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吳小霧:流木

(2009-01-17 11:39:10) 下一個
  引
  她十九歲的時候認識他。
  很普通的相識過程,交往了並不久,越來越覺得這個男人哪哪哪都順眼。愛得死去活來。雖然表麵沒動什麽聲色,卻在他說要離開的時候,向來倔強的她收不住眼淚。
  “還回來嗎?”
  他不回答,死死吻住她。
  她掙了命推開,嗓音走腔兒:“我問你還回不回來陸……”
  他以指尖點住她的唇,告訴她:“你想我了就來找我。”
  她不去找,不要找,不能找。
  木行於流水,不觸兩岸,不為人取,不為洄流所住。
  亦不腐敗。

  第一章
  剛跨出師範學校的小陳老師,第一節課上點名請同學回答問題:“……伍勝。”念完忍了一下才沒笑出來。武聖?還詩仙呢。
  坐在教室最後排的一個女同學在哄笑中起立。她違反校規地披散著一頭長發,沒什麽表情地告訴老師:“伍月生。”
  當天回到家,伍月生對程元元說:“給我改個名字。”
  程元元正在看《上海皇帝》,隨口應了一聲。心說我還不喜歡我自個兒的名字呢,你姥爺不也沒給我改?沒想到第二天伍月生不依不饒不上課。程元元小時候沒用過不上課這些個招術來威脅家裏啊,隻好鄭重地答應下來。
  幾天後,新名字麵對主人陰森的目光,瑟縮在戶口本上:伍月笙。
  程元元說:“老師再點不出來武聖就行。”她可生不出那麽偉大的人物。
  伍月笙想,這是天底下最懶的媽。
  可她就這一個媽,懶也沒辦法退換。何況程元元逛街的時候挺勤快的。但伍月笙並不太喜歡同她出門兒。
  程元元在縣裏小有點兒名氣,隻不過她的名氣出在某個特殊行業。所以自打伍月笙上了高中開始,母女倆就盡量不在一起出入公共場所。
  巧不巧就有麵含淫色的男人遠遠走過來。程元元擋住女兒半邊身子。伍月笙看得明白,也沒做聲。
  那男人在她們麵前停下,澀著臉對程元元說話:“七嫂~”兩隻蒜瓣眼睛卻把伍月笙上下打量好幾遍,“帝豪新來的?漂亮啊!”
  程元元不知該笑該氣:“胡咧咧!這我姑娘。”
  伍月笙起哄:“我可是老人兒了。”沒有帝豪的時候就有她了。
  程元元踹她一腳:“大人說話小孩接什麽茬兒!”
  男人略微尷尬,摸著鼻子欲蓋彌彰:“這麽看是有點兒像。”
  人走了之後伍月笙對著他背影輕啐:“瞎了你狗眼。”回頭看濃妝豔抹的母親,“我長得像你這麽妖叨?”
  程元元頗以為榮,撫著耳後雲發邪笑道:“長你娘我這副妖相是你福氣。走吧,想買個什麽樣裙子啊?我怎麽發現你越長越高裙子越買越短……”
  帝豪夜總會是立北縣第一家掛牌色情場所,那幾年政府機關比個體戶撈錢還狠,掃黃打非都是來錢道兒。程元元領著特殊經營許可證,開辦起帝豪,養了七八十個賣春女。整個立北縣,甚至全省說來,程元元也算得上是最早一批拿大哥大的女人。衝著這份派頭,光顧的客人,老老少少,都叫她一聲七嫂。但七哥是誰,連伍月笙都不知道。
  她們家戶口本上就兩個人名,戶主程元元,長女伍月笙。
  伍月笙的姥姥一共生了七個子女,程元元最小。唯一可尋的“七”字排法應該就這一個,道理上來講是叫七姐才對,但是這群人也沒什麽講理的。
  到底“七嫂”是從誰那兒論的?伍月笙有時候當打發時間地琢磨琢磨,也不去問程元元。知母莫若女,程元元想說的話從來不用問。
  伍月笙對自己的名字偶有不滿,對賜名者更是常常抱怨。偏程元元對女兒的這個名字特別鍾愛,連名帶姓叫得齊全,口口都是伍月笙快來,伍月笙滾蛋。連女兒取名都隨意對待的人,伍月笙自然從沒在她那兒受過“長幼有序”等家庭倫理關係的基本教育,有事沒事兒拿親媽消遣。
  程元元,陳圓圓……程元元就撲上來撕女兒的嘴:“你這丫頭片子是不是嫌來錯了家想回去重托生。”
  伍月笙倒沒想過重托生這麽複雜的轉運方式,就是覺得這名字起得太沒水準。據說程元元當年還是全市的文科狀元,結果7月高考,8月一表錄取通知書郵到,9月開學前她去大姐程裕子的醫院做體檢,意外發現懷了伍月笙。
  程老爺子大怒,程老太太大哭,程家上下大亂,最乖的七元居然出了這種事!今兒驗血明兒驗尿,一直到伍月笙生下來一歲多,程家老少十餘口還是不知道以什麽心態接受這個意外。於是程元元搬了出來。是時伍月笙還不懂是非,很是後悔沒能替老媽的行為拍手叫好。
  伍月笙很不喜歡姥姥家那一族勢利人種。
  程元元對此倒沒明確表態,隻是很少與娘家往來。當然她也沒有婆家。關於伍這個姓氏,是女兒自己挑的。“本來你應該生在六月,非得早出來那麽幾天。我可喜歡陸月生了。”她更喜歡上海皇帝杜月笙。曾經想給女兒改叫杜子笙,被夜總會工作人員笑話而放棄。
  反正伍月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姓伍,生在五月,叫伍月生,那要生在年底呢?複姓十二?
  以前跟人做自我介紹的時候都說我叫程五月。程元元說:“這可使不得啊我兒。娘叫程七元,你叫程五月!?”
  是不妥,可伍月笙很愛聽李述叫她五月。
  伍月笙在小學六年級時候就認識李述了。
  那年程元元的帝豪剛開業,隻有十幾個小姐,長相也都一般,好在夠嫩,都隻比伍月笙大三四歲。貧苦人家來的孩子,體力好得很,趕一晚上工,第二天還成群結夥去閑溜彎兒。
  不知是誰先發現路口那家紋身店的,先後幾個小姐都去紋了花樣。伍月笙看著好奇,也想去紋。程元元先是說:“跟萍萍去,紋完了不用給錢,把萍萍留那兒陪他哈哈哈。”
  沙發上那個穿著黑色內衣內褲塗腳指甲的小姐被點到名兒,頭也不抬地接道:“我倒是他媽的想了。”
  這個萍萍就是第一個去紋身的小姐,整個後背是一幅鯉魚荷花圖,紋得很生動,鯉魚隨著她的動作好像要遊下來。其它小姐都說她是看上紋身那小爺們了才豁出疼了不顧紋這麽大一片。萍萍說我咋那麽有癮,在咱家我脫光了有人上錢兒,這我脫光趴著讓他上,辦完事兒我還得給他錢。
  眾人哄笑。程元元也肆無忌憚跟她們扯葷的,猛然注意到一知半解地眨巴兩個烏溜溜大眼睛的伍月笙,才想起該表示一下母親的威嚴:“伍月笙你不行去哦,弄得跟這些騷貨似的回來我打不死你。趕緊上學去吧。”
  伍月笙揣著媽媽熱乎乎警告,大步流星直奔街頭的紋身店。

  第二章
  “木木”是它的名字。
  李述解釋說:第一個木,是脫了鞋的李,第二個木,是摘了帽子脫了衣服的述。這是原始狀態的我。伍月笙罵:流氓。李述哭笑不得,他從來不敢猜測五月腦子裏正在想什麽。
  伍月笙推門進去時,李述專心致誌地畫著畫,聽見門響半天才抬頭。伍月笙已經大大方方地繞過去來看他的畫板。是一個很煞氣的狗頭。她問:“這個也能紋到人身上嗎?”
  李述用手背拂開過長的流海,對這個背著書包長發披肩的小女孩兒輕輕皺了眉:“不給你紋。”
  這句話說完的五年後,李述用紅顏料在伍月笙的左手腕上紋了一隻變形蝙蝠。伍月笙忘不了那種感覺,明明很疼,卻不能躲,更不能還手。
  因為情願。
  按照中國習俗,逢五逢十,都算得上具有重要紀念意義的年份。跟李述認識整第五年的時候,伍月笙身高到了一米七二點五,仍舊是一張圓圓的娃娃臉,披瀉一頭黑發,梳中分,為了讓長發遮掩兩腮,使臉看上去細長一些。盡管嘴上不服氣,事實上伍月笙有時候的確羨慕程元元的妖豔,可惜自己從模樣到氣質半點也沒繼承到。
  程元元為此很得意,愈發地喜歡在女兒麵前扮嫵媚,教導她:“氣質是可以培養的。”
  伍月笙來氣,想方法打擊她。看著勉強進一米六這檔的母親,有一次伍月笙問:“我爸是不是很高?”
  程元元很驚訝地挖耳朵又瞪眼:“誰——?我不認識你說這人兒啊。”
  伍月笙故作疑惑:“身高不能培養的吧?”
  程元元打斷她:“怎麽不能,你就是小時候吃得好。”
  伍月笙受教:“你意思是豬營養跟得上就能長成大象?”
  程元元臉不紅不白地換說法:“你姥爺個子高,你屬於隔代遺傳。”
  伍月笙冷哼:“我要是有半點兒像他,他能這麽煩我?”
  程元元壞笑:“那是你自己招人煩。”她很嚴肅地說著睜眼瞎話,“我看長得挺像。真的,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咋這麽像……”
  伍月笙聽不下去了:“我寧可接受我是基因突變。”
  程元元哦一聲:“那也有可能。你這小孩兒是挺奇怪。”
  伍月笙不客氣地說:“隨根兒嘛。”
  程元元惱了,一個抱枕飛過去:“你隨什麽根兒隨什麽根兒!個頭兒都隨不到我別的也少賴我。滾滾滾。我看你就來氣!”
  伍月笙自我評定鬥勝一回合,快樂地滾出家門,帶了兩個大頭梨去“木木”打發時間。
  李述給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在肩膀上紋好小蜘蛛,塗了凡士林霜,囑咐一些注意事項。那女孩又問東問西了好一陣,最後付錢,李述沒接:“算了,拿著吧。”擦著手上的顏料看看店裏的擺設,“這兒明天就關門了,你可能是最後一份活兒。”
  女孩平白撿個便宜,甜甜地謝過了哥,興高采烈出門。在門口撞上神色鬱卒的伍月笙,兩人同時進出,擠了一下。伍月笙輕罵:“要死啊。”
  對方正要還口。
  李述說:“哦,五月來了。”
  聽見這句話,她回頭看看店主,再看伍月笙的一臉挑釁,翻個白眼走人了。
  伍月笙掐著半斤重的梨子出神地目送她。
  李述好笑地收起紋身工具,喚她過來:“水果是給我吃的吧?”
  伍月笙齜牙樂:“美死你。”轉身在他畫板前坐下,大口啃著梨。
  李述撇撇嘴:“高考成績出來了嗎?”
  “估計沒有吧,我媽她們一天幾遍電話地查,有信兒早瘋了。”
  “嗯。你這麽聰明,肯定能考上大學。”
  “李述你說許願考不上大學好笑嗎?”
  李述說:“不好笑。我們不會嘲笑病人的。”
  梨子不假思索地砸過去。
  李述急忙閃身。身後一隻小畫框被擊中,玻璃應聲而碎。他氣得直笑:“拆店啊?”
  伍月笙一點愧色也沒有:“反正你也要關門兒不幹了。”
  愣了愣,李述苦笑:“原來你早就來了。”
  剛才在門外聽到他的話,有幾個瞬間,伍月笙的腦子停擺了,那是一種不願接受某種訊息的反應。此刻得到確認,腦子真空帶再度出現。
  李述孩子氣地爬爬頭發:“其實今天就是過來拿東西的。”
  伍月笙嚼著梨,沉默地看他收拾畫具、圖案本。看他取下那個壞掉的畫框,想把畫紙從裏麵拿出,碎玻璃渣擠破了手指的皮膚。一點點凝重起來的紅色,讓她有點心跳加速。探著身子看啊看,小聲說:“快把它弄出來。”
  “我給你留個紀念吧五月。”李述自作主張地說,拔出碎渣兒,舉起手指對伍月笙笑了笑:“現成的顏料。”
  伍月笙撇嘴:“那我要紋全身。”看不把你透成人幹。
  李述還是笑:“全身可不行。”
  突然意識到他不是說著玩的,可是“木木”關掉了他要去哪?伍月笙搖搖頭:“我媽可能不讓我弄這個。”
  他說怎麽會,七嫂那麽時髦的人。
  伍月笙起身伸個懶腰:“我去逛街了。”
  “五月。”他望著她:“過些天我可能到南方去。我媽讓我過去。”
  她朝著大門走,腳步未停,抬起一隻手擺了擺。
  幾分鍾後,伍月笙折回“木木”。李述蹲在那一小堆碎玻璃前,吮著受傷的手指,另一隻手托著肇事的凶器——被伍月笙咬了兩口的梨。
  伍月笙提醒他:“喂,不要揀掉在地上的東西吃。”
  李述繃了繃,還是忍不住要笑,舉起梨來瞄準她。
  伍月笙舉起背包擋下拋過來的流彈,從裏麵又掏出一隻來:“我請你吃梨,你給我紋一隻蝙蝠行嗎?”
  白光閃閃的紋身針,一頭連著線,發出電鑽一樣的聲音,淺淺地在伍月笙的皮膚打出淡霧。紅色顏料隨著針的走線慢慢溢開,把之前畫好的細線氳得極粗,觸目驚心。
  刺痛很巨烈,但還在承受範圍內。
  “不是血。”李述沒有抬頭,卻知道她在一直盯著看。“針下得淺,不會出血。”他解釋:“長幾個月後就會看不太出來。以後想洗掉也容易。”
  伍月笙想說那你下針深點兒,最終也沒吭聲。靜靜凝視的,不是手腕外部漸漸形成的圖案,而是李述的臉。
  一如五年前她剛踏進這屋子時看到的那樣,這張臉很專注,眼神有些酷,有不自盡咬下唇的小動作。五年來一直是這樣。
  聽說他小時候爸爸就進了號子裏,這輩子恐怕是出不來了。媽媽跟別的男人去了南方,隻有一個奶奶在立北,去年也過世了。李述這個人話不多,朋友也不多,又沒什麽親人,平時沒事兒的時候就在店裏畫畫和捏泥巴。畫擺在櫥窗子上,有人來買的就賣掉。泥塑倒是一件也沒賣。有一個買畫的老顧客看中一件,跑了幾次,價兒哄到一個伍月笙聽了直眼的高度,李述還是不肯賣,也不說什麽理由。這兩年縣裏陸續起了幾個紋身店,“木木”的生意雖然被頂了,維持溫飽卻也不成問題,但伍月笙看不慣他這有錢不賺的傻勁,趁他不注意偷走給賣了。晚上上門去邀功:“發現你家少了什麽沒呀?”
  李述斜眼看看原本放那件泥塑的位置:“你給抱家去了?”
  伍月笙把錢放進他抽屜裏:“我媽說好看。非得要買。”
  李述感覺不對勁,再看那錢的數額,一想就知來龍去脈。直歎氣:“你這丫頭啊……”沒再多說,別了臉繼續在電腦上看圖庫。
  他常無意識地說伍月笙,“丫頭啊”怎樣怎樣,滿滿的縱容和溺愛。伍月笙沒什麽經驗地猜想:爹說女兒,就是這種語氣吧。
  伍月笙並不是想為他賺這筆錢,隻是想知道,李述的原則,如果她冒犯了,會怎麽樣。
  高中畢業的伍月笙,就同長大後的一樣,不認為愛情客觀存在,但承認李述吸引了她。而且她也相信,自己對李述來說,並非什麽都不是的人。
  戀人未達,大致也不遠吧。
  至於他大她六歲,會不會是把她當女兒來疼了……也無所謂。總之,對彼此來說,應該都沒有計較這個。

  第三章
  李述離開之後,伍月笙去了外地上大學。離立北縣不遠的一個普通高校,校園很小,用程元元的話說是“劃根火柴能繞操場跑一圈”。伍月笙的學習成績向來還不錯,所以看到這樣的學校,程元元多少表示了一點失望。伍月笙覺得奇怪,當初填誌願的時候,可是程元元自己說,進京的話離家太遠了,希望在家附近的本科找一個讀,這樣可以沒事兒開車去接她回家住兩晚以解相思。
  伍月笙倒也沒想走遠。李述離開之前,她甚至希望考不上大學,讓程元元在當地給她找個機關單位上班去。重複著家裏——學校(單位)——木木,三點一線的生活。
  程元元不知道女兒的這種想法,對她手腕那上的那隻長翅膀的紅耗子可是看得很明白。程七元的眼睛,除非不看,要麽總比別人看得都清。“這是啥玩意兒啊這是。這個死小木,臨走到底把我兒也禍害了。”
  伍月笙氣結:“你用的那是啥詞兒啊!紋個身又不是破處了。”
  程元元沒邏輯地說:“那我不管。他走都走了,你少想他。”
  伍月笙怒:“別理我!”甩門進了房間。
  程元元撓門:“你摔誰?你摔誰呢?”
  轟烈的母女大戰,一方是據城不出,一方是陣前叫罵。直到電話鈴鈴做響,屋裏的不接,程元元也不接,沒一會兒改為手機響。伍月笙的手機在客廳沙發上,程元元一個箭步衝過去,大聲念:“來電號……媽的,這小崽子還打電話幹啥?”
  伍月笙開門出來,伸手。程元元老老實實交出手機來,抱住女兒,豎著耳朵聽兩人說啥。
  李述一如繼往地噓寒問暖,問功課,問五月和寢室同學相處好不好,還告訴她試著競選學生幹部,畢業了找工作比較有優勢。母親程元元感到慚愧,黯然地離開不再聽了。雖然很慚愧,臨走之前還是不忘說:“差不多行了啊!”
  伍月笙一挑眉,程元元瞪個眼回去,出門奔帝豪找人撒火去了。
  帝豪下午兩點多,宿舍裏幾個工作人員剛起來。程元元罵:一宿一個台都沒坐上還他媽挺知道歇逼養眼兒的。
  立馬有眼尖嘴快的貼上來:“七嫂……今兒咱家大學生不回來麽,你咋這麽早就過來了?”
  程元元冷眼斜睇:“她是我媽呀,回來還得我在家侍候著?”
  馬屁沒拍中,反被踢個重傷,口鼻躥血地退去。
  萍萍罵:“該!可他媽能不該發洋賤的時候瞎賤了。你們幾個也別絮窩了,都他媽幾點了,一個個跟待月老婆似的。”
  有妖裏妖氣接話尾的:“萍姐……咱阿淼真待月子呢,歇著吧,別晚上再讓人幹漏了。”
  那阿淼也當真領情偷懶,歎道:“這年頭……婊子娘兒們下崗,逼錢難掙啊。”
  程元元哭笑不得:“你們就飆吧……”心裏也知道這幾個妖精是看出來自己心情不好,故意在這兒賣傻充愣哄她開心。
  萍萍她們是最早來帝豪的一批小姐,最年輕的也都二十好幾了,有的嫁了,有的攢點兒錢自己做小買賣。剩下這幾個平時花銷沒度,搭家裏的又多,也沒攢下錢來,現在到了年老色衰,搶生意比不過十七八的新鮮又嫩。幹脆下了台,到問能不能給七嫂打點雜兒管管小姐。程元元醜話說在前,你們帶班就帶班,別兩天半騷勁兒一上來,又跟人滾包間裏去了。萍萍說我們有數,給七嫂站一輩子吧台沒問題,總不能這身皮肉賣一輩子吧。話是這麽說,有些客人還是點臉兒要。一開始她們還拿自己說的當句話,後來大抵是擋不住錢砸。程元元比她們更有數,隻要不出大紕露,她就睜隻眼閉隻眼。很多原則,從剛和這群貨打交道時起她就揣住了。
  反正買賣越來越大,她總得有幾個信得過的幫手。這幾個跟了她這麽些年,人品方麵先不談,起碼知根知底,懂得怎麽用。現在招的一些小姑娘,本來就說隻站吧台,站著站著,看見別人差不多的都能大把大把進錢,也就都下來撈了。有要賣有要買的,居間抽幹股還能嫌錢燙手不成。早些年的汙泥裏能長出白荷花,現如今的夜總會可走不出清倌人。自甘墮落,誰都沒話可說,這種浮華環境,孩子還都小,很容易學壞。
  在這方麵,程元元就完全不擔心伍月笙。從小就比別家孩子見的世麵多,人情冷暖門兒精著呢。也許某方麵來講很殘忍,比方說剝奪了童年本該有的一些天真無知的樂趣。但話說回來,象牙塔裏的公主很清純又怎麽樣,男人來了她就把辮子放下去,弄出小公主了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兒呢。何況攤上這種家庭了,成長是由不得自己說了算的事。她程元元不是超人,裏外就這一雙手,抓得這個抓不得那個。不盼著伍月笙出人頭地,能顧全自己平平安安長大就行。而伍月笙也確實很懂事,懂事得叫程元元想想都恐慌,她不能阻止女兒機器一般快速接收各種良莠知識,並消化進腦。
  不過這並不糟,程元元除了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反受女兒的教育之外,對一切感到滿意。
  可是直到最近,伍月笙上大學了,程元元那一點不太成形的不安漸漸擴大。
  沒錯,這孩子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個兒長高高的,一頭漂亮頭發,還會化妝挑衣服。又考上了大學,有文化有層次,舍得花錢卻不亂花錢。吃虧的事從來不幹,惹她的人沒一個好下場。方圓百八裏,整個立北縣,相信在現在學校裏,也沒人敢犯她。問題就出在這兒。伍月笙好像就沒什麽朋友,這很不好。女朋友也就罷了,無外乎放假一起逛逛街買買衣服,她程元元自己就可以勝任,但男朋友她就不能擔當了。
  伍月笙過這個年二十歲,也到談戀愛的年紀了,怎麽沒見她跟一個或多個男同學特別親近呢?紋身店那個小木不算。再說伍月笙跟小木是親近,卻也絕對不是搞對象。這一點她當媽的還是清楚的。
  按理說伍月笙要盤兒有盤要條有條,怎麽看也不該是沒人理的主兒,隻有她不理人。程元元正是擔心這點,見多識廣和看破紅塵可是兩碼事兒。所以特意在伍月笙開學之前做了一番動援:“到了大學,功課就不重要了,多交些朋友,好好玩玩。別光悶頭琢磨自己。”
  伍月笙答她:“我不願意搭理他們。”
  程元元抽她:“你傲個屁。”
  伍月笙哎哎兩聲:“媽你看阿嬌,頭燙得跟傻逼似的。”
  程元元扭頭瞧瞧那新來的小姐:“那就是個傻逼。”燙一大爆炸,客人想親她都得先給頭發按下去。“昨兒電力的那夥人來,她又上去黏乎人家。就找萍萍她幾個撓她!”
  這種時候,伍月笙得訓就訓:“你別老向著萍萍她們行不行啊,人小姐還不得挑理?啊,一個月領你那麽多工資還搶台。媽不媽姐兒不姐兒的像什麽呀。你還跟著煽乎。”
  程元元詞窮:“唔,客人偏要點她……”
  “我聽說萍萍進房結帳從來不知道給服務生要小費,這你咋不說說呢?該管的就不管了。”
  “真的嗎?咋沒人跟我說。”程元元轉著眼睛,想了一想突然急了:“你趕緊給我找個人嫁了。”這孩子把帝豪的買賣看得太透,她可不想讓她接班兒。
  伍月笙皮笑:“你都沒嫁我急什麽?”
  程元元更惱:“我起碼有你了。”她也知道沒能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是她的失責,可她非常不高興伍月笙把單親這兩字做獨身的借口。
  伍月笙第一次表態:“媽,我不想結婚。”
  程元元驚呆了。

  第四章
  萍萍勸程元元別太急,伍月笙還沒到愁嫁的年紀:“人家大城市的,北京上海啊,結婚都晚,有的快三十才結婚呢。”
  程元元一聽差點沒瘋了:“她要拿這話拖我還了得!”她才不是愁嫁早嫁晚,愁的是伍月笙壓根兒沒打算嫁。
  伍月笙不是那種會拿“不想結婚”來表示羞澀的女孩兒,更不可能開這種玩笑找揍。
  “能是真看上小木了嗎?”程元元盡可能地往樂觀的方向想,因為被管著來氣了,就說這種話來氣人。這麽想著,李述再來電話的時候,程元元換態度了:“這孩子還挺有心。”
  再過渡一陣兒,試探伍月笙反應:“你跟小木一天都聊啥啊那麽樂嗬?”
  再後來直接用自己的感動來感動女兒:“現在這樣男人真不多了,女人到處有,誰不圖方便就近下手?”
  伍月笙一概不理。
  程元元下最終通牒:“讓他回立北縣,媽給他辦個公務員,你倆結婚吧。”
  伍月笙動容地說:“你死心吧,噢?”她對程元元的轉變感到無聊,但也不製止。並不是因為脾氣好,實在是這個媽無聊的事兒幹太多了,每次都爆發的話,早就累夭折了。
  而且漸漸的,李述不再頻繁來電,程元元自然也沒詞兒可嘮叨。
  大學三年混差不多了,伍月笙一個男人也沒帶回家來,領了畢業生安置表去省城一家三流報社實習。程元元萬念俱灰,加上多年忙碌買賣,近來連著好些天輾轉難眠,隨便去醫院查查,竟診斷出來個神經衰弱!調理的中藥開了半後備箱,每次喝藥的時候都破口大罵伍月笙不省心,激動地嗆了好幾次。
  伍月笙撫著她後背順氣,再看那些藥,堅持認為老媽其實是到更年期了。四十出頭,換別人是早了點兒,但程元元太能操些沒用的心,也該更了。
  程元元咬牙:“你不更年期!我求你快點童年更少年更青年吧……你自己轉圈看看,誰家你這麽大姑娘還沒個對象呢?你也不怕人再尋思是不是有點啥病啊。”
  伍月笙臉一繃:“哎我說你這嘴太損了噢。”
  程元元不在乎,隻要能刺激到伍月笙麻木的感情神經,比這更損的都有。“我又不圖你立馬嫁出去……咳咳,拍死我了你個祖宗的……總該挑個差不多的交往交往啊。”
  伍月笙陳述事實:“是人家挑不上我。”
  “放屁!”程元元在她大腿根狠錘一把:“大一時候你一放假多少男生往家打電話,你跟人家說話都好像要一棒子打死誰似的,誰敢挑你!”
  “你能不能別把偷聽人電話的事兒這麽光明正大說出來?”
  “你就是成心!”
  “我就是成心,那些男生都小孩兒似的,給我當兒子我都看不上。”
  “那年開奧迪去學校接你那個呢,你們寢室小塌塌鼻兒說人家可是什麽大學的教授。”
  伍月笙崩潰:“他家孩子都快一生日了。”
  “我說當年!”程元元把藥碗重重放在玻璃茶幾上。
  伍月笙嘖一聲表示不滿:“這是房東的家具,你可別給砸壞了。”
  程元元輕嗤:“我賠~~”姿態優雅地側倒下去,“唉喲破沙發這麽硬。你怎麽著,將來畢業在不在這兒啊?我給你買套房子?”
  “實習結束答完辯再說。就你事兒多,我住著挺好。”
  “要不這兩天我好好找找,租一大點兒的。這個咱倆人住有點兒擠。”
  伍月笙嚇一跳:“你你你才能這兒住幾天啊。”
  程元元聽出來了,很不愉快:“你煩我啊?”
  伍月笙直言:“我可不煩你麽!天天磨嘰我,要了命了。”
  “我的媽呀,這虧了我沒指望你養老,要不哪天你還不得給我活埋了。”
  “你趕緊回去吧,帝豪交給那群雞賊的我可不放心。”
  “切~她們還沒膽兒坑我。哎?伍月笙,我想在這兒開個網吧。”
  “想想就行了,早點睡吧。我把這稿子校完。”伍月笙打個嗬欠,她是真聽困了,伸手去拿煙,發現空了,轉身去翻程元元的皮箱。謔,帶好大一箱衣服,看樣是真打算長住。一直摸到最底下才抽出一條“555”,嘻嘻一笑,迅速撕開點燃。
  程元元總罵她抽煙作死,倒也不死管:“死崽子。一個月能掙上幾條三五啊?”
  伍月笙甜嘴:“我媽供著就行了唄。”程元元自己是不抽煙的。
  “唉~有我供到頭兒那天,你趕緊找個人給你買煙吧。我也好早點兒退休給你們哄哄孩子。”
  伍月笙估計她就快繞回來了,彈彈煙灰,翻看紙稿漫不經心接道:“你別退休,我沒孩子給你哄,再閑壞了。”挨了一拳,不痛不癢地接著說:“為啥偏得找男人?我自己掙,一樣抽得起三五,也餓不死你。”
  程元元變了套路,扮慈母:“我主要就是想找個人替我照顧你。”
  伍月笙笑得直嗆:“讓我自己消聽幾年吧。”誰照顧誰啊?
  程元元目光灼灼:“你找個男人,我立馬回立北去,一天兒都不煩你。”
  程元元到省城探親兼療養的第一夜,在與女兒的舌戰中熬去了大半。沒睡幾個小時就醒了,看看表,推伍月笙起床。
  伍月笙神智不清地嘟囔:“你打雞血了啊?”
  “幾點上班?”
  “……”
  自己回答:“九點吧?”之後又問:“那你不得早點起來化個妝拾掇拾掇啊?”
  伍月笙怒吼:“誰看我!”半天沒有聲音了,她疑惑地拉下被子露出臉。
  程元元用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酸楚目光盯著她。
  “我服了我服了。”她爬起來,洗臉刷牙蹲大便。出來的時候,她媽正拎著兩件衣服煞費心思地挑選著,門口一雙高跟鞋擦得鋥亮。伍月笙又一次喊服了:“你有這功夫倒給我做個早飯啊……那件兒灰的,有條同色的圍巾給我找出來。”
  “嗯。配個圍巾是好看。”女兒就是有眼光。伍月笙餓著肚子描完整張臉,挽頭發的時候程元元大叫:“那頭發盤起來幹什麽!顯得挺大歲數的。”
  伍月笙耐心幹鍋兒,多一句話也沒有,插好簪子出門了。
  伍月笙受不了,她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也要神經衰弱,或者直接神經了。得想法趕緊給她打發回去,要不給萍萍打電話讓她造個假亂子?萍萍怕她更甚於程元元,肯定是會聽令行事的。問題是這招已經用過一次,人是回去了,沒過兩天又來了。
  駕著程元元的新款佳美,堵了一陣車,昏昏沉沉地打個盹,變燈的時候沒瞅準,一腳刹車踩下去。
  車身震一下,熄火了。
  歎口氣,伍月笙無奈地看著內視鏡裏追尾的後車。
  司機把車倒回一些,下來看情況:“怎麽處理啊?”他搭著伍月笙搖開的車窗問。
  伍月笙一股邪火:“你追的我。”
  對方也很不耐煩:“是,我知道。讓你開價兒呢。”
  伍月笙對這詞兒極其敏感:“我開你媽逼價兒,滾!”啟動了車子。
  “我操……”他慌忙退後,“沒什麽毛病吧你!”
  後邊肇事車裏另外一個人本來蹲在車前看保險杠的擦傷,忽然聽見引擎聲,發現事主竟然沒追究責任開車走了,自己兄弟卻在原地罵人。後頭被堵住的車子已經開始鳴笛抗議。他連忙叫人上車:“你幹嘛呢六零?”
  六零轉回來,一臉大便色:“碰一精神病兒。”
  吳以添大笑:“可能真是不大正常,沒讓你賠錢。”
  “罵我!不看她是個女的,扯脖子拽出來連醫藥費都一起賠了。”
  “你看你又來了,脾氣……還是我來開吧,這車讓你開得我都直惡心。”
  “滾,你這速度送我到學校下課了個屁的。”他擰著火,車衝了出去。
  吳以添心有餘悸地係上安全帶:“我一直就想問你,誰給你起的外號這麽有創意?太恰當了!太貼切了!太神奇了!”
  “吳以添你要死啊?”真他媽誇張,還全用歎號。
  吳以添隻當沒聽見:“不是很神奇嗎?跟你大號陸領諧音,同時又符合個性。”
  六零瞥他一眼:“你說符合個性是什麽意思?”
  他不知道?吳以添訥訥地回答:“就是解放前的一種小鋼炮,個兒不大,火力巨強……”
  “去你媽的。”六零爆笑出聲:“除了你還沒人這有這創意。我媽生我那天正好我奶六十大壽,我們家人都這麽叫我。你不愧是當編輯的啊……又是跟陸領諧音又是六零炮的,可真沒屈了才!”
  還有剛才那傻妞兒也夠有才的,挨撞了不要錢,嘴上討個便宜就溜了。
  錢是省下一筆,可鋼炮陸領沒受過這種罵不還手的窩囊氣,下了課跟同學出來還在發牢騷:“早上給老吳的野驢撞了。一豐田佳美,我跟她講理她罵我……”
  話停了下來,目光也停了,定在馬路對麵,走過了還回頭注視。
  同學問:“後來呢?”
  陸領跑過街,在那車前停下,掃過車標:公牛頭。再看牌照:00035。他天生對數字敏感,這號兒又整齊,早上一眼就記住了。確認之後繞到後麵看車尾。
  抬腳蹭蹭那明顯的傷痕,還真他媽冤家路窄啊。

  第五章
  自打程元元來,伍月笙就一直犯別扭。早上被追尾——當然自己開車夢遊也有一部分責任;到單位晚卡鍾三分半;用了近兩個小時,好不容易分出來的樣稿,擺在椅子上(辦公桌太小擺不開),上個廁所的功夫回來,保潔又給混一起去了;最後輪到那糟幹主任編輯來紮刺兒。伍月笙忍他不是一天兩天了,盛怒之下一耳雷子甩過去……估計實習鑒定是沒法看了。
  左右都鬧成這樣了,伍月笙倒也沒後悔,她從到這家報社就對這個四十多歲的禿頂男人很反感,這一巴掌是早晚的事兒。這種人在帝豪她見得多了,不等服務生上完果盤就扒小姐衣服的老色鬼。伍月笙能在他近乎猥褻的目光中忍受兩個月,受益於以前在立北陪程元元逛街的遭遇。
  以手指挑著癟癟的背包,一步三蹭地走出寫字樓。想到家裏有程元元在,比蛤蟆坑還熱鬧,伍月笙太陽穴嗡嗡地跳。撥了簪子揉揉發緊的頭皮,這是啥命啊?從玻璃門轉出來沒方向地走了十幾米,忽然想起來今天是開車上班的。翻著鑰匙往車位走去,抬頭看見有人正靠在自己車門上抽煙,打著嗬欠,眉宇間全是不耐煩。伍月笙迅速回想起早上讓她開價兒的那位。冷笑,社會主義新人還挺自覺,跟過來負責了。不過這人咋看咋不像啥講究人……“驗過傷了沒?”
  陸領正無聊地琢磨這女的怎麽長這麽高還穿高跟鞋,冷不防對方同他說話。還沒等問你誰啊,車燈亮了一下,開鎖的聲音。哦,早上罵人那孫……女。他懶洋洋的目光瞬間轉化成挑釁。
  伍月笙把背包扔進後座,怦地關上車門,跟他談判:“打算賠多少?”
  陸領把煙頭丟了,直起身用腳狠輾:“罵完我還想要錢啊!”
  “你也罵我了啊~”伍月笙這才想到要去車後邊看看情況。看完了心下一咯噔。日係車就是不經磕碰,這下不知道要得到程元元多少分貝的懲罰,沒好日子過了。
  原來她聽見了。陸領感到公平不少,心態也平和了。跟過來在旁邊看:“要不我現在跟你去修,見發票給錢。”
  伍月笙站起來,邊撣手,邊上上下下打量他。反正也沒指望他賠,好奇他怎麽找著她倒是真的,不可能一大早跟過來靠到現在吧。扭頭看他一眼:不像。
  陸領不舒服:“怎麽著,賠不起你啊?”
  伍月笙盤著手別開臉,唇上彎的弧度很諷刺:“拿這套兒掛馬子……”
  吳以添剛張嘴要笑,惱羞成怒的陸領就撲上去扯著他的嘴角向外拉:“你媽的我讓你好好笑……”吳以添連饒命都來不及叫,按著陸領的手拯救自己的櫻桃口。
  觀眾出聲勸架:“大街上呢~你們倆跟同性戀似的還抱一團去了。”
  吳以添掙紮:“看,伢鎖都吃醋了,你還鬧。”
  陸領的注意力被轉移,調戲地笑著拍拍長相中性的伢鎖:“我要是同性戀也找你。”
  “先說好。他是,我不是。”吳以添揉著嘴角:“不過為了你,拋妻棄子也行……”
  兩人再度抱成一團,這次是笑的。
  伢鎖早習以為常這種說法,翻眼睛不理這對怪胎。
  陸領嘻嘻笑,問見多識廣的吳以添:“單看臉蛋兒,有姑娘能比得過伢鎖嗎?”
  吳以添鄭重回答:“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不多。”
  伢鎖沒什麽表情地罵:“滾你們倆賤人!”
  倆賤人又笑侃了一會兒,吳以添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女的是不是挺好看啊?那個35。”他很敏銳地猜測:“大概跟她黏乎的人太多了,才把你也劃成一類的。”
  陸領一愣,想不起來人模樣了,憑印象答道:“可倒是挺高,眼睛黑得像沒白眼仁兒,頭發可長了……”
  也就是變相承認了吳以添的話。伢鎖也開始感興趣:“真的那麽漂亮啊?”
  吳以添悔得直拍大腿:“早上我也過去看看好了。”
  陸領不屑:“漂亮有屁用!小歲數不大,濃妝豔抹開個進口車。說話比我還不講究,看就不是什麽好蛾子,估計是賣的。”
  吳以添條件反射地保護美女:“堂堂準碩士研究生,說話別那麽沒水平。”
  伢鎖吃吃發笑:“你能不能把那個‘準’字拿下去?聽著這個牙疼。”
  吳以添慈悲地說:“帶這字兒都是抬舉他,別忘了某人已經因為嚴重暴力事件被取消本年度報考研究生的資格了。”
  陸領氣不打一處來:“那就別他媽跟我提這茬兒!”越看越覺得吳以添那小子笑得奸詐,一把揪住他衣領,炮火又起:“操你大爺你是不是故意的。”
  吳以添連連賠好話,不能再吃眼前虧,認識他一共沒幾個月,換三副眼鏡了,找個做眼鏡的爹也供不起這種速度啊。“我說小鎖頭你在前頭晃了半天,到底找著館子沒有?一會兒六零餓得該吃你了。”
  伢鎖指著一家新疆人飯店玻璃櫃裏的幹糧:“我們吃饢吧。”
  他說話帶點口音,l和n聽得不是很清楚。陸領大笑,告訴他:“沒有狼,那是狗。哎?咱仨去延傑吃狗湯豆腐吧。”
  吳以添沒皮沒臉:“你這思維太跳躍了,沒考上碩士真是國家損失。”
  陸領忍都沒忍,一個腿絆過去,吳以添笑著就躺下了。
  正如吳以添拿來當笑料的那樣,本該在今年讀研的陸領同學,因為影響惡劣的校內打架事件,不得已又恢複備考生身份。這令他十分鬱悶,尤其是他的成績滿可以通過考試。對陸領來說,碩士並不重要,他隻是想完成家裏的安排罷了。
  認識陸領的人常常覺得他是個很矛盾的家夥,一方麵很叛逆,沒耐心,超級任性;一方麵對家人又言聽計從。迄今為止,陸領的人生每一步,都走在家人規定的大路上。他個人認為這沒什麽值得反抗的,家人總不會害他,至於他自己,反正也不知道要往哪去,幹脆有路就走。省下選路的精力去和朋友喝喝酒、打打遊戲、惹個禍之類的。他很悠哉,沒有為難自己的原則,喜怒全憑喜好。今天可以為你兩肋插刀,明天也可以因為跟你爭執農大的菜好吃還是師大的菜好吃而插你兩刀。
  很久很久之後伍月笙提起陸領,用四個字來評價:野生動物。
  大家都高舉四腳讚成這個形容詞。
  而陸領形容伍月笙也非常有意思,雖然欠缺了點兒美感,但相當準確。
  個子挺高……沒白眼仁……長發。
  當一輛白色轎車停至不遠處,一個女人下車朝吳以添迎麵走來的時候,他腦中直覺地浮現這些特征。眼看要擦肩而過,吳以添不甘心,頭的偏轉角度越來越大,直至生理極限。令他欣喜的是,對方竟也回過頭來看他,腳步慢了下來。
  伍月笙心裏想的是:這人長得跟李述好像。
  吳以添用兩倍於前進的速度退至她麵前,猶豫地開口詢問:“35?”
  “……”伍月笙疑惑地望著他。什麽叫三五?切口?該不會是搗騰“煙”的吧?
  “你是00035吧?”車停的位置沒法看到車牌。
  伍月笙幹笑:“別叫獄號兒行嗎。”交警?穿便衣有執法權嗎?再說她又沒違章。
  中了!吳以添嘴巴張得老大:“還真是啊!”
  “那你是嗎?”伍月笙沒頭沒腦地問。
  吳以添不明所以,想了一下,自作聰明地回答:“是我啊。那天早上追尾的帕薩特。”
  話說伍月笙日前從校方指派的實習單位英勇下崗,近些天閑在家裏與更年期母親的生活不堪回首,不出一個禮拜就放棄混時間偽造實習報告的念頭,重新投簡曆找工作。昨天接到一家廣告公司的麵試電話,程元元比女兒興奮,她說我兒你這大好年華的,哪能荒廢在家裏,要積極工作努力創造出一份屬於自己的事業來。伍月笙心知肚明,閑在家裏娘倆兒大眼瞪小眼,她上哪認識男人去啊。打心眼兒裏不想讓老媽又有念相,但相較在家聽緊箍咒,兩害取其輕,還是決定出來認識男人了。
  一大早就被程元元包裝完畢踢出來,還是個混濁的腦袋。所以聽到陌生男子提到“那天早上”,伍月笙猛地失憶了一下。
  吳以添很激動,有幸見識到讓六零連著吃兩次蹩的傳奇人物。“就是在鬆雷對麵啊。那天我哥們兒開的車。肇事兒了下車跟你說話你罵他來著。後來他在他們學校對麵還見著你車了,等到你出來想付一部分修理費,讓你給當成……搭訕的了。”掛馬子,吳以添汗顏,人姑娘家好意思說,他倒不好意思重複了。
  伍月笙的記憶正漸快地讀取,吳以添一說到鬆雷,她就想這回事兒了。畢竟誰也不是成天遭遇追尾的。但這人說話太快了,她也打不斷,隻好一直聽到他說下去。
  不是,說起話來就不像了。李述的音色更沉一些,而且也不可能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記起來沒有?”
  伍月笙點頭。摸出手機看看時間:“有事兒嗎?”
  吳以添很大方地說:“沒事兒啊。”想想又賊溜溜補充,“你要真不打算讓我付修理費了就沒事。”
  修理費自然是六零掏。
  讓我們與吳小人一同期待三戰爆發。

  第六章
  聽完吳以添的話,伍月笙沒多想:“拜拜。”
  光賠錢有個屁用!要是有可能,她希望抓一個替身擺在程元元麵前擋唾沫。問題是沒可能,程元元是獅子又不是瘋子,隻會對帝豪的小姐和她女兒發飆,在外人麵前一律披著華麗的母貓皮。
  抱著了一事是一事的態度,伍月笙快速處理完這起交通事故後續。之後按記下的地址走進了不遠處的寫字樓。
  電梯下行的指示燈前,兩個人麵麵相覷。
  伍月笙麵露鄙夷。
  不是她自戀,是男人太閑。這年頭果然沒人無緣無故哭著喊著要賠錢的。
  吳以添又不傻,當然理解盯穿他那兩道目光是什麽含義,尷尬地搶白以表立場:“我去17層。1709,凱亞傳媒。工作證沒帶,名片你看嗎?”
  伍月笙輕輕地“咦”了一聲,把手裏便條舉起來。
  吳以添看著他再熟悉不過的地址電話,第一個反應就是過會兒想著多買二十注雙色球,天底下的巧事今天可全讓他趕上了。
  被男人開車追尾,肇事車主就是她即將效力的雜誌社主編,年紀相當,有正式工作,加上巧遇兩次這麽有緣。這一串事兒要是程元元知道……伍月笙冒了一身冷汗,回到家裏隻字不提,倒頭就睡,宣稱為了以良好的精神麵貌去新的崗位建設社會主義。
  程元元沒被這些假大虛空給謅暈,跟在女兒身邊關心她,工資給多少啊?公司規模如何啊?男女比例是否均勻啊?
  嗡嗡聲今天一天就縈繞伍月笙耳旁,新公司那位吳主編的碎嘴程度一點都不比程元元遜色。這日子還能繼續嗎?家裏公司一邊一個話癆鬼。公司那個叫吳什麽來著,名字還真難叫。
  那個叫六零的她可是記住了。伍月笙想起話癆吳對六零做法的解釋,忍不住哼哼笑了。笑那小子真有將兒啊,耗了半個多小時就想把她等出來罵一頓。也笑自己真是嫖客見多了,瞅哪個男人都不正經。
  程元元被女兒睡夢中的笑容給震住,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嗎?
  陸領猛地打了個噴嚏。
  伢鎖停下倒酒的動作:“喝冷啦?要不咱們回去吧?”
  旁邊坐著膀大腰圓的連鎖,對哥哥的話表示鄙視:“你當六零也是你這小格子啊!這天兒還冷!”
  陸領搓搓胳膊:“我是有點兒冷。”可能酒喝太多了,視及快縮成一團的伢鎖,噗地笑出聲:“你說你們也算一對雙兒嗎?長得沒一點像的地方,小的快把大的裝下了。”
  連鎖嘿嘿地笑:“我就說我媽可能整錯了。”
  伢鎖表現得很有大哥風範:“行行行,是咱媽整錯了。”
  連鎖白他一眼:“就你可能將就了,人說什麽都行是吧?完事兒讓六零頂雷。”
  陸領“哎”一聲阻止他:“喝高啦?”
  伢鎖挺直了背:“你怎麽還沒完了?”
  連鎖跟哥哥對視,到底什麽也沒說,一口把半杯白酒灌下了肚。不知道酒精的作用還是由於氣憤,他的臉漲得通紅。
  三人靜了一會兒,陸領看看手表:“結賬吧,喝差不多了。伢鎖兒明天白天還有課。”
  伢鎖也繃著臉,聽見陸領的話,伸手招來服務員。
  連鎖忽然拿了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服務員尖叫著躲開。這是個路邊的小燒烤店,連跑堂帶老板都是自己家人,以為是摔服務員呢,衝出來好幾口人。伢鎖連連給人道歉。
  做小買賣的會看臉色,沒追究什麽,隻說:“啥事兒好好說,這玻璃杯子沒幾個錢玩意兒,你說真傷著人咋整是不是?”
  伢鎖說是是是,這杯子我們得賠,肯定賠。
  陸領掏錢:“賬先結了。完了跟這兒坐會兒醒醒酒。”
  連鎖說:“六零我知道你有錢,但你別和我搶。我說這頓算我的就是我的,你別跟我搶。”
  陸領切一聲:“誰拿還不一樣,也沒多少。”但還是把錢收起來,他知道連鎖的性子。
  連鎖給陸領和自己各點一根煙。望著被服務員掃走的碎杯子,歎一口氣:“俺哥兒倆算還不完你了。”
  陸領罵一句:“你他媽能不能別磨嘰?再以後少找我出來喝酒。”
  連鎖湊近了臉:“你聽我說六零……”
  “你聽我說!”陸領以指尖敲敲桌子:“你聽著,張連鎖,這事你再多說一句,咱倆就算處到這兒完了。”
  連鎖默默地搖頭。他心裏翻騰著很多話,可六零把他噎住了。六零這個人火脾性熱心肝,幫他們肯定也沒想過圖什麽。不過不管伢鎖怎麽想,反正連鎖自己覺得欠了陸領很多。
  他們家是偏遠農村的,條件特別不好,兄弟一起考上大學,家裏供不起。伢鎖錄取的是個重本,連鎖的是個普本,二話沒說就把自己錄取通知書撕了,跟進了市裏四處打散工。跟伢鎖同一個寢室的陸領知道這情況後,介紹連鎖到一個親戚的車隊去開出租,也不算是什麽體麵活,但起碼有了進賬,也不怕拖欠工資。一個月賺得夠伢鎖的開銷不說,還能往家裏郵點兒。單憑這件事,連鎖就在心裏認了六零這個人。讓他想不到的是,不但沒還上陸領的人情,反而因為他們兄弟,擔誤著了陸領。
  打仗的前一天,他們還一起下館子喝酒,連鎖大著舌頭說:“我知道我也幫不上你啥,但要真有那麽一天你六零用得著人了,千萬找我。什麽事兒都行。”
  第二天陸領打了一上午球,等伢鎖下課了去食堂吃飯。打完飯端著餐盤正四處尋摸空桌,聽見旁邊坐著吃飯的一個男同學語氣鄙夷地說:“……還不是因為六零家有權有勢,傍著想留市裏麽。讓人使喚得跟兒女似的,那是他弟呀還是哥呀什麽的,開個傻逼夏利,像狗似的跟著校裏校外的,也他媽算老爺們兒。”
  陸領就納悶了,你們就算爺們兒嗎?三八節學校都應該給這夥人放半天假。
  伢鎖剛打完湯跟過來,就算沒聽見頭兒,也知道這番話的主語所指為誰。沉默地扭開了頭:“那邊好像快吃完了。”
  方才出聲的男同學對麵,有人猛地抬頭看見了陸領:“六零你怎麽跑東區食堂來了?坐這兒吧,我們倆吃完了。”桌子底下踹了同伴一腳,把位置讓出。
  那家夥很不自在地站起來。
  陸領指骨節咯咯作響,猶豫著。
  是放下餐盤用拳頭招呼他?還是直接扣在他臉上,讓大食堂五毛錢一兩的砂子把那一臉騷皮疙瘩都硌平了好呢?。
  伢鎖用肘子撞撞他:“趕緊吃飯。”
  陸領說我吃個屎飯,扔下盤子抓回那小子……
  陸領打架也不算正規軍,他就是什麽運動都賭氣似地喜歡,成天跑跑跳跳,練得體格特別好,正手引體向上做七八十個跟玩兒似的。
  他隻打了一拳,那男生也有防備,可陸領這一拳落下來,他直接就鼻口躥血不省人事了。
  在師生密集的食堂,這起打架事件影響很不好,尤其是陸領的特殊身份。那男同學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家長得理不饒人,道歉賠錢都沒用,一門心思要告陸領。係主任出麵調解也不行,最後校長親自登門,承諾校方一定會嚴辦該生,才算把事兒壓下去。
  校長也就是陸領的父親陸子鳴,在兒子的學籍檔案上記大過,取消了當年研究生報考資格。更可氣的是陸領對打人的理由再三緘口,怎麽問都不吭聲。陸子鳴第一次動手打了陸領,陸媽媽因此大病了一場。反倒是陸領的奶奶十分看得開,全當讓孫子反省思過一年。老太太八十多歲了,眼不花耳不聾,就是早些年上火,滿口牙都掉了。
  這老太太極明事理。六零雖然從小愛打架,但向來有深淺,知道自己手重從來不往壞了打人。而且這孩子就沒學會瞞事,要不是真有啥不方便說的,肯定早就倒給家裏聽了。
  連鎖從哥哥那兒知道了事情起因經過,拉著他上門去給陸領說情,陸家這才明白來龍去脈。陸老太太也知道伢鎖家的情況,反而勸他別把那些孩子的眼氣話放在心上。
  後來陸老太太告訴孫子:事無大小好壞,凡做了就得上心。幫人是好事,方法也得講。
  陸領把奶奶這句話記下。
  他平時是大咧咧慣了,跟誰在一起花錢什麽的都沒特意算計過。但在別人看來就不是這麽回事兒了,明擺著伢鎖故意占陸領便宜。而他陸領就是傻逼。
  這種推理讓陸領很不舒服,原本是給伢鎖抱不平的一拳,現在想想,實際上根本就是為自己而出的。
  雖然因為這件事,自己平白多出來一年無所事是的日子。但事件若倒回去重來,他還是會把扯閑話那王八蛋的鼻梁問候成粉碎性骨折。
  連鎖要杯子,服務員給他個一次性的塑料杯,他拉過來悶頭倒酒喝。煙抽完了,打發伢鎖去買煙,飯店的煙有加價。陸領一個人陪著連鎖喝酒,心情很複雜,很煩亂。
  這對兄弟很貧窮,但有他們不能冒犯的尊嚴。陸領不喜歡思考,隻憑感覺行事,要不是奶奶的話點醒了他,他還不知道自己的某些做法,會讓敏感的伢鎖自卑。
  連鎖趴在桌子上迷糊地看著陸領:“你想什麽呢?啊?你想什麽呢六零?你有什麽可想的啊,你說你這輩子是不用發愁了,什麽什麽都有人給你安排好。伢鎖也行啊,熬過這兩年也行了……我他媽逼算翻不了身了。六零我跟你說這話,你……呃,可別告訴伢鎖子。他打小就是個完蛋貨,身子骨也不行,老有病。家裏種那幾坰地,都搭給他看病了。不像我……”他說著說著哽咽了,“我這什麽都能幹,保安、開出租,他不上學他啥也不是……可他媽的……誰不想上學啊?我操!我憑啥就得讓著,我他媽憑啥……”
  伢鎖出去了很久也沒回來,大概是想一人兒靜會兒。陸領也想到大道上幹嚎兩嗓子找個人揍一頓呢。可麵前還有個酩酊大醉的連鎖,嘟嘟囔囔,沒完沒了。

  第七章
  相較於陸領,伍月笙的心情相當不錯。她對新工作基本表示滿意,吳以添這個人平日裏嘻嘻哈哈沒正形,工作起來還是比較挑剔。此人進媒體圈也小十年了,從采編廣到策劃操盤樣樣精,老總把電視和雜誌兩個主力部隊交給他一人指戰。伍月笙是雜誌部的,她們部門人不多,每個人都身兼數職,伍月笙才來一個多月,已經開始跟幾個重點客戶接觸。她從吳以添那兒學到不少有用的東西,覺得這人又不難相處,挺適合做實習單位領導的。
  這天他們去參加一個項目推介會,結束之後吳以添直接開車送她回家,隨口問著:“你那佳美呢?”
  伍月笙揶揄地說:“你覺得我媽還敢讓我開嗎?”其實是程元元開去找本市一個老同學玩了。她媽自己開車都老追別人尾的主兒,也不會真因為這事把車沒收。伍月笙隻害怕她磨嘰,不過事故當天伍月笙火氣很大,程元元也沒敢拿車說事,心裏埋怨那不長眼睛惹伍月笙的報社主任。這幾年她花在女兒身上的錢,除了學費,就屬給人賠的醫藥費最多了,都是對伍月笙動手動腳的男人。伍月笙手狠,不管摸著什麽工具都照人軟肋上打,有一次撥了頭上簪子差點刺進人家肺子。自那以後一見她挽頭發,程元元就心驚膽顫。這次聽說隻是摑出去一嘴巴,反倒感覺不解氣了。程元元罵了一會兒,娘倆兒一商量,打了個電話回帝豪。第二天一個小姐到伍月笙原來實習那報社一頓鬧,就說糟幹主任嫖完了不給錢,揚言要他們領導出來給結賬。報社最近正競職上崗副社長呢,估計沒老東西什麽事兒了。
  伍月笙想起這場麵就忍不住樂。
  吳以添見她提到車就笑,自然而然往可笑之人可笑之事上聯想:“可把六零這小子鬱悶壞了。”
  伍月笙也跟著想到挫六零的事兒,笑出聲來。
  吳以添唉聲歎氣:“那暴碳兒這二十多年可能沒那一天受的氣多。”
  伍月笙心說我也是啊,不過後來很解氣就是了。嘴上不正經地問道:“那他怎麽沒當場出氣?”
  吳以添大笑:“他可倒是想了,等反應過來你說那話啥意思,一抬頭就剩一股車尾氣了。氣得第二天又去那兒逮你,誰知道你那是最後一天上班。”
  此事就成了六零的禁忌,誰不小心提起來誰挨揍。話說回來,好像有陣子沒瞧見這小子了,人家學生開學上課,他還有啥忙和的了?再一想想,六零這家夥跟啥人都能混到一塊兒,朋友也不一定都是學生。
  伍月笙到家下車,吳以添叫住她:“有空我約下六零,咱仨再接著聊聊這事兒。”
  聽出他在擠兌人,伍月笙笑著踢了車門一腳。
  吳以添心裏想著策劃大戲,很興奮地踩著油門走了。伍月笙一回頭,不知停在小區門上多久的佳美,連連閃著大燈。
  想必車裏的人,此刻有一雙比遠光燈還亮的眼睛。
  伍月笙豎起兩隻手掌安撫程元元:“媽、媽、媽你冷靜點兒。”
  程元元哪冷靜得下來。清清楚楚看見有男人送伍月笙回家,下車之後兩人還依依不舍,伍月笙笑得那甜蜜……
  伍月笙撓牆:“多展甜蜜了!”越說越離譜,悶頭喝湯決定再不搭理她了。
  程元元看在眼裏喜在心頭:“唉喲還不好意思呢。”
  伍月笙起雞皮疙瘩,放下勺子搓手臂:“你自己生的孩子自己不知道啥樣嗎?我怎麽可能不好意思?”
  程元元對自己說:“我相信愛情會使人性情大變的。”
  伍月笙破壞話題:“吃飯呢,你不要在這兒大便小便的行不行?”
  旁邊一桌客人不滿地望過來。
  程元元不以為意,卻逮著這機會教訓伍月笙:“你這孩兒怎麽一點兒氣質都沒有呢?”
  伍月笙死豬不怕開水燙,捧起碗把湯喝得呼嚕呼嚕響。
  陸領受不了地瞪著那個一點兒吃相都沒有的女人,一進餐廳就聽見她叭噠嘴的聲音。
  吳以添看她故意出洋相感覺好笑,走過去打招呼。
  伍月笙一小口湯嗆進氣管裏:“主編……”扭頭劇烈的咳起來。
  程元元慈愛地數落著:“哎喲喲慢點慢點,還像小孩兒似的,吃個飯也不會。”趁她上不來氣兒趕緊自作主張:“領導見笑了啊。沒吃呢吧?來來坐下一起,我們也剛吃。”
  吳以添沒道理拒絕美女邀請,和陸領一邊一個坐下來。點了餐,在程元元異常熱切的眼神中一派儒雅狀地開口:“你是三五的朋友?”
  緩過氣來的伍月笙訕笑:“我媽。”大哥你就不要在這兒搔首弄姿了好不好?她媽都快吃人了。
  不光是吳以添,陸領也很意外。
  程元元最喜歡別人這種表情。她生完孩子也才剛到二十,恢複很快,再加上平時沒事兒就是領著小姐去美容院。所以不細看她眼角皺紋,怎麽也想像不出來這個穿著豔麗嗲聲嗲氣的女人,孩子都大學畢業了。一米七幾的伍月笙和她站在一起,任誰都不會把她們的關係往“母女”上定義。
  又開始找不著北了,伍月笙趁機一推盤子:“我吃完先回辦公室了。”
  程元元迅速回神,一把拉住她,還是女兒的終身大事重要。“再吃點兒,寶貝兒。你太瘦了,媽看著怪心疼的。”把伍月笙凍住之後轉臉問吳以添:“你們平常工作挺忙吧主編?你看這剛吃幾口就要上樓。”
  吳以添哪能讓人指責公司:“不著急回去,再忙也不急午休這一會兒。飯總得吃啊。”
  程元元滿意極了,“我這女兒剛出校門,啥也不懂,您就費心多帶著點兒了。”
  吳以添同她客套:“沒有沒有。小姑娘幹活兒很勤快,也挺有靈氣的,幫了我不少。”
  “您這麽說我就放心了。這孩子從小嬌生慣養的,我就怕她自己在外地再受苦。”
  “總得出來鍛煉鍛煉。您家伍月笙脾氣好,又會說話,這樣孩子到哪兒都吃不了虧。”
  兩個話癆鬼碰麵,你一句我一句,陸領瞠目結舌,看看伍月笙:他們說的是誰啊?
  伍月笙狼狽地和他對視一眼,看著對麵神采飛揚的程元元,她什麽時候才能發現一些關鍵事宜呢?伍月笙的嘴角不由得壞壞地勾起來,習慣性地摸出了煙,四處找不著火時,陸領遞給她一個打火機。伍月笙道謝,煙盒推過去。陸領也沒客氣。伍月笙點燃煙,想了想,上次誤會人家了,我應該說點什麽。換一想,他就算不是想泡她,也沒安好心,本來等在那兒也是準備幹仗的。有意思……照理說你撞了我,我不讓你賠錢,不趕緊躲遠遠的免得我反悔,反倒找上門兒來就為逞口舌之愉。冷哼一聲,沒經濟概念的傻麅子。
  她沒想想自己不讓賠錢光罵一句就過癮了,也不是什麽有經濟概念的人。
  陸領素來對敵意感覺敏銳,一邊點煙一邊斜眼瞄她,正看見她鼻子裏麵往外噴煙。打火機的火焰熄滅,煙沒點著,心頭的火卻燒開了。叨著煙含糊地問道:“什麽意思啊?”他不過是來這附近給老太太買茶葉,正好趕上飯點想先蹭老吳一頓飯再說。遇到她根本是碰巧。這女的眼神怪怪的……該不是以為他是特意來看她的吧?
  伍月笙譏笑:“說什麽了嗎?”
  陸領把煙摘下來,扔還給她,輕嗤:“有病。”自戀也算幻想症吧?
  伍月笙默默把煙收回盒裏,揣進口袋,手一揚,半杯清水潑在陸領臉上。
  幾秒鍾之前才結成的煙友,正式絕交。
  程元元和吳以添一齊跳了起來。他們聊得太投機,沒注意發生了什麽事,但對自己帶出來的寵物具有多高的攻擊屬性卻是十分了解。所以第一個反應不是問情況,而是各自把人抱住。
  伍月笙先發製人卻完全不解氣,但程元元是拚了命也要在男人麵前維持女兒正常的形象,不容她原型畢露。
  而暴走的陸領可是任憑吳以添使出吃奶的力氣也無法製住的。拖著一百多斤的負重,並沒有影響他的速度,一伸手撈住了伍月笙頭發。
  以程元元的經驗,調戲伍月笙反被修理的男人,即使惱羞成怒也是先還口嚷著“你以為你多了不起”之類的話,還沒見過直接動手的。這一下程元元也急了,扯著他的手腕:“你先鬆開!”
  伍月笙那邊已摸起一隻不鏽鋼叉子,直刺向他抓自己頭發的手。
  陸領放開她頭發,穩穩地掐住那把凶器,另一隻拳頭已經上好了油。
  吳以添大呼:“六零,她是女的。”
  陸領聽不進話,隻迎上伍月笙發狂的眼神,激怒的野貓一般。莫名有種熟悉感。他推著她肩膀拉開兩人距離,抹一把臉上的水,說道:“你就欠人揍一頓。”
  百年不遇地,炮彈沒有爆,說一句“不吃了”,踹飛腳邊礙事的椅子,轉身離開鬧哄哄的餐廳。
  伍月笙深知追上去也打不過他,反正誰也沒占著便宜。坐下來平息火氣。靠!她在自己心裏罵他,他居然罵出聲了!
  吳以添尷尬地站在原地。這餐廳就在公司樓下,還有不少同事呢……
  程元元則是被徹底震住。
  陸領的那句話,算說到她心裏去了。

  第八章
  伍月笙先上樓回了公司,吳以添留下向程元元解釋了一下伍月笙和陸領的糾葛。剛才他們倆誰都沒注意這兩人之間發生對話,記得還相互借火敬煙來著。六零一般是不抽外人煙的,可見也不在乎之前的恩怨了,不可能又出言相激。怎麽也想不出來為什麽伍月笙為什麽拿水潑他。
  隻有程元元知道自己女兒有多不講理,六零也許不找後賬,伍月笙倒絕對有可能還記恨什麽。畢竟那天因為這小事故才遲到,引發離職戰爭的。但她不準備說這番話在吳以添麵前造成負麵影響。
  吳以添苦笑道:倆人脾氣都不太好,可能相互看著不順眼就動起手了。
  程元元也沒辯駁太多:“孩子還小,不太懂控製火氣。”那死孩子到了哪兒都是一個損樣,吳以添和她也同事一陣子了,不可能完全不了解。
  吳以添猛然意識到失禮:“是是是,歲數還小。六零也是,不考研的話今年剛大學畢業。哎?他們倆應該同年的,明年本命年是吧?”
  “嗯,那還真是。”程元元很高興,連我們明年本命年都知道,估計是有戲。“那——吳主編哪年生人啊?”
  吳以添不知道話題為什麽轉到自己頭上:“我過這年32。您還是叫我小吳吧,主編主編的不敢當,也就是給人打工的,混著養家吃飯嘛。”
  程元元沒聽那麽多,正算算術:32?比伍月笙大將近十歲呢……不過大點兒也好,會疼人,抗擊打能力較強,歲數太小的可能受不了伍月笙那脾氣。想到這裏愈加眉開眼笑:“那我不客氣了。吳兒啊,以後你就替我多看著點兒吧。不是我自己誇自己家的,我們伍月笙人可不壞,特仗義,又聰明,打小腦子就比別人家快。就是孩子氣重,唉……被我慣壞了。”以後就交給你慣著吧。
  吳以添理解:“天下父母心嘛。我那閨女才兩歲半,混世魔王一樣。我媳婦兒班兒都不上了,跟家看著她。要不咋整,太小了,送托兒所也不放心……”他掏錢付餐費和破損餐具的罰款。
  無名指上的白金婚戒刺痛人眼睛。
  程元元心裏那星小小的光芒,在這個混亂的午後熄滅。
  伍月笙那人精,以前到帝豪的小姐,說話之間就能讓她聽出人家裏啥情況,上這麽多天班兒,怎麽可能不知道同事是否已婚。報複!這絕對是報複。死丫頭是故意不說,好讓她白激動白忙和。程元元大歎失算,沒精打采的開著車駛出停車區,拐彎一上路,看見站道邊等出租車的陸領。
  陸領一路踢飛腳邊石頭子兒,走出挺遠了才想起正事兒還沒辦,又繞回來把老太太要的茶葉給買了,才出茶莊就看見這輛熟悉的車。但他沒看清車裏的人是誰,還以為是伍月笙,下意識地往馬路牙子上站了站,感覺那女的像是會一腳油門踩下來把他輾過去的人。
  佳美在他身邊一停,陸領全身的肌肉自動成備戰狀態。車窗搖下,程元元隔著副駕的位置朝他招招手。
  陸領猶豫了一下,開門坐上去。
  程元元開門見山:“剛才跟伍月笙到底咋回事兒啊?”
  陸領怒:“你家姑娘有病你不知道嗎?”
  沒想到程元元也很不正常:“她好幾樣病呢?你指的哪個?”
  “她——老以為我想泡她。”
  程元元明白了:“那也不能都怪我姑娘啊。我這歲數還有人對我動花花心眼兒呢,那你說長太漂亮了有啥法?不裝厲害點兒,那不是不正經了嗎?”
  陸領為這番理論折服:“你們真是親娘倆兒啊!”
  程元元撇嘴:“聽著不像好話。”
  陸領哧哧發笑,往車外一看:“我說……”實在叫不出阿姨。
  程元元看他一眼,立馬知道他在為難什麽:“叫七嫂吧。”反正帝豪比他小的都這麽叫,她也習慣了。唉……太年輕了。有罪……
  “七嫂,您這兒往哪開啊?我去東邊。”
  “哦,我送你過去吧。”程元元打著方向盤並到轉彎線:“不過你跟伍月笙是朋友,這麽叫還是有點兒岔輩兒……”
  “打住!我跟她根本不是一個星球的人。還朋友。”陸領從CD箱裏發現半盒“555”,正好剛才忘買煙了,拿出一根點上,剩下的揣兜了。
  程元元笑他:“你抽的可是那小怪物的煙。”
  “你不抽煙嗎?”
  程元元搖頭。
  陸領不憤兒:“那她大模大樣地嘬個煙嘴兒像話嗎?你也不管管。”
  程元元聽了一個好大的恭維:“我能管得了她!”
  “我七哥呢?也不管?”
  程元元沉默一下。
  陸領知道自己觸及了一個不太好的話題。
  程元元笑道:“沒人能管了她。伍月笙不用人家管。”
  從剛才那一幕,以及吳以添的描述,雖然陸領也算是伍月笙身邊數量不多的男人之一,但程元元沒打算把伍月笙推銷給陸領。再說她也知道陸領是肯定不會接收。這倆人胎裏帶仇似的,而且一個比一個暴燥,到一起也過不了日子,淨幹仗兒。所以她也不怕陸領知道實情,同他一起在背後講究伍月笙。最後說:“我現在就想早點把她送出門子。”
  陸領拉開煙缸,裏邊滿滿的煙灰,想也知道這個位置還能坐過誰:“不是我說話晦氣,你這姑娘啊,難~”
  程元元麵色土灰,像被判了極刑一樣。
  伍月笙不知道母親的傷痛,隻是發現這幾天怎麽明顯地話少了。猜測可能處於服喪期,吳以添的已婚身份扼殺了她那株喚做希望的幼苗。
  耳根是清淨了,但是一早一晚要被迫麵對那種怨念的神情,還是有點不舒服。
  伍月笙決定討好她一下。
  選了個好天去采訪,早早結束了給程元元打電話。
  家裏電話沒人接,打她手機,好半天才接起:“開車呢。幹啥?”
  伍月笙直接說我在哪哪哪,今天開資了,你過來咱倆逛街我給你買點啥。
  程元元大叫:“我過前邊收費站就到立北縣了。你怎麽沒早告訴我你今兒開資呢!”
  伍月笙好驚喜,居然在不產生任何費用的情況下把問題解決了。
  太陽暖暖地照在她的心尖,獨自在商場前轉轉悠悠,像一隻吃飽曬太陽的大貓。門市的一些個性小鋪裏有一家專業紋身店。
  轉轉手腕,伍月笙走了進去。滿牆的紋身圖片,瓶瓶罐罐五顏六色,擺在桌子上,牆角一隻大畫板,店主正坐在前麵畫畫,聽見門響回頭看:“你好。”
  是個年輕的男孩子,瘦瘦小小的,套著深色圍裙,戴一副誇張的白框眼鏡,右耳上掛了一排金屬圈圈。
  讓伍月笙想到某個國產武俠片的主題曲:刀,是什麽樣的刀……
  小師傅站起來擦了擦手,熱情地招呼:“美女……隨便看看。”
  伍月笙隨便看到他的畫板,竟也是在畫狗頭。下巴努一努:“那個狗能紋在肩膀上嗎?”
  對方臉色很尷尬:“不搞笑行嗎?是狼!”太受打擊了。
  是狗!伍月笙在心裏堅持,李述都承認的。
  小師傅吹吹紙上的鉛筆屑,展示道:“這個紋背上好看,就在肩胛骨這兒,夏天穿吊帶正好露出來。賊漂亮。”
  伍月笙皺眉:“你們怎麽老喜歡讓人往能露出來的地方紋?”李述也是,選都沒選就往她手脖兒上紋,都不為她以後想想,萬一她將來因為有這個紋身沒當上國家主席,不毀了她仕途麽。
  小師傅流裏流氣道:“妹妹~露不出來的地兒,一般都是人主動要求的,我們圈攏人家……不是那麽回事兒。”
  伍月笙笑一下:“可也是。”
  “那……您要往露不出來的地兒紋?”
  伍月笙厭惡地看著他那期待的眼神,找茬兒:“我就進來看看不紋不行啊?”
  可她今兒碰見脾氣好的了——“當然行了。你進來我這兒是篷壁生輝,哪能不行啊?”
  伍月笙挑不出刺兒,聽他在旁邊絮絮說著如果怕紋完後悔就紋彩色的,將來也好洗。
  伍月笙捋起袖子給他看蝙蝠:“這個好洗嗎?”
  小師傅眯眼睛細看;“紋好些年頭了吧?下針太淺,快化了。能挺好洗。洗了幹嘛啊?多好看哪。師傅手藝真不錯,線兒走這麽勻。”伸手摸了摸:“哎喲姐們兒,你這不像一般顏料啊,”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地問:“白鴿兒血紋的?”
  伍月笙有趣地挑眉:“你怎麽知道?”
  他得意洋洋:“那當然。人工色素時間長了發青,你看你這顏色發黃啊。不細看以為胎記呢。”
  什麽人會帶個蝙蝠胎記啊?惡魔轉世?

  第九章
  伍月笙過了幾天太平日子,忽然感到哪裏缺了點兒什麽。
  給程元元打電話說:“你還什麽時候來?沒煙抽了。”
  程元元有氣無力的聲音:“自己買吧,以後別指望我。我也不指望你了。你愛咋地咋地吧。”
  聽到這個期待已久的消息,伍月笙好像並沒有想像中那麽高興。
  而電話那邊幾個小姐正豎著耳朵聽,電話一掛立馬問:“怎樣?”
  程元元氣結:“這祖宗讓我給她買煙!”
  A說:“這是引子。”
  程元元挑眉:“有證據嗎?”
  A很得意:“伍月笙那個性子,想讓你去可能直說嗎?”
  程元元猶豫:“我倒覺得她不可能想我去。”
  B突然來了別的思路:“對了,七嫂?聽你說那個叫六零的小孩兒,伍月笙怕他嗎?”
  程元元冷笑:“怕個屁!還有她怕的人?”
  B奇怪:“你不是說他倆幹好幾仗了,伍月笙一點便宜都沒占著嗎?”
  程元元眨眨眼:“可六零也沒占著啊,讓咱那個澆了一腦袋水。”
  B搖頭:“那是有人攔著。你說,要是那男的能娶了她,起碼能治住她吧?起碼幹起來伍月笙不是他對手,說不定幾天就給打老實了。”
  C驚慌地推了她一下:“你活傻啦?讓那祖宗知道你敢出這招,不幹死你的!!”
  B嚇壞了:“唉呀我就隨口胡咧咧,你們可別跟她說啊。”
  程元元頭疼欲裂,伍月笙的那些事跡讓這群娘們兒提她比提公安局的還怵呢。
  A接著貫徹自己的思想:“七嫂~反正你這次繃住了,讓你去也別去。”
  C很同意這招:“對,你別老膩在伍月笙身邊。她自己在外地,一個人住,過一段時間就該空虛了。肯定就找人陪了。”
  B倒覺得不一定行得通:“你拿咱家大學生當你哪,幾天不整憋狼哇的。”
  C扭頭噴她:“操。你行不行啊!我嘮正經的呢。我說找人陪,說是陪睡覺啦?再逼逼給你堵上,看你拿啥掙錢~”
  程元元煩不勝煩:“滾滾滾,沒他媽一會兒就嘮下道了。”
  伍月笙還不知道自己被程元元聯合眾妖精算計上了,日子在不習慣中漸漸又成習慣。但做菜的時候還是控製不住一炒好幾樣,吃不完也想不起來倒掉,過幾天開冰箱,好幾盆綠毛菌。晚上可以趕稿子了,喝很多咖啡也沒人管。就是夜裏睡不著,天亮起不來,經常遲到。吳以添提醒她:人力資源新來的總監,你別讓人家抓典型。伍月笙說有數兒。結果第二天又來晚了,倒是沒人注意她,管考勤的行政正在電視部工區看吳大主編插著腰發飆。
  前兩天出了則新聞,本市兩大地產老總在公開場合因為言語上的糾葛動手打一起去了,頓時成為業界最可口的飯後點心。吳以添腦子一轉,想做期談話節目,找些專家,給他們幾個議題侃侃。再把那二位都請到場,肯定能保證收視率,目的是人工製作一個黃金時間,把到宣傳期的重點項目廣告短片放在這節目前後播出。這選題跟電視部幾個編導一說,大家都覺得挺絕,開了一下午會商量當天節目話題,商量由誰去說服那倆暴碳兒同意出鏡。好容易有點眉目,結果今天一看報紙,某強勢媒體的地產特刊頭條——那倆哥們兒握手言和了。
  吳以添氣得直揪頭發:“什麽人格啊?你說你們倆爺們兒,剛才還恨不得幹死一個,轉身又坐一起說說笑笑的。倒是接著幹啊!這倆傻逼!氣死我了……”笑:“下周咱做什麽啊?”
  編導們也都又氣又笑,各自老實地呆在工位上想選題。吳以添叨著根兒煙,在辦公室裏逛大街,忽爾自己發笑。大家都倍感恐怖,行政也轉回自己工位,沒人敢正眼兒看他。
  伍月笙著魔似地想:李述的形象算是讓這人給毀了!
  心裏有個聲音不讚同:哎?人家瘋人家的,和李述有什麽關係。
  吳以添晃到她座位前,往紙杯裏彈彈煙灰:“昨兒去采老賀怎麽樣?”
  伍月笙說:“那人挺能噴的。”
  吳以添點頭:“嗯。所以我沒去麽,我們倆要到一堆兒就沒你說話的份兒了。”
  伍月笙回憶一下:“他也這麽說的,說你們主編出了名的吳鐵嘴,肉爛嘴不爛。”
  吳以添眯眼笑笑:“怎麽樣,晚上有安排沒有?有人請泡腳,帶你一個。”
  伍月笙不感興趣地垂下睫毛:“不去。編稿子。”
  吳以添給她減壓:“這稿子拿上期項目的隨便攢攢就行。他過陣子就調去華北了,不用費勁給他上人物。這邊可能要來個新領導,想著還得找人盯死……”自言自語夠了,又回到之前話題:“也約了六零,一起去吧。”
  伍月笙說得明白:“我跟他犯葛。”
  吳以添勸降:“那不是誤會嗎?哎?”他把兩隻胳膊都搭在工位隔斷上,倆眼鏡賊光直轉。
  伍月笙防備地看著他,根據這麽久的相處經驗,吳以添一旦出現此種動作和表情,就表示癆病發作了。
  果然一開口就是賊兮兮的聲音:“我說三五,那次你因為啥潑他啊?我問了這麽多遍怎麽就從誰那兒都問不出來呢?你倆不是背著我有啥單線兒聯係吧?”
  伍月笙不愛聽:“你留點口德行不行?”
  他嗬嗬笑:“沒有啊?但我記得人六零沒得罪過你啊。那嘎斯罐讓你當眾潑那麽一身,也沒發飆,你不知道,這是極罕見的事兒。”
  “那是沒好意思打女的。你沒聽他說我欠揍啊?”
  吳以添大笑:“還挺記仇這丫頭。”
  伍月笙正要點煙,聽見這句話一愣,鬆了打火機彈簧抬頭看他。
  吳以添笑意未歇,硬給盯僵了,納悶地問:“怎麽了?”
  伍月笙皺眉:“對女同事不要使用這種侮辱性的稱呼。”
  吳以添很冤枉:“這怎麽是侮辱性?這是昵稱。‘丫頭’是什麽意思?小女孩兒,知道吧?比女孩兒還小,誇你年輕呢?”
  伍月笙噴著煙霧:“誇不誇我也比你年輕。”
  這女人怎麽這麽難討好呢?吳以添涼涼地耷拉著眉毛,黯然離去:“是啊,我老了。時間過得太快了。歲月也不留情了。一晃再過個六十多年我就活一世紀了……”
  伍月笙輕輕咳嗽輕輕笑。話癆鬼。
  好在家裏沒鬼。
  強烈的反差讓伍月笙坐立不安。打了一會兒電腦遊戲,做了個麵膜,塗了個指甲,又把明天要穿的衣服選出來。還不到十點,電視劇仍是那幾句單調的對白,隻不過換了人來說。掀了窗簾望出去,樓下酒吧霓虹閃爍,閑男浪女出來進去,很是熱鬧,卻沒有聲音,像一幅畫。
  伍月笙本來以為自己很願意單獨待著,聽聽歌看看書寫點東西想些事情。因為一直以來她沒什麽機會一個人,在立北有程元元,有帝豪那一群不管真假永遠笑著迎人的妖精,還有李述;上了大學,寢室裏一群死丫頭片子成天嘰嘰喳喳也讓人不安生。現在終於能夠如願。可是原來,單獨的概念有兩種,主動尋求安靜,和被迫一個人,不是一回事。
  她讀大學這四年跟程元元在一起時間不算太多,前些陣子卻是每天睜眼閉眼都能見著,還常常一個電話把她叫去公司共進午餐。那時候帶稿子回家寫是想都不想的事兒,程元元的肚子裏不知道裝了多少話,從來沒有說完的時候,嘴不停閑得讓她聽得上不來氣兒。現在屋子裏的空氣都歸她一人了,突然感到呼吸過度。
  這時候腦中躥出一個詞:想家。
  什麽叫想家?全家隻有程元元和她兩個人,而程元元在這兒的時候她成天盼著她走。
  那是……想立北縣?
  更可笑。
  那兒已經沒有李述了。四年前就沒有了。隻留了一隻蝙蝠。
  她走到哪,它跟到哪。
  推開樓下那家酒吧大門的時候,伍月笙忽然想起一件事兒,剛才她好像說出入這兒的是閑男浪女……靠!罵著自己了。
  服務生遞來酒牌。
  她看一眼:“……”
  怎麽跟帝豪的酒價一樣黑?點了一罐喜力。服務生退去下單。她手插著兜靠向椅背,眯起眼打量視線範圍內的客人。或吵吵鬧鬧、或竊竊私語,或抱在一起猛啃。
  酒被送上來,倒進杯子裏慢慢喝,啤酒花在口腔裏翻騰、爆破、又歸於平靜。喝啤酒很有意思,味道苦苦的,咽下去後的呼吸中有些麥香。像很多事情一樣。當時感覺一般,甚至有點不喜歡的,但回憶起來又很獨特,談不上懷念,隻是有時候會想,能再來一次多好。
  對於“以前的事”,有人叫它“過去”,有人則稱之為“經曆”。
  伍月笙想:後者一定有著很不錯的回憶。
  她和李述不算是過去,應該還在經曆吧。上次通電話,是李述生日。
  再過半個多小時,就整一年了。
  啤酒一小口,又小一口地喝下去。
  少有人是這樣的喝法,李述就說過,這丫頭喝啤酒好像喝咖啡。她不怎麽喝啤酒,卻因為這句話迷上喝咖啡。而且是不加糖不加奶精,特別澀,沒法大口喝下去的那種。
  袖子裏的紋身又開始發癢。
  伍月笙從前不喜歡酒味,有時候李述喝的時候她跟著蹭一兩口。直到上了大學,偶爾跟寢室的同學出去瘋,發現隻要一喝多酒,紋身就會起反應。不過這跟什麽神奇的紅睛白羽鴿子血沒關係。
  白天那男孩是假裝資深,伍月笙懶得戳破他罷了。聽李述講,用鴿血上色純屬噱頭,完全沒什麽特殊效果,而且很不仁道。據說鴿子血極易凝固,如果用它的血來紋身,必須要當場割開它喉嚨,以針頭取鮮血點進皮膚。伍月笙的紋身用的隻是普通紅色顏料。至於為什麽會喝酒變紅……伍月笙猜測自己可能有點酒精過敏,紋身破壞了皮膚組織,相對免疫性能較低,便作為病理產生出發癢發紅的反應。你試試,隨便哪塊皮膚撓一會兒都會發紅的。
  何況那隻小蝙蝠並沒完全褪色,經過乙醇和指甲的內外夾攻,便仿佛吸足了血液一般鮮豔,妖異非常。
  手機在口袋裏振動了一下,電力不足報警。倒像是鼓勵她打電話一樣。
  伍月笙的電話簿裏人名少得可憐。L開頭的很快就翻到了。電話撥通,沒貼到耳邊,已聽到嘟——嘟——脈衝的聲音。現在連座機都用彩鈴等待了,看來離開前衛設計行業,李述連時髦都趕不上了……
  “您好?”
  應該不是被吵醒的問候語。伍月笙笑笑:“還沒睡呐?”
  電話那邊靜了一下:“五月嗎?”
  姑且把這算做是驚喜吧,伍月笙放棄追究他不確定她聲音的錯誤。
  “喂?怎麽不說話?你什麽時候換了號碼?怎麽不告訴我?畢業了沒有啊?”
  伍月笙失笑:“李述你是藍貓淘氣三千問啊?”
  李述也跟著笑開:“你這丫頭。”聲音放鬆恢複成伍月笙熟悉的平穩、寵溺。
  酒吧女歌手彈著電子琴,嗓音沙啞,唱的是冰凍的時分已過零時的夜晚,往事就像流星刹那滑過心房。灰暗的深夜,是寂寞的世界,感覺一點點蘇醒一點點撒野。
  有一點點感覺在蘇醒,一點點撒野,伍月笙撥弄著手機的陶質小掛件,用自己都聽不到的音量問:“你在哪裏?”不等回答,她又低低笑起來:“別說。李述。別告訴我。”
  李述說:“好。”然後問:“你喝酒了是嗎?五月。”
  “喝了一點兒。我沒帶那麽多錢,這兒酒水跟有小姐陪的一個價兒,真不公平……”
  “一個人的話別玩兒太晚。”
  “有數兒。掛了吧。對,認識一男的長得好像你,給他打電話撩扯撩扯。”

  第十章
  此時,長得好像李述的吳以添,正和陸領還有另外一個哥們兒在貴賓房裏,泡著腳,吃著新鮮水果,極度腐敗地欣賞一場重播的足球賽。正是足球這個神聖的玩意兒讓吳以添與六零結下一段孽緣。
  幾個月前的歐洲杯決賽,兩人同在一個足球酒吧看球。相信所有球迷朋友們都不會忘記那次盛宴,利物浦VS AC,開場僅五十二秒,馬爾蒂尼刷新歐冠決賽史進球最快記錄。酒吧開始騷動,卻隻有倆人拍著巴掌喊“漂……亮”。
  一個是吳以添,一個坐在吧台上的陸領——伢鎖也跟他來了,但伢鎖沒出聲。
  音兒一落,他們倆四處看看,感到費解,這群人巴巴兒地圍著大屏幕,怎麽進球了沒人給彩兒呢?終於在幽暗的燈光中捕捉到對方的視線,他鄉遇故知般喜悅,不約而同舉起手中酒瓶遙遙相敬。
  如果說之前那一聲歡呼還可以理解為一個泛球迷情不自禁的舉動,那隨之而來在眾人憤怒的目光下這二位做出的慶祝行為,實在就隻能說是挑釁了。
  酒吧裏頓時隻剩下大號音箱裏解說員的聲音。
  陸領再遲鈍,吳以添再近視,單憑生物的原始警覺性,也捕捉到了周遭熾熱的火星。伢鎖也很不安,推推陸領,讓他離開不該坐人的位置。吳以添肝兒顫地看到陸領手邊一隻碩大的利物鳥牌,牌子上有一行字,不用看也知道那是:YOU'LL NEVER WALK ALONE……
  吳以添想:要他媽壞菜啊。
  果然如此。該酒吧的老板,自稱是一個純粹的KOP,為了這場決賽,在網站上廣發帖子號召利物浦球迷來此線下聚會,凡到場者每人送啤酒一瓶,利物浦要是捧杯則全場免單。本著天下誌同者是一家的原則,酒吧門口隻立了個“今夜屬於紅軍,非戰友請止步”的水牌,算是自己給自己包場。誰成想遇上吳以添和陸領這倆人,一個眼神兒不好的沒看見;一個直接把它當成酒吧廣告牌兒,采取了透明處理。伢鎖倒是看見了,但他本來對足球的認識就停留在“二十二人比賽倆球門分上下半場的運動”這樣一個程度,瞅一眼那牌子,還以為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什麽紀念日。
  其實隻要陸領他們倆再多待一會兒,室內燈光再暗,也能發現全部客人都穿著利物浦的傳統紅色球服,連服務生都紮著隊旗做圍巾或頭巾。
  可是小馬哥這一球進得實在太快了。
  吳以添隻來得及思索:我是直接跑、直接跑,還是直接跑呢?
  選擇中,他看到一個滿臉胡子的胖男人走到陸領麵前。瞧那個形象也知道不是能好話好說的人。吳以添向來自認是壞話也能好好說的,起碼應該比吧台上那個對未知危險尚未重視起來的學生哥懂得認錯的藝術。
  吳以添口歎氣,你說人一輩子能當幾回英雄啊,手一撐站了起來。鄰桌伸手一檔,他立馬又坐了回去。
  吧台上,陸領磕打著鞋幫,欠揍地問:“咋了?”
  這句話同聲傳譯到連毛胖子耳中為:“操!老子就是反利物浦,不服啊?”加上陸領那麽個天真到侮辱人的表情……連毛胖子氣得胡子眉毛亂翹,大吼一聲:“不服!”
  比賽還會有重播,遭遇戰可是誰趕上了算誰的,再說這種敵寡我眾十分明顯的形勢。全酒吧的人各自就近以陸領和吳以添為中心,形成了不太明顯的兩個戰圈。
  陸領機敏地跳到吧台裏邊:“你不服有用嗎?利物浦們都以為馬爾蒂尼隻會頭球!皮爾洛就給是低平球。”他總結:“這叫打埋伏。絕逼好球~”沒人規定開場一分鍾以內進球無效。
  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輕笑。這笑聲像骨牌一樣傳遞開來。大家重複“埋伏”這個詞兒,紛紛看向連毛胖子。連毛胖子莫名其妙地得意起來,伸出姆指比比自己搖晃的大頭:“老、老子就叫‘埋伏’!誰敢打我!”
  他咧著嘴,牙床裏缺了一顆犬齒。
  吳以添身邊一哥們兒用拳頭敲敲他肩膀:“哥兒幾個也別白蹭席啊。”意思你看看場合,別人家辦喪事你進來就說大哥恭喜。
  吳以添推推眼鏡,兩個小豆眼滴溜溜亂轉:“得罪了啊。沒注意這兒KOP專場。”
  很明顯這個稱呼取悅了在場每一位,人們開始發表看法以期不辱這個神聖的稱呼。
  “特勞雷也太他媽生猛了,上來就這麽幹,老梅不吹他才怪。”
  “杜德克確實疏忽了。”
  “怪不著杜德克,他沒視角。AC那傻大個子擋著他了。”
  “我靠!!!這JB球進的,太他媽憋屈了。”
  陸領盯著吧台邊的小屏幕:“巴羅什!”
  這一嗓子成功轉移評論員們的注意力。
  利物浦的前鋒漂亮地帶球連過兩人。連毛胖子激動地攥緊兩隻E罩杯的拳頭低吼:“好球巴羅什!”眼看突入AC米蘭禁區,被防守隊員把球捅出去了,氣得他一拳砸向手邊吧台。
  要是他一人行為就罷了,陸領也很氣憤,偏巧兩人拳頭落點距離不到兩公分。台麵上杯子碟子們原地跳起又落下,鋼化玻璃台麵慘叫一聲,骨折了。
  至今想起那張吧台,埋伏還心疼不已。他以前砸過多少次了,從來就沒碎。吳以添替陸領說話:那是它已經承受到極限了,吹彈即破。
  埋伏聽了這個詞兒,眼睛盯住正在為自己做按摩的著女技師,很淫穢地笑了起來。
  本章初提到的“另外一個哥們兒”,正是與吳以添同年同月同日認識陸領的埋伏,那個足球酒吧的老板。
  女技師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客人意淫的對象,敬業地問道:“力度可以嗎?”
  埋伏很享受:“可以,可以。哎?你這技術我也、學過兩天,要不我給你按吧。”
  吳以添連著讓人降了三次力度,還是覺得無法忍受,直接揮手給攆走了,抽著煙看埋伏耍流氓。奉勸他:“快省省吧,你那胳膊都快趕上人姑娘腰粗了,再鬧出人命來,我和六零還不得跟著沾包。”
  而為陸領服務的那位就倒了大黴了,無論使多大勁兒,這位客人都沒什麽反應。她們培訓的時候說了,不讓客人皺個一次兩次眉就算服務失敗,她暗暗加勁,直加得精疲力竭,渾身冒汗。陸領終於皺眉了:“你手心怎麽滑嘰溜的!”
  埋伏口齒不利索還滿哪接茬兒:“見——見……”
  那女的急了:“你罵誰!”
  埋伏一慌,麻溜把話說完:“見你太受力使勁兒累的唄。”
  那女的臉紅了,其它人都忍俊不禁。
  吳以添問:“老埋,你那顆牙是不是就這麽讓人幹掉的?”
  埋伏很受侮辱彎腰扳大木盆:“讓、讓你嚐嚐爺爺洗腳水多、多鹹!”
  吳以添哈哈大笑:“那你等會兒。妹兒,去給哥拿個吸管。”
  埋伏跟他玩不起惡心,幹嘔了一聲,躺回椅子上,發現陸領正拿著遙控器頻頻換節目,不滿地要求:“換回去。”
  陸領不理:“反正你們倆逼逼叨叨的也不正經看。”
  吳以添翻個身:“六零你這陣兒是不是有點啥事兒啊?瞅著不太對勁呢?”一說玩數他張羅的歡,現在找到他頭上了都不積極。最近也不張羅找伢鎖玩,能是真因為幫他打那一架後悔了?
  埋伏說:“女人。”
  吳以添笑:“他哪來的女人?”
  埋伏很堅持:“所所以才不對勁。”
  吳以添以拳敲掌:“想起來了。畫兒。”
  陸領沒什麽表情:“你跟事兒逼似的。”
  埋伏聽不懂:“什麽畫兒?”
  吳以添清嗓子,正色道:“話說六零同學的高中時代……”
  埋伏急急地加塞:“跳!跳!”
  不高興被人打斷講演的吳大主編眉一緊:“跳不過去,就是高中時候的事。”
  “挑幹的。”
  “一個女孩名叫畫畫,與六零曾經共譜過一段英雄美女的戀曲。”細節他還真編不出來,問伢鎖也沒得到詳細描述,他自己又想像不出什麽樣的女孩能跟六零談變愛。
  “啊?沒、沒見過呢……”
  “曲終人散了唄。”
  埋伏倍覺掃興:“那說說說她幹屁。”
  “後來——”吳以添拖個長腔,“據不完全記錄應該是在公元……”
  “哥,咱好好地。”埋伏聽慣了現場解說,對這種紀實文學報道腔很是不能接受。
  吳以添輕笑,悄聲悄語道:“前兩天來電話了……”是時他就在旁邊,接完電話後陸領主動交待:以前女朋友。把吳以添刺激夠嗆。
  自然埋伏也驚訝得露出了不輕易示人的那顆豁牙:“啊!”
  “說是要回來……”因為他聽見六零問:回來回來跟我說幹什麽!
  “啊?”
  “極有可能再續前緣。”這就是吳主編自己的創意了。
  “啊?”
  “不過這傻小子對人沒好腔。”不耐不煩地說“沒事掛了吧”彎腰接著打台球。
  “啊?啥?”
  吳以添搖頭:“我也覺得他傻。你要知道,現在女人都不缺心眼兒了,敢跟他的不多……”
  陸領對這番八卦不怒反笑,他笑得超級恐怖,吳以添沒敢再說下去。
  埋伏也有點怯,急著辯解:“我我我可沒說你傻……”最終強大的好奇心使他戰勝了懦弱:“美嗎?”
  吳以添想了想,答道:“雖然沒見過,但我們有理由相信。比方說你從認識六零再沒聽他說過別的女人美吧?比方說他對別的女人從來不正眼看吧?比方說他連個正經女性朋友都沒有吧?當然不正經的也沒有……”
  埋伏對吳以添的理由從來不聽,吳以添甚至可以列出一堆理由證明他埋伏也很美。但他對六零交過女朋友這種事表示驚訝:“還還以為你和伢鎖子……嘿,嘿嘿,隻是說說。”
  陸領瞥了憨笑的埋伏一眼,警告道:“保護好你僅剩的那顆虎牙傑拉埋同誌。”
  吳以添佩服地望著陸領:“又改傑拉埋了。”六零一天想起啥就管埋伏叫啥,什麽貝克漢埋,舍甫勤埋,前兩天還埋大牙維奇呢,今天又換回利物浦內部了。陷入埋伏擴展名的盤點中,手機一響也沒看是誰就接起來,直接問:“啥事兒?”
  伍月笙那邊被一罐喜力雀躍了神經,調戲地說:“給領導跪安……”
  吳以添被這半生不熟的聲音鬧愣了,看來電,奇怪地“咦”一聲。
  埋伏三八兮兮地傾過來肥重的身體,喉音:“誰啊?”
  吳以添做個“三五”的嘴型。聽見那邊問“在哪呢”,納悶地回答:“外邊了。幹什麽,找我有事兒啊?”
  伍月笙嘿嘿笑:“在外邊兒幹嘛呢?”
  聽著不像有正事兒。吳以添也配合地跟她閑扯:“幹一些不利於家庭和諧的事。”
  伍月笙懂了:“嫖娼呐。”
  吳以添冒汗,隻得實話相告:“騙我媳婦兒說加班,哥兒幾個在澡堂子看球呢。”
  伍月笙接著笑:“你過來我陪你看啊。”
  吳以添笑微微地:“行啊。你在哪了?”這丫頭還跟他耍上流氓了。
  “……家樓下酒……喂?好像……電了……”
  吳以添喂喂了兩聲,確定對方已經掛了電話。
  陸領問:“誰啊?”
  吳以添把電話撥回去,係統報告說對方已關機。他想著剛才短短幾十秒鍾的通話內容:“三五怎麽有點兒不對勁呢。”
  陸領哼一聲:“你今兒看誰都不對勁是吧?”
  吳以添搖搖頭:“好像喝了。”
  陸領別過頭:“切,管她那麽多。”坐起來讓按摩師幫他揉肩膀。
  吳以添搓著下巴沉思:“別這回頭出事兒了,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我的,我這不平白惹是非嗎?”
  埋伏豎起姆指:“太、太有才了!”連泡妞都能想出這麽嚴肅的借口。
  吳以添謙虛道:“太太一般,我比較有才。”站起來伸個懶腰,“走吧,咱也差不多了,反正回去路過她家那片兒,順便去看看。”
  陸領擰起眉毛:“她讓你上她家去?”
  “沒有。說是樓下。可能在家附近。”
  埋伏很色情地問:“你咋、知道她家?哎哎?她知道你……結婚了嗎?”
  “她連我閨女都見過。你們可別瞎想,這姑娘行為是有點異與常人,不過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吳以添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了:“再說我也不是那樣人啊?”
  最後這句話得到四隻鼻孔齊齊噴氣。陸領活動活動關節:“你就扯犢子吧。別怪我沒警告你,她那個媽可不是一般人,你惹她姑娘加點小心。”
  吳以添嘻笑:“姑娘我也惹不起啊。那是跟你陸鋼炮都敢對嗑的人。”
  陸領不跟他廢話:“埋伏順我一道。”
  埋伏跟他家根本不是一個方向,自然問道:“順哪去?”
  陸領隨便一比:“後邊那網吧打會兒遊戲。”
  吳以添脫口罵道:“打個屁遊戲!你這小歲數就老熬夜加小心過兩年腎虧。”
  埋伏拍他的肩膀告訴陸領:“添哥就是血、淋淋的教訓。”
  吳以添撇著嘴訴苦:“我媳婦兒天天給我整這整那的補呢。”
  還真說著了,埋伏好奇地問:“都啥?”
  “金銀銅鐵錫,啥硬吃啥。”
  “那那那那不能重金屬、中毒了啊?”
  陸領打個嗬欠,極度不耐:“嘮完沒?走啊!”
  埋伏對吳以添撇撇嘴,意思是叔叔間的話題小朋友沒興趣。
  吳以添點點頭,不讓陸領去網吧:“你跟我到三五那兒轉一圈。看看她沒啥事兒,我給你送回家去。”

  第十一章
  路上吳以添又打了遍電話,伍月笙的手機一直沒開,估計不是沒信號是真沒電了。很幸運自己有個好記憶力,一下就找到了伍月笙所住的小區。
  陸領不讚同:“送女的回一次家就能記住人家在哪,那不叫好記憶力。那叫沒安好心。”
  吳以添振振有詞:“我真沒安好心還帶著你幹啥?嫌天黑啊?”
  倆人在小區對麵的幾個酒吧裏搜尋一番,找到了端著杯子叨根吸管咕嘟嘟吹啤酒泡的伍月笙。抬頭看他們一眼,沒反應。
  陸領問:“是她嗎?”
  吳以添調侃:“你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沒記住人長啥樣嗎?”
  “放屁。”陸領可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那麽小題大做。
  吳以添過去叫她:“三五?”拿下那杯啤酒沫子放在一邊。“醉了嗎?”看看桌上,就一罐喜力啊。
  伍月笙一抬頭,臉色很怪異:“你怎麽來了?”
  吳以添啼笑皆非:“你不說陪我看球嗎?”
  伍月笙皺皺眉,恍然大悟似地:“主編啊。”
  陸領不該聰明的時候瞎聰明:“好像把你當別人了嗬嗬。”
  吳以添也有這份認識,做個很受傷的表情,對伍月笙說:“別喝了,走,回去吧,明天不上班啦……”手機又響起來,他先坐到旁邊接電話,才聽一句又站起來了:“啊?多少度啊?行行,我馬上回去。”掛了電話,“小憂憂不怎麽發燒了。我媳婦兒抱她去醫院呢。我得趕緊回去。”
  陸領低咒一聲:“她怎麽辦?”
  “她家就在對麵,你給送回去吧。”
  “幾號樓?”
  吳以添傻了。
  陸領眯縫著眼睛:“靠,那他媽讓我往哪送?”
  吳以添讓埋伏傳染了,一著急就結巴:“不管。反反正你給想法送回去。我走了啊。”
  陸領囑咐一句開車慢點,在伍月笙對麵坐下。
  後者姿態嫵媚地靠在沙發裏,正用發梢刷著自己下巴,歪著頭看他。
  這個動作加上神態,如果她是清醒的女人,那麽她在勾引對方。否則就是酒精刺激大腦後智力退化的表現。
  陸領清清嗓子,湊過臉去問:“我送你回家啊?”心想,她認識我是誰不?別一會兒醒了再告我耍流氓。
  服務生過來下單,陸領擺擺手。
  伍月笙的目光轉移到服務生身上,追著他走了好遠。
  陸領叫她好幾聲才喚來注意力:“能找著家不?”
  伍月笙聽完開始沉思,一拍巴掌,指著他:“六零。”
  什麽腦子啊!陸領暗暗叫慘,衝這反應速度也知道自己接了個多燙手的餑餑。吳以添那衰神,就說跟著他沒好事兒,不如剛才去網吧了。陸領眼睛一亮:哎?現在去網吧也行啊。他為什麽要管把人送回家?
  就像在回答他的問題一樣,隔壁桌的男人半抱半拖著一個神智不清的女孩兒離開位置……誰知道那是不是女孩兒,反正瞧架勢過了今晚肯定不是了。
  陸領又坐回來。算了,給七嫂麵子。
  是喝太多了嗎?伍月笙感覺今天手腕特別癢癢,撓一會兒又很疼。
  陸領的視線掃過,隻見她那手腕紅紅一片,以為她神經被麻痹摳出血了而不知疼。拉過來不讓她再撓,拿了一張餐巾紙去擦,借著幽暗的光依稀辯出是個紅顏色的小圖案。指腹搓了兩下沒掉:“紋上去的?”
  伍月笙點頭。
  他不相信地沾了點唾沫再擦。
  伍月笙皺眉毛,抽回手:“惡心。”
  陸領不悅:“這裏麵有溶菌酶。你看你都摳破皮了。”
  伍月笙抬著手腕湊近眼睛細看,起疹子了嗎?火辣辣的,不過沾了他口水之後好像真不太癢了。
  陸領看得心煩:“你能不能別撓了!”
  伍月笙護著噗噗亂跳的心髒:“你嚇死我了……”
  “趕緊說你住哪兒,給你送回去我好回家啊!”
  伍月笙明白這一切是怎麽回事。她剛才給李述打電話了,可是她忘了說生日快樂。今年她的生日,李述也沒來電話。對,她換了手機號沒告訴他,可是他要打聽,怎麽也打聽到的……
  “喂。”陸領看她眯著眼睛半天不出聲,隔著桌子伸手搖她肩膀:“你可別睡著啊。”
  伍月笙抬手製止他說話,表示自己正在想事情不容打擾。
  陸領可沒什麽耐性等她醒酒,喊來服務生:“她結賬沒有?”得到否定回答,認倒黴地掏錢買單。然後不由分說拉著伍月笙起來。今天晚上的風還挺涼快,應該能吹醒她。
  伍月笙在神情恍惚中,沒有反抗地任他拉著出了酒吧。在門口台階上絆了一下,身體微晃,晃動隻裝著啤酒沒有晚飯的空胃,致使她臉色驟變,彎腰到旁邊。
  哇一聲,陸領看著自己的票子變成一股水被吐出來。簡直無話可說,半罐啤酒下肚就會醉的人,他還是今兒才開眼。
  眼眶嘔得發漲,穿腸毒藥也清幹靜了。伍月笙撫著火燒火燎的胃對陸領說:“你走吧,我自己能回去。”
  陸領出題測試:“你家在哪個門?”
  “七號樓六單元101。”
  低頭想一想,陸領說:“我還送你回去吧。”她要是再誤會他有什麽不軌,黑燈瞎火的他也不怕打女人的名聲傳出去。
  令他意外的是,伍月笙什麽也沒說,雙手插在外套兜裏在前邊帶路,腳步稍稍踉蹌。
  陸領慶幸自己跟著來了。在押送她到六單元門前,轉身要走的時候,聽見身後低低地“嗯”了一聲。他有不祥的預感。
  伍月笙在自己身上亂摸一番,放棄了,回頭看他。
  陸領一臉“你是麻煩”的表情:“沒帶鑰匙。”肯定句。
  伍月笙也不用點頭了。
  兩人一起看見了小區外閃閃發光的“賓館”二字。陸領說:“你自己走去吧,我回家了。”
  伍月笙說我沒帶錢。
  這會兒的陸領完全沒脾氣。掏錢。一張,兩張,大票兒都給了她:“想著還我。”
  伍月笙接過來:“嗯。”也沒說謝謝。
  陸領也沒指望,揮手趕人:“去吧。”見她沒動,又說:“早點睡。瞎他媽作~”搓著疲倦的臉走到路邊,這破地方打車都費勁。
  伍月笙問:“你想不想跟我做?”
  陸領身子僵直,額上青筋正一根一根地暴起。
  伍月笙挨到他身邊與他肩並肩,頭平行移過去,貼近他耳朵:“做愛。”
  陸領一把拎住她衣領:“你是不是找抽!”
  伍月笙說:“我想。”感到臉有點熱了,她並沒有喝醉,清楚自己的行為。“陪陪我吧。”
  陸領說:“行。”
  陸領可不管她是不是酒後亂性,反正剛才她衝他耳朵說的那倆字兒點著了他的火。他賭氣地想:現在倆人都在這間雙人房裏,誰也跑不掉。
  他對自己的想法感到費解,之前覺得伍月笙處處防著他很無聊,現在深更半夜,她毫無芥蒂同他共處一室,他還是來氣。
  伍月笙簡單地衝了個澡,出來後就坐在敞開的窗前抽煙。
  陸領煩燥地抓抓比平頭略長一些的短發:“做不做了?”
  伍月笙指間那根“555”燒了長長一段煙灰,隨著她微微扭頭被震落,飄在浴袍的口袋上。她看著日光燈下陸領清晰明朗的五官:眉毛很濃,雜亂,昭示著主人不算好的脾氣;一雙漂亮眼睛裏火氣衝天,很認真地研究了一下,相信那絕對不是欲火;鼻梁挺直,鼻尖略圓,顯得有些孩子氣;厚嘴唇,唇型好看得像個女孩兒。
  她把煙彈出窗外,關了窗子,朝他走去:“做吧。反正也都睡不著。”
  陸領忍不住別開臉罵了一句。
  伍月笙放在浴袍帶子上的手僵住,跟他討論步驟問題:“你來還是我自己來?”
  陸領本來坐在床上,與她對話生生矮了半截,虛增氣勢地跪起來同她平視。首先看到她頭上那塊擰成螺旋狀的大毛巾,很可笑,以手指彈了一下,他說:“好像一坨屎。”
  伍月笙沒好臉色:“你對屎的態度還真親切。”摘下毛巾散開長發。
  兩張並沒什麽期待的臉一靠近,陸領說:“你先去刷牙。”
  伍月笙不悅:“我刷過了。”
  陸領仍然不滿意:“一嘴煙味兒。”
  伍月笙皺眉,心裏罵他。同樣抽煙的人牛逼哄哄挑什麽毛病啊?因為是自己要求的,她耐著性子建議:“你不好別碰嘴巴。”
  陸領直挺挺對著她,手一張捧住那張娃娃臉,唇壓上去,含糊說道:“不碰嘴的,老子不會。”
  伍月笙半怒,被在他含住了嘴沒法說話,隻在鼻腔裏哼哼兩聲。傾了身子把重心交給他,掌貼上去,輕輕推開距離問:“你是誰老子!”
  陸領笑起來:“你老子。”拉她向後倒去。
  伍月笙趴在他身上,一邊罵一邊狠狠啃咬他的下巴、喉嚨。
  陸領開始還沉著氣,看她把他的上衣胡亂脫去,卷成一團拋在手邊。她的頭發沒擦幹,所觸之處濕濕涼涼。他冷得打擺子,伸手解了她浴袍,裏麵再無一物。貼上那具軟滑噴香的身子,牛仔褲下某個灼熱的器官躍躍欲試。
  “三五。”他喚她,撫著那顆在他胸前磨人的頭臚:“你是處女嗎?”
  她繼續吮吸,雙手扯著他褲子紐扣,隻答道:“反正沒有病。”
  頭皮一痛,她被拉起對視一雙發狠的眸子。
  “咬疼啦?”她不著痕跡垂下眼看,讓她咬過那隻乳頭的確實顏色深了一些。手指歉意地撫上去,即被抱著翻了個身。
  陸領半撐著手肘俯視她。
  這不符合他性格,他見著想吃的東西都是一口咽下去,很少細端詳。他隻是想看看,連自己媽都承認是小怪物的女人,她的瞳孔是什麽形狀。是不有兩個以上靈魂在裏麵,不然怎麽解釋她瘋顛顛的的舉止?
  眼仁好黑……
  伍月笙不躲不避任他看,等他看夠了吻下來的時候,她以手擋住:“我要在上麵。”
  他麵部肌肉扭曲:“你在上麵個屁!”這女的怎麽這麽能折騰?
  “那不做了。”她合起浴袍兩襟。
  陸領冷哼,一邊一隻捏住她手腕固定在頭兩側,半起身騎在她腰間,用兩人接觸的敏感部位直接拒絕她。要是之前她說不,也許就罷了,他又不是畜牲。可他也不是什麽好人。
  伍月笙怪模怪樣地皺著眉,哭笑不得道:“還挺精神!滾下去。”
  “你是不想玩強奸?”他挺了挺腰,飛快按住她弓起要行凶的腿,“你敢廢了我我就把你打死到這床上奸屍。”
  盡管與他見麵的次數一隻手指都數得過來,但伍月笙就是很能分得清陸領的嚇唬和警告有什麽區別。乖乖放下腿,不太服氣地扯出被他夾在手裏的發絲:“你別硬來,我沒做過。照顧一下。”
  “我盡量。照顧不周也別抱怨。”他隻能這麽承諾。“我也第一次。”
  傾身吻住那張發出疑惑聲音的嘴。

  第十二章
  伍月笙訥訥地說:“不像啊。”
  “嗯?”陸領剛要起身取煙,聽見這話身子頓住,低頭看她直勾勾的眼神:“像誰?”腦中有些記憶片段讓他不太痛快。
  “不像第一次。”伍月笙拉高被子擋住春光。
  “嗬嗬。”他越過她把煙和火機拿在手裏,朝她晃一下。她搖頭。他便自顧自點燃一根,把玩打火機,想想她的疑惑,暗暗發笑:“怎麽不像第一次?把你伺候好了?”
  她對這詞兒還是有點發燒的,側過身子不看他。陸領笑得很怪異,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此刻的伍月笙非常女人。這種感覺說起來,尤其是對一個剛跟她經過雲雨的女人來說,可能有點侮辱。不過伍月笙確實就是上了床也一如想像中的強悍。同她做愛更像是做戰。
  若論玩起體力,陸領自認是不遜於一個女人的,卻也沒有在這場仗裏大獲全勝。他有個最難纏的對手,被壓在身下的伍月笙自我主張仍在,完全不懂妥協配合為何物,從始至終胡來一通,最艱難的時刻還咒罵出聲。那種囂張跋扈把陸領原本就不多的君子之忍徹底破壞,一門心思要收拾她,之前關於照顧的允諾被忘得一幹二淨,最終演變成一場橫衝直撞的征服戰。旗鼓相當的兩個人誰也不肯首先認輸,直至最後一絲體力耗盡。
  卻是前所未有的痛快淋漓。
  原來從一開始被在乎的就是戰爭本身,而非輸贏。
  伍月笙果然是個怪物。
  陸領想不通天底下怎麽會有這種自討苦吃的女人?這是她的初夜,她懂得常識,也知道會有什麽樣的阻礙,卻故意激怒對方,使一切都變得更加不順利。有意地加劇疼痛。
  仿佛為了牢固這記憶。
  很多人都認為大腦的存儲量是無限的,它可以盛放很多記憶。然而,為什麽能被長久記住的,都與痛苦有關?有一個最著名的瘋子說:人類所有感情中,痛苦最美,因為它最深刻。
  回想伍月笙的挑戰以及她在床上的瘋狂,陸領的胸口有一點憋悶。他抽著煙,斜視手邊屍體一樣乖巧的伍月笙。她的肩膀上有他捏紅的印記,發絲淩亂地散在枕頭上,左手腕外部,那個形狀模糊的蝙蝠此刻同主人一樣安靜。陸領的手指貼上去,力度讓自己都意外地溫柔。
  伍月笙輕輕顫動了一下。
  陸領問:“去不去洗洗?”她額前的發仍是濕的,也辯不出是沒幹還是又被汗打濕。
  似乎理解了他的友好,伍月笙說:“沒想的那麽疼。”她睜開眼,半轉過身凝視他精壯的胸部,忽然噗哧一聲:“看你脫光之後我真有點兒怵,要不是怕你殺我,根本不想來了。”
  陸領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彎下身把她抱滿懷,想說什麽又覺得矯情,把手臂收了又收,笑聲越來越低,最後化成她的名字。
  她應了一聲,半天沒聽見他再說話。耳邊陌生但溫暖的氣息,混和“555”可靠的味道,伍月笙眯著眼,視線變模糊起來。兩人都靜靜地,他的指無意識地描繪她手骨的形狀,直到彼此的身體變得柔軟不設防。陸領摁滅煙,手縮回來,仍舊擁著她。也不知是誰先睡著。
  燈沒有關。寬闊的大床上,兩個人蜷在一起,占據著不到一半的麵積。
  像是相互取暖的兩隻幼崽。
  程元元打了一夜電話最後打陸領那裏:“那個小吳手機號多少?我打電話問問他伍月笙今兒去沒去上班。昨天一宿沒開機,家裏電話也沒人接,不知道死哪去了。”
  陸領看看身邊,答疑:“她忘帶鑰匙了進不去屋。”
  程元元反應非常快:“你為什麽知道?”
  陸領想說實話又覺得不妥,但他又不會撒謊,嗯了一會兒:“你自己問她吧。”電話塞給伍月笙,起身去洗漱。
  伍月笙全身不舒服,化成一肚子起床氣:“幹什麽?”
  程元元描著眉毛,想法很單純:“你們幾個這是在哪玩了一宿啊,這個點兒了還不起來上班去?”
  伍月笙心想沒有幾個啊,就她和六零倆人啊。也沒注意到她媽為什麽會打六零的手機,一聽到“上班”二字,騰地坐起來:“幾點了?!”
  程元元說:“快11點了啊。你怎麽鑰匙還能忘帶呢……”雜七雜八訓了一通。
  伍月笙想反正也是遲到了,不如一會兒打個電話請假算了,反正她今天也不想去上班。索性又躺了回去。
  陸領光著膀子找了半天,才看見T恤在伍月笙枕頭底下壓著,走過去輕扯,伍月笙震得頭疼,遂斥道:“幹什麽!”
  “我衣服。”陸領一把推開她,撈出衣服大力抖著褶子。
  程元元聽著電話那邊不算小聲的對白,唇描了一半停下來,想起幾個妖精的那番話,她問:“我兒你沒犯什麽錯吧?”
  “怎麽了?”伍月笙想了想:“我也是第一次跟人上床,怎麽知道犯了什麽錯。”她腰有點酸,兩腿之間不太舒服
  母親手裏的口紅生生折斷。
  程元元握著電話,心想,歲數是小了點兒,還在上學……“六零你畢業了吧?”
  陸領納悶地回答:“考研沒考上。怎麽了?”
  程元元哦一聲,再陷入考慮中。
  陸領也長腦子了,知道昨天給人女兒睡了肯定不能拉倒,果然第二天早早就讓當媽的給逮現形了。“七嫂,我跟三五我們倆……”
  程元元打斷他:“我知道我知道。肯定是伍月笙不對,你是男人六零,你別跟她一樣的啊。”
  陸領啼笑皆非:“我怎麽跟她一樣的?”
  程元元猛然明白過來這次是女兒把便宜給別人占了。可光聽看陸領的語氣,也搞不懂這孩子什麽想法,她想起曾經對他說過的話,連忙說:“六零你放心,七嫂是急著把她打發出門,不過我沒打算賴上你。再說就算你願意娶,那個貨還不一定肯嫁。我找你就是問問你怎麽回事兒……”
  陸領暴走:“我才不娶!”結束通話。
  心裏甭提有多鬱悶。他是愛玩,但不玩女人,昨天雖然是伍月笙挑的頭兒,勾引也好,畢竟是個清白身子……什麽叫貨啊?兩人發生關係了,他又不是混蛋,自然打算做點什麽的。可是伍月笙那個樣,程七元那個樣……陸領一路罵,噙著頭憋了滿肚子邪火。快到家時,迎麵撞上一個人。
  伢鎖被這節火車頭撞得,連退了兩步才站穩,道了歉一看,正是他要找的人。“你去哪了?打你手機怎麽不接?”
  陸領心情不爽,看人沒好眼色兒:“幹什麽?”還以為是程元元追著打來了,看也沒看直接就給掛了。
  伢鎖對他這副跟誰都有仇的模樣早見怪不怪,道明來意:“佟畫在學校等你呢。”
  陸領嘟囔:“跟我說幹什麽?”腳一抬走人,又倒回來:“她在哪個學校等我?”
  伢鎖也一反常態沒什麽耐心的樣子:“當然是咱們學校了。”
  陸領一臉莫明其妙:“我都不上學了她上那兒等我幹什麽?”
  伢鎖更奇怪了:“我還想問你呢,你沒告訴她你畢業了嗎?”
  陸領咬牙:“我操,這他媽還用告訴啊!”
  伢鎖心想全人類都知道你要考研,又有幾個能猜著你在考試前犯事被取消考試資格的?“她之前不是給你打過電話說要來嗎?”
  陸領頭暈腦漲地回想:“她是說過……她也沒說啥時候來啊。”
  伢鎖心想佟畫啊佟畫,你想製造點兒驚喜也挑挑人行不行。六零這號副兒的……也沒空跟他掰扯太多,推他轉身:“反正你趕緊去看看吧。現在她說你是故意躲她,一人兒在研究生宿舍樓下哭呢。”
  陸領一想起佟畫的眼淚汗都下來了,罵罵咧咧跟著伢鎖往回走。
  陸媽媽一早陪著老太太去參加親戚婚禮,剛開車回來,打輪往地庫轉,趕上陸領一陣風似的衝出來,差點沒發生家庭慘案。
  陸老太太把拐棍伸出來,照著孫子屁股使勁兒抽下去。
  陸領跳著躲開,指責他媽:“這車讓你開的!”
  陸媽媽在家待業多年,可不像老公大學校長那麽文化人,聽了兒子的混帳話立即狠狠還口:“我怎麽沒壓死你個小免崽子!”
  伢鎖乖乖地打招呼,得到陸老太太沒牙的笑容對待。問道:“六零你一宿沒回來,這又要上哪去啊?”
  陸領撓撓後腦勺:“去我爸那兒。”
  陸媽媽低罵:“沒正溜兒。”
  伢鎖說:“阿姨,下午係裏有個老教授演講,我找六零去聽聽。”
  有了正當理由,兩人得以迅速離開。陸媽媽叮囑兒子:“你大哥來電話問了你考研的事兒,想著給他打回去。”
  陸領應下,上了公交車上欽佩地對伢鎖說:“你小子可以啊,撒起謊來臉不紅不白的。”
  伢鎖冷哼:“下午本來就是有演講。我要去聽,你自己跟佟畫好好嘮吧。”
  陸領頓時充滿危機感:“你不在誰給我翻譯她說那些話?”意思就是自己和佟畫無法溝通。
  “那我不管。”伢鎖上下瞄瞄他,“六零你小心點兒,我瞅著她不準備那麽容易放過你。”
  陸領一驚,隨後半點玩笑意味沒有地說:“她敢跟我嚎我就揍她!”
  結果伢鎖下午的聽講也取消了。

  第十三章
  陸領上高中的時候更是不懂壓製火氣。上學遲到是因為在公交車上打架;課堂隻聽暴吼一聲,回過頭陸領已經抄著椅子從課桌上跳下來了,前桌同學捂著肩膀趴在地上直哼哼;中午跟人在食堂打贏了架,飯都忘了吃……完全是一隻未經馴化的凶猛獸類,全學校都怕了那種動不動就發飆的臭脾氣。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人願意同他做朋友,因為總體說來,隻要不在氣頭上同他硬碰,這個率性的家夥其實是個很不錯的哥們兒,沒說道,講義氣,喜歡往自己身上攬事兒。但是女同學對他則是怕多過愛,她們也都覺得陸領很性格,卻鮮少有膽量敢惦記。偶爾有幾個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博取愛情的勇敢女士,均是被陸領不加任何掩飾地給轟走。
  佟畫是後來插班到市高中的,那時候她高二,陸領準備高考了,還是經常在二樓教導處麵壁。佟畫對惹事生非的男孩子免疫。她來自一個風氣不太好的城市,在她們那裏,小學四年級的男孩子,因為跟人搶女朋友,打起架來沒用刀,被笑話得在學校混不下去轉學了。所以佟畫一點也不懼怕陸領,反而很著迷於這種程度的武力。
  這就是為什麽佟畫能在眾多女同學崇拜的目光中成為陸領初戀的原因。
  陸領沒想過早交女朋友,身邊有一個女的跟著他總覺得幹什麽都不方便。但佟畫不像別的女生那樣對男朋友指手劃腳管東管西,不嫌他粗魯,也不怕暴力。他心情好的時候她就跟他撒嬌,他耐心一用光,她馬上小綿羊似的。這種相處陸領很滿意,可是佟畫畢竟是個女生,開始是新鮮,後來就受不了他的不上心。尤其是陸領上了大學之後,兩人見麵時間少了,可約會還是要排在他沒事的時候。那種無所謂的態度,使佟畫這個對愛情有憧憬的女孩傷透了心。漸漸的有了爭吵,佟畫威脅說分手,陸領說隨便。佟畫就哭。陸領直急眼,又不能一拳悶死,隻要佟畫不哭,他怎麽著都行。眼淚便成了佟畫的殺手鐧,說穿了,陸領對女人沒轍。佟畫覺得他很可愛。
  但她也知道,陸領不懂什麽是談戀愛,隻是一開始不在乎多自己這樣一個女朋友在身邊,到後來又甩不開。所以一上大學,有別的男孩子追她之後,她便客氣地對陸領說了分手,原因是“你從來都沒為我打過架”。陸領有點不痛快,心想這群人都知道你是我女朋友誰敢惹你,我又不能揪著人家說,喂,你們咋都不正眼兒看畫畫,咱倆幹一仗吧。
  轉一想他也早就受夠了這種又會哭又會笑的動物,黃了更好,頂多是跟人踢球的時候沒人給他看包了。讓他沒想到的是,佟畫哭著還打電話給伢鎖說:我跟六零分手了,他可能會心情不太好,你要多陪著點兒他。伢鎖又叮囑身邊朋友別再提畫畫這人兒。一時間陸領的人生裏充斥著“天涯何處無芳草”、“女人算什麽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類字眼。有好一陣兒誰提佟畫他就揍誰,覺得人家是擠兌他。
  再說佟畫這邊,的確是享受到了男朋友圍著自己打轉的虛榮。可她漸漸發現,男人能圍著她打轉,也能圍著別的女人打轉。於是她又想起陸領。起碼陸領專一,連她這麽一個都應付不過來的男人不可能左擁右抱。而且陸領也不騙她,答應的事兒都會做。陸領總是有求必應的。陸領就是有點冷淡,佟畫打了幾次電話說想他,他都沒什麽回應。不過她聽伢鎖說了,陸領這四年身邊也沒女人。
  佟畫太了解陸領了,他的生活永遠安排得滿滿,隻有你找他,他不會無聊到想起你。所以佟畫回來了。
  但她想不到陸領連沒讀研這種事也不告訴她,害她撲了個空,又莫不開給陸領打電話。伢鎖哄著她說陸領肯定是忘了。她眼睛轉了兩轉,圓滾滾的淚珠當著伢鎖的麵兒就下來了。
  果然伢鎖一個電話沒打通,親自去把人逮來了。
  陸領來的時候,佟畫正笑吟吟地捧著一杯冰淇淋吃。一見陸領又哭了,撲上去抱住他:“六零我好想你。”
  伢鎖別開臉輕咳。
  佟畫以眼神支他閃人。
  伢鎖沒動。心想我要走了,你待會兒把他惹毛,誰當滅火器?
  佟畫正想急,聽見陸領吃痛地低呼一聲,連忙緊張地問:“你怎麽啦六零?”
  陸領不能告訴她是昨天讓伍月笙咬的,還沒消腫。揉著肩膀心有戚戚焉,簡直像跟一頭母獸上床……
  佟畫眼淚珠更大了:“怎麽了啊六零?你倒是說話啊。”
  陸領推開她的手:“賴嘰個屁。你不是找我麽,我不在你還跟人這兒不走幹嘛?”
  佟畫很委屈:“那我不是找不著你麽?給你打電話你又說不到幾句就掛了。你是不是還生我氣?”
  陸領看著人來人往:“走走走甭跟這兒說。伢鎖你沒吃飯吧?我餓死了。哪個食堂這點兒還有飯?”
  佟畫抗議:“人家剛回來你就請吃食堂!”
  陸領白她:“伢鎖請。我沒錢。”都付昨天的房費了,剩點兒不多,早上雇個開鎖的給伍月笙房門撬開。進了屋那女的倒頭就睡,也沒提還他錢的事。
  佟畫拍拍小拎包,甜甜笑著:“我有。咱們出去吃。伢鎖哥你出去吃來得及趕回上課吧?”
  陸領扯上伢鎖就走:“他下午沒課。”
  佟畫噘著嘴滿失望地跟在後麵:“六零還是這麽愛熱鬧,什麽都要人越多越好……”
  佟畫讀的是大專,三年一結束,帶著檔案回了老家,沒去學校推薦的任何接收單位。咬著筷子對陸領話裏有話地說:“我哪也不去。就在這兒待著。”
  陸領狼吞虎咽扒著飯,他剛才是沒顧過來餓,這會兒一沾油煙才發現飯親。合著跟女人廝混比包宿打遊戲累多了。又想起了伍月笙的瘋狂,更加卯勁往嘴裏塞東西,不讓細胞有功夫琢磨事兒。
  佟畫看他的吃相都害怕,倒了杯茶水給他,數落道:“唉呀你就知道吃吃吃,我說話你聽見沒啊?”
  陸領喝口茶:“嗯,那你吃完飯趕緊回家待著。市裏這兩年亂,拍花兒的可多了,再給你抓去賣農村去。”
  佟畫大笑,捶他:“討厭。”
  陸領警告:“你別跟我動手動腳的。”
  在伢鎖麵前,佟畫覺得沒麵子,也沒摸準陸領心情狀況,隻好半嗔半怒地拉下俏生生的小臉:“幹嘛呀,六零。要不要那麽記仇?”
  陸領一抹嘴:“我沒事兒記那個呢!我這是腦袋也不是垃圾筒。”
  佟畫扁了嘴:“伢鎖哥……”
  伢鎖咳一聲,壯著膽子說陸領:“說什麽呢那麽難聽!”
  實話實說不行嗎?陸領看看他倆,酒足飯飽了,起身說:“你們吃吧,我回家了。”一出門發現佟畫跟了出來,不太高興地問:“你結帳了嗎?”
  佟畫挽著他:“伢鎖哥說他請客。”
  “人家憑什麽請你?”陸領不想讓伢鎖花錢,推她回去,“趕緊進去把錢給了!”
  佟畫說:“那你在這兒等我不許走。”
  陸領想再跟她磨嘰一會兒伢鎖都結完了,匆匆應了她。
  佟畫這才放心地轉身進去結賬,陸領不慌不忙攔個出租車鑽進去走了。他以前被佟畫纏著無所謂,現在他覺得煩。再說了,要是叫三五看見怎麽辦?這個念頭冒出來,他愣了愣,跟著自己靠自己一句:她看見了能怎麽著啊?覺得沒底氣,照座墊捶了一拳,陰森森說:“看見了能怎麽地啊!”
  司機嚇了一跳:“哥們兒,哪去啊?”
  陸領說了地點,快到的時候打電話:“埋伏,我在你們酒吧門口呢,出來給車錢……”
  埋伏剛開門做生意,遇上個打劫的,哭笑不得地替陸領付了出租車費。跟著他往店裏轉,聽他抱怨:“怎麽連服務生都沒來啊?不想幹啦?來瓶水。”埋伏心想這也不誰的買賣,進吧台拿了瓶礦泉水給他。
  陸領一仰脖,咕咚咚都灌肚裏去了。
  埋伏看得心疼:“哥們兒,你這哪兒、哪兒混去了,打車錢沒有,買水也沒、錢。”
  陸領把玩著空瓶子,嗬嗬直樂:“都他媽怨老吳。”
  吳以添很是不滿:“怨得著我嗎?”
  業務頂撞道:“那我部門協作單給您了啊。可人家項目接待媒體的說咱們沒人去啊,紅包還在他手掐著呢。”
  吳以添煩燥地嘟囔:“一個破簽約儀式還挺當回事兒!”還是承認責任是出在自己這邊,他在醫院看了一宿孩子,精神頭兒有點不夠用,也不確定是不是忘安排了。扭頭看見伍月笙空空的工位,眼睛一圓:“啊對了,昨兒讓三五去的。她今兒請假沒人告訴我是吧?你看我以為她直接去采訪了呢。得得,我一會兒聯係那頭,給他們發個大稿,行了吧?”把人打發走了,窩火地低罵:“三五這死丫頭,給我上眼藥兒呢……”猛然一陣膽兒突的,昨天晚上走得急把事兒都丟給六零了。三五喝成那樣,六零再沒個耐心煩兒,這會兒沒出什麽人命吧?

  第十四章
  伍月笙正在超市買菜,聽了吳以添為時過晚的擔心,冷哼:“出人命了你現在才想起來有用啊?”把方便麵扔進購物車裏,掛掉電話去結賬。簡單幾樣東西,從皮夾裏抽了二十塊錢,拎著袋子等找錢。
  收銀員很有禮貌地看著她:“麻煩您有一塊錢嗎?”
  伍月笙以為是給一塊找個整錢,就說:“沒有。”
  收銀員愣在那兒不會了。搞了半天原來二十塊錢沒夠,納悶地掏錢被給人家,身後排隊的一個老外看得直樂。得到伍月笙狠狠一剜:“跟個駱駝似的。”接過小票邊走邊看:靠,這方便麵怎麽這麽貴啊?七塊多錢一包?翻出來看看,進口的。
  身後有人追上來:“HI……HI……”
  是剛才撿笑那老外,伍月笙停下來看他。媽的,長這麽高,累脖子。
  老外半傾著身子歪著頭與她平視:“CAN YOU SPEAK ENGLISH?”
  伍月笙說:“不會。”轉身就走,最煩問路的。
  老外不折不撓,伍月笙過了天橋他還跟在後邊“HI”。
  伍月笙正因為花了冤枉錢來氣,可惜身後這出氣桶不懂人語,她英國話罵人還不太溜。猛然停下腳步凶神惡煞地瞪著他。
  老外刹車不及時地衝到她前麵,連忙無辜地笑了笑,聳聳肩,想說什麽又止住,再攤手,表示自己沒有惡意。
  伍月笙看他演了半天啞劇,忍無可忍地向他比了比中指:“GO!”
  老外漲紅了臉:“WELL,YOU KNOW,I THINK……I LOVE YOU。”
  伍月笙仰視那張熾烈如井下礦燈的臉孔,親切地問:“WHAT’S WRONG WITH YOU?”
  程元元開車經過,踩了一腳油門,好奇地看著他們:“伍月笙?”
  伍月笙丟下一臉錯愕的洋駱駝,開門坐進車裏。
  娘倆兒進了小區,程元元問:“那是誰啊?”
  伍月笙隨口說:“不認識的。”
  程元元唉聲歎氣:“你說你行情這麽好,咋就挑上六零了呢?”
  伍月笙故意問:“六零怎麽了?”
  程元元很驚喜:“你喜歡他?”那事兒就好辦了。
  伍月笙輕嗤:“我有被虐傾向?”
  程元元慌了:“他昨晚對你……”
  伍月笙翻白眼:“你能純潔點兒嗎?媽~”
  被人刻意提醒了身份,程元元幹咳一聲掩飾尷尬,停好車跟女兒上樓,坐在沙發上疊起雙腿擺出家長威嚴:“咱們來談談這個事兒吧。”
  伍月笙燒水煮麵,看也不看她一眼:“沒空。”是誰說她愛咋地咋地的?這時候拱回來了!
  程元元已料到她會是這種態度,早準備好的說詞甩出來:“那就聽著我說。你長這麽大我沒管過你什麽,我覺得你有數,你不是不懂事兒的伍月笙,怎麽能隨隨便便跟人就睡了?你一正經姑娘,又不是帝豪那些玩意兒。今兒要說你跟六零是男女朋友,你媽我啥都不說,因為你們都不是小孩兒了,清楚自己做的是什麽,能為自己行為負責。你也用不著給我擺這種臉,我現在不是逼你結婚。”
  伍月笙盯著鍋裏翻滾的水泡:“媽~”她轉頭看著母親,一字一字清晰地問:“你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了嗎?”
  程元元瞬間白了臉。良久,她說:“伍月笙,我跟你爸爸,是相愛的。”這種話,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隻是一開口,淚水已經積滿了眼眶,她笑了笑,吸吸鼻子,看著震驚的女兒,歉然地說:“結果因為我一念之差,沒讓你有一個正常家庭,但我希望你能體諒大人的苦衷。你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意外,這一點不用懷疑。我不多管你,是想讓你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而不是眼看著你走歪路也不管。沒有愛的性是畸型的,媽見得多了,但她們是生活所逼沒辦法。有些人要一夜情,要刺激,那是病態,你不能把這當成什麽時髦,知道嗎伍月笙?跟一個沒有感情基礎的人發生關係,太不成熟了。我讓你對什麽負責了?對我嗎?是對你自己。任何一個腦子沒缺陷的成年人,都應該具備這種責任心。你問我有沒有對自己負責,有,你就是。如果我不想負責,根本就不會把你生下來知道嗎?我生了你,並且盡量讓你方方麵都過得很好,這就是我要負的責。即使這兩年拚命想把你嫁出去,也不是為了放棄這個責任,我隻是……我不希望你不相信婚姻,不相信愛情。我希望你有個正常的人生,希望你開開心心的。因為你不僅是我的責任,還是我跟我愛的人生出的孩子。”
  伍月笙僵硬著脊梁,各種思緒交織。她沒怪過程元元什麽,可是她真的有想過,自己就是個“可有可無的意外”,才會一直敦促自己成長。所以聽到這句“不僅是我的責任,還是我跟我愛的人生出的孩子”,就如同被重重打了個耳光一樣,滿眼金星亂轉。好容易才站穩腳步,伍月笙輕輕道:“媽,我知道了。”
  這麽多年,被家人所不容,生活沒有著落,各種困難,程元元沒掉過眼淚。她覺得,自己的眼淚,為那個男人流過一次,已經足夠。現在又輪到他女兒,程元元又無奈又生氣:“我真是欠你們爺倆兒的……”抽過紙巾用力擤鼻子。
  伍月笙嘲笑她:“你小點勁兒擤噢,留神墊的塑料給擤歪了。”
  “放屁!”程元元鼻音濃重地罵她,“你娘我這高鼻梁是天生的。”
  伍月笙撇嘴:“我不信,你看我這小塌塌鼻。”
  程元元瞪她一眼:“你像你那死爹。”
  伍月笙等這話已經等二十多年了,匆匆跑到程元元身邊坐下:“我那死爹是不是很帥?”
  程元元硬別的一臉得意的“那當然”,言不對心地扭曲著嘴唇:“長得像個耙耙兒似的。”
  伍月笙笑得咕咚從沙發上折下來:“我媽你簡直是職業罵街的,這詞兒都能讓你造出來……”人長得像大便!再沒有比這更損的了。
  “笑個耙耙!”程元元罵上癮了。
  伍月笙又笑了好一陣兒,直到程元元提醒她鍋幹了。伍月笙才想起那七塊錢一包的方便麵,熄了火挑出麵條,小心地問:“我爹他……沒死是吧?”
  程元元盤起手:“永遠喪生在我心中。”
  伍月笙難得地發回賤,告訴她媽:“沒事兒,有我活蹦亂跳陪你。”不等程元元開口她又說:“但我還是不想結婚。”
  程元元沒發飆,隻是要求:“等遇見你喜歡的,一定要結。”
  伍月笙說:“好。”
  程元元開始念經:“六零這孩子倒是不錯。年紀也相當,脾氣也相當,家裏條件也相當……”就是太正常了,不可能娶伍月笙。
  伍月笙挑毛病:“個兒矮。”她一穿高跟鞋兩人就差不多高了。
  程元元狠狠詛咒:“對!你找個又高又傻的,完了窮光蛋一個,半拉兒眼瞧不上你,天天打你讓你幹活。”
  伍月笙端了碗過來跟她抬杠:“那怎麽著?沒有錢能賺,沒有愛可以慢慢培養。六零呢?他那個歲數了還能長個兒嗎?”
  程元元氣得:“你這死樣的我不妨明白兒告訴你:等人愛上你,比讓六零長個兒還難!”搶過她筷子:“也不說給我煮一碗,大早上就為你這點屁事奔過來水都沒喝一口呢!”
  “那你可別吃瞎了,這麵七塊多錢一包呢。”伍月笙笑著把碗推給她,再去重新燒水。
  程元元吸溜著麵條又想說話,才叫了一聲伍月笙,冷不防嗆著,劇烈地咳起來。
  伍月笙落井下石笑話她。忽然想起那夜的最後,六零叫著她的名字,然後緘口。
  他想說什麽?是要負責嗎?

  第十五章
  伍月笙打電話給陸領:“我媽讓我對你負責。”
  陸領一口刷牙水噴了滿鏡子:“告訴你媽我謝謝她老人家。心領了。”抹著鏡子警告自己長記性,以後再怎麽心急也不能刷牙時候接電話。
  伍月笙哦一聲,再次確認:“真的心領啦?那這錢我可自己留著了。噗,一百,兩百……能買件兒像樣小衫呢。”
  “靠,你說錢啊。”他擦著頭發走回房間,坐在床上發笑:“那你得還給我。要不你說你陪我睡一宿,完了把錢收下了,算怎麽回事兒呢?”
  伍月笙怒道:“操!我看你他媽壓根兒沒想要回去。”憤怒地掛了電話。
  陸領終於贏她一回,手機一撇,倒在床上哈哈大笑。突然想起程元元說過她家是開夜總會的,再想,追尾那天,伍月笙好像就因為他說“開價兒”而破口大罵。事後說起來,老吳還訓他說話不講究,當時他覺得要真為這事兒急眼太小題大作了。這會兒前思後想,伍月笙也許真對這種事比較敏感。那他豈不是當場打臉?一骨碌爬起來拿過手機按回撥鍵。
  伍月笙沒好氣:“告訴你哦,不,給,了!”
  陸領抓抓濕漉漉的頭發:“那你請我吃個飯吧。”
  伍月笙馬上問:“幹什麽?”
  陸領無賴:“哎你跟我睡都睡了,再防我沒意思了吧?”
  伍月笙說:“睡是睡,你別想打我別的主意。”嚴重懷疑他和程元元聯手了,就說程元元居然有他手機號……
  陸領惱火起來:“你他媽還有別的值得人惦記嗎?”
  伍月笙說:“操你大爺!”更加憤怒地掛上電話。
  陸領躺在床上也很怒。這女的就像個刺蝟似的怎麽摸都紮手,他說讓她請吃飯,能真讓她花錢嗎?再說花了也是他自己的錢,她還真當自己賣肉所得不成!好像……過了。陸領眉毛糾得更緊,不對啊,自己把電話打回去,本來是為之前的失言想哄她消氣,結果怎麽越哄越僵。回憶一下,他不應該再提什麽睡不睡的事,嗯,有一部分破壞氣氛的責任。他是男人,不能跟那小肚雞腸的女人一樣。
  起來換了衣服,坐車奔伍月笙她們公司去了。
  佟畫打車到陸領家門前剛停下,就見要找的人火急火燎出去了,趕緊鑽回出租車:“師傅師傅,人在前麵車裏,快幫我跟上。”
  陸領到樓下給伍月笙寫短信:“下來還我錢!”
  伍月笙氣得牙都咬碎了,我還你錢!她念著,我還你錢,姑奶奶我把這百十塊錢換成鋼蹦把你搗成蒜泥。一拍桌子站起來:“我出去一下。”
  吳以添剛拿了一份邀請函過來派任務,聽見之後趕緊問:“哪兒去?馬上要出門。”
  伍月笙不回頭地說:“這就回來。”殺一個人能用多大功夫!
  陸領用腳尖蹭著地皮,給自己催眠:態度要好。她說什麽都不要跟她一般見識。你是男人。
  一聲嬌呼:“六零!”
  陸領揚起一張笑臉,還熱情地舉起右手,回頭:“嗨!”目睹來人,手僵在半空中:“你怎麽在這兒?”
  佟畫被他那笑容暖得不在乎一路追逐的辛苦,拉下他的手:“當然是找你。”
  陸領緊張地看著寫字樓出口,拽著佟畫退到旁邊:“什麽事兒?”
  佟畫望著他,臉色變得認真起來:“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嗎六零?”
  陸領拒聽:“你愛什麽意思什麽意思,跟我沒關。”
  佟畫眼中水汽凝結:“別這樣,六零,我們好好談談。當初我的決定很傻,你原諒我,那時候我還小。不懂事……”
  陸領的手機響起來,估計是伍月笙下樓來沒見著人又瘋了。完了,她再以為他是耍她!匆匆向佟畫揮揮手:“你趕緊走,改天再說。”拔腿就跑。
  佟畫幾乎吊在他身上才拉住他:“我就要現在說!”
  伍月笙下樓來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盛怒中的她不停撥著陸領電話,這會兒他不來,她就去找!驀地聽見不遠處傳來爭吵聲。隱約一個人影朝她揮手:“三五!”
  陸領知道佟畫不好打發,她願意說就說吧,但他得先穩住伍月笙。
  佟畫疑惑地看著走近的伍月笙——個子高挑,穿著入時,烏亮的長發墜腰,襯得兩隻黑黝黝大眼生機勃勃。關於回到陸領身邊的困難,佟畫想過一百種,卻略了這一種。
  “她是誰?”一隻手理直氣壯地指向伍月笙。
  被指的人眸中晃動著了然:啊……被逮著了啊。
  原來你個王八蛋有女人還跟我糾纏。她對陸領微微一笑,嫵媚至極:“你怎麽才來?這小朋友是誰啊?”戲份已足。
  陸領突然骨子冰涼。
  佟畫更加歇斯底裏:“我問你她是誰!”
  陸領吼回去:“你管不著!”
  “陸領!好樣的。”佟畫揚手給了他一巴掌:“你敢甩我!”
  六零想也沒想,抬手打回去:“你先甩我的。”
  佟畫被打得呆住,既而大哭著跑開。
  哦哦~伍月笙怕怕地捂著兩頰,側身閃過她的碰撞。看著佟畫背影遠去,再扭頭看陸領,眼神中寫滿了“我瞧不起你”,還生怕他看不懂,指控道:“打女人……”真是什麽氣都解了。
  陸領捏響五指關節:“你想不想親身體會一次?”
  她眨著眼,用力地點頭:“想想想!”背在腰後的手握緊了從辦公室帶下來的大號訂書器,惹事因子在體內瘋狂叫囂:打我啊!
  陸領一拳送出去,硬生生在她鼻尖前停下。
  伍月笙嘻嘻一笑,湊近兩公分在他手指關節上親了下,吮然有聲:“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算你小子命不該絕。頗為遺憾地將武器掩進寬敞的袖子,大步走回寫字樓。幹活兒去嘍。
  這是什麽?陸領愕然地盯著自己被非禮的拳頭,噌地滿臉通紅。
  伍月笙這一上午別提多快樂了,眼角眉梢全是悅色,歡喜得惹人懷疑。陸領那個頭大的模樣,成為伍月笙補血養顏的秘方,被她快速吸收消化,容光煥發。
  快午休的時候被派去參加一個地產年會,吳以添抱歉地告訴她,公司的車都沒在,隻能自己搭車。伍月笙麵帶微笑,雙手從主編手裏接過請帖,彎腰行禮:“支持公共交通,創造祖國藍天。走了。拜拜~”幾乎是踩著舞步出門的。
  吳以添石化了半個多小時。
  坐了二十幾站地公車,抵達年會舉辦的酒店,伍月笙恢複表麵正常。還是不能想早上發生那一幕,想起來就抽風。這人來人往都是半熟臉,不能給人留下奇怪印象。工作是認真嚴肅的事情,盡管這工作本身並沒什麽可擁護的。
  媒體,叫著好聽,誰不知道這種年代,不過是商業的填房而已。
  豪華的主題背板下麵,一個地產商在講話:“……有一個突飛的猛進……”
  伍月笙在媒體區裝模做樣地記錄,沒有翻白眼,還告訴自己要欽佩人家:中國話讓他說成這樣多牛逼!身邊一個小記者道行卻不夠,輕輕笑出聲來。伍月笙扭頭,鉛筆壓在唇上:“噓——”
  千人宴客廳的大門無聲無息打開,逆著光,進來的那道人影,好久不見。
  卻一直沒忘。像腕上的血蝙蝠,即使淡了,總還是存在的。
  因為它的形成非常疼。
  小記者拾起鉛筆還給伍月笙:“那個是三號港灣新來的副總,接賀吉明位置的。我上周和我們主編去采過他。”
  戴著工作牌的主辦人員迎上去:“李總,您來了。快請前排就坐。”
  “路上有點堵車,不好意思。”那聲音和從前比多了很多人情味。
  依舊是伍月笙最愛聽的那種。

  第十六章
  四年沒見,李述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他在會上的發言很模式化,先是感謝,再來一些年度業界概況,最後祝年會成功。中規中矩,不需要多麽精彩,同樣可得掌聲一片。
  無論是穿奶奶做的圍裙,還是光鮮亮麗的西裝,李述還是李述,隱隱有那麽些許藝術氣質。伍月笙在下邊好認真地看他。他頭發短了許多,發質非常好,在現場追光下,同眼睛一樣熠熠生輝。記得以前伍月笙勸他留長發,李述就當真留過了肩膀,結果原本身材就太過纖細的他,在與程元元在門口對話的時候,體驗到了伍月笙的遭遇。但李述明顯不如伍月笙的道行深,沒兩次就在那些淫穢的目光中退卻了。
  男人真是狠心,那一尺頭發也留了兩年,居然說剪就剪了。
  一點都不懷念嗎?
  就像她再覺得長發累贅,真說到剪短也還是下不了決心呢。
  李述講完話,又替項目領了個獎牌,便匆匆離開會場。在酒店大堂看見一個頭發很黑很長的女孩子,懶洋洋地倚著柱子看著他。嘴角似有若無含著笑,盤著手,右腳在地麵上打拍子,很隨性,很散漫,很沒氣質。
  李述吃了一驚:“五月。”聲音之大,把身邊的助理嚇得直縮肩。
  伍月笙站直了,微笑地看李述走近。
  一步趕兩步,最後幾乎是用跑的。到她麵前,不知是動作激烈還是心情激動,竟聽得見他的呼吸聲。
  伍月笙眯著眼,從上看到下,從下看到上,還扯扯褲腿瞧皮鞋,咂咂嘴:“好貴的行套~”
  李述拍她腦袋:“成天就知道擠兌人。”手感極佳的頭發讓他舍不得挪開手,順著發絲輕撫,眼中滿滿的還是寵愛:“這丫頭個子沒見有什麽變化,頭發倒是瘋長。”
  伍月笙也奇怪這一點,連程元元都說她頭發像施了肥一樣,反正身高長不長無所謂,也夠用了。“我再長個兒就比你高了。你多沒麵子。”
  李述笑她講話孩子氣,又問:“七嫂好嗎?”
  伍月笙皺了眉:“每次打電話都問!怪煩的,一次兩次不說你,還沒完了。”
  李述握著手機,揚起左手作勢抽她:“小混帳!”
  手掌在伍月笙麵頰擦過,有什麽東西刮碰到她誇張的大耳環。金屬相撞的細微聲響,悄悄傳進耳朵。伍月笙下意識望向李述的左手。
  一款簡約經典的男戒套在他手指上——進行誓約的無名指。
  相傳從古羅馬時代以來,人們就習慣將婚戒戴在無名指上,據說此指與心髒相連,最適合發表神聖的宣言。
  伍月笙想起來了,李述倒是個虔誠的基督徒。
  伍月笙下午沒回公司,吳以添覺得她太會偷懶,通知說明天一早開編輯例會過稿,差一個選題提頭來見。伍月笙不太耐煩,明天吳以添要是因為稿子找她茬兒,很可能這份工作又讓她弄丟了。所以再沒有心情,還是捋胳膊挽袖子強打精神把稿子從頭到尾嘍了一遍。覺得沒什麽太大問題了,坐在電腦桌前抽煙發呆。忽然發現手腕上的血紅蝙蝠好像真的越來越淡了。
  難道李述用的是壁虎血嗎,破處了之後就消失?
  程元元來電話的時候,伍月笙正在網上看“揭示處女身守宮砂的神秘傳聞”,母女兩個閑扯了一會兒,程元元支吾地說:“對了,這禮拜天你姥爺過生日,你回不回來?”
  伍月笙沒特別表情:“你去我就去。”
  程元元猶豫半天:“那他要給我打電話,咱倆就去。”
  伍月笙答應。“我今兒見到李述了。”
  程元元驚道:“真的嗎?在哪?他變模樣兒了嗎?”
  伍月笙說:“他好像結婚了。”
  程元元很惋惜:“還指望你跟他舊情複發呢。”
  伍月笙嘟囔:“發夢吧。”
  晚上果真發夢。夢見天陰陰的,像要下雨,一堆雜毛野鴨子在天上飛,自己在下邊查數,怎麽也查不明白。這時候李述背杆獵槍過來,說我都打下來讓你慢慢查。夢裏還很幸福,李述真是天底下對她最好的人。因此甜蜜地醒過來時,還覺得遺憾,意猶未盡似的,又急慌慌睡去,想再夢一次。
  結果夢到了奇怪的人。
  天亮以後把這些個夢都忘了。
  第二天審稿會,被吳以添槍斃了一篇,還有兩篇要做大結構調整。大概在中午的時候,伍月笙接到李述電話,約她吃飯。伍月笙說超忙,過兩天吧。李述囑咐一句自己也要想著吃東西,沒多再說,掛了電話。
  伍月笙又想早退,跟吳以添商量說回家改去行不行。吳以添說你別想好事,趕快改完了我今兒不讓你加班。伍月笙認命,細細把每一句話都ctrlX再ctrlV個其它地方。吳大主編那兒好算是通過了。這時已經過下班時間兩個鍾頭了,主編很仁義:“順你一段兒。”伍月笙渾身乏力,告訴他最近的一個站點兒。開過一個紅綠燈後吳以添說:“要不你到文化宮下車再往回坐車吧,反正從文化宮到你家和從公司到你家都一般遠。禮拜五憋車,我一人開車多沒意思。”
  伍月笙有種被騙上賊車的感覺,從東繞到西,裏裏外外她多花了一個小時。“你住那麽遠啊?”
  吳以添看她一眼:“約了朋友吃個飯。”
  伍月笙觀察他的表情:“六零?”
  “哎?這都知道!真聰明”
  伍月笙又想起了六零和那大腦袋妹妹互相扇嘴巴子的事兒,心情徒地大好。
  吳以添很費解,不就誇她那麽一句嗎?至於高興成這樣!
  更讓他費解的是,伍月笙竟然問:“還有誰嗎?沒什麽正經人的話領我一起去吧。”
  吳以添轉轉眼珠子:“什麽叫‘沒什麽正經人’啊?”話聽著真不舒服。“埋伏請吃飯,上次咱從‘藍河穀’回來路過的那足球酒吧,還記得吧?”
  伍月笙點頭:“我知道是誰。”
  吳以添猶豫地說:“那就都認識了,跟來吧。反正明兒也不用起早上班。”
  伍月笙嚇唬他:“你不怕發生命案?”
  吳以添被說中恐懼,心裏顫悠,表麵還是鎮靜的:“不至於吧。怎麽說上次可是六零把你從酒吧送回家的,人還替你付的酒錢呢。”
  伍月笙心說他還替我付的房錢呢,你不知道吧。
  似乎能感受到伍月笙的和平,吳以添加緊甜言蜜語哄勸:“我還沒告訴你六零誇過你呢。說你漂亮。就是那天追尾之後,他在你車旁邊等著的時候,你出來,一開始他都沒認出來你,以為哪兒的模特兒呢。這是他原話。我可沒造謠……丫頭你多高啊?有一米七吧?”
  伍月笙嚴謹地回答:“一米七二點五,沒一米七八。”
  吳以添捧場笑笑:“說真的,我那小哥們兒可沒怎麽誇過女的漂亮。”都是誇男的來著,在進球的時候。
  伍月笙不買賬:“我可是總挨誇。那年去廟裏上香,下山了好幾個和尚扛著行李卷兒跟下來,說啥要為我還俗。”
  把吳以添樂得沒及時並線,愣是繞了一圈盤橋上去了,又開出好幾裏地才轉下來。
  到飯店門口停好車,吳以添抽空向伍月笙解釋此餐的由頭:“埋伏最近成天讓我們替他相親,這回帶來這個還不知道啥樣呢。”說話間和腆個腐敗肚子的埋伏正走一頂頭碰。異口同聲道:“你也才到!!”彼此眼裏都有了驚慌之色。
  埋伏身後一個漂亮小姑娘不解地看著他們,最後選擇對伍月笙示好地一咧嘴。
  伍月笙幹脆也裝著聽不懂。
  陸領一人坐在包間裏,瓜子皮嗑了滿桌子,不想拿這帶東西填飽了肚子以便宜老埋那孫子。挑選粒大飽滿的擺成一排練起彈指神通來。埋伏那一對兒剛進來,他彈一粒過去。中!小姑娘唉喲一聲。陸領齜牙直笑。輪到吳以添,又彈出去一粒。中。
  曲指放到最大顆的第三枚前麵,施施然進來了伍月笙!可瓜子已經條件反射地彈出去。打在伍月笙肩膀上。陸領噌地站起來,桌巾碰翻了整碟瓜子,哩哩啦啦撒一地,他沒顧多看隻急著聲明:“不是故意的哦。”
  埋伏哧地一樂。
  伍月笙笑顏如花:“原諒你了。”主動坐到他身邊。
  吳以添不自禁道:“倆人這又唱的哪出啊?”不應該是張飛戰尉遲嗎?
  埋伏搖搖頭說:“還是這出。”
  陸領輕哼,暗罵自己反應過度。別開臉大聲喊服務員進來點菜。
  埋伏坐定了,挨個兒看看,臉上浮現驚人的羞澀:“在下給大、家紹介紹介……老吳。六零。三五……這、在下女朋友。”附以塗炭眾生的露齒一笑。
  女朋友大方地自己報名:“我叫蘇亮。”
  吳以添熱情地打招呼;伍月笙朝她勾勾嘴角;陸領瞥她一眼,告訴服務員:“地三鮮來一個。”
  “成天就知道地三鮮。”吳以添搶過菜牌,遞給蘇亮,“女士點菜。”
  蘇亮客氣道:“你們點吧,我隨便。”
  埋伏說:“點吧,吃什麽自己點,這些都不是外人。”替她翻菜譜,每道菜都問一問。
  陸領堅持地問服務員:“地三鮮記了沒?”見人點頭才肯罷休。點菜任務被搶走,開始追究吳以添晚到的問題。他在飯店等快一小時,再不點菜服務員都快把他請出去了。
  吳以添先是說誰請得動你個臭流氓,跟著手一指旁邊,找人頂雷:“都是這丫頭拖著稿子編不完,等她來著。”
  陸領切他:“就不能明天再編啊?”欲蓋彌彰多說了句:“讓老子一人等你們一幫。”
  伍月笙微微側頭。告訴自己,這人不過是嫌她拖累吳以添。
  陸領被瞄得豎起了刺兒:“你看什麽看?”
  伍月笙嘴不張唇不動:“沒看你。”
  陸領不妥協:“明明看了。”
  伍月笙貼過去幾公分,輕聲說道:“坐這麽近,看看有什麽不行?”
  吳以添比了個界外的手勢橫插進兩人之間:“三五咱倆換個位置。”瞧埋伏那派頭,過會兒上來的菜不會大眾了,別讓這二位活佛都給掀了,那可是糟蹋錢。
  陸領表現了明顯的不滿意:“吃點兒東西真不夠折騰的!你們倆,”他對埋伏皺眉:“比做菜的還慢。”
  蘇亮問服務員:“差不多夠吃了吧?”
  埋伏疊聲否定,一道接一道地看下去,嫌人家菜譜太少,好多菜品圖片下方貼著“停牌”的膠條。服務員說這些菜現在材料不齊,無法供應。埋伏看著膠條上的字,突發起想地說:“那我把它撕下來,不就是揭牌兒了嗎?”
  吳以添輕咳一聲,提醒他注意形象。
  蘇亮掩嘴低笑。
  伍月笙夾著煙杆向陸領搖晃,後者繃著臉不肯接,喉嚨裏喃喃著:“看就看。問還不承認……”伍月笙緩緩吐煙,手支撐著下巴看他。
  吳以添剛加入埋伏他們的點菜研究組,誰都沒發現兩人之間的波瀾暗動。

  第十七章
  散席後,埋伏沒有同往常一樣邀大家去他酒吧。陸領這才算看出來,今兒老埋伏是不容打擾的,索性溜溜鑽進了吳以添車裏。伍月笙剛接過車鑰匙,看他坐進來,隨口問:“你不是說跟埋伏順路嗎?”人家埋伏巴不得全世界人都死光了,就剩他跟蘇亮。偏這位沒什麽深沉,死要跟著。
  吳以添聽出她揶揄,偷偷笑。對伍月笙說:“那先給他送回去吧。”
  陸領的眼睛在前排兩顆後腦勺上來回瞄,還是忍不住要問:“給我送回去了,你們去哪?”
  吳以添理所當然地回答:“她們家啊。”
  陸領張著嘴,半晌,臉一扭:“不行!”
  吳以添莫明其妙:“那你要怎麽樣?那先送三五回家?繞遠啊!你家近,當然先送你回去。”
  陸領聽出了誤會,不吭聲。
  伍月笙打著方向盤調頭:“主編~說明白了,各回各家。”
  吳以添心說這不是廢話嗎,猛然悟到陸領說的不行是指什麽。哈哈笑起來:“你們兩個的想法倒是一樣齷齪嘛。”
  陸領不憤,卻是在想:愛回誰家回誰家,跟我沒關係。迎麵駛過的車,明晃晃的前燈很刺眼,他順車窗吼出去:“開你媽逼大燈啊?”
  伍月笙雖然沒罵,隻迅速開了遠光燈向對方示威。
  吳以添連忙阻止:“別介別介,那奧迪車燈就是亮,人不是晃你。”他暗自叫苦,跟這倆暴碳一起,遠比酒後駕車危險。
  陸領到站不車,突然想起什麽來,敲敲車窗。
  吳以添問:“幹什麽?”
  陸領一本正經地問他:“你帶鑰匙了吧?”
  吳以添霧煞煞地不知道回答,那邊伍月笙噗哧笑出聲,一腳油門踩下去飆走了。
  那女的笑聲特找揍,不過她有一張很適合笑的嘴,笑起來像個女法師。陸領雙手插兜,在涼涼的風中癡呆地站了好一會兒,笑著進屋了。
  陸老太太早已經休息,陸子鳴出差去了外地,客廳裏隻有陸媽媽躺在沙發裏看電視。陸領看看表,問道:“你怎麽還不睡?”
  陸媽媽低聲數落:“又到哪兒去玩這麽晚?”
  陸領嘿嘿笑,心情很燦爛:“困了,我去睡覺。”
  陸媽媽叫住他:“你過來我跟你說點兒事兒。”
  陸領對這種談正事的口吻很頭疼的,不太情願地坐過去。
  陸媽媽問:“你打算今年就這麽混著了?”
  陸領說:“那你讓我爸想法兒把我處分弄掉。”
  陸媽媽咬牙罵道:“胡鬧!”歎口氣又說:“你大哥有意安排你去他那兒工作,我們想聽聽你意見。”
  陸領稍有些詫異:“我爸同意?”
  陸媽媽搖頭:“還沒跟他提。他當然是希望你繼續考研,不過我看你根本不像願意念書的樣兒。”
  陸領撓撓額頭:“我隨便。去大哥那上班也行。”
  陸媽媽讚同:“你去也好,鍛煉鍛煉,板一板脾氣,免得總這麽副小孩兒性子。老大這些年雖然跟咱們家來往不多,但怎麽說也算親戚,每年回來給你奶做生日的時候,對你都挺上心的。跟他好好學點東西。”
  陸領對這話有意見:“怎麽‘他也算親戚’啊?那我大爺大娘是沒了,大哥還是我奶孫子啊。”他就搞不懂了,這個家一向很有人情味,陸老太太五個子女,孫子孫女圍滿膝,偏就對這長孫特別外道。就算是離家遠總也不回來,陸領也覺得說不過去。
  陸媽媽揮揮手,站起來說:“反正你自已考慮一不吧,要是不想再念書了就去老大那兒。等你爸回來我再跟他商量這事。”
  陸領說:“那你還是先跟他商量吧。我決定了沒用。”他的家長可不像程元元那麽沒威嚴。
  程元元倒不認為自己是沒威嚴,隻是養了太有主意的女兒,她也不好過多幹涉。唯一想施加壓力的就是女兒的終身大事,伍月笙又根本不買她的賬。以前是不理男人,現在卻開始拿男人來調劑生活了。別人養女兒都怕被男人騙,隻有程元元每天盼著女兒遇見感情騙子。可是伍月笙心硬得能摘下來割玻璃,誰也傷不著她。
  帝豪交給萍萍她們幾個,程元元現在可以早點回家休息,長久以來的生活習慣讓她沒辦法早眠。
  看完了租來的韓劇已經十二點多鍾,,倒了杯牛奶放進微波爐,回客廳給伍月笙打電話。這孩子果然也沒睡,還跟她求教:“我最近嘩嘩掉頭發是怎麽回事兒?”
  程元元心想你成天熬夜不掉頭發才怪,壞嘴地說:“換季了,掉毛。”微波爐加熱時間到,發出“叮”的提示聲。程元元若有所思地看著廚房方向,又說:“我懷你的時候也嘩嘩掉頭發……”
  伍月笙用臉和肩膀夾著電話,歪著頭,木然地盯視電腦。
  程元元小心地問:“你和六零那天……戴套了嗎?”
  伍月笙很想罵她說話沒譜,卻怎麽發不出聲音。
  程元元抑製著心速:“事後也沒吃藥?”她心情很複雜,不用細細分析,也知道是驚大於喜。
  伍月笙低語:“我又不是職業的……”
  禮拜六,伍月笙一分鍾懶覺也沒睡,打車回到立北,跟著程元元去驗孕。一紙紅加號的報告單,讓她成了婦產科走廊裏一尊栩栩如生的臘像。
  程元元同樣沒有表情,隻是想不通當年得知自己懷孕的時候,家裏為什麽清一色暴跳如雷。
  臘像問:“有驗錯的時候是吧?”
  程元元點頭:“是。我到把你生下來之前一直這麽幻想的。”
  伍月笙的腦花兒慢慢上凍,凍成實心的,不再進行任何思維活動。
  程元元盤著手在旁邊催命:“讓他們家來人把你娶走,房子我來買,在那邊兒還是在立北都行。他要繼續上學,我供。反正隻要把你娶了,什麽條件我都跟他談。有你這一個怪胎就夠了,不想再養出來一個。”
  伍月笙如夢初醒,化驗單塞進程元元手裏,告訴她:“你想養也養不了。我不會生這孩子的。我一會兒打電話到公司請假,你去找人給我安排做了。”
  程元元臉色鐵青:“你敢!”她低吼:“我養你這麽多年養出個殺人犯嗎?你不跟六零結婚找別人也行。反正這個孩子給我找個有爹有媽的家生出來!”
  伍月笙回到空蕩蕩的小房子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秒針嘀噠嘀噠,心跳變得規律起來。一根煙叨在嘴裏,想了又想還是沒點燃,手指輕輕撥弄著打火機的火石,火焰時高時低躥躍著。突然發現房間的光線在無聲無息中變暗了。伍月笙摘下香煙,摸起手邊的電話。最近連續降溫,話機也是冰冰涼的。
  陸領電話接得很慢:“喂?”
  “你哪呢?”
  陸領一怔:“啊?你誰啊?”
  “伍月笙。”
  “哦。網吧打遊戲呢。幹什麽?”
  “哪個網吧?我去找你。”
  陸領很詫異,停下點鼠標:“什麽事兒說吧,等一會兒我去我大姑家。”
  伍月笙把電話線在手裏纏纏繞繞:“別去了,我有事兒跟你說。”
  陸領猶豫一下:“行。在我們學校門口東邊那個。你知道吧?”掛了電話想幾秒鍾,想不出來是什麽事,手機放在一邊接著打起遊戲。他這副心大的模樣,被網吧裏閑晃尋找目標的給盯上了。
  這一夥專門在網吧偷手機錢包之類的小賊,從事的業務也沒什麽技術含量:看見有人把手機放在電腦桌上,就拿張照片過去讓你看,說這孩子跟家裏吵架,離家出走,在QQ上看見他了,有沒有在這個網吧出現。一般人都會看一眼,注意力被轉移的瞬間,擺在明麵兒上的財物就被人順走了。
  但這招對付陸領可不行。
  當一倒黴小偷掏出照片的時候,陸領正在刷教主,眼前一黑,被什麽東西擋住了。不等人說話就暴吼一聲:“操你媽!”一腳把人踹開。看屏幕,法師還是被秒死了。氣得扔了鼠標揪著人就要揍。
  小偷當時傻了,這怎麽遇上便衣了?
  
  第十八章
  推開網吧大門,不需要費勁去找人在幾號機,生機勃勃的孩子他爸是全網吧的焦點。伍月笙第一次感覺到生活的壓力。站在門口喊一聲“六零”,轉身出去了。
  陸領隱約聽見有人叫自己,抬頭隻瞧見門口一把頭發飄出去。
  網管過來拉架:“別打了六零,有個美女找你。”
  陸領在那小偷身上補了兩腳才放開他,罵罵咧咧地去追伍月笙。
  網管在後邊喊:“哎!找你錢。”
  陸領沒聽見,一氣兒追上大步流星的伍月笙:“什麽事非得見著活人才說?”
  伍月笙插在上衣口袋裏的手隔著布料摸肚子,默默地走路。
  陸領有耐心地跟著她。突然噗哧一笑:“懷孕啦?”
  伍月笙停下腳步:“怎麽辦?”
  陸領很少示人的傻頭傻腦狀出現。
  伍月笙沒空笑他:“我媽說讓咱倆結婚。”
  陸領瞪大眼睛:“她瘋啦?”
  伍月笙抬腳踹他:“操!說他媽誰呢!”
  陸領敏捷的躲開,還是被掃到褲腳,彎腰撣撣灰,沒好氣地說:“那你想讓我說什麽?丈母娘大人英明?”
  伍月笙凜著麵孔:“你是不是想死?”手摸著旁邊的雙杠,撐身跳起來坐了上去。
  陸領擔心地望著她那個癟癟的肚子:“你說真的嗎?你是不是耍我?”他在她身邊坐下,對默不作聲的人發問:“確定是懷了嗎三五?”
  “我不確定。”伍月笙歎氣:“但我們家是幹啥的你不會不知道吧?”
  陸領想起程元元手下那一票成天進行造人運動的娘們兒。操場偏僻的角落陷入沉默。
  伍月笙的長發遮去了大半張本來就沒什麽表情的臉,陸領看著她,不知怎地心煩意亂。她來是商量,還是通知,總該說句話。既然肯把這事兒告訴他,或是這樣,或是那樣,陸領想清楚接下來自己要做什麽。按照正常思維,他會娶她。可正常的事兒伍月笙願意做嗎?
  伴著漸模糊的天色,陸領點燃了第三根煙。他雖然平時很莽撞,對哄女人這種事更是沒有任何經驗,但也大致知道即將說出的話很可能讓三五一腳把他踹下去。所以在思索了三根煙功夫之後,他才謹慎地開口:“用我陪你去醫院做了?”他並沒有替她決定什麽,隻是單純想知道她是什麽想法。
  伍月笙沒言語,也沒動。傍晚有涼風習習,她長長的發絲在風中飄舞的姿態很美好。
  陸領疑惑:“你別告訴我你想生。”
  伍月笙斜他一眼:“我要是想呢?”
  陸領說得很大聲,很理所當然:“靠,那就結婚唄!”手一撐,他在細細的金屬杠上站了起來,跟著翻了個大頭朝下,腿勾著單根橫杠,倒吊在空中搖搖晃晃。氣血匯在頭頂,他風輕雲淡地問:“三五你是不是覺得我會以為自己虧了?”
  伍月笙笑起來,用腳踢他的臉:“反正你討不著便宜。”
  “那倒也是。”陸領雙手著地,倒立起身,拍去手上的土,然後摸伍月笙的肚子:“小子,聽見了嗎? ”
  “那是胃。”伍月笙也不能罵他沒常識,畢竟自己也搞不清楚那顆卵子到底在哪,憑著感覺,抓起他手下移至小腹。
  還沒有胃鼓溜呢。陸領很失望,但還是與孩子認真地交流著:“老子問你話呢。”
  伍月笙感覺五髒六腑隱隱作痛,大概憋笑憋出內傷了:“你是誰老子?”
  某個記憶碎片慢悠悠地組會,陸領愣了一下:“他老子。”單手點著她的肚子:“找地兒去喂你們。下來。”
  伍月笙大笑,伸出兩隻手臂朝他微微張開。
  陸領順從地把人從杠上抱下,左手把玩她垂在胸前的一縷頭發:“結婚吧。”他努力表示莊重:“我回去跟我爸說一聲。”
  伍月笙看看他的手,落井下石地輕笑:“真倒黴啊。”
  陸領放開她,咧嘴笑笑:“你說咱倆怎麽那麽神哪?人家掐日子算的都沒咱們準。”據說媽在要他的時候就特別不容易,到三十六七時候死心了,又意外懷上,當然不可能正常生產,特意選在老太太過生日那天剖出來的。姑姑們現在還開玩笑似地朝他叫壽桃。
  伍月笙歎氣,想人家萍萍阿淼,一晚上睡兩三回,也有不加防的客人啊,都沒聽說怎麽出事。
  “不過我想生這個孩子。”她說著,準確地從陸領衣兜裏掏出煙來點燃,撥開頭發,靠在雙杠上,吐著煙霧對他笑:“可不一定就非得結婚。”
  陸領不假思索地搖頭:“不行,沒有爸的小孩兒……”不避諱地抬頭看她,“你就是例子。孩子養大了要是就你這樣,不如我現在就一拳送他回去。”
  這種話打擊不著伍月笙。她隻是擔心,有六零這樣的爸爸,是不是一定會比沒爸好。
  “在心裏罵我是不是?”陸領猜得很準,也沒計較,一伸手奪下她的煙塞進自己唇間:“你要孩子,先把煙戒了。”
  指間的煙燃燼了,伍月笙翻個身,把它摁滅在煙缸裏,隨手關了床頭燈。眼前浮現陸領那張嚴肅的臉,已經擺起戶主威風了是不是?戒煙?健康向上的行為,可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煙抽到一定數量,人會對尼古丁產生依賴,俗稱上癮。己所不予勿施於人啊六零同學。這種事是沒辦法主觀停下來的,雖然清楚繼續下去會傷到自己,傷到想要保護的人。伍月笙撫著肚子:戒煙你媽肯定會死的,你就將就了吧。要是連這小小焦油尼古丁都受不了,還是另找人家吧。
  沒想到這孩子很有個性,堅絕不肯將就,夜裏便抗議了起來。
  伍月笙連跑了五回廁所,拉得腿軟,第六次進去,癱在坐便器上犯嘀咕。人家害喜都是吐,她的反應也太怪了!再拉下去,還不得提前十個月生了啊……
  第二天早上無論如何也起不來,打電話到公司請假,按號碼的手都直哆嗦。伍月笙從小打個噴嚏都罕見,偶爾拉肚子全當清腸,從未沒這麽嚴重過,心裏把錯都歸到肚裏那個禍端身上。芽兒還沒發呢就折騰她,長大了也一準兒不是什麽省心的主兒。依著平時她是肯定不會通知程元元的,想到肚裏多了口人,沒敢馬虎,正翻著號碼,門鈴響了。還笑這是不是母女連心,拉開門看見防盜層外邊站著陸領,心情豈隻是意外,咦了一聲,愣沒說出話。
  陸領看她那張臘黃的臉,打消了來之前她請謊假的疑慮:“我還以為你是心情不好不想上班。”
  伍月笙沒力氣罵他,拖著腳步挨到沙發前蜷進去:“你怎麽知道我沒去上班。”肯定不是主編打電話通知的,打死他也想不到陸領跟她有談婚論嫁的一天。
  她不問他也正準備說,身一矮坐到她對麵:“我爸明天回來,我想給七……給你媽打電話約她過來。咱倆這事兒,怎麽說他們也得見個麵談談。”
  伍月笙同意:“不過你也不用急著找她。這次回來人連戶口本都給我塞包裏了。再說你找她往我們公司打什麽電話?”
  陸領臉色狼狽:“什麽呀,誰知道你們公司電話多少。我手機昨兒落網吧了好像,回去也沒找著。就記得伢鎖電話,從他那兒要了老吳的號,打過去問他有沒有你媽電話。他說沒有,我讓他去找你問問,他說你請病假了。”一口氣說完,看著揉肚子的伍月笙,猶豫地問:“他鬧的?”
  伍月笙笑得氣餒:“他現在還鬧不起來。壞肚子,拉了一宿。”
  陸領鬆口氣:“吃藥了嗎?”
  伍月笙拍拍肚子:“這會兒能瞎吃藥嗎?”
  陸領一知半解:“哦。”想了想:“那也不能為了他,自己難受啊。”
  伍月笙實際上是沒養成生病吃藥的習慣,但聽了這句話還是覺得窩心,忍不住逗他:“他是兒子,我是你什麽啊。你管我。”
  陸領理所當然答道:“沒你哪來的兒子?”
  伍月笙再問:“那是他重要還是我重要?”
  陸領傾了身子過來,對著她的臉說:“你照照鏡子去,像個鬼似的還勾引人呢。”
  伍月笙很不高興,卻笑了出來:“病人都需要哄,你也多少兩句好話聽聽。”
  她精氣神兒仍在,隻是折騰了一宿確實沒什麽力氣,陸領看她與素不同的柔弱,說話也不覺放鬆了語氣:“弄點兒東西吃?”
  伍月笙點點頭,來了困勁,打著嗬欠靠在沙發上:“你給我煮碗麵吧,別放油料包。”
  打開吊櫥,整整齊齊碼著一排方便麵,一排袋裝的速溶咖啡。陸領的嗓子堵得慌,這女人平時過的是什麽日子。怦地關上櫃門尋找別的糧食。最後在煤氣灶下邊的抽屜裏翻出一盒大米,整盒倒進電飯鍋裏,一半都不到,他從沒煮過飯,不知道一碗生米和一碗熟飯之間不能劃等號。自己還想反正伍月笙也吃不了多少,多加點水做粥好了。通上電,想了想,拔下插銷把米洗了兩遍,再重新放回去。
  伍月笙虛弱地喊他:“找著沒?”
  陸領應了一聲,擦擦手進屋,告訴她:“別吃方便麵,煮點粥喝吧。”
  伍月笙倒不挑口,她主要覺得煮粥難度好像大了點兒,因為陸領看起來就不像是會做飯的人,可聽這口氣好像小瞧他了。
  陸領很滿意她崇拜的眼神,自尊心極度膨脹,四顧一周,過去拉開了窗簾:“七嫂知道你懷孕了怎麽也不過來看著你,不怕你偷著做下去?”
  伍月笙疲倦地扯扯嘴角:“笑話,你七嫂怕過啥啊?”陽光照進來,她感覺肚子舒服了不少。記得有人說過曬太陽就等於吃雞蛋,伍月笙將信將疑地點了根煙,踱到窗前吃雞蛋。
  陸領挑眉看著她熟練的吸煙動作。
  伍月笙求饒:“我可戒不了。”
  陸領撇嘴,做罷了:“反正當我們家的孩子一定得命硬,不然長不大的。”
  伍月笙笑得,逗小孩兒一般捏捏他臉蛋:“你怎麽這麽好玩兒?”
  陸領一點兒都不覺得這是讚美,用眼神昭示自己的嫌惡。可她表達完喜愛之後就收了手,根本不正眼看他,屈著眼睛微微仰頭,眼睫毛,眉毛,額際的絨發,以及剛剛沒什麽血色的小圓臉,這會兒都渡了層金色。仿佛汲取了太陽精華,像一尊金娃娃。
  感受到他的注視,伍月笙勾起嘴角:“看好了嗎?真要跟這個女的過一輩子?”
  陸領被問得一愣,移開目光:“昨兒跟我奶說過了。她想見見你。”
  伍月笙突發奇想,側過頭來問:“她喜不喜歡林黛玉型的?要喜歡,咱現在就去。我年兒八不來回病,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陸領輕哼:“你這樣的誰會喜歡你。”
  伍月笙叼著煙,笑得很無賴:“不過你還是試著喜歡吧。”言不之意,好壞我都這樣了,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三五。”陸領掩飾性地清清嗓子:“其實我覺得……”
  伍月笙眉頭一緊,捂著肚子彎下腰:“又來勁兒了。”煙夾下來遞給他,搖搖晃晃衝進了衛生間。
  陸領捏著半截煙:“……喜歡上也不是什麽難事兒。”自言自語把之前的話補完畢,很無所謂地,把她抽了一半的煙送進嘴裏。
  伍月笙自然是聽不見這句過份褒獎的話,正在衛生間裏體會肝腸寸斷。隱隱聽見自己手機鈴聲,越來越近,陸領問:“電話接不接?”
  伍月笙說:“可能是七嫂,你接吧。”
  陸領看著來顯:李述。也沒管那麽多給接了起來。
  
  第十九章
  李述以為自己打錯了電話,直到對方連連催促他講話,才小心地確認是否為伍月笙號碼。陸領說她在衛生間了,過一會兒出來給你打回去吧。
  記憶裏五月的生活裏並沒有這麽親近的男性。李述感覺不太舒服:“請問你是……”問到一半又收回去了,不理解自己惱火什麽,逃跑似地說道:“好的。”道個謝,電話掛了。
  陸領正不知道怎麽回答自己身份,對方卻匆匆收了線,他少個解釋還省心了。衛生間的門手擰動,伍月笙唉聲歎氣地走出來,她穿著一件大號的半袖男款T恤做睡衣,此刻弓著背縮著肩的模樣,慘慘地可憐。陸領讓開大路給她晃著走:“我說你一會兒打回去。叫李述。”把手機還給她。
  伍月笙沒握穩,手機直直落下。
  陸領眼急手快地接住,掐著電話看她更加難看的臉色,彎腰將人橫著抱了起來。
  伍月笙沒什麽反應,直到背部貼上床鋪才回過神,勾著他脖子佩服地說:“跟我一般高竟然能抱動我!”
  陸領扯開她的手:“你不穿高跟鞋比我矮半頭呢。”這家夥倒是死了都不忘損人。
  伍月笙嘻嘻嘻地,笑卻沒上眼,撫著左腕上的小蝙蝠,明明走神得厲害。
  陸領把電話放在她床頭:“你知道斑馬為什麽失戀嗎?”
  伍月笙被猛然降在床上的重量震了一不:“嗯?”說什麽東西失戀?
  陸領指著她:“因為白馬王子說了:紋身的女人都不正經!”然後為自己這個改裝笑話仰天哈哈。
  伍月笙僅餘十幾牛頓的力,沒能把講冷笑的白馬王子踹下床,反而讓他笑聲更大。“你他媽非洲野驢。”
  陸領容忍她的侮辱性言詞,揉著笑僵的下巴起身去看粥。沒一會兒轉回來,納悶地問:“三五你家電飯鍋是不是壞了?怎麽這麽半天水還沒開呢?”
  伍月笙趿垃著拖鞋到廚房看看,呆了。“六零”食指在亮起的紅燈上點—點,教小朋友:“這倆字念‘保溫’。”根本就他媽沒按閘這小子,虧她還巴巴兒等粥喝呢。視線落在被丟至旁邊的圓柱型米盒,伍月笙覺得自己有種快要得道成仙的輕飄感:“我的媽啊,你把那二斤米都煮了。”那是他上嫂花48塊錢買的一盒大頭香米,再看一眼那鍋泛著白沫的米:全夾生了。
  陸領犯了錯,錯不當誅。何況伍月笙也實在笑得氣不起來,換了衣服跟他出門去喝粥。陸領與她並排,不時瞥她腳下,走著走著就落後半步。伍月笙先是奇怪,心思一動就明白。步子亂幾拍,整個人搖搖欲墜。他果然奇準無比伸手攙扶。伍月笙貼著他說:“唉呀走不動了,要不你抱我吧。”
  陸領心知被耍,哼一聲推開她:“你好好走,真摔了可是自己疼。”過天橋的時候卻還是盯得很牢。
  惹伍月笙竊笑不已,倒也沒敢再逗他。
  忽然聽見極驚喜的呼聲:“嗨~”
  把她嚇一跳,這回是真閃著了。陸領托她一把,比伍月笙吼得還大聲:“幹什麽!”
  對麵站著一金白碧眼的純種外國人。被吼得一愣一愣,打招呼的手還僵在半空中,模樣甚為滑稽。
  伍月笙心裏一樂破了功,挖著耳朵遷怒陸領:“喊個屁。”一邊不著痕跡打量那老外。
  陸領向他努努嘴:“你認識啊?”
  老外這會兒也回過神兒來,熱情地向伍月笙擺手:“FORGOTTEN?”
  伍月笙搖頭:“根本不記得。”她總覺得外國人都長一個模樣,看外國片兒都隻能靠服裝和發型來區別人物。所以盡管見過的活老外有限,也硬是對這位沒什麽印象。
  老外神秘地笑笑:“CAN YOU SPEAK ENGLISH?”
  陸領一聽,合著是個假熟泡妞的。揮手攆人:“不會不會。”
  陸領這麽一不耐煩,伍月笙倒想起來了,是不是在超市買了七塊錢一包的方便麵那天著過麵的洋駱駝啊?
  這駱駝觀察著她的反應,見她神情中頓悟,立馬眉開眼笑嘴丫子橫咧:“對對,是我。”
  伍月笙詫異:“嗯?還會說人話。”繞過他繼續上路。
  “喂……”他才想追上去,肩膀'被按住。
  才到他下巴的陸領,手勁很大,眼睛裏寫滿警告。
  駱駝懊惱地看著伍月笙的背影:“她很漂亮。”
  陸領心說你很找揍,不過他不想惹國際糾紛,丟下一個挑釁的表情,走人了。
  有滋有味地用過了清粥小菜,伍月笙還吃了一大張玉米餅。陸領表揚了她的食欲,想起老外的話,忍不住一勁兒看她,謙虛地想:也談不上很漂亮吧?
  伍月笙倒像是知道他鬼鬼祟祟在腹誹什麽,指尖沾下唇角的餅渣送進嘴裏,問道:“奇怪外國人跟中國人審美眼光不太一樣,是吧?”
  陸領狼狽地說:“別嘟囔。”低頭扒飯。
  伍月笙吃飽了,拿他消化食兒:“不能怪我太敏捷噢。實在是你的心思就像瀑布一樣嘩嘩流動,想裝不知道都費勁。”
  陸領被她那吟詠的調子惡心著,喊來服務員結賬,出門拐進隔壁商店買口香糖。伍月笙趴在門口冰櫃上挑雪糕。壞肚子的人還吃雪糕!陸領剛想開口阻止,碰掉了掛在貨架上的小盒子。彎腰拾起,喊伍月笙,勾勾手指讓她過來。伍月笙順心眼兒的時候什麽指令都聽,把雪糕包裝扔進垃圾筒裏,走過去。陸領叨著一袋牛奶,一手捋起她袖子,往她手腕上貼了一片創可貼。
  伍月笙錯愕著。
  這功夫陸領又貼了一片。那隻蝙蝠徹底不見。他滿意地拍拍:“吃冰棍去吧。”
  伍月笙挑眉,冰涼涼的液體下肚,鎮壓不少火氣,隻輕斥一句:“得瑟什麽?”
  陸領擺著很酷的一張臉:“不許揭。”
  伍月笙看看邦迪,看看陸領,然後在那兩束恐嚇的目光中把邦迪揭下來,牢牢粘在他嘴上。
  陸領不知道那蝙蝠是什麽來頭,但伍月笙看它的時候,眼睛是空的,他直覺地認為那不是什麽好玩意兒。而且就不說別的,他爸能不能接受一個有紋身的兒媳婦還難說。再加上伍月笙那個臭脾氣,也不像是尊老愛幼,懂得哄人開心的主兒。他們家人要是都不喜歡她,怎麽辦?老太太聽說有重孫子別的都能放後考慮,興許能幫上忙說話……陸領突然發現,他好像恨害怕娶不成伍月笙。這感覺沒道理,他也說不出來哪裏詭異。可能是怕伍月笙一人照顧不好他兒子。一想到那女的這會兒正在家拿咖啡泡方便麵,陸領就有種再坐車去給她煮粥的衝動。
  陸子鳴奇怪地看著在家門口瞎晃悠的兒子:“六零你幹嘛呢?”
  陸領麵色凝重地回過頭來。
  陸子鳴的臉色更深:“這不是胡鬧嗎?不管出了什麽事,我也堅絕不會同意這種處理方法。”
  陸老太太被搶去首先表決權,多少有些不痛快,輕咳一聲奪得關注。
  陸媽媽期冀地望向她:“媽,您的意思呢?”
  老太太看了看孫子,偏偏這小子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裏,噙個腦袋,一句話也沒有,好像這就不是他的事。老太太無法從孫子那接收到無言的訊息,隻好順著自己的意思說:“我也覺得六零還是應該趁現在多學點東西。”
  陸媽媽沒法了:“六零你自己說呢?”兒子的想法她當然早就透知,這次隻是在四人表決上拉一個同組選票。
  沒想到陸領仍舊是之前那副姿勢,搭著腿靠在沙發裏,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敲點著。貌似認真思考,卻在陸媽媽的話落很久之後也沒出聲,原來根本沒在聽。陸子鳴雖然反對妻子的意見,但對兒子這副心不在焉狀也非常不滿。以前這孩子一說到自己學業選擇的大事,就很少發表意見,可是起碼還會假作積極地參與,這次混得可太嚴重了。拍拍他大腿,搶在妻子訓子之前開口:“說話六零。”
  陸領倏地放下腿坐直身子,把三位大人弄得一愣,他自己也很快意識到反應過度。心虛地靠回沙發裏,可他滿腦子都在想其它的事,一點也不知道現在要說什麽。支吾了一會兒:“那個……”
  陸媽媽現在勢單力薄,迫切需要支援,看見兒子竟然猶豫,沉不住氣了:“你自己不是也同意了嗎?”
  陸領恍然,打個響指接上思路。對了,現在是討論他去大哥那兒上班,還是留在學校繼續考研的問題。他爸肯定是不會同意的,老太太說什麽了嗎?
  這臭小子在琢磨什麽事兒這麽投入,陸老太太心裏明鏡一樣,表麵上不動聲色地說: “我不建議你一畢業就去那麽遠的地方上班。”
  陸領說:“對對。我也是這意思。”
  陸子鳴頗意外,從來隻會說“隨便怎麽都行”的兒子,像這種明朗的態度可不多見。
  陸媽媽卻隻在為他這種臨陣倒戈感到惱火:“前天你哥來電話的時候你怎麽說的?”
  陸領小聲道:“前天是前天。”前天他還不知道自己就要當爹了,他去了大哥那兒,三五怎麽辦?
  陸媽媽轉向老太太:“媽,您以前不也總說男孩子應該多鍛煉鍛煉嗎?遠點怕什麽啊,現在交通這麽發達。”
  陸老太太扮起老頑固來:“別人家孩子鍛煉行。”我自己家的舍不得。
  陸媽媽不能指責老太太心眼不正,但言語問還是有了不快:“有小堂在那兒呢,咋也虧不著六零啊。這可是您孫子了,就跟不是我兒子似的。”
  陸子鳴低喝:“敏芳。”
  陸老太太倒不介意,笑眯眯說:“有他在了,六零去還能鍛煉什麽?”
  陸媽媽被這種成心的抬杠氣到:“媽~”
  陸領在混亂中表態:“爸,媽,我暫時不去大哥那兒。”
  陸子鳴點頭。
  陸媽媽提了半天氣,也最終無奈地揮揮手:“隨你吧,願意上學就上學吧。”
  陸老太太則是鼓勵地看著孫子。於是陸領鄭重地通知全家人:“我要結婚。”
  陸子鳴夫婦異口同聲:“啊?”
  電話突然鈴鈴響起,把陸領嚇了一大跳。
  “我來接。”老太太笑眯眯地壓著手:“你們聊。你們聊。喂?噢,小堂。嗯,好好,奶奶身體很好。你又要找六零吧?這個事兒啊,以後慢慢再說……”陸家得先解決眼前的大事。
  陸老太太想:六零果然爭氣,要是像他爸那樣將近四十才有信兒,她有生之年可能就抱不上重孫子了。
  六零果然爭氣,在心裏默默地想,要不今天還是別說了吧。可看著父母驚慌的眼,說不說,好像也由不得自己了。
  
  第二十章
  五月的手機被一個男人隨便接起。
  他說她在衛生間。
  那種語氣,再怎麽不多想,也知道這個人顯然和五月關係不簡單。
  李述告訴自己這沒什麽奇怪的,五月又不是小孩子了……還是不能不去在意。
  “怎麽回事?”李述靠在高背椅裏,對自己的心神不寧束手無策。轉過去麵向窗外,秋分一過,天越來越短了,才七點多鍾,已是滿目夜色。
  秘書敲門進來:“李總,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頓了頓又說:“您也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李述笑著囑咐她路上小心。坐直身子,手指敲動鍵盤,觸亮長時間沒工作,而自動關閉監視器的電腦。直撥電話響起,李述看一眼來顯,淺笑著接起來:“催命鬼。”
  電話裏嘿嘿笑,清脆的女聲:“老公你還沒下班嗎?我去找你吃飯吧。”
  “就要回去了。你想出來吃嗎?”
  “隨便啊。還以為你今天又要半夜才回。那我現在做飯吧。”
  “好。一會兒見。”結束與妻子的通話,李述拿了外套和電腦走出辦公室。在車裏手機響起,他戴上耳機,聽到一個久違的稱呼。
  “小木。”
  李述訝然:“七嫂嗎?”
  程元元咯咯笑:“不知道以為這麽多年還記得我聲音呢,其實是對上暗號了。”
  李述也笑:“最近好嗎?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程元元怪裏怪氣歎一聲:“等你電話等不來啊,隻好自己打過去敘敘舊了。唉喲某些人,都到家門口了,也沒說多走幾步回立北去看看他七嫂。”
  李述認錯:“剛過來沒多久,工作上交接忙得抽不開身。和五月也才見了一次。”想來也是五月回去說起與他見麵的事,程元元才得知。
  程元元說:“抽空過來轉轉。我們萍萍可想你了呢。”
  李述搖頭失笑:“她還在帝豪?”已經想不起來萍萍太準確的模樣,隻對自己紋在她背後的鯉魚荷花圖有印象。
  程元元自己也是順嘴揶揄人,想不到他還真記得。當年帝豪那些小姐看膩了腦滿腸肥的嫖客,以萍萍她們幾個最早去紋身的為首,經常拿木木這個清秀俊俏的小老板當話題下飯。不過這群妖精沒什麽正經,通常聊著聊著都是以淫笑結尾。伍月笙要是在場了就會破口大罵,把一個個都罵得不敢出聲。當時誰都沒注意那麽小小的伍月笙是以什麽樣的表情罵人的。從前的伍月笙確實還太小,但是再小的孩子也會長大。
  何況感情這回事兒,饒是程元元那雙淬過火的眼睛,也實在看不出來究竟:“聽說你結婚了小木?”
  除了聽伍月笙說,還有別人嗎?李述看著左手的戒指:“啊。去年年底結的。”五月果然還是喜歡看他的手更甚於臉。
  程元元煩得不行:“你說我們家那個可怎麽辦啊?眼瞅二十五六了也……”忽然想到了什麽,抱怨嘎然止住,陰笑一聲:“不過也快了。”
  李述半懵半懂,沒意識地重複:“快了啊。”
  車開進小區裏,熄了火,手機在掌心折折疊疊,最終還是不受控地調出號碼撥了過去。
  伍月笙拎了一大箱蘆薈味兒的酸奶,剛從超市出來手機就響了,費勁地把東西都倒到一隻手裏,接起電話。李述沒有例行公事問在哪在幹啥吃了沒有過得好不好,而是直接說:“有空吧?我去找你。”
  伍月笙把牛奶擱在腳邊,呼吸稍微有點快:“空兒是有,可我在外地啊。等回去我找你吧。”
  五月那邊公交車報站的聲音,變成無線電波,透過耳機,很清楚地傳過來。李述隻說:“好。注意安全。”手機落在腳邊,額頭貼上方向盤。為什麽不見他呢?
  為什麽不見他呢?
  伍月笙在撒了謊之後,手機頂著下巴發了一下呆。路燈下她的影子像是一座造型奇特的雕像。肚子咕嚕嚕叫,掏出根煙來充饑,結呆渾身摸不著火,隻好叼著沒點燃的煙往家走。剛走上天橋,看見一個彈吉它的坐台階上,麵前的吉它盒裏散著些零錢,邊上有個打火機。伍月笙很自然地彎腰拿過來點煙。彈吉它的瞥她一眼,也沒吱聲。
  伍月笙放下購物袋,遞給他一根煙:“還不回哪藝術家?”
  藝術家欣然接受了這稱呼,在黑暗中笑露一口白牙:“加個班兒。”
  點著了兩人對噴一口,伍月笙繞到他身後,手撐著欄杆往天橋下麵看:“唱個曲兒聽聽。”
  藝術家撥撥琴弦:“聽什麽?”
  伍月笙夾著煙,想了半天,滿腦子都是萍萍她們嗲聲嗲氣地唱“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噗哧一笑:“隨便什麽都行。”
  藝術家猛吸了幾口煙,掐滅,唱了一首關於想念關於後悔的歌。
  想知道多年漂浮的時光
  是否你也想家
  如呆當時吻你 當時抱你
  也許結局難講
  我那麽多遺憾 那麽多期盼
  你知道嗎
  伍月笙把玩著打火機:“您怎麽看如果當時怎麽怎麽著這件事?”
  藝術家說:“人在什麽時候做什麽事兒是定數。誰都得這麽活過來的,想多了沒意思。”
  伍月笙點頭:“我也覺得沒意思。”
  蹲在旁邊地攤上挑選軍刀的陸領,保持同一姿勢聽他們唱歌說話長達兩分鍾之久,直到賣主聽完歌無聊了,趕他:“你買不買啊擺弄這麽半天?要聽歌那邊兒蹲著去噢,擔誤人做生意。”
  陸領拿著把小刀直起身,手一揚,刀擲下去,貫進了攤上兩把刀之間厘米縫隙,剌穿了擺放刀具的薄皮箱子,沒至刀柄。
  伍月笙和藝術家早在那賣刀的大聲嚎氣說什麽“聽歌”的時候就注意到這邊了,看到陸領露了這麽一手,不約麵同叼著煙空出兩手來鼓掌,藝術家還含糊不清地叫著好。
  陸領連連抱拳謝場。
  賣刀的恨恨拔出刀子,也沒敢再出聲。
  伍月笙兩手空空,討好送上門的力工:“你剛那一下子太騷情了。”
  陸領哼笑:“小時候一幫,放學沒事兒就跟院裏拿小刀貫泥巴玩兒來著,誰輸了誰當狗。”
  伍月笙不敢恭維:“你們玩得怎麽這麽傻逼?”說起來,她小時候玩過什麽遊戲沒?
  陸領想想,是挺傻逼,也沒為幼年時代辯駁。舉著一箱一袋的食物:“你黑燈瞎火的出來買這些東西幹什麽?”
  伍月笙說:“吃啊。我現在想吃什麽東西,就是你兒子迫切需要的物質,我必須把它整到肚裏,才算對得起你。”
  陸領被繞得稀裏糊塗直樂:“你可別指著我給你報銷。”
  伍月笙沒考慮過這個事兒,她在想更實際的問題一一“你怎麽走這邊來了?”
  兩人都明知道這是句廢話,陸領硬是死撐:“路過。”
  伍月笙眯眼:“不是想來找我?”
  陸領白眼:“自戀症又犯了……”
  伍月笙罵:“沒良心的,路過門口也不想來找我!”抬腳踹他,陸領撲通一聲跪下了。伍月笙大駭:“不用這麽大禮,下次長點記性就行了。”貓下腰去揀袋子裏散出來的零食:“別給我摔碎了……”
  陸領坐到地上,揉著膝蓋苦笑:“明兒下班去我家吧。”抬頭看伍月笙,不自然地:“我爸要見你。”
  伍月笙看出點苗頭兒,嘲笑收斂了不少。
  陸領把她送到家,伍月笙開門,沒有接手的意思。陸領隻好把那十幾斤東西放進屋去,茶幾上不知是什麽時候的水端起來就喝。伍月笙沒安好心地用腳尖踢踢他膝蓋,痛得他齜牙咧嘴。
  伍月笙坐到他身邊,語氣很同情地:“脫褲子我看看,屁股都打青了吧?”
  陸領推那雙真來抓他褲子的手:“光是跪了祖宗。”
  伍月笙呆住:“跪……”她要嫁到封建社會去?
  陸領也是情急之下沒想那麽多,才說走了嘴。此刻也為這種事感到不可思議,起身要走。
  伍月笙被他一撞,回過神來:“你還沒買手機啊?”
  “啊。”
  伍月笙點頭。就說嘛,這事兒也犯不著特意來找她說。
  陸領回頭看她:“我要叮囑你一下,我媽對你非常……不太滿意。”這樣程度的暗示她能聽進去嗎?
  伍月笙訝然:“這是什麽句式……”都沒見過她,說什麽不滿意?就是因為跟你兒子沒名沒份上床了?那應該是我媽不滿意你們家才對啊。你兒子又沒損失什麽……所以說,是這樣的原固,她的父母才沒有在一起嗎?
  陸領觀察她一會兒,在茶幾上拿起一個裝飾性大項鏈,拎至她眼前,讓吊墜勻速擺動,嘴裏念著:“你很溫柔。你很溫柔。你很溫柔。”
  伍月笙仰頭惡狠狠盯著他眼睛。
  “別看我。”陸領壓下她,強迫她看吊墜。“你很溫柔。”
  伍月笙仿佛真的被他催眠。六零,我要是不溫柔,要是你家裏都反對你娶我。怎麽辦?
  陸領晃了好半天沒見她爆發,蹲下來與她平視,心驚地看見一雙呆滯眼。慌忙收起那項鏈,在她腦門兒上推了一把:“喂,沒事兒吧?”
  伍月笙向沙發裏倒去的同時,一腳踹翻了玻璃茶幾。幾麵重重撞在陸領胸前,他悶哼著跌坐在地上。

  第二十一章
  陸領揉著胸口從小區出來,憤憤地一路碎念。要不是為了兒子健康,如何如何,忍了。茶幾那麽沉,就一腳踹過來,這是鬧著玩嗎?要不是他反應快……想一想,伍月笙也確實不像是在跟他鬧著玩,打了個冷顫。跟這種女的打情罵俏會出人命的。
  過天橋坐車,走到一半冒出來個洋駱駝,身強體壯地擋住了火車:“你從她家出來對不對?”
  陸領瞪眼:“你誰啊?”
  白皮金毛的洋駱駝,即是在不算明亮的路燈下,也看得出一張臉漲得老紅:“我是你的對手!”
  陸領摳著下巴,想起有個誇伍月笙“很漂亮”的外國人。
  一個實力比你低很多的人說:你是我的對手。那就不是恭維,而是一種侮辱了。像剛從蒙古草原出來的郭靖,要是直接衝上桃花島對黃藥師說:你是我的對手。結果很可能當場被黃老邪用九陰白骨爪把腦袋抓成保齡球,還談什麽日後遇上蓉兒生郭襄創峨眉派至使光棍數量激增。盡管洋駱駝不認為自己跟陸領的實力差那麽懸殊,但陸領可是遠比黃老邪沒風度。心裏想著伍月笙可能連你長什麽樣都記不住,你憑什麽當我對手?遂怒道:“我是你爸爸。”
  揚張而去。
  留下登場三次還隻有代號稱呼的國際友人悲悲戚戚。
  把從伍月笙那受的氣撒出去,陸領一路吹著口哨回家,卻吃了個閉門羹。好極了,連保姆都跟出去了。他被關在外邊,靠著防盜門暗忖:不如剛才在伍月笙那多挨一會兒了。
  雖然那女的很暴力,大不了少惹她,總比在屋外強。想著想著他就原路回轉。下樓和久未見麵的伢鎖走個碰頭兒,揚起笑說:“喲嘿你怎麽來了?”
  伢鎖沒有笑,中性的臉孔很有點冷峻的意思:“這麽晚了你去哪?”
  陸領對伢鎖的表情感到稀奇,但也沒多想。姆指比比樓上答道:“家裏門鎖著,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伢鎖說:“那正好找地兒坐坐吧。打你手機怎麽總關機?”
  陸領煩燥道:“丟好幾天了。”也沒人提給他買新手機的事。本來想他們不提,他就主動要吧,結果一時大意,把伍月笙的事兒先說出去了。一整天就沒人給他好臉色看,他又不敢朝老太太要錢花。忍過了這幾天再說吧,總有找他找不著的時候,一著急不就想起來買了嗎?想不到人家找不著他,幹脆不找,全家人抬腳走了,就把他自己扔在外麵自生自滅。陸領悲哀地想,以前他晚上十點不回家,十點過一分,家裏電話準時追過來。不知道哪天開始門禁放寬的,逐漸發展到現在,他死到外邊都沒人管了。
  陸領本來晚飯已經吃得飽飽的了,陪伢鎖去吃牛肉麵,看他吃得香,自己也要了一碗,吐嚕嚕地竟然比人家還先吃光。
  伢鎖胃不好,吃東西不敢過快,對此場景也是見怪不怪。兀自吃著自己的那碗麵,不時丟給吃飽無事的人一個消食話題,比如:“畫畫前兩天兒請我吃飯來著。”
  陸領罵一句,問:“咋不叫我呢?”對,他好像跟她鬧崩了。恍然明白伢鎖的話頭兒是什麽意思了。牙簽撇到一邊,不滿意地問:“她去告我狀了?”
  伢鎖白了他一眼,低頭吸麵條。
  這個默認讓沒當過壞人的陸領一鼓作氣:“她跟你說我扇她的事兒了?其實是她先扇我的……”
  伢鎖這個氣:“你還動起手了!畫畫是個女孩兒。”他本來還以為陸領不會像佟畫形容的那樣,當著她的麵兒跟別的女人怎麽怎麽樣,現在一聽,原來還有更嚴重的事。
  陸領被吼得一愣愣,驢脾氣又犯了:“叫喚個屁!”
  伢鎖放下筷子:“再怎麽說你也不能動手打女生吧。”
  陸領承認自己這點做得過份,卻也不敢保證佟畫再犯到他頭上,會不會仍舊武力解決。伢鎖也不要他的保證,隻是覺得佟畫這女孩子雖然心眼兒多了點兒,卻是沒幾個壞的。大家好說好散,還都是朋友。至於撕破臉皮嗎?陸領特想說佟畫是給臉不要,剛說了個“她”字,把話又噎回去了。後來他才知道,要是真把這話說了,伢鎖也會跟他撕破臉皮的。而他當時之所以沒說,隻是突然想起,說女孩子不要臉,是很不好的行為。
  伢鎖見他不做聲,以為他知錯,膽壯了不少,接著說:“畫畫說你和別的女生在一起了?”
  陸領點頭:“嗯。”想一想也沒什麽不能說的,“我要結婚了。”
  伢鎖頭痛無比,這樣的對話結果,讓他怎麽跟畫畫交待呢?
  陸領斜著眼睛睨視他,想也知道這小子在煩惱什麽,不知怎地感覺很痛快。抱起麵碗把湯也喝了,伸手跟伢鎖借手機,往家一撥,有人接,手機還給他,結了賬起身回家了。
  陸領的婚事是老太太公布出去的,沒提奉子之事,想著盡快把婚事一辦,小孩兒生下來的日子也就不算太奇怪。陸媽媽本來為獨生子的婚事這樣草率感到有點不是心思,一想也再無他法,隻好把恨鐵不成鋼的怨氣撒在陸領身上。可惜她這兒子也不知是性子豁達還是天生遲鈍,對母親注視全無反應,成天還是皺著眉頭過自己的小日子,早出晚歸地不知在忙些什麽。跟老公抱怨,陸子鳴火仍未消,一句“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以後誰也不行管”,把話堵得死死。陸媽媽又開始擔心起兒子結婚後如何生活的問題。
  陸領可不想那麽多,反正有些事他煩了也沒用。到了約好伍月笙和他家人見麵的那天,早上起床下樓跑了幾圈回來,追電話過去囑咐伍月笙下班別忘了過來,地址又背了一遍。伍月笙說發我手機上。忽然想起他手機丟了,不耐煩地催著他快買,找起人來也不方便。陸領心裏想的是你打電話找我準沒好事,手機不買也罷了。嘴裏卻說自己看上那款手機現在還太貴:“埋伏給我找他哥們兒買還得四千四。等元旦降到四千了再買。”
  伍月笙一聽直急眼:“元旦離現在還有三個多月,你差那幾百塊錢啊?”
  陸領耍無賴:“差啊,要不你借我。”
  伍月笙靠他一句,抬頭看看陰霾的天:“你現在過來找我,我借你。”她早上到公司,剛打過卡,就被主編派到郊區來,參加一個別墅項目的談話沙龍。十幾人的小活動,市裏隨便哪個茶座水吧的一聊不就好了,偏跑到這狼吃娃的鬼地方,美其名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依山傍水者是為原生態、真別墅……吳以添跟電視部的出去做節目,不能當車夫,伍月笙一勁哄自己:我是革命的小洋釘,哪裏用我往哪釘。開著吳大人的車出來。
  她本來就有點轉向,七繞八拐足足開了一個來小時,途中還經過了一片草鋪,把伍月笙樂得,以為開進了內蒙古。再轉過個路口,一簇褐頂白牆的小別墅若隱若現,不細看以為排場大的寺廟之類。還好整個路程下來,手機一直是有信號的。其實就算陸領不提醒,下班去他家的事也不會忘了……活動還沒結束,伍月笙和一家報媒的記者就先退場了,那記者是要去跑別的會,伍月笙卻實在是被窗外的景色勾得坐不住了。
  來的時候還是陰天,隻跟主辦方宣喧的一會兒功夫,外邊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好一陣兒雨勢歇了,雨雲倒也沒散,天地霧蒙蒙地連成一片。而這番景致,算是她今天的偏得,確實在城裏見不到,城市裏,有礙眼建築,擋著悲傷蔓延。在這片草原沉湖上,顏色便可濃重至極處的淒淒落落,仿佛什麽痛楚鬱結在喉嚨,哽咽的纏綿。綠植青水,都被這天雲霧遮罩成暗灰色調,像和尚袍子。頗配合剛才那個禪味的沙龍主題一一“舍”“得”出城。
  細細把玩這兩個字,越琢磨越有門道。要“舍”,也就是房子,“得”出城;出城,舍了華麗得了真。話說再執拗些,這世上有什麽舍不得的?功、名、利、祿、親、情、骨、肉……  人沒有舍不得的東西,隻有舍不得的感覺。
  雨基本已停下,能見度比較高,應該可以上路了。
  伍月笙緊了緊衣服,車窗升上幾公分。放在按扭上的手,過了今天,會和李述在同一個位置戴戒指。引擎發動了幾秒鍾又熄掉,氣壓低得她呼吸困難,靠在駕駛位上,目無焦距地望著人跡罕至的公路。自己罵了自己一句,嚴重懷疑剛才磨磨嘰嘰的佛道禪道話題洗了她的腦,怎麽鬼上身一般挨這兒演起流浪女詩人來。
  一輛車開過去,又倒回來,有人下車走過來。
  伍月笙扭頭看看,笑得怪異:“他還真找來了。”

  第二十二章
  陸領得意極了:“我就說是老吳的車吧。”
  他下來那可可的司機臉色比天陰:“誰是老吳?”衝對麵車裏美女擺手打過招呼,又和陸領閑話了幾句,這才驅車離去。
  陸領鑽進伍月笙車裏:“好冷,今天。”打眼一瞄,她穿得可不怎麽多。“就你一人兒?老吳呢?殺完埋了?”探出窗子四下看看,真沒有人影。
  送陸領來的QQ又原路調頭回去,伍月笙見了,納悶地問:“大雨天的,你哪兒找這麽個傻小子把你送過來?”
  陸領嘟囔:“雨很大嗎?他去西山,捎我一段。”也沒管西山跟這邊壓根兒不是一個方向,這人從來蹭車蹭得司機們都賊無奈。猛地想起此行目的,捏著手指伸向伍月笙:“來錢兒。”
  伍月笙不理:“還真打算朝我借。”發動了車子上路,眼睛溜溜一轉,笑著建議:“反正也是讓埋伏幫你買,不夠的讓他添。”
  陸領齜牙賊笑:“那他給我添四千。”
  伍月笙鄙視他一眼:“合著你就一零頭啊?”
  陸領很坦然:“啊,你早上答應借我的。”
  “……”伍月笙開始佩服孩子他爸了:“你這空想共產主義夠牛逼的。”
  陸領笑得張狂,好像這四千四百塊錢已經揣進自己兜了一樣。手指敲著車窗哼歌,不時擦擦玻璃片的嗬氣看沿途風景,歡快的心情正如伍月笙所言,像瀑布一樣嘩嘩流動。
  多一個人呼出的二氧化碳使車內變暖,空氣流通節奏被攪亂了。伍月笙對他起早穿越半個城跑過來找她的舉動不加評價,說起來,陸領這種做法,伍月笙似乎並不怎麽意外的,可能因為她自己本來也是個會胡作非為的人。
  陸領看著外頭刷刷經過的大樹和草地,一團團的烏雲,心想,要是自戀的伍月笙問“你特地跑過來是不是想見我”,他該怎麽回答。可是伍月笙沒問。陸領覺得自己白白煩惱了:“我覺得你今天很和平。”
  伍月笙職業使然地挑他措詞:“平和。”
  陸領沒聽出來區別,正為開了好幾分鍾還沒什麽變化的風景犯嘀咕:“怎麽還在這片兒?”
  伍月笙罵他:“來的時候不看道兒啊?”
  陸領糾結著眉毛,很想說來的時候不是這條道,看伍月笙那副輕車熟路的模樣,也沒吱聲。姆指比比窗外:“那河不錯噢。回頭在這邊上蓋間房子。晚上吃完飯了,出來上河邊兒溜狗……地基打高點兒,要不趕上幾場大雨就淹了。”
  伍月笙剛說:“家裏好像沒狗可給你溜……”就見他理所當然地把目光投了過來。伍月笙看一眼路況,恐嚇性地瞪回去。
  到底也沒瞪住陸領蓄勢待發的一句話:“那不是還有你麽。”
  伍月笙心說我還被這二百五給圈進話裏去了,很不服氣,沉默半秒鍾:“去你媽的。”
  陸領沒眼力見兒地仍在仰天長笑:“嘴幹淨點兒。”
  伍月笙眯眼打量周圍的荒郊野嶺,是處理命案的好環境,萌生了動手幹掉他就地掩埋的念頭。
  想不到陸領先動手了,一巴掌攥上方向盤,指著前方吼:“還拐!傻麅子!”
  伍月笙怒,踩了刹車摩拳擦掌:“你皮子剌撓是不是……”
  陸領此刻才終於相信自己的判斷:“又繞回來了!你看看。”這個路口拐不該拐那個岔道如何如何。
  伍月笙聽得迷迷糊糊,降職做了副駕,就看他一頓左打輪右打輪,衝進了市裏。果然還是人家自己地盤自己熟。她在旁邊閑得肚子嘰哩咕嚕響,陸領問:“餓啦?”伍月笙說:“想上廁所。”
  陸領嗤道:“憋著 !”眼睛卻搜尋著往外瞄。
  伍月笙不安好心地頤指前方車輛:“看著那雅閣沒?親它。”
  陸領咧了嘴,傷自尊地拖長音罵她:“滾~”往車窗下瞥了一眼,費解:“哎?我這邊兒上怎麽出白實線了?”
  伍月笙看都沒看:“路邊線唄。”
  於是陸領就大方地開過去,到路口一看:逆行。氣得他直笑:“我靠!你閉目合眼地瞎指揮個屁。”
  伍月笙也下憤兒:“你開車我開車啊?”四下找探頭未果,幹脆壞心眼地說:“又不是咱倆的車……”
  陸領頓時醍醐灌頂一般,不慌不忙地改上正道。
  一對兒毛腳司機~五月笙自己想著,不由發笑,陸領問她笑什麽,她指著路旁水泥柱子鋼柵欄:“那是什麽地兒?”
  座地戶盡職充當向導:“本市著名的東湖公園,始建於1933年。”
  伍月笙誇他:“大流氓對本市的園林藝術倒是相當熟悉。”她隨口打岔的話題,也沒多想,卻發現道路兩側的景色掠過速度明顯漸慢,陸領一個硬刹把車停了來。伍月笙低喝:“這兒不讓停車!”禍害人也不帶這樣的。車是她開出來的,一條路上違章兩次,回頭主編發現了,再查日期,還不得找她對命。
  陸領噌地半轉過身:“三五?”在伍月笙疑惑的目光中,飛快將車開到自行車道,一路倒著倒回東湖公園大門口,泊至停車區。
  伍月笙表揚他:“你好樣的。這一係列動作差不多能把主編今年的分兒都給扣光。”
  陸領說:“東湖公園。知道嗎?也是和平區結婚登記處。”
  伍月笙不貧了,凝視著公園外牆,上麵加掛的幾個木牌匾,陰雲之中依然麵相親切。她問:“故意開過來就讓我看這個?”
  陸領點頭:“咱倆現在就進去登記,怎麽樣?”
  伍月笙猶豫:“啥證件都不用帶嗎?”
  陸領問她:“你除了一身份證還有啥證件啊?”
  伍月笙牛哄哄地說:“戶口本兒。”想了想,又問:“得婚檢吧?”
  陸領笑,拔了鑰匙下車:“你怕啥?檢出你懷孕了也不能不讓結婚,走吧。我二姑夫在這兒裏邊上班,缺啥說一聲,有空後補給他,先把證領了,省得還為這破事兒再特意跑一趟。”
  鋼印一加,陸領與伍月笙正式結為合法夫婦。
  這時候,天又瀝瀝啦啦下起雨。二姑夫找了把傘給他們,陸領撐著傘,摟著伍月笙往車裏跑。坐進車裏,兩人衣服頭發都有點濕,懷裏結婚證倒是幹爽爽熱乎乎的。伍月笙摸摸棗紅皮兒上的燙金國徽,質量真好,一點兒都不掉漆。陸領擦著手,很好奇這個流程:“結完婚後就在一家了,為什麽還要兩個本?”
  伍月笙也解釋不具體,依照常識作答:“備用吧。怕丟了。”
  陸領接受了這種相對合理的說法:“登記才九塊錢,真便宜呀。”
  伍月笙也很驚奇:“嗯。還給好幾張一寸照片呢。”
  “這是兩寸的吧?”陸領在合照上比劃:“人家可能也想著,要一個人也就將就了,倆人,還是放大一點兒吧。多出來那幾張可以絞開當一寸照片使,我學生證上的就這一半這麽大。”
  伍月笙搖頭:“肩膀擋上了怎麽絞……我臉怎麽這麽白?是跟你比的嗎?”
  陸領看照片,再看本人:“你今天臉色兒就是不好。”
  伍月笙手撫上小腹:“我有點兒肚子疼。”
  陸領頓時慌了:“不會吧。”手忙腳亂把結婚證隨便扔到邊上,抹抹倒車鏡開上路:“哪種疼法?是不是今天下雨涼著了?”
  伍月笙的生理期向來不怎麽準,最重要的是沒有防備,她真是想都沒想過程元元會沒譜到這種程度!所以和陸領去領證簽字的時候,感覺異樣,她也沒太起疑,忍著不適辦完手續。直到肚子擰著勁兒疼起來,還以為是前些天胃腸炎的後遺症。匆匆下了車跑進旁邊麥當勞的廁所裏,看著內褲上的斑斑血跡,當時就不會了。
  陸領提著雨傘,在洗手間門口轉圈,出入的女士無一不拿眼白對他。不過陸領就從來不懂看人眼色,等不耐煩了,開始踹門:“好了沒?快點!”裏麵出來一清潔工大媽訓他:“有病啊?這是女廁所。”
  陸領繞過她直接推門進去了,站在關起的一扇門前叫:“三……”
  門唬地開了,伍月笙臉色慘白。
  陸領差點伸手扶她:“你怎麽回事?”進來的時候臉就跟張紙兒似的,這會兒更好像要飄了。
  原來是擔心生病的女友。數量不少的圍觀女群眾也各自散開,伍月笙乍醒一般,大步離開眾人的注視,掏出手機給程元元打電話。
  電話那邊憧憬幸福的媽媽,尤不知東窗事發大難臨頭,和帝豪的眾姐兒們扯葷段子扯得正歡。接電話時抹著眼淚問:“啥事兒啊寶貝兒?”
  伍月笙說:“我沒事。你有事兒了。”

  第二十三章
  立北縣所屬的九馬山市以及臨近幾個市區內,凡踏過紅燈街的,都知道立北縣的程七元,和她的帝豪。帝豪在立北來講是地標級的建築,電視台打廣告報地址都說“帝豪夜總會下車向北50米即到”。盡管隨著改革開放、隨著中國加入WTO,廣大人民群眾物質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立北的娛樂業如雨後春筍般地篷勃發展,帝豪依然以其高水準的產品和獨到的服務保持著行業領先地位。所以,能在帝豪站住腳,自然也個個都感覺良好,程七元為此開過會。神氣的不要,隻要騷氣就行了,客人來玩,不是找媽來的。
  小姐們以這句話為指導中心,緊緊貫徹老板娘的思想。每到天黑上座點兒,天上神仙路過帝豪都繞著走,生怕壞了自己多年的修行。稍有些靈力的法師道人,離十裏開外就有種瀕臨千年狐穴的感覺。
  今天輪值的佳佳麗麗都是前兒剛到的,才上崗很積極,早早就到門口去給過往的老少爺們兒放電。有車在門口一停,迅速掃視,起碼副處級幹部的座騎,下車的男人雖然年紀不大,倒是有種貴氣。兩人視線一對,立馬掐了煙,迎上去沒兩步,駕駛位出來個身材火辣的長發美女。
  女人對比自己漂亮的女人總有一種旁人難以安撫的怒氣,何況這個漂亮女人麵帶敵意,直指帝豪。
  麗麗向佳佳打個眼色,佳佳靠在門前擋住入口,斜眸問道:“幹嘛的呀?”
  伍月笙看著兩張新臉兒,沒理會,邁上台階就要進門。
  麗麗上前一步尖著嗓子幫腔:“哎哎哎,我說你找人還是幹嘛給個音兒,我們這兒不招待女賓。噢?”
  陸領跟在後邊想笑,又覺得不適時宜,憋得直咳嗽。伍月笙生硬地說:“閃開。”話落沒見效果,直接撥開兩人推門進去了。
  那佳佳的重心本來就倚在門上,被她一推差點摔了,踉蹌著罵道:“找死吧操你媽的。”
  伍月笙聞言停下,旋身冷笑:“那你可挺敢操。”
  阿淼正在吧台打電話,聽見門口喧嘩,捂住聽筒罵:“紮乎什麽玩意兒……”抬頭一眼看見伍月笙,媽呀一聲掛了電話,用迎貴客的身姿貼了上去:“我的親祖宗你怎麽回來了?”
  佳佳麗麗一聽這稱呼就傻了眼兒,板板兒地,立在邊上大氣兒不敢喘一下。
  阿淼眼一轉就知道她們倆惹事了,沒好氣罵道:“不趕緊外頭盯著,跟這兒扒眼兒看他媽什麽!”再換了副媚笑拉伍月笙到沙發上坐。服務業出身的,沒有一眼照顧不到的角落,一邊衝裏間大聲喊:“七嫂,伍月笙回來了。”一邊鬼兮兮打量跟過來的陸領,誇張的假睫毛直撲閃:“我說……這帥哥兒是……”
  伍月笙黑了臉:“我進裏屋找她。”
  裏屋程元元和萍萍聽著聲音,滿臉驚喜地開門出來,萍萍一把給伍月笙抱住了:“唉呀可想死我了,好幾個月也不說回來,死沒良心的。”發完嗲又推開上上下下地看,話裏有話地說:“寶貝兒~你是不是胖啦?”
  伍月笙說:“我是氣腫了。”推程元元進去,對跟腳的萍萍說:“你們都忙去吧。”
  萍萍覺察不對,向阿淼比嘴型詢問,阿淼也茫然。兩人一齊望向陸領,陸領尷尬地咧著嘴,一個箭步,抹身跟進了那娘倆兒的小空間。
  空間可是不小,南北對開的連鋪大床,散著幾件性感的女士內衣。小姐們都被趕到大廳,並且有伍月笙在,任誰也不敢扒門板偷聽。陸領坐在牆邊的沙發裏,借翻看茶幾上碟片的動作來掩飾心裏的煩亂。
  程元元孤立無援地對著伍月笙幹笑:“哎呀我還不是嚇唬你,讓你長長教訓,誰讓你們胡來!你想我要真逼你結婚肯定馬上押你們去辦證啊,能拖著等你來例假嗎?”心裏暗惱自己光顧著慶祝,動作太慢了,早知道剛才這覺兒不睡就好了。醫院那大夫雖然從帝豪的小姐身上賺了下少,可是開這種假證明還是讓程元元費了不少唇舌和銀子的。
  伍月笙對這風車一樣的媽媽完全沒有治標的方法,況且今天實在沒力氣了。坐在沙發上直犯困,虧她在路上還擔心會不會是流產。
  陸領也服了:“真能鬧……”
  程元元笑得像首相夫人,她看出女兒精神不佳,沒法久戰。“你說是不是,六零?我都說過不會把她塞給你的。咋?她還當真事兒跟你說了啊?”
  陸領點頭:“說了。”他從口袋裏掏出小紅本,擺在茶幾上:“所以改明兒把她戶口簽過去吧,媽。”
  伍月笙氣得,忽然發瘋似地,抓過一本結婚證,在二人皆無反應之前,刷刷兩下撕了稀碎。又去抓另一本,被陸領一把按住。程元元推開她,猛錘:“你作什麽死!”
  陸領也猛勸:“是啊,你全撕了……這將來離婚還得用呢。”
  程元元聞言戒備地邁開一步,把伍月笙推到陸領身邊。
  伍月笙踉蹌著被陸領扶住,以通知口吻說:“我要離婚!”
  程元元靜脈賁張:“除非我死!”
  伍月笙大逆不道地指著母親:“這是騙婚知不知道!?你想沒想過,我嫁過去了,他們家發現我根本沒懷孕,會怎麽對我?說什麽對我負責!狗屎!我……”再髒的還是罵不出來,一筒子雷煙火炮憋在胸腔裏,氣得她哢哢直咳嗽。推開陸領,轉身就走。
  程元元還在叫號:“你滾,你別再回來!”跟出去,“你們都別攔!聽著沒程萍,你別攔她!讓她走。我告訴你伍月笙,你別回來!這家沒你這人……”聲音越來越遠。
  被扒拉到沙發上的陸領,無聊地,揀起被撕碎的結婚證書,原樣拚回,拚到一半又抓狂,胡亂拂開,回光凶狠地瞪向門的位置:“吵吵個屁啊!”
  伍月笙出了帝豪就低頭瘋走,一抬眼已是街轉角,那家木木小店早已易主更名,改出租光盤和言情小說,仍然以帝豪和附近學校為主要客源。她夢遊似的走過去,外牆被翻刷過了,蓋住了當年的塗鴉。她用李述最大號的油畫筆,沾著幾百塊一瓶的紋身顏料,在牆上濃墨重彩地寫下:折!還畫了個圈。李述發現後也不急不氣,隻是把顏料奪回去,換了成本低廉的廣告色給她繼續玩。伍月笙在原來的字上打個叉,寫:不折了。再寫:收破爛。李述說:“要有人來,我就告訴他送帝豪去。”她隻好劃掉,繼續想詞兒挑戰極限。最後,趁著李述招待客人,飛快寫下八個大字,乖乖送回筆墨,回家避難去了。李述感覺不安,丟下客人出來看,高高在上賊眉鼠眼的字跡一一專治性病,一針見效一一把捧著圖冊跟出來詢問事宜的男孩子笑個半死。
  現在,漂亮的磚紅色粉飾了全部印記,記憶力很好的伍月笙,也要費力地回想,才能想起哪些字是用什麽顏色來寫的。李述大概早忘了,對於他來說,這種事隻是伍月笙多年來無數的小鬧劇之一。李述還記不記得這個店呢?他的外牆是仿原木的淡青色,總該記得吧。
  吳以添的電話打進來,姿態異常地低:“你野一天了,這眼瞅下班,咋也把車給我送回來吧。”
  伍月笙這才驀地察覺到天色已晚,還以為是陰天的事,原來都這個鍾頭了。抱歉地說:“我臨時有點事,開回老家了,要不您今兒打車回吧。明天加滿油給您開去。”
  吳以添大罵:“工作時間你幹什麽!這丫頭是不是跟我混熟了!”
  伍月笙也不含糊,嗆嗆嗆喊回去:“你喊誰丫頭丫頭的!我是你家閨女啊?”沉著臉掉頭回去開車。
  吳以添這邊對著被掛掉的電話,完全不明白自己怎麽就觸逆龍鱗了,舉世皆讚的創意才能發揮,測度:“莫非是……人妖?”
  身旁的攝像擦著機器,聽見他自言自語,三八兮兮地套話:“誰?”
  吳以添目不斜視:“你!”
  攝像喉節蠕動,抓了抓下巴上尖尖的一撮山羊胡,嫵媚地望著主編:“這都讓你看出來了討厭。”
  吳以添聽得汗毛倒聳,跟吃了一把毛毛蟲似的。眨巴眨巴眼,調出伍月笙的號,給她寫短信:“不管!今天一定要把車送回來啦!這是你凶人家的代價!”
  伍月笙盯著屏幕,心叫不妙,把主編第二人格給刺激出來了。沒敢多耽誤,催足油門給人家送車。
  門口兩個小姐,早在伍月笙往回來的時候,就進屋通知程元元了。程元元擺譜:“一會兒她進來誰也別搭理她,讓她耍!”
  萍萍阿淼正鋪著台階,門外又傳來前線報道:“七嫂,她開車走了。”
  最急的陸領,原本還坐在一邊,低頭不知道想什麽,聽見這消息,噌地站起來:“那我怎麽辦啊?”

  第二十四章
  伍月笙連夜趕過來,一直開進市裏才給吳以添打電話。吳主編壓根也沒指望過她能從立北回來,發完那條人妖短信,約了幾個同行出去腐敗。此刻正在KTV裏大唱嘻刷刷,手機叫破了喉嚨也沒人理的。伍月笙聽著彩鈴直冒火,掛了電話調頭回自己家。
  吳以添因為沒開車,放著膽子喝了不少酒,快快樂樂地出門,攔下輛出租坐進去,還壞心眼兒地想,讓那幾個孫今兒都碰到警察,沒車多好啊……發現了手機的未接來電,感到有點不安。打回去,再一看出租車的起價,趕緊掛斷。
  伍月笙站在窗前抽煙,手機嚎一聲又沒音兒了。這他媽誰要死啊?她罵著,掐了煙,把煙缸放到茶幾上,坐進沙發看號碼,看時間: “報複也不用這麽明顯吧?我又不缺心眼兒。”
  吳以添被聽筒裏傳來的涼意冰得全身盜汗:“什麽呀,不是怕你睡了麽。”
  伍月笙冷哼:“喲,難得您這麽疼我。”
  吳以添借著酒勁:“多沒良心!我一直很疼你。”司機確認轉彎方向,吳以添聲控。
  伍月笙聽了,笑道:“看來沒車並不能阻止主編外出淫蕩。”
  吳以添正色:“我這是正常交際。”
  伍月笙反唇相譏:“就二半夜的跟女同事交際誰疼誰?”
  多新鮮,她起的頭兒!吳以添不悅:“你要睡不著覺,就給我把車送來。明兒一早還有事。”
  伍月笙說:“好啊。”掛電話。誰伺候你!自己過來拿吧。
  吳以添耳邊是嘟嘟響,腦子裏卻把算盤珠子撥得噠噠響,隻是由於酒精刺激,加法也按乘法打的。很多結果就差得不是一星半點。沉默地想:再怎麽難開口的事,還是說清楚的比較好,於是歎了口氣:“師傅~調個頭去黃河大街。”
  伍月笙告訴吳以添單元號,披件長外套出去,把鑰匙塞給他,轉身要回屋。吳以添叫住了她,卻是靠在車門上慢條斯理地點著根煙。伍月笙裹緊衣擺:“有事兒快說。”側眼看著吞吞吐吐很憂鬱的主編,調笑地問:“哎,您不是要進屋喝咖啡吧?”
  吳以添不自在地換個姿勢,咳一聲,說:“上次你在酒吧,給我打了電話,還記得吧?”
  伍月笙戚戚然道:“我當然記得。”
  吳以添說:“本來這事兒過去,就過去了,我一直以為你是鬧著玩的。”
  伍月笙正想著他突然提起此事的用意,聽到這句話,猜是六零同他說了什麽。再想想這些天,驗孕單,小紅本……不過是鬧劇一場,感慨良深:“性質差不多。我也沒想真結婚什麽的。”
  很為難的吳以添,很正義的表情,很誠肯地說:“三五,我是很照顧你,那是因為在你來公司之前,咱們就打過照麵兒了。沒別的意思,別誤會。可能我言語上有點流氓,但你主編我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人,頂天兒會出去找小姐,不會對自己員工下手的。”
  伍月笙呆怔著。不是沒聽明白,是不敢相信自己明白的。
  他又說:“我走了,你早點兒睡。明天來公司,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好嗎三五?”拉開車門,被伍月笙穿著拖鞋一腳給踹上。吳以添錯愕地望著她。
  伍月笙怒了,怒到盡頭的笑容是猙獰。看著深怕被強暴的吳以添:“你他媽的當我…… 我操!”拉開樓道門進去了。
  吳以添擦著車門上的腳印,又心疼又頭疼。拒絕這種事,他很不擅長的啊,可畢竟還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三五是個好姑娘,雖然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應該能理解的吧。又想起了她平日裏投注在他身上的眼神,搖了搖頭。唉~就是一時迷戀吧。
  第二天,吳以添九點準時來到公司,前台見了打招呼,不著痕跡看看電腦上時間,覺得好奇怪。
  吳以添倒沒空理會她不算太尊重人的小動作,大步拐進編輯部。
  不出所料地看到伍月笙空空的工位。
  突然間心裏也空空的。想著坐在那裏抽著煙,看著他出神的小姑娘。
  他是不是把話說得太死了呢……
  “你含情脈脈地看著它幹什麽?”伍月笙把保潔洗得亮晶晶的煙灰缸舉到他麵前,“喜歡拿去。”
  吳以添驚喜地接過來:“三五!”她果然不是小氣的女孩兒。
  伍月笙一隻手指止住他似要上前擁抱的動作:“離我遠點兒!我現在看你一肚子火。”餘氣猶在地把包丟到辦公桌上。居然敢以為她會染指已婚男士!她看起來就那麽饑不擇食?
  吳以添放下煙缸,兩隻胳膊都搭在工位隔斷上:“別這樣……”
  話說了一半被人事經理的大嗓門給打斷:“吳總你來了!主持人的招聘啟事趕快給我,今兒安排他們掛網上去。不是挺急的嗎?”
  吳以添不耐煩地拉下臉,回過頭卻是笑容滿麵:“好。這就給你。”打發走人,轉回來對伍月笙八卦:“伊佳辭職結婚去了,還得再給電視部招一女上持。這麽年輕急什麽呀,不多攢兩年嫁妝。哎,三五,你說現在漂亮姑娘怎麽都不務正業呢?”說完這話就後悔了。眼前這位也是姑娘,是不務正業呢?還是不夠漂亮?
  好在伍月笙沒聽出來,或許是根本沒聽。自己開電腦,撕開包裝把咖啡倒進杯子裏,又繞過他去接水。
  吳以添一直等她忙和完坐下:“對了,你近期別接采訪了,過幾天要去三亞,給月伴灣做一個奢侈品展。你跟我跑一趟,雜誌這邊一直都是你對接的。”
  伍月笙吹著咖啡不經意地聞香氣,眨眨眼:“過幾天是過幾天?你得給我一準日子.我看能不能去。過幾天我可能要請婚假。”
  吳以添沒聽清:“什麽假?”
  伍月笙抬頭看他:“婚假。”
  吳以添費解地皺著眉。
  伍月笙平著調子表明立場:“沒辦法,人長太漂亮了,就很容易不務正業的。”
  陸頓是第二天中午才回到家的,自首說在朋友那兒喝多睡著,忘了晚上要帶伍月笙來家的事兒了。讓陸媽媽這頓臭罵。罵完囑咐他:“你爸等你一上午了,學校有急事才去的,一會兒回來你可不行跟他說實話。”
  陸領說那我咋說,他就是不會撒謊才跟程元元討教,結果原話學回來,自己媽又不讓說。
  陸媽媽想了想,低語:“就說那姑娘臨時有事兒……”
  陸老太太坐在沙發上擺撲克,抬眼瞄一眼媳婦兒,意思是你不教好的。
  陸媽媽稍微有點尷尬,掩飾地說:“那姑娘也是,六零不找她就不能自己來啦?要不打個電話說一聲,也是那麽回事啊。這一家子大人都等見她你說說。”
  陸領據實說:“她找不著咱家。”伍月笙自己開車走過一遍的道都記不住呢,何況這一次沒來過的地兒。他發現她有點沒方向感。
  陸媽媽沒詞兒了,捶兒子一把:“你這小子,一天心大的。我跟你奶我們急得都要報案了。手機手機也丟,一年沒到頭兒這都第三個了。不夠你敗家的,趕緊上樓換個衣服,我領你買手機去。”
  陸領從上衣兜裏掏出一部手機:“我買了。”給母親和奶奶展示過那部四千四的新款智能機器,起身上樓去換衣服。
  陸媽媽跟上去:“你哪來的錢啊?”
  打電話確定了伍月笙的方位,陸領開車殺過去,追了半個商場才翻到她。剛從試衣間裏出來,穿了條呢料小灰格子短褲,對著鏡子前前後後地照,看見陸領過來,也沒什麽表情,告訴導購:“再找個小一號的。”說完到旁邊架子上挑毛衣,問他:“你拿誰手機給我發的短信?你媽的?”
  陸領說:“你媽的。”
  伍月笙嘖一聲,扭頭瞪他,想想自己問的話也確實有歧意,剜了他一眼,沒說話。
  陸領笑笑:“真是咱媽買的。”掏出手機來給她看,“今天早上給我買的。”
  伍月笙嫌惡地看他:“別咱咱的,你要願意那以後就是你一人兒的媽了。別扯上我。”
  導購把伍月笙要的尺碼拿來,伍月笙看一眼:“開了吧。”
  陸領待導購走開之後才訓妻:“你有話說話,跑什麽啊?”
  伍月笙的態度沉著冷靜:“我跟她沒話說。”挑了自己尺碼的毛衣,又鑽進試衣間。不一會兒穿出來,鏡子前轉了兩轉,也買下了。付完賬直接剪掉標簽穿起走。
  陸領很自動地提著她丟在收銀台的舊衣服跟上去,打量她身上那件誇張領子的大毛衣:“受窮等不了過夜。”
  伍月笙挑眉:“花你錢啦?”
  陸領很大方:“你的錢就是我的錢。”
  伍月笙猛地停下來,失聲兩秒,罵:“放他媽屁!”
  陸領得意道:“七嫂說的。”
  伍月笙對著這張堅持的臉,再度無語,手裏兩個購物袋子也砸過去:“把你坑了還美呢!”咧嘴之前轉身,不肯讓他看見。
  陸領已經在她的話裏聽出笑意,貼到她身邊:“你一個月工資多少啊?以後除了自己還得養著我呢。省點兒花,別亂買東西。”
  伍月笙罵他一句,看見他身上穿著與昨天不同的衣服,想起了一些比較嚴肅的事:“你家那邊,昨天沒去,沒事吧?”
  陸領問:“你還關心這個嗎?”虧她還記著,他自己倒是忘得一幹二淨了,到晚上要往家打電話說不回家住,才意外想起這回事兒。跟程元元商量對策後,又問伍月笙肚子裏沒孩子,到日子了拿啥跟家交待。程元元說沒孩子你還娶她嗎?陸領卻愣了一下,要結婚是因為孩子的事,竟像是突然才意識到。
  伍月笙頭一回對陸領有點愧。再怎麽說,他是她們母女戰爭中無辜的犧牲品,不過好像也無從安慰。抿抿嘴,轉身繼續蹺班中的購物活動。
  陸領沒什麽好氣兒地說:“走那麽快幹什麽!你肚子又不疼了是吧?”
  提到這個,伍月笙更抬不起來頭了。因為這個大烏龍,被罰跪到第二天還膝蓋無力的陸領,要怎麽跟家裏解釋呢?斜眼瞄他半天突然笑了:“我要不是太慌怎麽能著了這種道兒!處男第一次就中獎,哪有那麽強悍的精子。”
  “犯虎!”陸領很純潔地扭開臉,不敢正視她。
  伍月笙哈哈笑,伸手掐他臉蛋。陸領一邊躲一邊罵,用袋子打她手。
  路過一個女人驚訝看著伍月笙:“李夫人?”
  伍月笙撿起掉在地上的購物袋,直了腰看著麵前陌生的女人。因為不是假期,商場人不是很多,身邊也沒有其它可以叫夫人的物種。那這人是在叫她?與陸領對視一眼,無辜地攢眉頭。
  那女的仰頭看清伍月笙正臉:“不好意思。”拉著同伴走了:“我還以為是三號港灣那個副總的媳婦兒。上次我老公他們酒會我見過她,長挺像的。”又回頭看看,正與伍月笙漠然的視線對上,匆匆掉頭再沒敢說話。
  重重拍著購物袋上的灰,伍月笙音量不小地罵道:“瞎逼。”

  第二十五章
  伍月笙出門要打車,陸領騰手晃出一把令她吐血的鑰匙。
  停在一堆深色轎子中的佳美,像個白嫩鮮香的美人兒。程元元信不著她開,倒信得著這開車追尾的貨。伍月笙吹聲口哨:“真牛逼,你就這麽把她車開出來了?還給你買手機……我怎麽好像個倒搭的。”
  陸領把她的大包小包扔進後座:“你像倒搭的我還不像吃軟飯的呢。”
  伍月笙倒是同意他這個觀點:“是啊,吃軟飯的比你長得像樣多了。”
  陸領坐進駕駛艙:“我估計她是想找個引子,回頭就說取車,完事兒來看你。要不沒台階下麽。”娘倆對罵的那架勢,就跟老死不相往來了似的。
  伍月笙剛掏出煙,聽著這話詫異地望著他:“你不傻啊。”扔給他一根,“你也別在車裏抽。我上次把她座墊燒個窟窿,差點兒沒把我拆了補上。”
  陸領沒下車,卻還是把胳膊腦袋都探出來。
  伍月笙叨著煙,腳蹬在車輪上係鞋帶。身後開過一輛車,提示性地給聲喇叭。她含糊罵道:“BB你媽啊。”
  陸領朝她噴煙:“你也算女的嗎!”
  伍月笙撣著手,夾下煙邪笑:“你不是驗過身了嗎?還挺銷魂,嘻……”
  陸領對她的率性簡直無言以對:“娶了你倒八輩子血黴。”
  伍月笙切他,心想要不是棋差一招,老子還給不到你頭上。奚落道:“上我們家連吃帶拿的,可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陸領陡地提起一股氣,忿然瞪視:“你以為你證兒一撕就能給我撕成外人啊?”
  伍月笙被他的語氣弄得一愣,也沒抓住自己詭異的心跳節奏是什麽意思。伸手擦去他臉側一星煙灰,頗覺喪氣地扯著唇角:“我那是撕給你媽看的。”
  陸領聽不明白這句話,仰著頭問她:“那你要離婚嗎?”
  伍月笙飛眼:“舍不得啦?”
  陸領嘔吐:“跟你嘮正經的呢。”
  伍月笙撫壓他的抬頭紋,沒言語。
  她是壓根兒沒想過要結婚,不過證既然領到手,她到底是個已婚人士了,倒也用不著再費遍事兒去辦離吧。氣也是氣程元元的狡詐多一點。她早該知道她那個媽,別人腦瓜轉一轉兒她能轉十轉兒,口口聲聲不強迫,給時間,根本就是怕她爛到手裏麵時時刻刻絞盡腦汁想邪點子。
  可是,想起她紅著眼眶說責任的模樣,伍月笙又打心眼兒裏不希望那些眼淚是假的。
  陸領揮開那隻漫不經心搓掉他半層皮的手:“對付著過吧先?”
  伍月笙自動地嗯了一聲,頓了兩秒鍾才消化他的話,很誇張地點頭:“行啊。你爸有錢嗎?”
  陸領撓撓腦袋,沒想過她會問出這種問題,臨場發揮道:“有。”雖然跟他專業有關,可他還真搞不太懂“有錢”這個抽象的概念具體定義怎麽樣。
  伍月笙盤著手,神情倨傲:“別光說說說的,我得見著實物。大件兒,有照的,都給我拿來審審。”
  陸領再一算,不對啊。那些都是他老子的,他自己啥也沒有。陋話得講在前頭:“七嫂說了,我要接著上學,得朝你要學費……”
  伍月笙聽著逆耳:“誰說的你跟誰要!少找我。死不死誰兒子!”自己許的願讓到她身上來套現,她咋那麽冤大頭?
  果然就跟程元元說的一樣,伍月笙沒心、沒肺、沒感情,再加上沒孩子,這場婚姻對她來說,已經不具任何意義。陸領悲哀地彈彈煙灰,看著伍月笙抽煙的姿勢,想起老太太交待的一件事。“我奶讓結完婚住到我們家。”
  伍月笙很幹脆地告訴他:“不可能。”
  她可以遵著國家法律承認婚姻,可以遂了程元元的願不離婚。但她並不打算要真跟陸領合並同類項,更逞論跟一群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共同生活。
  這種奇怪的事隻要多想一會兒,半夜睡覺都會夢遊的。
  陸領也沒指望她同意,可被拒絕得那麽沒麵子,也有些不爽,多嘴勸道:“反正你也租的房子。”
  “租的怎麽了?”伍月笙吸光最後一口煙,彈開海綿蒂,繞到車裏教他地產知識:“你們家也隻有房屋使用權,過幾十年一樣是國家的。知道嗎?”
  陸領搖頭。
  伍月笙命令:“開車。”
  陸領擰著鑰匙,不抬頭地說:“那個一一孩子的事兒……”
  伍月笙眉一緊:“就說掉了吧。”
  陸領的動作僵半拍又繼續:“其實有沒有孩子,我爸現在知道了咱倆的事兒,也得讓我跟你結婚。就是老太太那關不好過,怕給你臉子。”
  伍月笙很坦然:“我不怕。”
  陸領不屑地:“吹吧。”
  程元元的心病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剩下的麻煩在她看來,完全是些蚊蟲叮咬的小毛病。可以說,除了伍月笙過早發現沒懷孕的事,其它的都在她掌控之中,所以早在陸領離開立北的時候,她就把事先想好的話教給他了:隻要你們趕緊結婚還穿不了幫,晚產的事兒不多見,但還是有可能發生的。
  陸領反應了一下才懂,這是讓他趕快把謊話變成事實。問題是,伍月笙可能讓他有這個機會嗎?
  伍月笙對從進門就保持托腮姿勢坐在沙發裏煩惱的陸領暫不理睬,正忙著把冬天的衣服掛進櫃子裏,夏天的收進整理箱,偶爾甩出來幾件過時不肯再穿的。
  陸領在想,丈母娘的這番話暫時不能對自戀病毒攜帶者說,她絕對會以為他要結婚是對她的身體有企圖。這倒不能完全說她是胡思亂想。事實上,憶起那天的雲雨,陸領的確會有生理反應。因此更加不能讓伍月笙察覺。陸領吃不準她知道他的想法後會是怎麽樣的反應,估計不能這麽全無防備地讓他跟來家裏吧。他不怕她罵人,隻是受不了她那副自我陶醉相。
  一般說來,陸領對人對己都還算誠實,雖然不知道原固,但他承認自己受了伍月笙的吸引。他經常沒有任何先兆地想見她,渴望她的碰觸。也許僅僅來自初涉情欲的混亂感覺。他懶得分辯,也分辯不出,反正是喜歡她在自己視野內活動,就來找她,至於由頭,她也不問。他正好不用說。
  但是伍月笙有時候會擠兌他,衣櫃收拾差不多了,也有閑心看那張單純臉上的複雜表情:“你這發什麽春呢?”
  陸領瞪她,瞪到那滿箱滿櫃的衣服:“靠,你這麽多衣服今天又買那些?”
  伍月笙並不覺得浪費:“女人年輕的時候應該有幾件記得住的衣服穿。”
  “那你記性可夠好的了。”陸領歎為觀止。“你怎麽不上班跑去溜噠街敗家?老吳也不說管你。”
  “他現在躲我還來不及呢,還管我。”伍月笙翻翻眼睛,抱著衣服坐到整理箱上:“不說我還忘了。合著你一直沒跟他提過那茬兒啊?我以為他知道了故意整景惡心我呢。”
  “……哪茬兒啊?”陸領光聽她嘀咕一串話,一點兒也沒聽懂說的是啥。
  伍月笙把頭天晚上吳以添義正嚴辭的拒絕給講了一遍,又說了今天早上在單位發生的一幕。吳以添得知伍月笙跟陸領這兩團炮火,居然無論名實都做成了兩口子,心情豈隻震驚二字可以形容。當然也顧不得阻止伍月笙的罷工行為。
  陸領聽完了,怒火中燒,先是冷笑:“可他媽發現比你還自戀的了!”吳以添那大畜牲,不讓別人瞎想,自己想得跟朵花似的。
  伍月笙看著咬牙切齒的人,很奇怪:“我能認為你這是比我還生氣嗎?”
  這句話問得陸領騰地站起來,一腳踹翻了腳邊的垃圾筒。直吼道:“我跟埋伏說過!”就在跟伍月笙發生關係的第二天,去埋伏店裏,就把這事兒跟他說了。倒沒有別的用意,就是憋不住想說。而埋伏那張磕磕巴巴的破車嘴,傳閑話一個頂仨。所以陸領惱了,在他認為,吳以添怎麽可能不知道他和伍月笙的事兒!那他對伍月笙說的那番話是什麽意思?他是不是以為,當天換成他送伍月笙回家也可以送進賓館?
  更氣的是,自己竟沒法否定這種事的可能性。陸領氣得無法安坐,站起來直出長氣,在不太大的客廳裏來來回回走。到底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他完全摸不準怪異的伍月笙。
  伍月笙被吼得無語,她不知道他“跟埋伏說過”是指說什麽,也就不理解他幹嘛突然發這麽大火。呆呆地問道:“要抽啊……”
  陸領回頭想罵,視及伍月笙的眼神,那是跟惡毒的語言不相符的眼神。刻薄又沒耐心的伍月笙,沒有怪他一弄亂她的房間,而是用一種好奇的眼神在看他。她想知道他為什麽生氣!?陸領因為這個發現,火氣平息了大半,一聲不吭地蹲在地上收拾紙簍。
  伍月笙皺眉看了一會兒,為他戲劇化的變臉感到無聊。

  第二十六章
  陸領認為,我跟埋伏說了,也就是跟大家都說了的意思。埋伏則以為吳以添跟伍月笙一個單位的,肯定更早就知道了。結果吳以添被冤枉大了,他確實什麽什麽都不知道,誰都沒告訴他伍月笙跟陸領湊一塊堆兒去了。再說三五那怪丫頭,說話從來真假難辯。他吳以添自認是老流氓了,也從來就沒見過這麽敢說話的正經姑娘……不正經的姑娘都沒她敢說話。怪得他誤會嗎?閑來沒事兒坐在工位裏打望他,黑眼睛毛嘟嘟的,眼線一描老長,嘬根煙卷兒邪裏邪氣的相,咋看咋像得道的黃皮子精。這個比喻隻敢在心裏打,誰讓他犯的是明錯呢,隻好屈尊去哄那兩個孩子。
  沒法不哄,伍月笙是盡其所能地對他冷嘲熱諷,吳以添都不敢跟她說話了。中午張羅一起去吃飯,她說:“主編,別讓我再繼續沉迷下去這份得不到的感情了,好嗎?”黯然轉身,發出尖銳笑聲。
  三十多歲的大人吳以添,對著她的背影,精神之手一把抓住她的長頭發,使勁扽使勁扽!假想報複完畢,還得跟上去陪笑:“也擠兌得差不多了吧……”
  伍月笙那張損嘴,彎著很好看的弧度,謙恭地說:“跟您比差得遠了。”
  吳以添鬱悶得全身都長出蘑菇來了。忍受了一整天,傍下班的時候,決定換角度切入。撥通陸領電話,才響一聲,手機裏就爆起罵聲。耳膜受到刺激的同時,吳以添很高興神把六零造成一個性子單純的家夥,要是像乖僻的伍月笙一樣,可能幹脆就不接電話……這倆人怎麽就結婚了啊?就因為上回床?真他媽二十一世紀難以理解的事。人家兩口子過日子,暴燥的,自覺尋個脾氣好點兒的,像遊戲裏溫和的道士就是領噴火怪獸。這可好,整個兒是倆火龍一起行動。
  揉著耳朵等罵聲漸小,吳以添問:“罵爽了吧?”
  陸領切道:“爽個屎。”
  吳以添訕笑:“你肯接電話不跟我一般見識就好說。”
  “什麽什麽?”陸領掏耳朵:“接電話就是不跟你見識?你可是會想好事兒。我接你電話就是想罵你。”
  吳以添唉聲歎氣:“我壓根兒沒有揶她的意思。純誤會,真不知道她是你媳婦兒。”
  陸領聽著這稱呼發怔,從倒車鏡裏看見自己的臉,嘴丫子咧到耳根去了。
  吳以添看不見他的滿臉春風,沒聽見說話,以為他不信,泄氣地說:“看輕三五,沒把她當正經人,怪我。那你們就把我當正經人了嗎?六零你說實話,你信我能心術不正到那糞堆兒嗎?”
  陸領很坦率:“信呐。”
  吳以添牙疼:“你們這些不是人的!三五那死丫頭片子,整得現在全公司人都問我是不是對她非禮未遂。”
  陸領沒好氣道:“噢~原來你給我打電話是挨整了。那我可不管,你找三五說話去,她怎麽解氣兒怎麽來吧,要抽你筋我都不攔著。”他早把這話說了也算給自己留麵子,事實是伍月笙發起飆來誰也攔不住。否則會被一起抽筋。想了想,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得意的,管不住老婆,傳出去很丟人的事。陸領的解決辦法是:不傳出去就行了。他會跟伍月笙協商,晚上來他們家,要表現得怕他一點。
  伍月笙肯不肯聽呢?他琢磨得都開始啃手指頭了,冷不防有人敲車窗戶:“到聯合路多少錢啊?”
  陸領估計是把他當跑黑車的了,飛快地在心裏算數,到聯合多少公裏,耗多少油,油多少錢,乘以三倍,告訴他:“三十。”
  那人還了一口價:“二十五。”
  陸領說:“上車。”到地兒了,滿兜沒有五塊零錢,隻好收了二十。那人樂滋滋走了,陸領自己坐車裏對光看著那二十塊錢是真是假。這是他人生的第一份收入。
  舉了半天,陸領忽然反思起老太太昨天晚上跟他說的話:“我孫子也得考慮考慮來錢道兒了,媳婦兒有單位兒能自己養活自己,你不管就算了,孩子你總得養啊。”
  來錢道一一開丈母娘的愛車拉黑活兒,肯定不算好道兒。畢竟沒有多少今天這種:傻子會拿佳美當黑車坐進來的。那幹什麽呢?陸領腦中一片空白,思維畫不出貨幣符號。他的專業注定了這輩子要與錢打交道的,不幸的是從來沒培養過經濟意識,此刻不免有點惆悵。老太太固然是向著他,可陸領心裏有數,找工作這種事,還非得跟不給他好臉色的陸校長談不可。陸子鳴一直希望陸領起碼讀完碩再工作、搞對象,用他的說,那樣人生質量會上升兩到三個層次。現在陸領把他計劃給濃縮了,向來以德服人的陸子鳴四十多年第一次生這麽持久一場氣,這些天基本上隻用鼻音跟兒子打招呼。
  把父親隱性倔強基因突變成顯性來繼承的陸領,自然也不會主動用鼻子拱灰。想到爺倆兒目前處於冷戰的膠著狀態,陸領煩燥地把錢揉成一團塞進上衣兜裏,發動車子去接伍月笙赴鴻門宴。
  這一麵是早晚得見的,二姑父已經把他們倆登記的事通報給整個家族,作為第一位見到“六零媳婦兒”的長輩,他描述的伍月笙是:文文靜靜的,不怎麽說話。陸領聽了訝然,也沒出聲糾正,反正又不是他教人這麽說的。這個扭曲事實的評價對伍月笙比較有利,老太太肯定沒問題,老媽這邊算是一關,肯定沒什麽好聽話,但對伍月笙來講構不成威脅。陸領隻期盼陸校長晚上不在家,整個會見過程就會順利許多。
  開車到伍月笙公司樓下,很遠就看到了心事重重在台階上踱步的佟畫,感覺不吉利。陸領跟伍月笙約好了下班門口見,看看時間,快到點了,皺著眉下車朝佟畫走去。
  佟畫出現在這兒當然不是巧合,而是來找伍月笙說明一些情況的。她自認對付伍月笙那種看上去就很大女子主義的人,相當有一套。因此等待的這段時間裏,佟畫沒有為與情敵的談判費心做準備,卻在想著怎麽樣在解決她之後把陸領拉回身邊。
  其實她並不愛陸領。之前佟畫自己也分析過,對陸領,她隻是一種學生時代類似於英雄崇拜的感情變異。這種感情非常微妙,她可以得不到陸領,但也不願意看到別人把陸領奪去。很簡單,英雄如果隻是單單某一個人的英雄就失去意義了。當然這某一個人要是她自己的話又另當別論。更重要的是,佟畫不甘心。
  有一樣東西,本來是鐵定屬於你的,這時候也許你並不十分在意,可結果不到你手,你就會非常的驚訝以至到了怨恨的程度。那是一種心理上的落差,極難忽視。
  除非你知道: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會是鐵定屬於誰的。
  佟畫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她隻知道陸領這人沒什麽處事原則,即使給了她一巴掌,也不會覺得愧疚,這事不但不能拿住他,刻意提到反而會讓他認為自己小心眼。她還在搜腸刮肚地想製造什麽和諧氣氛與陸領見麵,一轉身差點撞在陸領身上。低呼了一聲:“六零?”隨即想到自己出現在這場合才是需要解釋的,臨時也想不出說詞,幹脆坦白承認:“我來見伍月笙的。”
  陸領說:“她約了我,你改天吧。”也不管她是怎麽知道伍月笙這名字的,隻想給人轟走。伍月笙怕麻煩,佟畫沒深沒淺的,兩句話就可能給她惹毛。到時候他於情於理要幫自己媳婦兒的,那樣佟畫還不得死到這兒……越想越覺得場麵混亂,動手推她:“去去去快走吧,等她有空再來找她。”
  佟畫墜著身子,不肯依:“憑什麽呀?我先來的。”
  陸領沒轍:“我記得你以前不這樣啊,現在怎麽這麽磨嘰呢?”看著樓內電梯裏一波波湧出來的人,恨不得把她揣挎兜去。
  佟畫眼中水汽凝結:“你以前也不這樣的。”聲音哽咽了,“幹嘛這麽對我?”
  突兀地傳來第三個聲音:“又跟這兒敘上舊了。”怎麽總選在她這兒啊,人來人往的招笑話。
  陸領回頭,迎上伍月笙譏誚的目光,感覺矮了半頭:“說話沒譜兒。”
  伍月笙穿了高跟鞋,昂首同他平視:“可是有個沒譜兒的。我看你有點不玩活兒了。”理推,應該是舊情吧?這可不行,她沒離婚就是不想費事,也省得程元元老念叨她。現在時不時冒出個小姑娘跟陸領糾纏不清的,讓程元元發現還得了。
  陸領聽著這話別扭,沒等還口,手機響了,邊接邊防範地看著她們。
  防得住動作,防不住嘴。佟畫趁機告訴伍月笙:“我跟六零沒分手。”
  陸領幾個字結束通話,向佟畫疑惑道:“你扯什麽犢子!”
  伍月笙當時覺著那兩個嘴巴子夠解決問題了,誰知道事情沒耳光那麽幹脆。法律知識匱乏的她陷入恐慌:與有女朋友的人結婚,算不算重婚呢?
  佟畫絞著十指,噙了頭如泣如訴:“六零,咱們別吵了。我以後哪也不去,都聽你話還不行嗎?你別這麽報複我……”
  陸領如遭雷擊:“我靠……”說不出來人話了。
  伍月笙也不作聲,忙著複習法基課上的零星知識。
  佟畫愈演愈投入,哭聲幾乎引來圍觀群眾。
  也引發了伍月笙的危機感:“哎哎哎,你們倆鬧完腿兒一抬走了,我還得在這兒混呢?有事趕緊找地兒說去。哭哭啼啼的讓人看見了幹什麽呀這是?”
  佟畫誤領會她的不耐是心軟:“姐,我知道,是六零找你幫忙氣我的。你是聰明人,不會摻這渾水的對吧?”
  陸領都聽蒙了,伍月笙更不明白她唱的是哪出獨角戲。倆人很尷尬地你看我,我看你,都指著對方來把眼前的麻煩搞定。陸領對佟畫的眼淚向來是跟躲瘟似的,本能地後退。被伍月笙發現,搶先一步開溜。
  佟畫想偷瞄伍月笙反應,偷偷抬眼,被二位觀眾比賽競走似的場麵刺激得瞳孔驟縮,吸吸鼻子,嘴角垂啊垂,哇的一聲,亮晶晶的眼淚珠兒被擠出眼眶,劈哩叭啦滾下來。

  第二十七章
  逃進車子,陸領先聲奪人:“原來你也害怕她哭!”
  那麽多尖酸話的伍月笙,對著快化成水的佟畫,竟然也麻爪兒,比他跑得還快。
  不過陸領的判斷有點失誤,伍月笙其實是個對眼淚很麻木的人。帝豪裏有的是成天自怨自艾抹眼淚的小姐,一說身世都人間慘案,祥林嫂一般命運多舛。她見得多了,甚至會替程元元罵人。這生意開門賣笑的,能幹就幹,不能幹趁早滾,成天跟個冤種似的多讓人倒胃口。
  所以她見了佟畫的苦情戲卻走開,隻是因為察覺了陸領的開溜動機,不想留下替他擦屁股,便宜這當事人。這會兒看他找到戰友的模樣,動了壞心眼,凝重地望著陸領:“她好像很激動。”
  陸領沒在乎:“她本來就愛哭。”這都過去多久的事了,有什麽好激動的。很惱火,不管怎麽論,的確是佟畫甩他的,他都沒說什麽,她倒牽扯沒完了。現在還鬧到伍月笙麵前。
  伍月笙說:“她本來也不是莫名其妙就哭吧?你說你哪好?就會惹小姑娘哭。”
  陸領引以為恥:“不是我惹的。她自己尋思一出是一出。”
  伍月笙托腮:“不能想不開吧?”
  陸領一怔:“佟畫不能。”她不是會作賤自己的人。而且陸領也懷疑是否真會有人因為這種事尋死覓活。
  叫什麽?童話?好名字,跟人一樣不真實。伍月笙向窗外看看:“這片兒的寫字樓還真高啊。”
  陸領被她引導得頭皮發麻:“你不能說點好聽的?”
  伍月笙很無辜:“感慨城市進步怎麽了?”憂心忡忡的表情明明跟城市無關。
  陸領開始心不在焉,怕麻煩是一回事,不能知道人家要跳樓也不管。他被伍月笙給潛移默化了,沒發現自己正用沒影兒的事實來思考問題。
  伍月笙還不放過他:“你慢點開六零。我這右眼皮老突突突跳,別一會兒再出什麽事。”
  陸領左右看看,猛地打輪轉向路邊,踩下刹車。
  伍月笙心裏邊偷笑個夠:“行了行了我不說了。快走吧,去晚了不好。”
  陸領知道她在逗他。但佟畫倒也真是因為他才哭的,到底是個女孩兒,下班人群來來往往的,佟畫愛麵子,他和伍月笙就這樣跑了,把她自己扔在那兒,不太好。
  伍月笙問:“你琢磨什麽呢?要真讓我說中,人這會兒都涼透了。”
  真惡毒~陸領橫她一眼。
  伍月笙笑著催促:“別管她了,還得去你們家見祖宗呢。剛是不是來電話找人了?”
  陸領點頭,卻調頭往反方向開,很快又回到伍月笙公司樓下。探出脖子四周看一圈。
  冷風中當然已沒有了佟畫的身影一一她要還站在這兒伍月笙才會奇怪。說什麽以後聽話,綿羊似的~真是羊的話,見了陸領這匹,早溜溜躲遠了。敢大搖大擺招惹土狼的,若非皆為狼屬,也得是狐狸這類同科營養級動物。
  陸領這回踏踏實實開車往家去了。“一點不誇張,我媽今天打了三遍電話,就怕我又忘了晚上領你回去。”
  伍月笙湊過去,若有所指地提醒:“看看有沒有哪人紮堆的。”
  “你有完沒完?”陸領用肩膀拱開她:“她要死了也得回來找你。”
  伍月笙不給麵子地笑彎了兩隻眼:“那你繞回來幹嘛?知道擔心啦?早幹什麽去了?”
  陸領習慣她的揶揄,也沒在意。“我就想剛才應該把話說明白,她知道我結婚可能就不鬧了。”
  伍月笙撇嘴:“那小狐狸崽兒?不一定。有些人對別人家的東西更感興趣。”
  陸領不讚同:“哪那麽些精神病兒啊!”說完突然想起一個人,就在伍月笙家附近天橋上跟他宣稱是對手的洋駱駝。把這小插曲給伍月笙講完,問她:“這人是不有什麽毛病?”
  伍月笙遇到這種事就不像陸領那麽煩,隻淡淡表示:“真是個浪漫的民族。應該說他們是不拘泥於世俗呢?還是太強調個人感觀?”
  陸領典型的中華民族思維,告訴她:“應該說他們不要臉。”
  伍月笙嗬嗬笑:“也不能這麽說,他們法國人興這個。”
  陸領默然半晌:“你怎麽知道他是法國人?”他記得那人說的英語和漢語。
  伍月笙說:“他跟我一個小區的,總能碰著他。中國名叫龍……什麽喜龍來著,跟一西服牌子似的。”
  陸領心想感情這是搭上線了,便有些不痛快。本來還想叮囑她,見到他們家人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這會兒也沒什麽心思,悶聲開車。伍月笙感覺出來氣氛有些微妙,但隨著離陸領家越來越近,她也沒功夫去想別的。出神地盯著窗外倒退的樓座街景,茫茫然考慮接下來會麵臨的場麵。
  陸領從來不拜神,神也不理他的祈禱。他和伍月笙到家的時候,陸子鳴正坐在沙發上看一份報紙。陸老太太挨著兒子,胳膊裏夾一隻小花描喂餅幹。陸媽媽在廚房和保姆忙和晚飯。聽見開門聲,全把目光投注過來。陸領比伍月笙更緊張。
  陸子鳴看著伍月笙,臉上露出一些異樣,推推眼鏡,扭頭看母親。陸老太太也低低地發出疑惑的聲音,手一鬆,小描叨著餅幹躥了。
  陸媽媽的臉色不算太自然,但還是帶了點兒笑:“過來啦?”
  伍月笙擺出對采訪老總的笑容,接了拖鞋換上。
  陸老太太回過神,大聲招呼:“快來快來,讓奶奶看看。”
  陸領接過伍月笙的大背包,拉著她走進客廳:“爸。奶奶。媽。”介紹完這邊,一指伍月笙,差點叫不出來名字。“三……她叫伍月笙。”
  伍月笙叫過奶奶,再叫另外二位的時候就有點猶豫:“叔……”
  陸子鳴看出來,合起報紙放到茶幾上,不著重話地提示:“不是都登過記了嗎?”
  伍月笙瞄一下陸領,改口:“爸。”長這麽大第一次這麽稱呼別人。真他媽別扭。
  陸老太太招手讓她坐到身邊,摸著她順滑的長頭發:“多大了閨女?”
  陸領說:“跟我同歲。”
  陸媽媽瞪他:“問你啦。過來跟我端菜!”再轉向伍月笙:“你坐會兒啊姑娘,飯馬上好了。”
  伍月笙客氣:“我幫弄點什麽吧。”
  陸老太太搶著說:“不用不用,你坐這兒陪奶奶說會兒話。”
  陸領心不在焉,一道菜擺半天,抻脖聽著客廳裏的對話。陸子鳴問了她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又問工作,伍月笙正襟危坐,答得跟麵試似的。
  陸老太太的話題就比較隨意了:“身子還好吧?害喜了沒?”
  陸領驚得晃灑了湯,燙得哎喲直叫喚。伍月笙望過來,切一聲:“毛愣三光的。”
  被搶掉台詞的陸家家長們,均無語地麵麵相覷。保姆匆忙地翻抽屜找藥膏,伍月笙暗暗抽氣,罵順嘴了。趕緊站起來去看陸領的手,聲音驚慌:“燙壞了沒?”低頭吹氣:“疼嗎?”
  陸領手心冒汗,卻跟沸湯無關。用力回答:“不疼!”忍著不把手抽出來,腦袋搖得要掉到湯碗裏了。
  伍月笙說:“還是我來吧。”我不想跟你奶奶討論孩子。
  陸領點頭:“好。”你一說下去準穿幫。
  陸媽媽又氣又心疼接過燙傷藥給他擦,跟伍月笙說:“就這樣一天,幹點兒活就要工錢。”
  伍月笙幹笑,無言以對。
  保姆盛好了飯,喚大家上桌。菜色豐富,葷素得當,稍有點概念就就能發現菜搭得精心,伍月笙隻覺得好吃,忍不住問其中一兩道的做法。陸媽媽平時在家,也就研究菜樣多一些,講起來頭頭是道,詳細得讓人聽一遍就能做出來。說一氣兒之後打量伍月笙,首飾誇張,妝化得很濃,無聲地搖頭,心想她不過是隨口搭話,現在的年輕女孩子哪還有做飯的。便不再細說,隻推推盤子讓她多吃。
  伍月笙聽她說到一半不說了,暗忖這還傳男不傳女怎麽著,也沒多問,夾了菜自己吃著琢磨。
  陸領想起伍月笙家吊櫃裏那一排方便麵,默默地拿過一隻空碗盛了湯放到她手邊。“喝吧,我媽煮湯獲過獎。”
  伍月笙看了看,排骨山藥,倒是夠補,可是她嫌山藥有怪味,不太熱衷地低頭刨飯。
  陸領的好心遭冷落,不滿意:“捧捧場。”
  伍月笙咽下食物,關切道:“你手還疼不疼?”那麽燙我怎麽喝。
  陸領咬牙,掐著筷子想紮她。
  陸老太太一直壓抑著興奮,笑呻吟地看著他們倆:“六零不勸,媳婦兒懷孕有的東西不愛吃。”
  陸媽媽也正覺得沒麵子,聽了這話才表示理解:“對了媽,我懷六零的時候好像吃葷腥就差勁。”
  陸老太太點頭:“是,是。你那陣兒可太瘦了,生六零多費勁。”囑咐伍月笙多吃點。
  陸子鳴見伍月笙並不多說這話題,想來也知禮數,尷尬於這種不合閨教的行為。咳了咳提醒母親妻子,同時狠瞪陸領,怪他太混蛋,深感自己教育失敗,整頓飯再沒怎麽吭聲,很有校長的威嚴。弄得陸領吃飯直噎,第一個撂筷子說吃飽了。陸子鳴溫和地開口:“什麽時候約見下你父親。手續是齊了,婚禮該辦還得辦,早點選個日子吧。”
  陸領正在踩伍月笙的腳,讓她也別吃了趕緊撤,聽見陸子鳴的話,腳摞在一起忘了挪開。
  伍月笙抽回腳反踩他:“哦。”想了想,抬頭對陸子鳴說:“我沒有父親,您定好時間我跟我媽說一聲吧。”
  高堂會審在伍月笙輕描淡寫的這句話中結束了。
  陸領送伍月笙回家,前腳走,陸媽媽在屋裏歎氣:“開夜總會的……”語氣中難免露了不稱心,看著丈夫問:“是那種吧?”
  陸子鳴沒作聲。
  陸老太太摸著小花貓:“哪種都好,養家糊口的事兒,可不好多評價人家噢敏芳。這孩子得我眼緣,是咱們家人。”

  第二十八章
  陸領開著車,異常地多話,挨個兒評價三位長輩一位保姆今晚的表現,愉悅如瀑,連那花描蹲在旁邊扮乖也誇了一遍:“……你不知道那死貓平時可他媽淘了,啥事兒都幹,我爸那一缸子熱帶魚全讓它撈出來吃了。傭人買個王八它也撓,嗷嗷的,撓得那王八一晚上沒敢出來。我奶朝它叫小虎……”
  伍月笙很乏,也被他的心情傳染,勉強扯個笑:“你好好開車。”
  “哦。”他答應得很痛快,卻不聽話,兩隻眼睛不時偷瞄她:“你累了嗎?招架不住啦?我覺得還行,我爸就那樣,他在學校繃習慣了,到家也不怎麽太說話。”
  伍月笙平平應一聲。
  陸領又說:“你今天也挺能裝,往那兒一坐楚楚動人的。”
  伍月笙這回幹脆沒了音兒。
  語言表達能力有障礙的陸領,仍在詞不達意地絮叨:“咱倆太緊張了可能,其實有老太太罩著,我爸我媽他倆好擺平。”
  車內一片靜寂。
  伍月笙濃濃的睫毛不安穩地在合起的眼瞼上方輕顫,盡管不出聲,也讓人知道她沒睡著。
  陸領瞥向身邊,小聲說:“一會兒到你家了給我整點兒吃的。”
  伍月笙噗地笑出來:“在自己家都吃不飽飯。”
  陸領老實承認:“誰能吃下去啊?我爸眼神很不對勁兒,不過他倒是最不可能搞動亂的。可是成天在家的是我媽,她老覺得是你帶我幹壞事兒的,完了屬她張羅最歡讓你搬過來。你們倆住到一起,還不得像電視劇裏演的婆婆媳婦兒那樣。就你這死性子,一點兒不讓人……”
  伍月笙越聽越不耐煩:“你磨叨什麽啊?誰說我要搬你們家住去?”
  陸領就知道這會是大矛盾,為了照顧孩子,全家不二樣的命令,伍月笙必須住過去。瞅著伍月笙這態度,完全沒有妥協的餘地。程元元出麵說說管用嗎?陸領對他那威信度幾乎為零的丈母娘不敢看好。再說伍月笙現在提到她還有火,根本不可能聽她的。還有什麽能讓這強騾子改變主意呢?陸領的腦仁一炸一炸地疼,機械地把車開進伍月笙家小區。
  進了門,伍月笙哢噠哢噠按開關,客廳的大燈沒亮,低咒一聲,想起來那燈前兒晚上就壞了。包甩到沙發上,摸黑點了根兒煙,拔下簪子揉揉頭發:“方便麵?”
  陸領諷刺:“你還敢做點兒別的嗎?”
  伍月笙挑眉:“方便麵怎麽了?連電飯鍋都不會用的廢物,你還瞧不起個人。”大大方方在他腳上路過,去廚房張羅吃的。洗了鍋子燒上水,扭身往客廳一看,半明半暗中,陸領踩著她的真皮電腦椅,輕鬆地把那壞掉的燈管給卸下來了。
  跳下椅子,到廚房這邊看看那燈管兩頭,說廢話:“壞了。”隨手立到牆角,拖過椅子站上去,廚房的燈管也卸下來了。
  真浪漫,烏漆麻黑中,煤氣灶微弱的火光,照著伍月笙僵滯的臉:“我操,你這作啥呢……”
  陸領適應一下黑暗,摸索著按亮抽油煙機的照燈。再把椅子拖回客廳,順便打著衛生間的燈,踹開門讓光照過來,就著那點兒亮把廚房的燈管換到客廳。整個過程一氣嗬成,鍋裏的水剛受熱冒泡。隨著兩端的金屬片接觸牢靠,光明再現一一竟然連閉火都沒關就進行電阻改動。
  伍月笙嗆得直咳嗽,看他撣著手坐下穿鞋,擔心地問:“你有沒有腳氣?別再坐出痔瘡。”
  陸領也沒慣著她:“我就怕你坐過的,我再踩出腳氣來。”
  有燈可用,伍月笙心情大好,玩了兩下開關,讚道:“有時候也挺行事兒啊!”
  陸領得意:“‘有時候’就可以免了。”
  伍月笙心罵一句,媽的,廚房咋辦?轉進去掐了煙,把麵下鍋,過一會兒撈出來端給他。
  陸領吸溜一筷頭子,含糊抗議:“沒煮透~”
  伍月笙開了電視遙控一圈:“你別事兒事兒的,吃完趕緊走。車好像沒油了,你想著到路口加點兒,別開到半道不動就傻逼了。”
  陸領說:“我打車回去,明兒你開著上班吧。”
  伍月笙不屑:“誰開她那玩意兒。你要用不著就趁早兒給她送回去。”
  陸領專心地把麵吃光,湯也喝幹淨了,推開碗摸摸肚子:“說真的三五,你自己覺不覺得你有時候莫名其妙的?”
  伍月笙沒搭理他,沒頭沒尾問出這種問題的人,有什麽資格說她莫名其妙。
  陸領難以理解伍月笙的邏輯。她肯去見他家長,肯安於現狀不離婚,偏還記著親媽的仇。這算不算本末倒置搞不清楚哪頭沉?
  伍月笙看他站起來,出聲:“你給碗刷完了再走哦。”
  陸領拿了她的杯子去接水,咕咚咚喝完:“我晚上在這兒住吧。”
  伍月笙當他是沒屁閑擱了嗓子。
  陸領把外套一脫,掉出來一團東西,展開來,是下午拉黑活兒掙的二十塊錢。好笑地說起來,舉著那張票子咧嘴直樂:“媳婦兒,給你買糖吃吧。”
  伍月笙哼哼一聲:“我嫌牙疼。”向後靠進沙發裏,甩了拖鞋把腳搭在茶幾上。
  陸領看著她短裙下的兩條長腿:“要不我給你買雙襪子?”
  伍月笙仍然不領情:“我襪子沒有二十塊錢能買來的。”
  陸領倍受打擊,錢搓成團扔到她手邊:“那給你當過夜費吧。”
  伍月笙抬腳踹他。陸領踹回去。伍月笙意外,遙控器摔過去,被陸領接住撇回來,砸在伍月笙腦門上,她捂著痛處撲了上去。陸領對她的拳腳不甚在意,牢牢捉住兩隻滑嫩的腕子,鬧得還挺開心,冷不防伍月笙眼一紅,張嘴咬住他的手。陸領大痛,駭然推她,這女的卻發出清楚的一聲嘿嘿,牙關扣得更緊。
  陸領痛啊痛啊,痛麻木了,抓住她頭發,聲線發顫:“別咬了三五……”
  伍月笙嘴裏有血腥味,頭皮被拉得很疼,聽著他的哀求當台階,鬆了嘴。抬頭還不等看清人,頭皮又被劇烈一揪,陸領冒冒失失地親上來。這兔崽子……伍月笙剛熄的怒火又要燒起,卻感到之前被揪疼的頭發根處,陸領的手不溫柔但很用力地揉撫。像是一種示弱的歉意。
  那隻被她攥住咬傷的手,拉過了她的手,放在他腰後,陸領這些天犯癮般想做的事,終於得逞了。伍月笙的口腔裏、鼻息間,彌散柔柔的香煙味道,是他自那次吻過後一直貪戀的,夜裏想起,會欲望賁張到不可控製。更別提懷裏這具身體,皎好熟透,能給男人一切。陸領吻著,深深淺淺地摩挲,感覺到她的軟化。她眼睛張開了又合起,睫毛在他臉頰上刷動,唇瓣分開了放縱他探入。抵在他胸口的手掌移至他頸後,消除彼此之間原本就微乎其微的距離。
  誰也沒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吻解釋什麽,隻是都不精於此術的兩個人,糾纏了沒多久就雙雙呼吸急促得難受。意猶未盡地分開,陸領擁著有點發癱的伍月笙,唇貼著她額際,大口大口喘氣的同時,不滿的血液在身體裏氣衝衝嘶吼:沒夠沒夠。
  伍月笙腦子麻身子虛心髒亂跳,典型的缺氧症狀。這姿勢不對勁,靠太緊了,她撅得上不來氣,再親下去出人命了。頭上他呼出的二氧化碳噴灑在她頭皮上,蒸騰灼人。她坐在他腿上抱怨:“我操~這麽使勁幹什麽,我又不跑。”
  陸領無意識地撫著那一把長發,用門牙輕啃她的額頭。
  伍月笙動也不動地警告:“我粉餅裏有鉛,吃多了會陽萎。”
  陸領受不了,往後倚一些,皺眉看她的臉:“你這兒都哪來的知識?”
  伍月笙毫無愧色地與他對視:“自創的啊。”
  陸領被那表情逗笑,憋了勁抱她站起來:“你還寫稿子嗎?睡覺吧。”
  “放下放下。”伍月笙猛拍那隻觸及她胸部的爪子:“靠,二十塊錢也就能買個嘴兒,還他媽真想在這兒過夜啦。”模樣很凶悍,卻托起他臉,對著唇親下。陸領才張開嘴,她就縮回,調戲地看著他那副色樣,自己哈哈大笑起來,在他家那幾個小時產生的鬱悶一掃而光,覺得耍他玩相當有趣。“這是買一送一。贈品肯定沒花錢來的好。”
  陸領可沒癖好當人玩具,手一揚把她摔進沙發裏。
  伍月笙哀嚎連連:“小六零你他媽的不是男人。”程元元就說對過一句話,這破沙發太硬了。
  陸領居高臨下指著她:“我今天不奸了你我才不是男人。”
  伍月笙躺在沙發上高聲咒罵:“滾你們家操自己去。”
  不堪入耳的罵聲讓陸領驟怒,可她頭發淩亂加上被摔痛的扭曲表情,看在他眼裏橫生一股變態的媚相。
  伍月笙沒聽見還口,揉著肩膀抬眼,視及陸領嚴肅發情的目光,倏地彈坐起來:“你可別來真的,我今天……”
  陸領噴笑:“嚇得逼樣。”推她腦袋撞上沙發靠背。
  伍月笙悶哼一聲,也沒敢支毛,抱腿坐在沙發上轉脖子,這個啵兒打得好累。
  陸領不太熟練地整理她的頭發:“哎,搬我們家去吧。”
  伍月笙夠著去拿煙:“別磨嘰。”
  陸領硬著頭皮:“你一人過得又不咋地,成天方便麵咖啡,燈壞了也沒人給修。你看我媽笑得不善,她做不了主,老太太喜歡你就行。”
  伍月笙漫不經心重複:“喜歡我?”鼻子笑出氣來,噴滅了打火機的火焰,“等她發現我肚裏沒孩子呢?”
  陸領怔住。看了伍月笙這樣的笑,他才覺得,程元元的提議,其實並不是什麽好招。
  伍月笙說:“你是不是想,我住過去了,你抓點緊,現趕出來一個交差就完事兒了?”她搖搖頭,一口煙吸進去,聲音有點啞,“六零,先別說這不是咱倆使勁就能成的事兒,就說我自己,我能因為有孩子跟你結婚,可我一點兒也不願意為了跟你過長遠,去要一個孩子。”
  她語氣很誠摯,把他當最親近的人一樣說話,可是內容卻殘忍得讓陸領全身冰涼。
  “咱們兩個都清楚這個婚結的是怎麽回事,我跟我媽一仗一仗幹得多了,她不能把我怎麽樣,你得給家裏個說法。事兒是我惹的,你說怎麽處理都行,就是都別為它太上心,知道嗎?”
  陸領氣得發抖,不是以往那種火冒三丈,而是真真正正的憤怒:“我稀不稀罕用你幫我平事兒。因為你是我媳婦兒我才對你上心,你以為什麽,別把自己捧太高了。”

  第二十九章
  然後,連著一周,伍月笙擠公交車上班。她被人力資源總監警告了一次,隻好隨人趕早高峰,每天心情都很不爽。每天都咒罵那個開人車不辦人事兒的陸領。就這樣還讓她給他生孩子?生個王八!婚姻始終是男女二人任性的操控,基於愛情的也好,契約的也好,一旦出故障,其它人就成為無辜犧牲品。
  不交待去處就失蹤的爸爸,她有一個了,不想讓孩子再來一個。
  伍月笙想著陸領氣洶洶的那番話,也氣憤起來。要不是看他跪到腿腫也把事兒扛下,還算有擔當的爺們兒,她可得管他怎麽跟家裏交待!人家就這一個血骨連筋的兒子,娘疼舅愛的還真能往死了處理不成?她也不打哪來的傻逼責任心,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由於陸領的持續不出現,這份怨恨就很沒道理地轉給了吳以添,誰讓身邊和陸領有關的就這麽一個東西!伍月笙對自己的頂頭上司愈加看不順眼,除了在辦公室和新來的女主持人調笑,就是開車出去腐敗。見天逮不著人影兒,回來就給她派活兒。
  還盡是些埋雷的活兒,她三天跟他跑了四個采訪,創下全編輯部本月采訪最高頻率記錄。現在的發展商雖然不像前幾年那麽純潔,但普遍來說對媒體還是相當客氣的。
  伍月笙無語地看那邊熱火朝天講項目的推廣總監,放完視頻短片又帶參觀樣板間。吳以添很配合,跟著亂轉,聽他天馬行空介紹樓盤前一個道觀:“……05年的時候有龍卷風,卷走了當時對麵商業項目施工的十幾個工人,到這觀前嘎然而止。我們聽取附近居民意見,將它保留修繕……”
  伍月笙聽了就想說,那城區龍卷風通常就刮兩分鍾,正好是商場到道觀的距離。被主編瞪一眼,閉了嘴。趁人去拿水,趕緊提醒:“喂,沒有版位了這期,你可別說你不知道。”
  吳以添唇型未動:“動態減兩胚。”
  伍月笙崩潰:“一共就兩胚!下午南邊還有個項目要去,你光知道下單。采完了給上不給上啊?”
  吳以添頗覺意外:“明兒換你管流程吧。”這丫頭的整體控盤能力已經在很多老編輯之上了。“我說真的,下期你試著做一版。”
  伍月笙倒越來越覺得她們主編思維有問題:“那這期怎麽辦啊?這個版你給加拉頁啊?”
  吳以添對這種小問題並不上心:“回去看了版再說。”也沒注意伍月笙冷嗖嗖的笑。
  回到公司拿過版序圖一看,傻了:除了固化欄目和走業務合同的,剩下基本上是幾個老總的關係項目。伍月笙叨根煙在旁邊佇著,進入冷眼看戲模式。吳以添遷怒她:“我早上接電話的時候你在旁邊怎麽不出聲。”
  “我出聲了。”伍月笙低眉順眼地為自己辯白:“你問我下午什麽安排,我說空著,你就給我下任務了。”
  吳以添默了,忽然發現,伍月笙把流程掌握得那麽清楚,根本就不是對工作上心,而是要在合適的時機擺道他。“不是我又什麽時候得罪你了?”不能還是因為上次他自作多情的事兒吧?
  伍月笙不加掩飾地說:“連坐。”
  吳以添一頭霧水。他當然不會聯想到這次是替消失的六零頂雷,光發愁怎麽才能把版位倒騰開。馬克筆在白板上勾來畫去,感到十分窩囊,自己竟然被人很隨意地陷害到為這種事操心!伍月笙來之前,陷害這種事,通常都是他為別人做的
  筆帽啪地一扣,吳主編恢複狀態,近千度的厚鏡片擋不住靈魂的算計光芒。
  要適當把決策權下放,才能免得被人說他這領導做得太專製。雜誌部臨時會上,鐵烙子很順手地就拋出去了。第一個挨燙的自然是當期流程編輯。
  流程編輯用版位圖控製整刊流程,協調前後台關係。版位圖第一版按欄目做選題,配合市場部排軟文,再按版式插硬廣,備出一部分機動頁碼,在此基礎上補充調動。問題是以他們公司大官小官古道俠腸四處攬債的熱心勁兒,機動部分往往到第二三版的時候就已經被鎖定了。導致中後期常會有很多沒及時打招呼的業務們整天都追著編輯跑,給自己的客戶爭取版麵,好及時收回尾款。也就是說到這時候,版位圖上的內容基本上是隻能調位置,無法替換了,吳主編卻風輕雲淡地問:這兩個是做人物,還是做項目合理呢?此種生硬插入的行為,就好比強奸犯問被強奸的對象:你是要正麵體位呢?還是走後門呢?根本就是一樣不合理。流程欲哭無淚,好說歹說,主編唉聲歎氣:你們啊,這點兒小事還非得讓我為難。下令隻追加一個整版。流程是徹底中了圈套,猶在感謝領導體恤民情。
  伍月笙陰惻惻地偷罵:“真他媽狡猾。”抓這老泥鰍果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
  偷罵的音量自然不在人耳接收範圍內,但吳以添卻清楚看到她的表情和嘴唇的動作,心說我不整你,你還意見大了。清清嗓子:“那個,三五啊。這倆項目都是你跑的吧?”
  伍月笙很謙虛:“都是跟著主編走的。”
  吳以添點頭:“那你跟這一圈感覺哪個項目更有必要這期做?”
  哪個有必要?正趕上十一黃金周,各大消費場所展架雜誌受閱量最大的一期,所有項目都削尖了腦袋爭在本月推廣。伍月笙不肯做得罪人的決策:“我從業時間短,掌握不好分寸。聽領導意思吧。”
  領導手裏轉的筆倏然停下:“好,領導的意思,這事兒就由你來定了。你看哪個好溝通就做哪個。”
  一屋子人同情地看著伍月笙。
  伍月笙問:“為什麽讓我定?”
  吳以添說:“誰讓你不早點跟我匯報情況?”拍拍手,“散會,娟娟你留下我給你調一下版序。”大筆一揮,揮掉自己身上所有雲彩。出會議室,路過伍月笙工位,看到她那張常年無表情的麵具,心情相當痛快。“怎樣?決定上哪個?”
  伍月笙衝他笑,笑不進肉:“小心眼兒。”
  吳以添咧嘴。
  伍月笙形容:“比屁眼兒還小。”
  吳以添的嘴型僵住。
  伍月笙接著說:“留神上廁所拉出去。”
  道行頗高的吳以添,把她窮途末路的詛咒輕鬆地忽略了:“跟對方確認下午的采訪時間了沒?”
  伍月笙這回合認輸了,不再戀戰:“下午什麽項目?”
  吳以添想一下:“三號港灣。”
  伍月笙愣了愣,一時想不起來為什麽對這個案名很排斥。
  吳以添見狀指責她:“又犯糊塗了這丫頭。不就賀吉明那爛項目嗎?你還說人樣板間裝得跟二奶專用似的。新官兒據說是以前華南區的總助,調過來也不知道該說是下放,還是平步青雲,怎麽也算坐上頭把椅子。叫……陳述好像。”
  伍月笙糾正:“是李。”
  “雜誌社?”聽了秘書通報,李述看看寫了行程的台曆,很茫然:“我下午約了媒體嗎?”
  秘書有些局促:“那位女士說要跟您談談人生理想……”這是什麽台詞啊?偏偏那個來訪者囑咐她一定要把這句話給李述帶到,否則後果自負。直呼老大姓名的,她哪敢等後果。
  李述眼皮跳了跳。記憶裏倒是有個人總愛打著談人生理想的旗號找他閑聊。
  不請自來又連個等通報耐心都不具備的奇怪客人,在門口探進一顆頭,很焦急地嚷嚷:“美女,你桌子上三部電話一起響了。快來接。”
  李述笑笑,揮手讓秘書出去倒咖啡。“過來坐,五月。”
  伍月笙不聽話地逛起辦公室來,隨機檢查書櫃裏的物品真偽:“謔,真是中國地圖冊。我還以為瓤兒是紋身圖案大全。”再看幾座項目得的獎杯:“我靠,哪個腦殘給你們頒的牌子?刻這麽多字兒,滿滿登登跟碑似的。”
  李述的目光追著她:“做雜誌好玩嗎?”
  伍月笙合上玻璃門,怪聲怪氣訓斥:“玩什麽玩啊?成天就知道玩!這是工作。”
  惹得李述笑出聲來,這是以前她問他紋身好不好玩時,他的回答。這丫頭真是多大的仇都能記一輩子。秘書進來送咖啡,見到大笑的上司,吃驚不小。李總脾氣是好,可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放肆的表情。
  伍月笙道聲謝,捧著紙杯啜一口過燙的咖啡,繞到李述麵前取笑:“我上次就想說了。你穿西裝太老氣。”
  李述靠在椅子裏仰望她:“我本來就比你老很多。”
  伍月笙嘻嘻一笑:“我喜歡比我老的男人。”
  李述怔住,沒有任何征兆的表白讓他錯愕非常:“五月……”
  伍月笙同他對視一會兒,低下頭,可憐兮兮地說:“因為我缺少父愛嘛。”拖穩了杯子,一屁股坐上他的辦公桌,晃著兩條長腿熱情地建議:“哎?李述,要不我認你當幹爹吧。”

  第三十章
  晚飯自然就由幹爹來解決了。以奢華著稱本市的西餐廳,華麗麗的包間,近二十坪的麵積,居中一張大桌隻配四把高背椅,最低消費令人乍舌。親爹也不過如此待她。伍月笙彈彈準備盛放香檳紅酒的冰桶,費解地仰脖子看天花板:“漏水嗎?”
  服務生不敢嘲諷,盡職解釋道:“不是……”
  伍月笙壞笑:“我知道,接水的桶哪能這麽小?一會兒不就接滿了?你們還得來回跑。”
  李述哧地一笑,把外套交給服務生,坐在位置上喚她:“別耍了。過來點東西吃。”記得他第一次吃西餐,還是伍月笙偷著開出程元元的車,帶他到九馬山市裏的牛排館。那時候她才十六七,刀刀叉叉已經使得有模有樣。
  伍月笙繼續嚴肅地拿服務生尋開心:“以後你整一空瓶兒放裏,別人就不能誤會了。”
  李述看那小服務生尷尬得笑臉都抽搐了,稍微嚴厲了點:“五月。”
  伍月笙拿過菜牌,放胳肢窩下夾著走向餐桌:“知道了知道了點飯吃。你急什麽,趕著回家下奶啊?”扭頭指那小桶,對跟在身後剛要鬆口氣的服務生說:“再不然上麵加個蓋兒也行。”
  李述想罵她,又實在忍不住笑:“死丫頭你停不住嘴了是不是?”
  伍月笙點了招牌牛排,佐料要芝麻醬,但並不堅持要配腐乳。兩道湯,一道甜的,一道不甜的,不甜那碗的淋點花椒油。蔬菜沙拉裏麵放點小蔥和茄子。最後是甜點,她從糖葫蘆問到湯元再到八寶粥,問得服務生直冒汗。李述莫可奈何地看她,吩咐為自己點餐的服務生:“按我的給她來同樣一份吧。”
  象征性問過伍月笙意思,服務生虛脫地退下去備餐。伍月笙對著人家背影罵道:“靠,還先跟我報最低消費。咱不知道他一年能遇著幾個吃得起飯花不起錢的。”
  李述才知道這丫頭從進門就處處刁難人家的原因,不禁歎服:“你最能把全天下人都想成鬼。”
  伍月笙心不在焉地撥弄著長串耳環,冷笑:“把鬼當成人的話,會長不大的。”
  李述出神地看著她。眼前的五月,表情流露不屑,眼神戒備,尖刻言語是盔甲。無論是身型外貌,還是一些小動作,都跟他這些年記憶中的一樣。而他卻無比清楚,這孩子離自己遠了。
  服務生來送餐前點心,問是否需要開瓶酒。李述看伍月笙,伍月笙點頭。一瓶葡萄酒開了之後,她聞一聞,倒在咖啡裏,攪勻了喝一口,幹嘔半天,再不肯喝。李述也沒管她,從她用金貴的紋身顏料往牆上寫大字時起,他就已經漸漸習慣了她暴殄天物的喜好。
  所以在正餐之後吃布丁時,伍月笙突發奇想,要把那瓶波爾多帶回家煮雞翅,李述也隻是說:“好。”
  伍月笙拎著一瓶酒,打包幾樣小甜品,坐著李述的車回家,主編布置的采訪順利完成。
  給李述做人物訪談還用現采嗎?她都可以為他寫傳了。
  李述沒錯過她那抹小笑容:“吃飽了嗎?”
  伍月笙嗤笑:“花你這麽多錢,再說吃不飽,還不得讓你一巴掌拍死。”
  李述搖頭,他什麽時候變成會拍死她的人了?“真的吃飽了沒有?看你一點兒也不正經吃東西。”
  伍月笙頓過身子:“我可不隻是吃東西不正經。”黑眼睛在幽暗的車室中,幾乎是兩潭深井。
  李述神情簡單,掌伸過去蹭蹭她發頂:“好好坐著,你按到手閘了。”
  伍月笙沒理他的命令,眼一瞬不眨地盯著他。這種距離,能嗅到他口中的醬香。那瓶酒酵了有年頭吧?量淺如她,隻是聞著,就醉醺醺了。
  李述以前做業務的時候,陪客戶喝酒,曾患嚴重的胃穿孔,至今還要定期做複查,醫生要求必須禁酒。他自認不是酒徒,卻無法徹底讓這種看似冰冷然入腹辛辣的物質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人總是這麽賤,越是承受不了的東西,反而越能夠強烈地吸引你。
  李述慢慢收回手,這個比他小很多的孩子,他卻從來也看不懂:“你要什麽,五月?”
  伍月笙說:“就看看你。”
  李述坐正,恢複駕駛姿勢:“要是不想這麽早回去休息,我們去轉轉。”
  伍月笙拔下簪子,散了長發,按摩揪緊的頭皮:“我什麽時候回去無所謂。你呢?這麽晚還不回,幹媽也不說找你?”
  李述盯著方向盤上的雙手,感覺溫度正一點點抽離他的身體,從心尖到四肢,冰涼擴散。
  伍月笙抱著那瓶酒輕輕搖晃:“要不然這個拿回去討好一下吧,免得還花錢買。雖然你錢多,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李述仍是這樣,怎麽欺負都沒有脾氣。她便愈加得寸進尺:“他媽的,剛才我差點親你知道嗎?這瓶到底是酒還是春藥?光是聞聞味就發情了。你說我要是真認你當幹爹了,然後還親你,在法律上算不算亂倫?哎?法律有亂倫這一說嗎?怎麽判?”
  “你怪我嗎?”李述打斷她天真的殘忍,“怪我當時沒說什麽就走了,還是怪我結婚?”
  伍月笙斂起刺激人的笑聲:“怪你結婚。這個倒還能解決。”她說,“怎麽樣?會跟她離嗎?”
  李述沒出聲。
  伍月笙靠進座位裏,透過風擋玻璃看外麵模糊的夜:“可要是我說記恨另一樣,你還有辦法嗎? ”
  上好的波爾多葡萄酒,後勁還算足,流經他的咽部和食道,此刻仍存有發酵過的獨特果酸。李述艱難地開口:“你真的……有點兒變了。”
  “是好話還是壞話?”伍月笙歪頭看他,自己回答:“聽著是變不好了。從小我就沒藥救,還能變多差?”
  李述與她同樣姿勢坐著,卻是半眯著眼,回想一貫沒有對錯觀念的少年五月。罵人惡毒,打人見血,她看誰都順眼,不允許有人進入能威脅到她的範圍,習慣把所有人的想法理解成惡意,血液裏沒有信任他人的因子。她任性地不想交朋友,自己同自己玩。隻要自己高興,便可以胡作非為。而現在,卻是想惹別人不高興。或者說,因為這是一件壞事兒,她才會去做。聽起來差別小小,但出發點不同,性質都不一樣了。
  伍月笙沒有辯解.“我不知道你期望一個什麽樣的我,但我現在就是這樣,而且不會因為你出現,我再變回以前讓你紋身的那個小孩兒。你也知道我不叫程五月,還一直喊錯我名字,我從來沒糾正過你應該叫我伍月笙,對不對?其實也沒什麽不一樣。我就是做壞事兒才樂。別人不高興,我就高興了。”
  李述做最後一些努力:“對我也要這樣?”這點認知,有如魚刺在喉。連自己也成為了“他人”,被不信任,被壁壘。是李述真正害怕的改變。
  伍月笙衝他眨眨眼:“對。那你願不願意讓我高興啊,李述?”
  李述笑一笑,把她鬢角的發塞到耳後:“會一直這樣嗎?”
  伍月笙愛莫能助地歎口氣:“我如果說會,你也無能為力。”
  離開了李述的視線,她把手裏的點心和葡萄酒丟進垃圾筒,又在自己家廚房窗戶外頭看見一朵玫瑰花。不用想也知道是法國友人所為。會心笑笑,摘了下來,摸出鑰匙開門,進屋直奔衛生間,把那快要枯萎的愛情插進馬桶水箱裏一一那裏麵已經有五六支大紅花,開得很鮮豔。伍月笙靠在門框上看它們,覺得很神奇,這玩意兒不沾土不受光,喝著氯超標的水,偏偏長得還挺貌美。叨上煙之後半天找不著火,轉進廚房求助煤氣灶。煤氣點燃時發出很大的雜響,關掉了之後,安靜便被襯得格外明顯。
  煙草燃燒的嘶嘶聲。尼古丁浸蝕的肺葉的痛呼。大腦皮層神經亂跳歡鬧,被麻痹之後發出滿足的歎喟……就是全部聲響。另外有非常不文雅的咒罵聲。
  廚房的燈還沒有換。六零這個不玩活兒的,他是真過到頭兒了。
  意識到這一點,伍月笙掐了煙,把椅子推到客廳燈下,脫了鞋站上去。要把燈管換回來,她們家就是客廳黑著,廚房亮著,不要別人改變什麽。明天買了新燈管,再自己換上,誰也顯不著。可令她惱火的是,看似伸手可及,踮著腳才能夠得到。薄薄的玻璃管又不能硬扯,費勁地四下摸摸,也摸不著門道。叉著腰站在椅子上,伍月笙甩甩舉酸的胳膊,很不服氣地仰頭看,到底黑燈瞎火中那小子是怎麽把它卸下來的。她想不通,陸領也不過一米八掛零,自己又沒比他矮幾公分!怒極生膽,小心翼翼踩上椅子的扶手……這椅子是重,也重不過百十來斤的活人。一聲巨響,龐大的家夥失衡翻倒。一臉不可置信的伍月笙被扣在下麵,頭磕上茶幾邊緣,滿眼金花。
  其實就是那幾公分差距,讓陸領不用搖搖晃晃,輕易地從卡槽裏拿出燈管。而伍月笙踮腳又伸手的,身體拉到極限,根本站都站不穩。加上她手段不得法,因為從來沒有過任何相關實操經驗,以前在立北的家裏,這些都是程元元來做,伍月笙小的時候覺得媽媽很魁梧的。其實程元元連一米六都不到,最瘦時隻有八十幾斤,卻永遠一副我最牛逼的逞強相,硬是一個人把女兒一養就是二十幾年。
  伍月笙踹開椅子翻身坐在地板上,揉著額頭暗忖:那是母性的力量吧。
  據說動物界,雌體都很強壯,是為了生育哺乳和保護幼崽。人是進化的物種,怎麽恰好相反了呢?女人有弱於男人的體質,卻仍要承受這些。這能不能說明男人都是外強中幹?好像除了製造精子,男人能做的,女人都能做。比方說她八麵玲瓏的媽媽,小身子裏能使出無窮的招術,會媚笑、會罵人,會挽了袖子通下水道,拿著各式金屬工具換燈泡、接保險些、修水龍頭,還會算計親姑娘。
  程元元的心眼多得像篩子孔,被她算計了,伍月笙隻歎技不如人,氣的卻是自己被親媽也拋棄了。是“也”。多可悲。那個跑回去質問的下午,程元元強行將她推到陸領懷裏的舉動,讓她哀多於怒。
  是陸領扶住了她,成天就和道跟她吵架的小鋼炮,下意識的反應不是推開,不是躲開,是扶住了她。她還慶幸了一下,原來到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
  就算是離婚,也不能是她一個就可以辦的。消失有什麽用啊?

  第三十一章
  燈亮了一夜,主人有床不睡,蜷在沙發上睡著了。一隻體型健碩的電腦椅栽歪在原本就狹窄的地麵上,整個房間看起來像是遭賊光顧過。第二天早上手機響,伍月笙抓過看看,上麵顯示的“鬧鈴”二字,迷糊糊地想:這是誰?放在一邊不接。過幾秒鍾,神智才跟著醒來,關掉鬧鈴起來去洗臉。觸痛了額角的瘀青,又是夾七夾八一通罵,懶得化妝,頭發拿簪子定好,打著嗬欠出門了。
  晨跑中的洋駱駝經過她家門口,愉快地同她用英文打招呼。
  伍月笙剛才叨著牙刷去廚房找那根壞燈管確定型號的時候,就看見他在附近,半小時後出門,這家夥還在這兒假裝汗水淋漓呢。伍月笙心說你就不能備個道具,跳跳繩舉個啞鈴什麽的,非跟這兒讓人一眼看穿的原地踏步。看時間不趕,多給了他一笑臉:“你說你叫什麽來著?”
  洋駱駝立馬喜上眉梢,顛顛兒跑過來:“喬喜龍啊。”
  伍月笙記住了:“你以後傍天黑兒了再往窗戶上別玫瑰花,要不都蔫兒了。”說完拖著睡眠不足的身體上班去了,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過於地方化的語音。
  喬喜龍回味了好半天,才猛地一拍腦門,追出去對著過天橋的伍月笙喊:“我知道了。”伍月笙頭也沒回,根本聽不見,人高馬大的他卻兀自在橋底下又蹦又跳,恨不得就地打滾兒,活像牲口撒癔症。過往行人皆瞪眼看這老外跳大神。
  虛榮的伍月笙,一早遇上狂熱追求者的小開心,被貼在她後背上的那頭蒜破壞得一絲不剩。你說這人,大清早吃得還挺豐富。可公交車她讓人滾遠點兒確實有裝逼嫌疑。伍月笙忍著,閉目合眼,垂首屏息,用肘子拐他,他無動於衷;把鞋跟兒挪到他腳上,他抽出腳,仍站在原地,很作死地挨挨蹭蹭。然後,一個小刹車,這不長眼的哎喲叫喚一聲,把伍月笙抱住了。
  伍月笙反手就是一個響亮的巴掌:“滾你媽一邊去。”
  那頭蒜在眾人麵前很狼狽:“這麽多人誰碰不著誰啊?怕碰打車。”
  車裏本來有多管閑事的把他們隔開,聽著這話也退下去了。你自己也承認“碰”了,還怪得人家動手嗎?伍月笙積攢的怒氣蓬勃發散,紅著眼的模樣一般人根本沒膽兒靠近。那頭蒜口氣很衝,個子卻不大,被踹得節節後退,從前門退到中門。撕打中扯住了伍月笙的圍巾,勒得她麵色掙獰。車廂裏一片大亂。售票員幹在一邊喊:“都少說一句少說一句。”也不敢上前拉架。伍月笙的眼睛被頸上的糾纏縛失了焦距,一頭長發隨著簪子抽出散下,在膽小觀眾的尖叫聲中,狠狠剌向那頭蒜。
  陸領早在躲閃人群撞到他時就看到了伍月笙。
  他戴著入耳式耳塞,過大的音量,讓他聽不到太多外界聲音,隻看見那女人無聲的爆發,沒啥套路的連環踢,像一幅動態武功秘籍。雖然是他媳婦兒,不管為什麽打人都有道理,可動家夥傷人畢竟過份了點兒,整不好會把自己搭進去。同樣打打架就上茬的陸領,當然能輕易看穿伍月笙的血腥動機,搶在簪子落下前擋住她的手。又從那頭嚇傻的蒜手裏輕而易舉抽回圍巾。伍月笙不看人,張牙舞爪中,簪子劃過陸領的脖子。
  好在不是一把刀,陸領摸著劃起的傷痕慶幸。匆匆把她箍緊,一手扯下耳機,低聲數落:“打起來沒完。虎遭遭的……”
  伍月笙沒想到他們新婚伉儷久別重逢是這個樣子,先是一閃神,隨即掙開他:“管不著。”
  自己還沒發現語氣中的埋怨。
  陸領卻聽出來了,可是沒懂。為什麽會怨到他頭上來?
  無形中做了人家夫妻和事佬的一頭蒜,被售票員扶起。司機很漠然地開著車又停了一站。陸領推伍月笙下車,伍月笙怒:“還沒到站!”
  陸領吼一嗓子:“先別關門還有下的!”硬把她拉下車。
  司機寧可多停半小時,也欣然放煞神們下去。
  伍月笙沒多固執,甭說她力氣早耗得差不多,就算飽滿狀態,也不是這非常規武器的對手。罵著甩開他,站在路邊以指代梳將頭發挽起,插好簪子,看劈折的指甲,眼神又發起狠。
  陸領沒好氣:“差不多行了,那人大清早的遭你這頓暴擂。”
  伍月笙仍不解恨:“媽的,長得跟根兒吊似的還敢出來耍流氓。”
  陸領聽不下去,揚手扒拉她一下。
  伍月笙嚇一跳,脫口呼痛:“唉呀我操!”捂著後腦勺,倒是沒還手。
  陸領也治不住,無奈道:“你這兩天兒都沒刷牙吧?”攔了一輛出租車,二人魚貫坐入。
  伍月笙一眼一眼剜他:“你車呢?擠什麽公交管我閑事?”
  陸領對這法盲翻白眼:“閑事?你現在犯事兒了公安局第一個來找我知道不?閑事兒!”
  伍月笙談到法律就沒話可對付,聲音很小地不知道嘀咕什麽。
  陸領告訴她:“車給七嫂送回去了。”還給她看了一宿場子,換取到一些機密資料。知道伍月笙把心和肺都丟在了哪裏,然後就有了想幫她揀回來的衝動。
  伍月笙費解地抓抓額頭,他送個車回去為什麽送出這種眼神來。
  陸領隨著她的動作,注意到她額角明顯的青塊。“怎麽回事兒?剛才弄的?”瞧傷勢不像,伸手去碰,惹她不滿地揮開。陸領皺眉:“窩囊廢!就打我能耐。”
  伍月笙揉著仍然很疼的撞傷,本來想澄清是昨晚從椅子上掉下來摔的,聽著他這話不由氣極:“你不窩囊廢!站那兒不早過來,看他揩我油!”她倒不是覺得陸領應該保護她,而是覺得丈夫應該替妻子出頭。雖然她顯不著他,可就如同WINDOWS自帶的防火牆,起不了什麽作用,但那是一個打包配備行為。如果沒有,就會讓人挑毛病。
  陸領不相信有人敢惹伍月笙,心裏斷定是她早上起床氣不順拿人撒氣,兀地感歎一句:“看來還真得自己買車。”
  伍月笙嘲笑他人窮誌高:“一毛錢不賺還買車!賣器官啊?”
  陸領溶解她的尖酸:“賣器官也得買。你太不適合在公共場合活動了。”
  伍月笙不服:“我記得你好像因為幹仗不能考研。”感情他是不能在公共場合被口氣熏天的人占便宜了。
  陸領否認:“我是因為結婚才不考研了。”
  伍月笙哈哈幹笑:“那你真JB偉大……”
  陸領上手捂住她沒心沒肺的笑,借這種動作不讓自己又失控發火。隨即意識到這動作很容易讓伍月笙失控,捂她嘴的這隻手前幾天被咬的地方剛結痂,現在正癢癢著長肉,她再一口下去他非殘了不可。趕緊收回弱勢,搶白轉移話題:“一哥們兒健身房開業,我去隨禮。”
  伍月笙到底給他一拳才肯作罷,生硬地問:“跟我說幹啥!”
  陸領理所當然地:“跟別人說不著。”
  伍月笙飛揚了眉毛,極至地刻薄:“跟我也說不著啊。”不是不稀罕她幫他平事兒嗎?嘴賤!
  陸領神色黯下來:“別他媽一天到晚找幹仗。”
  “一天到晚?”伍月笙氣道:“我倒是想,得有這機會算。我以為人失蹤超過四十八小時可以算死亡了呢,想上你們家問問能不能領著遺產啥的。”
  陸領被她氣得骨節嘎嘎響,不煩燥地拉扯著衣領透氣。
  伍月笙痛快不少,欣賞他周身的藍火苗,理著外套下擺,忽然發現那條鬆針腳織就的限量版圍巾被刮絛了好幾處,又怒起來。一把扯下,搖了車窗就要拋出去。
  被陸領及時抓住:“讓我媽給你縫一縫。她毛衣什麽的織得挺好。”
  伍月笙有點泄氣:“那樣了縫得上嗎?”也不知道還有沒有賣的。難得淘著條百搭配飾,她很喜歡的。
  陸領檢查這位險被遺棄的名牌,本來就是個大窟窿小眼的東西,揉成一把根本也看不出來啥。不過他老婆是個講究人,說不要就是不肯要了。他倒無所謂,撣撣上麵不存在的塵屑,收攏放在腿上:“那補好我留著戴了。”解下自己的圍巾遞給她。
  伍月笙審示一下顏色,扭頭拒絕:“不搭我衣服。”
  陸領說你將就吧,比禿著脖子強。眼神裏已有不悅,都幾月份了還穿那麽低領的,不由分說,胡亂給她纏上。
  伍月笙把圍巾往下拉了拉,露出嘴說:“用不著這麽上心好不好?我不是你媳婦兒。”她不稀罕這種小恩小惠,不用求著誰對她好。脖子上的力道陡地加大,勒得她直悶哼,兩手使勁兒一推。陸領沒怎麽動,伍月笙掄了拳砸他:“滾!咱倆啥也不是。你他媽少在我跟前兒惡心我!”
  司機從內視鏡惶恐地看著他們,這二位的體格,再鬧得凶點兒還不得把他車頂掀了。
  伍月笙骨節支愣的拳頭,毫不留情捶打下來,陸領也吃不消,攥住她,簡短說道:“你撒潑也沒用。結婚證上你自己簽的字,現在說啥也不是就啥也不是了?”
  伍月笙嗤一聲:“離。反正你不用人幫你平事兒!”
  她真是記仇!陸領氣得想笑,告訴她:“你那本兒證叫你給撕了,今後離不離婚我說了算。”

  第三十二章
  伍月笙對陸領的話半信半疑,到公司整理采訪稿時也頻頻走神。
  吳以添那邊甩了幾個大包袱,可看到流程編輯調版調得直揪頭發,他自己也還是有點煩惱的。昨天那兩個項目,雖然他說是讓伍月笙作主,但一個是連簽了多少期的重點客戶,一個是大BOSS欽點,連他都衡量不出該給哪個發版,伍月笙要怎麽處理?扭頭看看,他的煩惱正叨根小煙卷兒對著電腦很快活地劈啪打字。
  “你冷啊三五?”這丫頭在辦公室裏纏那麽大一條圍脖幹什麽?
  伍月笙態度良好地朝他笑:“跟你有關啊?”一說話震落煙灰,慢悠悠地低頭吹鍵盤。
  吳以添眯著眼,怎麽覺得這圍脖在哪見過?走近來細看,卻看見她屏幕上的稿子:“喲,發這個啦?”
  伍月笙不答他的廢話,要是發別的,她編這個幹什麽。
  吳以添摳摳下巴:“那三號怎麽辦?”
  伍月笙敲完最後幾個字,熱鍵保存,帥氣地推了鍵盤托,回頭對主編笑:“下期再說。”
  吳以添研究她的語氣,不像是破罐子破摔。但她哪兒來的自信確定人家三號不會發飆就此中斷廣告合同?“你昨兒跟他們老總談的咋樣?”
  伍月笙假狀回憶:“很愉快。”李述聽了情況說你如果為難,就不要勉強。到她這兒就理解成:“李總自己表示,三號港灣這個月要調動所有資源做一個網上評選,所以紙媒的宣傳可以放到下期。”
  越是有活動才越需要全方位宣傳,以吳以添多年的行業經驗,這種說法當然不可能打發他。
  伍月笙佯怒,非得要她解釋,聽完了又不信。掐了煙,抱過一卷手紙去蹲廁所。
  估計從她這兒也再問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消息,吳主編決定自己回辦公室打電話問項目推廣部。
  廁所大概剛被保潔收拾過,飄著剌鼻的84味兒,熏得伍月笙眼淚都下來了。在洗手池前遇到市場部一個業務經理,正對著鏡子補妝。她看見伍月笙,擰回口紅打招呼一一被吳以添帶的,全公司上下都朝她叫三五:“聽吳總說你昨天去三號那邊兒采李述了。”
  伍月笙納悶地洗著手:“去啦。”
  那業務神神秘秘:“他見你沒什麽奇怪反應嗎?”
  伍月笙愕然:“什麽意思?”
  “前陣子我跟譚總在一個公益晚宴上見過李述,攜夫人出席的。真是絕了,我們都瞅著你跟李述他老婆長得特別像。”她把“特”字拉得很長,生怕降低了像的程度。
  伍月笙無聊笑笑:“都是倆眼睛一張嘴,誰跟誰不像啊?”
  業務經理急道:“你別不信。但我一眼看出那不是你,譚總不經常去你們部門兒,對你臉生,一勁兒問我:‘哎哎那不是吳以添的助理嗎。’真像~我回來還跟吳總說呢,他說有機會一定要見識見識。到時候你千萬跟他一起去啊。”
  伍月笙說:“那麽像讓他見識我不就得了。”心想吳總現在掰不開鑷子窩火著呢,還能有功夫去研究這種屁事兒!再說她自己,好不容易編完了稿,清醒的頭腦比較適合去想一些有意義的事。
  早上陸領的說法不太合邏輯。但那小子又不可能有智慧編出這種程度的謊話,瞬息聯想到一個精於各種行騙技巧的人,疑惑漸漸形成:莫非說陸領消失的這幾天,跑立北縣取經去了?摸出手機,頭一回撥電話的動作有點猶豫。
  陸領電話接得也很慢。在伍月笙耐心用盡快掛機的時候,聽筒裏一片嘈雜,陸領問:“幹啥?……操,別他媽瞎鬧。我媳婦兒。”爆起一陣氣勢強大的起哄聲。
  伍月笙頓時忘了打電話給他的目的,訝然問道:“喝啦?”
  陸領點頭:“嗯嗯嗯,讓這夥孫子給扣下了。你下班來接我吧。”
  伍月笙看看手表,這才過午休時間,扯什麽下班?“等你明天醒酒再說吧。”
  陸領呆住,眼前這群人起哄架秧紛紛嚷著要看活的,電話裏已是嘟嘟掛線的急音兒。
  在場唯一見過伍月笙的埋伏,一看陸領的大青臉,就差不多猜出咋回事兒了,沉著嗓子張羅:“別、別沒溜兒,人家還上班呢,都他媽、跟你們一樣臭盲流子呐?”
  有人抗議:“我們也請假過來的啊。海子,你這日子挑得不對噢。”
  東道主郭海搭著老婆肩膀,頗無奈地說:“我老丈母娘給算的日子,今兒就讓哥兒幾個來捧捧場,真玩的話改天咱再張羅。”
  從靶心位置被轉移的陸領,一點也不領埋伏的解圍情,反而揪他的字眼:“憑啥不上班就是盲流子!”
  埋伏貼了個冷屁股,隻說:“嘿,比喻,比喻。”
  不是他脾氣好,而是為了收拾自己闖的禍。今天他開車把蘇亮送上班了才過來,到的時候,男男女女已經齊齊碼了兩大桌子。竟然看到陸領也在場。陸領是個公認的“會兒”,無論什麽人都能交往到一塊兒去。今天借開業張羅哥兒幾個聚會的郭海,本來是埋伏的高中同學,三來兩往不怎麽也跟陸領單線搭上了。屋裏這些人有幾個連埋伏都叫不出來名兒的,居然莫名其妙地跟陸領都很熟。
  聽吳以添說六零結婚證都領了,就差選日子拜堂。所以一陣兒沒見麵,埋伏還以為他讓三五那頭母豹子咬死了,著麵了忙不迭揶揄他。哪知道才問一句六零沒帶媳婦兒來啊,就弄炸了廟。陸領還在傻樂,滿屋子眼睛都把他瞄住了。
  這些很久沒有樂子的閑人一聽:六零出了這種事兒都沒跟大夥言語!
  陸領瞧他們的反應,很是驚訝,埋伏這解說員的嘴,沒把他的事說出去?
  陸領的這種以主觀判斷他人行為的行為,忽略了兩件事:首先,埋伏根本搞不清陸領的朋友圈,就連今天在郭海這兒見到他都感到意外。第二,素有“史上最慢前鋒”之稱的埋伏,芳齡已達三十又三,眼下正奔著成家使勁兒呢,連自己的夜店都不待太晚,恨不能全天候守著美女蘇亮,也是很久都沒出來廝混了,根本沒機會解說六零的感情生活。
  這樣一來,對他的傳播能力過於看好的陸領,很無心地違背了兄弟間“苟富貴,勿相忘”的不成文法則。眾人皆指責他有喜不報,把他按住了猛灌酒,說啥讓打電話把人叫來相相。埋伏知道伍月笙,那是不可能說叫就叫得來的主兒。嗑巴巴地打圓場,說今兒是海子買賣開張,改天再單黑六零吧。
  這郭海也是個精細鬼兒,一收著埋伏眼色就心明大概,接茬兒說:“就是就是,今天老子的局兒你們窮攪和別的幹啥?成心拆台是吧?”一個兩個踢過去,大部分都老實了,個個兒在心裏猜著,究竟是怎麽樣個媳婦兒,讓六零這號人物都不敢自作主張。
  這一疑問,在幾小時之後,某些堅持跑完全天場的,有幸見識到答案。
  在這非節假日出來喝酒的,除了陸領這種無業的、埋伏這種自創業的,大半還是上著班,午飯後就陸續退了場。跟著玩到晚上的,又要考慮第二天上班,早早回去了。其實還有一些人,雖然也是打工的,但屬於中高級管理層,能自己給自己的工作時間做主。吳以添就列屬這一群體之中,而且這哥們很會搞氣氛很能玩。趙海眼看著人丁越來越稀薄,正為自己沒選好日子懊悔,聽埋伏這麽一說,趕緊催他打電話找人。陸領喊埋伏:“給伢鎖也整來。”埋伏嘟囔:我是你們家使喚丫頭啊。還是口齒不很俐落地負責給趙海湊台子。
  吳以添正召雜誌部加班,確定最終上版稿件,接了埋伏電話,不動聲色,沒多久就散會。收拾完東西出辦公室,伍月笙還沒關電腦,慢條斯理點煙呢,他催促道:“快快,收拾!走。”
  伍月笙不知道他是叫她同行,瞅他著急趕場的模樣:“又嫖去?”
  吳以添笑:“那我能領你嗎?再說有六零在,我們都玩不到那麽高層次的。”
  伍月笙小小詫異:“剛才是他電話?那你加小心了,白天他說喝多讓我去接他,我沒管,這又找上你了。”
  吳以添鬼祟地四下瞅一圈,同事們各自忙下班,沒人注意這邊,他雙手撐在伍月笙桌子上,傾過身子小聲問她:“哎,你真跟六零結婚了啊?”
  伍月笙納悶地往後靠了靠:“反正證兒是領了。你賊眉鼠眼地幹什麽?”
  吳以添連連搖頭:“咋看咋不像。”這倆人見麵就掐,那可不是傳說中的打情罵俏……微微側頭,不著痕跡地瞄伍月笙肚子:“出啥事兒了嗎?”
  伍月笙散了頭發,叨著煙含糊說道:“你一會我自己問他吧。往哪邊兒走?捎我一段。”
  吳以添說:“往哪捎你啊?一起吧,挺多人的,埋伏他們都在。這夥人都吵吵要看你呢。”
  伍月笙想說看我幹啥啊,我跟他們也不熟。再一想白天給陸領打電話時,他那邊男男女女的起哄聲,明白他們是要看六零的媳婦兒。
  吳以添問:“你怕啥啊?”
  伍月笙本來也不怎麽抗拒,聽他這話忍不住挑眉:“你別將我。我還真沒功夫搭理他那些驢馬亂子。”
  吳以添暗暗叫苦,這丫頭果然跟正常人思維不太一樣。“得得得,你不去就算了,反正六零也沒提把你領去,你真去了他整不好還得罵我。”
  伍月笙冷哼,跟在他身後出辦公室,聽見身後門禁落鎖,心裏也一哢噠:“主編?”她很認真地求教:“我問你一件事兒。”
  吳以添總覺得她這表情是要損人的表現,就很防備,裝作沒怎麽在意地應了一聲。
  伍月笙整理一下語序:“就是……結婚證沒了一本,還能離婚嗎?”

  第三十三章
  陸領聽著洗手間裏的嘔吐聲,靠在門上摳手掌外側的硬痂,想起伍月笙咬人的興奮勁兒,直打哆嗦。
  忽然一聲驚呼:“天呐!”
  也許是酒精讓人麻木,陸領對出現在麵前的佟畫並沒太大反應。還是那副懶洋洋姿勢,瞥了聲源一眼,麵色不佳。明知道他現在恨不得躲佟畫,還把人帶來,伢鎖這小子膽越來越壯了。
  佟畫遠遠看見陸領低頭擺弄什麽東西,很開心似的,悄悄靠近想看究竟。卻是一圈初愈的傷疤,瘡痂沒長好,被強行摳落,露出一片肉粉色帶血絲的新表皮。她看得心疼,捉住他仍在摳摳撓撓的手:“別揭了。這怎麽弄的啊?”
  陸領看著她,也沒隱瞞:“我媳婦兒咬的。”
  佟畫目露氣憤:“她怎麽那麽野蠻?”翻過他手看,好重一圈印子,也真有人類能咬得出這效果。
  陸領不太愛聽,抽回手:“咬我怎麽了?她咬別人我還不願意。”
  佟畫推他一下:“你行了吧六零?沒人巴著你不放。”
  陸領不怕她纏他,隻是一想到她會做出上門找伍月笙這種舉動,就感到很鬧心。他不願意伍月笙背他的麻煩。他故意說是媳婦兒,佟畫也一點都沒意外,陸領心想三五的眼睛倒真像她媽說的那樣毒,佟畫果然已經知道他結婚了。
  佟畫長長歎口氣:“真不甘心!”她捶陸領,嚷著:“不甘心不甘心……”
  陸領嚇得:“我靠,你瘋啦!”
  吳以添載著臨時變卦的伍月笙,進了KTV打聽包廂位置,在電梯前看見張熟臉:“伢鎖?”
  伢鎖回頭,齜牙一樂:“還以為你早就到了。”目光落在伍月笙身上,心說吳以添在哪兒認識這麽多美女呢?
  吳以添不接受他如此平靜的態度:“鎖頭鎖頭,你見了人就這反應嗎?這可是六零都承認的美女。”
  伢鎖在他猛飛眼兒地想起什麽,細看伍月笙:很高的個子,有一頭漂亮長發,眼睛鍍了黑鉻一般,在明亮的日光燈照射下閃著深幽的光一一“她戴的圍脖……好像六零的。”
  吳以添被提醒:“對對對,上次賭球輸給他的。”那次輸了球,大夏天的六零那小子非抽瘋黑他去買人家球隊的圍巾,之後也沒見戴過。伢鎖這麽一說,他才想起來,怎麽還被這丫頭惦記著圍上了。
  伢鎖抿著嘴,眼珠轉啊轉:“六零他老婆?”
  吳以添點頭:“恭喜你,答對了。”
  伍月笙對倆人把她當雕像一樣討論沒反應,從進電梯就插著兜站在最裏邊,盯著上方指示燈出神。她在想一會兒陸領見了她會有什麽反應,這也是她又改主意來的原因。
  電梯門一開,直接就看見站在走廊的陸領。還有一個背影對著電梯裏的三人。半長的皮質風衣,黑色LEGGING配小馬靴,讓伍月笙印象比較深刻的是那頭淺咖色及肩發。陸領不知道說了什麽,表情是一貫的沒耐心,轉身要進包廂,被拽住……伢鎖看這一幕發愣,吳以添卻笑著開口:“我說蔣……”
  伍月笙已大步走過去,抓著那把妖豔的頭發把人扯過來,揚手劈下。對方吃痛地跌開。
  包廂門被拉開,爆起巨大的音樂聲,衝出來個女的高叫:“蔣公子保留曲目!快一一怎麽回事兒?”
  陸領呆望著伍月笙。
  伍月笙呆望著那個嫵媚的男人……揉著被反作用力撞疼的拳頭,與他下巴的親密接觸部位,好像還有胡茬兒刮過的感覺。咦?不是大頭妹妹~
  郭海也跟出來:“蔣誌你能不能別老是點完歌就……走……”啥情況啊這是?
  包廂有人隱隱覺察出門口的異常,木雞越來越多。埋伏喝五迷三道地跟出來,掃一眼扶牆而立的蔣誌,直接朝陸領撲去:“六六零六零,都是兄弟,別、別……有話好說。”雖然他看姓蔣的妖人也很不爽,總得給郭海麵子。
  佟畫雙手捂在嘴上,兩隻眼睛瞪得豎起來。她進包廂就注意到有個男人跟自己的頭發顏色造型類似,還直犯惡心。此刻可是慶幸不已。伍月笙對自己老公都能下那種力度開咬的,這一拳要是落到她臉上……
  除了伍月笙這個當事人,伢鎖可以說是繼佟畫之後第二個搞清局麵的。看見站在人群中的嚇傻的小姑娘,伢鎖很不忍:“畫畫怎麽來了?”
  這句自言自語聽進了吳以添耳朵,頓時解開了關鍵一結,他就說三五不可能飛醋吃到這種程度嘛。拍拍走過去:“沒事兒沒事兒。誤會。”他用手肘拐拐惱怒的蔣誌:“認倒黴吧蔣公子,誰讓你纏著六零被人媳婦逮個現形。”
  於是大家也都明白過來,這是蔣誌又被人錯當成女人了。雖說自稱藝術人的蔣公子那身打扮根本就是女裝店賣的,但六零這媳婦兒腦袋熱得也夠快的,正臉都不看就動了手。瞧蔣誌托著下巴說不出來話的模樣,估計是掛鉤被摘了。郭海上前和吳以添一起給他安下巴,兄弟們也都圍過來笑著哄著和稀泥,活該蔣誌平白挨了一拳。他倒也沒生大氣,隻不過吳以添那蒙古大夫,一邊接骨,一邊笑得手抖,掰上掰下半天也沒弄上,疼得他直抽筋,叫又不能叫,默默地淌著眼淚。以前他惹這種禍,都是害人家兩口子回家幹仗,頭一回遭到上來就打他的,他覺得很點兒背,因為第一次就碰上個下手黑的,瞅這爆勁兒六零都夠嗆治得住。
  伍月笙從來沒有現在這麽尷尬,被大家推推拉拉擁進了包廂,一時坐也不是,掉頭走也不是。被冷落在門外的陸領,忽然發現走廊就剩伢鎖和佟畫,正相互說明現身於此的理由。原來佟畫是剛被表姐叫來玩,不是跟伢鎖來的。
  陸領也沒對之前心裏罵伢鎖的事感到愧疚,丟下他們倆,走到伍月笙身邊拉她坐下。大聲訓斥:“你打人打上癮了是吧?”
  聲音再大也沒什麽威力,音箱裏連吼帶嚎,好像動物世界歌廳版。
  伍月笙沒吭聲,往邊上挪了挪,疊起腿顧盼周邊,倔強地不肯看他,不肯認錯。然而在吳以添和埋伏他們幾個欽佩的眼神中,已經自覺承認這次是自己離譜,可也事出有因,那變態打扮成什麽樣不好,偏弄成童話那小狐狸樣。
  陸領瞧著她直想樂,但蔣公子正在幽暗中哀怨地望著這邊,他也不好露出太明顯的喜悅表情,抓起伍月笙打人的左手看,骨節通紅,她可真下力,陸領想起以前老媽常說他的話,笑著模仿:“拳頭比腦袋大。”
  訓人的時候切記嚴肅,否則被訓的對象就會錯認這是鼓勵。
  伍月笙恢複了不在乎的神情,扭臉瞪他:“你一天怎麽啥怪物都搭擱~”
  放眼看去,屋子裏沸沸揚揚,喝酒唱歌的,三兩成群,鈴鼓沙錘邁克風滿天飛,大孩小孩男女一窩瘋。吳以添坐在小吧台上,給一群好奇心旺盛的家夥披八卦,大屏幕反光下,看得到他唾沫星兒亂濺。那群人在某一時刻會一齊用驚異的眼神看過來,迎上伍月笙視線,趕快蛐蛐碰頭般跳開。
  伢鎖和佟畫進來時,豪華大包間已人滿為患,點唱機前一個沙發坐了仨人,抱著邁克嘶叫。隻有陸領兩口子旁邊相對鬆寬,故意製造出來的小空間讓他們解決家庭糾紛。佟畫猶豫了一下,伢鎖推著她坐過去。
  陸領沒看見他們,還在為剛才的一幕發笑,伍月笙當時的表情很難得,現在這樣的也不常見。陸領又稀奇又喜歡,嘴上說熱,幫她解圍巾,以達到想對她動手動腳的目的。
  佟畫已經沒有心思眼氣,她在選擇坐的地兒一一伍月笙和陸領兩邊各有一個位置,她不敢接近伍月笙,但坐在陸領身邊,會不會落得跟那蔣公子一樣下場?
  伢鎖明白佟畫在想什麽,在陸領身邊坐下,推推他:“往那邊點兒。”
  伍月笙也明白。
  他們三個都清楚,伍月笙是錯把蔣誌當成了佟畫,但她這個失誤,比不失誤效果還好。
  伍月笙已經看到佟畫不是跟伢鎖來的,也相信不是陸領叫來的,可見這些人裏有她的朋友。如果剛才真把佟畫揍了,自己的立場就會很為難,就算陸領任性,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連交待的話都不用說一句。還有,剛才自己那一下子,蔣誌都掉了下巴,伍月笙看著佟畫,換成這隻,掉的會不會是小瘦身子上的那個腦袋?
  三個人思維翻飛,隻有陸領這個禍端異常遲鈍。他就跟外人一樣,以為伍月笙看見他同別的女人在一起就發狂,美得不行。借著酒勁,不顧她的意願把人連拖帶抱地拉去看傷兵蔣誌。
  佟畫這才鬆口氣,在伢鎖身邊坐下,貼近了他問:“伢鎖哥你們是一起來嗎?你早就見過她了吧?她真恐怖。怎麽不早點跟我說?”想起自己還去找過人家單挑,後背冒了一層冷汗。
  伢鎖耳畔暖風習習,煙酒氣味裏有佟畫身上不知名的香水味,隻感覺心猿不定,支支吾吾地竟沒說出自己也是今天才見到伍月笙本尊。
  佟畫見他不出聲,像在自責,怕是自己太刁難了:“對啊,你說過六零他們認識就是因為打仗。六零怎麽會喜歡她啊?兩個人都那麽衝,說話辦事啊,脾氣啊,什麽什麽都一樣……”越說越沒了底氣。
  表姐過來讓佟畫點歌,知道伢鎖是陸領的大學同學,又追問起佟畫怎麽認識陸領。佟畫隻說是以前同校的師哥。偷瞄小吧台前被人圍住的伍月笙,站立的姿勢很隨意,手揣兜的模樣酷酷的。她穿著長款的白色毛衣,包間的紫光燈一照,整個人都發亮。陸領坐在她手邊的椅子上,托著下巴呆呼呼地聽大家聊天,不怎麽插話,一直在看他老婆。

  第三十四章
  散場時夜闌人靜,幾個開車來的也酒氣熏天沒法握方向盤了,合理搭配之後,各尋各的過夜地兒去。陸領一天喝下來,血管裏全是二鍋頭,但神智還算清醒。就是忍不住對伍月笙拉拉扯扯。
  伍月笙也沒功夫理他,她現在很亂,最近自己的行為反常。比方說今天錯把蔣公子當成佟畫打了。
  以前伍月笙也經常一個不高興就耳光摔過去,但這次動手的理由就是越想越奇怪。佟畫纏六零,與她有關是有關,但她的反應不該是生氣。伍月笙這麽想著,然而之後在洗手間碰到俏生生的佟畫,仍然沒什麽好腔地告訴她:“離六零遠點兒。”
  佟畫自動娃娃一樣點頭:“嗯。”
  伍月笙怒,非常想質問她一副見鬼的表情給誰看。咬咬牙沒發作,今天的烏龍擺得夠大了。
  不過伍月笙事後想想,一次解決利索也好,免得等程元元出手,那可是個從來不懂用簡單方法處理問題的人。當然伍月笙所謂的簡單方法,大多是我國現行法律所不允許的。她對法律法規知之甚少,隻覺得事情讓她媽摻和進來會發展得很複雜。於是對今天的表現,不再做任何反省。
  陸領感到無趣,伍月笙從上車跟司機說完她家的地址之後,不管他在旁邊說什麽做什麽,都冰著一張臉不吭聲。陸領想了好一會兒,沒想出來自己哪得罪了她,難道還是因為佟畫的事兒生氣?她也不是知道,他不想跟佟畫絆著的,表現不夠明顯嗎?
  伍月笙向車外看一眼,感覺車開好一陣子了,外頭還是一樣的路燈街景,也不知道到哪了。正想問陸領,一扭頭,他黑頭黑臉地親上來,滿嘴克羅那味道。伍月笙揪著他耳朵把人拉開,怒目而視:“你是不是給點兒臉了?”
  陸領咕嘟一聲,退回去坐好,心想三五怎麽睡美人似的,一親就醒。
  伍月笙還瞪著眼,就見陸領已經倚在靠背上閉目養神,一點不像剛耍完流氓的人,懷疑他是迷迷糊糊睡毛了。
  陸領偷偷揉著耳朵,這死女的手勁兒真大。吳以添和海子他們都說,三五這種女人是藝術,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賞。這話是說他是有藝術眼光的人嗎?一提藝術這倆字兒,陸領就想起將藝術行為化的蔣公子,不禁吃吃發笑:“你真狠,三五,有一天我可能會死到你手裏。”他說這話時仍眯著眼不看人,反正知道伍月笙會聽見。
  伍月笙手撐著下巴望窗外,一本正經地說:“你輕點得瑟就能活下去。”
  陸領被噎個夠嗆,目露凶相要吃人。
  可他的食物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北極星一樣清楚卻遙遠。陸領找不到那雙眼的焦距,莫名就很害怕,感覺這個模樣出神的伍月笙,似乎隨時就能化成一股煙,以後他找也找不著。他伸手繞過她的腰,伍月笙身子微僵。他搶著說:“抱一會兒。”
  聲音低低的,伍月笙沒反抗,任他抱過去,怪異地看他一眼。陸領枕著她肩膀,眉毛皺得很深,手臂收得很緊。摸摸額頭,果然有溫涼的細汗,伍月笙罵:“讓你往死喝。”
  “喝不死。”陸領嘿嘿笑,見著好臉了,又往她懷裏拱一拱:“三五啊,我是覺得你挺酷的。不過聽別人說:你媳婦兒挺酷。咋聽咋不像好話。”
  伍月笙皺一皺眉:“你別那麽多賤毛病。”
  陸領應道:“嗯。”又仰了臉放肆要求:“那你能不能沒事也笑一笑?”
  伍月笙不耐煩:“我是賣的啊?”
  陸領直起身:“你給個笑臉能怎麽著?看人家姑娘一天都美滋滋的,你這臉拉的……”
  伍月笙斜睨著他:“不愛看別看。”
  “真他媽不講理。”陸領再次印證了這事實。不再多做爭取,低頭恢複原來姿勢貼著她。耳邊突然細細一句一一
  “老公~~生氣啦?”
  陸領驟然抬頭,伍月笙燦爛到蝕骨化髓的笑容,簡直讓人渾身戰栗。他連連苦笑:“就是建議。不強求。不強求……”
  伍月笙報複得逞地大笑。
  陸領的目光融化成一灘水,溫和地盛在眼窩裏:“好看。”幾乎是沒有意識地勾住她的脖子,將人壓向自己,啄了一下:“三五,別和我離婚。”我不願意。
  最後這句話,他沒說,相信自戀症媳婦兒能聽得出來。
  伍月笙隻是唔一聲,沒再說話。意味不明地。
  鬧鈴響,伍月笙機械地爬起來,蹲馬桶,刷牙,洗完臉,這才算醒,聽見歡快的口哨聲,想起來屋裏還有個裝醉賴在她家住了一宿的人。
  陸領光著膀子正在鋪床,動作倒是麻利。
  伍月笙問他:“你起這早幹啥?”
  陸領說:“我餓了。”看她正對著大衣鏡挽頭發,不悅地:“你總給頭發盤起來幹什麽?”
  伍月笙左右照照,隨口道:“跟我媽似的。”
  陸領習慣性地想接茬兒說我還是你爸呢,一想大清早的別找不自在了,去冰箱裏翻吃的,很友好地問:“煮點粥你吃完再走吧。”
  伍月笙沒領他情,警告道:“別禍害俺家米。”
  陸領被傷到自尊,把臉埋在冰箱裏,氣得半天說不出來話。
  伍月笙看他嘿嘿直笑,穿了鞋拎過提包囑咐:“願意吃就自己在家鼓搗吧,別整著火了哦。我上班去了。”
  這什麽語氣啊!陸領磨牙,一翻白眼看見窗外紅豔豔一朵花。開窗戶拿進來,蔫得不像樣了:“誰弄的?”
  伍月笙伸脖子看看,很深沉地說:“男人。”
  陸領不假思索:“那個駱駝?”
  伍月笙豎起大姆指誇讚完畢,又改成巴掌搖了搖,轉身出門。沒走多遠被陸領追上來。
  “鑰匙。”他伸手攤開,“我一會兒給你換燈管。”
  伍月笙對這個倒是真正放心,把鑰匙掏出來交給他:“衛生間那燈管也一閃一閃的,你看看是不也壞了,一起都收拾了。”
  陸領說:“能對付就先對付兩天吧。”
  這句話讓伍月笙嚴重不滿。她憑什麽對付啊?就沒想想人家憑什麽給你收拾啊?她覺著能者多勞。再說陸領不收拾誰收拾?廚房燈本來就是他給拆下來的,理應弄好了才可以滾蛋。他卻一聲不響就失起蹤來,她沒追究他就不錯了。
  伍月笙昨天就想問陸領這些天究竟死哪去了,可那人進了屋,倒頭就開始假打呼嚕,任你怎麽溝通都無效。完全就是個耍賴的孩子。
  陸領卯起勁兒來,確實有股想到就做的孩子氣。
  反正伍月笙是絕對想不到,在這短短幾天裏,陸領都幹出了什麽。
  她也沒空去想,雜誌到了流程後期,每個人處理的事情都一街筒子,再趕上個加塞兒找事給大夥分派的領導,不忙不可能。三號港灣的網絡宣傳活動,吳以添跟市場一部的總監去探風聲,順便把帶回這消息的伍月笙也給捎去了。
  正逢午休,伍月笙建議:我們請李總吃牛排吧。吳以添同意,李述也沒反對,隻是堅持到了他的地盤他做東。吳以添便不好鋪張,就近選間比較適合商務對話的飯店,用了頓工作餐。關於公事,李述的說辭也很公式,並沒有因為伍月笙而關照什麽。但吳以添仍瞧出來點兒端倪。
  回公司得著跟伍月笙單獨相處了,賊溜溜起頭:“我瞅三號那小老總看你眼神不對啊。 ”
  伍月笙輕嗤:“跟我說幹屁!”
  吳以添點頭:“也是,咱三五渾身正氣,咱六零渾身火氣,哪能允許旁枝末葉發生?”
  伍月笙遞給他一根煙:“為自己受冷落找原因哪主編?”她壞笑:“真不好意思,我對你沒興趣跟結不結婚無關,就是壓根兒沒看上你這人。”
  吳以添罵—句:“你又沒完沒了……”心虛地踱回自己辦公室了。
  伍月笙的稿子沒大調整,早早就拿了樣稿回家校字。大小屋燈火通明,衛生間還是那個壞燈管,忽明忽暗。陸領開完門,又忙不迭回到電腦前聚精會神。伍月笙隻當他在玩遊戲,抬腳踹踹他後背:“誰讓你亂用我東西的?”
  陸領沒還手,隻罵她:“得瑟。整飯去。”
  伍月笙把眉挑得抬頭紋都出來了:“哎一一呀?”她還沒問他有家不回在這兒蝤著幹啥呢,他倒指手畫腳把自個兒當大人了。這一細看,見電腦屏幕上一串表格,不是微軟的EXCEL那種,五顏六色的,裏麵密密麻麻全是數字。陸領一手敲鍵盤一手敲計算器,口中還念念有詞。表情就跟打教主一樣認真。伍月笙光腳站地上敬畏地看了半天:“這啥東西?”也沒聽著回答,撇撇嘴,抽了根煙去廚房弄食兒吃。
  打開冰箱門,一顆大頭菜滴溜溜滾出來,伍月笙眼疾手快地接住,抬頭看到各式生鮮不加任何分類地堆在冰箱裏麵。不用想也知道這是哪來的,她沒客氣,把想吃的挑出來洗切下鍋,一會兒功夫茶幾上已擺出三四盤熱菜。陸領仍自顧自地跟電腦恩愛著,對伍月笙製造出來的乒乒乓乓聲也不予理睬。伍月笙把飯盛出來才招呼他:“啾啾啾。”
  陸領聽懂令子了,說:“你先吃。”
  伍月笙敲飯碗:“不行噢!趕緊的。”解了圍裙甩到一邊,抬眼看他還沒動作,調子直接就酸了:“怎麽的還得喂到你嘴裏啊!”
  陸領翻翻票子,還有不少,心想也不差這一會兒,歡呼一聲“吃飯”,奔過來。有筷子不用,去碗櫃裏翻把湯匙,連飯帶菜往嘴裏扒拉。
  伍月笙謹慎地看著他,就等他吃嗆了噴出飯粒兒來訓他。
  不想陸領功夫相當好,塞圓了腮幫子嚼得很歡實。他知道三五根本就是好奇他到底在忙啥,偏偏死要麵子不肯問,拿吃飯要台階呢。
  伍月笙跟他眼神對上,嘲笑:“吃東西不咽下去,擱嘴裏嚼啊嚼啊像老牛似的。”
  陸領一伸脖子,滿口飯全吞下,拿水順順,揉著胃朝伍月笙樂,忽然驚訝:“哎?你會做飯啊?”
  伍月笙被問得口不擇言:“那你吃的屎啊?”一碗飯擂進去了,竟然冒出來這種話,瞥了眼電腦上的數據,嘟囔:“也不捅鼓啥玩意神叨叨的。”
  陸領笑笑,解釋:“我給我們係主任當學徒了。”
  伍月笙嚇一跳:“代課?”他還不得跟學生幹起來。
  陸領搖頭:“她接私活,小的分給我。”
  伍月笙聽不懂,想了想,才發現兩人都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你是學什麽專業的?”
  陸領無語:“……”這種對話發生在一桌吃飯的夫妻之間好像有點奇怪。“你覺得我像學什麽專業的?”
  伍月笙按邏輯猜測:“核武器開發?”
  陸領崩潰:“靠,不嘮了,吃飯。”說不嘮,自己又沉不住氣,“你們當編輯的是不是都這個思路啊?”
  伍月笙急頭敗臉相:“那誰能猜出來!”
  用勺柄指著那組報表,陸領笑吟吟道:“會計。”

  第三十五章
  白天伍月笙上班,陸領在家做賬,碰著不明白的就去學校找老師。伍月笙近兩天都不忙,準時下班,炒菜做飯,吃完飯陸領繼續開工,伍月笙看電視,調多大的聲都幹擾不著他。這份工是係主任給他聯係的,替一個小公司做稅表,賺得不多,全當上路練手,聽他什麽管理評估一套一套不像吹的,但伍月笙就奇怪他這五大三粗的爺們兒學什麽財會。陸領說你別把出納收銀和財務混為一談:“CPA就沒幾個女的,我們院八個博導七個是爺們兒,有什麽好奇怪的。”伍月笙真是有點刮目相瞧的意思,一直以為這號人物隻可能對NBA感興趣,原來腦子裏還有旁的東西。她光知道CPU,CPA是什麽貨?陸領得意地摳牙,告訴她,是很牛逼的貨,萬裏挑不出一個來。聯係他的專業,伍月笙估計是注冊會計師。她是奇怪陸領學財會,倒沒考慮男女,而是脾氣的問題。在她印象裏,會計都是很細心、很溫和地每天擺弄各種小賬。這暴碳兒和傳統形象差太多了,感覺他像是那種一筆數對不上,就會將整本賬放把火燒了,省得看了鬧心的人。
  陸領研究她比亂賬更難辯的表情,奇準地猜到她是在詆誨他人格。其實他也有一陣很搓火,別人一聽他是學會計專業的,奸滑點兒的,把驚訝表情改成敬佩,說一句有發展。不懂好臉的,聽完之後沒笑背過氣兒,也被陸領鑿休克了。不過後來也習慣了,誰叫他自己當初報考的時候沒概念,要不是實在不喜歡小孩子,讓他去學幼師他都幹。就照著這個模式用排除法選專業,不想當老師、也不適合搞研究,比較喜歡電腦遊戲,想學計算機,被陸子鳴察覺給投了反對票。而且陸領高中學的還是文科……“最後我大哥建議讓學財務管理,文理兼招。”他一想不外乎是這兒加加那減減的收支賬,同意了。
  伍月笙聽到這裏很欣慰,有生之年還能見識到比她更馬虎對待人生的人。“哪兒又整出個大哥?你們家不就你這麽一獨子嗎?”
  陸領說:“是啊,他是我……”伍月笙哈哈笑起,他才知道被罵,反噴:“你才犢子~”打成一團。
  總體來說倆人尚算和平共處,傷亡達不到立案程度。晚上睡覺一張大床各占半邊。但陸領常常過界,早上醒來都是抱在一起。伍月笙倒也泰然接受,因為天越來越冷了
  詭異平靜的日子持續到周末晚上,飯碗一撂,陸領夾本雜誌晃悠去衛生間,到門口還找揍地咧大嘴樂:“喲,知道我要大號,還點根兒熏香。”帶上門一待就是半個小時。
  伍月笙心知他耍賴躲避洗碗,也懶得追究,好歹這小子也開始有點正事了。雖然是份臨時工,倒也做得嚴肅認真。晚上她快睡著的時候,還能聽見他小聲打電話,請教賬目的事。不過找他出去玩的也是不分黑白的打手機進來,一接就罵罵咧咧,兩種態度迥異得就跟不是一人兒似的。正想著,手機又叫了,伍月笙抄來一看,是他家裏打過來的。倒也沒啥顧慮,直接就給接了起來。盡管談不上明媒正娶,但總是蓋章領了證兒的兩口子,陸領在她這兒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陸媽媽聽著不屬於兒子的聲音,默了一下:“三五?”估計也是再沒其它女的敢接這電話。伍月笙叫了聲媽,掌握不準友好度。陸媽媽那邊聽起來,這媳婦兒還梃知道緊張的。伍月笙這邊抿嘴偷笑,三五是渾號兒,她這當婆婆的咋也瞎叫。陸媽媽可不知道那麽多說頭,隻聽陸領提到媳婦兒,一口一個三五,老太太都這麽叫她也就當成是小名兒,跟著叫了。
  陸領臉色臘黃地從衛生間出來:“你整的他媽什麽香?給我熏迷糊了……”轉過來看見伍月笙拿著他的手機嘮得一板一眼,閉嘴聽了會兒,好像是大人打來的:“用我接嗎?”
  伍月笙瞥他一眼,自顧應對:“行,他明兒一早就回。”
  陸領露出不讚同的神情:“我明天得去送報表。”
  伍月笙換個姿勢,背對他,接著講電話:“……嗯?不上班……行。那掛了。”手機扔到旁邊,彈著煙灰,告訴陸領:“讓你明天回家。”
  陸領把胳肢窩下的雜誌抽出來,挨著她坐下:“上午我把活兒給人交了去,下午再說。”
  伍月笙點頭,補充一句:“我跟你回去。”
  陸領想不動聲色,嘴唇卻不受控地橫向伸展,惹得伍月笙在煙霧裏狐疑地打量。他幹脆笑出一聲來掩飾:“嘿,幹活兒。”身子又安回電腦前。
  伍月笙換了幾個頻道,沒什麽入眼的節目,索性瞅著陸領專心致誌的背影發起呆來。她喜歡看人認真做事,更喜歡在人認真的時候搗亂。這空間裏隻不過兩個人,自己卻被忽視,感覺當然不是很好。六零好像有點近視,電腦前一坐,人都要鑽進去了。她問他:“你是不是離屏幕太近了?”陸領恍若末聞。伍月笙微惱,窩在沙發上起義:“給我打會兒遊戲,你都用好幾天了。”
  陸領這才有反應:“我這正事兒麽。等一會兒,馬上完了。”
  她胡攪蠻纏:“不行!現在就得玩,不玩能死。”
  陸領回頭瞪她,到底氣短:“我錢兒到手了給你買好吃的。”
  假笑很不適合他的臉,伍月笙白眼:“不稀罕。”
  他胡亂許願:“你稀罕啥買啥。”
  伍月笙也直歪得半條線掛不上:“我喜歡錢,你給我買點兒吧。”
  陸領知道被調戲了,不跟她一般見識,專注於自己的數字碼。他這工種不比其它,分不得半厘心,出錯了不但拿不著錢,整不好還得倒搭。這是他第一單生意,做砸的話以後都歇停了。
  伍月笙吃飽肚子思緒緩慢,人也犯懶,何況她沒真想去動手搶機器,算計跟他鬥嘴玩。結果鐵拳砸上綿花肚,點不著火的時候真無聊,漸漸困倦。陸領以為那妞在沙發上睡著了,抽空一看,兩隻烏塗塗眼睛正不甘心地跟睡意掙紮,一眨一眨,模樣甚是搞笑。他很坦率地笑了,也沒多說,想盡快趕工把電腦讓出來給她,一轉椅子,手怦地磕在桌角上。
  伍月笙嚇一跳,看他沒事人兒似地收回手接著打字,好奇地問:“不疼嗎?”好大一聲
  陸領實話實說:“咋不疼呢?”
  伍月笙大笑:“那你還裝鎮定。擱我早罵起來了。”
  陸領說:“沒空。”
  伍月笙笑夠了,問:“你這麽拚命幹啥?我又不讓你攤房租。還是你主動要交?”他還真是端得住,愣是沒音兒,伍月笙走過去推那顆大頭:“不吱聲我當你默認了啊。”
  陸領煩燥地:“還他媽讓不讓人幹點兒事業了?”
  伍月笙一推椅背,讓錯愕的陸領與她正麵相對:“我他媽就是事業。”長腿一伸跨坐在他腿上,又正經又溫柔地說:“要幹幹我。”
  陸領一怔,猛地點頭,手臂合起,什麽事業都滾一邊去。
  伍月笙卻跟頭把式地翻開:“你這孩子咋這麽衝動……”笑聲震天,氣得陸領上去就要把她撕巴撕巴喂鷹。眼瞅真要挨幹了,門鈴及時響起,伍月笙踹開他:“瞎鬧個屁,整你事業去。”理理頭發去開門,貓眼兒一看,低聲驚呼。
  陸領還沒從騷動中恢複,四仰八叉躺地上問:“誰呀?”
  伍月笙已經放人進屋,程元元順嘴接道:“你老丈母娘。”輕佻地在伍月笙下巴上勾一下:“兒啊,想媽沒?”手裏一個旅行包遞過去:“讓公安局的看見了都得說我是倒私煙兒的。”
  伍月笙接過一掂,肯定是不在少數,欣賞老媽開門見山的賒賄方式,不過算賬的事還是沒忘擺出來:“喲,六零,你們家親戚來了。”
  程元元對伍月笙記仇這一點實在是無招以克,踮腳在她腦門兒上拍一巴掌:“怎麽的我得給你跪下啊?”
  伍月笙揉揉腦門兒,抗議地哼一聲,算是順梯子下來了。再鼓溜的球,時間長了也撒氣兒。
  程元元興衝衝地甩了兩寸高跟鞋進屋:“唉呀俺姑爺子在這兒呐?勸動沒?啥時回你們自己小家啊?”
  陸領一骨碌爬起來,不會給人偷使眼色的他,幾乎逾越去捂丈母娘的嘴。“她說的我們家不是我家……”擅用行動解決問題的人,語言溝通總是相對弱一些。
  伍月笙再聽不進別的話,接收到的訊息正在大腦中破解處理。
  程元元一來就惹禍,眼仁左右大輻度擺動,看看臉色不佳的六零,再看那隻,更是山雨欲來狀。完了!
  六零這拙小子,兩天功夫能辦完那麽大的事,怎麽就小一個禮拜了,連句話都說不出來呢?
  
  第三十六章
  伍月笙真不敢相信,竟然連六零也敢算計她了。他對把她拐到他們家住的事,根本沒死心,就像程元元從來不會放棄把她嫁出去一樣。她問程元元:“我跟六零是不是在一個醫院生的啊?你去查查,可能抱錯了,你們倆才是親娘倆吧!”說完奪門而出。陸領條件反射地拔腳就追。
  程元元則在心裏哭得稀裏嘩啦:“跟我又有什麽關係了……”抱錯了?她巴不得!生啥都比生這死丫頭強。這哪是養女兒啊?供個祖宗也沒這麽難侍候吧?
  伍月笙一出門就被陸領抓住:“你這還得著了。動不動就走。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
  伍月笙撓他:“操,我憑他媽啥聽你廢屁啊!撒開我!”
  再容她拿他練下去,這死娘們兒都快成職業殺手了。陸領顧東顧不了西,臉躲開了,手背讓她撓得火辣辣疼,怒火中燒,吼得卻是:“不行走!”
  伍月笙恍然:“對啊,我靠,這是我家,我幹嘛走?”在他還沒有反應之前,轉身回屋,防盜門重重落鎖。
  鎖不住陸領的拳打腳踢和咒罵連連。他力氣比伍月笙大得多,從門反彈回來的力量自然也比伍月笙投諸他身上的大。難怪她堅持住自己家,辦這種掃人出門的事多理直氣壯啊!
  伍月笙看著眼睛亂轉的程元元:“你要給開門,你倆就都出去。”
  程元元出離憤怒:“攆我啊?”
  伍月笙點頭:“別說我沒警告你。”
  陸領還在門外喊:“給我開門你聽著沒有伍月笙?”
  伍月笙二眉倒豎:“滾!”
  “媽的。”陸領最後攥滿拳頭砸一下,托咐道:“電腦給我存下盤!”安靜下來聽聽,啥也聽不見,氣得又踹兩腳,鬱悶轉出去,蹲在大門外揪蔫草,等伍月笙消氣。他惦心電腦裏那些沒做完的報表,別忙了好幾天,真當做練習題了,可還指著它換銀子還賬呢。意外發現一尊龐然大物在窗根下鬼鬼祟祟,火紅玫瑰在門前燈照射下非常刺眼。陸領走過去,一把揪住這個對別人老婆做浪漫事的法國人:“她結婚了,我跟沒跟你說過?”
  喬喜龍被嚇著了,定睛一看是人類,鬆了口氣,大方地打招呼:“HI~”
  陸領撤回手,推他後退了半步:“再在我們家外邊晃悠,別說我報警給你遣送回法蘭西。”
  後半句威脅喬喜龍聽懂了:“我沒做什麽。”
  陸領眉梢竄火:“你還想再做點兒什麽?這幾點了你還整根兒花勾引別人媳婦兒。”
  喬喜龍轉著那朵花,因為不能如期送出去,神情很鬱卒:“平時沒有這麽晚。”
  陸領心說你還敢提平時,是不是逼著我給你結算總收益呢?一陣冷風吹透他的小T恤,適時地吹熄部分憤怒火苗。他算是明白了,這哥們兒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流氓,就是個絕無僅有的傻逼。陸領搓搓下巴:“那什麽,你是不是在這小區住?”
  屋裏麵,程元元聽見陸領的交待,看一眼電腦,已經屏保啟動,也不知道要存什麽。心裏猜大概是他要進門的由頭,勸伍月笙:“他弄什麽東西呢,你先讓人進來整完。”
  伍月笙青頭鐵臉的,重重坐到沙發上,點煙。
  這套詞兒不管用,程元元再換別的:“這大冷天兒的,怎麽也給他拿個外套出去。兜裏也不知道揣沒揣錢,挺老遠的讓他咋回家啊?”
  伍月笙笑得,歲數大的見了容易犯心梗:“哎呀你太不了解你女婿了,人跑完五公裏還能打半場籃球呢,走回家有啥難度啊?我不沒打折他腿嗎?”
  程元元徹底沒轍了,坐在沙發上唉聲連連:“我一來,你倆就幹仗。這算什麽事兒啊。我不成攪仗精了……”
  伍月笙沒氣瘋,不可能大逆不道得連這種話都順著說,哼一聲沒言語。
  程元元揉著太陽穴:“你說你生的什麽氣吧?人想把你接他們家住,多大壞事兒嗎?”
  煙霧噴吐,伍月笙蹺著長腿,高昂下巴:“我就不去住!他們家要接受不了那就拉倒。正好誰也別給誰找不得勁兒。”
  程元元咬牙道:“你啊你,伍月笙,你真給我長臉!我算是教狗做人了。那跟老公公老婆婆住一起怎麽就不得勁兒你了?哪家老人健在的媳婦兒不這樣?啊,就你個性兒?”
  伍月笙還嘴:“那他就直說唄,要不捆了我硬拖過去,我也算把他當爺們兒。別他媽我說不去他不吭聲,完了背後整事兒惡心我。我跟他過日子還是鬥法啊?”
  “現在他不是跟你服軟……”得,這話還是留著六零自己說吧,程元元揮手:“拉倒拉倒,你要不過就拉倒,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讓你出門子了。”想到前些天突然跑到立北找她的陸領,那麽強一個大小子,居然被伍月笙折磨出一副沮喪相來。看得程元元當時就怒了,此刻回憶起來仍然為伍月笙說出那麽沒人性的話感到心寒。又罵了一會兒,怒氣累加至噴礴勢,指著眼前自以為是到了一定程度的女兒:“不你自己覺得你這是好好過日子呢是吧,伍月笙?”
  伍月笙沉默,她做事不顧別人眼光,不代表不明白別人眼光。結了婚,卻還不搬到一起住,委實是件很讓人指點的事。再說陸領家人認為她懷孕,想接去照顧,也是合情理的。可這也是正是伍月笙心裏的芥蒂。
  和一群不認識的人偽裝成親戚住到一起,是很麻煩,很別扭,然而時間長了總能夠接受。大概是有了跟陸領一塊生活的覺悟,所以這幾天兩人相處,伍月笙一點不方便的感覺都沒有。盡管電腦長時間被陸領霸占,使她有些無聊。主要是他忙得沒空理她,她又沒有電腦,才會無聊。伍月笙也衡量過了,電腦不能幫她換燈泡買菜暖床,還是要六零劃算,何況去了他家,他有自己的電腦,倆人都閑下來還可以聯網打遊戲。這樣的日子想起來,竟然隱隱有點期盼。
  前提是,陸領不會等她幾個月後生個孩子出來。
  這事兒還要瞞多久,還能瞞多久呢?陸媽媽陸奶奶那種關心,的確不是假的,但那是對陸領的孩子,不是對她。別說從來就沒有這麽個孩子,就算她撒謊說流產了,孩子沒了,他們家人肯定還是要有想法。到那時候,如果都一屋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伍月笙自認受不了別人臉子。鬧起來的話,才是真正沒好日子過。
  一根煙抽到盡頭,掐滅,伍月笙拿了茶幾上車鑰匙起身:“先讓他回家去吧,你在這兒,本來也沒他地兒住。”
  程元元滿意地打蛇隨棍上:“要不我早說換個大點兒的房子,咋也兩三居,來人有個住的地方啊,這你看看……唉?”對著空空的門外喊了兩聲六零,傻望伍月笙:“他還真走回去啦?”
  伍月笙夜裏醒來,一摸鼻子,凍得冰涼。拿過手機看看時間,陸領就算走回家,這鍾點也該到了,反正今兒天夠冷的,他穿得可不多。活該,誰讓王八蛋找淬!不過他應該不能彪到那種程度,打個車到家喊人出來給錢就是了……那模樣回家,家裏問起來怎麽說呢?缺心眼兒的又不會編瞎話。也可能到附近哪個哥們兒家住了吧,他一天走到哪兒都能碰著認識人。
  胡亂想了下不知多久,蒙上頭又睡著。
  早上被人推醒的,程元元睡意濃濃地嘟咕著:“這死孩子緊靠著我,熱死了。”忽然笑了:“你怎麽鑽我被窩來了?”
  伍月笙迷糊地睜開眼,摸著自己被子鑽進去,涼得打了個擺子,又回到程元元被窩裏:“……好冷。”
  程元元笑著把她摟住:“抱抱我大寶貝。”
  伍月笙以鼻音抗議:“更冷了。”
  程元元掐她一把,拉好被子裹緊她:“你是不是被太薄了睡睡覺冷啊?半夜老往我這邊擠。你們這樓,我估計一時半會兒給不了氣兒。不知道那邊兒是不是自供暖的……”
  伍月笙沒好氣兒:“哪邊?”
  程元元嘻嘻一笑:“別衝我來。一會兒六零來了你倆接著打吧。”伸個懶腰坐起來,“床睡得腰好疼,這墊子不好,不合人體結構。”
  伍月笙嘀咕:“哎呀我媽,你幸好沒生兒子。這你要當了老婆婆夠兒媳婦兒受的,沙發硬床墊子軟的,啥樣的能侍候明白你啊。”
  程元元一下一下敲點她的頭:“反正你這樣的肯定不行!都幾點了還在床上偎著,不趕緊起來收拾屋子做飯。”
  “這屋除了你沒啥可收拾的。”
  “哎媽呀反教兒了你,說他媽誰呢?”
  鬧夠了,伍月笙也暖和了。程元元神采奕奕起床,翻衣櫃看有沒有她能穿的新衣服。伍月笙看看表,問她起來這麽早幹啥。程元元告訴她:會同學。伍月笙研究地盯著擋住媽媽的櫃門:“好像你在本市唯一的同學,上個月也調到外地了。我記得你請人吃的鐵板燒,還沒少喝……”
  程元元探出腦袋,瞪圓眼睛,晃晃著脖子氣人:“啊。又調回來啦。管著嗎管著嗎?”
  伍月笙低語:“一個屁倆謊兒。”翻個身困回籠覺。恍惚聽到大門響,陸領和程元元說話的聲音,沒一會兒機箱風扇嗚嗚轉,估計是又摳他那一堆亂票子了。
  又睡了有一個多鍾頭,總算補足覺了,側過頭,看見陸領在嘩啦嘩啦翻紙,自言自語的不知道在找什麽。
  陸領不小心碰掉了什麽東西,喀噠一聲,下意識地回頭往床上看。見人醒了,焦急地問:“看見我移動硬盤了嗎?”
  伍月笙朝低音炮上明顯多出來那一塊兒努嘴:“它都看見你了。”
  陸領把數據庫倒進硬盤,坐進椅子上交待行程:“我先把拿給教授看看,要是有問題,可能得耽誤點兒時間調一調,才能交到人家公司。剛給我媽打電話了,說晚點兒再回去,她讓你自己先去。你去嗎?”
  伍月笙猶豫。
  陸領於是說:“等我回來一起去吧,實在不行明天再說。”
  伍月笙點點頭。兩人都沒提昨晚的那一架,伍月笙心裏冷哼,你不說,我也不先說,反正急的不是我。“啊,對了,你把我包拿來。”接過來掏出錢夾子,裏麵一遝百元大鈔。
  陸領皺眉:“我靠,你帶這些錢在身上再讓人搶了。”
  伍月笙沒理他,把錢抽出來數了數,留下幾張,其它的遞給陸領:“你出去先到對麵建行,幫我把房租給房東打過去,省得我一會兒還得出去。我把賬戶發你手機上。”
  手機短信提示音響,陸領確認之後,扇著那遝錢,貌似隨口地問道:“這是幾個月的啊這麽多?”
  伍月笙假裝沒看到他那一臉盤算,也不回答他的問話,隻叮囑他:“你先去銀行啊,別揣著錢滿街走,再得瑟沒了。匯完告訴我,我給房東發短信。”
  陸領聽得直不耐煩:“你把房東電話給我不就得了,我匯完直接告訴他。”
  伍月笙一琢磨也行,讓他存下號碼,又重複一遍先把錢存了。陸領很不愉快地應一聲,手機錢包鑰匙一古腦揣進衣兜裏,拿起移動硬盤,一紙袋稅票賬本,四下看看還有什麽應該帶的東西。
  伍月笙起來洗漱,順便把水箱裏那些快腐爛的玫瑰抓出來讓陸領出門扔了。
  陸領係好鞋帶,看見她遞過的敗花,樂了:“嘿,我昨晚在家門口看見這駱駝了,跟上他們家住的。”
  伍月笙把眉毛挑得老高,滿口牙膏含糊地誇獎他:“牛逼。”他都趕上吃百家飯的了。
  陸領很驕傲地咧著大嘴:“那你看看。”兩手滿滿地開門,玫瑰花瓣被門鎖擠掉了一地。
  伍月笙一手刷牙,一手替他把門打開,避著那些髒兮兮的花:“別蹭衣服上水啊。”
  陸領忽然站住了,肩膀倚著門板。
  伍月笙沒法關門,疑惑地看他,以為又落了什麽沒拿。結果陸領歪著頭,在她顴骨上啾地親了一下,這才欣然憨笑地出門。
  一口牙膏沫嗆進鼻腔,伍月笙劇烈地咳了起來:“小逼崽子……”

  第三十七章
  熱水器裏還有不少熱水,程元元早上起來洗澡剩下的。伍月笙晚上洗過了,但看看水溫表,別白燒了啊,脫下衣服來又洗一遍。足足半個多小時,水才涼下來。在水蒸氣裏有點低血糖,直洗得滿眼小星星,邊穿裕袍邊抱怨程元元浪費電。出來昏沉沉地開櫥櫃找食,發現方便麵一包也沒有了,陸領白天在家,現成的飯不知道吃,專門禍害人的存糧。轉去冰箱,找了些隔夜飯加熱補充體力,把不能吃的連同吃不完的統統倒掉。吃飽喝足後,開始隨機性大掃除,擦電腦,洗煙缸,衣服床單放進洗衣機。地板本來想多擦一遍,拖布擰幹,想了想,還不知道能再住幾天呢,甩到衛生間不管。衛生間的燈管真的壞了……難怪六零說先對付著用,原來是沒有修的必要。
  躺在床上聽著洗衣機的旋轉聲,伍月笙想,看來今天去陸家,也不是臨時會餐了。六零這崽子竟然讓人培養出躲事意識來!真是讓人氣不起來,又笑不出來。不過這種事不是躲就有用的,等他回來,伍月笙打算給他講講掩耳盜鈴的故事。可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多,陸領也沒回。程元元也沒回來,還想著請她去做臉呢。伍月笙受夠了在空屋子裏等人,穿戴完畢,拿了手包一個人去美容院了,把原本打算花在程元元臉上的那一份也賞給自己。
  熏了一身葡萄柚精油味,走出來時,天已經黑了。廚房窗子亮著,伍月笙嘿嘿壞笑,想著進屋要怎麽損程元元,在外頭嗖噠噠一天,到晚上連飯都沒混上。進屋還不等出聲,就聽見陸領哼哼呀呀在唱歌,一會兒又變成同支曲調的口哨,伴著菜刀切菜板的叮叮當當。伍月笙心驚肉跳,抬頭看著茶幾上一盤子什麽東西直冒白氣,猶報一絲希望地喊:“媽?”人直接衝進廚房。
  口哨和切菜聲頓時停止,陸領掐一把菜刀,正把一根蔥碎屍萬段。
  這是廚房,不是屠宰場。伍月笙嗖嗖冒冷汗:“把你能耐完了……”
  陸領很得意:“洗手吃飯。”
  伍月笙比較擔心電飯鍋,掀開看看,熱騰騰一鍋飯,也不知是幹飯湯多了,還是煮粥水放少了,目測能吃,也沒多說。自動地去接陸領手裏的活兒,趕他去盛飯。大廚先生卻不肯把勞動成果讓給別人,用肘子擠開,把滿滿一捧蔥末香菜末撒進鍋裏。伍月笙拿勺子撈鍋裏的東西:“牛肉?”片切得還挺薄,可惜沒必要:“煮湯切什麽片兒啊?”
  陸領嘿笑:“不用啊?我買的時候人家就切好的。”
  伍月笙細端詳那肉的顏色:“你買的醬牛肉?”也好,不用擔心煮不爛了,把火調小,看著水裏翻滾的半鍋綠葉:“可遭踐這點兒玩意了。”
  陸領自信滿滿:“不能。”
  飯菜端進客廳,伍月笙這才看見茶幾上那盤菜,賣相那叫一個惡心:“我的媽呀,講究人兒看了都能吐出來。”西紅柿燉雞蛋?
  陸領把筷子遞過去,對她嫌惡的目光並不惱,生氣的是菜:“我炒雞蛋怎麽不成塊兒?”
  他是先炒西紅柿然後往裏倒雞蛋,遇著西紅柿的熱汁,全成蛋花了。伍月笙當然一眼就看出是怎麽回事,偏偏沒好心眼地告訴他:“手把兒問題。”
  陸領不疑有它,捧著飯碗催促:“吃吧,老子的處女宴。”夾了一塊蛋花裹就的西紅柿給她。
  伍月笙在等他老實交待。
  陸領挑眉毛:“你幹什麽?”
  伍月笙點點頭:行,看你還能繃多久。低頭吃菜,木須西紅柿入口,隻覺得從牙齒軟到心裏。
  陸領謹慎地盯著她:“不好吃啊?”
  伍月笙猛刨一大口飯混著菜咽下:“你炒菜自己不嚐嗎?”
  陸領聽不出這話是誇是貶,連湯帶水舀了一勺送進嘴,立即拉過紙簍吐出去:“什麽柿子這麽酸!”
  還怨上人柿子了。“你往裏放啥了?”
  陸領喝水漱淨嘴裏的怪味:“油、鹽、蔥花、白糖、花椒麵、雞精。”想了想:“還有料酒。”
  伍月笙氣得要死:“你整不明白就別放個四樣兒齊!還料酒,料酒前兒就沒了,你放的那是醋精!”
  陸領苦著臉把菜盤推到一邊:“喝湯吧,湯我嚐了,正常。”
  兩口子泡湯飯對付一頓,陸領主動撿碗,伍月笙躺在沙發上平胃,問:“你一天就光是去交活兒了嗎?”
  陸領答得有點遲疑:“嗯。”
  伍月笙欠身看看他,得到一個欲蓋彌彰的笑。她問:“錢給房東打過去了嗎?”
  這回幹脆開大水龍頭嘩啦嘩刷碗,不吱聲了。
  伍月笙享受地打著飯後的小盹,有種貓抓耗子的感覺。
  水聲停了,陸領的腳步近了,什麽東西放在她胸前。
  伍月笙一驚,睜開眼,看見個精致的購物紙袋。按倒了掏出一條圍巾來一一雖然款式顏色有些微差別,卻是跟她上次在公車上打仗刮壞的那條同一牌子。她起來到鏡子前圍好,滿意地照著,嘴裏仍然沒什麽好話:“點燈熬油整那倆錢兒,一招得瑟沒了吧?”這牌子東西挺貴的,她自己都沒舍得買,之前那條還是程元元給花的錢。
  陸領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扶手上抽煙:“花自己媳婦兒身上算什麽得瑟。”半眯著眼看她把那一條圍巾係出好幾種花樣。
  伍月笙笑起來:“你這還沒掙多錢呢,說話底氣都足了。”走過去用圍巾蹭他的臉:“說吧,這麽孝順幹什麽?”
  陸領仰頭看她:“你猜著了吧?”不閃躲她的戲弄,臉上癢癢,心裏也癢癢的。
  伍月笙收回手:“你把錢丟了?”
  陸領不語,笑得很詭異。
  她伸手掐住他脖子:“靠,那你可得賠我。”
  陸領說:“賠賠賠。”伸手把人拉到他腿上坐下,仔細聞她身上散出來的那種濃隨香氣:“又抹什麽了啊?”
  伍月笙攏著圍巾:“加小心煙頭燙著我。”
  陸領固執地問:“你怎麽這麽香?白天去哪了?”
  伍月笙邪笑:“你要身上有香味我審審還行。我香還不是正常的?做美容去了。”摸摸經兩個小時洗出來的臉,觸感就跟心情一樣好。她愉快地問:“你呢?都幹了什麽勾當?”
  陸領橫出一臂護在胸前:“我把這房子給你退了。”
  伍月笙隻是笑:“完了呢?我住哪?”
  陸領嘟囔:“不那麽樂好嗎?怪嚇人的。”
  伍月笙倏地站起來,言語譏誚:“別整得你多怕我似的。”
  陸領悶頭抽煙:“你就那麽不想跟我一起住?那幹嘛同意結婚?”
  伍月笙這個壞人,其實很擅長捏軟柿子,可陸領這副模樣,她看入了眼,有一種悵悵的難過,還是比較習慣跟她噴火互燒的對手。冷不防他換了戰略,她竟無言以對,又不甘心被他一招擊斃,兩片薄唇一張一合,吐出的話惡毒到連自己也震驚:“我讓你犯賤非得娶的啊?”
  陸領一頭短發直冒煙,怒火熏紅的雙眼暴睜:“我非得要娶?靠,我犯賤……”
  伍月笙話出即悔,又吞不回來,破罐子破摔,一臉漠然地抓過煙盒火機,扭身坐到沙發上點燃:“反正結婚證就一本在你那兒了,你想離就離吧。”
  陸領感覺自己就像一座噴發的火山,從麵子到裏子,不可抑製地自我燒毀。而伍月笙仍嫌不夠熱烈,不停的煽火助燃,欣賞慘狀為樂。這女人是個冰坨子,隻照得出人,不往心裏裝。陸領承認他犯賤,從一開始程元元就說得明白,伍月笙沒心沒肺。是他非要覺得那冰裏有肉,一步步貼過去,越近越透心涼,涼得四肢百骸都伸展不動。一回又一回被凍傷,體無完膚了還想,再抱她一會兒,可能就化成水了。偏偏這頭一次,他就遇上塊萬年寒冰,焐到死了,她都化不開,融不透。
  那種對離婚簡直迫不及待的態度,讓陸領終於知道什麽叫自作孽,不可活。“你就不能想著我點兒,什麽事兒都我可著你方便!不願意撒謊說孩子流產,我替你兜著,我他媽自己造謠騙我自己家人兒。不願意搬我們家住,我也商量家裏可著你來。我讓你行,我該你的,伍月笙,誰讓我看上你。有個性你衝我來,少動不動拿離婚說事兒。兩家大人不能給咱倆這麽折騰,你也差不多耍夠了吧?還想怎麽地啊?全跪你跟前兒求著是嗎?”他抓住她肩膀,用力捏,想把她捏成碎冰渣,“你給我聽著:不可能!我們家沒人欠你,你媽也不欠你。”
  伍月笙幾乎沒怎麽聽懂,隻有一句。我看上你。而不是,你是我媳婦兒。她盯著他刷火的眼瞳,問:“那你還要我嗎?”狼爪子掐得死緊,可是由於對即將得到的答案的不確定,她緊張得感覺不到疼。
  兩隻黑眼仁暈著一汪水,在白眼仁裏輕晃,明知道是錯覺,陸領仍然害怕裏麵的水氣溢出。手掌一滑,抵住她的背將人壓向自己:“你讓我多神氣一會兒不行嗎?直接就問這麽節骨兒的問題……”

  第三十八章
  伍月笙被陸領抱在懷裏,怔怔一會兒,才伸手圈住他的腰,悶聲悶氣嘟囔:“哪句話說得不好聽,你罵回來不就得了。還扯上大人,什麽他媽欠不欠的……”
  陸領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盛怒之下都說了什麽,反正三五有把任何人逼到口不擇言的本事,他說不過她,又打不得,幹脆抱得噴香滿懷什麽也不做。
  側臉靠在他肩頭,盯著指間明滅變短的“555”,灰落煙升,醇和的香氣燎燒。伍月笙想問他:你跟你家裏造什麽謠了?商量家裏可著她來,又是什麽意思。不過等一會兒再問也行。
  她的身體裏正有一種東西在星絲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什麽,伍月笙還沒有想出來,門鎖喀噠一聲。
  程元元拔下鑰匙進門,看到相對僵立的女兒女婿,兩人麵紅耳赤,互相誰也不看誰,表情狼狽。“你倆又幹起來了。”她歎著氣:“這一天天的……”眼中流露出家長為兒女操心的無奈。
  但是符合以上症狀的,除了吵架,還有難為情。而看慣龍虎鬥的媽媽,已經忽略他們人類的感情。
  陸領把燒掉半個海棉蒂兒的煙掐滅,坐到沙發上,抓過水杯咕咚一口,結果是伍月笙早上衝的黑咖啡。冰涼的焦苦的液體,食道直接拒收,改走氣管,嗆得他眼睛充血。
  伍月笙罵:“靠,你噴我手機上了。”
  陸領痛苦地捂著嘴,衝到衛生間去處理衣襟上的汙漬。
  伍月笙扯了一抽紙巾擦手機,仍在罵人:“二。”卻是一臉笑吟吟。
  程元元費解地看著倆人的舉動。她此刻的感覺,就像是在滾滾硝煙的戰場上,迎來了祖國統一的消息,根本無法接受。
  伍月笙不敢讓她多想:“你上哪兒會同學了才回來?”
  程元元愣了三分之一拍,扭頭看看衛生間方向,小步快倒,躥到伍月笙身邊:“兒呀,你見著沒?小木那個老婆,好像照著你找的……”
  伍月笙望著她的無敵的全能的所向披靡的媽:“原來你跑他那兒去了。”
  程元元猶自撫心:“可刺激死我了。尤其是看照片,一進門客廳掛那張結婚照,我都傻了。人媳婦兒就在旁邊,我差點兒沒說錯話。”
  伍月笙漫不經心地插嘴:“隻能怪你把我生得太普通了。”
  想到涉及自己的基因,程元元話鋒立轉:“不過還是沒我兒漂亮,個子太矮了。不過李述也不高,太高的他還配不上。”
  伍月笙對老媽這種腦芯片高速旋轉還不死機的本事很佩服,忍不住挑戰:“六零也不高啊。”
  程元元瞪眼:“六零顯個兒!”
  陸領從衛生間出來,聽見那娘倆兒對他光明正大的講究,遞了個不友好的眼神,甩著手上的水珠彎腰把電腦打開了。
  程元元感歎:“這孩子可真是出息了,真想不到他能走到今天。”說起來倒是誠心替他高興,“手裏頭好大一個樓盤呢,說是正在做二期。一期叫什麽來著,也相當有名的。哎我這腦子,就在嘴邊兒說不出來。”
  伍月笙說:“三號港灣。”嚴謹地給她轉移著話題,“那不是他的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混得還不如你呢。你大小是老板,他再折騰也是一職業經理人。”
  陸領等待開機中被吸引了過來:“三號港灣?鐵西那個啊?”
  程元元不假思索地點頭:“是吧,據說是挺有檔次的樓盤麽,你們本地人肯定都知道。”
  陸領不怎麽突然來了興致:“誰開發的啊?”腳底下一蹬,坐著椅子滑到茶幾前:“七嫂你認識他們開發商啊?”
  伍月笙直覺地嘲笑他:“跟你有什麽關係?”小樣對地產還挺關注呢。
  程元元卻被他的熱衷弄了一愣,很快臉上現出一些驚慌:“你房子不是在那兒買的吧?”
  陸領不覺得這有什麽可怕,但程元元的模樣還是讓他有些不安地點頭:“對啊……”
  程元元小聲問伍月笙:“在那買房子,你沒意見嗎?”
  陸領請教業內人士:“那房子有問題?”
  業內人士仰頭看他們:“什麽房子?”
  整個屋子像一間桑拿房,每個人都是滿頭霧水。
  非主要當事人,總能早一步找出症結所在。“你還沒告訴她房子的事。”程元元說這句話時直搖頭。
  陸領也意外了:“你沒跟她說嗎?”
  伍月笙腦中一大堆疑似答案,她不知道相信哪個好。
  陸領直截了當告訴她:“我爸在三號港灣給咱倆買了一套房子,要不我幹嘛把這房退了。”
  房子都退了,程元元打量這屋裏的擺設,小姑爺子的行事速度委實值得表揚,怎麽嘴就那麽艮呢。
  伍月笙以眼觀鼻,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難怪他要有那麽大的怒火。原來是這麽回事兒
  莫名地很想笑,伍月笙看到有人做了蠢事情,總是很想笑。
  陸領看不懂伍月笙這是啥反應,推她一把:“你是知道道還是不知道啊?”
  知女卻莫若母,程元元捏捏伍月笙下巴:“還以為他要讓你搬他家去是不是?拙丫頭。”
  於是陸領也半懵半懂地明白伍月笙的憤怒來源何方了,很泄氣自己的人格被懷疑:“切~你都說不去住了我還能硬給你綁過去啊?”
  程元元起哄:“啊,俺兒說了,你要真這麽幹,她還真把你當爺們兒。”
  伍月笙問:“什麽時候買的?”
  陸領也沒記具體日子,大概地答道:“買好幾天了。”
  伍月笙似很慶幸地合起手膜拜他:“你爸果然有錢。”
  聽著不像好話,陸領皺皺眉,也辯駁不出別的。
  程元元不甘示弱:“媽給你裝修。”
  伍月笙看她一眼:“三號是全精裝的。”
  程元元堅持:“刨了重裝。”
  領抓著腮幫子看伍月笙對答如流,她好像很了解這個樓。打從他說買的是三號港灣,她們母女倆的反應都很奇怪:“這樓有什麽問題嗎?”
  程元元茸拉著眉毛:“樓本身肯定是不可能有問題了。人開發商自己都住著呢。”
  陸領眨著挺好看的一雙眼睛,滑回電腦前去打反恐,為自己挑到了好房子而得意。
  程元元心說要壞,這是哪路神仙安排的呢?那倆人還湊到一個小區去住了。也不知道伍月笙現在對李述什麽想法,以她那種我行我素的處事風格,如果願意的話,她可不管別人結沒結婚,自己結沒結婚,照樣跟小時候似的成天和李述在一起……那這兩家可危險了。瞅瞅陸領,絕對不可能不理會的。跑去立北說是告狀,“三五怎麽這樣”卻是用疑惑而非抱怨的語氣。伍月笙說不去他們家住,他就跟出來。
  伍月笙倒是滿不在乎,喊那個已經化身為匪的:“玩一會兒就回去吧,俺家要關門睡覺了。你自己家沒電腦啊……”
  陸領原本跟家人說,和伍月笙認識時間不長,雖然領了證,還是打算晚點兒再住一起去。
  陸子鳴對他的含糊其辭很不滿:“我看人根本就是沒想跟你過!你這是騙婚!”
  不知道應該感到欣慰還是窩火,他兒子居然用懷孕的借口騙女孩結婚。原因是酒醉做錯事,想要負責,那女孩子反倒不肯,隻好出此下策。簡直是荒唐到家,婚姻大事弄得兒戲一般,偏偏這說詞還讓陸子鳴沒法反駁。的確,做人要有擔當,是陸子鳴的處世原則。換成是自己也會負責任,但這小子用的招術也未免太不正道了。
  聽著丈夫數落兒子不是,陸媽媽不是滋味,她根本不相信陸領會撒這種謊。並且她從一開始就懷疑這件事是那姑娘設計六零的。因此也沒法以平常心來麵對伍月笙。看似寡言乖巧,但第一次見麵,就是以她兒媳婦的身份,可想而知是多麽會自作主張不考慮大人意見的。再加上那一雙眼睛轉轉的,看就是滿肚子心眼兒。當時以為她有了陸領的孩子,木既成舟,老太太又一再叮囑把水端平,她也不好多生是非。如今得知伍月笙沒懷孕,也便沒了顧慮,不客氣地說:“都差點弄出孩子來,還有什麽不能住—起的?”
  幸好陸子鳴一提這事兒就黑臉:“你兒子辦的好事!”
  陸老太太倒是不著急不上火,隻說:“這些事兒啊,咱幾個知道就行了。六零說的不占理兒,再咋講到底是兩口子了,親戚也都知道,哪能各過各呢?擱別人得咋想啊,你說是不是?再說她自個兒在這外地上班,現在這不是有家了嗎?還租房子住幹啥呀?你去跟她說說,搬過來。”
  陸媽媽看出門道:“是她自己不願意來咱們家住吧?”
  六雙眼睛一起看過來,陸領被當場猜穿,低頭支支吾吾:“她住那地方上班近。”
  陸媽媽唉聲歎氣:“媽你說現在這孩子咋都這樣?亞玲那媳婦兒不也是嗎?說啥就不跟老婆婆一起過。”斜眼望著陸領,“那兒子就跟白養的一樣。”
  陸子鳴咳一聲:“說些沒用的。”他倒是讚成年輕人獨立生活,孩子要是一直在父母跟前,永遠都長不大。何況這一家老老少少,各自作息就不同。好比說陸領,自從畢業後,沒幾天頭半夜回家的,再輕手輕腳難免吵醒別人。起初陸子鳴還說他幾句,後來也確實沒理由要求他什麽。陸領在學校的口碑極佳,好人緣是他的資本,陸子鳴也看出來了,這孩子不是做學問的料,不指望他會跟自己走一條路。而將來入了社會,這些人脈也許都用得著。所以並不妨礙他的朋友交往。
  現代社會,娶媳買房是普遍現象,四世同堂是舊黃曆了。之前是情況特殊,以為有了小孩兒,才順著老太太的提議把人接過來住到一起。既然不需要格外照顧,陸子鳴同意他們出去住。
  陸媽媽堅絕反對:“他們倆還都是孩子呢,單過哪行啊?”料定老太太喜歡熱鬧,又舍不得孫子,趕緊尋求增援:“媽你說呢?”
  陸老太太隻是無比失望,換念一想,隻要倆孩子能住到一起,在外邊就在外邊吧,等懷上了,再接回家裏來養著,到那時他們應該說不出啥了。摸摸懷裏的小花描,眼睛跟孫媳婦兒多像啊。將來小重孫兒也能這麽漂亮吧?
  最終是三比一的表決結果,勢單力薄的陸媽媽心裏惱火,連買房子的事也賭氣不跟著。當然誰也沒想過陸領敗家能力這麽高,一個禮拜就把這幾十萬塊徹底花掉。陸領找了一個房產經紀公司的朋友幫他選房子看合同,由於是全款,又不存在落戶之類的附加條件,手續相對簡單。幾乎一切成定型的時候通知陸子鳴來買單。
  事後想起來,陸子鳴發現,陸領的人生大事,娶媳婦兒買房子、找工作,竟然一樣都沒讓他過多操心。說草率也行,但實在很順利。

  第三十九章
  搬家這天早上,收拾完畢,程元元無語地看著地上:“你這才過來住幾個月啊?”來的時候就一小旅行包,現在這左一箱右一箱的衣服啊,怪不得一打電話這丫頭就在逛街,看來每次沒白逛。
  伍月笙坐在一邊涼涼地抽煙:“我就說找搬家公司吧。”她自己有多少東西自己還不清楚嗎?那倆人偏說不用,陸領還說大不了把他們家車也開來,倆車總能裝得下了。瞧陣勢也夠嗆,光是衣服就能塞一車,還有電腦呢,還有書呢……
  程元元掐著腰在那一堆箱子中間溜溜噠噠:“行啊,你現在這點兒了還上哪找搬家公司去?放假都忙。”抬頭看看表:“六零咋還不來?”
  伍月笙說他得先把他們家人送去新樓,然後再拐過來。“你老實坐一會兒。”
  一句話把程元元的注意力轉移,她打量一番伍月笙,休閑毛衣牛仔褲,平底帆布鞋,脂粉不施,頭發也是胡亂摑著。雖然說一會兒免不了要搬東西折騰,但這身打扮也太不修邊幅了。今天正好兩家人口都到齊,還打算過去之後正式見個麵,一起吃飯聊一下陸領和伍月笙的婚事呢。
  向來注重形象的伍月笙這回反倒不大在意了,搬到一半兒出汗了,她總不能再掏出小鏡補妝吧?
  程元元又說:“你當人家長麵兒不行抽煙!”
  伍月笙應一聲。這倒不用教,六零都不在他爸麵前抽煙,她當然也不會太造次。
  程元元點點頭,繞到她身後把她頭發散下來,用手抓了抓重新盤起,末了把簪子插好,長出一口氣:“以後你們倆好好的,我也算能了一大樁心事。”碎碎念叨起來,不外乎教她以後怎麽學乖。
  伍月笙忍不住插嘴:“你好像在立遺囑。”
  程元元在她頸後狠掐一記:“小逼崽子。我當初怎麽尋思把你從垃圾堆裏刨出來的!”
  伍月笙單手揉著生疼的脖子,把她推開:“雖然我早就從身高及智商的遺傳基因上懷疑過咱倆的血緣關係,不過冷不丁聽你承認了,還是很受打擊,去靠邊兒,讓我靜一靜。”
  程元元正要發必殺,手機響了,一看是萍萍的號,心裏咯噔一下,這還不到十點呢……
  萍萍火急火燎地,一開口說是:“七嫂你趕緊回來看看吧,咱家出事了。”
  大清早的就有一夥人敲門進來點小姐,打掃衛生的說還沒開門呢,這些人二話不說就掀了一張茶桌,根本就是故意找茬兒鬧場。戰況挺慘烈,大廳的背投給砸了,踹壞了幾個包廂的門,門口燈箱也摔稀爛,110都招來了。程元元問傷著人沒有。萍萍說他們沒衝人來,服務生攔著的時候碰著點兒皮,不嚴重,但是這一鬧,晚上肯定沒法正常營業了。程元元鬆口氣,大吼一聲我操他媽,沒再多廢唇舌:“你們先拾掇著,等我回去。”變身亞馬遜女戰士,氣洶洶披袍穿衣,準備上陣殺敵。不過也沒忘了交待伍月笙,過會兒見到陸家人,先跟說一下家裏出點事兒得回去,晚點兒她再打電話過去解釋。
  車鎖一開,伍月笙拉門坐了進去。
  程元元沒功夫哄她,不容抗拒地趕人:“你別給我添亂。”
  伍月笙扣上安全帶:“趕緊開車得了。”
  程元元急了,把鑰匙一拔,塞到她手裏:“要不你自己回去吧,我留下給你搬家。”
  伍月笙不受將,傾著身子把鑰匙插進鑰匙孔,推她:“我開車,你太慢了。”人高馬大的就要強行跨過去。頭頂撞內視鏡,鞋根刮手閘,車內怦怦做響。
  程元元生怕這跟頭把式的再給方向盤砸歪了,推她坐回去:“從外邊繞過來。”自己也開門下車,賊無奈地嘟囔:“這也不是誰是誰媽呢……”
  伍月笙見她妥協,立馬乖乖照辦。才一下去就聽引擎哧兒一聲,車門被關上並迅速落鎖。白色小車揚張而去,伍月笙氣得,撿了塊石子兒撇過去。給程元元打手機,先聽她罵:“你這孩子是不是虎?”伍月笙說一會兒就和六零跟上。程元元同女兒講道理:“現在也不知道咋回事兒呢,你們都跟過來幹啥?”好說歹說,終於把伍月笙穩住,可也隻是同意搬完家收拾利索了再回去。
  陸領來的時候,愣是費了點兒勁,才在沙發上那隻皮箱後麵發現伍月笙的兩條長腿。另一位卻怎麽也找不著了。“七嫂呢?”拍拍手邊的行李袋,沒聽見慘叫聲。
  伍月笙說:“回立北了。帝豪讓人砸了。”
  陸領大驚:“我靠,那你還在這兒待著。”
  伍月笙被拉起來,斜眼瞅著他,這上頭秒數可倒跟自己是一家人。“你拽我幹啥去?”
  陸領一臉怪異:“去看看咋回事兒啊。”
  伍月笙輕嗤:“你能看出來個屁。”
  陸領開始懷疑,她說的是真事兒,還是娘倆兒又因為什麽杠起來了。
  伍月笙扯下他的手:“這買賣成天就這樣,都習慣了。誰知道又哪個管不住自家老爺們兒的,雇人出氣唄。讓我媽先回去看看,過會兒我打電話問問哪個小姐到底什麽情況。一窩蜂都回去了,你們家人再以為出啥大事兒了。”
  陸領衡量了一番:“真不回?”
  伍月笙搖頭:“趕緊搬吧。都整上去,房東也差不多到了。”
  陸領一想,大白天的估計也不能怎麽樣。彎腰拎起皮箱:“好沉……什麽玩意兒?”
  伍月笙推著幾隻整理箱在前麵,回頭衝他齜牙:“傳家寶,壓酸菜的石頭。”忽然低聲喃喃:“壞了。”茫然地轉過身與陸領對視,沒頭沒尾說道:“她那車開走了……”
  陸領望著他老婆滿屋的家當:“拉兩趟?”被鄙視。
  伍月笙繃著臉,準備翻小腸。陸領豎起手掌阻止她,掏手機撥了幾個電話,沒多久,很神奇地開來一輛12座的金杯海獅。跳下來的壯勞力見著陸領先擂一掌,怨他用車不早言語。陸領揉著肩膀頭子給伍月笙介紹:“老畢。初中時候我們都校隊的。這我媳婦兒。”
  那哥們兒手一滑,沉甸甸的塑料整理箱下墜,砸在腳背上,連慘叫聲都沒有。
  說是酒店式精裝,畢竟精不到提箱入住。之前陸媽媽已經從臥室到廚房給選購了兩茬基本生活用品,看著仍然太冷清。下午一家人從飯店出來,陸媽媽帶陸領和伍月笙去了花鳥魚市。老太太看一上午熱鬧有些乏了,陸子鳴讓保姆打車陪她回家,自己則去新樓試試水電供給,又叫物業來扯了兩條電話的分機線。
  看似簡單,也忙和了整整一天,到底跟租的房子不同對待。送走爸媽,陸領感慨:“比我買個房子還費勁。”幸虧當初老媽沒插手買房的事兒。
  伍月笙擺弄半天才整明白那N條彈簧舌的門鎖,怨氣頗重:“哪個傻逼設計選的鎖。”
  客廳裏堆滿了沒有拆箱整理的衣服,陸領的聲音從臥室裏傳出:“牢靠麽。”
  伍月笙笑他外行:“門鎖的保險係數與開關操作程序的複雜性壓根兒沒關係。”
  陸領坐在床沿,兩手向後撐著身體,仰頭打量那盞主燈,他怎麽不記得那轉圈兒還有六個小燈?
  伍月笙指著他晃動的兩條腿笑:“腳不沾地兒。哈哈。”
  陸領死氣敗咧地:“腿兒短!”死樣的老嫌他個兒矮。
  伍月笙在他身邊坐下:“我意思是咱家床高,你看我也夠不著地。”
  陸領翻翻眼睛,手一縮倒下去,拒絕再受她調戲。
  伍月笙敲敲他大腿:“去給這身兒皮扒了再往床上蹭。”
  陸領不愛動,耍賴:“你不也灰土土的。”
  伍月笙笑:“我沒出你麽大力啊。”
  真他媽無敵,偷懶的事兒說得這麽理直氣壯,陸領無聲地罵她,翻個身打算睡了。
  伍月笙警告他:“趕緊把衣服換了啊。別當我跟你嘮嗑兒呢。”起身去挑戰那些勉強扣上蓋的箱子。
  收拾衣服對於有些女人來說,可算是一種消遣。想想這件和哪件能搭到一起,找出來試一試,再挑選些小配飾。偶爾也能翻出幾件自己都遺忘的珍藏品,納悶這衣服怎麽還沒扔掉,不過好像很襯新買的耳環……擁有伍月笙這種古怪記憶力的,疊著疊著會突然想到,哎?我上次在哪哪哪買的那件怎麽沒了?早上裝它們的時候好像就沒見著。仔細翻一通,找到了莫名歡快;找不著就想:肯定是程元元順走了。
  陸領一覺悠醒,看見客廳燈還大亮著,伍月笙跪在數量壯觀的衣物中,忽而娥眉緊鎖,忽而展顏傻樂,忽然又百感交集狀。
  伍月笙剛打開一個裝著絲巾披肩的小盒子,感覺周邊光線一暗。
  從這個角度看上去顯得非常高挑的陸領,正發呆地俯視她,燈光打在他上方,那頭寸發直挺挺地豎立成一道輪廓完美的剪影。
  被強光刺激收縮的瞳孔,再聚焦到較暗的人臉上時,要有一個吸取足夠光線以便於看清楚物體的放大過程,伍月笙下意識地抬手遮在眼睛上方。可還不等看清陸領的表情,他已經在她對麵蹲下,剛睡醒的嗓子有點啞:“你不睡覺還搗騰什麽呢?”
  伍月笙說:“給它們鬆鬆鋪,這麽壓一宿都完了。”舉起他送她的那條圍巾,“你怎麽知道是這牌子的?”
  陸領盯著圍巾,像在思索她的問題。
  可他思索的時間太長了,以致伍月笙耐心耗光,靠了他一句,要把圍巾收起。
  卻被他拉住,連手一起。
  隔著蠶絲間羊毛的織物,他的手的熱度,也像瀑布一樣嘩嘩流淌。伍月笙一動不動地跪坐著,不知道他又要做什麽驚人之舉。
  陸領抽出圍巾,原地坐了下來,圍巾在手裏擺弄。“你是不是惦記七嫂呢?”
  伍月笙直覺地搖頭,然後看他一眼又說:“有點兒。剛才給阿淼打電話時候,她也在旁邊呢,聽著倒是沒事兒了。”
  “嗯,”他誘導地追問:“不過呢?”
  伍月笙很自然接道:“不過帝豪這麽多年了,你不知道,真很少有人敢上門這麽作。客人喝多撒撒酒瘋的倒是經常有。大清早就上門鬧事,有多大仇咱就不知道了,納悶哪兒來這麽夥豹子膽兒?都這麽大人了,怎麽還能犯著人來砸她?”
  陸領微側過頭:“很奇怪嗎?你不是說有女人報複?也沒什麽敢不敢的吧?我說話你別不愛聽,”他聲音放低一些,“畢竟孤兒寡母……指望那些小姐,一個個是會勾人,掌權當官的也就是玩玩,誰還能關鍵時刻真站出來護著嗎?我倒覺得你白天自己催眠的話有道理,這種買賣沒人找事兒才奇怪。”
  伍月笙記得以前聽吳以添說過,六零可一點兒都不笨,什麽事他要用了心,也能玩得出詭計多端。當時她為吳大主編最後的那四個字噴飯了。後來慢慢了解的,也是這人雖然率性而為,並不缺心眼兒,到底是第一次見識他洋洋灑灑弄出這麽一篇話來。伍月笙一時愣住了,看另一個人似的看他。
  以為說到她忌諱的話了,陸領眼神有點閃,沉默兩秒,他把圍巾繞到她脖子上:“算了,要真放心不下,我就回家取車送你回去看看。”

  第四十章
  伍月笙自然是放心不下的,不過她也不能做讓程元元擔心的事,類似於開夜車回家這種。
  陸領站起來,揉揉她的發旋:“去收拾一下,多穿點兒衣服。我先給我爸打個電話。”
  伍月笙埋頭接著疊衣服:“別打了,不回去。”
  陸領讓她少磨嘰:“要走趁早,半夜可冷了。”
  伍月笙糾正:“這已經是半夜了。”
  陸領不聽她的,跪在沙發扶手上扯過話機就撥號:“沒事兒,我爸最近又跟人寫書呢,這點兒估計不能睡。”
  伍月笙把一團衣服撇過去,砸在電話上:“我讓你別折騰了你沒聽見是吧?”
  陸領想了想,電話扣上:“他車鑰匙就在門口鞋櫃上,要不咱倆直接回去拿也行,完了在原地兒給他壓張小紙條。”
  第二天陸校長看到這紙條會是什麽反應?要是程元元肯定是會連罵半小時不帶重樣的。再看陸領一本正經說得那個流暢,伍月笙噗哧一樂:“你幹過。”
  陸領很坦誠地點頭,把衣服拎過來扔回她那一堆裏:“走吧。”伸手拉她。
  伍月笙剛一起來小腿有點麻,把重心交到他身上,輪著轉兩隻腳踝。順便表示自己開不了夜車,這五經半夜省親的節目還是取消的好。陸領不以為然,就你會開車啊?伍月笙說忙一天了,你能再開好幾個小時車啊?
  陸領梗著脖子:“能啊。”
  “你能我還信不著呢。”血液通暢了,伍月笙推開他,敲著肩膀往衣帽間走:“個兒不大,精氣神兒還不小。”
  陸領從後麵把她脖子勾住,證明自己肩膀比她高了不是一分半厘:“再他媽說我個兒矮廢了你。”
  伍月笙吃吃笑:“你這可是睡醒了。”在他挽袖子露出的手臂上親一下。他立即像被燙到一般縮回手,比頂肘擊顎好用多了。伍月笙轉回來,手指輕揪他胸口的衣服,無比曖昧地問:“還有多餘體力嗎?”
  陸領撓著被她吻過的肌膚:“幹什麽?”
  食指勾住他領口,湊近了說:“出去轉轉。”
  陸領更喜歡用另一種方式消耗體力,婉拒她的提議:“外邊可冷了,你得瑟感冒。”
  伍月笙視線在亂衣叢中搜巡,精準地一把撈出要找的那件風衣披上:“感冒了正好買罐頭吃。”
  陸領不理解伍月笙那句話是什麽邏輯,也不理解她三更半夜出來吃冰棋淋的行為。不過既然已經被連哄帶嚇拖進來店裏了,他也不想那多廢話,打著哈欠看她一勺接一勺地吃。
  解決了第二杯草莓聖代,伍月笙合起被冰得通紅的指尖,放到嘴前嗬氣,無奈口腔溫度也接近了零,呼出來全是冷風。抬頭看熱淚盈眶的陸領,一雙手伸了過去。
  陸領握住那兩隻冰涼的爪子合起來,這才納悶地問:“你燒心啊?”
  伍月笙搖頭:“我就想吃草莓罐頭,超市都關門了。整這個解解饞吧。”
  陸領聽得直樂:“吃吧吃吧,還來不來一杯?難得有你饞的東西。”
  “其實我小時候可饞了,主要也是那幾年沒現在這麽滋潤,啥都吃不著,才見啥都想吃。”她的黑眼珠向右上方傾斜一下,又拉回視線放在被他握住的手上,“我媽抱我從我姥爺家搬出來,頭幾年,混得特慘。你想,她一畢業就生我了,之後就一直在家待著,啥也不會幹,脾氣還賊大,什麽單位也幹不長遠,又拉不下臉朝我姥爺家要錢。差點兒沒把我餓死,那時候我們倆,你都想像不到那日子,不該寫入新社會曆史。生存都沒保障,還追求什麽質量,逢年過節的時候能吃點兒好的。再就是有病的時候,她哄我吃藥給我買罐頭。我那時候小,看人家吃什麽東西都好,但是不敢朝她要。大冬天的趁她不注意,穿線衣線褲跑院子裏站著,想凍感冒了好吃罐頭。”
  陸領搓著她的手,聽得特別不舒服,忍不住罵:“二。”
  伍月笙很方便地曲起指頭,“哧”,在他手背上彈奏出一個很疼的音符。
  陸領拍開她,後知後覺地說:“農夫與蛇。”
  蛇還沒完全暖和,在傷處摸了摸以示歉意,又重新纏上去。
  她吃了那麽多涼的,凍得這會兒鼻尖還紅紅的,陸領也知道她這種傷人行為屬於潛意識,不多計較。
  不許別人說,可是伍月笙自己回憶起來也極其懊惱:“是挺二的。有一回整猛了,凍得太嚴重,半夜裏發高燒,就那樣還沒忘了要好吃的呢,神智不清地要吃草莓罐頭。我媽急得,連夜起來送我去醫院。我家那早幾年打車沒這麽方便,她是一路把我抱去的,抱一會兒,背一會兒,那小體格兒,過後連著好幾天抬不起來胳膊。”
  十冬臘月的三更天,程元元抱著渾身滾燙的伍月笙,在雪夜裏麻木地跑了七八裏地。這個場景,像噩夢一樣在母女兩人的生活中都留下陰影,伍月笙忘不了在半昏半迷中聽到那種比哭泣更無助的哀求:
  伍月笙別睡覺。
  好寶兒聽媽話,別睡噢。
  伍月笙你不許睡著!
  陸領聽不了這類橋段,像是為了成全哥哥放棄上學的連鎖,可是起碼他能為他們做些什麽,卻沒辦法消除伍月笙記憶裏的苦難,好在畢竟是記憶,消除不了,可也回不去的。陸領摸著她形狀漂亮的指甲:“說實話,真挺佩服你媽。”
  伍月笙替程元元謙虛:“逼到那份兒上了麽。那時候大夫都說再晚送來一會兒,人就燒傻了。”
  “我是說她一人帶著你,還能張羅起這種買賣,還這麽像樣。擱你行嗎?死性子客人都得讓你罵跑。”
  伍月笙不服氣:“她以前那樣……還不如我呢,後來不是好些事兒經曆過,硬是給磨圓滑了。我姥我姥爺都是高幹,直接導致兒女啥也不用幹。我媽更是,上邊哥哥姐姐一大堆,她從小嬌生慣養的,要不脾氣能那麽大麽,跟人在外邊弄出孩子了,還不行家裏說。說嚴重就不在這家待了。”
  陸領插嘴:“那你還真隨根兒。”
  伍月笙眯著眼睛,陰森森豎起左手五指給他看,透明甲油直反光。
  陸領不慌不忙把它們收攏:“你不也是一說就跑麽!”
  可能是吃了太多冰的緣故,今天的伍月笙比較冷靜,聽著這話竟然少見地服軟:“那我能怎麽辦?我媽說我我不能打,你我又打不過。”抽回手,把玩盛聖代的杯子,殘留杯底的草莓汁和奶油寒意猶在。
  陸領嘟囔:“那也沒少打。”
  敢抗議?伍月笙哼笑:“打得還是不多。”
  陸領摸出煙來,分她一根:“你就是一點小仇都得咬回來。帝豪出事,七嫂不讓你回就對了,你製造問題比解決問題更在行。”
  “算你猜著了。”伍月笙不覺得這是壞話。打火機啪嗒一聲,把煙點燃。“要不咋說隨著我的成長,越來越沒人敢上帝豪鬧事兒呢。”
  看她一臉的凶悍,陸領把要說的話在腦袋裏包裝了一下:“還是有人暗地裏搭著帝豪吧?”
  對於帝豪唯我獨尊的現象,像之前陸領說的那樣,他有理由不相信是程元元一人所造。但這說出來可能涉及一些不太和諧的話題。聽伍月笙提到過去的事,話裏言間全是心疼,當然對把她媽逐出家門的姥爺心懷怨恨。並且據程元元觀察,伍月笙對程老爺子的仇,並沒有被時間的長河給衝淡,反正有點利滾利的意思。
  今天的伍月笙雖然很適合溝通,但並不代表百無禁忌。所以陸領難得地含蓄起來。可是話問完半天,伍月笙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仍舊是一隻肘支在桌麵上,掌心托著下頜,另一隻手夾著煙,指頭撥弄著打火機凸輪。眼睛撲扇扇盯著偶爾躥出的火星,嘴唇一字型,也看不出是對這種猜測無所謂,還是根本沒聽懂。
  陸領小溜地提示著:“我知道七嫂是個辣斥主兒,但是帝豪那種買賣,上頭沒疏通打點,不用人鬧事,掃黃打非幾次就黃鋪了。她有什麽能遮天的人脈罩著吧?”
  伍月笙知道他在影射什麽人,隻是不願意承認。
  程元元跟家裏鬧掰的那年,抱著還不到兩歲的伍月笙,一句不讓地跟父親對罵。程老爺子隨手抄起把小茶壺摑過去。程元元一頭的血,沿著臉側滴到伍月笙臉上,成了伍月笙生命中的第一筆記憶。打那之後的好幾年,伍月笙睡覺都不安穩,動不動就聲嘶力竭地把自己從夢中喊醒。
  可是陸領的說法,她也否認不得:“那老頭兒的賬肯定有人買,不過我媽從來沒張嘴求過他。”
  她知道就好,陸領也不想挑戰極限。
  沒逞想伍月笙不但聽懂了他的話,就連他的用意也猜到一二:“我媽還給你派啥任務了?”
  陸領揚眉,僵硬地把驚訝轉成費解。
  伍月笙也懶得看他不入流的演技,不太痛快地彈彈煙灰:“某些人,記吃不記打的,日子過好了,又忘了當初人怎麽為難她的了。”程元元近兩年經常旁敲側擊顯露出歸降的意思,自己不好意思提,把六零拖下水。
  陸領也不敢露出聽明白的表情。
  伍月笙斜眼看他,倒也不怪這炮灰,不過為了讓他以後能夠慎重行事,有必要給講講自己立場:“我跟你說六零,他幫帝豪是應該的,不幫是沒人性。我媽再怎麽作,是他親姑娘。我知道她偷著回去看他好幾次了,不過我媽是我媽,我是我。我也不怕你把底兒給我交出去,我明白告訴你們,我姥爺死了我都不帶去給他磕頭的。”
  陸領立馬緘口了,實際在他同意替丈母娘招安時,就被警告過,這任務有一定危險性。他不能讓自己現在就陣亡,還有個更容易擦槍走火的話題他還沒說呢。
  兩人打車回家,陸領一直找適當機會開口,可伍月笙上了車就沉默,下了車更是迷糊,進屋衝了個澡就睡了。陸領之前眯了幾個小時,後半夜一折騰就沒什麽睡意,而且肚子裏有話沒說出去,跟有屎不讓拉一樣讓人坐臥不安。好不容易培養出困勁了,伍月笙夜來涼,越睡越往他懷裏拱。陸領把人摟過來,一打眼又看見她腕上的紋身,怎麽也躺不住了。爬起來打CS發泄,心不在焉地屢屢被爆頭,不敢罵出聲,咬著耳邁連接線看別人打,後來把線咬折了。
  伍月笙第二天起來,發現這個家鬧耗子,一腳把業主踹醒了質問。
  天亮才躺下的陸領,剛剛入夢,懷揣著一顆手雷尋找那個數次透狙他的警,未果,藏身環境卻被別人給投了雷,一陣激蕩,醒了過來。伍月笙舉著個破耳邁哇啦哇啦說的是啥他一句也沒聽清。
  伍月笙研究了半天被腰斬的屍體,單純地發問:“你咋沒電死呢?”然後又欲蓋彌彰地:“我這一點兒詛咒的意思也沒啊。”
  陸領可是聽出很失望的意思,翻著一雙呆滯的眼睛問她:“你恨我啊?”
  伍月笙脫口對上:“我愛你。”
  秋末冬初的早晨,寒霜降至這間臥房,滿室肅清一一
  光顧著震驚於他眼睛裏紅血絲的數量了,嘴巴自動完成對話,根本沒上腦。很世故很風情很敢說話很不要臉的伍月笙,說完這三個字,臉刷地紅了,簡直要逼退窗外那輪日頭。
  陸領逐漸被哂化,緩緩地,用被子掩住大嘴,笑得滾來滾去。
  伍月笙拿著手包抽那人餡棉被卷:“要瘋啊!要瘋啊!”
  陸領謔地從被子裏躥出來,把她結結實實抱了滿懷壓在床上。
  伍月笙捂著被他刮到的長耳環驚叫:“耳朵眼兒給我掙豁了小逼崽子!起來。”
  陸領以一個強奸犯的標準姿勢要求自己,按住了受害人四肢,淫笑著往她的臉上親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啄,啾啾聲不絕於耳。
  伍月笙惱向怒,又笑得沒力氣掙紮,換美人計哄他:“起來起來,我要上班了。”靠,臉上這妝算是沒法出去見人了。
  他又不上班,卻被強行弄醒,懷著報複心的陸領才沒那麽容易放過她。“三五,你這仨字兒說得真溜,這兩天晚上趁我睡著了就偷著練吧?”
  伍月笙給他個迷亂的眼神:“自打遇見你,我天天都練。”
  陸領酸不過她,大笑著翻仰在床上,伸展身體,骨節咯咯響,胸口不出意料地遭受一擊,誇張地痛呼。扭頭看著去鏡子前補妝的伍月笙,笑容收斂了點兒:“媳婦兒你這裙子是不是太短了?”都他媽幾月份了還穿裙子。不過他偷看過伍月笙電腦裏的照片,她冬夏都穿裙子,款式不同,卻是清一色的膝蓋以上,對那兩條長腿非常自戀。
  伍月笙挽起頭發,嘴裏咬著簪子含糊地威脅:“我今天要遲到了,回來要你命。”
  陸領枕著雙臂同她閑聊:“上次理稅的那家讓我今天去拿錢,回來給你買點什麽啊?”
  伍月笙也沒客氣:“直接上錢兒吧。”
  陸領堅持:“買點啥吧。那圍巾是我媽給你買的,我還沒給你買過東西。”
  “誰說的?咱倆第一次上床那天你給我買過啤灑。”伍月笙有時間多磨蹭一會兒,這兒離公司近,鬧鍾還定的以前那個點,她起來早了。
  真應該學他的專業,記賬太有一套了。陸領白她:“什麽叫第一次?一共就那一次。”
  伍月笙聽出一些欲求不滿,掛著壞笑坐過去,蠱惑地俯視他:“那今天晚上第二次。噢?”
  陸領捏指節:“你是不不想上班了?”
  伍月笙笑著閃人,還是承受了挑戰強者的下場。
  陸領如願地把她吻老實,低聲說:“晚上真來第二次吧。”
  伍月笙抱著他的脖子,啄他一下:“你求我!”
  陸領茸拉著眼睛:“嗯。”
  伍月笙不滿意:“你得說出來。”
  陸領磨了磨牙,說:“求你。”
  伍月笙歪歪頭:“那我考慮一下。”
  他忍著沒掐死她,出言恐嚇:“晚上不把你弄死到床上的!”鬆開她,揮揮手:“滾吧。”
  伍月笙嘻嘻嘻半天:“憑你那小繭蛹……”
  陸領徹底失控:“你想死是吧!!”手一伸撈了個空。
  伍月笙已經在冒犯他的同時,光腳溜出臥室,留下一串肆意變態的笑聲:“晚上來接我哦!”
  陸領連連搖頭:“這虎娘們兒。”再也憋不住笑起來,床頭台燈罩跟著嗡嗡共振。

  第四十一章
  三號港灣位於鐵西北路三號,距離伍月笙上班的地方隻有十多分鍾車程,這是陸領比較滿意的一點。可他忽略了一件事,當時售樓所說的車程,是指開車。實際上他出了小區,轉圈也找不著公交站點,估計伍月笙是打車上班的,回來還不定怎麽損他。陸領很鬱悶地站在道邊兒抽煙,等待途經的公交車,以追尋車站。
  轉角駛過來一輛銀藍色XC90,遠比美人更能吸引男人肆無忌憚的目光,並且這車就癱在陸領麵前,便於他就近欣賞。原來不管多貴的車子,都是會爆胎的。
  車主下來看看唯一的看熱鬧者,繞過來踢了踢癟癟的車胎:“我以為能堅持進庫呢?”
  敢情這哥們兒知道車胎撒氣兒了。陸領扔了煙挽起袖子:“給你搭把手兒?”美人落難他不一定管,好車的便宜卻還是很想占的。“跟哪兒紮的這是?”
  車主很無奈:“前邊兒一大車落的混凝土方子,沒躲開軋上去了。”
  陸領表示同情:“你沒下車撿起來砸它?”
  車主噴笑:“馬路中間兒呢。”脫下外套扔進車裏,去拿備胎和工具:“不過這胎也到公裏了。”整個換胎過程圍繞這部價格不菲的SUV進行。擰完最後一個螺栓,車主道過謝,發動車子後,在窗口衝陸領擺擺手,油門一踩奔小區西門去了。
  陸領起早學完了雷鋒,把找車站的事兒也忘了,直接攔了輛出租去收賬。
  雇主是一個剛創業的小公司,老板對陸領相當客氣,要不是靠熟人,他也請不到全國頂尖財經大學的畢業生來幫忙,因此在談到請陸領來公司做專職財務的時候,開出的條件非常優渥。麵對這條橄欖枝,陸領還是很想銜一口的,工資方麵他倒沒有太多概念,隻是這些天同伍月笙住在一起,對規規矩矩上下班的生活有了一定向往。然而猶豫猶豫還是給謝絕了。他的專業是注會方向,學院的就業安排是各大會計師事務所,建議他們多接觸一些案例,對考試比較有幫助。始終對他考研大業不放棄的老爸對此是深表讚成的,最重要的是大哥也是這個想法。連年登選國際金融財經人物風雲榜上的陸家長孫,他的話在陸領看來才是最具實用性的。
  陸領如實說了自己的想法,對方很能理解,又聊了一些企業建設初期的成本管理問題,時逢飯點卻沒盡興,便張羅去吃東西。陸領也沒推拖,他原本就是自來熟,何況早上伍月笙也沒給他弄飯吃,
  這會兒胃裏鬧得正凶,大大方方地跟人出門下館子。等電梯的時候,接到埋伏酒吧的電話,開口就急衝衝地:“你在哪兒呢?趕緊過來。”
  陸領罵一句:“往哪兒打呢?我六零。”
  “知道你是誰,我是伢鎖,你快過來勸勸吧,埋伏要殺人,哥兒幾個攔不住了。”電話那端異常嘈雜,間或爆出埋伏聲嘶力竭的吼聲。
  陸領想起來了,埋伏最近要擴店麵,找了伢鎖給他做預算,其實酒吧那爛賬根本不用專人來理,埋伏自己記得門兒精,隻不過他也想幫伢鎖一把。這會兒不知道出了什麽亂子,也沒空多問,掛上電話,抱歉地同這邊解釋幾句,匆匆趕去酒吧。
  還不到營業的時間,酒吧裏頭卻開了鍋似的沸沸揚揚。那胖子滿臉胡須亂翹,雙眼暴睜,手裏一個半截的酒瓶嘴亂揮。這等殺傷性武器,加上其至尊的體型,幾個服務生想攔又不太敢靠近,隻在他轉身之後把人往後拉,總算拖得住不讓他出門。個個都是滿頭大汗,撲愣著亂成一團。陸領進門看見就是這一派熱血江湖場麵,上前劈手搶了那溜尖的瓶嘴,給埋伏搶愣了,定睛一看是陸領,拉住他肩膀:“兄弟!來得正好,跟我去辦了那逼養操的。”
  陸領撥開他的手,擰著兩道濃眉問道:“這大白天的他跟誰喝的?”
  也沒人敢搭茬兒。埋伏跺著腳:“行,我算他媽看出你們這一個個吊樣了!媽了個逼的,一動真格兒的全蔫挺了。”
  陸領終於覺得有點不對頭:“老埋你今兒說話挺順溜啊。”說完自己噗地樂了,被伢鎖在旁邊用胳膊撞了撞,狠命打眼色。他看不明白,直接問正主兒:“到底咋回事兒埋伏?你擱自己店兒裏紮紮乎乎的不讓人笑話!”
  埋伏死死攥著兩隻拳頭,瞪著小他幾號的陸領,沒有絕對把握能在他麵前走出去,終於還是發泄成一聲嘶吼,腿一軟蹲在了地上。
  他這一嗓子,粗礪得仿佛聲帶上鏽。整個人就像掉進陷阱裏的野獸,因為沒有正麵的撕殺,又絕望又不甘心。令人覺得,難受的不隻是耳朵。
  彎下腰,推了他腦袋一下,陸領低罵:“別JB這慫樣,什麽情況你說,哥兒幾個給你兜著呢。”
  埋伏仍然噙著頭,胸膛激動得劇烈起伏,聲音在他喉嚨裏費勁地掙脫出來:“六零你說對了,哥哥我他媽的,就是人家的笑話……”
  他始終沒抬頭,為一個女人,埋伏在兄弟麵前抬不起頭。
  埋伏在激情迪吧認識蘇亮的時候,一打眼就知道她是坐台的。他早些年就是靠搗騰小姐起家的,玩了多少年的女人,見得多了那種褲子沒提上就伸手要錢的。蘇亮眼睛裏的貪婪,瞞不過埋伏。但埋伏認了,她貪他什麽,盡管拿去,他反正上頭沒老的要伺候,跟前兒也沒小輩兒要養活,自己吃飽全家不餓的。她要衣服要車要房子,他給買,她說她媽病了,他三萬五萬的拿錢給治,她弟上學,他一把匯去四年的學費。他給她辦公務員,落編製,初中都沒念完的蘇亮,穿得水光溜滑跟大學生和幹部子弟們一起在機關上班,論穿戴,滿辦公室沒人比她更像樣。一件衣服剛買,看見單位有別人穿,肯定再不會穿第二回……埋伏說我知道咋回事,她是窮怕了。可哥們兒有錢,這輩子缺不著她,可著她敗禍,哥們兒就是屎糊了眼偏看上她這個人啊。
  哪逞想他費了那麽大心,這一點基本到不算是要求的回報,都撈不著。
  蘇亮從上禮拜起沒回過家,手機一打就掛,再打就關機。打她單位電話,同事說她出差了。埋伏什麽都不想,白天在家睡覺,晚上來店裏看生意,二十四小時開機等著。可她就硬是什麽交待都沒有,直到前天早上,埋伏一出家門,蘇亮從他送她的那部大紅車子裏下來,穿著幾千塊的套裝,長發順溜溜地散在腦後。他們那個女副市長,也沒這個範兒。車鑰匙和房產證遞過來,蘇亮望著埋伏的眼神聖氣凜然:“我不想再靠你活著了。辦工作的錢,我慢慢還你。”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埋伏真是沒想到,他曾把無數良家婦女逼成婊子,這一回逆向操作,效果竟是出奇的好。他心想,就當把以前造的孽都補在這一個女人身上了吧。老天爺不是瞎的,他抽出空來總要收拾你。
  今天一早到店裏,差一服務生去把車和房門鑰匙給蘇亮送去,那房子本來就是以她名字登記的。
  車開出去不到半小時,又開回來了,東西也沒送出去,派去的人說:“拉倒吧,哥。那娘們兒不值當。”
  一輛奔馳送蘇亮上班,那個牌照是屬於本市某房產大鱷的,不少人都認識。
  埋伏點了點頭,把煙掐滅,給蘇亮打電話,打了幾遍也不接,一棒小哈啤往手邊立柱上敲掉了底,接下來就是陸領來時候看到的那一幕。
  陸領怔怔地聽了,指間的煙灰積得老長,半晌才問埋伏:“你這酒瓶子,是要去紮誰?”
  伢鎖氣得:“你可別再跟著起哄了。”他是眼瞅著情況不好就給陸領打電話,卻忘了陸領雖然能攔下埋伏,卻不一定攔。這不是拆了東牆補西牆嗎?
  陸領接著問埋伏:“你要捅了那女的?”
  埋伏坐在沙發裏,臉埋在掌中,聲音冷靜了不少:“別介,六零,我剛才他媽的氣頭上犯、犯虎了。”
  陸領把煙灰彈下去,露出比煙霧更模糊的神情:“她要躲你,幹什麽還在原來單位上班?不想接你電話,也不換手機號,讓你一遍一遍打。腦缺兒啊?”
  “她是不想讓現在那個冤大頭知道她有要躲的人。”伍月笙說。
  陸領對這個答案失望透頂,踢著購物車上的轆軲罵罵咧咧。
  伍月笙在貨架上挑選,也不忘損著他:“要不然是什麽?那女的還給埋伏留念想?誰這麽尋思才是腦缺兒。”
  腦缺兒很不樂意:“你應該知道那冤大頭吧?是比埋伏年輕嗎?”
  伍月笙嗤笑一聲:“模樣歲數什麽什麽的都是其次,主要是錢,要是不衝這一點,她就不是一個稱職的婊子。你不用瞪眼兒,再沒有比這個詞更恰當的了。你不想想,她為什麽要上班?在家待不住,大可以上酒吧去幫忙,幹什麽非得讓埋伏給她辦進機關啊。有事業心?她用那粉餅兒,比普通科員一個月工資還高,開個馬六招搖過市,生怕當不了出頭鳥,事業單位可不是這麽混的。”
  陸領聽明白了:“她一開始就盤算拿埋伏當跳板了。”
  埋伏那種人也算是精,玩了一輩子鷹,反被鷹啄眼,隻能說,自己願意的。伍月笙可沒功夫替他窮發愁,自己這兒還頭大著呢。她和陸領被召回陸家吃飯,陸媽媽打電話讓他們路過超市買點芥茉回來配蝦吃。貨架上這麽多牌子,到底要選哪個好。“你們家平常吃哪種啊?”
  陸領還是剛知道芥茉有這麽多牌子,他平時吃的都是倒進小碟裏的,裝模作樣選了半天:“就是……那種綠的。”
  伍月笙一把抽下他手裏的那一支:“廢話,黑的是鞋油。”
  陸領嘿嘿笑:“白的是牙膏。”
  伍月笙左右看看,手裏的芥茉擠出一點。
  陸領不安地看著她:“讓人逮著給你扣押。”
  伍月笙舉著手指給他:“嚐嚐是不是你家常吃的。”
  “我靠,不嚐!”
  “那不行,我冒著被扣押的危險。”
  “就這個吧,芥茉除了辣還能嚐出啥味兒來?”陸領用購物車隔開兩人,把她推著往前走。佐料區就挨著冷藏區,促銷人員在煮餃子供顧客免費試吃。
  陸領二話沒說就要過去支持人家工作,被伍月笙給拉住了,指著促銷旁邊:“你看那是誰?”
  甜甜蜜蜜一對情侶,女的用牙簽紮了個餃子,自己咬一口,點點頭,喂給男的吃。兩人吃完,拿了一袋邊走邊看。
  離得越來越近,陸領屈著眼睛才看清:“伢鎖?那女的誰啊?”
  雖然做了公主卷,但那獨特的淺咖啡色頭發,伍月笙可是一眼就認出來:“說了你別哭啊,你可能和埋伏一樣遭遇。不過你更慘,愛人竟然和你最好的兄弟攪扯不清。”
  陸領聽不懂說的哪國話,卻聽到了佟畫的怒氣衝衝:“那女的可真不要臉,埋伏哥對她多好。”
  伍月笙心想,誰說女人守不住秘密,其實大秘密都是男人對女人說出來的,埋伏這點兒事,出不了明天就人盡皆知了。
  佟畫還在義憤填鷹,伢鎖已經看到陸領他們,臉色稍微有點變化。
  “你們倆……”要不是伍月笙之前的那番話,陸領一定會冒出“你們倆怎麽在一起”這樣的問題來。但伍月笙不知道這遲鈍的家夥要說什麽,提示性地在他後腰上捏了他一把。陸領痛得一躲,把話說完:“……怎麽跑到這邊兒來買東西?”
  佟畫朝伍月笙露個略顯僵硬的笑,仍然有點害怕她。
  伢鎖則是根本笑不出來。
  陸領倒是沒那麽心思變化,問伢鎖:“我走之後埋伏回家了嗎?”
  伢鎖搖搖頭:“在小包間裏躺著,估計也沒睡著。”
  伍月笙說:“讓他憂鬱幾天,什麽年紀了還受那種女人的惑。”
  佟畫脫口附和:“就是,那蘇亮是個什麽玩意兒啊。成天見我麵兒嘮的,除了化妝品就是衣服鞋子,不怎麽騷好了。”她因為伢鎖的緣故,近期在埋伏那兒待的時間長一些,與蘇亮接觸也相對較多,罵起來滔滔不絕的很是具體。
  “嗯。全身上下就自己最不值錢。”
  “還成天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的呢。你不知道她一去酒吧,皺皺個眉頭,媽呀別人都是農村的,人家政府上班的,老高貴了。”
  “那你沒問問她紅頭文件從頭到尾能念全的有幾份嗎?”
  “切,她念全一份兒我吃一份。”
  陸領和伢鎖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的背影,相互看一眼,追上去。
  伍月笙要買幾個廚房的粘鉤,佟畫跟在一邊,無目標地挑選著,嘴裏仍在貶低著蘇亮的不是,突然摸起一把最大號的剪刀哢哢空剪。伍月笙心動地看著她。佟畫咬著牙:“她不最得意自己那頭發嗎?我給她絞了去。”
  不是花了她啊?跟自己預料的不一樣,但也足夠伍月笙眼發亮:“我知道那男的別墅在哪,六零你有蘇亮號碼嗎?”
  陸領掏出手機:“有。”
  伢鎖忍無可忍:“都給我消聽會兒。”

  第四十二章
  從超市出來,陸領讓伢鎖和佟畫去家裏吃飯,不管伍月笙怎麽暗示說“人買的餃子該化了”,他依舊很堅持。佟畫又開始嘟囔:“六零總是愛熱鬧。”
  陸老太太也愛熱鬧,這會兒一桌多出來好幾口人,老人家耳朵眼睛都不夠使了。佟畫名甜人甜嘴也甜,哄得陸媽媽牙都碰不到一起去嚼飯。陸子鳴同伢鎖很熟,熱絡絡討論學院的事,比跟陸領更像親爺兒倆。陸領和伍月笙則是有問有答,沒問到頭上就相對刨飯。老太太看著這兩人,覺得很怪異,孫媳婦兒是向來話不多,六零怎麽也跟著像莫不開一樣。可看他們四個小年輕說說笑笑回來,又不像是鬧別扭的樣,老太太搞不懂,正想開口引話題,陸領碗筷一撂:“我吃完了。”摳著牙問伍月笙:“完事兒沒?快點兒。”
  陸媽媽倒不高興了:“你催的啥?誰都跟你一樣吃飯像開搶似的。”
  陸領理直氣壯地:“著急喂魚。”
  陸老太太哄他:“晚一會兒喂餓不死。魚沒事兒。”
  陸領很認真地搖頭:“我媽挑那條個兒太大,一天不喂都要吃人了。”
  陸子鳴置疑:“那魚現在就吃了嗎?龍魚要困幾天才能認食。”他以前養過幾條不錯的大金龍,後來鄰居給老太太抱來隻貓,隻好把自己這點愛好給舍棄了。
  陸領很詫異:“還困幾天?我看那二十多條紅綠燈,讓它吃得差不多了。”
  佟畫噗地一笑:“六零你還養魚。”
  伍月笙慢悠悠喝著湯,聞言嗯一聲:“養得可好了。早一遍晚一遍看長沒長大,就惦記要吃。”
  惹得滿桌子都笑,陸領剜了她一眼:“聽她放屁。”向家人辯解道:“才養兩天我能現在就吃嗎?”
  伢鎖爆料:“以前我們寢室裏人不在哪整了隻雞崽兒,養一個多月了。有天連鎖過來,這倆人像瘋了一樣,到底給那雞崽兒抓走,拿後邊烤羊肉串的攤兒去烤吃了。吃完還拿個毛蛋回來扔床底下。我們同學開始找不著雞,以為跑別的寢去了,也沒當回事兒,後來掃除在床底下找著那毛蛋,還挺上火的,到花園刨個坑埋了。”
  佟畫一口飯嚼著嚼著險些噴出來,側過身子捂嘴咽下,跟著放肆地大笑開來。
  陸子鳴想笑又礙於校長麵子:“淨瞎鬧……”
  陸媽媽警告道:“你少造禍那魚啊六零,好幾百一條不是給你吃的。”
  老太太也說:“你好好的,就當養養耐心煩兒。”
  伢鎖敲著佟畫的背:“別嗆著。”
  陸領的耐心的確有待加強,聽了幾句就直嚷嚷:“好好養好好養。”順勢推推伍月笙手肘,“別吃了,回家喂魚。死了拿你是問。”他本來是想趕緊吃完走人,反倒讓他們給當成飯後茶漱起口來了。
  看他一頓飯吃得著急忙慌,伍月笙還當他是為埋伏的事兒窩火,幫陸媽媽收拾完廚房,兩人早早回了家。陸領進門喂完魚,電視打著,正是放了一半的北鬥神拳,光腳丫子往沙發上一倒,舒服地歎個氣:“還是自家好。”
  伍月笙笑罵:“娶了媳婦兒忘了娘啊,這麽著就不把那兒當家了。”也習慣了他偶爾不太正常的舉止,進衛生間插上熱水器,卸下妝洗把臉,換了居家服出來。
  投入於動畫片的陸領忽地低咒一句。
  伍月笙頗為疑惑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屏幕:希恩正將尤莉亞壓在陽台上……前幾天電腦被占用,她轉看電視,對於追著的節目,難免關心劇中人物命運。看見那種曖昧的姿勢,下意識地問:“把她辦啦?”
  陸領翻白眼:“你說話能不能像個女人?”
  這話倒是讓伍月笙想起一個足夠女人的女人來,走到他麵前的地毯上坐下,歪倚著另一組沙發腳,同他臉對臉地說了句體己話:“哎?你們家人兒倒是都挺喜歡童話的。”發出陣咭咭怪笑,茶幾下麵摸出煙和火機來。
  陸領被她坐下時的發梢掃到,頓時香風灌腦,一雙眼睛纏住了她。
  卸下濃妝的伍月笙,娃娃臉上有著很明媚單純的五官,但是為了追求所謂理想的嫵媚,眉毛被她修得過細,襯不起下麵那雙眼。伍月笙的眼睛並不算特別大,但是黑眼仁很滿,圓圓的盛在眼白裏,是極度飽和的黑色。小孩兒才會有那麽大那麽深色的眼仁,成人長得這樣,細看之下很詭異。偏偏伍月笙又堅持走成熟性感路線,拒不接受時下流行的透明妝,非要描得眉毛彎彎,畫得眼線長長,口紅在肉嘟嘟的桃花唇上塗得一絲不苟。那頭直發,要麽全散著,要麽就全挽起,從不肯紮馬尾,不願意有任何孩子模樣。
  伍月笙對那過於專注的目光也沒留意,她拿佟畫起了頭兒,忙著拿話掖他,好瞧熱鬧:“看見童話跟伢鎖在一起,你咋啥反應都沒有?”
  “嗯?”陸領的視線始終膠著在她那兩片張開合起的唇上,恍惚得不知所雲:“我就對你有反應。”
  伍月笙笑容頓僵,半邊眉毛因為這種太過露骨的性暗示而高高挑起。
  以小臂帶動身體,陸領不顧那片嗆人的二手煙霧,靠過去覆住她圓潤的唇瓣,舌尖不費任何力氣地探進了她原本就因錯愕而分開的齒縫之間。
  伍月笙這才弄明白他吵著回家是什麽原因,暗地裏譏笑著這個毛燥鬼。可他趴在沙發上,那種使不出力氣而若有若無的吻,攪得她心頭癢癢。抬起一隻手扶住他的臉,伍月笙主動勾住那條繞來繞去的舌頭在唇齒間翻轉。
  陸領受到鼓勵,身體從沙發上挪下來,奪了她手裏的煙摁滅,然後把茶幾推遠。伍月笙聽見煙頭遇水而熄的聲音,懷疑他把煙扔進水杯裏了,納悶地離開他的唇要看情況,臉卻被他強行扳住,再度認真嚴肅地對口腔展開侵略。
  這次與她距離可以完成剛才達不到的縱情,開始紊亂的氣息纏繞在一起,多日的壓抑瞬間解錮。
  急燥的進攻和純粹的掠奪,倒是頗合陸領一貫的作風。伍月笙感覺神經在這種沒什麽章法的吮吸啃噬中變得敏感。這次沒有酒精作祟,也沒有混亂的孤獨感,單是他粗糙的掌心配合燙人的嘴唇,製造引發她原始的情欲。伍月笙的瞳孔有一些濕氣,仰頭靠在沙發上,看見那頭聳立的短發,在她胸前匍匐,膜拜狀地遊移親吻。她將手臂環上去,他便受了指令一般吻上她的臂彎。被吻過的地方,再度寂寞地裸露於空中,有莫名輕微的刺痛。電視裏健四郎的小罩衫再一次掙破,糾結的肌肉乍現,與她手掌摸索下的這一副相比,實為誇張得過份。陸領的身材算是好極了,他一點都不瘦,可是也找不出多餘的肉。伍月笙脫著他的毛衣喃喃抱怨:“你要做不先把衣服換了,這個費勁。”
  忙於盤點美景的陸領,全副心智被剝離殆盡,有一句說一句地應道:“那多沒深沉。”
  伍月笙這會兒不知道要笑了。她身體裏有一團火,隨著兩人的坦裎相對越燃越烈,急於爆開。
  “夠了。六零。”扶著他的腰,她迷迷糊糊地要求。話未落便被一股蠻力托起。
  他生澀而堅絕,進入的速度並不快,正好使她一點一點地感受存在,隨之而來是難以承受的劇痛。
  她終於下意識地咒罵出聲:“操……”手掌抵住他的胸口叫停。
  陸領不敢再前行,摟著她隱忍地還口:“你操什麽操?”她的麵色由紅轉白,一腦門的碎汗珠匯聚成流,小河一樣下淌。他看得有些愧,半撐起身子,輕輕掀起她汗濕的發,在前額落下親吻。“沒事。”他哄著,撫摸她僵硬的脊背,“慢慢來。”
  疼痛稍緩,她再一次試探地迎合,忍受忍受,到眼前一片近乎昏迷的白光,結果是哆嗦地喘息,幾乎失聲:“不行。怎麽這麽疼?”
  他也不得其道,欲望未得以紓解,非常不舒服。更為難受的,是伍月笙逞強地縱容他的模樣。
  她仰著臉,重複問問題:“怎麽這麽疼?”她不理解,這並不是第一次了,為什麽還有這種艱難阻礙。而陸領像個犯錯的孩子,也不出聲回答,也不抬頭看她。
  明明什麽也無法繼續,仍然趴在她身上,滿滿地擁著她。
  伍月笙忍不住問:“你這樣行嗎?”
  他語焉不詳地唔了一聲,沒有任何舉動。
  她懷疑地滑下手摸摸,依然很精神抖擻。這傷身體吧?別再留下什麽病根兒,她下半輩子怎麽辦?
  陸領冷不防被碰到,登時氣結:“你幹什麽!”
  她無辜地眨著眼睛:“我幫你弄吧?”雖然她沒經驗,“你教我。”
  他也不想地拒絕:“去死。”光是看那張臉,好像個未成年人,可一說話卻聽得他麵紅耳臊。
  看出他的害羞,伍月笙反倒大方了:“那有什麽啊?”兩口子麽,又不是外人,他還嫌她歪門邪道不成。好吧,她是歪門邪道,可正規渠道現在解決不了問題啊。
  陸領煩燥地撥開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那你怎麽辦?”真正讓他難為情的是這句話。
  伍月笙仔細地看著他,欲望、不滿、費解、歉意,門門種種,蠻複雜地交織在他眸子裏,還有心疼。伍月笙想起剛才自己的那種疼,像是有什麽器官受到了傷害,她其實也不知道裏麵構造如何,可是那種疼很蹊蹺。卻又不可怕,他進去,便是鑽心地疼,也非撕裂感。
  她忽地直起腰來,在他防備的眼神中,從他的鎖骨吻起。吻到陸領條件反射地想躲,低聲直呼:“你瘋了三五!”
  她嘿嘿笑,不著痕跡地打量兩人的姿勢,得意地宣稱:“我要在上麵。”
  這種情況,像是一張影牒,放了一半卡住了。她拉下重放,接下來,就是比較熟悉的劇情了。陸領愣了愣,一把掐住她:“折騰個屁啊。”
  男人和女人都是欲望的動物,火還燒著,一定要想法子熄滅,總不能等著它把什麽都燒光。伍月笙也想要他,更想知道自己出了什麽問題。這一次仍是疼,可她在上邊,不允許他再退了。她抽搐著吸氣,然而始終沒有再遭遇之前的那種疼痛,隨後的主導權,再次交還給他。
  比第一次還費周折的性愛,繽紛啊,彩花啊,她沒見著。
  但是很舒服,那種邊緣的感覺讓人失神。
  這兩個求知欲旺盛的孩子,打了通關還是不死心,玩到半夜,各自都耗光了力氣,也沒討著什麽好處。陸領差點在浴缸裏睡著,被伍月笙踹得一個激靈醒過來,抱起她回到床上。翻了兩個身,陸領伸手讓她枕過來,不安地問:“你好像又出血了,不會有什麽事兒吧?”
  伍月笙怒:“這會兒知道問了!剛才瘋的時候想什麽呢?”
  陸領無語:“還好沒多少,咱家那地毯可貴了。”手臂又被她一口叨住。他咬緊了牙關,摸著她剛剛洗完的潮濕的發:“咬吧,咬吧,省得你賴賬。”
  伍月笙收了口:“我什麽時候賴你賬?”
  陸領看看傷勢,深度隻及上次的三分之一:“謝謝義士口下留情。”
  伍月笙笑了笑,轉過身背靠著他說話:“我剛才洗澡的時候想,為什麽咱倆第二次反倒這麽困難,可能因為第一次有思想準備。”
  陸領補充道:“還有上次你喝了酒。”他說到這裏,神色黯下去。而伍月笙背對著他,沒有看,隻是聽不見說話了,便好奇地想要回頭看情況,卻被他給固執地抱住,一點也動彈不得。陸領對著她後腦,說話時,嘴唇可以碰到她濕滑的發,她的洗發水含玫瑰香精,有催眠效果。他便可以借此蠱惑自己說出好久之前就該說她的話:“我有時候害怕你不記得,或者把我當成別人。”
  伍月笙問:“為什麽?”
  他說:“因為你喝了酒。”
  伍月笙問:“為什麽怕我不記得?”她推著他的手臂鬆開一些,扭著臉正視他:“怕我把你當成別人?”
  因為要你的是我。陸領說不出口。 “因為……好歹是我第一次啊,你要是當成了別人,我多冤。”
  伍月笙吃吃地笑起來:“好吧。”她說,也不深問。手指撫弄貼著她耳朵的他下巴上的硬胡茬兒。“你胡子怎麽一天就鑽出來了?是不是新陳代謝太旺盛?跟做太頻了有關吧?難怪說縱欲過度不好。”

  第四十三章
  伍月笙困了,還很有形象意識地想,頭發沒吹幹就躺下,不知道壓成什麽樣,明天起來還要洗吧……
  鬧鈴沒響她就醒過來,睜開眼正對著陸領一張放大的臉,大概是距離太近,清晰得有點陌生。太近了看東西很模糊的,何況認人都是憑整張臉,伍月笙的焦距落在他單個兒的五官上,越看越冒汗,隻差驚罵一聲坐起來。這人是誰啊?鼻子是這樣的嗎?嘴巴是這樣的嗎?幸好還有兩道眉毛印象深刻,那是伍月笙的最愛。伍月笙一邊羨慕,我要有這麽濃的眉,真是什麽形狀都修得出來了,一邊眯著眼想像這雙眉修好後完整美好的模樣。向後挪挪看他的臉型,頭皮揪痛,這才看見一把頭發被他像繃帶一樣纏在手裏。
  湊近了一圈一圈摘下來,媽的,全成大卷了。瞬間起殺心,盯著近在咫尺的那截脖子開始咽口水。
  始作俑者什麽都不知道,睡得那個安逸,他不知道有人對他的頸部大動脈產生了食欲。
  凸起的動脈摸起來,有著與其它部位不同的手感,軟軟的像是沒有彈力,但這裏麵有新鮮的血流動,為強壯的心跳和聲,你能感受到生命在睡眠中的平穩而有力……五指一張,伍月笙緊緊扼住他:“醒了就別裝啊!”
  陸領連眼睛也顧不得睜開,一記老拳鑿回:“南鬥水鳥掌。”
  伍月笙擋住,十指尖尖去襲胸:“抓奶龍爪手。”
  陸領笑不可抑地把她抱進懷裏,低頭拱著她的發頂:“不是一個係統的,打不著。”愧對祖宗啊,他娶了一個女流氓。
  女流氓倒是很有時間觀念,嚴格遵守公司作息,多一分鍾不肯陪他耗,妝也沒多化就上班去了。這讓陸領很不解,前幾天她還是九點上班,九點才起床,今天是怎麽個情況突然變成好員工了?
  不過他本來也不是愛思考的人,疑惑隻維持到衛生間,就隨著小便撒了出去,又回來補一個回籠覺。醒來容光煥發,換好衣服去教授介紹的事務所麵試。臨出門還噴了點兒伍月笙的免洗護發水,濺進眼睛,一路罵滋滋地流淚。
  伍月笙莫明其妙打噴嚏,想不到陸領頭上,隻心虛地認為是主編在罵她。她犯了個不小的錯,上期加頁做的那個項目,項目老總以前是某高等院校的講師,後棄文從商,也搞起了房地產。伍月笙做的人物版,大標題“儒商某某的精品大宅情節”濃墨重彩的漢儀大黑粗體,印出來竟然是“懦商”一筆之誤,差之千裏啊。幸好此人也確實很儒很懦,並且與公司高層關係擺在那兒,沒過多追究。隻辛苦吳以添,被大老板叫去開了兩個多小時會,出來臉跟硫磺一個色兒的。這事兒責編和校對都沒好果子吃,吳以添昨天約了客戶走得早,伍月笙已經做好今天挨刮的準備。一整天保持低調,以盆栽的方式存在,盼望被忽略,不過她也知道是妄想。
  吳以添跟電視部的在會議室裏嘁嘁嚓嚓一上午,午飯功夫才一個個愁眉不展地散了。相關責任人等噤若寒蟬,莫敢觀望,伍月笙費勁地撕著酸奶包裝,沒注意散會,直到身邊突兀地一聲:“中午就喝這玩意兒啦?”
  她嚇了一跳,點頭:“吃完飯了。這是零食。”
  吳以添很失望地:“哦,我還沒吃呢。”
  伍月笙沒聽懂他什麽意思,酸奶舉過去:“要不給你?”
  “自個兒吃吧。”他心事重重地揉著胸口:“我這胃正酸著呢。”
  伍月笙聽著話題不妙,也不敢搭茬兒。
  吳以添泛著胃酸,長歎一口氣,轉回辦公室了。
  瞧這架勢又不像是衝她歎的,伍月笙謹慎地斜眼看著,與校對目視:說你了嗎?
  沒啊。你呢?
  也沒啊。
  揣著一肚子問號,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後來伍月笙才知道他是遇到更頭疼的事,根本顧不過來訓她。
  那是在幾天之後,陸領突然問起老吳那廝忙什麽玩起失蹤來了。伍月笙也是見天難尋著人影,說不出問道,隱約覺得跟電視部的一個重點項目有關。陸領不管三七十一,連追幾個電話把他叫到埋伏酒吧來。
  埋伏對於給蘇亮做嫁衣這事兒,氣憤自然是不難想像的,他要想報複,多的是手段,但若想挽回沒丟到家的麵子,就隻有一種。曆練遠比他那張老臉更滄桑的埋伏,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麵子,目前已恢複了酒吧一條街大流氓和情場遊擊戰士的雙重身份。見到吳以添,還能大聲嚎氣地調侃對方的憂鬱:“咋咋了哥們兒,你媳婦兒也……跟人跑啦?”
  吳以添氣得,又不能說太難聽的話:“不想點兒好事。”
  陸領很支持埋伏:“你這臉色兒讓人想好事兒太難了。”
  吳以添往沙發上一靠:“再難還有我現在難?三五知道吧?就是外斯坦小鎮那模特的事兒。”
  伍月笙茫然。
  與她職責無關,吳以添也沒怪她不關注,呷著酒抱怨:“給他們拍廣告片要找一個模特。都找好幾個了,開發商都不滿意……”
  伍月笙打斷他:“那片子還沒找到人拍呐?鄭總不說月底年會兒上當成果放嗎?”
  吳以添苦著臉:“你就別刺激我了。要不我急得啥呢?”
  埋伏隻手搭在吧台:“咳!我,當多大事兒。大活人的,還不哪兒都能劃、劃攏。”
  伍月笙也不明白他怎麽難成這樣:“就是,埋伏一晚上睡仨模特兒,早上隨便讓你領走一個不就得了。”
  埋伏謙虛地笑:“慎重,慎重。”偏還極其暖昧地搖擺肥腰。
  吳以添抬手就給斃掉了:“人家要用男的。模特公司從頭翻到尾,也找了幾個試鏡,根本樣帶拿過去甲方一看就不行。”
  伍月笙撇撇嘴:“他們想找多大的萬兒啊?”
  “萬兒不萬兒的還不是問題。你不也知道那項目嗎?一個使館區的精品公寓。”吳以添也不覺得甲方要求苛刻,確實是那些模特兒基本上都各大藝校兼職的,沒那經曆,演不出來成功人士的眼神兒。連職業演員他都托人找了,不是那個調,總覺得缺點兒什麽。
  把人叫來了,自己卻在一邊玩骰盅的陸領,關鍵時刻才吱聲:“使館區啊,找外國人拍唄。”
  吳以添也不是沒這根筋:“你當滿大街都是外國人給你拍廣告片呐?”
  陸領一個高難度挑戰動作,晃丟了全部骰子,沒得玩了,轉過來加入他們聊天:“外國人啊?找喬喜龍唄。先是模特,後來自己開造型公司……”瞅著伍月笙,有話要說,又沒說。
  伍月笙替他補全,免得憋死:“除了想泡我,其它都成功了。”
  陸領訕笑。
  搬家之後陸領和喬喜龍仍有往來賬,伍月笙對此頗有微詞,原話是:“沒勾搭成我,倒把你釣去了。”陸領帶有些詭異的厚道,堅持要跟人交待一下說他們搬走了,不要彪的嗬繼續往窗口塞玫瑰花,再被當成踩盤子標點兒的給逮起來。結果陸領的擔心還是來得太晚了,喬喜龍回老家待了一陣子,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敲伍月笙家窗戶,送她法國原產的葡萄酒……然後就被新搬來的女孩兒給纏上了。陸領狠狠落井下石:“讓你跟老子稱兄道弟的還想撬行,活該!”罵歸罵,他推薦埋伏出手為喬喜龍解圍,喬喜龍也賣個順水人情替吳以添拍廣告片,吳以添回頭腐敗一條龍答謝大家。
  變成皆大歡喜的一件往事。
  以前伍月笙看到陸領湊局打麻將一樣把東南西北不相幹的人往一塊兒圈攏,覺得無聊,後來是沉思,再後來匪夷所思,於是隻能看著東北大地痞和法國浪漫派一桌劃拳吃火鍋,佩服她老公的超強整合能力。無怪連陸媽媽都說他像人販子似的,一天隻要六零在家,電話不斷。有一回吳以添很認真地建議他做獵頭,陸領說行啊,那我把大喬獵給你了,你們倆一人給我拍兩萬塊錢來吧。伍月笙發現他對錢的占有欲與日劇增,趁機教育:“人家說的是獵頭,不是獵戶,你不要背杆槍就出來搶劫知道嗎?”
  俗話說幹一行愛一行,真是半點不跑偏。這成天同錢打交道,就算本沒有財迷色,早晚也給刷上一層搶錢漆。陸領就是活生生一隻被噴塗的小白鼠。對比畢業前後,他的價值觀日新月異,第一桶撈出金來,更加樂此不疲地攏絡各種與專業沾親帶故的生意來做。幫教授攢專業書、遠程帶學生……想著就好笑,他們老師還真啥買賣都幹。不過學校門檻高了確實讓人眼紅,她早九晚五一個月,還不如他悶頭在家裏東拚西湊幾天換的米多。
  伍月笙總懷疑他沒幹什麽好事兒,比方說給人做假賬什麽的。陸領卻是把這話當成莫大的恭維:“我要是有那本事,還費勁考這證那證的幹啥?一個月整上幾單,富得流油,啥啥都不擔誤。那不是一般人能幹得了的,知道嗎孩子?”
  這麽一說,伍月笙倒突然注意到,大禮拜天的,她是熬了夜趕稿子睡到下午沒出去,陸領居然也跟著在家待了一天,在從前得是多稀奇的事兒。“你最近窩得挺老實啊?也沒跟誰出去玩……”她家這會計就是跟自己沒賬,掙多少花多少,成天調著樣的敗禍。
  陸領當她說話孩子氣:“大冷天兒的上哪兒玩去?”
  想起睡醒時他正專心對著電腦,伍月笙停下切菜的動作,壞心眼地回頭譏笑:“忙和不過來了吧?”
  陸領嗤鼻:“開玩笑!”趁機偷她刀下的西紅柿塊,“本來要去上班,那家單位裝逼拖我,老子還不去了,正好月末有個考試,這幾天在家複習。”
  伍月笙同情地:“你們這一本一本證真多啊。”
  陸領也很無奈,這些證他原定讀研的時候慢慢考的,現在隻得改了:“不過隻有幾個有用的,我就考那幾本就行了。”
  說實話,他的來錢道,伍月笙不怎麽理會。她同意陸校長的想法,覺得陸領應該脫產專修,不過陸領考證雖然積極,誰要跟他提上學,老大不樂意。有幾次在陸家說到這個話題,都不歡而散。伍月笙倒不怕他來脾氣,主要是她壓根不懂這專業,頂多也就慫恿他:“管有用沒用,趁沒上班把能考的都考來。”
  陸領一句話就給噎回來:“你知道全考得考到啥時候?”他自有打算,不聽她這外行人瞎指揮:“年前就這麽著了,過完年再去事務所,邊上班邊考快。大哥給我介紹了幾個外資銀行,估計幣子不能給少了。嘿嘿。”
  伍月笙聽出點兒顯擺意思:“錢鏽兒。你怎麽也把注會考下來再上班吧?校長不是說那個特難考嗎?”用刀背拍拍他的手,吃得比她切得還快。
  這警告遠比說出來的有效,陸領倏地挪開手,在她圍裙上擦了擦,摸起旁邊整個兒的,咬了一口,告訴她:“注會沒有工作經驗不讓考。”
  伍月笙被哄騙:“真的假的?”
  陸領信誓旦旦:“必須的。”
  伍月笙想了一會兒:“我不相信你。”把他吃了一半的西紅柿搶回去:“要吃自己洗。”
  陸領沒好氣地說:“你愛信不信。”他也不是全撒謊,像是會計審計那幾門,沒有實際經驗的話,上了考場也基本沒戲。“我們這行兒分段升級不科學,就得一邊學一邊掙錢,這樣就知道哪些東西學了有用。用不著的就幹脆別浪費那時間。”
  伍月笙重重點頭:“對,現學現賣麽。你智商可高了。”
  陸領聽出諷刺,拿人來擋箭:“大哥說的。”
  伍月笙聽得耳根起繭:“你哥幹嘛的?發現他說話比你爹還管用。”
  陸領一臉的理所當然:“咱哥那履曆,在金融財經界絕對算是一個傳奇,多少人光是拷貝他那種玩兒法都一夜巨富了。”
  伍月笙猜測:“買彩票?”
  陸領鄙視她:“文盲~”正準備描繪本行業的光榮前途,客廳裏手機響了,匆忙忙去接,像是等了好久的電話。不一會兒滿臉笑意地轉回來:“我出去啦?”
  伍月笙倒油入鍋:“不吃飯啦?”
  “吃。吃完再去。”他看看一點好奇表情也沒有的伍月笙,眯起眼睛撩騷兒:“去一個女賓止步的地方。”
  伍月笙皺著眉頭:“男廁所啊?”
  陸領湊近她,換另一種說法刺激人:“埋伏濫人的電話哦~”
  還“哦”。伍月笙邊翻著炒勺邊大聲說:“你跟他去玩吧,要不他一個人也怪沒意思的。但你隻許在那兒待半個小時,到點兒就回來。”
  陸領對這種大度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伍月要笑不笑地回頭看他一眼,又說:“但你要真半個小時就回來,我對你也挺失望的。”

  第四十四章
  陸領還真是沒讓她失望,兩點鍾吃完飯出去,一直到天全黑了,還沒回來。伍月笙窩在沙發裏,兩腿交疊著搭在茶幾上,把一期重播選秀節目當情景喜劇看,插播廣告的時候看看表,才四點多,天黑的好早,是陰天嗎?重播的節目廣告也這麽多,徹底沒法看了,丟掉遙控起身去陽台透氣。
  這樓很熱,溫度連水族箱裏那兩條大銀龍都無法享受了,浮到上層來遊來遊去很煩燥,刁蠻地撇著大嘴。不過這種魚平常也就喜歡在水位高的地方漂悠,貌似對沒有水的生活充滿向往,偶爾躍躍欲出,一上一下兩道鰭又肥又長,忽扇扇好像要飛。伍月笙喂完魚總忘記扣箱蓋,陸領發現了就罵,氣得她好幾次要把這玩意兒撈出來燉了,又實在下不去手。他難得花這麽大耐心伺候生物,自己吃什麽東西都不忘勻給這倆魚,牛肉幹、彌猴桃、小蛤蟆……伍月笙倒比較喜歡當時放進來試水的那群小魚,藍瑩瑩的珊瑚燈一打,像一堆豔麗的亮片,“嗡~”衝到這邊,“嗡~”又衝回去。隻可惜現在被這倆大的消滅得沒多少了。有一次趁陸領換水,她撈出過幾條放玻璃碗裏養,沒幾天就翻白了,扔回水族箱當食物,陸領又不讓,怕那倆爹吃不新鮮的會壞肚子。
  如今幾尾幸存者構不成氣勢,終日就是皮皮地繞著水草打轉,姿態仍然悠哉,同伴的喪生沒給它們留下任何陰影,對偶爾凶神惡煞盯著它們的那兩個大家夥也視若無睹。
  想來不奇怪,人不也知道別人是怎麽死的嗎,還不照樣過自己家日子。
  奇怪的是陸校長說銀龍起碼要長過半米,才能吃小魚的,可眼下那條大的也不到三十公分,小魚們還是陸續消失了。伍月笙歎服,真是什麽人養什麽魚,估計跟它們主人一樣同屬鋼炮科,條兒不大,但異常凶猛。於是得名:大六零,小六零。聽著像白酒,還是高度的。
  看著看著,伍月笙忽然被魚們相互追逐的場麵激怒,手拍上水族箱作怪,大小皆驚,在裏頭胡亂躥動一一這也是正牌六零在家不允許的。魚有點神經質,你砸它家房子它會絕食以示心情不爽。
  自殘的毛病並非人類特有。
  這一點的認識,使伍月笙心安理得地站在十冬臘月的陽台上吹冷風。今天風大,吹得夜色空靜通透,天慕格外珠光寶氣。
  冬天是看星星的好季節。
  在六樓就能將滿天星鬥納入視野,也是當代都市裏的幸運,得益於這套以低密度聞名於市的住宅。小區容積率不足0.5,幾乎與一些別墅產品持平,價格自然也遠遠高於同類住宅。伍月笙做報道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隻覺得裝修名貴,其它不過爾爾,有頂有牆有地麵,當下認定所謂高端,即是以價格為衡量標準。不過這房子的設計倒是有幾分狡猾,整片整片的采光玻璃,生生把視覺麵積給擴廣。伍月笙對主臥的大飄窗實在沒什麽好感,清早陽光會海量殺進來擾人。窗戶要有窗戶的樣,開這麽大算怎麽回事。陽台則不同了。
  搬進來之後,伍月笙被這個敞開式景觀陽台征服。用樓書的話說是:引進陽光和風,與自然深情對話。伍月笙跟自然不熟,沒什麽話可對,她隻是希望有一塊兒私人地盤,不被牆圈起來的。
  幫陸領選房的那位朋友,想必在行業內也是個中翹楚,居然選得到這套六層小板。稍微關注樓市的都知道,高價不能影響三號港灣的熱銷,別說陸領買的這套爆版貨,就連尚未開盤的高層塔樓都出現爭搶認購的局麵,足見開發商營銷推廣工作的成功。李述這個時候來挑大梁,不能不說是被刻意培養的。
  伍月笙還記得乍見他以三號港灣項目總經理的身份出現那天。暖色燈光誘惑人打盹的大宴會廳裏,他被主持人請上台,神態自若地站在追光區,脫稿發言行雲流水:“……項目二期灣中銘島將承續一期產品的良好品質,致力於打造原生態精品大盤……”
  舉意動容皆濟楚,給人感覺是血統的尊貴在後天又得以優雅升華。
  世故成妖的程元元,在已打過預防針的情況下去見他,回來仍不免發出“想不到”這樣的驚歎。又怎麽能怪伍月笙促不及防的失態。
  雖然從前就知道,李述是水一樣的人,往水裏放什麽,水就會變成什麽。但在你還以為他是水的時候,喝下去卻百味摻雜。這種體會,震驚得,一層霧在瞬間就籠上眼瞳。
  好可惜。他應該還可以畫畫,做陶,玩得興起,可能也會替什麽朋友紋一個圖案。
  可是木木就再也沒有了,它戴帽穿衣,以後,就隻有李述。
  久別的重逢,似乎每個人都會感慨對方的變化。李述明明的說:你變了。
  伍月笙又何嚐不想把這話原封不動送給他。到底隻是在嘴角泛起澀澀的笑,因為李述已經變成不可以聊這種話的人。相傳已墜毀在宇宙某個次元的小行星,又再度出現。然而最終確認,不過是顆人造衛星,掛在很近的眼前,閃爍得說了謊一般。
  但這謊言沒有理由被怪罪。每一個人都有經曆,正如每一顆星都有傳說。如果你有過背靠大地麵朝天仰望星空的經曆,你就不會懷疑星星的傳說。
  因為這些傳說,天空才會特別繁華。配合身後的泵音和水流聲,良宵美景催人醉。
  偏偏有人花間喝道,公車上見到小偷似的大吼:“喂!”嗓門能嚇跑滿天星星:“進屋去!”
  伍月笙瞥他一眼,沒動。也沒去給他開門。
  陸領進來看見她還在陽台:“讓你進來沒聽見啊?”
  陽台上那個不甘示弱地吼回來:“沒聽見!”
  “我操?”大腦做數學分析般運轉一番,陸領拎著剛脫下來的外套走過去,好了不得地說:“哦~你生氣了。”
  伍月笙想也不想地罵:“找揍吧?我生氣把你樂成這樣。”
  陸領問:“是因為我把你一人扔在家了嗎?”得到伍月笙一個璀璨的白眼,自討沒趣地把大衣遞給她,沒話找話地:“看星星呐媳婦兒?”
  伍月笙笑露一口白牙:“嗯。不是說人死了就變成星星嗎?我正找你呢。”
  陸領開心地大笑:“還活著,還活著。”
  伍月笙卻無比失望地耷拉下眼眉:“可是我想看你變成星星。”
  撒嬌的語氣,無邪的眼神,跟他提出這種變態要求。陸領求饒:“那麽多不夠看嗎?”
  伍月笙敲敲肱二頭肌:“怎麽辦?你自己來還是我動手?”
  陸領後退:“別鬧別鬧嚇壞了魚……”
  伍月笙咂咂嘴:“沒有魚,隻有紅燒魚。”
  陸領最直接的反應是信了,噌地轉過去查看,聽見伍月笙嘿嘿低笑,一顆心才落回原處,罵了一句,繞回來把她掛在身上的大衣披好:“你先別殺我,我明天給你個驚喜。”
  驚喜?伍月笙木然地看著他的臉,視線緩緩下移,到他小腹停下:“你有了?”
  “我要能有,就成全人類的驚喜了。”陸領忍住一巴掌把她扇成流星的衝動,沒好氣地:“想不想聽?”
  伍月笙收緊領口往衣服裏縮了縮:“明天再聽吧。”仰頭看星星:“認識星座嗎,六零?”
  陸領不出預料地回答:“不認識。”
  伍月笙抬手指著頭頂偏南的方向:“看那個四顆星連成一方塊兒,中間一排亮星星那個,獵戶座總該聽過吧。這是最好認的星座了,跟它一條線的這邊——那顆亮得有點兒發紅的星星,是牛眼睛,往上看還有顆亮星,那是牛角。還有旁邊一堆白星星是昴星團……”
  日短星昴,以正仲冬。“昴”就是指金牛座的昴星團。在冬至日左右,昴星團在傍晚時會升到上中天,這是一年裏白晝最短的幾天。金牛座也便成了冬季裏最為耀眼的星座。
  陸領聽得出神,看得著迷,隻覺得星光自她眼睛裏折射出來,比天上的好看。
  伍月笙講到一半,低頭互動,卻迎上兩道迷茫視線,收回手臂撞他一下:“看見了嗎?”
  陸領正發怔中,被她一撞,順著話胡亂點頭:“看見了,那一堆小白星星。”按她所說找到牛眼睛牛角,當真看見一片慘亮慘亮的星星,“你說那團是什麽?”
  伍月笙傳道之心被滿足,抬頭接著講:“昴星團,很強大,冬天之所以這麽冷,就是因為它們釋放出來寒氣。”
  陸領皺起眉:“扯蛋呢吧。冬天冷是因為地球離太陽遠,小學自然就學過。”
  伍月笙斜睨他:“你水平還停留在小學是吧?”
  陸領對科學也沒什麽較真兒態度,她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吧。頓下身子,肘撐在圍台上,手托著下巴問:“你是金牛座的?”
  伍月笙點頭:“你呢?知道自己什麽星座嗎?”
  他答得順溜:“雙魚。”
  伍月笙脫口說:“放屁。你幾號的生日?”
  陸領很受刺激:“為什麽啊?我真是雙魚座。畫畫說的。”
  那小丫頭倒是肯定會研究這些事的。伍月笙嘀咕著:“雙魚座是6月生的?”
  陸領哭笑不得:“誰說我是6月生的。啊,你姓伍是5月生,我姓陸就是6月生?你是不是凍得思維定式了?”
  伍月笙被說中,有些發窘,別過頭不看他:“雙魚座啊,沒一顆亮星,不好找。”
  陸領不屑:“你就忽悠我吧。”視線在天空搜巡個來回,“不是有一顆北落師門嗎?樓擋住了吧?”
  伍月笙微微詫異:“你還知道北落師門?”
  “瞧不起誰啊?”陸領嘟嘟嚷嚷抬頭找,真正的鼻孔朝天:“以前上學的時候,認識幾個喜歡天文的哥們兒,他幾個沒事就在操場上支個高倍望遠鏡望天。我就記得一到吃完晚飯,去教室上晚自習,抬頭就能看見天邊兒好亮一顆星,開始以為是北極星呢,後來發現那邊兒根本不是北。問他們,告訴我那叫北落師門,是雙魚座的。我那時候也正經認識不少星星,就總也不看給忘了。”
  聽他得意地滔滔不絕,伍月笙忍不住澆涼水:“北落師門是南魚座的。”
  陸領點頭:“知道啊。一南魚一北魚不就是雙魚嗎?”
  “……”伍月笙無語,“不知道你這些理所當然是哪兒來的。”
  陸領知道鬧出笑話了,嘿嘿樂:“不是啊?”
  伍月笙說當然不是:“雙魚座特別暗,基本上看不見。其實北落師門也沒多亮,主要它一直沉在天邊,周邊也沒別的星星,所以一眼能看見。不過我懷疑你上自習那點兒看著的應該是金星。金星升起來的早。”
  “是嗎?那金星是什麽星座?”
  伍月笙親昵地叫他:“寶貝兒,金星是他媽行星。”
  陸領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被鄙視:“我知道金星是行星啊。”
  還說不服!“那你知道星座是恒星組成的嗎?”
  陸領訥訥地搖頭。
  “那些一閃一閃的都是行星。”伍月笙說:“行星總是走,要被編進星座得一會兒一改名。其實恒星也走,拋棄旁邊的星星,不聲不響地走。所以恒星也不恒,沒有什麽東西永遠停在原地兒。”
  陸領的目光從一天星宇中收回。
  伍月笙搓搓手臂:“進屋吧,來冷勁兒了。”
  陸領沒動:“等會兒。”
  伍月笙笑了:“還給你整上癮了。你等啥?日出?”
  他說:“看有沒有流星。”
  玩什麽浪漫?伍月笙嘖嘖兩聲:“你怎麽還有個夢幻的願要許?自個兒玩吧,我進去了。”
  陸領將人拉住:“慌什麽?你是不是平時做惡太多,怕趕上流星了也是挨砸?”
  伍月笙咬牙:“砸著我,還能漏了你啊?”
  他放開她,恢複之前看星星的姿勢:“再看一會兒。”
  伍月笙疑惑地瞅著他故意裝出的輕鬆表情,往縮進袖子裏的手哈氣:“有屁快放。”
  陸領也不擅長打曲棍球,直接就把話鋒切過來:“我是想告訴你,沒有誰拋棄誰那一說。星星是按軌道運行,人也這樣,你在他軌道裏,早晚能再見著他。你別一天淨胡思亂想,沒人不要你。”
  伍月笙被他一針紮見了血,略感狼狽:“跟你七嫂還真是無話不談。她告訴你我爸是誰了嗎?”
  陸領的眼前,伍月笙像一隻大流浪貓似地伏著,他把她攬進懷裏:“可憐的貓,還沒見過自己爸呢。”
  伍月笙弓了指關節在他腰眼上使勁轉:“他媽的。你這是安尉人嗎?”
  陸領笑著躲開:“你怎麽又突然提起你爸了?”
  伍月笙怒:“你先提的!我也沒說他不要我,他是不要我媽。”
  陸領眨巴眼睛:“我……說的是給你紋身那小子。”目光又轉向星空,忽然驚呼:“看,真有流星!”
  滑得好慢啊……
  伍月笙愕然:“六零啊,”他果然每天對著電腦的時間太長了,“那是飛機……”

  第四十五章
  伍月笙表情呆滯地看體溫計,看了足足半分鍾,甩回去,重新夾到腋窩下。
  “別量了,再量也那些。”陸領接了一大杯熱水回來放在床頭,坐下來摸摸她腦門:“幾度?”
  伍月笙翻著眼睛看他:“38點1。”
  陸領笑:“嗬嗬,我點3。”
  伍月笙皺眉:“那還光個膀子可地亂晃悠。”
  陸領鑽進被窩:“幾度算發燒啊?”
  伍月笙也沒概念:“反正我腦袋嗡嗡的。”撇開體溫計躺下來。秒針滴噠,離打卡時間越來越近:“不想去上班了。”
  陸領忽地賊溜溜一笑,把她抱住:“不去了,在家咱倆互相傳染吧。”
  伍月笙沒精力陪他耍流氓:“今天必須得去……”
  繁星滿天的夜晚過去,卻迎來個烏雲壓頂的第二天。空調開到三十度,牆角一棵巴西木蔫聳著大葉片,辦公室裏加濕器發出小小的水汽咕嘟聲。伍月笙覺得寒意沁人,手執鉛筆在會議記錄上亂塗,望著陰沉沉的窗外,雲裏霧裏不知何處。
  雜誌部年終會,總結全年工作,布置年前任務。會議持續兩個小時,扯蛋閑嘮一個半小時,吳主編接私人電話和客戶電話各一,擔擱十餘分鍾。午休一到,宣布散會,部門聚餐。桌上手機鈴聲震人,伍月笙動作遲緩,找到聲源時,對方已經放棄撥號。隔壁工位的同事看著她異常紅豔的臉頰:“三五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跟主編說一聲請假先走吧,反正下午也沒事了。”
  吳以添正與電視部主持人說公司年會的安排,伍月笙門也沒敲地進來,他一臉風騷笑容來不及收回,有點尷尬。伍月笙直接說明情況,吳以添樂不得打發她快點走,免得這丫頭待會兒又嘴壞。眼見她一轉身險些撞上玻璃門,又有點擔心:“六零呢,讓他過來接你吧?”
  伍月笙吸吸鼻子,想笑:“他這會兒活沒活著還沒人知道呢。”無視主編費解的目光,誇張地繞開玻璃門,回工位收拾包包回家。出了電梯給陸領打電話,他還在睡,迷糊糊地接她電話,用的是免提,也不記得關掉。
  說完拜拜後,伍月笙聽見他縮回手撞到床櫃的回響,聽見他嘟噥著罵:“你醒天就亮,敗家娘們兒!”又聽見被子摩挲的聲音,然後是他自言自語的低吼“腦袋疼——”漸漸無聲,她正想掛了手機,忽然傳來一聲驚呼:“我靠,幾點了!”
  伍月笙忍著笑告訴他:“快十二點了。”
  適度的靜寂後,陸領爆笑:“操!給你閑的!”一巴掌拍下免提。
  伍月笙如夢初醒,病了之後腦袋不太夠轉,要麽就是潛意識裏人品太好。她完全可以再好奇點兒聽聽陸領一人在家有沒有做什麽不純潔的事。他最近床上技術大幅增近,搞不好都是偷著在家上網看毛片學習的……小小的刹車聲,打斷她的猜想。
  是一輛陌生的日產,停在了寫字樓前,正擋住伍月笙的路。窗緩緩落下,李述揚著眉毛,淡淡幾痕抬頭紋,掩不住罕見的少年式調皮:“嘖噴,抓到一個蹺班的。”
  伍月笙坐進來,打量這嶄新的內室:“喲,換車啦?”
  李述詭秘笑笑:“沒有,給你買的。”
  伍月笙愕然半晌,猛地打了個噴嚏,低頭在過份大的背包裏翻紙巾。
  李述解了安全帶,擰身從自己包裏掏出一包遞給她:“怎麽還感冒了?”
  伍月笙擤著鼻子,聲音怪異:“我幹嘛用你買車啊?”
  李述努力控製心跳,把話說得輕描淡寫:“本來陪一朋友去辦車牌,看見號段是WY,正好是你名字字母,就弄了一輛。又不是什麽好車,開著吧,免得成天跟七嫂搶車絆嘴。”
  伍月笙把沾滿鼻涕的紙巾壓進煙缸裏:“切,我才不要。”
  李述聲音低低,仿佛責備孩子:“真是越大越出息了你這丫頭,還學會見外。”
  伍月笙看著他,點點頭,笑了:“接下來是不是要說,‘不管你多大,都是我妹妹’?真他媽不好意思,從來沒把你當過哥。”
  李述發動車子:“別惹我,五月。我也沒想當你哥哥。你需要輛車子,我又剛好有空買,就這麽簡單,連禮物都算不上。”
  伍月笙問:“你老婆知道你有空就給別的女人買車嗎?”
  李述冷靜地打著方向盤,似乎早有準備應對這種問話:“你不是別的女人。”
  伍月笙鼻音很重地笑:“李述你倒是頭一次跟我強強得這麽認真。”
  李述瞥她一眼:“因為我頭一次發現程五月原來也是那麽多顧慮的人。”
  伍月笙隻差撫掌:“厲害厲害,激將法使得出神入化。”
  前方紅燈,李述降下車速,長長歎一聲:“我不跟你鬥法。一部車而已,你不要,我就自己用,還不都是一樣開。”
  伍月笙看他的側臉,五官斯文俊秀,精致溫和。
  溫和得就快讓人記不住這樣一張臉。
  他對人總是不會特別計較,凡事順著別人的意思,最神奇的是,做這些,他給人的感覺是,並沒有刻意忍讓,好像就是真正的沒有意見。伍月笙以前經常朝他叫老好人兒。他聽了也就一笑,說斂著點性子總是沒有壞處。
  這好比喜歡喝水的人可能一輩子不會喝咖啡,但再喜歡喝咖啡,水還是要喝的。溫和的人是會有這一點好處的,人們就算不喜歡他,但總歸會接受。
  伍月笙知道這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可她不屑於讓每一個人都接受,自然也就沒必要讚同他的說法。
  盡管她經常抱著談人生的理由去找李述閑聊,可這並不代表兩個人的人生觀相同。事實上,她願意與他在一起,從來也不是因為誌同道合。
  伍月笙喜歡偷看李述一個人在木木那間小門市裏畫畫的樣子,或者做泥塑。她喜歡偷看,不被他發現。那樣她就可以看見眼裏沒有笑和縱容的李述。那麽多年來,伍月笙欺負他,搶他喜歡的東西,弄亂他的生活,以她超脫自我的能力,做出種種恰似惡魔的行為,隻不過想把李述逼出人氣兒來哪怕一星半點。
  卻是屢試屢敗,直到今天才微見成效。他破天荒地警告“別惹我”,緣於她生硬的拒絕和譏諷的話。
  伍月笙當然是知道的,他送她一部車,跟過去送一張畫,一件手繪T恤,幾乎沒有區別。人也是這個人,心思也還是這份心思。
  然而舟已靠岸,所契之處必然求劍不得。千百年前的人都懂得這個道理,還有什麽值得惑哉怒哉的?譏諷尚不足激怒李述,拒絕才是猛藥。可她難道不能拒絕?
  伍月笙拂拂垂落額前的長發,笑得尖牙利齒。
  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反正陸領看到肯定要炸廟。
  李述不確定那笑裏的含義,也從來不去從外表去猜測伍月笙在想什麽。他沒說話,隻不時看她,變燈後啟車上路。
  車廂裏安靜了好一會兒,窗上凝結起一層不算明顯的水霧。透過這片窗,伍月笙神情恍惚地望著外麵曖昧不明的的景致,很熟悉啊……她抹亮了玻璃笑起來:“李述,你這是往哪開?右轉右轉。”
  他並了線,奇怪:“你不是要回家嗎?”
  伍月笙說:“回家啊。”
  確定她不是胡鬧,李述將車開到三號港灣,又一次哭笑不得了。
  伍月笙還問他:“你不順便回個家嗎?”
  李述看著這片再熟悉不過的樓盤:“買的哪個戶型?”不等回答自己又哦一聲:“C戶型吧?那個衣帽間做得最大。”
  伍月笙斜睇他一記:“我又不住衣帽間。”
  李述笑笑:“你從小就喜歡買新衣服。除了校服,沒怎麽見你穿過重樣的。衣帽間小了肯定不痛快。”
  伍月笙轉轉眼睛,找不出話反駁,噗地一笑:“是C戶型。”不過六零應該考慮不到這一點。
  李述稍稍怪罪:“怎麽沒打個招呼?七嫂上次來我家也沒提。以為你不打算在這邊置業。”
  伍月笙煩惱地揉揉頭發:“我是沒打算啊,老婆婆家給買的。”她開門下車,多嘴一句:“這車不太適合你,給你媳婦兒開吧。走了……”道別的話還沒說完,手腕被他緊緊抓住。
  李述迷惑地望著她:“你剛才說?”
  伍月笙被扯得一晃,眼前飛舞過一片小鳥,她彎下腰來鑽進車裏與他對視:“我說,還是開你原來那個沃爾沃吧!”

  陸領剛洗完頭發就接到埋伏電話,匆匆穿了衣服出門,一頭濕發用羽絨服帽子扣著。
  小區門口泊一輛炫金色車子,副駕門開著,露出個很眼熟的超大個兒漆皮背包,背包下邊那兩寸跟的長筒靴,陸領印象就深刻了。伍月笙看好了之後沒有號,調來貨之後,還是他去商場給拎回來的。齜牙嘿嘿一樂,插著兜躲到門柱後藏起來。
  伍月笙關了車門,踏上人行道,一輛電動車在她腳前幾公分處順風駛過。
  李述跟著下了車,那違章騎車的已經溜出好遠,風中還飄來一句“看著點,傻逼”。他搖搖頭,跑過來看呆滯的伍月笙:“撞著沒有?”扶著她肩膀,提防她大怒之下開車去追人家。
  伍月笙卻隻是皺眉,喃喃著:“完了,壞了。”她絞著圍巾,下車沒來及纏好,讓那電動車刮了一個大洞。陸領他媽給買的……回去得藏起來。
  說不清楚心為什麽變得特別柔軟。好像已經有很久很久,他都沒有看到這副模樣的五月。那個背著雙肩書包的小姑娘,又被老師趕出課堂,跑到他的店來了嗎?
  “幹嘛?”伍月笙不解他凝重的表情,又沒讓他賠。
  李述伸手撫撫她的頭:“丫頭啊……”
  伍月笙翻著眼睛看頭頂上那隻手,抿起嘴唇沉默了半晌,壓下頭腦裏莫名其妙翻騰起來的防範,向後躲開他:“別惹我。”她縮著肩膀轉身,嚇了一跳,不遠處一個特務打扮的男人,表情冷漠地望著自己。
  陸領藏了半天,也沒等到人來嚇唬,失去耐性走出來,正看見有人對他老婆不規矩。
  一聲尖銳的車喇叭響起,碩大的埋伏從一輛沒牌沒照的樣板小車裏鑽出來:“老板,驗貨!”

  第四十六章
  埋伏因為體積太大,被以影響駕駛為由,擱置在後排,腦袋探在倆前座中間,嘴不利索但語速飛快地說著提車輕過。陸領隻是加速減速,繞小區驗貨,對他的話半搭不理。埋伏倒也不介意,忽然猛拍座椅:“啊啊啊我想起來了。剛那人,不是你家這房子的開開發商嗎?”眼珠轉轉著賊笑:“我說你咋買得著這、這片房子,還忽悠我說是翔子給弄的號。靠,給我說說,再搞一套。”
  陸領瞪他一眼:“我不認識他。不跟你說了嗎,就是有一天在門口幫他換過轆軲。”
  埋伏翻愣翻愣眼:“那是……三五熟人?可能是,老吳他……們不就成天跟這些他媽搞房房地產的打交道嗎。”
  陸領一腳刹車踩到底。
  埋伏毫無準備,要不是座縫太小,他就撞破風檔射出去了:“媽的你是新手啊!”想了想又低啐一口:“連個新手都不配叫,根根本就沒有駕照。”
  陸領很無辜地:“試試刹車。”
  “給給個音兒先……”埋伏揉著被撞疼的肩膀亂罵一氣兒。
  陸領無意義地頻繁掛檔摘檔。
  看得埋伏若有所思:“我說……敏感啊?”
  陸領嚴肅地點點頭:“相當好使。”
  百年難見這小子受情傷啊,埋伏興奮了:“沒說車……”
  陸領回過頭打斷他:“不說車就他媽給我消停會兒!”
  埋伏知道雖然自己不是重犯,可這廝卻選擇拿他開鍘。西北望青天,烏壓壓一團黑雲罩頂。埋伏默了,心情不好的人他不惹,心情不好的六零更得躲遠遠的。
  陸領上樓來,車鑰匙隨手一丟,脫了外套重重坐上床沿。
  伍月笙縮在被子裏,好不容易暖和過來,剛困出覺意,被這麽劇烈一震,隻覺五髒六腑顛翻,顧不得頭暈眼花,胡亂推開陸領,衝著地板嘔酸水。
  陸領憋一肚子火剛躥出苗,生生被她這一招給嚇滅了。轉身拿水,卻是半杯黑乎乎咖啡,氣得狠狠往床頭櫃上一放,把她撈過來沒好氣地拍著背。
  伍月笙趴在他大腿幹嘔,本來她空著胃吐不出來什麽東西的,這下被他一巴掌接一巴掌,拍得險些吐血。罵著推開他。他起身接一杯清水回來,伍月笙不肯喝:“要誰命啊?”
  陸領臉色不善:“可是有不要命的!什麽好人灌一肚子這玩意兒不吐!”
  伍月笙看著被他冤枉的咖啡:“那是昨晚上喝剩的。”
  陸領詞窮,勃然大怒:“還敢強嘴!”
  伍月笙也怒,認定他是找借口幹仗:“你有屁直接放!少憋著熏人。擺JB毛臉子?”
  陸領死咬著牙:“我臉色兒好著呢,不像某些人,快死了還得損著人。”繞到床另一邊,撲通躺下去。
  伍月笙翻白眼,也是被震得也是被氣得。“你們他媽是不是以為我搞破鞋呢?”他半天不回家,不知道在樓下跟那剛跑了女人的死埋伏取什麽歪經呢。
  陸領噌地坐起來:“說什麽了嗎?”
  “真他媽新鮮!”伍月笙撐起身子跟他麵對麵:“你有什麽說什麽,一聲不吭啥意思?跟我玩沉默是金呐?”
  陸領皺著洶湧的兩道眉:“欠擂了吧?”
  一個清脆的巴掌聲,把世界拍得平靜,隻剩下表針的行走聲,機械冰冷,為兩個混亂的心跳聲做和弦。
  掌心微麻,伍月笙愣住了,她料定他躲得開。可他硬是挨了下來。
  陸領當然是躲得開,他想看看這母蠍子能狠到什麽程度。
  偏偏就是有一種人,越虧心,作得越凶。臉頰火辣辣的疼起來了,以指輕觸,疼得他沒轍沒轍。
  伍月笙攥了拳背過手去,梗著脖子與他僵峙。
  那戒備的眼神很打擊人,他一個大男人,還能真暴捶她一頓不成?
  雖然很費勁才能控製住自己別去那麽做。陸領翻身抓起煙來點了一根,一言不發地走出臥室。把身體丟進沙發裏,於姿態嫋嫋的煙霧中,看著水族箱中橫行的兩條魚。
  臉被扇得下了火一樣,心裏更窩火。要不是埋伏認出那小子是三號港灣的開發商,他還蒙著呢。難怪知道他買了這個樓的時候,程元元反應那麽大。當時聽著娘倆是在談論某個人,久別重逢感慨良深的話,他聽不懂就沒多聽。不好奇是個大毛病啊,現在也不能說伍月笙有意瞞他。真揪起來,他連她會怎麽撅人都猜到了:早說有屁用,你買都買了。
  買房這事兒算是他自作聰明,知道伍月笙怕麻煩,通常情況下不會追究先斬後奏。於是想先把房子搞定再告訴她,會節省很多步驟。
  誰會想到一個玩刺青的會翻身成房產公司老總。
  陸領是人糙心不糙那種,埋伏一說出那男的是誰,他立馬想到了這點。
  碎圖本來就是完整的,隻差拚接。
  伍月笙挫得他莫明其妙,但不可能無緣無故,陸領每次跟她吵得凶,然而心裏到底還是氣不起來。那麽自戀的伍月笙,卻固執地認為他做的都是為孩子妥協。她說:“喜歡我,等她發現我肚裏沒孩子呢?”她臉上的笑,一如既往地諷刺尖酸,卻是針對她自己。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自己,隻是因為需要一個交待,她就願意結這個婚。他又不能低三下四告訴她,他要的是她。
  他去立北,知道了伍月笙對親情悲觀的原因,知道了她對男人蔑視的原因。陸領想知道,程元元就不怕講給他聽,隻是有關伍月笙揉手腕的習慣動作,解釋得白開水畫畫兒:以前鄰居有個男孩兒,跟伍月笙玩得挺好的,後來他去了南方,臨走時候給伍月笙紋的。
  說的人刻意求簡,聽的人也不想多琢磨。單從這片言隻字已不難聽出,伍月笙對給予她刺青的人,跟對別人不一樣。至於這人對伍月笙有什麽想法,他是什麽時候又出現在伍月笙生活中的,陸領倒不在意,他氣的是那個暖昧的動作,那算什麽?竟敢摸她頭發……
  透過敞開的拉門,伍月笙眼看他一腳一個踢飛沙發上的全部抱枕,撇嘴評價:“野生動物。”
  陸領靈力很高的,一扭頭就對上她的盯視:“你瞪著我幹什麽?離你這麽遠了還瞪!你就是再給我兩嘴巴子我也不還手。”抬腳把已經落地的抱枕卷飛:“我他媽都快氣死了……”
  根本沒有說服力!伍月笙保持謹慎,她始終記得“你就是欠人揍一頓”那句恐嚇性很高的話。
  電話鈴驟然響起,她手一伸就接過來。
  陸領撒了一陣瘋,正彎腰掐煙,順手接得也很快。
  所以程元元那邊隻覺得號碼發送出去,聽筒裏一個嘟音還沒到頭,就串線似的傳來男女合聲:“喂?”
  三個人同時愣了一秒鍾,陸領和伍月笙整齊劃一地扣上電話。
  程元元聽著斷線聲欲哭無淚,想了想撥通了陸領的手機:“她怎麽沒上班?”
  陸領說:“在家幹仗呢。”斜眼看看臥室,拿著手機去了陽台,捎帶腳把門踢嚴。
  伍月笙被他這動作氣得直罵,不堪侮辱的拉過被子,從頭到腳蓋成死屍狀。
  程元元聽著電話裏的響動,直到又靜下來才問:“看見小木了?”
  難怪伍月笙懷疑有外星人遺留下來的鋅片在程元元腦子裏麵,這種說法顯然充滿了嫉妒的惡毒的欽佩,但程元元的反應速度確實太快了。陸領悶悶地唔一聲,也不掩飾:“你不說他去南方了嗎?”
  程元元不知道該說他度量大還是神經大:“那人也沒死到南方……”
  掐了掐日子,盤算這兩隻也差不多該出事了,果然是一點都沒讓她失望。再這麽杠下去,倆人遲早得死一個。細問了會師場麵,還在人類接受範圍內,唯一詭異的是她家那怪物反咬了人六零一口。
  她苦口婆心:“跟她一樣的幹啥?她要是個男的早讓人打死到立北了。”
  陸領非常無力,趴在圍台上,一口冷空氣吸進來,摳摳咳嗽:“我不跟她一樣的,這早答應過你了,吐不了扣兒啊。”俯視冬日的小區,心比園景更蕭素:“我就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丈母娘愛莫能助:“我也不知道這倆孩子想什麽。”
  陸領說:“那男的我不管。三五腦袋裏裝的是不是屎?我真想挖出來看看。”
  程元元不擔心女兒被開瓢,反倒被女婿不太正常的聲音吸引,沉吟地問:“你感冒了吧六零?”
  陸領切一聲:“就你家姑娘風一出雨一出的,大冬天兒非趴陽台上仰個脖兒看星星看月亮,拽都拽不回來。”當然他根本沒拽,還陪著瘋來著。所以說到後來也含糊了,理不直氣不壯。
  程元元竊笑,卻做沉吟狀:“病得不嚴重吧?還有心跟她吵吵呢?”
  陸領一時沒領悟:“啥意思?”
  程元元歎啊:“那祖宗你跟她硬碰,有好果子吃嗎?不抓就跑,一抓就碎。六零啊你怎麽還沒受夠教訓呢?你又舍不得下手揍她。”
  陸領嘴硬:“她要真把我惹急眼,你看我舍不舍得……”
  陽台門嘩的一聲被拉開,伍月笙暴走:“有話你問我,就知道跟別人瞎他媽打聽!”
  程元元無比傷心地對著電話喃喃:“啥叫別人?我是你親娘啊。”
  感冒病毒和憤怒火焰,燒得伍月笙頰比桃花妖,二目如閃電盯著手機。
  陸領幾乎站不穩腳,腦中反複回放一句話:不跟她硬碰不跟她硬碰……
  程元元低語:“讓她接電話……喂,我寶貝兒啊?喂?聽見了嗎?你家房子咋回事兒?哪哪信號都這麽不好。哎,這會兒好了,就站這兒別動。”
  伍月笙氣得:“你就遮啊!”
  程元元困惑地:“什麽?伍月笙你明天上班嗎?回立北住兩宿吧,媽都想你了。”
  伍月笙說一句:“我沒空。”按鍵掛掉,掐著手機進屋了。
  陸領怔怔自我陳列在陽台半天,心內再次湧起對丈母娘的崇拜大潮。
  果然古往今來,能解毒的,都得是更毒的。真是氣血攻心,百病不侵。折騰這一通,伍月笙頭也不疼了,鼻也不塞了,坐在沙發上看減肥藥廣告,標準的餘怒待哄相。陸領哪會哄人,進屋晃悠一圈,也找不著話頭兒。看看伍月笙手裏的遙控器,蹲電視前啪啪換台。伍月笙也沒給他出聲的機會。
  一會兒就耐心告磬,咳了咳,硬著頭皮搭台階:“我餓了。”
  伍月笙不下,點了根煙,木然地看著他。
  他眨眨眼睛,從冰箱裏翻了一袋牛奶,過來拿杯子,剛想咬開,又閉上嘴,用手捂捂牛奶袋子,自言自語:“好涼,熱一熱。”抬頭問她:“熱幾分鍾?”
  伍月笙彈彈煙灰,對著電視很認真地挑頻道。
  陸領撓撓後腦勺就奔廚房去了,擰開微波爐,手指敲著碗櫃,歡快地看裏麵透出的黃色燈光。
  心想雖然這二百五幹過好幾次整袋牛奶放微波爐裏的事兒,反正爆炸了也崩不到客廳,伍月笙坐得住,可廚房傳來微弱的嗡嗡聲,聽在耳朵仿佛定時炸彈倒計時提示音。叮!時間到。心才落回去,就是一聲巨響一一
  陸領低呼:“哎呀!”
  伍月笙大腦都沒反應,站起來就衝過去了。
  碗櫃上一片狼籍:一個大號的塑料加熱盒,一個砸癟的空包裝袋。打開的微波爐前,陸領吹著手指:“好燙。”憋笑憋得五官扭曲,黑毛衣上明顯還有幾滴演戲濺到的牛奶。
  伍月笙眼中藍光閃過,伸手就要端那碗熱牛奶。
  這女的潑人獲過獎,陸領眼疾手快擋住:“別別別,燙手。”趁機把她雙臂一縛,抱進懷裏。盯著她抿成一條線的嘴唇,想了想,沒敢親下去,怕舌頭被咬斷。
  伍月笙條件反射地掙了兩下沒掙開,低頭用腦門撞他下巴。
  陸領哀嚎一聲,被撞得直淌眼淚,放了她雙手捂嘴:“你不疼嗎?”媽的,嘴唇硌破皮了。
  伍月笙幸災樂禍看著他指尖的血跡:“該!”
  陸領也樂:“看吧,我說你沒我高吧。”

  第四十七章
  慪氣慪氣,字典上解釋說是:生悶氣。
  悶著才氣,一冒出話來,就慪不下去了。伍月笙罵滋滋把陸領熱的牛奶喝了,挽袖子洗米切菜,他們倆在家向來是有人餓就做飯,從來也不管吃的哪頓。削土豆皮的時候,看見垃圾筒裏那個被拍爆開一道口的牛奶包裝袋,哭笑不得,這種聲優模仿秀,虧他想得出來,誰再說他傻她都不願意聽。
  伍月笙是不慪了,陸領可還有點鬱悶,憑什麽等著讓他來哄?又一想,這也是好現象,說明她不心虛,要不肯定不能這麽拽。再想回來,她不心虛是沒錯,可他也沒錯啊,姓李的不規矩,伍月笙還呆嗬嗬站著,簪子沒帶,不是還有鞋跟兒嗎……陸領心想,眼見著別的男人對自己媳婦兒不規矩,氣一下還不行嗎?怎麽最後還得他服軟?
  後來陸領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受程元元潛調動了。不過他明白過來已經是好幾天之後的事兒了,此刻想來想去,就是覺得伍月笙讓他慣得太囂張了,於是重新板起臉,時不時咳兩聲惹她注意。
  他早起發燒了,仗著體質好沒什麽症狀,架不住一下午的假咳,咳到晚上,真咳得嗓子疼了。
  更不幸的是,伍月笙對他那明晃晃昭示不悅的眸子不甚關注,聽見他咳嗽還以為是病大發了,找出感冒膠囊倒進一大杯熱水裏,晃散開了遞給陸領。陸領敬謝不敏,拿過藥盒摳出兩粒含在嘴裏,自己找杯子接水。
  伍月笙對他的不識好歹感到痛心:“化了藥勁兒來得快。”一仰脖,咕咚咚幹了。
  陸領光是看著就苦得臉抽抽,對她這舉動相當崇拜。
  伍月笙主要是這會兒舌苔對味覺不敏感,也沒覺得太苦。放下杯子隨手擺弄起那個橢圓的遙控鑰匙。
  也他媽是尼桑。李述要給她的那部也是,雖然不同款。
  她打算把這事兒過了,現在看來還有點難度。問陸領:“你哪來的錢買車?”
  陸領本來還想弄個驚喜玩玩,讓一場說大不大的風波給攪和了,也沒心思添油加醋,簡單把跟埋伏打賭的事講了一遍。
  當時蘇亮拍拍屁股跑了,房子和車也沒敢要,怕後傍上那老頭兒查起來。房子好說,或租或空著問題都不大。車就不好辦了,那個色兒的,以埋伏的氣質又實在開不出去,拿去賣了搞不好得折一半錢,不太甘心,連一萬都沒跑上,蘇亮開車又愛護,但是二手車市場就這行情。並且新車一天比一天便宜,他這個也就越放越要不上價,瞪眼兒看著幹賠錢。
  某天無意聽見陸領說新買的房子小區周邊搭公車特費勁,就萌生跟他做買賣的歪念。起碼是知根知底,不會被削太多,而且就算真跟外邊賣一樣價格給他,那半賣半送他還搭個人情呢。
  不過話一提出來,陸領直接就給拒了。倒不是講究一手二手那些說道,隻是他想買車也是給伍月笙上下班開。以伍月笙那心氣兒,知道這是蘇亮開過的車子,肯定碰都不會碰。
  換別人當他麵說這話,埋伏多少是有點犯忌諱的,不過這小鋼炮向來有一句說一句,從不考慮崩不崩人。這一點可以說不通世故,也可以說陸領有正氣,能使人在他麵前不設防地露出平時不常示人的一麵。埋伏對他給的拒買理由無話可說,黯黯然蹲到旁邊抽煙:“那就留著吧,其實我也不太想賣。”
  眼前的大紅車在他看來,也很俗很沒檔次,但車的使用價值自在別處,總之確實是不適合他用吧。
  陸領不看他,繞車轉了兩圈:“我給你找個買主兒,七折以上處理了。”
  埋伏朝身邊狠啐一口痰:“叭叭叭的,你要能整出去,我拚你十個點。”
  陸領笑得很無恥:“拚縫倒不用……”
  他說:“我要能高於他定的價把車賣出去了,他就把賣車錢都借我。”又補充一句:“不帶要利息的。”
  顯然這筆錢是叫他給借到手了,至於把車賣給誰了,他沒說,伍月笙估計是自己不認識的。
  總歸還是有點得意,陸領說:“那車其實真不錯,尤其踩刹車時製動感覺。找熟人好賣。”
  一時間除欽佩以外,伍月笙還有眾多說不出來感想,調子不很嚴厲地數落他:“得瑟!沒錢買什麽車啊。”
  陸領想得前衛:“早晚都得買,先買先用。”
  伍月笙直接點死穴:“你爸知道嗎?”
  他立馬斂起笑容:“你別跟他說。”
  伍月笙冷哼:“你離挨揍又不遠了。”
  揍沒挨著,倒是程元元知道陸領買車,感動得無以複加,簡直不知道咋誇這女婿好了。大力要求報銷,說這車就當伍月笙的嫁妝。陸領也沒跟她客氣,特實在地把價兒給報過去了。惹得伍月笙在一邊兒踹他,罵他不要臉。陸領很有原則:“那是嫁妝的話我肯定得要。本來我娶你就挺虧的。浩?七嫂?”
  程元元美得冒泡:“叫媽~啥時候回來取?”
  陸領說:“你送過來吧,順便看看新房子。”
  程元元也惦記著看房子,可是天一日冷過一日,馬上年節來到,娛樂行業必然步入旺市,她實在分身乏術,一天三頓電話地催他們回立北取錢。陸領笑嘻嘻地:“要你把錢打三五工資卡上吧。”
  他說這話時,伍月笙正敷著麵膜,嘴巴不能張太大,還是仍忍不住靠了一句:“狗膽子!誰都敢逗。”
  陸領承認是故意裝傻,氣他那位強大的丈母娘。
  之前他想讓她幫忙分析到底伍月笙現在對那姓李的什麽意思,她卻指揮他去把伍月笙哄好,讓伍月笙自己說。陸領一時不察中計。伍月笙是哄好了,兩人風和日麗地過日子,他還怎麽再提起這事兒啊?不是找幹仗嗎?他慢慢反應過勁兒來,他一直認為與他同一陣線的程元元,根本不是在解決他的問題,而是製造一個新的問題,然後提供該問題的解決方法。此方法當然可行,可實際解決的並不是他自己的問題。可他覺悟得為時過晚,隻能向伍月笙抱怨。
  伍月笙聽了還落井下石:“那你還真當她是什麽好人呐?”一副你就是讓人賣了還幫著查錢的主兒。
  陸領惱羞成怒地翻小腸:“你還有理了!”
  伍月笙以柔克剛:“我又沒說我有理。”指著電視裏正放的金枝欲孽告訴他:“你看看這電視劇吧,看完了就覺得我媽還不算最陰險的。”
  這種勾心鬥角指桑罵槐無事生非的戲碼,向來比較令伍月笙感興趣,陸領哪看得進去,摸起床頭一本稅法啃起來。直看到眼睛發漲,轉轉脖子,目光被伍月笙的頭發吸引。
  電視劇好像唱過兩回主題曲了,伍月笙揭去了麵膜,從倚靠在床頭改挪到床尾趴著。一頭半濕的長發有些伏貼在背上,有些垂落在床上,稍顯淩亂,卻與被子上的細藤圖案交織成趣。
  被子是陸媽媽買的,純白的底,印著深深淺淺的藍色變形藤蔓。陸領嘲笑媽媽的眼光,這床被卷起來往邊上一立,看著就跟個大瓷花瓶似的。伍月笙警告他,要的飯別嫌餿。陸領抗議:無產階級也應該有社會理想啊。不過話說回來,伍月笙倒是好打發,除了衣服,別的還真就什麽都不挑。
  以前是光管她自己,現在連他的穿戴也包了。但是對男裝,伍月笙明顯還在摸索階段,隻憑原始審美觀選購,今天是一深藍灰黑的殺手範兒,明天又覺得明黃火紅更符合他氣質,像拾掇自己家孩子似的。陸領在不知不覺中華麗起來,哥們兒見了都說他越活越騷,有媳婦兒人了就是不一樣。陸領樂意聽這種話,也就由著伍月笙拿他當布娃娃。反正他從來也沒培養出來穿衣風格,隻要穿上舒服怎麽著都行。因此他們家房子使用率最高的,就屬衣帽間了,被伍月笙以極大的耐性,整理井井有條,整個一小型時尚服飾體驗中心。中心管理員還不知道自己成了研究對象,托著一盒冰淇淋,小口小口地吃得不經心,精力都在電視上,看得那個投入,就差鑽進去了。電視機音量放得很低,低到坐在他看書的位置都聽不太清,難怪她湊那麽近。
  陸領悉悉索索爬過去:“給我吃一口。”她高興地把整個冰淇淋盒都推給他,原來全化成奶昔了,他也不在意,拿過來唏嚕嚕全喝了。把空盒扔到垃圾筒裏,半截身子就勢掛在床下,掙命地伸個懶腰,咂著嘴回味剛吃進肚的東西:“我怎麽往上返苦水呢?”
  伍月笙冷冷看他那個大頭朝下的詭異姿勢:“你那麽撅著,反上來尿水都不奇怪。”扯著被他帶到地上的床單低喝:“好好坐著。”
  陸領充耳不聞,抬手把玩她一縷發梢,手感細膩,與主人性格對立的柔軟。“你一年剪幾次頭發?”
  伍月笙愣了愣:“兩到三次。”總要去去分岔的。
  陸領羨慕:“真省錢。”
  伍月笙笑:“那你200毫升一瓶的洗發水能用多長時間?”
  想了想,陸領點頭:“可也是。”
  瞥到他那種呆滯的眼神,伍月笙很懷疑他這一個多小時的學習效率:“你要不就上客廳看去,這電視嘩嘩響能看進去才怪。”
  他用手一撐,身子翻回床上,滾到她身邊,鼻子在馨香的發絲中亂拱:“我不看了,一會兒洗澡睡覺。”
  伍月笙一巴掌拍上他腦門:“不思進取!你這多展能考上注會?”
  陸領大怒:“我操,你不行再動不動就扇我!”這整出癮來還得了!
  伍月笙被他激烈的反應弄得差點急眼,猛然想起來扇他的那記耳光,還挺記打。摸摸他的厚臉皮:“我那天打疼了嗎?沒使多大勁兒。”
  陸領切她:“你太謙虛了媳婦兒。那叫沒使多大勁兒?隻能說打不死人。”
  伍月笙認了:“一家就一個,咋說也是心頭肉,我哪舍得下死手。”
  陸領任她占去個小便宜,斜她一眼也沒計較:“明天你串休咱開車回立北吧,別等七嫂倒出功夫來琢磨咱倆。”
  伍月笙怪異地瞅他:“明天?”
  陸領一聽還有別的內容,追問:“怎麽又不休了啊?”
  伍月笙說:“休……”原來還沒人告訴他,心裏奸笑,麵上冷著,“我休我的,你別跟著找事,老實兒在家看書考試。”
  陸領說:“你上班我再看。”
  伍月笙翻臉:“你到底想不想考了?誰他媽前兩天跟我說,過兩年考試有可能變成九科了,他得抓緊了,成天五更半夜折騰我做飯。”
  重點終於說出來了,陸領嘟囔:“你就是記仇!”自打上學,他念書從來不用人管,一看伍月笙上學時候成績就不咋地,跟他擺起譜來了。
  伍月笙說:“好好考吧。你現在不要尋思賺錢的事,這個家有我!等你考上了,我就退休,開一個帝豪分舵。我媽要不給掛牌,我就張羅個門臉躉點兒服裝。賠了賺了就鬧一營生兒吧。”
  電視的音響裏,淒婉的曲子低低流轉。似有控訴,又沒愛悔。明明滅滅目光交錯,苦海點猛火,是你閃身路過,竟勾引著我。
  她望著他,眼睛裏有憧憬的色澤,不可思議的好看:“反正我下輩子指望你了。”
  陸領聽她說得離譜,但麵對這張閃閃發光的無比信賴的臉蛋,腦神經軟化得不具任何思維能力。
  伍月笙接著說:“這就叫養兒防老。”笑意再也控製不住。
  每一位職業撩閑的都要謹記這個道理:輕敵的人很容易處於下風的。伍月笙就是欺負人欺負習慣了,防禦指數已降到負數。
  陸領念一句我不收拾你我真手懶,一躍而起。
  伍月笙脖子被掐住,瞬間就翻白眼了,掙紮著連罵帶求,在他手背上撓了一道又一道。
  陸領哇哇叫:“撓我!撓我!我很興奮!哈哈哈。”
  她一咬牙,打算來招必殺超渡這瘋子前往異世界。陸領卻忽然撤了掐她的手,整個身子跌下來,壓得她悶哼一聲,心中異樣:“……六零?”幾乎沒有分貝。
  他不出聲,伍月笙慌了,屏著呼吸推他。
  手卻被捉住,他的五指與她一根一根交叉握住。
  頭埋在她頸間,陸領盯著糾在一起的十指發愣:“三五。”他很誘惑人地啞著嗓子,“我想要個小孩兒。”
  可惜伍月笙實在被他剛才那一下被嚇得不輕,再誘人的聲音也聽不進去,鄙視地問他:“你是想要小孩兒的過程了吧。”
  他悶笑,重複一遍:“想要小孩兒。”
  伍月笙不想談這個問題,哄他,沒意義;說實話……她不想他再玩失蹤。
  她想抽出手,可是陸領絞緊了每根指頭,硬是沒放,不容閃躲,不容她不正視。
  他的心思就想瀑布一樣嘩嘩流動,目光中有顯而易見的堅定,堅定但柔和,想掀去她不誠實的表情麵具。
  伍月笙笑著說:“你不要貪多嚼不爛。”她輕輕合起眼瞼,感受熟稔的氣息撲麵。
  陸領說:“你也是。”鬆了她的手,支起身子去衛生間洗澡。
  伍月笙一直沒有睜眼,直到體內燥動漸漸平複。空氣中有她的煙和她男人的味道,還摻雜一點牛奶冰棋淋的殘香。不過總是無形的東西。攥起左手,降低掌心那道餘溫的流失速度。
  手機在床頭嚎叫,是陸領的鈴聲,伍月笙吸一口氣,坐起來把手機接起:“喂?”聽筒裏一片沉默,她奇怪地看看來顯:大哥。“喂?聽不見說話嗎?”
  “聽得見。”對方匆忙出聲,短暫的靜音後,他問:“你是伍月笙?”

  第四十八章
  吸煙是由於尼古丁在大腦形成受體,產生成癮性。因此一旦放縱自己沾上了,就不太好擺脫掉。癮無大小,都是要違抗自己意識去戒。
  而陸領的約束自己這一功能,是格外薄弱的。
  他總是想不出非常必要的理由,值得他去逆心而為。
  好比說他明明知道有些話說出來,伍月笙一定會不痛快,她不想要孩子,但他想要,就得讓她知道。她不痛快了他可以哄,該惹的時候還是得惹。
  他其實不見得多喜歡小孩兒,隻不過是覺得如果有一個孩子,她就能多點人味兒。她說他這是貪多,會嚼不爛。陸領暗罵:噎著我願意。
  煙灰落進浴缸裏,蕩起極小的波紋。陸領回過神,動身去拿煙灰缸,才驚覺水溫的低,看著煙灰缸裏那幾根煙蒂,竟然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抽的。
  他是清醒的,但腦子裏並沒思考什麽事。據說這種行為叫發呆。
  衛生間的門被拉開,伍月笙進來上廁所,往浴缸方向瞄了一眼。極快極輕的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提上褲子站起來,衝馬桶,在嘩啦啦水聲中出去了。
  陸領坐在浴缸裏,直到門又哢噠一聲關上,他才忍不住趴在浴缸邊緣吃吃發笑。三五怎麽那麽挫啊?明明是覺得他在浴室待太久,怕他睡著了淹死,還要借尿為由。這女的完全沒有誠實美德,清清亮亮看到底這種事,她是打死不肯做了。
  陸領笑夠了,也想通了。行吧,貪多嚼不爛。沒人味就沒人味吧,沒人味不一定是鬼,還可能是神仙呢。從涼水缸裏邁出來,穿了毛巾袍,收拾浴缸,越想越樂。坐那半天一點音兒都沒有,浪費一箱水……
  伍月笙眼前一花,抬頭看見坐在床邊擦頭發的陸領,又扭頭看電視,告訴他:“你大哥給你打電話。”
  陸領哦一聲:“說什麽了?”
  伍月笙皺起眉毛。那人很奇怪的,雖然她從來電顯示上知道他是誰,可於禮總得自報一下才對吧。然而他也連句話也沒有,問了她名字,又問和六零還好嗎?新房子住得習慣嗎?天冷嗎?沒有邏輯的一串問題,最後還是伍月笙主動告訴他,六零在洗澡,他才恍然被提醒似地:“那等他出來跟他說我來過電話。”沒有任何口信,也沒說讓打回去。伍月笙撇撇嘴:“那好的,拜拜。”他說:再見。注意身體。
  被不熟的人關照說注意身體,伍月笙總覺得是在恐嚇。
  好在這男人音色淳厚,不像歹輩,跟陸校長給人的感覺一樣,非常穩重和安全。她聽六零說過,這個哥哥比他大了將近二十歲。可能男人到了一定年齡,在跟小輩說話的時候都會這樣。父性?
  陸領見她不出聲,猜想還在為之前的話題不快,也沒再多說。毛巾掛在脖子上,抱過筆記本坐窗台上看題。頭發沒擦幹,偶爾順鬢角滑下來一滴水,順領口溜進去,冰涼涼還挺提神的。
  伍月笙關了電視,蜷在被子裏翻來覆去。陸領聞聲抬頭看她一眼,她便沒好意思再折騰,繃著躺了一會兒,漸漸困倦。夜裏醒來,同往常一樣在他懷中,莫名發笑,仰頭在他下巴上啄了啄,閉上眼睛沒兩分鍾就睡沉。
  陸領僵著身子一動不敢動,生怕伍月笙知道他還醒著,其實他剛關燈上床啊……
  因為沒吃夜食,陸領是餓醒的,胃裏空空,枕邊也空空,欠身看了看,人正在化妝台前啪啪拍臉。這家夥發什麽瘋,假期她很少上午起床的。陸領鬆口氣躺回去,壞心地說:“越拍越圓。”
  伍月笙把化妝棉丟到紙簍裏,理都沒理。
  陸領側過頭看她:“給我煮碗方便麵。”
  伍月笙可得慣著他:“你是我兒子啊?”
  陸領懶洋洋還口:“把我餓死了看你怎麽生兒子。”
  伍月笙嚇壞了:“那你可別死,你死了地球還得倒回白堊紀去呢。”全天下就他一人兒襯精子咋的?
  陸領說不過她,找正當理由:“我今天生日,也沒提啥大要求,煮個方便麵你還這個不情願。”
  伍月笙瞥他一眼,聽見狗放屁似的。某人說自己是雙魚座的時候那麽順嘴,轉個身就忘了。
  陸領怒:“你不信是不是?自己翻我身份證看!”
  伍月笙不慍不火地轉進衣帽間,過了一會兒,問:“你身份證在哪個包裏了?”
  陸領大吼:“我哪知道!”
  伍月笙翻了半天也沒翻著,出來逼他發毒誓:“你要不是今天生日就是今天忌日。”
  陸領直著脖子:“你愛信不信。”拉過被蒙頭開睡,睡著就聽不見肚子叫喚了。半晌沒聲音,偷偷探腦袋出來看,伍月笙沒了,廚房有輕微聲響。不禁喜上眉梢,被子褪到腰間坐起來抽煙,得意地哼哼著:“非得讓我生氣~”
  伍月笙的雷厲風行,從煮麵速度也可見一斑。一根煙功夫,大號玻璃碗送上來,油黃的麵條,熱騰騰的湯,幾根新鮮綠葉伴著兩枚荷包蛋,還端了一盤子小鹹魚。
  陸領好眼力,咬著筷子頭問:“這是方便麵嗎?為什麽沒有卷兒?”
  伍月笙說:“它做離子了。”她煮的是意大利麵。
  陸領還是很疑惑,但不影響下口,挑起一團塞進嘴裏,燙得直呼氣。一手吃麵,一手抓魚,左右開弓,吃得大汗淋漓,碗見了底兒才舍得放下,一抹嘴巴:“不是方便麵。”
  伍月笙正在描眼線,沒控製住翻白眼的欲望,筆尖刷進了內眼瞼,疼得直罵,刷刷淌眼淚。
  陸領幸災樂禍,跳下床洗漱,順便接了個電話。
  喬喜龍開口就說:“十點鍾,別遲到。”
  陸領困惑:“去哪啊?”
  憨厚的法國人如實回答:“外斯坦小鎮去泡溫泉。三五沒有告訴你?”
  陸領恨恨瞪了伍月笙一眼,後者毫無愧色。他掛了電話過來指責,看看表,衝進衣帽間問:“我穿什麽?”後來想泡溫泉好像不用穿什麽,胡亂套了一身出來。
  伍月笙很淡定,還在搗騰那張臉,裝扮得異常精致。
  陸領看得心花怒放,在她身邊轉來轉去,一會兒摳摳這個盒,一會晃晃那個瓶。
  伍月笙一樣一樣奪回來擺好:“你不今天生日嗎?”
  陸領不假思索地:“誰告訴你的!”
  伍月笙濃黑的眼圈裏寒光畢露。
  陸領吞口口水,接著說:“誰告訴你的,過生日就不能出去玩?”
  伍月笙冷笑:“在他奶六十大壽生下來的就不能。”
  陸領一怔。
  伍月笙說:“反正你要不就死到我跟前兒,要不就把謊演像了。”
  陸領的心血逆流成河,撇開扯散的棉簽抱住她:“那你也別想走,你得跟我一起去給老太太拜壽。”
  就說這死女的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就信他!就算他真過生日,她也不見得會聽話給他煮麵。
  後來伍月笙提了個交換條件,聲稱他如果接受,她就不追究這事兒,要不就誰也別去。以後也別指望她去哪帶著他,別指望她再信他的話。陸領他倒不考慮信譽問題,隻是這女的很記仇的,他不讓她坑這回,搞不好還得栽更大的坑裏。所以明知是被套住了,也隻能答應。
  伍月笙拿起梳妝台上一張紙給他過目,往他拇指上塗口紅,讓他簽字完了按手印。
  紙上的字寫得很帶勁:我謹保證在通過注會考試之前不參加工作。
  陸領邊畫押邊恐怖地想,她是什麽時候寫的保證書呢?
  伍月笙一旁竊笑,她哪敢不帶他,他如果去不成,肯定能把這局攪和黃了。
  外斯坦小鎮的私屬俱樂部是純VIP製,不對會員以外的人開放。看在喬喜龍和吳以添的合作關係上才破例招待,誰知道這兩人很不知道寒磣二字咋寫,拉集了十來號人來賞光。
  伍月笙說你們就不要臉吧,人背後指不定咋損你們呢。佟畫親昵著挽著她安慰,管那麽多呢,反正聽不見。伍月笙斜眼看著她,這種自欺欺人的任性,倒是真跟陸領一個岩洞出來的。佟畫咯咯笑,繞到另一側掛在陸領身上:“我認你當哥吧六零?反正你在家裏最小,也找找平衡。”伢鎖麵色不善地扯她回來。埋伏倒是看得眼氣:“左邊挎個妹妹,右邊挎著媳媳婦兒,整條街上最牛逼的就是你了。”喬喜龍追問埋伏前些日子交往的那個女朋友,吳以添搶著插話:“埋伏那能叫女朋友嗎?頂天叫新年七天樂。”拽著學術腔念道:“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喬喜龍屁顛屁顛點頭應是。
  陸領嘲笑他:“駱駝你知道他說的是啥嗎就跟著起哄?”在他看來這外國人可能連劉少奇都不認識。
  喬喜龍出離憤怒:“誰說我不認識劉少奇?藍色一百塊錢上麵有他。少侮辱我的中文造旨。”
  這天難得聚得齊全,吳以添,喬喜龍及其死纏爛打的小女友,埋伏散仙一個,伢鎖帶著佟畫,陸領和伍月笙最後匯合,這一行不同社會階層的、不同種族膚色的人,莫名其妙混到一起,把會所的商務氛圍破壞得一絲不剩。天擦黑的時候,陸領說了一句讓經理感激涕零的話:“咱們撤吧。”
  他可是從來不張羅散席的主兒,這話一出馬上得到大家的關注。詭異的是每個人都在下意識看了陸領之後,轉盯著伍月笙求解。伍月笙慢條斯理地埋頭繼續擺她的撲克牌,對一圈問號視而不見。
  陸領說:“我們一會兒要回立北。”
  眾人了然。伍月笙的手卻僵在半空中,抬頭看他,他一臉坦蕩:“我說了今天要回去。”
  伍月笙說累,明天再回。陸領很不滿,她居然累著?一整天都在溫泉裏蹲著,出來就是吃吃喝喝,打保齡球也不參和,最劇烈的動作就是洗牌。沒管她那麽多,加滿了油開上高速。一路上倒還算平安,伍月笙打了個盹,把陸領換下來休息,她飆著車熟門熟路地拐進了立北縣,才被迫降了車速。
  今年是暖冬,白天溫度高,路麵上未及時清理的積雪開化,到了夜裏又上凍,整條路像是高低起伏的鏡子麵,車開上去了直滑輪。陸領一直沒睡實,被這麽一顛更精神了,很興奮地望著車外:“立北雪這麽大啊?”兩座城市相隔不過五百公裏,他們家那兒一冬天沒怎麽飄雪,這裏卻是滿城銀妝,白雪裹著全部的建築,月光當頭照射,有種不可褻玩的聖潔光輝。
  路上車輛不多,但伍月笙心疼剛過磨合的坐騎,駛得比較溫柔。陸領催她:“你大點兒油直接就悠過去了。這麽顛著更費車。”
  伍月笙不聽他指揮,把車開得跟個小腳女人一樣。到了平時抄近道的那條胡同口,遲疑一下:“能過去吧?”
  陸領斟酌著:“夠嗆,雪挺大的。”
  伍月笙說:“不能,裏麵都住人,門口雪應該掃了。”
  陸領不再有異議,看她打輪鑽進那僅能容一車通過的小胡同裏。道眼兒果然掃得幹淨,掃出來的雪就屯在路的兩側,他謹慎地搖下窗觀察車輪情況。
  伍月笙瞪他:“怪冷的,你給窗戶關上……”車身一扭,後輪滑進一個坑裏。猛給了一下油,車輪空轉,根本抓不住冰雪混和的地麵。兩人全傻眼了。
  陸領穿上羽絨服下去推車,可腳下滴溜滑吃不上力,車紋絲不動,他一推一滑,險險才站住。附近尋了些工具,沒能撬起陷進去的半個輪胎。伍月笙也下來了,捂著耳朵哆哆嗦嗦地蹦,往輪子下邊踢小石頭增加阻力。陸領轟她進去發動車子,她搓搓手上車,擰著鑰匙又試了一會兒。陸領擺擺手,示意她停止,鑽進來歎口氣:“不行。拔不出來。”
  伍月笙犯了狠,空著檔一腳油門踩到底,轉速表顯示5千多,車都變聲音了。陸領都來不及罵,就聽一個撒氣,徹底打不著火了。風吹過來,掀起氣勢洶洶大煙炮,彌漫了前方的路,眾多細小砂粒被卷起,砸在車上,哩哩啦啦,像是稀疏的掌聲。

  第四十九章
  接到電話,聽說女兒女婿回立北了,程元元樂得從吧台裏蹦高著出來。結果是帶著拖鉤,拉了一車服務生去做救援隊。
  在北方,雪地裏焐車是多麽常見的事,就算沒經曆過,常識總該有吧?這倆手潮的蠻子,就知道一個卯勁轟油門,一個在後邊亂刨雪。輪子旋轉加速冰雪融化,後輪越陷越深,那車底盤本來就低, 這麽一折騰都快托底了,根本動彈不得。硬是靠幾個身強力壯的服務生搭手抬出來的。
  程元元披一件棉大衣,頗無奈地抄個手對著事故現場歎氣,半天才終於想到一句比較怨天不尤人的話:“唉呀一冬天啊,就這麽場大雪,還讓你倆趕上了……”
  伍月笙惡狠狠瞪著旁邊一戶人家:“這家人一天懶得屁股都帶不動,門前雪也不知道掃。”
  陸領幫著把車掛好,甩著髒號號兩隻手轉過來:“你不冷啊?不趕緊回去還在這兒罵街。”
  穿過這條胡同就是帝豪了,走過去也隻有幾分鍾路。從公路繞的話,開車也要幾分鍾,這就是陸領和伍月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原因。因此鬧成現在這樣,彼此心裏明鏡地誰也沒敢說誰。
  玩了一整天,再加上這麽個小意外,兩人都精疲力竭地倒頭大睡。
  可憐程元元整夜輾轉難眠,想像這倆糊塗孩子平時過的日子,一籌莫展。第二天睡醒已經快到中午,鼻子裏鑽了爆鍋的蔥香,出來一看兩口子正跟餐廳吃飯呢,遂不太滿意地說:“也沒人說喊我一聲。”
  伍月笙嘿嘿笑:“ 這要我是你媳婦兒都得尋思你挑理呢。”
  程元元看看對麵的陸領,怪罪地瞪了女兒一眼:“瞎咧咧。”
  伍月笙故意說:“沒事兒,我就是話裏有話他也聽不出來。”
  陸領看著母女倆的眼神:“說我呐?”衝伍月笙皺皺眉:“我媽可沒挑你理啊。”
  程元元推伍月笙一下:“ 這樣的,挑也是應該的。”
  伍月笙說:“我這樣的咋了,沒餓著她兒子吧,一天四頓飯調樣喂著。你看他是不比頭倆月肥了?明顯買褲子時候就看出來了,少說得長小兩寸。”
  陸領辯道:“那是裏邊還穿一條厚毛褲呢。”
  伍月笙瞪他:“你別叭叭兒,穿不穿毛褲你腰上也躥一圈肉出來。”
  程元元笑道:“胖點兒是好事,俺家伍月笙別的不敢說,這些年家裏飯菜都是她做的。”
  陸領不服氣:“她除了做飯和買衣服,啥啥都可呆了,連著兩天下班沒找著家門你知道嗎?完了整個鑰匙還不會用,氣得咣咣踹門,給物業都招來了。”
  伍月笙說:“別講究我,比你強,一個月沒到頭兒微波爐幹爆倆。”
  陸領說:“那也沒你厲害!有一天出去逛街,回來晚上吃吃飯突然開始找信用卡,說白天刷完卡人家沒給她。後來才想起來她白天根本就沒帶卡,買衣服還是我掏的錢。”
  伍月笙怒了:“真能挑話說。你還不是陪我找半天才想起來?不是你咋不說說那卡最後在哪找出來的呢?我都掛失了,又從他書裏翻出來了。媽的給我信用卡當書簽使喚了小逼崽子。”
  “誰讓你整那玩意可哪亂放?我知道你用沒用的啊?”
  “那你長嘴不會問啊?”
  “我一問你就說我‘長個嘴就知道問’……”
  程元元額頭微微滲汗,無力地僵笑著:“行行行了,你倆可別說了。都快愁死我了。”
  吃完飯,把那個無論如何也打不著火的車子拖去修理,師傅裏外過了一遍,診斷:“變速箱衝壞了。”搖搖頭,“這自動檔,沒你們這麽轟油門的。”
  程元元和陸領一齊看肇事者,意思是聽著沒有,說你呢。
  伍月笙幹咳一聲:“這天兒總算冷了,一冬天也不下雪,可給這幫穿貂兒的憋完了。”
  天並不算太冷,不過陰天見不著太陽,再刮點小風,風很刺骨,到了下午天將黑,又簌簌下起雪來。雪越下越大,轉眼帝豪門口的路就被埋了。陸領和幾個服務生一起掃雪,掃到旁邊堆成一堆,拿板鍬拍拍砌砌,蓋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烽火台來。幾個沒活兒的小姐穿著大衣在門口笑著看,萍萍送客人出來,見了他們也笑,進屋跟吧台裏娘倆一說,程元元說:“俺兒子就是有才。”
  伍月笙抽著煙直撇嘴:“嗯,你兒子可有才了呢,還搭個台出來,沒安排安排誰去坐嗎?老涼快兒了。”
  程元元看她那吞雲吐霧的樣就來氣,推她出去:“去領他上哪轉轉,吃點東西啥的,好容易來一趟你給人打發掃雪去了。”
  伍月笙被推得直趔趄:“ 這麽大雪上哪轉去?”
  還是被轟出來。
  不遠處一群服務生紮堆,其中也有穿著淺色羽絨服的陸領,一圈人不時爆笑,不知道搞什麽明堂。伍月笙扔了煙踩滅,走過去看熱鬧,那半人高的烽火台,上供似的擺了條雪雕的大魚。幾雙凍得通紅的手正忙著製作魚鰭,陸領用光禿禿的指甲在魚身上畫鱗。剛落下來的雪太涼,拍不實,他一不小心就給那藝術品變成魚塊兒了,惹得幾個半大小夥子叫嚎著撲上來要把他雪葬。再勇猛的小鋼炮也奈何不得人肉車輪戰,這冰天雪地又穩不住下盤,掙紮不過半分鍾就被人前勾後拽給撂倒了。
  這時有人看見伍月笙,立馬相互推搡著把陸領扶起來,各自扛著清掃工具一溜煙兒全跑光了。
  陸領笑著掏出被人從衣領塞進去的雪團,帽兜裏也全是雪,往上一翻,紛紛揚揚扣下來,頭發眉毛都白了,模樣狼狽又滑稽。
  伍月笙掏出手套來幫他撣著,嘴上不自覺地埋怨:“你這家夥跟誰都能玩兒瘋。”
  他嘿嘿笑,隻說今年頭回見這麽大雪,胡亂拍拍身上:“喊七嫂出來吃火鍋去吧。”
  伍月笙說:“晚點兒再吃吧,我領你去大名鼎鼎的街心公園照相留念。”
  早些年物質水平還都很低,也拿不出錢搞精神文明建設,隻有街心公園這個地方還有山有水,幾乎成了全縣居民留影的最佳景點,衍生出一個以街心公園為軸的攝影產業環來。
  說是公園,不過是幾個簡單的園林小品組建。一座假山噴泉,密密的灌木花叢,夾雜幾株高大的樟子鬆。樹木之間擱置了長椅和石凳,也隻是擺設而已,夏天的時候也很少有人來坐,到冬天更是無人問津,積滿灰塵霜雪,看上去有些衰敗。不過到了晚上卻是別有天地,尤其是冬天的晚上。
  一到上凍,冰燈就亮相了,最早的時候是政府拿錢請人做燈,後來隨著附近影樓相館越來越多,冰燈成了他們在沒花沒草的冬季招攬客源的主要手段。縣裏於是將公園周邊的地塊規劃承包給私人搭建冰燈,增加稅收的同時也改善市容。又在公園正中間立起一盞六頭高壓鈉燈,據說每個燈泡都足有一千瓦,照得方圓二裏地宛如白晝,做為一個小縣城,立北沒有日新月異的變化,但也在朝著繁榮腐敗的方向發展著。
  伍月笙小時候,總是盼著過生日過年,就有由頭來照相。也不是多想上相,就是願意對著鏡頭假笑,閃光燈一亮,生怕眨眼又肯定會眨眼的感覺,然後等著照片洗出來的心情很複雜,看它跟預料中的有什麽區別。至於景致倒不是十分計較,何況這些私人影樓做出來的冰燈,也確實很粗糙,但是不與冰雪大世界對比的話,也還頗具幾分氣勢。
  又趕上是假期,閑逛的人很多,人都多多少少戀群,哪兒熱鬧往哪兒奔。陸領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太熱衷照相,但對伍月笙所說的大名鼎鼎充滿向往。步行十多分鍾之後,果然看到人山人海,鎂光燈繽紛閃現,一派熙攘。現在很多人都自己家買了數碼相機,跑來偷景。之所以說是偷,因為園景是公家的,冰景卻是個人的。常常見到這邊的鬼鬼祟祟擺好普士,對麵忽然白光驚曝,跟著便迅速消失了。一旦被冰燈主人抓到,要交取景費的。
  轉一圈下來看了不少偷拍被抓的,陸領樂得不行:“你們家這兒的人怎麽都這麽愛照相啊?這燈也不咋好看啊。”
  伍月笙維護家鄉名譽:“照出來的還行……”身邊一匹冰雕的大馬,兩個小孩子正被大人抱著騎上去照相。她忽然笑著問:“你見過駱駝嗎六零?”
  陸領愣了一下才知道她不是說喬喜龍:“見過啊,動物園麽。”
  伍月笙笑笑:“有一次我和李述在街心公園看見一個駱駝趴在地上,身上披的五顏六色那種鞍子。我說肯定是假的。李述也說是假的,真的哪能那麽花哨。結果剛說完,那駱駝站起來了,腦袋伸到花壇裏吃草,一邊嚼一邊斜愣眼睛看,那眼神好像說‘你們才他媽假的呢’。把我們倆樂壞了。”
  越想越樂得直不起腰來,那駱駝的模樣真是太吊了,就跟能聽懂人說話似的。
  陸領本來一點兒也不覺得這事有什麽好笑,但是伍月笙笑得那麽大聲,他也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果然喜劇是要兩個人才能看的。
  一個人看喜劇,有趣的事沒人分享,本身就是一種悲劇,再好笑的片子也笑不痛快。
  過往行人紛紛側目,一個小孩兒很坦白地看著這阿姨為什麽笑得如此二百五,腳下沒留神絆到電線上,刮倒了一根補光燈。雖然砸不著自己,伍月笙還是下意識地往閃了兩步,敏捷地站上了一層冰雕的台階。陸領擔心地看著她那雙鞋根:“你悠著點兒。”
  伍月笙自負地說:“穩著呢。”
  陸領壞笑:“我怕你給人冰刨露了。”站在下邊,向她伸出一隻手,“下來。”
  他沒戴手套,攤開來的掌心,三條線川字排開,紋路清晰明朗。
  不像她的掌紋,相互糾結著疊加著,裂痕一般細碎而又淺雜,縱橫纖陌地布滿瘦長的手掌。
  手遞過去,被他握住,扶她安全步下滑溜的冰台後,也沒有放開。
  因天氣冰冷而略微僵硬的小羊皮手套,在他的掌心中,漸漸恢複柔軟。
  牽著手走了一段,陸領突然停下,舉起她的手看:“你戴手套了,應該你焐著我手。”
  伍月笙也停下來,卻是被人手裏一串亮晶晶的紅果子吸引:“我怎麽沒見著有賣糖葫蘆的?買兩串來照相。”
  陸領聽見她的嘟囔,嘴上勸她:“你不適合拿糖葫蘆照相。”眼睛卻四下搜索著。猛然有人從後邊飛快地跑過,帶起一道涼嗖嗖的風,他下意識地縮縮脖子,低罵:“我靠,你給下大燈行嗎……”
  伍月笙則順著那瘋跑者的背影,意外看到彤紅一片:“在那邊兒了。”
  陸領還在摸著鼻子暗自慶幸,心想這要換了喬喜龍就得掛彩了。冷不防被她拉著跑,腳下直打滑,連連長呼:“馭——”
  伍月笙竟然真的站住了。
  陸領倒是沒收勢衝到了她前邊。
  她將目光快速拉回至他的臉上,說了句:“又不想買了。”
  他納悶地轉頭去看就在幾步之外的小攤。
  三輪板車上擺了隻玻璃櫃,裏邊插滿了糖葫蘆,三五個小孩興致勃勃地圍在那兒,不斷改變主意指點,試圖為自己挑選出最完美的那串。一個穿著筆挺的男人也混在其中,微微傾身,隔著透明罩子注視著一串串賣相誘人的零食。這個人的服飾氣質與賣糖葫蘆的小攤格格不入,但是很奇特,他的眼神極其認真,幾乎可以用研究來形容。
  陸領思索了一下,問:“他是不是在琢磨,這種東西有什麽好吃的?”
  伍月笙哧地笑出來:“人家沒你這麽有懷疑精神。”
  陸領大樂:“你意思是他比我貪吃?”

  第五十章
  糖冰棱剔透玲瓏,扁扁一片貼在果子後端,晶亮的紅果,顆顆圓滾飽滿,用竹簽穿成串,密密匝匝整整齊齊地插在草把上,形成一個鮮豔的半球形,像京劇裏華麗的珠玉鳳冠。任誰看了都會不禁側目,伍月笙對它更是沒有抵抗能力,每見必買,而且是挑那種特別長的,拿在手裏微微發顫。
  伍月笙是視覺係動物,連吃東西也要漂亮的。
  她其實並不貪吃,隻是一見到外型不錯的東西,就算不想吃,也會忍不住買下來,總是亂花錢。程元元又覺得這孩子小時候吃了苦,現在有了條件,在經濟格外縱容她,導致她根本不懂浪費為何物。後來隨著年紀大一點,見的世故多了,才逐漸收斂,但也沒完全消除購物狂的潛在因子。李述知道這是應該糾正的,卻仍然做不到去指責她。
  同樣的行為,別的女孩做是驕奢,換成伍月笙,他卻莫名地心疼。
  大概每個人都是這樣,會有兩套甚至更多衡量是非的標準。
  付完錢,接過自己中意的那串糖葫蘆,李述忽然想:好像被五月傳染了。自嘲地笑著轉身,看見手牽手走過來的兩個小朋友,他無奈地把找回的零錢又交給了攤主:“再給我拿兩串吧。”
  三個大人各持一根糖葫蘆,站在路邊吃得哢喳做響。伍月笙把上邊的糖片嚼光,又慢吞吞地吃了兩個形狀最好的山楂果,便開始不專心,有一下沒一下地啃著。李述知道她又吃夠了,不等出聲,就見已經把自己那串解決掉的陸領,大大方方地向她一攤手:“你吃多了牙疼,給我吧。”
  伍月笙樂不得地打發出手,嘴上卻不情不願地:“也不怕齁死。”
  陸領用竹簽子比劃著刺她,狠狠瞪眼。
  李述笑著看她:“你們出來多久了?逛累了吧,找地方坐坐?”
  伍月笙說:“吃火鍋去吧?”
  陸領一麵臉頰鼓鼓地嚼著顆山楂說:“我隨便。”
  李述說:“你說了算。這兒變化挺大的,我也不知道該去哪。”
  伍月笙笑了笑:“對哦,你們大城市來的,不熟悉這屯子。”轉身前邊帶路去了。
  李述對著她的背影搖搖頭:“這丫頭老是這樣,有時候滿不在乎地就說一些讓人下不來台的話。”
  陸領找到知音一般:“對對對,她媽都說誰遇上這人誰倒八輩子血黴,沒心沒肺,誰對她好都白搭。”他把實在吃不下去的小半串糖葫蘆隨手一投,紮到路邊雪堆上,喃喃罵道:“人說倆人吃一根夠了,偏說不夠。”
  李述迷樣地看著他:“那你呢?”他問:“明知道白搭還對她好。”
  陸領擦著沾在嘴角的糖渣:“我沒法啊。她不我媳婦兒嗎。”
  陸領第一次到立北的時候,程元元帶他出來吃東西,來的就是這家漬菜白肉鍋。紫銅鍋子圓木炭,正宗地道,以致他回去之後還念念不忘。所以伍月笙一進門就打電話讓程元元來買單,說陸領總惦記來立北就是衝著這頓飯的。
  程元元推開雅間的門,一眼看見李述,饒是她這種見文工施禮樂遇商紂動幹戈的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好了。怔怔一下,說:“唉?小木?這麽巧……”說完自己聽著也話裏有話似的,當下恨不得自掌一嘴巴。
  陸領騰出身邊的椅子招呼她坐問:“怎麽這半天才到,真奔結賬來的?”
  李述笑笑:“脫不開身了吧?這又到都出來玩的時候了。”
  程元元脫了大衣:“可不是,這半拉月天天得出去借小姐。我現在精神頭也供不上,你說阿淼那不爭氣的還整早產了。我也不能那麽不是人,孩子剛滿月,就讓人來上班。”
  伍月笙挑她話裏的毛病:“那人不早產,挺十足月的肚子,你好意思讓人在那烏煙瘴氣的地方給你看吧台啊?”
  李述疑惑著:“阿淼是哪個?”
  伍月笙想了想:“她腰上有一大塊胎記,後來你在上邊給紋了對兒鳳凰。”
  這麽說李述就有印象了,兀地失笑:“記得以前她就經常懷孕。”
  程元元撇撇嘴:“嗯,那才肥沃呢,撒籽兒就長苗。”
  把陸領笑得直嗆,伸胳膊去夠餐巾紙又被鍋沿兒燙了手,疼得孫猴子一樣張嘴哈哈喘氣,連連甩手。伍月笙一邊罵他,一邊叫人拿瓶冰鎮礦泉水。這店裏橫是經常有人挨燙,服務員送來冰水,居然還附加了一支京萬紅。不過陸領燙得不太嚴重,藥膏也沒塗,礦泉水放在桌上,貼著燙紅的手背止痛,左手抄起筷子照吃不誤。他前兩年騎摩托車肇事,當時候右臂骨折打石膏吊了一個多月,痊愈的時候已經成半個左撇子了。伍月笙聽了大笑,你打小就這麽毛毛愣愣的也好,回頭真整個缺胳膊斷腿兒啥的,我也不能太落你媽埋怨。
  程元元心裏也有類似的慶幸,不過聽伍月笙把話說出來,就覺得很不中聽了,筷子一並就要抽她。
  陸領攔住丈母娘,好奇地問:“哎七嫂?阿淼以前不是小姐嗎?咋還真有人把她娶回家去了?”扭頭看看伍月笙:“我以為就埋伏那麽冤大頭呢。”
  伍月笙點著煙,斜睨他一眼:“你拉倒吧,程淼跟蘇亮能比嗎,論模樣論心眼兒,根本不是一檔次的。”一本正經問程元元:“她嫁了個什麽玩意兒?殘疾人啊?”
  程元元搖搖頭,苦笑著歎口氣:“她嫁誰啊她?要上外地還說不準能嫁出去,立北就屁大點兒的地方,誰不知道她幹啥的啊。你說程淼那不就是浮精神沒心眼兒麽,她哄不住客人呐,人說咋地就咋地,才一整就懷孕了。這下又懷上了麽,去做流產,不到倆小時回來了,跟我這頓嚎,說大夫告訴她了,這回再做,一輩子就要不了孩子了。我說你想要孩子就生下來吧,那咋整?反正也挺可憐的看那出。”
  伍月笙忍不住罵:“她虎逼啊?非整個孩子幹啥?”
  李述輕斥:“五月?”
  陸領低頭吃著過鹹的韭菜花,小聲嘟囔:“誰都像你一提要孩子跟要命似的可完了。”
  伍月笙翻翻眼睛,再看看李述和程元元,硬是把話憋了回去。
  程元元一瞅氣氛不對,趕緊換話題:“不過人阿淼生那兒子可漂亮了,明天白天有空我領你倆去看看。小木一會兒上哪兒住?要不我跟萍萍說說給你留個門兒?肯定樂意。”
  李述從前就聽慣了這種話,也沒什麽不好意思,淡笑著說:“我還是回旅店吧,明天要起早走,今天不能熬太晚。下次吧,我來之前打個招呼。”
  程元元大笑:“那我就不跟萍萍說見著你了,要不還得怪我沒領她來呢。”
  接下來的話題基本上都是帝豪每天演出的不同版本的搞笑劇,幾個人笑得太忘乎所以,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倆鍾頭下來,都有點兒醉醺醺。畢竟量有深淺,程元元和李述喝得最多,前者飯後買單時,還能挑出來服務員多算了兩瓶酒。李述明顯不是對手,被陸領扶著去洗手間吐了兩次,坐著都已經很勉強了。陸領喝酒進快出得也快,喝多少尿多少,到最後也沒什麽醉樣。伍月笙說他是用身體做作弊。她倒是喝得實在,一瓶還沒喝完,靠在陸領身上困得睜不開眼睛。陸領深知她的酒品,開始不讓她喝,架不住程元元都說沒事,也就放任了她。
  一頓飯吃完已經接近零點,程元元忙著把軟乎乎的女兒弄回家去睡覺,看陸領狀態尚可,讓他送李述回賓館。
  李述住的立北賓館,當地人都知道,陸領攔了輛出租車,幾分鍾就到達。李述下了車又大吐一通,陸領扯著他的羊絨大衣,緊喊著:“別弄衣服上別弄衣服上。”
  這一折騰,李述酒勁散了不少,還清楚記得自己房間號是05,但怎麽也想不起來是幾層。陸領拿著房卡從一層跑到三層,總算開了門,連攙帶拖的把人弄進來,三下五除二,扒了他大衣和鞋子,扔到床上用棉被蒙好。
  李述忽然翻了個身:“照顧好五月。”
  陸領轉身就走:“輪不著你說這話。”
  李述說:“知不知道我多難……看著她成為別人的妻子。什麽都不能做。”
  就是喬喜龍那熱情的法國人,也從沒當著他的麵說過這種話,頂多是把伍月笙往死裏誇,以證明自己被吸引也是無能為力的事。而床上這個喝到半死的家夥,竟然把話說得肆無忌憚。陸領濃眉糾結,他不想跟喝醉的人一般見識,打開門,邁出半步,又退進來了。站在他床前說:“你走了就應該做好回不來的打算。”
  微弱的燈光下,俯視他的這個男人,有著不妥協的五官和堅定的表情,如同語氣一樣斬釘截鐵,毫無回旋餘地。李述想,或許這樣的霸道,才有可能鎮住五月不停搖擺的心吧。
  陸領受不了眼前的李述的眼神,穿透了他,看向別處,若有所思,思有所痛。
  跟伍月笙偶爾流露出來的如出一轍。
  各種疑惑交織成網將他縛牢,將燈調至最亮,陸領拉了張椅子坐在李述對麵。
  趁人喝了酒就煽動其暴露隱私,此種行為很無恥。不過涉及他老婆,再沒有好奇心的人,也無法安於現狀。
  陸領的問題十分大方:“當時為什麽要走?”  
  瞬間明亮的光線,照射他粉飾於晦暗角落裏的東西,李述有輕微的暈炫,腦中湧現出一片一片模糊的記憶。他艱難地坐起來:“因為愛上她了。”
  她說:我叫程五月。
  於某個夏季,攔截了他的陽光,突然出現。指著他精心繪製的作品歹言批判,把他平穩的生活改寫得一塌糊塗。這小女孩個性驕縱,嘴巴惡毒,發狂獸一般攻擊身邊所有的生物。她全然的自我,隻要自己開心,別人死活也不顧。晃動的心緒和眼神,會在背過身的那一秒,被自己狠狠嫌棄。
  他心疼她那層由傷痂凝固而成的堅硬外殼,開始著迷於她蝶變般的成長……種種胡作非為,如今想起來的,隻剩得逞後她零星的笑容。
  惡名昭著的丫頭,惹得人神共憤,可他隻覺得,配不上。
  那些眼光又羨妒又不屑,不能動搖事實:她媽媽是全縣最有錢的女人。盡管她的家世招人指點,可惜這終究是一個笑貧不笑娼的和諧社會。
  他悠然自得,是因為一無所有。一旦企圖擁有,勢必要舍棄什麽。
  但是有一種效應很難解釋。
  一個男人,因一個女人,而舍棄一切,得到的是敬佩;因一個女人,而獲取一切,得到的是唾棄。
  自己還是其次,怎麽也不想讓她為那流言蜚語中傷。
  他一直覺得他不屑媚俗,可真正到了表現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俗人。
  陸領聽得直瞪眼:“什麽意思?你怕人說她找不著男人倒貼?她有錢當然是她花,你那時候不是沒錢嗎?不是還有以後嗎?我不也什麽都沒有嗎。她對我更過份,動不動就說‘你還得靠我養活呢’,告訴我考完注會之前什麽工作都不能做。”越說越憤怒起來:“就跟養兒子似的。”
  李述端著一隻紙杯,坐在床頭靜靜看他。
  他舉止言行間是不太合理的大男子主義,對被老婆圈養這件事,自然該有很大意見。但是他的意見並不是來自世俗的因素,僅僅是因為伍月笙太張揚的做法,盡管如此,仍掩不住眉宇間的快活。
  那是一種絕對的自信。
  李述撫著略顯粗糙的杯沿:“你父母是做什麽的?”
  陸領被這出奇轉移的話題弄得一愣,拖慢了語速:“老師……”說完他就明白了。
  李述說:“我如果想換一種活法,隻能去找我媽。其實我挺恨她的,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拋棄兒子,永遠我都瞧不起她。但我得承認,我和她有一樣的價值觀,就是物質至重。她為了自己享受去嫁一個有錢的男人,我為了讓自己配得上喜歡的姑娘,去依靠她的錢。誰也不比誰高尚。”
  陸領沉默一陣,好像根本沒在聽。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地說:“三五她,反正也是特別能敗家。”
  李述忽然苦笑:“你想罵我吧?”他還不至於把五月當成和他媽一樣的女人。
  陸領搖頭,他想罵人就直接罵了,用不著在心裏想。“她是看起來就讓人很想往她身上花錢,也怪不著你會想有錢才能配得上她。這說不好是誰的毛病,我也總是想給她買東西,不知道她要哪種,就挑最貴的買。”
  想起伍月笙還曾倨傲地問他,你家有錢嗎?
  李述說:“我從來不了解她。”
  陸領在嗓子裏咕嘟:你了解你自己嗎?
  母親拋家棄子的原因是為了錢,使得他會隱隱覺得,要有錢,才能愛住一個女人。陸領不知道李述自己有沒有意識到這點。
  但他並不想再追問下去了,因為這部分與伍月笙無關。

  第五十一章
  好容易攔到輛正要收車的出租,司機在他一坐進來時就聞著酒味,打趣道:“沒少喝吧哥們兒,能找著家不?”
  陸領告訴他目的地:“帝豪……”
  司機緘默一下,原來是根本就沒打算回家的。
  陸領知道他想什麽,也沒理會,他嗓子發幹,望著車外一片黑暗:“商店全關門了吧?”
  司機理所當然地回答:“幾點了都。”想了想,訕笑著:“她們那兒應該備那個吧。”
  陸領無語地看著他,心想伍月笙每次打車回家,得是什麽待遇……難怪大手大腳的她,倒稀奇地沒有出門打車習慣。
  鬼鬼祟祟拉門聲,腳步聲,撞到床腳輕輕的痛呼聲,伍月笙伸手摸索著打開台燈。
  陸領見了鬼一樣:“你還沒睡著?”揉著膝蓋坐下來,把手裏的東西獻寶似地晃了晃:“吃不吃?”
  望著半透明塑料袋裏可疑的一團紅球,伍月笙嫌惡地用手指捅捅:“這啥啊?”冰涼的。
  陸領笑得陰森:“胎盤。”
  伍月笙舔舔嘴唇,急巴巴地伸手去搶:“算你識貨。幾個月的?成型了嗎?”
  陸領聽得惡心,整瓶草莓罐頭塞到她懷裏,脫了衣服去洗臉。回來的時候看見她跪坐在床上,拿一根鐵湯匙的勺柄連撅帶摳地對付那密封蓋子。很像老太太那隻小虎玩王八的模樣,笑一聲伸手幫她檸開。
  她在旁邊崇拜地看,問他:“這麽晚了哪弄的罐頭?”
  他說了剛才打車遇到的尷尬,後來一聊才知道那出租車司機家裏是開小賣店的。
  伍月笙吃上了罐頭,突然對那鮮紅的糖汁感到不安,長長地伸出舌頭,對眼兒看,眼仁努力下移著去看,果然紫紅一片。
  陸領剛點了根煙,一回頭被她披頭散發茸拉根舌頭的造型嚇一大跳:“我靠,你幹什麽?”
  她縮回舌頭很做作地抿抿嘴:“有色素。”
  陸領嫌她說廢話:“你小時候吃的那種肯定比這色素還多,不也活這麽大了。”
  伍月笙想想也對,姿態優雅地又舀了一顆往嘴裏送。
  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緣故,還是李述的那番話在腦中留下殘像,今天的伍月笙給陸領的感覺有些不一樣。那雙被色素染紅的嘴唇,晶亮的像裹了糖衣的山楂果,誘人去咬。
  伍月笙聽到一聲清晰的吞口水的聲音,摟緊罐頭瓶哄騙道:“等我吃剩下的給你。”
  陸領傾過身子,慢慢靠近,略歪著頭,第一次這麽緩慢地吻住她。緩慢得可以算做溫柔了。溫柔地含住她草莓色的唇瓣,經曆過酸甜的味道與微涼的觸感,滑入濕潤的口腔,舌與舌從探索的追逐到默契的癡纏,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金屬與玻璃輕輕碰撞,發出悅耳的脆響。
  幾乎進入催眠狀態的兩個人同時驚醒。伍月笙睜開眼,剛剛可以一望而至他眼底來不及收回的沉醉,驕傲地噘起嘴唇,充滿挑逗意味地啾啾啾。
  陸領也沒掩飾動情,又啄了她一下,才低頭連她的手一同握住,捧起罐頭瓶喝了一大口色素糖水。
  她咬著湯勺看他的發頂:“你送人怎麽送到這時候?”他動作一僵,伍月笙沉吟地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草莓色事件?”
  陸領抬頭,嘴角鮮紅,襯得五官掙獰可怖。
  伍月笙頭皮發麻:“我意思是李述別是喝吐血了吧?”
  陸領一本正經地點頭:“他確實應該吐血……”
  虧得李述最後還特地托咐:她願意記恨也行,忘了更好。別讓她瞧不起我。
  不想讓伍月笙知道,當年的離開,他的理由那麽的不足提矣。
  陸領當然沒興趣給伍月笙補充情史,不過有一點他倒是敢肯定的,這隻鬼,該知道的肯定早就知道了。
  他也不會說了解誰的話,不過伍月笙的屬性,陸領倒習知了一二。她自己都不願意要的過去,別人也就不該揪著不放。
  而且揪著不放也沒用,隻會被拖在地上,鮮血淋漓。她自顧自地走。
  陸領說你這個沒心沒肺的。
  伍月笙大怒:“沒家教!吃東西的時候不許說內髒!”低頭陶醉地嚼著草莓:“胎盤真好吃。”
  惡心人的結果是,做夢夢到盤裝小嬰,粉嘟嘟的臉頰,冒著熱氣兒擺在她麵前,一陣反胃,醒了過來。竟然真聽到小孩子的咿呀聲,驚悚不已,拉開門出去,客廳裏一片喜慶。
  一個形似夢中小嬰的,躺在沙發上,小手小腳齊揮舞。產後比產前還肥的孩子媽阿淼,看著孩子時,風騷變成了風韻。程元元搖著奶瓶晾涼,不時用奇怪的語言與小娃兒溝通。還有陸領,托著腮幫子蹲在沙發邊,看著麵前這個不及他小臂長的人類,對它的一舉一動都感到萬分驚奇。
  它還不懂怕生,咧著小嘴無意義發笑,笑夠了合起來也一直在動,不知道在嚼什麽。
  伍月笙離著一段距離,斜眼看那孩子:“好像要吃人。”
  陸領回過頭來,看著她的眼神異常熱烈。
  伍月笙心驚,故做鎮定地走過去,摸摸奶瓶:“我餓了,先給我喝吧。”
  程元元拍開她的手:“滾滾滾。”
  陸領看那孩子,再抬頭看看阿淼:“怎麽不像你?”
  阿淼笑笑:“姑娘都像爸。”
  陸領頭回聽著這種說法:“是麽?”視線在伍月笙和程元元之間移動。
  阿淼說:“伍月笙是越長越像七嫂年輕時候了。”
  母女二人都很受辱地別開臉。
  陸領被小孩兒咕囔咕囔玩吐沫的聲音吸引,大驚失色:“他吐泡兒了!”
  陸領被這孩子戀得更不想走了,可伍月笙假期已結束,又不想多賴兩天讓吳以添挑毛病,那廝正找不著理由強行指派人準備年會節目呢。阿淼剛想說要不就讓姑爺自己在這邊兒待兩天,被程元元一瞪給憋回去了。陸領猶豫著,伍月笙回去了,就不好意思再麻煩保姆天天去喂魚,但是他又信不著伍月笙,最後隻得給那孩子生離死別般一個擁抱,一步三回頭地跟媳婦兒回家去了。
  開的是程元元的佳美,他們自己的車要等配件,得十天半月才能弄利索。車進市裏,發現也有下過雪的痕跡,但清掃工作做得好,不影響行駛。不像立北的馬路兩邊積雪,基本上開車隻能走路中間,陸領這兩天習慣了分道線從車身下嗖嗖滑過,回來也總想騎著線兒走。被伍月笙笑話了好幾次,也異常好耐性地沒噴火,一直熱衷於阿淼家胖兒子的話題。伍月笙於是裝睡。
  伍月笙在立北待了三天,隻三天好吃懶做的生活,就讓她有些不適應朝九晚五了。又正值睡不醒的冬三月,每個清晨都成了考驗意誌的關口,坐在馬桶上都能再來一覺。陸領上午有補習的話,就陪她一起起床,開車把她送去公司,自己再拐去上課。中午基本上是回校長家蹭飯。
  陸媽媽原本以為兒子嫁出去之後會空虛不少,因此前幾次陸領回來,她還親自下廚好吃好喝的給打牙祭。後來發現天天回來,也就不費那麽多心思了,保姆做什麽帶他一口就是。
  這天老太太去了大女兒家,保姆陪著走的,就剩娘倆在家,陸媽媽就簡單弄點飯菜。陸領跟過去,一看材料:“木須柿子啊?”
  陸媽媽聽著不痛快,心想你小子還學會挑嘴了,也沒倒出功夫訓他,端過菜板把切好的柿子倒進了鍋。
  陸領哎了一聲:“三五都是先炒雞蛋……”
  可不是先炒雞蛋麽,她忙暈了。陸媽媽匆匆關了火,突然詫異:“她會做飯?”
  陸領納悶地點頭:“啊,要不我這些天咋活的?”
  陸媽媽說:“還以為你都在外頭吃的。”
  陸領神氣:“笑話,在外頭吃,娶媳婦兒啥用!”
  陸媽媽噴笑,推他腦門:“你這小崽子。”
  陸領也笑起來:“這道菜我都會做了。”在媽媽抗議聲中奪過鍋,把裏麵西紅柿倒進盤子,洗淨燒幹,放油,還攤著大手在油上麵像模像樣的試溫度。
  陸媽媽的眼神柔和起來,逗他說:“你能試出來啥時候是開啊?”
  陸領說:“裏邊沒有沫了,烤手心了就是開了。”
  一板一眼的回答,顯然是嚴師教導的結果。陸媽媽不禁有些酸溜溜:“我還是第一次吃你炒的菜啊。”
  陸領齜牙笑笑:“那是你有福,我拿你兒媳婦練手練得差不多了,回來孝敬你。你不知道我一開始做那東西,那叫一個難吃,炒的飯三五得敝著油,用叉子撈著吃。”
  陸媽媽聽著就膩了:“那她也吃?”連六零都認為是難吃的東西,別人吃了還不得中毒?
  陸領猛耍威風:“她敢不吃!”笑了笑,“她有時候也不吃,完了就自己做好吃的,不過她那小灶我比她吃得還多。”
  陸媽媽掐他一把,忽然滿足地歎氣:“你呀,臭小子。人三五上班忙裏忙外的,你一天天在家閑著,就做點兒飯還不好好的!要不我說你們晚上就回來吃,吃飯哪能是成天對付的事?”
  陸領說:“也不對付,她有時候晚上回來早了還燉排骨呢,但是跟你做的不一樣味兒,她做的發甜。”
  陸媽媽羞他:“上一天班累夠嗆還得給你做飯吃,你哪好意思!”
  陸領才不懂啥叫不好意思,何況裝傻充愣本來就是他拿手的:“她不累呀,昨天晚上我們倆還做冰燈來著。可好看了,你要不要?明天我給你拎一對兒來。”
  陸媽媽提高了嗓門:“你這孩子,說你就聽著!她要嫌遠不愛過來,你就擱這邊帶回去給她熱了吃。”
  陸領誇張地咧個大嘴:“噢,那你讓我來回折騰,就不心疼啦?”
  陸媽媽這才發現他的意圖,想到過去對伍月笙不冷不熱的態度,稍稍有點發窘,掂腳掐住兒子耳朵擰勁兒:“你誰都敢調理是不是……”
  陸領的耳朵好疼,他忘了做大人是可以惱羞成怒的。

  第五十二章
  馬上就到年假了,業務忙著收賬領傭金,行政們也緊鑼密鼓地準備年會,連電視部都為了假日排期加班加點趕節目。雜誌部每到年底做雙月合刊,反倒成了最閑的部門。想到工作任務也隻是平時的一半,大家串休這幾天玩得都很放鬆,根本收不回心思上班。伍月笙本期隻有一個三號港灣的大專題,更是不著急了,天天都是打遊戲,蹭夠八個小時下班走人。
  吳以添憤憤不平地數落遲到早退現象猖獗的這群編輯記者,威脅說以後堅絕杜絕三天以上(含三天)假期。他是雙料領導,不能跟雜誌部一起享受清閑。電視部在門口拍一個主持人講話的小片,ET燈的支架壞了,不能調角度,攝像讓在旁邊罵人的吳以添給扶一會燈頭。
  伍月笙從洗手間回來,就見堂堂主編淪為打雜的。反正無聊,站住了跟他招呼一句:“二品代燈護衛。”
  吳以添冷笑:“官兒可不小。”
  伍月笙頭:“是啊,三級的。跟你很配。”
  吳以添眯起眼睛:“你們年會節目都準備好了是吧?”
  伍月笙聳拉下眉毛:“還沒人出頭。”
  他揮揮手:“那就快去找出頭的啊,在這兒跟我廢話。”
  伍月笙不屑地:“切,興許我們想好了不在這兒演呢,直接上春晚了。”趕緊逃之夭夭,一頭長發隨著轉身的動作在背後劃出一道弧線。
  吳以添低罵:“倒黴孩子……”
  攝像噗哧笑,比個OK的手勢給主持人,收了機器賊溜溜湊過來:“主編~我有一哥們兒,就總過來幫我剪片子那個張堯,看上三五了,讓我給搭個線兒。你跟她熟,要不……你給說說去?”  
  吳以添越聽越咧嘴,眼神驚慌:“說啥?你當我是王幹娘哪?”看著攝像純真費解的表情:“她都結婚半年多了。”
  攝像一臉的不可置信:“真的假的?我看她沒戴結婚戒指啊。”
  吳以添哼哼兩聲:“讓你哥們兒少在她跟前兒瞎得瑟。我跟你說,她老公打你這樣的,五六個不帶歇氣兒的。”仁至義盡地警告完畢,進屋找人聊天去了。
  伍月笙笑嘻嘻地聽了主編的話:“那你給我半天假,我去挑戒指。”
  吳以添很鬱悶:“大白天的做什麽夢呢?!”梗著脖子回自己辦公室感慨,她這種無恥是跟六零學的,還是本身就有潛質呢?
  晚上吃完飯,伍月笙突然想起這回事兒,抱過首飾盒坐到床上,把裏邊指環戒指挨個兒拿出來戴。挑得眼花繚亂,求助那個叮叮咣咣打反恐的家夥,心不在焉地一張嘴就是:“哎?主編……”
  陸領頭也沒回,低笑:“操,以為在那個家呢吧?”
  伍月笙窘窘地罵他一句。
  不等她說正事兒,陸領倏地轉過身來:“媳婦兒快去幫我把魚喂了。”
  伍月笙挑著一邊眉毛:“你這挺有功唄?”慢吞吞下床,伸個懶腰,猛地蹲下去把機器給他重啟了。
  陸領呆呆地對著黑屏,等反應過來,人已經跑沒影了。他咬牙切齒,回頭看床上金光閃閃,再鬼鬼祟祟探頭往客廳瞄一眼,動作迅速地鑽進衣帽間。
  客廳裏,伍月笙用小抄子撈了數量眾多的小魚苗倒進魚缸裏,看大小六零瘋狂搶食的模樣,起碼斷兩頓糧了。陸領今天也沒課,在家待著就打遊戲也不喂魚,早知道打電話讓他去挑個戒指好了,她的那些戒指都太花哨,不適合當婚戒。托起左手,各個角度地打量,多漂亮的手指頭啊。
  保持著手模的姿勢回到臥室,走走走,一直走到陸領麵前,讓他不得不注意她。
  陸領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直覺地問:“讓魚咬啦?”
  伍月笙說:“我們同事要給我介紹對象。”
  陸領嚴肅地說:“然後你用這隻手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幹的好!這次就不打你手心兒了。靠邊吧。”
  伍月笙說我想狠狠抽你一巴掌。“明兒去給我買個戒指。”
  陸領有意見,向床的方向一甩頭:“你不一堆呢嗎?先整一個戴上,等結婚時候我再給你買。”
  伍月笙提醒他:“咱倆結完婚了。”
  陸領換種說法:“我是說辦事兒。”
  伍月笙怔怔幾秒:“……那個,沒領證就辦過了呀。”
  陸領敲著鼠標幹嚎:“婚禮!婚禮!你祖宗的。”
  伍月笙灰溜溜地:“叫喚個屁。”繞過他,撲到床上繼續尋找臨時工。
  陸領發完飆,回頭來卻是滿臉雀躍一副等著瞧好戲的樣子,牢牢盯著她,生怕錯過一個反應。
  伍月笙沒留心他的奇特表情,在那些奢侈品裏翻呀翻,忽然愣住,捏起一隻奸細,狐疑地盯視。經典的光麵鉑金圓環,沒有任何裝飾或花紋。
  她從沒買過這麽幹淨的樣式,是可以肯定的,而之所以能一眼就識破它的身份是因為,這枚純粹簡約的指環上,竟然還拴著標簽……想也不想地直接套上左手無名指。
  陸領趴在椅背上笑:“你倒撒愣兒。”
  伍月笙舉起手來審視一番,不太滿意地動動手指:“大了。”
  陸領皺眉:“不可能。我比著買的。”跳過來,蹲到那堆戒指前看了半天,拿出一個細玉斑指:“這個。人家照著這個量完了給我的號。”
  伍月笙朝他豎起中指:“那是戴這根指頭的。”
  陸領罵一句,伸出左手按下她那個國際手勢,相同位置相同款式的兩隻戒指,光芒互映。
  伍月笙沉默著看:“誰陪你去買的?”
  陸領仰頭看她:“我自己。”轉了轉她的戒指,是有些鬆,“明天給你拿去換小一號的。”
  伍月笙嘻地一笑:“我去換。”攥了拳頭眼冒冷光:“吳以添這孫子就生怕我真蹺班出去買戒指對吧?偏去。”
  陸領為通風報信的兄弟叫屈:“真不識好賴!也難怪,你打反恐就分不清警匪。”
  伍月笙怒:“遊戲裏的也拿出來說!你是不是想真人PK?”
  陸領大樂:“我想得不行了!”一個高躥起來將她壓倒。
  “啪”!“撲嚕撲嚕”……
  客廳裏的異樣聲響讓對決的兩個人緊張地繃起身子,陸領很茫然:“什麽東西啊?”
  伍月笙的大腦則迅速傳達了不祥的訊號,靜靜地向壓在身上的男人做出一個愧疚的表情。
  陸領心尖發顫:“我操,不是吧……”
  伍月笙硬著頭皮跟著起身,靠在臥室門框上看,那條魚已經停止噗通,柔軟地躺在地板上。經過比較,是老大。陸領搖著頭,無比痛心地瞪視伍月笙。
  她把身子再往門後掩了掩:“可能就摔暈過去了,扔回去緩一緩。”
  陸領沒好氣:“它跟你說啦?”把蓋子扣好,避免好事成雙。
  伍月笙理虧地沒還口,抿著嘴唇走過去,蹲下去謹慎地捅捅這條近一尺長的大魚。
  陸領踢她一腳:“去拿拖布。”彎腰拎起死魚。
  伍月笙的目光直勾勾地:“你幹什麽?”
  陸領說:“扔了唄,那還擱這兒當擺設啊?”
  伍月笙猶豫著:“等一會兒。”
  陸領用手背拍拍魚腮,斷定:“沒戲,都死透了。”
  伍月笙追過去:“我懷疑它很好吃。”
  陸領的怔愣中,手裏的魚,被她試探地,慢慢地,拿進廚房去了。
  嫋嫋升騰的蒸汽中,佟畫笑得缺氧:“結果呢?好吃嗎?”
  正在給伍月笙上焗油膏的小工也忍俊不禁地笑抖了手,油膩膩的膏體蹭到客人耳朵上,連連道歉,拾了塊紙巾小心地擦去。
  伍月笙倒沒太在意,鏡子裏瞥了她一眼,回答佟畫的話:“還行吧,就是那種蒜瓣肉。有點兒粗。”
  佟畫咯咯笑:“你還說六零惦記著吃,最後還不是讓你給燉了。”
  伍月笙思索著:“做法可能不太對,不應該燉,應該像做饞嘴蛙那樣,先用生粉喂一下,肉就嫩了。”迫不及待想實驗:“還剩半條冰箱裏凍著呢,中午做了吃,讓伢鎖下課了也過來吧。正好晚上一起去埋伏那兒。”
  佟畫甜蜜蜜地:“伢鎖才不敢吃。”
  伍月笙直接就表達敬意:“他一天跟個姑娘似的。”
  佟畫揮著小拳頭:“可以辱我不可以辱夫!”被路過的理發師傅提醒小心機器,收回身子坐好,蒸汽罩下的那顆小腦袋仍歪著,看伍月笙塗成霜白的長發,忽地露了擔憂之色:“三五啊,咱們不去醫院行嗎?”一早被電話調來可不是為了陪她蹺班做頭發的。
  伍月笙滿不在乎地:“有什麽不行的?他瘋了還得傳染一幫。”
  自打從立北回來,陸領的境界上升了,已經到了半瘋狀態,看見電視裏奶粉和紙尿片等有小孩的廣告都換不動台,恨不能鑽進去給那孩子抱出來。並且以實際行動為達成理想而努力。伍月笙終於麻木,對要孩子這事兒也不那麽抵觸。今天早上刷刷牙幹嘔一聲,被他聽見了,可不得了,說什麽得讓她去醫院檢查是不是懷上了。伍月笙罵也罵不住,隻好敷衍應下。他不放心,但是上午有考試,實在不能跟著看她,一個電話把佟畫叫來替他盯稍。
  他忘了佟畫震懾於伍月笙的氣場,哪能起得到預期作用?陸領前腳出門,伍月笙一句“去個屁醫院”,收拾收拾拉著監工進樓下美容院。佟畫隻得祈禱:“讓伍月笙趕緊來大姨媽吧。”不然六零一定會揍她滿腦袋包……
  頭發香飄飄地出來,伍月笙要去買菜,手機響了,吳以添讓她下午不用回公司,直接去哪哪哪參加個論壇。伍月笙壓根就打算全天散逛,但是有任務了她也不好說什麽,隻是得改天再給佟畫嚐銀龍魚肉了。佟畫也很失望地撇著小嘴,準備銷假回自己單位上班。沒等招手,一輛出租靠過來嘎然停下,陸領急衝衝跳出來:“打電話怎麽不接?怎樣?中了吧?”
  佟畫倆眼一閉,說我單位有事兒先走了,鑽進車裏催司機快開車快開車。
  陸領也沒空理會她的奇怪行為,一心追問伍月笙檢查結果。伍月笙漫不經心跟他講述一個不幸的事實:“沒有,什麽都沒有。”低頭查看未接來電,居然還有程元元打來的,大早上的幹什麽?
  陸領懷疑:“真沒懷上啊?那怎麽吐呢……”
  伍月笙心虛,但氣勢十足:“我騙你幹什麽?懷上了我還能偷著去打下去啊?”
  陸領歎了一會兒氣,又打起精神:“再接再勵!”
  伍月笙笑罵:“光惦記這破事兒!你上午這門算是他媽白考了。”
  陸領笑說不能,輕輕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催眠:“爭點氣,給我生兒子。”
  還挑上品種了!伍月笙垂著嘴角:“生個人妖!”
  陸領呆滯:“靠,那你厲害……”還沒聽過那玩意兒有天生的。
  這人是有點蹬鼻子上眼了,伍月笙微微惱怒:“磨嘰磨嘰的。你說生兒子就生兒子啊?那我把子宮給你,你生!”
  陸領也不氣不火,笑眯眯地:“所以我才著急現在就要孩子,我聽人說的,女的懷孕早基本上都生兒子。”
  伍月笙笑他沒常識:“照你這麽說,像我這歲數生孩子的多了……”
  陸領打斷她:“所以現在男的多女的少啊。”
  伍月笙一時無語,拿事實舉例子:“我媽高中畢業就生我了,夠早吧,不也就給別人生個媳婦兒。”
  陸領賊笑:“阿淼說了,兒子像媽姑娘像爹,你要生個姑娘長我這樣,還有人敢要嗎?哎你們去醫院沒開車啊?”
  伍月笙的謊話脫口而出:“打車去的。對了,我得跟你回去拿車,死吳以添安排我跑會……”她的話生生停下來。
  遠遠一個女子迎麵走來。黑漆漆長發垂及胸前,隨著步伐的節奏輕輕向兩側掀起,露出一張潔淨的娃娃臉。
  陸領剛聽了個頭兒,突然沒聲音了,納悶地扭頭看。伍月笙眼睛直直的盯著前方,陸領不悅:“你又看見誰了?”順著看去,卻不是他猜測的那個,而是一個吃著大串糖葫蘆的陌生女人。
  除了程元元,這是伍月笙見過跟自己長得最像的人。
  陸領問:“你要吃啊?”
  “啊?”伍月笙一愣:“她衣服挺好看的。”
  陸領打量著那件純白的毛昵大衣,他覺得冬天穿這色兒衣服挺乍眼的,看不出來哪好看到值得瞅直勾眼的程度。而且那女的個子太矮,穿這麽長衣服看起來很不安全。
  陸領總是擔心別人穿太長的衣服,走快了會踩著衣角絆倒。
  也許是他的注視太狠了,惹得對方也放慢了腳步回視他們。
  與伍月笙的視線相交,在那一瞬間,她的表情有著不易察覺的改變。然而隻是一瞬,即恢複自若,繼續低頭啃咬食物,神態可鞠。
  終於擦身而過。
  伍月笙沒有回頭,也並不關心她有沒有回頭看。唇角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把手穿過陸領臂彎,人幾乎掛在他身上,歪著頭,專注而慈祥地看他的臉。
  陸領嚇得差點破口大罵,頗謹慎地瞪她。
  伍月笙拉長唇線,笑得格外優雅,說話格外發嗲:“說兒子像媽女兒像爸什麽的。你是不是想要個像我這麽漂亮的兒子啊?”
  陸領不受她引誘:“你少調戲我啊,別說我當街讓你受孕。”
  伍月笙攥了拳頭往死捶他:“虎頭!”
  他笑著承受,忽然想起來什麽,與她拉開點兒距離,認真地問:“你怕生完孩子身材走樣嗎?”她那麽愛漂亮。
  伍月笙驕傲地揚著下巴:“哼!我?”語氣很牛逼,就好像她的身材長什麽樣自己說了算似的。
  陸領趁機收買:“等你生完孩子,我給你買很多很多漂亮衣服。”
  伍月笙完全瞧扁他:“不掙錢說什麽給我買衣服?你現在活著都是我養著。”從包裏摸出車鑰匙,在地庫入口與他分道:“對了,我一會兒先去換戒指,不拿小票行嗎?”
  陸領說:“行吧?要不你等會兒,我上樓拿了我去換,你不還有事兒嗎?”
  伍月笙搖頭:“不用,標簽都沒摘呢,應該能換。”瞄著他臨陣磨槍通宵看書的黑眼袋:“你趕緊上樓死覺去,晚上埋伏酒吧辦年慶你不去啊?沒譜的玩意兒,第二考試頭天他媽打一天遊戲,到晚上刮起旋風來了。”
  陸領捂著耳朵轉身就走,沒兩步又站住:“戒指要是非得見著小票才認,咱就改天再換,你別跟人硬別啊,那兒有保安。”
  伍月笙拋著鑰匙在手裏玩:“我現在心情好,不會跟人打起來的。”想了想又說:“我會跟他們講道理。”
  陸領一臉的不恭敬:“你那道理……會惹得人家打你的。”
  她愛莫能助地:“那我就沒辦法了。我心情再好也會還手的。”哼著歌進車庫了。
  陸領罵著往家走。
  他們家那單元的一樓,大概是小孩兒放假,總能聽見鋼琴演奏著極不熟練的賣報歌。陸領心想,我兒子將來肯定不學彈琴,這彈的怪擾民的。嘴裏卻忍不住跟著人家拍子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一個粉刷匠……

  第五十三章
  陸領回了家,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被尖銳的電話鈴聲給吵醒。神智不清地揉著眼睛,摸過手表看一眼……壞了,都這個時辰了,伍月笙到埋伏那兒找不著他肯定發飆。一把拍下免提,聽見母獅子在裏麵狂吼,氣勢小了之後他才敢拿起聽筒貼近耳朵,態度良好地道歉:“喊個毛啊你!”
  伍月笙又罵一通才算痛快,告訴他:“你別過來了,在家睡吧。我一會兒就回去。”
  他們這些常在一起混的,埋伏也不會挑,今天本來就是找個由頭跟平時來往少的哥兒幾個聚一聚。
  陸領也確實沒睡足,呆呆地拖過電話機捧在懷裏:“那我再睡一會兒再去。”
  伍月笙說:“你再睡一會兒都幾點了?二半夜的往出得瑟啥?小區門口全是網吧,鑽出來一幫小崽子把你撂倒了,你連人都看不清。”
  陸領自尊心嚴重受挫:“誰他媽瞎啊挑我這樣的搶!”話筒重重一摔,電話扔回床頭櫃上,他指著那個靜物發威:“敢跟我叫喚,晚上幹死你!”重新縮進被窩,喃喃地:“這娘們兒真欠揍……”
  正在這時門鈴響起,他嚇壞了,手腳並用爬起來去開門,進來的卻是丈母娘。
  “剛睡醒?”程元元心疼地看著他的紅眼睛,熟門熟路地換了拖鞋,脫下外套,走進她女兒的家,稀奇地環顧。典型的現代風格裝修,白色主調,暖色沙發冷色家電,藍色保溫燈背景的圓角水族箱,一條體型健壯的凶猛魚類懶懶地在珊瑚石中悠閑遊弋,陽台上晾掛著男人的衣服,讓人心情激動。從廚房到衛生間到兩個臥室,對衣帽間頗有微詞:“這太浪費麵積了。”
  陸領嗤一聲:“你那姑娘!等著她浪費吧!虧了我當時沒聽他們的說衣帽間太大不合理,要不這會兒堆滿了還得在臥室加衣櫃。”
  程元元心說可也是,伍月笙買衣服比人吃飯還勤。從主臥走出來,在門口停住,沉吟著回頭再看看:“這屋是不是缺點兒什麽?”
  陸領報告:“三五去我一哥們兒酒吧了。”
  程元元噗哧一笑:“誰說她了!我意思是牆上應該掛個結婚照。”
  陸領怔怔地,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提出的這種很詭異的建議。“你來怎麽沒一說聲啊?我這是睡過頭,要不這會兒早出門了,你都進不來屋。”
  程元元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還說呢。上午打你手機關機,給那個打又不接。你倆啥意思?”
  陸領解釋自己上午在考試,至於伍月笙去醫院檢查的事倒是沒提。程元元喃喃抱怨,以為這倆孩子打算拿輛破騏達把她的新佳美賴去了。
  陸領不由驚歎娘倆思維還真一個形狀,伍月笙倒是真提過要用非暴力不作為手段換她車的事。
  程元元看看他不太自在的臉色,以為這是著急出去,見她來了又不好意思說。“你要出門就去吧,不用管我。”很懂自我安排地把電腦打開,“我鬥會兒地主就去那屋睡了。開車累得腰好疼。”
  陸領訕訕地笑:“那你這是特地來送車的?”
  程元元摘下圍巾坐到電腦前:“我可慣著你倆,還特意送車,誰是誰媽啊?早上你們家老爺子來電話了,說明天和你媽要去立北,找我商量你們婚事。立北那邊可不好走了,他們又沒去過,我一聽還是我過來吧……”
  陸領一樂,熱切地打斷她:“定在哪天了?年前還是年後?年前吧?”
  程元元笑:“我這過來不就是挑日子嗎?還給你急夠嗆~”
  “啊。”陸領摸摸鼻子:“好玩麽。”
  “真有不嫌折騰的,還好玩。”口是心非的傻小子。程元元逗他:“恨不得立馬昭告天下了是吧?”
  陸領僵著表情:“娘兒倆咋都這樣式兒的……”最能亂裝實在人兒,瞎說實話。
  程元元欣慰地笑了笑:“快走吧,本來就睡過頭了,再不走伍月笙不打電話過來罵你的。”
  陸領剛想說她已經做了。
  程元元忽然想起件大事兒,轉過身看著他,神情有些嚴肅:“對了六零,我從九馬山過來的。”
  陸領說:“哦,去姥爺那了?”
  程元元心事重重:“好歹是結婚這麽大的事,怎麽也跟他說一聲。你說那崽子能不能不樂意我?”
  陸領心裏也是直打鼓:“不好說。”
  他時不時就用話磕打伍月笙,可總有越弄越糟的感覺。
  上次帝豪來人鬧事,對方本來極其猖獗,連現場的警察都敢罵,揚言要讓電視台來曝光,看立北的公安“養窯子的不管抓老百姓”。鬧得很激烈,程元元在帝豪待了一宿,就和萍萍她們猜這到底是哪路的。結果第二天,來了個男的,說是那夥鬧事者的律師,賠了一些錢,這事就不了了之了。上上下下都很莫名其妙。陸領於是借機跟伍月笙說估計可能是你姥爺給說話了。伍月笙聽了隻是指責他:“你想點兒啥不好?”
  她對這一話題始終厭惡,對屢試屢挨撅又屢挨撅屢試的陸領感到無藥可救。
  程元元看他為難的模樣:“算了。這事放一放再說吧。”挪著鼠標在桌麵上找遊戲,驚呼一聲:“這啥呀滿滿登登鋪一屏幕。”
  陸領又氣又笑:“她一天得著啥都往桌麵上一拖,可倒是方便。那次係統幹崩了,C盤一還原全沒了,氣得,我要不攔著這機器就廢了。”
  程元元搖著頭:“那這還存這麽些……”
  陸領說:“這都臨時放著看的,有用的我都給她備份了。”
  程元元同情地看他一眼,頗感興趣地點開桌麵上的圖片看,有幾張伍月笙的照片,明顯是讓陸領給惡意PS過,無端端安了驢耳朵貓胡子之類,她邊看邊罵,又忍不住叫絕。依次瀏覽下去,一張右下角印著某門戶網站LOGO的圖片呈現屏幕上。
  圖片上的男子麵容謙和,西裝得體,襟口別著一簇豔麗的胸花。應該是某種公眾活動的現場抓拍,圖片有點虛,卻看得清那兩隻黝黑的眼睛,漆亮如昔,不諳世事一般。
  程元元笑,嘴唇僵硬地顫抖:“這人是誰啊六零?怎麽存他的照片……”再發不出任何聲音,甚至不敢回頭,手指蜷在掌中,長長的指甲正摳在最深的那道掌紋上,渾然不覺疼痛。
  陸領彎腰在旁邊解說得興致勃勃,還沒發現她的異樣,笑著說:“全是三五在網上找出來的。這是我大爺家的大哥。有一回給我打電話,三五接的,後來就說他說話聲音好聽,非要看看人長啥樣。我們家人都不怎麽照相,有幾張相片也是早些年的,在我爸家了。”
  後來想起來,網上也許會有照片。當時伍月笙還很缺德地猜測:通緝犯?跟著被網頁上顯示的TITLE震住了一一亞太區金融機構部主管;執行理事;總策略師……
  伍月笙汗顏:兼好多份工啊。  
  陸領一想她那副呆相就好笑:“後邊還有一大堆呢。一開始我說我大哥怎麽怎麽地她還可不忿兒了,後來自己捅鼓在網上搜了半宿照片……”
  一滴晶亮的眼淚垂直落在程元元攥緊的拳頭上。她凸起的指節現出白色的筋絡,手背的皮膚因用力而繃緊,毫無血色,靜脈一條條慘綠。
  陸領低聲喚她:“七嫂?”
  耳膜鼓蕩著,記憶像開了鍋的水泡,劇烈地翻滾出來。
  因為戶口的關係,他高三下半年才插班進來報考,平日裏話不多,一直到畢業都叫不全班級同學的名字。十九歲的他,還不會這麽儒雅的笑,相反要比同齡人看著深沉。
  隻有她知道他多皮。
  撬了學校電箱的鎖,拉斷總閘,因為不想上晚自習。
  在廣場上跟老頭下棋,輸了之後把人家棋子兒偷跑。
  故意在她麵前雙手掩住口鼻憋得臉通紅,等她緊張地追問怎麽啦怎麽啦?他才大笑著把她擁到懷裏說:我怕你的弱智通過空氣傳染給我。
  她不會罵人,又打不疼他,隻好裝生氣嚇唬他,然而常常被他用切指謝罪、引疚吞土等戲法兒反將一軍,變成她得去哄他,還要保證以後自己再也不生氣。
  他會在招術生效後,愛不釋手地搓著她的臉,連呼:“傻圈兒,傻圈兒!”
  他總是噘著嘴把七元二字連讀,邪裏邪氣地叫她:程圈兒,傻圈兒,霹靂閃電低能圈兒。
  他欺負她個子小,幻想能把她像軍刀一樣折起來,走到哪帶到哪。
  他自己捉弄她可以,卻見不得別人挑她毛病。
  數學老師的自行車輻條被整體卸光,隻是因為當眾說她:這麽簡單的題都做不出?你以為北大還能收幾個朱自清……
  此為當年九馬山十一中著名的惡劣事件之一,學校怎麽也想不到是他幹的。他是出了名的尖子生,模考時數學分數比理科生還高,數學老師對他比對親爹還好。
  但他就是不許別人用那種語氣說她,她的驕傲隻能他來打壓。
  很普通的早戀劇本,交往了並不久,兩個人都已經萬劫不覆地投入。
  他冰冷,卻甘願在她麵前沸騰。她隻覺得這個男人哪哪哪都順眼,雖然表麵沒動什麽聲色,可是心裏所有倔強都為他變得軟弱。那種繁華的纏綿,她幾乎就以為是天長地久,卻到底在那個炎熱的午後,幻化成後半生的夢魘。
  夜裏驚醒還延續夢中的質問:為什麽不回來找我?回答她的,隻有女兒均勻的呼吸聲。
  陸領踱到床邊坐下,摸了根煙,在手裏捏了半天,才想起點火,慌慌張張去拿打火機,碰翻了水杯,半杯水全灑出來,從桌麵線狀滴落到地毯上。水杯在桌沿慢慢滾動,他隻是看,直到它落地,發出悶悶的墜落聲。陸領笑起來:“不對不對,我大爺家不是九馬山的,我哥怎麽夠得著跟你當同學?你認錯人了吧七嫂……”最後這個字倉皇地消去尾音。
  程元元從沒在外人麵前這麽失態,何況是晚輩,可她的眼淚止不住。他的臉在屏幕上越來越模糊,往事卻清淅無比地在她腦中膨脹。他們從見麵到最後,不過短短幾個月,在一起的時候都是她說他聽。那種學生時代的愛情多盲目啊,眼裏就隻有他這個人,不懂去問他家裏的事,他也很少提,一直到要離開,也隻說父親要送他去留學,而他無論如何不能不去。
  她從來沒記恨過他,哪怕因為他,要跟全天下做對,落魄到立北這個小縣城,從衣食無憂變為三餐堪愁,也沒後悔跟他在一起發生的一切。怎麽也沒想到,這一家子姓陸的,怎麽就全叫讓她給遇上了?
  她虧欠伍月笙太多,如果不是她任性,孩子不會跟她吃苦,現在又要來背負她犯的錯。
  伍月笙說的對,她是自私的,她隻想著這是她和他的孩子,就應該要生下來。可是太多事,她都忽略了。陸姓並不常見,在看到結婚證上陸領的名字時,心裏其實有過不安,隨即嘲笑自己太敏感。都忘了世界上好多事就是無巧不巧。
  程元元猶豫著開口:“別告訴伍月笙……”
  “別讓三五知道這事兒。”陸領與她同時開口,但語氣卻更加急促。他彎腰揀起杯子,又抽了紙巾擦著桌麵的水跡,不看程元元,隻默默地收拾自己家,低聲說道:“那次我自己去立北找你,說想和三五過下去,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要求我什麽?你說不管發生什麽事,隻要三五還要我,我都不能離開她。”
  程元元焦急地:“但是現在怎麽可能……”
  她也知道這樣對陸領不公平,但她隻能這麽陰險。  
  無法想像伍月笙知道真相之後,對她這個母親會怎樣的鄙夷。
  陸領隻是說:“我答應你了。”
  屋內一片死寂。
  他答應了,很勉強的,答應了這個過份的要求。他坐在她麵前,很慎重很艱難地抉擇了好一會兒,然後告訴她:“好吧。”
  她那時就知道,這兩個孩子再如何吵吵鬧鬧,不會輕言分開。
  是她一手搓成的感情,她把兩個人粘到一起,現在又要求他們分開。陸領說不,她要指責嗎?
  要教育他們這是亂倫?
  陸領說:“現在我想反悔。”
  程元元訝然抬頭,看見那張年輕卻了無生氣的臉。
  “別跟三五說。”他聲音很低,但很堅決:“我想辦法解決。”
  想反悔呀……
  伍月笙撇著嘴,把手機從耳邊移開,看著屏幕上通話計時的顯示。嗬,難怪電池都熱了,害她手心冒汗。但是現在也不敢掛,那邊免提開著,一掛斷就會出現嘟嘟聲。她剛才聽見陸領說要反悔的決定,都忍著沒當場吼回去,這會兒再讓他們發現就太不值了,哪對得起要辛苦把她當傻逼來隱瞞的這倆人!
  想了想,摘下圍巾,小心地把手機纏好,塞回背包裏。出了洗手間直接開車回家。
  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搞定電話。
  然後剩下的問題就比較麻煩了。
  那個人,她要叫爸爸,還是要跟著丈夫叫大哥呢?
  難怪法律上不允許近親結婚,這麽排輩兒很麻煩的。

  第五十四章
  喧鬧的酒吧裏,人群三三兩兩各自廝混著,相較手持酒瓶圍著背投看比賽的那群,吧台轉角上的這幾個就安靜得多了。可是每個人都有會有激動的時候。
  伢鎖平時是以溫和著稱的,但在聽到佟畫的話之後,他實在很難不動聲色:“然後你就跟她去做頭發了?”
  佟畫點頭:“是啊,三五用的那種營養油可香了。你聞聞……”她挑著油亮亮的短發,搖搖晃晃跳下椅子湊到他懷裏:“香吧?我讓她下次再買的時候幫我捎一罐。”
  美人在懷,腦門的冷汗卻讓伢鎖沒什麽心情暈乎乎:“你真是賊膽子。三五要是真懷上了怎麽辦?”
  埋伏幸災樂禍:“等六零揍、揍你吧!”
  佟畫急得跳腳:“你們就知道六零六零,那三五說不去,我拉得動她嗎?”
  想想也是,伢鎖伸手拍拍女友委屈的小臉。
  佟畫嘻嘻一聲,小狐狸尾巴露出來:“反正六零要敢怨我也得先過三五那關。”她料準了他拿媳婦兒沒轍。
  埋伏也露出老狐狸的笑容:“三五要真有了,六零也記不起起來找你算、算賬。”
  佟畫也同意埋伏的說法,不過她更相信伍月笙沒懷孕:“懷沒懷孕她自己最清楚了。她說等戒了煙再要孩子的。”
  另外兩位相對驚訝,埋伏給伢鎖打個眼色,伢鎖哄著佟畫問:“三五跟你說的?”
  佟畫橫他一眼:“要敢告訴六零,我跟你沒完!你也是,”抬頭威脅對麵那個胖子,“說不定三五一來氣又不要了,到時候六零隻會怪你放假消息。”
  埋伏幹笑,拎一打啤酒去跟哥們兒看球了。
  伢鎖則顧左右而言它:“哎?三五哪去了?”
  陸領聽見門鎖聲,挑眉看看程元元:“回來了好像。”起身拍拍她削瘦的肩膀。
  程元元眼圈又紅了,急慌慌站起來:“我去洗把臉。”
  陸領閉上眼睛,捏著僵緊的眉峰走出去:“這麽快就回來了?”
  伍月笙把大衣脫下來掛好,涼涼笑道:“嫌我回來早了?屋裏藏人了咋的?”
  陸領瞥一眼程元元的皮靴,罵她:“你一天誰都拿來涮。”
  伍月笙趿拉著拖鞋直接奔臥室去,程元元沒在,電話免提燈還亮著,連忙伸手按下,力氣盡失地撲倒。
  陸領有心事,步伐難免沉重,跟進來時,隻見人在床上趴著,很不修邊幅的一個大字型。嫌惡地開口:“你給衣服換了再上床行不行?一身灰。”
  伍月笙動也不想動,但不等於懶得還口。“少他媽說我,忘了你這麽幹的時候啦?”
  他翻個白眼:“跟你真講不出理。”
  伍月笙扭頭瞪他,不屑地:“你得有理講算啊。”
  程元元甩著手上的水珠走進來:“又吵吵啥呢你們倆?”
  伍月笙翻個身坐起來,做作地歎氣:“唉~~人嫌我不講究。屯子出來的,就這樣。你怎麽黑燈瞎火的還過來了?”
  “把我車換回去。”
  “送車來的。”
  嗬,說得還真整齊~伍月笙切一聲:“我又不能賴著不還。”再狐疑地看著陸領:“你這麽激動幹啥?”
  陸領語塞。
  程元元笑道:“都像你呢,專撿貴的。人自己挑的車當然寶貝。”給陸領一個安心的眼神,她再鬼,也想不到那麽多。
  陸領鬆一口氣:“嗯。”
  伍月笙眯眼,拚命裝著看不懂,悄悄罵:真惡心。
  程元元推推陸領:“行了,今兒你去小臥室睡吧,我跟我姑娘嘮嘮嗑。”
  陸領毫不猶豫地抬腳就走,對著伍月笙那張臉,他已經快站不住了。
  程元元看伍月笙不尋常的表情:“有意見啊?”
  伍月笙搖頭:“沒意見啊。”我看你能在這兒當幾天燈泡。“對了,六零。”叫住落荒而逃的那隻,“我早上沒去醫院驗孕。”
  四道目光筆直地射向她。
  程元元再會作戲也控製不住嘴唇發抖:“你有……什麽反應嗎?”
  伍月笙殘忍地欣賞著兩人驚恐交加的表情,煩惱地說:“嗯~早上總是吐。以前沒這毛病啊……”
  陸領垂著頭:“明天我陪你去醫院。”
  伍月笙很想提醒他,你那副德性太不夠喜悅了。最後隻是漠然看他:“用不著,我下午來事兒了。”說完起身衝進衣帽間,重重地合上拉門,把自己和那兩位隱忍的偉人隔離。
  一整夜,兩間房,三人輾轉,四更難眠。
  程元元一動不動地蜷曲著,被壓著半邊身體微微發麻地疼痛。她知道背對著的伍月笙沒有睡,因此更加不敢出聲。她不能同她說話,隻要一開口,辛苦的武裝隨時都可能崩壞。
  伍月笙可以大大方方地不睡,但她沒有心情告訴身邊裝睡的母親,用不著連呼吸聲都要控製。
  另一間房的陸領更是幹脆開著台燈,叨著煙側臥在床上,一手枕在腦袋下,一手舉在眼前,無意義地想遮住桌上的明亮。可擋得住燈,卻擋不住光在指縫中透過,手是一道巨大的陰影,鉑金戒指的亮度似乎比燈光更刺眼。
  伍月笙伸出左手,在極弱的光線中,久久地看著無名指上的婚戒。她很滿意這戒指,雖然樣式老土,可總歸是頂級首飾牌子。
  陸領縮回手,半握拳對著戒指輕輕發笑。他就知道,送她東西,摸不清喜好,就挑最貴的準沒錯。
  伍月笙哼笑,那呆子現在很懂怎麽討巧,不像當初那麽傻逼,竟然大街上隨隨便便讓人開價,之後再遇著她居然主動說去陪著修車,成心讓人往歪了想。
  陸領心想,那家夥現在好哄得很,不像以前那樣渾身是刺,看全世界的男人都動機不良,開口就能把人祖宗十八代問候個遍,再不高興了一杯涼水潑過來。
  她雖然有時候擔心挨揍,但是其實一開始就知道他這人沒壞心眼。被她引誘的那一夜,他待她溫柔得像聖人一樣,每次回想起來都隱隱作嘔。
  他雖然有時候被氣半死,但是竟然每次都能找到理由讓自己檢討。她長了一張最惡毒的嘴,連被他壓在床上都不忘罵人,非逼得他以暴製暴。
  他很怕麻煩,但也很有擔當。她到現在還能記得那天,他說:“結婚吧。”一張魯莽的莊重的臉,無端端地讓她眼圈發酸。
  她極度自私,卻隻是一種自我保護。他沒忘了被騙稱懷孕時,她說:“我想生這個孩子。”那種落寞的堅定的表情,讓他不忍直視……兩人總是一言不合就急頭敗臉,其實再難聽的話,她罵也就罵了。他隻是不想她隨便說出來離婚,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氣得他欲癲欲狂,差點就失手捏死她。
  埋伏有一回問他:你喜歡她什麽呀?就因為漂亮?
  陸領答不出。
  他們都看得出他喜歡她,他也從來沒瞞過,又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再說不喜歡幹嘛娶她當媳婦兒?至於漂亮什麽的,伍月笙如果奇醜無比又怎樣怎樣,這種問題沒勁。他沒想過喜歡她什麽,不喜歡什麽。在他看來,她和那張臉、那副身子,還有她的虛榮、壞脾氣、死別扭、沒心沒肺,天生就是一體的,他想要就是全要。吵得最凶的那次,他怪她不懂替他著想,可氣過了回頭想,若懂得那些,又哪還是伍月笙?她本來就是這樣,他也不想讓她變成別的樣。
  你不喜歡吃蘿卜就放下,有兔子會吃。為什麽非得怨人家蘿卜不是蘋果?
  兩人頂著雨領出結婚證,好奇的孩子一樣躲在車裏研究,她沒忽略那時他臉上的喜悅。因為他高興結婚,她也跟著高興。後來想起來都不知道為什麽那麽興奮。
  她隻越來越明了,對李述是一種迷,因為紋身的時候太疼,她不甘心就那麽忘記。但是六零,與他緣於謊言的婚姻得以繼續,對他不知不覺的依賴,為他莫名其妙的擔心,她以為隻是初夜情結。直到剛才,免提裏模糊不清的對話,一個不堪示人的真相,讓她知道這輩子可能再沒辦法跟他做夫妻,眼淚幾乎沒有任何預警就掉了下來。她摸著臉頰還抬頭看,無法置信自己竟然遺傳了程元元這種說哭就哭的本事。
  有時候想想,自己的脾氣算是壞得沒治了吧,難得遇到個比她脾氣更壞的,更難得的是兩人到現在還活著。一直活著,一直在一起,多不容易啊。
  陸領夾下燃盡的煙掐滅,煩燥地關掉台燈,黑暗鋪天蓋地,可也不過一瞬,景物又慢慢呈現自己的輪廓。沒有一種力量可以粉飾一切吧?他說會想辦法解決,隻是第一時間穩住程元元,無論如何不能讓伍月笙知道。這麽久以來她想到素未謀麵的爸爸都很矛盾,一方麵肯定是希望能見到他,另一方麵,又希望他已經不在人世,否則用什麽理由來原諒他拋棄了她們這麽多年。如今他要是以這種身份出現,她會受不了。
  哽在喉間的不安的痛楚,強大得振動聲帶,陸領不得不攥了拳堵在唇上,才能阻止聲音逸出嘴唇。
  惱死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驀地狠狠一拳砸向床鋪,再也躺不住,翻身起來,一把拉開窗簾。
  放進的滿屋銀光,像是伍月笙偶爾陰鬱的神色。
  她說:行星總是走。其實恒星也走,拋棄旁邊的星星,不聲不響地走。所以恒星也不恒,沒有什麽東西永遠停在原地兒。
  他發現,她一個人的時候,特別會胡思亂想。
  他說會想辦法解決。
  找第三者把她氣走?伍月笙冷哼,除了佟畫,還真沒見過哪個人敢接近陸領。隨便找埋伏借一個來?他覺得她會相信嗎;她要是信了……那人可就危險了。
  不過她很懷疑那個缺心眼兒的想得出這麽簡單易行的辦法不。
  伍月笙酸澀的眼睛拚命張著,微微扭頭看向窗外,今天肯定看不見星星,月光連窗簾都穿透了。
  是個滿月夜,清亮地偷窺別人的心事。
  他說:你別一天淨胡思亂想,沒人不要你。
  她發現,他不在旁邊的時候,她很會胡思亂想。
  所以,別反悔,六零。

  第五十五章
  吳以添一臉菜色地望著攤在麵前的樣刊,是一篇跨頁的老總訪談,內文寫得無懈可擊,誇得人跟悼詞裏的一樣完美。問題出在圖片上,原本該放人物照片的位置,卻是一排標板溜直的小樹,圖注還赫然寫著人名和職稱,生怕別人不知道放錯圖了。
  伍月笙眯著眼細看那張圖片,嚴肅地指責道:“這哪是李樹?明明國槐嘛……”
  業務喋喋不休:“你還有心鬧?這幸虧到我那兒過了一眼,要不就這麽下印廠擺出去了,客戶還不得跟我急。”
  美編連連道歉:“是我放錯鏈接圖了。”
  伍月笙無奈地:“這麽明顯的錯誤你也能犯?”
  業務正在氣頭上:“那你編輯就沒關了嗎?校稿校成這樣就發片兒?”
  伍月笙根本不正眼看他:“給你再印一套主編的名片吧薑總。”
  吳以添也很想這麽建議,不過他總不能跟著伍月笙一樣的信口擠兌人,輕咳一聲,斥道:“別扯蛋!責編彩校不認真還不行人說?”他一人磨刀兩麵光,訓完下屬再換了語氣哄業務:“這期調版太大,鏈錯圖也難免,校出來就行,打樣兒不就是防出大亂子嗎。”媽的,一本樣刊你跟老子急什麽眼?
  那業務被伍月笙噎得臉通紅,趕緊順著吳以添的台階溜溜下來,又說三號是大老板親自盯的重點項目雲雲,意思是你們弄砸了要吃不完兜著走的。
  人出門去,美編才鬆口氣,恨恨罵道:“小人得誌。”
  吳以添安尉道:“不用管他,衝我來的,上期沒給他發稿麽,尾款晚收了一個月。回去吧你倆,看哪兒還有改的趕緊整完了下印廠。”
  美編應一聲,出去了。伍月笙還坐沙發上翻愣眼睛,吳以添的一句話倒提醒了她,他們業務那邊是廣告費收回全款才能拿著傭金吧……
  吳以添奇怪地審視她:“你又想什麽損招呢?”
  伍月笙笑自己的想法:“你真陰險。”
  聽在吳以添耳中,不想白白接受這種讚揚,點著桌麵上的錯版雜誌:“這我得拿給六零瞅瞅,看他還誇不誇他媳婦兒眼睛好看。瞪眼兒瞎麽整個兒就是。”
  伍月笙懶懶罵道:“沒素質!動不動就威脅人!你不想讓悠悠她媽知道你五分鍾約到售樓小姐共進晚餐的事兒吧?”
  吳以添笑:“咱是工作。”
  伍月笙跟著笑:“那就更不怕知道了。”
  吳以添沒有多辯:“這丫頭……”
  伍月笙也不見鬥勝的喜悅,沒什麽笑意地勾勾嘴角:“走了。”
  吳以添叫住她:“看著精神頭兒不太好啊,病了?”
  伍月笙說:“怨你那體力充沛的兄弟吧。”
  這兩天來,陸領每晚打遊戲要打到她睡了,才肯關機上床。伍月笙心想,隻怕他上床早了對著她也是睡不著,隻好裝困先睡。可她覺少,常常淩晨三四點醒來,再就怎麽也睡不著。
  吳以添張著大嘴,半天才靠出聲:“你們兩口子這種事兒,就不用拿出來跟人顯擺了……”
  伍月笙知道他跟她說的是兩個領域,也沒心思糾正他。
  事實上她豈隻是精神不好,都快崩潰了。
  相較於陸領那種傷神傷身的對策,程元元則選擇一走了之,省心省力。伍月笙料到如此,隻是有點擔心她一宿沒睡,第二天開車容易肇事。找個借口打電話確認她逃回立北了,心才算落到膛裏。然後開始磨牙罵街,她那個銷聲匿跡的爹,憑什麽一出場就這麽大破壞力?程元元為他吃不少苦頭了,現在又想來觸她黴頭!很可惜,爸啊,跟你不熟,這筆出場費我不打算付。
  可是陸領就跟他太熟太熟了。
  伍月笙很敬佩地看著陸領的不作為,他說會想辦法,就這樣嗎?伍月笙稍稍失望,更替他疲憊,不知道這種狀態還要持續多久。即使沒在免提裏聽到真相,她也會發現他的反常。隱瞞畢竟不是他所長,但這樣逃著躲著他同樣不在行啊。
  因此他的新手段,成了伍月笙唯一的盼望。
  下班一出寫字樓,陸領駕車飛馳而至,一個眼色遞過來,她火速上車。他說:“我殺人了媳婦兒!得找地方躲一陣兒,你跟不跟我走?”
  如果真有這種事,他就可以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麽,隻要他還要她,亡命天涯算個毛啊。
  可是,為了自己舒坦去殺人,這種事,她做得到,陸領不會做。
  他不會因為世俗常倫跟她分開,也不會為了跟她在一起去傷及別人。
  他打那麽多架,挨那麽多處份,有幾次是為了自己的事?這是個心軟的家夥。
  所以他一定會為了不讓程元元看到女兒畸型的婚姻,而去廢掉他耐心經營到現在的一切。並且不需要顧慮伍月笙,因為他不知道她有多在乎這些。
  因為,他不知道她愛他。
  又是一天熬到黑,屋子裏隻有她和小六零倆喘氣兒的。陸領發短信說在埋伏那兒,要晚點回來。
  伍月笙說你喝多了就在那兒住吧,少回家折騰我。他說知道了。竟然說知道了,可他應該說,我不折騰你慣著你,才夠若無其事。伍月笙苦笑,她也算賤到一定程度了吧。
  陸老太太來電話,陸爸陸媽去同事家了,就她自己和保姆吃飯沒意思,讓孫媳婦兒過去陪她。
  伍月笙痛快地答應了。她比較願意跟老太太單獨相處,即使總被明示暗示著催崽兒,但如果是老太太私底下同她這麽說,她就敢直接回複:“那懷不上我也沒轍呀。”
  老太太急得:“怎麽能懷不上呢?你倆體格都這麽好。要不去醫院檢查檢查?”
  伍月笙安撫她:“不慌~不慌~”現在生出來什麽怪物還不一定呢。
  她不知道叔叔跟侄女結婚犯不犯法,但倆人生出腦殘兒的概率據說很大。
  按理說近親婚配可以保持血統的純正才是啊,人類真是奇怪……
  老太太用貓尾巴抽抽她:“我能不急嗎?都這麽大歲數了,巴巴地就等抱重孫兒呢。”
  伍月笙心說我就是你重孫兒啊,可是認識晚了,老太太想抱她的願望恐難達成。
  從她爸那邊論的話,這位可就真是老祖宗了。那六零就是叔叔了……真憋火。不管怎麽說,應該叫爸的那隻,她都不打算認,別人就想都不要想了。“奶奶一一”
  老太太幹癟的嘴唇笑得很可愛:“幹啥?”
  還是沒法對著這張臉說出不想要孩子這種話。“沒事。”她傻笑,“我以前沒有奶奶。”
  說完這話突然想起,老太太倒是應該對她的親奶奶很熟悉才對,可是她也不能無緣無故就提起這話題,以後趕到了再說吧,低頭彈彈小虎腦門兒,那花貓憤怒地喵了一聲。
  陸老太太看著跟貓比指甲的伍月笙,眉開眼笑。這孩子性子有點冷,但心腸熱乎著,瞧六零一提到媳婦兒的興奮勁就知道小兩口日子過得多甜了。抱重孫兒是早晚的事,她催得緊是老年人的憂心,但也因為活了這麽大年紀,陸老太太很信緣,小孩兒是男是女,什麽時候來,都是跟爹媽的緣份。六零就是誰都沒準備的情況下,突然投胎這家門的。
  孫媳婦兒生了一副好模樣,雖然不是圓盤大臉,但麵頰有肉,兩隻眼睛黑亮,毛茸茸睫毛忽扇著,鼻子不是一般的端正福相,將來孩子也差不了。腦中構畫著重孫子的長相,意外地相當眼熟,不由得又細端詳了一回,點著頭評價:“像。”
  伍月笙掖著頭發,疑惑地:“你要說什麽?”
  陸老太太說:“當初六零帶你一進門,我就覺著,這孩子哪兒見過呢?後來子鳴跟我一說,你猜你像誰……”
  伍月笙呆了一呆,拔小虎胡子的手沒及時撤回,被它張嘴咬住。
  陸老太太拍了小虎一巴掌:“淘氣!我看咬壞沒?”
  伍月笙搖搖頭,手上一點沒覺得疼,心速過快倒是真的。
  保姆聽見門鈴去開門,陸領大嗓門地喊:“有沒有雪糕給我來一根。”看見了沙發上的奶奶和一大一小兩隻貓。
  伍月笙眼中閃過了然,看來今晚兒人家原打算回娘家住了。
  陸領走過去,看奶奶拖著伍月笙的手,對待小孩兒一樣地吹氣兒,哭笑不得地問:“咋了?”
  老太太說:“讓小虎咬一口。”
  陸領看看沒什麽傷勢,隨口罵道:“撩貓逗狗的。”
  好大的酒味~伍月笙皺皺眉:“真出息,這麽早就回來了。”
  陸領接過保姆遞來的雪糕:“好困。我在這兒睡了啊。”蹬蹬蹬跑上樓。
  陸老太太讒言:“還總出去喝酒?也不領你?告狀讓他爸揍他。”
  伍月笙失笑。又坐了一會兒,借口明天上班還有東西要帶,得回家住。老太太一聽,這哪成?差保姆去喊人下來,保姆回說:“睡著了。”
  伍月笙笑道:“肯定喊不起來了。”他也好幾天沒正經睡覺了吧。
  老太太還以為是說他喝多了,無奈地歎氣:“這又跟誰喝的啊?”
  除了自己,還誰能把自己灌醉?伍月笙出門時迎麵來了股風,眼花繚亂地以手擋眼,仰頭看看,伸手接,下雪了。
  雪勢並不大,零星飄了一夜,第二天開始刮煙炮。伍月笙並沒去上班,趴在暖暖的被窩裏,饒有興趣地望著窗外亂飛的雪末,猜測哪些是被風吹起的,哪些是從天而降的。一棵“555”叨在嘴上,沒有點燃,香煙過於憨純的味道不太契合氣氛。窗外影像淒美不可方物,背景風聲生動凶狠暴虐,像是海螺扣在耳邊聽到的海風嘯嘯。
  伍月笙小時候沒見過海,程元元弄了一個大海螺給她,說海螺是海的錄音機,年頭越久,錄下來的海的聲音越多。她信以為真,也確實每次聽都有不同的聲音,想像中的風浪和波濤……後來見識了真正的海,也知道海螺是收音機這種說法屬於一種兒童文學體裁,但仍是覺得媽媽不科學的教育很唯美。
  直到陸領有一次把雙手半握了扣住她耳朵,讓她聽著所謂風聲的同時,很善良地解釋:這其實是人的血在血管裏流動的聲音,聲波共振給放大了,有點像海浪。
  伍月笙現在再聽見類似的聲音,生理上有點惡心。
  浪漫媽媽對女兒詩情畫意的童年教育就這麽失敗了。
  可能早戀的人都很詩情畫意,好比說程元元,她會讓人在帝豪二樓砌出一個小露台,隻要有空間,冬夏都跑上去看星星,並且胡言亂語。明明是一個很酸文人,偏要強調自己是商人,因為八娼九儒,如果承認是儒,就排到帝豪的工作人員之下了……伍月笙想,程元元她們那個年代,高中生搞對象被發現的話,就算沒有革命小將其拉出去遊街,也得有一群封建餘孽成天追著給上思想政治課吧。頂著這種高壓談戀愛,非矯情到一定程度不可。
  善於笑話別人的人,都很少聯想自己的行為,在這所大型觀景閣裏,陽台望星,飄窗賞雪,塌上聽風……她正在琢磨自己突然冒出來的一個想法:離婚的話,她要這房子,他能給吧?

  第五十六章
  陸領坐在吧台上,一張監工臉,呆呼呼地望著服務生們收拾大廳。埋伏一進酒吧就看見他,逮著最近的一個服務生問:“他啥時候來的?”
  那服務生直搖頭:“我來他就在了。”
  這小子是有一陣子天天泡在這兒,可那是以前,結婚以前。埋伏撫著腮上的胡子……問題嚴重了。走過去伸手捶他一拳:“還得著我這兒了。”
  陸領身子不動,隻微微偏過頭,眼仁斜到眼角,看看自己被捶到的肩膀,陰森森地問:“你想清楚啦?”
  埋伏立馬認慫:“我錯了,爵哥。”他發現這小子最近的脾氣又回到以前那種見火就爆的狀態了,於是探問的時候用了點技巧:“那個……老吳他們是是快放年假了?”
  陸領像被蟄到一樣,快速看他一眼,隨即別開臉,掩飾地扒拉著額際聳立的寸發:“快了。”
  果然不太對勁兒啊!埋伏繞到吧台裏找煙,隨口說:“伢鎖明天,回老家,哥兒、哥兒幾個出去搓一頓吧……”
  陸領意興闌珊說:“你張羅吧。”
  埋伏點點頭:“那你帶齊你們家的,就行了。”
  陸領含糊地唔了一聲,突然低吼起來:“真他媽鬧心一一”
  埋伏大喜,湊過來:“我就說你、有事兒吧。跟哥嘮嘮。”
  陸領說:“管不著,死胖子!”
  “操你大爺的。”埋伏抬手把他從吧台上推下去:“你他媽拿老子……撒氣,總總得說說因為啥吧!”
  陸領鼓著腮幫子,憋了半天:“我不說。你操我大爺吧。”
  對於埋伏來說,伍月笙是個可怕到能鎮壓他好奇心的話題,所以他盡管猜著了大概,也沒敢多嘴,用眼神把陸領淩遲一番,摸出手機圈攏明天的局兒。喬喜龍的電話半天沒人接,埋伏吭哧癟肚地罵人,這西洋鬼子難不成回法國煮餃子過大年了?
  陸領定定地看了他半天,輕輕呼一口氣:“埋伏,我過完年可能去北京。”
  埋伏接著翻吳以添的號:“哎?老吳就不用我通、知了吧?”合起手機,抬頭:“幹啥?度雪蜜月?”
  陸領笑笑:“三五一勁兒讓我考注會,我去我哥那兒練半年手。”
  伍月笙批示道:“去唄。”虧他籌備了這麽多天,就想出這種狗屁方法。
  陸領盯著她的頭旋苦笑。虧他掙紮了這麽多天,就得到這種冷淡態度。
  伍月笙無視他一臉便秘相,收起挫片,勾著手指審視指甲形狀:“那我過完年再跟公司提辭職吧,要不年底獎金就沒了。”
  那副理所當然一起去的模樣,讓陸領心髒一縮:“你就別跟著了吧?到那邊就幾個月也不好找工作。”
  “我也沒打算找工作啊。”伍月笙吹吹指甲屑:“我都養你這麽長時間了,也該換班兒了。”
  陸領反對:“你兩天半就待夠了。再說到北京大哥肯定讓我住他家,你跟過去好嗎?”
  伍月笙不解:“有啥不好的?又不跟他住一屋。你哥那麽有錢不能就買一套房子吧?”眨眨眼,兀地換上八卦表情:“對了六零,你是不是說過他還沒結婚?歲數可不小了吧?還是離過的啊?”
  陸領說:“對,你就這德性,到那兒招人煩去吧。”
  伍月笙罵一句:“這不是跟你說嗎?我見了人家還能這麽問啊?你是不是找幹仗?”
  陸領腦子裏亂得要命,他隻得惡言惡語地破壞氣氛,明知道會惹惱她,甚至讓她起疑。猛灌了一大口涼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的心思,就像瀑布一樣嘩嘩流動。伍月笙看不下去了,指甲挫丟到旁邊桌頭櫃上:“滾吧滾吧,你愛哪去哪去,想讓我跟我都不跟。”
  陸領一驚:“我沒說不讓你跟著。”
  伍月笙什麽也沒說,瞪視他的黑眼珠中寒光流轉。
  陸領抓抓頭發,坐到她麵前:“又不是一走就不回來了……”
  她不假思索地一巴掌扇過去:“我讓你滾!”
  特別難過的時候,一定不能出聲啊,一出聲準會哭的。
  告訴自己是在配合他演戲的伍月笙,不知怎地格外投入,眼淚刷地就出來了。
  陸領這次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被扇,嘴唇硌到牙上,泛起微鹹的味道,刺激得他肝火驟起:“你跟誰耍上癮了!”直覺地抬手要打回去,被她的反應嚇到。
  非常平靜的一張臉,清汪汪兩道淚卻順著麵頰的弧度蔓延,越流越細,由凶悍到遲疑。
  看得他跌坐在床上,從胸口到四肢有種麻痛的無力感,舔著嘴唇內側的傷口望天:“你哭什麽呀,手打疼了是吧?”
  伍月笙冷笑:“總他媽罵我沒心肺,你長心了嗎?你要去北京,跟誰商量了說走就走?”
  她說話一點哭腔也不帶,眼淚像假的一樣。嘴角竟然還有隱約的弧度。這個連哭也不會好好哭的人,到底難得坦率一回,陸領也不好意思掃她的興。
  哭吧,太陽還有黑子呢,誰能沒個煩惱?女的就是要會哭才像話。
  聽程元元說,李述走,伍月笙也沒哭,至少沒當著別人麵哭過。
  也許她隻把這場婚姻當成責任,可是會有一種起碼的信任被養成。緣於這種信任,依賴、聽話、孩子氣、甚至還有認真的崇拜……他得以一點一點享用別人見識不到的她。然而這些終於還是被他自己親手推開,好的東西,成為過去式。
  軟弱湧出的瞬間之後,她即恢複相識最初的那種防範和尖銳。
  陸領這一瞬間驀地發現,他已經成功地把自己逼到了底線。
  驚覺哭出來的時候已經無可遮掩,伍月笙索性放縱了眼淚,換上自己一貫示人的假麵,警告他:“我媽要是知道你把我一人撂下了,自己去北京,不領著帝豪那夥娘兒們給你們家滅了的!”
  陸領嘀咕:“說把你撂下了嗎?”也撂不下。
  伍月笙又笑又歎:“早晚的事。我覺得咱倆這個婚結的,成天就幹仗兒了。”點了根煙,辛香入喉,沿著氣管飄躥,餘煙鑽過鼻腔逸出,一口煙彌漫開來,掩蓋了所有氣息。
  半個月沒沾這東西,還真是想得不行。
  她說:“你要是都想好了,分開一陣兒也行。”
  他不敢正視她,卻問:“三五,你知道什麽了嗎?”
  她點點頭:“煙灰缸給我。”
  他追問:“你媽告訴你的?”
  伍月笙彈著煙灰,意外地望著他:“你都跟我媽說了?哎?她竟然沒念叨我。”不等他露出破綻,她話鋒一轉,又說:“估計她知道念叨也沒用。我耳根子要是那麽軟,還用等她費勁?你幾天就把我磨嘰服了。我知道你們家人急,老太太歲數大了想多看一代人,這我都能理解。但是你能不能也理解理解我,六零?從一開始我就說了,結婚是結婚,但我不願意要孩子。你知道為什麽,對吧?咱倆雖然總幹仗,但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對不對?”
  陸領說:“啊,知道。”
  伍月笙笑笑:“你也不用不得勁兒,跟你在一起挺好的。我什麽德性我自己知道,你都不跟我一樣的,要不過不到今天。但是……操!”煙熏得她低頭揉眼睛,長發垂下,隨著她輕微的動作,危險地在煙頭前晃動。
  陸領提醒她:“燎著頭發。”
  伍月笙伸手把頭發別到耳後,咳了咳,繼續說:“但是父母親屬,這沒辦法改變的,為了孩子的事兒絆蒜,也不可能就一天兩天。長痛不如短痛吧,噢,六零?”她在煙霧中眯著眼抬頭看他,“咱倆這脾氣,耍起來都跟不是人似的,趁都能好好說話……我媽那邊兒你就不用管了,本來就是她惹的禍,也說不出來啥。你去北京也行,要是老太太她們不舍得,就在家接著考研吧。不用躲我,沒必要,你那是瞧不起我。總之你撒下心好好學兩年,真的,你爸對他兒子現在這樣挺失望的,他不說我也看出來了。”
  這個話題,似乎永遠都會生很多事端,她以為他因為她不肯要孩子,結束兩人的關係。她不會明白他想要她生孩子,是可憐的想用她的孩子,把她留在身邊。
  他明明應該生氣,又怎麽也氣不起來,她的這種想法,現在看來是應該慶幸的吧?陷進去的人隻有他,她能夠輕易抽身,很好。
  她不知道他愛她,很好。
  笑可泯恩仇,沒恩沒仇,就是路人了。回到起點,便可以調整錯誤的軌道,再重來的話,知道不可以在一起,就不要把心交出去。
  可是,為什麽還執著於失去的呢?已經決定了不要相濡以沫,卻仍做不到相忘於江湖。眼淚果然除了體內多餘的鹽份,實際排解不了任何情緒。更不能改變什麽,哭完之後,不好的現實還是要麵對,沒解決的麻煩,還是要想,怎麽辦。
  所以千萬不要相信“哭出來就好了”這樣的話。
  陸領睜開眼:“幹什麽?”撐起身子打開台燈,回頭看見她滿頭大汗:“做惡夢啦?”
  “啊。”伍月笙驚悸未定,表現有些呆緩:“夢見我把你給片了吃了。真惡心,本來不知道,吃完了才知道是你。”
  陸領憤怒地掐著她下巴使勁晃晃:“你要是吃了我,腦袋會變成膀胱。”
  伍月笙被晃得腦仁嗡叫,猶在兀自感歎:“嚇死我了……”
  搓搓她肩膀,他說:“好了睡吧。”轉身去關燈。
  她忽然靠過來,緊緊環著他的腰,額頭抵住他手臂。
  陸領全身僵滯。
  她把手探進他睡衣裏麵,壓在他心髒的位置。
  他不敢回頭看她的臉,不能讓心跳太快,不該有所回應。然而按抑多天的想念在身體裏掙紮不安,被她輕而易舉地喚醒。
  伍月笙說:“陪陪我吧。”聲音很低,她不知道他會不會拒絕,比當初站在仇人的立場提出這種請求還沒把握。
  陸領拉開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回頭親吻她緊抿的嘴唇。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撬開了牙關,差點就接不住,腦子因窒息產生昏迷的錯覺,潛意識的地想要躲避危險。他像知曉她的想法,倏地抬起一隻手,幾近殘暴地扣住她的後腦,用力按著,手指和那頭長發糾纏成一團,阻止她的閃躲。慌亂失措的舌頭,席卷著決絕的熱情,放肆地侵入她的口腔。
  下一刻,伍月笙的腰忽然一緊,被壓倒在床上,才找回重心。他抬高她的下巴,牙齒在上麵啃咬,另一隻手剛急切地拉開她的衣襟。伍月笙低嗚一聲,仰著頭姿勢令她呼吸不順暢,想扳開他,卻反被他捉住手,按在身側。
  他微微撐起身子,兩人的目光有短暫的交匯。
  陸領有一絲崩潰。
  百無禁忌的他,素來沒有忍耐的特質,這些天已做到極限。她現在就是一個讓他無論怎麽做都覺得不對的女人,看著她,她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他隻能眼睜睜地渴望。她說話,他卻一個字都聽不入耳,滿副心思都是抱她到懷裏,證明一切都沒過去。可是太在乎了,他在乎她知道真相以後的態度,以她的高傲,他可能連被仇恨的資格都沒有。她隻會鄙視,然後淡忘。
  感覺到他的退卻,伍月笙圈住他的脖子:“你磨蹭什麽?”她直白地催促:“要不要?”
  他說:“要啊。”伸手蓋住她的眼睛,停止自我厭惡,埋頭在她微微汗濕頸側種下一個瑰色的吻痕。
  本來是想告訴她,就是一廂情願也好,他會一直在。結果就當他也察覺到她軟化的時候,出現了惡狠狠的玩笑。看到她濃雲遮蓋的眸子訴說對他的失望,他自己也失望,又不能辯駁,這種時候隻能用身體來解釋。伍月笙無計可施地摟著他,努力地睜大眼睛,讓淚膜困結在眼眶裏,而不去潮濕他的手心。被蒙住的世界一片模糊,隻能從指縫中看到原本就不大明亮的燈光。感覺到他亡命似地越吻越凶,從親吻到貪婪的吮吸,似乎在尋找一個角度將她整個吞噬。而她所能做的隻是,他要什麽,她便給他什麽。反正她從來就覺得血緣什麽也不是,他現在要拋開理智,她就主動邀他墮落。手指沿著肌膚結實的紋理搔刮,摸索著探下去,覆上他等待紓解的器官,將已經駭人的溫度攀升至沸點邊緣。
  有些東西例如欲望,一旦出現苗頭,就像最惡性的癌細胞那樣,永不停止地擴散,直到把寄主幹掉,自己再走投無路地陪葬。

  第五十七章
  一夜混亂,動情的喘息纏繞成團。
  哽在喉中的嗚咽被他的粗魯戳刺成糜亂的呻吟,沉重的水珠盛在長睫毛上,不待它滾下,他已附身啜走,在口齒中化開成甘美的律液,甜膩到使人喪失味覺。
  她捉在他肩頭的十指,隨著他劇烈的起伏,連連滑脫。
  狂喜自某一處迅速炸開,蜂湧而上,身體本能地收縮,失了焦距的瞳孔濕潤渙散。
  她偏過頭,茫然地尋找,求助似地叫著他的名字,聲線因過度的情欲顫抖。
  他的手撫上來,吻開她咬緊的唇,辛苦地呢喃:“在這兒,三五,別急,我在……”
  所有不能說出口的話,毫無保留地灌進這具為他綻放的身子裏,在她的柔軟緊致中迸發,伴著她哆嗦的抽息,繳械投降。
  他揮霍著體力,不考慮技巧,甚至經意在弄疼她,用疼痛使她記憶深刻。
  平時頂煩人做事不幹不脆,結果,自己也用心險惡地拖遲結束。人在做什麽說什麽的時候,就是喜歡對自己例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因為人心都是歪著長的。
  忽然醒來,枕畔冰涼,淺金色襯紗後,窗簾的圖案若隱若現,縫隙裏露出一道刺眼的藍天。忽而有水流聲從客廳裏傳進來,反倒突顯安靜,靜得耳鳴。因為有過伴,一個人的時候,就容易失去空間感,由此而生的那個詞,叫寂寞。陸領歎息、低咒,自問你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麽好事兒?
  “這個表情很淫蕩嘛~”伍月笙玩味地發表看法,越過他,爬到床裏邊,無視那兩束驚恐的目光,伸展身體躺下,嘟囔:“胃好疼啊。”
  陸領緩過神兒來,問她:“你不去開年會嗎?”
  她很沒氣質地邊嗬欠邊說話:“下午直接去會場就好了。”
  他盯著她婆娑的淚眼,失了會兒神。
  伍月笙扭頭看他,揉著胸口,表情痛苦地問:“胃疼吃什麽好?”
  陸領一怔:“啊? 胃疼最好就別吃東西。”
  她很鬱悶:“那不白疼了……”
  陸領說:“疼是你缺心眼兒的懲罰,為了不讓你吃好吃的。”
  伍月笙生病還要被罵缺心眼兒,極端不滿:“那嘴好像個糞車!”
  陸領斜她一眼,沒說話。
  伍月笙也賭氣地別開臉,沉默一陣,她說:“我想吃草莓罐頭。鐵盒的那種。”
  陸領很頭疼:“告訴你這兒沒有賣鐵盒的,不死心呢~”翻過身去拿煙,遞給她一根。
  伍月笙沒接,呆望著天花板:“立北有賣的。”
  陸領呆住,手僵在半空中。
  她說:“年會要是散得早,我晚上就回立北過年了。”傾身叨過那隻煙,再重新躺回枕頭上,風輕雲淡地問:“你要是去北京,怎麽也得過完十五才走吧?我初七八就回來上班。”
  陸領靠在床頭點燃煙,打火機扔到她身邊:“老太太說了,三十兒晚上飯得一起吃。”
  伍月笙摸索著拿起來點煙,吸了一口:“我一會兒過去跟她說一聲。這麽多年就我跟我媽倆人,過年不回去陪她,太不孝道了。再說上次她急忙來了又走,也不知道到底出了啥事,打電話過去她吱唔唔的說沒事沒事,我還怪惦記的。”
  陸領一臉嫌惡:“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怎麽這麽惡心?”
  伍月笙笑笑,把玩著打火機:“那不說出來,不就憋著惡心自己了嗎?”
  陸領默然抽煙,明顯沒心情跟她鬥嘴。
  伍月笙瞥著他,看來這人還是要堅持自我惡心。
  清早氣氛不和諧,連魚缸裏的小六零也煩燥地遊動,佟畫的電話這個時候打來,有一種奇妙的調和作用。雖然也沒什麽好事,陸領還是格外有耐心地應付了她,掛下電話對伍月笙簡單說明:“要跟著回人伢鎖家去過年,家裏不讓去。”
  伍月笙掐了煙:“讓去才怪。”冷笑著鑽進被窩:“我就說她家根本不可能同意伢鎖。”
  陸領眉毛揪出個尖來:“你什麽時候說過這話?孩子死來奶了。”
  伍月笙心想我犯得著說麽,破壞人家感情。佟畫愛跟誰跟誰,不動她家男人就行。
  陸領也正頭大著,不願管別人的閑事,但看伍月笙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還是忍不住教訓:“這怎麽又躺下了。趕緊起來看看去啊,在華聯等著呢。”
  伍月笙拉著被角反抗:“人給你打電話,又沒找我。我去幹啥?”
  陸領不以為然:“找我還不就是找你!”
  伍月笙覺得他這思維很怪異,但是在商場咖啡店裏見到佟畫之後,開始深忖是不是自己有問題。
  一見麵,佟畫抱住她就開哭,說自己一天也不想在那個勢利的家待著了,哭差不多了才發現對麵坐著的不耐煩地點著腳的人,抽嗒嗒地說:“哥你也來了呀。”
  陸領居然還很氣憤:“啊,她非讓我跟來。”
  伍月笙鬧了個不知所措,瞪眼兒打量這詭異的一對人類。
  佟畫可憐兮兮地擤鼻涕說:“正好我跟三五逛街你幫我們拿東西吧。”
  陸領很戒備:“你們買多少東西啊還專門領個拿貨的。”拿東西他不怕,不過女人逛街他可不敢奉陪,再看看伍月笙腳下,還是一雙罕見的平底鞋。
  好在伍月笙自己也沒什麽興致購物。
  佟畫於是很失望:“你們家也不得辦年貨嗎?反正都來了就一起買了唄。”
  陸領咳一聲:“我們……回我媽我家過年。”
  佟畫仍不死心:“那新衣服總得自己買吧,我今年上班掙錢都不用我媽給我買了。”
  陸領笑她:“小孩兒啊?過年還得買新衣服!”
  伍月笙把杯子裏的牛奶喝光,抬頭看看陸領:“我給你買件大衣吧?”
  陸領迎上她的視線,垂了眼:“啊。”
  佟畫竊笑:“真好哄。沒出息的玩意兒。”
  陸領惱羞成怒地罵她:“就你有出息!伢鎖子回家過個年,又不是要死了,至於嚎成這樣嗎?有本事回家跟你媽哭,讓她放你走。”
  佟畫眼圈又紅了:“我哭了也不讓~~”
  伍月笙被重新投懷送抱的軟骨頭氣得直磨牙,狠狠地罵著陸領:“不會說話就憋一會兒吧。”這可好,剛連唬帶嚇給整出人形,他一句話又讓人化成水了。
  陸領沒好氣地:“有些人讓去老婆婆家都不同意呢,你這還因為去不成要死要活的。”
  伍月笙欣賞地睨著他:“唉呀,還學會指雞罵狗了。”推佟畫站起來:“你也別咧咧沒完了。哥不是白認的,待會兒讓他給你壓腰錢買衣服。”
  佟畫大樂,抹著眼淚拽起伍月笙開路。
  陸領看著兩個女人穿梭於各個店鋪之中,心裏被棉絮纏住了一樣。以前伍月笙每次讓他陪著買衣服,總是要許願給他點兒好處,其實他也不是非要這些甜頭,隻不過她一勾手他就過去了,顯得太沒麵子。埋伏說媳婦兒娶過來也不是就慣著玩的。現在想想,那個老光棍的話怎麽能聽!
  早知道……他媽的……
  伍月笙舉著衣服,找了半天才看見陸領,倚在門口射頻防盜器上,眼神還挺深遠,專注思考的樣子。她很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佟畫被伍月笙挑中的衣服吸引,朝陸領勾手大呼小叫讓他過來試穿。是件改良軍裝款的短大衣,經典的雙排扣,線條結構考究,搭配裏麵的高領毛衣,把陸領的硬氣修飾得有些優雅。佟畫看得驚豔,圍著他來來回回地媽呀直歎。陸領美得恨不得擺造型,就聽她說:“我給伢鎖也買一件這個吧?”
  伍月笙把包挎到肩上,騰出手來給他係上扣子,隨口說:“伢鎖上身短,挑長款的吧。”
  陸領眯著眼睛怒視鏡子裏的伍月笙:“你意思是說我腿兒短唄……”
  佟畫固執地說:“就買一樣的。到時候倆人一起穿出去,一對雙似的。”親昵地靠在伍月笙身上:“咱倆就是妯娌了。”
  伍月笙佩服她的邏輯能力:“妹子你太有才了。”直起身望著鏡子裏的人犯猶豫:“我現在看你穿黑色的這麽別扭呢~”
  導購很會看眼色,瞧見抱在佟畫懷裏的白羽絨服,連忙附議:“這款外套也有淺色的。”
  伍月笙點頭:“嗯,你還是穿淺色的好看。”接過導購找來的衣服,米白色,足夠時尚並且搶眼。但她撐開來看了一眼,便興趣缺缺地放下:“算了,還是身上穿的這個吧。”
  陸領說:“隨便。”沒有忽略她眼睛由亮到黯的變化。
  佟畫反對,揚著手裏陸領的衣服鼓動他:“你不是喜歡穿白的嗎?你試試這白的,更好看。”
  陸領拍她的天靈蓋:“你給伢鎖買白的吧。”
  佟畫賊溜溜地笑:“我才不給他買,白的不好洗……哦一一”她指著三五,“肯定嫌我哥洗不出來白色兒,買回去了也是你受累。”
  伍月笙笑一聲,低頭看了看手表:“完了,這個點了,我得趕快去年會了。”忽地轉過頭去拔腿就走。
  佟畫石化在後邊,直到聽見陸領與導購的對話聲,才呆呆地訥出一句:“她怎麽……這麽守規矩了呢。”
  從門口就能看見她,疾走至對麵去搭電梯,背影很狼狽。
  她就是怕同他獨處會藏不住,順勢把佟畫擺在中間暖場,結果還是怯了場。其實一開始就不該陪他演這種狗血戲碼。商場觀光電梯裏,多愁善感的伍月笙,頭抵著厚玻璃,後悔得厲害。
  陸領算到了自己晚上會挨某人罵的。
  果然吳以添主編進門看見他,噴著一口硫磺味就過來了。
  陸領搶白:“嗬,你們年會兒還放炮啦?”
  吳以添氣得牙都磨沒了半截:“公司十年大慶啊,裏外都算上,就你那敗家媳婦兒一人沒到。行政過來一回問一回,給我上眼藥兒吧就。”捏著拳頭四下看,“人呢!”
  佟畫拎著一高瓶啤酒喝得正歡,聽了這話很是詫異:“她中午不到一點就過去了啊。”更詫異的是,為什麽六零一點兒也不詫異。
  吳以添也愣住了:“我打電話她一直不接啊,不能出啥事兒吧?”
  陸領抓過一把瓜子,跳上吧台坐著嗑,麵無表情道:“回她媽家了。”

  第五十八章
  伍月笙身心俱疲,回到立北就大病一場。程元元守著她,眼淚與點滴齊下,這祖宗是成心不讓她好過。她這些天來已經是煎心熬肺了,一邊想著把所有事都跟伍月笙講清楚,來個痛快,一邊又幻想著讓事情永遠成為秘密。其實她也清楚陸領的法力難成什麽氣候,何況總會有一個人,讓你騙不了的。不能騙,或者是不需要騙。果然伍月笙一個人回來了。
  不知道真相是以哪種方式被揭露的,總之是很糟。
  程元元自認跟陸領比,自己是絕對的演技派,可是在麵對伍月笙時,她可能連陸領的程度都做不到。
  伍月笙發著高燒,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抬起紮著針的手,指著程元元說:“你行,你真行……”忽而又破口大罵陸領:“敢不要我你他媽的!”
  程元元聞言如遭雷擊,伏在床邊哭到失聲。
  她隻是看見了陸領的在乎,就想最壞不過自己看走眼,對伍月笙來說,並沒什麽損失。哪逞想機關算盡,未算人情。
  未算到,伍月笙會一頭紮進去。
  程元元知道還沒有愛完就要分開,是什麽滋味,也知道伍月笙並不是真的不怨,而是怨沒傷重。
  畢竟不管怨什麽人,心裏的疼一點都不能減少。
  伍月笙悄悄地,生怕別人聽見似地叫她:“媽?”然後以喉音問:“你為什麽沒去找他啊?”
  撫著女兒滾燙的額頭,程元元低聲說:“先是覺得找也找不著,後來發現找不找都行了。”
  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身邊,她也活了下來。漸漸才終於知道,原來沒有他,日子一樣過。
  伍月笙視線模糊:“那王八蛋!”她罵自己爹,“過得老好了,你知道嗎?”
  程元元說:“咱比他過得好。”
  伍月笙嗯一聲,那倒也是。一天一瓶水吊進去,第三天就不再發燒了,經這一役,體內積存的優怨哀愁也徹底被高溫消毒,又恢複反麵女鬥士體質。程元元堅持讓她再點一針鞏固鞏固。這天已經是除夕了。大夫來得很早,兌好藥掛上,把針埋進靜脈裏,收了診費匆匆回家。開門的功夫,驀地一陣鞭炮聲響徹樓道。程元元飛快把門關好,熟睡的小奶娃仍是被嚇醒,哇哇大哭。
  廚房裏爆鍋炒菜抽油煙機運轉的嘖雜中,阿淼扯嗓子問候孩子媽,也就是她自己,擦著手衝出來直奔臥室:“這個逼崽子咋有點兒動靜兒就咧咧嚎……七嫂去給菜盛出來吃飯吧。”
  程元元進了廚房,一聲尖叫,伴著當啷啷鐵盆落地打滾聲,她大罵:“也不說先把火關了!都糊了。”
  伍月笙對一係列噪音的反應並不大,她沒睡醒就被推起來紮針,這會兒腦袋還木著,坐在餐桌前,仰頭看看窗戶上掛著的那瓶子藥水,心裏在盤算,以目前的輸液速度,一頓飯時間能不能點完。
  程元元端了菜過來,看見這病號的表情,心顫了一下:“燒二啦?”
  伍月笙故作忌諱,用力“呸”,飆出霧狀晶瑩的唾沫星子,麵前幾盤菜無一幸免。
  阿淼抱著孩子過來,笑道:“說啥呢七嫂?大過年的。”這幾天眼見娘兒倆比賽似地瘦下去,她又幫不上忙。隻知道伍月笙一人回家過年,想是跟女婿出了什麽事,根本不敢多嘴。
  窗外此起彼伏的炮響,那孩子還不太懂辯聲兒,倆大眼睛傻乎平地轉。
  伍月笙彈著舌頭打響逗她:“說‘小姨過年好’。”
  阿淼大笑:“她要出聲可嚇死我了。”
  結果那孩子還真出了聲,可惜不是拜年。
  阿淼驚呼,慌忙抱走換尿片。
  伍月笙幹嘔一聲,笑罵:“日!大過年的跟我整事兒~影響食欲。”她以前罵人都是跟萍萍她們學的,話語再不堪,腔調裏還是透著媚。而此刻卻非常的痞氣,像男孩子。像陸領。尤不自知。
  程元元看著她,有些失神。
  伍月笙不禁壞笑:“吃不下去啦?你不總說就算一坨屎掉到旁邊,隻要不崩到你碗裏,你都能裝沒看見。”
  程元元放在桌下的兩隻手,十指絞緊又鬆開,甕道說道:“讓六零別走了。”
  伍月笙愕然望著她。
  她笑笑:“去找他談談,賴著不讓他走。”話一開口就容易得多了,而且這確實也是最能讓她減輕負重感的決定。
  伍月笙說:“他跟我爸是叔伯兄弟。你想好了嗎?”
  程元元神情堅定:“你說呢?我現在特別後悔當著六零的麵兒前把人認出來。”最難受的就是要讓兩個孩子為她顧慮,隻是當時太過震驚,根本一點思考餘地都沒有。歎出嗓子裏的鬱結,她說:“你知道六零這麽折騰也是為了你,怕你知道真相接受不了。去告訴他你能接受,隻要你們兩個能接受就行,不用管我,看你們倆好,我還能得勁兒點。”
  伍月笙殘忍地說:“那你還是不得勁兒著吧。一腳踩扁了大便,它把臭味留在你腳上,這就是懲罰。”
  程元元也沒空計較她拿排泄物當話題在飯桌上說,急道:“伍月笙你別又犯執拗行不行?”
  伍月笙搖搖頭,說:“我要是犯執拗,他能折騰這麽多天?”
  她就是不想讓他白白的折騰了。
  也不知道是誰在為了誰的自在而忍耐。
  伍月笙對程元元說:“你以前是怎麽過來的?我跟你那時候比好多了,你都能熬過來,我更沒問題。”她細數著自己的優勢,有工作,沒有孩子,也不會被轟出家門……
  程元元沒告訴她,如果不是因為有了孩子,自己可能真的熬不過來。
  “其實我沒結婚之前那種個性更好。”伍月笙回憶著,憧憬著。
  三十晚上,她給陸家打電話,挨個兒拜了年。她回立北過年的事,陸老太太雖然能體諒,還是不免有些失望,但卻當真是沒有別的不樂意。居然還是陸媽媽找理由哄老太太,說這不是還沒算正式過門兒嗎,回娘家過個年也是應該的。再加上年前約好了見麵談婚事又沒談成,程元元是借病裝昏的,陸媽媽在電話還特意提到這事兒,讓伍月笙趁過年放假在家好好照顧照顧媽媽。陸領最後接電話,告訴伍月笙:“奶奶讓你早點回來。”也沒再多說什麽。陸媽媽問他,你就不想讓人早點回來啊。一片歡聲笑語。
  伍月笙手捧電話,也跟著微微發笑。
  這一年很快就過去了。
  新年的第一天又下了雪。程元元一早上神忉忉地拿了張嶄新的十塊錢,墊在伍月笙鞋子裏,讓她穿著出門向東走,別說話,別回頭,走一百步再調頭回來。伍月笙聽著怪陰森的,她怎麽記得給死人燒錢的時候有不能回頭的說法。程元元說這叫腳踏實地踩百財,日出東方好運來。不說話是不泄氣,不回頭就是不後悔的意思。解釋完了自己還怒,她一下樓就碰著門衛老頭跟她拜年,那麽大歲數彎著腰說過年好,她也不能不吱聲,覺得很晦氣,沒走幾步就回來了。
  伍月笙隻是看窗外白茫茫一片挺舒服,也沒理她那麽長一串噱頭,穿上鞋出門了。
  天晴得發白,建築也都是白的,被太陽一照很刺眼,隻有放過炮的地上,雪被崩散,露出地表的土,混和紅色的炮竹殘屑和燃剩的黑色炭粉,髒兮兮得親切。摻著火藥味的空氣新鮮好聞,貪婪地猛吸一口,嗆得咳嗽不止,剛想罵,想起程元元的囑咐,憋了回去。咳夠了,撫著胸口繼續朝東走,忽然湧出一個自我打賭式的念頭:要是我走夠了一百步,再走回家,一路上都順利地不說話不回頭,跟六零就會好起來。
  好像很多人都會跟自己打一些有把握的賭,贏了便會很高興,即使輸了也不會真的就忌諱。伍月笙這個賭法根本就是耍賴。半個立北縣都知道,帝豪程七元家的怪小孩,嘴壞,脾氣壞,心眼兒更壞,人人避之不及,別說走一百步,她就是朝東一直走到九馬山,可能都沒人敢跟她說話。
  伍月笙認真地加快了步伐,笑眯眯的,哄得自己很開心。不過她忘了問程元元,是左腳落下算一步,右腳落下又算一步,還是左腳右腳都倒完了才算一步。後來想,走得越遠越心誠嘛,亂七八糟地默數了步數,足足走出去一裏地才往回轉。
  回來的時候看見小區西邊一片鬆樹林,樹後邊稀稀落落綴著幾間三角型屋頂的平房。雪景真不錯,樹冠呈連綿狀,一陣風吹來,積雪亂飛煙。伍月笙想起前陣子看的一個日本電影,從頭到尾都是雪景。開場是一個雪中的葬禮,她和陸領還以為是鬼片,看了半天發現是三角言情,後來又變成四角的、五角,六角……兩個模樣相同的女人,一個死人,一個藝術家,一個藝術家的助理,一個郵差,攪拌著相愛。雖然不是鬼片,但也很詭異了。陸領觀看影片的過程中隻有一個評價:日本人真扛凍。他不喜歡這片子,因為男主角叫樹。伍月笙卻喜歡,雖然叫樹,雖然這個隻在回憶中出現的死人是個憂鬱的角色,但是濃眉大眼的模樣,比較像陸領。還有一人分飾兩角兒的女演員演得也確實不錯。伍月笙於是看到最後,看到做了未婚夫初戀替身還無法自拔的女人,對著落滿白雪的樹林喊:
  你好嗎?我很好。
  仿佛聲嘶力竭地為她們初一英語常用對話做翻譯。
  伍月笙喃喃:“HOW ARE YOU? I’M FINE。唉呀……”I 忘了。
  泄氣。好不起來也罷了,她也想不到怎樣才算好起來。別再壞下去就行。她不希望陸領走,如果同她在一個城市,實在想得厲害,還可以偷個情。要真去了北京,她是無論沒那閑心,冒著見到他哥的危險殺過去解相思。
  倆人要是真碰著麵兒,不就死機了嗎?聽老太太的意思,她跟那個人挺像的。

  第五十九章
  陸領抱著盤西瓜子吧唧吧唧嗑,瓜子皮在茶幾上堆成一個密實的黑色金字塔。陸媽媽推著吸塵器過來,保姆回家過年,她自己收拾一早上屋子,累得有點兒氣不順,再一看這個不幫忙反添亂的,氣得直罵:“你玩得可花花兒了,有垃圾筒不用,扔得可哪都是。在你們家也這麽造禍人?”
  陸老太太笑:“可得。三五不斥兒他的。”
  陸領撇撇嘴:“她根本就不往家買這玩意兒吃。”
  陸媽媽倒是稱讚媳婦兒:“人三五不像別個女孩子那麽貪嘴。”
  旁邊修理電動剃須刀的陸子鳴聞言點頭:“她看著比同齡孩子懂事。”
  陸領這年過得沒少長智商,聽出他爸的意思了:“就直接說我不懂事兒得了。”
  “還說錯你了咋的?”陸媽媽直起身捶捶後腰,意有所指地斜視兒子:“三五在這兒得搶著幫我幹活。”
  陸領放下果盤,將金字塔粉碎收進垃圾筒:“我跟你說,媽。她給你幹活也是虛的,我雖然不幹,但我是實打實地心疼你。”撣撣手站起來要接工具。
  陸媽媽笑著推他:“去去去。也不跟誰學的油腔滑調。”
  陸子鳴就事論事:“工作也沒個正式的,一天就跟在酒吧網吧泡著,能學著好了?”
  陸領伸個懶腰:“我不說了嗎?過完年去我大哥那兒實習。”
  陸子鳴沉吟,這小子倒是提過那麽一回:“說的是說真的啊?”
  陸領一副膽怯相:“那我還敢逗你呢?”
  陸媽媽掐他:“你又想一出是一出了。三五能跟你一起去嗎?人還上班呢。”
  陸領開始支吾:“她跟去幹啥……”
  老太太急了:“那你也不行去了。”
  陸媽媽也瞪他:“你皺什麽眉毛?這剛結婚就兩地分居哪行?”
  陸子鳴是比較讚成兒子去北京發展的,但衡量一下局勢,他要出聲,就是二比二了。大過年的還是別繃起來的好。“這事兒等三五回來再說吧。”裝上電池一推開關,滿意地聽到電機嗡嗡轉。
  陸領嘟囔:“她還成主心骨了。”等她回來,誰知道她什麽時候回來?
  誰知道她還回不回來。
  橫擺著眼仁,從那兩個否決的看到這個棄權的,誰都沒意向同他多談,陸領挫敗地轉身往方廳走去。
  幾位大人麵麵相覷,這怎麽說著說著就走人了?陸媽媽拖著吸塵器跟過來喊住他:“你上哪去啊?一會兒你姑她們就過來了。”
  陸領比個抽煙的手勢,穿上鞋拿了衣服出門。
  他才走,拜年的就上門了。
  直到午飯做好,陸媽媽看看表,忽然覺得他這根煙抽得時間有點長。
  陸領確實是在抽煙,不過是在幾個朋友搭起來的麻將台子上,一邊抽煙一邊點炮。被他一炮轟下莊的哥們相當不滿意:“六零你這家夥是職業的吧?這頓咣咣炮啊,瞄著的都沒你準。”
  被炮中的人則快活極了:“你懂啥?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定型的事。是吧六哥?”
  莊家怒:“我招誰惹誰了,陪他一起失意。”
  起了頭兒自然就有人跟進:“真的六零你媳婦兒呢?咋不喊來一起玩?”
  陸領叨著煙含糊威脅:“贏錢也堵不上你嘴。”機械地碼好牌,彈彈煙灰,看一眼自己的錢盒:“我靠,光了?你們幾個講究點兒,大過年的一把不讓胡?”
  他是故意躲出來,倒不是怕人多,不過自打他和伍月笙領了證之後,每次全家人聚齊了都會把何時辦婚禮當成重點討論內容。像上學的孩子,總會被久別不見的親友問期末考了第幾名,如果這孩子成績好,就會很樂於進行這個話題,反之,則挺尷尬的。
  陸領這回的成績不算太理想。
  但他也不怪大人們都問,到他這輩,姓陸的就隻剩下他和大哥兩個了,老太太肯定著急。
  說起來,大哥四十好幾了不結婚,是因為程元元嗎?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
  “快點快點!”下家催促著:“打張牌尋思這麽半天?”
  陸領哦一聲,無意義地問:“打啥了?”伸手去摸牌。
  後邊看熱鬧的憋不住了:“我說六零?你這不胡了嗎?”
  可是新張已入手,沒人肯給他放水,陸領隻好把牌抓進來,大樂,居然跟地上那張一樣,瀟灑地推倒:“自摸。”狠狠地罵:“該來的躲不過,你們這幫鳥人。”
  鳥人們一片噓聲:“絕張也抓去了。”
  陸媽媽這時候電話打過來問他在哪,他喜滋滋地說:“賺錢呢……哎?再來兩張,你是莊。當我胡一把找不著北了呐?”
  被勒索的人極度鬱悶:“我看你也是有點兒找不著北。”
  莊家更鬱悶:“你把他當莊了還收我那麽多錢……”
  陸媽媽大怒:“這孩子哪長心了?親戚都在這兒呢,你跑出去打麻將,趕緊給我滾回來!”
  陸領抗旨:“不行。你不說我今年得給那幾個小孩兒壓歲錢嗎?我錢都輸沒了,等贏回來再回去。這會兒點子正旺。”
  陸媽媽也不好讓他在朋友麵前下不來台:“那你早點兒,晚上你二姑家張羅出去吃飯。”
  陸領隨口敷衍:“晚上再說吧。我在池明華他家玩呢,就對門小區,你不知道嗎?晚上你們出門的時候再給我打電話。”
  陸媽媽又叮囑一句,才掛了電話,回頭就跟人告狀。
  陸領的點子倒是真旺起來了,心不在焉地耍一下午,本兒撈回來了不說,還弄個小小的三歸一。頗自嘲地想,這是不是就像剛才人說的那樣,情場失意,賭場得意?胡亂揣起錢,嚷著去下館子。
  可惜沒人給他麵子,尤其是被曝了身份的池明華,急忙表明立場:“你要還出去玩先回家報個到。別回頭你媳婦兒以為你在我這兒,我不讓你走呢。”
  陸領皺著眉毛:“來電話那是我媽。”
  “都一樣。”池明華接得順口,“反正都是管你的。”
  陸領罵他:“放屁哪?誰管誰啊?”
  “讓媳婦兒管還不正常啊?這年頭誰不是媳婦兒當家啊?”
  “我就不是。”
  “你個打光棍的,這種話題回避一下。”
  “逼養你們別太殘忍了!”
  “主要是六零你那媳婦兒……絕對是當家的料。”
  “啊啊啊,對了。我有一次晚班,回來的時候在小區門口看見她開車,好像剛從你媽家出來。讓一賽歐給別了一下,倆人都停車下來,那人張嘴就說你媳婦兒拐彎沒打燈啥啥啥的,推責任唄。我一聽,這我得給作證啊。一靠前兒,還沒等張嘴,你們知道他媳婦兒咋說的嗎?‘去你媽逼的,賠錢’。我就在旁邊,聽得真亮亮的。真他媽悍……嚇死我了,人那車裏兩三個大老爺們兒,她也不怕給人惹急眼了,黑燈瞎火的再把她撂那兒。”
  有人追問:“後來給賠錢了嗎?”
  池明華點頭:“賠了呀,要不我說她悍麽。不屈不撓的,瞅那架門不知道的以為揣槍了呢。賊亡命。”
  “她那是犯虎。”陸領冒汗:“這事兒我聽都沒聽她提過。”估計在伍月笙看來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
  池明華鄙視他:“那你也沒發現你家車讓人刮了?”
  陸領摸摸鼻子:“哦。”
  真沒發現!眾人皆歎服,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陸領現在很反感這句話。
  下樓隻穿了一隻袖子,耷拉著半邊衣服,背過風點燃煙,才伸胳膊去穿另一隻。羊絨的短外套不挺型,他夠了半天沒對準袖口。剛要扭頭確定方位,衣服忽然被撐起來。
  伍月笙低聲數落:“不能穿利索了再出來。”老遠就看見他,貓追尾巴一樣打轉兒。
  陸領愣了一下:“回來了?”
  伍月笙點頭:“啊,回來了。”看他穿好衣服,笑:“到底還是買了白的。”
  陸領哭笑不得地:“畫畫非得讓買白的,她給伢鎖……”話說到一半,硬生生頓住,因為伍月笙忽然轉到他麵前,撥開他正係扣子的手。
  她再自然不過地替他係著衣扣,同時接上他的話說:“她給伢鎖買了深藍色的對吧?那賤丫頭,要買一樣就都一樣的,還把顏色給調開。”
  風有一瞬間加快速度,從她身後吹來,弄亂她的頭發,又跑開。
  冬天的空氣幹燥,頭發起了靜電,被衣料吸引著橫向掙紮。
  陸領很認真地看著連接他與她的那幾根頭發,藕絲般斷斷續續。越躲它們,伸得越直,再靠近一點,便彎彎地擠在一起,好像水母的腳。
  說不定伍月笙真是水母精,得誰蜇誰。,心情好的時候滿嘴歪理與人爭辯,不順心了抽簪子就刺過去,好和不好都很嚇人。亞洲第一女危險人物。
  危險人物係扣子的手法嫻熟,從上到下,一顆一顆係完了,還順手摘去沾在衣服上的毛屑,一邊絮絮幾句:“這料子衣服穿時候注意點兒,煙頭別貼太近,一烤就焦了。”
  陸領忍了長達五秒鍾,在她係好最後一顆扣,直起身為他整理衣領時,輕輕把人攬進懷裏。
  還以為,這危險會遠離他了……
  人生太安全還有什麽樂趣。
  想念像不懂事的孩子,越是打壓,越是反抗。越禁足,越關不住。
  伍月笙以額角抵著他的頸窩,不太專心地把玩眼前那粒肩扣。
  路燈在斜後上方,謹慎而反感地看著他們。
  晚上如果太明亮就會很煩人。
  陸領說:“回家喂魚吧。”
  伍月笙殘酷地拒絕他:“我是被派過來抓逃兵的。”
  難怪到現在還沒打他電話。陸領推起她:“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伍月笙嘻嘻笑:“下午你媽打電話找你的時候,我剛進屋不一會兒。”
  他扔了煙,低頭踩滅。
  伍月笙欣慰地盯著他的鞋看,還知道挑雙短腰馬靴配衣服,看來已經出徒了。
  陸領問:“他們要上哪吃飯?”
  伍月笙想了想:“金港。”
  他轉身:“你跟去吧。我回家喂魚。”
  伍月笙說:“餓它一頓。”
  手插進衣兜兀自前行,卻不是回家的方向。

  第六十章
  因為過年,東湖公園較早閉園,沒有遊人,路燈也便大多成了擺設,隻有幾盞主杆大燈擎著幽弱的白光,照得樹影婆娑,間或飛雪。黑暗中的公園風情獨具,區民政的辦公樓倚在公園南牆,陰森好比閻羅殿。隻有一個窗子亮燈,估計是值班打更的休息室。
  隱約有鞭炮聲響起,在夜空裏混響回蕩,方向不明。
  伍月笙跳牆進來時,衣擺被蹭髒了好大一片,邊撣灰邊埋怨:“這才幾點啊就關門了……”
  那種高度的牆對陸領倒是造不成任何困擾,他在惦記小六零,已經餓好幾頓了,不知道能不能挨過這一劫。
  伍月笙吸著冷空氣,很享受,繞過掛滿冰霜的枯草,來到湖邊:“這凍得結實嗎?”
  陸領跟過去:“結實。我以前總跟他們來這兒打冰球。”看她放心地溜上冰麵,佩服地想著,這瘋歸瘋,還沒忘了性命。
  伍月笙踉蹌著滑行,樂不可支,回頭看呆立湖邊的人,天真地問:“你跟那佇著不冷嗎?”
  陸領說:“還行。”每次她有驚人之舉,必有驚人之言。他在等著,她從立北回來的原因。
  可是伍月笙玩得正開心,短時間內好像沒有發言的意思。
  陸領一會兒就被寒意沁透了,縮起肩膀盤著手,顧左右而言他:“我還頭一次五更半夜來這兒,挺好看的。”
  伍月笙隻是順著他的話發起感慨:“風光無限啊,殉情的好地點。”
  陸領冷冷瞪視她,怎麽殉?想投湖都不行,凍那麽厚一層冰。正對死法進行鑽研,就聽一聲低呼,她身子奇異地一傾,重心大亂,撲愣著手腳跌倒在地。他大笑著跑過去拉起她:“滑冰摔死的概率太小了。”
  伍月笙一腳踹過去:“想死到一起,還是有辦法的。”
  陸領向後退,腳下意外受阻礙,遲疑地摔了個腚蹲兒。
  她居高臨下望著他:“不過一起活著就難了,是吧?”
  陸領沒理她的怪聲怪氣,摸著絆倒自己的元凶:“誰往湖裏扔這麽大一塊石頭……”說完又覺得哪裏不對勁,這東西大半埋在冰裏。
  伍月笙輕嗤一聲:“石頭漂在水麵上?”用腳踢踢:“木頭樁子。”
  陸領直覺地否認:“木頭那麽輕,風一吹早就靠岸了,還在湖中間漂著等上凍?”
  伍月笙說 “浸水就不輕了呀。有的木頭就在水中心漂,也不靠岸,也不讓水旋窩住,順流打轉,也泡不爛,春天了還能發芽。”
  陸領訝然:“能嗎?”
  伍月笙說:“總有能的。”
  陸領對這種自然現象表示懷疑,拍拍屁股坐到那塊木頭上:“我知道你有事兒找我。景兒也整得差不多了,有話快說吧三五。你不嫌冷啊?”
  伍月笙在他麵前蹲下:“你能不去北京嗎?”
  他說:“不能。”
  她問:“那能帶我一起去嗎?”
  陸領說:“不能。”
  半晌,伍月笙很茫然很茫然地問:“為什麽有血緣關係的人不能結婚呢?”
  因為犯法嗎?除了DNA,別的地方也顯示不出來是親戚。而且國家都承認了,結婚證上有國徽呢。
  她是真的搞不懂這種規定。
  陸領目睹她之前的那些舉動,聽到什麽話,也不感覺意外。
  伍月笙說:“你別走了。”
  陸領說:“讓我想一想。”
  但是他沒有想太久,思考本來就不是他擅長的事,何況目前的形勢,簡直可以用兵臨城下來形容,容不得他靜下心來把事情理順。
  伍月笙回來之後一直住在陸家,幫陸媽媽做飯,幫陸校長校稿,幫老太太給貓洗澡。他晚上出去玩,她跟著比他玩得還瘋。他在家打遊戲,她就下樓陪老太太看電視。
  陸領有一回驚恐地聽見她在參與討論婚期。
  她越玩越上癮,越玩越大發,他也愈加肯定她在賭氣。
  因為伍月笙是隻驢,熱衷於倒行逆施,對被迫接受安排很反感。所以她獲悉真相後一定會拿回主導權,然後往相反的方向使勁。並且她會為了達到顛覆的效果,而不擇手段。好比說裝小貓哄他家人,逼得他舉目無親,隻得沒有選擇地同她維持婚姻。
  那句“別走了”,根本就不是請求,而是絕對的命令。
  總之就是,你讓我跟你分開,我偏不。
  陸領非常想拎著她耳朵吼一句:這是你想要的嗎?
  他受不了她那種為求傷人甚至不惜傷己的心理,就知道對惹到自己的人進行打擊報複,對方不如意就行,不管自己怎樣。典型一個抱著仇人家孩子跳井的二百五。
  實際上伍月笙自認立場很明確:我知道你和我有血緣,但我無所謂,反正我愛上了,我不能換人。
  那麽如果這樣,陸領還是堅持要離開,就是他有問題了。
  人們總是按自己的理,辯及當然。是以不如意事常八九。
  正月初七,小人七。
  陸媽媽做手擀麵,伍月笙打下手,老太太在旁邊笑眯眯指點。
  那爺兒倆在客廳裏促膝長談,聲音很低,陸校長時不時向廚房張望。氣氛之詭異,讓伍月笙心有千千結,鍋裏添好水,她抓起幾根麵條就往裏放。
  陸媽媽連聲阻止,還是沒能攔住快手快腳的兒媳婦,笑歎:“得~成漿糊了。”
  老太太笑:“找個小罐兒裝起來,留著明年貼對子用。”
  伍月笙訕訕道:“餓急眼了。”
  陸媽媽滿手白麵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起哄地喊:“六零快看你家媳婦兒,涼水下麵條。”
  陸領響亮地回應:“揍!”
  伍月笙惱羞成怒,默默記於心裏。麵條端上桌,盛出一碗重重摔在他麵前,趁人不注意,衝他使狠:“輪著你說我了啊?”
  陸領一愣:“什麽態度……”挑著麵條拌醬。
  三個女人抱怨樓下小店的黃瓜不新鮮又貴,伍月笙說明天早點去超市買青菜。
  陸領忽地壞笑:“吳以添讓你別忘了明天上班。”
  雖然吳以添不可能特意來電話,但他的這個提醒,還是讓伍月笙非常憤怒。
  陸領咬著筷子尖,欣賞地看著她,真有個性,所有情緒都能轉成怒氣。
  老太太稍有怨言:“怎麽才初八就上班啊?子鳴你們都得過完十五吧?”
  陸領說:“我爸他們是借學生光,有寒假,私企上班都早,本來我也應該初八就去北京。”他低頭拿小黃瓜蘸醬吃,努力忽略身邊那道似要暴走的靈壓。
  陸媽媽急忙說:“不行,怎麽也過完十五。”
  陸領點頭:“對啊,大哥也說讓我晚幾天再過去。我下午去訂票,十六七的吧,不能再晚了,年初就去跟進,比較好上手。”
  伍月笙把眼一閉,心裏又冒出吳以添對他的評價:詭異多端。
  陸老太太問:“三五也跟去嗎?”
  陸領漫不經心回答:“你要舍不得,她就留著。”
  老太太被將了一軍,左右為難。說舍得,對三五太冷淡,要真給留下來,重孫怎麽辦?
  陸子鳴咳了咳:“三五你自己意思呢?辭了這邊工作跟著去嗎?”
  伍月笙寒著臉:“不去。”心罵六零你個損賊,先是把走不走的問題,偷換成早走晚走的問題,進而再演變成她跟不跟的問題。無形中,他的離開,成決定了。
  老太太一橫量,要是三五也跟去了,小倆口很有可能在北京玩起來不回。“在家也好,陪我。這孫子跑了好歹還有個孫媳婦兒。”
  聽她說得可憐,陸媽媽勸道:“媽,六零過去實習,不用像正式的那麽嚴格,放假就能回來住,跟上學時候一樣。北京又沒多遠。”
  伍月笙眼看最強大的靠山倒塌,輕撂碗筷,生硬地說:“我吃飽了。”起身上樓,走了兩步,回頭看陸領:“你過來。”
  陸領瞪眼反抗。
  陸子鳴出聲:“去看看。”
  陸領不情不願地跟著下桌。
  老太太瞥了兒子一眼:“啥事兒啊?硬給小倆口拆開了……”
  陸媽媽打中場:“放心,三五不走,六零也不能說就在北京待下了。”
  對陸領和伍月笙的感情,她還是很有信心的,直到樓上傳來陸領一聲慘叫,跟著是欲蓋彌彰的關門聲。三位大人不約而同地仰視,對視,然後紛紛選擇無視。
  陸校長平靜地給母親夾菜:“快吃吧,麵條都坨了。”
  伍月笙靠在門板上,低頭吐掉嘴裏的衣物纖維。
  陸領痛苦地揉著被她咬得火辣辣的肩膀:“……死崽子。”什麽耐心都沒了,光剩下想還手的衝動,以及對這種衝動的拚命壓抑:“你有話不會好好說啊?”
  伍月笙抹去唇上的唾沫星子,清亮亮一雙眼睛瞪著他:“我沒話說。就想咬你。”一臉必殺地瞅著他的拳頭:“你想好了噢,要麽就真打,到我跟前兒停了我還咬。”
  陸領鬆了手:“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他在電腦桌前坐下,“你膽兒越來越肥了,當我爸麵兒也敢耍。”
  伍月笙哼道:“你也不瘦。”什麽征兆都沒有,就把她的軍馬炮全拿下,想直接逼成死棋。
  陸領對自己有生之日能把她氣成這樣,非常滿意,肩膀也不疼了,向她勾勾手指,“啾啾啾”地喚狗。
  伍月笙挑眉:“別他媽找挨罵!”
  陸領的表情像對待潑皮兒童:“你別火哧燎的行嗎?”
  這個放火的還敢怪她是有機物!伍月笙真是氣哆嗦了,無話可說地指著他,轉身開門。
  陸領一個箭步躥過去,一手箍住她,一手封住她條件反射的罵聲,抬腳把門踹上。
  動作一氣嗬成,天生的運動細胞和後天的熟練度培養缺一不可。
  伍月笙跺腳踩他,可惜沒穿高跟鞋威力不大。
  陸領不打算把她逼出真火,稍稍卸了點力氣以示求和:“你別給老太太她們招來。”
  伍月笙陰森森地眯起眼:“我招來拉架的便宜你了。”猛地扯著他胳膊往前帶,肘子一拐把人甩開。
  陸領本來就撤了重心,想故意中招哄她,沒料到她用勁兒奇巧,胸口那一擊讓他胃裏直翻騰,栽栽歪歪就撞上房門。他這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敢惹事,換體格差點兒的,這一下子還不得背氣。抱著腦袋蹲在地上,疼死了。
  伍月笙說:“愛哪兒去哪兒去吧。”她說得幹脆,做得俐落,手握著門鎖:“閃開。”
  陸領倚門而坐,隻要她一句話:“你到底是不願意我走,還是不願意我把你扔下?”
  氣頭上的伍月笙,就沒分出來這倆選項有什麽區別,直覺地反問:“你有什麽本事把我扔下!”擰開門撞他。
  陸領站起來讓開:“那就好。”
  新年伊始,吳以添接了個樓書的人情活,派給伍月笙趕做。文字倒不多,主要是急,偏偏對方又很能拖,連一個LOGO的擺放位置,也要從推廣部到幾位正副老總全看過,伍月笙幾次在撂挑子邊緣,他們又確認回傳了。
  她白天催著項目那邊,晚上又跟著美編調版。總覺著有什麽事兒沒做,一時又想不起來。這幾天過得很混亂,必須腦子裏想到什麽,立馬記下來,不然轉個身就忘。
  最後的定版也加了個班,伍月笙和美編一起在公司吃飯,一手拿叉子,一手挪著鼠標看效果圖,突然想起幾個小時前開發商那邊兒的特殊交待,趕緊在記事本上寫。結果掰不開鑷子了,把中性筆放進嘴裏叨著,用叉子在紙上刮了一道油跡。兩個美編也不敢笑這位火爆的流程編輯,憋得臉通紅。
  總算是和印廠交接完畢了,各自歡呼散去。快到家的一個十字路口,伍月笙被燈攔住,坐在車裏疑神疑鬼,琢磨自己到底忘了什麽事。後麵車燈閃爍,她下意識地看看外麵,溜車了嗎?為什麽拿燈恍她?
  從視鏡裏隱約辯出車型,伍月笙拉起手閘,降了車窗回頭朝後麵司機咧嘴樂。
  變燈直行了,頭車卻沒有動的跡向,一串車焦燥地拍喇叭。
  李述後悔逗那丫頭了,巴掌伸出窗外做投降狀,眼前車子才熄了尾燈一溜煙開出去。
  小區門口,伍月笙推門下車,迎來一股風,迷了眼睛,伸手去揉。
  李述停好車走過來,奇怪地看著她:“見到我有這麽激動嗎?”
  伍月笙笑嘻嘻地:“我拔眼毛,長得快。”
  他則哭笑不得:“什麽理論。是不是進什麽東西了?我看看。”
  她眯起眼對著他:“最右邊。”
  “你右邊長幾個眼睛啊?還‘最’。”李述拉她朝向路燈,托著那張娃娃臉,抬手欲翻她眼瞼,視線卻無法專注於她的眼睛。她光潔的臉頰,因為難受而半抿的唇,都強烈吸引他碰觸。驚覺到自己的想法,他垂下手,硬生生後退了兩步。
  伍月笙等了半天,眼睛裏邊越發磨痛,急道:“你幹什麽呢!”
  李述隻說:“我怕弄花你眼妝。自己咳嗽咳嗽吧,震出來就好了。”
  伍月笙睜開一隻眼,模糊地看到李述懷疑的臉,心下了然。撐開眼皮對著他:“快快幫我吹一下。我沒勾引你親我!”
  李述瞥她一眼:“我可不敢再自作多情。”低頭衝著那顆紅眼睛吹口氣。
  伍月笙眼淚淌了滿臉,灰塵總算被衝出未了,也有閑心計較他的用詞:“什麽叫自作多情啊?我本來就對你有情,這麽多年也念念不忘。”
  李述的反應麻木得很:“沒看出來。光是對我把你扔下的事念念不忘了。”
  伍月笙拋了顆通紅媚眼給他:“不一回事兒嗎?”
  李述難得粗魯地捏著她腦袋:“丫頭,你那是不甘心好不好?”
  伍月笙被掐得腦仁嗡嗡呻吟,她拉開他的手,至力於從嘈雜的臚腔中找出自己想要的聲音。卻反複那麽一句話:到底是不願意我走,還是不願意我把你扔下?
  “我不是跟你算舊情。”她迷惑地望著李述:“不過,如果不在乎,你走不走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幹嘛要不甘心?”
  這丫頭第一次在同他說話時加了補充條件,而且放在了句首。李述心裏叫疼,卻還是笑了笑,盤起手看她:“你又說了什麽沒心沒肺的話?大過年的吵架嗎?”
  伍月笙眼皮一跳:“今天初幾?”
  “初幾?明天元宵節。”
  “那,去北京的機票要提前幾天買啊?”

  第六十一章
  伍月笙翻出陸領的機票,算一下日期一一後天!匆匆給李述發短信,李述為難地回電話:“一定要訂這班嗎?當天的別的班機不可以?”
  伍月笙說你訂不著我瞧不起你一輩子。
  第二天一早,李述的短信聲早於鬧鈴響起:搞定了。
  伍月笙嘿嘿笑:那元宵節快樂。
  李述說:五月,你也要快樂。
  伍月笙告訴程元元,因為她不拿手,耍賴行不通,留不住人。
  不過也沒什麽,他除了一走了之,還有什麽棋子兒。臭棋簍子想將死她?沒那麽容易吧。
  他憑什麽能把她扔下?誰沒有腿嗎……
  門鎖哢嗒,伍月笙鎮定地收好機票。
  陸領探身進來傳令:“奶奶喊你下樓吃西瓜。”
  一家人圍著沙發團團坐,保姆也從鄉下回來了,各自捧著瓜瓣啃食,氣壓稍微有點低。陸媽媽一如繼往地負責挑話題:“不是應季的水果到底是味兒不正啊。”
  老太太和保姆隨即附聲聊起來。
  伍月笙看著手心裏青白色的西瓜籽,明明就不是熟瓜,但瓜肉極甜,不知道使了什麽把戲。
  保姆見她吃完,遞過去紙巾盒。
  老太太說:“三五再吃一塊?”
  伍月笙擦著手,搖搖頭:“半夜該起來上廁所了。”
  眾人大笑,陸領也噗哧一聲:“懶人。”電話鈴響起來,他伸就要接。
  坐在另一邊的陸媽媽連忙以手肘壓出話機:“三五來接。”抬頭訓陸領:“滿手西瓜汁抓電話?你小姨回來給屋子這頓擦,全是你大爪印子……”
  伍月笙幸災樂禍,接電話的聲音也格外開心:“喂~”
  對方沉默一下:“伍月笙?”
  伍月笙的笑臉垮下來:“稍等。”話筒扔到陸領腿上:“找你的。”
  陸領慣性問話:“誰啊?”
  伍月笙不耐煩:“人!”
  陸子鳴也對兒子這毛病很有意見:“是你電話就快接,問些廢話。”
  陸領張嘴發呆,這也能挨訓!胡亂擦擦手,接起電話:“喂……哦,哥啊?”鬼鬼崇崇看伍月笙一眼,馬上調走目光,“嗯,明天上午飛……”
  伍月笙對電話那邊的嗓音並不熟悉,但還是一下子就知道是誰,叫她伍月笙的人不多,連嚴肅的陸校長都朝她叫三五。她撫著沙發扶手上的小虎,這貓要會說話都得跟著陸領叫。
  小虎睡夢中被打擾,抗議地哼了兩哼。
  伍月笙看著大家都認真聽電話的模樣,心裏突然一陣說不出來的怪異。
  那人為什麽叫她伍月笙?
  而且叫得極其順口。
  心跳得厲害,伍月笙跟長輩打過招呼,跑回了房間,在地板踱來踱去,把所有與之有關的珠子穿成串。
  第一次跟接他電話時,隻覺得他聲音真好聽,普通話很標準,奇怪的是短短一分多鍾通話,他叫了她那麽多次伍月笙。當時以為這是一個人的講話方式,這會兒想起來,感覺就是搶著似的想多喚她幾聲。
  她大膽假設。是因為,第一次叫這個名字有人答應。
  他知道她!
  他知道自己有個女兒,並且嫁給了他堂弟。那他也沒有任何意見嗎?已經懦弱到連這種有悖常倫的事,都不敢站出來阻止了嗎?還是……根本沒有值得阻止的理由?
  陸家人親情味很重的,過年的時候聚到老太太這兒來拜年,陸領不在,每個人都問。可是對於長孫的缺席,就連老太太也不提,親戚朋友們更是沒人問及。
  可是從陸校長支持陸領去北京工作這一點上看,又不像有什麽家族私怨。難道就隻是陸領理解的那樣,離得遠?那絕不止是疏遠,而是客氣。對外人的客氣。
  陸領回到房間,看見伍月笙站在地中央,惡狠狠地咬著食指節上一層肉皮,他看著都手抽筋:“你餓啦?”
  伍月笙瞪他,這一瞪,又感覺哥倆長得有點兒像。
  被這種呼之欲出,又不能確定的答案折磨得眼眶發熱。
  接下來去小心求證了,是零,還是無窮大。撞了那呆子一下,伍月笙冷笑,現在他想和局,她都不同意了。
  陸領被擦身而過的涼氣激得打了個冷顫,眼花了嗎,她剛才那是什麽表情?
  很像是確定了大六零的死亡之後,流露出的食欲。
  陸領毛骨悚然,不安地盯著她的背影:“幹嘛去?”
  伍月笙頭也不回:“去我太奶奶房間。”
  陸領被她加重音強調的稱呼氣到,翻著白眼上床睡覺。
  早上仍在夢中,就聽見小鳥嘰喳,窗外光線霸道,眼睛眯了半天才睜得開。是個明媚的冬日,陽光好得讓人疑似有花開。
  長長地打個嗬欠,伍月笙淚眼呆滯地看著沐浴在大片金光裏的老太太。那一頭華發被照得閃閃發亮,笑容也隨之耀眼起來。伍月笙佩服:“這老太太精氣神兒真足,聊了半夜還能起大早。”坐起來伸個懶腰,又蜷回去:“不想起……”
  老太太坐過來寵溺地拍拍她:“耍賴看待會兒趕不上飛機。”
  伍月笙埋首枕頭裏偷瞄她:“陸校長能不能罵我胡來?到時候您給我撐著啊。”
  “給你撐腰。”老人家語氣義薄雲天,摸她頭發的動作則如摸小貓一樣溫柔:“到那邊有什麽事盡管跟你大哥說不要緊,知道嗎?小堂這是個好孩子,雖然沒有陸家血,但他認著陸家的親。”
  伍月笙認真地點頭。
  被老太太這樣誇獎,混賬爹也算沒白姓一回陸吧?
  他十六七歲的時候,隨母親從九馬山改嫁過來。那些年學藉管理沒有係統化,還是相當不靈便,所以才會轉學回來高考,進而認識了程元元。
  他倉促的出國是繼父陸子欣安排,為了保證他安全,因為他母親嗜賭如命,惹來凶神惡煞的債主喊打喊殺。陸子欣安頓好孩子,平息了混亂,妻子卻勾結前夫卷走了他全部財產,於是鬱結的氣火上逆,急症發作後撒手世寰。
  那一對歹人據說被賭友盯上,人財兩空。
  這往事在陸家不至於算秘密,隻是一說起來就是幾句人命,難怪沒人願意提。
  老太太也沒多說細節,是出於“人都沒了,也不好多說”的善念,並非全為掩家醜,更不會把大人的錯誤記到下一輩頭上。有時候忽視其實是憐惜,漠不關心的溫情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老太太之所以如實相告,也是免得她到了北京再向本人詢問。末了還不忘囑咐:“跟六零說也不怕,但那孩子不壓事兒,你要點著他。”
  說不說在伍月笙,陸領二十多年沒想到要問,再有二十年也不一定長出好奇這種心。這人隻看美特斯邦威的牌子名,便字麵地斷定此為美國貨,完全不求甚解。他雖然把家人對大哥的態度看在眼裏,卻想當然地解釋為:離得遠。
  他的世界簡單無比,因為所以,科學道理。
  那麽這些日子做的事,隻怕要傷及小半輩子的腦筋。伍月笙覺得暢快極了。陸領跟雙魚的浪漫幻想不搭調,倒頗符合那個星座容易受傷的特點,他大多是自己作的,不考慮實際的付出癖,傻好心泛濫。這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疼是缺心眼兒的懲罰。不過他神經比腿粗,受傷也不一定知道疼。
  有見於此,這懲罰就顯得不夠嚴厲……伍月笙躺在床上,頭腦不受控地冒出種種殘忍好玩的念頭,濃濃的邪氣在周遭流轉。
  老太太叫了她兩次也叫不動,出去搬救兵了。
  牆壁上的掛表安靜地拉近著飛機的起飛時間,伍月笙歎口氣,就當去旅遊了。盡管北京已經去過三四次,不過偉大祖國首都的變化想必是日新月異的,天安門有可能搬家了……
  正要爬起來,聽見門外陸領的說話聲,壞心思一動,眼又合上了。
  他嘟囔著推門進來:“真他媽心大,啥時候都能睡得著。”
  伍月笙嘴唇抽動了一下,想到接下來應該能有更好的機會逮他現形,忍住了。
  但是陸領沒有任何舉動,在秒針精確的計時中,長達半分鍾之久,他就隻是站在床邊,手揣兜看著她。
  在摒住呼吸等待那些瞬間即可發生的事情的時候,你知道半分鍾有多長嗎?秒針每行一格,心就會揪起,結果他什麽也沒做。心還不等落回,秒針又走了。
  感覺類似淩遲。
  伍月笙怒了,二目魔光迸射:“你向遺體告別哪?”  
  陸領嚇得破口大罵:“這個逼崽子你要閑抽了是吧!”
  門口路過的保姆忙不迭報告女主人:“又吵吵起來了……”
  在陸媽媽的催促下,兩人一前一後從房間裏出來,神態像剛廝殺過的蛐蛐。
  伍月笙著急回家拿行李,草草吃了幾個上車餃子就出門。
  陸領這回沒用任何人指點,主動跟到玄關:“我中午十一的飛機。”
  伍月笙說:“不送。”是十一點嗎?她記得一點啊,幸好要帶的東西都裝好了。穿上鞋子和外衣,喊了句:“奶奶,我走啦。爸媽小姨拜拜。”又輕輕踢了踢跟腳過來的小虎:“拜拜。”
  怦一聲,消失。
  陸領對著那森冷的白色防盜門瞪了半天眼,隻有他一個人要出遠門,這家夥道別個遍,貓都沒落下,卻連個正眼都沒給他。
  陸媽媽有點心疼兒子:“過來吃飯吧,六零。飛機啥吃的也沒有。”
  陸領一轉身看見鞋櫃上的車鑰匙,抓起來瘋追出去。
  哪還有伍月笙的影了。

  陸媽媽本來是最早建議兒子去北京的,現在倒開始不舍得。“婚都結了,又跑出去,算怎麽回事兒啊你這孩子。”
  機場人多,沒讓老太太跟來,陸子鳴辦好登機手續回來,麵無表情地站在旁邊拎著行李,腰杆溜直,標準的司機造型。陸領看著性格迥異的爸媽,笑起來:“行了,我哥在那兒呢你惦記什麽啊?”
  陸媽媽聽他的口氣更不放心:“你哥你哥的,遠了偶爾回來一次挺親,真住近就不是那麽回事。咱說這到底是外人……”又碎碎交待了一通。
  陸領沒太用心聽她說話,抹著母親的眼淚頗無奈地看著父親,突然驚訝地看到,陸校長眼圈也是紅的。陸領於是想是不是天下父母都受不了這種場麵,程元元跟伍月笙好像就不會,她們娘倆可能會掙著命地煽情,然後看誰哭就笑話誰。
  想起程元元,陸領覺得該給她去個電話,伍月笙那怪人,搞不好都沒把這事兒報備上去。
  果然程元元聽了很意外,但還是尊重他的選擇,在這事兒上麵,她是最不具任何提案權力的了。
  “伍月笙在嗎?”估計是不會去送的。
  陸領笑得不是滋味:“還氣著呢。”他壓低聲音,離開父母聽力範圍:“先分開一陣兒吧,都冷冷。我都沒想明白咋回事兒呢,她就殺回來了。你也真是的,不是說好不告訴她嗎?又變卦!整得她故意不出好招算計我,我根本……讓她氣得有時候腦子都不轉了。”
  程元元打死不背這莫名其妙的黑鍋:“哪是我告訴她的!她回來時候就啥都知道了。”
  陸領直覺地說:“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她到立北了就跟我說,你想方設法躲著她,她是不願意讓你白折騰,要不早拆穿你了。”程元元想著從伍月笙口裏追問出來的那些話,“那崽子鬼得很,你露一丁點兒餡,她不聲不響就能給你全詐出來,連我都蒙不住她。那天回來一說懷孕的事兒咱倆不都變臉了嗎?那肯定老早就知道了……”
  電話兩端同時靜了下來。
  程元元訥訥半晌:“她好像一開始就知道了。”
  誰也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但事實應該正是這樣。
  這麽說來,她在他麵前的眼淚,狠狠的一記耳光,不隻是因為生氣被扔下。她對他的那些無理指責,實際是替他找的分手理由。她替他做壞人,替他煽動欲望,平息想念。她早就什麽都知道了,包括他的感情。卻笑嘻嘻的耍白癡,接受別人“沒心沒肺”的評價。
  陸領失神地滑上電話,有一種被強按進水裏的難過。
  陸媽媽發現自己對著根木頭說了半天話,提高了嗓門喊他:“六零!”
  陸領兀地拉回神智:“啊?”
  陸媽媽揉著額角:“你這心不在焉的可咋整……要我說你就給三五領著,我看她還是想跟你去,你不張嘴她也拉不下來臉。”
  陸子鳴嘖聲:“三五這邊好好工作扔了不要,就為了跟過去看著他?那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啊?六零你總說三五霸道,那是你不拎事兒。不是我說你不成材,你都沒有三五一半懂事你知道嗎?”
  陸領點頭:“嗯。”
  陸媽媽推推丈夫:“你可別啥時候都訓了。”
  陸子鳴緩下來語氣:“這回我不讓三五跟去,就是想讓你鍛煉鍛煉,你自己沒事的時候多想一想吧。”
  陸媽媽見兒子神情晦澀,也不知這話聽進去沒有。六零的強脾氣,她給慣出來的是一方麵,也跟他從小到大的這些朋友太順著他有關係。“我知道你跟你大哥關係好,六零,但你不能像賴著我和你爸還有三五,這樣賴著人家知道嗎?我本來不想跟你說的,但你自己總也沒個數,小堂對你怎麽樣,那是人心的事,咱們不能就那麽理所當然的多為難人家。”
  陸子鳴低聲喚住她:“越說越多。”
  陸媽媽怪罪地回視丈夫,覺得他太多心:“唉呀,這有什麽可瞞的,家裏頭都知道的事。之前孩子小,不告訴他是怕他有口無心亂說話。他這都這麽大人了,啥不懂啊?再說你現在不跟他說,他到小堂那兒就這麽橫衝直闖的,你讓人怎麽想啊?知道的是在家就這樣,是把他當親哥了,不知道的以為咱家覺得人欠咱的,故意耍著呢。”
  陸子鳴被說服,默許了她的做法。
  陸領剛受了一個大刺激,正昏昏噩噩著,猛地聽到父母奇怪的對話,句子句子都聽得懂,怎麽連在一起,不明白在說什麽呢?
  陸媽媽看看安檢口:“我跟你長話短說吧,你大娘跟你大爺倆人後到一起的,小堂是你大娘跟之前丈夫生的孩子。他沒什麽義務幫襯你,就是這些年的人情……”
  剩下的話陸領半個字兒也沒聽進去,遲疑地朝機場入口方剛指去:“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被電到似的拔腿就跑,一邊掏出手機撥號。
  陸子鳴伸手抓了個空:“你上哪去快登機了!”
  陸領揮著手高聲回答:“我少帶一件行李。”
  眼看那孩子消失於人群之中,陸子鳴急得顧不得形象暴吼:“六零你站下聽見沒!這兔崽子!”
  陸媽媽被眼前急轉直下的一幕驚呆:“我就說小堂不是大哥親生的,他也不至於連北京都不去了吧?”
  陸領像個大頭蒼蠅一樣在人群裏亂紮,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什麽,反正就是要離那個能把他跟三五分開的地方遠點。伍月笙的手機始終關機,他給吳以添打過去找人。
  一接通就聽見那廝風度盡喪的幹嚎:“我還想找她呢!一早來電話說請長假,我說不給,她就說預支產假。這他媽能預支嗎?完了電話還關機,你趕緊找著她讓她來單位,這個死丫崽子氣死我了……”
  陸領吼回去:“不行罵我媳婦兒!你他媽什麽領導不讓人放假?”
  切了線往奶奶家打,保姆說早上出門上班就沒回來呀。
  再往他自己家打,沒人接,嘟聲中突然想,三五請長假幹啥呀?
  想起她早上挨個兒點名道別的舉動,不會是收拾東西回立北了吧?
  急急忙忙攔輛出租,沒等停穩就拉門鑽進去,跟司機說完家裏地址就忙著給程元元去電話,完全沒看見前邊車裏款款走出的長發女郎。
  程元元當然是一頭霧水,伍月笙認定了她跟陸領串通一氣,所以並沒透任何信息始她。陸領說我過會兒再跟你說。下車衝進小區,幾秒鍾又跑出來了,沒帶鑰匙。問保安看沒看到他們家車開回來,
  保安認得陸領,告訴他:“你媳婦兒剛拽個皮箱走了。沒開車。”
  陸領大惑不解,這人能哪去了?上天了不成。
  他一路都在用手機找人,陸子鳴打過去就占線,打到家裏問老太太,人是不是回去了。老太太撥通了孫子的電話:“你爸咋打電話說你沒在機場呢?一會兒飛機走了,你快點的啊。”
  陸領正在風化,一腦袋鋸末子木頭楂。
  老太太聽不見聲音,急了:“你聽著沒啊六零?別誤了飛機,三五自己到北京找不著人就壞了。”
  “……”陸領一肚子髒話不敢罵出來,打車再返回機場,一邊在電話裏跟老太太問仔細了情況。
  司機倍感恐怖地聽著旁邊乘客的磨牙聲,還有類似於咒語般的“這虎娘們兒這虎娘們兒”。
  伍月笙在登機前是刻意躲著陸領的,起飛之後開始下地找人。很得意地發現這波兒空姐全沒她高。愈發挺拔起來,女王出行一般在過道上穿校,用眼角偷瞄,她希望陸領先看到她。
  驚喜嘛,驚在前。至於要不要現在就把那個喜告訴他,伍月笙還在猶豫。
  她比較偏向於到北京了逼他做一回再說。
  很激動地發現自己有點兒變態,還以為他是小叔叔的那次,高潮來得格外猛烈啊。
  陸領是眼睜睜看著登機門合攏的,垂下手靠在牆壁上,力氣慢慢恢複,眯起眼睛看裝著他媳婦兒的巨鳥上天,忽地失笑。

  第一篇番外
  冰火山伍月笙今天非常鬱悶,她難得玩回浪漫,結果浪費了。
  航站樓藍底白字,對獨自落地的她說著“北京歡迎您”。
  伍月笙慣戴的無表情麵具徹底被粉碎,神色猙獰,罵聲直貫進不遠處剛起飛的一班客機裏,機身明顯地搖晃了一下,加速消失於天際。
  陸領人沒到,隻來得及追電話,在她到達首都機場的時候。是時正值午後,斜照下來的陽光分外柔和,冷灰色的機場建築渡了迷人的暖調子。而正月裏北京郊區的絲絲寒氣,也在這位火光四射的長發美人身邊散去。
  在大廳踢了半小時皮箱軲轆,伍月笙無計可施地自尋落腳地兒去。
  她聽見那東北小鋼炮在電話裏張狂大笑,突然無比想念這個擁有生機勃勃的臉龐以及更加生機勃勃的脾氣的男人——她的丈夫。
  他說他趕下班機,他說他都知道了,他說:媳婦兒,等我。
  很多時候,就連當事人自己也說不清到底經曆了什麽。某一天伍月笙也試著想起這場往事,相識是對罵;相處是打架;婚姻,陰謀開始。亂七八糟的回憶,不堪盤點的日子,不知所為的人……可是當得知這一切必須即將遠離自己,絕望迎頭直擊,是比憤怒更強烈的感情。
  隻要想到“不能在一起”,就無論什麽都不想繼續。尤其是伍月笙知道,有這種感覺的人不隻是她自己。
  陸領是喜歡她的。事實上伍月笙有時候覺得全世界男人都喜歡她,就她姥爺和她爸除外。一個是見到她就把她趕出家門,後者則幹脆見都不見。
  把行李堆在床邊,伍月笙衝了個澡,倒了些護膚水在手裏,拍著臉踱到賓館窗前,俯視熙嚷的京城。一時發怔。
  陸領很忌諱伍月笙獨處的,因為發現她自己一人待著的時候,想法會古怪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特別是再趕上她閑著沒事兒幹。
  無聊的伍月笙,對著鏡子,畫長了眉,塗紅了嘴,描高了眼角,活脫脫是大一碼的程元元。非常滿意地拿起手包出門。手機撥過去問:“六零,你哥單位在哪兒……”
  出租車在眾多寫字樓和商場包圍的中間地帶停下來,伍月笙頓時僵在車裏左顧右盼。
  偉大祖國首都的變化果然日新月異,新開了好多購物中心啊。櫥窗打著紫金格子,擺了一雙一雙閃動勾魂光澤的高跟鞋。鮮豔的漆皮小船鞋,細而高的金屬跟,還有煆帶,還有鑽……
  的哥提醒她一句:“正好。”
  伍月笙哦一聲,她本來也不是在等找錢。下車掙紮了一下,還是決定過會兒再去看她爹。
  試鞋的時候,陸領來電話問:“你找到地方沒啊?”
  伍月笙針紮般警告:“你敢通風報信!”
  陸領說我不敢,學丈母娘朝她叫祖宗的心都有了。想了想又告訴她:“你不先打個招呼,萬一他不在公司怎麽辦?”
  伍月笙說:“我一直等他回來。反正我也沒事兒幹。”夾著包站起來,對鏡子走兩步,前前後後看,問導購:“你說這還有什麽顏色的?”
  陸領沉默一會兒,大怒:“你個祖宗的伍月笙!你溜達街呢是吧?”
  滿眼的新鞋新衣服,讓伍月笙酸性自動降低,笑嘻嘻跟他耍賴:“待會兒看有好的也給你買,綠帽子啥的……”強調鞋碼,比比顏色,覺得還不如腳上的。
  陸領氣得:“你再有五分鍾不去我就給他打電話!”
  伍月笙把手機揣進起來,從架子上又取下一雙,疑惑:“怎麽都是這種小圓頭兒的啊?有沒有尖一點的?”兜裏的手機嗡嗡發震,六零就是氣兒足。
  二十分鍾後,伍月笙還是踏出商場去了對麵寫字樓,不是因為她老公外強中幹的威脅,而是她覺著拎一堆購物袋去人家辦公室不太好。有成心顯擺的嫌疑,好像在說:看,沒你,我媽照樣給我買得起這個那個。這很沒深沉。
  伍月笙不跟他擺闊,顯的是教養。
  四周鏡麵的電梯裏,伍月笙即使真的目不斜視,也能發現另一個人投在她身上的注視。
  那女孩栗子色的半長發,發梢碎碎地外翻。薄嘴唇抿成一條線,唇角小小的弧度有不經心的調皮。穿著講究,講究而又不匠氣,衣飾搭配得當,頗有品味。品味這種東西,不是品牌能堆出來的,有些人就是除了自己全身都是牌子。伍月笙喜歡有品味的人。
  兩個陌生人會心而笑。
  電梯到了頂層,那女孩朝她點點頭,出去直接到前台遞約:“我是中坤的,約了陸先生四點半。”
  前台看看記事本:“您好叢女士,這邊請。”繞出來前方帶路。
  伍月笙不聲不響跟著,對回頭好奇看她的人做個噤聲手勢。
  他聲音朗朗,與來訪者甚為熟稔:“你好家家,這麽快又見麵了。”招呼落座,一抬頭,看見站在門口的小姑娘。
  伍月笙死盯著他的表情。
  她在他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刻出現,但是這個人好像永遠有著萬全的準備。
  他喚她:“伍月笙。”就像每天都會見到她一樣自然。“你先到會議室等我一下好嗎?這兒還有客人。”
  伍月笙也沒露太多表情,跟著秘書出去。心想,自己的身高果然是遺傳自這個人。在會議室裏,給陸領打電話,有一句沒一句不知道說了什麽。
  陸領聽她嘮嘮叨叨,忍了又忍,到底問:“你去找他幹什麽?”他不是質問,是單純求解,因為完全不知道這女的會做出來什麽事。
  伍月笙則惱羞成怒:“管著嗎你!”也不掛斷。倆人通過手機信號心靈交流。
  還好六零的呼吸聲就在耳邊這小機器裏,再有幾個小時,活的就會出現麵前。盡管拉不下麵子承認,但伍月笙確實有著莫名的慌,手心發潮。旁邊報刊架上擺著財經雜誌,她和六零討論的人大模大樣地在封麵上望著她。多帥多有氣質啊,怎麽能不讓程七元魂牽夢縈。
  而封麵人物在一堵牆的那邊,並不若紙張上的風光,也沒有伍月笙之前看到的平靜。坐在對麵的合作方代表咬字清晰,語速標準,偏偏他如聽天書,片言難入耳。
  叢家家半垂了眼,悠然自得地看前輩溜號,也不出聲提醒,隻在心中猜惴這對相似的男女是什麽關係。
  可以從北京回六零身邊的時間過去了,伍月笙失去耐性時,身後的大玻璃門被無聲無息推開,陸笑堂問:“你餓不餓?”
  聲線溫柔得讓伍月笙冷顫。
  血緣這種東西很難說清,就像伍月笙能一次一次容忍母親程元元從各種角度為她招惹麻煩。還比如說對於英俊的爹,伍月笙並不如想像中那麽厭惡。
  他以為她會同他一樣考上大學,九馬山程家的小女兒,星月般璀璨,必定是前途無量。
  似乎漫無盡頭的留學生涯,他因此從被迫接受到安於現狀。
  想不到她會因懷孕而被趕出家門。
  她最難的日子他不能在身邊,以後又有什麽臉出現?
  這番理論是混賬的。但懷揣著被陸領找回的心和肺,伍月笙懂得同情,可憐的爹的前半生……果然永遠不存在絕對的勇敢呀,因為人人都有弱點。
  程元元曾說過,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身邊,她也活了下來。這場感情,她收獲了“原來沒有他,日子一樣過”的堅強。
  堅強並非是沒有疼痛的意思,隻表示能夠承受。
  連思念也能承受。
  程元元沒原則性的寬容,獨獨對孩子的父親例外了。
  今後會怎麽樣?伍月笙頭疼地側過臉看著陸笑堂。他與自己七分相似的五官,看不出歲月的痕跡,讓人無法想象他會有個已婚的女兒。而程元元也是個有魅力的家夥,雖然是靠化學類見不得人的材料維持。
  兩個人都那麽年輕,年輕得,一切都應該可以從頭開始。
  我媽說她跟我爸爸,是相愛的。
  最終,伍月笙沒有說這句話。

  番外:兩個人的地獄
  車裏交談甚歡的二人,一個是她丈夫,一個是她丈夫法律上的兄長,而後者又是她的親生父親……伍月笙坐在後排,樂得直翻白眼。於是陸領心不在焉,一抬頭卻在內視鏡裏跟伍月笙的視線撞了個正著,下意識扭開頭胡亂找話題:“哎?哥?”
  一片沉默。
  陸笑堂淡淡地應:“怎麽了?”
  那一瞬,伍月笙敢說,小鋼炮的心情肯定是前所未有的複雜。噗地笑出聲,一口刷牙水噴出,濺在鏡麵上泛起豐富的泡沫,她又一齜牙,抬手抹去,出現幾條白色痕跡。
  陸領倚在門框上蔫聲蔫氣:“有那麽好笑嗎?”他之前是很不情願地把大哥公司的地址告訴伍月笙,完全不知道她會做出來什麽事。但他不告訴也不行,她把電話打到家裏座機,爸媽老太太保姆一隻貓都盯著他看,不能用實話威脅她,隻在心裏祈禱這虎娘們兒輕點作。
  伍月笙對鏡子裏的他擠眉弄眼,洗過臉打量著衛生間,吹了聲口哨。從裝修就能看出她爹驕奢淫逸的個性。“恨不得馬桶刷子都18K金。”她咂咂嘴,彎腰往圓型浴缸裏放水。
  溫熱的水氣氤氳開來,一隻手兀地伸過,她跌進一個水氣般溫熱的懷抱。
  陸領莫名一句:“小屁孩兒。”
  伍月笙半擁著他,吃吃發笑:“堂叔——”身子一輕,被攔腰抱起。
  陸領繞過門,進客廳,腳下不停,話也沒停:“你真厲害,三五,你真厲害。”扔她到沙發上:“現在咱來算算賬吧。”
  伍月笙費解:“你明天開始就是職業算賬的了,幹啥這麽迫不及待呢?”
  陸領無力:“少他媽廢話。”
  他想起來都要吐了,這女的不是一般艮,從知道她爸是他哥,到知道不是他親哥,愣是能繃住了一言不發。他又氣,可想到她為什麽沒言語,又氣不起來。
  “你就是缺心眼兒。”他開口就是人身攻擊,不敢正視伍月笙,隻說:“我要是真跟你離婚了……”
  伍月笙笑得可怖:“你想都別想。”她坐起來解開頭發晃了晃,“我這麽好的青春就這麽給你了,你說離婚就離婚?可是會想好事。”
  陸領笑:“不是說咱家那房子給你了嗎?”
  伍月笙斜著眼睛上調,一副老奸巨滑相:“房子寫的誰名?”
  陸領迅速被將上線:“我就砸鍋賣鐵也給你買個房子,不枉當回兩口子。”
  伍月笙聽著這話別扭,再想起那段令二人俱疲的錯亂日子,突然沉默了下來。
  陸領看看她:“那再買個狗陪你。”
  伍月笙怔了怔。
  陸領於是又說:“……完了房子寫狗名。”他哈哈大笑,在她身邊坐下,順勢把她橫踹過來的腳抱在懷裏吻了一口。不顧她駭然的表情,軟趴趴枕著她大腿躺下,拉過一縷頭發把玩,喃喃問:“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呢三五?”
  他很好奇,三五在這場混亂裏,先知一般,洞悉所有。而他就連她知道些什麽,都不知道。
  伍月笙說:“和你一起。”她的嘴唇彎成刻薄的角度,瞥他一眼,道:“可比你們冷靜得多了。”
  那種口吻,明顯是嘲諷他為隱瞞而做的一些蠢事。他沒在第一時間告訴她真相,使她鬱鬱至今。就忘她自己也是一肩扛下,什麽都沒說。感謝公婆生出這麽毛手毛腳的兒子,讓她得以在開著免提的電話裏捉陸領很多根小辮子。盡管這一次的偷聽讓自己也深受打擊。
  越是不想知道的事,越是害怕的事,越是要聽。早在陸領和程元元那段關於陸笑堂的對話開始之初,伍月笙已聽出端倪,仍然抗拒不了要聽完。女人大多是有種毛病的,古龍總結得沒錯。
  忽然想起有趣的事來,拍拍他臉頰,伍月笙說:“那時候你知道我是你侄女……”
  陸領暴走:“你是我媽!”
  伍月笙訕訕一樂:“我是說,你以為我是你侄女兒,不跟我上床,後來還是沒忍住。當時害怕了沒有?”
  他合起眼不看她調戲的目光,嘟囔著罵:“屁啊……”
  邪淫之罪乃至親,死墮無間地獄,屠割燒磨。她說他,一輩子行善積德,也怕因為這種事下地獄吧?
  陸領脫口說:“我有什麽好怕的啊?跟你在一起,哪兒不是地獄?”她還好意思說!他那會兒多矛盾,事後還一直想,這他媽算不算騙奸啊,可能他一輩子就這麽不自在。感情她根本就啥都明鏡似的,他了哼了哼:“我下地獄你也跑不了。到時候你下十八層,我寧可下十九層。”
  伍月笙嘻嘻笑:“管事兒的能給你開單間兒嗎?你就認命吧,誰讓咱倆是一樣的人。”
  陸領梗著脖子看她一會兒,似是同意了這種說法:“那你認命了嗎?”
  伍月笙眼波蕩漾:“我認你了。你就是我的命。”
  陸領沉默,良久,他問:“你跑去找我哥,跟七嫂說了嗎?”
  伍月笙不勝嬌羞地再次重申:“交給你了。你就是我的命。”
  陸領頹然地躺回她懷裏:“你這是不想要命了……我看出來了。”

  番外:七元的情事
  這年的冬天非常冷,春節已過,進入3月份,還是常常包天兒下雪,從早下到晚。地麵上積雪老厚,成全了孩子,可愁死了大人。小孩兒們貪玩,整天地雪裏瘋鬧,完全不想到進了屋裏是怎麽遭罪。尤其是入了夜,風吹飛了保溫的雲,卷起著陰森的大煙炮,窗框共震鼓燥。一家幾口擠在炕頭,扯了家裏全部的鋪蓋,還是無法抵抗嚴寒。早上醒來,口鼻下的那塊棉被掛滿白霜,窗台下一盆洗臉水,已是一坨冰塊。
  這種情況,程元元並沒經曆過。
  剛建起半年的市委家屬樓,供暖自然是沒問題,越到半夜反而越熱,加上困意漸漸襲來,程元元上下眼皮開始打瞟,連著大半行的字都寫到了筆記格線上。台燈下瘦瘦的小臉忽高忽低,投在牆壁上模糊的的側影輪廓柔和,長睫毛不停扇動,是主人不同睡眠妥協的最後堅持。
  房門發出細小聲響,她被驚醒,揉著眼睛回頭看。
  進來的是三姐程旋,看到她仍攤了一桌子書本熬夜,心疼地皺著眉說:“七元你咋還不睡!都幾點了?”不由分說走過來拉她去床上,自己則細心地將她翻到的書折上頁合起,收裝書包裏,尺筆放進文具盒,又把鋼筆抽滿水,四下看看再無遺露,這才到妹妹床邊幫她蓋好被子,關了燈出去。
  黑暗中房裏隻有一聲歎息,程元元將胳膊從被子裏伸出來,伸個懶腰,不知道該拿這個毫無睡意的長夜怎麽辦。
  程家共有子女七個,程元元最小,與她緊鄰的小哥大她四歲,在部隊裏剛轉了中級士官。全家隻有她這一個仍在讀書的,成績又是相當理想,可算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程老爺子養了這麽多孩子,雖然目前看來個個出路都不錯,遺憾的就是沒養出一個大學生,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女兒七元身上。他這小丫頭也爭氣,又聽話又自覺,學習不用別人看。還有四個月就高考,寒假裏別家孩子都出去走親戚,就她老老實實呆在家看書寫作業。
  程元元以前也常出去玩,到了同學家裏,對方家長都拿她當貴客待。就這麽大一個九馬山,別人聽到她父親的名字,難免換種眼色重新打量。小的時候還好,孩提不認功利場,等到讀了高中,相互之間看出了差別,三六九等也就漸漸分出,怎麽也是親近不起來的了。她記得中考結束還一起玩得好好的幾個女同學,到了高中就對她明顯地疏遠,偶爾聽到她們和以前同學聊天,對方問最近怎麽不和程七元一起玩,她的好朋友們語氣涼薄:“自己玩自己的唄,不知道的以為我們借人老程家多大光呢。”
  程元元翻個身坐起來,掀開窗簾一角,寒風正肆虐,外層玻璃上凝了冰花。沒有月亮,也沒有燈,誰也不用借誰的光。
  高三下半學期開學第一天,大清早霜霧蒙蒙,瞅頭夜兒又下了大半宿,白霜撂起兩尺來厚。頂著簌簌雪花,九馬山十一中的師生們陸續返校,陰涼的校舍因為人群的匯合而暖和起來。布置完新學期安排發了教材,學生們開始分組打掃衛生,程元元被分到教師辦公室去,同一組的還有和她從小玩到大的鄭小雙。兩人穿過操場去西邊的辦公室,鄭小雙一路上熟人不斷,斷斷續續停下來聊。程元元凍得受不住,手插著兜奔目的地一路狂顛,鄭小雙扯著嗓門兒喊她:“七元!七元!哎你等我一會兒啊!”
  程元元回頭瞪她:“你能不能叫人家學名兒?”
  “算了吧,就你那學名兒,還不趕程七元聽著大方呢。”她撣著她頭頂上的雪,“咱程書記啊,是真不知道咋稀罕他老姑娘好了,你說他咋不直接管叫你程寶寶呢。”
  程元元哭笑不得:“什麽呀?我是元月的元,不是元寶的元,你就知道錢。幫我給圍脖兒係係。”
  鄭小雙是程元元僅有的那麽幾個閨密之一,父親包了幾個大煤礦,家裏條件非常好,母親在市教委,官至副處,她成績再不好也踉蹌跟到了高中,終日跟一群無所事是的幹部子弟結夥閑鬧。她這人有點俠氣,總說學校裏就兩種人,一種是程七元這種學習好的,一種是她這種玩得好的,將來不定誰比誰活得好。所以她不自卑也不會看不起別人,合得來就一起玩。至少程元元也從來不像其它學習好的同學那樣,用鄙夷的眼神看待所謂的“不正經”的她。程元元也很喜歡她的性格,但是對她的某些做法感到膽顫心驚。
  比方說某天放學的時候,程元元看見一個男生來接她。那男生穿條乍眼的大喇叭褲,騎個跨鬥摩拖,車鬥裏還扔一個叮咣亂響的錄音機。她讓程元元幫著撒謊,說如果有人問起來,就說她當天去程家住了。第二天早上上學路上聽見後麵一片嗡響,有人連聲叫著“七元七元”,回頭見鄭小雙坐在那個喇叭褲男生的摩托車後座,舉著根油條衝她猛搖胳膊。程元元就問她:“你一晚上都沒回家啊?”她忙著往嘴裏塞早點,隻是用力點頭。程元元哦了一聲,沒多問。鄭小雙卻忽然大笑起來,她說七元啊,你知道我一晚上沒回家是什麽意思嗎?程元元忽地明白自己問到了什麽不該問的。男女單獨相處一整夜,單是嚼著這句話,程元元已經做了賊似地不敢多想。
  後來程老爺子不聽著了什麽傳言,命令她再不許跟鄭家那小妖精往來。鄭小雙不買大官兒的賬:“你爸管得著你管不著我,你不跟我玩,我還跟你玩呢。”她真的三番五次要帶程元元見她那些朋友,程元元也好奇她們出去到底是玩什麽,可終究還是沒敢。鄭小雙也不生氣,在學校的時候,還是很願意跟程七元一起待著,覺得她憨厚又不固執,就是被家人寵得,有時候鬧著鬧著會使小脾氣。偏偏長得又瘦又小,讓人忍不住想欺負她。幫她係著圍脖,鄭小雙犯了調皮,快手地把那條長長的白色圍脖一纏好幾圈,一直纏到腦門上,隻露出兩根細長的辮子在外麵。程元元整個腦袋被她纏得密不透風,跺著腳尖叫,氣喘籲籲鑽出來,滿操場追著她打。
  瘋鬧著進了教師辦公室,鄭小雙用肩膀撞她:“不冷了吧?”程元元跑出一身汗來,累得說不了話,隻對她連連搖著手。鄭小雙大笑:“七元你得多運動運動啊,別成天就知道傻學,這體格兒能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嗎?”程元元靠在牆壁上,解開圍脖晾汗,嘴裏嘟囔著:“誰樂意添誰添去,我又不是瓦匠。”
  鄭小雙樂不可支:“對啊對啊,咱家七元長這麽俊,將來叫你爸給找個軍官什麽的,一畢業直接嫁了,在家享福就成,撂磚的事邊兒去!對了,可得找個大個兒的,要不將來你家孩子還得這高兒一匣兒……”
  火噌地燒熱了滿臉紅雲,程元元左右看看,低聲道:“瞎說什麽啊鄭小雙。”
  “有什麽怕說的?你將來就不找男人不結婚?我不信。哎?七元,”她壓低了嗓子,“你有沒有喜歡的男生啊?”
  程元元大窘:“你能不像個學生啊,趕緊去幹活兒,你不想早回家啦。越說越離譜兒!”丟下她往語文組走去。
  鄭小雙後頭狂追:“哈哈,你不好意思什麽啊?是不是心裏有人了?有沒有?啊?是不是咱班的?肯定是,宿小謙吧?不是啊……方冬國?啊,我知道了,李兵……”
  程元元急了:“你別在老師辦公室大聲嚎氣兒跟我嘮這個行不行?”
  鄭小雙肩一縮:“我覺得你動靜比較大……”
  兩人推門進了辦公室,發現裏麵空無一人,老師們大概都在最裏邊的大會議室開會。沒有老師的地方總是讓學生格外舒坦,鄭小雙無聊地興奮著,程元元拿塊兒小抹布,在水裏揉了一把,撈出來擦起桌子。鄭小雙笑她:“濕漉漉的能擦淨才怪。”奪過來擰幹淨重新遞給她,自己剛蹺著二郎腿坐在窗台上唱歌,看這個在家連自己被子都不疊的官小姐似模似樣地勞動,又興起了逗弄她的念頭:“七元,咱班男生你真一個都沒看上嗎?喜歡你的可多了,用我給你叨咕叨咕不?”
  “你不幹活兒就閉嘴歇會兒。”
  “也是,文科班的男生一個個長得跟扁蛤蟆似的,難怪你看不上。嗬,他們可還都挺敢想呢……”
  “你沒完了是吧?我告訴你媽去,不教我好的。”
  鄭小雙毫無懼色:“要不——我上理科班給你尋摸尋摸?理科班男生普遍長得高。”
  程元元把抹布一摔:“鄭小雙!”被吼人的人嘻皮笑臉,她搖搖頭:“盲目的外表崇拜可悲的無靈魂者鄭小雙。”費力地端著臉盆往地上撣水,準備掃地。
  “嗯?”這句話有深意啊,“什麽叫盲目的外表崇拜?要崇拜什麽比外表高尚的東西?”
  程元元用力一點頭。
  鄭小雙嗖地躥過去:“說說,七元,我還真不知道你會喜歡什麽樣的男生。”
  程元元舉著條帚,無比嚴肅:“喜歡每次數學考試都能得滿分的。”話落突然聽見門口傳來輕輕的笑聲,像是忍俊不禁,笑出來又很快收回去的聲音。她嚇壞了,正要去查看,反應慢半拍的鄭小雙拍手大笑起來:“你這個數學廢物,也就這點崇拜吧。”程元元是文科班的榜首,可數學分數有時候還沒她的高。鄭小雙笑得前俯後仰,並且壞心眼地詛咒她:“盲目的偏科者程七元,我希望你嫁一個數學老師。”
  程元元還在緊張剛才的聲音,衝到門口朝外看看,錯覺嗎?揉著耳朵喃喃:“說不該說的話讓鬼聽見了?”納悶地走回來掃地,半天突然瞪向鄭小雙:“你才嫁給數學老師!”
  “你想嫁,人還不定要你。別看數學老師一臉困難沒幾根頭發,別看你學年第一,就數學考那狗屁分兒,人壓根兒不待見你。”
  程元元為自己的數學鬱悶起來。
  鄭小雙眼一轉又說:“對了七元,今天早上聽咱班張老師和隔壁班任說,咱校要新轉來一個學生,說是擱在文科班。聽他倆那意思是那人成績賊霸勁,我聽他們還特意提起你,怕你學年第一的位置要不保吧。”
  程元元沒有擔心隻是奇怪:“這都高三了怎麽還轉學過來,要是不適應,那不是影響高考成績嗎?”
  “人家不怕唄。張老師說,咱十一中是重點校,進來得摸底,拿的是模考的卷子……”鄭小雙突然咦聲停住,抬頭看看聽得認真的程元元,“好像說不是數學就是外語,好像是數學吧,他答滿分,邪乎吧?”
  程元元瞪著眼睛:“真的嗎?”
  “真的~~倆老師嘮得那叫興奮啊,給我氣完了。省會來的就好唄?”鄭小雙捉著她的肩膀,“七元你爭點兒氣啊,可別讓人落下。”
  程元元怔了怔,終於知道她在緊張啥了,撮子推給她:“倒垃圾去。”鄭小雙嘿笑,心虛地接下任務出去了。程元元冷哼:“拿我給你出氣呢。”
  屋裏看了一圈,對工作成果很滿意,端了臉盆去走廊盡頭換清水,回來時候看見門卻被帶上。她用腳尖踢踢,沒人應門,鄭小雙不知道一撮子垃圾倒哪兒去了。不願費力把水盆放下,程元元用身體和牆撐著,結果開門一震,水盆晃了晃滑下來。身體被人從後麵劇烈一扯,塘瓷盆子咣啷墜地,冰涼的水濺了半麵牆,而她則落在一個暖乎乎的懷抱裏,背抵著的胸膛微微發顫。
  她猛然回神,跨前兩步拉開兩人距離,再轉身想看清對方模樣,一腳踩在水漬上,滴溜溜打滑,尖叫著雙臂亂揮,還是沒維持住平衡,重重跌在地上。他卻沒再出手救她,盤著胳膊居高臨下看這好笑的一幕,終於哧地樂出了聲。
  之前的感激加入尷尬,羞成了惱怒,程元元仰頭瞪他:“笑什麽!”
  他沒說話,仍是笑著彎下腰,伸給她一隻手。
  程元元還沒看清他的臉,一眼卻望進那片不諳世事的黑色裏。他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杏核形,黑白分明,黑的重,白的透,黑眼仁很大,裏麵隱隱晃動著水氣。她心跳得厲害,不知道是被剛才水盆落地巨大聲響嚇到,還是因為他伸過來的那隻大手。
  “七元!”鄭小雙拎著撮子殺回來,就見程元元坐在地上,對麵一個大個子男生伸胳膊不知道是要扶她還是剛推倒她。她不過順道打了兩分鍾雪仗,怎麽七元被欺負了?大步走過來,老母雞護崽般站在程元元麵前瞪視那個男生:“你幹嘛?”
  他歪了頭,看仍坐在地上的程元元:“再不起來褲子都濕了。”說罷轉身走了,自始至終笑意涼涼,好心助人的態度很不誠肯,為樂的意味倒是頗重。
  程元元一摸地上全是剛灑的水,哎呀叫著往起爬。鄭小雙望著那個瘦高的身影嘀咕:“哪兒來這麽一號人?”
  下午開學式前,老師向全班同學介紹了新同學,鄭小雙的疑問才被解開,原來此人就是那個數學滿分的怪胎。再看同桌空空的位置,人和人,差別咋這麽大呢?
  程元元下午一到教室,就被同學通知說數學老師有請。她硬著頭皮去接受教育,站在那個禿頂麵前,起先還饒有興趣地數著他的頭發,直到數學老師發現她臉上過於歡快的表情,下了狠話,坦言如果她最後這幾個月仍不能把數學追到中等水平,就沒有參加高考的必要了。程元元紅腫著眼睛回到班級,趴在桌子上悶悶不樂,鄭小雙本來想讓她看新同學,被她這模樣也嚇到了,一問才知數學老師說了那麽難聽的話,拍著桌子大罵:“聽他放屁,七元你就是數學零蛋,照樣能考上大學。”程元元這下真的要哭了,她高考的時候要是數學真考零蛋怎麽辦啊,多丟人。
  十一中的開學式和普通中學一樣都在市文化宮舉行,順便看一場愛國影片,從恢複高考到現在,曆年如此。學校距文化宮有三四裏地,全體同學排好隊徒步走去。程元元落在女生隊尾,鄭小雙哄一會兒也就不管她了,轉頭跟身後的男同學猜測待會兒會放什麽電影。程元元噙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出校門口的時候,隊伍擠成兩排,耳邊忽然傳來問話:“咱們不用帶小板凳嗎?”
  她一驚,看到同她說話的人,更加驚訝,這不是上午拿她當熱鬧看的男生嗎?“你怎麽在我們班?”
  他還在執著自己的問題:“去看電影不用帶小板凳嗎?”
  她直覺地回答:“不用啊。”
  他奇怪道:“是嗎?我們到社裏看電影,要自帶小凳的,要不然得站著。”
  程元元想了想,小的時候看露天電影倒是有這情況……偷偷打量他一番,是鄉來的嗎?已忘了問他為什麽會出現的事。
  從他對程元元說話時就一直關注的鄭小雙,此刻忍不住竊笑。程元元用手肘拐拐她,示意她別嘲笑別人的落後。
  他似乎不以為意,自己想了半天,看看鄭小又,顧忌地低頭對程元元耳語:“那是,電影院給發嗎?”
  一瞬間程元元發現自己很同情他,可他穿著反毛皮夾克,看起來挺貴的,裏麵露出粗線毛衣,還有個當下最時髦的大翻領,鞋也是嶄新甑亮的。這樣的人,怎麽會連電影院都沒去過?
  鄭小雙笑得更凶,旁邊同學都怪怪地看她們。而他也終於憋不住,側過臉吃吃低笑。
  程元元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耍了,怨恨地瞪他一眼,扭開臉連鄭小雙一起不理了。
  電影院一長排的翻板椅子密密麻麻,程元元被鄭小雙推進位置比較靠近屏幕的一排裏,走到中間,發現另一頭進來正是他。窄小的一條道,後邊同學已跟進來,退無可退,她在與他一座之隔的椅子上坐下。可能是前兩次見麵她都出了醜的原因,她下意識地想避開他,她不是記仇的人,隻覺得離這人太近會不安全。他偷笑,往她這邊挪了一下,挨著她坐下。右邊則是鄭小雙。於是整個開學式,程元元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謹慎地防著左右兩人,精神高度緊張了兩個小時,累得熄燈放電影時昏昏欲睡。迷糊中有人推他的胳膊,是左邊,他喚她:“喂,喂。”
  程元元分不清夢裏夢外:“幹什麽?”
  “你叫程圈兒嗎?”他問。
  程元元點頭,覺得他的發音好奇怪,然後又問:“你呢?”
  他笑:“我叫陸笑堂。”兩隻眼睛在黑暗中仍閃閃發光。
  這個學期,九馬山十一中的文科狀元易主它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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