的臉:“沒出息的樣子!小女孩都搞不定,還衝我發脾氣呢!”
  蘇哲把臉一讓,就要站起。
  何燕蘭拽著不鬆手,又笑:“我跟你說,林曦一點兒也不平,她是小而圓,衣服穿得鬆,看不出來。我告訴你,她身上滑得很,又軟,要多好摸有多好摸!”
  蘇哲乍沒聽懂,後看她在自己胸前比劃,又衝他擠眼睛,笑意盎然。他忽的明白她在說什麽,不覺發怔。
  今天林曦穿成那樣,他光顧吃驚吃醋了,真還沒太在意,再想到方毅的神情,恍惚著記起那一片白來,又聽何燕蘭繼續說:“她現在穿A的,等結了婚,就要穿B了。其實太大了也不好,這樣的最可愛!剛好一個手掌!”說著,望著他笑,神情笑謔。
  蘇哲立時起了一片尷尬,但又想再聽。隱隱的,他心裏竄起一團火苗,慢慢的燒到臉上。
  何燕蘭見他臉微微的紅了,倒好笑,盯著看,又道:“也不怪林曦生氣!女人的衣服能掉下來?真是飛機場了!還是方毅會討女孩子歡心,你看他多會說話!你呀!傻!”
  蘇哲皺起眉:“那露得也太多了!你叫人改一改!把肩膀那一塊做起來!”
  何燕蘭暗想:這父子倆真是一德性!遂笑,不支聲。
  蘇哲看她這樣,竟有些不好意思,忙推開她的手,一邊就站起來:“我回去了!”
  何燕蘭喊兩聲,他也不理,一徑走了。
  聽著門關上,何燕蘭又靜坐半晌,末了起身回房,脫了衣裳,換上睡袍。
  都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的睡袍,但從前的那些她都放在原處,一件也沒帶來——那些睡衣上有他的味道,穿了睡不著。
  蘇哲洗了澡,拿著一罐啤酒往陽台上去,忽見方毅托著一個酒杯坐著,眼睛看著夜空不動。他一愣,他想他肯定回家去了,不想卻坐在這裏。
  方毅慢慢的轉過臉,看看他,又轉過去,舉手飲盡杯中酒,起身,擦過他,往小臥室走。
  在他轉臉的瞬間,蘇哲突然明白他為什麽不回去了,當下有些歉意,遂道:“還早呢,一起再喝點?”
  方毅搖搖頭:“不想喝了……”待走到小臥室門前,他又停下,頓了頓,轉身回來跟蘇哲站個麵對麵:“這事我跟你說清楚!我對妹妹的心和你對妹妹的心是一樣的。你別以為就你對她好,我對她也好!今天我……我是有點想不過來……怎麽這麽一會兒,曦子就長那麽大了?我總以為她還小呢!不想她都這麽大了!”
  蘇哲聽他越說越慢,臉上悵然無比,不自覺的也跟著惆悵,遂不說話。
  方毅長長的歎口氣,移步坐到沙發上,眼睛望著茶幾發呆。悶坐半晌,他忽的笑:“你說曦子什麽時候變好看的?我記得她那時挺醜的!我還叫她醜小丫呢!真奇怪!她怎麽變成美人了?”
  蘇哲回:“曦子本來就好看的,是你沒眼光……”
  方毅哼一聲:“得了得了!是你先說她醜的,我還記得你的話呢。你說她‘身上沒二兩肉,臉是個風幹的蘋果,好在一雙眼睛好看些,不然,就是一醜八怪!’”
  蘇哲立時把眉毛直起來:“我怎麽可能說這些話?是你說的吧!”
  方毅“嘿”一聲:“你記性不好沒關係,別亂咬人!明明是你說的,往我身上賴!我明天告訴曦子去,你就是這麽說她的,我能找到證人,信水當時也在場。”
  蘇哲一拉臉:“你還不說她長得醜過?說她是白火柴頭,怎麽擦也著不了!還說她稀毛瘌痢禿,沒幾根頭發!手是雞爪子,全是骨頭!有次你笑她穿的裙子像雞籠,曦子差點哭了!”
  方毅直眨眼睛,不信,想回辯又抓不著證據,末了便笑起來,起身去冰箱裏拿啤酒來喝。
  蘇哲原本心裏不爽,說了這幾句話後,倒舒暢起來,又笑:“你剛和KK好時,不是跟曦子說‘妹妹要是長得好看些,我就選妹妹做女朋友了,可惜妹妹長得太醜了,沒辦法’,曦子氣得不理你,後來你買冰淇淋給她吃,吃了七八天才好!”
  方毅仔細想想,笑:“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又歎:“曦子雖然醜,但醜得可愛,一點不難看!那會兒我就想,她長大後一定是美人,果然不錯!”
  蘇哲嗤之以鼻。
  兩人又陳芝麻爛穀子的說些往事,都好笑得很,直說到兩點多,才各自睡覺。
  次日,蘇哲方毅等到九點,還不見林曦的影子,知道是不會來了,遂一起往她家去。
  林曦瞅瞅蘇哲,見他還是不係她的皮帶,憋氣,遂正眼也不看他,隻跟方毅說話。一會兒林蔚天也加進來,三人倒說得挺痛快。
  飯後,林蔚天去午睡。
  這邊方毅使勁幫襯著蘇哲,想讓林曦消消氣,一起說笑說笑,無奈林曦就是不搭理,最後不耐煩,說聲“困了”,進房把門一關,晾他們在客廳裏麵麵相覷。
  方毅看看蘇哲,笑:“活該!你也真是犯嫌!前天說說就算了,昨天還說!這可不是我不幫你。你自己慢慢賠吧!”
  蘇哲瞪著他,好沒氣,話都不想說,遂坐到桌邊發愣。好一會兒,他抬起臉,慢慢的問:“我想她不是為那些話吧……”
  方毅想一下,搖頭:“肯定是,要不然,她幹嘛跟我說話,她又沒不理我嘛。”
  蘇哲想想也對,心裏緩一緩,又坐著不動。
  方毅來回轉幾個圈,搜些舊報紙看,倒還津津有味。
  林曦也睡不著,看表過了大半小時,便又開門出來,見那兩人一個發呆,一個看報,各得其樂。
  方毅看見她,低笑:“不如去他那兒吧,我想吃酸梅湯。你爸剛睡著,吵醒了不好。”
  林曦想想也是,蘇哲那兒更寬敞,幹什麽也自在,但想著他討厭,遂不出聲。
  方毅看她不回話,知道是麵子上過不去,忙站起,拉著她的手,一徑兒往外走,一邊回頭衝蘇哲使眼色。
  進了門,林曦看四下清清爽爽,心裏有說不出的喜悅。不知怎麽,她對這屋子竟比對家裏還親近些,半年未見,真想念得很。
  她把鞋子一脫,光著腳轉了一圏,幾乎還是原樣。
  再回來,見蘇哲拿著一盒冰淇淋坐在沙發上,看她坐下,忙往她手上遞。
  林曦本不想接,頓一下,還是接了,用小勺子舀著吃,仍是不看他。
  方毅看她這氣一時消不了,遂不再多事,等她一吃完,便拉著去廚房,兩人一起做酸梅湯。
  蘇哲酸得直冒泡,於是開電視看,聲音震天響。
  林曦看他這樣,更氣,遂隻做兩杯酸梅湯,鎮好了,硬逼著方毅在廚房裏喝完,她自己也喝完,然後雙手空空的出來。
  蘇哲看她竟這樣欺負人,氣得不行,臉上越發的僵。
  林曦又坐一會兒,便要回家,方毅忙送出來。蘇哲本也想送,後看她冷著臉,絲毫不理他,心裏著惱,便又坐回去。
  方毅再回來,見蘇哲站在陽台上。雖是開著空調,但那裏陽光直照,蒸得很,再看他鬢角裏汗水連連,一條線似的順著脖子往下淋。他暗歎口氣,上前拽他進客廳。
  兩人悶坐半天,方毅正要開口叉點別的,就聽蘇哲說:“曦子不是為我說的話,她為別的跟我不高興!”
  方毅想想也是,按說她也不至於氣成這樣。以往氣得多呢,麵子上總還是顧的,也不會連東西也不給他吃。怪事!
  蘇哲再想想,恨聲道:“肯定是那個康永說我打他了,沒說你,所以曦子單生我的氣。”
  方毅好笑,緊著搖頭:“不可能!他要說也是說我,怎麽會說你?就算他說的是你,妹妹肯定也會把我帶上。不可能單生你的氣。”
  蘇哲聽著有些道理,但還是理不出頭緒,隻覺煩躁異常,遂起身去浴室。
  方毅也想不出為什麽,幹脆不想,又聽裏麵水聲嘩嘩不停,便大聲勸:“沒事,緩兩天,妹妹自己就好了。”那蘇哲也沒聲音。
  方毅搖搖頭,又回來看電視。忽聽電話響,接起聽是杜雷。
  他陪信水出去逛,路過,打個電話看看有沒人。方毅想著這兩人就好笑,忙叫他們上來,正好熱鬧熱鬧。
  蘇哲直洗了大半個小時才出來,一身軟軟的米色布衣,臉上滿是水珠,晶瑩剔透。
  信水本依著杜雷語笑不絕,看見他,不由得停下,問:“大白天你洗什麽澡?”
  蘇哲也不出聲,看著他倆點點頭,倚到沙發上看電視。
  杜雷也奇怪,正要問,就見方毅衝他擺手。
  信水立時明白了,俯到杜雷耳邊:“你別招惹他,林曦跟他不對勁了。咱們快走!”一邊緊拉他。
  杜雷還不信,沒話找話的問了好幾句。蘇哲一聲也不理,對著電視,眼神飄渺。
  信水忙站起來,嘴裏說:“我們走拉!”死命拽著杜雷出來。蘇哲沒聽見似的,坐著不動。方毅跟著送到門口。
  杜雷多少不放心,一個勁兒回頭看,又叮囑方毅:“你今天別走了,你陪著他。”
  方毅低笑:“沒事的!明天就好了!也不為個事兒!妹妹一回來,他就不安生!”
  到六點,方毅看蘇哲還坐著不挪窩,便道:“我餓了,要去吃東西。你吃什麽,我帶上來給你!”
  蘇哲一搖頭:“我不餓!”
  方毅歎口氣,坐到他對麵:“你老這樣不好!又不是小孩了,妹妹又沒怎麽樣,你非要折騰自己幹什麽?”
  蘇哲抬眼看看他:“我在想事情,你走吧,我一個人呆著好。”
  方毅還要再說,聽電話又叫,他拿起“喂”一聲,聽裏麵一人在笑:“衝了你什麽事?口氣這麽衝!”方毅聽是胡芊虹的聲音,便慢慢的笑:“今天心情不好,所以口氣也不好。”
  胡芊虹道:“那就出來散散吧。”
  方毅笑回:“不巧,腳扭了,動不了。恕罪恕罪!”
  胡芊虹“嗬嗬”笑兩聲,掛了。
  放下電話,方毅思忖一番,轉身衝蘇哲道:“我得回家去。你自己下點麵吃。”看他沒回應,又勸:“妹妹的脾氣你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你別以為她怎麽怪你了,都是假的。不知道哪兒不順氣,耍性子。你別跟著她鬧,早點吃吃睡覺去。”說完不敢再待,急忙忙走了。
  杜雷送走信水,總是掛念蘇哲,遂又折到他這兒來,按半天門鈴,不見有人來開,正焦急,聽身後有人上來,一回臉,正是蘇哲,滿臉汗水。
  他大放寬心,笑問:“你去哪兒了?”蘇哲淡淡一笑:“下去跑了幾圏。”
  杜雷看他臉色還好,便道:“那我再陪你練練?”蘇哲笑笑不說話,開門進家,直接去浴室。一會兒換衣出來,進廚房去下麵條。
  杜雷看他有模有樣的,有點好笑,遂也拿個空碗,夾點嚐嚐,竟還能吃,心裏真是挺安慰。
  蘇哲吃了兩碗麵,洗洗碗,要去睡覺。
  杜雷忙道:“我有事跟你說。”
  蘇哲停了一下,坐到對麵:“說吧!”
  杜雷看著他,又說不出話。
  蘇哲便微笑:“你別擔心,我就是有點不舒服,沒別的!”
  杜雷聽他主動承認,便放了心,問:“是小妹跟你吵架了?”
  蘇哲一搖頭:“沒!是她不理我!”又微微的笑:“我知道我們會和好的,她不會一直生我的氣,但這會兒我就是難受……好像她再也不理我了……”說著站起來,“我想一個人待著,你別管我!”
  杜雷看他慢慢的往房裏去,再想想林曦和他的過往,也不知該笑該歎;突然又想起信水來,竟微微的想笑——
  天剛亮,林曦就醒了,再也睡不著,遂躺著呆看屋頂。
  聽著秦怡上班去了,聽著林蔚天買菜去了,她不願動,也不知哪兒出了毛病,渾身不自在。
  隱約的又聽著門鈴響,她賴了一會兒,聽響個不停,隻得爬起來開門。
  正是蘇哲站在門口,手裏拎著一個大塑料袋子。
  林曦瞅瞅他,別了視線不理。蘇哲也不說話。
  兩人隔著鐵門一裏一外站著。
  好半天,蘇哲慢慢開口:“我有涼麵給你吃……”說著將袋子拎到胸前,一手托著,一手打開。
  林曦看那個碗似曾相識,青白的,蓮花瓣的邊兒,有小湯碗那麽大。她盯著看,慢慢將視線移到蘇哲臉上,他也正看著她,眼睛裏一片殷切。
  那涼麵上澆著細細的紅綠辣椒絲、木耳絲、肉絲,還有半個剖開的煮雞蛋,邊緣切成鋸齒,很是美觀。
  林曦忽的想不起其他,拿筷子夾麵吃。口感還不錯,麵質、湯料都正好,隻澆頭過了點火候。
  蘇哲一眨不眨的看她吃完,急問:“怎麽樣?”
  林曦點頭:“蠻好吃!那家店怎麽做得這麽漂亮了?”
  蘇哲強忍著得意,故作平淡的說:“他們哪做得出來?是我做的!”
  林曦吧唧吧唧嘴,哼了聲“騙人”。
  蘇哲發急:“真是我做的!杜雷也在,不信你去問他,他還吃了好多呢!”
  林曦看他不似說謊,心裏驚奇萬分,直瞅著他說不出話。
  蘇哲見她這樣,再掩不住得意之情,笑:“怎麽樣?我也會做好吃的了!”
  林曦總有些將信將疑,見他眉飛色舞,又好笑,遂跟著笑。
  蘇哲便上前拉了她手,半吞半吐的說:“我不是說你……說你身材不好,我是不喜歡你穿……”
  林曦不等他說完,把臉一扭,哼道:“你身材好啊?一身肥肉,腰比水桶粗!哼!我給你麵子不說你!”
  蘇哲打個愣,忙低頭去看自己的腰。
  林曦瞥見他還是那條皮帶,更冒火,遂氣衝衝的回自己房間。
  蘇哲看她又翻臉了,真是摸不著頭,又看吃剩的碗在,便拿到廚房裏洗淨、擦幹。
  林曦在房裏等半天,不見蘇哲來,便又移到門口偷看,見他坐在桌子邊,呆看著那個碗,聚精會神中隱著仲怔茫然。
  林曦不覺軟下心來,倚著門問:“你看什麽?”
  蘇哲慢慢抬起臉,問:“你一直都不高興,是不是因為見不著他了?”
  林曦想不過來,怔了會兒才明白他什麽意思,再看他臉上安靜得很,眼睛閃著光,亮若明星。
  蘇哲見她不說話,便慢慢的喊聲“曦子”,又慢慢的說:“你有不高興的事就告訴我,我會想法子幫你的。隻要你高興……我什麽事都能做。”
  林曦看著他的臉,竟有些想哭似的,她咬了咬嘴唇,輕聲問:“那你為什麽不係我的皮帶?”
  蘇哲不想她問出這句話,有些發怔,半晌回:“我怕弄壞了……”
  林曦想不到他回這句話,也發怔。
  蘇哲忽的明白過來,忙走到門邊,垂眼看著她的臉:“我不是不想係,我是怕時間係長了,它會壞的。放在那兒,它永遠都是好的……我就放在枕頭邊,睡覺前看得見,睜眼後也看得見……”
  林曦原本微仰著臉,聽著聽著,不自覺的慢慢低了頭,心裏藏不住的想笑。好一會兒,她又揚起下巴,扁著嘴問:“那你以前也不這樣嘛!我送你的書夾子幾天就沒了!”
  蘇哲看她一條眉毛挑著,一條眉毛掛著,配著嬌嗔的神氣,說不出的可人,遂情不自禁的去撫她的臉。
  他的指側有些硬繭,又癢又麻。林曦由他撫了兩下,偏頭讓開,嗔道:“臉都要破了!”說著抿嘴一笑,往窗前去。
  蘇哲被她笑得心頭一跳,一口氣吸不上來。
  忽聽門口鑰匙聲響,原來是林蔚天回來了。
  林蔚天看他也在,便問:“買了鯿魚。你們是吃清蒸的?還是吃紅燒的?”
  蘇哲忙道:“我隨便!”又揚聲問林曦。林曦也回“隨便”。
  林蔚天想這兩人閑著也是閑著,便道:“那你們燒吧!”說著自去看電視。
  蘇哲一直待到晚上九點,四人坐客廳裏,一人一把扇子,他和林曦輪流主說,秦怡林蔚天邊聽邊笑。
  秦怡看時間不早,催他回家,又道:“明天阿姨休息,看方毅有沒空兒,阿姨給你們燒好吃的。”
  蘇哲笑著答應,又攔林曦別出家門。
  次日,蘇哲方毅在林曦家吃了一天,又捉對下棋、打撲克,玩得興高采烈。
  晚上出來,方毅笑問:“你怎麽磕頭認罪的?是三跪一叩?還是五跪一叩?”蘇哲想著林曦明天要過來,盤算弄點什麽吃的好,根本不搭理。
  方毅自顧自的笑,後問:“究竟妹妹生你什麽氣?說來聽聽?”
  蘇哲還是不理,又屈指計算日子拿衣服。
  方毅笑得停不了,又連連搖頭,一邊往路邊去。
  蘇哲忙問:“回去?”
  方毅點點頭,道:“明天下午我才能到。你們留點東西給我吃。”
  蘇哲應聲,又問:“你昨天去哪兒了?那麽晚回來?”
  方毅笑笑:“陪那胡千金吹西北風,真是倒黴!”
  蘇哲一皺眉:“你理她幹什麽?別自找麻煩!”
  方毅好笑:“我想啊?”看車子來了,忙道:“明天跟你說,我得趕緊回去。要是我爸先到又麻煩。”
  林曦早早起來,裝一盒魚圓子,往蘇哲那兒去。
  蘇哲正在擦灶具,昨天下麵滴了不少的湯,結了小團的白斑。
  林曦上前瞅瞅,笑:“你每次洗碗後都要收拾好,不然時間一長,就不亮了。”說著幫忙。
  之後兩人又翻菜譜,把要買的菜記下來,攜著手一起去菜場。
  等到四點多,方毅還是沒影子。蘇哲有些著急,又不好跟林曦說,隻在家裏轉來轉去。
  林曦抱著《紅與黑》看,邊看邊皺眉,末了將書一合,衝蘇哲抱怨:“這是什麽破書?難看死了!你怎麽買這種破書?“
  蘇哲聞言一拍手,笑問:“你看到那兒?”
  林曦回:“看到134頁,再也看不下去了!”
  蘇哲哈哈大笑:“你比我有耐力,我隻看到117,就看不下去了!”
  林曦不覺也笑,從地上起來,往他房裏去。蘇哲知道她要放回書架,便跟著。林曦一指最高層的那個邊角:“放那兒!這種破書也叫名著!”
  蘇哲笑著,接過塞進去。
  林曦看看時間,不高興:“方毅怎麽還不來?留那麽多好吃的給他!下次不聽他的了!”
  蘇哲忙道:“肯定他爸又拉他應酬了!唉,他又要急死了!”
  林曦歎氣:“他爸也真是的,跟那些老頭子有什麽好說的?”忽想起那條皮帶,遂去床頭拿了來:“你係給我看看!”
  蘇哲穿著家常的寬腳褲,腰間是布帶子,遂另拿了長褲去浴室換。
  林曦看他出來,便湊上前上下打量,嘖嘖稱讚。
  蘇哲笑:“方毅還說他的好看呢,我看我的才好看!”
  林曦笑而不語,又看他上麵穿著鬆鬆的棉布坎肩,很不配套,遂按他坐下,一把幫他脫下來,再去衣櫥裏找了件藍綠灰相間的豎條紋襯衫,笑著上前:“你再換這個看看。”說著催他快點穿。
  蘇哲以往也由她換過衣服,從沒覺得怎麽樣。如今不知怎麽回事,忽的有些別扭,再想她還是那麽麻利,一下就將那坎肩拉個底朝天,又拿著襯衫幫他套,絲毫不在意他裸著上身,心裏更不適。
  林曦看他笨手笨腳的,急得不行,便又替他扣扣子,扣好了,還要幫他把下擺掖進褲腰裏。
  蘇哲趕忙伸手去擋,急著道:“我來我來!”又見她還一眨不眨的盯著他鬆開皮帶,直瞅著他整理衣物,真是說不出的鬱悶!他忙微微側了身,想避開她的視線,不想她竟也跟著轉過來,還伸手拉他的襯衫,“太緊了!你拉出來些!”蘇哲渾身不自在,直要打唉聲。
  林曦前後左右仔細端詳,極是得意,遂笑眯眯的把蘇哲拉到浴室裏:“你看看,好不好看?”
  蘇哲望著鏡子裏的林曦,眉目如畫,巧笑嫣然,一時如墜迷網,想不及其他。
  林曦久不聽他回話,忙抬眼看過去,見他眼神茫茫的,也不知想什麽,根本沒聽見她的話,當下不樂,便一扁嘴,心裏委屈加沮喪。
  蘇哲看她神情變了,忽的回過神來,忙笑:“好看好看!我最喜歡了!”
  林曦隱隱的難過起來,遂一轉身要走。
  蘇哲忙拽住她的胳膊,急道:“我真是喜歡得不得了。要不然,我還舍不得帶?剛才我看你……我看你的臉真好看,我忘了說了!”
  林曦聽了前麵的話,心裏舒服些,遂慢慢抬起臉:“還有更好的,不過我沒那麽多錢……”
  蘇哲忽覺心裏又溫暖又疼痛,兩下夾擊,弄得他一會兒酸麻一會兒震顫,幾乎站不住。他手上緩緩加力,慢慢的將林曦擁進懷裏:“我有的,都是你給的,都是最好的……”
  林曦聽他聲音低沉,在耳邊縈繞,織成一片柔軟的界,天衣無縫的裹著她,安全舒適。她不自覺的伸手抱著他的腰,甜甜的笑。
  蘇哲先閉著眼,後微微睜開,正見他們的身影在鏡子裏,緊緊相貼、渾然一體。他忽覺臂膀裏的身體那樣香,那樣軟,真是溫香軟玉一般,靠得他一點兒力氣也沒有,竟要扶不穩。
  林曦覺他讓了一下,似要鬆手,便也放開來,抬眼粲然一笑。
  蘇哲看著,心蕩神搖,恨不能再把她揉進懷抱才好。他凝神看著她的眼睛,暗暗吸一口氣,緩緩垂下胳膊,將她轉個個兒,往外輕推:“我換衣服……”
  林曦看看鍾,不早了,想著秦怡叫回去吃飯的,遂稍做收拾。忽聽浴室裏嘩嘩水聲,她倒好笑:這時候也要洗個澡!想著冰箱裏還有冰淇淋,便取了來吃。
  過了頗長時間,蘇哲才出來,頭發上水淋淋,直往臥室去。
  林曦忙喊:“你快點,不然趕不上吃飯了。”聽蘇哲悶悶的回:“我要去杜雷那兒,跟他約好了有事。”
  林曦一聽,倒也挺掛念,便問:“他們好吧?小青呢?我也想去看看!”
  蘇哲道:“今天你回家,明天再去。”說著出來,握著她手下樓。
  杜雷看蘇哲靠在竹椅上,半小時都不動一下,眼睛看著天,也不動,當下又要擔心,便想上前問問。
  信水忙拉他,一邊輕噓:“他做夢呢,你隨他去。這時候也別招他!”
  杜雷想他來的時候挺好,飯吃得也不少,再想他早上那通忙,兩人應該和好了,遂壓下憂心,繼續和信水說閑話。
  過一會兒,他瞥一眼過去,見蘇哲臉上又顯出微笑,黃昏餘暉中,無比俊美,卻也無比傻冒。
  杜雷忽覺好笑,遂低低問信水:“他以前常這樣嗎?”
  信水搖頭:“不常。但一發起來,人神共憤!”
  杜雷忍不住笑,嗆了一下,連咳好幾聲。
  信水忙伸手拍拍他,末了抱住他的胳膊,眼望著他的臉,歎道:“我總算遇到你了!不然我又難過死了!”
  杜雷不解,抬起眉看著她。
  信水笑:“我以前也喜歡他呀,可他不喜歡我!他隻會為別的人這樣,我不難過嗎?幸好有你在,我再也不會難過了!”
  杜雷看她一臉心滿意足,不自覺的也高興,便道:“這就好。”
  信水正過臉,對著他的眼睛看,杜雷奇怪,便也看著她的眼睛。
  兩人對視半晌。
  信水“吃吃”的笑:“我最喜歡你的眼睛,眼睛是真的!你的話也是真的!”
  杜雷聽不懂她說什麽,但看她笑得開心,也跟著笑。
  柯靜熙收拾好桌子,將賬冊鎖好,拎著包出來。
  楊鬆健忙跟上去,去開另一輛自行車的鎖。柯靜熙按住車把,微笑:“天還亮,我自己回去就好!”楊鬆健不聽,仍要送。
  柯靜熙便回頭望著杜雷,道:“你叫小楊歇著吧,今天忙了一天了。天又這麽熱!”
  杜雷還未說話,就聽蘇哲的聲音:“我送吧,正好回去。”說著,他一躍而起,直往路邊去。
  杜雷本想留他下來敘敘話,今看他說走就走,忙問:“明天還過來?把小妹也帶來玩!”
  蘇哲也不回頭,笑回:“再說吧!”一邊喊柯靜熙走。
  信水笑:“他的寶貝回來了,他哪還顧得上別人!”
  柯靜熙不著意的側臉打量蘇哲,見他眼看著前方,臉上微笑飄忽不定,乍看挺好玩,但細看一會兒,便叫人移不開視線—最英俊的麵容,帶著最幹淨的笑意。
  那一種笑,含著恍惚、幻想、盼望、還有莫名的水樣的滑軟,使得整個人罩了一層柔情蜜意,叫見者情不自禁的陷進去,難以自拔。
  柯靜熙忙咳一下,問:“曦子回來了嗎?”
  蘇哲滯後半分鍾,後扭頭問:“你說什麽?”
  柯靜熙忍著笑,又複問一遍。
  蘇哲點頭,也不說別的,轉臉自笑他的去。柯靜熙想著那個精靈般的女孩子,心裏輕輕的感歎。
  次日一早,方毅便到了,蘇哲忙問:“你怎麽回事?說好了不來!那麽晚也找不到!”
  方毅苦笑:“你別羅嗦了好不好?就想到你這兒清靜清靜,你又韶!”又問:“妹妹來不來?”一邊去開冰箱:“妹妹給我留什麽了?”
  蘇哲昨晚已偷吃了一大半,見狀忙笑:“你又不來,我們晚上吃了。今天再做吧!”
  方毅沒什麽異議,將剩下的端出來,微波爐裏打一下,拿手抓著吃。
  蘇哲看看他,問:“你昨天又陪那個千金了?”
  方毅大嚼著,先搖頭,片刻後又點頭:“他爹請吃飯,算是半陪。”
  蘇哲“嗬”的一笑:“難不成他老爹還親自出馬,看來你真是東床婿了!”
  方毅大笑:“可不是,我的身價漲勢良好!中午也作半陪,又有一個千金了!更值錢!”
  蘇哲一拍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萊人!”
  方毅豎起盤子舔個圈,笑問:“妹妹過生日你送什麽?”
  蘇哲微笑不語,後坐回沙發:“那個胡怎麽辦?”
  方毅笑:“我跟我爹說了,胡千金能廢別人一條腿,她就能動我一條胳膊,我叫他看著辦!嗬,我爹嘴上說‘她不敢’,心裏還是打鼓了,於是讓我見別人了!”又歎:“唉,早知道我就不說了,胡芊虹還有趣些,那一個更要命!整個兒一太平公主!”
  蘇哲笑問:“此‘太平’?彼‘太平’?到底哪個‘太平’?”
  方毅前仰後合:“既是此‘太平’!又是彼‘太平’!總之很‘太平’!”
  蘇哲大笑:“這日子可怎麽過呀!”
  林曦剛到門口,就聽裏麵笑聲朗朗,她忙大喊開門。蘇哲方毅一齊過來迎她。林曦看方毅手上拿著菜盤子,好笑:“你幹什麽?當鏡子?”
  方毅哀歎:“我是準備討飯!”說著彎腰拽住她的裙子:“小姐行行好,三天沒吃了!”
  林曦拉過他的手,牽他進廚房,打開米壇子,把他往裏按:“那就多吃些米吧!變成米老鼠!”
  蘇哲也跟著往下摁,方毅掙了一下,掙不開,一頭埋進壇子裏,再抬起臉,真是粘了好幾粒米在臉上,嘴裏也有。林曦捂著嘴笑個不停,怕他報仇,忙回身抱住蘇哲的胳膊。
  方毅往臉上抹一下,將米收在手心,隨即真扔進嘴裏,“咯咯”的嚼。
  林曦吃驚,叫:“是生的!”
  方毅板著臉:“變米老鼠呀!”
  林曦抿著嘴笑,又上前拽他:“咱們買菜去,給你做脆皮魚吃!”
  何燕蘭拎著盒子下車,一邊道:“車子我不用了,你也回去歇歇吧!”
  管峰點頭,目送她上樓去。
  林曦一聽門鈴響,知道何燕蘭到了,立時從沙發上跳起來,直往門口飛奔。蘇哲方毅互看看,皆笑。
  何燕蘭掃一眼蘇哲,見他穿著皺皺的黑襯衫,發白的軟布牛仔褲,光著腳,神儀明秀、鶴勢螂形。她故意不理他,隻衝林曦笑:“來,咱們先試試去!”
  蘇哲方毅看她倆進房,遂又坐回地板說話,等了近半小時,還不見林曦出來,都有些急,便一齊走到房門口,問:“阿好拉?”就聽何燕蘭的聲音:“好拉好拉。三秒鍾。”
  這兩人便站著等。
  片刻,就見門一開,林曦又穿著先前的衣服出來了。
  蘇哲詫異:“不是好了嗎?你怎麽還穿這個?”
  何燕蘭哼一聲:“當然是說換好了,還有什麽‘好’?”
  蘇哲就想看林曦穿上禮服什麽樣子,如今沒看著,很是不樂,一疊聲叫林曦再換上給他看。
  林曦瞅他一眼:“你不是說我穿起來不好看的?我幹嘛給你看?”
  蘇哲看她又翻舊帳,堵得回不出話。
  方毅忙笑:“就是,別給他看,妹妹穿給我看!我一直說好看的!”
  林曦望向何燕蘭,笑而不語。
  何燕蘭左右看看,端著臉,回:“給你們看什麽?一沒品味,二沒檔次,看了也白看,浪費表情!”說著,拉林曦往沙發去,跟她小聲說話。
  蘇哲方毅空歡喜一場,甚是鬱悶。
  方毅便瞪蘇哲,嘀咕:“都是你壞事!”蘇哲也窩氣,反過來瞪他。
  吃了晚飯,蘇哲方毅送林曦回家,再回來,何燕蘭衝蘇哲招手:“你們過來,我有事跟你們說!”
  蘇哲便笑著倚到她身邊:“什麽事?”
  何燕蘭細看他的臉,微笑:“你小姨他們都來,我們要熱鬧了!”又望向方毅:“我有個任務給你,我那個侄女兒是半個洋人,說中國話不利索,到時要你照應她。”
  方毅笑,一推蘇哲:“阿姨你別逗了,放著蘇哲不用,你倒叫我獻醜?真是!”
  何燕蘭道:“蘇哲的事兒多呢,我那麽多客人來,他得幫著接待接待,不然我一個人忙得過來?”
  蘇哲微一皺眉:“我們是去玩的,又不是做男招待!”
  何燕蘭鼻子哼一聲:“你想做還做不了呢,就憑你這張臭臉,人都跑完了!”蘇哲知道她還不高興,遂笑,又點頭哈腰:“我想做!想做得不得了!你一定要讓我做!”
  何燕蘭好笑,不理他,笑問方毅:“你還有什麽朋友想來玩的,都叫來,人多熱鬧!”
  方毅看向蘇哲:“叫杜雷信水來,信水喜歡熱鬧得很,正好給他們造點氣氛。”蘇哲點頭。
  何燕蘭又簡單的提了幾個重點流程,最後笑:“我不管,那天你們都給我精神些,別丟我的臉!老實說,我那兒美女多得是,就帥哥不夠,你們剛好湊一湊!”
  蘇哲方毅皆笑,一起要送她出來。
  何燕蘭走到門口,不讓再送,徑自下樓。
  管峰看見她下來,忙將前燈打了兩下,一邊就下車去開車門。
  何燕蘭不想他還在,詫異:“你怎麽還沒走?難得有空兒讓你歇歇。下一陣子更忙,你想歇也歇不了了。”
  管峰搖頭:“我不累!”伸手接過衣盒,放到後座,反身回來關前車門。
  何燕蘭看看他:“聽說你搬家了,安置好了沒有?”
  管峰點頭:“好了!”
  何燕蘭不再說話,閉目休息。
  蘇哲方毅洗了澡,坐到陽台上,痛飲啤酒,細談給林曦過生日的事。正說得起勁,聽門鈴響,方毅過去開門,竟是杜雷。
  方毅笑問:“你怎麽知道我們在?”
  杜雷回:“燈亮著嘛。”
  方毅便知他是送信水後繞過來的,當下笑:“先佳人後友人,你真有義氣!”
  杜雷聽他調侃慣了,不再臉紅,隨口反擊:“重色輕友,人之常情!”
  方毅先一怔,後哈哈大笑,大叫著蘇哲的名字:“你來聽聽杜雷說什麽!”
  蘇哲往屋裏來,一臉笑意:“近墨者黑,還不是你帶出來的!”
  杜雷看他晃晃悠悠,瀟瀟灑灑,心裏說不出的好笑,遂道:“你也是師傅,千萬別謙虛!”
  蘇哲“嗬”的一聲,回望方毅。
  兩人笑個不停。
  蘇哲把開party的事一說,因怕他圖省事不來,便道:“人手不夠,請你來幫個忙,你要是沒時間就算了。”
  杜雷立時回:“沒那麽多事,信水也喜歡熱鬧,正好去湊湊。”
  方毅笑看他:“要是妞妞不喜歡熱鬧,你就不來了?”
  杜雷反問:“你說呢?”又笑:“她在,你逗逗就算了,她不在,你還跟我來這一套?”
  方毅大笑:“告訴我們?妞妞好不好?你喜歡不喜歡?”
  蘇哲也笑:“要說實話!”
  杜雷先不說,後被兩人盯得沒法子,隻得點頭:“好!”
  蘇哲看他有些忸怩,知道是實話,很是放心,遂又望向方毅笑。
  方毅倒收了笑,慢慢的說:“她對你真不一樣,你別辜負她。”又一指蘇哲:“你問問他,她是什麽脾氣?在你麵前真是變了個人。她這點就是好,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沒一絲假,不象外麵的好些女人,裝模作樣的,假正經!”
  蘇哲亦點頭:“等她畢業了,你們就結婚吧。你都三十了,早點成個家吧!”
  方毅眼光閃閃,笑:“男人需要女人,就像土地需要雨水……”
  蘇哲想跟著加一句,瞅瞅杜雷的臉,又壓下了,隻笑。
  方毅一頓,自己加:“是幹旱的土地需要雨水!嗬嗬!”
  杜雷想裝聽不懂,沒堅持下去,忙偏了臉,起身往陽台去。
  方毅悶聲發笑,湊到蘇哲耳邊:“你說他是不是?是不是?我賭他是!你賭不賭?十塊錢!我馬上去問他!”
  蘇哲也好笑,但想著杜雷對這事麵薄,遂一推他:“別問了,再問他就走了。拿啤酒去。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
  方毅笑回:“說到誰取蛋糕了。你去吧,你的品味比我好!你選的妹妹喜歡!”
  蘇哲一皺眉:“你蒙我?之前訂好的,還要再選?咱們劃拳定。”
  生日這天,林曦興奮得五點就起來了。
  昨晚她已收拾好了包,泳衣、內衣、防曬霜、係發的寬帶、梳子、大毛巾、風油精……一應俱全。她想想不放心,又重新審視一番,確定沒有遺露了,於是坐在窗口等。
  七點,蘇哲方毅到了,皆背著大包,手裏拎著折疊好的帳篷。
  秦怡也休息,看看鍾,笑:“這麽早就去?坐一會兒吧。”一邊乘綠豆粥來:“再喝點粥。”
  蘇哲方毅便坐下,一人吃了兩碗。
  林蔚天昨晚就聽說他們要晚些回來,不放心,於是又叮囑:“不要太晚,水邊蟲子多,咬了會起大包!”
  蘇哲緊著點頭。方毅笑:“叔叔放心,我們一定早點回來。”
  待到七點半,林曦實在等不及,便道:“走吧走吧,一會兒太陽出來曬死人!”
  秦怡心裏歎一聲,進廚房,將鎮在涼水裏的早上做好的鴨翅、叉燒取出,裝了兩大保鮮盒,遞到蘇哲的手上。
  那邊林曦背著書包已走到門口。
  林蔚天看秦怡走到陽台上,遂也過去,見那三人沿著路向前走。林曦一會兒左轉頭一會兒右轉頭,蘇哲方毅全側著臉。
  三人手牽手,漸行漸遠。
  杜雷信水已經到了,沿著紫霞湖慢慢的逛。
  林曦不見小青,忙問。
  杜雷笑回:“還有點事,一會兒她和小翔一起來。”
  林曦便哼:“杜雷!你出來玩,卻叫他們幹活,你剝削人民群眾!”
  杜雷看她板著臉,不知是說真的還是說假的,笑笑不接話。
  信水忙道:“曦子,你這麽說就不對了!為了給你過生日,他昨天忙到九點多。今天一大早過來,都等你們一個小時了。”
  這兩天,看著柯靜熙靜靜的來去,林曦總有些不是滋味,但瞅著杜雷確是比從前開朗,笑容也多現;而信水也不再張牙舞爪,小貓似的,溫婉體貼。這兩人真成一對了!她覺得不可思議,然事實又真是如此,她摸不著頭,心裏有種莫名的悶。
  杜雷不聽林曦說話,忙笑:“等下我早點回去,讓他們在這兒玩。小妹,你看好不好?”
  林曦忙道:“你不能走!我聽說紫金山上有狼,有你在這兒,我們的膽子壯!萬一狼來了,你先上去,夠它吃好一陣子的,我們好跑。”
  杜雷啼笑皆非,回頭看那兩人忙著支帳篷,遂過去幫忙。
  信水望著林曦:“你還沒跟我氣完啊?你以為我不內疚?我還不是哭了好幾天!我還不是恨死戎兵了!現在蘇哲活蹦亂跳的,什麽後遺症也沒有。你還非要我得個後遺症?一輩子都不痛快?”
  林曦聽她單刀直入,有點打頓,片刻,回:“我就是生氣!要不是你那個前男友,蘇哲怎麽會吃那麽多苦?哼!我就不想看見你!我就想你得個後遺症!我就想你一輩子不痛快!”
  兩人互相對看,都恨恨的。
  末了,信水“嗤”的笑出來:“小丫頭,記仇得很!有本事你一輩子守著他!不然,有他老婆欺負他,看你怎麽報仇!心疼死你!”
  林曦先忿忿不平,後一回味,竟有些不好意思,遂回:“哼,我不跟你說,懶得理你!”
  信水好笑:黃毛小丫頭,跟我作對!哼!於是撇著嘴繼續:“我告訴你,要是蘇哲娶別人做老婆,有他受的呢。你看他長得多好,嫩得像豆腐,有的女人就喜歡吃豆腐。嘖嘖,一天吃個十來次,你想想,哈哈,哈哈,我看他熬不過兩年,肯定沒人樣兒……”
  林曦看她笑得邪惡,話裏雖沒明顯的少兒不宜,但肯定不是好話,不自覺的,她竟有些著忙,遂想抬腳繞過她。
  信水見她如此,大為自得,便一轉身,緊貼著她再噴口水:“我告訴你,有的女人會在床上虐待老公,嗬嗬,用繩子捆起來,拿鞭子抽……”
  林曦聞所未聞,立時回:“瞎說!”
  信水一揚眉:“就說你什麽都不懂,真是有的,我在片子裏看到的。”
  林曦奇道:“我怎麽沒看過?”
  信水哼:“你看過什麽呀!小毛丫頭!”
  林曦不服氣:“我什麽沒看過?我們上解剖課,書上什麽都有!我們解剖室裏,什麽也有!”
  信水一怔,隨即急問:“什麽什麽都有?都有什麽?”
  林曦聽出她好奇,便溜她一眼:“反正什麽都有,什麽都看得見。”說著,捂著嘴笑。
  信水更好奇:“真的什麽都看得見?真的嗎?”
  林曦看再走就要走到他們那兒了,便一回身,朝反方向去:“當然!”又問:“你說用繩子用鞭子的幹什麽?”
  信水聽她叉話,急,忙回:“刺激唄!”又問:“你說……那兒的人都不穿衣服的?”
  林曦好笑:“什麽‘人’?都是屍體,一塊一塊的,怎麽穿?你說什麽刺激?”
  信水回:“刺激就是刺激!”又問:“你說男的和女的有什麽不一樣?”
  林曦皺皺眉:“差不多!除了骨頭就是肉,差不多!”再問:“有什麽刺激的?”
  信水便一撇嘴:“什麽差不多?你肯定沒看到!怎麽會差不多?要不還分男的女的?哎呀!刺激就是刺激嘛,小孩子,怎麽說都聽不懂!”
  林曦發急:“我怎麽沒看到?有半個男的,半個女的,對半鋸開的,清清楚楚!”信水眼睛瞪老大。林曦繼續道:“真是差不多,就是有點不一樣,唉呀!我說不出來!要不你去我家,我給你解剖書看。你看看就知道了,有什麽呀!就是骨頭和肉。哎!你什麽都沒說,刺激來刺激去的,我怎麽聽得懂?”想想反問:“你不是看過片子嗎?那裏麵沒有?”
  信水脫口道:“我就看過那一張,放到脫衣服就沒了!”
  林曦吃吃笑,半晌問:“你那麽多男朋友呢,你沒看過?”
  信水鼻子裏哼一聲:“他們?還沒等我想看,我已經不喜歡了!那還看什麽?惡心!”
  林曦先一愣,後笑彎了腰,半天直不起來。
  信水看著,莫名的好笑,也跟著大笑。
  蘇哲抬起頭,四下尋找林曦,見她和信水已走到湖的對麵了,看身形有說有笑,高興得很。他納悶,轉臉問杜雷:“她們跑那麽遠幹什麽?說什麽呢,笑成那樣?”
  杜雷仔細看看,也納悶,搖頭:“我不知道!”
  林曦思忖思忖,笑:“那你怎麽現在想看了?肯定是想看杜雷!是不是?”
  信水把眉一挑:“胡說!還沒到時候呢!”看林曦一徑兒笑,她有些惱羞成怒,於是又眯起眼睛:“我還沒說完呢!你想想,要是有人把蘇哲捆在床上,掐得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你心疼不?嘿!你還擠到他們床上去?瞅著,看他老婆下手重了,你就喊,哎,你輕點,你把我的哲哥弄疼了……哦哈哈哈……”
  林曦聽她故意尖起嗓子叫“我的哲哥”,氣不打一處來,便狠狠踢她一腳,而後向前逃跑。
  信水沒留神,被她踢得準準的,小腿上一陣麻痛,她吸著氣俯身去揉,再抬眼,看林曦跑了,氣極,於是發足狂追,一邊喊:“臭毛丫頭,你站住!”
  林曦沒跑出50米便氣喘籲籲,回頭看信水追來了,忙竭力大叫“救命”。
  蘇哲一直看著那邊,後見信水蹲下去,而林曦開始跑,他便趕忙迎頭去接應。
  方毅正把食物、用品等分類放好,聽著林曦的聲音又尖又急,他忙從帳篷裏出來,循聲去看,見蘇哲正直奔她而去,快會和了,而信水在後緊追,還缺著一段。
  他便不在意,回臉衝杜雷笑:“有了你這個主心骨,水姑娘膽子也大了,敢當麵欺負我們曦子了!”
  杜雷先笑看著,一聽他這話,便一揚眉:“看來你們一向合夥欺負妞妞!”
  方毅哈哈大笑:“主要是她以前有點犯嫌,但自從由你調教以來,她是越發可愛了,我們哪還舍得欺負她去,嗬嗬,再說也沒那個膽子去。”
  杜雷接不下話,便丟了他,向前去迎。
  信水的毛手伸來伸去,總被蘇哲擋開,林曦的邊兒一點沾不到,再看她喘著氣,透過蘇哲的頸窩笑看她,心裏窩火,便叫:“蘇哲!你講不講理?毛丫頭踢我!你看,青了一大塊!”
  蘇哲隻當聽不見,垂眼衝林曦笑,又問:“你們吵什麽?”
  林曦跑得心直跳,汗都出來了,緩了好一會兒才回:“不告訴你!”
  蘇哲瞅瞅她,不滿。
  林曦別了臉偷笑,不理。
  信水見杜雷也過來,忙衝過去訴苦,又指著小腿叫他看。
  杜雷看真是有點痕跡似的,忙蹲下仔細端詳,又伸手摸摸。信水見他如此關心,美得不行,竟忘了林曦是罪魁禍首了,反衝她笑。
  林曦看她如此,心裏愣愣的,突然覺得她其實挺好玩的,一點也不討厭。
  方毅看林曦臉上紅撲撲,鬢角掛著汗,頭發也鬆了,便瞅著信水笑:“你大曦子那麽多,好意思跟她計較?曦子今天還過生日呢!你看看,那些人都笑你了!”
  信水順他手指方向看,真是有遊玩的人、晨泳的人看著這邊,多數帶著笑,再看杜雷也看著她笑,立時有點臉紅,遂望著林曦說:“好拉,今天你為大,是我不對。給你道歉了!”
  林曦忙道:“別別……”一邊去看她的腿:“沒踢到你吧?”
  方毅笑著拉她:“你那點力氣,還踢人呢,你坐下來歇歇吧。”說著,遞水給她。
  林曦看搭好了兩個帳篷,一個頗大,夠待五六人,另一個略小些,也能坐三四個。她忽想起他們好久沒這樣野營過了,大為興奮,遂把鞋子一甩,往那個大帳篷裏一倒。
  蘇哲笑看著,也脫了鞋子,坐進去。
  信水知道他們三個喜歡粘著說話,遂拉杜雷往小帳篷去。
  林曦搬手指算算,歎口氣:“我們都兩年沒來這兒了,整整兩年了!”
  方毅支起胳膊看她,也歎:“真是的,兩年呀!漫長呀!曦子臉上都長皺紋了!”
  林曦揚手打過去,方毅手一軟,倒下,正好避開,一邊放聲大笑。林曦遂屈腿踹他,一腳沒反應,於是再踹一腳。
  方毅慘叫一聲,以示支持。
  林曦作罷,側臉跟蘇哲說:“我都忘了怎麽遊泳了,你該把泳圈帶來的。”
  方毅“切”的一聲:“你哪裏會遊過?你那是刨!‘刨’!懂嘛?就這樣!”
  林曦看他四肢跟貓上樹似的,卷著,一下一下,好像空氣裏有個球,他蹬著轉。她忽想起他從前都笑她“狗刨”式的,惡上心頭,遂輕輕一推蘇哲。
  蘇哲慢慢的坐起來,往門口移。林曦一收腿,往旁邊讓。
  方毅看兩人似要換位置,知道不好,遂也要坐起,但慢了一步,刹那間,蘇哲動如脫兔——雙腿鎖住他的腳,身體壓到他的腰腹,雙手扣住他的手腕——三個動作一氣嗬成,快如閃電。
  蘇哲微笑著,雙手上舉,將他手腕固定到他頭頂。
  方毅掙了兩下,一動動不了,再看林曦笑眯眯的,將手窩著,放到嘴邊嗬氣。他大急,忙扯著嗓子喊杜雷。
  杜雷聽他聲音驚慌,忙問“什麽事”,話音未落,又聽他大叫,聲音很是嚇人。杜雷一驚,立時從帳篷裏掠出去。信水一把沒抓住,隻得也跟出來。
  杜雷探頭一看,哭笑不得,也不知該說誰好。
  信水早猜到怎麽回事,如今見這個好玩,便湊到林曦身邊,笑:“我去撓他腳心好不好?”
  林曦點頭:“我正忙不過來!你快去!”說著,又故意嗬手指。
  方毅又急又怕,麵如土色,一疊聲的告罪求饒。
  林曦咬著唇笑,懸而不決。
  信水可不管,難得有這麽個好機會,遂撲到後麵,雙手去撓。
  方毅素來怕癢,受此重創,幾乎發狂,遂全力爆發、拚命掙脫。
  蘇哲看林曦靠得近,怕他失控傷到她,忙重力狠壓,摁得方毅向下一震,硬是起不來。
  杜雷隻覺耳裏滿是鬼哭狼嚎,恐怖異常,趕忙去拽信水:“你別跟著鬧了!”又勸林曦:“小妹生氣就打他吧,別嗬癢癢了!”再去扯蘇哲的手:“方毅給你按到地裏了。你快鬆開!他喘不過氣!”
  林曦也感不忍,忙去拉信水:“好了好了,你別撓了!”
  信水不過癮,還叫蘇哲別放手,她要繼續。
  杜雷瞥見方毅臉色發紫,忙一把抓過她的手,圈著不讓她動。
  方毅蜷著,大口喘氣,半晌緩不過來。
  林曦看他麵紅耳赤,頭發濕漉漉的貼在臉上,白襯衫汗透了,跟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帳篷底一片水印。
  她聽他久不出聲,心裏發緊,忙俯身去看,急問:“你沒事吧?方毅!方毅?”
  方毅隻看著她,不說一句話。
  信水覺得情形不對,忙揪著杜雷的T恤,躡手躡腳的撤退。
  蘇哲也擔心,挪近了,想扶他起來。
  方毅一甩手,自己撐著地慢慢坐直,先盯著林曦看,然後一立眉,喝道:“你想我死啊?”
  林曦嚇得一抖,直看著他,一句話說不出來,片刻,眼裏就蓄滿了淚。
  蘇哲立時皺眉:“你幹什麽?開玩笑嘛,你發什麽脾氣?”再看林曦眼淚汪汪的,心疼,忙摟住她,輕聲安慰:“沒事兒,別理他!”
  方毅一聽,還想發作,就見林曦仍望著他,眸子幽黑,浸在兩顆大淚珠裏,顫顫的,盈盈欲滴。那淚珠越積越大,就是不掉,晃來晃去,晃得他的心揪成一團,刀刮似的鈍痛,竟比剛才的極度麻癢還來得難受。
  終於,那兩滴眼淚掉了下來!藍色的布麵上濡濕了兩個大點。
  林曦低下頭,眼淚繽紛而下,鼻涕也跟著流,她忙拿手去擦,一時間,滿臉都濕濕的、粘粘的,怎麽也擦不幹。
  蘇哲欠身去夠他的包,忙著把毛巾拿出來。
  方毅再忍不住,膝行兩步,扶住林曦的腰,手去撫她的臉:“我騙你玩的!你別當真!我什麽時候怪過妹妹呢?”又笑:“曦子這麽怕我死呀?那曦子就別哭了!不然我要難過死了!”看蘇哲找到毛巾了,忙伸手搶過,輕按在她眼下。
  林曦看他這樣,遂扭了臉,自己去擦。
  這邊蘇哲斜著方毅,極度不滿;方毅沒好氣,也瞪他;但都不敢互出惡語。
  林曦擦了好一會兒,才好,轉頭看看方毅,問:“你要不要換件衣服?”
  方毅搖頭:“一會兒遊泳了……”又細看她的臉,還有些不安。
  就聽楊小青的聲音遠遠過來:“人呢?他們在哪兒呢?吔?人呢?”
  蘇哲看泳池裏頗是擁擠,大人小孩,下餃子似的,全往淺水區紮堆,他遂往深水區走。一會兒看見方毅杜雷從更衣室出來,他便一揚手,示意在這邊。
  方毅四下看看,道:“還不如去湖裏遊,這兒跟澡堂子似的,還遊得起來?”
  蘇哲道:“那邊不安全。曦子不大會的。”
  方毅笑:“有我在,怕什麽?”
  蘇哲不置可否,回望女更衣室,就見信水穿一件紅色的連體泳衣出來,身材曼妙,他正要叫杜雷,眼睛忽看到後麵的林曦,立時腦中一片空白,什麽都忘了。
  林曦拉著小青出來。
  小青見那麽多人在,有點緊張,尤其還穿著這麽怪怪的衣服,她從前都是穿內衣褲下河的,如今真覺得別扭。
  林曦之前在鏡子裏照了許久,很是自得。
  這套泳衣是何燕蘭送的,寶藍色,兩截式,上麵是細吊帶,下麵有小A裙擺,中間空著一大截,剛好能把她美麗的小腰露出來。最讓她興奮的是,這件泳衣跟她以前穿的不一樣,它能跟那些胸衣似的,令她的胸脯曲線畢露。嗬嗬!她就比信水瘦了一點點,就一點點,整體看起來不過小了一號而已,挺好的!
  林曦美滋滋的,左顧右盼的出來。
  蘇哲不知該把自己的眼睛放在哪兒好,高了眼暈,低了眼也暈,最後隻能定在她的臉上:“那邊人太多了,你……你敢不敢下深水?”
  林曦瞄瞄蘇哲。
  他微側著臉,陽光鋪在他身上,一片金色;他的泳褲也是寶藍的,樣式很保守;他的膚色介於白皙、淺褐之間,光滑如絲綢;他的骨骼勻稱,他的線條流暢,他整個兒就一人體標本!不,他比書上那標本還高,腿還長,臉還漂亮。
  林曦忽覺得憋氣,恨不得他長出小肚子才好,至少也得多幾塊贅肉吧,他怎麽就這麽多一塊嫌肥,少一塊嫌瘦呢?恨人!把她之前的沾沾自喜弄得一分也沒了!
  她走近前,上下看看,最後一撇嘴:“你怎麽跟個白麵饅頭似的,你看杜雷的皮膚多漂亮!古銅色的,多有男人味!”說罷往池邊一坐,東張西望,故意不看他。
  蘇哲急轉臉去看杜雷,正見他扶著信水的胳膊下水,手臂上肌肉隆起,十分陽剛。
  方毅已在水裏紮了兩個猛子,再來一個大翻身,開始仰泳。
  林曦看到,忙衝他“嘿”一聲。
  方毅聞聲望過來,見林曦手遮著光擋在額前,皓臂如玉、纖腰一把。
  他忽覺得眼花了,記憶中的那個平板幹瘦、活潑俏皮的小女孩跑到哪裏去了?而眼前的這個纖穠合度、嬌媚可人的大姑娘又是誰?
  林曦看他慢慢漂近了,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臉;等他近到射程內,她忽的一彎腰,指尖從水麵挑起,一片水點直撲方毅。
  方毅毫不躲閃,任水滴漫天落下。
  他緩緩的伸出手,輕聲喚:“曦子……過來!”
  林曦眼看他到了腳前,光線一轉,他的臉清晰可見,溫柔異常的眼神。
  他的手幾乎碰到她的腳了,林曦反射性的一縮,一古腦兒爬起來,退到他夠不著的地方,笑:“我才不下去!”說罷歪著嘴角,一溜煙兒往淺水區跑。
  方毅扶個空兒,貼到她剛才坐的地方,心裏怪怪的,仿佛倒空的儲蓄罐,有點不踏實。
  蘇哲瞅瞅他,哼道:“曦子才不上你的當,你想灌她水?別想了!你慢慢遊你的吧。”抬腳也往淺區去。
  蘇哲站在池邊,要找林曦在哪兒,就聽左邊一片聲叫他,他一轉臉,見那邊更衣室出來一批人,幾乎全認識,同學及校友,男男女女,不下一打。
  蘇哲心裏嫌煩,卻不能不應,遂衝著一搖手,算是打招呼。
  淩青四下看看,他身邊沒人,有些奇怪,遂笑著上前:“到遊泳池你不遊泳,站著當模特?”
  蘇哲笑:“站著等你來呀,不然你怎麽看見我?”
  淩青雖知他是調侃,但仍有些心跳,便偏了臉笑。
  別的女生知道他一向真不真假不假的,不以為異,仍七嘴八舌的與他搭話說,一邊偷偷打量。
  男生為首的一個上來笑:“我們還擔心買了門票沒法喝飲料,看來是白擔心了,我們能不能一人拿聽可樂?”
  蘇哲一眼瞥見林曦在淺區盡頭,正往這邊看,他忙道:“隨你們。”一邊就往那邊去。
  林曦看他過來,問:“那些是什麽人?”
  蘇哲回:“同學。”又笑問:“你能不能遊了?”
  林曦緊扶著池邊不敢鬆手:“我忘了。老往水裏沉。”
  蘇哲好笑,想去扶她的腰:“我托著你,讓你浮起來……”就見林曦眼睛看到他身後,他忙回頭,方毅過來了,他那些同學們也過來了。
  林曦見一群人盯著她看,什麽表情都有,真是別扭。若是平常衣服也無所謂,偏隻穿件緊緊的泳衣,碰到那些男生的眼光,渾身難受。她正想往水裏縮一縮,就見方毅去而複返,手臂上搭著大浴巾。
  方毅撥開眾人,用浴巾將林曦裹住,摟著她涉水而上。
  蘇哲也抬腳跟著。
  那些人見突然又來了一帥哥,把蘇哲的女朋友帶走了,有趣!於是又都跟著蘇哲。
  方毅走出水池,轉頭看那些人居然沒完沒了,當下一沉臉,質問蘇哲:“怎麽回事?”一邊把眉毛立起來。
  蘇哲懊惱異常,隻得停下:“那你先去,我一會兒來。”看他送林曦進更衣室了,便一轉身,似笑非笑的:“你們跟著我幹嘛?再跟,就沒可樂了!”
  淩青好笑:“她是你的女朋友?挺好看的!我們看看也不行?”
  男生中有人起哄:“不是吧,蘇哲的女朋友怎麽能讓別人抱跑了?”一時有人笑,有人吹口哨。
  蘇哲怒意上升,強壓著,一指說話的那人:“別說了!”
  那人平時玩笑慣了,沒看出他的異樣,仍是笑:“對了,蘇哲當女朋友是手紙,上一秒鍾在手上,下一秒鍾……”話未說完,就覺得臉上一麻,眼前一黑,一股大力將他從地上擊起,擊得他無法抵抗的向後飛,“撲通”一聲,砸進泳池的人群中,激得尖叫震天,水花四濺。
  杜雷正專心教信水仰泳,忽聽那邊大亂,他忙踩水豎起,見蘇哲立在那裏,好幾個男生女生圍著,似在拉架。他趕緊劃到池邊,一翻身上了岸,急步過去。
  早有人下去將那個倒黴鬼撈上來,幸好沒掉人身上,有驚無險;但他口鼻出血,一條河似的往下流,一會兒紅了半身。
  有管事的人來,本想喝斥的,看看這些人個個高大魁梧,不敢多事,忙軟哄,一個個全請出來。
  杜雷看那人的臉全腫了,看不清打到哪兒,也不知牙有沒掉,再聽七嘴八舌的,知道是同學,遂放了心,便拿條毛巾給他捂著,再問兩句話,聽聽還利索,看來沒打壞什麽,於是道:“你們誰帶著去看看?把發票收著,之後我們付。”
  那些人見出了這碼子事,更好奇,誰也不肯走,都要再看看那個女孩子怎麽回事,怎麽使得蘇大帥哥變了個性。
  杜雷說了好幾遍,沒人搭理,幹脆指派,手一點:“你們兩個陪著去!”說著,直瞅著那兩人,虎虎生威。
  看那三人走了,杜雷輕籲口氣,見蘇哲冷著臉去換衣,他便也跟上。
  小青早換好衣服候著。
  偏信水賴在池裏不肯走:“我還沒遊好呢!我還要遊!”
  杜雷忙哄:“下午再來就是了,我陪你來!”
  信水一聽,樂滋滋的把手遞給他。
  杜雷看那群人還跟著走,便故意停下看看他們。他們竟也停下,作無事閑望狀。杜雷再走,他們又跟著。杜雷想放下臉趕,轉念又覺不好辦:又不是你家的地,你憑什麽不讓人家走?再看蘇哲一徑兒向前,絲毫不理,他便也作罷。
  小翔見方毅林曦先回來,有些納悶,但他一向慎言,看兩人不說什麽,遂也不問;後看杜雷小青也回來,蘇哲一人走,麵色不善;再看後麵還有八九人連著,他忙去接杜雷的目光,見他稍稍一搖頭,伸出食指在下一劃。
  小翔緩下來,去迎小青。
  蘇哲坐進帳篷,見林曦抱著一包薯片在吃,看他來了,直起身子,往他嘴邊遞一片。蘇哲張口咬住,嚼著嚼著,忽的散了怒氣,臉上微微的笑起來。
  杜雷看可以吃飯了,便招呼信水小青準備,又喊這邊三人快出來。
  林曦也覺餓了,忙往外走。蘇哲方毅隨後。
  七人圍個圈,大吃。
  快吃完了,林曦忽發現離他們不遠也有個圈,皆是剛才的那些人,不住眼的往這邊看,盡盯著她。她想想好笑,遂故意往蘇哲身邊挪,拈著叉燒往他嘴裏送。
  吃飽喝足,眾人都有些倦。於是蘇方林移到小帳篷,那四人換了大帳篷,各自小睡。
  林曦昨晚興奮得沒睡多少,上午又走了遠路,真是累,蘇哲替她鋪好薄毯,她倒頭就睡,一會兒就著了。
  蘇哲低頭看半晌,後把手上的毛巾搭在她腰上,盤腿坐正,想閉目養神;忽見方毅坐在對麵,望著林曦的臉,一眨不眨、目光柔和;他有些打愣,說不出的哪裏不對,遂直瞅著他。
  方毅覺得了他的凝視,並不抬頭,慢慢的躺下,閉上眼睛。
  林曦一覺睡醒,見蘇哲坐在身旁,筆直的,合著眼,好像打坐。她輕輕的移一下頭,仰望他的臉,看著不想動。
  忽聽對麵一點窸窣,她忙抬眼去看--方毅側臥著,呼吸平穩,不知哪兒來的一片小葉子,滾到他臉旁,輕輕顫動。她小心翼翼的探出手去,夠著那片葉子,拈住,撤回手來。
  他的皮膚還是淡金色,他的睫毛還是密而短,他的頭發長長了,他睡著,嘴角沒有微笑,叫人不習慣……
  林曦看著方毅的臉,仿佛仍是兩年前的時光,他也是這麽睡著,她拔根頭發,搓幾下,輕輕往他的鼻孔裏探……
  方毅不知怎麽醒了,睜開眼,林曦的眼睛就在前方,令人沉溺的一片黑。他直看著,好一會兒回過神來,不自主的微笑。
  林曦也微微的笑,看他要起來似的,忙向上一指,輕輕擺手。
  方毅順她手上看,見蘇哲氣息均勻,顯然還沒醒。他遂不動,繼續望回林曦。
  林曦看他半睜著眼睛,神情慵懶,但目光中卻有股韌性,投在她臉上,綿延不絕。
  林曦與他對看良久,忽覺有些認不得,還是那樣的眉,還是那樣的眼,看起來卻不似那個人。她納悶了一下,再瞅瞅,突然明白了:原來是他沒有笑!臉上沒有那種倜儻的微笑,他就不像方毅了。林曦想想好玩,禁不住抿緊了嘴。
  方毅隻看著她,眼神愈發柔軟,但始終沒笑意。
  就聽信水的聲音隱約的傳過來:“不行……我還要去……你答應我的……”又聽杜雷說了一句什麽,含糊得很,聽不清。接著聽信水笑,掩不住的歡喜。
  蘇哲立時睜眼,偏臉看林曦,見她正望過來,眼裏滿是笑。
  小翔洗了西瓜來切。
  因怕汁水亂流,眾人便出了帳篷,坐到樹蔭下,每人捧一大塊啃。
  林曦看湖麵被陽光曬得白花花,刺人眼睛,但樹下卻涼風陣陣,極是舒適,當下跟蘇哲笑:“要是在這兒搭個小房子就好了,就是避暑行宮。”
  蘇哲笑回:“那就天天來,紮帳篷也一樣。”
  林曦看他聽風就是雨,笑,故意說:“帳篷不好,木頭的小房子才好,味道好聞,還不怕下雨。”忽見一個小女孩搖搖晃晃的走過來,約兩三歲,穿套仿古的小褂子,粉雕玉琢般,極是可愛。
  蘇哲順她眼光去看,也起愛心,遂笑著招手:“小寶貝,過來!”
  那小女孩竟也往這邊來,搖到他麵前,停下,歪著頭瞅瞅,奶聲奶氣的叫了聲“爸爸”。
  蘇哲原本想伸手抱她的,一聽,立時僵住,臉上震愕不已。
  林曦“撲哧”笑出來,扭臉看向方毅:“你聽見沒有?聽見沒有?她叫蘇哲什麽?好玩好玩!”
  方毅亦是大驚,還不能太露,瞥見蘇哲發怔,忙衝那小女孩笑:“寶寶,你認錯人了吧?他不是你爸爸。”
  那小女孩又盯著他看,邁著小腿朝他來,扶到他的腿了,張口又是一聲“爸爸”。
  林曦笑得直搖晃,一疊聲叫小青來看。
  方毅一皺眉,急往後讓,小女孩扶空了,差點摔跤。她穩一穩,扁扁嘴,想哭,又忍住了,要往杜雷麵前去。
  信水一直看著,也一直笑,後看她往這邊來,便瞪圓了眼睛,一下攔到杜雷麵前,手指著那小女孩的臉,凶聲惡氣:“你別過來!”
  那小女孩一嚇,立時大哭。
  林曦笑得肚子疼,雖看那小女孩哭得傷心,還是止不住。
  小青小翔迎上前,哄那小女孩別哭,哄還哄不住,她越哭越響。
  正鬧著,見一個年輕男子跑過來,嘴裏叫著:“囡囡,囡囡……”轉眼到了跟前,一把抱起那小女孩,拿鼻子頂她的小臉,“你怎麽亂跑呀!”
  信水站起來,不高興:“你家小孩兒怎麽回事?也不看看好!到處亂叫‘爸爸’,嚇死人!”
  那男子不好意思,欠欠身,連說對不起。
  林曦看他長得挺英俊,又左右打量打量蘇哲方毅,笑得停不了。
  蘇哲站起來,拉拉小女孩的手:“你女兒可真美!”
  那男子看看他,笑:“你的女兒也會很美!”說罷,抬腿走了。
  蘇哲愣愣的,一徑兒站著不動。
  方毅看不少人下了紫霞湖,心癢難禁,便不肯再去遊泳池,又慫恿杜雷別去,一起在這兒多好,小翔也能下去過過癮。
  杜雷想想也是,便問信水。
  信水有得遊就好,才不管在什麽地方。
  隻蘇哲皺眉:“這湖每年都出事,還是去池裏泡著安全。”
  方毅手一指,笑:“多少人?就淹死你了!”又望向林曦:“妹妹別怕,有我呢!”
  林曦看湖裏真不少人,又碧波蕩漾,比那小池子好多了,遂點頭:“我們就在湖邊劃劃,別去中間。”
  方毅笑著點頭,先去帳篷裏換衣服。
  林曦走出帳篷,見蘇哲站在湖邊等她,她忙小跑幾步,把手伸給他。
  方毅一直在淺水處漂來漂去,看她來了,忙招手:“從這兒下,有台階。”
  林曦看他甚是殷勤,有點犯嘀咕,再想蘇哲水性差他不少,別把他們整水裏了再報仇,那可倒了黴,遂衝他搖頭:“我曬會兒太陽,一會兒再下去。你先遊!”
  方毅一轉念,好笑,吸口氣沉下去,再出來,已在十來米外。
  蘇哲先下水,而後張開雙臂,叫林曦往下跳。
  林曦本想試試,後發現好多眼睛看著他們,有些是他同學,有些是陌生人,她不好意思,遂一步步挪進湖裏。
  到底是湖啊,雖是微波,但衝擊感就是不一樣。水剛齊腰,林曦就覺得自己輕如鵝毛,不由自主的東搖西晃。
  蘇哲水性一般,便不敢大意,一手緊拉著她的手,一手保持平衡,隻在大半人深的水域晃悠。
  林曦看小青小翔都遊開了,杜雷信水也撲騰得頗遠,便道:“咱們也往裏麵去去,這兒遊不起來。”
  蘇哲便鬆開她的手,去扶她的腰,一邊道:“我扶著,你劃劃水看。”待觸到裸露的肌膚,入手滑膩,柔若無骨,他不覺打個戰,險些沒扶住。
  林曦正張開雙手要浮起來,忽的閃了一下,嚇得她大叫一聲,回身抱著蘇哲的胳膊不放。
  蘇哲也嚇一跳,穩穩心神,道:“再來,你別緊張!你以前遊得挺好的。”
  林曦由他支撐著,劃了幾個來回,漸漸找到了感覺,反嫌蘇哲礙事,隻要自己遊。蘇哲拗她不過,慢慢鬆開手,但跟著她,不離左右。
  淩青等在不遠處看著,眼珠子幾乎掉下來。
  後看女孩子單獨遊泳了,他們便三三兩兩的過來。
  女孩子小半看林曦,大半看蘇哲,而男孩子們則一邊看林曦,一邊吵著蘇哲要請客。
  林曦乘空遊開些,竟還手腳靈便。水波清涼,浸得人身輕如燕,她看小青就在左前,便想遊過去。忽見浪花一翻,一個人直躥到麵前來。
  方毅原本是想好好帶林曦遊泳的,後看她起疑,倒存了這個心,今看蘇哲被人圍住,他便潛到近前,想逗她一逗。
  林曦一看他來了,大驚,遂急忙忙的劃水,誰知越忙越慌,沒劃多遠,竟往下沉。
  方毅看情況不好,忙伸手去勾她的胳膊。
  林曦手慌腳亂,還要推他,越發跟秤砣似的向下沉。
  方毅急吸一口氣,潛進水裏,從背後插手脅下去扶她的腰;等一把扶實了,他莫名的一抖,整條胳膊立時沒一點力氣,不僅沒把林曦拉起來,他還跟著下掉。
  這湖是鍋底狀的,人一沉下來,立時就往底下滑。
  林曦隻覺四麵全是水,耳邊咕嚕嚕的亂響,想喘氣喘不出來,眼睛也睜不開;她張嘴想喊,立時灌了兩口水,也不知什麽味,嗆得她肺都要炸了。
  正極度恐懼中,就覺得有股力量從後而來,穿過她腋下,附在她頸前,溫暖而決絕,帶著她直線上升。
  方毅用力踩水,從湖底一衝而起,待露出水麵的那一刹那,他手臂一翻,將林曦緊抱到胸前,他的臉緊貼住她的臉,一疊聲的呼喚她的名字。
  林曦還未出水麵已憋不住的要吸氣,嗆著一點水,一遇空氣,便拚命的咳。她緊抱著方毅的脖子,一動不敢動,待緩過兩口氣,又後怕得要哭;再想都是他害的,又想打人,略動一下,腳下懸空,一點兒底也沒有,嚇得她反把他抱得更緊,隻好開罵。
  方毅先驚魂不定,後聽她咳了幾聲就平穩了,還能罵人,總算把心放了回去;又覺她整個身子貼著自己,無處不軟;他心裏莫名的翻騰,不自住的將手滑到她的腰上,雙手對接,盈盈一握;絲綢似的肌膚,扶不緊抓不住,一用力,似就能從指縫中溜走。
  林曦久不聽他回話,納悶,微讓開些臉瞅他;見他滿臉水珠,有整顆的、有半顆的,整顆的慢慢下滾、半顆的漸漸凝聚;他的神情有些怪,仲怔中夾著恐慌、遲疑、傷感,竟還有種溫柔似的,種種糅合,使他的臉異樣奪目。
  林曦騰出一隻手,抹掉他眉毛上欲墜的大水滴,正想說話,就覺他右手扶住她的頭,又將她壓向他的臉龐。
  “嚇死我了!”她聽他啞著喉嚨的說。
  蘇哲隨口搭幾句話,忽見沒了林曦,大驚,急忙四下亂看,又叫杜雷方毅。
  杜雷遠遠聽見,揚聲問“怎麽了”。
  蘇哲幾眼交叉,沒見著人,魂都飛了,顧不上回話,又往水下去。他憋氣憋不久,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章法大亂,慌成一團,簡直不知怎樣才好。
  杜雷看著不對,忙往這邊來,又叫小翔。
  杜雷看他水上水下的折騰,忙扯住:“你怎麽了?”
  蘇哲大叫:“我找不著曦子了!”
  杜雷忙也四處看,湖裏至少三四十號人,一時真看不出來誰是誰,他忙安慰:“你別急,這麽多人在,不會有事的……”忽看到一點,笑:“他們在那兒呢,都到水邊了。你別急了!”
  方毅扶著林曦的腰,慢慢的往湖邊去。眼看著離岸越來越近,他竟有點不想走:“曦子,我來教你遊泳……”
  林曦頭搖得像撥郎鼓:“我不遊我不遊,我要坐到帳篷裏去。”說著,步子越邁越快,恨不得一步邁上岸。
  方毅忙道:“好好好,你別急,泥滑,走快了摔跤!”
  話音未落,林曦果然打個趔趄,帶得他也跟著一晃。
  眼看幾步就上去了,聽身後“嘩嘩”大響,林曦一回頭,見蘇哲連劃帶跑的直奔過來,擊得水花四濺。
  轉眼到了麵前,他張開雙臂,連帶著方毅一團抱住,低下頭,一聲不出。
  方毅聽他呼吸粗重,胳膊不停的顫動,不知怎的,也一陣陣的要發抖;他吸口氣定定神,伸手在蘇哲背上一拍,輕聲道:“沒事兒。”
  林曦一見他,又想哭,強忍著,半晌帶著哭音訴苦:“我喝了兩口水,會不會鬧肚子呀!”
  方毅忙道:“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林曦便把氣全算在他身上:“都怪你!差點淹死我!”說著去瞪他,忽瞥見他臉上還是先前那種五色雜陳的表情,不比平常,立時不忍再說,遂發這湖的脾氣:“再也不來了!這破湖,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林曦看那兩人換好衣服,遂坐回帳篷,拿了零食吃,吃著吃著,倒忘了前事,又有說有笑起來。
  蘇哲替她擦幹頭發,梳一梳,拿條大毛巾墊在她背上,一句半句的搭著。方毅坐一邊瞅著他們,一直發怔。
  林曦覺得了,扭頭看他,又將烏梅送到他嘴邊:“明天你要吃什麽?我想吃牛尾巴湯,你吃不吃?”
  方毅張嘴含住,點頭。
  到了四點,蘇哲看方毅還不動,便提醒:“你還不去?”
  方毅躺著不起,半晌哼唧唧的:“我手疼,腿也疼……”
  林曦原本看湖裏的人嬉戲,一聽這話,忙轉過來,仔細看他的臉,急問:“怎麽了怎麽了?”
  方毅將雙手一伸:“你看看!”
  林曦看他兩個手腕各紫了一圈,仿佛套了兩個鐲子。
  方毅又將T恤一拉:“你看看你看看!”
  林曦看他腰側也有些青跡。
  方毅再將腳一抬:“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
  還沒等林曦湊過去,蘇哲“啪”的一巴掌摁下:“你裝什麽死!反正該你去!”
  方毅便哼哼,死活不動。
  林曦好笑,便望向蘇哲:“那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蘇哲來不及應聲,方毅攔道:“這怎麽行?曦子過生日,你還叫她去拿蛋糕?”又道:“那叫小翔幫個忙吧。”稍停,又似想到了什麽,歎:“唉!他毛草,萬一碰走了樣……”
  方毅看著林曦的側影,總想伸手去摟住她才好,強壓了半晌,按捺不住,便要挪過去,就見林曦轉過來,拈著一顆辣皮花生往他嘴裏塞。
  方毅下意識的接住,嘴唇碰到她的指尖,涼絲絲的;她的指甲隻短短的一點,觸到唇上,又酥又麻。方毅忽覺手心發熱、喉嚨發幹,忙握拳抵地,身體僵成石頭。
  林曦繼續吃,吃了三個,又拈一個要塞過來。
  方毅忙一偏頭,有些煩躁似的:“我不吃!”
  林曦聽他聲音異常,詫異,睜圓眼睛看。
  方毅不敢接她目光,低頭片刻,忽的起身,大步往外去。
  林曦不明所以,伸著脖子看,看他一徑兒沿著湖邊走,先快後慢,最後停在一棵柳樹下,直站著,不知要幹什麽。
  林曦望了好一會兒,放下花生,快步朝他那兒去,待差著幾步了,又放緩。
  方毅慢慢轉了臉,看她半晌,忽的笑:“等蘇哲回來,我壓著他,你撓他癢好不好?”
  林曦愣一下,好笑:“好好的,我撓他癢幹嘛?”
  方毅有些賭氣似的:“你對他比對我好。偏心!”
  林曦見他還生上午的氣,歉疚,遂拉住他的手:“我沒想撓你的,就想嚇嚇你,誰知道信水會跑過來?”
  方毅望著湖麵,不出聲。
  林曦聽他總不說話,再想每每都是他擔待蘇哲的多,心裏不過意,便道:“那我拉著他不讓他動,你打他兩下出出氣,好不好?”
  方毅似沒聽見,半天沒回應。
  林曦正要再開口,見他抬手撫向她的臉,手指繞著她的鬢發,小心的放回耳後,後又看著她的眼睛,慢慢的歎:“你什麽時候長這麽大了?”
  林曦看他嘴角一點笑意沒有,又成了那個陌生的臉,她真不習慣他這個樣子,心裏莫名的感傷。不自主的,她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胳膊,將臉貼著他的手臂:“我對你也好。”
  方毅垂頭看著,末了輕笑:“你吃那麽多花生,還有沒肚子吃蛋糕了?”
  蘇哲小心的在周圍灑一圈驅蚊水,又點了四盤蚊香,而後一步邁進帳篷裏。
  方毅拿著一盒派,衝著林曦笑:“再來一塊?”
  林曦吃得撐得很,知道他故意引她,不理,轉念還是道:“蛋糕真好吃!你們從哪兒買的?”
  方毅笑:“你不曉得我們跑了多少家,吃來吃去,這家最香,回味無窮。”
  蘇哲忙道:“也沒跑多少家……”
  方毅緊跟著接:“誰說沒有?三家呢!每家吃三次,不成九家了?下回我們帶你去店裏吃,麵包也好吃得很!”
  林曦望著他們的臉――皆是溫柔的微笑――她心裏有種不著邊的幸福:上天怎麽會把這麽好的人放到她身邊?如果這一刻無限製的延長下去,哪怕長到滄海變成桑田,那也隻是一瞬間吧!
  蘇哲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小小的盒子,放到林曦手上:“試試顏色好不好?”
  方毅也拿了禮物轉過來,看見蘇哲的,不禁“咦”了一聲,又催林曦:“快打開看看!”
  林曦輕輕開了包裝,取出,竟是一隻口紅。她瞄蘇哲一眼,忍不住微微的笑。
  方毅急忙撿盒子看,大為沮喪,瞅著蘇哲抱怨:“問你送什麽你不說……”說著將自己手上的塞給林曦:“拿我的試!”
  林曦再看他的,竟也是口紅,還是一個牌子一個色型,當下好笑,又可惜:“真是,要是顏色不一樣就好了。”
  蘇哲道:“這個顏色是最合你的。”一邊說一邊旋開。
  方毅也旋他的。
  林曦便拿一支過來,先塗上唇;再拿另一支,塗下唇。蘇哲遞一張麵紙給她,叫她含著抿一抿。林曦依言照辦,然後展顏一笑:“好不好看?”
  蘇哲輕輕點頭:“好看。”
  方毅隻看著她,一聲不出。
  十七,快寫,一言為定!
  轉眼便是17號了,這天一早,蘇哲先跑到林曦樓下打招呼,然後忙忙的往何燕蘭那兒去。
  林曦想著小青的衣服還得最後修改,放心不下,也起來,要去看看。
  小青第一次做這種禮服,全憑著圖片剪裁,修來改去,竟然還能穿,極是得意,拉著小翔叫看。
  楊鬆健本不願她亂跑,後來杜雷發了話,他不好再攔,今看她還穿這種露前心顯後背的衣服,直皺眉,於是來回的嘀咕。
  小青哪還顧得上理他,賣個耳朵,自哼她的小調;後又看林曦來了,更有了主心骨,一疊聲的叫提意見。
  林曦看看,嘖嘖稱讚,道:“早知道讓你做了。你怎麽這麽能幹?”又提議:“不如你開個店做衣服吧!這手藝不用真浪費了!”
  小青樂得合不上嘴:“不是跟你說過了,我在家就幫人做衣服的。”
  林曦笑回:“那不算,你又不要別人的錢,學雷鋒不能學一輩子的!你開個裁縫店,就能養活自己了,還能攢錢下來,以後就不愁了。”
  小青一聽,挺興奮,便拉她回房細細的問。
  蘇哲看來了兩輛車,挺氣派。他見何燕蘭往上迎,便也晃悠悠的跟著。
  何淑蘭等不及司機,搶先拉開車門,一步跨出來,嘴裏叫著“姐……”,一把抱住何燕蘭。
  何燕蘭禁不住眼睛發潮,忍著,強笑:“累了吧?昨天來就好了。”
  何淑蘭打唉聲:“還不是他們,一回香港就舍不得,非要呆一天!”
  何燕蘭順著她手看,見滕密攜著一個約二十歲的女孩子過來,他的眼睛留戀在何淑蘭身上,軟軟糥糥。
  蘇哲端詳端詳他小姨,驚歎:這女人怎麽就不老?他媽雖也是年輕,但跟她一比,就顯出比她大了!而她也隻小兩歲吧。正愣神,就覺人影一晃,何淑蘭已搶他麵前,伸手要擰他的臉。
  蘇哲稍一移步,立時出去兩米,皺眉:“老不正經!”
  何淑蘭立時回臉喊何燕蘭:“姐,你兒子不讓我摸!”
  何燕蘭看滕密笑著,饒有興趣,又看後麵的兩人也過來了,心裏倒替他尷尬,但知道妹妹的脾氣,遂輕瞪蘇哲:“過來!叫人!這是你小姨父,那是你海倫表妹。”
  蘇哲看那男子的麵相約四十歲,身材保持得很好,相貌一般般,但眼神銳利沉穩,嘴邊帶著微笑,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你姨父滕密。”
  蘇哲忙出手去握,一邊道:“歡迎您!我是蘇哲!”
  兩手一接,蘇哲立時覺得手上一緊,滕密的力道竟不小,鐵鉗一樣夾著他;再看他還是微笑著,似要跟他比力氣,他不甘示弱,遂也加力。
  何淑蘭見滕密的目光透過蘇哲的肩頭看過來,當下明了,遂快快緊兩步,到了蘇哲身旁,笑著:“看你往哪兒跑!”纖纖玉指就上了蘇哲的臉。
  蘇哲不妨她冷不丁的竄上來,一下被捏個正著,他明白上了當,忙一抖手,身體隨之滑出去。
  何淑蘭隻沾個邊,見他又跑了,氣得跺腳,又怪滕密不好生抓著。
  滕密笑著告罪,心裏卻驚訝:竟能從我手裏掙脫?遂拿眼睛跟著蘇哲,仔細打量。
  滕海倫自看到蘇哲起,眼睛就沒離開過,連T到旁邊都沒覺察。T覺出她的異樣,大為惱火,再看看那男子,真是漂亮,遂道:“Chinese men are bookish, but frail.”說著,自顧自的笑。
  滕海倫瞥他一眼,不滿:“Daddy is Chinese and I'm half-blooded!”
  何淑蘭招手讓海倫上前,拉到蘇哲麵前:“我的女兒海倫,美不美?”
  蘇哲懶洋洋的笑著:“你好!海倫表妹!”
  海倫看著他的臉,想說句中國話,舌頭卻不聽使喚,冒出一長串英文字母,看那個英俊非凡的表哥一點反應沒有,她大急,忙拉住繼母的手:“Mum,youtellhimIamfallinginlovewithhimatfirstsight”
  何淑蘭見蘇哲裝傻充愣,恨得牙癢癢,但看海倫的樣子,又好笑,遂一本正經的將她的話翻回中文。
  蘇哲還是懶洋洋的:“噢!這可不行!你是我表妹,近親不可以談戀愛!”
  何淑蘭又翻成英文給海倫。
  海倫先發怔,後叫:“we are not biologically related, Mum tell him!”
  何淑蘭再翻給蘇哲。
  蘇哲笑:“在中國人的思維裏,這就是近親!”又衝何淑蘭低笑:“你還帶出了徒弟?可喜可賀!”
  何淑蘭跟他不正經慣了,也不惱,低笑:“唉!資質太差!見笑見笑!”
  何燕蘭跟合作人唐啟複握手問候後,聽這邊這通亂,心裏直搖頭,再看滕密專心聽他們說話,並未起疑,忙道:“先吃飯吧,之後再說!”
  何淑蘭上了何燕蘭的車,滕海倫便要蘇哲坐到他們的車裏。蘇哲百般推脫不掉,硬給何淑蘭塞了進去。
  海倫側臉望著蘇哲,慢慢的問:“你……你……”想了半天說不下去,便衝滕密喊:“Daddy, I want to know how to write his name!”
  滕密看著她,一臉溺愛:“Wow Wow! do you regret for not learning Chinese earnestly?”又看向蘇哲:“我女兒很單純,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她的母親是英國人,她在那裏長大。請你把名字寫給她,我很希望她能學好中文!”說著,從包裏取出筆和本子。
  蘇哲無法拒絕,拿過筆,寫下自己的名字。
  騰密將本子遞給海倫:“Look, So beautiful Chinese letters!”又衝蘇哲微笑:“你念給她聽聽!”
  蘇哲望著他跟海倫說話的樣子,聽著他跟海倫說話的聲音,竟有些發愣,再看他眼神懇切,遂慢慢的念:“蘇……哲……”
  海倫緊盯著他的嘴,學他的口型,一遍遍的念,待到飯店,倒也字正腔圓了。
  滕密笑看著她,舉起拇指誇,後又看回蘇哲,眼裏有種探究。
  吃了飯,何燕蘭送他們去酒店。
  蘇哲偷空就想撤,被何燕蘭一把揪住:“一天你都呆不下來?”蘇哲看她真是惱了,想想還有事求她,忙笑:“我覺得我礙事!馬上你要和小姨說話,你要和那個人談生意,我傻站著幹嘛?”
  何燕蘭回:“你就坐著聽!二十好幾的人了,不懂事!將來這些我交給誰?難道我還陪你陪到七老八十?”看他不以為然,又加:“你要一個人混也行,別娶媳婦別養孩子,我留給你的也夠!你走吧!”
  蘇哲一怔,忙回:“我聽就是了,您老別生氣!”又笑嘻嘻的伸手給她順氣:“您老要是氣壞了,誰給我掙錢去?”
  何燕蘭把眼一瞪:“老!誰老?”
  蘇哲把嘴一嘖:“我用的是敬稱,是泛指的那種,不是特指!”
  何燕蘭正想擰他,聽何淑蘭在身後笑:“可憐我沒有兒子,姐姐你把你兒子讓讓我吧!”
  蘇哲立時去摟她,嘴裏笑:“小姨呀!你不知道我憋了多久了,想死我了!”說著用力抱緊她,又俯耳低語:“主要是怕小姨父吃醋,回去吃不下飯,所以之前我收著些!”
  何淑蘭一揚眉:“你小姨父吃你這黃毛小子的醋?說得我也太沒眼光了!”
  蘇哲嗬嗬笑:“我當你挑了個什麽神仙呢?原來一老頭,土嘰嘰的,唉!失望!”
  何淑蘭一笑:“你懂什麽?薑是老的辣!你這種毛小子一抓一大把,中看不中用!”又擰他的臉:“你說我老是不是?我哪點老?哪點老?”
  何燕蘭看這姨侄倆沒大沒小,不成體統,忙拉下臉:“行了行了,給外人看見了怎麽想?年紀一大把,還沒規矩!”又瞪蘇哲:“把手放下來!什麽樣子!”
  何淑蘭衝蘇哲一眨眼,笑:“你媽真是老了,口氣跟我媽一樣了!”
  一談談到晚上,中途管峰送來財務報表,又匯報明天的安排一切妥當。
  何淑蘭不著痕的細看管峰,暗暗評價。
  吃過晚飯,何燕蘭看蘇哲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暗自蹊蹺。
  一時何淑蘭要跟何燕蘭回去,三人一起出來,騰密等跟著送。
  滕海倫戀戀不舍,苦於說不出來,隻看著蘇哲的臉,不住聲的喚“哲……哲……”,間斷著直蹦英文。
  旁人顧著說話,也沒空給她當翻譯。T雖步步緊趨,但哪肯成人之美,遂也左顧右盼,裝著聽那邊對話,毫不援手。
  蘇哲依舊懶洋洋的微笑,目光含糊,一聲也不出。
  上了車,何淑蘭狠掐蘇哲一把:“臭小子,裝什麽大瓣蒜?連海倫也看不上?你眼睛到天上去了!”
  蘇哲慘叫不絕,又訴苦:“我真聽不懂她說什麽!整天跑步打槍的,什麽都忘了!”
  何燕蘭好笑,發問:“你還跟著我幹什麽?早點看別人去吧!免得人在心不在!”
  蘇哲忙一手摟一個,笑:“我得安安全全的把你們送回去,個個如花似玉,有個閃失誰擔得起?嗬嗬,一下就兩個,這個護花使者當得多爽!”
  何燕蘭雖想不透他為什麽,但知定是有事相求,遂暗暗發笑,理也不理。
  何淑蘭聽他跟吃了蜜似的,玩心大起,於是繼續逗他,又乘機去撫他的麵頰,大吃豆腐。
  何燕蘭看蘇哲幾個房間亂躥,忙招呼:“你拿什麽告訴我,別明天我急著用時找不著!”
  蘇哲轉了一圈,慢吞吞的蹭回來,聽那兩人說會兒話,跟著搭訕。
  何淑蘭望著他笑:“一個下午,你聽出什麽名堂了?”
  蘇哲揚揚嘴角:“不就是資金鏈嘛,你們說那麽多廢話!”
  何淑蘭“嗬嗬”兩聲:“可以嘛!還有什麽?”
  蘇哲便瞄何燕蘭一眼,笑:“我實話實說啊!我覺得唐啟複好像心不在焉,他似乎不太關心這份投資!”
  何淑蘭拿手指點著他:“何以見得?”
  蘇哲道:“他看了好幾次表,重複問了兩個談過的問題,還有,他對財務報表沒有投資人應有的興趣。”
  何淑蘭扭臉看著何燕蘭笑。
  何燕蘭見蘇哲又看鍾,好氣好笑,開口:“要什麽就說?耗著沒用!”
  蘇哲忙笑著貼上去:“到底是我媽!媽你那麽多首飾哪兒去了?我借點用用!”
  何燕蘭直想歎氣,瞥他一眼:“我哪有什麽首飾?你給我買的?”
  蘇哲一個勁兒的笑,眼神討好。
  何燕蘭繃不住也笑了,起身:“來吧!你看哪個好!”
  蘇哲看來看去,猶豫不決,後將三條項鏈兩條手鏈全攥到手裏:“這些都好,全借我吧!”
  何燕蘭看他將自己的寶貝全拿了,立時皺眉:“你也太吃裏扒外了!林曦長幾個脖子?你全給她掛上去?”又歎:“你媽都這麽老了,你也不給你媽留點好的裝扮裝扮?”
  蘇哲有點不好意思,忙笑:“媽您是天生麗質、國色天香,哪還需要這些俗物陪襯,越素麵朝天,您越美!”
  何淑蘭旁邊聽著,啞然失笑,再看她姐姐也不知什麽表情,忙上前打茬兒:“說你是毛小子吧,一說話就露餡。女人戴首飾一定要和衣服配、要和發型配,還要和臉型配、妝容配,你拿這麽多有什麽用?明天來了,讓我們好好的看看,我們給你選,不比你的眼光好?我告訴你,有的女人戴鑽石還不如係絲帶!我和你媽是行家,你還魯班門前耍大斧?”
  蘇哲一回味,在理,忙笑著應聲,又將首飾放回去;轉念不放心,又重申:“那明天什麽最好看就給我那個!”
  出房來,蘇哲算算時間,還能再和林曦說句話,遂一溜兒煙跑了。
  何淑蘭看他上了車,回臉衝何燕蘭笑:“養兒子有什麽用?”
  何燕蘭見車子絕塵而去,轉身回客廳。
  香婆端了水果來放下,還要弄飲料。何燕蘭擺擺手:“你去歇著吧,我們自己來!”
  何淑蘭久不聽何燕蘭說話,慢慢問:“小哲不一般,什麽樣的女孩兒?”
  何燕蘭回:“女孩兒倒是不錯,身家清白,模樣也好,也能持家……”說著忽歎口氣,很是憂愁。
  何淑蘭奇怪:“這不就行了!你還愁什麽?”又笑:“難道你還想跟媳婦搶兒子?算了,正經再嫁個人吧,不然養個人也行!我看那小夥子不錯,瞧那胳膊,嘖嘖嘖,要不是密在,我就上去搭話了!”
  何燕蘭聽她又信口跑馬,恨不得擰她的嘴。
  何淑蘭看她神情,繼續笑:“怎麽?已經是你的了。該死該死!不該意淫!”說著在自己臉上輕拍兩下。
  何燕蘭知她死性難改,越說她她越狂,幹脆不理。
  何淑蘭笑個痛快,又來正經的說話:“你不高興什麽?為明威哥哥嗎?”看何燕蘭目光幽幽,便一立眉:“姐,不是我說你,你太心慈手軟,由人家欺負。你幹嘛跟他離婚?偏不離,拖死他!就是離,也把錢全攥過來!你還讓他有錢買房子娶老婆,替別人養孩子?你真是……”
  何燕蘭一抬頭:“誰說我被人家欺負了?”
  何淑蘭搖頭:“行了,姐!那回小哲都跟我說了。蘇明威不到三個月就結婚,閃電呀?不是老相好是什麽?沒準兒那小丫頭也是野種!你成全他們幹什麽?你呀!連我也瞞著!何苦?”
  何燕蘭不語。
  何淑蘭頓一頓,冷笑:“蘇明威也真是做得出來!當初怎麽樣?現在又怎麽樣?連我都看走眼了。哼!我倒要去會會那個女人,看是什麽個三頭六臂,連帶著蘇明威,我一勺子燴……”
  何燕蘭忙打斷:“小淑,你不明白,你別管我的事!”
  何淑蘭“唉”的歎氣,還要說。
  何燕蘭對著她的眼睛:“是我要跟他離婚的,不是他要離開我!”
  何淑蘭一怔,後輕笑:“姐……姐……”
  何燕蘭移開視線,足一點,身下的搖椅輕輕的晃起來:“我說的是真的,是我要跟他離婚,他不肯,我請了律師代辦,然後帶哲搬了出去。”
  何燕蘭小小的抿口冰水:“你看兒子對我怎麽樣?唉……如果可以回頭,如果可以回頭……”
  何淑蘭聽她說不下去,眼裏淚光閃閃,心裏不是滋味,忙扶著她的胳膊:“怎麽回事?你快點說呀!”
  何燕蘭緩口氣,閉上眼睛:“我真不想提這些了,快四年了,我都要忘了……”
  何淑蘭一拍扶手:“姐,我都幫你瞞著爸媽了,你還不告訴我真相?至少讓我有個底吧,到時我好再騙他們!”
  何燕蘭先微笑,漸漸笑容悲涼:“我不得不離開他,他們父子倆視同水火,再住在一起,一定會出事。我隻能選擇我的兒子!”
  何淑蘭聽得發愣,一句話接不出來,聽她又道:“你不是問我愁什麽?我就愁這個兒子!你還記得黃大仙怎麽說的?他說我沒有子孫福!我總覺得這個兒子我留不住。我怕呀!”
  何淑蘭笑:“算命的說話不可能百分百,黃大仙也有失算的時候,上回我聽說……”忽見何燕蘭眼淚直流下來,悲傷欲絕,她一慌,差點咬到舌頭。
  何燕蘭接過毛巾,拭幹淚,慢慢道:“初三那年,一個調酒女勾引哲,那女人大他七八歲,還約好一起私奔。事到臨頭,那女人反悔了,跑來告訴我們,我們去車站截下他……他以為是我們破壞的,尋死覓活,三天三夜不吃東西,送醫院也不肯治。沒法子,我們找那女人來。那女人真是蛇蠍心腸,說是和他玩玩的,她要結婚了。他不信,非說是我們逼她這麽說的。那女人居然還把結婚證帶著,拿出來給他看……小淑,你知道忑的脾氣,從小到大,哲沒少挨他的打,這孩子硬得很,從來不哭不叫……可一看那個證,我的哲就哭了。從兩歲後,我就沒看他哭過……”何燕蘭哽咽一下,說不下去,拿毛巾捂著嘴,“忑怎麽打他他都不哭,他卻為那個下賤的女人流眼淚……我才知道他是個情種,將來要壞一定壞在女人手上。”
  “忑認為丟了他的臉,天天作難我的小哲,正好哲又沒考上南外,忑失望之極。那一陣子,我天天提心吊膽,白天晚上,沒有安生的日子。我知道哲的心眼死,性子烈,除非他自己死了心,否則別人說什麽都沒用。忑不聽我的,非要硬壓他,我們三天兩頭吵,精疲力竭。後來那女人真結了婚,哲也再沒找過她,我以為就沒事了。誰知高二那年,正好是忑過生日,本來好好的,他多喝了兩口,便數落小哲,不知怎麽又扯到那女人身上,有幾句不中聽的話,哲……哲就一把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抵住忑的脖子……”
  何燕蘭打個顫,聲音發涼:“哲說,如果忑再說一句,他就割斷他的喉嚨。我從沒想到,他會這麽仇恨他的父親……忑大概也沒想到哲會這樣的反抗他,大受打擊。他又隔三差五的打他,但不提那女人,哲就由著他打,從不還手。我一直不知道這事,後來林曦來找我,就是哲現在的這一個,哭哭啼啼的跟我說哲渾身是傷,求我們別打他了!我才知道……我想了整整十天,提出離婚。我早也覺得忑不再愛我了,但要是馬虎一下,我們也能過得下去……哲一直以為是忑要跟我離婚的,其實是我,而我是為了他……我知道我再也挽不回這個兒子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你也看出來了,別人才是他的命,我這個媽可有可無。”
  “林曦是他高一認識的,不知怎麽搞的他會跑他們家吃飯,還把零用錢省下來充夥食費交給林曦的媽,她媽後來找到我,問了情況。我又正而八經的約他們出來,還搞個儀式,讓哲正式搭夥,認林曦作妹妹。那丫頭那會兒醜得很,我一百個放心,我的哲怎麽可能看上她?誰知道他真就看上了。小孩子吵吵鬧鬧是常事,他們一吵,他就丟魂似的,越大越明顯。我引他認識別的女孩子,沒用,女孩子在他身邊呆不下兩星期。我店裏的漂亮姑娘多呢,他一年也來不了兩趟。我能怎麽樣?我寧願他是個花花公子,我供得起,可他偏不是,就認定林曦了。我隻能哄著林曦,我恨不得現在就搶她過來給他做媳婦算了,我就不用這麽提心吊膽的,生怕哪天出個差錯,我的哲怎麽辦?黃大仙的話,句句靈驗,就剩這最後一句了,我……我不能想啊!小淑,小淑……他是我的兒子,我就這麽一個兒子!除了他我還有什麽?”
  何淑蘭看著何燕蘭臉上的淚痕,百感交集,她輕輕的喊一聲:“姐姐!你早該告訴我呀!”
  何燕蘭搖頭,強笑:“告訴你是多一個人煩心!你幫不了我!因果因果!之前我沒顧他,現在、將來他也不會顧我!”
  何淑蘭替她加半杯水,笑:“你這兒子天上都難找了,你聽聽剛才那通話,文武雙全,有才有貌,那個林曦還能挑出他的毛病?你看見海倫了,也是個小公主,可一見哲就投降。你別幸福過了頭,‘欲賦新詞強說愁’!”看何燕蘭還要說,又笑:“明天我過過眼,能八九不離十,到時你再訴苦不遲!”
  紹鑰看紹韓盯著屏幕一眨不眨,遂輕咳兩聲,他還是沒反應,再想他還不知要耗到什麽時候,他可陪不起,遂笑:“你到底去不去?給個話!你要不去,我就純玩了,唐跟我說什麽我都打哈哈!”
  紹韓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
  紹鑰來回走兩步:“我覺得你去一趟好,沒幾年97了,好些人都跑了,周之前信誓旦旦,我看靠不住,白浪費我們力氣。我聽說唐的妻家上了人,他肯定不會走,以後我們用得著。”
  紹韓依舊劈哩啪拉,片刻道:“約他。”
  紹鑰笑:“他行程短,隻待兩天,今天已經一天了……”又搖頭大笑:“老丈人要是厲害,這女婿可不是一般人當得了的!”
  紹韓略一點頭:“去。”
  紹鑰嘖嘖嘴:“明天肯定美女如雲,唉,今晚我都睡不著覺!那個老總也美得很,可惜年紀大了些,哎呀,我早生個二十年就好了!”看紹韓手指如飛,絲毫不理會,又笑:“那個小美人也該回家了吧!敢耍我!我要去報仇!”說著虛張聲勢的直揮胳膊。
  紹韓手上一慢,眼睛躍過屏幕上方直掃過來。
  紹鑰見他臉上仍是沒起伏,但眼珠的顏色暗下去,浸著寒光,映稱著被屏幕反射得一片青白的麵色,竟有種戾氣。紹鑰看著,不覺打個愣。
  紹韓收回目光,淡淡道:“美女多呢,別較勁!”
  紹鑰哈哈笑:“那小美人好玩呀!哎呀,我說說罷了,誰不知道我憐惜美女,哪舍得動她一根手指頭!唉,襄王有夢,神女無情呀!可惜可惜!”
  紹韓看著屏幕不動:“晚了,早點睡。”
  蘇哲一早接了林曦來。沐浴、更衣、梳發、上妝,由何燕蘭一手操辦,還非趕他到外間,不讓他看。
  蘇哲來回轉圈,心急難耐。
  半晌,見何淑蘭笑笑的出來,看著他“咦”一聲:“你呆這兒幹什麽?也趕緊收拾收拾去,你的西裝在櫥裏掛著,快去換!等會兒我打理你的頭發。”
  蘇哲道:“我的頭發挺好,不要你弄。”又問:“曦子好了沒?”
  何淑蘭笑:“早呢,才穿衣服,在試哪件內衣好。”又瞄著他,不懷好意:“你還挺會挑媳婦的,雪白的,身上連個痣也沒有,你是不是帶著放大鏡檢查過了?”
  蘇哲聽她這樣說話,氣往上撞,正要發脾氣,忽想到這小姨最是口沒遮攔,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越跟她發火她越橫,天塌下來也不管;要是真較上勁兒,沒準兒她能當著林曦的麵大放厥詞,那可怎麽收場?思及此,便微一皺眉:“姨你別亂說,她是我妹妹!”
  何淑蘭看他頓了好一會兒,口氣又和軟,明顯著不接招,當下更笑:“行了行了,哄誰呢?小姨是火眼金晴,還由著你糊弄?說實話,姨賞你好東西!”
  蘇哲咳一聲,裝沒聽見,轉身往陽台去。
  何淑蘭笑意狂湧,忙緊步跟上:“我有好東西給你,你要不要?不要我就還回去了,你別後悔!”
  蘇哲按捺不住好奇,回臉問:“什麽好東西?”
  何淑蘭一笑,將手指勾著的東西從背後拿出來――竟是一件胸衣,淺藍的,綢麵閃著微光。何淑蘭揚手一扔:“接好了,剛脫下來的。”
  蘇哲看著一團藍色飛過來,不接吧,就掉地上,接吧,有做壞事的忐忑,正猶豫,那團藍輕飄飄的到了麵前,夾著一縷清香,他無法再思考,探手抄住。
  何淑蘭一直盯著他,見他垂頭看那件胸衣,木雕般一動不動;她突覺這個畫麵有些熟悉,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也有這麽一個人,在她麵前,垂著頭,看著一樣什麽東西,周邊的空氣含著脈脈溫情。
  何淑蘭慢慢上前,拉了蘇哲的手,坐進沙發:“有沒吻過她了?”
  蘇哲一抬眼,正要表示不悅,等望到她的眼睛,他的惱意瞬間散了。何淑蘭的眼睛像一盞燈,蒙著薄薄的羊皮紙,盎惑一般,叫人忍不住的想說話。
  他微微一搖頭,心裏不知是迷糊還是期盼,上下起伏,動蕩不安;指間的那團滑軟燒灼著他的皮膚,提醒著他記起那曾經撫在手中的臉、握在掌中的腰。
  何淑蘭微笑著,慢慢道:“那就早點吻她,做第一個吻她的人,那你永遠都在她心裏。”她的眼光滑過他的臉,投到對麵的落地大瓷瓶上:“女人就是這樣,第一個吻她的人,她永遠都放在心上,哪怕他早已離開許多年……”
  蘇哲突然明白他小姨能顛倒眾生的秘密,她是一個謎,誰也不知道她的謎底在哪裏!
  何淑蘭看回蘇哲,擰他一把,笑:“你姨把畢生功力都傳給你了,你要再吃不下去,那就是孺子不可教。”又擠眉弄眼:“也得悠著些,別欲火攻心,想一口吃下去,那樣會嚇壞佳人!淺嚐即止是上策,吊吊純潔小女生的胃口,下回她會主動索吻的。”
  蘇哲莫名的覺得臉上發熱,他趕緊站起,去衣櫥裏拿衣服,進了浴室。
  林曦看著自己的頭發被盤成花紋繁密的髻,一絲不亂,仿佛天生如此。她再看看自己的臉――在那樣一個出塵高貴的發髻下,她的臉也顯得出塵高貴。
  林曦抿著嘴,輕輕說:“何姨,以後你教我梳頭發好不好?”
  何燕蘭對著鏡子笑:“你不用學,你想梳什麽頭阿姨就幫你梳什麽頭!”
  林曦滿心感動:“何姨你真好!”
  何燕蘭手扶著她的肩,柔聲道:“阿姨最喜歡你,就跟你哲哥喜歡你一樣!”
  林曦有些害羞,但更高興,便一低頭,咬著嘴唇輕笑。
  何燕蘭看在眼裏,喜在心頭,拿過粉撲:“來,我們上妝了。”
  蘇哲被何淑蘭擺弄來擺弄去,不耐煩,急著要起來,又問:“她們怎麽還不好?”
  何淑蘭一把摁回去:“別動,別叫我把你睫毛剪了!”又笑:“女人化妝,那是慢工出細活,越慢越好!”又摸他的臉:“嘖嘖,真是好皮膚,多光滑多有彈性。你怎麽是我侄子呢!老天懲罰我呀!”
  蘇哲笑:“不是你侄子你也沒戲,我不喜歡半老徐娘!”
  何淑蘭一歪嘴角:“是,你喜歡小的,嫩!最重要的是什麽都不懂,由你糊弄,你就是個銀樣鑞槍頭,人家也以為你金槍不倒。嗬嗬嗬,是不是?”
  蘇哲不想她說出這番辛辣話來,真接不下去,遂拉長聲音叫:“你是不是我小姨呀?”
  何淑蘭“吃吃”笑得不住嘴:“是你先說不是我侄子的,怎麽現在倒怪我不做你小姨?”
  一時,方毅到了。蘇哲兩兩介紹。
  何淑蘭早知道這個名字,昨天又聽何燕蘭帶了幾句,當下仔細端詳――這男孩子粗眉亮目,氣宇昂軒,一套正裝衣料精良,做工考究;與哲站一起,論氣質比風度,竟不遜色。她略一思忖,笑:“你也叫我小姨好了。早十年我就知道你了,蘇哲當你兄弟一般,你們果然看起來也像!”
  方毅也早聞這位小姨的特立獨行、奇聞軼事,神往不已,今日一見,真是光風霽月,與眾不同,遂笑著喊聲“小姨”。
  何淑蘭點頭,回身從桌上拿個禮盒遞過來:“小東西,算是見麵禮!”
  方毅忙雙手接過。
  蘇哲不滿:“你也沒東西給我嘛?”
  何淑蘭瞅瞅他,不以為然:“方毅要做我女兒的護花使者,我當然要親疏有別。”又轉臉衝方毅歎氣:“你知道後媽是難做的,女兒使個小性子,我就落人把柄了,唉!今天就拜托給你了!”隨即又笑:“不過我這女兒長得還能看,你這一天不會太難熬!”
  方毅滿麵笑容:“有小姨這樣的母親帶著,無鹽也能變西施,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何淑蘭笑:“這就好。來,讓小姨再給你錦上添點花。哲,幫方毅拿外套。”
  小荷看兩人出來,便扯著嘴角笑:“姐夫!難得來一趟,也要深更半夜的,就這麽不願看見我呀!”
  唐啟複動動嘴角,想笑:“真是事兒多,中午才到,又遇到朋友,談點事情,到這兒太晚了,沒好驚動你們。”
  小荷手捂上嘴,咯咯的:“姐姐,你看姐夫多好玩!跟小學生似的,跟我背行程呢!哎呀!都是你把他管得太緊了,你看看,臉都急白了!”
  銥凡掃她一眼,淡然道:“你不是要出去?快去收拾!”
  小荷一步一搖的笑過來:“姐姐你也得去收拾了,你知道姐夫為什麽來?是他的影樓周年慶!”又含嗔斜著唐啟複:“姐夫你也真是的,開個店也不告訴我們,我們好歹還有些姐妹呢,女人誰不愛美,誰不想趁風華正貌的拍點好照片下來?我們又不是沒錢,反正錢來得也容易,一天去個十來個,包你發財!你怎麽也不說一聲呢?”
  銥凡微一皺眉:“不早了,你再不化妝來不及了!”
  小荷一笑:“真是的,我得趕緊了。姐姐你也趕緊吧!我們一起走!”說完,扭著腰上樓。
  唐啟複咽口唾沫,慢慢道:“本來……本來早想跟你說的,隻是一個小生意,想想沒必要,就沒說……”
  銥凡看著他的臉,又是那種無奈加歉疚的神情,便微笑:“你別理她,快走吧!”
  唐啟複拉過她的手:“你也來吧!”
  銥凡搖頭:“我怕熱鬧,吵得頭疼,家裏待著最好!”
  唐啟複又說一遍:“你也來吧!”頓一下加:“下午五點我就要走……”
  銥凡沉默片刻,回:“好吧,你坐著等會兒。”
  何燕蘭抖開一長條寶藍色的綢緞披肩,掛到林曦的脖子上:“配上這個更好,你看是不是?”
  林曦將手往胸腹間一合,好似敦煌壁畫裏的飛天,衣帶當風。她凝望著鏡中的那個人,那個人也凝望著她,微微一點詫異,點在她們的如花容顏上。
  何淑蘭坐在搖椅上,手裏一杯牛奶,看蘇哲方毅倚著花架,對那盆米蘭評頭論足。
  房門輕輕的開了,林曦悄無聲息的走出來。
  方毅聽蘇哲說著說著,忽的停了,眼睛看到他身後,直直的;他忙一回頭,立時也僵住。
  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美人站在那裏,雲堆翠髻、榴齒含香,纖腰楚楚、若飛若揚。
  林曦同樣也怔怔的看著他們。
  她一直知道她的哥哥們是英俊的,如今才知道她一直錯了,她的哥哥們其實不是英俊,而是非常英俊。
  何淑蘭一拍手,笑:“小美女打扮好了,大美女們要打扮了。給我們十五分鍾。”說著起身進房。
  蘇哲繞過花架,走到林曦麵前,又看她好一會兒,慢慢的說:“曦子,你真美!”
  林曦就覺心上一顫,兩耳作燒,忙垂下眼,緩和半晌,忽又發嗔:“你不是說我穿這衣服不好看的?”說著,溜他一眼,往沙發去。
  蘇哲忙跟上,急著解釋:“我沒說你不好看,我的意思是這衣服不太好看,不過曦子這麽好看,連帶著衣服也好看了,還有這根帶子更好看。”
  林曦聽他七繞八繞的,笑而不語;一轉臉,卻瞥見方毅還是扶著花盆站著,眼睛看著她,嘴角收著,很端正的臉。她一愣,後喚他:“方毅,你在那兒幹什麽?”
  方毅這才緩步過來,微微的笑:“曦子又不理我,我隻能一邊呆著了。”
  林曦看他有些受委屈的樣子,急道:“我怎麽會不理你?你是方毅呀!”
  方毅看著她的眼睛,又圓又黑,閃著焦慮的光,他突覺心裏舒適而溫暖,遂伸手戳戳她的發髻,笑問:“這是真的嗎?”
  林曦“啊”的大叫,忙推他的手:“別動別動,好容易梳起來的!”
  方毅笑意更深,抓住她的手,還要去摸她的頭發。
  林曦一動不敢動,生怕頭發散下來,隻一疊聲叫蘇哲。
  蘇哲原要去打方毅的手,後看他輕輕的撫弄那些發卷發絲,手癢,便也跟著去摸,一邊安慰林曦:“你別急,我們就看看!”
  林曦隻覺那兩人的手在頭上爬來爬去,急得要死,還不敢動,沒法子,便央求:“你們輕點,別弄壞了!”
  半晌,方毅讚歎:“真是厲害,你媽怎麽梳起來的,我看比蓋金陵飯店還難。”蘇哲笑:“她就靠這個吃飯!”
  也就十來分鍾,何氏姐妹便閃亮出場。
  何燕蘭穿著香檳色細帶裹身長裙,發上、項間、耳邊均是鑽飾;何淑蘭是湖綠色的單肩魚尾裙,全套的鉑金藍寶飾物。
  蘇哲方毅口哨長鳴,林曦亦看得羨慕不已。
  何淑蘭衝蘇哲笑:“怎麽樣?老美女也能令人心跳吧?”
  蘇哲大笑:“可不是,都跳得喘不過氣了。”
  到了酒店,滕密等已在大廳候著。一見他們,海倫衝著蘇哲飛跑過來,結結巴巴的叫著:“哲……蘇哲……哲……好……早上……”
  何淑蘭趕忙將方毅拉上前:“Helen, this is FangYi. who will take care of you today. Your cousin Zhe will be busy with other things.”
  方毅忽覺上了當,無法,隻得微笑:“Hi, Helen. I am Fangyi, nice to meet you. Hope you enjoy the days in NangJing.”
  海倫看又是一個英俊男子,長得跟哲不一樣,但也好看,遂輕輕的說:“Oh my god. I think I falling love with China already. There are all handsome gentlemen here”
  方毅得空看她一眼,是個中西合璧的美女,便笑:“It hink I meet Helen from Troy. Your beauty makes me admire the magic of God.”
  海倫雖還是留戀蘇哲,但想著他聽不懂她的話,還是這個能聽懂她的話帥哥更好,遂微笑著將手伸出。
  方毅輕輕握住她的指尖,放到唇邊碰一下,放開,微屈右臂,讓海倫挽著,攜她上樓。
  林曦雖聽不懂方毅說什麽,但看他談吐從容、舉止優雅,又見旁人皆微笑,知道他一定做得很好,遂抿嘴笑著目送他上去。
  方毅走到樓梯半腰,忽的一回頭,見林曦一臉笑意的看著他,便微一擠眼,複昂首挺胸的繼續工作。
  蘇哲見方毅轉臉,又見林曦看著他笑,有些發酸,便一緊她的手,俯耳問:“你笑什麽?”
  林曦低低道:“我覺得好玩,唱戲一樣。”又問:“他們剛才說什麽?”
  蘇哲覺著滕密的目光掠過來,忙低低道:“沒人時告訴你!”說著,也屈起右臂,笑:“我帶你上樓!”
  林曦抿嘴笑著,輕輕將手放進他的膀彎。
  何淑蘭看滕密瞅著蘇哲林曦的背影不動,便笑:“看什麽?入迷了?是我侄子還是我侄媳婦?”說著,手軟軟的向前一探,略一歪頭,眼睛由下往上瞥著他,腮邊似笑非笑。
  滕密啞然失笑,轉了目光放在她臉上,微微的不滿,同時輕輕握了她的手,收緊,懲罰似的重捏一下。
  進了會場,何燕蘭看一切妥當,很是滿意。
  管峰正在跟幾個主管做最後確認,看她到了,忙過來。
  何燕蘭以為他有事,便靜等,誰知他也直站著,似等她;她便問:“怎麽了?”
  管峰看看她,有點緊張:“我以為你有事……”
  何燕蘭笑:“你都弄好了,我還有什麽事?你去吧!”
  管峰點頭,轉身回去,沒走出兩步,又回臉看,見何燕蘭已往門口去,長裙乍飄、搖曳生姿。
  何燕蘭前後看看,不見唐啟複,問。
  滕密微笑:“快了,就在這一會兒了。”
  何淑蘭便一拉她,俯耳道:“待會兒我敲他一筆大竹竿,你看著!”
  何燕蘭聽她橫空冒出一句話,有些不解,但看她笑得很是狡猾可愛,不覺跟著發笑。
  管峰看有約好的記者陸續進來,忙引何燕蘭過去打招呼。
  何淑蘭瞅著滕密笑:“你看這人怎麽樣?”
  滕密亦笑:“年紀是比我輕,但體力一定沒我好!”
  何淑蘭先緊起臉瞍他,後繃不住一笑:“老頭子了,還賣俏?”
  滕密拉長聲音:“夫人愛也,自當拚力一試!”
  何淑蘭眼波一轉,還要再調侃,忽見門口進來兩人,她怔一下,望著不動。
  滕密隨即轉臉,也是一怔。
  唐啟複攜著銥凡緩緩近前。
  何淑蘭早已笑上眉梢,迎兩步,問:“別來無恙?”
  銥凡微一點頭:“托福,一切安好!”
  滕密上前衝唐啟複笑:“到底唐兄麵子大,能把銥凡小姐請出來!”
  何淑蘭溜一眼滕密,笑問銥凡:“你最近有沒看書?我推薦一本好的給你。‘男人的劣根性’,好看好看!”
  滕密故意一皺眉,望向銥凡:“銥小姐不要見笑……”
  銥凡笑回:“滕先生伉儷情深,我隻有羨慕的,哪敢見笑?”
  何淑蘭看何燕蘭過來,笑著介紹:“這位是唐的紅顏知己――銥凡小姐。”
  何燕蘭一聽就有數,遂點頭微笑:“銥小姐你好!”頓一下又笑:“我覺得銥小姐麵善,我們肯定見過!”
  銥凡點頭:“我偶爾去趟美容院……何總做什麽都出色,真叫人佩服。”
  滕密看唐啟複一徑兒沉默,便笑著一拍他的肩:“這邊是女人的世界,咱們一邊喝酒去。”
  上得樓來,林曦看迎麵一個大廳,前方一支落地麥克風,周邊一環豪華沙發,頂上全是燈光音響設備;裏麵站著不少白襯衫黑馬夾的侍者,半數托著盤子,上麵高高的酒杯,有紅的白的酒。
  寬敞的過道上設一接賓台,一排二十來個身著禮服的女孩子,個個明豔照人。
  有認識蘇哲的,微笑致意。
  蘇哲胡亂點點頭,挽著林曦向裏。
  也不過五六步,林曦就覺別有洞天,繁密的綠色植物後隱著一個很大的半圓式開放空間,最裏處高一些,分兩層平台,有矮矮的台階相通,擺滿鋪著紅色台布的桌子,似放著好些吃食,她能認出外口的紅西瓜綠蘋果,還有好些銀亮亮的鍋蓋似的盒子;近麵前的是大半圏小圓桌,沿著玻璃牆一溜排開,足有二三十張,每桌配四椅,桌上備著整套的雪亮餐具。
  蘇哲低頭笑:“先吃點冰淇淋?”
  林曦左右看看,小聲道:“不好吧,人還沒來呢!”
  蘇哲笑回:“管他呢,先弄點吃吃!”一邊說,一邊拉她往裏去。
  林曦咽下半杯奶昔,聽外麵人聲越來越大,忽想到小青他們也該來了,忙拽起蘇哲。
  兩人剛走到門口,方毅找過來,衝蘇哲皺眉:“你躲哪兒了,你媽找幾圈了,杜雷他們也來了,快去,要開始了。”
  銥凡正和唐啟複低聲說話,就覺小荷推她的胳膊,她一回臉,見小荷朝著門,微微一抬下巴。
  何燕蘭正和方正梁衛國寒暄,看見蘇哲進來,忙示意。
  蘇哲便上前,笑喊:“方叔叔好!”
  方正看看他,衝何燕蘭笑:“我要是有女兒,非嫁進你家不可。”
  何燕蘭笑:“咱們是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想做方毅的丈母娘呢!”
  方正哈哈大笑,忽瞥見林曦,倒愣一下,後聽林曦喊他,才認出,不由得感慨:“真是女大十八變!長成大美女了!”
  林曦不好意思,笑一笑,往旁邊一挪,想躲開。
  蘇哲跟著,也往邊上去;忽見銥凡小荷側麵站著,盯著林曦看;他有些吃驚,再看小荷又將目光移到他臉上,一抹悠悠的笑意。他微一點頭,眼睛罩著她,隱含銳利。
  林曦覺察有人一直看著她,順著望過去,見是兩個美麗的女子,尤其是那個穿旗袍的,不僅臉極美,而且氣韻不凡,往那兒一站,獨占半室風光。她從未在銀幕下見過這樣的美人,不由得也盯著她看。
  方毅看T貼著海倫說話,忙撤身出來,四處找林曦,見她在一株散尾葵下,忙急步過來。待到跟前,就見旁邊一人轉身將酒杯往侍者盤中放,他一眼認出正是小荷,當下步子一緩。
  小荷眼角掃到一個身影,下意識的,立時扭臉來看。
  方毅沒來得及避開,兩人目光一對,皆有一秒鍾的停頓。瞬間後,方毅浮起客套的微笑,不知是對空氣,還是對人;他上前兩步,拉住林曦的手:“曦子,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蘇哲衝著銥凡微微一笑,立時轉身跟上,牽住林曦的另一隻手。
  林曦被拉到一角沙發上坐下。她轉臉笑問方毅:“你要說什麽?”
  方毅微微的笑,湊到她耳邊:“我才看了一圏,就數曦子最美!”
  也不知是不是被熱氣嗬到,林曦覺得自己的臉隱隱的燙起來,想謙虛謙虛,卻又被喜悅衝散了,遂抿緊嘴,一聲也不出。
  蘇哲瞅著,心裏不爽,忙拉過林曦,要跟她說話;就聽樂曲忽的一停,主持人往台上走。
  林曦對台上的誰誰發言沒興趣,隻顧著偷偷打量周圍女士的禮服,真是爭奇鬥豔、美不勝收。小青也是,看得眼睛發直,恨不得去人家身上摸摸才好,看是什麽料子的,好回去做。
  兩人看了一圈,又低低交流,評誰的衣服好看,意見竟差不多,於是更起勁。
  蘇哲見林曦不想聽,便輕輕一拉她的手,引她出來,連帶著小青,一齊送到自助餐廳:“想吃什麽盡管拿。”說完他再回去。
  林曦原以為他會陪著,不然他又走了,再看看美食滿眼,倒顧不得想別的,輕輕招呼小青開吃。
  小青眼花繚亂,幾乎沒認得的東西,不知吃什麽好。
  林曦好些也沒見過,遂挑看出來怎麽吃的吃。
  不一會兒,又有白帽子過來,或看火候,或添食物。
  林曦到底穿了淑女裝,不好意思不淑女,便挑一點水果,坐回桌邊,慢慢的吃,跟小青低語。
  又等了約一小時,見人全往這邊來,林曦知道那邊散了,遂拉著小青輕輕站起來;就見那個混血兒一手拉著蘇哲一手挽著方毅,笑得美麗動人,姍姍而入。
  林曦腦中一亂,想不過來似的,仿佛看到海市蜃樓;她眨眨眼睛,不,是真的,真是蘇哲方毅,而中間的女孩子不是她,是別人!
  這是怎麽回事?
  蘇哲看到林曦站起,忙抽出手,跟滕海倫打個手勢,急走過來,笑問:“等久了吧?最喜歡吃什麽?”
  林曦笑笑,不回話。
  杜雷信水隨後也過來,方毅海倫也近前,眾人簡單說兩句,一起去取東西吃。
  蘇哲看林曦吃得甚少,隻當她吃過了,並不在意,單吃他的;方毅瞅著林曦細嚼慢咽、舉止端莊,心裏暗笑,也不管,隻照顧海倫,用英語簡單介紹。
  T見海倫沒一點兒空理他,早憋了一肚子氣,便坐了旁邊一張桌,細聽方毅說話。不一會兒,他便聽出錯了兩個詞,遂撇著嘴一一糾正,又衝海倫道:“中國人在語言上不行,隻能會些最低等的,你再聽下去,回去你就不會說英語了(英)!”
  方毅聽出他的意思,心裏發恨,想回話,淺了沒份量,深了又怕再出錯,懊恨不已,當下去看蘇哲,卻見他埋頭喝湯,似乎沒聽見;他忙伸腳踹他一下。
  蘇哲也不理。
  T見方毅不出聲,得意,又指著海倫盤中的食物細細介紹,末了道:“我見過的中國人除了伯父伯母外,都是啞巴,別指望他們能給你實質性的幫助,他們沒能力。伯父都誇我是中國通,你不懂什麽就問我!中國人靠不住!(英)”
  蘇哲將勺子一放,冷笑:“你是中國通?那你怎麽不知道‘韜光養晦’,‘虛懷若穀’,最基本的中國哲學都不懂,你還通什麽?我看你也就是知道中國字怎麽寫,中國話怎麽說,照葫蘆畫個瓢,對貓畫個虎,按你們的話說就是‘豬鼻子戴金環’,沒有深層次的領悟力。奇怪了!你們的智慧也不少呀,‘愚昧人張嘴啟爭端,開口招鞭打;愚昧人的口自取敗壞,他的嘴是他生命的網羅’,你怎麽也不通?你自己國的都不通!你還中國通?”(英)
  滕海倫、T冷不丁聽他開口,長篇大段的,一個頓兒沒有,且口音純正、引經據典,一時都愣住。
  半晌,滕海倫跳起來:“哲!哲!你會英語!你會英語!(英)”又伸手去推他:“你欺騙我!你怎麽可以裝著聽不懂我的話?(英)”
  蘇哲一臉無奈:“海倫表妹,我自小就得了一種怪病,時常想不起很多東西,包括英語,我是一會兒會說一會兒會聽,但過一會兒,又不會了。不信的話你去問我小姨,她最清楚的。”(英)
  海倫不信,但看他很是傷感,歎氣連連,遂顧不得跟他辯,隻道:“那你跟我們回加拿大去,好好做檢查,一定能治好!”(英)
  蘇哲立時又顯出茫然的神情來。方毅聽懂大概,忙笑:“海倫小姐,他又發病了……”(英)
  海倫不知是笑好還是氣好,看蘇哲又去吃東西,置身世外般什麽事沒有。
  T原要幫襯海倫刻薄兩句,轉念想想不必,省得多對手;但又覺得沒麵子,遂一清喉嚨,字正腔圓的說:“蘇先生的病確實怪,聞所未聞,看來中國人的體質是弱些。”
  林曦聽著發怔,這老外還會說中國話?還是普通話!蘇哲怎麽生病了?他們說什麽呢?
  蘇哲便一笑:“你還號稱‘中國通’?你看過‘天龍八部’沒?段譽的‘六脈神劍’也是一會兒使出來一會兒使不出來,但還是功夫榜上的頭牌。什麽叫病?我是韜光養晦,該出手時才出手,又不是你,顛狂!”(英)
  海倫聽他又是流利的英語,她雖然不全懂內容,但是聽著他說就是一種享受,便喜笑顏開的看著蘇哲的臉。
  方毅看T的臉色一變,笑:“反正吃完了,大家活動活動好不好?你不是‘中國通’嗎?咱們中國喜歡‘以武會客’,你敢不敢?”
  T一聽,立時揚起眉毛:“我先告訴你們,我是跆拳道黑帶五段!”
  方毅扯起嘴角:“我也告訴你,我是太極紅帶99段!”又一指蘇哲:“他是太極紅帶1段!他是最差的,你們先較量較量!過了他再來找我!”
  T“唰”的起身。
  海倫不知他們說什麽,愣愣的。
  方毅忙湊近她道:“T喜歡中國功夫,非要蘇哲陪他練練。”(英)
  海倫吃驚,想拉住T,一把沒拉住。
  方毅趕忙去攔她的手,低低道:“蘇哲是主人,陪陪客人是應該的,但他真不會,你快叫T別來真的。”(英)又衝T笑:“跆拳道不是韓國的嗎?你能打得比韓國人好?我不信!”
  杜雷聽了一句半句,猜出大概,又看人都起來了,便也跟上。信水小青忙也放下筷子。
  林曦忙搶到蘇哲身旁,抬眼看他,有些不安。
  蘇哲看著她的眼睛,微笑,又垂頭與她私語:“這個洋鬼子說我們是‘東亞病夫’,你說我該不該像霍元甲那樣教訓他?”
  林曦一聽,立時點頭:“打掉他的牙!”
  眾人直奔電樓上十七層,待到T的房間外,方毅笑著往門口一站:“就你們進去吧,不能讓女士們看著,多不紳士!”說完朝T一伸手:“門卡給我!”
  T哼一聲,取出門卡開門,隨後遞給他,自己往裏走。
  海倫急著喊:“T,哲是我哥哥,你別打到他!”(英)
  方毅偷偷衝蘇哲笑,直眨眼睛,又向裏麵喊:“就玩三分鍾吧,友情第一比賽第二!”(英)然後把著門不給旁人進。
  海倫不到兩分鍾就趴在門上聽,又問方毅:“T好厲害的!哲會不會有事?”(英)
  方毅笑:“不會的,T聽你的話,你都叫他輕輕的了,他還會不給麵子?”(英)
  方毅看看表,又磨蹭半分鍾,然後不知怎麽開門似的,大呼小叫的抱怨。
  好容易開了門,林曦海倫一衝而入。
  就見T仰在沙發上,而蘇哲卻單腿著地,半蹲著。
  方毅由後趕上,扶住蘇哲:“哎呀!哎呀!打到哪兒了?能不能動?”(英)一邊回臉質問T:“你連海倫的話也不聽?哲是海倫的哥哥,你打壞他了,叫海倫怎麽辦?(英)”又拉蘇哲的胳膊擔到他肩上:“能不能走?要不要去醫院?骨頭不會斷吧?”(英)
  林曦先聽方毅一驚一乍的,再看蘇哲一點不動,嚇得不行,後瞥見蘇哲望過來,深含笑意,她立時明白他們在演戲,以便混淆視聽,遂強忍著笑,也伸手去假幫忙,一個勁兒的驚詫。
  T隻覺得背上、腹間、膝蓋疼痛難忍,見海倫還瞪他,竟也要走,忙叫:“我根本沒打到他,他裝的!”(英)
  蘇哲一手吊在方毅脖子上,有氣沒力的回:“我怎麽裝?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你看你,聲音還那麽響!”(英)
  方毅忙勸:“別說了別說了!小心喘不過氣!趕緊養養去!”(英)
  杜雷看了這通啞劇,幾乎沒咬破嘴唇,急忙轉身先走,以免笑出來。
  蘇哲從暗袋裏摸出一張門卡:“扶我去1711。”
  方毅小心的放蘇哲到沙發上,回臉衝海倫道:“海倫小姐,你去看看T吧,我們照顧蘇哲就行。”(英)
  蘇哲點頭:“我好多了,你快睡個覺去,下午有舞會呢,不睡個覺,精神不好,臉不好看!”(英)說著又閉上眼睛:“我也要睡覺了!”(英)
  海倫還擔心,被方毅連哄帶騙的誆出去。
  林曦坐下來,細看蘇哲:“你真沒事兒?”
  蘇哲一下坐直,大笑:“過癮呀!洋鬼子肉真結實,跟沙袋一樣,悶悶的響!嘿!”
  杜雷搖頭笑:“你們呀……”
  信水拍手:“就該揍他,你不知道他罵我們呢,我聽出他說我們中國人沒能力!”
  杜雷望望她,倒沒再說下去。
  一會兒方毅又過來,幾人大說大笑,甚是開心。
  何淑蘭二點左右上來,見一屋子人,有些納悶,又挨個給女孩子們補妝,後叫著趕緊下樓。
  紹鑰停好車子,甩著鑰匙進了酒店。
  一個麵容姣好的女孩子上前笑問:“先生是參加‘愛美麗’party的?”
  紹鑰盯著她的臉,點頭。
  女孩子手一引:“請先生跟我來!”
  紹鑰抬腿就跟著她走,快到樓梯了,忽想起紹韓還在後麵,遂回頭喊:“快點快點!”
  紹鑰踏上織錦的地毯,見周圍盡是美女,人人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個個姣若春花,媚如秋月;直看得他六神無主,不知將眼睛放在哪兒好。忽瞥見一人迎麵過來,雲髻峨峨、玉顏光潤。他一呆,似乎認識,又似不認識。
  林曦喝了水,要回大廳去,就見紹鑰呆站在過道上,左張張西望望,模樣有些滑稽,她又好笑又好奇,便一抿嘴。
  紹鑰忽的認出她來,忙搶著過來:“呀!西子妹妹,是你呀!你怎麽美成這樣?你要不衝我笑,我真認不出來!”又上下來回看,不住聲的“哎呀”。
  紹韓沿螺旋的台階緩步而上,見紹鑰站在路口,側麵對著一個女子大獻殷勤,眼中光芒四射。他暗吸口氣,避開視線,快走幾步,立到廳外候他。
  等了一會兒,紹鑰仍是不回來,還在那兒項鏈長發夾短的,他便輕咳一聲。與此同時,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就你一個人來?”
  他一轉臉,正見發出聲音的那張臉也望過來。
  在久遠記憶裏的那種奇異感覺瞬間釋放,擊中他,如雪亮的劍直刺胸膛,沒至柄;而緊跟其後的極度恐懼沒有隨影附形,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控製的震顫,一絲絲,一團團,扭成繩,織成網,從他的心上生發擴展,遍布全身。
  女人原來如此美麗!
  她的頭發、她的嘴唇、她的脖子、她的鎖骨、她的手、她的腰……還有她的眼睛,閃著光,含著笑,一轉,就那麽一轉,所有的光都隨著照到他的臉上。
  林曦看到紹韓,不覺加深微笑,忙上前兩步問候:“你也來了,紹韓先生。”見紹韓一如既往的沒反應,她便一引手:“快請進去吧,舞會就要開始了。”
  紹韓垂眼看著她,忽的一笑。
  林曦見他又是那種不似笑的笑,忍不住好笑,便一低頭,莞爾不已,一邊往廳裏去。
  蘇哲看林曦還不回來,便往門口走,正見她笑眯眯的和紹韓紹鑰一起進來。那紹鑰一雙眼睛跟釘子似的寸步不離她的臉,而紹韓讓她小半步,竟也看著她的頸項不動。
  蘇哲狠躥起怒意,立時搶步過去,伸手擁住林曦的腰,輕聲問:“怎麽這麽久?”隨後拿眼睛逼著紹鑰,警告他立於三尺之外;再朝紹韓微一點頭,臉上有些淡。
  唐啟複正等得心焦,忽見那兩人到了,趕忙過來,人未到,客套話先到,綿延不絕。
  林曦衝紹韓笑一笑,握住蘇哲的手,拉他往方毅那邊去。
  何淑蘭一回頭,看見紹氏兄弟,立時低喚滕密。滕密便丟了旁人,過去寒暄。
  何燕蘭輕問:“是誰?”
  何淑蘭低低道:“算是紅色商人。那個沒表情的,叫紹韓,厲害得很。”
  何燕蘭聽她說厲害,忙仔細看,又聽她繼續道:“腦子跟計算機似的,做什麽興什麽!從不失手!”
  何燕蘭沒看出什麽特別,納悶,正要問,聽何淑蘭低笑:“看不出來吧,我們開始也走眼,加上又是那種背景,隻當也是個公子哥,誰知一上談判桌,一分好討不到,被吃得定定的。你再看那一個,紹鑰,是堂哥,明著的老板是他,但真正做主的是紹韓。他們手上都是好東西,量又足,能靠上就穩賺。”
  紹鑰打了幾個哈哈,便不專心,眼睛四下看,忽發現一人,趕忙告個罪,急步過去:“銥凡小姐!銥凡小姐!可看見你了,你到哪個世外桃源去了?可想死我了!”
  銥凡淡淡一笑:“原來是四先生,你好!”
  紹鑰笑得合不上嘴:“本來不怎麽好的,但一看見你,什麽都好了!銥凡小姐,你現在搬到哪兒了?不在香港了吧?到我們這裏來了?在哪兒呀?”
  小荷鬆開舞伴的手,搖搖的過來:“姐姐!”
  紹鑰一回頭,見又來一個,雖比不上銥凡的絕世姿容,但也柔媚嬌俏,當下直著眼睛看,毫不掩飾。
  何燕蘭輕扯嘴角:“這兄弟倆怎麽一個天一個地?”
  何淑蘭低笑:“人人都說這紹四是紈絝子弟,我倒不大認同。這人惡名在外,但惡事卻沒大聽說過。整天色迷迷的,就差在臉上寫‘我是狼’了,天下哪有這麽白癡的人?我看他比紹五還古怪!”
  何燕蘭再看看,搖頭,實在看不下去,遂移視線,見蘇哲林曦手拉手,對臉笑著,往門外去。
  何淑蘭順她目光看,笑:“你這兒子真是沒法子。我特地弄個房間給他會佳人,他倒好,引了一屋子人去,唉!死不開竅!”
  何燕蘭歎一聲:“你知道他怎麽對她了吧?當天仙一樣,供著還怕香熏了。”
  蘇哲看林曦又吃一個冰淇淋球,忙道:“我們也去跳跳舞,走兩步嘛,好學的很,我教你!”
  林曦舍不得冰淇淋,咂咂嘴,眼睛看著冷櫃不動。
  蘇哲好笑,又勸:“你吃好多了,萬一受涼肚子疼。走吧!動動再來!”一邊拽她起來。
  舞曲轉了輕柔的,蘇哲攜林曦下場。林曦小心沿著他的腳步移,聽蘇哲的聲音在耳邊:“你別看著腳,憑感覺就行了,不會踩到的。”
  林曦覺他氣息吹過來,拂在耳朵上,溫熱的癢;他嘴裏有股薄荷的味兒,涼絲絲的,很好聞。不知怎的,她突然覺得要是別人都不在,隻他們兩人就好了,她想跟他說說話,在這溫柔欲醉的樂曲裏……
  何燕蘭看著池中,慢慢道:“等明年,我想送他們出去。你看你那兒哪個大學好,哲還得再讀書。”
  何淑蘭微笑:“我都準備好了。我的錢,分了兩部分。小的留給爸媽,大的已放在哲的名下。”
  何燕蘭猛一回頭,驚訝:“你怎麽……這怎麽行?”
  何淑蘭笑著一眨眼:“你別替我擔心,我有他的錢花。我一簽字,他的財產立刻歸我一半。要是他不幸夭折,他那一半中,還有一半歸我。嗬嗬,我兩輩子也花不完!”
  何燕蘭先好笑,後感慨:“你總算找到好人了!”又笑:“你也別小看我,我還養不起兒子?你自個兒留著吧,將來養個一男半女,慢慢用。”
  何淑蘭嘴角一彎,不似笑:“能讓我為他生孩子的人早不在這世上了……”
  何燕蘭心裏不忍,忙拉住她的手,正待勸慰,就見小妹一笑,風華絕代:“我相信靈魂輪回,下一生中,我一定能和他再見。孩子會分走我的靈魂,到時他認不出我來……”
  方毅將海倫牽到蘇哲麵前:“你好歹也陪你妹妹跳兩個舞吧,人家千裏之外的跑過來,你真裝死理都不理?”
  蘇哲回不出話,再看海倫一雙大眼睛期盼滿滿,隻得點頭。
  方毅忙伸手去扶林曦的腰:“曦子陪我跳!”
  唐啟複看紹韓久不回話,眼睛望著舞池不動,他忽想起沒看他帶有女伴,忙衝何燕蘭一示意。
  何燕蘭明白,轉身點了兩個女孩子:“你們過去招呼一下。”
  唐啟複見那女孩子請了兩遍,紹韓看也不看,動也不動,當下揮手叫去,又笑問紹韓:“五先生不喜歡這個曲子?”
  紹韓略一搖頭,並不出聲。
  唐啟複知道這人冷得很,今天能來已是難得,且還說了好幾句客氣話,更是意外之喜;又想他沉默了好一陣子,似是嫌煩了,不敢再待,便一欠身:“您隨意,我去端杯酒。”
  紹韓點頭,眼睛仍在舞池裏。
  蘇哲送海倫到滕密身邊,正要往回走,聽滕密笑問:“我聽說你會‘六脈神劍’?”
  蘇哲心知海倫跟他說了,再看他神情,似乎也知T被打之事了,遂笑:“帝國主義是紙老虎,但不戳不破!”
  滕密微笑,看著他,饒有興趣:“海倫說你英文流利。”
  蘇哲笑:“我父親是職業翻譯。”
  滕密道:“你不該做警察!”
  蘇哲回:“人各有誌!”
  滕密搖頭:“你會後悔!”
  蘇哲微笑:“怎麽說?”
  滕密笑道:“如果你的母親不是你的母親,那你有什麽可給你的小姑娘?”
  蘇哲立時一怔,隨即將眼睛移到他眼上,鋒芒畢露。
  滕密看著,繼續笑:“男人愛女人,不僅要說,還要能做。她想要的,你隨手應該能給。否則,你的愛是什麽?是讓她為你辛苦?還是讓她為你碌碌?”
  信水鬆開杜雷,回臉見小青坐在沙發上笑眯眯的,忙招手:“快來,快來。”硬叫杜雷帶帶她:“就按我剛才教你的跳!簡單得不得了!”又看方毅還擁著林曦,便擠過去:“我們還沒跳呢,和我跳一個。”
  林曦瞥見蘇哲在那邊說話,惦著冰淇淋,趕忙鬆手:“我正好喝口水去。”
  林曦狠狠舀了兩勺冰淇淋,因看有些人已坐到圓桌上喝酒,她怕跑來跑去的難看,遂站在冰櫃旁吃,一會兒就吃完了,便再拿勺子舀。
  正吃得過癮,就覺有人過來取食物,她忙往旁略讓讓,盡量躲角落裏。但那個人影卻不動,側臉望著她。
  林曦趕緊吞下最後一口,故作不在意的去瞄,竟是紹韓。她立時收了窘迫之心,衝他笑:“你要不要吃點?”她知道他不會,但還是要問一聲。
  紹韓看著她的嘴角――沾著一抹淺綠,仿佛青草的痕跡,不由自主的,他點點頭。
  林曦又納悶又好笑,忙轉身另拿個冰淇淋杯,小心的舀個球,遞到他手裏。
  紹韓先握著杯子看看,後移到嘴邊,就著咬了一口。他似沒想到那麽涼,明顯的顫一下,但又不好吐出來,隻得咽下去,而後微皺了眉。
  林曦見他連冰淇淋都不會吃,很是憐憫,忙拿個小勺給他:“你用這個舀著吃,就不冷了。”
  一曲畢,方毅四下打量,見蘇哲和滕密在一處說話,而林曦沒了,他忙又拿眼睛急掃,瞅著紹鑰不知摟了誰,正笑呢。他稍放心,隨即向外找。
  紹韓不敢再大口,隻用勺子挑一點,嚐嚐,也不知什麽味兒,但見林曦笑看著他,問:“好不好吃?”他點點頭,又吃了半勺。
  林曦看他挺感興趣,便又指著他旁邊的介紹:“那是草莓的,也好吃;還有香芋的,更好吃。我再幫你裝兩個好不好?”
  紹韓看著她的臉,點頭,一邊將杯子遞給她。
  林曦接過,彎腰去拿冰勺。
  紹韓看她手肘裏的綢帶順勢下滑,頸段的也跟著動,風吹水波一般,原本嚴嚴整整的衣裝立時開了一條縫兒,連肩頭帶前胸露出一大片肌膚來,色如潤玉,映得上麵那五顆粉色的大珍珠光華流轉、熠熠生輝。
  紹韓正發怔,忽見一個影子從側麵插進來,擋到他和林曦之間。
  方毅左手去接林曦手裏的杯,右手順著她的左臂輕推披肩,由肘至肩,環過頸,再沿至她的右臂彎,一氣嗬成;而後他的手便不回來,直接把在她的腰上:“紹先生也吃俗世裏的東西了?”
  紹韓看那男子一回頭,托著杯子往他麵前遞,臉上笑嗬嗬的。他認出是方毅,但仍去接,眼睛卻凝視林曦,道了聲謝。
  林曦感覺到腰上的手很緊,再看看方毅的臉,知道他不高興了,遂隻衝紹韓笑一下,並不回話。
  方毅又垂眼看向她,輕聲道:“別老站在這兒,寒氣重,會受涼的。”林曦看他眼神綿軟,口氣又柔和,便順從著點點頭。
  方毅摟著她抬腳向下走,待下了台階,又回頭笑:“紹先生你慢慢吃,十來種呢!不過這東西不是人人吃得下的,小心胃疼!”
  紹韓仍不出聲,眼睛看著他,風平浪靜。
  方毅隱覺不適,總覺得四周有壓力似的,逼著他,伺機而動,卻又無影無形。他微微笑一下,轉臉向前。
  林曦仰起臉,低笑:“你怎麽跑過來了?你不是圍著那個洋美人團團轉的?”
  方毅一聽這話,心裏一動,便稍稍一拐,挪進角落裏:“曦子不喜歡我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
  林曦溜他一眼,好笑:“我有說嗎?明明是你自說自話。”
  方毅不吱聲,慢慢的轉到她麵前,另一手也扶上她的腰,眼睛看著她的眉眼不動。
  林曦不聽他回話,又覺他靠得更近了,手掌的熱度透過薄薄的衣物傳進她的身體,令她有種莫名的慌。她看著他的臉――認真而陌生,不是她熟悉的那個人,遂不自覺的低語:“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我都認不得了……”
  方毅就覺哪裏紮了一根針來,又尖又細,刺進皮膚、化入血脈,全身遊走。他穩一穩心神,輕聲問:“那你喜歡我什麽樣子?”
  林曦聽他聲音鈍鈍的,目光中有些難過似的,她忽感不忍,忙回:“其實你什麽樣子我都喜歡,就是……就是我更喜歡你笑,你一不笑我就不習慣了……”
  方毅稍挑起眉,很是驚奇,片刻,他歪歪嘴角:“就這樣?”
  林曦瞅瞅,“撲哧”一笑,再看一眼,又笑。
  方毅看她笑得直抖,禁不住也跟著笑,又接著問:“是不是這樣你就習慣了?”
  林曦笑得肚子疼,想彎下腰才舒服呢,偏被他的手卡著,遂將雙手抵到他胸前,想推他。
  方毅紋絲不動,追問:“快說!是不是這樣就行了?”
  林曦好容易喘口氣,咬了咬唇:“跟老貓拔胡子一樣……抖抖臉皮!還習慣呢,嚇死人了!”
  方毅哭笑不得,遂一板臉:“哼!我是老虎抖胡子!”
  林曦看著他的臉,又憋不住笑意,笑著笑著,不自覺的前傾,額頭一下子撞到他的下巴,“呯”的一聲;還未等她叫疼,方毅的手已撫上她的額,用掌心輕揉,一邊歎氣:“疼了吧?”說著將手移到她頸後,輕輕壓著她頭向前,貼到他的下巴上。
  他的下巴看起來很光潔,但一蹭起來,仍是細細的戳人。林曦忍了一會兒,就要掙開,忽嗅到他嘴裏有淡淡的酒味,竟是很好聞;又覺他的心就在她手下跳動,一下接著一下,有力而沉穩;她突然想多待一會兒才好,這樣的懷抱,抱一次就會少一次,跟蘇哲不一樣。
  何淑蘭看看時間,想去吃點小食墊墊,問何燕蘭,何燕蘭搖頭,眼睛盯著滕密和蘇哲。何淑蘭低笑:“放心吧,他別的本事一般,但遊說人的本事卻是不小,你看我,鐵石心腸,也被他說動了!嘿!悔不當初,都膩味了!”
  何燕蘭斜她一眼:“他肯要你你就該偷笑了,年紀一大把,還喜歡跟小孩子胡鬧,也不怕人寒磣。給我一杯冰糯吧!”
  何淑蘭吃了兩份櫻桃小噠,一手端香檳,一手端冰糯,就要回走;忽見紹韓坐在東側的角落裏,竟然在吃冰淇淋,還專心致誌得很。她仔細看看,一點都沒錯,真是冰淇淋!她驀的好笑,趕緊外走,免得笑出來被看見不好。
  將近大廳,見小陽台拐角裏兩個人影,靠得還挺近,似在輕言細語,她順著瞄一下,像是林曦方毅;她忙移了一步,貼到牆邊,舉著杯子輕啜,一邊豎起耳朵聽。
  方毅怕林曦不適,不敢太過親近,遂改拉她的手,一邊撿些輕鬆的話說。
  林曦看他又成了往日模樣,時而倜侃時而溫存,嘴角笑容忽深忽淺,當下也跟他或嗔或辯,語笑嫣然。
  方毅暗暗深吸口氣,慢吞吞的笑問:“曦子都這麽大了,什麽時候想找男朋友?”
  林曦白他一眼,抿著嘴道:“我不告訴你!”
  方毅看著,心裏發癢,便笑:“我看我挺合適的,曦子你說是不是?”
  林曦抬眼望望他,一本正經,又伸手摸摸他的臉,點頭:“嗯,我發覺你是越長越好看,不像蘇哲,他是越長越醜;按照這個速度發展,不出五十年,你一定比蘇哲好看。到時我就做你的女朋友!”
  方毅看她眼珠漆黑,轉呀轉的,一臉報複的神氣,簡直不知怎麽辦好,隻得作勢生氣,轉念不服氣:“他還不說過你醜的,你就記得我的話!”
  林曦一撇嘴:“你說得比他多!哼,還當著人家的麵說,我傷心得飯都吃不下去。”
  方毅又笑:“那你不得感激我嘛?要不是我刺激一下,你也不會這麽努力的長好看嘛!是我給你樹立了一個美好標準,你按期朝這個目標前進,終於長成美女了。你說我的功勞大不大?”
  何淑蘭聽這通小孩兒話,險些要嗆出酒來,想想不能再由著他們柔情蜜意了,遂裝著匆匆而過,又看過來,咦一聲:“方毅!你怎麽在這兒?海倫找你多少圈了!馬上喇叭尋人了!快去快去!”又笑看林曦:“你們說什麽悄悄話呢?我聽聽要不要緊?
  林曦第一眼就喜歡她,遂笑:“不是悄悄話,是變天帳!”說著捂著嘴笑。
  方毅有點懷疑被何淑蘭聽了些話去,便不回話,笑一笑,先走了。
  這邊何淑蘭拉住林曦的手,笑:“你也來吧,小姨教你怎樣評男人的頭論男人的足。學會了,受益一生!”
  林曦咯咯發笑,隨著她進大廳。
  舞曲又是一變,成了極緩慢的四步。
  何淑蘭看蘇哲離開滕密,往她這邊來,遂衝林曦低笑:“你的哲哥終於把我的男人還給我了!我的壁花生涯終於結束了!”說著起身,迎向蘇哲。兩人擦肩過時,她衝他眨眼一笑。
  林曦還未笑完她的話,蘇哲已坐到旁邊,望著她,似有話說。
  她便看著他的臉,等著。
  忽聽廳裏猛的起了躁動,一個女人極尖的嗓子叫起來,滿口汙言穢語,竟蓋過音樂,震耳欲聾。
  林曦一驚,忙往中間看,見一個不太年輕卻很時髦的婦人揪著一個女子亂打,跳舞的人漸漸往牆邊退,空出一大片場子;隻一個男人傻站著,不知是嚇住了,還是沒回過神。
  林曦見那個被打的女子穿著旗袍,一眼認出正是早上的那個大美人,又見另一個女子衝上來,去扭那個婦人,一邊也跟著叫罵。
  林曦就覺耳裏滿是尖叫,千奇百怪、包羅萬象的國罵匯集過來,聽得她目瞪口呆、驚詫不已,連臉紅都忘了。
  滕密看情形不對,趕忙攔住管峰別叫保安,一邊上前要拉聶美姝:“嫂子,有話慢慢說,誤會誤會……”
  聶美姝瞪著眼睛,大叫:“誤會什麽?什麽誤會?我眼睛瞎了?我看不見?別叫我嫂子,誰是你嫂子?你們這些酒肉朋友,盡引著他幹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何淑蘭原不想搭理,聽著來氣,就要上前來,忽見紹鑰一陣風兒似的從門口衝進來,飛奔到銥凡麵前,上下看看,一把揪住聶美姝,揚手就是一個大嘴巴:“你怎麽能把銥凡小姐的臉抓破了?我的天呀!你怎麽能抓銥凡的臉!我跟你拚了!”說著,伸出手指也去挖聶美姝的臉:“銥凡的臉舉世無雙!你敢抓她的臉,你存心叫我看不成美人是吧!你這個醜八怪!存心想氣死我是吧!看我怎麽收拾你!”
  何淑蘭看他來了,心裏這個樂,忙搶幾步上前,明著擋他,暗中幫忙,將聶美姝往他手上送,嘴裏卻嚷嚷:“哎呀!紹鑰先生,你別衝動,這是聶賢老人家的掌珠!碰著了不得了!”
  紹鑰的手一刻不停,還真給他抓著一下,他也下狠力,聶美姝的臉立時就現了兩道血痕。
  聶美姝從未吃過這種虧,一時竟呆住,疼也忘了,叫也忘了;片刻後一摸臉,摸下一手血來,這才連哭帶叫。
  唐啟複忙拉她到身後,低低勸慰。
  聶美姝哭嚎不止,又拚命捶他,連血帶淚加鼻涕,揉得他一頭一臉。
  眾人看這出活鬧劇,個個發笑,隻滕密何淑蘭等礙著麵子,咬牙強忍。
  紹鑰幫著小荷給銥凡理頭發,整衣服,看她旗袍領口已被撕破,怎麽也合不起來,遂又衝過去要打聶美姝,滕密忙拽著他不鬆手,笑勸:“紹四先生,你平時挺愛惜女人的,怎麽今天都忘了?”
  紹鑰一搖頭:“你錯了,我不是愛惜所有的女人,我隻愛惜美女!她醜得算得上冠軍了,你叫我怎麽愛惜她?上帝造她的時候都不愛惜,我還違備上帝的旨意嗎?”又指著聶美姝:“你長得那麽醜,還出來幹嘛?世界已經夠亂了,你還出來添堵!真不知道你這臉怎麽長出來了,豬也比你美三分!”
  唐啟複吸口氣,慢慢道:“紹鑰!她是我太太!請你給我一個尊重!”
  紹鑰便一回頭,問著銥凡:“你聽清楚了!”
  銥凡微微一笑,轉身向外,毫不遲疑。
  紹鑰忙跟上,嘴裏叫著:“銥凡小姐,我送你回去!銥凡小姐!銥凡小姐!你等等我呀!”
  紹韓站在門邊,低低喚了一聲。紹鑰隻當沒聽見,緊跟著銥凡跑了。
  何淑蘭看聶美姝仍伏在唐啟複懷裏大哭,周邊人看西洋景似的竊笑不止,她趕忙和何燕蘭一起向外趕人:“餐廳裏的點心都備好了,大家都去嚐嚐!一會兒繼續HAPPY!”
  林曦出來,悶悶不樂,衝蘇哲道:“那個人開始對銥凡挺好的,怎麽後來就變了?一點都不幫她!如果他不喜歡她,幹嘛要帶她來呢,結果一有事,他又不管!這人怎麽這樣?”
  蘇哲不好回,隻得說:“她老婆一來,他當然要顧著老婆了。”
  林曦哼道:“這樣才更無恥!他結婚了,幹嘛又去找別人?要不他就先離婚呀,又不離。你看銥凡走時他又挺難過的,卻又幫著他老婆,哼!裝模做樣,我討厭這種人。”
  蘇哲看銥凡受辱不輕,本想上前解圍的,終是打了個愣神,沒及時上去;後來雖見紹鑰扳過來,但心裏多少有點過意不去,遂悶聲不語。
  林曦不聽他附合自己,有些不高興,便問:“你還同情那個男的?哼!你是不是也想這樣?恨不得當皇帝才好?娶好多好多個老婆?”
  蘇哲忙回:“沒有!我沒同情他!”
  林曦等著,聽他沒下文了,倒生氣,又等一會兒,聽他還不說“不想當皇帝”,便哼一聲,自己去拿東西吃。
  蘇哲忙跟著,一邊還解釋:“我沒同情他,真的!我真沒同情他!他這種人這麽討厭!我幹嘛同情他?”
  那林曦也不理。
  何燕蘭接過管峰遞過來的盤子,叉起一塊棗泥糕,慢慢的嚼,問:“滕密怎麽說?”
  何淑蘭笑:“他誇哲了,說哲天分高,稍用點心,必成大器!難得他也會誇人!”
  何燕蘭微笑:“那出國的事呢?”
  何淑蘭搖頭:“你呀!別這麽急!哲也不可能幹脆利落的給話呀!他不是還沒請示領導嗎?反正他心裏肯定有想法了,嘿嘿,我看八九不離十!再不濟,明年我再來趟,放把火,先把小姑娘誆過去,他還不乖乖的跟著?”
  何燕蘭心下稍寬,又吃點,就聽管峰的聲音迎麵過來,她一抬眼,見他領著一人近前,再細看,竟是蘇明威,西裝領帶,很是整齊。
  何淑蘭立時將酒杯一放,張開雙臂撲過去:“明威哥哥!”
  蘇明威不想她會在,很愣了一下,才笑:“小淑?小淑!你也來了?”
  何淑蘭抱著他的胳膊不放,端詳半天,後衝何燕蘭笑:“姐!明威哥哥一點都不老,到底是娶了兩個老婆,看給滋補的!”
  何燕蘭先見她親熱不減,還放點心,後一聽這話,忙起身打茬兒:“你怎麽過來了?對了,小淑,快把滕密叫來,他們還沒見過呢!”
  何淑蘭理也不理,還賴在蘇明威的身上:“明威哥哥!你要娶個小老婆怎麽也不告訴我,我要知道你不喜歡我姐了,我一定飛跑過來嫁給你。你看你,都不說,娶別人了,不是叫我傷心嘛!快說說,小老婆哪兒好?怎麽把你養得滋滋潤潤的?我要去跟她學兩招,再把你搶回來!”
  蘇明威由來怕這個小姨子,如今更是無法招架,掙又掙不開,說又說不過;再看何燕蘭紅妝素裹、分外妖嬈,一雙眼睛清清的,如海上明月,空靈淡遠,看著他,雖不發一語,然千言已過;他心裏也不知什麽滋味,萬般愁緒湧上心頭,臉色瞬間暗下來。
  何淑蘭眼角瞄瞄,趕緊撤退,嘴裏叫:“咦?滕密呢?滕密呢?你們等著,我找他來!”
  蘇明威看一眼何燕蘭,慢慢道:“我在五樓有個會,看這邊熱鬧,過來看看……不想是你們在這兒……”
  何燕蘭笑一下:“因為小淑要來,就沒告訴你……反正吵得很,你也煩這些……”
  蘇明威牽著嘴角笑笑:“裙子很漂亮……”
  何燕蘭看他眼光在自己胸口停留一下,知道他隱了下半句“就是領口太低”,她忽覺得自由的好處真是好到說不出來,當下微笑:“徐娘半老,隻能靠衣裝了,不然春天怎麽會來……”
  蘇明威先發怔,後莫名的煩躁,幾欲要走,又站不起來,遂盯著酒杯不語。
  何燕蘭看著,竟大有快感,又見管峰在不遠處往這邊望,便衝他一揚手,指指盤中的點心。
  管峰明白,忙又去挑了一盤過來,另帶一碟水果。
  蘇明威見那個高大的男子俯身放盤子,動作輕柔、小心翼翼,而何燕蘭的指尖竟撫到他的手背上,淺玫瑰的丹寇映著男子褐色的皮膚,曖昧異常;他忽覺眼睛刺痛難忍,忙避開直望窗外。
  林曦聽蘇哲紊紊叨叨、沒完沒了的陪了老一陣子小心,終於消了氣,抿嘴笑著,舀冰淇淋給他吃。
  蘇哲看著她的臉,慢慢道:“我有件事跟你說。”
  林曦笑問:“什麽事?”
  蘇哲要說不說的,正猶豫,就見方毅斜裏閃出來,兩三步到他麵前,低低道:“你爹來了!”
  何燕蘭一推碟子:“嚐嚐,葡萄很好。”
  蘇明威看她拿手攏在唇邊去接葡萄籽――若幹年前,這些青黑的小東西都是他先拿小鑷子夾出來的,她愛吃葡萄,但不喜吐籽,他也就幫她先清出來;那是婚前?婚後不久?那會兒,他們甜得擠下蜜來,世上的一切都是虛偽的,隻有他們真實;但後來他就不願做這樣的事了,說不上為什麽,不是不愛她了,隻是覺得肉麻,而她卻賭氣再不吃了。他一直以為她是真的怕葡萄籽,如今呢,她是可以吐出來的,還很利索。
  何燕蘭連著吃了好幾個,抬眼看蘇明威不動,眼神發茫;她忽的明白為了什麽,便一笑:“到了一定的時候,女人就該知趣,否則別人就會討厭的。以前我不懂,現在知道了。”說著,又笑,自顧自的再拿葡萄吃。
  蘇哲遲疑一下,還是走上去,看看蘇明威,半晌喊一聲“爸爸”。
  蘇明威一抬頭,足怔了一分鍾,後才有些倉促的答應。
  蘇哲不再說話,轉身回走。
  蘇明威直望著他的背影,末了正過臉,神情似悲似喜:“我們的兒子……都這麽大了……”
  林曦看蘇哲一直不出聲,埋頭吃色拉。她也看到蘇明威了,又看何燕蘭跟他坐個對麵,想想不過去好,不想蘇哲竟衝過去,一分鍾又轉過來,後就開始悶吃。
  蘇哲吃完最後一口,見林曦略歪著頭,滿臉牽掛,他便輕輕拉住她的手,歎:“今天我才覺得……英語是很有用的……”
  林曦看著他的眼睛,點點頭,握住他的手指。
  何淑蘭瞥見紹韓還坐在角落裏,並不走,她琢磨不透,便暗暗打量。
  他那個位置非常好,隱僻,視角卻廣闊,看得見這廳裏的所有人,而別人卻不大能注意到他;他並不東張西望,偶爾的抬一下頭,其餘時間多是靜坐,但她敏感他在觀察著什麽,某個人?還是某幾個人?
  紹韓垂著眼,分辨出聲音來自左前方,30度角,一個女人朝他走過來,15秒後,一雙銀色的尖頭鞋進入視野。
  何淑蘭將一杯冰淇淋放到紹韓麵前,反手拉開椅子,坐下,輕輕笑著:“我覺得五先生喜歡這兒的冰點!”
  紹韓慢慢抬起頭:“不錯。”
  何淑蘭看他一雙眼睛淡如透明玻璃珠,淺褐的瞳孔,幾乎沒有光澤;望著你,卻是篤定的、飄浮的,透出一股不耐――視萬物如芥末的不耐。她笑意更深:“真是榮幸!看來我還猜對了。”說著微探手掌,做了個“請”式。
  紹韓看回冰淇淋杯,半晌,搖頭,抬眼看著虛空,全不當對麵還坐著個人。
  何淑蘭屏息靜氣,仍看著他不眨,一臉稀鬆平常。
  也不知過了多久,紹韓慢慢又將目光移到她臉上:“有事?”
  何淑蘭微笑:“我沒事,好像五先生有事,不知我能不能幫上忙?”
  紹韓似沒聽見,眼睛滑開來,片刻,他簡短的說一句“告辭”,隨即起身。
  何淑蘭站起來,往外送。
  滕密、唐啟複忙也跟著送。
  蘇哲看方毅盯著外口,他也隨著一回頭,見一群人往外送誰走,遂問:“看什麽?是誰?”
  方毅一搖頭,不說話。
  林曦又端一杯冰淇淋過來,和小青對坐著,低低說笑。
  蘇哲不好攔,擔心不已,忍了一會兒忍不住,道:“咱們早點回去,說好的。”
  林曦不耐煩:“早呢,還沒七點呢!”
  蘇哲道:“不早了,你還得換衣服,累了一天了。”
  林曦正要說“不累”,見滕海倫過來,搭著蘇哲的肩頭,嘰哩咕嚕的跟他說話,蘇哲嘰哩咕嚕的回;一會兒,她又跟方毅嘰哩咕嚕的說話,方毅也嘰哩咕嚕的回。
  林曦一句聽不懂,憋悶無比,又不想顯出酸意,隻得裝若無其事,但畢竟不是真的沒事;她豎著耳朵,想努力的從記憶庫裏抓些零星片語出來,但那洋文就如同大江東去一般,毫無影蹤。
  林曦偷偷瞄著滕海倫的手,她還抓著蘇哲的西裝,黑白分明,真是玉一樣的美;方毅竟也直望著她,臉上帶著笑;那三人一徑兒說,都樂得很;林曦忽覺吃不下冰淇淋了,肺裏塞進了棉絮,既吸不進氣,又喘不出氣,幾乎要憋死了。
  騰海倫挽著方毅要去跳舞,又想著再拉上蘇哲才好,但又擔心這個表哥不給麵子,遂有點猶豫。
  蘇哲趕忙往食物台走,一邊說:“我還餓,你們去玩!(英)”等他倆走了,他又兩手空空的回來。
  林曦拿小勺子調著化了的冰淇淋,別臉跟小青說話,眼角也不看他。
  蘇哲又嘮叨回家,林曦當沒聽見,總之不理他的話。蘇哲隻當她還想玩,便笑:“那就去跳舞好不好?別老坐著。有歌手來唱歌了!”
  林曦便道:“我不跳,你要跳的話自己去跳。”
  蘇哲聽她口氣有點嗆,忙笑:“你不跳我也不跳,就說說話吧。”
  林曦問小青:“你還想吃點什麽?我們再拿東西來吃。”和她一起走了。
  紹鑰見銥凡久不下來,小荷也不見蹤影,倒有些擔心,正想往樓上去看看,忽見有一個女子從門外進來,身形很是婀娜。他抬眼一瞧,先發怔,後湊上去細看,笑問:“你也是姓林嗎?”
  小潯嚇了一跳,忙往旁邊避,細細的問:“你是誰?”
  紹鑰便退了一步,笑眯眯的:“我叫紹鑰!是大大的好人!”
  小潯好笑,但看他的樣子並不像好人,便不回話,想上樓去。
  紹鑰忙攔了一下:“你還沒說你叫什麽呢?說了你再走!”
  小潯無法,要報自己的名字,就聽樓上有人下來,抬眼見是小荷,臉上一片肅穆。
  小荷走到紹鑰麵前,道:“多謝先生幫忙,時間不早了,先生請回吧。改天我們請先生喝茶,今天就怠慢了!”
  紹鑰樂嗬嗬的:“這是什麽話,我最樂意為美女效勞!那……銥凡不要緊吧,天熱,臉上可別感染了,萬一長個疤,哎呀!那可怎麽辦!”
  小荷看他說著說著起了愁容,也真是擔心的口氣,但怎麽看怎麽不順眼,整個兒就是一給雞拜年的黃鼠狼;她一點心思沒有,不願跟他胡纏,隻往外讓他,恨不得立時趕出去才好。
  偏紹鑰笑模笑樣的,就是不挪步:“小荷小姐,我送你們回來,你真就一口茶也不給我喝?嘿,別說,你們這地兒還真是好,我還舍不得走了。”
  小荷又急又怒,但想著唐啟複和那些人都對他們客氣,該是不好惹的主兒,還不能過於簡慢,當下堆笑意:“四先生這麽照顧我們,我們怎麽會不知好歹?但四先生也看見了,我姐姐弄成這樣,心思不順,不好多留你。你看改天……”
  紹鑰還想再折騰折騰,就聽銥凡的聲音從頭頂傳下:“小荷,給紹先生倒杯茶,紹先生喜歡這兒,那就屈駕坐一坐。”
  紹鑰慢慢呷了一口,點頭:“好茶好茶!”又盯著銥凡笑:“無論到哪兒,銥凡小姐的茶總是這麽好!”
  銥凡微笑:“人嘛,總要有一樣頂出色的!”
  紹鑰把手一拍,大笑:“銥凡小姐是樣樣頂出色,所以……”說著,竟歎口氣,神情變化突兀,跟前麵的輕浮無法銜接。
  小荷聽他話沒說完,但又似說完了,再看銥凡微微的笑,了然於心的樣子,心想:她一向不怎麽待見人的,怎麽對這個色鬼青眼有加,怪事?
  紹鑰轉眼又盯著小潯看,不那麽的垂涎欲滴,好奇的成分多。
  銥凡便輕喚小潯:“去,彈首曲子來!”
  紹鑰聽著聽著,禁不住搖頭晃腦、擊掌叫好,又轉到屏風後去,勾著頭細看小潯的臉,弄得小潯頭都不敢抬,一個勁兒的讓他。
  小荷一邊瞅著,恨得牙痛,但見銥凡笑意隱隱,仿佛什麽都沒看見。
  關上門,小荷急上兩樓,見銥凡已換了寬大的睡衣,看樣子要睡下了。她本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臨到眼前,竟又說不出了。
  銥凡看她垂頭悶坐,笑問:“怎麽了?”
  小荷抬眼看著她,忽的落下淚來:“我真為你不值呀!”
  銥凡微微一笑:“這世上的人,都苦……”
  小荷一聽這話,眼淚更止不住,嘩嘩直流。
  銥凡又笑:“我就等這一天的,終於來了,有什麽不好?他幫過我,我也幫過他,兩下平了,不正好?凡事就是一個‘透’字!這十來年,我什麽沒見過,早就該透了,卻一直繞在裏麵,今天終於透了!你呀,不替我高興,還哭什麽?”
  小荷抹把淚,平靜不少,但仍覺心裏酸痛。
  銥凡看她一眼,心裏輕歎,正要再說,見小潯輕輕的走進來,悲悲切切的樣子,她便一點床沿:“坐下吧!”又問:“張嚴王銳有沒跟你說過要幫你之類的話?比如要送你念書,替你找工作之類的?”
  小潯怔了怔,慢慢點頭。
  銥凡問:“那你怎麽回的?”
  小潯扭著手指:“我按姐姐們教我的話回的,要他們常來找我就好。”
  銥凡看著她,半晌不語,末了歎口氣,揮揮手:“你去睡覺吧!我和小荷再說點話。”
  銥凡聽著門關上,又歎口氣:“白長了這張臉……”
  小荷沉默半晌,後慢慢道:“原來是這麽回事,我說怎麽那麽奇怪呢!”又牽著嘴角笑:“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你看那脖子上的那幾顆珠子……人的命,真是不一樣呀!”
  銥凡先不出聲,後淡淡的回:“福多了,就是禍!”
  小荷不自覺的一凜,但想想,還是難受。
  銥凡看她這樣,知道一時也回轉不了,遂道:“你也早點睡吧……慢慢就好了。”
  何淑蘭一拉蘇哲,俯耳道:“你媳婦的衣服已經送到1711了,你領她去換,然後送她回家!”說完,衝他一笑。
  蘇哲隻覺心上打個突,一點麻生發開來,遍及全身,手裏的酒杯都似握不住。
  何淑蘭看著,笑意肆虐,又怕笑了他更害羞,遂趕緊一轉身走了。
  蘇哲站著發會兒怔,正要去尋林曦,見他小姨已領來了,把手按到他手上:“快去吧,今天累壞了,早點回去歇著,明天還要出去玩呢。”
  林曦一進電梯就甩掉蘇哲的手,麵朝裏不理他。
  蘇哲本有些心虛,今看她這樣,更惴惴不安;想想不可能呀,小姨也不會告訴她的!那她又為著什麽呢?一路苦想,進了房也不明白。
  林曦往沙發上一歪,半晌不動,明顯著生氣。
  蘇哲連手也不敢拉她了,隻問:“要不要先洗個澡?香婆把卸妝的東西都帶來了,全在浴室裏……”看她不理,便又說一遍。
  林曦瞅瞅他,沒好氣:“我不能歇會兒呀?你急什麽急?”
  蘇哲忙辯:“我急什麽呀?我怕你急!”
  林曦哼一聲,實在忍不住,氣道:“反正我又聽不懂,你急著趕我走幹嘛?你去跟她說話嘛,我自個兒回去。”
  蘇哲恍然明白她為著什麽了,心裏開了天窗似的,又暢快又亮堂;再看她微翹著嘴,兩頰粉紅,情不自禁的,他也坐到沙發上,一把將她攬進懷裏。
  林曦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用力想掙脫,全是白費力氣;她氣不過,遂抬腳踹他,蘇哲也不動,由她使勁,隻將她越抱越緊。
  林曦被勒得幾乎喘不過氣,但心裏卻起了異樣的欣喜――他不用說一句話,他的擁抱就是最好的話――漸漸的,她放鬆下來,身子軟軟的跌入他的胸膛。
  蘇哲慢慢的鬆開手臂,垂頭看著她的眼睛:“海倫偷看唐啟複跟他老婆道歉,說給我們聽……”
  林曦納悶:“她不是不懂中國話,她怎麽聽得懂?”
  蘇哲笑:“有些事看看就懂了,還要聽什麽呀!”
  林曦忽的想笑,又覺得不好意思,便一側臉。
  蘇哲看她的臉更粉了,一時瞧得發呆。
  林曦覺察他目光久也不動,便又轉過來,發嗔:“你看什麽?”說著,起身往梳妝台去。
  蘇哲想伸手拉住她,一念閃過,終沒敢動,眼睜睜看她走了。
  林曦看一縷縷的頭發散下來,又心疼又可惜,便歎:“要是在古代就好了,你看那些頭發梳得多好看!不像現在,醜死了!”
  蘇哲小心拆夾子,也不應聲。好容易全打散開,他拿梳子慢慢梳順,最後握了一把放到鼻下嗅。
  林曦看著鏡子好笑,正要說,就聽他輕輕的問:“如果我出國念書,你願不願意陪我一起去?”
  林曦見他仍垂著頭,臉埋進她的頭發裏,她疑惑她是否聽錯了,他怎麽要出國去?
  蘇哲不聽她回話,慢慢抬起臉:“我想再學點東西……”
  林曦心裏一跳:是真的!她的哲哥要走了,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想不起其他來,怔怔的,看著他在鏡中的臉。
  蘇哲也看著鏡中的她,辨不出臉上的表情。
  林曦就覺身上發冷似的,牙齒幾乎要打架,好容易問出一句:“這兒不是也能念書嗎?”
  蘇哲一搖頭:“外麵選擇廣,好選學校……不像咱們這兒,一個高考就定死了……”
  林曦忽的一起身,抱住他的腰,把臉貼著他的胸口,一動不動。
  蘇哲心上一暖,忙攏住她的肩,拿下巴蹭她的頭發。不一會兒,他忽感胸口發潮,先熱後涼,由上至下,濡濕了一大片。他忙去扶她的頭,想讓開些,看看她的臉,無奈林曦抱得緊緊的,怎麽也不鬆手。
  蘇哲不自覺的也想哭,遂啞著喉嚨說:“那我不去了!曦子,你別哭了!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
  林曦簡單衝個澡,換衣出來,見蘇哲坐在地毯上,半靠著沙發,看著地出神。她輕輕上前,坐到他身邊,拉過他的胳膊抱著。
  蘇哲抬眼看向她,微微的笑。
  林曦亦笑,把他的胳膊抱得越發緊。
  蘇哲看她頭上裹著毛巾,水珠順著往下滴,滴到臉側,珍珠淚一般,他忽想起何淑蘭的話,不覺有些眩暈,但看著她的眼睛,那種躁動又莫名的散了,正想找些話說,就見林曦慢慢靠過來,枕在他的肩頭,輕輕的說:“哲哥,你唱歌給我聽。”
  蘇哲無意間看到手表,大驚:“不得了,都要十點了,快,我送你回家。”
  林曦也看表,真是不早了,遂爬起來,要收拾東西。
  蘇哲道:“別弄了,待會兒我來理。”看她頭發還濕著,忙拿大夾子給她別在腦後。
  林曦見他襯衣背上潮了一半,都是她靠的,忙道:“你換件衣服,這個不舒服。”說著,拿短袖給他。
  蘇哲連著擺手說沒事,要拉她走。
  林曦不依,伸手去解他的扣子。
  蘇哲不知怎麽搞的,竟有些來氣,便一推她的手,回身往沙發上一坐。
  林曦納悶,想想又上前,還要替他脫衣服。
  蘇哲先不出聲,等她解到第四個扣子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往裏一帶,拉她到跟前,直看著她的臉,慢慢的說:“曦子,你十八歲了,是大姑娘了……你再要這樣子,我會誤會的!”
  林曦乍聽發愣,後看他也不知什麽眼神,瞳孔裏閃著一種光,灼人的臉;而他的聲音也大異於平常,又幹又澀,尾音打著旋兒,吐之不盡、道之不明,藏著奇特的危險。
  她有點不高興,又說不出不高興在哪兒;她想縮回手,又抽不回來;再回味他的話,電石火花般,隻一閃,她突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蘇哲原有些孤注一擲,抱著懺悔萬遍的心說出那番話,後看林曦慢慢低了頭,臉也慢慢的暈紅,越暈越深,越紅越透,連耳朵帶頸項,跟醉酒似的,無處不染;他的心忽又雀躍了,將漫延的誠惶誠恐擠到天涯海角。
  他緩緩站起,右臂去圏她的腰,左手拉她的手往胸口放。
  林曦看他襯衫開了一條細長的縫,露著一線結實的胸膛,這個地方她看過N次了,每每都是一覽無餘,如今半遮半掩,反令她不敢正視,仿佛有火似的,燒她的眼睛。
  她也不知怎麽辦好,覺著該大罵他一番的――說的什麽話?但一點罵人的力氣也沒有,幸好有他的手臂撐著,否則,她站都站不住。
  蘇哲頓了半晌,終於鼓足勇氣去扶林曦的臉,手剛碰到她的皮膚,就覺她輕輕的打個顫,仿佛弱不禁風的花苞,著了風,搖搖欲墜;一種莫名的昂揚之氣使他忽的壯起膽子來,垂著眼簾,他慢慢俯下頭去。
  林曦覺得臉上燒成一片,連腦袋都燒昏了,辨不出東南西北;忽覺蘇哲的氣息過來,她緊著想讓,卻動不了,而心裏又有種期待似的,盼著他靠近些,再靠近些;她聞到淡淡的薄荷味,夾著些微的酒氣,陌生而熟悉……
  他的嘴唇印在她的額上,冰涼、柔軟,像羽毛般撫過;她覺得臉上的毛孔全部張開,能敏感到任何的細微;他每觸一下,她都會抖一抖,引得他生怕她滑下去,越抱越緊,幾乎把她嵌進身體裏。
  蘇哲慢慢的沿著她的臉頰往下啄,她的麵孔滾燙,溫暖著他的嘴唇;他不敢用力,怕弄疼她的臉,但皮膚的細嫩和幽香又刺激著他的神經,弄得他戰戰兢兢,汗如雨下,好容易吻到嘴角,再無法前進一分――她半低著頭,怎麽也扶不起下巴來,弄得他的鼻子總頂著她的鼻子,換不過方向。
  蘇哲左側側右側側,轉來轉去,永遠隻碰得到半邊柔軟;她的嘴唇更甚她的臉頰,像他兒時愛吃的果凍,滑溜溜的,帶著一股子甜香,卻總是咬不到嘴裏。三番四次後,他就覺得心裏竄出火來,於是手裏稍加了力,想托住她的下顎,仰起她的臉來。
  林曦正被他鬧得發癢――他的嘴唇漸漸熱了,卻還是那麽軟,但軟中又帶著強硬,擦在她的唇上,好像溫泉裏的石頭;而這種炎熱的碰觸總是一沾即退,他移移晃晃,蹭蹭磨磨,跟小狗找食似的,不知道想幹什麽。片刻間他就發了急,呼吸短促劇烈,氣息噴到她頸裏,酥酥麻麻的,引得她更把脖子縮著,一個勁兒的往下降。
  蘇哲一托沒托動,又覺她向下使勁,不敢再強,但身似火燒,遂央求著喚她的名字,一邊俯下身來,還想親她。
  林曦更感全身的汗毛都炸開了,無處不癢,於是猛的一抬頭,將整個臉埋進他的頸窩裏,連肩膀帶脖子緊成一團,怎麽也不動。
  蘇哲急得沒法子,聽她還咕咕的笑,熱氣嗬出來,弄得他頸周耳後一片蒸騰,難受異常;憋了一會兒,蘇哲也受不了,趕忙放她出來,伸手去撓。
  林曦快快的移了兩步,閃到沙發邊,手攀著靠背,臉上紅潮不退。
  蘇哲平複好一會兒,緩口氣,抬眼望過去,見她側影如剪,楚楚可憐,覺著了他的目光,也微微一抬眼皮,看又不看的,眼波滑如絲。
  就聽門外似乎來了不少人,一大陣子腳步劈啪不絕。
  林曦打個戰,抬腿往陽台跑。
  蘇哲扭頭去看門,再轉臉,見林曦跟受驚的兔子一般,唰的在門邊一閃,沒了。他想笑,又笑不出來:身上出了幾層汗,襯衫全粘著,心頭悵然若失,渾身不適……
  林曦豎著耳朵細聽,沒人敲門,於是又慢慢的從陽台邊探出頭來,正見蘇哲在解襯衫的紐扣,快到底了,要脫下來了……她忽覺臉上大燒,趕忙一縮,又退回去。
  蘇哲眼角瞥見,總算來點平衡,遂笑著,往浴室去。
  兩人出來,林曦搶先一步往電梯走,蘇哲也有點不自在,不好意思再像以往那樣緊纏著;偏電梯裏還沒別的人,更叫人不自在。
  蘇哲借著鏡子,想偷偷打量林曦的表情,無奈她窩在角兒裏,怎麽也看不見。好容易下到樓底,剛出大門,就見方毅迎麵在階下,正和滕密何淑蘭道別。
  方毅抬眼看見他倆,有詫異之情,他稍瞄一下何淑蘭,並不出聲。
  何淑蘭一扭頭,笑:“你們還沒走?我當你們早走了呢!”
  蘇哲忙道:“說會兒話……曦子頭發沒幹……”覺察到方毅的目光,他竟有點語無倫次。
  方毅一笑:“正好。一起走吧!”說著上前來,拉林曦的手。
  林曦看他笑容一如往初,不知怎麽的,倒有些隱約的不安;她不太喜歡在人前與他們親近的,如今見他的手過來,她竟不由自主的去握,好似是種安慰,既安慰自己,也安慰他……
  方毅進了家,見屋頂上的暗燈亮著,他父親坐在沙發裏,指間的煙霧嫋嫋。他一頓,隨即笑容滿麵:“爸?還沒睡?你可真有精神,我困死了!”
  方正看他要往房間去,立時拿手指一點:“坐著,我跟你說句話!”
  方毅慢慢吸口氣,回轉過來,待坐下,臉上又是和煦春風。
  方正盯他半晌,道:“後天我們一起去秦皇島,明天你好好收拾衣服。要半個月,東西都帶齊。”
  方毅心裏一驚,但仍笑著:“爸,我報了口語班,馬上就開課,下次我再去吧。”
  方正聲色不動:“退掉!”
  方毅聽他口氣不同以往,沒敢立時回話,偷偷瞄他一眼,作傾聽狀。
  方正吸口煙,緩緩吐盡:“有句話我跟你說在前麵。我們家的門檻雖然不算太高,但一般的人也進不來!”
  方毅微微的笑:“爸,你說話我都聽不懂了……”
  方正掃他一眼:“你聽得懂也好,聽不懂也罷,不礙事!但你要記著有這句話,就行了!”
  方毅笑:“爸,你說的話我哪能不記著?從小到大,我什麽話忘了?”
  方正點頭:“這就對了!”說著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前兩天碰到芊虹,說會兒話。那丫頭其實不錯,是別人不好!”
  方毅笑接:“是呀,老師同學都誇她好。”
  從浴室出來,方毅立在客廳中,久久不動。
  方正早走了,空氣裏仍是煙熏火燎。好煙,並不嗆,但他的眼睛卻受不了,不消半刻,就微微的脹起來。
  何淑蘭看蘇哲沒什麽精神,一路悶走,海倫跟他搭幾次話,他也不理,礙著滕密的麵子,便輕輕一捏他的胳膊,笑問:“昨天累著了?真不如我這個老太婆了,我怎麽都不累呢!”
  蘇哲明白她的意思,不好再冷場,勉強提口氣,回了幾句。
  T的背還疼,但不想總呆在酒店裏,遂也撐著出來透透氣,今看海倫有些委屈似的,忙跟上大獻殷勤。
  海倫一向都是受寵的公主,前呼後擁慣了的,哪曾受過這個簡慢?再想昨天的那個男子,周到是挺周到的,但一有空隙便往那個女孩子麵前跑,笑容醉死人;後來聽說她走了,立時少了一半精氣神;想來想去,還是T好,從來都是一樣的,在任何女孩子麵前,他的眼中隻有她。
  一念及此,她感動起來,轉臉衝著T笑。
  T有些摸不著頭,但看著她湛藍的眼睛,什麽都忘了,便也露出傻笑來。
  飯後,蘇哲仍是無精打采,何燕蘭便揮揮手:“走吧走吧,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別在這兒叫人討厭!”
  蘇哲也不動,歪著,瞅著茶杯發呆。
  何淑蘭好笑,遞個眼色給姐姐,自己上前來:“怎麽了?你媳婦不搭理你了?你是不是沒聽姨的話,嚇著她了?”
  蘇哲著惱,便沒好氣:“胡說八道!”
  何淑蘭嗬嗬笑,一手去撫他的眉毛:“脾氣還不小!”
  蘇哲頭一偏,臉上立時極不耐煩。
  何淑蘭看著,倒輕輕一愣:這孩子怎麽這樣?一點場麵也不顧!當下又細細端詳他,一邊放緩口氣:“你跟小姨說說呢,小姨昨天也跟她說了好一會兒子話,很談得來,不定能幫你的忙。”
  蘇哲不理,皺著眉,若有所思。
  何淑蘭便慢慢道:“她不理你就對了,要是還跟你眉開眼笑的,就麻煩了……”說到這兒,端茶喝,眼皮都不抬。
  蘇哲側著耳朵,等她繼續,誰知半晌也沒消息,便急著問。
  何淑蘭“哧”的一笑:“啊?你在聽呀?”說著,似笑非笑。
  蘇哲無法,隻得低聲下氣:“姨你再說說。”
  何淑蘭便笑,屈著食指衝他勾勾。
  蘇哲打個唉聲,挪近些,拉著臉。
  何淑蘭理也不理,拿手指抹他的眉,一邊稱讚:“嘖嘖嘖,這眉毛長得……漂亮啊!漂亮啊!漂亮啊!”
  蘇哲幾要恨死,摁捺著,再等。半晌,聽她還是不開口,轉念明白了,忙放緩表情,擠出笑容來。
  何淑蘭點點頭,笑:“嗯,有點像樣子了!像個求人的樣子了!再自然點,眼神眼神……”看他又起慍怒,不覺拍手大笑。
  何淑蘭籲口氣:“有句詞你知道吧?‘和羞走,倚門回首,卻將青梅嗅’,聽來是什麽感覺?還有‘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想想,有沒有味兒?”
  蘇哲一頓,就感撥雲見月、豁然開朗;真是的,她跟以前不一樣,雖是不理,但眼光總是打個勾兒,曲曲折折的繞著,意猶未盡。他想著那種模樣,心癢難禁,立時便要站起。
  何淑蘭好笑:“道行淺吧!老實坐著,姨還有好話告訴你!”
  蘇哲忙又坐好。
  何淑蘭抿口茶,笑:“這茶就是好呀,還是自家的水土好呀!外國的怎麽喝怎麽不地道!”
  蘇哲忙道:“我拎十斤送你上飛機!”
  何淑蘭擰擰他的臉:“好孩子!”又慢慢道:“這些天,你就按從前的樣子對她,別毛腳毛腳了,到底還小呢,大人知道了不好!但時不時的,你要暗示她,你是要娶她的,而且非她不娶,讓她也把自己當成你媳婦,隻是沒過門兒,等一長大了,就該嫁給你!”看他聽得入神,又吃吃笑:“還有更重要的,別老引她出去,別叫丈人丈母娘當你是頭狼,盡量在他們眼前呆著,要本分,跟太監一樣本分,明白不?”
  蘇哲氣得頭痛,隻當沒聽見。
  何淑蘭又端起杯子,不喝,側臉問:“方毅沒女朋友?”
  蘇哲回:“現在沒有。”
  何淑蘭再問:“他父親官不小,怎麽上來的?他母親是什麽背景?”
  蘇哲道:“他爸先在基層,後來立了許多功,一級級提上來的。田姨是小學老師。”
  何淑蘭微笑:“真是不容易!他父母怎麽樣?”
  蘇哲先不出聲,後回:“很早以前挺好的,後來就不好了。他爸打他媽……現在……好像外麵有人……”
  何淑蘭也半晌不出聲,後微笑:“我看他對妹妹也好,他是能做個好哥哥!但你更好,你能做個好丈夫!”
  蘇哲想著方毅的臉,沉默下來。
  何淑蘭一拍他的肩:“女人最好的歸宿就是一個好丈夫……別無其他!”
  林曦一手搖扇子,一手翻書看,忽覺外麵起了暮色。她站起來,伸個懶腰,就見路邊來了一個人,像是方毅。她站著瞅,近了,果然是他。
  方毅也看見了林曦,笑著,加快腳步。
  林曦看他站在窗下,不似要上來,忙道:“一會兒吃飯了。你吃了沒?上來吃一點吧!”
  方毅搖頭,反衝她招手。
  林曦不知有什麽事,忙跑下來。
  方毅看看她,笑:“我要出去玩了,好久好久不回來,曦子會想不想我?”
  林曦好笑:“你要去哪兒玩?我又去不了,才不想你!”
  方毅一苦臉:“那我就掉海裏淹死,再不回來了!”
  林曦“哎呀”一聲,發嗔:“你胡說什麽!”
  方毅看她緊著眉,一臉不樂,忙笑:“你想想喜歡什麽,我帶來給你。”
  林曦搖頭:“我什麽都有!”又問:“你真的去大海邊玩?多好啊,我從來都沒看過大海。”
  方毅慢慢道:“將來我帶你去……”
  林曦看他不似高興的樣子,納悶,轉念明白了,問:“又是和你爸一起去?”看他點頭,忙笑:“不管,你玩你的,不理那些老頭子。對了,你肯定能吃到那種大龍蝦,好大好大的那種。”
  方毅微笑不語。
  林曦看著,倒有點傷感,遂拉住他的胳膊:“你別去海裏遊泳,就曬曬太陽吧,好不好?”
  方毅應聲“好”,看看天:“我得回去了!”
  林曦不放心,又叮囑。
  方毅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點頭。
  何淑蘭看滕密搖下車窗往外看,知道他有些急了,遂一拉蘇哲,低低道:“有空兒多陪陪你媽,別有了媳婦忘了娘!”
  蘇哲怕被林曦聽見,一個勁兒的稱是。
  何淑蘭又回臉衝林曦笑:“明年到小姨那兒去玩,小姨也是好廚師。”又跟她俯耳:“記得小姨的話,最好的東西永遠是第一眼看上的那個,衣服如此,鞋子如此,男人也如此!”
  林曦抿嘴一笑,含羞點頭。
  何淑蘭再走到何燕蘭跟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姐,往事已矣,存者且生。人生就這麽一世,哭一樣過,笑也一樣過,怎麽都得過!你想想我呢!這麽多年,我開不開心?你還不該開心?”說著,又湊近私語:“你不說我年輕嗎?我告訴你,女人的最好滋補品是男人,尤其是比自己小的。嗬嗬!今晚你也嚐一個看看,包你明天就年輕!”
  何燕蘭又心酸又咬牙,一句話回不出來。
  何淑蘭飛個媚眼,姍姍而去。
  送回蘇哲林曦,何燕蘭看看表,也不早了,遂道:“回家吧。”
  管峰掉轉車頭,往城中去。
  何燕蘭凝望窗外,萬家燈火,林蔭道上有成雙成對的情侶。
  這一條路,梧桐參天、街燈古樸,兩側多有經典的民國建築,春夏秋冬,無時無刻不美。遙遠的從前,他也曾牽著她漫步其上;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雪花從天而降,他將自己的圍巾也裹到她的臉上,他的臉凍得通紅,被窩裏晤了許久,才暖……
  車子超過一對騎車的情侶,男孩子一身白衣,蹬得飛快;女孩子梳著馬尾,笑聲清脆悠揚。
  何燕蘭忽的不想回那個家去,就是在車裏,也比那兒強;香婆回了老家,隻她一個人對著四麵牆。
  “開慢點,”何燕蘭頭抵著窗,“別超過他們。”
  下了車,何燕蘭直向前走,出了十來米,不見管峰跟上,便一回臉:“你怎麽不走?”
  管峰正要轉身,聞言忙又回來:“我的電扇壞了,我去看看有沒修好。”
  何燕蘭想想,道:“香婆有個小的微風扇,你先拿著用。這麽晚,人家要關門了。”
  管峰有些躊躇,何燕蘭瞅瞅他,自己先走。管峰一看,忙跟上。
  何燕蘭開了燈,先去開空調,回頭見管峰還站在門口,便問:“你站外麵幹嘛?還不進來拿?”
  管峰趕緊進來,手忙腳亂的換鞋。
  何燕蘭一指東麵的門:“那是香婆的房間,你去找。”說著,自己進房間拿衣服要洗澡,忽想起廚房的櫃子門上掉了一個袢,便喊:“你再去廚房裏修個門,香婆床底下有工具箱。”
  何燕蘭挽著頭發出來,見管峰端端正正的坐在桌邊。她問:“好了?”他點頭:“好了。”她還有些奇怪,進廚房去看,真是好了,跟新的一樣。她便笑:“你還挺能幹的!”
  管峰半垂著頭,笑笑,往門口退。
  何燕蘭一時不困,遂笑:“我去看看你的房子什麽樣。”說著,也跟著往門口走。
  管峰有些發窘:“我,我那兒亂得很……”
  何燕蘭也不聽,催他快走。
  進了門,何燕蘭四下看看,是個小單室,幾乎沒什麽東西,一桌一椅一床,顯得房子還挺大。廚房裏連冰箱都沒有,就一個灶台,衛生間裏隻有抽水馬桶。
  何燕蘭好笑:“你這兒還能亂起來?”又皺眉:“我給你的薪水很低嗎?這種地方能住人嗎?”
  管峰忙道:“我在部隊裏也這樣,蠻好。這兒還有煤氣,燒飯很快。”
  何燕蘭瞅他一眼:“你媽又生病了?”
  管峰趕緊搖頭。
  何燕蘭問:“那你這麽省幹什麽?”轉念又笑:“噢,存著娶老婆是吧?”
  管峰偏了視線,不回話。
  何燕蘭忽發現床頭堆著好幾本書,過去翻翻,多是商業管理方麵的,還有一本初級財務。她回頭笑笑:“難怪你進步不小。你過來有沒三年了?”
  管峰先不出聲,後回:“三年二個月了……還帶17天。”
  何燕蘭一怔,又站一會兒,道:“你拉根繩,早點掛起來。”說著往外走。
  管峰跟著出來。
  何燕蘭道:“不用送,就隔個門洞。”
  管峰回:“天晚了……”
  兩人默默上樓。
  何燕蘭開了家門,看管峰要走,忙道:“你進來,我有話說。”
  管峰依言跨進門內,等她問話。
  何燕蘭竟又想不起要問什麽,忽瞥見他的手臂在眼下,何淑蘭的話不自覺的漫上來。她有些不適,又怕被他看出,遂先下手為強:“你為什麽搬到我這兒來?這兒租金這麽貴,你又這麽省,你搬這兒來什麽意思?”
  管峰不想她突然問出這話,發蒙,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何燕蘭看他臉色紅白變幻,鬢角裏汗都下來了,倒有些不忍,遂道:“你先去洗澡,一會兒你再說。”
  何燕蘭看他穿著蘇哲的衣服,倒還合身,便一指沙發:“你坐下。”
  管峰一抬頭,神情認真:“這兒接你方便。有時候你事急,我趕過來要時間。我沒別的意思……”
  何燕蘭盯著他,後問:“你多大了?”
  管峰低下頭:“32。”
  何燕蘭笑:“我大你13歲……”
  管峰看她一眼,又低下頭,比剛才更低:“你看起來隻有20多歲……”
  何燕蘭“哧”的一笑:“那是我兒子!”
  管峰輕輕一抖,半晌道:“我說的是真話,不是騙你……我從來沒騙過你……”
  何燕蘭忽覺心裏一軟,伸手去摸他的胳膊。
  管峰似想讓開,但沒讓開。
  一覺醒來,何燕蘭有些辨不出身在何處,陽光已透過窗紗,絲絲縷縷的灑到了床頭,她許久沒睡過這麽香的覺了,竟一動不想動。
  管峰看她醒了,出去端了兩個碗來,一個裝著粥,一個裝著小菜。
  何燕蘭一笑:“我還沒刷牙洗臉呢……”話未說完,見他又出去搬了洗嗽用品進來。
  何燕蘭吃完最後一口粥,笑:“你還挺會伺候人的啊!”
  管峰聽她有笑謔的口氣,不回話,自顧自的收拾碗筷。
  何燕蘭又笑:“我告訴你啊,我是不想再結婚了。哪天你要結婚的話,我會給你一筆錢。”
  管峰的手微微一顫,抬頭道:“我不要你的錢!”
  何燕蘭瞅瞅他,好笑:“那你要什麽?”
  管峰頓了好一會兒,回:“我給你開車。”
  何燕蘭看他一本正經的,有些不耐煩,便道:“哪有讓情人開車子的,如果有天我膩歪了,你就是舊情人,你還給我開車?”
  管峰直看著她:“我是司機!”
  何燕蘭啞然失笑,也不想再跟他辨,手指一點碗:“再乘一碗。”
  林曦看看掛曆上的紅圏,高興:“方毅明天就回來了,你說我們弄點什麽吃的好?”
  蘇哲看她笑眯眯的,心裏不是滋味,便回:“你也不說弄點好吃的給我吃嘛?”
  林曦好笑:“怎麽沒弄給你吃,你不是天天在這兒吃嘛!”
  蘇哲道:“那是大家一起吃,你又沒單獨弄給我吃!”
  林曦“嘿”一聲:“不是你非要呆在我家的,這會兒又說這種話!”說著,把臉一扭,佯裝生氣。
  蘇哲忙道:“好了,好了,是我說錯話了!”又笑:“他喜歡吃魚,還有酸梅湯,明天一早我們就去買。”
  林曦抿著嘴,微微的笑。
  蘇哲一看她這樣,心裏就癢得不行,遂輕輕上前來,要拉她的手。就聽秦怡的聲音在門口響,他知道她下班了,趕忙迎出去。
  林曦撇撇嘴,隻得也隨著到客廳。
  秦怡看這兩人又在,有些奇怪。
  原本她還想借林蔚天之名暗示林曦不要老往蘇哲那兒跑,結果還沒開口,蘇哲天天往這兒來,燒飯炒菜洗衣服,跟著林曦一道忙;林蔚天倒成了老爺,整天二郎腳一蹺,不是看報紙,就是看電視;餓了有飯吃,渴了有水喝,隻手不動;來精神時還叫陪著下棋,也不抱怨她天天上班難得休息了,小日子過得賊滋潤。
  林曦看秦怡拎了一包菜,忙道:“明天我們不在家裏吃,方毅回來了,我們有事。”
  秦怡點頭。
  蘇哲忙伸手接菜,要去收拾。秦怡笑:“你們玩去吧。”一邊叫林蔚天。
  林曦坐到窗前,歪著頭笑:“拍馬屁!”
  蘇哲先不回話,後笑:“拍又怎麽樣,我就想要秦姨喜歡我……”
  林曦見他不害臊,便哼:“可惜沒拍上!”
  蘇哲一揚眉:“你怎麽知道?秦姨心裏喜歡!”
  林曦撇嘴:“你好意思說?你想幹什麽?”
  蘇哲聽她說到點子上了,便拿眼睛凝著她,不說一句話。
  林曦話一出口,也感問錯了,再看他這樣,更覺不好意思,便一轉臉,去看窗外,臉上微微的起紅。
  蘇哲慢慢握住她的手,輕輕撫摸。
  方毅捧著保鮮盒,一下出租便飛跑,盒裏冰塊冰水亂撞;待上了三樓,已是汗流浹背。
  林曦蘇哲忙迎他進來,不及說話,見他急步進廚房,放一個盒子進冰箱。
  出來,方毅一抹臉上的汗,大笑:“你們猜我帶了什麽回來?”
  林曦看他皮膚暗了些,頭發又長了,稍一動,飄逸飛揚,偏還穿著一件鬆軟的白棉襯衣,又長又大,跟個大袍子似的,幾乎把下麵的短褲遮沒了。她轉著看,感歎:“方毅方毅,你怎麽這麽帥!像個白衣大俠!就是這褲子不配!好像沒穿一樣!”
  蘇哲先發酸,聽到最後一句,放聲大笑。
  方毅先也得意,聽著聽著,一皺眉,苦笑:“你是誇我嗎?”
  林曦忽感失言,忙捂上嘴,後看兩人皆笑,便也吃吃笑個不停,又追問帶了什麽來。
  方毅笑而不語,去房裏找衣服:“我先洗個澡,待會兒再說。”
  方毅急忙忙的衝一衝,立時出來,見那兩人果然鑽在廚房裏研究保鮮盒了,他掃一眼地上的包――沒動過,便放了心,一把拎起來,往小臥室去。
  林曦看來看去,嘖嘖稱奇:“有這麽大的蝦呀!你看看,這尾巴多大!”又發愁:“怎麽吃好呢?可別糟蹋了!”
  方毅後麵上來,笑:“煮粥最好,香呀!可惜殼子帶不來。椒鹽也好,不過麻煩點。”
  林曦覺得光煮粥可惜,但又不敢做別的,萬一沒做好,不是更慘,遂一分為二,道:“分二頓吃,好東西慢慢吃!”又忙著翻粥譜,看有沒相近的做法,再挑配菜,又商量吃點什麽主食。
  計劃已定,三人分頭幹活,直忙到下午三點,總算把這頓大餐吃進肚子了。
  方毅拍著肚子笑:“好吃好吃,曦子的手藝真好!”
  蘇哲也吃得心滿意足,一個勁兒的誇。
  林曦心花怒放,又鎮酸梅湯,叫方毅說度假的事。
  方毅便往前麵一挪,單獨坐在一處,麵朝著蘇林,手往下巴上一撫:“話說這一日,一個名叫方毅的大俠來到渤海灣……”
  方毅看看鍾,給蘇哲一遞眼色。
  蘇哲衝林曦笑:“送你回家吧,明天我們一起過去。”
  林曦還沒聽好,想再待一會兒,見方毅也起來了,打嗬欠:“累啊!累啊!”她隻得作罷,又叮囑:“那明天再說。”
  方毅連連點頭。
  到了樓下,林曦正要從兩人中間出來,就覺方毅往她手心裏塞個東西,軟中帶硬,絨絨的。她忙仰臉看他,見他垂著眼簾,目光落下來,千絲萬縷;嘴角彎著,小小的笑意。她忙握緊,上前一步,回臉衝他們莞爾一笑,徑自上樓。
  關上房門,林曦擰亮台燈,攤開手心――是一個絲絨的小盒子,跟貝殼一模一樣;她小心打開,金光刹放——一顆金色的珍珠,又圓又大,在深藍的貝殼裏顫顫巍巍,流精轉盼。
  蘇哲遞一罐啤酒過去,方毅搖頭:“喝多了,膩味。”頓一頓,沉聲問:“紹家那兩個人有沒什麽動靜?”
  蘇哲聽他問得奇怪,直望著他:“什麽意思?”
  方毅扯著嘴角:“這一趟也沒白去,紹韓的底兒我是摸到了。”說著,端起冰水喝,冷笑。
  蘇哲敏感到與林曦有關,立時將啤酒一放,慢慢坐直。
  方毅一氣喝完,籲口氣:“他居然是老大紹振一的兒子,他媽鄴琯是當年大名鼎鼎的軍中女霸王,長到三十都沒人敢要。鄴琯的爹是紹振一的越級首長,不知鄴琯怎麽看上了紹振一,非要嫁給他,紹振一就離了婚,把老婆兒子全趕到鄉下。那會兒他的大兒子差不多20歲了,血氣方剛,指著鄴琯的鼻子罵,回去不到一個月,掉河裏死了。鄴琯嫁過去,五年都不生孩子,實在沒辦法,又去把紹振一的另兩個兒子接上來養,但小的都十來歲了,怎麽可能認她?紹振一看在兩個兒子份上,隻好又接大老婆上來,做名義老媽子。後來紹振一的位子越來越高,他那兩個兒子也越來越大,鄴琯開始落單,但她娘家勢力強大,一時也相安無事。誰知到第十年上,她居然懷上了孩子,給紹振一又添個兒子,就是紹韓;那會兒他不叫這個名字,叫什麽不知道。紹振一老年得子,喜歡不得了,據說紹韓小時候異常聰明,二三歲就能背上千首古詩;但鄴琯生他時難產,又高齡,差點丟了命,靜養了好幾年。紹韓是紹振一的大老婆帶大的,據說那個女人特別賢惠,家裏上下沒有不服的。紹韓跟她也特親,對親媽鄴琯反而疏離得很。鄴琯養好身體,看自己兒子也大了,還不理她,便想再把大老婆趕走,紹振一那兩個兒子能答應嘛,都是有權有位的了,於是家裏天翻地覆,後來鬧鬧沒結果,就放下了。但鄴琯真厲害,也不知怎麽弄的,不到一年,逼一個去了西藏,一個去了雲南,單留那個大老婆在手裏整治。又不到半年,西藏的那個得了肺病,治療不及時,沒兩天就死了;同年,雲南的那個出車禍,也一命嗚呼。前後不到兩個月,大老婆又死兩個兒子,三個兒子都死完了,她還有什麽勁兒,沒幾天,她自己上吊了。那女人信佛,吃了幾十年的齋,佛祖卻沒保佑她,她吊死的時候還把一串佛珠掛在胸口。結果佛祖還真是顯靈了,第二天,偏偏是紹韓第一個看到她,他那會兒大概六七歲,一頭撞進去。死人吊了一夜,又是夏天,等別人發現,他連話都不會說了,人也認不得。紹振一就剩了這麽一個兒子,急瘋了,天南海北的尋醫求藥;鄴琯的整個家族也出動,國內國外的,忙了好幾年,一點效果沒有,他跟傻子一樣,讓吃就吃,讓睡就睡。後來不知什麽地方請了一個老和尚來,對著念了兩天經,才慢慢好了,但他性情大變,幾乎不理人,整天看書,不到兩年,中小學課本全部看完。紹振一送他到國外念高中,他隻呆了一年,又回來,不肯離開南京,後來就到了你們那個學校。”
  蘇哲靜靜聽著,一直不出聲。
  方毅又倒了一杯冰水,喝幹:“據說,紹鑰並不做生意,是他在做,隻是他不喜歡跟人說話,由紹鑰當傳話筒。你想想party那天的情形,你姨父,還有銥凡的那個男人對他的態度,這個人……”
  蘇哲聽他話音一緩,沒說完,隱著不安似的,遂問:“你看到什麽了?你幹嘛問他們有沒動靜?是……是對曦子嗎?”
  方毅微一皺眉,眼睛望過來:“他真是不在外麵吃東西嗎?上回在杜雷那兒他不是喝酒的?之前我們請他吃飯他也來的?”
  蘇哲沉吟片刻,回:“除此以外,我是沒看到過。”
  方毅慢慢看向窗外,慢慢的說:“那天曦子舀了一杯冰淇淋給他,他吃……”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毅咳一下,笑:“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是法製社會了!”
  蘇哲輕輕的問:“那個大老婆是不是姓韓?”
  方毅一頓,片刻笑回:“對了,是姓韓!叫韓什麽花!”又緩緩的加了句:“這人還有點良心……”
  蘇哲無意識的捏著易拉罐,就聽一聲脆響,一股水箭由他手上直射屋頂。
  方毅嚇一跳,忙喊:“你幹什麽?”
  蘇哲忙鬆開手,臉上恍惚得很。
  方毅納悶:他不該是這反應呀!正要問,就聽蘇哲很費力的聲音:“你說……你說她是夏天死的?是什麽日子?紹韓那會兒六七歲?究竟是六歲?還是七歲?”
  方毅直瞅著他,不明白他細究這個幹什麽,忽的他想起件事,立時打個寒戰,背上隱約豎起寒毛來。
  蘇哲也瞅著他,兩人對望著,神情均是古怪。
  半晌,方毅大笑:“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鬼呀神呀!我一概不信,我就信我自己!”
  蘇哲看著,也慢慢的笑:“是呀,中國這麽大,每天的生生死死成千上萬……”
  方毅頓了頓,笑:“好久沒見杜雷了,我叫他來,咱們三個好好的再喝點酒。”不等蘇哲點頭,他便進客廳打電話。
  幸福的日子如流水,轉眼就是八月底了。
  這大半個月來,蘇哲多是往林曦家裏跑,如方毅能偷空出來,他們便去蘇哲那兒聚,偶爾也去杜雷那裏湊湊熱鬧。
  林曦蘇哲之間似是而非,不時的仍是鬧小別扭,但蘇哲做小服低慣了,便不是他的錯,也能認出他的錯來;林曦明著多了些小脾氣,然無人處,又溫婉嬌羞,異於從前;蘇哲看在眼裏,心軟如綿,隻覺得天堂也不過如此;有時竟還想多受些氣,之後能得些特別的補償,或一顰一笑、或一撫一抱。
  方毅每次過來都要費番心思,珍惜得要把一分鍾掰成兩分鍾用,隻要林曦高興,打渾逗樂、無所不為。林曦見他的次數少,反更掛念,每每要吃什麽要玩什麽都盡他先開口,倒把蘇哲排老二。蘇哲雖發酸,但想著林曦終是嫁給自己的,無形之中,對方毅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歉疚,所以比先前大方許多,也跟著一起鬧。
  細算來,這三人竟是好上加好,濃得化不開。
  這天近晚,林曦送走蘇哲,看著掛曆數日子,不自住的直打唉聲,沮喪莫名。
  秦怡看著好笑,便一指椅子:“坐下來,沒幾天又走了,媽跟你說說話。”
  林曦便歪著身子往椅子上一靠:“你要說什麽?”
  秦怡來氣:他在你就樂滋滋的,一走,就掛個臉,真是女生外相,白養十八年!再看她小臉雪白、嘴唇粉嫩,不自覺的也起愛憐,遂一招手:“過來,讓媽好好看看你。”
  林曦對她是又依賴又害怕,今看她異常的慈眉善目,便挪過來,臉上嬌嬌的,扮可愛。
  秦怡先哼著笑,後摸摸她的臉,眼神愛憐:“還真給你爸蒙對了,一生下來就誇你美,其實醜得要命,現在終於有點人樣兒了!”
  林曦立時把嘴翹上天:“我本來就美!”
  秦怡微笑,倒不再打擊,問:“小哲怎麽這麽能幹了,是你叫他來的?”
  林曦一撇嘴:“我叫他幹什麽,他自己跑來討好賣乖。還能幹呢,什麽事都做不好,今天都把飯煮爛了,笨得要死!”
  秦怡心裏好笑,嘴裏卻道:“那就別讓他來,他媽一個人事兒多,他該多幫忙才對,老往咱們家跑,算什麽?”
  林曦一聽不是味兒,忙道:“何姨不要他幫忙,何姨自己什麽都能做,還嫌他礙事呢!”
  秦怡拉她一隻手摩挲,慢慢笑:“你們呀,大不大小不小的,這時候最麻煩!小時候,我不用管;大些吧,我也不想管;就是這時候討厭,不管吧,不放心;管吧,也管不住。你說說,媽怎麽辦好?”
  林曦聽她說了一大段,好像什麽沒說,又好像什麽都說了,不知怎的,她突的想起蘇哲的氣息,還有他的嘴唇……
  秦怡不著意的細看她,見她躲開視線,有些走神,但臉色差不離,當下接著笑:“小哲挺好,你看,他總跑咱們家來了,到底他是大人了,明白事兒。可憐天下父母心呀,尤其是對女兒的心……你是女孩子,到底和男孩子不一樣,媽不得不多牽掛。你們好不要緊,但要有尺度,知道嗎?要有尺度!別叫媽煩心!”
  林曦一扭臉,叫聲:“媽媽……”沒說下去,不大樂意。
  秦怡便笑:“媽當你是大人了,才跟你說這話的,你別煩媽!媽是從你這時候過來的,什麽都明白!再說我們都是學醫的,都懂,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也不是壞事!不過媽是媽,所以要說說,不說,就不是媽了。”
  林曦聽著,一時說不出話,但還是悶悶的。
  秦怡輕笑,叉開話題:“對了,昨天有個女孩子來找你,叫信水吧,我說你在小哲那兒,她有沒過去?”
  信水來回轉轉,還是慢慢的上樓來,林曦家的大門開著通風;隔著防盜門,正見蘇哲從林曦房裏出來,手裏拿著吃剩的西瓜皮。
  蘇哲看見她,大為驚奇,忙急走兩步放她進來:“你怎麽來了?”
  信水一揚眉:“你能來?我就不能來!”
  蘇哲忙噓她,輕聲道:“林叔睡覺,你別吵吵。”
  信水不出聲,直往林曦房裏走。
  蘇哲知道她肯定有事,不然不會撇開杜雷跑這兒來,遂顧不得扔瓜皮,緊跟著進來,輕聲問:“有什麽事?”
  信水瞅瞅他,沒好氣:“關你什麽事?我又不找你!”
  蘇哲聽她衝得很,納悶,又摸不著頭,想想也沒必要跟她較勁,遂笑:“好好好,不關我事,我不問!”說著,出去丟瓜皮。
  林曦猜到她還會來,便抿嘴笑:“我還以為你都忘了呢!”
  信水竟有點不好意思,半晌才道:“最近比較忙……”
  林曦看她這樣,更好笑,遂道:“好像杜雷也不忙嘛……”
  信水聽她敢調侃她,立時把眉一立:“你們倆貓著幹什麽?哼!在幹什麽?別賊喊捉賊!”
  林曦到底有些心虛,想板起臉,一時還板不出來,隻得軟抵抗:“我們看書!誰是賊?”說著搖搖手上的書。
  信水鼻子裏哼一聲:“看書?省省吧!我還不了解他?就喜歡粘著你!還能浪費這好時光?就算是看書!也肯定是坐在一起看書!”
  林曦不覺有些發窘。正像信水所說,她確是坐在蘇哲腿上看的書。
  蘇哲正端著一杯飲料進來,一聽這話,皺眉:“說誰呢說誰呢?你沒事跑這兒來幹嘛?一邊去!”
  信水衝林曦一努嘴:“看看,壞他好事了吧,趕人了!”
  林曦總不能像以往那樣槍是槍棒是棒的針峰相對,底氣不足,想著林蔚天在睡覺,萬一醒了又會過來,聽著不好,遂衝蘇哲道:“你先出去,我們有事。”
  蘇哲看她還幫信水似的,更不解,待不走,信水又過來推他,一徑兒推出門去;待鎖好門,她又看回林曦,有點凶巴巴的:“快找出來!讓我看!”
  林曦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故意作出這種樣子壯勢,當下偷笑不已,忙去書架上取。
  信水從女性生殖係統開始翻,滿眼驚奇,開始她還想不懂裝懂,後來實在憋不住,便指著術語挨個請教。
  林曦從沒做過這種老師,而學生又是信水這麽個似乎全懂的大女孩子,她真覺得滑稽可笑,卻又充滿成就感,於是又將外護、婦護全搬出來。
  蘇哲轉了十來分鍾,看還沒有出來的跡象,便走到門口,輕輕敲兩下,叫著開門。
  那兩人一個講一個聽,正起勁,理也不理。
  蘇哲把耳朵貼到門邊細聽,裏麵咕咕的,一會兒笑一會兒笑,不大聽清楚她們說什麽。正焦急,就聽旁邊門一響,林蔚天出來了。他忙站直,衝林蔚天笑。
  這一陣子,林蔚天倒覺得他沒以前那麽討厭了,畢恭畢敬不說,幹活速度還奇快,叫去買個煙什麽的,一溜煙兒就能回來,還點頭嗬腰;不像以前隻盯著他女兒,沒空理他。
  林蔚天捂著嘴打個嗬欠,問:“你聽什麽?誰來了?”
  蘇哲忙回:“是曦子的朋友,叫葉信水,叔叔記不記得?”
  林蔚天點頭:“她昨天來過,曦子正好去你那兒的。”又提議:“咱們下棋去。”
  蘇哲無法,隻得興高采烈的跟著。
  信水聽著聽著,一拍手,“啊”的一聲:“我想起來了!天呐!是這麽回事!”
  林曦看她激動得很,不解,等著她說。
  信水立著眉恨恨,隨後又笑得俯在膝蓋上,半晌起不來。
  林曦不由得也笑,一邊拉她:“你快說說,你想到什麽了?”
  信水捂著肚子“哎喲”好一會兒,好容易理順氣,問:“你還記得‘花仙子’裏麵那個和小蓓作對的壞女人有個狸貓的?它叫什麽?”
  林曦想也不想,回:“叫波奇呀!”
  信水又笑得俯下身去,怎麽也起不來。
  林曦瞅著她發累,便由著她笑,等她再說。
  信水緩過來,繼續問:“你再念念,有什麽聯想?”
  林曦便又“波奇波奇”的念兩遍,正想搖頭,看她眼神走樣的很,想到剛才所說的話題,忽明白了其中的微妙,立時有種說不出的好笑加尷尬。
  信水知她也猜出了,咬著牙笑:“幾年了,我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什麽我一說我喜歡波奇,他們就鬼笑鬼笑的,原來是這麽回事!兩個爛人!齷齪!不是好東西!氣死我了!”
  林曦知她必是說蘇哲方毅,不好回話,很怪怪的感覺,卻又隱著說不出的樂子,當下想微笑帶過,但臉上卻起了點燒。
  信水又翻回婦護,呆看半天,後吞吞吐吐的問:“你說……你說,你說做手術……會不會影響以後生小孩?”
  林曦聽她冒出這句話,倒是一驚,見她的眼睛看著自己,又熱切又恐慌;她忙輕輕搖頭:“不會呀,好多人生了小孩後,還會懷孕呢,倒黴得很!”
  信水又小心翼翼的加:“那做手術時……出了好多好多血呢?”
  林曦看著她的眼神,隻覺得除了安慰外,別無他法,忙回:“生小孩也會出好多血,老師說能出一臉盆呢!之後還不照樣懷孕!”
  信水籲了一口氣,臉上慢慢的笑起來。
  林曦看信水沿著街漸漸走遠,心裏怪怪的,也不知觸動了哪裏,渾身不舒服。
  蘇哲急忙忙又輸一局,告個罪,溜進林曦房間。
  林曦正坐在床頭發呆,見蘇哲不太高興的臉往麵前一擺:“你們說什麽?那麽長時間?也不帶我聽聽!”
  不知怎的,林曦忽想起秦怡的話,心裏不痛快,便斜他一眼:“我們說話,帶你聽幹嘛?犯嫌樣子!”
  蘇哲看她莫名其妙的給臉色,加上之前憋了半天,也著惱,遂一皺眉:“怎麽了?我哪兒犯嫌?好好的,你發什麽脾氣?”
  林曦瞅瞅他,煩得很,更沒好氣:“你整天跑我家幹什麽呀?你一邊呆著去!討厭!”
  蘇哲氣得發怔,直站了半晌,一動動不了;再看她把臉一扭,賣個後背給他,自顧自的看書去了。
  聽著蘇哲跟林蔚天道別的聲音,林曦又發嘔:好玩呢!說都不能說了!氣性大得很!動不動就跑!哼!有本事就別來!
  正氣著,就見蘇哲已走到樓下;他故意從她窗前走,卻又故意不抬眼看她,慢吞吞的,存心引她生氣。
  林曦火往上撞,一把抓起桌上的話梅,“唰”的朝他砸過去。
  蘇哲想著再緩和緩和,盤算著怎麽開口好,忽聽腦後風聲,好像有什麽東西過來,他趕忙往旁邊閃,沒完全躲開,後腦勺挨了一下,還挺疼。
  林曦看他慌急慌忙的,直摸頭,好笑,遂咬住嘴唇。
  蘇哲回望地上,散了一地的話梅,再看向窗口,見林曦還興災樂禍,他隻覺委屈加憤慨,遂一轉頭,大步向前。
  林曦看他頭也不回、怒氣衝衝的走了,也不知是悔是氣是鬱,直到沒了影子,還回不過神。
  林蔚天看都要五點半了,還不見林曦出來,忙喊;喊了好幾聲,一個回應也沒有。他便進房來,提醒:“要燒飯了!你媽要下班了!”
  林曦抱本書坐著,頭也不抬,發出氣呼呼的聲音:“你不能燒啊?幹什麽天天都是我燒?我又不是奴隸!”
  林蔚天發愣,正要問怎麽了,就見她把書一丟,往床上一倒:“我要睡覺!你出去!”
  秦怡回來,看林蔚天係著圍裙,一人在廚房裏忙乎。她納悶,問:“他們呢?出去了?”
  林蔚天沒好氣:“一個走了,一個睡覺。”
  秦怡看他這麽不痛快,真是少見;再看林曦的門關著,知道是鬧別扭了,便笑:“我來吧,你歇著去。”
  林蔚天倒又不過意,忙笑:“我來我來,你都忙一天了,你快去歇歇。”
  蘇哲氣哼哼走出幾百米,辨不出東南西北,忽想起都是信水害的,便直奔杜雷車鋪而去。
  信水正幫著準備晚飯,見蘇哲黑著臉進來,她倒好笑:“吔?你怎麽來了?”
  蘇哲一把將她拖出來:“你跟曦子說了什麽?老實告訴我!”
  信水看看他的臉,嚇了一跳:“我說什麽?什麽我說什麽!你好好說話,這麽凶幹嘛?”
  杜雷緊跟著,看情形不對,忙拉蘇哲的胳膊:“有話慢慢說!”
  蘇哲一立眉:“你沒說什麽?那怎麽她就不理我?還拿東西打我?”
  信水先發怔,後拍手笑:“活該活該!你不該打?我告訴她你們欺負我。我知道‘波奇’什麽意思了。你們兩個齷齪男!”
  蘇哲半晌弄不明白,好容易回過味兒,立時氣急敗壞:“你這個女人,怎麽這麽長舌頭!你還跟曦子去說?你真是……真是不可理喻!真是死不要臉!”
  信水一聽他話音,竟是怪她要帶壞林曦了,當下一撇嘴:“得了吧,要不是她當老師,我還弄不明白呢!”看蘇哲又要發急,忙緊著笑:“你還當她什麽都不懂?是小可愛?哼!她學的書上什麽都有!她什麽都懂!”又拿眼睛上下掃掃他:“我也看過了,現在再看看你,就像沒穿衣服一樣!”
  蘇哲張著嘴,一句話說不出來,簡直不能思考。
  杜雷一旁聽著,不知是驚詫好,還是苦笑好;再看蘇哲那樣,又覺得首要該去安慰安慰他。
  信水得意,還想說,見杜雷緊給她使眼色,這才生生咽了下去。
  杜雷望著蘇哲笑:“你別聽她的,她是直性子……明天叫她去跟小妹解釋解釋,你別著急!”
  蘇哲發會兒呆,抬腳向外走。
  杜雷忙跟出來,一邊喊:“吃飯了!吃了飯再走!”
  蘇哲隻往後搖手,一眨眼就沒影兒了。
  這邊杜雷回來,小小的埋怨信水:“你知道他緊張小妹,你還跟引他們不高興?”
  信水好笑異常,便拉他進房間,俯著他耳朵從頭到尾說一遍,倒把杜雷弄個大紅臉,忙閉上嘴,一聲也不敢吭。
  方毅打開門,將包往小臥室一丟,哼著歌去找蘇哲:“老天助我呀!你猜怎麽著?常州出了驚天大案,我爹連夜過去了,估計一下回不來!哈哈哈!再回來我也開學了,哈哈哈……”
  蘇哲靠著沙發發呆,也不搭理。
  方毅瞅瞅,打個唉聲:“你又惹曦子不高興了?”
  蘇哲先不出聲,後回:“我剛去書店了,你猜她們學什麽?匪夷所思!”說著將一本大厚書遞過來。
  方毅好笑,接過來翻,邊翻邊笑,待翻到男性生殖係統,立時笑不出來:“不會吧!曦子學這東西?”又翻回封麵,清清的寫著“醫士護士檢驗士……”專用。他將書一合,拍得“啪啪”響:“這什麽學校?這什麽專業?居然教這些東西?簡直……簡直……令人發指!”
  次日,蘇哲方毅收拾已畢,坐著說閑話,誰也不提找林曦來。直坐到十點,甚是無趣,遂往杜雷那兒去。
  杜雷看這兩人到了,大喜,忙著叫小青加菜,要好好的喝幾口。
  信水一見方毅,跳過來還想翻舊帳。
  方毅心裏不爽,趕蚊子似的直揮手:“去去去!煩著呢!”
  信水有杜雷撐腰,哪能再受氣,一撇嘴,跟瓢兒似的:“擺什麽臭架子?我想理你?我是要警告你,今後別想餿點子欺負人!不然,我問林曦去,叫你們一個個露餡!”
  方毅一聽,正碰到鬱悶上,臉上越發嫌煩;蘇哲亦是,拉個臉,眼角也不看她。
  信水看兩人異常,倒不敢再挑釁,暗暗納悶。
  飯後,柯靜熙來做賬,理了一小時後,請杜雷到裏間例行匯報。
  方毅看信水依舊吃她的西瓜,不動窩兒,低笑:“你不跟著瞅瞅去?孤男寡女,別占了你的先!”
  信水一立眉:“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方毅大笑,還要逗她,就見林曦拎著遮陽傘從外麵進來。
  林曦在家裏憋了一個上午,不見蘇哲來,空坐在家裏又悶,便想著來找小青說說話;誰知一進門,卻見蘇哲方毅都在。她有些不解,怎麽方毅有空出來卻不去找她?
  蘇哲一直臉朝外,第一個看見她,趕緊偏了視線,不跟她打照麵。
  方毅立時也有些不自在,都不知怎麽笑好,臉上澀澀的。
  信水倒三兩步搶上前去,笑:“你來的正好!我有事問你!”
  林曦問:“什麽事?”
  信水還未開口,方毅插上來,一拍她:“杜雷叫你!你快去!別廢話!”一邊將林曦轉個個兒:“我們回家去!”說著拉她往外走。
  蘇哲看兩人一下出了門,忙也跟上。
  林曦左右看看,那兩人都不說話,卻又偷偷打量她。她納悶的很,也顧不上氣蘇哲了,看回他,問:“你看我幹嘛?”
  蘇哲忙回:“我沒看你。”一邊將目光移開。
  林曦看他當麵撒謊,真想發脾氣,但氣氛怪異,便先擱一邊,又望向方毅。
  方毅將手遮在鼻子上咳了好幾聲,冷不丁發問:“曦子,你們除了打針掛水的,還做什麽?”
  林曦聽他問得怪,想了想,回:“那要看在哪個科室,一般科室就是常規的護理,還有吸痰、洗胃、灌腸之類的;要是在手術室,又不一樣,是手術助手。”
  方毅看她神態自若,問不下去,便一個勁兒的清喉嚨。
  林曦總覺著這兩人有事,似說不出來,她不想逼著,遂去廚房裏做水果茶。
  不一會兒,果見那兩人又過來,蘇哲站在門口,方毅走到麵前:“曦子,今後你別做護士,你想做什麽?我們把你弄好。”
  林曦有點愣神,半晌回:“我除了做護士還能做什麽?別的我又不會。”
  方毅笑:“你什麽都能做,就是別做護士。累死了,整天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髒得很。”
  林曦好笑:“還好的。現在好多活兒都是護工做了,我們做的事不算髒。”
  方毅一皺眉:“反正做護士不好,今後你別做這個。”
  林曦看他神情煩躁,跟平常大不相同,便望著不說話。
  忽聽蘇哲不悅的口氣:“又不是隻給女人護理,還有那麽多男人,在他們身上摸來摸去的,象什麽話?”
  林曦一聽來氣:“什麽摸來摸去的?有本事你一輩子別病!你以為誰願意在你身上摸來摸去的!”
  方毅忙笑:“曦子你聽我說,他的意思是好些男人髒死了,幾個月不洗澡,又臭,你想想,你給他們打針呀掛水呀,磣得慌!”看林曦不接話,又加:“去年你不是說那個護士倒黴的,真是倒黴,她要不做護士,就不會那麽倒黴了。”
  林曦瞥見蘇哲瞅著她,臉上又氣惱又發悶又焦急,她忽有點不好意思,便稍稍側過身子,去弄她的水果茶,好像沒聽見。
  方毅看她垂了眼,頰上暈了一層粉,不知怎的,他的心猛的一跳,背上隱隱起了一層汗。
  林曦提著玻璃茶罐,慢慢的往小玻璃杯裏注茶,紅的西瓜、黃的檸檬上下翻滾,空氣裏滿是酸酸的甜香。
  方毅吹一吹,輕輕的呷一口,點頭;再看林曦又給蘇哲倒,玉手纖纖,握著透明的罐柄,渾然一體;他心裏忽的有種欲望,想一把抓住那手,用力的攢在掌心才好;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莫名的起了懊惱,似是對自己的不良企圖,又似對那隻生得過於美麗的手。
  蘇哲看林曦又倒好一杯,直往他手上遞,他心裏一喜,忙去接,眼睛卻望著她的臉,想揣摩揣摩她還有沒氣了。
  林曦覺著他的目光,眼波一轉,稍稍瞄他一下,嗔不嗔惱不惱的,說不出的嬌媚。
  蘇哲心花怒放,接過就是一大口,就覺舌上一陣刺痛,燙得他受不了,反射性的全噴出來。
  林曦嚇了一跳,慌不喋的撲過去,一邊擦他的臉,一邊急問:“燙到沒有?燙到沒有?”
  蘇哲一個勁兒的嗬氣,不敢閉嘴。
  林曦忙忙的奔進廚房,敲下一塊冰來,塞進他嘴裏,囑他含著別咽下,又轉臉瞅著方毅:“你慢慢喝,別也燙了!”
  方毅稍一點頭,又輕呷一口。
  三人邊喝茶邊下棋,玩到四點,開始準備晚飯。
  林曦正攪著雞蛋,就聽方毅大叫一聲,還未等她開問,他已將一根血淋淋的手指頭舉到她麵前。
  林曦大驚,忙叫蘇哲去拿創口貼,自己握緊他那隻手指,緊壓著,又埋怨:“我說我切,你非要切,你看看,切到了吧?”
  方毅笑:“切了我不要緊,要是切了你就不得了了!”
  林曦看那傷口血直冒,知道口子不會淺,心裏發急,便回:“你怎麽不要緊?手上多疼啊!”
  方毅慢慢的回:“要是切到你,我的心上更疼……”
  林曦隻覺有微風拂過臉龐,仿佛那根本不是話,而是柔柔的風,吹過來,熏然若醉;她詫異著抬起眼,正對上方毅凝視的目光,她認不得的陌生目光。
  方毅見她愣愣的,好像愕住了,忙一揚嘴角,顯出一抹笑意,帶著悠悠的調侃。
  林曦不覺也跟著笑,發嗔:“肉麻當有趣!”
  方毅笑接:“是真心話!百分百!”
  林曦好笑,便回:“那切了你,我的心上也疼!”
  方毅聽著,竟不敢看她的臉,忙偏開視線,大咳。
  林曦看他手指上血又湧,大叫蘇哲快點。
  飯後,蘇哲主動去洗碗。
  林曦挨著方毅坐下,細看紗布表麵有無滲血。
  方毅見她擔心,忙笑:“不要緊,你的話我都記得了,三天就好!”又輕輕撫上她的手:“曦子又要開學了……”
  林曦經他一提,倒也觸動愁緒,不由得打個唉聲。
  方毅又笑:“也快,三四個月,今後就在南京實習,然後就畢業,我們再不用分開了!”
  林曦點頭,想到一點,笑:“明年就可以給你們過生日了,準日子過,多好!”
  方毅看她鬢角裏落了一縷頭發下來,情不自禁的想伸手去理,剛動,忽聽廚房裏叮當一響,林曦立時起身:“我過去看看,別叫他把罐子打了!”
  送回林曦,一路行來,直至洗了澡,坐到陽台,都是蘇哲零碎的說話,方毅一聲不出。
  蘇哲奇怪,看著他:“你怎麽了?”
  方毅略一搖頭,晃晃手裏的杯:“那次紹韓不是說要下那半盤棋的,怎麽沒消息了?”
  蘇哲沉思片刻,回:“可能他忘了!”
  方毅不說話,緩緩搖頭。
  不知為何,蘇哲總不大願意提起他,感覺有點怪,遂道:“曦子不會喜歡他的……”
  方毅輕輕歎口氣:“曦子總會喜歡上人,你說……我們怎麽辦?”
  蘇哲驀的一陣心虛,忙將眼睛轉向窗外的天空。
  最亮的那顆星已亮起,孤零零,一點光華。
  方毅默默的喝完水,慢慢將手放到腦後,眯起眼:“你還相信愛情嗎?”
  蘇哲想也不想,直接點頭:“信!”
  方毅似有些吃驚,側臉望過來,許久不發一言。
  蘇哲也不想說話,閉上眼,安靜如井。
  方毅收了目光,雙手抱緊頭,低語:“我也信!”
  蘇哲不著痕的震一下,微微將眼睜開一縫,餘光裏,方毅合目如睡,神態安詳。
  剩下的兩天裏,三人精打細算、抓緊時間,盡情的玩鬧說笑,幾乎片刻不離。
  蘇哲每每想問林曦打他的緣故,總是不得空兒,再者私心裏也想有單獨的機會能與她耳鬢廝磨一下,偏方正就是不回來,偏方毅就是賴著不走;他在暗自歎氣之餘,第一次覺得原來一個人住間房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可這種幸福在到來時又被無情剝奪,天下還有比這更淒涼的事嗎?悲慘世界也莫過於此吧。
  晚上回來,方毅歎了好一陣子氣,端杯酒,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蘇哲也提不起精神,一頭鑽進房裏,倒在床上發呆。
  方毅看會兒電視,喝了好幾杯,鬱鬱寡歡,也去睡覺。
  蘇哲總覺心裏放不下,實在壓不平,遂躡手躡腳的出來,看廳裏一片黑,大喜,忙走著太空步移到門口,花五分鍾打開大門,毫無聲息的溜了出去。
  林蔚天涮好牙,正要回房,忽聽門鈴響,他納悶:這時還有人來?過去一看,卻是蘇哲。
  蘇哲一臉歉卑的笑:“我忘了句話沒說,叔叔,我說句話就走。”
  林蔚天一皺眉:“你明天不能說?幾點了?曦子都睡了!明天再說!”
  因天熱,林曦的房門一向不關,她本沒睡著,聽著蘇哲的聲音,忙一骨碌爬起來,光著腳搶到門邊,探出半個腦袋:“有什麽事?”又衝林蔚天道:“爸爸,你先睡,一會兒我關門。”
  林曦屈膝半坐到床邊,笑問:“你忘了說什麽了?”
  蘇哲一見她,竟又忘了要說的,隻跟著笑,臉上傻傻的。
  林曦瞅瞅他,捂上嘴,強忍著不發出聲。
  蘇哲看她穿著寬鬆的暗綠色睡裙,肩頭如雪、細骨玲瓏,正想再近一步,就聽林蔚天在外麵來回走動,他一驚,忽想起要問的話,忙坐到椅子上,微微皺眉:“那天你幹嘛打我?”
  林曦想不到他會問這個,睜大眼睛看他,末了一撇嘴:“你討厭唄!”
  蘇哲黯然,便不說話,垂下目光看著地。
  林曦呆看他的臉,半晌,倒又傷心――要120天見不著;他訓練那麽苦,萬一生了病,都沒人照應;他還馬虎,喝茶都能燙了,萬一不小心碰到了摔到了,那可怎麽辦?他脾氣也不好,萬一跟哪個較了勁,人家背後使壞,他會吃虧!
  刹那間,思緒數轉,林曦隻覺心都擰起來了,疼痛不安。
  她探一腳下地,身體前傾,靠近他,抱住他的脖子。
  蘇哲輕輕扶住她的腰,他的額頭抵在她的胸腹間,一片溫軟;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氣,似花非花,似草非草;他閉上眼睛,不知身在何方。
  林曦輕輕的說:“誰叫你走的?我又沒有真生氣,你走幹嘛?還沒拿石頭打你呢!”
  蘇哲滿腔愁緒風吹雲散,耐不住的要笑,他想憋著,憋不住,便順其自然。
  林曦被蹭得發癢,又被熱氣嗬著,忙掙開他的手,坐回床上。
  林蔚天看有一會兒了,蘇哲還不出來,因房門開著,他不好多話,忽聽裏麵還笑起來,忙急走兩步,探頭看:“你說了多少句了?快回去!明天曦子要早起!”
  蘇哲不及回話,林曦倒發急:“爸……你睡你的覺吧,我白天睡過了,不困!”
  秦怡聽見動靜,也起來,看看情形,道:“不困也得睡,明天要坐那麽長時間車子!再說兩句吧!”說完,看一眼蘇哲,和林蔚天一起回房。
  林曦聽他們房門關上了,偷偷衝蘇哲笑。
  蘇哲再忍不住,伸手攬她入懷。
  林曦先害羞,縮著不動,後慢慢的放鬆下來,抱住他的腰。
  蘇哲估摸著有兩分鍾了,慢慢鬆開手,輕聲道:“我走了……”
  林曦竟覺得舍不得,仰臉凝望他,想哭。
  蘇哲看她的嘴唇就在眼下,誘惑的一抹紅;她的眼睛閃閃發光,令他不敢看。他緩緩提了一口氣,抬手遮住她的半邊臉,在他的掌心下,她的睫毛輕輕顫動。
  林曦看著站台慢慢後移,不自覺的,一陣心酸,薄薄的淚立時漫了上來。她怕人看見,忙低下頭,拿手遮在額上。
  半晌,忽覺有人坐到了她的身邊。
  這趟是始發車,空位不少,她對麵也是空的,這人幹嘛往她身邊坐?林曦想著厭煩,遂往旁邊挪,一邊將臉偏向窗外。
  片刻,她就覺得異樣,那種熟悉的溫暖的氣息繞在周圍,不是陌生人。她唰的一轉臉,正對上方毅的眼睛,笑意蕩漾。
  林曦一下指著他,幾要尖叫,分不清是高興還是驚詫。
  方毅看出她的欣喜,笑意更深,從身後摸出一盒酸奶放到她麵前。
  林曦想問他怎麽沒走,話到嘴邊,竟問不出――似乎也不必問,她都明白。
  林曦喝完牛奶,稍側臉,輕輕的說:“有天我和蘇哲出去,看見KK了……她的新男朋友一般般……我們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小家子氣!”
  方毅微微的笑:“他先妒嫉蘇哲長得帥,再驚豔曦子長得美,嚇得不敢理!”
  林曦本有點傷感的,聽他這一說,不禁又笑。
  方毅看著她的臉,慢慢道:“有曦子在我身邊就行!別人走了不要緊!”
  林曦一聽,不由自主的回望他,見他嘴角一絲笑意,眼神溺愛。刹那間,她突然想起蘇哲,他的嘴唇那樣的柔軟……她望上他的眼,輕聲道:“你是我最好的哥哥,我永遠都在你身邊。”
  方毅一頓,微笑:“你從來也沒叫我哥哥過,你不是都叫蘇哲哥哥的?”
  林曦忙道:“誰叫你總欺負我?頭發都被你揪光了!”
  方毅心裏一黯,臉上仍笑著,伸手攬住她的肩:“行,方毅好哥哥再也不揪你頭發了!”
  林曦吃了兩個大麵包,有點困,想趴在幾上睡一睡。
  方毅拍拍肩頭,微笑:“好哥哥借你一用!”
  林曦抿嘴一笑,靠近他,將頭枕上他的肩,閉上眼睛。
  方毅別過臉,看著她的側麵不動――光潔的額上有細細的絨毛,小小的鼻子隻露個尖,淡淡的一彎眉似有似無,飄在空氣裏的發絲無依無靠……”
  秋荻算著林曦該到了,因正好要買點日用品,便去路口的超市,邊吹空調,邊往外看。
  約半小時,果見林曦過來,淺藍的牛仔中褲,小腿筆直,走得卻慢;旁邊一個男生,身如玉樹、頭發飛揚,但臉上精神不振,竟是方毅。
  秋荻看著,忘了出去,眼見他們都走過了,她趕緊跑出來,大聲呼喊。
  林曦一回頭,總算起了點喜氣,張開雙臂等她上前。
  秋獲見林曦比先前更嬌嫩俏麗,一雙手滑軟如綢緞,她握著都不舍丟。
  方毅微笑著打過招呼,提著行李和她們一同進校。
  林曦本想催他快走的,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他多留一刻,她就多安心一刻;再者,絕大多數的學生還未來,曝光率不足為患。
  祁秋離握著一張紙條,要去超市再添點東西,正走著,見林曦等迎麵過來。他一愣,站著不動。
  林曦看見他,有些納悶,問:“你怎麽早來了?”
  祁秋離一揚眉:“你規定的?我不能早來?”
  方毅見這男生臉模子挺秀氣,但驕縱之氣卻重,跟林曦說話的口氣還老到,當下不爽,遂一扯嘴角,笑:“人不大,脾氣倒不小!”
  祁秋離早認出這個男子是誰,今看他一臉嘲諷,也不高興,正要反駁,就聽林曦已開始介紹,他遂咽了話,看著方毅,目光不善。
  方毅似笑非笑,慢慢伸出手來。
  祁秋離隻得也伸手。
  方毅一把抓住,驟然加力,鉗得祁秋離麵色一變,差點叫出聲來。方毅一招得手,隨即放開,還是微微笑:“到底是小孩子,手可真嫩!”
  祁秋離隻覺一隻手全麻了,恨不得甩甩才好,又丟不起這個臉,遂硬忍。
  林曦看出祁秋離吃了暗虧,但心裏還是向著方毅,忙道:“你去忙吧。晚上嚴雋開會,你也來。”說著,笑看方毅:“走吧,天好熱!”
  林曦簡單收拾一下,急著要送方毅下樓。
  方毅看她鼻尖上隱著汗,攔著不讓:“你別跑了,太陽還毒呢,臉都曬黑了!我自個兒能走!”
  林曦望著他,說不出的難舍,強忍著,道:“過五個小時我去外麵給你打電話,你一下火車就去他那兒。”
  方毅輕輕點頭,低語:“記得我們在南京……我們等你回來……”
  林曦滿心淒涼,緩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你們……你們要好好的……有事,多給我寫信!”
  方毅礙著秋荻在,本不想上演生離死別,但聽她話音斷斷續續的,心上一痛,不自覺的,臉上還是顯出傷感來。他忙急走幾步,到秋荻麵前:“曦子當你是最好的朋友,你們要互相照應!”
  秋荻看著他的臉,竟也傷感,遂道:“你放心,我們最好的。不然,我還會今天來嗎?”
  方毅微笑:“這就好!”說罷,急步出去,再不看林曦一眼。
  林曦扶著欄杆向下看,時間不長,就見他已到中軸路上,白衣飄飄、大步向前;不遲疑,也不回頭。她看著,忽覺悲上心頭:“看人的背影怎麽這麽難受?”
  秋荻聽她帶有哭音,忙上前,拍拍她的背:“你不是說想和我說話嗎?我也有好多話要和你說呢!”
  秋荻知她心思不順,便主說,撿二個月裏的好事先來,一直說到吃晚飯。
  林曦緩衝二三個小時,心裏總算好受些;看時間不早,惦著要開會,忙和秋荻去食堂。
  食堂裏已零散的坐了二十來個,林曦掃一下,幹部們幾乎全在,還有一些性急的學生,卻沒祁秋離。
  嚴雋吃一半了,看見她們,便端著盆子過來,未及坐下,先笑:“告訴你件事兒!你那個副部長前三天就跑來了,他自己不帶宿舍鑰匙,也不跟人說,自己把門撬了,重新換把鎖,另配了一大串鑰匙,今天想起來了,遞一把到薑烺那兒,一句話不說,跑了……你惦量著看,是不是跟薑烺打個招呼去。”
  林曦剛含了一口飯在嘴裏,立時忘了嚼;她本就有莫名的怨氣,如今兩兩相衝,直要拍案而起。
  嚴雋看她神色變幻,似氣得很,跟以往不太一樣;遂側臉去看秋荻,笑著問候:“你好啊,歡迎與我們同甘共苦!”
  秋荻微微一笑,稍一頷首,並不回話。
  嚴雋又看回林曦,一本正經:“屬下隻是屬下,又不是孩子,實在看不順眼就一腳踢出去,別傷自己的肝!”
  林曦點頭:“是呀!屬下明白了!嚴主席的肝也得多保重些!”
  嚴雋聽她還是牙尖嘴利,心裏一緩,回:“林部多慮了,我的肝從來強壯,因為屬下個個出色。”
  林曦動動嘴角,似笑,後埋頭吃飯。
  飯後,嚴雋開個小會,安排迎接新生事宜,因多數人都經過,所以皆是泛泛而談,不消半小時,眾人散去。
  蘇哲等方毅放下電話,發問:“你怎麽送曦子到學校?”
  方毅先看著地,後抬眼道:“我不放心……”
  蘇哲一口喝幹杯中酒,帶著怒意:“你幹嘛不早說?”頓一下,加:“下回我送曦子……”
  方毅瞅著他,忽覺胸中躥出怒氣,遂一拍桌子:“你誰啊?我做事還要向你請示?”
  蘇哲把眉一擰:“你什麽意思?”
  方毅怒氣更重,厲聲道:“我隻是想告訴你,曦子不是你的!”
  蘇哲原本也要發怒了,一聽他這話,倒忽的平靜下來。
  方毅看他一言不發,靜若止水、穩如泰山,忽覺心裏針紮一般,刺得他千瘡百孔、鮮血淋漓;想也不想的,他舉起手裏的酒杯,用力一擲,隨即一轉身,甩門下樓。
  林曦打過電話,總算定了心,但又牽起些離愁別緒,一路回來悶悶不樂。
  秋荻忙提醒:“嚴雋說的事……我看你也是先去說一下好。”
  林曦想起這個茬兒,心裏發恨:“最後兩個月都不讓我安生,我哪輩子欠他一百吊錢了?”
  秋荻聽著好笑,還不能太顯,便道:“我陪你一起去吧。不是大事!”
  林曦想想正好,有她在,應該更好辦。兩人遂進了男生樓。
  205裏擁了一群人,嚴雋董植等都在,正要切西瓜,見她倆來了,皆往裏讓。
  程浩寧迎麵笑:“你們的西瓜都拿過去了,怎麽過來蹭我們的吃?還是我們的好吃些?”
  林曦見他睇著秋荻,話中帶話,心上起惱,遂笑:“程部不要小氣,我們就是來蹭吃也不會蹭你的吃。”說著,望向薑烺:“薑部,你的地盤你做主!你給個話!”
  薑烺兩月未見秋荻,心裏總有點緊張;再看她穿著白底黑點的連衣裙,大大的裙擺,很是美麗,便又多了兩分緊張,一時竟接不出話。
  董植便笑:“我們薑部一高興就沉默是金,那我就來做主,原本是一人吃四片的,程部還是四片不動,我們每人各減一片,請兩位女士吃。大家說好不好?”
  陳翰第一個叫好,又誇張的擠開要切瓜的人:“我來我來,別把程部的切少了,我的手準。”
  旁人心裏多是有數,便望著程浩寧笑,有人也瞄著秋荻笑。
  林曦瞥見秋荻一臉淡然,還算鎮靜,放下心來;想著不便再追,免得引人注目,遂衝董植微笑:“那就謝謝你了。”
  董植笑回:“客氣客氣。”扭臉去看嚴雋:“你們學生會真是挺有趣,聚餐時不會上演全武劇吧?”
  嚴雋嗬嗬一笑:“我鼓勵他們多活動,消化得快,不會積食!省得花錢買健胃消食片。”
  林曦秋荻各吃了一片西瓜,就不吃了。董植原想勸,陳翰眼急手快,“嗖嗖嗖”,把另幾片全堆到程浩寧麵前:“程部,你喜歡吃,那就多吃點!”
  程浩寧看他故意幫著林曦擠兌自己,來火,但他臉上又笑得無邪,還不好發脾氣,隻得說:“我吃不下,你們吃。”
  陳翰便一回頭,問:“你們還有誰吃啊?”
  眾人誰會來吃這個,皆笑著搖頭。
  陳翰遂溫聲細語的勸:“他們都不吃,浪費了也不好,你多吃點吧!”
  林曦看旁人都吃得差不多了,隻程浩寧份額重,還沒解決。她便笑:“今天來學校第一天,真是高興。我給大家講個笑話同樂同樂,你們聽不聽?”
  眾人都知她能說笑話,她還主動要說,哪有不聽的理,一齊拍手叫好。
  林曦便一清喉嚨,道:“有一個雜貨店老板姓王,這天晚上,王老板正在看店,突然跑來一個乞丐,問他要一個牙簽。王老板想想也不值錢,就給他一根。誰知沒一會兒,又來了一個乞丐,又問他要一個牙簽,他便又給一根。誰知沒一會兒,又來了一個乞丐,又問他要一個牙簽,他隻好又給一根……”
  眾人聽她一會兒一個乞丐一會兒一個乞丐,禁不住都要笑。
  程浩寧原捧著西瓜啃,聽著聽著,也慢慢抬起頭。
  林曦繼續正色往下:“不一會兒,又來了第四個乞丐,王老板不等他開口,便問‘你又是來要牙簽的’?那個乞丐搖頭,說‘不,我要個吸管’。王老板納悶,問‘為什麽人家都要牙簽,你卻要吸管’?那個乞丐歎氣,說‘你不曉得,剛才有個酒鬼在街角吐了。我來得晚,能叉起來的東西都被他們叉吃了,我隻好要個吸管去吸點剩的’。”
  眾人先怔一下,後哄堂大笑;想想,又感惡心無比,一個個皺眉緊臉;再想想,又好笑,遂一齊望向程浩寧。
  程浩寧手裏還捧著半片瓜,吃,吃不下;丟,不好丟――不是正進了她的套。
  林曦掃一眼四下,獨見嚴雋瞅著她,也不知是什麽表情;再看陳翰又一臉無邪的去勸程浩寧不要浪費;她緊忍著笑,喊薑烺:“借一步說話,我跟你請教件事!”
  林曦想想還是一鼓作氣吧,遂挽著秋荻又上三樓。
  祁秋離正坐在床邊吃泡麵,前麵凳子上放著一盒無錫醬排骨,還有一盒什麽菜,看見她倆,慢慢站起來。
  林曦暗想:他還真會照顧自己,日子還真小康!再看他臉上不怎麽友好,便笑:“你吃你的,我說句話就走。”
  祁秋離立回:“你先說,說完我再吃!”
  林曦聽他口氣橫,心裏上火,恨不得轉身就走才好,但既然來了,不得不說,遂輕咳一下,慢慢道:“以後你丟了鑰匙,可以先找生活部要,私自撬門換鎖不好!”
  祁秋離把下巴一抬:“你怎麽知道我沒找他?我沒找著!我等了半個小時,他都沒影子,我才撬的!”
  林曦看他理直氣壯得很,真壓不住火;再想自己已經夠和顏悅色了,他還端著一張臉,簡直是給臉不要臉,遂一皺眉,聲音也高了:“你等半個小時了不起啊?人人都像你這樣,動不動就撬門,這宿舍樓不用管了!”
  祁秋離上下看看她,鼻子裏哼一聲:“你幹啥你幹啥?你是不是男朋友走了,心裏不痛快,找人發火啊?”
  林曦不想他冒出這番話,氣得發抖,眼睛緊瞪著他,烈焰熊熊。
  祁秋離不聽她回話,再細瞅一下,臉都青了;他也有點發悚,遂往床邊一坐,想埋頭吃麵條。
  秋荻知道林曦為離開蘇哲方毅鬱悶,這祁秋離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又看她真是變臉了,遂上前一步,衝祁秋離道:“林曦是好心才跟你說這些話,不然,由你去,還怕沒人來說你?林曦為你的事給別人道歉,你還這麽不知好歹,你應該不應該?你好好想想!”
  林曦本要開罵了,順便叫他滾出宣傳部,聽了秋荻的話,倒忽的消下氣來,隻道:“隨他去,不就兩個月嘛!”說完轉身向外走。
  祁秋離把筷子一甩,大叫:“誰要你好心!我就不知好歹!怎麽樣?”
  林曦理也不理,一徑出去了。
  秋荻有點奇怪,便站著不動,看他。
  祁秋離看著林曦身影消失,轉了視線盯著秋荻:“你還在這兒幹什麽?滾出去!滾!”
  不知為何,秋荻一點也不惱,反而很是憐憫,心裏歎一聲,轉身出來。
  兩人回了407,收拾一下,上床倚著,準備繼續開說,就聽有人敲門。
  林曦問一聲“是誰”。外麵應:“我是薑烺。”
  林曦納悶:他來幹什麽?想著去看秋荻。秋荻也正看向她。
  林曦便道:“你等會兒。”一邊下來開門。
  秋荻想著坐在床上不雅觀,便也跟著下來。
  薑烺雙手背在身後,也不進門,先看著林曦,快快的說:“我的手全好了,那個藥膏真好,我沒什麽好感謝的,我哥哥結婚,買了好多糖,”說到這兒,他把目光忽的一轉,全對著秋荻,“這個送給你!”
  秋荻看他一步上前,把個鼓鼓的大信封直塞過來,似乎立時就鬆手;她下意識的接住,剛要開口推辭,就見他又退回去,望向林曦,還是很快的語速:“今晚不拉閘,你們把燈開著。我走了!”
  林曦聽他掃機關槍似的,說的都能聽懂,就是聽起來滑稽,還來不及笑,他又跑了;但他給秋荻送東西卻是不滑稽的,她一回臉,拉起嘴角來,笑模笑樣的看著秋荻。
  秋荻一看她這表情,暗暗打唉聲,心道:她怎麽不記得她的哲哥哥毅哥哥了?
  林曦捏一捏信封,裏麵厚薄不一,簌簌直響,便催秋荻快拆。
  秋荻也好奇,忙撕開,窩起外口,往裏一瞧,竟是糖紙,花花綠綠的,也不知多少張。
  林曦“吔”一聲,好笑:“這人真好玩,怎麽送這個東西!”
  秋荻卻不語,低頭看著發愣。
  林曦一笑過後,忽的想過來,便一拍手,“呀”的大叫:“乖乖!真是!真是!難得呀!”又清清嗓子,抑揚頓挫的背:“我喜歡……我喜歡我的寶貝,翻開書,她們‘沙沙’的響,而我,是她們的女王……”
  秋荻隻覺心裏開了一鍋水,翻騰不息:他居然能記得她文中細小的一處,並付注行動;從來沒有人認為她的寶貝是回事,但他認為……
  林曦抖抖信封,估算:“我看至少有幾百張!”又咕咕笑:“他怎麽撿來的?還這麽幹淨,又理得這麽整齊,我看這兩個月他幹不成別的事!”
  秋荻忽想起常騏來,驀然傷心,遂轉身爬上床,靠著牆發呆。
  林曦看她一言不發,連糖紙也不拿,忙閉上嘴,輕輕將信封放在壁櫥裏,也爬上床。
  林曦想到常騏也頭痛,看秋荻那樣又不好再貶低,遂拿起扇子搖,一邊笑:“該我講好玩的了。”
  一說說到十二點,兩人一點睡意沒有,就覺眼睛睜不開,遂閉上眼睛繼續說,總之不願睡。
  秋荻聽著聽著,越發覺得一個問題要問,這個問題已在她腦中繞了許久,總是不好開口,如今再也憋不住了;她側過身子,張開眼睛:“曦子,他們兩個你最喜歡誰?”
  林曦想也不想,回:“蘇哲。”
  秋荻緊著問:“那你不喜歡方毅?”
  林曦忙睜開眼:“不,我也喜歡他!”
  秋荻再問:“那你究竟最喜歡誰?”
  林曦一下愣住,半晌回不出話。
  秋荻一直看著她的臉,發現她表情很怪,好像迷了路的孩子,站在荒野裏,有點著忙。她忙輕聲問:“你喜歡蘇哲什麽?你又喜歡方毅什麽?”
  林曦又愣半晌,後慢吞吞的回:“蘇哲……我跟他在一起特別安心……我喜歡給他做東西吃……他最害怕我生氣……有好東西他都留給我……方毅最好玩,他以前才討厭呢,但現在變好了……他也怕我生氣,我一生氣他會想好多辦法讓我不生氣……蘇哲就不會,他會變得特別呆,有時氣死人……方毅有時挺怪的,我看不懂,但我知道他對我好,比誰都好……我跟方毅在一起的時候,什麽都不用想,他什麽都能做好……蘇哲不行,我得多想著,不然肯定會有什麽忘了……蘇哲最聽我的話,我說什麽他都聽,有時想想他傻得很,哪天我賣了他他還會幫我數錢呢……但有時方毅還會找他商量事情,聽他的,很奇怪……方毅不全聽我的話,他總是聽得恰恰好,然後給我一個大驚奇……蘇哲身上的味道特別好聞,我最喜歡靠著他……方毅的頭發好看,他的手好,特別軟,不像蘇哲,好多硬繭子,擦著臉疼……”
  秋荻先還憂心,聽到後麵,禁不住“哧”的發笑。
  林曦一下回過神,趕緊打住,把臉往裏一偏,叫:“睡覺了睡覺了!”
  秋荻輕易逮不到她的錯處,哪肯撒手,忙伸手去摸她的腮幫,笑問:“我的手軟不軟?”
  林曦氣得扭過身就打。
  秋荻蜷起來抱住頭,一邊還笑:“就是沒他軟你也不能打我嘛!”
  兩人鬧了一會兒,出了一身汗。
  林曦最受不了汗唧唧的,於是下來,拉緊窗簾,擦一遍身;又叫秋荻來。
  秋荻想想也是,便依言擦洗。
  林曦盯著她看,眼睛片刻不離。
  秋荻先沒在意,後有些害羞,便瞪她。
  林曦笑,又感歎:“咱們女人的身體真是美!”
  秋荻聽她自稱女人,好笑,忙忙的穿好衣服,回:“你被人摸過臉了,你是女人!我還沒呢,我是女生!”
  林曦一怔,隨即紅了臉,一聲不吭的往床上爬。
  秋荻看她這樣,真是前所未見,又好笑又好奇,忙也上去,俯著身,輕聲問:“你不隻被人摸過臉吧?”
  林曦閉著眼,還是一聲不吭,臉卻紅透了。
  秋荻靜靜看著她,一時竟呆住;半晌,她慢慢的說:“曦子,你真是個美人!”
  林曦聽秋荻好一會兒不說話,呼吸聲細細的,知她睡著了。她也困了,卻睡不著。
  她想蘇哲……
  她知道他那天為什麽蹭來蹭去了,他想讓他的嘴唇覆蓋她的嘴唇,整個的覆蓋……那種感覺跟親嘴角是不一樣的!
  她不知他為什麽要遮住她的眼,但這種遮擋給了她奇異的震顫――他的嘴唇突然印上來,那一瞬間,她幾乎覺得自己融化了;
  他沒有電視裏的誇張動作,他很慢,沿著她的唇形慢慢的挪,他的嘴唇軟如糯米糕;
  他輕輕的含著她的下唇,小心翼翼,好像他一用力就會把她的嘴咬下來;
  他的離開同樣突然,她覺著他的舌尖舔了她一下,還沒等她發完抖,他就走了,她覺得還沒完呢,他就走了……
  這叫什麽事?
  他沒來送她;到了給他打電話,他也不說話;不知道為什麽,她一點不生氣,她也不想看見他,也不想跟他說話,她就想這麽想著他……
  次日,卓其楷酈宛都來了,三人一起出板報,更換櫥窗,秋荻也幫襯著,獨祁秋離麵也不照。
  接著就有學生到了,校園裏人來人往,更多的朝氣蓬勃的麵孔湧進來。
  曉宣是開學那天中午到的,恰好吃飯,陳翰忙不迭的買飯乘湯,十分殷勤。
  林曦笑看,跟秋荻私語:“還是厲害人好,你看個個當沒看見!”
  秋荻一笑,忽見薑烺從麵前過,臉往這邊偏了一下,她忙往林曦耳邊湊,躲他的目光。
  紛紛擾擾了一周,總算緩下來。
  這天課後,林曦約酈宛等碰個麵,好好的敘敘別後情。卓其楷先叫祁秋離的,祁死活不來,他不好跟林曦明說,隻問還有什麽話,他傳給他去。
  林曦一搖頭:“沒事。”又笑:“就剩一個國慶了,之後我就光榮退伍,你們誰接我的班,報上名來!”
  酈宛直搖頭:“我還是做班級宣傳比較好,這個吃力不討好!”
  卓其楷倒笑:“我想試試!”
  林曦頗感欣慰,便一拍他的肩:“好好幹,兄弟!”
  卓其楷先有點發窘,後又壯誌淩雲,一昂頭:“放心!怎麽也不會給你們丟臉!”
  酈宛捂嘴而笑,又保證:“我絕對支持你!”
  林曦心情大好,笑:“走,我請你們吃麵條去;等我下任了,你們再請我吃,安慰安慰我失落的心。”
  三人一起往校外去,快到門口了,林曦倒頓住腳,看向其楷:“要不你再去喊一下秋離。你跟他說,我隻請這一次,再沒下回了。”
  轉眼就是月底,林曦有意鍛煉卓其楷,遂將大半任務交給他,自己隻在旁邊看,有欠妥處稍稍提醒;卓其楷本也聰明好學,一點就透,安排得井井有條。林曦高枕無憂,自在得很。
  這天課後,她看看表,忙下樓往小賣部去。
  自上周開始,蘇哲就立了個規矩,每周六要打電話過來韶一韶,上回她去晚了,他已打了好幾個來,引得那老阿姨一個勁兒的瞄她。
  一進門,林曦見電話已有人在打,是祁秋離;他胳膊肘支著玻璃櫃,半側著臉,很不耐煩的口氣:“我沒錢了!你快點寄!”
  “你來幹啥?有什麽好看的?”
  “我沒空兒……你說完了沒有?”
  “你快點寄錢,寄多少你看著辦!行了行了,掛了!”
  祁秋離付完錢,轉身外走,忽見林曦後麵站著,眼神有點詫異。他略一低頭,從她身邊擦過。
  林曦不自覺的回望他一眼,再轉過來,見那個老阿姨連連搖頭:“好像爹媽欠他的,怎麽養到這麽個小孩!”
  那日她請客他還是未來,而後即便有公事,他也不主動出現。卓其楷先還喊,後來似乎看出他是對她有意見,而她也是“隨他去”的態度,便不多事了。算來已有半個月,兩人幾乎沒打過照麵。
  林曦想想他那口氣,應該是跟家裏人說話,卻恨嗆嗆的――要錢也這麽凶?可見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正尋思,聽電話大響,她忙將這些丟開來,“唰”的衝上去。
  蘇哲放下電話,笑著發會兒呆,抬腿往宿舍去;沒走兩步,忽想起磁卡沒拿,便又回來取;忽聽有人老遠的喊他,他尋聲去望,操場邊有人衝他揮手,又指指傳達室,大叫:“有人找!”
  蘇哲想不出會是誰,急忙忙跑過去,隔著玻璃窗一看,竟是方毅。
  方毅看他進來,立即上前:“你請個假,杜雷那邊有事!”
  蘇哲一驚,想他直接來找,事情不會小,忙直望著他,一眨不眨。
  方毅一搖頭:“現在沒什麽,你快去,我在這兒等你!”
  兩人出來,方毅直接攔車。
  蘇哲聽他什麽不說,知道是怕人聽了去,更心神不寧,正焦躁,就覺方毅的手在他背上一拍,他忽感心裏穩了一穩,忙轉臉衝他點頭。
  眼見快到了,蘇哲突的想起件事來,輕問:“是不是他知道了?韓?”
  方毅眼睛看著窗外不動,慢慢點點頭。
  杜雷檢查一下包,沒什麽遺露,便往櫃子裏層一塞;再拿起桌上的一張紙,認真思忖。
  楊鬆健正在院裏轉圏,看見蘇哲方毅從車裏下來,急忙跑上前,心急氣喘,竟說不出話。
  蘇哲看他這樣,忙道:“你別說了,我都知道。”
  小翔跟著上來:“我們勸了一夜,什麽話都說到了,沒用!大哥今天找了柯會計來,帳全理了。小青小五去找葉小姐了。”
  蘇哲聞言停步,回望方毅。
  方毅也頓住,垂頭不語。
  四人站成一團,恰成一個四方,沉默的四方。
  杜雷聽外麵有腳步聲,猜到會是誰,遂緩緩坐到床邊,眼睛看著門。
  方毅推門而進,一看他這架勢,知道是場硬仗,遂直接往桌前去,反坐到椅子上,雙臂支著椅背,下巴朝上一架。
  杜雷看著蘇哲進來,等他一坐,便開口:“你們都知道!你們瞞著我!”
  方毅點頭:“不錯。我們早知道了,就不告訴你。正好讓你過一年安生日子,你說值不值?”
  杜雷一愣,沒立時回話。
  蘇哲歎口氣:“韓爭遲早會出事,他就是不死在裏麵,也會死在外麵。他的威脅太大,別人不放心。”
  方毅看杜雷一聲不出,又道:“誰給你消息的?他為什麽要給你消息?他在等好處!你替他鋪路?”
  蘇哲接著說:“你脫開來不容易!你看看小楊他們,再看看我們,你還要去趟渾水?你知道我們不會丟下你不管,你想讓我們全搭進去?”
  方毅還要繼續,聽信水的聲音一路叫著“杜雷”奔進來,他忙和蘇哲互換眼色,一齊閉嘴。
  信水跑得香汗淋漓,衝到杜雷麵前,一句話不說,先沒頭沒腦的打兩下,隨後大哭大叫:“你要去死是不是?你去呀你去呀!你敢出這個門!我也不活了!我替你燒飯洗衣服,你就這麽報答我?啊?你就這麽報答我?你要死是不是?不如我打死你算了!反正你想死,誰打死你都一樣!”說著,撿他皮粗肉厚的地方開打。
  杜雷被她緊揪著衣服,不敢用力掙,又不敢還手打,苦不堪言;她下手還不輕,幾下子,他就覺得背上疼起來。
  蘇哲方毅一旁看著,笑吧,不好;不笑吧,憋得慌;真是痛苦!再看杜雷狼狽不堪,信水又潑得太厲害,遂上前一個拉一個擋,一疊聲的勸。
  信水哭天抹地,死活不鬆手,連他們兩個一起罵。
  蘇哲方毅這個冤,為配合劇情,還不能回嘴,隻得聽著,連聲應是。
  直鬧了大半個小時,信水累了,這才緩下來。
  蘇哲方毅看她抱著杜雷不動,遂先往外撤。
  楊鬆健等聽裏麵一團糟,不敢進去,都貼著門邊牆角聽;忽看兩人出來了,忙都站好,臉上不尷不尬的。
  方毅看外麵都黑了,叫:“別傻在這兒了,該弄飯的弄飯,該弄菜的弄菜,你們是鐵打的我們是肉做的,我們要吃呢!”
  楊鬆健一聽,忙叫著趕緊做去。
  這邊小翔跟著兩人向外,看周圍沒人,輕聲道:“大哥說一不二,他不真想過來,還是沒用……”
  方毅看他一眼,不應聲。
  蘇哲來回踱步,緊皺眉頭。
  柯靜熙一路催著司機快快快,等下了車,她反而站著停了半晌,然後理理衣裳,慢慢朝裏走。
  蘇哲一眼看到她,有些吃驚;方毅隨即一轉眼,也有點愣。
  柯靜熙上穿著紫羅蘭立領喇叭袖緊身衣,下配大皺折白底紫花長裙,腳上一雙小小的白靴子;她腮上似打了胭脂,不那麽的蒼白,嘴唇上也是,閃著脂類的光澤。
  貌似一個美女!
  楊鬆健安排好煮飯事宜,忙出來打聽事情發展,忽看著柯靜熙站在門口的燈光裏;他大吃一驚,幾乎認不出來。
  柯靜熙看出他們的詫異,微微低一下頭,後望向楊鬆健:“杜雷呢?我有話跟他說。”
  杜雷看柯靜熙去而複返,又如此盛裝,不解,正要開口問,忽見她伸手去解上衣鈕扣;他腦中一空,反應不過來;再回過神,見她已解開一半了――那衣服一長排扣子,從上至下,至少十來個。他忙站起來,隱有怒容:“你幹什麽?”
  柯靜熙並不理,繼續往下。
  杜雷一皺眉,正要叫信水,還沒等出聲,忽的怔住。
  他看見那衣服裏的身體上有一條紅線,血紅的線――彎彎曲曲,從胸至腹,沿肋骨拐彎,伸向後背;好像這個身體曾經斷開過,現在的是縫起來的。
  她的皮膚白得亮眼,映著黑色的胸衣,那一條紅線顯得異常猙獰。
  他見過的傷痕太多了,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但從未有哪一條傷痕像眼前的這條令他驚心――這樣的身體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傷痕?
  柯靜熙看著他的臉,聲音很輕:“我一生下來就有病,心上麵的有個洞,醫生都說我活不過十歲。我父母不信,我也不信,我們一直找敢給我做手術的醫生。16歲那年,終於找到了……今年我26,這十年我過得很好,呼吸很順暢。我喜歡活著,能曬到暖和的太陽,還能遇到那麽多好人……每個人都該做他想做的事,這樣他才會開心。你想去就去吧,韓爭見了你會高興。除夕那天在前湖,我能感覺到他,你去看他,他真的很高興……車鋪你不用擔心,到年底,我們的款子就付清了,這個地方是我們的了。今年還會餘錢下來,到時我去看看有沒有好的投資,我們讓錢生錢……前兩天有人來問能不能租前麵的一塊地,他想賣報紙兼帶雜貨,我叫小楊答應了。這筆租費是額外的收入,我們能添不少東西……他們還商量著今年過年我們也去飯店吃,換換口味。”
  柯靜熙慢慢的扣好鈕扣,認真理理,微微的笑:“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套衣服,你覺得好不好看?”不等他回話,又道:“其實每個人都會死的,早和晚也差不多,你不願跟我們待在一起,那你就先去。我活著一天,就幫你照顧他們一天,等哪天我死了,你在那邊也熟了,你再照顧照顧我……好不好?”
  杜雷站著,隻覺在做夢,柯靜熙是在夢裏,她的嘴一張一合;但他卻聽得見她的聲音,還能聽得懂她的話,這是怎麽回事?
  柯靜熙輕輕向前,離著杜雷三步,站定,仰頭看他的臉。
  自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想著哪天能站在他麵前,細細的看他的臉;如今,她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杜雷也看著她。
  她的臉一點兒不美,還像個小女孩,小小的,沒有伸展開;但她的眼睛很成熟,好像裝著許多東西,深得像井。
  除了他臨危的母親,他從沒長時間的看過女人的臉,而今的這張臉,卻令他移不開視線,她眼睛裏有著什麽,吸引他,使他覺得安全。
  乍知真相的那種疼痛在消減,化成想念積在心頭。
  韓爭的聲音仍在耳邊:杜雷,你不適合這種日子,早點走出去,別回頭……我是不成的,我有癮……我肯定不會善終,你別管我,那世裏我還是好漢……
  蘇哲方毅坐在門口的竹椅上,低低勸慰信水,忽聽身後有動靜,兩人忙站起。
  杜雷神情如初,道:“吃飯吧。”
  一桌還坐不下,便分了兩桌。眾人都心不在焉,不怎麽說話,匆匆吃完。
  蘇哲仔細打量杜雷,他還是喜怒不形於色,但眼神沉靜下來。
  方毅盯著柯靜熙,發覺這個女人好像比以前美了一點,臉上有光彩。
  兩人互望望,交換信息,忽聽杜雷發聲:“國慶節放假一天,晚上我們出去吃飯。”
  眾人都一愣,半晌沒人應聲。
  方毅先反應過來,笑:“不巧,今年我沒空,明年怎麽樣?”
  杜雷看著他,點頭:“好!今年我們吃,明年單請你!”
  蘇哲一掌拍過去,大笑:“我吃後年的!”
  楊鬆健等全明白過來,個個歡天喜地。
  信水腫著眼睛,沒吃下幾粒米,如今看杜雷變主意了,喜上眉梢,撲上來撒嬌:“我沒吃飽,我們馬上出去吃好不好?”
  方毅大笑:“要的要的,傷了那麽多神,得補補!”
  蘇哲亦笑:“吃西餐去,環境好!我請客!”
  臨出門,杜雷一回頭,見小青小五等圍著柯靜熙說話。仿佛感覺到他的目光,她的眼睛也望過來,從容平靜。
  在林曦心中,總覺得蘇哲方毅會在十一裏過來看她,從29就盼起,1號、2號、3號上午,希望落空,十分沮喪,連中秋晚會也沒興趣。
  秋荻看她心神不寧了好幾天,最後泱泱不樂,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私下莞爾不已。
  這天文學社後,林曦留那三人下來,說些閑話,理一下近期的工作,忽見嚴雋進來。她知他有事,便叫其楷等先散,等他開口。
  嚴雋笑問:“你的掌門弟子挑好了沒?要一流的!”
  林曦笑:“師父就是二流,哪能教出一流的徒弟!”
  嚴雋一正臉:“你就是撣撣灰,也夠他們用的了,謙虛個啥!”
  林曦立回:“我說呢,怎麽這一年來,我頭上盡是灰!”
  嚴雋哈哈大笑,坐下,問:“你實習是聽學校安排?還是自己找?”
  林曦想一下:“我們那兒有基地,我申請就行了。你呢?”
  嚴雋回:“我已經定好了,得回去。我小叔叔在衛生局,幫我報了個函授專科的名頭,蒙混過關。你們護士好些,學曆上不太卡,但如果能找到人,最好早點行動,進大醫院,不然以後很難說。”
  林曦點頭不語。
  嚴雋又笑:“其實我還真想去南京轉轉,以後一工作,想出來還不容易。”
  林曦笑回:“有什麽不容易的?五一、十一,都是空兒,你來的話提前告訴我,我做東。”
  嚴雋緊起臉:“我不敢。我跑你那兒去,還叫你做東?隻怕腿能被人打折了。我還是老老實實自己玩比較好。”
  林曦知他打趣,但多少有點心病,頓一下,才回:“你去也不要緊,丁美女總會跟著你去的,有她護你的駕,你怕什麽?”
  嚴雋好笑:“真是莫名其妙,她跟著我幹什麽?”
  林曦遂回:“咦?你也知道莫名其妙?我還當你不知道呢!”
  嚴雋微笑一會兒,歎口氣:“快呀,我們是最大的了,我們也要走了!”
  林曦也起感慨,唏噓不已。
  次日是周末,上午半天自修,下午周瑞芳開個班會,不到三點就放行。
  林曦想著宿舍裏沒什麽事,不如在教室裏寫信,等到了五點半,好去小賣部裏接電話;正寫著,就見小孩子的聲音在窗外叫:“林曦姐姐,你要的餅幹給你送來了。”
  林曦尋聲去看,見是常在校門口買餅幹的那對夫婦的兒子。她們常在那兒買餅幹,挺熟了。她納悶:我什麽時候要餅幹了?他還送上來?
  那小孩子腳一踮,將餅幹從窗口放進來,一溜小跑下去了。
  教室裏沒多少人,也沒人在意,林曦見那小孩子都不要錢,心裏忽的想過來似的。她忙打開口袋,果見裏麵折著一個小紙條,展開一看,龍飛鳳舞五個字:曦子,我來了。
  林曦壓著心頭的狂喜,急衝衝的走下教學樓,出校門兩邊望望,果見西拐角一個背影。她看路上還有三三兩兩的學生,便不那麽著急,正常速度走過去,到跟前,側臉衝他一笑,仍是往前走。
  方毅嘴角展出笑意,慢慢跟著。
  林曦走進居民區,看沒熟的人了,便一回身,笑著跳過來:“蘇哲呢?他藏哪兒去了?”
  方毅板起臉:“你就想見他?那我馬上走!”
  林曦隻當他開玩笑,還東張西望,就見方毅一轉身,真走了。
  林曦看他出去十來米,沒停下的跡象,忙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真的沒來?我以為你騙我呢!哎,哎,你真走呀?”
  方毅依舊板著臉:“你又不高興我來,我不走幹嘛?”
  林曦忙道:“你們都不是一起來的?我以為他故意躲起來了。我怎麽不高興你來,我還以為你們十一會來呢,害我空等!”
  方毅便笑:“曦子想我們了?”
  林曦稍一低頭,不理。
  方毅將桌上的那盒小蛋糕打開,遞到林曦麵前:“嚐嚐,這是新品種,叫提拉米蘇。”
  林曦小心的接過,叉一小塊放進嘴裏,入口即化、甜香滿頰。她忙又叉一塊,稱讚:“好吃!真好吃!”
  方毅倚到椅背上,看著她微笑。
  林曦連吃了三口,另拿紙盤分一半,要方毅吃。
  方毅知她個性,並不推辭,也吃得津津有味。
  林曦看方毅轉著蘋果,飛快,一會兒就好了,掛下一長條皮。她接過皮,拎著比比,足有半人高,便舍不得丟,掛到衣架上。
  方毅看著不動,一臉柔和,將蘋果遞在半空。
  林曦接過,咬一大口,坐到旁邊的沙發上,“咕哧咕哧”的嚼。
  方毅見她腮幫子直動,一鼓一鼓的,移不開眼睛;他心裏蒸騰起一種欲望,想一步上前,緊抱住她,用力親吻那臉頰才好;但又有一個聲音在耳畔,片刻不停的警示:那不可以!那不可以!那不可以!
  半晌,他慢慢的說:“曦子你信嗎,你就還是醜小丫,我也喜歡你!”
  林曦正嚼到一半,滿嘴都是碎蘋果,聞言抬眼看他,有些發愣。
  方毅仍是半倚著,微微歪著頭,壁燈光打在他臉上,有淺淺的陰影;他的眼神很靜,仿佛天地乍開,萬物不知所措,一刹停頓。
  林曦點頭,有些含糊不清的聲音:“我信!”
  看他眼神如初,不起波瀾,她慢慢咽下嘴裏的食物,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我知道你對我好!我還記得初一下學期,我們去棲霞山看楓葉,我在千佛岩上磕破了腿,你背我下來,那路那麽陡,我們差點一起掉下去;你一直把我背到大路上,又等車,衣服都汗透了。其實你扭了腳了,你不說,後來好幾天都拐著腿……”
  “有一次你爸出國,帶回來一個套娃,KK喜歡,問你要,你看出我也喜歡,就沒給她,偷偷給我了;那會兒你和她很好呢,而我都沒問你要。”
  “你喜歡捉弄我,但對我也最好。我都知道!有時我也奇怪,你為什麽會對我這麽好呢?其實KK對你更好,她什麽都聽你的……後來我明白了,我、你,還有蘇哲,我們就該這麽好,沒什麽原因,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我也知道你為什麽來,你要幫我安排工作的事。你怕我吃苦,要給我找最輕鬆的事做,你要我過得開心。我也想了好久,我究竟幹什麽好呢?想來想去,我還是想做護士。我媽從小就教我一句話――技不壓身。一個人,一定得會一樣活兒才好,不然,心裏不踏實。我媽還說,女人一定要能自立,這樣才能有尊嚴。我就想做那樣一個女人。其實護士沒你們想的那麽苦,而且護士服還挺好看,我穿起來很像天使的。”
  “我想實習還是由學校安排,至於以後分配,方毅你要幫我。我媽那個二級醫院,好些統配的護士都進不來,那些走讀的,反而能進來,她們有後台。如果我真等著分配的話,沒準能到一級醫院去,在那兒我隻能打針掛水,什麽也學不到,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媽算過了,就算她能找到人,至多也在她們的內科。她的老院長要退了,現在的這個副院長處處和她為難,今後我再過去,隻怕日子也不好過……我媽本來暑假就想跟你說了,她沒好意思,想等到過年再說。反正是我的事,我就先跟你說;但有一點我要跟你說清楚,我知道辦事情是要花錢的,該多少是多少,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然,你找到了我也不去。”
  方毅慢慢呼口氣,歎息似的:“曦子,我真想你一直都那麽小,永遠都別長大,那該多好!”
  林曦抿一下嘴,也傷感:“你想我一直像小時候那樣,看不見這世上的壞處;你們什麽都做好,我隻要跟你們在一起,就永遠安全;其實我也不想長大,我喜歡我們永遠在學校裏才好,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夏天吃冰棒,冬天吃羅卜餅。學校裏的女生都喜歡你們,她們有的嫉妒我,不和我玩;有的討好我,非要和我玩。你們在操場上踢足球,跌破了腿我幫你們塗紅藥水;星期天一起出去玩,偷人家的水果羅卜吃;蘇哲幫我做英語作業,我給他下麵條;你引我生氣,再帶我去吃冰淇淋。如果我一輩子就這麽過下去,我也想長生不老。但是我知道,不可能的!我不得不長大,好多好玩的事都不能做了,得做大人該做的事了。”
  “我有時也覺得挺痛苦的,大人的世界好多是假的,想著就難受,但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在我們都一樣,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沒有我長大了,你們還不長,所以我就不那麽害怕了,我們還在一起的。”
  聽著聽著,方毅竟有些失神,陳舊的溫暖的往事一件件翻上心頭,好像模樣簡單的白蘭花,不起眼,卻香氛四溢,引人沉眠。
  他慢慢站起,慢慢張開雙臂。
  林曦毫不遲疑,立時起身,向前兩步,雙手輕輕環過住他的腰,額頭抵住他的下巴。
  方毅亦輕輕擁著她,溫香軟玉在懷,他卻心境澄明,空無一物。
  秋荻第三次到407,終於看見林曦,於是放下心來。
  林曦忙衝她招手,秋荻也好奇她究竟去了哪裏,遂上床,兩人並肩睡下。
  等林曦把事情說完,秋荻感歎:“曦子你多幸福!有他們這樣對你!”
  林曦聽她煩惱過工作的事,想想,道:“要不你也來南京吧,我們一起上班,那多好!方毅能想出法子來,能幫我們找個好醫院。”
  秋荻沉默片刻,搖頭:“我爸媽在家,我離不開。”
  林曦道:“不要緊,你先來,以後再接他們過來,不就行了。”
  秋荻微微笑:“哪那麽容易?而且他們都這麽大年紀了,不會再到陌生的地方的。”半晌,又歎:“姐也要走,她要去上海,好像她談了個筆友。媽傷心得很!現在爸也能聽點我的話了,他們有時吵架,我說說反而能好。我要再走了,他們怎麽辦?”
  林曦說不出話,低低歎口氣,末了又問:“那廣島呢?你們有沒說說實習的事?”
  秋荻低歎:“他?上官薇也去看書了,他更不好意思了……”
  林曦一皺眉:“那就不理他,這人真是!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給個話,不死不活的,真討厭!”轉念又道:“你知不知道,薑烺離你那兒不遠,你們雖然在兩城市,但頭尾相接,一點兒也不遠。”
  秋荻輕笑:“想著這些我骨頭都發酥,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浪費生命!我現在隻想安安靜靜的待著,找個工作,一個人過最好。你看我爸媽,一輩子,就這麽怨來恨去的,累死了!”
  林曦想辯一下,又怕她更難過,遂不出聲。
  秋荻靜靜躺著,也不再說話。
  林曦閉上眼睛想睡,一時又睡不著,便想著跟蘇哲方毅的往事,百轉千回、怡然自樂;忽一念轉過,立時大驚:竟忘了等蘇哲的電話!天!這可不得了了!
  等查完宿舍,蘇哲佯裝上廁所,自三樓陽台的側窗翻下,沿著宿舍樓溜到牆角,借那棵梧桐樹著力,輕巧巧越過兩人多高的圍牆。
  到了街上,他招手攔車。司機們一聽他要去蘇州,黑燈瞎火的,個個搖頭。無法,他忙往火車站趕,偏一時又沒有,得到十一半才有過路的。他看看時間,焦急不堪,隻能耐下性子硬等。
  好容易到了蘇州,已是淩晨三點多,他坐車到衛校附近,隨便找個旅館,胡亂的倚在床上打個頓兒,不到天亮,便守到學校門口。
  林曦一早起來,洗漱已畢,想喊秋荻一起出去玩。
  秋荻想這兩人久別重逢,要說的話多了,自己去了也插不進去,便執意不肯。
  林曦不勉強,一溜煙兒從宿舍裏出來,急忙忙往校外去。
  蘇哲看校門開了,忙抬腿往裏走。看門的老張瞅他轉半天了,不像本校的學生,但看他眉清目秀的,沒壞形,遂不過問。
  蘇哲沿著路一徑兒向前,忽見林曦迎麵過來,也急得很。他加快腳步,衝上去,一把抓住她胳膊:“你昨天幹嘛去了?你知道我打了多少個電話?”
  林曦也看見他了,總覺得不可能,方毅明明說他忙得很,來不了,怎麽一下子就到麵前了?
  等他抓住她了,捏得她酸麻不已,這才確定真是他來了。她心頭大喜,卻又多了幾分羞意,便一側臉,嗔怪:“你幹什麽呀?揪得我疼死了!”
  蘇哲見她厭煩似的,怒氣上升,非但不鬆手,反將她拽得更緊:“你昨天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不接電話?”
  林曦被揪得生疼,又怕被人看見,忙要掙脫。
  蘇哲不聽她回話,又見她緊讓他,心裏不是滋味;加上奔波大半夜,疲倦異常,便壓不住的火,怒問:“你是不是又喜歡別人了?不理我?”
  林曦聽他問出這句話,來氣,把頭一昂:“怎麽樣?要你管!你是我什麽人呀?”
  蘇哲聞言一怔,呆看她半晌,後把手一鬆,轉身向外去。
  林曦看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又生氣又委屈又懊悔,幾乎要哭出來;她左右轉轉頭,還好,隻大操場上有跑步的人,隔得不近,應該看不到這裏;再看看前麵,蘇哲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口;她一陣發急,忙拔腿往外跑。
  蘇哲木木的向前走,什麽都想不起來,隻是機械的邁步。走到拐角,他順著拐彎,就見一人迎麵過來――方毅!他忽的明白了,遂站住,直直的盯著他。
  方毅看見他,立時也愣住。
  兩人互看著,皆是麵無表情。
  方毅看見林曦從後麵趕上來,忙笑:“是不是活動取消了?早叫你別參加,你不聽!”
  蘇哲不回話,但臉上的表情放鬆了,微微移開視線,欣賞牆上的爬山虎。
  林曦見方毅也在,鬆口氣,衝蘇哲道:“我忘了……昨天方毅過來,說話說忘了……”
  蘇哲心痛如絞,一句話回不出來。
  方毅嗬嗬一笑:“你怎麽誰的醋都吃?我也不能和曦子說話了?”說著,拿眼睛逼著他,帶著警告。
  蘇哲知他怕林曦不高興,他心裏也不想,但臉上就是轉不過來。
  林曦抬眼看著蘇哲,見他還是冷著臉,說不出的落漠;她忽想到他該是夜裏來的,心疼不已,忙去拉他的手:“走吧,我請你們吃麵條去,還是那家的麵,你們都說好吃的。”
  出來,方毅執意要去看那座橋,林曦想想也好,那兒能坐下,陽光又好,蘇哲能歇歇。
  三人慢慢晃過去。
  一路上,林曦鶯聲燕語,又恢複了從前的嬌嗔俏皮。
  方毅側著臉,跟她一唱一和,目光像日頭下的奶油。
  蘇哲雖不出聲,但臉色漸漸好了。
  她總隔三差五的瞅他,眼睛裏什麽都有:愛憐、逗趣、懇求、抱怨、柔情,還有點兒討好――她也怕他生氣?一思及此,他的怒氣“蔌”一下,全飛到瓜哇國去了。
  林曦執意要送到火車站,那兩人攔不住,隻得由著她。
  乘方毅買票的空兒,林曦拉著蘇哲的衣角,竊竊的說:“別氣了,以後我都早早的過去等著……你別跑來跑去了,兩個月我就回去了……今年我還和你一起過年好不好……”
  蘇哲看她有些害羞的神情,睫毛一扇一扇的,欲語還羞。他的心頓時滿溢甜蜜,連說話都忘了,隻牽著她手不放。
  蘇哲方毅上了火車,兩人坐個對麵,全程四小時,皆一言不發。
  蘇哲本不著惱了,但林曦一走,那股怒氣又慢慢滋長,再看方毅麵上高深莫測,也不知想什麽;想著他居然偷偷私跑過來,擺明是搞暗中破壞,屬惡性競爭,氣更不打一處來。
  方毅原來就酸意蔓延――她看他的神情跟看他不大一樣,跟以前也不大一樣,說不出的嬌嬌的、怯怯的,嘴角的笑意也是脈脈的、柔柔的;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她也隻是對他好一點點而已!怎麽現在好像不單是好一點點了?再看他還把臉越拉越長,心裏也竄火氣:別人都是狼,就你是兔子?瞧這德性!你哪點比我強?
  好容易下了火車,兩人皆感胸口鬱悶,要大出口氣才舒服。
  蘇哲一抬手,一輛的士應式而來。
  他掃方毅一眼,自己先進去。
  方毅不甘示弱,隨即開後門,聽蘇哲跟司機說一聲“太平門”,他便慢慢伸出手指屈成爪,而後緩緩握成拳。
  胡芊虹看看麵前的那個人,遲疑好一會兒,上前問:“你……你怎麽回事?”
  方毅想扯嘴角,但臉上實在疼,便冷冷的回:“我骨頭癢,撞撞牆!”
  胡芊虹想笑不好笑,忙避開視線,盡量不看他的臉:“你總躲著我?”
  方毅輕哼一聲:“笑話!我躲你幹什麽?我既不欠你錢,又不欠你情,我躲你幹什麽?”
  胡芊虹聽他口氣有點橫,再看看他那張臉,也氣不出來,遂近前兩步,想細看看。
  方毅一皺眉,立時往旁邊讓,一邊就想閃人。
  胡芊虹好容易逮到他,哪肯讓他跑了,急忙擋住,嘴裏說:“我隻跟你爸說黃衡的事,沒賣你!”
  方毅忍著痛嗬嗬笑:“胡千金,我不管你賣不賣我,總之我是不伺候千金小姐的,你別糊塗!”
  胡芊虹憋氣:“我也不伺候千金少爺……”
  方毅點頭:“我們都是聰明人,多好!”說著,眼睛望到她身後,欣喜的聲音:“妞妞,你怎麽來了,不是說周六才來的?”
  信水乍看方毅,也嚇了一跳,聽了一句半句,大致明白了怎麽回事,便扭著腰上來,翹著手指頭點著方毅:“我不敢不來呀,我就感應著有女人在你身邊!哼!”一邊說一邊抱住他的胳膊,往他身上掛。
  胡芊虹看冷不丁來了一個大美女,還和他那麽的親熱,有些吃味兒,眼睛盯著信水不動。
  信水一轉臉,正對著胡芊虹,想耍耍正式女友的大牌,就覺方毅的手在她腰側一點,她立時換了副可人的模樣:“大姐,我男朋友哪兒得罪你了?他小孩子,大姐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小妹我給你賠禮了!”
  胡芊虹看她跟自己也差不多大,卻一口一大姐,把她叫得那麽老,遂一皺眉:“我不認識你!”
  信水笑:“大姐,你認識我男朋友,那當然也認識我了!”又拉起方毅的手看看,教訓:“你的戒指呢?跟你說多少遍了,情人戒情人戒!不戴怎麽做情人?走,再買去。”再衝胡芊虹笑:“大姐,我們先走了,改天一起吃飯,千萬別客氣!”
  到了水榭裏,方毅四下略看,鬆開信水,問:“有事?”
  信水有些失意似的,點點頭,沒立時回話;片刻,忽想起他的臉來,忙湊著看:“誰敢把你打成這樣?你怎麽能叫人打成這樣?你爹?不會呀,你爹也舍不得動你。誰吃了豹子膽了?也不怕坐牢,敢打你?”
  方毅厭煩,一推她:“行了行了,管得真寬!你是我老婆呀?有什麽事就說,說完就走,別廢話!”
  要在平時,信水哪肯聽他這樣,早一跳三尺高了,如今心事重重,倒沒精神爭強好勝;她坐到欄杆上,幽幽的歎口氣,望著湖水發呆。
  方毅看她如此,大奇,忙也坐下,急問:“怎麽了?”
  信水又發會兒呆,側臉看著他,輕輕的問:“方毅,你看杜雷是喜歡我呢?還是愛我呢?”
  方毅聽她問出這話,又是那極其瓊瑤的表情,繃不住要笑,扯著了臉,疼得不行,忙收住;再看她仍看著他,眼神跟走丟的小狗似的,楚楚可憐。他不覺微皺了眉:“怎麽?他欺負你了?”
  信水搖頭:“沒有。我隻是覺得他喜歡我,他並不愛我。”
  方毅想想,笑:“差不多,一樣的。你分這個幹嘛?哪能分得清!”
  信水又搖頭:“不一樣!喜歡隻是喜歡,比如說他和我在一起覺得開心;但愛是愛,如果沒有我他就會活不下去!”
  方毅聽她這通理論,好似也說得通,便笑:“他就是那麽個人,不懂得風花雪月的,你別指望他整天對你說愛呀情的,他不會!我看他對你挺好的,他從不對別的女人這樣,他肯定愛你的!”
  信水怔半晌,後回:“你還記得那天,我們怎麽勸他都不說話,後來,小柯進去了,他出來就好了……我對他那麽好,他都不聽我的,他想走就走,都想不到我……”
  方毅當時也覺得蹊蹺,但顧不上深想,如今聽她一提,倒沉思;末了,他微微一笑:“妞妞,你說實話,你真是就想嫁給他了?再不會喜歡別人了?”
  信水低了頭:“我愛他,我從沒這樣對過一個人!”
  方毅想想杜雷,再想想信水,最後一咬牙,跟她附耳:“那就趁早下手!我了解他,要是你們先成了,別人肯定沒戲,他再喜歡也沒用。”頓一下,又加:“過兩天我去陪他喝酒,灌醉他……”
  信水忽的回過頭,眼睛直直的。
  方毅看她這樣,又笑:“你放心,他一定會對你好!他娶了你,你這輩子就別煩了。無論如何,你都是他的寶貝!”
  信水慢慢的吐出一句:“他都不愛我,我嫁他幹嘛?”
  方毅愣住,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你不是愛他嗎?”
  信水點頭:“是呀,我是愛他,但他不愛我,我有什麽意思?我嫁個不愛我的人,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寧願做老姑婆,也不要嫁個不愛我的人!”
  方毅垂下目光,許久不說話。
  信水又道:“我有點不明白。我不知道他是喜歡我還是愛我。他對我是好,但我希望他心裏也這麽對我好。以前他不喜歡我,是有原因。但現在這麽長時間了,他要是再不愛我,那就說明他真的不會愛我了,那我就死心了!有什麽了不起?他不愛我,我也不愛他!天下又不隻他一個男人!我葉信水還怕找不到他愛我我也愛他的男人?”
  方毅聽她話音漸漸拔高,但隱隱帶了哽咽,忙伸手輕拍她,微笑:“就是,還有我呢,我追你那麽久也追不上,你可憐可憐我吧!好歹我長得比他帥!”
  信水白他一眼:“豬頭三樣兒,還帥?你看看你爹都忙些什麽?治安這麽差!他兒子都被打成這樣?平頭百姓還敢出門!”
  方毅苦笑:“好了,美女!賞臉吃個飯吧!別說了!”
  晚飯後,杜雷端張椅子坐到後院,牆角裏一叢萬年青,墨綠綠的,生機勃勃,他眼睛瞧著,總有點感慨,但又理不出來,遂發怔。
  楊鬆健從窗子裏看見,忙把後門關上,囑小五小青別往後麵去,他自己領著小翔等往小報亭裏去轉轉彎。
  這幾天來他大哥沉默的時候多,仿佛有心事,而那位葉小姐也沒來了,好像兩人不高興。他最怕這個!以往柯靜熙來的話,他們還能拉兩句家常,她說的雖不多,但在理,總能給他點幫助,誰知這個星期天,她也不來了。唉,真不知又要出什麽事。
  他正暗暗發愁,就見路邊來了一輛車,方毅從裏麵下來。他喜出望外,忙迎上去。近了,見他眼角眉梢都有青記,還不是新傷,他吃驚非小,他怎麽能叫人打了去?還傷得不輕?真是無法無天了。正要問,就聽方毅笑:“杜雷在哪兒?”
  杜雷聽門“吱呀”一響,隻當是楊鬆健有什麽事,也不回頭,等他過來,就聽方毅的聲音笑,“架子真不小,理都不理人?”
  杜雷忙一回頭,跟著起身:“你怎麽有空來,我算著還有兩天的。”
  方毅手裏也拎個椅子,隔著一步並排放下:“悶,找人聊聊天!”
  杜雷瞥見他臉上有印記,心裏一動,盯著他問:“怎麽搞的?”
  方毅直要打唉聲,怎麽什麽人都在意他的臉?要命呢!當下笑:“我閑著沒事,倒著走,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杜雷知他不是真話,似乎也問不出來,便作罷,隻笑一笑。
  方毅看他有些發懶,笑問:“我向你請教個事,你說喜歡一個人和愛一個人有什麽區別?”
  杜雷納悶,半晌回:“沒什麽區別,我不懂這個。”
  方毅搖頭:“區別大了。喜歡是你和她在一起開心;愛是沒有她你就活不下去!”
  杜雷不明白他說這個什麽意思,稍皺了眉,瞅著他不動。
  方毅繼續道:“你好好想想,你究竟是喜歡信水?還是愛信水?給她一個準話,別拖著,大家都沒好處。”
  秋荻從教學樓出來,見大操場上仍是熱火朝天,最火爆的還是足球。薑烺穿一件全黑的運動衣,來回穿梭,很是醒目。
  很奇怪的,從前也不怎麽能碰到他,如今三天兩頭的,總是撞上。他一般都是彬彬有禮,微微點頭,笑容淡淡,但是很有暖意。她開始有些回避,漸漸就平常了,也能點個頭。有時她也會困惑:她一直覺得感情是唯一的,喜歡一個人,就該永遠的喜歡下去,不該再喜歡上別的人;而今她的心卻和她的思維不能對接。她隱約覺得,其實人的感情是可以變化的,如果那個人不能給自己愛的回應,那麽這份喜歡又有什麽意義?它隻能存在心底,某個角落,隨時間的逝去而消融,慢慢淡成影子。
  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期待著和常騏碰麵的時機,小心翼翼的將匠心化為隨意,為了遙遙的一瞥、難以辨別的一笑而反複揣摩、反複衡量,為之喜、為之悲;她好像看淡了許多,那次在圖書館,她居然沒有抬一次頭,看完書她就輕輕出來,全不想他是否會在這裏。
  但她並不覺得她是因為薑烺。
  這大半年來,薑烺的人氣竟然大升,儼然成了當日的康永。女生們暗地裏都叫他薑糖――鐵麵是鐵麵,但心腸其實很軟,女生樓哪兒出了問題,他總事必躬親,比康永還平易;而且他的口齒又沒康永厲害,有嘴利的女生,開些似是而非的玩笑,他多回不出,臉上笨笨的,反倒更惹人憐愛。於是,他便成了那初吃微辣,進而甘甜的薑糖,人人歡迎,恨不得自備一包。
  她是再不想和這些稀缺物種有關聯了,眾目如劍,身心疲倦,但他的糖紙她都仔細收著,每每看起,總有暖暖的感動,好像他是懂得她的,為了那份懂得,她心滿意足。
  看了一圏凳子,秋荻沒發現林曦,她便往宿舍去,還是沒有。她看看表,快吃飯了,忙去食堂。等吃完了,也沒看見林曦。
  奇怪了!
  自方毅來過後,她一直不對勁。她隱約聽人提起,說是周日早晨,來個美男,和林曦在大路上拉拉扯扯的,好像發脾氣。她想來想去,應該不是說方毅,那就是蘇哲了,他怎麽也跑來?兩人還分開來?
  這些天,學生會忙著籌備知識競賽,她還沒空兒跟她談談,好容易周末了,卻又找不到人。
  秋荻出來,想著小操場還沒找,便往那邊走,剛到籬笆牆,透空望過去,她竟在――膝蓋上放本書,似乎在看,還挺認真。
  秋荻忙快步拐過去,沒到跟前,先問:“天都要黑了,你還能看得見?”
  林曦抬起頭,狡辯:“還不算黑,馬上考試了,不看不行。”
  秋荻便坐她旁邊:“今天食堂裏菜不好,我陪你出去吃吧。”也不等她推辭,拿起書,拉著她走。
  十字路口等紅燈的空兒,秋荻覺得自行車道裏有個人似乎認得,她忙扭頭去看――正是白夏。他推著半舊的自行車,車簍裏有一把蔥,還有一個紅色的塑料袋,也似裝著菜,鼓鼓囊囊的;他並沒發現她,眼睛看著前方,臉上幾乎沒表情,木木的,跟課堂上的談笑風生判若兩人。忽然間,車燈變了,他身前身後的人都一蜂而動,他卻頓著反應不過來;因擋了後麵人的道兒,引起好幾聲叫罵。他並不回話,慢慢跨上車,融入車流。
  秋荻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怎的,胸口突然發酸――那樣才華橫溢的白老師,學生們敬若神明,居然也會被人這樣的輕賤?
  她想想他麻木的臉,再想想那些流言蜚語,隻覺悲上心頭。
  社會是一個海,人在其中,滄海一粟。
  林曦不聞其他,一徑兒向前,連秋荻未跟上也沒覺察。
  秋荻輕輕歎氣,急趕兩步,和她並排。
  林曦沒什麽胃口,看見那家蛋糕房,想著安靜,便往裏走。
  秋荻見她半天也喝不下幾口奶茶,便問:“後來蘇哲也來了?”
  林曦點頭,端著杯子不出聲。
  秋荻沉默片刻,勸慰:“不要緊,他們對你那麽好,不會讓你難過的……”
  林曦顯出傷感,慢慢的回:“我知道,可我還是難過呀!我希望我們一直都這樣才好,誰當誰都是最好的,大家臉上心裏都一樣,不騙人!我害怕方毅以後會不理我們,他生氣,不跟我說話,我會受不了的!”
  秋荻聽著,感同身受,也傷心,好一會兒,才道:“你本來也是和蘇哲最好的,方毅都知道,他能想明白……想明白就好了,感情呀,有時候也是空的……你看我以前,總是想著他,他看我一眼,我都要想幾天,想他是什麽意思,想我該怎麽做才好。現在呢,我就不想了;那些時候,我總覺得我過不過來,難受死了,但熬過去了,也過來了,也沒有什麽。”
  林曦顰著眉,還是憂愁:“方毅和他不一樣,我們好了這麽久了,不是空的!其實他的煩惱也多,但他總是高高興興的,我想著這個,特別難受。要是他知道我想嫁給蘇哲,他會怎麽想呢,會不會認為我們背叛他了?那我寧願還像現在這樣,我們三個好好的,就這樣子過。”
  秋荻很愣了一下,半晌問:“你不是更喜歡蘇哲的?”
  林曦點頭:“是呀!但我也喜歡方毅……他不高興,我也很難高興的!”
  秋荻瞅著她,啞口無言。
  林曦皺緊眉,半吞半吐的說:“我覺得……我覺得方毅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好像……好像他也是喜歡我的……是的,他本來就喜歡我……他一直對我最好!”
  “其實有時候想想,我們就一直這樣也挺好的,馬上我就回去了,我們還會和以前一樣,天天都能見著,那多好!”
  秋荻也覺理不清頭緒,但看她精神好了些,忙笑:“就是!你們就這樣一直過,不就行了!來,你快喝吧,還有蛋糕呢!快吃!”
  紹韓看著來人坐下,淡淡的聲音:“太慢。”
  那人不回他的話,先招手叫服務員:“你們這兒什麽最貴?每樣來一杯。”看那服務生表情驚愕,急揮手:“快去快去。”
  紹韓看他一杯杯的品,悠然自得,好似真是來品酒的,等了約半個小時,他一垂視線:“收回!你是最專業的!”
  隱將手裏杯子一放,隨即從懷內摸出兩本厚厚的筆記本,往桌上一丟,複又托起杯子;動作如白駒過隙,那兩個筆記本仿佛憑空而生。
  紹韓先看那兩個筆記本的尺寸,再看他的風衣,眼睛定著不動。
  隱一笑:“如果你給我這個數,我考慮告訴你我風衣裏的秘密。”
  紹韓視而不見他豎起的那個食指:“尾款明天劃出。”說著,拿起那兩本筆記,起身向外。
  隱立時站起:“你留錢付賬!”
  紹韓頭也不回:“我沒現金。”
  隱微笑:“你會有的!你看這是什麽?”看他仍是外走,毫不遲疑,他忙大叫:“林曦,生於*年*月*日!”
  紹韓就覺耳朵“嗡”的一聲,好似震聾了;他機械如電影慢鏡頭中的人,一寸一寸的轉過頭,尋找聲音來源。
  隱手指間夾著一本薄薄的冊子,看他的目光過來,手一動,那冊子立刻消失在他的風衣裏。
  隱回身坐下,再叫服務員:“這桌上的,每樣再來一杯!”
  服務員不敢應聲,憋了好一會兒,吱吱唔唔:“先生……這酒……雜著喝不好!”
  隱搖頭:“不,雜著喝好!我就雜著喝!”看他不動,便一緊眉:“怎麽?你聽不見我的話?”
  服務員看這男子眼睛一瞪,銳光逼人,嚇得趕緊點頭:“好!好!您稍等!稍等!”
  隱看看對麵的紹韓,笑:“對我而言,這世上隻有兩件東西最要緊!一是錢,二是尊重。”
  紹韓的眼睛罩著他的臉,眼珠慢慢變暗:“給我,翻倍。”
  隱手指一點麵前的兩排酒杯:“還有這個!他們不用卡!”
  紹韓取出手機:“鑰,你帶2萬現金,我在king酒吧。”
  隱呷一口酒,很是滿足,那個小薄本忽的飛到紹韓麵前。
  紹韓慢慢伸手按上去,不動,半晌道:“你留下,開價。”
  隱一氣喝幹一杯,擦擦嘴:“老規矩吧,先給基數,以後你看著辦。”
  紹韓點頭:“行,你請。”
  隱笑笑,端起最後一杯,飲盡,起身,離座。
  紹韓看他走出,慢慢將手撤回,手心下的小冊子是光滑的紙麵――常見的那種軟抄本,但長短邊緣被修過,剛好一個手掌大。
  他輕輕的翻開第一頁,隱那獨特的斜體字躍然紙上:“X,生於*年*月*日,其父……其母……”
  想不到,怎麽也想不到,他隻是以為他單單喜歡她!不是的,不是的,原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一直以來,他不信佛,不信鬼,不信因果報應;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這個世界必定不是這個模樣;而今,拿著這薄薄的小冊子,他的手抑製不住的顫抖,無法名狀的信念在他心中突然成形:他信!他信這世上什麽都是有的,隻是時候沒到,時候一到,所有的都會出來。
  她晚一天出生,她喊著佛語向他呼救,她流淚的樣子跟媽媽一樣,她也喜歡吃魚蝦,她也美麗,她的聲音也好聽,她身邊的人也都喜歡她;她不懼怕他,她總衝他微笑,她燒過那麽多好吃的東西給他,她關心他,她不讓他多喝酒,她給他吃冰淇淋……
  從沒有女人令他注意,他莫名其妙的就想幫她,他看見她就想笑,他相信她燒的東西幹淨,他喜歡她的眼睛,他愛聽她的聲音,他看見別人對她好心裏會不舒服,他想著有一天她能將手放進他的臂彎裏……
  她是媽媽派來的,媽媽不放心留他一人在這世上,她要引一個人來照看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是為他來到這個世界的……
  紹鑰東摸西找,好容易找到地兒,推門進來,見紹韓坐在角落裏,手裏捏著個什麽,很遲鈍的表情。
  他四下打量打量,驚愕不已:他跑這兒來幹嗎?邪門了,他上這兒來幹嘛!近前了,忽發現桌上十來個酒杯,都喝空了,是對麵位置上的人喝的。他忽有點啼笑皆非,便一點服務員:“過來過來,算賬算帳!”
  紹鑰數了一疊鈔票,往托盤裏一丟:“不用找了。”回頭衝紹韓道:“你要那麽多幹什麽?你喝黃金酒呀?害我從派對上跑出來,臨時去銀行,你當我是仆人?”
  紹韓慢慢將冊子收進內袋,一言不發,抬腿就走。
  紹鑰看他手裏還握著兩個厚本子,隱約想到點什麽,看他一下就出去了,忙跟上。
  紹韓停好車,見紹鑰的車子也進來,他停下,問:“你不去了?”
  紹鑰搖頭笑:“美女不多,我養精蓄銳,等晚上的。”
  紹韓往屋裏去,一邊道:“明天中午之前,清空。”
  紹鑰一愣,隨即問:“你是說要跌了?”
  紹韓理也不理,一徑兒向裏走。
  紹鑰忙緊跟著:“我有可靠消息,還會漲!”
  紹韓不停步,隻回兩個字“清空”。
  紹鑰還想再跟進他的房間,慢了一步,隨即關上的門差點打上他的鼻子。
  紹鑰慢慢晃下兩樓,見他伯母鄴琯從對麵樓梯上下來,穿著暗印花的正裝,雍容華貴。他忙浮起招照式的無賴笑容:“伯母,你怎麽總這麽美?有您這個標準在,我找女朋友都難,都看不上眼了!”
  鄴琯一向最喜歡這個侄子,能說會道,哄死人不償命。
  他怎麽不是她的兒子?
  鄴琯略一側臉:“你去看看紹宏,叫他快一點,我們都好了。”
  宋嬸點頭,忙去。
  紹鑰掃她一眼,笑:“弟弟今天好像不舒服,我剛陪他一起回來……”
  鄴琯眼睛盯著他的臉:“他買了房子,都快收拾好了,累的……”
  紹鑰心裏一驚,臉上卻不以為然:“過幾年房產一定熱,他在搞投資,還要買呢。我也想買,就是沒錢!伯母,您這兒……能不能支持你侄兒一點?”
  鄴琯看不出異常,但心裏仍未放開,遂笑:“你老實成個家,伯母給你大紅包!”
  紹鑰捶胸頓足:“我想啊,想死了,就是沒人肯嫁給我!伯母,你說我好不好?怎麽就沒人肯嫁我?對了對了,我說的是美人!醜八怪我是不要的!”
  鄴琯咬著牙拿手指戳他:“你自己糟蹋自己!本來嶽政委的女兒不是對你不錯,你非去打聶賢的女兒,鬧得人盡皆知,哪個名門淑女肯嫁你?你再這樣,你媽不給你氣死,我也給你氣死了!”
  紹鑰一把抓住她的手:“伯母,你沒見過那位銥小姐,哎呀!天上無對地下無雙!美啊!美啊!我看她一眼,可以三天不吃飯。她受委屈,我能不管?別說聶美姝了,就是天皇老子來了我也照打不誤!”
  鄴琯看他眼睛“唰唰”冒光,嘴裏“絲絲”吸氣,就差流口水了,十足的登徒子相,除了搖頭別無他法。
  紹鑰還拖著她:“伯母,你好好的打聽打聽,看哪家姑娘長得美,記得告訴我!我真想結婚呀,寂寞死了!”
  紹振一緩步走進大廳,見紹鑰鄴琯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很是親熱;他微微咳一下:“紹鑰來了。”
  紹鑰立時起身,神情恭敬:“大伯。”
  紹振一點頭,眼睛望向樓梯――宋嬸正走下來。
  鄴琯看她獨自一人,便一皺眉:“他又哪兒不舒服?”
  宋嬸輕輕的回:“小少爺說頭痛……”
  鄴琯一口氣上不來,胸口急劇起伏。
  紹振一道:“那就算了,宋嬸留下吧,紹韓想吃什麽,你給他做。”又看向鄴琯:“你跟老二說一下,又不遠,改天叫他再去拜拜,一樣!紹鑰一起走吧!”
  不知為何,紹鑰就是怕這個大伯,在他麵前,他一點兒放蕩樣子也出不來;他總慶幸,幸好他不是他兒子,否則,那日子可怎麽過呀!這一點上,他是十分敬佩紹韓的。紹韓才是真正的天不怕地不怕,眼睛永遠冰冷,無論對方是誰;而紹振一對他的態度也不像他們家族中父親對兒子的態度,他很順著這個兒子,盡管這個兒子對他跟對旁人一樣冷漠。
  紹鑰看著他77歲的大伯,滿頭銀發、身形魁梧,真不像近八十歲的人,頂多六十出頭;他聽人說過,殺過人的人是不一樣的,會有股兵氣,常人能望而生畏;早十年前,他父親也令他生畏,但現在,他令他父親生畏;他已成了整個家族的一大毒草,80%的家族惡聞都是他製造出來的,不令人談虎色變,但令人羞於啟齒。
  緋紅的流言,通常都是按光的速度在奔跑在瘋傳,他紹四公子成了新時代浪蕩公子的代稱;他父親曾狠狠的教訓過他幾次,但是,他在衰老,而他,正在長大,這就是生命的公平;當他終於可以俯視他的時候,權威的翻轉隻在一瞬間。
  他偷偷笑了多年。
  隨心所欲的日子是快樂的,卻也是荒蕪的,就像盛開煙花的夜空是璀璨迷人的,而煙花散盡的夜空是更寂廖孤單的。
  好在,他的弟弟回來了。
  為了這個弟弟,他從北京來到這裏,竟然,他也愛上了這裏。
  這個城市,平和中庸、溫婉怡人、山水城林、盡在懷抱;有極冷的冬天,有暴熱的夏季,分明中又有春的調和、秋的過渡;他第一天來就去跑明城牆,當他登上中華門城堡,仰望藍天,白雲變幻,他的腦中突的幻出那首詩:“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
  刹那間,他忽覺過往都不堪回首,無數的疑問從心頭湧起:我是誰?我來自哪裏?我又將去往何處?這一生有什麽意義?未來的幾十年該如何渡過?什麽是真的?什麽又是假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麽?我需要怎樣的生活?什麽是快樂?什麽又是悲哀?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那一刻起,他表麵上還是那個花天酒地的四公子,而他的心,不是了!但究竟是什麽,他說不透,仿佛仍未成形,那一團混沌潛伏著,時不時的,它醒一下,然後再沉睡。
  就是那小小的幾次蘇醒,促使他做了幾件至今也令他驚訝的事,這些秘密從沒人知道,他偷偷的藏著,夜深人靜時,開啟回味,他覺得真切的幸福,比美酒佳人、功名利祿還來得幸福。
  他一直覺得這些都是紹韓所賜,如沒有他,他不會來,也就不會有頓悟,他是真心待他如親人,比他父母還親的人;但他卻不了解他,他對他而言是個迷,從開始到現在。
  這人像是孫悟空,一下蹦出來的。他這樣的家族,總是有些事情的,但關於他,卻是禁忌的,任何人都緘默不語。他記得他是見過他的,小時候,這個極會背唐詩的弟弟是他們軍旅家族的驕傲,為此,他還氣不服,也去背唐詩;等他想去跟他較量較量的時候,這個弟弟就消失了,再出現,已是性格冷僻的僵麵少年,再也不背唐詩了。
  他是抱著照應他的心來的,沒過多久,他就發現,其實他並不需要人照應,他聰明絕頂,沒有人能傷害到他,也沒有人敢傷害到他……
  直到那一天,他順著那個小姑娘捉弄他,他恍然明白,任何人都有命門所在,他聰明絕頂的弟弟,也不能幸免……
  紹鑰看紹振一的車出門,趕緊撥通紹韓的電話:“琯姨知道房子的事了,我說你做投資。我拜壽去了,順便看美女,你好好睡覺。”
  宋嬸來到後院,囑咐廚師燒兩樣清淡的菜,再配碗鴿肉蘿卜湯,又上下檢查一番,皺眉:“油壺要刷刷了,滴的印子好幾個了。”
  再出來,見小孫女嘻嘻笑著,往她懷裏撲,她一把抱起,親親她的嫩臉蛋:“再調皮,送你回家了!”
  宋嬸抱著孫女往前麵來,正要進屋,見紹韓坐在大廳裏的沙發上,望著她們,眼珠暗暗的。
  她無形的害怕他,忙放下孫女:“小少爺,你餓了?廚房在做了,好了我請你!”
  紹韓不看她,眼睛盯著小女孩,一眨不眨。
  宋嬸忙拉孫女:“回奶奶的屋去,別到處亂跑吵人。”
  紹韓攤開手,掌心裏一塊金色的巧克力,他給那個小女孩看,一邊輕聲喚:“過來,給你!”
  小女孩知道那是吃的東西,眼睛裏再看不到其他,邁著小腿跑過去拿。宋嬸看著,忽覺心拎到喉嚨口,她想喊她回來,但喉嚨裏發不出任何聲音。
  紹韓看那小女孩吃得滿嘴褐色,又摸出一塊給她。
  宋嬸心驚肉跳,壓著聲音:“小少爺,別慣著她,吃多了咳嗽……”
  紹韓慢慢抬起頭,眼睛裏聚著一道光:“她出意外,你難過嗎?”
  宋嬸看他的手已按到孫女的後頸上,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發抖;雙腿站不住,幾要跪下來。
  紹韓一鬆手,推開那小女孩;緩緩站起,走到她麵前,瞳孔幽黑如墨:“你來我們家許多年,見過世麵,你該識相!”
  宋嬸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頭,低聲央告:“夫人,夫人吃了很多苦……”
  紹韓冷冷的回:“她是自找!”
  宋嬸一凜,再不敢說話。
  紹韓盯著她,聲音變緩:“我和你一樣,我也怕我在乎的人出意外,我會很難過……你們也會很難過!好好想想,你該怎麽辦?”
  紹韓反複看那本小冊子,二十張紙,他隻看一遍便能全部記住,但他還是要不停的翻,仿佛著了魔;冊子上滿是標注――“見Z”、“見Y”,這些小標識刺他的眼;她的生命,除了她的父母,都跟那兩個人連在一起;如花的年華,都跟那兩個人連在一起!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拿過手邊的書,遮住冊子。
  一分鍾後,果然敲門了。
  “進來。宋嬸!”他道。
  有一門門的考試緊追,日子過得倒也快,轉眼就到了十一月中。
  這天下午,嚴雋召開部長級會議,安排競選的事。各班的競選名單已經上報,人數不少,但總體質量不高。嚴雋依次看看,輕輕搖頭,順手將名單一丟,清清喉嚨,開始主持。
  這些天,林曦忙著考試,天天背得昏天黑地,辛苦是辛苦,倒也沒心思再想蘇哲方毅,吃飯也多了,精神反而好。
  卓其楷儼然已有領袖之風,板報、櫥窗、校刊,幾乎不須她再操心,他帶著酈宛,安排各班宣傳委,能做得滴水不漏。
  林曦看在眼中,很是得意,想想這一年也沒白幹,至少帶出個人才來,遂一有空閑,便和他們聚在一起,做最後的指點。
  祁秋離慢慢好了些,每每都到場,但沉默居多。林曦對他本來遷就,如今還是,酈宛有時跟他憋氣,她往往模糊處理,稍稍偏袒他一些。
  嚴雋布置好任務,笑:“咱們這一屆終於到頭了,我跟校長說了,今晚咱們聚餐,再不苦再不累,至少睡覺的時間比人家少,好歹叫學校請我們頓飯。”
  眾人一聽有這好事,個個歡呼。
  上到二樓,果見小包間裏擺了一桌菜,不過都是日常的種類,但份量頗足,看著也賞心悅目。
  嚴雋提著茶壺挨個兒滿上,笑:“本來是想弄壺酒的,他們死活不準,算了,等明年畢業,咱們去外麵吃,來個把酒話別,先說好,一個不準跑!”
  除陳翰外,旁人都有些傷感,於餘四下看看,先舉杯:“來,我先敬大家!感謝大家一年來的支持、幫助,獲益非淺,以茶代酒,我先幹為敬!”說完,一仰脖兒喝盡。
  眾人也跟著喝盡。
  嚴雋感覺氣氛有些低,忙笑看林曦:“林部最會說笑話,今天再來一個怎麽樣?”
  不等林曦回話,旁人一起鼓掌。
  林曦想想,笑:“笑話說得太多了,這樣吧,我背首詩,應現在的景兒,好不好?”
  眾人又一陣掌聲。
  林曦醞釀片刻,正氣凝神,吟:“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大家都熟悉這首詩,但聽她清音朗朗、慷慨激昂,竟有不一樣的味道;等聽完了,還都怔著,陳翰先反應過來,帶頭叫好,於是叫好聲接成一片。
  吃到一半,大家都放開了,互相對敬。
  林曦一圈下來,隻剩程浩寧了。他也瞄過她兩眼,似也在斟酌。林曦忽想到他其實也挺不容易,這樣滿腔執著的幫一個並不喜歡自己的人,毅力可嘉,值得尊敬。思及此,她加滿杯子,探身舉過去:“程浩寧,我們喝一杯!”
  程浩寧看她主動敬過來,而且直呼名字,毫不客套,當下心裏發熱,忙將杯子碰過去:“我幹杯,你隨意!”
  林曦雖已喝得肚皮發漲,但聽他這句話,還是一口喝完,翻手給他看空杯,一邊笑:“我也幹杯。”
  一直吃到第一節自修下,這些人隻覺肚裏全是水,“哐哐”直響,但個個心裏痛快,於是又聚到辦公室,開懷暢談。
  陳翰坐了林曦旁邊的位子,趁丁芙表演節目的空兒跟她低語。
  林曦聽聽,都是些閑話,便不在心,偶爾回一聲;後來想想不對勁,遂低笑:“曉宣這些天不高興,昨天還跟於餘吵一架,你沒去問候問候?”
  陳翰輕輕歎氣:“你不知道,她好好的,還跟我發脾氣,我都不敢找她了……”
  林曦尋思尋思,是的,她有些怪,有時課後她想跟她說說話,她都不出聲,也不知嫌煩還是怎麽的,真是從沒有過的事兒。
  陳翰不聽她說話,感慨:“馬上你們都要實習了,剩我一個人在這兒,‘飄蕭孤飛燕’呀!”
  林曦好笑:什麽你們,根本就是你的她!還孤飛燕,嗬嗬……這小孩兒真是好玩!不知曉宣別扭什麽,得問問去。
  陳翰一直瞅著她,見她看著於餘唱歌,半晌也不回他的話,不好再提話頭,隻暗自歎氣。
  八點半,眾人一齊往宿舍區走。嚴雋挨到林曦身邊,低語:“祁沒報名,你有什麽消息?”
  林曦並不意外,回:“他是早說過不想競選的,再說,他也不適合。卓其楷會接上來,他很棒。”
  嚴雋歎氣:“我看中專真是快走到頭了,當年我們進來時還算輝煌,如今,你看看這些新生,簡直不知道從哪兒漏下來的,300多號人,看不見一個出挑的。唉!”
  林曦聽著,也感歎:“一個時代將要終結……”
  走到406的窗邊,林曦看見曉宣還坐在床頭,膝蓋上壓著枕頭,奮筆疾書。她看出那是個紫色的日記本,是曉宣的傷心日記,剛來的那一年裏,她倆一鬧別扭,她就會往裏麵寫東西。
  林曦怔怔的,竟有些恍惚――三年,竟也要過完了!
  陸蕭走到床柱旁梳頭,一轉身,瞥見林曦在外,忙喊:“你站那兒幹嘛,有事快進來說,一會兒熄燈了。”
  曉宣也側臉來看,見是她,知道是找她的,忙招手。
  林曦脫去外衣,坐到被窩裏,低低笑問:“你寫什麽?”
  曉宣忙收起日記:“沒寫什麽!”
  林曦微笑:“騙人!”
  曉宣不自覺的忸怩起來:“真是沒什麽,就覺得心裏有股氣,怎麽也歎不出來……寫寫好像舒服些。”
  林曦好笑:“那讓我看看。”說著,伸手去拿,還未夠到,就覺眼前一黑――時間已到。
  曉宣本還緊張,看天隨人願,不覺哈哈大笑。
  林曦忙捂她的嘴,一邊往下躺:“今天我睡你這兒。”
  這時的氣候最好,有點涼,剛好蓋薄被子,但手腳伸著又不冷。
  林曦平躺好一會兒,正想翻身側臥,就覺曉宣伸手過來抱住她的胳膊,她的臉也靠過來,貼著她的肩頭:“曦子,我們就要各回各的家了……我真難受呀!”
  林曦心裏發酸,但仍打著精神笑:“還有兩個月呢!”
  曉宣有點哽咽:“可我現在就開始難過了!”
  林曦拍拍她:“難過什麽?馬上我們就自己掙錢了,想吃什麽吃什麽,多好!我還能去看你,你也能來看我,省得問他們要錢,低三下四的。更好的,我們可以談戀愛了,你不是最想談戀愛的,一工作,就是大人了,帥哥美男排成隊給你挑,多痛快!”
  曉宣“嘻”的發笑,高興起來:“這倒是,我跟你說……”忽聽章潔在那邊拍床,她忙將被子拉過頭,嘴巴對上林曦的耳朵:“我跟你說,暑假裏我爸帶我拜見一個叔叔,他的兒子好帥,他還誇我長得美呢!”
  林曦忙問:“他多大了?有沒結婚?”
  曉宣回:“比我大五歲,沒結婚,是醫院裏的醫生。他爸,就是我那個叔叔,是另一家醫院的院長,我爸托他幫忙,想把我調到揚州去。”
  林曦一聽,直為陳翰哀悼,好一會兒不出聲。
  曉宣也沉默片刻,後慢慢的問:“曦子你說,是不是男朋友比自己大好?”
  林曦想想,決定中立,遂道:“不見得,關鍵是合得來,你是選人,又不是選年齡。”
  曉宣頓一下,道:“可女人容易老的,她們說,女人一生孩子老起來特別快,要是老公小的話,他還好年輕,而我都成老媽子了,那多恐怖!”
  林曦聽著想笑,轉念又笑不出來:那小孩的心眼多,曉宣不是他的對手,真有那麽一天,還真是難說。忽又想到陳翰的樣子,有些不忍:也別把他想那麽壞,他不就是喜歡她嘛,才費心機的。
  對呀,萬一以後他再喜歡上別人,心機還會更多!
  一般而言,初戀的感覺是最美好的!
  但初戀通常會死翹翹!
  那個人也不見得好,誇曉宣美,沒準兒就是看上她的美了!哼!好色之徒!
  對呀,如果曉宣不長這麽美,陳翰或許也不喜歡她了!
  ……
  ……
  片刻,林曦的大腦如高速運轉的計算機,五花八門的奇思妙想蜂擁而至,吵得她不知說什麽好。
  曉宣眼巴巴的盯著她一團模糊的嘴,希望她能說出點什麽,好令她茅塞頓開,可等了許久,她一個字也不吐出來。
  林曦歎口氣,找到她的手握著:“曉宣,我也弄不明白這裏麵的事,這種事是說不定的,好像隨時都會變,有好多種可能。但我對一點有信心,那就是我們之間是不會變的,我永遠都是你的好朋友,我能幫你思考,但最後你得做決定,因為那裏麵的感覺隻有你最清楚。”
  曉宣半晌不吱聲,最後抱緊她:“我知道了!隻要你聽我說就好,我喜歡跟你說話。”
  林曦靠近她的頭,閉上眼睛:“你說吧!我細細的聽!”
  競選已進入倒計時。
  陳翰要競學生會主席,隻有兩個名不見經傳的陪標,已然勝券在握,但他謹慎,還是認真的做宣傳,拉選票。曉宣也幫著他忙,絲毫不避嫌;林曦一是幫他,再者幫卓其楷,也忙得不可開交。
  周日這天,嚴雋召集大家最後開次會,周一下午便是選舉正日,這一屆學生會終是到頭了。談完正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說閑話,誰也不想撤。正興致高昂,就聽樓下有人一疊聲的叫,不是喊“嚴雋”就是喊“林曦”,著忙得很,仿佛天塌下來了。
  嚴雋林曦等人忙直奔窗口,開窗下看,不及問話,就聽下麵七嘴八舌:
  “你們快去吧,祁秋離打人了!”
  “祁秋離把卞小麗的頭打破了,血流成河!”
  “還打著呢,拉不開,估計卞小麗已經死了!”
  “找不著莫老師,醫務室也沒人”
  ……
  嚴雋聽著第一句,立時回身外跑。林曦看他跑了,回過神,忙也跟著,其餘幾人忽啦啦一串飛奔下樓。
  未到教學樓三樓,已是人滿為患,好容易進了丁醫,就見董植薑烺等拖著祁秋離,那邊幾個女生扶著卞小麗。
  電視還開著,正放到段正淳自殺,刀白鳳哭天喊地。
  林曦緊瞅著卞小麗,真是頭破血流;那個女生按著她的額,指縫裏咕咕冒血。
  卞小麗雙眼緊閉,也不知是死是活。
  林曦隻覺背上一涼,冷汗狂流,她幾大步跨到卞小麗麵前,想去搭搭她的脈,卻見她緩了口氣似的,一下把眼睛睜開來,目光怨毒,盯著祁秋離:“你就是個野雜種!你一輩子也變不了!”
  林曦聽她聲音還挺響,籲口氣,趕緊回望祁秋離,見他用力要掙脫束縛,還要撲過來。她忙擋到卞小麗麵前:“別說了,你想不想吐?眼睛花不花?”
  卞小麗惡恨恨的瞪她,張嘴想罵,但氣力不夠,遂又閉上眼睛。
  嚴雋早派人去打120,又叫人開醫務室,取包紮物品來,再通知學校的頭頭腦腦,跟著疏散學生。
  看卞小麗被架走,薑烺等慢慢鬆開祁秋離。
  祁秋離抖抖袖子,盛氣淩人的左右看看,抬腳想往外走。
  嚴雋喝道:“你站住!校長馬上就來了,你跟我們一起去見他!”
  祁秋離眼睛斜著他:“我還沒吃午飯呢,等我吃了飯回來,我自己去找他,不要你們多事!”說完,頭也不回的往外走。
  嚴雋氣得發怔,後扭臉看林曦。
  林曦忙道:“我去看看,你們先散吧。等他吃完了,我帶他去見校長。”
  嚴雋有些不放心,想跟著,轉念想想還是不跟的好,那小子好像還聽點她的話,別人的帳他不買。
  林曦坐祁秋離對麵,看他什麽事沒有,還真能吃,三菜一湯,一會兒下去一半。她本有些焦慮的,看他如此大模大樣,又來氣,遂沉下臉,狠瞪著他。
  祁秋離瞥見,便一立眉:“你幹啥?你坐我麵前幹啥?我不會跑的,不要你監視我!”
  林曦恨得頭痛:“最後一天你都不讓我好好過?你幹嘛不留到明天?你放火燒這學校我也不管!”
  祁秋離哼一聲,把筷子一丟,從身上摸出錢包,抽一張往桌上一甩,扭頭就走。
  林曦忙喊人來算帳,又等著找錢,等她抓著一把零錢出來,那祁秋離已快走到十字路口了,她氣上加氣,忙一路追過去。
  祁秋離看她氣喘籲籲的,便停下步子,歪著頭瞅她。
  林曦大喘好幾口才說出話:“你跟我回去!”
  祁秋離脖子一梗:“我幹嘛跟你回去?”
  林曦隻覺七竅冒煙,恨不得狂扁他才好,她壓著怒氣,放緩口氣:“你好好的解釋解釋去,不然,要被開除的!”
  祁秋離聽出她有擔心的意思,臉上緩一緩:“開除就開除唄!我無所謂。”說完一轉身,沿著街邊慢慢走。
  林曦看他邊走邊踢路上的小石子,垂頭聳肩,蠻可憐;再想卞小麗罵他罵得可恨,心裏開始回軟,遂跟著他,也慢慢的走。
  走到琴湖,祁秋離往岸邊的石頭上一坐,望著湖麵發呆。
  林曦看他坐的那塊石頭又小又不平整,但旁邊那塊石頭卻又大又光滑,他故意留著,顯然是給她坐的。她便上前一步,坐下,將手裏的錢遞過去。
  祁秋離伸手接過,往口袋裏一塞,複又看著湖麵。
  林曦抱住膝蓋,抵著下巴,也欣賞清風徐來,水波微興。
  好長一會兒,聽祁秋離恨恨的說:“她嘲笑我!說我是段譽!”
  林曦足愣了二十秒種回不過神:說你是段譽還嘲笑你?又沒說你是段延慶!這小孩真是不可理喻!
  她暗暗盤算:怎麽把他弄回去?越早越好,不然,校長等久了,心情一定不好,心情一不好,處理起來也就不好……
  正思忖,就見祁秋離轉過臉來:“你知道我為什麽叫秋離?”
  林曦心道:我怎麽知道,反正你會騙人!因看他臉上有些落漠之情,便不出聲。
  “我爸媽是秋天離的婚,那時我還沒出生呢。我一生下來,我媽就給我取這個名字了。”
  林曦再沒想到會是這個緣故,很有些驚愕,都忘了說些什麽好,隻看著他。
  祁秋離又轉過臉看湖水:“我爸以前挺窮的,後來他做了包工頭,發了大財,他就看不上我媽了,他的小秘也懷了孕,他就跟我媽離婚。”
  “後來他又看上了別的女人,再跟他的小秘離婚。之後他再不結婚了,到處生孩子。可惜生得都是女兒,至少五六個。於是他又回來找我們,給我們錢,要我認他。我本來已經隨我媽姓張了,又改回來,叫祁秋離。”
  “我媽沒骨氣!”
  “我最恨他的錢,我就想著把它花光,可惜在學校裏怎麽花都有限。開除正好,我回去花個痛快!”
  林曦看著他的側影,慢慢的說:“你也沒骨氣!”看他震了一下,她加快語速:“我要是你,我就不花他的錢!我自己去掙,掙得比他還多,然後告訴他:掙錢也沒什麽了不起!”
  祁秋離咬緊牙,但始終不出聲。
  林曦繼續道:“我過十歲的時候,剛好公公生病,花了好多錢,都治不好。我媽沒錢給我買生日蛋糕,隻給我下碗雞蛋麵。我們鄰居挺富的,他家小孩笑我沒蛋糕吃。我特別生氣,就說:錢是壞東西,有錢人都是壞人。我媽聽到了,罰我洗一星期的碗。她說:除非你有錢,否則,絕不要說有錢不好,那是偏激心理,對你沒好處!”
  “卞小麗要住院,學校肯定會叫你父母來,他們會幫你說話。你都上了一半了,要是開除,檔案裏會留黑,將來幹什麽都有影響,何苦呢?……你將來有出息,你媽也有依靠,不然,隻能一輩子拿你爸的錢用,不是更沒骨氣?”
  “再怎麽說,打人總不對的!走吧,讓校長先出出氣去,你不說話就是了,等你爸媽來,讓他們去說。”
  信水給窗台上的金琥灑了一層水,放下噴壺,端詳一番,回臉衝杜雷笑:“底下的刺要戳到邊了,我們替它換個盆吧。”
  杜雷點頭,將小花盆捧起來,兩人一起到後院。
  信水小心的拿棍子戳盆底的小石片,看鬆動了,將花盆傾斜,輕輕的將金琥抖出來;另拿一個大些的盆,往裏填土。
  杜雷戴上膠麵的手套,兩手對抵,支撐著扶起金琥,將它立在花盆正中。
  信水拿小鏟子仔細的緊土,又擦淨盆沿的泥,最後一拍手:“好了。”
  杜雷再捧著放回原位。
  信水看半晌,末了雙手一比:“等它長到這麽大的時候,就種到地裏,不能再裝盆,它長不好。”
  杜雷望著她的臉,忽覺心裏說不出的不適。他垂下頭,低低的問:“信水……你真的不來了?”
  信水鼻子發酸,忙用力吸吸,回:“也不一定,哪天我找到更好的,一定帶過來給你看!嫉妒死你!”
  杜雷看她眼睛閃閃的,有淚光。這大半年下來,他對她多少有數了,越叫得凶,越是裝的。他想著她的爽直嬌憨、癡心深情,心緒不安,遂上前一步,輕輕扶著她的背:“我覺著……我覺著我是愛……愛你的!真的!我就是不會說!我離不開……我離不開你!”
  信水眼睛發潮,忙將臉埋進他的衣服裏,好一會兒,她抬起頭,笑:“杜雷,你真好!”又緩緩閉上眼:“你親我一下吧,每回都是我親你!”
  杜雷著忙,懷裏的那張臉無處不美,不知親哪兒好。他衡量再三,終於在她的腮上輕輕觸了一下。
  信水看著他微紅的臉,心裏又起波瀾,遂趕緊推開他:“我走了!你慢慢後悔吧!哼!”
  杜雷忙搶步上前:“有句話我要告訴你!我活了三十歲,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人。我不管你怎麽想我,我永遠都喜歡你!”
  要是旁人說這些話,她一定會笑出來,但是從這樣一個男子的嘴裏說出,她隻覺珍貴異常,便是全世界的寶石加在一起,也不會有這句話的份量重。
  她認真的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知道了!”又笑:“我得走了,兩個帥哥等著我呢!”
  蘇哲三天前就接到信,信水將時間地點寫滿了一張紙,再三嚴詞申明:一定要來!否則,我跳長江去。他琢磨琢磨,明白八九,也不知氣好笑好,當晚給陸遠打個電話,交待些事。周日這天,他早早出來,先去林曦家裏轉轉,陪林蔚天下兩盤棋,然後直奔夫子廟。
  到了那道石欄旁,他沿著數一遍,找著最中間的那根柱子,將包一掛,先占下位置。約等了半小時,就見方毅從那頭過來,也在數柱子。他繃不住想笑,準備招手;忽想起那場架後他們還沒碰過麵。他可真狠,差點戳瞎他的眼睛,到現在眼皮上還有個小傷疤――得記著去老媽那兒再弄點綠藥膏,否則曦子回來又有話說,唉,也不知管不管用了。
  方毅漸往中間,一抬頭,忽發現蘇哲坐在欄杆上,斜著眼睛看他。他看見他也來氣,想想不好走,遂坐另一根柱子旁,別著頭去看文德橋。
  信水滿腹心酸,一下車子就飛奔,等看見石欄上的那兩個人了,心裏舒服些,忙緊緊臉,想裝得和平常一樣;但一坐到他們中間,還是悲上心頭,遂捂著臉哽咽:“我失戀了!我失戀了!我怎麽這麽可憐!”慢慢就哭起來,越哭聲越大。
  蘇哲方毅想由著她宣泄一下,還沒兩分鍾,立時覺得不對勁,來往的行人全盯著他們看,漸有圍上之勢。
  方毅趕緊將她轉個圏,讓她麵對大照壁;蘇哲解下圍巾,罩到她頭上。
  “你別哭了,人家以為我們拐賣婦女了!”
  “你選這地方來哭,你耍我們是不是?”
  信水直吸鼻子,嗚咽不已:“你們說她哪點比我好?長得醜不提,又沒我溫柔,又沒我有風情,還沒我身材好,你們說杜雷他有沒有眼睛?他睜眼瞎呀!哪天我找個比他強一百倍的給他看看,氣死他!”
  ……
  “我怎麽這麽倒黴!好容易愛上一個人,他卻不愛我。老天有沒有眼睛呀?我到底做錯什麽了?它這樣懲罰我?”
  ……
  “我葉信水還怕沒人愛?哼!太陽打西邊出來!三條的蛤蟆沒有,兩條腿的人多的是,有什麽了不起的,天又沒有塌下來!我又沒有毀容!就算毀了容,我還可以整的!”
  ……
  “對了,你們想吃什麽?十二點了!”
  方毅一直瞄著表,三十分鍾!唉,她真是挺愛他的!
  蘇哲也抖抖手腕,不自覺的扭臉看方毅。兩人目光一碰,都想笑,隨即又覺得不該這樣友好,遂一齊繃上臉,移開視線。
  信水盤算半天,實在舍不得把這個好位置丟掉,遂向蘇哲道:“我想吃麥當勞,你請我一個雞腿堡、一杯可樂,不加冰。”又衝方毅道:“你請我一對雞翅吧,再來一個派,最好帶份薯條,動作快一點,過了五分鍾就不好吃了。”
  方毅啼笑皆非:失戀還這麽能吃?強壓著這句話,起身往快餐店去。
  蘇哲本想叫他帶,想想算了,也去買。
  信水吃飽喝足,一徑坐著,瞅往來的行人,一聲不出。
  方毅找些話引她,她也不開口。悶坐到兩點,他有些急了:“你幹嘛呢?叫你來狠的你不幹,現在又犯死相!愁什麽?不就是兩條腿的人嘛,哪兒沒有?你有點出息!”
  蘇哲伸手在她膝上一拍:“走吧,這兒風挺大,到我那兒去,我陪你唱歌。”
  信水搖頭:“不,我就坐這兒。”又將雙手一伸,一手挽一個:“你們靠我緊點。”
  蘇哲方毅都以為她冷,依言坐近,三人擠成一團。
  兩人又一左一右的勸慰,那信水眼睛看著前方,定定的,始終不搭理。蘇哲方毅沒見她這樣過,皆有些發毛,互相看看,都感情況不妙。
  又坐了一小時,蘇哲看著不行,想起身叫杜雷來,就聽信水道:“走吧,去你那兒。晚上我做飯請你們吃!”
  兩人看她突然又好了,納悶,神情有些轉不過來。
  信水瞅瞅他倆,笑:“你們知道我為什麽選這個地方?這兒人多,我容易恢複自信!剛才走過的人,99%都看著我,又嫉妒又羨慕!真滿足!”
  兩人忽明白她拽著他倆的目的,既哭笑不得,又阿彌陀佛,總算是放了心。
  走到樓下,信水忽想起還沒買菜,回身要往菜場去。蘇哲笑:“有人早買好了,早就忙了,上去看看吧!”
  信水驚奇,一路跑上去,見陸遠站在門口,係著圍裙,手裏還抓著鍋鏟,臉上笑眯眯的。她喜出望外:“吔?你怎麽在這兒?”
  陸遠笑:“我買到了青魚,做了一大鍋魚丸子,你快來吃。”
  看著陸遠信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方毅很是感慨:“終點回到,圓圈無所不在。”
  蘇哲笑:“真是‘路遠’!希望這一次真是到終點了。”
  方毅點頭歎:“這水姑娘,唉,杜雷呀,沒福氣!”
  蘇哲回:“小柯靜得很,和他也挺配,關鍵是小柯能持家,信水這點比不上。”
  方毅笑:“你看吧,那兩人有的磨呢。小柯再好,拉不下臉,杜雷那性子,慢慢拖吧!”
  蘇哲好笑,往廳裏去,倒酒,遞一杯過來。
  方毅伸手接,兩人打個照麵,忽的都一僵;好一會兒,蘇哲先避開視線,回身坐到沙發上。
  方毅兩口喝完,先去浴室燒水,後拎著酒瓶坐上陽台。
  蘇哲歪著身子看電視,總找不著好看的,來回翻個不停,過了十來分鍾,實在看不下去,便拎起包去臥室。
  方毅泡了半小時,騰騰熱氣,似乎也把酒意蒸了出來,恰是醒又不醒、醉又不醉,飄飄欲仙。他換上半舊的燈芯絨褲,套件厚些的棉布襯衫,搖搖晃晃的往蘇哲房裏來。
  蘇哲坐在地板上,台燈照著一地的信;他手裏拿了一疊信紙,正細看;聽著腳步過來,尋聲抬頭。
  方毅倚著書櫥,瞅著那些信,臉上一片迷離。
  蘇哲覺得應該收起來,但動不了,仿佛動一下,這個畫麵就破了,這個夢就會醒;他捏著那紙,眼睛透過字,不知看到哪裏。
  兩人僵持許久。
  方毅先出聲:“還有水,去洗吧。”隨後緩步出去,輕如狸貓。
  蘇哲披著睡袍出來,聽廳裏漫著音符――春江花月夜;方毅合著眼,縮在小沙發上,仿佛很冷。他回房卷條毛毯,近前,想給他蓋上,忽見他睜開眼,看著他的臉不動。他立時一頓,也瞅著他,不知該如何好。
  方毅扯扯嘴角,坐直些,拉過毛毯,裹緊,道:“真有點冷。”
  蘇哲道:“你穿得跟夏天似的,不冷就怪了。”說著去開空調,又泡了一壺茶來。
  方毅看著細煙嫋嫋,微笑:“要是曦子在,我們就有水果茶喝了……”
  蘇哲不接話,慢慢倒好一杯,自己端著喝。
  方毅知道他是不會給他倒了,遂傾著身,自己給自己倒.
  方毅將杯子舉至眉,透明的器皿裏,綠芽翻滾、時升時降;他收回手,呷一口,慢慢的說:“我做過的最可怕的夢是:我夢見四麵都是霧,我聽得見你們的聲音,卻看不見你們的人;我想喊,又喊不出;我聽著你們的聲音越走越遠,我卻一動不能動……有一次,我嚇醒了,再也睡不著……我最喜歡到你這兒來,曦子給我們做東西吃,就象一個家……其實就是一個家,我有時是父親,有時又是兒子,還有時是哥哥兄弟……我就怕曦子長大,我想她永遠都小小的,是我們的小妹妹,就喜歡我們,不搭理別人……我知道她對你比對我好,我不嫉妒,因為絕對平等是沒有的,總會一個多一點,一個少一點,不要緊,隻要她在就行了,我們還是我們……”
  蘇哲捏緊茶杯:“你忘了你說過,曦子總會喜歡上別人的……我不放心別人!”
  方毅微微一笑:“如果是這樣,那你我都不是別人!”
  蘇哲先一頓,後也微微的笑:“開窗說亮話!”
  方毅放下自己的杯子,伸手要過他的杯子,放成一排,加滿,遞還給他。
  蘇哲接過,懸在半空不動,等著。
  方毅緩緩端起杯,看準他的杯沿,迎上去,“叮”的一聲,兩杯不高不低、不偏不倚,頂對頂、底對底,輕輕相碰。
  學生會競選沒什麽吸引眼球的事發生,按眾人的推算,該當主席的當主席,該當部長的當部長,就連副部長的名選,也被猜得準準的,沒一匹黑馬殺出。
  嚴雋等私下感歎,也無可奈何,加上實習在即,離愁別緒狂添,憂國憂民的心隨之淡去。
  誰知到了團委改屆,竟出個大冷門,祁秋離居然報名要競書記之位,跌壞眼鏡無數。
  嚴雋最先從董植那兒得到消息,跟著來找林曦。
  林曦先愣好一會兒,後笑:“他最近表現不錯,原來有打算的。”
  嚴雋搖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句話我告訴你,你聽聽就過。他爸給學校捐了好幾萬,據說,以後每年還提供獎學金。”
  林曦半晌不出聲,後搖頭歎:“學校也成了衙門?”
  嚴雋一笑:“有錢能使鬼推磨!要不然,卞小麗那事能那麽容易擺平?他爸給卞家至少這個數。”
  林曦早有耳聞賠錢了,但想著最多貼補些醫藥費營養費什麽的,今看他手一伸,禁不住大吸氣:“不可能吧!”
  嚴雋笑:“隻多不少。前兩天莫老師漏點風,他不會說假話。”
  林曦不知說什麽好,隻想歎氣似的。
  嚴雋收緊臉,一本正經:“我發誓要做有錢人,三十歲一定要掙到50萬,然後自己開家醫院。”
  林曦啞然失笑:“去吧去吧,哪天我失業了給你打工!”
  嚴雋立時摩拳擦掌。
  林曦提不起精神,抬腕看看表:“走吧,吃飯!”
  祁秋離以奇高的大落差選票奪得團書記之位,比第二名足多出三分之二,創曆史之最。所有參會人員先是驚詫,後來就有了莫名的狂熱――幾乎每一張選票上都有他的名字,他的拉拉隊變得歇斯底裏,尖叫聲震天撼地。
  林曦看著,心裏也高興。不知為何,盡管她知道他的個性不可能一日千裏的改進,擔當如此職位還不合適,但在下意識裏,還是希望他能勝出。這是一個難得的契機,對他的成長應該有幫助。
  會後,卓其楷跑來找林曦,商量著給祁秋離道賀道賀去。林曦正有此意,又叫上酈宛,三人湊點錢買份禮物,一起來尋祁秋離。
  303裏來一批走一批,熱鬧異常。等到林曦三人進來,恰好是個空當。
  祁秋離敞著淡金色半長風衣,裏麵是暗綠的高領套頭羊毛衫,麵如白玉,目似點漆。
  林曦微笑上前,將禮盒沿胸口平推過去:“恭喜!我們老戰友的一點心意!”
  祁秋離接過,淡淡的沒什麽表情,隻說聲“謝謝”,隨手擱壁櫥裏。
  林曦稍稍一頓;自那天過後,他們再碰上,他亦是這副模樣,她原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因她最先知道他的秘密,故也不放在心上;如今看來,倒似不是那個原因。
  酈宛一邊看著,心裏憋氣,道:“祁主席還沒上任,就認不得人了?”
  祁秋離轉臉瞅著她,微笑:“你是酈宛,我怎麽認不得?”又笑看卓其楷:“陳翰說哪天我們聚一下,你看什麽時候好?”
  卓其楷見他故意冷著林曦似的,不便多話,隻回:“你們定吧,到時通知我。”
  祁秋離笑:“好的!以前我們是同一戰壕裏的戰友,今後雖然不在一起了,但還得和從前一樣。”
  林曦端詳一番,覺得他是比從前沉穩不少,說話口氣說話方式都有提升,當下還挺滿意;她亦看出他不想理她,除了最初的小小驚訝外,她沒什麽太大的不適反應;對她而言,他隻是一個路人,碰上了,同行幾步,而後揮手作別,他對她是否好,一點不重要;關鍵是她給了他幫助,她自己認可的幫助,這點值得記下。
  祁秋離又跟卓其楷說笑幾句,林曦在旁,既不局促也不著惱,悠悠打量他們的宿舍。
  酈宛看不下去,輕拉林曦要走。林曦想想也好,便打個招呼,出來。卓其楷忙也跟著告辭。
  酈宛氣呼呼的:“姓祁的什麽意思?擺什麽譜?誰不知道他怎麽當上的?好意思!”
  卓其楷也感他過分,皺眉:“以前真看不出來,他這麽虛!”
  林曦倒微微一笑:“人嘛,合得來就多說話,合不來就少說話,幹嘛非要跟每個人都說得沒完沒了?”
  酈宛撇嘴:“他以前也不這樣嘛?擺明了是擺譜,真沒見過這麽顛狂的人,我想吐!”
  林曦搖頭:“不好這麽說,以前他算是我的部下,他不好不理我吧,現在我們都散了,他想怎麽樣就該怎麽樣,沒什麽不對。”聽她還要辯,忙笑:“行了,別較真了,叫人家聽見,肯定說我嫉妒新任主席,多沒麵子!你要真是對我好,就別給我抹黑。根本也不是事!”
  卓其楷點頭,衝酈宛道:“林曦說的對,人和人就這麽回事,別斤斤計較,否則,自己生氣。”
  林曦大笑:“其楷好,深得吾傳!”
  紹韓坐在大陽台上,午後陽光直照,他卻不覺得有暖意。矮幾上兩盆仙客來,開得如火如荼,他靜靜看著,一眨不眨。
  他旁邊是個小書架,竹製的,三層,隻半米高,雕花精美。
  隱的那三個本子就放在上麵。
  一月已過,它們可以隨便放在任何地方――最後的紙麵也光潔如新,沒有一個墨點。他又拿起來,一頁頁的翻,他看得見的字在白紙上跳動。
  第一次,他心裏沒底!
  那三人是一個三角,再翻翻滾滾、跌跌撞撞,最後都能穩穩的站住;無論變成鈍角、銳角、還是直角,終能還原成等邊。
  可怕的情誼!
  蘇方是有破綻,但他沒有把握一擊即中。人是最奇怪的動物,就算是天大的罪過,心一軟,一切煙消雲散。
  他賭不起!
  一旦壓錯,他們得空反擊,他將一輸到底,再無回旋。
  他時刻回想他所親見的場景,就著印在心上的文字,移宮換羽、逐一還原,他看得見他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觴一詠、一飲一啄;他竭力幻想那兩人是會噴火的毒龍,囚著他的小公主,他應該去、必須去解救她,可小公主那明媚的笑容、依戀的眸光一次又一次的顯在眼前,粉碎他的幻想。
  他坐臥不寧、飲食不香,他日以繼夜、夜以繼日,那三個本子成了他的護身符,片刻不離;但又是他的追命索,刺骨錐心。
  他看著空空的頁麵,一張一張,最細微的標識都在,清晰如昨;他忽覺胸口躥出淩厲之氣,如黃河壺口,驚濤怒嘯,直上雲天;無法抑製的,他一揚手,兩本子呼嘯著飛出去。
  宋嬸端著一個小小的沙鍋,正從廚房裏出來,忽見空中掠過兩道黑影,直撲花房;還沒等她回過神,隻聽“哢嚓嚓”大響,那花房的玻璃由頂至牆,一條線似的往下塌。她嚇得發怔,連“哎喲”都忘了喊。
  廚子們、傭工們聽見聲響,一下子奔出來五六個,看是花房被砸了,一個個也目瞪口呆。
  紹鑰正陪著紹振一說話,聽外麵不對勁,急忙也出來,看一眼,立時大叫:“誰幹的?誰幹的?你們還傻著幹什麽?看看蘭花去!快去!”
  宋嬸忙忙的放下沙鍋,三步兩步奔進花房,指揮人收拾;再找行凶的武器,竟是兩個皮麵的筆記本。
  她見過這本子,這些天,都在小少爺的手裏拿著。她慌忙去撿,一本倒扣著,拎起的空兒,她瞥見那裏麵竟是空白。她心裏發奇,想也不想的,手指在另一本的邊緣一抹,“唰唰唰”,從前至後,竟也是空白。她忽覺身上發寒――她明明見他總捧著看,一張張的翻,她每次送東西給他,他還會合上收起。
  老天爺呀!他的病還沒好!
  宋嬸緊捏著那兩個筆記本,隻覺心狂跳,好容易走出來,正要跟紹鑰回話,就聽頭頂上冰冷的聲音:“送上來。”
  紹鑰回到大廳,笑嗬嗬:“大伯,您的蘭花沒事。是弟弟不小心掉了本書下來,他們已經配玻璃去了,一會兒就好。”
  紹振一點點頭,冷不丁的問:“紹韓生什麽病?”
  紹鑰一愣,脫口回:“我不知道呀。”好一會兒又加:“對了,醫生不是說體虛胃弱,要靜養……”
  紹振一看他半晌,慢慢道:“你喜歡哪家的姑娘,就跟大伯說,快點。趁著我還沒入黃土,你老子還聽點我的話,叫你如願!”
  紹鑰咧起嘴想笑,不知為何,又笑不出來;在任何人麵前都滴水不露的他,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紹振一移開目光,從懷裏摸出一盒煙。
  紹鑰忙伸手去攔:“大伯,你怎麽……”
  紹振一推開他的手,又摸出盒火柴,擦著了,點燃,慢慢的吸一口,眯起眼睛:“我都半截入土了,還不能有點人生享受?死不可怕,活得沒樂趣才可怕。我說話算話,你趕緊找去。要是晚了,你隻能自己去抗戰,你想想看。”
  鄴琯梳好頭,見宋嬸已端著蓋碗進來,她一指旁邊的矮凳:“坐一會兒。紹宏今天怎麽樣?藥喝了沒?”
  宋嬸忙點頭:“喝了。小少爺看起來好一些了。”
  鄴琯輕籲口氣,拿起瓷勺,慢慢的舀雪耳。吃了兩口,就覺宋嬸一直盯著她的臉看,她放下碗:“小衛那兒有消息?”
  宋嫂趕緊搖頭。
  “是你有話說?”
  宋嬸垂了視線,一聲不出。
  鄴琯轉過身,正對她:“宋嬸,你照顧我三十多年了,名義上你是媽子,但實際上……你也清楚,我媽早沒了,隻剩幾個嫂子,她們都哄著我,我有什麽知心人?就剩你了。你再有話不跟我說,我就成孤鬼了。”
  宋嬸趕忙站起:“夫人……”
  鄴琯拉她坐下:“說吧,是不是紹宏有什麽事?”
  宋嬸輕輕點頭。
  鄴琯便不鬆手,急問:“你看見什麽了?有女人來找他?打電話的?還是上門來的?”
  宋嬸急急搖頭:“不是,不是。”看鄴琯神情焦躁,她忙向前一探身,低低道:“小少爺……小少爺有點怪……他看沒字的書……今天發脾氣,還把老先生的花房玻璃砸了……”
  鄴琯沒聽懂,重複著問:“沒字的書?什麽沒字的書?”
  宋嬸吸口氣,從頭說一遍。
  鄴琯呆坐著,一動不能動,麵如死灰。
  宋嬸看著害怕,握住她的手,輕聲呼喚。
  鄴琯慢慢笑起來,聲音幹澀:“你說,你說,是我狠毒還是她狠毒?她有那麽多兒子,還要搶我的兒子!她死那麽久了,還要來搶我的兒子!神天菩薩,你就這麽的幫著她!”
  宋嬸忙站起來,想要攔她的話,但又不敢真去捂她的嘴,急得雙手直搖,嘖嘖連聲。
  鄴琯緩了緩,平息半晌,又微笑:“宏是我的兒子,永遠都是。我守著他守了二十年,誰也奪不走!”
  宋嬸忙附合:“是呀!夫人,母子連心,小少爺永遠都是你的,等小少爺哪天明白了,一定會孝順你的。”
  鄴琯嘴角一動,鼻旁顯出頗深的溝,似笑,又似哭。
  宋嬸仔細瞄瞄她,壯起膽子:“夫人,剛才你說的那番話,我就當真了,我也有些話想和你說。你覺得能聽,就聽聽,不能聽,也別怪我多嘴。”
  鄴琯轉眼看著她,溫聲道:“說吧,我不怪你。”
  宋嬸看著桌角,輕聲道:“我想勸夫人別急著給小少爺找媳婦,就是找也別盡在那些官小姐裏挑……”說到這兒,她一停,等鄴琯的反應,半晌沒聽到聲音,她便繼續道:“那些小姐們多少有點脾氣,小少爺也有脾氣,恐怕以後處不來,夫人又要操心。如果小少爺自己喜歡誰了,哪怕是普通人家的,也比那個好……小戶人家的女兒,老實本分,夫人再隨便對她好一點,她肯定感激得不得了,小少爺也高興。夫人一輩子為小少爺,這個再做了,真是全了。”
  宋嬸一口氣說完,許久,不聽鄴琯回話,她慢慢抬眼看過去,見她瞅著自己,臉端著,辨不出喜怒;她一嚇,忙道:“是我胡說八道了!”說著,想出去,等走到門口,聽鄴琯喚:“宋嬸!宋嬸!”她忙又回來。
  鄴琯一把拉住她的手:“宋嬸,你說得好。我從沒想過這個。你幫我打聽著,看他喜歡誰,你告訴我,我隨他的意。”又盯著她的眼睛:“你聽他說起過他有喜歡的人?是誰?”
  宋嬸莫名的有些奇怪,來不及細想,她搖搖頭:“小少爺哪會跟我提這種事?我看著這一年來夫人常請小姐們來家裏,小少爺卻不理她們,我自己瞎想的。”
  鄴琯看出她是真話,不再追問,緩聲道:“不早了,你歇去吧。明天就是另一味藥了,你記著別弄錯。”
  鄴琯走到紹韓房前,駐足良久。
  這十年來,他不需她照應了,他自己能吃能喝能走能跑,是個正常的孩子了,她應該是高興的。她記得他眼睛明亮的那一瞬間,她的心是怎樣的隆隆如鼓,她的血是怎樣的洶湧奔流;無數個日夜,她吃齋、念佛;她禮拜、彌撒;她齋月、做功,所有的她知道的宗教她都一一嚐試,她不怕佛祖、耶酥、真主怪她心不誠,她知道他們一定能看到她對兒子的心,他們不會怪她!
  他終於好了,擁有令人驚歎的智慧,撐起整個家族的經濟重擔。他幾乎不需要支持,他隻憑他自己,他能做成所有的事,他是眾人眼中的奇才、天才。
  人人羨慕她能有這樣的兒子。
  可是她知道,這個兒子不是她的,這個健康的兒子並不是她的。隻有在他不識人事的那些年裏,他才是她的兒子,由著她喂飯送水、寬衣解帶。那時,他並不叫她,但他是她的兒子;如今,他叫她母親,但已不是他的兒子。
  紹鑰將手放到鼻前,嗅那上麵遺留的香氣,輕輕走上二樓,忽見鄴琯筆直的站在過道裏,看樣子是想去看紹韓,卻不知為何站著不動。
  鄴琯一回頭,忙笑:“你才回來?”
  紹鑰皮皮的咧著嘴:“早呢,才十二點,今晚的美女太少,不然我就不回來了。”
  鄴琯不自覺的想笑,又顯出惱意:“我幫你物色人了,你別又出狀況,害我被人家罵。”
  紹鑰立時敬禮:“首長放心,三大紀律八大注意。”
  鄴琯還想說兩句話,忽想到兒子或許睡了,吵著不好,忙揮揮手,輕聲道:“睡去吧,夜貓子。”
  鄴琯跟著宋嬸輕輕進房,見紹韓坐在陽台裏曬太陽,氣色如常,不像有病的樣子。
  紹韓看兩人進來,先不出聲,等鄴琯走到身邊,才淡淡的叫聲:“母親。”
  鄴琯示意宋嬸放下藥出去,自己端著遞到他手中。
  紹韓接個邊兒,隨即放下,眼睛望向窗外,一臉冷漠。
  鄴琯看慣了,不再寒心,也不傷感,隻是不甘,有些較勁兒似的,她甩出一句話:“別的我不想管,但你娶媳婦養孩子我是要管的!”
  紹韓沒聽見一樣,紋絲不動。
  鄴琯心裏發狠,又道:“沒我點頭,誰也別想進這個門!”看他依舊沒反應,眼珠透明的,折著陽光。她忽疑惑是否猜錯了,再看他的臉,儼然是從前的模樣,一概無知無覺。她驀的酸痛,忙站起靠過去,想說:媽想你早點結婚,隻要你喜歡,就早點娶進來,媽都喜歡。不等她撫到他的頭,就見他一讓,接著站起,背對著她立到窗口。
  她的心一落,他站起時帶出一股風,吹過來,穿透骨肉,直吹進心,一涼到底。
  宋嬸看鄴琯空著手下樓,算著紹韓應該喝完了,忙去取碗。
  紹韓看她進來,眼光凝成一道電,擦著空氣絲絲作響,直撲她的周身。
  宋嬸就覺身上一涼,腳都邁不動;她哆嗦著嘴唇,斷斷續續說:“我勸……勸夫人,讓少爺……挑自己喜歡的……少爺喜歡的人……沒說別的……我沒說別的……”
  紹韓盯她半晌,慢慢緩下來,道:“多事!”抬手將那碗藥往花裏一潑,“別有下回!”
  紹鑰喝完湯,將筷子一放,笑看紹韓:“你明天就回學校了,走,今晚我們出去逛逛?”
  紹韓知他應該有事,正要點頭,就聽他父親道:“去吧,街上很熱鬧。”他便簡短說聲“好”,上樓換衣。
  紹鑰開著車,一路說笑。紹韓聽他都是奇聞樂事,便不應聲,看向窗外。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似是到中華路一帶。
  紹鑰停好車,笑:“下來吧,開不進去了。”
  紹韓掛上圍巾,推門而出。
  原來他是帶他去夫子廟,他們下車的地方是瞻園路,兩旁明清式的小樓,古木蒼天。
  紹鑰一徑兒引著紹韓,走到秦淮河邊的一處所在,雕梁畫棟,四處懸著紅燈籠。裏麵人不少,卻不喧嘩,隔著竹窗看過去,有人品茶,有人清唱。
  身著繡花旗袍的服務員領他倆一直往裏走,轉了兩個彎,進了臨水的一個小間,正對著畫舫輕搖、燈火璀璨。
  紹鑰喝一口茶,把手一拍,大笑:“開始吧!”
  紹韓就聽身後絲竹聲起,好像是古箏,瑟瑟鏘鏘,清婉不絕。對麵的紹鑰已閉上眼,搖頭晃腦,不亦樂乎。
  約十來分鍾,這一曲終於完了。紹韓瞅著紹鑰,想知道他究竟賣什麽藥;就見他用力鼓掌,一邊笑看過來:“好不好?再聽一曲?”
  紹韓略一搖頭,神情上已有不耐。
  紹鑰便一笑,很是詭密,小聲的問:“你猜是誰在彈?”
  紹韓知道他喜歡和別人胡攪蠻纏,但不會和他玩這把戲,心裏有點好奇,正要回頭看,就聽他叫:“林曦小姐你快出來!”他一震,立時站起,急轉身去迎。
  竹簾後走出一個女子。第一眼,他以為是,再看一下,便回身坐下,眼睛對著紹鑰,透出惱意。
  紹鑰先是歎氣:他也會上這種當?是真的了!後又吃驚:就算不是,也該愛烏及烏吧,他怎麽沒一點兒愛惜?再看小潯臉通紅,扭著手指局促不安,他忙笑:“快過來,來吃糖。”
  紹韓怒氣翻湧,忽的起身,直往外走。
  紹鑰看他這麽快翻臉,後悔不迭,也顧不上小潯了,趕忙追出去。
  紹韓直接招出租,上去就走。紹鑰來不及取車,急忙打車緊跟。
  進了門,紹鑰左右看看,一切都妥當了,尤其那綠色木紋的地板,真是美侖美奐,再看紹韓頭也不回的上樓,他顧不上看別的,跨大步上去。
  “其實她長得挺像的,是不是?我跟你鬧著玩,你這麽生氣幹嘛?”紹鑰先是嬉皮笑臉,後又一疊聲的賠禮道歉,加上打躬作揖,忙得不行。
  紹韓隻看著夜幕,聞所未聞。
  紹鑰慢慢歎口氣:“你把隱也找來了?有些事,眼睛也看出來的。他們那麽好,她總歸嫁他們中的一個,你何必呢?”
  紹韓隻覺有道靈光一閃,好像有個什麽東西要蹦出來,他一側臉,急問:“什麽?”
  紹鑰看他聽得進去,忙又重複:“他們那麽好,她總歸嫁他們中的一個……”
  是的,她隻能嫁他們中的一個――他的機會就在那時!三角不複存在,他是黃雀,他是漁翁,他就是收拾殘局的那個人。
  紹韓一動嘴角,慢慢笑起來。
  紹鑰莫名其妙――他居然在笑,清清楚楚!看著看著,他竟覺得這個弟弟其實長得挺不錯,如果看的是真正的笑起來的臉的話。
  林曦又織兩行,將那手指長的圍巾舉到眼前細細看,長歎一聲後,喊小雨:“快來看看,我怎麽多出來一條了?”
  跳跳對麵聽見,大奇,忙叫:“先給我看,你能多出一條來?”
  林曦便連著毛線一團扔過去。
  跳跳拉直一看,哈哈大笑,又叫青眉看:“我的媽呀,你是什麽手呀,多打出四針來,又成了一條梗了。”
  小雨過來看看,皺眉:“林曦,你還是重打吧,全是洞。你怎麽把上針打到下針去了?這是最簡單的平針呀!”
  林曦唉聲連連:“我也不知道。手指頭戳得疼死了。你不是說馬海毛不能拆嘛,會沒毛的!”
  小雨為難:“可你打得太醜了,你給誰圍呀,笑死人的。”
  劉巧文也湊上來看,跟著點頭:“真是醜!不是一般二般的醜!”
  跳跳正打得上癮,恰好她的一條剛打完,看著別人打,手癢的要命,忙道:“我幫你,我來幫你。我的技術很好的。”
  林曦有些不願,她是要送給蘇哲方毅的,當然是自己打起來的好。
  實習在即,也沒課了,這些女生一窩蜂的打起毛線來,技術高的織毛衣,技術中的織手套,技術差的織圍巾,差不多人手兩根針一團線。林曦對這個一竅不通,天又冷,本不想湊熱鬧,後來聽著有人要送朋友(男)――因為快走了,大夥兒好像也放開了,不再遮遮掩掩的,當作見不得人(反而是沒有的見不得人)――林曦忽的興致大發,趕緊把原材料買回來,拜師黃小雨,跟著苦學三天,誰知出師就不順,織成這個模樣。
  劉巧文看她不接話,笑看跳跳:“你真是,林曦要送重要的人,你織算什麽?”
  跳跳回:“是呀,既然是送重要的人,就該織得好些,不然怎麽戴?林曦,我不是說你,你真是挺簍的,我在你後麵學的,你看我打的。”
  林曦看看她的,真是橫的橫,豎的豎,平平整整。
  青眉道:“就剩下幾天了,你肯定來不及,你不是要織兩條?你兩天才織這麽點,還得拆,還是我們幫你吧。”
  林曦想想也是,忙道:“好吧好吧,開頭幾行我自己打,中間的給你們,最後幾行還是我打。”
  劉巧文跳跳青眉都好笑,林曦也不管,趕忙把那破破爛爛的一截拆掉,叫小雨重新起針,她再仔細的學。
  漸漸的,要好的同學間開始互相請吃、請喝或請玩,校園裏籠著離別的傷感。
  其楷酈宛先請吃麵,又請蛋糕,十分戀戀不舍。林曦搜搜錢包,回請了一頓飯,真正的六菜一湯,還喝了一瓶甜甜的香檳酒。三人又大談一番,酣暢淋漓。
  散後回來,酈宛跟其楷抱怨祁秋離:“忘恩負義!我聽說咱們頭兒幫他好幾回呢,這人,沒人品!”
  其楷想想也不舒服,便道:“我再跟他說說,不管怎麽樣,我們三個得送份禮物給林曦。”
  酈宛一撇嘴:“我是不想理他,死相!裝模裝樣!唉,你看看學生會團委這些人,哪個比得上我老鄉一丁點兒?唉!嚴雋薑烺他們都要走了,這鬼學校一點意思也沒了!”
  其楷笑:“你給我留點自尊好不好?我是比不上你老鄉,但也不至於就一丁點兒吧?嚴雋薑烺是走了,我還在呢!”
  酈宛忽覺失言,不好意思的笑。其楷也笑,跟她道別,去找祁秋離。
  祁秋離聽他說完,回:“你們去買吧,之後我給錢。”
  其楷聽他口氣不耐煩,生氣,便一皺眉:“你怎麽這樣?林曦對你挺好。你過生日、當選,她都領我們給你買禮物,她要走了,你麵都不照?就算你忙吧,沒空和我們一起請她吃東西,買個禮物也沒空兒?你真國家主席呀?”
  祁秋離一沉臉:“送不送是自願,她自願送我,我不自願送她,行不行?要不就你們去買,我認賬。要不就你們自己送她,我不擦。你看著辦!”
  其楷氣得發抖,回身就走。
  嚴雋組織將要實習的原學生會成員吃頓飯,互相通報各自的實習地,真是風吹浮萍,竟沒有兩人同在一家醫院的,眾人唏噓一片,一頓飯吃得不是滋味。臨到最後,嚴雋挑頭唱“祝福”,丁芙唱著唱著,潸然淚下,寧紅跟著也唱不準兒調,林曦的眼睛開始發潮;另幾個男生也唱不下去,獨嚴雋引頸高歌。
  嚴雋看看左右,笑:“還要回來的,又不是真的一去不回頭。把眼淚都留著,留明年畢業那會兒,咱們一起哭,叫弟弟妹妹們看看,俺們是很有感情的!”
  眾人聽他冒出一句山東話,好笑,還未笑出來,忽見丁芙一步上前,俯著他的肩頭,大哭出聲。
  大夥兒一愣,雖然暗地裏都有所察覺,但畢竟嚴雋沒認可過,加上又眾目睽睽,立時都替他發怔。嚴雋也怔一會兒,後笑:“我們最近的,你還這麽傷心?要是哭到於餘,你該把故宮哭倒了!好了,別哭別哭,我們常串串門,就幾站路!”
  臨行前晚,正是31號,曉宣紅著眼睛跑到407,非拉林曦青眉到406,她們召開“奔赴戰地前夕瘋狂大派對”。章潔陸蕭也過來拉人,406立時成了空室;別的宿舍得知消息,自動的往407擁,一時間水泄不通、人滿為患。
  聞靜看實在擠不下,忙提議將場地放到四樓樓道中,各宿舍整體參加。眾人齊聲叫好,於是忽拉拉開了大門,將錄音機放到中間,一首首的唱起歌來。丙護1先是圍著看,漸漸就有人加進來,越來越多,幾乎傾巢而出。
  整個四樓成了歌的海洋。
  林晨宇上來看一下,沒說什麽,跟兩班班長示個意,悄悄走了。
  唱到八點,喉嚨喊啞了,於是開始跳舞。
  陸蕭躥來躥去,向每個女生索吻,開始大家以為她開玩笑,後來知道說真的,又哭笑不得;有玩心大的,伸著腮幫給她,她也真親;一親親上癮,逮誰親誰,引得膽小的、害羞的、莊重的,一個個鬼哭狼嚎,平添了許多喜劇氛圍。
  陸續的,便有拜年兼送行的校友上來,新的學生會團委幹部也成行,浩浩蕩蕩的挨宿舍轉圏。
  陳翰有掩不住的沮喪,轉一下,又到406,跟著曉宣說話,都是平常話,卻怎麽也說不完。
  曉宣也不知怎麽回事,看他這樣,心裏也酸酸的,臨時送個筆記本給他留念。陳翰樂得不行,忙忙的跑回宿舍,非回贈了一套書――平凡的世界。
  嚴雋於餘也繞到女生樓,撿要好的做最後話別。轉到四樓,於餘知嚴雋必要會會林曦,他便自往五樓去。
  林曦喊了兩個小時,喉嚨直冒煙,坐回宿舍喝水休息,忽見嚴雋進來,雙手抱拳,嘴裏笑:“各位搭檔,新年好!”
  宿舍裏隻有青眉小雨朱萍林曦四人,聽他如此稱謂,皆笑,一邊讓他坐下,端吃的東西。
  大家一起說些祝福話。嚴雋想著跟林曦說兩句,便往陽台上去,回望她笑:“到底你們高兩層,視野是開闊。”
  林曦知他意思,抬腳跟上。
  林曦側臉看著嚴雋,慢慢問:“常騏回家吧?有什麽話沒?”
  嚴雋頓一下,回:“他這人什麽都好,就是不果斷……他是獨子,有他的難處……其實大家有緣分認識也挺好,世上的事,難十全十美……”
  林曦暗暗歎息,一時沉默。
  嚴雋忽又笑:“薑烺會去鎮江,他還調到了二院……”
  林曦早知薑烺報名去了鎮江,但他和秋荻分在兩家醫院;不想他竟想法子跟她在一起了,她想著薑烺的臉,大為敬佩。
  嚴雋笑:“還是你們班有魅力,你看好男生都跟著你們走。董植也跟著聞靜跑了。”
  林曦好笑:“你是最好的,也沒跟誰跑嘛?”
  嚴雋打唉聲:“我是想的,可惜跟不上,隻好識趣,免得被打斷腿!”
  林曦聽他的話意,似在隱射自己,夜風拂麵而來,她突然不知說什麽好。
  片刻,嚴雋歎氣:“林曦,我肯定會想你的。唉,以後誰跟我鬥嘴玩呀!”
  林曦看他一本正經,忽又好笑,便回:“我是不會想你!跟你說話傷我的優越感。我告訴你,從來都是我把男生說得七竅流血,碰上你,我占不到便宜!”
  嚴雋拍著欄杆大笑:“這是我聽過的最令我驕傲的話!”
  林曦笑而不語。
  嚴雋望向夜空,後轉臉笑:“能到這兒來,能認識你,三生有幸!”
  林曦看著他的臉,微笑:“我也是!到這兒來,我有了三個好朋友,秋荻、曉宣、還有你!”
  嚴雋慢慢伸出手:“平安!”
  林曦輕輕握住:“保重!”
  看著嚴雋的身影往男生樓去,林曦竟微微想笑,他的背影不令人悲傷,反叫人溫暖;因為無論他們天各一方到哪裏,這份友誼永在心頭、永不褪色!
  這兩天一直是處於消耗狀態,既傷神又傷力,不到十點,林曦就覺得坐不住了。她收拾一下,倚到床上,想著還會有人來,不能睡下,隻枕著棉被養神。
  果然,十點多一些,其楷酈宛過來,送上一本影集,裏麵各插著他們的照片。林曦欣喜,仔細看看,笑:“我沒好看的,明年回來再給你們。”
  其楷道:“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也有秋離的份兒。”
  林曦知他撒謊――都沒祁的照片,怎麽可能有祁的份兒?但想著他用心良苦,不忍令他失望,便笑:“你不用說,我猜得到!”
  那兩人看她精神不濟,想著她明天還得趕路,不好多說話,囑她早點休息,匆匆走了。
  林曦想想應該沒人了,便脫去外衣,抖開棉被,半蓋著,倚到床頭,昏昏欲睡。
  上午,她和秋荻曉宣出去散了半天,她們從沒三人行過,還是如此的親昵,全程手拉手。她從不知道,人的關係原來可以如此簡單,以前她覺得根本不可能的事,竟在現實中上演,由自己親曆;她想著她們語笑嫣然、她們說學逗唱,那兩人竟還聯手合夥對抗她,真令她大跌眼鏡。
  那樣的藍天白雲,那樣的青石板路,那樣的小橋流水,那樣的三個女孩子,那樣的風華正茂……
  祁秋離走上四樓,樓道裏皆是狂歡後的痕跡,卻沒一個人,奇特的安靜。
  林晨宇奇怪:“之前她們都在這兒唱歌,怎麽全沒了?”
  祁秋離道:“去宿舍裏看看吧。”
  人幾乎都在宿舍裏。
  東西已經收拾好,該寄的該送的,都清理完畢;有性急的把被子都寄走了,留下空空的床架,人未去樓已空。
  祁秋離一行依次進去出來,無論是他們,還是丙護的女生們,都是客氣而疏離的,這種距離感是奇特的,沒有什麽可以彌補。
  在女生們心裏,嚴雋於餘薑烺董植等上來,無論是誰,她們都能熱情以對,真真切切的留戀,真真切切的道別;但對於這些小孩子,她們沒法從心裏產生認同感,無論是眼神、笑容、還是言辭裏,都顯出無法掩飾的浮麵的客套。
  林曦秋荻曉宣擠成麻花,所有的話都已說完,她們挽著胳膊閉上眼,聽小小收音機裏傳出的校園歌謠,跟著哼,也跟著唱。
  似乎來了人,在叫她的名字!
  林曦睜開眼,見祁秋離的臉仰向上,公事公辦的口氣:“新年快樂!實習順利!”她一點頭:“謝謝!”
  他扭頭再祝福他人。她繼續合目唱歌。
  天剛亮,實習的學生一批批出發,因絕大多數人都回原籍,路線分散,學校不再象以往那樣遣車護送,隻負責送到汽車站或火車站,而後由他們各奔東西。
  曉宣是去汽車站的,最先走,哭得肝腸寸斷,引得林曦秋荻也淒淒涼涼、眼淚汪汪,好像今生再無見麵之日。
  林曦秋荻是一道的,還好些,各拎個小包,拉著手,享受最後的時光。
  接著青眉上車了,林曦站車窗下,看著她的臉,說不出話。青眉也說不出話,伸下手拉她的手。兩人凝望半晌,無語凝噎。
  秋荻站一旁,不忍再上前。她的悲愴已無法用語言衡量,好在前些天就知道常騏回原籍了,否則,她怎樣的接受?
  再不濟,再不濟,該有一句話!哪怕隻是一句話!
  他吝嗇如此!
  她的目光落在竹籬上,一歲一枯榮,她再沒有機會看到下一次的枯榮了!
  她無意識的抬起眼,不知將目光放到哪裏――哪裏都一樣,都將是記憶裏最後的灰暗,若幹年後,隨發黴的日記一起,再次啃齧她的心,這就是她的青蔥歲月。
  她的目光像斷了線的風箏,搖搖晃晃、不由自主。
  她看見晨起的薄霧迂迴穿行,她看見哽咽的聲音上下起伏,她看見濕潤的樹梢微微顫抖,她看見跳動的心淚水盈盈……
  她看見……她看見最後的車窗裏有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看著她,不變的、凝固的、絕望的、留戀的,那是,那是常騏。
  她的眼睛再動不了,她看著他――他慢慢低下頭去,許久不抬起來;她想笑,她就要這樣看著他,肆無忌憚、隨意而為;她的心裏升起莫名的快感,終於,她可以正視這一切,不再怯懦、不再哀傷!
  那個窗子動了,一抖,再一抖,她的眼睛不動,她堅持著,哪怕看著虛空,那也是曾經裝著真實的虛空。
  窗子出她視野的那一瞬,他的臉猛的抬起來;在她眼前一晃而過,他眼淚出眶的瞬間,在她眼前一晃而過;那樣的快,她眼睛看不清;卻又那樣的慢,夠她刻在心裏。
  林曦看著車子慢慢駛出校門,腦子轉不過來:常騏哭呢!天呀,常騏哭起來了!她忙忙的去瞄秋荻,見她微微笑著,望著對麵的鬆柏。
  她一定沒看見!
  林曦說不出是快樂還是悲傷,慢慢過去,拉住她的手。
  其楷安排好部下,急忙忙過來送行,林曦笑:“我都怕看見你們了,從昨天開始,我都哭了多少回了,真不想再哭了。”
  其楷見她眼睛還紅著,不是滋味,忙叉話,又看表:“酈宛肯定睡過了,昨天說了多少遍,一定要來送你的!”
  林曦趕緊拍胸口:“不來也好,6月再見吧,她一來,我真要哭了。”旁邊嚴雋過來招呼上車,她忙迎上其楷的眼睛:“有空你們給我寫信,我最喜歡收信的。”
  其楷說不出話,隻一個勁的搖手。
  秋荻挽住林曦,兩人一起往車邊走,就見祁秋離從校外來,手裏拿著包子什麽的,咬著,跟旁邊人說話。
  近到車前,他側臉看過來,林曦碰到他的目光,不及細想,微微點一下頭,卻見他沒什麽反應,眼睛直直的,仿佛看的是她身後的車。
  林曦忽覺好笑:好玩呢,好像我趕著他示好似的,唉,知人知麵呀!又聽嚴雋在車上喊,她忙應聲上去。
  祁秋離走著走著,忽的停下來,僵著不動。
  旁人奇怪,一齊回頭看他:“你怎麽了?”
  祁秋離稍皺起眉:“我忘了件東西……忘了件東西……”
  旁人不解,等他再說,卻見他一轉身,想沿來路回去似的,那幾人問:“你忘了什麽?你到哪兒去?”
  祁秋離也不答話,慢慢回走;開始一步一步的,後來就跑起來,越跑越快,跟百米衝刺一般。那幾人互相瞅瞅,納悶之極。
  祁秋離一口氣奔上教學樓五樓,這是全校最高的點,也是最安靜的點――活動全安排在三樓以下。
  他一眨不眨的盯著校門,呼呼喘氣。不到一分鍾,那輛車慢慢的出來,轉出校門,向西,過十字路口,拐向南,被街邊的樓房擋住,再出現,過那座橋,再被街邊的樓房擋住,再出現,再被擋住……
  他屏住呼吸,眼睛隨著心裏的計算一寸寸移動,1秒,3秒,10秒,2分鍾,5分鍾……再沒有出現……
  他忽覺得心跳得很快,幾要跳出喉嚨;刹那間,又緩下來了,緩得不覺得還在跳。
  抬起手,他將剩下的包子全塞進嘴裏。
  慢慢的,他朝樓梯挪去。
  火車一出鎮江站,林曦的心情便從最低處慢慢回升:車廂不那麽擠了,氣味不那麽難聞了,“哐鐺”聲不那麽叫人討厭了,她離他們越來越近了,他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她想著這種幸福,忍不住的笑。
  臨時改期的事她沒告訴他們,她怕他們又跑過來,來來回回,又累又花錢。她偷偷的回到他們身邊,嚇他們一跳。
  她摸著鼓鼓的書包,一壓一個坑,比羽毛還輕還軟,那是她從頭織到尾的圍巾(隻織頭隻織尾)。米藍色是方毅的,銀灰色是蘇哲的,她想象著它們掛上他們的脖子,那會是多麽的美麗。
  林曦輕輕打開門,裏麵靜悄悄,是寧靜的城堡。她的棉鞋已擺進入口的鞋櫃裏,大大的熊耳豎著,透著陽光的味道。
  他仍是深藍的床單,中間銀絲纏繞,似雲非雲,似煙非煙;他的被子永遠是白色,沾著淡淡的薄荷香皂味兒,仿佛主人剛起不久,氣息未散。
  枕邊合著一本書,封麵朝下,她擋一眼,知道是《槐園夢憶》;有一抹辨不出的綠,小小的透著頭,那是書簽;他們總拿嶄新的紙幣做書簽,取意“書中自有黃金屋”。
  她伸手拿起,隨意翻開,正夾著那首《婚禮曲》。他一直嫌中文翻得不夠壓韻,他喜歡用英文念給她聽;而她則一直覺得這詩不好,比大白話還不如,怎一個“俗”字了得?
  她回想著他朗讀時的模樣,再看一遍,竟看出沒有過的意趣。大俗盡頭是大雅,她將書往臉上一遮,咕咕的笑。
  方毅房裏拉著薄窗簾,這邊背陽,更顯得暗,但他的色調很溫暖,大塊的明黃加細細的寶藍,叫人聞出蛋糕香。
  書桌上多了兩個木相框,一張是他們三人的笑臉,另一張是他的加菲貓照。林曦拿在手中細看,笑意一點點的漫。
  蘇哲一早到了林曦家,正好秦怡也休息,他便陪著她去街上采購。他想著林曦要回來了,恨不得把菜場搬回家,什麽都要摸一摸、聞一聞。
  秦怡好笑,也不說他,每樣買一點,一會兒,手上全是袋子。
  再回來,竟見方毅也來了,陪林蔚天說話,天南海北,十分投機。她有些上心,這兩孩子是喜歡到他們家來,但多是林曦在家時,從沒這樣的,林曦不在家,他們也三天兩頭的跑。她瞅著兩個都要過來幫忙理菜,忙道:“方毅來吧,蘇哲歇歇去。”
  蘇哲看廚房裏實在小,便回身坐到林蔚天對麵,殷勤的要陪他下棋。
  方毅眼角瞥見秦怡打量他,似有話的樣子,忙笑:“秦姨,有件事我想問問您,你別怪我太直了!”
  秦怡笑著點頭。
  方毅道:“我有個叔叔剛調到衛生局,以前我爸幫過他,前幾天他過來玩,問有沒事要他做的,我想曦子今年畢業,正好用得上,就請他留個意,但沒敲定是哪家,您看哪家醫院好,先幫曦子定一下!”
  秦怡一聽這話,心裏滾燙,抬眼看著他,半晌不出聲。
  方毅見她目光裏滿溢感激,受不住,忙道:“秦姨,您別這樣!這麽多年了,您和叔叔對我那麽好,我都當這兒是家,曦子的事當然是我的事;再說,官場上也就這樣,互相利用,他還回來,也是應該的,不要我們做什麽。您別往心上放!”
  秦怡輕輕點頭:“我知道你會給曦子打算,我們不提,你也會做好!曦子認識你是福氣!”
  方毅滿心歡喜,笑:“我認識曦子也是福氣,有秦姨和林叔這麽對我,更是福氣!”
  秦怡微笑:“你看著你爸爸哪天有空,我們請一頓飯。你別攔著,這是規矩!什麽事,都要按規矩來,這樣才好!”
  方毅看她斬釘截鐵,不敢擋著,暫時應下。
  飯後,蘇方兩人一個不走,繼續高談闊論,又搜些雜事做,大有蹭晚飯之勢。
  秦怡來回看看,真是喜歡,倒遺憾沒養出雙胞胎女兒來,否則,一人給一個,多好!一念及此,忽又起擔憂,忙細看那兩人光景,見還是說說笑笑、拍拍打打,遂舒口氣,起身去廚房,準備做點小食。
  這邊林蔚天蘇哲又下象棋,方毅一旁看著,盡糗蘇哲棋臭。
  正樂意融融,就聽門鈴響,方毅急走兩步,開門,竟見林曦站在門口,紅撲撲的臉,笑彎彎的眼。他一怔,好一會兒才喊起來:“曦子!曦子回來了!”
  蘇哲一聽,唰的從凳子上站起,搶到門口來迎。
  林曦想著他們就該在,真是都在,也說不上話了,隻顧著笑。
  蘇哲方毅都想幫她拿包,門窄,幾乎撞到一起。
  林曦看著林蔚天從後麵上來,忙叫:“老爸!”
  蘇哲方毅趕忙往旁邊閃,讓他們父女團聚。
  吃完晚飯,還沒說會兒話,林曦便一個接一個的打嗬欠,嘟嘟囔囔的念叨累。
  秦怡道:“那就早點去睡覺,明天再玩!”
  林曦點頭,自去刷牙洗臉,之後往房裏一鑽,丟那兩人怔在客廳,目瞪口呆。
  蘇哲方毅熬到九點,看林曦真是不出來了,沮喪不已,隻得告辭。
  兩人上了車,皆是沉默,一直進家,誰也沒精神說話。
  蘇哲先去衛生間,隨即又衝出來,往自己房裏躥。
  方毅看著奇怪,忙也跟進去,見蘇哲立在床頭,手裏捧著一條毛茸茸的圍巾,喜不自禁;他心裏一動,趕緊轉身出來,往小臥室去;果然枕頭上躺著一條藍色的,長長的毛,燈下銀光閃閃。他輕輕伸手握住,貼上臉龐,暖意如春風拂麵,悄然而至。
  蘇哲仰在浴缸裏,手中拿著那條粉色毛巾,角上一個小貓頭,濕濕的,上麵還留著她的香氣。
  她知道“女為悅己者容”了,見他之前還要洗個臉,淡淡的抹點口紅;她故意不理他,是要他回來早早看到她的禮物。他想著她的臉,直覺得水太熱了,幾乎要把他煮熟。
  方毅挨個試衣服,看哪件配上圍巾更好看,試來試去,還是蘇哲的那件風衣好,很厚重的衣料,黑得發亮,長度又好,正齊膝,他穿上真像英俊的派克。他就著小鏡子照半晌,不過癮,便去拍浴室的門:“快點快點!你淹死了?”
  蘇哲打著寒戰套上睡袍,一出來,吸入外麵的暖氣,連打兩個噴嚏。
  方毅一步跨進去,拿毛巾擦擦大鏡子,站個筆直,自我欣賞。
  蘇哲顧不得加衣服,回頭瞅著,譏笑:“幸好有麵鏡子,不然,你不得憋死?”
  方毅先不理,來回擺弄圍巾,看是掛著好,還是圍著好,後見他站著不走,便笑:“我是長得帥,允許你多看兩眼,但眼睛別發直,我對男人沒興趣!”
  蘇哲看他穿上那件風衣,跟自己的效果完全不一樣;他一般不愛這些冷色的衣飾,總顯得陽光燦爛,如今忽的一身黑,竟是說不出的冷峻邪氣;再看裏麵水霧氤氳,他的頭發沾了濕氣,幾縷橫過額頭,擋住半邊臉,一說話,便顫巍巍的動,仿佛動畫片裏的不馴美少年;那抹淡藍服帖的繞在他頸下,像沙漠中的一滴水,映著黑發、金膚,有致命的誘惑。
  蘇哲心裏發酸,再聽這番話,火冒三丈:“我看不出你帥,我看得出你皮癢!”
  方毅嘴角一動:“我告訴你,曦子回來了,你別沒事兒找事兒。”
  蘇哲冷哼一聲,終沒再說話,大步回房去。
  方毅又端詳端詳,很是滿意,泡個澡,舒舒服服的去睡覺。
  林蔚天躺下許久,秦怡還倚著床頭看書。他見她半天不翻頁,便去撫她的手,果然冰冰涼,他忙道:“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秦怡應一聲,但不動。
  林蔚天便拉她手進被窩,捂在自己胸前。
  秦怡側臉看看他,微微一笑,放下書,脫衣躺下。
  秦怡睜眼看著屋頂,慢慢問:“這兩個孩子,咱們的曦子嫁給誰好?”
  林蔚天本閉上眼了,一聽這話,忙睜開,但一時又回不上話。
  他心裏很矛盾,一是憋悶――好容易養大的女兒,怎麽一下就要給別人了?二是來火――這下女兒不單單是對他一個男人親近了,哼,瞧那兩個,哪點配得上他女兒?三是得意――要是成了老丈人,還不更呼風喚雨,瞧個個殷勤的!四是感慨――多個人也好,免得沒事時無聊,至少還能說說話、下下棋。
  秦怡不聽他出聲,又慢慢的歎氣:“方毅樣樣都好,又懂事又會做人,處處穩妥,要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把曦子給他,咱們一點兒心也不用煩;可惜門檻高了,咱們不合適。看來看去還是小哲好,雖然行事上還年輕欠火候,但本質好;又當曦子是寶貝,一點兒委屈也舍不得給她;曦子拿得住他,真嫁給他了,一定過得舒心。你說呢?”
  林蔚天來回想想,也有點舉棋不定,後見秦怡翻身對著他,他忙點頭:“是呀是呀!蘇哲也不錯。”
  秦怡聽他聲音還算中肯,想著定是蘇哲的討好起了作用,好笑:“咱們丫頭也臭美了,還擦個口紅回來,算著他們會在!”
  林蔚天聽她鼻息微微,似在輕笑,又覺她靠得近了,手邊一片溫軟,他心猿意馬,忙探出手去,擁她入懷。
  蘇哲方毅一早就起來,想著林曦該往這兒來,若去接隻怕又要嘮叨,白浪費時間,於是都坐在家裏等。
  蘇哲洗澡受了涼,鼻子發塞,呼吸不暢,一個勁兒的擤鼻涕。
  方毅看他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病了,擺明是苦肉計,想引林曦注意,騙取關懷,遂在心裏暗暗盤算。
  果然,不到八點,林曦就跑了上來。她先看著方毅,笑問:“你喜不喜歡?”末了眼角微微一勾,繞到蘇哲臉上,含嬌帶羞,無聲勝有聲。
  方毅看她唇上一點口紅,腮上白裏透紅、紅中透粉、粉中透嫩,嫩得他心裏有蟲子在爬,又麻又癢,當下笑:“我戴起來給你看,你等著。”說著,三兩步邁進房去。
  蘇哲瞅著林曦,心裏恨不得把方毅踢出去才好――他就能一把抱住她,香香她的臉。偏這該死的家夥眼中作梗,死賴著不走!他不是自己有家嘛,怎麽非賴在他這兒!要命呢!
  林曦不聽他回話,再端詳一下,見他鼻子發紅,隱約腫著,眼神有些乏力,正要問,就看他開始打噴嚏,一個接一個,連打了四個,鼻涕眼淚一齊出來,狼狽不堪。
  蘇哲大窘,趕忙轉身往衛生間去,揪卷紙猛擦臉。
  林曦跟著看,很是著急:“感冒了吧?你感冒了吧?穿這麽少,不感冒就怪了!你逞什麽英雄?”又拉低他摸他的額:“有沒有發熱?”觸手還好,便稍放下心,回身去他房裏找衣服。
  方毅收拾好,端著臉出來,見蘇哲廳裏站著,林曦沒影子,正納悶,見她抱著一件大棉襖過來,拉著蘇哲給他套上,又指揮:“你去沙發上坐著。”她自己又忙忙的往廚房去。
  方毅看她絲毫沒注意到自己換的衣服,單顧著服侍蘇哲,心裏不是滋味,便立著不動。
  林曦端著一大杯熱水,小心的遞到蘇哲手裏:“慢慢喝,多喝點,驅驅寒氣,馬上我煮薑湯給你。”又笑看方毅:“你也喝點吧,預防預防。”
  方毅看她來回走,就是不驚奇他的裝扮,滿腔興致化為烏有;他一扯嘴角:“我不喝,我沒他那麽嬌氣!”
  林曦忽想起他要戴圍巾給她看的,忙停下步子,上下打量打量,笑:“方毅你都不像你了,酷極了!”
  方毅聽她稱讚,臉上慢慢的笑起來:“我幫你切生薑。”
  林曦看他去拿刀,忙上前攔,怎麽也不給他:“上回切了手了,你別動,我來切,我不會切到手。”
  方毅不敢硬搶,但看出她亦是關心自己,心裏舒服許多,遂笑:“好吧,你快煮,我們要快點去菜場,不然菜都沒了。”
  林曦一聽極是,趕緊煮了一鍋湯,硬給蘇哲灌下兩碗,她和方毅也喝了半碗,然後匆匆忙忙要下樓。
  蘇哲死活要跟著。
  方毅皺眉:“你老實待著吧,出去吹了風,好不了,到時傳染給我們!”林曦也勸,但怎麽也攔不住,沒法,隻得給他全副武裝,隻露著兩個眼睛。
  林曦想著他們明天就上課,不敢多買,隻撿每人愛吃的買一樣,偏天陰風還大,恐蘇哲再受涼,繞了一半,就往回走。
  方毅計劃著要大吃一通的,如今看林曦沒那架勢,知道她是擔心蘇哲,遂扭頭瞥他,透著不滿。
  蘇哲還來氣呢,林曦把他衣領豎到眼睛上,還加個口罩,弄得他話都說不出來,一路上盡看著方毅討好獻媚,真想吐;今看他還拿眼睛橫他,立時也金剛怒目、醋意衝天。
  林曦急忙忙的,也注意不著這場暗波洶湧,等到了家,總算鬆口氣下來;看蘇哲還是呼嚕呼嚕的不順氣,忙從廚房裏倒點白醋,叫他捧著薰鼻子。
  蘇哲難得生個病,一病起來還真來勢洶洶,到了下午,重感冒的一切症狀全部出來,弄得他有氣沒力、狀若煙鬼。
  林曦看他中飯都不怎麽吃得下,臉紅聲啞,鼻涕瀑布一樣的源遠流長,當下急得不行;知道他是不會去醫院的,便叫方毅去買藥,自己拽他上床,壓了兩床厚被子給他發汗。
  方毅看出蘇哲不是裝的了,也著急,急忙忙穿戴整齊,往樓下去。
  林曦等了半小時,不見方毅回來,又煮了一碗濃濃的薑湯,扶蘇哲喝下。
  蘇哲看她焦急不堪,心裏不忍,連聲叫她別擔心,自己躺躺就好了;後想著萬一傳染給她,不是跟他一樣難受,忙閉眼裝睡,叫她出去看電視。
  林曦想想也好,輕輕出來,收拾廚房。
  方毅一點才到家,手裏一大包藥。林曦看他手套圍巾裹得嚴嚴的,知道外麵冷,顧不上再問怎麽這麽久,把剩下的薑湯熱給他喝。
  方毅換了家常衣裳,一個勁兒的搓手:“本來想就近的,這邊醫院人太多,我就去了內部醫院,繞了點路……”
  林曦一聽,知他從城東跑到城西,又看他神情有點失意,忽想到他不會誤會自己隻顧著蘇哲,不管他的死活吧,再仔細瞅瞅,他還真是有那個意思。她就覺心裏一頓,也不知怎麽形容好,說不出的難過。
  方毅覺察到她的仲怔,忙笑:“你再這麽擔心他,我也要生病了,讓你也擔心擔心我!”
  林曦聽他幹脆說破,心裏好受許多,便抿嘴一笑,後道:“再小的病,也難受的!”
  方毅點頭,又笑:“你不是說過偶爾生個病也好,提高免疫力嘛。昨天他穿件睡袍到處逛,自找的。看他以後敢不敢再那樣。”
  林曦也好笑,又輕輕的去開蘇哲的門,聽裏麵聲息皆無,又輕輕關上。
  方毅將先前買好的零食各拿一點,裝個盤,端到幾上,見林曦的身影在廚房裏,他忙過去,原來在做水果茶,用的是香蕉、檸檬和山楂幹——他最喜歡的口味。
  林曦回臉看他進來,笑:“這次加的是雨花,你看看好不好?”
  方毅微笑:“咱們的好雨花一點兒不比別的差。”說著,接過她手裏的小茶杯,抿一下,細品,末了連連點頭。
  兩人坐回沙發。林曦又細細問杜雷信水之事,方毅也細細的說。林曦聽完,很是感歎,有點替信水歎氣,但想想柯靜熙,又要替她高興。
  方毅低笑:“你想不想當紅娘?咱們搓合他們一下,讓他們早點結婚,生個小孩給我們玩!”
  林曦又好奇又好笑:“他們都這樣了,還要我們去搓合?你不是做電燈泡嘛!”
  方毅一擺手,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杜雷跟個鰥夫似的,愁眉苦臉;小柯端莊如大家閨秀,兩人楚河漢界、彬彬有禮。味兒足了!”
  林曦一聽,玩心大起,恨不能立時去看看才好,但想著蘇哲出不去,隻得忍著。
  方毅又笑:“不急這一會兒,反正你天天在,哪天你下了班,我帶你一起去。”
  林曦忽想起這個茬兒:可不是,自己已經回來了,6月回學校畢個業,再不用去了,再不用離開南京了……她反複在心裏念叨著這個事實,不由自主的笑。
  方毅凝望著她的臉,也不由自主的笑:“曦子終於回來了,我們又和從前一樣了!”
  紹鑰窺著鋼琴前的那個美女,好容易等她彈完了,正要上去搭訕,忽聽手機響,他暗暗罵一聲“見鬼”,忙取出看,竟是紹韓的號,他有些吃驚,趕緊接,聽他說一句“我在夫子廟”,之後便是盲音。
  紹鑰又納悶又歎氣,也顧不上別的,忙忙的出來。
  到了夫子廟,站在大成殿門口,他取出手機回打。紹韓簡短的回:“上次的地方。”他忙朝那個茶舍去。
  還是那個沿水的小間,紹韓麵朝外坐著,看見他進來,眼睛盯著他臉看。
  紹鑰看他眼神跟以往不大一樣,透著探詢似的。他更納悶:他怎麽蹺課了?能在學校的話他是從不出來的!還跑到這兒來,什麽也不吃什麽也不喝的,坐著發呆?就聽紹韓問:“天冷,你沒生病?”
  紹鑰聽他這句話,真是感動:難不成為了關心他這個哥哥一下,他還特地跑出來看看?這兩天真是冷,冰結老厚,幾十年未見!他忙笑:“還好還好,偶爾咳兩聲……”還未等他說出他鍛煉得好身體好,紹韓就站起來:“掛點水!”
  紹鑰被他一徑兒拉到一院,簡直摸不著頭。他那麽冷僻,從不與人拉拉扯扯,有時他拍拍他的肩他都讓,今天怎麽一反常態,怕他跑了似的,抓著他不放;再說他沒病呀,他拉他去醫院幹嘛?
  從掛號到問診到化驗再到藥房,紹鑰暈頭轉向,最後看著那兩大瓶糖水,困惑不已:這是給我用的?我沒病呀!再看紹韓直往前走,他忙問:“你去哪兒了?”連問好幾聲,也沒回應。他想想沒法子,隻得跟著,看他究竟想幹什麽。
  紹韓拎著治療袋往護士站外一站,眼睛看著角落裏一人。
  林曦正剪膠布,聽有人喚她:“有人來找你,說認識你。”她回臉去看,竟是紹韓。她忙放下剪刀,快步走到前台:“紹韓先生,你也生病了?”
  紹韓搖頭,將袋子遞給她:“紹鑰病了。”
  林曦忙伸手接過,轉到配水室,出來叮囑:“先找個地方坐下吧,今天人多,一會兒我們過去掛。”
  紹韓點頭,但不動。
  林曦以為他是不放心,想著紹鑰雖然討厭,但畢竟是半個救命恩人,何況紹韓還親自找她,她不能不表示表示。
  才來沒兩天,她就對老媽的口頭禪體會倍至――“有人好辦事呀”,真是有人好辦事,便是小小的打針掛水,也是有人好辦事。認識一個護士,你就可以不用等,即來即治,別人眼睜睜看著,一聲不敢吭。如果她的水平不夠好,她可以請資深的同事幫忙,包管一針見血。誰都不認識的人,就得按部就班的來,你急她不急,也急不來,滿眼都是病人,誰顧得上誰?
  林曦看等候的輸液瓶排成一長溜兒,心想不知紹鑰的病重不重,如果重的話,真得厚著臉皮去求個人情;再看她的膠布已剪了不少,一時用不完,忙打個招呼,要跟著紹韓去看看。
  紹鑰正站在輸液室裏皺眉,滿鼻子的消毒水味兒,還人來人往,你咳過來他咳過去;他想想發毛:沒病也染上病了!正想逃跑,就見紹韓進來,前麵走著一個小護士,隻露著一雙眼睛,但他掃一眼那體形輪廓,立時就知道是個美女,當下也不想走了,笑眯眯的等著她上前。
  林曦細瞅兩眼,看出紹鑰沒病到要開後門的地步,遂道:“紹先生先坐下來吧,要等一下,今天人太多了。”
  紹鑰一聽聲音,恍然大悟,暗暗痛心:我是一片丹心向明月,他倒好,明月偏偏照溝渠!我有什麽意思?再看林曦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顧盼生姿,怨氣忽又散了,便涎著臉笑:“西子妹妹,你的帽子好漂亮!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就在這兒工作了?待會兒你給我打針好不好?我不要別人給我打針!你給打一針我馬上就好了!”
  林曦看他還是滑頭滑腦的樣子,神氣十足,腦中忽的一閃:他要是病了不會去軍院?那兒他們都熟,肯定好好的伺候著,何必跑這兒來排隊趕場子?哼!沒病裝病,故意來找她的!想到這兒,心裏厭煩,不想再理他,隻回頭望著紹韓:“紹韓先生,今天事多,我先過去了,一會兒再來。”
  紹韓點頭,眼睛看著她不動。
  林曦想著紹鑰把他騙到這兒來,跑前跑後的,真替他生氣,再看他臉上不似以往那麽僵,線條柔和些,一雙眼睛也不似以往那麽冷,閃著一種光,好像有點急;她忙道:“你別著急,他沒什麽事。我們這兒人多,一會兒就過來了。我再去看看。”
  紹鑰一直伸著脖子看,見林曦沒影兒了,這才收回目光,忽發現紹韓的眼睛落在他臉上,冰冷的,看到哪兒,哪兒就要凍壞一塊。
  他暗暗打個唉聲:怪事呢!我怎麽一見美女就管不住舌頭!非要說點話才痛快?我已經不敢喜歡她了,不就是她長得美我多看兩眼嘛,你還跟我來這一套?有本事去找正主呀!拿我當槍使!還拿我撒氣!氣憤!
  因病人實在多,到處人滿為患,這些實習生們都成了生力軍,處處勇當大任。
  林曦第一天來就進入角色,至今她已掛了27個水,最多的紮3針,還有5個紮2針,今天的都一次過關。她想著紹鑰輕浮,實在不想握他的手,便請那個技術不錯、對她也不錯的潘芸陪著一起去。
  紹鑰看那個護士長得一般般,手上還生凍瘡,紅紅紫紫的一大片,他急著叫林曦:“西子妹妹!西子妹妹!你給我打針!我要你給我打針!”
  潘芸拿起他的手看看,保養得很好,皮細肉嫩,血管清晰,便衝林曦道:“你來吧,肯定沒問題。”
  林曦不好再推,隻得拿起止血帶。
  紹鑰盯著那一雙小手在自己手腕上紮橡皮繩,幾要流口水;他也見過不少美手,但從沒見過這樣的,真正的十指尖尖、如蔥似筍,那個柔軟呀,是男人都會想入非非……
  林曦連叫兩聲“握緊拳頭”,他才照著做;她知他的眼睛死盯著她的手,來氣,便重重的打他的手背,一下、兩下、三下……公報私仇結束……
  拿起針頭,那邊潘芸已消好毒,林曦靜靜氣,托起他的手。
  盡管她想著多紮他兩針才好,但職業道德還是穩穩的占了上風,他是她的病人,她該一針紮進去。
  紹鑰就覺手麵一刹刺痛,隨即一緩,他睜開眼,正想感歎:美女打針也疼呀!忽覺手背上又開始抽疼,仿佛有尖利的東西往裏鑽,他定睛一看:天呀!沒進去!林小美護士要返工!
  林曦往回撤針,針尖不出皮膚,停住,左手食指輕按靜脈的走向;穩一穩心緒,再進針……還是沒回血……
  紹鑰咬著牙,將另一隻手伸出來:“沒事沒事,換一隻。”
  ……
  紹鑰咬著牙,又將第一隻手伸出來:“沒事沒事,再來再來!”
  ……
  紹鑰咬緊牙,又將第二隻手伸出來:“沒事沒事,這次肯定能進去。”
  ……
  紹鑰咬緊牙,再將第一隻手伸出來:“沒事沒事……沒事沒事……”
  林曦偷偷看他的手,原本白白瘦瘦的,如今差不多成煮熟的醬豬蹄了;再瞄瞄他的臉,還是滿不在乎的笑意;她突覺這人其實、真是、的確,挺好脾氣的。她輕輕的道歉:“對不起!”端起托盤,低著頭出去。
  紹鑰如聆仙音,急著回:“不關你的事,是我手長得不好!”
  潘芸忍了半天了,聽著他這句話,實在忍不住,“哧”的笑出來。
  紹鑰覺著自己的臉又發涼了,他也顧不上,旁邊來了一個小姑娘,真是美!
  林曦小聲抱怨潘芸:“你怎麽都不幫我?害我打了5針,我都沒信心再去掛水了!”
  潘芸笑:“他吃了蜜一樣,非要你打,我湊什麽熱鬧。”
  林曦不好再說,心裏沮喪無比,遂回頭悶悶的去剪膠布。
  方毅得了五子的消息,知道今天柯靜熙會來,算著林曦該下班了,便直奔醫院接她。
  林曦換好衣服,想著紹韓那兒得去打個招呼,便拎著小包出來,就見紹韓站在室外,似要喊人,她忙問:“怎麽了?水完了?還是手腫了?”
  紹韓搖頭,問:“你要走了?”
  林曦應一下,又笑:“有值班的護士,你喊一聲就行了。”說著又過去看看,見紹鑰正跟隔壁的漂亮小姑娘搭話,眉花眼笑的。
  方毅問了兩個護士,找到輸液室,見紹家兩兄弟一個站一個坐,全盯著林曦;他心裏發狠,但麵上若無其事,上前扶住林曦的肩,笑:“這麽巧?四先生,你也生病了?看來是冷風吹多了,四先生要保重貴體呀!”又笑看紹韓:“五先生也陪著來?真是手足情深!”
  林曦看他到了,急著要走,再看紹韓還望著自己,她便移了一步,輕輕說:“你哥哥沒大病,還有大半個小時就掛完了。我有事,就先走了。”
  紹韓站在窗口,看兩人出了門診,往大門去;他取出手機:“兩分鍾後出正門。”
  柯靜熙悄悄移到窗後,將窗簾拉了一條小縫。
  杜雷在後院緩緩的打拳,動作很慢,卻力貫全身。
  她猜出是太極拳,他比那些老頭老太太打得威風多了,還輕盈――她不知為何想到這個詞,她實在想不出別的詞――他像一隻白鶴,一起一落,翩翩起舞;但她知道,其實他的心情不好。
  他心情一不好,就會在後院打拳。
  她聽小楊說過,他平時隻在晨起臨睡前打拳,那是鍛煉;如在別的時段,就是心思不順,他在靜氣。
  她看過兩次他在別的時段打拳。一是去年除夕;二是她說服他的那個下午。
  這是第三次。
  她看著那個身影,莫名的,她的心中充滿怯懦。她懷念那個黃昏,她多麽像一個英雄,她的力量在瞬間暴發,無堅不摧!而今,他就在麵前,沒有障礙的眼前,而她卻不敢前行一步。
  她怕什麽呢?是他?還是自己?
  因身體的緣故,她從不敢和同齡人玩耍,等到病好了,已是大姑娘,曆過九死一生,心境與常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她所在的單位是事業性質的,穩定,待遇一般,人多事少下,自然無聊,偏又是八女二男的搭配,那些三姑四婆們閑得發慌,便想替她說媒,被婉拒後大受傷害,一致認為她扮清高、作深沉,等著看好戲;隨她年齡漸長,仍無男友,譏笑嘲諷便蜂擁而來;當初她進這個單位純屬巧合,並非靠關係後門,如今便是任人欺負;好在她熱愛生命本身,活著便是樂趣、便是幸福,這些閑人碎語隻是人生蛋糕上被碰走樣的奶油,不好看,但可以吃,而且回味起來還挺有趣,她笑看這一切。
  但她是寂寞的。
  她一直在尋找像家那樣的溫暖,在父母之外能容她休息的一個地方。
  她遇到他,也遇到這個地方,等待、守候,再等待、再守候……她不敢相信這個幸福能讓她握在手裏,那她的人生將是多麽的圓滿!她怕這是她幻的一個夢,她一開口,這個夢就會醒。
  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什麽分開,應該是她離開他吧。
  他常常坐在房裏發怔,給他分析財務收支時他不再像以往那麽專心,她忙晚了還是小楊送她回去……
  林曦老遠看見小青和五子站在報亭旁張望,她忙拉方毅的袖子,很是欣喜。
  方毅接過她的包,笑道:“去吧,他們常念叨你!”
  林曦抿嘴一笑,小跑上前。
  方毅看著她胖嘟嘟的背影,企鵝一般,不覺低笑出聲。
  柯靜熙聽著外麵喧鬧不絕,知道他們到了,忙將賬冊一收,開門出來。
  林曦一見她,張開雙臂:“靜熙!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柯靜熙緊緊抱住她,感動不已。她喜歡這個小姑娘,有她在,她的信心就會變得很足。
  杜雷聽到聲響,趕忙收勢,往正屋來。
  方毅也正好進門,兩人一前一後,遙遙呼應。
  楊鬆健廚房裏忙得一頭汗,看小青出來後就不進去了,氣得探出頭來喊。
  林曦靜熙好笑,一齊進廚房幫忙,弄得楊鬆健不好意思,訥訥的直搓手。
  林曦跟靜熙低笑:“他燒菜最難吃,咱們趕他走。”
  靜熙稱是,兩人合夥把楊鬆健攆到門外。
  旁人看他出來了,都瞅著笑。方毅上前拍他的肩:“小楊同誌哥呀!你一出來,我們的晚餐就有盼頭了!這是眾望所歸呀!”
  楊鬆健別的無所謂,但對廚藝一直挺自詡,自認識蘇方以來,飽受打擊,如今看杜雷也麵帶微笑,自尊心嚴重受損,便賭氣:“以後我不燒了!”
  眾人更好笑,笑聲震天。
  方毅回到杜雷身邊,低笑:“聽聽,人家不幹了,你還不趕緊確定廚娘?”
  林曦最好奇柯靜熙是怎麽說服杜雷的,杜雷那模樣,說話做事還不鐵板釘釘,蘇哲方毅加上一個信水都不行,她怎麽就行?
  一吃完,她立馬拉柯靜熙到小青房裏,連逼帶哄加利誘,非要刨根問底。
  柯靜熙想想,道:“好吧,你先出去,一會兒我叫你進來,再告訴你。”
  林曦看她神秘兮兮的,更激動,忙到外麵轉圈,等著水落石出。
  方毅瞄著林曦,心想她肯定能得些獨家爆料,遂也不急著點撥杜雷了,隻坐在一處說閑話,等有了底再做打算。
  約五分鍾,柯靜熙將門開了一縫,林曦忙溜進去。
  靜熙已脫了外麵的長羽絨衣,單穿著裏麵的羊毛衫,林曦忙道:“你脫衣服幹嘛?小心感冒!快穿上!”又麵露笑容,竊竊的問:“你怎麽說的?”
  靜熙微微一笑,慢慢把毛衫往上拉。
  林曦一眼瞥見那紅紅的傷痕,嚇了一跳,半晌出不了聲。
  靜熙慢慢把衣服放下,再將那天所說的話複述一遍。
  林曦先發愣,後萬千感慨:就是鐵石心腸,也敵不過這番話呀!杜雷這百丈鋼終於碰到繞指柔了;再看靜熙默默坐著,絲毫不覺得冷,她忙幫著把她的羽絨服套上;拉拉鏈的空兒,她腦中有個什麽一閃,好似哪裏不對勁兒,下意識的,她又去掀靜熙的衣服。
  靜熙想攔,頓一下,又鬆了手。
  那些傷痕的顏色奇怪,怎麽那麽紅?邊緣還那麽齊整?她見習時也看過一些縫合,書上也學過,不該是這樣的吧!
  林曦輕輕伸手摸一下,那道紅立時缺了一個口,下麵是銀白的傷疤;她再往下抹,紅一寸寸的消失,蜿蜒的白顯在眼前。
  林曦將手指舉到眼前細看,又撚一撚,分辨出是口紅;無法抑製的,她偷笑起來:“杜雷一定嚇死了,血淋淋的,視覺效果震撼!”
  靜熙想笑沒笑出:“我本來不想騙他的,但我恢複得好,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他又不會就近看……那會兒我隻想把他留下來,什麽辦法都行……”
  林曦暗想:沒準兒她也害怕今後杜雷知道了會生氣,所以不敢再主動了;杜雷那樣的人,應該痛恨欺騙的。這倒麻煩,也不能天天塗吧,再說塗也沒用,一摸就沒了……她凝思苦想,轉念笑:“現在不是有許多奇怪的護膚品,增白呀袪斑呀除疤痕呀,什麽都管,要是以後杜雷問,你就說用了除疤靈,疤沒弄掉,顏色弄掉了,他哪會懂這個呀,肯定聽你的!你本來也是做手術留的疤嘛,又沒騙他。”
  靜熙聽她這一說,隻覺茅塞頓開;這也是她的一個疙瘩,盡管這不是欺騙,但又似欺騙,她是不慣做這樣的事的,於心難安;她更怕有那麽一天,她如何解釋?
  這下好了!
  林曦見她抬眼看著自己,滿是感激,更感好笑,便道:“你還要特別申明,你是為他用的,花了好多錢呢!要他賠給你!”說完捂著嘴笑。
  靜熙微微紅了臉,但又想笑似的,忙把臉埋進羽絨服裏。
  林曦小試牛刀成功,得意得很,便貼著靜熙坐下:“我幫你出出主意,你們早點結婚吧,我們都等得急死了……”
  靜熙又急又喜又慌,神情變幻,一疊聲的說:“你們別亂猜!你們別亂猜!”
  林曦看她像個小女孩似的著忙,又想她從小到大吃那麽多苦,慈悲心大發,再加上方毅的話給她壯了底氣,躍然一變,儼然成了知心姐姐,她拉住她的手,笑:“我告訴你吧,杜雷其實喜歡你的……”
  “……”
  方毅拉著林曦出來,不讓她再去車站,直接往路邊去招車。
  林曦道:“隻有三站路,坐的士不劃算!還不如走回去呢!”
  方毅回:“幾點了?明天還要上班!我不催你還不走,引叔叔阿姨擔心。下回不帶你出來了。”
  林曦聽他口氣,似還要為她的任性擔責任,因想著和靜熙的計謀,也沒心思理他。
  方毅不聽她回話,又放緩語調笑:“你打聽到什麽了,說來聽聽!”
  林曦把嘴一抿:“這是秘密,我不告訴你!”
  方毅嗬的發笑:“別說我沒提醒你,杜雷的個性不一般,你別弄巧成拙,給小柯幫個倒忙!”
  林曦不樂意,溜他一眼:“你等著瞧!”
  方毅看她嘴巴翹起來,好笑,便回:“好,我等著瞧!”語音憐愛。
  林曦心裏一暖,挽住他的胳膊:“我們邊走邊找車好不好?”
  連著三天,方毅都接林曦回家,再沒看見那紹氏兄弟的身影,他心裏略放,又不著痕跡的問林曦兩句,沒聽出什麽大名堂;他雖覺得不會這麽簡單,但沒有有力的話柄,不便叮囑林曦什麽,隻得先放到一邊。
  周日這天,林曦做個小小的東道,請實習的校友們去夫子廟嚐嚐小吃,蘇哲方毅全程作陪,附帶掃描有沒礙眼的男生。
  逛到中午,吃飽喝足,十來人作鳥獸散。
  蘇哲憋了一周,極是難熬――明明就在眼前,卻不得見;他們來了個特級教練,輔導一月就走,任何人都不得請假,今天出來也是好說歹說,另仗著他樣樣出色難不倒,開恩特批――如今見著了,他哪兒也不想去,隻想回家,弄點好東西吃吃,再看看書、下下棋,過神仙日子。
  林曦方毅知他出來不容易,便按他的意思辦,於是去超市轉轉,一起回家。
  三人下棋下到四點,林曦去煮桂花酒釀赤豆小元宵,另配兩樣拌菜起味兒。
  正吃得高興,楊鬆健打電話來,驚慌失措:“柯會計不做了,大哥也攔不住,東西都搬走了!這怎麽辦?”
  蘇哲不明原尾,隻得道:“你別急,方便過來嗎?過來再說!”
  放下電話,蘇哲問林曦方毅怎麽回事。
  林曦心裏得意,臉上笑眯眯。
  方毅暗暗搖頭,臉上也笑眯眯,反問蘇哲:“你看呢?”
  蘇哲笑:“小柯以退為進,想行動了。”
  方毅再問:“進得去嗎?”
  蘇哲搖頭:“難!”
  林曦扭臉問他:“怎麽難?”
  蘇哲豎起三個手指:“第一,杜雷會信以為真;第二,杜雷不會追求人;第三,杜雷膽子小。”
  林曦一聽,覺得都是混帳話,再看方毅悠悠笑著,顯然讚同他的看法;她先不滿,後想想,忽又沒底兒,她是沒有他們了解杜雷,萬一被他們說中了,那不慘了,她可是主謀呀!
  方毅看她沉思,笑著挪過來:“小柯肯定把那天的事告訴你了,你告訴我們,我們幫你補救!”
  林曦想著柯靜熙千叮嚀萬囑咐的,趕緊搖頭:“沒說什麽。真的!什麽也沒說!”
  方毅便朝著蘇哲一笑,埋頭吃元宵,再不發一聲。
  蘇哲聽出這裏麵有名堂了,他雖想討好林曦,但更好奇方毅所問的;他看林曦現在都不肯說,估計也不會在別處說,遂決定和方毅一夥兒,便也去吃元宵,也不發一聲。
  林曦左右看看,更沒底兒。
  這三人其實很微妙。林曦偏向任何一個時,另一個都會起酸,故意走開;但如果蘇方兩人一邊倒,林曦則會氣虛,不自主的跟著他們去;先前,方毅就利用這點,聯合蘇哲故意捉弄林曦,或引她著急,或騙她上當;但這種聯盟往往是很不堅定的,有時蘇哲臨陣叛變,便和林曦一起設計方毅去;有時方毅也會提前投降,再對蘇哲落井下石。這種遊戲由來已久,林曦完全明白他們站一線往往是故意的,要引她就範,但他們真的站成一線了,她的心又七上八下,總想把自己也快點加進去。
  林曦沒心思洗碗,便堆在水池裏,又將微波爐裏的爆米花撿出來,堆了一盤,捧去討好。
  那兩個家夥高高興興的吃,天南海北的吹,再不提“杜雷”兩字。林曦忍了一會兒,來氣,正準備虛張聲勢發脾氣,楊鬆健到了。
  林曦豎著耳朵聽楊鬆健說,直說了一個小時,99.9%是廢話,她總結一下,三十秒就搞定。
  柯一早來做賬,中午幫著燒飯,吃飯,再做賬,三點時找杜雷,說什麽不知道,約半小時,出來收拾東西;杜雷送出去,說了幾句話,說什麽不知道,回來就進了屋,一直不出來。
  楊鬆健頭上直冒汗,看那三人什麽反應沒有,他這個急!就看方毅張嘴了,他眼巴巴的盯著。
  “你先回去吧!早點睡覺!”他說。
  方毅連拉帶拽送楊鬆健出門,回來往沙發上一倒,嗬嗬笑:“我看小柯出得去,進不來了!”
  蘇哲沉吟片刻,輕輕點頭。
  林曦不服:“那不一定,你們不是說杜雷喜歡靜熙的?他一定會去找她。然後就好辦啦……”
  方毅打斷:“怎麽個好辦?”
  林曦回:“好辦就好辦嘛,那還要說?杜雷一去,靜熙肯定回心轉意,水到渠成!”
  方毅“哈”的大笑,蘇哲也跟著笑,林曦下不來台,氣得瞪他們。
  方毅笑夠了,一指沙發:“曦子,過來,我給你分析分析。”
  “杜雷不是一般人,他喜歡誰就可以放開膽子喜歡。第一他以前有經曆,心裏放不開,他怕女人怕得要命,避之不及;第二他不懂談戀愛,信水追他一年多他才有知覺,小柯能有信水的十分之一?就算小柯當麵跟杜雷承認她是喜歡他的,杜雷也不敢相信,他會跟信水比較,一比就不是了。第三杜雷帶著這麽多人,負擔這麽重,他不敢喜歡小柯,他怕她受委屈。小柯一退,杜雷更會退,比她退得還遠。”
  林曦聽他說完,再想蘇哲的話,兩人幾乎一致;她理一理,也清晰起來,當下懊惱不已,遂發悶。
  蘇哲忙靠過來,遞爆米花給她:“其實你這主意也不錯,先讓他們冷一冷,找個機會,再讓小柯回去,反正杜雷對她有意思,慢慢再來。”
  方毅亦輕輕點頭,摸著下巴思忖。
  林曦偷偷打量他倆,決定還是坦白比較好,反正他們三個沒秘密,再說,還指望著他們想辦法呢。她咳兩聲,慢慢道:“那我告訴你們靜熙怎麽說動杜雷的,但你們一定要幫她成功!”
  方毅抬頭看過來,眼裏滿是笑意。
  蘇哲對著她的側麵,看又她是一物換一物的神情,跟從前一樣可愛;他心裏升起柔情,不自覺去握住她的手:“放心,我們什麽事辦不成?”
  林曦慢慢說完,隱了靜熙“化妝”那段。
  蘇哲方毅互看看,均是佩服。
  三人又坐成圈盤算,找讓柯靜熙回來的切入點;說來說去,都不好,於是一齊沉思。
  林曦想到一點,打個頓,沒立時說,偷偷去瞄蘇哲,正碰上蘇哲也看過來,兩人目光一碰,心照不宣的笑,又一齊去看方毅;方毅瞥著兩人表情,便也一笑,自言自語:“杜雷可真結實啊!”
  當晚,蘇哲方毅又研究給小柯的台詞,場景切換,逐一挑選。
  次日,方毅火箭一般,在城裏穿梭幾個來回,該買的,該遞的,該動之以情的,該曉之以理的,一一妥當。下午,他接林曦到蘇哲那兒,守著電話聽消息。
  約五點,楊鬆健打了電話來,慌慌張張:“大哥去了好多趟廁所,肚子疼得要命,你說是不是放多了?你看是不是得吃點藥?”
  方毅笑回:“你就拿我給你的藥給他吃!”
  楊鬆健發急:“我給了,不管用,他說肚子更疼。”
  方毅忙安慰:“沒事,肚子疼就要好了。”又威脅:“你們想不想過安生日子?不就是拉肚子嗎?有什麽了不起?他壯得像頭牛,拉十天也沒事兒!”聽他還要嘮叨,嫌煩,忙道:“小翔呢,我跟他說。”
  “小翔,你把握著,看他實在不行了,就給他吃你手上的藥。我告訴你,你別可憐他,可憐他就是害他,他都三十了,再不娶老婆就娶不到了;娶不到你們也沒好日子過,哪天他一甩手,說跑就跑,你們拿石頭砸天去!明天我們過來看他,沒事兒!拉肚子死不了人!你別怕!還有,你們都別理他,他叫人當沒聽見,別給他東西吃!也別給他水喝!聽見沒?等我們來了再說!”
  林曦聽得跺腳,想搶話筒。
  方毅眼急手快,掛了。
  林曦伸手打他:“你胡說什麽?水也不給杜雷喝,他會脫水的,脫水重了,要死人的!”
  方毅回手一架,抓住她的手腕,笑:“這樣子快,兩天就讓他沒人樣兒,小柯不就進來了?”
  林曦一聽也是,但轉念還是擔心:“不行不行,要是脫水的話,那就麻煩了,靜熙會心疼死的。”
  方毅笑得陰險:“就是要她心疼,抱頭痛哭才好,這場戲就到位了!”
  林曦心裏明白,但想著脫水症的可怕,又不安,還是要打電話。
  方毅不依,圏著她不讓動。
  林曦掙脫不開,正要發嗔,忽覺他的手臂一緊,他的臉擦過她的臉,他的下巴夾住她的肩,他把她抱進懷裏。
  林曦一僵,不知所措;她有些糊塗了,好像哪兒不對勁兒,她辨不出來!她不想辨出來!不自覺的,她輕輕的叫起來:“方毅……方毅……”帶著微微的顫音。
  方毅慢慢吸口氣,緩緩的問:“我生病了,曦子會像對蘇哲那樣對我嗎?”
  不知為何,林曦忽的心酸,她伸手撫上他的後背:“會的!我也會好好照顧你!”
  方毅感覺她的身子放鬆下來,軟酥酥的,像帶著甜味兒的高梁飴,觸手即化;他輕輕的讓開一下,雙手扶著她的腰,用眼睛尋找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圓圓的,黑得像凝幹的墨,怎麽化也化不開;她的神情是堅定的,真切的,執著的,溫暖的……沒有一絲羞澀的,跟看蘇哲不一樣的;他覺得他的心向下沉,沉著沉著,就到了底,他以為他會渾身冰涼、他會冷汗淋漓,但沒有,她的眼睛在那裏,一片柔軟,他的心輕輕漾著,不想起來。
  林曦看著方毅的臉,他又是那種茫茫的樣子;她呆呆看著,移不開眼。
  他不是蘇哲,他不需要照應,他一直守護他們……可麵前的這個人,無依無靠,無拳無勇,令她想保護。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方毅,我在,蘇哲也在。”
  方毅輕輕摩挲那隻手,心反而靜下來;他微微的笑:“那我就放心了!”
  蘇哲顧不上洗澡,汗流滿麵的直奔電話亭,先跟方毅詢問情況,再跟林曦苦敘離情,說得沒完沒了。方毅看看要六點了,硬給掐掉,送林曦回家去。
  連著四天,杜雷好好壞壞,昏昏睡睡,沒吃到一粒米,整個兒人抽筋拔骨似的,看著就蔫下來。
  林曦每天都裝模做樣的帶瓶糖水給他掛,裏麵啥也沒有,僅供他生存能量;方毅時常蹺課出來,看他緩和些,立馬給他喂加了料的水,把這個鐵打銅鑄的杜雷折騰成了扶不起的阿鬥。
  杜雷開始有些著急,後來看真是病得不輕,吃藥打針都不管,竟也有些心灰意冷;想想信水走了,靜熙也走了,而小楊小翔等常常沒影子,想喝口水都找不著人;他看著屋頂灰暗的燈,想起母親滿是皺紋的臉,突如其來的,胸口一嗆,幾要流下淚來――但流不出來,他渾身都幹癟癟的,像是一條上岸三天的魚。
  林曦默背著柯靜熙留給她的電話號碼,1、2、3,接通:“靜熙呀!你快來,杜雷生病了,病得好重,他們也不管,都要死了!”
  柯靜熙一直等林曦的回音,盡管事先說好涼一涼,但她的心就沒踏實過,總惦著怎麽還沒消息?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竟是杜雷要死了。她隻覺天旋地轉,氣吸不上來,擠得前胸悶痛不已,掙紮著,她拿起手袋,跌跌撞撞的向外跑。
  林曦放下電話,忽想起她身體也不好,可別把她嚇到哪兒,那就慘了;她急忙又打過去,說是已經走了;她立時跑到路邊,心神不寧的等著。
  柯靜熙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勁兒,打不到車,竟連奔帶跑的過來。
  林曦遠遠看著一個人一路狂奔,近了認出是她,嚇出一身冷汗,趕緊向前迎,連聲道:“他沒事!他沒事!你慢慢的,別著急!別著急!”
  柯靜熙聽她這些話,那肯信,越發以為杜雷不得了了,一把捂上嘴,嗚嗚咽咽的往裏衝。
  楊鬆健看杜雷出氣多進氣少的,幾乎脫了形,實在忍不下去,吵著要送醫院,方毅看他要壞事,和小翔摁著捆上,堵上嘴,往房裏一丟。
  旁人一看,都有些發僵,他們本不知道內幕,也犯了不少嘀咕了,如今看情形不對,都有些蠢蠢欲動,但小翔向來受杜雷器重,而方毅也是杜雷的莫逆之交,應該不會害杜雷的,又都不敢真翻臉。
  正僵持著,忽見柯靜熙奔進來,頭發散亂、淚流滿臉。
  方毅看著柯靜熙進去,籲口氣,回頭衝小翔道:“放他吧!”
  林曦急忙囑咐小青:“熬稀稀的粥,快點去。”又配藥水,準備真正的治療。
  柯靜熙坐到床頭,隻看一眼,就撐不住哭起來。
  杜雷半醒半睡,覺著一個人抱著自己的頭,有暖暖的鹹鹹的液體往嘴裏掉,他接著,竟如飲甘露。
  方毅在門口張望,估摸著差不多了,端杯葡萄糖水進去,讓柯靜熙喂他喝;這邊林曦也收拾好了,跟著去輸液。
  杜雷本沒事,都是被折騰的,如今待遇一上來,效果立竿見影,不到一小時,已能勉強著豎起頭來。小青的粥也好了,靜熙一勺勺的喂下去,眼見他臉色就緩多了。
  靜熙心裏一穩,喜極又泣。
  方毅忙拉林曦出來,替他們帶上門。
  靜熙擰幹毛巾,細細的給杜雷擦臉。
  不過幾天,他的眼睛就凹成了洞,臉頰刀削一樣,硌手;他由著她擺弄,沒一點兒抵抗;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他若能動一下,決不會讓她這樣親近的;她看著綿軟如小貓的他,想著曾經的偉岸矯健,心碎得不成形,眼淚一串串的滾下來。
  杜雷恍然明白,那好喝的水原來是她的淚。
  他枕著她的胳膊,暈暈欲睡,他從沒覺得這麽舒服過,仿佛泡在溫泉裏,渾身暖洋洋,輕得飄起來;她的味道那麽熟悉,聞著,能放心的閉上眼睛;她在,他就安全,他可以睡過去。
  靜熙輕輕掖好被子,留戀的細看杜雷的臉,末了躡躡的出來找楊鬆健。
  小翔也在,他倆正小聲嘀咕,忽見柯靜熙白著一張臉進來,兩人先發怔,後神情複雜的幹笑,不知怎樣好。
  柯靜熙狠狠瞪著眼,想說話氣得說不出,臉色越發煞白。
  那兩人明白這位準嫂子要興師問罪了,暗暗叫苦,正準備扛著,就聽方毅的聲音在外麵:“人呢?人呢?”
  小翔知他送完林曦回來了,鬆口氣,忙探出頭低喊:“在這兒!”
  方毅笑嗬嗬的一步邁進來,臉對著柯靜熙:“大嫂,你別怪他們,是我出的主意。”
  柯靜熙聽他叫“大嫂”,先是驚愕,隨即臉就紅了,眼睛不知往哪兒看好,衝天的怒氣化為烏有。
  方毅朝鬆健小翔一點頭,那兩人趕忙出去,他就近坐一張椅子,很認真的神情:“柯小姐,我們都想你做我們大嫂,你願意嗎?”
  調養兩天,杜雷已然恢複八九,但他多是臥床,懶得動。靜熙請了假,天天守著,還買了食補的小冊子,照著配營養餐。他又想吃又不想吃,矛盾異常。
  這天,方毅林曦又來看望,還沒走,蘇哲的電話又來,杜雷看著一屋子的人,竟有說不出的煩悶,遂又無精打采。
  靜熙忙扶他躺下,摸摸熱水袋不熱了,又換個來,晤在他腳頭。
  出來,林曦先納會兒悶,後又憋不住的笑,咯咯的,好久不停。
  方毅扭臉看她,亦笑:“杜雷?”
  林曦點頭,繼續笑,最後走不動,蹲到地上“哎喲”。
  方毅先還忍著,後也跟著大笑,也肚子疼。
  兩人一齊坐到路邊歇氣。
  林曦緩一緩,慢慢站起:“想不到杜雷也這麽好玩,硬賴著不好,我數他的脈搏,有力得不得了,非裝得跟病西施似的,就要靜熙服侍他。”
  方毅歎口氣:“他呀,到這一步真不容易了!小柯也是的,還不給他吃定心丸?還耗著!”
  林曦不認同:“這叫什麽話?你們出什麽主意?哪能那麽做事?沒有規矩!”
  方毅笑:“什麽叫規矩?不是提倡男女平等?這時候又不要平等了?”
  林曦一撇嘴:“哼!這算什麽平等?你好意思說!”
  方毅嗬嗬大笑,也不再辯,叉話:“你今天掛了幾個水?”
  靜熙看杜雷倚不住似的,直往下滑,她忙拿個枕頭,抵在他腰上,輕問:“要不要躺下來?”
  杜雷輕輕搖頭:“我再靠會兒。”
  靜熙聽他聲音還是有氣沒力,擔憂不已,明天她就要上班了,他還是不好,這可怎麽辦?她望著他的臉,少了棱角,多了柔和,看得她舍不得走;她瞄一下表,不早了,鼓鼓氣,她慢慢走到桌前,打開小包,將那個小盒子握在手心裏,再慢慢的回來,坐到他身邊。
  杜雷知道她要走了,沉聲道:“我已經好了,你別塌班了,老請假領導會說的。”
  柯靜熙垂著頭,許久不出聲。
  杜雷欠一下身,想叫鬆健送她回家,就覺她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接著,一個微涼的物體滑上他的手指。
  杜雷呆呆看著自己的手,他能認得那是個戒指,銀色的,邊緣兩道棱;他聽著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輕輕的,細細的,如雷貫耳。
  “杜雷,我想跟你結婚!你願意跟我結婚嗎?如果你願意,你就把這戒指戴著!如果你不願意,你就把戒指脫下來!我數一二三,數完你還戴著,那你就是願意!數完你不戴著,那你就是不願意!我數了!”
  “一二三”
  蘇哲得到消息,當晚偷偷溜出來,到杜雷處團聚。
  三人喝了兩瓶酒,都醉意朦朧。
  方毅渾身發熱,甩掉大衣,拍著桌子笑:“結婚吧結婚吧,就定初一,多好的日子!年尾就能養孩子!”
  蘇哲心裏翻騰,說不出話,也拍桌,示意讚同。
  杜雷根本沒到量,但歡喜得有點發暈,又想答應又沒底兒,隻好傻笑。
  蘇哲方毅看著,樂不可支,越發拍桌大笑。
  楊鬆健等聽著屋裏高興,又說那麽個高興事兒,一齊擁進來,七嘴八舌的攛掇;這個說好,那個說行,小青包票做衣服,蘇哲包票辦婚禮,方毅包票開酒席,弄得杜雷要是不答應的話就對不起天下萬事萬物;鬧到最後,他一拍胸脯:“好吧,就這麽辦!”眾人齊聲歡呼,開始提前慶祝。
  次日,杜雷一早醒了,急忙推醒蘇哲,催他快走。
  蘇哲一出來,就不想回去,想著昨晚都沒留點空兒去看看林曦,後悔不迭,便想壞事做到底,幹脆再玩一天,於是賴在床上不動。
  方毅睡到七點半,自動醒了,看蘇哲不在,以為他走了。
  杜雷笑道:“沒有,他去接小妹了,叫她也請假,到這兒來聚聚。”
  方毅大喜,趕緊也打電話請假,剛收拾好,果見那兩人到了。
  這十來個人,連站帶坐圍個大桌子,群論婚禮如何操辦。
  杜雷想著還沒跟靜熙匯報,心裏不安,便想收回。方毅哪肯依,按他坐著不準說話,他自己跟男主角似的,指手劃腳,主持大局。
  眾人什麽地方的都有,各說各的習俗,都想來個本土版。
  林曦最好奇這些民風民俗,聽得津津有味。蘇哲坐在她身邊,也聽得樂嗬嗬。
  等柯靜熙到時,這些人已經幫她把梳什麽頭、穿什麽衣都想好了。
  杜雷有些忑忐,著意看她的臉,怕她覺得委屈。
  柯靜熙先害羞,不敢抬頭,後拿著小青的設計圖看,又慢慢的笑,掩不住的高興。
  杜雷放下心,又見她雙頰如火,孩子一樣的臉上滿是幸福,他心裏起了不知名的情愫,既踏實又感傷,一種渴望在他周身漫延――把自己所有的最好的都捧到她麵前,隻要她能永遠的這樣微笑。
  方毅左右看看,咳一聲:“直播到此結束,下麵請兩位當事人單獨交流,謝絕參觀!謝絕旁聽!”說著,帶頭撤退。
  旁人都會心的無聲的笑,一齊起身往外走。杜雷想攔,不好開口,愣一下,一個個都沒了,隻剩靜熙坐在身邊,看著他,脈脈溫情。
  杜雷把緊握的手從口袋裏抽出來,顫顫的舉到靜熙眼前。
  那是一個小小的指環,鉑金的,中間一點碎鑽。
  她慢慢伸出手,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替她戴上。
  “活著真好!”她無比滿足的說。
  方毅瞥著那兩人的手,他們牽在一起,他們一直如此,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他看得這麽刺心。
  林曦不見方毅的身影在旁邊,急忙回頭,看他已落後了兩三步,她忙停下:“快點方毅,我們回去要燒飯呢!”
  方毅揚起嘴角:“曦子又不等我……”
  林曦看他像笑又不像笑,嘴巴彎成一道弧,似拉不開的弓;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卻又不似看她,滑來滑去,找不著落點;她看著,不自覺的鬆開蘇哲,慢慢的說:“我等你……”
  蘇哲想著該回校了,走到路邊要叫車,卻又忍不住的回頭,見方毅慢慢的沿著來路去,不似回家或回學校;他默默的看著他的身影,原先的怒意怨氣一分分的消散,等他走出兩百米,他開始邁步趕過去。
  方毅看他去而複返,也不詢問,自顧自的向前。
  蘇哲也不出聲,跟他並排,往家走。
  方毅脫下大衣,掛好,從內袋裏取出一包煙,拿個紙杯,加點冷水,走上陽台。
  蘇哲跟著過去,坐他斜對,微微皺起眉。
  林曦早多少年前就打預防針了――不準抽煙!不準抽煙!她被動吸煙會得肺癌!盡管高中裏就有同學偷偷的抽煙,但他們從未沾過。
  他什麽時候學抽煙了!
  蘇哲看了一會兒,正要質問,就見方毅望過來,嘴角掛著一點笑意:“你還記得杜雷說過的那些話?前年你受傷在醫院,那天晚上他說的,說他害怕的話?”
  蘇哲一頓,回不上來。
  他怎麽不記得?他聽杜雷說那樣的話,先好笑,再詫異,最後還是好笑。縱橫江湖十來年的昂揚男兒說他害怕?害怕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或者說就是他的感覺,笑掉人的牙!他一直覺得他是為引他們注意而說的,順帶安慰自己。
  如今聽方毅又提,他迷糊了似的,竟辨不清想法。
  窗外暮色低垂,方毅的臉在煙霧繚繞中忽隱忽現,時深時淺的一星微紅繞著他,像一個鉻鐵尖,鉻得他身上遍布傷痕。
  蘇哲就覺心裏一陣難受,說不出為什麽,就是不想看他這樣。
  他不該這樣!他不是這樣的人!
  他正要開口說點什麽,就聽方毅笑:“現在杜雷一定不會害怕了!人呀!奇怪!真奇怪!”
  蘇哲看他一仰頭,吐盡嘴裏的煙,隨後將煙蒂丟進紙杯裏,嗬嗬大笑。他不覺也跟著笑:“今年過年熱鬧了!”
  方毅點頭,起身開窗,讓煙氣散去。望著影綽綽的城市剪影,他竟舍不得走,佇足良久。
  蘇哲慢慢問:“最近怎麽樣?”
  方毅好一會兒不出聲,後淡淡的回:“老樣子!”
  蘇哲心道:撒謊!天天接曦子回家,還老樣子?思及此,又冒出酸意,帶著忿忿不平。
  方毅一轉身,正臉看著蘇哲:“以前我想不透杜雷的話,但現在明白了!有時我也覺得害怕,什麽都沒意思!摸不到邊!”
  “幸好曦子回來了,有她在,我就踏實了!”
  蘇哲靜靜望著,末了垂下眼,半晌,他又看向他:“我們是兄弟!從前是,現在是,將來還是,我就是這麽想的!我們認識十五年,沒什麽東西分你的我的,都是我們的……但曦子不是!我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我,我要娶她!”
  方毅一動嘴角,慢慢的笑,定定的注視著蘇哲的臉。
  蘇哲稍一後仰,目光對著他,歉疚,但更絕決。
  方毅籲口氣,有些艱難:“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曦子回來了,我們還跟以前一樣!”
  蘇哲毫不退步:“不!我要跟曦子結婚!”
  方毅微微歪著頭,眯起眼睛:“你不也想和石雅媚結婚過?現在呢,又想和曦子結婚了?將來呢,你還會想和誰結婚?”
  蘇哲一震,臉色唰的變白,但刹那間,又恢複正常:“我對她們不一樣!石雅媚嫁給別人,我恨她,不想再看見她;但不管曦子要嫁給誰,我都不會恨她,我永遠愛她。你記得那個姓康的,隻要曦子喜歡,我就留他下來;曦子開心,我什麽事都能做。我能對一個外人那樣,你是我兄弟,我還能不對你那樣?如果曦子愛你,我就退後,不讓她為難!但曦子愛我,我就不會放手,我是一定要跟她結婚的。”
  方毅話一出口,立時大悔,後看蘇哲神情鎮靜,總算鬆口氣。
  他一直看著他的臉,聽他直接叫石雅媚的名字,不起波瀾,他知道他是放下她了!不知為何,他有種喜,為他高興;但又有種悲,為自己傷心;待聽到後麵,他又怒氣大湧:他隱射他不退後!讓曦子為難!他仗著曦子喜歡他,說這些狗屁話!他又怎麽知道他心上插滿了針,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無處安放、無處停留。
  他是在懇求他!別把她的愛全部霸住,施舍一點給他!他說什麽?他說所有東西都是他們的,“但曦子不是”,曦子不是他們的!曦子是他的!他說他們是兄弟!他就這麽對待兄弟的?他分明是要治他這個兄弟於死地!
  方毅慢慢繃直嘴形,挑起眉,一字一頓的說:“蘇哲我告訴你!你以為曦子隻在乎你?答案錯誤!她也在乎我!她隻是對你好一點兒,僅此而已!我要是不高興你們在一起,曦子絕不會撇開我不管!不信,咱們走著瞧!我絕不答應曦子嫁給你!”
  蘇哲看他臉上線條全僵著,仿佛套了個麵具,木得叫人認不得;他的話不令他生氣,隻令他難受,如同他那張陌生的臉。
  方毅不聽他回話,身上先一陣燥熱,跟著又冷,如入冰窖;蘇哲的臉在燈下,美如神祇,他的眼睛望著他,不是驕傲,不是自得,而是傷感,他意想不到的表情出現他臉上;他的心嘈起來,他分不清那些聲音說著什麽,他隻想快點離開,當這一切根本沒發生過,是他做了一場噩夢,他要早點醒來。
  蘇哲看著方毅沒入夜色,久久的,他迎風而站,朝著那團黑暗。
  林曦從齊芳閣出來,看看表,還不到九點;她盤算一下,決定去花鳥市場逛逛。
  他們就要放假了,但她高興不起來!
  他們之間有問題!而她說不出來問題在哪兒!
  他們還是一樣的說話,一樣的調侃,一樣的陪她玩,但他們之間確實少了些什麽,她的眼睛看不出,她的心能感覺到;有些什麽東西在慢慢的侵略進來,把他們之間原有的一些東西轉化掉。
  蘇哲又偷偷跑出來兩趟,每每都是匆匆忙忙,晚上,兩三個小時,又被她趕走。她知道上次他蹺課一天,肯定得了大批評,她雖也想和他多處處,但還是堅決攆他回校。
  他的脾氣變壞了,以往他總不會跟她擺臉色,但現在不一樣,她一催他回去,他的焦躁立時顯出來。她想著他擰起的眉,下麵的眼神猶疑暴虐,仿佛又回到從前,他又變成那個易怒不馴的十多歲少年。她看出他是不放心什麽,但不知他為何這般——他不是吃醋,他不是針對方毅;她還看出,他也想隱忍,但忍不住,他有股氣鬱在心裏,不知該從何而出,他憋得難受。他也知道他會惹她不高興,離去後,他總是回頭,短短的幾十米路,他能走很久很久。
  方毅也變了。
  他仍是每天接她回家,他仍是微笑著和她說話,但他的打渾鬥趣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不習慣這樣的他,好像剛從青苔裏走出來,全身罩著憂鬱。走在路上,他的手總攥著她的手,緊緊的,有時甚至會弄疼她;當她皺著眉去看他,他往往毫無覺察,他迎著夕陽的臉金光閃閃,卻也帶著黃昏特有的廖落暮氣;她懷念他的犀利刻薄、舌箭唇槍,她渴望他能再像以往那樣,揪她的辮子,捏她的鼻子,對著她嗤之以鼻,氣得她眼冒金星,那才是她的方毅,視天下為鬧劇的方毅,永不識煩惱為何物的方毅,令她跳腳令她捧腹的方毅,真正的方毅!
  這一切變故的根源在哪裏?
  昨晚,她媽的話令她氣憤令她委屈令她甩門而入,再不想看她一眼。
  她說的是什麽?
  “你都這麽大了,怎麽跟方毅走在一起還手牽手?女孩子,別三心二意,叫人家說閑話!”
  她抬起眼,惡狠狠的瞅著她――嚇了她一跳?她看出她的神情瞬間就變了,由抱怨幻為愕然再變局促。她就那麽瞅著她,足有一分鍾;她爸趕過來,吵吵著問怎麽了怎麽了,她不理,轉身回房去,把門砸得震天響。
  外麵沒有聲音起來,異樣的安靜。
  什麽叫三心二意?她怎麽可能對他們三心二意?除去她和他以外,他們是她最重要最親近的人,她怎麽可以三心二意?
  她懂得什麽?她什麽也不懂!她就懂跟著那堆長舌婦學舌,汙蔑她和他們的情比金堅。
  俗不可耐的世人,惡毒不堪的流言,人類的醜陋根深地固!不,是成人的醜陋根深地固!他們表麵上神聖如君子,暗地裏卑劣勝小人。實習一月來,僅在小小的門診,上演的一幕幕已叫她作嘔,而今,她和他們之間最聖潔最無私最偉大的相扶相助居然也要被指責被輕視被踐踏,這是什麽世道?這人還是她親愛的媽媽?大人的世界是什麽樣的?都是顛倒的嗎?
  她想了一夜,她想不明白。一早,她起來,今天調休,她要出去走走,尋些她喜歡的東西,平複她對這世界的厭惡之心。
  她媽的眼睛從碗沿上瞄過來,她當沒看見,整整背包,昂首闊步的出來。她還有點錢,她要去吃齊芳閣的鴨油酥燒餅,每次她想多吃一個,她總是不讓她吃。小氣鬼!就知道存錢!活得有什麽意思?哼!馬上她也掙錢了,她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她花自己的錢!再不要她管!
  他們不是互相生氣,相反的,他們還客氣些。
  蘇哲的惱意是對著她的,是怪她趕他走,她近在咫尺,對他而言卻是遠於天涯,他們都沒空兒好好說句話;她剛上班,事又多,她累,回去吃了飯就想睡覺,拖他的信,他急;所以他發脾氣,不能怪他!
  方毅並沒有借機挖苦蘇哲,他反而不多話。看著蘇哲遠去,他和她一樣,也是掩不住的留戀之情,他甚至比她還能發呆,她收回目光了,他還望著,仿佛蘇哲不再回來。他歎息,更像是自言自語:“我們要是親兄妹就好了……”她聽著,微微的想笑,他的臉,像是相聲裏抖包袱前的嚴謹鄭重。他覺得她的笑意,也笑:“我們比親兄妹還要好!”
  是的,他們就是好,讓全世界都妒忌他們吧,他們不在乎,他們本來就這麽好,誰也拆不開!
  林曦的心情好起來,慢慢的沿著店鋪逛。
  小鬆鼠、巴西龜、大大小小的鸚鵡,每個店她都要停留許久。
  有了這些動物的存在,這個世界才可愛!
  紹韓正垂頭冥思,忽覺課桌裏的手機動了一下,輕微的“嗡嗡”聲隨即響起。他探手取過,是隱的號。他立即將書本往桌裏一收,起身外走。
  講台上的師者視若無睹,繼續他的課;與他同排的兩個學生都懶得看――那個大人物的公子又不舒服了,又要回去休養貴體了。
  紹韓打開手機,隱的聲音傳出來,公事公辦的口氣裏深藏著一抹笑謔:“X獨自外出,在夫子廟看花鳥蟲魚。”
  他放心隱,因為他了解他。
  他隻對這世上的兩樣東西感興趣,一是錢二是酒。在沒遇到他之前,他以為自己已經很冷了,但遇到他,他知道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冷。
  隱的冷是骨子裏的,冷在骨頭裏,一絲不露,永不消融;不比他,他隻是在外,先前他是不信他的話的,而今,他信了,因為他還能愛上人,他的心還柔軟。
  “聽好!下麵這句話價值一萬!別忘了帶現金!”話音一落,手機那頭已是盲音。
  紹韓胸口一脹,仿佛有什麽要洶湧而出,他忙伸手按住,慢慢吸氣,嘴角不自住的一動。
  林曦留在那家小店舍不得走。小籠裏有一對小貓,一個黑白紋,綠眼睛;一個黃白紋,藍眼睛;都隻有巴掌大,手茸茸的,很幹淨,它們還不怕人,她伸手指進去,被它們抱著玩,還用那細細的小牙輕輕咬,後腿蜷上來,蹬她的手腕,弄得她愛心狂溢,恨不得全抱走。
  那店主是四十多歲的男子,下巴長著一個大黑痣,他坐在裏麵看半晌,而後出來,笑道:“小姐,喜歡就買回去吧。一隻四十,兩隻七十五,都是進口的品種,小姐你的眼光真好啊,一下就認出我店裏最好的了。”
  林曦有些發窘,忙把手縮回來。
  第一她沒那麽多錢,第二她也沒法養。她媽對動物的毛過敏,從小到大,她家裏連隻耗子也沒有――她爸打耗子的功夫一流,什麽樣的耗子都逃不出他的腳心。
  大黑痣看看她,有些不高興,但想想也不多說,又回去坐著,看他的報紙。
  半晌又來了兩撥人,起初都是想買的樣子,等大黑痣唾沫飛濺的又解說又降價,偏都又走了。大黑痣憤憤不平,抓著示範貓往籠裏硬塞。
  那貓本是懸空的,一碰著籠邊,立時伸出爪尖緊緊的勾著鐵絲,他一塞塞不進,便用力,捏得小貓慘叫不絕。
  林曦急道:“你慢慢的,它們的爪子勾住了……我來幫你!”
  大黑痣沒做成生意,不痛快,便煩她,回:“你又不買,你站著不擋我生意?去去去!”
  林曦又氣又急,想堵他句話,轉念又硬咽下:她買不了它們,再替它們得罪人,它們的日子更不好過,不是害它們?
  林曦舍不得走,看著又難過,那兩隻小貓也眼巴巴的看著她,仿佛盼著她把它們買走。
  她左思右量:蘇哲那兒是不行的,平時都沒人;方毅那兒也不行,他家裏跟宮殿似的;杜雷那兒養著大黃,哪有地方再養兩隻貓?但看著它們的模樣,又難受,正心急火燎、百無主張,就見一個人影擋在她麵前,遮了大半的陽光,令她發涼。
  紹韓微微一側臉,輕聲喚:“林曦……”
  林曦正嫌這人討厭,哪兒不好站,偏要遮她的陽光!但一聽聲音,她霍然抬眼,跟著笑起來:“是你!紹韓先生!”
  紹韓嘴角一動,竟也笑――能認得出的笑!
  兩人對笑一下,似都等對方先開口,偏又沒人開口。
  林曦看他不說話,不好冷場,便隨口問:“你怎麽有空出來?你不上課嗎?”
  紹韓回“有事”,一邊去看那兩隻小貓。
  林曦瞅著,心裏一動,忙問:“你來買小貓嗎?”見他看得仔細,忙加:“這兩隻貓都好,是避鼠貓,長得還漂亮。”
  紹韓伸手拎起籠子,提到眼前看。
  林曦跟著上前一步:“我看過了,沒虱子。它們脾氣特別好,喜歡人,做寵物才好呢。”
  大黑痣聽著有動靜,又出來,一看來人的穿著打扮,立時堆上笑容。
  林曦不等他開口,緊著說:“你剛才說二十塊一隻,還能再便宜了?”
  大黑痣恨得要跳起來,眼斜嘴歪:“小姑娘,你怎麽胡說八道?二十塊上哪兒買我這貓去?我這是進口貓!你哪兒跑來的,你……”他正要罵出話來,就感來人的眼睛落在他臉上,涼意刻骨;他急忙扭臉去看,那人的眼珠定定的鎖著他;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睛,瞳孔近似透明,煞氣森森;他不自住的打個戰,後半句話冰坨一樣,沉沉的墜回腹中。
  林曦偷眼看紹韓,他穿著半長的厚呢大衣,她不懂那是什麽料子,但看得出很墜很挺;他的臉仍是沒表情,手裏拎著那個籠子,兩隻貓跌跌滾滾的在裏麵打鬧,怎麽看怎麽滑稽。她想著一會兒就要跟它們分開了,難舍,便道:“我幫你拎一會兒好不好?”
  紹韓點頭,卻不立即給她,仍是往前走。
  林曦心裏納悶,不好再要,又不好自己走,隻得跟著。
  一跟跟到停車場,紹韓拉開車門,把籠子遞到她手上:“外麵冷。”
  林曦將兩隻貓抱到膝上,簡直忙不過來,哪個都要和她玩。
  紹韓一旁看著,伸手拎過一隻放在自己腿上。
  林曦看他拿走的是黃白貓,想著他們親近一下也好,而她最是喜歡黑白貓的,便專心逗它玩。
  紹韓任小貓在他身上亂爬,每到它要掉下去,這才抓回來,笨拙的拍拍它的頭,再繼續看林曦怎樣玩。
  林曦玩了半晌,想起他來,便問:“你養貓幹什麽?是做寵物還是捉老鼠?”
  紹韓看著她的臉,好一會兒回:“我喜歡貓。”
  林曦讚同:“我也喜歡貓,貓最漂亮,你看它們的臉,多美。你替它撓癢癢,就這樣,輕輕的,撓它的下巴,貓最喜歡這樣。它會用腳踩你,揉麵那樣,它的爪子會出來,你別罵它,它這麽做就是把你當成親人了。”
  紹韓學著她的樣子也去替貓搔癢,那小貓果真伸直了脖子,眯上眼睛,歪在他膝上假寐。
  林曦輕撫著小貓的毛:“以前公公家也有一隻狸花貓,我叫它斑馬,它很小的時候就來了,在我們家養了四年。它特別聰明,又懂事,還會捉老鼠,我最喜歡和它玩。那年冬天快過年了,它和狗打架,把腿打瘸了,還沒好,它就要出去玩,我先不讓它去,它不聽,非要往外走。它跳上牆,還回頭看看我……後來它再沒回來……他們說,一到年底,就有人吃貓了……”
  “這些小動物都很靈的,你對它們好,它們也會對你好。斑馬就陪我一起看書寫字,有一次,它還幫我咬死一條蛇。以前鄉下有土造的房子,有蛇躲在裏麵,我去抱柴火,就掉一條下來,要不是斑馬在,我就被咬了……”
  林曦說著說著,有些發怔,想著那隻陪她度過童年的夥伴,她的心一片悲傷;她也不知為何要說這些,是觸貓傷情?還是想他能好好的照顧它們?
  近來,她總有些多愁善感:病人那麽多,小腿跑得疼死了;人情冷暖,醫院是觀摩場;秋荻歎世態炎涼,曉宣訴左右為難;方毅有心事,蘇哲不高興;幾乎就沒點兒開心事。
  紹韓一眨不眨的看著她,目光漸次的軟下來,瞳孔的顏色愈來愈暗。
  林曦無意中看到表,已經一點了,她忙抬起眼:“你要回去了吧?貓的膽子小,最怕人打它罵它!它們哪兒不好,你說說就行,它們都懂!”
  紹韓點頭。
  林曦將睡著的小貓放回籠裏,要開門出去,忽聽他說:“那回的棋沒下完。”
  林曦有些詫異――一年前沒下完的棋?她抬眼看過去,忽覺眼前的這個人不像她認識的那個人――他臉上有表情!好像是懇求,好像是著急,嬰兒初學那樣,無遮無擋的展現在她眼前。
  她看著,不忍拒絕。
  林曦坐到窗前,探頭下望,搖搖擺擺的一條船滑過去,夾著一縷絲竹。
  真是個好地方!
  她移回目光看室內,是喝茶的地方,一應是竹製的桌椅幾架,或編或刻,古樸雅致;腿下的棉墊軟得不可思議,坐下去就是一個坑;她有些擔心,但還是望向他:“先說好,AA製,然後我們下棋。”
  紹韓點頭,眼睛留在她臉上。
  林曦仔細看價表,暗暗叫苦,選來選去,最後選了她能付起的也是最便宜的五香茶幹。她將冊子遞給紹韓,他卻不要,也要了一份五香茶幹。
  林曦隻填了個胃角兒,但還是留一塊在碟中――盡管聞著更餓;再看紹韓也吃得剩一塊,看那速度,好像也不飽。她生怕他說再吃點什麽,然後硬幫著她也點,但這份不安並沒有持續下去,他已經叫人拿跳棋了。
  林曦看他下指如飛,一會兒就擺了個棋局出來。她盯著看看,真是一鍋粥;她早已記不得那時的是什麽樣了,有些疑惑的,她問:“你記得是這樣?”
  紹韓看她片刻,隨後動了三個子。
  林曦看著,也不知是驚歎好,還是困惑好,他真能記得一年前的棋局?神了!
  紹韓見她不出聲也不動手,便又移兩子。
  林曦先沒在意,後發覺他移的子都是給她開辟通道,似乎他是要讓她獲勝,如果她還不下,他還會繼續放水。她有些好笑:他這是下哪門子的棋?故意讓她贏嘛!那他還念著半盤棋幹嘛?好像不服輸似的!
  想著,她一抬眼,正見他也看著自己,眼珠幽黑、光芒柔和;她一碰上,竟忘了移開:這人是誰?他是紹韓嗎?
  林曦正打愣神,眼角瞥見服務小姐又捧著茶單過來,她心裏歎氣,但臉上還不能顯出,遂故作鎮靜的取子下棋。
  那服務員等了一刻,還是上前:“小姐,我們有自製的玫瑰香片,特別適合做午後茶,您要不要嚐一嚐?”
  林曦輕輕搖頭:“我喜歡喝檸檬水。”
  那服務員又看紹韓,不死心,問:“那先生……”
  紹韓隻望著棋盤,抬起右手略略一揮。
  服務員看得一震,再說不出話來,呆了一會兒,悄悄走了。
  林曦緩口氣,專心下棋。
  紹韓雖是給她鋪了好先機,但行棋中絲毫不讓,她的優勢沒有持續多久又陷入僵局;紹韓的棋也好不到哪兒去,兩人互相牽製,都堵得死死的,誰也得不了好;眼看著捷徑一一封死,兩人都開始一步一步的挪。
  正下得辛苦,又有一人從門口進來。
  林曦抬眼去看,是另一種顏色的旗袍,似乎是個頭兒,手裏也拿著茶單;她有些皺眉,還沒想好辦法,就見紹韓也扭臉看過去。
  王領班聽說有人沒點茶,隻要了兩份十塊錢的茶幹,居然大模大樣的坐在雅座裏;她忿然不平,一定要來會會。
  那個女孩打扮一般,看不出什麽來;那男子卻是個尊貴人物,她隻須擋一眼,立刻就能認出那件西裝不下萬元,還有手腕上的那塊表!
  他也喝檸檬水?
  她浮出笑來,忙近前:“先生,我們這兒有……”忽見那男子的眼睛睨到她臉上,極不耐極反感,視她如糞土的表情;她一愕:天下還有不愛美女的男子?還沒思量完,肅殺威儀的聲音刺入耳內:“誰叫你進來?”
  林曦看他又打發走一個,雖感好笑,但終有點不過意,遂輕輕道:“我們走吧,坐了一個小時了……”
  紹韓一頓:“還沒下完……”
  林曦忙道:“我們平手!和棋和棋!”又偷偷的笑:“這兒是要高消費的,我們隻吃二十塊的東西,吹這麽長時間的空調,看這麽好的風景,還不喝她們的貴茶,她們氣死了……一會兒還要來推銷,我們快走!我知道有個地方賣一塊五的奶茶,特別好喝,就在路口。”
  紹韓看她笑得有些促狹,不禁也跟著一動嘴角。
  林曦拿牙簽叉起最後那塊茶幹,兩口咬進嘴裏,再看紹韓也叉起來,也兩口咬進嘴裏。
  付錢時,林曦看收單小姐又鬱悶又詫異,繃不住要笑,忙將她的那份一遞,快快的往門口走。紹韓見她如此,趕緊抽一張鈔票放桌上,等不及找錢,起身就走。
  那女孩子一手捏張十,一手捏張百,驚詫莫名。
  方毅站在窗口,看林曦沿路邊來了,他忙跟秦怡打個招呼,下樓去迎。
  林曦哼著歌,想著那兩隻貓總算找到了好主人,興高采烈。
  方毅隔老遠就聽見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壓不住笑意,遂站在槐樹下等她上前,離著三五步了,他抬頭看天:“奇怪,還亮著呢,怎麽聽見貓頭鷹叫?”
  林曦先不理,待走到身邊,驀的伸手打他。
  方毅一把抓住,哈哈大笑。
  林曦嗔惱:“爪子抓我手幹什麽?”
  方毅卻不回話,慢慢將她手拉到臉側,輕輕的蹭。
  林曦一怔,他的臉很燙,皮膚緊致光滑,若不是有隱約的胡茬,儼然是女子的麵頰。
  “你去哪兒了?我等你半天了!”他的聲音不驚不惱,是隨意的問話。
  “我去夫子廟了。你猜我碰到誰?”林曦有點賣關子:“你一定猜不出來!”
  方毅立時猜出會是誰,但他微微笑著:“就是,我哪能猜出來,快告訴我。”
  飯後,兩人坐在燈下下象棋,啞雀無聲。
  秦怡門口張兩回,送碟奶油瓜子進來。
  林曦裝著推敲棋局,眼皮也不抬。方毅滿麵笑容,接了兩句話。
  一下下到八點,林曦催他回去。
  方毅笑:“明天放假了,今天我不回學校,去他那兒住。”
  林曦納悶,又聽他道:“我以為你明天休息,正好帶你去玩,誰知道你今天休,唉!”她便知他也想象她那樣,要給她一個驚喜,遂歎:“馬上我到外科了,倒黴,聽說過年也得跟著值班。”
  方毅微笑:“沒事兒,交給我。”
  林曦抿嘴一笑,又有些猶豫:“萬一她們說……”
  方毅一揚眉:“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個春節,再不好好過,就沒了!我想辦法。”
  林曦看著他,真覺得天塌下來也沒事――有他在。
  方毅下一子,慢慢問:“曦子覺得紹韓怎麽樣?”
  林曦盯著他的車,握著自己的馬左右為難,半晌,她選好位置放下,回:“他挺有風度的,總是胸有成竹,像是做大事的人。”
  方毅不動聲色,笑:“你說對了,他們家有背景,他做很大的生意,非常有錢!”
  林曦有些好奇:“是嗎?他沒多大呀?他不是和蘇哲上一班?”
  方毅點頭,不著意的細看她的臉――沒有什麽,她隻是本能的好奇。
  “少年才俊,門第高貴,真是白馬王子!”方毅半笑半謔,眼睛往棋盤上落,脖子卻挺起來,帶著餘光勾向上。
  林曦聽他話意,有些蹊蹺,遂將目光移過來,見他起手下子,並不盯著她,似是無心笑語;她也笑,隨口回:“這倒是!他是像個王子,就怕人打擾他。”
  方毅心下起伏不定,裝著推敲棋子,不出聲。
  林曦望著他,輕輕的說:“蘇哲明天回來了……你們……你們為什麽不高興?”
  方毅把臉一沉:“那天晚上我叫他別老跑出來,他發脾氣,還打我,你說我該不該氣?”
  林曦不大相信,但看他一臉憤慨,又不似假,遂道:“他是討厭,動不動打人,下次你狠狠揍他……不過我想他也後悔的,他每次都這樣,脾氣一上來,什麽都不管,之後想想又沒意思,還不好意思說……”
  方毅皺眉:“我還不知道?但我就是不理他,黴他!不然他顛狂!你看我明天也不理他!”
  林曦瞅著他笑,拿瓜子放到他手心裏,眼裏帶著央求。
  方毅想裝沒看見,但繃不住又笑了:“那你明天做魚香茄子給我吃!”
  林曦應聲“好”,還想再說點話,就看他起身將棋一推:“真是老了,我怎麽又覺得困了?”說著打一個嗬欠:“明天上午我有事,下午去買菜,你別著急。”
  林曦看著方毅的背影消失,心裏掩不住的要笑:蘇哲也放假了!但轉念想到自己還得上班,鬱悶不已,遂忿忿的去洗臉刷牙;等躺到床上,想著蘇哲的臉,還是高興,幾要哼小調才好。
  忽覺房門一響,似有人進來,她微微睜了一條縫――是秦怡的身形;她忙把眼緊緊閉上,裝睡著。
  秦怡在床前站一會兒,想跟她說說話,頓一頓,又算了,輕輕出去。
  林曦頗是興奮,許久睡不著,又想看看他們三人的照片,便爬起來,從抽屜裏取出,趴在床上,細細的翻一遍;再躺下,覺得手臂上有些涼意,但胸口卻暖意盎然――象是他的手,永遠的暖著她。
  她忽想起方毅說紹韓是白馬王子的話,繃不住好笑:蘇哲才是白馬王子!哪來那麽多白馬王子!一念滑過,又記起他滾燙的臉在她的手下,那一刻,他的眼睛合著,她想著他的神情,心上微微的發顫:方毅也是白馬王子!
  她竟有些傷感起來:他們怎麽就長大了?好像隻是一眨眼,他們就這麽大了!要是還在原處多好,他們都是她的,都是守護她的王子!但他們長大了,就不全是了!
  她想著方毅的臉,心上泛起微澀:將來,他又會是誰的白馬王子?將來,誰又會是他的豌豆公主?
  林曦翻來覆去,被新疑問攪得睡不著,末了想到一點,驀的心境空明:他們的心總是在一起的!無論他的身邊多了誰!
  她長長的籲口氣,閉眼安睡。
  蘇哲悄悄挪到牆邊張望,滿眼都是人,病人多,家屬多,護士也多,但他還是能一眼認出誰是她。她在寫什麽,幾乎看不見臉,長發梳了個髻,那白帽子剛好卡在上麵,像展翅欲飛的蝴蝶。
  林曦忙得抬不了頭,病人一個接一個,輸液卡寫得她食指陷了坑。周邊的護士們快速來回,衣聲蔌蔌。忽覺有人停到她身邊,似往外看。
  “你有事嗎?”
  聲音如黃鸝出穀、嬌嫩欲滴。
  她聽出是“冰山美人”趙杏芬,大感詫異:她對誰說話呢?怎麽成這麽個腔調了?想著一抬頭,正見蘇哲斜對站著,穿著藏青色的警校校服,長身玉立,氣度豐華。
  蘇哲看那裏麵的護士都盯著他,當下似笑非笑:“沒事兒。”忽見林曦也望過來,他忙仔細端詳:看不出喜怒!遂不知轉換什麽表情好,臉上便是一滯。
  林曦看他背著鼓鼓的包,知道根本沒回家,直接過來了。她心裏一喜,但瞥見他發怔,忽想起那天臨走前他跟她慪氣,臉拉得比驢臉長,之後來信還滿腹牢騷,氣得她不回;思及此,便一低頭,裝沒看見。
  蘇哲有些訕訕的,又站一會兒,看林曦一徑兒忙了,再不理他,他便慢慢往外去。
  林曦覺著周邊人散了,嘰嘰喳喳聲隨之響起,她聽著,真怕她們配錯水;再一抬眼,果然他不在了。她知他不會走,不知貓哪兒了,想著,又要笑;就見潘芸急急的過來,左張西望的,片刻到了台前。
  “你看見沒?她們說來了美男,狂美!到哪兒去了?”
  林曦啼笑皆非,隻得回:“好幾個呢,你說哪個?”
  潘芸眼睛瞪老大:“好幾個?我怎麽一個沒看見?她們說穿身製服。”
  林曦正要打茬兒,見另兩個護士從外麵來,笑嘻嘻的,上來一個拍潘芸:“在大廳的椅子上,靠藥房那裏,快去看!”
  林曦也有點心神不寧,說不出怎麽了,既覺得好笑,又覺得酸溜溜;他怎麽這麽招人?
  好一會兒,潘芸一臉興奮的過來:“嘖嘖嘖,真是的,狂美!”又靠近林曦:“我說實話你別生氣,比天天來接你的那個帥哥還帥!他還看英文書!還是個才子!”看林曦沒啥興趣似的,她又去跟旁人研討。
  林曦看看表,還有一個小時,她把最後一張輸液卡放進治療袋裏,連同之前寫好的一包包拎進配水間。從前做這些事,她們都要幫著的,今天被他一攪,全忘了!
  蘇哲一頁頁的細看,遇到專有名詞默默誦一遍,正用心,就覺眼前又來了一雙鞋子,他一頓,慢慢抬起頭:“曦子……”
  林曦本要來趕他走,看著他的臉,竟不想說。
  兩人對望半晌,都不出聲。林曦忽覺想笑,便一抿嘴。蘇哲看她如此,禁不住也笑。
  蘇哲把書一合,起身拉林曦坐下:“累了吧?做護士真辛苦……”
  林曦忙回:“還好,有時也閑的,這幾天特別冷,所以病人多……”
  蘇哲拉住她的手,凝望她的眼睛:“將來我能照顧你,到時,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要做不喜歡的事。”
  林曦瞥著他手上的那本書,和家裏的一樣,是一套的;她看不懂寫著什麽,但一定不是小說,裏麵有圖表、有曲線,好像挺複雜;她想起他說過的想出國讀書的話,有些發愣。
  蘇哲半晌不聽她出聲,開始懺悔:“我不是跟你生氣,我是恨我自己出不來,你都回來了,還見不著……你這麽忙,我是不該非要你寫信,我就是不放心,你寫幾個字也行,我看著,就不急了……這些天我都沒睡好,就怕你不高興……”
  林曦心裏甜得發膩,正要安慰他,想到一點,又故意不動聲色:“我當然不高興,你和方毅怎麽回事?你當我看不出來?哼,方毅都告訴我了,你說說!”
  蘇哲吃驚:他會說?不可能!再看林曦盯著他,似在打探什麽;他靈機一動,忙回:“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我改過自新!”
  林曦聽他答的能對上口,心裏放一放,慢慢說:“我們又聚到一起了,多好!方毅在你那兒做準備了,一會兒我們回去做好吃的。”
  三人連忙帶吃,直弄到八點才結束,蘇哲方毅都有話要跟對方說,遂以上班為由,積極的送林曦回家睡覺。
  回來路上,蘇哲先發製人:“你跟曦子說什麽?你是不是存心想讓曦子不痛快?”
  方毅沉著臉,一徑向前,不搭理他。
  蘇哲想想,覺得把話說得急了,便不再出聲,也默默的走。
  方毅呷一口茶,冷不丁的問:“紹韓是不是能隨便出來?”
  蘇哲沉吟片刻:“算是吧,他出來不須請假,之後說一聲就行。”話一出口,他仿佛明白了什麽,一擰眉。
  方毅一扯嘴角,冷笑:“這人神通廣大,我一個照應不到,他立馬就跟上來。”接著將林曦的話複述一遍。
  蘇哲火往上撞:“我就知道他不懷好意!敢打曦子的主意,他瞎眼了!”
  “但曦子對他印象不壞,他救過你,曦子當他是恩人,感激不盡!這個人我不熟,但我總覺得不好對付,你看呢?”
  蘇哲一凜,忙強壓著火氣,認真思忖。
  方毅半晌不聽他回話,又道:“曦子跟我們是好,但她長大了,很多事就難說,如果我們再窩裏鬥,她一難過,會上別人的當!”
  蘇哲聞言一笑,但看方毅一臉鄭重,隱著不安,他笑不下去,眼睛瞅著他不動。
  方毅拿過蘇哲的茶杯,加滿,再放回去:“這些天我一直想一件事,我們之間會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從小到大,我們一起做好事,也一起幹壞事;我們能抱成團教訓別人,也能兩句話不合自己動手;但我們始終是兄弟,這個從沒變過!我不相信我們真會走到絕情絕義!再說曦子也看著我們,我們瞞不了她,我們不好了,曦子會更難過,這不是我們希望看到的,我們的本意都是為她好……那天我說話說重了,別放在心上!”
  蘇哲聽著,心裏翻江倒海。
  他也是的,自那晚以來,總覺精神恍惚;這十來年,他們情同手足,吵吵鬧鬧在所難免,但都沒有隔夜仇,而今霍然怒目相對,竟是水火不容之勢,這真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每一想起,他就覺得心裏有個大疙瘩,隨著呼吸越脹越大,令他喘不過氣。
  方毅看他神情,輕歎口氣,想放鬆一下笑笑,又笑不出來;他盯著杯裏的茶葉,有幾根嫋嫋上升。
  “前兩天我碰到胡芊虹,她說了幾句話我記憶猶新。她說我和她是一樣的,我們隻能在固定的圈子裏尋找愛人,其實永遠找不著,但出了那個圈子,我們還是找不著,有各種各樣的東西隔著我們絆著我們。至少在十年內,我們都沒有資格擁有自由;等我們有了自由的資格,一切都已改變,無法挽回!”
  “我什麽都不想,我隻想我們三個還和以前一樣,開開心心的過兩年。你說好不好?曦子還小……等她長大了,她會選……”
  蘇哲覺得有話要衝口而出,但看著他的臉,又化為灰燼。
  這麽多年,他給了他怎樣的幫助,他無從計算;他給了他怎樣的支撐,他亦無法衡量;隻有當他們絕決相對,他才明白其實他們早已骨肉相聯,他傷筋動骨,他亦會血肉模糊。
  把一切都交給時間吧!也交給曦子!等待她長大,由她選擇!
  蘇哲歸攏著這些思緒,心境漸漸平穩通透;他有個慢慢成形的信念,屹立著毫不動搖:她是愛他的,但他要給他時間……
  “好,那我們就等曦子長大,讓她選擇!”
  方毅大笑,舉杯一飲而盡,連茶葉也嚼著吃了。
  蘇哲看著,連日來的鬱氣一掃而空,他端起杯,也一氣喝完,又起身找來紅酒,斟在茶杯裏要繼續。
  方毅歪在沙發上,感歎:“蘇哲你一定想不到,我現在心裏有多暢快!”
  蘇哲搖頭,也歎:“不,我想得到!因為我和你一樣暢快!”
  次日,蘇哲帶本書,跟著林曦一早跑到門診。她有空就跟她搭話,她沒空他就埋頭看書,自得其樂。
  潘芸知道了,先羨慕,後又抱怨:“你真是不夠意思,昨天還跟我兜圈子,是不是你要去外科了,用不著我了,就過河拆橋!”
  林曦一聽這個罪名大了,再想她真是熱心的教了她不少東西,忙把蘇哲引見給她,下班後又請吃米線。
  潘芸看蘇哲對她十分客氣,興奮不已,便衝林曦笑:“你到哪個科之前,就告訴我一聲,我把重要的人和事都跟你說說,先有個數。這醫院裏呀,什麽人什麽事都有。”
  林曦點頭,想著今天約好了去杜雷那兒商量事,不能再耽誤,顧不得她還要韶,匆匆告辭。
  因婚期太緊,柯靜熙這邊忙得不可開交,她父母一輩子就守了這麽個女兒,如今總算完成心願,再看杜雷樸實穩重,相貌堂堂,都挺滿意,遂傾其所有,想盡量辦得隆重些。
  蘇哲方毅原本一致鼓動杜雷買房,他們想法子先墊上,杜雷死活不肯,但看現在的地方確實不合適做新房,便在附近租了一個小套間,好在裏麵家電設施一應是全的,他們隻需進行小處的布置,饒是這樣,亦是昏天黑地、人仰馬翻。
  杜雷怕靜熙累著,又怕草率了她受委屈,便三天兩頭央林曦過去看看,哪兒不到位的盡快調整。
  如今大半月下來,基本上有模樣了。
  小青日夜趕工,窗簾、桌布、床上用品、嫁衣……花花綠綠做了一堆,試試,都是說不出的好,引得人人翹拇指。她得意之極,看林曦來,又拉著她四下量,要給她做件伴娘裝。
  林曦好笑,不忍掃她的興,由她忙完,進屋來找靜熙。
  靜熙正伏在桌上記筆記,買什麽東西花多少錢,一筆筆的細算。
  林曦見她聚精會神,來了人都不覺察,掩上嘴偷笑,末了在她肩上一拍:“新娘子!還沒算完嫁妝?”
  靜熙聞聲回頭,笑問:“你怎麽才來?等得我急死了!我穿衣服給你看,你看好不好?”
  林曦看她臉頰紅潤,雙眼放光,當下笑:“我不看,杜雷都看過了,我看有什麽用?”一邊吃吃笑。
  靜熙垂頭微笑,片刻又問:“你看伴郎誰做好?”
  林曦好笑:“這你還問我?”又促狹著笑:“還好還好,你不是問我新郎誰做好!”
  靜熙見她心情比前些天好許多,也笑:“他們都放假了,瞧你高興的!”
  林曦笑而不語,幫著她換嫁衣,細細的打量。
  靜熙道:“你要是無所謂,我就選方毅做伴郎了。”
  林曦一直以為她會選小青做伴娘――不是說美麗的女孩子總是做不成伴娘的?
  靜熙不聽她出聲,笑:“那就這麽說定了。小青要給你做衣服呢,你得趕緊和她選料子去。”又拉住她的手:“要是沒有你們,我還不知得等到什麽時候!我要嫁給他了,你不知我有多高興!”
  林曦看著她的臉,心裏也是滿滿的幸福,遂抱著她笑:“我們也高興!你們趕緊生個小孩給我們玩吧!”
  眾人早早吃了飯,坐成圈討論進展,正熱火朝天,聽門外有腳步聲,接著一人掀門簾進來:“洗車洗車!嗬!這麽熱鬧!”一眼看見林曦在,便又大咧咧的上前笑:“西子妹妹,你也在?最近病人多吧?哎呀!你的口罩得戴嚴點,別被傳染上才好!感冒真是難受!”
  林曦雖看他還是飄飄浮浮的,但厭惡心少了不少,遂笑笑:“還好!謝你關心!”
  紹鑰看她不比從前,心上一喜,嘴巴便收不住:“西子妹妹,那天你一幫我掛水,跟著我就好了。我感謝你呀!你看什麽時候,我們吃頓飯好不好?西子妹妹……”
  蘇哲自他一進來就火冒三丈,耐著性子忍了一下,後看他還是死相不改,便起身擋過來:“紹鑰!”
  杜雷跟著站起,叫楊鬆健安排人手去,一邊跟紹鑰打招呼。
  紹鑰正好丟開蘇哲,笑問:“你們開什麽會這麽熱鬧?”
  杜雷回:“沒什麽,一點家事!”偏小五子在旁憋不住,插嘴:“我們雷哥要結婚了!”
  紹韓一步邁進來,眼睛在杜雷蘇哲方毅臉上一點,最後看著林曦,稍稍停留。
  紹鑰回臉笑:“杜老板要結婚了,我們也來討杯喜酒好不好?”
  杜雷看見紹韓,忙迎上去:“紹先生的車也要洗?”
  紹韓略一點頭。
  杜雷立時叫小翔:“你們快點去。”又讓他往桌邊坐。
  方毅笑嗬嗬的站起來:“杜雷,你的手藝真是好,就連洗個車,紹家兩位先生也要從城西跑到城東來找你。有前途!有發展!”
  杜雷有點納悶,不好回話,隻笑:“是兩位照顧我生意。”
  紹韓一應沒聽見似的,側臉去看林曦:“黃斑馬和黑斑馬打了一架,我罰黃斑馬不準喝牛奶。”
  林曦看他神情認真,說大事一般,跟他的內容很不配,遂莞爾:“它們好吧?”
  紹韓點頭:“好!能吃能睡!”
  蘇哲猜出說的是那兩隻貓,看兩人一問一答還挺默契,心裏不適,臉色發暗,就聽方毅大聲告辭:“不早了,我們不礙你們幹活!曦子,晚了不好坐車,咱們回去吧!”
  林曦之前看過表,才六點多一點,但還是站起來,微笑著跟兩紹道別。
  出了門,蘇哲方毅一邊一個,都伸出手來。林曦看眾目睽睽,有點不好意思,但明白他們此舉的意義,遂也伸手接他們的手。
  三人走上大路,林曦聽那兩人總不說話,便左右瞅瞅,笑:“我給你們泡壺茶再回去,好不好?”
  方毅低頭看她,嘴角笑意明朗:“好!”
  林曦再看蘇哲,他似乎沒聽見,眼睛望著前方,心事重重。她便一屈食指,撓他的手心。蘇哲受癢,忙加力,握得她動不了。林曦瞥見他臉上鬆了,就要望過來,她忙一偏視線,故意不對他的目光。
  方毅扯一扯左臂,衝蘇哲笑:“曦子好像長胖了?我們可能拎不動了?”
  蘇哲點頭,亦笑:“是的,小豬長成大豬了。”
  林曦又好氣又好笑,便哼:“你們才是豬!你們老得沒力氣了,倒說我重!”
  方毅大笑:“聽聽,曦子嫌我們老了!”
  蘇哲笑回:“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林曦覺著兩人手上同時加了力,她順勢一蹲身,雙腳一收,蕩秋千一般,被那兩人拎離地麵。
  蘇哲方毅慢悠悠的,平行著走出五六步。
  林曦笑得不行,要停下來,一邊還強嘴:“我說你們老了吧,路都走不動了。”
  蘇方就等她這句話呢,她話音剛落,他們同時換手,架著她的胳膊,起步如飛。
  林曦立覺風聲撲麵,可能是視角低的緣故,周邊的一切都高大無比,她看著樹影“唰唰”後退,速度越來越快;他們的手臂越來越有力,她被越吊越高,震蕩感越來越明顯,左搖西晃中,她驚慌失措,不自覺的放聲尖叫;她想把腳落到地上,但他們速度太快太猛,她的鞋磨得地“嚓嚓”響,根本停不下來。
  蘇哲方毅一口氣奔到十字路口,這才停住。林曦刹不住嘴,尤自尖叫不絕,引得等候紅燈的人一起望過來。
  蘇方兩人看她嚇成這樣,又好笑又心疼,忙拉她站起,緊緊的倚著她給她依靠。
  林曦緩過神,抓著他們暴打,那兩人也不還手,隻抱著頭大笑。林曦發會兒飆,忽見人行道上的人全盯著他們,不少人咧著嘴笑,她大窘,忙背過臉站著不動。
  方毅等人走盡,低頭笑問:“我們的老骨頭還行吧?再來一次怎麽樣?”
  林曦仍覺得心跳不已,便把臉一扭:“不理你們了!”
  方毅看她要走,忙笑:“主要外麵太冷了,跑跑暖和。”
  蘇哲也微微笑著,把住她的手臂:“曦子真是比以前重,我都要喘了!”
  林曦想想也好笑,便板起臉:“還不走?你們喝不喝茶了?”
  林曦將茶具一溜兒排開,按新學的茶道演示。蘇哲方毅屏息凝神,一眨不眨。
  第一杯她仍是給方毅,第二杯是蘇哲的,第三杯是她的。
  三人各飲盡第一杯,方毅笑著點頭:“這裏麵紫錦葵加得好,起味兒。”又望向蘇哲:“你看呢?”
  蘇哲拿起茶壺,從林曦起挨個兒斟滿:“是好!”
  林曦細細端詳一番,覺得這兩人又好了,之前給她坐“過山車”,默契更勝當年;思及此,她隻覺心裏快樂滿滿,裝不下,溢到臉上來。
  秦怡等林曦回房,估摸著該躺下了,便推門進去,擰亮台燈:“我知道你醒著。媽有話跟你說!”
  林曦閉著眼睛不吱聲,也不動。
  秦怡看她臉上顯著委屈,好笑,便道:“你長大了,有人寵著你,你也看不上爹媽了。不要緊,再過兩年,你想跟誰就跟誰,權當我們死了。”
  林曦一聽這話,忽的難受,忙睜開眼:“有話你說嘛,我不在聽著?”
  秦怡微微一笑,坐到床頭:“方毅替你找工作的事你也知道的,我跟他提了好幾次,要請他爸爸吃頓飯,他總含糊著,沒回應,我知道他喜歡扛事情,不要我們操心。但這是大事,我們一定要出麵的。你有空跟他定下來,他爸爸應酬多,得早約。”
  林曦回聲“知道”,暗暗思忖。
  秦怡把眼睛移到她臉上,緩聲道:“那天媽不是怪你,媽是擔心你!他們對你都好,但你不能對他們都好,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是他們都會錯了意,以後怎麽辦?”
  林曦聽著不順耳,便皺眉:“不是你想得那個樣子,他們不會會錯意。哎呀!我不跟你說,說了你也不明白!”
  “我是從你這麽大過來的,我怎麽不明白?你就是想當然,滿腦子詩情畫意,不現實!”秦怡的聲音提了些。
  林曦忽覺憋氣,便往被窩縮:“不說了不說了,我困死了!”
  林蔚天聽秦怡悠悠的歎了兩口氣,忙欠身往她臉上看:“怎麽了?”
  秦怡搖搖頭:“沒什麽,我是自尋煩惱,煩煩不了的事!”看他不躺下,焦慮的眼神,她忙拉被子:“快躺下,受涼了。”
  林蔚天依言睡好,又伸手在她肩頭處掖兩下,摁得密不透風。
  她心上驀的一暖,二十年了,他對她還是如初,這也該是一種幸福。
  人的事,並不是由人想的,誰也參不透命運的軌跡,所以,還是順其自然最好。如她,嫁他時何嚐不是糊裏糊塗,也怨過也歎過,被人笑過被人說過,但他們還是走下來了,雖然清貧如斯,然而他敬她愛她,怕她寵她,她想要的一切,他給了大部分,足夠了,所以她是幸福的。
  她的女兒更出色,應該比她還幸福;她反複的想著那兩個孩子的臉,她的信念愈來愈堅定:是的,她的女兒一定會更幸福!因為她更美麗、更善良、更聰慧,她還有最好的守護使者……
  蘇哲看著方毅坐回來,手指裏多了一支煙,點上,很慢很慢的吸一口,臉上無比享受;他一揚眉,隱著淡淡的嘲諷:“有那麽好味兒?你不是摻了大麻在裏麵吧?”
  林曦一走,他的怨氣和酸意無法驅解的冒出來。他想她,想得心都疼,但他無法再告訴她。他和他的君子協定束縛著他,他成了一個困獸,自己將自己圈進籠裏,心甘情願,卻又苦不堪言。
  方毅輕輕一撣煙灰,笑:“曦子高興!曦子隻在乎我們!”
  是的,曦子高興,曦子隻在乎他們。
  蘇哲覺得心裏一穩,微微笑起來。他拿起紅酒,加一個杯底遞過去:“戒掉吧,剛開始,容易!”
  方毅一扯嘴角,笑又不笑:“我變成大煙鬼不更好?曦子就不會理我了。”
  蘇哲忽覺有些不自在,說不上怎麽了,有點戚然似的,他望著他的眼睛:“不,我也不想你變成煙鬼!”
  方毅一怔,眼睛轉過來。兩人對視良久。末了,方毅微笑,反手將半支煙摁進紙杯:“我先洗澡,背上癢,待會兒幫我推一下。”
  杜雷送靜熙到家,又匆匆往蘇哲這兒來,進門一看,那兩人都穿軟綿綿的單衣,額上見汗,似是切磋來著。他看著興起,趕忙把外衣脫掉,衝蘇哲笑:“來,我們試試!”
  蘇哲正要上前,方毅拽著他笑:“別別,這陣子他身子虛,你別把他整趴下,明天嫂子給你臉色看!”
  蘇哲發笑,跟著起哄:“真是真是!我看你臉色不好,我不跟你玩!”說著,套家常衣服。方毅也跟著拿衣服穿。
  杜雷想辯,不好意思開口,看他們收拾好了,才冒出一句:“你們別胡說八道!”
  蘇哲方毅先不聽他接話,便想丟手了,後聽他還回嘴,回得卻又沒水平,一齊放聲大笑。
  杜雷有些出汗,忽想起來的目的,遂往沙發上一坐,沉聲問:“你們對紹韓有意見?”
  方毅盤腿坐好,冷笑:“他是衝著曦子來的,前麵都有行動了。他能配得上曦子嗎?簡直是做夢!”
  蘇哲壓著怒意:“曦子根本不喜歡他,他非纏著曦子,居心不良!要不是他救過我,我早給他好看了。”
  杜雷看之前紹韓隻跟林曦說話,蘇哲方毅又是那態度,有點奇怪,如今聽兩人一說,總算理清了。從心裏說,他並未覺得紹韓有什麽不好,就算是追求小妹也無可厚非,但看兩人都氣哼哼的,倒不便再說下去。
  方毅問:“他是不是要來參加你的婚禮?”
  杜雷點頭:“是啊,紹鑰先提,他後來也問了一句,我沒推掉……”
  “沒關係。”方毅端起酒杯:“正好讓他死心!”
  蘇哲忽想起耳聞的伴郎的事,跟杜雷確認。
  杜雷也正為這個為難,一聽他問,更有些吞吐:“是這樣的……我們覺得……你比我高……不太好看……”
  蘇哲來氣:“那曦子不是比小柯高,她怎麽就好看了?再說我比你高嗎?我們拿尺子量!”
  方毅趕緊幫襯杜雷:“你是高,你比我們都高!至少高2厘米!”又勸慰:“人家新娘子,選誰當伴郎伴娘是人家的權力,你就不要為難杜雷了!噢!”
  蘇哲看他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七竅生煙,再看杜雷一臉歉意,定是無法更改,他隻覺身上酸水橫流,骨頭都要浸酥了,遂悶哼:“真是,好女人實在不多!”
  方毅不太懂他什麽意思,但瞥著杜雷有些尷尬似的,猜到必是他們之間的暗話,他也顧不得了,想著能和林曦一起陪同他們過完婚禮,心花怒放,遂起身:“我困了,我先睡覺,你們慢慢聊!”
  杜雷打好地鋪,見蘇哲還倚著床頭看書,他知道他和林曦是更好的,而且他還更能吃醋,他本來是一心想讓他做伴郎的,無奈靜熙非要方毅,說他長得好,會把他比下去,堅決不同意。她也沒事跟他計較的,就這麽一樁,怎麽能不答應她,而且她也是為了他。
  “看什麽?不早了!”他一邊問一邊湊上去看,都看不懂。
  蘇哲還有些餘氣不消,又發不出來,隻悶悶回:“經濟學。”
  杜雷暗暗歎氣,慢慢道:“我看得出來你們對小妹都好,這是小妹的福氣。但有時我想想,也挺擔心……”
  蘇哲被他點到痛處,再看不下去,遂將書一合。
  杜雷又道:“不管怎樣,大家是兄弟,既然是兄弟,就沒解不開的梁子!方毅對你是沒話說的,對小妹更是不能再好,將來一定不會讓你們為難,現在嘛,讓著些……”
  看他不出聲,眼神沉思,他倒有些忸怩似的,咳一聲,慢慢問:“信水還好嗎?”
  蘇哲伸手在他肩頭一拍,微笑:“放心!她很好!你還記得給你燒過飯的那個男孩嗎?他一直愛著她,他們會很幸福!”
  方毅早在電話裏叫西裝不好,領帶不好,皮鞋不好,統統不好,全部要換新;但直到節前,他和林曦才有空湊到一起買東西。
  林曦興奮之極,前一天晚上就把要買的東西列成單,確保一次到位。
  他已幫她搞定了休假的事,以她回家為由,她有了一周的自由。她不是不愛學習,她隻是更愛休息!還有,更愛跟他們在一起!
  秦怡得知林曦要做伴娘,算算是回不去了,便也不回去,要留下來陪她;林蔚天左右為難,最後選了27回老家應個景,28又上來,大刀闊斧的忙菜。
  這些天,蘇哲總陪在醫院,林曦一怕他染上病毒,二怕他被人看,一心想趕他走;他便往角落裏藏,總之守著。
  方毅被方正抓差,過不來,他總算得了機會和她單獨處處,但秦怡有意無意的一句話又令他正襟危坐如柳下惠。
  “曦子和你在一起,阿姨放心!”
  他想著她的眼睛,慈愛信任、言猶未盡——她放心他,他怎麽能辜負她?
  早晨,他牽著她出來;傍晚,他領著她回去;仿佛又回到五六年前,一個未及弱冠的男孩子,一個豆蔻梢頭的小姑娘,永遠走在一條線上,來來回回、風雨無阻。
  為著伴郎的事,林曦原以為蘇哲會醋意大發,不想他竟安之若素,除了偶爾飄幾句似酸非酸的小語,竟沒別的作為,納悶之餘,她更多了欣喜,拉著他的手,心滿意足。
  他的手跟方毅的不一樣。方毅的手溫存,給她力量;而他的手熟悉,握住了,氣息相通,身心舒適。
  她偷偷瞄過他的嘴唇,厚薄均勻,色澤鮮潤,那種奇妙的觸感在她心頭蕩漾,漣渏一般,一圈一圈,由小到大,漸漸的,大得著不了邊,令她有些模糊,好像哪裏被加重了,哪裏又被削輕了,她拚裝不出原形。
  他再沒吻過她,但這樣也不是不好,會有別的代替,而且更好。
  每晚臨行前,他總慢慢的抱住她,一寸寸的擁她入懷,她能覺得時間也是一寸寸,清清晰晰的長在他手上。
  他俯下臉,貼著她的鬢角,時而輕如鴻毛,時而重於泰山,但無論怎樣,她都喜歡。
  他的左手總是由下斜向上,滿滿的橫過她的腰她的背,護著她,怕她受涼;他的右手總是扶著她的頸項,暖暖的,糾纏著她的長發。
  她的臉總是靠著他的胸膛,隔著厚厚的棉衣,他的心跳就在耳畔;她喜歡長長的吸氣,鼻子裏滿是他的味道,慢慢的,再把他的味道吸進身體裏。
  她眷戀他的懷抱,安全的、沉溺的……他的聲音在耳邊,輕輕的,混混的:曦子快點長大……曦子快點長大……
  她知道他為何要她長大,他想像杜雷那樣,明天做新郎。
  林曦看著靜熙一遍遍的清點紅包、整理嫁衣,一會兒不得閑,忍不住偷偷的笑。
  靜熙回臉瞥見,微微紅一下臉,隨即又好了,上前笑:“看,今晚還叫你過來,你媽媽沒說吧?”
  林曦從口袋裏摸出雙份大紅包:“關鍵是我非常樂意!”
  靜熙笑而不語,四下看,還想忙點什麽才好。
  林曦看看表,勸:“別弄了,你都理多少遍了!睡吧,明天一早要去化妝,下午要去拍外景,晚上還有十來桌,夠你累的呢!”
  靜熙笑著搖頭:“不累。我從沒這麽有勁過。”
  林曦聽她如此直白,有些好笑,但看她神情異常幸福,又好奇:“你怎麽這麽想結婚?你沒聽過,婚姻是……”話到一半,忽覺得不吉利,趕緊打住。
  靜熙看過來,目光溫婉:“人的最後歸宿總是墳墓呀!我早點進來踏實!”
  林曦見她不避諱,說的又有趣,繃不住的笑。
  靜熙摸摸她的手,微笑:“你還小,等你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婚姻對女人多重要。”又仔細看到她臉上:“你不會等到我這個年紀的,你等得及,他們也等不及。”
  林曦聽她說“他們”,微愕一下,看著她發怔。
  靜熙覺察,輕聲問:“曦子要嫁給誰?”
  林曦移了視線,好一會兒,回:“我不知道……”
  靜熙看著她,聲音愛憐:“我知道你知道,你隻是不想知道。”
  林曦一顫,慢慢看過來,半晌,她淺笑:“靜熙,你特別像我一個好朋友,說話口氣特別像。”
  靜熙微微的笑:“那我就是你的好朋友!”
  林曦拉上被子,用下巴緊緊夾住:“我喜歡我們這樣,如果我們能一直這樣,那多好!”
  靜熙向下縮一縮,也用下巴夾住被頭:“你知道嗎?我以前還生病的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醫生能給我做手術,手術做完我就能跑、能跳、能大聲的笑;除此之外,我什麽都不想。後來我好了,我又想,我要找個工作養活自己。等我找到工作了,我又想,我要找個男人,跟他結婚,生個孩子。”
  “每個人都有無窮的願望,沒到那一步,願望沒出來,就以為沒有,其實,隻是時候不到,條件不到;時候一到,條件一到,它們都會出來。”
  林曦靜靜聽著,想著那張時而熟悉時而陌生的臉,她的心忽上忽下、疼痛隱隱。
  “靜熙,如果我跟你說,我對他們都是一樣的。你信不信?”
  靜熙好一會兒不出聲,後輕輕點頭:“我相信。我也有過這種感覺,我想做手術,我還想活下來,這兩個願望是並行的,它們不能分開,一分開,對我就沒有意義了。”
  林曦隻覺胸口一輕,連日來積在心裏的塊壘風吹雲散,她把頭靠向靜熙的肩:“有你這句話,靜熙,我真幸福!”
  靜熙稍稍一側臉,貼著她的頭:“你陪著我等待明天,我更幸福。”
  林曦忽覺得想說話,擋不住似的,一句句的冒出來。
  “靜熙,你知道嗎?那時我們自封‘風塵三俠’,方毅是虯髯客,蘇哲是李靖,我是紅拂女。”
  “那會兒,方毅最狡猾,蘇哲最老實,老師總說:‘蘇哲,你別跟方毅在一起玩,一出事,他肯定先跑。’方毅是先跑,但他總是會回來,帶著解決的法子回來。”
  “他們不喜歡我跟男生說話,我對誰好一點,他們就不高興;蘇哲直接就拉臉,方毅不拉臉,笑眯眯的,但暗地裏使壞。但他們都怕我生氣,我一生氣,他們什麽都顧不上;我以前和一個同桌好,他們就背後欺負他,把他臉都打腫了,我氣死了,說再不理他們,真的,我幾天都不理他們,後來,他們到我麵前,互相打一個耳光,也把臉打腫。”
  “我知道他們有很多地方不好。蘇哲脾氣暴,有時還不講理,動不動就打人;方毅會使小絆子,說話氣死人,有時就是個笑麵虎;但我就是喜歡他們,這世上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們。”
  “方毅不僅是我的哥哥,他也是蘇哲的哥哥,我們生氣吵架,他就是和事佬,有時還兩邊不討好,誰都氣他,但他不在乎,他隻要我們好好的。蘇哲表麵凶,其實他的心最軟,他對你好了,怎麽都不會變。”
  “我們也吵架也慪氣,但都是一會兒,我們都怕對方不高興,哪怕還生氣呢,也會裝著不生氣了,結果也就真的不生氣了。”
  “我不輕易相信人的,但我相信他們,滄海可以變桑田,白雲可以化蒼狗,但蘇哲永遠是蘇哲,方毅永遠是方毅,他們對我永遠都是一樣的。”
  “我對他們也是一樣的,隻不過方毅是哥哥,蘇哲不是哥哥,就好像家裏麵,一個是媽媽一個是爸爸那樣,隻是角色不同,在我心裏,他們的地位是一樣的。”
  杜雷換衣出來,想進廚房倒杯水,聽方毅在沙發上笑:“過來過來!這兒什麽都有,預備好了!”
  杜雷移步過去,果然,瓶瓶杯杯罐罐,一應俱全。
  蘇哲手裏托杯酒,微微的笑。
  方毅手裏也托杯酒,也微微的笑。
  杜雷一看他們這架勢,真是冒汗。他本來就莫名其妙的緊張了一天,如今更是緊張加緊張,忽感頭發裏滴下水來,也不知是不是汗。
  方毅呷口酒,嘖嘖有聲:“杜雷,我先跟你說說規矩。咱們這兒,不興大鬧洞房,被窩裏脫衣服之類的我們不玩,我們玩高雅的,例子嘛,我先不說,保密!還有,‘三天無大小’,你記著,三天內千萬別擺臉!告訴你,這三天我都有空,嗬嗬,我陪著你!”
  蘇哲看杜雷鬢角裏流了一攤下來,也不知是什麽,好笑,忙打茬:“對了,你跟五子說了沒,叫他去你們新床睡。”
  杜雷點頭:“叫他去了。”又納悶:“這什麽規矩?怎麽他睡我們床上去。”
  方毅在後學他的聲音緊接:“我們還沒睡呢!”
  蘇哲大笑,杯裏的酒直漾。
  杜雷回不出話,又急又窘,隻恨恨的念他的名字:“方毅……方毅……”
  方毅咳一聲,文質彬彬:“杜雷我問你個事,你要老實說,不然,別怪兄弟沒幫你……你是處男嗎?”
  蘇哲拿杯子半遮著臉,忍了笑盯著杜雷。
  杜雷先一頓,許久不回話,臉上也沒表情,那兩人等得要發瘋,但看他那樣子又笑不出來,正急,聽他慢慢開口:“我是有點緊張!”聲音異常平靜。
  蘇哲方毅早憋著要笑的,不知怎的竟笑不出來,兩人一齊望著他,表情混雜,辨不出喜怒哀樂。
  杜雷也以為他們會笑,等著,誰知半天沒動靜。他來回看看,也不知說什麽好,末了,他倒繃不住的微笑:“這種感覺我說不出來,但我永遠會記著。”
  方毅從身後摸出一個盒子,往幾上一放:“你看看吧,有幫助。對了,你睡我那兒。盡管睡,明天我們叫你。”說著,起身往大臥室去,頭也不回。
  杜雷看他跟先前變了個人似的,轉不過彎,直瞅著他關上房門才轉過頭來;再看蘇哲臉朝著他,但並不是看他,好像神遊;他遂伸手去拿那個盒子,掃一眼,立時有些窘迫——新婚房事大全。
  蘇哲慢慢喝完杯中酒,一聲不吭的起來,在他肩上一拍,也往大臥室去。
  杜雷坐在沉寂裏,理不清哪兒出了問題,再說也不想理;他慢慢打開那個盒子,取出卡帶,放進錄像機,輕輕摁下開關。
  蘇哲不喜與人同睡,寧願打地鋪,也是要分開的。他看方毅已靠到床頭,便開壁櫥,抱出被褥來,往地板上一攤。他對睡的東西頗講究,以往總要理得四平八穩才行,今天卻覺得沒心思,還歪歪斜斜的,他就忽的倒在上麵。
  方毅搖搖的過來,踢踢他:“我睡這兒,你睡你的床。”
  蘇哲知道他是懶,等他鋪好了再來,他也想回他的床去,但就是不想動,抽筋拔骨一般,一點力氣也沒有。
  方毅不耐煩,腳上加了力,又踢他。
  蘇哲也不知哪裏來了一股火,一把操住,手腕一翻。方毅沒留神,就覺腳踝處大力襲來,他站不穩,“咕咚”一聲跌下去。
  蘇哲等一會兒,見他摔蒙了似的,也不出聲也不動,他吃驚,趕忙爬起來拽他。
  方毅揉著胳膊肘,嘴裏不鹹不淡:“你是不是想要我毀容,明天你好替補?”
  蘇哲聽著來氣,又沒精神發,遂又倒下去,望著屋頂發呆。
  方毅也發呆,末了“嗤”的一笑:“我們什麽時候開始吃點心的?我怎麽想不起來了?”
  蘇哲閉上眼睛:“16歲的時候……很久了……”
  方毅有點不相信:“是嗎?有那麽早嗎?”
  “那年我們上初三,中考前。”
  方毅想想,笑:“對了,是那年秋天認識曦子的。我第一眼看見她,就想,這女孩可真醜!我給你麵子,還是喊她小美女,她愣愣的,都不知道我喊誰,後來知道是叫她,偷偷的笑,美得不得了。”
  蘇哲將手枕到腦後,彎起嘴角。
  方毅莫名的歎口氣,苦笑:“我想想也怪冤的,這麽重要的事我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你還記得那個女人什麽樣了?”
  蘇哲搖頭:“我隻記得日子,別的都忘了。”
  方毅沉默。那時正是他的黑暗期,所以他記得日子。
  方毅發會兒怔,又笑:“我記得曦子那時穿著紅衣服,上麵有黑的格子,土得要死。她還梳著兩個麻花辮,細毛瘌痢禿,頭發上有個小蝴蝶的發夾,藍色的。”
  蘇哲慢慢坐起來:“你怎麽記這麽清楚?”
  方毅好笑:“因為我看你對她不一般。”
  蘇哲看著他不動,目光由驚訝轉為平靜。
  方毅話一出口,臉上立時一緊,笑容無影無蹤。
  兩人對望半晌,仿佛不認識對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毅先避開視線:“睡吧,明天要早起。”
  紹鑰看著紹韓好笑,他坐在陽光下,撫弄那兩隻小貓,大母貓似的溫情脈脈。家裏最上等的牛奶成了貓的專利,一天要喂無數次;他瞄瞄兩隻貓圓滾滾的肚子,推算要不了三個月,這兩個小家夥一定能長成超級肥貓。
  “你穿哪件?叫宋嫂再熨熨?”他打開衣櫥。
  紹韓立回:“我不去,你去。”
  紹鑰納悶:他千方百計的要接近她,怎麽事到臨頭又撤退?轉念好笑:“他們不就拉個手嘛,有什麽大不了的?”
  紹韓理也不理,麵無表情。
  紹鑰知他說出做到,也不多話,自己去收拾。
  紹韓聽著車子出去,微微一動眉毛:他不是不想去,他得忍,之前就是因為他急了,功虧一簣。
  鄴琯輕輕上樓。
  她的兒子坐在地板上,提著毛球逗貓玩。她站在門邊,竟不敢上前――她沒見過這樣的兒子,她想要這樣的兒子,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兒子。
  她看著一隻小貓滾過來,茸茸的,仿佛沒腿,她正要蹲下身,就聽她兒子急促的叫一聲:“黑斑馬。”那小貓又滾回去,抱住他的腿。
  他怕什麽?怕她害他的貓?
  裏裏外外,他已經架空她了,他還不放心?
  那個讓他愛上的女孩兒又會是什麽樣?
  她認了!
  她一生算盡,頭發花白,如今卻一無所有,她隻剩恨著她防著她的他了!再不濟,他也得喊她一聲“母親”。
  “貓身上有虱子……”鄴琯緩步走過去。
  紹韓擋著貓的臉,聞所未聞。
  鄴琯伸手按牆壁。片刻,宋嫂匆匆上來。
  “拿我的老花鏡來。”鄴琯吩咐,又扶著牆慢慢坐下:“虱子吸血,貓長不好。”
  紹韓眼睛一抬:“沒有。”
  鄴琯不看他,輕輕喚貓:“媽小時候也喜歡貓,也養過貓。你看它們用爪子撓頸子,就是有虱子。”
  紹韓盯著四隻手。她們在它們身上翻來翻去,它們大聲尖叫,他沒阻攔。他看見那黃黑色的小蟲子了,跑得飛快,她們怎麽都捉不住。他也伸出手去,一手幫一個,握住它們的小爪子。
  宋嫂拈盡鄴琯膝上的細毛,連同那幾隻死虱子,一齊帶下樓去。片刻,就見鄴琯也跟著下來:“晚上熬鈀魚湯,多備一份,煮成粥。”她說。
  林曦看紹韓沒來,心裏大鬆口氣。
  他不比別人,他是蘇哲的救命恩人!如果他們故意為難他,她不好袖手旁觀,但若幫了他,他們又會不高興。她該怎麽辦?
  她也敏感到他對她不一樣。
  他在她麵前是不諳世事的、笨拙的、依賴的;他連飲料開口都不會,她幫他把那個吸管“噗”的插進杯中,他看著她,眼裏竟是了不起;她不要他送,他也就服從,但跟著她到車站,看她上車了,才回轉。
  然而他對別人卻是不屑一顧的、精明的、陰冷的;他買貓,他打發服務員,真是舉手間灰飛煙滅;她說不出這是怎麽回事,就像她對他的感覺也異於別人對他的感覺一樣――她並不覺得他可怕,但別人都明顯的怕他,秋荻如此,他們亦是;她能看出他們的緊張,不像以往對旁人的揮灑自如。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她不要他們為她擔心,她會難受。
  但他又令她好奇,他怎麽會這麽的不一樣?她知道他是世家公子,但他跟她所能想象出的任何世家公子都對不上號。他像雙麵人,對她是一個人,對她之外的所有人又是一個人。這種對比分明的態度令她困惑、驚詫,同時,也有莫名的悸動。為什麽呢?真是因為他喜歡她嗎?
  她不想跟他多接觸,因為他們會難過。如果他們難過了,那她有什麽意思?
  紹鑰到時桌子已坐滿了,似就在等他。他有點意外——他參加婚宴多少回了,每次遲一個小時都不晚,今天準時到,不想還晚了。
  楊鬆健引他到主桌旁的第一張桌坐下。蘇哲筆直坐在主桌上,掃他一眼,沒表情,後看他是一個人,臉上似一鬆。
  接著就有主持人上台宣布婚禮開始,介紹新郎新娘、介紹新娘父母、介紹證婚人、接著是無傷大雅的小遊戲、親友的嬉鬧。
  紹鑰什麽婚禮大場麵都見過,唯獨沒見過這種平民化的婚禮,亂哄哄的,吵得腦袋疼,然而細看,又有說不出的樂趣。
  餐桌上什麽人都有,老至耄耋、少多垂髫,有的似乎是全家出動,連毛娃兒都抱了來,拎著奶瓶喂奶,大人孩子一團糟;但人人都高興的很,還能吃,一盤子上來,大家齊上筷子,一會兒叉個底朝天。
  他吃那些菜肴也隻算說得過去,但看著大家都搶,他不搶不是吃虧嗎?於是也跟著搶,結果越搶越覺得好吃。為著最後一塊白斬雞,他跟那小孩兒較勁,到底他的力氣大,硬給夾了過來,往嘴裏一塞,他衝那小孩兒樂。
  五子看這麽個大人還跟他搶菜吃,氣得不行,也顧不上別的,叫:“你好意思跟我搶雞子吃!”
  紹鑰“吧唧吧唧”嚼完,把骨頭一吐,瞪著眼睛回:“婚宴上不分大小,就你能吃,我不能吃,有本事你搶呀!”
  五子看他還真是個厚臉皮,倒也沒法子,隻得握緊筷子,蓄勢待發,又悄悄在下活動左手,以備萬不得已時施展大力擒拿術。
  楊鬆健小翔等都覺好笑,但看他無賴歸無賴,姿勢上還是跟別人不一樣,不覺齷齪,隻感搞笑。他們是知道他的底的,都以為他定是不屑吃這些,今看他如此這般,倒覺親熱,便依次敬酒。
  紹鑰也爽快,來者不拒,每次下得還不少。眾人更感上路子,於是開始攀談。這紹鑰也能說,加上眼界又廣,從時事政治到名人秘聞,乃至於武器槍支、美酒佳人,無所不吹,聽得眾人眼睛發直。
  靜熙換套禮服,準備敬酒。
  杜雷看看,決定從長輩們開始。
  他隻有一桌兄弟,別的都是靜熙的親戚同事,他嶽父嶽母多年沒辦過事兒,想熱鬧,於是廣灑喜貼,凡是能來的都盛情邀請,七姑子八大姨,黑壓壓的坐了十桌。
  他自小出來闖蕩,四海為家,父母親屬皆是夢中才能相見,而後父逝母亡、骨肉相輕,對於家庭血緣比常人要渴望得多,如今一下子多出這麽多親人來,簡直不知怎麽感動好。
  靜熙看他一杯杯的下酒,擔心不已,輕輕伸手拽他的胳膊,一邊低喚方毅找瓶雪碧來魚目混珠。
  方毅笑:“嫂子,你放心,他的量海了!今天他高興,你就讓他痛快的喝兩口。”
  林曦也覺杜雷喝得太猛,又跟方毅嘀咕。
  方毅無法,隻得去找替代品,忽聽紹鑰扯著喉嚨喊:“伴郎你過來,新郎來不了,你還不過來嗎?快點快點,和伴娘一起過來。”
  方毅看紹韓沒來,籌劃的招兒都使不上,正憋氣,聽他叫喚,哪能縮頭,立時也不去找雪碧了,笑模笑樣的往這桌來。
  紹鑰一手舉著半支鴨腿,一手按著桌子:“你的酒呢?你不替新郎倌敬酒嗎?還有伴娘呢?你一個人來幹嘛?”
  鬆健小翔等平時甚受方毅的欺壓,但既打不過他,又說不過他,隻能把苦水往肚裏咽。之前雖想趁這個時機好好報複,但沒人敢挑頭,如今一看紹鑰打頭陣了,於是互相遞眼色,都準備跟著打殺。
  方毅近前還未開口,小翔早滿上一杯,十分殷勤:“用這個用這個。”
  方毅看紹鑰的杯子也是滿的,便不推辭,端起來一口喝幹,笑:“別的我也不祝,就祝四少天天做新郎,夜夜入洞房,全世界都有丈母娘,就是別碰小姑娘!”
  紹鑰哈哈大笑:“這個祝福我喜歡!但前提一定要是美女,隻要是美女,下至小姑娘,上至老太太,我大小通吃!”說著也一飲而盡。
  眾人聽這兩人說話逗趣,都咧著嘴笑。
  方毅冷哼:“好牙好鋼口啊?”
  紹鑰不理,扭頭叫伴娘。
  蘇哲坐鄰桌,聽得清清的,鼻子險些氣歪。他看林曦往這邊來,忙也起身,緊貼她站著,眼睛狠瞪紹鑰。
  紹鑰生性愛胡鬧,又喝點酒,更是無法無天,再看林曦穿著紅底金花襖,梳個別致的髻,宛如清代仕女,唇上一點口紅,抿著一絲微笑,真是個可人。
  他笑嘻嘻的摸出煙:“西子妹妹,新娘子先忙那邊了,顧不上我們這兒,就委屈你先給我點支喜煙好不好?”
  林曦早就拜師學藝,摸清這伴娘的工作要點了,於是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從方毅手裏接過打火機:“紹鑰先生,我今天任務重得很,你別為難我!你讓我一點就著好不好?”
  紹鑰一聽她話音,眼睛都沒了:“西子妹妹!西子妹妹!我哪能不讓你一點就著?你不點我都要著了!”
  方毅瞥著蘇哲身形要動,趕忙前挪半步,擋住他,又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往下一扯。
  林曦小心的打著火,用手攏著,往紹鑰嘴邊湊。
  紹鑰叼著煙,一動不動,看著火來了,輕輕一吸,真是一下就著了。
  林曦看他說話算話,大為感激:“謝謝你!”
  紹鑰笑:“西子妹妹,你替我點煙,將來我會重謝你的。”說著,拎著酒瓶倒酒:“這一杯我單敬你,願你既得無價寶,又得有情郎。”
  林曦聽他說出這句話,既納悶又好笑,再看他臉上氣色端正得很,異於從前為人;她正要端起她的小酒杯,象征性的沾一下,就看他已仰脖喝盡。
  紹鑰一放空杯,又恢複痞痞的笑容:“西子妹妹,你別喝,是我敬你,我喝就好,你別喝,喝多了頭疼,我心疼。”
  林曦覺著蘇哲的殺氣已透到她的衣服裏,不敢再待著,忙衝旁人笑:“你們還有誰要點煙的?”
  那些人瞥見蘇哲的臉都青了,誰還敢再攬虎須,隻得戀戀不舍的搖頭。
  林曦趕緊道:“那我就先過去了,那邊我要照應著,待會兒和新娘子一起來。”轉身之際,她的眼光在蘇哲臉一勾,隨後沿牆邊往門口去。
  林曦本要嗔惱蘇哲兩句,但瞅他半晌,倒繃不住發笑――他那張臉拉的,要多醜有多醜!她依近他,用手撫他的嘴角:“你向上彎彎嘛,杜雷結婚呢……”
  蘇哲臉色稍緩,動動嘴,算是回應。
  林曦又吃吃的笑:“讓人看見,還以為他娶的是你老婆呢!”話一出口,她忽覺害羞,不自主的低了頭。
  蘇哲看著,什麽大氣都忘了;他一把拉住她手,脫口道:“曦子嫁給我吧!”
  林曦反射性的一抬頭,遇上他的眼睛,粘住了,移不開;她的耳邊嗡嗡作響,她的膝蓋綿軟無力――蘇哲向她求婚了!他向她求婚了!
  她在心裏也反複幻想過許多場景,但沒一種是這個時候這個樣兒的!他不是應該舉著一支紅玫瑰,還得跪下一條腿嘛;應該是在彌漫著音樂的黃昏的陽台上,或是在悄無人影的翠微的幽徑中,再不就是以煙火為背景的蕩漾的湖景裏。
  怎麽會是在這兒?
  蘇哲盯著她的臉,窒息似的,吸不上一口氣;她的眼睛燦若星辰,藏著他看不懂的顧盼多姿;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他想聽的話卻一個字也不出來;他等了一個世紀,聽她斷斷續續的聲音:“靜熙……靜熙……要找我了……”
  她要離去。
  他將變成鹽柱,盡管他並未回頭。
  林曦身上忽冷忽熱,腳上軟軟的,走一步就要打個顫。好容易走到他身側,走廊縫隙裏的風穿過他,帶著他的氣息,涼涼的、暖暖的,撲麵而來;她的腦袋一下醒了:她會嫁給蘇哲!她也會有一個這樣的婚禮!他們也會有孩子!他們也會永遠在一起!這世間的幸福總是一樣的……
  她慢慢抬起頭,她想不出該說什麽,她隻有笑,羞澀的、期盼的、嬌柔的……笑進他的眼睛裏。
  方毅一連喝了五杯,愈戰愈勇,把小翔等都震住,又想著今晚他是杜雷的左膀右臂,他要是趴在這兒,杜雷那邊怎麽辦?於是都不敢跟他較勁了,趕緊拽他跟上新人,讓他到那兒擋酒去。
  誰知杜雷並不要他幫襯,照喝他的,一派酒俠之風。
  靜熙看他至少下去一斤了,心疼,忙拉他歸座要給他壓兩口菜。
  杜雷隨著她,剛坐好,見蘇哲從外麵進來,笑得麵如春花,他忙招手:“你上哪兒去了?快來喝雞湯,趁熱。”又衝林曦笑:“小妹給他裝一碗。”
  靜熙舀好一碗過來:“你也喝口。”
  杜雷想去接,忽覺舉不起手,又感眼皮發重,壓著千斤山一般,他隨勢就往桌上趴:“我打個盹。你先喝。”
  被涼風一吹,方毅隻覺精神抖擻,遂放聲大笑:“杜雷呀杜雷,你也有醉的時候!可憐的小柯,要獨守春霄了!慘呀!”
  林曦見他倆沒出飯店就笑,一直笑到新房,再笑出來,簡直沒完沒了,絲毫不顧靜熙的麵子,真是沒品!遂皺眉:“不準再笑了!都是你不好!你怎麽不替杜雷代兩杯?白給你大紅包了。”
  方毅笑得走不動,抱著樹根死活不起來:“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三個我都不是他對手,我幫他代什麽?曦子你不知道,他喝酒從來沒醉過,他自己也說想什麽時候一醉方休的,哈哈哈,說嘴打嘴,應到今天了!”又瞅著蘇哲笑:“你說他不是嚇的吧,嚇醉了?哎喲!受不了!肚子疼!”
  蘇哲也有點微醺,拉著林曦笑說杜雷當年勇。
  林曦聞著他們酒味都不輕,忙著要去叫車。
  方毅一把把她拽回來:“咱們走回去,這風吹得多舒服!”看林曦不理他,他還急:“我沒醉!真的,我一點兒也沒醉!不信,我走直線給你看!”
  林曦看他一走走出十來米,真是一點兒不歪,是不像喝醉的樣子,但明顯著又跟平時不一樣,臉紅著,一串串的冒話,沒完沒了,反反複複。她開始還答,後來唾沫用完了,遂不理他;他便拉著她的袖子,可憐巴巴:“曦子怎麽不說話?曦子怎麽不說話?”
  蘇哲很是得意,俯到她耳邊:“看見沒,他一喝醉就這德行,犯嫌不犯嫌?”
  偏方毅的耳朵還尖,立時叫:“我沒醉!誰說我醉了?”於是又走直線。
  林曦咬著嘴唇發笑,忽瞄到一輛出租過來,她趕忙招手攔下,和蘇哲一起,連拖帶拽的把方毅弄上車。
  林曦蘇哲躲在衛生間裏細聽,確定沒聲兒了,才躡手躡腳的出來;看方毅跟個貓似的,踡成一團,卡在小沙發裏睡著了,還小小的打著呼嚕。
  林曦捂著嘴笑半晌,催蘇哲趕緊把他弄到床上去;想著他愛幹淨,又打盆熱水進來,要蘇哲好好的替他擦擦。
  蘇哲雖也有點頭重腳輕,但還是聽她的吩咐,一件件的脫方毅的衣物,待解到皮帶,他一頓,隨即轉過臉來,瞅著林曦,不滿。
  林曦正看著,覺察到他的目光,先一愣,後便覺得臉上起燒,遂趕忙退出房間。
  蘇哲忙完,狠喘兩口氣,連盆子也不願端,出來尋林曦,見她正對著鏡子理頭發,黑發鬆散散的披了半身。他看一會兒,一步邁上去,一把從背後抱住她。
  他的腳步甚輕,林曦先沒覺察,嚇了一跳,轉念猜到是他,又放鬆下來。他身上的酒氣遮了原本的味道,感覺怪怪的,她正想嗔惱一下,就感他的嘴唇移過來,夠著她的耳廓、下頜骨,炙熱如火。
  林曦發癢,“咭”的一笑,想往外讓,卻讓不開,他的手臂固若金湯。
  那癢感並沒有持續下去,隻一瞬間,它就轉化成顫栗,電擊似的,擊得她瑟瑟發抖、心慌意亂。鏡子就在眼前,她看見那張俊美的臉,傾成令人眩目的側麵,帶著攻城掠地般的瘋狂,緊緊的糾纏著她的長發、她的麵頰、她的耳垂。
  這一張畫麵好像興奮藥,隻一晃,就激得她全身血液呼嘯沸騰,不自住的,她竟仰起下巴,迎著他的嘴唇去。
  她也想要靠近他!她渴望他的親吻!
  她嚇得閉上眼,分不清是真是幻。她覺著不該這樣的,怎麽可以這樣?但她說了不算,她已無法控製自己;下意識的,她發出一聲呼喚:“哲哥!”
  蘇哲一震,遙遠的哪裏傳了一個聲音過來,懇求著他、警醒著他,是曦子的聲音!他費力的睜開眼,尋找……
  鏡裏的一切令他汗顏!
  他在做什麽?他的曦子被他壓得縮成一團,嚇得雙目緊閉,她的頭發亂如鳥窠,她的身體抖若篩糠。
  林曦突感腮邊一涼,他的唇移走了?她微微將眼開了一縫,留戀的尋找。
  他在鏡裏看著她,眉頭皺著,賭氣的樣子。他的手臂隨即垂下來,他一轉身,筆直對牆:“出去,曦子,你快出去!”
  她愕然,呆著不動。
  他向前一步,幾乎貼上馬塞克牆。
  “出去!出去!出去!快出去!”
  林曦坐在沙發上發愣――他還把她推出來!“呯”的把門關了!他幹什麽?依從前的性子,她早要撒氣跑了,等他來負荊請罪!
  如今她卻呆坐著,好像她能明白什麽,她不該生氣!但她隻意識到那個明白麵,找不著明白點,奇形怪狀的念頭一個個的冒上來,攪得她心神不寧。
  蘇哲出了衛生間,離著沙發還有老大一段距離,停住:“曦子,我送你回家。”
  林曦扭過臉,看他又是倚著牆,神色萎迷不振。她忙過去,要拉他的手:“你怎麽了?我煮點醒酒湯給你好不好?”
  蘇哲一讓,沒給她拉住:“不用喝,我沒醉!”說著,又慢吞吞的拿過她的紅棉襖,披到她身上:“走吧!”
  次日,方毅牽頭,這三人又興衝衝的往杜雷那兒去,準備補償鬧洞房,卻吃個閉門羹,再問鬆健,告之回門去了,三人沮喪不已,隻得回來,候到近晚,還想再去折騰折騰。
  林曦長個心眼,先打電話給小青打探情況,說是今天不回來了,娘家留宿。
  方毅氣得大叫:“這不是壞規矩嘛,居然睡到丈母娘家去!擺明了躲我們,哼,我就不信你們不回來!走著瞧!”
  林曦抿嘴一笑,去準備晚飯。
  方毅想跟著,聽蘇哲叫接電話,他立時笑不出來,垂頭喪氣的過去。果然是方正,通知他明天回家,不得有誤。
  飯後,方毅想著又要不得空了,便攢足了勁玩,從下各種棋開始,到猜謎說笑話,一直鬧到十一點,才意猶未盡的送林曦回家。
  一早,林曦拎著皮蛋瘦粥來,想給方毅吃一碗再走,不想他已經回去了,她望著一大桶粥,很是遺憾。
  蘇哲總有點提不起精神,今看她又這樣,慪氣,遂往沙發上一坐,不肯吃。
  林曦好氣好笑,她還沒處發火呢,昨天一天他都懶洋洋的,跟他說話也不搭理,丟魂似的,今天還這樣,故也不理他,自個兒吃自個兒的。
  蘇哲聞著味兒香,熬不住,又湊過來,明知故問:“好不好吃?”
  林曦裝沒聽見,吧唧吧唧吃她的。
  蘇哲嘖嘖嘴,自己下台階:“要是好吃的話我也想吃!”
  林曦白他一眼:“不好吃!”
  蘇哲回:“不好吃你還吃?騙我!”說著,笑。
  林曦忍不住也想笑,強壓著,起身想另拿碗。
  蘇哲搖手:“就用你的吧,少洗個碗。”一邊連飯勺也拿過去。
  林曦算到該他洗碗,便隨他,坐一旁看他吃。
  蘇哲一口氣吃個底朝天,抹抹嘴,笑問:“那天信水送禮物來,她說什麽沒有?”
  林曦輕笑:“她真是蠻個性的。你猜她說什麽?她說在她心裏杜雷還有個角兒,所以她不進去。但杜雷寶寶的滿月酒,她是一定會當麵道賀的!”
  蘇哲也笑:“陸遠終於熬到頭了!”頓一下,想起件事,又皺眉:“下回碰到那個紹鑰,你別跟他說話!”
  林曦看看他,好笑,想舉實習的例子反駁,轉念又咽下,隻應好。
  方毅看胡氏一家上車,立時返身上樓。他正想鑽回房去,聽方正的聲音在後緊追:“到書房來。”
  “昨天碰到張局,問我什麽時候聚聚……”方正點燃煙,眼光隻落在煙頭上。
  方毅笑:“妹妹要畢業了,我托梁叔請他幫忙。芝麻大的事兒,他也當個事兒說……難怪隻能呆在衛生局!”
  方正不動聲色:“他跟我說,自然有他的目的!”又漫不經心的問:“是哪個妹妹要畢業了?”
  方毅笑眯眯的坐下來:“爸,我不隻有一個妹妹嘛!”
  方正抬起眼:“是嗎?難道我還問錯了?”
  方毅稍怔,後笑回:“您哪會錯呢!”
  方正盯著他的臉:“你那點事我還不清楚?你是小子,不會吃虧,我就當不知道。反正也是玩,你有分寸。”頓一下又道:“既然你認那個妹妹,你爹就不能不幫你,你去訂個日子,大家坐下來敲定。”
  方毅強笑:“這麽個小事……”
  方正笑:“說小麽也不小,除了婚姻它就為大了……”又籲口氣:“你不喜歡胡芊虹也不要緊,好的多呢,慢慢挑。”
  初五這天,秦怡念叨多日的事終於塵埃落地,她滿心歡喜,忙了一個下午,給蘇哲方毅做好吃的。
  出來,蘇哲拍著肚子笑:“那雞湯怎麽熬的,怎麽那麽好喝,喝得我脹死了。”不聽方毅回話,他又笑:“明天出去逛逛?曦子想買件毛衣。我們也好久沒出去了,正好帶她吃蛋糕去。”
  方毅“嗯”一聲,心不在焉。
  蘇哲有說不出的高興,滿嘴全是話,雖然方毅不怎麽搭理他,他還是樂此不疲。
  到了家,他泡個澡,出來想繼續說,就見方毅的房門緊閉,顯然是先睡了。無法,他隻得回自己房間,但總是睡不著,遂又抱著書大啃。
  一看看到十二點,他覺得有點困意,想躺下睡覺,就聽細微的腳步聲過來,他抬眼看門,正是方毅。
  方毅一手拎瓶酒,一手勾兩個酒杯,肩下夾著一個什麽,走到床頭,放酒杯在櫃子上,將胳肢窩裏的東西往旁邊一放;他倒好酒,一腳跨到床尾,悶聲不響的開始呷。
  蘇哲瞄一眼,是個信封,挺厚。他立時知道是什麽,不悅:“你怎麽拿呢?秦姨他們多不容易,哪有閑錢?明天你還回去!就說沒花錢。”
  方毅一搖頭:“秦姨的脾氣你不知道?不會白受人的恩的。這錢不收下來,她有的不安心了……你先放著,暗中貼吧!”
  蘇哲想想也是,但思及他們辛辛苦苦的,又唉氣。
  方毅一口口的喝,喝完再倒,一聲不出。
  蘇哲看他一會兒,也端起杯來,也不說話。
  今天在酒席上,方正說的做的都漂亮,把那個張局引得殷勤得不得了,簡直不是求他幫忙,而是他趕著追著要幫忙。他雖也看過些醜陋嘴臉,但從沒像今天這樣好笑過。但在言來語去中,方正的態度也很明朗:曦子是方毅不是親生勝似親生的妹妹,他和曦子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而他和方毅則是肝膽相照、手足情深。
  所有的人都高興,顯現著的、隱藏著的。
  方毅幾乎還和以前一樣,嘴角噙著笑意,敬酒布菜、客套寒暄,舉止優雅、談笑風生;但在結束後的洗手間裏,他撞見他將臉浸在洗手池中,久久不起。
  方毅喝完兩杯,起身將杯子一放,離去。
  蘇哲聽著他的光腳踩在地板上,“啪啪”輕響;他心頭忽的一酸,喝進嘴裏的酒咽都咽不下;他想喊住他,卻出不了聲;他的身影從他眼中消失,他突如其來的覺得悲愴。
  人生若隻如初見那該多好!就停在一瞬間,隻有開始,沒有結束,永遠是三個天真爛漫的少年。
  他們怎麽會愛上同一個人?
  他是霸道,他是小氣,他是蠻不講理,但當他意識到他也愛上她時,他心底的難過是真實的、深切的、無法言表的;他也是他的兄弟,從開始到現在到未來,亙古不變,他的痛苦也是他的痛苦,隻是被隱藏在他對她的愛之後;然他和她一旦明了,那剩下的就是他對他的歉疚,如影隨形。
  誰也無法逃避命運的安排!
  在那個天空如碧的秋季,當那個醜醜的小女孩在他們麵前展露美麗的笑容,一切就已注定!
  從商場出來,方毅看看天,笑:“曦子請我們吃頓好的,省得你那麽多錢燒手!”
  林曦一直惴惴不安。
  那天也不知他打哪兒弄來那麽多兩塊的小紅包,漫天的灑,引得那些堵門的小孩子們一哄去搶,等到了最後一道門,他手上全是大額的,一會兒塞一個給她,一會兒塞一個給她,裝了她一口袋;回去一數,嚇得她眼都直――加上她之前所得的,將近一千塊。她從沒有過這麽多錢,不敢拿,直念叨要還給靜熙去。
  那兩人全說不作興的,喜錢哪能退?弄得她左右為難,便說放著到時一起花吧。這幾天偏都沒空兒,如今他一提,她趕緊應下來,又沿著街仔細看,想找個看起來能吃大錢的。
  蘇哲方毅相視而笑,隻跟著她走。
  林曦看著菜冊,暗暗咽口水,別的不說,單是那個圖就秀色可餐。她手指一點,要了一份中價的牛排套餐。就見方毅看著她笑:“我吃個最貴的行不行?”
  她點頭,又叫住侍者:“你們有紅葡萄酒吧,來瓶好的。”
  她對自己向來小氣,吃點好的總要盤算來盤算去,但是對他們,卻一貫大方,隻要和他們一起出來,她就舍得吃好東西。
  到底是上檔次的西餐廳,牛排就是鮮嫩多汁,濃湯就是回味無窮,甜品就是入口即化。
  蘇哲看林曦吃得香,忙把自己的點心推過去,又示意侍者上前,另要一客冰淇淋。
  林曦之前瞄到了冰點的價格,真是天價,她趕緊拒絕:“吃飽了!真的,還有咖啡沒喝呢。”
  方毅跟著笑:“我們喝100的紅酒,你就不能吃50的冰淇淋?別虧自己!告訴你!這家的冰點最好!”
  林曦奇怪:“你怎麽知道的?”
  方毅稍一頓,笑回:“因為它賣得貴!”
  紹鑰有點心不在焉,隨便要一樣主食,吃兩口,擱下,單喝酒。
  小荷一直偷看他,見他如此,心裏有些起火星,遂向前傾身,輕輕道:“紹四,你拉她一把!我看出你喜歡她!你幫幫她!別讓她去那個地方!”
  紹鑰似沒聽見,眼睛盯著喝了一半的酒。
  小荷候他半晌不聽回應,心裏淒惶,遂往椅背上一靠,臉上卻微笑:“四先生,下麵安排什麽節目?馬上我也是富姐兒了,不會隨便陪人出來了。有心思趁早啊!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紹鑰抬起眼,文不對題的回:“我沒本事拉。‘人生自是有情癡’!她就是個癡人……我沒那福氣。”
  小荷見他麵容端正、聲音沉穩,一時呆住;她使勁眨眨眼,想辨出這個人是誰。
  紹鑰瞅她片刻,又笑:“你覺得銥凡可憐?錯!可憐的是我們這群紅塵俗人,她看透了,超脫了!你以為她會苦?哈哈哈!苦的是我們!我們自討苦吃,還喜滋樂味!你呀!看起來像個聰明人,原來也蠢得很!”
  小荷看他搖頭晃腦、胡言亂語,又氣急又心酸,沒精神搭理他,埋頭吃水果。
  紹鑰四下瞅瞅,自語:“小潯怎麽還不回來?她跑美國洗手了?”
  林曦小口小口的抿冰淇淋。這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冰淇淋,真舍不得一下就吃完。
  蘇哲看著,輕輕起身去尋侍者,想再要一份來。他剛走出兩步,就見那廳柱後躲著一個人,偏著小半張臉,盯著他一動不動――竟是小潯。
  蘇哲一頓,心裏有些著忙似的,說不上怎麽回事,都想不出是否要打招呼。他對女孩子一向揮灑自如,如今不知怎麽了,好像捆住了手腳,成了木偶,自己不會動了。
  他趕緊移目光,想視而不見。那小潯卻急走幾步上前,凝視他的臉:“王銳!真的是你!”
  林曦看方毅的眼睛望到她身後,瞳孔裏顯出藏不住的別扭,她忙回頭,卻見蘇哲筆直站著,似在跟哪個女孩子說話,半件白色大衣從他身形後露出。
  她心裏突一麻,就覺得不舒服。
  奇怪了,她從來不這樣小氣的,他跟多少個女孩子打過交道?數都數不清!她從來都是笑看風雲的,怎麽今天不高興了?很不高興了!
  她不自覺的豎起耳朵,她聽見那個女孩子問:“你不是放假了?怎麽不來看我了?”她屏住呼吸,聽蘇哲的聲音;沒有聽見,他身子一動,似想往前走。又聽那個女孩子叫:“王銳王銳!你怎麽不理我?”
  林曦突覺腦子轉不過來,沒等她回過神,就看蘇哲已向前邁出一步,那女孩子的臉忽的露出來,她一眼瞥見,立時發愣――怎麽這麽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小潯看蘇哲神情怪異,似焦急又似煩亂,還似乎認不得她了,也不想跟她說話,還想要躲開她,這是怎麽回事?
  他擦過她向前走,她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他一讓,她拉個空;她的手伸在半空收不回來,她的良人形同陌路?上一次見麵時他還請她吃蛋糕吃冰淇淋,說她太瘦了要多吃,怎麽這麽久不見,他一點兒都不想她?還不想理她?
  她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耳朵嗡嗡作響,她無法想象這是怎麽一回事?她看向前方,一片蒙蒙雪影,好像有一麵鏡子豎著,毛毛的麵,映出她驚異而模糊的臉。
  林曦見那個女孩兒也呆呆的看著她,魂不附體似的。她放下小勺子,慢慢站起來,眼睛瞅著她不眨。
  小潯忽發現鏡中那個人在動,她定定神,哪來的鏡子?那是另一個人,不是她!她眨眨眼,不,又像是她,隻是穿著不同的衣服。
  蘇哲意識到身後情形不對,“唰”的回臉,看林曦站了起來!她看著小潯!專注探究的神情!他心上一亂,隨即僵在當場。
  小潯無意識的向前走,想走到林曦麵前,忽見一個身影擋住她;她抬眼,是張嚴。她有些欣喜:“你也在!張嚴!王銳怎麽了?他認不得我了!”
  方毅望著那張不失天真的臉,心裏有些不忍,但還是笑謔著回:“美女!你認錯人了,我不叫張嚴,我是方毅!誰是王銳?美女你真認錯人了!”
  小潯微微張開嘴,一臉驚恐。
  小荷透過花花草草隔著的空間,似看見一個過目難忘的人。她趕忙站起來,往那邊去。
  方毅招手買單,又拿眼睛瞅著蘇哲,示意他帶林曦快走;忽見小荷迎麵過來,好似無意閑逛,神情上有點遲疑。
  方毅乍見小潯在,心裏就有點打鼓,如今又看她現身,直要發恨,刹那間,他腦子已轉了千百回,種種對策一連串冒出,由新街口排到中山陵,就等著她看怎麽出招。
  小荷看方毅並不正視她,嘴角帶著笑,身上一件色彩斑斕的套頭毛衣,靜若處子、蓄勢待發。她的心要她走上去,但她的步子又遲疑。正左右搖擺,忽見他眼中閃過一道利光,劃到她的臉上,破皮割肉、見血封喉。
  蘇哲把林曦的大衣往臂上一擔,輕聲道:“我們走吧,我媽叫早點去的。”就聽紹鑰的聲音由後傳來:“哎呀!西子妹妹怎麽也在這兒?怎麽這麽巧?西子妹妹,吃了沒?我推薦好吃的給你!”
  蘇哲還沒轉過身,紹鑰已躥到麵前,衝著林曦眉花眼笑。
  林曦心裏早已開了鍋――她就是有一種敏感,這個女孩子和蘇哲肯定不一般!她那種表情,不是泛泛之交能有的;她為何叫錯名字她不明白,但這絕不代表他們不認識;而更為重要的是,蘇哲在緊張!他從不是這個樣子的,沒有哪個女孩子能讓他緊張,但在這個女孩子麵前,他異與尋常。
  紹鑰不聽林曦回話,又湊上來笑:“西子妹妹,我們家那兩隻貓長得好大了,好可愛呀!你什麽時候來看看呀!”
  蘇哲滿心焦躁,看他還這麽犯嫌,抬手就推他。
  紹鑰一則不留神,再則也敵不過他的力氣,三則故意裝點可憐,於是“噔噔噔”後跌好幾步,“嘩啦嘩啦”撞翻一張桌子,“天呀地呀”連聲慘嚎。
  林曦看他大呼小叫,似是不輕,她雖沒心思,但也不便袖手旁觀,遂嗔惱蘇哲:“你幹什麽?沒修養!”說完想過去看看。
  方毅兩個箭步搶上去,擋在她麵前,忙不迭的拽紹鑰,一邊笑:“四先生,哎喲,你真是千金之軀啊!碰一碰就倒了!哎喲!身子骨摔到沒?來,活動活動!您是貴人,可別嚇我們!您哪兒破層皮,我們十個也不夠抵的!來來來,抬抬胳膊踢踢腿!”
  紹鑰被他推來搡去,原本不難受的反而難受起來,卻沒力氣掙脫,憋悶異常;再看他那樣子還真是關心倍至,一點壞形不顯,當下心道:這小子真是可怕,再過個十年,必是一號人物;思及紹韓,倒有些擔憂。
  侍者們聽這邊大動靜,緊著趕過來。看沒碰壞什麽,又忙著收拾。
  林曦的眼角時刻瞄著那兩人。小荷她已認出,看來她們是一起的!她想著那天的情形,升起隱隱的不安和怨氣。
  小荷也打量林曦。
  她那天是美女並不代表她今天也是美女,她要看看不施脂粉的她是個什麽模樣!她隻要看三眼就行了,臉、手和身形。她要看看,他究竟看上她什麽了?
  蘇哲聽林曦為紹鑰斥責他,心裏倒了一海的醋,但因小荷小潯在場,心神不寧,不敢再毛躁,遂拉起她的手,急往外走。
  方毅隨即跟上,待與小荷擦肩過時,聽她脆生生的說一句:“方先生,慢走啊!”他看著前麵的林曦微微一動頭,似要回臉看,但並未轉過來。他稍一頓步,目光對上她的眼,漫不經心的笑意從嘴角升起,夾著細不可聞的一聲冷哼。
  小荷看著他的背影,突覺全身乏力,她不由自主的退一步,緩緩坐到椅子上。
  下午三點,林曦坐在護士辦公室的凳子上,眼望著窗外發呆。
  病房是比門診舒服,雖然也是睡得滿滿的,但病員固定,而她們實習生剛來,除了換水、測體溫之外,護士長也不敢讓做特殊治療,最多叫看看,這一陣子又沒啥手術,於是悠哉閑哉。
  其實她是希望忙一些的,就可以不坐下來,亂想!
  蘇哲今天沒來。
  這兩天她一直給他臉色看。他說話,不理;他討好,也不理!弄得他麵如土色、戰戰兢兢。他終是不提那日之事,她也不提,就這麽耗著!而她卻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是對的,他和那個女孩子就是不一般,瞧他這模樣!他為著誰?
  想著這些,她心裏燃起熊熊大火,烤得她坐臥不寧。
  也怪!看見他,來氣;看不見他,更來氣。
  哼,肯定是找她去了,要不怎麽不來陪我?去吧去吧,一輩子都別讓我看見才好!
  林曦咬牙發狠,氣血翻湧。
  看時間到了四點,她慢慢出來,沿病房轉個圈,最後走到盡頭的側窗前。這兒還有最後的斜陽,金燦燦的穿過玻璃,形成一道光幕;裏麵跳躍著不可形容的細小微塵,第一感覺是髒,但看得久了,倒又令人眩目——流光飛舞,有說不出的美。
  她突的起了點懊惱:我怎麽了?我怎麽這樣偏執了?他怎麽對我我還不明白嗎?就憑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我就要懷疑他?打他下十八層地獄?我一生氣,他都會這樣的!找不著頭、小心翼翼,為什麽我就要想是他虧心呢?他不說,我為什麽不問?他從不騙我的,他又不是方毅。
  其實她倒不生方毅的氣,她對他隻是有點嗔惱:睜著眼睛說瞎話,哄我玩!
  那晚是何燕蘭請飯,她撐著場麵,跟往常一樣——他們的事總是他們內部解決,不能拿到外麵給人看。
  方毅說說笑笑,還是那麽瀟灑。她看著他,回想他欺負紹鑰,忍不住的竟好笑。次日上午他又出來一下,送個大毛熊給她,她一直覺得自己要板臉,卻還是沒板成,也記不得他說了什麽,就是引得她咯咯笑。
  氣氛是在他走後冷下來的。
  有時她會遺憾,蘇哲怎麽就不能像方毅那樣呢,那樣的話,也許她就不會這樣氣大傷身了;但是那樣,他就不是蘇哲了,不是她憐愛的哲哥了。她想著他的臉,莫名的傷感。
  方毅三步兩步出來,坐上車才看表。
  還好,還能趕上先問問情況。他一想著他就要打唉聲,搞不懂呢!他怎麽一到她麵前就這麽呆呢!氣死人了!還帶累他跟著倒黴!
  進了屋,方毅直接奔陽台,果見蘇哲目光茫茫的坐著。他歎口氣,上前:“我跟你說的話你有沒說?”
  沒回應。
  方毅壓著火氣,皺眉:“你不是自個兒找不痛快嗎?你想幹什麽?你還想坦白從寬?”
  蘇哲一抬頭:“我不想騙她!”
  方毅盯著他,氣得回不上話,末了他一扯嘴角:“那好!你去告訴她,你愛過一個大你七歲的老女人,還想跟她私奔,結果人家把你甩了,你還魂牽夢縈N年。你再告訴她,你16歲就去嫖女人,嫖到現在也嫖了N年,什麽女人都玩過,一身好功夫……”
  他的話沒能說完,不知蘇哲怎麽起來的,一記耳光帶著風撲到他臉上,扇得他搖搖晃晃,幾欲作嘔。
  蘇哲一眨不眨的瞪著他。
  似乎過了許久,他看見兩條黑影從他鼻下流出來,開始很慢,流不動似的,但在一刹間,那黑色就洶湧而下,瀑布一般,噴到他的白毛衣上,淌出一條紅河。
  蘇哲隻覺腦裏“嗡”一下,他反射性的撲過去,一手扶方毅的後頸,一手夾他的鼻骨。
  方毅本想裝裝死,後看他真嚇得不輕,臉煞白的,俯視著他寸步不離,遂籲口氣,扶著鼻子豎起頭來:“行了行了!你做給誰看呀?我死不了!真奇怪!你打我時怎麽不怕我死?現在來作秀!別叫我吐!”又摸鼻外的紗布:“你怎麽弄的?堵得我難受死了!你揣香腸呀!”
  蘇哲見他要拉,趕忙架他的手:“你忍忍不行?你別動!”
  方毅揮開他的手,忽又笑:“你快去接曦子,就說我犯老毛病了,她一擔心,就忘了氣了。”又叫他弄冰塊來敷臉,好消消腫,別叫看出來。
  方毅捂著毛巾,冰得直吸氣,遂恨恨道:“我告訴你蘇哲,哪天我狠不揍你一頓我就不姓方!”
  蘇哲心思不是心思,隻聽著,垂頭不語。
  方毅看著,又皺眉:“你聽我的沒錯。你以為忠厚老實就是好人?那是蠢!曦子不會原諒!她才18,不是38,她現在是天使,她不會明白我們的。你要是坦白你就是自尋死路!再說誰沒做過錯事?我們又不是迫良為娼,你情我願、一清二白,比那些招搖撞騙的男人好多了!何況我們以前隻當她是妹妹,又沒想過要娶她,以後不那樣就是了,有什麽要緊?反正也變不了了,你懊悔什麽呢?難不成你現在自殺?你再投胎去?那也趕不及了!曦子又不是小龍女,你也做不成楊過!”
  “我想過了,這場戲肯定是紹韓導出來的,哪能那麽巧?幾百萬人呢,就那麽容易碰上?紹鑰就是他的棋子,看準了我們去,他插進來挑撥!他是好人?他有本事就明著來爭,暗地裏動這些手腳算什麽?他知道曦子喜歡我們,所以他使陰招離間我們!哼,他做夢!曦子是我們的,誰也奪不走!”
  蘇哲慢慢抬起眼:“我是有種感覺,好像有人在跟著我們……你呢?”
  方毅沉吟半晌:“我說不上,反正這事邪門,他的點怎麽踩這麽準?不過以他的底子,調查我們也不是很難。”
  蘇哲扣緊手指:“想不到小荷也幫他……”
  方毅冷笑:“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已經給老周透過風了,他跟老錢不和,正好借他的手動動她,給她示個警!如果她再不知趣,我決不會饒她!”
  林曦一聽方毅又出鼻血,急忙忙趕過來。
  方毅估摸著她要到了,故意將紗布拽下一半,又將毛衣上的血漬弄濕,再用力擰擰鼻子,又擠出些新鮮的來,塗了一身一臉。那兩人一進來,別說林曦,連蘇哲都嚇一跳。
  忙了大半個小時,方毅終於麵目一新。林曦緩口氣,要去做晚飯。
  方毅央求:“我想吃三鮮麵!”
  放下碗,林曦要收拾,方毅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曦子,來,我們向你道歉!”
  “曦子,那天我們騙你了,我們是認得那兩個人的!為什麽騙你呢,就是怕你誤會!其實我們和她們不熟,隻見過一兩麵,出去會朋友時認識的,我們就沒想跟她們多來往,所以真名都沒告訴她們,不想她們記性那麽好,記著我們不忘了!曦子,有時候我們也是沒辦法,總得出去會會朋友吧,一不小心,總會碰上些不想認識的人,但又不能不應酬!曦子,我是第一次騙你,心裏難受死了,今天都發病了,你要不原諒我,明天我還得繼續發!蘇哲也是!曦子你知道的,那些女人就喜歡跟他羅嗦,誰叫他長得跟天仙似的,真是苦命,蒼蠅蚊子的都盯著他。他早要跟你坦白了,又怕你生氣,就沒說。我想還是坦白比較好,曦子最了解我們,不會怪我們的,是吧!”
  林曦幾次想攔他,要他仰到沙發上休息,別說了;無奈他不聽,一臉淒苦的進行懺悔。好容易等他說完,她忙按著他的頭發:“我就討厭你們騙我,你都承認了,我還有什麽氣好生的?”
  方毅微笑:“我就知道曦子不會怪我們。”又望著蘇哲:“是吧!你還不信!”
  林曦稍稍瞄蘇哲一眼,不說話,也沒啥表情。
  蘇哲不敢接她目光,起身去洗碗。
  兩人送林曦回來,蘇哲想著方毅流了不少血,催他早睡。方毅卻縮在沙發上不動,沒聽見似的。
  蘇哲看他一會兒,去房裏抱床薄被子,把他身上一丟,自己坐到對麵,也發怔。
  方毅先沒反應,後把被子裹緊,淡淡的笑:“曦子就不跟我生氣……她從來隻是跟你生氣……”
  蘇哲沒聽懂,直瞅著他,後忽的回過味兒來,心頭一陣狂喜,但看著他的臉,又難過。
  方毅的眼睛望著虛空,聲音疲憊:“我怕她嫁給別人,我不放心!我怕她哪天受人欺負,我無能為力;就像我看著我媽那樣,我知道她難受,可我隻能看著,我幫不了她……”
  蘇哲慢慢接:“我不是別人!”
  方毅望到他臉上,忽覺眼裏發澀,有種液體要流出來,他忙一揚頭,大笑:“你別美!我告訴你,遠香近臭!等曦子嫁給你了,沒準兒還會覺得我好,我才是床前明月光,我才是心口上的朱砂痣,而你,反倒是嘴角的白飯粒,牆上的蚊子血……到那時,你別發飆!”
  蘇哲凝視他的眼睛:“我不發飆,真有那麽一天,我任她選擇……”
  林曦又到病房轉個圈,故作無意的四下亂瞄。
  他還是沒來!可恨!今天居然也不來!今天是什麽日子?他居然不來!啊!堅決不原諒這個豬!
  好容易熬到五點,林曦換衣出來,剛出病區,忽見蘇哲站在花壇邊,眼睛越過無數的人影,落在她臉上。
  她憤懣不消,想裝看不見,但走著走著,還是不自主的往他麵前去。
  蘇哲取了單車,拿過她的小包放進車簍,跨上去,說聲“好了”。
  林曦輕輕一跳,穩穩的坐好,自然而然的探手進他衣內,抓住他後腰上的皮帶。
  蘇哲一頓,好一會兒才騎起來。前兩天她跟他生氣,隻肯抓著他的外衣。她好似不生氣了!一念及此,他歡心雀躍,恨不得一步蹬回家才好。
  林曦看他直接往他那兒去,想問,又不想問,就聽蘇哲說:“我跟阿姨說過了,我們不回去吃。”
  林曦不覺有點想笑,但忙又繃上臉,好像他腦後長著眼睛。
  進了屋,林曦看他直往廚房去了,她趕緊跑到沙發上坐好,屏息凝神,想他會抱個多大的玫瑰花束給她。半晌,見蘇哲端個大盤子出來,直冒熱氣,近前,他慢慢放下,竟是一個大餅,圓圓的,下麵有個尖,餅上歪歪扭扭的刻著她的名字――曦子,快樂!
  林曦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麽個東西,一時怔住。
  蘇哲忙解釋:“一烤就變形了,本來是心形,字也漂亮……你嚐嚐看,好不好?”
  林曦看向他的手,心裏的感動像加了酵母的麵團,忽的膨脹,遍布全身――他連菜都不會炒,居然能烤出餅來!她忙撕一小塊,放進嘴裏嚼,什麽味兒還沒吃出,她便點頭:“好吃!”
  蘇哲立時又往廚房去,一邊道:“我還做了湯呢,火腿筍片湯!”
  林曦望著他的背影,就覺得心平氣和,他還是他,她也還是她,什麽世事,什麽世人,都見鬼去吧,他們仍是他們。
  蘇哲邊吃邊遺憾:“奶油放少了,時間烤長了,要是再加點水果在裏麵就更好了……”
  林曦忙道:“比我上次做的好。”想想又不信:“是你做的嗎?”
  蘇哲吱唔一下,回:“陸遠負責調味……其餘都是我做的。”
  林曦把嘴一翹:“我說嘛,你也沒那水平。”
  蘇哲不甘:“他也沒做過,我買的書,我們一起學的。”
  林曦抿著嘴笑:“這湯肯定也是他調的味兒!不然能這麽好喝?”
  蘇哲點頭,後慢慢道:“我們都調的,他是用手調,我是用心調。”
  林曦含著一口湯忘了咽,她看著他的臉,他也看著她,都是眷戀的、期盼的、了然的目光,看進彼此的靈魂深處。
  林曦不知自己怎麽到他懷裏的,他的手臂有力溫暖,擁著她,安全如城堡;她喜歡他抱著她,枕著他的肩,聽他的心跳,此時此刻,他們是世外的人。
  他的下巴離她最近,一半灑滿燈光,一半投著陰影,恰到好處的弧度劃到耳際,既柔美又陽剛;她看著那上麵的細細的點,禁不住伸手去摸,有點糙,隱約的刺她的指尖。
  她喜歡那種觸感,有不可思議的魔力,她的手指上了癮,不願返回。
  蘇哲忍了一會兒,耐不住,拉下她的手握緊,微微皺眉。
  林曦掙兩下掙不開,不樂,也皺起眉。
  兩人對望半晌,蘇哲輕輕移一下胳膊,展開右手遮住她的臉。林曦一見他這熟悉的動作,心裏一跳,臉上隨即燙起來;她忙閉上眼,充滿期待的等。
  誰知等了一個世紀,一點動靜也沒有,她微微將眼睛開了一縫,透過他的指間,她看見他古怪的臉。
  他還看著她,辨不出是傷感還是憐惜,神態迷惘。
  蘇哲覺出她在偷看,遂緊一下臉,又微微一笑。
  林曦拉開他一根手指,眼睛瞪得圓圓的,瞅他,唇邊藏著笑:“你看什麽?”
  蘇哲稍稍眯起眼,聲如鴉片:“我看你在等什麽……”
  他的眼睛眯得細長,光芒凝成一點,灼灼華華,燃起她臉上的蠟燭,幾乎令她窒息過去。
  林曦又羞又氣又懊惱,恨不得有地縫鑽進去,轉念又恨:敢取笑她?皮癢了不是!正想著要給他撓撓癢,就覺他手臂一緊,緊跟著貼下臉來,蹭著她的額,喃喃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曦子,曦子……”一聲聲,一遍遍,不停不止。
  聽著聽著,她伸出手去,抱住他的頸項,輕輕的應:“我在,我在……”
  他不想吻她,他怕控製不住自己,但她的期待給了他破例的理由。她就在他的懷裏,像嬰兒般橫臥在他的臂彎裏,這是最好的接吻的姿勢,上下左右,一切盡在掌握。
  今天是情人節,是他們的節日,他應該真正的吻她。
  其實他比她還緊張,因為他對這個並不在行,但她的反應給了他無限的信心――她喜歡他的親吻,她等待他的親吻!他意識到的這種認可對他意義重大!他的嘴唇變得更柔軟,他的舌尖變得更靈活,他的手指變得更瘋狂。
  林曦閉著眼,緊緊的抱著他的脖子,其實她不會掉下去,他的懷抱密不透風,但她必須要抓住點什麽,就是一根稻草也行,因為她覺得自己在飛一般的下墜,耳畔“忽忽”風鳴,她喘不上一口氣。
  他覺著她的手抵在了他的咽喉上,慢慢的加力,似要推開他;他舍不得,但不得不退,她的手在他的致命處,扼得他天旋地轉。拚著最後一絲氣,他留戀的含著她的下唇,要堅持到最後一秒。
  林曦悠悠吸進半口氣,又把手滑進他的頭發裏,壓著他的頭回來。他的嘴裏好像含著什麽,渡給她一口甜香,她從沒想到世上有這麽好吃的東西,生津止渴,甘之若飴,她吮著,像吮一個棒棒糖,但比棒棒糖好,棒棒糖是硬的,而他軟,一點兒不劃嘴。
  他引誘著她也出去,到他的糖罐裏去;他也當她是棒棒糖了,反複往返,他含著她不放,像要把她吸幹舔盡,連棒子也吞下去。她身不由己,隨著他;反正他也是糖,在哪兒都一樣。
  她的俯就令他全身緊繃、熱血沸騰,昂揚之氣驟然湧起,找不到出口,遍體遊走;他忙從她唇上移開,把臉埋進她的長發裏,呼呼急喘。
  林曦連著吸氣,好一會兒才緩解缺氧症狀,她望著雪白的屋頂,不自覺的綻放笑顏。
  蘇哲慢慢的坐直,臉上顯著奇異的茫然。
  “曦子……你的舌頭是甜的……”
  林曦看他那表情,竟也發呆:有什麽奇怪?你的舌頭也是甜的呀!不知怎的,她說不出來,好像哪兒不對。但緊跟其來的羞意又覆蓋了她:“真的嗎?我沒刷牙……”
  蘇哲一愣,趕忙攏著手到嘴邊嗬氣,仔細聞,急問:“我嘴裏有味兒?”
  林曦好笑,強忍著,點頭:“嗯,大蒜味,薰死我了!”
  蘇哲大窘,臉色數變。
  林曦再也忍不住,倒在他胸前,咯咯低笑。
  蘇哲回過神,氣問:“我哪吃大蒜了?”說著輕掐她的脖子。
  林曦忽的想明白了,有點泛酸,遂拿手指戳他的胸膛:“是不是別人的舌頭不甜?”
  蘇哲聽她冷不丁出來這話,忙躲她的目光,默不出聲。
  林曦看他這樣,心裏一團紊,理不清怎樣才好,就見他又望過來,眼睛清亮如星辰:“以後不會的……”
  林曦讓開些距離,眼睛對上他的眼睛:“那個女人是誰?那天叫你王銳的那個人。”
  蘇哲不避目光,慢慢回:“她叫小潯,我不知道她姓什麽,她會彈古箏,我們偶爾去她那兒喝喝茶,聽她彈彈箏……就這麽多……”
  林曦再問:“是嗎?”
  蘇哲點頭:“是的。”又慢慢道:“她長得像曦子,你在學校時,我一想你,就想去看看她,看見她,就像看見你一樣。”
  林曦一直盯著他的眼睛,她知道他說的實話,但氣不打一處來,遂大叫:“她像我?哪點兒像?哼!胡說八道!”
  蘇哲納悶,但看她橫眉立目,倒也沒敢吱聲。
  林曦想想不平,又繼續:“她會畫畫嗎?她會寫文章嗎?她會燒飯做菜嗎?肯定不會!她哪點兒像我?”聽他不回話,又沒好氣的問:“那她彈古箏彈得怎麽樣?”
  蘇哲脫口道:“挺好!”話一出口,立時知道犯死罪了,他趕忙挽回:“我瞎聽聽,也不知道好壞,他們都說不好!”
  林曦冷哼:“是呀,就你覺得‘挺好’!”
  蘇哲冷汗直流,一聲也不出。
  林曦瞅著他,也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林曦覺得他的手臂加了力,把她往他懷裏帶,她扭著身子不樂意,但他立意決絕,不容她掙脫。
  他抱得那麽緊,緊得她呼吸都困難;他的頸動脈貼著她的額頭,她感覺到他血流的聲音,“籟籟籟”,川流不息,她的心瞬間柔軟如水。她想起那個心神俱碎的夜晚,她想起她對所有神靈的呼喚。
  她輕輕的問:“從什麽時候開始,你想娶我的?”
  “你記得去年過年時你跟我說過的話嗎?你要我永遠陪著你,那會兒我就想我要娶你;但那時我覺得結不結婚沒有差別,你就是妹妹,我也願意永遠跟你在一起。去年夏天你回來,你不高興,我站在你窗下,我難過……我突然覺得,我不當你是妹妹了,我想和你結婚,我們做夫妻……我沒想過我會結婚,我一直以為我就這麽活著,哪天死就死了,曦子陪我一天我就開心一天,曦子不陪我了我就像從前那樣過……我知道我不好,聲名狼藉,但我對曦子都是一樣的,從來沒變過,曦子永遠是我最愛的人,無論你是妹妹還是我的曦子,我都最愛你……我常想,哪怕明天就死了我也滿足,有你陪著我,有你這麽對我!”
  林曦眼裏漫上淚――他有再多的不是,那都是以前的,在他想娶她以前,跟她無關,跟他倆無關。她用力抱住他的腰:“我也最愛你,哲哥!”
  胡芊虹見方毅又看表,笑:“下麵還有梯隊是吧?表都看爛了!”
  方毅輕揚嘴角:“沒女友的好處就是女友遍天下,我當然不能浪費今天的好時光。”
  胡芊虹一掠直發:“方毅,我有個提議,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想你會感興趣。”
  方毅笑回:“這句話有兩個不好,一是你低估了我的智商,二是間接體現你的品味在下降。”
  胡芊虹依舊笑,不生氣:“方毅,我覺得我們結婚一定很合適……”
  方毅差點嗆到茶,他掛起一條眉毛,眼光在她臉上打圏,嘴角的嘲弄笑意愈來愈深。
  胡芊虹頓一下,似乎等他反應,看他沒回話的意思,便又繼續:“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不要緊,你仔細把我的話聽完。我為什麽要跟你結婚,三點原因。第一,我們兩家門當戶對,省心省事;第二,你是帥哥我是美女,模樣般配;第三嘛,是關鍵,我們誌趣相同,你愛美女,我愛美男,可以互相理解,各取所需。你想想好不好?”
  方毅把手一拍,哈哈大笑:“胡芊虹,以前我並不覺得你美,但這番話說出來,你還真是個美女了。”
  胡芊虹先有些怒意,後又若無其事的笑:“看來是我沒做好,話說得太晚了!”
  方毅一搖頭:“不晚,恰到好處。從今晚開始怎麽樣?我會美女,你會美男,各取所需?”
  胡芊虹盯著他,慢慢笑:“一言為定!”
  上了三樓,方毅見天窗裏射出蒙蒙的燈光。他們還在!他屏息傾聽,沒有聲音。他的手按在腰上,那兒有鑰匙,他隻須輕輕一擰,他就可以進這個家,和他們坐在一起。
  皮帶還是那樣的柔軟,映著體溫,更顯得質感細膩,他摩挲許久,吐出一口氣,轉身緩緩下樓。
  林曦凝望著蘇哲,輕聲道:“你肯定想不到,我心裏麵一直都感激你,因為我的自信都是你給的,還有方毅,沒有你們,我肯定不是今天這個樣子,我肯定還是特別的醜,特別的自卑。”
  蘇哲吃驚,正要開口,就覺她的手捂過來,輕輕的按上他的嘴。
  “你不知道我爺爺奶奶多重男輕女呢,我小時候跟他們住一起,他們天天說我醜,說我笨,簡直一無是處。那會兒就我爸喜歡我,但他又不能天天回來。我覺得我飽受欺淩,肯定活不過10歲。後來我媽調到城裏,我才能逃離他們的魔掌。可一上學,同學又取笑我,我不會說普通話,他們跟我學話,欺負我是新來的。”
  蘇哲從沒聽她說過這個,很是詫異。
  林曦瞅瞅他,笑:“上學第一天我就認得你了,其實誰都認識你,你那麽好看,我當時都不相信你是男生。我聽她們傳說過你的許多事,我覺得她們說得不對,因為我們經常走一條線上學,我有時走著去,有時騎車去,常會碰到你。我看過你給乞丐錢,還買早點給他們吃,我就想,你是很好的人,不是她們說的那樣。”
  “別想了,你肯定記不得我,你走路不看人的,方毅也是。我看出你不開心,就像我以前那樣,但我那時已經開心了,我就想,你肯定也是家裏的人對你不好。那天你跟我回家吃飯,我特別高興,因為我能幫到你。第二天你在大槐樹下等我上學,我簡直受寵若驚,那天你穿著白色的牛仔衣,特別好看,我都不敢跟你走在一起。”
  “再後來,誰都知道我是你的妹妹,是方毅的妹妹,誰都不敢再欺負我,你們對我那麽好,全校的女生都要發瘋,喜歡你們的女生都爭著討好我,當我公主一樣。慢慢的,我什麽都好起來了,也不醜了,真成了公主了。”
  林曦微微皺起眉:“我到現在還不明白,你們怎麽會對我那麽好呢?”
  蘇哲握住她的手指,放在唇上輕輕的蹭:“你從沒想過要從我們這兒得到什麽,你隻是把你最好的給我們……你給了我們一個家!”
  林曦垂下眼,睫毛輕輕顫動:“方毅該怎麽辦?他會生氣嗎?”
  蘇哲擁她入懷,撫著她的背:“隻要你過得好,他就最高興。他還是會象以前那樣,有人欺負你,他第二個跳出來。”頓一下,他溫柔的笑:“如果是我欺負你,他就第一個跳出來。”
  林曦看他眼睛蒙了一層霧,就要傾過臉來,她忙叫:“我來我來!”又推他:“你躺下去,我要在上麵。”
  蘇哲無法,隻得倒到沙發上,又聽她的吩咐,前後左右的擺姿勢,開始他不甚樂意,後突的想起他正是躺在這兒跟簡芳妮接吻時被她撞見的,看她這架勢,是要來個翻版,他驀的心虛,叫怎樣就怎樣,臉上小心翼翼。
  林曦竭力回想那時的情形,她要完全覆蓋那個女人在他身上的印跡。
  蘇哲看她俯視著自己,似在盤算怎麽下嘴;無法抑製的,他笑起來,眼光閃閃。
  林曦原本憋著氣,師出有名,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如今臨陣卡殼,再看他眼神逗弄,忽的窘迫起來,遂叫:“不準笑,誰讓你笑的!”說著去擋他的眼睛,一邊低頭往他的嘴上壓。
  蘇哲先覺鼻子被撞了,他下意識的一側臉,又被撞了,他繃不住的笑,還未笑出聲,就感她的牙撞上來,兩牙相碰,“叮當”作響。
  林曦的嘴立時麻了,她大嗔:“你動來動去的幹什麽?撞得我疼死了!”
  蘇哲有苦說不出,遂拉下她的手,一手抱緊她的腰,想翻轉過來。
  林曦不依,非要在上麵。兩人拉來扯去,用力不均,竟一起從沙發上滾下來。林曦先著地,“咕咚”一聲,頭都摔暈了。
  蘇哲忙撐直身體,一疊聲的問:“跌哪兒了?跌哪兒了?”
  林曦還沒出聲,就聽電話大叫。兩人都有點驚魂未定,盯著電話沒人接。那電話卻不停,一個勁兒的響。
  蘇哲“喂”一聲,傳出方毅的聲音:“早點送曦子回家,秦姨會著急的。”不等他應話,掛了。
  林曦看蘇哲沒說話,忙問:“是誰?是方毅嗎?”
  蘇哲點頭,又看鍾。真是不早了!但他心裏意猶未盡,遂道:“我待會兒送你回家。”說著,向前探身,又把她抱住。
  林曦猜出方毅說了什麽了,心裏戚戚的,卻又伴著溫暖;就覺蘇哲的氣息又過來,尋找她的嘴唇。她想著剛才沒成功,便推他,還要來翻版。
  蘇哲急不可耐,央求:“你又不會,你讓我來吧。”
  林曦皺眉:“我學學就會了,你天生就會的?”
  蘇哲看跟她理不清,又想時間晚了,不能再耽誤,遂忍氣吞聲再躺好,但臉上總有些喪氣。
  林曦瞅他這模樣,又生氣又懊惱,便惡向膽邊生,俯下臉去,“吭哧”一口咬在他的下巴上。
  蘇哲驟然吃痛,立時大叫。林曦聽著心裏痛快,又用力再咬。蘇哲知道她是要消前氣,她一消氣,就表示那事過去了,這樣一想,他反覺得輕鬆,遂忍著一聲不出。
  半晌,林曦鬆口,枕到他胸前:“你會一直這麽對我好嗎?”
  蘇哲雙手一合,把她緊緊貼到身上:“我有的,都是你給的……”他的聲音悠長深厚,仿佛擊彈古老瓷器發出的回音。
  林曦閉上眼,好似泡在浴缸裏,昏昏欲睡,飄飄欲仙。
  蘇哲扶起她的臉:“曦子,我做過許多壞事,但我對你始終是一樣的……你願意嫁給我嗎?”
  林曦聽他又提老話題,心裏嗔怪:怎麽沒完沒了了?要說多少遍呀,我不是都答應了?但看著他烏金般幽黑的瞳孔,宗教般虔誠的麵容,她移不開眼,她沉溺在裏麵。
  蘇哲不聽她出聲,挪近,再問:“曦子願意嫁給我嗎?”
  他的臉近得不能再近,瞳孔裏映著她的身影,她看著那個熟悉的小小人,點頭:“好!”
  蘇哲許久不動,就那麽直直的看著她,末了,他一垂眼瞼,隨後抬起,她發現裏麵多了紅絲和霧氣;他的嘴唇慢慢的過來,在她唇上輕輕一碰,接著他將她的臉壓向胸口:“你聽聽,我多幸福!”
  林曦拉著蘇哲的手摸到自家門口,取出鑰匙輕輕開門,誰知開到一半,裏麵有人開了,正是秦怡。林曦多少有點心虛,忙喊聲“媽”,又加:“明天我調休,我們出去逛街的。”
  秦怡微笑,神情溫和,又衝蘇哲道:“小哲進來坐一會兒。”
  秦怡等林曦回房,望向蘇哲:“你媽今天過來,提到你出國念書的事,你為什麽不去?”
  蘇哲微怔,後回:“我能自學,我托小姨寄了書給我,我都能看得懂。文憑不就是一張紙嘛,我知道怎麽做就行了。”
  秦怡半晌不語,後慢慢的問:“如果叫曦子陪你一起去呢?”
  蘇哲立時睜大眼睛,顯出藏不住的欣喜,他輕輕的低呼:“秦姨!真的嗎?”
  秦怡不禁微笑,又稍稍點頭:“你們投緣!等曦子滿20歲,阿姨就把她嫁給你。”
  蘇哲隻覺心裏滿得要炸開,他趕緊站起來,手忙腳亂,不知怎樣才好,好容易想到一點,忙從桌邊跨出,立到秦怡麵前,恭恭敬敬的鞠個躬。
  方毅看蘇哲出來,連跑帶跳,還唱歌,一下就沒了身影。他感覺到他的快樂,不自覺的,他也微笑,但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他的笑無法持續。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想起似的往路邊走,坐上車,他忽的不知該到哪裏去。
  那司機問了兩遍都沒回應,發急:“你到底要去哪兒?”
  方毅閉著眼往後一倒:“哪兒熱鬧你送我去哪兒!”
  何燕蘭得到消息,連夜通知蘇明威,次日就訂酒席,行聘訂之禮。
  林曦當日早晨才知道要跟蘇哲訂婚,還要跟他出國去念書,弄得她又驚又喜,隻瞪圓眼睛,話都說不出來。
  秦怡撫著她的頭:“你不去小哲也不肯去,不能耽誤他。再說你出去見見世麵也好,看選個什麽專業,你喜歡的,將來又有用的,不過你先得把護士的文憑拿到,剩最後一步了,不能白費。小哲答應我了,你們以後還回來,就三四年,快得很。”
  林曦忽覺得舍不得,好像馬上就要走一樣,立時有點眼淚汪汪。
  秦怡好笑:“早呢!現在哭什麽!”又嘮叨:“你們隻是過個形式,不是真結婚了,所以還是要有分寸!知道嗎?以後不準那麽晚回家。”
  晚宴上人人開心。
  蘇家誇林家的女兒是天仙,貶自家的兒子是俗夫;林家揚蘇家的公子是檀郎,抑自家的閨女是拙婦;聽得林曦蘇哲嗤之以鼻、牙疼腿酸。
  好容易吃完,那四人還沒完沒了的繼續,林曦不耐,遞眼色給蘇哲要告辭。
  何燕蘭忙捧出盒首飾要作禮金,秦怡堅辭,最後隻得又收回去;四人再敘舊,兼帶商量留學的事。
  蘇哲一出來就緊緊攥住林曦的手,笑得合不攏嘴。
  林曦忽覺臉紅,要掙脫,無奈他死活不鬆,她便掃他一眼:“你發什麽神經?吃飯時圍巾也不脫,看熱得!”
  蘇哲遂把圍巾抽下來一卷,臉往她麵前一湊:“你看看,你看看。”
  林曦見他下巴上下各有半圓的牙痕,清清楚楚,居然還成了紫色,十分注目。她大驚:“我沒用什麽力氣……”
  蘇哲夾起她的嘴,看她的牙:“難怪你能啃豬腳,還啃那麽幹淨……”
  林曦哼道:“以後你要是不聽話,我就把你當豬腳啃!”
  蘇哲湊到她耳根,低笑:“打今天起,我再也不洗澡了,讓你啃!”
  林曦氣得擰他的手,蘇哲隻叫疼,就是不放手。
  紹韓抱著兩隻貓下樓,過紹鑰房間,聽裏麵傳出古曲,他駐足聽聽,沒聽過,意境遙遠,如天外梵音。他想一下,上前踢門。
  紹鑰裹著一件軍大衣,趿著鞋,風度全無;看是他,有些驚奇:“有事?”
  紹韓毫無反應,眼睛望到他身後――裏麵挺清爽,不像傷心人待的地方。他又望回紹鑰,盯著不動。
  紹鑰好笑:“怎麽的?你也以為我失戀了?唉,不是,人家壓根也沒喜歡過我;再說我失戀失得多了,沒啥大驚小怪的。”又伸手去勾貓的下巴:“小咪咪!”
  紹韓糾正:“黑班馬!”
  紹鑰笑:“我看叫黑斑豬比較形象!”看他似要皺眉,忙又改口:“斑馬斑馬,沒見過這麽好看的斑馬。”
  紹鑰撫著黃斑馬,長長的歎口氣:“韓,你比我聰明,你說人活著為什麽?我想了多少年了,也沒想明白。銥凡那麽美,那麽聰明,她都不想待在這塵世裏,你說我們待著有什麽意思?”
  紹韓瞥見黑斑馬抱著椅腿練爪子。他屋裏都是好東西,花了大功夫搜來了,他忙起身踱過去,擋他的視線。
  紹鑰不聽他回話,也不奇怪,繼續道:“那天的事隱肯定告訴你了,你是不是就想利用小荷對付他們?怎麽說呢,世上沒不透風的牆,再說,強扭的瓜不甜,你非要認定她幹嘛?”
  紹韓側過臉,看著他:“你找到了?”
  紹鑰一怔,後打唉聲:“哪那麽容易!以前我以為是我選擇範圍小,找不到,現在才知道,那是可遇不可求。我看天下最難的事就是找老婆了……我也不想了,混一天是一天,沒準兒哪天我也出家去,讓咱家也出個佛祖。”
  紹韓還是平著一張臉:“你得幫我。”
  紹鑰瞪起眼睛:“我說我想出家去,反正沒人關心我!我要出家!”
  紹韓聲色不變:“幫完我再去。”說著抱起黑斑馬,又從他身上拎了黃斑馬,直往外走。
  紹鑰氣得大張著嘴,腦筋短路,忽一眼瞄到那個黃花梨的椅腿,他“騰”的跳起來,狂叫:“那個死貓,下次再來我房裏,我掐死它!”
  蘇哲一直不敢告訴方毅出國的事,這天辦完退學手續,終是瞞不下去了,遂硬著頭皮,找到方毅的教室。
  方毅看他不早不晚的,納悶:“你怎麽出來了?出了什麽事?”
  蘇哲滑開視線:“出去說,你想喝什麽我請你。”
  方毅一口口喝完,把著杯子不放:“值!真值!”又微微笑:“這茶一喝,我的魂喝丟了大半,我都不敢聽你說話了!”
  蘇哲看著他的臉,原先想好的長篇大段一句也出不來,很簡短的,他冒出一句:“我要帶曦子去加拿大念書。”
  方毅提起那個小小的紫砂壺,慢慢的往杯裏加水,慢慢放下,再慢慢的喝,一杯,又一杯,專心致誌。
  那些長篇大段已在蘇哲的腦裏複蘇,但他不想說,也不必說,他要說的他都知道,但知道不等於接受。他體味著他的平靜,極度煎熬。他的眼睛一刻不離他的臉,他想讓他看到他的目光,他想讓他知道他渴望他的理解、寬容、放手、信任、給予、祝福……
  但方毅始終沒再看他一眼,喝完最後一杯,他起身,走出,沒留下一個字。
  方正難得在家吃頓飯,緊跟著泡個熱水澡,再回到書房,見桌上一碟切得齊齊整整的橙子,晶瑩剔透,宛如玉雕。他伸手取過一片,咬一口,翻看新出的內部資料。
  忽聽外麵有人說話,似是方毅的聲音,他有些奇怪,正要出去,就見他已進來了。
  “爸,有件事我跟你商量商量。”方毅笑眯眯的往他對麵一坐,心情頗好。
  方正不動聲色,示意他說。
  “我想去外麵鍍鍍金,弄個洋文憑,昨天我們聚會,他們都說去,我也想去。”
  方正一皺眉:“你跟他們起什麽哄?出去學什麽?學得背祖忘宗。中國的學校哪點不好?你們就不好好的學!出去的人我聽得多了,沒幾個好爽爽的回來的,不是吸毒就是搞同性戀。你去幹什麽?不準去!”
  “我不會吸毒,也不會搞同性戀,我就是想去念念書!你送我去!”
  方正聽他的聲音異於往常,遂從資料上抬起眼,看他一看:“你還有一年就畢業了,現在丟了可惜;再說我已經幫你定了位子,馬上機關要精減,你不先進來,以後好的難找。念書什麽時候都能念,以後再念也不遲。我告訴你,你那個位子很容易公費出國,不更好?”
  方毅收了笑:“我就想現在去。”
  方正把資料一放,聲音嚴厲起來:“你要我說幾遍不準去?”
  方毅看著他,一眨不眨,末了“唰”的站起,大步出去。
  方正先發愣,後氣得把桌子一拍,幾步跨到廳裏:“方毅!”
  田園看著方毅突然回來就奇怪,沒一會兒,又見他肅著臉出去,她連喚兩聲喚不回,正憂心,忽又聽方正大發雷霆,她忙掩上門,回臉望他:“兒子回學校了……”
  方正怒氣不平,喝斥:“看給你慣的,都會給我臉色看了!”
  田園略一低頭,想回房去。
  要在平時,方正也就算了,但今天火氣特別壓不住,又看她竟也不理自己要走,遂隨手操起一樣東西,用力砸過去。
  田園不及躲閃,打個正著,小瓷瓶從她頭下跌落,摔成兩半。她不覺得疼,隻覺著有熱乎乎的液體流下來,她伸手抹一下,擋住它們別流到眼睛裏。
  她看向方正,神情平靜:“我沒有資格慣兒子。”
  方正一頓,她一向不回嘴的,但看那血流滿麵的樣子又嫌煩,遂揮揮手:“快收拾收拾去。”
  轉眼就到了三月下,林曦又轉到手術室。
  這些天來,蘇哲早晚接送她上下班,其餘時間多在家看書,一則他要爭取獎學金,二則林曦也不許他跟著,說是影響她工作。他雖感難熬,但還是聽她的,有時實在想,就偷空過去看看,送點小零食;如此一來,反倒更增情調,兩人蜜裏調油,濃得化不開。
  這天林曦休息,蘇哲天天看書嫌煩,要出去走走。林曦想著好久未見方毅了,叫蘇哲快聯係,一起去梅花山。
  蘇哲打幾個電話,皆找不著,隻得作罷。
  林曦心裏疑惑,再看看蘇哲的神情,似也擔憂,她便問:“方毅最近忙什麽?你見過他嗎?”
  蘇哲搖頭:“沒大見過,可能,可能他爸那邊事多,他要幫襯著……”
  林曦低會兒頭,後道:“那我們先去看看,好看的話下回叫他一起去。”
  梅花已開到尾聲,不少好品種已碾落成泥,然少了接踵磨肩、人聲吵雜,反而更成了賞心悅目地。
  林曦看看那株掛著“綠萼”的梅樹,回臉衝蘇哲笑:“那年這個真稀罕,多少人圍著看,我還偷了兩朵回去呢,可惜一離枝就不美了。”
  蘇哲笑回:“我就記著咱們那一壇子梅花雪,不知現在在哪兒,唉,忙了兩天,一口沒吃著。”
  林曦白他:“你還有臉說,非要埋鬆林裏,又不做好標記。方毅氣死了。”又歎氣:“偏偏今天又不下雪,我還想著再給他弄一點泡茶呢,老天也不幫忙。”
  蘇哲笑:“等明年吧,明年肯定會下雪。”
  林曦一笑,又歎:“如果方毅跟我們一起去就好了……我們一走,他就一個人在這兒了……”
  蘇哲拉緊她的手:“我們會回來的。”
  在大草坪上吃完午飯,蘇哲支起小帳篷,兩人躲在裏麵小睡。
  蘇哲總不肯認真睡,撫林曦的臉,百般要親她。
  小帳篷雖拉得嚴嚴實實,但總是在外麵,林曦不自在,遂推他,佯裝生氣。
  蘇哲訕訕的,隻得縮回手,一臉委屈。
  林曦看他如此,又不忍。
  雖說是訂了婚,但他倆還不如以前自由,平時他們多在她家吃飯,吃完飯兩人守著台燈各自看書;上幾次她休息,偏秦怡也休,於是叫著讓蘇哲多看書,不準他們出去玩;最好的時光隻在臨走前,兩人豎著耳朵聽外麵動靜,速戰速決的來個吻別。
  林曦輕輕拉過他的手,放在唇上親兩下:“待會兒去你那兒,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蘇哲一聽,立時躥出火花,忙道:“現在就走吧,我都餓了。”
  林曦好笑:“你不剛吃過?”
  蘇哲也不理,忙著收拾背包。
  林曦忍著笑要幫他,忽發現帳篷外角一動一動的,好像有誰在扯著玩,她忙把門一拉,探頭去看,竟是一隻虎斑貓,未等她驚喜出聲,後麵又跳出一隻狸花貓。她正要喊蘇哲來看,就聽頭上有人說話:“這麽巧。”
  蘇哲和紹韓坐一邊,林曦和兩隻貓坐一邊,一邊沉默是金,一邊熱鬧是銀。
  那兩隻貓被人寵慣了,喜歡人得不得了,林曦又知道怎麽逗它們玩,貓們樂瘋了,上躥下跳,遍地打滾。
  蘇哲雖是氣惱,但麵上還過得去,不像以往那樣醋意衝天。
  林曦高興,也引他跟貓玩。蘇哲看她那麽喜歡它們,又親又抱的,比對他還好,憋氣,恨不得全踢出去,哪肯再跟它們玩,一個勁兒搖頭。
  紹韓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帶繩子的球遞給林曦:“它們最喜歡這個。”
  等到家,林曦看鍾已近四點,趕忙開火燒水,又討好的收拾東西,不要蘇哲動一根手指頭。
  蘇哲也不知那兒不痛快。紹韓從頭到尾沒三句話,林曦對他也沒啥特別,但他就是別扭,想來想去隻能吃那兩隻貓的醋;再看林曦一應忙去了,顧不上理他,他更覺無助,遂慢慢走進廚房,由後抱住她:“曦子……你對貓比對我還好……”
  林曦啞然失笑,看水滾了,要往裏放東西,偏被他抱得緊緊的,動不了窩兒,她正要央他鬆手,就見他把煤氣灶一關,打橫將她抱起來,直往他房裏去。
  林曦被他放到床上,他的手已探進她的毛衣,她看著他的眼睛,沒絲毫的掙紮。
  蘇哲一頓,手又“唰”的縮回去,他凝望著她的眼睛,呼吸慢慢變輕,目光漸漸清澈。
  林曦以為他至少要吻她一下,但沒有,他又坐直了,也拉她坐直;他側臉看她一眼,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接著從床沿滑坐到地板上,額頭抵住膝蓋。
  林曦走到壁櫥前,打開保險櫃,取出一個絲絨的盒子,坐到蘇哲身旁,遞給他。
  那是何燕蘭替她選的婚戒,有一顆光芒四射的大鑽石。蘇哲拿來給她,兩人評價狂土,笑了好一陣子。她怕戴手飾,再說上班也戴不了,便鎖進保險櫃。
  林曦看著蘇哲替她戴上,把頭枕到他的肩,竊竊的說:“我不怪你,你也別怪自己。”
  蘇哲一聽這話,更覺窘迫。
  林曦見他的臉似乎紅了,還躲她的目光,她得意加好笑,又夠上去說:“我們老師跟我們說,‘要是你們男朋友對你們沒反應,你們千萬趕緊重找,這種男人肯定有問題,以後日子過不下去’。”
  蘇哲跟聽個炸雷似的,張著嘴,半天才問出話:“你們老師跟你們說什麽?”
  林曦看出他嚇壞了,模樣滑稽,遂抿嘴一笑:“我煮湯去了。”
  蘇哲傻傻的坐半晌,後忽的大笑,用力按地,一躍而起。
  自他明了對林曦的愛後,在他心裏最隱秘的深處,出現了一種不能跟任何人說的焦慮,那種焦慮日漸蔓延,愈演愈烈,他不敢正視,卻又不能不正視,每一念起,總是如墜煙海、心神恍惚。
  他害怕林曦一直“單純”下去,他害怕她對他的愛是當他哥哥一樣的愛的延續,要是那樣,他該怎麽辦?他與林曦不避嫌慣了,現在雖說更親密,他們都親吻了,但他總是不安;他看得見她的身體在成熟,他看不見她的心智是否也跟著一起成熟,還有最重要的,她對他的定位究竟轉化到哪一步。有時他想柔情挑逗,但犯罪感同時襲來,然而犯罪感又無法完全壓製他那顆蠢蠢欲動的心。處在這種隱秘的煎熬裏,他常覺得要崩潰。他時時以“等待等待再等待”勸慰自己,抱著最美好的盼望,祈禱他的曦子早日變成真正的女人。
  而今,他突然發現,他的祈禱已然被上天聽見,他的曦子真的成了寶貝了。他心頭的狂喜像百丈噴泉那樣,一衝而起,久久不落。
  林曦聽著腳步聲,忙回頭,想看看他臉上怎麽樣了,還沒看到,他已到身後,又圈住她的腰。他的嘴停到她耳旁,她聽見他的聲音輕輕的:“你們老師還跟你們說了什麽?”
  他的氣息也很輕,撫到她的耳朵上,她突覺癢得難受,不是想撓的那種癢,這種癢找不到癢處,仿佛在全身,又仿佛在一點;他的手臂比剛才鬆,都沒有框全,隻在她小腹上打個交叉,著一點兒力,她不自覺的向後一靠,想貼緊他,他自然而然的一緊左手,一把抱圓,騰出右手來,去握她拿著湯勺的右手;他的唇又靠近一點,若有若無的撫一下她的耳垂:“你們老師還跟你們說了什麽?”
  林曦忽覺身後的這個人好像跟以前的那個人不大一樣,她忙移開頭,要看他的臉。
  蘇哲配合著她,也往外讓。
  映入林曦眼中的還是那張英俊非凡的臉,帶著笑,柔情似水,她看不出哪兒變了,但又確實變了,隱約約的,她喜歡這種改變,他們的地位好像更均等了,這並不是他在俯就她,而是她因得到某種認可上了某種台階。
  她輕輕笑:“我不告訴你。”
  他亦輕輕笑:“我想聽。”
  她抿一下嘴:“以後再告訴你。”
  他點頭:“好,我等著。”
  林曦躺到床上,她想著他的臉,那不一樣處究竟在哪裏?記憶中最難忘的鏡頭一一翻出,全是他的眉眼,她細細對比,她要找出那點不一樣。
  是了,“性感”!
  一直以來,他都是溫柔的、寵溺的、愛憐的、包容的、苛護的、小心的……因她是他的小妹妹。
  如今,他又多了一種致命的魅力――性感的!
  他不單是她的哥哥,他還將是她的丈夫。
  他也不全當她是妹妹了,他還當她是他的小妻子了。
  林曦把被子一蒙臉,無聲的笑。
  月初,靜熙那兒傳出喜訊,眾人都狂喜,獨杜雷緊張得要命,既怕她心髒受不了,又怕她吐得厲害,林曦蘇哲看他慌得像逃犯忙得像雞婆,偷笑不已。
  這天下午沒手術,林曦把手上的事都做清,跟帶教老師請個假,從手術室出來。
  她要去找方毅。杜雷也說方毅自開學後就沒見著,跟他們一樣。她算算時間,越發不安,遂瞞著蘇哲,要去看看。
  剛出住院部,就聽有人喊她,她一抬頭,簡芳妮迎麵過來。
  上個月她們已見過兩麵。她原來是潘芸的同學,看了潘芸後來看她,於是敘舊。
  林曦心裏有事,打個招呼就想走,卻被簡芳妮拽住:“我是特意來找你的,我有話跟你說。”
  林曦對她有說上來的感覺。以往她是蘇哲的妹妹,她可以當她是哥哥的前女友,而今她是蘇哲的未婚妻,那她不是她的前情敵?再說她的出現奇怪,第一次還好,潘芸領來的,說是故人想見她;第二次她自己跑來,有的沒的說閑話,偏那天她忙,紗布、棉簽來不及的做,根本沒心思跟她搭話,而她樂此不疲,一說說到她下班,蘇哲來接她。她看見蘇哲,立時冷下一張臉,莫名其妙得很;蘇哲倒不介意,風度翩翩的向她問好,一派紳士。
  林曦原先想她不知道蘇哲訂婚的事,還想跟蘇哲重歸於好,於是來跟她拉近乎,後來看又不像,但她話裏句間又總往蘇哲身上扯,聽她不接,她還急躁。
  事後她問潘芸,潘芸也奇怪,說她們交情一般,平常也沒來往,不知她怎麽找上來的,又沒事。林曦再回想她的話,慢慢梳理,推算出該是來傳壞話的。
  她暗暗好笑,這種角色她先前見得海了,喜歡蘇哲的女生們互相攻擊,不敢到蘇哲麵前去,他嫌煩,於是全跑她這兒來嘰嘰喳喳,她便賣個耳朵給她們,隨她們怎麽說,她是葛郎台的金幣――隻進不出。後來蘇哲知道了,沒事兒就跑來問她誰誰說了誰誰什麽,邊聽邊笑,樂不可支。她總嗔他不是好人,不想如今還有人要來傳他的壞話;還用傳嘛,她有什麽不知道的?林曦想著他的臉,微微的笑。
  簡芳妮看挽留林曦不住,想想時間緊迫,不能再耽擱,遂從包裏取出一張照片:“你認得這個人嗎?你看她像不像我?”
  那是一張黑白的2寸證件照,有些舊,上麵的女孩子約20來歲,短發,明淨四方的額,高挑眉,大眼睛,嘴形平緩,右頰正中有一點黑痣。
  林曦抬眼看看簡芳妮,是有點像,但照片上那個女子更美,不是容貌上的美,而是氣質上的,那種美混合著野性和嫵媚,她就那麽大咧咧的看著你,眼睛裏跳動著一小團火焰,吸引著你靠近她,看那究竟是什麽。
  “她叫石雅媚,蘇哲喜歡她,他16歲的時候就想跟她私奔,沒跑成,她後來跟別人結了婚,生了孩子,蘇哲念念不忘,引得他們夫妻不和,她又離了婚,現在在三山街開酒吧。”
  林曦望著她的眼睛:“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簡芳妮看她從容不迫,不是她想像中的反應,一時怔住,回不上話。
  林曦微微一笑:“你所說的,我六年前就聽過了。”
  簡芳妮強笑:“曦子你對我好,我想提醒你……我怕你不知道蘇哲是什麽樣的人,你會吃虧的。”
  林曦臉色一正:“謝你的好意。我們認識許多年,我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又微笑著加:“我對哲哥的女朋友都好,哲哥也是,他的許多女朋友都成了他的朋友……”
  簡芳妮看著她的臉,深埋在時間隧道裏的深仇大恨狂湧而出,她忘了她的任務,忘了那數目可觀的酬金,她隻想撕破她的臉,她要看著她痛苦,比她以前還痛苦。
  她握緊拳頭,咬牙切齒:“林曦,我恨你!當初就是因為你,蘇哲不要我了,本來他是喜歡我的。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我就是要你別得意,你以為他會一直喜歡你嗎?你做夢!他喜歡你隻是因為你不喜歡他,等你一喜歡上他他就不喜歡你了,就像我那樣,他也是很追我的,我還跟他上過床,一到手,他立馬就甩我。你看見的,他吻我,多親熱,沒兩天他就膩味兒了,他會再找更新鮮的。我再告訴你,他不僅女朋友天天換,他還去找妓女,哈哈哈,你不知道吧,他還嫖妓,那些妓女又美又風騷,他喜歡!你不相信?哈哈哈,你盡可以不相信,我知道他的淫窩在哪兒,我就不告訴你,等你嫁給他了,讓他把性病傳給你!哈哈哈……”
  林曦隻覺心裏一麻,身上電打了一樣,輕輕顫抖,她立起眉,低叫:“你是個瘋子!我不會相信你的!”一轉身,她奪路而去。
  簡芳妮盯著她的背影,尖叫:“我是瘋子,但你是傻子!呆子!你比我更可笑、更可悲、更可憐!”
  蘇哲從書上移開眼,瞄一下林曦;她這頁已看了十分鍾,還不翻。
  林曦覺察到他的目光,並不抬眼接,慢慢又翻了一頁。
  蘇哲笑問:“你不是說今天會晚回來嗎?怎麽那麽早,早知道我還去接你了。”
  林曦回:“我又不是認不得路,你好好看你的書。”
  蘇哲歎氣:“天天看書悶死了,我覺得比高考還苦,其實我都會,用不著這樣的。”不聽她回話,便摸她的手:“別看了,陪我說說話。”
  林曦盯著書,慢慢問:“你說我們老待在一起,會不會覺得悶?”
  蘇哲吃驚:“怎麽會悶?好多事要做呢!都忙不過來。小姨幫我們找房子了,好的話就買下來,我們過去得收拾,你要不喜歡原先的家具什麽的,咱們就換。白天上課,晚上回來還要理家,我想肯定忙不過來,得請幫工。對了,我要有花園的房子,咱們得帶些花籽草籽過去,好種。咱們在家裏做飯吃,廚房裏的東西要配全,也得買。還有……”
  “行了吧,你懶得要命!”林曦打斷道:“今天都不洗碗了,還指望你以後做什麽?”說著,她站起來:“我看電視去了,你好好看書,要是不想看,就早點回去。”
  蘇哲走到樓下,回望窗口。她不在。他走,她都不理,還坐著看電視。
  她不高興!她有事瞞著他!
  林曦回房,悶坐半晌,準備躺下睡覺,忽聽窗上有輕輕的叩聲,她忙拉窗簾,竟是蘇哲攀在外麵,臉貼著玻璃。她大驚,趕緊打開插銷,讓他伸進胳膊勾住窗欄。
  “你幹什麽?還不走!掉下去怎麽辦?”她口氣惶恐。
  蘇哲慢慢將左手食指伸到她眼前:“切菜時切到了……明天我再洗碗。”
  林曦看那上麵明顯包著創口貼。她竟沒發現!還生他不洗碗的氣?她輕輕握住他的手:“以後等我回來再弄……”
  蘇哲點頭,欲言又止,隻拉她的手貼住臉,閉上眼睛輕輕摩挲。片刻,他放開她:“我走了,你快睡覺。”
  林曦忙拽住他的袖子:“我找方毅去了……他不在……我想,他是不是生我們的氣了,不理我們了……”
  蘇哲忙道:“不會的……”又接不下話,隻道:“你別多想,他最近事多,我明天就去找他。”
  林曦看著他的臉,忽覺得難受,她一把將他的手抱到胸前:“以後你別這樣爬上來,我害怕!”
  蘇哲把臉貼緊窗欄,眼睛閃著光:“以後有事你要告訴我,不然,我……我心裏難受。”
  林曦用力點頭,俯過身去,親在他唇上。
  方毅細看桌位牌,找到7號,坐下,抬手叫服務生。
  他看著時針已過三點,再看門口,仍是沒人。正有些焦急,見那服務生端著托盤過來,放下兩個杯子。
  他張開手指測一下,打開那個熱的,是茶;他慢慢端起來,輕輕吹氣,又漫不經心的往窗外看,另一手卻將涼茶杯摸到桌下,從裏麵夾出個紙條。
  十分鍾後,他出門,隨人群上了一輛公車,公車剛開出,他立刻拍門說上錯了,在司機和眾人喝斥中,他擠身下來。
  他目送著這輛公車走遠,又上了另一輛公車,按之前的手法,剛上去又下來;隨後他打了一輛的士到電影院,買張票進去,放映後從側門溜出。
  四點整,他又重新回到那家茶舍,後門進去,上了兩樓的3號包間。
  小荷坐在角落裏,一直盯著門,見他進來,嫣然一笑。
  方毅也微笑:“金麵難見啊!”
  小荷提起幾上的茶壺,熟練的泡好一杯,往對麵空位上一放:“茶葉是我帶來的。”
  方毅緩步上前:“開門見山好吧?”
  小荷笑:“怕我藥你?”
  方毅嗬嗬一笑,盤腿坐好:“是怕!但看來不喝不行……”
  小荷看他飲盡,開口:“上個月中有人來找我,要我把知道的蘇哲的事告訴另一個人,底金五萬,事成再謝,還問我手上有沒可賣的貨,他高價購。”
  “我沒答應,他立刻上翻到十萬,話裏還帶威脅……”
  小荷瞄瞄方毅,他聽得認真,但神色如常。
  “我說我是行上的人,不能不講行規,再多的錢也不能破規矩;我也答應他,他來找我的事我不會說出去。”
  方毅目光繞著她的臉,一言不發。
  小荷淡淡一笑:“去年舞會上回來,銥凡說女孩子福多了就是禍……我還不信,現在想想,倒是!”
  “你知道嗎?銥凡做姑子去了,去哪兒都不肯告訴我們。房子她給我和小潯了。我準備收手了,已經開了一家花店,將來再帶賣書。”
  “我告訴唐她要走了,他都不敢過來送送她。那年,她的錢全給了他,如今,他都不敢來看她最後一眼。”
  “女人最大的可悲就是愛上男人……”
  方毅看她走到門口,忙道:“那天,我誤會了,我道歉……有麻煩的話,告訴我。”
  小荷一轉身,靠住門笑:“我混這麽多年,總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頓一下,又笑:“我在想,要不我幫你把蘇哲扳下來?你說好不好?”
  方毅一彎嘴角,笑,半晌他輕輕的說:“她愛他……”
  小荷看著他,不知他說的是“她愛他”還是“他愛她”。他半垂著頭,她移不開眼,不自覺的,她慢慢回來:“房子我們在重新收拾,以後來的都是朋友……悶了就來坐坐,小潯在,我也在……”
  方毅一笑:“好!”
  小荷輕輕皺眉:“後麵的人來勢不小,來的小蝦都不一樣……我早想告訴你,但被人盯著……你們要小心!”
  方毅笑:“不要緊,他有大顧忌,不敢亂來。”
  方毅一覺睡到七點還睜不開眼,忽聽舍友用力拍他的床:“昨天有美女來找你,叫林曦,特白特氣質。”他一驚,抱怨:“怎麽早不說?”說著,翻身起來。
  舍友笑:“你幾更天回來的?還怪我?”
  方毅又問:“有沒留話?”
  舍友搖頭,又笑:“聽你不在,很失望哦!”
  林曦剛換好衣服,聽傳話有人找,她忙從手術室出來,換鞋走到過道上,正見方毅微笑而立。她大喜,忙跑過去:“你怎麽來了,蘇哲還去找你呢。”又細細的打量他:“你忙什麽?也不來吃飯,去找你又找不到……”
  方毅看她眼睛又黑又圓,聲音又急又躁,滿是擔憂,他胸口一熱:“是忙,功課多……”
  林曦有一肚子的話,想著站在這兒說不好,遂硬著頭皮再請1小時的假;她平時行事得體,老師們都喜歡,一疊聲的叫去,她便一溜兒小跑出來。
  蘇哲坐在陽台上研究菜譜,忽聽有開門的聲音,他想著不會是別人,心裏五味交集,站起來邁不動步子。
  方毅走進客廳,看他的身影在外,不覺也停了腳,好一會兒,他一步步過去,怒目而視。
  蘇哲看他一眼,又坐下,默不出聲。
  方毅兩步上前:“你起來!”
  蘇哲依言站起,還未站直,方毅的拳頭就過來,打得他向後一歪,倒在牆上。
  方毅看他不還手,來氣:“你不是凶嗎?你怎麽不打我耳光了?你來呀!”嘴上說著,手上不停。
  蘇哲任他捶了五六下,被逼到牆角,但就是不還手,也不防護。
  方毅呼呼喘勻氣,伸手給蘇哲:“這些天你高樂吧,你知道我忙了什麽?”接著將昨天會小荷的事一說。
  蘇哲慢慢握緊拳,但始終不出聲。
  方毅一直看著他,以為他會跳,不想他還挺鎮靜,臉上也沒出離憤怒;他有些納悶:“他動手了,你什麽打算?”
  蘇哲微微一笑:“與其讓別人告訴曦子,還不如我來告訴她。”
  方毅“嘿”一聲,跳起來:“你怎麽回事?我怎麽跟你拎不清了?你以為曦子喜歡你她就能原諒你的一切?她才18歲,你要她接受一個嫖客做丈夫?你是扮天真?還是真愚蠢?我真服了你了!”
  蘇哲發出一聲低吼,伸出雙手抱住頭。
  方毅來回踱圈,最後一咬牙:“好!你去坦白,但你別拉上我。我是絕不會承認的。要是曦子不跟你走,我來照顧她!我絕不會讓他得逞!我絕不會讓曦子嫁進他們家。”
  蘇哲一震,他們家!紹家!他不自覺的打個寒戰,曦子怎麽能去那種地方。他抬起頭:“我能瞞得住嗎?”
  方毅看著他的臉不動,足有半分鍾:“你瞞不住!你快去坦白吧……”他忽的笑:“那曦子就是我的了……”
  方毅往後一仰,微笑:“曦子最相信的人是你!她知道我會騙她,但你不會!但每回我說謊她還是會聽,為什麽?因為她喜歡我,她知道我不會害她,所以她就相信我。就這麽簡單!而她更喜歡你,她更知道你不會害她,她當然會更相信你。”
  “我們抵死不承認,誰也沒法子讓她相信我們嫖妓,隻要我們今後不再去了……以前的事她看不著。”
  “我不覺得我欺騙曦子有什麽不對,幹嘛非要讓她難過呢,她原本可以過得很快樂,我幹嘛要告訴她醜陋的事實?更為重要的是,告訴了也無濟於事。你覺得你良心安了?是的,但她開始痛苦。這有什麽意義?還不如你把這痛苦自己收著,以後好好待她。”
  蘇哲心緒紛亂,聽方毅的話也有理,但他心裏的疙瘩又解不開,遂呆看著地,沉默不語。
  方毅瞄他兩眼,咳一聲:“有個事兒我問你。要是……要是石雅媚對你還有意思,你,你有什麽想法?”
  蘇哲抬起臉,一臉茫然:“你說什麽?”
  方毅猶豫片刻,道:“昨晚我去她酒吧了。我想紹韓沒準兒也去找她,果然不錯!跟小荷一樣,她也不肯賣你……我給她看了曦子的照片,她說放心了……我問她那年為什麽出賣你,你猜她說什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方毅“嗤”的一笑:“別說,你還真有女人緣,我嫉妒死了。”
  蘇哲一動嘴角,慢慢的笑:“前些天,我夜裏起來喝水,突然就想到她,我覺得我一點兒也不恨她了,我特別感激她,要不是她,我肯定不會遇到曦子,也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幸福。她是我的貴人。”
  方毅先發愣,半晌歎口氣,半真半假的笑:“看來我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蘇哲避開視線:“我知道你是為曦子問的……”
  方毅哈哈大笑:“我們真是知己!”又慢慢道:“之前我找過曦子了,告訴她我找了個女朋友,所以這段時間沒來找你們……我覺得她有話要問,但又沒問,應該不是問我的事。紹韓收網了,肯定會有別的小毛魚吃餌,能備案的你趕緊備案,比如石雅媚。不能說的堅決不承認,我看紹韓有什麽法子!”
  蘇哲擰緊眉:“我要去會會他。”
  “不!”方毅一擺手:“我去!我比你合適!”接著,又恨聲道:“蘇哲,有時我真想抽自己!我就是賤!我管你死活呢!你死了正好,我候補!你怎麽不跟我學學?我的胸懷多廣闊!我認識你這個自私自利的家夥,我這輩子是倒了黴了!要是有下輩子,你跪著求我也別想我理你!”
  蘇哲看著他,聲音平靜:“下輩子我們還是兄弟!”
  紹鑰從出租車的後座裏拎下一個旅行包,抬腳要進院門,就見宋嫂出來,氣色鬱鬱,但一見他,立時又喜上眉梢:“四先生回來了,哎喲,可回來了。老先生老夫人天天念叨。”說著,回頭就喊:“四先生回來了!四先生回來了!”
  紹鑰納悶:這次出去時間是長了點,但也不至於這樣盛情吧。不及細想,那宋嫂已接過他的行李,順帶著還想輕扯他向前。他更感不尋常,他們家的規矩不小,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宋嫂待了這麽久,今天暈頭了,竟還拽他的袖子?
  再抬眼,鄴琯已在正門口等著,一臉祈盼。
  紹韓擺弄那個小小的手槍。他喜歡手槍,這是最方便的武器,方便到是手的延伸;雖然他從沒機會使用,但他身邊總藏著一把,它令他安全。
  他在射擊上下過功夫,稱得上百步穿楊。他三叔是當年的神槍手,見到他打的靶子也讚不絕口。
  他退出其餘的子彈,隻留一顆在裏麵。
  一顆就夠了!
  他伸直手臂,對著門後的那個點。
  擋我的道!我要你死!
  紹鑰握著一串佛珠,扭開門把一推,看見門內的那一瞬間,他渾身一僵,定格一般放不下腳。
  紹韓緩緩收回槍:“回來了?”
  紹鑰看他還是麵無表情,但眼睛利光四射,跟餓狼似的,都綠了!
  難怪他們怕,他是怕人!
  他拍著胸口上前:“你要練槍法就去射擊室,你拿把槍在家裏晃,我剛回來,你想嚇死我?”一邊把佛珠遞給他:“峨嵋主持念過經的,就一串,我舍不得給自己,送給你避邪。”
  紹韓垂眼看一會兒,放下槍,接去,還垂著眼看。
  紹鑰奇怪。
  這串佛珠本是銥凡拿過的,他苦口討來,想留個念,不想剛才給鄴琯看見,死活要他送給紹韓,他不答應,她還聲淚俱下,嚇得他隻得忍痛割愛。
  他知道他什麽也不喜歡,送他這麽個莫名其妙的東西他肯要?
  不想他還真的要,他拿槍的那隻手又握住了佛珠。
  是了,他跟佛確實有淵緣。
  紹鑰舒服的伸一個懶腰,再伸一個,再伸一個……開始理思路。
  紹韓放下佛珠:“去睡覺。”
  紹鑰頭搖得像撥浪鼓:“我的身體很累,但我的心很輕鬆!我得找個人一起分享!”
  “七年前我第一眼看見銥凡,老天呀,我相信我遇到了仙女。我多愛她呀,盡管她不理我,我還是為她上天入地,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我幫她幫了幾火車。怎麽樣呢,人家還是不喜歡我,她喜歡那個臭唐。你說那個臭唐哪點比我好,要出身沒出身,要風度沒風度,要錢沒錢,要膽量也沒膽量,他媽的他就是個吃軟飯的膿包,可人家喜歡。你說這什麽世道?白馬王子擱一邊,癩蛤蟆當道。你說我要整點什麽壞主意還不易如反掌?我不做。強扭的瓜不甜,既然她不喜歡我,我就不勉強。結果呢,七年後,她去峨嵋山,她誰都不告訴,但她告訴了我,哈哈,她隻告訴我一個人她去了哪兒,你看看,我在她心裏是什麽地位?她當我是知己,藍顏知己!還有什麽比這個更重要?女人的身體算什麽?會爛的!女人的心才最寶貴,那是最聖潔的地方,她把你放在心裏,你就是在天堂裏。”
  “我每天見她一麵,看她早課,嘖,我從沒見她這麽美過!比什麽時候都美!一個人無欲無求,就成了神仙!我每天都看著神仙,我也要成仙了。”
  “她答應我了,每十年我去看她一次,她會給我說佛一天。哈哈,佛門弟子願意給我這個登徒子說法,哈哈!”
  “最高興的是,我下山回來,山腰上遇個老尼姑,說與我有緣,非要給我看相,問我想問什麽?我當然最關心姻緣了。她看完恭喜我,說這一年內,上天必賜我良緣。哈哈哈,塞翁失馬、焉知禍福?我的芳草不是來了?”
  紹韓平時最煩他咶噪,真的假的,沒完沒了,如今聽下來,倒不覺煩。
  紹鑰見他看著自己,顯然是在聽,遂來精神:“你別不信,那老尼姑仙風道骨,看完不要錢的,轉身就走,那速度,我也趕不上。她還說我是‘花麵佛心,福澤綿延’,說得多好!我一路回來,順得不能再順,飛機起飛都準時。”還想韶,忽見那兩隻貓一前一後的跑進來,他樂得一下撲過去:“咪咪喵喵,想死我了,讓我摸摸。”
  紹鑰洗完澡,套著浴衣出來,忽見他伯母迎麵站著,他忙將浴衣一攏,抱怨:“首長你幹嘛?進來也不敲門,我洗完澡不穿衣服的。”
  鄴琯一臉愁容,看他這樣,又想笑又笑不出來:“你坐下,我有話告訴你。”
  “別!”紹鑰一手捂耳,一手製止:“我不聽!你別告訴我!”
  鄴琯看著他,神情又驚詫又無措。
  紹鑰係好帶子,端起桌上的牛奶一氣喝盡,漱完口,回來坐好,眼睛看著鄴琯的臉:“伯母,我知道弟弟不是一般人,他身上有秘密,但我不想知道。不獨是他,所有人的秘密我都不想知道,這樣我活得輕鬆。我喜歡這麽活!”
  “弟弟聰明絕頂,至少在我見過的人中,誰也比不上他,所以,不可能有人能去開導他,他也不允許有人去開導他!”
  “該來的誰也躲不過,伯母你別擔心,再說你擔心也沒有用!佛學裏有個詞叫曆劫,弟弟的劫來了,讓他自己去曆,曆過就好了,你千萬別插手,一插手反而壞事。”
  鄴琯看這個一貫嬉皮笑臉的侄子露出難得的嚴肅,她滿腹的話反而說不出來,但又似不必說了,她點頭,追問:“你不出去了吧?”
  紹鑰笑:“我能不出去?空房難守呀!”
  鄴琯恨不得擰他的嘴:“不準再離開南京!一走一個月,手機也不帶!你存心要急死我!”
  紹鑰作揖:“首長快給我找媳婦。”
  林曦看看日子,再有一星期,蘇哲就過生日了。
  她送他什麽好呢?
  整整兩年,她沒給他過過生日,而今,他們又不一樣了,送他什麽好呢?
  她坐在桌前,眼光劃過台燈下的鏡框。
  他們三人笑得陽光燦爛。
  她剛見過方毅的女友,雖然他們挺親熱,但她的直覺告訴她,他並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那個女孩子,她盯著蘇哲看,那種眼神令她反感,怎麽可以在男友麵前用這樣的眼神去看另一個男子。
  她反複想她的眼神,厭惡感越發的重。突然,她打個顫:我怎麽了?我跟以前不一樣!凡是對蘇哲有好感的女孩子我都在討厭,我還在意蘇哲對她們的反應,不放過他的一舉一動。我怎麽成了這樣的人?
  那天,他主動提了石雅媚的事。不知為何,她一點兒不驚奇,她好像知道他會告訴她。
  關於這個許久前就出現在她腦海裏的女子,她的感覺很複雜。
  最初她恨她,她怎麽可以給她的哲哥如此慘痛的經曆?後來她好奇,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子,能讓她的哲哥為她瘋狂;再後來,她有些感激她,如果沒有她,她一定不會遇到她的哲哥,她的哲哥會考到南外去,他們決不可能有相見的機緣;再後來,看到她的照片,她了然,原來如此,她是值得;再後來,她擔心,如果她再回來,她的哲哥會怎麽辦?
  但她從沒想過要去問他,那是他記憶中的傷疤,也就是這個傷疤的存在,才有她對他從頭到尾的愛憐,在某種程度上,她已經習慣這個傷疤,她不想去碰觸它,她的哲哥會痛,她也會痛。
  那天,他說的忐忑,而她聽的平靜;說完,他如釋重負,而她輕輕一笑,把臉埋進他懷裏,“我感激她!”她說:“我早就知道她。”
  兩天後,她去了三山街,尋找那家酒吧。她沒找到。那個女子已經消失。她問隔壁,說是早就要走了,走了幾年都沒走,如今突然又走了。她站在路口,感覺像個夢。回來她告訴他,他一點不吃驚,和她一樣,他說:“我感激她!”他擁她入懷:“因為她讓我遇見你!”
  她對她心無芥蒂,但對別人卻不行。她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心結。簡芳妮的話常冒出來,攪得她憋悶不已。她並不完全相信她的話。她說蘇哲嫖妓,絕對是造謠。喜歡蘇哲的女孩子成群結隊,他怎麽可能去嫖妓?但她說她和蘇哲上過床,她有點相信。不獨是她,可能還有別的女孩子。
  醫院絕對是進行性教育的良好課堂,理論的醫學知識在這裏全部上升到實踐,必須學的,附帶學的,一古腦兒全部湧過來。不過幾個月,她已經大了幾年。
  她轉到婦科了。
  在外科時,她臉紅、出汗;到了手術室,她不知所措、目不斜視;如今到婦科,她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她們會語帶雙關的輕輕敲擊,有的是好奇,有的是笑謔,有的就是不懷好意。
  誰讓她的男友是超級美男子?她還沒到哪個科室,哪個科室就知道她要來了,第一天去,誰都認識她。他接她送她,擁她攜她,他們身後目光如網。
  自那天她給他帶上婚戒,他就再未取下。次日,她們圍著她,問她要喜糖。她莫名其妙,她還沒注意到他的手指,但她們幫她注意到了。
  她要他取下,他不肯,說他又不是護士,不能戴,他要戴著,好看。
  她看著他的臉,突然覺得他要是長得醜點多好。他是哥哥時,他的臉令她驕傲,但他要做她丈夫了,他的臉令她壓抑。
  潘芸也笑笑的問過“他怎麽樣”,她看著她的笑,她知道她問什麽,她故作鎮靜的搖頭。她笑,說她騙人,還說他身材那麽好,肯定行。她趕忙解釋搖頭的意思。她更不信,說她不當她是朋友,還說他戒指都戴上了,怎麽可能不是丈夫,不行丈夫之事。她不想再跟她羅嗦,繞著她走。
  她忽然覺得她跟這個社會有點對接不上,在學校裏她伶牙俐齒,什麽話都回得了,怎麽一出來,就成了找不著北的阿鬥,任人欺淩?許多話她都明白,但她得裝不懂,裝了不懂就不好再回,憋得她胃疼;怎麽會這樣?是她出了問題?還是旁人出了問題?還是社會出了問題?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給秋荻寫信,但有些話又寫不下筆,而且她也知道她心情不好,她還念著常騏,但對薑烺又不能說沒一點兒感覺,然最重要的是,日後的分配不知路在何處;都是揪心事。
  靜熙的妊娠反應一直嚴重,吃什麽吐什麽,整個人成了紙,每次過去,看著她說話都吃力,她還敢再跟她訴苦?
  她隻有自己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對她是好,但他是不是過於相敬如賓了?他都不深吻她了,每每隻是輕輕的碰一下;她抱他抱久了,他也會讓開,左顧而言他。
  她想著簡芳妮所說的,心如針紮;有好幾次,她想問的話幾乎衝口而出,但他的目光令她問不下去。在那奇異的沉默裏,他好像知道她要問什麽,他看著她的眼睛,那一種目光混著絕望、恐懼、哀求、眷戀、悲憫,幻成一個憂傷的黑洞,令她心碎;她隻能伸出手去,輕撫他的麵頰,將疑問化為微笑。
  他的手也抬起來,壓在她手上;他閉了眼,握著她手輕輕摩挲他的臉;他的眉毛長入鬢角,劍一樣的直,卻不粗重,較男子而言顯得纖巧,然而她最是喜歡,她細細的手指抹上去,剛好遮住,他的眉頭就平了。
  他的神情滿足而安逸,就像一幅畫,是最完美的那一瞬間的永久定格。她會產生一種幻覺,仿佛千萬年已過,而他們還存在這裏。
  然而過了那一刻,她常常會慌,她不知這種慌從何而來,但是它見縫插針的向她提示它的存在。秋荻的話常在她耳邊蕩漾,“怕他哪天不喜歡我了……”她真是她的知己!她說過的話,她可以原封不動的拿來用!
  她也怕――怕他哪天不喜歡我了。
  她看過太多的女孩子從他身邊離開,他一甩衣袖,絕不帶一片雲彩。
  他是對她好,因她一直是他的妹妹,不但不防礙他的生活,還能做飯燒菜使他過得更好;而後,她成為他的妻子,她就是他的束縛了,束縛他不能再和別的女孩子來往,他能堅持多久?她又沒有天使麵孔!她又沒有魔鬼身材!他能愛她多久?
  林曦突的覺得冷,她縮進被子,還是冷,她翻個身,蜷成一團,還是冷。她看著桌邊垂下的電話線,慢慢伸出手去。
  上周她家安了電話。她媽醫院的夜班出了起事故,主要誘因是緊急狀況下聯絡不暢,於是院方總結經驗吸取教訓,決定補助一半初裝費讓職工裝電話。
  別人還好,蘇哲狂喜,一得到消息就坐立難安,等裝上了,當晚就開始燙粥,偏那晚秦怡同事試機,死活打不進來,回頭一說,秦怡好一通教訓,硬說是生命通道,非萬不得已不準用,否則她就掐掉分機。蘇哲嚇得再不敢韶,隻以到家報平安為由,每晚小小的說兩句私語。
  今天居然都沒說!林曦抓起電話,心裏幽怨不已。
  電話裏的等候音一聲接一聲,他就是不接。林曦由怨生氣,再重撥,響到一半,聽那邊一動,接起來了。她氣憤難平,低叫:“你幹嘛不接電話?”
  半晌,聽那頭“嗯”一聲,好像剛睡醒,回不過神。
  現在才幾點?他睡這麽早?她又跟著重複:“你幹嘛不接電話?”
  那邊是又澀又軟的聲音:“曦子……曦子?”
  林曦聽他才聽出是她,氣得不行,閉上嘴不吱聲。那邊竟也沒了聲,隱約的有長長的呼吸音,很重。她真要發瘋,於是再叫:“你幹嘛不接電話?”
  那邊頓了一下,啞啞的回:“我……我沒聽見!”聲音很躁,透著不耐煩。
  林曦咬緊嘴唇,將電話“啪”的一掛。
  約十分鍾,電話鈴忽的大叫,林曦反射性的探手抓起。
  “曦子,什麽事?”
  林曦就感說不出的心酸,她幹嘛要給他打電話?有什麽意思?忽聽主機那頭也接起來,她忙放下話筒,縮進被窩,片刻淚流滿麵。
  小荷看杯子空了,輕輕的又續滿一杯。
  方毅扭臉一笑:“我不能再喝了,我要醉了!”
  小潯捂著嘴笑:“你早就醉了,你說了兩小時的話了!”
  方毅揚起眉:“我沒醉,不信,你看著!”說著,他慢慢站起。
  小荷微微傾身,預備著扶他一把,不想他竟站得很穩,不搖不晃。
  方毅不緊不慢從客廳的西頭走到東頭,貼著牆回臉笑:“直不直?直不直?”
  小荷有些吃驚,但更好笑,他的臉紅若蘋果,神情如孩童般得意洋洋;她還是不放心,趕著上去:“你坐下來吧。”
  方毅一甩手:“不要你扶。”說著,又筆直的走回來,將臉伸到小潯眼前:“你說我醉沒醉?”
  小潯先點頭後搖頭:“沒醉,不過你喝好多了……”
  方毅笑得眼睛一彎,抓起她的手往臉上貼:“我臉上熱,你替我冰冰。”
  小潯果然覺得手下滾燙,遂又伸另一手貼在他的另一側頰上。
  方毅順勢半跪到沙發上,眼睛直望著她的臉,全神貫注。
  小潯先要笑,後看他一眨不眨的,有些愕然,但注視久了,她的臉也發燙。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目光,像陽光下的水,閃閃爍爍的來回流動,流到她臉上,她不能呼吸。
  小荷隔著茶幾看著那兩個人,慢慢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
  哪本書上說的?愛情是毒藥!
  但如果給她那杯毒藥,她也願喝,如飲甘露的喝。
  林曦哭了半夜,也不知什麽時候睡著的,聽著外麵有動靜了,她睜開眼,是秦怡的聲音,叫她的名字,而後又衝著誰說:“一休息就睡懶覺,昨天一早就睡了,懶得要死!”接著是林蔚天的聲音,嗡啊嗡,聽不清楚。
  她知道是誰來了,恨得眼淚又脹上來,她把被子一拉,再也不要看見他。
  秦怡林蔚天都走了,她還不出來,蘇哲拎了一夜的心,實在等不下去,遂推門進房。
  “昨天有什麽事?我,我真沒聽見……”他慢慢上前,輕拉被子,想讓她露出頭來;一拉沒拉動,他便去理她的長發,也不知怎麽睡的,揪成一團。
  林曦拚命往被窩裏縮,想把頭發也藏進去。
  蘇哲顧不上急,好笑:“你再不起來我掀被子了,九點了。”
  林曦氣怒交加,忽的坐起來,尖著嗓子叫:“滾!滾!滾出去!”
  蘇哲嚇一跳,瞪大眼睛。
  林曦一抹眼淚,繼續叫:“看什麽?你滾!滾出去!別讓我看見你!”一邊拿床頭的毛熊死命打他。
  蘇哲看她披頭散發,眼睛腫成桃,胳膊上下亂揮,狀若瘋狂;他顧不上別的,一手劃個圏,將她整個抱住,一手去撫她的臉。
  林曦雙手用力,但怎麽都掙不脫,她隻能拚命擺頭,甩開他的手。
  蘇哲覺得她全身都在用勁,不敢再硬碰硬,遂一把拉過薄被,將她裹個遍,單露個臉出來。他靠近她的眼睛:“我真沒聽見……我不知道是你……”
  林曦用力吸鼻子,沒吸住,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騙人!”她把臉一側:“我不想看見你!你走!”
  蘇哲垂頭坐到桌前,好半天,他伸手從小書架上取下一本書,翻了翻,夾到一頁,慢慢的往林曦麵前遞,遞到一半,他又有些猶豫,頓半晌,才繼續向前。
  林曦正眼也不看他,像個金字塔,一動不動。
  蘇哲蹙著眉:“你看看,曦子……你看看!”
  林曦隻簌簌掉淚,理也不理。
  蘇哲滿心酸痛無比,忙將書拿回,展開,讀:“‘自此滿心想鳳姐,隻不敢往榮府去了。賈蓉兩個又常常的來索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更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二十來歲人,尚未娶妻……”他覺著林曦看過來,遂停住,慢慢回望她。
  林曦臉上還掛著淚,但掩不住的已起了一層粉;她早聽明白了,想叫他別讀了,又開不了口;他額上出了細密的汗,沿著繃緊的咬肌群慢慢淌下來,他的目光隻跟她碰了一下,但她看得出那裏麵的隱忍和疼痛。
  她突如其來的覺得傷心,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想大哭一場。
  蘇哲看她從被子裏伸出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裏一條線似的往下掉,他忙坐過去,抱緊她:“是我不好,我騙你了,我聽見了,我不想接,我不知道是你……”
  林曦嗚嗚哭得傷心,末了一抹淚,抽抽噎噎的說:“她們……都說我長得……長得沒你好看!”
  蘇哲打個愣,聽不懂她說什麽。
  “她們還說……等我喜歡上你……你就不喜歡我了……”
  “我哪兒就一把骨頭了?嗚嗚……你說說!”
  “……”
  蘇哲也不知氣好還是笑好,看她哭得嘩嘩的,又心疼,遂用手梳她的頭發,一邊軟哄;忽一眼瞥見枕邊丟著那個淺藍色的胸衣,軟軟的綢緞,閃著光,滑若鏡麵。他隻覺全身的血一起湧上來,衝得太陽穴突突亂跳,無意識的,他的手開始用力,把那個柔軟的身體往外拽,而他的身體向下壓;他渴望著去靠近她,他要抱緊她,不讓她這麽難過;她不知道他有多愛她,他要讓她知道!
  林曦就覺他越抱越緊,還越來越重,他的嘴在她臉上連親帶咬,他的手滑進她的T恤裏,沿著她的腰來回撫摸。他指側的皮膚很粗糙,擦得她有點疼,但隨之而來的是帶著顫栗的快感。她形容不出那種愉悅,騰雲駕霧般,她飛在天上;她不由自主的去抱他的脖子,好像又害怕掉下去。
  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後頸,使她的下巴揚得高高的,他的嘴唇移到那兒蹭來蹭去,時而輕時而重,磨著她的皮膚;按捺不住般的,她咽下一口唾液,他立即跟過來,含著她的喉骨,慢慢吮吸。
  她覺得身上著了火,這火令她無比舒服,卻又令她有點害怕;她想讓開些距離,但根本動不了;她想推他,她的手徒然用力;她想低低的喊,又發不出聲。
  他的手已經不滿足在她腰間移動,驟然上伸,她一急,擺脫他的嘴唇,低叫:“我沒刷牙!”
  她看見他抬起頭,他的眼睛迷離混亂,她認不得;她電一樣的縮回手,護在胸前:“哲哥……我沒刷牙!”
  蘇哲全身氣血翻湧,一觸即發;他咬緊牙,盯著她的臉看。
  她的淚痕還未拭淨,眼皮腫著,睫毛全粘在一起,烏黑的一條線;她的神情又像怕又像憐又像委屈,好像隨時都會哭。
  他不敢移開視線,稍撐起身體,拉上被子再把她裹緊;他靠著她的臉,輕輕的說:“別怕,曦子!讓我抱你一會兒就好。”
  林曦歪歪頭,他還睡著不醒。
  他頭發是濕的,他全身都是濕的,弄得她也濕了一半,但她不覺得難受,他的汗味她喜歡。他不停的出汗,不停的喚她的名字,然後,他就睡著了。秦怡打個電話來,他居然都不醒!
  她隻好也陪著他睡。
  她心裏又舒暢起來。她喜歡他的撫摸,他的吻,還有他的身體,要是不那麽重就更好了。
  原來他也喜歡她的身體,他隻是在等她嫁給他的那一天。她仔細回味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手撫到她胸前的那一刻,他的喘息重如拖拉機,他的手指抖個不停。
  他對她的胸脯著迷!他不嫌她肉少了!
  她從枕下摸出小鏡子,照自己的臉,真醜!
  可是他喜歡!她既沒洗臉又沒刷牙臉上還有鼻涕,他還是照樣吻她,一點不介意,還迷戀不已。他就是愛她!
  他不會嫌她醜的。她最醜的時候他都見過,他還是喜歡她,而她現在已經很美了。
  她將鏡子一偏,映出他沉睡的花樣的臉;她想親親他,動不了;她伸出手指,先壓在自己唇上,停一下,再壓到他的唇上。
  她也等那一天。
  方毅睜開眼,半天才看出自己在哪兒,他睡在自家的沙發上?
  田園就坐旁邊,看他醒了,忙撫他的額:“好些了嗎?頭疼不疼?”
  方毅慢慢坐起,閉上眼竭力回憶。
  是了,跟蘇哲林曦分開後他沒送胡芊虹,替她叫輛車,然後他去了小荷那兒,他在那兒喝的酒,喝了不少,然後他回家,他爸還沒回來,他等,後來他爸回來了,他醒沒醒?有沒說什麽話?
  他搖搖頭,怎麽也想不起來。
  方正走出書房,坐到方毅對麵,點燃手上的那支煙;透過煙霧,他眯起眼睛,打量這個近來很失常的兒子。
  方毅不聽他說話,心裏先發緊,後又慢慢放鬆,嘴角還掛上一抹笑:“不知道怎麽回事,特別想家,原來我一喝多了就想回家。”
  方正盯著他,沒啥表情:“你不是想家,你是想出國,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回來,為的是要你老子送你出國。我問過了,沒有誰想出國,就是你想出國,你想跟著誰一起出國?”
  方毅垂下頭,半晌,他抬起臉:“爸,你送我出去吧!我就去三年,三年後我就回來,你要我做什麽都行。要不,我先和胡芊虹結婚,馬上我滿23了,你看行不行?”
  方正噴出一口煙霧:“你跟我談條件?”
  方毅想笑,但沒笑出來,他的臉異常平靜:“不是,我在求你,求你送我出去。你不答應,我走不了!”
  方正看著那張有些陌生的臉,心裏莫名的冒火:他是鬼迷心竅了,非要跟著他們一起出去。他究竟是鬼迷了他?還是鬼迷了她?成天在一起煮東西吃,下棋玩,還樂滋樂味的,我怎麽養出這麽個兒子來?
  他擰起眉,一字一頓的說:“我這是跟你說最後一遍,我不準你出國!”
  田園一直站在西南角,見狀往前來,未等她開口,方毅轉過臉,衝她笑:“媽,我餓了,你弄點東西給我吃。”
  方正起身,想往書房去,就聽方毅的聲音在後,有些哽咽:“爸,從小到大,我什麽都聽你的,沒違背過你一件事,我就求你這麽一件事,你都不答應我?”
  他停下腳步,坐到他側麵:“我都是為你好,我鋪平了路子給你走;你知道我是怎麽走到今天的?這一切是我折了命換來的,你站在我的肩上,你能少奮鬥三十年。你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你知道……”
  方毅站起來,直往房間去。
  方正惱羞成怒:“站住!你翅膀硬了?我的話還沒說完!”
  方毅轉過臉,神情疲憊:“我聽了十年了,聽了十五年了,我累!我不想再聽了!”
  方毅慢慢吃完那碗小元宵,垂頭托著碗,不放。
  田園想伸手去接,忽見碗裏滴進一滴水,她一眨眼,又是一滴。她心上一窒,眼淚直滾下來,她一步跨上去,抱住他的頭:“媽給你想辦法,媽存了錢,媽送你出去!”
  方毅一抬頭,笑:“我會長大的,我會有自己做主的那一天,那時,我再去……”
  田園看他隻眼睛微紅,臉上仍是笑眯眯,她大慟,眼淚停不了。
  方毅拉她坐下:“媽你別這樣……”一邊幫她擦淚。
  擦著擦著,田園忽覺得他手一頓,輕輕的抖,她忙道:“老了,拖地時摔了一下,不礙事。”
  方毅低下頭,緊緊扣著那個碗:“你離開他吧……我已經大了,我能自己照顧自己。”
  田園伸手摸他的臉:“你是我的兒子,永遠都長不大,我要永遠照顧你。”
  林曦跟同伴調個班,前一天下午就開始忙,蘇哲跟著,不時的攬她的腰,索個小吻。
  這許時日,林曦吻技大漲,也能開始主導吻戲了。蘇哲雖覺有點降低霸主地位,但看她領悟能力這麽強,遙想未來,大為竊喜。
  次日,三人一早就聚到一起,或做好吃的,或下棋,或看碟片,或唱歌,由早到晚,寸步不離。蘇哲早打過招呼,生日他們自己過,一概不請人,何燕蘭、杜雷等心裏有數,遂提前送了小禮物,並不來打擾,讓這三人盡情玩樂。
  林曦穿條背帶牛仔褲,好像咖啡館裏的服務女生,一會兒給方毅加茶,一會兒給蘇哲端點心,忙得興高采烈。
  方毅笑謔:“咱們要換身衣服,曦子不就是使喚丫頭?”
  林曦笑回:“是!我是秋香,你們一個華府大少爺,一個華府二少爺。”
  方毅作勢要噴茶,又衝蘇哲笑:“大少爺,關門打虎。”
  蘇哲聽她居然把他損為那個矬子,而她自詡秋香,豈不是還要找個唐伯虎,遂眯起眼睛,亮警告。
  林曦隻作不見,再去端吃的。
  蘇哲恨不得緊跟上去,顧著方毅,強忍著不動。
  方毅臉上微微笑,心裏微微澀;林曦給他的笑容放在嘴角,明媚純真,而給蘇哲的,卻藏在眼裏,一勾一繞,他看得出兩個字――風情。
  但他還是眷戀著這種氛圍,他們彼此都是真心付出,都竭力的要把自己最好的拿給對方,哪怕委屈自己。他看出,蘇哲想擁住林曦吃醋,但他不動;林曦想跟蘇哲發嗔,但她沒有;他自己其實最想揪揪她的長辮子,但他忍住。他喜歡這種親情,他們三個在世俗的眼光中,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持續著他們自己的情義。
  他沉溺於此。
  晚飯後,方毅堅持要單獨送林曦,理由是蘇哲是壽星,應該養著。
  林曦知道這兩人都喝了點酒,不放心方毅一人回來,不答應。
  蘇哲倒笑:“他越喝越能走,沒事兒,何況喝得也不多。”
  林曦見他不發酸,先一頓,隨後抿嘴笑:“是,大少爺。”又笑看方毅:“請,二少爺。”
  到樓下,方毅向上攤開手掌,微笑:“好哥哥想拉著好妹妹的手一起走回去……”
  林曦抿嘴笑,伸手給他。
  方毅輕輕握住,牽著她向前。
  林曦又好幾天沒看見他,滿腹的話,但每每側臉看他他都凝望前方,淡黃的路燈下,他的神情平和淡泊,跟往日不同,然她能覺出他樂於這種寧靜,遂也順著他,按他的節奏一起一落、一呼一吸。
  他的手溫而軟,握著她一絲不動,她看著林蔭道上那些似曾相識的事物,仿佛又回到從前。
  他總是不坐來接他的車,他跟他們一起走,但他不喜歡握她的手,他的手是留著捉弄她的,一會兒揪她的辮子,一會兒拉她的裙子;蘇哲往往喜歡拉她的手,但不時的要騰出手來替她擋他的魔爪。
  她想著,微微的笑。
  離著槐樹還有十來米,方毅鬆開手,笑:“怎麽這麽短?一會兒就走完了!”
  林曦看他一臉不過癮的神氣,笑回:“那再走一遍?”
  方毅應聲“好”,作勢一轉身,但隨即又轉回來,笑問:“曦子幸福嗎?”
  林曦點頭,藏不住的甜蜜。
  方毅看著她臉稍稍紅了,微微的笑:“這就好了。”
  林曦喊一聲“方毅”,抬起臉:“你都不來我家吃飯了……”
  方毅一怔,他聽出她的哀愁,她的話說不出來,因為無論怎麽說,她隻是一個;她把一切都放在眼睛裏,望著他,光華流轉,璀璨如星。他笑,把笑含進眼睛裏:“我在學著適應沒有你們的日子,要不然,你們一走,我多孤單……”
  林曦聽著傷心,但看他的神情,倒又想笑,片刻,她認真的說:“我們會回來的!我們會給你寫好多信;我要學動漫,說是可以做兼職,我把錢都攢著,等你放假,給你買飛機票過來。”
  方毅看著那張臉,笑意遮了傷痛,他張開雙臂:“讓我抱抱你,曦子!”
  林曦輕輕環住他的腰,閉上眼睛。他的氣息跟蘇哲不一樣,蘇哲的讓她心跳加快,而他的,卻讓她心跳變慢,他能給她不同於蘇哲的安全感,博大平緩,無論狂風驟雨,他都在那裏,他能解決任何問題。
  方毅慢慢俯下臉,吻在她的額頭上。
  不知為什麽,前一刻他還心如鹿撞,但在這一刻,他就能心如止水。他張開雙臂,她毫不遲疑,一切從未改變,還是如昨,她還是那個小妹妹,為他泡製各種茶,為博他愜意的一嘖嘴而搜遍群書、想盡方法。
  他凝望她的眼睛,聲音語重心長:“曦子,在這世界上,沒有人能比蘇哲更愛你,你要永遠的相信他,你會永遠幸福。”
  林曦含羞點頭,又吞吞吐吐的問:“你說……你說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方毅想也不想,回:“因為你是他的家!”
  林曦忽覺茅塞頓開,不自主的微笑,心裏一片亮,
  方毅看林曦瞄他兩眼,有些欲言又止,便笑:“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是呀,我的眼光越來越差,唉!成了掰玉米的狗熊,越掰越小。”
  林曦聽他說破,咯咯笑,正想說話,就見他搖手:“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下麵就是我過生日了,妹妹準備給我怎麽過?”
  林曦聽他問這個,立時把臉一緊:“我不說,嘿嘿,你怎麽都想不到,到時你一定會高興得暈過去。”
  方毅一聽,還真有些激動,她說話一向謹慎,能這麽放出話來,肯定有大文章。
  林曦看他一眼,咬著唇笑:“你不要再問我,我堅決不會說的!到時看你暈過去!”
  蘇哲立在陽台向下看,等看見方毅的身影了,他回身坐到椅子上。
  方毅一口氣奔上來,瞅著蘇哲笑:“咱們是不是兄弟?”
  蘇哲看他這表情,立馬也笑:“是!”隨即緊加:“但你知道我是更怕老婆的!”
  方毅發恨:“你這沒出息的!”想想從他這兒是突破不了了,遂板上臉,原形畢露。
  蘇哲遞杯紅酒給他:“你跟胡千金怎麽回事?你真跟她摻和?”
  方毅一笑:“我跟誰摻和不一樣?她至少還有一樣好處,她色!將來我也能四處打野食,多好!婦唱夫隨!要整個官家淑女跟著我,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蘇哲不是滋味,接不上話。
  方毅托起酒杯,一口下去一半:“我的好日子過完了,嗬嗬,你的好日子剛開始,這就是差別。”話一出口,瞥見蘇哲的神情,他又笑:“我咋這麽酸呢,看來草莓吃多了。”
  蘇哲慢慢道:“當初我也以為我不會再見天日,我也不會想到我有今天……我不是勸你,那會兒我也不聽勸,但我要說出來……”
  方毅點頭,又扯著嘴角笑:“你也別大意!我告訴你,我看紹韓那性子,沒準兒能追到加拿大去,你要在那兒把曦子丟了,你一輩子都別回來!”
  蘇哲微笑:“曦子不會喜歡他!”
  “但他會不擇手段,”方毅感慨:“你太傻,有時想想我都不放心,偏曦子喜歡你。”
  蘇哲不出聲,半晌又聽他慢慢的歎:“也許就是因為你傻,所以你最真,所以曦子愛你。”
  方毅一仰脖子,喝盡酒中杯:“我再跟你重複一遍: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說完,他站起來,拎起那瓶酒往房間去,走出兩步,他忽又回頭,笑:“你們不都訂了,你動作快一點……”
  蘇哲正要皺眉,就見他嘴角一動,原先的笑容無影無蹤:“好好待她,別讓她不高興……”
  隱做完例行匯報,飲盡杯中酒,就要起身,忽聽紹韓問:“你,什麽看法?”
  隱頗是吃驚,抬眼看看他,見他盯著自己,目光征詢;他驀的好笑,但不便笑出,隻得問:“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麽。”
  紹韓麵色不變,但眼神中透出不滿。
  隱看他這表情,實在繃不住,一下笑出來。
  紹韓等著,看他笑夠了,淡淡道:“這半年你挺舒服……”
  隱嗬嗬笑:“托老板的福!我看我能一直舒服下去,我準備在這兒買房子了,別說,那些小吃真是好。雨花台的餛飩,劉長興的蒸餃,還有鴨血粉絲湯……我都不愛酒了!”
  紹韓聽出他的嘲諷,惱怒,瞳孔慢慢的暗下來。
  隱向侍者招招手,又要了一杯,呷著,問:“你是想要她的愛?還是想要她的人?”
  紹韓盯著他,眼神竟有些茫然。
  隱看著他,又憐憫又慶幸:曾經多麽厲害的一個人,現在成了白癡!愛情呀,就是叫天才變成白癡的毒藥!幸好我有免疫力!
  “如果是前者,我就買幢房子下來,十年二十年的慢慢陪你等,我這輩子就賣這兒了;如果是後者,”隱眼中寒光一閃:“你就當做生意不就行了,還要問我看法?”
  林曦一天備一點一天備一點,待到前一天,全部妥當。
  吃了午飯,她正翻看醫囑,就聽門口有人喚她――曦子,她聽出是方毅,立時出來,笑問:“你怎麽會來?”
  方毅笑而不語,一徑兒往外。林曦忙跟著。
  出了住院區,他停住,央求:“我特別想知道,覺都睡不著,飯也吃不下……你看看。”
  林曦看他手指著臉,想裝得萎迷不振,其實還是掩不住的神采飛揚。她笑,搖頭:“不就明天了?”又問:“你要去哪兒?不上課了?”
  方毅笑:“狐朋狗友要給我今天過,下午燒烤去。”
  林曦忙道:“烤熟了再吃,不然吃壞肚子。”
  方毅點頭,看著她一眨不眨。
  林曦見他眼神有點怪,納悶,正要問怎麽了,聽他慢慢道:“將來有一天,我變得連自己都討厭自己,曦子還會這麽對我嗎?”
  他臉上沒一絲笑意,端正認真,帶著淒涼似的。林曦忽覺得難過,她凝視他的眼睛:“你不會變的,要變也隻是外麵,裏麵是不會變的。外圓內方,你沒有辦法。”
  方毅微微笑起來,半晌,他一轉身:“我走了。”
  林曦看著他的背影,白色的長襯衣飄飄欲飛,不知怎麽回事,她拔腿追上去。
  “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在梅花山集了一小壇雪,後來埋得找不著?”
  她盯著他的臉,把嘴抿成一個大弧。
  “蘇哲刨了一個月,刨到了!埋了五年,又找著了!”
  “你得裝著不知道,明天我們捧出來時,你一定要暈過去,好不好?”
  紹鑰推開門,將一個大信封遞給紹韓:“辦好了,長期的,想待多久待多久!”
  紹韓接過取出,仔細看看,而後鎖進櫃子。
  紹鑰大笑:“要不咱們把總部移那兒去?省得來回跑。”
  紹韓點頭:“是。”
  紹鑰一聽他還玩真的,立時嚎叫:“我不去!那什麽鬼地方,我要在中國娶老婆生孩子。”
  紹韓看一下窗外,喚兩隻貓起床,又抱起黑斑馬,直往外走。
  紹鑰還叫:“我不去!我堅決不去!”
  紹韓理也不理,忽聽手機響,他忙取出。
  紹鑰看他一下站住,脊背挺得筆直。他吃驚,忙豎起耳朵,卻不聽他回話,“啪”一聲,他合上手機,還是不動。
  黃斑馬跑出去了,看看人不跟著,又跑回來。
  紹韓將黑斑馬往紹鑰懷裏放:“你們先吃飯。”
  紹韓慢慢走到床頭,拿起那串佛珠,一個一個的撥弄,好半天,他吐出一句話:“謝謝你幫我,媽媽!”
  林曦倚在床頭看會兒書,忽覺得發困,就聽窗外有人喊,她忙探出頭去,竟是方毅,雪白的襯衫,一臉笑意。她好笑:“你這麽晚不睡覺,明天還有精神玩?”
  方毅卻隻是笑,一句話不說。林曦還要催,就感旁邊有人搖她:“曦子,躺下來睡。”
  林曦一驚,睜開眼,秦怡正彎腰撿書:“困的話早點睡,熬著幹什麽?就喜歡這些左道邪門的書。”她揉揉眼:“方毅來了嗎?”
  秦怡詫異:“沒有呀,方毅不是好些天沒來了,你看哪天有空,叫他過來吃飯。”
  林曦點頭,心裏茫茫然然,不知身在何處。
  秦怡看她一會兒,溫聲道:“快睡吧,你不是說明天要給他過生日。”說著拿薄毯給她蓋上,“我做了他喜歡吃的水晶牛肉和三菇羹,都在冰箱裏,明天你帶上。”
  林曦合上眼,心裏總有些翻騰,好容易要睡了,又聽外麵嘈雜,她看窗子開了一縫,聲音就是從那兒傳進來的,她起身去關,卻見方毅還在窗下,仰臉看著她。她看他還不走,猜到有事,忙道:“我就下來。”
  她匆匆跑到樓下,哪兒有方毅的影子,她四處急看,見東麵隱約有件白衣,他似是要回蘇哲那兒去。她發足去追,追著追著,忽聽見耳邊有水聲似的,她一眨眼,真是有水,她跑到水裏去了,很柔很軟的水草在眼前飄浮。她站住腳,不知所措。
  忽聽方毅的聲音在前麵,又急又悲:“曦子!曦子!”她忙抬腳再跑。奇怪,她能在水中跑起來,就像在空氣裏一樣,無遮無擋;又長又韌的水草迎麵撲來,她揮手甩開,像魚一樣自由。
  她看見方毅了,他的白衣在水中展開,映得眉毛眼睛異常的醒目,他向她伸出手,大聲呼喚:“曦子!曦子!”
  她奮力跑過去:“你怎麽在這兒?”
  他的手伸得直直的:“曦子,救我。”
  她看出他在一個旋渦裏,他動不了,她大叫:“你別急,我來了!”她拚命向前邁步,但前進不了,水的阻力忽的冒出來,她的手始終夠不到他的手。
  他的臉顯出奇異的焦慮和痛苦,他凝望著她,一聲一聲的念她的名字。
  她心如刀絞,用盡全力向前一撲;她終於抓住他了,她要救他出去。她望著他的臉,想叫他別害怕;水波忽的一蕩,他的臉也隨著水波一蕩,“唰”的一下,消失了,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下全消失了。
  她發出一聲尖叫,緊緊攥著他的手不放:“方毅!方毅!”
  林蔚天迷迷糊糊要睡著了,忽覺旁邊的秦怡一下子坐起來,他一驚:“怎麽了?”
  秦怡側耳聽聽:“好像曦子在喊誰。”
  林曦縮在床和牆的夾角裏,她知道自己做噩夢了,但夢裏的一切令她心悸,不自主的,她的眼淚繽紛而下,好像是真的一樣。
  秦怡推門開燈,嚇一跳,趕上去坐到床頭:“怎麽了?做噩夢了?”又安慰:“這麽大人了,做個夢還哭,快睡覺,都十點了。”
  林曦看她要走,忙抱住她的胳膊,泣不成聲:“我夢見方毅在水裏!”
  秦怡怔一下,後笑:“是做夢!做夢也是真的?別哭別哭!”
  林曦小聲啜泣,抱著她不放。
  秦怡不再說話,一下一下拍她的背。一會兒,林蔚天又跑過來,看著怪異,便也坐到床邊,看著那母女倆。
  秦怡看坐了半小時了,笑:“早點睡吧,還有不少日子呢,又不是明天就走。”
  林曦想起似的,探身去打蘇哲的電話,打了兩遍沒人接;她呆一會兒,又撥方毅家的電話,也是沒人接。她再找出杜雷的電話,恰是靜熙接的。
  “蘇哲打電話過來,他出去了。”
  “有一個小時了。”
  “出了什麽事?”
  秦怡看她眼睛發直,忙勸:“沒準兒蘇哲去他媽那兒了……”
  林曦就覺手上腳上冷起來,漸漸的,寒意向身上漫,她推開秦怡的手,去衣架上找衣服。
  秦怡想叫她別胡鬧,但看著心裏又發毛。她忙叫林蔚天收拾收拾去,她自己也趕緊套衣裳。
  秦怡林蔚天跟著林曦下樓,林蔚天本想去搬自行車,秦怡攔住,攬著林曦問:“你想去哪兒?”
  林曦心裏明白,但嘴裏說不出,隻向東一指。
  秦怡一直盯著她的臉,看她神誌似清楚,但表情卻呆怔,遂壓著心驚肉跳,柔聲道:“你得告訴我們去那兒,我們打車去。”
  秦怡不時側臉――距離越近,她的眼睛越亮。她莫名的升起恐懼。
  方毅不來,她一直掛心。
  她看著他們這麽多年,她看得清楚,那兩人個性相左,方式不同,但心是一樣的;她是希望他們對她好,但好過了那個度,她又擔心;林曦出去三年,她本以為他們會淡些下來,至少也淡一個下來,不想三個還更好;她想過阻撓一下,但又怕撓壞了,何況都是那樣的好孩子,怎麽說怎麽做?她隻有盡往好處想;果然也是好了,定了大事,平平靜靜的不起風波,她大鬆口氣,誰知如今又似要變天。
  想著那些過過往往,秦怡腦裏一片混亂,隻把林曦的胳膊越抓越緊。
  車子一進紫霞湖公園的大門,林曦就開始輕輕發抖,她垂下頭,雙手抱著,倚到秦怡身上。
  秦怡一手攬著她,一麵傾著身子,覷著眼睛看,開到一半,她隱約就聽見聲音,再近些,又看見無數紅的藍的燈在樹影裏晃,她的心突的一沉,一下喘不上氣。
  林曦覺得車子停了,她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下甩開秦怡的手,連推門帶跨腳,衝出的士。
  紫霞湖畔燈火通明,一輛輛的警車救護車公車私車,排成行,連成線,給湖鑲了一道邊。她聽不見任何聲音,她隻看得見無數的燈在閃爍,她木木的抬起腳,朝著最亮的地方走。
  蘇哲坐在湖邊,眼睛盯著湖麵,宛如木雕泥塑。
  杜雷一來就看他這樣,幾乎沒動過,他不敢跟他說話,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倒下。那種熟悉的害怕感在他周邊呼嘯盤旋,隨時能將他擊倒;他手心裏緊緊握著一塊碎石,讓疼痛給他清醒和力量。
  方毅的父親沒有下過車,那裏圍著一層層的人,個個麵容肅整;方毅的母親站在車邊,臉色雪白,她幾次要往這邊來,都被車裏的那隻手拽住,伴著嘶啞絕望的呼叫:“圓圓,圓圓,你在這兒,你哪兒也別去!”
  那七八個大男孩女孩還擠在一起,他們的家人全部到了,或高或低的喝斥聲不絕於耳,人人驚魂不定。他挨個盤問他們,每聽一遍,手心裏就是一片粘濕。
  他不能想像,他生龍活虎般的兄弟的命能被這群人斷送?老天爺怎麽能允許這種事發生?好幾次,他的拳頭舉起又放下,一切於事無補,一切於事無補。他縱然能將他們全部打倒,全部打死,但,他再也回不來了。他走了,就像他那些兄弟那樣,一個個的,都是風華正茂的好兒郎,一眨眼,就像風吹過的灰,散了,沒一點兒形。
  湖麵一動,他看著那四個潛水員慢慢浮上來;他用力一攥手,不覺得疼,無處爆發的哀慟火一樣的躥出來,他一抬腿,碗口粗的柳樹應聲而斷。
  蘇哲聽著身後一亂,腳步聲隨之響起,他霍然而立,轉身一劃手臂:“你們別過來!誰也別過來!”
  眾人看他雙目盡赤、話音狠絕,一時都震住不動。
  梁衛國奔在前頭,眼看著潛水員都上岸了,屍體也放下了,他急著要查看,便催著人上前,他自己也邁腳,一邊叫蘇哲:“你別鬧了!快讓開。”
  剛出去一步,就見蘇哲瘋了一樣的撲上來,一拳擊在他臉上,他來不及叫一聲,“撲通”倒地,怎麽也起不來。
  蘇哲一連串打翻好幾個,滿手鮮血。
  田園路上看著,淚如泉湧,她抖著嗓子叫:“你們別動!別動!讓他去!”
  杜雷看蘇哲一步步退到岸邊,慢慢轉身,跪下,伸手抱住方毅的頭,蜷成一團;他就覺臉上一熱,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他用力一抹臉,大步往下,蘇哲仿佛知道是他,紋絲不動;他一把按住他的肩:“別耽誤時間,我們給他換衣服。”
  蘇哲略一動,將方毅的頭放到膝上,接著脫掉身上的襯衫,小心的去擦他臉上的水漬。
  杜雷一眼瞥見那蒼白的麵容,尖刀剜心一般,他捂著胸口,搖搖欲倒。
  蘇哲擦淨方毅的臉,又去擦他的頭發,等理好了,他才想起似的,探手放到他左胸。
  杜雷看他許久不動,也不哭,也不鬧,什麽反應沒有,他一嚇,恢複些理智,重複:“我們上去給他換衣服。”一邊要拉他起來。
  就覺蘇哲一抖手,把他甩開,埋下臉,緊貼方毅的額,低低的喚著“方毅方毅”。
  杜雷壓回眼淚,扳蘇哲的肩,聲音沉穩:“方毅死了!我們快給他收拾,他不是人了,他不會答應你了,我們要給他辦後事!”
  看蘇哲還不動,他便伸手去抱方毅;蘇哲手一緊,他抱不起來;他又急又痛,眼淚又滾下來;他拚命一甩頭,大喝:“方毅死了!方毅死了!方毅死了!你讓他安心去吧!”
  蘇哲長長的吸一口氣,慢慢仰起頭,仰到不能再仰,他看著天上的星辰,那麽的近,近得他夠不著,就像他抱著的這個人,也那麽的近,但他再也夠不著。十五年的前塵影事泰山一樣倒過來,壓得他直墜地獄;練獄之火躥起,一層層的剝去他的皮膚血肉,磨骨成灰;他閉上眼,將承受的所有的一切都揉進肺裏,擠摁填塞,百川歸海,在到達窒息前的那一刻,他張開嘴,讓它們隨著氣流,噴薄而出。
  秦怡看林曦走得跌跌撞撞,她幾次伸手都被推開,她便不扶了,和林蔚天一左一右緊緊貼著她。
  漸漸人就多了,車子也塞著,三人並排走不起來,她揪著心,看林曦搖搖晃晃的在人縫裏穿行。忽然,她看見她停住了,緊接著,她聽見一個聲音,她不能確認那是什麽發出的,慘痛淒厲、椎心泣血,她的耳朵“嗡”的一響,仿佛震聾了,許久也聽不見其他,包括她自己的驚叫――她看著林曦從人群中倒下,她發出的驚叫。
  杜雷看著那群人,個個都在說,就是沒人肯做主,芝麻大的事,層層請示,最後就卡在方正那兒。
  他至始至終都不下車,不回複聽到的任何請示,他隻抓著他妻子的手,嘴裏念念有詞;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除了她的妻子。
  她臉上滿是淚,無數次的要甩開他的手,都是徒勞。最後,她靠著車門滑到地上,一遍遍的泣求:“你說這些有什麽用?你讓我去看看他!你說這些有什麽用?你讓我去看看他!”
  杜雷隻覺進了火爐裏,烈焰騰騰,烤得他皮開肉綻、痛不欲生。
  好容易蘇哲放開了方毅。
  他一直不肯讓任何人近前,包括他,他緊緊抱著方毅,他要帶他回家去。沒有人攔得住他,也沒有人再敢攔他,他瘋魔一樣,力大無比,圍阻他的人無不頭破血流、鼻青臉腫。他闖到路上,人人閃避。
  他突然停住,被一個女人攔住。那是林曦的母親!“曦子在這兒,她快死了,還沒死!你顧不顧她?”他發出困獸般的哀叫:“曦子!曦子!”
  他才得以伸出手去,接過方毅。
  結果他們為換什麽衣服爭來吵去,半個小時決定不下來。
  他的痛苦化為憤怒,揮開一撥一撥的人,他衝到方正車前:“你兒子死了!你管是不管?你不管就讓別人管!你給句話!”
  梁衛國捂著鼻子趕上前,正要訓斥,忽聽車內傳來一聲長長的哭嚎,垂死掙紮般,哀哀欲斃。他一抖,邁出的步子又收回。
  田園慢慢豎起頭,聲音細若蚊蟻:“你是誰?”
  杜雷蹲下身,屈一條腿點在地上:“我和蘇哲一樣,都是他的兄弟!”
  田園模模糊糊的看著眼淚從他眼中滾出,她點點頭,氣若遊絲:“你做主……”又衝著梁衛國:“你們聽他的。”
  林曦次日七點醒的,蘇哲靠在她的小床上,抱著她,徹夜不眠。
  秦怡從沒如此六神無主過,臨到天亮,才想起通知何燕蘭。
  何燕蘭晴天霹靂一般,頭不梳臉不洗,飛奔而來;進來看蘇哲一張臉跟石膏似的,隻眼睛血紅,嚇得她抖衣而立,淚如雨下。
  林曦一醒,立時緊抱蘇哲,哭得氣塞聲堵、肝腸寸斷。
  蘇哲一直不落淚,仿佛就在等她,她一發聲,他也跟著嚎啕大哭。哭得坐不住,兩人東搖西晃,如海浪裏顛簸的小船。
  秦怡實在看不下去,叫林蔚天守著,拉何燕蘭坐到客廳,硬撐著給她準備洗漱用品。
  杜雷看時間差不多了,示意梁衛國按追悼程序進行,他慢慢挪到角落裏,握拳捶地、以頭觸牆。
  鋪天的挽聯、蓋地的鮮花、小號碼的車牌、衣冠楚楚的悼客……又有什麽用?那個人回不來!無數次,他凝望鮮花叢中的那個人,他覺得這是他的一出惡作劇,他喜歡捉弄人、嚇唬人,他什麽法子都想得出來,他一定是裝的,一眨眼他還能蹦起來。天下所有的人都能死,他不能死,他一直那麽開心,那麽瀟灑,要什麽有什麽,天塌下來不皺眉頭,這樣的人,也會死?還死得如此冤枉?他怎麽能甘心?他怎麽能相信?
  他看著一個個的人從眼前過,他的心鮮血淋漓。一個又一個,他送了多少個兄弟?他想問:怎麽不是我在這兒?怎麽都是我看著死亡?忽念到靜熙,她有他們的孩子了,他不孤單了,他的淚又冒出來:他都沒滿23歲!他都沒有結婚!他都沒有孩子!
  杜雷按壓不住,低哭出聲,越哭越悲,恨不能拋開一切,放聲大嚎才好,正極力強忍,忽聽一陣哭聲由門口直傳過來,震天憾地,慘不忍聞。他聽著耳熟似的,忙起身去看,就見信水一身黑衣,捂著白手絹,一路逆行,跌跌歪歪的奔進來,待看到水晶棺,縱身一撲,捶胸頓足。
  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見狀上前想拉她,被她連踢帶踹,打得不敢近前。杜雷看著,正要過去,見一個男子隨後跑上,他一眼認出是給他們燒過飯的陸遠。他遂站著不動,讓他去勸,無奈信水哭天抹地,趴在棺上死活不走,還要去掀棺蓋,要方毅活過來。
  杜雷看繞行的吊唁人群開始騷動,帶著小白花的警察開始往這邊擠,他忙大步過去,衝陸遠點點頭,兩人各架住信水的一隻胳膊,將她往休息室拖。信水掙紮不出,哭叫不止,聲嘶力竭。
  紹鑰接過小白花,仔細別上,側臉看紹韓並不戴,隻拈在指間,眼睛盯著休息室,他也跟著看,但那裏門窗緊閉,什麽也看不著。此時吊唁的人已過去大半,偌大的廳顯得有些空蕩。紹鑰看前麵的人已出去頗遠,忙跟紹韓一示意,自己搶步跟上。
  梁衛國看是他們來了,忙往前迎,十分殷勤。
  紹鑰繞棺半圈,臉上有惻隱之色,隨後走到方正田園夫婦麵前,勸慰:“節哀順便!”再一回頭,卻見紹韓站到棺前端,眼睛直望棺內,半晌不移步。他莫名的發急,忙上前,低低道:“走吧!”
  紹韓又停片刻,抬手將小白花往棺上一丟,跟著一動嘴角。
  紹鑰看著,又急又憂,正想再叫走,忽見他的臉抬向門口。
  林曦抱著一個青花的小壇子,由蘇哲摟著,慢慢從外麵進來。這兩人都穿著古怪而優雅的白色衣褲,衣袂飄飄,沒走的人一齊盯著看,好奇不已。
  林曦凝望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身上精氣一寸寸的抽離,她站不住,隻能俯到棺上,臉對著他的臉,仔細看,好像不認識。
  蘇哲以為他還會放聲痛哭,但一滴淚也流不出來,他一扭頭,看見梁衛國,便略一抬手,給他看手上的衣物。
  梁衛國有些發悚,不敢上前,忽一眼瞄到杜雷出來了,他忙低喊。
  杜雷一見這兩人,如臨大敵,連趕帶趕的急走,待到麵前,看著兩人形容打扮,喉頭哽咽,不能發一聲。
  蘇哲捧著一套衣服:“他最喜歡的,讓他帶走。”
  林曦眼見著棺蓋開了,她一下把手壓進棺沿,慢慢移步,緊緊貼住棺身。
  杜雷伸手想拽她,被蘇哲屈臂撞開,他也跟著向前,俯身去看。
  旁邊的梁衛國大驚,看兩人神態安靜,心裏略放,一邊回頭示意手下們慢慢靠近。
  杜雷忙瞪他,衝他搖頭,又朝後揮手。
  林曦輕輕將手按在那隻手上,那隻灰白的手,冰涼僵硬,不再有記憶裏的溫暖;她彎下腰,把臉貼到上麵,她可以溫暖他。
  杜雷想攔,伸不出手,不獨是他,梁衛國等也是直直的看著,呆若木雞。
  蘇哲將白衣放到方毅臉側,仔細的理平,又俯下身,靠近他的耳朵,輕輕道:“我在曦子身邊,你放心!下輩子,我們還是兄弟!我做你!”
  林曦一睜眼,她又回到水裏,若明若暗的波光繞在她周圍,她發足在湖底狂奔,大聲呼喚一個名字――方毅!方毅!方毅!方毅!
  他仍在那個旋渦裏,頭發水草一樣飄浮;看著她跑近,他向她伸出手,“曦子!曦子!曦子!曦子!”他眼裏閃著光,身體拉成一條直線。
  她一寸一寸的夠上去,指尖終於碰到他的指尖;她拚命奔跑,她要跨過那道水流,她要抓牢他的手,她要救他出來;但他們永遠是指尖碰指尖,不能再貼近分毫。
  他的臉顯出奇異的焦慮和痛苦,他凝望著她,一聲一聲的念她的名字。
  她用盡全力向前一撲,她抓住他了,與此同時,他的臉再一次消失,水波一拂,她抓著一個沒有臉的人。
  她發出一聲尖叫,她還是撲上去,抱住那個身體,即使沒有臉,他也是方毅。
  秦怡看林曦一下從床上躍起,抱住那個麵容僵硬的男子。他一直俯視她的臉,聚精會神,看不見旁人的存在。
  她不知這人是誰,她不喜歡。當他從蘇哲懷裏抱起她的曦子飛奔而出,她就強烈的排斥他。她一步邁上去,撫林曦的臉:“曦子!曦子!”她想掰開她的手,讓她離他遠一點。
  他的目光射過來,淩厲而陰冷,但隻有一瞬,他又低下頭去:“她害怕,我陪她。”
  他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她聽著他的聲音,越發不安。
  她進而輕拍林曦的臉:“曦子!醒醒!我們回家去。”
  他舉手一架,彈開她的手:“別打她!”他的聲音平平的,沒有起伏,但她能聽出裏麵的警告意味。
  她有些惱怒,側過臉,眼神開始不客氣。
  他並不看她,垂下視線,似在挽回他的無禮,但周身的氣勢卻在告訴她:你不能動她,即使你是她的母親。
  林曦連聲呼喚:“方毅!方毅……”沒有回應,他不是方毅?她睜開眼,茫茫的看著麵前的那張臉,她辨不出那是誰,他既不是方毅,也不是蘇哲,他是誰?
  突如其來的,她一陣恐慌,猛的鬆手,往後一縮,大叫:“哲哥!哲哥!”
  秦怡趕忙就上身去:“曦子,媽在這兒!你別怕,我們就回去,哲哥在家裏等著你。”
  林曦扭過臉,看她半晌,扁著嘴叫聲“媽”,淚如雨下。
  秦怡撐不住也跟著掉淚,又把她抱到胸前:“咱們回家去,你哲哥好好的,他等著你。”
  秦怡攙著林曦往外走,忽想起醫藥費還沒付,遂停下,想去叫護士來,就見那個男子擋到她們麵前,屈下身子,對著林曦的臉:“林曦,我是紹韓,這是軍院,你記得嗎?”
  林曦一下回了神似的,慢慢點頭:“我記得你,紹韓先生……”
  秦怡看一醫一護跟著他們出來,而紹韓似乎還要送她們回去,她忙道:“我們自己走就好,不麻煩先生了。”
  紹韓看她一眼:“他們也去。”那個護士扶著林曦就往他車旁走。
  秦怡還想攔,就聽那醫生道:“您聽紹先生的吧,令千金氣色不好,我們陪著有照應。”說著,打手勢請她上車。秦怡看林曦已在後座坐好,無法,隻得也坐進去。
  到了家,卻隻林蔚天一人在,看見這母女倆回來了,總算把心放回肚子裏,再看還跟來了醫生護士,似是林曦有大問題,一時又驚恐不安。
  林曦看不見蘇哲,掩不住的開始著慌,她四處亂看,喃喃的問:“哲哥呢?哲哥呢?”
  林蔚天忙哄:“他出去找你了……一會兒就回來!”
  林曦不信,就要往外走,秦怡忙抱住她:“你哲哥馬上就回來了,你一出去,他回來找不著你,要著急!”
  林曦想想有理,便坐到桌邊,無聲的流眼淚。
  秦怡替她擦半晌,遞眼色給林蔚天示意上陽台。
  “小哲怎麽樣了?”
  林蔚天忙道:“他媽打過電話了,說是還沒醒,在掛水。醫生說不要緊,疲累過度。”
  秦怡記掛不已,還想打電話問,誰知竟打不通;再瞅著那個人還不走,惱火,遂上前道:“先生請回吧,家裏地方太小,不方便招待客人。”
  紹韓抬頭看看她:“不要緊。”又望向那一醫一護。護士趕忙去扶林曦:“林小姐躺下睡一會兒吧,坐久了頭昏……”
  就聽樓下一陣快速的腳步聲跑上來,緊接著門上大響。林蔚天忙去開,蘇哲一頭撞進來,手背上鮮血直滴。
  林曦一見他,眼淚“唰”的淌下來,她嗚咽著叫一聲“哲哥”,慢慢站起。蘇哲一步邁過去,緊緊抱住她,眼裏滾下淚來。
  蘇哲晚上不肯回去,林曦也不肯讓他走,秦怡也覺得兩人在一起好,但家裏實在擠不下,好容易把那醫護兩個勸走,何燕蘭提議搬到蘇哲那兒去,秦怡想想也好,遂一起出來。
  林曦由秦怡幫著洗了澡。她眼裏淚水不幹,人也有些發呆。蘇哲雖是痛不欲生,但看她這樣,隻能忍著,摟著她坐到床頭,輕輕哼歌給她聽。
  秦怡何燕蘭在門口看一下,忙又退到客廳,相對著掉眼淚。
  半晌,何燕蘭問:“白天那人是誰?好像跟曦子很熟!”
  秦怡搖頭:“我是第一次見,也沒聽曦子提過。”
  何燕蘭忙道:“幸虧他幫忙,我急死了,唉,兩個一齊暈過去……”
  秦怡知她寬慰自己,眾目睽睽之下,兒媳婦讓別的男人抱跑了,怎麽說也不是個事兒;再說蘇哲暈倒在後,他抱起林曦想往外跑,氣力不支倒下;為了護著林曦絲毫不傷,他撐著雙膝先著地,那個男人簡直是從他懷裏把林曦搶走的。那會兒正是送屍體進爐火化,方毅父母也不好,廳裏亂成一團,要不是她眼疾腳快,還不知那個人會把她的曦子帶去哪兒。她想著那張僵直的臉,厭惡心越發的重。
  蘇明威得了消息,也急忙過來探望,三人都沒心思說話,悶坐到十一點。
  秦怡看蘇哲還不出來,正要起身過去,見何燕蘭過來:“他們睡著了……秦姐,你看,好容易睡著了,他們就差一張紙了,就別叫醒了好不好……我在旁邊打個地鋪,照應著。”
  秦怡心神俱碎,知道這兩人元氣大傷,就是睡一起也是真睡而已,再說何燕蘭又這個話音,怎能不點頭,想著不放心,又過去看看,見林曦縮在蘇哲懷裏,淚痕斑斑,蘇哲手臂護著她,如抱珍寶。她驀的傷心,忍著淚,快步出來。
  林曦睡到淩晨,忽然驚醒,不停的叫方毅的名字,痛哭不止。蘇哲秦怡何燕蘭忙圍著她,哄半天;好容易睡去,不到三點又驚醒,還是呼喚方毅;此後她再也不睡,隻睜著眼睛流淚。
  第二天紹韓來過一趟,送那兩隻貓,引得秦怡噴嚏不止,隻得又抱回去。他看林曦隻臉色發白,別的還好,心裏放了不少,也不久留,悄然而去。
  接下來,林曦白天還好,由蘇哲摟著坐在陽台上,靜靜的,偶爾流淚,但到了晚上,便精神恍惚,一驚一乍的睡不了,漸漸的飯也吃不下,水也不怎麽喝,眼見人就瘦削下去,隻剩一雙眼睛有點活氣。
  蘇哲衣不解帶、日夜守護,任誰說也不離寸步;饒他身體強健,也禁不起這樣折磨,三天下來,麵頰就刀削一樣的減下去。
  秦怡從醫多年,看著情形不對,請同事來看看,什麽毛病沒有,診斷下來就是悲傷過度,也用藥也掛水,但不起作用。
  杜雷本想瞞著靜熙,隻說出了小車禍,不礙事,後來被小五說漏了嘴,引得靜熙大哭一場。她本體質孱弱,妊娠反應又重,幾乎就是硬撐著度日,如今再傷了心,越發不好,當晚就開始輕微見紅,送進醫院,說是先兆流產,得住院保胎。杜雷兩頭掛心,真跟在地獄裏一樣,好在他大風大浪經曆得多了,臨事還不亂,將車鋪的事交給楊鬆健,遣小青去蘇哲那邊照應,他白天和嶽父嶽母守在醫院,晚上,再抽空去蘇哲那兒繞一下,寬慰些話。
  這天頭七,杜雷陪著方正田園去墓地回來,拉蘇哲進房:“小妹為什麽晚上睡不好,你聽她說了什麽沒有?”
  蘇哲搖頭,半晌回:“她隻叫方毅的名字,問她怎麽了,她不說。”
  杜雷沉吟片刻:“我想起小翔以前說過的風俗,咱們試試看,你去拔小妹的頭發,要九根。”
  蘇哲這兩天也聽秦怡何燕蘭嘀咕,還看她們做些匪疑所思的事,如今見杜雷也這樣神秘兮兮,心裏悲愴,大叫:“不會的,方毅就是變成鬼,他也不會害曦子……”
  杜雷一陣心酸,忍著,回:“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們試試,叫他放心。”
  當晚,蘇哲取了林曦送給方毅的圍巾,將那九根頭發擰成繩,和線纏到一起,與杜雷直奔紫霞湖。
  蘇哲站到湖邊,看水麵異常平靜,他忍著眼淚,慢慢蹲下身,取出打火機將圍巾點燃:“方毅,曦子天天睡不好,她想你。我知道你也想她,這麽多年,你對她怎麽樣我最清楚,你不能見她受一點兒委屈,不像我,心胸小,有時還會給她找氣受。這些天,看著曦子難受,我恨不得換你回來,你比我有辦法,每回都是你逗她才行。但我換不回來你,你這一生過完了,你回不來了,而曦子還沒過完,她得活下去……之前你就放心把她交給我,現在你該更放心,我不會讓她再受一點兒委屈,我也不會再給她找一點兒氣受,你相信我……”
  “不知為什麽,我一直覺得我們還在一起的,隻是你的空間和我們不一樣,有一天,我們還會相見,還會和以前那樣,在一起吃飯下棋,那時,我們再不會分開……這是曦子給你織的圍巾,你戴過,你喜歡,我剛在裏麵放了她的頭發,下一生裏,你順著這個,就能找到她。”
  杜雷也蹲下身,扶著蘇哲的肩:“方毅,我們三個是兄弟,我聽說人死後七天內靈魂不散,今天你頭七,是最後一天,有些話我就敞開來說說,讓你走得安心,蘇哲活著也安心。”
  “你們對小妹都好,我一直挺擔心,但後來我聽你說,你知道小妹最喜歡蘇哲,而蘇哲也最喜歡小妹,他們都是你的親人,你不恨他們,你希望他們過得好。你就是有點慪氣,怎麽他們把你一人丟下來,他們跑了。其實你知道他們去上學是對的,他們還會回來,但這麽多年在一起,不能一下子放開。但後來你也想過來了,小妹高興你就高興。你也不想讓小妹做護士,你想讓小妹做更喜歡的事,小妹去學畫畫,你讚同,你說小妹就是該做那些雅事的。”
  “我問過那些人,他們都說你走直線走得直得不得了,他們不知道你喝醉了,不攔你,反而慫恿你和孫庚比賽遊泳,你是被那群酒肉朋友害死的。這些天你都看著,蘇哲小妹隻剩了半條命,都是想你想的,哭你哭的,他們是你最親的人,永遠都不會忘記你,你要保佑他們一直好好的;鬆健他們什麽苦都吃過,眉頭也不皺,但一提到你就掉眼淚;靜熙還沒出院,信水那天嗓子都啞了,有這麽多人念著你,你該安心了。”
  “我送那麽多人走,你最叫我難過,因為想不到。我總覺得咱們兄弟能一起喝酒喝到老,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成人……”
  蘇哲聽杜雷哽住說不下去,忙拿手背擦擦臉,慢慢接:“田姨那兒我會托我媽照應,等我和曦子回來,她也是我們的媽。”
  杜雷擰開瓶蓋,喝一口,遞給蘇哲,蘇哲也喝一口,隨後手一點,倒一些入湖,再給杜雷。
  一瓶酒喝盡,杜雷豪氣又起,拍著身旁的石頭大笑:“方毅,咱們兄弟還不是照樣一起喝酒?一起聊天?還不是跟從前一樣?蘇哲說的對,總有一天,我們還會相見,一起喝酒,一起較量,再也不會分開!”又拉蘇哲:“走吧,方毅催我們回去了,他也掛念小妹,他也掛念靜熙。”
  蘇哲看湖麵起了一點風,青黑的浪一波一波的過來,拍在岸邊,“啪啪”作響,但聲音溫和悅耳,如歌如訴;不自覺的,他微笑:“我們先走了,等曦子好些,我帶她來。”
  小荷抱著一捧百合,沿著一排排的墓牌慢慢走,她覺得應該在高處,但她還是從最低一層開始。
  看著那些陌生的名字,她的心飄在雲端,會有一個是屬於他的,那個她日日夜夜思念的人,也到了這一片寂寞中,塵歸塵,土歸土。
  她知道他遙遠,她永遠也夠不著,但從沒想過,他還會更遠,遠得讓她看都看不見,聽都聽不見,上天怎麽可以這樣殘忍?連她最卑微的幸福也要剝奪。
  她一直忍著不來。
  沒看到,那就是假的,是謠言是蜚語是胡編亂造,他怎麽可能死呢?他不總是含著一抹笑,三言兩語,弄得你要麽喜上眉梢,要麽哭笑不得。她愛死這個小孩子了,從前,她沒資格,她得遠著;而今,她能夠了,回頭卻找不著岸。
  她不奢望她能得到什麽,她隻想她能看到他,替他泡壺茶,看著他喝完,他朝她微微一笑,右嘴角輕輕一彎。
  走著走著,她一眼瞥見上一排的一座墓前有個石製的花瓶,一大束百合競相怒放。她一顫,懷裏的百合瑟瑟發抖――是這兒,他還是在這兒了。
  她突的一急,迫不急待般的跨過去。她看見他嵌在漢白玉的碑上,右嘴角彎著,似嘲諷似微笑。她緩緩伸出手,撫上他的臉;她心裏好似有種喜――她離他又近了,從未這麽近過,今後永遠都這麽近!
  她側臉貼上墓碑,抱緊,慢慢滑下淚來。
  “為什麽,你留在冰涼的墓穴裏?為什麽,別人卻躺在溫暖的鴛帳中?”
  紹韓坐到床側,垂頭看黑斑馬;真像豬,吃飽了就睡,晚上也不動。他輕輕撫摸它的毛,柔軟油滑,就像她的頭發,帶著香,沁人心脾。她的身體也柔軟,他抱著,都不敢用力,怕把她抱變形。他回想她裸露的手臂,在他的掌心裏,在他的頸項上,涼涼的,嫩得無法形容,就像現在手中的黑斑馬,誘得人恨不得用力揉一揉才好。
  紹鑰端杯牛奶,趿著鞋慢悠悠的晃過來:“還是家裏舒服,洗澡水的溫度都剛剛好。”一眼瞥見他捏黑斑馬的前腿,忙叫:“幾天沒見呀,你別這麽施暴,它胳膊給你擰下來了!”
  正好黑斑馬也醒,“喵喵”叫兩聲,紹鑰趕緊伸手,想把它抱過來;不想紹韓反手就扇他,力道挺重,打得他手臂發麻。
  紹鑰一愣,他連罵人都不屑,怎麽開始動手打人了,又不為個事?
  紹韓抱起黑斑馬,淡淡的口氣:“你不是累了?早點睡。”
  紹鑰去衛生間漱個口,再回來,笑:“你舍不得讓我抱黑斑馬,你就說,你打我幹嗎?我跟你跑來跑去,都不如一隻貓?”又喚黃斑馬:“喵喵,過來,哥哥喜歡你。”
  紹韓看他不走,倒也沒法子硬趕,遂自己翻書看。
  紹鑰逗會兒黃斑馬,抬眼望望紹韓,開口:“你真要擠垮他們?你不怕她以後知道?”
  紹韓翻一頁,頭也不抬:“不會知道。”
  紹鑰想歎氣歎不出來,半晌,他又問:“那天你看到了,要是這一個再出事,你想她能不能受得了?”
  紹韓微微一頓,後回:“我會對她好。”
  紹鑰輕歎一聲:“韓……我誰都不關心,我隻關心你,我怕你將來後悔!”
  紹韓許久不出聲,後放下書,走到紹鑰麵前,坐下:“她會喜歡我的。你剛來的時候我也不理你,後來我知道你對我好,我就願意跟你說話了。我會一直對她好,她也會對我好的。”
  紹鑰從未聽他一口氣說這麽長的話,用詞還這麽笨拙,他看著他的臉,心潮起伏。
  紹韓低下頭,不習慣似的,但他還是繼續說:“我就想她在我身邊,我就喜歡她……哥,你幫幫我,我不相信別人。”
  紹鑰大震:他從未叫過他哥,他最多直呼他的名字,他真是情根深種了。他吸口氣,點頭:“我幫你,弟弟。但有句話你一定要聽哥的,你千萬別弄死他,到那一步,就麻煩了。”
  田園輕輕的將協議書放到方正麵前:“我先走,律師馬上就來。”
  方正盯著那五個黑字,手指發抖,他從牙縫裏擠出六個字:“我不會同意的!”
  田園先一低頭,後又抬起來:“她年輕,讓她再給你生個孩子。”
  方正一下起身,橫過桌子抓住她的手:“園園,你別走……”
  田園看著他的臉,依稀還能看出年輕時的模樣,濃眉細目,他們父子倆很像!她的眼淚線一樣的掉下來:“不,我不想再看見你……我會想起毅兒……他是被你害死的!”
  方正仿佛被烙鐵燙到一般,“唰”的縮回手,他瞪著眼,用力地搖頭。
  田園淚眼模糊:“是你!就是你!你要記著他,你別害死下一個毅兒……”
  方正木木坐著,忽覺眼前黑了,他緩緩站起來,摸索著打開燈。
  “晚上吃什麽?”他揚聲問。
  沒人應聲。
  他又問一遍。還是沒人應聲。
  他覺得要發脾氣,遂抬腿往主臥去,路過兒子的房間,他無意識的一側臉。
  空的!
  桌上、床上、書架上、衣櫃裏……都是空的。
  他的兒子呢?
  他輕輕的喚一聲:“方毅?”牆壁上彈回“嗡嗡”的回音。
  他的兒子呢?那個聰明伶俐、懂事聽話的好兒子呢?
  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
  “爸,從小到大,我什麽都聽你的,沒違背過你一件事,我就求你這麽一件事,你就不答應我?”
  “我聽了十年了,聽了十五年了,我累!我不想再聽了!”
  “啊……”他發出一聲嚎叫,雙手捂住耳,沿著衣櫃蹲下身去。
  送走秋荻,蘇哲攜林曦上樓,今天秦怡值班,香婆回去了,他要準備晚飯。
  林曦攔住他的手:“我要去看看方毅。”
  林曦走到那個台階前,坐下,打開抱著的包,取出那套白骨瓷的茶具。
  蘇哲將保溫瓶擰開,小心的倒水進茶杯。
  第一杯,林曦倒入湖中;第二杯,她捧給蘇哲;第三杯,她自己飲盡。
  林曦抱膝坐著,望著湖麵不動,半晌,她輕輕的說:“去年,你在這兒叫我下去……你也從這兒救我上來……但我救不上來你……”
  蘇哲不忍看她的臉,慢慢伸手擁住她的肩:“曦子……”
  林曦輕咬嘴唇,好一會兒,繼續道:“但我會聽你的話,我知道你為什麽要說那些話,我會記住。”
  她扭臉看向蘇哲:“你別說話,你聽我說,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許多問題,有的想得清楚,有的想不清楚。你接秋荻來,我們說說話,我終於理清了。你聽我慢慢跟你說。”
  “那些天我天天夢見方毅,他在水裏,要我救他,可我一抓住他,他的臉就沒有了。我一點兒也不怕,因為他是方毅,但我心裏難受。我總覺他本來不會死的,他從不多喝酒,可那天他喝醉了。之前他來找過我,問我以後是不是還一樣對他好。他怕我們出去以後不回來,或者回來了也跟以前不一樣,不當他是親人。我想要是我們不出去就好了,他就不會喝醉,也不會死。”
  “這些天我天天想這個,覺得活著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方毅不在了,我們多孤單,將來誰和我們一起下棋玩?我能給誰泡茶喝?方毅是我們的支柱,是他撐著我們過得好好的。每回我們吵架,你總那麽笨,都是他幫你跟我和好;每回有事不開心,他總有辦法化解,讓我們從別的地方找樂趣。我從沒想過他會離開我們,會這樣離開我們。”
  “我覺得老天可恨,為什麽把他帶走?他那麽喜歡跟我們在一起,我們三個是最親的人。這次出去,我真想叫上他一起去。我沒說,因為他也沒說,我總覺得他如果能去的話,他是一定會去的,他不說,就是不能去。我想我們還會回來,就像我出去讀書那樣,三年,我們就回來了。他也會有好的女朋友,我們能多一個人,多好。”
  “我知道方毅心裏怪過我們,但他不忍說出來,他怕我們難過。他對我們太好了,不想讓我們有一點兒負擔,讓我們覺得對不起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他是我們倆的哥哥。在他心裏,他最愛的是我們,他把我們當成他的家。你生日那天,他送我回去,他要我永遠相信你,說那樣我就會永遠幸福。我一直想他的這句話,想了許久許久,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林曦坐直身子,看著蘇哲的眼睛:“我曾經有話想問你,我想你也知道我要問什麽,但我沒問出來,因為我沒想好聽到不想聽的答案後該怎麽辦。這次秋荻來,我問了她,她沒有回答,她反問我,如果這次不是方毅離開,而是你離開,那我還需不需要再問那個問題?”
  “我知道我再也不必問了,沒有什麽比你在我身邊活著更重要,方毅不在了,我還有你,如果你再不在了,那我還有什麽?”
  蘇哲眼眶一熱,握住她的手緊貼麵頰:“曦子……”
  林曦原本淚光盈盈,還能忍得住,今看他淚流滿麵,她忽的一嗆,哽咽出聲,好一會兒,她撫著胸口理勻氣:“方毅怕我不相信你,怕我過不好……不會的,我相信你,我永遠能過得好。他無論在哪兒都能放心!”
  “我好幾天沒夢見他了,可是昨夜我又夢見了,他不在水裏,他變成了從前的模樣,就是你第一次介紹他給我認識時的模樣,他穿著淺藍的牛仔褲,明黃的襯衫,那麽的帥,我都不敢看他。他什麽話也不說,隻是衝我笑一下,他笑起來最好看,比你還好看。”
  “我想我們還會在一起的,也許不久後,也許很久後,會有那麽一天,我們能重逢。現在,我們倆就好好的活著,記住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等那一天見了他,告訴他。我想他也會記著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等見麵時,他也會告訴我們。”
  蘇哲轉過臉,凝望湖麵,任眼淚肆意奔流。
  方毅,你聽見了嗎?
  曦子她不會問我以前的事了,她原諒我的一切,她會和我好好的活著,直到我們相見的那一天。
  你不用擔心了,我不必騙她了!
  你就知道我不會騙她的,你擔心我會丟了她,她嫁給別人,你不放心!
  現在不會了,她永遠都會相信我愛她!我永遠都能陪在她身邊!
  你一定聽見了!你該放心了!
  這一世裏,我會永遠的守著她,下一世裏,我交她到你的手上。
  ——————————————————————
  從沒覺得會在此時結束,心神俱碎,再無法按既定的思路寫進當初的結局……
  想握住一點希望,給自己,也給你們……
  無語凝噎……
  
  番外關於方毅之死
  寫下這個文題,耳畔是小剛的“黃昏”。不知為何,第一次聽這首歌時就覺得它是屬於方毅的,那會兒走在路上,店裏的大喇叭高高的唱著,我從沒聽過,立時就怔在當場,我並不知道它叫什麽,隻是覺得這首歌聽著要落淚。後來用MP3下載,是因為這個名字,回家一放,驚夢!
  我聽歌一般不聽詞,隻記調,後來細聽,好像有些出入,但並不妨礙我還是聽它,在寫方毅的片段裏。
  我喜歡這個名字,黃昏,黃昏,方毅的死亡也在黃昏。
  夕陽的金光渡在紫霞湖上,瀲瀲灩灩,他帶著微笑縱身而入,誰也不會想到這就是他的死亡,包括他自己。
  看到有親說,寫這個結局是為了不讓大家猜到結局。
  其實不是的。
  方毅的死亡伏沿千裏,所以越寫越悲憫,看不得親們揪住一點,對他橫加指責(還有哲,這裏不說)。我跳出過,替他辯,為的就是這份悲憫。
  美嬌嫋的長評很好,發自肺腑,感人至深。
  “從此,不會再有人如他那般清峭眉目;不會再有人如他那般愛縱目光;不會再有人如他那般令人心痛如碎”,即便在辦公室中,也禁不住淚濕眼眶。
  盡管方毅的死亡在腦中定格已久,但真到下筆的那一刻,仍是撕心裂肺,一點點,一點點,寫不下去,淚涕交流,所以才會有現在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文中的所有人物,當得起通透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嚴雋,另一個就是方毅,而方毅的層次當在嚴雋之上,因他見得更多識得更廣,所以他放得開,也收得回,但他也更累。
  他的累於人無形,於己也無形。在所有人麵前——含他自己!他都開開心心、瀟瀟灑灑。他的彈性令他可以消融一切,笑對一切,既瞞過別人,也騙過自己。
  所以來不及,沒有人來得及抓住他,在他一步步滑向死亡的空間裏。
  “風起雲湧”那兩章就是為他寫的,在那時,我就忍不住的流淚,親們可以再去看,應該能看出裏麵的無邊傷感。
  “他的皮膚還是淡金色,他的睫毛還是密而短,他的頭發長長了,他睡著,嘴角沒有微笑,叫人不習慣……”
  自他開始愛曦子,他就開始走向深淵,他沒有認識到的深淵。
  他總是歎:“你什麽時候長這麽大了?”因為他清楚,他和曦子的緣份隻能止於兄妹!不須看哲,不須看曦,隻看他的父親。他太清楚父親的為人,太清楚父親對他的期望,太清楚他的將來,太清楚他的婚姻。
  他怕曦子長大,一方麵怕曦子愛上別人,不再親近他;另一方麵,即使曦子不愛上別人,他也不好再親近她。那是成長的代價,世人目光交織成隔網。他太懂!
  但她還是長大了,他不自主的在那條線上徘徊,無法壓製的他會越過小小兩步――舞會上的柔情蜜意-“我看我挺合適的,曦子你說是不是?”火車上的隱晦暗語-—“有曦子在我身邊就行!別人走了不要緊!”,旅館中的笨拙表白——“曦子你信嗎,你就還是醜小丫,我也喜歡你!”
  他掙紮過,痛苦過,迷惘過,央求過;他指著他的兄弟:“我隻是想告訴你,曦子不是你的!”他板起過臉對他的曦:“你就想見他?那我馬上走!”他看著他:“以前我想不透杜雷的話,但現在明白了!有時我也覺得害怕,什麽都沒意思!摸不到邊!”他盯著杯裏茶葉:“我什麽都不想,我隻想我們三個還和以前一樣,開開心心的過兩年。你說好不好?”他跟他大大出手過-“他便慢慢伸出手指屈成爪,而後緩緩握成拳。”他對他橫眉立目過-“蘇哲我告訴你!你以為曦子隻在乎你?答案錯誤!她也在乎我!她隻是對你好一點兒,僅此而已!我要是不高興你們在一起,曦子絕不會撇開我不管!不信,咱們走著瞧!我絕不答應曦子嫁給你!”他對她示弱過:“我生病了,曦子會像對蘇哲那樣對我嗎?”他也想過拚力一試:“如果是這樣,那你我都不是別人!”
  但他不得不又匆匆回來。
  父威如山——從基層一步步登上權力頂端的父親受過怎樣的挫折?流過怎樣的血汗?有著怎樣的權威?本心上,他敬愛過他,他曾是他的榜樣,盡管他日益成為他的枷鎖,但長期的仰視還是令他低眉順眼,何況,還有他的母親,柔順的女子,與他的言行舉止緊緊相連。
  手足情如水——他看過他的童年和少年,跟他相比,他是幸運的,至少,他的父親還舍不得打他;他看著他陰戾的眼神慢慢和暖,他看著曦走進他的生命不能分割,他知道,他離不開她的,離開了,他會死;而他,還不會!
  還有曦,她對他的笑明媚純真,對他的愛認真幹淨;他張開雙臂,她毫不遲疑;他信口扯謊,她完全相信;她也是他的家,他可以放棄愛,他不能放棄家。
  還有還有,他們互相愛對方!他視為家的兩個人互相愛對方!
  而最為重要的是,外人在逼近,可怕的外人,他怎能讓可怕的外人搶走他的曦子。他放心哲——勝於放心他自己!因他對她傻!因他對她真!因他可以為她拋開一切、決絕如鐵!他不行!他做不到!所以他選擇退讓,並砥力支撐。
  但他想在夾縫中求得一絲空間——最後三年,讓他再擁有最後三年,把握最後的溫暖愜意,而後,他義無反顧,回歸他的世界。
  他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世界。他也曾有過溫暖的童年,他的父母也曾恩愛,但進入那個世界,一切都將改變。他也必是,那時的他,必將不是現在的他,所以他問:“將來有一天,我變得連自己都討厭自己,曦子還會這麽對我嗎?”
  他知道答案——她不會的!等他真變成那時的他,她再也不會如此對他,如他深愛過他父親的母親那樣,她對他也會疏離;但他還是要問,問了,是種安慰,好像踏實,還有一盞燈在那裏,一回頭,他的心暖。
  但是沒有,他求不來最後的溫暖。
  他的父親不再年輕,權力金錢蒙住了他的眼,爾虞我詐包裹了他的心,他早已忘記他曾經有過的青蔥歲月、似水柔情,他怎能放手讓他資質絕佳的兒子去玩辦家家的小兒女遊戲?
  終於,他落下眼淚,當他抬起臉,他還是笑意盎然。他的堅韌騙過所有人,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他會死於水早有暗示,“風起雲湧”不說了,去秦皇島前他去告別,她故意說不想他了,他說:“那我就掉海裏淹死,再不回來了!”
  他知道會有那麽一天,他的曦子絕不會再想他,就是他變得連自己也討厭自己的那一天。
  其實那一天,並不遙遠!
  他吃著燒烤,喝著酒,看著眼前的那些狐朋狗友。他永遠也離不了這些人,他的曦和哲卻會比翼雙飛,活在世外桃源,他們一起做飯一起下棋,而他再也無法融入。
  一杯一杯,他愛上那種暈乎乎的感覺。
  酒是妙物,一醉解千愁,他終於無憂!
  看著碧波蕩漾,他笑:“這湖裏遊泳最好!”
  有人接:“這湖不好,每年都淹死人!”
  他笑:“那些人都不會遊泳!”
  有人接:“淹死的才是會遊的!”
  他一揚嘴角,笑。
  有人說:“孫庚也會以遊,要不你們倆比比?”
  有人攔:“他喝多了!遊不了!”
  他笑:“我沒喝多,不信,我走直線給你們看!”
  他果然走得筆直。他們果然也是狐朋狗友。
  他父親一直要他親近的狐朋狗友,最終要了他的命。
  當他躍入水中,他想起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那個緊貼他的柔軟身體。自此後,他不再叫那個人妹妹,他叫她曦子。
  但他對她的愛隻能藏在心中,無法出口,一旦說出,那就是錯!
  當他滑至湖底,當他卡進石縫,當他吐盡最後一絲氣,他帶著她的名字!帶著對她最後的焦慮和憂心!沒有了他的守護,她和他能否攜手一生?能否歲月靜好?
  她給了他六年的溫暖,六年的親情,他從不後悔那麽晚才愛上她,因為在更多的時間裏,他心滿意足、快樂無比!
  他再也無法一衝而出,因她再不在他的懷裏。當他的白衣在水裏展成旗幟,她終於明了他最後的心意!
  如果……如果……如果……
  任何一個如果成立,他都可以不死!
  但最重要的——
  就是因為他還年輕,因為他心中還有最後的純真的愛和戀!
  再過十年,他必不會死!
  但也必不會叫人如此懷念。
  那時,他自己也會討厭自己!
  何況別人!
  PS:不知番外究竟為何物,還是寫下,獻給深愛的不滿23歲的方毅。你終於使我們明白——沒有一個人可以無堅不摧!笑顏背後往往流著眼淚!於是我們開始懂得珍惜,開始學會寬恕,開始試著感恩!於是,我們還是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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