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伊人:其心依舊

(2009-01-17 11:40:13) 下一個
  一覺醒來,四周一片黑暗,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消毒水的味道,身側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感覺到有人在我床邊。
  “是蘇醫生嗎?”我撐起身子,雙手向前摸索,觸碰到一個人的衣角。
  “不,不是。”片刻後,一把陌生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這把聲音,渾厚卻不失溫柔,“我是骨外科的林辰醫生,經過你的病房,看見床頭的報紙、筆記本都掉在地上,幫你拾起來。”
  他輕輕將拾起來的東西放在我手中。
  “謝謝你,林醫生。”
  “林醫生,能不能告訴我,現在幾點了。”雖然雙眼蒙著紗布,根本看不見眼前的人,但我還是習慣性地將頭轉向聲音的來源處。
  “淩晨一點。”
  “林辰,淩晨。”我抱著筆記本,不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淩晨醫生,這麽晚還呆在醫院,你在值夜班?”
  “剛做完一台手術。”
  “順利嗎?”
  “成功為一位因車禍入院的病人截去右腿,不知是順利還是不順。”他苦笑。
  “車禍?”我撫了撫額上的紗布,回想前不久那可怕的一幕,心有餘悸地說,“我也是因車禍入院。”
  “傷著了眼睛?”
  “嗯。醫生告訴我,因為腦部受到劇烈撞擊,導致視網膜脫落,即便是痊愈,視力也會下降許多。”我輕歎一聲,“我以前視力極好,今後卻要霧裏看花。”
  他被我逗笑,接下來卻是長時間沉默,似乎不僅不懂得如何安慰一個失意的病人,還要陪著病人一起難過。
  我唯有安慰他,“不過沒關係,至少我不會完全失明,也沒有缺胳膊斷腿,更沒有像悲情電影裏慣常寫的那樣,變成一個植物人,令一位癡情的男士,發誓照顧我一生一世。”
  他莞爾,“你是個特別樂觀的病人。”
  “你卻是個特別悲觀的醫生。”
  “是嗎?”
  “我以前接觸過的醫生,都很會安慰病人,就算是麵對末期癌症的病人,他們也能談笑自如,給病人最大的希望。”
  “他們的談笑自如,是因為他們見慣生死,已然麻木。”
  “為什麽不換一個角度去想?今天的手術,並不是截去病人的右腿,而是挽救了一個人的生命,這樣想,或許會好受一點。”
  他默然,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再度開口,“謝謝你的樂觀。”
  “我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樂觀,我也擔心眼睛在治療過程中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症狀,擔心兩天後拆掉紗布,眼前還是漆黑一片。”這是我的心裏話,是我入院以來,一直擔心的事,在對著親朋好友都無法說出口之際,卻在這樣一個夜晚,對一個初相識的陌生人和盤托出。
  也許,隻是因為他的身份是醫生,而醫生,總是能給病人帶來莫大的安慰。
  一覺醒來,我感覺到眼睛隱隱作痛,按鈴召來我的主治醫生蘇醒,經過仔細檢查之後,他告訴我說,是炎症。
  “那怎麽辦?”我強作鎮定。
  “除了治療,別無它法。”大概覺察到我的擔心,為我敷藥的同時,他用那把特別穩沉的聲音對我說,“放心,隻是輕微的炎症。”
  “對你來說,病人就算雙目失明也隻是小事一樁,你已見怪不怪。”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那位與眾不同的林醫生昨夜的那席話:他們的談笑自如,是因為他們見慣生死,已然麻木。
  如果真有“他們”那樣的醫生,此刻站在我麵前的蘇醒,就是其中十分典型的一名。
  “你知道你不同於普通病人,你若真有什麽事,我會比你更緊張。”他坦白地說。
  “真像是一句動人的情話。”
  “對。”他想了想,聲音裏帶著笑意道,“的確很像。”
  “但卻不是,蘇醫生,你的特別眷顧,隻是因為我是醫院董事介紹來的病人。”
  他不置可否,動作熟練地為我重新上完藥,拍了拍我的肩膀,柔聲道,“梁爽,我隻是想讓你明白,我不容你有失,不論這個‘不容有失’的原因是什麽。”
  “我明白。”我點了點頭,有點後悔方才那樣說他,畢竟入院這麽多天以來,他盡職盡責,對我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
  “不要擔心,對我這個眼科副主任有一點信心。”
  “我會的。”
  “看情形還要多觀察幾天,明天是無法拆紗布了,這報紙怎麽辦?你想讀的是哪篇文章,告訴我,我念給你聽。”
  “堂堂眼科副主任,還是不要了。”
  “你確定?”
  “確定。”我輕聲一笑,“我怎敢浪費你照顧其他病人的時間,你快去忙吧。”
  蘇醒不再堅持,替我整理好被子,轉身走了出去,單調的腳步聲在走廊裏響起,沒過多久,就隱沒於另一間病房中。
  諾大的房間裏又隻剩下我一個人,麵對無盡的黑暗,我甚至不知道現在是幾時幾刻。如果當初堅持住普通病房就好了,有兩、三位病友同房,至少不會如此寂寞。
  靜寂中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隱隱的人聲,一浪一浪的,像是在呼喊著一個口號,又像是在叫一個人的名字。
  真不知是些什麽人,居然在醫院附近集會高呼,這不是影響病人的休息麽?
  如果我的眼睛沒事,這又是一條值得跟進的新聞。
  我在床頭櫃上摸到手機,嚐試撥通責編鍾立誠的電話,電話響了許多聲,才有一把沙啞的聲音從電話彼端傳來。
  這並不是我所熟悉的聲音。
  “我是不是撥錯號了?”我抱著電話問。
  “沒有。”對方果斷回答。
  “你是鍾立誠?”我小心翼翼地問,仍是不敢相信耳畔這把粗獷沙啞的聲音屬於我那位做事慢條斯理的同事。
  “什麽鍾立誠,我是餘維之!”對方吸了吸鼻子說。
  “維之?”知道是他,我的語氣立即輕鬆下來,“你的聲音怎麽變得跟唐老鴨似的?”
  “我感冒了。”像是為了說明問題,他打了一個聲勢浩大的噴嚏。
  “特萊維噴泉!”我戲謔道。
  “什麽?”
  “我說你的噴嚏打得跟特萊維噴泉一樣曠古絕今。”
  “就你嘴貧!”他邊笑邊咳嗽。
  “很嚴重嗎?”
  “重感冒,打了幾天吊針,今天才有好轉的跡象。”
  “難怪這兩天你都沒來看我,我還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
  前幾天,他來醫院看我,我們從醫院裏營養師給我列的餐單開始聊起,不知怎的,就聊到旗袍與漢服哪一種服飾更為好看,他堅持旗袍更能勾勒女人的曲線,我卻認為漢服更飄逸,更有文化底蘊。擺事實講道理爭了一個多小時,他倚持服裝設計是他的本行,不停吐出一些我所不懂的專業詞匯,使我一直處於下風,最後我氣他堂堂一個大男人得理不饒人,罵他心眼比女人還細,比針眼還小,把他給氣走了。
  “若是跟你生氣,我還能活到今天?不來看你是我害怕你眼疾未愈,又被我傳染上重感冒,影響治療。”
  “看不出你這麽關心我。”
  “誰讓你是我唯一要好的女朋友。”
  “女性朋友。”我糾正他。
  “好好好,唯一要好的女性朋友。”
  “感冒了要多喝開水多休息。”我叮囑他,話落,卻聽見電話彼端傳來縫紉機工作的聲音,“你沒有呆在家裏?”
  “我在工作室與助手們趕製一條旗袍。”
  “又是旗袍!”
  “並非普通的旗袍,過段時間的電影J•X獎,獲最佳新人提名的倪采兒會穿這條旗袍走紅地毯。”
  “據說她是最不可能拿獎的一個。”雖然在報社做事,但我向來不關注娛樂版的新聞,僅知的一點娛樂消息,都是與夏露閑聊時,她強行灌輸給我的。
  “我希望她能拿獎,穿著我為她量身定做的旗袍上台領獎,一定顧盼生姿。”
  “而且曲線盡顯。”我對上次的爭吵念念不忘。
  他輕笑一聲,不與我爭辯。
  “銀子固然重要,事業固然重要,但身體更為重要!那條旗袍別人若不是特別趕著要,你還是早點回家休息,小心到時候賺了一大堆的銀子,卻沒命享受。”我接著道。
  “你不也是一樣,別以為我不知道鍾立誠是你的同事。”他揶揄我,“打電話給他做什麽?是不是又發現哪位老婆婆的貓爬到樹上去了?”
  “不跟你說。”
  掛斷餘維之的電話,我再次撥給鍾立誠,這一次,總算沒撥錯,是他本人接聽。待我告訴他醫院附近有人聚眾喧嘩,讓他立即派記者過來時,他卻叫我不要理會這件事。
  “為什麽?作為都市報社會版,我們有義務讓市民們認識到,在醫院附近集會、大聲喧嘩是不對的,這會直接影響——”
  我還待說下去,他卻慢悠悠打斷我,“是你入住的那間仁愛醫院附近,對嗎?”
  “對。”
  “娛樂版的同事已經跟進了。”
  “關他們什麽事?”
  “昨天傍晚,季文塵因車禍入住仁愛醫院骨外科,他的粉絲今晨得到消息,為偶像呐喊祈禱,你說這件事歸娛樂版還是社會版管?”
  車禍,又是車禍!
  “他們驚擾市民,就關我們社會版的事,我們——”
  “梁爽,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他打斷我。
  “什麽事?”
  他少有的欲言又止,頓了半晌對我說,“算了,你好好休息,這件事等你出院後我再對你說。”
  “這次的新聞怎麽辦?沒道理娛樂版跟進後,社會版就不能跟進?他們報道粉絲與偶像,我們報道病患與聚眾喧嘩者,角度不同,切入點不同,並沒有衝突。”我繼續說服他。
  “怎麽會沒有衝突?季文塵所屬的公司是我們報社的廣告客戶,簽約時合同上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能報道他們下屬經紀公司旗下所有藝人的負麵新聞,否則,就算我們違約。”
  “這也算?”
  “不要多想了,工作的事等你傷愈出院再談。”
  掛斷電話,我心緒難平,下麵季文塵的粉絲似乎越聚越多,聲勢也愈發浩大,早前模糊的聲音此刻也清晰起來。
  我摸索著下床,推開門來到露台上,呼喚聲就更為清晰。
  他們在叫季文塵的名字,要麽呼喊著“季文塵,我愛你”,要麽就祈禱著“季文塵,你一定要早日出院”,如此雲雲。
  粉絲真是這世界上最癡情的動物,他們在家中誰不是父母捧在手中怕摔著、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寶貝?卻在炎炎夏日,離開空調房,頂著酷暑為一個其實陌生的男人呐喊祈禱。他們中的大部分與偶像素未謀麵,對偶像的印象也僅僅隻是停留在他所扮演的角色上,卻難得的死心塌地。
  從這個角度做一條新聞,也是蠻不錯的,隻是鍾立誠鐵定又要反對。
  正思量著,隨著一陣開門聲,夏露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看什麽看得這麽出神?”
  “我這個樣子,能看見什麽?”我轉過身,摸索著向她走去,“你怎麽來了?今天不是有一個重要通告嗎?”
  “聽蘇醒說,你的眼睛發炎,我立刻就放了工作的鴿子,趕過來看你。”她“噔噔噔”小跑過來將我扶到床邊,“怎麽樣,你的眼睛沒事吧?”
  “你也真是,蘇醫生沒有告訴你,其實隻是小問題嗎?”
  “他哪有機會告訴我,我一聽說你眼睛發炎,立即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沒等他解釋就將電話掛掉,趕來這裏。”
  “無端端挨你一頓臭罵,蘇醫生真無辜。”我歎道。
  蘇醒的確無辜,早晨才被我搶白,接下來又枉受夏露一頓臭罵,難得他脾氣好,不與我們這兩個小女子計較。
  “堂堂眼科副主任,做一小手術能把病人做到眼睛發炎,難道還不該罵?”夏露理直氣壯地說,“真懷疑他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坐上這個位置的。”
  “你對他有偏見。”
  “誰讓他一見夏仁川就點頭哈腰,跟個應聲蟲似的。”
  夏仁川是夏露的父親,亦即這間醫院的董事,據說當年,他可是醫院的風雲人物,在年僅三十歲時,就獲得“仁愛第一刀”的美譽。
  武俠小說裏的刀是殺人的,夏伯伯的刀卻是救人的。
  如今,他風頭不減當年,育有的二子一女,甚至兩位兒媳,都醫術超卓,身居醫院重點專科要職。
  夏家是白衣世家,除了小女兒夏露,她在醫學院讀了兩年,就突然改行當模特去了,近幾年,她更像是在刻意擺脫夏董千金的陰影。
  但卻一直徒勞無功。
  譬如此次我車禍入院,她還是需要去央求夏伯伯,才能使我住進仁愛醫院本就緊缺的A級病房,得到最好的治療。
  當時我一定要入住普通病房,她卻不依,勸我道,“難得你住一次醫院。”
  說得好像我是來醫院做客!
  “吃不吃水果?想吃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替你剝支香蕉。”夏露問。
  “心領了。”
  “那我自己吃了。”吃到一半,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你是不是還在擔心眼睛的炎症?所以對著你平時最喜歡吃的香蕉都沒味口。”
  “沒有,沒有。”我連連否定。
  其實,夏露沒有猜錯,我是在擔心我的眼疾,但我卻不能告訴她,否則,蘇醒就有罪可受,以她的脾氣,是很有可能立即將蘇醒從其它病房裏叫過來,逼他為我重新診治,然後打百分之百的包票,說我一定能痊愈後,才放他走。
  終究是自小生活在蜜罐子裏的千金小姐,不明白世事無常,好多病症由不得醫生掌控,再高明的醫生也有醫死人的時刻。
  正如年少時的我,以為隻要自己足夠懂事,父母就不會爭吵離異,直到母親把我送到姥姥家,抹著眼淚離我而去,我在大哭之餘,才驟然明白,原來一對夫婦分手與否,並不取決於他們是否擁有一個聰敏聽話的女兒。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你為什麽看上去心事重重。”夏露審視著我。
  “因為樓下的那群粉絲,實在是太擾人清靜。”麵對她的追問,我隻得胡謅個理由。
  “你不提我還差點忘了,難得季文塵住一次院,我得去骨科打探打探,說不定還真的能看見他的真身,我倒要瞧瞧——”
  言猶在耳,夏露已風風火火跑了出去,隻是未足半個小時,她就垂頭喪氣走了回來,坐在我的床邊,連聲歎氣。
  “沒見著?”
  “衣角都沒見著,病房門口站了四個人高馬大的保鏢,我原本打算偷一件護士服混進去,卻發現即便是護士進出,他們也要查看證件,詢問半天。”
  “如果一定要見,你可以去求夏伯伯。”
  “我是為這麽點小事就去找夏仁川的人麽?”夏露的無心之言,我卻聽出弦外之意——我入院於她來說是大事,是以,她才會低下臉麵,去求她的父親。
  念及此,我有點感動。
  自父母離異後各自再婚有了小孩,接著姥姥又去世,我一直不認為我是一個特別重要的人,也從不認為我的事,於別人來說是大事。
  雖然餘維之常說,我這是妄自菲薄。
  “主治醫生呢?何不央他想想辦法?”我收拾好心情問。
  “你以為我沒想到?可我打聽過,季文塵的主治醫生是人稱‘鐵麵林’的林辰。”
  “林醫生?”
  “怎麽,你認識他?那你更應該知道他是那種為了病人的利益,敢與主任、院長拍桌子的人,而且,平日在科室裏他也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你說,像他這種人,怎麽可能允許我去打擾他的病人?”
  我無法將昨夜那把渾厚溫柔的聲音與夏露口中“鐵麵林”三個字聯係起來。
  “他不像是你說的那種人,但,他也的確與別的醫生不同。”我告訴夏露昨天夜裏發生的事。
  話落,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夏露像消失般,了無聲息。
  “喂,你還在不在?”我慌了神,伸手向前探去。
  “我在這裏。”她抓住我的手。
  “那幹嘛裝深沉?”
  “我在用男人的眼光打量你,想知道你身上究竟哪一處特質吸引了那個‘鐵麵林’與你促膝談心。”夏露笑道。
  “不過是普通的聊天。”我小聲道。
  “我以前醫學院的一位同學就在骨外科實習,她告訴我說這位林辰醫生平時除了交待工作,從來不多說一句話。”
  “或許昨天夜裏,他碰巧心情不好,又碰巧遇到一個看不見他神情容顏的我,他覺得安全,於是就多聊了一些。”我解釋道,“或許,我扮演的就是樹洞的角色。”
  如果餘維之聽見這番話,大概又要說我妄自菲薄。
  夏露走後,護士來為我打吊針,無法隨意走動的我,隻有打開電視消磨時間。
  其間蘇醒來巡過兩次房,每次為我做完檢查,都會與我簡單聊上幾句。他還是老樣子,細心周到,但也不會過份熱情。
  從他的言談之間,根本察覺不到他在早晨被夏露臭罵過。
  下午用過晚餐,各個頻道都開始播報娛樂新聞。
  幾乎每個頻道都有報道季文塵拍戲時因車禍,入住仁愛醫院這條新聞,隻是,對於他的受傷程度及入院後的具體情況,所有的媒體都沒有統一的說法。由此可見,媒體們無法突破醫院以及星輝公司的嚴防,探得內幕。
  無孔不入的娛樂記者尚且如此,更何況夏露,早前她去骨外科卻空手而歸,實屬必然。
  采訪不到正主,記者們隻有采訪候在外麵的粉絲,有好幾位粉絲在接受采訪時,因為擔心偶像的傷勢,聲淚俱下,其中有一位大媽級的人物,更是泣不成聲,幾近昏厥。
  此後資訊台的正點播報,持續追蹤報道此次事件:
  晚八時,在仁愛醫院附近集會的粉絲已達數千人,政府已調用警力到現場維持秩序;
  晚九時,仁愛路、仁壽路交通幾近癱瘓,交警提示市民,若非必要,請繞道出行;
  晚十時,塵迷會成員買來上萬支蠟燭,在附近的仁愛廣場上擺出巨大的雙心,組織者介紹,他們這樣做的目的,一是想讓醫院裏的季文塵知道他們對他的愛,二是想讓老天爺能聽見他們的禱告,降下福澤,使季文塵早日康複;
  ……
  我這才知道,夏露成日念叨的季文塵,原來有這麽大的影響力。
  仔細回憶,我卻對他沒有太深的印象,隻記得前陣子地鐵站裏大麵積換上他所代言的手機廣告。畫麵中,他一襲深藍色的商務西裝,印襯著俊朗英氣的臉龐,的確有資格被稱為大眾情人。
  大眾情人,我在心裏反複念著此刻與我毫無瓜葛的這四個字,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因之而心碎,也沒有想過,終有一天,我會那麽深刻的領悟到,屬於大眾的東西,無論是公車還是地鐵這類公共設施,還是大眾情人,永遠不可能屬於特定的某一個人。
  已是季文塵入院後的第三天,雖然社會上許多組織都前來勸慰這些死忠的粉絲,但在仁愛醫院一帶集會的人數卻未見減少。
  原來的粉絲走了,又有新的補上來,再加上不斷湧入前來看熱鬧的人、任務在身的娛樂記者們,場麵可謂壯觀。
  警力連日來不斷加強,到今天,政府連防暴警察也出動,時刻提防著場麵失控。
  新聞裏報道,有好幾次,場麵都差點失控,所幸有關方麵及時在仁愛廣場東麵的液晶屏幕上播出了季文塵經紀人的講話,才使情緒激動的粉絲數度安靜下來。
  講話內容無非是他們所關心的那個人並不希望看見他們這個樣子,希望他們冷靜、遵守秩序,但,一個季文塵身邊人的泛泛之談,卻比十個政府官員的慷慨陳詞有效。
  這位被外界尊為胖哥的經紀人,在數次公開發言中,並沒有提及季文塵的傷勢,所以又有媒體大膽假設,季文塵其實早已命喪黃泉。
  更有某記者手持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振振有詞的說照片中那個模糊的人影是胖哥,背景是市郊的一處公墓。隱指胖哥早在車禍發生當天去公墓,為季文塵尋一方風水寶地。
  粉絲們聽到這些捕風捉影的消息,當然更失魂,更難過。
  是以,已過深夜,窗外還是傳來隱隱的喧囂聲,鬧得人不能安寢。我從床上爬起來,正打算去露台吹吹風,一把熟悉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樂觀的病人,這麽晚還沒休息。”
  “悲觀的醫生,今夜又在做手術?”我聽後嫣然一笑,轉過身去,腳下卻不知被什麽東西絆到。
  “小心!”
  在我快要跌倒的那一瞬間,隻聽見耳邊一聲低喝,一雙強勁有力的大手握著我的雙臂,將我牢牢扶住,隔著單薄的醫院病服,我能感覺到自他身體傳來的溫度。
  刹那間,室外的喧鬧仿佛不複存在,耳畔隻有我的心跳,他的呼吸。
  “你沒事吧?”待我站定後,他鬆開手。
  “沒……沒事。”我驚魂方定,伏下身子摸了摸著那個絆住我的物體,確定那是原本放置在床側躺椅邊的腳凳——一定是夏露早些時候坐過忘了還原。
  “對於你來說,這些東西都應該靠牆放著。”他把腳凳搬到一旁,問道,“你方才要去哪裏,我扶你過去。”
  “露台,空調房裏太悶了,我想去外麵吹吹風。”
  “來。”他再一次握住我的手臂,扶著我向露台走去。
  剛推開通向露台的玻璃門,一陣熱浪就迎麵襲來,夾雜著的,是嘈雜的人聲。
  “那個用蠟燭拚成的雙連心,是不是還在下麵燃燒?”我倚著欄杆,麵朝聲音來源處,好奇地問。
  “嗯。”
  “很大嗎?”
  “很大,站在二十三樓,還是看得很清楚。”
  “也很熱吧!”我歎道。
  “嗯?”他像是未聽明白我在說什麽。
  “炎熱的夏天,又點燃近萬支蠟燭,再加上數千人聚集在下麵,一定很熱。”由下麵候著的粉絲,聯想到到他們所關心的那個人,又突然記起眼前這個人,正是季文塵的主治醫生,我再問,“季文塵傷得很重嗎?”
  聽我問及季文塵,他微微一驚,半晌沒有應我。
  “我聽朋友說,你是季文塵的主治醫生。”
  “你怎麽知道?”他像是剛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沉聲道,旋即又仿佛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語氣太過嚴曆,為了緩和氣氛,輕笑一聲道,“這件事沒有太多人知道,你的朋友真是神通廣大。”
  “她是這間醫院的包打聽。”我順著他的話頭說下去,這才想起夏露早晨才對我說過,他是那種為了病人的利益,敢與上司叫板的醫生。如若他真的是這種人,方才我的問題,一定侵犯了病人的隱私,惹他不快,於是急忙解釋道,“方才我的問題你就當我沒問過。”稍頓又道,“你不要介意,我是一名記者,提問是我的職業病。”
  “沒事。”他卻出乎意料地說,“季文塵隻是受了點輕傷。”
  “隻是輕傷?”我不太相信。
  “嗯,開的車損毀很嚴重,人卻沒事。”
  “若隻是輕傷,他為何不出麵發表聲明,安撫安撫下麵這些粉絲?他們在這一帶聚集了好幾天,既辛苦自己,又打擾別人。”提及此事,我的情緒有些激動,因為,我也是受害者,如果我都被他們吵得不能安睡,更何況那些被病痛折磨的重症病人。
  “他與他的經紀公司或許有自己的考量。”
  “你是季文塵的主治醫生,應該能時常與他見麵,何不勸勸他?就當是為了下麵這些苦候著的粉絲,也為了醫院裏的病患。”
  “隻怕我心有餘力不足,骨外科的醫生隻能醫人身體,不能醫心,若有一天,我轉行當心理醫生,我想我會比較勝任你分派給我的任務。”
  我被他逗笑,摸索著在露台一角的沙發上坐下,道,“林醫生,你既非不苟言笑,也不是一個死板的人,為什麽他們會叫你‘鐵麵林’?”
  “那你覺得我是怎樣一個人。”
  “溫和風趣的人。”
  “溫和風趣?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形容我。”他在我身邊坐下,輕歎一聲,“也許人都有兩麵性,別人見到的是一個我,你見到的是另一個我;在台上表演作秀的是一個我,在台下沉思嗟歎的是另一個我。”
  “台上,台下?你確定你說的不是手術台?”
  他莞爾,“人生的舞台。”
  “人活著,不是為了活出最真實的自我嗎?如果總是帶著一副麵具表演作秀,那有什麽意義!”
  “那是你幸運,沒有為生活所迫,做一些自己不喜歡做的事。”
  “難道你有?”
  “不僅做過,還一直在做。”
  一直在做?是指他當外科醫生,在手術台上搶救病人?作為一名醫生,不是應該為自己從事救死扶傷的行業,而感到自豪嗎?
  或許,他隻是為了手術台上那些受命運作弄的病人,譬如說,那個被截去右肢的人。
  “那位病人怎麽樣了?”念及此,我關切地問。
  “哪位病人?”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問的人是誰,這也難怪,經他搶救過的病人,應該不計其數,他哪能每一個都記得清楚明白。
  “就是那天晚上被你截去右腿的病人。”
  “他——,他身體還好,隻是心理上不能接受一覺醒來,便沒了右腿這個事實。”
  “換了誰都不容易接受,希望他能早日想通,早日接受。”
  “誠如那天你勸我時所說的那樣,為了保全性命、顧全大局,這是沒辦法的事。人活在世上,就是妥協,再妥協。”他輕聲道。
  不知為何,他語氣中那種深深的無奈,讓我總覺得他談的不是那名病患,而是他自己。
  是什麽事,使這位前途無量的骨外科醫生,發出如此感慨?又有什麽,是需要他不斷妥協的?
  接下來的好幾晚,林辰在下了夜班或做完手術後,都會過來小坐一會兒。
  那夜之後,他鮮少再談及自己,一般情況下,都是我說他聽。他是個很好的聽眾,當我說話的時候,他總會坐在一旁靜靜聆聽,然後在適當的時候提問,引導我繼續說下去;我對他亦是無所不談,甚至告訴他半年前,我在采訪的過程中替受訪的老婆婆爬上樹抓小貓的那件糗事。
  那是我入行以來,最糗的一次,後來貓自己跳下來了,我卻攀在樹枝上看都不敢往下看,最後還是圍觀的群眾打電話報警,由警察搬來長梯扶我下來。
  可以想象我有多難堪!我去采訪別人,最終自己卻變成新聞,而且第二天還上了社會版頭條,我緊抱樹枝閉著眼睛怕得要死的模樣,被刊在該版最顯眼的位置。
  這件事在同事、朋友間傳為笑談,餘維之到現在還常用這件事揶揄我。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親口將這件事講給一個起初並不知情的男人聽,就像講一件十分平常的趣事一樣。
  在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能讓自己將生平最糗的事情和盤托出的男人,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麽。
  為了晚間與他短短的相處,我徹底改變了作息方式,以至夏露每次來看我,都罵我是頭懶豬,每天隻知道睡覺。
  在這段晨昏顛倒的日子裏,季文塵公開他在病床上的錄像,告訴他的粉絲們,他已經康複,請他們盡快散去。偶像的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一場鬧劇迅速散場,隻剩仁愛廣場一片狼藉,經過清潔工人的清理,當天下午便恢複正常。
  翌日的娛樂新聞,已經在全麵關注一位女藝人未婚懷孕的事,都在猜測她肚子裏孩子的父親,究竟是那位風流成性曾與她過從甚密的豪門公子,還是前段時間在某部電影裏與她合作過的男藝員,或者又是圈外某位不知名的神秘男子。
  “鬧慣了,一下子不鬧了,還真不習慣。”這天晚上,坐在露台外的小沙發上,我問林辰,“不知道這是不是你的功勞?若是,你真的有轉行當心理醫生的潛質。”
  他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這些事真是來得快,去得更快。”我再道。
  “這就是娛樂圈最真實的寫照,對一則娛樂消息的關注,對一名藝人的關注,都是如此,來時氣勢洶洶,恨不能知道藝人用的廁紙是哪種牌子,去時如海潮乍退,過了氣的藝人,倒貼著給紅包請別人做專訪,也沒人會理睬。”
  “但卻有人拚命往裏鑽。”
  “一夕成名,當然誘惑人,但,這就像一座城,城外的人想進來,城裏的人卻想出去。”他似乎有無限感慨。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們在談論一本書——婚姻就像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來,城裏的人想出去。”
  “你看過《圍城》?”他問我。
  顯然,他對這本書也非常熟悉。
  “很小就看過,那個時候我想弄明白為何我的父母非要丟下我從城裏衝出去,又各自跑到另一座城裏。”
  “也許沒有什麽複雜的理由,隻是他們的緣份盡了。”
  “也許吧。”我輕笑一聲道,“平時我不常會想到他們,但這段時間——,興許是生病了,總希望有親人在身邊。”
  “你的眼睛這兩天就能拆紗布吧?”他問我。
  “明天。”
  “明天?”他像是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沒想到這麽快!”
  “是啊,轉眼之間,我便能看見你了,先透露一下,你長什麽樣子,讓我先有個心理準備。”
  “你看過《金剛》嗎?”
  “你是想告訴我,你長得像影片中那位擁有一個大鼻子,眼神特別憂鬱特別吸引人的劇作家?”
  “不,我是指那隻大猩猩。”他說。
  “金剛?”
  “是不是被嚇到了?”
  “才沒有,金剛那麽可愛!特別是暮色之下,它用手托著女主角,坐在帝國大廈頂樓看夕陽的那一幕,簡直是太美了。”
  “可惜那麽美的一幕,卻不長久。”
  “這部電影我看了許多遍,每次看到那一幕我都會哭,因為我知道,美過之後,就是離別。”我側頭俏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但我沒有想到,電影裏消失的金剛,卻能出現在我的身邊。”頓了頓,我加重語氣強調,“我真幸運!”
  林辰一聲苦笑。
  我開玩笑似的對他說,“金剛,我們現在坐在仁愛醫院的第二十三層,雖然比帝國大廈頂樓矮了許多,但勉強也能湊和,現在,你把我托到手中。”
  他輕輕握著我的手,陪我一起瘋,“女主角,我已經把你托在手中了。”
  “很可惜,你的女主角暫時還是一名瞎子,目不視物,請告訴我,我們看見了什麽?這麽晚了,肯定不會有夕陽晚霞。”
  “沒有夕陽晚霞,卻有月亮星星,在這個夜晚,能清楚看見天琴座的織女星與天鷹座的牛郎星,他們之間隔著一道銀河,遙遙相望。”
  聽他這樣說,我才想起今晚是七夕之夜。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如果我沒記錯,今天應該是牛郎與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
  “你相信每年的今天,會有喜鵲飛來搭橋?”
  “當然相信!”我仰著頭,仿佛已看見成群的喜鵲飛到銀河,為牛郎織女搭起一座美麗的鵲橋。
  “可你知道牛郎織女相距有多遠嗎?”他放開我的手。
  “當然知道,一條銀河那麽遠。”
  “天文學家計算過,大概是十六光年。”
  “十六光年?”我高中時學的一點物理知識全還給老師了。
  “一光年等於九萬四千六百零五億千米。”林辰解釋,許是看見我還是一臉迷惘,他再道,“舉個例子,如果織女在今天夜裏給牛郎發一條短信,那麽這條短信,牛郎可能要在十六年後才能收到。”
  “十六年這麽久?”
  “理論上是這樣,更何況牛郎與織女走路的速度一定不及光速的二分之一,所以他們的距離,不可能一年見一次麵。”
  “科學太殘忍了,我還是願意相信他們一年一會,願意相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我何嚐不想感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其實這隻是個傳說,我們是否相信,僅僅取決於我們願不願意相信。如果我們選擇相信,這世間又多了一樁佳話,何樂而不為?”
  “說的也是!”他輕歎一聲,笑道,“梁爽,有時候我真想看看你的眼睛。”
  “為何?”
  “我聽人說,如果一個人時刻樂觀,那麽他的眼珠就會很黑很亮,我想看看你的眼睛是不是亮晶晶的。”
  “明天你不就看見了嗎?”我笑道。
  第二天早晨,我睡得正香,卻被夏露叫醒,過了一會兒,餘維之也來了。
  “這陣子你不是很忙嗎?”夏露問他。
  “有人能夠重見光明,我再忙也得過來瞧瞧。”
  “你看看,他多麽厚你薄我。”夏露一把攬住我的肩,“昨天我想借他大設計師的超凡品味陪我一起上街選幾件衣服、換個造型,他卻推說忙,說什麽要為倪采兒做旗袍,抽不出空。”
  “那件旗袍還沒做好?”我問。
  “還要繡花,大麵積純手工繡,十分費時費神。”餘維之說。
  閑聊著轉眼就到十點,蘇醒準時推門而入,寒暄幾句後,他拉上窗簾,開始為我拆紗布。隨著紗布一圈圈拆開,房間裏越來越靜,似乎每個人都不由自主摒住呼吸。
  “現在,試著睜開眼睛。”蘇醒說。
  我能感覺到自已連眼皮都在抖動,遲疑了一會兒,我睜開眼,一片模糊的光亮之後,眼前人影模糊,持續許久,才逐漸清晰。
  “怎麽樣,能不能看見。”夏露早已忍不住,在我眼前不斷揮手。
  “能夠,能夠。”我激動地環視一周,最終將目光鎖定在夏露身上,她今天頂著一個鳥窩頭,穿了一件紅得櫝張的露肩裝。
  “夏露。”我一把抱住她,“你今天的‘雀巢’發型簡直是太棒了!”
  “這都是餘維之害的,他昨天如果肯陪我去逛街,我也不至於搞成這個樣子。”夏露咕噥道,“發屋的造型師還說,這是今年最流行的發型。”
  “維之,好久沒見,你還是那麽玉樹臨風。”我放開夏露,一把抱住餘維之,順便把他整齊的頭發撓得亂七八糟。
  回過頭去,我向夏露眨眨眼,示意已替她報仇。
  接著是蘇醒,興奮的慣性促使我張開雙臂撲向他,卻在快要攬住他時,突然意識到我們還沒有熟到可以攀肩搭臂的程度。
  “蘇醫生,謝謝你這麽多天來的照顧。”我不好意思笑了笑,放下僵在半空中的手。
  “不用謝,很高興看見你完全康複。”他回給我一個微笑,“不過這段時間,你還是要注意休息,保護好眼睛。”
  他的笑容,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又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裏見過。
  蘇醒與餘維之有事在身,沒過多久,他們就相繼離開,隻剩下夏露留在醫院陪我。
  “你今天沒有通告?”我問她。
  “沒有,事實上,我大部分時間都無事可幹,我的經紀人手中有數十名像我這樣的模特,輪流排隊接通告,也得候上六、七天。”她用一次性水杯倒了兩杯水,將其中一杯遞給我,“不談那些該死的工作,來,為了你重見光明,我們以水代酒幹一杯。”
  “好,幹杯,更為了你頭頂上的雀巢。”我與她碰杯。
  “還糗我!若非是夏天,我一定會戴帽子出門。”
  “其實也沒什麽,你可以為雀巢咖啡拍廣告。”我盯著她碰巧又染成咖啡色的頭發,咯咯笑道,“都不需要做造型,直接上鏡。”
  漫長的一天終於結束,入夜後,我坐在露台的沙發上靜候林辰的到來。夏夜的晚風仍帶著太陽炙烤過的餘熱,拂過臉畔時粘糊糊熱乎乎的,並不好受,奇怪的是,過去的這段日子裏,我與林辰卻更寧願呆在露台上,而非有空調的病房裏。
  興許,我們都向往著自由的呼吸吧。
  過道裏時而有腳步聲響起,每一次由遠及近,我都習慣性的側耳傾聽,然而,這些腳步聲都不曾為我停留,直至夜半,熟悉的腳步聲都沒有響起。
  他今夜臨時有事要忙嗎?
  我仰望星空,今夜,我真的能看見星星了,卻隻看見滿天零亂、模糊的閃爍,織女在哪裏?牛郎又在何方?他們於昨夜相會之後,難道又要等上一年,才能相逢?
  正胡思亂想著,背後傳來一聲開門聲。
  “林醫生。”我驀然回首,卻隻看見蘇醒穿著一件白大褂站在門口。真是有趣!多日前與林辰初相識,我將他當作蘇醒,而今,我卻反過來將蘇醒當作是他。
  “蘇醫生。”我回到房內。
  “什麽時候你又多了一位主治醫生?”蘇醒笑道。
  “是骨外科的林醫生,我方才還以為是他。”頓了頓,我補充道,“也沒什麽別的事,我隻是想請教他一個問題。”
  我是想請教林辰,牛郎星與織女星究竟在哪裏。
  “我明白。”蘇醒點點頭,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不知那位林醫生是否林辰?”
  “就是他。”
  “他不是乘今天中午的航班去香港了嗎?”蘇醒皺了皺眉頭說。
  “香港?”聽聞這個消息,我大吃一驚,昨夜怎麽沒聽他提及。
  像是為了替我答疑解惑,蘇醒道,“聽說是去開一個國際性的研討會,原本應該是他們科的章主任去,臨去前,章主任家中湊巧有事,就叫林醫生頂上了。”許是注意到我的失落,他複又道,“興許是走得太匆忙了,沒有時間通知你一聲,累你白等。”
  “有可能。”我微微頷首,這也怪不得林辰,我們根本沒有相約今夜見麵,所有的等待,似乎隻是我的一廂情願。這樣想著,我釋然一笑,回過神來,正好與蘇醒四目相對。
  “蘇醫生,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在醫院裏?”住院這麽多天,我了解到科室的主任、副主任是不需要值夜班的。
  “替一位同事值大夜班,路過你的房間見你不在床上,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就推門進來看看。”
  “我在露台上。”
  “外麵很熱,一進一出乍寒乍暖,小心著涼。”他盡職盡責。
  “我會注意。”
  “眼睛怎麽樣?感覺還好吧?”
  “其它的沒什麽,隻是視力的確下降了許多,現在看書幾乎要把書湊到鼻尖上,才能看清楚。”我笑道。
  “以後最好配一副眼鏡,需要時戴上。”
  “小時候我很是羨慕那些鼻梁上架一副眼鏡的人,總覺得他們就算長得再猥瑣,隻要戴上眼鏡,就立即文質彬彬起來,不僅如此,還顯得很有學識,現在可好,我終於也美夢成真。”說話間,我看見蘇醒尷尬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旋即解釋道,“蘇醫生,我不是說你。”
  “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他笑了笑。
  這笑容,又讓我覺得似曾相識,之前,我一定在哪裏見過他。
  “蘇醫生,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我直盯著他的臉問。
  “我——”他正要說什麽,荷包裏的Call機卻“嘀嘀嘀”響了起來,在清靜的夜中,顯得十分刺耳。他掏出Call機看了看,回過目光對我抱歉一笑,“不好意思,護士站Call我,一定是病人有事,我先過去了。”
  話猶在耳,人已大步走出病房。
  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我一次又一次問自己,究竟是在何處見過他。
  隔天出院,夏露、餘維之一大早就趕了過來,我當時正在收拾衣物,看見他們,大吃一驚。
  “這麽早?”
  “出院當然是越早越好,難不成你想在這裏住一輩子?”夏露輕笑一聲,湊過來與我一起收拾,剛把一件衣服收進包包裏,看見餘維之還站在一邊看風景,不滿地吩咐道,“你就不能去辦理出院手續嗎?愣頭愣腦的。”
  餘維之輕輕一笑,不跟她計較,拿著所需單據走了出去。
  “還在氣他?”我問夏露。
  “我的頭發一天沒長起來,我一天沒好語氣對他。”她皺了皺鼻子,對我說,“你不知道我有多慘,頂著這堆頭發,我根本不敢去見顧升平。”
  “他不喜歡喝咖啡嗎?”我取笑她。
  “你與餘維之一樣可惡!”
  兵分兩路,沒過多久一切搞定,餘維之提著行李先去停車場取車,我與夏露留下來查看還漏了什麽東西。
  “這留著,這不要,這扔掉。”夏露清理完電視櫃,最後將目光鎖定床頭櫃上的香水百合上,“這……”
  “這留著。”我大叫一聲,撲過去將花擁入懷中。
  “都蔫了,還大老遠抱回去幹什麽?”
  “哪有。”
  “你若喜歡,叫那人再送你一束好了。”
  “隻怕是再也沒機會了。”我最後望了一眼露台上那把雙人沙發,輕歎一聲道,也許,我與林辰的相識相知,僅限於醫院露台上那三、四平米的空間。
  “你還說!我要你死得很慘!”夏露放下杯子撲過來,作勢要掐我的脖子。
  一陣追逐後,我逃到病床另一側,喘著粗氣向她求饒,“不說了,不說了,我投降,夏大姐請收起你的九陰白骨爪吧。”
  她這才作罷,與我背靠背,坐在病床上。
  “為什麽突然想到換發型,原來的大波浪卷發不是很好看麽?”歇息片刻後,我問她。
  “你不覺得那樣太老氣了嗎?我想讓自己看上去年輕一些。”
  “你才二十四歲!”
  “跟十八、九歲的女孩比,我們已經夠老了。”
  “那就跟二十九、三十歲的女人比。”我笑道。
  “現在回想起來,我都已記不得我十八、九歲的時候在幹什麽了。”她似乎有些感慨。
  “我記得,十八、九歲的時候,你忙著在醫學院的實驗室裏殺兔子、在王胖子餐廳吃兔肉火鍋。”那個時候,夏露很可惡,不僅自己在解剖過程中‘不小心’把兔子弄死,還鼓動別的同學那樣做,如此,她就可以在下課後,提著長長的兔耳朵去學校附近的餐廳,請三、五好友,當然也包括我,吃兔肉火鍋。
  “那是我在醫學院上學時唯一有趣的回憶,不過,每每念及此,我就會更加肯定,我之後的選擇是正確的,我並不適合當一名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
  “是啊,否則醫學院的兔子全被你吃光了。”我輕笑一聲,用手臂輕輕撞了撞她的腰,問道,“什麽事讓你突然感慨往事回味少時?肯定不是因為工作,依我看,是為了男人!”
  “不然我怎麽總是說,知我者莫若梁爽也。”
  “這次又是哪個男人這麽倒黴?”
  “是前天在尤莉的生日派對上認識的,據說是尤莉的老鄉,叫顧升平,我向人打聽過,他在江灘路附近的‘夢中人’演藝吧裏唱歌。”
  “尤莉,是不是那個內衣模特?”我記得有一次與夏露逛街時遇見過她,後來又在某內衣專賣店裏見到她拍的廣告,她大概是36D,再普通的胸圍穿在她身上,都非常好看。
  “嗯,就是她。”
  “那個顧升平,前天你才認識,昨天就為他換發型,會不會太神速了?”
  “如果你見到他本人,就會理解我。”
  “他很特別嗎?”我問。
  “等你出院後,我帶你去看。”夏露向我眨眨眼,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正說著,耳邊傳來敲門聲,一位護士抱著一大簇香水百合推門而入,她來到床頭櫃邊,把花放下,對我微微一笑,“恭喜你痊愈。”
  直待聽到她的聲音,我才知道她是誰。
  “田護士,謝謝你。”我看了一眼床側的百合花,試探著問,“這花是送給我的?”
  “不知是誰一早放在護士工作站那邊,卡片上寫著你的名字,應該是送給你的。早晨一直在忙別的,直到此刻才拿來給你,不介意吧?”
  “真是打擾了。”我客氣地說。
  “誰這麽闊氣,送這麽大一簇花給你。”待田護士離開後,夏露抽出壓在花裏的卡片。
  我也湊過頭去,隻見那上麵寫著:
  梁爽,祝你健康快樂!
  “好像沒有落款。”夏露將小卡片翻來覆去看了個遍。
  “讓我數數有多少朵。”她伏下身子,湊到花前,嘴裏數著,“一、二、三……”
  誰會送我這麽一大簇香水百合?我將熟識的人逐一排除,最後突然想到,難道——
  “天,九十九朵香水百合。”夏露的驚叫聲,把我嚇了一跳。
  “大驚小怪,去年還有人送你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白了她一眼。
  我還記得那人是咖啡連鎖店老板的兒子,一時之間為了湊齊近萬朵玫瑰,幾乎將周圍的幾間花店搬空。
  “你是說那個黑咖啡,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是送給夏仁川的女兒的,並非我。”夏露十分不屑。
  “你非要那麽想。”
  “該不該那麽想,看看家姐夏暉就知道,何成宇當年追她的時候,何止玫瑰,跑車都送了好幾輛,最後還不是以離婚收場?事實勝於雄辯,以利益為基礎的愛情是虛假且不可靠的!”
  何成宇是夏露的前姐夫,亦是何氏醫療器械公司的太子爺,他們家生意做得很大,家底比夏家要殷厚。他與夏暉的盛大婚禮曾被傳作城中佳話,但不過短短一年,金童玉女般的婚姻,卻以離婚收場。
  這件事發生後沒多久,夏露便以要參加模特大賽為理由,毅然退了學,雖然她從未明說,我卻知道她是不想走她姐姐的舊路。
  故而,這幾年來,她一直刻意隱瞞夏家千金的身份,在茫茫人海中尋求一份真愛。
  “別說我了,還是說說這香水百合吧。”夏露偏著腦袋看著我,“你怎麽一點都不好奇送花的無名氏?難道,你知道他是誰?”
  我輕輕一笑,將香水百合抱在膝上,閉上眼睛嗅了嗅。
  他是誰?我希望我沒有猜錯。
  握抱著香水百合,與夏露一道向電梯走去,途經護士站,看見對麵的牆上掛著一排排照片,走近一看,蘇醒的照片掛在頭一排中間,照片右側寫著他的姓名、職務職稱以及專業所長。
  “像這樣的照片,每個科室都有嗎?”我轉過頭去問夏露。
  “是啊。”許是牆上的照片令她想到什麽,她對我說,“蘇醒讓我轉告你,今天他在市一醫院有個會診,所以不能來送你了。”
  “我們去骨外科。”我突然回轉身,與夏露四目相對。
  “去幹嘛?那邊守衛森嚴,我們是沒辦法見到季文塵的。”她誤會我的意思了。
  “我對季文塵沒有興趣。”
  “那你去那裏做什麽?”
  “去了再告訴你。”我率先向電梯口走去,回過頭見夏露一臉不情不願,向她眨眨眼說,“我們在上麵多逛逛,讓你的仇人在下麵多等等。”
  夏露眼珠一轉,立即大步跟了上來,斬釘截鐵地說,“好!”
  骨外科就在眼科樓上,嫌等電梯太麻煩,我與夏露轉而走安全通道,上樓後出門左拐,就到了骨外科的護士站。
  我轉過身去,那牆上的確與眼科一模一樣,掛著眾多醫生的三寸小照。
  由於骨外科的醫生相對較多,右側姓名那一欄的字體又太小,再加上我的視力問題,找尋半晌,也沒能找到我想找的那個人。
  “你來這裏就是為了看這些玉照?”夏露站在一旁,不解地問。
  “別愣著,快幫我找找照片。”
  “找誰的照片?”
  “林辰。”
  “找他的照片幹嘛?他又不是——”她看了我手中的百合一眼,眼睛一亮,小聲尖叫道,“林辰就是那個無名氏,對不對?”未待我回答,她又歎道,“真想不到,‘鐵麵林’居然送花給你,而且還是這麽大一束,這有可能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浪漫的事。”
  “我也隻是猜測。”
  “既然有了嫌疑人,還傻呆在這裏瞎猜什麽?走,我們去找他當麵問清楚。”夏露一把拉著我,轉身要去醫生辦公室,嘴裏還嘀咕著,“一個大男人,送束花還鬼鬼祟祟,隱姓埋名。”
  “他不在辦公室裏。”我停在原地不肯動。
  “為什麽?”
  “他出差了。”
  “什麽時候的事?”
  “我拆紗布那天,這還是蘇醒告訴我的,要不然,我怎會想到來這裏找他的照片?”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到現在都沒有見過他?”
  “你見過他嗎?”
  “也沒有,隻是常聽我以前的同學提起過,我想,他應該長得凶神惡煞的,要不然,下麵的實習醫生見到他怎會跟耗子見到貓似的?”
  “那可不一定。”
  我與夏露合二人之力繼續尋找,過了一會兒,夏露道,“找到了,這裏。”
  我向她手指的方向湊過臉去,卻隻看見四四方方一塊空白。
  “哪有?”
  “原來一定是貼在這裏,隻是因為他得罪的人太多,所以有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趁人不注意,撕了他的照片與介紹。”夏露篤定地說。
  “陰謀論,誰會這麽無聊。”
  “我會,如果我是那名被他罵哭的女實習醫生,我一定會這樣做。”
  “受他訓斥,一定是做事未達到他的要求。”
  夏露向我懷裏的香水百合努努嘴,不以為然地說,“你被他收買了,自然事事為他辯護,凡事都覺得他有道理。”
  “才不是!是因為通過這麽多天的接觸,我清楚他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
  正爭執著,我的手機卻響起,掏出來看,是餘維之撥來的電話。
  “他一定等急了。”我正要接聽,夏露卻一把搶過手機,掛斷後還給我,“讓他多等等。”
  “算了,我們下去吧,這裏似乎沒有他的照片。”
  “這裏沒有,但有一個地方一定有。我聽大哥提過,醫院所有醫生的照片、介紹都有上內部網絡,所以說,在那台電腦裏應該能看見林辰的照片。”夏露指了指護士站前的電腦。
  “她會讓我們看嗎?”我注意到電腦前坐著一位護士。
  “你等在這裏,看我的。”夏露走了過去,也不知與那位護士嘀咕了些什麽,隻見那位護士笑著直點頭,不一會兒,夏露一臉得意,對我招了招手。
  “不知你是否會失望。”待我走過去,她指著電腦屏幕說。
  “這就是林辰?”屏幕上是一張男人的照片,那人約莫三十歲左右,五官樸實,神情嚴肅,給人一種特別穩沉的感覺。
  與我想象中的林辰不太一樣,但如果我是他的病人,我卻願意將性命交給他。
  “那上麵為什麽沒有林醫生的照片?”為了證實他不像夏露所說的那樣,是因為得罪人被毀屍滅跡,我問坐在電腦前的護士。
  “年初做醫生宣傳欄的時候,林醫生正在國外接受培訓,沒辦法拿到他的照片,待他回國後,不知為何,也一直沒有補上。”
  我向夏露皺了皺鼻子,示意她輸了。
  “你知道林醫生什麽時候回來嗎?”我再問。
  “這個我不清楚,你得問我們章主任。”
  “能不能告訴我們,林醫生是個什麽樣的人?”夏露問。
  護士看了看我們,又伸長脖子環顧四周,最後壓低聲音道,“一個字,凶。”
  得到這樣的答案,夏露向我得意地吐了吐舌頭。
  “不過,他待病人是極好的。”護士補充道,“有一次一位小男孩撞傷了胳膊,家裏沒有錢治,都是林醫生自己掏腰包為他付住院費。”
  這才是我認識的林辰,那個與我初相識,就為了病人不得不截去一條腿而難過哀歎的骨外科林醫生。
  隻是,為什麽看著屏幕上陌生男子的照片,嗅著懷抱裏沒有署名的香水百合,我卻覺得一切隻是星空下的一場綺夢。
  照片能說明什麽,百合又能說明什麽?
  我熟悉的,隻是那把渾厚溫柔的聲音。
  仿佛在耳畔,仿佛已飄渺。
  病假結束後,我去報社銷假,剛辦完手續,鍾立誠就把我叫進他的隔間,說有事要跟我談談。
  “梁爽。”他像是很難開口,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就停頓下來,一慣舒展的眉頭緊蹙著,似乎在考慮怎麽措詞。
  “有事就直說吧。”
  他幹咳了兩聲,“是這樣的,上麵決定,調你去娛樂版。”
  “什麽?”我按住桌子,“嗖”地一下站了起來,許是動作太大,麵前的桌子被我帶得直搖晃,桌上的物什更是晃得厲害。
  他扶住茶杯,慢條斯理地說,“不要激動,有話慢慢說。”
  “你叫我怎能不激動?”我大聲道。
  “噓!小聲一點。”他向外麵呶了呶嘴。
  我看了一眼玻璃隔斷外忙碌的同事,盡量壓低聲音道,“我跟了你兩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喜惡,怎麽能調我去跑娛樂新聞?”
  “不是我的決定,是上麵的決定。”
  “哼。”我冷笑一聲,“一句‘上麵’,就把責任推得幹幹淨淨,真滑頭!作為我的頂頭上司,你就不能替我據理力爭?”
  “你要我怎麽爭?我也隻是受人薪俸的小職員。”他無可奈何的聳聳肩,肥敦敦的脖子上現出一條深深的褶皺。
  每次逼我做我不情願做的事,他都是這樣裝可憐。
  “死胖子,又來這一套。”我忿忿地說。
  “本來就是,這是高層決定的人員調整,又不是隻針對你一個人,社裏其他記者都無條件服從安排,你難道不從?”
  我默然直立,仍是不甘心就此妥協。
  “現在外麵世道不好,你不願幹,外麵有的是人願意。人家拿的薪水比你低,做事不見得比你差,更重要的是,性子肯定比你溫和服管,你如果不從,上麵順便把你炒了,還省下遣散費,到時候你哭都哭不出來。”鍾立誠語重心長地說,“況且,跑娛樂新聞不也是記者,不也能四處采訪嗎?我還記得兩年前你來見工時對我說過,你最大的心願就是當一名優秀的記者。何為優秀記者?不就是什麽樣的新聞都能跑,什麽樣的新聞都能跑得很出色?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這一次,你就當是磨練磨練。”
  “看來,我隻有接受的份了。”我輕歎一聲坐下來,瞪了他一眼道,“死胖子,放在舊社會,你肯定會被評為十佳老鴇。”
  “老鴇?為什麽?”
  “因為你擅長逼良為娼。”見他一臉疑惑,我繼續道,“外麵的人不是常把娛樂記者簡稱為‘娛妓’嗎?”
  “不知你是罵我還是罵你自己。”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
  我突然想起上次在醫院裏與他通電話時,他的欲言又止。
  “前陣子,你要對我說的就是這件事?”
  “那個時候我剛得到通知,你又湊巧打電話過來,原本我打算當時就告訴你,最後想了想,還是別雪上加霜,等你病愈出院了再說。”
  “算你還有點良心。”
  “就這麽說定了,明天一早,你正式向查姐報道。”
  我應了他,轉身正欲離開,他卻在身後叫住我。
  “還有什麽事,請盡快吩咐,明天我就不歸你管了。”我回轉身,“是你先不要我的,以後社裏社外再見到你,我就當不認識你這個人。”
  “貧嘴。”他微微一笑,正色道,“去那邊後,性子收一收,你也聽說過查姐這個人,她與我是不同的。”
  “是啊,她肚子沒你這麽大。”
  “她在業內有個外號叫‘鐵娘子’,幹起事來雷厲風行,從來不說廢話。她若吩咐什麽事,你就照辦,別刨根究底追問為什麽,問了她也不會回答,反給自己招來訓斥,這就太不值了。”頓了頓,他道,“還有——”
  耳畔聽著他對我的忠告,再回想起這兩年來他對我的指導以及無限量包容,我鼻頭一酸,揮了揮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死胖子,你再說,我就更不想走了。”
  “我是想說,下午我們一起吃個告別飯。”
  “搞得跟生離死別一樣,我不過是從辦公室這頭搬到那頭。”
  “同事們的一點心意。”
  下午在江灘路附近的餐廳吃完告別飯,我順道去附近找餘維之。
  他的工作室位於這條路中段的一幢商住兩用大廈裏,前年他事業小成,用賺得的錢付首期,在這棟大廈的八樓、九樓各買了一套房子,樓上辦公,樓下居住。
  我看了看時間,才七點一刻,徑自乘電梯上了九樓。
  工作室的燈果然亮著,推門進去,隻見餘維之正在工作台前繡花,修長的手指拈著一枚繡花針飛針走線,有一種異樣的美感。
  憑這架勢,當年徐克拍《東方不敗》沒讓他去演,真是浪費。
  見我進來,他向我點點頭,繼續埋首工作。
  我已經習慣他工作時不招待來客,把包包往沙發上一扔,也不打擾他,走進茶水間自己煮咖啡招待自己。
  咖啡煮好,把茶水間翻了個遍也沒有發現糖,我隻得出來,靜坐在沙發上,等他完工後再問他。
  半個小時後,他終於繡完手裏的那朵花,放置好旗袍,來到我身邊。
  “還是梁爽好!”他突然歎道。
  “君因何感歎?”
  “見我在工作,你從來不會打擾我,不像那位夏大小姐,每次都要別人放下一切應酬她。”談及夏露,餘維之又是苦笑,又是搖頭。
  “她的大小姐脾氣已經改掉許多了。”
  他不置可否,“這個時候來找我,有什麽事?”
  “有大事,不過先告訴我,糖在哪裏,我剛煮了咖啡。”
  “不在盒子裏嗎?”他走進茶水間,在慣常放糖的鐵盒子裏翻了翻,確認的確不在那裏後,又來到助手小周的桌子前,逐一拉開抽屜查找,最後在最下麵那隻屜子裏,找到半盒方糖。
  “就知道會在她這裏,她這個人,沒事總喜歡單吃方糖。”
  “這個愛好可真怪!”我道。
  “你豈不更怪?每次喝咖啡,都要加雙倍的糖與奶精。”他來到茶水間,倒了兩杯咖啡,為我的那杯加上四粒方糖。
  “我跟你說過我怕苦。”我拿著咖啡,回到沙發前坐下。
  “怕苦就喝奶茶。”
  “可我又舍不得咖啡濃鬱的香味。”
  “那就沒辦法了。”他啜了一小口咖啡,在對麵的躺椅上坐下,“告訴我,有什麽大事?”
  “我被調去跑娛樂新聞了。”
  “值得恭喜,你終於不用爬樹上房,替老婆婆捉貓。”
  “是啊。”我怏怏地說,“自己都變成人家嘴裏形容的‘狗仔’了,還捉什麽貓?”
  “看上去,你似乎並不高興。”
  “不然怎麽來找你訴苦呢?”
  他看了我一眼,把手裏杯子放在身側的桌子上,坐直身子,一臉正經地說,“好吧,有什麽苦,請訴!”
  “我——”看著他正襟危坐的樣子,我一肚子苦水突然一滴都倒不出來,隻得白了他一眼,“哪有像你這麽聽人訴苦的。”
  “那要怎樣?”
  “要自自然然開始,你要懂得十分隨意的提問,引導我說下去,在我告訴你我的苦處的時候,你更要不落痕跡的安慰我,開導我。”這一刻,我想到林辰,如果他在,一定會想我所說的這樣開導我。
  他當然會這樣!原本我的要求,就是比著他提的。
  “你這是在用心理醫生的標準要求我。”餘維之說。
  “算了。”我一把抓住包包站起來,跟自己賭氣似的說,“我還是回去自己消化。”
  “你這個樣子回去,我真怕你開煤氣自殺。”餘維之上前跨了一大步,擋在門口,“我這段時間很忙,沒空去參加葬禮。”
  “烏鴉嘴,我是那種想不開會自殺的人麽?”我沒好氣地說。
  “開個玩笑,博你一笑。”
  “你真的想讓我開心?”我突然問。
  “當然,你是我唯一要好的女性朋友。”
  “那好吧,我助你願望成真。”我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剛才吃飯的時候聽同事說,江灘公園的環球嘉年華於昨天開幕……”
  “那你還是繼續傷心算了。”餘維之急忙從我手中抽出胳膊。
  “不行,我要你陪我去。”我抓住他不放。
  “梁小姐,你饒了我吧,每次去那種地方,你都要我陪你玩那些刺激項目。”
  “不刺激怎麽能忘掉煩惱?”
  “可我沒有煩惱。”
  “替我分擔一半就有了。”
  餘維之拗不過我,最終還是苦著臉陪我來到嘉年華現場,兩、三個項目玩下來,他已經兩腿發軟、臉色發青,靠在長椅上直喘粗氣。
  “來,定定驚。”我買了一杯熱可可給他。
  “小姐,你是不是女人?剛從那麽高的地方下來,你居然還能腿腳靈活的在人群中亂竄。”
  “你叫我小姐,我當然是女人。”
  “女人應該玩斯文一點的遊戲,比如那個。”他向旁邊的旋轉木馬呶呶嘴,又仰頭看了看屹立在江畔的巨型摩天輪,“或者那個。”
  “你知道嗎?旋轉木馬代表著追與逐。”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指著旋轉木馬上一對穿情侶衫的男女說,“你看他們,坐在一前一後離得那麽近的兩匹木馬上,好像一伸手就能夠著,卻永遠隻能你看著我的背影,我看著你的背影。”
  “聽起來好像是那麽一回事。”餘維之看著隨音樂轉動的木馬,若有所思。
  “所以像我們這麽要好的朋友,不能一起坐旋轉木馬,我可不想有朝一日,隻能看見你的背影。”我拍拍他的肩說。
  “摩天輪呢?”
  “摩天輪——”我抬頭注視著綴滿霓虹在高空中緩緩轉動的摩天輪,向往地說,“那是留待與深愛的人一起乘坐的。”
  “哦?”
  “一同出發,一同歸來,最終還是回到幸福的原點,最初即是最後,最後也是最初,人依舊,心依舊,從來沒有改變過。”
  “真希望你能早日遇到一個與你共乘摩天輪的人。”一杯熱可可喝完,餘維之臉上恢複血色,他苦笑著說,“那樣,我就不必陪你受這罪了。”
  “承你吉言。”
  “這方麵,你得多向夏露學習,她總能迅速找到目標。”
  “隻是快而不準,所以男友才一個接一個的換,我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個人,他就是我的一輩子。”我從江畔收回目光,用胳膊撞撞他,“不要隻說別人,你自己呢?認識你這麽久,從未見你介紹女孩子給我們認識。”
  “我有你與夏露這兩個磨人精就夠了,哪有精力應付別的女人。”
  “我們倆怎麽能算?依我看,小周對你就很有意思,去年冬天,她不是織了一件毛衣給你麽?”
  “她那是孝敬師傅。”
  “明眼人都知道那隻是個借口”
  “我——”
  “你要先立業才考慮成家,是不是?”我打斷他,這話餘維之已經對我們說過許多遍,“你不覺得總是這樣對我說,是一種敷衍嗎?”
  “我——”餘維之看著我,少見的欲言又止,最後他將手裏的空杯捏癟,起身扔進草地旁的垃圾筒裏,回過頭向我招招手,“走吧。”
  我與餘維之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向露天停車場走去。
  “現在心情好些了嗎?”他問。
  “更加不會開煤氣自殺了。”
  來到他的座駕前,他打開車門,正要鑽進去,又驀然停在那裏叫住我,對我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明白什麽?”我站在另一側的車門前,視線躍過車頂,向他望去。
  “你忘了?”他像是鬆了一口氣,聳聳肩說,“忘了就算了。”
  直到他送我回到辰德西街的家中,我才驟然回想起,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是針對我埋怨他敷衍我的辯白。
  可是,我會明白什麽?
  明白他說先立業後成家,其實不是一種敷衍?
  翌日晨,我去查姐那邊報道,她隻是向我點點頭,指了一張桌子讓我坐下,也沒交待什麽就出門去忙別的事了。
  一整天的時間,我就呆坐在那裏,翻看以前從不曾看過的娛樂版,逼自己了解將要從事的行業。
  接下來好幾天,都是如此。
  其它的同事都有自己的采訪任務,經常性的,辦公室裏隻剩下我與一名新入行的記者。
  新同事叫吳白丁,今年夏天才從T大新聞係畢業,他是在我入院這段時間被招進來的,由於之前從未見過我,起初他以為我是比他還要新的新人,於是十分熱心的向我介紹這裏的人誰比較好相處、附近哪一家餐廳又實惠又美味等等。
  直至有一天,我終於承受不了他的熱情,告訴他說,我在這間報社已工作近兩年。
  “那你為什麽與我一樣,每天傻呆在辦公室裏無所事事?”他問。
  “我怎麽會無所事事了?你沒看見我天天都在網上查看娛樂新聞?知道嗎?我這叫厚積薄發。”我擺出老大姐的架勢,虛張聲勢,像足貴州的那頭驢。
  這天下班後,我在報社樓下看見夏露。
  “你怎麽會在這裏?”
  “來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由自由散漫的記者,變身為準時上下班的辦公室內勤。”
  “我已經夠苦惱的了,你還這樣傷我的心。”我白了她一眼,這才注意到她的頭發長了十幾公分,垂在肩上,於是伸手過去拉了拉她的頭發,問道,“戴的假發?”
  “疼!”她拍開我的手,“結發。”
  “就是一小束一小束把別人的頭發結在自己的頭發上。”
  “怎麽樣,還不錯吧?”她搖頭晃腦,十分得意地說,“我天天去煩餘維之,他被我煩怕了,就替我想出這個法子。”
  “不錯,比‘雀巢’強多了。”
  “平哥也說,我這樣子夠漂亮。”夏露學電視裏的廣告明星,把頭發拂開,回眸一笑。
  “平哥?”話落,我才恍悟她說的是顧升平,連連抖了抖胳膊,道,“大熱天的,你害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若有機會,還不是想叫人家辰哥,隻是人家遠在天邊。”夏露一把挽著我的胳膊,“難得我這麽高興,你又這麽可憐,今天我請你吃飯。”
  我們來到附近一間西餐廳坐下,剛點完單,她便慢悠悠地問,“想不想知道林辰的消息?”
  “他回來了?”
  “沒有,我就是想告訴你,他還沒有回來。”
  “睚眥必報。”我罵。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聽蘇醒說,他下個星期鐵定會趕回來為一位病患做手術。”
  “真的?”
  “對了,我差點忘了還有這個東西。”她掏出一張名片放在大理石桌麵上推到我麵前,“這是光明眼鏡行辰德街分店店長的名片,蘇醒讓我轉交給你,說拿名片去配鏡,能享受七折優惠。”
  “蘇醫生的售後服務還真周到。”我將名片收下。
  “這還用說,誰叫你是我的朋友,他敢不周到麽?”
  提及蘇醒,我突然想起他那似曾相識的笑容,“夏露,我以前是不是見過蘇醫生?”
  “當然,重見光明後你見的第三個人就是他。”
  “我是說更早之前,那天在病房裏看見他,我就覺得他很麵熟,像是在哪裏見過。”
  “莫非是前世?”
  “我說正經的。” “讓我想想看。”夏露皺著眉頭一陣苦思,驀地眼睛一亮道,“我想起來了!還記不記得高三那年暑假,你去我家玩?”
  “六年前的暑假?”經夏露提醒,腦海中一直模糊的麵孔刹那清晰起來,“難道他就是那個由父親領著來找夏伯伯的醫學碩士?”
  彼時蘇醒衣著質樸,一聲不吭坐在沙發的一角,與夏露家富麗堂皇的裝修顯得格格不入,而他那位農民模樣的老父則更是如此,不斷點頭哈腰,哀求著夏伯伯給學成畢業的兒子一個工作機會。
  那一幕我記得很清楚,隻是我一直沒有將那個內向害羞的大男孩與現在談笑自若、自信滿滿的眼科副主任聯係起來。
  這幾年來,他的改變也太大了!
  “對,他就是那個托關係走後門的人!”夏露肯定了我的回憶。
  “你對他有成見,彼時,他求的不過是一個機會。”我為當年畏畏縮縮的蘇醒辯解。
  “如果有真才實學,就不會刻意去找夏仁川。”
  “他今天的成就,不就說明了一切。”
  “說明了什麽?”夏露冷哼一聲,“說明了他會討好賣乖!”
  難怪夏露對蘇醒一直沒有好印象,他在她生命裏第一次出現,就扮演著向夏仁川低頭的角色,一個她不屑的角色。
  從餐廳出來,夏露載我回辰德西街,將車停在附近的地下停車場後,我們步行去光明眼鏡行配眼鏡。
  蘇醒給我們的名片很管用,不僅在價格上享受低折扣,而且得到的服務也是最優質的,在店長的推薦下,我買了一副粉藍鑲邊十分輕巧的眼鏡。
  “糟了。”剛走出眼鏡行,夏露像是驟然想起什麽似的一聲驚呼。
  “出了什麽事?”我急忙問。
  “我的行李落在車上了。”
  “行李?”這次換我驚呼,“難道你又要征用我的房子?”
  “聰明!”夏露拉著我原路返回停車場,重複著每一次向我借房子說過的話,“征服男人的心就要先征服男人的胃,明天我打算親自下廚招待顧升平,可你想想看,一個總是沒有工開的小模特,又怎麽住得起半山的別墅?我明天如果請他去那裏吃飯,非把他嚇壞不可。”
  “你大哥前段時間借給你住的那套小洋房呢?”
  “以我目前的收入,那裏的規格也太高了。”
  “那這輛車怎麽辦?好像與你目前的收入更不般配。”眼前這輛豪華型小房車,是她二哥今年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也隻能委屈它先停在這裏了。”夏露從後座上拖出一個大口袋,拍了拍車頂說,“對不起了,二哥。”
  “看來,我好像沒有別的選擇了。”我與她一人提著大口袋的一邊,向出口走去,嘴裏咕噥道,“人家是一心想變公主,你卻一心想當灰姑娘。”
  “非也非也,我是想當有王子相伴的公主。”
  回到家裏,夏露趕緊把衣服拿出來掛在我的衣櫥裏,又動作麻利的將所有相框裏都換上我與她的合照、在衛生間裏擺上她的牙刷……
  這些事情,她每隔幾個月都要做一次,十分熟練。
  “從今天起,我又成為你的合租室友了。”做完一切,她心滿意足的環顧四周,“怎麽樣,他會相信我住在這裏吧?”
  “不僅他相信,連我都快相信了。”我盯著滿衣櫥她的衣服,又看了一眼擠在抽屜裏的我的衣服,沒好氣地說。
  “等你哪天墜入愛河,我也會全力支持你的。”察覺到我的神色不妙,她立即討好道,“大不了下個星期,我陪你去找林辰。”
  “是你說的?”
  “當然,夏露一言,駟馬難追。”她豪氣幹雲天,頓了頓又小聲道,“這幾天,我都想招待顧升平來我們家吃飯。”
  “你的意思是?”我看了她一眼,揮揮手道,“罷罷罷,從明天開始,我又去外地出差。”
  第二天下班後,我帶著兩套換洗的衣物來到餘維之家裏,一進門便把包往沙發上一扔,對他說,“借你家客房出差。”
  “拖鞋在門口的鞋櫃裏,睡衣在客房的衣櫥中,寫稿時愛吃的磨牙餅幹,還剩下半袋,十二月份才過有效期……”他一一交待道。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會搬來這裏?”
  “還用問?一定是夏露又借你的房子演戲。”他倒了一杯水給我,“每次談戀愛,都裝窮人家的女兒過癮。”
  “她也隻是想找一個愛她本人,而非夏仁川女兒的男人。”我一口氣喝完涼開水,將杯子往桌子上一放,不客氣地說,“再來一杯。”
  “牛飲。”他換了一隻大杯子,盛滿水遞給我。
  “外麵好熱!”我仰著頭又灌了大半杯,才抹了抹嘴,繼續方才的話題,“別看她平時大大咧咧,其實心裏一點自信都沒有,別人對她再好,她都覺得那是夏仁川的功勞。”
  “紙終歸包不住火。”
  “但我還是希望她這次能成功。”我放下杯子,注意到桌子上放著一張CD,封皮上印著一個大男孩燦若朝陽的笑容,“什麽時候你改聽流行音樂了。”
  “路過音像店時聽見裏麵在放,覺得好聽,就順便買下。”
  “江俊偉。”我念著CD盒上歌手的名字,覺得有點耳熟,突然想起,他就是將要在電影《納蘭性德》裏扮演康熙的那個人,“今天我看過他的資料,媒體稱他為季文塵第二,他好像與季文塵一樣,都是唱而優則演。”
  “你怎麽突然想到看他的資料?”餘維之在我身邊坐下。
  “你忘了我現在幹哪一行?更何況,明天我要去麗京酒店參加一個電影新聞發布會,還有可能采訪到他。”
  “那個查姐終於肯放你出去采訪了?”
  “是啊,中午她分派任務給我的時候,我都激動得差點哭了出來,悶了近一個星期,我都快要發黴了。”
  “那部電影是不是《納蘭性德》?”
  “你也知道?”
  “我當然知道,由大明星季文塵主演,誰會不知道?半年前他決定接下這部片子的時候,就已經炒得滿城沸沸揚揚,頻頻登上娛樂版頭條。”
  “半年前?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當然不會有印象,那個時候,你關心的是社會版頭條。”餘維之可惡的說,末了,還不忘做出一副緊抱樹枝不停發抖的樣子。
  翌日中午,我收拾好采訪器材正要出門,吳白丁卻起身叫住我,問我是不是要去麗京酒店,得到我肯定的答複後,他從抽屜裏取出一個粉紅色筆記本,對我說,“能不能替我要一個季文塵的簽名?”
  “你也是季文塵的粉絲?”我有點吃驚,這位大明星的粉絲真是無處不在。
  “他演的電影我一部不落都看過,不過,想要他簽名的人不是我。”
  我看了一眼筆記本封麵上的KITTY貓圖案,大概猜到了什麽,輕笑一聲道,“如要我沒猜錯,想要簽名的這個人應該是位女孩子,而且,還很有可能是你的女朋友。”
  “不,不是。”他羞紅了臉,撓了撓頭發,補充道,“至少現在還不是。”
  “是不是要到簽名,就有機會?”
  “希望如此。”
  “我盡量替你要吧。”我接過那個筆記本,猶豫了一會,又道,“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我是去參加電影新聞發布會,並非一對一的采訪,所以很有可能要不到簽名。”
  “是嗎?”吳白丁的神情有些失望。
  興許昨夜,他曾對那個他喜歡的女孩子誇下海口。
  我突然一陣不忍,“這樣吧,你隨我一起去,要不到簽名,至少可以近距離看到季文塵,回去對她也有個交待。”
  “你肯讓我跟你去?”他大喜,看了一眼玻璃隔間中的查姐,神情卻又在轉瞬間變得黯然,“查姐不會讓我去的。”
  “她下午要出去參加一個活動,你不說,我不說,她怎會知道?”
  “可我的記者證還沒下來。”他又道。
  “沒關係,我第一次參加類似的采訪,也是混進去的。”
  得到我的鼓勵,吳白丁接過我肩上的背包,與我一同向地鐵站走去,不過,直至坐在地鐵上,他還在擔心怎麽混入麗京酒店的發布會現場。
  “說說看,你當年是怎麽混進去的?”他向我討教經驗。
  “我——”回憶起往事,我輕笑道,“我是從男廁所裏翻進去的。”
  “哦?”他的嘴立即張成一個“O”型。
  “記得那是一樁煤礦事故的新聞發布會,在當地一間半舊的禮堂裏舉行,當時我與鍾立誠一同出差去那裏,到了現場,他卻不讓我跟去。他越不讓我去,我就越想進去見識一下,經過我的一番實地考察,發現該會場男廁所的窗戶湊巧有一個可供我爬入的洞,於是就出此下策。”
  “如果男廁所有人怎麽辦?”看他的神情,似乎覺得我過於膽大妄為。
  “我當時沒有考慮那麽多。”
  說話間,地鐵已經到站,從二號口出去,走五十米遠,就到了麗京酒店前麵的廣場。
  廣場上已聚滿了得到消息的各路粉絲,其中,季文塵的粉絲團所占的比例最大,他們拉著寫滿各種標語的橫幅,在外麵為偶像呐喊助威。
  麗京酒店防衛嚴密,每個側門都有兩位工作人員相對而立,檢查相關證件。
  “如何能混進去?”瞧著這場麵,吳白丁越發心虛。
  “鎮定一點,裝得好像你自己就是一名正式記者一樣。”我邊走邊囑咐他,剛來到門口,卻聽見身後一陣騷亂。
  回過頭去,隻見一群粉絲像是商量過似的,同時衝破警戒,向各個側門跑過來。
  場麵一時之間有些失控,我看準機會,立刻拖著還在看熱鬧的吳白丁,匆匆向心不在焉的工作人員出示證件後,趁亂混了進去。
  根據指示牌,我們來到東廳。
  雖然東廳也有工作人員檢查相關證件,但畢竟查得鬆一些,隻看了一眼我的記者證,就將我倆放了進去。
  剛坐定,《納蘭性德》的演職人員也相繼就位,發布會正式開始。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活的季文塵。”吳白丁壓抑著興奮,低聲對我說。
  “我也是。”
  我從兜裏掏出眼鏡戴上,向台上望去,由於相隔甚遠,台上的人於我來說,依舊麵容模糊,隻能大概辨出,中間坐著的是飾演納蘭性德的季文塵,坐在他身側那個不管什麽場合,總是戴著墨鏡的男人是該部電影的導演兼製片人汪衛,兩邊則分別坐著納蘭性德前後兩位妻子的扮演者,更靠邊坐著的那位,應該是江俊偉。
  因為季文塵下午還要出席另一個活動,發布會在二十分鍾後就匆匆結束,季文塵向與會人員連連道歉後,打算先一步離去。
  當然有記者不滿,在過道裏跟著追著為他拍照、問他問題。
  吳白丁也是,我正拿起相機對著越走越近的季文塵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他卻大跨一步,走上前去,想要找季文塵要簽名。
  “吳白丁。”
  我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卻不知被誰推了一把,慌亂中,我隻顧著護住相機,鼻梁上的眼鏡卻不知什麽時候被人擠落。
  我的眼鏡呢?
  環顧四周,我終於在前方的一小塊空地上找到一抹藍色,正要伸手去拾,一隻大腳卻在此刻從天而降,將我的眼鏡踩在腳下。喧鬧聲中,我仿佛聽見眼鏡在重壓之下碎裂的聲音。好幾百塊的眼鏡,說碎就碎,早知如此,當時在眼鏡行就不該聽夏露的勸,買這麽貴的眼鏡!
  惋惜過後便是怨憤。
  究竟是誰這麽不長眼睛?
  我順著這隻腳向上望去,發現它的主人,居然是季文塵。
  他似乎也察覺到什麽,早已退後一步,彎腰將被他踩變形的眼鏡拾起來,拿在手中稍作打量後,用詢問的目光環視人群,最終,他將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記者的職業反應促使我立刻站起身來,大聲道,“季先生,我是都市報記者梁爽,請問能不能為你做個專訪。”
  “眼鏡是你的?”他卻問。
  我點點頭,還想說什麽,擁擠的人群卻將我們隔開。
  場麵一時之間有些混亂,沒過多久,主辦方調來的一隊工作人員組成人牆,為季文塵開辟出一條順暢的通道,護送他安全離開。
  主角走了,配角們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轉瞬間整個東廳隻剩下寥寥幾人,吳白丁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地的碎片,我苦笑一聲,將相機裝到包包裏,正打算離開,卻看見一個小平頭自門口向我走來。
  “請問你是都市報的記者梁爽嗎?”來到我麵前,還未站定,他便問。
  我向他點點頭,“我就是梁爽。”
  “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證件,確認一下?”
  “誰會冒充像我這麽倒黴的人?”我咕噥著掏出證件,遞給小平頭,也沒有心情問他為何來找我,又為何要查看我的證件。
  小平頭不理會我的抱怨,兀自埋頭查對我的證件,在確定我就是梁爽後,他抬起頭來,對我說,“是這樣的,季先生邀請你為他做專訪。”
  “哦。”我點點頭,片刻後才大叫道,“什麽?季先生?季文塵?”
  “時間是下周三下午兩點,在江灘路的‘過路人’咖啡屋,你有半個鍾頭的時間。”交待完這一切,小平頭禮貌的向我點點頭,轉身離開。
  直至小平頭的身影在我視野中消失,我才緩過神來問自己,這一切是真的嗎?季文塵真的邀請我為他做專訪?
  方才我隻是出於職業本能,抓住時機隨便問了問,並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爽快答應,而且措辭這麽客氣——不是說答應我的采訪要求,而是說邀請我為他做專訪。
  不僅我不相信,我的同事們也都不信。
  周一開例會時,當我提出周三會去采訪季文塵,所有的人都一臉訝異望著我。
  “你確定?”查姐問我。
  “我也不是十分確定。”我告訴他們事情的前因後果。
  “那個小平頭是誰?”一位同事問。
  “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有人惡作劇?”另一位同事說,“季文塵自上次住院後,還沒有接受過獨家訪問,據說前陣子《時尚》雜誌曾聯係過他的經紀人,也被他以沒有檔期為由拒絕了。人家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時尚雜誌,他都能拒絕,我們是什麽?”
  聽他們這樣七嘴八舌討論,我也越發覺得事有蹊蹺。
  會不會真的是有人在作弄我呢?
  “我們也不要妄自菲薄,這樣吧,不管是不是惡作劇,梁爽還是依約前往,如果能采訪到季文塵,那當然好,否則,我們也沒有什麽損失。”查姐最後作出總結。
  轉眼已是周二的晚上,我對這次的訪問還是沒有什麽把握,整個晚上,都坐在書桌前邊吃磨牙餅,邊盯著季文塵的海報發呆。
  “再吃下去,你會變成一個大胖子,更加沒人敢要你了。”餘維之不知什麽時候來到我身後。
  “放心吧,就算我嫁不出去,你不會逼著你娶我。”我回過頭去,“這麽早就下樓,倪采兒那件旗袍全部完工了?”
  他點點頭,看了一眼桌上的海報,問道,“仍是在煩季文塵的專訪?”
  “明天就要去采訪了,可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你當了兩年的記者,不是嗎?”
  “我以前的采訪對象可不是季文塵。”
  “老師傅遇上新問題了?”他輕輕一笑,拖了一把椅子在我身側坐下,“問你一個問題,我為別人做衣裳,會先幹什麽?”
  “量胸圍、肩寬、袖長。”我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這樣問我。
  “答對了。”他點點頭,再問,“如果讓我做衣裳的人是倪采兒,她要穿著我為她量身定做的衣服參加J•X獎頒獎典禮,我首先應該做什麽呢?”
  “當然還是先量胸圍、肩寬、袖長。”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不就對了?不管對方是明星還是普通人,本質上是沒有什麽區別的,我做衣服,還是要從胸圍、肩寬開始量起,你做訪問,依舊是由一個接一個采訪問題,挖掘出受訪者的內心。”
  “可他是季文塵,我這兩天看了許多資料,都說他麵對媒體時,雖然謙和有耐性,但卻從來不會回答什麽實質性的問題,而且,如果我的問題過份,惹惱了他怎麽辦?
  餘維之沒有回答我,再問,“記不記得一年前鄧君的告別歌壇演唱會?”
  “當然記得,鄧君對演唱會的其中一個造型不滿意,陣前急招設計師重新設計,那麽多知名設計師中,她獨獨挑中了你。”
  “她為什麽挑中我?”
  “肯定不是因為你長得帥。”我故作認真地說。
  “更不是因為我的設計比別人有水準,而是剛開始她向我們征詢意見時,我會告訴她,她身上哪個部位有瑕疵,需要服裝來改善,不像別人,懾於她在歌壇的威望,隻會一味的討好。”餘維之拿起桌上季文的海報,仔細端詳了許久,再道,“此時的季文塵又何嚐不是一年前的鄧君?同樣是站在高處不勝寒,在諸多擁躉者與媒體的讚揚溢美之下,連一句真話都聽不到,在此刻,他內心最渴望的,興許就是有那麽一個人像對普通人那樣對待他。”
  “你的意思是明天做訪問時,我就把他當作普通人?”
  餘維之點點頭,“所以你何必煩憂?過去這兩年來,你采訪過那麽多人,有人曾因為你的問題過份拂袖而去嗎?”
  “這倒沒有,最困難的一次是采訪一個患有自閉症的小男孩,不過,最終我也讓他開口說話。”
  “是啊,沒有什麽問題是我們梁爽應付不了的。”餘維之拍拍我的肩,站起來,“我去煮一杯咖啡讓你提提神。”
  “維之。”在他掩上門的那一刻,我叫住他。
  “多糖多奶是嗎?我知道。”他透過門縫回應我。
  “不是這個,我想對你說聲謝謝。”
  “什麽時候學得這麽肉麻?在我這裏混吃混喝混住這麽久,我可從未聽你說過一個‘謝’字。”他似乎不太習慣我這麽客氣。
  “我是說真的,以前從不知道你這麽會開導人。”
  “以前你在工作上也沒遇到過難題。”
  是夜,在聽完餘維之一席話後,我否定了原來的采訪提綱,甚至也不打算另列提綱。我將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查閱季文塵的資料上,試圖揭開層層麵紗,了解他本人——不是作為娛樂名人的季文塵,而是作為普通人的季文塵。
  透過這些資料,我除了得知他愛好旅行、看書等等之外,還了解到,他是一個守時,同時也厭惡別人不守時的人。
  第二天到了約定時間,我準時前往‘過路人’咖啡屋。
  在高樓臨立的江灘路,隻有兩層樓高的“過路人”咖啡屋並不十分顯眼,正是因為這樣,以前每每路過,我都從未想過光顧。
  這次推開大門走進去,才知道裏麵別有洞天。
  放眼望去,隻見實木鑲就的牆壁上,垂著翠綠色的藤蔓,一條鋪著鵝卵石的人造小溪穿堂而過,小溪的中段,橫跨著石頭砌成的小拱橋,橋兩端連接著連綿起伏的人造灌木叢,之中零星放置著草繩編製而成的沙發、桌子,偶有一、兩顆榕樹立於其中,從樹幹上垂下粗粗的麻繩,拴著秋千、吊椅。吧台是由一棵更大的榕樹延伸而成,戴粗麻布頭巾,係圍裙的女招待們,在裏麵忙碌著。
  淡淡的鄉村音樂,濃濃的咖啡香,再加上此情此景,一切渾然天成,置身於其中,我仿佛來到小時候所向往的童話世界。
  能約在這樣一個地方接受采訪,足以見得季文塵是一個懂得生活的人,這樣想著,我對我的受訪者的印象,又不覺好了幾分。
  已有侍者上來,問我是不是約了人。
  “我約了季先生,不知他有沒有來?”我輕聲問。
  “請問您是不是都市報的記者?”
  “對,我姓梁。”
  “請您稍等一下。”那名侍者留下這句話,匆匆向那棵大榕樹走去,沒過多久,一位領班模樣的人來到我麵前,對我說,“梁小姐,季先生在十洞,請跟我來。”
  十洞?這個名字真怪!
  隨他一路走去,我這才明白,原來這裏的包廂,是一個個樹洞,每個樹洞上有編號,也有別名。別名都很雅致,是諸如長相思、點絳唇之類的詞牌名。
  季文塵所在的十洞位於林蔭小徑的盡頭,門楣上寫著“木蘭花令”四個字。
  推門進去,隻見一名白衣男子背對著洞門負手而立,看他的樣子,似乎正在細讀壁上卷軸裏的文字。許是關門聲驚動了他,他轉過身來。
  “梁爽,你好。”看見是我,他伸出手,與我輕輕相握,露出一個招牌式的笑容。
  我不禁微微一怔。
  許是眼下的環境不同於麗京酒店,許是這才算得上我們真真正正的第一次見麵,我隻覺得眼前這個笑眼凝人的季文塵比電影、雜誌以及任何媒體上所見到的他都要好看一百倍,特別是那雙為影迷們所稱道的極具殺傷力的眼眸,視線所及,隻怕連冰都會溶化。
  難怪他會有那麽多女粉絲,難怪有那麽多女藝人希望與他合作,因為即便就這樣靜靜看著他,也是一種千金難買的視覺享受。
  “怎麽了?我的臉上有麻子嗎?”他突然問。
  “沒,沒有。”我好不容易才緩過神,輕笑道,“也許是昨晚看過太多與你相關的視頻、圖片,乍見真人,有一種恍若夢中的感覺。”
  難道不是夢,甚至是他那把渾厚的聲音,我也覺得在某一處,曾真實的聽到過。
  不知,這算不算得上是“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侍者在這個時候拿上餐單,我要了一杯多奶多糖的卡布其諾,季文塵要了一杯深度烘焙的巴西咖啡。
  “方才在看什麽呢?”我從包包裏拿出錄音筆,放在桌子上。
  “《木蘭花令》。”
  木蘭花令?我想起門口的詞牌名,稍稍側過頭去,這才注意到樹洞內壁上所掛的卷軸上,全都用毛筆抄錄著不同詞人寫的木蘭花令。
  比如我近旁的這首便是蘇軾為紀念歐陽修所作的那首。
  他剛剛看的是哪首呢?
  我向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望去,由於視力不佳,隻依稀能看見“木蘭花令”四個字,隨後的小字,一團模糊。
  “是不是‘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我收回目光,揣測道。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他點點頭,接著把上半闕念完,微微一笑道,“你怎麽知道是這首?”
  “猜的。你將出演納蘭性德,自然會更加留意他的作品。”因為是做采訪,我明知故問,“不知這首詞是什麽意思?”
  “詞人是借女子的口吻感歎,與意中人的相處如果總像初相識時那般深情繾綣就好了,如此,也許這世上就不會有像漢代班婕妤那樣愛到最後卻被離棄的女子,接著又歎道,這些男人明明變了心,卻反而說情人的心本來就容易變。”
  “讀納蘭的悼亡詞,應知他不是這樣的男人。”
  “多情又有什麽好?反而容易為情所苦!”談及他將飾演的這名才子,季文塵似乎無限感慨,“記得曾看過後人寫的一本傳記,裏麵寫道:他這一生非常矛盾,生為滿族人卻癡迷漢文化;身為權相明珠之子,康熙帝一等侍衛,身處喧紅鬧紫、高門廣廈之中,心卻遊離於繁熱之外;地道的滿族八旗子弟,結交的卻都是漢族落拓文人;走在仕途,卻一生為情所累。”
  他的這番話,也觸動了我。
  “誰又不是矛盾著過活?隻是深淺不一罷了。”
  “嗯?”
  “比如像你這樣的大明星,站在舞台上受萬人囑目,走下舞台,所到之處,也少不了鎂光燈以及一大堆保鏢、擁躉者,根本沒有私人空間。會不會有那麽一刻,你但願自己變成像我這樣平凡的人,走在外麵繁華的江灘路上,不求有好奇眼光,不求有驚叫聲,隻求能呼吸一口自由空氣?”
  我一口氣說完,卻見季文塵用一種莫名的眼光牢牢盯著我,這才覺得方才的話太過造次,急忙補救道,“更比如說我,明明一心想做好社會版新聞,卻陰差陽錯,被調來做娛樂新聞,坐在這裏采訪你。”
  話落,又意識到這番話更有問題,說得好像我並不是心甘情願采訪他。
  雖然餘維之讓我將明星當作普通人,卻也沒有慫恿我像現在這般口無遮攔,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麵對初相識的季文塵,我竟會如此不受控製的暢所欲言。
  刹那間,有一種至為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間,我卻又理不清,抓不牢。
  好在季文塵並不以此為意,麵對我的種種,他隻是報之一笑,而侍者又恰巧在此刻端著咖啡叩門進來,解了我的窘。
  “糖與奶精。”待侍者放下咖啡轉身走出去,我將放置在我這端的盤子推過去。
  “謝謝,不用。”
  “你喝黑咖啡?”
  “對。”他啜了一小口咖啡,見我一塊接一塊放糖,忍不住問道,“你的這杯難道不是多奶多糖的卡布其諾?”
  “是啊!”我喝掉浮在上麵的奶泡,又倒了許多奶精進去。
  “這樣喝咖啡,味道會不會怪怪的?”他含笑望著我。
  “沒辦法,我怕苦,即使是卡布其諾,我也嫌不夠甜。”
  “怕苦為何又要喝咖啡?”
  “你是第一百零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那我就第一百零一次回答如下,我怕苦,卻又舍不得咖啡的香味,所以非要喝咖啡。”我攪拌著杯中在其他人眼中已不能稱之為咖啡的液體,繼續道,“你也許會像前一百個人那樣對我說,像我這樣什麽都想抓在手裏,是貪心。”
  “不,你隻是忠於自己的口味。”
  “忠於自己的口味?”我喝下一口甜甜的咖啡,笑道,“你是第一個聽我道明因由後,還肯用相對褒意的詞稱讚我的人。”
  “不用再當一百零一,轉而當第一,這是我的榮幸。”他笑眼凝視著我,嘴角現出兩彎優美的弧線,眸子中流露出柔和的光芒。
  一段關於咖啡的小插曲之後,轉回正題。
  我們從《納蘭性德》這部電影談起,聊到納蘭性德的為人、作品,再聊到與他詞品相近的晏幾道、李煜,複又從中國古典文學談到外國文學的起源……
  聊得越深,我越發為他在文學方麵的見解所折服。
  而他,也並非像我之前了解的那樣,難於應付,善於與記者打太極,興許是我沒有問及過於涉及隱私的問題,他幾乎有問必答,無所不盡。
  說看書隻是你的愛好,簡直是太謙虛了!”采訪結束後,我歎道。
  “我隻是接下這部戲後,臨時抱佛腳,讀了一些想象中納蘭性德會讀的書。”他謙虛地說。
  “很難相信你這是臨時抱佛腳。”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此刻再向他望去,隻覺得他自內向外都散發出一種文人特有的儒雅淡泊風度,如若換上旗裝,活脫脫就是從書裏走出來的納蘭公子。
  一名優秀的演員,應當如是!
  “非常高興能與你共度這半個小時。”
  “我也是。”我收起錄音筆,順道看了看時間,“不過,好像已不止半個小時,不知有無耽擱你今日的行程。”
  “我沒有你想象中那樣忙。”
  “可是在我的印象中,藝人們都行色匆匆,一個通告接一個通告,中間連多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那樣才矜持,才有神秘感,不是嗎?”他含笑反問。
  “也對。”我笑著點點頭,突然想起吳白丁的囑托,從包包裏掏出那個粉紅色筆記本,攤開後遞給他,“能不能請你幫我簽個名。”
  “當然可以。”他掏出筆,看了一眼筆記本上的Kitty貓,“這不是你的筆記本吧?”
  “你如何知道?”
  “你的筆記本不會是這種風格。”
  “我是替同事喜歡的一名女生要的簽名,你的簽名,是他的機會。”
  “哦,是嗎?”說話間,他已經簽下自己的名字,在塵字最後一筆頓了片刻,他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你等我一會兒。”
  話落,他起身來到門邊,對外麵候著的人低聲不知說了些什麽,沒過多久,那個我在麗京酒店見到的神情酷酷的小平頭叩門進來,遞給他一張《納蘭性德》的定妝海報。
  “這是我的助手小艾,這是都市報記者梁爽。”他為我們介紹,大筆一揮,在海報上也簽上自己的名字,折好後,夾在筆記本裏遞給我,“送給你的同事,希望他的機會更多一些。”
  “你真好!”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可以想象,吳白丁看到這張海報後,會是怎樣的欣喜。
  “有機會大膽追求自己所愛,是一種運氣,祝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個時候,門又被叩響,方才領我進來的那個領班模樣的侍者推門進來,看了我一眼,想說話又有些躊躇,似乎在考慮怎麽措詞。
  季文塵像是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在哪裏?”未待那位領班開口,他便問。
  “大門外麵,都圍滿了,連客人出入都成問題,我與經理商量過,如果您願意,廚房的通道可以供您離開。”
  “嗯,麻煩你們了。”季文塵點點頭,回過頭來對我說,“不好意思,我要先行一步,如果你不趕時間,就在這裏多坐一會兒。”
  通過他們的對話,我大概也猜到發生了什麽,隻是沒有想到經常在娛樂新聞裏見到的畫麵,今日居然能親眼目睹。
  我目送著季文塵埋單後匆匆離去,又耐著性子坐了約莫一刻鍾,才收拾好采訪器材,從包廂裏出來,剛走至走廊的叉口,就看見那名好心的領班,我立刻加急幾步跟了上去,問道,“季先生安全離開了嗎?”
  “總算有驚無險。”
  “這就好。”我鬆了一口氣。
  “真替他難受,每次光顧,都不能安安靜靜喝完一杯咖啡。”
  “季先生常來這裏嗎?”我問。
  “我好像太多話了,不是嗎?”領班警惕地看了一眼我肩上的采訪包,向我微微躬了一下身子,托著盤子,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突然有一種被歧視的感覺,急走兩步想跟上去解釋,卻又僵在那裏,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更何況,我能說什麽呢?
  原本,我就與外麵那群人一樣,是娛樂記者,是致使季文塵不能安安靜靜喝完一杯咖啡的罪魁禍首。
  這天下午直至晚上,我都坐在書桌前整理此次采訪的錄音,一遍遍聽著我與季文塵半個多小時的談話錄音,各種想法直湧上心頭。
  然而,當我提起筆,正經要寫,卻又理不清思路。
  苦思半晌,我重新按下錄音筆的播放鍵找感覺,乍一抬頭,卻看見餘維之立在身側。
  “你怎麽在這裏?”
  “我如果不在這裏,你的磨牙餅會這樣吃之不盡嗎?”他把裝滿磨牙餅的盒子放在桌角,低頭看了一眼平鋪在桌上的稿紙,問道,“梁小姐,你今天的訪問對象是季文塵還是納蘭性德?”
  我這才注意到,稿紙上被我大大小小寫滿了納蘭公子的名字。
  “納蘭性德,納蘭性德。”我默念著這幾個字,靈感突現。
  “對呀,我可以從與‘納蘭性德’談古典文學的角度寫這篇訪問,不僅寫這個‘納蘭性德’,也寫曆史上真實的納蘭性德,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再係統介紹他的作品以及對他文學創作有影響的人。”
  “什麽納蘭性德,什麽這個那個?”餘維之聽得一頭霧水。
  “季文塵就是納蘭性德,納蘭性德就是季文塵,今天我一次性采訪兩個人,但這兩個人又是合二為一的。”我興奮地說。
  餘維之還是一臉茫然。
  “你家裏有沒有古典文學方麵的書籍,特別是與古詩詞相關的?”未經思索,我便問道。
  “你認為會有嗎?”他反問。
  “也對,你怎會有?服裝設計的書籍倒是滿滿一屋子。”我看了看時間,已是零點一刻,這個時候,去哪裏找資料呢?
  “非得現在找?”餘維之看穿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性格。”
  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我,似乎想要勸我,又明知勸不住,最後他搖搖頭,長歎一聲道,“真拿你沒辦法!”
  “你看那邊。”他拉開窗簾,向西北方指去。
  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我看見斜對麵一處燈火通明的所在。
  “那是一間新近才開業的店,據說是二十四小時通宵營業。”
  “真的?”我定睛再看,才見那棟房子約莫二樓至三樓處豎掛著一個綠色的大燈箱,上麵寫有幾個大字,我隻隱約分辨得出,第三個字是“書”。
  “上麵寫著什麽?”我問他。
  “思樂書局。”
  一刻鍾後,我來到思樂書局。
  確是新開業的書店,一進大廳,便嗅到一股新裝修的味道。許是沒有太多人知道這間剛開業不久的書店,許是在這個時段買書的人本就不多,書店大廳中隻有寥寥幾個人,就連收銀台前的店員,也閑來無事,眯縫著眼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查看導購圖後,我徑自乘電梯來到三樓文學廳,這裏更是清靜,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一排排書架找過去,終於在靠牆角的書架上,找到《李後主詞集》,往上看去,最頂層的書架上,好像插著一本納蘭性德的《飲水詞》,定眼再看,好像又不是。
  我仰著頭,虛著眼睛,正欲再次確定,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手從我身後越過,輕輕鬆鬆將那本書取下,交到我手中。
  “你要找的,應該是這本《飲水詞》。”
  “謝——”我轉過身去,一個謝字還未說出口,便怔在那裏。
  我是不是眼花了,站在我麵前的這個人,居然是季文塵。
  隻見他身著一件式樣十分普通的軍綠色T恤,頭戴一頂同色係的鴨舌帽,正含笑望著我,見我久久呆在那裏,他故作吃驚地問,“怎麽了,難道我的臉上又有麻子?”
  “真的是你!”我環顧四周,再三確定四周的確無人後,壓低聲音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逛書店。”
  “你——你不怕被人發現嗎?”想起昨天下午的事,我有些為他擔心。
  “所以才會晝伏夜出。”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書,踱到另一側的書架前,抽出一本《納蘭性德評傳》,轉身又在其旁的書架上抽出幾本書,直到抱了滿懷的書,他才回到我身邊,對我說,“這些書,興許都是你要找的。”
  說是替我找的書,可他又似乎沒打算給我。
  我掃了一眼書脊,的確,這些都在我列出的清單中,其中有一、兩本我沒想到,他卻替我想周全了。
  他似乎比我自己還清楚我想要什麽。
  我突然覺得這樣的感覺與另一種熟悉的感覺十分相似,仔細思量後,卻又認為這完全不可能,他怎麽可能是他?
  更何況,我早就知道那人是誰。
  “看樣子,你是這裏的熟客。”我收回萬千思緒。
  “自這裏開張以來,我隻要有空,夜裏就會過來。”他左右望了望,看見一個人正從電梯那邊過來,立即背過身接著道,“趁現在人還少,抓緊時間多逛逛。”
  我緊盯著那個剛上來的人,直到他隱沒在另一側的書架中才開玩笑似的說,“你把這麽私密的事說給一名娛樂記者聽,就不怕她將此事暴光?”
  “我相信她不會。”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這個時候,我聽見腳步聲又從另一側傳來,他大概也聽見了,拉低鴨舌帽,道,“書買齊了,我們走,好嗎?”
  試問這世上又有誰,能夠拒絕他這麽溫柔的請求?
  “好。”我立即說。
  一起下至一樓,季文塵神情自若來到收銀台前,將懷裏的書放在高台上,又轉過身,接過我手裏的書疊放在上麵。我站在他身後,卻左顧右盼,神色慌張,總擔心下一秒鍾,他就會被某位眼神特別好的粉絲認出來。
  恰巧在這個時候,站在暢銷書榜前的一個瘦高個男人看了我們一眼,立即合上書,大步向我們走來。看著這架勢,我越發緊張,不由扯了扯季文塵的衣角,小聲提醒他有人認出他來了。
  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那個大步走近的男人,向我低眉一笑,拍拍我的手,輕語道,“別怕,不是。”
  短短四個字,卻仿佛有讓人安定的力量,原本提到嗓了眼兒的一顆心,立即落回原地。
  的確是一場虛驚,那個男人在我身後站定,又翻開書埋首閱讀,原來,他隻不過碰巧選好了一本書,過來收銀。
  收銀員一邊打嗬欠,一邊收銀,睡眼惺忪的他,根本沒有認出眼前這個掏錢付帳的男人是誰。“你真鎮定!”走出書店,我道。
  “隻是因為我比較有經驗,知道別人如果發現我,是怎樣的反應。”
  “驚叫?尖叫?像猛獸撲食一樣撲上來?”
  他輕輕一笑,不置可否,從書袋裏拿出他買的一本書,將其餘的書遞過來,道,“這是你的書。”
  “我把錢給你。”
  我正要掏錢,他卻把袋子往我懷裏一放,“不用了,這書就當是我送給你的,用來——”頓了頓,他道,“用來陪罪。”
  “陪罪?你什麽時候得罪我了?”
  “麗京酒店,我踩碎了你的眼鏡,不記得了嗎?”
  “你不提,我還真忘了!”我拍了拍書袋,爽快地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心安理得接受這一大袋書。”
  “這樣最好!”他笑著點點頭,指著不遠處一個藍色P字牌道,“我的車停在那邊的停車場。”
  “取車方便嗎?要不要我幫你刺探軍情?”我問。
  “不用,沒那麽恐怖。”他莞爾,“更何況,停車場這個時段的管理員老伯與我很熟,就算有什麽突發事件,他也會掩護我。”
  “那……再見。”我騰出一隻手,對他揮了揮,轉身離去,才走出幾步遠,卻聽見他在身後叫我的名字。
  我立即回轉身。
  “你提著這麽重的書,我想我應該送你回去。”他向街邊臨時靠停處指了指,“站在那裏等我去取車,好嗎?”
  “不用了,我就住在這附近,你看,就在斜對麵那幢房子八樓亮燈的地方。”
  “的確很近。”他收回目光,卻還是走到我麵前,從我的手裏拿過書袋,“既然這麽近,我就步行送你過去。”
  我還待說什麽,他卻率先一步向天橋走去,邊走邊道,“不管怎麽說,作為一位男士是不應該讓一位女士在深夜裏獨自一人回家,尤其那位女士手裏還提著這麽重的東西。”
  “說得也是!”我跟上前去。
  “再則,我要格外討好你,你才能在專訪裏把我寫得更出色一些,不是嗎?”他側過頭,向我微微一笑。
  “我不受賄的。”我向他眨眨眼。
  “哦?”他故作驚異,“不過,即便是這樣,我還是好奇你筆下的專訪。”
  “是好奇還是不放心?是不是連你都看出來了,我算不上是一個合格的娛樂記者。”
  “娛樂記者也有合格的標準?”
  “當然有,要窮追猛打、要揭人私隱、要一切以銷量為重,不顧當事人死活等等等等,至少在開會時,我的頂頭上司是按這個標準要求同事們的。”
  “為什麽這就是標準?”
  “因為所有同行都這樣執行。”
  “所有人都在做,也不表示那是標準,那是正確的,不是嗎?”他反問。
  “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我要寫出與眾不同的采訪稿,要打破這個所謂的標準!不過——”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滋味並不好受。”
  “再不好受,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眼神,“你的專訪稿什麽時候出來,到時候,我會買一份支持你,同時支持自己。”
  “這個周末。”
  臨近周末,待我將花了好幾個通宵寫成的訪問稿交上去時,查姐卻隻是匆匆看了一眼,就將稿件丟還給我,要我改。
  一天之中,我改了三次,卻仍舊沒有通過。
  “你根本不明白我要的是什麽!”在我第四次交上稿件時,查姐將厚厚一遝稿紙往桌上一摔,對我說,“采訪季文塵這麽千載難逢的機會,看看你寫的是什麽?納蘭性德、李後主、詩詞、曆史考證、書籍介紹,你有沒有弄清楚,你是在做娛樂版,不是做讀書版!你弄出這樣的東西,會有人看嗎?”
  雖然鍾立誠曾告誡過我不要與查姐爭論,但麵對她對我的稿件的全盤否定,我還是忍不住據理力爭。
  “上麵列明的書籍,都是季文塵介紹的,裏麵的觀點,也大都是他的觀點,我認為觀眾在期待他所主演的電影的同時,也會很想先行了解這部電影的背景知識,特別是通過他的視角去了解。在娛樂的同時,卻有所收獲,豈不是一舉兩得?”
  “你以為?”查姐反問,一臉不屑。
  “對,我以為!”我毫不示弱,與她對視。
  “你應該多看看別人是怎麽做娛樂!”
  “我不是不知道別人怎麽做,也不是學不來,但,做我們這一行,難道就隻能如此,成日關心這位明星與誰去酒店開房,那位明星家裏用的廁紙是什麽品牌?這樣做,是不是太無聊了?”
  “讀者愛看。”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選擇!做新聞,應該是我們引導讀者,而非讀者主導我們,我們應該更積極一些,向上一些。”
  “你是在社會版呆久了,社會責任心太強。”查姐的臉色逐漸發青。
  “做娛樂,難道就可以不負責任?”我反問。
  聽聞這句話,查姐像是乍然一驚,定定地看了我許久。
  末了,她向我揮了揮手,輕歎一聲道,“梁爽,你出去吧。”
  “怎麽樣?怎麽樣?”見我出來,吳白丁忙放下手裏的事,連聲問。
  “沒戲了。”我把稿子往桌上一放,聳聳肩道。
  “再改再試一次。”
  “我清楚她的要求,但我沒辦法改成那個樣子,我做不到,改一百遍也做不到。”我固執己見。
  “也就是真的沒戲了?莎莎還等著看這篇專訪呢!她說這篇專訪對她來說意義非凡。”吳白丁有些失望地說。
  莎莎就是他心儀的那名女孩子。
  “如果她感興趣,你可以把這稿子拿去複印。”
  “看來也隻有這樣了。”吳白丁來到我這邊拿起稿子,再次確認,“這個周末真的登不了?”
  我遲疑了一會兒,果斷得點點頭。
  果然,周末版原本要登我這篇專訪的位置,登了陳信寫的電影J•X獎專輯,說是J•X獎專輯,內容卻與電影一點關係都沒有,隻是細數曆屆影帝的情史。兩次稱帝的季文塵自然名列榜首,他的三段情史有人物,有地點,有對話,有情節,被描述得繪聲繪色,筆者像是曾埋伏在身側,親眼目睹般。
  “哪來的這些資料?”我拿著報紙問陳信。
  “網上,娛樂八卦論壇裏報料的人多得是。”
  “這也能信?”
  “娛樂嘛!”
  我語結,為什麽每個人都認為娛樂新聞不是新聞,不需要講究新聞的真實性?真不知季文塵買了這期的報紙,會做何觀感。
  也許,他已經習慣!
  離開報社,剛回到餘維之家裏,就接到夏露撥來的電話。
  “這些天你都跑去哪裏了?打你的手機總是關機,家裏的電話也總是沒有人接。”剛接通,也沒有與她客氣,我便大聲問。
  “我有三個消息,兩好一壞,你要先聽哪個?”她卻說。
  “當然是好消息。”
  “第一個好消息是,你今天可以搬回來住了。”
  “你終於肯走了?”
  “我沒打算走,但你出差這麽久,也該回來了,就連顧升平也在問我的室友怎麽出差這麽久也沒回來。”
  這見色忘友的家夥,居然是因為男友問起,才會想到我。
  “你難道沒有告訴他,我出差去火星了。”我沒好氣地說。
  “第二個好消息是你一直惦記的那位林醫生的消息,不過這消息說來話長,我得當麵跟你細說。”
  林辰的消息?難道他回來了?
  經過一天的失意,我總算等到一個讓人振奮的消息!
  “不能長話短說嗎?”我急於證實。
  “不能!”夏露居然賣關子。
  “我立即回來。”說著我就要掛斷電話,卻被她叫住,“你別回來,還是我過來比較好。”
  半個小時後,夏露趕過來,一進屋,她便裏外張望著,“咦?餘維之呢,中午打電話給他,他還說今天一整天都有空。”所有的房子裏都沒看見餘維之的身影,她指了指天花板,問道,“是不是在樓上。”
  “他參加下屬的生日派對去了。”
  “中午通話時他怎麽沒告訴我。”
  “他也是下午才知道,怎麽?你趕過來究竟是見他還是見我?還有兩個消息呢?”
  “等他回來再告訴你。”夏露往沙發上一躺,神情古裏古怪的。
  “最討厭你這樣說話說半截,快告訴我,是不是林辰回來了。”我走過去搖她的身子。
  “不說不說就不說。”她抱臂如老僧入定。
  我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威脅她道,“如果你還賣關子,我這就去‘夢中人’找顧升平,告訴他那房子是我租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室友,還告訴他……”
  “去吧,去吧。”夏露眯縫著一隻眼說。
  “你以為我與你開玩笑?”我冷笑一聲,去門口換鞋。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她見我真的要出門,跳起來一把拉住我,罵道,“臭梁爽,我等餘維之回來才告訴你,是擔心萬一你聽到我的消息後想不開,還有他懂得怎麽安慰你。”
  “他也不懂。”我順口道。
  “至少比我懂!”
  “慢著。”我突然才反應過來夏露方才說了什麽,大聲問道,“我為什麽會想不開?難道——難道你把我的房子燒了?”
  以夏大小姐的冒失,還真是有可能!上次她為了招待男友在我家做披薩,就把房東的微波爐報銷了,最後還是我買了一個新的,賠給人家。
  我越想越覺得是!
  “不,不是,當然不是。”夏露道。
  “那是什麽,快告訴我。”
  “是你一定要我說的,聽了後悔可別怪我。”
  “廢話少說。”
  “好吧,我說。”夏露翻了一個白眼,也不看我,嘴裏念經似地咕噥道,“林醫生出差回來了。”
  “這就是你的壞消息?”
  “與更壞的消息相比,這算得上是一個好消息吧。”她皺了皺鼻子,“如果我是你,我會希望這人永遠不要回來。”
  我不與她計較,追問道,“你怎麽知道他回來了?”
  “聽張媽說,昨天下午,他帶著從香港買回來的禮物,與夏暉一起去夏府拜見夏仁川。”張媽是夏家的老管家,夏家眾多兒女中,她最疼夏露,夏露也最粘她。
  “林辰與你姐姐一起去你父親?”也許是過於怔驚,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還不明白,他這是去見家長。”
  “不可能!”我立即道。
  “早知道你不肯接受現實!”夏露看了我一眼,“今天下午夏暉與他約在帝華酒店東華廳吃飯,要不要我帶你過去瞧瞧?”
  “好。”
  她大概沒想到我會答應得這麽爽快,直盯著我小聲問,“這樣會不會很尷尬,畢竟他就快是我姐夫了。”
  “我隻想見見他。”我平靜地說。
  我與夏露一同來到帝華酒店,剛進東華廳,便看見夏暉與一個男人坐在大廳的一隅,這個男人我見過他的照片,更熟悉他的聲音,是林辰。
  “不介意我們拚桌吧?”夏露拉著我走過去,也不等他們回應,就一屁股坐下,招來侍者,點了單。
  “這段時間又在外麵忙什麽,人影子都不見,聽大哥說,他讓給你住的那套房子也不見你回去。”夏暉問她。
  “在朋友家暫住。”
  “有空多回去看看父親,他怪想你的。”
  “想我還是想罵我?我才不給他機會!”
  她們姐妹倆寒暄,我則偷偷打量坐在我斜對麵的林辰,也許有了愛情的滋潤,他本人比照片中要精神,卻如之前夏露所形容的那樣,不苟言笑。
  他似乎並不認識我,隻是在夏暉介紹他給我們認識時,才對我與夏露一一頷首,那神情,客氣又陌生。
  “瞞上欺下的功夫做得倒是不錯。”夏露歪著頭打量他,陰陽怪氣地說,隻有我知道,她是在為我打抱不平。
  夏暉卻誤會了,解釋道,“並不是存心要瞞著家裏人,而是不想在時機未成熟時,給別人太多說閑話的機會。”
  “身正不怕影子歪。”夏露道,看了林辰一眼,又道,“還有一句俗話說得好,平生未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
  “這丫頭,就知道濫用俗語。”夏暉笑著對林辰說。
  “什麽時候升當骨外科主任?”夏露卻又再問。
  林辰一時之間神情有些尷尬,側過頭去與女友相對而視。
  “夏露,你怎麽說話!”夏暉收起笑容,小聲喝道。
  “是人都不願聽真話。”夏露喝了一口茶,沒好氣地說。
  “夏露。”我在下麵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因為維護我,對林辰這麽無禮。
  這怪不得他,他從來沒有暗示過什麽,更沒有承諾過什麽,一切都是我多心了,我以為一個幾乎每夜都來陪我聊天解悶的男人,與我之間,會發生些什麽。
  令我心痛的是,即便關係不能更進一步,也還是朋友啊,他為何要裝得根本不認識我一般?
  “夏暉,我想跟你單獨聊聊。”夏露突然道。
  “有什麽事不能在這裏說?”
  “你不是想知道我這段時間在外麵幹什麽嗎?跟我出去我就告訴你。”見夏暉在用眼神征求男友的意見,夏露激道,“眼前這個女人究竟是不是夏家大小姐?與妹妹聊個天,居然還要再三請示!”
  “我去去就回。”夏暉沒有理會夏露,對林辰道。
  “嗯。”林辰點點頭。
  這個“嗯”字,是我恢複視力後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但,不知為何,我卻覺得這把聲音落在耳中十分陌生。
  是不是因為他已不再是我心中的那個林辰?
  夏露拍拍我的肩,向我使了個眼色,暗示這是我將一切弄清楚的好機會,然後一把挽著夏暉的胳膊,走了出去。
  桌邊隻剩下我與林辰二人,我倆卻大眼瞪小眼,似乎不知如何應付彼此。
  我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從何問起。他呢?大概是覺得尷尬吧,也許,他根本沒想到會再次遇見我。
  “林醫生喜歡天文學嗎?”最後還是我打破沉默。
  “沒有研究過,我是一名醫生,不是一位天文學家。”
  “那你一定不知道牛郎星與織女星相隔多遠。”
  “不知道。”
  “十六光年,牛郎與織女的距離是十六光年。”我注視著他的神情,最後那一夜,是他親口告訴我這段距離的存在,如今,他卻裝得好像真的不知道一樣。
  這是那個曾經讓我心動的男人嗎?
  抑或,他隻是一個陌生人。
  用完餐,與夏露一道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還在思考這個問題,把以前我所認知的那個在夜色之中與我對月聊天的男人,與剛剛見過的林辰對比,越想我越覺得不對勁。
  “怎麽了,還難受啊?”見我長時間沉默不語,夏露用胳膊肘撞了撞我,“你若真的喜歡那個混蛋,我就幫你把他從夏暉手裏奪過來,反正我也不想叫他姐夫。不過,看神情,夏暉好像真的很愛他。”
  “也許我們怪錯他了。”過了許久,我道。
  “怪錯他了?”夏露冷哼一聲,“他難道沒有一邊與夏暉秘密戀愛,一邊在醫院裏勾搭你?”
  “沒有。”
  “沒有?難道是你在夢遊?”
  “我也沒有夢遊,隻是那個與我在醫院裏聊天的人不是他。”
  “不是他是誰?”
  “我也不敢肯定。”
  說話間,我們來到地鐵站,剛巧有一列地鐵駛來,夏露立即走了進去,看見我還站在原地不動,她向我招招手,叫道,“傻愣著幹什麽,快上來呀。”
  “你先回去吧,我還要去報社有點事。”在地鐵門將要關閉的那一瞬間,我道。
  報社裏下午加班的人都已經離開,除了吳白丁,他正坐在電腦前邊啃一塊麵包,邊修改一篇稿子,看見我,他驚詫地問,“你怎麽又回來了。”
  “東西忘在這裏了。”我在屜子裏翻弄,“你呢?沒有約會?”
  “她今天要去見一個比我更重要的人。”
  “還沒有進展?”
  “在她有空的時候,也願意讓我陪她逛街,不知這算不算得上是進展。”吳白丁撓了撓頭發,羞澀地說。
  談起他喜歡的那名女孩子,他總是顯得不自信。
  “是,當然是進展。”我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繼續埋首尋找,終於在屜子裏找到采訪用的錄音筆。我迫不及待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所幸,之前與季文塵在“過路人”咖啡屋的對話內容並沒有刪除。
  一遍又一遍聽著他的聲音,聽他談及納蘭性德的身世,談及這位相國公子身處高門廣廈之中,心卻遊離於繁華熱鬧之外時的矛盾與無奈,再回憶起許久之前的那個夜晚,“林辰”曾向我感歎過,人生在世,就是妥協,再妥協。
  當時,我還好奇過,一名醫術高明、前途無量的外科醫生,為什麽會發出這樣的嗟歎。
  身為救死扶傷的醫生,的確不用矛盾、無奈。
  但,身為天皇巨星呢?
  所以采訪他時,我冒失說出成日被鎂光燈包圍的他,最想要的是一口自由呼吸時,他會用那種莫名的眼光注視著我。
  自由呼吸是他想要的,但,因為被環境、名氣所束縛,他隻有妥協、再妥協。
  是這樣嗎?
  如若這一切還不能證明他就是“林辰”,那麽,還有麵對他時那種坦然欲言的感覺、無話不說的衝動,確能讓我肯定,他就是他。
  更何況,還有那把聲音。
  隻是,如果他就是那個夜夜與我在露台聊天的人,為什麽他卻一直不願告訴我他的真實身份?初見麵時假借林辰的身份我可以理解,畢竟,他的身份太耀目,太特殊,可是後來呢?當我采訪他,當我與他在書店不期而遇,為何他還要裝作我們以前從未見過?
  難道他在擔心什麽?
  擔心什麽呢?如若他就是那個與我聊天的人,經過那麽多夜的促膝談心,他應該了解,我是怎樣一個人。
  我急於知道答案,急於聽他親口證實他即是他,但我卻隻能站起又坐下,什麽辦法也沒有。在這個城市裏,報紙、雜誌、電視、鬧市區的廣告牌、地鐵站……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身影、他的笑容,他似乎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及,卻終究遠在天邊。
  “你怎麽了?”我的坐立不安驚擾到在一旁改稿子的吳白丁。
  “你知道有什麽法子聯係季文塵嗎?”我病急亂投醫,一句話剛出口,就知道自己問錯了人,他也是才入行,怎會有這方麵的人脈網絡。
  “我知道。”他卻說。
  “什麽法子?”
  “今晚手機商MON在時代廣場有活動宣傳新款手機M610,季文塵是這款手機亞洲區代言人,自然會出席,莎莎早就去那裏了。”
  “幾點鍾。”
  “好像是八點。”
  我看了看表,隻差五分鍾就到八點了,也不理會吳白丁在身後問我為什麽要找季文塵,就衝了出去。
  待我乘車趕到時代廣場,已經八點半,遠遠的看見臨時搭建的高台上,有一個白色的身影,雖看不清他的麵容、身形,卻能通過同圍一聲聲“季文塵,我愛你”、“季文塵,塵迷會永遠支持你”的呼喚,確定那個身影的主人正是季文塵。
  隔著數萬人,我遙遙望著他,突然拚命向前擠去。
  我進一步退半步,艱難向前,卻感覺到周圍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人們的情緒也越發激昂,待我好不容易在人群中站穩腳,踮起腳尖抬頭望去,才發現高台上已經失去那個白色的身影。
  站在茫茫人海中,舉目四顧,我甚至無法得知他離去的方向。
  季文塵走了,人群開始鬆動,漸漸的,廣場上隻剩下數十群死忠的粉絲,各自圍成圈,或嘻笑著討論方才見到偶像的景況,或交換查看彼此拍下的手機視頻。
  我終於能順利抵達高台近處,隻見工作人員正忙著撤走台上的設施,方才站在附近的幾名女生攀邀著向前,向他們討要貼在台上的大幅海報,一個佩戴工作牌領頭模樣的人點了點頭,像是應允了,那幾名女生便欣喜又小心的去揭那張海報。
  海報上是季文塵英俊的臉,就算被放大許多倍,依舊完美無瑕,特別是那雙極具魅惑力的眼眸,仿佛注視著台下的每一個人,又似乎隻凝視著望向他的那一個。
  季文塵,你是他嗎?我凝望著那雙眼眸,輕聲問。
  然而,我的聲音,卻如同之前那無數次的“季文塵,我愛你”一樣,最終投向虛無。他不可能聽見,也無法回應。
  四處散落的印有他身影的M610宣傳單,以及他的這些粉絲仿佛都在提醒我,他於我,就像牛郎星於織女星。
  ——夜夜在星河相對,卻因為隔了十六光年的距離,永遠無法交流。
  這天,我正呆在房裏聽那段采訪錄音,夏露卻咚咚跑了進來,仰身往床上一倒,直呼道,“無聊死了!”
  “顧升平呢?怎麽自從我回來後,就沒見他來過。”
  “他外出演出了,要明天才回來。”
  “你真的打算在這裏一直住下去?”
  “反正我賴定你了,你別想打發我走!”夏露翻身伏在床上,伸手拉下我的耳機,塞在耳朵裏聽了半晌,問道,“怎麽又在聽這段采訪?”
  我隻是笑笑。
  “你真的認為,他就是那段時間在醫院與你聊天的人?”
  “我也不知道。”從開始的不信,到見過林辰後的深信,過了這許多天,我又愈來愈懷疑了。他是他嗎?
  “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你幹脆找個法子再次采訪他,當麵問個清楚明白。”
  “我也不是沒想過,但季文塵可不是我們這些小記者想采訪就采訪得到的,上次對我來說,是個奇遇。”
  “那個查姐呢?你不是說她在行內人脈很廣嗎?”
  “她還在為上次那篇采訪稿惱我呢,除了開會分派任務跟我說幾句話,平時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又怎肯幫我的忙?”
  “她這麽對你,你幹脆辭職算了。”
  “你養我?”我回過頭去,望著她,開玩笑似的說。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裝得再窮酸,說話做事還是顯露無疑。
  “你別小看我養不活你,大不了我把二哥送我的那輛車賣了,再把大哥讓我住的那套房子租出去。”
  “很有經濟頭腦。”
  “那當然。”
  “我心領了,靠別人不可靠,靠你,就更不牢靠。萬一哪天你又惹惱了你爹,他氣怒之下,不準你大哥、二哥再資助你,我豈不是要跟著你喝西北風。”
  “說得也是!”夏露作出一副害怕的樣子,“你還是不要辭職算了,至少到了那一天,我不用睡大街。”
  我拍拍她的頭,“所以我即使再不喜歡,也得打這一份工,當你的堅強後盾。”
  “看你這麽為我,為緩你相思之苦,明天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見誰?”
  “到時候你就知道。”
  翌日晚上,我剛從報社加完班回家,夏露就拉著我來到一間演藝吧,一見外麵霓虹閃爍處的“夢中人”三個字,我便知道,這家夥解的是她自己的相思。推門進去,我們在燈光朦朧、煙霧繚繞的大廳裏找了一個靠前的位置坐下。
  “這裏麵真嗆人!”我環顧四周,全是癮君子。
  “沒辦法,這裏就這樣。”夏露從兜裏取出一副墨鏡,遞給我,“要不要戴上這個,保護眼睛。”
  “墨鏡哪有用,得潛水鏡!”
  夏露撅撅嘴,收起墨鏡,“前段時間見到蘇醒,他還向我問起過你的眼睛,問你新配的眼鏡戴著適不適應。”
  “你怎麽說?”
  “我告訴他,戴上沒兩天,就被一隻尊貴的大腳給踩碎了。”
  想起那日在麗京酒店的事,我笑了笑,真不知當日季文塵肯空出時間讓我采訪,是因為我是那副眼鏡的主人,還是因為我是梁爽。
  “他又問我你另配了沒有,我就告訴他,你心疼錢,不願再配了。”夏露接著道。
  “哪有你這麽說的!”
  “誰叫你被人踩碎了眼鏡,卻賴我不該慫恿你買貴的。”她向我做了一個鬼臉,“不過,早知道他那麽囉嗦,我就不那樣說了。”
  “囉嗦?”在我的印象中,蘇醒可不是一個囉嗦的人。
  “是啊,對我說眼睛該怎麽護理,說了老半天,末了又讓我勸你,好歹還是配一副眼鏡,說總是虛眯著眼睛看東西不好。我就不明白了,我的眼睛又沒事,他幹嘛總是來煩我,囉哩囉嗦老半天,他不口幹我可煩!”
  “他是不是喜歡你?”我笑道,“通常喜歡一個人,才會這樣沒話找話說。”
  “喜歡我?那可不行!我有顧升平了。”
  “希望你們這次能堅持久一點。”
  說話間,音樂聲已經響起,我這才發現身側的黑柱子原來是一個立式音箱,震耳欲聾的聲音從裏麵傳來,我隻感覺到心也跟著節奏“突突突”直跳。
  “顧升平是第幾個節目?”我湊到夏露耳邊,大聲問。
  “壓軸。”像是擔心我聽不見,她重複道,“他那麽出色,當然是壓軸。”
  “那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我指了指身旁的音箱。
  夏露看了一眼,立即明白,拉著我向另一側的空位置踱去,剛坐下,演出就正式開始。不過是慣常的歌舞小品之類的節目,因為針對的都是晚間娛樂的成年人,所以之中夾雜著些帶色的笑話,演員們的衣著,也格外顯山露水一些。
  笑鬧之中,約莫兩個小時過去,一支草裙舞結束後,台上的燈光突然暗了下來。
  夏露在此刻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便知道,顧升平要登台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唱的好像是季文塵曾經發行過的一張專輯的主打歌,聲音漸漸清晰,傳至耳畔,我凝神聽了一小會兒,有些驚異的望向夏露。
  她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像是讀懂了我的心事般,道,“並不是放錄音,是他本人的聲音。”
  “真像!”
  “注意看,還有更像的。”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一個牛仔打扮的男人正緩緩從簾幕後走出,當他走到突然亮起的聚光燈下,脫下帽子,動作瀟灑地往台下一扔,我不由大吃一驚。
  “是不是很像很像?”夏露問。
  “如果事先你沒有告訴我站在舞台上的是另外一個人,我幾乎就以為那是季文塵!”我再次歎道,“實在是太像了!”
  “你看,連唱歌時的動作都是一樣的。”她再道。
  “哦,是嗎?”我虛眯著眼睛細細打量,於季文塵演唱會時的舉手投足,夏露比我更有發言權,當年季文塵的告別歌壇演唱會,她曾一連追著看了四場。
  “難怪我告訴你我采訪過季文塵,也不見你尖叫。”一曲唱罷,我恍然悟道。
  “當然,我已經有了屬於我一個人的‘季文塵’。”夏露萬分得意地說。
  演出結束後,我們來到後台。
  近距離端詳卸完妝的顧升平才發現,他與季文塵隻有七分相似,其餘的三分,都是由化妝、動作模仿以及燈光效果彌補。如果走在街上與他擦肩而過,我隻會覺得他與季文塵非常像,絕不會認錯人。
  更何況,我注意到,他的左耳下麵,有一顆黑痣,那是季文塵所沒有的。
  “梁爽,我從小到大的死黨。”夏露向他介紹我。
  “HI!靚妞。”他揮揮手,算是與我打過招呼,然後一把攬過夏露,在她耳邊輕語,“今晚約了尤莉他們去酒吧Happy。”
  “一起去?”他抬起頭來,禮節性地問。
  “還是不打擾你們久別重逢了。”我笑了笑道。
  “時間還早,今天又是周末,你一個人回去幹嘛?”夏露拉著我的手,非要我陪她一起去。
  我知道,她是怕我一個人呆在家裏寂寞,會胡思亂想。
  “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一篇稿子要寫。”我隻得說。
  作別夏露與顧升平,我一個人乘地鐵回家,剛到站,就看見一個貌似廣告公司工作人員的男人正在揭換裝在電梯旁的一幅巨大的M610廣告。
  “為什麽要換?不是前幾天才裝上去的嗎?”我駐腳立在他身邊,問道。
  “你真是有心人。”他停下手裏的活,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番,笑道,“你也是季文塵的粉絲吧,不然也不會這麽關心這張廣告。”
  我不知如何回答,隻是抿嘴一笑。
  也許,在我內心深處,還不願承認,我隻是季文塵千萬粉絲中的一名。
  畢竟,我曾與他徹夜長談過,曾與他交過心。
  我不回答,那男人就當我默認了,解釋道,“累我們要換廣告的,大概也是季文塵的粉絲,他想掰開廣告框把裏麵的畫拿走,雖然沒有成功,卻把廣告給損毀了。”
  “你一個人換,能行嗎?要不要我幫你?”我問他。
  “不用了,類似這樣的廣告,我一個人裝過數千張。”
  沒用多長時間,那男人就換好廣告,收拾工具箱離去,隻剩下我還呆呆立在那裏,昂著頭細細打量季文塵的眼耳口鼻。
  單看五官中的任一一樣,顧升平與他都十分相似,但湊在一起,卻又不是很像。
  差的是什麽呢?
  大概是神髓吧!或者,也可以說是氣質。
  季文塵的氣質,華貴、雍容、是腹有詩書氣自華,而顧升平,則要粗獷許多。
  一列地鐵到站,數十人向電梯這邊湧來,我也從廣告上移開目光,向電梯走去,剛轉過身,不料卻撞在一個人懷裏。
  我正要道歉,那人卻先一步認出我,叫著我的名字。
  抬頭一看,原來是蘇醒,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風衣,正滿麵驚喜看著我。
  “蘇醫生,真巧。”
  “我早就不是你的主治醫生了,就叫我蘇醒吧!”
  “蘇醒。”我笑了笑,更正稱呼,“這麽急匆匆的,要去哪裏?”
  “去辰德街。”
  “碰巧順路。”
  我與他一同乘電梯出了地鐵站,向辰德街方向走去,一路上,話題隻是圍繞著我的眼睛,他再一次告訴我該如何保養、護理。
  “還說已經不是我的主治醫生,卻分明還是把我當作病人看待!”我終於忍不住道,“難怪夏露會說你囉嗦。”
  “不好意思,這大概是職業習慣。”
  “下次遇見夏露,不要再跟她說我的眼睛,她都快被煩死了。”我好心提點他。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眼前這個職業為醫生的男人,比演藝吧裏的主唱更適合夏露,她太不安定,也太不把生活當一回事,所以,更需要這樣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在她身邊,給她指引,讓她依靠。
  蘇醒的目的地是光明眼鏡行辰德路店,來到店外,我揮揮手,正要與他說再見,他卻問我可否等他一會兒。
  我隻得站在玻璃櫥窗外的路燈下等待,沒過多久,他便從店裏出來,將一個精巧的粉紅色盒子遞給我。
  “送給你。”
  “送給我?”我猶豫著打開盒子,隻見裏麵躺著一副眼鏡,款式與我前些日子配的那副一模一樣,隻是鏡架兩側的彩色裝飾,由粉藍色變成粉紅色。
  “原本我是想選一副與你之前那副完全一樣的,不巧的是,那日卻有人搶在我前麵把最後一副粉藍色的買走了。”
  “我把錢給你。”說著我就要拿錢出來。
  “不不不。”他連聲阻止了我,“說是送給你的,怎麽能要錢?”
  “這怎麽能行?”我堅持,“平白無故,我怎麽能要你送這麽貴的東西給我。”
  “不是平白無故。”他卻說。
  “嗯?”
  “不是平白無故!”他再次強調,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道,“記得住院的那段時間,你曾問過我,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對,不過後來我記起來了,是我讀高三那一年,在夏露家中。”
  “那你也應該知道,那天,是我的父親帶著我去夏家,央求夏院長給我一次重新筆試的機會。”
  “我並不十分清楚因由。”
  “那一年,我剛巧醫學碩士畢業,去仁愛醫院應聘,知道我要考入院試,父親緊張得連夜從老家趕了來,逼著我吃一些平日舍不得吃的東西補充營養,不想卻弄巧成拙,第二天考試的時候,便拉起肚子來,還未做到一半,我就交了卷出去,成績出來自然也就不理想。”不知為何,蘇醒對我講起好些年前的事來。
  “所以你就去求夏伯伯再給你一次機會。”既然他講,我便耐著性子聽。
  “我原本沒打算去的,但是我父親堅持,說仁愛醫院是一間很好的醫院,我如果能進去當醫生,他就是走也走得安心了。”
  走也走得安心?聽到這裏,我不禁皺了皺眉頭,這句話好像另有所指。
  “你也聽出端倪來?”他看著我,微微歎了一口氣,“可惜當時我卻沒有留意到,隻以為他說的‘走’是指回鄉下,幾天後,我才得知他原來早就檢查出來得了胃癌,他一直未告訴我,是怕我擔心,影響學業。”
  頓了頓,他自嘲一笑,“是啊,告訴我有什麽用?家裏沒錢,我又是一個連工作都沒有著落的窮學生,根本沒有能力送他入院治療。我當時唯一能為他做的,大概就是依他的意思,去夏院長家裏。所幸夏院長仁厚,了解事情的始末之後,就讓人重新出題,給了我另一次機會,後來,當他得知我父親的病情,又專門批示,讓我父親先行入院,住院費由我工作後每月分期攤還。”
  “蘇伯伯的病後來好了嗎?”
  “住院後檢查,已經是末期,再好的醫術也無力回天,所幸走的時候還安詳。”
  “對不起。”
  “沒什麽,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像是怕我擔心,他對我微微一笑,頓了頓再道,“因為夏院長對我對我父親的照顧,是以這些年來,我都很感激他,對他也格外的尊重。”
  “夏露一直都誤會你了,我曾經也是,大概也是因為夏伯伯的緣故,所以你才寬宏大量,不與我們計較。”
  “夏露隻是一個大孩子,我哪能與她生氣,至於你——”他凝視著我,欲言又止。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轉過目光,低眉望著手裏的盒子,輕笑道,“說了這麽多,我還是覺得這副眼鏡,我受之有愧。”
  “不,你聽我說下去就明白了。”蘇醒忙道,“還記得我與父親第一次去夏府,許是我們衣衫太過樸素,傭人對我們不太友善,隻是讓我們候在一樓大廳,也不去通傳,過了好半天,才禮節性的倒來兩杯水。我的父親哪有見過這樣的房子,這樣的陣勢,所以自進門以來,一直都十分緊張,接過茶杯時,手也一直發抖,未留意,就潑了一些茶水在地上。傭人嘴上不說,卻給我們看臉色,我的父親十分過意不去,跪下身子就要用衣袖去擦拭地上的水痕,我拉都拉不住。就在這個時候,你掏出一塊手絹走了過來,蹲下身子替我們把地板抹幹淨,幹完後仰頭一笑,問我們是不是找夏伯伯,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你就咚咚咚跑上樓,替我們叫他去了。”
  經他提醒,我才回憶起那日的一些細節。
  “後來我才知道,你是夏露的同學,隻是卻一直沒有機會再見到你,直至那日你被送到醫院,雖然事隔七年之久,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你。所以在你擔心眼疾的時候,我會對你說,如果你有什麽事,我會比你更緊張。”
  “我隻不過幫你擦去地上的水,叫了夏伯伯下樓,又不是做了什麽驚天地的大事。”我說的是事實,因為這些事情太瑣碎,不經他提醒,我甚至都忘了。
  “對我來說,是大事。”他望著我,眸子深處閃爍著異樣的情愫,即便是隔著厚厚的鏡片,也流露無餘,“梁爽——”
  “我突然想起,我還要等男朋友的一個電話。”我打斷他,將手裏的眼鏡盒往他懷裏一塞,“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貴重的不是禮物,是隨之而來的一片深情。
  這份感情來得太突然,醞釀得又太悠長,致使我不忍心像對待其他感情那樣,明明白白拒絕。
  “梁爽。”他卻一把拉住我。
  “我真的還要回家等電話。”我隻求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沒有電話,不是嗎?”他放開我的手,苦笑一聲,“電話隻是一個托辭,你隻是不想當麵拒絕我讓我難堪罷了。”
  我沒想到他會這麽坦白。
  “我並不是一個承受不了打擊的人,更何況,你的反應在我的預料之中。”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接著道,“沒關係的,這件事我說出來,隻是給自己一個交待,給七年前的乍然心動一個交待。我沒有奢求別的什麽,隻求你知道,曾經有一個傻傻的大男孩愛過你。”
  “對不起。”我低著頭說。
  “你沒有對不起我,愛一個人與被一個人愛,都不是錯誤。”他反而安慰我,頓了頓問道,“我們還是朋友,對嗎?”
  “嗯。”我點點頭。
  “那就不要有任何負擔的收下這副眼鏡,是按你的度數配的,你不要,我也沒辦法送給別的女孩子。”
  “謝謝你。”見他這樣說,我隻得收下。
  “這麽晚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他對我點點頭,轉身離去,走至一米外,背對著我揮了揮手,大聲道,“再見,梁爽。”
  我站在那裏,隻是笑了笑,並沒有回應。
  因為我知道,他的這聲“再見”,是在作別七年前,他在夏家遇見的那名女孩子。
  回到家裏,我卻真的接到一個電話,撥電話來的人當然不是我的男友,而是餘維之。
  “你跑去哪裏了,打你手機找了你一個晚上,卻總是關機。”剛拿起電話,就聽見他在電話彼端埋怨。
  “去演藝吧看演出,關機後一直忘了開。”
  他鬆了一口氣,立刻猜到我去演藝吧幹什麽,於是問道,“見到夏露那寶貝男友了?”
  “見到了。你猜,他長得像誰?”
  “季文塵。”他想也未想就道。
  “你應該沒有這麽聰明,能夠一猜即中。”
  “跟你這樣的人做朋友,我能有多聰明?”他打擊報複,“我隻不過早前遇見他們手勾著手在一起逛街。”
  “怎麽沒聽你提過。”
  “因為你沒問過我,而我,也不是長舌婦。”
  “是啊,你是短舌夫!”我沒好氣地說,明知道他看不見,卻也對著話筒做了一個鬼臉,“一個晚上都在找我,你想幹嘛?”
  “放心,絕對不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是你的某位行事冒失的追求者把送給你的花放在我家門口。”
  追求者?送花?難道是蘇醒?
  仔細想想,卻又覺得不是,蘇醒不可能不知道我住在哪裏。
  “是不是弄錯了,我哪有什麽追求者。”
  “一大束香水百合,上麵還插了一張卡片,寫著你的名字。”
  “香水百合?”我心裏微微一驚,急忙問道,“多少朵?”
  “我沒有數,反正不少。”說話間,電話彼端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其實卡片上還有另一行沒頭沒腦的小字。”
  “是什麽?”
  “木蘭花令,過路人,緊接著是一串數字,仔細看好像是日期。”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好像是在研究那一串數字,片刻後,複又道,“對,是日期,應該是明天晚上十一點鍾。難道這人在約你,隻是——”
  “你確定那上麵寫著木蘭花令、過路人?”我隻覺得心跳突然加快。
  “我好歹也上過學。”
  “你等著我,我馬上過來。”
  餘維之還想說什麽,我卻立即掛斷電話,用最短的時間趕到他家。一進門,也不與他打招呼,就飛奔到那束花前,找到花裏壓著的卡片,翻開來看。
  的確,那上麵如餘維之所說,寫著那幾個字。
  “想要證明我識字,也不用這麽著急。”餘維之在一旁抱臂打趣。
  我不理他,自顧著數香水百合的數目,不多不少,正好是九十九朵,與那日我在醫院收到的香水百合一樣的數目。
  “真的是他。”
  “你知道這冒失鬼是誰?”餘維之在沙發上坐下,見我還蹲在地上兀自出神,便一把拉著我坐在他身邊,“怎麽了,幾十朵百合花就讓你變得癡癡傻傻了?”
  “他,是他,就是那個在醫院裏與我聊天的人,是他!”我語無倫次地說,半晌才恢複正常,道,“他就是季文塵。”
  “你是不是看見夏露的男友眼紅,得了妄想症?”餘維之摸了摸我的額頭,又在他的額頭上比了比,“好像也沒發燒。”
  “我是說真的!”我指著卡片上的那串小字道,“過路人是一間咖啡屋的名字,木蘭花令則是裏麵的一間包廂,上次,他就是在那裏接受我的采訪,這次,他又約我明天晚上十一點,在那裏與他見麵。”
  見餘維之將信將疑,我再道,“還有這香水百合,九十九朵香水百合,我在醫院住院的時候,那個匿名人也是送給我九十九朵香水百合。”
  “好吧,就當送花給你的人是季文塵,可是他怎麽會把花送到我這裏來?”
  “我怎麽知道?”我皺著眉頭道,突然想起,那天夜裏從書店出來,我曾指著位於八樓的這套房子,告訴季文塵說,我住在這裏。
  那麽淡淡一句,難道他就記在心裏?
  第二天晚上,我提前來到“過路人”咖啡屋,一進門,就看到那位領班站在石拱撟邊的榕樹下整理拴秋千的麻繩,我立即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過頭,看見是我,也不多說多問,便帶我來到十洞洞口,在門外站定後,他小聲道,“季先生在裏麵。”
  “他已經來了?”我看了看時間,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領班點點頭,笑著問道,“還是多奶多糖的卡布其諾?”
  “記性真好!”
  待他離開後,我輕輕敲門,隻聽得裏麵那把熟悉的聲音說了一聲“請進”之後,才推門進去。
  季文塵依舊坐在老位置,隻不過相比上次,他的衣著更加正式,一身寶藍色的西服被他穿得筆挺熨貼,脖子上規規矩矩係著一個領結,頭發也一絲不苟往後梳著,這使他那張原本英俊無缺的臉看上去更加神采飛揚。
  他,就像是從舞會上偷溜出來的王子。
  相比之下,我簡直太寒磣了,牛仔褲、白色襯衫、淺藍色針織開衫,頭發在腦後簡簡單單束了一個馬尾。
  看見是我,他立即站起身,拉開對麵的椅子。
  “我並不是刻意穿成這樣的。”他仿佛看透我的心思,待我坐定後解釋道,“隻是剛參加完一個無聊的宴會,又來不及回去換去這身行頭。”
  “難怪。”我抿嘴一笑,心底釋然許多。
  其實,我又何必在意?
  如若他就是“林辰”,那無論我穿成什麽樣子,我亦是梁爽;否則,我就更沒有什麽必要在乎我的衣著,他的容貌。
  他是“林辰”嗎?我細細打量著他,卻又覺得那真如餘維之所說,隻是我的臆想罷了,大明星與盲女在醫院裏相遇,如此戲劇化的情節,又怎會發生在現實生活中。
  你是“林辰”嗎?我真想問他,然而我動了動嘴唇,卻隻是說,“謝謝你送來的九十九朵香水百合。”
  我刻意說出香水百合的數目,期望讓他明白我猜到了些什麽,亦期望得到他的回應,然而,他卻隻是如慣常般麵帶微笑地問,“你喜歡嗎?”
  “非常喜歡。”
  “那就好!”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放在桌子上,推到我身邊,“還有這個,早就想賠給你,但直到前幾天,才找到一模一樣的。”
  “什麽東西?”我問。
  “打開看看。”
  我小心翼翼拆開包裝紙,見到裏麵露出一個與昨日蘇醒送給我的一模一樣的粉紅色盒子,才恍然明白,裏麵裝的,興許是一副眼鏡。
  難怪方才,他會用“賠”字。
  打開一看,果然是!與我的那副不僅式樣一樣,就連鏡架上的粉藍色裝飾都完全相同。難道,他就是搶在蘇醒之前,買走那最後一副粉藍色眼鏡的人。
  隻是,他又怎知道我的眼鏡在哪裏買的,左右鏡片,又分別是怎樣的度數?
  “戴上看合不合適。”季文塵說。
  我依言戴上,眼前頓時清晰了許多,他的笑容也更加明朗。
  “你怎麽知道我的度數?”我摘下眼鏡,用附在盒內的清潔布輕輕拭去方才不小心印在鏡片上的指紋。
  “想知道總會有辦法。”
  “上次你不是賠給我一大堆書了麽?”
  “那是利息,這——”他凝視著我,笑意更深,“這是本金,或者,就當是我感謝你為我寫了一篇優秀的專訪。”
  “專訪?”提起那篇專訪,我神情驟然黯淡。
  他一定沒有看那個周末的都市報,否則,怎會不知道我寫的專訪早被哢嚓掉?
  這個時候,由那位領班親自端上我的咖啡,等他出去後,季文塵卻將那杯咖啡端到自己麵前,繼續方才的話題,“那個周末,我有叫助手買都市報,可是我把整份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個遍,也沒找到你寫的專訪,起初還以為是我買的這份報紙印漏了,最後又買了幾份,才確定,是你的稿子沒通過。”
  “那你還打趣我?”
  “沒有通過的稿子,並不表示它不優秀,反而恰巧說明,它是與眾不同的。”他將攪拌好的咖啡遞給我,“兩倍的奶精,兩顆方糖,上次我看你是這麽加的。”
  “我方才還以為你要喝我的咖啡。”
  “我可受不了這麽甜。”
  我接過咖啡,喝了一小口,味道剛剛好,回味了半晌,連連歎道,“真奇怪,竟沒有一點咖啡的澀味。”
  他看著我,輕笑著搖了搖頭。
  咖啡不苦,我卻有苦要訴。
  放下杯子,我道,“如果查姐也像你這麽想就好了,我就不會挨她一頓臭罵,現在我在她的眼中,簡直是一無是處。”
  “你要相信自己,記得我第一次登台唱歌的時候,台下也是充滿了喝倒彩的聲音,我清楚得記得,還有人在台下叫著下一位上場的藝人的名字,借此轟我下台。”
  “你居然有過這樣的經曆?”我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睛,“在我的印象中,你好像是一夜之間,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
  “沒有誰會一夜成名,在別人的感覺裏一夜成名的人,在那一夜之前,熬過的苦日子往往比其他人更苦更漫長。”
  “是嗎?所幸,一切都已成過往。”
  “可我卻有點懷念那段日子。”他突然歎了一口氣,感懷地說,“當一個人站在台上,隻要揮揮手、咳嗽一兩聲,就能得到雷鳴般的掌聲,那麽舞台於他來說,還有什麽意義?”
  我固然沒有那樣的體會,但經他一描述,仿佛又能感同身受。
  “我記得在我讀中學的時候,班裏有一個男生特別調皮,班主任怎麽教都教不好,最後老師們商議後決定,對這個男生采取漠視的態度。也就是,他做對了,不表揚,做錯了,也不批評,就像班裏沒有這個人一樣。”我做研究似的注視著他,“你現在的處境,好像與我的那位調皮的中學同學一模一樣。”
  “的確。”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嘴角的笑容若隱若現,“過份的關注溢美,的確也是一種變相的漠視。”
  “這是否就是你最近這幾年來,專注於演戲,不再出專輯,不再開演唱會的原因?你認為他們的掌聲不是給你,不是給你的歌聲,而是給‘季文塵’這三個字。”
  “說得極是!”
  “這幾年來,好多媒體都因為你的這個決定在揣測你的想法,說你是聲帶出了問題,不能再唱歌,又說你是為了某次夭亡的地下戀情,所以決定封唱等等等等,他們萬萬料不到,你是因為這樣一個原因。”我裝作得意地說,“看來,我是唯一知道你的真實想法的記者。”
  “不是。”他凝視著我,輕輕搖頭。
  “不是?還有其他記者知道?但我在采訪你之前,幾乎看過你所有的資料,每有一篇報道,真正寫明你退出歌壇的原因。”
  他莞爾,“我說不是,是要你把‘記者’兩個字換掉。”
  見我沒有反應過來,他補充道,“你是唯一知道真實原因的人。”
  時間在閑聊中飛逝,感覺中沒過多久,領班叩門進來,告訴我們,咖啡屋打烊了。
  “已經淩晨一點了嗎?”季文塵似乎也沒想到時間會過得這麽快。
  “一點半,其他客人都已經走了,就連店裏的員工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真快!”季文塵對我歎道,掏出皮夾付了帳,滿懷歉意地對那名領班說,“不好意思,打擾你收工了,若有下次,你記得早點提醒我。”
  “我隻是考慮到,現在外麵的情況,比較方便您的出入,來之前,我已經四處看過,沒有異常情況。”
  “謝謝你想得這麽周到。”
  季文塵向他點點頭後,與我穿過寂靜的走廊,向大廳走去。
  “這會不會是你頭一次光明正大地從正門出去。”想起上次離開這裏時,領班的一番話,我問季文塵。
  “居然被你猜中了。”他莞爾,低頭對我說,“相不相信,我對許多餐廳的後門比對正門還熟悉。”
  “絕對相信。”我努力點點頭。
  “季先生,等等。”
  剛走至大門口,隻聽見領班想要大聲,卻又壓低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們齊齊停住腳步,轉過身去。
  “忘了這個,忘了這個。”換去製服的領班抱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本子,三步並作兩步,疾步向我們走來。
  “要封口費?”季文塵笑著問,像是知道他忘了什麽。
  “對,這次的封口費更多了。”領班在我們麵前站定,騰出一隻手,將最上麵的一個本子遞給季文塵,又裏裏外外掏著口袋,翻找著什麽。
  “我有筆。”季文塵像是知道他在找什麽,接過他手裏的十幾本筆記本,在灌木叢中的桌子前坐下。剛坐定,便從口袋裏拿出一支鋼筆,掀掉筆帽,抬頭問,“這次是誰要簽名?”
  “是我那一群侄兒侄女外甥們,我誇下海口,如果他們這次期中考試拿到名次,我就替他們要到您的簽名。”
  “那我就寫祝他們學習進步之類的話?”動筆之前,季文塵問。
  “那當然好!不過,他們還要求您在每個簽名前,寫上他們各自的名字,說是這樣才能表明,簽名是寫給誰的。”略微頓了頓,領班小心翼翼問道,“這……這會不會很麻煩?”
  “不麻煩,你報名字,我寫。”季文塵道,還未落筆,卻又不失周到的拉開身邊的椅子,對站在一旁的我說,“你先坐一會兒吧,看來,需要一點時間。”
  就這樣,季文塵坐在那裏,一個本子接一個本子認真簽名,大概是考慮到對方的年齡,他的每一個字都盡量一筆一畫寫得十分規矩,又因為每個簽名前麵都要加上受贈者的名字,免不了再三確認究竟是哪一個字,所以速度比平時慢了許多。
  就連領班也覺得耽擱了他的時間,過意不去,勸道,“不一定要寫完全正確的名字,同音就行了。”
  “這怎麽行?年齡再小,也希望得到同等的尊重。”他卻說。
  約莫半個鍾頭後,我們才從“過路人”咖啡屋走了出來,經過一天的繁華喧囂,江灘路在此刻徹底安靜下來,隻有滿街的霓虹,依然閃爍。
  偶爾有一、兩聲汽笛聲傳來,那是江上夜航的郵輪。
  “以前站在普通人的立場,總覺得偶像若不給苦候在酒店外麵的每一個粉絲簽名,簡直就是罪大惡極,如今站在你的立場,卻發現,當偶像原來也並非那麽容易。”走在江畔的林蔭道上,我發表感慨,“你有那麽多粉絲,如果滿足所有人的請求,你就不用幹別的了。”
  “若揮揮筆,就能讓他們用功讀書,又何樂而不為?”
  “若每位大明星都如你這般,那就好了!”我發自內心地說。
  自調到娛樂版工作後,耳聞目睹過許多大明星不為人知的事情,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鏡頭前一套,鏡頭後一套,變臉比翻書還快,所餘的一小部分,縱使給人的反差沒有這麽大,私底下的人格魅力也遠遠不及熒屏上對外展露的那樣。
  在這方麵,走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是個異數。
  公開場合,他固然星光四射、風度翩翩,私下裏,他卻更是對周圍的人,哪怕是看上去毫不相幹的人謙和有禮、照顧周到。
  月光從葉縫中瀑灑下來,在他身上塗了一層淡淡的光影,我微偏著頭,偷偷打量他,不料此刻,他也正好側過頭來,注視著我,一雙星目,在黑暗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他是不是“林辰”呢?
  不知什麽時候,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不再重要。
  是啊,何必苦苦追尋“是”與“不是”,於我來說,他的所做所為以及給我的感覺,不就是最好的答案?
  一聲汽笛響徹雲霄,又一艘燈火通明的郵輪自遠處行近,我們不約而同停下腳步,附在玉石欄杆上,向郵輪駛來的方向望去。
  “你有坐過夜晚航行的郵輪嗎?”我問。
  “梁爽。”他卻隻是低低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輕聲道,“我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
  “嗯?”
  我從遠處收回目光,看著他。
  他,卻依然注視著遠方,“不知你是否已經猜到,我就是‘林辰’。”
  說完這句話,他才收回目光,牢牢注視著我,“我就是在醫院裏與你徹夜聊天的那位骨外科醫生。”
  “你果然是他!”
  他微微頷首,謙疚地說,“對不起,我不是存心欺騙你。”
  “我明白。”
  “你明白?”
  “也許,你隻是想重溫做回普通人的感覺。”我俏皮一笑,眨眼問道,“不再高高在上,不再有人一見麵就大呼‘季文塵,我愛你’的那種感覺怎麽樣?”
  “讓人回味無窮,以至於每個晚上都管不住自己,想偷溜到你的病房與你聊天。”他難得露出大男孩般頑皮的神情,笑道,“可是沒有辦法,誰叫我第一次遇見你時,賦予自己的身份是醫生,所以隻能勉強控製住,隔天晚上下來一次,到後來,竟怎麽忍也忍不住。”
  “我早該想到,哪有醫生值夜班值得那麽勤。”我想了想,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問道,“我初遇你的那晚,你剛巧因車禍入院,怎會有精神到處轉悠?”
  “根本沒有車禍。”他卻說。
  “嗯?”
  “車禍是假的,我隻不過入院做做樣子。”
  “為什麽?”
  “在那之前,正好爆出我的負麵新聞,所以經紀公司決定,用車禍事件來緩解那則負麵新聞帶來的影響。”提起這件事,他的神情變得黯然,顯然,這種事情由不得他做主,隻見他自嘲一笑,道,“讓一則新聞消失的最好方法,就是用更爆炸性的新聞代替它。”
  這讓我想起後來一則女藝人未婚懷孕的新聞代替他入院這則新聞,又想起後來又有更爆炸性的娛樂新聞代替前者。
  “我敢肯定,那則關於你的負麵新聞是假的。”
  “說得人多了,就變成真的了,就比如說上次所謂的車禍入院,到後來,看見電視裏煞有其事的報道,就連我自己都差點相信,我是真的出了車禍。”他輕歎一聲,似乎還在為那件事情耿耿於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安慰他。
  雖然我對這個圈子不太熟悉,但卻知道藝人有時候也是迫不得已做一些事,說一些話。
  “認識你真好!”他笑眼凝視著我。
  “認識你可真不怎麽好,你可知道在你消失後,我還巴巴的跑到骨外科去找林辰醫生的照片,再後來,得知他已經有女朋友後,還失落了一陣子,直到肯定他並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後,我——”正要說下去,我卻發現我又口無遮攔,又造次了。
  他會不會……
  我偷偷打量他,見他已經轉過目光望著滾滾東逝的江水出神,仿佛根本沒有聽見我說什麽,正要鬆一口氣,他卻突然轉過頭,雙手扶在我的肩上,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般,對我說,“梁爽,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什麽?”我嚇得倒退一大步。
  曾經,在誤以為他是骨外科一名普通醫生時,或許我有過這樣的想法,然而,當我一步步肯定他即是季文塵後,就再也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
  他是季文塵,是多少少女夢中的王子!
  怎會成為我一個人的愛人?
  “也許是我太唐突了,我也知道這種示愛方式太不浪漫,但不管怎麽說,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意。”
  “你一定在練習戲裏的對白。”我好不容易才從怔驚中緩過神來,強擠出一個笑容,故作鎮定地說,“電影裏,納蘭性德是這樣對他的愛人表白的嗎?”
  “沒有這麽蹩足的台詞。”他上前一步,一臉認真看著我,“即便是,這也是我人生的台詞。”
  “我不敢相信。”我傻傻地看著他,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證明這不是在做夢。
  “何止你不相信,就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所以才會有這麽倉促的表白,沒有鮮花,沒有紅酒,隻有清風與明月。”
  “可是——”
  “不要可是了,把一切都交給感覺好嗎?”他拿起我的手,握在手中,“在你眼睛將要複明,我決定不再與你見麵之時,我就已經考慮得太多太多,我顧慮我的身份,顧慮我這特殊的職業,顧慮到如果你接受我,這一切就會給你的生活帶來很多的困擾,又顧慮到這些困擾,會不會使這段感情最終隻是曇花一現……”
  “因為這些顧慮,所以我縱使不舍,還是決定成為你生命中的一個‘過路人’,然而,我沒想到的是,我會在新聞發布會上重逢你,又碰巧踩碎了你的眼鏡。為了表示謙疚,抑或這隻是我的借口,我立即邀請你采訪我,那一次,我還是忍住沒告訴你,我對自己說,如果我們還能不期而遇,就是老天爺要我們在一起——其實,這又何嚐不是另一個借口,你是娛樂記者,我是藝人,我們不期而遇的機會原本就很多。”他拉著我的手,漫步在江畔,細細訴說他的心事,“隻是,我沒想到那麽快,在當天晚上就與你再次重逢。”
  “所以你就又買了九十九朵香水百合,送到我朋友家。”
  “那是你朋友家?”
  “前一陣子,我在那裏暫住。”
  “還好,我沒有錯得太離譜,至少你最終還是收到花,如約而來。坦白說,在赴約之前,甚至之前在‘過路人’,我都沒有想過這麽早向你表白,隻是方才看著滾滾東去讓人無法挽留的江水,我突然湧上一種要把你留住的衝動。”
  我微仰著頭,打量著身邊的男人,真難以想象,他曾為了我,這麽矛盾過。
  是的,作為明星,總是站在燈光璀璨處受萬人矚目,有時候,我們卻忘了,他們,也是有感情的普通人。
  見我久久沒有回應,他突然停下腳步,“你還不相信?”
  我搖搖頭,遲疑了一小會兒,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用行動告訴他我的答案。
  隻是,這月下深情的告白,如王子般英俊貼心的情人,實在美得像一個夢,又叫我如何能肯定,這是屬於我的真實?
  不止我,就連做事一直都大膽出位的夏露也不相信。
  這天,當我尋著機會將此事告訴她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問我是否吃錯藥,我再三肯定,她才似信非信地點點頭,嘴裏卻說,“叫我怎麽相信,你這人,要麽就沒有一個人追求,要麽,就是這麽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人物。”
  驚天地泣鬼神!這世上大概隻有她會這麽形容季文塵。
  “你說他會不會隻是騙騙你?”她略作思索後問。
  “他為什麽騙我?”
  “問得也是!他為什麽要騙你?那麽多比你漂亮比你性感的女明星等著向他投懷送抱,他如果接受,忙都忙不過來,幹嘛要花精力來騙你?”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夏露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仿佛在說,我沒有讓季文塵欺騙的資本。
  “你這是嫉妒!”我不打算再理她,返回臥室打算睡覺。
  “或者他隻是想換換口味。”她陰魂不散,趿著拖鞋一路跟進來,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
  “你再這樣說他,我會把你從我家裏趕出去,讓你睡天橋。”
  “我賭你不會重色輕友。”
  “那你就試試!”
  我一把將她從床上拉起來,推著她出門,剛把她推出臥室門,就聽見我落在客廳桌子上的手機傳來一聲新信息提示音。
  夏露反應奇快,順勢就來到桌邊,拿起我的手機,翻看短信,一邊看,還一邊陰陽怪氣地念:“爽,今天拍夜戲,這個時候才收工……”
  我立即撲過去,要搶回手機,無奈她比我要高一個頭,我就算踮起腳尖,也還是夠不著。
  隻聽她繼續念道,“想必此刻你已進入夢鄉,但我還是忍不住給你一個夢中的吻。思念你的塵。”
  “肉麻死了。”夏露高舉著手機,不停按下翻鍵,“13×××××××××,這就是季文塵的手機號碼?”
  “還給我。”我終於拉下她的手,把手機奪了回來。
  “沒有用了,我已經記牢這個號碼,我現在要打電話給他。”話還未落,夏露已經來到電話機前,用整個身子環著電話,按下免提鍵,邊撥號邊說,“我要親自問他,是不是季文塵。”
  “你瘋了?天!我怎麽交上你這種朋友!”聽見電話裏傳來“滴——滴——滴——”的聲音,束手無策的我,隻能在她身後大呼。
  “現在才醒悟到交友不慎,已經晚了。”
  的確已經晚了,季文塵的聲音,已經自電話彼端傳來,那聲低低的“喂”,帶著濃濃的鼻音,像是自熟睡中被吵醒。
  這也難怪,拍戲拍到這個時候,當然一挨床就立即能睡過去。
  想到這裏,我鼻頭一酸,已經這麽疲勞了,他居然還能在臨睡前發短信給我,告訴我他的行蹤。
  “喂,你好,我叫夏露,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誰。”夏露一邊說,一邊扒開我揪在她後背上的手,一句話說完,還不忘回過頭來對我擠眉弄眼。
  我隻是惡狠狠瞪著她,如果目光能殺人的話,此刻她已經在黃泉路上走了好幾遭了。
  “你是梁爽的好朋友?”彼端的聲音此刻才恢複正常。
  “你居然知道我。”
  “當然,很早就聽她提起過你。”
  “哦,是嗎?”夏露明知故問,“可是,我卻不知道你是誰?”
  “我是季文塵。”
  “是嗎?我不相信。”
  “那要怎麽樣,你才願意相信呢?”麵對夏露的無理刁難,他很有耐心地問。
  “要我相信現在與我說話的人不是冒牌季文塵,那麽季文塵明天在片場就得接都市娛樂頻道的專訪,不僅如此,在接受采訪的時候,還得做一個OK手勢當暗號——”
  夏露還要說下去,我卻再也忍不住,使出吃奶的勁將她拉到一邊,對著電話機大聲道,“我這朋友剛從精神病院逃出來,你別理他。”
  也沒等對方回應,我立即掛斷電話,轉過身來,咬牙切齒地說,“死夏露,你是不是瘋了。”
  “幹嘛這麽凶!他要追女孩子,當然要付出一點代價。”她居然理直氣壯,“當初你那麽快就答應當他的女朋友,你知道他會怎麽想嗎?是個男人都會覺得你沒難度,沒挑戰,我這是幫你矜持一下。”她冷哼一聲,“你這叫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這叫矜持?”我氣不過她。
  “你放心,我也沒為難他,那麽多電視台的記者等在《納蘭性德》的片場外采訪他,他想上娛樂新聞一點都不難,而且,接受采訪的時候,做一個OK的手勢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又沒有誰綁著他不讓他做!”
  麵對這樣的朋友,我還能說什麽?
  當然隻能去睡覺!
  翌日下班回家,還未進屋,就聽見電視機的聲音開得震天響,剛把鑰匙插進鎖孔,就有人把門打開,一把將我拽進來。
  這人當然是夏露,她拉著我在電視機前坐下,向我眨眨眼說,“娛樂新聞就要開始了。”
  她還真把昨天的玩笑當一回事。
  “他不會陪你一起瘋的。”
  “他如果愛你,就一定會照我的吩咐去做!在他心中,我的身份不再是夏露,而是你的好姐妹,他有多重視我,就有多愛你。”她搬出一套強盜邏輯。
  “我可沒感覺到顧升平多麽重視我。”
  “那是你沒給他機會。”
  “好吧,把他叫來,讓他在樓下蹲著跳三圈,學十聲狗叫。”我沒好氣地說,話還未說完,自己先笑了。
  “可惜他外出演出了,否則你讓他做什麽,哪怕是跳海,他都一定會做。”夏露自信滿滿地說。
  “他又出門了?”在我的印象中,這段時間,顧升平總是去異地的演藝吧交換演出。
  “他說為了我們的將來,這幾年他要拚命演出賺錢。”
  “你打算騙他騙到什麽時候?”我突然覺得顧升平有點可憐,他大概怎麽也想不到,他這窮兮兮的三流模特女朋友,會是夏仁川的女兒。
  夏露沒有回答我,因為都市娛樂頻道的娛樂播報已經開始,片頭是節目預告,今天的確有季文塵的片場專訪。
  “你看,果然有他。”夏露抓著我的衣袖尖叫道,“他果然因為我的一句話,在片場接受了采訪。”
  “碰巧而已。”
  “怎麽會是碰巧?虧你還是他的女朋友,難道你不知道,他從未在片場接受過采訪。”
  “是嗎?”
  我的確不知道,以前我就不怎麽關注娛樂新聞,現在成為他的女朋友後,我更是刻意與他的新聞、他的電影、他的公開活動保持一定距離,即便在工作中,亦是如此。
  我不想通過撲朔迷離的娛樂新聞了解他,不想通過記者的眼睛去觀察他,更不想再一次感受到十六光年的距離。
  在我的心裏,我盡量將他普通化,再普通化。
  他,隻是我的男朋友,相對別人的男朋友,他隻是工作更忙碌一些而已。
  這天在采訪中,季文塵剃頭結辮,身著織綿長袍,一身滿清富貴公子的打扮,他神情風流、舉止倜儻,眉眼之間卻鎖著一抹淡淡的憂愁,若非手裏拿著一支話筒,人們真要以為康熙年間那位文采風流的翩翩公子自史書的殘卷中走出。
  他麵對鏡頭侃侃而談,漸漸的,臉上現出迷人的微笑,有那麽一瞬間,觀眾若沒有被他的笑容所迷住,便可以瞧見他的左手悄悄伸到話筒下麵,做了一個OK的手勢。
  一直盯著他雙手的夏露當然沒有錯過這一幕,她再次抓著我的衣袖尖叫,“看見沒有?看見沒有?他是季文塵,昨天與我通話的那人是季文塵,你的男友果真是季文塵。”
  不相信那個人就是季文塵的人是她,此刻,她卻像是害怕我不相信似的,急於向我證明。
  “你看見沒有?”直到采訪結束後,她還在問。
  此刻我才從屏幕上收回目光,輕輕點了點頭。
  不止我看見,這天收看都市娛樂頻道的觀眾都看見,隔天更多聞風收看重播的觀眾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從不在片場接受采訪的季文塵不僅破了例,而且在采訪途中做了這麽一個莫名奇妙的手勢,這無疑是一石擊起千層浪,給人們提供了茶餘飯後的話題。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猜測,季文塵這個手勢究竟是什麽意思?
  幾乎所有的娛樂媒體,都辟出專版,應大眾所需,給出各種大膽且八卦的假設。有些神通廣大的記者,甚至在短時間之內聯絡上季文塵的經紀人胖哥,向他征詢,當然,胖哥的答案如慣常般,模棱兩可、似是而非。
  問題的答案,隻有當事人才知道,但大眾心中的當事人季文塵,卻像憑空消失般,再也沒有出現在公眾麵前。
  大概隻有包括我在內的少數幾個人知道,這幾天,在拍與納蘭性德矛盾的感情有關的重頭戲,他為了演好這個角色,正在閉關培養情緒。
  他要從季文塵這個身份中抽身而出,飛身至幾百年前的相府之中,體會這位相國公子、這位清朝第一詞人麵對身份、愛好、愛情、友情的種種矛盾與痛苦,為此,他斷絕了一切外界聯係,甚至包括我。
  兩屆J•X獎影帝不是憑空得來,他的敬業著實讓人可歎。
  正因為如此,當他發短信告訴我,他這段時間無法與我聯係以及其原由之時,我除了理解,還是理解。
  這天,我做完采訪回到報社,看見吳白丁盯著一本娛樂周刊出神。
  “在看什麽?”我敲了敲他的桌子。
  “在研究季文塵這個手勢。”他指了指雜誌上季文塵的照片,學著做了一個OK的手勢,道,“莎莎想知道他的偶像為何無緣無故做這樣一個手勢。”
  “哦。”
  “你認為他做這個手勢有何深意?”
  “我怎麽知道?”我笑了笑。
  “你采訪過季文塵,難道不覺得他不是一個做事這般鬼馬的人?”吳白丁突然審視般注視著我,“你不像是一個沒有好奇心的人,可是對這件事情,你的好奇心像是一下子全跑光了。”
  “也許是最近工作加重,沒精力去好奇。”
  前幾日,同事慧真提前請產假,一時人手短缺,查姐雖然還不放心我,卻也不得不把她的工作交給我做。
  “這也對。”吳白丁想了想,接受了我的理由。
  他怎會料到,我不好奇,是因為我根本沒有好奇的必要。
  許是因為有點心虛,要做做樣子,這天整理完采訪稿,我故意把吳白丁桌上的雜誌借過來看,還故意邊看邊笑。
  雜誌上什麽猜測都有,不僅有心理心家的專業意見,也有網友們的隨口胡謅,但卻沒有一個人猜到,季文塵做那樣一個手勢,隻是為了向女朋友的好友證明,他就是季文塵。
  我盯著報紙上那張英俊的臉,禁不住認同夏露的邏輯——他如此把我好友的一句玩笑當真,可知,他是重視我的。
  然而,愛情,不是應該靠感受來體會,而並非像一道數學題那般,由證明得知麽?
  我合上雜誌,不太適應心理的微妙變化。
  也許,隻是因為許多天沒有來自他本人的消息;也許,隻是因為總是在報紙、電視、大街小巷的廣告上看見他,無疑讓我一次比一次更確定我們之間存在的距離。
  更有可能,是因為我強裝自信下隱匿著的深深的不自信。
  畢竟,就算我將他普通化,再普通化,也無法抹去他是季文塵的事實。
  回到家裏,我又接到夏露的電話。
  “快憋死了!”一拿起話筒,就聽見她在電話裏說。
  接連好幾次電話,這都是她的開場白,我自然知道她為什麽有這樣的感歎,也料到接下來會有長篇大論,於是按下免提鍵,進臥室換睡衣。
  隻聽見電話機裏陸續有聲音傳來:
  “今天與幾個姐妹一起去逛街買衣服,在商場裏看見季文塵做的廣告,不知是誰,又提起了他的那個手勢,於是你一句她一句的議論起來……你不知道我的心裏有多難受,我明明就知道他為什麽那樣做,可我卻偏偏不能說不能炫耀,不僅如此,我還要在那裏裝無知……我快憋死了,這樣的日子我無法再過下去,你們什麽時候……”
  我換好睡衣出來,夏露還在繼續,到後來,她也覺得不對勁,大聲問道,“梁爽,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我隻得拿起話筒,“你是自作自受。”
  “比心理揣著一個大秘密更難受的,是心理揣著兩個大秘密。”她故作哀怨地歎一口氣,道,“你們還是快點把這段戀情曝光,讓我可以四處炫耀,告別別人季文塵是我好朋友的男友,一定很威風。”
  “告訴別人夏仁川是你父親,你會更威風!”我接過她的話頭,“我看你還是曝光這個秘密比較現實。”
  “顧升平這次回來,我就會告訴他。”
  “真的?難怪你肯搬回去住。”
  “我不想再騙下去,你不覺得騙人是件很痛苦的事嗎?”
  “我不知道。”
  “你怎會不知道?你現在就在欺騙全世界。”
  我默然,要我如何告訴她,有的事情由不得自己選擇。
  “如果是真心相愛,就不要瞻前顧後,怕這怕那。”她繼續道。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會不會是你們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如果外界的關注、言論能左右你們的愛情,那麽這份愛是不是太單薄、太不牢固?”
  “如此說來,你之前為什麽不告訴顧升平你的真實身份?”
  “那是因為——”夏露一時語結,過了半晌才笑道,“原來永遠是說別人比自己做要簡單。”
  幾天後,季文塵終於拍完最重要的幾段內心情感戲,得閑與我見麵。
  我們的見麵時間通常是晚上,地點是我位於辰德街的家中——再精明的記者,隻怕也想不到季文塵會呆在這樣一幢舊房子裏。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但我們還是寧願關掉所有的燈,擠在放置在露台上的一張雙人沙發上,對月聊天。
  也許,我們都放不下在醫院的那段日子。
  這天晚上,我正靠在他的肩上與他有一句沒一句聊天,手機卻突然響起。是餘維之撥來的電話,他的工作室剛接到一個大單,約我出去一起慶祝。
  “不行,我在忙工作,在趕一篇很重要的稿子。”
  “那你就慢慢忙吧。”他也沒有多問,就掛斷電話。
  合上手機,我看見季文塵一臉謙疚地注視著我。
  “怎麽了?”
  “如果不是我,你現在一定出去與朋友慶祝了。”
  “每個墜入愛河的女孩子,都更願意與自己的男朋友呆在一起。”我向他眨眨眼,道,“更何況像我這麽重色輕友的人。”
  “如果你的男朋友是別人,你就可以帶他一起參加朋友的派對了。”
  “誰讓我的男朋友是季文塵呢?我可不願意帶他參加朋友的派對。”我故意模糊話題,“如果派對上的女孩子看上他,要把他搶走怎麽辦?我雙拳難敵眾手,可沒有辦法將他再搶回來,所以,我寧願把他藏在家裏,永遠不帶出去給人看。”
  季文塵莞爾,“沒有人能從你手裏把他搶走。”
  “真的嗎?”我微仰起頭,隻見他也低著頭,凝視著我。
  “真的,因為在你牢牢抓住他的同時,他也會牢牢抓住你,更因為像你這麽好的女孩子,他如果一放手,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緩緩低下頭,嘴裏咕噥道,“我有這麽好嗎?”
  他雙手從背後環抱著我,將下巴抵在我的頭上,輕聲道,“我不知道你有多好,但我知道你在明知是因為我的緣故,導致我們不能像普通戀人那樣在公眾場合出雙入對時,卻裝作一切都是你的主意,裝作這一切好像不是我的責任;我不知道你有多好,但我知道……”
  我依偎在他懷裏,聽他在我耳畔低語,也許這就是對幸福的詮釋吧——當你為一個人付出的時候,那個人不僅懂得,而且滿懷感激,讓你認為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對不起,梁爽。”話到最後,季文塵道,“都是因為我,你才會不得不欺騙你的朋友。”
  “如果餘維之知道事出有因,他不會怪我的。”我撓了撓他的頭發,“更何況,這都是我的決定,不是嗎?當我決定告訴夏露的時候,你還不是不惜一切隻是為了證明我們的關係。”
  “你是說這個?”他微笑著向我比了一個OK的手勢。
  “沒想到那麽一個小小的手勢,居然鬧得滿城風雨,真難以想象,如果——”我想說,如果讓那些娛樂記者知道我們的關係,不知又會如何,隻是話到嘴邊,卻硬生生吞了下去。
  既然難以想象,那又何必去想呢?白白給自己增加煩惱,累他難受。
  然而,季文塵卻像是知道我想說什麽,輕輕歎了一口氣,將我擁得更緊了。
  “二十六號你還能溜出來嗎?”沉默了許久,我問。
  “後天?”
  “嗯。”
  “後天是J•X獎頒獎典禮。”
  “對啊,我怎麽忘了。”我展顏一笑,掩飾住心裏的失望,他既是這屆J•X獎影帝提名人,也是最佳新人獎的頒獎嘉賓,自然要去走紅地毯。
  “你看我那一天穿什麽禮服好?”他突然拿出手機,讓我看裏麵的照片,共有三件禮服,分別是白色、黑色、紫色。
  “紫色這件,穿著這件去領獎,一定使你更加神采奕奕。”
  “我聽你的。”
  二十六號是我的生日,我約了餘維之、夏露一眾好友在“過路人”慶祝,剛要出門,就收到一個快遞,奇怪的是,寄件人及寄件地址我都不熟悉。
  打開一看,是一套紫色的套裙,展開時,一張卡片從裏麵掉了出來,上麵隻有三個字:情侶裝。
  看著上麵我已經十分熟悉的字跡,我立即明白這是誰的傑作。
  回到臥室,我換上這套套裙,穿上靴子,散開長發,站在鏡子前轉了個圈,整個人立刻變得不同。
  這套裙子竟像是為我量身訂做般,非常合身,瞧著鏡子裏的燦紫,我不由得想,如果那日,我替他選了黑色或白色的禮服,今日我收到的套裙,會不會是另一種顏色?
  我來到電話機前撥電話給季文塵,電話響了三聲,卻被人按斷,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他打過來。也許此刻,他正在忙著為晚上的盛宴做準備,畢竟,他是最熱門的影帝候選人,也是這場頒獎禮的幾位重要人物之一。
  趕到“過路人”時,剛巧到達約定時間,餘維之他們已經早早的到了,許是職業使然,我才剛進包廂,他便瞧見我與往不同的新裝。
  “不是說牛仔褲更適合你的職業,穿起來更自在嗎?今天怎麽肯換上裙子?”
  我隻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自從工作以後,他不知勸過我多少次,不能像學生時代一樣,梳馬尾穿牛仔;又說作為一個服裝設計師的朋友,穿成這樣,真給他丟臉;還誘惑我說,隻要我肯改變自己,他願意當我的終身免費形象顧問。可無論他巧舌如簧,我都不為所動。末了,他隻得歎道,“你這固執的死丫頭,也不知哪個男人才能改變你。”
  如此說來,我回答他,豈不是不打自招?
  與朋友一一打招呼,我這才注意到夏露的身邊,居然坐著蘇醒。這是自上次向我表白後,他與我第一次見麵,乍然看見,我覺得有些尷尬。
  “我的車送去保養了,是他送我過來的。”夏露說。
  “生日快樂!”蘇醒卻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般,站起身來,客氣而又有禮的對我說,“原本想為你準備生日禮物,夏露卻說不用。”
  “這是梁爽定的規矩,說人來了心意就到了,別什麽事都賴在我身上。”夏露飛了一個白眼給他。
  蘇醒也不與她計較,隻是微笑。
  “她定這個規矩,不是不想收禮物,是害怕到時候給人回禮,那豈不是虧大了。”角落裏,不知是哪位損友笑道。
  一場生日會,客客氣氣開始,熱熱鬧鬧結束。
  吃完生日蛋糕,天色尚早,夏露意猶未盡,提議去唱K,我與餘維之卻各懷心事,還有幾位朋友,也說要回去看一年一度的電影J•X獎頒獎典禮。
  在“過路人”大門口與朋友們告別後,我回到家裏,立刻打開電視機,調到娛樂頻道。
  還好,沒有錯過。
  畫麵中,正巧是季文塵走紅地毯的畫麵,那身紫色的禮服,映襯著紅色的地毯,在明亮的燈光、閃爍的鎂光燈下,使他顯得格外的英氣。
  他麵帶微笑,大步而行,不停向左右圍觀的群眾揮手示意,目光所及,引來陣陣尖叫聲。
  攝影記者的鏡頭也久久跟隨著他,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紅地毯的盡頭還久久不肯挪動,使得下一位走紅地毯的明星,隻在電視屏幕上匆匆露了個臉。
  我這才真正明白,為什麽有一篇娛樂新聞會提醒各位明星,千萬不要在季文塵之前或緊接著他走紅地毯,否則,無論是攝影記者的鏡頭,鎂光燈、還是圍觀群眾的呼聲,都會因為懸殊太大,使自己感到特別失落。
  最佳新人獎爆出冷門,由倪采兒獲得,餘維之為她量身訂做的繡有粉紫色牡丹花的旗袍,使她看上去風情萬種,她從季文塵手裏接過獎杯的那一瞬間,台下的鎂光燈此起彼伏。
  這一刻,我仿佛看到餘維之欣慰的笑容。
  我撥電話過去祝賀,卻不知被誰搶了先機,電話彼端一直提示忙音。
  頒獎典禮仍在繼續,最終,季文塵不出所料,第三次問鼎電影J•X獎影帝。雖說是意料之中,但頒獎人念出“季文塵”三個字時,我還是激動得跳了起來,直到主持人宣布頒獎禮結束,我才來到電話機前,想找一個人分享我的喜悅,但話筒拿起又放下,反複好幾次,始終沒有撥通一個號碼。
  我終於體會到夏露所說的“憋死了”的感覺。
  正在此刻,電話鈴驟然響起,把我嚇了一大跳。
  是餘維之,他問我方才是不是打過電話給他。
  “恭喜你,倪采兒獲得了最佳新人獎。”我向他道賀。
  “那條旗袍在舞台上的效果比我想像中還要好。”他興奮而又得意地說,“幸虧我堅持選用深紫色的布料,這比大紅色更能體現中國的古老、神秘,再加上手繡的國花牡丹,特別是左肩上的那朵,簡直是點睛之筆。”
  “你終於要名利雙收了。”我不懂高雅的設計,隻知道發表世俗的感歎。
  “希望如此。”
  剛放下電話,就聽見門鈴聲響起,我以為是夏露,打開門,卻看見季文塵站在門外。他仍舊穿著方才那身紫色的禮服,手裏提著兩個大口袋。
  他怎會在這裏?
  我看了看電視屏幕,又看了看他,呆在那裏。
  “我們一定要站在門口大眼瞪小眼嗎?”他問。
  我這才回過神來,將他讓進屋內,向樓梯間匆匆掃一眼後,關上門。
  “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應該——”說到這裏,我不由自主側過頭去,又看了一眼電視。
  “難道你認為你的男朋友應該呆在電視機裏?”他忍俊不禁。
  我也笑了,“聽說頒獎典禮之後,還有慶功宴。”
  “但我可以不參加。”他把袋子放在牆邊的桌子上,將我推進臥室,神秘兮兮地說,“三分鍾後再出來。”
  臥室門被輕輕帶上,隻聽見外麵傳來陣陣響動,漸漸的,響聲弱了,到最後,客廳裏安靜得像是不再有人。
  還未到三分鍾,我就忍不住推門出去。
  外麵漆黑一片,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季文塵並不在屋內,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擰開電燈,卻聽見耳畔傳來生日歌。
  向聲音來源處望去,隻見他手裏托著一個插著生日蠟燭的蛋糕從露台外推門進來,燭光閃爍處,他的笑容十分溫暖。
  一曲歌畢,他已經走到我麵前,將蛋糕托到我麵前,輕聲道,“梁爽,祝你生日快樂,有生的日子裏天天快樂!”
  “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眼睛有些潮濕。
  “你忘了,醫院病房的卡片上,有病人的各項資料,我不僅知道你什麽時候出生,也知道你吃什麽藥會過敏。”
  “你壞死了。”我抹了一把眼淚。
  “別哭,今天是個快樂的日子。”他將蛋糕放在桌子上,拉著我的手坐下,“來,許個生日願望。”
  我許願後吹滅蠟燭,吸了吸鼻子說,“我都還沒有祝賀你拿到J•X獎影帝。”
  “那並不重要。”在黑暗中,季文塵將我攬在懷裏,柔聲道,“重要的是,我的小壽星今天許了什麽樣的生日願望。”
  “不告訴你。”
  “為什麽?”
  “我害怕說出來就不靈了。”
  象征性吃了幾口蛋糕後,季文塵提著另一個袋子進了衛生間,再出來時,他已經換上了一件普通的夾克與一條看上去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很普通甚至有些潦倒的衣裝,穿在他身上,竟別是一番灑脫。
  他將手裏的橄欖帽往頭上一戴,拉著我的手道,“走,今晚我們出去看星星。”
  “看星星?”我疑惑的向窗外望去,外麵夜霧繚繞,燈火模糊,連月亮都看不見,更何況是星星?
  但,既然他說看星星,我就相信,一定有星星可看!
  來到樓下,他從巷子裏開出一輛很破舊的吉普車,打開車門,讓我坐上去,車子“突突突”發動了好久才緩緩啟動,在路上一顛一簸駛了起來。
  “方才你就是開這輛車來的?”我不太相信地問。
  “這是小艾找人從汽車修理廠替我借的,頒獎禮結束後,他開著我的車引開記者,我就開著這輛車大搖大擺溜了出來。”
  “難怪頒獎典禮結束後,你這麽快就過來了,這都要謝謝那些記者認車不認人。”
  “他們何止認車不認人,他們其實連季文塵是誰都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側過頭去,對他展顏一笑,眼睛的餘光卻瞥見街邊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即大叫道,“停車!”
  車停下來,我沿著街道向那個身影跑去,來到那人身後,我猛得拍了拍那人的肩。那個人連同他身邊的女人一起轉過身來,一臉詫異的看著我。
  “你不是出外演出了嗎?”我也不與他客套。
  “我……我也是剛回來。”顧升平看了一眼身邊那個女人,將我拉到另一邊,小聲道,“你別誤會,她隻是我的表妹。”
  “表妹?”我冷哼一聲,故意大聲道,“夏露大概並不知道你有這麽一個表妹吧。”
  顧升平那張酷似季文塵的臉突然變了好幾種顏色,他似乎想發怒,最終又忍了下來,小心陪笑道,“她其實是季文塵的影迷,在演藝吧看過我的表演,因為我長得有幾分像季文塵,才要我陪她玩玩以償心願。”
  我直盯著眼前的這張臉,突然覺得他一點都不像季文塵,特別是那雙眼睛,季文塵的眼眸中,永遠寫著真誠,而他——
  見我不怎麽相信,他又盟誓般說,“我心裏十分清楚,這些人與夏露不同,她們隻是把我當作季文塵的替身,而夏露,卻是真正愛我這個人。”
  “你知道最好!”
  我這才轉過目光,打量他身旁的女人,確切的說,應該是女孩子。她大概隻有十七、八歲,看上去文文靜靜的,我與顧升平說話的這段時間,她都低著頭在發手機短信。我注意到,她手裏握著的,正是季文塵所代言的M610手機。
  我開始相信顧升平的說辭,卻又禁不住為這女孩子不值,猶豫了一會兒,走過去對她說,“你要認清楚,他不是季文塵。”
  女孩子抬起頭,再一次打量我,眸子裏朦朧著一層迷霧,而我,卻無法再提醒她更多,轉過身,小跑著回到車上。
  “那個人就是夏露的男友?”季文塵問。
  “嗯。”我向那個方向再望去,隻見行走時,顧升平刻意與那個女孩子保持了一段距離,真但願他這麽做是發自內心,而非做給我看。
  “以前聽你提起,我還不怎麽相信。真沒想到,世上竟有與我長得這麽像的人,我們不僅相貎相似,連身材也差不多。”
  “嗯。”我心不在焉地應道,考慮是否要將今晚的事告訴夏露。
  “你怎麽了?好像心事重重。”
  “他與你一點都不像,他是夏露的男友,卻又與別的女孩子走在一起。”
  “會不會是個誤會?”
  “我也希望是。”
  “以前聽你提過,他是在‘夢中人’演藝吧工作。”季文塵似乎對顧升平的事很感興趣。這也難怪,換作是我,遇見一個與我這麽相似的人,好奇心也會多出一些。
  “他是那裏的台柱,以扮演你而聞名。”
  這天夜裏,季文塵將我帶到江灘路的盡頭,他把車子停在路邊,一手提著事先準備好的一個大包,一手拉著我沿著石階下到江灘。
  他從包包裏取出厚厚的墊子鋪在沙灘上,與我並肩坐下。
  “以前總是困在家中的露台上,就算將頭抬得再高,所見的東西總是有限,今夜,我們總算可以真正以天為幕,以地為席——”
  “吸一口自由空氣!”我搶著道。
  江風迎麵而來,我感到有點冷,不由抱緊身子,往後一縮。
  “看我多粗心,居然忘了把這個東西拿出來。”他打開那個大包,從裏麵抱出一卷厚厚的羊毛毯,為我披上。
  我把毯子分一部分給他,指了指身旁的那個大包,“這個百寶包裏還有什麽?”
  “還有你想不到的東西。”他俯身從包包裏取出一個大盒子遞給我,“這是小壽星的生日禮物。”
  “是什麽?”我捧著盒子。
  “你猜。”
  “你帶我出來看星星,可是今夜天上又沒有星星可看,也許——”我隨口胡謅,“這裏麵裝了滿滿一盒星星,我一打開盒蓋,這些星星就會飛到天上去。”
  “很有可能。”他忍著笑,點了點頭。
  我拆開外包裝,打開盒蓋,盒子裏麵的確是亮晶晶的星星,隻是這些星星沒辦法飛上天。是一盞水晶燈!他替我將水晶燈提了起來,原本零碎的星星在夜幕中墜成兩個我熟悉的形狀。
  “天鷹座與天琴座。”我叫道。
  他握著其中的兩顆較大的星星,頗有深意地說,“這是牽牛星,這是織女星,在我們的星空裏,他們之間不再有銀河,也不再有十六光年的距離。”
  “牛郎發出的短信,織女也不需要等上十六年才收到。”我從他手裏接過這盞水晶燈,高高舉在頭頂,“我要將它掛在臥室的天花板上,這樣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可以提醒自己,隻要有心,縱使遠在天涯,也近在咫尺。”
  “你猜,我的百寶包裏還有什麽。”他問,未等我回答,他已經從包包裏提出一個保溫壺,又拿出兩個紙杯。
  “是什麽?”我湊過去,旋開蓋子,立刻嗅到咖啡的濃香,“天,你居然還帶了這個。”
  他將熱氣騰騰的咖啡倒入紙杯裏,將其中一杯遞給我,又從荷包裏掏出幾袋袋糖與奶精,撕開袋口,要替我加上。
  我連忙製止了他。
  “你不是喜歡喝多奶多糖的咖啡嗎?”
  “我突然想試試咖啡原來的味道。”我輕輕啜了一小口杯中的咖啡,的確是很苦很澀,我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不用這麽委屈自己。”季文塵含笑注視著我。
  我細細回味嘴裏的餘味,苦澀之後,留在唇齒之間的味道卻更加香濃。
  一如相隔十六光年的牛郎織女,正因為距離的存在,正因為銀漢迢迢,所以他們的相逢,才會勝卻人間的無數。
  一如我與眼前的這個男人,正因為他的特殊身份,正因為這重重阻隔,才會讓我們更加懂得相知相惜。
  苦與甜、福與禍,原本隻在一念之間。
  “想知道我許下的生日願望嗎?”我問他。
  “說出來不就不靈了嗎?”他擁著我,笑道,“這是你說的。”
  “我相信一定靈。”我靠在他懷裏,輕聲道,“我的生日願望是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你相信會靈驗嗎?”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他輕聲道,繼而,又用十分肯定的語氣盟誓般重複一遍,“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我抬起頭,對著他微微一笑,隻見他正若有所思地望著滾滾東逝的江水,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他正在做一個影響許多人一生的重大決定,這個決定,讓有的人貌似得到了許多,又讓有的人好像失去了更多,還讓我哭過,笑過,嚐盡人生百味。
  J•X獎結束後,身為影帝的季文塵更加忙碌了,身為娛樂記者的我也是,區別是,他忙著接受采訪,我則忙著采訪別人。
  一切都波瀾不驚,直到新一期的時尚雜誌出街。
  這一期的明星著裝專題,盤點了近一年來所有娛樂盛會上的明星著裝,評出其中最有默契的十對,按默契度排名,季文塵與倪采兒居然明列榜首,那是J•X獎頒獎禮上的照片,季文塵身穿那件紫色禮服,正含笑向倪采兒道賀,後者著紫色繡花旗袍,手捧最佳新人獎杯,亦是笑語盈盈。
  一個風度翩翩,一個風情萬種,又身著同色係禮服,看上去十分養眼,難怪編輯要將他們列為最默契著裝。
  隨著時尚雜誌的熱銷,其它娛樂媒體也跟風炒作,甚至還有幾家不負責任的媒體憑空猜測季文塵與倪采兒之間有地下情,一時之間,他們在J•X獎上的“情侶照”被登上各大報紙雜誌的頭版封麵。
  季文塵原本就是風雲人物,此次事件的得益者,是新人倪采兒。
  據報道,由於J•X獎以及此次事件的推動,倪采兒已被著名導演張謀簽下成為他下部戲的女主角,而片酬,也理所當然多了兩個零。
  普通市民關注的是明星,專業人士卻把目光投向兩位明星的禮服,季文塵的禮服屬於國際大品牌的高級定製,自然沒有什麽爭議,是以,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餘維之設計的旗袍上。
  旗袍出名了,設計師當然跟著出名。
  這段時間,餘維之服裝工作室的訂單如雪花般飄來,其中不乏名流明星,為此,工作室又招了好幾名工作人員,他本人也頻頻亮相於各類雜誌,所配的文字,無非是談他的設計理念、成長軌跡以及心路曆程。
  餘維之終於如願以償,功成名就,這天在慶功宴上,不勝酒力的他多喝了幾杯,散場後,由我與夏露將他送回家。
  “你整個晚上都沒怎麽說話。”走在回家的路上,夏露說。
  “今晚最高興的應該是餘維之,話最多的也應該是他,喝了幾杯酒後,連小時候最糗的事都說出來了,從來沒見過他這麽忘形。”
  “你其實介意那些照片。”
  “我怎麽會介意?那是他的工作,而且,那身紫色的禮服還是我替他選的。”我看了一眼夏露,低下頭,踢飛花壇邊的一顆小石塊,頓了頓道,“對,我是介意,雖然我知道我不應該介意,但我的心裏卻總是像堵了一塊大石頭那樣難受。”
  “無論哪個女人,都受不了自己的男友與另外一個女人一道天天被人提起。”
  “他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也看見了,他隻不過是碰巧在公開場合穿了一件與別人同色係的禮服。”
  “但他可以公開你們之間的戀情,這樣,就不會有人亂寫他與另外一個女人的關係。”
  “他在這個圈子裏見得比你我都多,我相信他有他的考量。”
  “難怪別人會說,愛情是盲目的。”夏露撇撇嘴,縮了縮脖子,將大衣拉緊,“氣溫好像又下降了幾度。”
  “冬天快到了。”我望著街道兩旁光禿禿的樹枝道。
  “希望不是愛情的冬天。”
  “你與顧升平還好吧?”我問。
  “很好。”
  “那他今晚怎麽不陪你來?”我想起那天晚上看見的女孩子,想要提醒夏露,卻又怕那真的隻是一個誤會。
  “他要演出。”
  “又出門了?”
  “沒有,還不是在‘夢中人’。”夏露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怎麽突然這麽關心起我們來了?”
  “你的事跟他說了嗎?”我沒有理會她的疑惑,繼續問。
  “沒有,想跟他說,卻不知道怎麽開口,害怕他的反應不是我所要的。”
  “你最近住在你大哥的那套房子裏,他就沒有懷疑?”
  “我說我新近接了一個廣告,用賺來的錢租的。”
  “一個謊圓另一個謊。”
  “我也不想這樣。”
  “見你這樣,我就更加不能怪季文塵,你隻不過麵對一個人,擔心一個人的反應,可他,卻是麵對的萬千粉絲。”
  “原來你關心我是假,替他辯護是真。”夏露白了我一眼。
  轉過路口,風迎麵而來,我將外套最上麵一顆扣子扣上,轉眼瞥見街對麵一間毛線店的霓虹招牌。
  毛線店有一個溫暖的名字,叫“暖暖”。
  “你會織毛衣嗎?”我問夏露。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你什麽時候見過我織毛衣?我連針都不會拿!怎麽?你想織毛衣?”
  “我突然很想織一件毛衣送給他。”
  我一直都想送一件禮物給季文塵,此刻,我終於想到,什麽禮物都比不上我親手編織的一件毛衣,一針一線織成,把他裝在裏麵,一定很有成就感。
  第二天做完采訪,我來到“暖暖”毛線店,接待我的是一個瘦高個的女人,顴骨高高的,看上去很精明。
  我告訴她我想織一件男式毛衣,請她給我建議。
  “是織給男朋友吧?”她問。
  我點點頭。
  她拿出一盒煙灰色的毛線,“這是今年最流行的顏色,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水墨輕煙’,很適合年輕男士。”
  “那我就買這個。”
  “買幾斤?”高顴骨女人問。
  幾斤?我被這個問題難倒,毛線不是一盒一盒賣嗎?見我一臉茫然愣在那裏,高顴骨猜到我是個新手。
  “他有多高?胖不胖?”她放下手裏的毛線問。
  “他的身材與季文塵差不多。”
  “哦,很高呢,身材也很正,想必是個帥小夥吧!”高顴骨笑著從架子上又抽出一盒毛線,與方才那一盒放在一起,“兩斤應該夠了。”
  “夠了?”我再次確定。
  “夠了!”她肯定地說。
  我提著兩盒毛線以及高顴骨為我配好的毛衣針來到餘維之家裏,向他問詢周碧清的聯係方式。她曾經織過一件毛衣給餘維之,一定可以教我。
  “怎麽突然要聯係她?”他看了一眼我手裏的毛衣針,“想要學習怎麽織毛衣?”
  “嗯。”
  “看這顏色,不像是織給你自己的。”他打開盒蓋,拿起一團線球捏了捏。
  “廢話少說,快告訴我小周的手機號碼。”我已經等不及了。
  “如果你的態度友善一點,我倒可以教你。”
  “你也會?”我挑著眉毛望著他,不太相信。
  “我不僅會織毛衣,還會織布。”餘維之說,“你忘了我是學什麽的?這是我在大學裏的必修課。”
  “對對對,我怎麽忘了。”我立即把毛衣針與毛線往他懷裏一塞,“快教我。”
  “先起針。”餘維之拿起毛線挽了一個結,套在毛衣針上,一手熟練挽線,沒過一會兒,毛衣針上就密密麻麻擠一大列線圈。
  “你速度這麽快,我怎麽學?”我看得眼花繚亂。
  “他比我高,又比我壯,差不多要起三百針。”他沒有理會我的抗議,邊挽線邊道,“一共要起三百針,平均分到三支毛衣針上,每支針上剛好一百針。”
  “你知道我的毛衣織給誰?”要不然,他怎會知道這件毛衣將來的主人比他高,又比他壯?
  “季文塵。”
  “你怎會知道!”我幾乎跳了起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忙裏偷閑,看了我一眼。
  “一定是夏露。”我恨恨地說,早知道這家夥守不住秘密。
  “也不能完全怪她。”餘維之難得的肯為夏露辯護,“還記得上次你過生日穿的那套裙子嗎?別人沒有注意,但我卻知道那套看似普通的裙子屬於某品牌的高級定製。”
  “高級定製?”我瞪大眼睛。
  “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時尚白癡,那套裙子差不多要十幾萬。”
  “十幾萬?”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套普通的裙子,隻是因為是季文塵送的,對我來說才有特殊的意義。
  餘維之沒有理會我的驚異,“接著我又注意到J•X獎頒獎禮上季文塵的著裝,又回想起夏露前陣子告訴我說,你交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男友,我就自然什麽都想明白了。”
  驚天地,泣鬼神,這的確是夏露的形容詞。
  “這世上,除了季文塵與我,大概隻有你知道那天在頒獎禮上,與他穿情侶裝的人不是倪采兒,是我。”我笑了笑,“既然你什麽都知道,那為什麽還要在我麵前裝無知?今天若不是我要你教我織毛衣,你大概永遠不會問我。”
  “你並不想告訴我,又讓我怎麽開口問?”
  “你不會怪我吧?”我問。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隱私,不是嗎?”
  說話間,餘維之已經起好了針,手把手教我如何編織。
  看在眼裏似乎很簡單的針法,織起來,卻是困難重重,我姿勢笨拙的拿著針,想像他那樣單手挽線,卻怎麽也做不好,最後隻能一隻手織,另一隻手挽線,這樣速度減慢了許多,每織一針,幾乎要花去半分鍾的時間。
  餘維之直搖頭,“你是我見過的最笨的女人。”
  “怎麽辦?”說話間,一個不小心,毛衣針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拾起針遞給我,“照你這個速度織下去,到明年冬天,也許連隻袖子都織不完。”
  “沒有這麽誇張吧,不是說熟能生巧嗎?”
  “你用電腦打字,指法正確,才能熟能生巧,越打越快,可是如果總是隻有一根手指在鍵盤上敲,打一輩子,也快不起來。”
  我不再出聲,低著頭較勁似的一針針繼續織,半個鍾頭後,我終於有點頹然的放下手裏的毛線,用求助的眼神望著坐在一旁的餘維之。
  “怎麽辦?”
  “有兩個辦法。”他靠在沙發上氣定神閑地望著我,“辦法一,你賄賂我,我幫你織。”
  “不行,如果要你織,那與買的有什麽兩樣?”我斷然拒絕。
  “辦法二,減低難度,減少工作量,或者你可以考慮刪去兩隻袖子,織一件背心。”
  “這個我還勉強可以接受。”我點了點頭,虛心請教,“像我這種水平,織一件背心大概要多久呢?”
  “靠你自己,今年是沒指望了,明年也不一定能織完。”
  “是嗎?”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大實話。
  “要不織一條圍巾吧?”餘維之說,“或者,更簡單一點的東西。”
  一個小時過去,我要織的東西從一件毛衣,變成一件背心,又變成一條圍巾,最終,變成一雙手套。
  我隻得安慰自己,一雙手套也好,至少可以裝下他的兩隻手。
  餘維之在紙上寫下每一行的具體織法,“我教你織的手套是獨一無二的,既不是五指完全分開,也不是普通的連指手套,它的中指、無名指、小指合在一起,食指與拇指卻是分開的。”
  “這麽奇怪?”
  “當然,所以就算戴上這雙手套,他也可以在鏡頭前偷偷做OK的手勢。”
  他居然也知道那個OK手勢,看來,夏露向他透露的秘密遠不止一點點。
  接下來的日子,我隻要有空,就呆在家裏織手套,遇到困難,就算深更半夜,我也會去找餘維之,向他請教。
  幾次下來,他已經快被我煩死,總是萬分懊悔地說,“早知道,就不教你了。”
  後悔已經遲了,我還是每天都會煩他一、兩次。
  我希望能趕在初冬時節織好這雙手套,所以每次夏露約我出去,我都拒絕,吃了幾次閉門羹後,她也就不再約我了。
  就連季文塵也覺得我這段時間神秘兮兮的,問我在做什麽。
  但,我怎會告訴他?
  這天夜裏,我正在臥室裏為第一隻手套收針,突然聽見外麵傳來很響的敲門聲。打開門,我看見夏露隻穿了一件薄毛衣站在外麵,她手裏捏著一個大信封,臉色十分難看。
  “出什麽事了?”我將她讓進屋,拿出一件大衣為她披上。
  她什麽也沒說,隻是從信封裏拿出一疊照片遞給我。
  照片中拍攝的,或是夏露在夏家大宅出入,或是她開著她二哥送給她的跑車出入車庫,或是她提著大包小包在名品店裏瘋狂購物。
  “是誰跟蹤你?”
  “我在顧升平房裏發現的。”夏露咬了咬嘴唇說,“他根本早就知道我是誰,還找人查過我的底細。”
  “也許,他隻是想知道你的真正身份。”我安慰她,卻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如果隻是這樣,他查清楚之後應該大大方方問我。可他並沒有這樣做,而是每天在我麵前感歎,說他的外形不比季文塵差,歌唱得也不是不好,卻懷才不遇,他還說,希望有朝一日能遇到伯樂,助他出唱片。”夏露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支票,撕成碎片,“這是我找大哥簽的支票,原本是想藏在他的房裏給他一個驚喜,讓他可以出唱片,揚眉吐氣,誰知,我卻發現了這些照片。”
  了解到事情的始末,我這才可以確定,上次看見顧升平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根本不是誤會,但事已至此,我沒有必要再雪上加霜。
  “你打算怎麽辦?”
  “我已經決定與他分手。”
  “分手了也好,我一直認為他並不適合你。”
  “男人!”夏露忿忿地說,轉眼瞥見我放在沙發上還未完成的手套,拿起來看了看,隨便一丟,道,“別說我沒提醒你,季文塵也不適合你。”
  “他與顧升平不同。”我將手套重新放好。
  “當然不同,演起戲騙起女人來,他比顧升平更專業,你別忘了,他可是個專業演員。”
  “我有什麽值得騙的?”
  “玩慣了娛樂圈裏女明星,他想試試像你這種淡得跟白開水似的女人。”
  “他不是這樣的男人。”
  “你清楚他是什麽樣的男人?你們見麵的機會原本就不多,最近,他見你的次數更是少之有少。”
  “他要忙著拍戲,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你在忙著為他織手套嘛。”夏露陰陽怪氣地說。
  “夠了,夏露!”我喝道。
  “被我說中了,是不是?你開始心虛了,對不對?其實,你對這份愛情也沒有幾分把握,你也認為這份愛沒有未來。”
  我默然。
  夏露亦沉默。
  幾分鍾,她突然抱著我大哭起來,哭了許久才抽搐著說,“對不起,梁爽,我不該這麽說,都是我不好,是我自己失戀了,卻希望全天下的人陪我一起不幸。”
  見她哭得這麽傷心,我早已原諒了她。
  夜晚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垂吊的牽牛織女水晶燈,隻覺得夏露說的也未嚐不對。我對這份愛的確沒有什麽信心,所以才對他沒什麽要求,所以逃避一切有關他的消息,逃避他的身份,騙自己說他隻是個普通人。
  看著他與別的女人被媒體並稱為一對,我甚至都不敢吃醋。
  我終於織好了一隻手套,因為用力不均,織出來的手套凹凸不平,照餘維之教我的方法用蒸氣熨鬥熨過後,依然不怎麽平整。
  然而,季文塵晚上過來時,我還是忍不住將手套拿出來讓他戴上。
  我仿佛想要盡早套住些什麽。
  “你織的?”
  “第一次學織東西,織得太慢,目前隻織好一隻。”
  “很不錯。”
  “你是第一個誇我的人。”
  “我是說真的。”他揮了揮戴手套的那隻手。
  我這才發現這隻手套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因為織的時候漏了一針,有一個洞,我握著他的手,用食指勾了勾那個洞,自嘲一笑,“你連撒謊都那麽真誠。”
  “因為是你織的,所以在我眼裏是最好的。”
  “脫下來,我想辦法縫一縫。”我笑道。
  “不用,這個洞讓它更加獨一無二。”
  夜半分別時,我沒有像往日那樣與他在門口告別,而是堅持送他直至樓下,冬日的夜霧籠罩著靜寂的街道,讓周圍的一切都顯得不真實,甚至包括走在我身邊,與我呼吸可聞的他。
  “快回去吧,小心凍著。”他停下腳步。
  “再送送你。”我挽著他的手臂向前走,也許是夏露的那番話,使我突然之間覺得,與他共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彌足珍貴。
  “怎麽了?”他覺察到我的情緒,回轉身,雙手扶住我的肩。
  我順勢將頭埋入他的懷裏,雙手牢牢攬住他的身子,許久後,才依依不舍放開他,“沒什麽,隻是有些舍不得你。”
  “傻丫頭。”他捏了捏我的臉蛋。
  “夏露與顧升平分手了。”我說。
  “哦?”他臉上的神情一瞬間變得十分複雜,“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前不久,原來顧升平一直都在騙夏露。”
  “是嗎?”他微蹙著眉頭注視著遠方,過了好半天才轉過目光注視著我,那眼神仿佛要將我穿透,“所以你整個晚上都神情恍惚,顧升平的所做所為,使你對我也沒有了信心?”
  我想否認,最終卻什麽也沒說。
  他總能一眼看透我,但,這又有什麽用呢?
  事實擺在眼前,我們永遠無法大大方方走在太陽底下,我無法帶他出席朋友的聚會,他亦不能像尋常男友那樣,陪我逛街、購物。我們戀愛這麽久,我甚至不知道他家的地板與窗簾是什麽顏色,我多希望有一天,我能像戀愛中的小女人那樣,呆在他家裏,做好飯,等他回來——盡管我最拿手的,隻不過是一碗蛋炒飯。
  然而,這一切我能怪誰?
  怪他嗎?
  不,不能!
  對於像他這樣的人來說,能在各式各樣通告的間隙,隔一段時間抽出一個晚上陪我,堅持這麽久,已經不錯。更何況是這麽冷的冬夜,呼出來的氣仿佛在轉瞬間就可凝結成冰。
  “你快回去吧,早點休息,明天一早你不是還有一個活動要參加嗎?”我對他說。
  “你也早點休息,不要胡思亂想,我說過,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他肯定地向我點點頭,轉身離去,沒過多久,他的身影便與眼前無際的黑暗連為一體。
  夜更加寂寥,隱隱的,我聽見身後的巷子裏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也許又是哪裏來的流浪貓狗在翻食垃圾。
  隔天中午我做完采訪回到報社,發現同事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不時偷偷打量我,剛坐下,吳白丁就拿著一張報紙來到我身邊。
  “這是你嗎?”他指著報紙上的一張圖片問。
  我戴上眼鏡,匆匆掃了一眼圖片,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雖然由於夜色的掩護,那張圖片並不十分清晰,但我還是能一眼辨出,圖片中相擁的兩人,背對鏡頭的是我,麵對鏡頭的是季文塵,特別是後者,雖然低垂著頭,但他的輪廓,卻是每個人都熟悉的。
  圖片旁有醒目的黑體字標題:季文塵深夜辰德街幽會情人。
  “是你嗎?”吳白丁追問。
  “不是,不是。”我機械的回答,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怎麽可能是我,我怎麽可能是季文塵深夜幽會的情人?”
  “我記得你也有這樣一件大衣,照片中這個女人的頭發,與你的也差不多長短。”說是這樣說,他的語氣已經放鬆了許多,顯然,在他內心深處,也不認為鼎鼎大名的季文塵會與我這樣平凡普通的女子在一起。
  身邊的同事見吳白丁領了頭,也圍過來七嘴八舌問我。
  “不是我。”我不知如何辯解,隻是一味的否定,心中卻可以肯定,一定是前天晚上,一定是後巷那悉悉索索的聲音。
  將報紙翻過來,查看上麵的時間,確定這是今晨出街的報紙。
  那麽,季文塵知道這件事了嗎?
  我借口上洗手間撥通他的電話,卻聽見手機裏提示: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發生這樣的事情,他關機也是正常的。
  回到辦公室,圍在我桌子周圍的同事還未散去。之前在洗手間,我已經鎮定下來想清楚,在未聯係上季文塵以前,我能做的,隻能是否定。
  這段愛情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向所有人坦誠。
  正當我耐著性子一一回答同事們的進一步追問時,報社的門被人驟然推開,一個熟悉的藏青色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線範圍內。
  辦公室瞬時安靜下來,幾乎每個人都向那抹藏青色望去。
  他怎麽來了?我心裏驀然一驚,緊接自心底湧上一股難以言明的歡喜。
  藏青色越來越近,我終於看清楚那人的臉,不是他,然而,我卻更加吃驚,因為這個同樣穿著藏青色羽絨服的人,是顧升平。
  怎麽會是他?他怎會穿著與季文塵同一款式的衣服?
  吃驚之後,是失望,怎麽會是他!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自己的內心原是多麽渴望有朝一日,季文塵能大大方方拉著我的手,在眾人麵前宣布,我是他的女友。
  顧升平走到我麵前,很神奇的從身後拿出一束紅玫瑰,雙手捧著獻到我麵前,向我眨眨眼道,“親愛的,我是不是來晚了?”
  親愛的?他叫我親愛的?
  我愣在那裏,但在周圍的人眼中,卻像是我被突如其來的紅玫瑰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
  顧升平拿起那張報紙,在手裏揚了揚,對周圍的同事說,“我就知道你們也會誤會,你們不覺得——”他像照片裏那樣垂下頭,挑著眉毛道,“不覺得我這個角度簡直與季文塵一模一樣?”
  他原本就有七分像季文塵,此刻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就更像了,再加上報紙上刊載的照片本就模糊,很難讓人分清楚,那究竟是季文塵,還是他。
  同事們麵麵相覷,將信將疑。
  顧升平一把攬著我,對我說,“現在這些娛樂記者真可惡!為了銷量,故意把李鬼當作李逵,真不知他們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在場的都是娛樂記者,隻是訕笑。
  我卻哭笑不得,任由他摟著,心中卻疑惑他為什麽會幫我,是因為夏露嗎?
  “事情原來是這樣,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吳白丁長籲一口氣。
  “她好像很害怕讓別人知道,她有一個酷似季文塵的男友。”顧升平代我回答。
  “這有什麽好害怕的。”一位同事說。
  “這是值得慶賀的事呀!”另一位同事感歎。
  正議論著,查姐從玻璃隔間裏走了出來。看見查姐,同事們迅速散去,隻有吳白丁動作稍微慢了一點,被她叫住。
  “吳白丁,打電話給小劉,讓他快點回報社,說馬上有工要開。”
  等他走開,查姐才轉過目光望向顧升平,“這位是——”
  “顧升平。”
  “顧先生,方才你們的談話我聽到一部分,事情大致上也了解清楚。我也不跟你客套了,既然有人錯把李鬼當李逵,那麽我們就做件好事,替你還原李鬼的身份。”還未得到顧升平的同意,她側過臉注視著我,“梁爽,你認為呢?”
  我當然以之為是,這大概是唯一一次,我與查姐的想法完全一致。
  隻是顧升平願意嗎?我望向他,隻見他似笑非笑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
  一刻鍾後,負責攝影的小劉風風火火趕回報社,替我與顧升平照相。查姐讓我們擺出那晚的姿勢,照了十幾張後,又讓小劉為顧升平單獨照幾張。
  “各個角度,特別是頭低垂著的那個姿勢多照幾張,這樣更有說服力。”查姐吩咐完畢,拍了拍我的肩,“跟我來。”
  我隨著查姐來到她的玻璃隔間。
  她把門關上,仔仔細細打量我一番,道,“梁爽,我真沒有想到。”
  “沒想到什麽?”
  “別跟我裝傻了,顧升平根本就不是照片中的那個人。”
  “你怎麽知道?”
  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露了餡。
  “查姐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又怎會看不出來?”她斜睨了一眼桌上的報紙,慢悠悠地說,“照片中的你,靠在那個男人的懷裏全身都很放鬆,但方才你與顧升平做同樣的姿勢,卻顯得十分生硬。”
  我方才的確很緊張,因為我並不習慣被一個陌生人攬在懷裏,隻是為了保護另外一個我愛的人,不得不這樣做。
  “查姐——”我想求她不要揭穿這件事,卻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向她妥協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放心吧,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打算跟這種三流小報的風,將這件事作為賣點,否則我也就不會讓小劉為你們照相。”
  “你真的打算幫我?”
  “並不完全是幫你,隻是想要報紙熱賣,隻能標新立異。”查姐詭異地笑了笑,“跟了我這麽久,你也應該了解我,我從來不是那種主張報道事實的人,更何況,娛樂圈裏,根本沒有真實。”
  若是平日,我一定會與她爭辯,但此刻,我卻無心無力。
  從查姐辦公室裏出來,顧升平已經候在外麵。
  “謝謝你。”走到他身邊,我輕聲道。
  “我們倆說這些話,是不是顯得太生分了?”他做戲做足十分,掃了一眼周圍幾個看似埋頭工作的同事,把桌上的玫瑰往我懷裏一塞,道,“今天我們也算是製造新聞的大功臣了,你應該可以早點收工,陪陪我。”
  恰巧我下午沒有什麽事,心裏又有事想問他,於是立即應了他,挽起包包,隨他一道向門口走去。
  “你怎麽會來這裏?”剛出大廈,我就迫不及待地問。
  “因為報紙上的照片,我想,或許隻有我可以救你。”
  “為什麽要幫我,是因為夏露?”
  “夏露。”顧升平冷笑一聲,“你忘了,我們已經分手了,一對戀人分手了,就連朋友也做不成了,我怎麽會為了她做這些事。”
  “戀人?你有愛過夏露嗎?”我亦冷笑。
  “我沒有義務告訴你。”
  穿過馬路,我們下到地鐵站。
  “那你為何幫我?”我心中隱隱泛起一個希望。
  “如果我告訴你,是他給了我一筆錢,要我來以假亂真,你會信嗎?”說話時,他指了指電梯旁的那幅手機廣告。
  “我信。”我立即說。
  “你信?我可不敢相信!”他即刻又恢複那種玩世不恭的模樣,用一種嘲弄的語調大聲道,“季文塵是誰,是無人不知的大明星,試問他又怎會與我這種無名小輩有來往,何況——”他看了我一眼,拖長聲音道,“何況,我又不是女人。”
  我不喜歡他這種語氣,剛巧有一列地鐵駛過,我與他說過再見走了上去,剛站定,就看見他也跟著走了上來。
  “你好像不是住在這個方向。”
  “我是送佛送到西。”
  回到辰德街,我才明白顧升平為什麽要跟著來,我家樓下圍滿了記者,他們拿著各式各樣的儀器,在那日我與季文塵分別的路段,企圖捕捉到照片中女主角的痕跡。
  在他們還未發現我之前,顧升平已經一把摟住我,我想掙紮,卻因為紛紛投來的探詢目光而放棄。
  若是方才,我還盼望他是季文塵派來的,那麽此刻,我卻更希望不是。
  如果他可以坦然接受另一個男人摟著我,扮作我的男友,那麽,我在他心目中,又會是什麽樣的地位?
  記者們終於肯定了我的身份,一起圍上來,刹那間,鎂光燈頻頻閃爍,我條件反射伸出手來,擋住我的臉,我的眼。
  我終於體會到做“名人”的感覺,但這滋味並不好受。
  反觀顧升平,不僅不慌不忙,一點不抗拒,反而擺好最好看的姿勢,任由他們拍攝,良久後,他才幹咳了幾聲,道,“大家也應該看清楚了,我就是照片中的男主角,但我並不是季文塵,我隻是一個與他長得頗為相似的人。”
  為了說明問題,他又垂下頭,讓記者們通過這個角度再次拍攝。
  等到記者們盡興,他才拉著我上樓,走到樓梯間,還不忘轉過身去向下麵準備散去的記者們揮揮手,大聲道,“謝謝大家對我們的關注,謝謝!看在我這麽配合的份上,你們在寫這份報道的時候,最好注明,我叫顧升平,是‘夢中人’演藝吧的台柱,以模仿季文塵的動作、聲音出名。”
  轉過樓梯轉角,我立即甩開他的手。
  “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麽幫我,因為這是一次難得的出鏡機會,是嗎?”我冷笑一聲,“你真會把握時機。”
  “為什麽要管別人的動機單純與否?你不是也從中獲利了嗎?”他跟在我身後上樓。
  “現在你目的達到,可以走了。”
  “演戲要演全套,我此刻下去,若還有記者埋伏在下麵,他們會懷疑的。”
  我隻有將他讓進屋內,禮節性地倒了一杯白開水給他,然後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全身戒備地直盯著他。
  他也似笑非笑,打量著我。
  “你對我有偏見。”對視片刻,他放下杯子,整個人往沙發上一倒,雙手枕著頭,腳擱在沙發扶手上。
  “你——”我盯著他的鞋子。
  “你是要我寬衣脫鞋嗎?”說著,他就要脫衣服,“我也覺得這羽絨服穿在身上很熱,早想脫掉。”
  “別。”我立刻出聲製止了他,“你還是就這樣算了。”
  “是你說的。”他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重新躺下去。
  “你打算呆到什麽時候?”
  “一個男人在他女朋友家理應呆到什麽時候?”他打了一個嗬欠,懶洋洋地說,“最好是明天早上。”
  “休想!”我可不想與他整個晚上共處一室。
  “那至少也應該呆到夜幕降臨之後,就像照片裏那樣,你送我下樓,我們依依不舍,這樣更有說服力。”
  他說的未嚐沒有道理。
  現在是非常時期,我既沒有應對這種事的經驗,又聯係不上季文塵,他給我的法子,在我看來已經是最妥當的了。
  “你好像很討厭我。”沉默了一會兒,他側過身子,一手支著頭望著我。
  “不是好像,是真的很討厭你。”我實話實說。
  “你認為我騙了夏露。”
  “難道不是嗎?”
  “可她不也同樣欺騙了我?難道就因為你是她的好友,亦是那個謊言的知情者,就認為一切理所當然?”他的問題雖然咄咄逼人,語速卻是慢悠悠的,仿佛毫不在乎,仿佛我們隻是在談論一個不相幹的人的一段戀情。
  “你應該明白,那隻是一個善意的謊言。”相比之下,我比他激動。
  “我為什麽要明白?對一個被欺騙的人來說,謊言就是謊言。你在心裏把一切罪過強加於我時,是否考慮過,我是善意還是惡意?”
  “你也是善意?”
  “那要看你用什麽標準來區別善與惡?我隻不過想在戀愛的同時,努力獲得一些對方輕易能夠給予,而我又一直想要的東西,難道這就是惡?”
  “當然是,愛情是不應該帶任何功利的。”
  “那她呢?在認識的最初,已經假定我會愛她家的財富勝過愛她,這難道不是對愛情或者說對我的人格的一種汙辱?”
  “她——”
  我想為夏露辯護,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顧升平的確有詭辯的才能。
  “跟你說這些,隻是想讓你知道,我與夏露之間一人一個謊,扯平了,不存在誰負了誰。”他的語速依舊是慢悠悠的,滿不在乎的,但不知為何,我卻感覺到他說這麽多,其實是在說服自己。
  “倒是你,現在欠了我一個大人情,下次見麵記得請我喝酒。”他朝我擠擠眼,翻身起來,毫不客氣的拿過桌上的一袋磨牙餅,一塊塊向空中拋去,用嘴去接。
  這門技藝他像是很熟練,居然沒有一塊餅幹落空。
  “怎麽樣,看呆了吧?”他突然停下來,把剩下的半袋餅幹遞給我,向幾米外的牆角伸伸下巴,“你站到那邊去,把餅幹拋過來,我也能一塊不落,用嘴接住。”
  我將信將疑,走到牆角,照他所說的那樣,向這邊拋著餅幹,即使我拋的位置再不準確,他也能一塊不落接在嘴裏。
  “很好玩是嗎?”他突然停住問我。
  我點點頭。
  不能否認,這的確很有趣,甚至讓我忘了自中午起籠罩在我心裏的陰影。
  “當然,這與耍猴一樣,能娛樂大眾。”他轉身斜靠在沙發上,拿起空了的水杯向我示意,“再倒杯水來。”
  我重新倒了一杯白開水給他,仍舊在另一把沙發上坐下。
  “在我十三歲那年,家裏收成不好,我就輟學了,那時村裏來了一個玩雜耍的江湖藝人,為了吃飽飯,也為了能見識一下這個世界,我就跟著他走了。”
  我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對我談起自己的身世。
  “我的這門技藝就是在那段時間練成的,當然,練的時候不是用餅幹,而是用小石頭。”他自嘲一笑,“雖然很苦,但我還是天天不分早晚拚命練習,為的不是更好的表演,而是能準確無誤的用嘴接住村民們拋來的食物。那個時候天天吃不飽,表演個這個節目,算是額外的獎賞。”
  我沒想到他的身世竟是這般可憐。
  “十八歲那一年,我來到城裏,幾經輾轉,終於在一間演藝吧找到一份打雜的工作。幹了一段時間,我還是沒有什麽出息,依舊是在後台為人家整理衣服、端茶倒水。記得那個時候,台柱叫孟江,他其實唱得並不好,我倚仗著自己天生的好嗓音,去向老板毛遂自薦,說自己一定能紅過孟江,隻是準備的一襲話還沒說完,就被老板罵了出來。”
  “為什麽?”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孟江是老板的妻弟,靠的是裙帶關係。”
  “那就別在那裏呆了。”我漸漸溶入他的故事之中,替他打抱不平。
  “為什麽不在那裏呆?”他看了我一眼,恨恨地說,“我不僅要呆在那裏,還要在那裏混出名堂來!我用了一段時間,偷偷學習孟江會唱的歌,學成後的一天晚上,趁人不注意,我在孟江的茶杯裏下了一點藥。藥性發作後,他的嗓子就暫時性沙啞,不能唱歌了,老板急得雙腿直跳,然後我就像救世主一樣出現在台上,連續幾晚,觀眾反應都出奇的好,以至於後來孟江恢複嗓音後上台,觀眾們卻叫著我的名字。”他又看了我一眼,“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手段卑鄙?”
  “嗯。”我小聲道。
  “但有的時候,循正常途徑解決不了問題,更何況事實證明,我的能力的確勝過他,隻是苦於一直沒有機會。”
  “你很自信。”
  “這是我的優點。”他聳聳肩,“就算對手是季文塵,我也同樣這麽自信。”
  “你們不可能是對手。”
  “你認為我不配?”他冷笑一聲,“當然,在你們這些人眼中,一個跑江湖的怎麽能跟天皇巨星相比,但在我看來,他隻不過比別人更幸運一些,論外表,論實力,我哪一點比不過他?”
  “論手段,他更不是你的對手。”我不喜歡他談起季文塵時,那種仇恨的語氣。
  “是的,他不會耍手段,但卻能讓你心甘情願這麽維護他;而且他也比我坦誠,隻是不肯承認你是他的女友而已。”
  我板著臉瞪著他,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的笑聲,打斷了顧升平的長篇偉論。
  “笑什麽?”
  “你想讓我生氣,讓我難過,可我偏不。”我把頭一昂。
  他也笑了,再說話時,語氣裏不再有嘲諷,“我隻是想讓你生氣、難過之後明白一個道理,沒有一個男人是你想象中那樣的完美,天皇巨星也不例外。”
  “為什麽這麽好心提點我?”
  “雖然你口口聲聲說討厭我,但在聽我述說過去的經曆時,你的眼睛還是出賣了你的善良。”頓了頓他道,“你是至今唯一一個知道我的過去的女人。”
  “我何德何能?”
  “你沒有德也沒有能,隻不過我確定你不會為我著迷,我犯不著在一個永遠不會愛上我的女人麵前裝酷,裝風度翩翩。”
  “你倒坦白。”
  “這也是我的優點。”
  送走顧升平,我立即撥電話給季文塵,但他的手機仍舊接不通。接下來的幾天,真假季文塵事件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我還是聯係不上他。
  “就連那混蛋顧升平都出麵幫你了,那個季文塵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夏露為我打抱不平。
  “也許這幾天他不方便與我聯係。”
  我隻能在一向抗拒的娛樂新聞裏尋找他的影蹤。
  他已經拍完《納蘭性德》,轉而在拍一部警匪片,在片中,他扮演一位正義凜然的警察,在拍新片的間隙,他又代言了一支新廣告,參加了一個慈善晚宴。當記者尋著機會問起這起事件,他都用慣有的特別真誠的目光注視著屏幕,告訴記者也告訴所有觀眾,照片中的男人絕對不是他。
  如果我不是照片中的那個女人,我也會相信他。
  然而我是。
  在看了首播又看重播後,我的心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湧動,究竟是什麽,我不敢細琢。
  我控製住去找尋他的衝動,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等事情平息了,他就會像以往無數個夜晚那樣帶著一臉燦若朝陽的笑容,出現在門口,照亮我的夜。
  我一邊織著手套,一邊等著那一天的到來,然而,我等來的卻是他在拍片時因意外受傷的消息。
  “傷勢嚴重嗎?”當陳信帶來這則新聞時,我問。
  “不知道。”
  “住在哪家醫院?”
  “不知道。”
  “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我急得臉色發青。
  “你這是怎麽了?突然變得這麽愛崗敬業?”他停下手裏的活,抬起頭來。
  我悶聲不答,回到辦公桌前拿起包包向門口衝去。
  “我不知道的事,別人也別想打聽到!”隻聽見陳信在身後大聲道。
  走出大廈,我才意識到我除了一個不再有用的手機號碼,的確沒有任何方式能聯係上他,雖然我知道他住在哪裏,卻沒有去過,而且,此時此刻,他又怎會在家中。
  我沒有目的地的在街上走著,一抬頭,看見“過路人”咖啡屋。
  我記得那個領班好像與季文塵的助手小艾很熟絡,他或許知道小艾住在哪裏,找到小艾,應該就能獲知季文塵的具體情況。
  我在“過路人”找到領班,聽到我打聽小艾的住址,他立刻警覺起來。
  “你知道我是季先生的朋友。”
  “我也知道你是一位記者。”他強調道,“娛樂記者。”
  “此刻我不是以記者的身份打聽他的消息,我隻是想知道他是否……是否安好。”
  大概是我臉上真切的焦急之色打動了這位領班,隻見他猶豫了一小會兒,突然抽出筆寫了一個地址,交給我。
  是老城區一條舊街道的巷子,問了無數次路才找到紙條上寫的門牌號碼。
  為我開門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婦女,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頭上挽了一個舊式的髻。看樣子,是小艾的母親。
  我問小艾在哪裏,她指了指耳朵,直擺手。
  “小艾去哪裏了?”我湊近她臉側,大聲道。
  這回她聽清楚了。
  “出遠門了。”
  “出遠門?”我再一次向她肯定。
  “嗯。”她笑道點頭。
  季文塵出了車禍,他的助手怎麽可能不在身邊?離別時,我回首看了一眼這位坐在小板凳上搓衣服的舊式婦人,也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幹什麽。
  從巷子裏走出來,我打電話給夏露,讓她替我打聽醫院的情況。
  晚上,夏露來到我家告訴我說,季文塵並沒有入住仁愛醫院,她也托她的哥哥姐姐們向同行打聽過,確定市內的幾間大醫院也沒有接收過這樣一位病人。
  “那他去了哪裏?”我茫然問。
  “我也很好奇,不過,你看看這個。”她丟給我一份舊報紙,“是夏天季文塵入院前的一則舊新聞。”
  是舊新聞,而且是一則緋聞,一位三線女演員在接受采訪時聲淚俱下的控訴季文塵在拍一部電影期間與她有了關係,卻始亂終棄。
  我不明白夏露為什麽要讓我看這個。
  “這則新聞刊出後不久,季文塵就出了車禍。”夏露說。
  “這件事我聽他說過,他也曾告訴我說,車禍是假的,隻不過為了轉移公眾的視線,一切都是經紀公司安排的。”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這也是假的?”夏露點了點報紙上那個哭得妝容淩亂的女演員的相片。
  “我沒有問。”當時,季文塵隻告訴我,是因為一則負麵新聞,並沒有具體告訴我這則負麵新聞是什麽。
  “這種事,問了他也不會說實話。”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把抓住夏露的手臂,問道,“你拿這份報紙給我看,是不是想告訴我,這次的車禍是假的,他隻不過是故伎重施?”
  夏露揚揚眉,一副當然如此的表情。
  “不,不會,他不會是這樣的人。”我放開她。
  “在不了解真相時,我也深信顧升平最愛的人是我。”夏露自嘲一笑,又低頭盯著那份報紙,冷笑道,“她在與季文塵上床時,大概也相信他們是天生一對,會長長久久。”
  我順著夏露的目光盯著那份報紙,那個女人的臉在我眼前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漸漸的,幻化成另一張臉,這張臉讓我覺得很熟悉,待我看清後,才發現,這張熟悉的臉屬於我。
  我驀然一驚,不,我怎麽可能是她,她又怎會是我?
  她與季文塵沒有星空下的徹夜長談,沒有“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牛郎織女的故事,沒有J•X獎上隻有彼此知道的情侶裝,沒有采訪時那個搞笑的OK手勢,沒有……
  可是,我又如何證明她未曾擁有過這一切,更要如何證明我曾經擁有過這麽多呢?
  “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像是為了證明什麽,我對夏露說。
  “你認為這是一個誓言?”
  我沒有回答。
  “對你來說,是海誓山盟,對他來說,或許隻是一句台詞,一部由他自編自導的電影裏的對白。”
  “你非要這麽殘忍!”
  “難道要我安慰你,目前發生的一切,包括他不再與你聯係,是因為他被經紀公司軟禁了?”夏露翻了一個白眼,“拜托,誰會相信?”
  我默然。
  夏露提出的可能,的確是我能為這件事找到的最佳解釋。
  “當初我在顧升平那裏發現了照片,如果也想前想後的為他開脫,隻怕到現在我還糾纏在那段感情裏無法自拔。”她繼續道。
  “你現在拔出來了?”
  “當然,我每次都能從一段將死的感情裏很快抽身而出,別說我沒告訴你經驗,上街瘋狂購物是治療情傷的最好辦法,明天我陪你去。”
  “我還要上班。”
  我其實想知道季文塵究竟去哪裏了,呆在報社,信息一定比在家裏來得及時,然而一天下來,卻沒有與此相關的任何確切消息,倒是無謂的猜測越來越多。
  快要下班時,我接到餘維之撥來的電話。
  “季文塵去了美國。”電話一接通,他便道。
  “美國?”
  “也許是因為那邊的醫療條件更好一些。”
  “他真的受傷了?嚴重嗎?”我不知是喜是憂,需要去大洋彼岸治療,他的傷勢一定十分嚴重,難怪他不能聯係我,難怪我打不通他的電話。
  “我也不太清楚,可以確定的隻是他去了美國。”
  “你怎麽知道?”
  “聽我的一位客人說的。”
  是啊,我怎麽忘了,他現在有許多客戶都是名流、明星,他們的消息,一向比圈外人更加靈通。
  “這位客人可以相信嗎?”
  “可以。”
  剛掛斷外線,內線就響了,是查姐叫我去她的辦公室。
  “查姐,有什麽事?”
  “這兩天,你一定很焦慮吧。”見我進來,她放下手中的筆,抬頭審視著我,“剛才我接到比較可靠的消息,說季文塵去了美國。”
  “他真的去了美國?”我立即一大步跨上前去,伏下身來雙手按著桌子問,“那你知不知道他傷勢如何?嚴重嗎?”
  也許是過於擔心,我聽見我的聲音在微微擅抖。
  “看來,你也不知道季文塵的具體情況。”查姐的神情有些失望。
  我盯著她,這才明白,原來她叫我進來,不是好心將季文塵的行蹤告訴我,而是想從我的反應判斷我是否知道什麽內幕。
  此時此刻,季文塵的具體行蹤與確切傷勢,的確是千金難買的獨家新聞,能搶先爆出,不僅可以讓銷量大增,也可以顯出一扮報紙以及一位主編的江湖地位。
  “你果真不知道?”
  “謝謝你告訴我他在美國。”我看了看時間,“如果沒有其它事情,我先出去了。”
  翌日的娛樂新聞,已經有了季文塵的確切消息,由他的經紀人胖哥親口證實,他的確去了美國,為了讓他在養傷期間不受打擾,胖哥並沒有透露他具體在哪座城市哪間醫院。
  重播的時候,我去夏露家讓她幫我錄下這段視頻,反反複複播放,企圖從胖哥的神情觀察出季文塵的傷勢是否嚴重——他是唯一一個知道季文塵確切消息的人。
  “胖哥看上去很放鬆,他……他的傷應該沒有什麽大礙,是不是?”第六次看完這段視頻,我搖了搖在一旁快要睡著的夏露。
  “那他為什麽不聯係你?”她打著嗬欠說。
  “你的意思是,他傷得很重?”
  “錯,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緊張他是死是活,由你們主演的那出感情戲,早在車禍到來之前就已經寫了一個大大的‘完’字,你沒看見,是因為你不想看見。”
  我默然,隨手翻弄著沙發上一本講授護眼知識的書籍,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確如夏露所說,我隻願活在自己的幻想裏,一廂情願的想象著他的身不由己。事實卻是,自從媒體曝光我們在辰德街相擁的照片以來,他不僅斷了我與他的唯一聯係,還在鏡頭前頻頻亮相,神色自若告訴所有人,這段感情從來沒有存在過。
  難道我珍之重之的一段愛情,在他眼中,隻是一出戲裏可憐的幾個鏡頭?
  難道最後那夜的那句“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隻是所有謊言的一個句點?
  不,我不願相信。
  “也許,我們都該接受現實。”夏露突然說。
  “嗯?”
  “也許我不該再隱瞞身份去尋求什麽超脫一切的真愛,也許你該放下一段隻有夢中才可能出現的白馬王子與灰姑娘的愛情。”
  “放下?”我茫然問。
  可我知道,我根本放不下。
  接下來的每個夜裏,我依然在那盞牽牛織女水晶燈下,像一位織女那樣織著那隻獨一無二的手套,依然盼望著有一天,手機來電顯示上,會出現那個熟悉的號碼,依然擔心著他的安危。
  日子一天天過去,終於有消息稱,季文塵即將傷愈回國,一時之間,各大媒體都爭相報道著這則新聞。
  傷愈,看到這兩個字,我心裏一鬆。
  他終於要回來了!
  那天,我早早的請假來到機場,剛從大巴走下,就看見黑壓壓一片,有媒體的同仁,有看熱鬧的乘客,更多的則是季文塵的粉絲,他們拉著諸如“季文塵,歡迎你傷愈歸來”、“季文塵,我們永遠支持你”的橫幅,不畏嚴寒,占滿候機大廳的裏裏外外。
  我擠到一條他下機後可能經過的過道邊站著,旁邊就是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
  時間緩緩逝去,隨著電子時鍾上的時間越來越接近航班抵達時間,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我甚至感覺到周圍人的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
  更急促的是我的心跳。
  我能肯定的是,我比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要激動,都要緊張。如果他們的願望隻是拍幾張過得去的照片完成工作或是見偶像一麵,那麽,我的要求,比他們要高得多,我固然希望能見到他,卻也更盼望著他能看見我,更期待的卻是他見到我後的反應如何。
  是高興,還是回避?
  我比任何時刻都期待著一個答案,或者說一個宣判。
  但,看著這似乎望不到盡頭的人海,我卻比任何時刻都清楚一個道理——想見他容易,被他見到總是很難。
  終於,裏麵傳來粉絲的呼喚聲,一浪比一浪聲勢浩大,漸漸的,我身邊的粉絲們也跟著呼喚起來。
  他出來了麽?
  我踮起腳尖探出頭,卻什麽也看不見,剛想往過道裏跨出一步,就被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攔了回來。
  聲浪越來越近,我所在的這個方位也越發擁擠,我伸長脖子,晃著腦袋向過道盡頭望去,終於看見一襲白風衣的他在隨護的簇擁下大步向這邊走來。
  他依舊風度翩翩,向過道兩邊的粉絲招手時依舊舉止灑脫,臉上的笑容盡是得意,盡管戴著一幅大墨鏡,也顯露無餘。
  七米、六米、五米……
  眼看著他離我的距離越來越近,目光卻瞧著另一個方向,我不禁有些焦急。
  恰好此刻附近有一名粉絲試圖衝過警戒線,吸引了工作人員的注意力,趁此機會,我身子一縮,鑽過警戒線來到過道上。
  隻是,還未站穩,就被動作敏捷的工作人員拖著手臂押了下去,慌亂中回首,隻見季文塵已經注意到我,可他隻是微微側頭看了我一眼,就回過頭去與另一側的粉絲揮手打招呼,仿佛我隻是一個毫不相幹的路人。
  招牌式的笑容、瀟灑的風度再一次激起粉絲們如海潮般的歡呼聲,在紛雜的叫聲中,我被押回原地。
  再望過去,視野中隻剩下一個模糊的白色背影。
  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身影是那樣的陌生,而我們的距離甚至比十六光年還要遙遠。
  也終於願意承認,多日來的期盼到頭來隻是一場空。
  “你真行。”站在身旁的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對我說,“下次我一定要效仿你,爭取與季文塵來一次親密接觸。”
  注視著眼前那張年輕朝氣的臉,我所能回答她的,隻是淒然一笑。
  女孩子卻誤會我的意思了,拍拍我的肩,像一個戰友似的安慰我道,“不要沮喪,這次失敗了還有下次。”
  “沒有下次了。”我喃喃道。
  如同夏露所說,這段感情早在許多天以前已經號上了一個醒目的“完”字,隻是,我一直不肯麵對而已。
  剛回到家裏,就接到夏露的電話。
  “你在哪裏,打去報社,說你今天一早就請了假。”
  “在家。”
  “那好,我這就上來。”
  幾分鍾後,夏露穿得像個聖誕老人似的出現在我麵前。
  “這麽快。”
  “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在你家樓下,逛了這麽久,腿都快斷了。”夏露倒在沙發裏,把手裏的袋子往桌上一放,一隻粉藍色長方形盒子順勢從袋子裏滑了出來。
  這隻盒子的式樣我很熟悉,是樓下光明眼鏡行的禮品盒。
  曾經,我收到過兩件用這樣的盒子盛裝的禮物,贈禮人一個是蘇醒,一個是季文塵,隻是,這兩個男人都似乎與我無緣。
  “你怎麽會去光顧眼鏡行?”我打開盒子,裏麵躺著一隻銀色男士眼鏡,“送給男朋友的?”
  “普通朋友,他自己沒空,讓我幫他買的。”夏露飛快看了我一眼,叉開話題,“為什麽請假,是不是因為季文塵回來了。”
  “你也知道。”
  “廢話,街知巷聞的事情我怎會不知道。”
  “早上我去了機場,一直呆到這個時候。”
  “你去見他?見到他了?他看見你怎麽說?他是真受傷還是假受傷?”夏露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
  “相見爭如不見。”我歎道。
  “又吟詩!”
  我告訴夏露在機場與季文塵見麵時的經過,話還未說完,眼眶裏已盛滿淚,仿佛一眨眼,就會傾泄而出。
  “你有確定他看見你了?”夏露問。
  “應該看見了。”
  “他就任由你被別的男人拖出去?”她提高嗓門再問。
  我抹了一把眼淚,點了點頭。
  “簡直是——”夏露“唰”的一下站起來,仿佛一腔憤恨無處發泄,她環顧四周,瞥見那隻前幾天剛織好的手套,從桌上拿起來狠狠往地上一扔,提起高跟鞋就在上麵踩了幾腳,邊踩邊罵,“這個王八蛋!”
  “你幹什麽。”我一把拉住她,從地上拾起那隻怪手套。
  “沒辦法揍他的人,隻有用這個泄恨!”
  “這是我的心血。”我拍了拍手套上的灰。
  “你還放不下他?”
  “我隻是懷念曾經的一段感情,畢竟我們也有過許多美好的時刻,一出戲也罷,一個夢也好,這都是我的回憶。”
  “你不恨他?”
  “恨一個人,是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何苦呢?更何況,我曾經那樣深愛著他。從機場回來的路上,我就這樣告訴自己,權當那個我愛的那個男人因車禍失了憶,他的意識已經不存在於世間。”
  “真阿Q!”
  “不然又能怎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可是他看不見呀!”我自嘲一笑,“去打去罵,去向他討個說法,問個清楚?可我要怎樣才能見到他呢?”
  “好像也隻能這樣。”夏露輕歎一聲,盯著那隻手套看了半晌,道,“剛開始我還挺羨慕你的,心想像你這樣交個明星男友多好,走在街上隨時抬頭就能看見他的笑臉,想知道他的行蹤也不必打電話跟蹤,隻需在報攤上隨便買一份報紙即可。那個時候,我沒想過,分手後,這一切會變成夢魘,更何況,你還在娛樂媒體工作,接下來一段時間,他鐵定會天天上頭條。”
  “我已經決定辭職。”
  “為了他?”
  “原本我就不喜歡這份工作。”
  辭去舊工作,新工作卻沒有著落,我學的是新聞,又不想再幹新聞媒體這個行當,要像夏露那樣擺個POSE就賺錢,又沒有那個資本。
  “要不,你去幫餘維之吧,反正他的生意越來越紅火,緊缺人才。”這天在一間名為“樂樂”的音樂酒吧聚會時,夏露說。
  “我缺的是人才。”餘維之連忙說。
  言下之意是什麽,傻子也能聽出來。
  我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
  “日久見人心。”夏露向他做了個鬼臉。
  “認真說,你想做什麽?”餘維之問我。
  “我也不知道,如果可以,我想回學校讀書,但那又太不現實。躲回象牙塔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了,終究還是需要麵對一切。”
  “也不是不現實,我就想回學校讀書。”夏露說。
  “你?”我與餘維之同時問。
  “不行嗎?”
  “當然可以,不過,你打算學什麽?”我問。
  “最開始我想學時裝設計,後來又認真想了想,那玩意兒好像並不適合我。”
  “幸虧你有自知之明,否則全人類的品位都會因為你的一時衝動下降許多。”餘維之揶揄她道。
  夏露沒有理會,臉上的神情難得的認真,“經過深思熟慮,我打算做回老本行,以後畢業了當一名出色的外科醫生。”
  “學醫?”我剛喝進去的一口橙汁差點噴了出來,騰出一隻手來摸了摸她的額頭,問道,“你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
  想當年,她可是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執意要當夏家的叛逆,此刻,怎麽又乖乖走了回頭路。
  “畢竟我學過一年,我的細胞裏也有這方麵的遺傳。”
  “你確定不會把手術刀留在病人的肚子裏?”餘維之問。
  “如果你的我的病人,我一定會。”夏露舉起杯子,“無論如何,我打算改變自己的人生,你們應該祝福我。”
  “祝你成功。”
  雖然我與餘維之都認為她隻是三分鍾的熱度,但還是端起杯子,給了她最真摯的祝福。
  從酒吧出來,已是晚上十一點,互相道別時,我突然看見酒吧門口豎著一個小黑板,上麵歪歪扭扭寫著幾個粉筆字。
  “你們快看,這裏招聘服務生。”我說。
  “有什麽稀奇的。”夏露不以為意,過了半會兒才反應過來,倒吸了一口涼氣問,“你不是想去應聘吧?”
  “不行嗎?”我學著她方才的口氣說。
  “會不會太屈就了?”
  “薪水也不高。”餘維之說,“如果你真的等錢用,我可以幫你。”
  “我也可以。”夏露說。
  “薪水雖不高,但勉強夠交房租與付生活費,而且從晚上八點到淩晨一點,一天隻需工作五個小時。”我笑了笑說。
  其實,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呆在家裏胡思亂想。
  “可——”夏露還想說什麽,可我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向她眨眨眼道,“不要以為我這是屈就,讓我試試看,說不定人家還不願聘用我。”
  的確如此,當酒吧那個留著長發,身兼調酒師之職的老板得知我之前並沒有這方麵的工作經驗時,眉頭立即打結,一張臉顯得更酷了。
  “可我會努力工作。”我連忙說,“不是有試用期嗎?試用期間,你覺得不滿意,可以隨時炒了我。”
  “那好吧,試用七天。”長發男人說。
  我鬆了一口氣,慶幸終於得到這份工作。
  夏露以為我屈就,隻是因為她是我的朋友,對於一個招聘酒吧服務員的老板來說,他才不管你是否會舞文弄墨,是否大學畢業,會端盤子才是重要的。
  我在“樂樂”吧呆了下來,一天後,知道老板名叫於生,今年剛滿三十歲,七天後,我開始驚詫於他精湛的調酒技術,而且,他也不像我以為的那麽酷,生意冷清的時候,他會樂嗬嗬為我們表演花式調酒,免費請我們品嚐,如果我們願意,他還會很有耐性地教我們調酒。
  生活改變了不少,雖然一天站足五個小時對初幹這行的我來說並不輕鬆,但我卻發自內心愛上這份工作。
  至少,人際關係甚為簡單,沒有不必要的勾心鬥角;
  至少,不必再為報道一則失實的新聞而感到自責。
  至少,不必再時時刻刻麵對我不願麵對的人。
  當然,季文塵的消息也會不經意的飄進我的耳朵——以他的名氣,我若非呆在真空中,又怎會完全隔斷他的消息?
  這段時間以來,他逐步恢複了正常工作,在繼續拍那部警匪片的同時,又接了好幾個新廣告。
  從家裏到“樂樂”吧的路上,會看見其中的一則廣告,是為一個知名服裝品牌代言,他穿著白色休閑西服,高高立於大廈之顛。
  每每經過那個地方,我都會底頭匆匆走過。
  看到他,哪怕並非活生生的他,我仍是會心痛,雖然在餘維之與夏露麵前,我裝作已經將他遺忘。
  這天外麵下著大雨,生意特別冷清,於生又在表演他的花式調酒,一杯接一杯,引來陣陣驚歎。
  我站在窗邊看雨,觀察雨中撐著傘裹著大衣行色匆匆的人們,正胡思亂想著,於生端著一杯分了好幾種顏色雞尾酒出現在我麵前。
  回過頭去,吧台圍觀的同事們都各自散去。
  “在想什麽?”他問我。
  “你看外麵這個女人,即使她的左臂已被大雨淋濕,即使她在路燈下撐著傘仿佛等一個人等了許久,卻還是麵帶幸福的微笑。”
  “你是指那名紅衣女子?”
  我點點頭,“猜猜她在等誰?”
  “看神情,像是在等一位久別的戀人。”他把杯子放在身後的桌子上,回過頭來打量我,“怎麽,你羨慕她?”
  “也許吧。”
  “那麽,如果有可能,你會否願意與她交換身份?”
  “交換身份?”
  “對,交換身份,你不再是你,自此以後擁有她的記憶、她的經曆,感受她的喜怒哀樂,以她的朋友為朋友,以她的愛人為愛人,過她的人生。”
  “這個——”
  我有點遲疑,舍棄自己,過另一個人的人生,這真是一個大膽的假設,也需要太多的勇氣。
  “你並不願意是不是?雖然在前一秒鍾,你還羨慕著她的幸福,但在這一刻,你卻在想,也許她過去有許多痛苦的經曆,也許她將來要麵對更多的困難,也許她看似健康,卻患上一種未知的疾病……”
  他說到我心裏去了。
  “而且,你更難以割舍的是你的過去,那些過去或許帶給你諸多痛苦,但於你來說卻是親切的,不管結果如何,過程中的部分片斷甚至美好、浪漫。”
  回想起曾與季文塵共度的點點滴滴,確如他所說。
  “沒想到你不僅會調酒,還會做心理輔導。”
  “你覺得我是怎樣一個人?”他突然問。
  “剛認識時,覺得你不苟言笑,酷酷的,後來發現你其實是一個很開朗的人,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比如說今天,店裏一個客人都沒有,你居然一點都不發愁。”
  “愁也愁不來客人。”他聳聳肩,“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經坐過牢,在我坐牢期間妻子帶著一歲的兒子遠走高飛,出獄後,因為我有案底沒有一間公司肯聘用我,我隻有花時間學調酒,借錢開了這間酒吧,你相信嗎?”
  “真的?”我有些吃驚,他看上去並不像有過這樣一段經曆。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微微一笑,“下雨天,人的情緒總會因天氣影響有些低落,但沒關係,總會有雨過天晴的那一刻。”說話間,他拿起桌上的酒杯遞給我,“這是雨後希望的彩虹,我請你喝。”
  那是一杯彩虹酒,我數了數酒杯裏的顏色,一共有七種,果真像彩虹一樣。
  “居然沒有混在一起。”
  “是因為不同顏色的甜露酒的密度不同。”
  “但願喝下去真能看見希望。”我端起杯子咕嚕咕嚕喝了個底朝天。
  “哪有你這麽品酒的?”於生被我嚇了一跳,他大概覺得像我這樣喝酒,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我隻是希望雨快點停,希望來得更快一些。”我晃了晃空酒杯,正要轉身,眼睛的餘光卻瞥見一個煙灰色的人影推門進來,這是我們今天第一位客人,我立即低聲歡呼,“你看,希望已經來了。”
  然而,當我定睛望去,卻愣在那裏。
  難道希望的彩虹真的生了效?
  不,他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
  直到那人走到燈光較為明亮的地方坐下,側過頭來向站在吧台那邊的小芸招手,我才可以斷定,來者隻是與他極為相似的那個人。
  “怎麽了?”於生察覺到我的不妥。
  “沒,沒什麽,我隻是看到一個熟人,又錯將他當成另外一個熟人。”
  也不理會一頭霧水的於生,我快步來到吧台,從小芸手裏接過紙筆,向那個煙灰色的身影走去,來到桌邊剛站定,就有禮貌的問道,“顧先生,想喝點什麽。”
  顧升平聽聞我的聲音,驀然抬起頭來,臉上現出一抹欣喜之色。
  “你果真在這裏。”
  “聽語氣,你好像是專門來找我的。”
  “隻是碰巧路過,又碰巧聽說你辭職後在這裏上班。”
  “你與夏露還有聯係?”要不然,他怎會知道我從報社辭了職,又在這裏工作。
  “你真的不再做記者了?”他不答反問。
  “我欠你的好像不是一個解釋,而是一杯酒。”上次照片事件中他幫我後,所要的報酬,不過是我請他喝酒。
  “請問你要喝什麽,我請你。”我拿起筆。
  “你為我推薦吧。”他注視著我。
  “彩虹酒好嗎?它能在下雨天給人帶來希望。”
  我替他點了一杯彩虹酒,讓小芸將酒錢記在我的帳上,待於生調好酒,我端著托盤回到他身邊。
  “哪有人請別人喝酒,卻不作陪的?”我放下杯子轉身離開時,他叫住我。
  “承諾裏沒有這一條,更何況現在是我的工作時間。”
  “哦?”顧升平笑著看了我一眼,側身對吧台後的於生揚聲道,“老板,我能請你的員工喝杯酒嗎?”
  “當然可以。”於生看了看我,向他點點頭。
  “現在可以了嗎?”他回過頭問。
  不知為何,注視著這張與季文塵酷似的容顏,感覺到他眼眸深處若有似無的企盼,我竟無法拒絕,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你剛喝過酒?”他問。
  “喝的也是這種彩虹酒。”
  他端起酒杯輕輕啜了一小口,“你相信這種酒能帶給你希望?”
  “我希望我能完全相信,遺憾的是,我好像並不能完全相信。”我的臉頰有些發燙,頭有點暈,大概是體內的酒精發生了作用。
  “為什麽不相信呢,再失望的時候,也應該懷有希望。”他語帶憐惜。
  這並不是我所熟悉的顧升平說話的語氣,我抬起頭來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漸漸的,他的臉在我眼中幻化成另一張與之相似的臉——劍眉下一雙星眸牢牢注視著我,滿懷深情對我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不,這不可能!
  我閉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再次睜開眼,眼前的幻像幻音終於消失,在我麵前坐著的男人是顧升平。
  我牢牢盯著他左耳下的那顆黑痣,無不悲涼地想,原來時至今日,在我心深處,依然把那句隨風逝去的誓言當作對未來最美好的憧憬。
  許是認清這一點使我有點惱怒,許是酒精的確能讓人衝動,我突然奪過顧升平手裏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語帶挑釁地說,“你這是在可憐我麽?”
  不等他回答,我接著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憐!”
  顧升平對我的所做所為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隻是默默注視著我。
  “你為什麽來這裏?為什麽非要我坐在這裏看你喝酒?為什麽你這張臉總是無處不在?為什麽……”
  我一連問了許多個為什麽,到最後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在問顧升平還是在問季文塵。
  酒吧裏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音樂聲、客人的交談聲逐漸淹沒了一切,聽完我無數個為什麽的顧升平,隻是坐在一旁喝著那杯彩虹酒,並不言語。
  待我的心情慢慢平複,理智終於將我從情感的混亂中拉了回來。
  “對不起,我想我是喝多了,把你當成了另外一個人。”
  “沒關係。”
  “他連分手都不肯對我說一聲,夏露對我說過,我與他的那段感情早已號上一個大大的‘完’字,隻是我選擇性失明,假裝看不見。”我用手撐著發燙的額頭,苦笑道,“並非我沒看見,我隻是看見了不願相信而已。”
  “你這個樣子,應該請假回家休息。”顧升平說。
  “我不要回家,一回家就要胡思亂想,我不要回家。”我揮了揮手,撐著桌子搖搖晃晃站起來,伸出一隻手去摸了摸他左耳下的那顆痣,忽然傻笑道,“這顆痣是真的,你果真不是他。”頓了頓又失聲哭道,“你如果是他那該多好,我就能問問你,為什麽要與我分手,為什麽分手前連個預告都沒有,如果早知道結果如此,為什麽要開始?”
  我想我是真的醉了,不僅話比平日多了十倍,頭越來越重,越來越重,重到我無法負擔的程度……
  第二天中午醒來時,我躺在自己家裏的床上,頭痛欲裂。我努力回憶昨天發生的事,隻記得於生請我喝了一杯彩虹酒,剛喝完,就看見顧升平,後來,我就醉了。
  是誰送我回來的?
  難道是顧升平?
  念及此,我突然坐起來,掀開被子查看自己的衣衫。
  還好,我隻是被脫掉了外套與鞋子。
  真的是顧升平送我回來的嗎?我突然床頭櫃上的鬧鍾下壓著一張字條,未看正文先看落款,的確寫著“顧升平”三個字。
  回過頭看正文,字是十分潦草的:
  問過酒吧老板才知道你一口氣喝下了整杯彩虹酒,像你這樣喝酒,不醉才怪,以後喝酒切忌這樣牛飲,傷身體!
  廚房裏煮了魚片粥,醒來時喝一碗對腸胃有益。
  鑰匙在包裏,包在門後掛著。
  魚片粥還是熱的,這表示他剛走沒有多久,難道他在這裏守了我一夜?我回到客廳,看見沙發的一端整整齊齊疊放著一張羊毛毯。
  看來,昨天他就是在這裏過的夜。
  回想起許多天以前的那個下午,他也是這樣躺在這張沙發上,因為個子太高,沙發長度不夠,一雙腳隻得高高擱在沙發扶手上,當時,為了脫不脫鞋,我們還起過爭執。
  如今再回憶,我隻覺得這樣蜷縮著睡一整夜,一定不好受。
  要不要找夏露問他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向他致謝呢?我拿起電話稍作遲疑後放下。算了,還是不要與他再來往,他的容貌他的工作,都太容易勾起我那段傷心的記憶。
  下午,我提早出門步行去樂樂酒吧,剛轉過街角,就遇見吳白丁,他抱著一個大紙盒子隔著老遠與我打招呼。
  “什麽時候轉行當搬運工了。”走近後,我問。
  “我與莎莎分手了,這些是我放在她那裏的東西,她勒令我今天之前搬走。”
  “分手了?”我吃驚地看著他,從他臉上的神情看不出一點點分手的跡象,繼而笑道,“還好,你的氣色還不錯。”
  “剛開始也很難過,不過稍許的難過之後,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抬起一隻腿托了托往下滑的紙箱,我急忙幫他扶住,“後來我想通了,我若一天不變成季文塵,就沒辦法與她正正經經的談戀愛,可是,我有辦法變成季文塵嗎?”他搖搖頭,自嘲一笑,“沒有。”
  “當季文塵也不見得有多好。”
  “至少莎莎想與他談戀愛。”提起前度女友對一個大明星的癡戀,吳白丁的語氣裏還是透著無法掩飾的惋惜。
  感情,哪能說斷就斷?
  “與季文塵戀愛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我發自內心地說,無意間抬起頭,又看見那張印著季文塵全身像的大幅廣告,仿佛是昨日,他還在我身畔,稍作停頓,我收回目光與吳白丁匆匆告別,逃似的離開這個被季文塵星光籠罩的地方。
  還未走過百米外,就看見一個秀麗熟悉的身影在前麵。
  是周碧清。
  “小周。”我快步走過去與她打招呼,她卻好像並沒有聽見,我隻得重重拍了她的肩膀,再大聲叫了一聲她的全名。
  “啊。”她終於回過神來,麵無表情的看了我一眼,“是你呀。”
  “這個時間你怎麽會在這裏?”我知道這段時間餘維之工作室有許多活要忙,幾乎每位工作人員都要加班到晚上八點才會離開,別人尚且如此,更何況一直對餘維之忠心耿耿,懷有情愫的周碧清,她必是每天加班到晚上十點以後。
  “我怎麽會在這裏?”她聽到我的問話,隻是一臉茫然,環顧四周後,才突然驚覺地說,“對呀,我怎麽會在這裏?”
  “小周,你別嚇我,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沒,沒事,我先走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很為她擔心,能讓一個人突然變成這樣,除了事業,就是感情,而小周的這兩樣,都與餘維之脫不了關係。
  我邊走邊撥電話給餘維之,先撥去工作室,助手告訴我這兩天一直不見他的人影,因為業務要請示他,卻總也聯係不上,再撥去家裏,迎接我的卻是電話錄音,我耐著性子聽完錄音,正打算留幾句話讓他稍後聯係我,電話卻意外接通。
  “餘維之,發生什麽事了?”我問道。
  我斷定出了什麽事,不僅因為小周的異常反應,更因為工作狂餘維之居然有兩天對自己的事業不聞不問。
  然而過了半天,卻聽不見回應。
  “喂,餘維之,你在嗎?”我急著又問。
  “我在。”他似乎十分疲憊。
  “出了什麽事?”
  “不知如何告訴你。”沉默了半晌,他才再度開口,卻是這樣一個答案。
  “我——”我知道這樣在電話裏問不出什麽結果,看了看時間,已經臨到上班時間,今天無論如何不能再請假了,“我下班後再去找你。”
  等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公車、地鐵都已經停了,我隻有坐計程車去江灘路,上到八樓正打算敲門,卻發現門是虛掩著的。
  推門進去,隻見原本纖塵不染的屋子一片狼藉,空癟的啤酒罐子被扔得到處都是,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酒味與沉腐的味道。
  我在臥室裏見到醉得一塌糊塗的餘維之,那麽注重形象的他,此刻比誰都更像一個不修邊幅的醉漢,他斜臥在床上,頭發亂糟糟的,沾滿汙漬的白襯衫半敞著,一隻腳壓在枕頭上,一隻腳垂在床邊,沒有脫鞋。
  我捏著鼻子打開窗戶,又回過身打算拉他起來,可他卻紋絲不動。
  “餘維之,餘維之……”無計可施的我隻有湊近他耳朵,一遍又一遍大聲叫著他的名字。
  他終於轉了個身,一把抓住我的手,嘴裏嘟嚷著,“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聲音越來越小,最終,耳邊響起他的鼾聲。
  他好像是在請求一個人不要離開,而那個人,當然不會是我。
  那會是誰呢?
  自我認識餘維之起,他就好像沒有談過戀愛,據他說,很早很早以前,他曾有過一個戀人,可最終,他們卻因為性格原因分了手。
  那個人會不會是小周?聯想到小周下午的狀態,又覺得不太可能,如果餘維之真的也愛上了她,她高興還來不及,怎會失魂落魄?百思不得其解,偏偏餘維之卻遲遲沒有醒來,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我終於忍不住把他從床上拖下來,盛了一杯涼水,淋在他的臉上。
  一杯不成,又淋了第二杯,終於,他皺了皺眉頭,從沉醉中醒轉過來。
  他看了我一眼,略有些吃驚的環顧四周的陳設,確定的確是在自己家裏後,他搖晃著走進衛生間,把門關上。
  “你怎麽來了?”他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我不是跟你說過,下班後過來。”我對著緊閉的房門大聲道。
  裏麵傳來嘩嘩的水聲,約莫一刻鍾的光景,一個恢複正常的餘維之打開門重新出現在我麵前,看了我一眼,向客廳走去。
  “出了什麽事?”我跟在他身後來到外麵。
  “沒事。”他收拾房裏的啤酒罐。
  “才怪!”我立即接道,抓起幾個空罐子重重扔進垃圾筒裏,側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這麽多年的朋友,你休想騙我。”
  “你果真想知道?”
  “你這個樣子很讓人擔心。”
  “我隻怕你知道後會後悔。”
  “後悔?”我十分不解。
  “對,後悔,後悔交了我這樣一個朋友。”他摸了一把臉,在沙發前坐下。
  “你有什麽事卻不告訴我,我才會後悔!”我在他身旁坐下,一把攬著他的肩,向他做了個鬼臉,誇張地說,“我以前有什麽事總是來麻煩你,現在總算讓我逮著機會還債了。”
  “還記得上次我陪你去嘉年華麽?”沉默了半晌,餘維之突然問。
  “記得,當然記得。”
  那個時候,我眼疾痊愈後回報社報道,卻接到被調去娛樂版的通知,心情自然不好,所以央他陪我去嘉年華散心。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之前,我結識了季文塵,在醫院裏我們徹夜談心,我卻一直把他當成另一個人——一名在醫院骨外科上班的外科醫生。
  那個時候之後,我因為工作與他重逢,最終弄明白他是誰,誰又是他。我們相知相愛,我在心底依然把他當作那個與我初相識的普通人,隻願談一場普通的戀愛,然而,他的身份卻注定我們的愛情無法平凡。
  這一切,回憶起來仿佛是昨天,仔細思量,卻又仿若隔世。
  “走神了。”恍惚中,我聽見餘維之的聲音。
  我回過神來,不好意思笑了笑,解釋道,“經你一提醒,我又想起那段日子裏發生的事,遇見的人。”
  “你還是忘不了他。”他似乎看穿我。
  “我還以為我騙得了你。”
  “那隻是因為我願意讓你欺騙,既然你要假裝堅強,那我又何必戳穿你呢?”
  “得你為友,三生有幸。”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道,“忘記一個深愛過的人何其困難,說忘記,隻不過是騙人而已。”
  或者不是騙人,隻是騙自己。
  “對。”
  “明智的人選擇不戀愛,比如說你。”
  那天在嘉年華上,我與他也討論過這個問題,事實上,自從認識他以來,我一直遊說他早日帶女孩子給我們認識,而他卻總是以各種理由敷衍我,我記得那天離開遊樂場,他還對我說,總有一天我會明白。
  刺耳的電話鈴突然響起,餘維之立即接聽,隻見他側耳傾聽,不斷點頭,神情卻越來越凝重。
  最後,他說了一聲“我會處理”便掛斷電話。
  “出了什麽事?”我問。
  “沒,沒什麽。”他閉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甚為艱難的重新開口道,“其實,我一直深愛著一個人,我深深愛著她,無論為她做什麽事,我都在所不惜,無怨無悔。”
  “嗯?”聽完他的深情告白,我大吃一驚,立即直起身子,瞪大眼睛望著他,“這麽說,你現在這個樣子真的是失戀?”
  “也不完全是。”他睜開眼睛深深看著我,“確切的說,是暗戀。”
  “暗戀?”
  這個消息太讓我怔驚了,餘維之居然暗戀一個女孩子,我與夏露卻不知道。
  “小周也是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才會那樣失常。”我問。
  因為,他愛的那個人不是她。
  “你見過小周?她有沒有對你說什麽?”餘維之神色一緊。
  “她就是什麽也沒說我才會這樣擔心,連夜就趕來。”
  “梁爽,你真是個好女孩。”他看著我,仿佛有些不忍,沉默許久,他拉著我站起來,將我推到門邊,“你走吧。”
  “走,我為什麽要走?”
  “要你走你就走!”
  “既然來了,我才不會這麽輕易離開。”我掙紮著回到屋內,“告訴我她是誰,或許我可以幫你。”
  “幫我?”
  “當然,沒有什麽事是解決不了的,你不能總是暗戀,告訴她,或許她同樣也愛著你。”我著急的說。
  “你會幫我?”他有些猶豫,“不會後悔?”
  “幹嘛後悔?” “梁爽,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不會怪我。”
  “好。”我爽快應道,“現在你總算可以告訴我那個女孩子是誰了吧。”
  “是你。”
  “嗯?”
  “是你,那個女孩子是你。”
  “你一定是開玩笑,一定是開玩笑。”雖然餘維之神情凝重,並不像是與我說笑,但我還是誇張地幹笑了幾聲,道,“這簡直太好笑了,肚皮都笑破了。”
  當了這麽多年的哥們兒,每次我有什麽事不管有多晚都不避諱來找他,怎會想到他一直沒交女朋友,全是因為我?
  我們熟得跟一家人似的,麵對他,我甚至不能像麵對蘇醒那樣,直白的拒絕。
  “我——”
  餘維之還想說什麽,我做手勢製止了他。
  “一個晚上沒睡,我出現了幻覺,我想我應該回去睡一覺了。”我揮揮手,與他道再見。
  “我送你。”
  一路沉默著乘電梯下樓,剛出大廈,我突然覺得渾身不自在,這種感覺,以前仿佛在那裏感受過。
  我突然扭過頭,看見大廈側麵探出好幾個黑色的鏡頭。
  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麽。
  “有——”我轉過頭打算告訴餘維之有記者,一句話還沒說完,嘴卻突然被一件東西堵住,好半天我才反應過來,那是餘維之的唇。
  我用力推開他,可是已經晚了,在我們四周忽然湧上許許多多記者,黑壓壓的鏡頭齊齊在我們身上聚焦,鎂光燈在清晨的薄霧中不停閃爍。
  我沒想到我會再一次經曆這種場景,這一次,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麽。
  又是因為季文塵嗎?
  難道他向媒體公布了我的身份?
  仔細思量卻又覺得不可能。
  或許,這一切隻是個巧合,記者們隻是誤認為我們是他們要等的人。
  呆立片刻,我才想著要逃離這裏,前無去路,我隻有避回大廈裏,向緊急通道跑去,邊跑邊聽見餘維之在我身後吩咐保安攔住記者。
  一直上到五樓我才停下,扶著牆喘著粗氣,思緒一片混亂,隻是越來越感覺到事有蹊蹺,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大家都知道,而我卻不知道的事情。
  稍待片刻,餘維之的腳步聲由近及遠,在我身後停下。
  “梁爽——”他叫著我的名字,欲言又止。
  “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問他。
  然,回答我的隻是身後的一陣沉默。
  我轉過身緊盯著他的臉,隻見他的臉上,寫滿愧疚,我越發覺得事出有因,也越發感到,方才那個看似突兀的吻其實並不突兀,而是早有預謀。
  而且,直覺告訴我,他今天突然說愛我,也是假的。
  “如果還當我是朋友,就告訴我真相。”我道。
  “上樓去再說,好嗎?”
  我跟著他來到八樓,看著他開門走進客廳,從沙發邊的桌子下麵拖出一個竹簍,打開蓋子,拿出幾張CD。
  “還記得他嗎?”他撫著封套上的那張臉問我。
  那是一張明媚的笑臉,笑容很陽光,很燦爛。我當然記得他是誰,在季文塵飾演納蘭性德的那部影片中,他飾演康熙。
  這部電影最近在各大影院播出,就連久不過問娛樂新聞的我也知道,他因為這部電影成為地位僅次於季文塵的一線影星。
  “記得,他是江俊偉。”我不明白餘維之為何突然提及他,難道這次他才是記者們真正追逐的目標。
  可是,我們與這個人並無關係,充其量也不過是餘維之的工作室為他設計過服裝。
  思量至此,我回過目光打量餘維之,卻發現他望著封套上那張臉的目光是深情的,溫柔的。
  我驀然一驚,難道——
  我正在心裏反複說服自己,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樣,餘維之卻在這個時候收回目光,肯定地向我點點頭。
  “我說過,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就是為了他?可是——”我還是想不通許多事。
  “對,就是為了他。”餘維之又從簍子裏抽出一份報紙遞給我,“你最近真的沒有關心娛樂新聞。”
  “我現在甚至不看報。”
  接過報紙掃了一眼,娛樂版頭版刊登著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是江俊偉,另一張居然是餘維之,標題更是聳人聽聞——江俊偉攜知名設計師共赴斷臂山。
  不用看內容,也知道寫了些什麽。
  “前幾天我們出去玩,被記者拍到,雖然當時照相機被阿偉追回來摔掉,但這些記者還是不放過我們。”
  “所以你就利用我來證明你有女友。”
  “隻有這樣,這則新聞的真實性才會大打折扣,讀者不相信、他的粉絲不相信,我們才有繼續發展的空間,他才不會被迫與我分手。” “你早就知道記者們等在下麵?”
  餘維之頹然點了點頭,望著窗外輕聲道,“早晨那通電話,是阿偉撥來的,他告訴我他家樓下圍滿了記者,提醒我這邊也要留意。”頓了頓,他繼續道,“阿偉在電話裏的聲音很慌亂很無助很讓人心痛,在一起這麽多年,我知道他為了得到今天的地位付出了很多,如果這件事搞砸了,一切有可能付之東流,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會——”說到這裏,他轉過目光看著我,“對不起,梁爽。”
  “小周知道你們之間的事?”
  “幾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她在工作室裏撞見我與阿偉在一起,那個時候我騙她說阿偉是來訂做禮服的。”
  “但是看到那份報紙,她就突然明白了一切。”
  “我想應該是這樣。”
  事情總算明朗化,我在其中扮演的,不過是幾個月前我與季文塵事件中顧升平的角色,那個時候,為了保護我的愛情,我也選擇了同樣的做法,不同的隻是,顧升平當時是心甘情願,我今天卻是毫不知情。
  “對不起,梁爽。”餘維之再次道,“我並不奢求你的原諒。”
  “你沒有什麽讓我原諒的。”我抓住他的手。
  如果顧升平可以幫助毫不熟識的我,我為何不能幫助相識多年的餘維之?與其認為他是在利用我,不如讓自己相信,我是心甘情願幫助他。
  “對不起。”
  “你今天說完了這輩子所有的‘對不起’。”我擠出一個微笑,“你應該早點告訴我你想怎樣做,那樣的話,我會主動配合你。”
  “你真的不會怪我?”
  “不會。”我輕輕搖頭。
  “也不會怪我在這件事上一直瞞著你?”
  “你不是說過,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私隱?以前我瞞著你與季文塵在一起,你知道後不僅不怪我,還教我怎麽織手套。”
  我一直陪著餘維之,直到晚上將上班時才離開他的住所。
  第二天的報紙上已經有了相關報道,由於江俊偉的名氣不如季文塵,關於這件事的消息也並不像想象中的那樣鋪天蓋地。
  下午我接到夏露的電話。
  “不要告訴我餘維之與那個什麽江俊偉是來真的。”電話一接通,她就在彼端大叫大嚷。
  “你才知道。”
  “我剛從瑞士滑雪回來,剛看到報紙。”
  “你去了瑞士?我還以為你天天在圖書館溫習功課積極備考呢!”正因為這樣,這些天來,我一直不敢打擾她。
  “先別說我了,快告訴我那是不是真的,真是急死我了,撥餘維之的電話卻總是轉到電話錄音,我才不想對著一部機器說話。”
  “是真的。”我道。
  沒料到夏露聽聞我的回答似乎並不吃驚,“我也猜到會是這樣,如果他們倆不是來真的,難道你與餘維之是?打死我也不相信!”
  “這麽多年的好友沒白當。”
  “幸好我當初沒有愛上餘維之這家夥,否則我豈不是很受傷?”這個時候,電話裏傳來嘩嘩的翻書聲,“你猜我現在正在看什麽?”
  “不知道。”
  “在看報紙上刊登的你們那張接吻照,沒想到你為了餘維之犧牲這麽多。”
  夏露並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我也沒打算告訴她,任由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
  放下電話,我去樓下的報攤買了一份當天的報紙,這是這麽多天以來,我第一次關注娛樂新聞。
  真是好巧,一邊是關於這件事的報道,一邊則是季文塵籌備巡回演唱會的消息。
  他決定重新開唱了?
  我覺得有些吃驚,他曾經告訴我,他不願意站在台上再度歌唱,是因為覺得台下的掌聲,不是獻給他的歌聲,而是獻給他的名氣——他並不需要失去判斷力,失去理智的支持與讚美。
  現如今,怎麽一切都變了?
  或者一切從未有變過,就連這些引起我共鳴的肺腑之言,也隻是早就設計好的台詞?

  我依然按時上下班,工作成了我的避風港,淩晨一點半回到家裏,睏得倒頭就睡,什麽也不用想,是多麽美好。
  這天,我剛從酒吧裏出來,看見暗夜的路燈下倚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我在心裏默念著一路走近,才確定不是他——借著路燈光,可以看見他左耳下的那顆黑痣。
  看清楚來者是誰,我不禁在心底嘲笑自己,難道事到如今,我還盼望著有一天夜裏,那個我無法忘卻的人會帶著一抹熟悉而又溫柔的笑容,重新出現在我麵前?
  “那我走了。”他向我點點頭,轉身離去。
  黑暗中,他的背影顯得有些落寞。
  “喂!”我一陣不忍,小跑幾步跟了上去。
  聽見我的叫聲,他轉過身,一雙燦若星塵的眼眸裏凝視著我,此情此景,又讓我想起記憶中的許多個夜晚。
  “我是真的很感激你,真的。”我覺得有必要使他明白我此刻的心情,然而,話到口邊,卻又不知如何表達。
  “我知道。”
  “那你會不會諒解我不懂得如何表達我的感激?”我注視著他那張酷似季文塵的容顏,咬了咬嘴唇,決定不管難堪與否,把一切和盤托出,“也許是因為我失戀的緣故,最近幾次見到你,我總會更頻繁的想起他,有時候,甚至還錯以為你就是他,所以,請你諒解我無法像對待一個普通朋友那樣對待你、感謝你的好意,甚至從心底抗拒與你的往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真的明白?”
  “我真的明白。”他點點頭。
  也許顧升平真的明白了我的意思,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到他。
  轉眼已是夏天,不覺中,我在樂樂吧已經工作了約莫半年,從當初為了逃避現實選擇了這份工作,到逐漸的習慣,再到現在,我似乎已經打心眼裏愛上了這份工作。
  為此,我不僅晚上開工時利用生意冷清的時節向於生學習調酒,白天還報了一個教授咖啡烘焙、煮製的培訓班。
  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我會忘掉前塵往事,開一間小小的飲品店,當一個快樂的老板娘,就像於生那樣。
  這天下課後,我繞遠路去一條巷子裏買老師在課堂上提到的哥倫比亞特級咖啡,抱著咖啡豆從店裏出來,剛轉彎抬頭一看,前麵居然是“過路人”咖啡屋。
  這裏曾見證著我的感情的伊始,但如同“過路人”這個名字一樣,我卻注定是那段感情的過路人。
  不知受什麽驅使,我推門走了進去。
  迎接我的居然是那位熟悉的領班。
  “梁小姐,好久不見。”他像看見老熟人一般與我招呼,“需要坐包廂嗎,十洞還空著。”
  十洞,我還記得它的洞名為“木蘭花令”。
  隨領班向裏麵走去,剛進洞就依稀看見對麵牆上“木蘭花令”幾個大字,去年夏天在這裏的初次相見,季文塵就是背負著雙手立在納蘭性德的這首《木蘭花令》前,聽見我推門而入的聲音,回轉身,給了我一個招牌式的笑容。
  點了我要的黑咖啡後,我從包包裏拿出眼鏡,走到這首《木蘭花令》前輕輕念著: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記都那個時候,我還與他討論過這首詞,因為我的明知故問,他還向我講述過這首詞所描寫的情感,不知此刻,“變卻故人心”的他,是否也會感歎“故心人易變”?
  也許,在他豐富的感情生涯中,根本已將我忘得一幹二淨,也根本記不得去年夏天那麽遙遠的一些事了。
  此刻,隻餘我一個人在這裏看著這首詞,希望著“人生若隻如初見”。
  領班為我端來一杯黑咖啡,放下杯子,他站在一邊,並未出去。
  “記得你以前喝咖啡,是要多奶多糖的。”他的記憶力驚人,“季先生才喜歡喝黑咖啡。”
  對,曾經我喜歡喝多奶多糖的咖啡,那是因為我喜歡咖啡的濃香,又害怕它的苦澀。許多朋友都勸過我,那麽怕苦,不如改喝奶茶,但我卻依然固執的不肯屈就。與季文塵在一起後的某一天,為了他的口味,我也嚐試過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我以為苦澀之後,餘在唇齒之間的香味會更加濃烈,然而此後的經曆卻告訴我,苦澀之後,不一定是甘甜。
  如今再喝黑咖啡,我不過是想告訴自己,咖啡就是咖啡,我不能把它當作奶茶。
  或許嚐過徹底的苦,我會向現實妥協。
  “季先生有來過嗎?”我皺著眉頭喝了一小口咖啡,問站在一旁遲遲不肯走開的領班。
  “沒有,已經有大半年沒來過了,也許這段時間他真的很忙吧,看報紙上的新聞,他又要開演唱會了。真希望在演唱會之前他會再次光顧這裏,那樣我就可以請他給我留幾張門票,你也知道他這麽難得才再次開唱,門票有多難買到。上個學期因為他的鼓勵,我的那些侄兒侄女們在期終考試時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績,我向他們承諾過,如果這個學期還有進步,就帶他們去看季先生的演唱會……”
  也許是把我當作與季文塵聯係的唯一紐帶,希望能通過我買到非常搶手的門票,他絮絮叨叨向我描述他的每個侄兒侄女的成績。
  然而,麵對他期盼,我卻無能為力。
  他並不知道,現如今,我想見季文塵一麵,不會比普通人更容易。
  人生終究不能如初相見!我看了一眼牆上的卷軸,突然想再見一次季文塵。我告訴自己,我隻是想再一次證明,咖啡是苦澀的。
  我打電話給吳白丁,他告訴我,正巧下午他要參加季文塵“一見傾‘塵’”巡回演唱會的記者招待會,可以帶我過去。
  “我現在已經不是記者了。”
  “怕什麽,用你以前教我的法子混進去。”
  我們倆在州際酒店外見麵,用老法子一前一後混進貴賓廳,其時貴賓廳已經擠滿了人,我與吳白丁隻得在一個視野不太好的角落裏坐下。
  “為什麽突然想起要見他。”剛落坐,吳白丁便問。
  “一個朋友的侄子想要他的簽名。”我早已準備好說辭。
  “是嗎?朋友的侄子。”吳白丁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說道,“要你這麽大老遠跑來要簽名,看來這位朋友不簡單,是很特殊的男性朋友吧。”
  我想吳白丁是誤會了,但我沒有多作解釋。
  時間一秒秒過去,主角卻遲遲沒有上場,大廳裏已經略微有些騷動。我看了看時間,相對發布會開始時間,已經整整過了二十分鍾。
  “他怎麽會遲到?”我戴上眼鏡向通道那邊望去。
  “你不知道?季文塵可是出了名的耍大牌不守時。”吳白丁說。
  “不會吧,以前我看過關於他的報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守時。”
  “那一定是謠傳,近半年來我多次參加他所出席的活動,對他來說,遲到半個小時就是早到。”
  四十分鍾後,季文塵還未出現,這個時候,終於有十來個記者按捺不住,不顧工作人員的解釋安慰,拿起設備動員大家集體撤離,正鬧得不可開交時,戴墨鏡穿閃鑽襯衣的季文塵終於出現。
  然而,還沒有回答幾個問題,他就推說身體不適要提前離開。
  記者們等了這麽久,當然不甘心,拿著麥克風,扛著攝影機跟隨他一道向通道湧去,其中一個戴眼鏡梳妹妹頭的女記者更是一馬當先擋住季文塵的去路要強行采訪,然,麥克風還沒遞到季文塵麵前,就被他十分不耐煩的推了一個踉蹌。
  看到這裏,我不禁呆住了,這是我認識的那個季文塵嗎?
  “還不去要簽名?”吳白丁推了推我。
  “算了,我們走吧。”
  一路上,我都在回憶方才見到的那一幕,有好幾次吳白丁與我說話,我都沒有聽見。
  “你怎麽了?”
  “季文塵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怎樣一個人?”吳白丁撇撇嘴,“並不是我因為莎莎而對他有偏見,剛才你也看到了,他並不像外界吹捧的那樣堪稱大眾偶像。”
  “那為什麽從沒有他的負麵新聞見報?”
  “隻能說他的經紀公司很強勢,與各大媒體的負責人關係良好,比如說今天這些記者,就算拍到方才那一幕也不會報道出去,因為老板不允許。”吳白丁長噓了一口氣,“許多同行都對他這種盛氣淩人的態度不滿,但又不能拿他怎麽樣,後來,受過他氣的記者們就像約定好了似的拚命捧一個氣質、風格與他差不多的新人,借此殺殺他的銳氣。”
  “新人?你是指江俊偉?”
  “對,就是他。”
  原來江俊偉的快速竄紅有著這樣曲折複雜的原因,誰說出名是靠實力,更多的,靠的隻是運氣而已。
  然而,聯想到江俊偉與餘維之那段感情,名利於他們來說,何嚐不是一種束縛?或許他們現在正為名氣所累,正後悔著。
  但,世間畢竟沒有後悔藥,縱使後悔也再也回不去。
  有時候,擺脫名利不會比獲得名利更容易。
  “拿不到簽名,回去怎麽向男朋友交待?要不,等我下次采訪他時找機會替你要。”我的沉思使吳白丁誤以為我在為拿不到季文塵的簽名而煩憂。
  “不用了,以這種人當偶像,小孩子會學壞的。”
  “所以我就不明白莎莎是怎麽想的,自從我了解星光背後的真實季文塵後,就一再勸說她,可她卻總是不信,還總是與我爭吵。”
  “隻怪經紀公司的包裝水平、宣傳手段都太厲害,蒙騙了所有人。”若非今天親眼所見,隻憑口耳相傳,我也不會相信記憶中那位溫厚儒雅,謙遜有禮的舊情人會是這樣一個人。
  “算了,一切都過去了。”吳白丁長歎一聲。
  是的,一切都過去了,我注視著前方廣告牌中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依舊劍眉星目,依舊皓齒朱唇,無法依舊的是,我對他那種熟悉感覺。
  與吳白丁在地鐵站分手後,我接到夏露的電話,她問我在哪裏。
  我告訴她我現在所處的位置。
  “正巧,我就在附近,站在一號口等我兩分鍾。”
  五分鍾後,穿著粉色吊帶衫的夏露才出現在我視野裏,好久不見,她的頭發再度長長,拉直後剪了厚厚的齊眉劉海垂在額前。
  見麵後,她給了我一個熱切的擁抱。
  “不去圖書館溫書,又在外麵敗家?”我一直都擔心她的所謂考試所謂人生計劃,不過是說來玩玩而已。
  “你一點都不關心我,昨天就考完了。”
  “昨天?不是下個星期嗎?”
  “算了,我不怪你。”她的心情似乎很好,一把挽著我的胳膊道,“走,跟我一起去吃晚飯。”
  我看了看時間,“今天不行,我呆會兒還要上班。”
  “還在幹那份沒前途的工作?”
  我沒有與她理論我的工作是否有前途,隻是笑著點點頭。
  “真沒想到你一幹就這麽久。”
  “我也沒料到你會真的參加考試,考得怎麽樣?”
  “夏露出馬,還有搞不定的事?我就等著錄取通知書了。”她自信滿滿地說,頓了頓問道,“真的不與我一起吃飯?”
  “真的不行,今晚店裏已經有一位同事請假了,我如果不去他們會忙不過來的。”
  “那好吧,本來我是想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男朋友?”
  “真不愧是我的好朋友,一猜一個準!”提起那個男人,夏露的臉上笑開了花,好半天才憋出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問,“想不想知道他是誰?”
  “不想!”我回答得很幹脆,夏露的男朋友我見過太多,但每個都不長久,我實在不想浪費我的感情。
  “那個人你也認識。”
  “誰?”第一時間,我想到了顧升平,我已經有好久沒見他了,難道他與夏露在這段日子裏又舊情複燃?
  眼看著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夏露卻又賣起關子,“不告訴你。”
  “是不是顧升平?”遲疑片刻,我還是問出心中的疑問,不知為何,我竟然十分緊張這個問題的答案。
  “想知道,明天中午去這個地方。”她從包包裏抽出一張某家新開業餐廳的宣傳單給我,向我揮了揮手,“回頭見。”
  第二天中午,我依照宣傳單上麵的地址找到了位於仁愛路附近的這間餐廳,是一間很小很精致的中餐廳,座位與座位之間,隻是用了一米高的實木屏風隔開,所以站在大門口,餐廳內的所有陳設都一覽無餘。
  夏露他們還沒有來,我卻看見另一個人——蘇醒,他坐在離大門不遠的地方,正向我微微頷首。
  “你也在這裏用餐?”我走過去與他打招呼。
  “嗯。”
  “夏露約了我在這裏見麵,可她好像還沒有來。”我看了看門口,指了指旁邊一組空著的桌椅,道,“不妨礙你了,我在那邊等她。”
  “或許你應該坐在這裏。”蘇醒站起身來,拉開他斜對麵的那把椅子。
  “嗯?”我正想問為什麽,就聽見夏露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又遲到了。”
  話音剛落,一個紅色的身影閃了進來。
  蘇醒走到旁邊,拉開他正對麵的那把椅子,等夏露一屁股坐下後,才道,“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
  “其實我到的很早,隻是這附近總是找不到停車位,害得我轉了一圈又一圈,所以才來遲了。”
  “這個理由上次已經用過了。”蘇醒笑了笑。
  “你總是不信我!”夏露白了他一眼,嬌嗔地說。
  “你們——”從這兩人的對話神情,我大概明白了什麽,扶著椅子緩緩坐下,卻又有點不敢置信,他們倆個,特別是夏露對蘇醒,從來都是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什麽你們不你們的,這個男人就是我的男朋友。”
  從方才的驚詫中走出來仔細想了想,又覺得這並不突兀,夏露對蘇醒有好感,應該從她決定參加考試開始,否則,以她的性格,怎會突然開竅?
  為了蘇醒,她能堅持備考,心甘情願改變自己,足以見得,她對這段感情是很認真的,他在她心中的地位,也並非她以前諸位男友能夠比擬——以前,她從未想過為任何一個男人改變自己,她的信條是,不適合,便分手。
  念及此,我不由得有些擔心的看著坐在我斜對麵的這個男人,她對他如此認真,那麽,他對她呢?
  這個男人在去年的這個季節,曾向我表露過長達七年的愛戀。
  “你們先點菜,我去一下洗手間。”夏露拍拍我的肩道。
  “你真的很愛很愛夏露。”待夏露離開後,我問蘇醒,雖然這樣問有些突兀,但我管不得那麽多。
  我隻想確定他對夏露的感情,確保後者不被傷害。
  我嚐試過用情至深卻被無端端拋棄的滋味,可謂苦不堪言,實在不願我的好友繼我之後再作嚐試,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夏露,也許並不如我這般堅強。
  “我會愛護她,好好寵她,對她負責,如果她願意下嫁於我,我也很樂意娶她。”像是早已準備好一切,蘇醒十分流利的回答。
  “你能不能保證心裏不再有第二個女人?”我認真的看著他。
  “梁爽。”他注視我半晌,突然側過頭去,望著窗外互相攙著走過馬路的老夫婦,意味深長地說,“你看這對老公公老婆婆,年過半百,卻依然攜手,是不是讓人很羨慕?”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確讓人羨慕。”
  “但是,我們卻無法肯定,這位老公公的初戀情人一定就是這位老婆婆,這位老婆婆少女時代的夢中情人一定是這位老公公。”
  我轉過頭看著他,似乎明白他想對我說什麽。
  “這世上許多結成眷屬的夫婦,不一定彼此愛得死去活來,不一定是彼此心中的那個唯一。”頓了頓,他再道,“不是每個人都那麽幸運能夠遇到一個愛他同樣他也愛著的人,但是不幸中的萬幸是,這些人往往都懂得珍惜所擁有的一切,也往往明白,美好的人與事深藏在心底,也許會更長久。”
  聽完這席話,我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吃完飯,差不多是下午兩點,蘇醒要趕回醫院準備一台手術。
  “我送你過去。”夏露說著就要去取車。
  “不用,不用。”蘇醒連忙拉住她,替她理了理耳邊的一縷頭發,含笑道,“醫院離這裏這麽近,你找停車位的時間我已經走了個來回。”
  “又糗我。”她揪了他一把,還是不依。
  “乖,聽話。”他拍拍她的肩,“你不是說要買一條裙子嗎?下午與梁爽去逛逛,我做完手術過來接你。”
  與蘇醒告別後,我與夏露去取車。
  “怎麽樣,這次我找的男朋友還不錯吧!”
  “很不錯。”
  “夏仁川也這麽認為,我帶著蘇醒回家,他老人家笑得合不攏嘴,還支使張媽偷偷問我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不過,我還沒想過這麽早嫁人。”
  夏伯伯當然笑得合不攏嘴,哪位父母骨子裏不疼自己的兒女,蘇醒與夏露原來交的那些小混混相比,可謂天壤之別。
  小混混?不知顧升平是不是也算在其中,若是,蘇醒與之相比,也算不得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笑著搖搖頭,最近怎麽總是無緣無故想起他。
  “傻笑什麽?”夏露問。
  “想起一個人。”我回過神來,轉過話題,“去哪裏買裙子。”
  她告訴我一個專賣店的名字,若我沒記錯,這個品牌隻做男裝,我正要開口詢問,她卻接著道,“過段時間是蘇醒的生日,我打算買一套衣服送給他,方才說買裙子是騙他,是想到時候給他一個驚喜。”
  “真甜蜜。”
  “羨慕吧?”夏露得意的向我眨眨眼。
  我點點頭。
  “對了,忘記問你一件事。”坐上車,夏露發動引擎,“老早以前聽尤莉提起,說是深更半夜看見你與顧升平在一起,我每次打電話都想問你,可是每次一拿起電話就把這事給忘了,你與顧升平之間沒什麽吧?”
  “沒……當然沒什麽。”這是實話,但不知為何,我卻像是在說謊般,紅透了臉頰。
  夏露看了我一眼,突然來了一個大轉彎,朝另一個方向駛去。
  “不是去時代廣場嗎?”
  “不,先去顧升平家裏。”
  “去他家?為什麽?”
  “帶你去他家看看,算是給你打一劑預防針,當你看見那亂得跟狗窩似的客廳與床底的黃色雜誌,我想你對他就不會有什麽幻想。”夏露拍了拍方向盤,沒好氣地說,“真不知道我以前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竅,怎麽總是喜歡這種垃圾。”
  “他沒有你說的這麽不堪吧。”我不自覺替顧升平辯護,卻也沒有阻止她繼續前行。
  顧升平是怎樣一個人,我也很好奇。
  夏露聳聳肩,一副你看了就知道的模樣,不再與我理論。
  車子駛到一個巨型露天二手市場,轉了進去,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圈,終於在一棟舊房子前停下。
  “這裏?”環顧四周,環境的確不怎麽樣。
  但環境,又能說明什麽?
  “跟我上來。”夏露拉著我“咚咚咚”來到三樓,敲了敲走廊盡頭的一扇門。
  裏麵沒有回應。
  “他好像不在家。”
  “怎麽會?依他的習慣,這個時候都在家裏睡覺。”說話間,夏露又大力拍了幾下門,大概是舊樓房的隔音效果不好,使對麵一戶人家以為是敲他們的門,一個隻穿一條內褲相貌猥瑣的男人打開門探出頭來看了看,又縮回頭去,用力把門關上。
  “算了,他是真的不在,我們走吧。”
  在我的勸告下,夏露罷了手轉身正要走,卻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在包包裏一陣亂翻,不久後,她拿出一把鑰匙,在我麵前晃了晃。
  “差點忘了,這是那混蛋留在我這裏的鑰匙,分手後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打算還給他,可是約好了時間卻不見他來。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帶著這把鑰匙,打算哪天在街上遇見,可以及時還給他,沒想到今天,這玩意兒卻派上用場。”
  也不理會我的勸阻,她將鑰匙插進鑰匙孔裏,手法熟練的將門向上抬了抬,再用力將鑰匙一扭,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讓你看看他住的狗窩。”夏露推開門,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愣在那裏。
  她前傾著身子掃了一眼臥室,又退後幾步,看了看大門外的門牌號,複又瞧了瞧手裏的鑰匙,疑惑地說,“沒錯,是這裏呀。”
  我這才看清屋中的陳設。
  並非夏露所說的“狗窩”,與外麵的環境給人的觀感也大相徑庭,屋子的確有些陳舊了,但卻收拾得一塵不染,屋內的家俱雜物相對於狹小的空間來說是多了點,但都擺放得規規矩矩的,一點也不覺雜亂。
  “咦?他是不是搬走了?”夏露回過神來,摸摸沙發靠背,又拉了拉窗簾,快步走進臥室,拉開衣櫃門,查看半晌後,又道,“不對,這皮箱是他的,掛著的幾件衣服也是他的。”
  “難道他突然轉性了?”她回過頭來問我。
  “我怎麽知道?別翻了,我們快走吧!”
  “轉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像是沒聽見我在說什麽,自言自語否定了方才的假設,彎下腰來向床底探去。
  大概,她是在找收藏在床底的黃色雜誌。
  摸索了半晌,像是一無所獲,她直起身子,一副不甘心的模樣,直念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似乎也忘卻這是一次非法闖入,如同她一般好奇的打量屋中的一切。
  這的確不像是在演藝吧工作的顧升平的家,他曾經告訴過我他的經曆,如果真如他所說,他是沒讀過什麽書的,但是他的臥室裏,卻有一隻裝滿書的書架。
  書架看上去比屋內其他的家俱要新,油漆色彩也不同。
  我順手抽出書架上的幾本書瞧了瞧,雖然有翻看過的痕跡,但還是可以看出,這些書都是近段時間新買的。
  視線緩緩上移,我突然看到一列我所熟悉的書脊。
  我怎麽也不會忘記,這緊挨著放在書架最頂層的好些本書,是去年我因為“納蘭性德”這部電影采訪季文塵後,他推薦我閱讀的。
  而今,同樣的書卻出現在顧升平的書架上。
  這,難道隻是個巧合?
  “走吧。”夏露終於死心。
  “走?”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走難道留在這裏做客?”
  她將鑰匙放在一個五鬥櫃上,拉著我就往門口走去,剛打開門,就與一個掏出鑰匙正要開門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是顧升平,他看了看夏露,又看了看我,一臉驚訝。
  真是尷尬!
  我正要解釋,夏露卻搶先一步,沒好氣地說,“看什麽看,我是來還你鑰匙的。”她向身後的五鬥櫃呶呶嘴,“你這人真是不守信用,約好了時間拿回鑰匙卻爽約,還要麻煩我親自送上來。”
  看了夏露的表現,我才明白什麽叫先聲奪人,明明是我們私入他人住宅,是我們理虧,她卻說得好像是顧升平麻煩我們一樣。
  “那就謝謝你了,要不要進來坐坐?”遲疑片刻,顧升平笑著道。
  看上去,他並不計較我們的冒然闖入與夏露此刻的態度。
  “不用了。”許是沒料到對方的反應,夏露有些木訥得說。
  “那好,什麽時候有空再來玩,我一般都是這個時候回家,如果沒有什麽事,我晚上都會呆在家裏。”雖然是與夏露對話,顧升平的目光最終卻落在身上。
  “你——”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想問出方才纏繞在心頭的諸多疑問,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難道問他,為什麽無論他的舉手投足、談吐風度,還是他的書櫃,都帶給我一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連我自己都能回答,這是錯覺——因為他的相貌酷似季文塵,帶給我的錯覺。
  或許,我還是沒能徹底忘記季文塵。可是,為何當我見到真實的季文塵,反而卻失去了那種感覺?
  難道,難道我愛上了顧升平? 回程的路上,我滿懷心事,夏露亦然,陪她購得蘇醒的生日禮物後,我們就匆匆分手。
  晚上上班時,我接到她撥來的電話。
  “我去‘夢中人’演藝吧打聽過,他們說顧升平早就沒在那裏唱歌了。”電話一接通,她立即道。
  “難怪他說他晚上會呆在家裏。”
  “你覺不覺得顧升平有點奇怪?”
  “什麽奇怪?”值得奇怪的,興許隻是我對他的感情。
  “他與以前不同了,以前與我談戀愛的時候,他不是這個樣子。”夏露若有所思地說,“今天晚上的事若是放在以前,他早就一手一個把我倆揪出來了,才不會那麽客氣呢。”
  我不知道以前的顧升平是什麽樣子,夏露與他戀愛的時候,我與他隻有點頭之交,而後,雖然因為偷拍事件,我們相處了一個晚上,但那也僅僅是一個晚上而已,我覺得我根本沒有了解真正的他。
  然而即便如此,那個晚上的他與現如今的他也是不同的。
  那時候,他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說話間,常透著對這個世界的不滿,他固然自負,但這卻是由他骨子裏深深的自卑感造成的。
  如今呢?如今他好似心態平和了許多,似乎雲淡風清,不再計較什麽。
  與之截然相反的是季文塵,雖然分手以後,我不再與他有過近距離接觸,但就上次記者招待會的情況來看,他的變化也是驚人的,這段時間偶爾想起,我仍是不願相信這個他就是我曾經深愛過的他。
  一個人,能在短時間內,發生這麽大的變化嗎?
  或者——
  我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十分奇怪的想法。
  接連好幾天的時間,我上班時都心不在焉,有好幾次都弄錯了客人點的飲品。
  “你怎麽了?”在向第三位客人陪不是後,於生也發現我的不妥。
  “我的直覺告訴我一些事情,理智卻告訴我說那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此時此刻,我應該相信直覺還是理智。”
  “女人的直覺一向很靈。”
  “但那件事情太不可思議了。”
  “所有的不可思議的背後,都有一個理所當然的理由,關鍵是你知不知道這個理由,若知道,就不會覺得不可思議了。”於生含笑道。
  理由?我皺了皺眉頭,因為一個虛無的猜測去尋找一個不可能存在的理由,這讓人更加難以理解。
  然,我還是決定不惜一切解開心中的那個謎。
  決定之後,我立即聯係夏露,問她知不知道顧升平離開“夢中人”後去了哪裏。
  “不知道,尤莉告訴我,他離開之後就沒有與他們聯係過。”夏露想了想道,“不過她的一個朋友有幾次看見他出入拿鐵路附近的一間正在裝修的店鋪。”
  “哦?”
  “你說這個人究竟是怎麽了?好不容易混成了台柱,卻又輕易辭了工,聽演藝吧的人說,他似乎急著要走,還賠了一筆違約金給老板。”
  夏露的話,使我那不可思議的猜測逐漸向真實靠攏。
  “上次,你不是說他與以前不同了嗎?”我突然決定告訴她這些天我想到的一些事。
  “對呀,我是說過,難道你不這樣認為?”
  “你相信一個人在短時間內會有這麽大的改變嗎?”我看著夏露,其實,這半年來,她的改變很大,突然不再當模特,突然發奮重新參加考試,但是,她的改變,一半是因為愛情的因素,一半是因為家庭原本賦予她的教育對他的影響,於她來說,隻不過因為年齡的增長明白了事理,不再與家裏賭氣,從而重新回到生活的軌道,顧升平則不然,他是對人生觀、事業觀以及本人性格的完全顛覆。
  “由不得人不信。”她卻說。
  “興許他已不再是他?”
  “不是他那是誰?”
  “是另一個人。”我還是不願說出“季文塵”三個字,我害怕這三個字在帶給我希望之後又讓我失望。
  夏露看著我,突然明白了什麽,“你是說季文塵?”
  “你說有沒有可能?”
  “你是說像電視裏演的那樣,一個閃電之後,上帝把這倆人的靈魂給交換了?”夏露雙手比劃著,神情誇張地說。
  “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不然,憑什麽季文塵會突然變成顧升平?”
  是啊,憑什麽季文塵會突然變成顧升平?
  “我就是想弄明白憑什麽、為什麽。”
  “你到底想怎麽樣?”見我神情嚴肅,夏露也不再與我開玩笑。
  “跟著他。”
  “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但跟著他總會有發現。”
  夏露向來就是個行動主義者,即刻拉著我來到拿鐵路。我們不知道門牌號碼,隻好從街頭向街尾走去,一路上留意正在裝修的鋪子,臨到街尾時,終於看見一間正在裝修的店麵。
  “該就是這裏了。”夏露轉過身就要向裏麵衝去,“走,我們進去看看。”
  “萬一他在怎麽辦?”我一把拉住她。
  “那怎麽辦?在這裏幹等著?”
  我向街對麵望了望,看見對麵正好有一間西餐廳,立即拉著她走了進去,尋了一個臨窗的座位坐下。
  “這要等到什麽時候。”不到一刻鍾,她已經不耐煩,不停向對麵張望。
  “他上次是差不多五點到家。”
  “也就是說我們還要等——”夏露看了看時間,立即泄了氣,“等三個小時。”
  “嗯。”
  “你下午不是還要上課嗎?”
  “已經學成出師了。”
  “好吧,好吧,陪你等。”
  她招招手,要了一大堆食物,等她吃完喝完,昏昏欲睡之時,我終於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店鋪裏走了出來。
  “他出來了。”我搖了搖快睡著的夏露跟了出去。
  一路跟著他到了地鐵站,見他上了地鐵,我們也跟著從後門上了去,所幸此刻是上下班高峰期,車廂裏特別擁擠,他與我們又一頭一尾站著,隻要不特別留意,就不會發現我們。
  地鐵由市中心向郊區行去,每到一站,下的人都比上的人多,車廂中部漸漸空了出來,我與夏露隻有借著身前一個大胖子的掩護,勉強藏身。
  “快看。”夏露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袖,小聲道。
  透過胖子腋下的空隙望過去,我看見原本已經有座位坐下的顧升平正起身給一位身懷六甲的女士讓座。
  “現在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是顧升平了。”夏露說。
  地鐵再次到站,顧升平走了下去,出站後,他拐進一條小路,走進一個菜市場,不久之後,提了大包小包的蔬菜食材從裏麵出來。
  “季文塵會做飯嗎?”夏露問我。
  “他——”
  原本很簡單的問題卻把我難倒,季文塵會不會做飯,我根本不知道,雖然我們相處過一段時間,但對他衣食住行這些細節,我卻一無所知。
  我對他的了解,原來並不比那些粉絲多多少。
  “顧升平會嗎?”我反問。
  “他會吃飯。”
  這次跟蹤,最終以送顧升平抵家為句點,接下來的三天,他依然如此,從店鋪出來後就去買菜,然後回家。
  夏露的興致被這種單調的重複消磨殆盡,到第五天,失去新鮮感的她便不再陪我一起“發瘋”。
  “這比蘇醒做手術還無聊。”她這樣總結。
  我隻有一個人行動。
  一段日子過去,拿鐵路那間店鋪都快裝修完畢,我卻還是沒有什麽發現,若非要說注意到什麽,那就是每次顧升平經過季文塵的廣告招貼時,根本不會多看一眼。
  他的生活,比一個普通人還要普通。
  我一天比一天失望,卻一天比一天不肯死心。
  這天晚上打烊後,我剛從店裏出來,卻意外看見顧升平側身對著我站在外麵。
  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是不是發現什麽了?因為心虛,我本能的往後退了一大步,尋思著是不是繞道離開。
  “我有這麽可怕嗎?”
  “隻是沒料到你會在這裏。”見他發現我,我隻有迎上去。
  “來這裏隻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他也向我走來,“你很喜歡這裏的工作,對不對?”
  “嗯?”我瞪大眼睛看著他,難道他深夜前來,隻是為了問我喜不喜歡現在的工作?
  “應該是的,否則,你不會學習調酒與咖啡煮製。”他替我回答。
  “你怎麽知道?”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笑了笑,“我想請你替我打理一間咖啡店,不知你是否願意?”
  “咖啡店,拿鐵路的那間?”
  “你怎麽知道?”這回輪到他吃驚了。
  “聽說的。”為了證明答案的真實性,我補充道,“聽你以前在夢中人的同事說的。”
  “哦。”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莞爾一笑,“那麽,你願意嗎?”
  “我隻會端盤子,不會管理。”
  “沒關係,那隻是一間小店,沒有多少事需要管理。”
  “那為什麽請我?”
  “因為有這方麵經驗的人,我隻認識你。”
  就這樣,我向於生辭工,升級當了咖啡屋的店長。一方麵,經過那麽多天的學習,我也想親自打理一間咖啡屋,另一方麵,也是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有了這份工作,我能夠接近顧升平,更好的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咖啡屋的確很小,隻有五組大小不等的沙發,沙發架子由原木製成,上麵放著舒純色棉布椅墊,椅墊厚實且舒適,人靠坐在上麵深深陷進去,周身被柔軟的棉布包圍,溫暖而甜蜜,像重回戀人的懷抱。
  第一眼見到,我就愛上了這個地方,我夢中的咖啡屋,也不過如此。
  “如果生意不錯,就把二樓的店鋪也盤下,這裏做一個寬敞的木頭樓梯通往二樓,樓梯左側不做扶手,而是放一個高達兩層樓的實木書櫃,裏麵裝滿書。”顧升平說,“一梯二用,如果夠不著書櫃上的書,可以站在上麵拿。”
  “在樓梯上還可以放一些坐墊,客人如果願意,就能夠很隨意的坐在樓梯上邊看書邊喝咖啡。”
  “我們的想法不約而同,咖啡屋原本就是一個休閑放鬆的地方,我要做一個寬敞的樓梯正是這個用意。”
  由於理念相同,我與顧升平共事是十分愉快的,我們一起選購煮製咖啡所需的器具,又一同決定了窗簾的款式顏色,最後隻剩下店名沒有著落。
  “叫‘有緣人’怎麽樣?”顧升平問我。
  “有緣人?”我念著這三個字,突然想起了另一間咖啡屋。
  那間咖啡屋叫“過路人”,在那裏相識相愛的戀人,最終成了路人。
  那和“有緣人”呢?叫這個名字,至少給終成路人的戀人們一個美好的憧憬。
  “好,就叫‘有緣人’。”
  決定好店名,顧升平打算親自做招牌,我們當天去附近農場買了一塊帶皮的木頭,借了一輛三輪車拖回店裏。他用木工師傅留下的刨子將木頭刨平,然後用電烙鐵在上麵一筆筆刻字,我則去飾物店買來數百個銅鈴,夾雜著這彩燈串成一串,固定在招牌周圍。
  做好招牌,將其固定在店門外,已經華燈初上。
  “累了一天,餓了吧?”顧升平脫下工作服。
  “肚子早已抗議過。”
  “走,我請你吃飯。”
  “好。”
  我披上外套正要出門,顧升平卻關上正門,帶我向後門走去。
  與後門相連的是一條小巷,這是通往另一條路的近道,來到那條路上,顧升平拉著我向左拐進一個小區,向其中一棟住宅樓走去。
  “去朋友家吃飯?”
  “去我家,我親自下廚慰勞你。”
  “你家?”
  “我搬家了。”乘電梯至頂樓,顧升平掏出鑰匙,“為了方便就近照看店鋪,我搬到這邊居住。”
  他的新家是一套普通的三居室,隻做了簡單的裝修,舊家的所有家俱幾乎都扔掉,隻留下上次看見的那個書架放在書房裏。
  新購置的家俱是白色的,配上淺藍色的窗簾,整個家給人一種異常清爽的感覺。
  “你先用這個填填肚子,我去做飯。”他丟給我一袋餅幹,我看了看,居然是我慣常愛吃的那種磨牙餅。
  “要不要幫忙?”我提著餅幹來到廚房。
  “不用。”
  看上去,我也幫不上什麽忙,湯是早就燉好了的,菜也全部切好,用保鮮膜包著,一盤盤整齊放在桌上,隻等著下鍋。
  “這是清早起來準備的。”見我盯著那些菜滿臉疑惑,他解釋道。
  我走到他身邊揭開煮鍋,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
  “真的是你做的?”我不太相信地問。
  “隻此一家。”
  “夏露說你隻會吃飯。”
  “她怎麽會知道?”油已經燒熱,他揭開其中一盤菜料的保鮮膜,倒了進去,接著道,“再說,人是會變的。”
  人真的會變得這麽徹底?
  看著他熟練的在廚房裏勞作,我更加疑惑了。
  這個男人究竟是誰?
  若說他是顧升平,可不僅他的前任女友夏露,就連之前與他隻見過幾麵的我也覺得他的變化著實太大,可是,若說他是季文塵又何嚐不是如此,誰能想象一位天皇巨星會卷著袖子套著圍腰在廚房裏做飯?更何況那張臉,那顆痣,難道真如夏露說所,是一個閃電將兩個人的靈魂交換?不可能!
  不到半個小時,四菜一湯已經全部出爐,顧升平打開客廳外露台的吸頂燈,連菜帶餐桌搬了出去。
  露台很寬敞,除了剛搬出來的一張小餐桌、兩把餐椅外,另一側還放了一把舒適的雙人沙發。
  “你也習慣坐在外麵?”我指著那把沙發問。
  “外麵空氣宜人,坐在外麵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也好。”
  “不僅如此,還可以看星星。”我抬頭望去,大概因為樓層比較高,今夜的星星似乎特別明亮,可是,我的牽牛星又在哪裏。
  我望著眼前這個男人,是他嗎?
  “快吃吧,菜涼了。”
  我低估了顧升平的廚藝,如果我從不認識他,我真的會誤以為他是位大廚,用完餐,我挺著吃撐了的胃厚著臉皮問,“下次什麽時候再請我?”
  “如果你願意,隨時。” 準備工作一一妥當,咖啡屋終於能夠在預定時間開業,為了慶祝新店開張,夏露一定要請幾個朋友一起聚聚。
  “你不介意顧升平?”
  “他現在是你的拍檔,沒辦法,我隻有愛屋及烏,再說,如今他看上去好像也沒有那麽麵目可憎了。”
  “既然這樣,就在‘有緣人’吧?”我建議。
  “真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我把這事告訴顧升平,他欣然同意,商量之後,聚會的日子定在開張的前一天。
  這天,我買了大包小包的零食水果回到店裏,沒過多久,夏露與朋友們陸陸續續到來,才剛坐下,就看見一個豔麗的身影推開店門走了進來。
  “對不起,我們今天還沒有正式營業。”邊說著,我起身迎去,話才說到一半,就認出那個人是尤莉。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也不用人招呼,她自顧著向裏走去,一屁股坐在我方才的座位上,顧升平見狀,挪了挪身子,空出他與夏露之間的空隙,讓我坐下。
  是誰請她來的?顧升平嗎?
  我正疑惑著,夏露在我耳邊小聲道,“是我請她來的。”
  “為什麽?”有此一問,是因為我知道夏露自從立誌要當醫生後,就很少與以前的同行們來往了。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夏露看了一眼尤莉,又盯著顧升平道。
  話才剛落,門再一次被推開。
  這一次,就算逆著光,我也能認出站在門口的人是餘維之。我沒想到他會來,在這之前我撥電話給他,迎接我的還是電話錄音,我以為他仍舊沒有準備好見我。
  “祝賀新店開張。”他把一束漂亮的百合花交給我後,在顧升平搬過來的一把沙發上坐下。
  我驚喜的看了看餘維之,又回過頭來用疑惑的目光注視著夏露。
  “不是我叫他來的。”夏露小聲道。
  那是誰呢?
  “是我。”顧升平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伸出手來,拍拍我的手背,在我回過頭將目光投向他的那一瞬間,與我相視而笑。
  是他,他怎麽知道我心底一直無法釋懷的遺憾?
  然而,沒等我問他,他卻起身去泡製咖啡。
  “我來幫你。”我不忍見他一個人忙碌,走過去道。
  “你去陪他們吧,總不能兩位主人都不在場。”
  “可是,你會嗎?”我一直以為煮製咖啡是我應該幹的活,畢竟我參加過培訓,而他也是因為這一點才請我的。
  “永遠不要小看別人。”他扳過我的身子,將我向外推去,像是不放心的叮囑我道,“多與餘維之聊聊。”
  待我回到朋友們身邊坐下,夏露再一次向我感歎,“這是顧升平嗎?”
  我沒有回答她,隻是盯著顧升平在吧台後忙碌的身影出神,回味剛才他所說的那句“總不能兩位主人都不在場”。
  不知為何,我居然十分享受與他同為主人招待賓客的感覺。
  顧升平煮製的咖啡比我想象中要好,還懂得照顧每個人的口味,特別是我,他為我煮製了一杯隻有五分之一咖啡,卻有五分之四奶泡的變種卡布其諾。
  一次聚會,賓主盡歡。
  收獲最大的是我,我重新得到餘維之的友誼,其次是我們的咖啡屋,臨別之際,餘維之承諾用最快的速度為我們免費設計製作一套工作服。
  “真謝謝你。”朋友散盡後,我對顧升平說。
  “謝我什麽?”他關掉吸塵器,停下手裏的活。
  “你幫我找回了餘維之,真好,他不再不理我了。”我抹幹杯子,一個個依次放好,“告訴我,你是怎麽說服他的?”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輕描淡寫地說。
  我看著他,不知說什麽好。
  “不要這個樣子看著我,好像我做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似的,其實我也是為了我們店鋪,你看,我們隻用了一杯咖啡,就換來名設計師為我們設計工作服。”
  我知道他這樣說,隻是不想讓我覺得欠他什麽,為了不拂他心意,我向他眨眨眼,笑道,“看來這是雙贏。”
  “的確!”
  清理工作持續到夜晚,在對麵的餐廳用過晚餐後,顧升平送我到地鐵站,剛回到家裏,我就接到夏露的電話。
  “打得早不如打得巧,真擔心你還在店裏。”電話一接通,她便道。
  “你可以撥我手機。”
  “撥你手機?萬一你還在店裏、顧升平還在你身邊怎麽辦?”
  “有什麽事他不能知道?”
  “真沒記性!下午你不是好奇為什麽我會請尤莉過來嗎?”
  “為什麽?”她不提,我還真忘記了,難道請尤莉過來與顧升平有什麽關係?難道他們之間會有什麽?
  想到這裏,我心裏不由一緊。
  “因為尤莉是顧升平的同鄉,老鄉見老鄉,當然不可避免說點家鄉話,如果現在這個顧升平會說家鄉話,那他就是原來的顧升平,反之,他就有可能是季文塵。”夏露得意地說,“我是不是特別聰明,能想到這麽一個迂回曲折的法子?”
  “聰明。”我笑道。
  “我以為你會很著急的追問我顧升平會不會說家鄉話。”
  “他會嗎?”
  “會,而且說得很流利。”
  “哦。”
  “哦什麽哦?他不是季文塵,難道你不失望?”
  經她提醒,我才發現,我的確沒有一丁點的失望。曾經,我花了無數個下午,風雨無阻的跟蹤他,隻想弄清楚他是誰,曾經,我為了他是顧升平還是季文塵輾轉反側,然而再回首,那仿佛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我也這才回憶起,我已經很久沒去注意街邊的廣告,不再關注、更不再逃避關於季文塵的一切。
  我是把他忘了嗎?
  或者,我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
  夜裏在那盞牽牛織女水晶燈的照耀下,我拿出那隻怪手套戴在右手上,做了一個OK的手勢,往事雖然已經遙遠,但卻依然存留了一份永恒的溫馨在心底。
  店裏的生意比我想象中要好,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已經有了老顧客,他們多半是附近小區的住戶,男女老少都有,在用過晚餐後,習慣來店裏坐坐。
  他們喜歡那種一坐下,不用說什麽,就有人端來熱騰騰的咖啡的感覺,說是這樣,給人一種回家的錯覺。
  這全靠顧升平,他能記住每位客人的口味。
  日子久了,熟客之間也相互熟稔,每個周末,他們自發在咖啡屋裏聚會,討論書籍、電影、音樂與時事,其中不乏退休的老學者、流浪的畫家、初出茅廬的導演……
  漸漸的,這成為“有緣人”咖啡屋的主題活動,逢周末晚八時舉辦,討論主題會早早寫在店外的黑板上,吸引有興趣的“有緣人”參加,每到這個時候,安靜的咖啡屋就變得熱鬧起來,興致高昂的客人們侃侃而談,往往到店鋪打烊時還遲遲不肯離開。
  逢雙數月的月末,店裏還會舉行一次才藝秀,這個時候,畫家會當場作畫,詩人會誦讀自己的作品,歌手會唱歌……
  我與顧升平都沒想到,“有緣人”的定義,會比我們初始設定的,要廣義許多。
  這天的才藝秀上,當店裏的客人從我口中得知顧升平也會唱歌時,都拍著手向吧台那邊叫道:“老板,來一個,老板,來一個。”
  “我還要為你們煮咖啡。”顧升平笑道。
  “咖啡我們今晚可以不喝,歌卻一定要聽。”一位客人叫道。
  “對對對。”另幾位客人連聲附和。
  見顧升平仍舊推辭,他們將目光轉向我,央求道,“老板娘,你就勸勸老板,請他為我們高歌一曲。”——店裏的熟客都習慣稱他為老板,稱我為老板娘,盡管我解釋許多次我們不是他們想象中的那種關係,他們卻還是照叫不誤,漸漸的,我們也不再解釋,任憑叫去。
  “難得這麽高興,就唱一首吧。”我對他說。
  “老板娘發話了,老板還不過來。”剛開始那位客人對他猛招手。
  “好吧。”顧升平看了我一眼,抹幹手從吧台後走出來,向剛表演完的一位歌手道,“能借用一下你的吉它嗎?”
  “非常樂意。”
  顧升平拿著吉它坐在沙發上,開始彈唱: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曲子是陌生的,詞我卻很熟悉,如果我沒記錯,那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用藏語寫成的一首詩,這是其中的一個翻譯版本。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隻為途中與你相見。”吉它聲中,顧升平反複吟唱。
  轉山轉水轉佛塔,費盡一世的千辛萬苦,隻為途中的遇見,不知這是怎樣的一種深情。我抬起頭,注視著顧升平,而他,也正注視著我,目光中仿佛飽含著千言萬語,嘴裏依舊吟唱著: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我一直無法忘他吟唱時的目光,直到這天與夏露、餘維之在外麵吃飯,我還在思索那目光裏,有著怎樣的深意。
  我們會是途中的一種遇見嗎?
  “大忙人今天怎麽有空與我們一起吃飯?”夏露到得比較遲,一見我就用一種不陰不陽語調揶揄我。
  她是氣我前幾天換季打折時,沒有抽出空陪她逛街掃貨。
  “請了兩位店員,自然就空出時間來。”
  “看來顧老板的生意還不錯。”
  “請了人,是不是要多做兩套製服?”餘維之問。
  “是不是免費?”
  “當然!”
  說是如今各有各的事要忙,難得聚一次,夏露點了滿桌子的菜,然而還沒吃到一半,蘇醒的一個電話就使她扔下我們匆匆離開。
  “這家夥,總是說我們沒空陪她,她自己不也一樣,男友的電話一來,就把我們掠在這裏,以前她可不是這樣。”我盯著夏露的背影埋怨。
  “以前她是小孩玩過家家,這次才是真的戀愛,看樣子,他們倆的好事近了。”餘維之說。
  “你呢,最近怎麽樣?”
  “工作室又接了一大堆訂單,忙都忙不過來。”
  “你知道我不是指這個,他現在在演藝圈差不多能與季文塵平分秋色,這對你們的關係有沒有影響。”
  提到江俊偉,餘維之一聲歎息,“很久以前,我是個小裁縫,他在劇組裏打雜跑龍套,那個時候在一起沒有名沒有錢卻擁有最簡單的快樂,然而,我們卻沒有意識到這份快樂的珍貴,非要約好了一起奮鬥,如今彼此功成名就,想不到名利卻成了我們最大負累。”他苦笑一聲,喝了一口已經涼卻的茶水,道,“隻能通過報紙雜誌見到彼此,得到彼此的最新消息,你大概也了解這種滋味不好受。”
  我當然了解,隻是在我認識季文塵的時候,他已經功成名就,我與他並沒有享受過普通戀人的樂趣。
  如今回頭去想,如果他不是季文塵,如果不是因為他周遭的環境以及他所麵對的來自經紀公司、粉絲們的壓力,興許我們的結局會改寫。
  我清楚的記得,在我還誤以為他是林辰時,在醫院的露台上,他曾向我感歎過:一夕成名,當然誘惑人,但,這就像一座城,城外的人想進來,城裏的人卻想出去。
  那個時候,他沒有必要對我偽裝什麽,這應該是真心話吧。
  隻是,真也好,假也罷,這一切都已經成過往。
  “你與顧升平怎麽樣?”說完自己的事,餘維之問我。
  “我與他能怎麽樣?”
  “梁爽,你應該重新開始一場戀愛。”
  “與誰?”
  “與任何一個你與他在一起覺得心安、快樂的人。”
  雖然餘維之沒有說明那個人是誰,但我知道,他口中的那個人是顧升平。
  “顧升平用什麽把你收買了。”我笑著問他。
  “用他對你的關心。”頓了頓,餘維之道,“說實話,自那日他來找我之前,我對他的印象都不怎麽好,他與夏露在一起的時候我與他見過幾麵,那個時候,我真的很不願意我的任何一位女性朋友嫁給他,好在當時我也清楚,夏露並非她自己想象中的那樣認真。”
  餘維之看人一向很準,回想從前,我對顧升平的印象也不過如此。
  “但是這次見麵,無論舉止談吐,他給我的感覺都全然不同。”餘維之接著道,“初時我很驚訝,細談之下,知道他那麽關心你,那麽擔心我與你之間的關係影響你的情緒,才恍然大悟,他的改變,許是因為愛情。”
  “愛情。”我重複著這兩個字,陷入沉思中。
  “怎麽了,仍是不知道你愛的是他還是季文塵的影子?”
  “不。”我搖了搖頭。
  “那為什麽猶豫?”
  “因為——害怕。”
  “怕什麽?”
  “害怕這一切到頭來又是一場夢。”我終於說出了這段日子以來深埋在我心底的隱憂,“我們都很清楚他以前是怎樣的一個人,也很清楚他以前的經濟狀況,於前者的轉變,我們或許可以說是因為愛情,但於後者呢?他哪來的這麽大一筆錢,又是開店又是買房子?”
  “你可以問他。”
  “可我害怕真相不是我想要的,害怕問過之後甚至連現狀都不能維持,害怕這場夢會匆匆結束。”我自嘲的笑了笑,“梁爽,梁爽,我真是有負於這個名字,直到今天,我才發現自己不是一個爽快的人。”
  “那是因為你遭遇了真愛。”餘維之輕歎一聲,像是在安慰我,卻更像是在感懷自身,“麵對真愛時,再果斷的人都會變得猶猶豫豫。”
  是啊,又何嚐不是如此,於工作上,他是何等的決算果斷,運籌帷幄,可是麵對他的那段感情——
  誰人又不是如此呢?
  與餘維之告別之後,我乘地鐵去拿鐵路,雖然顧升平準了我一天假,但每天不到店裏看看,我總覺得若有所失,十分不安。
  連我自己都不清楚,這份不安,是因為店,還是因為店中人。
  從地鐵站出來,剛走到店門口,就嗅到一股隱隱的清香,這種味道,與平日的咖啡香是不同的。
  果然,剛跨進店內,我就看見店裏到處都點綴著香水百合。
  “今天是什麽日子?”我指了指吧台上的一束香水百合,問一旁忙碌的安妮。
  “我也不知道,老板讓放的,還再三囑咐我們不要挪動。”
  “他——”我環視一周,點綴鮮花,的確可以為店裏增添一些生氣,但如此這般,是不是太浪費了?為了經營成本,我打算與顧升平商量一下,以後就算用鮮花點綴店鋪,也用不著買這麽多,“老板在哪裏?”
  “他去了外地,安置好這些花就走了。”
  “出遠門?怎麽沒聽他提過?”
  “好像是今天早上臨時決定的,去見一位供應商。”安妮從吧台下麵的櫃子裏抽出一封信遞給我,“這是他留給你的一封信。”
  我捏了捏信封,很厚實。
  這人真奇怪,就算有事要急著離開,也可以打電話給我交待一些重要的事情,何必寫信?然而在拆開信封的那一瞬那,我又感覺到事有蹊蹺,如果他是臨時決定出去談生意,又何來時間寫這樣厚厚一封信給我?
  梁爽:
  你願意成為“有緣人”真正的老板娘嗎?如果你願意,就拆開另一個信封,否則,就當這張信紙從未存在過。

  這封求愛信來得太突兀,讓我有點措不及防,一時之間,我握著信紙愣在那裏。
  “你怎麽了?”安妮拉了拉我的衣袖。
  “沒,沒什麽,我出去一下。”
  揣著信封信紙漫步在拿鐵路,回憶起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我與顧升平的真正相識,其實是在與季文塵分手之後,彼此相處,沒有甜言蜜語,沒有風花雪夜,有的隻是為同一個目標奮鬥,以及此過程中的相互扶持。
  點點滴滴,乍然回憶,似乎沒有什麽能刻骨銘心的,但閃過腦海中的每一個畫麵,都溫馨祥和寧靜。
  愛情,究竟應該絢爛轟烈,還是應該溫潤如斯?
  而我,究竟該當一切從未發生過,繼續維持現狀,還是應該勇敢的,名副其實的揭開那層麵紗把心中一切疑問問清楚?
  在街邊垂柳下的長椅上坐下,我掏出手機來撥電話給餘維之。
  “顧升平希望我當‘有緣人’真正的老板娘。”電話一接通,還未等他開口,我便急匆匆告訴他。
  “哦。”稍稍一愣後,他問,“那你呢?有何決定?”
  “我還不是很清楚。”
  “需要我給你意見?”
  “希望你給我鼓勵。”
  “不要瞻前顧後,不要猶豫不決,相信我,如果你對他有感覺,他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想了想,餘維之說。
  “我想我知道怎麽做了。”
  掛斷電話,我仔仔細細再看了一遍那張信紙,做了一次深呼吸後,拆開了另一個信封。裏麵疊放著三張信紙,與上一張信紙隻有簡單一段話不同,這三張信紙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梁爽:
  每次看見你總是有一腔話要告訴你,真正提起筆來決定告訴你一切真相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還記得那夜告別,我對你說過的一句話嗎?
  我說,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我當然記得這句話,隻是,對我說這句話的人是季文塵。
  難道——
  我繼續往下讀: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說起來好簡單,於當時的我來說,做起來卻太難了。與你一起那麽久,我從不敢對你許諾,因為一個連私人空間都沒有的人,一個連自我都無法把握的人,無法給任何人承諾。
  然而,我還是對你說了那句話,隻是因為當時在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膽而冒險的計劃,這個計劃是在第一次見到顧升平時閃過腦際,隨後才慢慢成形的。
  很早,你就向我提到過顧升平這個人,說他是你的好友夏露的男友,說他與我長相酷似,而且以模仿我的舉手投足、說話唱腔為職業,當時我聽過也就算了,直到那天晚上我們在街邊遇到他。那一次,我吃了一驚,我是第一次看見與自己那麽相似的一個人,當時,我就有了那個大膽的念頭,隻是礙於他是夏露的男友,才沒有具體策劃,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相助,不久之後,我從你嘴裏得知,他與夏露已經分手。
  如果不是那次偷拍意外,我想我會將我的計劃向你和盤托出,然而,那件事發生後,使我變得 更加小心翼翼,多年的慘痛經驗告訴我,絕不能讓你在計劃未完成之前作為季文塵的緋聞女友曝光在媒體之下。
  我隻有加快計劃,同時也約見顧升平。一則是付給他豐富的酬勞,讓他替我掩飾這件事,從而保護你;一則是借機觀察他。
  看得出來,他對名利十分看重,而且迫不及待想要獲得成功。這一切正中我下懷,自此,我的計劃幾乎成功了一半。
  接下來就是說服胖哥,這麽多年以來,我固然為他賺了許多錢,但我也有自己的堅持,並不是所有的錢都肯去賺,所有的戲都肯接,比如說在我決定不再唱歌不再出唱片這件事上,我們一直都有爭執。我們都不是彼此那杯茶,隻是為了利益同坐一條船,那天我與他談到這個計劃,初始他十分反對,認為我所說的不可能實現,然而,當我以一拍兩散威脅,明確告訴他我不再乎“季文塵”這三個字帶給我的任何意義,情願被雪藏,也不願維持現狀後,他權衡利弊,終於向我妥協。
  於是有了那次車禍,有了我去美國診治的消息。
  事實上,我轉道去了韓國,與早前就到那裏接受整容手術的顧升平匯合,接下來的事情可想而知,他以我的身份回到國內,接受媒體、粉絲的歡迎,而我,則變成了顧升平。
  這期間,我一直想告訴你我的真實身份,但每個階段我都有不同的擔憂。出國接受手術前,我擔心計劃不出功,惹你白白擔心、白白失望;後來當我成功變成顧升平,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後,我又變得那樣的不自信,我擔心你並不適應我的新身份,從而拒絕我,更擔心你因為我是季文塵,而被迫接受顧升平——我不能讓我的選擇變成你必須承擔的負累。
  最終我決定,用顧升平的身份接近你,或者說,讓你在沒有任何壓力的情況下,接受我這個新的顧升平。
  一口氣看完餘下的信,我將信紙貼在胸口,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不斷加速,也不知在街邊坐了多久,我才捏了自己一把,回過神來,掏出手機按下顧升平的手機號碼,由於太過激動,號碼一次次撥錯。
  終於成功接通電話,迎接我的卻是“你撥打的手機已關機”。
  他究竟去了哪座城市?
  我跑回店裏問安妮。
  “老板去了哪裏?”
  “出遠門了。”她一副方才不是告訴過你的神情。
  “具體去了哪座城市。”
  “他沒說。”大概是我的神情太過異常,她摸了摸我的額頭,擔心地問,“梁爽,你沒有事吧?”
  “沒,沒事,我隻是想找到他。”
  如果不找到他,我用什麽來證實這封信的真實性呢?我摸了一把臉,拉住安妮問,“現在我不是在做夢,對不對?”
  “對。”她一臉錯愕看著我。
  但我仍舊覺得自己身在夢中,在這個夢裏,我反反複複撥出那組熟悉的號碼,一次又一次被告知“你撥打的手機已關機”,直至翌日晨回到店裏,我依然精神恍惚,好幾次將咖啡倒溢出來都渾然不覺。
  下午的時候,我更是牢牢盯著店門口,希望能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然而每一次的推門而入,帶給我的都是再一次的失望。
  他今天大概不會回來了吧!
  夜幕漸臨,我不死心的再一次撥通他的手機號碼,這次電話終於接通,我將手機緊緊貼在耳邊,除了接通音,耳畔還響起了手機鈴聲。
  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我終於聽出來,這是他的手機鈴聲。
  驀然回首望去,隻見那個讓我仿佛盼了一輩子的人正站在後門口,帶著一臉我熟悉的微笑凝視著我。
  “你好。”足足約有一分鍾的四目相對,我才開口道。
  “你好。”
  “出去走走好嗎?”
  “當然好。”
  我們走在拿鐵路上,默默無語,直到看到對街射燈下一張季文塵的巨幅廣告,才回過頭相視一笑,彼此心中的千言萬語,仿佛都盡在這一笑之中。
  抵達拿鐵路與臨江路交界處時,街上的人明顯多了起來,向不遠處的時代廣場望去,才發現那裏是人群的匯聚點,看樣子,好像是在舉行什麽活動。
  遠遠的,我隱約看見燈火通明處招貼著季文塵的大幅海報。
  “是他在為代言的M810宣傳造勢。”顧升平也看見了。
  “已經從M610升級成M810了?”
  “要不要過去看看?”
  “嗯。”
  我與顧升平來到時代廣場,遠遠的望著台上聚光燈下的那個模糊身影。
  記得去年約莫這個時節,季文塵也是在這裏出席活動,那個時候,他在台上,我在台下,我隻不過匆匆一瞥,就失去了他的影蹤。
  而今呢?我看了一眼身邊的顧升平,又將目光投向台上,而今,此季文塵已非彼季文塵。
  隨著音樂聲的響起,季文塵的歌聲從擴音器裏傳來,他的歌聲他的舞姿讓台下的粉絲們再一次瘋狂,他們揮著手、尖叫著,希望台上的偶像能注意到自己。
  可是,偶像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麽?隻是英俊的外表、迷人的笑容以及經紀公司近乎完美的包裝?
  “走吧。”顧升平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在我耳畔輕聲道。
  我點點頭,與他一同向外擠去,由於是逆著人流,我們走得很艱難,擁擠中,我輕輕撞到一個女孩子身上。
  “瞎了眼了你!”
  那位女粉絲大概正因為擠不到偶像近旁而火大,抬起手來就要給我一耳光,就在她的手快要扇到我臉上時,顧升平伸出手去,用力握住她的手腕。
  “你幹什麽,你——”女粉絲轉過頭,一雙杏目怒視著顧升平,大概是因為後者有幾分像季文塵,她呆了呆,才繼續罵道,“你這個混蛋。”
  “不要隨便打人。”顧升平一把拉過我,確認她不能再傷害我時,才放開她。
  從驚怔中緩過神來,我才覺得這名女子似曾相識,我再看了她一眼,對,沒錯,她就是吳白丁的前女友,那個季文塵的超級粉絲莎莎,我曾在吳白丁的皮夾中見過他們的合影。
  多麽諷刺!為了見季文塵一麵連男友都不理會的莎莎,為了季文塵能不惜與男友分手的莎莎,此次見到了真正的季文塵,卻罵他是個混蛋。
  “他們根本不知道季文塵是誰。”擠出人群,我長舒一口氣道。
  “他們不知道沒關係,你知道就行!”顧升平微笑著說。
  “對了,我忘了這個。”我從包包裏掏出那隻怪手套,在半空中揚了揚,不知為何,我的眼睛突然就濕潤了。
  這是遲到半年多的禮物。
  顧升平微低著頭從我手中接過手套,又從荷包裏掏出另一隻。
  “原來你一直都帶著。”
  “否則你若不相信,我怎麽證明我的身份?”
  “隻能靠一隻手套證明你的身份,你白活了。”我抹了一把眼淚,笑道。
  “所以要重新活過。”他戴上手套,深情地望著我,突然張開雙臂,給了我一個盼望已久的擁抱。
  我靠在他的懷裏,將耳朵貼在他的胸膛。
  喧鬧的街市中,他的心跳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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