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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鳴:一把桃木梳

(2009-01-17 12:15:01) 下一個
蟲鳴:一把桃木梳
  鏡子裏的女人——黑色低胸蕾絲睡裙隱隱露出乳溝,酒紅色長卷發慵懶地零亂披散,妝點得妖豔的臉上潮紅還未褪卻,剪水秋瞳中熱切的迅速變冷。
  歐式描金花紋的實木梳妝台上,一把小小的桃木梳在一堆熠熠生輝首飾間顯得格外寒磣,女人抓起斷了兩齒的梳子,輕柔地在頭發上梳動。
  “我說,你就不能消停點兒?成天抱著個鏡子照來照去,當心哪天鏡子裏的人突然蹦出來,嚇不死你!”女人身後的歐式大床上,一個臉部輪廓冷硬的男人半裸著上身,靠在鑲飾著金色花邊紋理的床架上,明黃色錦緞被子淩亂的對壘著,輕薄的掩蓋住他下半身的剛硬,深黑的眸子裏笑意淺淡,嘴角牽起半弧,冷硬的臉頓時變得魅惑,這是個男人味十足的精品。
  女人梳頭發的動作滯了滯,她轉頭,眸中嫵媚的水波流轉。“嚇的怕是你吧?再跳出來一個,兩個你嚼得動麽?”語帶挑逗的話說完,她放下桃木梳,爬回床上,跪坐在男人身前,纖手刷過男人的胸膛,停在他腹部打圈圈。“就是嚼得動,你又咽得下麽?親愛的,不要太貪嘴!”
  男人被挑逗得胯下一緊,惹火了,他用力地將女人一翻轉,從背後生猛地進入,嘴裏還振振有詞:“咽不下?嗯?我讓你骨頭渣都不剩!”
  金璧輝煌堪比歐州宮廷的房間,悱靡的分子從豪華大床上融入空氣中,彌漫在整個房間,嬌喘低吟和著男人的低吼回蕩在高高的房頂上。
  男人累了,女人伏首了。
  “你愛我嗎?”男人問。
  “當然愛!”女人答。
  “愛我什麽?”男人又問。
  “愛你的錢!”女人理所當然的回答,每次事後,他都要將這個問題耳提麵命一番。
  男人滿意地點點頭,撈起床榻上的襯衣穿上。“我該走了!”
  “今天不在這兒過夜?”女人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冷的樺木地板上。
  “今天不行。”說話間,男人已經俐落地穿好衣服,正往腿上套長褲。“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親吻過女人的額頭後,男人轉動門柄,身影閃出門外,兩分鍾後,窗戶上掠過一道黃光,女人知道,他的保時捷已經駛出大門外。於是,她以最快的速度衝進浴室,花灑的激流噴湧至臉上,身上,她一把把地抹開臉上的水。
  一小時後,她裹著浴巾站在白霧蒙蒙的大鏡子前,手指在鏡子上劃了一橫,白霧中有了一張薄唇,劃一豎,有了俏鼻,橫豎中劃兩點,蒼白的臉頰呈現,再一橫,黛眉水眸浮出,最後,她在下麵劃了一撇一捺,美肩坦露。鏡子上的白霧中,寫著一個大大的“來”字,一張臉猶似不完整的拚圖,東碎一片,西碎一片。
  她叫來茴,她是一個情婦。
  她的金主叫周於謙,跟了他5年。
  她26歲,21歲被他包養;他33歲,28歲時買下她。
  一個很濫俗的故事,清純漂亮的她原本與母親相依為命,乖巧懂事的她考上了名牌大學,熱情洋溢的她交了男朋友,就像有部老電影,那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有天,陽光偏離了方向,她的母親患了重病,她的男朋友雖然出色卻是個窮學生,她麵臨輟學與失去母親的艱難境地,陰暗裏的她陡然發現了一道狹隘的光亮,周於謙如天神降臨。
  “我負責你母親的醫療費!”他優雅地坐在陽光下,貴氣十足地喝著咖啡。
  “謝謝您!”她萎靡地坐在背光處,誠惶誠恐地喝著白開水。
  “我負責你四年大學的學費!”他大方地撕下一張支票,瀟灑地填上一個數字。
  “謝謝您!”她興奮地接過支票,感激涕零地對他行注目禮。
  “條件是……”他氣定神閑。“你必須跟我5年時間,除去學費與令堂的醫療費我再額外給你三百萬,外加一套市區兩百平米的高級住宅!這些會在5年後兌現。”
  他架勢十足地掏出一紙協議書,對她來講是賣身契。
  她的手握緊,支票被揉成鹹菜擲到他的臉上。“去死吧你!”拎起包,她像隻驕傲的公雞,昂首挺胸,十分有尊嚴地走出咖啡廳的大門,兩分鍾後,她又走回去。
  “考慮清楚了?”他仍是氣定神閑。
  “記住,你死要死得難看點!”人渣,她隻差不顧形象地啐他一口唾沫。
  她的尊嚴僅維持了兩天,第三天,母親病情惡化,她把自己賣給了人渣!
  “這是個好價錢,但我希望價錢能更優!”她優雅地坐在陽光下,喝著白開水談生意。
  “五百萬,一年一百萬!這個價位如何?”他慵懶地坐在背光處,喝著咖啡豪氣地應承。
  “價錢是不錯,但我還想了解福利方麵,比如醫療保險,社會保險,養老保險,還有假期,一禮拜我要求雙休!每年至少有半個月年假,加班要有加班費!”她掰著玉指,細數各項待遇。
  “除了假期的時間外,其他的沒問題,每周可以保證你有兩天的體息時間,但休息時間不固定,年假也如此!”他細細斟酎後,討價還價。
  她拍桌定案,大筆一揮,在賣身契上麵簽下“來茴”,從此,她便不能自由來回。
  鏡子上的水痕滑落,“來”字生出許多枝節,模糊不清,她赤腳走回臥室,坐在描金花紋的妝鏡前,清水臉上純真猶在,水眸已是冰寒凍人,拿起桃木梳,年代已久,黃中發黑,烏舊的顏色十分難看,梳齒殘缺猶似垂暮老人的滄桑,梳柄上的字槽裏積滿黑乎乎的塵垢,纖指撫過那兩行小字:“來來茴茴,幸福吉祥!”。
  “小茴,桃木避邪,這把桃木梳是媽媽親手做的,用這把梳子梳頭就會幸福吉祥一生!”
  “謝謝媽!”女孩兒坐在老式紅木框鏡子前,跟母親撒嬌。“今天幫我梳三條辮子,曉綠有兩條辮子,我要比她多一條,看她還臭美不?”
  母親慈愛地撫著她的頭發,細指在烏黑的發絲中靈巧穿梭,不多會兒,女兒被她編上滿頭的小辮子。
  描金花紋的鏡子裏,女人拈起自己的紅色卷發,一縷一縷地交錯編織,半晌後,兩側垂著許多的小辮子,後腦的發依然卷卷的,她沒法編滿頭小辮子,仔細審視鏡中人,她現在的造型就像某個瘋人院的牆塌了,慌慌張張從裏麵逃出來的……太可笑了,她嗤的一聲笑出來,嘴咧開更像了,她捂著住肚子大笑不止,眼淚都笑了出來……
  媽媽,你不好起來,即使有桃木梳,我也不會有幸福吉祥了。
  落寞與沉寂並驅而至,在房間裏姿意地馳騁。她的眼淚簌簌而下,索性伏在梳妝台上嚎啕大哭。
  來茴在清晨醒來,入眼即是鏤金雕花的奢華,在她看來,卻是一屋的荒蕪蕭瑟,那種墓地長滿了衰草的蕭索,她赤足跳下床,踩過冰冷的地板,做她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
  今天是陰雨天,沒有陽光。
  梳妝台上的手機響起,屏幕上顯示一串熟到不能再熟的號碼,她滑動手機貼到耳邊。
  “晚上跟我參加一個宴會,早做準備!”
  “好!”
  “我不能陪你去選衣服,約程蘭陪你!”
  “好!”
  天空模糊的灰白,傾刻間,像是掀翻了的水桶,暴雨如注,打在嬌嫩的木棉花瓣上,灰色雨霧中絞動著嫣紅,路麵上的坑窪積滿了水,車輪輾過,翻騰起巨大的水花,來茴在後座猛地一顛,前排開車的司機立刻賠不是。“對不起,來小姐!”
  “沒關係!”她坐好,淡淡地回一句。
  車駛進一幢花園別墅,歐式的小樓前,一個舉著白傘的藍衣女子上了車。
  “要命,這麽大的雨還要出門,你為什麽不預約上門服務?”程蘭是纖弱扶柳型的女子,骨子裏卻盡是精明幹練。她和來茴一樣,是別人的情婦;不同的是,來茴是為了錢,程蘭則是為了愛。
  “預約上門要收服務費!”來茴把滴水的雨傘裝進塑膠雨袋。
  “服務費?”程蘭怪叫。“小姐,周於謙有的是錢!”
  “錢再多也是他的!”他沒有提起預約,自然不會給她錢付服務費;而她,也不可能掏自己的腰包。
  “我服了你,情婦比老婆還要慳三分!”
  來茴闔目養神,正因為不是老婆才慳。老婆,可以理直氣壯地共享老公的財產;而情婦,能得到的錢財卻是有限的。她不是程蘭,為了愛情拋棄尊嚴,既然是為了錢當情婦,那就多攢點錢在手裏。
  經風雨裏一番輾轉,來茴亭亭玉立地站在試衣鏡前,銀灰色禮服袒露出光潔的後背,下擺搖拽墜地,貼身的設計色勒出完美的曲線,頸上的鑽石項鏈發出的璀璨光芒灼刺眼眸。
  “絕代風華,傾國傾城啊!”程蘭毫不吝嗇地盛讚,雖有誇大之嫌,然而,鏡中的人也相去不遠。
  聰明的現代人造出了化妝品這麽神奇的東西,再經妙手精雕細琢一番,自是清水臉蛋所無可比擬的。
  “走吧!”來茴接過店長遞來的手袋,挽手同程蘭步下樓梯。
  夜的帷幕落下,雨停了,身處燈火霓紅的繁華都市,來茴仰頭,天空猶似被捅破的黑洞,她笑笑,什麽爛比喻?誰有那麽大本事捅得破一塊天。那笑僅是一瞬,目光接觸到周於謙的身影後,笑在嘴角凝滯,當穿著灰色手工西服的周於謙站在她麵前時,她的臉上已經掛出一抹媚笑。
  “親愛的!”她嗲聲,挽上周於謙的手臂,相偕步出停車場,進入瑰麗堂皇的宴會大廳。
  斛籌交錯,衣香鬢影,語聲喋喋。
  周於謙與眾紳土名媛客套寒喧,來茴的笑一成不變。紳士頂著斯文禮貌的外表,看她的眼神盡是的和淫念;而教養良好、身姿綽約的名媛,看她的眼神則好似吞下一隻蒼蠅。來茴在心裏暗暗諷刺:你們既然想掩飾,就不要給我瞧出來。
  那掩飾,分明是給周於謙三分薄麵,她瞧得出來又如何?
  宴會進行到中途,周於謙已經把她扔開,百無聊奈地打量眾人,紳士名媛也不過披著金錢的外衣,骨子裏不一樣地男盜女娼。來茴歪著嘴角嘲諷地笑,他們趾高氣揚,厭惡窮人,卻不知,給他們賺進銀子的窮人清白了幾千幾萬倍。
  暗諷完後,她轉念,自己何時變得憤世嫉俗了。
  收斂起嘴角的笑,衣著光鮮亮麗的人堆裏,驀地一個身影映入她的眼簾,她稍稍一怔,目光緊緊跟隨那個身影。
  氣宇軒昂,豐神飄灑!來茴曾經剽竊這兩詞來形容一個人,一個早已與她形同陌路的人。
  那人端酒轉身,目光與她對個正著。
  如清泉般明澈的眼眸。
  她雷亟般定住……隨後,她腦中寫出一個大大的字——“逃”,驚惶地移開視線,她提起長長的裙擺,逃到哪裏?露台?花園?最安全的地方隻有一個地方。
  逼仄的小格子間,馬桶“嘩啦”一聲,清水扭著漩渦下沉,來茴無力地背靠著門板,單腳支在馬桶邊沿,掌心一陣刺痛傳來,這才發覺修剪得尖利的指甲已經掐進肉裏。
  是他!
  他回來了!
  那個發誓一輩子不會讓她好過的謝家逸回來了!
  來茴的身體簌簌發抖,她竟然在發抖,事隔這麽多年她竟然還會發抖,她望著馬桶裏的白色旋渦,五髒六腑跟著糾結,反複地旋轉扭曲,沉進一個看不見的黑洞,耳邊“嗡嗡”作響,是誰?是誰的聲音?是誰在罵人?
  “來茴,你真下賤!”
  “來茴,我恨你!我恨你!你給我記住,除非你死了,否則,有生之年,我絕不會讓你好過!”
  “砰”,她的後腦重重撞上門板,耳根清靜了。有生之年!他們不是形同陌路,而是生仇死恨。多年前,當那雙明澈的眼眸變得血紅猙獰。他,謝家逸,對她,便隻剩下恨了。
  這一生,來茴不曾對不起任何人,除了謝家逸,除了他。
  如果他回國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讓她好過,那麽,他不必費心了,她從來就沒有好過一天,從來就沒有……
  “來小姐,你在裏麵嗎?”
  門外響起高跟鞋來回走動的聲音,隔間的門一扇扇地被打開,天花板上掠過道道暗影,來茴斂住心神,忙回應道:“我在!”
  “周先生在找你!要不要我先給他回個話?”
  “哦!麻煩你跟他說我很快就好!”
  高跟鞋“蹬!蹬!蹬!”幾聲,待那有節奏的脆響消失在門外,來茴收回支在馬桶邊沿的腳,抽風機“嗚嗚”地微弱呻吟,臉頰一陣冰涼,她抹了把臉,掌心濕乎乎的,竟是眼淚。轉身按開門板上的金屬插銷,她的淚水還真多啊!
  這句話是周於謙說的。
  剛跟他的那一個月,她每晚以淚洗麵,直到謝家逸找到她那天。從此,她不哭了,不敢哭了;從此,她隻對周於謙笑,諂媚地笑。
  “你的眼睛好像兩隻黑蝴蝶!”
  來茴抬頭,從鏡子裏看到一張清純的瓜子臉,明澄澄的眼睛露出濃濃的笑意,她身後的女人——就是自己,眼影糊了眼睛一圈,真像兩隻振翅欲飛的黑蝴蝶。
  來茴輕笑出聲,走到鏡子前掏出粉底補妝。“你的比喻真形象!”
  “經常有人這樣說我,大概跟我的行業有關!”女孩用濕手捋捋額前的短發,一臉率真地看向來茴。“寫作要有豐富的想像力!”
  “哦?”來茴停下撲粉底的手,眼睛透過鏡子與女孩兒對望。“都需要想像些什麽?”
  “比如,看到你開門走出來,我就會想像,你曾經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在宴會上偶遇了念念不忘的初戀情人,他從前是個窮小子,你們分開多年後,他衣冠楚楚地出現在你眼前,所以,你躲到衛生間回想起當年的甜蜜,默默流淚……”女孩偏頭,臉頰被食指按出一個深深的圓渦。“或許,你還在裏麵抽了支細細長長的女士煙……”
  “我不抽煙!”來茴打斷女孩的想像,收起粉餅。“你一定不是個暢銷書作家!”
  “嗯,可我正在努力!”女孩友善地衝她一笑。“很高興認識你,我叫肖鈺!”
  “原來你就是那個騙走許多少女眼淚和金錢的言情小說家?”來茴臉微微一紅,人家的書每年都登上銷量排行榜榜首,自己竟然猜測她的書賣不出去。“呃,有眼不識泰山,不過,我不是你的讀者群,請見諒!我叫來茴!”她驀地想起周於謙在找她,匆匆收起收袋。“我朋友還在等我,後會有期!”
  “拜拜!”女孩的手輕輕揮動,臉上仍是爛漫又和善的微笑。
  “拜拜!”來茴走到門邊又回頭看了她一眼,這個率直的女孩讓她心生好感,盡管她的想像有準確到恐怖的殺傷力。
  來茴走到長廊盡頭就見到靠著牆抽煙的周於謙,托這處清靜地方的福,他身邊總算是沒有了鶯鶯燕燕的圍攻。那些女人們不知道是幼稚還是蠢,先不說周於謙已有家室多年,就是他那顆冷酷成冰的心也不會懂得憐香惜玉,許多女人抱著飛蛾撲火的勇氣跟決心,最後都落得壯烈犧牲的下場。
  也怪不得,不了解周於謙的人,永遠都不知道他的可怕。
  周於謙的世界裏沒有感情,他的人生中也隻有兩個字—-利益。
  而她來茴,則是一個稀罕的例外,或者,她還沒到被派上用場的時候!
  “對不起,親愛的,讓你久等了!”來茴遠遠地就已掛上了俗媚的笑。
  “知道讓我久等就走快點!”周於謙把半截香煙摁到旁邊的煙灰缸裏撚熄,轉身走向宴會廳。
  來茴一路小跑追上他,手按住額頭,佯裝出虛脫無力的樣子。“親愛的,我身體不舒服,想去下醫院!”
  周於謙隻睨了她一眼,淡淡地說道:“不用裝了,我本來就要離開!”
  “其實,我是想去醫院看媽媽!”來茴低下頭,他能不能不要那犀利。
  “你可以直說!”周於謙冷漠地轉頭,徑直往後門的走去。
  來茴望著他背影,想起多年前,他無視她的哀求下達那個冷酷的命令後,仍是旁若無物地離開。無論他說出什麽話,做出什麽事,他的背影永遠都是筆直挺立,不要希冀有絲毫地彎曲!這個男人,別惹火他!
  舉步正要跟上,一人擋在她身前,蠻橫地攔住她的去路。
  “多年不見!來茴!”
  來茴愕然抬頭,是那雙明澈的眼睛,清俊的臉上沒有絲毫情緒,宴會廳明亮的燈光,似乎照不到這個角落,他身上昂貴的米色手工西服卻沒有因背光而貶值。上流人士的宴會,富麗堂皇的大廳,還有昂貴的手工西服啊,瞧他現在多有模有樣,是出人頭地了吧?
  心止不住地一陣狂跳,不是因為心動,而是因為驚懼,或者還有尷尬,她顫聲。“多年不見!”
  相較於她的慌張,謝家逸倒是一臉閑適。“這幾年過得好嗎?你還跟著他?”
  聽聽這口氣,是想聽到她回答好呢?還是想聽到她哭訴過得很糟?心跳恢複正常,來茴平靜地答道:“一般般!”
  謝家逸點了點頭,沒再追問她是不是還跟‘他’。“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來茴的身子幾不可見地顫了一下,她看著他,那臉,那眼睛清楚地表示,他隻是‘隨便說說’。他是故意的,故意在這麽多年後一見麵就說出這句話,說出七年前一模一樣的話……
  那時候,她上高二,還是個花季少女,月亮下的花季少女
  那個夜晚,皎月浮出雲層,花季少女來茴坐在桂花樹下,濃鬱的清香在空氣中繚繞,她望著那個在操場中奔跑的身影,心裏默記,一圈,兩圈,三圈,四圈……
  四圈後,矯健的身影頓下腳步,撈起衣服擦擦額頭的汗後隨意搭在肩上,就要離開。
  “謝家逸!”來茴雙手在嘴邊卷成一個喇叭,大喊一聲。
  “來茴?”謝家逸快跑幾步到她麵前,月輝落在他明澈的眸子上,熠熠生輝。“什麽事?”
  “呃……”來茴抓抓頭皮。“嗯……”臉漲得通紅,閉上眼睛,豁出去了。“我喜歡你!要不要答應我?”
  謝家逸傻愣住了,這次不是遞情書,也不是請別人轉告,而是直接的,麵對麵地等他答複,一時間,他幾乎忘了怎麽說話,反正他的嗓子是發不出聲來。
  夜靜默,月華似水,在夜色下柔柔浮動……
  “讓我考慮幾天!”謝家逸說完,拔腿就往校門口跑,把臉通紅的來茴和桂花香扔在身後。
  來茴心裏一陣悶堵,鼓氣這麽大的勇氣,成功率也沒比寫情書高多少,她怏怏地挪動腳步,早已跑開的謝家逸卻在這時去而複返,他彎腰喘口氣。“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青石板巷靜得隻聽到他‘呼呼’踩自行車的聲音,破敗老舊的房屋沉澱出歲月的味道,來茴在後座揪著他的舊得褪色的外套,屁股被顛得生疼,她一直記得,那晚的月亮圓圓的!
  青石板巷,破敗的舊屋,自行車,如同骨灰一樣早已被掩埋的東西,又硬生生地被挖出來駭人,來茴垂眸,收在身後的手握了握,正要拒絕……
  “我的女人暫時還輪不到別人送!”
  來茴側首,周於謙不知何時已站到她身旁,心下更是慌亂,這兩個人,天啊!這兩個人怎麽能湊到一塊兒?
  “我以為周董已撇下佳人獨自離開,身為合作夥伴,理當盡義務護送您的女伴安全到家才合乎情理!”
  合作?天啊!天啊!來茴見謝家逸沉穩禮貌地徐徐而語,挖骨灰不夠駭人,現在就算把她活埋了都不算駭人,他們合作才是真正地駭人聽聞!
  “謝謝你的好意!”周於謙淡淡地應一聲,那語氣可完全聽不出來‘謝意’,他視線掃向來茴。“還不走?”說罷,抬步離去。
  “拜拜!”來茴草草告別,跟著周於謙步出後門。
  她心裏有許多個為什麽,她心裏被許多個為什麽堵得發慌,她因為心被堵得發慌而有跳車的衝動。但她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坐在後座,瞟了一眼閉目養神的周於謙,還是不要讓他睜開眼睛好了,至少,在沒有摸清楚來龍去脈前,不要問他!保身為上上之道,他們合作便合作,他們要相互傾軋就傾軋,來茴隻要做好情婦就行!打定主意,她也閉上眼睛,腦中卻不住地浮現四年前那場……
  豪華的別墅大廳,窗外山湖景致怡人,謝家逸抓著來茴的肩膀,狠狠地質問:“這就是你轉學的原因?當別人的情婦?”
  “是!”來茴垂下視線,不敢麵對他,她沒想到謝家逸會找到她,她更沒想到謝家逸因為找她找得麵形憔悴,那天吵架時,他說分手說得那麽絕情,甚至……
  “為什麽要當別人的情婦?我呢?我怎麽辦?”抓住她肩的手又用力了幾分,來茴痛得皺眉,卻咬緊下唇一聲不吭。
  “我們分手了!”良久,她抬眸說道,她不想分手的,但他提出來了,那種情況下,她沒有選擇,感情還可以紀念,而至親的媽媽卻不能等她去世後再緬懷。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真的想分手……”
  “夠了,木已成舟,我已經是別人的情婦,你別再糾纏下去!”來茴使勁掙脫,掐住她的手指“嘶”地劃過肉皮,痛得她呻吟一聲。“以後,你找合適你的人,我做我的情婦,大家各不相幹!”
  “各不相幹?”謝家逸頹喪地垂下空空的兩手,語氣轉為哀求:“說得簡單,三年就換來各不相幹,來茴,我不會一輩子是學生,以後我也會掙到錢的,不要作賤自己,離開這裏,回原來的學校好不好?”
  “但你現在還是個窮學生!我沒空等你發財!”來茴背過身,狠絕的話終是說出口了,她抹抹臉,手指沾著一滴晶瑩的淚珠。
  “那你當初為什麽要找我這個窮學生?你為什麽要跟我上床?你為什麽不留著清白身子賣個更好的價錢?”謝家逸如被密密麻麻的尖針刺得理智全無,他更尖銳地:“來茴,你真下賤!”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來茴收回發痛的手。“這個耳光是還你的,記住,是你跟我提出分手,又打了我一個耳光!而那天,我沒有罵你下賤!”
  “什麽事亂糟糟的?”周於謙從門廳進來,身後還跟著三個穿黑裝的保鏢。
  “沒事!一個高中同學!”來茴擦幹眼淚,麵無表情地回答。
  周於謙倨傲地掃了謝家逸一眼。“敘完舊了早點離開!”說罷,他轉身要進電梯。
  謝家逸飛快地攔至他身前。“來茴是我的女朋友,我沒同意,她不能做你的情婦!還有,不要以為你有幾個錢就可以搶別人的女人!”
  周於謙眼都懶得抬,淡言淡語地說道:“她簽下的契約是五百萬外加一套兩百萬的房子,總價七百萬,違約按三倍賠償,你拿得出兩千萬再來和我她的歸屬問題!”
  年輕氣盛的天之驕子哪受得了這種鳥氣,他伸出手推攘了周於謙一把,可惜,周於謙紋絲不動,身後的保鏢卻已上閃身上前架住了他。
  “按照以前闖進來的小偷處置!”周於謙正要轉身,又車回身交待。“拖出去!”
  保鏢聽令架著謝家逸出了大廳,來茴聞言驚駭不已,她從未想過周於謙竟然這般狠毒,但已容不得他多想,兩個保鏢已經圍住謝家逸狂毆,陣陣叫罵聲傳進廳內,她焦急地衝到周於謙身前斥責:“不許這樣打他!周於謙,你怎麽能隨便打人?聽見沒有,叫他們住手!”
  “讓他進醫院躺兩天!”周於謙淡淡地跟站在門邊的保鏢交待。
  “不!不要……”接收到周於謙淩厲的眼神,她立刻收聲,她真笨,她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她隻不過是一個情婦而已,舊情人上門叫囂,她竟然還敢命令他住手,周於謙隻是買下她呀,腿下一軟,她跌坐到地下,他的尊嚴怎容得了別人去挑釁?她再說一個字,或許謝家逸就得殘廢……
  “收拾完後送進醫院,醫療費用拿去公司報銷!”周於謙如一個高不可攀的帝王,簡單交待兩句,便不再浪費時間,閃身進了電梯。
  金黃色的陽光散落在庭院裏,謝家逸被一個保鏢反剪著手,腹部一次又一次被拳頭重擊,每一拳都是胃和心肺一陣劇烈地翻騰絞痛,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五髒六肺都仿若被移了位,他漸漸地罵不出聲來,喉頭湧上一股腥甜,一口鮮血噴濺而出,猩紅的血滴在陽光下飄浮,他的眼睛轉向門口被保鏢死死拉住、哭得失聲的來茴,聲嘶竭力地吼道:“來茴,我恨你!我恨你!你給我記住,除非你死了,否則,有生之年,我絕不會讓你好過!”
  最後的一絲力氣用盡,他直直地撲到在地上……
  謝家逸恨她,她恨周於謙,她恨不得拆他的骨喝他的血,她恨不得將加注在謝家逸身上的痛苦和羞辱乘以百倍,還他以顏色,她認為自己會這樣恨他一輩子,是的,她認為!但是,當謝家逸出國留學後,當周於謙多次眼也不眨地為她買下幾十萬的首飾時,就隻是她認為!第一次,她沒收,心裏仍是恨;第二次,她仍然沒收,周於謙轉手就送給客戶的女人,看著那女人眉開眼笑地收下,她除了恨開始後悔;第三次,她收下了,卻沒立即戴上,恨少了些;事發兩年後,他送了第四次,人都說‘事不過三’,她的恨已經微乎其微。
  她不是有多愛那些金光閃閃的珠寶首飾,而是那些首飾可以換成大摞大摞的錢。
  當情婦兩年後,來茴懂得識時務了,周於謙要把她怎麽樣還不是像捏死一隻螞蟻那麽容易;也是那個時候,來茴明白了,錢不但可以買到愛,也可以買走恨!
  周於謙就是用錢買走了她對謝家逸的愛,也買走了她對他入骨的恨!
  如同謝家逸所說的:“來茴,你真下賤!”是的,她下賤!
  但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不下賤的?生意人為了利潤可以偷工減料,以次充好,難道不下賤?醫院高昂的醫療費將窮人拒之門外,甚至把付不起錢的病人丟出醫院,難道不下賤?執法的人舉著正義正劍,行偷雞摸狗之實,又不下賤?如果他們不下賤,來茴也不會下賤到用身體和尊嚴來延續母親的生命!
  下賤!每個人骨子裏都長得有這個腫瘤一樣的東西!就看你運氣好不好?運氣不好,腫瘤變成惡性的就回天乏力了!
  車子在醫院前停下來,路燈揮灑出暗黃無力的光芒,雨絲在光芒下斜斜飛揚,前排的司機遞給來茴一個用透明膠紙包裝好的果藍,紅色的進口蘋果,紫色的山竹,黃色的獼猴挑,沉甸甸的,是剛才路過水果店時,周於謙吩咐司機下車采買的。
  “先上去吧,小陳送我回去後會來接你!”周於謙頭靠在椅背上,說話時眼皮都未抬起。來茴應了聲好,輕輕地吻了他的頰,拉開門把手下車。
  電梯裏靜悄悄的隻有她一個人,像是匣子裏點了燈,從往外套了鎖,進出都由不得自己。七樓指示燈亮起,門收到兩旁邊,她的腳往前大跨一步,逃出了悶悶的匣子。光線昏暗的走廊,盡頭黑魆魆的,高跟鞋空寂地回響,偶爾還夾雜起一兩聲病患痛苦的喘吟,宛若幽冥界的冤魂鬼嚎,僅是那麽一兩聲,便隱消在空氣裏。
  靠左手邊的第四間病房,躺在床上與專護聊天的來如芸轉頭看見推門而入的女兒,患病多年的臉像一隻橢圓形的黃皮梨,粗糙的皮膚上布滿大大小小的黑點,渾濁的眼珠子投到女兒臉上,透著一股溫柔。
  “噯,你來了,快來這裏坐!”專護小姐起身把位子讓給來茴,又笑道:“伯母剛剛還念著呢,說你肯定忙,這兩天都沒啥時間來看望她老人家!”
  來茴也衝她笑,又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老母,繞過病床走到專護身邊,把果籃放桌上。“瞧媽說的,這兩天我不過是工作忙了些,今天不來了嗎?你這樣一說,小餘倒認為我這女兒多不孝順!”
  來如芸的頭隨著女兒的身影移動——她也就頭還能動,枯黃的臉麵向窗邊,眼皮又掀開了些,看著來茴。“我也是跟小餘聊聊,擔心你太忙不知道照顧自己!”
  “呀!茴姐還買了水果,你們母女先聊著,我去洗了!”小餘想著這母女幾天沒見,估計有家常話要聊聊,便知趣地拿了果籃出了病房。
  小餘剛帶上門,來茴便跟母親說道:“我都這麽大個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你好好養身體,別操心我!”
  來如芸蒼老又沙啞地說道:“哎,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這孩子離了我哪會照顧自己,記得你上高中的時候,我忙得少做了頓飯,你也不說句餓,眼巴巴地守著我給客人剪完頭發,你那胃病也是……”她絮絮叨叨地念著,好像是被封了幾天的嘴,封條一撕開,就沒完沒了的要把一肚子的話倒盡。
  來茴眼眶一濕,掉過臉去,假裝看窗簾,心裏想:自從媽癱瘓以來,便總說以前少給她做頓飯的事兒,無非是尋個安慰———女兒還離不開她的照顧,哪怕她現在連手指頭都動不了一下。揉揉眼睛,母親也念完了,她又掉回頭,轉開話題:“這些天頭還痛嗎?”
  “不痛了!你工作很忙啊?”來如芸視線移到女兒的頭發上,代替不能動的手來回撫摸。
  “忙,這幾天都要加班!你也別擔心,飯我都按時吃,該睡覺也是在睡覺,再鍛煉一年,我興許就升職了,到時候把你接回家裏,我親自照顧!”來茴流利的說著謊話,她當人情婦的事兒是瞞著母親的,當初來如芸中風癱瘓,龐大的醫療費用,來茴也隻說是同學們的捐款。
  “別盡顧著工作,你年紀不小了,也該找個對象了!”來如芸說著說著,眼圈也紅了。
  “我現在哪有心情想這些事兒?”來茴頗不耐煩地說道。
  “小茴,你是不是還想著家逸?”來如芸突如其來地問道。
  來茴心裏一顫,忙垂下眼瞼掩飾自己的慌亂,須臾後,她才平靜地說道:“媽,他都出國那麽多年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惦記他幹什麽?”
  她本是想跟母親解釋自己已經忘了謝家逸,卻不想當初來如芸聽說謝家逸與女兒分手的消息後,來茴憔悴失神了好多天,來如芸也一直負疚,以為是自己生病的原因才使得兩人分手的。紅眼圈立刻落了滴淚,來如芸哽咽道:“都是怪我拖累你,不是我這病,你跟家逸現在都該結婚了,再不濟也不至於讓你到現在還孤身一人,撐得辛苦,我是恨不得死了呀!”
  “媽!”來茴陡然一聲大喝,也跟著落淚。“我說了好多次跟家逸分手不是因為你,你還盡說些我不愛的聽話,我跟你相依為命這麽多年,你要死了,我也不撐了,我也去死,一起死了下地去找外婆!”越說越傷心,她索性趴在床沿嗚嗚地哭起來。
  來如芸也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想抬手撫撫她的頭發,最後還是隻掉了些眼淚出來。“我不說了,不說了,小茴,媽再也不說你不愛聽的了,你也別哭了,啊。”勸人不要哭,她自己倒是放開嗓子嚎哭起來。
  “喲,都怎麽了?我去洗個蘋果,怎麽就哭起來了?”小餘拎著滴水的果籃,紅紅的蘋果上麵綴著幾顆晶瑩的水珠,恰巧像是來茴那張掛滿淚水的臉。“什麽事兒好好說啊,母女倆哪有說不通的,非得哭?我來削蘋果,都別哭了啊!”小餘說完走到床邊遞給來茴一張紙巾,又拿起一張把來如芸臉上的眼淚擦幹淨,便執起小小的水果刀開始削蘋果。
  來茴也知道自己失態了,趕忙擦完眼淚,跟小餘說道:“都是媽成天盡瞎想,你說找對象這事說找就能找到的嗎?又不是去菜市場挑菜,看上黃瓜買黃瓜,看上豆芽抓豆芽!”
  小餘聽了也知來茴是想挽回點顏麵,故意笑說道:“嗨,就憑茴姐這相貌人才,真要挑,黃瓜自個兒滾來,豆芽也自個兒蹦到你家去,隻怕你眼界高——伯母就別愁了,茴姐遲早會挑個佳婿給帶給您老看看!”
  “你這小丫頭,損起你姐來了!我看你這幾天麵含喜色,怕是好事近了不?”來茴一句頂回去,卻正中小餘的心事,見小餘羞怯地紅了紅臉,她又笑道:“是哪個有眼光的醫生挑上我們溫柔可愛的小餘?”
  “你怎麽知道是醫生?”小餘說完察覺自己不打自招,立刻像跳蚤一樣蹦到窗邊,臉朝外低聲說道:“沒有的事兒,茴姐,你別拿我來消遣!”
  “哎呀,小餘有男朋友了,這可是喜事兒,什麽時候帶來給我看看?”眼見來茴開起玩笑了,來如芸也湊了兩句。
  “伯母,都說沒有的事兒了,您還……”小餘急急地澄清,來茴倒是不放過,將病房裏傷感的氣氛都掃到心底深處,臉上綻放著笑,好似她一直都那麽開心。
  十一點時,來如芸要休息了,小餘送來茴到電梯口,來茴跟她交待道:“讓你費心了,但這幾天還得請你多盡點兒心,媽媽情緒不穩,千萬別讓她知道我跟周董的事兒!”
  小餘照顧來如芸三年了,一早來茴就把自己的情況跟她說過,小餘一開始心裏多少有些瞧不起她,後來見她特別孝順,也受了感動,反倒同情起她來,跟她也不見外了,對來如芸的照顧也是盡心盡力,她笑了笑:“茴姐,你放心,伯母也隻是說說,不過我覺得你也該打算了,有好的男孩子可別放過,你這麽好的人,該活得幸福才對!”
  來茴感激地笑道:“我無所謂了,那些事情都隨緣吧!”正說著,電梯到了,她跨進去,跟小餘揮手:“我先走了,你回去吧!”
  待小餘轉身後,她按了樓層,裸露的背貼在冰涼的鐵壁上,銀灰色的禮服覆在身上,她像一朵枯萎的玉蘭,蔫蔫的,抓了一把頭發,束著的髻被扯落幾縷紅色的發絲,垂在頰邊,仿若敗謝的花最後吐出一絲蕊,沉默地,等待凋零。
  走到路邊,打開車門坐進去,她驚訝地望向旁邊。“你不是回去了嗎?”
  周於謙麵無表情地說道:“改變主意了,今晚去你那裏!”
  “你一直在下麵等我?”來茴著實好奇,周於謙向來是說不去她那裏就不會去,今天大概是心血來潮吧,不過,他會心血來潮更稀奇。
  周於謙答道:“在車上休息了一會兒!——小陳,去南嶺別墅!”
  汽車在蒼涼而美麗的夜裏滑行,霓虹燈盡責地揮去城市的黑暗,那昏黃的光卻是無力而蒼白的,來茴覷著一路的流光溢彩,隻覺得心在隱隱地,隱隱地疼……
  一隻修長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轉過頭,冰冷的唇已經落了下來,冷氣吹著,眉心上,眼睛上,臉頰上,遺落了無數個涼涼的吻,最後,落在她的唇上,熱烈地交纏,咬噬,她的身體軟倒在他懷裏……
  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吻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改變主意去她哪裏。雖然這吻是做生意買賣來的,毫無溫柔情感可言,她不在乎了,至少,他的懷抱是溫暖的,她需要,需要在與謝家逸的重逢後,有懷抱可以讓她渡過原本不能成眠的漫漫長夜……
  同一片美麗蒼涼的夜色中,謝家逸將車停在一棟老式公寓前,紅磚上爬滿翠綠的藤蔓,交錯糾結著,院內的木棉樹往牆外伸出一枝嫣紅。他攬過身旁的女人,溫柔地吻著她的發頂。“晚安!”他說道。
  “晚安!”女人並沒有下車,隻是用一雙澄澈的眸子,怔怔地看了他很久,才猶豫地問他:“你是因為她要去,才接受宴會主辦方的邀請吧?”
  他的下巴擱在她的發頂,半晌不言語,胸前被小手推了推,他才說道:“你說可能嗎?如果為了她,我帶你去幹什麽?肖鈺……”他勾起她的下巴。“幾年前她就在我心裏死去了,現在活在我心裏的人是你!知道嗎?”
  “她今天哭過了,躲在衛生間裏哭的!”肖鈺重重地靠回椅背,神情有些懊惱地說道:“沒見到她以前,我就想——這個女人好可恨,拜金又無情,我恨她以前那樣傷害你,也瞧不起她出賣自己,可今天見到她以後,我竟然發覺,她一點也不可恨,甚至……甚至覺得她直爽得可愛,讓人想跟她做朋友,哎……”她重重地歎口氣。“明明我就該恨她的,現在卻嫉妒起她來,明明你現在愛的是我,卻偏偏還要把她當成情敵,家逸,我真不該見她的,那樣,我還可以像原來一樣,理直氣壯地去恨她,瞧不起她!”
  謝家逸好笑地撫過她緊蹙的眉心,真是小孩子脾氣,可笑又可愛,與七年前的來茴一模一樣,也難怪她恨不起來,誰會去恨另外一個自己?“好了,別想她了,為一個與我們不相幹的人傷神幹什麽?早點上樓休息!”
  肖鈺撇了撇嘴,說道:“也是,不想了,別把我珍貴的腦細胞都給殺死了!晚安!”她下車,撳了門鈴,美妙的音樂聲在夜色裏滑過,她回頭衝謝家逸揮揮手,看著他的車消失在街角處,才推門進去。
  謝家逸放下車窗,夜風嗚嗚地在他耳畔吹著,握著方向盤的手還殘留著撫過肖鈺發絲的觸感,清爽的,柔滑的,像細膩的沙子從指縫間緩緩流出,美麗的黑發,澄澈的雙眸,是他愛上她的理由;執著率直的性格,是他牽她手的理由;她很愛他,是他吻她的理由,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與她更進一步,因為,他還沒找到可以進一步的理由。
  他不想對自己否認,今天會去參加宴會,是好奇那個背叛他的女人過得如何,以周於謙狠辣的性格,她應該過得不好才是。事實上,他的猜測失誤了,相較起幾年前清純靚麗的她,如今更添了些風韻,唯一可惜的是,那頭黑亮如瀑的直發被糟蹋成酒紅色的卷發,但,她仍是迷人的,尤其那盈盈的秋水雙瞳,是他怎麽忘也忘不了的。
  她過得很好,一點兒也沒有他想像中的憔悴和蒼老,光潔的肌膚甚至找不出一條細紋,他說不出心裏的感受,有些酸——背叛了他居然沒有受到懲罰;又鬆了口氣——好像也不是很想見到她棄婦的嘴臉;似乎還有些激動——她畢竟是他第一個女人,而他,也是她第一個男人。
  來茴,那個曾經與他在黑夜裏牽著手的女生,那個總是趁他不注意偷偷臉紅的女孩,那個早已被他扔到井底又壓上一塊大石的女人,多年後重逢,竟恍若隔世。
  她不再屬於他,而他也不屬於她!
  曾經,他們是多麽難分難舍啊,有一次他半夜醒來,睜開眼睛就看到她的美麗的雙眸,銀白的月光下,她的眼角掛著一滴晶瑩的淚珠,他問她為什麽不睡,她說:舍不得!
  舍不得!他們能共處一夜的機會很少,偶爾有一次,她是舍不得睡覺的!
  那時,他屬於她!屬於月光下眼中含淚的來茴。而他,也可以靠著木板床架,把她拉到懷裏,手藏到她柔軟的發絲中,讓她的臉在他的胸膛上摩挲,兩個人就這樣聊天直到天亮,那時,她也屬於他。
  是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一次次地浪費難得相處的一夜,為了小事而爭執,吵鬧,她不再舍不得,摔門離去;而他,也不再把她拉回懷裏,任她在黑夜的街頭像遊魂一樣地飄蕩。
  記不起了,事隔多年,真的記不起了。
  謝家逸隻記得在這個城市找到她時恨過她,恨了沒多久,卻發現自己還是愛她的,畢竟,來茴曾幾近癡狂地愛著他,而他年少輕狂,自視甚高不好好珍惜,她真的離開了,才悔不當初,又哪來的理由去恨她?有的,隻是不甘心吧,不甘心幾年的感情說散就散,不甘心她什麽都給他後竟然就要離開他,更不甘心她因為他窮而嫌棄他。
  那時候的他們真的很窮,他和來茴都是從內地小縣城到北方那個大城市的,分別就讀一南一北兩所大學,家裏貧困,給的生活費少得可憐,月頭還能三餐吃飽,月中就要省下早餐,月底早晚餐都省了,心裏還得發慌,怕多吃一頓,第二天都得餓肚子。周末的約會,僅限於他去來茴的學校,或者來茴到他的學校,繞著校園逛上一天,天熱了給她買瓶汽水,天冷了給她買碗豆漿,發了獎學金,才帶她去吃一頓肯德基,看著她眯起眼睛把薯條當成山珍海味來吃的樣子,他就想著,等以後工作了,天天給她買薯條吃。
  後來,他才覺得自己多可笑,周於謙輕蔑地要他拿出兩千萬,兩千萬可以買下幾家肯德基餐廳,薯條可以裝滿一火車皮,而他,寒酸得讓她吃上一頓快餐都困難,又哪來的兩千萬,那時,他才知道,窮人談不起奢侈的愛情!
  事過境遷,現在的他有錢了,卻已經有了肖鈺!他能拿出兩千萬了,卻不想去換回她!
  都過去了,如今,她隻是他的高中同學!
  在他的專用車位泊好車,他抬了抬頭,陰沉沉的烏雲和霧霾漸漸散開,淡墨的天空,幹幹淨淨,早沒了七年前的月亮,也沒了七年前月光下自行車後座的來茴……
  南嶺海景別墅,周於謙靠床點了支煙,來茴像隻貓一樣,蜷臥在旁邊,高高的天花板,咳嗽一下都能回旋個兩三聲,空洞的沉默,女人的香水味淡淡地充斥在房間裏,混著煙味,像是床底下藏了隻爛熟的蘋果,一陣陣地散發著刺鼻的腐朽氣息。
  周於謙突然間沒了煙癮,吸了兩口,便撚熄了煙頭。“你媽身體怎麽樣了?”
  “還是老樣子,別指望會好了!”來茴灰心地說道。
  “要不要轉去國外治療?我可以給你安排?”
  “不用了,現在都是靠錢吊著她的命,能多活一天,都是我跟媽賺來的,轉來轉去,反而累了她!”來茴坐起身,小心謹慎地問出讓她納悶了一晚的問題:“你怎麽會跟謝家逸合作?”
  “我的一家工廠長期為美國的MOIO公司代工,他是MOIO剛上任不久的中華區總經理,除非他取消與我的合作,否則我們就是供與求的關係。”
  來茴一愣,他當初那樣對謝家逸,為什麽不取消與他的合作?周於謙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又說道:“他年紀輕輕就能成為MOIO在華負責人,若沒有點度量,能有今天的成就?人是在成長的,相較於他過去的輕浮,現在算是穩重了,又怎麽會公私不分!”他斜睨了來茴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說:“瞧吧,女人就是女人!”
  來茴默然,他是真的變了,當初與他交往三年,清楚透了他自負得不可一世的性格,難怪開始在宴會廳裏,他還能溫文爾雅地同周於謙寒喧。想著,她嘴角又牽起一個苦澀的笑,幾年過去,誰又沒變,她自己不就變成了一個隻認得錢的空殼!
  周於謙見她苦笑,以為她是在後悔幾年前跟了他,臉一沉,諷刺道:“說起來,他有今天的成就,還多虧你當初跟我預支了一百萬供他去美國讀書,恐怕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那所謂的全額獎學金是你私掏腰包的吧!”
  他的話像是往來茴臉上狠踩了一腳,火辣辣地疼,臉部肌肉頓時醜陋地抽動,她怔怔地看著周於謙,她明明早就習慣了那輕蔑的臉色,為什麽還是會覺得屈辱?當年是因為對謝家逸負疚,所以求周於謙幫忙,她知道自己的行為不光彩,用自己賣身得來的錢把前任情人送到國外深造,不,何止是不光彩,這足以徹底殺死謝家逸的自尊心。天啦,她已經把自己的自尊心給扔到陰溝裏了,難道還要毀掉一個人?
  她迅速撫平臉上抽動的肌肉,佯裝無謂地說道:“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我都不記得了!”
  周於謙更是藐視地一笑。“我不是長舌婦人,沒那個時間去跟謝家逸嚼這些,你大可高枕無憂!”
  又似一個耳光呼到臉上的痛處,她在心底呻吟一聲,呐呐地道:“我知道你不會去說……我隻是……隻是覺得沒必要……”
  “好了!”周於謙不耐煩地打斷她。“我對你的想法沒興趣,你怎麽覺得都行,不用跟我講!睡覺!”說完,他翻身躺下睡了。
  屈辱的淚花在來茴的眸中打轉,她的心是一抽一抽地,那眼淚卻怎麽都落不下來。不是早就麻木了嗎?為什麽還會覺得受了侮辱?是因為他回來了,他的風光對比出她的低賤,讓她覺得一切都是她活該,是她自取其辱?想到謝家逸衣冠濟楚的樣子,她深深地厭惡醜陋的自己,那種醜陋,就好像是全身長滿了黑菌的朽木,而謝家逸正是一株風華正茂的青槐!越想,她越覺得應該把自己給埋了!
  禮拜六,是周於謙回家與合法妻子李月琴“例行公事”的日子,每周一行,維係著他們夫妻之間少得可憐的一點情份,就像是已經斷掉的枝椏,靠著一塊幹枯的樹皮連著,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來陣大風,就斷得幹幹淨淨。
  這個周六窗外有月亮,皎皎地如圓盤,亮堂的月光照著人間的幸與不幸,清冷的光芒投進人心的最深處,美好的,醜陋的,都在那束白光下凸露出來。周於謙蹺著二郎腿,坐在昂貴的真皮沙發上,鬆了鬆領帶,眼睛掃過狼籍髒汙的客廳,停在披頭散發的妻子身上。一個煙灰缸朝周於謙的冷臉飛來,他手腳利索地在沙發上打了個滾,“砰!”煙灰缸在白牆上應聲碎裂,李月琴手上的最後一件凶器失了準頭,腿一彎,跌在地上哀號起來。
  周於謙從沙發上撿起一塊煙灰缸碎片,鋒利的裂齒在燈光下發著寒光,他等李月琴哭聲小了,才慢條斯理地說道:“ZWIESEL1872,這個煙灰缸是你從德國買回來的,我記得你當時跟我說,這一個煙灰缸就夠普通人家吃上半個月,可是買給我,你覺得值!”
  他的手指鬆開,碎片落到地上,“叮!”的一聲脆響。“你那偉大的手一摔就摔掉人家半個月的夥食,李月琴,現在你是不是也覺得值?”
  李月琴抬起淚痕狼籍的臉,眼睛裏射出怨毒的光芒,絲袍的腰帶已經鬆開,裸露出胸前的肌膚,蓬亂的頭發像枯草堆在頭上,天幹物燥時,隨意丟根火柴就能燃起來,驀地,她瘋狂地笑起來,尖著嗓著罵道:“值?沒砸死你怎麽算值?周於謙,這麽多年你還活得好好的,那是老天瞎了眼,你外頭那麽多婊子,遲早哪天生瘡爛膿,從頭爛到腳!……”
  周於謙看了她許久,又聽著她像農村潑婦一樣地破口大罵,鄙夷地哼了哼,結婚第三年,她第一次同他打架時,他呆呆地站著讓她又抓又打,當時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竟娶了這樣一個女人,一個瘋女人。五年過去了,她不負眾望地進步許多,開始懂得用凶器,碗盤,花瓶,辭海,哪怕是手上有根頭發絲都想勒死他。
  夫妻,他諷刺地牽起嘴角,丈夫回到家不是有溫熱的菜湯等著,而是擔心枕頭下有沒有藏把刀,這就是夫妻。他漸漸地惱怒,陰冷地開口,聲音很是疲憊:“李月琴,我對你的感情已經被你磨得差不多了,不要讓我把最後一點好的回憶都抹消,到那個時候,你要死要活都不關我周於謙的事!”
  說完,他起身,腳踢開玻璃碎片,越過扔得滿地的抱枕走到門邊,打開門時,他還是回頭看了一眼,但他看到的是——李月琴站在背光裏,抬起手遙遙地指著他威脅地嘶喊:“你這爛人!你今天敢走出這個門,就等著抬我的屍體!”
  周於謙閉上了眼睛,冷漠地說道:“放心地去吧,我會讓人在墓碑刻上‘愛妻李月琴之墓’”話落,他睜開眼睛,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寂靜的庭院裏落滿了月光,花草木樹慘白地一片,周於謙拿出手機,撥給李月琴的好友:“麻煩你過來陪著她……你放心,這是最後一次打攪你……明天我會給你戶頭匯十萬進去……不管她是不是嚇唬我,這都是最後一次了……那就拜托你了!”
  掛掉電話,他立在庭院中,嘴角動了動,這是最後一次了,他在心裏說服自己,最後一次花錢請人來看顧她!英挺的臉被月光映成淒慘的白色,他捏緊手機,現在是去喝酒?還是去賭博?半晌後,他狠狠地將手機摔在地上,看著摔成三塊的手機,他靜靜地,無聲地慘笑起來……
  城南一家清靜的酒吧,來茴和程蘭坐在角落裏,一瓶拉菲1982已經去了大半,來茴端起水晶杯,淺啜了一口,濃鬱的幽香殘留於唇齒間,她開玩笑道:“這麽好的酒被你拿出來糟蹋,歐陽知道了別跟你吵架才好?”
  原本就纖細如柳的程蘭在添了幾分醉意後,愈加地柔若無骨,把玩著手中的水晶杯,她唇角勾起一抹魅惑的笑。“為了一瓶酒還不至於!”紅色的液體在杯裏蕩漾,嘴角的笑漸漸變得僵硬。“再說,他回家陪老婆,我喝他一瓶酒,算是扯平!”
  來茴憐惜地看著她。“你打算就這樣拖下去嗎?”
  程蘭自嘲地笑笑。“不這樣還能怎樣?我又不是立牌坊的婊子,要離開他,我舍不得,他那個家算是被我破壞了,還能把她老婆逼走不成?怪隻怪,我晚認識他一年!”她又笑起來,那笑有幾分神秘,笑聲中仿佛夾雜了幾聲痛苦的呻吟。“來茴,你猜他和他老婆現在做什麽?看電視?散步?吃宵夜?”她笑得眼角滑出了淚,笑得淚流滿麵。“我猜他們在床上!”淚一滴滴滑到酒杯裏,她不給來茴開口的機會,又說道:“你不用猜了,現在十二點十五分,十二點他準時上床,十二點零五分他開始脫衣服,十分鍾熱身,半小時後他進浴室洗澡,瞧,我就說你不用猜,你怎麽可能猜得比我準!”她哽咽出聲,聲音顫抖著:“來茴,隻要想著,我心裏就好痛,三年來,每個周末的夜晚我都嫉妒得抓狂,我真怕哪天受不了,我會把自己給殺了!”
  來茴無語地凝視著她,想要安慰,卻發不出聲音。程蘭的痛苦她是最了解的,當了情婦,就代表眾叛親離,還要被人指責,再苦,再難過,別人也隻會罵你活該。的確是活該,程蘭為什麽要放棄工作,放棄家人,放棄朋友,去當歐陽擎少的情婦,她本來可以活得很好的。
  “程蘭,離開他吧!”來茴忽略程蘭愕然的目光,繼續說道:“離開他,回到你的家人朋友當中去!”
  程蘭淚痕未幹,用手把額前的頭發推到頭頂按住,神色淒苦地說道:“你知道嗎?上小學時,我的夢想是考上大學;大學畢業時,我的夢想是有份體麵的工作;工作後認識歐陽,我的夢想是能和他在一起;當了他的情婦,我的夢想卻是哪天能夠被扶正!來茴,我從不來放棄夢想!”她端起酒杯往嘴裏灌了一大口酒,紅色的液體從她的唇邊流到脖子上,滑入衣襟。“如果哪天,我能跟他無所顧忌地到餐廳吃頓飯,白天到電影院看場電影,傍晚到公園散散步,不管多晚醒來,他都在我的床上,這就夠了!就夠了!”
  來茴不再勸她了,如果把程蘭對歐陽的愛當成是種病,她已經病入膏盲。她不是華佗,沒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所以,對於程蘭的病,她束手無策。
  從桌上抽了張紙巾遞給程蘭,眼角瞥見手機正閃著藍光,拿起一看,五個未接來電,都是周於謙的。心下詫異,今天是禮拜六他打電話來幹什麽?是不是有什麽東西落在她這裏了?按下鍵回撥過去,三聲後,低沉的聲音響起:“你終於肯接電話了?”
  “是我打給你的!”來茴糾正。
  “現在在哪裏?”
  “我跟程蘭在酒吧!有事嗎?”
  “我在南嶺!你什麽時候回來?”
  來茴一愣,隨即說道:“今天不是休……”
  周於謙打斷她。“我付你加班費!”
  “我先送程蘭,然後回去!”
  把手機放回手袋,她扶起醺醺然的程蘭,一步步地走向周於謙撥給她用的紅色BMW。把程蘭扔到後座,發動引擎,駛向那個該她“任勞任怨”的地方。
  回到南嶺,周於謙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來茴以為他睡著了,走過去把他的鞋脫掉,正準備換衣服,手被抓住,隨即被扯到床上。
  “你喝酒了?”周於謙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眯起眼問道。
  “跟程蘭喝了點兒!”來茴看著他,總覺得他有點……奇怪,好像很頹廢,不由得眨了眨眼,她心知是自己看錯了,周於謙怎麽可能頹廢。
  “你開車回來的?”周於謙見來茴吃力地點點頭,惱怒地說道:“為什麽不叫小李去接?”
  “我沒喝多少!”來茴又開始納悶,她記得周於謙是那個天蹋了臉色都沒有變化的人,就為了這點小事發火,真的是很不正常!
  話說出口,周於謙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反常,不隻現在反常,他沒去喝酒,沒去打牌,而來到這裏就已經很反常了,見她不在,接連打了幾個電話更是反常。李月琴讓他心灰意冷已經不是一兩次了,他從前和朋友打打牌也一樣地過,今天,怎麽會開著車就來找她了?
  “親愛的?”
  “別叫我親愛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聲‘親愛的’有多虛假!”話說完,他和來茴同時愣住了,不要她虛假,難道要她真心?
  周於謙半晌不言語,最後直接封住她微張的唇。真心?要麽?不,絕對不要,一個李月琴已經夠了,他不想讓來茴也變成那樣,更不想由愛生恨,大家都痛苦。況且,要付出真心,她也是付給謝家逸,絕對不是付給他,這樣的女人,不能要,絕對不能要!
  他那樣說服自己,吻卻更加深入,大手在她的身體四處遊走搜尋,像要找回些什麽,又像要揮開些什麽,矛盾重重中,他把自己埋入她的身體裏,不斷地需索,一次又一次……
  然而,這一夜,他卻忘了問她,愛不愛他,是愛他的人還是愛他的錢?
  李月琴並沒有真正的自殺,鋒利的玻璃碎片在腕上比劃了好幾次,幹燥的皮膚隻留了幾條白痕,橫不下那個心,亦或是怕周於謙真的不再管她的生死,她無意識地在心底猶豫,死前是不是該打個電話給她的朋友或是親人,說幾句遺言。
  提起電話,首先撥的號碼竟然是周於謙的手機,她給自己找了個理由——跟丈夫講最後幾句話,應該是情理之內的,講完後,她就自殺。周於謙的手機不通,她又打給初戀男友,接通後,話筒裏傳出幼兒啼哭的聲音,李月琴還來不及哀怨哽咽,那頭匆匆說了句:“月琴啊,我兒子感冒了,正哭得厲害呢,回頭打給你!”她又逐一打給其他的親人好友,無例外的,眾人對她的“絕望”早就習以為常,隨便安慰幾句,便托口有事掛了電話。
  陰冷的月光穿透窗戶,趴在地板上的女人抬起亂發下森寒的麵孔,手機通訊錄上已沒有電話可打。“為什麽?他們都聽不出來我快死了嗎?我是真的要去死啊!”一句低喃從她的喉嚨裏發出來,嗓子像被咬過一樣,連聲音都是深深地傷痛著。
  當周於謙花錢雇來的人——李月琴的同窗好友趕到時,李月琴立刻被這樣一個“好友”感動得涕泗縱橫,一整晚她都向她的好友表明她想自殺的決心:“我是真的不想活了,你今天晚來一步,也許我就……周於謙真不是人,他竟然說如果我死了,他給我立碑。噢,你知道的,我以前想吃上海的小籠包,他就坐飛機給我買,買回來已經涼了,我說不吃,想吃蛋撻,他又跑去澳門,以前他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你看他現在,外麵有了女人,我罵他幾句都不行,我真的不想活了,真的……!”
  到了下半夜,她的“好友”終於忍不下去了,冷冷地撂了句話便拂袖而去:“你還記得以前周於謙對你多好就對了,你當初是怎麽對他的?李月琴,你都三十幾歲還是沒長進——任性,驕傲,自私,周於謙是你老公,不是匍匐在你麵前親吻你腳趾頭的奴隸,你要知道你們是在一起過生活,不是玩公主遊戲,聽了你幾年抱怨,我都受不了,更何況他!你好自為之吧,周於謙到現在沒跟你離婚已經算是仁慈的了!”
  “好友”出門便撥了周於謙的手機,沒接通,撥給他的秘書:“轉告周於謙,他老婆死不了,那十萬塊明天不用匯了!”掛完電話,她望著同一輪圓月,心底一片清明,雖然她需要錢,卻覺得自己做對了……
  周於謙還是把那十萬塊匯出去了,隨後因公務去了西雅圖。謝家逸在四年後又一次走進南嶺別墅,而這次卻是以客人身份登堂入室,保鏢在他進門時都低了半個頭,謝家逸麵無表情地找到來茴,以同學的身份邀她吃飯敘舊。
  國貿大樓是A城最高建築,共七十五層,坐在頂樓的旋轉餐廳,如漂浮在雲端睥睨眾生,MENU上隨意一道菜式都夠普通階層吃上十天半個月。在這裏吃飯,付帳都是用金卡,因為沒人會拿出一遝鈔票,張張地點清,而引來服務生的側目。如果你沒卡沒錢,服務生會禮貌的告訴你:“您請出門左轉,那一邊才是觀景台!”瞧,人家多有素質,絕不會讓你下不來台。
  分別四年後,來茴和謝家逸再不是隻吃得起肯德基的窮學生,來茴雖是情婦,卻也不同於被小家子氣的台灣人、香港人包的二奶,周於謙在全國也是有名的企業家,專寵情婦怎麽講也是上得了台麵的。謝家逸更不必說,留過洋,鍍過金,年薪上百萬,還有部份穩賺的投資。他們都是窮過來的人,並不見得非要像個暴發戶似的一擲千金,但謝家逸仍是吞不下那口氣,總覺得今非昔比,來茴又是見過場麵的人,去那些要排隊的飯館終歸是掉價,盡管他在國外吃西餐都吃得想吐,盡他想吃火鍋想得吞口水,還是來了這裏,麵子嘛,怎麽著都得顧上!
  優雅的情調,奢侈的排場,舊情人卻相顧無言,來茴本是不想赴約的,隻因為謝家逸說了句:“在A城的老同學都聚過了,隻剩你一下,不賞臉就太不給我麵子了!”他明白地表示,隻是約老同學吃頓飯,決無二心。他這樣一說,來茴倒不好推卻了,再托辭拒絕就好像是她有“二心”了。
  謝家逸看著低頭吃點心的來茴,清了清嗓子:“咳……芸姨還好嗎?”
  來茴抬頭,嘴裏咬著匙羹,“哦……還好!”低頭繼續吃,
  “她還在C城?”
  “沒!媽也在A城,她這兩年身體不太好,在接受住院治療。”來茴吃得更急,一塊白巧克力蛋糕被她挖成了空心。
  “生病了?”謝家逸心裏一揪。“嚴不嚴重?在哪個醫院?吃完飯我們去看看她!”
  來茴一怔,沒想到他的反應竟然是這麽地焦急。“不,不用了,我媽養病需要清靜,她不喜歡有人吵她!”
  連他都不行嗎?謝家逸難過,當初芸姨待他如親生兒子一般,幾年後連見都不想見了?難到是因為他和來茴分手,當初是來茴甩掉他的啊,隨即,他心裏就有了答案。“你和周董的事,芸姨不知道吧!”
  來茴難堪地點點頭,仍是吃著蛋糕,沒讓謝家逸看到她的表情。“我不敢告訴她!等我跟周於謙的合約結束,就接她出院!”
  謝家逸眸中閃過了然。“我想去探望她老人家,你放心,我不會說的!”
  “那……等下次有時間了我帶你去!”來茴隻能先敷衍,以後不見他就行了!
  謝家逸正想跟她約時間,服務生端上來一盤糖拌西紅柿,來茴訝然地問道:“這裏有這道菜嗎?”
  “菜單上沒有,但廚房肯定有食材,我讓他們做了一份!”
  來茴沒問多少錢,叉起一塊喂到嘴裏,嚼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心裏卻在嘀咕,同學吃飯用得著特意點道沒有的菜嗎?更何況這菜還是她從前常做給他吃的。
  謝家逸不遑多讓地也叉了一塊放到嘴裏,說道:“在美國想家時,我就自己買番茄,用糖拌一拌了就吃,奇怪的是,步驟都一樣,卻沒你做的好吃!”
  “你一定是沒剝皮!”
  “番茄要剝皮?”
  來茴抬頭笑了笑。“把番茄放進開水裏燙兩分鍾,等皮皺了,輕輕一剝就剝下來了,然後把番茄放進冰箱裏凍硬,再切成小塊,拌上糖!”
  謝家逸眨了眨眼睛。“這麽多步驟?我以為切了拌上糖就行!”
  “那也沒錯,隻要不切透,切成花狀,不讓汁流出來就可以!”
  謝家逸又叉起一塊帶皮的番茄,在來茴麵前輕輕揚了揚。“難怪這家的番茄跟我在美國吃的一個味兒!”
  來茴低聲笑起來,清脆的笑聲隻回蕩在他倆耳邊。“讓大廚做糖拌西紅柿,不就等於讓你去擺地攤,我敢打賭,你絕對拚不過那些小販,所以,這裏的大廚也拚不過我!”
  幾年後第一次聽見她的笑聲,謝家逸有一瞬間地恍惚,那笑聲讓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他和她在光線昏暗的客廳裏,坐在破舊的沙發上,他一手捧著一盤糖拌西紅柿,一手搔她的癢,趁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時,卑鄙地把盤裏的番茄全塞進自己嘴裏,留塊最小的給她。
  “家逸!”來茴輕喚一聲。
  謝家逸眨眨眼睛,富麗堂皇的餐廳,沒有剝皮的番茄,來茴也沒有搶過盤子,氣呼呼地跟他說:我再去做一盤,你一塊也別想吃!
  都六七年了,謝家逸斂起思緒,笑道:“別逮著機會就往自己臉上貼金,你也就會做道糖拌番茄而已!”
  “誰說的,我會做的東西多著呢!”
  “是是,我差點忘了,你還會做五毒湯!”謝家逸想起以前芸姨忙得不能回家做飯,她大顯身手燉了次鯽魚湯,又腥又苦,他差點吐出來,然後取名為“五毒湯”。
  “我現在……”來茴本來想說,她現在做的鯽魚湯很好喝,話到嘴邊,卻改成:“現在做的糖拌西紅柿大廚都比不過,你呢?大概你還是什麽都不會做吧?”
  “別小瞧我,在國外幾年我都被逼出好手藝來,不是自誇,誰要嫁了我,一定是‘五福臨門’”。
  “哪五福?”
  謝家逸伸出手,掰指細數:“有口福,享豔福,能作威作福,下半輩子有後福,所以,嫁了我就是幸福,不正好是‘五福臨門’”
  “我現在相信那句古話:‘福兮禍所依!’你女朋友要是嫁了你,就等於對著個自戀狂,不後悔死才怪!”來茴潑完冷水後有些後悔,不該說起他女朋友的,好像是她刻意在打探他的隱私,更讓她不安的是,她好像真是刻意的,刻意去打探他是不是獨身一人,她對他早沒了期許,為什麽還想知道?……
  “她那性子才不會後悔!”謝家逸幾乎是脫口而出,這種語氣仿佛是在跟她賭氣,又像是在跟她炫耀,他的女朋友絕不會同她一樣……後悔!
  來茴僵硬地笑著,嘴裏說道:“嗯,我想也是,不是每個人——哦,稍等一下,我去洗手間!”說完,她拎著手袋離座,心裏想著,補完妝就跟他告別,再也不要見麵了。
  謝家逸看著她倉皇逃開的背影,心裏五味雜陳,發狠地叉起一塊番茄,用力嚼,用力咽,就好像要把剛說的話給咽回去似的……
  他捂著腮幫子,望著洗手間的指示牌
  沒剝皮的番茄好酸好酸……
  來茴躲在窗簾背後,謝家逸坐在車裏,兩人的距離好像很遠,又好像透過簾子縫隙連在一起,那縫隙又像一條泛黃的紐帶,牽引著思緒回到多年前。
  謝家逸曾問過來茴,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來茴說是入學第一天,暖暖的秋日,你坐在倒數第二排,金色的陽光照在你的課桌上,你的頭發是透明的金黃色。
  謝家逸又問她,我那天穿什麽衣服?
  來茴說忘記了,隻記得你的眼睛明澈得好像一泓清泉。
  來茴是忘記了,忘記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家逸的,但絕對不是開學第一天,因為開學第一天,她媽媽還在為她籌措學費,第二天繳了學費才正式入學。
  而她究竟是什麽時候看到陽光照在家逸課桌上的?也忘了,應該是有那麽一個場景,被她不經意間看到了,便烙印在心底深處,不然怎會脫口就說出來。
  來茴也問家逸,你是什麽時候喜歡上我的?
  家逸說,送你回家那晚。
  其實家逸也忘了,自從來茴在操場告白,他送她回家後,他們便有意無意地找些借口相處,一道幾何題來茴早就解開了,卻拿著作業本跟家逸說:這道題怎麽都解不通,我也不知道哪兒出錯了,你給我講講?
  家逸耐心地講解,來茴俯低身子,下巴挨近他柔順服貼的頭發,洗發水的香味淡淡的撲入鼻息。家逸每講一段便停頓一下,問她明白了嗎,轉過臉即發現來茴根本沒有看課本,而是看著他,四目相接,他的臉莫名其妙地發燙,忙轉過頭,繼續講解:……過a有且隻有一個平麵平行……代入即得……來茴,這道題能不能下晚自習再跟你講!
  那天下自習後,教室裏隻剩他們兩個人,家逸吻了她。
  初吻的味道已經忘了,唯一記得的是——慌張,怕被老師抓到,又怕同學折返回來,卻舍不得放棄大好的機會,他可是想吻她想了一整天。真是緊張又刺激,他的心髒怦怦直跳,慌裏慌張地捧住她的臉,閉著眼睛亂親一氣,眼睛,鼻子,眉毛,下巴全親過了,見她沒反抗,膽子大了些,才斂了心神,尋到她的唇無師自通地輾轉吮吸。
  來茴說,你的牙齒撞疼我了。
  家逸說,那時候真想把你吃進肚裏。
  那天以後,家逸每晚都送她回家,學校附近有個上下陡坡,沒有路燈,他們的必經之路,下坡時,家逸跟她說坐穩了,來茴趁黑抱住他的腰,車輪滾得飛快,鏈條“嚓嚓”地作響,自行車往下俯衝,來茴緊貼著他的背,蓬蓬的風拍到臉上,那時候他們都以為,他會載著她一生一世。
  家逸隻載了她一個月,有天上坡時,來茴跟他說,家逸,以後不騎車了,我們走著回家好嗎?
  家逸很快就知道了不騎車的好處,許多條路都可以回家,他們走的是烏漆麻黑的巷子,可以放心大膽地牽手,擁抱,親吻,每當看到巷子口的光亮時,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失落,到了有燈火有人的地方,就意味著他們要放開手了。來茴說,要不我們再走回去?家逸說好,牽著她的手轉身又走回黑巷裏。
  那條巷子每天都要被他們走個三四遍!
  往後想起來,來茴總說,那時治安真好啊!
  家逸說,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謝家逸發動汽車,駛離南嶺別墅,車燈照亮黑漆漆的山路,前方仍是無止盡的黑,這段路去的時候來茴還坐在他旁邊,回來的時候,便隻剩下他一個人。路牌上顯示離遂道還有五公裏,過了遂道便是市區,那裏住著肖鈺,往後的黑路,有肖鈺陪他,仿佛確定了一般,心如磐石落回原處,他不孤獨,一點也不。
  手往上撫住左胸,那裏,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來茴坐回梳妝台前,從一堆珠寶首飾中拿起桃木梳,在頭發上來回梳動,眼裏含著莫名其妙的淚花,心裏有種酸脹的疼,梳子梳到糾結的發,手一使勁,頭皮傳來針刺般的痛,打轉的淚花終於有個理由流出來,落到梳子上,梳齒上纏著一撮紅發,梳柄上刻著“幸福吉祥!”
  愛和往事在多年前連同心一起被火化,隻剩黑色的灰燼,她認為,此時的悲泣隻是在哀悼,在相聚的這天為過去哀悼!
  隻要媽媽活著就會幸福,她不要別人的保護,真的不要!
  周於謙回來的前一天,程蘭被人打傷了,來茴趕到醫院時,透過虛掩的門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在病床前走來走去,寬闊的肩上架著一張殺氣騰騰的臉,像武俠劇裏麵的江湖浪人一樣,黑黝的大手一掌拍上床架子。
  “他媽的!那賤人竟敢找人打你,阿蘭,你放心,回頭我就跟她離婚,那賤人不知道是誰給她借了膽……”
  來茴推開門走進去,說道:“歐陽的怒氣還真不小呢!程蘭剛受了委屈,你不關心一下,反而在這裏發飆,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呀?”
  歐陽擎少見來茴進來,稍稍斂起怒氣,濃眉仍是煩躁地糾緊。“你來了就好,阿蘭從進了醫院就不說一句話,你勸勸她……”
  “你有事就去忙吧,我跟她聊聊!”來茴把他的公事包遞給他,逐他出門。
  待歐陽擎少走了以後,來茴才敢仔細看床上的程蘭,臉腫得老高,破皮的地方被貼了膏藥,烏青的眼睛腫得隻剩一條細縫,纏著繃帶的右手吊在脖子上,嘴唇爛掉了,紅紅的肉從裏麵翻出來,那張臉,怎麽看都惡心!一個纖弱的女人竟被打成這副模樣,來茴又是憤怒,又是憐惜,眼看又要哭出來,她趕緊背過身,揉了揉鼻子,才坐到病床上。“阿蘭!”
  細縫稍稍睜開了一點,破爛的唇翕動發出沙沙的聲音。“別問他們是怎麽打我的!”
  “沒,我沒要問,阿蘭,還有其他地方傷到嗎?我是說腿!”
  程蘭驚恐地瑟縮了一下,半晌後才說道:“骨折了!”
  來茴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地滾落,她握住程蘭唯一沒被傷到的手指,哭道:“離開歐陽吧,你犯不著為他受這種委屈,你可以再去找份好的工作,為什麽還要受這樣的委屈!”
  細縫裏流出一股清淚,滾到耳後,爛唇微微地顫抖。“我死也不離開,至少現在不會離開,就算是拚了命,我也不會讓她好過!”被來茴握著的手指用力彎曲,在她的手掌心上劃出一道火辣的傷痕,程蘭驀地拔高音調,像走音的笛聲一般刺耳:“你知道嗎?她找了五個男人打我,我痛得昏死過去,她還叫人用木棒打斷我的腿,昏死的我又痛醒過來,她穿著高跟鞋踩在我的臉上,這種屈辱,這種痛,你說我會放過她嗎?”
  來茴駭然地哆嗦了一下,兩眼睜大了望著程蘭,透過細縫,她看到的不隻是眼淚,還有仇恨,那種抽骨剝皮的仇恨,她知道程蘭毀了,即便是她離開了歐陽,這次痛苦的經曆在她的人生中也留下了磨不去的陰影,直到死,她都會恨著那個人,也許,她的人生從這刻起,就隻有恨了!
  她不知道程蘭會用什麽手段再報複回去,但程蘭的性格向來剛烈,愛上歐陽讓她改變了許多,同樣的,因為這份愛受到傷害,她極可能依循原本的性子,做出傻事來。來茴忍著手掌心的痛握緊她的手指,顫抖地說道:“阿蘭,別做傻事,答應我,千萬別做傻事!這事讓歐陽去解決,你好好養傷,別胡思亂想,好不好?”
  程蘭沒有理她,烏青的眼睛緩緩闔上,像兩朵複仇的黑色曼陀羅,靈魂和鮮血都匯入那裏,灌溉著刻骨的仇恨。來茴的心徹底寒了,再說什麽都是無益的,隻能用汗濕的手心緊握住她的手指,仿佛這樣,程蘭就不會走得太遠……
  慘淡的陽光一縷縷地被收回雲層,月亮幽幽地掛上天際,蒼白的月光溜入病房內,覆在來茴的黑色涼鞋上,再悄悄地攀到蒼白的床單,攀到她蒼白的臉上,病房裏除了隱在黑暗裏的程蘭,入眼皆是蒼白的。
  她握著程蘭的手指,陪她坐到天亮,中途有醫生護士進來,歐陽也來探過,誰都沒有說話,在這樣一個死氣沉沉的空間裏,仿佛隻適合說一句話:“節哀順便!”,所以,誰都不敢開口,連喘息聽起來都是悲痛的。
  天亮時,甫下飛機的周於謙直接趕到醫院,把一天滴水未盡的來茴拉出病房,逼她喝了點粥才送她回南嶺。
  給木偶一樣的來茴蓋上被子,見她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周於謙心裏打了個突,緊接著胸口有些悶疼。他脫了鞋上床,溫柔地摟著她,手覆到她眼睛上,低聲說道:“我不會讓你受到這樣的傷害!”
  感覺到懷裏的身體輕顫了一下,隨即手心被睫毛輕輕劃過,他鬆開手,見來茴已經閉上了眼睛,他才把手移到她腰上。“睡會兒吧,我陪你!”
  來茴側身,臉埋在他懷裏,周於謙感覺到懷裏的身體在輕輕顫抖,以為她冷,正要給她壓緊被子,卻聽見一陣細微的抽泣聲……
  胸口一片濕熱,他心底升起一股久違的憐惜,纖腰上的手臂收緊,將她嵌入自己的懷抱中……
  來茴悶頭抽噎到半夜,睡過去前,屋裏漆黑又寒冷,周於謙鼻子裏哼出輕微的鼾聲,也許不算打鼾,隻是睡得熟了,呼吸聲大了些,無論是什麽,那聲音都不是在回應她的寂寞,也讓她覺得自己沒必要再抽噎下去,把冷氣調到二十八度,便一頭黑地睡了過去。
  翌晨醒來,拉開落地式大窗簾,出乎意料地,是大晴天,陽光如金色瀑布傾瀉進室內,陰暗霎時被驅逐到牆角,來茴赤足站在豔麗的金色光圈裏,藍天白雲,飛機航行劃出一條清晰的白痕。
  她打了個嗬欠,轉身從衣櫃底層找出牛仔褲,T恤穿上,頭發隨意的綰了個髻,用一根烏木簪子固定,一縷紅色的卷發掠到頰邊,她打算一會兒去醫院探望程蘭和母親,所以臉上脂粉未施。
  “起床了?”周於謙推開門,把手上的《財經報》扔到沙發上,轉頭看見來茴不同於平常妖嬈嫵媚的妝點,而是偏於簡單清爽的打扮,他稍稍恍神,記起第一次見到她,就是這個樣子。
  認識來茴,是緣於四年前,他因公務去了B城,接待他的合作商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姓江,具體什麽樣子,周於謙忘了,印像深刻的是,他的臉像抹了層桐油,黑得發亮,肚子裏該是藏了個酒桶,坐著站著都吃力。聽他的員工說:江總都坐壞了好幾張大班椅,他要站起來非得撐住桌子,不信,你看他的辦公桌,都被磨出兩個手印兒來。還別說,周於謙到他辦公室洽談工作,真看到光亮的桌麵上有兩個磨得褪色的印子。
  江總為了拿下周於謙這個大客戶,邀請他去了B城的“天上人間”,走進豪華包房,周於謙看到有五六個清純漂亮的大學生排排坐著。他結婚三年,雖然夫妻並不和睦,卻鮮少出軌。江總分明是打探過了,以為他對小姐不感興趣,才費心思找來名牌大學的學生。
  來茴那晚就在其中,幾個大學生中,她算是最漂亮的,但比起演員出身的李月琴來,就如同山雞比鳳凰,周於謙沒有放心思進去,如果沒有發生那場衝突的話。
  那天在的男人都是風月場上的老手,涉世未深的學生哪敵得過這些人,不多時,女學生幾乎都被灌醉了,隻有來茴還有警覺心,不管男人說什麽,她始終不端杯子,到了中途,她背起包要離開,江總肯定是不放人的,拉拉扯扯中,來茴被一個耳光打得摔到沙發上。周於謙自始至終都冷眼旁觀,愛慕虛榮的女孩子,本來就該受點教訓,換句話說,來的學生都毫無背景可言,今晚就算是這些人強硬地把她們怎麽著了,也隻能吃悶虧。
  直到扣子被扯掉了幾顆的來茴抓了個酒瓶,擺出要跟人拚命的樣子,周於謙才喝了口酒,語氣淡定地說道:“江總,今天到此為止,我送她回去!”
  或許是厭惡江總,亦或是被當時的烏煙瘴氣煩透了,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他終歸是幫了來茴,而後來再遇到這類事情,周於謙卻再未理會過,實在看不過去了,他轉身離開,也不願意給自己惹上任何麻煩。
  周於謙一直記得那張漂亮的臉蛋有多倔強,明明是要哭出來的樣子,偏偏死咬著唇,他那時候以為,她很堅強,後來才知道,她是害怕得忘了哭,因為——
  她為了謝家逸,可是流了不少眼淚。
  “你還沒走……去上班?”來茴抬起皓腕,手表上日期顯示7月22日,周四。
  周於謙忙斂了神,說道:“正要走,你要出門?”
  “想去醫院看程蘭!”
  “我順路送你去吧!”
  來茴到醫院門口下了車,周於謙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醫院門口,如今那張臉上再找不出一絲倔強,他知道是自己的傑作,以錢易物,來茴就是那個物品,議價,簽約,成交,付款,簡單又純粹,她的自由,驕傲,倔強,一同被出賣,成了一隻沒思想沒靈魂而被豢養的鳥。
  他發現,他對自己的傑作,並不是很滿意。
  車子朝喧囂飛馳而去,周於謙埋頭瀏覽文件。不管滿不滿意,他是商人,隻計較有沒有賠本,愛情,藝術那一類抽象的東西,不適合商人。
  他知道在支票的空格裏填上數字,便可以從銀行裏取出錢來,卻不知道該在心裏填上什麽東西,才能從其它的地方取得同樣的東西。
  他心裏隻剩下一種悲涼的空洞,唯一能填充的,隻有錢。
  程蘭仍是沒有說話,呆呆地望著窗外燦爛的陽光,她心裏卻潮濕得發了黴。來茴隻能從她的眼晴裏發現一些情緒,忿恨,惡毒,嘲諷,還有……
  有那麽一種人,受到侮辱或傷害後首先想到的不是振作或反省,而是報複;要報複又沒有計劃,這時,就會陷入一種自我幻想的狀態中,幻想用各種方法報複回去,人家怎麽傷害她,她便幻想出狠毒十倍百倍的方法,想著仇人被她的惡毒法子折磨得死去活來,她便有一種心靈被撞擊的痛快感。
  來茴便從程蘭的眼裏看到了那種快意的光彩。
  那種光彩是她極為熟悉的,小學時,班上最調皮的男生欺負她,用毛筆給她的臉畫上八字胡,放學後,死對頭小綠特意跑到她跟前,彎腰看了看她低垂的臉,故意“哇!”的大叫一聲:“來茴,你看看你的臉哦,好醜!”路上的學生都好奇地看著她,有的捂嘴偷笑,有的放聲大笑。來茴哭著跑回家,鏡子裏的她——真的好醜!
  洗幹淨臉後,她就呆呆地坐在鏡子前,幻想《上海灘》裏的許文強是她哥哥,把欺負她的男生吊起來打,然後當著全校同學的麵罵小綠:“你是個醜八怪!”
  現在想起來,鏡子裏的那雙眼睛和程蘭的眼睛沒什麽兩樣。
  來茴陪她坐了一會兒後就走了,隻希望程蘭和她一樣,一兩年後就忘了那件事情,就像當初,欺負她的男生上高中時成了她的好朋友,而小綠,也僅是比比誰的辮子多,誰的衣服好看,著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
  雖然小時候,她把那個男生跟小綠列為頭號仇人,立誌長大後一定要報複回去!
  報複了嗎?沒有!人生中的磨難多的是,哪記得了那麽多,若程蘭也同她一樣,麵臨失去親人的境地,不知道她還會不會認為因愛而拋棄一切,是值得的!
  說她來茴不夠朋友也好,被打一頓,真的,隻是件小事!
  盡管,她昨天也被嚇到了!
  七樓VIP病房裏,來如芸被小餘和來茴的說話聲音吵醒,渾濁的眼珠子轉了一圈,定在來茴身上,皺巴巴的黃皮臉笑了笑,說道:“今天不上班?”
  來茴剝了顆荔枝送到嘴裏,手掌心接著吐出的核,說道:“媽倒是把日子記得挺清楚的,事情做完了,就來看看你!”
  小餘攤開熱毛巾給來如芸擦臉,搶過話頭:“茴姐沒看到台曆嗎?你的生日和假日伯母都讓我記上了,一到放假就跟我說——小餘,你茴姐今天會早來吧!”
  來茴走到病床前,桌上的台曆正對著來如芸,轉頭就能看到。她接過小餘的毛巾,仔細地給母親擦起手來,那是一雙枯瘦脫皮的手,從前能給她編出滿頭的小辮子,能給客人做出流行的發式,現在卻隻能靠別人挪動。躺在床上五年,她就是母親唯一的支柱,數著日子等她“放假”來探望。
  熱毛巾擦過手背,皮膚濕濕的,汗毛還有白鱗一樣的皮屑被熨平,來茴的眸子裏閃過激動的流光,她從包裏拿出一管護手霜,擠一點在手心,均勻地塗抹在來如芸手上,柔柔地為她搓著指縫。
  “媽,家逸回來了!”她不能再以為延續母親的命就盡到了責任,與家逸重逢的事,在她心裏再也悶不住了,她是那麽急切地想找個人分享,而母親,正是最希望能分享她心情的人。
  來如芸激動地張了張嘴,愧疚地望著來茴,終是沒發出任何聲音。
  “他有女朋友了,媽,你放心,我不愛他了,我跟他現在隻是朋友。”來茴有一下沒一下地搓著手,眼睛窺伺著母親的神情。“他說想來看你,算他還有點良心,記得你當初有什麽好吃的都給他留一份。但我不讓他來,媽,你說,要他來幹什麽?不是惹著您傷心嘛!”
  “有女朋友了?”來如芸低喃著,又說道:“也是沒辦法的,該你們沒緣份。家逸第一次來家裏,好像是你們放暑假。那孩子真勤快,我們娘兒不能幹的重活,他兩天就做完了,我是打心眼兒裏喜歡他,以為你們有個好結果,所以,你們年紀小,我也沒反對。唉!小茴,既然回不了頭就別多想了!”
  “我沒多想,再說,當初是我提出分手的,這麽多年,我哪還會想著回頭?”來茴抽出紙巾,抹幹淨手,狀似無所謂地說道。
  “小茴,你說實話,是不是因為媽才跟家逸分手的?”來如芸一直介懷這件事兒,看女兒願意同她談了,便試著問出來。
  “不是,上大學後,不知道什麽原因,我們總是吵架,或許是彼此都太了解了,缺點掩都掩不住時,互相都厭煩!”
  “唉,那是你們年紀太小,不懂得該怎麽去處理感情!”
  應該是吧,那時候的他們究竟怎麽了?來茴想不出個所以然,愛情是沒有邏輯的,找不到方向的時候,就開始急躁,互相撕扯,傷害。一旦失去了,理智重回大腦,清醒了!
  便清醒著悔不當初!
  謝家逸同周於謙簽訂了他上任以來的第一份合約,MOIO新產品的代工,數值高達五千萬。周於謙除了讓秘書將利潤的百分之十匯入謝家逸在海外的戶頭外,又宴請MOIO各高層在A城的“英皇”夜總會大行其樂。
  “英皇”是會員製的,聲稱“玩樂皆名流,往來無窮丁!”所謂“窮丁”還真給了普通平民麵子,進去消費一把,比你往火坑裏“扔錢”還來得快。光是這樣說,大概會覺得空口無憑,舉個實例,A城曾經發生過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被害者就是“英皇”的小姐,搶匪剛搶了兩千塊現金,那小姐就大喊“救命,有賊!”搶匪捂住她的嘴,捅了幾刀,又從桌上匆忙地抓了一把首飾逃逸了。
  那些首飾總共賣了兩萬塊錢,警察逮到他後,納悶兒地問他:“你怎麽不搬走她床底下的箱子啊,那裏麵可裝得有一千萬!”
  至於那冤死的小姐為什麽不把錢存入銀行,而傻傻地放到床底下,這是題外話,就不再深究,但,由此可知,“英皇”堪比天價的消費。
  周於謙預訂了一套仿造奧地利皇宮的房間,人到齊後,豔麗的媽媽像母雞帶小雞一樣,牽出一群形色各不同的美女,清純的,美豔的,嫵媚的,真是百花齊放。眾人陸續點了合自己胃口的。謝家逸放眼望去,要了一個臉上留有幾分“純真”的小姐,周於謙是老顧客,自然有常陪的,倒是不必費心。
  燈紅酒綠間,“名流公子”已是醺醺陶陶,西裝脫下,襯衫敞開,攬著小姐摸捏調笑。周於謙和謝家逸卻把小姐扔在一旁,心不在焉地談些無關緊要的“公事”。
  其實,談“公事”隻是個名頭,兩人中間夾了個來茴,一個是前男友,一個是情夫,這種奇異的關係,加上曾有過節,導致他們在暗中互比著耐性,誰也不肯向對方先露出色令智昏的一麵,這無關於愛,而是男人的臉麵。
  男人,就是這種奇怪的動物。明明心裏養著個禽獸,卻仍是要用錦衣華服來遮遮掩掩,充裝門麵。
  到了下半夜,MOIO的幾個手下開始攛掇謝家逸唱歌助興,謝家逸連連擺手,接著,周於謙帶的幾個下屬也跟著起哄,自作主張地讓小姐從排行榜上選了首通俗易唱的歌曲,又把無線話筒塞到他手中。自家同事的麵子可以不給,合作公司的麵子卻不好駁回去,幸運的是,謝家逸上學的時候也有事無事地會在寢室裏嚎他幾嗓子,唱首歌還難不倒他。
  可是,當歌名顯示在大屏幕上,再熟悉不過的音樂響起時,謝家逸愣住了,那是首憂鬱而傷感的情歌,他很熟,熟得不看歌詞也能和上音律,將手中的話筒送到唇邊,像演練過千百遍似的,喉嚨裏自然而然地滾出的歌詞——
  “對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單的我,還是沒有改變……”
  低低的男聲,如一片秋葉從枝頭輕輕落下,帶著涼涼的微風,拂麵而過,而那其中又蘊含了幾多深情,幾多掙紮,扭成一股重力,沉沉地壓向心頭;轉而又成利斧,劈開時空的洪流,跌落回多年前——
  高三畢業時,班上的男同學聚在簡陋的卡拉OK廳裏慶祝高考結束,沒有豪華的包房,沒有昂貴的名酒,沒有漂亮的小姐,隻有一堆窮酸的學生,手抓著750ML裝的青島啤酒,豪氣萬千地舉瓶碰撞,借著幾分醉意,他唱起了——
  “秋天的風,一陣陣地吹過,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候……”
  去年的秋天,他的來茴在月光下,在操場上,對他說——我說喜歡你,我喜歡謝家逸!一曲終了,他回頭,身後的卻隻有情緒高漲的男同學,他驟然失了興致,從椅子上勾起外衣,默默地走向門口,沒人發現他的悄然離開。
  街上的風含著夜深的涼爽,昏黃的路燈拉長他的影子,人行道上,他歪歪斜斜走到一個小商店前,提起櫃台上的話筒,任性地在淩晨撥出來茴家的號碼。
  “我想你!”他低低地說。“好想抱抱你!”
  “可是我醉了,如果還能走到你家樓下,如果能去你家,來茴,我一定要抱夠你!”
  他說完掛了電話,拿出一塊錢付給老板後,坐在店鋪旁的台階上,他醉得不能走了。
  “親愛的你,好想再見你一麵,你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風越來越急,他久久地仰望著天上那一輪圓月,仰到脖子酸痛,才把視線轉向前方,醉意朦朧中,穿著白色T恤的來茴噙著笑站在他麵前。
  “來茴,你怎麽會在這裏?”他站起來,走下台階,手搭上她的肩,是真的,她真真實實地站在他麵前。
  “我來給你抱的啊!”她笑著。“你走不到我家,我就來找你!你忘了我家的路,我就來接你!”她朝他伸開雙臂。“家逸,抱我吧!”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
  月亮移到頭頂,灑下柔和清輝,小城淩晨的街頭,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他緊緊地抱住她,用傾其一生的熱情抱住她。
  “你怎麽會找到我?”他在她耳邊輕聲問。
  “我們的城市好小,不管你在哪裏,我都能找到你!”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對你付出了這麽多,你卻沒有感動過!”
  來茴,我們不該到大城市的,對嗎?不然,你怎麽會找不到我?
  眾人“醉”在歌聲裏,隻有周於謙靜靜地聽著那份憂傷,像是從心底嘶吼出來的憂傷,也隻有他一個人看到了,謝家逸的眼裏隱約飄浮著一層淚光……
  音樂的尾音漸漸消失,雷鳴般的掌聲響徹房間,謝家逸笑容可掬地應付眾人的稱讚,仿佛,他沒有唱過那首歌,仿佛,這個房間從來都沒有過憂傷。
  喧嘩又起,小姐的嬌嗔聲,男人的調笑聲,杯壁的碰撞聲,謝家逸悄然走出房間,沒有人發現他身上的落寞。
  寧靜的露台上,他背靠著欄杆,海風從身後吹過來,手機屏幕亮著藍光,上麵顯示著一串他從未撥過,卻爛熟於心的號碼,拇指按在撥出鍵上,久久沒有撳下去,因為房間裏的周於謙,他永遠都沒辦法如四年前那樣,毫不猶豫地撥出去……
  他的心裏在拔河,一邊告訴自己,隻是以老同學的身份問聲好;一邊又在否定,隻是一首歌而已,隻是想起了往事傷感而已,無關感情,你不是在想她,不是!
  大腦正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手機卻振動起來,“肖鈺來電”覆蓋掉那串號碼,他滑動手機。
  “家逸,你在哪裏?”
  “‘英皇’夜總會!”他很少對別人撒謊,除了來茴。
  “夜總會?你有沒有叫小姐?”
  “叫了,不過沒碰她!”
  “家逸,我想見你!”
  他沉默了會兒。“我喝醉了!”
  “哦!知道了。”
  那邊失望地切斷了通話,未撥出的號碼又出現在屏幕上,他看了很久很久,看得眼睛都花了,看得那串數字都模糊了,才把拇指移到“C”鍵上,連按了十一下……
  其實,手機上還有個鍵,隻要按一下可以把數字全部清除。
  那個鍵,是拒聽鍵。
  他也許沒想到,也許是因為,每按下一個數字,他就多了一秒的時間去考慮,考慮要不要聽聽她的聲音。
  屏幕的背景燈滅了,渴望的火苗也隨之熄掉了,手機像一塊燃燒過的黑炭,沒有溫度地躺在他手中,他挺直身軀,把手機放回上機口袋裏。
  這是個大都市,來茴找不到他!
  回到奢靡的房間裏,眾人都已盡興,各自帶了小姐出場。謝家逸和周於謙在停車場告別,兩人都未攜帶“禮品”,自家的司機已打開車門候著,禮貌地握手後,分頭坐進自己的汽車。
  謝家逸剛上車,上衣口袋裏的手機又振動起來,還是肖鈺的來電。
  “家逸,你還在‘英皇’嗎?”
  “在停車場,正要離開!”他疲倦地說道。
  “我在英皇門口!”
  謝家逸心頭一震。“什麽?”
  “我在‘英皇’門口,家逸,我想見你!”不等謝家逸開口,那邊又說道:“我就站在路邊的廣告牌下麵!”
  謝家逸轉頭,透過灰色的車窗看去,亮著藍光的廣告牌下,肖鈺彎著腰左顧右盼,黑亮的直發傾瀉到胸前,淹沒了耳邊的手機。
  “停車!”他朝司機大喊一聲。
  車子甫一停穩,他立刻衝下車,不顧街頭人來人往,一把將肖鈺帶進懷裏。那種急切,像是撿回了遺失多時的寶貝,像是不停在拍動翅膀的鳥兒歸了巢,像是孤單地亮了千百年的路燈終於等到了守燈人……
  又像是,塵埃落定了。
  謝家逸這晚把肖鈺帶回家了,他明白是自己衝動,因為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一路上,他想了很多的借口,然而,一旦麵對肖鈺那雙澄澈的眼睛,他便無法啟口。肖鈺答應跟他回家,按理說,他應該是興奮的,不該是忐忑不安,隻想一逃了之。
  幾年前,同樣的晚上,來茴把自己交給他時,那種興奮,那種喜悅,那種像是征服了全世界的滿足,至今還記憶猶新,同樣是女朋友,心境為何相差那麽大?
  謝家逸把一切歸咎到那首歌上,他覺得自己不該唱那首歌的,他一向認為,麵對感情時,人很脆弱,譬如一張壓在箱底早被遺忘的舊照片,若在多年後翻出來,即使曾經愛得並不是那麽深刻,那張發黃的照片也會變成你愛得深刻的證據。於是,你可能對著照片回憶往昔,你為曾經的甜蜜落淚,你甚至會覺得,呀!原來,她才是我真正愛過的人!當初我們真不該錯過的,不然,我們現在該有多幸福呀!
  謝家逸想著就是那首歌的錯,他拚命地想向自己證明——他不愛來茴那個負過他的人了。然而,他若理智一點,或許就會想到,肖鈺的出現,是不是給了他一個錯覺,錯以為還是在多年前,以為還是來茴在街頭找到他的時候,他隻是把當時的那種激動在多年後轉移到肖鈺身上。
  或者說,他的塵埃落定,隻是想彌補當初與來茴分開的遺憾。
  “我送你回家吧!”這句話在謝家逸喉嚨裏溜了幾百圈,站在家門口輸入開鎖密碼時,話都滾到嘴邊了,卻被肖鈺的一句:“快點開門,外麵好熱!”給生生地逼了回去。
  等到肖鈺洗完澡穿著他的大浴袍躺到床上時,一切都晚了,他是個正常的男人,很‘正常’地剝開了肖鈺的浴袍,很‘正常’地吻了她,也很‘正常’地陷入當中。
  然而在子彈上膛時,他遲疑了,但那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沒辦法對著的肖鈺說出——我送你回家,或是,我剛剛想到了別人!
  所以,在肖鈺詢問的眼光下,他找了一個恨不得把自己滅了的借口——
  “對不起,我忘了買安全套!”
  肖鈺溫柔地攀上他的肩,體貼地說道:“沒關係,今天是安全期,再說,我也可以吃藥!”
  謝家逸神色凝重起來,隨後閉上了眼睛,若他此時是衣著整齊地跪著,再在胸前劃個十字,那就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在慚悔,也是在告別——
  跟過去告別!
  一切發生了!
  他不是肖鈺第一個男人,他知道,肖鈺曾愛過別人,也愛得不淺!奇怪的是,他並不介意,好像,幾年前來茴把完璧之身交給了他,就沒有什麽好計較的了。
  肖鈺打了個嗬欠,翻身睡了。謝家逸倒像是被侮辱了一般,頭發淩亂不堪,沒有求生意誌地靠在床架上,手足冰涼得如同死人。黑暗中,他的嘴唇一張一合,無聲地叫著——來茴!來茴!來茴!來茴!
  眼角滾落一行清淚。
  他的心情仿若是個僅有一枚硬幣,卻許錯了願的孩子,想跳下噴水池拿回硬幣,收回願望,卻發現,千千萬萬的硬幣中,他再也找不到當初扔下去的那一枚。
  鏡子裏照出他黑黢黢的影子,冷氣寒颼颼的,他挪了挪手,觸到肖鈺的發絲,涼涼的,滑滑的,像是床上鋪了水簾子,拈起一縷,纏繞在指尖,仿佛絲絲縷縷都是涼透了他心的哀愁。
  來茴!來茴!來茴!他的嘴歇不下來,像是肚子憋了許多個來茴,非要全部吐出來不可。
  幾年前的那夜,他也是那樣喚著她!
  那天晚上,來茴在街頭找到他後,抱了許久都抱不夠,夜越發地深了,他全身地重量都壓到她身上,來茴捏著他的耳朵,說回家吧!
  他咕噥道:不回,我還沒抱夠!
  可是我冷。來茴推開他。到我家了再抱吧!我媽去鄉下舅舅家了。
  家逸單純地想,他隻是不想和她分開。所以,和她一起去了她家。但他高估了他的自製力。一開始,他抱著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像兩個連體人一樣,她去倒水,他從身後摟著她,跟她齊步走到桌子前,看她揭開溫水瓶蓋子往杯裏注滿水,又和她一同轉身,小心地走回沙發,就連她去衛生間,他也是到門口才鬆手,然後守在門邊,等她一出來,便又抱上了。
  這樣難分難解,自然是不可能抱抱就滿足的,交往一年多,他都隻限於親吻,最多手占點便宜,那也僅是把手伸進她衣服裏,柔柔地撫摸她光滑的背。而那天晚上,原本就有了幾分醉意,骨子裏的不安份就開始作祟,趁著來茴陶醉在他的吻中,大掌覆上她發育良好的胸脯,溫軟膩滑的觸感傳到手心,情不自禁地揉搓起來,來茴被他揉得遍體酥麻,隻顧著哼哼吟吟。借著,他一鼓作氣地把手伸到她的運動短褲裏,來茴陡然睜圓了眼睛瞪著他。
  在她驚詫的目光下,家逸覺得自己就是一色痞子,無比尷尬又不舍地將手抽出來,吞吞吐吐地說道:對……對不起,我一時沒克製住。
  來茴嫣紅的臉蛋兒又紅了一分,低著頭不敢看他。家逸也不敢抱了,規矩地坐在旁邊,雖說是沒抱著,兩人卻都在暗自回味剛才神魂飄蕩的滋味。
  來茴說:你坐到我的書了。
  沙發本來就小,家逸挪挪屁股,又挨一起了。他小聲說:我還是想抱你,怎麽辦?
  那就抱吧。來茴說著偎到他懷裏。
  家逸最後把她抱上床了。一米多寬的單人床,淺綠色的淨素床單,被子也是淺綠色的,被麵繡著大朵白色的曇花,展開的花瓣潔白似雪。家逸費了好大的勁,汗都滴出來了,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來茴羞澀地閉著眼睛,所以看不到他窘得發紅的臉。
  天微微泛白,家逸已經打算放棄了,最後一次挺身,來茴驀地一聲大叫,身體掙紮起來,他的手臂被抓出好幾條血痕。處子血順著大腿內側落在床單上,滴出幾朵紅梅,她終於成了他的。
  對不起,對不起,來茴……他半跪起身,抱著她,一聲聲地道歉。
  來茴嚶嚶地啜泣。家逸,我很痛!不要了行不行?
  好,不要,不要。他嘴裏應著。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她說不要就不要,隻要她說出來,他都答應。
  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隻管摟著她,在她耳邊一個勁兒地叫著她的名字:“來茴,來茴,來茴……來茴,這輩子我隻要你,這輩子我隻要你!”
  來茴,今天我要了另一個女人!他無聲地吐露出這句話。
  窗簾的縫隙透出一絲淺藍色的光束,手表上的夜光時針指向六點,謝家逸瞅了一眼身旁的肖鈺,起身把睡衣穿上才躺下闔眼。
  程蘭經過半個月的休養,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來茴本來是打算跟她好好聊一次的,剛沒說兩句,歐陽擎少便來了。她借口有事,便上了七樓探望母親,去得不巧,來如芸正好在睡覺,她退出病房,準備下樓買本雜誌,好打發時間,卻沒想到,在走廊上遇到了肖鈺。
  來茴本來忘記她了,所以,當肖鈺叫住她的時候,她想了老半天才想起在宴會上認識了這麽個人。
  “你好!”她衝肖鈺微笑。
  肖鈺回了個笑。“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暢銷書作家嘛,有沒有帶你的作品,這樣我就不用下樓買雜誌了!”她開玩笑道。
  “沒帶呀!下次送你幾本!”肖鈺從包裏拿出紙筆,寫了個號碼給她。“這是我的手機,有空打電話給我,我給你送過來——對了,你怎麽在這兒?”
  “我媽生病了,在這裏治療!你呢?”
  “我也是一個親戚生病了,過來探望的!”
  來茴再找不出話跟她聊,收起電話號碼,說道:“你先忙,有空我打電話給你!”
  “好的,拜拜!”肖鈺跟她揮揮手。
  來茴剛進電梯,靠右手邊的病房門打開,謝家逸從裏走出來,見肖鈺望著電梯,問道:“你在看什麽呢?”
  肖鈺調皮地眨眨眼,笑道:“你女朋友,不過要加個‘前任’”
  謝家逸怔住。“你是說來茴?”
  “嗯,剛巧遇到她,聊了幾句,她說她媽生病了,也住這裏,真是巧,對不?”
  “哪個病房你知道嗎?”
  肖鈺攤開雙手,聳聳肩。“不知道,她沒說,不過我想應該就是住這層樓吧!”
  謝家逸目光掃過整排病房,隨即笑笑,說道:“我待會兒還要回公司,你跟我一起走嗎?”
  “嗯,你等我一下,我進去跟表哥說一聲!”
  待肖鈺進了病房,謝家逸轉身逐個病房地尋找,在靠左邊的第四個病房,他看到了“來如芸”的牌子,拿起手機,撥出一個電話——
  “……幫我查個病人,你們醫院的,叫‘來如芸’,來去的來,如果的如,芸是草頭下麵加個白雲的雲,是VIP病房的……我想知道她患的什麽病!……別跟我講那些規矩……我現在不方便,你查到以後,回個電話給我!”
  雨後破空而出的太陽鑲著一溜紅邊兒,分出千絲萬縷明豔的光芒,照射著喧囂的馬路和蜂湧而出的人潮。車窗封閉的空間裏,安靜得那麽自然,上衣口袋裏的手機發出一陣嗡嗡聲,謝家逸的心“騰”地跳了一下,才戴上耳機。
  那邊從善如流地報告查到的情況,謝家逸默默地在心裏重複自己聽到的:四年前九月住進醫院……中風……全身癱瘓……有接受過其他醫院的治療……“我知道了,謝謝!”
  “家逸,我到了,靠邊停車啊!”肖鈺輕推一下發愣的謝家逸。
  “哦,好!”謝家逸忙打著方向盤,把車停在路邊。
  “小心開車!”肖鈺丟下一句話後便下車了。
  車裏保持著一種虛幻的寂靜,出了市區,駛上蜿蜒的山道,兩旁是矮矮壯壯的側柏,直登山頂。謝家逸放倒椅背,似片輕飄飄的樹葉般躺了下去。隔了一道膜的車窗,外麵的世界看起來是灰蒙蒙的,手指按下控製鍵,隻需幾秒鍾,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發現自己竟沒了勇氣。
  沒有勇氣去尋找答案,回一趟老家,就可以知道芸姨是不是正好在他們吵架的那段時間生病的,如果是,麵對這遲了四年的答案,他該怎麽辦?
  忘記來茴給他的傷害,是他引以為傲的一件事,當年他從煙頭酒瓶中爬出來,整理得幹幹淨淨站到人前時,他覺得所有人都應該誇獎他一番:瞧他不多容易啊!他一直是這麽認為的,冷靜理智和傷口的迅速愈合能力,都是他該驕傲的。
  回國後再見到來茴,他以受害者的身份寬恕了她,連他自己都覺得該稱讚自己的寬宏大量。如果到頭來都是他自討苦吃,那他的驕傲要怎麽辦?他的寬宏大量有多可笑?他可一點也不想恨自己。
  就當作什麽都不知道吧!他這樣想著,發動了汽車。
  到下山的路口他放慢了車速,路標牌上指示,左邊通往市區,右邊通往機場高速,他的心像一個鍾擺,一下左,一下右。他覺得自己有病,做了那麽長時間的心理建設才說服自己,卻在刹那間,因為一個路標牌又動搖了。
  他決定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方向盤往右一打,拐進通往市區的車道。隻行駛了一分鍾,煞車聲響起,他又倒車回到原地,撥了個電話讓秘書到機場取他的車,然後往機場的方向飛馳而去。
  周於謙同李月琴的關係在這一個月內可謂是“轟轟烈烈”,雖然以前也是把吵吵鬧鬧當成家常便飯,但現在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幹脆把家變成了戰場,把鍋碗瓢盆當成了武器。
  今次的吵架隻因為李月琴問他:“為什麽上個星期沒回家?”
  周於謙沒答。
  她伏低做小,又問:“你是不是一點都不愛我了?”
  周於謙仍然沒答。
  李月琴覺得自己都忍氣吞聲地跟他好好談了,他竟愛理不理,“砰”地把碗一摔,又搬出老話:“我為你了放棄了事業,心甘情願地當個家庭主婦,你是怎麽對我的。以前別人說到手了就不珍惜,我還不信……”
  周於謙拈起餐巾,優雅地擦了擦嘴,打斷她道:“結婚第一年,你就說不信了,今年是第七年,你會信才出鬼了。”
  桌布被暴怒的手用力一掀,一套昂貴的範思哲餐具摔到地上,粉身碎骨,不心疼,反正廚房還有套愛馬仕。戰爭又開始了,德國雙立人刀叉化身為凶器,周於謙劈手奪過,卻被李月琴趁機甩了一個耳刮子。
  周於謙退得遠遠的站著,空氣降到零度以下,他嘴裏吐出的每個字都凍結成冰:“你覺得,你值得我愛嗎?”
  他搬到了南嶺別墅,舍棄了最後的希望決定離婚。李月琴終於成功地把周於謙趕到了情婦身邊,並接到周於謙律師遞來的離婚協議書,除了一筆能供她揮霍的贍養費,再加一棟房子。她突然間清醒了,周於謙再不是那個結婚前手捧鑽石跟她求婚的男友,她也不是比鑽石還珍貴的寶貝,更不是眾星拱月的李月琴,三十歲,年老色衰,七年的時間,他們有六年的時間耗費在吵架上,人生中還有什麽是比這個更浪費的。
  離婚協議書她沒有簽署,隻讓律師轉告周於謙,希望他們都冷靜一段時間,顯然,她還不知道,最需要冷靜的就是她自己。
  這場戰爭沒有獲利者,包括來茴,雖然在眾人眼裏都覺得她撿了大便宜。事實上,她很鬱卒,以往周於謙每個星期隻來兩三趟,現在是每晚必到。就像閑散的上班族突然換了個嚴格的頂頭上司,除了不能偷懶外,還得沒日沒夜地加班,唯一的好處就是有加班費,可是她並不需要。
  再到周末,來茴一醒來就痛苦地撫額哀歎,周於謙又是雙手摟著她,害她想起床又怕把他吵醒。從前的禮拜六是她的假期,而現在……她記不清周於謙在這裏過了多少夜,若長此下去,她考慮就算得罪金主,也要說明自己不想加班了。
  “醒了?”周於謙鬆開手,伸了個懶腰。
  “嗯,剛醒!”來茴趕緊起身,打開衣櫃拿衣服。“你再睡會兒吧,早餐做好了我就叫你!”
  “不睡了,把衣服拿給我!”周於謙坐起身,揉了揉頭發說道。
  “今天有沒有公事要辦?”
  “沒有。”
  來茴找了套米黃色的休閑裝遞給他後,到門口從信箱裏拿出早報放在客廳的茶幾上,煮好咖啡,這才轉身到廚房做早餐。
  陽光大好的清晨,來茴把泡過的米倒進熬著紅豆蓮子的砂鍋裏,從冰箱裏拿出火腿,黃瓜,海帶,刀法熟練地切成絲。周於謙在客廳蹺著腳,喝著咖啡,看著早報,很自然的,就像一個家,隻是,來茴認為她在盡義務,而周於謙認為——這裏比家寧靜安詳多了!
  吃完早餐後,來茴在廚房洗碗盤,周於謙破天荒地走進廚房,站在來茴身後說道:“有個碗破了!”
  來茴從清水裏撿起碗,一個個地檢查。“沒有啊,好像都好好的。”
  周於謙找到那個他剛吃過的碗,指著掉了點瓷的邊緣說道:“這個不就是。”
  “不好好的嘛,隻是掉了點瓷,哪算破碗?”來茴把碗收回來,過水後放進消毒櫃裏,開始擦拭廚具。
  “待會兒我陪你去買套新餐具吧。”周於謙覺得她既然都是親自下廚,有必要買套像樣的餐具,怎麽也不能比家裏摔破的那些差。
  來茴擦拭的手一頓,錯愕地看著他。“你陪我去買餐具?”見周於謙有些難堪,想他是腦袋給驢踢了,神智不清,立刻識相地說道:“就算這個碗破了,在平常人家,碗缺口了也照樣用,隻是個吃飯的碗,能盛飯就行,沒必要買新的!”
  “女人不都是認為,用漂亮的名牌餐具吃飯,胃口會大增嗎?”這是他妻子說的,連手紙也要用名牌的,否則就成為她便秘的禍首。
  “是不是我用VERSACE的餐盤裝生豬肉,你都會胃口大增地茹毛飲血?”他被馬踩過了?竟然站在廚房跟她討論餐具和胃口這種女性話題。
  “不買就不買吧!”周於謙頗沒麵子地走出廚房,想是自己喝粥的時候總擔心被破碗割到,精神過於緊張才造成他想到陪她去買餐具。
  周於謙剛離開,來茴就後悔不該說話那麽衝,得罪他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幹完活後趕緊沏了壺龍井給他送到書房。
  她沒想到,這壺龍井把周於謙感動了好久,以至於茶都快涼了,他還望著關上的房門發呆。人真的是奇怪的動物,給他拿衣服早報,泡咖啡,做早餐,沏龍井,這都是以前來茴經常做的事兒,他周於謙從未覺得感動過,隻想著他付了錢,就該得到這些享受,自從下定決心和李月琴離婚,搬到南嶺後,來茴不厭其煩地做著這些小事情,他才開始思索。
  甚至比較,李月琴嫁給他以前是明星,吃穿用度都是最奢華的,她若是下廚做頓飯,必定是要讓人誇讚好半天才心滿意足,所以,盡管她一年到頭進廚房不過兩三次,廚具一定要最頂級的,仿佛那樣才對得起她付出的‘辛勞’。
  而來茴,或許是因為出身貧窮,吃飯這些事情對她來講,隻要求吃好就夠了,並不講究排場,或者說是根本沒想過餐具還要排場。
  這也說不通,李月琴沒成明星以前,也隻是生於小康之家。還是性格差別吧,來茴雖然也虛榮,在外穿CHANEL,戴TIFFANY,卻也能安於室中,看看書,做做家務。李月琴則是懶得連指甲都不願意自己剪,每次都是指甲長了,才上美容院讓別人修理。
  想想婚姻失敗,原因在於他們兩個人都好逞強。結婚前,李月琴跟他描繪婚後的幸福美景:我要給你一個家,每天給你做飯洗衣服,教育我們的孩子。而他也信誓旦旦地說:我一定會疼你跟孩子。
  結果是,婚後李月琴的確是給他洗衣服做飯,但隻維持了一個月。對於她的懶惰,他看不過去,覺得她是個騙子,自然就會斥責兩句,然而,每次都被她找各種理由給堵回去,時間長了,矛盾當然就產生了。
  他心底陡然生出一個想法,或許他從未經曆過真正的婚姻生活。如果來茴和謝家逸結婚了,她一定是心甘情願地為謝家逸下廚漿衣,那才是真正的婚姻吧。
  這個想法,讓他很不舒服,甚至有些嫉妒!因為,來茴是為了錢才為他做這一切的!憑什麽他得不到一個真心為他下廚的人?
  謝家逸的父母原本是家國營企業的工人,那家國企倒閉後就以打零工為生。謝家逸原本是要將二老接到A城的享福的,但兩人均是老實巴交的小市民,一輩子沒啥見識,況且在小城住慣了,到了大城市總有些膽怯,又舍不得左鄰右舍,謝家逸便在小城買地給父母在建了幢舒適的小樓,請了保姆照顧。
  他這次回家沒有提前通知,站在家門口時,謝母竟喜極而泣,忙拉著保姆去菜場買菜,謝父是個少話的人,隻在吃飯時,家裏才熱鬧起來。
  “你回來也不興打個電話,你那房間除亞住著,我都沒收拾,你看……”謝母吃了口飯,直怪兒子不說一聲就回來,房間給別人住了,趕也不好趕。
  “我是臨時起意回來看看你跟爸,住一晚就走,這麽多房間,我住哪間都行。怎麽?徐亞住這裏?”徐亞是謝家逸姑媽的兒子,兩人年齡相仿,沒出國以前,關係倒是很親密。
  “你也知道他跟他爸合不到不塊兒去,我跟你爸住這麽大的房子,空著也是浪費,幹脆讓他住這兒來了!”
  謝母正說著,一個身材微胖的年輕人走進飯廳,頭發梳得光溜整齊,圓臉盤,穿件灰襯衫,樣子虎頭虎腦的,手指上掛著個鑰匙圈,轉得幾把鑰匙“鋥鋥”響,在看見謝家逸的一刹那,眼裏有驚喜閃過,這人正是徐亞。“哎,回來的路上我還說這太陽咋不下山哩,原來是家逸回來了!”
  “噯呀,正說到你,快坐下吃飯——蘭蘭,去拿個酒杯來!”謝母拖了把椅子到家逸旁邊,招呼徐亞坐下。
  小保姆拿來小酒杯,家逸把給酒杯裏斟滿茅台,遞給徐亞。“我也是抽點兒空回來,明天就走!”
  “你是大忙人,我比不得,難得回來一趟,先陪舅舅喝兩盅,晚上我們再出去喝個痛快!”徐亞豪爽地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顯然是常應酬的人。
  家逸也把酒幹掉,見到徐亞讓他覺得親切,拍拍徐亞的肩,他說道:“嗯,晚上還是去老地方!”
  所謂的老地方就是長江邊上的堤壩,水泥築成的,縫隙裏長了許多青草,夜晚到那裏,或坐或躺,紅色的月亮照在江麵上,聽著船行的“轟轟”聲,看長江滾滾而去,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家逸曲膝坐在堤壩上,拉開一罐青島啤酒,手肘支著水泥地,不管仰躺在旁邊的徐亞,自顧自地喝起來。“你還在國稅工作?”
  徐亞雙手交錯枕在腦後,望著天上紅色的月芽兒,淡淡地回道:“是啊,做得真他媽鬱悶,我想出去闖闖,再跟那幫人混下去,指不定哪天你就得往牢裏送煙給我!”
  家逸對內地的機關單位並不是很了解,但他清楚徐亞莽撞的性格,想來也不好混。“這可是鐵飯碗啊,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你想清楚了!”
  “稀罕!”徐亞偏頭啐了一口,又說道:“想想人真不該長大,以前我們三人坐這裏的時候,我還壯誌淩雲地說要出去賺大錢,你說你隻想考上大學,回來端個鐵飯碗,然後跟來茴結婚,我當時還笑你沒出息,現在卻反過來了。”
  江風拂到臉上,微微的濕冷,謝家逸默默地喝酒,波瀾壯闊的江麵倒映著城市五光十色的燈火,江水流逝,燈火依然,如果他和來茴也像那燈火一樣,不管時間的長河怎樣流逝,一如從前多好。
  “你後來有沒有見過來茴?”他問徐亞。
  “大二時她回來急匆匆地見過一麵,好像是因為芸姨生病了!後來再沒見過,說那女人也真沒良心,跟你分手,連我也躲了。”
  徐亞的話讓謝家逸很是不悅,急忙回道:“芸姨癱瘓了!”
  “什麽時候的事?”徐亞突地坐起來,偏頭向家逸問道。
  “大概就是你最後見到她的時候吧!”
  徐亞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說道:“她當時隻說芸姨病了,我還以為是感冒之類的小病,沒想到這麽嚴重,那死妮子也不說!”
  家逸心想,來茴連他這個正牌男友都沒說,更何況是你徐亞。“芸姨生病的事你後來為什麽沒跟我講?”
  “我打電話去你們寢室,你不在,我讓你的室友轉告了!”徐亞沒敢說他壓根兒就忘了,隨意編了個謊,他就不信家逸還會找出當年的室友一個個去問,就算問了,也沒幾個人記得,死無對證。
  家逸在心裏痛罵徐亞:他媽的你就不會多打幾次。旋即又苦澀地想,能怪誰呢?怪命運太不湊巧?“來茴也在A城,我見到她了!”
  “你們複合了?”徐亞隻作這個猜想。
  “我有女朋友了!一個跟來茴很相似的女孩!”
  徐亞臉色一變,不滿地說道:“我不信哪個女孩跟來茴相似,就算有,這世上也找不出比來茴對你更好的女人!”
  家逸猛地捏扁易拉罐,用力擲在地上,“當當當”幾聲,罐子磕碰幾下才停住。“那你說我怎麽辦?分手這麽多年,難道我要像王寶釧一樣苦等著她?”
  徐亞手支著水泥地跳起來,大聲道:“你也別忘了當初來茴為你吃了多少苦?你那時是怎麽說的?你說這輩子就是死了,鬼魂也要守著她!來茴喜歡你是她倒了八輩子黴!”
  謝家逸也站起來,嘴角扯出一絲嘲諷。“我知道你的意思,來茴喜歡我倒黴,喜歡你才是幸運,對吧?”
  徐亞雙目噴火,單手揪住他的衣領,掄起拳頭,久久沒有揮出去。江風吹亂他們的頭發,兩人對峙著,火藥味漸漸散去,徐亞才頹然地放開家逸。“算了,那都是你們之間的事,這麽多年了,我也無權說什麽!”他緩緩地坐下,抓了把草扔出去。“很久以前,我就想揍你了!”
  “我知道!”謝家逸又拉開一罐啤酒。
  “從你那次在這裏告訴我,來茴成了你的人我就想揍你!”
  “我知道!”
  “但我看你那麽高興,知道你想找個人分享心情,雖然你也是想跟我炫耀,我那時想,如果我是你,那德性大概也跟你差不多吧!”
  “我知道!”
  “你知道個鬼!”徐亞又大聲起來。“早知道你不珍惜她,我當時就不會絕了那份心思!”
  “你要真絕了那份心思,開始也不會拿拳頭對著我!”家逸淡淡地一笑。“話說回來,你當時不放棄又能怎麽樣?來茴又不愛你!”
  徐亞猛灌了一口酒,忿忿地說道:“這世界真他媽的不公平,我五年級就喜歡她,你和她高中才認識,她竟然舍棄我去追你!”
  “上小學時你不該欺負她的!那樣,你還有點機會!”
  “就算我沒機會又怎麽樣,你們不也分手了!”徐亞桃釁地望著家逸鐵青的臉,露出一個勝利而慘然的笑。
  謝家逸也笑了,兩人像傻子一樣,笑了半天後,他說道:“最後我們誰也沒得到她!”
  徐亞漫不經心地說道:“家逸,你說我們這個城市大吧,你和來茴偏又擠到了同一個班,轉身就能看到;說這城市小吧,你們一走散就再也找不到了!我算是明白過來,那時候你們的心都在對方身上,不管這城多大多小,隻有那份心,總能找到!”
  現在是都沒那份心了吧?家逸問自己,臉上呈現茫然。
  徐亞喝了口酒,又說道:“你說得對,我真沒絕那份心思,雖然這幾年也沒有多想她,女朋友也交過,來茴卻始終是我心裏的一個夢,就像天上的月亮,高不可攀。既然你們都沒那份心了,我想試試,能不能把心裏的那個月亮摘下來!”
  家逸見他拐著彎兒說了半天,就是想找來茴,腦子裏立刻響起一個聲音催促著:阻止他!阻止他!片刻後,他說道:“來茴現在是別人的情婦!”
  徐亞驚愕,隨後說道:“她那倔脾氣會去當情婦,肯定是為了芸姨!我不介意!”
  “是沒錯,但她的合約還有大半年,你有兩千萬贖她嗎?”謝家逸知道自己很惡劣,竟然把當初周於謙蔑視他的話用在徐亞身上,然而,為了讓他放棄,再別無他法。
  果然,徐亞垂下頭,冷漠的流水聲“嘩嘩”地響在耳邊,好半天,家逸才聽到他的自卑的聲音:“我沒錢,但我可以等她!”
  謝家逸如同被當頭棒喝。後來他們都沒有說話,隻顧喝酒,醉得神智不清時,謝家逸抱著徐亞,對著江麵大聲喊道:來茴!來茴!月亮作證,我一定會娶你!
  徐亞一把推開他,踢他一腳,罵道:別他媽地在我麵前肉麻!——來茴,這家夥不是個好東西,考慮考慮我吧!
  月牙兒照著江堤,瑩白色的堤壩上,曾經坐著三個學生,喝著從家裏偷出來的啤酒,在月光中交換各自的理想。物是人非,如今隻剩罵聲和喊聲沒入江水,湍湍而去,匯入大海,不知道海的那一邊,來茴是否聽到了……
  宿醉過後,謝家逸頭痛欲裂,隻勉強喝了點粥就準備出門。他從衣櫃裏翻出一件大學時的舊T恤穿上,軍綠色的短袖,一股淡淡的樟腦味道,圓領裏的白色標簽上有團淺藍色的墨印,他知道那是來茴用鋼筆寫上的“Mylove!”他的每件衣服上都有這幾個字,或衣袖,或衣領,或衣角,這是他和來茴的遊戲,她寫好後讓他找,若找到了就可以吻得她臉紅喘不過氣來。
  他很早就知道那不是一個遊戲,因為有天晚上來茴以為他睡著了,便在他衣服上寫字,他聽到她的喃喃自語:不管你到哪裏,都不會忘了帶著我的愛上路!
  T恤緩緩地從頭往下罩,樟腦氣味竟把他刺出眼淚來,他慌忙抹了把臉出門。
  謝家逸料想得到自己會來這裏,出門後他不是去醫院找答案,而是急切地想來這兒,看看有沒有什麽變化。陰暗的走廊,綠色的老式防盜門,漆已經脫落,露出斑斑鐵鏽,獅嘴銜著的門環陰黃中透著烏黑。從前隻要叩三下,就能聽到來茴的聲音:說家逸是小狗,我就給你開門。
  你怎麽知道是我?家逸不明白,每次他敲門,來茴都知道是他。
  裏麵的木門打開,露出來茴的臉,她得意地笑:你每次都叩三下門,第一聲門響和第二聲門響連著,第三聲要慢五秒。
  後來有一次,他隻叩了兩聲,裏麵又傳出來茴的聲音:說家逸是小狗,我就給你開門。
  你怎麽又知道?
  笨蛋,我聽到你的腳步聲了!
  再到後來,他脫鞋上樓梯,隻叩了一下門環,屋裏仍是相同的聲音:說家逸是小狗,我就給你開門。
  這次沒有腳步聲!他不服氣地說道。
  我在陽台看到你了!她笑著扮了個鬼臉,又說道:家逸,你死心吧,隻要是你敲門,我都知道。
  手指勾住銅環,他知道這次不管叩多少下,屋裏都不會有她的聲音,也不會有人來應門。但他還是叩了三下,第一聲和第二聲連著,第三聲慢了五秒。正要轉身下樓,裏麵的木門開了——
  “你找誰?”一張瘦削且皺紋密布的臉露出來。
  謝家逸用手按在劇烈跳動的心口,平撫狂喜後的失落。他認得那個人,是來茴的父親,謝家逸隻見過他兩次,一次是他和來茴逛街時遇到,來茴隻叫了聲“爸”就走了。一次是去來茴家,正好來茴出去了,家裏隻剩芸姨和來茴的父親。
  “請問這裏是不是來茴家?”他禮貌地問道。對麵前這個老人所知不多,來茴與父親之間的感情極為淡薄,很少聽她提起,隻知道這老頭很早就同芸姨離了婚,又有了另一個家。
  防盜門開了,老頭請他進屋裏坐。謝家逸環視整個客廳,家具大部份都被換掉了,隻餘一張舊桌子,桌子上曾經擺著兩幅相框,一幅是他和來茴的合照,一幅是芸姨跟來茴的合照。如今隻剩一幅,想到他與來茴的那幅照片早就被扔到垃圾筒裏,他心裏一陣難過。
  來茴的父親微駝著背遞給他一杯茶,坐下說道:“小茴的媽媽生病,被小茴接到大城市去了。我也不知道小茴跟她媽在哪裏!”
  謝家逸當他是故意對自己隱瞞,有點生氣地說道:“我知道她們在A城!”
  老頭眼睛一亮,客氣了許多。“哎,好好,幸好有人知道她們在哪裏,我一直想去探望她們母女倆,你告訴我她們具體的地址,好不?”
  謝家逸一怔,隨即暗罵自己多心,原來老頭是真的不知道,又想到來茴不跟父親聯係,定是不想見到這老頭,若是跟他說了地址,來茴到頭來肯定是要怪責他的。但是,看到老頭滿是希望的臉,他又覺得可憐,斟酌半晌後,他寫了來茴的手機號碼給老頭,說道:“她的地址我不清楚,隻有一個手機號碼,你要見她就打手機給她,哦,別說我來過這兒!”
  老頭歡喜地接過電話號碼,邊跟謝家逸閑聊,邊打量他,見他雖然長相俊朗,但穿著寒酸,因此,謝家逸要走,他也未多留。
  離開來家,謝家逸整理思緒,從老頭口中得知,芸姨到A城住院後就把房子借給前夫一家,而芸姨生病時,正是他跟來茴提出分手的那段時間。
  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他一動不動地癱在床上,在那種時候,他竟然還意氣用事地要跟她分手,甚至還打了她一個耳光,那時的他怎麽不拿把刀把自己捅死。思及此,他煩悶地想抓扯自己的頭發,卻發現,他麻木得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個季節真的很熱,正午太陽當空,窗戶像貼了一層金色的窗花紙,他躺在軟軟的棉絮上,出了一身汗,這才發覺忘了開冷氣,把溫度調到最低,呼呼的冷氣迎麵吹來,他好像看到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冰冷的汗珠被逼回體內,涼到骨頭裏。他打了個哆嗦,手機響了,是鬧鍾,提醒他該趕去機場了!
  收起手機,他重重地拍了幾下自己的額頭,想著:我這是在幹什麽啊?怎麽啥事兒都忘了?明天還有個重要的會議,資料還沒準備……他想著想著,就念出聲來:“我到底在幹什麽啊?我又該幹什麽?……”
  來茴和周於謙已近似於夫妻生活,周於謙非但日日宿於南嶺,連晚餐也是常在“家”吃。來茴叫苦不迭,每天早上要先周於謙起床做早餐,泡咖啡。周於謙下班後也不會打電話說明他會不會回去吃飯,隻好每天下午都做好,如此一來,他回與不回都有了準備。更叫來茴氣悶的是,周於謙以往都會跟她算加班費,之後這一個星期,他絕口不提錢的事,他不說,來茴也問不出口,隻寄希望於他是因為太忙而忘了,過幾天又會記起來。
  周於謙當然是故意不提錢的事,他別扭地想,若是他不給錢了,來茴還會不會給他做飯。結果十分滿意,這一個多星期以來,來茴像家庭主婦一樣,做飯洗衣,把那麽大個地方收拾地幹淨淨,讓他一回到“家”就能拋開工作的煩惱,坐在沙發上看看電視,或是在書房看看書,其間來茴總會給他煮杯咖啡或是沏壺清茶。自得自滿的心理迅速膨脹,也就樂得享受,下班後便推拒掉不必要的應酬,坐上小李的車直往“家”趕。
  兩人都各懷心思,卻又相處得異常和諧,至少沒有吵嘴爭執。
  周於謙開始想,也許這才算是家。
  來茴開始想,他到底要住多久。
  這天晚飯時間,周於謙看著桌上簡單的幾個家常小菜,突然體貼地問來茴道:“做飯辛不辛苦?”
  來茴以為他是想起加班費的事兒了,自己若是說辛苦,他倒以為我想坐地起價,不如讓他認為我是樂意的,說不準他還高興些。於是,她輕鬆地一笑道:“做飯怎麽會辛苦?隻要你不覺得難吃就行!”
  周於謙心裏大樂,她果然是真心為他下廚的,接下來,他又問她:“那洗衣服呢?”
  來茴笑得更是燦然,說道:“你的衣服都是幹洗的,隻幾件貼身衣物,當然不會辛苦!”心裏卻想,這下你該更感動了吧!
  周於謙果然笑逐顏開,夾了塊魚到來茴碗裏,語氣是罕見的溫柔:“我不會虧待你的!”
  來茴當他說的是加班費,自是樂得開懷了,當即說道:“以後你愛吃什麽就說一聲,我好買菜!”
  說了吧,雖然心思各不同,但也能開心地相處。
  第二天,周於謙途經珠寶店,想著他沒給來茴任何承諾,甚至連錢也沒給過,她仍是盡心盡力地為他做飯洗衣,是不是該送她點兒什麽?於是叫小李停車,在珠寶店裏選了條鑽石項鏈,價值十多萬!當下便讓店員用禮盒包裝好,帶了回去!
  來茴在樓下洗碗,周於謙正要進書房看書,眼睛瞄到梳妝台上的項鏈盒,以往他送她禮物都是放到梳妝台上,讓來茴自己去拆。今天不知怎的,他不想跟從前一樣,用打發的方式送出去,踱來踱去,最終決定換個方式。
  聽到來茴上樓的腳步聲,周於謙從書房走到臥室。來茴以為他是要喝茶,便說道:“水還沒煮開,一會兒下去給你泡!”然後便自顧自地坐在梳妝台前抹護手霜。
  周於謙又是一陣感動,從背後環住她,親了一下她的臉頰,說道:“我沒說要喝茶!”
  來茴正要問為什麽,脖頸處一涼,她抬頭,鏡子裏的鑽石項鏈在燈光下折射出亮眼的光芒,她驚喜地掩住嘴,經過目測,這條項鏈怎麽都要十萬以上,遠遠超出她的加班費,她轉過身看向周於謙,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周於謙以為她是驚喜於他送禮物的方式,覺得自己花的心思很值得,當即吻了她。
  有所不知的是,周於謙是想,以前送來茴項鏈,她從未喜笑顏開過,而這次,她能這麽開心,他篤定,來茴是被他的送禮方式感動了!
  而來茴,則是惦記她的加班費惦記了很長時間,周於謙送出比加班費更貴的項鏈,自然是無比滿足的。就像是別人欠了你的錢,在你以為他不會還的時候,突然間他把錢還給你,還附送了利息,你高興不?
  當然是高興死了!
  所以,當晚,兩人都各有所得,十分快樂!
  程蘭經過一個半月的治療,身體已經恢複如前,來茴接她出院那天,細雨霏霏,整個世界都是淺灰色,商店的櫥窗點了燈,在灰色的迷霧中,有了那麽點兒微不足道的光亮。程蘭興奮地跟來茴說:“歐陽同他家那賤女人離婚了!”
  來茴不想搭話,聽到那聲‘賤女人’讓她很不舒服,她知道很多人都在心裏這樣罵過她,也許還有更難聽的,比如婊子,淫婦,她也不想從別人的眼神去猜測別人如何罵她,但她也知道,並非她不去想,別人就不會罵。
  當初她和程蘭來往,除和周於謙同歐陽是朋友外,也覺得程蘭聰明幹練,性格剛烈,都為情婦,有種同病相憐的憐惜。而今從她嘴裏聽到這三個字,她想,程蘭已經把自己當成扶正的妻室,與她這個情婦有天壤之別了。
  歐陽離婚的事聽周於謙提起過,他的妻子在簽字的時候隻說了一句話:我本來就沒打算要他了,但他的律師比我的律師手腳快,所以,我也隻好收下這筆巨額贍養費。
  周於謙說當晚歐陽喝了很多酒,他念念叨叨地隻有幾句話:我對不起她呀!我對不起她呀!於謙,你是見證過我們愛情的人,我怎麽就不愛她了?我怎麽就不要她了呢?
  第二天酒醒後,歐陽照樣神清氣爽。來茴覺得諷刺,多少人都在分手的那一瞬間想:我怎麽就不愛她了,或者她怎麽就不愛我了?然而,又有誰在愛的過程中想過:該怎樣做,她才會一直愛我,或者,我一直愛她。
  歐陽與他妻子是典型的被社會風氣所害的夫妻,從大學戀愛到結婚,和所有情侶一樣,有山盟海誓,有難分難舍,最終卻磨不過現實的歲月。當愛情的重心轉向生活瑣事而變得乏味時,程蘭出現了,歐陽起先很享受那種偷偷摸摸的感官刺激,他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從而否定了與妻子的相濡以沫。真的離婚了,他如願了,他的妻子瀟灑地簽了字,他又失落了。
  這個渾沌灰暗的世界!
  整個城市雨霧茫茫,煙霧淒迷地飄浮著,汽車在白晝亮起了燈,來茴握著方向盤,看著車前穿透灰霧的光束,那是整個灰暗世界裏最尖刻的嘲諷!
  沒去聽坐在旁邊的程蘭說些什麽,來茴望著霧中的匆忙的路人,還有櫥窗裏的亮光,她很輕很輕地說道:“程蘭,你看外麵好灰啊,每個人都看不清自己的心。”
  程蘭再沒有說話,來茴專心地開車,透過那麽點兒少得可憐的光亮,看著前方的路,然而,那光亮,也隻能照亮那麽短短的一程——
  誰,又能看到很久以後?
  謝家逸回到A城一個星期,他正常地上班下班,有條不紊地處理公事,細心體貼地告訴女朋友——這段時間我很忙,你要照顧好自己,下雨出門記得帶傘!
  為了證明他沒有對肖鈺說謊,他在冷氣充足的辦公室裏忙得汗流夾背,隔間秘書辦公室的電話不停的響起——
  “請市場部的李經理報告這季度的預計銷售額!”
  “通知海外市場部下午開會!”
  “通知人力資源部張經理,下班後我想同他討論有關員工積極性方麵的問題!”
  ……他是真的很忙,最早一個到公司,最後一個離開公司,他有做不完的事情,他想不通這麽忙,為什麽還有空打電話給來茴——
  空空蕩蕩的辦公室,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亮如白晝,他看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色的,隻有手機亮著藍光,那上麵顯示正在撥出的號碼,聽筒裏傳出“嘟——嘟——嘟”
  “喂,你好!”
  慌亂地拿起手機附到耳邊,卻忘了該說什麽。
  “喂,你好,哪位?”
  說什麽?說我是謝家逸,當初打你耳光的混蛋?
  “喂,請說話!”
  對了,就說想去探望芸姨,他終於為找到借口而欣喜若狂,急急地開口:“我是家逸”
  “嘟嘟嘟……”
  辦公室又恢複了如初的寂靜,他黯然地望著不肯多給他一秒的手機,清脆帶點惱怒的聲音在耳邊回響不已,心頭是那種如同浪潮激來,又緩緩退潮的失落。
  平靜的深海,何時才會再刮起一陣大風。
  謝家逸不知道,他寧願永遠不會有,卻又隱隱地希望,驟起一陣台風,狂瀾帶著摧毀性的激烈,卷著他和來茴沉入海底——
  隻有他們兩個人!
  台風沒來,隻起了陣小旋風,謝家逸和來茴都沒想到會在七夕節偶遇。商場一樓的STARBUCKS,來茴穿著套黑白格子的休閑裝,戴了頂遮陽帽埋頭看書,盡管長長的帽沿遮住她了的臉,謝家逸還是認出她來。
  “好巧!你一個人?”謝家逸不待來茴說話,便自顧自地坐下來。
  來茴從書中抬頭,眼裏的閃過驚詫,壓書的手指微微顫抖,見謝家逸旁若無人地坐著,好像他們很熟似的,轉念又苦澀地想,原本他們是很熟,隻不過被時間衝淡了而已。複雜的情緒一湧而上,她忽然有些惱火,本來是趁著周於謙出差,她想偷點清閑出來看場電影,卻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他!
  “是啊,你跟朋友來的?”她佯作觀察四周,平靜地問道。
  “陪朋友來買點東西,她有事先走了!”
  那朋友就是女朋友吧?來茴暗想,她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隻點點頭,說道:“那你請自便吧!”說完又低頭看書,她可沒那麽好心地去給他買咖啡。
  謝家逸見她態度冷淡,很是心酸,沒多加考慮就把她手中的書抽開,全然不想這種行為已經超出他們之間的關係。
  來茴劈手又奪回來,站起身欲要離開,身後卻響起謝家逸沉重傷感的聲音:“在你曾經愛過我的那些短暫歲月裏,我或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隻是那些日子已成過去,要留也留不住。”他抓著她的手腕,眼睛望著桌麵,臉上寫滿回憶的傷感。“來茴,你還是很愛看張小嫻的書?”
  咖啡廳裏沒人注意這個角落,來茴別過臉去,強似鎮定地說道:“對不起,電影要開場了,別害我浪費一張VIP的電影票!”說完,用力抽出手,飛似地奔出了咖啡廳大門。
  像是怕他追來,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商場步行梯處,推開安全門,一股熱浪襲來,幽暗的樓梯間,隻響著她腳步聲,一聲又一聲——空寂的世界,她聽著胸口空虛的心跳,伸手抓住了扶手,一步又一步,隻有眼睛裏的淚閃著光。
  終於到了三樓,她的手放在安全門把手上,外麵的世界是亮堂熱鬧的,她卻寧願待在這個又黑又悶的地方,沒有謝家逸的地方。
  然而,她想錯了,當她轉身,卻駭然地看見謝家逸站在往四樓的階梯上,未待她作出反應,他已閃到她身前,雙手支在門上,禁錮住她——逃無可逃了!
  熟悉又陌生的貼近,伴著他低沉的聲音:“來茴,今天是七夕!”
  七夕?來茴想笑,眼淚卻先一步掉下來。“七夕又怎樣?”
  “我隻想陪你看場電影!”他輕輕地說。“那是我一直沒兌現的許諾!”
  她想嚴辭拒絕,想說她早忘了他的許諾,想提醒他已經有了女朋友,最終說出口的是:“我要看的電影你不會想看!”
  “我在國外也看愛情片!”
  來茴試圖推開他,隻是那身體穩沉如山,她氣急地大聲道:“你在國外愛看什麽有我什麽事?能不能別纏著我?求你了,以後看到我就當沒看到行不行?”
  眼淚如珠滾到唇邊,抿成一條閃閃發光的亮線。昏暗中,他的理智決了堤,狠狠地抱住她,衝動地吻上她的沾淚的唇。
  謝家逸仿若一隻猛獸禁錮著掙紮抗拒的獵物,毫不憐惜地啃噬著她。帽子掉到地上,她的背心貼著冰涼的牆壁,不斷地摩擦,火辣地疼延伸到心窩處,她受傷地睜大眼,能反抗的隻有憤慨的眼淚。
  熾火燒灼過後,險些鑄下大錯的謝家逸悔恨不已,抱著滑落在地上無聲流淚的來茴,手指顫抖著為她扣好被他扯開的扣子。
  昏暗的空間,一切都顯得朦朧了,隻有來茴的哭聲聽得清清楚楚,謝家逸不明白,他隻是想找到她,陪她看場電影而已,為什麽會發生後來的事情,還差點強迫她!想到這裏,他的雙臂收得更緊,他知道一旦走出這裏,回到亮堂的世界,他的情感又會被壓抑回去,那時來茴肯定會恨他!
  來茴終於收住了眼淚,從地上撿起帽子和手袋,拍拍上麵的灰,漠然望著謝家逸。“放開我!”
  “對不起,來茴!我不是故意的!”謝家逸用拇指擦著她臉上的淚。“原諒我,好不好?”
  來茴諷刺地一笑,尖刻地說道:“記得你以前說我下賤嗎?你對下賤的人做出這些事情有什麽錯?”
  謝家逸宛若被尖刀刺心,手臂不由自主地鬆開來。
  來茴站起身,眼神空洞地拉開門,突如其來的亮光刺中眼眸,她慌忙閉了眼,再睜開時,門又闔上了,謝家逸神色淒苦的望著她,修長的手撫上她的臉。“來茴,下賤的是我,不是你!我是自作自受!如果你恨我,那我就離開,隻要你幸福!”他又抱緊她,留戀地吻著她的耳垂和脖子,輕聲說出那句他們曾讀過的話——
  “忘記是很痛苦的,以前如是,今天也如是。不過,以前的痛苦是因為記不起,今天的痛苦,卻是怕自己無法忘記。”
  他放開她,拉開安全門,光亮瀉入的那一刹那,他落下最後一句話:“我很痛苦!”
  “謝家逸!”
  “砰!”的一聲,外界的喧囂又被關在門外,謝家逸轉身不解地看著憤怒的來茴,她不是希望他消失得越遠越好嗎?為什麽又關門?他的眼睛睜大了些,期待來茴會跟他說些什麽。
  “你憑什麽對我這樣為所欲為?然後道個歉就想一走了之?”來茴走近他,雙手攀上他的肩,使力拉他彎下身體,然後抬起腿,膝蓋猛地襲向他的小腹。
  謝家逸手按著劇痛的肚子,眉毛因痛楚而糾結。來茴雙手抱胸站著他麵前,淚痕滿布的臉蕩起得逞的冷笑。“你哪次道歉不是因為傷害我?從前我愛你,可以原諒你的傷害,但你現在有了女朋友,如果再對我動手動腳,下次傷的體位大概就是往下一些!”她傾身附在他耳邊說道:“還記得我那次手術嗎?那種痛應該比你現在痛上千倍不止!”謝家逸渾身一顫,她驕傲地拍拍他的肩,溫柔地說道:“安心在這裏療傷吧!”
  說完,她笑著拉開門,往影院的方向走去,直到走進影廳裏,她仍是笑著,那笑頗有幾分得償所願後隻餘淒涼的意味。
  那部她期待已久的愛情史詩究竟演些什麽,已沒有用心去看,影片從頭至尾,她比裏麵的悲情女主角哭得還要凶。當裏麵新婚的女主角對不是新郎的男主角說出:“我會把他當成你”時,她走出了電影院。
  愛情的角逐裏,女人永遠是屈居下風的,女人常常傻得傾盡所有愛一個人,男人卻有許多借口,如事業,前途,名聲,親情,友情等等,這些借口讓他們堂而皇之地逃避自己的責任,這些借口成了他們不用付出、坐享其成的理由,永遠不要相信男人對你說:親愛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以後能過得更好!
  那是哄你的,他的努力隻為了他自己,或是為了更多的女人!不信的話,可以看看古往今來,有幾個功成名就的人還會守著糟糠妻的?
  謝家逸也曾抱著來茴說—-這是為我們以後好!
  從高中到大學,他們一直是愛對方的,謝家逸很大男人主義,占有欲強,來茴性子雖倔,很多小事卻會讓著他。如果是言情小說,他們會一直愛對方,愛到天方地老,至死不渝,絕不會有大二時頻頻吵架的狀況發生,為什麽呢?
  陰暗的樓梯間,謝家逸坐在階梯上,雙手插入發中,小腹被襲的痛減輕了許多,被汗濕的襯衫印出一條條折縐。
  來茴開著車在華燈初上的馬路上兜兜轉轉,一家私立醫院的廣告牌立在小樓頂上,她加快車速,努力地忘記廣告牌上的內容。
  兩個離得甚遠的人不約而同地想起——就是因為那次!
  沒錯,就因為那次,他們之間的感情出現的裂縫。
  大二時,謝家逸對賺錢有了狂熱的心理,他本身就很有天份,學校的課隻有教授點名的才必到,其餘的時間都用在打工上,但還能保證每科都過,而收入也能維持他和來茴兩人的生活費。
  他在校外認識了很多工作上的朋友,常常在工作完後聚首喝酒聊天,有時候也會帶來茴一起去。那天是個家庭聚會,在一個股票經紀人的家裏,主人見謝家逸喝多了,學校又離得太遠,便留來茴和謝家逸住下,第二天再走。
  半夜時,家逸酒醒了些,便摟著來茴一陣親熱,正要攻城掠池時,來茴把他推開了,小聲地說道:家逸,這是在別人家!
  家逸滿不在乎地說:他們都是成年人,我們就算沒幹什麽,他們也會以為我們幹什麽了,你擔心啥?
  說完,他又翻身壓上去,來茴再次推開他,說道:不行,沒有買那個……
  家逸喝了酒,現在又欲火焚身,哪管得了那麽多了,湊嘴吻了起來,邊吻還邊嘟囔:就這麽一次,我還不信真能有什麽事!
  老天從來不幫那些不信邪的人,一個月後,來茴月事沒來,擔心了兩個星期,忐忑不安地買了驗孕紙,正式宣布他們中獎了。
  謝家逸租來的房子裏愁雲密布,來茴哭得死去活來,但也不能改變什麽,事實成立,他們要麽成為年輕的父母,要麽就成為謀殺孩子的凶手。
  家逸恨不得撞牆死了,但又不能真的去死,況且死了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那天兩人都沒有吃晚飯,家逸抱著六神無主的來茴坐到深夜,最後一咬牙,那神情頗似壯士斷腕的決絕,他凜然地跟來茴說道:寶貝,這孩子我們不能要!
  來茴一聽這話又哭了起來,家逸慌忙給他擦眼淚,柔聲勸道:你想想爸媽還有芸姨,他們辛苦供我們上大學,要被退學了怎麽跟他們交待。寶貝,你先別哭……我們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其他的孩子,等畢業後,我的工作穩定下來就結婚,那時候再要好不好?
  來茴清楚絕不能放棄學業,能選擇的隻有一條路,但又止不住地心酸難過,除了哭,她也是手足無措,隻能聽家逸的,半晌後,她才訥訥地開口:我們宿舍的晴子做過,她說很痛很痛,家逸,我很怕,怎麽辦?
  家逸忙抱緊她,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道:你放心,我會陪著你!
  家逸騙人,他根本不能陪她,而且隻能按規矩止步於手術室門外。
  多少年後,來茴都記得那間宛若地獄的人流手術室,她橫了心地決定聽之任之,像一隻待宰的羔羊躺上手術床,飲辱含恨地脫下褲子,戴口罩的醫生準備就緒後,便展開了屠殺工作,將一個冰冷的東西伸進來茴肚子裏,還不待她驚呼,那東西便開始在她肚子裏又攪又刮,來茴隻覺得肚子已經爛得血肉模糊,痛得失聲尖叫,那慘烈的叫聲傳到手術室外,家逸的眼淚立刻滾落了下來。
  行刑完畢後,醫生對痛哭的來茴甩了個冷眼:現在知道痛了?當初為什麽不自愛些?
  護士扶著隻剩半條命的來茴出來,家逸飛奔上前用外套包住她,回去的路上,誰都沒有說話,街上有許多的小孩子,而在不久前,才有一個原本會同他們一樣活蹦亂跳的生命,被遺棄在垃圾筒裏。
  那晚,家逸在被窩裏抱著來茴,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說:寶貝,這是為以後好,我會疼你,再不讓你受這種痛苦,寶貝,對不對,對不起!
  馬路上尖銳的刹車聲響起,來茴出了一頭冷汗,手撫上小腹,四年了,每每想起來那次手術,她的小腹還會因當初的痛苦而反射性地收縮。
  陰暗的樓梯間裏,謝家逸一拳又一拳地捶在牆上,粉白的牆壁幾條殷紅的血痕,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的血腥猙獰。
  自那以後,來茴變得沉悶起來,身體養好後就回了學校,幾個星期沒給家逸打過電話,也沒去找過他。說不怨家逸是不可能的。而家逸因為愧疚,很長時間也沒臉去找來茴。
  他們都想著,冷靜一段時間,等那事淡忘了就會好了。
  但來茴承受了心理跟生理上的痛苦,又豈是那麽容易淡忘的,盡管兩人一如從前地密不可分,家逸有空閑就會找來茴,來茴下課後也會去找他。然而,一些隔閡產生了,就難再消磨掉。
  來茴認為她為家逸受了那麽大的痛苦,家逸理所當然地應該嗬護她,於是便不若從前那樣,事事讓著家逸,又因為人流給她的心理造成重創,脾氣變得很壞,一點小事不遂心意便大吵大鬧,變著方法地折磨家逸,明知家逸不會做飯,又偏說外麵的飯菜吃不下口,非要他做,等他做好了,又責怪他做得難吃。
  這種事情常常在出租房裏上演,家逸原本就是自負驕傲的人,那事兒他心裏也不好受,忍得多了,也會大發一場脾氣。
  禮拜六晚上,來茴從學校到出租屋的路上就琢磨,這段時間一直吵架,她也過份了些,便想著晚上拉家逸出去看場電影,順便跟他好好談一次,她有錯的地方就道歉,算是合解。
  而家逸累了一天,回家倒頭就睡下了。半途被來茴吵醒,又要拽他出去看電影,他哪來的精力出門,抱著她說了句:改天陪你去看。便呼呼地又睡了過去。
  來茴興頭上被潑了盆涼水,睜著眼睛,越想越委屈,她興高采烈地計劃著跟他合解,而他竟寧願睡覺也不陪她,原本熱切的心霎時變得冰冷。
  這種時候最適合胡思亂想,家逸的壞處被她清晰地列出,吵架時口不擇言的話也成了真的,又想起前段時間的苦處,嚶嚶地哭起來,家逸聽到哭聲再也睡不下去了,翻身起來哄她:寶貝,今天忙了一天,真的很累了,我明天陪你去看好不好?
  來茴淚眼迷朦地看著他,問道: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家逸覺得好笑,不陪她看電影而已,怎麽就變成不愛她了。他這一笑又惹事兒了,來茴的火“騰”地冒到七丈高:你還笑?我知道你覺得我可笑!你不愛我就說出來,我來茴也因為打胎的事,死纏著你讓你負責任!
  家逸最恨的就是來茴提起那件事,就像做錯了事的人,怕的就是別人老把錯事兒提出來,以示他們的寬宏大量。而來茴便犯了這條忌諱,一吵架就翻出這件事,提一次,家逸就給自己叛一次刑,如此一來,累積成重刑犯後,便無所顧忌了,殺人犯橫豎都是死,那就死個痛快!
  於是,殺人犯謝家逸火大地說道:我累得像條狗一樣,還不是為了你,就不能體諒我點兒?不就一場電影,什麽時候不能去看?今天我要睡覺,你要看就自己去。
  說完,被子一裹,睡了。
  來茴被吼得愣住了,此時她已忘了看電影的目的是要合解。本來她說謝家逸不愛她隻是氣話而已,如果說她從未懷疑過他們之間的感情,那麽,被家逸發這樣一頓脾氣後,她開始懷疑了。
  黯然地走出房間,在大街上遊來蕩去,人來人往,儷影雙雙,徒留她一人傷感,於是,她把胡思亂想發揮到最高境界,硬是給家逸安了個始亂終棄的罪名。
  警察鎖定了嫌犯下一步就是搜證,此後,來茴總是疑神疑鬼地在房子裏翻箱倒櫃,搜查,言語試探,跟蹤,無所不用其極,每找到一件疑似家逸出軌的證據,她又是興奮,又是難過,卻樂此不彼。
  粗線條的家逸自然不會想到那麽多,說話時也口無遮攔,每每被來茴抓到漏洞,兩人不免爭辯一番,如此愈演愈烈,家逸兄的一個眼神都可能變成犯罪證據。
  來茴對家逸說:你知道嗎?你變了?自從來到這個城市後,你就變了!
  家逸對來茴說:我沒變,變的是你!
  他們都看到了對方的改變,卻看不到自己的改變,而他們誰也不去接受對方的改變。
  時間是往前走的,他們的感情卻止步於過去,止步於高中的純真時代。來茴和家逸都拿出高中來比較——
  來茴說:以前吵架你都會哄我,哄到我不生氣為止。
  家逸說:以前你從不會無理取鬧。
  他們又同時說:是你變了。
  他們都忘了,人是會變的,陌生的環境,難度更高的挑戰,人生經曆的沉澱等等,都迫使人去改變,不管你願不願意,愛情都得在這時候接受嚴苛的考驗。
  來茴和家逸便是這場考驗的失敗者,信任度和依賴度降到最低點,感情再經受不起任何折騰,他們就是這樣的脆弱。
  從來脆弱的不是感情,而是人!
  謝家逸掏出紙巾,擦拭血痕斑斑的手背,拉開了安全門,融進外麵那個五彩繽紛的世界裏,他不知道會不會像過去一樣迷失自己,年少時失去了來茴,而以後,他會不會連自己都失去,畢竟,這個世界處處充滿了誘惑。
  他消極的想,若他和來茴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帶,隻有他們兩人,沒有外界的逼迫,沒有多餘的選擇,結茅為廬,衣能裹體,食能果腹,朝花夕拾,他們誰也不會變吧!
  坐進他那價值一百多萬的BMW敞蓬跑車,他的世外桃源也僅是個念頭一閃而過,這個世界處處是毒罌粟,卻令人甘之若飴。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來茴是很頭痛的。她從來不知道生他的父親竟然如此神通廣大,居然能打聽到她的電話號碼。
  這天早上,周於謙沒去上班,兩人吃完早餐後回到臥室,想補睡個回籠覺,來茴的手機響了。周於謙見她甫接起電話,臉色就陰沉下來。
  “爸,怎麽是你?……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的?……等等……來電顯示是A城的,難道你在A城?……什麽?剛下火車?你來這裏做什麽?……你在那裏等著,我一會兒過去!”
  來茴氣急敗壞的掛掉電話,周於謙很少見她這麽生氣過,便問道:“怎麽了?”
  “還不是我爸,都不通知一聲就跑A城來了!”來茴起身從衣櫃裏拿衣服,又說道:“你放心,我會把他安置在酒店裏,不會打擾到你!”
  “沒關係,讓他住這裏來吧!”周於謙沒有聽來茴提起過父親,倒是挺好奇的。
  來茴籠袖子的動作一頓,隨即僵硬地笑道:“不用了,還是讓他住酒店吧!”
  她還是把父親張宗祥帶回南嶺了,主要原因是找了好多家酒店都沒有多餘的客房,而一旦對上父親疑惑的眼神她又感到生氣,想著他這個做父親的從沒盡過責任,她就是做了情婦也不關他什麽事。心思一定,她索性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張宗祥,直接開車回南嶺了。
  來茴隔了四年再見到父親,隻有一個感想——歲月不饒人。看他瘦削的臉爬滿了皺紋,笑一笑,那深刻的紋縫裏都能夾得死蚊子,背也駝了,雙鬢斑白,穿的衣服估計是他家裏唯一一件體麵的,半新不舊的老式暗扣襯衫,領子是半圓形,青色尼龍布褲子,在火車上擠了一天,身上發出濃濃的汗臭味,夾雜著他做廚師多年,怎麽也洗不掉的菜油味。
  張宗祥同來如芸在來茴五歲的時候就離了婚,那時張宗祥還在一家國營企業的食堂當廚師,剛改革開放的年代,他的職業在小城來說還算不錯的,最起碼一家人都可以頓頓在食堂吃,不用花一分錢。張宗祥不到三十歲時,被一個寡婦看上了,兩人暗地裏勾勾搭搭好長一段時間,終於東窗事發。來如芸帶著兩個弟弟衝到寡婦家裏,把“奸夫淫婦”一頓棍棒伺候,然後離了婚。
  其實在那年代不興離婚,就算是老公出了軌,隻要認了錯,兩人還是湊合著過日子。可來如芸不同,她讀過高中,算是有文化的人,性子又好強,鐵了心地不原諒,硬是告上了法庭。張宗祥因生活作風問題丟了飯碗,單位分的房子和來茴也理所當然判給了來如芸,他卷了床鋪蓋就搬到寡婦家裏,同寡婦結了婚,生了個兒子,如今那兒子也該念大學了。
  來如芸沒有工作,與張宗祥離婚後,經濟來源斷了,隻得去學了門剪頭發的手藝,盤下個小店麵,光顧的客人都是左鄰右舍,生活勉強過得去,隻因為前段婚姻涼了心,便一心想著把女兒拉拔大,沒考慮過再嫁人。因此,來茴長這麽大,吃穿用度都是母親剪頭發剪出來的,一分一厘都來之不易,反觀她那父親,離婚後沒給過一分錢生活費,來茴跟他的感情自然是淺薄如紙。
  來茴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就是來如芸生病的那段時間,張宗祥肯定是拿不出錢的,就是有錢,估計也不會支援她們。反而是念著母女倆住那套房子,說什麽反正就要去大城市了,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借給他們住,也可以幫她們看著。來如芸想著十幾年前讓前夫丟了飯碗,害他日子過得艱難,便應了他。
  母親善良,來茴可不那樣想,房子鑰匙一交,當即與這個父親斷了聯絡。她當然想不到謝家逸還會去那個家,更想不到謝家逸把她出賣了。
  現在張宗祥找來了,還言明身上沒有多少錢,來茴總不能真不管他,讓他餓死在街頭吧。想著先帶他回南嶺,過兩天攆他回老家就得了。
  張宗祥聽說女兒當情婦時,還假仁假義地以父親的身份板著臉說教了一番,話沒敢太重,畢竟他沒盡過責任,再說,來茴要不當情婦了,他也不可能養活她,故此,隻淡淡地“曉以大義”幾句。而當他踏進異常豪華的南嶺別墅時,立馬變得局促不安,尤其是周於謙貴氣十足地坐在對麵,他黑黝的老臉漲成豬肝色,周於謙問一句,他答一句。
  “張老先生初次來A城?”周於謙呷了口茶,曲起手指彈開不小心落在膝蓋上的煙灰。
  張宗祥操著鄉音濃重的普通話,小聲地答道:“頭次來!”
  周於謙點點頭,起身客套道:“你就安心住下吧,我還要回公司,需要什麽就跟工人說一聲!”
  經他觀察後,知道張宗祥隻是個沒見識的鄉下老頭,興頭一過,大感失望,也就不再耗時間,臨走前還是大大方方地留了張名片,他想這老頭就算有事也不會找他。
  周於謙一走,張宗祥立刻放鬆下來,先是自在地蹺起了二郎腿,接著又東看西看,這摸摸那摸摸,邊踱步還邊想著,這趟真是來對了,來茴修了幾輩子的福,能攀上這麽個富翁,要錢有錢,要人才有人才,不愁以後沒好日子過!
  他穿過客廳,看到一扇木門,邊框鑲飾著鏤花鐵邊兒,拉開門,看裏麵是一座電梯,自言自語地叫了一聲:“媽呀!就這麽棟房子還安了電梯!”
  這裏還沒驚奇完,來茴從步行梯帶他上了二樓一個客房,張老先生不滿地嘟囔著:有電梯不坐,幹嘛走樓梯。
  他當然不知道那電梯是直達主人臥房的,以前還有清潔工會上樓打掃,兩年前來茴習慣自己打掃臥房後,那電梯就變成她和周於謙專用的。
  張老先生雖是不滿,進到客房便忘得一幹二淨了,那房間有六十平米大,隻有從電視裏才見過的歐式大床,壁掛式的超薄電視,浴室門敞開,長方形的浴池砌著淺藍色的方磚,可容納幾人同時洗浴,室外有個空中小露台,壁櫃上擺放著書籍雜誌。
  張宗祥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他摸著床上白色的錦緞被子,柔軟的觸感,雙手按下去,鬆蓬蓬的,暖烘烘的——
  晚上他就可以在這張床上睡覺,這地方是他女兒住的。
  他心裏升起一股自豪感,又有些遺憾,真想讓家裏的那些人都知道,他住這樣一個像皇宮的地方,啊哈,怕他們不羨慕死吧!
  來茴把門卡給他後就出去了,張宗祥躺在床上,哼著小曲,幻想著家鄉的老陳老王哪天也到A城,可以把他們接來這裏住兩天,他們肯定嚇得不敢躺上床。旋即又想著,要來茴是他現任老婆生的多好,這樣就能光明正大的把老婆子接來一塊兒享福。
  他轉頭拿起床邊的無線電話,幾個手指一按,撥到老家
  “老婆子受苦啊?哪可能唆我跟你講哈,你絕對想不到我現在住的這地方是什麽樣子”
  而他也絕對想不到,來茴正苦惱著該找什麽借口攆他回老家!
  肖鈺搬進了謝家逸的公寓,打上次一同過夜後,肖鈺便問了謝家逸的門鎖密碼。以往兩人因作息時間不同,往往是家逸睡了,肖鈺還在電腦前絞盡腦汁地奮戰;家逸起床上班了,她才打著嗬欠蜷到被窩裏,兩人都清醒又能相聚的時間實在不多,肖鈺索性搬到男朋友家,至少還可以一同吃頓晚餐。
  同居的第一天,鍾點工做好晚餐離開了,肖鈺穿一件粉紅色棉織睡衣,頂著亂蓬蓬的頭發,剛睡醒,眼睛還不能清晰地視物,懶洋洋地靠手摸索到餐桌前。
  家逸好笑又好氣地拉起她,開火車似的趕她到洗浴間。“先洗臉漱口,髒東西!”
  肖鈺驀地回頭,朦朧的雙眸瞪圓,凶狠地望著他。“你說誰是髒東西?”
  “誰答話我說誰。”不待肖鈺撲過來,他自動退到三尺外,笑道:“快點洗漱,一會兒菜涼了!”
  待肖鈺洗完坐到餐桌前,家逸才拿起筷子,三菜一湯,兩個熱炒,一個葷冷盤,簡單實際的家居生活。肖鈺視線掃完所有的菜,“咦”了一聲。
  “怎麽了?”家逸問道。
  “沒有糖拌西紅柿!”肖鈺含著筷子,不解地望著他,明明是他最愛吃的,每餐必不可少的啊,即使在外麵吃飯,他也會出高價讓廚子單獨做一盤,今天怎麽會沒有了?
  家逸垂頭吃了口白飯,狀似玩笑地說道:“我想試試看,不吃它能不能活下去!”
  肖鈺沒有聽出他玩笑中隱含的悲涼和無奈,隻道:“一盤菜還能活不下去?充其量多補充點維C,想吃就吃唄,以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死心眼兒!”
  家逸笑了一下沒答話,嘴裏的白飯嚼得沒了味道,桌上少了那盤色彩紅豔的菜,竟有些食不下咽,愛上一件東西再戒掉,真的很難!
  他才剛學會了做這道菜就得戒掉,就如同,剛知道了如何去愛那個人,卻要忘記她,何其艱難?
  來茴,她一定不知道,他說到卻沒做到,這麽些天,他根本沒忘!
  “家逸,你怎麽不吃菜啊?”肖鈺見他隻顧著吃碗裏的白飯,忍不住問道。
  “嗯?”家逸應了聲,放下筷子起身,苦笑道:“沒番茄還真不習慣,幹脆從明天開始吧!”說完,他走到廚房,從冰箱裏拿出鍾點工買好的番茄,放到開水裏泡著。
  來茴,看來,我也隻能從明天開始忘記你了!
  夏天的陽光早早地照進了南嶺別墅,來茴換了衣服下樓準備做早餐,卻見張宗祥已經把早餐擺在桌麵上了,粘稠的白粥,黃澄澄的油條,幾碟涼菜,麵食也分別做了好幾種,見來茴下樓,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說道:“我正想問工人,該怎麽叫你們起床呢!”
  來茴恍惚了一瞬,好像回到高中時,起床就看到媽媽把早餐做好了,擦著手催她趕緊去洗臉,不然又要遲到了。
  鼻頭一酸,她轉身走向電梯,說道:“哦,等會兒,我去叫他起床!”
  周於謙倒是沒想到來茴的父親以前是廚師,雖然試過很多大廚的手藝,但張宗祥做麵食的都是地方特色小吃,尤其是油條這類東西,周於謙是不可能去小攤上吃的,倒也新鮮了一番,吃飯時還連連取笑來茴就會煮綠豆蓮子粥,沒點創意。
  一頓早餐挺像是幅“闔家歡樂”圖,待周於謙上班後,張宗祥又搶著把碗盤收拾了,還說道:我常做這些事,比你俐落些,你去看電視吧!
  來茴輕鬆下來,對張宗祥也不似昨天那般冷漠了,坐在沙發上跟他聊著家鄉的事情,張宗祥原本就是很能侃的人,C城大到哪個市長被拉下馬,小到哪家哪戶娶媳婦,能講的都抬出為跟來茴講。
  來茴因為幾年沒回C城,聽到熟悉的人,熟悉的地名,哪條街哪條巷都覺得親切,一個上午過去,還算開心。
  中午吃飯時,張宗祥看來茴心情好,試探地說道:“小茴呀,爸爸一大把年紀了,老吃你的也不是回事兒,你看能不能給爸爸找點事情做做!”
  張宗祥不是個笨人,清楚女兒對他沒多少孝心,即使願意給錢養他的老,也不會管他家裏那兩口人死活,不如請她幫忙找份工作,想來以周於謙的身份,靠關係給他一份收入高的工作也不難。
  來茴一聽他要在A城找工作,想到他是打算長期待下去,臉刷的沉下來,但看到張宗祥滿懷希望的老臉,又想著他沒跟她開口要錢,而是要自食其力,臉色又好了些,她道:“我自己都沒工作,去哪兒給你找工作啊?”
  張宗祥放下筷子,臉上堆笑道:“那周先生不是大老板嘛,看他需不需要廚師?”
  來茴聽到他想打周於謙的主意,把筷子橫著往桌上一摔,沒好氣地道:“他做的都是高科技行業,要廚師幹什麽?我看你住兩天了就回C城吧!”她霍然起身,瞪著張宗祥發綠的臉,又道:“我警告你不要往周於謙身上打主意,他不是你惹得起的人!”
  不等張宗祥開口,她氣衝衝地進了電梯。
  歐陽擎少同老婆離婚後並沒有讓程蘭搬進歐宅,那棟房子是他剛發跡時,他老婆親手設計的,自然不會讓其他女人住進去。程蘭當然不知道是歐陽因為後悔離了婚,也因為對前妻愧疚才不讓她住,反倒是認為歐陽也討厭他的前妻,討厭到連那房子都不願要了,才搬來同她住小別墅,為此,她高興了好多天。
  有錢有勢的男人總自詡為獵人,歐陽擎少的老婆沒離開前,他還收斂些,隻敢偶爾打打野食,包養程蘭是藏了又藏,還是被發現了。自離婚後,唯一的束縛沒了,他便如同脫韁的野馬,放肆地流連夜總會,俱樂部等風月之地,身處鶯鶯燕燕之中,這一切,程蘭並不知情,她隻當歐陽事務繁多,應酬接二連三,每當歐陽帶著濃重的香水味回到小巢時,程蘭反而是體貼地為他端茶遞水。
  來茴從周於謙嘴裏模糊地聽到些有關歐陽的聲色犬馬之事,但她也知道,程蘭一直以為歐陽與妻子離婚是因為愛她,殊不知,歐陽離婚的目的隻是想擺脫他老婆,因此,她當然不會“好心”地去提醒程蘭,若說她自私可不行,即便是提醒了程蘭,她也未必相信,甚至還可能以為是她來茴嫉妒。
  況且,她自己都亂成一團糟,哪有空閑去掃人家門口的積雪。
  張宗祥來的第三天,來茴帶他去見來如芸,路上再三交待了張宗祥莫要亂說話。其實她的擔憂是多餘的,張宗祥縱使是個小器又愛貪便宜的人,在看到來如芸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這麽多年,也禁不住老淚縱橫。
  來如芸前一天就聽女兒說過前夫來了A城,對於張宗祥的探望倒是有了心理準備,但想到他還四肢健全地站著,而自己卻挺屍般地躺了四年多,心酸得也大哭了一場。
  來茴被兩個老人的痛哭弄得手足無措,心揪得死疼,於是,那天一家三口聚頭就哭了一個小時。
  張宗祥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說道:“咋這麽多年還是沒起色呢?”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來茴想著這麽多年母親的命都懸著,深怕哪天撐不過去,她就得痛失至親;而來如芸則想著,看這光景,要好起來也無望了,自己生不如死活了這麽多年,又拖累女兒,倒真不如哪天兩眼一閉,女兒和她都解脫了。
  越想越難過,淚剛止住,母女倆又哀哀地哭起來,所幸小餘端茶進來,才把這家醫院從淚海中挽救回來。張宗祥坐在床邊,細看來如芸麵黃肌瘦的臉,心生憐憫,他寬慰來如芸道:“你也專心養病,哪天總會好的,家裏的房子還在,你病好了,想回去,我就給你騰出來!”
  這刻,他倒沒了算計,也真心實意地是想來如芸病好了,就把房子還給她,也就這一刻而已,等來如芸病真好了,估計他已忘了自己說過這麽番話。
  來如芸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冷言道:“這病怕是好不了,那房子我早給小茴了,你這話也不必同我說!”
  她的意思就是管我病好不好,這房子借的就是借的,女兒想給你們住就給你們住,不給你們住了就卷著鋪蓋走人。
  張宗祥雖然那刻是真心實意地想還了房子,但聽來如芸這麽一說,心裏還是很不舒服,他知道這個前妻精明,但也沒想到在女兒跟前,仍一點臉麵也不留給他,老臉漲得通紅,氣得不答話了。
  來茴心裏還難過著,沒去注意聽這一來一往,隻顧著思索母親剛才的話,雖說五年期滿後,她和母親不見得還要去住那房子,但心裏著實是高興的,畢竟母親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想著把好的東西留給她。
  不再理那生悶氣的父親,逕自拉著母親的手,淚眼含著笑,暗自計劃等她自由了,就回C城買塊地皮,建個小院子,讓母親安心養病,服侍她老人家開開心心地過完剩下的日子,然後做點小生意糊口就行。
  她似乎沒想到,她是個女人,始終該要嫁人生子;也許,她想到了,隻是又被她刻意忽略了。
  周於謙在南嶺別野住了兩個月,最終決定同他避不見麵的李月琴進行最後一次談話。經過兩個多月的冷靜,李月琴已打理好那一頭的枯草,燙了個嫵媚嬌俏的細碎卷發,抹層麥牙色粉底,頰邊點上淺淺的腮紅,掩去她原本蒼白幹燥的肌膚,配上一套高雅的CHANEL湖綠色低胸長裙,步步搖曳,款款生姿,同兩月前周於謙嘴裏的“瘋婦”有天壤之別。
  這一切的努力,也隻讓周於謙初見她時眼睛亮了一下,隨後想起幾年來痛苦的婚姻生活,眼裏的那點光亮很快熄滅,他知道李月琴後悔了,但這點後悔還不足於讓她“改過自新”。
  李月琴倒了杯紅酒給他,背過身去深吸了口氣,再掉過臉來,已是她多年前熒幕上的迷倒眾生的笑容。“於謙,這兩個月我想了很多!”
  周於謙把玩著水晶杯,對她的話隻挑了挑眉,靜待她接下來的話。
  “我知道我們之間的感情產生了很大的間隙,我太任性,而你又太高傲,誰也不讓著誰,但我們也是因為相愛才結婚的,雖然這場婚姻很失敗。”她沮喪地撇了撇嘴。“我想我們應該要個小孩,於謙,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李月琴抬起眼眸希冀地望著麵無表情的周於謙,這是她想了兩個月想出來的法子之一,有了小孩,他們就有了責任心。再說,周於謙從結婚那天起就要小孩,現在滿足他,應該還可能以挽回。
  周於謙聞言把酒杯放在桌上,執起她的手,漫不經心地說道:“要個小孩?以前你說生了小孩子身材會變差,你會在那幫明星朋友中抬不起頭來,現在倒想要了?”他的大拇指摩挲著白皙的手背。“你這雙手做飯嫌油膩,擦地板抹窗戶嫌抹布髒,還會親手給小孩換屎尿布?”
  李月琴本想說可以請傭人,又想起周於謙曾說過,小孩子要以最貼近自然的方式親手帶大,家務雜事除了萬不得已,最好是自己動手,以前就因為她不願意做家務,才發生爭執。
  垂在一側的手攥緊,她勇敢地說道:“我自己的小孩,當然是我自己帶,那些事情我也會親手做!”
  周於謙放開她的手,喝了口酒道:“結婚前你是怎麽說的?你當我還會相信你的話?如果你今天叫我來就是說這個,我的決定不變,離婚!”
  丹唇微微顫抖,李月琴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問道:“難道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感情了嗎?”
  “是!我早說過,不要把我對你的最後一絲感情都磨掉,上次那個耳光,就斷得幹幹淨淨了!”周於謙站起身,又說道:“你要什麽條件,找我的律師談吧,李月琴,你好好想想,結婚第一年就開始吵架,結婚第三年開始打架,那時候我很慶幸我們沒有孩子,要是有了,那個孩子如果生在這種家庭,才真是可憐!”他自沙發上起身,準備離開。
  李月琴慌忙拽住他的胳膊,鎮靜崩潰了,要知道,如果離了婚,她很快就會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笑話,這段婚姻一度是讓人羨慕的,到現在支離破碎已經有好多人等著看戲了,一旦徹底結束,她沒有工作,周於謙分給她的錢也用不了一輩子,最重要的是,她絕對不能丟掉僅剩的麵子。
  還有一個辦法,她穩定心神,哀求道:“別離婚,於謙,我不會再跟你吵架打架,以後我絕對不動手,還有……還有……你在外麵有女人也沒關係,我當作不知道,我也不會管你了,你隻要還像從前一樣,一個星期回來一趟就行!”
  她在心裏為自己叫屈,曾經是周於謙低三下四地求她結婚呀,會變成現在這樣,隻因為她沒有了本錢。當年那麽多愛她的男人,僅是周於謙對她有求必應,所以在那麽多條件好的男人中,才選擇了他。而如今,愛她的男人都已經成家立業,誰也不會讓她依附,隻有抓住周於謙,畢竟他還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
  她沒想到的是,再愛一個人,付出多了沒有相應的回報也會累。周於謙身心俱乏,這段感情已是覆水難收。
  周於謙倏地甩開她的手,以往古井無波的眼裏滿是震驚,他想不到李月琴竟然會對他說出這番話,能講出這種話就代表她也不愛了,她要的隻是這個婚姻的空殼,她還可以背著這個閃閃發亮的殼四處炫耀。幾年的婚姻磨掉的不隻是愛情,更讓當初傲視一切的李月琴變成千千萬萬個依附男人生存、貪戀富貴的女人。
  好半晌,他才說道:“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這句話裏有心痛,有失望,有難過,絞在一起就成了悲哀,李月琴身體顫抖著,沾辱的淚閃著光芒,她驀地站直身體,抬頭望進周於謙眼中,像是連她自己都驚訝怎麽說出這種話一般,手背抹幹了眼淚,為自己保留了最後一絲尊嚴。
  周於謙的話讓她衝動地把兩個月來的‘深思熟慮’統統推翻,她像是找回了多年前驕傲的自己,就算她山窮水盡,隻能去乞討,也絕不再依附他周於謙。
  她坦然地說道:“好,依你,那就離婚!”
  周於謙冷硬的心柔軟了些,結婚前的種種回憶朦朧地想起,像隔了層膜,糊裏糊塗,又扯得人心弦一震,他不自禁地把李月琴擁入懷中,兩年來,他第一次心甘情願地抱住她,下頷抵在她的發頂,歎道:“月琴,你說得對,我們都錯了!”
  隻一句話,他的胸前濡濕一片,李月琴在他懷裏悶聲嗚咽,他又說道:“我們沒辦法再重新開始了!”
  下雨天,清澈的雨水給窗戶劃出一道道清晰的裂痕,周於謙拉上窗簾,回頭看了一眼李月琴,走出這棟爭吵無數次的房子,他甚至忘了拿把雨傘,或許,是他不知道雨傘放在哪個角落,但他不會再問了。
  外麵風雨飄搖,每走一步,劃起一卷白色的水花,濕透的褲管粘著皮膚。周於謙抹了把飛濺在臉上的雨水,透過雨霧看到對麵人家的落地窗,屋裏點著昏黃的燈,丁點兒大的孩子抱著架飛機模型繞圈跑,男人和女人圍桌吃著茶點,他們忽然轉頭看向窗外——
  周於謙狼狽地跑開了,他猜那兩個人一定在說雨裏的男人是不是個瘋子!逃到牆角,確定那兩個人看不到了,他才喘了口氣,狠狠地將手裏的公文包砸到水窪裏,濺起的水花撲到臉上,他撿起公文包,用砸毀一切的勁頭,又擲向水中,撿了砸,砸了撿,他大笑起來,毀了,毀了!把一切都毀了!
  周於謙失蹤了。
  秘書打電話到南嶺別墅,來茴才知道他有兩天沒去上班,她隻能回答:周董不在我這兒,他沒告訴我哪兒,對不起,我幫不上什麽忙!
  這事非同小可,集團CEO失蹤一天就可以鬧得人仰馬翻,更何況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去處,來茴譏諷地想,倒是看不出來,三十多歲的人竟去學電視劇裏的三流招數,隻可惜不知道是什麽事情,能讓周於謙給自己鬧這麽大個笑話。
  她第一天晚上接到電話後照吃照睡不誤,第二天去書城敗了幾本珍藏版書籍,又到醫院探望母親。她隻是個情婦,雇主有他的自由,她不會想破頭地鑽營周於謙去了哪兒,更不會像情人一樣跑到周於謙常去的地方尋找,她,隻安守本份,等待雇主上門要求服務。
  誰讓她隻是個情婦?隻要他沒破產,欠著她的錢跑路就行。
  但她也是擔心的,和秘書擔心的一樣,怕周於謙被綁架,哦,被綁架還沒什麽,隻要綁匪不撕票就行,贖金周於謙的老婆肯定會拿出來的。
  來茴翻著書胡思亂想,嘴邊扯開笑,不能怪她太樂,實在是因為周於謙在南嶺住了兩個月,她累得半死,而這兩天是她來之不易的假期,不開心點怎麽行?再說,她直覺周於謙沒發生意外,最多是正兒八經地過了半輩子感到無趣,腦子發熱地想當當小孩子。或許,他正在想這種時候誰會著急他。
  門“吱啞”一聲,失蹤兩天的周於謙無聲息地走進臥室。
  “啊!”來茴驚叫一聲,手指抖啊抖指向周於謙。“你不是失蹤了嗎?”
  周於謙的表情是一貫的冷漠,話也沒說一句,便坐在床上,抽出來茴手裏的書翻著。
  “你這兩天去哪兒了?張秘書來過好多次電話了!”來茴跪坐到他旁邊問道。本來她是不想問的,但是基於禮貌,怎麽著也要故作關心一下。
  “四樓!”言簡意賅。
  來茴猜對了,周於謙那天濕淋淋地回到這裏,突然不想麵對任何人,便直接上了空曠的四樓,除了給他送飯的保鏢以外無人知道。七年的婚姻是他沉重的包袱,背得累,亦舍不下,終於擺脫了,便隻剩下虛脫的無力感。
  回想八年的戀愛和婚姻,他覺得自己像個把雞蛋藏到被窩的小孩子,希望借被窩的溫暖將蛋孵化成小雞,日複一日,蛋仍是蛋,全然不理會他的希望,直到有天蛋被壓碎了,裏麵沒有小雞,隻有難聞的臭味跟黑汁。
  那蛋永遠也不能再孵化成可愛的小雞,即使將碎掉的蛋殼粘起來,也不能。
  如同他們的婚姻也一樣,徹底地結束了。
  他固執地想,沒人能了解他的感受,他覺得委屈,一種可笑的委屈!就像那個小孩,所以,他躲起來了,突發奇想地要任性一下子!
  “換套衣服,跟我出去!”周於謙沒理會來茴的錯愕,把書丟在床上,逕自交待道。
  快艇在黑沉沉的海麵披滔斬浪,馬達轟隆隆地嘶吼,急風“啪啪”地拍在臉頰上,來茴束起的卷發零落了一咎在額前,時不時地刺進眼裏,她雙手抱在胸前,任自己在廣袤的海上激烈地沉浮。相較於她的任命,一旁的周於謙則是把手擱在輪盤上,沉穩地駕馭快艇,黑眸專注地望著前方的目的地——位於兩城之間唯一的私人海島。
  四麵環海的島嶼隻對俱樂部會員開放,來茴是第一次來,原以為會聞鳥語花香,上島之後才隻聽到鬆濤蟲鳴,除別墅酒店和開辟的路徑外,均保持原貌。
  到別墅Check-in,換了沙灘服,周於謙同來茴偕肩步在海邊的小徑上,月光穿透過樹枝落下稀疏的剪影,濤聲在寂靜的夜裏響若鼓鳴。
  “我以為你有應酬。”來茴轉頭,對身旁死也不換沙灘服的周於謙說道。
  “很長時間沒來這裏了,趁今天有空來走走!”
  來茴耳尖地聽出他的語氣略有些傷感,問道:“這幾天遇到什麽事兒了嗎?工作上不順心?”
  周於謙沒有回答,小徑的盡頭堆壘著若小丘的岩石,大大小小皆有,海島主人在岩石上鑿出小路和窪痕,岩壁上的深深淺淺的窪痕充作石梯,扶著鐵欄杆便可攀爬到頂峰,周於謙一手抓緊紅漆欄杆,一手拉著來茴,步履維艱踏著窪痕地往上攀沿。
  大石表麵意外地平整,石下白浪翻滾,濕涼的海風迎麵撲來,後背的衣服鼓蓬蓬地成了個半圓,來茴驚喜地看著遠處海天一線的亮光,寧靜得隻剩濤聲的夜,洗去了塵囂煩擾,餘留滿腔的純雅素淨。
  “來茴,我離婚了!”愴然的嗓音與來茴的驚喜截然不同,周於謙負手走到岩石邊緣,頎長的身軀緩緩蹲下來,大手撐著石麵,席地而坐。
  來茴的笑容凝在嘴角,這就是躲了兩天的原因?難道是——
  “是因為我嗎?”內心的純雅被罪惡取代,她慘然地走到邊緣,再往前一步就會葬身魚腹。
  胃裏突然翻絞起一陣疼痛,她竟然忘了前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醜陋,甚至還像個無知蠢婦般陶醉在美景裏。她和那個破壞她家庭的寡婦有什麽區別?同樣可惡地破壞了另一個家庭。此時看不到自己灰敗的臉色,她隻能一下下地摩挲著手臂,心裏陡生惡寒,深切得入骨的恥辱溢出體外,光滑的肌膚泛起無數個小疙瘩……
  這一瞬間,她腦中驟閃過一個念頭,若失足落海是不是就解脫了,她母親也好,周於謙的婚姻也好,同謝家逸的感情也罷,都擺脫了,輕輕嫋嫋地離開世間,等待下一個輪回重生。
  驀的,身後一股重力,她仰倒在地上,粗糙的岩石擦得背脫了層皮,剛反應過來,眼前是周於謙放大的臉,她抬手才驚覺手心已經汗濕了,回想起來,剛才,剛才她是真的動了那個念頭,一腳已經跨出去了,如果不是周於謙拉回她——
  胃裏一陣痙攣,她側身趴到大石邊緣,哇哇地幹嘔起來,晶亮的鼻涕似條銀線懸吊得老長,眼淚也流出來了,搜腸刮肚卻沒吐出來什麽,嗓子像被砂紙打磨過,撕疼的痛楚反應到大腦,頭仿佛被人踩過一樣的酸脹,太陽穴嘶嘶地抽痛,她覺得此刻若是死了或暈了都是種幸福。
  隻顧著自己的難受,她沒注意到後背有隻大手一直在輕撫著她。直到她嘔得手腳都麻木,周於謙才把她抱到懷裏,凝視著那張慘白如紙的臉,他邊用紙巾整理她臉上狼籍的涕淚,邊說道:“不關你的事,我跟她的婚姻在認識你之前就支離破碎了,結婚時我們都太年輕,不懂得如何生活,才會走到今天這地步!”
  來茴緩緩回神,略抬眼皮看著他,幽淒地開口:“你很愛她?”否則不會被打擊到躲起來。
  周於謙譏諷地笑了笑。“結婚以前很愛吧。錯在就錯在以為有愛就可以結婚,可以獲得幸福。”他摸著她汗濕的發,望著海麵。“我跟她算是一見鍾情,第一次見到她,是因為一個朋友正籌拍一部電影,我們約在飯店吃飯,不可否認,當時我就被她的美麗吸引住了。那時她已經聲名鵲起,追求者無數,我為了追到她,幹了不少蠢事兒!”
  “蠢事兒?”來茴好奇地問,她也想像不出來周於謙會幹哪些蠢事。
  “如果送花送珠寶這些不算蠢,跳到遊水池裏給她捧月亮算不算蠢?”周於謙見來茴眼睛瞪大,似乎也恢複了點體力,放心地跟她聊起往事。“她很任性,常常以為難我當樂趣,戀愛和剛結婚時,她要星星要月亮我都滿足她,甚至年紀輕輕就投入婚姻生活也不後悔,一直以來,我把寵她當成了一種習慣,直到我的事業開始飛躍時,才感到力不從心,我很累,累到沒力氣說話,她還要我去給她買宵夜,買回來她又說不想吃,那是我第一次跟她吵架。自從那次吵架後,她總說她上當受騙了,也總拿追她的男人和我比較,現在想想,她隻是小孩子脾氣,但那時的我不懂,真的以為她是後悔和我結婚,那之後,我們少有能好好相處過一天的!”
  來茴從他懷裏爬出來,坐到旁邊,不敢想像周於謙還有那樣的過去,原以為他是冷血到極點的人,卻不想也有溫柔浪漫的過往,她遺憾道:“長期相處如果缺乏溝通都會這樣吧,如果你那時好好跟她說,也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周於謙掏出防風打火機,點燃一支香煙,火光一閃,照亮他眉間的憂愁,隻瞬間,火光滅了,他的臉又隱入黑暗中。“說了隻能怪當時太年輕,不懂得生活還一腳踏入婚姻。如果當時多給她一些時間,或許她不會選擇我,畢竟我那時候隻是拿父母的錢初創業的無名小卒。”
  “你急著和她結婚是怕她被別人追去了吧?”來茴從煙盒裏抽出一支,銜在嘴上,正要點火,被周於謙搶了過來,毫無環保觀念地扔到海裏。
  “女人別抽煙!對以後的小孩兒不好!”
  來茴訝然,她心情太壞,所以想抽根試試看,又不會上癮,扯出以後的小孩兒幹嘛?還沒想明白,她的腦子自動切換到另一個頻道。“對了,你們為什麽沒要小孩?”
  “起初是她不想要,後來是我不想要,我的家庭很傳統,父母把心血都傾注在我這個獨生子身上,所以,我的孩子也一定要和我一樣,生在一個健康快樂的家庭!”
  來茴沒聽他說起過自己的家庭,還以為他冷血的性格同她一樣,是父母不和造成的,不想他竟是生在幸福的家庭,這樣說來,他的冷漠是因為婚姻失敗?“你的家庭是什麽樣的?”
  周於謙看了看她,說道:“很小就隨父母移居海外,他們雖然會抽時間照顧我,但因為要兼顧事業,時間也不會太多,一家人還算是和睦!”
  來茴撇了撇嘴,剛剛還說父母把心血都傾注在他身上,原來也不過是愛麵子的男人。
  周於謙不待她猜下去又說道:“父母對我傾注的心血是栽培我,如果沒有他們對我的嚴格要求,大陸這塊市場,我也沒那麽容易拓展開來。說到底,還得感謝他們。但我的小孩不同,若我很忙,我的妻子一定要花時間照顧他,所以,當初和李月琴結婚,我才會要求她隱退!”
  “她那麽任性會聽你的話?”
  “如果不聽,我也不會和她結婚了,說來說去,我當初也是很自私的,但她當時也是心甘情願的,她很懶,不工作正合她意!”
  “所以當時的一拍即合,反而造成現在離婚?沒有可能複合了嗎?如果你們複合,隻要你把錢付給我了,我會乖乖離開的。”來茴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
  周於謙不置可否,反是笑著問她:“就算我放你離開,你又能和謝家逸複合嗎?”
  來茴心情剛輕鬆了一些,霎時又跌落穀底,她淒然道:“懂你的意思,就算曾經愛得再深,一旦分開,除了眼睜睜地看著那份感情在你的記憶裏越來越淡,便什麽也做不了!”
  她垂下頭,半晌後才掉過臉對周於謙說道:“原來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渴望一份感情,但也不會讓感情毀了自己!”
  周於謙對她的坦白倒是很欣賞,笑道:“可我們是最適合生存的人。”他撚熄手裏快燃盡的香煙,又道:“今晚我沒把你當情婦,隻把你當一個朋友,過了今晚就不算了,有什麽盡管說吧!”
  來茴此時才意識到,他們倆竟然坐在這裏推心置腹,實在是不可理喻,但他既然都這樣說了,不把握豈不是浪費,忙問道:“我奇怪的是,你要一份感情很容易啊,就像歐陽那樣,一把錢撒出去,千千萬萬個女人都會愛他!”
  “歐陽是個暴發戶,暴發戶的劣根性就是以為什麽都可以用錢買到!”周於謙誇張地學歐陽把領子豎起來,輕蔑地說道:“我比他有腦子!”
  來茴想起歐陽老是扮酷地把領子豎起,戴上墨鏡的傻樣,不由得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才擦了擦眼睛,說道:“他真的是這樣,哈哈,我以為隻有我一個人注意到呢!”
  周於謙把她拉起來,斂住笑,正經地說道:“我雖然是個唯利是圖的生意人,但也知道錢買不到絕對的愛和幸福,那兩樣東西世上能得到的人太少,我選簡單的,多賺錢就夠了,來茴,給我個承諾,如果你哪天得到這兩樣東西了,別忘了告訴我,讓我感受一下也好!”
  夜仿佛寧靜下來,連浪濤聲都偃息了,來茴怔怔地看著周於謙正經的臉,心一陣陣不規擇地抽痛,若他都得不到,她又憑什麽能得到?
  半晌後,她才開口:“既然是約定,誰得到那兩樣東西,都要無私地拿出來給對方感受才公平!”
  周於謙點了點頭,他知道今天該到此為止了,於是說道:“我們回去吧!也許,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沒法合眼。”
  來茴又如從前一般,自覺地閉緊了嘴巴,周於謙不說的,她絕對不會去問。
  回去的小徑,周於謙走前麵,她遠遠地落在後麵,這一晚掘出了太多的傷痛,兩人默契地互不幹擾,為自己撫慰千瘡百孔的內心。
  良久,來茴看著遠處那頎長的身影,長長地歎息一聲——
  他也不過是個沒人愛的寂寞男人!
  來茴忘記了昨晚的月色,寧靜的海,白色的浪花。清晨醒來,周於謙留了張紙條在床頭:小李會送你回南嶺!加上標點符號九個字,來茴揉了箋紙扔到垃圾筒裏。
  這一天新聞媒體很熱鬧,周於謙同李月琴的離婚備受矚目,電視,報紙隨處可見他們結婚當日的照片。茶餘飯後,人們又有話題了——李月琴為了愛情退隱,安心當家庭主婦,終是熬不過“七年之癢”。有人唏噓:可惜了李月琴,犧牲前途,熬成黃臉婆,卻換來丈夫的背棄。有人漠然:富豪娶明星,不過是貪個新鮮,這結果早就可以預料。有人怒罵:媒體真他媽的無聊,人家離個婚關他們啥事,我三年沒漲薪水,還管得了別人離不離婚。
  各置一詞,當事人周於謙拒絕采訪,而李月琴在銷聲匿跡多天後,頻頻亮相於報章雜誌或電視訪談。來茴坐在沙發上,電視夠大夠清晰,李月琴雍容大方地坐在主持人對麵侃侃而談:事實上,我的前夫非常寵愛我,七年來一直是這樣。
  主持人問:那為什麽離婚?
  李月琴抿嘴一笑,風華無限:離婚是我提出的,前夫不支持我的演藝事業,雖然當初為了愛而結婚,但仍是放不下很多喜歡我的影迷。
  主持人再問:七年為什麽沒考慮要小孩?
  李月琴的笑僵硬了一小會兒,眸中淚光閃閃,說出的話是哽哽咽咽:這是我最遺憾的。
  主持人聞言當然不會再問下去,跳到其他話題。來茴在電視機前輕笑,好厲害的女人,這一句遺憾,讓人浮想聯翩,究竟是因為沒要小孩兒遺憾,還是因為周於謙不為人道而遺憾?來茴見她隱忍眼淚的樣子,幾乎都要相信周於謙真是有那麽個缺陷了。
  無趣地關掉電視機,偌大的客廳寂寂落落,窗外燈火閃爍,亮如白晝,算了,人都不分黑白的,還管它黑夜守不守本份的?來茴想著,視線掃過桌上,報紙娛樂版將周於謙和李月琴的愛情往事寫得可歌可泣。她逐字看下去,不得不說這是篇聲情並茂的好文,看的人都會替他們的結束而難過。
  躺在床上,臥室沒有開燈,窗戶大開,微風拂入室內,月光照得窗幔影影綽綽,憶起報紙上的最後幾個字——
  浮生若夢。
  她攤開雙手,窗欞的黑影投射在掌心,晃晃悠悠的黑印子,淡淡的月華如水,世間的美麗,不過是,浮生若夢。
  誰的愛情不是夢了一場,家逸常對朋友這樣說,他也借用偉人的話——忘記過去就等於背叛。
  肖鈺搬到他家一個多月,正是同居的新鮮期,一同坐在沙發看電視,晚飯後到公園散步,書房各倨一角,家逸工作她寫稿,靜靜地在時光的流逝中品味歡樂。
  家逸有很多朋友——同事,俱樂部成員,認識一天的人都在他的朋友範疇內,肖鈺搬到他家之前,他的朋友常常會帶一個單身女孩赴約,約會結束後,與女孩交換電話便成了朋友,而肖鈺搬來後,他不再交換電話,通訊錄上的單身女孩被刪掉大半。
  誰都以為,他說的“夢了一場的愛情”是指肖鈺,朋友都說他發酸,兩人還在一起呢,怎麽會說出這種淒涼如水的話。直到有次家逸在酒吧喝醉了,抱住朋友的女朋友哭得好不淒慘,嘴裏振振有詞:知道嗎?來茴,‘忘記過去就等於背叛’,你說,我怎麽能忘了你?我怎麽能忘?
  那晚,朋友沒敢送他回家,打個了電話跟肖鈺說他醉得不省人事,明天一早就送他回去。
  家逸過去的愛情是夢,那夢藏在他內心深處,忘記就等於背叛,他心理上沒有背叛來茴,身體上沒有背叛肖鈺,他活得很辛苦,時時都在擔心——沒準兒哪天忍不住了,他會跟肖鈺分手,然後拿出兩千萬買回來茴。
  醉在酒中,冷暖不知,是他唯一的放縱。
  第二天酒醒了,朋友告誡他,以後喝醉了可千萬別回家,他不解其意,朋友也未多作解釋。回到家,肖鈺還沒睡,她睡覺的時間是早上九點,還差兩小時。
  “我正擔心你呢,頭痛嗎?”肖鈺從書房走出來,摸摸他的額頭。
  “沒事,多喝了點兒!”家逸避開她關心的目光,朋友雖然沒說,但他恍惚間有些記憶,來茴總會在他意誌力最薄弱的時候跑出來,對此,他無能為力。
  “那你洗個澡再睡會兒吧!”肖鈺說完又轉身進了書房。
  家逸泡在浴缸裏,水霧氤氳,他從襯衫口袋裏掏出煙和打火機,襯衫,煙,打火機都不是他的,他的襯衫被吐得一塌糊塗,朋友擔心他酒醉受冷後感冒,仗義地跟他交換,穿了他那件洗得濕淋淋的襯衫。
  狠吸了一口,煙霧在肺裏繞了個圈,又鑽出喉嚨,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他扔掉了煙,捧著頭痛苦地呻吟一聲。
  周於謙離婚了,他會不會跟來茴結婚?這幾天但凡想到此事,他便生出一種絕望,而電視報紙雜誌無一處不是在喚醒他的絕望,若來茴嫁給了周於謙,若她嫁了……浴池的水涼了,涼透肌膚,他用力地拍著發熱地額頭,苦苦地掙紮,掙紮……
  報紙鋪天蓋地,做為新聞主角的周於謙已經避無可避,不單是客戶、合作夥伴“關切”的電話,或是父母渡洋的指責,連他的員工都已經無心工作,辦公室裏的話題是關於董事長的,大部份人的網頁收藏夾裏都收藏有門戶網站娛樂版,周於謙不得不亮相於人前,召開新聞會。
  座上的周於謙從容優雅,筆挺的手工西服襯托出他天生的貴氣,他微笑地對記者說道:“離婚隻是我的家事,請大家手下留情,不要再跟蹤報道,影響我與前妻的工作生活!”
  有記者問:“周先生,你與李月琴小姐當年的一段愛情童話眾所周知,沒有偕手走到最後,是不是非常遺憾?”
  周於謙笑道:“的確是很遺憾!”
  另一記者問:“外界都傳言你不為人道的事屬實嗎?”
  周於謙仍是笑容可掬:“很可惜,沒有人願意讓我證實!”
  又有記者問:“你和李月琴小姐會複合嗎?”
  周於謙笑得有些酸了:“以後的事誰也無法預料。”
  坐在電視機前的張宗祥心裏樂開了花,他喜滋滋地想:沒準兒就是因為我家那丫頭才離婚的,或許過不了多久,小茴就是董事長夫人。
  他就是老丈人,有個上了電視的女婿真威風啊。
  他端了壺茶坐到院子裏,優哉遊哉地呷了口茶,見一個保鏢正在圍牆四周巡視,他招了招手,示意那人上前。
  因為周於謙離婚一事,南嶺別墅為防止來茴曝光,從各處調來安全人員,24小時輪流監控,以防那些能飛天遁地的記者找到些不能報道的消息。
  保全人員都認識張宗祥,知道她是來茴的父親,對他多了幾分禮遇。那保鏢見他揮手,叫來另外一個人接替,自己走到桌子前,恭敬地叫道:“張老先生!”
  他的恭敬讓張宗祥爽到骨子裏,但女兒的警告又適時地響在耳邊,他沒敢擺譜,樂嗬嗬地說道:“請坐,請坐!”
  保鏢依言坐下,張宗祥掏出從房裏翻到的精品中華香煙,遞給保鏢一支,又給他點上火,說道:“哎呀,你看這天兒熱得,辛苦你們了!”
  來這裏住了半個月,他的普通話倒是進步了許多,保鏢聽得懂,仍是恭敬道:“這是我的工作,您不必客氣。”
  張宗祥見他一副恭恭敬敬,卻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心裏來氣,又不好發作,隻得繼續堆笑道:“周老板待你們不錯吧?”
  保鏢隻答了聲是。
  張宗祥倒了杯茶給他,又道:“喝茶,喝茶!唉,要說我們家小茴模樣好,從小讀書都比人強,隻是那命不好,看她媽媽病了,我這老頭子又不中用,幸好遇到了周老板!”
  保鏢答是不行,答不是也不行,心裏想著:這老頭跟他拉家常做什麽?老頭子覺得幸運,我倒沒看出來小姐是覺得幸運的!但麵子還是要留給人家,他說道:“周老板人好,待屬下都很好!”除了這個,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張宗祥暗罵那人口風守得緊,麵上裝出一副如喪考妣樣,隻差擠出幾滴老淚來,語氣哀戚道:“我這把老骨頭也陪不了女兒幾天,她媽也病了那麽多年,要周老板待她好,我跟老婆子也就放心了!”
  保鏢不知道來茴父母早離了婚,聽張宗祥這麽一說,倒想起了老家的父母,他出賣體力賺錢是希望父母能過上好日子,但也不敢跟父母說起自己的工作性質,老人家想得多,自然也擔心。他想這張老先生的擔憂也是情理之內,不由得同情起來,隨口安慰道:“您別擔心,周老板對來小姐很好,這麽多年,也沒有其他的女人!”
  張宗祥聞言眼睛一亮,自個兒樂得開懷,暗想這事兒八九不離十,他這老丈人怕是當定了。
  周於謙一個月未回南嶺別墅,除了要陪父母以外,還因媒體的狂熱一時半會兒消散不去,南嶺金屋藏嬌的事兒自然是不能曝光於人前的,所以,他老實地同父母住在市區的豪宅。隻是可憐了“準丈人”張宗祥,他還來不及開誠布公地同“準女婿”聊上一聊,便被來茴給扔到一個酒樓廚房裏。
  這是來茴到A城四年來第一次求人,隻因為她第一次有了操刀剁人的念頭。張宗祥趕也趕不走,每次提起讓他回老家,他的借口多得數不過來,來茴又不能真把他扔出去,若他回老家胡說一氣,她的臉丟盡不要緊,怕的就是人家道母親的是非。
  但縱使你給他臉色,他也不吃這套。平時若你心情好,願意跟他搭個話,他就順竿爬,神采飛揚地跟你侃上老半天,其間一定會暗示或試探她與周於謙的事情。來茴每每聽到“周老板是個好人”這類暗語時,就如同打死了蚊子,又吞了蚊子血那般惡心。
  來茴懷疑,若長此下去,她很可能悖逆天道倫常弑父而後快!因此,在慘案未發生前,她找到了許久未見的程蘭。
  小別墅客廳的設計是典型的北歐風格,簡約,明快,大方,米白色的歐式長沙發正對著落地窗,抬頭是蔚藍色的天,低首是碧綠色的湖,幹淨得如同整潔的客廳,一點渣滓也沒有。來茴是很喜歡這棟小別墅的,程蘭布置得像個家,她常跟來茴說: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我親手栽種的。來茴知道她有誇大,但也聰明地不戳穿,每當程蘭像個女主人那般說起的時候,她總是笑著讚歎,並附上豔羨之詞,她覺得自己做了件善事。
  “我前天跟歐陽的朋友討了根芒果樹苗,種在後院兒了,等以後芒果熟了,順手就可以摘它幾個!”程蘭穿著淺藍色絲綢家居服,趿著涼拖鞋,把親手煮的咖啡遞給來茴。
  “你真會過生活,歐陽有口福!”來茴笑著,心裏卻想,要等那樹苗長大結果還得多少年?
  “說到這兒,我可得跟你抱怨了,你說歐陽那麽多家鏈鎖酒樓,客人吃飯還得排隊,他去哪兒吃還不行啊?非要我做,討厭死了做飯時弄得手和臉都油膩膩的……”
  程蘭笑靨如花地“抱怨”,來茴偷了空兒,端著咖啡把臉別到一邊,假意巡梭屋子的擺設,她還真不知道程蘭什麽時候學會了小女孩兒才有的嬌嗲腔調。
  “……你說你要給你爸找工作?”程蘭終於是回到了正題上。
  來茴這才把咖啡放回桌上,睫毛微垂,手肘支在膝蓋上,身體往前傾,求人的姿態做了個十成十,才開口道:“歐陽那兒缺人嗎?”
  程蘭拍拍她的肩,一副好姐妹的樣子應道:“缺人不缺人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跟他磨個空缺出來!”
  來茴聽了這話,落了幾分心,笑了起來。既然人家應了你,那就該回報,程蘭最需要的回報就是:“我想再聽聽你跟歐陽的事兒!讓人羨慕著呢!”
  程蘭自是有求必應,來茴聽了兩個小時才離開,車子駛出花園大門時,來茴從倒後鏡裏看著門邊同她揮手的程蘭,不覺憐憫,想她跟自己說了這麽久的話,不停地說,迫不及待地說,口若懸河地說,大概是因為——
  那布置得像家的房子冷清好久了!
  歐陽回來後,程蘭跟他說起了這事兒,本來程蘭還以為要磨上半天的,哪曉得歐陽一口應承下來,第三天就給了來茴回複——主廚助手,負責食宿,月薪三千五,年底雙薪。
  程蘭認為是自己幫到了來茴,而來茴也是這樣以為的,她們哪知歐陽聽到是來茴的父親,順手便賣了個人情給周於謙,不管來茴是不是存心的,這小人情周於謙是欠定了。
  張宗祥的工作剛落實,來茴當即將他的行李打包送到宿舍,歐陽特別囑咐下屬,分個單間給他,上上下下也因為董事長的關照對張宗祥客氣許多,除了那主廚三不丁兒地斥幾句外,張宗祥倒是在裏麵吃喝混日子,過得好不自在。
  看似各得其所,其間隻有家逸最苦了,周於謙離婚的事兒讓他寢室難安了好多天,難得一回在深夜睡過去了,又做起了夢。夢見灰蒙蒙的天,來茴和肖鈺陷在泥塘裏,黃黃的泥巴裹了她們一身,肖鈺的的身體往下沉,快沒到下巴了,她大喊:家逸,救我!
  另一邊的來茴也向他揮手了,他站在草地邊上,看她們下沉、下沉。來茴的手伸向他,臉上是寄托與他的希望,而另一邊,黃泥巴上浮著幾撮青絲,他大駭地跳進塘子,抱起肖鈺上岸,再回頭,看到的是周於謙抱著來茴離開的背影。他拔腿追上去,肖鈺在身後喊他——
  “家逸,家逸!……醒醒!”
  謝家逸睜開眼睛,肖鈺把手機遞給他,說道:“喏,你的電話!”她抽出紙巾給家逸抹汗,又道:“冷氣都開到最低了,還睡得滿身汗,真是!”
  柔軟的手觸碰到他的額頭,貼近肌膚的溫暖讓他回過神,他坐起身,把電話送到耳邊。“哦,徐亞啊……沒,剛睡醒……下個禮拜過來?你的飯碗怎麽辦?……知道了!”
  肖鈺進去洗澡了,家逸順勢又倒回床上,雙手用力地拍兩邊臉頰,剛剛隻是個夢,但有比夢更麻煩的——徐亞下禮拜到A城。
  這小子來真的!家逸的不安心又添了一分,他心存僥幸地想,沒準兒這幾天徐亞就改變想法,突然不來了呢?
  他等啊等,到禮拜一中午,在機場接到徐亞時,才死了心。
  徐亞穿著一件鐵灰色襯衫、拎著個黑皮箱,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臉上看不出風塵仆仆的樣子,見到家逸,興衝衝地拍了他一掌,說道:“哎,找到工作前我就靠你了!”
  家逸隻笑了笑,接過他的皮箱。徐亞在家鄉就聽說家逸混出名堂了,但初見到家逸的跑車時,還是嚇了一跳。跟著回到家逸的公寓,肖鈺在臥室睡覺,徐亞想避免同她見麵也好,免得一見到她就為來茴鳴不平。
  徐亞總惦記著來茴當初跟著家逸吃了多少苦,按他那點兒轉不過彎的心思,就覺得家逸現在的女朋友是坐享其成,說得再難聽點是鳩僭鵲巢。
  因此,晚上的洗塵宴見到肖鈺,徐亞麵上雖和氣地應承,但先入為主的心理讓他怎麽著也熱絡不起來。送肖鈺回家後,家逸載他到一家清靜的酒吧,徐亞劈頭就說道:“我沒看出來她哪點兒像來茴!”
  家逸還是笑笑,道:“用得著你看出來麽?”說完,他掏出一把豐田車鑰匙,又道:“這輛車我很少開,你找工作時先用著吧!”
  徐亞接了鑰匙,咕噥道:“你少說也有個幾千萬家產,為什麽不去找來茴?”
  “是不是找了來茴就把肖鈺甩掉?”家逸問道。
  “這世上分手的男女朋友還少啊?不要說別人,我談過幾個女朋友,不都分手了?”徐亞抓起酒杯灌了一口,暗罵自己窩囊,明明來A城的目的是為了來茴,偏偏撞鬼了似地鼓動陳世美回頭找秦香蓮。
  家逸不語,心想如果他是那種人,就不會還愛著來茴了。他淡淡地說道:“你別對肖鈺有偏見,再怎麽說,我們的事兒也扯不到她頭上!”
  徐亞隻是氣不平,倒也不會真去折散人家,肖鈺隻是倒黴了些,被他擺上台麵跟來茴比較,在他心裏,別說肖鈺,再好的女人也不如來茴,所以,要說偏見沒有,不過是多了兩句嘴而已。雖是這樣想,他說出的話還是酸酸的:“你放心,找到工作前我不會傻到去得罪當家主母!”
  家逸聽得刺耳,把話題轉開,問道:“你打算找什麽工作?”
  “先隨便找份工作,再等公務員考試!”
  家逸點點頭。“這邊的機關單位或許比內地好點兒!”
  徐亞沒答他,問道:“來茴住哪兒?離這裏遠嗎?”
  “開車四十分鍾!”家逸十分惱火,話題轉來轉去,還是被他扯到來茴身上。
  “打個電話給她!”
  “什麽?”家逸當沒聽見。
  徐亞靠近他,大聲說道:“打個電話給她,我要見她!”
  “明天行不行?都這麽晚了,她又不是很自由,想來就來想去就去!”家逸沒好氣地說道。
  徐亞沒再說話,壓下立刻要見到來茴的念頭,默默在心裏勾勒她如今的樣子,到最後,腦子裏也隻印出個模糊的影子,鬆垮垮的黃色手織毛衣,直發如瀑,別著淡白色的發夾,銅錢大塊兒的陽光落在她的眉心,亮晶晶的,她緩緩地垂下睫毛,他站得不遠,所以看得到,看得到家逸低頭吻住那銅錢兒大小的陽光……
  徐亞曾對來茴說:如果你沒有認識家逸,如果你沒有愛上家逸,這輩子你總是我的,一年兩年三年或許你不愛我,但五年十年呢,總有一天,你一回頭,發覺我還愛著你,你說你會不會因為感動而愛上我?
  來茴說:你那些如果都沒用,除非家逸不在這世上,否則,總有那麽個地方,我會遇到他,再愛上他。
  那時來茴讀高三,正是與家逸感情最深的時候,那時候的她從未作過與家逸分手的設想,偶爾複習完功課,她會在台燈下托腮瞑思:如果她和家逸以後不能在一起怎麽辦?
  很快,她否定了自己的假設,她和家逸怎麽會分開?她的成績不比家逸差,也約定好了考同一所城市的大學,畢業後一起回到這裏工作——
  年輕就是這點好,總是把現在的感情當成一輩子的感情。
  沒有人在焦不離孟時去設想分手的可能,他們認為現在如何相愛,以後也會這樣愛上一生一世。
  來茴當初說得那麽鐵齒,四年後再見到徐亞,唯一的感慨是當年認定了會廝守一生的愛情,當年如空氣一般離了活不下去的愛情,真正分開了,再回望,也不過是一場考得不理想的期末測試,在完整的人生中,是那麽的微不足道。
  謝家逸在A城最有名的川菜酒樓訂了包廂,來茴因為塞車遲了二十分鍾才到,徐亞在來茴進門的那一刹那,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這幾年他沒去設想過重逢,他認為那是家逸才能享受的福利,他和來茴僅是朋友,不會有那種多年後相遇,隻剩靜默的恍惚。他隻當自己是根木樁子,守著,等著她,就好。
  他後悔那麽急切地想要見到來茴,他應該工作穩定了再見她的,他在心裏這樣想,但又不停地為自己辯護,誰想得到來茴在幾年後變得這麽漂亮。隻看到她那一身月白色長裙,高高挽起的發髻,修飾得無可挑剔的五官,一種深切地自卑便在他心裏發了芽。
  而她坐在中間,旁邊是家逸,無論誰來看,都認為那才是一對璧人,家逸點菜時,服務員都是這樣問的:先生,您的女朋友能吃辣嗎?
  就像上高中時,三人無論到哪裏,誰都不會把他和來茴錯認為一對,隔了這麽多年,即便家逸與她已經分手,即便他舍棄工作來到A城,仍是殊途同歸。
  自卑的嫩芽茁壯成長,枝葉快要伸到喉嚨,讓他想掐死自己時,家逸點完菜了,來茴偏頭衝他一笑。“徐亞,這麽多年怎麽沒見你長高點兒啊?”
  徐亞確定了,他該找借口離開,然後去衛生間把自己給滅了,轉念又想,來茴跟他說話從來都是這樣,是不是代表她還把自己當成朋友?他試探地抓起筷子,像從前一樣,往來茴頭上敲了一記。“那還不是因為我聽你的話,你忘了上初中時,你警告過我,說不許我高你一個頭!”
  來茴拿起家逸麵前撈菜的長柄漏勺,跟著敲徐亞的頭,三聲脆響,她笑眯眯地道:“別賴我,你要真聽我的話,還會偷著喝大骨湯?”
  徐亞又回敬,兩人你來我往,家逸頓時成了個無用的擺設,比筷子湯勺還不如。徐亞高興來茴樣子雖變了,對他卻沒半點生疏。來茴見到徐亞本來是開心的,若隻有他們兩人,或許會客氣些,但因為家逸在,她感到別扭,不得不和徐亞鬧點氣氛,以忽略家逸的存在。
  直到菜都上桌,紅油湯在鍋裏翻滾,徐亞才透過熱氣看到家逸悶聲不吭,覺得有些內疚,忙說道:“在A城的同學是不是就你跟家逸啊?”
  來茴說:“我不知道,以前的同學都聯係不上。”
  家逸被冷落太久,剛才見來茴同徐亞打打鬧鬧,心裏就很不舒服,想著又不是十七八歲,這樣不是明擺著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打情罵俏,又想起以前三人吃飯,來茴都是緊挨著他,一時黯然,他冷冷地問來茴:“是聯係不上?還是不想聯係?”
  來茴被他的話刺得一愣,不懂自己哪裏得罪他了,礙於除亞在場,還是壓下火氣,說道:“本來就是聯係不上?”
  “我不是同學麽?”家逸咄咄逼人地繼續道:“怎麽沒見你跟我聯係過?還是在你心裏連個同學也算不上了?”他這樣問著她,每說一個字他心裏就一陣刺痛,說完竟有幾分心酸落淚的感覺。他沒說出口的是,自己當初約她,找了那麽多借口她才肯出來吃頓飯,徐亞才打了個電話,就忙不迭地來赴約了。
  來茴被他冷冷的話語逼急了,顧不得徐亞在場,不經大腦的話脫口而出:“你說得沒錯,我們隻是同學,在你心裏,也僅此而已,謝家逸,你要我把你當同學,那我以後就把你當成普通的同學!這樣你滿意了嗎?”一口氣說完,房裏寂靜無聲,三人都愣住了,隻有鍋裏的湯“汩汩”地翻騰。
  來茴被家逸和徐亞怔怔地看著,一時無法自處,又羞又悔,手腳似乎都沒處可放,黑亮的眸子浸淫在晶瑩的淚水中,她覺得自己丟臉極了,慌忙抓起手袋,奪門而逃。
  家逸首先反應過來,如本能一般地站起身,丟下徐亞便追了出去。在地下停車場裏,他“砰”的一聲將來茴拉開的車門關上,低頭看著背對他的來茴,手在半空中揚了許久,才緩緩搭上她微微聳動的雙肩。
  “來茴……”他突然發覺自己追上來竟不知道要說什麽。“來茴,別哭……”
  他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來茴突然轉身抱住他的腰,頭靠在他肩上,細細的綴泣聲,不用看,他也知道她咬著唇忍著不發出聲音。雙手摟緊她,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幾個圈,成串滾落。
  停車場的背光處,徐亞如同幾年前,遠遠地站著,然後,默然轉身離開。
  “家逸!”來茴退開一些,看著他,聲音微微顫抖。“別讓我看到你,看不到你我就不會愛你,看不到你我就不會想你,看不到你我就不會像這樣抱著你,家逸,怎麽辦?我真的不能看到你!”
  家逸心頭一震,又把她拉回懷裏,手摸著她的頭發。“那就不看,讓我看你就好了!”他笨拙地拍著她的背,含在喉嚨裏許久的話終於說了出來。“來茴,為什麽我感覺你比以前瘦了?這些年你過不好嗎?”
  懷裏的身軀像是要印證他的話般輕顫起來,淒涼得如同秋風掃過落葉,是那樣地薄弱。她幽幽地說道:“我過得不好,家逸,我不想逞強說我過得很好,但這幾年我真的過得遭透了!”
  他又抱緊了一些,似要把所有的憐惜都灌到她身體裏,他吻著她的頭發,吻著她的眼淚,他看著她淹了水的雙瞳,忘了一切,蜇伏在內心許久的話自然而然地滾出喉嚨:“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來茴怔怔地看了他很久,才別開了臉,低頭又埋回他的胸膛,悶悶地啜泣聲大了些,家逸感覺到自己的襯衫被咬住了,濕熱的溫度隔著皮膚灼痛了心,半晌後,他聽她怨懟又無奈的歎息:“你明知道我回不去了,家逸,你明知道的!”
  是啊,他明知道的,可他仍是不想放開。
  腰上的手鬆開,來茴轉身打開了車門,直到車駛出停車場,她也未轉頭再看他一眼。家逸有如木雕,手頓在半空中,好似來茴還在他懷裏,沒有離開過,這麽多年一直沒有離開過。
  他抬頭望著尾燈的消失的地方,是停車場的出口,暗沉沉,空落落的,像他的心,開了道口子,什麽都漏出去了,卻沒有補進來的。
  這就成熟的壞處,再深刻的愛情,也會被放到天平上衡量。
  十幾歲時,他與來茴站在天平上,一樣地年紀,一樣的經曆,一樣的單純,他們站在天平上是平等的,所以他們毫無顧慮地相愛,愛得信誓旦旦,愛得許諾無數個來生,誰也不去計較那天平是否傾斜。
  二十幾歲時,他們被生活加加減減,誰也稱不出彼此的重量,誰也不敢貿然站上那座情感的天平,所以他們怯懦地放棄,學會忘記誓言,學會安於這世的平淡,誰都逃避那座在心裏已生了鐵鏽的天平。
  盡管,他們都無法剖開跳動的心髒,取出在那裏生了根的感情。
  外麵是豔麗的天,十分潔淨的湛藍色,天底下是烏煙瘴氣的城市,繁華區像被捅了的蜂窩,亂糟糟的,鬧哄哄的,屏蔽不了世俗的喧囂,能選擇的,隻有一同沉淪。
  街角處,一個小小的店麵,貼著花花綠綠的海報,李月琴幾年前拍的老電影宣傳照擠在當中,來茴放慢車速,開了車窗,一對情侶走過,她模糊地聽到他們的談話——
  女孩兒指著海報讚歎道:“那不是剛離婚的李月琴嗎?都三十多歲了還那麽漂亮!”
  男孩兒摟著女孩的肩說道:“哪兒呢,我看還沒你漂亮!”
  來茴想,這大概是世上最潔淨的慌言!
  來茴那天離開後給徐亞撥了個電話,她很抱歉地說:對不起,等你不跟家逸住一起了,我再跟你聚聚。
  徐亞沉默了很久,在來茴快要掛電話時,才輕聲地說:來茴,你累得撐不住的時候,不是隻有家逸,還有我!
  來茴沒問出‘你怎麽知道我很累?’,但聽到這句話,她的緊繃的肩鬆懈下來,胸口裏塞了幾年的愁鬱像是吐了出來,從鏡子裏,她看到自己無比痛快地流著眼淚,她愉快地想,是不是,在這個冷漠的城市裏,她終於有了個朋友。
  但她不能,不能在四周沒有一個親人朋友的時候,就把徐亞當溺水浮木。徐亞喜歡她,她是知道的。從小學開始,起初欺負她,後來保護她,他喜歡她的方式很笨拙,初中時往她課桌裏放桔子,小小的紅結子,堆在幾何書上,有時候也放獼猴桃,皮上那層毛被他磨幹淨了,捏起來軟軟的,皮輕輕一撕,就看到裏麵綠澄澄的果肉,黑色的小籽綴在裏麵,嚼起來脆脆的。
  他以為她不知道,她晚晚回家的路上,回頭總看到一個疑似他的身影在暮色裏遠遠地跟著,幾乎看不清的,但她一直知道,隻是裝作不知道,她喜歡的是他的親表哥,她跟他這樣說過,他也隻是笑著:好歹我們算是一家人。
  一家人當然是經常在一起,所以,她和家逸戀愛後,他也跟著,家逸沒空時,他就陪著她。徐亞曾開玩笑地說:我表弟除了長得好看點兒外,哪裏比得上我?論家世,他爸媽是工人,我爸媽在市裏算是名人;論性格,我溫和,善良,大方,他壞脾氣,小心眼兒;論學習,我不調皮點兒讓著他,他哪有出頭之日。
  但他跟在處處不如他的表弟身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隻為了能正大光明地陪她。事實上,那時候來茴對他很是不屑,總覺得一個男人在另一個男人身邊跟前跟後的,即窩囊又沒出息,在曆經了世間的人情冷暖後才知道,徐亞當時不計回報的愛,有多難能可貴。
  所以,她不會把徐亞當成浮木,如果她在他麵前脆弱,如果她表現得很需要他,無異於是在引誘他,徐亞對她的感情太單純,太執著,這種感情隻能珍藏,不能利用,不能破壞。
  來茴打定了主意,把徐亞的電話號碼從手機裏刪除,雖然這條路一個人走得很累很寂寞,但她已經麻木了。
  周於謙回到南嶺別墅已經是秋天,A城隻有兩個季節,春天和夏天,秋天則被春夏各分了一半去。李月琴的複出和新戀情的熱炒成功地讓媒體聚焦,周於謙終於在這個疑似夏末的秋天得以脫身,回到南嶺。
  這天吃過了晚飯,來茴坐在沙發上織毛衣,兩根細長的竹簽兒擱在虎口上,腿上攤開一本《針織花型圖案》,看一眼戳一針,再往竹簽兒上送次線,周於謙見她咬著下唇,表情十分凝重,那樣子仿佛不是在織件毛衣,更像是要征服諾曼底那般的鍥而不舍和堅決。
  他看著好笑,便坐到她對麵說道:“滿大街都有毛衣賣,用得著自己織嗎?看你那樣子也不會,織出來誰敢穿?”
  來茴像是沒聽到他的話般,傴下身子,認真研究書上的花型,好一會兒才開口,似在回應周於謙的話,又似在自言自語:“天氣涼了,手織的毛衣是片心意,怕丟臉,不穿出門不就得了?”
  周於謙愣了一愣,心想,她要是真織出很醜的毛衣,在屋裏他也不會穿,還是叫她別織了,省得到時候受打擊。於是說道:“你就別瞎忙了,不是那塊料就別逞強!”
  來茴總算熟悉了點兒,連戳了幾針才回道:“誰一開始就會呀?小時候我媽織的第一件毛衣,袖子一個寬,一個窄的,還讓我穿到學校去,後來織出的就漂亮多了!”
  周於謙想像她穿那件毛衣的滑稽樣子,不由得笑出聲來,他不以為然地道:“等你織出件像樣的毛衣來,穿毛衣的人臉都丟到西伯利亞去了?”
  來茴挑了幾針,嘴裏碎碎念著:上針上針下針,忽又抬頭看看周於謙道:“我以前穿的毛衣都是媽手織的,現在我親手織一件給她,不管醜不醜,媽都會很開心吧!”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信真的能織出件毛衣來,所以,她睜大眼睛,像是很需要周於謙的鼓勵,卻不知道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周於謙逗人的心情沒了。搞了半天,毛衣是織給她媽的,他又看了看青色的毛線,明明就是男人穿的顏色!
  他不悅地回道:“你織出來給她穿上身,不就知道她開不開心?前提是,你織得出來再說!”
  來茴被他的話打擊到了,氣餒地把才打了一溜兒的毛衣扔在一旁,起身說道:“我也是在想,要不要付錢請人家幫忙織一件,再騙媽說是我織的,讓她高興一下!——噯,算了,我還是先去給你泡茶吧!”
  周於謙也站起來,走到壁爐前佇了一會兒,又踱回來,抓起沙發上的竹簽兒,心煩意亂地在茶幾的玻璃麵兒上“篤篤篤”地叩著,他瞪著那一溜兒還看不出花型的青邊,嘴裏吐出兩個字:“真醜”,幸好不是織給他的,否則,打死他也不穿這種土得掉渣的毛衣,這樣想著,他像得到了安慰,心裏一爽快,竹簽兒一下又一下地捅得更用力,打好的毛衣邊從簽兒頭上滑出來。周於謙一看壞事兒,來茴耗了一個下午才織了這麽多,被他幾下就給捅沒了,這下好,她到時織不出來,非怪到他頭上不可,說不定還以為他蓄意破壞。
  什麽叫做賊心虛!周於謙雖說不是存心的,但他可不敢保證潛意識裏沒存這個心!見來茴還在廚房泡茶,他抓起那邊兒,想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將其還原。
  雖然他是賺錢的天才,但不是全才,起先他一針針地灌回竹簽兒,心裏還稱讚自己聰明,難不倒他,正得意忘形的時候,不小心拉了一下還沒織到的線,脫了好幾針。
  來茴端茶進來時,奇異地見到周於謙抱著沒打好的毛衣,蹙著眉頭,翻來覆去地研究那溜毛衣邊。
  “你要學這個?”她十分不確定地問。
  周於謙陡然對上來茴好奇的目光,竟然覺得臉有些發燙,心裏直叫著丟臉,毛衣邊摩得手癢癢地,他順手扔到來茴手裏,速度快得仿佛那是條會咬人的青蛇。
  “不是,我以前沒見過,所以想看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其實他現在很想去書房,但又不屑於逃避責任,而且,他理氣直壯地認為,他不是有意的。
  如果真的理直氣壯,就不會如坐針氈了。
  雖然那溜邊兒隻被拆掉了幾針,但以來茴的水平是絕對補不回來的。所以,現在換來茴研究了,琢磨了好久都接不起頭,過了一會兒,她才以審判的目光看向客廳裏唯一的嫌疑犯。“是不是你拆的?”
  周於謙泰然自若地喝著茶。“不小心碰掉了幾針,就幾針而已,你補上不就行了?”
  “我根本不會補針!”來茴撫著額頭,氣岔道:“害死人了,這下又要全部拆掉重打一遍!”
  周於謙當沒聽見,看來茴真的要拆掉,又有些內疚,但他現在心情過於複雜,那內疚很快化為嘲諷:“不會織就別織了,上街去買一件不就得了,你看你織的那個,醜死了!”
  來茴正氣悶著,理智又告訴她不能以下犯上,於是她選擇了忽視,把他當空氣。
  她的不理不睬,讓周於謙覺得自己的尊嚴被踐踏了,道歉絕不可能,所以,他選擇了勸慰:“說實在的,你織的真不好看!”他頓了頓,在心裏告誡自己一遍:要勸慰!“嗯……你想想,你織了那麽久肯定舍不得拆,即使織得醜!”
  來茴飛快地挽線,徹底無視。
  “現在我幫你拆了,你再織,一定比開始的織的好!”
  來茴忍無可忍地白了他一眼。
  “說到底,我對你還是有信心的,明年你一定能織出一件毛衣!”
  “嘩嘩!”的翻書聲,花型設計被扔到一邊,來茴找到翻到基礎篇,從最簡單的平針開始。
  周於謙覺得自己早該住嘴了,可來茴不搭話,他就覺得心裏不舒服,想了想,他又開口了。“就算織不出來也沒什麽,畢竟織出一件很醜的毛衣,對於穿的人來說是種不幸!”
  周於謙絕對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故意諷刺,他也不懂自己怎麽就那麽確定——來茴織出來的毛衣一定很醜。或許是,他希望她織出來的毛衣很醜,醜得不能見人,醜得他可以取笑她。總之,他絕對不希望她織出來一件漂亮的毛衣!
  正在他要把“醜”繼續貫徹到底時,來茴終於說話了:“我原本是想給我媽先織一件,練練手,如果織得好看,也給你織一件的,但現在……唉!”她長歎一聲:“算了,我還是去街上給媽買一件好了!”
  “嗯……其實也不是很醜!……努力點還是可以織好的!”
  時間在人一無所覺時悄然流逝,歲月沉澱,隨著年華逝去的愛情如陳舊的烏木家具,沉沉地壓在空間的一角,淡淡的幽冷木香,在眼睛與靈魂的接駁處,縷縷似有若無地滲透。
  肖鈺搬進家逸的那天起,他落下了心痛的毛病,有時候因為肖鈺的一句話,讓他覺得熟悉;有時候是肖鈺的一個動作,讓他覺得親切;有時候是肖鈺寫的小說,他在小說裏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這毛病在徐亞住進來後,漸漸頻繁起來,起先是半月一次,然後是一星期一次,到了後來,每天都會痛上那麽幾次。
  他和肖鈺的感情生活進入一個貧乏期,時常相顧無言。肖鈺是職業作家,腦子裏存了太多的童話情節,而家逸是務實的人,關注的是口袋裏賺進了多少錢。磨擦不可避免地產生,徐亞借住進來後,矛盾開始白熱化。
  禮拜六是肖鈺23歲的生日,半月前,她就有意無意地跟家逸暗示,希望有個難忘的生日,也從那時起,她撕著日曆期待家逸安排的驚喜。
  生日前一天,家逸讓秘書在星期五西餐廳訂了位,肖鈺花了一整天的時間逛街買衣服,第二天,家逸下班時給她打了個電話。
  “我先去餐廳,你坐徐亞的車過來吧!”
  肖鈺心涼了半截,她和男朋友過生日,徐亞去幹什麽?
  幸好,徐亞載她到了餐廳,看穿她的不高興,也不願做個討人嫌的角色,找個借口識趣地離開了。
  電燈泡是滅了,但一餐飯吃下來,肖鈺沒見著驚喜,平常的餐點,甚至不是情人餐,沒有燭光,鮮花;抖開餐巾沒有項鏈,湯菜和點心裏沒有吃出戒指,服務員也沒來告訴他們中獎了,獎品是車鑰匙之類的。
  到家逸買單時,她安慰自己,生日還沒過,也許家逸是把驚喜安排在飯後的。
  所以,當家逸問她吃完飯後想幹什麽時,她回答說:你決定吧!
  家逸的決定是回家,因為徐亞買了蛋糕。肖鈺曾告訴他,在南城區有家西點鋪,烘焙出的蛋糕不但美味,也很有創意,最具創意的是用大小形狀一樣的玫瑰花瓣製成的愛心蛋糕。
  家逸當時隻是聽聽就算了,若肖鈺不再提起,龐大的工作量自然會造成他的遺忘。所以,蛋糕是徐亞買的,隻是一個價格比較昂貴,但毫無新意的忌廉蛋糕。
  肖鈺的心冷了又冷,她勉強地笑著吹了蠟燭。
  十一點時,家逸洗完澡出來,遞了張金卡給她,說道:這張卡的額度是10萬,你想要什麽就買什麽吧。
  肖鈺如墜冰窖,顫抖著接過那張金光閃閃的薄卡,一整晚的失望累積到臨界點,兩手用力一掰,那張卡被腰斬,屍身擲到家逸身上,她大吼道:“謝家逸,你把我當什麽?”吼完後,她抹著淚跑出公寓。
  小說裏的女主角跟情人吵架後要麽去他們初遇或值得紀念的地方,要麽是家附近的公園或者樓頂的天台。肖鈺和家逸初遇的地方是在她表哥家裏,當然是不能去的;值得紀念的地方——很多地方都值得紀念,家逸不可能每處都去找,誰能保證他遺漏了哪處?剩下的就是天台和公園,她去了天台。
  秋日的深夜,風帶著些蕭瑟的涼意,略有些才華的會在此時多愁善感,肖鈺抱膝蜷在角落裏,眼淚已經風幹了,她哀悼這個黑暗的生日,發誓決不原諒家逸,她預備了滿肚子的經典語句,用以口誅那個不重視她的人。
  夜涼如水,深夜的天台是不能久待的,風越來越急,淩晨溫度驟降,她望著上天台的進口處,空空如也,一直一直沒有人來過。心和身體一起發寒,她仍是倔強地支撐著,雙臂抱得更緊,可憐兮兮的。
  她的思緒仍是沒有停頓,她懷疑家逸真的能找到她?她開始後悔沒有帶手機,她開始想著就這樣到明天早上,她凍得感冒發了高燒,暈倒在這裏,有人上天台發現她,送她去醫院,然後通知家逸。
  她幻想著家逸到醫院看到她生病的痛心樣子。
  她忘了這是生活,不是她的小說,小說裏可以讓女主角得了絕症又活過來,但在現實生活中,病痛絕對是一件能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災難。
  到了下半夜,她冷得受不了,猶豫了半小時,她下樓回了公寓。
  生活是最嚴苛的老師,肖鈺在23歲生日成長了,不管她以後能否和家逸在一起,都明白了,吵架後別妄想有人能找到躲起來的你,在這個世界上,若自己都要逃避,沒有人會花功夫去尋你!若自己都要折磨自己,也沒有人會憐惜你!
  回到公寓,家逸陰沉著臉坐在客廳沙發上,肖鈺剛進門,就聽到他淡淡的諷刺:“曉得回來了?”
  他不是沒去找去她,相反的,他拖著疲累的身軀,和徐亞各開一輛車在市區裏到處轉悠,肖鈺的親戚朋友家能打聽的都打聽了,他當然不會想到肖鈺那麽戲劇地躲在天台上,從不看肥皂劇的他實在沒有那麽豐富的想像力,一板一眼才是他的生活作風。
  肖鈺見他的一臉冷漠,天台上受的罪和委曲無處發泄,凝噎了半天,竟哭不出來。在她的邏輯裏,這時家逸應該是抱著她,拚命道歉才對。她還準備了一大堆不原諒家逸的套辭,但這時全被塞回肚子裏,蹦出嗓子眼兒的隻有一句話:“我回來拿我的東西!”
  家逸霍地起身。“鬧了一夜還沒鬧夠嗎?你不知道A城的治安差?那麽晚了還跑出去?我找了你一個晚上?你倒是好,折騰了我一夜就是回來拿東西?”
  不是不擔心,不是不著急,不是不害怕,家逸找遍了大街小巷,找不到肖鈺時,不由自主地會想到她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遇到壞人了?疲乏,擔憂,焦慮百般折磨,得到的隻是一句“回來拿東西”,無怪乎他火大。
  肖鈺自我想像了一夜,此時對家逸再無奢望了,隻冷冷地看著他。“放心,以後都不會折騰你了,我拿了東西就走!”說完,她逕自走到臥室,打開衣櫃皮箱收拾衣物。
  家逸跟著進去,把她的皮箱收起來,蠻橫地踢到一邊,關門反手落鎖,拽她到床上。實在沒精力再吵下去,他伏低做小,好言說道:“別鬧了,我很累了,明天還有很多工作,睡覺吧!”
  肖鈺習慣了夜晚寫稿,正在氣頭上的她哪可能睡覺,掙紮了許久都脫不開家逸的鉗製,隻能咬著下唇,火大地瞪著他。或許,說要搬走隻是氣話,她的掙紮也隻是意思一下,她希望的是,家逸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你說你為什麽生氣?”家逸見她軟化,閉著眼睛問道。
  肖鈺當然不會說是因為她幻想了很多博人驚喜的手段,而家逸沒做到。隻答道:“我以為你會送我件禮物,是你親自買來的!”
  “那張卡也是我親自去辦的。我問了你很多次想要什麽,你都不說,我隻好去辦張卡,你需要什麽就買什麽!”家逸的思維模式能夠考慮到這一步已是不易,當初還以為肖鈺會開心。
  如果是來茴,送她這張卡,她肯定是開心地收下,然後去置辦一堆兩人都需要的東西!以前她過生日,他問她要什麽,她的回答總是兩個人都需要的生活用品,雖然很現實,也沒有浪漫可言,但是很省心。
  女人,果然是有差異的。
  誰想到讓來茴開心的方法,用到肖鈺身上就換來勃然大怒?
  他的手習慣性地撫上陣陣抽痛的胸口,隻感到悲涼。
  肖鈺聽他這樣一說,也明白了他不是沒花心思,隻不過他是那種天生就不懂浪漫的人,到此,氣消了大半,決定赦免他:“算了,記得聖誕節補償回來就行!”
  家逸應了聲好,又道:“早點睡吧,我明天還有個重要的會議!”
  一場風波過去,但兩人的差異在風波中凸顯無遺,家逸在貧窮中長大,成年後學到的知識是如何賺錢,如何賺更多的錢,與肖鈺這種從小衣食無憂的女孩觀念截然不同。
  肖鈺又開始盼望聖誕節的浪漫,而家逸,則是想著明天的會議,下個月總裁的視察。
  此後,兩人的大小風波不斷,徐亞夾在中間為難,月底找到工作後立刻搬出了家逸的公寓,他多次嚐試約來茴,都被各種借口推拒掉。工作的不順心,新環境的不適應,來茴的逃避,讓徐亞心灰意冷。
  各人都過著各人的生活,直到來茴的大學室友許諾回國結婚,一石激起千層浪,平靜的表象終於碎裂。
  見到許諾,來茴突然有種曆盡滄桑的淒涼,想己也覺得好笑,和家逸重逢時是嚇了一跳,隻擔心他是要報複她的,而許諾卻讓她憶起了自己經曆的許多悲歡離合,好似那幾年的事情是一夜間發生的,她憂愁得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許諾就站在她麵前,她的大學同學兼室友,來茴像親人一樣地擁抱她,含著熱淚說:“許諾,你怎麽找到我的?我以為我們都見不到了,沒想到你還會來找我!”
  她也知道自己的激動可能是一廂情願,畢竟都分開四年了,但一見到許諾,她有種受虐的媳婦見到了娘家人的親切,即使不能為她做主,也能聽她哭訴一番,她覺得許諾是該懂她的。
  許諾也回抱她,笑著說:“來茴,我們坐下好嗎?我想跟你多聊聊!”
  來茴說好,拉著她的手坐到沙發上,到廚房泡了杯茶,激動的心情這才平複了些,她看著妝扮時尚的許諾,讚歎道:“你變化可真大呀,瘦成這樣了,但真的很漂亮!”
  許諾打開手袋,拿出煙和打火機,笑道:“熬夜加每日一包煙,想不瘦也難!”她把煙盒往來茴麵前送了送,問她抽不抽。
  來茴搖搖頭,把煙灰缸推到許諾跟前,皺了皺眉道:“每天一包,你該少抽點兒!什麽時候抽上的?”
  許諾指尖夾著煙,斜著送到嘴角,優雅了吐了口煙道:“兩三年了吧,剛開始是因為加班,抽兩隻殺時間,後來就上癮了。也可能是因為寂寞,真要忙不過來時,我也不惦記這玩意兒!”
  來茴驚訝於她的變化,上大學時,許諾因為農村,兩人因為家庭條件不好多了些溝通,那時候許諾膽兒小,也不太愛說話,幾年後,如果不是許諾報出自己的名字,她還真認不出來。
  “對了,你是怎麽找到我的?”這年頭女人抽煙正常,來茴也不再勸她。
  許諾傾身彈掉煙灰,說出來茴意料之外的答案。“謝家逸告訴我的,想看看你驚訝的樣子,沒打電話就來了!”
  來茴沒想到她和家逸竟然還在聯係,不等她開口問,許諾便解釋道:“我也是回國後才找到他,我家那位跟他是同一個公司的,不過低了兩個級別!”
  來茴想想也是,MOIO是大公司,每個區域都有分公司,沒準兒裏麵還能找出好多同學,隻是互相不認識罷了。
  “來茴!”許諾叫她一聲,臉色不自然地說道:“我想了很久才來找你,有些事我該告訴你了,這麽多年,我一方麵是愧對你,另一方麵是我也找不到你,現在好了,我找到謝家逸,也找到你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我該告訴你才行,你太冤枉了,知道嗎?”
  來茴一頭霧水地聽她說了一大堆,弄不懂她什麽意思,張口要問,許諾又說道:“謝家逸現在事業有成,如果當初你們沒分手,現在你一定很幸福。”她環顧了一圈裝修豪華的別墅。“雖然這裏不錯,但我知道你不想在這裏,說到底,我當時錯了!”
  “你在說什麽?”來茴徹底地不明白。
  許諾煩躁地吸了口煙,神情不那麽急切了,才道:“一時也說不清楚,我先帶你去個地方。”她說著就站起身,拉起來茴。
  “許諾,是什麽事情讓你這麽著急啊?”來茴懵裏懵憧地跟著站起來。
  “你跟她去一趟吧!”周於謙正在這時走了進來,視線掃過許諾停在來茴身上。“她應該是帶你去看向晴。”
  “你怎麽認識晴子?”來茴怔住,怎麽連他也說些讓人不明白的話?
  周於謙沒回答,隻看向許諾道:“帶她去吧,我的司機在外麵等著!”待許諾拉著來茴走到門口,他轉身,眼神複雜地看著她的背影,叫道:“來茴!”他頓了頓,才道:“——別忘了我們的契約期限是到明年春天,去了記得回到這裏!”
  來茴點頭走了,他怔怔地站著,如同直插在曠野中的清臒樹幹,枝椏葉子全無,光禿禿地那般孤寂冷傲。半晌後,他的耳朵動了動,車子駛出院外,他回身四顧這間客廳,仍是一如從前的冷色調,又好似哪裏不同了。
  具體哪裏不同,他說不出來,不管如何——
  你始終還要和我生活半年,半年後,我再還你自由。
  他又看了一眼敞開的大門,伸手撳了電梯扭,今天突然不想工作了,他決定,等她回來。
  許諾帶著來茴到了A城的安置區,彎彎曲曲的羊腸巷裏滿地垃圾,汙水橫流,壓爛的西紅柿淌著紅汁,粘了一地,來茴猶如跋山涉水般的行走艱難,兩旁看去,一樓的住戶大都敞開了門,屋裏燈光昏暗,錯落著幾張鐵製的上下鋪,門口擺了攤子賣些劣製的洗發水和沐浴露,少有人看顧生意,都光著膀子聚在一桌打牌。
  走進裏巷,許諾在第二棟拐進了樓梯間,水泥樓梯像被鐵錘砸過,每一級不是坑就是洞,扶手生了斑斑鐵鏽,階梯上落了一層鏽渣子,上了三樓,是條長長的走廊,許諾走到其中的一間房前,鋁製的門虛掩著,上麵很多黑汙的手印腳印,她用紙巾隔著手推門,一股腐爛的味道嗆入鼻息,來茴咳了幾聲,跟著進屋。
  方方正正的一間房,陰黑得像牢監,牆壁高處開了個小窗,透進一道幽藍的光線,飛舞的蚊蟲似鍍了層銀,許諾摸到開關,天花板上吊著的燈泡亮了,來茴驚駭地張開嘴,床上蜷著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枕頭和被子髒得看不出顏色,大塊大塊的汙跡水印糊了被麵和枕套。
  “她是……?”來茴不敢置信。
  “就是向晴!”許諾用腳掃開一堆垃圾,拿紙巾墊在塑膠凳上,拉來茴坐下。“看樣子她睡死了,我們等她醒吧,順便跟你聊聊!”
  “她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家人呢?”來茴看了看床上骷髏般的向晴,這副髒樣,跟她記憶中的向晴差異太大了。
  許諾鄙夷地“嗤”了一聲。“你還當真認為她父母是高幹呐?告訴你,她爸在她上初中的時候就被判了無期徒刑,這會兒還在牢裏關著呢,她媽是個檔次很低的小姐,這是你離校後我才知道的。”她見來茴很吃驚,又有些恨憐地說道:“她因為吸毒才搞成這樣的,不過,這也算是報應吧!”
  “報應!”來茴隱隱猜出什麽,但也沒問,等著許諾告訴她。
  “你是被她用十萬賣了的,賣給一個黑道小頭目。如果不是周董臨時起意要你,後果不堪設想。”許諾又恨恨地瞪著床鋪。“我聽她說,一開始周董表示不管這件事的,但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又拿了幾倍的錢付給那個頭目,然後你就跟他了。”
  來茴隻呆呆地看著床上的髒女人,那是她和許諾大學時最好的朋友,怎麽會有這種事情?而她從頭至尾全然不知。
  許諾手搭上來茴的肩。“記不記有個叫江總的?向晴說是她父親的朋友,那晚她騙你去夜總會?那個人是她的姘頭。”
  來茴低頭回憶,想起一個快要謝頂、還打了她一個耳光的胖子,油光滿麵,渾濁的眼珠子總是不懷好意,也是因為那個人才認識周於謙。
  會去那家夜總會,是因為向晴說她的父親讓朋友給她捎了點兒東西,她沒時間,讓來茴幫忙去拿。打那江老頭的手機,他又說在外麵忙,讓她到夜總會樓下。她依言去了約定的地址,江老頭見到她,笑得像尊佛,說東西在秘書那兒,讓她先上去等等。來茴想是向晴的叔叔,遲疑了一下便跟著上了樓。
  她一向戒心重,進了包房裏麵,便抿緊了唇不喝酒也不說話,直到她催了江老頭好幾次,他都不耐煩地推托,又有人對她毛手毛腳,才覺得不對勁。
  包房裏還有周於謙,自他進門起來茴就注意到了,要忽視那樣冷峻的人不太可能,所以,在她和江總拉拉扯扯時,乞求的眼光投向他好幾次,隻不過他都視而不見,進退無路時,她才知道那個男人根本不會幫她,要脫身隻能靠自己。
  放棄了求救,她抓起酒瓶,想敲破了以自殺威脅,畢竟那是夜總會,再怎麽囂張總不敢鬧出人命來。周於謙那時才挺身而出,來茴想過出了虎穴又落入狼窩的可能,但最後還是選擇了相信他。因此,當周於謙摟著她的肩出包房大門時,她沒有絲毫的反抗。
  到了樓下,周於謙才放開她,來茴狼狽地抓著被扯掉了三顆扣子的襯衫領口,低著頭連聲說謝謝。周於謙隻用餘光掃了她一眼,吩咐身後的保鏢把西服脫下來,扔給來茴,淡淡地問:你讀哪個學校?
  來茴飛快地套上西服,猶猶疑疑地說了校名,卻遲遲不敢上車,周於謙坐在車裏等了半晌,才諷刺道:上車看看你的樣子先。
  來茴從車內鏡裏看清楚了——半邊臉紅腫得發亮,束起的頭發亂蓬蓬地堆在後腦,醜得不堪入目。她感到好丟臉,抓起滑到發尾的皮筋,用手梳理了頭發,才說:謝謝,那個人是我同學父親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是那種人,幸好你幫忙。
  她的感激沒有收到回應,周於謙隻是冷漠地望著車窗外,仿佛車裏跟本沒人似的。
  到了學校門口,來茴把西服還給開車的保鏢,下車後,周於謙從車窗裏遞出一張名片,說道:如果需要錢,可以做我的短期秘書,在我離開B市前,替我整理客戶資料和搜集供應商資料。
  來茴接下名片,知道他還是誤解了她,另一邊臉也紅了起來,急急地辯解:我真的不是那種人,那真的是我同學……
  車子已經絕塵而去,回答她的隻有風聲。
  宿舍門一聲巨響,坐在下鋪剪腳趾甲的向晴看著氣衝衝的來茴,眼裏閃過一絲慌亂。來茴站在門邊立了一會兒,跨前幾步,摘下肩上的背包,掄起就往向晴砸了去。她也未歹毒到砸向晴的臉,下手時方向偏了一偏,背包撞到床柱子上,窸窸簌簌,叮叮當當的一陣響,灰色的帆布包軟軟的像扶不上牆的稀泥順著溜滑到地上。
  你說,你那什麽叔叔?我差點被你害死,你存的什麽心?有那樣的長輩嗎?簡直就是個老色鬼!
  來茴喘喘籲籲地罵,她其實更想撲上去抓爛她的臉,又自知沒那股狠勁兒,嘴上逞了個痛快,心裏卻是委屈,委屈自己受了那麽大的侮辱,委屈別人把她當成賣身的小姐,她明明就是拿獎學金的好學生,又有個優秀的男朋友,別人卻當她是婊子。
  向晴倒是冷靜,她跳下床,墊腳的雜誌被拖帶到地上,剪下的紅指甲殼撒開,灰水泥地上像滴了幾彎紅汁兒,燦燦亮的,她一副驚訝又心痛的樣子道:出什麽事兒了?臉怎麽了?呀!誰打你了?我剛還在擔心你怎麽還沒回來,正要打電話問呢?
  來茴扯開嘴冷笑道:誰打的?就是你爸那好朋友,今天好在是我脫身了,不然我今天就糊裏糊塗地給人占了便宜。
  向晴麵色灰敗如土,她愣了幾愣,吞吞吐吐道:你……你是說……?
  說?說什麽?你心裏不明白?非要我說清楚?來茴恨恨地逼問她,又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向晴惶惶然地掩住嘴,眼裏滿是無辜和驚駭,道:來茴,我不知道……她刻意地語無倫次。我爸怎麽會認識那種人,對不起,你等等我,我非打電話跟我爸問個清楚,怎麽有這樣的人……她一副不諳世事上當受騙的純真模樣,慌慌張張地拿起電話,撥了個號。
  來茴聽她用方言嘰哩咕嚕地講了一堆,連猜帶蒙地聽懂幾句。
  他害我了我同學……爸,幸好是沒事,有了事可咋辦?怎麽向人交待。
  向晴掛了電話,神色全是該死的歉疚,她抓住來茴的手,咬牙切齒道:我剛跟我爸說了,他講讓那人給我帶了生活費和媽媽給我買的新衣服,爸也不知道他是那種人,以後不會跟他來往了,來茴,真的對不起,早知道該我去的,我不該害你。
  她說著淚珠子滾下來,戲入十分,難辯真假。來茴心軟下來,想到她也是不知情,要怪隻能怪那死老頭,她拍拍她的肩膀,語氣緩和了些道:算了,也幸好是我去了,你這柔弱的身子骨要去了,非得出事兒不可!
  向晴眼淚鼻涕地往來茴衣服上抹,哭得好不招人憐惜。來茴隻道是她太內疚了,不再追究,隻不過,她若細心一些,回撥一次向晴的號碼就知道那根本是個空號。但純真的大學學子,又哪懂得人心險惡,肮髒的社會垃圾離他們潔淨的世界太遙遠,仿佛,那是另一個不相交迭的空間。
  考慮了三天,來茴接下了周於謙的工作,這時的她並不缺錢,謝家逸賺的錢已經夠兩人花費,她隻想爭一口氣,像是要跟周於謙證明她是個優秀的,有骨氣,有抱負的學生。她不容許有人誤解她,哪怕這個人轉個身就跟她再無瓜葛,即便那樣,她也要讓人在日後想起她時,記得她是出色的,而不是一個以肉體換錢的惡俗女子。
  所以,她很努力地工作,辦的事兒漂亮麻利,整理的資料類別分得細細的,每一小類都加有批注,讓人一目了然。周於謙很少誇她,但偶爾也會不吝嗇地自語一句:不錯!
  這一句不錯就夠了。來茴聽了暗喜,工作更賣力,她想著有那麽一天,她的老板會當著辦事處所有職員的麵誇獎她,而她正在朝那個方向努力,盡管,當時周於謙在B城的辦事處隻有三四個員工。
  這次的短期工被來茴算作了一次實習,也是她人生中僅有的一次實習。多年後,來茴想起工作時的那股拚命勁,覺得自己如果不是家逢變故,她一定是個難得的人才,那時候的表現多出色呀,辦事處的員工沒人不誇她的。
  她得到了一種被肯定的快樂。
  那是從家逸身上找不到的,因為家逸比她更出色,她以他為傲,卻不見得想要依附他,她需要有供自己施展的空間。、
  打工的事跟她家逸說起過,略去了和周於謙相識的過程,隻說是人介紹的。家逸很不滿,但也不敢明著說,那段日子正是來茴墮胎不久,他說話做事都萬分小心,頂不滿了,才故作不小心地把書摔到地上,借以發泄。
  那些日子是忙碌而充實的,學生無法體會的一種滿足。來茴一連忙上好幾天,帶著一種驕傲的疲憊回到宿舍或是家逸的出租房,她嘴裏碎碎叨著工作上的事,哪個同事說了什麽笑話,老板又請他們出去吃飯,吃的什麽,聊的什麽,事無钜細。這些新的體驗都讓她有種現寶的自豪,而旁人則是體會不到的,聽多了也就煩了,來茴不管,她認為別人聽她說這些事兒隻有一個神情——就是羨慕。
  有一個人是嫉妒得牙根子亂癢癢。上次的事兒因為來茴一鬧,周於謙得知江老頭的品行,取消了與他合作的念頭。江老頭原本要到手的大筆合約就這樣飛了,他肯定是來茴跟周於謙嚼了舌根,又恨向晴沒馴服就送了過來,害他弄巧成拙。來茴在周於謙手下打工,他是不敢去動的,隻能把氣撒到向晴身上。周於謙正式拒絕合作的當晚,江老頭解下皮帶把向晴一頓狠抽,傷痕累累,觸目驚心,她不敢去上學,請了病假,一個人躲到小醫院裏養傷。
  來茴很崇拜她這個老板,她看著周於謙就像看到了以後的家逸,她覺得有一天家逸也會和老板一樣,坐在獨立辦公室裏,聽秘書匯報工作,出門有保鏢隨行,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讓員工噤若寒蟬,那是一股天生的威懾力,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眾生則是卑微的螻蟻。
  周於謙這邊的工作接近尾聲,他就要返回A城。來茴明顯地察覺到老板開始注意她了,打工期間,周於謙的辦公室裏置放了一張桌子,充當來茴的辦公桌。以往周於謙目不斜視,進出都不多看她一眼。現在她偶爾抬頭,不經意地就會對上周於謙投來的目光,那是一種探索評估的目光,又矛盾重重,不時還會發現一絲掙紮。
  來茴把那目光理解為打工要結束了,老板是不是考慮要簽了她,畢竟,好的老板是不會放過一個真正的人才,她高興的是老板終於肯定她了。
  事實上,周於謙的掙紮是源於向晴找過他。向晴養好傷回學校,那一頓皮肉之苦讓她想補償自己,或者說,要來茴補償她。因此,她從江老頭那裏找到了周於謙的電話,
  周於謙會赴她的約純粹是為了看一個女孩子陰險到何等地步,他總是對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抱有好奇的態度,向晴沒讓他失望,她試圖跟周於謙交易:如果你想要來茴,我可以幫忙。
  周於謙雙手抱胸,對她的信心滿滿感到有趣,淡淡道:我為什麽要你幫忙?如果我想要她還得不到嗎?
  向晴笑著搖頭:別人或許可以,但來茴有男朋友,她男朋友一表人才,是B校的拔尖人物,來茴對他是死心塌地,沒我幫忙,你很難得到她。
  周於謙為她的“幫忙”感到可笑,他心裏更正,是她要從中作梗拆散人家才對。他掏出支票本問道:你要多少好處?
  向晴因為他的直爽而雙眼發亮,把原先想到的數目翻了三倍:三十萬。
  果然是個陰險貪婪奸詐的女人,周於謙覺得玩兒夠了,把支票本收起,招來服務生付了自己的咖啡錢,對向晴道:不值!咖啡錢你自己付。
  他不會為這種人付咖啡錢,他當然也不會讓向晴去拆散人家的姻緣。但向晴的話卻留在他心裏,他幾乎是不自由主地去注意來茴這個他沒正眼看過的女人。人是很奇怪的,就像櫥窗裏擺了件商品,你逛了很多次街都無視而過,等哪天有人無意間提起了那件商品,你再逛街時或許就會進店裏去看看,看得多了,就順眼了,你就想買下來。
  周於謙算是個對婚姻忠實的人,但三年的婚姻如同蒙了層灰的聖母瑪莉亞像,聖潔被褻瀆,卻仍要將其貢在高處,每日頂禮膜拜,盡管心裏早沒了崇敬和忠誠之心,但也因受困於那層束縛,不得已而為之。
  他不自覺地注意來茴時,動不動會被腦子裏突然蹦出的念頭嚇一大跳。他懊悔極了不該為了一時的好奇而給自己徒增煩惱,但又克製不住地會去想,如果來茴跟了他,一定不會給他找麻煩,轉念又想,她絕不會跟他,他看得出她的驕傲和認真,這是個好女孩兒。
  他反反複複,念頭剛起又被打消,若不是造物弄人,他的這個念頭會被帶回A城,很快遺忘在自己破碎的婚姻中,或是,遺忘在下一場與偶遇中。
  二十一歲的來茴愛的人極少——她的媽媽和家逸。對他們的愛入了心骨還覺得不夠,她快樂的時候總是憧憬往後三個人的幸福生活。她和家逸結婚,晚上回家和媽媽一起做飯,家逸洗碗,她想像的空間僅限於她家的那套小房子,仿佛隻有那套小房子才能讓她的想像更真實些。
  她肯定地認為畢業後,她就可以和媽媽快樂地生活一輩子,不用愁錢了,她和家逸都能賺錢,她時常這樣想,越想她就覺得那就是明天的事兒。她沒想過媽媽有天可能會離開她,偶爾有過媽媽會死的念頭,但她拒絕深想下去,又罵自己傻,媽媽會活得長長久久的。
  她忽略不幸,但不幸卻沒有忽略她。當她得知母親中風癱瘓的驚天噩耗時,世上的一切東西都仿佛在她眼前碎裂了,她一陣陣地發怵,心顫顫地,動也不敢動,連呼吸也不敢,好似一呼吸顫顫的心就跟著碎裂了。
  眼前許諾的臉也是崩離的冰殼,她的嘴一張一合,來茴聽到遙遠的聲音: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
  她問一聲,來茴在心裏回答一聲,全身癱瘓!全身癱瘓,她狠不得搗聾自己的耳朵,她寧願自己什麽都聽不見。
  但她聽見了,不能假裝沒聽見。
  等她“哇”的一聲嚎哭出來時,這個世界在她眼前又是完整的了,陽光還是從窗口透進來,澄黃的光像麵圓鏡子照到許諾臉上,冰殼融了,是那張端正的臉,許諾的父母沒離婚,許諾的媽媽健健康康地活鄉下,來茴不願看她,心裏隻恨為什麽有災難的是她不是別人,她伏在被子上撕心裂肺的大哭。
  哭到傍午,她的肚子餓了,經過學校食堂,那些平時食不下咽的飯菜竟然有了些香味,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裏麵的學生談笑風聲,仿佛吃的是山珍海味。她原想吃了飯再去找家逸,腳沒抬起來,路邊的樹上落了片葉子,在空中沉了幾沉,掉在地上,她眼裏凝了酸楚的淚花,轉身往校門口走去——這種時候了,還吃什麽飯?
  家逸不在學校,她又到出租房等到了月牙初升,走的時候,她提筆準備留張條子給他,剛寫了個名字,她心裏一陣惱恨,都這個時候了,她媽媽病了,他連個人影兒也見不著。來茴把紙揉了,紙團也不願留在這屋裏,她像是知道自己在氣什麽,又像不知道——這個世界唯一能依靠的人倒下了。
  找不到家逸,她也不能再耽擱,跟學校請了假,打了通電話給老板,說有急事要返鄉。周於謙沒說什麽,隻當她還是個心浮氣躁的學生,興頭高時認真工作,興頭一過,還是貪圖安逸。
  坐了一夜的火車才回到C城,在火車上草草地洗了把臉,心急如焚地趕到醫院。舅舅和舅媽在病房守了幾天幾夜,來茴看到媽媽像是完好無損地躺在床上,隻是臉上像打了層黃蠟,硬梆梆地掩去了苦楚。舅媽眼睛是腫的,定是哭過很多次了,見來外甥女,腫眼睛泡裏又聚了層水霧,她拉著來茴的手,隻管說道:姐姐受了這份罪,我們啥都幫不了,小茴你看,我們幫不了她痛,幫不了她的病,連藥費也擔不起了。
  舅媽像恨死了自己不中用,腳在地板上跺了幾跺,舅舅冷靜些,拍拍她的肩安撫,神情傷痛地跟來茴說道:你回來了就好,先把房產證拿去抵押了,貸點錢出來。
  來茴這才知道,舅舅跟舅媽已經把自家的房子抵押了,家裏的錢也全拿了出來,兩個孩子被送到舅媽的哥哥家裏吃住,隻為了省些錢下來。但那鄉下的房子也值不了幾個錢,存款也超不過四位數,對媽媽的病不過是杯水車薪。
  舅舅又說:叫你回來,就是先把房子抵押了,我們就算籌錢,醫院也經不起等,你媽也經不起。
  來茴把房產證給了舅舅,銀行說那房子頂多能貸一萬五千塊。舅舅變得蒼老了,無論是臉,還是聲音,他跟來茴說:這病是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的,這點錢也用不了幾天呀,醫院黑心腸,見你沒錢就給冷臉,還翻白眼,舅舅這麽大把年紀了,不怕看人臉子,但不能讓他們給你媽停藥呀。
  二十一歲這年,來茴體會到了錢的重要,親戚好友每家每戶她都上門去求去借,常常是把門敲爛了,裏麵的人作死了不出聲;有好心一點兒的湊了一兩百塊錢好打發;去父親家裏,還沒提起錢的事兒,他家那老婆子就端了杯茶坐在旁邊,又是哭肉漲價,幾月不聞肉腥,又是小孩兒要上學,學費還沒交,說到最後,兩口子倒為了上月的生活費打吵起來。來茴麵無表情地走了,人情冷暖這幾天嚐了個遍,可笑的是她竟然覺得是再正常不過了,哪怕這個人是她的親生父親。走到樓梯間,張宗祥追了出來,偷偷地塞給她幾張錢,低聲說道:這是我存的點兒錢,你先拿著去用。
  到了陽光底下,來茴從口袋裏摸出那幾張綠花花的票子,五百塊。她仰頭,那樓陽台上的老婆子從花盆邊兒上探了張臉出來,像京劇裏的麵譜子,白牆底子塗了青黑,那青黑眼見來茴望著她,忙不迭地把頭縮了回去,
  來茴轉身走了,她看清楚了那花盆裏種的是杜鵑,紅豔豔的,陽光下像燒紅的炭火,“茲茲”地冒著紅焰,一簇簇地往上竄升——
  那家該要著火了,她興災樂禍地想。
  低聲下氣討來的錢在醫院裏如流水般傾了去,來茴在家鄉無處借錢了。她想到了家逸,想把這幾天的心酸跟他吐個痛快,她還可以依靠他,跟他一起想辦法,她決定不上大學了,求周董正式錄用她,然後可以向他預支一筆錢。
  她計劃得好,心情放鬆了些,跟舅媽哭了一場後,背起布包踏上火車。
  謝家逸這幾天氣瘋了,當晚聽同學說來茴找過他,第二天下午去了來茴的學校。宿舍門口遇到了接電話的向晴,他走過去問道:到底什麽事在電話裏不好說?
  向晴瞟了瞟四下,把謝家逸拉到一個無人的角落,神秘地說道:我看是瞞不了你了,來茴有幾天都沒回宿舍,她今天早上跟學校請了假,沒病沒痛的我倒奇怪她有什麽事兒呢,聽說呀——她的眼珠子滾了一圈,附到家逸耳邊道:她跟她那老板有點……
  家逸血氣上湧,臉漲得通紅,猙獰地瞪著向晴,用力才發出幾個音節:你……胡說!胡說!
  向晴哀怨道:家逸,我一直喜歡你,我知道你愛來茴,隻希望你幸福,要不是因為喜歡你,我也會跟寢室的女孩兒一樣瞞著你。
  家逸愣了,臉更紅了幾分,他沒想過向晴喜歡他,雖然不可能跟這個女人有什麽,但她的喜歡還是讓男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向晴見他有些相信了,又道:來茴的老板我見過,上次送她來學校的,很年輕,很帥,也很有錢,是女人都會喜歡,更何況他們朝夕相處。
  冰火兩重天,先是虛榮心讓他飄飄然,再是極度的自卑讓他心冷到了極致,一熱一寒,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倒還剩了些理智,尋了些學生打探,來茴剛開始工作時,的確是為了盡快上手而在公司裏加班過了點,倒在沙發上將就了幾夜。可人家卻不會這樣說,隻說是確實有幾夜沒回宿舍,而來茴又了請了一星期的假,他連去處都不知道。家逸恨得發了狂,想到來茴那段時間總在他麵前稱讚老板有多好。他越想越恨,嘴裏時不時地蹦出句髒話:好,好得很,好到你他媽的就賤得爬他床上去。
  家逸也請了假,到處打探來茴的消息,每天到來茴的校門口守著,從清早晨曦伊始,到月亮幽沉,校門關上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靠在牆邊,黑沉沉的影子粘在灰白的牆上,輕飄飄的那般不實在。有時一想到來茴可能跟那個不知樣貌的男人睡在一起,他的心被絞得粉碎,眼淚不小心就撲了出來。
  又有一天在校門口遇到了來茴最好的朋友許諾,家逸走上前攔住她,正要問來茴的去處,隻見許諾驚惶地逃開了,嘴裏喃喃道:我不知道來茴去了哪兒,別來問我。
  她張惶地跑開了,像後麵有鬼在索命一般,沒命地逃。
  家逸確定是許諾知道事實,所以才要避開他。那一刻,他絕望了,心裏隻想著,你要作賤自己,我也不見得還把你當個寶,你愛跟誰就跟誰。他還是守在校門口,隻為了等到來茴,等到了就跟她分手。
  許諾的確是知道事實,但真正的事實是,當天向晴把家逸拉到角落裏正好被許諾看到,回寢室後,她質問向晴。當晚,她從書店回校的路上,被幾個男人拖到一幢沒有完工的大樓裏,幾個男人扒掉了她的衣服,用手輪番猥褻,許諾哭天搶地,絕望得隻能任命時,向晴走出來,那幾個男人罵罵咧咧道:正玩兒到興頭上。
  向晴陰冷地道:別忘了我跟你們老大說好了的,隻是嚇嚇她。
  男人走了,向晴從地上撿起衣服擲到像死人般的許諾臉上,一手抓起她的頭發,警告道:別去管閑事,你敢跟謝家逸亂說,就等著這些男人玩膩了你,再把你賣到外地去。
  許諾驚恐地瞪著同寢室的好友,喉嚨裏發不出一個音節,隻瑟瑟地瞪著,瞪著,好半天,她才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和來茴?
  向晴陰森森地笑道:我是名牌大學的學生呀,還能是什麽人?本來不想對你怎麽樣,隻不過你太會礙事兒了,警告你總是好的。來茴那賤人害我被打,不從她身上撈點好處怎麽行?
  她表情更加森冷道:再跟你說清楚些,來茴被我用十萬賣給一個黑社會頭目,錢我已經收了,你要敢壞事,我不敢保證那頭目怎麽對你。
  許諾忘了她是怎麽回到學校的,大街上燈火霓虹,燦如雲錦,她如同驚弓之鳥,閃躲著每個路人,偶爾有人與她擦肩而過,她便是淒厲的一聲叫喊。
  這世界有王法嗎?那麽淒厲的喊聲有人聽出來嗎?那些執法者知道有人無法無天地欺淩世人嗎?
  這是座死亡之城——許諾二十一歲那年,學會了不去相信任何活人。
  家逸和來茴都記得那天下著細雨,似霧非霧,絲絲的春寒,校門外的圍牆浸了水,一塊塊兒紫烏的斑駁,路旁的梧桐樹落了葉子,青綠覆住了樹根,堆在樹幹下,像一堆洗得晶瑩的翠玉,滾動著璨璨的水珠。
  他們就站在梧桐樹下,“沙沙”的聲響,來茴撐了把黑色格子傘,遠看起來像白蒙蒙的房子蓋了黑屋頂,她試圖移動屋頂把家逸納到房子裏,為他遮去雨霧,被他無情地用手格開,屋頂被掀翻,黑傘在路上滾了幾個圈兒。
  我們分手吧!在校門外站了幾夜的家逸臉色蒼白,嘴唇凍得烏紫紫的。
  我沒聽清楚!她的聲音好低好輕,仿佛不想讓他聽見,也不想他重複。
  我說,我們分手,來茴,我不要你了!他很大聲,惟恐她聽不見,惟恐自己小聲了就說不出口,他的手收在後麵揪住背上的肉,尖銳的痛楚給了他勇氣。
  為什麽要在這時候跟我分手?來茴望著他,他避開她結了層冰的眼睛,她不勉強他,隻笑,她真的能笑: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你有多下賤!他的眼睛鎖住她發白的唇。
  有男人也吻過那裏?有摟過她?有像他一樣的貪婪地一次次地占有她?這些,這些,還是讓他放不開她,心窩裏刀剮似地疼,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一輛卡車轟轟地駛來,車輪喳喳地壓著濘濕的地麵,他突然有了個荒唐的念頭,和她一起死吧!他就是這麽脆弱的人,陡然間發現,失去她不能,眼睜睜地看她跟別人更不能,最不能的是從此她與他成了陌路,愛和恨在他們之間變得無足輕重。
  他和她,無論生死,都隻能是情人或是夫妻。
  一起死了好不好?他抓住她的手說。
  你神經病!要死你去死!她退縮,怎麽能死?媽媽還病著。心亂如麻的她沒有發現家逸話中的不妥,她聽清楚了的是分手兩個字,就這兩個字,已經夠她什麽也想不起,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颼颼的寒風吹涼了發燙的身體,灰土土的黑天似壓在肩頭,家逸恍恍惚惚,隻覺得腳下虛飄飄的,她不再屬於他。莫名的一股恨意,為什麽有人要奪走她?他抬起手,呼向那張那曾經愛死了的臉——
  那個耳光打得並不重,隻是輕輕的扇過,要打到她時,他下不了手,隻作平時玩笑般的力道扇過去。
  來茴結冰的眼裏熱淚潑出,趁家逸發愣的時候,她跑進了校門。
  校園的上空掛起了憂傷的鈴鐺,一串串地在蒙蒙的空氣中響得積極歡快,家逸心如寒灰,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流逝了,他聽到那腳步聲奔向鈴音,嘩嘩嘩……地流逝,一聲聲地成了他生命裏的絕響。
  家逸因急性肺炎住進了醫院,連續一星期地守在校門外受了涼,高熱不退,燒得迷迷糊糊時,他總記得潮濕的天,他和來茴浸在冰冰涼的水裏,來茴笑吟吟地摟著他,貼緊著她膩滑涼爽的肌膚,他奇異的安心了——
  醒來後,照顧他的同學說,醫生奇怪你的高燒怎麽總也退下不去!
  家逸可以借著生病逃避,但有人不能。愛了三年人的在這時候離開,來茴甚至連傷心都不能,她知道隻能靠自己了,她不能讓人把媽媽扔出醫院,隻要想到媽媽被人用一床鋪蓋裹著丟到醫院走廊走上,她什麽都管不著了。
  周於謙離開C市以前,向晴又一次地找到他,告訴他來茴被一個黑道頭目看上了,逼迫她幫忙弄上手。她演戲的功夫或許是能騙過來茴,卻騙不過比她更高竿的周於謙。
  他答複她說要考慮一陣子。對於向晴這個陰毒的女人他是頗為顧忌的,他躊躇著該不該幫來茴,如果讓她落到那些人手中,結果無疑是無償地為這些人賣淫賺錢一輩子。但他與她非親非故,他為什麽要幫她?甚至要和社會上一些最不入流的人打交道?如果被新聞披露,他正在擴張的事業無疑會遭受打擊。
  正在他猶疑不決的時候,來茴提出了跟他借錢,在周於謙眼中,他跟那些捏造苦命身世的女孩兒沒有多大區別,他並不相信來茴的母親真病了,提出當他情婦,算是變相的羞辱。當日,周於謙28年來第一次被人罵去死,第一次被人用紙團擲在臉上,他是極為生氣的,卻因良好的教養並未發作,待來茴拂袖而去,他立即答複了向晴,表示他不插手此事。
  而氣消後,他隱隱地感到事情不對,如果來茴真的是要錢,他提出的條件是非常優渥的,照理應該會答應。他吩咐保鏢去查證,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她母親的確是患了重病,男朋友因向晴的挑唆與她分手,走投無路才找到他。
  第三日,來茴又一次找到他,他也知道她母親的病危在旦夕,於是答應了她所有的要求,隻一點,她必須跟他去A城。
  無怪世人冷漠,若要得到必須同等地付出。這世上並無人欠你什麽。
  許諾講到這裏,向晴已經醒了,來茴隻看著原本陰狠毒辣的她形容枯槁,臉上是不尋常的青黛色,顴骨聳得高高的,尖尖的,像要戳破那層鬆垮垮的臉皮,眼眶深深地陷了進去,來茴害怕地抓緊許諾的手,太可怕了,那青黑的臉皮仿佛是掛在臉上一般,一揭開裏麵就是骷髏。
  許諾安撫地拍拍她的手,看著向晴的眼光不那麽恨了,才說道:“她的神智還沒有清醒,再等會兒吧。”她側頭,抓著來茴的手緊了緊,又道:“你走了以後,謝家逸到我們學校瘋了一樣地找你,後來才知道你退學了,聽他們學校的同學說,他一個多月沒去上課,天天就躲在租來的房子裏對著你照片抽煙,喝酒,喝醉了就哭著喊你的名字,有女同學去勸說他的,不管是誰,他都當成你抱著不鬆手。”
  她頓了頓,神色愧疚道:“我當時去了那間出租房,也……也一樣地被當成你,他隻管抱著,說什麽也不鬆手,嘴裏不停地道歉,又說什麽你走了,他就死了!——來茴,你沒看到他當時的樣子,他不是說著玩兒的,他那樣是真的會去死。”
  “我不忍心,怎麽說我也有錯,我猜周董可能知道你的下落,就去了你打工的地方,跟那裏的職員求了兩天,才求到周董的電話,跟他說了謝家逸的情況,他告訴了我你住的地址!”
  來茴垂下睫毛,難怪家逸當初會找到她,周於謙是故意讓他找到,故意讓他死心的,所以才會叫人打他,是這樣嗎?周於謙有這麽好心嗎?
  她甩甩頭,決定不去想,指著呆傻的向晴問許諾道:“她是怎麽回事?”
  “算是報應吧,你走了以後,她混的那幫人中誰給她滲了毒品,一旦沾上了那東西再精明也沒用,她為了毒品什麽壞事兒都幹過,詐騙,偷盜,拐賣人口,後來又愛上了一個同她一樣吸毒的男人,跟他來了這裏,聽說那男人是死在她床上的,死的時候手上還紮著針筒,她受了刺激,就變得瘋瘋傻傻的了。”
  來茴聽得脊背涼颼颼的,忽然聽到“吱啞”一聲,門開了道縫,一個黑乎乎的人頭卡在門縫裏,她尖叫一聲,突地跳起來,一隻手從背後搭上她的肩膀,她魂飛魄散地逃到牆邊,心“砰砰砰”地狂跳不止,四肢也無力地發寒發軟,平靜下來後,才看見許諾野蠻地把向晴推到在地上,原來剛剛那隻手是向晴的。
  她定了定神,心驚膽戰地瞄向門縫,那裏什麽都沒有,又是一陣恐慌。許諾把向晴趕到角落裏,拍了拍雙手,才走過來拉住她的手,安撫道:“別怕,那是附近的民工!”
  來茴為自己的膽小感到慚愧,臉紅了紅。“民工來這裏做什麽?”
  許諾看了眼向晴,頗了解內情似的說道:“她常常神智不清,又不曉得關門,附近的民工流氓經常過來睡她!”
  她說的冷淡,來茴卻聽得哆嗦,她問道:“那她靠什麽生活?毒品來源呢?”
  許諾搖了搖頭。“有些人睡過她後會給她留點兒錢,不過錢也被她拿去買毒品了,我不會去接觸那些人,所以不知道來源。生活上,我給了對麵樓的夫婦一些錢,讓他們每天給她送點兒吃的過來,好歹餓不死!”
  來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良久,她聽到許諾歎了口氣道:“雖然她從前做了那麽多壞事兒,也恨死了她,但你看她現在這樣,比隻野貓還不如,不管怎麽說,我有體麵的工作,有個愛我的老公,沒必要再去記那些仇了!給她點吃的,不讓她餓死,算是給我以後的孩子積德!”
  來茴怔怔地看著許諾,看得眼淚又泛了出來,才撲上去抱住她,聲音顫顫地說道:“許諾,我就知道這麽多年一直想著你是對的,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會讓人失望。”
  許諾拍拍她肩,問道:“你不怪我?”
  來茴搖搖頭。“怪你做什麽?如果當初你為我出了事兒,我才會良心不安!”她從地上撿起手袋,拉著許諾道:“我們走吧,我也不想再問她什麽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往後才是最重要的!”
  許諾欣慰地笑開。“你能這麽想最好,走吧!”她鬆開手,挽住來茴的胳膊,出門看到走廊盡處站著剛剛那個探頭進來的民工,應該是在等著向晴屋裏的人離開,她們默契地無視,下了樓梯,有些事情是她們管不著的。
  夜靜下來的南嶺,是空曠的沉寂,周於謙倚著窗欞點了煙,外院的燈火透過玻璃,循著側臉勾出一條暗曖的孤線,像鉛筆素描畫側重的陰影,在暗蔽處凝視亮處的光華,背後卻是黑蒙蒙的空虛惘然。
  來茴站在門邊,看著一縷的煙霧從他的指間飄然而升,心靜如塵。她縮回按在開關上的手,不想讓燈光打擾到這樣的他,這樣平日裏決計見不著的他。
  一支煙燃盡,周於謙才悠然轉身,見來茴站在門口,仿佛是並不意外,隻不過,轉了個身竟忘了手裏的煙頭該撚熄了。“回來了。”
  他似乎很確定,來茴想,即便是他不確定也會說得確定的。“嗯,許諾今天住這兒,可以嗎?”
  她開了水晶燈,光華滿屋的一刹那,適才的暗灰的氣氛如掠影般的消失,周於謙颯然地站在燈光下,燃盡的煙頭掉了截灰在樺木地板上,來茴從他手上搶過煙頭,扔到窗台上的煙灰缸裏,用浸濕的抹布擦地板。
  “可以嗎?”她又問一遍。
  “你故意問的?”他看著半跪在地上擦地板的她,嬌小的不可思議,他知道她若站起身,在女人當中也算是高的,但這般跪在地上,一雙素手在地板上麻利地揮動,樣子便是嬌弱的,他的視線又移向她落在頰邊一縷的紅發咎,話脫口而出道:“你該留黑發的,直直的黑頭發!”
  “嗯?”來茴沒聽清,偏頭看向他。“你說什麽!”
  “我說——你要留個客還需要我同意嗎?”周於謙背過身,單手抄在西裝褲口袋裏。“她現在在哪裏?”
  “在三樓客房,我讓她先個澡!”她站起身,把抹布放回浴室。“對了,我今天晚上跟她睡!”
  她的聲音遙遙地從浴室裏傳出來,夾雜幾分潮濕,不是請求,隻是告知他一聲,他沒覺著無理,反倒是像稱了心。他也很隨意地回道:“哦,那你睡前給我把洗澡水放好!”
  “知道了,你怎麽沒換衣服?還穿著西裝?”來茴走出來,嘴裏念著打開衣櫃,找到一套他不常穿的家居服放在床上。“你的睡衣我給洗了晾著的,這會兒該幹了,一會兒我去收下來!”
  她說完又幫他脫下西裝,解了領帶,好像她很忙,忙得事情做不完。周於謙也跟著她忙,她要給他換衣服就讓她換,她要像個砣螺,他的眼光就跟著她轉悠,他們都很默契地不去提起下午的事情,也不讓對方有機會提到。
  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來茴坐在梳妝台前卸妝,醮了卸妝液的化妝棉在臉上擦來抹去,鉛華逐漸褪去,清麗若山水的眉眼映在鏡子裏。周於謙一向認為,來茴的眉目描與不描相去不遠,她的眼瞳動人之處不在於色彩亮麗的眼影,而是秋水融融的清韻,但他是不會對她說的,就如同來茴永遠也不會對他說:你穿休閑裝的很好看。
  她沒對他說過,但每次換上休閑服的時候,他從她眼裏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讚歎。雖是如此,他也不會為了她而換下正裝。
  他們的相處模式便是這樣的,固守在自己的城池之內,不往前躍一步,或是害怕一旦躍出,對方便是不遺餘力地抵禦;亦或是貪戀於這種和平,誰也不想挑起戰火紛爭。
  就似現在這般,來茴有問題要問,但她猜測周於謙不會回應。周於謙有話要說,但他猜測來茴不會說實話。
  兩人就這樣固執地堅持,偶爾眼睛裏會泄露那麽一絲訊息,卻不是誰要去在意的。
  來茴上了三樓陪許諾聊天,讓周於謙睡前給她電話,好下樓放洗澡水。九點時,客房電話響了,周於謙交待道:“你早點睡吧,我待會兒要出去。”
  就是不用放洗澡水了,來茴放下電話,繼續和許諾回憶大學往事,但她想得最多的,卻是打工那段時期所發生的事,她有些惘然——她真的有那麽快樂過嗎?
  而家逸,他知道了過去的事,他又是怎麽想的?和她一樣,裝作不知道?
  打從許諾將過去的事情和盤對家逸托出後,接連兩天,他在現實的殘酷於無奈中徘徊,寒意自靈魂深處遊遍全身。要他怎麽去承認和來茴的分手不是命運不湊巧,而是旁人的蓄意拆散?失去的是最愛的人,冤有頭,債有主,而今他的冤無處可伸,他的債無處討還。
  第一次走進這間VIP病房,來茴不願意讓他來這裏,現在他顧不了這麽多了,芸姨是看著他和來茴相愛的,隻有她才能讓他確定那些快樂的回憶是真實的,也隻有她才能讓他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
  來如芸對他的來訪隻開頭有些驚訝,隨後像是猜到他遲早會來一般,支開了小餘,笑著道:“喲,差點認不出是家逸了!”
  家逸呆怔地望著一動不能動的來如芸,臉色萎黃,病殃殃的沒了半點兒神采,聽到那蒼老又堅韌的聲音時,他啞澀地開口想如常地叫聲‘雲姨’,喉嚨卻像被扼住了般,隻逸出一個單音:“嗯!”
  來如芸還是笑著:“哎,我是不想你來看我的,現在這副樣子,看了也是讓你們做小輩的難過!”
  她笑得慈祥,家逸越發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心酸,忍不住地抓了她枯瘦的手,伏到床邊,像十七八歲的孩子般哭起來。
  現實究竟有多殘忍,他和來茴年輕時被惡人挑撥,若不是愛得太深,那樣的挑唆也是輕易就可拆穿的,隻因為太愛了,愛得盲目,所以傷害了來茴,也傷害了自己。多年後回頭,視自己為親子的芸姨困在病床,最愛的女人失了尊嚴成別人的情婦,隻有他還好好地站在這裏,卻是寧願自己死了好。
  “你也別哭了,哭著是惹我傷心,早就聽小茴說你回國了,也交了女朋友!”來如芸隻能‘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哭,她猜到他來的目的,想著該勸勸了。
  家逸仰起臉,眼裏滿是沉沉的悲傷,他真誠地說道:“芸姨,我有多愛來茴,別人不知道,您是知道的,當年我也跪在外婆墳前發過誓,要孝敬您,照顧來茴,不管多久,隻要你們願意,我還是會做到的。”
  來如芸想抽回手,愣著望了他半天,才歎了口氣道:“過去的話都不作數的,我和來茴也怪不著你,既然新交了女朋友,是合該你們沒緣份——家逸,你好好過生活,就別再惦記我們母女倆了,今天來了也算是你盡了孝心,往後就別來了,啊!”
  家逸被她絕情的話傷得胸口一痛,隨即想到他還有女朋友,的確是沒資格說這種話,他霍然起身,神色堅決地道:“我會先把自己的事處理好,到時候再來見您!”
  來如芸聞言不悅地斥道:“胡鬧,都這麽大的人了還像從前一樣衝動,既然找了女朋友就要負責任,你現在把人家丟了又算怎麽回事兒?你當我跟小茴又能安心?”見家逸神色略有些慚愧,口氣軟化了些又道:“不是十七八歲,凡事都要考慮個透徹,你如果和小茴仍有那個緣份我不反對,但不能傷害到別人!”
  家逸一如從前般懂事地點點頭,來如芸眼睛望向桌上的紙巾,說道:“把臉擦擦吧,別弄得像我罵了你那樣的委屈。”
  “也不是傷害,跟她處了段時間也合不大來,她跟我成長的環境不一樣,思想太單純了,近段時間總吵架,我想勉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家逸從桌上抽了紙巾擦臉,又語帶乞求道:“我是會盡責任,但如果是她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了,我總還有機會吧!”
  他說著臉上露出頑皮的笑,與他衣冠齊楚的形象很是不襯。來如芸見他在自己麵前同高中時無異,心裏隻暗歎,怕是他和小茴又得糾纏一番了,讓她擔憂的是,若兩人還是不能成,小茴豈不是又要被傷害一次,不如先試探看看,若他的心意不堅決,好趁早打消他的念頭。“你有這個心思我不說什麽,但小茴是死了心,她現在心硬著呢,怕你是會吃苦!”
  家逸聽她的口氣略有些鬆動,如釋重負地一笑:“您放心,我不怕她心硬,她怎麽著我都忍著,絕不會像從前一樣跟她硬碰硬!”
  來如芸隻是歎了口氣,把話題岔開了,她現在的狀況也管不了年輕人的事,話說到這兒已是盡了心,是福是禍,都是他們的造化。
  從病房出來,家逸掛著笑的臉立刻黯沉下來,雖然芸姨沒阻攔,但他知道她不若從前那般信任他,而來茴,他決意要拋開顧慮,非得要回她不可。從前事事考慮得周詳,落的如今這般田地,還不如什麽都不管了,隻管自己想要和她好,就和她好,世上哪能萬事都稱心如意,隻要來茴還愛他,就這麽件事兒稱心就行了。
  他這樣打算著,上了自己的車,奔赴與周於謙約定的地方。
  從病房出來,家逸掛著笑的臉立刻黯沉下來,雖然芸姨沒阻攔,但他知道她不若從前那般信任他,而來茴,他決意要拋開顧慮,非得要回她不可。從前事事考慮得周詳,落的如今這般田地,還不如什麽都不管了,隻管自己想要和她好,就和她好,世上哪能萬事都稱心如意,隻要來茴還愛他,就這麽件事兒稱心就行了。
  他這樣打算著,上了自己的車,奔赴與周於謙約定的地方。
  謝家逸將車停進車庫裏,黑的鏤鐵門外有人等候,他抬頭,一幢日式住宅建於六七丈的土坡之上,進門處奇石分布各處,假山上的小噴泉流水淙淙,拾著青石板築成的螺旋階梯而上,兩旁沿梯栽種了叫不出名的常青樹。
  步進庭院的石徑,他踩在石板上,陡然間蒙生出一股怯意,庭院的左側是一個小人工湖,湖邊的燈火映得湖麵五彩班瀾,古典的日式房屋依湖而建,翠竹圍籬,青鬆綿延;庭院右側種有櫻樹,樹下是大片的紫鳶尾,到處皆是人工造景,卻與自然融合得的恰到好處,寧靜幽遠的氣息讓人踏入這裏,便有如身處世外,有脫胎換骨的空靈之感。
  周於謙的財富還真是不容小覷,更是品味非凡,原以為南嶺別墅就已是奢華至極,與這裏比起來,不過是華宅旁的黃土坯,讓人多瞥一眼的興致都無。謝家逸想著自己在市區的豪華公寓,隻覺得寒酸,又想到周於謙把地點定在這裏,打的主意大概就是想讓他自動放棄,心下略微地有了些惱怒。
  穿過內庭,保鏢將他引到一間廳外,叩了三聲門,待裏麵應了聲“請進!”,方才拉開了門請家逸進去。屋內開闊,沿壁點了燈,靠湖的門戶大開,竹簾子都打了起來,湖水近在咫尺,風從湖上掠進室內,陣陣清爽,門邊置了矮桌,周於謙放下茶杯,淡笑道:“請坐!”
  “這裏環境很好!”家逸在他對麵坐下讚道。緊接著又有叩門聲,一個二十來歲的孩兒端了水果和茶點進來,把熱毛巾遞給家逸淨手後便禮貌地退了出去。
  “你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周於謙斟了杯茶給他。“也除工人外第一個來這裏的人!”
  “這裏剛落成?”謝家逸仔細地聞了下,並沒有新漆的味道。
  “不是,落成兩年了,不過沒人來就是了――這是我了心血建成的,你知道,我的獨占很強,不想被別人窺覷,所以至今無人來過!”周於謙意有所指地道。
  家逸淺淺笑開道:“所以你邀請我來也可放心,我窺覷的不是你最鍾愛的!”
  “你怎麽知道你窺覷的不是我最鍾愛的,或許正好是呢?”周於謙反問回去。
  “是的話,你就不會約我來這裏了!”家逸說得篤定,卻揣測不出他真正的心思,隻能按話答複。
  “你想錯了,約你來這裏隻是因為我放心,不管是不是最鍾愛的,她不會變成你的,至少現在不會!”周於謙說完抬頭看向他微怒的臉,黑眸古井無波。“現在你並不是我的合作夥伴,僅僅是私下的關係,你約我的目的就攤開了說吧!我不喜歡將生意場上的虛偽用到這裏!”
  家逸斂起惱怒,暗斥自己沉不住氣,穩了穩神才道:“我想要回她!”
  “哦,怎麽要?”周於謙微眯起眼眸,頭轉向窗外的,湖麵靜靜的,岸邊的楓葉被路燈襯得火紅,郊外真是——秋高氣爽!!!
  “兩千萬!”家逸啜了口清茶,又道。“或者,你可以再加錢,但我一定得要回她!”
  “你的價格出得太低了!”周於謙麵無表情,心裏溶想笑,南嶺的那個人估計跟許諾聊得開心,她要知道自己正在被別人議價,不知道作何感想,突然有了惡作劇的心情,如果把話錄下來,她一定是敢怒不敢言隻能生悶氣。
  家逸強壓下怒火道:“那你要什麽條件?我不是你,傾其全部或許還買不起你這幢房子!”
  周於謙掉過臉,突然笑了,見家逸已經氣得臉發紅,才斂起笑道:“不要介意!我剛剛隻是想到——如果來茴知道她的價值跟這幢房子不相上下,會作何感想!”
  家逸愣了愣,不明白他扯到這個幹什麽。“你別竟耍著人好玩兒!”
  周於謙搖搖頭,神正經道:“四年前,我用錢買了她,你罵我別以為有錢就可以搶別人的人;四年後,你做出同樣的事情,看來,謝先生也比我好不到哪裏去啊!”
  家逸聽到他的諷刺,臉漲得通紅,張口結舌地說不出一個字。屋內沉寂下來,一陣涼風,外麵鬆濤陣陣,慢慢的,家逸麵有愧,抿緊了唇不說話。
  “知道我為什麽會建這個院落嗎?”周於謙又道。
  對他的東拉西扯似乎已經習慣了,家逸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知道!”
  “兩年前,我隻顧著擴張事業,病了一個多月身體才痊愈,有人跟我說:‘那麽多錢為什沒讓自己過得舒心些呢?’我問怎門算舒心,她說,最讓人舒心的就是有個依山傍水的家,即能參悟禪境,又兼些浪漫,漫天櫻飛舞,鳶尾如蝶振翅,這是浪漫,若浪漫讓你厭倦了,還有鬆濤竹聲,微風吹縐湖麵,伴你靜心參悟,工作累了,有這樣一個地方,不是很舒心。”
  家逸這才想起庭院的兩極分化,但會說出這種話的人――“是來茴提議的!”
  周於謙頷首。“看來你還是很了解她。她是個懂生活的人,嫻靜怡然,跟她相處我總能不自覺地放鬆,也讓我舒心不少——”他頓了頓又道:“幾年前雖然是我買下她,但幾年後,她不再是我指間的東西,更不是可以隨手轉賣的!”
  他的最後一句話說的頗為嚴厲,令謝家逸分外不自在,覺得那指責過份了些,他為自己辯解道:“不是轉賣,我隻是想要回她!”
  “那你就不複找我!想要回她,憑你的本事!”周於謙垂下睫毛,眼睛覆了層陰影,他緩緩地道:“就連我,也隻能用契約才能讓她留在我身邊!”
  他清楚地知道,契約結束,來茴拿了錢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而謝家逸找他要人,著實讓他感到難堪,如果不是因為契約,謝家逸根本不會求他這個宿敵,更或者,壓根不把他放在眼裏,在來茴心中,他和謝家逸相比,恐怕謝家逸占的份量遠遠超出他的。
  “所以,這半年,我不會出賣她,半年後,她是不是會和你重修舊好,不再是我能管的了!”周於謙望向縠紋微皺的湖水,忽略心裏的一絲絲不甘願。
  “為什麽要執著於這半年?這半年隻要你放手了,你不用付給她一分錢,反而還有賠償金,為什沒願意放棄?難道你——”
  不待謝家逸說下去,周於謙急忙打斷他:“因為她給我了婚姻生活!”他無視謝家逸嫉恨的神,繼續說道:“我隻要這半年!”
  他像是在對家逸表明自己並不貪戀的立場,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她是為了錢才跟他的,愛在他們之間從來都不存在,若說幾年前是為了從李月琴的痛苦中走出來,如今,她給他的恬靜生活便是他還要她的原因,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好像是這樣。
  “我無法忍受!”謝家逸咬了咬下唇道:“對你,我其實是不怨恨的,若說有恨,也隻是因為你誰都不要,偏偏要了來茴,幾年前是我錯了,但幾年後,我不能眼睜睜的看她還跟著你!”
  “我不會同你去爭論幾年前誰對誰錯的問題,但這半年沒得商量!”周於謙放下茶杯,已有些不耐煩。“況且,就算我放了她,你們又有可能麽?”
  周於謙說完自己一愣,他一直記蕩茴曾在海島上跟他說過,就算曾經愛得再深,一旦分開,除了眼睜睜地看著那份感情在記憶裏越來越淡,便什麽也做不了。是因為她的那句話,所以才篤定了來茴即便與他合約結束,也不會回到謝家逸身邊?
  如果,她的話隻是隨便說說呢?
  周於謙突然煩躁起來,他第一次想找來茴把話問清楚,轉念又覺得自己太傻氣,她跟不跟謝家逸在一起,真有那麽重要麽?
  想到和來茴相處的一幕幕,半年後就結束了,不覺又心酸起來。對座的謝家逸又是一副誓在必得的樣子,來茴難保不被他的決心感動,如果在這半年內,是她提出離開,他該怎麽辦?也跟謝家逸說的一樣:合約結束了再走?
  想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如今真要賴著張契約留人。左想右想都不是,幾年來從未放在眼裏的謝家逸此時竟讓他覺得紮眼。
  正在他坐立不安時,桌上的手機響了,是歐陽打來的,接完電話後他名正言順地對謝家逸托辭有事,結束話題。
  開車回南嶺的路上,他幾次走神,與謝家逸的約定,結果是他早料想好的,他周於謙這種身份斷是做不來買賣的事兒,但被他忽略的是,如果來茴不願意再跟著他——今日的謝家逸非同往日,來茴即便是離開自己,謝家逸的收入也能養活她們母倆,她沒理由還要屈頸個。
  周於謙想著回撥個了電話給歐陽,咬牙道:“那老頭要錢就給他,記住要他留下借條!”
  按照商家的說法,沒有競爭的產品就沒有價值。既然來茴升值,他再提高價錢,非要收入囊中不可。
  雖這樣想,心裏卻是亂糟糟的,他又撥了來茴的電話,聽到她慵懶的聲音,竟奇異地感到安心,盡管來茴炕到,他還是自欺欺人地擺出一張冷臉說道:“許諾睡了嗎?……那你下二樓來……不行,今晚你非得睡臥室!”
  掛掉電話,他嘴角扯開一抹未有察覺的笑,謝家逸,好歹我才是她的枕邊人!
  謝家逸當晚沒回公寓,關了手機在冷唆唆的山頂坐了一,A城秋冬交接時空中浮著幽藍的薄霧,輕飄飄地虛蕩在山間海麵。他在半山腰的寺廟前棄了車,循著山道往上步行,路邊許多熱帶植物冒出了頭,也種了矮矮的雪鬆,秋月光撒在樹上,閃著冷冷的銀光。上了山頂有處平坦的大石,手摸到粗糙的石麵,有大小不一的刻痕,謝家逸不用看也知道,是初高中生在上麵刻了“愛的箴語”—-無非是些誰愛誰到天荒地老的話。
  他和來茴也幹過這事兒,竹子、樹幹,還有一些古跡,到了一處,認為這裏是可以見證他們愛情的,便要刻上家逸永遠愛來茴,或是我們永遠在一起。再約定等到年老時回到這裏重溫一遍,回味初戀情懷。那時候是毫無公德心的,愛情最偉大,古跡文明又算什麽,不過是個愛情存放處。多年後才懂得世事無絕對,樹木與古跡曆經風雨屹立不倒,它們將人寄放的愛情收藏得妥妥當當,然而,少有人再回頭去看一眼當初的愛情。
  樹木古跡的動輒存活上千年,愛情則是本身大病小病不斷,勉強得以存活卻也是苟延殘喘,再來場風雨澆注,夭折得要多幹脆有多幹脆。
  家逸撫摸著別人的愛情見證,對他和來茴生出一種不可預知的茫然,風越發地狂肆,他把西服扣子係上,借此存了些溫度,卻又希望再下場大雨,徹骨的冷好過冷熱同時焦灼。
  天快亮時,他下山鑽進車裏,開了暖氣烘熱身子,小睡片刻後開車回公寓,是該跟肖鈺說清楚了,知道了這麽多事情,他已經不能和往常一樣,平靜地同肖鈺生活。
  進門換了鞋在餐廳找到吃早材肖鈺,意外的是徐亞也在,餐桌上擺著豆漿和油條,還有小籠包,見他回來,徐亞起身說道:“不早些回來,我都沒買你的!”
  “昨晚去哪兒了?”肖鈺把油條醮上豆漿,咬了口,平賀問道。
  “約了合作商談事情,太晚了,就在外麵住了一宿。”他回了肖鈺,又跟徐亞說道:“我吃過了,你們先吃吧!”
  “哦,那你先去洗個澡,我待會兒有事告訴你!”肖鈺頭也沒抬地說道。
  謝家逸應了聲便去臥室找衣服,洗完澡出來,肖鈺已經在書房等他了,看她精神很好,不問道:“昨晚你睡覺了?”
  “嗯,昨天十點鍾就困了,早上五點起的!”肖鈺頭靠在椅背上,仰起臉望著天板。
  家逸點點頭,問道:“你說有什麽事?”
  肖鈺仍是仰著臉,腿交迭著蹺在書桌上,高高在上一般,抿緊了唇沉默不語。家逸靜靜地等待,半晌後,肖鈺雙腳“砰”地落在地上,澄澈的眼睛潤了層水霧。“家逸,我們交往了八個月,是吧?”
  家逸咬了咬唇,擔心她是不是知道什麽了?轉念又想,知道了也好,總不能瞞下去。“嗯!”
  “八個月中,你沒有主動送過我禮物,沒有一次發現我心情不好,沒有一次說過愛我!”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秋陽暖暖地攀進屋內。“也許你心裏愛我,但我想清楚了,我們不適合,我需要一個用行動證明他愛我的人!”
  家逸隻是怔然地望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回話,他不能表現得如釋重負,但確實鬆了口氣。要知道他斟酌了一整晚,也想不出一套好的說辭。
  肖鈺見他沉默不語,單純地想他是不是受到傷害了,又安慰道:“家逸,跟你分手並不是因為你不好,隻因為我們不適合,勉強在一起不會幸福!”
  “不,不怪你!是我不夠好!”家逸抬頭對上她迷蒙的淚眼,心微微地疼了一下,又說道:“一直以來都是我配不上你,知道嗎?”
  他不敢相信事情竟如此順利,然而心卻在短時間內空空落落的,肖鈺如往常吻了他的額頭走出書房,駭然的靜寂,不是他想的如釋重負,而一種深切的悲哀在身體四處遊走,他自厭地抓抓頭發,自己還能讓誰幸福的?
  他在一旁看著肖鈺整理東西,頭的相框被她收進皮箱裏,他奪過來說道:“這個就留給我吧!”
  肖鈺淒然地撫摸著相框,是他們去意大利旅遊時,在許願池前拍的,她側首對他說道:“我許的願是我們相愛一生一世!你呢?”
  不管多大年齡,人們對廝守一生的愛情總是向往的。
  家逸說道:“我也是!”
  其實他不相信許願池能實現願望,當時玩笑般地扔了枚硬幣進去,根本沒許什麽願,但他覺得應該對肖鈺這樣說。
  愛情有時候是無望的,隻有重要到讓你無法忽略的時候,才會疑神疑鬼地去寄托神明。
  “不要留著了,我拿回去也是毀掉,家逸,我連牙刷都不會留給你!”肖鈺拿回相框衝到洗手間裏,把牙刷毛巾漱口杯一一地收起。
  一段愛情結束的時候,你與我無關,我的一切也與你無關!
  收拾妥當已是傍午,家逸提著她的箱子,肖鈺拎著大大小小的紙袋方便袋,徐亞一直等在客廳。家逸說:“我送你吧!”
  肖鈺搖頭,沒有看他:“不用了!”
  徐亞走過來說道:“還是我送吧!”
  肖鈺沒反對,徐亞從家逸手上接過箱子,又從肖鈺手上分了幾個大紙袋,才對家逸說:“你放心!”
  直到門關上,家逸麵對空蕩蕩的屋子才想起來——忘了問徐亞一大早來這兒有什麽事。
  門窗關得嚴嚴實實,他歪倒在沙發上,老半天沒換個姿勢,也忘了該去吃飯,很久很久,他才自言自語道:“原來是這樣的啊,老天真是公平!”
  相較於城區豪華公寓的慘然分手,南嶺別墅則是另一番氣象。來茴趁著周於謙午睡時,從衣櫃最下麵的抽屜裏翻出那件拆了多次仍未完工的毛衣,到廚房煮了杯咖啡,拿了珍藏的DVD,蹺著腿坐在沙發上享受悠閑的午後時光。
  雖然被周於謙打擊得一無是處,但向來越挫越勇的來茴怎麽可能輕易放棄,趁他上班後,在她便在家裏練手法,如今總算學會了漏針補針。
  把窗戶推開了一扇,陽光從外麵灑進來,濕冷的客廳與外界相通了,來茴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樹上的鳥叫聲,才心滿意足地坐回沙發上,邊看電影邊琢磨毛衣的針法。
  周於謙下樓是看到的便是——一個瘋子笑得東倒西歪,擦了擦眼淚喝口咖啡,再戳兩針。
  她不是說去買一件嗎?眼眸微眯著看向那件毛衣,織得不少,什麽時候不當,改行幹起地下工作了?
  他劣根不改地走到來茴身後,鼻子哼了哼道:“再織多少遍還是很醜!”
  “耶,這麽早就醒了?”來茴很意外,一部電影還沒看完呢,他不是一都沒怎麽睡嗎?
  周於謙沒理她,挨著她坐下,隻管盯著電視上搞得雞飛狗跳的幾個人,悶悶地說道:“你的品味就這樣?”
  來茴不服氣地辯解道:“年輕人哪有不喜歡看喜劇的!”
  、
  言下之意就是沒新意的老年人別亂搭話,周於謙冷冷地射過去一個眼神,又瞄向電視裏那個頭上插滿了綠綠發卷的人,好笑道:“你穿著睡衣跟包租婆挺像!”
  “胡說,哪裏像了?”來茴霍地起身,再看了一眼身上的寬大的家居服,以往在家裏穿習慣了,被他這樣一說,還真有點難堪,她聲音小了些:“也就衣服像!”念頭一轉,她死盯著周於謙,盯得他莫名其妙,才笑得好不開心道:“你才剛看怎麽知道那人是包租婆?”
  周於謙咳了咳,別過臉,又對上電視裏的人,口不擇言道:“以前聽你說過!”
  “我才沒跟別人說過。”她眼睛眯了眯,低哼兩聲。“我以前不在家,你是不是來看過了?”
  周於謙被“”這個字眼兒紮到了,驀地站起來:“是我上次放錯了碟才看了一眼,這種俗不可哪東西隻有你才會去來看!”他看著來茴笑得越發開心,火苗“蹭”地竄上房梁,原本要離開的步子又頓住。“看你那德,那包租婆分明是你扮的!”
  說完就要走,來茴忙抓住他,跟了他幾年,對他的脾氣也算是了解的,她稍稍斂了笑,才好言說道:“別走嘛,坐下來一起看!等等我去給你煮咖啡!”
  “我才不跟你一樣低俗!”
  “是是是,你不低俗,我俗,你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看看低俗片也沒什麽!”
  “巧言令舌!”輕哼。
  “我說的是大實話!”
  “先去煮咖啡!”
  來茴忙不迭地跑進廚房,暗暗腹誹,明明就想看,還非得人家給他台階下,爛脾氣。
  等咖啡端上來,周於謙優雅地喝著咖啡,悠閑地對來茴道:“其實你很想從頭看吧!”
  來茴掉過臉,笑得燦若:“當然!”她笑啊笑啊,按下遙控器的重播鍵。
  歐陽擎少離婚後,程蘭與來茴相互間便疏遠了些,近日裏,竟又頻繁了起來。幾月不見程蘭,來茴隻望著這削瘦禱了心人,靜靜地聽著她加著哽咽的傾訴,她覺得自己像是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自己都掙脫不了,能做的也隻是睜著慈善的眼眸看著、聽著別人的苦難。
  “他這些日子再沒去你那兒?”來茴問道。
  程蘭用紙巾胡亂抹了淚,搖頭。“自那事過後,他隔日來安撫了一陣,就再沒來過了。”
  原來,歐陽離婚後沒與程蘭提起再婚一事,程蘭想是剛離婚也不宜催他,隻說是先領個證,她比來茴大了兩三歲,想著要個合法的孩子,哪知歐陽當時聽了隻含敷衍了她間便含混過關,之後來她這裏就少了,一星期來個兩次算是稀罕。程蘭不是省幽燈,思來想去隻得先留了個心眼兒,了些錢買通歐陽的司機,才知道歐陽在外麵又養了一個。
  程蘭剛得知時隻恍恍地猶似在夢中,見到歐陽出電梯開門進那屋裏,她在門外守了一整,樓梯間裏的小窗戶透進的風“啪啪”地摑在臉上,打醒了她的酣夢。天將將亮時,她抱著冷透的手臂站在門口。那個二十來歲的孩兒送歐陽出來,險些撞上她,連聲道歉,抬臉看到一張似被醋泡發的紅臉,錯愕地愣了神。
  程蘭怒向膽邊生,在歐陽還摸不著頭的情形下,揪住那孩兒的頭發便是一拳擂到鼻子上,不等她叫痛,拳腳相加,打得那孩兒鼻歪嘴裂。歐陽費了好大的勁才拉開她,歪嘴咒罵道:你他媽的在老子麵前還敢打人。罵完提著她的後領往牆上一扔,她像隻輕飄飄的紙鳶飛了出去,又順著光潔的牆麵滑到地上,全無適才打人的凶狠樣。
  歐陽趁機把孩兒抱進屋裏,鎖了門,又打電話叫了保鏢來領人。隔日,歐陽回了小別墅,左哄右哄,連聲道歉,程蘭不理他,他賠著笑說道:那孩兒是一個親戚的孩子,剛畢業來這裏工作,我不過是替人看管她。
  程蘭冷諷道:管到要睡一屋去?
  歐陽臉僵了僵:那房子離公司近,我一直住那兒,後捆給她用,偶爾也去住上一兩天,我睡我的臥室,她睡小房間,你那天來了後,我就把她趕出去了。他見程蘭不信,舉手賭咒發誓:我要騙了你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事情的真相是,那小孩兒隻知道歐陽離婚了,天真的以為兩人是交往,所以也無妨,隻想著如何擄獲這大財主,程蘭那一鬧,小孩兒哪經受得起那般折騰,受了辱,心也涼了,死活不再跟著歐陽,而歐陽當初也了不少錢在這孩兒身上,還沒扳回一成,就落得個人財兩空,他氣得跳腳又無可奈何,隻能回來先安撫程蘭,畢竟在眾多人中,程蘭對他是死心塌地的。
  反正騙了也是別人被天打雷劈,歐陽最後把棄屍荒野,人見人剮的咒都賭了出來,誰說最毒人心?
  哄了一天,程蘭不再計較了,她想即便那人是他養的,現在也趕出去了,說來說去,他還是在乎她的,當初他老婆對她動手時,他可是鐵了心地離了婚,趁歐陽低聲下氣,她又提了一次要生孩子,歐陽隻推托說忙過這段時間。
  來茴想程蘭的願望怕是遙遙無期了,但也對她說不得什麽,程蘭不是笨人,許多事比她這個外人了解得透徹,隻是不願去相信罷了。
  送走了程蘭,她無心打毛衣,呆呆地坐著,像根箭矢筆直地插在沙發上。她隻想著:幸好我沒周於謙,幸夯有——
  一個不能工作,沒有親人朋友,連自由行走的權利都沒有,終日困在華的牢籠裏,等著金主賞賜一番雨露,卑賤到了極致。若是不小心被別人的老婆抓到,被打一頓,受些屈辱除了飲下苦楚,非但沒有叫聲疼的權利,還得叩拜感謝人家沒將你告上法庭的恩典。程蘭好歹還仗著愛,她呢?隻為了錢,即是賣了自己,就是一件商品,商品不該有愛,不該有思想,一旦了,不但拿不到錢,無窮無盡的空虛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如果這幾年她了周於謙,按他平均一個月來這裏七八次的紀錄,她是不是隻能眼巴柏坐在大門口等他臨幸。她想著打了個寒顫,嘴裏喃喃道:幸好,幸好——
  “幸好什麽?”周於謙進門就見她傻傻地出聲,嘴裏含糊不清地念著些什麽,繞到她身前,見她臉上像被潑了水,濕乎乎地全是眼淚。
  冷峻的臉陰沉了幾分,銳目裏隱含了幾不可覺得關切。“你怎麽了?是不是你媽的病情嚴重了?”
  來茴轉過臉,癡傻地望著他。“你是為了我好,對不對?”
  “什麽?”
  “每晚問我愛你還是愛你的錢,是為我好對不對?你也知道我不能愛你!”來茴盯著他,眼光卻像是越過了他,看著他身後白茫茫地一片。
  周於謙有種被說中的難堪,見她飄忽迷茫的樣子又有些心疼,厲言道:“胡說什麽,你到底怎麽了?”
  來茴還是茫茫然地,聲音越發地飄緲絕望。“是胡說啊,原來都是一樣的,這麽多年我都過來了,為什麽到了最後的日子竟覺得我的人生完了呢?”
  周於謙這才察覺到她很不對勁,忙坐到她旁邊抱她入懷,胸口如同煨了個暖爐,陣陣的熱流汩汩地傳私體內,四肢百胲都被她的眼淚滾燙著,他竭力地想阻止那股不尋常的痛刺激自己的感,最後竟發現無能為力,隻能由著她哭,由著自己承受那種麻麻癢癢地痛。
  把絕望哭盡後,來茴總算拉回了神智,憶起剛才的恍惚,她詫異自己怎會落得這境地,強打起精神,她嗡著鼻子說道:“眼淚鼻涕的,弄髒你衣服了!先上樓換了,我晚上洗。”
  她說著就站起身,要先給他拿衣服,手卻被周於謙抓住了。以往碰到這樣的情況,周於謙都是順著她,當什麽事都沒發生,而現在,他卻覺得自己不能不管。“是不是程蘭來過了?”
  “哦,先來坐了會兒!”來茴試著掙脫他的手,反倒被他扯得坐回沙發上。
  “以後少跟她來往,你見她一次就受一次刺激!”周於謙銳利地看向她,又道:“以後隻要你想出去就出去,不必因為我硬待在這房間裏,許諾要明年才出國,你也可以去找她!”
  來茴驀然轉頭,周於謙避開她驚詫的眼神,她越是驚詫,他就越覺得自己以前很苛刻,心裏想著,就半年了,別太束縛她,至少讓她在出社會之前,和外界多打交道,學會該如何在社會上生存。
  “你先上樓給我準備衣服,我待會兒上去!”放開她的手,周於謙交待道。
  來茴收起驚詫,恢複如初的平靜,問道:“哦,待會兒要出門嗎?”
  “不出去了,給我找套寬鬆的衣服!趁太陽還沒落山,到後麵走走吧!”
  南嶺別墅群背著群山麵朝大海,他們住的房子出了後門便是人工鑿建的登山石梯,梯下是大麵積的園,有環衛工人在打理梯邊的草,A城入秋便少雨幹旱,工人撿了水管,手指捏扁了管口,一股清流化成水霧,濺在草上,也濺了些在來茴身上,黑黝的環衛工忙扔了水管過來道歉,周於謙見她手忙腳亂地拍去衣服上晶瑩的水珠子,又連連對那工人搖頭,說沒關係,他惡劣的思想再上心頭,跟她道:“你的運氣還差了些,那水該當頭潑下,省去你洗澡的功夫。”
  來茴頭垂迪低,暗自翻了個白眼,負手先一步上了石梯,周於謙跟上,在她身後又燒了把火。“你背著手爬梯子,從後麵怎麽看都像個蹣跚的老太婆!真醜!”
  前麵的傴著的身子驀然挺直,背在後麵的手指絞了幾絞,頗不甘願地鬆開,僵硬地垂在身側,連前後擺動都不曾。
  周於謙再接再勵。“你雙腳跳到山頂吧,人家當是大白天見了僵屍,保證不敢跟你搶道。”
  前麵的人倏地回身,暴怒的雙眼緊瞪著他,周於謙似不明所以地又道:“你杵這兒幹嘛,上前開道啊!”
  不要跟豬打架,不要跟豬打架!……來茴在心裏反複地念了數遍後,才忿然轉身,一路開道上了山頂。
  山頂是塊平地,物業公司築了些石凳石桌,栽種了許多一到秋天葉子便紅的樹木,站在靠海的那一邊,樹木是清空了的,一眼望去是無邊的大海,一輪紅日掛在海天相接處,橘紅的光灑在海麵上,似一麵落了胭脂粉的鏡子,泛起緋紅的光,則矣,隻可惜——
  來茴用餘光瞄著身旁的人,腳往左挪了幾步,離他遠了些。
  紅日緩緩下降,在海平麵呈了個半圓,來茴很是奇怪,在這的景裏,他怎麽總是說些不應景的話。
  來茴推開病房門,裏間傳出一陣歡笑聲,她退一步再看了眼病房的號碼牌,沒錯啊!她納悶地走進去,一眼看到謝家逸雙手抱胸億窗邊,嘴邊的笑還未來得及收起,徐亞坐在邊跟正在給母親做手部按摩的小餘笑著說什麽。
  小餘眼尖瞧到門邊的來茴,笑著打招呼道:“茴來了!”
  三雙眼睛齊刷刷地轉向她,家逸看穿她的疑惑,走到門邊,拉著她的手走到來如芸麵前,說道:“我前天就來過了,是吧,芸姨!”
  “你怎麽知道這裏?”來茴不著痕跡地掙脫開他的手,見母親的神如常,鬆了口氣。
  “你不告訴我地方,還不許我打聽呀?”家逸頭轉向徐亞,又道:“徐亞吵著要來看芸姨,今天就帶他來了。”
  徐亞橫了她一眼,笑罵道:“死丫頭,出這麽大的事兒不跟我們說一聲,一個人躲起來,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來如芸難得開心一次,就怕來茴不高興,忙說道:“說那些幹什麽呢?我也是沒想到這條命還能留到見著你倆,噯,徐亞,把你的笑話再講兩個給我聽聽!”
  徐亞眉開眼笑,跟來茴道。“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芸姨,您要高興,我就天天來跟您說笑話,說到您以後見我來了就讓小餘趕我,好不好?”
  來茴拍一下他的頭道:“用不著等小餘,我直接把你掃地出門!”
  家逸也道:“我幫你拿掃帚!”
  徐亞哼哼:“狼狽為奸!”又諂媚地跟來如芸道:“芸姨,您評評理,他倆從上學時就聯合起來欺負我,這麽多年了還是老樣子,真不像話是不?”
  來如芸大笑道:“是不像話,這不管過多少年呀,有徐亞在總是開心的!”
  家逸向來如芸道:“他也就嘴皮子滑溜些!”
  徐亞不滿地回擊道:“你呢?悶聲不吭,便宜盡給你占去了!”
  來茴“噗哧”一聲笑。“這叫那個啥咬啥,一嘴毛的,媽,您說對吧!”
  家逸的手掐上她的後頸,徐亞也凶神惡煞地瞪著她,兩人同時衝吼她道:“你少插嘴,該幹啥幹啥去!”——
  好像還是在那個昏暗的小客廳,電視裏播著瓊瑤劇,小桌上擺著切好的西瓜,紅紅的瓤,甜的味道。徐亞說著笑話,惹得她跟媽媽總是被嗆到,謝家逸則是奸詐地埋頭捧著西瓜猛啃,等到離開時,他坐位前的西瓜籽總是最多的。媽媽收了瓜籽,洗了晾幹,加鹽炒了,他們再來,又有了零食。不一定總是西瓜,也可能是桃子,李子,有時是媽媽買,有時是他們帶了來,那個小客廳,永遠都充滿了果味和歡笑聲。
  她的眼前開始模糊,徐亞和家逸的笑臉像蒙上了層白紗,飄飄緲緲,越來越虛幻。頭一乍一乍的疼,若沒有經曆過幸福,就不會有痛苦。正是那曾經的幸福快樂都曆曆在目,一朝失去才讓人突生;正是因為那時的回憶被掀開來,她才疑心自己這些年是沒有生命的。
  負在身後的手突然被握住,是那隻她再熟悉不過的手——溫柔的,細膩的,曾經在她傷心難過時都會及時握住的手。她眨了眨濕潤地眼睛,這次沒有掙脫。
  十點鍾時,家逸和徐亞告辭,來如芸說道:“你們到外麵等等小茴吧,待會兒她跟你們一起走。”
  他倆點點頭,說了間保重的話便出了門。來如芸看著給她整理被褥的來茴道:“家逸跟他朋友分手了,這孩子大概是不會放棄的,小茴,你自己考慮清楚。”
  來茴拉被子的手一頓,勉強地用淡然的語氣說道:“沒什麽考不考慮的,都過了這麽多年了。”
  來如芸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等來茴把病房收拾好,拎著包要離開時,她才衝著來茴的背影說道:“小茴,你要真不考慮,就把錢包裏的照片扔了吧!”
  背影媚一顫,她回頭問:“您怎麽知道的?”
  “前段時間我讓小餘去買東西,你留的錢恰好不夠,我讓你小餘從你的包裏拿錢,看到那張照片了,就是你以前擺在家裏,又扔到垃圾筒的那張吧!我看你都過塑保護了,小茴,真是忘了,你還留著作什麽?”
  她頓了頓又道:“雖然你是當著我的麵扔了,但那晚你舅舅看見你在翻垃圾筒,小茴,醫院的垃圾筒多髒啊,你舅舅說你戴著口罩跟手套,一邊哭一邊翻那些肮髒的垃圾,他都不忍心上前問你。”
  來茴再說不出話來,望著捅破她心事的母親,心好像被戳了個洞,心酸苦楚一股腦地全湧了出來,堵也堵不住,隻能任著它們淹沒自己。
  醫院走廊裏,徐亞靠著牆,拇指插在牛仔褲口袋裏,露在外麵的四個指頭輕輕敲著大腿,家逸問道:“肖鈺還好嗎?”
  徐亞垂頭避開他的視線,不自然地說道:“嗯,還好!”
  家逸又問:“你是打算放棄來茴了?”
  徐亞抬頭,嘴角噙著一抹酸澀的笑。“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她,不管過多少年,她都在我心裏,但我不能勉強她啊,我愛她不見得非要她躺我懷裏,隻要她開心的時候我能看到她笑,她難過的時候我能安慰她就行。”
  “那肖鈺呢?”家逸突然問道。
  “你知道了?”徐亞再扯開一抹苦笑。
  “我猜的,那天你一早在我家裏,還買了早餐,又沒說找我什麽事,我就猜到了!”家逸沒有背叛的憤怒,僅是平淡地敘述事實。
  “你跟她吵架後,她就經常找我,剛開始是訴苦,後來——我和她都是要不到愛的可憐人,所以,我也不會跟你道歉,至於我們會不會在一起,目前我跟她還沒有說起過!”徐亞背過身,額頭抵在冰涼的牆壁上,他說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兒,整個世界都亂套了。明明是到A城找來茴的,卻發現不管過多久,他都是在背後默默看著她的角。而搭上他表哥的朋友,連他自己都意外,沒法說是誰勾引了誰,或許是相互憐惜彼此的落落寡歡,或是深裏萌發的原始衝動,或許是他們都喜歡偎在一起,借對方的體溫取暖。
  徐亞的頭重重在磕到牆麵上,睜得大大的眼睛滾下兩行淚。“你鄙視我吧,但我也恨你,你不但招惹來茴,害我隻能退讓,肖鈺你也不好好珍惜,我見不得肖鈺哭,見不得她被遺棄的樣子,我更恨她白天在我那裏乖乖睡覺,你一下班她久回去。”他驀地轉身,眼裏布滿血絲,他揪住家逸的衣領,牙齒咬得格格響:“我們是血緣最近的表親,卻兩個男人共有一個人,又兩個男人共愛著一個人,知道這是多醜惡的事嗎?我真恨你!但我又恨得不自己就是你!如果我是你,當初就不會離開來茴;如果我是你,如今不會傷害肖鈺,更不會再去招惹來茴!”
  他秘推了家逸一把,頭也不回地走了。迎麵走來一個護士,漠然地視而不見,醫院每天都在上演生死離別,一個男人淚流滿麵再正常不過。
  家逸頹然地坐在長椅上,燈光照著一塵不染的走廊,地板明晃晃地刺痛眼睛,門牌號蒙了層霧,盡頭處像一張魔魘的大嘴,吞沒光亮,噴出黑暗,沉沉地射入眼睛裏,滲進心房,胸口那裏,是黑的,黑忽忽的,每個人都一樣。家逸仰頭諷刺地笑,這就是人懼怕黑暗的原因——怕看見自己心裏的東西。
  他無聲地笑著,臉上滿是笑容的皺痕,密密麻麻,一條條地無比清晰,像是眼裏溢出的淚,劃得整張臉都是痛苦的痕跡。
  直到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他才收起了笑,轉頭看到來茴站在背光處,飄飄忽忽,他抬起手,想要握住,攤開卻看到手掌布滿了血痕,原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手心已被指甲掐得破皮流血。
  “來茴,究竟是誰錯了?”他慘然道。“所有人都說是我錯了!來茴,我隻是一個愛你,又忘不了你的人,也許在你以後的生命中我是無足輕重的,可我還是要愛你,因為那不是我能去決定的,就算我錯一百次,我還是要愛你!知道嗎?我隻能愛你,我愛不了別人!”
  他哭了,眼淚像溶化的冰,滴滴落在血跡斑斑的掌心上,透明的淚珠滲著紅紅的血絲,淺淺的傷,深刻的痛,無奈的愴然——
  他的痛苦,誰說不是別人的痛苦。
  來茴拿出紙巾,默默地拭淨他手上的血跡,剛拭幹淨,淚又滴在手心上,分不清楚是他的,還是她。
  醫院是個適合悲傷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不會對哀傷的人側目,盡情地哭,盡情地釋放,一旦走出這裏,便沒了悲傷的權利。
  但,可以悲傷的時間並不多。
  “我們走吧!”來茴望著寂靜的走廊說道。
  家逸用拇指擦去她臉上的淚,點點頭。“走吧!”
  兩人默默地在草地上並肩而行,醫院到了晚隻沿路點了燈,其餘的地方是靜幽幽,黑漆漆的,踩在滲了水的草皮上,“哧哧”的腳步聲時有時無。近光亮處時,家逸旋身擋在來茴麵前,嚇了她一跳,原本在走廊上聽了他那些話就有些慌亂,這下又不知道他擋著她要做什麽,隻管低著頭,不敢看他。
  “我們再走回去吧!”
  挨得很近,她聽到他的呼吸聲有些急促,像是在斥責自己的冒失。她可顧不得,隻作沒聽懂地說道:“這不到停車場了嗎?還走回去做什麽?”
  家逸當是沒聽出她的拒絕,順著她的話答道:“我有話跟你說!”
  “哦,有話在這裏說一樣的!”她不想跟他再走回去,路走完了,就不必要再回頭,多添些留戀和煩惱。
  “你要我在這裏說也行,隻是你確定要低著頭聽我說完?”他的語氣頗有幾分糾纏和無賴。
  來茴急急地折身,走在前麵。“現在說吧!”
  她猜到他要說什麽,並不想堵往他的口,不管她有沒有猜對,都希望他能親口說出來了,證實她猜對或是在她意料之外,她都希望聽到,至於聽了該怎麽辦,她暫時不去想。
  “我跟我朋友分手了!”他的聲音含了幾分羞愧,來茴拎包的手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些,期待他說下去,又有些想捂住耳朵,若是跟她猜的一樣,該怎麽辦?她又自問一次。
  “來茴,如果我現在跟你說我們重新開始,你一定覺得我厚顏無恥!”他頓了頓,黑暗中炕到她驚訝的神情,想了想,繼續說道:“所以我不會說,哦,是現在不會說,周於謙不放你,我隻能等,趁這段時間我證明給你看,我改變了,不會像過去一樣不懂得珍惜你!”
  她咬緊了唇不說話,果然,果然跟她猜的一樣,他竟然說出來了。以前她無事就想,他一定會後悔的,現在他真的後悔了,心情然如她想像的那般暢快,半點虛榮心都挑不起來。
  “如果沒淤見到你,或許我就隨便同個人結婚,這一生也就平平淡淡地過了,但我又見到了,算算看,重遇後我們也隻見了五次,每見一次,我就帶著你的影子回家,任憑你在我的生活中興風作浪——”
  “你說這話有失公道,你與你朋友分手,不要把責任推卸到我頭上!”來茴張口打斷他,不想聽他再說下去,她已經後悔了,不該聽的,越聽越是煩亂不堪。
  “你知道我不是在推卸責任,隨你怎麽想都好,你可以把我想像得更不堪些,但在你沒有別人之前,我還是要爭取。”他執起她的手貼在頰邊。她的指尖觸到冰涼的肌膚,想要退縮,卻被握得更緊的,又聽他歎息一聲,悶悶地道:“你是不知道的,當年你離開我以後,我找你找得發了瘋,這一切是我自找的,我隻能埋怨自己,但我總想著,若不發生那些事情,我們便在老箭得平平淡淡,不管我們怎麽吵,我們總是不會分開的!”
  來茴秘抽回手,冷漠地說道:“你怎麽知道就不會分開?有那麽多和我一樣的人最後不都分開了?”
  “我當然知道,你仔細想想,大學時候我為什麽要辛苦地去賺錢?我賺錢存錢都隻為了買房子,畢業後就結婚我不是說說而已,大二起我就開始計劃了,來茴,你記得我們那時候就連吵嘴都跟夫沒區別,我想不管怎麽吵,都像平凡夫一樣,你始終是要和我在一起的,不管發生多大的事情,你總是要在我身邊,我那麽確定,隻是沒想到你會徹底地消失。”
  說不下去了,他的喉頭陣陣發緊,胸口又開始抽痛。來茴仍是低著頭,憶起大學時的種種,很多次半醒來,還見他在昏暗的燈光下溫習功課,手托著臉頰,困倦得頭一點一點,好幾回險些撞到桌子,實在支撐不下去了,就去洗把冷水臉,日複一日,隻為了白天要賺取她的生活費,好讓媽媽不再那麽辛苦地寄錢給她。
  平日裏他要四處奔波,忙著工作,他是學校的資優生,卻要為了賺錢低三下四地求人,收起驕傲拉攏人際關係。記得最清楚的是,有次他帶她與同事聚會,席上所有人假意敬他酒,要他一口幹掉,而自己卻握著杯子一口不喝,別人欺他,他故作不知,反是為了稱別人的心,一口飲盡,臉上掛著虛假討好的笑直到醉得不醒人事。
  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勉強把身體滾燙的他扶回巴掌大的出租屋,剛進門,他便推開她,衝進洗手間趴在馬桶邊緣嘔心吐肺起來。
  他狼狽的樣子讓她心揪得死疼,她又恨他卑微地討好別人,讓人瞧不起。半裏,他迷迷糊糊地醒來,翻身便緊緊地抱住她,囈語般地在她耳邊呢喃:寶貝,我不會再讓你受苦,不會再讓你拿掉我們的孩子!
  那件事情,何嚐不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痛苦?
  他不是像其他的情侶一般,空口說著畢業後結婚的誓言,除卻在校園裏前月下外,什麽都不去做。他是用行動證實,他要在畢業後給她一個安穩的家。
  那時候那真傻呀,他早就是把她當子看,所以才期望能一起扶持走到最後,她為什沒能理解?為什沒能多體貼他一些?反倒是過了這麽多年,才明白他的苦心,如果她那天不要任,留張紙條給他,雖然日子會過得苦些,但不至於分開啊!
  可——終究是遲了,時間又不能倒回去。現在憣然醒悟又有什麽用,錯都錯過了,他們終究是無法回頭了。
  但是,越想就越不甘心,鼻子微微發酸,她兩腿一彎,蹲在地上抽噎起來。
  家逸跟著蹲下身,手伸了伸,最終還是縮了回來,兩人就這樣蹲著,好半天,家逸才哽咽出聲:“別哭了,我沒想惹你哭,你要不願聽頸沒聽見,來茴,不管怎麽樣,我都等你,直到你願意嫁給我,或者——嫁給別人!”
  她抬起頭,單手撐著草皮,沁涼的露水沾濕手心,清洌的草給她提了些神,她不再看謝家逸,起身奔向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子,逃難般地駛離醫院。
  家逸惶惶然地站在原處,他想,她算是很明白地拒絕了吧,再不然就是逃避,命運多舛,她隻想平靜度日,不願麵對任何意外。因為,哪一種意外,都可能使她再次受傷。她是真的改變了,當初義無反顧地愛他,拒絕多次仍不放棄,如今卻變得怯懦隻知逃避。他直直地望著停車場的路燈,暗處,隻適合心靈相依的兩人,他們顯然是該尋個亮堂處說話,如此,才能看清對方的心思。
  “看來,你除了惹哭她以外,也沒有別的本事!”遠遠的一個身影走近,他聽出那諷刺的聲音,竟然是周於謙。
  “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家逸憤怒地質問,不知道他究竟看到多少,旋即,又因害怕他為難來茴,喪氣道:“雖然是我惹她哭,但她也拒絕我了!”
  周於謙聞言,不知怎的竟放鬆了些。他也是突發奇想地來接她,不想在停車場撞到他們折返黑處,等了又等,隻見到來茴哭著跑上車,想必是傷心透了,經過他的車都沒發現。
  被忽略的感覺讓他很不痛快,但他也清楚,若此時去詢問她不是理智的。
  周於謙單手抄在西裝褲口袋裏,頎長的身形佇立的黑幕裏,身上散發出壓迫的氣息,直逼向謝家逸。“她對你來說真的很重要?”
  “再沒有更重要的了!”家逸麵對他的逼近,紋絲不動,他不是幾年前的謝家逸,現在,周於謙對他來講不具任何威脅。
  “哦——”周於謙玩味地拖長音,刺他道:“太重要的東西若是得不到,恐怕下場很慘吧!”
  “那也比某些人霸占著然重視強!”家逸張口反擊回去,他輕笑道:“不過,這倒是給我添了幾分勝算!”
  周於謙麵容依然沉著,胸中怒氣卻更甚了些,他竭力隱忍地開口:“如果她我了,不計較名份地繼續跟我呢?你知道我們相處得很愉快!”
  說這話,完全是為了扳回麵子,他毫無把握,相反,他倒是清楚,來茴不可能不計較名份地跟他,何況,他從來沒考慮過,除了錢以外,要給她什麽。
  家逸並未如他預料中地發火,反是冷笑兩聲,淡淡諷道:“你如果了解她,就應該知道她根本不可能你,周董事長是何等身份,何等家世,來茴是再聰明不過的人,你認為她會傻得去做麻雀變鳳凰的白日夢嗎?”感受到對方的氣勢弱了些,他趁勝追擊:“退一萬步講,即使你她,她也不一定會相信,攤開來講,你那名份對她來說,還不如你契約上給她的七百萬更有安全感。”
  周於謙窒了窒,一時之間,竟找不出話來返,隻能任憑家逸肆意地嘲笑他:“你上次說過,我們不過是一類人。我完全同意,即便你愛,也是愛得的自私,愛她給你的恬靜生活;而我太愛,所以愛得霸道,愛得要她沒有自我。說來說去,我們都愛得懦弱,誰也配不上她;但我可以為她改變,你又能嗎?”家逸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輕蔑起來:“想想你離婚就弄得人盡皆知,你再婚也是一樣的,你真能偉大到舍棄身份名譽和一個結婚麽?所以,我跟本不會把你當成情敵,來茴可能嫁給任何一個愛她、給她幸福的人,但那都不是你!”
  謝家逸說完走了,留下周於謙一個人鬱結在胸,吐不出來的憤懣讓他幾近抓狂,任何時候都沉著冷靜的他,此時卻想狂奔一陣,痛痛快快地發泄。這段時間真的過頭了,來茴是他買來的,他怎麽能依賴她,過著夫生活,甚至於流連忘返,更讓他難過的是,她並不是真心的,如同謝家逸說的,她從來沒有愛過他,也不會愛他,僅是當成一份工作,恪守職業道德而已。真是諷刺,這都是他以前所希望的,現在卻亂了,再一次地,他對自己的事情無法把握,他娃死了這種束手無措的張惶。
  窗戶是大開的,白紗簾子被西風吹得鼓蓬蓬的,是周於謙走的時候隻拉了窗簾卻忘了關窗吧。來茴走到窗台前,要關上窗戶,拉開簾子,隻見天上一輪淺黃的月亮冒了頭,微弱的光華,柔柔地浮在雲層間隙中。已經立冬了吧,這個城市仍是可以穿短裙薄衫,遍地青綠,她突然想念起家鄉入冬的初寒,梧桐樹的葉子快落光了,金黃的葉子滿街飛舞飄零,添了厚實的冬衣,晚和家逸並洶寂靜的街道上,踩過幹枯的葉子,“咵哧!咵哧!”的響,零落的店鋪三三兩兩地拉下了卷葉門,入的小城總是有些清冷,而她心裏卻是暖融融的,仔細回憶起來,竟是那樣的寧靜祥和。
  很想回家看看,她掰著手指數,快了!快了!天一過,入夏就可以回家了,這個生活五年的城市真沒得什麽可留戀的了。她拿過上的手袋,翻出深褐的錢夾,裏層那張照片是徐亞用傻瓜相機拍的,比起數碼相機拍出的相質,這張揣了六年的照片有些模糊,甚至還布滿了小白點,有了些年歲的味道。
  照片的背景是一棵活了幾百年的古樹,蒼翠挺拔,家逸攬著她的肩,兩人都沉著臉,那時候剛吵架呢。來茴看著當初孩子氣的模樣,不由得輕笑,青蔥年華,總是來去匆匆。底片丟了,能保留的,也就這點兒回憶了。
  把照片放回錢夾子裏,抬頭看到周於謙進來,臉有些陰沉,也不看她,便開始脫外套,她走上前接過他的衣服,問道:“誰惹你了?臉這麽臭?”
  周於謙不答,逕直走向室,來茴忙上前說道:“我去給你放水,你先坐會兒吧!”
  他冷漠地瞥她一眼,繞過她,進室鎖了門。來茴莫名其妙地坐回沿,不明白又是哪兒惹到他了。但她實在沒精力去管他喜怒無常的子,家逸跟她說的話還言猶在耳,說不動心是假的,但又知道不能動心,她煩亂得很,這時周於謙要耍子隻好隨他去了。
  牆上的時鍾走了一圈兒半,當來茴以為周於謙被溺死在池的時候,他才裹了條巾出來。來茴忙拿了袍給他從背後披上,又繞到前麵係好帶子,侍候周到如同帝王般。
  “你是休息,還是要工作?”來茴仰頭非常“專業”地問道。
  周於謙沒答她,隻用兩指捏緊她的下頦,深深地看進那雙水融融的眼眸,讓他沮喪的是,裏麵除了疑惑,沒有其他的情緒,尤其是相關感情的,半點兒也沒有,他緩緩開口道:“合約終止,這五年是不是沒有絲毫可令你留戀的?”
  來茴望向他,他的表情不是若往常般地警告,而是很認真地問她,垂下睫毛,她也認真地回答:“不是沒留戀的,隻是,這世上誰的留戀又是重要的?對你來講,留戀與不留戀並無差別!我想,我不會去留戀別人棄之如敝屐的回憶!”
  這是她第一次沒有違心地去逢迎,她知道他也隻是要個答案罷了。
  周於謙淡淡一笑,鬆開她的下巴。“你還真是聰明,隻不過,原先對我百依百順的來茴,現在則是連敷衍都不願意了。”
  “你要我敷衍也不是不行的!”來茴眼皮都未抬,今天實在不想應付他。
  周於謙冷嗤一聲:“是想著合約就快到期了,不用再惺惺作態了是吧?”
  來茴抬眸,眼鼓鼓地望著他:“你覺得這樣說能傷到我,能讓你開心,能讓你覺得我一文不值,那你就盡管說吧,我聽著!”
  周於謙瞪著她半晌,反拉著她的手拖她的上,旋身壓在身下,冷笑道:“誰說我要傷你?誰說你一文不值?不是有人把你當寶?”
  他陰陽怪氣地說完,低頭吻住她,牙齒用力咬著她的唇瓣,手探向她的襟扣,壓抑的火氣使得力道重了些,尖利的指甲劃得嫩滑的肌膚,她吃痛地悶哼一聲,使勁推開他,衝他吼道:“今天誰惹著你了?要遷怒也夠了吧!你別忘了我是個人,我也有情緒的!”
  周於謙雙肘撐在上,怔愕地看著雙頰氣得鼓起的她,低沉地道:“我當然知道你情緒不好,不過,隻要我說現在放你離開,你的情緒馬上會好得對我千恩萬謝!”
  “你要放了我,若不走,還等你來趕我?”來茴氣鼓鼓地反問回去。
  周於謙突然覺得她現在的樣子,比起原來那個逆來順受的樣子可愛多了,心情好了些,坐起身把她拉到腿上,道:“你不想走誰也不會趕你!”
  “那可不一定!”來茴轉頭看向窗外。“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你有你的生活,而我,隻希望帶媽媽回老家,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她說著,不知怎麽竟惆悵起來,在一起五年了,一旦分開,就不會再有機會見麵了吧!
  周於謙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心緒,雙臂環住她,吻著她耳側的發絲,低聲道:“睡吧!”
  半裏,月光透過窗紗,給地板鋪上一層薄薄的銀灰,周於謙睜著眼睛,身側的來茴已經睡熟了,他收回壓在她頸下的手,踱到窗邊,點了支煙。
  回老家清清靜靜地過日子?也好!除了錢,他給不了她什麽。
  不是不遺憾,他能想像得到她離開後,他的生活又會變得單調,但那還不足以讓他冒險到犧牲名譽,婚姻給不了,除非她心甘情願地陪他,但又能陪多久,遲早哪天,他會再娶一個與他身份地位相符的人。況且,他與她都是理智的,這道感情的鴻溝,誰也踏不過去。
  他熄了煙走到邊,彎腰湊近她的鼻息,淺淺地吻著她的唇——“即便分開,我也不會忘記你,忘記你給我的快樂,忘記你貼心的陪伴,忘記你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第二日,周於謙沒留在南嶺吃早餐,爾後將近一個月,沒到過南嶺別墅。其間,來茴因舅媽生了重病心急如焚,打電話向周於謙“告假”後便匆匆回了家鄉。
  再回C城,來茴並無歸宿感,房子借給了別人,舅舅住在鄉下,不得已隻能到酒店開房,這樣的回歸故裏還真是淒涼,但容不得她悲傷秋,當年母親生病,舅媽衣不解帶地照顧,賣房子,典家當地維係媽媽的命,這樣的恩情,已經不是用錢就能報答的。
  市醫院裏,幾年不見的舅舅愈漸蒼老,鬢發染霜,瘦削得不成人形。來茴鼻子一酸,眼睛看向舅舅的一雙磨得破皮的手,頓時又氣上心頭,問道:“舅舅還在工地上做事?”
  舅舅的眼神眼爍了幾下,見來茴頗有幾分不依不饒的倔強,笑道:“這身體還能做點事,我就想——”
  “我給你們的錢是不是都沒用?”來茴打斷他,嚷道:“老早不都說了,那錢你們就是不用,我也不會拿回來。”
  “你給的錢我們都留著,就怕哪天你跟你媽用得著,再說,我們家的日子也是能過的。”躺在上的舅媽虛弱的說道。
  來茴又是感動,又氣不過,抹了抹眼淚,又嚷道:“還說日子能過,舅媽不就是因為操勞才攤上這病的!——留的錢夠付醫療費吧?”
  “夠了,用不了那麽多,我也是打電話跟你講一聲,沒想到你大老遠還跑回來!”舅舅回答道。
  “那錢本來就給你們的,還用得著跟我講嗎?——如果不是要付醫療費,你們大概也不會讓我知道舅媽生病吧?我就這麽一個舅舅、舅媽,你們有什麽事,難道還不讓我回來盡盡孝心?”來茴頓了頓,又跟舅舅說道:“我在酒店多開了個房間,您這麽大年紀,就別去跟親戚家的小孩擠了!”
  舅舅本來還要說什麽,但又清楚外甥的子,便也不再推辭了。
  連日裏,來茴守在病前,跟舅舅輪流照顧舅媽,在醫院裏跑上跑下地繳費,拿化驗單,盡心盡力,隻希望能多為長輩做點事情。
  這日中午,舅舅吃飯後到醫院替換她,回到酒店,她低著頭從手袋裏翻找磁卡,沒注意到前麵的人,迎頭撞了上去,捂著發痛的鼻子,她退開一步正要道歉,抬臉看清那人時,頓時張口結舌——
  她就知道是故意的,酒店這麽寬的走廊,怎麽可能那麽容易撞上人。
  “你怎麽在這裏?”
  謝家逸溫賀笑笑:“我為什沒能在這裏?”
  他為什沒能在這裏,來茴是不知道,她隻想知道他在這裏是不是因為她。
  走廊上的燈光暗淡得柔和,來茴還是能看清他的,仍是她熟悉不過的清俊的臉,溫耗笑,笑得如此真誠卻是少見的。她不得不承認,這是個驚喜,淒涼地回歸故裏,還是讓她遇到了一個熟人,這感覺真是說不出的親切,本是隨便一個舊同窗就可以做到的,更說不得他是為了她才刻意安排了相遇,她萬分感激他成全了這種親切。
  故鄉,也不全然是陌生的,還有她的回憶,不是嗎?
  她的臉上漾開笑,很熱情地說道:“當然能,你什麽時候想在這裏都沒人阻止——進來坐坐吧!”
  她先一步走到房門前,刷了磁卡,回頭衝他笑笑,旋扭門柄先走進去。她住的是個單人間,一張雙人大,雪白的純棉單,窗簾是拉開的,臨窗俯瞰,長江水滾滾奔流,遠處的森林公園山漫翠,紅楓燦似雲霞。
  “你倒是擇了個好房間!”家逸坐在落地窗邊笑道。
  來茴倒了杯水給他,坐在邊道:“也沒怎,到了間就黑麻麻地一片,白天我也沒功夫站這裏觀景。”她大方地笑。“你羨慕,我可以跟你換!”
  “換倒是不必了,你要住得慣,我家多的是房間給你住!”
  他家?來茴這才想起,無家可歸的隻是她,家逸的父母還健在,自然是有個溫暖和睦的家讓他歇腳的。
  黯然地垂下頭,她的大拇指撫著白瓷杯,低聲問道:“你父母身體還好吧!”
  “都還好,下午到我家吃飯吧,他們也很多年沒見你了,上次我回來還問起呢!”
  來茴端杯子的手一抖,去他家以什麽名目去?幾年前她也常在他家窩著,因為她是他朋友,家逸都逼著她改口叫爸媽了,如今若是再去,該有多尷尬?她委婉道:“我要在醫院照顧舅媽,可能沒時間!”
  家逸沒有勉強,看了看表說道:“你應該還沒吃飯吧,先去吃飯,下午我跟你一同去醫院。”
  來茴想了想,才直言問道:“你回來做什麽的?”
  “陪你吃飯啊!”他表情正經地好像真是那麽回事兒。
  事實上,來茴離開的第二天,家逸去探望來如芸,得知她因舅媽病重回鄉後,他便加緊處理完手頭的工作,接著便趕回C城。倒不是因為這是個獻殷勤的好機會,隻是想到她家的老房子已經借別人住了,她回家定是沒得去處的,有個熟悉的人總能暖暖心。
  來茴想不到那麽多,家逸也不解釋,讓她猜不出目的,或是當成個玩笑也好,他隻是想在他們都熟悉的地方陪著她。
  吃飯的酒樓是C城最負盛名的老字號王記菜館,特便是些家鄉菜,80年代末還是個兩麵通風的小穿堂,裏頭擺了三四張桌子。九十年代中期開始發跡,十多年經久不衰,來茴和家逸算是與王記一同成長的。幾年後,他們衣錦還鄉,而王記新建的四層酒樓也在上月開張。
  酒樓裝潢得古古,融入了些民族氣息,烏木牆壁上掛著手工製作的西蘭卡普,據說那是適婚孩兒織給心上人的定情信物,再熟悉不過的風土人情,使蕩茴跟家逸心裏產生了莫名地激動。
  “王記建這麽大的酒樓,有那麽多人來吃飯麽?”來茴不解,C城的城市人口還不到一百萬。
  “當然不是每天都客滿,但這個城市的人聚餐都必來這裏,還有途經C城的外來人口也會慕名而來,節假日食客也是駱驛不絕的。”家逸也是猜的,他和來茴都想像不到,離開幾年,老百姓的消費能力已經高得驚人。
  服務員上了第一個主菜——磨芋燒鴨,王記的拿手絕活即是把一道家家戶戶都能做出的菜,燒成唇齒留的味。來茴聞著撲鼻的辣味,直咽口水,家逸笑了笑。夾起一條晶瑩剔透的磨芋豆腐,吹涼了私她碗裏,說道:“多少年了,都快忘了當年你總被豆腐燙得直叫喚的樣子,唯一沒變的是王記的這道菜還是讓你饞得慌!”
  來茴為他的體貼感動,食當前,她迫不及待地送進嘴裏,含糊地說道:“果然是家鄉的味道,好懷念啊!”
  第二道菜是紫蘇悶鱔魚,第三道菜是小秤蝦……道道菜都是往年他們最愛吃的,來茴不太能適應家鄉的嗆辣,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家逸拿了紙巾,如往常一樣,輕柔地給她拭去汗珠和嘴角的油漬。她用手在嘴邊扇著風,不知道是不是被辣得頭暈了,臉一陣陣發熱,恍若置身夢境——還未經曆世事時無憂無慮的夢境。
  夢很短暫,一個穿著黑茄克衫,短短的頭發朝天豎起的男人望了他倆好半天,才走過來,雙手同時搭上來茴和家逸的肩,驚醒了來茴的甜夢。
  “來茴?家逸?我還真沒認錯,就是你們,哈哈!”男人笑得很豪爽,嗓門兒大得周圍的人都看過來。
  他們倆都認識這個人,高中同學,也是王記的少東家——王昌渝,來茴記得他曾在講台上解釋過自己的名字,他祖籍是重慶的,王記老板熱愛家鄉,給兒子取名昌渝。
  家逸和來茴也笑著跟老同學打招呼,昌渝又說道:“好多年沒見你們了,來茴的消息是打聽不到,家逸也隻聽說發了大財,你們啊,都不跟老同學聯係聯係,正巧,今兒有一桌同學在我這裏聚會,過去坐坐?”
  果真是左右逢源的生意人,說起話來就那聽!王記生意忙,來茴就不信他還有時間打聽兩個失蹤的同學,但麵上還是笑著回應,跟著去了同學聚會的包房。
  她和家逸當年是學校最出名、同學間最羨慕的一對情侶,鑒於學習成績好,老師勸說幾次無果後,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幾年後兩人同時回鄉,大家都不意外地往修成正果那方麵想。
  麵對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來茴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反倒是家逸跟同學閑侃得遊刃有餘,還不時地撥空給她添水夾菜。
  一個多年前喜歡家逸,如今結了婚的同學眼尖地瞧到家逸的體貼,玩笑道:“謝家逸是幾十年如一日啊,難怪兩個人能八年抗戰取得最後的勝利!”
  又一個男同學接話:“對了,你倆結婚了沒?”
  來茴和家逸同時一愣,還是家逸先反應過來,笑著說道:“還沒,工作很忙,暫時還沒計劃!”
  男同學啊呀一聲,跟剛才那個同學打趣道:“聽見沒,於茉,你趕緊離了婚還是有機會的!”
  於茉啐他一口,轉頭為來茴打抱不平道:“結個婚也不麻煩啊,回來在王昌渝這兒辦幾桌酒席不久了,你這樣拖著來茴可不好,孩子是經不起拖的啊!”
  誤會!天大的誤會!來茴臉紅通通的,現下的情形又不容她去辯解,同學都認定了他倆還沒分手,看一個個的興奮勁兒,像是他倆的‘圓滿’彌補了這班人初戀的遺憾似的,要說明白她跟家逸早分手了,這班人指不定立刻將他倆矩正法——把婚事兒辦了。
  她這廂胡思亂想,家逸倒是臉不紅氣不喘地應付著:“唉,壞人都讓我當盡了,天地良心啊,你們都知道我當年可是恨不得一間長大十歲,好娶了她,這下好,老天爺當真了,不到十年,就真不讓她嫁給我!”
  眾人哄笑,來茴臉紅得可以掐出水來,她記得家逸以前在班上跟男同學鬧著“拔蘿卜”,脖子被箍得盡是紅痕,還笑著說:這叫揠苗助長,你們最好能給我拔大個十歲,我好娶了來茴。之後,班上漸漸地興起一股風,誰要追孩兒,都得先讓男同學“拔”上一頓。
  青年少,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去得也叫人沒有防備。
  似水流年,在人不經意的時候,帶著快樂已經離你好遠好遠!
  驀然回頭時,什麽都不剩了,除了殘留的那點兒模糊的回憶——是快樂的,或是苦澀的,在如今的蒼涼背後,都是麗絢爛的。
  來茴兀自沉浸在過去的好中,心酸得幾掉淚,這時,桌下的手被另一隻柔軟的大手握住,指甲輕輕劃過她的手心,她如夢初醒,眨眨眼看向跟同學談笑風生的家逸,他其實也難過,所以才會留意到她的傷感吧。
  她隻猜對一部份,自從進到包房,家逸雖是若無其事的應付同學,但眼角的餘光始終沒離開她,她的眼睛看向那盤菜,他立刻會夾了私她碗裏;她舔舔嘴唇,他就立刻給她的杯裏注滿水;她的嘴角沾了油漬,碗碟旁立刻多了張結白的紙巾。
  從前家逸吃飯時也照顧她,但還沒有做到這般細致,他不是刻意的,隻是心裏有個意識驅使他去這樣做,所以才會做得自然而然,若不留心,是察覺不到的。
  一餐飯快吃完時,來茴才留心到,眼神複雜地凝視著家逸的側臉,想起他說過的話——
  我改變了,不會像過去一樣不懂得珍惜你!
  A城的國貿商業中心頂樓,林秘書橋進了辦公室,見老板背對自己坐在辦公桌後,頭略微偏向左側,臉朝著窗外碧淨的天空,左手支著太陽穴,似在沉思,指間夾著燃了半截的煙,不知道想什麽入了神,大截燃盡的煙灰竟忘了彈進煙灰缸裏。
  林秘書清了清嗓子,恭敬地喚道:“董事長!”
  煙灰抖落到地上,周於謙應了聲道:“什麽事?”
  “MOIO的錢副總到了!”
  “預約的不是謝總嗎?”周於謙的頭略微一傾,疑惑地問道。
  莫非是因為上次在醫院停車場的談話,而造成謝家逸的避而不見?按理說,他斷不會犯這種公私不分的錯誤。
  “是這樣的,謝總早上因私事離開了A城,工作暫由錢副總代理。”林秘書見老板驀然轉了個向,麵對著他,立刻垂下頭請示道:“是否請錢副總進來?”
  周於謙略一點頭,道:“把合約書準備好!”
  兩分鍾後,一個身形微胖,紅光滿麵的中年人走進來,周於謙掛著笑迎上去與之握手,客氣道:“煩勞錢總親自走一趟,真是過意不去啊!”
  錢副總咧嘴笑笑,露出一口四環素牙,也寒喧道:“董事長客氣了,謝總因臨時有事回了家鄉,突發的意外,過意不去的是咱們啊!”
  周於謙的笑臉僵了一下。回家鄉?有這麽巧?來茴舅媽病重回C城,他又是攤上了什麽事兒?
  送走錢副總,周於謙站在窗邊,煩亂地又點了支煙。窗外浮雲緩緩地流過屋頂,指間煙霧繚繞,流雲已近在咫尺,他不自地以手撫上冰冷的玻璃,那流雲是遠在天涯的,也是他觸摸不到的。而另一個人,卻比他勇敢多了。
  年輕就是好啊,不怕到頭來落了一場空!
  他自嘲地笑了,玻璃窗倒映出一個黑沉滄桑的臉影,眼角起了細細的紋路,額頭竟也有了幾條不明顯的淺痕,曆經商海沉浮近十載,他頭次認清到自己的無力。
  來茴,這個他親自買來的麻煩,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伴了他近五年,無時不像隻小貓乖巧地偎在他懷裏,不吵不鬧,卻在快要結束的時候,成了他無法解決的麻煩。
  謝家逸比他多了七年的時間,又勝在來茴從未忘記過他。或許,她這次回來就會跟他提出離開吧。
  他很後悔,後悔這一個月有意避開了她,也許,那就是他們最後相處的時光。
  送錢副總下樓的林秘書站在門口望著老板的背影,這次他沒有打擾,隻站了會兒便轉身離開了,直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他還在想,誰知道那站在雲端的老板也有落寞的時候,而且落寞得讓人打從心底憐憫起來。就像——
  就像什麽,林秘書比喻不出來,跟了老板十幾年,他再清楚不過的是,一貫冷漠的老板不會示弱,即便情緒低落了,也會記得關上門,不讓任何人瞧見。
  而這次,他竟然忘了。
  把周於謙扯回人間的是一個電話,來茴打來的,他欣喜地接起,以他對她的了解,沒有重要事情她是不會來電話的,現在來電隻有一個原因——大概是,她要回A城了。
  然而,這次他錯了。
  “為什麽要晚回一星期?”周於謙失去了平靜,衝著一支已經斷線的手機發火。他當然是不會這樣問來茴的,於她,他要麽是答應她的請求,要麽是命令她立刻回來。但來茴請求他的次數少之又少,理智讓他答應了。
  盡管,他想像得到來茴晚歸的原因極可能是因為謝家逸,極有可能他們已經發生了一些他不願去想像的事情,極有可能,來茴真的要跟他分手了。
  但,他隻能壓抑著心痛,衝著一隻手機瞪圓眼睛。
  事實上,周於謙是關心則亂,來茴晚歸隻因為舅媽要在一星期後接受手術,她希望能親耳聽到醫生宣告手術成功的消息,所以才決定晚些回去。若周於謙問她了原因,她會一五一十地告知,就算不問,他霸道些不讓她在C城滯留,來茴也會解釋。
  但他偏偏表現的毫不在乎,因此,也沒人在乎他。
  掛了電話,來茴遠遠地看到謝家逸拎著痰盂走進病房,身體秘一僵,她跟著走過去。
  謝家逸服侍舅媽吃完藥,微笑著跟她閑聊,眼睛瞄到站在門口的來茴,起身跟舅媽說道:“您剛吃了藥,先睡一會兒,有助於藥效發揮!”
  舅媽笑著點點頭。“真是麻煩你了。”
  “嗬,都說了您別跟我客氣!”謝家逸說著一手牽開被子,小心地按著舅媽的肩膀,服侍她睡下,又壓緊了被子邊沿,才走到門邊,笑著問道:“電話打完了?”
  來茴沒答,隻看了他片刻,才說道:“其實你不必做這些事的。”
  謝家逸攤手。“我也沒做什麽!”
  來茴氣悶地望著他,隻想對他大吼:那是我舅媽,不是你舅媽。
  怔了半會兒,她轉身走開了。那叫沒做什麽?端茶倒水是沒做什麽,按時送飯也是沒做什麽,陪病人聊天解悶也是更是沒做什麽,洗衣服倒痰盂當然還是沒做什麽……
  隻要是她該做的事,他全做了,是,當然是沒做什麽!
  這個本該坐在辦公室指點江山的總經理,做這些微不足道、任何人都會做的小事是不算什麽,她知道,她都知道——
  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滑到下顎,璨璨地如深秋的露珠,她粗魯地用手背抹去,他不知道,她根本不願意他去做那些事情,從前的家務都是她做,他隻要負責賺錢回錢,晚上抱著她就好了。
  又抹去一波洶湧的淚水,她的謝家逸不是會做這些事情的人,他該滾回辦公室當總經理,他該開著他的百萬名車出入高級宴會,他不該在這個小醫院裏端著惡臭的痰盂來回往廁所跑。
  一雙手忽然從背後圈住她的腰,耳側傳來一陣熱氣:“寶貝,別哭了!我不想惹你生氣的。”
  貼著她背的胸口正在劇烈起伏,他知道不該這麽冒失的,但容不得他多想,就這樣做了。抱著她,和幾年前一樣輕聲哄她,不管多久,她都是他手心裏的珍寶嗬!
  他的聲音也在哽咽,滾燙的淚滑進她的衣領內,他幾乎是泣不成聲:“別哭了,寶貝!”
  就這麽一刻就好,哪怕下一刻他會被推開,被她羞辱,甚至是扇他一個耳光,他都甘願,隻要這刻能抱著她。
  腰際的手收緊,家逸吻著她的發,一縷縷紅的發綹含在嘴裏,發絲後的耳朵灼熱得窘紅,懷裏的身體輕顫著,他再忍不住地扳過她的身體,熱切地吻住她。
  走廊上安靜得不可思議,晚飯時間無人,就是有人,他也顧不得了,從在酒店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想把她擁進懷裏。咬牙克製到此時已是極限,他的手臂猛一用勁,她的腳離了地,隨即雙雙抵到窗邊,唇舌難分難解,爆發的熱情全傾注到吻上麵,她的頭已懸出窗外,被他的大手支撐著,窗外是一片燦爛的紅楓,他狂熱地,忘情地吻著她,昏昏沉沉,如是與她一同跌出窗外,緩緩地墜入那一片妖的火紅之中。
  直到她的手輕柔地攬住他的脖子,他才驚覺自己的粗魯,看著她嫣紅的臉蛋和迷離的眼神,櫻唇微張急促地喘息著,他好貪戀,舍不得放開,以額抵額,在她的唇邊低喚:“寶貝!你是我的!”
  灼熱的唇又覆上,溫柔地淺嚐。“我愛你!不管多久,我都愛你!所以,別拒絕我為你所做的!”
  她開始回應他,交錯在他頸後的手拉低他的頭,淺淺地、柔柔地回吻,片刻後,她的眼淚如細雨般沾濕了他的頰。“家逸,如果我們沒分開多好!”
  如果沒分開多好!
  但他們分開了,一分開就是四年,他們愛了,恨了,又愛了,承受過這般痛苦的折磨後,誰又敢期盼往後會長相廝守,誰又不害怕下一次的分離。
  人生太長了,若是一瞬,他們是深愛的,但若是漫長的一生呢?
  “我等你!離開周於謙後,第一個考慮我好不好?”他低聲問。
  來茴答應了,有什沒能答應的呢?她的愛情如同開了蓋的水,幾年間揮發得剩一點點,隻夠墊瓶底的,除此之外,便是空蕩蕩的軀殼,他要便拿去吧!若能給她重新注滿彌的愛情,或許,她的後半生不是淒涼的。
  愛他吧,再差也差不過現在!
  家逸欣喜若狂地抱緊她,天漸漸暗下來,火紅的楓樹染了層幽幽的墨,暗紅的葉,被包藏在黑的帷幕裏。
  “寶貝,你終於肯回到我身邊了!我不會負了你!”他信誓旦旦地說。
  而來茴的腦中卻閃過另一個人的話: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
  男人的話,真的可以相信嗎?
  好人有好報,舅媽的手術成功,已轉入普通病房療養,來茴欣慰之至,又留了筆錢給舅舅,囑咐他不可再去工地上工後,便隨謝家逸返回A城。
  那裏,還有她今生都康複無望的母親。
  原本一直懷疑來茴背叛了自己的周於謙,在每日見她跪著擦地板,見她捧著織得鬆緊不勻的毛衣上下戳針,見她在廚房裏刀法熟練的切黃瓜絲,見她蹲在衛生間裏搓洗他的貼身衣物後,心裏的那點疑惑跟憤怒隨之被喜悅取代。
  來茴蹲在綠盆子旁,籠罩在淡淡的陽光下,雙手泡在盆子裏的,抓著周於謙的白背心一搓一搓,洗衣粉泡沫鼓起了幾個大小不一的透亮泡泡,在那層透明薄膜裏,瑰麗的七光芒繽紛呈現,周於謙億門邊,悄悄地用手機拍下了這般景象。
  手機屏幕中,來茴的下巴沾了圈泡沫,雙手將背心拉平展,專注地檢查汙漬是否洗淨。這樣子很,周於謙是不知道,原來她洗衣服的樣子竟是這麽地賞心悅目,看她纖長的手搓著他的貼身背心,胸口一熱,也跟著蹲在她旁邊,扳過她的臉就要往沾了泡沫的唇吻下去。
  來茴偏頭躲開了。“別,讓我把衣服洗完。”
  周於謙鬆了手,仍是蹲在旁邊,不快地說道:“你都洗了一下午!”
  “那怪得著我嗎?我離開才半個月,你就積了一堆衣服。”她用力地搓了兩下子,又把一處黃黃的汙漬攤到他眼前。“衣服亂放!你看吧,全落了灰,白一坨,黃一坨的,都怪你全堆在角落裏,現在髒得洗也不幹淨!”
  “匣幹淨就扔了再買!”
  “說得輕巧,那扔的都是錢,匣幹淨就扔掉,你多大的家業也敗得光!”來茴把背心扔回盆子裏,泡沫濺到瓷磚上,她站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也是,你那份兒家業也敗得起幾件背心內褲的!”她傾身端了盆子到水龍頭下,擰了開關,水嘩嘩地衝著,白背心在清水裏鼓脹起來。“我是匣幹淨了,這裏麵的衣服有點汙漬不算什麽,穿也能穿,你要覺得人家都能透視,怕被看到遭人取笑,那就扔了吧,橫豎不是扔我的錢!”
  周於謙笑了笑,肩膀一聳一聳,今天的她特別嘮叨,從客廳發黴的咖啡杯念到臥室地板上的煙頭,真像一個久未歸家的子訓斥邋遢的丈夫。
  “衣服你用消毒水泡過沒有?”他問。有人願意給他節約,求之不得。
  “泡過了,不知道衣服生了多少銷,能不消毒嗎?”她擰幹一件衣服,湊到他鼻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這下你放心了吧!”
  周於謙滿意地點點頭。
  “我很好奇。”來茴定定地望著他。“你以前的內褲都是誰幫你洗的?你前很嬌貴,肯定不會給你洗。難道是傭人?”
  周於謙聞言一愣,臉破天荒的紅了起來,趕緊不自在的別過了頭。她像是發現什沒得了的奇聞,大聲嚷道:“不會是你自己洗吧?”
  周於謙臉朝窗外,磨了磨牙,考慮要不要大發一頓脾氣,但是心裏卻平靜得不得了,除去尷尬外,竟覺得——還有點兒意思。
  但下一秒,他就後悔了。
  來茴又擰幹一件衣服,神情古怪地繞到他麵前,濕手摸著下巴,細細打量他一遍後,推翻了自己的猜測。“你不可能自己洗——啊!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一次買個幾十打內褲,穿一條扔一條,扔完了再去買!”她搖搖頭,又道:“嘖嘖……新內褲也要洗了才能穿啊,不然多髒,想想那內褲被擺出來賣之前被多少雙手摸過……”
  已步到門邊的周於謙雙腿驀地夾緊,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他又羞又惱,卻是發作不得,這時候發作不明擺著自己承認了?勉強站穩,他竭力裝作若無其事般,扯了扯袖子,背後又傳來一陣讓他牙癢的狂笑聲——
  來茴笑得肚子疼,嘴裏仍不停地擠出讓周於謙狠不得剮了她的話:“哈哈哈,被我說中了是不是?天啦,你真不講衛生,哈哈哈……太好笑了,難怪你叫我匣幹淨就扔了,原來是扔習慣了!”
  被衝動驅使,周於謙幹了這輩子最幼稚卻又最爽快的事,衝幹淨手上的泡沫,他扔下滿頭滿臉全是白泡泡的來茴,得意地揚長而去——
  “白癡!”又罵了句極不符合身份的話。
  來茴抹開臉上的泡沫,望著那個囂張的背影,低聲咕噥道:你才是浪費錢的白癡,我詛咒你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沒內褲穿!
  她真惡毒!
  咒完後,她極有自知之明地在心裏慚悔,然後轉身走到水龍頭前,清洗某人這輩子的內褲。
  周於謙走到三樓的客房,一進門便迫不及待地除去了衣物,衝到室嘩嘩地搓洗全身,心裏還直想著:髒!真髒!
  洗夠了出來,他瞪著地板上的內褲,是他新買的,想到來茴的話——被多少雙手摸過,不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有個不詳的預感,在未儡長一段日子裏,穿內褲都會有心理障礙。
  沒洗的新內褲是不能穿了,怎麽辦?如果來茴離開了,難不成他要自己洗?
  一屁股坐到上,從上衣口袋裏摸出煙來,一陣吞雲吐霧後,他身體上的不適減輕了些,想到還在衛生間裏給他洗貼身衣物的來茴,不黯然,縱使他萬貫家財,富足半生,願意為他洗內褲的除了母親,也隻有一個來茴。
  這一刻,他才覺得自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來茴洗完所有的衣服,提了桶到天台上逐一晾起來。遠處的海麵銜著半輪紅日,風吹過棕櫚樹林,層層綠浪微微起伏,鐵欄杆前是她種的草植物,檸檬蜂草的濃隨風四溢,她抱起幾個小小的盆,耗費心神養活這些植物,該放進臥室去,日聞才不負了心血。
  她下了樓,周於謙才從拐角處走出來,空曠的小天台上,晾在竹竿上的背心如白幡飄揚,那竹竿是她去後山的竹林裏親手砍下來的,記得當時她還跟他抱怨:豪華別墅裏什麽都有,卻找不到一根可以晾單、曬被子的竹竿。
  手撫過光滑的竹竿表麵,滑過一個又一個竹節,他看向欄杆前一排沒有抽芽的小盆,裏麵裝的是她半去園裏撬來的土,如果她離開了,盆裏裝的永遠是幹土,長不出薰衣草,也長不出薄荷跟迷迭。
  她曾對他說過:你工作太忙,需要緩解壓力,我種這些植物都有這功效。
  從未要求她做這些事,但她卻細心地為他做了。他曾想,是她自己願意的。但,如果她離開了,還有誰自願為他做這些事?
  又有誰跟他說這樣的話:最讓人舒心的就是有個依山傍水的家,工作累了,有這樣一個地方,不是很好?
  他緩緩蹲下身,那個舒心的家是為了他和他的子而建,然而,他卻從沒想過讓提議的人住進那兒。
  抓了把褐的土在手裏,捏成粉末。真要放她離開,讓這一切都徹底粉碎,成一場泡影麽?
  他倏然起身,拍淨手上的塵土,幾步跨下樓梯,在室裏找到正在給草澆水的來茴,有如一個衝動莽撞的少年,用力地抓緊了她的雙肩,脫口喚道:“來茴……”
  喉嚨像是突然卡了根魚刺,痛得發不出聲音,他咽了咽口水,從她的眼睛裏,他看到了自己慌張的臉。他在慌張什麽?而他又要跟她說什麽?
  “嗯?”來茴輕輕地應了聲。
  他緩緩鬆開手,麵容鎮定,仿佛這個空間裏原來是三個人,而那個急切莽撞的少年已經離開了。
  “茶葉你放在哪裏的?”他問。
  來茴又蹲下身給草噴水。“怎麽又忘了?在一樓儲藏室靠牆的那個櫃子裏,從下往上數,第三排左手邊的抽屜。”說著,她偏頭看了他一眼,又道:“你想喝茶嗎?等會兒吧,我澆完水,摘幾片薄荷葉給你泡茶,看你嘴唇都裂開了,要敗敗火才行!”
  她又埋頭噴水,灰蒙蒙的水霧噴到綠葉上,凝成了一粒粒晶亮的水珠,周於謙心裏一揪,胸口熱乎乎的,轉瞬又涼了下來,濕濕的涼爽,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感動,感動得心落了淚,像葉兒上的水珠,晶瑩透亮。
  他啞聲。“來茴……”
  “嗯?”她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他沒說話,來茴好一會兒沒聽到回應,才抬起頭,又問道:“什麽事?”
  “沒,沒事!”他結巴了一下,掉過臉。
  “沒事兒你杵這兒幹嘛?”
  “我就想在這兒。”他沒好氣。“這還要你管!”
  就想在這兒。莫名其妙的,他在心裏重複了一遍。
  “行啦,沒人管你,這房子本來就是你的,我想管也管不著啊!”
  你真想管也不是管不著!他仍是沒說出來,轉了個身,走到窗邊,望著初亮的路燈,和遠處黑靄靄的大海,“沙啦沙啦”的樹葉聲,在黑的掩護下,顫顫微微地低哼著,像是在提醒他:別隻顧著想自己的失常,你的來茴雖是體貼,卻已經不若從前般,處處讓著你了。
  走廊上許多排隊等候的人,問診處一扇扇門敞開著,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坐在白簾子前,準病患的臉各異,緊張兮兮,來茴在喧鬧的走廊飛跑,“噠噠噠”連串的腳步聲,和病患或病患家屬擦肩而過,她跑的速度算是很快了,為什謾患惶惶不安的神情還能看得那麽清楚?
  衝到盡頭的手術室,她才停下腳步,歐陽擎少嘴上叨了根沒點燃的煙,和所有病患家屬一樣,蹙緊了眉頭,臉上寫滿不安。來茴手撫在胸口輕輕喘息,原闌是她看得清楚,而是她對醫院太熟悉,母親生病後,她仿佛就生活在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潔白的簾子,鐵架子鋼絲,就像是她的另一個世界,她習慣了卻深惡痛絕的世界。
  可有人,還偏偏要把自己送進這裏。
  “程蘭怎麽樣了?啊?到底是怎麽回事?”來茴仰起臉急急地問走到她身前的歐陽。
  “是小手術,縫上針就應富事了。”歐陽偏頭,看了眼手術室前亮起的紅燈。
  “小手術?縫上針就沒事了?”來茴瞪著他,雙眼恨不得在他臉上灼出兩個洞,捏緊了雙拳,她大叫道:“她是割腕自殺!”
  竟然還能說出縫上針就沒事了,竟然還能這麽地輕描淡寫,仿佛在手術室裏被搶救的是大街上隨便一個人。來茴不敢相信他竟淡漠到這種程度,她清清楚楚記得,三年前他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與程蘭喝交杯酒,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說他愛程蘭,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說要珍惜程蘭,而現在,程蘭被他傷透了心,連寶貴的生命都放棄了,他怎麽能沒人到說出縫幾針就沒事的話。
  程蘭為他付出的感情是縫幾針就能補得回來的嗎?為他浪費的青是縫幾針就補得回來的嗎?為他放棄了事業家人朋友是縫幾針就補得回來的嗎?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擔心,阿蘭會沒事的,肯定沒事!”歐陽急急地擺手澄清,一雙虎目睜得滾圓,揮動的手在空中劈來劈去,那樣子像是要劈開來茴的腦袋,好把他澄清的話灌進去。
  向來八麵玲瓏的來茴隻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繞到他身後才頓下步子,不摻雜任何情緒地背對他說道:“歐陽,你該關心的不是我怎麽想!”
  歐陽移步到她麵前,來茴不想看那張俗不可哪臉,這讓她覺得惡心,她低頭望著鞋尖,在歐陽說出又一個借口前,煩悶地搶話道:“你要是怕麵對阿蘭,就先走吧!況且,如果阿蘭手術結束,看到你也會影響她的康複!”
  歐陽怔住,他沒想到一向溫耗來茴會說出這種不留情麵的話,但礙於周於謙,他也隻能壓下火氣,聲音幹癟地說道:“這……哦……嗬,我到樓下抽支煙!”
  等他閃人,來茴才抬起頭,望著手術室亮起的紅燈,眼睛裏閃爍著淚光。怎麽那麽傻?為這樣一個人值得嗎?
  因失血過多,手術完畢後程蘭被轉到普通病房繼續輸血,醒來時已是紅霞漫天傍晚。來茴看著眼神空洞,臉慘白如紙的程蘭,柔聲問道:“還疼嗎?”
  程蘭短短地吐個兩個字。“不疼!”
  “想不想吃什麽?我去給你買!你看,你一天沒吃東西,一會兒連路都不動!”來茴見她望著手腕上的繃帶出神,忙找話岔開她的注意力。
  “來茴,別小心翼翼的,我犯傻一次,不會有第二次。我要是還想死,就不會給他打電話要他送我來醫院了!”她虛弱的說著,眼神仍是空空洞洞,那裏麵什麽都沒有,連眼淚都不找出來一滴。
  “離開他吧,程蘭!”她又說了一次。
  程蘭虛無苦澀地一笑。“不離開也不行了,你知道他是怎麽對我的嗎?開了張支票說是分手費,叫我拿了錢滾得越遠越好!”
  真是沒良心的牲口!來茴在心裏罵了句,心疼地說道:“那就離開他吧,離開他了照樣能活!”
  程蘭的神很是淒涼,她低聲道:“說來你不相信,跟他在一起這三年,除了生活費,我沒要過他什麽值錢的東西,而他喲侮辱我的錢,我更不會要。你想想,我該怎麽生存?我往後要怎麽過日子?”
  換她可沒這麽傻,來茴心想。但她也沒勸程蘭拿錢,隻說道:“你可以柵作啊,以前你在歐陽的公司不是做得很出?”
  程蘭抬起打針的手,覆到來茴的手背上,無奈地說道:“同行業的很多人都知道我跟歐陽的關係,要進了那些公司,怕還沒開始工作就被別人戳穿脊梁骨了。而其他行業的,因為我年經太大,幾年沒有工作,也不會接收我這個沒經驗的!”
  來茴聞言神一凜,程蘭已經快29歲了,沒有管理經驗,又搶不到年輕孩兒的工作,在A城這個人才濟濟城市要找份工作比登天還難。她不暗自歎息,程蘭跟歐陽在一起的時候年齡與她現在差不多,怎麽還會幼稚到以為愛可以戰勝一切,現在落得人財兩空,傷痕累累,結婚成家立業至關重要的三年白白蹉跎了去,直至被逼到絕路上。
  來茴隻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年紀一大把了還把愛情當成唯一,傻得不存點錢給自己留條後路,到今天這步田地,隻能怪她的假精明,腦袋裏裝的全是豆腐渣。
  但想到她曾經幫父親找到工作,來茴又忍不心看她自生自滅,咬了咬下唇,她猶猶疑疑地開口:“我找周於謙幫幫忙!”
  程蘭聽了一逕地搖頭。“周於謙是大公司,很多高層都認識我,人多嘴雜,算了,讓我自己再想想辦法!”
  來茴想想也是不妥,要是周於謙把她甩了,又不給錢,她去謝家逸的公司也不會去當歐陽的手下。她眼睛一亮,忙握住程蘭的指頭說道:“我有辦法,我一個朋友是外企高層,晚點我去找他說說看!”
  “跟歐陽沒關係?”程蘭不敢置信,來茴除了周於謙哪來的人際關係,更何況是外企,說進就能進的嗎?
  來茴飛快地點點頭。“沒有關係,他是周於謙的客戶。”她見程蘭眼裏有了希望,忙又說道:“我還不知道行不行,但我試試看!”
  謝家逸正好缺了個助理,便爽快的答應下來,不過外企畢竟不像國內的企業,不是哪個人說進就能進的,麵試考核的程序一樣不能少,由於程蘭是總經理親自引薦的,也是在他手下做事,想來也是一路暢通無阻,直接上任進入試用期。
  來茴放下心來,家逸握著她的手道:“別擔心,她養病這段時間我會教她些東西,好順利地通過麵試!”
  “不會給你惹來什麽麻煩吧,萬一有人說你循私呢?”來茴擔憂地道。
  “她要是在麵試和筆試時取得好成績,不就沒人說閑話了!我隻是引進門而已,她如果做不好,通不過試用期的考核,照樣是惦開的!”
  那時就不關她的事了。來茴低頭攪著杯裏咖啡,看著漾起的褐旋渦,想著還了程蘭一份工作,算是報答了,以後還得靠她自己。
  “徐亞怎麽樣了?”來茴驀地想起A城還有個青梅竹馬的朋友,不覺慚愧,起初隻顧著躲他,到現在也對他不聞不問,好像過份了些。
  謝家逸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自從上次兩人將話攤開來說後,因為怕肖鈺尷尬,他也沒去正徐亞,隻偶爾的從電話裏得知他的工作還算穩定,和肖鈺仍是曖昧不清,也沒聽說他們正式交往。
  “哦……好像他工作挺忙的。”他隻能含糊以叮
  “隻要他過得好就行!”她看看表,起身道:“我該回去了!”
  “才十點鍾!”家逸說道。他實在不願意她回到周於謙的身邊,這就像往他心上戳了一刀,然後提醒他,她還是周於謙的人。而他要真正地擁有她還得等上半年,這半年不但要忍受自己最愛的人睡在另一個男人上,更要遵守來茴的約定,不能與她有任何親密的行為動作。
  他知道,這半年來茴希望跟他無任何關係,她不想自己當個很不像話的人,同時與兩個男人糾纏不清,而他也想完完全全地擁有她,所以寧願忍耐,哪怕每日每都得承受心如刀絞般的痛苦。
  南嶺別墅的牆角陰影裏,周於謙疲憊地倚著牆,陰沉地看著從跑車裏出來的來茴,再看著她進門,如鉛沉般的腿微微挪動。
  找了她一晚,擔心了一晚,原來是跟另一個男人約會了。
  他諷刺地冷哼,隻覺得此時的自己無比可笑又愚蠢。從傍晚得知程蘭自殺的消息後,便推卻了所有的應酬,他太清楚程蘭的悲慘能給來茴造成什麽影響。以往隻是些小事情,她都會失神哭上很久,陷在自己的世界裏自哀自怨。而這次程蘭自殺更是非同小可,隻要想到來茴難過驚駭的樣子,他怎麽也無法安下心,尤其是到醫院聽說她離開了,不知道有多恐懼她受了刺激,而在外麵出什麽事兒。
  是的,恐懼!一整晚心懸迪高,焦慮地滿世界找她,可笑的是,真的找到了,看到的卻是她神情自若地從另一個男人的車裏走出來。
  而他,卻窩囊得像隻老鼠躲在角落裏。
  臥室裏有點兒清冷,窗外的風吹進來,臉上的皮膚寒絲絲的,來茴忙去關窗戶,正好瞥見周於謙從大門外走進來,小徑上的落葉沒來得及清理,他仍是單手抄在西裝褲袋裏,皮鞋踩過黃葉,有些漫不經心,步子邁得緩慢而沉重——他好像很累,好像是的。
  又一陣西風,卷了些落葉,來茴冷得打了個顫,忙把窗戶拉攏,今該降溫了。轉了個身到室把洗澡水放好,溫度比平常稍稍調高了些。坐在池邊緣,她把手伸到池裏,指尖觸到暖暖的水,興許是剛才太冷了,她竟有些舍不得抽回手,任憑手掌在溫熱的水裏翻覆劃過。
  他看起來那麽疲憊,泡個熱水澡再睡一覺,明天會精神百倍吧?照顧他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從一開始地察言觀,為了討得他高興,到後來便是不知不覺地去做這些事。就快要分開,或許她做的,他隻會認為這是她應該做的。
  胡思亂想著,她聽到門柄旋轉的聲音,忙迎出去,從衣櫃裏拿出厚實的袍掛在手臂上,繞到周於謙身後,脫下他的西服,說道:“熱水放好了!”
  周於謙悶悶不語,待她轉到身前,給他解襯衫扣子時,才以手托起她的下巴,眼裏全是困惑。來茴驚訝向來喜形不怒於的他怎會有抑鬱困惑的神情,心頭微微一顫,她忙垂下了睫毛,不敢再看。
  他極不喜歡她的逃避,鬆了手抱住她,頭埋在她的肩窩,懵地低語:“我很累,這幾天特別累!”
  他這樣說,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
  “嗯,我看出來了,所以放好了熱水,你先去洗澡,再好好睡一覺!”熟悉的體味,卻是陌生的周於謙,她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向她吐露,卻想不到,在快要分開的時候,他們之間竟多了些溫情,多了些依賴。
  或許正是因為要分開了,他們才竭盡所能地表達心中戀戀不舍的繾綣。
  接過她手上的袍,他徑直走向室,臥在池裏,溫熱的水鑽進毛孔,腿上的酸痛得到些緩解。常年忙碌地工作,缺乏鍛煉,才奔走幾個小時便感到不適了,是不是該找個時間,放下工作出去轉轉?順便帶上她。
  他知道自己又在找借口,到底是誰遺留給他這種格,連自己心裏所想的都要去推翻,都要去尋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不願承認是真的有了危機感,或許那是在靈魂深處蜇伏已久的,所以才在今天親眼目睹後,心如針刺,隻想著找個辦法留住她。
  原以為他可以灑脫地放她離開,原以為這麽長的時間她會他,舍不惦開。
  原來都不是,他灑脫不來,尤其是見她從舊情人的車裏出荔,才知道她根本沒把他當回事。縱使是任何一個人都耍盡了心機要留住他,隻有她,仍是依循著自己的原則生活,盡心盡力服侍,然愛他,也不糾纏他。
  如果年輕時無財無勢而隻能討侯月琴不算,這是他在發跡後第一次想去討得一個人的歡心,而那個人還是自己的,就身份而言是最不需要他去討好的人。然而,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開始在意她的一顰一笑,一怒一悲,甚至幼稚得在言語上欺負她,挖苦她;又是什麽時候開始,習慣了看電視時她坐在一旁看書,玩手機遊戲,打毛衣?
  他的眼睛驀地睜大,她的每個表情都印在腦子裏,竟然是那麽的清晰,他甚至猜到了一出室,她肯定是斜躺在上翻書,不是認真地在看,她隻是要等他洗完澡給他擦頭發,所以才拿本書打發時間。
  想到這裏,他起身一腳跨出池,擦幹溫漉漉的身體,披了袍開門,像是證實一般地定睛望著斜躺在上的她——
  來茴從書裏抬頭,見他站在門口,忙把書扔到一旁,走到他麵前係好袍帶子,又進室拿了幹毛巾——“咦……你今天沒洗頭啊?”
  她沒留意到他的表情,折回室韓巾。周於謙愣愣地站在那裏,似乎不知道該有什麽樣的反應,精明的大腦一片空白,隻想著證實,而結果卻是他完全應付不來的。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對彼此熟悉到了這地步,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的自然而然?
  等到他回神時,來茴已經站在他麵前,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說道:“你杵這兒專擋路的嗎?”
  “你要做什麽?”門神頗不自然地問道,但還是側了身讓她過路。
  來茴手指向藤篋子裏換下的衣物,又揚了揚自己手上的袍。“我要洗澡,還得洗你的衣服,你一直杵這兒,害我進出不方便。”
  “你是瞧不順眼吧,難不成你洗個澡還要跑來跑去的?”
  好心沒好報,不是看他累了,想讓他早點休息,她才懶得提醒他別站著發呆呢。挫敗地垮下肩膀,她歎了口氣道:“算了,你愛杵多久就杵多久吧,我不介意洗澡的時候門外還站了個身家上億的保鏢!”
  說完,她就要關上門,周於謙忙伸了腿進去,格開門說道:“我沒洗頭的,你幫我洗!”
  於是,周於謙坐在池邊緣的大理石台上,來茴站在池裏麵,雙手狠狠地摳著他的頭皮,邊摳邊想著,怎樣抓掉他一把頭發才不會被他察覺是故意的。周於謙舒服地眯起眼睛,嘴仍是不閑著:“泡沫掉我眼睛裏了……給我抓抓耳朵……你少噴點兒水,都滑到脖子裏了!……喂!你到底會不會洗頭!!!”
  來茴悶笑,手裏抓著一小撮粘了泡沫的黑發,慢悠悠地道:“不會,而且你問得太晚了!”話落,她又凶狠在他頭皮上摳起來。
  周於謙哼了聲,又眯上眼,這次是痛敵了眼。“誒,下個星期跟我去趟北方!”
  “去北方?做什麽?”
  “趕上你又老了一歲,我也順便去度個假!”頭皮又傳來一陣麻麻的痛,他蹙緊了眉,把頭扭開脫離魔爪。“你存心的是不是?痛死了!”
  “哦……對不起!”來茴忙回了神道歉,手的力度放柔了些。“為什麽要去北方?”
  “正好可以到那邊分公司視察!”他沒說的是,前幾天她還跟他念著,老家該下雪了,有好幾年沒看到雪景了。再說,他要不帶她離開,鐵定她生日是跟她媽和謝家逸一起過。
  “度假還不忘了工作?”她地咕噥一句,又為難道:“可是每年的生日我都是跟媽一起過的!”
  “你生日那天晚上回闌就行了?”
  來茴點點頭,忘了他背對著她,根本炕到,手仍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好一會兒,又聽到周於謙的聲音。“往年你生日我都送你什麽?”
  “沒送過!”
  周於謙仰起頭。“沒送過?”
  “都是過了你才補了首飾或支票!”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兒。他仔細回憶,以前來這裏的次數不多,不太可能剛巧趕上她生日就來了這裏,過後說起,也是敷衍了事。
  “還是送了東西,也不算虧待你了。”他為自己辯解,然後站起身。“好了,我自己衝水,你先去外麵待一會兒吧!”
  來茴淨了手走到外麵,赤足踩在樺木地板上,腳板心有些發涼,驀地回頭,一步一個濕濕的腳印,斷斷續續地連到那扇緊閉的木門,一潑潑的水聲穿透那扇門,在空靜的房間裏隱隱約約地響起,她突然感到寂寞,希望那水聲能大些,再大聲些,她回走了幾步,幾近貼在門邊,直到水聲停了,才走回邊開了電視,連續地換台,新聞,廣告,娛樂八卦——
  她隻想這屋裏有點聲音。
  “你可以去洗了——怎麽今天想到看電視了!”周於謙用手撥著濕發,在對上那似被遺棄的眼神後,他心神一震。
  來茴怔怔地望了他很久,才在心裏問自己——怎麽想到看電視了?
  耳朵裏傳來體育台的歡呼喝彩聲,一浪緊接一浪,她蹙緊了眉頭,然後望向周於謙,臉上漾起一抹舒心地笑意:“你也覺得吵對吧?我剛剛也這樣想來著。”她關了電視機,他一說話,她就覺得電視是多餘的噪音。
  周於謙見她又進室裏墨巾,要給他擦頭發,忙拉住她。“不用給我擦了,你先去洗澡吧!”
  間降溫了,他們沒有開暖氣,周於謙緊摟著她,把她的手貼到胸口最暖的地方。黑暗中,他輕聲問:“冷嗎?”
  她搖了搖頭。“不冷!你冷嗎?”卻沒有問他要不要開暖氣。
  “我也不冷!”
  窗戶上樹影搖曳,冬寒的風嘶吼咆哮,暖暖的被窩逐漸升溫,他輕柔地吻住她的唇,愈漸熱烈,他感覺到擱在他腰上的纖手慢慢地收緊,她的回吻也越發地熱情。
  這個冬日寒冷的,沒有,沒有發泄,僅是將心口裏蘊藏了許久的柔情,一點一滴地釋放。
  黑的JAGUAR豪華房車往別墅駛去,望向柏油路的盡頭,幾棟尖頂的歐式藍房子。來茴隻瞄了一眼,便把頭轉向窗外,透過綠蔭蔭的玻璃窗膜,北方的海灘上隻遺留了幾串長長的腳印。當然,這是她猜的,淺白的沙灘上見不到個把人,但這麽麗的海灘肯定是有人來過的,即便是冰涼的冬天,總有一些心懷浪漫的人無法抗拒藍的海水,一人多高的浪,和微紅的雲霞。
  聽著海潮的澎湃聲,車子很快駛進一幢藍房子院內,白的鏤大門,兩層的精致小樓,他們在底樓的大理石台階旁下了車。清洌的海風攏上身,來茴拉緊了豁風的大衣領口,挽著閑適的周於謙進了新住處。
  在玄關處脫了鞋,來茴繞過紅木格子屏風,踩在光可鑒人的趕式木地板上,低了頭,看到自己蒼黑的影子,孩子氣般的,右腳在地板上磨蹭了幾下,抬頭赫然對上周於謙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她略微窘迫地道“這……地板是熱的?”
  周於謙看看她的雙腳,再把眼光移到她臉上:“要不要把臉也貼到地上測測溫度!”
  來茴還他一個“無聊”的白眼。“我不是沒見識過嘛!”
  “北方的冬天除了暖氣就是地熱了!”周於謙脫下外套遞給工人,又向來茴道:“我還有些工作要處理,你先休息會兒,晚點出去吃飯!”
  他上樓後,來茴在屋裏兜轉,客廳不大,暖烘烘的,海藍的沙發一組靠牆,一組靠窗,與地板同一的小幾,幾乎是貼到地麵的,果盤裏盛著幾串紫燦燦的葡萄。她盤腿坐在地上,摘了顆喂到嘴裏,眯起眼睛慢慢嚼,清涼的甜汁裏帶點微酸,把核吐到手掌心上,她從幾下麵找出幾張影碟,全是獲獎的大片。來茴一向自認是小市民,這些電影即使久負盛譽,她也鮮少去看。
  此時無聊,隨意地抽了張《吹動大麥的風》塞進DVD機裏,又爬回原處,靠在沙發邊緣,抱了方枕,抓了串葡萄仰頭咬下一顆,很有閑情逸致地欣賞起電影來。
  運氣很不好,她抽中的是一部催人淚下的影片。整部電影綠浪翻滾,綠是愛爾蘭國旗的顏,到了影片最後,這個顏才被灰蒙蒙的塵霧漸漸淡化,直至消失,什麽都炕清了,茫茫的灰,她的心隨著顏的淡化而失落,年輕的愛爾蘭戰士被處決,淚不可仰製地溢出眼眶,當周於謙拿過她手上的葡萄時,影片已經結束了。
  “來渡假還選這麽悲傷的影片看?”周於謙笑道。
  來茴抹了抹眼淚,不好意思說自己跟本沒聽說過這部影片,忙道:“我以為我不懂欣賞,所以也不會傷心!”
  “你的意思是你還是有品味的?”周於謙從藤製的小桌上抽了紙巾遞給她。“比起你那些吵吵鬧鬧的搞笑片來如何?”
  “那是雅俗共贍,再說,小市民本來就需要娛樂!生活汁本就有許多的心酸事,誰還會去看那些悲傷沉重,還要費神領會其深度的電影!不是自虐嘛?”
  周於謙聽著她頭頭是道的辯解,不可置否。來茴又驚訝道:“原來你也是會看電影的?”
  “我就不能看電影?別忘了我也年輕過,也瘋狂地迷過電影和……電影明星!”說到最後,他的表情頗為不自然,聲音也小了些。
  來茴察覺到了,不動聲地道:“意思就是你現在很老了?”故作打量般地在他身上巡梭一番後,得出結論:“也不算是很老,就是比我老了點兒而已!”
  他笑了笑,老氣橫秋道:“你倒是會說話,老的是心,你自然炕出來,當人把許多事看得透徹時,心就老了,人也老了!”
  來茴看他額頭上淺淺的皺紋,突然感到心疼,他被前傷得很重吧。年輕時懷著熾熱的心去愛慕一個人,把銀幕上催人淚下的主角娶回家時,想他的心情也是興奮而喜悅的,隻是生活太殘酷,一點一點地奪去他的興奮,他的喜悅,等到他從歲月的桎梏,生活的嚴刑中掙脫出來時,已是心如死灰。
  當人把許多事看得透徹時,心也老了,人也老了!熱情沒了!追求沒了!處處防備著,給自己築起高高的城牆,深不可測的背後是竭力壓抑的寂寞!
  她突然想擁抱他,像自己的孩子般擁抱他,柔柔地拍著他的背,輕聲說:不怕,我疼你!
  她也這麽做了,攀上他的肩時,周於謙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隨後,她的臉在他的發鬢蹭冷去,討好得像隻小狗,隻差伸出薄薄的,長長的舌頭舔幾下子,他很想笑,在笑出來前,聽到了她溫柔的聲音:“我也是看得懂那部電影的!”
  他的身軀陡然一震,還未牽開的嘴角凝滯了笑意,電視機屏幕一片深沉的藍,裏麵沒有任何圖像,如同他暫時停擺的思緒。難道,她是在說——
  她也是懂他的嗎?
  多具關懷和溫情的擁抱!他怔了許久,身體深深地陷進了柔軟的沙發裏,連同心一起,寸寸地淪陷,他突然覺得自己全身都柔軟得不可思議,仿佛是連續工作了一星期後,找到張大,想也不想,也想不起什麽,更管不得什麽,“砰”地就躺了下去。
  隻求,一哼。
  晚飯吃的是海鮮,不是大酒樓,而是一家知名的宵檔。盤子裏堆著清蒸的紅蟹,掰開殼,裏麵是油滋滋的蟹黃,原汁原味的鮮,來茴胃口大開,敲碎了一隻蟹腿,拉出白嫩的的蟹肉,眉開眼笑地往嘴裏送,而周於謙則是把元貝裏的粉絲撥開,隻揀了肉吃,她微微蹙眉道:“你真挑嘴!”
  撐著布篷子的宵攤裏,坐在板凳上的周於謙仍是貴氣逼人,又挑開一縷粉絲後,他語氣平平道:“這裏粉絲元貝做不出南方的味道!”
  來茴無言,想他願意來這種地方已是受了大委屈,就寬恕他浪費糧食,反正雷也劈不到她頭上來。
  轉眼間,四隻蟹變成一堆空殼,來茴吃得飽飽的,見周於謙仍是沒吃什麽東西,關心地問道:“你不餓嗎?飛機上你也沒吃!”
  周於謙隻搖了搖頭,放下筷子,喚來老板買單。又問她道:“吃飽了?”
  來茴點點頭,問:“你不喜歡這樣的環境,為什麽還要來這裏吃?”
  “聽別人說這裏的菜很好,顯然上當了!”其實是聽了下屬的話,這裏的菜最具地方特,所以才帶她來嚐嚐。剛說完,他轉頭便對上老板青黑的尖尖臉,尷尬地付了錢,拉著來茴匆匆離開了。
  馬路坑坑窪窪,兩旁的小攤首尾相接,時間社,市的客人不多,路燈零亂黯淡地亮著,冷風簌簌,來茴雙手攏在嘴邊,嗬出熱氣暖手,斷斷續續地又加了笑聲,她睇了睇周於謙冷峻得仿若結了層霜的臉,咳道:“你說那老板的臉像不像除了的栗子!”
  周於謙嘭笑出聲,冷峻的線條柔和了些,他曲臂握住來茴的手道:“的確很像糊栗子,黃黃的皮黑了一大塊!”
  正笑著,路邊攤冒出一個操著天津口音的聲。“嗨呀!先生,我們家的栗子沒有除的,要不要買幾顆嚐嚐!”他們轉頭,巧的是家糖炒栗子鋪,一張熱情過份的方臉,衝他們笑得格外殷勤,應該是老板娘,四十歲上下,她男人正從玻璃櫃裏鏟了赤殷殷的栗子往紙袋裏裝。“我們是老字號,栗子顆顆都是精選的,飽滿甜,買一袋嚐嚐?”
  “你要嗎?”周於謙問來茴。
  來茴看了眼不停搓手的老板娘,這天冷得,她們做生意也不容易,而自己也想吃,忙回答道:“要!”
  老板娘喜悅地笑著,手臂碰了碰男人。“給她們裝底下熱乎乎的!”男人看起儡木訥,聞言把鏟了一半的栗子呼啦啦地全倒了,用鏟子撥了撥,開始往袋子裏鏟熱的。老板娘趁空又跟他們聊上了。“兩位是外地人吧!吃過我們家炒的栗子保證你們以後還想吃!”
  周於謙指著櫃子前擺了一排包裝好的栗子,以商人的角度問道:“既然知道我們是外地人,你為什沒隨便給我們一包就好?”
  老板娘哈哈一笑。“我呀,是看你們小倆口感情好,肯定是來這兒玩的,萬一涼栗子冷了你們的感情,這罪過可大了,所以給你們熱乎乎的栗子!”
  什麽邏輯?來茴古怪地睨她一眼,問道:“那感情不好的,你就給他們賣涼了的嗎?”
  “是啊,我要看到兩個走路分迪遠的,就給他們涼了的!”老板娘見來茴一愣,指著那排包好的栗子,笑抵不可支:“哈,真伶俐的小姑娘啊,大這是逗你的,包好的也是剛鏟起闌久要給人送去的,給你們底下熱的,是祝願你們的感情更好,像剛炒熟的栗子熱乎乎的!”
  話說著,栗子包好了,老板把栗子遞給老板娘,老板娘又轉交給來茴,臨走前,她又對兩人說道:“栗子涼了不好吃,隻要放進微波爐裏加熱一會兒,保證還是和原先一樣甜!”
  很淨有這麽受過種冷了,裹得厚厚實實的,還是不知道風從哪兒灌進了衣裏,或是從袖子,或是從褲管,涼意遊竄到全身,貼著皮膚的內衫都是冷沁沁的。來茴雙手捂著熱乎的紙袋子,想起了小時候的捂手的小懷爐,扁圓的鐵盒子,裏麵裝了火紅的炭芯,外麵罩層藍的毛線套,掛在胸前,冰天雪地的上學途中,手掌心是全身上下最暖耗地方。
  “不坐車了,我們走走好嗎?”來茴對打開車門的周於謙說道。這麽冷的天,瞌睡蟲都被凍死了,她不想回住處就洗了睡,也可能是這個陌生的城市勾起了她有了兒時的玩心,想著好不容易來一趟,雖不能遊山玩水,但還是可以走走的。
  周於謙猶豫了一下,關上車門。“要去哪裏?前麵拐出去就是步行街!”
  來茴笑著搖搖頭。“就在這條路上走走吧,我喜歡光線暗一點兒的地方!”
  大冬天的,蒙了層似有若無的霧罩子,他們並肩走在空靜的街上,眼前萬物都似空虛的影兒,灰綽綽地如輕沙浮麵,風蘊了些水汽,一汪汪的潑到臉上來,滿臉感到濕浸浸的。來茴適應了這種透骨嚴寒後,開始剝栗子常
  “那老板娘還說她家的栗子吃了還想吃,我也沒嚼出來特別在那兒,不跟以前在超市裏買的一樣嘛?”
  “人就是頭腦簡單,她不這麽說,你會去買?”
  “我沒說過我聰明!”
  “有自知之明最好。”他頓了頓又道:“我看那老板就是靠老婆吃飯的,要讓他去賣栗子,一家老小得去喝風!”
  來茴抖著手剝下一顆黃嫩嫩的栗子肉,塞到周於謙嘴裏。“你呀,有時候總愛揮一竿子,是人不是人都給你掃上那麽一頓。我就挺喜歡老板娘的,最喜歡聽她說“我們家”,雖然她比自家老公強,逢人說話還是不忘把老公捎上。你看她們多默契,這樣的夫即使生活貧困也是讓人敬佩的!”
  周於謙不屑一顧地撇撇嘴。“我沒看出來有什羨慕的!”
  “你當然炕出來,因為你不用在寒冷的裏站大街上賣栗子嘛。你想想,他們是平凡的夫,他們平時也會吵架,但到了晚上,老板娘還是會陪著老公賣栗子!哎,算了,這種草根階層的感情說了你也不會懂!”來茴趁著光線昏暗猛翻了幾個白眼,正笑著得逞,冷得發痛的臉頰被一隻冰冷的手掐住,眸中淚直打轉兒,被拉迪長的嘴吐出一句抗議:“你輕點兒!”
  “聽你說得頭頭是道,窮還值得你羨慕?”周於謙隱約看到她眼裏的點點兒水光,忙收了手,又似心疼地在她臉上撫了幾下。
  “你這人真不講道理,我不是羨慕,是敬佩。”來茴揉著臉上的痛處,輕言道:“要我,我可不會這麽冷的天還陪老公站街上。況且她老公也對她言聽計從,我想老板娘是聰明的,跟著這樣一個丈夫或許不能大富大貴,平平順順的卻也安心。”拋開手上的栗子殼,她拍拍手道:“這就叫有得必有所失吧!雖然感情好,但生活上溶辛苦!”
  周於謙反複嚼著她的話,有得必有所失。他得到的是富貴,金錢,名譽,地位,失去的便是一個願意同他在寒風中陪他賣栗子的子,簡而言之,就是一個平凡溫馨的家。
  那麽,他願意拿富貴權勢去換一個平凡溫馨的家麽?
  沒有名車豪宅,成天看著別人的臉過日子,賺點蠅頭小利養家糊口?
  他認真的思索了好半天,想像不出自己貧窮渡日的情形,也就不再想了,看了眼黑洞洞的路盡頭,隻一瞬瞬地為自己的傻氣感到好笑。
  捉住那隻在冷風中凍得顫抖的小手,搶了她的紙袋,他淡淡地說道:“待會兒上車了再吃!”不顧來茴抗議的眼神,他轉移了話題:“每個人擁有的感情形式都不一樣,誠然,如你所說老板娘和老板的感情深厚,但也非每對相愛的夫都如此,我父母為了家業,各自忙各自的,但年頭年尾,或是平時少有的相聚時光也是分外珍惜,不能說他們的感情不深厚!”
  他揉搓著掌心裏冷冰冰,毛乎乎的小手,應該是剔栗子那層毛時粘到手上的,搓著搓著,竟然還搓下了層髒兮兮的糖垢,奇的是他也不嫌髒,揉得更勤了些,不覺揉熱了兩隻手。來茴也貼近他一些,把另一隻手擱在他的手臂和大衣之間,像是抱著他的臂膀依賴著,手背還是僵僵的冷,心倒先潮熱起來。
  昏沉沉的暗光中,她用一雙亮亮的眼睛灼灼地凝視著周於謙,忽然說道:“其實你還是相信感情的,對嗎?”
  周於謙表情滯了一瞬,語氣複雜地說道:“回去吧,外麵太冷了。”
  回去的路上,來茴被車裏的暖氣薰得昏昏睡,抱著那袋沒吃幾顆的栗子,閉著眼睛哼出一句不滿的嘟囔:“這裏也沒雪看啊!”
  周於謙淡淡地笑,心裏又一陣陣地發悶,奪去她幾年快樂的正是他呀。有得必有所失,她也是在說自己吧。按在檔位上的手伸到她的頰邊,滯在空中半晌,卻又退了回來,他隻地道:“再等等,你生日那天就會下雪了!”
  他也隻是看了天氣預報,不完全可信。但他會想辦法,延遲回程或是去另一個城市,總之,他會想辦法,想辦法滿足她這個一點也不貪婪的願望。
  為了來茴生日而費心的還有兩個人,一是謝家逸,二是來如芸。往年來茴的生日都是在病房過的,沒有蛋糕,隻有兩碗她親自下廚煮的長壽麵,用筷子纏了幾圈喂到來如芸嘴裏,通常一碗麵喂完,她自己碗裏的麵條被湯酣成了糊。來如芸想著便淚眼漣漣對家逸道:“你今年說什麽也把她帶出去過個生,那孩子為我蹉跎了不少日子,眼看她年齡越來越大,最好的幾年全磨在我這病殼子上了!”
  家逸從公文中抬起頭來,這幾天聯絡不上來茴,芸姨說她出差,但他可清楚得很,肯定是周於謙把她帶哪兒去了。他也抱怨不得,把來茴每日探病的活兒給攬了過來,下班便跑來這裏,拉拉家常。“她那子您不是不知道,哪可能撇了您自己過生日,再說我也不會這麽做。”
  “你們真是拗得很!”來如芸橫了他一眼,又道:“你以為你們這樣就算是盡孝心了,我看著她吃冷麵的樣子,別提心裏有多難受了,今年你們就出去過吧,晚上回來我這裏坐會兒就行了!”沒等家逸開口,她又自顧自地說道:“久病前無孝子,小茴這麽些年吃苦受累地照顧我吭也不吭一聲,她現在就算不管我了也是……”
  “您這話可千萬別卻茴聽見,要不她又該傷心了!”家逸把臉一沉,不顧尊卑的打斷她。心裏忍不住地氣惱,芸姨總把這話掛在嘴上,其實就是怕來茴哪天真不去管她了,所以才一次次地出言試探,他能體諒一個病人怕被遺棄的心理,但來茴都到出賣自己這份兒上了,還被最親的人疑心著,不知道該多難過。“您以後少往這方麵想,別說來茴不可能不管您,就算她不管你了,不還有我嗎?”
  來如芸嘴角動了動,終是沒再說什麽,隻用一雙渾濁的眼睛望向窗外淨藍的天,首次真正有了“死了幹淨”的念頭。她不是存心懷疑自己的親生兒,隻因為剩下的日子都要透過明晃晃的窗戶去看那片天空,想著就百感交集,將心比心,換成了她,要被一個病人折磨這些年,也該厭煩了!小茴還能守著她多久?更不用說隔了層肚皮家逸!
  “您放心吧,今年我想辦法讓她好好過個生日,這可行了?”家逸認識到自己不該頂撞,忙收了公文,掛了張笑臉討好道:“您說說看,她這幾年有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
  來如芸擺擺頭。“自從我病了,那孩子就似變得無無求了,從沒聽她說起過要什麽!”
  家逸一臉失望,挖空心思地回憶往事,想找出點兒痕跡來,思索良久,也未想出她一點兒半點兒的期望,不由得挫敗,來茴是那種容易滿足的人,跟他在一起時隻想著怎麽對他好,從不曾要求過他回報什麽!等到他現在想回報,想付出時,然知道該從何做起。
  “你也不用特意地去討好她,陪她吃頓飯,看看電影就行了!”來如芸看出家逸的苦惱,寬慰道,她自己的兒怎會不清楚,心裏想什麽是從不跟人說的。
  家逸隻點了頭,心不在焉地陪來如芸到十點才離開。回到公寓,他仍在冥思苦想,正當他尋不著頭緒的時候,電視裏一句讓人熟悉透了的廣告詞飄進他耳朵裏——
  一切都為了愛!
  驀然抬頭,他凝神看著那段房地產廣告——倚窗盼望的人,草坪上扔球的孩童,進門便鬆了領帶的男人,幻燈片似地張張切換,心裏湧起了無限的和向往。眼睛一亮,他差點歡呼雀躍,怎麽會想不到呢?來茴雖然什麽都不說,但她所做的一切隻因為愛他,那麽,他要做的便是——
  承諾她一份永久且安定的愛!
  給周於謙係好領帶,來茴抱了件大衣給他披上,再把公文包遞給他,像極了一個溫柔嫻淑的日本子。整理妥當,周於謙拉過她,淺淺地在她額頭印下一吻,難得地柔聲說道:“我晚上會回來!”
  “工作比較重要,你是去另外一個城市,實在脫不開身,就別趕著回來了!”來茴笑著開了門,把他推出去。“好了,快去吧!”
  外麵下起了毛毛雨,來茴站在二樓窗邊,看到車燈在霧綃中亮起來,黃的光漸行漸遠,行至前方煙霧繚繞的林道中,突然間不見了轎車的黑影,仿佛是那麽一下子就消失了,眼前隻餘霧沉沉的光景。“於謙!”她莫名地喊出聲,然後,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胸口那裏被牽痛了一下。
  一整天的時間該怎麽打發?來茴下樓找出那些電影,看了一部後便覺得無趣。工人在他們到的那天就被打發回家了,隻做飯的時間才過來。她把樓上樓下走了個遍,都是些沒人味的家俱擺設。百無聊奈時,上網進社區看了些帖子,然安心,總記掛著外麵茫茫的白霧,索關了電腦,換了衣服,打電話到周於謙的公司叫來了車。
  這個中型城市實際上是沒什麽可逛的,來茴在中心廣場停了車。車窗凝了層厚厚的窗,她無意識地用手指畫了張笑臉,彎彎的眼睛,彎彎的眉,卻有一張癟癟的嘴,哭笑不得,似乎她的心情便是這樣的。明天就是她的生日,心湖蕩起了一圈兒一圈兒的快樂,可不知道為什麽,總有處地方不妥當,她說不出來,如同眉開眼笑下那張癟嘴,隱隱地難過。
  想不出個所以然,她下車進了商場,融入人群當中,聽著四周的陌生方言,一張張端正的麵孔,不怎麽明確的指示牌……適才怪異的情緒被衝散,取而代之的是新奇,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紮在陌生的人堆裏,似乎有了探險的樂趣。
  中午時,周於謙到達鄰近的城市,甫進入市區,他便蓉書通知分公司高層招開會議。時間緊湊,沒來及吃午飯便跨進公司會議室,原本三小時的會議縮減至兩小時。還有一堆文件需要批示,他計劃是在一小時內全部看完。下班之前,處理好所有的事情,他看看時間,現在六點,晚上十點應該可以趕回去。
  孰知剛踏出公司門,分公司高層汗水涔涔的來報,新建廠房突發事故,電器設備被燒毀了一部份,倉庫則是起了火,幸而發現得早,又因新廠房還未開始運作,工人也未遷移,因此,目前隻有一名倉管員被燒傷,已送往醫院。
  事出緊急,周於謙隻得吩咐各個主管,先去工廠查明事故原因,計算損失。自己先一步趕到醫院探了受傷的員工,得知是中度燒傷才匆匆去了廠區。
  七點鍾,事故原因查明,起因是昨晚廠房電線被盜,早上報了電工修理,誰知接錯了線路,拉開電閘,意外就發生了。
  忙到八點鍾,警察介入,扣留了昨值班的治安人員,周於謙心急火燎,留下了保鏢維護秩序,並要求秘書善後,且不能讓警察隨意傳訊任何一個工人。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他疲憊地走向車子。黑壓壓的天,零星落了幾粒冰涼的雨滴,他掏出兩張的機票,水滴子落在紙上,藍的字被放大,炕出目的地是到哪裏。但他心裏清楚,這是十二點鍾最後一班飛往大連的航班,隻有那裏最近,也隻有那裏下著雪。
  原本是要給她一個驚喜,十點鍾趕回去,十二點鍾趕上飛機是綽綽有餘的,而現在,他無奈地看著那暈開的水跡,胸口驀地騰起一股無名火,他憤怒地將機票揉成一團,拋在了身後。雨紛紛揚揚,白的紙團靜靜地躺在濕了水的地上,被遺棄的,還有那份計劃了許久的心意。
  豪華房車急速地在公路上行駛,到了兩城的交界處,有兩條路,一條是國道,平坦但繞了遠路;一條是盤山公路,繞過山頭便是一個小鎮,相較國道可節約一小時的路程,但盤山公路因為鮮少維護,路麵坑坑窪窪,除非趕時間,否則少有好車會開去那條路糟塌的。
  周於謙決定做最後的努力,把車拐上了盤山公路。山路曲折蜿延,路旁是懸崖,車燈的光束穿透山間的薄霧,濛濛的一圈兒越溜越遠。他集中精神注視前方的路況,繞過一個個的坑,開到雲霧迷蒙山頭上,能見度大大地降底,隻能減緩車速。山間安靜得可怕,一路行來,竟未遇上一輛車,黑天半的,他開始感到不安,又踩了油門,一心想著趕緊脫離這地方。
  下山時,心口的不安擴大,直覺有什麽事要發生,但他向闌相信直覺這東西,況且,這條路也開過好幾次了,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正當他寬了心笑自己多慮時,車子媚一顛,一聲刺耳的爆胎聲劃破寂靜的空,闌及驚惶,車子已經往懸崖邊衝了去,他忙把方向盤往裏打,一腳踩下了刹車,撞上岩壁前,失控的車終於停了下來。
  驚出一身冷汗,他愣了許久,才暗罵一聲晦氣,下了車看到後輪癟癟的車胎,無奈地打開後備箱拿工具。身後的不遠處,幾個黑影正悄聲息地圍攏過來,把他圈到中間,待他拿了千斤頂回身時——
  來茴從沙發上秘坐起身,手撫上冷冰冰的額頭,揮開了汗水,平撫劇烈跳動的心髒,窗外黑黝黝的,如同她的惡夢一般,夢裏的黑影是什麽?好像是凶殘的野獸,齜牙裂嘴,發出咻咻的聲音,緊緊地追著她。
  好恐怖!
  她開了地燈,赤足下拉上了窗簾,什麽時候睡著的忘了,應該是躺在沙發上等他,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抬頭看看牆上的鍾,時針指到一點,大概是被事情絆住了,回不來吧,她通情達理的想,然而心裏可沒那麽豁達。
  像對自己耍子似的,她“咚咚咚”地跑上二樓臥室,悶頭栽到上,蒙了被子。半晌又冒個頭出來,睜睜地望著天板,一點鍾,就是她已經26歲了,可該死的人回不來就算了,少說也打個電話講一聲吧,把人扔在這兒算什麽?
  越想越是憋悶,她爬到邊抓起電話,撥號前說服自己——生日是有理由任一下的!況且,她明天中午就要回A城,問下他的行程好做安排也無可厚非。
  打定主意撥了號,手機卻是關機狀態,早上的不安又籠罩全身。撥了無數次仍是那個平板的聲,幾乎是沒考慮的,她撥通了秘書的電話。
  “八點就離開了,可他跟本沒回來!……不可能的,他手機關機,一定是出事了兒!……你們為什沒跟著他……”
  那邊說著勸慰的話,畢竟時間隻相差了一小時,沒人相信這一小時能出什麽事兒。來茴倏地想起剛剛的惡夢,又想到自己一整天心神不寧,越來越篤定周於謙是出事兒了,她氣衝衝地拿起話筒在架子上磕了幾下,那頭安靜了,她才說道:“不管他有沒有出事,你們現在立刻派人去找,沿途路經的每個派出所都要訊問情況,一小時內,我要聽到回複!”
  半小時後,兩城交界處那個小鎮的派出所打來電話,有人報案說山頭停了輛黑JAGUAR,車主下落不明,警察剛報完車牌號,就聽見電話那端傳來碰撞的聲響,然後便沒了聲音。當警察正要掛電話跟第二個事主家屬聯係時,話筒裏才傳來一個顫顫的聲音:“沒錯,是他的車!”
  淩晨兩點半,來茴趕到了事發處,離車不遠的地方,有幾塊尖尖的石頭鋪在路中間,劃破車胎的大概就是那些石頭中一塊,車裏的財物被洗劫一空,連備胎也給搬走了,沿路上有些淩亂的腳印,一條長長的腳印刮痕延伸至山崖邊緣,警察專業且冷酷地跟來茴分析——
  “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反抗打鬥時被推下了山崖;一種是劫匪殺害了當事人,然後將屍體扔下山崖後逃逸!”
  來茴幾乎是不能呼吸了,耳邊嗡嗡的,那些話卻一字不漏地傳到耳朵裏,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山崖邊,下麵黑茫茫的一片,什麽都炕清,無止境的黑。
  周於謙——是不是就躺在那裏。
  她跨前幾步衝到一個警察麵前,揪住他的袖子,急急地吼道:“那快下去找啊,不管哪種情況,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你們都給找出琅行啊!”
  警察仿佛是很理解她的衝動,溫言細語地道:“請稍安勿躁,我們必須先跟報警的人了解情況,而且還要等分局和武警調來人手,這大山裏找個人不是那麽容易的,尤其還是深……”
  來茴打斷他。“到底還要多久,你說個具體時間!”
  “最多兩個小時!”
  “調人手,了解情況還要兩小時,搜救又要多久?你們不知道這是大冬天?在山裏躺上一,沒死也被凍死了!”她噎了一下,恨自己口不擇言,說出不吉利的話,忙用袖子擦了眼淚,又道:“他還可能受了重傷,一分一秒都不拖不得,你們不去找是想害死他嗎?”
  警察很無奈,過來看現場的就兩個人,而且深更半的,要調人也不容易,即使調到人也不一定能找到,為了不刺激家屬,他索緘口不言,見同事正站在車旁就著一個小礦燈記錄,默默地走了過去。而來茴也跟在他身後,順手抄起礦燈,白光閃了幾閃,她退到幾步外,冷冷地說道:“你們不去找,我自己去!”
  “!”警察攔在來茴身前。“我理解您現在的心情,但也請您冷靜一點!”
  來茴一聽冷靜火竄到頭頂,像給人侮辱了似的,提起礦燈往那警察臉上射了去。“你說得幾好聽,是你的親人掉到下麵去,生死不明,你倒給我冷靜看看!”趁警察被強光刺得別開了臉,她忙繞過他往前走了。
  警察應該是新上任不久的菜鳥,大概是沒接過類似的大案子,本身有些興奮,但又沒有安撫家屬的經驗,血氣方剛地把來茴拎小雞似地拎到懸崖邊上,不顧來茴嘴裏叫囂的“投訴”之類的話,一把奪過她手上的礦燈,往崖下一照,是個陡坡,盡是凝了霜的枯草,坡底有小片綠林冒了頭,大概是青鬆一類的樹木,餘處便是層層疊疊的白霧,浩然連到另一座山頭去。“你看看,這下麵望不到頭,你連下山的路都不知道怎麽去救人?就算你知道路,你於這樣的山裏行走的經驗嗎?這泌的天,你以為就靠個礦燈就能找到人?你是去救人的還是去送死的?”
  警察說完收起了燈,來茴再次看向黑魆魆的崖底,如同被砸了一頭的冰,頭頂的火苗被砸滅了,連同希望一起,她明白力不從心的意思,隻能哀哀地蹲在崖邊,瞪大眼睛望著那片會葬人的樹林子,除了等人來,就真的沒法子可想了嗎?
  菜鳥警察間狠話衝出口便開始後悔自己的粗蠻,神懊惱地跟著來茴蹲下。“我們辦事都要有程序的,救人為先,所以,你也不要太著急,搜救隊有經驗,他們肯定能幫你找到人!……”
  來茴隻聽了幾個字就自發地選擇忽略他,拿了他手裏的礦燈抱著懷裏四處掃射,幾道霧光亮嗖嗖地劃過山野,她驀地轉頭,問道:“這附近有農戶吧?”
  警察也算聰明,一聽就知道她話裏的意思,指著右手邊的路盡頭道:“那邊有個小村子!”
  “找個農戶給我帶路!”她說著站了起來,甚至已經麵向右邊,礦燈的光照得她一雙眼睛澄澄亮亮,像是馬上就可以找到周於謙一般,希望再度在暗裏點燃。
  警察卻有些為難。“這個……人家都休息了,這樣算是擾民吧!”
  來茴懶得再聽他一套套的,不顧禮數地拖他到車裏。“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告訴他們,給我帶路的給十萬塊,找到人的給二十萬!”
  菜鳥警察眼睛瞪迪大,又看了一眼那輛黑的JAGUAR,和現在乘坐的BMW,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個躺在崖下、生死不明的倒黴鬼應該是個大人物。可什麽大人物深更半地不帶半個人爬盤山公路?
  他小心地瞄了一眼來茴,這會兒都不敢正視了,想到適才自己凶惡地要把她扔下崖的野蠻行逕,不由得捏了兩把汗。
  在泥巴路上行駛了十多分鍾便到了村口,零零落落的磚瓦房子,黑燈瞎火的,警察找到戶人家橋,半晌沒人應門兒,來茴走上前趕開他,掄起拳頭就往門上擂,“轟轟轟!”地就聽見那木板門要被卸了下來似的,警察頭上直冒冷汗,這人膽子也忒大了些,農民可是最不怕事兒的,這樣吵醒人家準沒好處。
  他正想著呢,就聽門裏傳來一個男人粗聲粗氣的叫罵:“擂個死人!是哪個半闖鬼的!”接著門縫隙透出些燈光,木板門吱啞開了,他正要上前跟男主人好言解釋,有人比他行動更快,一把將他推上前,小聲在他背後叮囑道:“你別講太多廢話,間跟他講清楚。”
  被這樣警告,他也沒好再多話,用方言跟那個男人道:“對不起,有人掉到山崖下去了,這位說,誰給她帶路給十萬,找到人給二十萬,您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人手的?”
  男人思索片刻,怕是騙人的,也不作答,來茴又指指停在村口的車,警察會意,又說道:“您放心,不騙人的,看看那車就知道,多少錢都出得起,您隻管叫人來!”
  男人看看車,又看看來茴,點點頭。“我去找找人,給不給錢沒啥,忙還是幫幫!”
  又過了十多分鍾,原本寂靜的村子沸騰起來,家家戶戶燈火亮起,壯丁,,老人小孩兒打著手電筒,全奔到村口看熱鬧,願意去幫忙找人的有十來個,來茴點了個壯實的給她帶路,又塞了幾個壯內自己車裏,剩下的人就擠了兩輛三輪兒車跟在後麵。
  原來下崖的路不在崖邊,而是從一條分岔的石子路下坎,穿過大片的林子,就可以到於謙墜落的地方。人多林子裏就變得熱鬧起來,手電筒昏黃的光束交織,樹幹上爬滿了荊棘,男人用柴刀劈了給後麵的人開路,不時驚起樹上憩息的烏鴉,翅膀一展停在墳頭上,“呱呱”叫得陰森。來茴暗暗慶幸,還夯衝動,這荒山野嶺的,單憑她一個人,還沒找到於謙就先被嚇死了。
  進了林子深處,來茴不記得上坡上坎多少次,終於到了平坦的地方,那個每次在她摔倒前都會扶住她的用方言說道:“這裏是半崖,留一部份人在這裏找,再分些人去上麵!”
  警察立刻跟來茴的翻譯,她點點頭。菜鳥警察忙集合了人,分工完畢後,便領著三個壯男和來茴一起往上攀爬。直到這時,來茴才真正知道警察的好心和無奈,這麽大的林子,別說一個人,就算是現在多了這麽些人,也難找到。
  幾年來,她也算是嬌生慣養的,而現在皮靴上攢了厚厚的黃泥巴,高跟鞋被填成了平跟兒,抓樹幹的手也積了層黑木屑,往身上臉上一抹,白白的,頭發被樹枝刮得散亂,糟糟蓬蓬的,燈光一照,汙頭垢麵,不堪入目,時而還扯開嗓子大喊幾聲:“於謙!於謙!於謙!”。
  菜鳥警察十分不厚道地拿她下崖前麗優雅的樣子和現在對比,得出結論?——人的麗果然不是天生的。
  一個多小時過去,來茴的體力嚴重透支,手腳並用幾近匍匐狀,折了根樹枝遞給她,指著她的腳說道:“把泥剔一剔,鞋越來越重的!”
  她感激地接過來,找了顆石頭坐下,抬起幾公斤重的腿,沮喪地撬鞋上的厚泥巴。突然間,林子裏傳來一聲叫喊。她倏的抬頭,不遠處的幾道光束交錯閃過,沒錯,應該是他們在揮手。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她木木的站著,又聽見那頭喊了一聲:“嘿!嘿!嘿!找到羅,找到羅!”
  “聽見沒,他們說找到了!”警察也按捺不住興奮,蹦迪高。一回頭,石頭上的人早沒影兒了,眼光四處搜尋,才見那個單薄地身影已經沒頭沒腦,跌跌撞撞地往光線那頭衝了去。
  她抹掉一波又一波模糊視線的眼淚,顧不得腳下的坑和石頭,在樹叢中連跑帶摔,還有一段不近的距離,越是急,似乎就越到不了,都跑這麽遠了,那幾道朦朧的光霧,怎麽也沒近點兒!
  仿佛是把一生的力氣都用盡了,才置身在那幾道光之中,而她尋了好久的人——奄奄一息地半靠在一個男人身上,頭垂得死低。她突然沒了往前走的勇氣,定在那裏,仿若全身的力氣都在霎時間被抽空了,隻有手指頭不停地顫抖著。
  “他沒大事!”那個神出鬼沒的警察不知何時已蹲在周於謙身邊,像檢查屍體般的把周於謙的頭掰來掰去。
  一句話驚回了她的魂,緊接著怒火中燒,她幾步衝上前把警察推開,叱道:“離遠點兒你!”
  她以手輕拭著周於謙臉上和額頭擦傷的汙垢,又拉了拉他的手,跟往常一樣結實,還好,還夯斷掉!接著,她又衝趕開他的警察喊到。“快檢查下他的腿!”
  “我又不是X光機!”被折騰了一晚的警察也開始沒好聲氣了,但因為找到了人,心裏還是高興的,忙走上前,挪了挪周於謙的腿,得出結論:“我炕出來!”
  來茴翻了個白眼,不再理他,衝懷裏的人喚道:“於謙!於謙!於謙!聽得到我叫你麽?”
  “他都昏過去了,怎麽聽得到!”菜鳥警察十分客觀地分析著,突然,他睜大眼睛,稀罕地看著“昏過去”的人眼睛張開了一張縫。
  “來……茴!”周於謙似夢非夢地望著眼前的人,光線刺得他又閉上了眼睛。“我……隻是……虛弱,快送我……去醫院!”
  “於謙,於謙!”來茴叫了幾聲再沒回應,估摸著他能說兩句話已是費盡了力氣。這時幾個男人又圍上前,其中一個道:“我們背他上去吧!”
  來茴點頭起身,兩個男人,一個扶一個背,菜鳥警察靠到來茴身邊,喜悅道:“找到就好了,你可以放心了……”
  來茴望著走在前麵的身影,想輕鬆地吐口氣,卻發現呼吸困難起來,眼前的景像越來越模糊,如墜雲霧裏,白茫茫的,隻有心落回了原處,還好找到他了,還好……
  昏過去前,她還聽到菜鳥警察急急的叫喚:“喂,喂,喂……”
  菜鳥警察也是頂點事兒的!
  “大人物,大人物!……我的天!”醫院的病房門口,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飄來蕩去,嘴裏喃喃自語,過往的醫生病人統統無視——
  “喲,小張,你到了啊?幹嘛不進來?”來茴拉開病房的門衝他喊道,菜鳥警菜驀地止步,裂嘴一笑,嘿嘿兩聲,摸了摸頭進去了。
  菜鳥警察畢業後被分到小鎮,上任還不到一年。他怎麽也沒料到,自己一時的好心,竟救了市長千辛萬苦才拉來的投資商。昨晚將兩人私醫院後,的倒是很快就醒了,男的也沒什麽大事兒,隻是腿傷到了,加上在間凍了幾個小時,冷昏了而已,休養一個禮拜應該就可以恢複。原想著公事公辦,做完筆錄就該回去查案了,誰知一大早起來就接到同事的電話,語氣酸溜溜的,這才知道小鎮派出所在昨被市長,招商局長統統“關照”過了,而他也要趕到醫院“說明情況”。
  這些在他飛黃騰達前不可能麵對麵的大人物,現在就站在自己麵前,雖然隻是對他微微頷首,但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若受到這些人的關注,菜鳥警察就不再是菜鳥。所以,他現在說的話對以後的仕途起了決定的作用,可——
  “其實昨晚是來堅持要下崖救人,並想到找附近農戶幫忙,如果不是她堅持不懈的努力,後果不敢想像,而我,隻是做了一個警察該做的,不敢居功!”話說完,他不敢看幾個大人物僵硬的臉,心裏歎息一聲,自己就是當菜鳥的命。
  來茴和周於謙顯然沒想到他會放棄大好的機會,她眨了下眼睛,周於謙會意,對市長笑道:“張警員很謙虛啊,我朋友已經講了事情的經過,昨晚多虧了他,而今天也不居功自傲,雖然在貴市發生這樣的意外很遺憾,但有這樣的警員,相信也是貴市老百姓的福祉。”
  市長聞言鬆了口氣,隻要這次談的投資沒有泡湯就行,忙笑著開口做了個順水人情:“哪裏哪裏!周先生無礙已是萬幸,小張同誌也是值得嘉獎的!”
  眾人也都禮貌客氣地笑起來,隻有小張還在為自己說了實話懊悔。醫生進來檢查,眾人告辭,小張也跟著準備離開,被周於謙叫住。
  “來茴,你幫我去樓下買份報紙!”他對來茴說道。
  等來茴出了門,周於謙也遣了秘書出去,然後跟小張道:“說說她昨晚的情況吧!”
  小張把昨的經過說了一遍,又強調道:“昨晚本來是要等搜救隊的,保守估計救你的時間要遲兩個小時,但來堅持,她甚至要自己下崖去找,後來找到幫忙的農民後,本來我跟她都可以不用下崖的,可她還是跟著進了林子,為了找你她受了很多苦。”小張說著抬起頭,這才正視那個在電視,雜誌上經常可以看到的男人,雖然臉是病態的蒼白,卻絲毫不損他英武的氣勢,難怪那笨人拚了命也要去救的。“我沒想到大城市養尊處優的孩子那麽能受罪,你看她的手就知道,被刺刮了好多傷痕,她沒吭一聲,事實上,她早就累得撐不住了,還是堅持著,找到你沒多久,她便暈過去了!”
  周於謙抿緊了唇,頭轉向窗外,陰沉灰澀的天空,沒有下雪。半晌,他開口:“這就是你在市長麵前說實話的原因?”
  小張摸摸鼻子,笑道:“怕良心不安!”
  “你不需要良心不安,有人也不一定希望我知道實情。”他的語氣聽起來淡淡的,不易察覺其中隱含的一絲激動。
  小張啊了聲,以為他說的是市長,撓撓頭道:“雖然這次的事情讓你失望,但市長也有他的難處,我雖是個小警察,也常關注新聞,自從你來這裏投資後,很多外來公司也選擇了這裏,比如說你的供應商,也就近設了廠房,從而帶動了經濟發展……”
  小張滔滔不絕地講著,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竟憂國憂民起來。周於謙笑了笑,插話進來:“我不會因為這點兒事就撤資,上千人的工廠不是說撤就能撤的,你不必要激動。好了,開始做筆錄吧!最好在我人回來之前結束!”他頓了頓,開始講述那晚的經過。
  當晚,他拿了千斤頂,轉身就見五個衣衫褸襤的漢子圍住了他,隨後一把尖刀抵在他腰間,其中一人上前來搜走了他身上的錢夾,由於離得很近,他聞到這些人身上有很重的煙薰味道,應該是長時間烤柴火留在衣服上的,以他對這個城市的了解,經濟不該落後到有人靠燒柴火取暖,再以他的觀察,這些人作案手段撚熟,極有可能是藏匿在附近山洞的在逃通輯犯。
  既然是通輯犯,他又看到了這些人的樣子,即使交出財物也不可能放過他。由於他隻一個人,荒山野嶺的也逃不掉,案犯便放鬆了警惕,圍攏到一堆清點他錢夾裏的現金,拿刀抵著他腰的人也有些心動,頻頻瞄向那些紅紅的票子。趁他鬆懈時,周於謙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迅雷不及掩耳地側身砸向那人的眼睛。
  還剩下四個人,寡不敵眾,何況這些窮凶極惡的人都持有武器。他往身後看了看,以前走這條路的時候曾停車賞過景,下麵雖然是懸崖,卻有一個草皮的陡坡,可以減緩衝撞帶給身體的傷害。剛估量完形勢,一個人拿棍子往他胸前敲了一記,直接將他打下了山崖。
  “如果他們拿走了我的手機,你就很好查了,我的手機有GPS衛星定位,剩下的事情你跟我秘書溝通,他會幫你追蹤逃犯,唔……這些人或許正是某大案的在逃犯,破了案,你是一定能立功升職的。”周於謙講完經過,來茴已經在橋了,他又道:“你先去忙吧!還有——謝謝你昨晚背她回來!”
  說完,來茴開了門進來,笑著跟小張打了招呼,又跟周於謙攤手道:“沒買到報紙!”
  周於謙隻是笑著,待小張出去後,他向來茴伸出左手。“過來!”聲音很輕很柔。
  來茴聽話地走到邊,抬手放進他的掌心,隨之又被他帶到了懷裏,雙手圈她圈得緊,她任他抱著,悶悶地說道:“今天是我生日。”
  “生日快樂!”他低聲說。
  “哪一點快樂?前幾年生日都在病房裏過,今年還是一樣!”她抱怨,語氣卻是欣慰的。
  “對不起!”
  “嗯?”她想抬頭看看他,卻被一隻大手按住,動也不動,隻感到他胸口的起伏不斷加快,她豎起耳朵,聽著他急促的呼吸聲和不規則的心跳聲。“於謙!”她喚了聲。
  “好好呆著,別動!”他命令道。抱得更緊了些,手一下一下地撫順她的頭發,也撫平自己的激動後,他才說道:“我會再給你一個開心的生日!”
  來茴閉口不言,這是他們合約期內的最後一個生日,他隻是因為她救了他才隨口安慰的吧,她這樣想,卻也不願意這樣想。
  病房裏很安靜,窗台上的玉瓷瓶裏斜插了幾枝臘梅,鵝黃的小朵裏寄上了他們沉沉的凝思,散出清鬱的寒。他們各自想著心事,卻是呆呆的,怎麽也想不透的。不明白為何兩人的呼吸都越來越紊亂,道不明的紛亂情緒是從哪時開始,又該是哪時結束,他們想不透,所以隻依偎著,在曆經劫難之後,在冰天雪地到來之前。
  “來茴!”
  “嗯?”
  “如果昨天你找不到我,或者說,你找到我,而我已經發生意外了,你怎麽辦?”會不會回A城找謝家逸,他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沒想過。”那時候隻想著怎麽找到人,哪來的空閑去想其它的。
  “換成是別人你也會下崖去救吧!”
  “沒想過!”昨晚的心情已經忘了,太複雜,複雜到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要孤身下崖找他。到底是什麽原因讓她有那麽大的勇氣,她忘了。
  周於謙不再問了,執起她的手,手背上深深淺淺的刺痕,有些隻破了皮,有些已經結了血殼子,他吻著那些傷痕,地說道:“我很高興是你找到了我!”
  他的唇軟軟的,溫熱的氣息在她手背上遊移,來茴心跳得更快,臉不自覺地起來,她突然有個不好的預感,仿佛那些道不明的情緒已經開始了,更不妙的是,她盼望著,不要那麽快結束。
  直到他的唇移到她的頸,又移到她的頰,最後落到她的唇上。心裏仿佛炸開來,騰起了亮灼灼的火,她攬緊他的脖子,貼緊他的身體,不斷不斷地回應,一次比一次契合得更緊密。外麵陰霾散去,白光透進來,投射到上,白的單像被鍍了層水銀,澤亮得眩目。她緊閉著眼,炕到,睫毛微微抖動,頭往後仰著,他流連在她的頸間,又吻到了鎖骨,低吟聲蝕骨,第一次,他和她都感受到了內心的愉悅。
  野火呈蔓延之勢,他倏地直起身,甩了甩頭,拉好她的衣襟,見她也清醒了些,才親了她的臉頰,低笑道:“差點就給人飽眼福了。”
  來茴頓時羞赧地低下頭,掙紮著離得遠了些,周於謙又把她抱回來,吻著她的耳側道:“我想出院了!”
  她轉頭瞪他。“你是病人!”
  “嗯,不過病人也該給生日禮物的。”正說著,秘書從外麵進來,遞給周於謙一個鍍金的長方形盒子後,便又轉身出去了。
  周於謙按了下凸出的鈕,盒蓋彈開,是條項鏈。亮閃閃的鉑金鏈子,雕成了數朵百合,鏈墜子是心心淺藍水晶,看起儡普通的鏈子,甚至不怎麽值錢。來茴出於禮貌還是細看了會兒,才從盒子裏拿了出來,搖了幾搖,方指著淺藍水晶裏麵的玻璃水滴問道:“這是什麽?”
  周於謙指著窗戶對來茴道:“去把簾子拉上,再打開燈!”
  來茴對他的答非所問雖疑惑,卻仍是照著他的話做了,拉上厚厚的簾子,房間內頓時變得黑沉沉的,開了水晶燈,眨眼間又亮堂起來。她坐回上,眼巴柏望著周於謙——和鏈子。
  “你對著燈光再看!”
  來茴照做,在燈光下執起了鏈墜子,霎時間,她驚訝得張大了嘴。淺藍的水晶折射出七彩絢爛的光芒,夢幻若煙的彩一茬接一茬地變幻,如同一個小小的魔幻水晶球,炫麗過後,藍水晶裏的玻璃水滴有如魔術般地滑落滴滴晶瑩剔透的淚珠,這讓她想起了一個電影場景,與愛人牽手在煙下幸福得垂淚的子……
  “這……這是?”
  “這叫‘情人眼淚’,是水晶設計師Michael利用光學原理製作而成的第一條成品,他把愛情比作陽光,認為因愛而流的眼淚隻能落在愛人心上。”從後麵環住她,周於謙剝開了水晶,玻璃裏水澄澄的,是真的水。
  “不會是真的眼淚吧?”來茴側首盯著他。
  “是你的!”周於謙順勢吻了她臉頰一記。
  來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片刻後,她大聲道:“騙人!”
  周於謙笑開了懷,捏著她的臉道:“你還不算笨!”他除下她頸上的鑽石項鏈,給她帶上‘情人眼淚’,又道:“就算把你的眼淚空運到德國,Michael也不一定能做出來,他的構思太理想化,眼淚可以封存在情人心裏,然能封存在玻璃器皿裏。而這條項鏈的珍貴處在於,世上僅此一條,以後也不會投放市場。”
  “那你是怎麽拿到的?”來茴疑惑地問。
  “Michael曾是我的鄰居!我了解他是個貪財鬼!”他笑,爾後問:“喜歡嗎?”
  她怔怔地望著他,訥訥道:“喜歡!”說完,她垂下纖長的睫毛,如蝶斂翅,刹那間掩去眸中的淚光盈然。周於謙看得心弦一震,一時忘了該說什麽。
  她用指尖撥著垂在頸下的水晶,想不出他送她項鏈的理由。也不敢問,怕他回答說是救命之恩。雖然明知不是,雖然這條項鏈他早就準備了,可她懷疑他仍是要這樣說,不這樣說,又能說什麽?總不可能是真的要封存她的眼淚吧?
  光這樣想,她的臉就紅了起來,又想起適才如火如荼的熱情,撥動的水晶摩挲著她的肌膚,仿佛是他的唇還在吮吸,她的臉越發的熱了,頭隻管垂著,紅紅的臉縮到了衣領子裏,毛呢麵料刮著薄薄的臉皮,像他粗糙的指尖輕輕撫過……
  天啦,她心裏一驚,自己在想什麽?卻仍是不敢抬頭,她的把手移到躁熱不安的心口,那裏竟生出了奇異地渴望——渴望周於謙能再抱緊些,甚至能嵌進他身體裏去。
  如本能般的,她仰起了臉,麗的雙眸迷離地看著他。“於謙!”柔潤的嗓聲若雨滴濺在石上,碰撞出如絲如霧的柔情。
  聽到喚聲,周於謙若失了魂地望著她,大手扳過她嬌小的身體,低首封住她的唇,及她即將落下的眼淚,瞬間,胸口仿佛是被什麽漲滿了,隻想要過渡給她,他急切地吻著,藏在被子下的手滑進她衣裏,順勢旋了個身將她壓在身下——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周於謙又一次被驚回神智,懊惱自己再次失控,忙撐起身體,拇指在她的下唇來回摩挲,聲音沙啞道:“來茴,別在這裏惑我!”
  說完,他拉上被子蓋住衣衫淩亂的她,隻吻了額頭,便躺在了她旁邊。“一起睡會兒吧,昨晚你沒怎麽睡的!”
  來茴這會兒根本想不起來昨晚睡或沒睡的問題,隻納悶著,他們倆都是自製力很強的人,怎麽會在醫院裏失控兩次,好像隻要情緒一來,便不能自已,是情是分不清了。隻知道,一旦被他抱著懷裏,她便希望能就那樣賴著,如同此刻——
  她抱著他的腰,頭埋在他胸前,咬著他的秋衣。爾後,一隻手伸過來,粗魯地拉回衣服,連她的牙也差點被一齊拔掉。“這是醫院裏,別亂咬,髒死了!”
  似夢非夢。周於謙何曾這樣溫柔又霸道過?他除了淡漠便是冷嘲熱諷,如今,來茴窩在他懷裏就像墜到一個夢中,那個夢是——高高在上的周於謙她了。
  摸著頸上的鏈墜子,她笑自己的癡心妄想,打了個嗬欠,沉沉地睡去。
  周於謙卻是睜著眼,毫無睡意,手指顫抖地劃過她陰影濃重的眼眸,半是憐惜,半是掙紮。他清楚自己沒有玩弄感情的天份,而現在,他又是在做什麽?為了一個人的願望,差點私自己的命;為了讓一個人開心,讓Michael連續工作一星期趕出這條世上絕無僅有的項鏈;幾年來的相處都是平平淡淡,為何到了快分開的日子竟熱絡起來。分開?他低頭又看了懷裏的人一眼,突然醒悟到,他從未真正地想過分開,就連現在想起,他也是下意識回避了。
  該怎麽辦?這讓他頭疼,他決定不去想,至少在回A城以前不要去想。
  在他們離開的前兩天,這個城市終於落雪了。漫天的大雪紛紛揚揚,車是開不了了,馬路上積了兩尺厚的雪,來茴和周於謙死了那條出門觀雪的心,在院子裏繞了一圈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到屋裏。站到玄關處抖落了大衣上的雪,方才脫了鞋踩到暖暖的地板上。
  “冷死了!真沒見過這麽大的雪,那雪的直徑該有三四厘米了。”
  “不正好讓你長了見識?大驚小怪!”周於謙把大衣遞給她,徑直上樓。“上來時順便把咖啡和紅酒帶上來!”
  “你昨天才出院就想喝酒?”
  “紅酒有什麽問題!哦——順便把抹布也帶上來!”
  來茴懶得搭理他奇奇怪怪的要求,他要什麽全拿上去就行了,經驗告訴她,周於謙是不會浪費時間去做無用的事情。
  端了酒和咖啡進二樓的臥室,窗簾已經拉開,落地窗結了層白白的窗,如雲似霞,千姿百態。周於謙拿了抹布踮了腳把的窗擦掉,窗外的山海輪廓漸漸清晰,丘陵,道路,沙灘全覆上了皚皚的銀雪,惟海依圈藍,仿若是一頂特大的雪白氈帽鑲了顆耀耀生輝的藍寶石。
  穿著睡衣,盤腿坐在溫暖的地板上,喝著咖啡,品著紅酒,看窗外大片大片的雪飄然落下,閑情至此,直讓人有吟詩的衝動。
  來茴頭靠在周於謙肩上,懶懶地道:“真希望這雪下一輩子!”見周於謙不理她,隻顧喝著杯裏的紅酒,瞪圓眼睛,警告道:“病人該有病人的自覺,少喝點兒!”
  周於謙睨了她一眼,笑謔道:“昨晚沒聽你警告我是病人?嗯?”說著攬過她的肩,把酒杯私她嘴邊,逼她喝了一口,又假意皺眉道:“怎萌口酒就臉了紅了?”
  來茴爬開坐到另一邊,抽出紙巾抹了嘴,咳道:“笑了一天還沒笑夠嗎?懶澱你了!”
  他順手一扯,她又被拉了回來。他笑著擁住她,見她氣呼呼地樣子,好言道:“行了,不鬧你了,坐這裏正好賞雪。”
  大片的雪很,相擁坐在窗邊,幾乎是可以看清雪的菱角,風一吹,有的雪撞到玻璃上,緩緩地融化成水跡。房簷上倒掛了一排長長的冰鉤子,活像是圓柱形的門簾,尾梢又尖利若寒光閃閃的利劍。院子裏的禿樹掛滿了冰,枝梢晶瑩透亮。馬路上的鬆樹裹了白雪,簇簇鬆針似銀菊綻放,雪的潔白綿延了數十裏,天那頭,依然是一望無際的銀白。
  “好啊!”來茴感慨地跟身後的周於謙讚道。
  “舍不得走了?”周於謙問道。
  “是啊,雪一停倦開了!”她惋惜道。
  “再的景看多了也會厭!”他輕咬她的耳垂,低聲道:“偶爾來一次就好了!”
  聽了這話,來茴突然想起他的前,再的景看多了都會厭,更何況她?心裏忽地有種說不出的失落,她別開臉,避開他的親熱。她不想他再把她當成一盤菜,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放冷了倒掉。
  她很委屈,估著自己連道景都算不上。這時,她也管不著自己不該計較,隻任地躲開周於謙,甚至掙紮地要爬出他的懷抱。
  “你怎麽啦?”周於謙扳過她的臉,定定地看住她。沒用,她索閉了眼睛。“鬧什麽脾氣呢?”
  “誰鬧脾氣啦?不要你抱不行嗎?”脾氣上來,什麽也管不著了,來茴倏的掉過臉,摸摸被他捏得生疼的下巴。
  周於謙鬆了手,任她爬到另一邊坐著,屋裏的氣氛霎時冷過冰天雪地的外界。他灌了大口酒進嘴裏,半晌後,起身走出房間。門“砰”的關上,來茴還沒來得及哭,門“轟”的聲又被推開,周於謙又坐了回來,好像是意識到了兩人的問題,他別扭地開口:“你別把自己當個景就行了!”
  不說還好,一說來茴隻覺更加受了辱,哇地哭起來。“我知道,不是景,是盤菜嘛!”
  周於謙煩躁地鬆了領口上的扣子,多少年沒哄過人了,真費勁。可他實在不願意在這兩天吵架,隻好坐到她身邊,又抱著她說道:“還哭?你哭得倒有理了,你說說看,人就是人,景就是景,什盟啊飯的,再說了,你見哪家的菜貴過你那條鏈子的?”
  沒反應,哭仍是哭,隻是眼淚全擦他身上了。一向愛幹淨的周於謙皺了皺眉,還是忍住了。“別哭了行不行?好好地賞雪,你鬧什麽別扭?”
  這句話奏效,來茴也覺察到自己失常,斂了淚,兩眼汪汪地盯著他,直盯得他心裏發毛。“對不起!”她道歉,又小聲說:“可我還想哭!”
  周於謙笑了:“那也要你有空哭才行!反正你也無心賞雪了。”說完,長臂環住她的腰,將她勾到腿上坐著,手指俐落地解開睡衣的扣子。“我保證讓你開心還不行嗎?別氣了,嗯?”
  她有抗議,也有掙紮,甚至提醒過這是在地板上,而他是病人,但統統被駁回,沒空哭了,沒空鬧別扭了,外麵雪漫天飛舞,暖烘烘的屋裏溫度卻在逐漸上升。
  這個不屬於他們的北方城市,卻讓他們在此交付了彼此不曾交付的熱情。
  天下著雨,雖然下得不大,但風一刮過,樹葉裏積的水滴嘩啦嘩啦地打落。來茴裁車,走過樹下,正趕上這麽一陣兒“急時雨”,頭發濕浸了,臉上還掛了水滴子,有的水滴滑進脖子裏,透心的涼。她直罵自己懶,下車時看路不遠,雨也不大,想躲了個懶,誰知道給淋得透濕。
  遠遠的,謝家逸撐了傘走過來,看到她加快了步子,在雨裏小跑,一口氣跑到她身邊,給她遮去了小雨,才心疼地捋捋她額前的濕發,責怪道:“你快到的時候也不打個電話,我好去接你,看看,這會兒都淋濕了!”
  來茴衝他笑,像是在嘲笑自己倒黴般,隻扯了扯嘴角。“過樹下淋的,怪自己沒看路——哦,你跟媽怎麽說的?”
  “隻說你工作上遇到了麻煩,可能要晚些回來。你在那邊——”家逸抿了唇,言又止。
  來茴連忙接了話。“哦,隻要別讓她擔心就好!”說完,她避開家逸難過的眼神,仰頭望著住院大樓七樓的一排窗戶。
  家逸拉了她的手臂,“芸姨不擔心,可我每天都在擔心,來茴,我隻是想知道你在那邊發生了什麽事!”
  來茴笑著安撫他,但笑得很是有些勉強。“沒什麽事兒,真的,我隻是留在那邊看了場雪而已!”
  家逸想問是不是一個人,還是強忍下來。他們說好了,這幾個月內算是毫無關係的,他自然無權幹涉,便隨意應了一聲。這時已進了大樓,人來人往,更不方便再說些什麽,家逸也就強迫自己不去想了。
  病房的窗戶開了條小縫,暖氣從空調口裏噴出來,在屋裏循了一圈,從小縫裏溜到外麵,而外麵的冷空氣也換了進來,站在那縫隙旁邊,呼吸要順暢許多。來茴抓著簾子,吸了口新鮮空氣,跟母親心在不在焉的說話。
  “北方天冷吧?”來如芸問道。
  “嗯,冷,都下雪了!墊了多厚的一層!”來茴答道。
  來如芸看了窗外,七樓連片樹葉兒也炕到,眼見處皆是高樓的屋頂或窗戶,仔細看也是能看到別人家窗台上種的,那種吊得長長的好多串,有紫,有紅,有黃,她總盼著那藤子開,那是她幾年來唯一能贍風景。
  “多少年沒見雪影兒了,這幾天做夢,老夢見我們家那的火爐子,燒煤的,煙囪拐到窗戶外,抽出黑煙,屋裏可暖和呢!這大城市的空調再怎麽熱,也沒那爐子暖和。”來如芸傷感地道。
  來茴和家逸聽了都莫名地緊張起來,兩人對望了一眼,家逸笑道:“是啊,那時候我和來茴還從院子裏鏟了雪到陽台上堆雪人,您老罵我們!”
  來如芸笑了笑,嘴一撇,嗔罵道:“嗯?不怪!不怪你們兩個東西總給我找事兒做。不在院子裏堆,非堆到陽台上,太陽出來,化了一灘水。”
  來茴也笑。“媽還說呢,要說怪,家逸的媽更該怪才對,您不知道,徐亞我們三個人到了冬天就在他們家天井裏打雪仗,雪球滿到處飛,有時都能從他家的棉被裏抖出團雪來。”
  “倒真是個善良人,縱容你們胡鬧。”來如芸說起往事臉上便是笑著,一直笑,笑到臉上的肉都僵了,還撐著半哭半樂的笑。“真想回去看看呀,近來總惦著那老房子,這會兒陽台上也該積了雪,火爐子該生上了。”
  眼見話又兜了回來,家逸忙說道:“您別急,先養著病,過了這個冬天,下個冬天咱們就回去過!”
  來茴也附豪:“嗯,過了這個冬天,咱們就回去,眼看快過年了,總不能把爸爸一家人趕到大街上去吧!”
  來如芸想想也是,她這個身子動彈不得,雖說家逸是可以開車送她們回去過年,但那家子人是自己允了讓他們住的,這會兒要趕走人也絕情了些。
  “我也就是這兩天想得多了點兒,你們別放心上,這家呀,總有哪天我是能回去的!”來如芸說著眼裏滾出一行濁淚,她望著窗外,模模糊糊地,像是看到了空曠的山野,青黃的狗尾巴草,刺樹上的紅籽,綠茸茸的地錢,母親墳頭上壓了黃紙,風一吹,劈劈啪啪地響。
  “啪”的一聲,窗簾子被來茴猛拽了一下,她的手關節泛白,臉也跟著發白,家逸趕忙擋在她身前,手搭上她的肩輕輕撫摸,頭微往前傾,低聲在她耳邊說道:“別胡思亂想,芸姨隻是想家了,過了就帶她回去!”
  她拍拍額頭,勉強笑,但笑得很難看。“嗯,我知道!”
  走出醫院,來茴飛快地鑽進車裏,伏在方向盤上大哭起來,家逸坐在旁邊,拍著她的背。哭過就好了,哭過就不害怕了,他一聲聲地說著:“來茴,我陪著你,我會陪你的……”
  “家逸,你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啊!誰願意把自己的媽媽扔在醫院裏?不這麽做,難道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嗎?這世上誰都可以不理解我,唯獨她,她怎麽能老跟我說這些話?說這些讓我難過得想死的話?”她抽抽噎噎地發泄完,抬起頭,抹了幾把眼淚,手顫抖著把車鑰匙插進鎖孔。
  “你現在不能開車!”家逸一把奪過她的鑰匙下了車,不由分說地把她從車上拉下來,找到自己的車,塞她進去。
  車在大街小巷穿行,紅燈綠燈,一盞接一盞後駛上郊區平坦的公路,路旁是支了大棚的草莓田,連著遠處蔥鬱的荔枝林,到了五月間,樹上賀麵就全掛滿了小小的紅燈籠。往前五百米,是一處住宅片區,農民自家建的平房,白瓷磚牆,紅的琉璃瓦。A城怕也隻這帶有民居風格。過了民居,車便拐了彎,開往湖邊,地產商沿湖建了很多新樓,全是獨棟的。
  家逸在連著湖的一棟三層新樓前停了車。“下車吧!”
  一路上恬靜的風景雖卻茴暫時拋去了不快,而家逸的行為又讓她一頭霧水,她不想說話,乖乖地下了車,跟在他後麵進了大門。這樓該是剛建成的,地板上厚厚的一層水泥灰,窗戶也未裝上,一樓格局是一個大客廳,左側是餐廳,靠裏的是廚房和洗手間。客廳的走廊連向後門,外麵應該是個小小的私家園,但現在隻是一塊空地。
  “生日快樂!雖然禮物給得晚了!”家逸把一串鑰匙放進她的掌心,清澈的眸子專注地凝視著她。
  來茴一怔,低頭看著手上鋥亮的新鑰匙,問他:“什麽意思?”
  “一個家,一個可以任你發揮的家,一個你累了可以休息的家,一個永遠都有人為你開燈的家,一個愛你的人每天等你回來的家!”家逸淺笑,眼睛燦燦亮亮,十分地無邪。
  “家逸!”來茴驚呼。
  “來茴,原諒我的自私,我拿自己的願望當你的生日禮物,這個願望存在我心裏好多年了,真希望你能收下!”他吸了吸鼻子,別開臉,又道:“別說不要,來茴,即使你心裏不想要也收下,大不了你不來這裏就是了,但千萬別拒絕我!”他合攏她的手,確認她能握住鑰匙才鬆了手,背過身去。
  手握得緊,鑰匙的齒戳著掌心的肉,刺痛使她回了神,又掃視了一遍房子,她想起他以前對她說的——
  等我們結婚了,不管多晚都要為對方留一盞燈!
  她那時是怎麽回答的?好像是:嗯,如果你回家晚了,我會等到你回來再一起睡!
  “家逸!”她顫聲喚道。
  家逸隻是背對著她,也不回答。來茴抓著他的手臂。“你聽我說——”用力地轉過他的身體,她突然鬆了手——他死咬著唇,眼睛紅紅的,狠狠地吸著鼻子,淚在眼裏掙紮,就快要掉下來。
  她的心像被撕了道口子,疼得說不出話,也同他一樣咬著唇,隱忍了淚。
  那些過去是怎麽也忘不了的,就像是筷子上沒剔掉的毛刺,當你心滿意足地嚼著自以為是的味時,時不時地那麽刺你一下。想扔了筷子,又不舍得那些味,佯作不在意地繼續吃,卻要忍得住痛。
  這世上什麽都有,就是沒有完!
  就是沒有讓你能完全稱心如意的。
  “家逸,我收下——就是了!”兜兜轉轉這麽多年,他又回到她的身邊,還要給她一個家,她有什麽理由拒絕?
  “來茴——”家逸睜大了紅紅的眼睛,想說什麽,卻被她捂住了嘴。
  “如果你願意等我這幾個月,我後半生每天都會等你回家!”她這樣說,她不確定,但她就想這樣說,仿佛這樣說能給她安全感,仿佛這樣說幾年的分開不過是一瞬,仿佛這樣說,他們還是跟從前一樣,沒有周於謙。
  可周於謙——她的心陡然空落了。
  他又不會愛她!
  她垂下睫毛,再抬眸,已是笑意盈盈。“家逸,我們回去吧!”說完,她轉身,卻被家逸一把扯回來,正當他想抱住她歡呼時,她頸上的項鏈從衣裏抖了出來,燈光照過的一瞬,僅那麽一瞬,他伸手抓住了——
  “他四?”
  來茴連忙藏進衣服裏,低頭應了聲。“嗯!”
  “很漂亮,一定很貴吧!”他狀似輕鬆地笑,想像不出自己笑得有多難看。“我們走吧!”
  他走在她身後,悄悄地在大衣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合約就快結束了,她一定不會周於謙!
  他在心裏重複了好幾遍,才笑著給她打開車門。
  周於謙是沒想過自己還會回到這裏,黛瓦白牆的中式別墅是他三年前買下的,院前的圍牆是青磚砌的,院子裏種了秋海棠,圍牆角落裏有一叢鵝黃的毛竹,是他吩咐工人種下的,還有棵櫻桃樹,在他離婚之前,那樹沒結過櫻桃,不知道今年五月樹上會不會掛滿鮮紅的玲瓏果。
  推開院門時,他搖頭自嘲地笑笑,離婚時想也沒想便把這棟造價不菲的別墅給了李月琴,離了這麽長時間,也沒想起過院裏的一草一木,偶然回到這裏,竟然牽掛起一棵不知道會不會結果的櫻桃樹來,看來,他是真的老了。
  不是隻有老人才會去記掛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麽?
  李月琴準備了水果和咖啡,當然還有紅酒,周於謙愛喝紅酒,而且一定要年份好的紅酒,好的葡萄決定了酒的口感,因此,他曾四處搜羅各地年份好的紅酒,並在他名下的房產都建了酒窖,然而,這也隻是他貧乏的樂趣之一,割舍起來也容易得很。比如這棟別墅裏藏的上等紅酒,他爽快地連房子一起送給了李月琴。
  李月琴曾經最炕起的就是他這點,沒品味,既不收藏名畫墨寶,也不崇尚貴族式生活,看起來是一身貴氣,實際上就是一個空架子,沒有私人飛機,不養純血寶馬,不看歌劇,不聘請私人管家,抽的是煙,而不是價格上千的雪茄。她認識很多的富豪,見識過許多種有品味的生活方式,而嫁給周於謙,讓她的上流貴夢破滅了。
  離婚後,她以為靠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憑借以往的名氣,能夠再次一竄而紅,爾後嫁個年紀大點的有品味的富豪也不是沒可能。然而,事與願違,多年好吃懶做,她的演技退步,借著和周於謙離婚的熱聞紅火了一個月,在周於謙徹底沉默後,媒體也一度冷了下來。當紅新人對她冷嘲熱諷,導演罵她蠢材,而朋友對她除了憐憫便是愛莫能助。偏偏這時周於謙卻成了演藝圈炙手可熱的人物,小明星都做著嫁入豪門的夢,名門淑更是拋開了矜持頻頻邀約。
  此時,她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
  但她也聽說,周於謙婉拒了所有人的好意,生活方式比離婚前更為保守,新聞媒體想為他做個專訪,秘書拒絕後,曾試著在各種宴會上碰運氣,皆無功而返。
  要挽回他的念頭是在這時產生的,而他答應赴約更是堅定了她的決心。
  周於謙隻在進門是看了前一眼,爾後便坐在沙發上,連她遞來的紅酒也沒接,便直接切入正題:“要我幫什麽忙?”
  李月琴訕然地收回手,在他對麵坐下,坐姿很是端莊優雅,她自個兒喝了口酒後,緩緩說道:“聽說Peter的下部電影在征主角!”她見周於謙神情一凜,忙又捂嘴幹笑兩聲:“嗬,我隻是問問,不是想演那個角,但Peter是你的好朋友,我們結婚後,他也不跟我往來了,你知道在演藝圈也靠關係的,我希望你能做個中間人,讓我跟他盡釋前嫌!”
  周於謙聽了在心裏冷笑,當初她嫌Peter粗魯,在飯桌上當著眾人的麵嘲笑他,卻想不到Peter在幾年後成了王牌導演,如果不是這幾年他因為心存愧疚而投資Peter,她複出的第一天就被趕出圈外了,現在提出想盡釋前嫌,是故意給他出難題吧。
  “如果你缺錢我可以給你,想打Peter的主意就算了,即使他原諒你,也不會讓你出演他的電影。”
  李月琴暗暗詛咒一聲,周於謙說的她何嚐不知,這不過是她接近他的借口,當然,如果借此事,Peter原諒她了更好。“我不要求別的,隻要他能原諒我就行了?你看能不能約他一起吃頓飯,我跟他道歉!”
  周於謙很想看看她大腦的構造,幾年都沒去向人家道歉,現在離婚又失勢了,卻想起來跟人家道歉,誰會相信她是有誠意的?按理說,她不應該這麽蠢的啊?倏的,他目光冷冷地審視著她,須臾後,他起身:“你不要再想著把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我能幫你的就是錢,至於其他的——!”手機鈴聲打斷他的話,忙接起來,冷峻的神情忽地柔和許多,語氣也和剛剛的嚴厲截然不同。“嗯,我待會兒就回去……你看著買就行了……對了,不要買海蜇絲!……唔,好,我了。”
  “你的新朋友?”
  周於謙把手機收進口袋裏。“這個要我怎麽回答?她不算新的,也不算是朋友,但卻是我願意時間陪的人!朋友?”他冷哼一聲。“這種虛幻又浪費人時間和精力的詞早就不在我的概念之中,我還有事,你要錢就跟我秘書聯係。”
  言畢,他轉身離開,李月琴繞到他身前,不甘心被別的人打敗,她昂頭問道:“是哪個人?”
  周於謙傲慢地睨她一眼。“不是你認識的,也不是你們那些人圈子裏的,她隻是個普通人。”
  李月琴暗自鬆口氣,嘲笑道:“是你的之一吧!”她的喉嚨像含了醋,酸水直往外冒。“能讓你玩兒很長時間,又願意時間陪的,還有點能耐嘛。”得意洋洋的表情還沒來得及外露,她就被一股大力推倒在沙發上,周於謙隨之俯下身,揪住她毛衣的襟口,字字警告道:“你記清楚了,她是我周於謙的人!沒有人敢侮辱她,包括你,一個跟我毫無關係的前。”
  他站直身體,抖了抖外套,無視李月琴蒼白的臉,步到門檻,又回身道:“七年時間你都沒真正了解我,真是遺憾呐,李月琴,如果你直接跟我要錢,我可能更瞧得起你些!”
  一腳跨出門檻,他走進陽光裏,櫻桃樹葉子在陽光下金燦燦的,隻看了一眼,他便鑽進了車裏,不過是棵樹而已,結不結果又有什惦記的,來茴不是種了更多的草草,他順手拿出手機,撥了號碼,溫賀說道:“嗓子不太舒服,幫我泡壺薄荷茶……剛剛衝員工發了頓火……嗯,我半小時後回去。”
  男人是比人更善於忘記的,同樣受傷,男人不會記恨,是時候便斷得幹幹淨淨,區分得涇渭分明,尤其是在他有了一段新的感情後,你說是朋友則是朋友,你說毫無關係便絕不會再有瓜葛,如同李月琴,對周於謙來說,她隻是個毫無關係的前。若她想在這時回頭,並糾纏不休,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透過窗戶,她望著那輛駛離的跑車,心裏頓時住進了個負傷的野獸,為自己的傷痛哀號著,卻也不忘了虎視眈眈地盯住傷過它的人,好伺機而動。
  “喏,你要的薄荷茶!”來茴把托盤裏的茶端出來,斟到茶杯裏,遞給周於謙。杯子接了,手腕也被扣住,周於謙拉她到腿上坐好,吻著她頭頂的發,問道:“你洗過澡了?”
  “今天的菜弄得我一身油煙味,難聞死了。”她揉了揉頭發,又識趣地道:“好了,你先工作吧,我出去了!”
  說著起身,被周於謙又拉了回去,手臂扣住纖腰,他看了眼電腦,懶懶地道:“工作做完了,你今天都在家幹什麽?”
  “沒幹什麽,睡到十二點才起來,看了會兒電視就出去買菜了。”來茴傾身趴到桌子上,拖著鼠標點開掃雷,撚熟地玩兒了起來。
  “你倒是狐!”
  “什麽——狐?我無聊唄,不睡覺——幹嘛?”鼠標按得“啪啪”響,她專注在屏幕上,斷斷續續地回應。
  “我不是叫你出去走走嗎?”
  “走?走去哪兒?……啊!該死!”她沮喪地望著那張小哭臉,和炸開的幾顆雷,可惜道:“隻差三顆雷,我就可以破紀錄了。”說完,她點了Restart,準備新一輪地奮戰,被周於謙給抱了回來。
  順手合上電腦,他捏著她的耳朵重複道:“我問你為什沒出去走走!”
  來茴顯然還在為剛才的失誤惋惜,心不在焉地答道:“沒地方可去,許諾和程蘭都要上班,媽這幾天情緒不怎,我不敢去!”
  周於謙沉吟了一會兒,才道:“你想工作嗎?”
  來茴也不掩飾自己的渴望,看了他很久,才低頭小聲說道:“暫時不想!”
  “為什麽?想工作我會給你安排!”他其實是不怎麽願意的。但他不能太自私,束縛她太長時間,害她這幾年孤孤單單地,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想著就覺得心疼。
  如果工作能讓她開心,就給她工作吧!這不是什麽難辦的事兒。
  來茴搖搖頭。“暫時不要!”合約結束,就徹底分開了,那時再去柵作吧,這兩個月,她想陪著他。“快過年了,你今年回國嗎?”
  “應該不回去,怎麽了?”
  “我們一起過年好不好?除夕那天我要陪媽媽,陪完她我就回來做年飯,晚上一起守歲可以嗎?”她偎到他胸口,細聲細氣地征求。
  周於謙心頭一熱,點點頭道:“好,你說怎麽樣就怎麽樣!”
  張宗祥在病房門口踱了好幾圈,額頭的皺紋堆起,像曬幹了的榆樹皮,暗褐的裂紋攢到一塊兒,夾了些棕的斑點。佝傴著背,不知真是因為年歲大了,還是因為愁成這樣的,踱個一步具了幾顛。身上的穿著比起初來A城時倒是稱頭多了,像模像樣的豎條紋黑西服,蹬了雙圓頭牛皮鞋,頭發往後梳了用發膠水固定,黑油幽反光,斑白的雙鬢像是大冬天戴了對白毛耳罩子,兩手揣在西服上衣的大口袋裏,與這身兒裝束極不協調。
  又顛了個圈兒,他定住步子,“篤篤篤”地敲了幾下門,無人來應,半晌才看到門框上裝了個門鈴,想也沒想便摁了下去。開門的是小餘,與他有過幾麵之緣,沒多問便引他進了內室。
  來如芸見是他,驚訝得張了張嘴,爾後招呼了聲坐。
  小餘去外間給他泡了杯茶,張宗祥接過來,從衣服裏掏了一百塊錢塞到她手裏,笑道:“噯!噯!小姑娘辛苦了,這錢拿去買點兒吃的!”
  小餘像是撿了個燙手山芋,忙不迭地推回去,連連擺著雙手,以示自己不得空拿錢:“老先生太客氣了,這錢我可不能要!”
  張宗祥不高興地呶了呶嘴。“小姑娘嫌錢少是不?你看我昏了頭,來探病也沒買點兒東西,頸老人家請你幫個忙,下樓買點水果上來,好不?”
  有多年看護經驗的小餘一聽這話就知道他是要支走她,詢問的眼光投向來如芸,見來如芸眨了眨眼睛,便收了錢,從衣架上拿了外衣跟張宗祥笑道:“我這就去買!”
  “身體還好不?突痛?”他問來如芸。
  “痛就好了!”來如芸白了他一眼。
  張宗祥喉嚨裏哽了口水,嗆了幾聲道:“哎,看我這張嘴,真該有人來扇我個耳聒子。”
  來如芸也不計較,有個新鮮人跟她說說話是求之不得的。“算了,當你是好心。怎麽想起到這兒來了,小茴知道不?”
  張宗祥眼神閃爍了幾下,說道:“哦——她不知道呐。”
  “那你來找我啥事兒?”
  “是有關小茴的。”他回話的聲音細如蚊蠅,除他自己外無人能聽見。
  假期的早上,平日裏忙碌的人可以睡到自然醒,若醒來便有豐富的早餐和濃的咖啡,這樣的生活怕是很容易使人墮落。周於謙連續墮落了一個禮拜,並大有繼續墮落的傾向。來茴在水龍頭下衝完最後一個碗,無奈地看著億門口、眼睛半眯起的周於謙,解下圍裙把他拉進電梯。
  “要不你再睡會兒?”她的建議略含了幾分譏笑的意味。
  “嗯?”周於謙睜開眼睛,使勁揉了幾下耳朵,才回道:“不睡了!”
  “你耳朵很癢嗎?”她踮起腳尖,拉著他的耳朵看了看。“真髒!”
  兩人進了二樓起居室,落地窗邊鋪了新西蘭灰白長毛地毯,矮桌上有咖啡和幾樣茶點,四周散落了好幾個不同顏的軟墊,觀景的落地窗是陡斜的,如同蔚藍的海水傾瀉而下。透過藍玻璃窗看去,是南嶺的公共園,A城氣候宜人,冬天的草地仍是綠茵茵的,紫紅的杜鵑一簇比一簇麗。今天的陽光很好,淡淡的金黃曬進室內來,來茴散了發背靠著窗戶,陽光在她頭頂落了個紅紅的光圈兒,周於謙側身躺著,頭枕在她腿上,閉著眼睛曬太陽,偶爾伸伸腿——
  “不是叫你別動嗎?”來茴縮手把棉簽扔到煙灰缸裏,換了根新的,吹吹他的耳朵,再警告道:“不許再動了啊!”
  “嗯!”鼻子裏嗡了個聲兒,他摸到個墊子擱手,便聽話地紋絲不動了。
  來茴把棉簽伸到他耳朵裏,輕柔地搗了幾搗,扔掉髒棉簽換了新的,又伸進他耳朵裏,一點兒也不厭煩地重複著。“我們住的這裏不煙爆竹的對吧?”
  “嗯!”
  “那下午我們去買些回來!”她衝他耳朵猛吹口氣。周於謙隻覺得耳朵涼涼的,很舒服,手往上伸,摸到她的臉摩挲幾下,說道:“這種小事兒交給小李去辦不就行了?”
  “我要自己去買!可以選我自己想玩的!”
  “麻煩!”他垂下手,好半天耳朵都沒了動靜,才睜開眼睛,陽光刺目的很,他恍惚看到那白皙的臉蛋兒黑了幾分,閉眼妥協道:“依你行了吧!但不許買爆竹,那東西危險得很!”
  “知道了!”正待說下去,桌上的手機響了,她順手抄起,跟他道:“歐陽打來的!”見他點點頭,她滑開手機蓋貼到他耳邊。
  來茴聽他並不認真地談些員工放假或是上班的事情,無聊的用手梳著他的頭發,周於謙一邊和歐陽笑談,一邊抓了她的手握在掌心裏,十足的愜意。聊了近兩分鍾,他突然握緊她的手,然後坐起身,眼睛也睜開了。
  “她什麽時候去找那老頭的?……三天前?你現在才跟我說?還有,程蘭怎麽會告訴她老頭在哪兒?……算了,歐陽,我現在沒空聽你解釋。”他看了一眼來茴,怒火滔天地對手機吼道:“事情沒你想得那麽簡單,這次最好是沒事兒,有事的話你救著餐廳關門,給析回東北去!對了,還有程蘭也一樣!”
  “砰!”地手機被丟到窗角,周於謙低頭深吸了口氣,才對來茴說道:“趕緊打電話給你爸,問李月琴跟他說了什麽!”
  病房裏,一樣的淡金陽光照進室內,來如芸又問了一遍:“你找我有啥事兒?”
  張宗祥耷下腦袋,過會兒又東張西望,幹咳了幾聲,神情似是在掙紮,兩手緊張地揣進大口袋裏,狠攥了幾下,想起那個漂亮人的話——
  雖然我離婚了,但我一樣可以告你兒!她以前的行為是違法的——
  你以為我老公會幫你們一家人?你知道他有多少?如果我告你兒,他一定會讓律師辯護說是你兒先勾引他——
  不信?你去跟酒樓的員工打聽,這家的老板多少?我老公的財產是他的十倍不止,你想想看他有多少人——
  我會跟我老公複婚,你叫她趕緊離開——
  她隻聽她癱子媽的話?那你就叫她的癱子媽勸她離開,她要是現在離開了,我還肯給你一百萬安家費,如果不離開,反正我手上有證據,你救著讓你兒去坐牢。
  他的頭如同被棰子狠砸了一下,透過皺眯了的眼縫望著來如芸,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小茴犯法了!可這怎麽是犯法呢?”
  “什麽?”這次來如芸倒是聽清楚了,但她一點兒也不願相信自己所聽見的,大聲問道:“小茴怎麽了?”
  “沒……沒什麽!”張宗祥發覺自己說不出口,右手探進衣服裏摸到那張一百萬的支票,不說的話支票就要退回去,而小茴也要坐牢,她怎麽鬥得過那些有錢人啊?
  “你說不說?”來如芸見他直冒冷汗,心裏有股很不好的預感,而且很強烈,強烈到她的心髒狠狠的收緊,她不自覺地拔高了音,厲聲威脅道:“你說不說?不說你就帶著你那家人滾出我的房子,以為我癱了不能把你們怎麽樣是不?你忘了我還有兩個弟弟,二十多年前你們沒被打夠不?”
  張宗祥雖然臉皮厚,但二十多年前赤條條地被打一頓的事,想起來總是覺得受了羞辱,而口袋裏的一百萬正好給他壯了膽,他也回罵道:“不住就不住,你當你自己多正經,兒被你教得好哇,當了別人幾年,人家的老婆都叫著要告她!”
  站在門口的小餘忙把水果扔到沙發上,幾步跑到走廊,拿著手機撥出了電話。
  手機從耳邊滑到地毯上,來茴心頭一陣劇痛,俯低身子捂住了胸口,為了忍痛,她咬著牙揪緊了睡衣。周於謙連忙扶住她,一下下地撫著她胸口,好讓她順氣。他知道事態嚴重了,更嬰感,這次的事情不可能善了,而她的懷裏的人——
  他突然抱緊了她,臉貼著她的臉,手臂死死地箍住那虛飄飄的身體,像要把她揉碎了填進胸口般,嘴裏吐出一句脆弱得不可思議的話:“別離開我!”
  可惜,懷裏的人隻沉浸在自己的恐懼中,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甚至沒察覺到自己被抱住了,隻一個勁兒地想蜷起身體,縮到地底裏去,她自私得隻想一死了之,那也好過去麵對傷心絕的母親。
  但老天總是適時地還給她理智和勇氣,恐懼是短暫的,當心頭的痛平複了後,強烈的太陽光射進她的眸子,酸痛得直掉眼淚。
  會掉眼淚就昭示著她又該堅強了,抹掉了淚水,她撐起身體暈暈忽忽地跑進臥室,扯開睡袍換了件套頭毛衣,細細硬硬的毛刷過她的皮膚,是癢又痛,卻也管不了了,拎了件大衣便衝向電梯口。
  周於謙跟著換了衣服,追上去拉住她,說道:“我跟你一起去。”
  她用力甩開他的手,退開幾步衝他吼道:“你去幹什麽?去當證據嗎?向我媽證明我是的證據嗎?”
  周於謙還想去拉她,卻給她躲開了,他空揚著一隻手,哀求道:“不要恨我!”
  她掀唇苦澀地道:“我不恨你,我隻恨我自己!幾年來我一直怕有這天,紙包不住火的道理我懂,可為什麽是這幾天?為什麽?”她怔了一怔,突然覺悟到自己不該在這種時候講廢話,於是,看也不看他,便進了電梯。
  周於謙還是跟著進去了,不顧她的推攘抱住她,低聲在她耳邊安撫道:“相信我!相信我一次!”
  出門後,她後悔沒在毛衣裏加件秋衣,毛衣上細細短短的毛戳著皮膚上的毛孔,像是衣服裏兜了一窩毛毛蟲,癢得她忍不住伸手去搔,脖子被她的手指甲摳得紅了一大塊,坐在車裏,抵著真皮椅背擦懶去,癢得不得了。她都是地搔,小心扭動身體地擦,然而周於謙還是察覺到了,拉開她的高領子,紅痕上盡是些小血點,像被開水燙了似的,紅得發亮,他生氣,卻又不能在這時候責備她,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裏,說道:“抓破了皮容易感染,到前麵買件衣服換上吧!”
  笑是笑不出來的,她隻搖頭。“不要緊的!”她很有經驗,再難受也是開始那會兒,等到適應了,自然便忽略了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隻是這過程難熬些罷了。她任他握著手,神堅強地道:“我不會把自己抓得破皮流血!”
  總會適應的,總會有辦法的,也總會過去的,媽媽生病時她這樣想,媽媽被她傷害了,她還是會這樣想。
  周於謙沒說什麽,她的冷靜和沉默他並不意外,如同五年前一樣,她冷靜地跟他講述事情經過,冷靜地跟他談條件。想必那之前她也崩潰過,也哭得昏天黑地,隻是振作得更快,她很能接受現實,也很能想辦法,更能嚐試著用想到的辦法解決事情。
  這個人,他看著她,看著她沉靜似水的臉,她的腦子怕不是轉過了千百圈兒,卻什麽也不說,他惱的便是她這點,她若是有主意了,跟他商量一下不捍?
  她一直沉默到醫院,進了病房,張宗祥滿麵愧地站起身,向她走去,伸了手,想拍她的肩說點兒什麽,她仿若沒看見這個人似的,逕直走到前,抬頭望了眼麵如土的母親,“撲嗵”一聲跪下了。
  來如芸剛睜開眼睛,淚珠就成串的滾到頰邊,她緊閉著嘴,吸著鼻子嗡出幾聲抽泣,然哭嚎出聲,跪在邊的來茴也一樣,咬緊了牙,抿唇忍著,不敢發出聲音,悶悶的啜泣使她的頭發起昏來。
  周於謙在一旁看得心酸,但也隻是站著,在沒弄清楚來茴的想法前,他不敢妄出頭,然而心裏卻是著急的,隻得怒瞪一眼張宗祥,發泄下火氣,張宗祥被他冷峻的雙目瞪得直打哆嗦,掉了臉企圖躲開,哪知又撞上小餘憤憤的眼神。他知道這房裏的人都恨不得他滾,沒出息地想——就稱他們的意吧。正走到內室門邊,又迎麵撞上急急趕來的家逸,他“噯呀”一聲:“是你!”
  從小餘打來的電話裏,家逸已經得知事情的經過,心裏本已是急煎煎的,又因為是自己給了張宗祥來茴的電話,才惹出這檔子事兒,他又添了些愧疚,因此,兩個罪魁首一撞上,家逸火大地捉了他的手臂,又把他推了回去,貼到牆壁上。小衝突打破了病房的沉默,來如芸顫著嗓子說道:“你起來吧,別在外人前丟人現眼!”她說著望了“外人”周於謙一眼。
  來茴也沒起來,抬起一張悔不當初的臉說道:“都怪我以前糊塗,貪慕虛榮,做錯了事,我知道錯了!我馬上就離開他,媽原諒我好不好?”
  話一出口,屋裏的人都愣了,周於謙想來想去也沒想到她的辦法是這個,但也不奇怪,反正她媽已經知道了,狡辯無用,事到如今,她最怕的是她媽知道她是為了醫療費才當的,如此一來,老人家受的打擊更大,還不如承認自己貪慕虛榮,求得原諒更好。隻是,她竟然一出口就是要離開他,這讓他聽得害怕,她該是在來的路上就想好了要離開他罷,不待他多想,母倆的話又傳到他耳朵裏——
  “記不記得你小時候什麽都跟小綠比,連辮子都要比她多,我給你結了滿頭的小辮子,第二天跟你說了什麽?”
  “人不該貪婪,不該徒有虛表,完堅定於心,知足常樂!”
  “還記不記得當初家裏沒錢了,你陳叔來我們家做客,他給你壓歲錢,我不許你要,你跟我賭氣時,我說了什麽?”
  “窮人不隨便受人饋贈,因為沒有能力償還!”
  “又記不記得你問我怎樣才能變得有錢,怎樣才能每天都吃到餅幹,喝到牛奶,我跟你說了什麽?”
  “富貴之源,食之,以手足勤勞獲取。”
  “我當初教過你貪慕虛榮沒有?教過你朝三暮四沒有?教過你拋棄了窮男朋友另攀高枝沒有?教過你為了錢去當別人沒有?”
  “沒有!”
  她們不是以方言對話,周於謙仍是聽得一愣一愣的,他是第一次見到來茴的母親,長年患病在,瘦骨嶙峋,已然炕清樣貌,而說出的話卻是字字鏗鏘有力。來茴原來是被這樣一個母親養大的,有多少父母自兒幼時起便循循善地教之做人的道理?難怪她身處物橫流的圈子,仍是隻拿自己該拿的。
  若他也有這樣一個母親,身處同樣的境況,恐怕也會出賣自己換得母親的生命。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來茴所做的全是為她母親,雖然她也曾迷失過,但那是很短暫的,何況,她斂財的目的隻為了保障母倆的生活。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她怕是比誰都了解錢的重要。
  “既然沒有,那我也沒有貪慕虛榮的兒!”
  所有人都看著來如芸,她沒再說話,周於謙總覺得她的話還沒說完,等著下文。謝家逸卻是按捺不住了,忙為來茴辯解道:“芸姨,她不是這樣的……!”
  來茴全然不理會他的好心,反是狠狠地瞪他一眼,示意他閉嘴,又要跟來如芸說點兒什麽,被來如芸打斷了。“是啊,我教出的兒肯定不是這樣的!”她看了眼羞愧得無地自容的張宗祥,又道:“是為了治我的病吧?”
  來茴斷然否認。“不是!”
  “還撒謊!”來如芸淒然地看著她,又道:“從五年前你給我轉了院,說在這裏找到工作起,我就感覺到事情不對,縱使你們學校的人給你捐款,你的老板給你預支幾年的工資,也住不起這樣的地方。可我問你,你總能麵不改地答得條條是理,我與外界斷了聯係,無從得知真假,而我——”她說著又流淚了,這眼淚痊了幾分羞慚。“而我也想活著!所以——”
  再無後話,但眾人都知道後麵的話,不說出爛啊,揭露出事實總是殘忍的,他們這樣想。隻有來茴沒由來地一陣暈眩,險些倒在地上,離得最近的周於謙上前半蹲著扶住她,手觸到她的臉,摸到了一把淚水,心裏麻麻地疼,不由得抱緊她,跟來如芸道:“這事兒不能怪您,也不能怪她,當初她險些被同學賣給黑道,是我從那些人手裏把她買回來的,也是我脅迫她跟我的,你可以去找她的同學許諾來問,謝先生也清楚得很!”
  來如芸止了眼淚,望向家逸,他點點道:“是這樣的,但我也是後琅知道的。”她又看向周於謙,質問道:“你買下她?把我辛苦養大的兒,別人的朋友當成東西一樣買下?”
  麵對這樣的質問,周於謙無言以對,來茴掙紮了幾下,想探頭說什麽,被他用手按住了,他神情自若地扯撒道:“不是,那時是因為喜歡她!”
  那個時候他因為不喜歡她,他也不欠她什麽,所以有了這場交易。而現在,他喜歡了,離不開了,所以他便欠她的了。既然欠了久還,她不想她母親負疚,他便遂了她的心願。
  “那你的子呢?五年時間,你們就這樣傷害另一個人?”這是來如芸最不能原諒的,她曾經就是那樣一個受害者,孤苦了一生,把兒養大,而兒卻去傷害另一個和她同樣苦命的人!
  一言難盡的事,周於謙是不會去細說的,況且他向闌會跟人解釋,別人愛怎麽想他都無所謂。來如芸沒聽到回答,怒火焚心,衝兩人怒罵道:“還抱著幹什麽?不嫌礙眼麽?你們兩都給析出去!”
  周於謙自小沒被人這樣罵過,本是起身就要離開的,但想到來茴,還是忍了下來,刻意維持了平日的威嚴道:“這是你自己的兒,她為你吃了多少苦?就因為她跟我在一起,你就喊她滾?她滾了誰來照顧你?你想著她傷害別人,有沒有想過你自己也在傷害她?”
  話說完他就後悔了,來茴終於抬起了臉,急急地衝他嗆聲道:“你能不能別說這些話?——”
  “你說得好,她為我吃多少苦?那我又是吃了多少苦才養大她,這可好,養大了就被你糟蹋,她也自甘下賤,就算你當初買下她,誰說你給了錢就作了數,她大可不必跟著你,日後還錢即可了事,而現在,她不是自甘——”來如芸罵到這裏倏地噤了聲,被周於謙引開的話又繞了回來,她心底再清楚不過,兒“自甘下賤”還不是為了她,為了空有傲骨,卻繳不出醫藥費的她。殘忍的現實像隻巨手撕碎了她的心,她很想因為命運加諸給她的不幸而捶胸頓足地哀哭上一回,然而,終究是不幸到底了,她動也不能動一下。
  眼淚簌簌地滾落,無人上前給她擦拭,所有人都被她刻薄的話給嚇呆住了,來茴的疼更是喊不出來的,不是沒聽過別人背地裏罵她下賤,幾年來聽著別人的辱罵,佯作沒事,隻為了延續母親的生命,卻想不到最後聽到的辱罵聲卻是親生母親的。刀子剜了心也不如這般痛吧,她想。活著做什麽?受那些氣做什麽?她突然想仰頭狂肆地大笑一番,她付出的一切有價值麽?誰稀罕?誰感激?
  她呆重望向周於謙,淒苦惶然地說道:“媽要析,你帶我出去好不好?”
  周於謙點點頭,扶她站起來,跪了太久,剛使了點力站起身,膝蓋處一陣尖銳的痛,她又跌回了地上,他隻好橫抱起她,未走兩步,來如芸叫道:“等等!”
  來如芸的心窩像被尖刀子戳得全是窟窿,一股股熱燙的血流不進無知覺的四肢百胲,全湧到了腦袋裏,彰太陽穴“突突”的疼,說出這些氣話她也悔啊,就這麽一個相依為命的兒,從小舍不得打,舍不得罵,錯過了無數的良人,也都是怕那些人日子長久了待兒不好,如今她怎麽能罵出那麽些難聽的話呢?
  如果她能動,她還能拉住她,動不了,就隻能試著叫住她,叫不回來,那就自個兒傷心吧。來如芸想著又淌下眼淚,喚了聲:“小茴,你過來!”
  周於謙早在她叫第一聲的時候就沒再往前走了,他再清楚不過,來茴的母親是不會讓兒跟他走的,來茴也是揪準了這點,以此讓母親主動跟自己合解。他低頭看了眼來茴,許是怕他責怪,她藏起了臉不讓他看到,腿卻在往下滑,想溜出他的懷抱,他為她的這些小動作感到好笑,卻也知道這時是絕不能笑的,因此,他放她下了地,看她走到病前。
  “媽!”她站在背光處,梨帶雨的臉好不讓人憐惜,心裏卻在想,周於謙肯定在惱恨她利用他,眼睛不敢往那邊看,又總覺得有雙眼睛企圖射殺她,隻好心虛地伏到病上抱住母親,以躲開向她射來的眼刀子。“媽,我知道錯了,我馬上就離開他?”
  饒是一貫冷靜的周於謙此刻竟頭痛得撫額,想哀歎幾聲,這個人真是能認清形勢,是時候便把他出賣的要多徹底有多徹底,全然不記得前幾天還跟他說一起過除夕,早上也要他陪她去買煙。
  來如芸不能回抱她,卻為她肯回來感到欣慰,初聽到兒當時的衝擊也暫時被擱到腦後,她睜著雙渾濁的眼,霎時間竟變得炯炯有神。“小茴,離開他就對了,他不會對你好的,男人對第一個人不忠,對第二個人也是一樣的!”
  周於謙握緊了拳,仿佛是把這一生的羞辱都受盡了那般,抿緊了薄唇克製自己不發一眩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要站在這裏,被自己的人一腳踢開了去討好母親,又被她的母親評頭論足,尤其是謝家逸還明目睜睜地盯著他。罷了,他心裏想,誰讓自己欠她的。
  “我知道了!”來茴這時候什麽都順著來,這是她伺候周於謙多年的經驗所得。
  雖然明知道這是她的權宜之計,但周於謙聽到還是免不了的被利棘刺心了一回,他轉過身,不再俊上那幕“憾人”的孺慕之情。
  “知道就好,家逸,你也過來!”來如芸的眼睛又掃向家逸,待家逸走到病前,她才道:“當初是看著你們在一起的,無論你們是不是能走到最後,算是芸姨拜托你,不管是朋友,兄還是夫,我都希望你心無介蒂地照顧小茴,幫助她,關心她,可以嗎?”她慈愛地說道。
  家逸當然是不放過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並保證道:“您放心,我一定會用心照顧她!”
  來茴很別扭,她知道,這是媽故意說給她和周於謙聽的,目的就是讓他們倆都死心,也為了扳回麵子,他“糟蹋”了她兒,她就要讓他曉得在兒心裏他根本算不得什麽。真是,何必硬要給人難堪呢?周於謙又不可能愛她,頂多是不舍而已,她哀戚地想,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周於謙,見他也正看過來,積羞成怒的臉陰沉如寒冰,她難過地垂下頭,隻是一瞬的心虛膽弱,再抬頭,隻來得及看到周於謙離開的背影。
  她差一點就衝動得追出去了,腳動了幾動,便似生生地粘在地板上一般,她自私地想,是他自己要來的,事情沒解決,以他的格不會離開。像是吃了定心丸,她回頭跟母親愉快地聊起來,風波好像就這麽過去了,如果來如芸不說那麽句話——
  “我這幾晚總夢見你外婆,小茴呀,什麽時候才能回去看看她老人家,媽這幾天想她想得緊。”她的淚珠子隻管往外滾,溜溜地幾道亮痕割了她的臉,後麵的話,來茴聽得不甚真實——“夢裏你外婆說我咋總光著腳咧,你看要有時間了就去給我買雙布鞋,行不?”
  “好,我知道您要黑布白底子的布鞋,自己剪鞋樣,針線納的底是不是?媽——”撐了一個上午的來茴終於撕心裂肺地哭出來,這才想起,媽有幾年沒穿過鞋了?病痛磨死了人,她心疼得承受不住,隻顧說著讓自己安心的話:“不隻買鞋,我還給您織了件毛衣,袖子接上就可以穿了,待會兒我連鞋一並給您拿過來,可是媽,您得吃胖點兒,我那毛衣織大了,媽這麽瘦穿上可不好看……”
  來如芸黃皮皮的臉笑開了,笑得像朵——黃褐的樹幹上開了朵,遺世孤立的,得讓謝家逸心驚肉跳。
  “好,吃胖點兒,媽晚飯想吃紅燒肉,小餘呀——待會兒去給阿姨買好不?小茴,家逸,你們都走吧,媽累了,想睡會兒!”
  她吃了人生裏最後一頓紅燒肉,是等在外麵的周於謙讓歐陽的幾個大廚忙了幾個小時做出來的,紅澄澄的肉皮,軟膩的肥肉,入口即化,小餘說——阿姨邊吃邊說好,問她還想不想吃,她卻說不想了。
  當晚,來如芸腦出血去逝,享年五十一歲。
  在來茴打電話讓舅媽納鞋底的後,在她剛接上毛衣袖子的時候,周於謙碰碎了一個茶杯,“砰”的一聲,她的世界在眼前一塊塊地碎掉了,猝不及防。
  醫生要給來如芸蒙上白布,雪白的布要覆上那張烏青發黃的臉,遮住來茴看了二十多年的臉,她眼睛都不眨一下,也不哭,怕哭得眼睛模糊了就炕清了,這是最後的一眼,媽死了,真的死了!她冰冷地躺在那裏,仿佛還跟她離開前一樣,桌上紅燒肉才吃了一半,餘了一半擱在飯盒裏,是溫熱的——
  她握了母親的手,仿佛她還在對她笑,笑著說——
  小茴,大冬天的冷,桔子要烤了吃,不然會凍了牙!
  小茴,媽剪完這個頭發就給你做飯,晚上有魚常
  小茴,別哭了,誰說你沒爸爸,今天開始,你想爸爸了,就叫媽一聲爸好不好?
  小茴,高考抓得緊,別隻顧著做功課,我給你做了宵,你愛吃的蛋餃!
  小茴,去別的城市上學了,有空多給媽媽打電話,別舍不得錢,媽給你出電話費。
  小茴,外婆去了另一個世界,媽哪天也會去的,到那天你別太傷心,哭就哭了,往後就忘了媽,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
  這些話再聽不到了,慈愛的笑容也炕到了,生命的最後,還是光著腳,也沒能出去曬會兒太陽,有些事也永遠都無法做到了——欄杆積了雪的陽台,火爐子生上了,煙囪伸到窗外,抽出黑煙,爐上烤了桔子,暖耗屋裏滿是桔子的甜味兒。
  她怎麽能讓自己相信,早上還好好的,晚上媽媽就這樣去了,那麽多的事情沒做,她還沒站起來呢,布鞋也還沒穿上。
  握著幹枯冰冷的手貼到臉上,另隻手顫微地撫上母親密匝匝的頭發,她悲痛絕,肝腸寸斷地跪地慟哭。“過了冬我就接你出院帶你回去了,毛衣的袖子也接上了,舅媽過兩天也做好鞋寄過來了,我撐了這麽多年,你連這點兒時間都不等了?也不想想,你離開了,留我一個孤苦伶仃的,也不怕我活不活得下去!”
  她哭得像個瘋子,頭磕著板,沒命地磕,像是要把所有的痛都轉移到額頭上,謝家逸和徐亞都靠著牆,悲傷滇流滿麵,隻有周於謙忍了痛把她抱開,狠下心讓醫生覆上了白布,他的手和臉都被她尖利的指甲抓傷,怕她傷到自己,隻好把她困在懷裏,讓她動彈不得,直到她在他懷裏悶暈了過去,他才把她抱到上。
  遺體被推進太平間,來茴沉沉地睡在上——是新的病房裏,一盞昏暗的小壁燈照著她蒼白的臉,眼睛腫泡泡的,纖密的睫毛在燈光下覆了道陰影,周於謙把手伸進被子裏,摸到她的手握住——
  “多睡會兒吧,醒來又該傷心了!”他眨了眨眼睛,睫毛顫抖幾下,英挺的眉糾結到一堆。“我也是有私心的,你醒來就該恨我了。一直以來,好像我都是你的災難,認識我不久你媽就病了,男朋友也跟你分手,跟我在一起五年,開心才沒幾天,我前又害你失去了親人,或許你會認為你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如果當初我寬厚一點,不計付出地幫你,現在你應該和謝家逸還有母親過得比誰都幸福。”說到這裏,他困難地咽了咽口水,坐到頭,扶起她,使她倚到他懷裏。
  “白天我說五年前喜歡你,我心裏是那麽希望的,如果那時喜歡你,我就會無條件幫你了,人就是這樣自私,不喜歡的時候便不會去顧慮別人的感受,也不願讓人占到便宜,等到哪一朝喜歡上了,之前的絕情就成了現世報,變成自己錯到了底,付出再多也可能求不到原諒,這時就注定是我欠你了!”他頓了頓,俯首貼著她的臉,像要把自己的溫度渡給她,貼得緊緊的,擠皺了她的臉——
  “我不知道欠了你多少,但我會守著你直到還清為止!”
  舊單拿去燒了,換了新的,米黃的被套,金線繡邊,還有淡淡的茉莉薰,其實是沒必要的,躺在這上她根本無法睡著,閉眼就覺得媽媽還躺在這張上,衝著她微笑,睜開眼,房裏空寂寂的,手伸出去,摸到一片黑。昨兒個深裏,她聽到有腳步聲,還有窸窸簌簌的衣料磨擦聲,知道不可能是媽媽,她這時候還在奈何橋上呢,外婆興許在橋那邊等著,頭七才可能回來見見她。
  她還是追出門外,走廊上也跟病房裏一樣,清空寂靜,隻是點了燈,照得出影子,她卻分辨不出,那是家逸的,還是於謙的,但她卻寧願那影子是徐亞的。
  窗簾子拆下了,今天是陰天,很平靜,她躺在上一動不動,躺在同一個地方,永遠隻能看到天的那一角,灰白的一大塊,“媽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天一樣嗎?”她不自覺地問出口,屋裏沒人答她。一會兒,走廊上響起了又急又快的腳步聲,輪子滾動的吱吱啞啞聲,有人病危被送進急救室了,她的心隨著那吱啞的聲音害怕得收緊,媽媽也常聽到這樣的聲音,她比自己更害怕吧,總擔心著自己哪天也被送進去。
  媽媽沒留下什麽遺物,除了那套小房子,來這裏隻帶了兩身衣服,和頭櫃上的一幀合照,大學暑假,她戴著遮陽帽,和媽媽在溶洞口處的瀑布下拍的,她比媽媽要高了一個頭,所以弓了身拙在後麵摟著媽媽,下巴擱在她肩上,笑得真好看——
  “茴,我們該走了!”小餘穿著黑衣進來,頭上別了朵小白。來茴如夢初醒,下順手拿起桌上的黑帽子,遮住了自己的一頭紅發。
  除亞和家逸坐在車裏候著,見她們下來,徐亞忙打開了門,小餘坐在前排,家逸跟來茴坐在後麵,他擔心地道:“來茴,你別勉強!”
  她搖頭。
  殯儀館門口,周於謙和秘書也早早地等在那裏,他和來茴見麵也沒說什麽,連個眼神也沒交換,這時候能說什麽?打招呼,問候都是不對的。
  她用溫熱的水給母親淨了身,換上了壽衣,尼龍麵料做成的紅衣裳,褲管很肥大的那種,訂製的時候家逸問她為什沒訂絲綢的,她說:穿尼龍料子走起路來會沙沙地響,她聽得見。
  家逸哭了,她卻沒有。
  黑木棺裏墊了金絲絨,靈堂很冷清,異地他鄉,遠道而來的親戚隻有舅舅,舅媽和幾個表舅舅,來茴跪在棺木前,舅媽瞻仰遺容後便蹲下身摟著她哭了:我的孩子命苦啊,以後舅家就是你的家,出嫁了,也是你娘家。
  來茴還是沒哭,親友們都當她傷心過度,卯足了勁兒安慰,她條理清晰地回應了每個人。不多時,門口傳來一陣喧嘩,舅舅正跟人爭著什麽,她細顆知道是她那父親,委委瑣瑣地縮著頭,舅舅已經揚起了拳頭,來茴忙爬起來衝到門口,拉住舅舅,說道;“讓他進去吧!”
  張宗祥從門口哭到遺體前,隻看了一眼鯨小地別開了臉,然後走到來茴身前,想出言安慰,來茴伸出左手麵無表情地跟他道:“謝謝,請這邊走!”
  張宗祥討了個無趣,也不再說什麽,剛走出大門,來茴也跨出了門檻,喚住他:“我是來通知您,請您在三天之內搬出我的房子!”
  “小茴,我可是你爸!”張宗祥覺蕩家人如此對他,自己還到了場已是仁至義盡,沒想到連親生兒也欺到他頭上來。
  “林秘書!”她轉身叫道。林秘書應聲上前,從衣服口袋裏掏出幾張借據,私她手裏。來茴一張張地展開給張宗祥看,然後說道:“歐陽已經把你欠的債務轉給我,一共是十八萬五千塊!爸爸,據我所知,那一百萬您也沒拿到手,我也不逼您,如果方便的話請在一年內還清!”
  她細聲細氣地說得很寬容,張宗祥氣得渾身發抖,手指頭顫顫地指到她的鼻尖,還沒戳上去,周圍的親戚全圍攏過來,一雙雙虎目憤怒地瞪著他,張宗祥縮了縮脖子,退了幾步,轉身往殯儀館大門飛快的跑去。舅舅用髒話啐了一聲,跟來茴道:“這種人你怎麽還叫他爸爸?”
  來茴漠然地盯著遠處越來越單薄的黑影,說道:“有什沒能叫的?我叫他一聲爸爸,就跟他要一次債!”
  她轉身回到靈堂,身後的林秘書像根木樁子杵在原地久久,直到起了一陣冷風,刮下一片榕樹葉子打到他的頭,這才回了個神,喃喃自語道:這是個什麽樣的家庭?又是怎樣的父關係?
  來茴自己都不曉得,她從七歲起,想要爸爸時就叫媽一聲爸,可以換顆糖吃,為了能吃到糖,她每天叫上數十次,後來生了蛀牙,她就再也不叫爸爸了。
  跪在母親的遺體旁,她的兩手攀在黑棺木邊緣,就要蓋棺了,這是她跟母親最後的告別,從旁邊的盆裏掐了朵白的海芋,插進母親交疊在胸前的手中,她咬緊了下唇,濃濃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開來,她咽了口水,才啟唇說道:“媽,您在世時我付出所有都要盡孝;您去了,我不會在您的墳頭掉一滴眼淚!”
  起身時,她在眩暈的那一刹那又狠狠地咬了次唇,疼痛使她振作了些,旋身閉上眼睛,她清亮地喊了聲:“閉殮!”
  棺蓋緩緩地推上,磨出的聲響震動了人悲傷的神經,靈田哭聲一片,加著死者生前事跡的哭唱,此起彼伏,除了遺相上那張慈祥的臉,除了咬緊牙,握緊手的來茴,除了一直心痛著她的周於謙,均是淚眼漣漣地沉浸在自己的哀傷之中。
  火化的骨灰柩暫存在殯儀館,明日便要啟程回鄉安葬。
  來茴回了南嶺別墅,書房裏沒有清的薄荷茶,連杯白開水也沒有,她坐在周於謙對麵,隔著一張寬大的書桌,而他們之間的距離卻是遠遠不止的,哪怕幾日前,她還坐在周於謙的腿上,和他一起玩線上遊戲。
  這幾日,也許會讓他們錯過彼此一生。
  “我要求終止合約!”她公事公辦的口吻。“未完的兩個月的報酬以三倍賠償,你可以直接扣除!”
  周於謙毫不意外,靈堂上的所聞所見,足夠他猜出她下步會做什麽。“賠償不用了,隻要你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
  “陪錫完除夕!”他轉動手上的圓珠筆,筆頭是隻透明小熊,這是來茴逛街時買的,買了一整筒放在他的書桌上。
  “請周董事長不要強人所難,你明知道除夕我不可能回到A城!”
  “不一定要在A城!”
  她深吸了口氣。“你認為我在為家母的守靈期內還能過除夕麽?”
  “是不能!”周於謙頓了頓道:“那救你守靈期滿後陪我一個星期吧!”
  “恕難從命!”她霍地起身。“看來是談不下去了,若周董執意要為難我,那我隻好什麽都不要了,如果你執意要我賠償違約金,對不起,你可以請律師告我,反正我孓然一身,錢是沒有的。”
  說完,她摔門而去。周於謙“啪”地折斷手中的筆,她為什麽要這麽倔強?非要一個人強撐著,依賴他不行麽?還是在她心裏,他是那麽的靠不住?
  換了隻鋼筆,他掏出支票,寫了個數字,追出門外,在客廳門口拉住她。“真的要離開我?”
  來茴低著頭不說話,沉默算是回答他了。
  他把支票遞給她,拉她的手卻沒鬆開。“是不是恨我?”
  來茴搖頭。“你沒有讓我可以恨的。”
  “那你答應我,會回來!”他在哀求了,他心裏也承認了,這是哀求。
  仍是沉默,她垂頭盯著腳尖。“我該走了!”語畢,她迫不及待地轉身。
  克製了許久,忍耐了許久的他,驀然間失了理智,捏住她肩,他用了很大的力,衝著怒吼道:“即使我他媽的說我你了,說我要娶你,你還是要離開是嗎?”
  盛怒的他沒察覺到嬌小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也沒看到她又咬住了唇,待他平靜下來時,聽到的也是平靜無波的回答。“周董事長,我隻是個一無所有的普通人,手上的這麽點兒財產都是你給我的。”她抬頭,和他對視。“所以,我隻想活著,好好地活著!”
  他放開了她,她都那樣說了,他還能不放開嗎?
  身後,是空洞的別墅,豪華而冷清的,甚至沒有一點溫度,這屋裏唯一的溫暖已走到路燈下,瑩白的燈光照著她纖細的身影,風掃了枯葉落到她的腳邊,她背對著他,所以,他仍是炕到,她咬破嘴唇了。
  冬的海風潮濕陰冷,她扯緊圍巾,用力過度勒疼了脖子,咳嗽幾聲,咳出了星星點點的淚,於謙——
  你又怎麽知道我心裏的企盼,我心裏的痛。企盼你在深裏還能低喚我的名字,痛的是,往後的,我會一直一直喚著你——於謙,於謙,於謙!
  李月琴這幾日都是惶惶度日,雖然也有良心不安,但還是得承認,在得知那人離開周於謙後,她心裏痛快地想喝酒慶祝,人說中國人十之迷信,她害怕自己惡有惡報,更怕鬼魂作祟,因此也不敢太放肆。
  她想過那人會上門找她質問,所以早準備向她痛陳一番,並聲淚俱下地說明自己被周於謙傷害了,一時衝動造成的。然而,幾日過去,那人連句責備的話也沒讓人捎來,令她不自覺地想,是不是那人對她心虛愧疚,決定作罷了。
  她當然也想不到,幾日後上門的竟然是自己的前夫。
  與周於謙在一起七年,她從未見過他發怒的樣子,這次,她終於招惹來了他的怒火。
  他沒砸她屋裏的東西,也沒罵她,更沒有打她,因為周於謙是從不自毀形象的,若有人讓他憤怒到極點時,他隻會選擇報複來發泄怒氣。
  他隻對她說了一句話:就算是我毀你七年青,而你毀了我後半生的幸福,如今,是你欠我的。
  這一句話就夠駭人了,誰欠了周於謙能還得起的?
  她還不起。
  周於謙從Peter的公司撤了資,並向熟悉的人坦言,李月琴與他周於謙從此各不相幹。這話的意思不就是:庸報怨,有仇報仇,請君隨意。原本被李月琴得罪的人還持了觀望態度,當日,Peter在圈內發了個聲明,凡李月琴的經紀人永不合作,隨後便傳出她的經紀人立刻賠了違約金辭職,其他的人當然都蠢蠢動,有那麽些人很擅長痛打落水狗,把她以前崇洋媚外的一些“惡行惡狀”公布於眾,借平民百姓的民族自豪感將她變成十惡不赦的民族罪人。於是,負麵新聞一版接一版,李月琴在圈內聲名狼藉,若是以前,再多的負麵新聞,周於謙都能替她擺平,而現在,網絡,電視,報紙,辱罵她的聲浪越來越高。
  她不敢出門,打電話訂了披薩外送,剛開門就有無數閃光燈的肆無忌憚亮起,拍下她憔悴萎焉的模樣,第二天又有了新聞話題。
  她不敢看電視,娛樂節目裏主持人總是惡趣味地引出有關她的醜聞話題,明星嘉賓紛紛閃爍其辭,語還休,把她從前的功力發揮盡善盡,引人遐思。
  上網更是不能的,無論哪個網站,她的新聞都在首頁,而網友的評論達上萬條,大部份是羞辱她的,言辭穢的不在少數,還有人把她的照片PS後放到論壇上惡搞,博得眾人回帖取笑。
  李月琴隻能徹底地消失在演藝圈,那個她唯一能生存的地方。中國已無她的容身之地,沒多久,她變賣了房產家當,搭上飛機匆匆逃到國外。
  要挽救一個窮途末路的人很難,但若是把她逼到走投無路卻容易得很。
  C城甫下完一場雪,山頭上豪路邊雪未完全融化,一簇簇潔白的斑點,綴在這個草萋萋的小城。泥濘的山路,黃泥巴水黏到褲管上,膝蓋以下糊滿了硬硬的泥,走一步,又濕又重的褲管便拍打一下腿肚子。他們迎著風爬上坡,累得有些氣喘,來茴抱著黑木骨灰柩,一路上沒怎麽說話,家逸幾次趁她指路時,試著跟她搭上腔,可惜都被大風刮得斷斷續續地,聽不分明。她又那麽累,心疼之餘,便同徐亞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後,以便在她不小心滑倒時能及時扶住。
  外婆的墳舅舅去年修葺過了,立了個漢白玉碑,也鑲了照片。母親的墳就在左側,也是這兩天造好的,骨灰盒埋到了冰冷的坑裏,填了土,從此,她就長眠在這裏了。新墳旁邊長了棵紅籽樹,這樹是冬天結果,小小粒的果實結成一簇,紅的,吃進嘴裏細嚼有些酸楚的滋味。上學時,她和謝家逸來這裏祭拜外婆時也常摘了一把便往嘴裏塞,那時候沒甚人生經曆,還嚼不出個中滋味來。
  如今他們不去吃了,誰也不會窮極無聊到找那酸溜溜的罪受。
  填完土,墓碑後拱起一個褐的土包,來就會長滿青草,也許還會長上一兩棵樹,如同外婆的墳,幾年前他們在墳頭上拔了棵野梨子樹,秋天拔的,居然還結了果,野梨子落到墳邊,腐爛了,烏黑的爛肉上爬滿了蟻蟲,引來了老鼠和蛇。來茴想,她一定要常來照看媽和外婆的墳,不讓這兒成了蛇鼠的窩。
  鞭炮震耳聾,煙霧騰騰,火藥味被風吹到鼻子裏,來茴嗆了幾聲,嗆出了眼淚,炮聲持續了十多分鍾,煙霧中的人卻是越發覺得淒涼——誰願意感受如此哀愁的熱鬧?
  點了,磕了頭,燒了紙錢,往後便是過年過節才來一趟了,家逸原本以為來茴想在此獨處一會兒,卻沒想到,她率先離開了,留下道她無情的眾人和鞭炮炸開了一地的小白紙屑。
  都走光了,新墳周圍飄舞的紙錢落了地,周於謙立在墳前,彎身作了揖,林秘書站得遠遠的,聽不見老板說什麽,但他知道,一貫工作為重的老板安排了幾日的空閑,來這裏祭墳,要說的,必要是再重要不過的。他暗自為老板歎了口氣,來的母親一死,便立刻離開,絲毫不顧慮老板的感受,加上經曆這些事後她的格大變,冷絕情,而老板做的這麽些也不讓她知道,即便做了又有什麽意義?
  回到酒店,周於謙連線開視頻會議,林秘書衝了杯茶給他,一個小時後,會議結束,桌上的茶沒喝過一口。林秘書以為是老板想喝咖啡,正要打電話讓服務員送咖啡來,周於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立刻放下電話,走到周於謙身前說道:“這茶涼了,我重新去泡一杯。”
  周於謙擺手示意不用了。“好淨喝過涼了的茶!”他端著茶杯走到窗邊,朝來茴住的那個方向望去。“自從我住在南嶺後,她總是會及時拿走涼了的咖啡和茶,給我換上熱的。”
  她當然是來,林秘書有些慚愧,他在老板身邊跟前跟後多年,也沒能做到茶涼了及時換熱的,卻沒想到一個能體貼到這地步。老板是真的愛她了吧,不然怎麽會跟一個下屬聊起私話來。
  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像個初戀的小夥兒一樣,跟別人分享愛情的感受,隻有一個可能,那便是——愛情已經把他的胸口填得滿滿的,滿得不再滿了,隻好掏一些出來,展示給別人看。
  “小林,你跟了我這麽多年,我給你的薪資絕不比給她的少,相信我出事的那晚若是你在現場,肯定是等搜救隊來吧!”
  林秘書更是汗顏,那晚他並不相信老板出事了,隻當是來因為老板晚歸而無理取鬧,確認出事後,他的第一反應也是打電話給市長救助,然是如來一樣,飛車趕到現場,並聰明地想到辦法及時找到老板。
  “你也是結了婚的,如果那晚換成你出事,荒山野嶺,睜眼就看到自己的老婆焦急又哭登狽的臉,你那時的感受是什麽?”
  林秘書苦想了一會兒道:“應該是很矛盾吧,即高興也心疼,往後一定加倍疼愛她!”
  周於謙淡淡地笑開道:“的確,這樣的人誰得到了舍得放開?”
  林秘書也讚成,腦子裏且生出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哪天他也遭遇到同樣的事故,他老婆或許會跟來一樣,勇敢又堅強地找到他,他真的很想嚐試,雖然這無異於詛咒自己,那又如何,對一個男人而言,擁有這樣一個人是件多幸運的事兒。
  “你一定認為現在的她即堅強又絕情是吧?”周於謙突然問道。
  林秘書想回答是,但還是斟酌起來,畢竟這很傷老板的心。不待他想好完的回答,周於謙又說道:“其實她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脆弱,她不哭,是因為不敢,怕一哭就再不能振作起來;她不在母親墳前多待,也是不敢,怕待久了,她生存的意誌就越來越弱;她離開我,還是因為不敢,怕外界給她壓力時,我保護不了她!”
  林秘書聽得似懂非懂,他懷疑是自己的理解能力變差了,然而他的老板似乎不需要他懂,隻要他聽著就行了。
  “受過那麽多傷害,她不相信我也是對的,畢竟,現在的她哪還能承受得起絲毫的傷害。不過,她越是不信任我,就越說明她心裏有我,否則,她那麽急著離開我幹什麽?”
  周於謙低頭又笑了,那個呆瓜怎麽想得到,早在他送出項鏈的時候,就決定身邊的人是她了。雖然那時候的自己還理不太清那種複雜的情緒,而現在,他是百分百確定了——
  情人眼淚,就是要將灼痛了他心的眼淚封存,將她的愛,她的眼淚,她一切的好都燒熔了,在他心裏成為永恒!
  所以,他不單是要她好好活著,還要她幸福地活著,倍受寵愛的活著。
  張宗祥一家在第二天就搬了出去,來茴原以為他會賴上一段時間,故此都思索好了應對方法,卻沒想到他第一次幹脆利落地帶了老婆兒搬到郊區的一套老房子裏,據說那房子破得就快要拆了。他落魄到此是來茴沒料到的,處理母親的後事,她還沒來得及去要債,照說,他應該還有些錢的。
  剛回到小屋,左鄰右舍的阿姨伯伯就給她解了惑。自磁宗祥在A城工作有了較高收入後,他的老婆錢便大手大腳起來,每天給高中畢業後輟了學的兒扔些錢便不管了,自己不分白日黑地粘在麻將桌上,輸得精光了才回來。他們的兒到這年齡是要上大學的,但她讀書從不認真,跟不上同學的進度,高考考了兩百多分,也就不再往上讀了,成日跟些街上一些遊手好閑的二流子鬼混。
  張宗祥的兒叫張琳,血緣上算是她親,但多年來也鮮少接觸,上大學後就沒再見過,那時候張琳剛上初中,還是個寸丁兒大的小孩兒。
  家俱都被搬走了,來茴在空蕩蕩的屋子裏等謝家逸和徐亞,眼觸及這間住了十幾年,給她許多歡樂的空間,牆壁上發了黑,水磨石地板上能看出原本放置家具的灰印子,隻有一張舊書桌還在原處,她和媽媽合照的玻璃相框也積滿了灰,這個她午夢迴時深深想念的房子,再回來,給她的,隻有一種物是人非的哀傷,重重地壓迫著她的心。
  待不下去了,她想。到家俱城去買些新的家俱填充吧,明天就是除夕了,還不知道有沒有家俱城開著。再怎麽也想不明白,明明就是她自己的城市,她自己的家,回荔竟然連一張屬於她的都沒有。
  她兩手揣在大衣口袋裏,樓梯間一如既往地逼仄昏暗,走到拐角處,便可以看到樓梯口白蒼蒼的光,幾步踱過那光亮處,她驀然怔住——
  “你要出去?”周於謙原本是打算在離開前見她一麵,好勸說她事情處理完後回A城,才來了這裏就遇上她,幸而來得巧,否則等她回來,他也趕不上飛機了。
  來茴眨了眨不知怎的有些酸痛的眼睛,心湖驟然翻騰起巨浪,實在是令她不可思議,周於謙怎麽會在這裏?她思忖著,然而,詫異卻抵不過見到他的欣喜,險些就投進他懷裏了——也隻是險些而已。
  “我要出去買些家俱,家裏什麽也沒有了!”揣在口袋的手攥緊了,她習慣地回答他,卻忘了問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周於謙聞言皺起了眉,林秘書難道沒警告那老頭不要動屋裏的東西?他疑惑道:“明天就是除夕了,哪來的店還開著門?”
  “我也不知道,上街去碰碰運氣吧,不然我就隻能住酒店了。”來茴先他下了樓梯口的台階,就怕他心血來潮要上樓去看看,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可憐到這地步,這會讓她感到丟臉。
  周於謙也沒勉強,隻說道:“我初來乍到,還沒去哪裏走走,下午我就回A城了,正好你帶我去轉轉吧。”
  下午就回去了?強壓下心頭的失落,她勉強地笑著點頭:“嗯,好,不過這城裏也沒啥可轉悠的,怕你不習慣吧,你看這裏到處都破破爛的,要多落後有多落後……”她像是個關不住的話匣子,碎碎地說著,直到周於謙把她的手從口袋裏拉出來握住,又揣進他的大衣口袋裏,才住了嘴。
  “我喜歡這裏,很純樸!”他輕聲說。
  心忽然安定下來,說那麽多,她其實是怕他瞧她不起,周於謙一輩子都身處繁華的大都市,這種小城市的貧窮落後怕是他聞所未聞的,他跟來這裏,她很是矛盾,人的虛榮心免不得讓她心裏樂滋滋的,同時,她又自卑得像一個容月貌的妙齡子——卻穿著破爛的衣衫,真是給了她的難堪啊。
  她想,他不嫌棄就萬幸了,哪知他竟然還說喜歡,管他是不是敷衍的,好歹她的心是落到了實處。
  “你不會在這裏買車吧——咦,這是省府的車牌!”來茴指著停在院子中間的奧迪A8說道,真笨,這小城市哪來的車行賣得起這麽高檔的車?
  “那邊分公司送來的,你們這兒的計程車真髒——”他見來茴的臉紅了,忙打住話頭,開了車門,準備拉她上車。
  “!”。
  憑空冒出的聲音,卻茴循聲望去,一個短發挑染過的孩子朝他們走過來,周於謙注意到她和來茴的相貌有兩三分相似,氣質卻是天差地遠,那孩兒把手抄在牛仔褲口袋裏,穿著黑的短夾克衫,走近她們後彎下身子,衝來茴問道:“是不是來茴?”
  來茴已經認出她是誰了——同父異母的張琳,看著那一張有幾分痞氣的臉,眼睛卻是澄亮的,或許誰都不會對一張相似的臉討厭,來茴鑽出車外,答道:“是我!”
  “謔謔謔!”不知道是哪裏學來的笑聲,雖然不刺耳,卻也不應該是個孩子笑出來的,張琳走上前去就勾住來茴的肩,親熱又掩不住興奮地道:“真的是,我是你張琳啊!”
  來茴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這個陌生的親,況且她也不適應不熟的人對她如此親熱,正苦惱著不知如何是好,周於謙適時的把她拉到懷裏,冷淡地對張琳道:“我們正要出門。”
  周於謙調查過張宗祥一家,對張琳的不良名聲也有所耳聞,他下意識地防備著,而來茴則是突然跌到他懷裏不知所措,心跳加快,故此,他們誰都沒注意到張琳眼裏一閃而過的受傷。
  “哇哈,好高級的車啊。”張琳陡然空落的手尷尬地摸到車門上,澄亮的眼睛裏盡是羨,不一會兒,她看向周於謙,眼裏又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賞,她眼睛笑彎彎地跟來茴道:“這是夫嗎?好帥好酷的夫!”
  “張!”周於謙有些不耐。“我們要走了!”
  張琳幹笑幾聲,摸摸自己的金光燦燦的短發,仍是笑著,卻笑得有些勉強了。“我剛在街上瞎逛時,聽別人說你回來了,所以就跑來見見你,我們很多年沒見了——謔謔,你們去忙吧,我走了!”
  她的手按在頭頂,另一隻手仍是故作帥氣地抄在牛仔褲口袋裏。來茴盯著那張有幾分痞氣卻稚嫩的臉,突然意識到她是自己是血脈相連的親,心下不忍道:“張琳,我現在要出去買家俱,再晚就闌及了,你看等我買回蘭置好了,再來找我行不?”
  張琳笑眯眯地勉頭,又說道:“嗯嗯嗯,明天我來找你!——夫,明天見!”她跟周於謙揮揮手,吊兒朗當地走了。
  周於謙高興這個麻煩終於肯離開了,手按住來茴的肩要把她推進車裏,來茴卻退開來,關上車門,說道:“我們坐計程車,要開著這車大街小巷地轉,不是故意引人注目?”她衝他笑:“我們坐‘很髒’的計程車,或走路,怎麽樣?”
  剛剛張琳來怕是已經讓他更加瞧她不起,豁出去了,臉都丟過了,多丟一次也無妨,這小城誰都認識誰,她可不想到哪裏都成為眾目所矚的焦點。
  “那走路吧!”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貓腰鑽進那座椅皮都磨破了的計程車,走路也好,多點相處的時間,好說服她。
  小城在周於謙眼中是很新鮮的,街上很多裹了頭巾的農民,嘴上銜著短粗的旱煙杆,背著竹編的背蔞,要站在高處,能看到許多綠綠的頭,背蔞裏麵都是裝的是打細的糯米粉,來茴說這裏的人少有自家買麵粉的,過年過節都是用糯米粉做湯圓。小城真小,整個城區還頂不上A城的一個小鎮,周於謙最好奇的是,這城市幾乎是找不到紅綠燈的,來茴告訴他,這裏私家車少,馬路上沒多少車輛,裝上紅綠燈純屬沒事兒找事兒。
  家俱店都關門了,來茴倒是沒受什麽影響,想著大不了明晚還住酒店就好了,不就一個除夕嘛。他們在人潮中又握緊了手,來茴帶他去了民族風俗村看了影子戲,又帶他到古街買了些特產。周於謙愜意地被她拽著四處轉悠,這裏無人認識他,完全沒有壓力,隻要跟著他的人,就有許許多多的新鮮事,新鮮玩意兒。有時候,他會頓下步子,為她理好被風吹亂的頭發;有時候,她也停下來,為他係好大衣的扣子,還小聲說道:這裏冷,別敞著衣著涼。
  隻是,小城太小了,幾條繁華的街道逛遍也沒用去多少光陰。
  吃過午飯,他們回到了小院,等在院裏許久的舅舅見到他們便上前道:“小茴去哪兒了?”
  來茴不自在地鬆開周於謙的手,也不敢看他,跟舅舅說道:“我剛想去買些家俱,您怎麽來了?”
  她的手一鬆,仍處於興奮中的周於謙如同從高處墜下,胸口陡然發痛,礙於有長輩在場,他隻好隱忍了,跟她舅舅打招呼:“您好!”
  舅舅憨厚地笑著回應:“好好!”他轉頭又跟來茴道:“我來接你回去過節,沒想到是兩個人,都一起回去吧!”他不好意思地跟周於謙道:“我們那地方簡陋,但過節是要在箭的,你說是不?”
  周於謙愣了神,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再過一小時,他就該去機場了,容不得他多想,來茴急急地開口道:“舅舅,您誤會了,他待會兒就要回A城了!”
  舅舅個純良,再兼熱情好客,一聽這話,責怪她道:“唔?你看你這孩子,明天就過年了,怎麽能讓人家走呢?不行不行——”他連連擺手,跟周於謙道:“你是大貴人,我們那兒雖然條件差,年飯也能做上一大桌,她舅媽的手藝在村子裏出了名的好,你看看,不嫌棄的話就——”
  周於謙不知道該如何抉擇,與此同時,他的手機也響了,林秘書打來的,應該是催他回去,他見來茴要開口說什麽,想也不想就拉起她的手,橫她一眼,警告她不許再說話。
  接起電話,林秘書剛說了幾個字,周於謙就大聲打斷他道:“什麽?機票弄丟了?……還是我的那張?……現在也訂不到位了?……怎麽會出這種差錯?”他的語氣重了些,臉也陰沉沉的,好一會兒,他才平靜道:“算了,你老婆在家等著你過除夕,就先回去吧,我再想辦法,對了,保鏢也讓他們回去吧,就這樣。”
  他剛掛電話,舅舅就跟來茴說道:“看你不懂事,這讓人家怎麽走?”他樂嗬嗬地跟周於謙道:“可要你委屈點兒了!”
  周於謙忽略來茴疑惑的眼神,也謙和有禮地笑道:“說哪兒的話,應該是我打擾了!”
  事情似乎就這樣定下來了,周於謙真的要跟她和舅舅去農村過年,來茴想到舅舅簡陋的磚瓦房子,硬硬的木板,還籲麽打掃不幹淨的廁所,心裏就惡寒,周於謙哪能住得下去?一定是他又想當然了,以為農村有什麽新奇事兒,他完全不明白,小城還有他住得下去的酒店,但農村興許連他的落腳處也沒有。
  把周於謙拽到一旁,來茴小聲跟他道:“聽我說,你去的話肯定會後悔的,舅舅那裏沒什玩的。”
  周於謙輕笑,他的目的隻是她而已,就算後悔也認了。“哪裏有煙賣?”
  來茴瞠目,繼而又有了些感動,難得他還記住了除夕的煙,她其實是想他去的,如果舅舅家的條件好點的話。可事實不是那樣,她不想在舅舅家看到他鄙夷的神,如此一來,他們以前好的回憶全沒了,周於謙隻會記得舅舅家的清貧。轉念又想,他們之間橫豎沒有未來,趁此讓自己死了心也好。
  周於謙好整以暇地觀察她矛盾的神,眼角的餘光卻瞥見從院門口進來的家逸,家逸看到他先是一愣,隨即便若無其事地朝他們走過來。
  “在這裏見到周董事長還真是意外啊!”家逸麵上笑著,心裏卻亂得很。
  周於謙隻笑著點頭當作是回應過了。家逸不再跟他客套,當著他的麵向來茴邀約:“明天除夕,去我箭年吧!”
  “不了,舅舅來接我回去呢!”來茴搖頭拒絕了,又鬼使神差地跟他補充道:“過年總得在家的,你說是吧!再說你們是一家人,我一個外人在也不好!”
  謝家逸這才看到站在旁邊的舅舅,知道說什麽也沒用,來茴既然有親人,是決計不會去他家的,但免不得心下惋惜,他道:“那好吧!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也許初三初四就會回來吧!”來茴說道。
  家逸抿了抿唇,說道:“那你回荔給我個電話!”然後,他又跟周於謙道:“周董肯賞臉去寒舍坐坐麽?”
  周於謙笑道:“若初三初四會回到這裏,也許會去打擾!”
  他的笑很是得意,家逸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你是說——你也要去她舅舅家?”
  “顯而易見!”他仍是笑。那稱心如意的笑讓家逸眼前有些暈眩,明明腳下動也沒動,卻仿若被人推得跌了幾十米遠,他揉揉額頭,問來茴:“是嗎?”
  不忍卻茴為難,周於謙適可而止,於是搶著開口道:“明天就過年了,謝先生是不是該回家幫點忙什麽的?”
  “家逸,我們該走了,回荔給你電話!”來茴覺得自己殘忍,但她隻想早點結束這樣的尷尬。
  荒唐!周於謙怎麽會做出這麽荒唐的事情。家逸又疑又懼,心裏亂得一塌糊塗,勉強應了聲:“好,等你電話!”
  忘了跟長輩問候,他轉身走了,理不清自己的疑惑,懼的什麽他可是清清楚楚,如同身邊有隻關在籠子裏的野獸,盡管對他虎視眈眈,可他來來去去經過籠子多少遭,仍是感到無所威脅,誰料得到,在他毫無防備時,這隻野獸已經來到他身邊——
  臘月末的風刮得哧哧地幹冷,他哆嗦了一下,身體涼了半截。
  周於謙不得不承認自己想得太好,農村根本是另一個世界,一個他完全不能接受的世界。奧迪A8隻能停在曬壩裏,到舅舅家還得走一段路,如果天來這裏,還可以稱之為世外桃源,但冬天——好蕭條,村落前的小溪斷流,幹涸的溝裏翻露出黑的淤泥,樹枝上的葉落光了,隻有山上的青鬆還算蔥蘢,磚砌的房子建在山腳下,基本上是沒有粉刷的。
  剛到家門口,舅媽就迎了出來,房子是兩層的,經過小小的穿堂,便是堂屋,生了火爐子,屋裏倒是暖和,讓周於謙愕然的是,這屋裏竟然沒有沙發!都什麽年代了,還隻有幾把紅漆木椅子?來茴上高中的表弟在爐子上墊了塊木板溫習功課,見他們進來,叫了來茴一聲表,便懂事地收拾妥當,走到外麵,把空間讓給客人。
  舅舅用他們買來的一次水杯泡了茶,周於謙隻喝了一口,強忍住吐出來的衝動,硬是咽了回去。來茴看在眼裏,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好好的別墅不回去住,偏要跟來,這會兒又嫌棄了,她低聲問道:“想不想回去?”
  不想是假的!周於謙怎麽想得到她舅舅家窮得這麽離譜?連牆壁都未粉刷,磚縫裏透了風,背後都是涼颼颼的。可若是這時走了,不是顯得自己太沒風度,再閑適不起來,他回道:“來都來了,問這話不是多餘?”
  “都說了你會後悔!”她拿開茶,拎起爐子上的鋁製水壺倒了杯白開水給他,又道:“你將俱吧,這水是井水,好歹也算個特!”
  “這裏沒自來水?”周於謙沒聽出她話裏的譏誚。
  “有啊,舅媽知道我愛喝井水,每次來這兒都會從井裏挑水專給我喝!”她說起來頗有幾分炫耀的意味。
  “知道你招人疼行了吧!”周於謙喝了口水,略有些清甜味兒,他好奇道:“這裏的井水是不是就是電視裏那種有軲轆的?”
  來茴白他一眼道:“這裏是南方,都是地上水。”然後她又勸道:“還是回去吧,你看你坐這兒都格格不入的!”
  “說了沒關係,你老叨叨著煩不煩呐!”其實他煩的是心裏已經有些動搖了,不解自己怎麽就衝動地跟來這裏,新奇倒是新奇,但條件的艱苦也是他難以忍受的。
  來茴也不再說了,想著他受不了了自己會走的。這會兒坐屋裏也沒什麽事兒,見他閑得發慌,她眼珠子轉了一轉,拉起他道:“我帶你去後麵!”
  後院連著山,沿著泥土小徑往上爬,山上植了許多高大的杉樹,幹枯的刺毛枝鋪滿小路,腳踏下去,“喀哧!喀哧!”的聲音響在清寂的山野,樹腳下生著一叢叢烏紫的野蕨菜,來茴挎著小竹籃沿路采摘,周於謙不認識那些野菜,隻得在旁邊看著。
  越往山裏走,空氣越發的清爽,他心曠神怡地放眼鄉野,靜靜的林子,滿天的浮雲,摘野菜的人,突然間,他覺得這好像一場戲,一場他親手導出的戲,雖不盡人意,卻仍是很有成就感的。
  不自的,他幫來茴拎了竹籃,牽手漫步,聽她說著小時候的回憶,偶爾她摘菜時,他也蹲在旁邊,問問名稱什麽的。山裏還有的野蘭,藍,紫或是粉紅的冠,但大多是碧綠青秀的,來茴采了放在竹籃子裏,襲人的氣便一路跟隨著。
  約摸三點,是晚飯時間,裝了滿滿的一籃子,來茴拍落手上的塵土,跟於謙道:“沒讓你失望吧?”
  周於謙看著她討贍神,原本隻是點頭了事的,溶老實地露出了迷惘的神,他道:“很奇怪的感覺,在這裏我都覺得不像自己了!”
  自然環境總是讓人迷失,身處繁華的都市他就是萬名員工的老板,政商名流,睥睨世人;而在這裏,山林,碧青的天,腳下的泥土路,沒有半個多餘的人,這一切鑲成了一麵鏡子,照出另一個他,一個很陌生的他。幾乎是忘了原來的自己,自然而然地,他成了個陪心愛人拾翠的普通男人。
  他神迷惑地望著來茴,從她的眼睛裏,他看到失去原本麵貌的自己,浮世氣息褪去,隻專注地,那般專注地看著一個人。
  來茴也看著他,任他的手伸到她臉上,任他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然後,她看到他眼睛裏,自己模糊的影子。
  真妙的一刻,他的眼裏隻有她,她也是的。
  在那個繁華的都市,她是他的,錢貨交易是她心上的一根刺,狠心拔了便失去他,心上雖留了個洞,時間長了總會愈合;若是不拔,那刺便長進心肉裏,隻要還見到他,隻要他還在她身邊,隻要他還像剛才那樣看她的一次,那根刺便會往肉裏深入——
  可不可能,時間長了,刺長進肉裏,就不痛了?
  他離得越來越近,黑眸裏的她也越來越明晰,可仍是那麽微小的,扭曲的一個,當冰冷的唇覆上來時,她再沒了勇氣,閉上眼睛任他摟緊了顫抖的自己。
  她想,我大概是瘋了,明知道自己的狀態不正常,卻還想著跟他繼續下去——
  “來茴!”他感覺到她的顫抖,額頭抵著她,在她唇邊柔聲問道:“怎麽了?很冷嗎?”
  她眨了眨眼睛,當作回答,不能與他說,就讓他以為她冷吧。其實她是痛,他待她越溫柔,便把那刺又推進了一分。
  他把她包進大衣裏,緊緊地貼著,又附在她耳邊說:“冷就跟我說,非要我問嗎?”
  他這樣說,然後臉貼著她凍僵的耳朵,渡了些溫度給她,卻發現她抖得更厲害了,他隻好抱牢了她——
  她在他懷裏,身體漸漸暖了起來,而兩顆原本冷酷的心,也漸漸地溫暖了,交融了。
  然而,也僅是那麽一刻,山下傳臘聲,響徹山林,她遙遙望著俗世的炊煙,抬頭說道:“回去吧,該吃飯了!”
  吃飯沒讓周於謙失望,農家小菜純樸的風味讓他大開眼界,磨芋,蕨粉羹,蓴菜等等的鄉野菜盛在洋瓷盤裏,琳琳琅琅擺了滿滿一桌,雞鴨魚肉不是伺料養殖的,肉鮮嫩滑——如果沒有缺了口的碗和燒喉嚨的苞穀酒的話,這會是頓很有口福的晚餐。鄉下人熱情,哪家哪戶來了客,都會請左鄰右舍較為健談的人來陪酒,因周於謙是貴客,舅舅大老遠跑到村子另一頭,把村裏最有身份的人——村長給請來作陪。
  周於謙到過許多城市,無論在哪兒,陪吃飯的都是市長,省長級人物,飯桌上大家都稱兄道弟的,卻炕出幾分真心。但在這個小村落裏,他第一次被當成一個普通人,沒有人聽說過周於謙這號人物,卻依然不乏熱情,隻因為他是這家人的座上賓。來茴知道他隻喝紅酒,幾次幫忙推托,無奈這些麵朝黃土大半生的人就怕沒招呼好,非得讓周於謙喝了幾口嗆出眼淚的酒才作數。
  吃完飯後,陪吃陪喝的人沒有立刻離開,一屋子人圍著火爐坐著,抽著旱煙,講一些從電視上看來的新聞時事,周於謙雖聽不大懂他們說的話,然而經來茴一解釋,他每每笑得不能遏製,心裏想著,這些人土得掉渣,無知得讓人汗顏,卻純樸得好可愛。
  如果說人無三急的話,周於謙倒是能適應農村十天半個月的,偏偏不是,每當他去完廁所回來,就恨不得立刻開車回城區,但每去一次,來茴都在外麵等著他,回到屋裏,她自發地兌好了溫水,備好皂和毛巾,然後再問他一次:“要不要回去?”
  “你一天問了多少遍?”他甩甩手上的水,接過她遞來的毛巾擦拭。“是不是我回去,你就跟我回去?”
  “回去酒店過年麽?冷冷清清的。”她拿回毛巾,把盆裏的水潑到院壩裏,又道:“何況我明天還要給媽上墳。”說著,她的眼圈兒紅了,忙背過身去。
  周於謙好不慚愧,隻覺得自己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罪人,別人管了他吃喝,這會兒倒因為嫌棄傷了她的心。他挽起濕了水的袖邊兒,手搭到她微微聳動的肩上,笨拙道:“不能回南嶺過年麽?你那天還說給我做年飯呢!”
  “那天是那天,在舅舅箭年不是熱鬧些麽?”她想說她不會回A城了,但說不出口。
  “可我真的不習慣這裏!”他嘴快地道,說完明顯地感到她的肩膀一僵,不由得歎氣,真相總是傷人的,隻抵補道:“也不是不習慣,但你想想在南嶺就我們兩個人過不好嗎?不然,明天給你媽祭了墳,再回去行嗎?”
  來茴自尊心受了傷害,氣憤地轉身瞪他一眼,丟下話:“我去幫舅媽鋪,你待會兒自己上來吧!”
  周於謙身體嬌貴,來茴墊了六棉絮,人躺上去,鬆蓬蓬地似躺在棉團裏,舅媽從櫃子裏翻出自家舍不得用的新單鋪上,同來茴一起給被套套上芯子,幹活時,她嘴裏直念著來茴不該跟周於謙生氣的事兒:過慣了好生活的人,來我們家哪受得了,你呀,也懂事點,待會兒我去把熱水袋灌上,你給他拿上來捂捂腳,啊?
  周於謙在門邊聽到來茴和舅媽的對話,大概猜出其中的意思,冷硬的心頓時柔軟起來。這世上有多少對他好的人,而誰又及得上這家?
  他坐在上反省,來茴抱了熱水袋上來,私他手裏後也沒說話,轉身又要出去,他忙從背後抱住她,賠著小心:“對不起,別生氣了。”
  來茴掙脫出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道:“你沒事兒道什麽歉啊?”
  “沒什麽,就想說說了,不行麽?”他的語氣雖不好,聲音卻是的,辭間也流露出愧疚。
  來茴無所謂地聳聳肩,拉開了門,周於謙抓住她的手,有些氣道:“我都道歉了,你還耍脾氣?”
  “你拉著我,我怎麽下去給你燒洗澡水?”
  周於謙雖然了解她,也不免詫異了,他不放心地問:“真沒生氣?”
  “沒事兒跟你生什麽氣啊?”不生氣是假的,氣過後想想,她小時候來舅家都不怎麽習慣,更何況他,她隻是氣他心裏想著就好了,幹嘛要說出來削她的麵子。
  他的心落回原處,又問道:“他們呢?”
  “都睡了!怎麽了?”
  “天這麽冷,你也不用去燒水了,就一晚我還忍受得了。”他把她拉回邊,又說道:“不過你今晚要陪我!”
  “你瘋了,這是舅舅家。”這次可氣得不輕,她甩開他的手便要出去,被他抱了回來,動也動不得,一氣之下,她嚷道:“你把我當什麽了?先不說契約都結束了,就是沒結束,在舅舅家也不許你輕賤我!”
  周於謙怔了一怔,笑道:“想哪兒去了,我隻是不習慣,又不是要做什麽,你陪我說說話就行了!”
  來茴很不信任地看著他,仿佛他就是隻會說慌的狼,唇撇了撇道:“真的?”
  “真的!你當我那沒知輕重的?”他笑,笑得很陰險。
  來茴最後還是脫鞋上陪他,農村入便是萬籟俱靜,舅家的窗戶沒有窗簾,眼睛望出去,墨青的天,掛了輪微黃的月亮,院裏的樹都禿禿在立著,樹枝被月光鍍了層銀灰,地上是枝枝節節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炕出起沒起風。他們把枕頭豎起來,倚著架子,相互靠著,周於謙沒感受過這樣的靜,眯著眼也不說話。過了會兒,月亮隱到雲層裏,窗戶像被人潑了墨,黑漆漆的,許是這樣的黑總讓人靈魂脆弱,來茴往他懷裏縮了縮,腿架到他的腿上,蜷得像隻煮熟的蝦子。
  “想睡了嗎?”他問。
  “不,不想睡!”
  “跟我回去好不好?”他在被子裏握住她的手,問道。
  “於謙!”她的頭快枕到他的肚子上,小聲地道:“這裏是我外婆的家,舅舅和媽媽都是被外婆帶大的。”
  “你外公呢?”他直覺到她要跟他講故事,但這個故事最好是不要聽,因為很可能是她拒絕他的理由,可他還是問了,相比起得到她,他更想了解她。
  “外公和外婆剛成親就參了軍,長年在外打仗,偶爾回來這裏一趟,後來當了個小軍,娶了個姨太太就再沒回來看過外婆,村裏人說,外婆一直是等著外公的,等了十幾年,沒等回外公,倒等回了外公的姨太太,三年自然災害時,那個姨太太帶了兩個孩子來這裏,村裏的老年人說,那姨太太剛到這兒的時候都瘦得炕出相貌了,把兩個孩子托給外婆後沒幾天便死了。”
  “後來呢?”周於謙心知那兩孩子就是她媽跟她舅舅,當年內戰時,這種家庭慘劇比比皆是。
  “後來外婆也沒改嫁,農忙時,村裏人幹完自己的活兒,就來幫外婆,時常也會接濟些米啊粥的,那年頭給點兒粥米可不容易了,外婆常跟我媽和舅舅說他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她平靜地敘述,臉在他胸口上擦了擦,又道:“那麽多年,沒聽說過外公的消息,村裏人說他可能死了,也可能去台灣了,那都是猜測,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裏,媽和舅舅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從不跟外婆問外公的事情,可每當村裏人說起外公死了的時候,媽和舅舅還是傷心的,外婆就跟他們說:沒死,你們的爹在台灣活得好好的。媽和舅舅犯了錯的時候,外婆也說:你們再做些悖時的壞事,等你們的爹回來就不帶你們去台灣了。媽說外婆自己也不相信外公還活著,但她要讓兒們相信。”
  “我媽結婚後生了我,開始還好,後來爸爸就不怎麽守本份,直到媽那次抓到爸爸和張琳的媽媽——舅舅和媽不知道多難過,和表舅舅把兩人打了一頓。其實,媽媽和舅舅的格都跟我外婆一樣的善良,但他們總有刺心的事,愛我外婆,敬我外婆,卻又恨自己的親生母親害了外婆一輩子!”
  聽到這裏,周於謙如同被悔恨的箭矢穿心而過,她是因他才受了五年的傷害呀,隻隨便想想她五年中的任何一天,就足夠令他心魂俱碎了。
  “媽其實就是給我氣過世的,她跟舅舅最恨姨太太、這些字眼兒,因為這總讓他們想起自己的身世和苦命的外婆,所以,媽怎麽接受得了一個當的兒。”她咬唇,哭得小聲,說得有些斷斷續續。“於謙,你知道嗎?媽生那病生不如死,辛苦地活著還不是放心不下我,盡管她懷疑我,可她還是想陪我一天是一天,於謙,你想想,我媽一死了之就可以解脫了,可我自私,非得出賣了自己讓她生不如死地陪我活著,到最後還是被我活生生地氣死了!”
  “來茴,對不起,對不起——”他狠狠地抱緊了她,此刻他真恨不得能回到五年前,他會無條件地幫她,她要什麽便給她什麽,就算是她和謝家逸最後會走到一起,他也不願她那麽痛苦地陪他五年時間。
  “你不用說對不起,本來你就不欠我的,可是於謙,雖然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卻沒辦法麵對那些事,如果媽媽還活著,我們能瞞著她一輩子,那還可能,但現在,除非我忘了—”黑沉沉的房間裏,她抬起淚光斑斑的臉,說得有些語無倫次。“我也知道我做得不對,一邊說著要離開你,一邊還抱著你,可隻要你在我身邊,我都是這樣矛盾,知道嗎?這很痛——”
  她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周於謙怕驚動了其他人,忙用食指抵在她唇邊,痛楚的顫聲道:“別說,別說,我都知道,我不勉強你了,我隻要你幸福,你說怎麽樣就怎麽樣——”
  越深,房間裏的哭聲漸漸隱沒了,周於謙抱著哭得昏死過去的她,這恐怕是她媽去世後,第一次真正地發泄出來,他的手指憐惜地在她臉上摩挲,心仿佛一寸一寸地碎裂了,他明白,往後的日子,他還會愛她,比以前更愛,然能再理直氣壯的愛。
  是否,每個人在年輕時都要愚昧那麽一回,然後,愛的時候再飲盡自釀的苦酒。
  打開手機,借著微弱的藍光,他從她的眉看到她的睫毛,爾後,又看著她唇,極自私地,他吻了她。
  天大亮,窗外是明透透的白光,來茴睜開浮腫的眼睛,有細細的雪飄落,今天是除夕,下雪是個好兆頭,她伸了伸懶腰,驀地想起自己還在於謙的房間裏,忙側首看,空空的,正在這時,橋聲響起,她心裏一驚,要是舅舅和舅媽還不知道怎麽看待她,胡亂地理了理頭發,幸好昨晚合衣睡的,披上大衣開了門。
  門外是她的表弟,給了她一張紙條道:“周大哥有事走了,爸怎麽留也留不住,他一早跟我拿了紙和筆,寫個了條子讓我轉交給你。”
  她神情恍惚地接過表弟給來的紙條,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頁,橫著寫了幾行雋逸的鋼筆字——
  盡頭最終成空,
  而快樂優傷是必要經曆的;
  如果你需要我,與你一起承受那些經曆,
  我在南嶺,一直在!
  如果你忘記了,那麽,
  請允許我這樣要求,在你還記得我時——
  為我珍重!
  窗外落下的是雪粒子,一粒一粒,像是她的眼淚,落得又急又快,墊了窗台薄薄的一層純白,憂傷在窗外那條小路上延伸,她遙望著層層的白簾子,那人的蹤影早已遍尋不著,山間空茫茫的,心似乎也遺落在那裏,被凍得結了層冰,僵硬的,麻木的,也是易碎的。
  紙條被淚濕得皺巴澳,飄落在地上,她不敢撿,那是她錐心的痛,觸到一次,便痛一次,她不是真的想他走的,過去的記憶,不隻他有,她也有,那麽深刻地印在最疼的地方,可他卻先她一步走了,他們一同盼望的除夕,被她搞砸了。是,這是她選擇的,但誰說這是她願意的?
  給母親上墳後,來茴幫舅媽準備了年飯,少了周於謙,吃飯時清靜了許多,她夾了凍豆腐習慣地旁邊的碗裏送,換來的卻是小表弟嚷嚷:“我不吃豆腐!”
  “哦,我忘了!”她又夾回自己碗裏,埋頭刨了口飯,嚼了幾口,連同堵在喉嚨的酸楚一起咽進肚裏。
  她頻頻出錯,舅舅給她一杯白開水,她以為是白酒,“他不能喝酒”這句話便衝口而出;吃魚時用筷子剔了魚皮,送進嘴裏才想起自己是從不挑食的;她不時地把紙巾遞給旁邊的表弟,“嘴邊上沾了油”,她說,表弟看她像看怪物,“農村人沒這麽講究!”
  她吃不下了,農村人沒這麽講究,講究的是他,即使身在農村的破房子裏,他還是保持著優雅,也許,他早就想離開了吧,說不定昨晚她說那些話正成了他離開的借口。她沒良心地想,可想著想著,她又忍不住替他辯解,正方反方在腦中激戰,一頓飯吃完,勝利的總是周於謙,他贏了,走都走了,還讓她食不下咽。
  男人永遠比人果斷,當人說離開時,一定是還留戀的,她們口是心非,即使知道非離開不可,行李打包好了,仍要野最後的時光”為借口賴上個三兩天。
  而男人,總是瀟灑的,即使他愛著,他舍不得,開門的時候絕不含糊,走時也不拖泥帶水,連他的足跡也尋不著半個。
  來茴想,人是那麽矛盾,男人是那麽明確;人在愛與忘記之間掙紮得那麽辛苦,男人卻是隻要個結果,愛就愛,不愛就走得遠遠的。
  偏偏她還愛著遠去的他,他然再出現了。
  年初的三天,她都在尋找忘卻的方法,一次次回憶湧上的痛楚,一次次比以往更甚的憔悴,她覺得自己就是在作繭自縛,隻希望,痛苦掙紮的時間短一些,而蛻變成蝶的那天來得早一些,最好是——
  過往,再不回首。
  初四,她回到城裏,打開門便吃了一驚,客廳裏的新家具擺得整整齊齊的,和媽媽的幾幀合照放大了鑲在相框裏,釘在牆上,牆壁是新粉刷過的,還能聞出新漆的味道,走進自己的臥室,雪白的實木單人,鋪了她最喜歡的淺綠單,窗簾也是淡綠的,旁邊裝了台掛式空調機,一盆沒開的吊蘭倒懸著,長長的藤蔓沿著窗緣垂下。
  電器也是新的頂好的,她在屋裏旋了一圈兒又一圈兒,粹個房間奔到那個房間,像炕夠似的。原本還發愁回城裏要在酒店住上一段時間,這可好了,省了她多少麻煩事兒,累了就可以窩在沙發裏看電視,困了就躺上眯會兒。
  她為白撿來的便宜興奮著,趴在陽台欄杆上,頭埋在手臂間,暖烘烘的太陽曬著後頸,像圍了條毛絨絨的圍巾,沒一會兒,客廳傳來鑰匙在鎖孔轉動的聲音,她想也沒想就喚了聲:“家逸!”
  開門進來的是張琳,她看到來茴愣了愣,隨即蹦到陽台上,謔謔笑兩聲:“你回來啦!”
  來茴想到除夕前一天她匆匆離開,第二天爽了約,有些愧疚地道:“對不住,那天舅舅來,我去他家了,你那天沒等多久吧?”
  “沒怎麽等,隻等了一會兒謝大哥就來了,他跟我拿了鑰匙——,這是我跟他布置的,還不錯吧!”
  來茴笑著點頭。“嗯,不錯,你們累壞了吧!”
  “我沒做什麽,就陪謝大哥去一個家俱城轉了幾圈,他是個人物吧,不然過年還能找到工匠,也讓人家俱城給他開門做生意?”張琳說話時頭一點一點,額前長長的金頭發輕輕拍打著頰,她笑敵了眼。
  “嗯,大概是吧!”來茴拉她到客廳坐下,說道:“你等等,我去給你倒水!”
  “不不,別忙了,錫來還你鑰匙的,馬上就走,還有個伴兒在下麵等我呢。”她把鑰匙給來茴,神不自然地道:“鎖你最好換了,爸媽都湧匙的——”
  來茴的心被她的話扯疼了一下,提醒注意自己的爸媽,關係混亂成什麽樣,怕她的心思也是複雜的,說出來也覺得很丟臉吧,這家夥怎麽看也不像是壞孩子,她倆感情從來就生疏,她為什沒幫自己的父母,反而對她這個陌生的好呢?
  張琳大概也為自己的話頭疼,坐不下去了,她拍拍大腿起身,獨特地笑兩聲道:“那我走了,是要長住下來吧,以後我經常來找你,行不?”
  “是要常住的,你有空就來玩!”她本來是想問她要不要住過來,但一想到她家那兩老人心裏就不舒服,況且,她們之間除了血緣關係也沒有過感情上的交流,讓她住過來是給自己找麻煩,於是,話到嘴邊還是給咽了回去。
  但她怎麽也料不到,這個血緣上的親,找麻煩的本事大大超出了她的想像範圍。
  幾天時間,謝家逸除了裏睡覺才回家,其餘時間都陪著來茴。兩人趁此機會把城裏大大小小的景點玩了個遍,新開的食鋪子,特的織錦店輪番光顧,哪一處都是她曾在A城魂牽夢縈的,興奮是興奮,謝家逸對她也關照得周到,可不知怎的,她一不留神還是會想起周於謙牽她手逛街的情景,有時甚至想,如果身邊的人是他就好了。
  她覺得自己壞透了,但總是克製不住,幻想他能讓自己暫時的滿足一會兒,盡管過後要失落很久才能恢複,她仍是在這樣,在一喜一悲的煎熬中樂此不疲。她對著家逸勉強地笑,她在人群中眺望相似的身影,她特別地寂寞,因為這個城市裏永遠也找不到與他相似的身影,每個身影都清楚地告訴她,他已經離開了。
  深一個人時,她也後悔,如果那晚她不說那些話,或許他現在正躺在旁邊抱著她,所有的家電也會是他們一同去選購的,他選他喜歡的大件家俱,她選她喜歡的小擺設品,那這個房子會是什麽樣子?這樣一想,她就睡不著了,打開燈將他留的字條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筆每劃都在腦子裏記熟了,熄燈前還會再複習一遍。到了下半若睡不著便是最難熬的,這時她總會衝動地想立刻回到A城,回到南嶺別墅,她甚至會想像電視劇裏的情節,突然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的表情,他的動作,他會對她說些什麽。
  但天蒙蒙亮時,她又開始了理智的分析,自己這種狀態是典心分手後遺症,初時難熬,過了便是雲淡風清的,當初跟家逸分手不也是如此,而現在,她不是照樣了另一個男人,為了另一個人男人痛苦?
  她就這樣煎熬著,實在熬不下去的時候,她就對自己說:現在不是好時機,即便要回到他身邊,也得等自己徹底看開了才能回去。
  她這樣欺騙自己,放寬了心胸過日子,倒不像從前那麽難熬了,她還是很想念他,甚至是刻意地去想念他,或許在潛意識裏,她自己也害怕哪天真的淡忘了他,那麽,從前的一切都不複記憶了。
  自從來茴單獨回到城裏,謝家逸就估出幾分他們分手的可能,以他的格是要問出個確定的答案才爽快的,但來茴對他不冷不熱的態度讓他惴惴不安,問是不敢問了,他隻能把握好機會,晨昏定省,噓寒問暖,對周於謙隻字不提,盡管他幾次都按捺不住,險些起了話頭。
  明天初八,他就要回A城上班,而來茴也沒跟他說過以後的打算,他是希望她同他一起回A城的,但因為他自己也沒做出回老家陪她平靜渡日的犧牲,那種自私的要求一直沒說出口,現下眼看就要離開,他仍是沒想出個兩全其的辦法,心裏焦急,跟來茴吃飯也是心不在焉的。
  “你在想什麽呢?麵都泡脹了也沒見你吃一口!”來茴拿筷子在他頭上敲了敲,擔憂地問道。
  家逸挑了幾根麵條私嘴裏,無味地嚼了幾口道:“我後天上班,明天該回去了!”
  來茴夾麵條的手頓了一下,片刻後應了聲:“嗯。”
  “你還會回A城麽?”他想了想,還是問了。
  來茴搖搖頭道:“不知道,可能不會了吧,回那裏做什麽?”
  家逸差一點就衝動地問她:那我呢?不是答應過要考慮我嗎?然而,他也隻是嘴皮子動了動,沒發出聲音來。
  “明天幾點的飛機?”來茴問。
  家逸正要回答,麵館的一個隔間裏傳出叫罵聲,不到一分鍾,裏麵衝出幾個扭打的孩子,他見來茴的表情一僵,仔細看了看,那個幾孩兒中有個被人揪住頭發的不就是張琳?幾個人打得難分難解,抓臉襲胸,手腳並用,麵館裏的客人都興味十足地看熱鬧,卻沒一個人上前拉勸架的。
  來茴看著張琳被一個胖妞壓在地上,臉和頸子被胖妞的長指甲抓出密麻的血痕,更讓她心驚肉跳的是,胖妞抓過癮了,接過旁邊一個孩兒遞來的煙頭,吹落了煙灰,火灼灼的煙頭就要往張琳臉上燙,來茴想也沒想就衝過去推開她,拉起張琳。
  張琳一見來茴怔了會兒,爾後倏然垂下頭,垂得的,那樣子像在找地洞要立刻鑽進去一樣。還沒慚愧兩秒鍾,那胖妞爬起來就一把揪住來茴的頭發,使了蠻力一拽,來茴沒被人打過,隻覺得頭皮像被刮了一般地吃痛,順著跌到地上,胖妞一手扯著她的頭發,一手揪住她的領子,往桌邊拖,看那凶狠的樣子,大概是要提了她的頭去砸桌子。
  謝家逸立刻衝上前要救來茴,卻被兩個看熱鬧的男人攔住,他們不屑地對他道:“人打架,男人看著就行!你要是跟人動起手,別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家逸焦急地吼道:“滾開,他媽的你們滾開!”。兩個男人非但不聽,幹脆一左一右地把他架住,他隻顧著掙脫,兩男人力氣大,他掙不脫了便往其中一個男人臉上揍了一拳,三人也打了起來。眾人見多了場熱鬧,個個神清氣爽地瞪大眼睛,欣賞加戲。
  “砰!”的一聲響,再伴著人淒慘的叫聲,打打殺殺的人全停手了,呆呆地看著胖妞捂著出血的頭怪嚎,倒在地上的來茴驀地坐起身,兩眼發直地瞪著砸了人後,跟板凳一起摔到地上的張琳。
  “先送她去醫院!”謝家逸推開糾纏他的人,費了大力才抱起那個胖妞往門外走去。
  張琳被地上的血嚇到了,也被自己嚇到了,“哇”地便哭了起來,來茴爬起身想安慰她,卻隻是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歎了口氣,帶她去了醫院。
  更麻煩的事還在後麵,胖妞的哥哥是當地出了名的地痞楊二重,循規地的老百姓對他是又恨又懼,恨他平日三不無時便打發手下的小弟來勒索些錢,想不從,又怕他一條傈不要害了自家命,惹上他就像是惹上一條瘟狗,眾人見了便繞道而行。
  按理說這樣的人早該被收拾了,偏偏他又懂些江湖義氣,手下跟他差不多爛的兄弟敬重他,唯他的命令而馬首是瞻,幾年來,他糾結了一股勢力,興風作浪,百姓膽兒小,怕被報複,不敢報案或是作證,這般縱容導致他的勢力愈加壯大,開起了總會賀下賭場,斂了大筆不義之財,他搖身一變,也成了市裏不可小覷的人物。
  張琳長得漂亮,輟學後便跟幾個孩兒瞎混,認識了楊二重的幾個小弟,其中一個便是胖妞的男朋友,因為胖妞其貌不揚,他借自己和楊二重的特殊關係玩弄了好些孩子,在外混的孩兒都不怎憫,直到他把主意打到張琳身上來。
  “是那王八調戲我的,我沒讓他得逞,我更沒搶她男人!”張琳坐在醫院的長椅上,臉上淚痕未幹,把來茴的手抓得緊緊的,她激動地嚷道:“我真的沒搶她男人,我媽搶了別人的男人,我死也不會幹這種事!”她嚷嚷完把臉埋進手裏,嗚嗚地抽泣。
  來茴心疼地抱住她,父母離婚時鬧得滿城皆知,這孩子算是在風言風語中長大的,應該自小就受了不少屈辱吧。她想著自己和媽媽由來都是左鄰右舍同情的對象,老師也護著她,可這孩子呢?別人多半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琳,別哭了,我相信你,可你不該跟那些人混在一起的,他們不是好人!”來茴說道。
  “我知道他們大都不是好人,但我腦子笨,學習不好,家裏沒錢送我上自費大學,爸媽又經常吵架,同學也瞧不起我,有段時間我一個人孤單久了,差點連話都不會說了,所以,當時才會跟她們玩到一起,我想,我跟她們又有什妙別呢?”
  來茴連聽邊用紙巾溫柔地給她揩淚,從她的眼睛裏,來茴看到了受寵若驚的訝異,她笑了笑道:“你跟她們是有差別的,最起碼今天你還知道保護我這個,但你太不知輕重了,要出了什麽事兒,你這一生也毀了。”
  “我那時急了,她比我壯,我打不過她,看她要把你往桌上撞我一衝動就砸了,我以前不打人的,今天拿板凳砸她,也是看別人打架學來的。”張琳羞愧地別開臉,小聲地說道:“其實很小時,我就一直記得自己有個,好不容易你回來了,我不能看著別人打你!”
  “嗯?”來茴訝然應了聲。
  “爸媽的感情其實不好,聽說是爸離婚丟了工作後悔了,吵架時就說是我媽害了他,我的學習不好,考試考倒數,爸開家長會時丟了臉,回到家也罵,說我媽生了個不爭氣的,看人家阿芸養個兒,成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從不讓人操份兒心;他也罵我,說多學學你,別長個豬腦袋盡丟人現眼。”張琳說著心酸的眼淚直往下掉,爾後,她又笑了起來:“有的同學跑來問我:來茴是不是你。我一點頭,她們都好羨慕,還記得你初中畢業考了全校第一名,回我們學校作報告時,我看你站在禮堂的主席台上跟我們講你學習的經驗過程,我聽得很認真,你說的話居然全記住了,直到現在還記得你那句——我們要從學習的過程中找到樂趣,如果找不到,那就不要勉強了,從課外找到自己真正的興趣吧。”
  來茴想起是有那麽回事兒,可那句話卻記得不怎麽清楚了,年少時不懂得調,常以叛逆來引人注目,她還記得當初因為那麽句話被校長給訓斥了一頓。“那你聽了我的話有什麽想法?”
  “我覺得說得很對,我不是學習的那塊料,所以找了自己的興趣,我喜歡唱歌,常常在家裏練嗓子,但我的成績不好,學校有什麽活動也輪不到我上台表現。高中畢業後,爸媽不可能送我去學唱歌,當時認識了那幫人,在他們開的KTV裏唱歌不要錢,我就天天泡在裏麵!”
  來茴沉默了,她知道張琳是很崇拜她這個,而且是崇拜到夢幻的地步,大概是因為從小就缺乏家人的關心和同學間的友愛,所以陷入了自己假想的童話世界中,希望‘十全十’的有天會注意到她,進而愛護她,因而牢記住說過的話,並奉為真理去執行。
  她自嘲地一笑,要是張琳知道她‘完’的實際上是個,做了她打死也不會做的事情,她的夢幻就毀滅了,更壞的是她還可能自暴自棄,對世上所有的人都產生懷疑。
  “你想去學唱歌?”她問張琳。
  “想,做夢都想,但我知道是做夢,也就想想而已!”
  “隻要你跟那幫人斷了來往,我送你去學唱歌!”
  張琳睜大和她相似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她。
  “但我隻負責你的學費,生活費要靠你自己打工賺取,你願意去嗎?”來茴提出條件。
  張琳摸了摸臉,確定夢想近在咫尺後,才勉頭。“願意,我願意,,工作後我會還你錢的!”
  “嗯,那最好!”來茴抓起她額前的黃頭發,皺眉道:“不過,你趕緊把頭發給染回來,別到處昭告你是個小太!”
  “我晚上就去染了,喜歡什麽顏,我跟你染同一個顏好不好?”張琳此刻低微得如同虔誠的求佛弟子,她眼裏的比那菩薩還要神氣幾分。
  “染成黑的。”來茴的聲音突然冷了幾分,她見張琳怔了怔,語氣柔和了些,又道:“我的頭發哪天也會全變成黑的!”
  當初燙了發,染成紅的,是為了時刻讓自己認清的身份,可以妖,可以張揚,但絕不能再保留過去的純真,而今,她周於謙,即使頭發的紅褪盡也於事無補,她和他的關係哪是輕易就能轉變得了的?
  “來茴!”謝家逸從醫院門口出來,小跑到她們麵前,說道:“額頭縫了六針,大腦沒受什麽損傷!”
  來茴拍了拍胸口,籲了口氣道:“幸好幸好,徐亞呢?還在和他們交涉嗎?”
  家逸點頭道:“快結束了,我下來看看,雖然是看在徐亞朋友的麵子上,這事兒隻付了醫藥費就算了,但我想,他們可能明著答應,暗地裏來陰的——來茴,跟我回A城吧,你一個人在這裏不安全!”
  家逸和來茴都是早早離開了C城的,他們在這裏沒什麽人際關係,雖然家逸身家千萬,但在C城還不如徐亞的一個警察朋友。這事兒讓他覺得自己沒用之餘,也算是有收獲,他總算有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用於勸說來茴跟他回A城。
  “是啊,,他們那幫人最擅長在黑巷子裏堵截,而且平時也可能讓小進你家裏去,他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說到這裏,張琳露出焦慮愧疚的神,又道:“你還是跟謝大哥回去吧!”
  要回去麽?來茴想到這裏,像是有隻無形的手推了她一把,她沒覺得被迫,倒是很容易地就接受了。A城,離他好近,她是想念他過度了麽?怎麽一聽見回A城,她竟覺得自己是因得福呢?
  當天,遠在A城的周於謙掛掉電話,神情陰冷地坐在書房裏,手中捏著一隻小熊圓珠筆,沉思了一小會兒,他對書桌前的林秘書道:“那兩個保鏢回荔扣去半年薪水!”
  “是,照目前的情況看,來可能會回A城!”林秘書自作聰明地道。
  周於謙把手中的筆往桌上一摔,透明的小熊頭“哧哧哧”地在桌上轉圈兒。“你以為我會因為她差點遭到毒打回A城而感到幸運麽?”他說話時咬牙切齒,惱火中含了幾分自責,思索片刻後又道:“給我找最好的偵探,半年之內,要把那個不會管教自己的送進牢裏!”
  從筆筒裏抽出一隻新的筆,又一次地擲到桌上,他暗暗地磨了磨牙,思及自己都舍不得動的人竟然被別人打,便怒不可遏,男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的尊嚴被人挑釁,尤其是一個成功的男人,尤其是被傷害的那個人正好是他愛著又得不到的人。
  他都寧願忍痛放棄她,也不想讓她為難,不舍讓她痛苦,甚至年過三十還癡傻地等待她回來,如此,誰又有那個權利敢去傷害她?
  “跟當地政府交涉,她舅舅那個村子的公路由我出錢修,但要借當地政府的名義,另外,我在那個村子裏發現了一些藥材,找個內行人過去考察,看有沒有投資的可行!”
  林秘書記下他的交待後便離開了。周於謙撿回圓珠筆,手指撥著搖搖晃晃的小熊頭,想起她從前在自己懷裏搖頭晃腦的樣子,臉上浮出一抹溫柔的笑——
  要回來了麽?
  如果是你自己要回來的,我沒理由再放開了吧?
  坐上飛機,空提醒關閉手機,係上安全帶時,來茴還在恍惚,兩個小時,她又會身處A城,那個她口口聲聲再不回去的地方。這麽些年,她在南嶺也積下不少東西,離開時一件也沒拿,這時候回去,她不想,是注定了的麽?命運就是不讓他們分開,還是,她和他捉迷藏,他不找她了,她就主動出現認輸?
  不,不是這樣的,她是為躲避那些而回A城,才不是為了他,才不是呢!
  她把頭忽地別向窗邊,望著浩浩蕩蕩地雲海,闔上眼睛,腦中聚攏了一片漆黑,企圖讓那黑掩飾自己荒唐的念頭。
  張琳第一次坐飛機,東張西望地興奮極了,隻隔了一天,她晦暗的生命便像是點起了火把,用心地學唱歌,辛勤地打工,她要點燃更多的火把,她要跟一樣,做個優雅有氣質的人。這樣計劃著,她看了眼坐在過道另一邊正在談話的家逸和徐亞,又看了看小憩的,她想,我不能像個沒見識的蠢貨一樣給丟人。於是,她也閉了眼睛,偏頭微微挨近來茴,卻沒有真正地靠上去——不能打擾了,她淺淺地笑著,睡了!
  家逸折了報紙插進座椅後的袋子裏,身體往後舒服地仰著,蹺了腿跟徐亞道:“我以為你不回去了!”
  徐亞斂眉,微微抬起來,“唰”地拉下遮陽板道:“我隻是再回去找個答案,非得找到不可!”
  家逸愣了愣,徐亞一直避免提起肖鈺,這次為什麽他主動提出了?“你們——怎麽樣了?”
  “我有三個月沒見過她了!”徐亞揉揉鼻子,繼而苦笑:“找不到她,哪兒都找不到,我當時也沒說什麽啊,我就說她胖了點兒,結果兩天不理我,然後人就失蹤了,她還真不好伺候!”
  家逸心想,肖鈺最不能接受別人說話沒藝術,也不能接受生活平淡毫無浪漫,徐亞的條件不算好,肖鈺享受過寵溺後離開是必然的,但嘴上可不能這樣說,於是附豪:“嗯,她是有那麽點兒任!”
  “不是一點兒!”徐亞火大,抓了扶手猛掰,血湧到鼻頭,紅紅的像醃了的蕎子頭。“她腦子裏就那麽些虛幻玩意兒,成天聽她講,我其實早厭煩了,可還是裝成興趣盎然的樣子,這年頭誰他媽的像我一樣,天天被一些公主王子,真愛至上的觀念洗腦?這都不說,我因為怕記不住她的小說情節,撫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翻來覆去地啃她的稿子,就怕她問起,我說不出來她會失望,她一失望情緒就落,然後幾天謝出東西——”
  徐亞一直講著他和肖鈺之間相處的點點滴滴,家逸看出他一臉忘我的神情,不地歎息一聲,徐亞怕是愛了,盡管他一直嘴硬說心裏第一位還留給來茴,可不知在多久前,他就被那種朝夕相處、耳鬢廝磨給蝕骨腐心了。
  “我找得到她的,找到了我非問個明白,既然當初她是跟了你,不喜歡我那又為什麽還和我上?——”
  他這句話讓謝家逸心頭一顫,當初他和來茴分手時他也這樣想,因此才誤了來茴,事實上,這隻是男人愛麵子,被甩了不好看,逞強地說間狠話。他臉一變,鄭重地警告徐亞道:“你要真愛她,找到她了就好好問,別說那些難聽的話,傷她不是在傷你自己麽?”
  徐亞低頭住了嘴,手按著太陽穴遮住了眼睛,家逸分明看到他的嘴角痛苦地抽動,他知道徐亞是難過得想哭,那按著的手,是喲遮眼淚的吧。
  “愛她就別計較過去!”他說著看了眼偏頭小睡的來茴,低眉苦澀地道:“雖然想起來刺心,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砍了都好,但也要忍著,想想她不在你身邊的日子,哪個更痛苦?”
  他跟空要了兩條毯子,給來茴和張琳輕輕地蓋上,來茴被響動鬧醒,隻迷糊地睜了下眼,看是家逸,偏頭又睡了。
  那些不好的過去,如果可以一筆抹去多好?
  他曾以逃避的心情這樣想過,而當他看見她為另一個男人神傷時,方才明白,不好的過去,隻是他看來而已,在她心裏,那可能是很好的回憶。
  嫉妒於事無補,不如學著包容,以深沉寬廣的愛為她製造新的回憶,取代那些舊的,讓他覺得難受的過往。
  來茴既沒回周於謙買給她的房子,也沒住家逸送給她的獨棟別墅,而是在城區租了套家俱齊全的公寓,采購了一堆日用品後,她和張琳把房間裏裏外外收拾了一遍,就要在此安家落戶了。
  她抱著枕頭斜躺在臥榻上,張琳擦完了最後一塊兒地板的角落,把她倆的拖鞋拎到衛生間將鞋底衝洗了一遍,才坐到窗台邊上的電腦前開始搜索學校。
  “不用翻了,學校我給你找好了,就A城藝術學院,你隻管準備考試就行了。”
  “可那家學校的學費很貴,我想找間便宜點兒的!”
  “反正你以後要還我,怕什麽?”來茴趿了拖鞋,從沙發上拎了手袋,跟交待她道:“你自己玩會兒,我出去走走!”
  她沒有目的,沿著街邊的櫥窗閑逛,有很多店鋪是她從前常去光顧的,店長都還認得她,見她在門外,便老遠迎了出來,她勉強敷衍兩句後便逃得遠遠的,或許以後她都不會再去購物,所以跟這些店長聊天時,她有種被打進冷宮的子還擺著架子的心虛。
  一朵早開的木棉掛在枝頭,她把手抄在大衣口袋裏,懶散地拖動步子,時時與行人擦肩而過——他們都是急匆匆的,眼睛望著一處地方,目的明確,或是街頭拐角處,或是公交車站,或是寫字樓的進口處。她摸出手機給家逸打了個電話:我需要一份工作!
  她說完加快了步子,終於,她能有自己的生活了,與街上行匆匆的人一樣,拎著筆記本電腦或是公文包,出入高樓大廈;穿著高跟鞋,踩在藍或灰地毯上,抱著文件夾,趕到會議室;她的人生,就像已經打開的空白文檔,可以往上記錄些可愛的數據了。
  她拐進一家鏈鎖發藝設計室,生意出奇的好,洗了發後,理發師邊給她擦頭發,邊問她要剪什麽樣的發型。
  “把紅的全剪掉!”她說。
  理發師扳正她的頭,對著鏡子說道:“你確定嗎?把紅的全剪掉就變成齊到耳朵的短發了!”
  “剪吧!”
  她頂著一頭俐落的短發又混到人群中,經過停車場時,她駐足在一輛黑轎車前,用手撥撥自己還炕太習慣的黑發,倒後鏡裏,她的發就跟那車的漆一樣,黑光光地發亮。她心滿意足地笑了。
  遠遠的路邊,一輛高級名車停在那兒,車裏的人透過黑膜車窗,透過奔跑的行人,透過路邊的棕櫚樹遙看著那個纖細的身影——
  她終於肯剪頭發了。
  周於謙按捺住從她下樓開始,便想上前擁住她的衝動,硬是壓抑了心潮澎湃的渴望,一路跟著她,他知道她租了房子,也知道她想柵作,但沒想到她剪了頭發,烏黑的短發,失去了從前的嫵媚,卻多了幾分單純的倔強。
  他的徹底消失了,眼前隻有一個他誠心想要守護的人!他想像著,哪天他們在公務上狹路相逢時,會是個什麽樣的情景?
  他微笑,她一定是很驕傲的,可以抬頭挺胸地直視他,如果說,他能讓那樣一種眼光轉變成愛戀,興許,比她就這樣回到他身邊,更讓他感到愉快!
  “去公司吧!”他對司機交待道。
  來茴照完了鏡子,轉個身往回走,她仍是漫不經心地揚起小臉,眼角隻淡淡地掃過馬路,隨即便凝了神,偏頭仔細地看去,黑賓利已轉彎駛到另一條馬路,她的眼睛比平常睜大了兩倍,也僅看到兩個尾燈。
  車裏麵的人是不是他?她知道他有一輛賓利,A城裏有那輛車的人不多,他也是前年才購得躋身於其中。
  “轟”的聲秘在她身後響起,她似被驚了魂,忙捂住胸口,臉有些蒼白,回過頭才知道是別人用力地摔上了車門。退到一旁,給車讓了路,再看向馬路,又是那些隨處可見的車,她摸摸臉,暗斥自己神經,賓利車雖然少,但也不見得就是他的啊!
  把手又揣回口袋裏,她走出停車場,無聊地數著一棵棵凸著肚子的棕櫚樹,數一棵,她便想起一次那張冷峻的臉,再數一棵,她又想起自己剪發後的樣子——
  嗬,多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啊!
  來茴進MOIO接替了程蘭的工作,麵試和筆試的程序和程蘭經曆的是一模一樣,因有謝家逸從旁協助,最後的成績還是令眾人信服的。
  新工作並不如來茴想像中的那般容易上手,盡管謝家逸許多事情已經是親力親為,盡量不給自己的助理找麻煩,但來茴因幾年沒有工作,也沒接觸過社會,做起來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好的是,她一開始便做好了思想準備,雖然偶爾也沮喪,但總是能很快恢複到最佳狀態。
  她的辦公室是獨立的,就在謝家逸的隔壁,十平米不到的空間,但有落地窗,有時工作上應付不來了,轉個身就能看到滿天的晚霞或是輕浮的雲絮,然後,她便跟自己說:機會來之不易,我沒有任何經驗,若不靠關係,興許連份普通的文職工作也找不到。
  她很努力了,但新工作都會有那麽個過渡期,從生疏到熟悉,無論是事務上的,還是與同事間的,都需要那麽個熟悉的過程,這期間比較難熬,因此,她除了時間熟悉工作外,也常跟與她平級的同事一起吃飯,聊天,以促進與同事間的交流,工作上多少能行些方便。
  謝家逸對此很無奈,原本想著來茴在他手下做事,憑空多出了許多相處的時間,卻料不到,來茴上班第一天就跟他劃清了界線——你是總經理,我是下屬,要公私分明,免得讓人說閑話。
  這話讓他沒有返的餘地,來茴做了五年的,是最不怕閑言閑語的,她這麽說,隻是為他考慮,他總不能駁了她的一片好心。
  今天是來茴正式上班滿一個月,臨下班時,家逸發了條短信給她:下班後到路口等我,一起吃飯。
  下班時間,古古的餐廳裏很多人,來茴和謝家逸坐在窗邊,窗外是一個碧綠的荷池,荷的梗與葉枯了,水麵結了層綠藻,假山底也覆了濕綠的青苔。他們剛坐下不久,就下起雨來,細細的雨絲斜飛到窗戶上,在燈光下劃出一條條昏黃痕跡。
  “工作上還有什麽問題沒?”家逸合上MENU,遞給服務員,真切地問來茴道。
  “我笨了點兒,可能還需要半個月才能上手,給你添麻煩了!”來茴不好意思地道。
  家逸聽了話皺下眉頭,他不喜歡這種禮貌的語氣,很生疏,仿佛他隻是她的上司而已。“現在是下班時間,你不用再跟我劃清界線。”
  來茴笑笑道:“你想多了,我的確是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換成其他公司,可不會給我時間去適應,所以,這頓飯我來請,算我酬謝你的。”
  家逸眉頭微展,也笑道:“等你過了試用期再請吧,這頓飯是慶祝你上班滿一個月的,你可別跟我搶。”他見來茴還想說什麽,連忙問道:“跟我講講你上班後的感想吧!”
  “感想?”來茴略微思索後道:“其實跟幾年前實習一樣,急切地想一下子把所有的事情都整得條理分明,也想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對產品,對客戶,對公司的內部情況全都了解得清清楚楚,這樣一來,倒是沒什麽感想了,隻專注在做事上,每天都過得很充實。”
  尤其是每天回到家,洗完澡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那一刻清閑,總讓她覺得是彌足珍貴的。她想到跟於謙在一起的日子,整日裏無所事事到隻能靠看書來打發時間,而現在,她每每拿起書,炕到十分鍾便睡過去了。
  菜上荔,大廳裏吃飯的人愈加多了,吵吵嚷嚷的,聊天是不方便了,說的人費力,聽的人也吃力,來茴和家逸也就頭吃著菜,偶爾家逸手越過桌,替來茴拭拭嘴邊的油漬,或是添茶倒水什麽的。
  不多時,鄰桌的人吃完走了,服務員領了外麵排隊等候的進來,來茴抬眼一看怔了怔,隨即垂下眼眸,隻作沒看見般,端了茶杯啜了口茶。
  程蘭一見來茴便忘了身邊的人,幾步跨到他們桌前,不由分說地拉了來茴的手道:“來茴,我終於見著你了,跟我談談好嗎?”
  來茴冷漠地抽回手,用紙巾擦了擦被程蘭抓過的地方,微微啟口道:“有什麽可談的?”
  程蘭空落的手無處可放,不得不咬了牙,伸過去又要抓住她的手,來茴正要躲開,家逸已經站了過來,格開程蘭的手,叱道:“你怎麽還有臉來找她?”
  程蘭被家逸的怒火嚇得退了步,片刻後才懦懦地開口道:“我想跟她解釋!”
  家逸一聽解釋怒不可竭,他站定了擋在來茴身前,十足的保護架勢,並輕蔑地跟程蘭道:“解釋什麽?當初我跟來茴為了你能有份工作,抽了時間幫你,你卻為了能回到情夫身邊而出賣她!誰需要你這種人的解釋?”
  來茴聞言往鄰桌看了看,跟程蘭一起來的並不是歐陽,而是和她同樣年寄孩子。她輕推了一下家逸,目光越過他跟程蘭道:“你說吧!”
  程蘭眼睛一亮道:“我沒有回到歐陽身邊!”她看了看四周,很多人的目光到聚到這裏,又道:“我們去外麵說,可以嗎?”
  家逸不等來茴說話,便替她回絕了:“想都不要想,誰知道你會不會有什麽壞主意?”
  程蘭眼睛一暗,難堪地垂下眼瞼,黯然地道:“工作沒了,家裏人也不接納我,現在溫身一人,無依無靠,還能有什麽壞主意?”
  來茴拎了手袋起身,跟程蘭道:“走吧,但就在門外而已!”然後,她又跟家逸道:“你等我一會兒!”抬眸對上家逸擔憂的眼神,她安撫地一笑道:“我就在門外,不會有事的!”
  門前是停車場,來茴踩著草坪走到停車場的壇前才止了步,程蘭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初的來得早,壇裏的草葉上結了露珠,在黯淡的光線裏熠熠發亮,這裏的馬路僻靜,隔多久才駛過一輛車,來茴聽著程蘭訴說原委,一開始不緊不慢,漸漸地,她說得快了些,像要把那些話一語帶過,最後,連呼吸聲都急促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程蘭在MOIO上班後,因為多年沒有工作,卻是過著頤氣指使的生活,再回公司上班,做別人的下屬,她多少有些不適應,更何況公私分明的家逸是個嚴苛的上司,並不因程蘭是來茴的朋友而給她幾分薄麵,該斥責的時候毫不留情,偏她又經常出錯,同事間對她的意見是非常大的,當麵雖不說什麽,背地裏卻指指點點。她覺得自己就快撐不下去了,然而,她也知道,沒了工作,自己的生活就再無著落,不適應也得咬牙適應,承受別人陽奉陰違的不屑和輕蔑。
  就在她以為自己過不了試用期將要被炒掉時,巧妙地在餐廳裏遇到歐陽。事實上,在程蘭離開後,歐陽以為無依無靠的她遲早會回來,一開始並未放在心上,久了才聽說,程蘭已經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自食其力,他心裏便有些發酸,但因為程蘭畢竟隻是過去式的,他也僅是有點發酸而已。
  可再見到程蘭,第一眼他就覺察到她有些不同了,剛開始隻是禮貌地和他問候了一聲,然後便要離開,很是大男人主義的歐陽當然受不住愛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如今卻是冷麵以對,他當即放矮了身段邀程蘭一起吃頓飯。
  程蘭當然是應了,不為別的,她隻想著能吃頓飯敘個舊便好。
  這對各懷心思的男一起吃飯,會吃出問題一點也不奇怪。起初兩人隻是閑聊,聊起了過去,歐陽似真亦假地感慨了一番:真想不到你會離開我,你走了我很難過!
  他說這話,在此時倒也是真的,眼裏流露出了惋惜。程蘭聽得心旌蕩漾,加上之前兩人回憶的往事,不值錢的眼淚拚命地落下,轉念又想起分手時他的狠絕,斂了淚刻薄道:你當時不是叫我拿了錢就滾?
  歐陽大概是想起程蘭走的時候硬氣到沒拿他一分錢,不後悔自己當初錯待了一個真心愛他的人,眼皮耷了下來,做出悔不當初的表情道:那都是因為吵架時口不擇言,你也知道我個不好,哎,說什麽都沒用了,都是我的錯,你走了,老天也算是懲罰我了。
  他像是嫌程蘭眼淚不夠多似的,又像是為了給自己專情的形象增些,末了又鄭重地補上句“真摯”的慌言:其實,我已經打算好過幾天跟你求婚了。
  話說完,他弄清自己說這句話的目的,不過是不讓自己愧疚而已。
  可他哪知程蘭聽了這話可全不是滋味,如果是剛分開時他說這話她是完全不信的,但事隔這麽久,愛恨都淡了,再聽起來,這話怎麽著都是真誠的。她想,歐陽沒必要過了這麽久還騙自己。但說話間還是存了些試探:哼,別說這種話,你們這種人哪會娶個?
  歐陽被她這樣一駁,一時無言,但他又怕程蘭懷疑他,忙編造道:哪個說的不會?於謙都為了來茴離了婚,他現在都把南嶺當成了家,我猜過不多久,他就該和來茴結婚了。
  這一句話就夠程蘭嫉妒到死了,對來茴她突然恨了起來,她們也算是好朋友了,來茴卻一直在她麵前擺高姿態,說就是,別癡心妄想,還多次勸自己離開歐陽,而她自己呢?不但跟前男友糾纏不清,金主也不落下,四處迷得人為她神魂顛倒。而她程蘭,就死心塌地地愛歐陽一個人而已,來茴還壞心地攛掇著她離開歐陽。
  她越想越恨,緊握水杯的手關節發白:好你個來茴,如果不是你,我跟歐陽也不至於到今天這步。
  那天後,歐陽再沒跟程蘭聯係過,他不過是心血來潮跟程蘭“開誠布公”地敘了番舊,然而程蘭可不這麽想,她心裏同時也關進了一個野獸,不把它放出來咬人,便會咬了自己。因此,當李月琴找到她的時候,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她透露了來茴父親所在的地方。
  程蘭說完拉著來茴的手說道:“我那時候糊塗了,真的,你看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我也沒回到歐陽身邊,來茴,你原諒我好不好?”
  來茴掙脫開她的手,仰頭看了眼深邃的黑漆漆的空,冷笑道:“隻因為你什麽都沒有了,所以你傷害了別人就可以得原諒是吧?”她笑出了聲,笑聲在微寒的有幾分淒涼:“你哪需要我的原諒,你不過是怕於謙報複你罷了,放心,他不會的,因為你還不夠資格!”
  說完,她推開程蘭幾大步走出停車場,家逸正在門口焦急地東張西望,見來茴從暗處走來,他忙下了台階,到她跟前,關心地問道:“沒事吧?”
  來茴神情厭倦地搖搖頭。“沒事!”說著,她眼角的餘光看到程蘭步履沉重地走進酒樓,她茫然地跟家逸道:“媽的死,誰都沒錯是不是?誰都隻是為自己著想而已,究其源頭,是命運不該降了那病給我媽,而於謙,你,我,爸爸,李月琴,程蘭,歐陽,都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小私心,而在適當的時候推了一把,直到把我媽推到另外一個世界!”
  她說完用手捂住嘴,跑到牆角,另一隻手支著牆,胃和肺不斷地翻騰,湧到喉頭的是酸又澀的怪味,她拚命的吐,卻吐不出什麽,隻一陣陣惡心的幹嘔。
  誰都沒錯,隻不過是命運那尊無所不能的神太貪玩了些,撥弄著眾人的私心,讓他們盡情的展示自己醜陋的心理,媽媽,不過是被命運玩弄的犧牲品而已。然而,那些幸存的人呢?又有誰得到了什麽?下場都各不一樣。
  來茴嘔得眼淚都出來了,她突然想笑,綻放出一抹可以驕傲地蔑視命運的笑容,可是,她現在狼狽的樣子,卻是笑不得的,一笑,她就成了眾人眼中的瘋子——
  誰玩兒得過命運?
  她不想問那些耍手段心機的人,最終誰也逃不過一死!就像於謙說的,盡頭終會成空——
  那麽,玩那些手段又有何用處?
  這個早上,來茴給辦公桌上的草澆完了水,轉身就見窗戶亮光光的,她一手端著茶杯,另一隻手按在額頭上,遮去了刺眼的光線,原來,太陽已經升迪高了,明黃的一輪,她隻看了一眼,便轉了身,被適才的強光一晃,開了燈的辦公室看起來就變得黝暗了。
  她將昨晚整理好的資料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後抱了文件夾走出辦公室,準備送去給謝家逸審閱。
  家逸不在辦公室,隻在門口見到臉焦急,撫頭額頭團團轉的李秘書,來茴把文件夾放她桌上,拍拍她的肩,小聲道:“李,你急什麽呢?”
  李秘書轉身,把眼鏡往鼻梁上一推,鏡片兒後的吊稍眼眯起,塗了粉唇彩的嘴不滿地撇了撇,好似來茴是存心搗亂的,她也低聲道:“哦,是你呀,謝總下樓去接客人了,你把文件放這兒就行,我待會兒轉交給他!”
  來茴指指辦公桌上的文件夾,笑道:“我已經放你桌上了,你急成這樣,有什麽要幫忙的嗎?”
  李秘書再推了下眼鏡,對新人的好意展露出一個風華無限的職業笑容,爾後道:“今天來了兩極司的客人,之前預約好的大客戶馬上窘了,而另一個是突然造訪的供應商,現在已經到了樓下,我和謝總隻能同時接待一個,所以要我想辦法解決,這可是麻煩事兒!”
  “這不簡單麽?謝總當然是先接待預約好的客戶,供商應解釋一下不就好了麽?”來茴想當然地道,通常都應該是以客戶為先的吧。
  “有那麽簡單就好了,來的供應商不是普通的業務經理什麽的,而他們公司的大老板。”李秘書說著又煩躁用中指推了眼鏡按住,再迷惑道:“說來也奇怪,周董事長怎麽會親自來我們這兒呢?”
  “咦?”來茴瞪大眼睛,她好像沒聽錯,是姓周,李秘書的普通話咬字很清楚。“呃,這確實是麻煩事兒,文件我放桌上了,李,你別太勉強自己了啊,我先回去工作了!”
  說著,她默然轉了個身,不管是不是她的那個“周”,都先逃回辦公室再說,她現在還是菜鳥,笨手笨腳的,被周於謙看到了豈不是笑話,還是躲在辦公室裏鴕鳥一段時間,等修煉好了,再來自告奮勇吧。
  步子才邁出去,她背後的衣服就被揪住了,無奈地轉了個身,隻見李秘書笑得嫵媚,還有些陰險。“小茴,總經理助理職責範疇第一條是什麽?”
  “負責協調安排總經理的日常事務。”
  “嗯,對了,這好像是你的工作哦,雖然謝總說你是新人,我們要多擔待些,但現在到了不能擔待的時候,你是不是該義不容辭了。”李秘書把一張A4紙遞給她,可親地笑道:“時間不多了,周董事長的喜好全記在上麵,你趕緊看看,不懂的問我,隻要你能拖足半小時,謝總就可以打發完客戶了!”
  來茴硬著頭皮接了紙,晃眼一看,便調開了視線,不知道是誰搜集的能力那妙,上麵沒哪條是周於謙真正喜歡的。她揉揉頭發,想著這確實是她的工作,李秘書平時幫她太多了,這種時候再推托說不過去,況且自己伺候周於謙那麽長時間,沒理由搞不定,最多裝得專業些就行了。
  她衝李秘書點點頭。“我試試吧,盡量不搞砸!”
  說完,她往茶水間走去,想到先去泡杯周於謙最愛喝的龍井茶,剛走上過道,迎麵便遇上走過來的一行人,正中間的,被眾人簇擁著的不是周於謙是誰,來茴草草地看了一眼,臉便紅了起來,這是他們分手後第一次見麵,她不想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以往他們的關係那麽親密,現在真的能以公事公辦地態度接待他麽?
  周於謙此時也抬眸看到她了,隻是古井無波的一眼,伴在他身旁的錢副總跟他說了句什麽,他便轉頭與之談笑風聲起來,那從容的神態,仿佛適才根本沒看到來茴一般。
  但來茴確定他是看到了,隻是一秒鍾也沒在她身上停留,心裏陡然失落,臉刷的白了,她忙垂下頭,不叫人看出來自己的失態,爾後閃身進了茶水間。
  把這一切看清楚的還有謝家逸,周於謙突然的來訪,他是刻意安排阮秘書解決的,卻想不到自己最信任的秘書居然繞過自己,把接待周於謙的任務分配給了來茴,他苦惱地想,是該謝謝李秘書對自己舉薦的人看重呢?還是該氣她搞不清楚情況,把上司愛的人推給了情敵。
  而周於謙不與來茴多有目光接觸是怕招來非議,這是人家的公司,不受自己的約束,他是不能給來茴添些閑言閑語的。
  各人懷揣著各人的心思,但畢竟都是理智的人,曉得公私分明,盡管心裏的念頭換過了千百個,麵上卻是平靜謙耗。
  謝家逸隻將周於謙送上樓後便下樓去接另一個客戶了,錢副總將周於謙引進會客室,來茴端了茶進來,見錢副總在,想著有人接待就不關她的事了,暗自鬆了口氣,把茶放到周於謙麵前,禮貌地笑道:“周董事長,請喝茶!”
  收了盤,她便要退出去,身後響起錢副總抽煙過度的沙啞嗓音:“小來,你把公司的新產品圖冊拿給周董事長看看。”說著,他站起身,歉意地周於謙道:“很抱歉,我現在要趕去工程部的會議,請周董事長稍待一會兒!謝總很快便會過來!”
  “錢總不必客氣,我突然造訪希望沒給貴公司帶來困擾才好!”周於謙笑容可掬,大度地說道。
  來茴總算明白了,今天幾個高層的都排滿了事務,周於謙趕在這時候來,並且沒嬰約,如此霸道的做法,難怪會使得公司上上下下都感到難為了。
  “那請周董事長先坐會兒,我這就去拿圖冊給您!”來茴站到一旁,笑著說完,爾後與錢副總一同出了會客室。
  圖冊拇了,來茴看了眼坐在一旁林秘書,不知他是故意惡作劇還是怎的,工作作風嚴謹的他居然衝來茴眨了下眼睛,驚訝得她手臂抖了下,一大摞圖冊險些滑落。
  會客室的氣氛著實詭異,周於謙如同坐在南嶺客廳般,蹺了腿,畫冊攤在腿上,端了杯茶邊看邊喝了一口,挑剔地皺了下眉頭,眼光放到圖冊裏那些金屬質感頗好的產品上,樣子似在評估技術能否達到的可能。
  來茴想像如果是李秘書的話現在該怎麽做,一定是微笑著拿起一本圖冊,然後指著每一種產品講解。她試著照做,於是拿了一本圖冊。這時林秘書站起身,跟周於謙道:“MOIO有個老同學,我可以去看看他麽?”
  借口!來茴睜大眼睛,不敢相信林秘書怎麽會公私不分地撇下老板,而去跟老同學敘舊,最詭異的是周於謙想也不想便點了頭,然後指著圖冊跟來茴道:“給我講講這款帶指紋識別係統的新型筆記本電模”
  會議室的門是關上的,但窗戶的白簾子給卷上了,從外麵可以將裏麵看得清清楚楚,員工忙忙碌碌,偶爾經過時也會朝裏看上一眼,畢竟周於謙這種人物能親眼見到的機會並不多,員工見來茴和周於謙的頭到一堆,手指著圖冊侃侃而談,都不免羨,不想,若是換成自己,定會比那新員工專業得多——
  “指紋識別係統主要針對的人群是像您這種層次的……”
  “林秘書的同學是這裏的財務總監,不是我刻意支走他的,你別地在心裏樂!”
  “……目前這套係統的技術已經成熟,可以放心……”
  “你的頭發剪得太短了,有幾根總朝天翹著,真難看!”
  來茴按在圖冊上的手指顫抖了幾下,極力隱忍了才沒伸到頭上去撫幾下頭發。“這是研發部人員費了許多心血,反糕試後……”
  “你別裝了,也別想著在我麵前表現,你剛進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你專業,行了吧?”
  她暗暗咬了咬牙,臉紅了紅,硬撐著道:“除非是您本人,或是您事先錄入的指紋外,任何人也進入不了係統……”
  “唔,跟你的心一樣,智能倒是智能,就是不懂變通!”
  “周董事長!!!”來茴把茶杯塞到他手上,瞪大眼睛道:“喝你的茶!”
  “臉那渺,被我說中了?”周於謙笑得開心,然後又道:“這會兒別生氣,你的同事可看著呢!”他說完朝窗外呶呶嘴,炒茴往窗外看的時候,他抓了她的手藏在桌下,不顧她羞得粉紅的臉,接著低聲道:“這個月我要回國一趟,月底我會來接你去一個地方,具體是哪天你自己猜!”
  說完,他放開了她,謝家逸這時也急匆匆地進來了,來茴知道三人處一個房間裏一定是很尷尬的,忙整理了桌上的圖冊,便出去了。
  來茴回到家,張琳已經做好了晚餐,她洗了個澡坐到餐桌前,看著低頭往嘴裏刨飯的張琳,羨慕她有那的胃口,而自己卻食不知味,勉強夾了塊牛肉要喂進嘴裏,卻突然想到早上在辦公室裏被於謙抓住手的情景,手背立刻感到麻酥酥的,筷子一鬆,牛肉掉到桌上。
  張琳抬頭問道:“我做的菜不合胃口?”
  來茴搖搖頭:“不,不是,今天沒胃口!”
  張琳見她臉紅紅的,又道:“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你每天工作到好晚,別那麽拚命,容易衰老。”
  “本來就老了,哪像你,還不滿20!”她說著,突然問道:“你以前有沒有交過男朋友?”
  張琳想了想,點頭道:“交過,上高中的時候,他學習成績好,總罵我笨,但每次罵我都是因為逗我,也是關心我。”她吃了口飯,咽下去了又道:“他從沒對我說過喜歡我,其實,那時候我也生氣,現在想想,那就是他喜歡我的方式,沒準兒,他就是喜歡我笨呢。”
  張琳放下筷子,手拖著腮,眉頭蹙起來,傷感地道:“後來他一個人去別的城市上了大學,也聽說我跟那幫人混在一起,就跟我分手了!”
  來茴低頭沉默,這世上是有那麽一種男人,傲慢得不可一世,他的愛都是不經意的流露,不然,就是遮遮掩掩一番,讓你捉摸不透。他的愛,似是而非,任你想破了頭,也分辯不出他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又是隨口說說。
  她和於謙,像是在捉迷藏,她躲,他便追;她追,他便躲了;當他放棄的時候,她當真以為他是放棄了,等到自己一個人好好地生活時,他又突然冒出來,丟了句讓人想入非非的話,又走了,還走得那麽遠!
  一個月後的那天是什麽日子,她當然知道,是他們的合約簽訂日,那天,他到底要幹什麽?
  來茴覺得自己就是個笨蛋,憑什麽就該她一個人食不下咽的苦惱,今天非跟他問個清楚不可。想著,她滿懷期望地拿起手機撥給周於謙,然而,手機卻關機了。
  重甫了多少遍,仍是關機,她頹然地放下電話——
  看吧,永遠都是這樣!
  勉強吃了幾口飯,來茴便進臥室拿了些文件看。這幾日受寒流侵襲,入溫度便降到了四五度,A城四季溫暖,是不興裝冷暖空調的,寒流一來,除了窩在被子裏,再無其它禦寒的方法。來茴露在被子外翻文件的手凍得僵了,恨不得有雙絨絨的厚手套可以籠上。事實上,這麽冷,她也炕進什麽,腦子裏還在胡思亂想著,一會兒是琢磨周於謙話裏的意思;一會兒又跳到一個月後,想像他要做什麽;一會兒又罵自己,不該想那麽多的——
  她覺得自己中邪了。
  八點左右,她正在為自己不受控製的大腦瘋狂時,謝家逸打電話來了,約她出去走走。她說天太冷了,不想出去。家逸說,就因為天冷才該出來走走,忘了嗎?家裏不是更冷!
  她被說服了,想著出去灌點冷風也好,應了家逸後,又聽見他補了句:還是別忘了穿厚實點兒。
  她從衣櫃底層翻了棉衣出來,有兩個可以揣手的口袋,然後係了圍巾才出門的。
  街上的行人少,家逸把車開到公園的停車場,抓過來茴的手,從後麵的座椅上拿了副絨線手套,拆了包裝,細心地給她戴上後,才笑著道:“以前上學時,你一到冬天就要戴上手套,經過店鋪時,我就想著你肯定沒有,便買了一副。”
  來茴感動了半晌,才怔怔地吐出句:“謝謝!”
  兩人走到山下,沿途的木棉開了,被冷風刮到了道路上,水泥路鋪滿了嫣紅。家逸指著登山的石梯說道:“爬上去,捍?”
  來茴想著爬上去身體定是能暖耗,點頭道:“好!”
  石梯兩旁的草叢中埋了路燈,幽幽的藍光照著路,茂密的樹葉子“嘩啦啦”地響,他們一開始倒是爬得起勁,到了半山腰,來茴的尋到個石凳坐下來,擺著手跟家逸道:“噯,不爬了,不爬了,累死人了。”
  家逸彎腰笑道:“這才半山腰,哪有不爬的道理,讓你歇會兒,再接著爬!”
  “你說得輕巧,多少年沒爬過這樣高的山,一會兒上去指不定下不來了,我是不爬了!”來茴堅持道。
  “還真是退化了,以前在家裏爬山沒見你這樣嬌氣過。”家逸到她身邊坐下,把水遞給她又道:“人越大越容易健忘,許多事情都不會了,這幾天我總在想,小學時的手工課,初高時騎的自行車,現在都忘得幹淨。你更好,連自己最喜歡爬山都忘了。不過,我現在會賺錢,會開車,也記得許多剛發生的事兒,那來茴,你現在記得的是什麽?”他借著幽幽的光看了眼來茴,補充道:“也許是,你現在有更在意的,所以才會忘了以前,就跟我說說你現在在意什麽吧?”
  來茴擰開了礦泉水蓋子,把瓶口私嘴邊,聽到家逸的話卻沒喝,又放下來,凝思片刻才說道:“我在意的恰好是別人不在意的!說了又有什麽意義?”
  家逸掉開臉,望著蔥籠的樹林,緩緩道:“我也是!”
  “什麽?”
  他苦笑一下,道:“我說,我也是,我在意的恰好是別人不在意的!”他傴下身體,手肘支在膝蓋上,手托著臉,仰望來茴道:“但我會說,不管有沒有意義,我還是會說,來茴,我——”
  石梯上走來一行人,穿著單薄的休閑裝,步履生風,笑語不絕,打斷了他的話,等這些人走過後,來茴晃了晃礦泉水瓶子,跟他道:“你說得對,不能半途而廢,我們繼續爬吧!”
  她不是沒聽見家逸的話,也知道他會說什麽,但她不選擇聽下去,自私是一定的,周於謙她是愛的,但和家逸的過去,也是忘不掉的,尤其是周於謙不在她身邊,給不了她任何安全感;而家逸的自負,隨時會棄她而去。糊裏糊塗的,她隻想順從自己的心,如同世上很多自私的人一樣,拖吧,拖到必須要麵對的那天,拖到必須得抉擇的那天。
  因為她清楚,家逸和於謙,一旦她開口選擇了其中一個,另一個會毫不猶豫放棄她。
  程蘭嫉妒她迷倒了兩個男人,而事實上,這兩個男人,又有哪一個是能完完全全屬於她的?
  山頂的風刮得很猛,蓬蓬的風穿過身體,吹到身後的林子裏,觀景台上隻有她和家逸兩人,A城的萬家燈火盡被踩在腳下,馬路像是長長的燈河在城市裏蜿蜒交錯,高樓頂上探射燈的綠光斜指天際,繁華絢爛的景,隻有費了力爬上山頂才能擁有。
  沒多一會兒,爬山熱起來的身體被風吹涼了,來茴把解下的圍巾重新係上,家逸幫她扯了幾扯,直到圍巾遮住了大半臉兒才問道:“很冷麽?”
  來茴搖搖頭,把圍巾往下拉,露出凍得發紫的唇,說道:“不算很冷,還可以待會兒!”
  “你冷了就說,我們馬上下山,別撐著凍感冒了。”
  來茴應了,走到欄杆前,倚著柱子問家逸:“你當初為什麽會來A城?”
  “公司派過來的,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家逸說道。“如果可以,我是不情願來的,你不知道,那時候提起A城心裏就痛。”他走到來茴身前,弓下身,眼睛定定地看住她,半晌後道:“也幸捍了,否則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過去發生的那些誤會!”
  來茴不習慣他專注地看,眨了眨眼睛,問道:“如果你不來A城,也遇不到我,也許你就娶生子,忘了我這個人了,這樣不是更好!”
  家逸緩緩地搖了搖頭:“如果最終得不到你,我或許會這樣想,但現在不會,現在我還可以努力,我想我還是有希望的!”他的手撐在柱子上,臉離來茴很近很近,近到來茴都能看清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五彩顏的光芒在密密的睫毛上跳躍。“努力過後總不會後悔,我是這樣想的,來茴,記得你答應過我,契約結束後首先考慮我,可我現在不想逼你,隻要你在想著他的時候,也抽空想下我就行!這樣,你才能看到我為你做的;你才會發現,我一直在陪著你,等著你!”
  來茴聽他一字一句地說出這些話,聲音是很平靜的,但她聽出了被刻意壓抑的痛楚。她驀的轉過身,額頭抵在冰冷的柱子上,輕顫道:“你還說你不逼我,你說出這些不是逼我是什麽?家逸,我們明明隻有回憶的,可你偏偏又做了那麽多,你叫我怎麽辦?我總不能連自己都弄不清楚心意的情況下接納你,我是自私,可你想想,如果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會幸福嗎?”
  “所以,我要你偶爾也想起我,慢慢的,你會想他越來越少,我在你心裏的位置才會越來越重要。”他扳過她的身體,凝視著她的眼睛,大聲了些道:“你連試都不試,當然是忘不了他的,你想沒想過,就算是你想嫁給他,他也會娶你,你們還有多少阻礙,你一直是理智的,而今真的是被愛情衝昏頭了嗎?”
  他的話字字敲在她心上,那般沉重的痛,壓得她呼吸不過來,漸漸地,又好似被那痛給打醒了。她隻糾結著他們愛與不愛,卻沒想過能不能愛;她隻糾結自己的心理包袱,卻沒有想過他的包袱——那顯赫的身份背景,比起自己,更是難逾越的。除非,她仍是默默無聞地當他見不得光的,否則,一旦有了婚姻,那勢必是遭人恥笑的事兒,一天兩天,周於謙愛著她的時候能忍受,若時間長了呢?愛情沒了,隻剩平淡的生活時,那時候他還願意忍受嗎?
  而家逸,他又有何差別,與他有了婚姻,指指點點的人更不會少。哪個男人能接受子曾是別人的?更遑論還常常被人當成茶餘飯後的笑話——拾了別人的破鞋。
  她用力按住跳得生疼的太陽穴,眼前黑了一瞬,什麽都炕見了,就像她往後的日子——是不是,五年的生活,注定了,她不會是幸福吉祥的?
  兩個男人嗬,哪一個人是她的?哪一個又能給她帶來幸福?
  這一個月很是難熬,來茴工作上力不從心,同樣的事情總要上多一倍的時間。而她的腦子一得空,便琢磨起了周於謙的話,她覺得自己的大腦是分兩個區域的,理智和感情涇渭分明,但讓她無奈的是,感情那個區域總是活躍了許多;而理智,則是在家逸的殷勤之下,才稍稍占了些上風。
  深人靜時,她常有個瘋狂的念頭,便是隻要回到於謙身邊就好,哪怕繼續當個見不得光的,她想,我不管他回來會跟我說些什麽,做些什麽,隻要他每還能抱著自己就滿足了。
  身體是最誠實的,疲憊過後,但凡想起於謙,她便想起從前,他緊緊抱著自己的感覺,他抱得很緊很緊,緊到分手這麽久,她還恍惚地感覺到有雙手無形地箍著她。
  越是這樣,她便越覺得自己是瘋了,媽媽去逝的內疚雖淡了些,但她離開時說的話,卻如同耳邊放了個錄音機,時不時地給回放一遍,字字若箭矢,將她和於謙的過去刺得千瘡百孔。
  可那樣的時候畢竟是少的,大部份時間,她還是想念著於謙。
  瘋了的人做決定是很容易的,她想等於謙回來的時候,跟他誠心地談上一次,她就明說她愛他了,即便往後有閑言碎語影響到他,使他不耐煩了,她那時會離開。
  她是有幾分自暴自棄的,自己再小心謹慎又如何,反正幸福也輪不到她,還不如賭上一次,輸了,便失去了家逸,也失去了自己;贏了,卻能在好幾年內都能名正言順地擁有於謙。
  可她怎麽想得到,在她好不容易地下了決心,要堅定不移的時候,命運又跟她開起了玩笑。
  於年初出國的許諾聽從老公的決定,移民到海外,這月她回來辦理相關手續時,周末順道找了來茴,或許是因為往後的日子,兩人再見麵的機率等於零,這回碰麵,使得兩個人都憂傷起來。
  在來茴的公寓裏,許諾嚼著口糖,望了眼窗台上的薄荷,嘴裏回味的也是那淡淡的清涼。“你跟謝家逸處得不錯啊!”她想了好半天,說了這樣一句。
  “嗯,還算好的。”來茴在沙發邊上坐下,手托著側臉,又道:“也幸好是有他,不然我是做不來那些事兒的,真羨慕你啊,有那麽豐富的工作經驗!”
  “別急著羨慕,我到國外就不會工作了。”許諾說道。“我是三個月的準媽媽了,往後救著老公養我呢!”
  來茴驀地坐直,懷疑地往她小腹上掃了幾眼,才摸著下巴說道:“我就說你什麽時候戒煙了呢!先恭喜你!”她說著手伸到許諾的肚子上,輕輕地拍了兩下,末了,又覺得自己唐突了些,幹笑道:“嗬,也恭喜我自己,晉級當幹媽了!”
  “你倒是能拐,孩子還沒出世就給強認了,我看你不如加把勁,等我孩子出世時,看能不能見到幹爹!”許諾笑著說,眼裏痊了幾分傷感,她和來茴都很確定,說是當孩子的幹媽,或許也就這個時候能講講了,等她出國後,還指不定孩子的幹媽是誰呢。她眨了下眼睛,努力使自己正經些。“跟家逸好了吧,他等你也不容易,其實我次回來找你還有個目的——”
  她言又止,看著來茴水盈盈的大眼睛,把視線調開了,盯著自己的腳上的卡通拖鞋低聲道:“我想看你幸福,家逸待你很好!而那個周於謙,我在國的報紙上看到他與另一個孩兒出雙入對的照片。”她說完從包裏拿出一份英文報紙,遞給來茴。
  許諾細心地把原文翻譯過了,來茴望著那些扭曲的字母便頭皮發麻,底下的那排墨藍鋼筆小楷雖是清晰,卻也是她不願看的,不管如何,她還是讀進了心裏,連同他淡笑著的低首看著那個年輕孩兒的照片。
  許諾離開很久了,她捏著那張報紙一動不動,像是剛從冰窖裏拖出來一般,全身都凝了霜,手臂也是僵僵地彎曲著。張琳去廚房做飯時經過客廳,盡量地輕手輕腳,仿佛稍大聲些,便會震碎了她。
  來茴懷疑過這新聞的真實,但是他的笑是騙不了人的,那分明是含著寵溺和包容的笑。在後來他們相處的日子裏,每當他這樣笑時,下一刻便會把她攬入懷中,免不了要逗弄她一番。她很愛他那樣,時常讓她覺得自己是被愛著的,被寵著的,盡管他嘴裏總是說不出好聽的話。就連他跟她說要離開的前一天,他也是這樣笑著跟她說——具體是哪天你自己猜。
  斜陽西沉時,張琳將飯菜端上桌,自個兒坐在餐桌前,沒動筷子,也沒叫來茴。客廳裏灰藍灰藍的,憂鬱的調,並愈加暗沉了,報紙上的字模糊在暮當中,她掉了滴眼淚在藍的鋼筆字上,隨後起身坐到餐桌前,跟張琳說:“吃飯吧!”
  吃飯時沒有說話,她大口大口的往嘴裏扒飯,桌上的鹵牛肉,炒肉絲不停地往嘴裏送,奪眶而出的眼淚全給逼了回去,而張琳,卻是慢慢嚼,慢慢咽,不敢發出點聲音來。
  吃完飯後,她瘋狂地撥那串熟得不能再熟的號碼,秘書的,親近下屬的,她能撥的都撥了,那個號碼永遠是關機,而林秘書和他下屬的,撥通後吱唔兩句便掛斷了。
  她倔強地不哭,許是所有的痛都下墜再下墜,沉到了一處。間時,她的午烈地痛起來,抱著肚子從上滾到地上,虛汗淋漓,短發全濕了,好不容易地爬回上,沒一會兒又以為蹲到地上更舒服些,費了力跌落下去,鼻子撞到了地板。她蹲在地上,一手死按著肚子,一手揉著似斷了的鼻梁,她感到無助極了,也狠鮑了,終於萬念俱灰地哭喊出來:於謙,你在哪裏,我痛死了,你在哪裏?在哪裏呀?
  抱她去醫院的卻是家逸,她虛弱地睜開眼,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好受了些。
  醫生診斷是急胃炎,打了止痛針後,下半她才安心地睡過去了。第二天早上,她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家逸仰躺在沙發上睡得正熟,沙發很短,他的兩隻腳伸到外麵懸著的,雙手抱在胸前,西裝褲有些皺了,頭發也是亂糟糟的,可來茴卻因為他這副樣子而感到安心——以前她發高燒時,他也是這樣陪著她。
  家逸在沙發上睡得本來就不怎麽安穩,聽到響動便醒了,他見來茴坐在上,連忙起身走到前,揉揉她的頭發,弓身問道:“還難受嗎?”
  來茴搖頭。“不難受,就是口渴,想喝水!”
  “那你等等!”他倒了杯熱水,吹涼了些遞給她,又從衣架子上拿了外套說道:“我下去買點粥,少喝點兒水,知道嗎?”
  來茴聽話地點頭,把水杯遞給他後,又睡下了。
  不到十分鍾,家逸買了粥進來,盒子燙得很,他執意要喂她,來茴也不再固執,任他一勺勺地把粥吹涼了喂到自己嘴邊,爾後張口吞下。
  “張琳呢?”
  “昨晚我要她回去了,這裏地方小,她待著也沒處坐。”家逸用紙巾給她擦了嘴,低頭把碗底剩的粥全舀作一勺,喂給她常
  “昨天我樣子很狼狽吧,是不是很丟臉?”來茴小聲的問。
  家逸拿勺子的手滯了滯,想起昨晚抱著她的時候,聽到她不停地喚著“於謙!於謙!”,心裏便揪疼得難受,忙側過身把粥碗擱到桌上,才笑著再揉揉她的頭發,說道:“傻瓜,你以前生病的時候,什麽狼狽的樣子我沒見過,還介意這些?”
  “也是,可你以前喝醉酒的時候不也難看,有時候在大街上就吐了,別人都看著,連我都覺得丟臉。”來茴笑著說。
  “那時候酒量差,我現在可不會丟臉了。”家逸用手給她理了理頭發,爾後手按在她的肩上,靜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我給你請假了,好好休息,別再生病了,昨晚我看你那樣子心疼!”
  來茴聞言低下頭,鼻子不知怎的發酸,淚聚在眼眶裏,隨後被家逸扯進懷裏,眼淚便簌簌地落到被子上。
  家逸的下巴擱在她的頭頂,拈住她耳側的一縷發絲纏在指尖把玩,片刻後低聲說道:“記得你從前腸甕不好,以後我來照顧你,好不好?”他沒聽到回答,隻是懷裏的抽泣聲好似大了些,於是拍拍她的背又道:“我不會讓你生病了,即使生病,我也是要第一個發現,及時送你到醫院,讓你少痛些時候。”
  他歎了口氣,知道暫時是不會有回應的,隻是一下下的拍著她的背,而哽在喉嚨裏的那句話始終沒說出來——
  痛的時候,難過的時候,為什沒是第一個想到我?
  這兩天新聞又熱鬧了,彼岸的熱聞跨山過海地新鮮送達,國內有關他的頭條鋪天蓋地,然而當事人卻在此時銷聲匿跡,媒體隻來得及抓住最後一個似真似假的信息——他也許在今年內會訂婚。
  有人指責媒體的胡亂捏造,競爭對手借此大做文章,挾怨借前段婚姻來抨擊周於謙的為人,而平民對於此類的新聞向來反感,管它是是非非,罵了再說。周於謙的名聲算是臭了,可不管怎麽臭,幾天後,這次熱潮如一陣季風狂過,了無痕跡,報紙媒體,有關此新聞封殺得幹幹淨淨,留了個懸念讓眾人去猜測。
  然而,又過了幾天,商界中一位自稱是“知情人”的站出來報料,說明與周於謙一起的祖實身份是盛世集團的千金,因鮮少在媒體露臉,故而隻有圈內少數人才知其身份,剛平靜的媒體又沸騰起來,曾經挾怨抨擊的人此次卻隱匿了,盛世與周氏家族企業若是聯姻,周於謙在國內的產業非但動不得分毫,更可能得罪的周氏與盛世兩大世家,為求自保,甚至已經有人開始為之前的言論澄清。
  於是,這條八卦新聞因盛世的背景開始為人所津津樂道,商報,財經報開始分析兩家聯姻後發展的前景。
  關注這條新聞的,隻有一個人傷心痛苦著。來茴徹底地沒了趕希望,就算她願意當他見不得光的,他也不屑了。從此,他高居於他的世界;而她,當一個小員工,還得提防著不要被熟知她過去的人認出來。
  這幾日裏,她耳邊總響起她離開南嶺那天他的怒吼:即使我他媽的說我你了,說我要娶你,你還是要離開是嗎?
  真的隻有一次機會,錯過就沒了。她不想,他那天是否隻是氣極了說說的,或者是自己聽錯了。然後,她又翻出鎖在日記本裏的字條,明明就是他的字跡,明明他就說他會在南嶺,一直在!
  可他現在要娶別人了,她連過問的勇氣也沒有,對方的背景是世家名流;而她的根,卻在一個小縣城,唯一的親人,是農民。
  這樣的差異,她若去問,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所以,她隻能堵了耳朵,閉了眼睛,或者假裝自己死了,但,心還是痛著的。
  當有關他的新聞徹底冷下來時,一個月就快到了,她強裝無事地上下班,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雖然偶爾會出錯,但也被謝家逸順利的掩蓋了。這段時間,家逸幾乎是天天陪著她的。她不說話,家逸也保持沉默不去吵她;她心裏難過,臉一蒼白,他便及時握了她的手;遇到她情緒正常時,他便開車載她去海邊,去山上。
  這次,他帶她去了湖邊的新樓。
  來茴心係在周於謙身上,早忘了曾在這裏接過家逸的鑰匙,而這棟房子,她也忘了,更談不上裝修。所以,再被家逸帶到這裏,她心裏很是愧疚,想著自己太自私了,這次無論無何也要將鑰匙還了他,別再拖著他了。
  一進院門,她怔立在原處,小樓煥然一新,鑲了咖啡的牆磚,尖尖的三角形屋頂,小陽台突了出來,典心歐式風格,前院的草皮也植上了,圍牆旁種了高大的棕櫚樹,小徑是石板砌的,短短的一條直通大門的階梯。
  屋裏的裝修與北方的小別墅有幾分近似,玄關處有道紅木格子屏風,紅的實木地板,沙發是紅褐的,暖暖的調,很溫馨。落地窗外是後院,讓她驚訝的是,用作了菜地,絲瓜苗邊上插了竹竿,嫩綠的藤攀繞而上;牆角邊種了翠竹,還沒有拔高,葉子也是鵝黃的,有塊空出來的地方搭了木棚子,看地裏的青苗應該是葡萄。
  “你什麽時弄的?”她回過頭問家逸。
  “就這個月,我想你也不會來裝。”家逸站她身後笑著道,爾後看著她的目光如炬。“對不起,原本說好是由你來裝的,但我不想等了!”
  來茴避開他的視線,轉個身走到沙發跟前坐下,說道:“家逸,別這樣說,這房子本來就是你買的!——”
  “說錯了,是我買給你的,也是我們以後要住的!”他打斷她的話,走到沙發跟前蹲下,又道:“來茴,記得你那天在這裏說的話麽?——如果我願意等你這幾個月,你後半生每天都會等我回家。”
  來茴訝然,她記得,可也是剛剛他說起後才記得,媽媽病逝,和於謙分手,她全然炕見家逸為她付出的。於謙要娶別人了,不要她了,難道她就要利用家逸的愛,讓他把自己撿回去麽?這對他太不公平了,雖然她曾經也這麽打算過。
  此刻,她隻覺得自己惡心,跟本配不上家逸,她兩隻手互捏了幾下,才臉紅耳赤地說道:“家逸,你適合更好的,我當過別人的,以後你會被人說閑話的,況且,你也會在意以前的事情——”
  “誰都會在意,如果你愛我,你也會在意我跟前友的事情,但是來茴,我不是二十出頭的我了,現在我知道什麽對我最重要,隻要你在我身邊,比什麽都好,真的!”他分開她的雙手,放到掌心裏包住,又說道:“我已經想好了,來茴,嫁給我吧,我跟公司申請了調派海外,我們去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等到這裏的人都忘記你了,我們再回來,好不好?”
  他說話時已經單腿跪在地板上,臉貼在她的手心。來茴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她沒想到家逸考慮得如此周詳了,這樣一來,她怎沒動心,去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也可以忘了於謙。
  “來茴,我知道你心裏還有他,但我不介意你利用我忘了他,人生的路還長,你以前愛過我,以後有一天,你仍然會再我的!”家逸如是說,他眼角的淚滑落到她的手心裏,滾燙的,爾後慢慢地變涼了。“我愛你,來茴,我能記得你的一切,我要在年輕時好好愛你,等到老了時再回味,答應我,嫁給我!”
  她也無聲地哭了,這番話任誰聽了也會動容,更何況是自己曾經愛過的人?她想著總有那麽一天,憶起於謙時,隻是模糊的輪廓,而伴在她身邊的,卻是家逸和他們的孩子。那時,是會幸福的吧!
  若不答應家逸,若不去嚐試,她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於謙的樣子還那麽清晰地刻在大腦裏,不能一筆抹去,更要孤獨地麵對他與別人幸福地雙宿雙棲,那她該有多淒涼?如果有天被人認出了她的身份,周於謙會不會為了子把她驅離這個城市?
  她想得頭痛了,身體滑下了沙發,家逸及時抱住她,抱得很緊,來茴在他懷裏痛哭著,仿佛是在以淚水為逝去的愛情祭奠。
  很久很久,她才平靜下來,跟家逸點點頭。“我們離開吧,一起離開!”
  德國卡塞爾分公司正缺人手,家逸已經提出了申請,等著總公司的批準。來茴為了避嫌辭了工作,家逸替她聯係了卡塞爾大學,想還給她一段單純的學生生活。那個有古堡,騎士,鄉村小鎮的城市,到處充滿了夢幻的城市,也是會給他們幸福的地方。
  生活一旦有了希望,傷痛便複原得快了,來茴忙著學習語言,忙著查找學校的資料,忙著幫家逸辦理出國的手續。於謙暫時被拋在腦後,偶爾想起他時,看一眼戴在無名指上、刻了她名字的鑽戒,她立刻甩甩頭,把他從大腦裏強製地驅離。
  家逸也很忙,但無論怎麽忙,到了吃飯時間一定會接了來茴,陪她一起吃;吃完飯後摟著她逛商場,采購些出國後買不到的東西;周末,他們帶了張琳一起去爬山,或是郊遊。現在正是踏青的時候,張琳和來茴準備了午餐和零食,家逸便開車帶她們去郊外的山間賞。
  仿佛時光倒流,家逸和來茴又回到了五年前,上大學時分隔城市兩頭,仍是形影不離。家逸的快樂是不言而喻的,來茴——
  也應該是的。
  車在樓下停穩,來茴和張琳下了車,張琳識趣地拎了野餐籃子,跟他倆道:“夫,我先上樓了,,你晚點上來沒關係的,我給你留門兒!”
  來茴一把掌拍了她的頭,嗔罵道:“小孩子家的盡亂說,還不快滾上去!”
  家逸在一旁笑彎了腰,也跟張琳道:“你那嘴呀,被你打多少次也記不住。行了,快上去吧!”
  張琳吐了吐舌頭,拎著籃子一溜煙兒竄進樓裏。家逸這才繞過車頭,站到來茴身前,疼愛地摸摸她的臉道:“今天累壞了吧!”
  來茴搖搖頭。“不怎麽累,那裏真漂亮,我玩得很開心!”
  “開心就好!”家逸把手按在她肩上,又道:“總公司已經批準了,調令遲些時間會下來,大概下個月就可成行!”
  “是嘛!這麽快?”來茴笑著說。“我還以為要很久呢,我看了些圖片,卡塞爾真漂亮,有些迫不及待了!”她語速很快地說著,仿佛是恨不得立刻就能離開。
  “不用很久的,以後回來一趟也不容易,趁這幾天好好玩玩吧。”家逸說著拉過她,接著道:“行了,你今天走了那麽多路,一定累壞了,早點上去休息!”
  他吻了她的額頭良久,才放開她,然後轉過她的身體,往大樓的方向輕推了一下。來茴順勢走了幾步,回過頭跟他揮手告別,爾後低頭,轉著手上的戒指上了階梯。
  她一直看著手上戒指——今天是她和於謙約定的日子,所以想起他的次數最多,她隻能不停地轉動戒指,告誡自己不能再去想他。
  家逸的車駛離後,停車場的另一輛黑轎車裏走出來一個人,他單手抄在西裝褲的口袋裏,仰頭望著那扇開了燈的窗戶,陽台上空空的,他看到有個影子在窗戶邊上徘徊。他望了很久很久,仰得脖子都酸了,那個影子卻始終沒有走出來,他仍是倔強地仰著頭,看向沒有星星的空,手緊攥成拳,林秘書的話響在耳邊——
  聽說,她訂婚了。
  屋裏隻開了台燈,燈上五彩斑瀾的光投射在玻璃台麵上,來茴一瞬不瞬地盯著手裏那條“情人眼淚”,一粒粒透明的淚滴接連墜落,直到她覺得哭夠了,才又係回脖子上,這是於謙唯一費了心思送她的禮物,出國前,她還不想拿下它。
  打開日記本,她兩指夾起那張字條:我在南嶺,一直在!
  仿佛是聽著他說出來一般,一個字,一個字的,那樣真切。她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掀開被子下了,換了衣服便衝出房間。
  城市的間依然流光溢彩,她坐在計程車裏,望著這座就要離開的城市,突然感到這幾年像作了場夢般,於謙隻是在她夢裏的人,而她,仍沉醉在夢裏醒不過來,一旦醒過來,她還是如幾年前,和家逸攜手走完一生。
  而於謙,讓她愛得那麽自卑,讓她愛得那麽沉痛的於謙,原來隻是個夢。
  她該忘記麽?即便忘記了,有那麽一天想起來是不是還會遺憾,夢未成真?
  半個多小時,計程車停了,她付了錢後披上大衣下了車。穿過了馬路,走到鋪了方磚的人行道上,這個時候沒什麽行人,到處都空寂著,她聽著自己的鞋子賀麵接觸著,不緊不慢地“啪嗒啪嗒”響,凝了些寒,木棉和九重葛是沒什麽味,隻在昏黃的路燈下慘然地紅著。
  走了幾十米遠,她不敢往前走了,白的圍牆裏的房子是她住了五年的,那扇緊閉著的黑窗戶,她從前總億那兒往外看,看遠處的山巒和遠處的海,想像著自己變成一隻鳥兒,振翅飛出去,停在枝頭,歇在房頂,哪兒都可以去,自由自在。
  人是奇怪,真自在了,竟又想自投羅網。她想起前段日子總在睡前憶起那扇窗戶,離開前的那段日子,她站在窗台前,於謙總是出其不意地從身後抱住她,啃咬著她脖子。她抗議他把自己當根骨頭,他咬得更起勁兒了,說你還剛著彎兒罵我,我是把你當玉米,噴噴人的熟玉米。
  她不伸手摸摸脖子,那兒有些灼灼地發燙,她笑著,可眼淚然知什麽時候落下來了,她一麵走,一麵用手背擦著淚水。但那淚總也擦不幹淨,一地往外湧,炕清路,一頭撞到了樹幹,擦淚的手揉著額麵兒,她想,我這是活該,人家都要訂婚了,我還在這兒想著他。
  她蹲在地上,痛了後總算是沒淚水了,眼前卻多了雙皮鞋,她心裏一緊,這地方這麽安靜,別是有什麽壞人,忙站起來看也不看,轉了個身就要跑,手卻被拉住了,正要叫出聲時,她被粗魯地拖著往馬路上走,這才看清——
  她總歸是叫出聲了,十分熟撚地叫道:“於謙!”
  周於謙沒應她,也沒看她,隻管把她拖到車旁,打開車門塞她進去,自己坐進了駕駛座,仍是沒說話,打火啟動車子。
  依然是寂靜的,車裏也是,來茴當自己又在做夢了,心甘情願卻又情緒複雜地坐著,規規矩矩,連手都老實地交疊在腿上,不知是怕驚醒這個夢,還是怕驚回自己的理智。她甚至是臉也不敢側一下,怕看到他,也怕看清他,因此,她炕到周於謙鐵青卻又落寞的神。
  車子重新駛回城區,改道向東邊的郊區駛去,約一個小時,才在黑的鏤大門前停下來,於謙語氣生硬地道:“下車!”
  她聽話地下了車,不懷疑五年時間是不是被他奴化了,他說什麽,她總是條件反射地聽從。
  繞著螺旋石梯而上,來茴踏在青石板上,看向風拂過,波光粼粼的湖麵,和一整片在燈光下落雪繽紛的櫻樹,樹下葉子狹長,迎風擺動著青綠波浪的應該是鳶尾,這個季節還沒有開。
  她看到了自己曾說過的依山傍水的家,也聽到了鬆濤和竹聲,一個既浪漫又靜心的家。
  她注視著麵孔冷凝的於謙,他唇角微微勾起,噙著淡淡的嘲諷,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嘲諷頗有幾分淒涼和心酸。
  他一點也不想說話,更不想看她,隻伸出手拉了她繼續朝前走,走到日式房屋前,推開了門,到他和家逸曾談判過的那個房間。竹簾子也是打起來的,沿壁的燈隻亮了兩盞,一明一暗,屋裏若點的是燭火般,不甚明晰。
  於謙到窗邊盤腿坐了下來,桌上的擺了茶具,卻沒有茶,他敲了幾下桌子說道:“坐吧!”
  她依言到他對麵坐下,兩手擱在桌麵上支撐著坐得不怎麽平衡的身體。於謙隻望著窗外湖岸的燈說道:“這房子是我為我未來子建的!”
  來茴聽了心酸,不由蕩氣,自己夠難過了,他還非得戳她的心不可麽?她也生硬地道:“跟我說這些做什麽,是要圍喜你麽?”
  於謙冷笑一聲,轉過頭抓了她的手,粗蠻地拔下她的戒指道:“恭喜麽?也是,我該恭喜你,我未來的子跟別人訂了婚!是該的,但我說不出口。”
  來茴初時沒聽明白,細想片刻後睜大的眼睛。於謙把戒指又給她套了回去,不看她水盈盈的大眼睛,接著說道:“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麽?我們契約結束,我想著我們該在今天建立一個新的契約,一個合法的,雙方自願又平等的契約,我以為你也是願意的。”他最終還是看了她的眼睛,緊盯著,眨也不眨一下地又道:“卻沒想到,還是不如你的初戀情人,就因為你從前愛過他,所以你就要嫁給他;就因為我逼你當過我的,所以我做的一切都不算什麽?”
  他聲聲咬牙切齒,太陽穴突突地跳了幾下子,黑眸迸出憤慨的火。來茴被他斥責地瞠目,一時竟接不上話,半晌後她抽回手,也大聲道:“你就這樣說濰平麽?你不是都要跟人訂婚了,現在又說什麽新契約的話,我跟你的契約是合法的,那你跟她的呢,就是不合法的了麽?”她想到那幾天每每聽著看著那些新聞時絞心的痛,努力地克製自己,想爭口氣,道理是在她這邊的,可眼淚還是模糊了視線,使她軟弱起來。“電話也打不通,音信全無,我生病的時候那樣喚你,可你呢?你跟人家出雙入對的,等我病好了,你又說要訂婚了,你不知道我那時跟個死人一樣,你還說,你你——”
  於謙見她的眼淚就心軟了幾分,本是一月來的思念都聚到一起,想著要見到她了,跟她求婚了,卻聽說她跟謝家逸訂了婚,他的驕傲哪能接受得了,原本想就這樣算了,她既然選擇了別人隻有祝福。然而在看到她像被遺棄的貓一樣蹲在馬路上時,就知道高估了自己的肚量,他怎麽吞得下這口氣?明明就是他的人,明明就確定了她是愛他的,誰知才離開一個月就選擇了別人,若是他以後有個什麽意外,還不得立刻改嫁,這樣一想,他的心又硬了起來,冷淡地說道:“我音信全無自然是有我的理由,那些八卦新聞你就能全信的,你沒腦子不想想我說訂婚的人就是你,你倒是好,還是你那個舊情人最稱你心,你就跟著他過——”
  “砰砰砰”幾聲,來茴拿了個茶杯在桌上猛敲,打斷他那些刺耳的話,等他住嘴了,她才大聲吼回去:“你就會說,你自己怎沒想想你那個什麽千金的,我算什麽,不就是草根一枚,跟人家比得的麽?她才稱了你的心罷,別誣到我頭上來,你怕我纏著你就直說,你怕我的存在誤了你的大好姻緣也直說,反正我就要走了,礙不著你了,以後也沒人知道你有過我這麽個見不得人的,曬不得光的!”
  “先跟別人訂婚的是你,不守信踴等我回來的也是你,你現在倒還大聲起來了,不是我的就一點也顧不著我了是吧——行,你去過你的幸福日子,愛去哪兒去哪兒,知道別耽誤了我的姻緣最好,我要誰也犯不著費了功夫要你!”
  盡管兩人平日時都是七巧玲瓏的人,吵架的時候也都理智全無了,周於謙全然沒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隻想著發泄悶堵在胸的積怨,而有些話則是不吐不快;來茴呢,也因為前段時間絕望了,準備帶著傷屯家逸逃到國外,重新生活時,他竟然又說要娶的是她。
  他們倆沒有一個人的情緒是不複雜的,重要的是都怨著對方,這個時候顯然說什麽都不對,可不說也不行,不說那些委屈跟誰去傾訴?隻能吵,吵的時候是廷快樂著的,說出口的話舒了心,但聽進耳裏的話又傷了心,如此惡循環,直到雙方都快要說出不堪的言辭時,於謙及時住了嘴,來茴也愣了愣——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吵架,竟然是在分手後。
  “你走吧!”於謙按著額頭,背過身說道。
  “你以為我想在這裏?”來茴轉身就走了,推門的時候“蓬”的一聲,拉上門的時候仍是“蓬”的一聲。
  她剛走出大門,於謙也跟著出來了,僵冷著臉說道:“這裏沒車,我順路載你,車上你別跟我說話,到了市區你自己搭計程車回去!”
  他最後還是把來茴送回家了,不為別的,吵歸吵,吵過後不舍也是他逃避不了的事實。來茴在車上忍住了不發一言,盡管她還有很多的話要說,甚至也想問他為什麽手機打不通,但終歸是被那張冷臉給氣到了,嘴閉得比蚌殼還緊!
  她剛下車,於謙就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就一個月,一個月而已,他就失去了她了,是什麽感情這沒可靠的?
  來茴邊走邊哭,不小心又撞上了鐵門,她沒感覺到痛,隻是很不甘心地想,說我不守信用,走之前為什沒說清楚要娶我,手機關機,還對別人笑得那麽曖昧,沒多久又向世人宣布要訂婚,什麽男人這樣靠不住的?
  他們都覺得對方靠不住的同時,也很傷感,畢竟,他們以後是形同陌路了,這才是他們最不願意,最放不下,也最不甘心的。
  家逸把沉重的行李搬進宿舍,來茴和張琳拆了箱子,拿出單和被套,開始鋪,寢室裏其他的三個孩兒也都熱心地幫她們把桶和盆放進衛生間裏。忙活了半小時左右,該收拾的都收拾了,來茴才把一隻軟軟的大絨熊放到單人上,又拿了張卡給張琳道:“大熊是我買給你占的,平時也能陪陪你,這卡裏是學費和生活費,生活費是在你找不到工作時應急用的,密碼是我的生日。”說完,她接過家逸遞來的袋子,從裏麵掏出幾盒金莎巧克力分給寢室幾個孩兒,跟她們道:“我是張琳的,以後還要煩勞你們多多幫助她!”
  其中一個身材苗條,小麥皮膚的漂亮孩眨了眨靈活的大眼,跟來茴玩笑道:“那可不成,張琳有漂亮的還有英俊多金的夫關心,我們可是嫉妒得要欺負她呢!”她開朗地笑,寢室裏的孩兒也跟著笑了。
  張琳站在邊,看著來茴,眼眶濕潤了,她走上前拽住來茴的手道:“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等我拿了獎學金,就去德國看你!”
  來茴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道:“行了,我不是下個月才走麽?你周末還可以回來的,在這兒就安心學習,不能再三心二意的。”
  張琳還是有些不舍,又怕自己的小孩子氣給宿舍的室友取笑,便用力的點點頭,眨眼把感動的眼淚給收了回去,然後挽著來茴的手送她和家逸下樓。
  駛離藝術學院的大門,路兩旁參立了兩排翠鬱的梧桐樹。來茴想起了當初就讀的大學,路邊也是栽了梧桐樹,周末的晚,她挽著家逸的手踏過地上的樹影,偶爾有枯黃了的葉子落到肩上,抖落前被家逸拿掉,那時候他的每個動作都是寵愛著她的,她願意跟他就那樣靜靜地走著,企望校門永遠不要關,企望天永遠不要亮起,企望那條路長長的,永遠沒有盡頭。
  但她和家逸結束也是在梧桐樹下。
  而今,又來到一條相似的路,她坐在他的車裏,看著他開車時每個嫻熟的動作,得空時他也會問問她:累麽?累就睡會兒,到了我再叫醒你。
  這次,他們是不是能一直走下去,到路的盡頭?
  下午三點,他們約了徐亞,也是他們最後一個要相聚並道別的人。回到市區,時間社,來茴說:“直接去徐亞家吧,回荔就沒見過他,這次該多點時間相聚的。”
  家逸應了,把車開到徐亞所住的公寓樓下。這樓是十多年前建成的,有些老舊了,白牆上到處是斑斑的黃水跡印子,尖尖的屋頂,木頭扶手刷了黑的漆,走道間的牆是空的,隻造了鐵欄杆,若是有小孩兒經過得特別小心,貪玩一點兒,沒準兒就從缺了口的鐵欄杆裏跌出去了。這樣的樓是A城經濟騰飛的見證,最初的有錢人住在這裏,等地產商蓋了新樓便搬走了,然後再租給普通的工薪階層住。
  徐亞住在六樓,敲了許久的門,裏麵才傳出一聲粗聲粗氣的“問候”,沒一會兒門開了,酒氣醺天,徐亞臉紅得跟關公有得一拚,身體貼在門框上,含糊不清地跟家逸道:“是你啊,我正找你呢!”
  說完,他自個兒便往前倒栽下去,家逸鬆了來茴的手及時扶住他,又是抱又是拖地才把他扯到了沙發上——屋裏真夠亂的。
  來茴看到茶幾上的一堆空啤酒瓶,木地板虹視機屏幕積了厚厚的灰,兩隻黑襪子被扔到一南一北地角落裏,鞋子也東一隻西一雙的,報紙、各種單據飄得滿屋都是,她想,這男人也邋遢得夠有水準了。
  家逸轉個身跟她道:“他估計還要有會兒才能醒,你看這屋裏亂得,要不我們出去找個咖啡廳坐坐,等他醒了再上來?”
  來茴笑道:“你以前跟他也差不遠,五十步笑百步,也別嫌了。”她挽起袖子,從地上撿了個方便袋,走到桌前把酒瓶子裝進去,又道:“趁他睡著這點兒時間,我給他收拾一下吧!”
  徐亞醒來的時候,來茴在廚房裏剛用洗衣粉拖完地,還沒用清水衝洗,便聽到客廳裏傳來罵聲,她扔了拖把就衝到客廳,正看到徐亞暴瞪著雙眼——臉和脖子活像燒紅似的,揪著家逸的衣領一拳正中他清俊的臉。
  家逸因突如其來的攻擊傻愣了,徐亞又趁勢將他推到牆邊,捏了拳頭,踩過矮茶幾跟著又要揍他,來茴反應極快地抱住徐亞的胳膊,大聲質問道:“你發什麽酒瘋,打你表哥做什麽?!”
  徐亞這才冷靜了些,但臉上怒火半點未消,手指著家逸罵道:“這一頓我忍了幾年了,現在我還能忍,我他媽的就不算是人了!”
  家逸趁空整了整衣服,走上前擒住徐亞的雙手,將他拖到沙發上製住,才說道:“有什麽話你不能好好說?還要動手,如果你不是我表弟,我今天非揍得你喊爹!”
  徐亞的頭被按在沙發上動不得,怒氣憋得脖子上一條青筋突起,他罵道:“我早就說過要揍你了,你他媽的別裝成沒事兒人,做了什麽心裏清楚!”
  家逸看了一眼莫名其妙的來茴,試圖跟徐亞講道理:“不就是來茴跟我出國,你以前都能忍,現在忍不了了,何況你愛的是誰你心裏清楚,糾纏過去還有意義麽?”
  徐亞一聽更怒了,掙紮了幾下,但喝過酒沒什麽力氣,隻能拚命地擺動腦袋,大吼道:“我說的不是來茴,是肖鈺!她懷孕半年了你不知道?那是你的種!”
  語出驚人,家逸怔怔地鬆了手,徐亞趁機站起身,把他推到沙發上,沒功夫理茫茫然的來茴,指家逸的鼻尖罵道:“我昨天才找到她,看她大著肚子,媽的,我還高興了一場,以為是我的,誰想到她吱吱唔唔半天,才說按日期算,那孩子是你的!她還說是個兒子!幾個月後會是個健康寶寶!”
  徐亞罵完兩行眼淚也滾了出來,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用顫抖的雙手抱住頭,語氣無比痛苦地道:“媽的,這算怎麽回事兒?我跟她在一起的第一次,那孩子就在她肚子裏了,我們在一起整整三個月,三個月啊,這孩子,這孩子就是出世了,我又怎麽去麵對他?”
  來茴總算聽懂了,她身體晃了幾晃,險些跌坐在地上。而家逸這時也忘了她的存在,這個意外的驚喜等同於一個威力無比的炸彈爆開來,炸得他魂飛魄散。
  “難怪她一聲不響地離開我,原來就是沒辦法麵對我,也怕你知道,可她糊塗啊,這孩子怎麽能留下,她就是被自己那些小說害的,沒常識,又沒有人生經曆,隻知道真愛,沒佑質的真愛,昨天看到她都是臉蠟黃的,全身上下浮腫,人不人鬼不鬼的,看著就心痛死了!”
  “她現在在哪兒?”家逸眼神空洞地問道,徐亞抬起頭,不解地看著他。“我問她在哪兒?說!快說!”家逸提了他的領子大聲地又問了一遍。
  徐亞說了個地址,家逸重複確認了一遍就衝了出去,他忘了還呆愣在客廳裏的來茴,下樓才想起,於是又跑上來,急急地跟來茴道:“對不起,我現在得去見見她,我得問清楚是怎麽回事!”
  “我跟你一起去!”來茴說道。
  “我也去!”徐亞也道。
  一棟跟徐亞的公寓差不多老舊的房子裏,簡單的幾樣家具,屋裏甚至連飲水機都沒有,隻有那種插電的水壺,壺口冒出一股白霧般的熱汽,肖鈺提起來倒進三個一次紙杯裏,要端給他們,家逸及時接了過來,說道:“我來,你歇著吧!”
  肖鈺的臉像是大火煎過了的蛋黃,臉頰和鼻梁起了些茶褐的妊娠斑,她不安地坐在沙發上,低著頭。來茴還是認出了她,那個宴會上眼眸澄澈,格率真的孩兒,原來她能把自己的過去聯想得那麽準確,都是因為家逸啊,原來那時候她是他的朋友。
  肖鈺鼓了些勇氣才抬起頭對來茴勉強地笑笑,說道:“好久不見了,對不起,我說話不算話,這次沒有小說可以送你了!”
  來茴也禮貌地笑道:“沒關係,我去書店買得到的!”
  “嗯,也許有吧,但那都是過去出版的,我現在不能寫書了!電腦都不敢開呢!”肖鈺眼神黯淡,那雙澄澈的眸子如今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東西,最能讓人讀出的,便是生活中的苦難使那不再堅定明亮,而是閃閃爍爍的。
  “那你現在靠什麽生活?”家逸關切地問道。
  “以前還有些積蓄,我的房子也租出去了,現在住這裏便宜,省著點,靠兩套房子的差價是能湊合著過的,也許等孩子大一點了,我還能繼續寫小說!”肖鈺低聲道。
  家逸一陣心疼,以前肖鈺都是飯來張口的,家裏條件好,除了寫寫小說外,並不需要操心生活,視錢財如糞土。而今,她也得為了孩子的未來打算,即便有積蓄也不敢亂了。
  “你的家人呢?”他問。
  “爸媽不同意留下這個孩子,連我表哥表嫂也要我拿掉,可我舍不得,跟他們決裂了!爸媽氣得到現在也不肯見我。”肖鈺說著,眼裏分明地閃過懊悔,她並不掩飾,直言道:“其實我真悔了,當初該聽他們的話,我以為自己能做個快樂堅強的未婚媽媽,可生活沒那麽簡單,鄰居知道我一個人獨居,他們看我的眼神也不是友善的;現在挺著個大肚子,什麽家務都要自己做,不知道有多累,這跟我以前寫的看的,受盡寵愛跟嗬護的準媽媽截然相反,現實是這麽的殘酷——可現在想拿掉也晚了,我都看到過孩子的手和腳了,不能拿了,也真舍不得拿了……”她說著把臉埋到雙臂裏,嚶嚶地啜泣著。
  徐亞心疼想抱住她,但家逸動作更快地把她攬到懷裏,拍著她的背安慰著。來茴看得心裏難受,索不看了,盯著自己的腳尖,偶爾也把眼光移到陽台上,那裏置放著一個天藍的嬰兒車——
  然後,她走了,沒人察覺到她的離開——
  寇多人說這篇狗血,蟲子要說明一下,有關這段不是臨時起意,在很久前就埋下了伏筆,參看我從前文中選取的兩段:
  一、半時,家逸酒醒了些,便摟著來茴一陣親熱,正要攻城掠池時,來茴把他推開了,小聲地說道:家逸,這是在別人家
  家逸滿不在乎地說:他們都是成年人,我們就算沒幹什麽,他們也會以為我們幹什麽了,你擔心啥?
  說完,他又翻身壓上去,來茴再次推開他,說道:不行,沒有買那個……
  家逸喝了酒,現在又火焚身,哪管得了那麽多了,湊嘴吻了起來,邊吻還邊嘟囔:就這麽一次,我還不信真能有什麽事!
  二、然而在子彈上膛時,他遲疑了,但那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沒辦法對著的肖鈺說出——我送你回家,或是,我剛剛想到了別人!
  所以,在肖鈺詢問的眼光下,他找了一個恨不得把自己滅了的借口——
  “對不起,我忘了買安全套!”
  肖鈺溫柔地攀上他的肩,體貼地說道:“沒關係,今天是安全期,再說,我也可以吃藥!”
  謝家逸神凝重起來,隨後閉上了眼睛,若他此時是衣著整齊地跪著,再在胸前劃個十字,那就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在慚悔,也是在告別——
  一切都發生了!
  蟲子對這樣的男人很糾結,愛就愛,過後就讓人受傷害,所以,家逸有今天,可能說是跟他的個有關,這個橋段早就安排好了,各位大大雖然覺得狗血,但蟲子卻認為這就是現實!孩子要懂得保護自己,男人更要學會珍惜自己愛的人!
  謝家逸隻給來茴打了個電話,說這幾天有事要處理,來茴心知肚明是處理什麽事,她也不問他,爽快地應承了——她沒想到自己會那麽爽快。
  總公司的人事調令過期仍未下達,來茴通過以前的同事得知,由於德國卡塞爾分公司的管理層變動,因此,兩邊的高層人事異動暫緩執行。來茴當然知道是謝家逸又出了份暫緩申請,原因,隻在於他動搖了。
  星期天下午,張琳因感冒,回來就睡了,來茴想著去買些消炎藥,在樓下卻見到了肖鈺,她穿著一件寬鬆的藍卡通孕裝,坐在長椅上,見到來茴,便用一隻手撐著扶手,另一隻手捧著凸圓的肚子,艱難地站起身。
  來茴盯著她的肚子,心裏想,那就是她和家逸和孩子,以後會長得跟我一般大,然知道那孩子會是什麽命運。
  “對不起,冒冒失失地來打擾你,我是跟徐亞問到你的住址,正想歇會兒了上去找你!”肖鈺添了添幹枯的唇,跟來茴道。
  來茴低頭看到她還穿著拖鞋,想著她挺個大肚子跑這麽遠,不免為她捏了把汗,忙道:“怎麽也不打個電話?我去找你就好了,你這身子還大老遠地跑來?”
  “我想我親自找來,有誠意一點!”肖鈺笑著道。“來的路上看到對麵有家咖啡廳,我想跟你聊聊!方便嗎?”
  “走吧!”來茴挽了她的手,借她些力,帶她走出小園。
  白天的咖啡廳,不到用材時候便是冷冷清清的,幾個穿著粉藍圍裙的服務員在廳裏逛來逛去,來茴和肖鈺選了個靠窗的座位,窗外砌了個假山,山頂斜噴出一股噴泉,灑到小園圃的鮮上。來茴要了咖啡,肖鈺要了果汁,兩人都望著窗外陰霾的天,肖鈺先開口道:“我沒想讓家逸知道,更沒想過要破壞你們,但是我的任,還是給你們造成了負擔。”
  來茴轉過頭道:“這話怎麽說?你沒那個想法是我們都知道的啊。”
  “正因為你們都知道,我更不安。我真沒想過要家逸娶我,你們頸沒見到過我,忘了這麽回事兒吧!孩子我會養大的,跟我姓,隻要你不介意,家逸還是可以來看他。”肖鈺急切地說明自己的立場。
  來茴感到可笑,事已至此,當成沒發生過可能麽?況且家逸又怎麽可能在明知自己有個孩子的情況下,還與別人結婚?他幾日沒來找她,不就說明了,親生孩子比她這個失而複得攘無血緣的朋友重要多了。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家逸有他自己的選擇。倒是你——”來茴頓了頓,直言道:“你心裏真正愛的是徐亞還是家逸?”
  肖鈺驀然垂下頭,藏在桌下的手捏緊了桌布,片刻後才抬頭道:“我誰都不愛,隻愛肚子裏的孩子!”
  “或許吧,誰又重要得過親生血緣呢?”來茴別有深意地道,意指家逸,也是在說肖鈺。
  肖鈺慘然地笑了會兒,頗感無奈地搖搖頭,才坦言道:“真沒想到,我從初中開始寫小說,刻畫了一個又一個真愛至上的主角,最後,自己卻變成了奉子逼婚的配角,夠濫俗,也夠諷刺的。”
  來茴心裏想,把自己當主角的人,永遠都是配角的命。她仰頭望望那喜捉弄人的老天,說道:“誰都是自己世界裏的主角,然而,在人生這場大戲裏,命運才是導演,誰敢跟他叫板說自己是主角,有時候,認命雖然是出於無奈,但能苦中作樂,總比扮一輩子苦情角好!”她淒涼地說,說的是自己,也說了跟自己一樣隻能任命的人。
  肖鈺抬頭驚訝地看著她,爾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道:“我寫了這麽多年小說,然明白這個道理,真是慚愧!”
  “現在明白了,或許你以後就不再是個言情小說家,我倒是期待你往後的作品。”來茴笑說,緊接著話鋒一轉道:“替我轉告家逸,告對的,總要麵對,抽個時間和我談談吧!”
  家逸對來茴避而不見,並非是不敢麵對,他隻是理不出個頭緒,他當然也想和來茴出國一走了之,但陪肖鈺去檢時,又親眼看到了她肚裏那個小小的謝家逸,初為人父的喜悅使他產生了濃濃的不舍之情,他常常會想到那個孩子出世時抱在手裏時柔軟的觸感,嫩嫩的,滑滑的肌膚,那是他的親生骨肉,有一天,他會蹣著兩條腿,追著他喊“爸爸”——
  湖邊的柳條兒迎風揚起了綠梢,來茴站在樹下,身後是那幢剛裝修好的別墅,兩指間的鑰匙在陽光下反著銀的光。“這鑰匙還你!”
  家逸當然是不會收的,他坐在石墩上,風吹得他前額的頭發張揚淩亂,他不敢看來茴,隻望著波光瀲灩的湖麵說道:“我送出去了就不會收回來!”
  “隨你吧,還鑰匙隻是個形式,反正那鎖隨便找個鎖匠都能打開!”來茴手一揚,便將鑰匙擲入湖心,蕩起幾個不大不小的漣漪,然後攤手道:“我沒鑰匙,往後是不會來這兒了!”
  家逸突地站起身,一望向來茴,眼淚就跟著滾了出來,他拚命咽回抽泣聲,痛苦道:“真的沒有其它辦法了麽?”
  “你要跟我在一起,然後惦記著另一個人,和另一個孩子,你以為我能那樣大度麽?還記得我也失去過一個孩子,那是你主張拿掉的!”來茴的小腹又痙攣了一下,舊事重提,她不是不怨的,還怨得很,隻是,從前她不願去提起罷了,而今相當於又受了回刺激,她說出來也圖個痛快。
  眼見家逸聽了她的這句話後,高大的身軀劇烈的顫抖起來,就似搖搖墜,她揉揉頭發,和氣了些道:“就這樣吧,各歸各位,各負各的責任,誰也別折磨誰了!”
  一句話說出儡簡單,接受然是那麽容易的。曾經似海無邊的眷戀,溫柔如水的纏綿,絲絲縷縷的牽絆,痛苦煩擾都是他們青年少時共同的經曆,他認定了她是他這一生的子,她也曾把他當作今生唯一的依靠,他們都隻看得到對方,不做他人想。而在那麽多變故之後,他們再次回到原本的軌跡,是要再攜起手走完一生的,誰又知道變故沒完沒了,這次甚至不是誤會,他們都清楚地知道——
  回不到過去了。
  勢必是要分開了,而這次的分別,是永久地從對方的世界裏抽離。
  痛苦的根源在於不徹底,在於不能全身而退,他遺落了他的心在她的世界,在往後漫長的歲月中,都是找不回來的。
  “來茴,你知道我是真愛你的!以前是,現在也是,將來還是,我想,如果可以恨多好,如果恨可以取代愛,如果往後的日子我隻有恨,那我會過得好些!”
  “那你就學會恨我吧!得不到都會恨的,那很容易!”
  “我現在知道為什麽書上總有人說要預約來世,原來就是要彌補今生的遺憾!”家逸說道。“就下輩子吧,下輩子我變成一棵樹,長在路邊,等你來歇腳乘涼!”
  “那萬一下輩子我也變成棵樹,跟你一南一北呢?”
  “所以我現在跟你講清楚,你下輩子還是變成人,而我下輩子就變成一棵鬆樹,每當你經過一棵鬆樹,就仔細看看樹幹,流出鬆脂最多的那一棵就是我,那鬆脂是我的眼淚!”
  “你這句話可真肉麻!”來茴強笑著,假意搓手上的雞皮疙瘩。
  “看,你覺得肉麻,我卻是這樣想的!”他的眼淚又湧出來,背過身去抹掉。“真是那樣就好了,怕就怕,人根本就沒有下輩子!”
  “是有的,小時候外婆說過!”來茴安慰他,也說服自己相信。“我勉強答應你,下輩子,我會找到你,然後倚著你的樹幹乘涼!”
  他們約定後,來茴衝他笑了笑,先一步走了,家逸揮了揮手,也背過身去,不再看她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身影。
  這一次,不是擦肩而過,是背道而馳!
  來茴想起了有一首詩——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一大清早的,來茴在機場送走了往後定居海外的許諾,真到離別的時候,其實是沒多少話可說的,大概是因為都知道往後不再有機會見麵了,說得再多也是白說,經年後忘了,豈不是白費了力氣,但傷感仍是避免不了的,因而還是說了些“珍重,好好保重,以後要幸福”雲雲的話,除此,來茴是再找不出可說的了。
  許諾走後,她在機場吃了份價格堪比普通西餐廳上等牛排的炒飯,再買了本雜誌,便坐在麥當勞打發時間——再過一小時,還要為徐亞送行。
  相較許諾的意氣風發,徐亞卻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渾身都是濕冷的氣息,來茴站得同他有點兒距離,卻仍是感到從腳底板竄上一股冷意,她低頭不看他瘦得有了心臉,慶幸他出門時還記得刮了胡子,沒引來人圍觀——怕他自己也不願意走得如狼狽逃亡一般。
  “真的要離開麽?辛苦找來的工作也不幹了?”來茴明知故問,算是在找話說。
  “按照正常人的思路,我應該在他們的婚宴上喝個醉,起後把一切都忘了,然後迎接新的一天?”徐亞自嘲道。
  “那倒不是,唉——反正我也要走了,你不在這兒,我倒是少了個記掛的。”來茴想說間俏皮話,可搜腸刮肚,平日裏從旁聽來,書上看來的風趣話楞是找不著一句,隻迪老實實地傷感道:“回去也好,看這城市亂得,人活得辛苦,回去找個真正能陪你過上一生的人!”
  “我說,要不你也別走了,咱倆被人選剩的湊合一下?”徐亞風趣道。
  來茴白了他一眼,推著他走到安檢處,罵道:“走你的吧!”
  “還真傲啊,被嫌棄的還嫌棄別人!”徐亞說完,衝她揮揮手,笑道:“回去吧,到了卡塞爾給我發EMAIL!如果你不是窮得很的話,打電話給我也是會接的——當然,那是我新朋友不在的情況下。”
  徐亞轉身往裏走,尋他的新朋友去了,來茴從後麵看到他的抬起了手,似乎往臉上抹了幾下子,抹的也許是眼淚。她知道,經過這樣的事後,徐亞再不是從前憨厚的徐亞,興許,他變得風趣了,變得受孩子歡迎了,可他卻沒了真心實意。
  可,誰又管得著誰呢?
  她能管住自己,就非常不錯了。
  想雖這樣想,但她能管住自己把該忘的都忘了麽?比如說那個人。
  走出機場,外麵陽光大好,排隊等候的計程車周身閃著水銀般的光,她走近一輛,拉開了車門,轉瞬又關上,爾後跟司機抱歉道:“對不住,我不走了!”
  她複走回機場,進了自動門裏,有句話好像是這樣說的——
  愛,從哪裏開始,就在哪裏結束。
  那晚,周於謙送來茴回家後,雖然心傷,倒是沒怎麽發怒——他是個喜怒不形於的人。然而越是這樣壓抑,使得他的臉永遠都陰沉著,手下的人自是覺得壓力倍增。因此,連日來,在國貿商業中心上班的員工均是神疲憊不堪,公司高層戰戰兢兢,麵對老板噤若寒蟬,隻能約束自己的下屬,以防出現任何小失誤而遭來責備。
  知道事情緣由的林秘書這幾日盡量不去老板辦公室,他很清楚老板需要一個獨處的空間,可以使他暫時鬆懈,不用以表麵的威嚴來偽裝,他想不透老板了那麽多心思,什麽人都能要得到了,怎還會為一個背棄他的人神傷?他覺得是不值的,但一個謹守下屬本份的人也隻敢在心裏想想而已。
  在門外站了兩分鍾,他才橋進去。周於謙背對著他站在弧形落地窗前,手裏的煙已經快燃盡了,林秘書趕忙將桌上裝滿了煙頭的煙灰缸清空,私周於謙麵前,才說道:“董事長,MOIO謝總送來請柬,婚期在月底!”
  煙頭落到地上,濺起了少許火紅的星子,不一會兒便滅掉了,林秘書趕忙從地上撿起煙頭,掐滅了才送上請柬。他料到老板誤會了,急急地補充道:“新娘並不是來!”
  周於謙秘側過臉,怒盯著林秘書,仿佛他是在說笑話取樂他一般,使他受了辱,但仍是劈手奪過林秘書手裏的請柬——火紅的喜慶顏,燙金的字,他迫切地翻開,沒找著來茴的名字,才問道:“是怎麽回事兒?”
  “我也不太清楚,據說新娘已經懷孕半年了,可能來——”
  周於謙擺手打斷他的話,把請柬扔到桌上,佯作平靜地說道:“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林秘書帶上門,他又拿起那燙金字的請柬看了一遍,確認無誤後,立刻撥了電話給謝家逸,這一麵勢必是要見的,即便他覺得有損尊嚴,卻也這樣做了。
  依然是他那個能靜心的家,依然是靠湖的窗邊,謝家逸麵形憔悴地盤腿坐在地上,這次招待他的不是茶,而是烈的威土忌,就著初夏的晚風,對飲兩杯後,謝家逸微紅著臉說道:“你一定會質問我孩子跟她誰重要是不是?”
  周於謙並不理睬他,轉動著手裏的酒杯,望著窗外。家逸喝了口酒,自顧自地說道:“如果是一個愛我的來茴,她一定比孩子重要,我對不起誰也不會對不起她,可她不愛我,她要的隻是一個能幫她忘記你的人!”他自嘲地笑了兩聲。“如果沒這個孩子,我想她會跟我如普通夫生活一輩子,或許沒有愛,但還有親情,遲早哪天,她會忘了你!你說我推托也好,這個意外的孩子幫我做了個決定,他是我的骨肉,完全屬於我的。而來茴,她並不完整。”他狠狠地抹了把臉,再道:“你在國鬧緋聞的那段時間,我隻要哪天一早去找她,不出意外都能看到她的眼睛是腫的。我不是要一個完整的她,但親生骨肉的分離,和她的不幸福,比起勉強留她在我身邊,失去比得到多,算我自私吧!”
  他的話音剛落,周於謙便碰翻了杯子,烈液體順著光滑的桌麵淌到地上,一滴一滴地,仿佛是有聲音般,清脆地敲打在心上。他雙目炯炯地望著家逸,指責道:“你知道你給我惹來了多大的麻煩?而她,如果我也不要她,你考慮過她會受多大的打擊?我沒見過比你更自私的人,對自己愛的人都這般算計!”
  謝家逸說不出話來,他甚至不敢抬頭對上牆壁上的燈光,隻管埋頭喝酒,半晌後才扯了扯頭發道:“這世上少有人愛別人比愛自己多,你不是也一樣,去國不也計劃著什麽,你再愛她,能在眾人的訕笑嘲諷下去愛麽?”
  周於謙看著手裏的酒杯,氣焰頓時滅了些去,稍過了會兒才緩緩地開口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愛她愛得霸道,我愛她愛得自私,我們誰都配不上她。若單純從愛的角度來說,的確是這樣的,但這世上沒有能單純去愛的感情。”
  “沒錯!”家逸抬眸說道。“她愛得也不單純,你周於謙若沒有上億的身家,又有什麽值得她愛,值得她去謙灸?”
  “但她隻是一開始在乎這些,往後真在一起了,我就算是破產,身無分文,她還是能心甘情願地陪我吃苦受累!我要的,也隻是這個!”
  “所以你贏了!”謝家逸悶悶地道。“她生日過後,你就贏了,即使她往後會陪我吃苦受累,也絕不會是因為愛我,這很可悲,知道嗎?”他狂飲了口酒又道:“但最可悲的是,我從不挑食,她卻常常把蔥和蒜細心地揀出來;我愛喝啤酒,她跟服務員要的卻是紅酒;她接受了我的戒指,卻時時用戴戒指的那隻手撫摸頸上的項鏈;她生病了,送她去醫院的是我,但一直叫著的卻是你的名字;明明是在我的車上睡著了,給她蓋上我的外套,她卻迷糊地跟我說:‘於謙,我不冷,你自己別著涼了!’——”
  後麵的話全變成了哽噎,他小口小口地喝著酒,喝得很快,周於謙握酒杯的手顫抖了幾下,開始有些坐立不安了。
  “如果我能堅持個一兩年,也許她的習慣會改,但她不知道,那些習慣和拿刀捅我沒什麽分別,你說,換成你,你還能愛下去嗎?”家逸醺醺然地道。
  周於謙奪了他的酒杯,扶起他說道:“行了,我送你回去吧!”
  家逸一手推開他,自己扶牆往門邊顛顛倒倒地走去,拉開門時,他回頭說道:“她去了北方,昨天下午的飛機!”
  周於謙沒問他是怎麽知道的,他沉默地看著謝家逸離開,心裏對這個男人再無介蒂,他想,他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默默地看著一個不能挽回的人上飛機,目的地然是有關他的地方!
  北方的初夏還有些清涼,陽光卻是很好的,來茴在太陽下的小鎮街道上走著,微微的風吹冷了她紅紅的臉,她聞到了木的芬,路邊圍了矮矮的鐵欄杆,一對年輕的情侶坐在欄杆上,草葉從他們腿間探出青綠,年輕的臉龐相互看著,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
  哪有那麽多的話說啊,來茴想,她和於謙在一起很少說話,隻是相互握著手,或靜靜的依偎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還是走得極快。
  那就是成年人的感情吧,不若年少時那麽急切地跟對方袒露,長時間的默契,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知道對方心裏麵的想法。
  小鎮的派出所位於街道中心,來茴等著過馬路時,一眼看到對過站在門口等著她的小張,也是張年輕的臉,短短的頭發看著精神。車子一過,她跑幾步到小張麵前,笑著道:“等久了吧!”
  “沒能去接你就很過意不去了,還說這個,不是讓我無地自容嘛?”小張爽朗地笑道。“我可是真沒想到你還會來找我!”
  “路過,我想順道來看看你!”來茴說得有些心虛,其實她是不知道去山上的路,坐車到這個鎮來找小張,問他有什麽車可以搭上山去的。
  兩人走進派出所裏,很簡陋的幾間平房,值班室裏沒人,小張給她倒了杯茶。“你一個人來的?周董事長應該是在忙吧?”
  “哦,是,他挺忙的!”來茴低頭喝水,遮住了臉。
  “我想也是,那幾個劫匪因為有前科都判了無期,這些事情都是林秘書來處理的。”小張說道。“你也應該聽他說過了。”
  “嗯,是。”其實她根本沒聽說過,於謙也不會跟她說這些事情。“對了,如果要去那事發地,有沒有車可以乘的?”
  “怎麽,你要去那兒?”小張問完,見來茴別開臉裝作打量值班室,便猜到她孤身一人去那地方,不是吵架就是分手了,心裏罵自己唐突,忙又說道:“其實那地方是沒有車去的,國道建好後,那條路基本上就被廢了,你要去的話,我待會兒幫你問問,有沒有私家車可以送你一程的!”
  “被廢了?難怪呢,我在城裏要出租車送我去,他們都不去的!”來茴開始覺得奇怪,周於謙那天為什麽會走那條道?
  “當然不會去,那條路的路況那妙,路邊又是懸崖,除非是趕時間才會走的,因為走那比走國道節約了近了一小時的路程。”小張看了眼來茴,撓撓頭接著又道:“話說回來,周董真是有錢啊,把JAGUAR開上那條路糟蹋也不心疼的……”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來茴像被人給點了穴,僵坐在那兒,連表情也是麻木的。那天他會走那條道,難道就是為了趕時間陪她去大連看雪,所以才遭到襲擊?
  她捏扁了已經喝幹水的一次水杯,心被撕扯著疼,如果那天他真出了什麽事,如果他再回不來了,他豈不是就因為她的生日唆了命?
  為什麽總是這個樣子,什麽都不說,做什麽也不讓人知道。難道非要在分手後,讓人死心塌地惦記著他,為他後怕麽?
  小張最後動用了關係,讓鎮上的一個小工廠老板送她去山上。上次間,她因為焦急,心裏隻惦著周於謙的下落,路況差,她也未曾留意過。而這次,興許是因為她留心了,才真正地感受到路麵的坑窪,每一次顛簸都讓她覺得出奇地難受。
  山崖上的樹都綠了,陽光篩下金斑在泥地上晃動,來茴謝過送她的人,便下車了。走到崖邊的樹旁,斜坡的綠草長了一人多高,底下林子裏的樹木蔥籠。初夏的山,再找不出冬日的一點痕跡,她看向對麵的山,山間瀑布若倒掛的白煉飛流直下,這麽麗安靜的地方隻讓她感到陌生——
  都變了麽?一切都變得使她認不出來了。
  她尋了塊草皮坐下來,呆呆地望著山邊的日頭出神,她明明就來到這裏了,為什麽還在回憶那晚的山崖?是從那晚起,她才知道,救回周於謙,不是要拿回屬於自己的錢,而是不要他出事,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出事。
  可是,當她和他都健康地生活在另一個城市時,卻分手了。
  人的感情為什麽要那麽複雜?為什沒能相愛就一同走完所有的路?短短的人生,就浪費在無謂的掙紮裏,此後,她不見得會遇到個她愛的男人,卻仍是得嫁給他,然後在翻過日曆的某一天,想起今天是她和另一個人的紀念日。
  而於謙,說不定還會遇上一個他也愛的人,但他會在經過某個山崖時想起,自己曾為了那麽個人而不顧惜生命地趕路麽?
  走過了季節,流逝的,還有他們的愛情。
  是不是每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都隻能在往後的歲月中留戀?
  她想得忘了時間,天漸漸黑了,倦鳥歸巢,山林裏寂靜得駭人,天下起了微雨,涼絲絲地擦過她的臉,崖下黑魆魆的,像極了那晚,可她然會為這點兒熟悉而感到親切,入的山實在可怕,她耳邊響起一些模糊的怪聲音,雖然她明白那是穿過林子的風聲,但也免不了的汗毛直豎,她開始後悔自己在這裏流連太長時間,現在找不到一輛車,難不成她要在這兒過麽?
  她傾身往崖下又看了幾眼,腦子裏頓時生出個荒誕的念頭,如果她摔下去了,於謙會不會來找她?找到她以後,他們是不是又可以重新開始了?
  她搖頭笑自己傻,即便他還對自己存了些感情,但遠在千裏之外,又怎麽會來救她?摔下去不是存心找死麽?還不如到前麵找個農戶住上一,明天再搭車下山。
  她最後望了一眼那山崖,像是確定了自己的念頭不可行,才要轉身,這時,山路上射來一道光束,路旁的樹都似罩了層昏黃的輕紗,汽車駛得近了,在離她不遠處停了下來,她眨了眨眼,愣在那裏,車燈還亮著,車上走下來的人——頎長的身材佇在車旁,看了她片刻,才朝她走過來——
  “在這兒幹什麽?你在A城扔了一個周於謙,難不成想在這裏再撿回一個?”周於謙筆直地朝她走過來,調笑的話語飄進來茴的耳朵。
  靜得那般不真實,低沉嗓音仿佛是穿透了時空傳遞過來,遙遙地,驚動她規律的心跳,竟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於謙!她忘了喘氣,定在那裏,眼見那身影離她越來越近,更近了,近得她的臉貼著他的外衣,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煙味兒,爾後,一雙手臂環住了她——
  他抱著她,在她耳邊又說道:“你是不是想著跳下去,我就會去找你了?笨蛋!”
  他的聲音輕柔得似暖風拂過耳廓,來茴的雙肩劇烈地顫抖著,兩眼一閉,眼淚從眼角滑落,她終於也伸出了雙臂抱緊了他的腰,額頭抵著他的肩,含糊又急切地說道:“我才沒想跳下去,我隻是看看就要走了,幸夯走,可我也不是笨——”
  她其實覺得自己笨拙得很,話也說不清楚,她想住嘴,可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亦或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她亂得很,緊張得手足無措的。
  須臾,她聽到一聲的歎息,這才住口,隻揪緊了他的衣領子,默默地在他懷裏哭著。
  “別每次都哭,好像一哭理在你那邊兒了,你說,你晚上一個人待這兒幹什麽?出了事怎麽辦?又不是年紀小得很,這樣讓人擔憂著急是存心的麽?”他當然是知道她待這兒幹什麽,問出來,隻是想聽她說實話,而他,也該讓她知道他在為她擔心,不能再若從前那般,以為用心去做了便可以,誤會常常是這樣產生的。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一坐就坐到了晚上。”來茴抬起滿是淚痕地臉,望著周於謙,忽然笑了:“可能跟你說的一樣吧,想到這裏再撿回一個周於謙,還真撿到了。”她說完踮起腳尖,閉眼吻他,起初隻是唇瓣輕輕掃過,爾後於謙俯首攬緊她的腰,加深了這個吻。
  越發的深了,車燈仍是大亮著,雨絲似銀線在空中交織纏繞,來茴的背貼著樹幹,粗糙的樹皮磨著她的背,火熱的痛傳達到神經,她並不覺得難受,反是從心底生出一種愉悅,她勾緊他的脖子,山間的風吹得她的身體越來越熱,於謙離開她的唇,吻到她的脖頸,她似低吟地聲聲喚道:“於謙,於謙,於謙!”聲音漸漸小了,勇氣卻鼓足了些,她順著心說道:“於謙,我愛你!”
  沉醉中人的卻是耳尖得很,聽到這句話立刻站直了身體,他的手撐著樹幹,狀似審訊地問她:“真的?”
  “真的!”來茴很認真地點頭,向他確認不是自己意亂情迷時胡亂說的。
  於謙低笑兩聲,淺啄了她的額頭,才道:“你清醒得倒是很快啊?不過,這好像不是你的錯!”他見來茴的雙眼在黑暗裏睜迪大,又道:“我們先下山吧,這裏晚了不安全!”他攬著她的肩往前走了兩步,感覺到來茴似乎不情不願的,於是站到她身前,想了想方道:“下次別清醒得那麽快,我會多愛你一點!”
  來茴不願再聽他沒個正經,隻好問他:“你怎麽會來這裏?”
  “小張打了電話給林秘書!”
  來茴低頭感激地想,這警察當得還真是盡心!
  他們沒再回南嶺別墅,下飛機後,周於謙便吩咐司機把車開到東區豪宅。園子裏的櫻開得正爛漫,粉紅雪白交錯,起風時紛紛揚揚地飛舞,樹葉子輕飄飄地落到靜謐的湖裏,湖岸的房子在水麵上漾開來,房簷隨著波紋一晃一晃地。來茴背靠著周於謙,若醉了般微闔起眼眸,懶洋洋地道:“就是個小,了我的創意,還藏了兩年不讓我知道!”
  這話一說,原本愜意著的周於謙神情不自在起來,怕來茴察覺,動也不能動一下了,嗯一聲後道:“那時候你也隻想著拿了錢就走人,事實上後來你的確是這麽做的!”他說完很炕起自己,帶她回荔總是小心翼翼的,人啊,一旦在乎了,便怕被翻舊帳,再怎麽算都是他欠她的。
  來茴倒也沒再追問下去,反正要清算的事兒多,不差這點兒。“那你說,在國時,為什麽我都聯係不上你!”
  周於謙調整了一下挨著牆壁的靠墊,抱好她後,拿了本雜誌,指著封麵那個精神矍爍的老人說道:“這是我父親,三十年前與母親白手起家,如今是周氏集團的大股東,你是知道的!”
  來茴仰頭望了他片刻,不安地說道:“我當然知道,隻是想不通,你的父親既然是華人富豪,你為什麽在這裏,他們經營零售業,你為什麽會涉足科技?”
  周於謙探手端了桌上的果汁遞給她,才開始講前因後果。
  十年前,周於謙的父親周成均擔心兒子不學無術而敗家,於是在周於謙畢業時投資了一筆錢,便趕他出門,任他自生自滅。相較起以往的奢華生活,那點兒錢用不了幾年,周於謙隻能想著怎麽樣變出更多的錢來。而那時正逢內陸高科技行業剛剛興起,他也算是遇上了好時機,短短幾年間,事業一再擴張。作為父母原本是很驕傲的,可周於謙的第一次婚姻卻讓他們失望了。
  兒媳製造緋聞的手段層出不窮,耗費了不少人力財力才使得自己的老臉沒被曝光於人前,他們頗受困擾的同時,周於謙又一再要求隱瞞家庭背景,二老瞻前顧後,疲憊不堪,而周於謙離婚一事,使得他們再也瞞不住了,周於謙的祖輩都被挖了出來,這使得他們很是惱怒,周母整整訓斥了周於謙一個月,當然也知道了來茴的存在。
  這次周於謙回國前,跟父母提到了來茴,二老自然是堅決反對的,他們認定了兒子沒有挑人的眼光,但因周於謙的堅持,隻好妥協,與他約定一個月時間——周於謙回國,這期間不能再有任何聯係,如果來茴這一月內沒出任何問題,那便給她捏造個家庭背景,可以名正言順地嫁入周家。
  二老信心滿滿,隻因為他們調查到來茴和家逸一直糾纏不清,於是認為,是現實而又耐不住寂寞的,一旦被拋棄,定是會退而求其次,轉投別人的懷抱。
  周於謙當然也以為自己贏定了,在國期間,便隻想著為以後鋪路,與周家交情最好的便是盛世的顧家,顧家的千金顧淩一向和周於謙交好,說起幫忙義不容辭。所以,媒體記者隻拍到了他們出雙入對,事實上,兩人隻是在計劃著如何卻茴先入顧家,爾後再以顧家親戚的身份出現於人前,其間記者拍到周於謙低首對顧淩微笑的那張照片,也不過是他們說起來茴時,周於謙情不自地笑了而已。
  整件事情經過很簡單,卻也是極諷刺的,八卦記者們隻想著迎合眾人的胃口,傷了別人的心而不自知,周於謙也因為來茴的猶豫不決,想著讓她受點刺激,認清自己的心意也好。隻不過,他是自作聰明了一回,來茴在他離開後就認清了愛他的事實,好不容易決定等他回荔便說清楚自己的心意,然想,周於謙適時地給了她一個衝擊,徹底地把她少得可憐的一點信任全部抹殺。
  人在一無所有的時候是最脆弱的,更容易產生自暴自棄的心理,如果謝家逸沒有退出,他們之間,或許就陰錯陽差地錯過了。
  “……其實想想,嫁給我是很辛苦的,要取得我爸媽的信任很難,就算是你們哪天相處融洽了,你也得頂著顧家親戚的身份過日子,再不是以前的來茴,過去的一切都跟你沒關係了,這樣,你還願意嫁進周家麽?”
  來茴低頭凝思了半晌,才回頭望著他,緩緩地說道:“你真自私,隻想著你的身份背景,就讓我做出犧牲。”她緊盯著他略有些慌張的黑眸,盯得眼淚都滾出來了,才握緊扣在她胸前的手說道:“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為了你,我願意,願意後半生都當個名不符實的人!”
  周於謙轉過她的身體,抱她到腿上,第一次顫著手撫摸她的臉,憐惜地看著她,自責道:“沒關係,名不符實是給別人看的,在我心裏,你是在我下班後做好飯等我的來茴,工作時給我泡茶的來茴就行了,不要在意別人怎麽看,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就行了,嗯?”
  “嗯!”她點頭。“但我現在還不想嫁給你!”
  周於謙本是感動得一塌糊塗的,聽到這話臉立刻陰沉下來,手臂也勒緊了她,氣道:“你什麽意思?這半天都是說假話的?”
  “我申請了學校,不想放棄,我為你放棄來茴過去二十六年的歲月,你也要為我放棄兩年時間!”說著,她拖過扔在地板上的手袋,從裏麵掏出兩份打印好的合約遞給他。
  周於謙隻看了幾行便扔開了,一手捏住她的臉,捏得她臉變了形,嘴也嘟迪高了,才解了些氣,然後氣勢洶洶地問道:“什麽叫‘非正當理由不得探視’?什麽又是‘對別人笑算是違規,罰沒一次探視機會’?還有那個亂七八糟的‘義務輔導,不得拒絕?’、‘回信必須千字以上’,你直說你想怎麽樣?”
  來茴聳聳肩。“我想享受一下被人追的過程,順便培養一下我們之間的信任和默契,再好好愛自己,也讓你多寵愛我一點!”
  “我三十多歲的人了有功夫跟你玩這些?”周於謙怒目以叮
  “那你不遵守也行,反正我是要畢業後才跟你結婚的,探視機會就全罰沒了吧!等你耐不住寂寞了再找別人,那時候我回國還能找到工作養活自己!”
  “說來說去你還是不相信我?”
  來茴雙手捧著他的臉,笑得很是甜蜜。“親愛的,你也沒多少愛是值得我信任的,趁這兩年時間,你該學會怎麽樣緊張我一點!否則下次遇到個什麽誤會,你甩手就放棄了,我愛得不是很冤枉?”
  “那你信不信我現在就不要你?”周於謙氣得口不擇眩
  “不信!”來茴仍是笑得好開心。
  周於謙低頭思索了半晌,才微微頷首。“你說得有道理!”爾後,他又笑道:“商人從闌吃虧,在你走之前,我得把這兩年的探視機會全賺回琅行!”
  說完,他橫抱起她,穿過回廊,走到那間剛布置好的臥室。
  庭園裏起了陣微風,櫻樹枝頭飄搖,下起了瓣雪,臥室的格子窗戶大開,瓣飄進室內,窗角下墊了層浪漫的粉紅,於謙貪婪地吻著身下的人,火熱的身體緊密地貼緊了她,一次次地,把自己的感情過渡,渡到她左胸的心髒處——
  心髒的血液流過無名指的地方,他溫柔地給她套上一隻粉紅鑽戒,吻了她的手背,才攬她到懷裏。“你也學會信任我,相信我會疼你一輩子!”
  這是他說過的最肉麻的一句話,來茴望著窗外碧青的天,他也許不會說愛,但他卻愛著她;兩年後,也許他有了別人,但這一刻他心裏卻隻有她;也許某天,他和她都不再愛了,他們都還會記得窗前的櫻——
  天過了,便是熱情洋溢的夏天!
  櫻凋零,鳶尾也要開出紫的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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