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藍紫青灰:愛是至奢華的一件事

(2009-01-17 11:12:28) 下一個
  梅花閣
  陳氏置業集團有兩寶,一個是財務總監胡先生,一個董事長兼總經理助理潘小姐。胡總監長袖善舞,專擅和銀行打交道,從這間銀行貸了款,去還那間銀行的錢,間間銀行熟得像他家的左鄰右舍。很少見他在辦公室裏坐著,一天能露一麵就不錯了,來了就到陳總的辦公室裏去,一進去就是一兩個鍾頭不出來。隻要胡總監一進陳總的辦公室,外頭的大堂就熱鬧了,所有的人員開始串格子間,聊天說笑話,衝美祿泡美眉,吃零食打遊戲。
  見胡總監進了陳總的辦公室,美眉之一趙薇薇敲敲格子間的間隔,對旁邊的美眉之二張小姐說:“中午去哪裏吃飯?”
  張小姐點開大眾評點網的網頁,一通瀏覽,比較了一下星級,說:“新開一家川菜館像是不錯,中午有套餐優惠,水煮鯰魚套餐隻要六十元,四葷兩素,白飯管夠,夠四個人吃。”
  趙薇薇拍一下桌子說:“好,就是這家,趕緊打電話訂位子。四個人的話,我們兩個,加小周,還有誰?”
  “為什麽一定要小周?”張小姐問,一邊撥餐廳的電話。
  “笨。”趙薇薇丟個紙團過去,正中她的腦門,“小周有車,你讓我們走過去還是擠公交車去,吃飽了再擠回來?”
  張小姐訂好位子,放下電話,接過紙團扔回去,“就你聰明。再叫誰?”
  “潘小姐?”趙薇薇提議。
  張小姐本來笑嘻嘻的,一聽她說潘小姐,馬上拉下臉來,說:“她去,我就不去。”
  趙薇薇“啊”了一聲,覺得奇怪,問她,“怎麽了,沒聽說你們不和呀?本來你們也不算怎麽要好。”
  張小姐哼一聲說:“誰跟她在一起,誰就要倒黴。幸虧不好,好了還不知道會怎麽樣。”
  “這麽嚴重?快說快說,”趙薇薇催促她,“要把我憋死了。”
  張小姐把椅子滑到趙薇薇身邊,在她耳邊輕聲說:“金城拍賣所的賀凱旋,來我們公司,是我的客戶吧?本來我們說得好好的,他都說要開車請我去崇明的東灘和西沙濕地公園去玩,結果姓潘的妖精一出現,賀凱旋就像西門慶見了潘金蓮一樣,馬上去獻殷勤去了。那副狗淌哈喇子的樣子,看都看不下去,直讓人作嘔。”
  趙薇薇推她一把,“說什麽呢?這麽難聽?這賀凱旋見了美女就流口水,擺明了不是好人。潘小姐就是試金石,一下子就幫你試出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你不謝謝她,反而這樣說人家,不太好吧?”說著皺了眉頭,遠開半尺,看著張小姐。
  “我也沒覺得賀凱旋有多好,不過是看不慣潘書那副來者不拒的樣子。”張小姐辯道,“不管生張熟李,她都搭得上去,一臉狐狸精相,偏偏男人就是喜歡。”
  趙薇薇聽了,淡淡地說:“是男人自己要貼上去的吧?男人們就是喜歡大方溫柔又嬌媚的女人。像潘小姐這樣有女人味的,現在滿世界找不出幾個來。我是學不來,但我欣賞得來。豈止是男人喜歡她,我都喜歡她。潘小姐做事賣力,待人又誠心,從不在別人背後說是非,不搶功勞不推卸責任,我很少見到這麽有原則的人。”
  張小姐帶點鄙夷地說:“你們兩個好,你當然幫她。她就算是工作上不錯,也是個騷貨。你看看她有多少男人?在酒桌上一坐,跟那些三陪小姐沒什麽兩樣。”
  趙薇薇從鼻子裏輕輕一笑說:“陪酒小姐能有潘小姐的一成,就不用做陪酒了。”
  張小姐不再多說,她進公司不過兩年,資曆職務都比趙薇薇和潘小姐低,再說下去,隻怕工作難保,便轉向小周問:“小周,午飯一起去吃川菜啊,新開的館子,午餐有優惠套餐,六十塊錢的水煮鯰魚套餐,夠四個人的份。要是再加點一個饞嘴蛙,就可以吃六個人了。”
  小周臉上布滿青春痘的疤痕,本來不怎麽招人喜歡,但他買了一輛奇瑞,馬上就吃香了。張小姐大學畢業剛進公司不過兩年,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紀,平時眼高於頂,哪裏會把同樣年齡一臉痘痕的小周看在眼裏。但這時在趙薇薇處受了氣,隻覺得人人可憎,再看小周,倒順眼了。
  小周知道辦公室的人出去吃飯都要叫上他,那是請他做司機的意思,本來就是個喜歡交朋友紮堆的人,馬上一口答應,說:“去。那現在有幾個人了?還有誰去?”
  張小姐指一指人頭說:“趙小姐,你,我。”
  小周過來趴在趙薇薇的格子間板壁上,笑說:“咦,薇薇姐,你會和我們一起吃飯?怎麽今天沒有人請你?上次聽說你和一個台灣人相親,後來怎樣了?”
  趙薇薇佯裝不悅,說:“不許叫姐,要叫就叫趙小姐。台灣人的事,是誰說的?我沒說過。”叫住送信件進來的方小姐,“方小姐,一起吃飯去?”
  方小姐剛來不久,還在試用期,有集體活動從不落下,馬上答應了。人事部的小孟聽他們叫得熱鬧,擠過來說:“薇薇……”看一下她的眼色,忙改口說:“薇小姐,還有我。小周,你一個人帶三個美女,太招搖了。為了平衡一下陰陽,也要算上我一個。”
  趙薇薇笑罵:“什麽叫微微微小姐?幹脆叫迷你小姐得了。”
  小周一數人數,說:“夠了夠了,有五個人了,好在你們三個美女都瘦,三人擠後座,要換個胖子就要坐不下了。”
  小孟低聲說:“要是換了胡總監坐,你的奇寶寶要爆胎。”說得幾個人悶聲發笑,正好胡總監從陳總的辦公室裏出來,幾人趕緊散了,回到自己的格子間去。
  趙薇薇喝一口白開水,接著幹活。手機鈴聲響了,打開來看一眼號碼,有氣無力地說:“姆媽,我來上班呢,有啥事?”聽了兩句,哀歎一聲,說:“中午?晚上不行嗎?好了好了,曉得了。十二點半,訂在哪裏?梅花閣?梅花閣來啥地方?嗯嗯嗯,我記下來,就這樣。”
  拿了地址,上網查路線,遠不遠近不近的,沒有直達的公交線,還不坐出租車方便。早上時間過得快,轉眼就是十一點半,各人收拾收拾桌上的東西,紛紛覓食去了。趙薇薇這才對張小姐方小姐小周小孟說:“不好意思,今天去不成了,午飯另有安排。”
  小孟叫起來,“趙小姐,薇薇姐,薇薇大姐!怎麽有這樣的,你要不去,我也不去了。”
  趙薇薇聳聳肩說:“母後有命,我也沒辦法。你再亂叫,下次不幫你。你不是要平衡陰陽嗎?這下不正好,兩男兩女。”
  張小姐問:“又相親?為什麽沒人介紹我相親,我也想相親去。”
  小周腆著臉說:“跟我相好了。”
  方小姐哼一聲,對趙薇薇說:“趙小姐,那記得回來說給我們聽。”
  趙薇薇笑說:“好的好的,一定一定。那我走了。”拿起包和外套,趕緊走了。到了樓下,打了一輛車,把地址說給司機聽,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來,問司機說:“聽講你們這一行有個‘快樂車夫’,月收入有8000千,是不是真的?這人最近很紅啊。”
  那司機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聽她問,就說:“就算伊好賺8000千,對阿拉有啥好處?人人都能學伊?原來管理部門說好了要降低駕駛員的指標的,現在他一出風頭,這項政策‘黃’脫了,講不定還要漲點車份。阿拉這一行,每天一撥開眼睛,就欠人幾百塊洋鈿。再講,來了顧客挑三揀四,是要被客人投訴的。”
  趙薇薇同意他的說法,“是啊,都挑遠的,那我去吃飯都沒人肯搭我了。我這個客人,也就是個起步價。要都像伊那樣,我往馬路邊頭一立,都沒人睬。耽擱了我的約會,事情搞大了,我一定投訴儂。”說著忍不住笑。
  那司機也被她說得笑了,“儂介漂亮的小姐,怎麽會沒人載?”
  趙薇薇還在逗趣,說:“原來你們不單挑遠的,還挑賣相好的。”兩人笑了起來,果然在一個起步價內就到了梅花閣,趙薇薇下了車,先把這幢樓打量了一下,才進到大堂,按了電梯鈕。
  正是午飯時分,電梯裏擠得滿滿的,全是公司老總模樣的人,個個西裝筆挺,有幾人還打著招呼,顯然是熟人。還有些打扮得光鮮亮麗的都市白領粉領,以及女性高管。身上的套裝像是剛從巴黎春天的模特兒身上剝下來的,包包上的銘牌也閃著金光。香水味彌漫在電梯間裏,前麵一位女士的珍珠項鏈一粒粒有指肚大。趙薇薇看了微覺奇怪,這些人都是往上的方向,難道都是去這間梅花閣吃飯的?怎麽以前沒人說起這間餐廳?
  電梯到了十七樓,裏頭的人一擁而出。趙薇薇一腳踏出去,高跟鞋的後跟就陷在了厚厚的地毯裏,差點絆她一跤。那地毯是深紫紅色,絨頭足有一寸長,光是這一張地毯,就可以看出這個地方是個高級消費場所。
  迎賓小姐笑盈盈地上前問她可訂了位子。她穿著海水藍的縐紗套裙,上麵訂著珠片繡著花,而不是一般常見的大紅織錦旗袍,這身衣服,穿著去參加外灘三號四樓的日餐會也不怯場。趙薇薇說是秦女士訂的位,馬上有一位領座小姐把她帶去。
  轉過一座刻花玻璃的屏風,裏頭便是大堂,桌椅是西式的擺法,矮矮的,桌上鋪著螺青的桌布,沉甸甸地垂下,上頭搭著小塊的淡青蓮色方巾,方方厚厚的沙發椅上包著海軍藍的斜紋布套子,繃得緊緊的,隻在坐墊下捆著一道寬寬的白色麻花辮子做裝飾。領位小姐把她引到窗戶邊上的一張桌子前,趙薇薇看見師母秦女士和一個男士在座,便向領位小姐點頭道謝,又跟師母打招呼。
  秦女士笑著說:“來來來,快坐下,站著不累嗎?”
  趙薇薇挨著她坐了,笑說:“師母,師父是不是發財了,找這麽高級地方請我吃飯?”環視一下周圍,坐者衣香鬢影,掌間淡色的酒在水晶玻璃杯子裏搖晃。還有人進來,被領位小姐引去一條走廊裏,那裏估計是一間間的小包廂。邊上一個台子上放著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有年輕女子在彈著叮叮咚咚的曲子。
  秦女士笑著拍了她一下,說:“你師父會發財?我等下輩子好了。是人家請客,我借他的光。來認識一下,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趙小姐趙薇薇,是我家老頭的得意門生,現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任職。這位是今天的主人尚黼尚先生,剛從國外回來,也是你師父的高足,不過比你高幾界,算起來你們還是師兄妹。”
  那位尚先生圓圓的一張臉,戴著一幅圓圓的眼睛,人倒是斯文人,樣子卻有些呆。趙薇薇第一眼看了不甚滿意,仍然笑著說:“尚先生的黼字是哪個字?”
  尚黼先生推一下眼睛,說:“業字底下一個那個,那個……”用手指在麵前畫了幾筆,“旁邊一個杜甫的甫。”
  趙薇薇順著他的手指看了一會兒,還是沒看懂,問:“那個到底是哪個?”尚黼先生馬上麵紅耳赤,答不上來。
  秦女士撲嗤一笑,說:“薇薇,不要欺負老實人。你管是哪個黼,叫得出來就行了。”
  趙薇薇在秦女士的手臂上一拍,說:“我知道了,是黼紋的黼,舊時官服上的花紋。尚先生,你家祖上是做官的吧?”
  尚黼臉更紅了,說:“就是這個字,但不是做官的,我父親也是大學的教授。”
  趙薇薇看一眼這個老實人,忍笑忍得肚子疼,轉過話題說:“這間梅花閣我怎麽以前沒聽說起過?弄得這麽漂亮。我開始以為既然叫‘梅花閣’,一定會是中式裝修,什麽月亮門清水磚,格子門窗,牆上再掛一把琵琶一把二胡的,隨時可以變成評彈書場,或是拍攝《海上花》,沒想到是這麽大方的風格。你看,”指給秦女士看,“隻有在窗簾和屏風上有點淡淡的梅花點子,這家的設計師不俗。”
  整麵的大玻璃窗上懸著半截白紗透花的窗簾,遮著射進來的太陽光。人坐在下頭,不刺眼,卻能感受到陽光。那些透花的地方,正好組成一朵朵梅花五出的樣子。而那座隔開大堂和電梯的大玻璃屏風,上麵也刻著疏疏淡淡的白梅,間中染了幾點綠暈和粉紅,是綠萼和宮粉吧。
  秦女士點頭說:“是不俗。我倒沒細看,還是你眼光好。”
  趙薇薇轉向去問尚官服先生,免得他覺得冷落了他,“尚先生是剛從國外回來?怎麽就知道這個地方?我是本地土著,倒不知道了。”
  尚黼乖乖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我的一個朋友請我來這裏吃過一次。這裏是會員製的,我借了他的名字才訂的位子,平常人進也進不來。”
  秦女士聽了直搖頭,說:“你說這些幹什麽?”
  惹得趙薇薇又笑,說:“尚先生真有趣,問一句答一句,多的話一句沒有。”說得秦女士直衝她皺眉,相親的一對中,女方說男方有趣,那是多半沒戲了。
  有男侍上來遞上餐牌,菜卻又是中式的,看菜名,應是蘇錫維揚杭幫菜,清淡為主。各人點了一個,趙薇薇點的龍井蝦仁,秦女士點的是熗虎尾,兩人點的都是平常的菜,不想尚黼太破費。尚黼這個倒明白,為每人要了一個鑲蟹鬥,又要一個鬆子黃魚,一個素菜是香菇炒麵筋,一個湯是文思豆腐羹,也就夠了。
  菜一隻一隻上來,確實清雅可口,趙薇薇一直在和秦女士聊天,新上演的電影,什麽地方又有展覽會,哪個同學又開公司了,誰有結婚了,誰又生孩子了,說得熱熱鬧鬧,尚黼隻有聽的份。
  吃了一半,趙薇薇說:“師母,這個地方我喜歡,下次我請你和師父來吃吧。嗯,等會兒吃完了,問一下小姐怎麽辦個會員卡。”
  尚黼一直在聽她說話,都插不上嘴,這時才說:“要不用我朋友的名字?我把他的名字告訴你吧。”
  趙薇薇笑說:“是不是也可以用你朋友的名字掛賬?”
  尚黼為難地說:“這個怕不行。”
  秦女士笑得差點把筷子頭上的一粒蝦仁彈出來,忙說:“趙小姐跟你開玩笑的。薇薇,別拿老實人打趣。”
  趙薇薇還在一本正經地逗他:“沒有啊,我說真的。”
  尚黼看看秦女士再看看趙小姐,恍然道:“我知道了,趙小姐是在開玩笑。”
  趙薇薇繃著麵孔,搖頭說:“我從不開玩笑的。對了,尚先生,怎麽想起訂在中午的?”
  尚黼老老實實地說:“晚上我媽要幫我介紹一位,師母和趙小姐就隻好在中午了。”
  趙薇薇到底是忍不住了,哈哈一笑,對秦女士道:“師母,師父怎麽會教出這樣的徒弟。”
  
  吃茶去
  離了梅花閣,趙薇薇打了一輛車回公司,在車上接到潘書的電話,潘書問她:“還不回來?在外頭做啥?我想報名學車,去不去?”
  “學車?有空哦,”趙薇薇說:“不去。我怕聞汽油味,再說我也沒錢買車,學車做啥?吃力來兮,有空不好逛逛街?現在商店換季打折,下了班去?”
  那一頭潘書說:“我已經幫你報名了,學費都出了。這個就跟遊泳一樣,是條生存技能,藝多不壓身。汽油味?聽說開車的人自己聞不到,都是坐車的人才覺得的。這多好,你一開車,汽油都沒味了。”
  趙薇薇扁扁嘴說:“儂就騙我好了啊。爽爽氣氣,到底想幹啥?汽油沒味?汽油沒味那叫汽油?”
  潘書笑說:“陪我嘛。教車的誰知道是啥樣的人,把我往荒郊野外一拉,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你來幫我壯壯膽。”
  “這還差不多。”趙薇薇說:“怎麽想起來學車的?”
  “閑的。家裏又沒人等我回去,一回去麵對四麵白牆壁,周末兩天不知道怎麽過。我不像你,家裏現成飯煮著叫你回去吃,爸爸媽媽、阿娘阿爺、外公外婆、姑姑阿姨、堂哥表妹一大堆,隻嫌吵,不嫌靜。每天都是一大家子在一起吃飯,七個菜八個碟的。我要是會開車,就一個人開到東灘看日出,開到西沙看晚霞,南下象山吃海鮮,再去陽澄湖吃大閘蟹,多少愜意。我一個人在家盡吃粥,煮一鍋粥吃兩天,一塊乳腐過兩頓,我不找點事做做?除了睡覺看書看碟片,還能做什麽?”
  “相親。”趙薇薇笑說,“東灘西沙的,張小姐說的話傳到你耳朵裏了?”
  潘書嗤一聲笑出來,“那還能不傳過來?中午都去相過親了?對方是什麽樣的人,要你媽這樣起勁?”
  趙薇薇“呸”道:“一隻海龜。說馬上要回美國了,隻有這個時候有空,晚上還有一場呢,搶手得勿得了。說是個博士,學生物的,自己有三十六了,開出的條件卻是從十八歲到三十歲的都行,最重要是漂亮。他自己人又呆,還好意思要人家漂亮。”
  “那意思是,隻要是個漂亮小姑娘就行?”
  “還要肯和親,入蕃,下廚房。”趙薇薇笑著一隻手握電話,一隻手扳手指,一樣樣數,說:“嗲伐?好處都讓人家給算到了。這個老婆娶過去,廚子女傭床伴都有了,身兼數職,還不用發工鈿。”
  潘書笑著接下去,“有空還要聽伊發牢騷吐苦水,罵老板,誇自己多麽英明神武,懷才不遇,做這份工是多麽的屈才,嫁給伊是多麽的幸運。”
  趙薇薇大笑,“你不相親,卻啥都曉得。可不就是這麽一幅腔調?”
  潘書冷笑一聲說:“我還用得著相親?天天見的就夠我作嘔了。你知道賀凱旋打電話來了,約我去東灘西沙的?約了這個約那個,這個不行,馬上打下一個電話。周末了,拿了電話簿子一個接一個地打,總能找到一個人陪他去吃那頓海鮮。一定是開車才能到的地方,最好能在那裏住一夜,好處是一定要占的,不然對不起那點汽油錢。所以呢,我一時興趣來了,就想去學車,有了車子我還用得著受這種齷齪氣?”
  趙薇薇大力點頭,雖然電話那頭的潘書看不見,“這話有理。那你安排好辰光,到時叫我就好了,要請假什麽的,你自己跟考績效的人說一聲,免得扣我的錢。”
  潘書說曉得,兩邊收了線。開車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一直在聽趙薇薇講電話,這時插話說:“小姐你講了老對的,我有一個表阿妹,也是在公司裏做白領,我阿姨讓她去相親,對方也是這麽提的要求。男人家現在隻要小姑娘,要漂亮,還要自己賺得動。也不看看自己,條件這麽好的小姑娘,什麽人找不到,要他那種癟三?”
  趙薇薇大起知己之感,說:“阿姐,儂講了老對的。儂年紀不大呀,表阿妹有幾歲了,也要相親?我當是隻有我這樣的才相呢。”
  女司機說:“廿四歲。小是還小,不過就要趁現在年紀輕,才好找。”
  趙薇薇點頭,“對的對的,我就是相晚了,弄到現在還沒找到人,年齡越大越不好找。不過年輕的時候,總以為前頭有更好在等著,這麽一蕩,就老了。”
  女司機看她一眼,說:“阿妹儂年紀輕呐,人又介漂亮,性格又爽氣,會遇上好的。阿妹儂留隻電話給我,我認得的人多,要是覺得有合適的,幫儂介紹介紹。”
  趙薇薇聽了笑說:“謝謝阿姐。”還真的留了個電話給她。
  過了兩天,趙薇薇已經把這件事給忘了,接到電話,看看號碼不太認得,想一想還是接了,那邊就說:“阿妹,我是前天開車送過你的開出租車的,還記得伐?”
  趙薇薇馬上說記得記得,“不是說要幫我介紹嗎?”說完自己都笑了,相親相到陌生人都來幫忙介紹,也算相出點名堂來了。
  女司機說:“那今天來事伐?下了班以後。”
  趙薇薇說:“下班以後不行,我要去學車,儂先講講對方是啥樣的人,要是可以的話,我下半天抽個空出來好了。”
  女司機說:“阿妹就是爽氣。是這樣,這個人是我從前的鄰居,是個項目工程師,人是又長又大,賣相也看得過去,今年有三十六了,儂看哪能?”
  趙薇薇說:“聽上去還可以,為啥不介紹給你表妹?”
  女司機說:“我表阿妹嫌伊年紀太大。”
  趙薇薇也不在意人家的意思是說她的年紀也大了,笑說:“是啊,大了一圈了。那好,下午四點,在徐家匯的‘吃茶去’。”
  女司機說:“那就講定了,我把伊的電話號頭講給你,你們自己聯係好了。”
  兩人交換了電話,過一會就有人打電話過來,說:“趙小姐你好,我是那個項目工程師,叫談力,下午四點會在‘吃茶去’等,趙小姐來了請告訴服務生,說是談先生訂的位就行了。”
  趙薇薇頓時對這個人有了好感,這麽周到仔細的人,她相了這麽多次親,還沒遇上過,馬上說好。到了下午三點才過,她就請好了假,又去細細補了一下妝,慢慢走到徐家匯,看看時間還早,去買了一支唇膏,消磨了十來分鍾,才踱了過去。到了“吃茶去”的樓上,跟領位的小姐說了談先生訂位,小姐領了過去,座位上坐了一個穿白襯衣的男子,桌上放著一台電腦,旁邊一杯茶隻得一半,顯然已經坐了不少時候。
  那男子察覺有人過來,抬頭一看,問:“是趙小姐?請坐。我是談力,趙小姐喝什麽?”
  趙薇薇坐下,說:“就綠茶好了。”看一下這個談力,模樣甚是幹淨整潔,好感又有了兩分。隨口問道:“你是大姐的鄰居?”隨手放下包和外衣。她一時想不起那位女司機的名字,連姓什麽都不記得。再一想,是自己根本就沒問過,心想叫聲大姐總沒錯。
  談力笑一笑說:“其實不是,我是昨天坐她的車,從虹橋機場一直到市裏,路上有時間,這位大姐就問起我的情況,我簡單一說,她就說要幫我介紹女朋友,說趙小姐是她的表妹。”
  趙薇薇撲嗤一笑,說:“我不是她表妹,我也是前天坐她的車,跟她聊起來,她就要了我的電話,說有合適的幫我留意。”
  那個談力咦了一聲,也笑了,“趙小姐果然跟那位大姐說的一樣直爽。那就再認識一下,談力,談話的談,力量的力,今年三十六歲,未婚。”又把畢業的學校,工作的單位都講了一遍,又問“趙小姐平時有什麽愛好”,兩人聊得開心,不覺忘了時間,趙薇薇的電話響了,一看是潘書,心裏罵自己一句,怎麽把學車的事忘了。打開聽潘書抱怨了兩句,問她人在哪裏,害她白等什麽的,她也不解釋,先嗯嗯了兩聲,說:“知道了,下回再說。”就關了。
  談力一看時間,說:“不早了,不如一起吃飯?”趙薇薇說好,兩人離開茶室,換間餐廳。吃完了飯,兩人又在衡山路上找了間酒吧接著聊,十點過了才道了別。
  趙薇薇覺得這次有幾分準了,心裏高興,回到家裏給潘書打電話,潘書接了就問:“又相親了?這次遇上Mr.Right了?我識相來兮,拎得清的,就不打擾你了,一個人跑到練車場,被教練痛打了三下。”
  趙薇薇笑說:“伊敢打儂?儂對伊一笑,伊骨頭都要酥脫了。”
  潘書說:“勿要瞎講,我對伊有啥好笑的?學費也交了,紅包也塞了,還有大中華一條,這都不夠?還要搭上笑臉?”
  “那他為什麽打你?肯定是你沒做好,用啥打的?打哪裏了?他要是敢亂來,我去投訴他。”
  趙薇薇一幅兩肋插刀的樣子,知道是自己有錯在先。
  潘書說:“打哪裏?當然是打大腿了。”聽得趙薇薇“嗯”了一聲,忍不住笑了,說:“用空的礦泉水瓶子打的,沒啥,我嚇你的。不過你今天把我曬了,你要補償我。”
  趙薇薇說:“行,我請你吃飯。有間新餐廳叫梅花閣,你去辦張會員卡,我就在那裏請。”
  潘書“呸”一聲說:“這是個啥算法?我沒聽懂。你請我吃飯,要我去辦卡?是間啥餐廳這麽了不起,吃頓飯還要先辦卡?麻煩來兮的事我不高興做。”
  趙薇薇說:“儂去看了就曉得了,我幾時騙過你?我不是沒空嘛,明天約好了看電影。”
  潘書好奇地問:“還真是‘對先生’出現了?儂天天跟伊約會,還有時間請我吃飯?”
  趙薇薇打個哈哈說:“中午,中午有空。”
  潘書笑罵一句“死腔”,說好,那她就去辦一張卡,反正陳總招待客戶也需要好餐廳的。
  這頓飯一直拖著沒吃,趙薇薇和談先生也一直在談著,但也就是談著而已。談力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時不時要出差,一去就是大半個月一個月的,開始兩人都覺得不錯,但時間一長不聯係,也就淡了下來。
  趙薇薇心裏鬱悶,找潘書吐苦水,說:“你看我,好不容易碰上一個過得去的,又成了這樣。”
  潘書安慰她說:“馬路上撿到的也會靠譜,倒是奇了。你等著,我幫你留意一個,我看中的,一定不會錯。”
  趙薇薇看她一眼,哼一聲說:“你看準的,不自己留著?就算你大方,人家見了你,還不饞唾水嗒嗒滴?我倒了楣才跟你做朋友,你這個女人妖裏妖氣,我信你才怪。”
  潘書伸手打她,不樂意地說:“我哪裏妖了?你說清楚。我怎麽覺得我端莊賢淑得跟梅蘭妮一樣?”說這話的時候,兩人靠在潘書家的沙發上看老電影《亂世佳人》。
  “你怎麽不說你是聖女?”趙薇薇打個嗬欠,“你肯定不是梅蘭妮,最多是個斯佳麗。斯佳麗也就是個傻丫頭,你看她開始多會賣弄風情,把少年們都哄在身邊,後來該她妖的時候,又不妖了,白白讓白瑞德走了。戇得來全天下的女人都恨不得能打她一頓,自己鑽到銀幕裏去代替她。”
  潘書抱著一個枕頭說:“我沒覺得白瑞德有啥好。我頂勿歡喜男人肚子裏打官司,有啥閑話勿講,非要裝冷酷玩深沉。有本事你別折磨女人,打天下去好了。”
  趙薇薇取笑說:“你也就會紙上談兵,你有本事,也拿一個下來,大冬天的兩個人擠在一起取暖多好。跟我一起看舊電影,算怎麽回事?我是沒辦法,談力又去西北了,元旦節也回不來,怕是要到春節才會有空。對了,今年的年會你準備在哪裏開?去年跑到同裏去,租了一個私家園子,花了不少錢吧?不過倒是白相得蠻開心。”
  潘書說:“今年哪裏也不去,就在上海。說起來還要多謝你,你有趟子說有間梅花閣不錯,要我去辦卡,請我吃飯。我去看過了,確實不錯,就去找餐廳經理,讓他打八折,我要把整間餐廳包下來,大廳和包廂一起。大廳眾樂樂,包廂獨樂樂。唱歌打牌跳舞都可以。經理說這個他做不了主,讓我找上頭的總經理,我去找過了,他也答應了。這個人蠻爽氣,倒不拿喬。”
  趙薇薇擰擰她的臉,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放低聲音眨眨眼睛,哪個男人會抗得住?拿喬?那得看他的心是不是鐵打的。”
  潘書皺著眉頭說:“你別誇張好不好?我做事一向憑實力。”
  “那是,”趙薇薇笑說:“你的媚眼和妖氣也是你的實力之一,別人是隻有眼饞的份,學不來的。”
  “說得我好像狐狸精。”潘書悻悻地說。
  趙薇薇做個驚訝的表情,“儂當儂勿是?”
  潘書大叫冤枉,“我要是,會和你一起看舊電影?”
  
  喜雨台
  元旦那天,趙薇薇又奉命相親,這次是家裏長輩出麵,爸爸媽媽,姑媽姑爹的都在,一家人坐了一輛小麵包車,去杭州的“喜雨台”喝茶。
  喜雨台原是間老茶樓的名號,早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就是杭州有名的社交場所,古玩、書畫、紡織、糧油、房地產、營造、水木作、柴炭、竹木、磚瓦、飲食、水產、貰器、花鳥蟲魚等都在這裏有行會茶會。這些茶會有特定的座位,同行圍坐在一起,談生意,等客人,是當時杭州人的百事通。有要買房子的,可找“瓦搖頭”;打家具找水木作;婚喪事有貰器業,甚至連喪事中的靈堂布置,出殯用的材罩等,都準備停當,隨叫隨到。
  這些是早上的熱鬧,到了下午,則是評彈說書唱戲棋牌的市麵了。還有古玩書畫業也在午後聚會。一樓還有點心店麵店餐館,從早上到晚上都可以在此消磨。
  喜雨台的茶葉是由杭州有名的茶葉店“永馨茶葉店”專門供應的,多為每斤一塊銀元左右的紅茶、雨前綠茶、白菊花茶三個花色。每斤可泡八十來壺茶水,茶客每人一壺茶,外加一隻茶杯,自斟自飲。每壺茶收費一角,隻要不離開,不加收費,也不清場,熟客可以賒帳,參加茶會的人每月隻收二元銀元。喜雨台自家特製的燒水爐子名叫“茶爨”,乃紫銅做成,有一米多高,便跟現在的電熱茶爐一樣,隨時可以放開水加冷水。
  趙爸爸說起喜雨台的曆史,便像在說自家的故事。說他小時候,跟他的爺爺,在喜雨台聽戲吃點心,睡覺下象棋,喜雨台就是他的發蒙學館,又對今天的客人說:“我小姑姑總是和我一起玩,有一年棋會的人在喜雨台舉行象棋擂台賽,我們兩人天天來,棋藝長進了不少。”說著嗬嗬地笑。
  趙薇薇聽得有趣,問道:“那現在這個喜雨台,和當年的有沒有關係?是原來的老板後人開的?”
  趙爸爸說:“這就不知道了。這幾十年,變化太大了。我隻是喜歡這個名字,才想起來在這裏坐坐。這間茶樓的老板會想起用這個名字做店號,估計是個好古的人。聽說最早在太平天國時期,安徽汪家的茶葉商,就和喜雨台原來主人的祖上有過交往,好像還有些義氣恩情的故事在裏頭。說是有一船的茶葉交給了茶樓主人的上輩人,他卻因為戰亂一時沒了音信,但茶樓的主人卻一直保存著憑據,傳了幾代,直到三十年代找到汪姓茶商的後人,才把貨款交到人家手裏。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就不清楚了。”
  趙薇薇看看如今這喜雨台,布置得也很考究。靠街一排長窗,壁上掛著名家字畫,客人的桌椅都是紅木的,表演茶藝的女子前頭是一張花梨木的桌子。那女子身穿藍底白花的大襟衣裳,打扮得像個采茶的村姑,頭發緊緊地束在腦後,盤成一個圓髻。伊整個人就像是一個朵茶碗裏飄著的茉莉花。
  客人說:“從前的人講誠信,盜亦有道,商亦儒商,這樣的人在今天不常見了。”
  趙爸爸說:“是啊,比如我們兩家,幾十年沒有來往,難得你還記得有我們這們親戚,特地找了來,也算費心了。”
  客人謙遜地說:“應該的應該的,我姐姐的婆母一定讓我來找你們,說她和她爸爸想了你們幾十年,我過來了,要是能聯係上,她還要來探望你們。她說你們想要些什麽,叫我記下來,到時帶上。”
  趙薇薇聽了這話有些不爽,插嘴問:“你是我爸爸的姑姑的兒媳婦的弟弟,我該叫你一聲叔叔吧?”
  一句話說得所有人嘴裏的茶都噴了出來。各人忙拿了手帕紙巾擦拭水漬,姑姑說:“遠了遠了,我們就不論那些親戚關係了。”
  趙薇薇還在裝傻,說:“咦,不是因為這裏頭的親戚關係數得著,才老清大早從上海過來的?不然這麽冷的天氣,遊的什麽西湖?又不下雪。要是下雪了,這西湖還有點看頭,今天這麽大風,湖水都有三尺浪,湖邊除了幾個遊客,啥都沒有。早知道,就不來了。對了,小叔叔,你在杭州做什麽生意?”
  這個拐了幾道彎的叔叔說:“趙小姐叫我的名字就好,何必論輩份?我在蕭山做紡織生意。”說著拈起一枚話梅放在茶裏,那話梅原是放在桌上佐茶用的。
  趙薇薇看了又是一陣鄙夷,說:“我們這裏的水好,茶葉也好,酒更好,不用在裏頭加話梅。梁先生,你知不知道你們一來,把我們的風氣搞壞了?”
  梁先生不知她說的什麽,問:“啊?”
  趙爸爸和姑姑都瞪一眼這個直來直去的趙家小姐,示意她不要再亂說,趙薇薇不理,隻管自己說得痛快,“你們一來,酒桌上一坐,拿了話梅就扔進咱們的五年陳十年陳的紹興酒裏,知不知道這樣很失禮?咱們的酒是用鑒湖的水釀的,不存在窮山惡水出酸酒的問題。”指一指上頭表演茶藝的女子,說:“越女天下白,”又拿起茶碗喝一口,“鑒湖五月涼。人傑地靈,茶美水好酒更香,加的什麽話梅。你要是去虎跑茶室喝茶,人家那裏是用虎跑泉的泉水泡的茶,難道你也這麽幹?”
  梁先生被她說得愣在那裏,張大嘴不知怎麽接口。
  趙薇薇笑一下,看著台上另一個穿了白底小藍花棉布旗袍的女子彈古箏。
  梁先生端著那杯茶,喝不是,不喝又不是,趙姑姑忙叫小姐來換一杯茶,對趙爸爸說:“原來是這樣啊,我也奇怪好好的黃酒裏為什麽要加話梅。還以為是時髦的喝法,原來是那邊的水不好,釀出的酒有酸味,加話梅是為了泡點回甘味出來。那為什麽不先嚐嚐才考慮加不加呢?”
  梁先生訕訕地說:“習慣了。”
  趙薇薇在心裏笑一聲“阿鄉”,忍住了沒說。
  都說上海人勢利,那是一點沒錯。有個說法,北京人把人分兩等,傻X和裝X;廣州人也把人分兩等,有錢的和沒錢的;上海人秉承一慣的精明細致,要分得細點,共有四等:上海人、鄉下人、外國鄉下人、外國人。紐約巴黎倫敦米蘭的好算外國人,其它的則是外國鄉下人,哪怕是西班牙希臘的。當然香港算是城裏人,台灣則是鄉下人了。上海人又頂不喜歡台灣人,給他們一個統稱“台巴子”,“巴子”就是鄉巴佬、“阿鄉”的意思。早在八十年代,香港管內地的親戚叫“表叔”——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嘛。才到九十年代,台商蜂擁至內地開廠,光上海就有幾十萬,上海便管台灣人叫“阿鄉”了。
  這個七拐八拐的台灣親戚是個標準的台灣人做派,趙薇薇看看他也比自己大不了幾歲,莫明其妙就長了自己一輩,先頭說什麽“要什麽東西隻管開口,那邊會帶來”,又是個喜歡加話梅的,更加不喜歡。她不喜歡,她是一定會說出來的,管他是個什麽親戚還是長輩的。
  元旦新年裏談力沒給她打電話,趙薇薇不知道兩人算什麽關係,是在談呢,還是沒談。家裏又讓她相親,她拗不過來了,一看是這麽個人,心情不好,口氣當然好不了。這次相親,家裏人很當一回事,一早要了車,特地從上海跑到杭州。可笑的是,誰都知道這個親戚關係在,誰又都假裝不存在,見了麵隻好聊些不相幹的,連人家茶樓的曆史都翻出來了,但又不是什麽正經親戚,尷裏勿尷尬的坐著,西湖上風又大,一點趣味都沒有。再加元旦本來就隻放一天假,她原想好好補個覺的,這下隻得在車上睡了,睡得頭暈脖子僵,正一口惡氣沒地方出,便全都撒在了這個人身上。
  此次相親自然無疾而終,上班後想起一事,問潘書說:“那天在梅花閣,和你一起跳舞的是啥人?不是我們公司的呀。我們公司的人我都認識,難道是工程部的新人?”
  潘書說:“不是,是我請的客人。”
  趙薇薇這一下來了興趣,問:“是啥客人?阿拉公司開年會,儂請外頭的人來是啥意思?”
  “沒啥意思?能有啥意思?”潘書低頭一笑,“原來你不認得伊啊。伊就是梅花閣的大老板,那棟東林大樓也是他的。我上趟不是搭儂講,我去找餐廳經理,經理讓我去找總經理嗎?這個人就是了。伊給我這麽好的折扣,我當然要請伊喝酒跳舞了。好奇怪嗎?”
  “奇怪得要命。”趙薇薇說:“你們兩人在一起跳舞,就像斯佳麗遇上了白瑞德,樣子是講不出的曖昧,儂笑得來像個花癡,伊就像是巴甫洛夫的狗。你們兩人說什麽了?要你這麽發嗲,骨頭輕得來要死。”
  潘書聽她這麽形容,忍不住好笑,笑得如春風拂過花枝,嬌嫋無力,看得趙薇薇忍不住在她身上摸一把,笑罵:“有伐有伐,讓我摸摸,骨頭來啥地方?”
  “伊講笑話給我聽,我當然要笑了,”潘書笑著躲開,“勿要亂摸,癢來兮。”
  “說啥笑話,讓你這麽好笑?”
  潘書皺起鼻子“唔”一聲說:“不講給你聽,你這樣的資深少女,不好聽這些黃色笑話。”
  趙薇薇說:“哦,意思是你不是賢良淑德的梅蘭妮了?可以聽黃色笑話了?到底講點啥?”
  “沒啥,伊就講要我做伊的女朋友,才剛認識就說這些,儂講格人十三點伐?”潘書笑說。
  “我看儂倒是十三點兮兮的,這有啥好笑的?”
  潘書解釋說:“不是笑這個,另外有好笑的。”說著就忍不住笑。
  趙薇薇看她樣子,像是十分享受,不好深問,便說:“那你答應了?”
  “嘸沒。”潘書歎口氣說:“我是啥人?一個小職員。伊是啥人?大老板。伊的公司比起我們公司來,絲毫不遜色,多少億的身家,我去高攀?你當是在演灰姑娘的電影嗎?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不過是說說笑笑,又一個賀凱旋罷了,隻不過他錢更多點,人更風趣點。問題是錢多了,又不是啥好事。哪個有錢人不是錢和女人成正比的?我自己也賺得動,何必去惹這種腥膻?”
  趙薇薇知道她一早父母就離婚了,父親跟別人結婚,母親又早就去世,因此性格有點古怪。再加一個人孤寂慣了,對男人有點戒心也是難免的。想想自己父母親戚都在,連父母的父母都在,春節裏拜起年來,七天都安排不過來,實在想像不出一個人怎麽生活,心裏替她難過,問道:“有錢的不好,沒錢的倒好?”
  潘書有點呆呆的,說:“有錢的讓人不放心,沒錢的讓人鬧心。有這個閑心,我還不如再去讀個MBA出來。學出來是自己的,誰也搶不去。和別的女人搶男人,有空哦。”
  “學了開車學管理,你是想一個人過了?我在大家庭住慣了,讓我一個人過,我是過不來的。這樣不好,那樣不好,那你到底想要個啥樣的?”趙薇薇問她。
  “我哪能曉得?這個事情,有個標準嗎?儂相了這麽多年的親,儂倒講講看。”
  趙薇薇想一想,說:“沒有。”看她沒什麽精神,又把那天在喜雨台相親的事說給她聽,兩人又再笑一回。說起那位梁氏叔叔的長相,趙薇薇是這麽形容的:“臉有點腫,腰有點圓,腳有點厚,身材有點五短。”
  潘書在心裏想了半天,這會是個什麽樣子,忽然說:“台灣有個藝人叫什麽什麽的,那天在電視上看見他被拘捕,好像是為了藏毒,可不就是你說的那個樣子?”
  趙薇薇把那個人的名字一念,可不就是那個樣,兩人頓時笑得絕倒。
  
  新天地
  轉眼過了春節,天氣一天天變暖,柳條開始爆青,趙薇薇的心情卻仍和冬天一樣冰封著。春節裏談力約她喝了一回咖啡,又沒了下文。二月十四情人節那天,那個梁叔叔卻從杭州蕭山快遞了一束紅玫瑰來,是送到家裏的,馬上整個趙家都知道了,叔伯姨媽姑奶奶全都擠在趙薇薇的房間裏,問她打算怎樣。趙薇薇怒衝衝對趙爸爸說:“儂要是同意我叫儂一聲大阿哥,那就行。”回頭把這事跟潘書一說,幾乎沒有笑折她的腰。
  趙薇薇懶得搭理這個姓梁的,也就沒回個個音信給他。沒想到過了幾天,他卻到上海來了,有酒店賓館不住,偏要住到趙家去,又正好是周末雙休日,在家裏是怎麽也避不開,趙薇薇一氣之下,跑到外婆家去住了兩天。梁先生成天陪著趙媽媽搓麻將,贏了趙媽媽和趙家的鄰居阿姨幾個蔥薑錢,頓時把趙媽媽也得罪了。跟趙爸爸說這個人不識相,我的錢他都敢贏?雖然錢是小錢,不夠買條大黃魚紅燒燒,但勿會得看眼色、接翎子,就是一個阿木林。戇人是戇,阿鄉是鄉。這句“戇人是戇”是從“港人治港”那裏派生出來的,在滬語中,兩句話的發音基本沒啥區別。
  趙媽媽的經典笑話是這樣的:有一次有個北京的遠房親戚家的女兒來上海玩,住在趙家,人家父母打電話來道謝,趙媽媽接的電話,客氣了兩句,叫小女孩去接電話,說:“阿囡,儂鄉下頭爺娘打電話來了。”趙薇薇忙說:“媽,那是北京,不是鄉下。”於是趙媽媽改口說:“阿囡,儂北京鄉下頭爺娘打電話來了。”
  這次趙媽媽覺得趙家這個曲裏拐彎的親戚“鄉”得很,馬上不高興了,命令女兒趕緊把這個人打發走,天天紅燒大黃魚、麵拖小黃魚地侍候著,“欠伊的”?
  趙薇薇巴不得的一聲,正想怎麽開口趕人,正好談力回來了,打電話約她見麵,她馬上說好,就在新天地的“星巴克”好了,下午兩點。轉身又打電話回家,告訴梁先生下午兩點去新天地的“星巴克”等她,那邊梁先生歡歡喜喜地答應了。這裏剛放下電話,又有電話進來,卻是師母秦女士打來的,說上次那位生物博士尚黼先生,自從見了她後,就念念不忘,這不,因有事回國,便又請師母牽線,想再和趙小姐見一麵。
  這一來倒把趙薇薇氣得笑了,平時一個約會也沒有,這下倒好,一下子有了三個。怎麽糊裏糊塗的就成了香餑餑了?一時覺得有趣,就答應了,說下午一點半,在新天地的星巴克。她想先把這個打發了,再把梁先生也趕走了,正好和談力喝喝咖啡,有一下午時間,什麽不好談?還省得來來回回,又要換衣服又要化妝打扮的。
  吃午飯時,趙薇薇看見潘書穿著薄薄的金茶色羊絨高領衫,新燙過的長卷發放下來,直披到半背,挑染了幾綹酒紅色,更襯得她柔媚無比,臉上的妝也精致得像廣告上的女明星,忍不住在她臉上掐一把,問:“嫩是嫩得來,十八歲好看了。打扮了介漂亮,到啥地方去?相親?”說出“相親”兩個字,就忍不住好笑。
  潘書用一把小茶匙舀了飯往填得好好的唇形裏送,瞟她一眼說:“阿拉沒介好運道,三天兩頭的相親。你當人人都跟你一樣,吃了介空,除了相親,還是相親?下午在錦江飯店有個招商會,我吃了飯就要去。你呢?下午幹啥?看你這個樣子,也是要出去了?”
  趙薇薇“咦”一聲說:“巧了,我也往那個方向去了,你帶我一段,就說我和你一起去那個招商會,這樣我就不用請假了。”
  潘書似笑非笑地說:“真的是相親?”
  “勿是,”趙薇薇賣個關子,又說:“是四國大戰。”看潘書睜圓了眼睛,盯著她不放,手裏一勺飯停在空中,像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樣子,便笑著把下午安排了要見三個人的事說了,“下午我就不回來了,儂幫我打卡。”
  潘書這才把勺子遞進嘴裏,嚼了兩下吞了,說:“有人要玩火,當心燒著自己。請假打卡都沒問題,不過我好奇死了,想過去看一眼。這樣的好戲不看白不看,比電影還精彩。你放心,我不出聲,就在旁邊帶一眼。在什麽地方?我中間溜出來一趟。再講,我也想見見你的那個項目工程師,什麽人這麽大膽,敢白相阿拉薇薇小姐。”
  趙薇薇素來爽氣,不然也不會讓這樣的局麵出現,聽她說要來軋鬧猛,說:“講好了,隻可旁觀,不許出聲。下午兩點鍾,新天地的星巴克。”
  潘書看一下她的衣服,因大樓裏有暖氣,沒穿外套,身上是一件咖啡色的長V形領羊毛衫,裏頭是一件白色真絲襯衫,便說:“鈕頭扣扣牢,當心咖啡潑到真絲上去,洗不掉。”
  趙薇薇一怔,才明白她是說當心有人會潑咖啡,笑罵道:“男人才不會做這種事,你當是你呢。”
  “我這輩子也沒潑過人家一杯水,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潘書答,兩人吃完飯,收拾好了,結伴而去,潘書開車先把趙薇薇送到新天地,自己再轉去錦江飯店。
  趙薇薇在星巴克找了張桌子坐下,要了杯咖啡,拿出一張報紙來看。才看沒幾個字,就有人坐了下來,她當是尚黼,抬頭一看,卻是談力,便說:“你來早了,我們約好是兩點。”
  談力聽她口氣冷淡,知道她不高興,說:“我和人有約會一向早到的,反正要出來,在哪裏不是等?”又低聲說:“薇薇,對不起,我知道是我太忙了,讓你不高興。”
  趙薇薇歎口氣,放下報紙,說:“忙的是工作,我能理解,那每天打個電話總可以吧?”看看眼前這個人,要說有多好多稱心,多麽喜歡,也說不上,不過是這麽多相親的人中,最合適的一個。但愛情呢?那種讓人可以生可以死的愛情呢?難道真的隻是存在老電影之中?隻是為了嫁人,就可以隨便挑個不算太討厭的就嫁了?近年來有個詞非常流行,叫“恨嫁”。原來以為照字麵的意思,是恨找不到可以嫁的人,後來才知道這是粵語,意思是“想嫁得不得了”。資深少女如她,也真是“恨嫁”了。可是再恨嫁,也不能隨便就找一個人嫁了吧?自己這些年,不停地相親,早把愛情忽略了。愛情這個縹緲的東西,到底存不存在?難道這一生就不能擁有?
  談力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一來是真的忙,每天從工地回到宿舍,飯都不想吃,倒下就想睡,二來那邊通訊也不好。這個工程,我還要跟幾年,往後幾年是設備調試,在那邊的時間隻有更長的,一年裏大半的時間都會放在那裏。薇薇,如果你能陪我過去,那我們可以……”看一眼趙薇薇,“我知道我這個要求太過分了。”
  趙薇薇心裏有些涼意上來,過了一會兒說道:“再見,談先生。”
  “薇薇,我……”
  “你剛才還說每天從工地回到宿舍,飯都不想吃,倒下就想睡,那我過去幹什麽?我過去能幹什麽?要我放棄我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我想我沒那麽偉大和無私。”趙薇薇無力地笑一下,“談先生,你如今的狀況,實在不適合我,也不適合相親談朋友。”
  談力也同意,“是,可是我對你有很大的好感,像你這樣的人,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
  “取舍,談先生,有一個詞叫取舍。就看你覺得那一個更重要,”趙薇薇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麽幸運可以做這樣的取舍,但凡有這個需要的人,已經不是我這樣的普通人了。談先生,你的前途遠大,十年之後,說不定我會在新聞裏聽到你的名字,但我不想在戈壁荒原上過上十年,我隻是一個上海小女人。”
  談力握住她的手,“薇薇,失去你,將會是我一生的遺憾。”
  趙薇薇“嗤”一聲笑出來,說:“外交詞令都能這麽流暢地說出來,可見你是早就想好了,謝謝你給我這個麵子,讓我拒絕你。將來我會指著報紙上你的照片對我的孩子說,看到沒有,這個人,以前追求過媽媽,但媽媽拒絕了。”
  談力也笑了,緊了緊她的手,說:“再見。”然後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趙薇薇用目光送走談力,收回來時,正好尚黼來了,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在趙薇薇臉上掃過兩遍,還不能確定是與不是,站在邊上問:“是趙小姐?”趙薇薇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說:“不是。”
  尚黼愣一下,歪身坐下來說:“對不起,趙小姐,我來晚了,沒想到會堵車。”
  趙薇薇冷冷地看著他,問:“這位先生有什麽事?”
  這裏美國尚先生還在說對不起,一邊台灣梁先生已經來了,手裏拿了一支玫瑰遞上來,用自來熟的口氣說:“薇薇,情人節過了,這玫瑰便宜了不少呢。”
  尚黼長出一口氣,說:“剛才我還真的以為認錯人了。我就說是趙小姐吧,我認人還是有點眼光的,雖然隻見過一次麵,但趙小姐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回去之後我就一直想著趙小姐,這次本來不是我的差,但我爭取來這個出差機會,就是想再見一見趙小姐。趙小姐,我已經有綠卡了,你要是同意和我結婚,我馬上就可以申請你過去。”
  趙薇薇想滑稽得來要命,怎麽不但一天之內有三個約會,還有兩個求婚呢?今年走的桃花運?我是有不是該去買彩票?
  梁先生聽尚黼這麽說,轉頭過去問他,“你是誰?”
  尚黼也問:“你是誰?是這裏的夥計?那來杯卡普奇諾吧。趙小姐,你要什麽?”
  梁先生被誤認為夥計,頓時氣了,說:“薇薇,這人是誰?”
  趙薇薇看著這兩個活寶,啼笑皆非,轉頭一看潘書坐在角落一張桌子上,用包擋著臉,眼睛彎成了月牙兒,估計是在忍著發笑,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潘書指一指自己,看她點點頭,拿了麵前的咖啡移到趙薇薇這邊來,笑著招呼道:“你一定是梁叔叔,可不就跟薇薇形容的一個樣?”和臉腫腰圓五短身材的人打了照麵之後,又問戴眼睛的,“這位一定是尚先生,美國來的生物博士,幸會。我的趙小姐的朋友,特地來認識一下博士的。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幾個真的博士呢。”把手撐在下巴底下,用一臉崇拜的神情問:“尚先生,不知你研究的是什麽項目?是不是要拿小白鼠做試驗?”看尚黼是要開口說話的樣子,忙道:“哎呀,你千萬別說,我就怕這些。薇薇也是,膽子夠大的,我倒不知道她這麽勇敢無畏,敢和尚先生做朋友。”掉頭問趙薇薇,“薇薇,你就不怕?”
  趙薇薇看她做戲,心裏笑得要死,臉上繃著不笑,應聲說:“怕,怎麽不怕?咦,你也別說了,掛在嘴上幹什麽,我被你說得,汗毛都豎起來了。”
  潘書衝尚黼皺一下眉頭,說:“薇薇跟你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尚黼呆視著潘書,忽然間麵紅耳赤,潘書移過去一點,像是在仔細研究他,“尚先生,是不是這裏暖氣開得太熱了?”尚黼看著麵前這張笑盈盈的臉,再呆,也知道是在戲耍自己,半天才說了一句話:“趙小姐,打擾了。”起身落荒而走。
  趙薇薇一直知道潘書對男人的魅力,但這麽短兵相接地近身觀戰,還是第一次,隻把她看得暗中讚一聲“嘩”,十分慶幸自己不是男人,也不是她的情敵,不然,一成的勝算都沒有。
  梁先生同樣看呆了,但好在也是在生意場上的人,見多識廣,不像是尚黼那樣關在實驗室的書呆子,見了美女,還懂得欣賞,問道:“薇薇,你這位朋友,是個藝人吧?不知出演過什麽角色?好像很麵熟,是不是拍過那個什麽什麽的廣告?”
  趙薇薇心裏其實十分不爽,像談力這樣的好男人,隻能讓他走了;留下來的,又不是看得上的,歎口氣,對潘書說:“我們走吧。”
  潘書當然知道她煩什麽,點頭說好,走出兩步,轉身對梁先生笑說:“梁先生,再會。”
  梁先生聞言一喜,問:“幾時?”那語氣,像是得意自己有這樣的急智,說得出這麽俏皮的話來。
  潘書似嬌似嗔地一笑,說:“那就留意一下最新的廣告啦。”眼中一點亮光一閃,笑意飛出,不等落在哪個角落,早被趙薇薇拉走了。
  
  舊錦江
  從新天地到錦江飯店,不過是從太倉路拐到馬當路再到淮海中路,在國泰電影院轉彎,進入茂名路就到了,開車不過十來分鍾,這還要加上等紅綠燈的時間,若是散步,四五十分鍾也可以走下來了,但要是逛起店來,兩個鍾頭都不夠。這一帶是最有舊上海氣息的路段,街邊是兩三層樓的小樓,都帶點殖民地的建築色彩。在九十年代前,淮海路還沒有整個地挖開修地鐵,筆直的路上全是粗大的法國梧桐,樹冠在頭頂交合,夏天也曬不進太陽,瀝青路麵上隻有斑駁的光點在跳躍。旁邊的店是小間小間的,三開間以上的算是大店了。但就是這樣的小店,才有逛頭。兩扇開合的木框玻璃門,有的店還在玻璃後頭襯了白紗,即使是一家店,賣的是鍾表茶葉中藥奶油點心,也像是鄰居家般的溫暖自在。旁邊的長樂路上,臨街的房子一間間打開房門裝修成鋪麵,成了小小的時裝店,手工縫製的旗袍讓新一代的都會女性穿上後變成了舊上海的淑媛。趙薇薇和潘書兩人在這裏花費了不少的時間和金錢,當然也加深了友情,發掘出不少樂趣。
  趙薇薇看潘書把車開進茂名路,而不是長樂路,就問:“是貴賓樓還是錦北樓?不是說的新錦江?”潘書說你記錯了,趙薇薇看著老錦江飯店大樓外麵赭色的火磚,說:“要問我喜歡上海什麽,這樣的磚都可以是一條理由。”
  潘書聽了,輕笑一聲,說:“又沒讓你寫《上海的風花雪月》這樣的小資文章,你發的什麽感歎?是你那位工程師說什麽了?”
  “請用過去式。”趙薇薇說:“他說我要是願意跟他過去,我們可以結婚。我再想結婚,也沒到昏頭的地步。我既不是愛他愛得沒他不行,又不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我才不要成為傳奇。我寧可留在上海吃吃喝喝逛逛街,享受物質文明帶來的好處。”
  潘書點頭說:“享受工程師辛苦勞動帶給你的好處,人家在西部往這裏送電送油,就是讓你享受的,你就好好享受吧。”兩人相看一眼,嗤地一笑。停好了車,往錦北樓而去,按了電梯,在十四樓停下,到了會議廳前潘書拿出一份大紅的請貼交給趙薇薇,又把早先收起來的一朵禮賓花別在外套上,去簽到處讓趙薇薇簽到。雖然已經開始了好一陣了,但簽到處仍有不少的人,還有些相識的同行三三五五地在會議廳外談生意聊天,熱鬧得很。潘書對負責簽到的小姐說:“這是我們投資部的趙副總經理,今天代我們公司的陳總出席。”
  簽到小姐笑容滿麵地和趙薇薇打招呼,等她簽了名,先在她衣襟上別上一朵用以識別的禮賓花,又送上一份禮物,請兩人進去就座。裏頭是一張環形長桌,圍著主席台,後半廳裏排著好幾排折椅。環形桌邊坐著些公司老總模樣的人,折椅上坐的則是公司員工了。
  趙薇薇拎了禮品,小聲說:“你搞什麽名堂?”
  潘書在環形長桌前空著的兩張座椅前停下,拿掉椅子上的宣傳樣本,讓她坐下,自己也在旁邊坐下,低聲道:“今天的禮品交關好,我已經看過了,讓你也拿一份。職位低了的,沒有請貼的,老總們手下的,都沒有呢。”
  趙薇薇看一眼兩人桌子上的名標,寫著“陳氏置業”,一家公司隻有兩個座位,來了多的,隻好坐後頭折椅,沒有桌子,沒有水杯,當然也沒有果盤。問:“陳總呢?怎麽不來。”
  “有事。這樣的招商會一個月有幾起,都要參加的話,不用做事了。”潘書笑說。
  這天的主人是江蘇一個地級市,大片的土地規劃藍圖,在幻燈片上一張一張地打著,市長在上頭滔滔不絕地做著介紹,趙薇薇聽了兩句就沒興趣了,湊在她耳邊說:“你整天聽這些,煩不煩?我想走了。”
  潘書說:“這是工作,煩也要聽。去年我們公司在崇明購了一大片地做貯備,還不是這樣聽來的。走什麽走,又沒有工程師等你吃飯跳舞,會議完後還有餐會,吃了再走,我送你。”
  “為了一頓飯,要枯坐三個鍾頭,我才不幹。”趙薇薇嘀咕道。
  “陪我嘛,就你覺得枯燥?我是早就煩了,所以我才溜出去看你上演四國大戰。”
  趙薇薇沒辦法,隻好幹坐著,過一會兒又輕聲問:“你說禮品好,是什麽?看在禮品的份上,我就坐下去。”
  潘書抿嘴一笑,“是蠶絲被。我這幾年參加的招商會數也數不過來,就這家的東西最好。看在他們這麽大方的份上,我會好好研究一下地塊的,回頭挑兩個報給陳總聽。”
  趙薇薇百無聊奈,這個事情和她平時負責的工作不太相幹,自然聽不出興趣來,因此過了一會又在她耳邊問:“那你以前有拿過什麽禮品?你打著我們公司的名號出來參加會議,拿了東西自己享用,等將來你升了職,就把這個職務讓我做好了,白吃白喝還有禮品拿,美得很。”
  “咦,你剛才不是還說無聊?為了一頓飯不肯幹坐三個鍾頭?”潘書笑問,拿起地塊資料擋在臉上,和她咕噥,“一般都是土特產,一包香菇兩盒筍幹的,有的是領帶絲巾,有的是專門定做的文房四寶,有的是萬年曆筆插,最有趣的一家是兩塊玻璃的鎮紙,上麵印了他們城市的風景畫。重嘛重得來要死,用嘛又沒啥用。就因為這家的東西好,我才把你接來。陳總又不來,我就便宜你了。”說得兩人都躲在資料後頭偷笑。
  忽然旁邊有人靠過來也在潘書耳邊說話,問:“那你把那兩塊玻璃怎麽處置了?是扔了還是帶回來了?”
  潘書一下子臉上火燙,定一定神,用眼角看他一眼才說:“何先生,我們女孩子說悄悄話,你聽到了也該裝做沒聽到。剛才旁邊不是你們公司呀,你幾時換過來的?”
  趙薇薇很少見到她會臉紅,而語調這麽嗲糯,聽上去著實曖昧,好像兩人關係不淺。這一下來了興趣,抱著胳膊看潘書怎麽賣弄風情。先前潘書要看她的四國大戰,轉眼就換她看戲了。身子向後靠一靠,微微側一下頭,看潘書身邊的何先生是什麽樣子。那天在梅花閣,舞廳裏燈光幽暗,她沒看清。細看這位何先生穿一件深色西裝,側麵線條很硬,聽見潘書跟他說話,語氣有些嬌嗔的意思,便轉過半邊臉微笑低語說:“我在對麵一看今天有潘小姐,就換過來了。正擔心潘小姐會早退,那我不是白起勁?”這一轉臉,讓趙薇薇看了個清楚,心想,還跟我假撇清,原來早就有人了。這個人雖然不是十分好看,但七分的人才,加上十分的精神、幹淨,也就不差了,一雙眼睛尤其深遂,不是個輕浮的人。年紀約有三十二三,這麽年輕就有這樣的實力,完全配得上潘書。
  潘書借著翻資料掩飾窘困,說道:“那你早跟我講呀,講了我肯定不走。何先生連這個都擔心,心裏負擔不嫌太重?何先生這麽大間公司開著,一顆心不知夠不夠用?”
  趙薇薇暗罵一句癡丫頭。這個“癡”,是花癡的癡。這個癡丫頭擺明了是在跟那邊的何先生調情,卻還以是為在戲弄人家,依她看來,分明是要被人“花”得去了。那何先生看起來也不是一般的人,要是剛才的尚先生和梁先生聽她跟他們這麽說話,隻怕早就酥了半邊,開不得口,但那位何先生卻淡淡一笑,說:“當然不夠,跟潘小姐談心,除了比幹那顆七竅玲瓏心,誰的夠用?”
  “七不七巧,玲不玲瓏,光說是看不見的。我在考慮是不是要做一回妲己,敲骨驗髓,剖腹驗心?”
  趙薇薇心裏直罵她妖精。眼前就是活脫脫一個妖狐狸精,除了狐狸精妲己,還有誰會這樣說話?一邊罵,一邊又伸長了耳朵聽何先生怎麽回她,生怕聽漏了。何先生說:“我早就是一顆空心菜了,怎麽潘小姐沒看出來?”
  潘書疑惑地看他一眼說:“原來何先生真是比幹?那忠臣良相的一臉正氣呢,在哪裏啊?我怎麽沒看見?我一直以為何先生是花花公子,花花公子才需要做一顆空心菜。”
  何先生說:“這下潘小姐看走眼了,比幹是貴族,我可是貧寒出身哇。”
  趙薇薇聽了幾乎要爆笑,咬著下唇死死地才忍住了。這何先生說“我是貧寒出身”的語調,跟武家坡上薛平貴調戲王寶釵時說的“貧寒出身”一個腔調。心裏讚道:好,總算遇上對手了。這高手過招,果然是刀光劍影,火花四濺。
  潘書往趙薇薇這邊挪了兩寸,裝著詫異地說:“你不是花花公子?那我在你旁邊幹什麽?”
  何先生說:“那先要問問潘小姐要花花公子做什麽。”
  趙薇薇也想問這一句,便看潘書怎麽說。潘書說:“白相呀,還能有什麽用?又不能抵得吃,又不能抵得喝。不過白相起來蠻好用,至少花花公子不會今天求這個明天求那個的。”趙薇薇覺得這話太過分了,想起潘書說的這人第一次見麵就要她做他的女朋友,怪不得她會這麽說。難道她對這個何先生沒有一點意思?沒意思還說得這麽有來有去的,有意思又會怎樣?
  何先生笑說:“這麽說來潘小姐是真的走眼了,花花公子要的太多,我卻隻要一樣。”
  “何先生既然說自己不是,怎麽又對花花公子要什麽這麽了解?”潘書也笑問。
  “猜的,猜的。”何先生說,“那潘小姐是怎麽對花花公子這麽了解的?”
  潘書朝他眨一眨眼睛,笑說:“我也是猜的。我當何先生是,才想從何先生這裏學點的。”
  兩人不再說話,抬頭看著上頭口若懸河的主人,這裏花槍耍得好看,那裏把家鄉誇得花好稻好。趙薇薇暗道歎為觀止,對潘書是心服口服,這些話,她一句也想不出,更不要說見招拆招了。
  招商會過後,會議廳的人移往餐廳,吃的是自助餐,趙薇薇和潘書裝了一盤子菜,四處找空位置,看見春申地產的宋盛景先生的桌子上有空位,宋盛景也看見了她們,招呼兩人過去坐。春申地產就在陳氏置業的樓下,兩家的員工天天搭一部電梯上下班,一早就熟識了。這宋盛景是春申地產的投資部經理,高學曆的海歸,平時春風得意的,認識潘書後也曾追求過,但潘書並不動心,待他淡淡的,和一般人沒什麽兩樣,趙薇薇從沒聽到她和宋盛景有過一句今天和何先生之間類似的對話。一段時間後,宋盛景那頭也冷了,聽辦公室的女孩子們說,宋盛景已經有了女朋友了,大家一致為潘書惋惜。
  今天在這裏遇上宋盛景,也不奇怪,同城中有資本拿地塊的房產公司有多少家,大家都有數,時間長了,也都認識了。
  潘書問宋盛景:“我聽說你們公司的事了,解決了沒有?”
  春申前些時候出了一件事,同行中都傳遍了,行內通報批評,連報上都登了。潘書會問,也是關心的意思。趙薇薇當然也知道是怎麽回事:春申拍下了一幢有一百年曆史的老洋房,想翻新,請來結構工程師一看,所有的木料都朽爛了,磚石也碎了,沒有一點可以利用的地方,隻有照原樣重建一幢。在拆的時候,被人舉報,說這是曆史保護建築,不能拆。這一下上頭震怒了,幾方合議,除了通報批評外,還要罰款四百萬元,春申的老總上下活動,忙得焦頭爛額,潘書問的就是這個事情。
  宋盛景說:“解決了。”
  趙薇薇問:“定下來罰多少?”
  宋盛景低聲說:“二百四十萬。”
  趙薇薇和潘書都替他們高興,說:“還好還好,差不多要少了一半。是走的誰的路子?”
  宋盛景說:“東林的何總。”
  兩人一愣,潘書問:“這人什麽來頭?這麽能幹?”
  宋盛景說:“聽說他和執法隊法院檢察院的人都認識,我們老總在他最早起步的時候幫過他忙,求到他,他一口答應,便有了這個結果。”
  潘書說:“這個人值得結交,回頭請他喝酒,將來說不定可以請他幫忙。”
  趙薇薇白她一眼說:“你也太功利了。”
  宋盛景也笑說:“這樣的忙,還是不幫的好。不過多個朋友多條路,路子這麽粗的人,認識一下沒錯。聽說這人不光上頭有路子,下頭也有人。他在青浦的那塊地上有釘子戶賴著不肯走,法院執行亭的人去了多次都不管用,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辦法,那些人乖乖地都搬了。”
  潘書“嘩”一聲,“黑白通吃啊。”
  宋盛景說:“可不是。”在人群中找了找,看見東林的何先生,站起來招呼說:“何總還沒找到桌子吧,來這裏坐。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陳氏置業的潘小姐,趙小姐,都是陳總的左膀右臂。這位是東林地產的何總何謂先生,年輕有為,這次幫了我們公司一個大忙,我們老總說起何總都是讚不絕口的。”
  何謂笑笑,謙遜地說:“一點小事,宋先生何必提它?潘小姐我們早就認識了,趙小姐今天還是初次見麵,趙小姐,你好。”
  趙薇薇忙說“你好”。剛才聽他和潘書唇槍舌劍地鬥了一番,因是偷聽的,這時麵對麵從頭問好,還真的尷尬。她相信這個何謂也知道她聽見了他和潘書的對話,卻裝作不知道。而潘書這個妖精,還真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對何謂說:“何先生,一起坐啊。”又熟稔地看一眼他盤子裏的菜,笑說:“何先生是素食者?怎麽不拿點牛肉?今天的冷切牛肉不錯。”
  何謂也跟她客套,撥一拔盤子裏的蔬菜水果蝦仁沙拉,說:“這隻是開胃菜,吃了這些再拿。謝謝潘小姐推薦,一會兒就去嚐嚐牛肉。”
  
  碧螺春
  趙薇薇後來又相了幾次親,都沒什麽結果,急得趙媽媽說要去人民公園,代女相親。人民公園的荷花池邊,有一個白領相親角,都是老人們打印一張A4的紙,寫上某先生/小姐,幾幾年生,屬什麽,本科/碩士,身高多少,在外企任職,有無婚房,擇偶要求:幾幾年到幾幾年生人,大專/本科以上,多少公分以上。然後像晾衣裳一樣的拉根繩子,拿個夾衣裳被頭的木頭夾子,把那張A4紙夾在繩子上,可以夾上百十來張,任風吹日曬,任路人相看。子女們多半不在意,老人們多半很起勁。天天去,跟早鍛煉一樣,跟不認識的人吐吐苦水,搭搭訕頭,再聊一下豬肉價格飛漲,股票一片慘綠,彼此充任對方的心理醫生,大大地有益身心健康。
  潘書聽趙薇薇說起這回事,笑說:“我怎麽覺得你跟那塊豬肉沒什麽區別?”
  趙薇薇十分同意她的說法,鬱悶地說:“我品貌端正,性情開朗,有情趣有收入,不會給任何人造成壓力,怎麽三十歲了,還沒嫁出去呢?不但嫁不出去,連個男朋友都沒有,這相親要相到什麽時候是個頭?”
  “你不相不可以?”潘書斜她一眼。
  趙薇薇哼一聲說:“我是個木頭人加呆子,沒你那麽好的身段加手段,坐在辦公室裏,就會得有人送花上來,你這是標準的叫窮人吃不起麵包吃蛋糕,吃不飽飯食肉糜。這花又是誰送的?”碰一碰潘書桌子上的一盆蝴蝶蘭,說:“這人好不有趣,連盆連土一起送。人家送玫瑰百合馬蹄蓮,最多開一個星期。他送蝴蝶蘭,可以擺上兩個月,瞧這心思花的。是東 林的何總?”
  潘書嗔道:“才不是。他為什麽要送花給我?你看他那個人像是會送花的嗎?除了油嘴滑舌討人嫌,他還會什麽?這花是設計院的米高送的。”
  “米糕?還麵條呢。你怎麽又換人了?”趙薇薇不屑地說。
  “冤枉啊,我啥辰光換人了?換人,先要有人才能換不是?我幾時有過人?我從來都是一個人。”
  “你就嘴硬好了,反正你身邊的人來來去去的,我也記不了那麽多。”
  “再多也沒你相親的人多。”潘書回她一句:“啥米糕麵條,不過是邁克。但他們那邊的人就喜歡譯作米高,名片上印的也是米高,我就隻能也跟著叫米高了。我本來不想收的,但花店送的,我有啥辦法?開始想放在前台,也算美化一下公司環境,又怕人家講我是炫耀,隻好抬了進來。這花隻有顏色沒有香氣,也好算花?對我來講,梔子花茉莉花白蘭花才是花。”
  “再花也沒你花。你是籮裏挑花挑花了眼。”趙薇薇問:“這麽多人,就一個也沒看中?宋先生有學曆,何先生有實力,米先生有才華,都是不錯的人,你還挑什麽?”
  潘書笑,“我不挑,我等。挑是要挑花眼的,我就等郵差來敲我的門,我就等愛情來撞我的腰。等到了,一輩子就是它,等不到,我寧可一個人。這些男人,不過消遣的小玩意。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有什麽周詳不周詳。”
  趙薇薇心痛地說:“你怎麽有點玩世不恭的腔調?你這樣玩下去,人家會當你是那些很隨便的人,然後正經人都離你遠遠的,圍在你身邊的隻剩下壞男人了。”
  “所以我說我等郵差來敲門。”潘書落寞地一笑,“你知道我媽是得癌死的,癌這個東西,不過是忍氣吞聲忍出來的。心情好的人,得了癌都可以不藥而治。可笑的是,我媽一個人過了這麽多年,誰給她氣受?不過是生我的那個人拋棄了她,讓她死忍死忍,就真的忍到死為止。我寧可沒有,也不要再受這樣的苦。”
  “也不是每樁婚姻都以離婚結束。你這是因咽廢食。”趙薇薇指出。
  “不,我不廢食,也不是不想要。我隻不過想要一個我愛他,他也愛我的人。不過這兩年我也看明白了,這大概就是個奢望。”
  趙薇薇想想自己,這些年相親的人中,也不是沒遇上可以結婚人,但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讓她放棄了這個念頭,其實深究起來,不也是沒有遇上潘書說的“我愛他,他也愛我”的人嗎?不管是相親認識的,還是工作中碰上的,隻有出處不一樣,最終通往的方向卻是一樣的。
  兩人依舊在工作之餘相親的相親,消遣的消遣,有空就聚在一起說說笑笑,潘書問她又遇上什麽好玩的人,趙薇薇問她又有什麽人送花調情。眼看著潘書身邊的男人像日曆一樣翻過一頁又一頁,而她卻越來越豔,光彩更甚從前,也越來越以遊戲的心態應付這些男人。趙薇薇光在一邊欣賞她,就覺得是一種享受。而陳總對她的倚重信任也越來越明顯,大多數的場合,都讓她代勞,潘書的職位沒升,負責的事情倒越來越多,她一直沒空去讀那個MBA,在陳總辦公室裏停留的時間,快趕上胡總監了,漸漸便有潘書是陳總的小蜜的說法。而兩人在一起說起來就沒個完的樣子,要不是趙薇薇對她熟悉得很,也會誤會的。老板的事,下頭的人也隻有在私底下說說,表麵上客客氣氣,對潘書更是敬而遠之。
  潘書不知是沒察覺到,還是察覺到了根本不在意,每天的工作做不完,除了加班,還要陪客戶吃飯,喝酒喝起來像在喝白開水。趙薇薇勸她少喝些,她說不要緊,度數高的白酒她都是含在嘴裏然後吐在餐巾裏,葡萄酒喝上兩三杯基本沒什麽影響。陳氏置業這兩年發展得很好,每個人年底的分紅都讓人拿著喜笑顏開,建築業本來就是做一年發十三個月的工資。因此元旦前人人都興高彩烈,買起東西來唰唰地,新年的前一天,趙薇薇約潘書逛街,說:“商店打折,去買兩件新衣裳吧,你那件晚裝都有兩年了,穿了都不新鮮。像你這麽個美人,沒有漂亮裙子怎麽行?”
  潘書說:“薇薇,我格嗆忙得來要死,啥辰光有空去逛街賣衣裳,有空我就睡覺了。你要是看見好的,幫我買下來就是了,我的尺寸你都曉得的,我喜歡啥樣子,你也有數。今朝夜裏廂要陪人吃飯,實在沒空。”
  趙薇薇看她臉色蒼白,眼底還有黑眼圈,看上去就是一臉的疲倦,但打好粉底上好妝,又是光彩照人的潘書,便說:“陳總也太黑心了,用人沒有這個用法的,白天黑夜幫他做事,人家都是八小時,你是多少?你這個樣子,就算拿三倍工資,也不值得。大好青春,全浪費在酒桌上和辦公室裏,虧不虧?我要是個男的,就把你娶回家去,供在家裏,什麽都不讓做,每天隻要陪我說說笑笑就可以了。”
  潘書咯咯一笑說:“可惜啊,儂勿是。儂要是,我早就哭著喊著嫁你了。為啥一定要是個男的?最近不是有個國家,已經通過同性戀結婚的法規了?不如我們移民去哪裏好了。”
  趙薇薇瞪著她說:“你最近有點言笑無忌,什麽都敢拿出來開玩笑。注意你的身份,潘小姐,幽默和油腔滑調是有區別的。我看你還是趕緊找個人嫁了吧,再這樣下去,快成十三點了。”
  潘書聽她這麽說,收起了笑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趙薇薇問:“怎麽,生氣了?我是不是話說重了?”
  “沒有。”潘書搖頭,“你不說我也知道,在酒桌邊坐多了,什麽黃段子沒聽過?早就麻木了。還是你好,你仍然是個純情的資深少女,有一顆少女心。”
  “你罵我呢?”趙薇薇擰她一把。
  “真想找個人戀愛結婚生孩子,每天下班都是八九點鍾以後,回到一個人的家裏,四麵牆壁壓下來,人不瘋才怪。我也是無聊得很了,才老了臉皮做癡顛勿拉十三點。”停一停,輕輕地問:“薇薇,被喜歡的男人緊緊抱住是什麽感覺?”
  趙薇薇大駭,“要死了,講啥呢?這種話也好講?儂越來越勿像樣了。”
  潘書不理,還在問:“是啥感覺?”
  趙薇薇想一下,說:“有一次談力用過那麽大力氣,當時沒覺得什麽,現在想起來,美好得像是疲勞過後,泡在熱水裏。”
  “歪詩人。談力?喔,你那個工程師,我有印象。你有沒有後悔沒有跟他去?”
  “沒有,要我在像泡在熱水裏,還是有熱水澡泡之間選擇,我選後者。”
  潘書說:“那一定是愛得不夠多。如果真的美好得像酸倒牙的詩,我願意試一下。”
  趙薇薇也想起那個人,說:“是,是愛得不夠多。”
  潘書收拾一下桌子上的東西,說:“今天沒什麽事,你回家享受天倫之樂吧,我要回去泡個熱水澡換衣裳,有熱水澡泡,也不錯了,是不是?”
  “是,我們多麽幸運,有熱水澡泡。”趙薇薇解嘲地說。
  潘書朝她笑一笑,拿了包,鎖了辦公室的門,和她道了別,開了車回家。
  泡了一個溫暖的熱水澡後,吹幹長卷發,盤在頭上,用幾枚珍珠發卡別住,然後化妝描眼影沾假睫毛,把脆弱和傷感還有黑眼圈都用粉底蓋上,換上那條有趙薇薇口中兩年曆史的晚裝裙子,再加一條珍珠項鏈,晚裝手袋,披上一件黑色羊絨長大衣,黑色緞麵高跟鞋,開了車往東林大廈而去。
  停好車,在大堂便迎麵碰上東林的何總,年輕有為的何謂先生。何謂看見她便迎上來,笑著問道:“潘小姐一個人?沒和陳總胡總監他們一起來?”
  潘書把手搭在他胳膊上,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微笑,“我為什麽要和他們一起來?他們管他們,我是特地先來會一會何先生的。”
  何謂挽了她按電梯,問:“潘小姐自己開車來的?不知潘小姐的座駕是什麽寶馬良駒?”
  “標致。”潘書眨一下眼睛。
  “果然是車如其人。”何謂讚道:“車雖然不是很好,但名字配得上潘小姐。”
  潘書笑道:“何先生是聰明人,一猜就猜到我挑這輛車的原因。我就是喜歡這個名字才挑的這個車。何先生開什麽車?”
  “我支持本地工業,開本地車。”何謂說。
  “我知道了,是別克。”潘書嘻嘻一笑,“何先生這個關子賣得好,這叫低調的奢華。”
  “這話什麽意思?我不太明白。”何謂托著她的肘送進包間裏,倒了兩杯茶在兩人麵前的小茶幾上,請她坐,自己也在一邊坐下。
  潘書先欣賞一下杯子和茶葉,“是碧螺春?”再聞聞香氣,卻不忙喝,“何先生這間梅花閣真的風雅,如今難得有這樣的餐廳,大方沉穩,又不失情調。像這杯茶,這裏待客的茶是上好的碧螺春,這樣店,外頭有幾家?”
  “這碧螺春是我專門拿來請潘小姐品嚐的,一般客人上來,才沒有這個茶喝,潘小姐不要領會錯了。”何謂說:“再說情調這個東西,我是不太懂的,潘小姐高看我了。這裏是請人設計的,跟我沒一點關係,要是我,說不定就把四壁刷一下大白,找塊橡皮或是肥皂,刻朵梅花上去,沾了墨水,一個一個印上去了,又省錢又方便。”說得兩人都笑。
  潘書品一口茶說:“沒有人什麽都懂,不過隻要懂得尊重別人擅長的,就不容易了。最怕就是自己不懂,又要壓製懂的人才華,或是把自己的意思,強加在人家的意思裏頭,弄出來的東西四不像,那就糟了。就像何先生說自己開的車是本地車一樣,這都是聰明人的做法,何先生就是這個聰明人。”
  “潘小姐能說出這話的樣,才是絕頂聰明的人。”何謂說:“我們兩人這麽客氣幹什麽?你捧我我捧你的,潘小姐忽然跟我客氣起來,該不是有什麽要求吧?”
  “剛說何先生聰明,果然不錯。要求當然有,還是上次說的合股拿三亞的一塊地造酒店的事。陳總和胡總監負責我們這邊的資金到位,一會他們就該到了,何先生對這事好像興趣不大?”
  何謂說:“沒有,我興趣大得很。”看一眼潘書,眼光裏都有興趣。
  潘書臉一紅,正要開口說話,包廂的門打開,胡總監和投融資部的朱經理已經來了,兩人不好再說話,餐廳的侍者也在其間穿來插去傳菜上酒,稍後陳總也來了,幾個人把何謂敷衍得滴水不漏。
  
  四個億
  一頓飯吃了幾個鍾頭,初步意向談好,雙方各拿出四億來,除了拿地的資金,還有後期的材料款,如果不夠,再追加。何謂說要先去看一下那塊地。元旦過後就要開拍,陳總說那就我和潘小姐一起去,何總要不要再帶個人。何謂說不用了,打個電話到樓下的航空公司售票點,讓他們出三張明天下午到三亞的票,讓人送了上來。
  事件辦得這麽順利,陳總和潘書都很高興,酒也喝得爽快。胡總監朱經理陪著陳總和何謂商談細節,潘書在一邊聽著,這時手機鈴聲響了,她拿了電話到外頭去接。
  潘書站在包間外的走廊上,麵朝著走廊邊的玻璃幕牆聽著手機,一邊嗯嗯地答應著,一邊看著窗外的焰火。元旦新年,浦東那邊沿江邊的高樓上架了禮花炮,砰砰地向天空發射著熾白眩紫的禮花,近得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接到一把碎鑽。天空讓禮花攪得忽明忽暗,一時絢爛一時冷寂,熱烈時開盡繁花,冷清連時星星都不見。
  煙花般寂寞,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潘書收了手機,手按在玻璃上,涼浸浸的,正好熄一下喝了酒後突突亂跳的心髒。看著外頭的極盡燦爛,想起一本小說的書名,便有了剛才的聯想。
  用冰冷的手摸摸飛燙的臉,心裏想要不要去洗手間洗一下,出來時隻拿了手機,包留在座位上,洗了臉就沒法補妝了。
  焰火放完,玻璃後頭是黑漆漆的天空,使得整麵玻璃牆成了一塊大鏡子。她對著鏡子理了理盤在頭上的長卷發,忽然看見玻璃裏頭有個男人的影子,高高瘦瘦,留著短短的頭發,身上是一件炭黑色的西服,瞧身形便何謂。何謂手上拿著一支香煙,點著了沒有吸,黑影的胸口上有一點紅光,看來是出來抽煙的。
  潘書扯起一個笑容轉頭迎上去,對著何謂,已是笑容滿麵,“何先生溜出來了,是逃酒?這可不行,今天我們老總交待過了,不把何先生灌醉,就算我失職。”把手插進何謂的臂彎裏,返身朝包間去。
  何謂掐滅了香煙,朝她笑說:“潘小姐也太盡忠職守了,陳總用你一個,抵得上人家三個。潘小姐,不如你到我這裏來,陳總給你多少,我加一倍。”
  “那好啊,何先生。明天我就來上班,你把我放在哪個職務上?”潘書笑吟吟地貼上去,一身黑色長裙像水一樣流瀉不停,胸是丘腰是穀,起起伏伏,貼在何謂熨衣板一樣的身體上,竟是嚴絲合縫。
  何謂把手臂抽出來,攬著她的腰,欺過去說: “除了我的職位,哪裏放得你這尊觀音。”
  潘書把臉錯開一寸,避過他壓上來的臉,笑說:“何先生真是太壞了,怎麽能拿觀音菩薩來講笑話,也不怕遭報應?”
  “那就做我的女朋友。潘小姐,這是我多少次請你了?光今年就不下二十次,還有去年呢?喲,這話可過時了,現在已經是新年了。那今年就是第一次。元旦佳節,就當是個新年禮物。”
  “那誰是誰的新年禮物?”潘書停在包房門口,雙臂掛在他頸上,笑問。潘書和他相識有兩年了,早從普通熟人變成了老熟人,熟得有點不拘禮。從第一次認識跳舞起,何謂就攬著她的腰,讓她做她的女朋友。別人就算有意追求,也沒他這麽直接的。她不討厭他,有次在招商會上碰見,相約完了一起喝酒,那次潘書喝得有點上頭,便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溫暖美好得就像趙薇薇說的,是極度疲勞後泡在熱水裏的感覺。潘書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算哪一種,不知道算不算喜歡他,但她十分喜歡和他在一起鬥嘴閑扯,她在別的男人麵前沒有這麽放鬆,當然也沒有這麽親昵。如果一定要和一個人嚐試一下,她不介意這個人是何謂。她沒有對趙薇薇說實話,趙薇薇以為她早把何謂扔在了過去,就像以前的賀凱旋宋盛景一樣,其實她一直和他保持著聯係。
  何謂雙手掐在她腰間,兩虎口相對,暗裏加了一點力收緊。隻差一點點,拇指就可碰上。“當然是彼此的。難道潘小姐就不需要新年禮物了?”
  潘書扭了扭腰,閃開了他的手。她不喜歡被人捏在手裏,那感覺像是讓人掌控著,有一種不安焦灼襲來。“我的新年禮物已經多得沒工夫拆,何先生這件,怕是要等到明年了。”鬆了雙臂,一手仍然挽著他的胳膊,肩頭一撞,撞開房門,笑著說: “何先生逃席,被我當場拿住。你們快罰他酒。”
  胡總監和朱經理按了何謂坐下,便要罰酒。何謂被纏得沒辦法,隻好喝了兩杯。
  潘書過去坐在陳總邊上,低聲說道: “華姨剛才打電話來,像是不太好,我過去一下吧?”
  陳總用手抹一下臉,說: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今晚我過去守著,到底是新年,她怕是心情不太好,才會打電話來。你剛才喝急了,別開車,我讓司機回來送你回去。”
  潘書說: “那我送你出去。”站起來扶起陳總,一手拿了手機和包,笑說: “陳總喝多了,我送他回家,你們盡興啊。”
  胡總監和朱經理趨前來相送,陳總笑嗬嗬地說: “不行了不行了,我老了,不比你們年富力強,守更熬夜的本事也不如你們。你們玩你們的,不用管我。”手搭在潘書肩上,搖搖晃晃地邁步。
  何謂笑說道: “潘小姐不好這樣厚此薄彼,我剛才出去抽根煙就被你捉住,陳總你就放他一馬了?”
  潘書丟個媚眼過去,說: “何先生聰明麵孔笨肚腸,陳總發我薪水,我當然要護著了。”
  說得眾人都笑,再見保重的話又說了一輪,潘書才和陳總出了房間。陳總放下手擱在潘書肩上的手,按了電梯鈕,正色道: “你要留意何謂,這個人不好應付。這次和他合作,千萬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潘書點頭,“我知道。聽說這個人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深藏不露,精明仔細,又不好女色。海南這個項目和他合作,隻怕會有些辣手。”
  陳總說: “和他合作,本來就是要借助他的勢力。你自己小心,別終朝打雁,反叫雁啄了眼。”
  潘書苦笑一下,“他什麽場麵沒見過,哪裏就會留心到我了。外頭那麽多年輕小姐,哪一個不比我漂亮?”
  陳總拍拍她的手,“這叫什麽話。”電梯門開了,兩人進去,那裏頭有兩個女孩子在嘻嘻哈哈地說笑,兩人不再說話。潘書打手機叫來司機,聽兩個女孩子說明天到香港去掃貨,香水化妝品買哪個牌子,聽得她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看見電梯壁上自己的樣子,又板起了臉。和趙薇薇漫無目的地逛街買東西,她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過了。
  電梯到底層,潘書把陳總送進車子,自己在大堂挑個隱蔽的位子坐下,撐著頭休息,不知不覺就有點睡意上來,想自己開車回家,酒也確實喝多了點,又不想再等,便想讓門童叫車。
  剛要起身,忽覺眼前一黑,有人俯身壓下來,抬眼一看,又是何謂,笑道: “何先生又逃席?他們怎麽就看不住你?”
  何謂拉起她就走,“我送你吧,我看你也實在困了,怎麽在這裏就要睡?”
  潘書被他拉得一溜小跑,尖細伶仃的細高跟在光滑的地麵直打滑,險些摔跤,嘴裏還說:“你也喝了不少,哪裏能開車?我另外叫車好了。”
  “你看我像不像喝多了的樣子?”
  潘書看一眼何謂,眼睛清亮,眼神深幽,還真不像喝過酒,便笑說: “何先生好酒量,我們都小看了。”
  “你閉嘴吧,沒人在旁邊,你不用跟我演戲。”何謂拉下臉甩她一句,噎得潘書半天回不上嘴。
  到了外頭,冷氣襲來,潘書打個哆嗦。
  何謂說:“怎麽穿這麽點?沒有外衣?”
  潘書一手拿包,另一手搓著手臂說:“有一件長大衣,在車子裏,車子在底下車庫。”
  何謂便不說話了。一輛別克車開過來,停下兩人麵前。何謂拉開副駕駛座的門,把潘書塞進去,司機下車,換了何謂上來,擠到她身上替她扣好安全帶,自己也係好才開車。
  潘書被他硬梆梆的身子壓了那麽兩秒鍾,鼻子裏聞到的是香煙味和別的一種味道,還有皮革的腥氣,有些心慌意亂,一時笨嘴拙舌說不出話來,拿出手機拔個電話給陳總的司機:“小王,你不用過來了,我自己回家。……啊,好的,明天我自己去機場……陳總這麽說的,知道了。”關上手機放進包裏,閉上眼睛裝睡。車子裏頭暖氣開得很足,讓人暖洋洋的想睡覺。
  開了一會兒,何謂問: “你住哪裏,你要不說,我就開到我家去了。”
  潘書本是裝睡,一閉上眼睛卻真的睡著了,忽聽他說話,激靈一下醒了過來,“啊,謝謝。”她根本沒聽清何謂說的是什麽。
  何謂倒笑了,“真的?那我真的是受寵若驚了。潘小姐答應得這麽爽快,不是有什麽條件吧?”
  潘書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自己又胡亂答應了什麽,當即眼珠一轉,笑說:“何先生這麽說,是不是有答應的意思?那我就不客氣了,老價碼,四個億。”
  何謂哈哈一笑,“潘小姐也太看得我了。我一個小生意人,那裏配花四個億來度春宵?當然潘小姐是值這個價的,隻是我付不起。”
  潘書笑嘻嘻地挨過去,搭在他手臂上,甜膩膩地說道:“何先生真能抬舉人,哄得人交關開心。那我們就說定了,明天就簽約。”
  何謂騰出一隻手,在她手上拍了拍,“沒問題。明天你拿好身份證,我們在民政局門口碰頭。隻要一簽名,你就是我太太,我的全部家當都是你的,到時候你慢慢數,看有沒有四個億。要是沒有,我慢慢再掙。來日方長,總能掙夠四個億。”
  潘書聽了皺眉道:“何先生說話不實誠,明明知道明天是元旦,人家民政局放假,不上班。你哄我白開心一場,冤死個人了。不過我這人肚量大,想得開,隻要想想曾經有四個億在我指縫間流過,我也知足了。”眨了眨小扇子般的假睫毛,露出一腔幽怨的神情。
  何謂掉頭衝她一笑,“親愛的書,最最親愛的書,現在已經是一月一號元旦了,明天是一月二號,民政局上班。怎麽樣,我們還是按剛才說好的,去民政局簽字。你說幾點碰麵,早上九點如何?趕個大早,不用排隊。”
  潘書聽他叫她“親愛的書,最最親愛的書”,心裏一跳,故作無所謂,嬌嗲地在座位裏扭一下,“何先生耍賴皮,也不說清楚,胡裏胡塗就想騙得人家答應。我可不上你的當。你不明明白白說出來,我是不會鬆口的。”
  何謂打著方向盤,說:“我們都到了要拿證的階段了,那些話就不用說了吧。我一個大男人,怕難為情的。有什麽話,我們留到家裏說,阿好?你要聽什麽,我一句一句說給你聽。隻怕你麵皮薄,聽不下去。先說句文雅點的,”說著把嘴貼到她耳邊,低低說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潘書麵紅耳赤,過了一會兒才笑答: “何先生隻管胡說八道,也不怕人家當真。什麽花啦草的,我一個姑娘家,哪裏聽得懂你這些混話?謝謝何先生,我住康橋花園,從這裏轉彎就可以了。”
  何謂看著路,說: “潘小姐把自己看得太牢了吧,你這樣守身如玉的,也沒個領情的人,那不是太可惜了?趁年輕的時候花一下,將來才不後悔。該花的時候就要舍得花,花出去的才是自己的,留著的都是人家的。潘小姐在生意場上這麽多年,這個道理不用我說吧。”
  潘書馬上甜甜地說:“謝謝何先生教導,我記住了。下次我血拚花冒了爆了卡,就跟人家導購小姐說這麽說。”心裏笑得要死,跟何謂鬥嘴,是她無聊的工作中的快樂。
  何謂聽她東拉西扯,搖搖頭,“書,你有一句真話沒有?我是認真的,你做我女朋友吧。”
  潘書聽他說得認真,也不再玩笑,疲倦地說: “何先生,我每天下班時間是晚上八點以後,早上又要扮得像個觀音似的去上班,哪裏有時間做人家女朋友?每天回到家隻想睡覺,巴不得睡死過去不用起來才好。做你女朋友?我連做自己的朋友都沒時間。”
  “做自己的朋友?真新鮮。”
  “是啊,給自己放個假,泡個澡,曬曬太陽,做個麵膜,看本書,發會呆,逛逛商店買件衣裳。”
  “你這條裙子我都看著眼熟,為什麽不去多賣幾件漂亮裙子?女孩子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整天忙忙忙,有什麽意思?你看上去也不像個工作狂、女強人啊,千嬌百媚的。”何謂看她一眼,看見她眼睛底下青紫色浮了上來,粉都掩不住。“你這麽拚命幹什麽?錢賺得完嗎?”
  潘書趁機說: “那就要看你了。你要是心疼我,我就可以不這麽拚命。做人男朋友不是光嘴上說說的。”
  何謂冷笑說: “你一門心思都為了你們陳總在打算,賣笑不算,就差賣身了。他哪裏就值得你這樣為他?不過是一份工,東家不打打西家。你今年幾歲了?不想嫁人了?”
  潘書聽了沉默下來,何謂也不再說話。車子開到康橋花園,潘書指點他方向,停在她住的樓下,她側身去解安全帶搭扣,卻被何謂按住。潘書轉臉過去看牢他。
  何謂也盯著她,“書,想一想我的提議。”
  潘書也看著他。這個人,到底有幾分真心?值不值得她認真?她倒是想付出真心,可是,也要這個人值得她這麽做吧?生意場上的人有什麽真情?哪個不是在酒桌上左邊一個小姐右邊一個小姐?要找這樣的人做男朋友,敢是瘋了不曾?但這個男人有點不同,小姐在旁邊,他也有說有笑,酒來酒喝,拳來拳猜,但從不占一點便宜。是做給她看,還是真的與眾不同?
  何謂看她靠得近,近得觸手可及,長長的假睫毛像把扇子罩著黑眼圈,樣子說不出的可憐,忍不住伸手摘下假睫毛撂在前麵,說道: “你又不是小姐,戴這個幹什麽?”
  潘書本來以為他會趁機吻她,沒想到卻是這樣,愣了一下,都沒想起要擋。
  何謂嘿嘿一笑,替她解了搭扣,“快上去吧,早點睡覺,不要胡思亂想。明天下午我來接你。”
  潘書呆呆地接口: “接我幹什麽?”
  何謂揚起一條眉毛,“去機場啊,你忘了明天我們兩家公司一起去海南看那塊地?你還以為是去民政局呢?我倒是求之不得,奈何你不鬆口。”
  潘書“喔”一聲,羞得臉都紅了。拿了包下車,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何謂坐在車裏看到八樓上五分鍾後亮起了燈,才開車走了。
  
  白骨精
  潘書一大早打車去了醫院,陳總一整夜都守在華姨邊上,這時躺在長沙發上睡著了。潘書輕輕叫醒陳總,說:“陳總回家休息一下吧,這裏有我守著。我會叫司機到時間去你家接你的,標書支票資料我都收進行李裏了,時間到了我回趟家拿了再去機場。”
  陳總點點頭,說:“昨晚又做過透析了,剛睡。”
  潘書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照顧華姨的。”
  陳總揉一揉臉,拿起外套,“我們在候機室碰頭吧。”回頭看一眼躺著的妻子,才轉身走了。
  潘書把窗戶打開一小條縫,給房間換氣,輕手輕腳地收拾病房,換花換水,用一隻小小的電鍋煮瑤柱粥。等保姆和護工來上工了,叫醒華姨,替她換了病服,擦了澡,盛了兩碗粥,陪著華姨吃了。
  華姨拉著潘書的手說:“辛苦你了。這兩年虧得有你在身邊,不然我這個病,哪裏能拖到今天。我是拖一天算一天,做一次透析好管上個三五天,活著沒有味道,還不如死了。”
  潘書下死命的勸,說:“華姨,我已經沒媽了,你要是再去了,我就沒有親人了。你為了我也要活,何況陳總這麽拚命地賺錢,錢賺了就是給你用的。我們有錢,花得起,不就是一個禮拜做兩次透析嗎?你就當是我們從前一起去健身房健身,哪次不是被教練折磨得要出人命?健身是為了身體,透析也是為了身體,反正是為了這個身體,怎麽健身時喊救命就不說要死的話呢?”
  華姨得的是尿毒症,這個病,想瞞也瞞不住,非得病人合作,每個星期做兩次血液透析。做了便能延續生命,不做就是死。大家心裏都清楚,索性便把話說開了,才好心力都往一處使。潘書以小賣小,裝得瘋顛十三的,要讓華姨開心。
  華姨被她引得笑出來,“你這張嘴啊,死人也要被你說活。我自己這個破身體有什麽用,我是怕拖累了你們。”
  潘書說:“為了我們也要活啊。要不是有你拿鞭子趕著我們掙命一樣的掙錢,我們哪裏有這麽努力了?有壓力才有動力。”
  華姨笑道:“潘潘,你大好年紀,陪著我這個要死不活的人,男朋友也沒工夫找,還有你陳叔,這兩年老了好多。”
  潘書笑嘻嘻地說:“是人都要老,為什麽陳總就要特別些?至於我,外頭都是些牛鬼蛇神,看得都生厭,不想理他們。”
  華姨忍痛笑著說:“還是有好的,隻是你沒花工夫去找。”
  潘書睜大眼睛,不置信地說:“什麽?還要我去找他們?我這麽美麗可愛溫柔賢惠,不是該他們排著隊來找我嗎?不長眼的家夥,還反了他們了。”
  華姨笑得直叫哎喲,“潘潘,你別逗我笑了,笑得我全身都痛。”
  潘書含笑說道:“行,我不說了。那你吃個甜橙吧。”拿把水果刀先把橙皮旋下,再剝下白膜,分成一瓣一瓣的,喂一瓣在華姨嘴裏,自己吃一瓣,兩人把一隻甜橙分著吃了,潘書拿了一片橙皮在自己的手背上摩挲,舉起手放在她鼻子底下,問:“香不香?比香水好聞吧?”
  華姨說:“香,就你花樣多。”又說:“我這裏人家送了好些水果,還有珍珠粉燕窩什麽的,你走的時候拿兩袋,回去記得吃。看你這黑眼圈,又熬夜了吧,要不要睡會兒?”
  潘書點點頭,拿床毛毯蓋在身上,就在華姨腳邊蜷著睡下,說:“華姨你也睡會兒吧。”
  華姨嗯一聲,閉上眼睛睡覺。
  潘書小睡片刻,醒來後悄悄起身,坐在長沙發上打開電腦看資料,等華姨再次睡醒,潘書又陪她吃了中飯,說笑一陣,才拿了兩大袋子的營養品離開。叫了車到東林大廈,取了自己的標致車回家。停好了車,拿了皮包紙袋往自己住的那幢樓去,心裏想著華姨的病,也沒看旁邊,忽聽有人咳嗽,下意識地四下一找,一眼看到何謂靠在車身上,臉上也看不出是不是高興,心裏想這人還來真的了?臉上堆笑,搖曳生姿地走過去,輕佻地問道:“何先生來真的?哎呀我不知道哎,讓何先生大冬天的等在這裏,要死喔。對不起對不起,我也太不識相了。”
  何謂麵無表情,上前替她拿了兩個大紙袋,問:“昨天說好來接你,你就是不信。去哪裏了?
  馬上就要去機場了,還到處跑。買衣服去了?”口氣親昵,仿佛真是她的男朋友。
  潘書搖頭,“拿車去了。”心裏終究對他還是有些提防,也不多說那些扯淡的,按下電梯鈕,兩人進去,門一關上,電梯裏慢慢有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你去過醫院了?”何謂馬上聞出來了,伸臉過來在她脖子邊上聞了一下,“身體不好?”
  潘書讓開一步,“去看個人。”他這樣一本正經的展開追求的架式,潘書倒不好輕浮,刻意疏離起他來。
  何謂看她神情冷下來,也不說話了。電梯到了八樓,潘書踏出去,掏出鑰匙開了門,接過何謂手裏的袋子往門裏一放,又把昨晚就放在門邊準備好的行李箱公文包拖出來,鎖上門就走,連門都沒讓他進。何謂不在意地又替她背起電腦包和行李袋。
  到了樓下,何謂打開自己車子的後備箱,把包都放進去,又打開後車門,請她上車,看她怎樣。潘書隻好上了車,等他坐到駕駛座上後才迸出兩個字:“謝謝。”
  何謂打著方向盤倒車,說:“別說謝呀,說謝就見外了,倒讓我心驚膽戰的。你剛才那樣生氣使性子才對路子,哪個女孩子不是陰一陣陽一陣的折磨傻小子呢?折磨來折磨去,就成一家人了。”
  潘書想,這倒好,我在華姨那裏搜腸刮肚說笑話哄她開心,轉頭馬上有傻小子來哄我開心了,看來今年我運氣不壞,笑說:“那我要是像一貼膏藥一樣貼著何先生,何先生是不是心都要嚇得停了?要是真的,我可要遠著些了,萬一何先生心肌梗塞心絞痛腦血栓半身風癱腦溢血了,我可成了殺人凶手了。”
  “你就咒我吧,還有什麽病,想得起來的都一起說了。嘴皮子這麽溜,是不是唱過滑稽戲?我昨天就說過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看來是要一語成讖了。隻要你願意,我馬上要一條命交到你手裏。”
  潘書抖抖手,裝出害怕的樣子,說:“我要你的命有什麽用?血淋嗒滴,惡心來兮的。”
  何謂也學她裝出一幅害怕的神情說:“那你要我什麽?我的身體?不太好吧?我們還不太熟,隻是剛剛開始交朋友。不過你既然提出這個要求,我也不好意思拒絕,雖然有點嫌快,不過也是遲早的事。你情我願,又沒礙著誰,我同意。”
  潘書想,原來有比我還會胡攪蠻纏的人,我要是鬥不過你,我也別混了,媚惑地嬌笑道:“你的身體我才不要,我要的是你的靈魂。我給你榮華富貴,金錢美女,長生不老,金剛不壞。刀劈不爛,劍刺不穿,槍打不死,藥石不靈。你要什麽我給你什麽,我隻要你的靈魂。”
  何謂配合地嚇得大叫一聲:“媽呀,原來魔鬼長成了潘小姐的樣子,還是路西弗搶占了美女的身體?捉鬼特工隊的電話是幾號,我得跟他們打電話,說這裏有一票大生意。不好不好,這樣的大買賣還是我一個人吃進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要是娶了路西弗做老婆,那天下還不是我的?哈哈哈哈,”像電影裏的壞人那樣奸笑幾聲,“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潘書撲嗤一聲笑出來,拍了拍前座的靠背,說:“不和你說了,我要睡一覺。昨天晚上趕資料,沒睡好。”合上眼靠在椅背上,向下滑一下,靠得更舒服些。
  何謂從後視鏡中看她一眼,眼下一片黑影,素白的一張臉,沒有彩妝唇膏,隻露出嘴唇上本色的一點的肉粉色。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麵,顯得稚氣柔弱,仿佛是個十五歲的少女,精明、戒心、假麵統統不見了,有的隻是疲倦和孤獨。何謂心裏沒來由一緊,隨即關切地問:“昨晚回家後你不睡覺,又看的什麽資料,早叫你不要這麽拚命的。”
  潘書“唔”一聲,不搭話,也不知是真睡還是裝睡。何謂也不再說話,小心把車子開得穩穩的,讓她一路睡到了機場。
  停好了車,何謂叫醒她,兩人拿了行李,各自換了票,到了候機室,陳總還沒到,潘書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司機,司機說馬上就到,她才放心地鑽進洗手間去。過了一會兒出來,臉上是新描好的精致妝容,柔弱的少女又變成了那個明媚豔麗,嘴巴不饒人的潘書了。何謂看了這才放心,還不忘調戲她說:“明天我就開間化妝品公司,專賺女人的錢。一盒粉一支口紅就可以把路西弗變成白骨精,怪不得女人們人人都是瓶瓶罐罐一大堆,真是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
  潘書想這樣胡扯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你有點真心沒有?忽然沒了興致和他鬥嘴,回一句道:“你才是腐朽。”
  何謂看出她氣不順,偏要逗得她開心,說:“我不是腐朽,我是四個億。”
  一聽四個億,潘書的臉上馬上陰轉晴,上來親親熱熱地挽著他,嗲聲嗲氣地說:“就是就是,你就是四個億。”一眼看到陳總進來,拖著何謂到陳總麵前,仰起臉笑著說:“陳總,何總同意拿出四個億來和我們合股了,一會兒我們到了機上去喝一杯,慶賀一下。”
  陳總滿麵春風,和何謂握手,“有何總幫忙,這塊地我們一定能拿下,咱們兩家公司大展宏圖,在海南幹出點業績,打造出東南亞最好的度假村。何總,回頭我就讓小潘把合同擬好,咱們找個時間簽字。”
  何謂笑著點頭說好,一邊聽著陳總的規劃,一邊偷眼看潘書,那潘書促狹地對他眨眨眼睛,笑得像個偷到魚的貓,心裏罵她一句狐狸精,嘴裏敷衍著陳總越來越高的豪情。
  到了飛機上,商務艙偏偏坐滿了人,不好開香檳慶祝,三人低聲聊兩句,各人坐好。潘書為陳總要了條毯子,替他關上頂燈讓他睡覺,潘書戴上耳機聽音樂,何謂拿出空姐派的報紙來看。翻完兩張報紙,看一眼旁邊的潘書,見她頭歪向一邊,嘴唇微張,胸口輕輕起伏,顯是又睡著了。暗中歎口氣,心想這女孩子,怎麽就缺覺缺成這樣?關上頂燈,閉目養神。鼻中聞到的是潘書身上的消毒水味,和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柑橙的香氣。
  
  指沙龍
  從南山寺上燒了高香下來,銀行的周先生和拍賣行的常先生拉了陳總、潘書和何謂去南山下一塊撂荒地去看,周先生說這塊地也是抵押給了銀行的,但證照不全,還不能公開拍賣,陳總和何總要是有意思,可以先看一下。這塊地的上一任主人原是打算用來修一個高爾夫球場的,後來沒錢了,公司又出了些問題,隻好抵押了。
  周先生把車停在空地中央,五人下了車,往高處走。腳下是紅土黃沙,高高低低的,還有縱橫交叉的車轍印,低陷處還積著雨水。站在高處踮起腳尖往南看,尚可見一線碧藍的海水。周常兩人拉了陳總一路細說,何謂故意留在後頭,陪著潘書。
  正是中午,太陽晃眼,潘書把手搭在眼睛上看著遠處的海,一不留神踩著了一個洞,跟著驚叫一聲,提起腳來,隻見雪白的腳背上是一片紅色,上頭還有十七八隻大黑螞蟻在逃,看來是踩著一個螞蟻窩了。
  她出來時換了夏裝,穿的是一條及膝的寬身卡其半褲,沙灘涼鞋,走在沙地是比高跟鞋省力,卻引得螞蟻爬上來咬了個痛快。
  何謂見機得快,蹲下身在她腳背上一通撲掃,把螞蟻趕走,這時潘書的腳背已經腫了。何謂說:“快到車上去,用水衝一下。”扶了潘書到車上,讓她一隻腳垂在車外,擰開一瓶礦泉水,就往她腳上倒。
  潘書忍著痛癢說:“我自己來。”何謂隻好收回快要觸到她腳的左手,把瓶子遞給她。潘書用水衝洗腳背,一隻手在腳背上搓撓。
  何謂說:“別搔破了,更癢。海南這邊的黑螞蟻毒,給它們咬了要癢上半天。我以前有個朋友也是被螞蟻咬了,引發了過敏,治了一個多星期才好。”
  潘書問:“是你當年闖海南那會兒的事?”
  何謂“嗯”一聲,“十多年前的事了。”兩人一時都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不過是摸了一下腳。潘書想,有什麽呢?比摸腳更親熱的舉動都有過,勾過他脖子,挽過他胳膊,整個身體貼上去也不是沒有,為什麽都沒覺得異樣,而這次不過拂去幾隻螞蟻,倒惹得自己心神不寧?也許知道那些都是在作戲,心裏一早有了防備,那些舉動不過是像言語上的挑逗一樣,是偽裝的一部分。
  何謂也不說話,慢慢走開了,到陳總他們跟前,和周先生常先生一起,對著這片空地指指點點。潘書關上車門,靠在車座裏休息。
  中午就在他們歇腳的酒店裏招待周常兩人,點了文昌雞,野生蝦,一條石斑,一條蘇眉,海膽、芒果螺,五指山野菜,蒜茸炒的四角豆。菜不算豪華,但實在,陳總謙說蘇眉蒸老了,不如某某家做得好吃,眾人有同意的,有說不錯的。潘書代陳總搶著付了鈔。周先生常先生告辭後,何謂說要去看朋友,分別散了。
  陳總和潘書回到客房,把明天拍賣的價格討論了一下,潘書看陳總倦意上來,便說陳總休息一下吧,晚上我們再談。離了陳總的房間,潘書回房換了衣服,去酒店做精油SPA,借機睡了一覺,精神大好,回到客房不想再睡,又沒什麽事做,便坐在陽台的太陽傘下塗指甲油。
  塗完一隻腳,彎下腰來用嘴吹幹,又塗另一隻。腳背上的紅腫消了一些,指甲上又塗了鮮紅的顏色,倒不覺得那麽顯眼了。
  潘書難得有這麽閑暇的時候,塗一隻腳趾,看一看,哼著曲子,忽聽有人吹起口哨來,吹的正是她哼的《Scarborough Fair》的調子,聽聲音是從隔壁陽台傳來,便說:“何先生,這麽快就看好朋友回來了?”
  何謂手在兩間陽台的隔離欄杆上一撐,跳過這邊來,坐在她對麵,說:“不用看就知道是我?已經對我這麽熟了嗎?”
  潘書頭也不抬地說:“那邊就隻有你一個房間,不是何先生還能是誰?”
  何謂一笑,指指腳,問:“好些了?”
  潘書說:“好多了,謝謝你問。”伸長腿把腳放在他前麵讓他看,五個腳趾都塗得紅豔豔的,像五片花瓣。
  何謂趁機握住,放在自己大腿上。潘書促狹地朝他一笑,笑容裏盡是嫵媚誘惑。何謂裝著害怕說:“你別這樣笑,你一笑,我就知道沒有好事。”
  潘書慢慢把腳移高,放在他的牛仔褲拉鏈上,然後不動了。
  何謂收起笑容,擰著眉看著她,過一會兒說:“這是為了四個億?”
  潘書用絲一樣的聲音說:“現在是誰在說四個億了?”
  何謂仍是不動聲色,問:“那是在折磨傻小子了?這我倒喜歡。”
  潘書還是用極盡媚惑的聲音說:“你會經常路過衡山路嗎?”
  何謂“嗯”一聲,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
  “衡山路那裏有一家店,店名叫‘潘蘇玉指沙龍’,我從來沒有進去過,但每次經過我都會站在馬路對過看一會兒。她是潘蘇,蘇州的蘇,我是潘書,書藉的書。同音不同字,但我覺得很奇妙。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我喜歡這家店,是因為她的門口貼著一張比人還高的招貼畫,畫上是一隻塗著鮮紅指甲的腳,放在牛仔褲的拉鏈上。”抬起眼睛看著何謂,“我一直想知道,這種感覺是怎麽樣的?”這種感覺怎麽樣?潘書問自己。這顆心就像是通上了電,麻癢麻癢。這雙眼睛隻想閉上,做個盲人,用全身的感官來接觸。這個身體隻想有人來緊緊地抱住,這個身體在喊著饑喊著渴。潘書被自己的反應嚇著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這種感覺怎麽樣?何謂能夠告訴她。
  但他不想說。他輕輕抬起潘書的腳,放在旁邊的沙灘涼榻上,站起來,雙手插在褲袋裏,背對著她,望著三亞海。過一會兒,掏出煙來,點燃一根,深吸一口,說:“書,你是認真的?”
  沒人回答,他回過頭去看,太陽傘下已經沒人了,隻留下一雙高跟珠片涼拖鞋。陽台通往房間的門也關上了,白紗窗簾拉得密密的,潘書不知什麽時候走了,赤著腳。玉趾如花瓣。身周是苦橙花的香氣。
  何謂找她找了一個晚上。直到快半夜,找到酒吧去,才看見一個穿著黑色衣裙的背影像煞潘書,一個人坐在吧台的一角,一隻手撐著頭,像是坐了很久。
  燈光幽暗,酒吧裏人不多,有幾對情侶在喁喁細語,還有幾個單身客人,端著自己的酒杯,在聽音樂。
  那黑衣女子揚手招來酒侍,“你們店裏隻有莎拉.布萊曼,沒有Paul Simon和Art Garfunkel的版本?”
  何謂揮揮手示意酒侍走開,坐在她身邊,問道:“怎麽在這裏?想喝酒為什麽不叫上我?”
  潘書轉過頭來看著他,眼神朦朧,頭重得細細的手腕像是撐不住。她放平手肘,把頭枕在臂上,用做夢似的聲音低聲說:“真想談戀愛啊。”
  何謂湊過去,“那就談,我不是在這裏嗎?”
  潘書帶著醉意,口齒不清地說:“和你?我還沒這個膽子。”
  “你沒膽子?你不知道你多凶,我一見你就怕,不知道你又有什麽花樣。廢話一籮一籮,一句真話沒有,淨拿我尋開心。”
  “不就是尋開心嗎?你不也經常尋我的開心?你有幾句話是真的?”
  何謂搖頭,“我句句話都是真的,隻是你不肯相信。”
  潘書乜著眼睛把手貼在他胸口,“我敢相信嗎?你何總何先生多大的身家,跟我不過是調調情。你肯放下身段,我還不敢高攀。再說了,你懂什麽叫談戀愛?你以為隻要說一句‘做我的女朋友’就是談戀愛了?我來問你,你會怎麽對你的女朋友?”
  何謂說:“她要什麽,我給她什麽。”
  “哈,說你不懂,果然不錯。戀愛不是這樣的。要談,懂不懂?要猜,猜他今天為什麽會這樣?他昨天說那話是什麽意思?他為什麽對我笑?他對我和對別人的態度為什麽沒有兩樣?這是第一層,叫患得患失。”
  何謂問:“那第二層呢?”
  “你濃我濃喏。白天一起上課,放學一起看書,他幫你去食堂打飯,你幫他在圖書館占座。他打球你在一邊加油,你做題目他幫你找資料。晚上舍不得去睡,用小石頭扔窗玻璃叫人……”
  “潘同學,你不做學生已經很久了,是不是該換個方法談了?”何謂提醒她。
  “嗯?是嗎?哦,我忘了。可我隻會這個,要不然,我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裏喝悶酒?”
  “喝的什麽,我也來一杯。”
  “馬提尼。是不是很有份兒?其實我不知道它哪裏好喝了,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喝酒。但坐下來總得要一杯,就是它吧。”潘書把手收回來,扳著手指頭,“我們在一起喝過多少次酒了?數不清了吧?”對酒侍說:“來兩杯,我請客。”
  酒侍倒了兩杯放在他們麵前,又退開了。
  潘書自言自語地說:“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你有過女朋友嗎?我從認識你到現在,還沒見過你身邊有女伴。可是,像你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沒有呢?還有,你有女伴又怎麽會讓我看見?”
  何謂靠近她,她修長的脖子像天鵝的頸項一樣柔軟,耳朵後頭的皮膚膩白得像蛋糕上的奶油,長發盤在腦後,有幾縷散了出來,一絲絲卷曲在後頸上。何謂把那縷頭發繞在指尖,在她耳邊輕輕說:“我又不是亞洲巨星,有了女友還要藏著。我的女友就是你,你不知道嗎?”
  “說得真好聽。”潘書抬眼微笑,“我以前有過一個男朋友,大學的同學,我們在大二就說要結婚,可是一畢業,他就去留學了,說好我隨後就去,然後半年後他跟我說,他在那邊太寂寞了,冬天的雪有一米厚,一個人走著去讀書,一個人回宿舍。雪總也不化,白雪成了髒雪。我不怪他,我也寂寞,但我是在家裏,沒有出錯的機會。”潘書想起過去,幾乎想哭。都走了。爸爸。媽媽。初戀的男友。生命中有什麽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
  何謂聽著,把手放在她肩頭,輕輕地搓揉。
  潘書把頭歪一歪,枕在他的手上,“何先生,我膽子頂小,房間裏有蟑螂,人家抓了鞋子打,我跳到床上。我現在一個人住,沒有家,還是不敢犯錯。對不起,何先生,我要回去了,你一個人慢慢喝吧。”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要走。
  何謂卻不肯放開她,將她攬在胸前,說:“怎麽會是犯錯?你沒覺得我們也是在談嗎?要談要猜,我猜你是不是說的真話,你猜我是不是真心,我們談了快兩年了,隻不過進展慢,你沒覺得,那我以後要加快點了。”
  潘書嘿嘿一笑,“何先生你說話真有意思,我和別人是談,和你就是犯錯。”
  何謂說:“哦?為什麽和我就是犯錯?”
  “不知道,我總覺得你在算計我,不知哪一天,你就會讓我吃虧。”
  “我做了什麽讓你這麽覺得?”
  “直覺。”潘書搖搖頭,想清醒一下,“今天酒喝多了,話也說多了。何先生不要往心裏去,我是很尊敬你的。”摔開他的手,“我可沒喝醉,心裏清楚得很。明天見,何先生。”招來酒侍結賬,何謂簽了單,說算在酒店房錢裏。
  潘書笑說:“說好我請你的,怎麽要你簽單?”
  何謂說:“兩杯酒而已。”扶她走穩,“我送你回去吧。”看潘書還要拒絕,又說:“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說。隻是你這個樣子,怎麽回得去。”
  潘書也不再推辭,將大半個身子靠在他身上,兩人拉拉扯扯地走著,快到酒吧門口,迎麵過來一個男子,手裏也挽著一個女伴,兩邊錯身都讓了一下,對麵那人見了看了一眼,忽然叫道:“衛國,是你?”
  何謂一看,也問:“老四?怎麽這麽巧?”
  兩人互相拉了一下手,笑嗬嗬地撞撞肩,老四放開女伴,拉著何謂說:“哥,怎麽回來了也不招呼兄弟們聚一下?來來來,這邊坐,”拍拍女伴,“去拿瓶酒來,我要和哥痛痛快快喝幾杯。”硬拉何謂在軟椅沙發包裏坐下,問:“哥,這次來住多久?還走不走?”
  何謂先看看潘書,看她閉著眼睛昏昏欲睡的,想把她先送回去,這裏一時又脫不開身,隻得讓她在沙發裏坐下,靠在自己肩頭,輕聲問:“你還好吧?”潘書“唔”一聲,在他肩窩裏蹭了蹭。何謂放下心,才轉頭對老四說:“後天就走,沒打算多呆,就不打擾兄弟們了。你小子口緊點,別傳得大家都曉得了,我又走不掉。”
  老四看看他又看看他身邊的人,第一次看他對一個女人這麽細心。好兄弟多時不見,也不說先問一聲,而是照顧身邊的女人,難道這個女人和他不是一般的關係?想起好兄弟過去的脾氣,“喔”了一聲,笑問:“這是嫂子吧?怪不得。嫂子,認識一下,我叫劉齊,是衛國哥的好兄弟。當年我們一塊闖海南,全靠他罩著。哥,幹嘛讓嫂子喝這麽多酒,話都沒法說了。哥你也太不憐香惜玉了吧,是吧嫂子?”
  何謂幹笑一聲,說:“高興,高興。”
  潘書似醒非醒,附和說:“啊,高興。”靠在何謂身上,閉著眼睛說:“我要回去睡了,你們聊吧。”
  話說得簡單,卻是容易引人誤會,果然劉齊說:“不要了不要了,哥你快送嫂子回去吧,我們明天再約時間喝酒。哥,明天晚上兄弟做東,不多叫,就把大哥三哥叫上,我們四兄弟聚一晚。這都不行的話,兄弟們可就不幹了,到時我把大家叫齊,不把兄弟們都喝趴下,二哥你別想豎著走出海南。”
  何謂沒辦法,隻好應下,“那就明天晚上,白天我有事要辦。說好了,別多叫人,你對他們兩個也這麽說。就說我不是一個人,有人管著。”
  劉齊聽了大笑,“哥,你不是最看不上女人的嗎?怎麽就怕起嫂子來了?”
  何謂看一眼把頭枕在他肩窩裏睡著了的潘書,說:“看不上的是別的女人,可不是她。”
  劉齊哈哈大笑,在他胸口捶了一拳,歪著頭看了一眼潘書,說:“哥,眼光真好,這個嫂子可以打九十五分。”轉頭過身邊的女伴,“你說呢?”女伴一別臉,不說話。劉齊擰擰她的臉頰,“你也是九十五分。”女伴這才轉嗔為喜。
  何謂看了直搖頭,說:“老四你脾氣真是一點沒改。你們管你們喝酒,我們先走了。”
  劉齊問:“要不要我搭把手?”
  何謂笑罵,“死小子,說什麽呢?行了,明天晚上我們再細聊。”把潘書半摟半抱地扶起,出了酒吧進電梯,送到房門口,拍拍她的臉,把她拍醒,問她要鑰匙牌。
  潘書把手裏的一隻小包舉到麵前,眯著眼睛打開來找。何謂等得不耐煩,一把奪過,找出來開了門,幹脆把她橫抱起來,潘書忙用手臂勾住他脖子,怕掉下去。何謂抱著她走進房裏,放在床上。這一翻折騰,讓潘書似醒非醒,嘴裏咕噥了一句話,何謂仔細辯了辯,像是在說什麽泡熱水澡,便伏下身子在她耳邊說:“你喝多了,不可以泡澡,當心在裏頭睡著了淹死。”
  潘書忽然嫵媚地一笑,清清楚楚地說了一句:“美好得就像泡在熱水裏。”放開手臂,翻個身睡著了。
  何謂像是聽懂了,呆了呆,脫下她的鞋子,拉了被子替她蓋好,離開了她的房間。
  
  何瘟生
  潘書一覺醒來,想起昨夜的事,恨不得去撞牆。怎麽會喝得醉醺醺的,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本來兩人是開慣了玩笑的,偶爾見了麵,調幾句無傷大雅的情,這下把事情說破,可怎麽見麵?喝得東倒西歪的,被他送回房間,醜態都讓他看了去。如果這塊地拍了下來,兩家公司勢必要常在一起商議事務,時時見麵,這下丟人就可丟大了。
  捧著頭去換下穿著睡了一夜的小黑裙,淋浴沐發,稍稍地撲了點粉,描了描眉,抹了點跟唇色接近的唇彩,換了套淺米黃軟棉衣裙,把長發挽個低髻,去樓下餐廳吃早餐。早餐是含在房費裏的,不吃白不吃。
  時間還早,餐廳隻開了一半,客人也不多。吃的是自助餐,潘書拿了一碗紫米粥,幾樣小菜,兩隻小小的奶黃包,挑個麵向海景的座位坐下。剛吃了幾口,有人托著食盤在她旁邊坐下,潘書心裏哀號一聲,扯起一個笑容,說:“早啊,何先生。”
  何謂馬馬虎虎點個頭,說:“快吃,吃了我們去看今天要拍的那塊地。”
  潘書看他開口隻談公事,也收起笑容,說:“昨天銀行和拍賣行的人不是帶我們去看過了嗎?怎麽,有問題?”
  何謂一口咬下大半隻刀切饅頭,用力地嚼著,“後來我又去過了,發現了問題。拍賣行的人隻想快點把這塊地拍出去,有些問題沒說清。”
  潘書問:“是昨天下午你說去看朋友的時候?”
  何謂點點頭,“我離開三亞有好幾年了,對這裏的情況已經不太熟,但這塊地在我的印象裏是有人住著的,而拍賣行的人卻提也沒提這事。我回過頭去圍著這塊地走了一圈,果然看到靠東邊的路邊上有一幢三層小樓,裏麵住得有人。而他們帶我們去看時,是從南邊進去,從西邊離開。”
  潘書說:“他們想脫手,讓我們去應付那塊地上的釘子戶。”
  何謂把碗裏的白米粥喝光,說:“未必就是我們。這塊地競標的人還是很多的,是你們誌在必得,我不過是被你們拉進來的。我對海南早就沒興趣了,要有,我也不會離開了。”
  潘書問:“你既然沒興趣,那來幹什麽?”
  何謂“咦”了一聲,說:“不是你軟磨硬泡要拉我入股的嗎?我盛情難卻,又想陪你,就來了。”
  潘書又驚又喜地說:“真的呀?原來我值四個億?乖乖,我自己都不知道。”
  何謂看她做戲,笑眯眯地說:“乖乖,繼續繼續,我就看你有多少花樣。”潘書說“乖乖”不過是驚歎的意思,而何謂說“乖乖”就是在叫她,是昵稱。
  潘書被他占了點便宜,無可奈何,放下碗,擦擦嘴,“走吧。”
  兩人打了車往標的地去,何謂讓司機停在馬路邊上,下了車,指著樹蔭底下一幢舊舊的三層小樓說:“就是這裏。”
  潘書看看路牌和門牌號,說:“沒錯,是在地塊裏頭的。”再看那樓,是一邊有走廊的舊式樓房,樓道裏堆著雜七雜八的東西,樓道外的鐵架上上晾著幾件衣服,一個年輕女人在底樓麵街的門口煮著早飯,裏頭看得出一間小小的商店,賣些可樂汽水香煙啤酒遊泳衣褲拖鞋島服,和這個城市裏的任何一個小店沒什麽兩樣。
  “還在做生意?”潘書說,“這樣的地怎麽能拿出來拍?”
  何謂說:“這還不是最要命的,你等著。”在地上揀了一根樹枝,纏上兩個塑料袋,掏出打火機點燃,朝小樓旁邊的一堆垃圾扔去,垃圾遇火而著,冒出縷縷青煙,發出一陣惡臭。
  潘書嚇一跳,拉了一下何謂說:“你做什麽?”
  何謂順手抱住她腰,躲到一棵行道樹後,輕聲說:“噓,你看著這是了。”
  潘書從他肩上往對麵看,隻見二樓上有人倒了一盆水在垃圾堆上,煙火馬上熄了,跟著有人罵起街來。兩分鍾後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衝了出來,手持晾衣服的叉竿,跳腳而罵,指指戳戳,口沫橫飛,馬上有孩子的哭聲響起,那個年輕女人放下手裏的活,進屋去安撫孩子,出來時手裏抱著一個,背上還背著一個。兩個孩子都哭得聲嘶力竭。
  那個男子還在罵,用的大約是本地話,潘書聽不大懂。他指天劃地罵了一通,又朝兩個孩子和女人罵了起來,那年輕女人畏縮著不敢說話,躲進屋裏去了。那男子意猶未盡,扔下手裏的竿子,拿起門口胡亂堆著的塑料盆塑料桶當街亂扔。
  他這一大通罵,引得路人和鄰居來看,他又揀起竿子,對著圍觀的人群一陣痛罵,罵得興起,掄起竿子就要打人,唬得人群馬上散了。他站在家門口,拄著竿子,又揮舞著手臂,洋洋得意地說了一陣,才回屋去了。跟著那個女人出來,端了熱氣騰騰的鍋子進去,那罵聲才算停了。
  潘書看著那男子這一通叫罵,直搖頭,說道:“這樣的人,怎麽趕得走?這是他的房子嗎?”
  何謂拉了她離開,說:“是,他欠銀行的錢,這連這幢房子都是抵押給了銀行的。但他說他沒別的地方去,硬賴在這裏,銀行也拿他沒辦法。你也看到了,這麽凶的人,你們對付得了?”
  潘書看他一眼,不說話。
  何謂說:“你別指望我,我是不會做這樣的事的。我橫衝直撞的年紀已經過去了。我知道你們拉我入股,是想借用我在海南的人脈和關係,掃清地痞,打通關節,不是真要那四個億。我隻要拿出錢來,這個項目也就成了我的項目,我不可能放著不管,到時你們手一甩,衝鋒陷陣都是我的人。你們還怕我不上鉤,連美人計你都用上了。不過是一單生意,值得你這麽做嗎?”
  潘書被他說破,麵上頓時下不來,扭頭就走,“你既然沒有這個意向,早說呀,何必浪費我們的時間?我在這個項目上花了一兩個月,從拿到標的開始,長途電話打了無數,花了那麽多心血,現在你才說不行?你要一開始就說不行,我們另找別的合夥人,你這樣吊著我們的胃口,什麽意思?”
  何謂攔住她,道:“說話要講理,我難道一開始就知道這裏有這麽個釘子戶?我要不是多個心眼,昨天來看一看,真拿下這塊地來,到時是你們出頭還是我出頭?我做事一向認真,何況是這麽大的項目,不調查清楚怎麽能下手?再說,這塊地離海灘還有一段距離,客人來三亞住酒店看不到海,是不會高興住的。這裏的容積隻有一點三,隻能蓋小別墅,連視野都放不遠,誰來?”
  潘書聽了這話,是這個道理,但仍然氣不能平,說:“你就一路看我笑話,看到現在。你一開始就沒打算和我們合作,不過是哄著我玩。下午就要拍了,你讓我怎麽回去和陳總交待?”
  何謂無所謂地說:“談生意嘛,十樁裏麵有一樁能成就是賺了,哪有筆筆生意都能成的?陳總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這個道理會不知道?你也太小看你們陳總了。你這麽生氣,不過是在氣我。是為了生意?還是為別的?為了生意,你犯不著。我不過是個客戶,你難道會對每個沒談成生意的客戶生這麽大氣?要是因為別的原因,我求之不得。你肯生我的氣,說明你在乎我。”
  潘書看他一眼,眼睛幾乎噴火,笑吟吟地說道:“多謝教誨,何先生,我記下了。我當然在乎你,你那麽看得起我,肯花心機和我玩,陪我一路陪到這種地方來。免得我上當受騙,還連累公司和陳總,差點損失數個億。”停下腳步,靠在他身上,膩聲說道:“何先生,你真是太好心了,叫我怎麽報答?我一早說過,我會在你手上吃虧的,果然沒有說錯。何先生,吃虧是福,我記下了。”
  何謂也生氣了,推開她說:“別東靠西靠,你要和我掰扯關係,擺明是在談生意,就要像個生意人。你擺出小姐的姿態,是想用女人的身分占便宜?但你生氣的架式,卻是好像我對不起你,好像我倆之間有過什麽。潘小姐,你仔細想想你是在用什麽身分跟我計較?別含含混混,真把我當那些瘟生了?”
  潘書不吃他這一套。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氣他什麽,隻覺得氣往上衝。想起昨天下午的一時動情,晚上的醉酒失態,心裏早給了自己幾十個巴掌。早知道這個人是要算計了她去的,怎麽還這麽不小心?跟他這種人隻能玩遊戲,不能認真。昨天稍一認真,今天就丟盔解甲,一敗塗地。生意眼看是要黃了,一個多兩個月的心血全都付之汪洋,白貼上笑臉不說,還讓人看了笑話去。
  她越是生氣,越是不甘,臉上越是不顯露出來。敗得這麽慘,嘴上的便宜總要討回來,嬌笑說道:“我們有什麽關係,是有些說不清哈。你不是求我做你女朋友嗎?女朋友生氣,你怎麽能推開呢?何先生,你怎麽能管自己叫瘟生呢?”埋怨地看他一眼,“你這麽英明神武,隻能是商界精英。瘟生這個詞,那是我私底下叫的,怎麽能讓你聽見?”
  何謂看她如怨如慕地一路說來,嬌媚之極,最後還是罵了自己一句,聽得他牙根癢癢,心裏一簇火苗忽喇喇地燒了起來,燒得他神智不清,猛地將她抱在胸前,下死力地親了下去。親得潘書不由自主閉上眼睛,仰起麵孔,微微分開了雙唇,讓這個吻加深。何謂看她一臉沉醉的神情,腦中警鈴大作,驚得他鬆開了手,跑到馬路上,攔下一輛出租車就走,把潘書一個人留在椰林海風裏發呆。
  潘書再想不到他會這種情況下把自己一個人留下,猜不透他這是什麽意思。猛然想起自己昨天說的,“要猜,猜他今天為什麽會這樣?他昨天說那話是什麽意思?他為什麽對我笑?他對我和對別人的態度為什麽沒有兩樣?這是第一層,叫患得患失。”心想天啦,我這是在談戀愛?
  渾身抖索地打了車回酒店,剛坐下喝口水,房門忽然被推開,她抬頭一看是何謂,心裏慌亂,隻好裝做若無其事地挑起一邊眉毛,還沒開口說話,看了何謂的臉色,便識趣地閉上了嘴。
  何謂手裏拿著一個文件夾,打開來攤在床上,“這是廣西北海銀灘的一塊地,靠海,容積率一點九,可以造高層酒店。北海的地目前還沒有升溫,地價便宜,適合投資。等兩三年後酒店造起來,那邊人氣也旺了,遊客多了,正是賺錢的好時候。這塊地比剛才我們看的地更有價值,也沒有那麽麻煩的住戶釘在上頭。依你們公司的資產,拿下來不成問題。這塊地明天下午在北海開拍,標書我已經請那邊的朋友買了三份,放在北海那邊的酒店前台,你們可以保底爭高。”
  潘書聽得睜大了眼睛,問他:“這麽好的項目,你為什麽要轉讓給我們公司?”
  何謂冷笑一聲,“你們公司跟我有什麽關係?我不過讓你好在陳總麵前有個交待,在同事麵前有麵子。我說過,我的女朋友,她要什麽,我給她什麽。你要的是在公司裏不想讓人說是靠的陳總的關係,你要手裏有項目。我既然壞了你兩個月的心血,我就來替你補上。去北海的機票我幫你訂了兩張,是晚上七點的。你們盡可以參加完下午的拍賣會再去,酒店也訂好了。不用謝我,一兩個電話的事,不費什麽工夫。”
  潘書站起身來走到他麵前,拉住他的領帶,淺笑道:“這麽說,我還真的逮得一個瘟生?”
  何謂哈哈一笑,從她手裏拉出領帶,說:“我們上海見。”轉身走了。
  
  連體人
  銀灘的地拿下後,陳總忙著回上海找設計院,招投標,找銀行貸款,而在北海辦理過戶稅款等事便由潘書負責。因此潘書白天是極忙,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而晚上是極閑,沒有應酬沒有交際沒有朋友,聲色犬馬之地也不是她一個單身女孩子能去的,天天關在酒店房間裏看電視,電視實在難看,就用手提電腦下電影來看,專挑愛情悲劇,看到傷心處,陪著流淚。這一個多星期,簡直是白撿來的假期。
  早上和黃昏她在雪一樣細膩的沙灘上散步,麵對晨曦晚霞、椰風海浪,難免不想起何謂。這個假期,很難說不也是何謂送給她的。送了項目又送假期,這份人情太大,潘書不知怎麽報答。何謂這樣的男人,要什麽沒有?哪裏又會希翼她的什麽謝禮?難道要真的如他所說,做她的女朋友?何謂如果要女人,不會隻盯著她,隻要他肯,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他這樣花心思對她,難道是動了真情?
  這一點,潘書自己都不相信。
  何謂這樣的人,市麵上人稱鑽石王老五,連小明星都要矚目,潘書一來不會和人爭,二來對何謂有什麽想法自己也弄不清,三來不相信他這樣的人會愛一個人直到死,四來……數數理由一大堆,從何謂對她有沒有真心,到問自己對何謂有沒有想法了。何謂有什麽想法?他把她當什麽?隻是做做女朋友就好,還是有更深的情意?他知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他知不知道她是認準了一個人,就是一生一世的?他要是以為她是玩玩就算呢?那他是不是也隻是為了玩?
  潘書苦笑,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她馬上檢查的是自己。是不是她的舉動讓人誤會?但一個單身女子,能夠保護自己的招數也就那麽兩三下,要麽扮得冰清玉潔,生人勿近;要麽像她做的那樣,先放下身段,再見招拆招,如封似閉。但這兩招對何謂好似都不頂用。何謂的水磨功不溫不火地靠近過來,讓她麻痹大意了,不知不覺地入侵了她的地盤。她肯花這麽多功夫細細分析她對何謂的感覺,就已經是說明問題了。
  潘書的千嬌百媚、柔語俏言一向是她對付男人的化骨綿掌,嗲糯無骨的滬式普通話更是她的拿手好戲,笑裏藏刀地在酒桌上媚眼共暗箭其飛,嗲勁和迷藥齊灌,哄得他們高興,她也方便溜之大吉。在外人眼裏,她是陳總的禁臠,嘴上討點便宜過過幹癮,無傷大雅。都是出來混的,日後還要相見,不必做得太過。
  但何謂好像看出了她和陳總的關係隻是煙霧,這次出來更是擺出了一本正經追求的架勢,難道他是認真的?潘書心裏冷笑,你認真,難道我就要跟著認真?要是一百個人都對我認真,我豈不是要自殺以謝天下?
  但……潘書想起酒店陽台上的挑逗,椰樹下的激吻,還有那雙手臂那個胸膛,還有他說的,“我的女友就是你,你不知道嗎?”潘書在心裏喊:不,我不知道,請你告訴我。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在意我,告訴我你是真心的。
  想起這些,心裏一陣迷惘。要說她對他不動心那也是假的,她是真的,真的想談戀愛,想被人擁抱,想熱吻,想情話綿綿,想在這個細軟如木薯粉末的沙灘上有人和她牽著手漫步,而不是一個人胡思亂想。
  潘書想我真是老了,老了老了就沒臉沒皮了,思想越來越猥褻,大概是看多了愛情電影。想著愛情電影,前麵就有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在現身說法,四支手臂纏在一起,分不清哪一隻是誰的,兩個身體之間一絲縫隙都沒有,臉也像連體嬰兒般的壓在一起,隻是他們連著的是嘴唇。
  熱不熱?流汗了嗎?不用喘氣?潘書眼熱地看著那一對,心裏嫉妒地說。
  忽然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輕說話:“看了不雅的東西,小心長挑針眼。”
  潘書猛地回過頭去,看著那人不說話。想問他:你不是說我們在上海見嗎?怎麽到北海來了?你有多在乎我?但她說不出一個字來,伸出一隻手勾住他脖子,拉近,閉上眼睛,把嘴唇貼在那兩片唇上,細細碾磨。
  何謂挪開一點,在她耳邊說:“看清楚了,我是誰?”
  潘書不答。他的嘴貼著她的耳朵,她的嘴也就貼在他的耳邊。潘書微啟雙唇,把他的耳垂咬住,膩聲道:“話真多。”
  何謂慢慢把耳朵又從她齒間拉出,再將她推開一臂遠,“我要的是你的真心,不是感激,不是報答,不是遊戲。”
  潘書意亂情迷。你要我的真心,我也要你的真心。心裏酸得想哭,雙臂搭在他頸後,軟綿綿的胸一寸一寸貼上他的胸膛,仰起臉說:“話真多。”
  何謂仍是不為所動,雙手扣在她腰間,讓兩個身體隔著一拳的距離,“該說的還得說。”
  潘書扭著腰,像蛇一樣在他掌間遊弋,腰向後折,長長的卷發披在身後。在別人看來,這也是一對連體人,連在一起的是腰,腹,腿。潘書明顯感覺到了他的變化。
  何謂看著她,清清楚楚地說:“站好,我要放手了。”
  潘書眯起眼睛,像是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何謂先放開一隻手,等她站穩了,再放開另一隻。潘書一下子失了依靠,腿抖得像漫畫小人,旁邊要加上兩條波浪豎紋。她跪坐在沙上,雙臂抱住自己的肩頭,說道:“你來這裏做什麽?看我的笑話,還是試你的定力?很好,你看到了,也試過了。應該很滿意。”
  何謂在她麵前蹲下,把她的頭發撥到腦後,手放在她的脖子後頭,問:“書,為什麽不相信是你的魅力讓我心動,為什麽要把你放在這樣的位置?”
  “你這樣的人……”潘書冷冷地說,“我的魅力……你是昨天才出生的?說出這樣天真得可恥的話?”
  何謂薄怒,“我是怎樣的人?我就不配有喜歡的人?我就不配有喜歡我的人?你心裏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還願意獻身?那你成了什麽了?”
  潘書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他是怎樣的人,她無從得知。她又憑的什麽做出這樣的判斷?
  何謂還是不肯放過她,“你不是獻身?那你是在找樂子?原來這個世界早就掉了過來,男人成了女人取樂的了?潘小姐,那你也過問一下我的價碼,是不是付得起?如果付不起,我是不接受賒賬的。”
  潘書被他羞辱得恨意上湧,臉色一變,回複她一慣的輕佻,“那你開個價,付得起就付,付不起我另外找。”
  “那你聽好了,”何謂手上加一把力,把她的脖子捏在手裏,讓她仰起頭頸看著自己,“我要結婚。”
  潘書驚得忘了痛,“你瘋了是不是?結婚?儂做夢睏扁子儂格頭。”急切中,連上海話都用上了。
  何謂看她終於有了一分正經,滿意地點頭,說:“結婚是急了點,我們可以先做朋友,仔細了解一下對方,覺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結婚了。”
  潘書一把打掉他的手,冷笑道:“好,你有條件,我也有條件。結婚後你的所有財產都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你要簽一份保證,如果離婚,不管是誰提出來,你的所有財產都歸我。你要每天回家,不許在外麵吃晚飯。不許和別的女人,包括男人,包括不男不女的人有任何不正當關係。”
  何謂聽一句,點一下頭,聽到這一句,睜大了眼睛張著嘴,過了一會兒才說:“虧你想得出來。”
  潘書不理,接著說:“我去哪裏你不許問,你去哪裏一定要交待。我要是想跟你一起去,你不許反對。我要是去哪裏想叫你一起,你不許推脫。”
  何謂點頭,說:“這話聽著耳熟,最近的版本是《河東獅吼》,遠一點的是《死水微瀾》。”
  潘書看他一眼,何謂挑起眉說:“沒想到我還看過李頡人的《死水微瀾》?”
  “小說還是電影?我更喜歡四川話劇團演的話劇,原汁原味。我在大學話劇社演過這個劇。”潘書飛個媚眼過去說。
  “那你一定是演的劉三金,怪不得輕車熟路。”何謂說:“不過你剛才的話怎麽聽怎麽像是鄧幺姑說給顧三貢爺聽的。台詞背得熟,敲起竹杠來也利落。別把話頭扯遠,繼續說,還有什麽條件?”
  潘書認真地看他片刻,笑了起來,笑停了才問:“何先生,你來北海做什麽來了?是談生意,還是渡假?在這裏遇上你真高興,一起吃頓飯吧,我請客。你讓給我的這個項目我們陳總很滿意,價錢也好。你知道我一向是不接受別人的恩惠的,別人對我好,我一定會還禮。但我是拿薪水的,何先生又是大老板,買付純銀袖扣,也不過是扔在抽屜裏發黑。不如我請你吃龍蝦刺身吧,我自己付錢,不走公司的帳。何先生你一定要給我這個麵子,這些天我一個人吃飯,悶也悶死了,就當是陪我了。”
  何謂不答話,慢慢欺上去,懸宕在她身前,“話真多。”學著潘書的樣子說:“你別想滑頭,一句話又把我們辛辛苦苦談成的結果抹掉,你以為說上一車的廢話,就可以讓我們的關係又回到以前?”
  潘書詫異地道:“我們談過什麽了?我們本來是生意場上的朋友,合作不成了,朋友還是要做的。何況你幫過我和我們公司,我感激得要命,哪裏會讓關係回到以前那樣,當然是以前更近。何先生你這麽夠朋友,我心裏有數,下次公司有什麽活動,開年會什麽的,還訂在你的梅花閣……唔……”
  何謂不等她說完,壓下身子,邊親邊說:“話真多。”封住她的嘴,不讓她再說。
  潘書用雙手撐起他,問:“多少錢?太多了我可付不出。”
  何謂把臉埋在她脖子裏,悶聲發笑,“不要錢,免費試用。”
  潘書給他笑得脖子發癢,“有這麽好的事?我上當上慣了,不敢不小心。何先生,天都黑了,你我孤男寡女的在這裏,影響不太好。我也餓了,吃飯去吧。你酒店訂好了沒有?”
  何謂翻身坐好,搖頭說:“你真是別扭,陰一陣陽一陣的。不要緊,我耐心好。兩年都耗過去了,我不怕再拖一段時間。反正男人不怕老,占便宜,你不急,我也不急。”
  潘書借夜色蓋住了臉,問:“什麽兩年耗過去了?”
  “兩年前你們公司在我的閣裏開年會,你來聯係場地,我們是那一次認識的吧?從那以後我花了多少心思慢慢接近你?慢得讓你察覺不到,一直當我是張三李四。要不是這次你們不知從哪裏聽說我在海南有關係,才來找我投資,我還會慢慢地來。兩年了,你見過我一次不規矩沒有?為什麽你還是拿我當路人甲?我真的和他們沒一點區別?就不值得你考慮?”黑暗中,何謂也收起了麵具,聲音雖然平淡,卻隱隱有一絲痛苦。
  潘書愣了一會,小心問道:“你說的是真的?為什麽我感覺不到?”
  “哼,”何謂冷笑,“你忙著偽裝你自己,什麽時候注意過別人?”
  潘書生氣了,“何先生,你心裏的想法隻是你自己的事,我沒有責任來負擔你的感情。要是有一百人男人都對我說喜歡我,我難道負擔得過來?我是不是要念個分身術,才不至於傷害你脆弱的心?”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沙,“再見,何先生,祝你在北海玩得愉快。”
  
  小電影
  何謂看她走出十來米遠,才爬起來追上去,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笑嘻嘻地說:“你說了要請我吃飯的,想賴賬?我大老遠的從上海飛過來,就為了這一頓飯,你想滑腳,門兒都沒有。”
  潘書被他抓住了手,心裏倒有一絲甜美,和戀人在沙灘上散步,正是她夢寐以求的。這個人雖然不是她的戀人,但狗皮膏藥似的粘乎勁卻讓人難以抗拒,就當是白相好了,她多少年沒有放縱過了。星光點點,海浪聲聲,良辰美景,白擱著也是浪費。因此也不鬆手,反緊了一緊,說:“沒門,有窗啊。”
  何謂卻不說話了,兩人沿著海邊慢慢走,不急著回到酒店室內。
  都說感情是處出來的,在走了一陣後,潘書也有同感。其實跟他這些日子真真假假的胡扯調情,如果不是動了心,她也不會一而再的為他生氣。到底是真愛,還是因為寂寞?寂寞就不必了,這麽多年她也習慣了;真愛?她騙得過自己嗎?但這個年頭,要想擁有一段真愛,大概是比登天還難。真愛不單是對方要有,還要她自己也同樣的有。自己沒有的東西,怎麽給別人?如果隻是為了應付寂寞,不但對不起自己,對別人也同樣的不公平。他既然有誠意,那她也應該給予相同的尊重。
  潘書想明白這一節,停下腳步,說道:“何先生,我確實不相信你會對我抱有那麽大的希望,如果真像你說的,你從一見麵起就對我有好感,那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感覺不到。要不是你隱藏得太好,要不就是你誇大其詞了。我當然願意是前一個可能,因為我想要有一個真心愛我的人,我也能回報同樣的真心。有人不想嗎?你一再地說你要的是我的真心,那我就真心地對你說,我現在還不知道。我在沒有弄清楚之間,要說有,那就是在騙你,你也不想的。每個人都有得到真愛的機會,我要是同意做你的女朋友,就剝奪別人、你、和我自己的機會。”
  何謂一聲不響地仔細聽著,並不插話。
  “也許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我認為,我必須是愛你,才能做你的女朋友,然後愛到難解難分,就會想要結婚,白天晚上都在一起,一輩子不夠,下輩子能在一起才好。而不是先做你的女朋友,再慢慢來愛上你。有條件有壓力的愛,都不是愛。何先生如果說的是真的,肯花兩年來接近我,那對這件事是很認真的了,肯定不希望有別的因素夾在其中。”
  潘書看著他,何謂的臉隱藏在黑暗,隻有兩點星光閃爍在他的眼睛裏。那兩點星光像是兩簇火焰,燒出他一片明淨的心思,那心思裏隻有她,她看見了。潘書想用手觸碰一下那火焰的溫度。“何先生,我會仔細對待我對你的感情,如果有一天我發現我愛你,我一定會告訴你,還要告訴你,我的愛是一生一世的,也希望你能一生一世地愛我。如果你不能保證到死都不變,那你就不要接受。以前我誤會你,不相信你,對你不夠尊重,是我不好,以後我不會再像那樣了。”說完後又自嘲地笑一笑,“我的話真多。”
  何謂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有力的手掌收一下,放一下,不肯鬆開。“書,你能說出這樣的話,不是讓我陷得更深?”
  潘書聽了呆住了。他是真的聽進去了,並且聽懂了,還帶著欣賞和退讓。他所有的告白、示好、花在她身上的時間,都不如這一句話來得震撼。她轉過去看著漆黑的海麵,聽潮水一浪一浪地拍打上來,心裏是既傷感又歡喜。是的,就是這種感覺,她要的就是這個。有個小小的芽頭在她心裏拱開一條縫,想要伸展枝葉,長成一棵樹。
  這是個秘密。這個秘密暫時她還不想告訴他,她要好好享受一下這種又酸又甜的滋味。她花了那麽多年等待這一刻,還是讓她等到了。想想都開心得要哭。
  “何先生,我們去吃日本菜吧,這個時候過了飯點,應該有空位。”潘書故作淡淡地說,嘴角卻向上翹起,拉都拉不下來。感謝老天這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幾點疏星也淡淡地閃著微光,讓何謂看不到她的歡喜,讓她可以就著黑暗,說出一直想說的,也讓何謂在黑暗裏,摘下了他的麵具。
  是兩個人躲在麵具後麵太久了?潘書想。你防我,我防你,你猜我,我疑你。誰都不敢先拋出那一份真心,誰都怕受到傷害。繞圈子繞了那麽久,調情的話說了無數,卻早被偽裝蒙蔽了雙眼。
  何謂拉著她折往酒店,“何必吃日本菜,又貴又吃不飽。你別多心,我是幫你省錢。”
  “那由你請我,下次吃川菜我再請你。”潘書咬著腮幫子說,生怕笑出聲來。
  “算盤真是精刮,不過既然你提到還有下一次,我請就我請。”何謂也無所謂地說。
  兩人在酒店二樓的日餐廳坐下,點了醃鯡魚卵,刺身拚盤,一打生蠔,十隻海膽,捏壽司拚盤,還有附帶的味噌湯,兩壺清酒。潘書笑眯眯地說:“這下要吃得你肉痛。”
  何謂說:“不是說要吃龍蝦,怎麽不點?”
  “吃了不夠再說。”菜上來,潘書用筷子挑了一點芥末抹在一片三文魚上,再對折挾起,沾上醬油送入嘴中,一口咬下,芥末的辣味直衝腦門,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拿起餐巾蓋在眼睛上,等勁頭過去才說:“芥末放多了。”話是這麽說,筷子卻不肯放下,吃一口,擦一下眼睛,嘴裏還不肯閑著,“醜樣都讓你看了去,何先生心裏一定在想:這個女人又饞又小氣又貪婪,吃相又難看,白送都不要。”
  何謂也被辣氣衝得直眨眼睛,端起酒杯喝一口,說:“我心裏怎麽想的,一定不會告訴你。你要是知道了,又要跳起來罵。”
  潘書並沒有回擊,而是忽然笑了,這一笑,氣流不暢,咳起嗽來,邊笑邊咳,用餐巾捂著嘴,側過身子,連連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笑你。”
  “那你笑什麽,笑得這麽開心,說來聽聽。”
  “我笑我們說好不再鬥嘴,但一開口就是機鋒,真是習慣成自然了。”
  何謂替她倒上酒,“也許這就是我們的相處方式?自己覺得開心就好。”
  潘書哼一聲,像是要說什麽,終是沒說。心裏想,原來摘了有色眼鏡,看人就是不一樣。
  吃完飯,何謂付了賬,把潘書送回客房,潘書在門口問:“你也住這家酒店?”
  何謂點頭,“這家酒店不是我幫你訂的嗎?我和這裏的經理認識,可以拿五折的房價。等以後你們公司的酒店造好了,你給我幾折?”
  “三折夠交情了吧?”
  “我還以為會免單。”
  潘書“切”一聲,“又不是我開的。再見,何先生。”又問:“你會在這裏住多久?”
  何謂笑,“已經開始要我交待去向了?”
  “走走走。”潘書把他轟走,“我明天還要去區招商局,辦項目公司的事。最怕和他們打交道,官腔打得好聽,就是不辦事。”
  “還有你拿不下的人?”何謂說。
  潘書看他一眼,“我以為你會說你會幫忙。”
  “想得到好。”何謂拿出鑰匙牌,插進潘書隔壁房間的門,“明天一起吃早餐?”
  潘書嫵媚地衝他一笑,推開門進去了。
  等洗漱過後,潘書打開電腦,看起白天下的電影來。看了不過半個小時,電話進來,潘書讓電影暫停,拿起電話。對麵是陳總,潘書把這一天的工作進程講一遍,又把明天要辦的事通告給他。陳總聽了很滿意,誇了幾句。潘書又問起華姨的病況,陳總說沒什麽變化,就是想她了。潘書說:“我一辦好馬上就回去。”
  放下電話,接著看電影,電話又響,潘書喂一聲,那邊問:“和誰通電話,說這麽長時間?”
  潘書往枕頭上一靠,把電腦放在膝蓋上,說:“嘖嘖嘖,看是誰在管誰?”
  何謂大笑,問:“幹什麽呢?”
  “看電影。”
  “什麽電影?我這邊看的是閉路電視,那裏麵那個小妞,腰細得像眉筆,隻用兩根指頭就可以折斷。”
  “蜜蜂吧?你當心被蜇得滿頭是包。”
  “有風險才有樂趣。你看的是什麽黃色電影,我像是聽見有圈圈叉叉的聲音。”
  潘書捂著話筒笑,笑夠了拿開手說:“幸福的黃色電影。”
  “有黃色電影看,你太幸福了。講什麽的?”
  “講一對夫妻,為了過日子,就拍起小電影來了。結果電影賣得很好,妻子還成了豔星。”
  “有這樣的故事?後來呢?”
  “正在演呢,看了再講給你聽。”
  “不是你現編的?”
  “我哪裏有這樣的才華。”
  “聲音開響點,把話筒放在邊上,讓我也聽一聽,就當是聽廣播劇了。”
  潘書真的把話筒放在電腦上,讓他聽了一會,拿起話筒來問:“聽見什麽了?”
  “一個字都沒聽懂,你騙我的吧,我把電視節目都換了一遍,也沒找到這個聲音。”
  “我在電腦裏看,你那裏當然沒有。”
  “怪不得。哪國的片子,說好奇怪的語言。”
  “西班牙。”
  “有字幕?”
  “嗯。”潘書說,“這一段講兩人有了錢,就想要個孩子,找醫生看。醫生讓丈夫做檢查,丈夫進到一個小房間,牆上貼的全是裸女的圖片。”
  “太香豔了,接著講。”
  潘書呸道:“不講了,想看自己看去。”
  “那我過來,和你一起看?”
  “你不是有眉筆那麽細腰的美女,看她吧。”
  何謂哀號道:“死了,被牛仔打死了。”
  “那就看牛仔。不是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
  “你這個女人太可怕了,這種話都說得出來。後來呢?”
  “丈夫把妻子的照片貼在美女的脖子上,辦成了事,原來有問題的他。”
  “有意思。”
  劇情往下發展,潘書看得心酸,過了一會才說:“不跟你說了,我要專心看電影。”
  何謂問:“是悲劇?”
  “生活就是一出大悲劇。我掛了,明天見。”不等回答,就放下了話筒。流著眼看完了電影,去洗了臉,重新抹了晚霜,躺在床上橫豎睡不著,拿起電話撥了何謂的房間。
  幾乎是電話一通,何謂就拿起來,問:“電影看完了?哭了沒有?麵紙夠不夠用?”
  潘書被他逗得笑了,說:“何先生,我該怎麽叫你呢?叫何先生有點見外,學你似的叫後一個字,就變成了‘喂’,又有點不禮貌。連名帶姓地叫吧,又不夠親密,倒叫我為難了。”
  那邊何謂沒了聲音,像是連呼吸都迸住了,過了好一陣子,久得潘書都以為那邊沒有人了,他才說道:“叫我何謂,連名帶姓地叫,才是真親密。口氣要凶一點,人家一聽就知道我是你的奴才。以後我回答,隻用一個‘喳’字,就完全夠用了。”
  潘書笑得打跌,“你這不是毀壞我的形象嗎?我從來都是以奸妃的麵目示人,凶狠皇後的角色不適合我。”
  何謂也笑,然後問:“從黃色電影到金枝欲孽,我們是在聊電影,還是在談戀愛?”
  “看電影難道不是談戀愛中一個幾十年不變的節目嗎?”
  “我是不是有這個榮幸,問一下這事是怎麽發生的?”
  “你隻需要回答一個‘喳’字就可以了。”
  “喳。”
  “明天的早飯?”
  “喳。”
  “明天的工作?”
  “不喳。”
  “滾,睡覺。”
  “喳。”
  
  浪蕩女
  早上潘書還沒睡醒,就有電話鈴聲在耳邊響個不停,她閉著眼睛接了,睡意朦朧地“喂”一聲,說:“你煩不煩?才幾點?”
  那頭何謂卻精神抖擻的樣子,用清朗的聲音說:“說了叫我‘何謂’,怎麽又叫‘喂’了?我還沒開口你知道是我了?”
  “唔。什麽事?”潘書懶得理他。
  “起來,陪你去看日出。”
  “不。”潘書掛上電話,接著又睡。
  不過兩秒鍾後,鈴聲又響,潘書用枕頭壓住耳朵,仍然擋不住聲音,隻得又接了,怒道:“何謂,當心我掐死你。”
  何謂說:“醒了沒有?”
  “你到底想幹什麽?”潘書被他這麽一吵,還真的醒了。
  “醒了就起來,跟我去看日出、沙灘漫步、撿貝殼,做一切情人間該做的事。”
  潘書打個嗬欠,“你太老土了,情人間該做的事是睡覺。你管你睡,我管我睡。”
  “你要不出來,我就過來睡了。”
  “好了好了,五分鍾後。”潘書放下電話,忽然笑出聲來。胡亂洗了把臉,把長發挽了,換了衣服,一打開房門,何謂已經在門口等著了。見了她隻說“跟我來”,拉了她的手就走。潘書跟在他身後進了電梯,眼睛仍有些澀,把頭抵在他肩胛骨上,說:“你怎麽有這麽好精神?”
  何謂說:“你怎麽會睡得著?”
  潘書嗬嗬笑了起來,“不要說你興奮得一夜沒睡,我不會信的。”
  “我睡著了笑醒的。”何謂挽了她的腰,離開酒店往沙灘走。
  頭已經亮了,藍得一片明澈,白得像珍珠粉一樣沙灘閃著微光。居然有人比他們更早,披著衣服等著看日出。
  潘書打著嗬欠,說:“陽台上也可以看,為什麽一定要跑到這裏來?日出有啥好看的?大清早擾人清夢,我要回去睡覺。要不,晚上看月出好了?一樣的,都是星球。”
  何謂笑罵她是個懶蟲,問:“你這一輩子,看過一次日出沒有?”
  潘書哼一聲,說:“當然有,你小瞧我?”
  “在哪裏?黃山?泰山?普陀山?上海人來來去去也就這幾個地方。”
  “電影裏。”潘書笑說。
  何謂說:“原來你是吸血鬼。”
  潘書大喜,說:“原來你也喜歡看那部電影。”
  何謂看她為了這麽小的事都會高興成這樣,反倒不解,“一般。看過。有點印象。不過為什麽你這麽高興?”
  潘書說:“你要是喜歡星球大戰,那我們又談什麽?”
  何謂看著她笑。兩人都有點尷尬,不知怎麽開始變成情侶的第一天。此前的兩年,他們把情人間所有打情罵俏的話都說了一遍,還有許多是別人沒想到的,這下倒沒話說了。兩人轉而看著海麵,日出之前,海天相接處的雲彩變幻如同電影中的快鏡頭。
  清晨的風從海麵吹來,潘書說有點冷,何謂就從她身後擁住她,把臉貼在她臉側,吻她的麵頰。潘書半扭轉身子回吻他,隻覺得渾身軟煬,就像泡在熱水裏。心裏說緊些,抱緊些。何謂像是聽到她心裏的話,收緊雙臂,緊得她縮成了一束絲,被兩人之摩擦出的靜電拂過,飄飛起來,變成絲雨灑下。
  日出也沒有這般絢麗。
  沒有話說,就接吻吧,情人們都是這麽做的。
  白天潘書在一個個機構辦事,何謂在酒店裏用電腦和電話處理工作,晚上找間小館子吃海鮮粥,還有辣炒海螺。
  月出是沒法看的。才下午四點來鍾,琉璃一樣藍白的青天上已經懸著一彎淡淡的月牙,薄薄的半透明,像一枚雕刻著花紋的玉質書簽,人們從不知道它是何時從海上升起的。但在銀灘看星星一點一點映在漆黑的海水裏,也是同樣的美妙。潘書想這樣的日子最好永遠不要結束,心裏也知道這是一個奢望。
  蜜月期轉瞬即逝,隻過了一天何謂就回上海了,潘書又住了幾天,才辦完所有的手續。每天早晚何謂都會打電話來,兩人聊天閑扯,說各自在看的電影或是球賽。終於辦完了所有的事,乘晚班飛機回到浦東機場,已經是深夜十一點過了。挽著行李袋走到出口,就有人上來問:“小姐,要不要車?”
  潘書頗為奇怪,一時沒轉過彎來,問:“你怎麽也在這裏?趕飛機?去哪裏?”
  何謂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搶過她肩上的袋子,推著她的背就往外走,“小姐,我是來接你的。你回來不先打電話告訴我不說,看見了我居然問我去哪裏?深更半夜我去哪裏?我發神經了要坐紅眼航班?”
  潘書吐一下舌頭,“我一個人來來去去習慣了,沒想過要告訴哪個人。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坐這個航班?”
  “我問了酒店的人,他們說了你退房的時間,又幫我查了北海回上海的飛機,我才來這裏接你。小姐,我是連你的手機號碼都沒有,想找你居然要用到偵探的手段。”何謂帶著她往停車場去。
  潘書忙說:“我也沒有你的,所以沒告訴你不是我的錯。”心裏有一句話沒說:難道事事都要向你匯報?難道第二階段已經來了?“你濃我濃”?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何謂搖頭,“我們也算是老熟人老客戶,為什麽居然沒有對方的手機號碼?你名片上隻有辦公室電話,我又不想問你們公司的人。”
  “公事當然打到辦公室去,私事才用手機。我公私分明,有什麽不好?”潘書嗔他一句。他會花這麽多心思來接她,讓她十分晤心。
  “你公私分明?你對你所有的公事上的男客戶都是用你的私人身體來討好的?”何謂卻不知哪裏來了氣,止住腳步說話,拉得潘書差點滑腳,“這就是你的公私分明?”
  潘書氣極。剛剛還滿心的柔情,忽然把她從一團歡喜中剝離,震得她找不到方向,慌亂間從前的伶牙俐齒、俏皮機智都不知去向,隻會用本能的語言回擊道:“你說話注意些,我倆可沒到過這一步,你有什麽證據這麽說我?我是陪你睡過,還是陪別人睡過?”
  “你敢說你對我的那些招數沒對別的男人用過?”何謂像是變了個人,以往的滿不在乎和寬厚大度也消失無蹤。
  “不要你管。”潘書從沒受過這種氣,一時想不出別的話說,隻會負氣不理。
  何謂根本不聽,“就要管。從上個星期起你就是我的女朋友,你的浪蕩行為統統和我有關,你要是再敢隨便拋媚眼發嗲勁,扭腰貼胸吊膀子,勾肩搭背投懷送抱的,看我怎麽收拾你。”
  潘書聽得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何謂捏住她的手臂,眼睛瞪著她往下說:“我知道你以前都是在做戲,讓人以為你無所謂,是個放得開的女人,實際上你和誰都沒有關係,包括你那個陳總。你和你的大學男友分手後就再也沒有過別的男朋友,但是這些年你的名聲已經傳出去了,同行中誰都知道陳氏集團的潘小姐是個小騷貨,專門媚惑男人。外邊有些人在傳你和他們怎樣怎樣,專練房中術,枕頭旁邊放的書是肉蒲團。”
  潘書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謠言,驚得用手捂住嘴,說不出話來。任由何謂把她塞進副駕駛座,重重拍上車門,又把行李扔進後車座。
  何謂坐上駕駛座,還不肯放過她,“出來混的遲早要還。你以為你守身就能如玉?男人的嘴有多髒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越過兩人間的空隙,把她的下巴捏住,讓她看著自己,“書,不要再這樣作踐自己,那樣做不值得,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潘書撥開他的手,直視著他說:“你太厲害了,我甘拜下風。你以為你把我說得一錢不值,讓我覺得我自己一無是處,然後你再對我怎麽怎麽好,我就會對你感激得不得了?”冷笑一聲說:“你來照顧我?沒你的照顧我這些年也過得很好,我不稀罕你的照顧。男人不過是消遣的小玩意,有什麽了不起?大不了我不要。你深更半夜跑到機場來,就是來警告我的?明天開始我又要見人了,我丟你的臉了?你何先生既然覺得我的名聲不好,何必一定要跟我糾纏不清?我早就說過外麵有很多小明星都巴不得能認識你,你為什麽一定要來糾纏我呢?我怎麽生活,用不著聽你何先生的指導。”說著就要推開車門下車。
  何謂沒有攔她,隻是用悲涼的聲音說:“為什麽我們在一起不是鬥嘴就是吵架?我明明是想對你好,怎麽成了這個樣子?我每次看見你那樣言不由衷地掩飾巧笑,就覺得難過。男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你用不著對他們那樣。你以為你那樣是在戲弄他們,他們卻當是買一送一的大贈送。我也知道你對我和他們不一樣,但你不得不承認,你對他們也用過一些小花招。你要是樂在其中我也不說什麽了,可你明明是看不起他們的,又何必給他們甜頭?我不知道我哪裏做得對了,讓你動了心。不過既然你肯對我認真,那就隻對我一個人好,好不好?”
  潘書從憤怒中冷靜下來,扭轉頭看著他,看見他眼裏都是痛苦,並且這痛苦埋得很深很黑,要不是這夜深人倦意誌薄弱之際,他未必會流露出來。她輕輕喊他的名字:“何謂。”
  何謂看著她。
  潘書再放低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何謂,為什麽你偏偏會喜歡我?為什麽你會在我身上花兩年的時間?為什麽你都喜歡喜歡我兩年了,卻不早說?為什麽要讓我在那些瘟生麵前出醜露乖再多兩年?你既然對我這麽了解,難道不明白我這麽多年都是在白白浪費?”
  何謂嘴角牽一牽,“我不敢。你太妖太豔,太不可捉摸。你動輒一句‘你這種人’,就我把我勇氣打掉了。”
  潘書苦笑,“你藏得這麽好,我哪裏會知道?你都看出我不是這種人了,怎麽還會那樣猜我?”
  “書,我們結婚吧,讓我來照顧你。”何謂抓緊她的手,“你要是願意,就開一家花店,開一家書店,開一家精品店,每天去兩個小時,剩下的時間你喜歡幹什麽就幹什麽,看書曬太陽,聽音樂看電影,看完所有的黃色電影。我保證每天回家吃晚飯,不和任何男人女人還有不男不女的人有任何正當不正當的關係。”
  潘書嘿嘿嘿地笑起來,笑得落下淚來,輕聲問:“為什麽是我?我到底哪裏做對了,讓你動了心?我馬上就三十歲了,不年輕了,也不是最好看最溫柔的,名聲還不好。你總得讓我相信,我是你找遍天上地下,上窮碧落,下搜黃泉,才等到的夢中情人。”
  “你讓我心痛。”何謂用拇指擦去她臉上的淚,“一想起你就心痛,看到你心更痛。你咒我得的心肌梗塞心絞痛的所有症狀我全都有,這難道還不夠?”
  潘書的心也在痛,何謂說的每一個字都停在空中,排列成了鋸齒,吱吱地鋸著她的心,痛得她一陣麻一陣酸,痛得她哭。“好,我們結婚。”
  何謂點頭,探身過去吻她,說:“這個就是印章,蓋章生效,不得反悔。”
  潘書在他吻的間隙問道:“隻有這個,沒有鑽戒?”
  何謂失笑,坐直身子,發動起車子,“你不占兩句話便宜,就不是潘書?沒有鑽戒。有的話,不成了蓄謀的了?我今天本來隻是來接你,沒想到求婚的。但你一句公私分明把我惹火了,東說西說的就說到結婚了。”
  “哎呀不好。”潘書說。
  “怎麽了,有東西忘在飛機上了?”
  潘書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似笑非笑地說:“我上了你的當。你剛才說什麽要怎樣怎樣收拾我,你該不會是個會打老婆的人吧?”
  何謂大笑,“你難道是個隻挨打不還手的人?光是你的尖牙利嘴就把我咬個粉碎了,還別說你的尖指利爪。”
  “這麽厲害的白骨精,你敢往家放?”潘書挑著眉毛問。
  “白骨精隻吃過路的唐僧,家裏的人是不會下嘴的。我既然是白骨精的家人,她當然就舍不得吃了。”
  “吃是不吃,就怕你膽子小,半夜醒來一摸身邊,全是一根根的白骨,嚇也把你嚇死。”
  何謂忽然掉轉頭看她一眼,說:“你說得沒錯,我怕的就是這個。”
  潘書聽他語氣有些怪,詢問地看他一眼。
  何謂勉強笑一笑,一路不再說話,把潘書送到康橋花園,拎了她的行李送她上樓,忽然問:“這房子是你自己買的?”
  潘書搖頭,“不是。我哪裏買得起房子,是公司的,陳總讓我住著。”
  “房租呢?付不付?”
  “從工資裏扣。”
  “多少?”
  “三千。”偷偷吐一下舌頭,“問這個幹嗎?查我的身家?我沒多少的。就算有,也沒你的一個零頭多。”鼓著腮幫子瞪他一眼,“你今天存心不想讓我好過?”
  何謂不理她的不滿,繼續問:“車呢?”
  潘書有些不高興了,“公司的。”
  “那就好。”何謂說。
  “你到底什麽意思?”潘書站在房間門口,拿著鑰匙,不悅地問,“你以為我和陳總……”
  “不,我隻是擔心你的財務問題。以你的工資,不可能負擔得起又養房又養車,還要吃飯買衣服開銷。你和公司的牽扯越少,離開的時候越方便。”看潘書拿著鑰匙不開門,接過來替她開了,“開關在哪裏?啊摸到了。”順手把行李拎進去,又把離開時扔在門口的紙袋放好。
  潘書進屋換了拖鞋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像主人一樣的在房間裏走動,十分不習慣。這一套小小的兩室一廳,廳裏隻得一張雙人沙發和一張小茶幾,牆上掛著一個平板液晶電視,底下是一隻矮矮的CD架,裏麵放著她喜愛的老電影。不知道多少個夜晚,她靠著這些老電影打發一個人孤寂的時光。每次從電影裏的斑瀾世界中回到現實,這四壁白牆,空曠得迫人。而眼前隻不過多了一個人,就陌生得不像自己住了多年的屋子。忽然對和這個人一起生活有點惶恐,問道:“我一定要離開嗎?”
  何謂關上房門,替她開窗換氣,“你說呢?你現在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開那麽大窗子幹嘛?冷死人了。”潘書身上還是在北海時穿的一件米色的水洗棉夾外套,那點厚度抵擋北海早晚的涼意足夠了,但上海的冬天卻有零下三度,這一開窗,寒氣撲人室內,冷得她瑟縮了一下。
  “馬上就關。”何謂說。
  潘書把鞋脫了,雙腳收起來藏在身子底下,“上海冬天太冷了,我一直想到束河去買間客棧來經營,雇兩個工人打掃房間洗床單,然後天天什麽都不幹,就在院子裏曬太陽。還有,再養隻貓。”說到貓,人就像貓一樣蜷了起來,靠著扶手,有些睡意上來,又掩住口打了個嗬欠。
  “這個主意不錯。”何謂關上窗戶拉上窗簾,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打開空調暖風,搖搖昏昏欲睡的潘書,“洗洗再睡。我走了。”
  “好。”潘書仍然閉著眼睛。
  看她這樣,何謂倒不好走了,在她身邊坐下,攬過來靠在胸前,“書。”
  “嗯。”
  “我去把燈關了好不好?”
  “好。”
  何謂取過沙發背上搭著的一塊薄絨毯蓋在她身上,起身去關燈,又摸回沙發上,把潘書安置在自己懷裏,手臂圈在她腰間。
  潘書移動一下,找個更舒服的位置,咕噥道:“何謂。”
  “我在。”
  “到家了。”
  “是。”
  
  自做孽
  《Scarborough Fair》的調子在黑暗中響起,潘書伸手去掏手機,肘卻撞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人哎喲了一聲,嚇得潘書大叫:“誰?誰在這裏?不出聲我打110了。”
  何謂用手臂箍緊她腰,忙說話:“是我是我。搞什麽?忘了怎麽回事了?”
  潘書聽出是他,渾身的僵硬都鬆開了,慢慢把他推開,從外衣口袋裏取出手機,放在耳邊接聽。“喂,是我。嗯……什麽?什麽時候的事?……我明白了,你不要急,我馬上過來。”關上手機,呆坐了一會,在黑暗中說道:“何謂,這世上我最後一個親人也走了。”
  何謂聽得難過,伸手摟住她的肩,輕輕搖晃,安慰說:“還有我。”
  潘書發一陣子呆,起身摸黑走到衛生間去,用冷水洗了臉,鏡子裏的人臉色倒還好,眼睛水汪汪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隻是那件外套被揉得不成形了。她梳了梳頭,去臥室換了件黑色的長大衣,出來時何謂已經開了客廳的燈,站在臥室門口等她。潘書抬頭看他,見他臉上略顯疲倦,眼神卻是柔和的,腮邊隱隱有青色的胡髭影。潘書忽然有了想依靠的感覺,而眼人這人那麽恰好,就在身邊,觸手可及。
  她走過去,那麽渴望想把臉貼在他的胸前,隻是在邁出最後一步的時候,卻遲疑著,不敢了。他會不會以為她又是在耍花招?東靠西靠,貼胸吊膀子?以前做得那麽順手,怎麽這時卻害怕了。
  患得患失。
  自做孽,不可活。
  何謂把她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歎息一聲,抓過她來按在胸前,“叫你別亂靠,沒說要包括我。”
  潘書的心撲通一聲落在了實處,濺起的水花差點讓她暈眩。把臉貼緊他的胸,鼻中嗅到他溫暖的氣息,過了一會問,“幾點了?”
  “三點半過了。我送你去吧,在哪裏?”
  “華東醫院。”
  “好。”
  潘書從還沒打開的旅行袋裏拿出一個小皮包,撿起茶幾上的鑰匙放進去,何謂挽了她關上門離開。車子開出一程,潘書才說話,“你把我送到醫院就行了,別進去了。陳總在那裏,這個時候,還是不要跟他說的好。”
  何謂想一想說:“也好。”掏出手機,問道:“號碼?”
  潘書把手機號碼報一遍,何謂記下來,回撥過去,說:“有事記得打給我。”潘書點點頭,然後說:“華姨是我阿姨,陳總是我姨夫。”她覺得有必要講給何謂聽。
  何謂嗯一聲,讓她繼續。
  “你們都想不到陳總是我姨夫吧?我們從來沒對外人說過。開始是我不想讓人覺得我是靠親戚關係才坐上這個位置的,後來外麵傳我和陳總怎樣怎樣的,我也不想去分辨。有什麽關係呢?他們反正不會明白的,我也不在乎人家怎麽想。這樣也好,有人罩著,總比我是一個人要少惹些麻煩。我不是不知道外麵怎麽說我,說我是狐狸精,換男人快得像換衣服。我一個朋友也跟我說,我再這樣下去,好男人都走了,身邊隻會留下些壞男人。我對她說我不怕,我等郵差來敲我的門,愛情會來撞我的腰。其實我是怕的,何謂,隻有你明白我。”
  何謂說:“我知道,你不用說這些。”
  潘書接著說:“好幾年了,華姨身體一直不好,總說這裏痛那裏痛,直到兩年前才查出來是尿毒症。尿毒症在今天不算什麽,隻要有合適的腎換。我是她唯一的血親,但我的腎她用不上。我去做過配型,我們什麽都試過,但都沒有用。這兩年我老了好多,何謂,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不是這樣的吧?那個時候我是不是比現在好看?”
  “不,你現在比那個時候更好看。那個時候你還隻是好看,但有些驕傲,有時候還有點尖利刻薄。現在的你有點脆弱,有點疲倦,讓人看了心痛。”
  潘書慘然一笑,“你喜歡我,所以這麽說。兩年前我沒有黑眼圈,皮膚好得可以不用護膚品。現在,我不化妝不敢見人。”
  何謂一手握住方向盤,一手摸摸她的眼底,“不要緊,睡幾天就好了。你上個星期在北海,休息得好,黑眼圈不是就沒有了?”
  潘書朝他笑,“真的?”何謂點點頭,她接著說:“醫院排隊排到三年後,眼看快到了,又是晚期了,不再適宜動手術。兩年了,我知道她總有這一天的,但一直希望這一天會來得晚一點,隻是沒想到,最後一麵都見不上了。”
  “我們一起去海南的那天,你說去醫院看個人,就是這個華姨吧?”
  “嗯。我和她一直很親,我媽死後我就住在她家。我為什麽幫陳總,你現在該明白了。你們說我怎麽都不要緊,但說我和陳總怎麽怎麽,就太可笑了。陳總在我心裏,是父親一樣的。這幾年華姨一直住在醫院裏,一直是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單人病房。他一個人做這麽大的事業,晚上有時還住在病房裏,我不幫他誰幫他。”
  何謂看她一眼,眼睛暗了一下。
  潘書沒理會,繼續說:“你讓我離開陳總,心意是好的,但現在這個情況,叫我怎麽開得了口?”
  “不急的,以後再說。”
  潘書朝他笑一笑,哀傷地說:“何謂,謝謝你今晚陪在我身邊。剛才我看到你,就想:原來我也有好運氣的時候。”
  何謂說:“原來你剛才的臉像放電影,就是想的這個?我還以為是在心裏感歎,啊,眼前一枚帥哥。”
  潘書聽了撲嗤一笑。
  何謂又說:“你已經陪我睡過了,從今以後就是我的人了,要記住,別又忘了,半夜三點打什麽110。警察要是趕到,知道的是說你睡迷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忽然住口不說了。
  潘書想起剛才的事,不禁大笑。笑過後又想起華姨剛過世,怎麽好笑得這麽開心,但還是忍不住說:“不是前幾天有人還自稱是奴才,怎麽才沒過兩天,奴才就翻身做了主子,反而對主子說你是我的人?這世道變化可真快。我怎麽就陪你睡過了?在沙發上打兩個鍾頭瞌睡也算?”
  “嘿,我也不跟你磨牙,你自己說算不算。”
  “我呸。”潘書推開車門下車,說:“你回去睡一覺吧,我這邊事情怕會很多,沒工夫跟你通話,到時別又說我沒跟你聯係。”
  “書,”何謂在車裏叫住她,“別累著,有空就眯一會,實在不行打電話給我,我來陪你。”
  “好。”
  “書,”何謂又叫住她,“忘了什麽沒有?”
  潘書摸摸手裏的包還在,說:“沒有。”一看何謂的神情,笑著彎腰進去,在他臉上親一下。
  何謂逮著機會,問:“算不算?”
  潘書笑道:“不算。”關上車門揮揮手,才走進醫院。一進大樓,醫院的氣息撲麵而來,潘書的心情馬上就暗淡了,臉也掛了下來。乘電梯上到華姨住的那一層,推開華姨的病房門,就見陳總坐在沙發上,頭埋在手掌裏。
  聽見房門響,陳總抬頭見是潘書,馬上如釋重負,說:“你來了就好了。見一麵吧,護工就要推走了。”
  潘書的眼淚登時湧了出來,撲到華姨病床前,拉下一點點白床單,看著華姨的臉就哭。明明知道有這麽一天,但這一天來了,還是忍不住傷慟。媽媽是患癌症死的,華姨又是得尿毒症過世,這世上怎麽有這麽多的病魔,一個一個地奪走至親至愛的人的生命?
  也不知哭了多少時候,哭得喉嚨生痛胸口發緊,才止住了。哭過之後,把床單重又蓋好,過去坐在陳總身邊,叫一聲“姨夫”,又要想哭,忍住了問道:“怎麽會這樣呢?不是說隻要按時透析,還有一陣嗎?”
  陳總說:“今天晚上做透析的醫生不在。”
  潘書一下坐直身子,轉頭看著陳總,“怎麽會出這種事?值班的醫生呢?”
  陳總揉著眼睛說:“她前天剛透析過,今天本來就不是做的日子。而且她今天出去過了。”
  “出去?華姨大半年沒出去過,她出去幹什麽?”
  “潘潘,”陳總用她的小名喊她,“這事你總會知道,我就不瞞著你了。你華姨今天是去看我的兩個兒子去了。”
  潘書驚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說什麽?”
  “我的兩個兒子。我和另一個女人生了兩個兒子,是雙胞胎,今年剛三歲。”
  潘書還沒從先頭的震驚中醒過來,這第二個震驚又把她再次擊倒了。
  陳總放下手,看著潘書說:“我不知道你華姨是怎麽知道的。我聽保姆說她中午的時候還在,吃過飯睡午覺的時候她走的,我是晚上十點來的,那時就沒看見她。我一直等到十二點過她才回來,回來後人就不對了,醫生也不在,然後就……”
  “你怎麽知道她是出去看你兒子了?”潘書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話。
  “孩子們的媽媽打電話給我,說她來過,我才來這裏等她的。”
  潘書冷笑,“要不是這樣,你還不會來的吧?華姨最後跟你說什麽了?”
  陳總說:“她說孩子們很可愛。”
  “那是你一直想要的,是不是?你們都等不到她死,你們就嫌她礙你們事。什麽叫你不知道華姨是怎麽知道的?這還用問?不就是你們等不及了,忙忙地說給她聽,要她給你們讓路?華姨是什麽時候跟她見麵的?她又是什麽時候告訴你的?你又是什麽時候來的?你們都是凶手。”
  陳總辯解道:“不是的。絕對不是。潘潘,你是個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我和你華姨,我們……”
  潘書站起身來罵道:“我不懂?我有什麽不懂?我這些年在生意場上混,什麽沒見過?會不懂這些?我幫你幫過多少?幫你喝了多少酒?聽多少臭男人當我的麵說下流笑話?每天裝笑裝得臉都痛了,我做這一切為了什麽?不就是因為你是我姨夫,你對華姨好,這麽多年一直細心照顧她。你在我心裏就跟聖人一樣,原來聖人的麵具下是這樣一副嘴臉。原來你跟那些臭男人沒什麽不同。好得很,你兒子都三歲了,我現在才知道。要不是你說,我永遠也不會想到。原來我在幫你做事做得連命都搭進去的時候,你在跟別的女人混?你兒子三歲了?好得很,是不是要讓他們在華姨的靈堂上嗑頭,叫她一聲大媽?”
  “潘潘,你怎麽罵我都可以,不要牽扯進我的兒子們。”陳總說。
  “你有兒子了,恭喜你。你今年五十六了,我勸你最好去做一下親子鑒定。”
  陳總大怒,也站起來說:“潘書,你別忘了是在跟誰說話。”
  潘書鄙夷地道:“我當然知道,一個卑鄙無恥的人,一個偷情的慣犯,一個背信棄義的兩腳畜生。把犯罪的證據當寶一樣眩耀,臉皮厚到這種程度,正好配上你的黑良心。”指著房門說:“你給我滾出去,你也敢站在這裏?跟我說什麽我有兩個兒子,我孩子們的媽?你有沒有看見你的妻子在這裏?就死在你麵前?你能說出這些話,真叫人疑惑,怎麽沒有天雷來劈你?”
  又指著陳總說:“華姨已經死了,她和你再沒有一點關係,她的喪事我會來辦。你要是敢出現在靈堂上,別怪我不給你麵子,當場罵得你狗血淋頭,你要是愛在眾人麵前出醜你就盡管來好了。還有,從現在開始我再不是你公司的職員,你把這些年我該得的算給我。車鑰匙我馬上給你,房子一個月後交。華姨的東西三天後我去收拾,你留個人在房子裏等我。”
  陳總怒道:“你有什麽資格來指揮我?我是你的長輩,哪裏輪得到你來說話。她的葬禮也輪不到你來辦。”
  潘書掄起床頭一隻花瓶扔過去,罵道:“你再在這裏說一個字,我把你的頭打開,你要不信,盡管來試。”
  陳總被花瓶裏的水淋了一身,殘花枯葉粘在身上,狼狽不堪,衝進衛生間拿幹毛巾擦了擦水,轉身走了。
  潘書咬著牙,氣得渾身打顫,一下子撲倒在沙發上,放聲大哭。
  
  不可活
  潘書正哭著,房門又打開了,進來的是兩個醫院裏的男護工,推著一張床。潘書見了,知道是來把華姨運到太平間去的,這一來更是哭得傷心。她站起來給那兩人做了個手勢,讓他們稍等,伏在華姨身上又痛灑了幾滴眼淚,心想華姨死前不知是怎樣的心情,是覺得不值,還是徹底的解脫?
  想起還有一件給華姨的禮物還沒給她,打開包,拿出在南山寺求的一串念珠,戴在華姨的手上。重又蓋好床單,讓那兩人把華姨搬到輪床上,推出房去。走廊上是空落落的輪子在地上滑動的聲音。
  陳總守在門邊,潘書看也不看他一眼,跟著護工一路把華姨送到最後的地方。這一下是真的太平了,不會傷心,不會煩惱,榮辱悲哀都留在了來路上,這一程,走得真是輕鬆了。
  冬天的淩晨是刺骨的冷,潘書從有暖氣的大樓裏一下子到了室外,凍得渾身直打顫。霎那間她有萬念俱灰的想法,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來這世上走一遭,長的是苦難,歡愉從來隻有一瞬。
  陳總在她身後低聲說:“潘潘,我知道你生我的氣,認為我辜負了她。我們快三十的夫妻,最後這幾年,差不多沒在一起生活過。我不是為自己辯解,但我的苦悶,你也不難理解。你把她當成媽媽,當然替她難過,我不怪你說那些話。我也是把你當女兒的,你一直都知道的。就算她不在了,我們的關係還是和從前一樣。”
  潘書恨恨地看他一眼,說:“你為什麽不去找小姐?外麵那麽多小姐,不都是為你們準備的?”
  “潘書,怎麽說出這種話?這種話是你一個女孩子家該說的?”陳總又怒了。
  “我一個女孩子,聽到的比這種難聽的話還要難聽十倍的多的是,我有什麽不敢說?”
  陳總說:“我不跟你計較,我隻是告訴你我,我和孩子們的媽媽,是真的有感情的,她比你大一些,也是做事的。不是你想的那種。”
  潘書好笑地質問他說:“你和別人談真感情,那華姨呢?你們的感情就不真了?為什麽就不要了?你在和別的女人生孩子過日子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華姨?隻怕是想到也是想她怎麽還不給你們讓路吧。”
  陳總疲倦地說:“看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你這個時候是聽不進去的。你剛從北海回來,累了,回去休息吧。華姨的喪事你不要管了,我讓辦公室的人來負責。你盡管休息,休息夠了才來上班。你說的那些話,我隻當沒聽見。”
  潘書說:“我要離開你,我不認得你。我的阿姨已經死了,你不再是我的姨夫了,也不再是我的陳叔。我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真是太好了。從今以後我不用再為你賣命,從今以後我要為我自己活。你是高尚也好,還是卑鄙也罷,統統和我無關。你不用求我來諒解,陌生人的看法,你也不用在意。你是死是活,我一點不關心。你放心,我不會再罵你,不會為你動一點氣,要是以後在路上碰上了,你也不用躲得遠遠的,我會當你是透明。”
  停一停,又說:“華姨的追悼會,我不跟你爭,老實說我沒力氣來做。而你為她做的,也就是這最後一件事了。定好日子,通知我,我會去的。北海的項目,我讓快遞給你送去。”說完拉緊大衣襟裹在身前,快步走了。
  打車回到家裏,脫掉大衣,潘書躺在床上擁緊被子睡覺。一覺睡醒,洗個澡,換了睡衣接著再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直到有人來敲門,她翻個身接著再睡。管誰敲門,沒人來開門,自然當裏頭沒人,過一會當然就走了。誰知這敲門聲不停不休地敲下去,吵得她頭痛,隻好爬起來。
  從貓眼裏張了張,見是何謂,她也不奇怪。他要是不來,才是奇怪了。把門鏈子掛上,打開一條門縫,對何謂說:“走開,別吵,我睡夠了自然會出來見人。”說著就要關門。
  何謂把一隻腳插進門縫裏,說:“開門。”
  “你愛這裏扮情聖,隨便你。”潘書看關不上門,轉身撒手便走,任由門開著。鏈子那麽粗,外邊人要是進得來,這做門的廠也就好關了。
  回到臥室,把被子蒙上頭上接著睡,過了一會兒,覺得床墊一邊陷了一點下去,有人坐了下來。她還是不覺得奇怪,在被子裏說:“都說你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看來是真的了。這一手開鎖的本事,是跟哪位黑道大哥學的?”
  何謂把被子拉開一點,伸手摸摸她的頭,問:“病了?”
  “想得到好,哪有這麽容易就病了。我的命賤,病也不來找我,死也死不了,隻好活捱,捱過一天算一天。”
  何謂不理她這些無聊的話,“打手機也不接,幹什麽呢?不是說好要打電話給我,讓我來陪你的嗎?”
  “沒電了吧,不知道。”
  “你這張床看起來不錯,夠兩個人睡。我說你一個人要買這麽大張床幹什麽用?白放著浪費。”
  潘書重新把被子蓋上頭,轉身背朝著他說:“我浪蕩成性,買大床當然是為了顛鸞倒鳳。”
  就聽見何謂哈哈一笑,說:“很好,我喜歡,正合我用。”然後是窸窸索索的聲音,跟著被子被揭開,一個身體貼了過來,滾熱火燙,熨得她差點跳起來。過了一會才覺出他是穿著內衣褲的,她仍然全身繃緊,說:“你要幹什麽?快出去。我現在沒心情跟你胡說八道。”
  何謂卻說:“睡過去點,”又把枕頭拉了拉,說:“被子分我點,別搶那麽多,裹那麽緊幹什麽,怕冷?放心,有我呢,我熱情似火。”
  潘書把被子搶過來壓在身子底下,“何謂,別鬧了。現在不是時候,我姨媽死了,我姨夫外邊有女人,還生了兩個兒子,兒子都三歲了。我這麽多年都一無所知,簡直白活了。”說著就哭,欠身伸手去抽枕頭邊的紙巾,“何謂,他為什麽要這樣?華姨生著病,他卻可以和別的女人風流快活生兒子。男人真是沒良心,我以為就算所有的男人都不好,姨夫總是最好的。華姨死的時候知道姨夫背叛了她,你說她是什麽心情?”
  何謂趁這個時機又把被子搶過來,壓在自己身下,側身躺好,讓潘書睡在他胸前,胸背貼緊,一手放在她頸下,一手擱在她腰間,說:“這叫湯匙睡法,是兩個人睡覺最理想的位置,我看了無數黃色電影才得出這個結論,現在便宜賣給你。”
  潘書用紙巾吸著眼淚,問:“現在是什麽時候?你不去忙你的,跑到我這裏來幹什麽?”
  “小姐,深夜十二點,睡覺時間,我來陪你睡覺。是我陪你,好了吧。我忙了兩天,等你電話也等了兩天,怎麽也找不到你,隻好來撬你的門了。”
  潘書過一會兒才說:“別叫我小姐,從今以後都別叫我小姐。你叫過小姐沒有?叫就叫吧,隻是別和她們談感情,要談感情和我談,我的感情多得很,就是沒地方放。你要是真的想對我好,多得不得了的感情就是你的,你一下子就發財了,三間房子都放不下。”
  “好,不叫小姐。”
  “你是知道的,是不是?那天我跟你說起陳總,說他對華姨怎麽怎麽好,你的樣子就有點怪。你們男人之間什麽話不說,嘴碎得跟裏委裏的老阿姨一樣,就瞞著我們女人。”
  “別人的事,跟你沒關係,去問他幹什麽。”
  “你知道那個女人是個什麽人嗎?是做什麽的?不是小姐吧?我聽陳總說她也是做事的,比我大一點。”
  “別人的事,跟你沒關係。你到底睡不睡?我是要睡了,這兩天我都在跟一幫浙江人鬥。我跟你說,做生意最難纏的就是浙江人,標準的不見兔子不撒鷹。我前天晚上就跟你耗了半夜,昨天晚上又沒怎麽睡覺,年紀大了,熬夜熬不習慣了。”
  “你不知道嗎,我就是浙江人。”
  “浙江哪裏?”
  “寧波。”
  “說兩句寧波話來聽聽,我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哆來哆來,索西哆來,米索西哆來,索米索西哆來,來米索西哆來。發哆發哆。”
  “知道了,你是。像你這樣一睡兩天不起來的人,那是真正的‘來哆來哆’。”
  “何謂,原來我也有好運氣的時候。”
  “不說話了好不好,要說明天早上再說。我累死了。”
  “好。”
  早上潘書問何謂:“追悼會在哪一天?”
  “幹什麽問我?又不是我的追悼會。”何謂用昨晚帶來的胡子刀刮著胡子。
  “陳總一定會通知你們這些有來往的同行的。”潘書靠在衛生間門口說。
  “你呢?你和陳總是怎麽回事?決裂了?”
  “嗯。”
  “你是替你阿姨難過,還是為你自己不值?”何謂用毛巾擦去臉上的泡沫,看看洗臉池上的一排化妝品裏有一瓶爽膚水,打開蓋子聞一下,沒有香氣,才倒了一點在手掌心,再拍在臉上。
  “我說你就不能賢惠一下,去煮個早飯什麽的?”
  潘書把他推出去,“美得你,我自己都兩天沒吃東西了,你打電話叫點來吧。”關上門洗漱,又說:“到底是哪一天?”
  何謂大聲說:“星期天早上十點。”
  潘書望著鏡中的自己,眼神雖然哀傷,臉上卻是帶著笑意。要不是他來這麽打岔,她還不知道要難過到什麽時候。這個人直是上天送來的及時雨。
  星期天一早,何謂開車和潘書到了龍華殯儀館,潘書先下去,何謂去停車。找到青鬆廳,門口負責的人是辦公室王主任和他的手下,見了潘書都關切地問候,遞上一朵小白花和臂紗。潘書接過來戴上,隨口敷衍兩句,到旁邊的休息廳去坐著發呆。
  潘書自從大學畢業到陳氏做事,為了避免閑話,都不告訴同事她和陳總的關係。同事之間以為她和陳總有曖昧,也有些遠著她。而這次華姨去世,她又一直避著不出現,別人又不知要想些什麽。陳總夫人追悼會所有的事都是辦公室的人在辦理,潘書這時猛然發現她插不上手,那種被遺棄的感覺讓她頓生失落。在公司其他人眼裏,她也不過是個小三吧,和她鄙視的陳總的新女人一個位置,還不如她。她這時想要為華姨做點事,竟是無處下手,連公開在華姨的追悼會上以她的親戚身份站在主人答謝的地方都不行。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整個青鬆廳堆滿了花圈挽聯,且還有人在不停往裏搬,一直排到外頭。廳裏站的人越來越多,低語聲也越來越嘈雜,慢慢有哀樂響起,潘書聽了忍不住開始哭,拿出一塊收了很長時間沒用過的白色麻紗手帕捂在臉上,坐在角落裏一個人哭泣。
  王主任彈彈話筒,示意追悼會開始,潘書拭幹眼淚到大廳,和其他來賓站在一起。廳裏站了有四五百人,轉側都有點困難,一時也看不見何謂在哪裏。在她抬頭掃視的時候,見陳總白著一張臉,在王主任耳邊說了一句話。王主任愣了一下,馬上點頭,看看底下滿堂的人,像是在找誰,一時找不到,就對話筒說:“潘書小姐請到這裏來。”
  潘書一愣,但在這樣的場合,來賓都是公司多年的客戶,大家都認識,不便多說,擠過人縫到了前頭,陳總扶著她站到自己身邊,朝王主任點點頭,王主任說:“大家可能還不知道,潘書小姐非但是陳總的助理,還是陳總夫人唯一的親外甥女,好了,下麵追悼會開始,由陳總致悼詞。”
  陳總拿起擬好的稿子開始念,潘書握著手帕流淚。她沒想到陳總會這麽做,她是一心一意想好要恨陳總的,但陳總不記恨她說的話,還在所有的公司同事、生意搭檔、區市領導麵前給她應有的位置,讓她可以毫無遺憾地送走她的姨母。潘書對陳總的恨意一下子土崩瓦解了。
   作者有話要說:哆來哆來,索西哆來,米索西哆來,索米索西哆來,來米索西哆來。發哆發哆。來哆來哆。
  譯成普通話,就是:拿來拿來,什麽拿來,棉紗線拿來,什麽棉紗線拿來,藍棉紗線拿來。不拿不拿。
  發哆發哆。意為懶惰懶惰。
  這是一個關於寧波話的經典段子。原是笑話寧波人說話硬,像吵架。說寧聽蘇州人吵架,不聽寧波人說話。有人就說寧波說話好聽,全是音樂。哆來:拿來。索西:什麽。米索西:棉紗線。
  
  舊情人
  等華姨原單位的人也做過了悼詞,來賓開始向遺體告別,三鞠躬後來和陳總和潘書道惱,說些節哀順便的話。先是區裏市裏的領導,然後是有往來的同行,最後是公司的同事。投融資部的,項目組的,財務科的,辦公室的,物業部門的,工程部的等等,也都握著潘書的手說著和對陳總說的一樣的話。
  潘書覺得十分的沒有味道。以前當她的陳總的女人,同事對她有些忌憚,有些冷眼,有些防備,現在知道她是陳總的外甥女,神情同樣是忌憚防備,又多了些巴結和討好,總之都不是認可她自己的工作能力。做了這麽多,付出那麽大,在別人的眼裏,她靠的還是和陳總的關係,不管這關係是曖昧還是親戚。她知道她辭職是做對了,不管怎麽,都要離開陳氏。
  來賓散得差不多了,趙薇薇才上來挨著她的頭低聲說:“我聽說你回來幾天了,一直沒見你,是不是病了,還是太難過?要不要我來陪你?我們關係這麽好,你都沒說這個,口也太緊了。”
  潘書搖搖頭說:“不用了,我沒事,休息好後就去找你逛街吃飯。”
  趙薇薇說:“那我先回公司了,你自己當心,像是瘦了些。”
  潘書嗯一聲,接著見下一個人。對方的手一握進手裏,潘書就微微一笑,低聲道:“這會兒才來?停個車要這麽久?”
  何謂也跟她耳語,“我故意留在最後。”然後往她身邊一站,和她一起送客。
  所有的客人走完,王主任過來問:“陳總,接下來是跟靈車去益善殯儀館火葬場,陳總還是坐小王的車,潘小姐去不去?跟陳總坐一輛車?我安排了兩輛大客車運送花圈,應該裝得下了。”
  潘書低聲說:“我去。”
  何謂插口說:“我送潘小姐過去。”
  別人這工夫也沒心情注意這個,都點點頭,分別坐車去了。潘書抬起頭來左右看了看,像是在看什麽人。
  何謂擁著她往外走,問她說:“找人?有什麽事要交待嗎?”
  “不是,我像是眼睛花了,看到一個熟人。”潘書回頭又看一下,青鬆廳裏隻有些公司的人在搬花圈,沒有她以為的那個人。
  何謂開著車跟在陳總的車後頭,轉頭問她:“陳總這一手做得漂亮,你還在恨他?”
  潘書怔怔地說:“想起他對華姨所做的,不恨才怪。但我也想開了,不想再跟他有什麽關係。我已經跟他說過我要辭職,房子車子都還給他。何謂,”潘書叫他,“我就要無家可歸了。”
  何謂朝她一笑,“搬到我那裏去,我們不是說好了結婚的嗎。你要是不嫌匆忙,明天我們就可以去排隊登記領營業執照,做對合法的經營者。你要是想要個盛大的婚禮,我也可以陪你走那些過場。穿一身白西裝,打黑領結,油頭粉麵,甚至去影樓當你的活動布景。”
  潘書咬著嘴唇,想忍住笑,“華姨的追悼會,我說這些,會不會太不恭敬了。”
  “我想你的阿姨也會希望你早點結婚的。”
  “她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了,可惜沒等到。”潘書懊惱地說。
  何謂拍拍她的手,不再說話。
  到了益善殯儀館火葬場,潘書和陳總把華姨推到最後一扇門的門口,止住腳步,看著大門在眼前關上。潘書又要想哭,轉身進了洗手間,深呼吸幾下後,捧了冷水洗臉,閉上眼睛做冷敷,然後重新撲上粉,用咖啡色眼影蓋住有些紅腫的眼皮。
  鏡中這個人,麵目姣好,眉眼如畫,皮膚仍然滑膩緊致,嘴唇仍然粉嘟嘟,眼睛哭過後有些水光斂灩,楚楚動人。潘書想,我年紀不輕了,但也不至於老了,三十歲還沒到,大可做得人家的新娘子,還是一個漂亮的新娘子。在等了這麽多年後,能遇到這樣一個人,也不算虛度了。
  合上粉餅盒蓋,定定神出去,看見空曠的廳裏何謂和陳總站在一起,不知在說什麽,很投機的樣子。潘書走過去,把手插進何謂的臂彎裏,對陳總說:“陳總,謝謝你今天的好意,我和華姨都會感激你。”
  陳總皺著眉頭看著她的手,又抬眼看著她,想要說什麽,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潘書一笑,挑釁似地說:“我要結婚了,恭喜我吧。過兩天我去公司辦交接,你找個人接替我的工作。”
  陳總一愣,問道:“和他?”看看潘書又看看何謂,到底沒忍住,說:“潘潘,你要是和我賭氣,就不要了。婚姻大事,不能當作遊戲。這個人的底細你不了解,怎麽糊裏糊塗就說要嫁給他?你這麽好一個女孩子,什麽人找不到?你要願意,我幫你介紹幾個。”
  潘書笑,靠緊何謂,說:“你剛才不是還和他說得那麽親熱,怎麽一眨眼就覺得他不好了?”
  陳總說:“生意是生意,結婚是結婚。”
  潘書衝何謂一笑,看也不看陳總說:“我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哪怕他是被通輯的在逃犯,隻要他喜歡我,我喜歡他,有什麽嫁不得的。”
  何謂苦笑一下,心想這算是誇他呢,還是罵他呢。
  陳總歎口氣,說:“潘潘,我本來不想這個時候告訴你的,但現在看來非說不可了。你華姨留了遺囑,把她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你。你不用為了錢和任何人結婚。”
  潘書一呆,忽然說:“我知道那天華姨去哪裏了,她就是去辦這件事的,對不對?遺囑上肯定有日期,一定是那一天。”
  陳總點頭說:“是。回頭我把遺囑給你看,你不要再說什麽辭職結婚的話。這個人,不會是你的良配。”
  何謂想,原來我在別人眼裏是這樣的。不覺好笑。
  潘書問:“那是我的事。華姨給我什麽了?”轉頭對何謂說:“這下我有嫁妝了。”
  何謂攬緊她說:“還缺個妹妹。”
  潘書眨一眨眼睛,“帶著你的嫁妝,領著你的妹妹,坐著那馬車來?”別轉頭去一笑,“當心貪心吃白粥。”用的是上海話。
  陳總看著兩人打趣,心裏不是滋味,說:“潘潘,我是認真的,這個人來曆不明,你還是謹慎些為好。”
  潘書不耐煩地說:“你不要管我好不好?我又沒打算請你喝喜酒。華姨給了我什麽?我拿了就走,不跟你客氣。是她的那幾串禦木本珍珠項鏈,還有一隻翡翠戒指、一枚鑽石胸針是不是?那些東西本來就是我陪她買的,買的時候她就說將來留給我。你不告訴我,我也打算問你要。我想華姨也不會願意把這些東西白送給你的新太太。”
  陳總搖頭,說:“不光這些,你知道公司是我們夫妻的共有財產,她在遺囑裏把一半公司也給了你。還有她的一點存款,不算多。再有就是家裏的那套房子,本來就是寫的她名字,也給你了。”
  潘書這才認真起來,停一停,淒涼地說:“我想華姨是恨你的,她把一半公司給我,是想不讓你好過吧,還有那房子,買了雖然沒住多久,但她也不想給她的繼任者。你們當然另有愛巢。那房子,去得最多的是我和保姆,給華姨拿換季的衣服,打掃,通風。她給的,我收著。我是她唯一的親人,你,不算是了吧。”
  陳總說:“不,你誤會她了。她給你這些,隻是想讓你將來生活得好,不用靠任何人。至於公司,我從來沒把你當外人,這公司總是有你一份的。”
  潘書想一想,才說:“公司我不要,我不是跟你客氣。我要是一拿,將來你的新太太和兒子們,總會跟我鬧的,我不想再跟你們有任何關係,也不想生無謂的閑氣。我有我這些年的積蓄,還有華姨留給我的東西,下半輩子也無憂了。何況我就要結婚了,有人會照顧我的生活。”斜斜地看一眼何謂,說:“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
  何謂點頭,“我的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回去我就寫一張保證,並且去公證處公證。陳總請放心,她的生活不會有問題。她能吃多少?食量像隻麻雀,胃口像隻貓,很好養活。”
  陳總看看何謂,何謂也看著他,兩人用眼神鬥了一陣法,陳總伸出手說:“那麽,恭喜你們了。打算什麽時候辦?請多少客人?”
  何謂和他握手,說:“謝謝。盡快吧,請不請客,要問她。”
  潘書說:“不請。是我和你結婚,和任何人沒有關係,我不想再做戲給別人看。”又對陳總說:“過兩天我上公司去,把讓渡書簽給你。”
  何謂說:“做得好。”摟著她的胳膊緊了一緊。
  潘書回以一笑,眼光無意間往旁邊一掃,看見一個人,麵色一變。
  何謂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疑惑,轉頭去看,見是一個三十左右的年青男子走過來,穿一身黑西裝,打黑領帶,個子高高的,麵白微胖,戴著眼鏡,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個人是剛從國外回來的。這個人,要是瘦二十斤,會是個很漂亮的年輕男人,就是現在,也不難看。
  潘書等他走近,淡淡問道:“你怎麽到這裏來了?我剛才在龍華那邊像是看到了你,還以為認錯了。”看似平靜,何謂卻覺察出她的緊繃來。
  那男人趨前來說:“那邊人太多,不方便說話,我又明天就要走了,便跟了過來。”然後握住陳總的手說:“陳叔叔,不要太難過了,自己身體也要當心。”
  陳總說:“是張欞吧?好多年沒見了,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你。你一直都在美國?博士讀完了嗎?”
  張欞說:“陳叔叔還記得我在讀書?讀完了,現在在一家IT公司做事。這次本來是回來過聖誕新年假期的,一直想和你們聯係,又怕潘不想見我,就想算了。哪知前兩天看報紙,看到華姨的訃告,我想就算潘潘不想見我,我也應該來跟華姨告個別。以前跟潘潘在華姨那裏混了不少吃的喝的。”
  何謂恍然大悟,這個張欞就是潘書的大學男友了,也就是那個去斯卡布羅集市的男人,那個要鼠尾草迷迭香百裏香的憂鬱男人,那個人要她的姑娘給他做一件沒有接縫不用針線的衣服,還要讓她為他找一塊位於苦鹹大海和苦澀淚水之間的墳地,矯情到了極點。想起潘書的手機鈴聲還是用的這個曲子,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潘書聽他說話,一聲不吭,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張欞看著潘書說:“潘潘,我來跟你道歉,是我辜負了你,這麽些年,我一想到你就覺得不安。不來跟你說聲對不起,我想我這輩子都會不安。”
  潘書麵無表情地說:“沒什麽,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年輕,把一切想得太簡單。過去了就好了。你太太好?有幾個孩子了?你太太是美國人吧?我好像記得你是這麽說的,她叫什麽名字?金發美女?你們的孩子也一定很漂亮。”
  何謂覺得她語調太快,問題太多,眼神太幽怨,臉色太鎮定。
  張欞卻似不覺,還鬆了一口氣地說:“你能這樣想就好了。她叫Susan,我一直想你們能成為朋友。”轉頭喊道:“Su,這邊。”
  何謂一怔,忙看潘書,暗道不好。
  那邊一個金發美女從一株龍柏後麵走了出來,麵帶微笑地走來,雪白皮膚,穿一件白色大毛衣,那麽鬆的衣服,依然能感覺出她胸是胸腰是腰來。Susan老遠伸出手,朝潘書走來,笑說:“潘?你好,我是Su。”
  潘書輕輕掙開何謂的手臂,上前兩步,拉住Susan的手,擁抱一下,說:“你也叫Su?”
  放開Susan,展顏一笑,百媚橫生。看得何謂不寒而栗。
  潘書一手搭在張欞的肩頭上,另一隻手放他胸口,半仰起麵,幽幽地道:“你叫她蘇?有沒有錯覺是在叫我?為什麽我聽著是呢?你告訴我,是不是?原來你還在想我?那我這些年的苦就沒有白受了。”眼神淒迷,像要哭泣。
  張欞呆住,意亂情迷,渾忘所以,“是的是的,我一直在想你,我對不起你,你原諒我好不好?”
  潘書慢慢把身子貼上去,用甜得發膩的聲音說:“我不原諒,我是傻子才原諒。你知不知道你離開我的頭兩年我是怎麽過的?你知不知道那兩年我瘦了多少?你去問問陳叔就知道了。我不原諒你,除非你回來。”
  張欞伸手抱住她,痛苦地說:“我知道,我太知道了,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不敢見你。”
  潘書搖頭,把雙手都搭在他頸後,媚惑之極地說:“你回來,我就原諒你。我一句也不提起過去,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深更三夜在一起唱歌。你要不要聽?”拿出手機按下鈴聲鍵,吉他彈唱的清麗哀傷音樂緩緩響起,“這麽多年我都用它,我會為你用皮鐮收割,我會為你做一件不要針不用線沒有接縫的衣服,你回不回來?”
  張欞如受催眠般的連聲說:“我回來,隻要你還要我,我就回來。”
  潘書掉頭對Susan輕輕一笑,說:“聽見沒有?他要我,不是你。”扭轉頭回去吻上張欞的唇。
  張欞將她抱緊,說:“潘,潘。”那聲音像是在無人的夜裏,與愛人在纏綿。
  陳總看得呆了,Susan睜大了眼睛,想伸手去把兩人拉開,又不知從哪裏下手。何謂冷眼看著。
  就聽見張欞一聲慘叫,潘書鬆開他,退後兩步,摸出手帕擦擦嘴。眾人看張欞,嘴唇已經被咬破,鮮血直流。
  潘書冷笑說道:“你肯回頭,我還不要。要我原諒,好讓你心安,是什麽讓你覺得你的心安我會在乎?當初我痛苦得恨不得死去,為什麽你不在乎?為什麽你可以和別人一起男歡女愛,要我痛不欲生?隔著三萬英尺,你為什麽要講給我聽?你要心安,你要做聖人,你要對她負責,那我呢?難道我們四年多的感情,比不上別的女人的一夜情?就算你一夜做十次,隻要不告訴我,我不知道也就不會難過。但你偏要跟她們講感情……你們,你,姨夫,我爸。你們都一樣。我爸在我七歲的時候就拋棄我媽媽,跟別的女人走了。你,大學二年級就說一畢業就結婚,結果也走了。還有姨夫,背著阿姨和別的女人生了兩個兒子。我生命中的每一個男人都背棄了我。我們家的女人從來都抓不住自己的男人。”
  何謂越聽越心驚。潘書的臉痛苦得扭曲,眼神是冰冷和厭棄的,嘴角倔強地抿著,像是心有不甘,又不知如何爭取,像是要放棄,又不知怎樣撒手。他上前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書,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潘書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何謂輕輕擁住她,說:“書,是我。認不認得我是誰?叫我的名字,我會答一聲喳。”
  潘書在他懷裏放鬆,低喚:“何謂。”
  何謂應聲:“喳。”
  潘書笑一聲,落下淚來,“何謂,我答應過你不再亂靠的,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何謂說:“做得好。迷得他神魂顛倒的,你看他回去他老婆能饒得了他?兩記耳光是少不了了,電腦鍵盤也隻怕要遭殃。”
  潘書咕咕地笑,“你來曆不明,我浪蕩成性。”
  “我們正好一對。”何謂接口說。
  火葬場的工作人員過來喊,“你們誰來撿骨灰?”
  潘書渾身一震,笑容杳然無蹤,臉色變得雪白。
  何謂說:“我陪你去。”摟著她跟著工人去了。留下陳總和張欞沉默不語,Susan滿臉怒火。
  
  讓渡書
  上海的風俗,骨灰安放落葬不是清明,就是冬至,因此華姨的骨灰盒就暫時寄存在了殯儀館裏。何謂拉了潘書和陳總道了別,開車離開,問她:“一起吃午飯吧,想吃什麽?”
  潘書沒精打彩地說:“沒胃口,不想吃。我想回家睡覺去。”
  何謂罵她說:“你怎麽不上山修煉做神仙去?整天就是睡睡睡,不吃不喝,一哭二餓,早知道你這麽‘作’,我就不跟你談情說愛了。”
  潘書大怒,回罵道:“作你個頭。你不跟我談情說愛,小心你的嘴也被我咬破。”
  何謂點頭,“這還差不多。打起精神來,吃飽飯,下午愛幹什麽幹什麽去,去做美容,做SPA,美容院裏一樣可以睡覺,沒必要一定要回家睡。哦,我把你送回去,又開回來去公司,然後又去你那裏,來來回回的,我改行做出租車司機算了。你也體貼一下我,做個乖乖的小娘子。”
  潘書聞言擠到他身邊,像正午的貓一樣地眯著眼睛說:“這麽乖,你是滿意了,我有什麽好處?”
  何謂心神一蕩,差點錯過一個路口,忙看著信號燈,說:“你的魅力所向無敵,不要再試驗我了。我一凡夫俗子,哪裏禁受得起這樣的誘惑。我要是地下黨,不用老虎凳辣椒水,來個美人計我就全講了。你放過我,晚上回家我再來接受你的教育好不好?”
  潘書伸個懶腰,“從今以後我就寂寞了,絕世武功無用武之處,寶劍蒙塵,明珠無光。”
  “你可以考慮去做小明星,在銀幕上顛倒眾生。你大學不是話劇社的嗎?怎麽沒想過往這個方麵發展。”
  “立誌要早。現在再轉行,遲了。”潘書也跟他真一句假一句的逗嘴。是該跟過去做個了斷了,華姨都變成灰了,舊情也早就埋葬了,一切從新開始。“何謂,去吃粵菜。我要一個豉油雞飯,再澆上厚厚的燒鴨汁,配一碟蒜蓉芥蘭,三十塊錢就夠了。你先頭的話說對了,我是很好養活的,不是頓頓都要吃龍蝦刺身。”
  何謂轉頭對她笑,“好,這才是我喜歡的那個打不死的白骨精。我就要個韭黃炒河粉,再來一個例湯。瞧,餐廳還沒找到,菜都點好了,像我們這麽配合得好的人哪裏去找。”
  過了兩天,潘書回公司,從前台小姐開始,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潘書一一回答,又謝他們出席阿姨的追悼會。趙薇薇拉住她往她的小辦公室走,說:“我們是不是要喊你潘總了?”
  潘書笑罵:“死腔。我是來辭職的,第一個告訴你。”
  “嗯?”趙薇薇睜大了眼睛,“做啥要辭職?自家公司不做到啥地方去做?還是不用再做了?我講給儂聽,一定要出來做事,蹲了屋裏人要呆掉的。出來混混,講講白相相,一天就過掉了,還有工鈿拿,多少愜意。”
  “人家當我是靠關係,我才不要。”潘書說。
  “儂管人家講啥?當伊放空氣好了。啥人不靠關係?不靠關係怎麽做事做人?隻要是認得的人,就是熟人,熟人就是關係。你這個人是聰明麵孔笨肚腸,吃虧就吃在這上頭。”趙薇薇恨鐵不成鋼地說,“我要是你,助理也不當,就弄塊經理的銅牌子釘在門上,像模像樣做項目部經理。老實講,你做項目部經理一點都不坍台。你在這裏做了七八年,早就是公司的元老了,好幾個項目都是你拿下來的,你怕伊們講啥閑話?伊們是紅眼病,自己沒啥本事,就眼熱你。有本事伊們也到處放電,拿兩塊地下來啊。”
  潘書不說話,翻翻白眼看著她。
  趙薇薇咯咯地笑,說:“儂是會得放電呀,又沒講錯囉。這是你的本事,我要學也學不來。有趟子我學儂拋眼,對過的瘟生問:趙小姐,你眼睛裏廂進砂子啦?氣得來我啥點吐血。”
  潘書大笑,“你沒事學我做啥?又去相過親了?這次是個什麽人?”
  趙薇薇說:“一家外企的部門經理。伊講伊有兩套房子,還有一部畢加索。奈末我就想了,雖然伊有四十歲了,還好頭沒禿,請我坐的地方是真鍋,不是星巴克,不是KFC,不算小氣,看看再講好了。”
  “後來呢?”
  趙薇薇撲嗤一笑,“伊就要了兩杯咖啡,講伊怎麽有本事,講了一個多鍾頭,講到八點鍾。後來我肚皮實在餓煞了,就要了一隻芝士蛋糕,儂猜伊挨下來做啥了?”
  “做啥?”
  “伊調隻位置坐在我邊上,把手放在我大腿上。儂講倒黴伐?我本來打算自己付鈔票的,這下不劃算了。我年紀一把,交關辰光沒被人吃過豆腐了,我就拋隻媚眼給伊,伊就問我眼睛是不是進砂子。”
  潘書笑她,“被吃豆腐了還要拋媚眼,你想做啥?”
  “吃回來呀。”趙薇薇說:“哪曉得這隻瘟生不上當,馬上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了。我就講了:瘟先生,我們去吃披薩好伐?叫一隻德國鹹豬手。瘟生講:趙小姐,我不溫,我姓許。我講:我一直當儂是姓瘟。講好我就走了,回到屋裏我舅媽就打電話來罵我,講瘟先生發火了,我對伊講,這個赤佬不但是個豬玀,還是個瘟豬玀。”
  兩人擠做一處笑,趙薇薇說:“還好是冬天,我穿得多。要是碰著大熱天,我不是吃虧吃大了。”
  潘書說:“看來這是個經驗,以後相親都要穿長褲子,哪怕是夏天。”
  “你又不相親,要這個經驗做啥?”趙薇薇笑她。
  潘書想,我用不著相親,我馬上要結婚了。本來想告訴趙薇薇,一想又不打算請客吃酒,說出來沒的惹麻煩,還是等結了婚再說吧。問道:“陳總在辦公室吧,我去找他。”
  趙薇薇收起笑,“你真的要走?也好,你要是不在這裏做了,我們還可以更好一點,把公司的事拿來說笑話。”
  潘書朝她笑笑,說:“就是這個道理。我在這裏,你們和我說話都不盡興,我也沒趣,是不是?”
  趙薇薇歎口氣,“說得沒錯。好了,我去做事了。陳總一早就來了,和胡總監在裏廂講話,講了一早上。”
  潘書點頭,“你出去時替我跟林小姐說一聲,等胡總監出來就告訴陳總我來了,要見他。我在這裏把這裏收拾一下。”
  趙薇薇拍拍她,出去了。
  潘書把文件一樣樣歸好檔,拿出一張白紙寫了讓渡書,又簽名蓋上了章。吹一吹墨跡,折起來放進一隻信封裏,等著財務總監出來。正想打電話給何謂,約他在哪裏吃飯,忽然外頭一片嘈雜聲,像是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椅子拖動、衣服磨擦、切切低語。潘書走到門邊透過玻璃看出去,看到幾個穿著深藏青西服的人徑直進了陳總的辦公室。潘書愣了一下,猛然想起那種西服不是普通人的西服,而是檢察院的製服。
  檢察院的人這個樣子上來,一定不會是好事,再加上先前趙薇薇說的胡總監一早上都在和陳總談事,那一定是公司的財務出了問題。潘書的職務和胡總監沒什麽交集,對他工作上的細節一點都不知情,若公司的財務出了事,陳總會怎麽樣?
  潘書驚慌之下,馬上給何謂打電話。偏偏何謂關了機,她隻好發一個短信,說公司出事了,盡快跟她聯係。然後把讓渡書和文件都鎖了起來,鑰匙從家門鑰匙上拆下來,放在手包的夾層裏。
  過不多時,陳總和胡總監一起出來了,跟在後來的還有投融資部的朱經理,在經過潘書的辦公室時,檢察院的人敲敲她的門,潘書打開,檢察院的人說:“你是潘書?請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陳總說:“她隻是一個助理,什麽都不知道,就不要找她了。”
  檢察院的人說:“我們查到的事實是,潘書是這間公司的另一個持有人。潘書,有沒有問題,調查過後就清楚了,走吧。”
  潘書點點頭,拿了大衣,關上房門,隨檢察院的人而去。坐在車時她想,華姨本來是想照顧我,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又想華姨幸好走了,不然說不定會被他們從病床上拖起來吧。
  
  鴻門宴
  東林大廈有十七層樓高,十六層以下,是辦公樓寫字間,出租加自用,底層還有航空售票點、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文具店等小鋪麵,需要買個飛機票、喝杯咖啡買個三明治、或是打印紙文件夾什麽的,來得個方便。何謂當初以不高的價錢拿下這幢爛尾樓,重新間隔修建裝潢好後發售出租,借此處在上海立穩了腳跟。後來雖說有了別的地塊大樓,也不住在這裏,但對“東林”的感情卻最深,生意場上需要宴客會友的地方,便把最高一層專門辟出來搞了會所,取名“梅花閣”。
  何謂是無錫人,因此把大樓命名為“東林”,會所叫“梅花閣”,裏麵的小包間便叫“梁溪”、“霞客”、“雲林”、“寄暢”、“黿渚”、“五裏”、“三山”、“二泉”等,全是與無錫有關的曆史典故、名人傳說和景點。
  這天晚上何謂在梅花閣的“梁溪廳”請客,推開包間的門,隨手關上,撿一張靠門的椅子坐下,拿起麵前的瀘州老窖,給三個客人都滿上,舉一舉杯子說“幹”,一口喝了,又倒滿,仰脖喝下,亮一亮杯底,再倒滿喝光,眨眼之間連盡三杯。
  三個客人麵麵相覷,不知他此舉何意,問道:“衛國,出了什麽事了?有事盡管說,不要喝悶酒。把我們叫來要辦什麽,兄弟們一定給你辦好。怎麽把老窖都抬出來了,我一進來看見桌上這瓶酒,就知道有大事不好。”
  何謂再給自己倒上,說:“你們也喝,喝了,就當兄弟我給你們賠罪了。國棟,昆侖,憲民,來,再幹。我們四個是一起從部隊複員的,你們當官,我發財,平時各幹各的,有事招呼一聲,我何衛國從來沒有不拿你們當兄弟。昆侖,前年西北那幫人和中原那幫人為了火車站的地盤火並,你要我出麵,我推脫過一句沒有?”
  陳昆侖忙說:“哥,說這個幹什麽?你要我辦什麽事,說就是了,不要繞圈子。”
  何謂不理他,又指著徐憲民說:“憲民,你上次……”
  徐憲民忙打斷他,“衛國,衛國,我們都知道你夠哥們,講義氣,幫了我們不少忙,我們心裏都有數。你一向爽快,今天這樣翻舊賬,是不是我們做錯了事?你說出來,我們馬上改正。”
  許國棟也說:“衛國哥,快說,你要把我們逼死了。”
  何謂哈哈笑一聲,笑聲裏沒有一點笑意,說:“明明是你們想逼我。”
  那三人不明他指的是什麽,互看一眼,眼睛裏都是問號,說“是不是你”?又都搖搖頭,對何謂說:“沒有,最近我們沒幹什麽。馬上過年了,我們隻要和諧,過個安定祥和的春節,都沒幹過什麽大事。”
  何謂拿起酒杯,在手裏轉一轉,說:“憲民,你把我老婆抓到你那裏去了,還不算大事?”
  陳徐許三人張大了嘴,下巴快要掉了下來。
  何謂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冷笑一聲說:“昨天你們是不是去了陳氏置業集團?把陳氏的陳總、他的財務總監,還有經理助理都請回你們檢察院了?晚上都不放回家,我回到家找不到我老婆,還以為跟人私奔了。問到公司去,才知道是檢察院的人去過了,我今天花了大半天時間來查,才知道原來是我的好兄弟做的好事。你要過個和諧的春節,我就不要了。你們還拿走了她的手機,我連電話都打不通,打了兩天,就是一句‘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徐憲民一拍桌子,叫道:“陳氏的那個潘、潘……”一看何謂的眼神,又改口說:“潘小姐,是我嫂子?你早說呀,我哪裏知道。你瞞得這麽緊,也怪不得我們,是不是?”看一下陳昆侖和許國棟,示意他們救場。
  那兩個馬上會意,許國棟說:“衛國哥,這就是你不夠哥們了,娶了老婆也不跟兄弟們說一聲,藏得這麽好,怕我們鬧洞房?”
  陳昆侖接口說:“這是哪一年的事情?怎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過?哥,原來這一陣都不見你,你是躲進溫柔鄉裏去了。”又問:“憲民,你見過嫂子了?漂亮吧?”
  徐憲民說:“不知道。”那兩人“嗯”一聲,徐憲民又說:“沒看清。”
  何謂不耐煩,說:“你們把她關在哪裏了?她這兩天人不舒服,關出事來我讓你好過。她吃虧了沒有?”
  徐憲民忙說:“我們這裏是經濟問題,又不是國棟那裏的刑事犯,哪裏會對她怎麽樣。裏麵有單人床,毛毯,衛生間,空調暖氣,什麽都有。”
  “廢話少說,放她出來。”何謂火大起來。
  徐憲民搖頭,“衛國,你是不知道裏頭的情況。陳氏偷漏稅上百萬,不是個小案子。她又是陳氏的老板之一,問題沒搞清楚之前,哪裏敢隨便放人?”又說:“我這位嫂子也是了不起,進來之後一句話不說,問她話時是閉著眼睛埋著頭不理人,放她回去就睡覺。我剛才說沒看清她長什麽樣,就是這個道理。”
  何謂說:“上個禮拜她阿姨病死了,前兩天她才把她阿姨送到火葬場,哭死了的哭,哭了一個禮拜,她有精神理你們才怪。你們也真夠狠啊,陳總的老婆剛死,你們就下手,完全不管人家的死活。”
  徐憲民說:“怪不得她頭上戴了朵白花。”
  何謂說:“我給你交個底吧,陳氏問題再大,也不會跟她有關。她一直隻是陳總的助理,成為老板也是最近的事。她阿姨死了,才把公司留給她。我想你們這些麵上的事早就查清楚了,不用我來說。她叫做運氣不好,要是她阿姨還活著,不寫遺囑,不就沒她什麽事了嗎。老實說,她本來打算辭職的,從元旦以後她就沒到公司去過,一直跟我在一起。那天你們會在公司碰到她,也是碰巧了,她上去辭職,把公司轉給陳總。要是早一天,不也沒問題了?其實這件事也怪我,我一直跟她在家裏混日子,心想早一天晚一天也沒什麽要緊的。”
  陳昆侖問:“哥你是認真的?你別一口一個老婆的,你們結婚了沒有?不會是為了討好美女,跟我們瞎說吧。”
  何謂大怒,豎起兩條濃眉說道:“正準備結。要不是憲民這小子把她抓了,已經結了。你們不信,打個電話問劉齊。”
  許國棟不依了,問:“哥,劉齊在海南,我們在上海,怎麽他倒知道了,我們反倒不知道?你和劉四兒關係這麽鐵?哥,不好這樣厚此薄彼。”
  “放屁。”何謂罵,“我沒事告訴他幹什麽。是元旦的時候我和她去三亞,正好在酒吧碰上了。我還警告他不許到處說,看來四兒這次嘴巴緊,還真的沒說。”
  徐憲民說:“你信劉四兒的嘴巴?老邵路過上海去北京的時候,我好像是聽他說起過,說衛國帶了個美女在海南風流,那天我們都喝多了,沒有細問,原來說的就是陳氏的潘小姐。”
  何謂搖一下頭,又倒滿四杯酒,說:“是我做得不好,沒有跟兄弟們交待,我不過是想先躲起來享幾天清福,你們就看不得我痛快。我們十幾年的交情了,你們是知道我這個人的,對女人一向不上心,這次我是認認真真的想跟她結婚,老老實實過日子。憲民,給哥一個麵子,放了她。有什麽事要她協助調查,盡管來找我。你把她關在你那裏,回頭我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哄她。哄女人高興,你以為容易嗎?”
  徐憲民為難地說:“她是老板之一,就算什麽問題都跟她沒關係,追究起責任來,還是要負責的。幾百萬哪,那陳總也真夠黑的。潘小姐的賬,你知道多少?她住的房子開的車子都是公司的,光是這筆賬說不清。”
  何謂說:“人家公司福利好,把高檔商品房當宿舍,再配個工作車,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徐憲民突然一笑,說:“她倒是交房租的,賬麵上有,不過也太少了。”
  何謂記得有一次問過潘書這個事,潘書當時說是把三千,何謂根本不信,三千也不算多,但從她嘴裏說出來,便需要再去一個零,說:“三百。”
  徐憲民說:“你知道啊。”
  何謂心裏暗罵這個女人,沒一句實話,表麵上卻說:“有我不知道的嗎?”
  許國棟說:“憲民,依我看是姓陳的和姓胡的在做假賬,嫂子怕是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也不會辭職了。衛國哥這些年一直都是一個人,總算開竅了要找女人結婚,你找個說辭放了她,就當我們兄弟送給哥的結婚禮物。馬上就過春節了,你讓一個女孩子在裏頭過節,也說不過去。昆侖,你們兩家比我更近一點,使把勁幫個忙,回頭讓我們見見嫂子,衛國哥春節請我們出去玩一趟,就什麽都齊了。”
  何謂笑罵:“你倒是會見機行事敲竹杠。去,去,去普吉好不好?”
  徐憲民還在猶豫,說:“這麽大件事,也不是我一個人就能說了算的。”
  何謂拉下來臉來說:“我聽說周氏的案子你們還懸著,人家潛逃到了加拿大,你們拿他沒有辦法?”又對陳昆侖說:“淮太那裏不太平,你們就不管了?馬上過春節了,到時全市人民加全國人民再加外國友人都在淮海路上劃包丟皮夾子,上海的臉麵都被你們丟盡了。”
  陳昆侖愁眉苦臉地說:“這個裏頭的原因你們都知道,我們也不好辦呐。”
  何謂說:“春節七天,那裏每天案件少一半,過了就不管了。”
  陳昆侖大喜,“哥,你真夠朋友。憲民,你們頭頭是我爸的朋友,我幫你通通路子,我走上頭,你管下頭,我們幫衛國這個忙,讓他又娶媳婦又過年,過個安定祥和的春節。”
  徐憲民說:“那周氏?”
  何謂說:“春節過後我給你信。”
  徐憲民說:“好,我去安排。潘小姐我讓人送到這裏來吧?”
  何謂說:“屁話!當然是我去接。你懂不懂什麽叫老婆?正事談完,吃飯。我給你們準備了一箱九五年份的冰酒,走的時候帶上。”
  許國棟說:“哥,以後不要拿老窖來嚇唬我們了。結義時候喝的酒,你又擺一張臭臉來倒,這酒喝下去都燒胃。”
  何謂說:“不祭出老窖,你們不知道事情的重要。燒胃算什麽,這兩天我的命都燒了一半。”握住酒杯,一飲而盡。
  許國棟呆呆地看著他,“哥,你是來真的?”
  陳昆侖和徐憲民也放下筷子,看他怎麽說。對他們來講,何衛國的情事,跟911一樣的轟動。
  何謂再倒一杯烈酒,讓冰冷的酒滑進胃裏,再像火一樣灼燒起來,燒得何謂的眼睛變得,漆黑,“我這一輩子,等的就是她。”
  
  焰火花
  半夜十二點過了,天冷得像要下雪,又逢年末,星暗月低,風掠過人的臉,像要揭去一層皮。
  潘書走出檢察院的大門,一眼就看見有個黑影等在那裏,高高瘦瘦,穿一件深色的長大衣。他拿著一支煙,深吸一下,紅點就明亮一些。那一點紅光,讓潘書的心暖了起來。她快步走過去,扔下手裏的包,把手伸進他的大衣裏麵,將他緊緊抱住,麵孔貼在他胸前,一句話不說。
  何謂扔下煙頭,用大衣的衣襟把她包裹在身體裏頭,低頭去吻她冰涼的臉頰。潘書仰麵找到他的熱唇,手沿著他的背直攀到他的肩頭,發恨似的揪緊、吻住。兩天前還柔軟溫潤的嘴唇,這時竟幹裂起皮,磨在何謂的嘴上,刺痛的是他的心。何謂用舌尖替她濕潤,用牙齒咬下爆皮,半摟半抱地拖著她到了車邊,打開後車門,兩人一起擠進車座上,潘書邊嗚咽邊喚“何謂,何謂”,臉上早就濕了。
  何謂低聲問:“好些沒有?我們回去吧。”
  潘書點點頭,就是不肯放手。
  何謂掰開她的手,退出車去,關上門,又去撿起她的包,坐回車上,發動起車子,讓車子暖一暖,回頭看潘書,已經打橫臥在座位上,頭枕在臂彎裏,長發披在臉上。何謂問:“睡了兩天還沒睡夠?聽說你在裏麵一句話也不說,快比得上地下黨了?”
  潘書從齒縫裏迸出兩個字:“開車。”
  何謂說:“喳。”把車子開走。又說:“你住的房子被貼了封條,去我那裏吧。我家你還沒去過,正好過去檢查一下衛生工作,看看單身漢是怎麽過日子的。”
  “閉嘴,話真多。”潘書說他。
  何謂還在說:“看你平時狠三狠四的,怎麽就經不起大風大浪呢?”
  潘書大叫一聲:“何謂,閉嘴。”
  “喳。”何謂也大聲答應。
  到底潘書被逗得笑了,抬起頭問:“你住哪裏?”
  “浦東。你們浦西人士是不是看不上眼?”
  “那我們到海南去那次,你來接我,不是繞路了?”
  何謂說:“沒辦法呀,誰讓我喜歡你呢。”
  “我到底哪裏好,要你花這麽多心思?”
  何謂答不上來,半天才說:“我看中你風情萬種,用黑暗無比的想象力,想你會怎樣的勾引我。”
  潘書不理他的調戲,自顧自說:“我這兩天就想一個問題。”
  何謂心一緊,問:“什麽問題?”
  “當一件事情好得不能再好,那它就一定是假的。姨夫對阿姨表麵上不好嗎?實際上他卻過著雙重生活。阿姨給我房子給我錢不好嗎?結果讓我進了檢察院。你對我好得感天動地,不知後麵又藏著什麽目的。”潘書落寞地說。
  “我看中你的身體。”何謂火冒三丈,“是不是所有結了婚的人都要去問問他們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有完沒完?回到家裏我就活剝了你。前幾天我是好心體諒你剛死了阿姨,才不和你歪纏。今天你別想躲得過,你這兩天嚇我也嚇夠了,我一定要從你身上補回來。”
  潘書呼一下坐起來,拍打前車座,“停車!”
  何謂扭頭怒視她,“想幹什麽?”
  潘書忽然放軟下來,攀著他右臂,似笑非笑地說:“去買套。”媚眼如絲,像要滴出水來。
  何謂恨恨地看她一眼,放聲大笑,“你不尋我開心,就過不得?”
  “說不定這是將來我唯一的樂趣。”潘書說。
  “這樂趣是尋我開心的唯一,還是買套的唯一?”
  潘書笑嘻嘻地說:“你要為難我?我偏不讓你如願。我要是輸給你,我就不姓潘。你想聽是不是?那我就清清楚楚講給你聽。”把嘴湊在他耳邊,“買套是尋開心的唯一樂趣。”
  何謂說一句“不得了”,看見路邊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馬上停車,衝進去拿了隻小盒子,付了錢又衝回來,把小盒子扔在副駕座上,一路把車開得飛快。好在是深更半夜,浦東路寬車少,黃燈閃亮,車進了一處住宅小區,潘書還沒看清是什麽名稱,就一晃而過。三轉兩轉停在一幢高樓下,何謂下車拖了潘書就走。
  潘書說:“包。”何謂返身拿包,潘書又說:“套。”何謂又回去拿小盒子。兩個人擠擠挨挨地進了電梯間,一下子就老實了,像兩個陌生人一樣隔開一拳站著。
  電梯停在九樓上,何謂拉著潘書往家去,說:“這裏是麥克花園二十二號9樓903,你要記住,別忘了。”
  “你當我幼兒園的小朋友?”潘書別轉臉不敢看他,故意說些不關痛癢的話。
  何謂打開房門,潘書踏進去,哪裏都不看,隻說:“我要先洗澡。”
  “事情真多。”何謂咕噥一聲,領著她往衛生間去。
  潘書關上門,問:“有什麽穿的?”
  “光著。”何謂答一句,還是去找了件幹淨浴袍,敲敲門,潘書打開一條縫接了,何謂探頭探腦。潘書索性開大點,讓他看。何謂“切”一聲,又走了。潘書笑著關上,她隻把大衣脫了,正擠牙膏準備刷牙。
  臥室裏,漆黑一片,潘書說:“何謂,你和多少女人做過?”
  “閉嘴。”
  “你不問我?”
  “閉嘴。”
  “你真粗魯。”
  “不,我很溫柔。”
  “對,因為你很醜。”
  “不說話好不好?”
  “好。”
  很久都沒人說話,然後何謂問:“看見什麽了沒有?”
  “看見有煙花焰火在眼前綻放。”
  “真有詩意。
  “你呢?”
  “我跌進了黑暗的深淵裏。”
  “真可憐。”
  “不,是很滿足。”
  除夕夜,兩人去正大廣場買衣服。潘書的衣服都留在自己家裏,沒有拿出來,隻好先買些替換的內衣襪子,又買了一件毛衣,一條長褲,最後買了一件外套。把東西都放進車廂裏,兩人去吃年夜飯。哪裏的飯店都是爆滿,都沒有空位。何謂自己的梅花閣早就訂出去了,兩人也不想過浦西去,來來回回的浪費時間。兩人拿了電話一通找,打了十幾個電話,才有一家相熟的西餐廳的領班答應擠出一張桌子,不過也在九點以後了。
  潘書餓得受不住,去超市買了巧克力,兩人坐在車裏吃,何謂在剝榛子。剝出來,一粒塞進潘書的嘴裏,一粒放在自己嘴裏。潘書說:“我這是榛仁巧克力,這麽大粒的榛仁,美得很美得很。”
  何謂說:“我倒從來沒想到過吃個飯這麽困難。”
  “要不我開家餐廳吧。我看餐廳的生意都不錯,隻要菜好,不愁沒有客人。”潘書說。
  “你不是說在家做賢妻良母,準備要寶寶嗎?”
  “我還說去束河開客棧呢,想想不行嗎?”
  “民政局初四上班,我們一早就去吧。你身份證在哪裏?不要說在家裏,搞得不好我又要去撬門。這次可不光是撬門這麽簡單了,還是偷拆封條。這可是犯罪。”何謂笑。
  潘書搖頭,“你就佩服我吧。身份證在我包裏。”
  “你帶在身邊是為了隨時搭飛機潛逃國外?”何謂剝出一粒,吹吹浮皮,放在她嘴邊。
  潘書張嘴噙了,“那天我不是上公司轉讓的嗎?我想身份證帶在身邊,說不定要公證什麽的,省得多跑一趟了。”
  “真夠聰明的。”何謂抱一抱她,“戶口薄呢?”
  “呀,我的戶口頁還在陳總的戶頭上。”潘書吐一下舌頭,“看來我和他是撇不清關係了。”
  “轉到我的戶口薄上來好不好?這樣我的名下也有兵了,不是光杆司令一個。”
  “那當然,你當我願意和他放在一起啊。他已經有了新太太,還有兩個兒子,人家是一家人了。你說那兩個男孩和我有什麽關係沒有?他們管我叫什麽?”
  “表姐。”
  “其實我還真的有點想見見這兩個男孩,雙胞胎男孩,才三歲,圓嘟嘟的臉,胖手胖腳,走路跌跌撞撞,會叫人會說話了。想想都可愛得不得了。”潘書有些向往。
  何謂攬緊她說:“自己生。”
  潘書想一想說:“再過些時候吧,我這件事還不知怎麽定性呢。”
  “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何謂心痛地說:“陳總怕是難保,就算補上稅款,罪名也難逃,怕是要有個三四年了。”
  “兩個男孩子怪可憐的,這麽小,就要見不到爸爸了。陳總都五十六了,出來就六十了。也真是,這麽大把年紀,生什麽孩子。等孩子大學畢業出來工作,他都快八十歲了,不知是叫爸爸好呢,還是叫爺爺好。”潘書說著,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
  何謂趕緊說:“所以我說咱們也生一個,不要等到八十歲時,看著兒子不知是叫爸爸好還是叫爺爺好。何苦為難咱們兒子。”
  潘書笑死,“我離八十歲還早得很,你這是純粹的杞人憂天。”
  “是,還有五十年。”
  何謂想,如果今後五十年都是這樣的日子,那還有什麽可苛求的?
  吃過年夜飯出來,已經快十一點半了,四處都是放鞭炮的劈啪聲,震得人沒地方躲。潘書低頭四處找東西,何謂問:“找什麽?火星濺著了?”
  潘書說:“不見了一隻手套,大概是掉了餐廳裏了。”
  何謂把她那隻光著的手握在自己手裏,放進大衣口袋裏,兩人沿著東方路走,忽見會議中心那邊有煙花升起,“卜”一下爆開來,化作滿天星雨。路上的人“嘩”一聲歡呼起來,都往那邊跑去。
  禮花彈一枚又一枚地燃放,焰火照得半天一片光華燦爛,霎時姹紫嫣紅開遍了漆黑的冬季夜空。接著各家居民樓前點響一千響五百響的長辮子電光炮,劈劈啪啪炸成一片,一隻隻高升也“呯——嘭” “呯——嘭”地震得人耳聾。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型焰火在也樓前空地上燃放。有一處幹草地燒了起來,馬上有人端了一麵盆水來燒熄,放的人燒的人看的人都沒有一點驚慌。
  一地的碎紙屑,空氣裏都是硫磺的味道。但所有的人都是興高采烈的,笑嘻嘻燒去黴運,迎來新年。
  潘書把耳朵捂住,把頭埋在何謂的衣服裏。
  何謂用大衣包著她,在她耳邊問:“看到煙花了,嗯?”
  潘書在嘴上從不吃虧,回應說:“在黑暗的深淵裏。”
  何謂大笑,“我們回家去,一起跌入黑暗的深淵裏,再一起看煙花。”
  初四早上,何謂等上班時間到了,便先打電話去民政局預約登記,問清要帶的證件,然後刮胡子洗臉,對潘書說:“你去把我的身份證找出來,在書桌中間的抽屜裏。”
  潘書答應了,去書房找身份證。何謂吹著口哨,打著領帶。等了一會兒不見潘書出來,便找了過去,問:“是不是找不到,我來吧。”卻見潘書坐在書桌前,雙手捂著臉,聽見他進來,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就知道,當什麽事情好得不像真的,它就不是真的。”
  何謂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但卻知道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他走過去,輕輕問道:“書?”
  潘書抬起頭,淚流滿麵,“你這個傻子,你要瞞就瞞到底,就要把所有的證據全部銷毀,你留著它做什麽呢?這下我該怎麽辦?”
  何謂看見她麵前放著的是兩張身份證。一張是綠底網紋的一代證,一張是的白色的第二代證。二代證上住址是寫的這裏,麥克花園,姓名是寫的何謂。但他和公安局關係好,人家沒收他的一代證就把二代證給他了。那張一代證上姓名是何衛國,住址是威海路張家花園十一弄3號。
  何謂閉一閉眼睛,鼓起勇氣過去,把她的頭攬進懷裏,說:“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原諒我,我們可以做天下最幸福的夫妻,一是不原諒,那我們兩人都會活在真正的黑暗深淵裏。”
  潘書抱緊他的腰,說:“你太殘忍了,把這個選擇讓我來做。你花了兩年的時間才做到,怎麽能要求我眨個眼睛就行?”
  “書,讓我用以後的五十年來彌補我的過錯,讓我做你的奴隸,隻用一個‘喳’字就夠用了。”
  “你不要再說這個笑話了,你也不該叫我‘書’。”潘書放開他,站起來,“我該走了。可現在我能走到哪裏去?我沒有家,沒有房子。”
  何謂抱住她,“不要走,留下來,我來照顧你。我用了兩年的時間才得到你,你可以相信我是真心的。”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一時接受不來。”掙脫何謂的手臂,拿起自己的包,披上大衣,走到大門邊。
  何謂叫住她,“書。”
  “儂叫我啥?”潘書扭轉身子看著他。
  “襻襻頭。”何謂用上海話叫她。
  何謂從不說上海話,他從不說他是哪裏人,一定要說,就說是無錫人。“襻”字的發音極為刁鑽,不是從小說慣了的,是說不好“襻襻頭”三個字的。
  潘書一笑,“沒想到介許多年過去了,還有人記得我叫啥格小名。”穿上鞋,打開門,離開了何謂的家。
  
  襻襻頭
  潘書離開麥克花園,隨手攔了輛車坐上去。司機問她去哪裏,她想了半天,竟是沒地方可去,隻好說:“過江。”
  車子過了江,停在和平飯店門口,司機問:“這裏可以嗎?”
  潘書點點頭,付了錢,下車昏昏然亂走。不知不覺走到漢口路,站頭上停著一輛49路,潘書看著覺得熟悉之極,便上車找個空位坐下,頭靠在窗戶玻璃上,一晃一晃地晃回老家。
  擠過擁擠的福州路,穿過人民廣場,車子在威海路上開,石門一路到了,站頭停靠的是民立中學,那是她上初中的地方。潘書下車,過馬路,往西不遠,有一道鐵門,裏頭就是張家花園弄堂。前頭是威2幼兒園,她的幼兒園。再前頭是海港賓館,向北出口就是南京西路,出去一拐就是梅龍鎮廣場,第一西北利亞皮貨,紅寶石的點心,凱司令的西點。她對這個地方了如指掌,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
  張家花園,其實沒有花園,連個花壇都沒有,樹也沒有,地是水泥地,房子是石庫門,門是兩扇,用黑漆漆過,被太陽曬得爆裂剝落。小弄堂極窄,隻能推過一輛自行車,但主弄堂卻是附近最寬的。夏天有個老頭搭個棚子賣西瓜,不穿上衣,亮著肚皮,那個肚皮又圓又胖,像靈隱寺的彌勒佛。每過一陣子會有個老頭來釘碗,碎成幾大片的碗被他鑽上幾個小眼,用一把黃銅小錘敲進兩枚銅釘,碗就修好了,不漏不碎。潘書要是打碎了碗,從來不扔,就等著這個老頭來鋸碗,她在一邊看著,恨不得跟他學手藝去。
  那是早些時候的事了,後來鋸碗的老人不來了,西瓜棚子倒是年年搭。再後來,她去上海中學讀高中,因是住讀,就不大回來了,然後就是這麽多年。有多少年,潘書算一算,有十五年了。是她一生的一半。她的前半生就在這裏渡過。
  年初四,還是節裏,人家廚房裏飄出燉筍幹肉的香味。有走親戚的人來,主人家迎出來,大聲地說笑。潘書走進十七號,摸著黑上到二樓。這裏的樓梯燈從來不亮,大家都不願意多付一點路燈費,為這個吵了無數次,後來索性就把燈擰了,大家不用。誰家有事晚上要上下,拿個手電筒。潘書走在黑暗的樓梯上,腳抬多少高,什麽地方轉變,她想都不用想。不會走錯,不會踏空。
  她停在二樓一間房間的門口,從包裏摸出鑰匙來開門。裏麵有一張捷克式的雙人床,一隻三開門的大衣櫥,一張方桌,三張骨牌凳,一張藤圈椅,一隻竹書架。東西不多,但還是把這間十二平方的小屋子擠得滿滿的。床和藤椅上蓋著舊床單,是那種傳統的雪青色,四角有角花,中間一朵大花,人稱四菜一湯。洗得褪色發白了,老人家會撕開來做嬰兒的尿布,潘書拿來覆在床上。
  她說她沒有家沒有房子,其實她錯了,原來是她忘了,這裏還有她最早的家。這個家的鑰匙還掛在她的鑰匙圈上,這麽多年都沒扔掉過。她把窗戶打開,換一換多少年都沒有對流過的空氣,再把舊床單慢慢卷起,小心不讓上頭的灰塵揚開。天氣真好,太陽那麽明亮,潘書幾乎有曬被子的念頭。她把大衣櫥打開,取出枕頭和棉被,放在床上。枕頭套子是淺藍色,繡著花籃和雜花的圖案,那是她中學時暑假的手工。被麵子是桃花色的緞子,織成龍鳳花樣,邊上是翻出的白色被裏,四角折成四十五度角,用鞋底線釘牢。這樣的被子好多年沒見過了,現在人都用被套。枕頭和被子有些宿度氣,應該曬曬,但不要緊,她回家了。
  她拉上窗簾,脫下大衣,上床躺下,把被子蓋到頷下。幾乎可以聽到媽媽叫:“潘潘,太陽介好,做啥不出去白相?”
  還似乎聽見樓下的野蠻小鬼拿她的小名起哄,“潘潘”,“潘潘”,“襻襻頭”。她相信她隻要拉開窗簾,伏在窗台上,就可以看見一群男孩子聚在一起說笑。裏頭那個個子高高的,長相凶凶的,她從來不敢看的小頭頭,用不屑的目光看著她。看她這個書呆子,戴著一副六百度的近視眼鏡,背著大書包,每天在他的門口經過。他靠著黑漆大門,抱著兩條胳膊,有時嘴角叼著香煙,用眼睛上上下下的看她,看得她心慌害怕,每次都加快步子飛快走過。
  她從沒和他說過話,但知道他的大名:何衛國。知道他高中畢業了,肯定考不上大學。對潘書來說,考不上大學的學生,就是壞學生。潘書已經收到了通知單,她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隻要進了這個高中,大學就一定能上。媽媽和姨媽還有姨父都替她高興,看她整天還是捧著書看,都說出去玩呀,別看書了。她不知道玩,她從來都不玩。這猛一下讓她去玩,她找不到玩的方向。
  暑假裏,大人都上班,學生都玩去了,老人在午睡。午後的弄堂裏靜悄悄的,太陽熱辣辣地曬在水泥地上,曬得牆麵都起毛。潘書看完半套《天龍八部》,拿了去和同學交換。她為了讀書考試,這些閑書以前是從來不看的。
  潘書穿一件白底碎花的連衣裙,小了,短了,緊了,繃在正在發育的身上,兩隻膝蓋露在裙邊下。媽媽說做一條新的,潘書說還有一個月就進新學校了,學校要發校服,做新裙子做什麽。潘書從小就懂事,不給媽媽添一點麻煩。隻靠媽媽一個人的工資,兩母女過得緊,不過不要緊,兩個人開心就好。她拿了上《天龍八部》頭兩本,摸著黑下樓,一出樓梯間就覺得熱,汗水馬上被了蒸出來,黏著細碎的頭發絲,一縷縷彎曲在脖子上。
  天氣熱,太陽毒,那些平時聚集在弄堂裏的男孩子都不出來,潘書放心地慢慢走,走快了,又要出汗。這時她聽見有人叫她:“襻襻頭。”她抬過頭來看,何衛國站在黑漆門邊,眯著眼睛看著自己。兩扇門隻開了一扇,他一隻手撐在門上,一隻手拿著一支煙。
  潘書拿起書擋在臉前,偷偷笑了一下。她覺得他硬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很好玩,而對她來說,他真的是大人了。那麽高,那麽凶,那麽氣勢淩人。她貼著牆邊走,盡量離他遠些。就要經過他身邊時,他伸手搶過手裏的書,不屑地問:“啥書?潘書?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輸又是襻,輸不起,就要襻牢。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
  潘書嚇得不敢動,輕聲求道:“還我。”
  何衛國翻翻書,哈哈一笑,輕蔑地說:“武俠?你也看武俠?你看得懂嗎?”
  潘書快要哭出來了,隻說:“還我。”
  何衛國把兩本書放在手上敲打,流裏流氣地說:“叫聲阿哥就還。”
  潘書害怕起來,書也不要了,轉身要走,何衛國一伸手攔住她,趁她不備奪下她的眼鏡,說:“不叫,那就自己來拿。”順手又把她轉了個圈子。
  潘書沒了眼鏡,就跟瞎子一樣,使勁眯起雙眼,想看清路,又伸出手去摸牆壁。哪知一摸摸到一個熱乎乎的身體,嚇得她趕緊縮手。
  何衛國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是你自己摸上來的,可怪不得我。”
  潘書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感覺被他抱在了懷裏。這一下嚇得直哆嗦,結結巴巴地說:“放開……放開我,眼鏡還我。”那隻手非但沒有放開她,還在她身上亂摸。潘書一手護著身體,一手去撥打那隻不規矩的手。她不敢叫出聲,隻是拚命咬著嘴唇,急得眼淚從眼角迸出。她知道不能叫,不能喊,她隻要一叫一喊,她一輩子的名聲就毀了。她眯著眼睛努力想找到出路,但看出去什麽都是霧蒙蒙的,而在掙紮的時候,她已經被帶進了屋裏,被壓在了床上。她隻能無聲地哭,推,打,撕,咬,踢。但那雙手始終環在她腰間,濕熱流汗的身體壓著她,滾燙灼熱的嘴唇舐咬著她的脖子。潘書張嘴咬住壓在她臉上的肩頭,下死命的咬,咬得齒間舌尖嚐到了鮮血的味道,還在往下咬,咬得她的牙根都要斷了,仍是不放鬆。然後她覺出壓著她的身體放開了,上麵的人輕蔑地說:“知道你輸不起,就不跟你玩了。你一個小毛丫頭,懂什麽?”然後用命令的口氣說:“放開。”
  潘書鬆開牙齒,牙關打顫。何衛國起身離開她,說:“還你。”把眼鏡往她臉上一扔,“小四眼,你以為誰喜歡跟你玩?”然後把兩本書也扔在她身上,“書也拿去,你除了書,還有什麽?”潘書摸到眼鏡戴上,撿起書往外走,隻聽見何衛國又冷冷地說:“你去告訴啊,去告訴你媽,看你媽怎麽說你。”
  潘書嚇得要死,要是媽媽知道了,會怎麽樣?要是別人知道了,又會怎麽樣?她嚇得出口哀求說:“不要,求你不要。”何衛國低低地爆喝一聲:“滾!”拎了她的手臂往外拖,推出大黑門,“滾,不許你再出現在這裏。”
  潘書抱了書奔回家裏。關上門,發了一下午的抖,然後她聽見隔壁上中班的人回來了,她想這個樣子不能讓媽媽看到,脫下染上血的裙子,那血是從何衛國的肩膀上流到裙子上的,她脫下來,另換了一條,重新梳過了頭,洗臉,又把裙子洗了,掛在小小的隻能站一個人的陽台上,把書放在方桌上,再寫一張紙條,說同學誰誰來取,就給她,她去華姨家了。她拿了一隻小包,放了兩件換洗衣服,從窗口上看看何衛國家的兩扇門都關著,拿了包趕緊跑了。
  她在華姨家一直住到開學,開學後就是住讀,更加不用回去,放假也隻回華姨家。她媽媽隻當是女兒大了,需要自己的一間房間,她沒有這個能力,妹夫家有,就讓她去吧。潘書不敢回家,是她記得何衛國說不許她出現,她真的就不敢回去。她一想起那個人,就怕得要死,然後她就命令自己把這件事忘了,忘得一幹二淨才好。高中三年,她膽小怕事,不敢和男生說話,成績隻是中下。這個學校優秀的人太多,像她這樣的一般初中的優等生到了這裏,都不算出眾。她也覺得正好,她不要別人的注目,別人把她忽視掉最好。
  她以中等成績考上了上海本地的大學,學的是商貿英語,姨父這個時候開始下海經商,一直說畢業後就去他的公司。學校裏開始有男生注意她,給她留位子,借她的筆記抄,把自己的Walkman給她聽,半夜到她的宿舍樓下唱歌給她聽,引得整個宿舍的女生都轟笑。那個叫張欞的男生,用他的笑容和熱情以及溫柔和耐性融化了潘書,兩人在二年級時就成了令人矚目的一對。張欞說一畢業就結婚,潘書從小生活在單親家庭,對這個主意十分讚同。她已經忘了為什麽要住在姨夫家,有個自己的家卻是她一直的夢想。
  她是真的把那一個下午的事忘了,徹徹底底忘了,甚至不記得有何衛國這個人。媽媽在她大四時患宮頸癌去世了,她辦完喪事,就把房子關上了。悲傷中經過那扇黑漆門,也沒想起有一個人曾經對她做過什麽,那個人又去了哪裏,她從此再沒有回去過。畢業後她就去了姨夫的公司,把關係和戶口都遷去了,又做了激光校正視力的手術,摘下了戴了十年的眼鏡。半年後張欞聯係好了出國留學,叫她也著手辦理,她一邊辦著,一邊在姨夫的公司混。然後有一天,張欞打越洋電話說,他對不起她,他和一個女同學有了親密關係,他沒臉再見她。
  潘書放下電話,整個人就呆了。下午要見一個客戶,那人磨磨嘰嘰,就是不肯爽快地簽字。潘書腦子裏還想著張欞,忽然一笑,說:“簽了沒?簽好了我們去吃飯。”她想起和張欞一起去辦簽證,她也這麽跟張欞說。張欞說簽了,然後兩人去吃了一頓日本菜,被芥末辣得眼淚花花的,張欞看她哭了,出盡百寶才哄得她開心。
  對麵那個男人看見她嫵媚多情的笑容,一時意亂情迷,隨手簽下字,問:“吃什麽飯?”潘書說:“吃日本菜。”吃得兩個人眼淚齊流。賬單上來,那人臉色變了變,潘書用半個月的薪水付了賬,打車的錢都沒了,坐公交車回姨夫家,一路上把臉埋在手裏,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對麵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小聲問:“阿姨為什麽哭?”他的媽媽噓一聲,輕聲說:“阿姨生病了,打了針身上痛,哭一下就好了。”悄悄遞一疊紙巾在她手裏。
  那天以後,潘書成了千嬌百媚的萬人迷。
  
  襻與紐
  十八歲的何衛國拿著香煙靠在門口的陰影裏,無聊得渾身皮肉發癢。十八歲了,高中畢業了,幹什麽好呢?上大學他根本沒想過,難道去前麵的海港賓館當門童?聽說收入不錯,一個月好拿兩千。但整天就幫別人開門,這種事有什麽做頭?說出來不笑死人?他何衛國,拳頭打遍幾條街附近沒人敢擋,去給人開門?
  但十八歲了,不好再厚著臉皮吃家裏了。他翻一翻枕頭底下藏著的一本花花公子,看得他渾身漲痛,卷起來塞回去,點一支煙,站在門口發呆。午後陽光曬得他發昏,這個時候他看見“襻襻頭”從黑乎乎的門洞裏出來,身上是一件白色的裙子,太陽曬在那裙子上,小姑娘就像渾身發著光,刺得他眼睛痛。
  “襻襻頭”小名叫“潘潘”,“襻襻頭”這個綽號是他取的,“潘潘”和“襻襻”這兩個音在滬語裏發音並不相似,但他就願意這麽叫她。“襻襻頭”。他是無錫人,跟無錫親娘長大,無錫人管奶奶叫“親娘”。親娘把紐扣洞叫“紐襻”,打個結叫“牽隻襻”,搭扣叫“搭襻”,一切可以掛東西拴東西的,都叫“襻襻頭”。
  潘潘是公認的弄堂裏最好看的小姑娘,皮膚雪白,白得透亮,細得像瓷。每次她經過何衛國的身邊,就像有一朵閃著光的雲飄過,身上還有洗發水香皂花露水爽身粉的香味。潘潘像瓷器,像玻璃瓶,像水晶吊燈,像一切容易打碎的東西。越是易碎,就越是想去碰。因為怕打破,就不敢,因為不敢,就生了許多幻想。
  潘潘自己不知道,她在弄堂裏的男孩子們心裏引起怎樣的幻想。她隻是每天輕手輕腳地上樓下樓,輕聲細語地說話,微笑有禮地和鄰居客氣。她和她的媽媽,都是那麽小心謹慎地和鄰居們相處,從不吵架,從不高聲說話。潘潘的媽媽是一個小學老師,潘潘每天很乖地做功課背書。他在樓下,都可以聽見她在小陽台上背英文背課文,聲音好聽得像鳥兒唱歌。
  潘潘沒有爸爸,何衛國又鄙視又可憐。潘潘從來不看他,何衛國又氣又恨又仇視。潘潘每天像雲一樣地飄過,讓他看得牙癢癢,手也癢。潘潘功課那麽好,鄰居都說這個小姑娘考上了上海中學,將來還不知怎麽有出息。
  潘潘將來不知怎麽有出息。上海中學,他從來沒想過世上還有上海中學那樣的地方,可以把他的“襻襻頭”帶離他的視線。而他,高中畢業了,沒有前途,將來隻能去賓館當門童,門童能當到二十五歲嗎?
  潘潘渾身發著亮光地走過來,看見他像是在笑。他看不清,她戴著大大的眼鏡,顯得一張臉那麽小,她用書捂著鼻子,像是在掩著他身上的汗臭。何衛國被激怒了,第一次朝她說話,“襻襻頭。”他叫她的綽號,他給她取的綽號,他從來沒有當麵叫過她,但是她知道這是在叫她。
  她抬起頭來看他。
  潘潘就在他的麵前,近得可以聽得她的呼吸聲。幾縷黑色發絲纏在她雪白的頸項上,被薄薄的汗水黏住,何衛國心裏有隻手在替她撥開。那隻手沒有去撥那些汗濕的碎發,而是搶下她手裏的書,他聽見他用極為不屑地口氣說:“啥書?潘書?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輸又是襻,輸不起,就要襻牢。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
  潘潘像是被他嚇住了,她開口輕聲道:“還我。”沒有叫他的名字,好像他沒名沒姓。何衛國,衛國。這麽俗爛的名字,哪裏有潘潘好聽,哪裏有潘書文雅,哪裏有“襻襻頭”可愛。
  何衛國怒衝衝翻翻書,哈哈一笑,輕蔑地說:“武俠?你也看武俠?你看得懂嗎?”原來你也看武俠。你喜歡誰,喬峰還是段譽?我們可以談談金庸。我有全套的,你要不要看?小姑娘,肯定覺得書生王子段譽好,乞丐頭頭的喬峰臭也臭死了,就跟他何衛國一樣。他何衛國,也就是個小流氓小癟三。
  潘潘像是哭了,隻說:“還我。”當然,小流氓小癟三,不配和水晶玻璃談。
  何衛國摔打摔打書,想要戲弄她,說:“叫聲阿哥就還。”叫我阿哥,“襻襻頭”,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潘潘看不起他,阿哥不肯叫,連書也不要,轉身就走。裙角飄起,掃在他的腿上。何衛國心裏的火忽啦啦地燒起來,燒得他渾身發漲,燒得他腦子發昏。他昏頭昏腦地攔下她,取下她的眼鏡,眼睛那麽大,睫毛那麽長,眼神那麽慌張,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白兔。這下你會重視我了吧,叫我阿哥。還不叫?“不叫,那就自己來拿。”帶她轉了個圈子,白亮的裙子飄起來。小腰那麽細,小胸脯脹鼓鼓。臉上的絨毛像家鄉無錫的水蜜桃。
  潘潘眯起眼,伸手來摸他的胸膛,何衛國渾身的血都往上衝,抓住她伸出的手說:“是你自己摸上來的,可怪不得我。”拖住她就往自己房裏走。
  潘潘細細聲說:“放開我,眼鏡還我。”聲音那麽好聽,口氣噴在他臉上,比什麽洗發水花露水都好聞。何衛國把臉埋在她肩窩裏,使勁聞她的香氣。手掌彎成杯形,罩在她的小胸脯上。那麽小,那麽緊,比花花公子上的女人們小得太多,小得他不敢用力,像是捧著一隻水晶杯。它太容易碎了,小心不要碰碎它。他把手往下滑,滑到她的腰裏,那麽細的腰,雙手一合就可以合攏。
  “襻襻頭”,你是紐襻,我是紐頭。
  為什麽這麽痛,痛得他一下子醒了。是潘潘,潘潘咬他的肩,咬得出了血,眼裏的淚水順著臉流進血裏。她在他傷口上撒鹽。
  何衛國清醒過來,被潘潘的淚臉嚇壞了。水晶杯碎了,到底還是被他親手打碎了。何衛國嚇壞了,潘潘要是告訴了別人,他死路一條,他硬起心腸說:“知道你輸不起,就不跟你玩了。你一個小毛丫頭,懂什麽?”命令她說:“放開。”
  潘潘鬆開牙齒,渾身打顫。何衛國放開她,把眼鏡還她,“還你。”你成績好,你上上海中學,你前途無量,我去當門童。哼哼,早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小四眼,你以為誰喜歡跟你玩?”書還她,我有整套的金庸,你要不要?“書也拿去,你除了書,還有什麽?”“襻襻頭”,你有紐襻,你絆住我,永世不得超生。“你去告訴啊,去告訴你媽,看你媽怎麽說你。”別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就讓它永遠埋在心底。
  潘潘像是嚇壞了,哀求說:“不要,求你不要。”何衛國放下心來,我們兩個的事,別人不需要知道。然後他說,“滾,不許你再出現在這裏。”他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管得住自己,在品嚐過她的柔軟她的溫軟後,當她再經過他的身邊,他要怎樣才能不伸出手去觸摸?
  潘潘裙子上濺上了他的血。他的血,他的心。潘潘走了,他在門縫裏看見了,她換了一件雲彩般的裙子,風一樣飄走了。他抬頭看她的窗口,她的陽台,那條有他血的裙子被她洗得幹幹淨淨,掛在那裏等風吹幹。等到晚上,乘風涼的人都散開去睡了,他爬上她的陽台,把那條白裙子偷了下來,仔細疊好,藏在他的枕頭裏。沒人的時候拿出來看,原來那不是白色的,上麵還有一朵一朵的小花,就像一朵一朵的雲。
  潘潘從此沒有回來。他見不到她,渾身難過。他找碴打架,見誰不順眼就打誰,打得整個靜安區都知道有個何衛國,打起架來不要命,打得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服軟,叫他哥。盧灣區的小子們不服氣,找上門來打,也被他打下。打得求饒,說,哥,你打我們算什麽本事,有種你去把南市區的教門打了。我們全部管你叫哥。
  那一架打得厲害。他大小架打過無數,拳頭練得比磚頭硬,但教門的人比他還硬。人家是吃牛羊肉長大的,他是吃大餅油條泡飯長大的。人家一身的緊肉,他全身是骨頭。但他們沒有“襻襻頭”離開過,他們不知道什麽是心痛,他們不知道水晶杯碎在手裏是什麽滋味。他被他們打得渾身是血,他們也被他打得骨折。雙方罷手言和,聲明井水不犯河水。
  那一架打完,所有的小流氓小癟三小混混管他叫哥。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知道再打下去就離白茅嶺勞改農場很近了,離“襻襻頭”就更遠了。恰好這個時候街道通知他征兵,他一口答應,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底離開了上海。
  部隊真是個好地方。像他這樣的一塊頑鐵,也隻有軍隊這樣的地方能把他錘煉成利刃,使他脫胎換骨,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個人。操練,拉練,在太陽下站一下午。他不怕。再苦再累他都不在乎。操場上太陽底下有四十多度,別的人汗下如雨,他沒有,他有雲罩在他頭上。夜間站崗,他一站一夜,隻要他站崗,他後麵的人都可以睡到天亮。他有“襻襻頭”陪他,他巴不得有這樣的夜晚讓他可以整夜整夜的想她。她長大嗎?臉上還有淚?她的胸她的腰在他的手裏,她的牙齒咬進他的肉裏,她嘴唇吻著他的肩。唇齒相依,血肉相連。她是他的紐襻,他的羈絆,她早就深植進他的血液裏,她是他血裏的毒,命裏的蠱,非她本人不能解。
  他在軍隊裏學到了從前沒接觸過的知識,讓他不再是那個隻會打架的粗漢。潘潘讀上海中學,上大學,前途無量,他要和她比肩。同時他的義氣讓他交上了朋友,這些朋友後來成了他的貴人,離開部隊後幫他起家,助他成功,讓他有了足以自傲的資本。帶著這些資本他回到他的出生地上海,白手起家。他打聽“襻襻頭”的下落,原來也在同行,隻是成了千嬌百媚的妖嬈女人,男人沒人逃得過她的笑靨酒渦。
  何謂不相信。那個純潔輕靈得像鑲著銀邊的雲朵一樣的女孩子,怎麽可能成為這樣的女人?難道在他心苦自持的時候,她卻夜夜笙歌?那一天她找上門來,淺笑輕語,要他打八折,把場地借給她。何謂怕得說不出話來。她為什麽能這麽平靜地麵對他,像對一個陌生人。她是在試他,還是根本不屑於找舊賬?他呆視她,根本沒聽清她在說什麽。他一眼就認出了她,雖然這麽多年過去,她變了好多,但他還是第一眼就知道他命裏的魔星來找他來了。
  那個瘦小的女孩子長成美麗的女人了,皮膚依然雪白,像名貴的瓷器,眼鏡不見蹤跡,那一雙大眼睛毛茸茸的,長睫毛忽閃忽閃,閃得他心搖神馳。她長高了一些,他清楚地記得他把她抱住的時候,她的頭隻到他的胸口,現在她站在他麵前,腳下一雙細高跟鞋,讓她幾乎和他平視。他貪婪地偷看她,胸脯飽滿,腰肢柔軟,他想他的一隻手怕是罩不住了,光是這麽一想,心裏的火苗就呼呼的往上竄。他一直知道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這十多年他在心裏描摹了她無數次,但沒想到她長大後會變成這個樣子然後他看見她微微一笑,如春花綻放,豔麗無比。她笑盈盈地說:“何先生,你的地方放著也是放著,借給我們開個會,你有收益,我們也落個便宜。你也來啊,我們一起跳舞。何先生這麽年輕有為,行裏誰不佩服?你要是能來,就是我們的榮光了。”
  何謂從不知道“何先生”三個字這麽好聽,那天夜裏他摟著她在幽暗的舞池裏慢舞,左手握著她纖腰,右手托著她的柔荑,香氣蘊繞。她的腰還是那麽細,雙手一合就能合攏,而她的胸則軟綿綿沉甸甸,靠上來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她整個身子裹在一件黑色細肩帶的長裙裏,像罌粟花一樣的美麗,像鴉片一樣的誘人。她輕聲跟他說笑,打趣,挑逗,調情。他怎麽都不相信那個隻會讀書的小丫頭長成這樣了。他偷偷觀察她,遠遠揣測她,慢慢接近她。一點一點,一次一次,他確定她是把他忘了,忘得徹徹底底。他震驚得不敢相信,那麽多年,她已經長在了他的心裏,成了他的一部分,她卻早把他忘了。
  但他同時又慶幸。老天幫忙,他可以從頭來過。上一次他做錯了,這一次他會做對。他不在乎她有過多少情人,隻要她願意要他,他就可以把其他人都趕走,讓她成為他一個人的。她是紐襻,他是紐頭。總要扣在一起,才算美滿,才是結局。
  那一天劉齊當她的麵叫他“衛國”,他嚇得心跳都要停了,而她卻絲毫不見疑心。他仍是不敢大意,把他自己看中的一塊地送給她,所有的資料也奉上,她隻要肯走,他沒什麽不能送的。也就是那一天,他確定她是不記得他了,那他可以擁有她了。他放下所有的事,去北海陪她。他不知道他哪裏做對了,讓她動了心,答應做他的女朋友。隻要她願意接受他,他就會讓她愛上他。這一次一定是要愛。要她心甘情願。
  那一夜他把她擁在懷裏,像兩把湯匙一樣睡在她的閨床上,歡喜得他幾乎眩暈。而她背對著他,幽幽地說,“和我談情,隻和我談情,隻要你對我好,我所有的感情都是你的”,何謂聽得落淚。萬幸是在夜裏,萬幸她看不見他,不然他不敢麵對她。他從不知道他的眼睛還有這個功能,會在快樂到極點時落淚。他不敢動,讓淚水慢慢自然幹卻。
  他以為幸福就在眼前,沒想到她會被請進檢察院。那兩天他快瘋了,這些天來他一直睡在她的身邊,一下沒了她,讓他覺得身體少了一個部分。明明沒少,怎麽就那麽痛?他不惜動用所有的關係,威脅利誘,恐嚇逼迫,甚至和十五年前打過架的教門中人去談,教門的人不肯,說過井水不犯河水,我們沒犯你,為什麽要叫我們按你的去做?他則發狠地說,淮太不行,你們去徐太。我管你們去哪裏,隻要讓淮海路安靜七天。他不惜與虎謀皮,也要換她出來。讓他可以抱著她,讓她睡在他的身邊,讓她成為他的女人。
  這一次他不需要再等,他的“襻襻頭”幾乎是和他一樣的急切。在被無法控製的事情左右過命運後,生命和激情實在太珍貴。不想再浪費,不想再錯過。而他的“襻襻頭”在他耳邊說,何謂,你是我的第一個。
  他以為她發現了,發現他是她的第一個,但是不是。他是她的第一個,她的身體在他的身下展開,軟煬,緊窄。他絲毫沒察覺到她痛不痛,他隻感覺到自己渾身都痛,從身到心。痛得他差點要放棄。以他黑暗無比的想象力,十五年來從不停止的想象,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是這麽的痛。“襻襻頭”,上次我做錯了,這次我會慢慢來,一定要做對。
  潘潘溫柔地攀著他,輕輕地吻他,吹氣在他耳邊:“說你愛我”。他愛,他愛了她一輩子,他認識她有多久,就愛了她多久。而他也終於等到了她的愛。她一定是很愛很愛他,才會把這個夜晚變成天堂。他這才知道,當年他傷她有多深。他以為即使那些傳言都是假的,以她和張欞的關係,也會有過激情的夜晚。但她卻沒有,所以張欞的背叛才讓她那麽痛苦,所以她才說,我們四年多的感情,抵不上別的女人的一夜?所以她才會問:何謂,你有過多少女人?她是在乎的。有人傷害過她,有人背棄過她。她還問:你不問我?她有足夠的驕傲,她不怕他問。
  她說她看到了焰火升騰,煙花綻放。而他何嚐不是?這個女人,值得他用所有的一切來愛,他願意雙手捧著跪在她麵前,隻怕她不要。
  但他百密一疏,在他最歡樂的時候,他的出生地出賣了他。她就算忘了曾經有過的傷害,也不會忘了她的出生地。他們兩人的出生地,他們曾經是鄰居,一個樓上,一下樓下。在她的窗口看得見他的房門,在他的房間看得見她的陽台。
  那一年夏天,最熱的八月午後,他十八,她十五。他做了最錯的事,她逃避了半生。汗水淚水混在一起,流進他的傷口裏。他成了她的夢魘,她成了他的毒癮。
  她說: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一時接受不來。
  過去了十五年他都要得到她,這份真心真到不能再真,但她一時接受不來,她接受不來一個曾經傷害過她的人。雖然她愛他。
  
  奢侈品
  何謂站在十七號的樓下,抬頭看著那扇窗戶。窗戶開著,窗簾拉著,風撲撲地吹著花布窗簾,掀開一點,又合上,又掀開一點。像他無數次抬頭看的時候一樣,讓他看一點,又不他看全,讓他想了又想,在無邊的想象中,去和潘潘相愛。
  那一年的八月到十二月,從夏到冬,他每天晚上抬頭看她的窗戶,她的陽台,就是看不見她。她真狠心,說不回來,就不回來。臨去軍隊的前一天,他又一次偷偷爬上她的陽台,用一把薄刀撬開陽台門,溜進她的房間,家裏沒人,她媽媽去她阿姨家了,他打聽清楚了才上來的。
  這是他第一次上她家,家裏簡簡單單,跟別的人家也差不多,隻是非常幹淨,沒有別的人家放著的那些沒用的紙箱、籃框、瓶罐、雜物。一張雙人床占了房間一半的地方,那是她和她媽媽睡的,他不敢去碰。旁邊一隻竹書架裏放著許多的書,他怕那也是她媽媽的,還是不敢碰。
  他總帶走她一點東西才肯離開,他總不能把她的白底花裙子打進背包,帶到部隊吧。
  最後他在窗戶下的方桌上看見她的一張照片,壓在桌麵玻璃底下,玻璃底下還有一方挑花的桌布,白底的布上繡著小菊花,看著就像是她的手工。原來她不光讀書好,還會做這些。又是讀書又是做針錢,難怪她要戴近視眼鏡。她怎麽就不玩呢?
  繡花桌布上壓著她的照片,她就站在一樹桃花前麵,小臉笑得也像花一樣燦爛。那大概是她今年春天去公園拍的,沒穿校服,身上是一件黃色的毛衣。那件毛衣他見過她穿,明晃晃的像是太陽光。他抬起玻璃,把那張照片拿出來,放在貼身的口袋裏,又從陽台邊的水落管子上翻了下去。
  那張照片他拿到照相館去過塑,陪著他走南闖北,等他回到上海開始創業後,這張照片和她的舊裙子放在一起,鎖在他的箱子裏。要是早知道那張身份證會惹禍,他也會把它們鎖在一起。它們本來就該在一起,都是從前的東西,張家花園的記憶。
  這次他不用爬陽台了,從黑洞洞的樓梯走上去,拉拉燈繩,沒有燈亮起。他對這裏不熟,舊式房子的樓梯上多會放一些雜物,他怕踢著,便摸出打火機來打著火照亮。上次來是爬的陽台,看準了不會錯。這次走樓梯,轉彎抹角,辨不出方向。
  二樓有一扇門虛掩著,他從門縫裏看進去,看見一角花布窗簾在飄,那就是這裏了。他收起打火機,推開門。她連門都沒關上,失魂落魄到這種地步。窗簾拉著,但太陽很明亮,透過洗薄的舊花布,房間裏一覽無餘,跟他多年前偷著進來時一個樣,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潘潘睡在床上,蓋著散發出陳年宿味的被子。過了這麽多年,她總算是回來了。屋子裏冷得像冰窖,比外麵還冷。外邊還有太陽,裏邊隻有冷風。
  他關上門,又過去關上窗,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伏下身去親她的臉,她臉上淚痕斑斑,冰涼冰涼。他輕輕叫她:“書。”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襻襻頭”和何衛國都已經成了回憶,她是他的“書”,他是她的何謂。“書,這裏太冷了,當心睡出病來。你怎麽一有事就睡覺,總也睡不夠?”
  潘書低聲說話,“你怎麽來了?你總能找到我的,是不是?不管我在哪裏,你都能找到我。”
  “你沒地方可去,還能去哪裏?再說你已經知道了我是誰,就一定會回來。”何謂將她連人帶被抱在懷裏。
  “何謂你有多愛我?愛到不怕翻出舊事?你怎麽就這麽大膽,敢和我談感情睡覺,你就不怕我發現,還是吃準我發現了也不要緊?我真是猜不透你的想法。我早說過你會算計我,隻是沒想到是這樣的。我早把你忘得幹幹淨淨,你怎麽就不肯忘了呢?兜兜轉轉,還是不肯放過我。”潘書從打濕了的睫毛底下看他,才一個早上,他就落了形。
  何謂把她臉邊被眼淚打濕的頭發撥到耳後,“我認識有多久,就愛了你多久。你現在知道我那個時候就愛你了,是不是?你那麽驕傲,那麽優秀,你讀上海中學,我隻會打架。我們永遠不可能成為情人,每次你從我麵前經過,我就想抓住你,抓住你一通亂搖,想怎麽對你好,”
  “你對我的好,原來就是那樣的?”潘書覺得好笑,她真的笑了一笑。
  “是的,我對你的好,就是那樣的。我就想抓住你,咬你,舔你,撕你,想用手把你捏碎,或者幹脆和你打一架。我想你想得手發癢,既然不能捏碎你打你,就隻能去打別人。”
  “這是不是最好的戀愛表白?能得到這樣的愛,死也值了。”
  何謂吻她的臉,吻她的唇,“那時年輕,身上隻有蠻勁,不知道別的。你看我現在不是會了嗎?會花很多工夫討好你,會和你調情,會慢條斯理地做愛,讓你看到煙花開。”煙花開,黑暗的深淵,天堂般的夜。“我等你長大,你也讓我長大。我給你世上最長久的愛,我認識你多久,就愛了你多久,從來沒停止過。書,隻要你願意,我多得不得了的感情都是你的,你一下子就發財了,十五間屋子都放不下。”
  潘書輕笑,“你又搶我的話。”
  “不,是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十五間屋子的愛,那豈不是太奢侈了?”
  何謂吻她的嘴角,吻她的笑容,“愛本來就是世上最奢侈的東西,用強奪不來,多少錢也買不來,隻能搭上全部的時間、一生的性命、包括血包括淚。用這樣的精力去做事,人類可以上火星了。但我們偏不願意,我們就要和喜歡的人糾纏不休,什麽也不幹,鬥嘴閑扯,睡覺做愛。”
  潘書聽得落淚,說:“何謂,我認識何謂的時候沒這麽愛哭,怎麽和你扯上關係就整天隻會哭了?”
  何謂答:“患得患失。”
  “你真的記得?我說的話你都記得?”潘書問,“那我現在說的話你也要記住。”
  “隻要你說,我一定會記住。”
  “何謂,上海的冬天太冷了,你不在我身邊,我會更冷。我要到束河去曬太陽,這一次你不要跟來,好不好?”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何謂一震,臉都白了。
  潘書別開臉,說:“你不會因為說你一直愛我,就忘了你做過什麽?何謂,我那年隻得十四歲,我上學早,十四歲就初中畢業了。你對一個十四的孩子產生那種想法,做出那種事情,是不對的。”
  “我知道我知道,”何謂哄她說:“所以我們見麵後我就一直等,等你自己願意,心甘情願和我做愛。你記不記得我一直在對你說的?我要你的真心,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你的真心。”
  潘書哭出聲來,“何謂,你的要求太奢侈了,我們兩個人,要去說愛,那隻能是看得見摸不到的奢侈品。”
  “可是我真的愛你,愛得你心都痛了。”
  “可是我不能愛你,我不能愛一個差一點強暴了我的人。”
  何謂心灰,放開她,“你要是一直隻記住這個,那就是硬要讓我們不好過。本來我們可以很幸福,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已經結婚了,我們可以坐飛機飛到任何一個地方去渡蜜月,隻要你說得出,我就辦得到。”
  潘書聽出他聲音裏的寒意,冷得她怕,反過來抱住他,“可是我忘不掉,我一閉上眼,就看見我嚇得要死地從這裏偷偷溜走,我怕你再次抓住我,我怕你會講給別人聽,我好長一段時間走路都怕看見影子。何謂,你給我點時間好不好?”
  何謂看著她,這個他愛了一生的女人,痛苦得臉都縮小了,像當年那個十四歲的少女。他愛了她那麽久,等她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隻要她說,他就能辦到。他點點頭,“好,我等你。你知道我總是等你的。這裏太冷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潘書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繩索一下拚命點頭,“好,我聽你的。”
  何謂卻又不急著走了,重又坐下,抱住她一下一下的親她,親得她閉上眼睛,何謂伸手解她的衣扣。就算這裏冷得像冰窖,有他的熱情,他也能讓潘潘暖和過來。事情從什麽地方開始,就要在什麽地方結束。上次沒有做完,這次就要補上。
  潘書任他的手在她身上肆虐,用她的溫柔化解他的煩躁和恐懼。她完全感覺到了他的煩躁和恐懼,就像她看到他臉上的焦慮和狂喜一樣。當何謂在她懷裏安靜下來後,她想,原來我是這麽的愛他。我竟然不忍心看到他皺著眉頭的樣子。
  何謂替潘書訂了去麗江的機票,又開車送她到機場,在安檢口旁若無人的親吻她,像是一出好萊塢電影。
  潘書踮起腳回吻,說:“像不像一出愛情電影?你記得多少電影有這個鏡頭?”
  “你要是再這麽閑扯,我就把你拖回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胡說八道的時候是最可愛的?”何謂拉拉她的長發卷,“天知道你哪裏來這麽多稀奇古怪的念頭。”
  “說,想得出哪一部?”
  何謂笑,“讓我想一想。《愛德華大夫》,兩個人在火車站檢票口親了又親,然後交給檢票的老頭兩張票。我記得那個老頭奇怪的表情,既然是一起走的,為什麽要像生離死別一樣。你呢?”
  “《亂世佳人》,瑞德把斯佳麗送到回家去的路上,忽然想起要去打仗,就抱著斯佳麗親。電影海報也是這個畫麵,是不是?”
  “是。”
  “何謂,沒想到我還能跟你聊愛情電影,我以為像你這樣的男人不看這種東西。”
  何謂這次不生氣,隻是好笑地問:“我是怎樣的男人?”
  “冷靜,孤僻,深不可測,一肚子陰謀。像個有故事的人,像蓋世太保。”潘書的目光留戀在他的臉上。
  “蓋世太保多不好聽,為什麽不說像個軍人。”何謂被她眼裏流露出的柔情魅惑,又要舍不得她走了,“你不知道我當過兵吧,要不要我說給你聽,我是怎麽想起去當兵的。”
  潘書親親他,“下次吧,下次再說。再閑扯下去,我就要誤機了。”最後拉一下他的手,“我走啦,這一段時間,你不許和別的女人勾三搭四。”放開他的手,把機票身份證包大衣都放在安檢台上,站在腳凳上,讓安檢人員拿了工具檢查。她一直看著外頭的何謂,等過了安檢區,拿起所有的東西,衝他笑一笑,掉頭進去了。
  隻稍坐了一下,就開始登機。潘書上了飛機,在商務艙坐下,何謂堅持要給她最好的照顧,他不能在她身邊照顧她,那讓她坐得寬一點也好。
  陸續還有人在登機,大包小包拖著行李從她身邊走過。潘書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冊《紅樓夢》來,隨手翻開一頁往下看。這書是從何謂的書架上拿下來的,她沒想到他居然還看《紅樓夢》,就像她沒想到他還知道李頡人一樣。她對他的了解實在太少,他們相處的時間太短,質變的過程太快,從元旦到春節,不過一個月多幾天,就從普通熟人變成了情人,要不是出了變故,還成了夫妻。她不知道這個變故對她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她翻著書,並沒有看進去,隻是對著書頁發著呆,想著自己的心事。她坐過太多次飛機,知道要想不被人搭訕,最好的方法就是拿本書,不管看不看。這時又有一個人上來了,在她前頭坐下。她並沒有抬頭去看,隻是聞到了一點熟悉的味道,她忍不住笑了,合上書,輕聲叫:“何謂。”短而促,語氣是凶的,聲音裏卻帶著笑意。
  前頭那人轉頭過來看著她笑,“喳。”
  “說好不跟來的,怎麽又來了?”潘書有點高興,又有點無奈。
  何謂低聲說:“我想過了,沒有一個人渡蜜月的道理。雖然你臨時耍賴,不肯跟我去辦證,但我還是當你是我的老婆,啊,不對,是新娘子。”
  潘書收起笑容,瞪著他。
  何謂警告她說:“你不要鬧,這可是在飛機上。你一鬧,人家把我們當劫機犯,可不好辦了。就算我神通廣大,天不怕地不怕,這個罪名也是怕擔的。”
  潘書啐他一口,“我才沒鬧,是你在胡鬧。我是一等一的良民,遵紀守法,納稅投票,開車從不違章,過馬路都不闖紅燈。”
  何謂接口道:“嗯,你是模範市民,道德楷模。”
  不知為什麽,這兩個這麽道貌岸然的詞,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帶著調笑的意味。潘書的臉騰一下就紅了,伸出手去下死命地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
  何謂把嘴伸到她耳邊,說道:“你這個浪蕩女,想到哪裏去了,嗯?”
  “閉嘴!”潘書恨不得掐死他。
  
  潘二世
  束河的太陽果然跟潘書想像中的一樣暖和,風柔柔地拂在臉上,陽光一點不刺眼。潘書眯起眼睛,仰臉享受日光浴。她半個月前才去過三亞北海這樣的地方,太陽也好溫度更暖,但束河卻是一個可以徹底放鬆的地方。就像一首老歌裏唱的:春風她吻上我的臉。是春風春陽,和煦溫軟,不是夏天酷辣的爆曬。
  潘書在她住的客棧二樓露台上的藤椅裏歪著,閉著眼睛,聽何謂絮叨。露台上撐著一把白色的帆布大傘,露台的欄杆上掛著旱金蓮,開著一朵朵金黃的花。圓圓的葉片像小張的荷葉。潘書喜歡這個地方,晚上在客房裏睡覺,白天在露台上睡覺。偶爾睜眼看一眼藍天白雲,和遠處雪山的山尖。滿足得隻想哼哼。
  何謂隻過了兩天這樣的日子,就無聊了,說:“不要整天睡覺好不好,出去玩。我問過老板娘了,她說附近有黑龍潭拉市海鬆讚林寺白水河可以玩,玉龍雪山要不要去看?啊?還有虎跳峽。你這個人真是沒意思,除了睡覺你還喜歡什麽?早知道你是這個樣子,我就不和你結婚了。”
  潘書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隔一會兒回一句,“我們沒結婚。要去你自己去。我來這裏就是睡覺曬太陽的。等睡得不想睡了我自然會出去玩。”
  何謂推推她,“等你睡夠?我就不知道你還有睡夠的時候。等你睡夠了,我的公司都要垮了。我不能像你一樣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像豬一樣。我隻能在這裏呆三天,初九一定要回去。初十我手下的人開始上班了,我不能不在。”
  “聽,聽。已經開始說我是豬了。”
  “你什麽時候回去?”何謂拿她沒辦法。
  “不回去了。等我睡夠了,就找個工作,在餐廳收銀也好,在酒吧端咖啡也好,就這麽混日子。我那點存款,夠我在這裏住上個十年的。要不我還是把房錢拿來買間客棧自己經營,就白住不花錢了。要不你花錢投資,我幫你經營如何?這個買賣劃算啊,你就當在這裏買了間別墅,有空就來住幾天,晚上還有我陪你睡覺,你跟康熙乾隆一個檔次,這裏就是你的承德避暑山莊。我算是你的三宮六院之一。”
  潘書想想真是滑稽,明明是為了躲開他,才到的這裏。誰知這個人厚顏無恥,住客棧要的是兩人套房,房間裏是一張六尺寬的大床,鋪著雪白的床單,玫瑰紅的地毯,桃紅色的紗幔,屋頂上還懸著白色的羽毛垂飾。比任何一間房間都要像新房,即使是她自己布置新房,也不會弄得這麽嬌豔。而他在要房間的時候,說的也是我們來度蜜月,我太太如何如何。潘書覺得他真無恥,同時也覺得自己無恥。
  晚上睡在六尺寬的床上,比她的床比何謂的床都要寬上一兩尺,兩個人在床上翻雲覆雨,連打三個滾都不會掉在地上。無恥之極。尤為無恥的是她食髓知味,享受得不得了。但到了白天她又消沉起來,提不起任何精神。她一方麵希望何謂快點離開,好讓她想一想兩人的恩怨糾葛,一方麵又不舍得放他走。他要是走了,那六尺大床讓她一個人怎麽睡得著?
  何謂罵道:“怎麽有你這樣的女人。”起身走了。
  潘書聽得想哭。怎麽會有她這樣的女人?明知應該原諒他,和他結婚,生孩子,牢牢纏住他,看緊他,不給他一點機會移情別戀。但她就是放不開。一想起那天下午的事,她就怕,就恨,就怨。何謂是把這件事當鴉片,沒事就翻出來回味一下,又甜蜜又心酸。那是他的精神食糧,靠著它過了這十五年。
  但潘書不一樣,這件事對她是真正的噩夢。在她整個高中時期,她都怕得要死。生怕在路上會不小心碰上他,看見高個子男人也怕,看見單身男人也怕,看見一群年輕男人聚在一起就更怕。到後來她忘了何衛國和那個下午,但仍然害怕和年輕男人同處一室,她本能地逃避著他們,張欞能成為她的男朋友,靠的是他毫無心機的笑容和傻乎乎的勇氣。
  他不是很機敏,不是很聰明,不是很能理解別人的意思,他有些一根筋。因此她的冷淡她的疏遠他渾然不覺,隻是一門心思對她好。幫她占座,替她打飯,沒有一點冒失的舉動,不抱她,不親她,不給她壓力,兩人在相處過程中沒有一點衝動和情欲。現在想起來,他們之間的情形更像朋友,而不是情侶。但那時年輕,沒嚐過情欲的滋味,以為談戀愛就是這個樣子。不就是談嘛,哪一天不是在談呢?談功課,談同學,談前途,談球賽,談話劇,談排演。可談的東西那麽多,卻從來不談情不談愛,不涉及欲望。
  潘書忽然明白她和張欞都誤會了,把好感誤會成了戀愛,把朋友誤會成了情人。張欞不是負了她,而是遇上了讓他醒悟的女人,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那個Susan才是他的初戀,才是他的情人,因為她讓他明白情愛的真實性。如果一對戀人連擁抱親吻都不想,那就不是真的不是戀人。潘書自己嚐到了情愛的滋味,才知道當初兩人在一起時的情形,是那麽無知和單純。而張欞和Susan能在一起這麽多年,其中的愛情可以想見是極深的。
  Susan。潘書在腦中回想她的樣子,白膚金發,豐胸細腰,是個美麗的洋妞。她不但跟著張欞回上海,還陪他去拜祭舊情人的姨媽,還微笑著來見愛人的舊情人。她大大方方地說:“潘?你好,我是Su。”她知道潘是誰,但她仍然來見她,神情中沒有炫耀示威,隻有友好寬和。她也覺得她和張欞對不起潘吧,所以才會這樣對她。這兩個人,一個敦厚老實,一個溫柔可愛,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對。
  想明白這一點,潘書有了忽然解脫的感覺,她不再會為有人曾經負了她而覺得不甘心,她這下可以徹底忘了那個人,不帶怨恨,沒有傷感。若有機會再次見麵,她也可以像Susan一樣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拉著她說:“Su,你好,我是潘。”和Susan做朋友一定很有意思。不知道她那天的行為會不會給他們帶來麻煩呢?會不會使兩人產生隔閡?Susan會不會給張欞苦頭吃呢?換了是潘書自己,肯定三天不和他說話。潘書,潘書,你真是又小氣又偏激。
  潘書罵著自己,想這樣就對了,早該找個空閑時機仔細想想這一切。不過以前想了也是白想,她怎麽能知道情人間該是什麽樣子的?情欲又是什麽?她以前以為媚眼就是媚眼,發嗲就是發嗲,隻要戲弄別人得開心,她就滿足了。她是拿別人發泄她對生活的不滿,她以為她是純潔的,別人都是肮髒的。她確實是看不起那些酒桌上的男人,包括何謂。而陳總對她的坦白,讓她連他也恨進去了。其實她有什麽資格評定別人的所作所為?她守身如玉就高尚些嗎?在她不知道何謂就是何衛國的時候,她是不是把她的第一夜像恩賜一樣說給他聽?她說給他聽的目的是什麽?是要撇清那些謠言,還是想說明她的卓而不群?如果何謂愛她,那他不會在意這個,如果不愛她,那他的在意她又何用放在心上?明明是她自己放不開,卻要何謂來感激。她當時那麽說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是想讓何謂溫柔些憐惜些,還是以此自得?如果她當初和張欞是真心相愛而又有過情事,難道她就錯了?如果兩人因為某些事分手,她又遇上另一個值得她愛同時也愛她的人,那她就不能驕傲地訴說她的純潔了?她在這樣做的同時,是不是給自己也估了價?
  潘書想得頭昏腦脹,抬起頭時看見何謂又上來了,她本能地退縮。她還沒有厘清她的思緒,她不知該怎樣麵對他。何謂是做錯過事,但她能夠做他的審判者嗎?如果她不能,誰呢?潘書看著他,愁容滿麵。
  何謂不知道她想了這麽些亂七八糟的,但把她的懷疑和不安看得一清二楚。他在她麵前,始終都是個罪人,一輩子隻能忍氣吞聲。他忍耐地歎口氣,柔聲道:“書?”
  潘書嚇得麵青唇白。如果將來他都是這樣的心情,他會忍耐多久?要忍耐到什麽程度他才會爆發,才會生厭?到那一天,她又拿什麽來讓他愛她?他要是忽然說,“書,我受夠了,從此你管你,我管我”,她該怎麽辦?
  何謂挨著她坐下,握著她的手問:“我包了一輛車,去虎跳峽,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
  潘書坐起來,抱住他,問:“何謂,我到底哪裏好,值得你這麽對我?”
  何謂答不出。他隻知道她是他的包袱,他心甘情願背負起來,打算走完一生的路。
  做別人的包袱,有什麽意思?她是連靠姨父的關係都不屑的人,她再不濟,這點驕傲總是有的。愛是最最奢侈的東西,強求不來,錢買不來,負罪感就能贏來?這樣的愛,是不是真愛?
  潘書說:“好啊,我們去虎跳峽。”滑下藤椅,穿上鞋子,拉了何謂就走。她不要看何謂忍氣吞聲,這麽頂天立地的一個漢子,不應該為了她的自困而畏畏縮縮。何謂有他的好處,他從不退縮,百折不撓,他想要的,他就一定要得到。潘書和他相比,自愧不如。
  何謂哪裏知道她這一會兒的時間已經回腸九曲百轉千回過了,看她高興,也樂得飛飛的,兩人坐了包車,往虎跳峽而去。
  虎跳峽邊水聲震天,清綠碧徹的江水衝到江心的大石頭上被撞成一片水花,白中泛黃。水流衝進下層河床,水氣彌漫,氣勢驚人。
  那麽清湛的水在碰撞過後竟然會變成另一種顏色,潘書看得發呆,忽然說:“何謂,我們跳下去吧,讓我們在這裏徇情,從此以後成為一個傳說,將來再有情侶因各種原因不能相偕,也會跟我們一樣,來這裏求死。就像外國有個瀑布因有個新娘跳下去就叫新娘瀑布一樣,這裏也會有個浪漫的名字叫情人峽穀。我們今天死了,你不用再有負罪感,我不用再有受虐的困惑,一了百了,你說好不好?”
  何謂聽了大怒,拉了她走到最邊上,說:“要跳你跳,我不陪你發瘋。什麽負罪感,什麽受虐?你小說電影看多了,發什麽夢話?我從來沒有負罪感,我是差點強暴了你,但我一點不後悔。什麽十四十五,你當我把這個放在心上過?我從來沒想過這些,我隻知道我喜歡你,我就要得到你,這個得到和強不強沒有任何關係。就像我肚子餓了要吃飯,累了要睡覺一樣,我喜歡你就想親你抱你咬死你,我負的什麽罪?你吃飯了撐的想這些不著邊際的東西,我看你需要被扔在操場上曬上五個鍾頭,就能把你的受虐情結曬沒了,那時你才知道什麽是受虐。浪漫?浪漫個屁。”抓住她惡狠狠地說:“你跳,我看你不跳。”
  潘書被他的凶相嚇住,抱住他說:“何謂何謂,你太強我太弱,我不是你的對手,有一天要是你對我生厭了,我又該往哪裏去?”
  何謂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說:“你捏著我的命,哪裏都不用去,你去到哪裏,我會跟到哪裏。你為什麽要想這麽多?你這個蠢女人。”
  潘書卻總是心裏難安,愀然不樂。
  何謂托起她的臉說:“幹什麽?剛才來的時候不是還高高興興的嗎?怎麽又這樣了?”
  潘書賭氣說:“我是豬,我蠢。”
  何謂大笑,摟住她往回走,“說得一點沒錯。”
  在往上走時,前麵有個頭戴漁夫帽,身穿攝影背心的男人向他們打招呼,笑眉笑眼地說:“你們好,我剛才以你們為前景拍了一張照片,畫麵超好,感覺特棒。給我的想法是這是一對熱戀的情侶,正在麵對雄偉壯闊的虎跳峽發出海誓山盟的愛情宣言。印出來我給你們寄一張,然後我要寄到地理雜誌去發表。你們的地址是哪裏,方不方便留一個?啊,對了,我姓章,立早章。我住在束河夕陽客棧,你們要是也住束河,晚上一起喝酒吧。不過你們一定想要享受浪漫的兩人世界,不喜歡別人打擾,沒關係,我理解,理解。”
  潘書這時完全沒興趣和男人搭話,隻笑了笑不出聲。何謂卻伸出手去和他相握,說:“一定要給我們寄一張。我們出來時忙,忘了帶相機,正想要不要在這裏買一部。我姓何,這是我太太,我們倆來這裏度蜜月,沒有照片真是太可惜。章兄能為我們在虎跳峽邊留個影,這就完美無缺了。我們住在束河,晚上一起喝酒,我請客。”
  章先生爽快地說:“那就說定了,晚上七點,我們在‘川碼頭’酒吧碰麵。”
  何謂說:“到時見。”拉了潘書上車,潘書極力打起精神,和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笑,何謂如何看不出?他和潘書鬥過太多嘴,他知道她是怎樣的口角生風,看出她的喬飾,說道:“書,不要硬撐了。沒精神就靠著我睡會兒,最多我不說你是豬就是了。”
  潘書真的靠著他閉起眼睛,說了一句:“何謂,你是個好人。”
  “誰稀罕當這個好人。一旦被女人劃進好人堆裏,就永遠隻能當個濫好人了,一點前途都沒有。”何謂咕噥說。
  年初九那天,何謂真的要走了,潘書送他到麗江,何謂問:“真的不回去?你還要住多久?房租我付了一個月,夠你傷春悲秋了吧?差不多就可以了啊。我跟老板娘說好多退少補,你要是早點離開,房錢都可以買機票了。”
  潘書不理他,隻把頭擱在他胸前。
  何謂又說:“你也好回公司去看看了,你現在是有案在身,當心人家把你當潛逃犯通緝了。”
  潘書呸一聲,說:“管他們去死,公司和我沒關係。檢察院的人想要找我,就讓他們來麗江好了。我看他們大概也巴不得公費旅遊一次。”
  何謂說:“好好好,管他們去死。”理一理她的頭發,低聲說:“書。”
  “嗯?”
  “你要是懷孕了,記得告訴我。”
  潘書皺眉說:“胡說八道,我怎麽會懷孕?我們每次都……”
  “你這個人,有時候真是糊塗。”何謂把手放在她腰上,暗暗加把力,“你忘了那天在張家花園了?那次可沒有用過什麽。”
  潘書臉一白,“你故意的?”
  “才怪。”何謂摟緊她,讓她的腰腹緊貼著自己,“我要是故意的,我一開始就不用。我要想不用,你攔得住?”
  潘書推開他,“你走吧,你煩死人了。不許你打電話來,打了也不接,我天天關機,我就不充電。”
  何謂笑一笑,“那我走了,不許和別人勾三搭四。”
  潘書咬牙道:“你是不是可以改名字叫‘潘二世’了?”
  何謂親親她,轉身走了。
  
  做媒記
  送走了何謂,潘書一個人在麗江城裏逛,走累了,就隨便揀一家店坐下,看著門前的溝渠裏嘩嘩地淌著水。太陽那麽好,曬在身上就想打盹,何謂怎麽就不喜歡呢?水渠邊的木製花槽裏種著波斯菊,開著明亮的洋紅色、粉紫色、白色、玫瑰灰色的花,上頭是幾百年的楊柳樹,垂下細長的綠葉絲絛,和人牽衣頓話。這樣的地方,怎麽會舍得離開?
  坐夠了,起身離開,一間間小店閑逛。逛街這件事,要麽一個人,要麽和女伴,千萬不要和男人一起。他不是說隨便,就是說不好,然後站在門口抽煙打望,就是不肯發表點意見。而女伴會說不好不好,和你臉色不配;或是很好很好,襯你上次買的襯衫、裙子、外套,再配上你那條項鏈、那副耳環、那條腰帶。你不記得的衣服,她統統記得。潘書想,和趙薇薇逛街,絕對是想回上海的一個理由。
  已經想回上海了嗎?陽光再好,有愛人的胸口暖?春風再柔,有愛人的嘴唇柔?一個人逛街閑適,有躺在愛人身邊舒服?一個人胡思亂想,有和愛人吵架鬥嘴有趣?
  潘書看見轉角有一家絨線店,順腳了走進去,一團團線摸來看,摸在手裏軟乎乎暖融融,勾起了她打毛衣的興趣,便和店主聊起來,問她生意好不好。
  店主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圓圓臉,笑容可親,說:“來麗江的人都是來曬太陽發呆的,沒事幹就打打毛線,生意還行吧。我也是來了不想走,就開了這家小店打發時間。上大學的時候就喜歡打毛線,打得最多的是圍巾,後來女生們被我帶領,基本上人人都有一條自己打的長圍巾了。”
  潘書說:“是的是的,我上學那陣兒也打圍巾,有的女生圍巾長得可以在脖子上繞三四圈。用棒針打,一下午就可以長出一兩尺。還打手套。”
  女孩子笑嘻嘻點頭,說:“還有帽子。”
  “用紅色的毛線打貝雷帽,冬天戴著不知多好看。”潘書笑。
  女孩問:“你今天想打什麽?”
  潘書抓起一團駝色的毛線,“想打件套頭衫。我好多年沒摸過這東西,手有點生,好些花樣都不會了。”
  女孩子說:“不要緊,我教你。我這裏有好些編織書,你挑一個花樣,先織出兩寸來,試試手。”
  潘書在毛線店消磨了一個下午,買了兩斤羊絨線,還有粗細不同的兩副竹針,一個環針,起好了頭,又約女孩子一起吃了晚飯,才帶了毛線回束河的客棧。
  打了兩天毛線,有點無聊,才想起出去玩,這天便去了黑龍潭。正一個人東走西走,忽然有人叫住她:“咦,何太太,你也在這裏?怎麽不見何先生?”
  潘書看是那個章先生,就微笑著答道:“要上班,他先回去了。不像章先生是自由人,愛呆多久就呆多久。”
  章先生說:“那何太太怎麽沒有一起回去?”
  潘書說:“我還沒住夠,過幾天再走。”
  “啊,這樣的新婚夫妻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章先生收起三角架,“一起來,分開走。有意思。”
  潘書笑,“也不用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吧?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和愛好。”那天在酒吧,三個人說得很投機,章先生隨和開朗,很好相處。潘書也是覺得毫無壓力,即不是談生意的同行,又不是公司同事,不過是路上偶遇的人,萍聚萍散,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當然不會覺得不合。
  章先生說:“那何太太不用上班?明天我去白水河,何太太要不要一起去?幫我舉舉反光板什麽的?”
  潘書想一想,沒什麽不好,便說:“行。明天幾點?在哪裏碰頭?”
  “明早六點,何太太起得來嗎?我想去拍早上的光線穿過樹林射在河麵上的景色。”看潘書點點頭,又說:“還在川酒吧門口吧,過時不候。”
  對於一個上班的人來說,大清早起床不是什麽難事,潘書頭天回來先買了雙球鞋,早上穿好,到川酒吧去了。章先生包好的車也等在那裏,兩人上了車,章先生遞給她一壺熱咖啡,潘書拿一隻一次型杯子倒了半杯喝了,聽章先生說些這些年到過的地方,風景怎樣好,哪裏的東西好吃,哪裏的姑娘好看,逗得潘書大笑。
  挨下來幾天,兩人一起去了束河附近幾個景點,潘書問他前幾天去了哪裏,他說去瀘沽湖了,又把在瀘沽湖拍的照片給她看。潘書問:“章先生,你這麽東走西走的,章太太沒意見?”
  章先生說:“我沒太太,也沒女朋友。”
  這下潘書來了興趣,問:“章先生多大了?”
  “三十六。”
  “哪裏人?”
  “北京。”
  “不打算安頓下來?”
  “想,怎麽不想,就是沒遇上合適的人。”
  “那我給你介紹一個?”
  “上海女孩?”
  “不喜歡?”
  “喜歡。聽說上海女孩最‘作’最‘嗲’,讓男人恨不是疼不是的,我喜歡這種感覺,就像變幻莫測的雲影天光,值得好好琢磨,即使等上好幾天才等到一張好照片,但隻要等得到,就值。這個字怎麽發音的?‘嗲’?我看何太太倒沒有這個勁。”
  潘書大笑,“‘作’和‘嗲’隻對自己人,這個裏外我們是分得很清的。那章先生打算在哪裏安家呢?要是這個女孩不喜歡離開上海呢?”
  章先生說:“無所謂的,我反正四處走,在哪裏安家都一樣。”
  “這倒不太好辦了,你萍蹤浪跡,一年到頭不著家,女孩子要‘作’死了。”潘書為難起來。
  “這個好安排,我本來就是半年在外頭跑,半年在家裏做案頭工作。”
  “那章先生收入如何?”
  章先生笑了,“何太太是真的打算為我做媒?”
  潘書說:“當然是真的。我還從來沒做過媒呢。錢鍾書不是說過嗎,女人的兩個基本欲望是做媒和做母親。我暫時不做母親,倒來了做媒的興趣。章先生,我剛認識你就覺得和你合得來,後來發現這個感覺和我跟我一個女友在一起的感覺很像。我感覺你們兩人很相似,都直率爽快,熱心外向。你是北方人,更豪氣一些,她是上海小女人,稍微嬌氣一些。不過既然章先生覺得哄女孩子高興是件有趣的事情,和拍照一樣的耐琢磨,那就有戲了。”
  章先生聽了覺得有道理,“嗯,我同意你的說法。有時會有這種感覺,發現兩個毫無關係的人內在很像,就是人們常說的‘搜美特’,靈魂伴侶,soul mate。”
  潘書擊案,“對,這是這個詞。章先生,怎樣?”
  章先生笑,“既然何太太幫我找到了靈魂伴侶,我當然願意見一下。剛才你問我的收入?還可以。一隻鑽石戒指還買得起。”
  潘書看看自己的手,說:“那個倒不重要。”她的手指是光的,什麽都沒有,但她真的覺得不重要,“上海的房子貴,一枚三克拉的鑽戒隻好買一間臥室,客廳廚房衛生間還沒有。”
  章先生搖頭笑:“何太太雖然暫時不打算做母親,但心腸已經很接近了。鑽戒是沒用的,房子才是正經的。鑽戒加首付加裝修,沒問題。”
  潘書伸出手去,“恭喜我吧,我第一次做媒一定能成功。”章先生撫掌大笑,也伸手出來,兩人握一握。潘書說:“借你電腦一用。”她出來時隻想躲開一切,手提電腦也沒帶上。
  兩人找了間酒吧,潘書用章先生的電腦登錄自己的MSN,果然看見趙薇薇在線,便點開來通話。趙薇薇這天掛在MSN上頭的心情是“踏雪尋梅”,潘書看了就寫:尋啥梅?是尋媒吧?
  趙薇薇馬上打了驚喜的表情,問:死人,躲了啥地方去了?公司要不要關門?我要不要尋工作?儂回來伐?
  潘書撞一下章先生,說:“看到沒有,就是這麽爽快。”打字回答她:公司關門不要問我,你呆在那裏不要動,碰不到你。我過幾天再回來。
  那邊趙薇薇回答:曉得了。儂來啥地方?有人一天尋儂一百趟,我電話接得來手酸,儂煩煞我了。
  潘書想不會是何謂,那誰找就沒有關係。便“說”:勿要睬伊,就講我死脫了。儂春節裏廂相過親伐?
  趙薇薇答:一天兩次。我一頓飯都沒在家吃過,米粒子一粒沒進,吃咖啡吃得來想嘔,你救救我,勿要再講這隻話題了。
  潘書打上個大大的笑臉:我來救你來了。我幫你找到一個好男人。
  趙薇薇先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然後說:多好?
  潘書寫:我讓他跟你談。
  把電腦讓給章先生,說:“你自己跟她說吧。我功成身退。”
  章先生先送上一束花,再寫:你好,我是章正。又問潘書:“這位小姐隻會上海話?我有點聽不大懂。”
  潘書笑說:“怎麽會呢?受黨教育這麽多年,普通話很標準,隻是我們在聊天時喜歡講家鄉話。”
  那邊趙薇薇問:章正?不是正章?
  章正先生問潘書:“正章是什麽東西?”
  潘書笑得打跌,“是上海有名的幹洗店。”
  於是章正“說”:不是正章,不是幹洗店。是攝影師加自由撰稿人。
  趙薇薇問題來了:年齡 身高 體重 相貌 性格 愛好?禿頂不要,啤酒肚不要,倒八字眉不要,愛發脾氣不要,愛抽煙喝酒賭錢泡妞的不要。
  章正和潘書看得大笑,章正說:“這妞有意思。”回答她:36歲,1米80,65~70公斤之間,頭發濃密,體型請參照上麵數據,丹鳳眼臥蠶眉像關公,性格開朗活潑像豆子先生,抽兩根煙喝一兩酒賭毛票不泡妞。同問。
  潘書朝他豎一豎拇指,看趙薇薇怎麽說:32歲,1米65,52.5公斤,貌美如花不信問阿潘,脾氣好無不良嗜好不信問阿潘。不知關公和豆子的結合體是什麽樣,發張照片來看。
  章正問:“她平時也這樣?”一邊在電腦裏找照片,找到一張在麗江街頭閑坐的照片發過去。那張照片還是潘書拍的。
  潘書說:“如假包換。”心裏很是得意。
  過了一會兒趙薇薇也傳了一張照片過來,是在元旦前公司的年會上唱歌時拍的,當時潘書就在下麵。記得她當時穿一件長旗袍,玫瑰紅底子銀線織花,在台上被光一打,渾身閃光。盤頭,淡妝,真的貌美如花。公司男同事誰不看直了眼睛。
  章正看了,對潘書說:“何太太,你真的眼光獨到。”
  潘書說:“那我可以走了?你們慢慢聊吧。”
  章正頭也不抬,打字如飛,說:“好。”
  潘書一笑,起身離開酒吧。
  為什麽忽然想做媒?難道真的像錢鍾書說的,女人一旦成了人家太太,就隻有做這兩件事的欲望?忽然非常想何謂,拿出手機撥他的號碼,說:“是我。”
  “你是誰?”何謂問。
  “潘書。”潘書不相信他會不記得她的號碼,她的聲音。
  “潘書是誰?”何謂還在問。
  潘書猛然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你老婆。”事情總要有個了結,是她開的頭,就要她來結束。
  “你想好了?”
  “是。”其實她沒想好,但她不舍得放棄,反正一輩子長得很,慢慢想不遲。
  “老婆大人,那你什麽時候回來?”何謂笑問,笑聲從手機裏傳出來,震得潘書心跳。
  “不回去。我在這裏很快樂,回去幹什麽?又冷又潮風又大,空氣又不好。”潘書真的不想回去,她巴不得何謂可以回來陪她,兩個人就在束河曬一輩子太陽,開間客棧,開間酒吧,開間毛線店。怎麽都能活,兩個人什麽都不做也餓不死,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一年到頭的忙?
  “脾氣這麽不好,是懷孕的原因?”
  “如你所願,沒有。”是沒有。潘書發現沒有的時候,心裏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
  “那我需要努力了。有人在找你知不知道?”何謂先開句玩笑,又說句正經的。
  潘書狠狠地說:“叫他們去死。”然後就關了機。她一點不想和公司有什麽牽扯,偷漏稅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她連虛賬都不報,不就是房租便宜點嗎?這個會有多大的罪名?
  過了幾天,她的毛衣已經開始打衣袖了。這幾天都不見章正來找她,估計不是去遠處拍照,就是和趙薇薇在網戀中。當她看到章正的時候,知道是後者了。她說:“章先生,怎麽精神煥發的,塗了蠟還是怎麽的?”
  章正說:“薇薇想請假來這裏,說王主任不肯答應放人,叫我來找你幫忙。”
  潘書笑,“進展神速啊。”
  章正也笑,說:“是啊,年紀都不小了,就不要浪費時間了。”
  “那你過去好了,為什麽一定來她來?”潘書覺得奇怪。
  章正說:“我們想在雪山下舉行婚禮。”
  潘書沒想到章正還是這麽個浪漫的人,哈的一聲笑出來,開機撥電話給趙薇薇:“薇薇,是我。聽說你要結婚了?不嫌太快?”
  趙薇薇呸道:“快?啥人快?我聽講儂已經是何太太了,哪能我一點不曉得?死腔,瞞得介好。哪裏個何先生?章正講也講不清,我早就想問濃了,儂又一直關機。”
  “不關你事。我隻問你,是不是要拿假?”
  “是,這麽多年我都沒休過帶薪假期,你一定要給我,不然我到公司裏到處說,說你已經怎麽怎麽了。你連我都不告訴,看來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潘書換隻手拿手機,說:“我既然幫你做了媒,當然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就放心回家訂機票整理包包,我會給王主任打電話。”
  趙薇薇大叫一聲,“我愛死你了。”
  “去去,這話對章先生說去。”章先生在一邊聽得清清楚楚,喜笑顏開地拉起潘書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潘書覺得這兩人真是肉麻,真是一對。章正放下潘書的手,轉身也掏出手機來打。
  潘書又給王主任撥電話:“王主任,你好,我是潘小姐。”
  那頭王主任像得了觀音菩薩一樣的激動,“潘小姐,你怎麽還不來上班?公司亂套了,陳總和老胡被收押了,檢察院的人天天來這裏上班,我們什麽事也做不了。老胡不在,財務部的人不能做主,我們連資金都調動不了。潘小姐,現在你是唯一能做主拍板的人了,你快點回來上班,我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什麽事都來問我,我又什麽事都做不了決定……”
  他還要稀裏嘩啦往下說,潘書打斷他,“胡總監不在,就讓他的副手李副總監先管起來,他也有一套鑰匙的。流動的資金三萬元以下的,由他和你一起簽字就行了。把會議室讓給檢察院辦公,派小周還有他手下兩個人過去幫忙,讓他們早查完早走路。其他的事原來怎麽做現在還怎麽做。銀灘的地是我負責的,先撂一陣也不要緊。新的那幢小戶型公寓樓發售,還讓老錢去管,這一套他熟。還有舊洋房過戶的事,目前事多人少,那先暫時不去理會,放一放,也不指著它生錢。還有趙薇薇,你給她批一個月的假,讓她找個人接手她的工作就行了。辦公室人手不夠的話,叫前台的方小姐進來,前台留一個人夠了。”
  潘書說一句,王主任答應一句。等她收了電話,才回味過來:怎麽我又管起公司的事來了,還像老板一樣的安排人手?這一下接手,隻怕很難甩得脫了。她心裏也清楚,這種私人公司,都是老板說了算,現在陳總出了事,大家又都知道她是另一個老板,自然等她發話了。
  她拾起竹針又開始打毛衣,毛衣再有幾天就打好了,到時她要不要回去?
  
  搜美特
  晚上潘書睡在六尺寬的床上,感覺像是在一艘船上,那麽大那麽寬,大得有點無邊無涯的樣子。她無聊起來,從左邊滾到右邊,又從右邊滾到左邊。從前的雙人床一般都是三尺半,定做時有人要加寬,也最多加半尺,四尺的床就已經很大了。她的一些大學女同學結婚早的,就抱怨過床寬了買不到配套的床單被褥。現在倒好,居然有六尺寬的床,還有配套的床墊,床單,床罩。這是不是說現在的人更喜歡在床上消磨時間?更厚顏更無恥,更放縱更會享受。
  潘書也想放縱一下,可惜找不到人。她忍不住撥了何謂的電話,問他:“在幹什麽?”
  “看電影。”何謂說,“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不是說不接不打不開機不充電嗎?想我了?想我了就趕緊回來。”
  “你的記性為什麽這麽好?男人記性太好顯得小氣。”
  “你的話是聖旨,我敢不記住?”何謂停一停,又問:“聽上去心情不錯,是什麽影響到你?”
  潘書翻個身躺得更舒服一點,“我剛辦成了一樁大事。”
  “什麽事?訂了機票?”
  “你心裏就隻有這個。”潘書笑他,“不是的,是我剛做了次紅娘。第一次做媒就成功了,你說我厲害不厲害?”
  “慢來慢來,你不是把你自己給搭出去了吧?把話說清楚,我說過不許你勾三搭四的。”
  “偏讓你緊張一下。”潘書笑得要死,“不是我,你還記得和我們一起喝酒的那個章先生嗎?”
  “記得,不是給我們拍了照嗎?我已經從電腦裏打印出來了,還裝了框,就放在床頭。你在裏麵看上去真不錯,像是個命運不濟的柔弱女子,我就像是惡霸地主,一手捏住你的小腰,那樣子像是在說:你從不從?你不從我就把你扔下去。”
  “何謂。”潘書柔聲叫他。
  何謂聽出她的溫情來,也不說笑了,問:“怎麽啦?”
  潘書又不想說了,轉移話題說:“我就是給這個幫我們拍照的章先生做了媒,他們已經打算在玉龍雪山下結婚了。”
  “女的是誰?”何謂也不逼她,順著她的話頭問。
  “你記不記得我們辦公室有個女孩叫趙薇薇的?”
  “不記得。哪個女孩都不記得,我的眼裏隻有你。”
  “你唱歌呢。我就是把趙薇薇介紹給了章先生。”
  “你怎麽想起他們會是一對來的?”何謂問她。
  潘書說:“有個詞叫‘靈魂伴侶’,我和章先生說話聊天,就覺得和趙薇薇的感覺很像。心想他們在一起一定很相配,就拉了拉線,果然就成了。”
  “你都有心思管人家閑事了,是不是自己的心事也想清楚了?”何謂問,“你都能感覺到兩個陌生人是彼此的靈魂伴侶,那你自己的呢?”
  “阿哥,”潘書不答,用上海話低聲喚他,“阿哥,過來陪我。”
  何謂被她兩聲“阿哥”叫得心神蕩漾,罵道:“你真是混帳,沒見過你這樣的妖女人。隔著兩千公裏,你不是要我的命嗎?”
  “阿哥,公司不要去理它,賣了它,關了它,我們在這裏開間酒吧。你的錢加我的錢,我們在這裏住上三輩子都用不完,何必在上海受苦受累?”
  “這個年紀就退休,是不是早了點?”何謂硬起心腸,不受她的媚惑。
  “阿哥,說‘喳’。”潘書繼續勾他。
  何謂鐵下心說:“不喳。”
  “那你就一個人在上海看黃色電影吧。”潘書幽怨地說:“你剛才說你在看電影,什麽電影?”
  “你不是已經說了嗎?《黃色電影》,《幸福的黃色電影》。”
  潘書驚訝地道:“你真的去下了這部電影來看?”
  “你不是在看了這部電影後才答應做我的女朋友的嗎?我當然要知道是什麽讓你下了決心。”何謂說。
  “找到答案沒有?”
  何謂說:“沒有。電影看完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女人的心思實在猜不透。可不可以麻煩你給我講一下?”
  潘書要想一想才說:“我有些不記得了。也許是覺得生活太無奈,變數太大,個人太渺小,命運太不可捉摸。電影裏的兩個人經曆了那麽多才活得好一些,然而為了得到一個孩子,要做出那樣的選擇,我想如果換了我,我是做不到的。我寧可沒有,也不會那樣做。但你明明就在身邊,我一伸手就夠著了,我不想放手。你要想問我是什麽讓我對你動了心,這個我記得,是你對我說:書,你能這麽說,不是讓我陷得更深?”
  “是,我記得,我說過這話。是在你拒絕我之後。為什麽這句話能打動你?”
  “我從這句話裏看到了你對自己信念上的堅持,對我的欣賞,還有忍讓和包容。讓我覺得你是一個心靈寬大強壯的人,我一直以來,想找的就是這樣的人。”
  “書。”
  “我這個人毛病很多,心眼小,愛計較,不寬厚,又喜歡折磨自己又喜歡折磨人家。但你卻是與我完全相反的一個人,我從你這句話裏看出你是我的‘搜美特’,靈魂伴侶。因為你是何謂,我才顧慮多多,我怕你太有錢,男人一有錢就會變壞。還太深沉,我摸不透吃不準你,所以我想等一等。我拉你去吃日本菜,借芥末哭了一通。我一直都愛哭。看了《黃色電影》,我又哭了一通。然後我就想,我所有的煩惱不過是頭發留得太長要開杈,高跟鞋太緊有點夾腳,蛋糕上糖霜太多吃了要胖,全是些雞毛蒜皮的事。能遇上像你這樣能堅持自我又能欣賞我的人,還遲疑什麽?”
  “書……”
  “你要不是何衛國,我早就和你結婚了,是不是?但你是何衛國,你讓我好為難。你走後我想了又想,我想起張充和女士的名言來:不要拿自己的錯誤懲罰自己;不要拿自己的錯誤懲罰別人;不要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我要是讓你離開我,那就是在懲罰我自己,我不幹。何況何衛國的感情比何謂更深更久,何衛國比何謂更讓我信服。何謂是個神,完美無缺像個假人,何衛國有血有肉,知根知底。何衛國不是想聽我叫阿哥嗎?我願意每天叫一百聲阿哥。阿哥,上海不好玩,過來陪我。”
  何謂沉默半晌,才說:“書,我不是貪戀上海的人,但我要問你一句:我如果不是現在的何謂,而是當年那個何衛國,你還會這麽叫嗎?我要是沒有事業作後盾,隻是一個門童,那個漂亮的驕傲的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潘潘,全張家花園弄堂最有出息的潘潘,會看我一眼嗎?”
  潘書被問住了,然後說:“我不管,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就看你怎麽辦了。”
  “書,你為什麽不願意回上海?束河當然好,每年過去住上一個月我求之不得。但我要知道為什麽你不願意回來?你到底在害怕什麽?要我過去陪你可以,要是今晚半夜有飛機,我馬上就飛過去,但我要知道為什麽。”
  潘書尖叫一聲,“我不知道,我就不想回去。我懶得動彈。”她不想再說什麽,正好手機的蜂鳴聲響,提醒她快沒電了,她說:“我的手機要沒電了,我掛了。”
  打了這麽長時間的電話,手機真的沒電了。手機也被她攥得出水。
  為什麽怕回上海?回到上海就意味著擔負起責任,整間公司都要她來負責。潘書知道自己從不是個在事業上有野心的人,她看見文山會海就頭痛,這些年她應付了足夠多的男人,早就生厭了。她是在和章正相處後,才知道沒有任何壓力的生活是怎麽輕鬆,她可以毫無心機地和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聊天看風景,沒有局促,沒有戒心,沒有算計,沒有防犯。甚至可以忽略掉他的性別,隻當他是一個人。這樣的生活,難道不是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
  奈何何謂就是不明白。他一定要抓住讓他自傲的東西,才肯和她在一起。都說有條件的愛不是愛,那何謂的愛又是不是?無疑何謂是一個非常自愛的人,一個人要非常自愛,才能有足夠的愛去愛別人。那麽,這也是何謂的好處。何謂,你好處太多,你像個假人。潘書怨懟地想:你愛來不來,你不來,我一天在電話裏叫你一百聲阿哥,我煩死你。“作”死你,“嗲”死你,我還沒給你嚐過弄堂女孩的作勁。
  何謂沒來,趙薇薇卻來了。還來得個誇張,大大小小好幾隻箱子,打開一隻箱子,裏麵隻有一件雪白的婚紗。潘書看了大叫,說:“儂發癡哉!儂真真要命呐,介要好看做啥啦?”
  趙薇薇抖開來比在身前,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說:“我特為跑到蘇州去買的,便宜啊,一輩子一趟,做啥勿穿?外加是在雪山下頭,還有攝影師做老公,我就算凍煞脫也要穿著婚紗結婚。下趟老了拿出來看看,問問小姑娘:哪能?外婆阿娘年紀輕迭辰光漂亮伐?”
  兩個人用上海話嘰哩呱啦說個不停,一件婚紗比過來比過去,又是笑又是鬧。章正拿了相機給兩個女孩子拍照,說:“這樣生活化的照片剪成一輯,嗯,有味道。可以發到《新娘》雜誌上去。”
  潘書用下巴指一指章正,問趙薇薇,“覺得伊哪能?”
  趙薇薇點點頭,抱著她的肩膀摟了一摟,“好,謝謝儂。”
  “謝謝儂,拜拜儂,開年賣脫儂。”潘書念一首路邊童謠,笑著說:“我拿儂賣脫了,還要謝我?”
  “還有謝媒禮金。”趙薇薇說,拿出一條手鏈戴在她腕上,“三克油,賣來賣去。”這句“三克油賣來賣去”也是童年時小孩子們說來玩的,它的發音和Thank you very much很接近,孩子們說著它非常高興。
  趙薇薇替潘書戴好手鏈,拉起她的手來看,忽又問:“不是講結婚了?怎麽連個戒指也沒有?還要保密?結婚有啥好保密的?我就要講得全公司的人都曉得,看他們還笑話我隻會相親?”
  潘書找個借口說:“我阿姨剛死,姨夫又進去了,我不想太張揚,說出去也不好聽,人家當我這個人怎麽這樣沒心肝。”
  趙薇薇點頭:“說得也是。那你婚紗照也沒拍?”
  “沒有。”
  “你要是不嫌棄這件衣服我穿過,就穿著它拍幾張吧。我們兩人身材差不多,要不你先穿了拍。你是我們的大媒人,我白送你都行。”趙薇薇爽氣地說:“現成的攝影師在這裏,又是在這樣美的地方,幫你省好幾千塊錢呢。”
  潘書對章正說:“章先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爽快人吧?見麵之後感覺如何?”
  章正彎腰行了個禮,說:“好,正是我的搜美特。薇薇,來,我們向大媒人行禮。”真的拉了趙薇薇朝她鞠了個躬。
  潘書笑說:“順便你們兩人互相行個禮,我連證婚人都做了。”
  那兩人還真不推諉,退後一尺,互敬一禮。樂得潘書啪啪地拍手。
  第二天章正包了一輛麵包車,帶了相機鏡頭三角架反光板等攝影器材。潘書請了客棧老板娘和毛線店的女孩子幫忙,一起到玉龍雪山去拍婚紗照。趙薇薇在車上換上婚紗下來,宛如仙子般輕盈,如煙如霧。潘書充任她的化妝師,用粉撲得她粉妝玉琢一般。趙薇薇腳下是一雙球鞋,站在藍天白雪之間,美得如夢如幻,恍若安徒生筆下的冰雪女王。
  章正看得呆住,走過去親吻她。潘書偷偷拍下十數張照片。雖然章正穿的是便裝,但這樣的婚紗照才是最美的。不是擺拍,沒有笑得剛剛好的笑容,一切發自內心。
  趙薇薇拍好照,換衣服的時候問潘書,“真的不拍?”
  潘書擁著她,說:“今天你是主角,你一個人做冰雪女王就夠了。”
  趙薇薇快樂得落下淚來。
  
  小三兒
  章正和趙薇薇在束河停留了兩天,就去小涼山看彝族風情去了。潘書又是一個人,熱鬧之後重新冷清,就有點不太適應了。她拿出毛衣來織了兩天,把袖口收了針,又借老板娘的蒸氣熨鬥來熨平整了,拿個衣架掛上晾幹。走近看看,後退兩步看看,拿起袖子貼在臉上,感受一下羊絨的溫軟。
  這手上一時沒了活兒,頓覺得有些空落落的,一時興起,就打了車去麗江,又去那家毛線店,和那個女孩子聊了半天,買了兩斤半羊絨線。這次買的是銀灰色的,另買了細竹針,起好了頭,研究了一下花樣,說些那天在雪山上拍照的事,快黃昏了才回束河。
  還沒進客棧的院門,就聽見有孩童的笑聲,嗬嗬嗬嗬,哈哈哈哈,清脆甜蜜,聽得潘書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想一定是客棧裏來了新客人。走進院子,果然看見有兩個一般大的男孩在院子裏跑,想捉住老板娘養的那隻薑黃色大肥貓。那貓輕輕鬆鬆躍上圍牆,朝下瞄了一眼,趴下身子曬起太陽來。
  兩個男孩喵喵地叫,想引它下來,兩張圓麵孔一式一樣,四隻胖手向上伸著,可愛得不像話。潘書彎下腰笑問:“喲,是雙胞胎?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呀?”兩個男孩看她一眼,用手捂著嘴咯咯的笑,又四臂相纏抱在一起耳語一陣,然後說:“勿講撥儂聽。”說的居然是滬語。
  潘書大樂,蹲下身子也用滬語問:“格麽好講啥啦?幾歲好講伐?”
  一個孩子伸出一隻胖手掌,比了比,又收起一隻拇指,另一個孩子把他四指中的小手指握住,咕咕笑,說:“介許多。”
  潘書被這小哥倆逗得開心,握住兩隻手背上都是肉渦的小手,放在嘴上狠狠親兩下,問:“就奈兩家頭啊,爸爸媽媽呢?”
  一個孩子指指上頭,笑說:“伊。”
  潘書笑著掉頭過去,想和孩子的父母打招呼,誰知看到的竟是何謂正往下走。
  她先是一喜,待看清他身上穿的衣服,又是一嗔,忽又想起那孩子說的話,不免有些懷疑在心頭,慢慢站起身來,隻用眼睛看著他,卻不說話。
  何謂笑嘻嘻地走到她身邊,先在她臉上親一下,然後一手抱起一個男孩,問:“叫我啥?教過伐,忘記脫啦?”
  兩個孩子摟住他脖子,大聲尖叫:“哥哥,哥哥。”
  何謂又朝潘書呶呶嘴說:“叫伊姐姐。”
  兩人又“姐姐,姐姐”亂叫一通。
  何謂放下兩人,說:“快點上去,媽媽來等奈了。”擼擼兩人的胖頭,讓兩人上樓去。轉身看著潘書,笑著說:“儂格樣子像似要吃脫我了,做啥?”
  潘書冷著臉不說話,在院子裏的一張放著藍印花布墊子的長椅上坐下,打開手上挽著的包,拿出還隻有一寸來長的毛衣來織。
  何謂在她身邊坐下,搭訕地問:“生氣啦?怪我沒早點來?生氣還給我打毛衣?”拉拉身上穿的駝色羊絨毛線套頭衫,“我才走了沒幾天,一件毛衣就打好了?開始我還以為是買的,後來看到旁邊多下來的線團,才知道是‘愛妻’牌的。”
  潘書還是不說話。
  何謂又說:“這叫什麽花樣?”指指毛衣上的圖案。
  “眼睛鼻子花。”潘書硬梆梆地說。
  “是你眼睛花,還是我鼻子上有花?”何謂逗她,“別這樣,對我笑笑,溫柔一點。就像那天在電話裏叫我阿哥一樣的,再叫一聲,好不好?”
  潘書冷笑一聲,“我叫儂爺叔。爺叔,儂幫幫忙好勿啦?”你不是要聽上海話?那我就用上海話來叫你。“爺叔”就是阿叔,雖是尊稱,卻是冷冰冰的帶點挑釁的意思。
  “朋友,幫啥忙?”何謂賊忒兮兮地問。這句“朋友幫幫忙”是二十多年前流行在滬上的一句帶點江湖味道的切口,最初是在“社痞”間流傳,後來大多數的小青年都喜歡用這句話來標青。何謂混過街道,當然對這一套熟悉之極。若是男孩子對女孩子用這種口氣,就有點調戲的意思在裏頭了。
  潘書聽得明白,心頭有氣,正好一根竹針打完,她隨手就拿起來往他身上戳。
  何謂一邊躲一邊叫痛,說:“你濫用私刑,君子動口不動手。”
  潘書說:“好,君子就君子。”抓住他手臂,把他拉過來,分開兩片薄唇貼在他嘴上,慢慢張開牙。
  何謂推開她,笑道:“我不上你當,你想咬我是不是?我可不是張欞那呆子。”
  “你以為你比他好多少?”潘書詭異地一笑,“阿哥,來伐?”站起來回頭笑眉彎彎地閃了一下,起身便走,一徑往樓上房間去了。
  何謂兩步趕上,在她耳邊說:“你是個妖女。怎麽又不生氣了?”
  潘書白白眼睛說:“來也來了,我還能把他們趕走?我先找你算帳,是你把他們引來的。”推開客房的門,關上,加鎖,“阿哥,羊毛衫歡喜伐?”你等著,看我不“作”死你。
  “當然喜歡。”何謂情急,摟住她手不停。
  潘書抬起臉嬌滴滴地說:“那我呢?”你等著,看我不“嗲”死你。
  “明知故問。”嘴也不停。
  “嗯,你抽過煙了?是不是這些天我不在,你淨抽煙解悶了?去刷牙好不好?”你等著,看我怎麽收拾你。
  何謂忙說:“好。”丟下她就跑進衛生間去了。
  等他一進去,潘書就開了房門,從外頭鎖上,靠在門上等何謂發難。
  果然何謂覺得不對,跟出來開門,左開右開也開不了,拍著門問道:“喂,妖女,你這是什麽意思?”
  潘書甜甜地說:“沒啥意思,就是想要作煞儂。儂勿是會得開鎖撬門嗎?自家想辦法。”也拍了兩下門,扔下他走了。在走廊上聽一聽聲音,左邊一間房裏傳出幼兒的嬉笑聲,便過去敲門。
  有人在裏頭應道:“來了。”打開門,裏麵是一個三十六七歲女子,戴一副圓眼鏡,麵相溫和,眼神清澈,嘴角帶著些淡淡的憂愁。身形苗條,比潘書略矮一點,穿一件茶米色格子的香奈爾式直身短外套,隻到腰下三寸。下身是一條深咖啡色的寬腿褲,腳下一雙平底鞋。這個女子,一臉的書卷氣,氣質恬靜,和狐狸精三字實在掛不上號。要是問起這裏的兩個女人誰更像狐狸精,潘書隻好自認倒黴。
  那女子開口道:“潘小姐?你好。很久前就聽說過你了,一直沒有機會認識你。我叫宋小嬋,這是我的兩個兒子,一個叫陳卓,一個叫陳越。”
  潘書點頭道:“宋小姐你好。剛才在下麵已經見過了,原來是卓越兩兄弟。這個名字取得好,又簡單又好記,又大方。”
  宋小嬋說:“叫過姐姐沒有?”招呼兩個孩子叫人。卓越兄弟把大床墊當蹦床,正跳得高興,哪裏會聽話過來叫人。
  潘書忙說:“叫過了,讓他們玩吧。你一個人把他們帶大,一定很不容易。陳總公司醫院兩頭忙,怕是照顧不上你們了。”
  宋小嬋眼框一紅,上前拉了潘書的手,說:“潘小姐,你是明白人,知道我的苦。我一直怕你會不原諒陳先生,順帶連我們母子也恨上了。潘小姐,請坐。”
  潘書拉了她坐下,“罷喲,陳總又不是我爸爸,我再恨他,也不至於遷怒到你身上。男人們做孽,女人們受苦。我才不會為了男人的薄情,來怪你和孩子們。世人都罵小三,其實若沒有男人變心,哪裏來的小三。”看宋小嬋臉色尷尬,忙說:“這話不是說你,我是有感而發。我想陳總一定說過我的事,我爸爸就跟小三跑了,留下我媽一個人帶著我長大。那時我已經六七歲了,記得很清楚,我爸就像著魔了一樣,就是在家裏坐不住。到後來甚至對我媽說:我到她那裏去一趟。然後一去就是三四天。我媽裝得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其實我在旁邊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個女人自己也是有丈夫的,聽說也是答應過不再和我爸來往的。但經不住我爸一直去找,到底還是和那邊離了婚。回來我爸就逼我媽離婚,我媽一句話不說,跟他離了,那邊兩人馬上就結婚了。”看著進來的何謂,說:“你還有我爸的印象嗎?記不記得他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何謂在她身邊坐下,說:“記得。我比你大四歲呢。我記得他高高的,身姿很挺拔,打得一手好乒乓球,我們弄堂裏不是有一張水泥乒乓球台嗎?他隻要在那裏打球,就是他坐莊了,沒人想趕得下他來。”
  潘書說:“我記得他會拉手風琴,有時高興了,就叫我跳新疆舞,他給我伴奏。”轉向宋小嬋說:“宋小姐,我是不會遷怒你的。我知道一個人心變了,怎麽也不會回轉來。陳總和阿姨,那是他們的事,再也輪不到我來管。”
  宋小嬋摘下眼鏡,拿張紙巾擦淚,歎口氣又戴上,說:“這下我就放心了。陳先生說你從小就沒有爸爸,後來住在阿姨家,自然把陳先生當成了爸爸,陳先生又和我有了孩子,會引起你的舊傷,所以一直也沒敢讓你知道。他其實是真的把你當女兒的,一直跟我說你多麽多麽能幹,他有多為你驕傲。還有你一直是一個人,也讓他擔心。怕會是潘先生的事情,讓你心裏有了陰影。”
  潘書苦笑一下,“他說得一點沒錯,奈何就是沒法避免。不知宋小姐是做什麽的,我好像記得他提過一句,說你也是做事的。我卻沒有細問。”
  宋小嬋說:“我是一間民辦大學的化學老師。”也苦笑一下,“這樣的事,也真不像是我能做得出來的,總之,是昏了頭。那一陣過得糊裏糊塗,後來發現有了孩子,也不是沒想過不要,哪裏去醫院一查,竟是一對雙胞胎男孩。”
  潘書看一下卓越兄弟,兩人跳累了,擠在一處睡著了,幾乎分不清哪隻胳膊哪條腿是誰的。這麽可愛的孩子,誰會舍得不要?要是換了潘書自己,哪怕躲到天邊去,也會一個人把他們生下來帶大。
  三個人都不說話,屋子裏隻有呼吸聲,還有孩子獨有的甜美的氣息。過了一會兒,潘書問道:“我聽說這一陣一直有人在找我,是宋小姐吧?不知找我有什麽事?”
  宋小嬋滿臉愁雲地說:“陳先生怕是三四年出不來了,我一個人帶孩子,苦一點累一點也不要緊,我一直有保姆幫我的,陳先生也給我了一些安排。隻是陳氏公司,沒人經營不行。陳先生讓我來求潘小姐,無論如何要幫忙維持下去,將來這兩個孩子的前途都要靠姐姐幫助了。他說他知道潘小姐不在乎公司,身邊又有何先生,更是不把陳氏放在心上。但看在一家人的情分上,潘小姐一定要出山。再幫他幾年,等他出來,到時潘小姐要怎樣都行。他已經這個年紀了,要是等出來後要想東山再起,怕是不可能了,因此讓我來求潘小姐。”
  說到這裏停一停,拉住潘書的手說:“我從春節裏起就在找潘小姐,上班後又往公司打電話,他們都說不知道潘小姐去了哪裏。後來陳先生說去找何先生,何先生是潘小姐的未婚夫,一定知道潘小姐在哪裏,我這才轉去找的何先生。何先生讓我等他回音,我就等著。昨天何先生對我說不如就來出苦肉計,潘小姐心軟,一看見兩個孩子,就沒辦法了。我就帶了兩個孩子跟著何先生來了。潘小姐,我隻比你大七八歲,不敢讓兩個孩子叫你姐姐,我叫你做妹妹好不好?陳先生公司的事,我一點不懂,我一生都在學校裏,外邊跟我就是兩個世界。潘小姐要是不幫我,我和兩個孩子真是沒辦法了。”
  潘書把何謂狠狠地瞪一眼,拍拍宋小嬋的手說:“那你現在還在寒假裏吧?難得出來散散心,就好好在這裏玩一下。肚子餓了沒有,我們去吃飯吧。我在這裏發現一家店,他家做的雞豆涼粉是全束河最好吃的。”
  宋小嬋說:“不了,我剛才在飛機上吃過了,再說孩子們也睡了,我想趁這個時候休息一下。潘小姐和何先生一定有很多話說,你們去吧。”
  潘書確實有話要和何謂說,便不再客氣,說:“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有什麽要求盡管跟老板娘說,她很和氣的。老板娘也做得一手好菜,你要是不想出去吃,請她煮點東西也不錯。”
  宋小嬋說:“好的,謝謝潘小姐。”
  潘書點頭笑一笑,和何謂告辭出去。
  
  嗲妹妹
  潘書推著何謂下樓梯,讓他走下兩級,然後伏在他背上,兩手抱住他脖頸,彎起雙腿扣在他腰間,把臉貼在他耳邊,輕輕吹氣。
  何謂就勢背起她下樓 ,說:“你就作死我算了。”
  “才沒有,我還沒開始呢。”潘書偷偷地笑。
  “要怎樣才算是?放著婚不結,硬要跑到天涯海角來不算?放著活人不要,硬要跳崖不算?放著大老板不做,硬要當女招待不算?放著家不回,硬要住客棧不算?放著老公不愛,硬要給他打毛衣不算?如果這些都不算是作,那我還真不知道什麽才是。”說話間到了樓梯下,站住,把她放在上兩級梯上,頭向後靠,正好擱在她胸間。
  潘書詫異地說:“我還真沒覺得是在作,不過被你這麽細細數落,倒有幾分像了。”
  何謂點頭:“不作而作,絕頂高手。潘俠女,你是最強的,我甘拜下風。”停一停,自己笑了起來。
  “笑什麽?”潘書拉拉他耳朵問。
  “我笑那天我搶下你手上的《天龍八部》,其實我想跟你說,我有全套的金庸,你想不想看?我還想問你,你喜歡誰,喬峰還是段譽?我想跟你說,我們可以一起談談金庸,我們會有共同話題的。”
  潘書聽了心裏又酸又甜,抱著他的脖子不放手,下巴枕在他肩上,說給他聽:“我想看。我喜歡喬峰。我們一直有共同話題,我們廢話無數。阿哥,儂聽得進伐?”
  “嗲妹妹。”何謂轉身抱起她,讓她的腿環鎖在自己腰間,“我們一定要去吃飯嗎?我一點也不餓。不過可以換個說法,我饑渴難耐。”
  潘書大力點頭,“我餓了,我們一定要去吃飯。我苗條得很,腰隻有一尺七八,我不用減肥。”
  何謂把手掐在她腰間,“我以為隻有一尺五。我什麽時候用手來量,都是隻有兩虎口多一點,這多出來的一點,隻要用點力擠一擠,就合攏了。”抬頭看她,眼睛灼灼生輝,“小阿妹,阿哥歡喜儂,儂曉得伐?”
  “現在曉得了。”潘書收緊手臂,抱住他的頭,“何謂,看到那兩個孩子喜不喜歡?反正我是喜歡得不得了。我們回去也要一個好不好?雙胞胎不太可能,但是我們兩個都是獨生子女,可以生兩胎。而且你還很有錢,不怕罰款,那我們甚至可以生三個。”
  “好。”何謂抱著她往樓上走。
  潘書又說:“回去我們就結婚,我在家裏當全職太太,一心一意養寶寶。”
  何謂開始還是滿腔的蜜意柔情,走了一半回過味來,停住腳步,借一點房間窗戶裏漏出的燈光看著她,見她臉上一臉的得意笑容,也笑了起來,“你又在耍我了,是不是?你這個妖女。”
  潘書故作正經地問:“我到底是俠女還是妖女?說清楚。”
  “當場報複非君子。你不過是氣我用苦肉計逼你回上海,你就來個上屋抽梯,將計就計。到時你回是回了上海,卻躲在家裏不出來,讓我怎麽麵對宋小姐?”鬆手把她放下,“我利用宋小姐和兩個孩子誘你回去,你就要讓我下不來台,還要讓我當麵承認是我做錯了。你的報複心也太強了,做人要厚道。”最後一句是學著張國立在電影《手機》裏的四川話說的。
  “做人厚道對別人是好了,對我有什麽好處?”潘書嘻嘻一笑,轉身下樓。
  何謂隻好跟上,“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又加一句。
  潘書吊著他的膀子問他,“我一個家庭婦女,隻管在家做飯生孩子,外頭方不方便我才不用擔心。最多不方便的時候我叫你做司機,送我們到東到西。外麵的事打交道都由你去,我躲在你身後,你給我遮雨擋太陽。你不願意嗎?”
  何謂被她弄得啼笑皆非,搖頭道:“看來是我做錯了,我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能逼你就犯,沒想到反捆住自己的手腳。潘小姐,我知道你的厲害了,你就放過我,好不好?”攬了她的腰,走到青石板路上。一邊水渠裏的水流得嘩嘩的,掛成串的紅燈籠和一盞盞的的六角宮燈照著路麵,夜晚的空氣裏有夜來香的花香,還有暖融融的春意,四肢百骸都伸展舒適,像是徜徉在薰風裏。“你在這裏把每家店都吃過一遍了?去哪家?”
  潘書說:“你要來一出《逼宮》,我隻好還你一出《金蟬脫殼》。我們兩個是鬥慣了的,不鬥就沒意思了。”指著轉角的一家店,“諾,就是這裏。”跨過一座隻有兩步寬的石橋,走進店堂裏,坐下來,和店主聊了兩句,要了飯菜。
  店主送了酒菜來,何謂倒上啤酒,替她也滿上,說:“一次解決一個問題,我不貪心,我早就學會了要慢慢來。”
  “你這次解決了什麽問題,我怎麽不知道?願聞其詳。”潘書舉起酒杯和他碰一下,“為了健康。”
  何謂也和她碰杯,說的卻是:“為了幸福。”先喝了半杯,才說:“你肯拿過去開玩笑,說明你是真的原諒了我。我最擔心是這個,其他的都不重要。”隔著桌子抓起她放在桌上的手,“要是有一點點芥蒂,就會變成禍患,說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定時炸彈。我開始瞞著你,就是想要你心裏沒有一點過去的陰影,這樣我們可以幹幹淨淨從頭開始。但有現在的結局,我更滿意,這樣你會對我放心,不用猜疑我為什麽對你好。我也不用再提心吊膽,生怕哪一天被你發現。若是整天你猜我,我怕你,總有一天會生了嫌忌。我們分開了十四天,不過能讓你放下心結,再多十四天我也願意。”
  潘書聽了眼裏慢慢蓄滿了淚水,覺得他的每一個句話,都熨貼無比地鑽進她的心裏,比她自己能想到到的,說得出的都要合她的心。“其實我早就原諒你了,你離開我的那天我就原諒你了。死守著過去一點用處都沒有,苦的隻有自己。”她眼裏是淚,臉上卻是笑。
  何謂拉長衣袖吸去她的淚,“都原諒了還不肯回來?讓我一個人在上海吹冷風,你在這裏曬太陽。真是最毒婦人心。”
  “你會吹冷風?你公司的暖氣比別的地方都高兩度,我每次一去都要脫衣服。”
  “我故意的。”何謂得意地說:“我就等你脫衣服給我看。”
  潘書氣得做勢要打他。
  何謂伸手捉住她手,說:“你肯給我打毛衣,我就知道你是原諒我了。我今天打開房門沒看到你,以為你又跑了,等看到這件衣服,才放下心來。”忍不住又開玩笑說:“你的手段高超,這件衣服就是豬八戒試穿的珍珠衫,穿上去就脫不下來,越掙就越緊,會變成繩子捆住我。”
  潘書撲嗤一聲笑出來,“阿哥,你越來越長進了,紅樓西遊都看,你還藏了什麽我不知道的學問?你這幾年原來是躲到什麽地方去讀書去了?”
  “胡說,我從不看紅樓,這麽娘娘腔的書怎麽是我看的。你別詆毀我的人品。”何謂跟她胡扯。
  “那你書架上的紅樓放著幹什麽?”潘書笑問。
  何謂說:“你不知道我們是鄉下人洗腳上田開公司,當然要買上四大名著充門麵,就等你來我家時好騙你上當。至於西遊,那個是真的看得熟,我小時候就倒背如流,並且不是看的電視劇。”
  “原著?”
  “笑話,我怎麽會去看原著,”咳嗽一聲說:“當然是小人書。”
  潘書笑得絕倒,又問:“那《死水微瀾》呢?”
  “那個是真的看的原著了,我一直在打聽你的下落,”何謂收起笑容說:“我擔心我回到上海你已經成了別人的新娘,那我的一切心苦都是白搭。還好,你還是一個人。我其實覺得很奇怪,像你這麽漂亮的女人,怎麽會沒結婚呢?你身邊的男人都沒長眼睛嗎?不過我得到的消息就比較傷我的心了,你的名聲真的不太好。”
  潘書瞪著他,麵露不快,“你一個小流氓,敢說我的名聲不好?”
  何謂不理,接著說:“你的名字比較特殊,重名的人少,稍花些工夫一找就找到了。我不但查到了你在哪裏工作,還查到了你上的哪所大學,做過些什麽,交過幾個男朋友。”一看她的臉色,忙說:“你別生氣,我也是管不住自己。我查到你在大學參加過話劇社,排過幾出戲。除了《死水微瀾》還有《北京人》《雷雨》。那兩出戲我知道,死不死水的我就沒聽說過了。我再查,才知道是一本小說,我就找了來看。你的生活多姿多彩,我總要知道一點才能和你說得上話。”
  潘書被他深情感動,反過手去握住他的。
  何謂卻問:“怎麽想起排這出戲的?又沒什麽名氣,還不是劇本,花的工夫比別的都多。”
  潘書笑一笑,說:“我們看了成都話劇院的這出方言話劇,覺得真是好,就弄來了本子,試著排。可惜不會說四川話,出來的效果一點不好,那次演出真是失敗。不過你剛才說了一句四川話,倒是很像,你是怎麽學的?”
  何謂說:“我當兵的時候,排裏有個人是四川人,我跟他學了幾句。”
  “你是怎麽想起去當兵的?”潘書問。在調過情,吵過嘴,睡過覺,差一點點結了婚,又鬧別扭,又和好……所有情人間做過的事都做完了之後,他們才想起來去了解對方的生活,成長的過程,雖然遲了些,有總比沒有好。本來他們的開始就和別人不一樣,過程前後顛倒,也就不足為奇了。
  何謂嘿嘿一笑,說:“啊,這事又和你有關。好像我沒有一件事和你沒關係。”
  潘書用筷子頭敲敲他的碗,說:“別胡說,我早躲得影子都沒有了,你要編也編得合理一點。”
  何謂搖頭笑道:“不騙你,是真的。你走了以後我一直和人打架,打得我差點成了黑幫老大,我一想這事不好,還是趕緊脫身吧,去了白茅嶺你就更加不會睬我了,然後就當兵去了。”
  潘書又是好笑又是感動,招來店主結了賬,說:“我們回去吧。”
  何謂攬著她的肩頭,潘書搭著他的腰,兩人像那兩個有名的暹邏連體人一樣的走在古鎮窄窄的街道上,殘月清風,深巷無人,此時此夜,心無纖塵。何謂輕聲在她耳邊說:“嗲妹妹,和我一起回上海。這裏雖然好,不是我們的家。我知道你為了我帶宋小姐來生我的氣,要想好好的讓我吃點苦頭。我是做多錯多,怎麽都是錯,你就不要再逼我一路錯下去了。我已經沒有辦法了,你饒了我好不好?”
  潘書輕笑,“我還沒開始呢,怎麽你就求饒了?”
  何謂說:“不要得寸進尺,你再作死作活的作,我就把你捆了打包,直接寄回去了。”
  “你販賣人口。”
  “你罪大惡極。”
  “你真無恥。”
  “你真沒良心。”
  “良心幾鈿一斤?”
  “斤斤計較,像是讀過書的人說的話嗎?”
  “讀書?什麽書?”
  “潘書。”
  “何謂潘書?”
  “嗲溜溜的就是潘書。”
  
  眼兒媚
  宋小嬋在束河住了三天,除來的那天外,此後幾天她都不再提要潘書回公司的事,每天隻是帶了卓越兄弟到附近遊玩,在客棧裏就和他們唱兒歌,背唐詩。卓越兄弟瘋鬧癡笑,跑跳纏磨,耳朵都要被他們吵聾了,頭也吵得生痛,宋小嬋隻是好脾氣地笑眯眯地看著他們,不攔不管,等他們瘋夠了,沒力氣了,靠著她東倒西歪地睡下,再一個一個抱上床睡覺。
  她從不高聲,也不喝斥,偶爾拍幾下手,示意他們吃飯喝水什麽的,兩兄弟聽見她拍手,就乖乖聽話,按指令行事。潘書對這個女子的敬意越來越大,她好像看到了當小學老師的媽媽,對班級裏的頑皮孩子也是這樣指揮若定。當年她媽媽也是一個人把她帶大,如今這個小女子也要一個人把兩個兒子帶大。男人做孽,女人受苦。潘書算是知道她為什麽這麽瘦了。有兩個三歲的兒子,誰能胖得起來,才奇怪了。
  饒是這樣,潘書還在猶豫要不要回陳氏公司。上海是要回的,她和何謂已經有了默契,但要不要去陳氏,還是真的呆在家裏,她還拿不定主意。在閑散了這一個月後,再想起上班這件事,居然成了畏途了。她不想再和外頭的瘟生們打交道,不想去設計院、規劃局、城建辦、衛生局、氣象局、房地局、監工局、消防局、環保局……一個又一個機關機構去磨,一個又一個橡皮圖章去敲,一頓又一頓的酒桌飯局,禿頂啤酒肚的男人,鶯鶯燕燕的小姐吧女……
  她在何謂第一次向她求婚,甚至還沒有想過她會結婚的時候,就提過一個要求:要何謂每天晚上回家吃飯。當時她隻是脫口而出,現在回想起來,這卻是她一生焦灼的直接反映。沒經過思考,沒仔細掂量,她下意識把這個當成婚姻的一個重要表現形式。經過小時候父親一去幾天不回,以及從此拋妻棄子的傷害後,她一生最大的夢想原來就是一家人能天天在一起吃晚飯。這是一個女人對自己的家庭最簡單最基本、最充滿希望,最寬容最低下,同時也是最嚴苛的一個要求。
  要有多少的愛,才能讓一個女人心甘情願為家人做每一頓晚飯?要有多少的愛,才能讓一個男人推掉所有的應酬,回到他本來應該在的地方?這麽簡單的要求已經成了奢望了嗎?
  她不敢保證何謂能做到,一但去經營陳氏,自己能不能做到,都會是個問題。如果兩個人都忙,怎麽嗬護婚姻,養育寶寶?她和卓越兄弟玩得越久,當母親的願望就越強烈。她知道她的生理時鍾已經在提醒她,基因開始振蕩,身體已經做好了準備。當媽媽和管理一個公司,怎麽能同時都做得好?
  她問何謂:“你是真的想讓我去陳氏?以前你不是要我辭職的嗎?怎麽又變了?”
  何謂說:“那是以前,你在陳氏做一個小職員,累嘛累死,還要被男人亂看。現在你是自己做老板,用不著再像以前那樣拚命。你看我,不是放手讓下頭的人去做,自己愛上哪裏上哪裏?我要你回去,是想讓你負起責任來。一個人要有責任感,才可以讓人放心。我要不是把你當成我的責任,我們能有今天?”
  “我要是忙起來,就顧不上我們了。你請宋小姐來,手段是辣的,主意是妙的,這個點子一出,已經有了結論:我輸定了。你知道我知道,包括宋小姐都知道,我是一個心腸軟的人,不可能看著兩個孩子不管。”
  這時兩人坐在露台的躺椅上,潘書打著毛衣,何謂反倒躺著,曬著太陽,拿著線團玩無聊地問:“你又在打什麽?不會歇歇?”
  潘書說:“給我自己結一件開襟長外套,開春就好穿了。後果你考慮過沒有?我要是出手為他們做事,就沒法兼顧我們的孩子了。”
  何謂反問她:“就算我沒有這麽做,你真的會袖手旁觀?你是一個冷心冷腸的人嗎?除夕那天你就擔心過他們,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你都是他們的姐姐。我相信你見了孩子會心軟,但即使沒有這兩個孩子,你們公司一百多人,你就甩手不管了?我不過是幫你快點下決心而已。也給你搬張梯子,好讓你有裏有麵地下樓。將來煩起來,你盡可以擰著我的耳朵說:都是你,我是為了你才這麽做的。”
  潘書真的擰著他的耳朵說:“都是你,我隻找你算賬。前麵你答對了,後一個問題呢?”
  何謂笑說:“我相信憑我們兩個的能力,這不會成為一個問題。人手要是不夠,多請兩個阿姨就是了。半夜那一頓奶我來喂,你可以一覺睡到天亮。書,你別忘了,你是老板,我是老板,我們兩個要是想帶著孩子去辦公,沒人敢說話,你難道怕人炒你魷魚?”
  “好像就沒有讓你覺得難的事?”潘書放開手,拾起毛衣來打。
  “有,怎麽沒有?”何謂拿起線團幫她放線,“把你追到手,是我這輩子最難辦到的事。”
  “這樣你才知道要珍惜。”潘書丟個媚眼過去。
  何謂伸手捂住她眼睛,說道:“不許大白天的亂拋媚眼,也不知道會被哪個不相幹的人撿了去。”
  “夜裏廂墨墨黑,儂叫我俏媚眼丟給啥人看?”潘書接口說,“不是浪費嗎?”
  何謂還沒回答,就聽有人哈哈哈哈笑個不停,笑聲越來越近,像是有人在上樓來。
  潘書罵道:“非禮勿視,非禮不聽。又不是說給你聽的,你笑個什麽?十三點腔調,快點出來。”
  話音剛落,就見趙薇薇露了露臉,說:“那是可以看了?那我上來了?”旋風般的卷到兩人麵前,看了看何謂,“切”了一聲,失望地說:“我當是哪個何先生,原來就是東林的何總。這有啥好瞞的?是個人都知道了。我們辦公室的女孩子都在說,潘小姐把東林何總吃得死死的,就看什麽時候宣布了。”
  潘書嚇一跳,問:“有這樣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趙薇薇擠過去坐下說:“我當你躲到這裏來,是又換了個人,才不願意說的。誰知還是他,一點新鮮感都沒有。我們甚至打了賭,賭你什麽時候會結婚。”轉頭向何謂說:“何總大概不記得我了,我叫趙薇薇。年前在你那裏開年會,我不是問你要過名片嗎?何總推說正好發完了,就是不肯給我。”
  何謂忙說:“是真的發完了。趙小姐你好,又見麵了。”
  潘書嗔道:“你問他要名片做什麽?還有,你剛才說什麽打賭的,是怎麽回事?”
  趙薇薇哈哈大笑,“你急什麽?我不過是看中了他的梅花閣,想借他的地方請朋友吃飯,拿了何總的名片,好磨著下頭的人打折。你當我是看中了何總?我們都知道何總是你潘小姐的。”
  潘書用竹針敲她一下,笑罵道:“又胡說,從來沒有這樣的事。你們不知從哪裏聽來的傳言,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這件事。”眼風瞟一瞟,眉梢眼角都是風情。
  趙薇薇抓住她肩膀,搖著她說:“瞧,瞧,瞧,就是這樣。每次你們在一起說話,你都是這樣,骨頭輕得來沒四兩重,還敢說沒有什麽?旁邊的人誰看不出來?你當別人都是瞎子嗎?”
  潘書瞪著她,“沒有吧?我對誰都是這樣的,你不是說我會放電嗎?我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沒有對他另眼相看過。”問何謂說:“你覺得我對你青眼有加嗎?”
  何謂起身離開,冷冰冰地說:“我是鄉下人,不懂什麽是青眼有加。”
  潘書愕然,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是在生氣,因為她說對誰都這樣,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沒有對他另眼相看,也沒有青眼有加。她看著何謂,第一次發現他是真的在生她的氣。兩人真真假假不知拌過多少次嘴,每次何謂都會先來哄她高興,這還是第一次給她看臉色,而且還是在旁人麵前。兩個人你瞪我,我瞪你,一時都不說話。
  趙薇薇看了笑得前仰後合,咕咚一聲摔到在地上,見沒人拉她,拍拍褲子自己爬起來,叫道:“章正,快來,我闖禍了。”
  章正腳步咚咚地走上露台,背上爬著一個,懷裏抱著一個,把卓越兄弟搬運上來,笑說:“闖什麽禍了?喲,何先生來了,來接何太太回去?”
  何謂客氣地和章正打招呼,把他背上的不知是卓還是越抱下來,伸手和他握一握,說:“章先生,聽說你結婚了,恭喜恭喜。”
  章正笑說:“同喜同喜,你們不也是在蜜月中嗎?薇薇和何太太是好朋友,難得我們四個能聚在一起,一會兒一起喝酒如何?”
  何謂說好,又問:“小涼山風景好不好?”兩個男人抱著兩個男孩子坐到一邊去聊去了,四個男人成了個小團體。
  趙薇薇挨著潘書坐下,輕聲問:“何總生起氣來樣子好怕人,你不要緊吧?”
  潘書搖頭,也低聲問她:“你們真的早就覺得我們有問題了?”
  趙薇薇點點頭,“真的。每次你們在一起,就火花四濺,我在旁邊看得都心驚,生怕打擾了你們。”潘書聽了不依,推一下她,趙薇薇笑,“不誇張了,不過也差不多。你對別人沒這樣用心,我老早就想跟你說了,不過看你樂在其中的樣子,也就不多嘴了。我以為你們是在談,怎麽,不是嗎?”看看潘書的神情,歎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過你能清醒過來就好,現在不是happy end了?”
  潘書好笑地咕噥說,“發神經。”
  趙薇薇也笑說:“我當儂是來了擺標勁,心想儂倒是篤定啊,哪能介有本領,拿伊吃了介牢。”
  “啥人講我是來了擺標勁?我從來就沒吊牢伊的意思,“潘書說:“儂勿要瞎三話四。元旦前頭阿拉還是普通朋友。”
  趙薇薇死命點她一下額頭,咬牙切齒地說:“有的人就是命好。不用爭不用搶,什麽都是現成的擺在麵前,像我們相親相得死脫,還遇上的都是禿頂加啤酒肚。難怪你那位要生氣,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對你花了多少心思,就你一個人,木知木覺,還要東搭西搭,媚眼亂飛,你就作死脫去吧。”
  潘書掐住她脖子一通亂搖,說:“先作死你。”
  趙薇薇尖叫起來,兩人倒在躺椅上笑做一團。卓越兩兄弟看了眼熱,從兩個大男人身上滑下來,衝過來擠在中間,也亂叫一氣。
  潘書偷眼看一下何謂,看他還是冷著臉,心裏直打鼓。笑過之後,潘書說:“別出去吃了,我替你們接風洗塵吧,晚上就在這上頭擺張桌子,我們吃火鍋。煮一鍋湯,買點菜來一煮就吃。”偷偷拉一下趙薇薇。
  趙薇薇明白,說:“好啊,這幾天在外頭都吃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早就想吃家裏的飯菜了。我們一起去買菜吧,你們兩人看著孩子,擺桌子,搬啤酒。”
  章正答應了,趙薇薇和潘書拿了錢包去買菜。出了院子,趙薇薇問,“有什麽話要說?”
  潘書笑道:“你還真是拎得清。是這樣,公司的情況你也知道,我是真的不想管,但不管又不行。”歎口氣說:“老實講,我想在家,不想做了,每天看看書,結結絨線,曬曬太陽,然後生個孩子。”
  趙薇薇問:“何總身上那件絨線衫是儂結格?花頭精倒透。儂要是真想攏絡一個人,怕是沒人能逃得脫。何總怎麽說?”
  “儂眼睛介尖做啥?”潘書先嗔怪一句,才說:“他說我是老板,要是想帶著孩子去辦公,沒人敢說話,又沒人炒我魷魚。”
  趙薇薇點頭,“很對呀?那你還擔心什麽?”
  潘書皺著眉說:“我不是說了嗎?我不想做了。我這些年做夠受夠,就好比你相親相得想嘔,我也是做事做得煩煞。真不想管了,就算勉強去了,沒心情做事,還不是坐牢一樣。你旁觀者清,幫我想一下。”
  趙薇薇搖頭說,“你呀,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現在是老板,不想做事,叫下頭的人去做就不行了?你以為還像以前一樣,要你親自去跑一個個部門?哪個做事不得力,炒了他換一個人就是了。我看你也是夥計做久了,不知怎麽做老板。”
  “我本來就不是做老板的人,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權力是會讓人膨脹的,一膨脹就像了。”趙薇薇開玩笑,“我說,你別太放心了,你家何總這樣的人,外頭小姑娘盯著的有的是。你在家裏,慢慢人就呆了,話也說不到一起,他有事你也幫不上忙,然後他什麽都不跟你說,你說的又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了不起今天兒子會說話了,抽水馬桶又堵了這些,你以為他會有心情聽?到時就算你結一百件絨線衫,他不睬你還是不睬你。你自己想想後果去。”
  一番話說得潘書呆住,停下腳步看著她。趙薇薇笑一笑,拉了她又走,“你們現在是好得不得了,他當你如珠似寶,過了新鮮感之後呢?”
  潘書為情所困,一直想的都是從前的舊事,即使想過何謂有一天會厭棄她,也是哄累了煩她了的緣故,從沒想過會有其他的原因。確實,何謂現在還沉浸得到寬恕後的舒暢之中,暫時她還不用擔心。但誰能保證將來呢?
  這麽一想,忽然心灰意懶起來,說:“做人真煩,先是怕得不到,得到了又怕留不住,早知這樣,就一開始不要好了。”說完又是一驚。原來自己一直是個隻會逃避的人,一有事就躲,就睡,就縮到一邊去,讓事情自行發展,然後伸手接一點殘羹剩飯,糊弄一下自己,她從來沒想過要積極爭取。若不是何謂心裏一直燒著一把火,一門心思地要得到少年時的夢想,她不會和他再有任何瓜葛。一想到生命中會沒有他,潘書怕得打了個寒戰。
  忽然想起那天在張家花園舊房子裏何謂說過的話來:愛本來就是世上最奢侈的東西,用強奪不來,多少錢也買不來,隻能搭上全部的時間、一生的性命、包括血包括淚。當然還要包括犧牲自尊,忘記過去,努力爭取,不氣餒不退縮,必要時甚至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一邊趙薇薇不以為然地說:“你這樣就不對了,除非你媽沒有生你,不然活著就要不怕頭破血流,試了又試。你看我相親相了這麽多年,那一次不是打扮得花姿招展地出去?你以為我就不煩?但誰知道下一個人不是你要找的人呢?我既然沒打算一個人過,就要不停地見。你救了我,你放心,我會為你賣命的。隻要你不炒我,我就幫你一路做下去。”
  潘書暗自點頭,心想這個媒真是做對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有這樣一個貼心人在身邊,不怕辦公室不太平。當下便說:“說起這個,回去我升你職吧。你做辦公室主任,王主任讓他做項目主管,我就可以脫身了。”
  趙薇薇“咦”了一聲,說:“這麽快就安排好人事調動了?想通了?”
  “嗯,”潘書深呼吸一口,“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謝謝你幫我下了決心。回去我就訂機票,明天回上海。你玩得差不多了,也趕緊回來。”
  “那當然,我們不會在外頭玩一個月的,回去要找房子,裝修,請客,事情多得很。”
  潘書笑她,“你一定要來全套的?不請客就不可以?”
  趙薇薇說:“你又傻了,這些年我送出的結婚禮金不知道有多少,我不借請客把它賺回來?我告訴你,擺酒都是賺錢的,不過是賺得多賺得少的問題。你要是把梅花閣打個六折借給我擺酒,我還可以發筆小財。”
  潘書忍不住大笑,“你真是財迷。行,看在你指點迷津的份上,我答應了。大不了回去給他灌迷魂湯。”
  “你還用灌?你站在那裏,就是一帖迷魂藥。”趙薇薇笑說。
  “你占我便宜?”伸手扭她。兩人嘻嘻哈哈笑一陣,買了菜,回去借老板娘的電火鍋燉起湯來,一樣樣菜蔬洗好切好,端上露台去。露台上何謂和章正已經擺好了桌子凳子,啤酒飲料,拉了燈,照著晚上的露台如同白晝。
  都擺好了,潘書去敲宋小嬋的門,說:“嬋姐,跟我們一起吃火鍋吧,我已經訂了明天的票,今天是告別宴了。”
  宋小嬋聽她叫一聲“嬋姐”,知道她是什麽都同意了,並且真的不記恨她,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忍住了說道:“好,謝謝妹妹。”
  潘書又去請老板娘,老板娘爽快地答應了。
  宋小嬋先讓卓越兄弟吃飽了,讓他們在一邊玩,然後才和大家坐下來。
  潘書舉起酒杯對老板娘說:“明天我們就要回去了,謝謝老板娘這大半月來的照顧。我一住二十天,老板娘怕是見到我就煩了,給你添麻煩了,敬你一杯。”
  老板娘遜謝說:“是你照顧我的生意,怎麽反倒謝起我來了。像何太太這樣的客人要是多幾個,我就太輕鬆了。什麽事都自己來,從不要我做,連房間都是自己打掃。我開客棧以來,還沒見過何太太這樣好的客人。”說完喝了半杯。
  潘書又向宋小嬋敬酒,說:“嬋姐大老遠過來看我,我也敬一杯。”宋小嬋客氣兩句,也喝了一口。然後又敬趙薇薇章正,“薇薇,我們兩個就不用敬來敬去了,幹。”和兩人碰一下杯。最後倒滿酒,雙手捧了對何謂說:“你呢?喝不喝?”
  何謂接過她手裏的酒杯一口喝了,問她:“你又有什麽花樣?”臉上沒有表情,聲音裏卻都是嬌寵。
  潘書笑說:“沒有。隻是想敬你一杯,我脾氣不好,你多包涵。”
  章正轉頭對趙薇薇說:“何太太是我見過的最大方最溫柔的女人,她都要自稱脾氣不好,那好脾氣是什麽樣子?”
  趙薇薇眨眨眼睛說:“我這個樣子。”
  章正仔細看她一眼,問:“你眼睛裏是不是進砂子了?要不要我幫你吹一下?”
  一句話說得潘書噴笑,笑倒在何謂身上。何謂暗暗歎氣,伸手攬住她腰,手臂緊了一緊,趁大家都在看著趙薇薇失笑,偷偷親了她一下額角。
  趙薇薇氣得指著潘書問:“喂,到底是怎麽做的,教一下。怎麽你做就是拋媚眼,有人要管著還怕別人撿了去,我一做就是眼睛裏進砂子?”
  潘書笑得直敲她背,笑停了,說,“看著。”朝著何謂放低聲叫一聲“阿哥”,先閉了閉眼睛,似睜非睜地慢慢打開眼皮,斜斜地送出去一個眼風,再挑大一點眼瞼,眸子迷蒙,眼中像是飛出無數遊絲,一根根都沾在身邊的何謂臉上。嘴角噙笑,柔媚已極。毛絨絨的睫毛就像在瞬間羽化成蝶翅,眼前有無數的精靈在舞蹈。黑眼瞳幽幽深不見底,如一潭深淵。
  座中諸人都看得呆掉。趙薇薇喃喃地說:“要命了,學不來。”章正則說:“相機,我要相機。”
  何謂輕輕在麵前揮了揮手,像是在撣去浮絲,又似要掃去煙塵,好把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晰一些。身不由己地問道:“嗲妹妹,叫阿哥做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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