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處可逃:桃花流水

(2009-01-12 11:57:36) 下一個

  上部:燦若桃花的青春
  第 1 章
  靳知遠坐在車裏,轉頭去看咖啡店窗口的位子,綽綽約約隻見兩個人影:他知道那裏坐著的是施悠悠和姐姐——那一晚隻是見到了背影,她將長發散落在肩膀,身邊亦有了一個男子,隔著發絲環住她的肩。
  靳維儀的電話又打來了,他沒接,雙眼微微一閉,推開了車門。
  對麵坐著的女子,從他進門開始,一直極有禮貌的看著他的臉,卻獨獨避開了他的眼睛。她比起以前,清瘦了很多。其實以前也瘦,可臉卻總是有些圓,現在褪去了嬰兒肥,下頜便尖尖的。她一直在微笑,牙齒潔白漂亮,真像是小小的一排貝殼——以前帶著牙套,她也不會覺得不自然,總是說:“牙套更需要曬太陽!”
  靳知遠沒有半絲分神,在姐姐身邊坐下,可神色卻自己想象的更冷峻。
  “嗨。”悠悠勉強笑了笑,“我真不知道,原來這麽巧,一直在你的公司裏做培訓。”她忽然覺得氣息有些不穩,驀地想起那個晚上,自己死死的揪著他,就是不讓他走——可是最後,他的聲音冷酷的像是末日審判:“施悠悠,這樣真的沒用。”
  “知遠,我特地把悠悠叫出來,你們也好久沒見了,大家聚一聚。”靳維儀給自己倒了一小杯花茶,輕輕抿了一口,又轉頭對悠悠說:“以後要常聯絡,悠悠,反正你也在這裏工作了。”
  靳知遠的目光一直斜斜望向窗外,這時才問了一句:“在這裏工作?”
  悠悠笑的有些茫然:“暫時吧,這裏的市場打開了,可能也會換地方。”她還是不敢去看對麵男子的眼睛,甚至在自己的聲音裏也添了一份難以察覺的疲倦,手裏的咖啡已經冷卻,泛泛的浮著一層白沫。明明是青春鼎盛的日子,明明可以鮮衣怒馬的日子,重逢遇上他,卻原來統統褪色。
  靳維儀忽然笑了笑:“知遠,我還約了客戶,你們先坐坐吧。”
  靳知遠還沒說話,悠悠忽然拿了身邊的包:“姐姐,你送我吧?我約了人。”
  靳維儀知道她的意思,可她拍拍她的手,又轉頭對靳知遠說:“有些話,還是說出來比較好。”
  靳知遠亦不過懶懶掃了她一眼,卻沒有接話。
  悠悠強迫自己坐著,喝了一口水,托著腮看著門外靳維儀的車開走,怔了一會,這才說:“靳知遠,姐姐把你叫來,我真是有些意外……”她頓了頓,垂下了眼睛,語氣有些艱難:“你以前說不要再見了,我……”她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想用什麽詞好,就算是以前,她那麽能說的時候,在他麵前也從來占不到便宜的。於是片刻後隻是笑了笑:“其實那以後,我真的還來不及和你說一句對不起。”
  靳知遠一直在看著她說話,眸色烏黑深沉,她的笑,早就不像以前那樣,明朗爽快——如今卻溫婉而清淺,雲淡風輕。他忽然覺得有些煩躁,便忍不住鬆了鬆領口。
  悠悠已經站起來:“我先走了吧?姐姐說你現在都很忙……”她這樣自作主張,恍然就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似乎隻要離開這個人的視線,她便鑽出了水麵,可以重新大口呼吸。
  靳知遠坐著沒動,隻是看著她出門,這樣的天氣裏,施悠悠隻是在針織衫外套了一件黑色大衣,露出了白玉般修長的頸,再也不像以前,縮在大圍巾裏,毛茸茸的叫人愛憐。靳知遠覺得好笑,她對他說對不起?她哪有半點對不起自己?
  他的悠悠,他到底沒有陪著她拆下牙套,陪著她一起一直走來。
  悠悠坐在車裏,忽然記得翻出了包裏隨身帶著的小鏡子,她伸出舌頭,安靜的看著小小的鏡麵,舌苔上劃過的那條近乎淺白的痕跡——這幾年的時光,隻要是對著鏡子,她總是忍不住去照,也有同事注意到的:“施悠悠,你給舌頭化了妝呢?還是給牙齒?”她就說:“沒有,我就看看唇膏褪色沒有。”
  到了住處,她付了錢下車,可是那台黑色的車卻比她早了半步,靳知遠站在樓道口,悠悠有些頭暈:是自己記錯了麽?他的眼睛並非很大,又是內雙,有時候沉默,就會帶出幾分淩厲;更多的時候對著自己笑,就顯得璀璨迷人——可現在,隔了幾步的距離,她忽然覺得,從他的眼裏讀出了茫然和幾分躲避——可他在躲避什麽?她想對著他視而不見,又怕和他說話,可是那個男人,終究抓住了她的手腕。
  肌膚相觸的那一刻,往事如流水,卻倒卷著襲來,她有些恍惚的看著那雙桃花眼,曾經燦爛而明亮的,如今卻藏起了鋒芒,脆弱的像是自己的心。

  第 2 章
  施悠悠是被老媽架著去戴牙套的。她滿心的不願意,自己覺得兩個小虎牙挺可愛——無奈老媽這樣的追求完美,總覺得那兩顆小釘子似的牙齒礙眼——整整礙了二十多年啊。她心中實在恨死了——為什麽自己小時候,沒有反抗能力的時候,老媽沒想起來要她戴牙套?
  如今已經是個大學生了。大一下,暑假老媽耳提麵命的說:“去戴吧去戴吧!”老實說,為了讓自己屈服,她做了不少努力,就連某個台灣主持人的一本《牙套日記》也被她不知道從哪裏搞了回來,扔在自己麵前又是一頓嘮叨。
  此時,悠悠的一顆心沉了下去,唯一的一個理由——她說:“我是外語係的呀!你讓我帶牙套,我就不願意晨讀和上課發言了……”——在母親的求證下也變得蒼白無力:“看看人家,主持人哎!還不是照樣帶牙套!”
  施悠悠小聲說:“人家那是諧星……”
  老媽瞪了眼看她,於是又把這句話吞下去了——其實施悠悠不是怕醜,就是怕痛。她的室友以前戴過,說起來總是倒吸冷氣,她不排除周夏陽有時候挺愛演戲的,可是一圈鋼絲箍在牙上,總不會好受。
  她記得迂回求救,果然老爸是大好人:“算了,女兒自己不願意啊……”話被截住了,老媽一口極漂亮的牙齒,冷笑:“施明,你看看她這牙齒,要是像我,能這麽折騰麽?”
  最後隻能可憐巴巴的眨著眼睛:“媽,我還沒談過戀愛呢。一戴牙套就得一兩年,我可怎麽找男朋友啊?”
  老媽把手一揮,很是瀟灑:“磨刀不誤砍柴功,把牙齒矯正了——怎麽還會沒人追?”怪就怪老媽的發小,女兒剛整完牙,時時帶在身邊炫耀——女人果然都是愛虛榮的,連累的自己很無辜的被老媽拉做攀比的資本。可是人家那小姑娘,這才高中,戴牙套可以防止早戀,自己這一大把年紀算什麽?
  此刻她躺在了治療椅上,頭上是明晃晃的燈光,醫生點著她的兩顆牙齒:“你看,上麵拔一顆就可以了,下麵這顆也要拔。”
  老媽在一邊點頭,“嗯,好。”
  施悠悠吐出一口氣,看著老媽極高興的臉,相比之下,自己更是灰心喪氣:“把牙拔了……不是會有牙縫麽?”
  王醫生點點頭:“會有的,不過很快就可以合上。”
  其實王醫生長得很和藹,說話聲音又溫和,可是施悠悠躺著看著那張帶著口罩的臉,近距離的效果,連眉毛都可以一根根的數出來,她就覺得這個醫生可真像屠夫。
  十分鍾後,她嘴巴裏咬了一塊棉花,和媽媽一起走出了診所。
  一推開門,一股熱氣席卷而來,耳邊真有“哄”的一聲,日光就白辣辣的灑下來。老媽忙打開遮陽傘,招呼施悠悠站過來。
  施悠悠瀟灑的回頭,對著老媽抿唇笑,可是又不敢太用力,於是一張臉便扭曲的怪怪的:“反正已經要正式變醜了,老媽,我真的不介意再黑一點。”
  此時塵埃落定,老媽就不在乎她說的帶些小叛逆的話了:“悠悠,我明天一早趕回去,以後複診你記得自己來。”說著一把把她拉到傘下,“錢也付了,你聽著醫生的話,別再吃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真是個好消息啊,悠悠漫不經心的想:老媽到底還是要回去了,她“嗯”了一聲,轉彎往右走。
  “哎!賓館在那裏!”
  “媽!”悠悠掙了掙,“我想去超市!過兩天真戴上了我就吃不了雞爪了!”
  老媽很難得的積極配合:“隨你隨你!”
  施悠悠很多時候都挺隨遇而安的,比如戴牙套,她既然抗爭過,既然無果,那麽就乖乖的戴著吧,況且情況比想象的要好,醫生說一年半就可以拆下了。
  這次施媽媽的決心很大,不惜向單位請了幾天假,趕著新學期開學前和她一起回學校,陪著去看了牙醫,爽快的把幾千塊錢給交了,真是眼睛都不眨——悠悠想,學校離家不遠不近,可也要好幾個小時的車程啊,老媽都拚命到這個份上了,自己也就別反對了。
  送走了老媽,剛把寢室理了理,這才想起熱——真是熱,八月底的日子,甭管是秋老虎還是暑氣未消,總是覺得身上薄薄的T恤都貼在了身上。她在衛生間衝了一把涼水,抬頭看看自己,過了個暑假,好像胖了一些,臉蛋本來就是鵝蛋的,此時看來有些成橢圓了。
  外語院也是美女雲集的地方了,施悠悠讀的大學是重點大學,可是她的誌願卻是調劑的,照她本來的誌願,總想當個記者,後來家裏人都安慰她:“算了,你這個分數能進去Z大就不錯了,外語不也挺好?”施悠悠想:好什麽啊?自己一口江南小鎮帶出來的方言,普通話都說不好,還外語?!不過她真是個安耽的性格,也就這樣吧。
  她若有所思的緊盯著鏡子裏的自己,想起以前周夏陽說的話:“悠悠,我今天聽人誇你像高圓圓啊……”那樣的大美女,自己哪裏像了?悠悠試著對著自己笑了笑,卻驚得回不過神來:牙齒上那條黑黝黝的小縫啊……醜的像一條小爬蟲,還能讓人聯想起小品裏的宋丹丹——馬上要迎新了,她該怎麽辦?
  過了兩天,又去診所,天氣還是酷熱,身上那件新買的T恤,印著超級瑪麗的大頭也沒讓自己心情好一些。王醫生給她分牙,將小塑料圈塞到了牙齒縫隙裏,一再關照她:“難受也忍著,明天來戴牙套。”
  她低著頭站在公交車的站牌旁邊,牙齒真是一陣陣難受,好像吃飯時什麽東西嵌了進去,明明可以用牙簽剔出來,卻無能為力。公車開來,倒是空蕩蕩的,一點都不擠。車子一路開往郊區的大學城,並沒有空調,所以車票便宜,遇到還在修路的地,能讓人整個的蹦起來。悠悠用力將窗開得大一些,吹進來的風說不上涼爽,帶了塵土的腥氣,車子裏也有一股淡淡的鐵鏽味,她現在倒從來不想牙套的事情,可是一趟趟的往市區跑,實在是讓人厭煩,她對著窗戶長長的吐口氣,看到了學校的大門。
  施悠悠跳下車,一輛出租車在門口停下,下來一個瘦高個字的女生,背心短褲,忙著往下搬行李。悠悠大叫了一聲:“周夏陽!”
  周夏陽也是抹了一把汗,大聲招呼她:“悠悠,快幫我拿這個包!”
  兩人頂著大太陽往學校走,施悠悠忍不住換了手提包:“怎麽這麽沉啊?”
  “裏邊全是我外婆做的醬。”周夏陽不懷好意的笑笑,“讓我看看你的牙,怎麽樣了?”
  說著施悠悠開心起來,“就那樣,明天去戴牙套,你和我一起去。”她想了想,“你那麽早回來幹嘛?”
  “家裏也沒事,聽說你回來了,我就來陪陪你——反正過幾天就迎新了。”周夏陽眯起眼看看天,“這麽熱!”
  到了寢室,周夏陽就急著要看悠悠的牙,看了一眼,就捂著嘴偷偷笑:“我說實話啦……真不好看。”
  悠悠臉色沉了下來,又覺得牙齒一陣陣的難受。周夏陽連忙說:“還是小美女啦!”悠悠噗哧一聲笑出來:“我不在乎,你是美女,快去洗澡!”
  等到周夏陽衝完涼出來,施悠悠正坐在書桌前,對著鏡子,一下下的摳牙齒。
  “你在幹什麽啊?”周夏陽皺眉按住她的手,眼睛看到了桌上幾個小小的橡皮圈,旋即大驚失色,“你弄出來的?”
  悠悠點點頭,眼睛一眨一眨的,手裏還握著那把小鉗:“醫生說萬一吃下去了也沒關係,我難受死了,就把它撥出來。”
  第二天果然被醫生說了:“你自己弄掉的?”他一片片的粘了好久,皺眉說著:“昨天不吃苦頭,今天還是要吃。現在牙齒緊成這樣……”
  悠悠不喜歡撒謊,就點點頭。
  王醫生看看牙齒,搖了搖頭:“摳下來的?”
  “用鑷子。”悠悠用餘光看周夏陽,“弄了半天。”
  周夏陽走過來看了一眼,很有經驗的說:“醫生,今天粘上牙套了,應該不用上力吧?”
  王醫生示意悠悠把嘴巴張大一些,一邊說:“讓你先適應下吧,等兩天我給上力。”
  悠悠坐起來漱口,邊說:“要不今天就開始吧?反正我不想跑來跑去,太熱了。”
  臨走的時候,王醫生猶豫了一下,從抽屜裏拿了幾片藥:“止痛藥,實在不行就吃一片。也就一個星期左右不舒服,習慣就好。”
  悠悠接了過來,舌頭輕輕舔了添嘴巴裏的鋼絲,並沒覺得多難受,不過還是接了過去。隻要不覺得有什麽不適,下次複診就是一個月後,悠悠邊走邊照鏡子,一邊對著自己的牙齒指指點點:“你看啊,除了兩個牙縫,別的也不是很醜啊!”
  一圈亮晶晶的鋼絲,悠悠使勁笑了笑:她的嘴巴很小,以前用人用櫻桃來形容女子的一點紅唇,現在小小的櫻桃裏生生被劃了兩條鋼絲,她忽然覺得真是好玩。

  第 3 章
  周夏陽替她打著傘:“牙縫沒什麽啦,兩個月就好了。可是你這麽怕疼,一會別熬不住啊。”
  悠悠很想證明周夏陽這句話是錯誤的,可是到底發現,是自己錯了。
  周夏陽和老鄉去吃飯,悠悠正在泡論壇,叮囑她給自己帶飯,她是一點不避諱自己的牙套,正在對著幾張圖片傻笑。
  等到周夏陽把門關上,又接了老媽的電話,悠悠本來在傻笑,這時候收斂了笑聲:“媽,都挺好的,一個月後再去複診。”
  老媽電話裏問疼不疼,悠悠朝空氣翻了白眼:“就算不疼也不會舒服啊,晚上睡覺準會壓出印子來。”
  老爸接過了電話,問起寢室熱不熱,悠悠聊了幾句後把電話掛了,心想哪裏比得上家裏啊——電風扇在頭頂呼呼的扇,拉著藍色窗簾,屋子裏暗暗的,不過還是看得見陽光此刻在窗外肆虐——一下子就覺得安靜下來。
  她覺得有些不對勁,牙齒好像被幾個大鉗子夾住了再往外拔一樣,又酸又疼。於是試著用舌頭輕輕碰了碰門牙——媽呀!就像拿錘子給了自己一錘一樣,哪個脆弱的神經被牽動了,吊得整個人都忍不住跳了起來。立刻想起了那幾片止疼片,原來醫生真沒有小題大做——她坐在那裏翻著網頁,越來越心不在焉,牙疼還真是一陣陣的襲來。想著想著,不小心上牙磕了下牙,於是瞥見了鏡子裏那個小女生齜牙咧嘴的表情——痛得要命的時候居然又笑了出來。
  施悠悠想起周夏陽的話:可是你這麽怕疼,一會別熬不住啊。她振作了精神,將注意力轉到電腦屏幕上,點開了學校的網站。已經有學生會的達人貼出了新生名單,可憐了自己這種近鄉人,從來不知道找老鄉這麽有樂趣,她無所事事的一頁頁翻,直到傳來開門聲——
  立刻歡呼了一聲:“你給我帶什麽了?”
  一份白米粥,一塊澆滿了番茄醬的雞蛋餅。
  悠悠猶豫了一下,雞蛋餅很軟,金燦燦的閃著蔥油香,周夏陽又知道她愛吃番茄醬,顏色就分外好看起來,鮮挑挑的逗人食欲。
  她小心翼翼的挾了一小塊放進嘴裏,稍微抿了抿,沒敢用力,倒真的不疼,隻是牙齒酸軟無力——那輕輕一抿,又怎能嚼爛食物?好歹把薄薄一片蛋皮咽了下去,悠悠麵無表情的拿出勺子,一口口的喝粥。周夏陽不敢說話了,寢室裏隻有悠悠小口小口啜著粥的聲音——後來她問悠悠:“那次我真有點害怕,你和人吵架再潑辣,也不會那個樣子……”
  悠悠很無辜的向她笑笑:“那是啊……我當時滿腦子想著要怎辦?難道一年半時間都要喝粥麽?”
  她喝完粥,洗完勺子,終於苦著臉開始問周夏陽:“我的牙齒肯定要掉了……”
  周夏陽把一口潔白漂亮恍若小貝殼的牙齒往她麵前一亮:“你看,我的不也好好的麽?”
  晚上疼的有些睡不著,手機“滴”的一聲,提示有短信來,悠悠看完,對還在上網的周夏陽說:“明天楊秋敏回來了。”
  周夏陽“嗯”了一聲:“她也要回來迎新啊,學生會的都得回來。”她推開凳子站到悠悠麵前,“怎麽樣?還難受嗎?”
  悠悠想,帶牙套並不是大事,這麽多人都過來了,怎麽偏到自己就疼成這樣?要不就是自己特嬌氣?她翻了個身,笑笑說:“還行。”片刻之後,重又坐起來:“迎新什麽時候啊?我和部長請假去。”
  周夏陽抿著嘴笑,大燈關了,就顯得她五官輪廓很有些深:“你去不去,有什麽關係?”
  施悠悠不免有些泄氣,想想自己除了讀書以外,又確實很不上進,大一納新的時候在外麵逛了一圈,手裏倒是一大堆的宣傳紙,還是怏怏的回來了。後來周夏陽拖著她去吃午飯,好歹逼著她參加了院裏的宣傳部,吃飯的時候不忘把把自己餐盤裏很大一塊紅燒雞肉挾給她:“今天真不容易……就這麽難為你啊!”
  其實施悠悠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式的仙女級人物——她常說自己拜金,可這不是自己最大的缺點,她分明很懶——她對整天忙裏忙外的周夏陽抱怨說學生會每周的例會實在是一群無聊人的聚會,她寧可在網上追著看美劇。
  周夏陽怎麽就絲毫不見厭煩的樣子?不過天道酬勤,大二一上來,這秘書處部長的位子,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何況還有校學生會,多少也可能會是個副部。不像自己,想起來了,自然興致勃勃趕到院辦去,跪在地上寫上幾幅海報;可是怠倦起來,部長的電話一直在響,她就扔給室友:“就說我去圖書館了,手機忘記帶了。”
  她趴在枕頭上想了想:“到時候我來看看你吧?就是想去看看有沒有小帥哥。”
  周夏陽關上電腦,回了她一句:“對,帶上口罩,千萬記得啊!”
  “明天陪我去買嬰兒米粉,我查過了,網上說紅棗味的還蠻好吃……”悠悠趁著關燈前補上一句。隻聽見周夏陽輕輕笑了一聲,床頭的小電扇發出不大的噪聲,咯吱咯吱的,悠悠迷糊著想睡著,總叫牙齒那裏一陣陣的酸脹給拉回來。
  接下來幾天室友都回來了,走廊的人也多了起來,往往有互相串門的,施悠悠的同學關係相處很好,一個個見到了,都愛讓她張開嘴給自己看看,第一句話準是說:“呀!悠悠,你牙齒不是挺好的麽?”
  施悠悠就想起一句話:沒有最美,隻有更美。她挺得意的把這句話到處的傳播,一副自己是心甘情願等待醜小鴨涅磐變鳳凰的模樣,可是說出來都心虛——明明牙齒還是一陣一陣的疼,根本吃不了稍微有些硬的東西。
  同寢的三人,回來了兩個,都是學生會的積極分子,早早的就出門了——周夏陽會幫她帶飯,以前她一旦開始變身宅女,電話裏總是不停的挑剔:“魚香肉絲……不是……還是糖醋小排……”現在可好了,沒得選擇,總之天天吃流質。
  有時候站在窗口望望樓下,勃勃的生機已經開始在校園裏升漾起來,有人忙著拉長長的橫幅,是各種有些可笑的對聯——有歡迎的,也有鼓勵的。
  對新生來說,不可避免的,總有人要站在麵前,一本正經的規勸或提醒你,實際上呢,這樣的青春,總還是要靠自己走完的。
  她捧著一杯溫水,喝了一口,門牙在杯壁上一磕,這才一愣:前幾天一直纖細敏感的神經,似乎已經麻痹了些——實在有些不可置信了,便大著膽子輕輕的上下牙互咬一下——施悠悠活了二十多年了,除了考上大學那次,還真沒這麽快活過——真的不大疼了!她忙著打開衣櫃找衣服,打電話給周夏陽。
  “我請你吃飯吧?”她興高采烈,看了看電腦,正好是十一點,午飯時間。
  周夏陽難得猶豫了一下:“今天學生會有師姐請客,都說好了。”
  “那算了,我自己出去吃!”悠悠關了電腦顯示器,“楊秋敏在哪呢?我喊她吧。”
  “今天你可真是孤家寡人了,學生會大紅人請客,這裏的一個都走不了。”周夏陽爽快的說,“牙齒不疼了?我說吧,是一個星期。”
  悠悠什麽都不想計較了,掛了電話,臨出門前照了照鏡子。喝了一星期的白粥,又被刀磨斧鋸的慢性疼痛折磨得睡不好覺,果然立刻瘦了下去,一頭半長不短的頭發就隨意的紮了個小辮,下頜的弧度本來圓潤可愛,現在居然線條清晰起來——難怪有人要帶牙套減肥呢。
  施悠悠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透過衛生間的小窗,似乎已到小小的光芒落在了牙套上,閃亮倒像鑽石。
  坐在店裏等飯吃,她百無聊賴的四處看,不過她認識的人少,雖說店裏坐滿了人,可一個認識的都沒有——服務員端上了飯,是醬紅色的土豆牛肉飯——她估摸著按以往的經驗來看,這家的菜都燉得極熟極爛,應該不會是太大的挑戰。
  她用勺子勾起一塊牛肉,小心放進嘴巴裏,幾乎滿足的歎了口氣,濃濃的醬油香——再試著輕輕嚼了一口——為什麽很沒有力道的樣子?再嚼,肉塊不過在嘴巴裏滾動了一圈,可還是不敢太用力——就這樣,當她把牛肉順利的咽下去,這才認清了事實 :她施悠悠,牙齒的消化功能,退化的不是一點半點。
  饒是這樣,悠悠還是很開心——雖然這頓飯吃了足足一個小時,她付了錢,無比燦爛的向服務員笑了笑。倒是服務員一愣,盯著自己看了幾眼。
  悠悠推開門,順手掏出了手機,鏡麵屏,她無意識的一照,頓時明白服務員為什麽盯著自己看——牙套上可不是纏著一條長長的青菜麽?就像小時候在樹上見過的那種,趴在褐色又快脫落的老樹皮上,一節節的蠕動。
  天哪!自己是不是該找個地方撞死算了!
  她想:是哪部電影演過主角的牙齒縫中嵌著青菜的情節?那時候居然自己還能笑得前仰後翻!她低著頭往寢室走,臉上的紅暈究竟是因為熱,或者丟臉,她也沒空去細究了。
  路上還真是遇到了熟人。
  曾天洋隔著一條街大聲向自己打招呼:“喂!施悠悠!”
  悠悠哪敢大聲回話,隔著小街,揮了揮手,又對著人家抿嘴一笑,前所未有的賢良淑德。趁著人家一愣的功夫,趕忙走了。

  第 4 章
  周夏陽和楊秋敏一塊回來,已經很晚——明天是新生報道第一天,本來悠悠倒有些小小的激動的,可是今天的青菜事件後,她覺得心情很不好,坐在一邊看著兩人比劃學生會發的Z大宣傳汗衫。
  周夏陽想起了什麽似的,從大包裏掏出了一個飯盒,笑著說:“來,慶祝你不用吃流質了——我們晚飯的菜太多了,這個幾乎沒動,就打包帶回來了。”
  是一份木耳炒肉。
  施悠悠想象著自己牙齒上這次掛的是條黑色的木耳,渾身起了疙瘩。
  “周夏陽,你以前帶牙套吃飯怎麽辦啊?會有菜留在牙套上吧?”
  周夏陽想了想,在自己的書桌前坐下:“我那時才剛上初中啊——好像是這樣,老是牙齒上有辣椒。不過那時候小,誰計較這些啊?”
  “那我以後怎麽辦啊?”悠悠絕望的隨手拿起雜誌蓋上臉。
  可是沒人理她了,她們倒是興致勃勃的說起了師姐,也是新任的院學生會主席潘曉茵。“你見過師姐的男朋友沒有?”楊秋敏八卦的問周夏陽,“我聽人說很帥啊!”
  施悠悠以前形容楊秋敏:小小的個子,卻蘊藏著執著追求八卦的可貴精神。
  周夏陽搖了搖頭:“沒有。”又補上一句,“不帥能配的上師姐麽?”
  施悠悠和楊秋敏同時哼了一聲,相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周夏陽看上去風風火火的幹練樣子,其實最是溫和心軟,從不說人壞話——好像那雙眼睛看出去,世界總是溫暖而和平的,而人心也像水晶一樣,不會有半分瑕疵。
  從來悠悠看人都是憑第一直覺的,而潘曉茵這人,是大美女沒錯,可是為人分明有些傲慢的,悠悠總覺得她拿眼角看人——那時自己剛進校,院裏就讓她來給新生講座——她的語氣就像懸在半空中一樣,而她本人,更像一個肌膚晶瑩而紅唇豔豔的公主,俯瞰眾生。當時她身邊坐著楊秋敏,她蹭蹭桌子,輕聲“嗤”的笑了出來。
  台上正巧說到課堂筆記的重要性,考進Z大的,哪個在高中的時候不是天之驕子?個個揣著憧憬和驕傲,像一雙嶄新雪白的運動鞋,總想著尋到了適合的跑道,終於可以邁開大步走自己的路了。楊秋敏靠在悠悠耳邊輕聲嘀咕:“我就是看不慣。既然說了是新老生交流會,怎麽不請胡倢師姐?人家不也是大二,都給F1賽車隊請去當同傳了!”悠悠無精打采的看了一眼潘曉茵,忽然目光炯炯來了興趣:“你怎麽小道消息這麽多啊?”
  悠悠手裏捧著一大盒巧克力冰淇淋,站在臨時搭起的大棚下,認真仔細的挖起一勺,放進嘴裏。周夏陽坐在一邊,往表格上謄寫新生信息,汗水一點點的順著鬢角落下來,她接過悠悠遞來的紙巾說:“這裏熱死了,要不你回去吧?”
  她還沒接話,嘴裏含著勺子,逆著陽光,到處是跑來跑去的身影,可是如果你定定的看著外邊,還是可以見到暴曬之下,有細微的小小空氣,仿佛不是透明的,可以看出歪歪扭扭的紋路,就像有一張唏唏簌簌的塑料紙隔在了你麵前。
  “施悠悠。”潘曉茵拿著一盞迷你的電風扇對著脖子扇風,穿著一件白色的吊帶裙,這麽熱的天,難得妝容很精致,居然沒化開,“你把這張表格送到管理院去。”
  語氣真可以用漫不經心來形容,悠悠想起了電視劇裏的富家小姐或夫人,穿著質地柔滑的絲質睡衣,懶懶倚在沙發裏,往自己的指甲上抹薔薇粉的指甲油,也不回頭:“梅姐,倒杯咖啡。”
  施悠悠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她本來閑著沒事,就是來跑腿的,可是這種語氣,好歹也應該加個“好不好”——不過棚子裏人多,周夏陽大約也覺得那個語氣太過輕慢,放下筆拉了拉她的手——悠悠吐了口氣,接過了表格,將手中的冰淇淋往周夏陽手中一擱:“給你吃——我一會直接回寢室了。”轉身就快步走去管理院的迎新點。
  各個學院的迎新點密密麻麻的如同蟻窩,悠悠好不容易分辨出來管院的招牌,將表格拍在了桌子後麵的男生麵前:“同學,這張表格給誰?”
  那個男生看了看,往後喊了一句:“靳知遠呢?”
  後麵有人說了句“不在”,悠悠樂得輕鬆,免得一會又要當傳遞員來回跑。
  “那行,就麻煩轉交。”話沒說完,肩膀就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施悠悠!晚上請我吃飯吧!”
  曾天洋站在自己身後,照例是那一身阿迪的足球運動服——黑白色係的T恤和短褲,頭發短的都快成光頭了。悠悠不止一次懷疑他是不是一樣的衣服買了好幾套,怎麽就天天這樣穿?話說回來,他這副樣子,也算混到了物理院足球隊的校草級別了,要是楊敏秋在,那可真是熱鬧了——她鐵定拍著曾天洋的肩膀招呼:“單眼皮帥哥!”
  悠悠嫌棄的看了他一眼,滿頭大汗,腳下還滾著一個足球,皺眉說:“你來迎新啊?一身汗臭。”曾天洋健康的小麥色肌膚上汗水像小河一樣淌下,順手擦了一把:“沒,我明天輪值。現在就過來看看……”
  話沒說完,自己倒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邊斷斷續續的說:
  “我說你那天對我笑不露齒——原來帶了牙套啊!”
  悠悠想起那天,其實自己也覺得難為情,他們從來像哥們一樣處著,實在難得還能像古代的小家碧玉一樣,拿一把紈扇,遮住嘴巴,輕輕一笑。
  她索性站住,眥著牙露出鋼牙,一邊假笑:“來,給你看個夠。”
  曾天洋倒是仔細端詳了一下,點頭說:“很好,現在真成了鐵齒銅牙。”他說的高興,順便就去拍她的頭,“慶祝一下!晚上一起吃飯吧!”
  悠悠打開他的手,皺了皺鼻子:“不去。”
  曾天洋伸手去摸自己後腦袋,有點不知所措:“喂!怎麽了啊?大不了我請你?”
  他們的交情,還真是飯桌上培養起來的,常常互相稱呼為“酒肉朋友”。他難得這樣大方,要是以前,悠悠準時一口敲定,防止他事後反悔,今天卻還是在猶豫。
  曾天洋臉上汗水更多,他用腳尖挑起足球,輕輕吹了聲口哨:“我看見美女了。”說著疾步轉身,邊回頭和她約定:“晚飯給你電話。”
  回到寢室的時候,曹立萍也已經回來了,正把東北帶來的一些特產放在每人的桌上。兩人邊收拾宿舍邊聊天,她們寢室也是奇怪,兩個人熱心於學生會工作,悠悠算是天性散漫的,可是曹立萍卻是態度嚴謹,學習認真,和一切社團絕緣,生活規律從來沒改變過——就是教室、圖書館和寢室。成績便優秀的讓人瞠目,大一的成績已經出來了,她足足領先了班裏第二名一大截。有次夜聊,說起各自的愛好,輪到曹立萍的時候,其餘三個幹脆不讓她開口,異口同聲的說了句:“上自習。”
  到了傍晚,曾天洋果然就打電話來:“下來下來!吃飯了。”
  施悠悠忙找了一個杯子,灌了一大杯涼白開,臨出門又想了想,從抽屜裏找了麵小鏡子和牙簽塞進包裏,問曹立萍:“要帶飯麽?”
  曹立萍搖了搖頭:“一會老鄉喊我去找新生。”
  悠悠就蹦蹦跳跳的出門了。
  點菜的時候曾天洋第一個就要往菜單上寫香菇菜心,悠悠忙說:“不要這個。”
  曾天洋就停了筆:“你怎麽回事?以前不是很喜歡吃麽?”悠悠拿了份菜單,邊看邊說:“今天不想吃。”隔了一會又說,“算了,你點上吧。”
  服務員來拿菜單,曾天洋伸手過去:“給我看看。”
  悠悠笑:“有錢人,你至於這樣小氣麽?”
  果然很小氣——“把糖醋排骨去掉吧。”曾天洋笑嘻嘻的把菜單給服務員,“一會不夠就再點。”
  悠悠著急:“哎!有你這麽請客的麽?我一直想吃這個啊!”
  曾天洋慢慢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他的皮膚黑,就愈加顯得牙齒白:“我以前有朋友帶牙套就是吃了排骨,被硌了下來,你自己看看著辦。”
  倒真有這麽回事,這小子早熟,高中的時候就有個女朋友,她好像是聽說過。她“切”了一聲,說:“朋友?是初戀吧?”
  曾天洋若有所思的喝了口水:“你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今天看到了好幾個小美女,我單身半年了,也該重新出山了。”
  很快服務員端著菜上來,悠悠就不想理他了。曾天洋喊住了服務員:“再要一份鬆鼠魚。”又對悠悠說:“糖醋的,還沒骨頭。”
  悠悠還是忍不住挾了青菜,放在嘴裏,隻敢用後牙慢慢的嚼,這樣專心致誌,連話都不講了。曾天洋也是餓得狠了,低頭吃了一陣,才覺得氣氛不對。
  他放下筷子,“咦”了一聲,“你今天也忒斯文了?”
  悠悠小心翼翼的抬頭,看他一眼,覺得牙套上也沒粘什麽東西,於是回了一句:“還有點不習慣。”到底還是怕被抓住把柄,要是真讓眼前這個怎麽看都有些不懷好意的小子看到自己的糗樣——悠悠決定不去想災難性的後果,從包裏掏出杯子,喝了一口,順便漱了漱口。
  不斷有人進餐廳,大概迎新的老生們都這個時間換班。曾天洋也算是學校小有名氣的人物,打招呼聲便此起彼伏。施悠悠背對著大門,一口一口的挾魚肉吃。鬆鼠魚炸得金燦燦的,外麵是厚厚一層甜酸醬,外層香脆,內裏又很嫩,她邊吃邊誇:“又被你發現一個好菜。”
  他倒還記得搶菜吃,邊吃邊說:“我今天遇到周秋陽了。”他笑了笑,“她說你今天不大開心啊。”
  悠悠笑笑就把筷子放下了:“你這是想問什麽呢?”她皺了皺眉,“就是受不了小公主。”
  潘曉茵這種美女,放在全校也是極出名的。有次曾天洋無意間說了句:“你們有個師姐很正啊!”
  悠悠笑得揶揄,拖長了聲調:“哦,你說小公主啊。”
  曾天洋就甘拜下風:“最毒婦人心。”後來他又補上一句:“施悠悠,要不是和你這麽熟了,我真會以為你嫉妒人家。”
  她早聽不見了,大抵率性而為的人,總是有些衝動的。

  第 5 章
  日子過得乏善可陳,不過就是按時上課,倒是戒掉了以前愛吃零食的壞毛病,悠悠覺得自己生活就像如今自己的口味,白開水一樣清淡。她在晨讀的時候居然還遇到了最不可能見到的人。
  Z大的晨讀總是在靠後門的小花園裏,十月底的日子裏,天氣還帶了幾分炎燥,催促的一眾百花還在豔豔的開放。悠悠才打開精讀課本,有個好聽的女聲頗為歡快的喊了一聲“師姐”。
  她回頭,女生她確實認得,周夏陽的部員季澄,長得極可愛的小女生,穿的衣服也是粉嫩。可是她打量季澄身邊的男生,要不是清晨空氣好,而四周又是琅琅的讀書聲,她真想暈厥過去——居然就是曾天洋。
  他倒是頗得意的握著季澄的手,悠悠忍不住就想笑:小姑娘白皙的手,被曾天洋天天日頭下踢球曬出來的巧克力色一襯托,倒真是對比鮮明了。曾天洋大咧咧的說:“我女朋友,你讓周夏陽多照顧點。”
  悠悠鬱悶的背過臉去,怎麽這麽快就盯上了自己院的師妹啊?這個消息,恐怕連楊秋敏都還不知道。那次季澄來自己寢室上網查資料,走後幾個人還忍不住評論一番,最後楊秋敏定稿說:“新一個娃娃型美女出現了。哎,鐵齒銅牙,你出局了。”悠悠笑的趴在軟枕上半天沒緩過氣來。
  上午的課才結束,悠悠和周夏陽等在公交車站,天氣陰沉起來,像要下雨,悠悠看了看天色,手忙腳亂的在包裏找傘。周夏陽拉了她手腕,一疊聲的喊:“車子來了。”
  幸好不是周末,去市區的人也不大多,周夏陽跑得快,便找了個位置。悠悠看了看天,太陽重又鑽了出來,幾潑陽光就從玻璃窗中射進來,落在自己手臂上,她舒了口氣:“大概不會下雨。”
  車子到了市區,車站處就是一個肯德基。兩人抱了一大堆吃的進了口腔診所,悠悠掃到了門口寫的就診時間,無奈說:“12點到14點午休啊。”此時不過下午一點,索性便坐在了一樓的椅子上吃東西。周夏陽吃了一些之後倒放下了:“醫院裏總有一股味道,我不大喜歡。”悠悠拿著一包雞米花,一顆顆的往嘴裏扔,笑著說:“你不吃最好。”
  她才掃蕩完雞米花,周夏陽輕輕拉了拉她,低聲說:“你看。”
  潘曉茵和一個男生也走了進來,也是來得早了,便尋了一個靠門的位置坐了下來。周夏陽問她:“要不要去打個招呼?”悠悠滿心不願意:“算了吧,她又沒見到我們。”可是到底潘曉茵還是周夏陽的上司,周夏陽便遠遠招呼了一聲:“師姐好。”連帶著她模糊不清的說了句“師姐好”。
  潘曉茵轉頭,向兩人笑了笑,那個男生也循聲望了一眼。他站在潘曉茵身邊,尚未坐下,大廳光線極好,悠悠忍不住說了一句:“蠻帥的。”
  她想起以前見過的一句話,說的是男人可以很容易可以將一個女人的外表說出來,總是形象而貼切。而女人形容男人,永遠也隻能是泛泛之詞,不過英俊醜陋而已。
  那個男生穿著墨綠格子的襯衣,藍色的仔褲讓腿顯得極修長,悠悠隻是看到他的眼睛,直覺告訴她那是內雙,又像所謂的桃花眼。悠悠沒有再看下去,因為她掃到潘曉茵似乎微微皺眉,捂住了左臉頰,男生便低下身子耳語了幾句。
  “小公主牙疼了。”悠悠也耳語給周夏陽聽,若有所思,“這次秋敏倒挺靠譜,她男朋友是很帥。”
  周夏陽“哦”了一聲:“原來是他,我認得的,金融的靳知遠,大三的。”她說完,見服務台的護士回來了,連忙問:“可以掛號了吧?”
  “你幫我去掛吧?我一手的油。”悠悠用紙巾胡亂抹了抹手,將書包丟給周夏陽,“病曆在包裏。”
  周夏陽走去前麵了,角落裏就空空蕩蕩的坐了悠悠一個人。靳知遠看過去,那個女生拿了一包薯條,低頭一根根的往嘴巴裏塞,半長不短的頭發紮了個小揪,有些稚氣可愛。
  周夏陽跑回來的時候看了看時間:“兩點了,我們上去吧。”
  悠悠又在書包裏掏了一會,找出便攜牙刷,晃了晃:“我去刷個牙。”她早已熟門熟路的問好洗手間,一溜煙的跑了。她對著鏡子裏一遍遍的刷牙,覺得眼神份外有些呆滯,果然吃飽了就容易睡著,好在牙膏的氣味是強勁的薄荷,猛吸了幾口氣,又覺得精神清明起來。
  出來的時候,經過潘曉茵身邊,覺得那雙烏黑嫵媚的眼睛在看著自己,隻能停步,對著病公主問候:“師姐,你來看病?”
  潘曉茵“嗯”了一聲,帶著笑問:“來複診?”
  悠悠說了句“是”,借機看了一眼靳知遠,果然是內雙,那雙眼睛幾乎沒有什麽笑意,便顯得沉默而專注——悠悠覺得自己有點被電到了,也就不理其他,隻是輕鬆的說了句“師姐再見”。
  診所出來,悠悠站在門口,回望了正畸科的大門,沒人出入——於是拉住了周夏陽:“等等。”她拿出一根薯條放進嘴裏,嚼了嚼,長舒一口氣:“還好,這次沒有上次那樣疼了。”
  周夏陽忍不住笑,迎麵遇到了潘曉茵和靳知遠,便說:“師姐,你看完病了?”
  悠悠手裏還捏著半截薯條,忙把手放下,點了點頭,莫名覺得今天小公主的態度很溫和,其實她以前也不是那種咄咄逼人,隻不過有意無意的會帶出一種自傲的姿態。
  潘曉茵給靳知遠介紹:“我的師妹,周夏陽和施悠悠。”又指指男生說:“靳知遠,金融的。”
  既然介紹成師妹了,自然就要分外乖巧一些,悠悠不想說話,半截薯條還含在嘴裏,就抿嘴,笑不露齒的點了點頭,周夏陽倒是說:“哦,靳師兄,我們以前運動會的時候認識的。”靳知遠笑了笑:“是啊。”
  可是這一笑,悠悠就楞在那裏了——那雙桃花眼帶著笑意,像點綴了碎鑽,孩子一樣純淨。
  以至於回到寢室和楊秋敏說起來,誇了人家帥的時候,居然想不起來靳知遠究竟長什麽樣,似乎隻記得有一雙眼睛——或笑或不笑,總是極其耀眼的。
  一說到名字,楊秋敏立刻“噢”了一聲,“居然是他——我說呢,怎麽以前一點都不知道。他們兩個好像也不在學校裏一起走動啊?”悠悠邊玩連連看,剛想套套帥哥的情況,曾天洋就在qq上找她。
  原來喊她明天下午去看管理院和物理院的足球賽。還自作主張的一口說定:“下午三點,東區操場。”悠悠剛想回話,他又拋來一句,“叫上楊秋敏,你倆嗓門大。”
  東區操場不是塑膠新操場,塵土漫天,她不想在九月燦爛的陽光下暴曬下灰頭土臉。
  悠悠直接回他一句:不去。
  星期六的下午,悠悠在圖書館隨便翻書看,正在一大排新書櫃前流連著,口袋裏的手機拚命開始震動,她找了個角落接電話:“我說了不去,你女朋友在那不就行了?”
  曾天洋有些氣喘,她猜他剛熱身完:“就是季澄在我才拉你過來,人家一個人多孤單啊。你就當過來陪陪她。”
  “楊秋敏不是去了麽?”
  曾天洋冷笑了一聲:“別提她。她過來打了個招呼,現在正鑽在敵營。”
  悠悠想了想:“那行,我一會過來,現在在圖書館呢。”
  才要走,轉眼在新書櫃子裏發現了一本找了很久的書,胡蘭成的《禪是一支花》,真是大喜過望,站在那裏就一篇篇的翻了起來。這一手的文字,隻覺得漂亮得像是從水裏激靈靈的遊上來,又給山澗的風一吹,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後來施悠悠也愛翻這本書,看著看著就想起初看的那時候,那是隻覺得寫得輕靈,說到底,還是沒看懂的。禪是一支花,應該是山中幽穀的一支野桃花,綻放的刹那,一生的驚豔與都匯集此刻。隻有亂石中的流水潺潺,晶瑩剔透,不溫不火的流淌開去,而山穀的出口,並不知通往何處。
  回過神來,悠悠看看時間,借完書就往外跑。
  大好的天氣,校園的下午總是悠閑多過匆忙的。林蔭道上似乎隻有悠悠一個人小跑著,校區在郊區的好處,就是永遠不會讓人覺察出人多地少的局促。她跑到操場的時候,微微暈眩了一下—— 明明一操場的人,怎麽會寂靜無聲?
  楊秋敏本來全神關注盯著賽場,鬼使神差的往後看了一眼,一把將悠悠拉了進來,低聲說:“上半場補時呢,看任意球。”
  一個男生站在球門罰球區內,雙手叉著腰,帶著一點漫不經心,微仰著頭,又似乎在目測距離。
  悠悠覺得熟悉,寬肩窄腰的男生,現在穿了藍色的球衣,隻留給她一個背影。可那雙內雙的桃花眼,正在自己眼前一點點的閃現。

  第 6 章
  裁判急促的一聲短哨,靳知遠後退了幾步,慢慢助跑——悠悠看到人牆之中的曾天洋,緊緊咬著牙齒,似乎渾身都繃緊得像一隻長弓——靳知遠的腳觸及了球,然後黑白色的足球就挨著躍起人牆的發梢,甚至仿佛能看見帶起了男生們的汗滴,一道又長又優雅的弧線,劃進了球門的死角。守門員呆呆站著,一點反應都沒有,機械的走去撿球。
  長長的哨聲,上半場結束。
  這才開始爆發出口哨聲、跺腳聲和叫好聲,像一蓬巨大而熱氣騰騰的煙花,綻開在黃土四揚的小小操場上,驚得樹梢上的葉子都是一顫。
  悠悠聽見自己和身邊好幾個女生都吹了聲口哨——這球進的太漂亮,實在有小貝的範兒。身邊的一群女生都擁了上去,悠悠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了後援團中間,頓時有海浪衝過的感覺,轉眼間身邊就沒人了:送茶遞水,噓寒問暖,人群也相應分成了兩批,管院的稍遠些,曾天洋坐在地上,像匹不羈的小馬,拿著純淨水大口的灌,左手並沒閑著,倒是牽著季澄漂亮晶瑩的手指,在半空一晃一晃。
  隊長在大聲說著下半場的布置,曾天洋半點著頭,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看見悠悠一個人站著,微微眯著眼睛,隨手抓起一瓶地上亂七八糟橫著的礦泉水就扔過去:“接著!”
  悠悠一把抓住,水還是冰的,握在手上沁涼沁涼,她忽然覺得不好意思,到了現在還不知道比分——想問楊秋敏,她倒真是混到敵營去了,圍著一個個子挺高的男生在說話。管院的男生圍在欄杆旁,靳知遠一個人靠著雙杠,分外冷清,似乎進了球也沒有多大歡喜,隻是握了一瓶水,眼睛低垂著看著地麵。
  正胡思亂想著,被周夏陽的電話打斷,是讓她去樓下幫忙取快遞,悠悠抽身往回走,不忘對著曾天洋嬉皮笑臉:“贏了請客吃飯。”
  裁判吹了哨,一群男生便紛紛站起來,曾天洋衝著悠悠背影喊了一句:“不捧場的人晚上別一起吃慶功飯。”
  悠悠心裏冷笑了一下:我那句話是客套,,可原來本人信心還更大呢……可是那一球的震撼後,她倒不看好物理院,向後擺了擺手,蹦跳著往宿舍跑了。走著走著,腳步就慢了下來,太陽就跟在自己身後,亦步亦趨,而自己的影子拖拖拉拉的在麵前,像個稻草人一樣。
  “施悠悠?”
  聲音她不熟,可是把這三個字發音都叫得好聽悅耳——以前別人喊她的名字,熟人就直接喊“悠悠”;不熟的,總是將“施”說得含糊不清——可偏偏這個聲音,說的清清楚楚,卻天然帶著親昵……悠悠就回了下頭,漫天的陽光似乎一下子照進了眼中,忍不住用手遮了一下:“咦?靳師兄,怎麽不踢球啊?”
  靳知遠表情倒是從容,可是悠悠就是覺得他笑了一下,陽光燦爛,卻分明亮不過眼中一閃而逝的光芒。
  “左腳有些不舒服,下半場不踢了。”
  施悠悠一下子神采飛揚:“剛才那腳也太帥了吧!”
  她就是這樣,說起喜歡的事物一下子煥發出的精力總讓人覺得換一個人,她和曾天洋就是這樣認識的——大一的冬至,小餐廳擠滿了人,她們寢室四人就和曾天洋他們一幫男生拚了一個大桌。起先相安無事,後來曾天洋說起了足球,言下之意極喜歡意大利,偏偏悠悠很不待見藍色軍團,不知怎麽的就爭執了幾句,然後對飲起了啤酒。等到吃完飯,那群男生爽快的將飯請了,從此便多出了一群酒肉朋友。曾天洋後來告訴她,她開口和他爭執的時候,真是覺得有光環從這個女生背後升起——悠悠大怒:“你當我是如來呢?”
  靳知遠倒沒謙虛,聲音很淡:“還好。”
  “對了,剛才你們幾比幾?”悠悠一下子想起來。
  “他們領先一個。”他略帶詫異的看她,“你不知道?”
  “嗬嗬,我剛來,隻看到你進的任意球……”悠悠有些不好意思,打了個哈哈,額前絨絨的軟發在日頭下帶著細細的棕黃色。
  邊說就又接到了周夏陽的電話,催她快一些趕去——兩人正好走到學校超市前麵,靳知遠停了腳步,聲音很有禮貌:“我去買瓶水。”
  悠悠忙忙的說了句再見,就往宿舍樓小跑過去,片刻後又回過神來,自己手中的水還原封未動——又急刹車衝了回去,將水塞在靳知遠手中:“你喝這個吧,我還沒開呢……”
  靳知遠手中捏的水已經不那麽冰涼了,似乎倒有暖暖的溫度——是用雙手捂出來的,他看著那個匆忙的背影,眼中笑意閃現。
  晚上曾天洋還是打電話來了,一張口就大呼小叫:“快來快來!我們在火鍋店。”
  悠悠正把一口雞肉塞進嘴裏,話說得含含糊糊:“贏了啊?”
  對方大約是得意忘形了,電話那頭一片嘈雜的聲音:“本人今天梅開二度,比分是二比一。”
  悠悠噗哧的笑了出來:“還梅開二度?你以為是學校廣播的體育快訊?”
  最後還是沒去,快要期中考試了,悠悠對學習向來挺上心,乖乖跟著曹立萍開始上自習。
  天色是將黑未黑的時候,期中考試逼近,學校便是風聲鶴唳——一應的學生活動都消停下來,教室中的自習的位子便炙手可熱。悠悠跟著曹立萍在教學樓大廳看教務處公布的空閑教室表,隨即選定了一個,又替同學占上座,這才拖出了極大極厚的字典一頁頁的寫翻譯作業。
  天氣終於蕭索起來,漸漸也有了秋意,這個節氣,總是南方很讓人愜意的時候——老爸很貼心的發來短消息,提醒悠悠秋天容易上火,要喝菊花茶——悠悠此刻正坐在教室裏,透明的杯子中幾朵菊花晃晃蕩蕩的在上下沉浮,金澄澄的溫水中有一股淡淡的香氣,讓人忍不住想起藏滿古書的小小閣樓,總有濕濕的書香味。
  過了七點,陸陸續續的開始有人進來了。大多是自己班的同學,所謂同舟共濟,往往會在一個教室上自習。像曾天洋這種人,托了悠悠的福,總也能找到好的位置,反正不用自己操心,到時候一個短信過來:“哪個教室?”自然也就有個位子。
  悠悠被一組駢文弄得心慌意亂,正要去找曹立萍請教,教室外麵倒是唏唏簌簌的有了動靜,不斷有人在往外走,就像打了下課鈴一樣。
  Z大在排課方麵做得不錯,基本上晚上有課的教室都會集中在一起,不至於互相間影響。悠悠愕然,抬頭看見有人推門進來:“這個教室晚上有用,同學們再去找教室吧。”
  一片紛雜的合書聲和清理書包的聲音,還有不斷的抱怨聲:“怎麽回事啊?都過了七點了,現在才來占用。”
  悠悠皺了皺眉:以往學生會占用教室,大廳會有教務處的通知,而過了七點之後,按慣例不會有人再來占教室——學生們互相間也心知肚明,此時將人趕走,那麽就很難再找到有空位的教室了。她的翻譯隻開了個頭,正寫在興頭上,無端端叫人打攪了,實在不舒服,隻是大家都開始理書包,她歎口氣,走回位置上合上了大字典。
  門口又進來了一個女生,精致的眉梢微挑,薄薄的嘴唇吐出了一句話:“怎麽這麽慢?”說著看了看第一排的一張空桌子,並沒有人,隻有一本大學英語橫著,表示“此座有人”——潘曉茵拿起書本,扔在講台上,“啪”的一聲,粉筆灰四處飛灑,帶了些不耐煩:“快點收拾幹淨,這裏馬上要開會了。”教室裏幾盞日光燈下,她指甲上的彩繪帶著一亮一亮的水鑽,晃得悠悠眼花。悠悠真覺得心裏頭火苗一竄一竄的,那輕輕的“啪”的一聲,就像打在了自己哪根神經上一樣,抽得自己唰的站了起來。
  於是一個很清亮的聲音在教室後麵響了起來:“師姐,你們有教務處的借教室證明嗎?”以往遇到學生會占教室,學生還是很配合的,不拿手續就進來也是常事,可悠悠就是覺得學生會的人太不厚道,總以為自己的事情比天還要大——那股小火苗蹭蹭的竄到喉嚨裏。
  聲音很透亮,壓過了教室和走廊的嘈雜聲,前麵幾個同學停下了動作,往後看了一眼。曾天洋本來和女友已經走到了後門口,此時也停下腳步,半倚著後門,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施悠悠將書包裏的字典又拿了出來,微仰著頭看著站在講台前的女生:“沒有的話,我就繼續在這裏上自習了。”
  潘曉茵楞在那裏,一時間忘了回話,門口堵了很多校學生會的男生女生,一時間誰都沒說話。
  曾天洋往位子上走,將書包甩在了桌上,重重坐下。
  到底是到了自習一刻值千金的時候了,既然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抱怨聲重又起來,嗡嗡的越來越響:
  “就是啊,這個時間了,學生會還亂占教室,讓我們怎麽辦?”
  “你們沒有證明,我們憑什麽走?”
  “學生會工作重要還是學生的考試重要?”
  說著學生們又紛紛坐下了,隻是裏裏外外都不安靜,到了後來,一個男生大聲說了一句:“要不教室分你們一半,你們開會,我們自習。”
  潘曉茵大概還真沒被人這樣頂撞過,臉色越發的白,臉色上全是難堪,卻又說不出話來,後來門口走進了一個女生,低聲說了句什麽,她便匆匆轉身走了,不忘狠狠的將門甩上。
  悠悠覺得自己像夢遊,坐下的時候嘀咕聲都沒了,整個教室又安靜起來,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真讓人懷疑是不是真有剛才那一幕。
  曾天洋拍了拍她的肩膀:“真牛,你這一爆發就是大事啊。”
  季澄倒是一臉擔憂:“師姐,以後你遇到潘師姐可怎麽辦啊?”
  悠悠幹笑兩聲轉過臉去,垂頭喪氣的望著那杯菊花茶,心想老爸說的真好,果然這幾天容易火大。
  幹坐了一會,忍不住給周夏陽發了短信,旋即想想,恐怕人家早就知道了,等著這個成為今晚夜談的話題吧。心裏窩著事情,還是坐不住了,匆匆將作業做完,就躡著腳步往後門走。
  出了教學樓,一開始衝動的熱血早已冷靜下來,又覺得有些懊惱,順路就轉進報刊亭去找雜誌。捧了幾本大小不一的書出來時,暖黃色的路燈已經用柔和的弧度將黑暗驅逐幹淨。一個很高的身影在報刊亭門口對悠悠打了個招呼:“Hi”。  

  第 7 章
  悠悠僵化在小店門口,腦中轉過的第一副圖畫居然是小公主閃亮的指甲彩繪。
  可是明明燈光下的靳知遠穿著深藍色的針織毛衣和淡色休閑褲,扶著自行車,嘴角都帶著笑,朗風疏月,說的就是這樣的神情。
  “Hey!”悠悠有些勉強,拖著步子磨磨蹭蹭,那雙眼睛哪裏是點綴著碎鑽,分明就是極亮的鑽石。明眸熠熠這個詞,多半會形容女子的明眸善睞——悠悠對著這樣一雙眼睛,實在毫無抵抗力。
  兩條長長的人影在燈光下無限拉長開,靳知遠問了一句:“你下自習了?”
  悠悠點點頭,於是有些沉默。
  “師兄,你是校隊的麽?”悠悠隨口扯一個話題——她了解的靳知遠,隻有這一樣。
  夜風清冷,月色如洗,似乎能蕩滌開一切塵土。
  悠悠覺得清冷的日子,有個人一起走回宿舍也不錯,即便素不相識。
  沒等靳知遠開口,她見到前麵小超市的紅色招牌,印著可口可樂的商標,忽然興致勃勃:“我請你吃冰淇淋吧?”
  如果從上往下俯視這張笑臉,膚色晶瑩,睫毛濃密的在眼下投上了淡淡一層陰影,靳知遠似乎全然不覺的突兀,笑笑說:“好啊。”
  其實悠悠一直喜歡吃巧克力味的蛋筒,可是鑒於目前這種口腔狀況,咬開硬硬的外殼倒是一種奢望了,靳知遠拿了兩盒香草味的冰淇淋,腳步比悠悠略快些:“你去外邊吧,我拿出來。”
  悠悠“啊”了一聲:“說好我請你啊!”
  他頭也不回:“你喊我一聲師兄,怎麽能不請你?”
  等到出了門,靳知遠將冰淇淋遞給她,悠悠手指才觸到冰淇淋,忽然覺得不對勁,一片冰冷,手指便微微向後一縮。
  他揚起眉看她:“怎麽了?”低頭看到他的手指,修長幹淨,明明也常常在陽光下踢球訓練,就是不像曾天洋那樣,曬成黝黑的小麥色。
  悠悠說了句沒什麽,接了過去——香草的味道是近乎優雅的恬淡,聞著總是有輕薄的甜味,悠悠一口口吃著,此時麵對麵坐著,第一次看清了對麵男生的模樣,線條明晰的輪廓,整理得清爽幹淨。
  剛剛過完的黃金周,悠悠整個寢室一起出動,去了鄰市的三廷山玩,悠悠隨口說了一句,靳知遠立刻輕笑起來:“我家就在B市。”露出的牙齒潔白整齊得完美,悠悠發了一下呆,之前覺得自己整牙有些吹毛求疵了,可是如果以眼前這個人的牙齒作為模板,自己倒是該整整。
  將一盒冰淇淋吃完了,才覺得肚子裏一陣陣的發涼,其實在打開盒子的時候悠悠就後悔了——今天情緒激動,她竟然忘了這幾天並不能吃太生冷的東西——片刻之後,已經不隻是發涼了,就像一把小剪刀一段段的在絞著小腹,臉色也微微發白。
  靳知遠已經站了起來,拿起桌上的兩個盒子:“我去扔了。”
  悠悠全副精力正在克製腹痛,“嗯”了一聲,坐著不動。
  塑料椅子坐得久了就有些發熱,悠悠看著靳知遠走回來,很不願意動動身子站起來。
  “走吧?”靳知遠的自行車就靠在一邊,於是扶了車子等她。
  悠悠咬牙站起來,可是每牽動一下身子,似乎就讓人狠狠的踹了一腳——大概臉色蒼白的連靳知遠都看出來了:“你怎麽了?不舒服?”
  “冰淇淋太冷了吧……”悠悠連裝的力氣都使不出來了,話說得有氣無力:“肚子不舒服。”
  靳知遠愣了一愣,伸手就去扶她手臂:“去校醫院。”隔了片刻,似乎恍過神來,躊躇了一下,“還是送你回寢室吧?”
  他的手隔著薄薄的襯衣,溫暖得讓悠悠想起床上的熱水袋。
  靳知遠低頭仔細看了看悠悠的臉色,悠悠勉強笑了笑,到底看清了他的眉峰微皺,雙眼也不再是璀璨生輝,沉默的看著自己,倒像帶了一絲憂心。
  “還是去醫院看看吧?”靳知遠的語氣裏有些不確定。
  “真的沒事,師兄。我回去睡一覺就好了。”悠悠搖了搖頭。
  他很快放開她的手臂,隻說了句:“你等等,我送你回去。”
  靳知遠從超市出來的時候手裏買了些東西,有些歉意的對著悠悠笑了笑:“我的車沒有後座,你好些了麽?”
  施悠悠後來一直記著這個夜晚,夜風微涼,他替她拿著包,慢慢陪著她走回宿舍。靳知遠比她高出大半個頭,時不時會低頭看看她的臉色——月色如水,他的目光流連在她的臉上,也是帶著如水憐惜的——悠悠當時並不知道這些究竟是什麽,她隻是覺得一陣陣的難受。以至於在以後的回憶裏,這樣綻放開的青春裏,總也帶了陣陣的痛楚。
  到了宿舍樓下,悠悠說了句“師兄再見”,轉身就要走,靳知遠極自然的拍了拍她的腦袋:“好好休息。”
  其實從小到大,很多人隻要和悠悠熟悉,都會忍不住想摸摸她的頭發,就連曾天洋有時候也拍她的腦袋。然而這一刻,悠悠肚子一陣陣痙攣的疼痛,卻好像有股暖流從胸口緩緩升到了臉部,她低著頭,什麽也沒說,直接衝上了樓。
  爬上床的時候悠悠臉都白了——周夏陽把熱水袋遞給她,又替她拿書包裏的杯子,翻出了一帶紅糖:“你又買紅糖幹什麽呀?這裏儲存了很多還不夠喝?”
  悠悠窩在被子裏,腹痛就緩了很多,迷迷糊糊的說:“什麽紅糖?”
  其實時間還早,悠悠小睡了一會,再醒來時看看時間,剛熄燈。另外三個人還沒睡,壓低了聲音在講話。曹立萍問了句:“你們後來在哪裏開會?”
  楊秋敏忍住笑,低聲說:“你們那個教室占不成他們又去了隔壁,隔壁看樣學樣,也不肯讓——誰讓他們不去借教室?後來在教師休息室隨便開了個會就散了。”
  悠悠肚子不疼了,卻不由自主的在被窩裏縮了縮脖子。
  周夏陽和她對鋪,立刻說:“有人醒了。”
  悠悠長歎了一口氣:“我該怎麽辦?”
  “你又不是學生會的人,有什麽關係?”楊秋敏安慰她,“大不了以後見麵當空氣。”
  “唉,剛才更尷尬的是我還遇到她的男朋友。”悠悠忽然想起臨走時靳知遠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心情有些複雜,就像小時候表哥作弄自己,在一杯冰了很久的雪碧裏加了一勺白醋。
  “靳知遠?”楊秋敏說得興奮,居然翻身坐了起來,“悠悠你認識他?”
  “不算很熟。”
  “先前情報有誤,人家不是小公主的男朋友。”楊秋敏大約經驗豐富了,毫不在意自己常鬧的烏龍。
  就連周夏陽都開始憋不住笑:“浪費我們感情啊。”
  楊秋敏將被子裹在身上:“悠悠,下次要給我引見一下啊。上次足球賽我混到他們院裏去了,愣是沒敢和人家搭話。”
  “他人好像挺好的,今天還請我吃冰淇淋了。”悠悠若有所思,“看來真是白擔心了。”
  楊秋敏突然尖叫了一聲——曹立萍被她一驚,很是不滿:“你想把樓管大媽招來?”
  “我再說點靳知遠的事吧——不過可信度一般。”楊秋敏壓低了聲音,倒好像有人趴在門口聽一樣,“他家挺不一般的吧,反正我上公共課的時候後麵坐了他們院的女生,在那裏聊天,好像是這麽說來著。潘曉茵是挺喜歡他的,但是估計人家沒理她。”
  都沒人說話,楊秋敏有些怏怏的:“都沒反應?”
  “怎麽不一般了?高幹子弟?脾氣很暴躁?”悠悠笑了笑,肚子又疼了起來。
  周夏陽看了看手機上時間:“都睡吧,明天考泛讀呢。”
  一早起來,悠悠往書包裏裝東西,才翻出一袋紅糖——倒還記得昨晚周夏陽問她怎麽買紅糖,她捏著紅糖的塑料袋,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又不敢細細的往深處想,本來事情本身也就讓人覺得難堪了,再者,悠悠和男生相處得慣了,還真分不清究竟有什麽差別。
  隨堂考完,悠悠出門打開手機,蹦出了好幾條短信。
  必然會有某個非洲土著的短信,悠悠瞟了一眼,他還真是很閑,特意來問候自己心情如何。對曾天洋這種人,悠悠回短信的時候很喜歡玩時間差,常常第二天回一條過去,曾公子已經一頭霧水,早忘了前一天發了什麽。
  然後是一個陌生號碼:
  “身體好些了麽?抱歉,昨天不該請你吃冰淇淋。”
  署名是“靳知遠”。
  悠悠看著手機屏幕,不知怎麽的,就給他回了一條:“你怎麽知道我的號碼?”
  摁完發送鍵,又覺得回得莫名其妙,手機拿在手裏像個地雷一樣,恨不得遠遠扔掉,一心一意希望對方不要回自己短信。
  幸好手機一直沒響,直到吃完午飯,悠悠差不多忘得一幹二淨了,才收到回信:
  “很早就知道了。”
  悠悠正挽了閨蜜的手,於是臉頰粉紅。耳邊有人在問:“悠悠,你吃了很多辣椒嗎?怎麽臉紅了?”
  這是十月的最後幾天,秋高氣爽的日子,天空湛藍明朗的像一塊巨大的窺鏡,而少男少女澄澈的心思就一點一滴的映了上去。幾朵飄著的雲絮,倒像極了手中的棉花糖,一口咬上去,一抿隻剩下幾絲甜味,而嘴邊倒是沾得黏糊糊,聞著一股蜜糖香氣。

  第 8 章
  外語院的女生隻要姿色過得去,從來是不缺人追的。像悠悠寢室這樣,四個全是單身,倒真是算罕見了。其實陸陸續續也有人追,前一陣一個哲學係的男生求了樓管阿姨半天,吭哧吭哧的跑到了她們寢室——當時楊秋敏一個人在寢室,好歹也算見過世麵的人了,卻對著一大捧燦若朝陽的紅色鮮花楞了半分鍾。
  等到悠悠回來,自己桌上放了一大捧鮮花,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幹什麽啊?”
  其餘三人一臉同情的看著她:“很明顯,那個男生缺少母愛。”
  百度出來康乃馨的花語,確確鑿鑿:母親我愛您、熱情、真情。
  悠悠很不甘心,幾乎咬牙切齒的對曹立萍說:“不許笑!前幾天還有人給你傳紙條,說要當你的免費飯票呢!”
  周夏陽安慰她:“算了,你看看別人,都不嫌棄你帶牙套。你還想怎麽樣?”
  楊秋敏一句話都沒插進來,隻是對著那捧花傻笑——到了第二天,凡是和悠悠熟悉的人,總要忍不住開口問一句:“收到花啦?”
  認真算起來,還是追周夏陽的人最多。她長得高且清瘦,一頭長發隨意的結一個馬尾——悠悠家裏過年總是會放好幾盆水仙,修長的一莖綠色之上小小花朵,卻能讓整個屋子彌漫開清冷的香氣——就是這種感覺。明裏暗裏喜歡她的人,總是不少,可是周夏陽看來,大約不過就是坦坦蕩蕩的工作夥伴或者校友老鄉而已。
  有一次曾天洋負責任的告訴悠悠:“其實都大二了,男生心裏也都有數了——哪些女生追不到,追了也白追,比如周夏陽這樣的。你別瞪我,你不屬於此類——你和楊秋敏長得不算醜,可都沒心沒肺,談了戀愛就純屬坑人家男生。”
  悠悠認真的自我檢討,可又覺得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日子沒什麽不好,除去上課之外,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後上網八卦一下,最後把一天的時間奉獻給圖書館二樓靠窗的桌子。她的一路生活,真的隻是一條潺潺小溪,偶有小波瀾翻過,溫吞吞的不像青春小說裏所謂的“悸動”。
  曾天洋的短信發來了三條,讓她去看自己首次校隊訓練。悠悠覺得大學生活中認識了曾天洋,實在是幸事。兩人都是極隨意的性格,互相間很少真正的發脾氣——她覺得煩的時候一個電話就叫他出來胡吃海喝,而曾天洋心情不好的時候常常撂她電話——這些都無所謂,關鍵是自從他有了女朋友,悠悠就很少聯係他了,他難得喊她也不過是因為球賽。
  可是去到那個草坪保養得極好的場地,說不定會遇到某人,悠悠很是掙紮一會,還是把心思放回了書桌上。圖書館的窗口望出去,遠遠可見北草場,可是隔了半個校區,勉強也隻能見幾個人在蹦躂。
  從圖書館出來,早就過了晚飯時間,走在校園的主幹道上又接到曾天洋的電話。
  悠悠搶著說:“你陰魂不散啊?我是沒去,你別試圖敲詐我。”她打定主意,無論說什麽都不會請他吃飯——她答應了,就要請人家小夫妻倆人,想想都覺得虧。
  “我看見你了,往回走岔路上,一起吃飯。”
  “多少人啊?”悠悠有些心虛,往後看看,路邊樹木擋住了岔路,看不清具體狀況。
  “都是校隊的,人家都帶著家屬呢,季澄今天回家去了,你一起來吧?”
  悠悠覺得自己換了語氣,變得謙虛而內斂:“家屬?我不去。”
  轉角處已經冒出了曾天洋的身影,訓練的裝束都沒換下來,衝著自己揮手:“也有很多沒家屬的,正好給你介紹介紹。”
  最後還是被拉了過去,前邊是一群生龍活虎的男生,有個個子高的男生挎了一個很大的耐克包,悠悠“嘖嘖”了兩聲,肘擊曾天洋:“看看人家那個氣質!”
  曾天洋甩甩頭,大聲衝前麵喊:“靳知遠,我小妹說你氣質不錯。”
  網上有個表情流行很久了:囧。
  悠悠先看到的,是好幾個女生齊刷刷的回過頭來,衝著後麵意味深長的笑。
  靳知遠停下腳步等他們,那一段小小的距離,不過十幾步,悠悠的心思真像九曲黃河一樣,忽上忽下,最後橫下心,更丟臉的事情不是沒發生過,不就吃次飯麽?
  短信之後悠悠一心一意的撲在了考試上,可是心裏最隱秘的紋路上,偶爾也會微微冒出青苔一樣的痕跡,踩過了總會有印記。
  她隨著曾天洋喊他靳知遠,至於之前的師兄什麽的,都拋在腦後了——來的十幾個人很是識趣,孤家寡人的都坐在一堆,悠悠的左手就坐了靳知遠,一桌的男生好幾個長得膀大腰圓,曾天洋歎氣說:“像我這種身板,帶球的時候還真撞不過別人。”
  同桌的還有幾個悠悠還認識,大多是上一屆的師姐,也算外院的知名人物。一群男生起哄,光喝酒沒意思,說是要玩遊戲。悠悠坐立不安起來,酒桌上的遊戲就那麽幾樣,她通通不擅長,瞥過去狠狠的瞪著曾天洋——那人正起勁的叫好。
  最後決定玩數7,曾天洋正被一邊的男生灌酒,悠悠隻能對靳知遠說:“什麽是數7?”
  她很有些緊張,眉頭就輕輕皺起來,連著嘴唇都抿緊了,泛著珍珠白。
  靳知遠忽然很想用手指摁下那個小小的川字,於是靠近悠悠給她解釋,說白了就是逢7就跳過,喊過,別的依次念數字就可以;喊錯或者卡殼都要受罰。說完了隻是一愣,覺得那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自己,燈光是橘色的,眸子的顏色就近似成了瑪瑙色,溫澤可人——忍不住安慰她:“沒事,很簡單。”
  悠悠隻當作沒聽見,一臉絕望:“你不知道,我對數字超級沒感覺的。”
  第一輪到悠悠的時候,靳知遠另一邊的第一個男生卡殼了,眾人起哄後灌了一大杯啤酒下去。悠悠鬆一口氣,至少從靳知遠開始重新數一,不用心驚膽戰也知道自己該說2.
  有些晦暗的燈光下,悠悠清楚的看見靳知遠看了自己一眼,嘴角的弧度很溫和,可是分明帶著促狹的笑意,她一心等著輪到自己報數,也沒在意,就聽見有人說:“靳知遠,從你這裏開始。”
  很分明的一聲:“零”。
  悠悠想說2,可是又覺得不對,一分神的功夫就卡殼了——一桌人都開始大笑,有幾個男生邊起哄說:“靳知遠,你欺負小師妹啊。”
  曾天洋更是樂不可支,一邊給悠悠倒酒:“快喝快喝。”
  也有女生在對麵說:“女生就算了,這麽一大杯,幹脆就額頭上彈三個暴栗吧。”
  悠悠乖乖的撥開額前的劉海,對著靳知遠說:“我認了。”
  她微闔了眼睛,臉輕輕的皺到了一起,露出的額頭白皙光滑。靳知遠剛才見她表情可愛,忍不住作弄她,現在倒有些心軟,隻能說:“我彈了。”
  他的手指有些冰涼,很輕的三下,一旁還有男生起哄:“今天有人玩遊戲很投入啊。”
  悠悠低頭喝了口水,臉上暈開一點粉色,畢竟一桌的人都不大認識——就聽見靳知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會我提醒你。”他明顯壓著聲音說的,雙眼都沒看著她。
  悠悠疑惑的看他,左手修長的手指在一次性桌布上輕輕敲擊。
  該輪到悠悠喊“過”的時候他自然的會輕輕叩一下,悠悠覺得放鬆很多,其餘時候隻要順著靳知遠報的數字往後喊就行了——玩了好幾輪,一次都沒錯。
  到底吊著心思,一個晚上幾乎沒動飯菜,出飯店的時候,悠悠才覺得餓,一抬頭——曾天洋已經飛奔開去:“女朋友回來了,你自己回去吧施悠悠。”
  她狠狠的唾棄了一口,為自己不值。於是放慢腳步落在最後,尋思著去哪裏覓食。
  學校的後門口開著一家蛋糕店,裝修得很別致,店麵雖小,卻很花了心思,色調是明快的鵝黃色——各色的漂亮蛋糕整齊的放在玻璃櫃裏,明明很普通的字眼,“薰衣草乳酪”,或者“香檳芒果”,卻莫名叫人心裏生出甜意。
  她坐在窗口一口口的吃抹茶蛋糕,難得小店裏隻有她一個客人,服務員圍了很田園的碎花圍裙站在櫃台後,音樂若有若無。她看見靳知遠背著包走過的時候,忍不住摸出手機:“靳知遠,我請你吃蛋糕。”
  隔著玻璃和一條馬路衝他揚揚手,興高采烈的樣子。
  靳知遠坐下的時候,麵前已經放了一份奶綠色的慕斯,點綴著一塊芒果,一副淡雅的顏色。其實他不愛吃甜食,悠悠的蛋糕已經被挖得千瘡百孔,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謝謝你剛才幫我。”——還真是忘了最開始敲她的三個暴栗了,光記著幫自己作弊了。
  吃抹茶蛋糕會讓人覺得幸福,因為就連打嗝的味道都是清茶的香味——悠悠以前這樣說,周夏陽就推她一把,說惡心——可是難得有這樣的東西,打嗝也能讓人唇齒留香,她就會一直的喜歡。
  悠悠後來接了個家裏的電話,她的家鄉話是典型的吳儂軟語。靳知遠聽不懂,他看見她微皺著眉,語氣明明是不耐煩的,可是吐出的字還是一個個的軟綿剔透——有一次陪母親去看評彈,那場演出真是一票難求,他坐在母親身邊安靜的聽,後來母親對自己說:“人家說話可真好聽。”他倒是問了句:“你能聽懂?”母親怔了怔,偌大的劇院裏三弦和琵琶樂聲琮錚,倒似有人嫋然點燃了檀香,隻說:“要是女孩子能軟軟得說一口這樣的話,能不惹人疼愛麽?”他就聽她說電話,不像水晶一顆顆落在琉璃盤的丁冬聲,隻像半夜微雨,落在枝頭新花上,柔柔的流淌出一整個春天。

  第 9 章
  第四次回去複診的時候,王醫生指著悠悠原先的牙模說:“你自己看看,下邊的牙齒是不是好多了?”言語間很有些自得的意思。
  悠悠漱了漱口,又讓醫生在自己嘴巴裏搗鼓了一陣,走前對著一麵大鏡子照牙齒:也看不出什麽很大變化。快十二月的天氣,悠悠很怕冷,早早的圍上圍巾——是一條乳白色的大圍巾,將半個腦袋都包了進去,不知道是什麽毛線織的,茸茸的讓人覺得身處雲端。
  醫院就在市中心,悠悠出門就拐進了一邊的大商場,過兩天是周夏陽的生日,寢室的三個人背著她湊在一起商量,最後決定一起買一塊手表當禮物。悠悠很謹慎的問其餘兩人:“‘送鍾’應該不等同於送表吧?”三人麵麵相覷,最後楊秋敏決定了:“哪有那麽多講究?”於是在網上看了半天,挑了一款,又派悠悠來市裏買。
  悠悠提了手表那個細細長長的包裝盒,顏色鮮麗,頭一點一點在車子裏打瞌睡,暖和得像搖籃一樣。今晚學生會有一場演出,其實大學裏最多的就是演出,似乎隻要有個名義,哪怕三四個人組個破爛樂隊,也有足夠的資本去小禮堂開場個唱。
  瞌睡醒來,大腦像短路一樣,猛地記起來,今天居然是校園歌手的比賽,周夏陽一路衝殺,進到決賽,昨晚自己還積極的幫人家選衣服來著。
  晚會七點開始,六點半不到,位子已經被七七八八的占完了。二十五個選手,每個人身後都是聲勢浩大的親友團,甚至有不惜出動整個年級的——悠悠從旁門擠進去,東張西望了半天,這才看到楊秋敏跑來,於是樂顛顛的隨著她跑去後台。
  後台也不是那麽好進的,學生會的大都帶了工作證,楊秋敏抓住了一個師弟,把人家的工作證搶了過來,這才安心的舒口氣:“你去化妝間找周夏陽吧,幫她去照看東西。”
  周夏陽正在對著鏡子畫眼影,今天要唱《城裏的月光》,穿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悠悠更覺得像水仙花一樣——這個比喻很不好,讓人誤會成自戀的女神——可是當她一臉花癡的對周夏陽說“美女,幫我簽個名”的時候,周夏陽一臉嚴肅:“你確定你不是在嫉妒我多才多藝?”
  一個叫王琳的中文係女生主動過來找悠悠說話,悠悠一下子想起來,就是之前和足球隊的一起吃飯的時候,那個主動幫自己說話的女生。周夏陽認得她,問了一句:“悠悠,你和師姐也認識麽?”
  悠悠“嗯”了一聲,這麽久的事情了,她現在強烈質疑曾天洋的人品,那人現在完全和自己斷了聯係,且不說那天落井下石的要看自己出醜,後來又莫名其妙發了條短信過來:“別以為我沒看到有人幫你,我心地善良,不稀得揭穿你。哈哈哈哈哈……”悠悠恨得咬牙切齒,倒是希望當麵見了指著他的鼻子狠狠發泄出來,可是連這個機會也不給她,後來就一直沒再遇到過他。
  倒是好幾次在教學樓遇到靳知遠,男生不像女生一樣,很多時候都是獨來獨往的,悠悠擠在女生群中陽光燦爛的對他打招呼,他會停下腳步,目光很準確地看著她說“嗨”。
  兩三次之後,身邊的同學都開始豔羨:“施悠悠,你什麽時候和靳知遠那麽熟啊?”這才知道靳知遠多少也算是學校頗受關注的男生,她一臉壞笑,頗有顧影自憐的意思:“戴了牙套還能認識帥哥……”
  楊秋敏一句話戳中了要害:“悠悠,我怎麽覺得是因為你帶了牙套,這才豁出去了呢?”
  悠悠仔細的想想,覺得很有道理:她以前就沒有要戀愛的意思,現在有了牙套,更加有恃無恐——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就應該隨時提醒自己,不要醜人多做怪。
  外麵晚會似乎開始了,悠悠問了一句:“師姐,你來了多少親友團?”
  話還沒說完,前台傳來一聲嘶聲竭力的“死了都要愛”,明顯高音飆不上去了——悠悠喃喃說:“何苦自虐啊?”她忽然間眼神充滿懷疑:“你們進決賽的就這個水準?”
  周夏陽也在笑:“你說我就算了,師姐也在這裏呢!”
  悠悠吐吐舌頭不說話了,專心聽外麵的男生唱完,感慨了一句:“他選錯歌了……”又笑眯眯的對兩人說:“很好,你們少了一個競爭對手。”
  坐在後台就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一個個選手上去,又再下來:周夏陽是第十四個,悠悠坐立不安,倒比她還緊張,不停的在報數:“還有三個了……”,“還有兩個……”——周夏陽拖著她坐下:“你再這樣,我真要緊張了!”
  悠悠抬頭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麽,又默不作聲的站起來替她理頭發。一個高個子的男生走過來,俯身對周夏陽說了句:“加油。”
  正好對著鏡子,悠悠忽然覺得周夏陽的腮紅濃了一些。
  整個禮堂已經裏三層外三層的被包圍起來,好多學生拿了相機蹲在第一排前麵,閃光燈還真有明星出場的架勢,學生會還在門口免費發放熒光棒,這樣看來,就更加得有氣氛——萬人體育館的演唱會的熱情也不過如此了。靳知遠的位置是在第三排的右邊,清楚地可以看見舞台一側,他本是有些百無聊賴了,可好歹是捧同學的場,主持人說了一個“有請外語學院的……”他忍不住揚眉看了一眼,其實也知道施悠悠不在演出名單上,可是這一眼望去,台的一側還真站著一個穿白色毛衣的小丫頭,一臉緊張的拉著周夏陽的手,好像自己要上台一樣。
  舞台的燈光給了白色,周夏陽唱了第一句,她的嗓音清冷,真是有水銀瀉地的流暢委婉。悠悠隨著台下的叫好聲一起吹口哨,轉身就看見旁邊一個不認識的小男生捧著一大束鮮花,她笑眯眯的對男生說:“同學,你要去獻 花嗎?”
  那個男生愣了一下,將花抱得更緊了些:“下一個唱的是我師姐,我要獻花的。”
  “這樣好不好?你的花借我一下,我獻了之後就還給你,反正也是循環利用——江湖救急啊!”悠悠循循善誘,擺出最明媚的笑容。
  小男生是大一的新鮮人,經不住三言兩勸的,猶豫著就把手裏的花遞出去了。
  靳知遠看見悠悠捧了一大束鮮花,跌跌撞撞的從角落奔出來,塞在周夏陽手裏,又用力抱了抱,這才有些滿足的往回跑。
  地上不知道是堆積了電線還是有什麽,還差幾步就是幕後安全地帶了,悠悠就被結結實實的絆了一下——摔得全場都看見了——好在周夏陽已經唱完了,倒沒受多大影響,隻不過看到的學生們都笑了起來,夾雜著叫好聲和加油聲,前所未有的聲勢浩大。
  靳知遠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嘴角的笑意再也難以忍住,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身影,直到悠悠躲到幕後。旁坐的男生也在笑,拍了拍靳知遠的肩膀:“是上次跟著我們一起吃飯的施悠悠?”靳知遠不答,忍不住想象她此刻的表情,心思忽然有些旖旎。
  主持人留住了周夏陽,顯然也在忍俊不禁:“周夏陽同學,看得出很多人為你傾倒啊……”
  “我的好朋友,比我都緊張。”周夏陽對著舞台一側說,亦是笑意融融。
  施悠悠躲在後麵,真是覺得丟臉透了——可是評委的分數打出來,周夏陽的成績出奇的高,她又忍不住得意洋洋:“我摔一跤,那些評委心情一好,你的分數就好了。”
  也就一分神的功夫,主持人就把所有選手都喊到台上去了。悠悠不敢再往台側一站,就站在後麵仔細的聽結果:周夏陽最後拿了第二名。她捂著嘴偷笑,台前就陸續有人回來了——人流一波一波的,現在解了禁,親友團們立刻將大片大片的將後台占據起來,悠悠拿了周夏陽的外套和包,踮起腳尖四處找人。
  化妝間人越來越多,她想打電話給周夏陽,可摸出手機才想起來,人家的手機還裝在自己提的包裏呢。本來倒也不是非要找到她不可,可悠悠一想到這麽冷的天氣,再讓周夏陽穿個小裙子回寢室,自己就忍不住先打哆嗦。
  她在外麵轉了小半圈,恰好走到一塊巨大的宣傳板後麵,倒還真看到了周夏陽,半抬著頭正在和一個男生說話。悠悠使勁的看那個男生,個子很高,後台燈光很好,男生的側臉清晰得就像站在自己麵前,就是之前化妝間遇到的那個——再看周夏陽的時候,她微微張圓了嘴巴,她還真沒見過神經也有些大條的周夏陽,居然可以這樣看著一個男生——目光還真像歌裏唱的那樣,像月光——這種詞想想就覺得牙齒發酸。
  悠悠左看右看,就是聽不見人家講什麽,心裏有些癢癢的難受,又恨不得叫楊秋敏過來討論討論——忽然記起自己手機的像素還不錯,就摸出了手機。
  按下快門的一刻,身後忽然有人在喊了一聲:“孫治!”
  孫治和周夏陽於是循聲轉過頭,悠悠的快門按的正好,拍下了兩人的正麵——悠悠不敢看對麵兩個人帶著詫然的目光,幹笑了幾聲,就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說:“施悠悠,你在幹嗎?”
  悠悠覺得自己一臉假笑,臉都繃得酸了,語氣卻很是憤憤然:“靳知遠,你躲我後麵幹嗎?”
  靳知遠走上幾步,站在悠悠身邊,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漫不經心的對孫治說:“明天下午的會請假了,我的課不能逃。  ”  誠實的說,那一刻悠悠的全副精力是在打量孫治,她簡單的在心裏描述了一下,男生的眼鏡並不是時下流行的黑框,式樣簡單的棕色大衣,英挺俊秀,氣質倒是和周夏陽身上的味道雷同的相似。
  靳知遠指了指孫治:“孫治,大三化學院的。”悠悠跑過去自我介紹:“師兄好,我叫施悠悠。”
  她隻來得及將大衣和包塞回周夏陽手裏,靳知遠拉著她:“還不走?在這裏打擾別人麽?”一副教訓人的語氣——悠悠話都沒說完,回頭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正斜睨著自己,眼角微挑:“你走不走?”
  悠悠識相的“哦”了一聲,跟著靳知遠往外走,回頭又對著周夏陽眨了眨眼睛,心裏有些興奮,隱隱嗅出了戀愛的味道。
  悠悠站在禮堂門口,觀眾走得差不多了,她站在台階的最上層圍圍巾,一層層的將自己包裹起來,她的圍巾很大很保暖,也就顯得極厚。靳知遠台階比她低了一級,看她有些笨拙的將自己的半張臉都遮了起來,伸手過去:“我幫你。”
  視線幾乎是平行的,悠悠不敢去看他,隻能盯著他深藍色夾克的領子,直到靳知遠極妥帖的替她打了個結,悠悠開始後悔圍上圍巾——隻覺得熱氣一點點的氤氳上來,很快的看了他的眼睛,卻恍然覺得天幕中的哪一顆星子大約是不小心落在了這人眼中吧,碎成一片片的,亮晶晶的全是笑意。
  悠悠從來不避諱自己做過的糗事,現在一五一十的對著靳知遠承認,剛才的人丟大了——很急切的問:“我在台上摔跤的時候,你們在下麵都能認得出來?”
  不用他回答—— 曾天洋騎著自行車從身邊飛馳而過,大笑著說:“施悠悠,收到短信沒有?今天我真要笑死了……”
  悠悠很果斷的對著曾天洋的背影喊了一句:“你快點走!別打攪我和師兄約會!”隻差喊他“快滾”了。
  說完才覺得不好意思,以往是和他在一起胡說八道慣了,思維往往收不住,於是收斂了表情:“我胡說八道的。”到底還是泄露了心裏小小的頑意,忍不住撇了撇嘴,想讓自己看上去輕鬆些。
  十點之後,路上很有些喧鬧,兩個人就走在剛下自習的人流之中,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悠悠奔波了一天,又才晚會上心潮起伏,其實很困了,又期待回到寢室一起逼問周夏陽,腳步就急了一些。
  “施悠悠,周末我生日,一起吃飯吧?”
  悠悠以為自己聽錯了,重複了一句:“生日?”
  “我到時候給你電話。”他淡淡地說,忽然覺得自己心跳微快。

  第 10 章
  回到寢室,悠悠自己成了靶子——她倒完全沒有想到。她被六隻手拖進寢室,僅僅來得及駭然問了一句:“這是幹什麽?”
  寢室的大燈關著,兩台電腦的熒幕的光在熒熒閃著。
  楊秋敏拉著她到自己電腦前,變戲法似的的說:“坐著,看圖片!”
  她雙擊了鼠標,悠悠還沒問“是什麽”——卻隻能呆呆地看著那張覆蓋了顯示器的照片。
  背景很熟悉,就是禮堂前的階梯:一個男生留給鏡頭修長的背影,動作輕柔的在給站在高處的女生整理圍巾。兩人的衣服都是深色調的,就唯有那條乳白色的圍巾,似乎是兩個年輕人之間的紐帶,成了照片中的那一抹亮色,映出了女孩子略帶羞澀的眉眼。小禮堂的燈影是明暖的橙色,灑在兩人的肩頭,溫柔的心境像是在鵝毛大雪紛飛的冬夜,倚著小屋中燃著的壁爐。
  悠悠楞了十秒鍾後,喃喃的說:“這是誰拍的?這麽偶像劇……”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悠悠翻了翻白眼,起身把大燈打開,輕描淡寫:“坦白什麽?人家說我笨手笨腳,就幫了個小忙。”
  連曹立萍的嗤之以鼻了:“拜托你,圍巾能隨便幫人圍麽?還是一個冷麵帥哥——又不是沒皮沒臉的曾某人。”
  悠悠聳聳肩:“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麽。要是有什麽,我也不會瞞你們。”她轉過頭對周夏陽說:“我還沒問你呢——姐妹們,孫治是誰?”
  這時候目光已經投向了楊秋敏尋找答案。
  楊秋敏一臉悲哀的看著悠悠在試圖從手機裏找照片:“悠悠,你真的很能睡——我們連著好幾天臥談的中心人物都是他啊!”
  周夏陽亦是默認的表情,臉上的妝已經洗掉,可是分明浮上了淡淡粉霞。
  “完了,我被靳知遠嚇了一嚇,照片沒保存。”悠悠合上手機,有些懊喪,“來掃盲吧!”
  周夏陽笑意盈盈:“不用掃盲……我生日的時候一起吃飯吧。”她的語調這樣輕快,真叫人覺得如沐春風。
  話題開始慢慢脫離了具體的人,而偏向了愛情。周夏陽最有發言權,卻隻是把頭埋在被子裏,吃吃的笑,不願意開口。年輕的女生,難免都是有些憧憬的,語氣再矜持,心裏再高傲,到底還是希望一個人,即使你淹沒在人潮洶湧之中,卻獨獨將目光毫無保留的送到你的眸子深處。
  悠悠的被子微微掀開一角,靠著牆發短信給靳知遠,“我挺沒創意的,可是你要什麽禮物?”其實已經淩晨,連楊秋敏都不再說話,她想不到手機忽然震動起來,連忙將被子蓋在頭上,幾乎用唇語說話,似乎隻有輕輕的氣流在衝擊電話。
  他的第一句話偏偏是:“怎麽還不睡?”語氣很輕,帶著理所當然——悠悠那時候完全不知道,深夜埋頭打電話從來是情人的特權。
  悠悠“嗯”了一聲,隻得再問了一遍:“你想要什麽禮物?”片刻,又解釋說:“主要是和你不熟,以後我一定不問你。”
  靳知遠隔了很久,才安靜的回她:“不用了。你來就好。”他也不等她回答,輕輕笑了一聲:“悠悠,早點睡吧。晚安。”
  周夏陽很喜歡室友送的禮物,小小的表盤,表帶倒像是一條銀色的鏈子——價格說不上奢侈,可是對學生來說,卻少不得要三人湊起了再買了。五個人的生日宴是第一次,就有一點悶,其實悠悠一直看著蛋糕想要躍躍欲試,上一年四個人的生日,每次都互相抹奶油——回去都搶著洗澡。孫治坐在周夏陽旁邊,極貼心的給四個人倒飲料,兩人還時不時的低頭說笑。
  悠悠補習了不少孫治的常識,覺得周夏陽真是有些傻,孫治這麽好——極出色的一個男生,據說家境也是很好——偏偏追了夏陽一年,她都無動於衷。悠悠她們逼問她,周夏陽很無辜的笑:“我以為他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啊。”可是很多人當麵說悠悠,總是說她更加後知後覺,悠悠往往反問人家:“拿出證據來!”他們還真是沒有證據——明明很多開始對這個小女生有好感的男生,後來都是她蠻談得來的朋友,還互相間坦坦蕩蕩,不見一絲曖昧。
  悠悠這種性格,倒真是有人和靳知遠討論過,靳知遠卻想都沒想,隻是簡單地說:“不要給她這個機會。”
  周末的時候,悠悠出門前周夏陽問她去哪——悠悠忽然不想說實話,蹲下去係鞋帶,答了一句:“有人請吃飯。”沒等她們問出第二個問題,悠悠就一溜煙跑了。
  她就站在校門口的蛋糕工坊給靳知遠打電話:“你沒買蛋糕吧?”
  更多的時候,悠悠見到靳知遠似乎都是在晚上,光線總是不如白天,所以二十分鍾後,靳知遠在遠處現身的時候,悠悠覺得自己都快屏住呼吸了——他的淺色大衣看上去不厚,款式最簡單的仔褲,可是快步走來的時候,似乎能感覺氣流翻起的動靜,視線直接的投向那家精致的蛋糕小店——悠悠覺得那雙桃花眼真是攝人心魂,在蕭索的暮秋竟然帶出一室的花意盎然。可偏偏這樣的好看,卻又不能用精致來形容,明明輪廓又是英氣逼人的。
  他們進了蛋糕店,悠悠低頭看現成的蛋糕:“買多大的啊?”
  靳知遠站在她的身後,隨便指了一個:“就這個芝士吧?還是你喜歡吃慕斯?”
  悠悠還半彎著腰,忽然回頭看他一眼,小小的臉上滿是驚訝:“這麽小?”
  他一點都不急,似乎還在選蛋糕:“你吃得了麽?那我們選一個大一些的也行。”
  她忽然很敏捷的問了一句:“幾個人?”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告訴她:“兩個人。”
  悠悠的臉一下子就燒了起來,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又安慰自己:鎮靜……大一的時候曾天洋的生日還不是他們兩個人一起過的麽?
  還是選了芝士蛋糕,她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潘曉茵來買蛋撻。她見到兩人的表情,真是比外麵的天氣還要叫人覺得涼颼颼的,悠悠想起那天楊秋敏對自己說:“我和潘曉茵都看到他給你整理圍巾了——她的表情才叫恐怖啊!”
  “今天你生日吧?昨天問你怎麽過,怎麽沒理我?”她語氣有些矜持,精致的下巴就微微仰著。
  “約了朋友。”靳知遠笑著說,“先走了。”
  悠悠緊跟著,急忙說一句:“師姐再見。”
  出了門又隻剩兩個人,悠悠本來想問:“你怎麽不多叫幾個人啊?”可是話到嘴邊,還是努力咽下去了,莫名其妙問了一句:“要不我們把師姐也叫上吧?”說完自己都嚇了一跳,如果潘曉茵真的來一起吃飯,她想不出除了自己找個理由脫身,還受什麽更好的辦法。
  “她的爸爸是我爸同事,我姐倒是從小和她一起玩。”靳知遠說,伸手攔了輛出租車,“上次我姐就讓我陪她去看牙齒。”
  他帶她到一家西餐店,JOIE DE VIVRE。悠悠以前去過的西餐店,也不過是和同學一起,還總是點特價餐,吃的時候就嘻嘻哈哈聊天,還真沒有正兒八經的和男生一起吃西餐。
  這次坐在沙發上,覺得餐廳就是哥特陰森風格,人也不多,靳知遠給她解釋:“我姐推薦的,也不知道怎麽樣。”靳知遠隻掃了一眼菜單就合上了,對一旁服務員說:“法式香草鱸魚。”
  悠悠還在翻菜單,聽他這樣說,不由問他:“運動員該吃牛排啊……那樣才能長得壯些。”
  他愣了一愣,嘴角一揚:“我已經退校隊了。”
  悠悠“啊”了一聲:“為什麽?”
  “新來的踢得都不錯,我自己也忙,就退了。沒什麽。”他修長的手指攏著檸檬水,目光看著微微晃動的玻璃杯水麵。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餐廳的音樂就像呢喃的低述,滴滴點點的四濺開去——悠悠拿著開胃酒晃了晃:“生日快樂啊!”
  他亦笑:“謝謝。”明明沒有燭光點綴的餐桌,卻像小小的火苗燃到了瞳子裏。
  “施悠悠,你那次見我是不是在裝傻?”靳知遠看到她額前的碎發,被她胡亂的撥在一邊,忽然有衝動想去幫她撫平。
  “呃?”悠悠一下子呆住了,“在醫院那裏麽?裝什麽傻?”
  “你真不記得還是假的?”他提示她,“再想想,那時候多囂張的小女生啊!說我踩了你的海報。”
  他既然說起了踩海報,悠悠一下子想起來——上個學期她趴在學院的走廊上,一筆一畫的給外語角寫宣傳海報,後來有個男生走得快,大海報一角的顏料就給踩花了,悠悠氣得扔了筆就拉住那個男生的衣角,整個走廊都是她的聲音:“你說怎麽辦?”
  她下意識的掩住了嘴:“是你啊?我怎麽一點都沒認出來?”想一想又說:“那次真的完全打消了我對學生活動的積極性……”大概真的氣昏了頭,就什麽也沒注意,隻記得後來辦公室的一個師兄走出來,悠悠不好意思再吵,隻能悶頭再畫了一張。
  靳知遠可以看見她的發辮,用最簡單的黑色皮筋紮起的馬尾,比起初見的時候,那是她還隻是短發,用力拉著他的衣角,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朵小小的向日葵,在一片大原野上無拘無束的長著。
  “施悠悠,那次我就拿了你的電話號碼。”他慢條斯理的說,“所以認識你也不算短了,足足有大半年了。”
  悠悠的t骨牛排上來,還滋滋的冒著熱氣,服務生將醬汁澆上去,悠悠看著煎得極嫩的牛排,不知道說什麽好,就隻能埋頭切肉。
  “施悠悠,我覺得自己很喜歡你,你考慮下吧?”靳知遠專注的看她反應,又補充一句,“不過我也不急,你帶牙套的期間,應該不會有別人追你。”
  真有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從容。
  悠悠想象中,自己應該聽到這句話,手忙腳亂的,立刻將一杯酒打翻。然後紅色的液體在亞麻色的桌布上留下緩緩洇開,濡濕出淡淡的痕跡,聞在鼻子裏的,也就是清淺的香氣。
  可是她隻聽到自己反擊了一句,語氣不屑:“誰說的?上次還有人送我康乃馨!”
  靳知遠一怔,就笑,好像麵前坐著的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
  靳知遠笑著說了句:“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說。”
  氣氛偏偏沒有尷尬起來,如果說之前在他麵前還有些拘束,悠悠忽然覺得輕鬆,他既然是這麽說了,那麽便免去了胡亂猜測的心思,該怎樣就還是怎樣——誠然,悠悠以前一直沒有找到過戀愛的感覺,從來都是懵懵懂懂,可是當靳知遠說出“喜歡”兩個字的時候,心裏那點竊喜,卻不是單薄的虛榮,就像早晨喝下了一杯溫熱的蜂蜜水。
  最後出來的時候,星輝漫天,城市裏很少能看到這樣明朗的月色了。悠悠走在路上,放開了講話,時不時笑的前俯後仰。一路走回去用了半小時,看見校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問她:“明天一起吃早飯吧?”
  悠悠還沒反應過來:“我天天都晨讀的。”
  “施悠悠,你還沒反應過來麽?”他站在他麵前,像是在教育她的遲鈍,可是最後不過摸摸她的頭,“既然你剛才沒回答我,那我再告訴你一遍——我是在追你。”

  第 11 章
  悠悠暈暈乎乎的提了蛋糕回寢室,大門緊閉,居然一個人都不在。蛋糕一口未動,悠悠就拿了勺子,一口一口的挖著吃。芝士濃得香鬱,,她舍不得草草的囫圇吞下去,就含在嘴裏,等它自己一點點的流淌下去。
  等到三個人陸陸續續回來了,蛋糕已經支離破碎的不成樣子了。悠悠覺得自己肚子已經鼓出來了,可就是停不下來。
  楊秋敏很敏感的問:“今天誰生日麽?”周夏陽不知道是真傻,或者裝傻,隔了一會才說:“我聽孫治說今天靳師兄生日啊。他們昨天一起喝酒慶祝來著。”
  悠悠想起以前自己說過“不會瞞你們”,心裏一動,抬頭飛快地說了一句:“是他生日,喏,我送的蛋糕還在這裏。”
  “呀!這什麽季節啊?以前大一看著人家一個個寢室都招蜂引蝶……莫非我們寢室現在開了一朵大大的桃花?”曹立萍理著講義,邊打趣兩人。悠悠想要反駁,可是話到嘴邊,自己也不知道最後嘟噥了什麽,臉倒是憋得通紅,衝進衛生間洗臉。
  可是她不用再考慮怎麽開口了,悠悠晨讀完,才知道靳知遠說要追她,是真的要追她。
  她出來忘了帶手套,手都凍得有些紅了,這才看到他就站在小花園門口,身材修長,頭發短而幹練,目光卻是一片溫柔:“讀完了?”其實到了現在,在小花園繼續晨讀的人已經不多了,天氣太涼,她也是邊讀邊跺腳,可又覺得這樣的氣溫才能讓自己清醒。可無疑,真正讓自己從字母裏清醒過來的,卻是眼前這個人:悠悠都結巴了:“你……你在等我?”——後來仔細分析了一下,悠悠覺得自己這麽快繳械投降,和一幹閨蜜的煽風點火有著莫大關係——他笑著對悠悠身後的曹立萍打招呼:“你好,我是靳知遠。”
  悠悠趁著曹立萍沒聽見,壓低了聲音:“我嚴重抗議你侵入我的生活!”
  他揚眉看她:“侵入?”他的笑聲低沉,似乎覺得很有趣,“悠悠,你要習慣。”
  她還真習慣不了這種日子:上自習不用再擔心有沒有位置;十一點半剛熄燈,必然接到第二天天氣預報的短信;有時候在電腦前磨蹭著不想吃飯的時候,還沒等開口求室友帶飯,電話已經打過來了:“悠悠,下來,我們去吃飯。”悠悠向來逍遙的單身日子,變得有條理起來。
  直到一次晚自習,悠悠坐前麵,靳知遠坐後麵,時間是晚上的八點。悠悠忽然轉過去,敲了敲靳知遠的桌子,他看書的時候很認真,漆黑的眉有些皺起,見她找自己說話,便放下了筆。
  “靳知遠,我不是一個隨便的女生。”
  “我知道。”
  悠悠認真的像和自己的口語老師探討發音問題:“我並不是非談戀愛不可的人。”
  “嗯?”他像是有了點興趣,眼角挑了挑,卻依舊不動聲色。
  悠悠拿起他桌上的那本GRE紅寶書,隨手翻幾頁,又想了幾秒鍾:“說不好了,沒什麽。”她又扭過頭去看書了,心裏卻遠不如外表那樣鎮定,開著空調的緣故,臉上潤開很大一塊紅暈。桌上攤著課本,她呆呆的看著其中一段很久了,可是一個字母也沒看進去。
  昨天上午上課的時候,老師讓她站起來翻譯一段課文——悠悠以前上課專心的像是吸水的海綿,巴不得把老師說的每個字都記住,這樣下課就不用再複習——可她自己覺得,如今這塊海綿已經飽和了,一擠就溢出粉色的泡泡——結果就是對著兩個簡單的詞發愣:music shop。她張口就想說是“音樂店”,又覺得不地道,莫名其妙的就想起了那天在西餐店裏的吟唱音樂,足足卡了半分鍾,後麵同學一直在提醒,她一急,就聽不清楚,後來曹立萍的聲音快趕上老師的聲音了:“音像店。”悠悠這才反應過來,於是胡亂的將後半段翻完,年輕的女老師一臉失望:“我可以原諒你們英文不好,可是為什麽中文的組織能力還這麽差?”
  悠悠伸出手來,重重的拍了自己的腦袋,她不是不喜歡靳知遠的——那麽就好好了結這個曖昧期吧——畢竟自己的理想,從來不是做一個矯情的人。
  下自習的時候,悠悠站在一樓大廳,指了指燈光晦暗的偏門出口:“我們從那裏走吧?”她不想讓自己看上去顯得緊張,就抬頭強迫自己看著靳知遠。
  靳知遠的表情似乎並不意外,挑挑眉毛:“想散步?”
  偏門出去,其實路燈依然很亮,隻是有些寒冷的天氣,甚少有人會往這條路繞回宿舍。悠悠將書包放在花壇邊,找了很久,這才摸出了一張照片:她已經剪過了,尺寸很小,恰好可以放在錢包裏。
  她拿著照片,在他麵前晃了晃,笑意盈盈:“喏,給你,放你錢包裏。”
  他看到的表情,幾乎和那天自己的一樣,片刻之後,回過神來:“這張不好,看不見你的臉。”聲音分明很愉快,星眸閃耀,悠悠就轉過了頭,不敢再看他眼睛。
  “你怎麽不問這張照片是怎麽來的?”悠悠忍不住提示他。
  他正在仔細的把照片放進皮夾裏,頭也不抬:“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悠悠以前總是在岔路口就對靳知遠說:“到這裏就可以了。”她又一次這樣說的時候,靳知遠很禮貌的站住了,走在前麵有好幾對男生女生,也有在樓下依依不舍的:“一般有風度的男生都會送到樓下。”
  悠悠歎了口氣:“我知道啊……可是又覺得沒必要,你說他們有什麽話不能白天說?非要擠在樓管關門前的幾分鍾?”靳知遠忽然去握住她的手,悠悠的手很小,也不像男生的手,握著很軟——他沒有說話,手指卻慢慢扣住她的——這個嗬口氣都會結成白霧的日子裏,偏偏兩人都沒有帶手套,指間肌膚輕輕的互相摩挲而過,便帶出了暖意——這種感覺莫非可以在身體上傳遞麽?悠悠就覺得自己的心就像被細細的電流滑過,她就拖住他的手,賴著不肯動了。
  短短的一刻,靳知遠的手居然濡濕出了薄汗。他並非初戀,說起戀愛的經驗,總比這個很有些倔的小女生要豐富——她真是透明的像一張玻璃紙,不會掩飾什麽,很多時候又落落大方,比如會向他抱怨:“靳知遠,你恭喜我啊,我現在很有名了。”
  他微微錯愕,隨即就微笑,知道她在指什麽。其實他也是,很多朋友見了麵,往往就問他:“找女朋友了啊?”他交遊廣闊,以前自己倒不大在意,可她這樣說,就忍不住問:“怎麽了?”
  悠悠很快的對著他露出牙套的冰山一角:“喏,這個東西,如果不和你在一起,它就默默無聞——可是現在,好像人人知道靳知遠的女朋友帶了牙套。”她有些若有所思:“這是不是說明你很搶手?”
  那次靳知遠沒有答她,隻是摸摸她的臉:“悠悠,你覺不覺的自己談戀愛不大認真?”然而這次,他們的手緊緊纏在一起,他終於笑得舒心:“舍不得我走了麽?”
  其實多虧了這一陣臨近期末,連曾天洋也不過懶懶發了個短信問候了一聲,畢竟對於大多數的學生來說,考前的惡補幾乎和吃飯睡覺一樣尋常。悠悠在對著網上的考試時間表算日期,靳知遠就打電話來:“明天晨讀記得把帽子戴上。”
  她“嗯嗯”的敷衍他,電話的雜音有些大,靳知遠又說:“明天不陪你吃飯了。”
  悠悠“哦”了一聲:“你回家了?”
  靳知遠坐在車裏講完電話,又看看時間:“姐,今天很晚了。”
  靳維儀開著車笑: “你以為我願意來接你?下午媽來了,我才下班回家呢,就被催著去接你了。”
  靳知遠的父母都在B市工作,靳維儀畢業後留在了A市,便在A市買了房。以前靳知遠十天倒有大半時間會回家,這一個多月回來的少,靳維儀忍不住問:“你有女朋友了?剛才電話打給誰啊?”她看了一眼弟弟,一心一意的看著夜景,全然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
  “潘曉茵吧?”靳維儀笑吟吟的自問自答,靳知遠就接一句:“不是。”
  “這麽快承認了啊?”靳維儀將車子開進社區,“出國的事你自己抓緊一些,別隻記得戀愛。”
  靳知遠下了車,口袋的裏手機震動了一下,跳出了一條短信:“早點回來,幫我複習公共課。”悠悠的記性很不好,尤其在背政治的時候,靳知遠常常被她拉到教室外麵,一個個的提問,悠悠就使勁的想,實在記不起來就會可憐兮兮的求他:“提示兩個字!”表情就像白色的寵物小貓,好幾次他都笑著說:“施悠悠,人家談戀愛真的是在談情說愛,我怎麽成了你的背書工具了?”悠悠就有些得意:“談戀愛就要互相幫忙,一起上進啊!”一邊去搶他的單詞書:“那我來問你?”
  他簡單回了一個“好”,靳維儀就在門口催他快些。到家已經過了十點,金方鬱等了好久,甚至早買好了這裏附近一家級有名的煎餃當夜宵,一連聲地說:“來,吃點東西。”這家煎餃店麵小,卻在A市大大有名,上過好幾次小資報紙,原先是附近居民來吃,後來倒是有慕名而來的白領金領們不惜大老遠的趕來。靳維儀看了一眼,皺了皺眉:“媽,太油了,我減肥呢。”
  金方鬱像是記起了什麽:“維儀,你冰箱裏都是些什麽東西?還有廚房的那一箱泡麵,你平常都吃些什麽啊?”
  靳維儀畢業第一年,現在在證券公司工作,平常也忙得昏天暗地的,回家不過吃個夜宵,她倒不在乎這些,語氣裏就有些隨便:“我都在公司吃的飯,沒什麽。這些不過餓得狠了填填肚子。”
  “我看還是請人來燒飯吧?平常你都吃得亂七八糟,知遠回來了也吃得好些。”金方鬱就坐在女兒身邊,有些關切。
  “他已經一個多月沒回來了,還是別麻煩了——反正他們這學期快放假了,再說吧。”靳維儀似笑非笑的看著弟弟,“我一個人湊活就行。”

  第 12 章
  靳知遠下午回到學校的時候,去了她慣常去的教室。下午一點多,教室裏寥寥無幾的坐著幾個人,大好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悠悠趴在桌上午睡,頭發壓在臂彎裏,臉朝著窗外,想必也是恬美如蜜。他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攏她肩頭,“悠悠。”
  悠悠動了一動,並沒有醒來。靳知遠忽然覺得心裏很柔軟的地方被撞了一下,到底還是狠心叫她起來,又故意板著臉:“你吃完飯多久?這麽趴著胃又要不舒服。”悠悠夢裏似乎也在背大段的課文,睡眼朦朧的睜開眼,靳知遠清晰可見她的睫毛微翹,末梢甚至還在微微顫動,白皙的臉上清晰的壓出衣服褶皺的印子。靳知遠真是忍不住想抱抱她,於是湊近她耳朵,壓低了聲音:“晚上一起去吃飯啊?”她身上有著好聞的幹淨味道,也並非花香,更像是檸檬味的洗衣粉香味,他索性將頭埋在悠悠肩上,等著她清醒。
  悠悠的眼神立刻清明了一些,將他的頭推開一些:“你怎麽回來了?”
  他的臉離開了些,目光卻沒有離開:“晚上一起吃飯吧?”
  悠悠愣了一下:“和你同學?”
  他們的聚會悠悠已經去過幾次,都是自己的師兄師姐——這倒沒什麽,可那些人幾乎都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在學生會混的如魚得水,有一次還遇到潘曉茵,她就很有些尷尬,好在那幾次周夏陽和孫治也在,她就低著頭和周夏陽嘀嘀咕咕的混時間。
  她揉了揉眼睛,有些無辜的看著靳知遠:“不想去呢?”
  靳知遠沒有說話,微微眯起了眼睛。
  悠悠立刻有些心虛,補上一句:“我去的。”
  下午他就在教室外麵一題一題的抽背,這門課他們大二的時候也考過,於是憑記憶替她找重點,悠悠背得很好,連靳知遠都忍不住說:“我看80分沒問題吧?差不多了。”
  她轉身接了個電話,靳知遠隨手翻她的書,在某一頁的邊角還用彩筆畫了一個小小的豬頭,忍不住想笑,聽見她的語氣有些無奈:“你別那麽好麵子啊!找我還不如扔下麵子去找季澄啊?”又接著“嗯”了幾聲,這才掛斷電話。
  “我晚上能不能不去?”悠悠的內心挺誠實的,其實是在偷笑,曾天洋在電話裏喊她一起吃飯的時候,她頓時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推脫的借口——但是在靳知遠麵前,她又要盡量表現的無奈,在一起不過一個多月,可是他太了解她,就像背書的時候可以預料到她會在哪裏卡殼。
  “怎麽?”
  悠悠原原本本的說曾天洋感情受挫的小故事,最後還補上一句:“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啊?反正是他請客。”
  教學樓的走廊有些陰冷,靳知遠半晌沒說話,最後還是答應她:“那你去吧。”
  後街出去是一色的餐館,靳知遠到的時候已經挽了,一個包廂裏坐滿了人。一個大四學長請客,畢業在即,忙著去跑招聘會,這個學期也就在走之前吃頓散夥飯。吃飯也就這樣,不外乎胡亂的互相進酒,或者鎮的住場的人說些笑話,再玩幾個遊戲,最後都喝的醉醺醺的,女生往往扶著男生出來。
  周夏陽見到靳知遠一個人,就打招呼:“師兄,悠悠不來麽?”
  靳知遠笑的有些無奈:“被人約走了。”
  “曾天洋吧?”周夏陽偷偷的笑,“這小子最近感情受挫了,可憐半夜還打電話來訴苦,我們整個寢室都睡不好覺。”她忽然停了一停,靳知遠的嘴角抿了抿,帶了幾分強硬,他的左手邊坐著潘曉茵,整個包廂氣氛熱烈,獨獨她提醒了靳知遠:“怎麽一個人來?”
  此時的悠悠陪著曾天洋,聽他大倒苦水,他居然還又加了一份油炸花生米,悠悠嚇得忙對老板說“不要了”——這個陣勢,分明是想借酒消愁了。
  曾天洋膚色黑,喝了很多,倒也看不出臉紅,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施悠悠,下次你被人甩了,我第一個出來陪你喝酒。”
  悠悠笑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多謝你未雨綢繆啊。”
  後來看看時間,起身付了錢,扶著他走出去,隻覺得一身的酒味,忍不住想給他拍照,到時候給季澄看,說不定女生心就軟了。
  靳知遠的位置靠著街,一群人在玩真心話大冒險,酒瓶子轉到誰就回答一個問題。這一輪又轉到了潘曉茵,她倒是大方:“你們誰問?”這樣的機會可以盤問著名的美女,自然人人都不想錯過,當即有人說:“咱們商量一下再問,機會難得。”
  商量了一陣,終於還是拋出了最爛俗的問題:“美女,一直單身為哪般?”
  周夏陽湊近孫治的耳朵說了句話,孫治就看著靳知遠笑,靳知遠斜睨他們一眼,不以為意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潘曉茵猶豫了一下,還是簡單的說:“有喜歡的人,觀望中。”立刻有人吹了一聲口哨,怪聲怪氣的說:“說者有意啊……”這一群人玩得慣了,互相間的心思怎麽會不清楚?周夏陽的臉色倒是微微沉下來:“怎麽這樣啊?人家有女朋友的。”她又有些埋怨孫治:“你們都這麽說話?”
  孫治也隨著眾人笑,邊低聲安慰她:“你看看那個人,有沒有半點放在心裏的意思?”她就偷偷去看靳知遠,他的神色有幾分古怪,目光專注的看著窗外,像雕塑一樣靜默了數秒,忽然起身出門。
  施悠悠扶著曾天洋在往學校走,曾天洋一手攬了她的肩膀,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曾天洋有些醉了,一邊往前走一邊在找手機,悠悠就幫他拿了包,讓他低頭亂翻:“扛不住了吧?你早幾天怎麽不找人家?天天對著我鬼哭狼嚎的!”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喊自己名字,悠悠回頭,笑靨如花:“靳知遠,你幫我扶一下他,這個人怎麽醉成這樣子啊……我都沒辦法了……”
  靳知遠隻穿了一件毛衣就出來,一邊扶住了曾天洋,一邊淡淡的打量她:“你喝酒了?”
  “我隻喝了一杯。曾天洋今天瘋了,啤酒兌著白酒喝,搞成這樣。”她也低了頭去找手機,一邊有些不耐煩:“我們先送你回去吧?你回去再打行不行啊?”
  靳知遠神色愈加冷淡,卻不作聲,看著周夏陽和孫治也出來了。
  “快進去吧,一屋子人都看著呢。”孫治慢慢的跟在周夏陽身後,意味深長的衝靳知遠笑,隨意的指了指飯店那塊玻璃窗。
  他轉頭對孫治說:“孫治,幫忙把他扶回去。”周夏陽捏了捏悠悠的手,微微使了眼色,順勢就接過曾天洋的書包。
  悠悠看著三個人走遠,這才反應過來:“啊?我送他回去就好了啊!”
  靳知遠扶了她的肩,微微用力:“走吧,一起去吃飯。”
  “哎,你去吧,我回去了。”悠悠握了握他的手,“怎麽穿這麽少啊?你快進去吧,我走了。”
  靳知遠卻用力攥住了她,語氣有些輕,卻沒有放開的意思:“你陪曾天洋不是吃飯?”
  無星之夜,寒風吹得悠悠縮了縮脖子,她有些別扭的看著他,還沒開口,後麵追出了飯店小老板,一邊在喊:“同學,你的圍巾忘拿了吧?”
  悠悠下意識的看看自己脖子,回走了幾步接過,連連道謝。等到再轉身麵對他,神色也冷淡下來:“我真的不去了,先走了。”她清楚的看到那個包廂裏,似乎人人的目光投向這裏,一個個都是饒有興趣,不由一陣厭煩,直覺的抑鬱無處宣泄:“靳知遠你怎麽了啊?就吃個飯的小事,這麽計較幹嘛啊?我就是不願意去,我帶牙套很自卑,不想讓誰誰誰看笑話——行不行?”
  這樣的話,靳知遠還真沒想到,一時間說不上來,終於不怒反笑:“誰看你笑話?我想和你一起吃飯就是看你笑話?”他的眼睛眯了起來,隻見漆黑的眸子,往常的明晰透亮卻再也找不到了。
  悠悠脾氣上來,狠狠的甩了一下手:“愛怎麽說怎麽說。”到底撂下他一個人,轉身就快步走了。越走就越覺得委屈,她以前不愛和不熟的人的一起玩,總覺得那是自虐,明明不熟,就要拚命的找話題找共同的愛好,所以更多的時候寧願獨來獨往。她也不明白,戀愛是兩個人的事,但是生活還是應該分開的——總不可能硬生生的將一切都合二為一吧?
  靳知遠有些醒悟過來,又有些懊惱,她的個性大大咧咧的,其實心裏很明白,他不知道自己剛才到底在不爽什麽,這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似乎在提醒他:是不是該控製一下自己的占有欲?這種情緒太陌生,以至於一下子湧上來的時候,他全然不知道該如何去排解,可是悠悠的反應,也並不像平時,再惱怒也不過悶聲不語。
  悠悠回到寢室不久,周夏陽也回來了,一見麵就說:“我回到那裏,某人已經走了,我想你們吵架了?”
  悠悠在玩連連看,音效開的大聲,就沒有接話,後來好像嘀咕了一聲:“小官僚聚會,真沒勁。”
  周夏陽強行按下了暫停鍵,掰過她的臉:“讓我看看,嘴巴怎麽這麽毒?我是小官僚沒錯,可人家真是和學生會毫無關係啊。”
  悠悠啪的按下空格鍵:“就那樣吧,反正他今天莫名其妙——你別告訴我說那是吃醋,說起吃醋,我都沒吃呢!曾天洋今天醉了,衝我說了很多話,都是他們校隊的事。”她越說越激動,索性直接把遊戲關了:“你記不記得以前我肚子痛,他還給我買紅糖?這種事都那麽熟悉,哼!”
  周夏陽聽得一愣一愣,最後拍拍她的腦袋:“你想多了吧?”
  悠悠還要說,手機一下子響了起來,她瞥了一眼沒接,為了表示不屑,長長的說了句“切”。
  “悠悠,還是接吧,人家要是找你,你就把剛才那話對他說一遍。”周夏陽勸她。
  手機還在不依不撓的響。
  悠悠一把抓了過來。

  第 13 章
  靳知遠看著她從宿舍樓衝下來,真像一顆出膛的小子彈,忽然覺得失語,適才想好的說辭全拋在了腦後,她的頭發也沒紮起來,語氣有些挑釁:“靳知遠,你是來找我吵架的?”——完全一副你看著辦的神色,靳知遠不過一笑:“我們去外麵說。”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調適好心境,或許有些歉意,可是更多的心情是:他主動來找她,就表明已經放低了姿態,這樣的小摩擦在情侶間常有,又並非不可調和的,互相間退一步,自然就煙消雲散。他帶她走到校園一角的一片空地上,按規劃,這裏會是學校新的宿舍樓,夏天是情侶約會的聖地,如今天氣冷,一個人都沒有。
  一時間隻有北風的聲音穿梭在耳邊,算不上大,卻足以浸透到大衣裏,慢慢帶走身體的溫度,能清晰的感受到一陣陣的在起雞皮疙瘩。
  到底是為了什麽吵架,其實悠悠還真有些說不清楚,不就是一頓飯麽?往常她也沒那麽介意,去了也就去了,可是一直讓她心裏發悶的,卻是曾天洋的醉後真言:“大不了就分手啊……還爽快些。”自己還好心勸了一句:“人家小啊,你應該讓著點。”
  曾天洋狠狠的灌了口酒,說:“以前聽人說過,要是對方提分手,就決不要拖泥帶水的。”
  “誰這麽缺德?無情無義啊!”悠悠評論了一句,“你就不學好,淨學人家風流吧!”
  可是她聽到那個名字,呼吸就是一阻,那口菜就吞不下去了。不用閉眼也能想出那人說出這話的神情,口氣淡泊,眸子裏會是一貫的不動聲色,內雙的眼睛則眼角微挑——總之,是把自己當成了情聖,會驕傲的轉身,好似卸去了負擔一樣。
  空曠的場地還時不時的會傳來野貓的叫聲,被百倍的稀釋開去,叫人覺得心裏發幓。這樣的淒風慘月,心情又是如此惡劣,悠悠看著他居高臨下,衝口而出的一句話,自己也傻了眼:“你找我分手?”大約是自己一直在翻來覆去的想曾天洋的那句話——事後她自己想想,那語氣有些酸澀,又帶著慌亂,真像瓊瑤劇裏欲拒還迎的女主角,哭得梨花帶雨,隻等著男主角來低聲安慰,最後換來百倍的愛憐。
  他好看的眉毛微微挑了一挑,大約也是覺得這句話匪夷所思:“施悠悠,你沒毛病吧?”聲音帶了些惱怒,“你覺得我有這個功夫,大冷天約你下來吵架?”
  悠悠比自己想象的要強硬,甩出去的話依然硬梆梆的:“我就是提分手呢?”她咬著唇,不肯承認自己心底一絲絲的泛著後悔,她想自己是在無意識的回應那句話,盡管那句話他並沒有對著自己說,可她就是心裏發涼,就是想知道結果。
  靳知遠看著她的一絲長發掠過她的唇瓣——她的目光倔強,絲毫沒露出怯意,忽然就什麽也不想說,頭腦有些發熱,於是將手裏提著的東西往地上一摜,轉身就走。他頂著風,軍綠色的大衣就被獵獵的吹起一角,他又止住步子,下了下狠心,這次的步子更大,卻是折回了身子,隻兩三秒鍾,又回到了她的麵前。
  光線不明,可是她的臉分明還是皎潔的,也帶著不知所措,靳知遠來不及去考慮自己的表情是不是有些猙獰,隻知道自己捧起她的臉,很狠的吻了下去。
  悠悠半張著嘴,沒有反應過來——他的唇很熱,貼在自己微涼的唇上,連觸覺都敏感起來,隻覺得他渡給自己的氣息,也帶了微醺的酒意——她睜著眼睛,和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對望了很久,心思就像神遊在宇宙某個暗色的角落,怎麽也拉不回來。
  直到重重的一磕,覺得牙齒生疼,才驚醒了自己,似乎有淡淡的甜腥味在唇齒間彌散開去。悠悠雙手撐在他胸口,用力把他推遠了一些,怔怔的看著靳知遠的唇,似乎帶了血色——仔細看了一眼,這才真的看見,哪裏是恢複了血色,分明帶著某種紅色的液體。
  她說不出話來,就隻聽見他在說:“施悠悠,我這樣算不算對你嘔心瀝血了?”——哪裏是嘔心瀝血,分明是強吻了人家,然後不知怎麽就被牙套劃破了唇。
  靳知遠退開了一步,蹲下去撿起了先前扔下的東西,“本來給你帶的蛋糕,現在也摔壞了。”他的眼裏分明帶了溫度,去拉她的手:“悠悠,你交朋友,像曾天洋失戀了,你有責任去安慰好朋友,那麽,你以為戀愛就不用負責任麽?”
  悠悠沉默,到底就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是不是你對曾天洋說,談戀愛隻要一方說分手,就不要拖泥帶水?”
  靳知遠一愣,就忍不住想笑:“我好像是說過。”
  她就拚命的瞪他。
  “施悠悠,我不會說好聽的話——你非要聽麽?”他拉了她的手在路邊的椅子上坐下,伸手攏住她的肩膀,夜風再冷瑟,到底還是抵去了不少寒意。
  “我以前有過女朋友,都是外校的,也不大見麵,後來就總是抱怨我不夠關心對方,就提分手,我就答應了。”他的下巴擱在她的耳側,暖暖的像是有風拂過。
  悠悠敏感的聽到一個“都”字,“都?你談過很多次戀愛?”
  “中國的學生大多初中開始戀愛,我晚熟,高中才開始,到現在大三,已經六年時間了。”他邊笑邊回答她,“可是你更晚熟。”
  悠悠沒有去理他言語間的玩笑語氣,反而更加執著的問:“那你說要負責,你對自己的感情都負責麽?”
  “悠悠,如果今天是哪個你不熟的朋友失戀,你會不會去陪她?你要不要對每個人都負責?”他的語氣溫柔耐心,似乎一點點的在教她道理,“我以前和你一樣,很喜歡做自己的事情,也不喜歡別人黏著我,非要一起吃飯上課,女朋友在外校,就省去了很多麻煩。分手的時候,我也沒有很難受,覺得分了也好,至少不用來來往往的兩個學校跑——我真的不大負責吧?”他的語氣有些悵然,“可是我今天衝你發火,並不是因為你不願意去我的同學聚會,也不是吃醋,隻是忽然明白了以前別人對我說過話。她說,我真的喜歡你,才會想著時刻和你在一起,不論是一起幹什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終於止住了話:“你知道麽?人總是偏心的。”
  他早在第一次,這個青澀的小女生對自己大發脾氣的時候就開始偏心。後來又在圖書館遇到,又是她,直接走到一對不斷講話、低聲輕笑的小情侶麵前,毫不客氣的說:“公共場合,麻煩你們安靜一些。”那對小情侶很快的走了,她似乎也不在意,隻是安靜的在一頁頁的翻書——直到那次他看著她肚子疼的臉色發白,不知怎麽就想起靳維儀有次也是這樣,家裏的阿姨就泡紅糖水給她喝,他不好意思,可是還是去超市買了一袋給她。這之前不過就是偶爾的關注,可這之後,他就覺得,偏心的去疼愛一個人,也很好。
  真的在一起了,他就覺得自己在慢慢的變,悠悠有時候分明還是個孩子,純真的像一汪清水,毫不費力的可以看出喜怒哀樂,他們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複習功課,他卻覺得,比起自由自在的日子,他寧可她一直陪在身邊,聽她講網上看來的小笑話,再被指氣頤使的吩咐去買各種小零食來教室。
  此刻,他把她摟在懷裏,在她耳邊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悠悠,不要再對我提分手。”
  悠悠心思忽然亂了,靳知遠的話,就像在遠處為她打開了一扇門,她以前看什麽事情,總是率性而為的,直來直往,她越反芻他說的,卻越覺得的臉上發熱,或許是覺得自己真的太不成熟,或許隻是因為他的話。然而隱秘的喜悅卻像氣球一樣,慢慢的膨脹開來,然後又“啪”的一聲,輕輕炸開,於是少女每一寸的心思裏,回蕩開甜蜜的粉末。
  熄燈前悠悠刷牙,吐出的泡沫裏居然夾帶了血絲,她洗完臉就站在陽台上打電話:“靳知遠,我刷牙出了好多血!”
  靳知遠的反應很無恥,像是八點檔:“怎麽?要我負責麽?”
  悠悠臉皮薄,又不好意思提剛才發生的事情,隻能順應心意的說:“不要臉。”
  他本來在笑,語氣一下子低沉下來:“疼不疼?明天我陪你去看看醫生吧?你上次複診是什麽時候?”
  悠悠算了算,按照王醫生的囑咐,她放假回家前再去一次就好了。她就說不用了,飛快的掛了電話躺回床上,又收到了短信:
  “寶貝,晚安。”
  靳知遠一直隻喊她悠悠,她聽見別人互相稱老公老婆,還覺得犯惡心。可是今晚,悠悠拿著這條短信,用被子蒙住了臉,卻忍不住關上,又打開,連看了好幾遍。
  悠悠考完最後一門,頓時覺得揚眉吐氣,天氣也是出乎意料的好。宿舍四人就約好一起吃散夥飯,曹立萍回東北,楊秋敏回山西,都是第二天的車票,宿舍早是一片狼藉,兩人前一晚上開始收拾行李,這才抽出了這半天時間,一起好好聚一聚。周夏陽咬咬牙訂了機票,用她的話說,回家坐上四十多小時的火車,實在是撐不住了,還不如少買幾件衣服,少受折磨。這樣算來,悠悠是最後一個走,她笑嘻嘻的表示要站好最後一班崗,一定等眾姐妹大清潔後濕嗒嗒的衣服晾幹後,仔細折疊完再走。
  吃完了飯,四個人在學校慢慢的逛,大一的時候,還牽著手大聲放歌,現在想來,就覺得很傻——楊秋敏也是一臉的懷念:“要不我們去K歌?”
  悠悠第一個抗議:“你是麥霸,我才不去。”
  於是想了折中的辦法,還是曹立萍說:“咱們廣泛的挖掘人脈,一起去殺人?”
  響應成一片,四個人先到了茶室要一間包廂,挨個的發短信,悠悠想起靳知遠第二天的考試,倒是忍著沒給他發。想不到手中給曾天洋的短信還沒編完,他倒打來電話了。
  悠悠笑意吟吟的勸他乖乖上自習,他不聽,簡單地說:“我也來。”悠悠就差急著站起來喊了:“你不考試嗎?”
  靳知遠沒和她廢話:“別拿考試搪塞我。施悠悠,你有私心對不對?”
  她被他嗆住了,回過神來才覺得自己真的有私心,殺人講究演技,可是如今自己隻要一個眼神,靳知遠不用想都知道自己想要幹嘛——這樣的人,怎麽可以同台競技?
  他在電話裏說:“悠悠,我馬上到。要不要買些慕斯蛋糕?”
  十分鍾後,他提著一大盒蛋糕走進包廂的時候,幾個女生都歡呼起來:“師兄,真是太貼心了!”

  第 14 章
  幾個女孩開始爭搶著吃蛋糕,留下悠悠一個人打電話。曾天洋在電話裏有些猶豫:“那我多帶一個人行不行?”悠悠大喜:“行啊,越多越好。我們叫不到人呢!”末了一想,這才回過神來:“你們不是分手了麽?”
  她笑嘻嘻的掛了電話,大聲宣布:“我成功找到了今天的讚助商——曾天洋為了慶祝自己的破鏡重圓,決定帶女朋友過來,順便請客。”
  不過是一杯茶錢,可是樂趣卻遠不在此。這種感覺,分明就是後來有了琳琅各色的佳肴和精巧別致的吃食,卻唯有學生時代的一包餅幹、一個蘋果,叫人回想起來,才是分外的香脆和清甜。
  靳知遠的語氣有些叫人琢磨不透:“這小子還有臉來見我?”他看著悠悠切了塊蛋糕,小心的放在紙碟上,在燈光下笑得有些嬌憨:“嗯?給你切的啊!”
  他接過去,悠悠就接著去取,很有些偏心的拿了一塊粘了濃濃巧克力醬的,轉過來和他說話的時候,嘴角微微翹起,粘了塊褐色的醬也不自知:“靳知遠,你知不知道有則社會新聞?”
  他伸出手指替她揩掉嘴角的巧克力醬:“什麽?”
  “說的是有個男生陪女朋友玩殺人,後來女生演殺手太逼真,男生出來就和她分手了,覺得她太會騙人。”
  “施悠悠,你是在提醒我要警惕你的演技?”
  “靳知遠,我有自知之明的,誰提醒誰,你心裏明白。”悠悠笑得很狡詐——對麵沙發也有人開始鬼叫:“講什麽悄悄話?我們也要聽!”
  “聽個鬼啊……”悠悠笑吟吟的轉開臉,“我們在講殺人的注意事項。”
  門口一擁而入很多人,一個個胡亂的找位子坐下,曾天洋不知道因為自己的事,悠悠和靳知遠多少起了些誤會,抓住了靳知遠就大侃同城的理工大學——前幾天剛賽過一場,一直拖到了點球才勉強小勝。靳知遠有些不屑:“那群人也隻有蠻力了,隻要耐下心好好磨,搗搗長傳,他們就一定犯規。”
  悠悠“嘖”了一聲,“曾天洋,你別秀你那個關鍵性點球了,說了多少遍了啊?我背給你聽?”
  兩人一貫這樣,半句話沒說完就開始抬杠,好在周夏陽理完了牌,靳知遠就替她取了一張,微笑說:“好好表現。”
  悠悠的手氣很平均,一連抽了好幾次平民,有兩次直接第一輪被殺,就索性坐著看剩下的人表演。過了幾輪,心裏就忍不住開始小小的崇拜靳知遠,他連著三次,一針見血的指出了凶手。聽他陳述理由,真像享受一樣,很慵懶的往沙發上一靠,語氣也漫不經心,可是說出的話卻不由得讓人信服——比如毫不留情的支出楊秋敏在關鍵時刻將票投向了嫌疑重大的季澄,他說那是最明顯的轉移焦點的方法;又比如法官的在發布指令的時候連問了凶手兩遍,他就毫不猶豫的認定凶手是孫治,因為孫治坐得位置恰好在法官看到範圍內的死角之處。
  後來趁著洗牌,她忍不住去問:“喂,你怎麽猜出來的?”
  靳知遠沒多說話,摸了摸她的頭發:“用心啊,笨蛋。”
  悠悠去抽牌,一邊忍不住輕聲說:“保佑我拿個殺手。”輕輕翻開一看,赫然是一張小醜——隻覺得心髒劇烈的跳動了一下,似乎血液都湧上了腦袋。她微動了下身子,往旁邊挪了挪,靳知遠伸手去握她的手腕,悠悠回頭看他一眼,桃花眼斜睨著自己,就沒來由的心慌。第一輪她隨手殺了同班的一個男生,法官就一個個的詢問——問到靳知遠的時候,楊秋敏就插了句:“反正我跟著靳知遠投票。”
  靳知遠輕輕抿著唇,想了半晌,一邊的嘴角微微揚起:“這輪我還沒看出來,先下一個講吧。”
  於是就眾說紛紜,每人都開始亂猜,悠悠還在慶幸的時候,卻猛的被打擊到了——孫治的一半側臉被陰影遮擋住了,卻一副幸災樂禍的報仇語氣:“這麽明顯?肯定是施悠悠!”
  悠悠硬著頭皮,勉強反駁了一句:“憑什麽是我?”
  “之前還那麽明察秋毫,現在忽然說不知道。”孫治隻是看著靳知遠笑,“不是你靳知遠會這麽護短?”
  這個理由很簡單,又有力,悠悠的臉紅了,於是推了一把靳知遠。
  靳知遠隻是淡笑,望向悠悠的目光也深邃,探身自己拿了茶喝,“孫治你怎麽猜都行,別拿我當靶子。”
  法官瀏覽全場,很快的說:“我們投票。”
  結果也出來的快,兩票棄權,全選了施悠悠。
  悠悠有些憤恨的掐靳知遠的手指:“你這是幫我啊?”
  “施悠悠,你講不講理?要是我一開始把你揪出來,你就會放過我了?”
  悠悠又泛起了小小的崇拜心思,忍不住就問:“那你怎麽看出來是我?”
  靳知遠哼了一聲,竟似連這個問題都不屑回答了,隻是看了看手中的牌:“玩遊戲也要專心些。”
  回來路上,悠悠有些惋惜:“你怎麽一次殺手牌都沒抽到?”
  他就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斜睨她:“我倒不想抽到那張牌。免得演技太好了,你還真的覺得我給不了你安全感。”
  命運有時候真像一個無所不能的女神,她的素手中會編織出各種匪夷所思的故事。隻是不論那些故事如何絢爛,或者樸素,她總是會早早的告訴你謎麵,一絲一絲的牽引著謎底走到你的麵前。直到掀開的那一刻,你才會覺得荒謬:隱射出的不同結局,或許並不和謎麵相吻合,卻總能絲絲入扣。
  第二天早上,整個寢室都是一片慌亂,悠悠一個個的將她們送上出租車,這才回寢室收拾殘局。下午本來該去醫院複診牙齒,靳知遠上午考完,就陪著她一起坐車去,順便去買回家的車票。
  悠悠起來漱口,聽見王醫生說了句:“舌頭伸出來我看看,上麵是什麽東西?”
  悠悠自己輕輕用牙齒碰了碰,就伸出了舌頭,讓王醫生看得清楚些,說:“長的一個水泡吧?我也不知道。”
  王醫生看了一會,忽然說:“疼不疼?”
  悠悠搖頭,又想了想說:“不痛不癢的。”
  靳知遠站起來,看了看手術椅上的悠悠,皺眉問道:“你上次說上火了,就是說這個?”
  王醫生又看了一會,拍拍悠悠的手臂:“還是做個小手術割掉吧?就是塊息肉,長著時間長了,倒可能會惡化。”
  悠悠愣了一下:“它不會自己好麽?”順便將眼光投向了一邊的靳知遠,目光輕輕觸了一下,又很快的彈開。
  靳知遠不去看她,隻是伸手扶在她肩上,問醫生說:“現在?”
  王醫生點點頭:“這個東西自己肯定不會褪下去,肯定要做手術。就是稍微有點疼,還要縫幾針。”
  悠悠一下子就發悶了,跳下了椅子,緊緊抓著靳知遠的手:“舌頭上縫幾針?我不要。”
  醫生倒是無奈的搖搖頭:“它可能會越來越大,你現在不割,將來也要割——再回去想想吧。”
  悠悠很敏捷的坐起來,後麵看上去頭發還壓得亂亂的,似乎害怕靳知遠喊她——靳知遠走到醫生身邊,似乎有些猶豫,低聲問道:“王醫生,舌頭上縫幾針,那怎麽說話和吃飯?”
  “舌頭愈合能力很快,一般一個星期左右就可以拆線了。吃飯就吃些軟的東西,開始兩天最難熬,後來也就好了。”王醫生一邊整理一邊說:“你去勸勸她,早點來做手術,那個東西長在那裏……總是不好的。”他又問:“你們放假了?那就更好了,也不會影響學習。”
  悠悠出了門就要打車去買車票,靳知遠拉住她,語氣很沉著:“不急,我們做完手術再回去。”他的眸子裏沒有笑意,深沉的像是研磨很久的墨滴。
  悠悠隻是搖頭。
  “把手機拿出來,給你媽媽打電話,問她要不要做手術。”靳知遠的語氣越來越冷,眸色也是愈發的清冷,“施悠悠,你這是諱疾忌醫。”他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講話,伸手去握她的手,“明天去做手術。”
  悠悠不去看他說話,隻是抿著嘴,靳知遠看見她的側麵,睫毛纖長,隔了很久才眨了眨,可就是不說話。
  他又有些心疼,覺得握著的手都愈發冰涼起來,隻能低聲安慰她:“我問過醫生了,七天就好了。”悠悠終於覺得應該回應一下,她狠狠地吸了口氣:“靳知遠,明天我要是疼死了——我真的不會放過你。”
  靳知遠笑了出來,神情溫和,隻是說:“不會很疼的。”
  後來悠悠給家裏打電話,父母都很著急,不過年關在即,兩人都是機關的公務員,抽不出時間來學校照顧她,悠悠隻能安慰他們:“沒事,醫生說是小手術,一個星期就好。我有同學還沒走呢,會照顧我的。”

  第 15 章
  “你去理一下東西,這星期就住我家。”吃晚飯的時候靳知遠吩咐悠悠。食堂裏已經冷冷清清,隻開了幾個窗口,本來就不好吃,現在選擇的餘地又少,悠悠吃了幾口就放下了。
  “那怎麽行?我不好意思。”悠悠糾結在手術這件事上,每次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可是它分明就是一個極大的潛伏在深處的怪獸,時不時露出幾分端倪,讓人心生戰栗。
  “施悠悠,醫生說做完手術你隻能吃軟的東西,你住我家,正好讓阿姨做。我姐出差去了,你有什麽不好意思?”靳知遠抬頭看了她一眼,“而且還要吊點滴,每天跑來跑去不方便。換了周夏陽家,你住不住?”他說的很嚴肅,“我這是盡到照顧同學的義務。”
  其實悠悠看似氣焰囂張,可是但凡靳知遠決定的事,抗爭到最後,到底還是沒辦法的。翌日還是理了些東西,和他一起回家。他家離A市的商業區很近,靳知遠簡單的說這是方便他姐姐上班,是一幢小高層的24樓,悠悠看著光可鑒人的電梯門,身邊的男生穿著黑色的登山風衣,顯得清瘦而英俊,他還是習慣性的扣著她的十指,拉了她一下:“到了,走啊!”
  他打開門,悠悠在他身後踮腳望去,廚房裏還有動靜——一個中年阿姨探了半個身子出來:“回來了啊?”
  譚阿姨一見到悠悠,居然就眉開眼笑:“哎呦,你是知遠的同學?怎麽看起來很小啊?還帶牙套呢?我女兒去年也在帶啊。”悠悠禮貌的問了好,看見牆上掛著一副很大的照片,她跑過去仔細的看:“這是你姐姐啊?長得好漂亮啊!”他家大概都長著桃花眼,靳知遠很少笑,所以眼神往往清冷冷的,有些內斂而沉穩。可是他姐姐的眼睛,真的是媚如春絲,眼角微煬,走在街上,一定是回首百媚生的女子。
  靳知遠“嗯”了一聲,把悠悠帶進一個房間:“你住我的房間。”他的房間幾乎沒有裝飾,除了書架上好些原版的英文經濟學教材,就是一張內德維德的大幅海報,就貼在床頭——悠悠忍不住笑:“原來你也搞個人崇拜啊?”他看了一眼海報,畫上的男子金發飛舞,一派昂揚的鬥誌:“海報是我姐非要幫我貼上去的——她說我的房間什麽都沒有,一定要稍微裝飾一下,後來就隨便拿了一張我勉強能接受的。”
  吃完飯譚阿姨邊收拾邊問:“晚上想吃什麽?”
  靳知遠看了看時間,說:“我無所謂。阿姨,你做些水煮蛋、豆腐羹之類的東西。”
  牆上的時鍾已經慢慢移向了兩點,悠悠笑的有些勉強,靳知遠起身去拿她的外套,邊催她:“走吧。”
  他開了靳維儀的車出門,悠悠坐在副駕駛座上,雙眉緊鎖。等紅燈的時候,靳知遠看了她一眼,存心開玩笑:“我的車技沒那麽差吧?”
  悠悠一下子轉過臉來,一長串話說得很流暢,顯然蓄謀已久:“靳知遠,我們回去吧?我想過了,既然長著不痛不癢,也沒什麽大事的,好不好?”
  可是他跟著車流,索性就沒理她,一路穩穩當當的開到醫院,拉著她下車。
  王醫生拿著針管走坐下的時候,靳知遠左手遮住悠悠的眼睛,在她耳邊說:“很快就好了。”
  他的手指冰涼,覆蓋在悠悠臉上,就像涼風輕掃,驀地遮去了驚慌到極點的心境。
  麻藥紮進去的時候,悠悠到底還是悶悶得哼了一聲。隔了片刻,王醫生拿了手術刀吩咐:“好了,把舌頭伸出來。”悠悠緊閉著眼睛,五官都皺成了一團,靳知遠看了眼正在手術的醫生,一刀刀的剜下去,忽然有些後悔,隻覺得不該逼她來手術,他的掌心覆這她的臉,隻覺得她在微微顫動,像極了曾經姐姐養的一隻小白兔,被抱在手心的時候,也是這樣,有怯怯的暖意,卻分明在發抖。
  手術完成得很快,悠悠眼睛看不見,可是別的感官分外敏感,分明察覺到醫生在縫傷口,甚至在想象長長的線從舌頭上穿過發出“嗤啦”的聲音——王醫生說了句“好了”,悠悠坐起來漱口的時候,吐出了好幾口鮮血,嘴巴裏木木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她坐著發呆,想去照照鏡子,終究不敢,靳知遠站在身邊,仔細的聽醫生吩咐的注意事項,最後握著她的手起來:“去治療室吊點滴。”
  靳知遠在外麵替她取藥,又將割下的息肉送去做常規切片,她就一個人坐在治療室等著掛點滴,還小心翼翼的咬了下舌頭,倒沒什麽感覺。他和護士一起進來,低聲問了句:“疼不疼?”悠悠搖搖頭,含糊的說了句:“沒感覺。”舌頭像上了夾板,說話時就不能伸展開。靳知遠笑:“也好,難得這幾天你不能說話,我也耳根清淨。”
  可是她慢慢覺得痛了,也能感覺到舌頭被縫在了一起,隻覺得嘴巴裏發熱,像被人劃了一個極大的口子,而那把刀還在一下下的銼,甚至開始耳鳴起來——麻藥醒得太快,她還來不及發出聲音,剛想發出聲音,舌頭被牽動了一下,疼得一滴眼淚滑了下來。
  這一滴滑下後,就真的止不住了。悠悠從小到大一直不愛哭,可現在就是忍不住,隻覺得委屈——她明明就不想來動手術,可是靳知遠非逼著她來,她連舌頭上都被縫了幾針,既不能吃飯又不能說話……悠悠從來不會將指甲留長,可是現在死命的摳著靳知遠的手背,覺得這樣才會好過一些,又哭不出聲,隻能哽咽著,連臉都憋紅了。
  靳知遠站起來,又在她身前彎下腰:“我去喊醫生,別哭了,乖。”她的眼睛此刻真像兩汪清泉,淚水就一滴滴的珍珠般滾落下來,她的淡色毛衣絨絨的,卻不吸水,於是撲簌撲簌的一直滑到了衣襟上,臉頰也冰涼濕滑。他看著心疼,又不知所措,轉身就去喊醫生。
  王醫生下來,看了看悠悠的舌頭,搖頭說:“沒辦法,就是得忍一忍。我去開幾片止疼片吧。”後來靳知遠就扶著悠悠進了裏間,躺著掛點滴。悠悠連抽噎都不敢了,那樣也會帶動傷口,她迷迷糊糊的想,那些瓊瑤劇的女主角一個個原來都這麽厲害——可以隻流淚不吭聲,難不成舌頭也被縛住了?!
  醫院的床有些邋遢,靳知遠就把自己的風衣墊在她身下,自己坐在床頭,小心的看著她。眼淚流的多了,眼角就有些緊繃,他用紙巾擦她的鼻子,一臉愛憐:“有沒有好一些?別哭了,鼻涕都流出來了。”
  一滴滴的消炎藥水鑽進身體裏,她卻也是一絲絲的往外流眼淚,嘴巴裏還是火辣辣的疼,恨不得立刻含上一塊冰塊,將自己凍得麻木了,就沒知覺了。哭得久了,居然時間飛逝,兩瓶鹽水掛完,外麵的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悠悠站在醫院門口等他將車開出來,被風一吹,眼角和臉頰都覺得幹燥緊繃得難受。
  她慢慢止住了哭,似乎習慣了一陣陣的疼痛,靳知遠和她說話,她就隻是搖頭點頭,末了,車子開進小區,她下車,走路也小心翼翼,真像人魚公主——不過人家是每一步腳尖都踩在了刀尖上,鮮血化成的小花就一步步的在搖曳的身姿後綻放——怎麽也不會像自己這樣沒品,每走一步,耳膜就像被撞擊了,連帶著舌頭,一起燒起來。
  譚阿姨早走了,留下一桌的菜,還留了便條,讓他們自己用微波爐烤熱。悠悠看著一桌的菜,衝靳知遠搖搖頭,示意自己隻想睡覺。
  等她回房間換了睡衣出來,靳知遠倒遞給她一杯冰牛奶:“喝杯牛奶,太餓了也不好。”她小口小口的喝牛奶,冰涼又帶些粘稠的液體慢慢從舌頭上流過,竟然很有些舒服。靳知遠的房間裏就有衛生間,悠悠對著鏡子刷牙,猶豫了一會,到底慢慢伸出了舌頭,她本以為會看到猙獰至極的傷疤,可是舌頭隻是腫起了大塊,明顯比平時厚了不少,泛著白色,連針腳也看不清楚。
  房間裏嗡嗡的開著空調,靳知遠替她掩上了門,他的筆記本電腦放在了床上的便攜桌上,悠悠靠著一個極大的軟墊,一時間有些昏昏沉沉,隻記得給老媽發短信,讓她這幾天不用打電話來,反正打了她也說不了話。
  靳知遠進來的時候,悠悠一下子醒了,她本來就在半睡半醒之間,斜倚著靠墊,姿勢也有些難受,可偏偏隻能這樣,若是翻個身,隻怕臉頰都會壓到傷口。他仔細看悠悠的臉色,薄唇抿起,伸手去探她的額頭:“沒發燒吧?臉這麽紅?”
  被子有好聞的太陽味道,春日裏躺在草叢中,懶懶的讓陽光流淌一身,說的就是這樣的感覺。悠悠隻露出半個腦袋,又有些困,半闔著眼睛看他放《銀河英雄傳說》的動畫。靳知遠隨手點了一集,自己坐在床頭,陪她一起看。
  菲列特列加拿著楊威利的照片,慢慢的說:“宇宙還原成原子也好,民主什麽沒了也無所謂,隻要你在我身邊半躺著看書。”畫麵並不清晰,說的又是日文,靳知遠看著字幕,忽然心裏一動,低頭去看她。
  悠悠已經睡著了,哭了一下午,眼皮都有些浮腫。這是他第一次可以肆無忌憚的打量她,以前稍微瞅她幾眼,悠悠就忍不住會說:“不要看了,有什麽好看啊。”她從來不化妝,小小的腦袋就陷在鬆軟的枕頭裏,露出清爽光潔的額頭。悠悠的鼻子很好看,鼻梁直直的,又有些翹,就帶出幾分嫵媚。他嘴角露出淺笑,扶著悠悠的身子,最後忍不住,彎下腰去親吻她的臉頰,輕輕一觸之後,又有些流連,便停了一會——鼻子所能聞到到氣息是獨屬她的,明明已經刷牙,卻還帶著牛奶的乳香。

  第 16 章
  一早醒來的時候,已經好了很多,至少已經不是昨天痛不欲生的感覺了——悠悠連鞋都沒穿,就去衛生間照舌頭上的疤痕,看不出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她就有些喪氣。隨便洗洗臉就推門出來,客廳其實和廚房連著,一眼可以望到底,此時充斥這機器“嘎嘎”的打磨聲,靳知遠穿著T恤和運動褲,極短的頭發,背影清爽。
  悠悠就湊上去看,他扶著榨汁機,機器好像有點罷工,一堆橙子積在底部,就是動不了。一轉身才看見悠悠站在身後,於是略略有些吃驚:“怎麽起來了?”他的手濕漉漉的,讓她張開嘴巴,仔細的看了一下,肯定的說:“好像沒那麽腫了。”
  悠悠聽他這麽說,立刻眉開眼笑,勉強比著口型:“真的?”
  靳知遠沒理她,隻說了句:“別添亂了,把拖鞋穿了去看電視。”又轉過身去擺弄榨汁機,很有些頭疼的樣子,嘴裏還在咕噥:“簡便小電器,怎麽會動不了?”如果靳維儀在這裏,肯定會嘲笑他隻知道衣來伸手,他還真是第一次榨果汁喝,醫生一再叮囑悠悠要補充維生素,就怕最後引起口腔潰爛——這台榨汁機混在一堆禮品裏,他找了好久才翻出來,又特意早起,還是免不了手拙。
  端著橙汁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悠悠盤著腿坐在沙發上,專心致誌的看新聞。他去拉她辮子:“過來吃飯。”又把一堆食物堆在她麵前,各種口味的嬰兒米粉,西湖藕粉,麥片,大約把超市裏的流質食品都買了一些回來。
  悠悠有些羨慕的看著靳知遠在吃肉鬆吐司,昨晚沒吃飯,可她對著一杯滑膩膩的透明膏狀食物,卻怎麽也提不起興趣。靳知遠猶豫了一下,問她:“你想吃這個?”其實醫生沒說要忌口,他便替她切了一小片,“慢慢吃。”
  到底還是咬不動,如果食物安靜的躺在舌頭上,就什麽感覺都沒有;可是隻要她微微動彈一下,立刻會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悠悠喝了口果汁,將麵包囫圇吞了下去,乖乖的放下手裏剩下的半片,認命的一口口吞藕粉。靳知遠笑,低著頭喝了口水:“吃完去醫院還是下午再去?”
  還是吃完就去吧,早死早超生,悠悠在心裏說,勉強說:“上午。”發音模糊,連自己都聽不清將了句什麽話。靳知遠“噢”了一聲,又取笑她:“施悠悠,你的二外是什麽語言啊?”悠悠沒吭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她等不到十年,也就十分鍾,悠悠裝模作樣的喝下最後一口果汁,重重的哼了一聲,一臉痛苦。
  靳知遠本來在沙發邊看電視,扔了遙控器就衝過來,一連聲問:“怎麽了?”
  悠悠從長發的空隙間偷看他的神色,靳知遠緊張的時候,眉峰輕輕攏在一起,隻要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全神貫注的看著自己——早上的那杯果汁並不甜,榨得有些酸苦的澀味,可是她小口的飲,心裏始終有陣暖暖的甜意,恰好能擋住了舌頭上的疼,連帶著覺得果汁也變得好喝。她忍了半晌,忽然就抬頭衝靳知遠笑,一邊笑一邊靠在他的肩上。
  他也沒推開她,安靜的等她笑完,忽然問她:“悠悠,昨天痛成這樣,有沒有怪我?”悠悠的長發蹭著他的肩膀,一下一下的搖頭,努力說得清楚些:“也不是很疼。”她說得很乖巧,“等我拆了線,你要請我吃很多好吃的。”
  出門前靳知遠接到父親的電話,靳誌國前兩年剛調任B市一家國家大型化工集團的董事長,自己也是極忙,難得抽空給兒子打電話,催問他什麽時候去實習:“陳叔叔已經來問我了,你什麽時候去報到?”他寒假要在某證券公司實習的事,早就聯係好,隻是一直未去,靳知遠一愣,略帶了歉意,走去露台接電話:“爸,我這就給陳叔叔打電話道個歉,我真給忘了。”頓了頓,又說:“再過一個星期,我同學病了,我走不開。”
  其實他估計父親是欲擒故縱,譚阿姨已經把情況匯報過去了,果然電話那頭就問:“是個女孩子?”靳知遠也沒否認:“是。”靳誌國在電話那頭笑的很爽朗,隻是說:“維儀什麽時候回來?讓她先看看滿不滿意。”
  到了醫院,悠悠性子急,忍不住自己去調節注射器的滑輪,可靳知遠又替她調慢,悠閑說:“我陪你都不急,你急什麽?”話是這樣說,到底出門去給她買雜誌,片刻後拿了幾本雜誌回來,《三聯周刊》,《鳳凰周刊》,悠悠翻了翻,最後津津有味的對著一張普京開戰鬥機的照片發花癡。這樣時間過得也快,回去的時候經過肯德基,靳知遠下車買了整整一盒葡式蛋撻,又遞給她一杯巧克力冰淇淋:“醫生說了,吃點冷飲對傷口也好。”
  悠悠就把巧克力醬和冰淇淋攪和成咖啡色,問他:“你買蛋撻幹什麽?”
  這樣的發音確實需要考驗人的聽力和理解力,靳知遠愣了一會才說:“給你的,一會把中間的挖出來吃。”
  她就坐在書桌上邊挖蛋撻,邊看《銀英傳》,她最愛楊威利,就專挑有楊的片段看,時不時發出笑聲。冬天下午的陽光從窗子裏射進來,明淨的就像檸檬黃。靳知遠忍不住抬頭說她:“小聲點行不行?”
  悠悠帶著耳機,很奇怪的摘下來,又看他一眼:“你可以去外麵看書啊!”他白她一眼,到底還是轉過頭去了。悠悠很有反客為主的感覺,又小人得意,索性站起來去看他在做什麽。他看的東西,滿張的數據,望過去隻覺得難懂。靳知遠放下筆,伸手攬住她的腰:“你的複原能力驚人啊……今天怎麽又活蹦亂跳了?”
  其實還是疼,吃雞蛋羹的時候恨不得滑溜的雞蛋一下子溜進胃裏,不用再讓舌頭遭罪,悠悠很怕癢,就躲他的手,口齒不清的說:“還是疼啊!”
  靳知遠默不作聲,她的臉在陽光直射下,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白皙,又隱隱透著粉色,童話裏的公主就該有這樣的肌膚,晶瑩似玉的,似乎可以掐出水來。除了心疼她吃的苦頭,靳知遠覺得有些迷戀這樣的日子,她乖乖的陪著他看電視,已經口齒不清了,卻偏偏還是要講話,說的話就像小嬰兒一樣,更讓人覺得稚氣。
  第三天掛完水,王醫生看了看,很滿意康複進度,囑咐四天後來拆線。悠悠似乎忘了先前的痛楚,一路上都在講話,盡管還有些咬著舌頭,到底可以讓人聽清楚了。譚阿姨打電話來,說是家裏沒水果了,靳知遠掛了電話問悠悠:“去不去超市?”
  她巴不得去超市,昨晚終於開始慢慢的吃飯了,譚阿姨特意做了日本豆腐和炒黑魚片,又特意剔去了魚骨,悠悠的一頓飯,足足吃了一個小時,她要盡力避開舌頭的傷口,於是更多的時候是偏著頭吃飯,靳知遠好幾次忍不住,索性飯都沒吃完,對著她笑——後來悠悠有些惱了,擱下了筷子,想要有骨氣些——可是日本豆腐做得又酸又甜,黑魚片切得薄,炒得卻嫩,最後還是一個人慢慢的吃完了。譚阿姨在廚房收拾,出來見到菜被吃得幹幹淨淨,就忍不住笑:“就是要多吃點!你姐姐每天吃那麽少,我都覺得心疼。”
  進了超市,悠悠站在零食區前流連,隻是盯著各色薯片,靳知遠的目光頗為不屑,直接拖了她的手就走。他給她挑各種水果,隻是往購物車裏放,後來又去拿木瓜,悠悠呆了一呆,問:“不是補維生素C麽?”
  靳知遠拿了兩個:“女生不是都吃這個麽?”他看了她一眼,“你更要多吃點。”
  悠悠一下子有些臉紅,等到回過神來,追上他問:“靳知遠,你什麽意思啊?”她微卷著舌頭,聲音糯糯軟軟的,還有些不憤。
  靳知遠似笑非笑,掃了她一眼,才要答話,目光卻越過她,望向她身後,神情轉為自然而禮貌的招呼:“蘇漾,這麽巧?”
  蘇漾的身邊也是一個高大的男生,她神色錯愕,卻極快的反應過來,微笑著招呼了一聲,挽了男生的手臂就快步走了。她的身高和悠悠差不多,眉目如畫,卻有古代仕女的氣質,悠悠讚了一聲:“靳知遠,你認識的女生都很漂亮啊!”
  靳知遠輕笑了一聲,看她的目光還跟著那對俊男靚女,忍不住拍她頭:“好了,看夠沒有?”她吐吐舌頭,又覺得有些困:“我們回去了。”她說“我們”,簡單的字眼,卻莫名巧妙般觸動了心弦,回過神來,忽然覺得有些羞澀,就偷眼去看他——靳知遠倒沒有發現異樣,去收銀台結帳。
  開車到了門口,悠悠眼見,忽然見到了蘇漾和她男友在路邊攔車,也是提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可是中午的車流高峰,似乎很難攔到車。
  “你同學啊!要不要送送他們啊?”悠悠指了指遠處的兩個身影。
  靳知遠極快的看她一眼,卻沒說話,抿著唇調轉方向,到底開到了他們麵前。
  蘇漾猶豫了一會,和男友商量了幾句,還是坐了上來:“靳知遠,你買車了?”
  靳知遠淡淡的說了句:“我姐的。你們回學校?”
  蘇漾點了點頭,氣氛沉默下來,靳知遠調轉方向,斜睨悠悠,見她才要開口說話,懶懶堵了她一句:“這麽多話,傷口更加不容易痊愈。”
  悠悠“噢”了一聲,就不開口了。於是一路無話,直到把車開到理工大學門口,蘇漾等男友下了車,身子跨出了大半,回頭問:“你女朋友?”
  靳知遠從後視鏡裏看她,無聲的點點頭,悠悠分明看到蘇漾的目光輕輕顫抖了一下,就像蜻蜓的薄翼觸了水麵,波心卻一點點的蕩漾開去。她關上車門,大步走開去。
  回去的路上悠悠就有些沉默,他抽空看她一眼,笑:“真不講話了?”悠悠側首向他一笑,指指他的手機:“響了。”
  是一串陌生的號碼,靳知遠塞上耳機,微微一怔:“對,是我朋友。”
  不過三兩句話,他亦簡單的應了兩三句,語速又慢又穩:“你們確定?”
  悠悠見到他扶著方向盤的手卻漸漸的握緊,手背上青筋橫亙著穿過,她轉頭聽他說話。
  “我馬上來。”靳知遠擱下電話的時候,臉色鐵青。恰好是一個紅燈,他忽然伸手去握悠悠的手,轉過了眼神去看她,那種極致親昵又避無可避的眼神,有些茫然,隱隱又有些脆弱,他展眉一笑,盡量讓自己鬆弛下來:“先送你回家,我還要出去辦點事。”

  第 17 章
  靳知遠站在醫院的大廳,一手撐著詢問台的桌子,踅眉看著護士在翻診斷報告。半晌,護士抬頭拿出一張便簽:“不好意思,先生,麻煩你去三樓的腫瘤化驗科。醫生需要和您麵談一下。”
  人來人往,鼎沸的喧囂,麵前抬過的急診——靳知遠忽然覺得那些都如此真實,卻唯有手中的那片薄薄的紙張,隻是簡單的劃了一個名字和電話,他將紙握在手心,紙張並不柔軟,一個角就戳在了手掌上,驀地讓自己清醒了些。等著進電梯的人圍成了半弧形,他轉身就去走樓梯,腳步分明有些矛盾的,又想早些上去,可是卻怕,一路走廊擱著各種的病變器官、腫瘤,浸泡在藥水裏,他莫名想起悠悠,如果她在這裏,隻怕會惡心的嘔出來。
  醫生見到他有些意外,又對了對手中的報告:“你是施悠悠?”
  靳知遠穩了穩呼吸,“不是,她是我朋友。”
  “噢,本人不能來麽?”醫生推了推眼睛,“她的切片報告有點問題。”
  那天來辦手續,他隨手留了自己的電話,倒好,一個電話通知他來取報告,護士的語氣有些凝重,他將悠悠擱在樓下,一刻不敢耽擱——然而此時,靳知遠的手隱隱有些發抖,他聽不懂醫生說的一大堆話,什麽“切片裏細胞分裂過快”,“目前還不能定性”……他隻聽到最後一句話,醫生不無歎息的說:“有可能是惡性。”
  他坐在醫生對麵,聽到這句話,倒是怔了一下,那些有些漂浮的思緒就沉澱下來了,就像一塊極大的鐵板從半空中墜下,“啪”的巨響,灰塵四揚——嗆得人迷糊雙眼也好,喘不過氣也好,終究已經重重的拍在心口上。
  “惡性?”靳知遠反問了一句。
  “還不能確定,叫患者來,就是要再辦個化驗手續,我們再做次切片,然後才能確診。”醫生低頭唰唰的寫病曆,又遞給他,“去下麵繳費吧。”靳知遠有些木然的轉身,又被醫生喊住:“下次把患者也叫上。”
  靳知遠走到一樓排隊,這才覺得有很多話沒有問清楚,報告什麽時候出來,有多大幾率是惡性,如果是惡性怎麽辦……
  出神的時候接到悠悠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開心,一點點傳到他耳朵裏,他就忽然說不出話來了,隻是覺得恍惚。
  “靳知遠,你給我帶蛋撻好不好?”
  “靳知遠,你怎麽還不回來啊?我等你一起看電影。”
  聲音還是綿綿軟軟的,帶著大舌頭的卷舌,又疑惑的說了句:“喂?”
  他低低笑了一聲,簡單的說:“沒什麽,這裏吵,我聽不清楚。”又問她:“午飯吃了什麽?”
  “我吃得好慢啊!你要不要回來吃?”悠悠在電話裏笑,“估計你回來我還沒吃完呢!”
  他再回到樓上,已然平靜了很多:“這個報告多久出來?”
  “再過五六天吧,我們會電話通知的。”醫生沉吟了一會,又像在安慰他:“告訴你朋友,也不用太著急——就算確診了,現在腫瘤還很小,治愈的機會也很大。”
  靳知遠真是忍不住苦笑:這算是安慰麽?
  醫生算是看慣了這些,主動問他:“是你女朋友吧?你還沒告訴她吧?”
  他開車回去的時候,隻覺得渾身發冷,抬手就去調溫度。熱風一陣陣的吹到臉上,又覺得幹燥得難受,於是悶悶的一拳擊在方向盤上,不經意間掃到後視鏡,原來一直鎖著眉,沒有半刻舒展。
  悠悠在打電話,說的家鄉話,他站在門口聽了一會,也聽不懂。還是像上次那樣,隻不過時時夾雜了“嘶嘶”的吸涼氣的聲音,回頭看到他,興高采烈的對電話說了句:“姆媽再見。”
  “我媽說請你去我家玩,好不好?”她活潑潑的去接他手裏的盒子,一盒紫薯一盒原味,“你千萬不要和她客氣!寒假去好不好?”
  他笑眯眯的問她:“你說了我是男生麽?”
  “說了啊,我媽說了,把我的房間讓給你,我睡客廳就好了。”悠悠挖了一勺給他吃。
  “那把你媽媽的電話給我,我親自道謝。”他吞下甜食,去拿她手機。
  悠悠看他記下了一個手機號碼,兀自反應不過來,“不用吧?上次曾天洋也去玩過的啊。”
  他記下了號碼,向著她一笑:“開玩笑呢,別當真。”
  悠悠疑惑的放下了勺子:“你怎麽了?”她的目光有些閃爍,認真的看他的表情,她說不出來為什麽,就是覺得他情緒不好,那雙眼睛在笑,可是卻帶著陰霾。靳知遠走到她身後,伸手攏住她的肩,下巴輕輕擱在她的頭頂,什麽話都沒有說。過了很久,慢慢的說:“我還以為你沒有直覺的。”
  她在他懷裏掙了掙,有些不服氣,“什麽沒直覺?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麽?你和蘇漾什麽關係?”他的懷抱裏有很清爽的氣息,是年輕男人的氣息,悠悠臉有些紅,聽到他在耳邊說:“我和她沒什麽關係。悠悠,我隻和你有關係。”
  下午的大好時光,靳知遠輕輕推開她的房門,看見她窩在被子裏午睡,回到自己房間,扣上了門。
  他站在窗前打電話,那一日摟著她,覺得滿目的陽光漫淌在身上,舒適且妥帖,可現在,惟覺強勢刺眼。
  “爸,上次我們是不是和夏院長一起吃的飯?”
  靳誌國有些摸不著頭腦:“哪個?”
  “A市中心醫院的。”他簡單的說了下情況。靳誌國沉吟了一會,“我先打個電話去問下情況,你同學知道了麽?”
  靳知遠握著手機,他的臉線條明晰,輕輕牽起了嘴角,“我不知道怎麽說。還有,我要不要先和她爸媽說一下?”
  他好幾次撥到了悠悠母親的電話上,最後卻頹然滑上滑蓋——他想瞞著悠悠,可是這樣大的事情,論情論理都不該瞞著她的爸媽——或者還是等到結果出來了再和她父母商量?
  片刻之後,夏院長親自打電話來了,開口第一句卻是讓靳知遠不要擔心:“我已經去問過化驗科了,那份切片化驗讓他們加緊做,最遲後天就能驗出陰性陽性。讓你同學也不要著急。”
  原來醫生總是最懂得病人的心的,靳知遠握著電話想,先前說是四五天,他沒有把握,到底自己能不能孤獨的捱過這四五天。脫口而出的卻是自己最擔心的話:“夏叔叔,如果是惡性的該怎麽辦?”他也隻是一個普通人,在醫院的時候,這句話在舌尖上打滾,可是就是說不出來,其實任何一個有常識的人都會知道答案,不過就是化療,或者切除。
  這樣一站,竟然不知道是多久,直到譚阿姨推門進來,嚇了一跳:“哎呦,怎麽站著不出聲啊?”隱約聞見了外麵的香氣,他順口問了一句:“晚上吃什麽?”
  譚阿姨說:“還做得黑魚片。你姐姐什麽時候回來?上次說了是這幾天的。”靳知遠沒吭聲,問了一句:“她起來沒有?”
  悠悠的午睡很香甜,前幾晚睡得一直不算好,隱隱約約總是會被疼醒——被子裏太暖和,熏得人臉頰也生出暖暖的粉紅色。房間拉了窗簾,睡妖精的籠罩下,蔓延開的氣息的都是恬然的。靳知遠坐在她的床頭,良久,他的手無意間壓到枕邊的長發,觸感順滑。這樣的光線,她又將腦袋埋得很深,視力再好,卻終究望出去朦朧的一片。
  醒來的時候,居然見到靳知遠在抽煙,分明一絲煙霧淡淡散開,他的嘴角抿著煙,動作有些生澀,亦不是抽慣的樣子,悠悠笑他:“最煩這樣的人了,戒煙消愁……俗氣的不得了。”他抬眼看到她,順手掐滅手裏的煙,笑:“這也被你看出來了?”
  悠悠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麽能睡,匆匆喝了幾口湯,轉身又回去睡覺,沉得連一絲夢也沒有,第二天起來,靳知遠正拿了大衣出門。悠悠神清氣爽的喊住他:“你去哪裏?”
  “我真懷疑你是不是豬變的。昨天下午開始,一共睡了十七個小時。”靳知遠語氣裏有絲淡淡的無奈,“去聯係實習的事,中午就回來。”
  悠悠照鏡子的時候,終於可以確定,舌頭基本消腫,清晰的露出了線腳。看著有些恐怖,可是到底是一分分的在好轉,靳知遠過了下午才回來,神色間稍有輕鬆,匆忙將留下的飯吃了,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又囑咐她:“我要寫案例,不要來打攪。”他就真的沒有出門半步,譚阿姨將飯做完就匆匆出門去接女兒了。悠悠閑著沒事,收到好幾條慰問短信,她隨手一翻,看到那張靳知遠替自己圍圍巾的照片,想起那天靳知遠還問她“有沒有原版”,隱約記得他的筆記本有藍牙,就去敲門。
  也不過裝個樣子,悠悠很陰暗的想:正好給個機會去騷擾他。書房外也是個小露台,悠悠看見他在打電話,筆記本打開著,也沒去喊靳知遠,坐下就去調試藍牙。
  他的電腦開著搜索網頁,悠悠掃了一眼,然而搜索詞條卻叫她愣在那裏,那一瞬間失神之後,靳知遠的反應終於確認了她並沒有看錯那幾個字——他極快的伸手合上了筆記本,聲調微微抬高了起來:“你進來幹嘛?”
  暮色正濃,城市裏有些起霧,順著玻璃望出去,淡淡的一層薄紗,也不知彌蓋起的是什麽。她慢慢問他:“舌部的惡性腫瘤?”目光像琉璃一樣宛轉易碎,又像清清的一盞水,隻要他微微一觸,就潑灑一地。
  他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隻能慢慢將她摟在懷裏,可是悠悠一點反應都沒有,臉貼在他的胸口,隻是問他:“真的麽?”
  她那樣年輕,發誓從來沒有想過“死”這個字眼,甚至沒有想過什麽是老去——那些都太遙遠,她的生活素來鮮明而跳躍,又是無憂無慮,偶爾會為父母兩鬢的白發憂心,也會憧憬自己快些褪去青澀,不明所以的有些向往熟女——可事實就這麽橫亙在眼前,她的年輕,就要這樣結束。
  悠悠不由自主的看他的眼睛——他正在努力對她解釋,悠悠想,認識他快一個學期,真是沒見過他的語氣這樣的笨拙,他看自己的眼神,永遠是安然而溫和——燈光下深棕色的瞳孔,一閃而過的焦灼和無力,又似乎有感同身受的絕望。
  靳知遠上午去醫院,夏院長陪他去找動手術的王醫生。王醫生錯愕不已,第一反應是醫院弄錯了:“切下來的東西邊緣很光滑,並不像惡性腫瘤那樣,會有複雜的紋路。”他又愣了一下:“我覺得不會是惡性。”後來回去化驗科,之前那個醫生又詳細的解釋給靳知遠聽,語氣裏也不過是讓等他一天,明天結果出來才能確診。如今他把這些詳細的說給悠悠聽,卻越來越心虛,她的表情有幾分膽怯,卻兀自仰著臉,似乎等著他說出最後的判決。
  他苦笑,這些話,並不是在安慰她——醫生的原話如此,他說完最後一句,悠悠終於站起來:“哦,我回房了。”
  她躺在床上,其實全無睡意,窗簾拉開了小半,望出去是璀璨的夜景,流轉的霓虹。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恐懼,一隻腳已經懸空,而麵前是崢然可怖的懸崖,腳下石壁如斧斫劍削。而將她拖離這種心境的,是門把輕輕轉動的聲音。

  第 18 章
  他坐在她身邊,燈都沒有開,一片暗色中,他的聲音低沉醇厚:“沒睡著?”
  悠悠應了一聲,忽然覺得有人伴著也好,應答也要分神,總勝過一個人胡思亂想。他很自然的掀開被子的一角,催她:“過去些。”
  悠悠聽話的讓出一個身位,絲毫不覺得尷尬與羞澀,仿佛天生該躺在他的身邊,枕著他的手臂。隔著薄薄的T恤,悠悠微微用臉蹭了蹭,質感極軟的麵料,很像自己家裏的玩偶熊,有時候枕著睡覺,被長長的絨毛包裹,就是這樣柔軟。
  她縮在他的懷裏輕聲講話:“如果我真要死了,一定要去一趟青藏高原,去看看那裏的冰川,如果有陽光,一定是璀璨晶瑩的。”她記起以前看的書,明澈澄淨的高原天空,雄鷹俯瞰的地方,會有天葬,讓靈魂最自然的進入下一個輪回。
  靳知遠的手滑倒她的身側,找到她的手,一點一點的嵌住,緊密的貼合在一起,他握得這樣緊,輕聲說:“這個寒假來不及了,我們下個暑假去,好不好?”胸口小小的一片濕熱,似在灼燒自己的靈魂,他沒有辦法出聲安慰,隻能緊緊的攬著她,又撫著她的背——他能說什麽,說自己的心情更焦慮緊張?或者自己已在這種煎熬比她沉浸的更久?
  靳知遠終於沒有開口,抽出手來將她往自己懷裏送了送,把體溫渡到她身上,她在自己的懷裏蜷成小小的一團,呼吸輕柔平靜——或許這樣的懷抱讓人心生信賴——明明聽到她抽噎了幾下,到底還是睡著了。女孩子的身體,總是分外的柔軟一些,竟然可以縮成這樣小,脆弱的讓人心疼。他的唇印在悠悠發間,有清香的氣味,略有涼意。
  天色一點一點變亮,悠悠睡得很熟,這讓靳知遠鬆了一口氣,他側頭去看床邊的鬧鍾,已經早晨七點多。他一直記得醫院九點上班,於是將她放回枕上,悄聲出房門。
  想不到靳維儀正巧開門回來,見他出來,倒是嚇了一跳:“起這麽早?”
  靳知遠掩上門:“你怎麽提早回來了?”
  靳維儀抬頭看他一眼,邊脫下靴子:“你熬夜?”靳知遠向來是內雙,隻要沒睡好,雙眼皮就會極明顯,倒會顯得眼睛比平常大些,又明亮精神,絲毫看不出熬夜的樣子。靳知遠替她將箱子拿進來,又沒心情敷衍她,倒是靳維儀自己驚咋起來:“靳知遠!你在家裏收留女生?”她指了指地上的鞋子,顧不上穿拖鞋,先去看自己的房間——床上幹淨整齊,沒有人睡過的痕跡——靳知遠斜倚在她的門口,語氣有些不耐煩:“我同學病了,在這裏住了幾天。”她偷看弟弟的神色,忍不住笑:“現在的孩子都早熟。”又把靳知遠推了出去:“我困死了,你出去吧,今天我要補覺。”
  片刻之後又探出頭來囑咐靳知遠:“我下飛機忘了給家裏打電話了——你記得幫我撥一個。”
  靳知遠坐在沙發上看新聞,《朝聞天下》正在播出昨天中國男足的海外拉練,和歐洲某俱樂部的友誼賽,照例慘敗,然後開記者會就找各種借口。他隻是看著屏幕一角的時間跳動,又時不時瞟一眼茶幾上的手機。
  震動如約響起,靳知遠去夠手機,忽然覺得手有些滑,一連拿了好幾次,最後還是接起來,是夏院長打來的電話。匆匆兩三句,掛斷之後,他徑直去推門,腳步又重,直接蹲在她的身邊捧起她的腦袋——悠悠還是睡眼朦朧,那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按在他懷裏:“悠悠,是良性!”他又喃喃的說了一遍:“是良性。”
  兩天以來,唯有這一刻的擁抱才是真實的:他抱著她的一夜,其實自己始終半睡半醒——從開始獨自一人知道的驚懼,麵對她時卻又作出一副安然的樣子,到了最後終於被她發現,她蜷在自己懷裏,卻發現自己隻是無能為力。他憎恨這種感覺,直到現在,一點點的發泄出來,取而代之的是純淨至極的喜悅,又替她遮住了窗簾裏灑瀉出的金輝,真如重生一般。
  於是早飯都沒吃,直接就一起去醫院取報告。靳知遠心情輕鬆,斜睨她:“昨晚睡的好不好?”悠悠“嗯”了一聲,如今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輕飄飄的恍若雲端,昨晚發生的一切仿佛隻是噩夢一樣,一覺醒來,就重新返回光明之地。
  她迷迷糊糊的講給他聽:“後來我真的睡得很熟,是不是自我保護機能啊?”他的唇邊逸出微笑:“是我比較給你安全感吧?”旋即歎口氣,“你昨天不進來多好,虛驚一場。”
  “靳知遠,你本來打算一直瞞著我麽?”她很認真的問他,碎冰一樣的目光,清泠泠的落在他臉上。
  他聳聳肩,似乎在認真的看前麵的車況,語氣間有些半真半假:“本來我覺得天塌下來了,後來瞞不住你,就隻能比你堅強一些。”悠悠愣了一愣,“天塌下來”,這樣的詞,從來和他不搭界的,他順口說來卻又叫人將信將疑,她尷尬的笑了笑:“很害怕噢?”
  他反問她一句:“你不害怕?”悠悠就噎在那裏,“我是不是該很認真的說謝謝你?”她微微避開他的眼睛,他抽出手來去摸了摸她的臉,淡淡的說:“別和我客套。”
  悠悠重重拍掉他的手,語氣有些小小的嬌嗔:“靳知遠,你這樣很討厭哎!老是像我的長輩一樣。”
  這句話說的靳知遠一愣,她倒真是提醒了自己,他喜歡將她當作一個極小的孩子來寵愛,願意每天見到她笑,願意和她講很多話,而她的眼神就像水晶布丁,有透明的酸甜味道。
  他沒讓她一起上去,堅持讓她在大廳等,悠悠笑:“還想瞞我麽?很像電視劇。”他就拖她的手,麵無表情:“那一起去,走廊兩邊的福爾馬林裏都浸著很多東西。”
  他很快的拿著報告單下來,陰性,纖維瘤的診斷終於讓自己徹底的放心。醫生的態度極好,一直在解釋:“舌頭上的細胞分裂繁殖向來很快,我們也是本著對病人負責的態度才會要求做第二次切片。”
  很快又去王醫生那裏拆線,心情極好的緣故,悠悠居然也沒覺得多疼,隻覺得不過才一瞬間,已經被他帶回了家。靳維儀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穿著寬大的T恤和短褲,本來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卻在見到悠悠的時候立刻精神抖擻:“你好,我是靳知遠的姐姐,靳維儀。”悠悠愣了片刻:“姐姐你好,我是施悠悠。”
  靳知遠略帶無奈的一笑:“你睡醒了?”
  靳唯儀本想開個玩笑:“你把小姑娘都帶回家了,我還哪能睡得著?”到底怕悠悠臉皮薄,轉口說:“有找你的電話,問你什麽時候去實習——你到底和人家怎麽說的?”靳知遠略微愣了愣,反口問道:“今天周三了?”——這個星期過得這樣快,卻又煎熬,卻到底還是熬過來了。
  他打完電話回來的時候,靳維儀正攏著悠悠的肩膀,兩人腦袋靠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著什麽,都是笑靨如花,靳維儀瞥了弟弟一眼,忍不住噗哧一笑,有意壓低了聲音:“以後再說吧……悠悠,你能不能吃大閘蟹?”她指了指廚房:“家裏撂了一大堆,靳知遠從來都不耐煩吃那個,剝好了放在他麵前他都不碰。”
  悠悠回過神來,見到靳知遠便有些怔忡,似乎知道作出什麽表情來,隻能尷尬的望向電視。靳知遠警覺的看了靳維儀一眼,後者若無其事的捏了一片削的極薄的水果,悠然站起身:“我再去睡一覺,午飯別喊我了。”
  他笑著坐下:“她和你說什麽了?”悠悠微笑:“沒什麽,就是隨便聊聊啊。”他的眸色帶了淡淡的了然,又似乎忍俊不禁:“中午我們出去吃吧?”他嘴角的笑意一直沒有淡去,襯著窗外淺色的陽光,帶著年輕男子的清爽和英俊。
  他們出去吃飯,其實兩個人也不知道吃了些什麽——拆線之後,又有絕處逢生的驚變,到真的覺得吃什麽不重要了。他隻是堅持不讓她吃街邊的小攤,說是醫生關照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總是不好——纖維瘤是個隨時會複發的病症——末了他平靜的警告悠悠:“你想再吃次苦頭麽?”
  悠悠很快的讓步,嘟噥了幾句,眉眼間雖是不情願,到底乖乖的跟著他從熱鬧的小吃街走開了去。靳知遠牽著她的手,冬日的正午,明媚的像是早春時節,隻是柳條依舊是褐色,看不出抽芽的嫩綠色,可是真的暖和,暖的隻穿一件衛衣就覺得足夠。他覺得春風得意的日子,就是應該這樣,妥帖寧靜的握她的手,而自己的手掌足夠的有力而堅定,可以握起兩人的未來。
  悠悠急著回家,好在離家近,車票又是隨買隨走,喧鬧的候車廳裏,她安靜的看著班車車次在屏幕上閃現,又忍不住看著身邊的男生,一直很想開口說謝謝,卻怎樣都開不了口——有些覺得羞澀,又隱隱覺得理所當然,仿佛習慣了他給她關心和愛護,躊躇了很久,終於忍不住說:“你要不要來我家玩?”
  他轉過頭看她,有些驚詫:“真的麽?”隨即有些戲謔:“什麽身份去?”
  悠悠微微臉紅:“什麽身份?同學啊!我們那裏好歹也是國家知名的景區啊。”
  他便做出了有些失落的樣子,歎氣說:“就這樣麽?”
  恰好大廳開始廣播,悠悠站起來:“那你想怎麽樣?不來拉倒,我走了。”可其實心裏還是高興,不清不淡的壓抑著,隨著人流去檢票。
  她拖著箱子慢慢往前走,回頭看的時候,依然清楚的看到他的身影,單手插著口袋,微笑著看著自己,眼神清澈,又帶著笑,兩人間隔著那麽遠的距離,可其實那些喧囂和人群通通都是透明的——他向她揮手,一直站著安靜的等車開動,車子又過了十分鍾才開走,他收到短信:“你不來我就生氣。”
  靳知遠眯起眼睛微笑,眉梢帶出一片怡然暖意。

  第 19 章
  悠悠回到家那天,施媽媽簡直嚇了一跳,張口就說:“悠悠,你在減肥?”
  也不過小半個學期不見,女兒瘦得下巴尖俏,一張臉上隻剩了一雙忽閃的眼睛,比起學期中回家那一趟,倒真是略微脫去了以前的孩子氣。
  悠悠不想讓父母擔心,也就不提自己的小手術,隻說那幾天沒有好好吃飯,就瘦成了這樣。接下來的日子她便天天約了初中高中的同學,逛街聊天,忙得不亦樂乎——如果說唯一有些不同,就是短信多了起來,有幾個女生敏感些的,就忍不住問她:“悠悠,你戀愛了吧?”
  悠悠有些倔強的不肯承認,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可是每當好友們興奮的在一起談論自己男女朋友時,她隻是安靜的聽,間或評論幾句。那些自己心底的小秘密,雖然甜得泛著蜜色,可她就是不願意分享。
  他實習所在公司的老總大約是因為和他父親私交很好的緣故,對他極重視。這一忙,便到了年關,他最後瞥了一眼電腦上一大堆的數據,又看看時間,去撥悠悠的電話,口氣有些歉然,到底也沒抽出時間去悠悠家玩一趟。
  悠悠早忘了要對他生氣的事,就有點摸不著頭腦,笑的很爽氣:“噢,那你下次來玩啊?”
  靳知遠握著電話有些無奈:“很晚了,你早點睡,別亂吃東西。”他掛了電話,又靜靜在書桌前坐了一會,望出去的城市寧靜而安然。家裏收拾的幹幹淨淨,靳維儀在客廳喊他:“走了,車子來了。”
  來接的是父親的司機,他和姐姐坐了後座,夜色已經很深,靳維儀熟門熟路的和司機聊天:“王叔叔,真是麻煩你了,這麽晚還來接我們。”
  老王樂嗬嗬的一笑:“沒事。開夜車才舒服呢。上次替你爸爸半夜來A市接個人,平常要開三個小時,我來回也不過花了三個半小時。”
  靳維儀笑:“王叔叔,那你還是穩當點的好。”
  “那是那是。”老王不再開口,隻是穩穩的看著前方。
  她轉頭望向弟弟,專心的低了頭在發短信,不由伸手去推他:“哎,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姐姐?”
  靳知遠發完最後一個字,顯得心情極好,斜睨她說:“怎麽了?”
  “總算和我說上幾個字了?短信發完了?”靳維儀失笑,“要不今年讓悠悠來我家一趟?”
  靳知遠一愣,隨機淡淡一笑:“太急了,她才多大?”
  “呦,大少爺,你今年幾歲?要我說,這還是早戀。”靳維儀轉頭去看窗外的夜景,其實高速公路兩邊隻是一片漆黑,隻有各色的燈光照出了一派坦蕩光輝的長路。
  他笑著反擊:“是,我上頭有位長姐,怎麽說也要等她先出嫁。”
  “現在不興那一套了,我一個有手有腳的職業女性,家裏也不指望我傳宗接代。”靳維儀頗不以為然,又看了看時間:“怎麽都十一點多了,折騰到這麽晚回去,媽今晚又要失眠。”
  果然就是,到家,理完東西,洗澡,靳誌國出差未回,金方鬱又給一雙兒女準備宵夜,一直折騰到了近兩點。她笑著歎氣:“今晚就別想睡了。”
  靳維儀幫著收拾了下餐具,實在有些睜不開眼了,輕輕打了個嗬欠:“媽,明天再收拾吧,我困死了。”
  金方鬱站在她身邊,忙說:“你們今年隻能休一個多星期?”靳維儀歎口氣:“可是加班費很多。”
  “咱家又不缺這幾個錢——維儀,要不你回來,今年讓你爸在哪個事業單位找個工作,女孩子在身邊放心些。”
  靳維儀忙不迭的捂著耳朵跳開:“媽,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說。”
  金方鬱看著女兒的背影,笑著搖搖頭。
  靳誌國到家已是近第二日的中午,金方鬱笑著指著兩間閉得緊緊的房門,笑道:“昨天回來得太晚了,都還睡著呢。”見他進了衛生間洗把臉又要出門,倒低聲嚷嚷起來:“怎麽又要出門?兒子女兒剛回來,吃頓飯再走吧?”
  靳誌國搖搖頭:“這幾天公司的人事變動,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飯局哪裏躲得開?”他猶自看了一眼廚房,笑著問:“今天做了肘子肉?這麽香?”
  “唉,飯店的東西就是中看不中吃,本來還等著你一起回來吃個團圓飯。”金方鬱替他拿了公文包歎氣,“還有維儀的事,你去勸勸她,我說她從來不聽。”
  靳誌國半隻腳都跨在門外,回頭說了句:“晚上我喊上維儀一起吃飯,你讓她在家等著,我讓老王來接她。”
  靳知遠推門出來的時候,客廳裏隻有金方鬱在看電視,又特意調低了音量,臥室的房門被風一帶,“嘭”的一聲甩在了身後——金方鬱忙回頭數落兒子:“輕手輕腳點行不行?你姐還在睡覺呢!”
  靳知遠一邊喝水一邊說:“她拚起命來可以幾天不睡,哪缺這點?”說著坐在母親身邊看電視,見到沙發邊一堆的禮盒,這才看了看時間:“爸回來過了?”
  “嗯。知遠,你倒是給我說說你同學的事。我聽譚阿姨說了,她還在家裏住了一陣,是病了還是怎麽了?”金方鬱問得笑意盈盈,當父母的到了這個年紀,總是對這些事分外的敏感與期待,像女兒這樣一直在為事業打拚固然覺得心焦,可是聽說兒子有了女友,卻又心情複雜,隻恨不得把小姑娘找來看看。
  靳知遠沒接話,隨口應了一聲就去廚房找吃的,金方鬱猶不死心,跟到了廚房,惹得靳知遠頗為無奈的說了句:“媽,我都沒畢業,你怎麽這麽著急?”
  “我哪裏是著急?你爸肯定是要讓你出國的,這些事你自己好好把握。”
  這話倒讓靳知遠愣了愣,廚房的百葉窗拉開了一半,潑進一室的陽光,奶白與明黃,暖的叫人心底都生出溫柔來。他想起擱在書房那本厚厚的GRE紅寶書,忽然心生厭倦,又有些頭疼,一時間連敷衍母親的心情都沒有,轉身去房間找手機。
  手機上的屏保是悠悠換的,還是那張照片,漆黑墨藍的背景,很像冬日裏吃了一杯冰淇淋的,又甜又冷。所謂的心有靈犀,就是在這一刻忽然接到她的電話,他唇邊的那抹笑映著眼角閃爍著的微微桃花眸色,似乎要將這份心情一並傳到電話那頭。
  不過似尋常情侶一般,絮絮叨叨的說了些小事,靳知遠忽然問她:“你什麽時候回校?”聽了她的回答似乎有些不悅:“正月十五之後?早開學了。”
  悠悠有些噎住:“我一直在家過元宵的,院裏請個假就行。靳知遠,你怎麽忽然這麽守紀律了啊?”
  她永遠這樣不開竅,靳知遠握著電話,又覺得好笑——其實後來才知道,在別人眼裏,施悠悠絕不會迷糊至此,隻是遇到他,就給出了百分之百的信賴,那些機靈和清透似乎再沒什麽作用,她就寧願這樣,不用勞心勞力。
  他忽然就給她下了死命令:“十四號之前你一定要給我回來。”最後才對還在發怔的小女生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一起過情人節。”
  晚上的飯局靳誌國倒隻是讓女兒陪著,一走進包廂就一片幸會寒暄的招呼聲。其實出門的時候靳知遠就笑的不懷好意,讓她這個做姐姐的覺得氣悶,偏偏不能說什麽。金方鬱已經很著急女兒的婚姻大事了,明裏暗裏的想給她介紹對象,偏偏女兒連推脫都不用,忙成了陀螺轉,整天各地出差,連見個麵的時間都抽不出來。
  一起吃飯的都是幾個常常來往的幾家長輩,小輩中隻有維儀和另一個年輕人,恰好坐在了她的左手側。她聽見唐叔叔給自己作介紹:“維儀,這是我兒子唐嘉,剛從美國留學回來。你們年輕人平時也多聯係些,別嫌我們說話沒意思。”
  “年輕有為啊,唐嘉,什麽時候讓我兒子來一起吃個飯,他現在在國內上大三,也準備去美國。”靳誌國接口,笑著打量唐嘉。
  靳維儀假裝低頭喝水,其實掩去了目光中的笑意,唐阿姨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戲曲演員,唐嘉大約是遺傳了她的容貌,倒真是氣質出眾,放在人群裏絕對的亮眼。可是唐家在B市是出了名的有錢,手上還有兩家上市公司,這樣出去海外鍍金的少爺——怎麽能讓自己弟弟去討教經驗?!
  一時間倒也忘了問唐嘉哪裏畢業,文靜的坐著,偶爾和父親一起敬酒,忙著應付長輩們的問話。靳維儀心不在焉的撥著手中的手機,聽見有人在問她:“靳小姐是在哪裏工作?”她忙報了自己的工作單位,身邊的男子倒是微微笑了笑:“哦,那倒真不簡單。”維儀一笑:“叫我維儀就好了,不用客氣。”唐嘉也不再說話了,這一桌上,活躍的都是大人——雖則兩個年輕人也都能獨當一麵了,這種場合卻也顯得有些生澀,捱到退場時刻,靳維儀倒是興高采烈的坐上車,長舒了口氣。
  父親已有了些酒意,回到家就去衝澡,姐弟倆也是難得這樣坐著聊天。靳維儀長歎了口氣:“弟弟,就算姐姐求你了,下次遇到這種事你也一起去吧——原來老爸也很陰險,明裏吃飯暗裏相親,還當我看不出來呢?”她本就半開玩笑,“這樣吧,你要不答應呢,下次見到悠悠我們重點聊聊蘇漾的事情。”
  靳知遠頗不以為意的一笑:“姐,你真是越來越幼稚了。”
  偌大的客廳裏隻開了一盞落地燈,窗外是明明暗暗的各家燈火,而夜色正好,濃得恰好遮住了寒風蕭瑟。

  第 20 章
  寒假的大收獲就是有大封的紅包可以領,悠悠在回學校的前夜一個個的將紅包拆開,再合攏在一個裏,看得老爸直樂:“悠悠啊,這麽多錢,還是存銀行的好。”
  悠悠很有些緊張,連連搖頭,精明的問老爸:“那生活費怎麽算?”
  討價還價後悠悠爭取到了最大的福利,老爸同意將生活費和壓歲錢分開,還不忘提醒她:“記得謝謝上次生病照顧你的那個同學,買份禮物或者請人家吃次飯。”
  悠悠狡黠的一笑,燈光下明眸善睞:“好嘞!我記得的。”回校的箱子已經放在了客廳門口,就等著第二天一早被主人拖著上車。老媽不忘把一截糖藕塞進她的書包,一邊叮囑:“餓了就拿出來吃。”悠悠偷偷的笑,她極愛吃這個,糯糯甜甜的藕紅色上還澆著一層蜜汁,酥軟甜蜜的才像是江南的小吃。
  悠悠就坐在車子裏,媽媽很細心的用保鮮袋封了好幾層,車子一晃,還是濺了一滴出來,即便用紙巾狠狠的擦,觸手卻還是黏黏的一片,又在甜甜蜜蜜的發短信,幾乎不記得出門前那一刻的尷尬——父母倒像察覺了什麽,兜了圈子問她:“今年怎麽回去這麽早?”她支吾了幾聲,就說是為了考專四複習,向來訥訥的老爸卻神鬼莫測的說了句:“今年情人節還沒過吧?”她慌得當作沒聽見,撇過了頭去,一邊大聲催老爸:“快點,趕不上車了。”老爸隻是一笑,留下老媽一個人在門口拚命對兩人招手再見。
  她微微臉紅,小女孩的心思被父親猜了出來,總是會有些不知所措,雖然老爸倒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路況很好,再拐個彎就是汽車南站了,手上的一整袋糖藕已經解決了大半,她輕快的下車,往出站口走,第一眼看到了靳知遠。
  站在人群中也是高出了旁人一截,隔了老遠就衝她伸出手來,悠悠深呼吸了一口,忽然覺得臉比之前還要發燒——一個月不見,有時候想到他,竟會想不起具體什麽模樣,隻想著就是很好看——可明明真人又比記憶中好看很多,即便是款式最簡單的風衣,在這個年紀穿著,卻總有種隱隱成熟的氣質。
  靳知遠接過她的箱子,又去牽她的手,不過片刻,倒是停下腳步皺眉問她:“你手上什麽東西?這麽黏?”悠悠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掙了掙,可他握得緊,隻是淡淡問了一句:“又亂吃東西了?”
  “我老媽的愛心糖藕,怎麽是亂吃東西了?”悠悠有些不服氣,話還沒說完,被他扣住了手腕:“來,讓我看看你的舌頭。”她乖乖站在了通道旁伸出了舌頭。他仔細看了看,不過剩下極淡極淡的一道疤痕,是比粉色更淡的顏色。靳知遠滿意的笑笑:“看不出來了。”
  她便笑了笑,輕快的像是一陣暖風吹過,或者一片白色的羽毛極快的從心口飄過,明明出站口那麽多人,可是靳知遠居然極快的俯下身,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輕輕吻了上去——目光中全是那一刹那間她的目光,有點慌亂,又不知所措,直直的看著自己,卻沒有躲閃。
  他很快的離開,帶著笑意說:“剛吃了糖?”確實有絲微的甜意,心裏也有,然而一拂而過的,明明又粘上了蜜糖的香氣。
  悠悠有些惱火,目不斜視就伸手攔出租車,其實心跳的又急又快,就忍住了不去看他。可是坐進了車子裏,還是忍不住將頭擱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上有好聞的陽光的味道,帶些硬朗,原來從那個晚上開始,她才知道,這種味道竟讓自己安心至此。
  “周末怎麽過?”靳知遠小心的挪了挪肩膀,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周末便是情人節了——悠悠記起來,很沒創意的說:“一起吃個飯吧?”又有些頭疼,據說情人節需要送禮物,可是什麽樣的禮物才是特別的呢?
  額頭被輕輕彈了一下,悠悠猛的睜開眼睛,聽到他對自己說:“我們去旅遊吧?爬山?”
  悠悠第一個回寢室,拖地、開窗、曬被子,等到差不多搞完了,累得趴在椅子上再也不肯動彈了。她忽然想起了那次和老爸老媽一起去西安旅遊,興致勃勃的去爬華山。平日一直以俠女自居的悠悠,居然在索道下來之後,光榮的中暑了,哀哀的坐在樹蔭下看著遊人如織,老爸精神頭很好,背著相機就往上蹭蹭的爬,剩下老媽留下照顧自己。從此之後,誰再提爬山兩個字,悠悠必然成為全家的笑柄。
  她記起當時自己語無倫次的對靳知遠說:“啊?為什麽跑那麽遠?”他還是氣定神閑的反問自己:“那你給我個創意?”她懊惱的發現,自己哪來的創意?隻好暫時答應——他眯起眼睛笑:“爬不動我可以背你。”悠悠忙忙的坐直:“誰說的?到時候你別拖我的後腿!”
  離開學還有些日子,校園依然如同未走時一樣有些清冷,吃飯的地方亦是寥寥幾處,選擇的餘地也不多,好在悠悠倒什麽都不用操心,沒事就去逛超市儲備零食,靳知遠常常看著手裏提的數袋零食搖頭,她說的理由冠冕堂皇:“那些東西都是去黃山的路上吃的啊!”其實被她拿回寢室,不過半日就對著電腦將它們掃蕩一空。
  自助遊的路線,訂山腳下的旅店,研究網上驢友攻略,自然從來不用她來操心。直到坐上了去安徽的大巴,她才有點慚愧的拿起一包巧克力給靳知遠:“你要不要吃點?”
  一臉小心翼翼的討好,大約是過意不去,靳知遠接過來,又伸手去攬她的肩,切切的問她:“明天早上正好可以看日出。”
  旅遊大巴內開著暖氣,內外的溫度差讓玻璃窗上結起了淡淡一層薄霧,又慢慢的爬上各色的冰淩,巧妙的像是隨意潑灑的水墨畫。於是望出去隻剩下朦朧可見的青色山體,南方就是這樣,一冬的寒意摧殘,可總有躲藏掩蓋起得綠色,分外的鮮豔,又叫人振奮。
  四五個小時的車程,悠悠睡醒了就去看窗外,總是茫茫的白色一片。然而總是有一雙手在她皺眉之前,去拂開車窗上冰冷的霧氣和薄冰,露出的窗外世界明晰而真實。他的手指修長,隻在指間透過絲絲的亮光,而水珠慢慢沿著被抹開的指痕印滑下。靳知遠嘴角噙著微笑,他很少會在車上睡著,看慣了風景,總也不及身邊的女孩,此刻倚在自己肩頭,留長的馬尾被蹭的歪在了一邊,發絲柔軟。
  下了車就到黃山腳下的小鎮,找到訂好的旅店,竟是一屋子的年輕人,小小的門麵上卻是張揚著四個大字“驢友之家”。靳知遠去辦入住手續,悠悠四處打量,很小的家庭旅館,牆上畫滿塗鴉,或者雄心勃勃的口號,或者爬山歸來的豪情滿懷,難得這樣的大冬天,依然人氣爆滿。
  還聽到靳知遠在和老板閑聊:“這麽多人?”
  老板樂嗬嗬的笑:“都是附近趕來的大學生吧,後天就是情人節,現在的年輕人花樣都不少。”也不知是誇還是貶呢,靳知遠倒是泰然若素的點點頭,接了句“是啊”。
  幾個坐在沙發上的女生倒是用毫不掩飾的目光打量靳知遠,又轉過了頭低聲說話——這種場景,如今連悠悠都已經很熟悉了。她也饒有興趣的試著用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他,牆上是大幅的青鬆照片,偏偏不是迎客鬆,孤岩之上是一株秀拔脫俗的鬆樹,純粹是長在自然天地間的自由氣息,靈氣逼人。這樣,他站在這幅照片前,倒真是相得益彰。
  直到被靳知遠拉了一把,她才回過神來,房間就在二樓的第一間,才推開門,悠悠倒愣在那裏,尷尬的不知道說什麽好,老板大約是好意,又或者是為了情人節的氣氛,於是布置的呈淡淡的夢幻粉色係。連靳知遠在片刻間,似乎也石化成了雕塑,轉頭對她笑:“布置的很特別。”
  桃花的眼,桃花的粉,若不是春意彌散,悠悠又怎麽解釋自己的臉頰都成了桃花粉?
  過了正午時分,兩人都沒吃飯,隨便就在旅店一樓的餐廳吃了點東西,味道也很一般。然後坐上旅店統一安排的車去山下的幾個景點轉轉。同行的既有情侶,又有結伴爬山的同學,大家年紀差不多,自然而然的聊了起來。原來都是趁著開學前的幾天來爬山放鬆,此時悠悠全然忘了自己在爬山運動上的造化,一心一意的決定在第二日要大放異彩。幾個女生是來自同城另一所學校的,倒是很樂意找靳知遠聊天,有時候悠悠倒被冷落在了一邊,她聳聳肩,專注的看窗外的風景,低矮的院落,放學的孩子們踢踢拉拉的拖手走過,而背後卻是俊秀的山峰,竟然隱隱有煙霧繚繞。
  下車之後分開行動,買票,進穀,略微轉了一圈,悠悠覺得沒意思——碑刻著一個鮮紅色的“愛”字,翡翠穀也稱為“情人穀”,她便覺得有些俗不可耐,覺得不夠矜持,站著大石邊懶得動。好幾對情侶興高采烈的跑來請她幫忙照相,悠悠一一答應,服務又熱心,不厭其煩的幫人家拍到滿意為止——最後那個女生有些不好意思,主動對她說:“同學,你和你男朋友一起去拍一張吧?”
  她便拉著靳知遠站到了那塊碑刻前,擺起了V字的手型,靳知遠從背後輕摟著她的腰,亦是對著鏡頭微笑。女生將相機遞還給靳知遠,一邊稱讚:“拍的很漂亮。”
  是很漂亮,各色的“愛”字,篆、隸、楷、行、草,塗上了紅漆,便是紅豔豔一片,而年輕人們在鏡頭前笑得肆意,嗬氣成霧的冰天雪地裏,竟似站在了春色滿園的花苑之前,而苑中的妍媚花朵,有怎能及得上那些紅字,能將燦爛而明媚的心思表露得更加透徹歡快呢?

  第 21 章
  從翡翠穀出來,幾人一起合租的車子停在了門口。司機見到兩人便出聲招呼:“玩得這麽快啊?”又有些為難:“要不你們附近再轉轉吧?別人還沒出來,我也不能先回去。”
  悠悠笑嘻嘻的擺了擺手:“沒事,我們想自己在路上轉轉,回去也就一條路,我們自己走就行了。”
  司機一愣:“可是車錢……”兩人已經走遠了,悠悠隱隱聽到,就扯他衣角:“看,這年頭給人占便宜都不要。”
  她說的笑意盈盈,不防身邊的男生猛的停了腳步,一本正經的問自己:“你確定麽?”
  她茫然看著他,微微張了嘴,劉海被風吹起,又走得臉頰微紅:“你怎麽這麽不正經啊?”
  他有時候是很不正經,可是現在站在了旅館的大廳前,認真的和老板探討明天上山的路線,悠悠也沒心情聽,看他的側臉,看他正在拿著鉛筆在地圖上快速的勾勒,又不時抬頭問:“是不是這裏?”一旁擠著幾個女生也在聽,又問她:“你們也是明天上山?”
  悠悠點頭,一個女生就笑:“那可以一起啊!”互相道別後回到自己房間,悠悠先去洗了澡,見靳知遠在理登山包,已經塞滿了幹糧和水,看上去就沉甸甸的。
  悠悠往床上一坐,一邊抱怨:“我走的小腿肌肉好難受啊。”他便坐在她身邊,微笑:“我幫你按摩。”他指指自己的腿,示意悠悠把腳放上來:“你多久沒運動了?”一邊替她輕揉著小腿處的肌肉放鬆,一邊安慰她:“肌肉有點緊,放鬆下就好。”
  “哎,這麽熟練?”
  “你以為呢?以前在校隊動不動有人抽筋,這是本能。”靳知遠放下她的腳,“走走看,舒服點沒有?”
  悠悠蹦蹦跳跳的在房間走了幾步,他便繼續收拾行囊。他背對著她,隻穿著白色的T恤,悠悠忍不住去攀住他的肩,一邊對著蛋糕垂涎欲滴:“我可不可以先吃塊蛋糕?”
  那個背影猛然一滯,一動不動,小小的房間充斥一種清淡花香,那是周夏陽推薦悠悠買的一款護發素的味道。悠悠還沒回過神來,嘩啦一聲登山包已經被拂在地上——他輕輕的一拖,下一秒,她便陷在了鬆軟淡粉的床上,愕然發現他俯身下來,下意識的想要掙開,可到底沉醉在他的眼睛裏了——並非如往常一樣清明,小小的星子的被嵌在了眼角處,眉梢處,散出的光芒點點滴滴,雖非耀眼,卻灼得人臉頰生出了暖意。
  他的呼出的氣息就撲在臉上,近得可以看清他的眼角分明有一粒淺痣,而鼻梁筆挺,蹭在自己的耳側,悠悠竟然連推他一把,或者喊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覺得那雙扶著自己雙臂的手熱得像炭燒灼烤一般。她有些害怕,緊緊的抿住了嘴——再遲鈍也給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麽。依稀隻回憶起了相擁入眠的那一晚,他的氣息也不似現在這樣的迷亂,那時躺在他懷中隻是覺得心安。
  然而隻是過了片刻,靳知遠臉微微一偏,深呼吸了一口,在她左臉頰上一吻,站直了身子笑:“開個玩笑,我去洗澡了。”說著進了衛生間,隻聽嘩嘩的放水聲。
  悠悠抱膝坐在床上,看著滿地的狼藉,忽然覺得無措。衛生間的水聲慢慢的消失了,已經聽到了他扭門把的聲音。悠悠心一橫,用光速鑽進另一張床的被子中,緊緊閉上了眼睛。
  其實靳知遠在衛生間站了很久,收拾完心情出去的時候才發現小丫頭已經睡下了,房間還是燈火通明,她卷著被子縮在床的一角,長發明顯沒幹——濕濕的蜷在腦後。他一把把她拖起來:“幹嘛這麽早睡?頭發幹了再躺下去。”她本來就是在裝睡,訥訥的坐起來,望著電視發呆。
  靳知遠坐在自己床上,離她極遠,淡淡掃她一眼,又忍不住想笑,便絕口不提剛才自己的情不自禁——他忽然覺得有些冤枉:明明就是她自己不規矩,趴在了自己背上,他的反應難道不該正常些麽?  4.24新更若幹————————————  早起的時候,為了把悠悠叫醒靳知遠很是費了些功夫——窗外一片漆黑,甚至隱約聽見寒風呼嘯而過的聲音。悠悠眼睛還沒睜開,嘟囔了幾聲,去衛生間洗漱。片刻後,靳知遠聽到衛生間傳來的一聲壓抑的驚呼聲,他忍住笑去敲門:“怎麽了?”
  她就愁眉苦臉的把門打開,拚命用手壓著一半的頭發:“你看這裏……”半邊頭發凹下去,另一半倒是很整齊的翹了起來,靳知遠大笑:“頭發濕了也敢睡……現在怪誰?”
  昨晚被他喊起來,氣氛一片沉默,她專注的看電視,看著看著,到底還是睡著了。她惱火的推了他一把:“就是怪你!”
  靳知遠在包裏找了塊毛巾,又衝了些熱水,輕輕捂在她頭發上,又問:“會不會太燙?”悠悠在刷牙,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腦袋被熱騰騰的蒸了幾分鍾,才徹底清醒過來,一頭亂發居然就服服帖帖,她看看時間,匆匆忙忙的紮上馬尾,這才拍著胸口歎氣:“還好還好,來得及。”
  趕到樓下的時候大部隊都在等車,望出去果然連星星都被染了墨似的,沉沉的一片。這樣的鬼天氣,悠悠開始琢磨,自己幹嗎跟著靳知遠大老遠的來這裏發瘋,又份外的想念起寢室鋪了好幾層褥子的單人床。她怕冷,一輛輛的出租車開來,老板就拉開了門,霎時間卷進了寒風幾縷,悠悠瑟縮了脖子,開始關心自己的羽絨服能不能對抗起山間的寒峭。
  通車的恰巧是那幾個女生,一路天旋地轉的盤山公路,悠悠被慣性甩得七暈八素。隻有車燈大開著,黃色的光圈中隻可見前一輛車的車尾。幾個年輕人開始在車裏聊天,坐在副駕駛的女生回過頭來,衝靳知遠一笑:“師兄,你來我們學校踢過球吧?”這麽熟絡……都喊成師兄了,悠悠從鼻子底部哼了一聲,又覺得太刻意,及時把它轉化成了咳嗽。
  靳知遠不經意的看她一眼,似乎在強忍笑意,隔了片刻才去回答那個女生:“噢,是啊。”他說的無甚熱情,一聽就是在禮貌的敷衍,那個女生便訥訥的轉過頭去。
  “其實,師兄,你真的不記得了麽?我們一起吃過飯的,還有蘇漾師姐。”她還是執著的轉過頭來,補完了這一句,連悠悠的都看出她的目光充滿了期待。
  語不驚人死不休麽?悠悠有點胸悶,轉頭努力去看窗外風景,卻隻在些微的燈光中看到了自己在車窗上的倒影,臉頰微鼓,帶些生氣的模樣。
  聽見靳知遠帶著不在意的聲調簡單的對那個女生說:“是麽?抱歉,我真不記得了。”然後自己的手又被她扣住:“出去把帽子戴上,頭發還有些潮。”女生回頭看了一眼,終於不再說什麽了。
  恰好到了索道口,她便跺著腳等著靳知去買票,山間寒意繚繞,她拚命把手指放在嘴邊嗬氣,暖暖的似乎才能讓關節活動起來。
  他們坐第一班的纜車上山,纜車裏倒像是公交車,擠得不留半個身子的空隙。靳知遠站在她身後,扶著悠悠的肩膀,望出去霧靄繚繞,白茫茫一片,況且天又沒有完全放亮,竟連朦朧的美感都找不著分毫。悠悠有些喪氣——黃山歸來不看嶽,可是她身在黃山,還是睜眼瞎,豈不冤枉?
  很快到了山頂,隻覺得鋪天蓋地的霧氣,近得隻能看見身邊的同伴。悠悠二話不說就穿雨披,艱難掙紮之後,終於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真像老媽裹的粽子,真材實料的被紮得嚴嚴實實,從來不會缺斤短兩。
  她又問靳知遠:“你要不要穿?這麽潮濕要感冒的。”
  靳知遠難得固執的不願意穿,隻帶著不屑:“你的身體和我比?”悠悠拄著登山杖隻是笑:“你以為我不知道?就是嫌雨披不好看,是不是?”有走到他麵前,逼著他承認:“是不是啊?”
  靳知遠難得有些局促,不去看她,用電筒照著那張簡陋的小圖找路。剪得極短的頭發上隱隱約約掛了霧珠,側臉線條清晰,緊抿著唇,倒是一臉專注。
  悠悠忽然想起一首算是老歌的歌詞:
  “我看見你酷酷的笑容,也有靦腆的時候。”
  她忍不住就想要哼出聲,又歪著頭看看他,腳步輕快。他跟在自己身後,腳步不疾不徐,明明背了一個比自己大了數倍的包,卻沒有顯出絲毫的吃力——這讓悠悠很有挫敗感。她有些憤憤那雙比自己長的腿,打定主意不再開口說話,保存體力,免得到時候他又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氣。
  於是天氣漸漸的放明,山風吹得人幾乎難以立足,可終於能讓視線明晰起來。山間的青鬆,竟然帶了細細小小的冰淩,剔透精致的真似藝術般的佳作。便是穀間的寒風,也是因為年輕而無懼。
  這一路的景致再美好,在年輕人的心中,亦不過是錦上添花。他們肆意踏過的大地,留下跑鞋的痕跡,淺淡而純然。有隨意濺起的泥水,卻也有流淌下的汗水,再簡單也能叫人感動。

  第 22 章
  到處是用作提醒的大標語:“走路不看景,看景不走路。”悠悠悶頭走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邊走邊看才是風景啊。光走不看我還不如去操場跑圈。”這時走得身體活動開去,倒是開始發熱,忍不住就想把羽絨服也一並脫了去。
  天氣是真正的晴朗,原來爬山這種活動,真的不適合夏天。疾勁的山風透過鬆林幾乎將悠悠的身子都往一邊吹去,鼻子凍得通紅,嗬氣成霧,她便用手捂著耳朵,立在原地不願意動彈了:被風吹開的雲霧一捧,遠眺去竟有山腳一大片綠色蓬勃而出,而幾戶農家正青煙數嫋,隔著雲端,恍然一切都是清新自然。竟不願意開口,仿佛生怕這聲音將眼前的一切打破。這一輩子,若真能沉浸在這樣的景致中,美夢若浮雲又怎樣?
  到底被一群女生嘰嘰喳喳的聲音打破了,甚小的平台上片刻便擠滿了人。靳知遠笑著拉悠悠走開,一邊點著手中的地圖:“看,前麵就是賓館了。我們把東西放下再去大峽穀。”
  果然遠望半山腰處已經有了數幢大樓,悠悠嚷嚷著要吃泡麵,腳步倒愈發的快了。
  賓館裏空空蕩蕩的,很是冷清。淡季就是有這樣的好處,原來隻能擠通鋪的價格,現在居然能訂上標間。房間設施也很好,拉開窗簾便是滿目的山景,玻璃窗上淡淡蒙塵,望出去隻覺得朦朧青綠,竟不似冬日。
  悠悠給方便麵倒上熱水,靳知遠便將包中很多事物一一拿出來,不過片刻,便是熟悉的麵的香氣彌散開來。悠悠吃得很快,一臉喜色,倒是不斷催他:“快點快點。”
  西海峽穀是新的自助遊路線,常常是年輕人極愛去的。即便在旺季時節人亦是不多,到了冬季,人就愈發的少。一路走去,他們又趕在了同行遊客的前麵,倒真是一派萬徑人蹤滅的寂靜。靳知遠牽著悠悠的手,循著地圖,一步步的往下盤繞。
  猛然間經過的一座小石橋,恰好處在了兩個穀口,風力激旋著從這裏衝出去,嗆了悠悠一口寒氣,她卻驚喜莫名的拉著靳知遠——原來山間的小澗汩汩的從山脊中留下,被風一吹,竟然倒卷起了水珠串串,仿佛一株極纖細的瀑布,衝開塵埃,凝潔似鑽。
  原來一路行去,竟是看不完的驚喜與巧致。棧道螺旋著向下,似乎看不到盡頭,她卻隻覺得新奇。靳知遠走在他前麵,明明是一條隻容一人走的小道,卻依然牽著手不願放開,回頭問她:“好不好看?”
  悠悠點頭,微紅的臉頰早就不見了寒意,隻有生機與活力。
  其實靳知遠知道她會喜歡。黃山並不是他第一次來,之前和家人一起來,父母都覺得爬山太過吃力,纜車上下,不過是在山中避暑。那時候覺得再美,不過是傍晚在山莊附近轉悠的山穀鳥鳴清幽,不過是纜車上一閃而顯的群山飄渺漫麗,哪及得上現在,每一步踏出,似乎山穀內隻有他們倆人的腳步聲輕輕回蕩。
  一路到穀底,找了塊石頭坐下休息,悠悠倒是主動找他要吃的。之前在山下超市買東西的時候兩人就爭執了一番,悠悠非要買當地的特產,極大的一盒,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像月餅一樣。靳知遠皺眉問她:“不好吃怎麽辦?”悠悠眉開眼笑,把他拿的數盒慣常愛吃的蛋糕一一放回貨架:“我愛吃的,蛋糕你就買一人份吧。東西太多了包裏塞不下。”他便隻能隨她。
  她一疊聲催他:“我想吃那個月餅。”
  於是就著飲料,她興致勃勃的拆開了一盒,拿了一個就啃。——不過片刻,靳知遠就覺得大事不妙,她的眼珠轉了轉,一時間可憐巴巴的望向他手中的那份蛋糕,倒像隻乞食的流浪的小貓,微微皺起了鼻子。
  到底狠不下心,於是問她:“怎麽了?”
  悠悠輕輕笑了一聲,無辜把手裏的餅舉給他看:“一點都不好吃。”
  靳知遠沉默了數秒,眼神中慢慢滲出了笑意,慢條斯理的打開手中的包裝盒:“哦,那怎麽辦?這份口糧你要吃到明天下山。”
  她便湊過去,輕輕蹭他的衣服,一臉討好。
  靳知遠看著手中沉沉一盒幹糧苦笑,豆沙餡的餅,他素來敬而遠之的甜食。又忍不住去看她,陽光輕輕灑到穀底,她安靜的坐在自己身邊吃蛋糕,於是一點點的暖起來。
  回去的路上,畢竟是往上爬,悠悠腳步慢了下來。於是走幾步停幾步,更多的時候連話都不願意再說,隻是拄著登山杖,被靳知遠拖著往上走。見到出口的刹那,歡喜的丟下了登山杖,笑眯眯的不肯離開:“一定要紀念一下。”
  周圍沒有人,她便拉著靳知遠,頭倚著頭,靠在石碑邊自拍。
  靳知遠按快門,她就說:“你喊個一二三,我要抿著嘴笑。”
  後來去看相機裏的照片,兩人的頭發還被霧水沾濕著,愈發顯得黑亮,她靠在他的肩旁,笑的文靜,倒是靳知遠,露齒而笑,因為是自拍,鏡頭離得近——似乎連那絲飛揚的神情也一並記錄了下來,將往日的沉穩褪得一幹二淨,分明有著風華正茂疏朗氣息。
  沿路返回的時候,悠悠已經無心看景了,小腿一陣陣的發麻,似乎筋骨都蜷在了一起。這是倒想起了昨晚,靳知遠替她輕輕按摩小腿的肌肉,再轉頭看他,開始羨慕常常鍛煉的人,到底經得起折騰。靳知遠並沒有看她:“沒多少路了,回去幫你放鬆一下。”
  他真沒騙她,讓悠悠躺在床上,足足替她按摩了半小時,這才問她:“去吃飯吧?”
  悠悠翻了個身,棉被潔白柔軟,她隨意的一卷將自己裹了起來,已經沉沉睡了過去。靳知遠輕輕替她攏好,又將空調溫度略微調低一些,起身去賓館的餐廳。
  山上的東西是挑夫們一趟趟運上去的,本就奇貴,加上又是冬天,餐廳的一份蔬菜都賣到了天價。他隻隨意要了兩個菜,吃了碗米飯,買單要走。卻在大廳上遇到了理工的幾個女生,他輕輕移開目光,本就隔得遠,是在大廳兩側,偏偏那個女生大聲向他招呼:“師兄!”
  他便停下腳步,禮貌的回她:“你好。”其實見到她朝自己走來,心裏還是帶了幾分焦躁。她還沒走到麵前,一隻手已經無聲無息滑進了自己臂彎,他低頭微笑:“怎麽不睡了?”
  悠悠抬頭向他一笑,乖巧的搖搖頭:“餓醒了。”又抿嘴看著那個已經走到麵前的女生:“是你朋友麽?一起去吃飯吧?”雖然是輕聲對著她說的,語氣卻分明絲絲纏繞著身便挽著的靳知遠——女生微微錯愕,大約也看出了兩人的濃情蜜意,隻匆匆打了個招呼,便追著同伴走了。
  也不過片刻,她便鬆開手,難得一見的小鳥依人,霎時間似乎冷靜下來,趔趄著步子往回走,邊走邊抱怨:“靳知遠,明天情人節,你招蜂引蝶也要看個時間啊。”其實知道她隻是隨口的抱怨,靳知遠並沒有解釋什麽,淡笑著跟上她的步子。
  第二日要早起看日出,兩人睡得很早,房間中隻剩下了地燈一盞,光線舒緩柔和。他隻說:“我不認識那些女生。”悠悠聽得清楚,黑暗中卻什麽也看不清,隻是撇了撇嘴:“我不喜歡她們。”
  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可是卻都覺得安心,仿佛說出來的隻是輕微如草芥的一點極小極小的事,而晶瑩透明的心靈之間隻需要這樣輕輕的一抹,還是清晰的看得到彼此。
  情人節的淩晨,墨色濃得化不開的黎明前夕,石階上隻有匆忙的一溜腳步聲,每個人都裹緊了大衣,混在人群裏低頭往上爬,隻有一支支小小的手電光亮,在夜色中胡亂晃著。
  像是燈光一點點的在打亮,慢慢牛乳白的雲霧開始在眼前蒸騰,山風已經將爬山帶來的熱度慢慢吹散,然而在雲霧如水銀般冽灩,如柳絮般輕柔的時候,還有誰在乎身側的寒意?
  最終金子般閃耀的色澤滲進了雲霧繚繞中,而此刻恰好是預告的日出時間,就是這樣神奇,竟似毫秒不差,於是燦燦的陽光慢慢的鋪灑開,金銀交織的如同絲滑的綢錦。他的唇輕輕掠過悠悠的臉頰,氣息拂過,親昵的像是在等待什麽。悠悠移回目光,微微踮起腳尖,輕輕吻上他的唇,都是一樣清新的氣息,都是一樣被凍得冰涼的唇,而身後是那輪鮮亮飽滿的新日。
  回賓館的路上,天氣有些放亮了,看完了日出,人人都放緩了腳步。靳知遠接了電話,便和悠悠一起落在了眾人身後。他放慢了腳步,忽然聲音略略大了一些,微微皺了眉:“什麽時候?”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麽,他便沉默的聽著,不時的嗯一聲,最後掛了電話,向來熠熠生輝的雙眼竟也有了絲焦灼,他簡單的說:“我爸病了。”
  悠悠“啊”了一聲,“嚴重麽?”
  他似乎不經意看了看遠處的群山,聲音帶了涼意:“還不清楚。”
  坐了纜車趕到山下旅店,不過是清早,整個小鎮似乎剛剛睡醒。靳知遠異常沉默,偶而淺淺皺起眉看時間,悠悠坐在他身邊,一張張的翻看相機裏的照片,看旅店門口的人來人往,明明替他心焦,卻不知道該怎麽說——直到他拉她起身——靳知遠快步走向門口的一輛車子,脫口就問司機:“我爸的病怎麽樣?”
  老王倒是安慰他:“靳總沒事,就是高血壓忽然犯了,現在控製住了。你媽媽怕你擔心,讓我過來接你回去看看。”
  靳知遠頓了一頓,略帶歉意:“王叔叔,麻煩你了。”
  車子開得極快,靳知遠又接到了姐姐的電話,這才慢慢舒展了表情,低聲對悠悠說:“對不起。”
  悠悠搖了搖頭,沒有接話,忽然覺得口拙,隻是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空調打得暖,可是他的手,冰涼若瓷。

  第 23 章
  車子在Z大繞了個彎,放下悠悠,掉頭去了B市。校門口早就不是離開前門可羅雀的樣子,保安立得筆挺,進出的學生帶著新學期特有的朝氣和愉悅。
  恰逢正午,出校門去吃飯的學生們將一整條街都堵了,似乎隻有悠悠一個人逆著稠稠人流,艱難的背著包走回宿舍,反反複複隻是想到他離開時微笑的關照自己好好休息,卻隻字不提別的。她明明知道他在擔心,可是側過臉去看他,卻隻留給她沉默,偶爾看她一眼,無聲的一笑,似乎在安慰她,可分明連眼角眉梢都是清冷。
  回到寢室的時候,居然空空蕩蕩,可是各人的行李都在,想必也是外出吃飯了。悠悠一點都不餓,慢慢爬上了床。隔了一會才記起了什麽,在包裏尋摸了半天,終於將手機掏了出來,輕輕壓在枕頭下邊。
  夢境幹淨透亮得就像日出時那些浮雲,糖果色般讓人覺得美好。直到手機一陣陣的在耳邊震動,悠悠一下子坐了起來,伸手就去按接聽。
  似乎那個夢境真的可以彌散開,連電話那頭的聲音都分外的悅耳。原來夢境裏,還有那樣一雙眼睛,可以想見的,微笑的時候,若桃花般,有璀璨四射的光芒。
  她放下電話,想要重重的躺回去,卻被一雙手拽住了,熟悉的八卦語調:“別睡了!都過了晚飯時間了。”楊秋敏饒有興趣的踮著腳尖,使勁的想把她拖起來,悠悠由得她一直在掐自己的胳膊,閉著眼說:“親愛的,我淩晨三點起床看日出。”
  還是被拖了起來,似乎人人都對情人節的日出感興趣,非要她講個清楚。
  清涼冰冷的氣息,耳膜鬢廝的輕吻——那都是不能說的,隻能在夜半寂靜,又偏偏失眠的時候,輕輕咬著被角微笑。小小的寢室,恬美的睡眠氣息,她不是睡不著,隻是回憶起電話裏靳知遠的語調——悠悠知道,他隻有真的放心的時候,聲調會帶著閑散,就像要用語氣拂過她額前的散發。
  那時候太年輕,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麽而開心,其實並不是為了攜手擁吻的纏綿,隻是覺得快活,得知對方無憂無慮時由衷的快活,見到那雙眼睛不再憂慮而重新閃耀而快活——而這些悠悠隻是懵懵懂懂的知道。快活的時候,誰會來深究原因?而不快活,才能讓人一遍遍的去回憶,抽繭剝絲的去尋覓,可是等到恍然大悟的時候,卻連一句話都來不及出口了。
  第二天下午靳知遠就回學校了,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悠悠問起了他父親的病情,他一臉輕鬆:“沒什麽事,我爸忘吃了降壓藥,結果流鼻血,怎麽也止不住,把我媽嚇的。”他放下碗筷,隻是微笑:“真對不起,本來想爬山下來,結果連迎客鬆都沒看成。”
  悠悠張了張嘴,似乎想起了什麽:“哎,一會把照片給我傳過來。”
  最後叫兩個人都目瞪口呆的是,靳知遠問她:“相機不在你那裏麽?”悠悠難得很肯定:“在旅館的沙發上我就塞回你包裏了。”
  那是一款很薄的卡片機,也不知是過年哪個長輩送的,順手被他帶出來,還是嶄新的。悠悠比他著急,隻是連聲的說要再回去找找——靳知遠很早就放棄了,他從家來,簡簡單單一個包,多一件少一件心中了然。
  到底還是找不到了,連旅店都打電話去了,還是沒有。
  靳知遠大笑:“天意讓我們下次再去黃山,把照片補回來。”
  大二下學期,悠悠要考專四,靳知遠的GRE考試早就報了名,每天極規律的去上自習,他坐在教室難得走神,想起在醫院裏心平氣和的和父親聊天。
  其實靳誌國從來是精神奕奕的,這次病倒,連烏黑的頭發都似滄澀了幾分。他對父親說的坦白,他的專業出國固然好,可是像靳維儀一樣直接工作,前途亦會是一片光明。以他素來了解的父親,踏實努力,他誠實的說出自己想法,父親是定然會考慮的。
  他對自己的感情很滿足,也自信出國數年不會衝淡感情——這一點上,悠悠難得與他一致,她一臉天真的對他說起:“你要愛國啊,千萬不要一去不回。”其實語氣輕鬆似乎隻是他將要出去短途旅遊。
  靳誌國從病床上坐了起來,笑著問兒子:“因為女朋友?”
  “不是。”靳知遠微微望向窗外,語氣沉穩。金方鬱在剝橙子,微笑著不發一語,聽著父子對話。
  “真要出國,我想有了工作經驗更好。”他接過母親遞來的水果,說的坦然,卻意氣風發。
  靳誌國略微想了想,笑得爽朗:“你先申請,要是學校理想就去。不行就先工作。”他頓了頓,“知遠,你姐姐不願意出國,我就由她——但是我堅持你應該出國,男孩子去外麵的世界獨立生活,對一輩子都有好處。”
  他承認父親說得很有道理,GRE考試在即,他會全力以赴。
  母親還是常常打電話來關心自己一點一滴的生活細節,有時候也提到靳誌國越發的忙,似乎年初一陣的人事變動之後,什麽事都需要他親曆親為,那樣大的一個國企,纏得他脫不開身,家裏比賓館還不如,常常將就著就在辦公室的套房睡一覺。她就更加著急,每天定時定點的提醒他吃藥。
  靳知遠電話裏隻是一笑:“爸就是這樣,忙起來什麽也顧不上,你也不要太擔心。”
  期中周末回家,難得四人團聚了一次,燈光下靳知遠第一次在父親鬢邊找到了白發,眼下是一片烏青色,沉得叫人覺得疲憊。
  靳維儀也開始擔心,問父親:“最近忙些什麽?臉色這麽不好。”
  “我這幾天睡不好,別的倒也沒什麽。哪能和你們年輕人比,天天熬夜也沒關係。”他又對金方鬱笑:“害得你媽都跟著睡不好。我說在公司睡一下,她還不讓。”
  “爸,你都快退了,那些事該放的就放吧。現在忙成這樣,將來一下子閑下來,心理上都適應不了。”維儀挾了口菜,倒是頗認真的建議父親。
  靳誌國一愣,想說些什麽,最後隻是苦笑。
  第二天回A市的路上,靳維儀看了眼弟弟,忽然問他:“你到底要不要出國?”
  “爸的話很有道理,可出國並不是唯一的途徑。”靳知遠想了想,“你那時候為什麽不出去?”
  靳維儀麵不改色的聽弟弟問起往事,忽然微揚起嘴角:“我就是不想出國,中國有什麽不好?”
  靳知遠略帶詫異,第一次聽到姐姐用這種語氣說話,似乎倔強的在抵抗什麽,可是她卻已經戴上了藍牙耳機開始接電話,轉瞬間已經換了語氣:“不行啊,今天和我弟弟一起吃飯。”她最慣常用的語氣,讓人覺得無懈可擊,無可推脫,遺憾得難以附加,總之讓對方絕不會再來纏繞。
  回到家裏,隻有兩人,靳知遠微微皺眉:“我覺得爸這幾天有事,是不是他們公司出事了?”
  靳維儀淡淡笑了笑:“能有什麽事?不過就是那些人事調動,夠他忙一陣。”
  他隻是聽到父親和醫生在打電話,似乎讓他換一種降壓藥,靳誌國向來生活規律,又有晨練的習慣,往常血壓也控製的很好——這短短一兩個月,卻飆升的像是去年的股市,一連換了幾種藥都控製不下來。到底還是年紀大了,家人再擔心,能做的也不過是隨時提醒他幾句而已。
  快到晚飯時間,譚阿姨放假,他去敲靳維儀的房門,想問她吃什麽。門本就半開著,靳維儀正在打電話,他的姐姐,向來處事不驚的姐姐,此時聲音竟有些顫抖,幾乎是用半提高的調子說:“你胡說,我爸不是這樣的人。”又過了很久,電話那頭不知道又說了什麽,她隔了很久,終於放下了電話。從門縫間望去,她略有些失神,低頭呆呆的望著手機。
  靳知遠毫不猶豫的推門進去,坐在姐姐對麵的沙發上:“怎麽回事?”
  姐弟倆的表情這樣相似,沉默的望著彼此,靳維儀並不想瞞著弟弟,直截了當的說:“他們說爸爸可能被雙規。”
  她的表情並不是在開玩笑,可是靳知遠卻覺得這真是個玩笑:“我不信。”
  他家家境是不錯,可是他也聽到母親曾經在和父親商量,說是要把一些股票套現,免得到時候兒子出國沒有一些儲備。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可以相信,他會選擇相信自己的父親。
  他們那樣相似的個性,靳維儀已經開始從電話簿裏翻名字。“別去問媽。”靳知遠補上一句。
  最後還是打給了靳誌國。電話講得時間極長,靳知遠隻能聽到姐姐的話,卻也能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靳維儀望了眼弟弟:“你要不要和爸爸說幾句?”
  他隻沉默的接過那部電話,通話太久,燙得讓耳朵都覺得發熱,靳誌國在電話那頭笑:“兒子,沒什麽大事,不用擔心。”
  他隻說:“爸,沒事的,你注意身體。”
  現在終於恍然大悟,這段時間的高血壓病情反複,想來竟也是為了這件事。靳維儀先站起來:“我晚上約了人,你回學校吧。”她語氣平緩,“爸爸肯定不會有事。他沒做過那些事。”
  公交車停在了校門口,靳知遠拿著手機,卻回到了寢室才給悠悠打電話。
  “咦,你回來了麽?”悠悠快活的幾乎從椅子上蹦起來,“那你在樓下等我,我馬上來找你。”飛奔出門,悠悠連頭發都忘了紮起來。最近見麵很少,他似乎常常回家,除了來學校上課一起吃個飯,悠悠一般都老實的呆在宿舍或者教室。
  他就坐在宿舍樓的大廳裏等她,隔著玻璃門,背對著大門,淺藍色的T恤隱約襯出了削瘦的背影,一回頭見到他,微笑著起身。

  第 24 章
  真是很久沒見了,重見的時候覺得那雙眼睛真是驚豔,清泠泠的見到她,驀然浮上了暖色。
  “靳知遠,我們去唱歌吧?”悠悠笑嘻嘻的拉他往外走,“你周末不回家了吧?”他隻是站著不動,掐了掐悠悠的臉:“我剛回來,上周的作業還沒補上。”
  “那去吃飯?”悠悠毫不介意,隨口換了話題,他還是搖頭,目光淡淡的轉開,語氣中的那絲輕忽連悠悠都覺察了出來:“很忙。”
  悠悠一瞬間愣在原地,這樣的靳知遠,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似乎說不出的心煩意亂,任焦躁狂亂的氣氛彌漫在兩人之間。她忽然覺得措手不及,他向來寵她愛她,現在他站在自己身側,神情寞落,她卻發現自己竟然無從開口安慰,隻是怯怯的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們就站在門口說話,七八點的時候,出入的人很少,悠悠的眼神瑩澈,安靜的聽他說話。
  “我爸公司裏有人出了問題……”靳知遠不知道該怎麽對悠悠說,他向來的思維縝密,可如今,竟然難以將一件事說得條理清晰。幾個月來父親一直焦躁疲憊,竟是為了徐向北的事——當初他去采購的那批原料,確實經過了靳誌國的審批,可他私自拿了回扣,卻把靳誌國瞞在了鼓裏,如今人事一變動,這筆帳也被翻了出來,上麵派人開始調查,一時間撲朔迷離——那樣大的企業,消息靈通的早就將上頭派來的雙規說的活靈活現,隻說連靳總隻怕也是自身難保。靳誌國正直了一輩子,何曾在這樣的流言蜚語中被糾纏不休?又急又氣,又要配合上麵調查組的工作,不過數月,卻真是勞倦勝似了數年。
  他向來一個人擔著,覺得一雙子女還小,而妻子身體又不好。如果不是靳維儀的朋友告訴她,恐怕他永遠不會讓家裏知道這些事。
  靳知遠對著悠悠說出這些,語氣前所未有的脆弱。他甚至不知道悠悠會用什麽樣的態度回應他,他本以為,他對著悠悠,隻需要一味的寵愛,而她永遠燦爛如豔陽。
  悠悠沉默了很久,握緊了他的手:“不用操心,大人的事,他們能處理好的。”
  她握著的手——向來習慣性將她的手攥在手中的那個人,第一次冷冷甩開了她。靳知遠一直壓抑著的那些情緒,便像整整一庫的火藥,被這句話點燃,然而說出語氣卻是如海深般的失望:“悠悠,那不是大人的事。那是我家的事——我也不小了。”
  他頭一次疲倦,倦得不想去對她解釋,她立在寒風中,似乎是琉璃娃娃一樣,明知自己說錯了話,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由他拍了拍自己的頭,隻是說:“快回去吧,我還有事。找周夏陽她們一起去。”
  他很快的上樓去了,隻到了樓梯口就遇到孫治。孫治一把拉住他:“你最近連影都找不到啊?剛才去你們寢室找你,說你女朋友找你呢。”
  靳知遠嗯了一聲,繼續上樓,孫治一臉詫異的從樓道的小窗邊看到悠悠走開的背影:“怎麽,吵架了?”
  他的腳不過抬起了一步,放在一節台階上,微微閉眼:是吵架麽?明明不是,她還像以前一樣,明媚的像幾個月前的陽光,然而自己卻跟不上她那跳脫的步子了。原來一旦真的暗色霧靄壓上了心頭,望出去的世界就會蒙了淺淺一片黑紗。
  他的心情煎熬又複雜,接到她電話的時候心情澄亮,然而屋外星輝閃爍,悠悠笑靨如花的時候,他隻是想離開。
  後來這一星期,悠悠在寢室長籲短歎,連其餘三人都替她著急,紛紛出謀劃策。悠悠隻是嘴硬:“我們又沒吵架,他這幾天功課忙啊。”曹立萍都放下了筆,無奈的歎口氣:“悠悠,你們一個多月沒黏在一起了吧?”
  悠悠無從解釋,可她卻不敢再聯係他——直到周末,撥通他的電話,響了很久,那邊終於有人接了起來,她“喂”了一聲,長久的無人說話,直到那頭掛斷。悠悠聽著忙音,忽然覺得害怕,一遍遍的播,隻有亙古不變的女聲,提醒她手機用戶已經關機。
  施悠悠從來沒有這樣執著的給一個人發短信。那個人曾經和她最是親近,永遠不會冷落她,可是現在每一條短信發給他,就像把一顆小小的石子扔進了一條小溪,濺起幾滴的小小的清水,卻隻有一個結局,悄無聲息。
  起先問他在忙什麽,他不回。她就一點一滴的說自己的事,哪家的宮保雞丁今天鹽放多了,學校的食堂哪個窗口的米線好吃。
  他不可能就這樣從學校消失的——孫治說他請了假,家裏有事。
  周夏陽陪她去交話費,看到那張清單也忍不住乍舌:“你的套餐短信——那麽多還都用完了?怎麽這麽多短信費?”悠悠仔細看了看,忽然笑了笑:“沒錯,就是這麽多。”
  手中的清單還帶著油墨香氣,可是分明一點點的,指間上的溫度在冷卻。
  這個暮春,校園裏的梧桐樹枝葉繁茂,悠悠常常坐在語音教室,望著一夕之間重又華蓋綠蔭枝幹,有些恍惚的想起了這幾個月,明明不久之前,他們還能一起,她靠在他肩上,一路顛簸去市區看牙醫,替她擋住車窗外隱約的冷風——不過幾個星期,卻莫名的冷戰至今。
  草長鶯飛的無星之夜,悠悠就像等了一輩子,看到了手機上那個名字在閃爍。她連書包都不及收拾,匆匆奔出教室。
  深沉的夜裏,就是那次兩人為了一頓飯爭執的場地,依然空曠,零零碎碎的打了一些地基,空無一人。悠悠看得清楚,他的手臂上纏著的黑紗。她所有的話都被噎了回去,腳步變得這樣慢,明明不到十米的距離,她卻害怕走到他麵前,他的沉默注視,像黑夜中的漩渦,一點點的放大她的恐懼,和最壞的預感。
  悠悠忽然有了轉身落荒而逃的衝動。本就高而瘦的身材,此時依然像往日般挺拔,卻帶了對著她從來不曾有的淡漠,這樣陌生的氣息,她從來都沒有體會到過。
  原來還是這樣口拙,一句節哀順變太過見外,卻又不知道說什麽——悠悠看著他的眼睛,此時注滿了烏黑深沉,她看不到底,卻又驚心動魄——最後隻是喃喃的說對不起,揚起臉來說對不起,緩緩的滑下眼淚。
  或許是太長時間沒有見到他,或許是她那樣不經意的對他說“大人的事,不用我們操心”,或許是忽然記起自己那時候的表情,有些漠然和隨意。
  靳知遠隻是抬手替她擦掉眼淚,他倔強的沉默,聽著她嗚咽,忽然說:“悠悠,我們不合適。”他說得平靜,似乎將這句話放在心裏考慮了良久,直白,坦率的不留一點餘地給她。
  施悠悠嚇得連哭都忘了,呆呆的抬頭看他。
  如果沒有冷戰,如果沒有前一陣的毫無音信,悠悠隻怕會拖著他,一遍遍的追問為什麽,再也不肯放手。
  可是那段已經失去彼此的時間裏,雖然短,可她似乎早已開始相信,他會這樣對她說的。而現在,終於一步步的走到了結尾。
  他轉身要走——那一次,他分明走出了幾步,又止住步子,隻兩三秒鍾,又回到了她的麵前——悠悠漠然的替他數著步子,他走得快,不過數秒,就隻剩下身影,她才覺得著急,幾乎是小跑著追上那個背影,狠狠的拉住了他的袖子:“靳知遠,對不起——我不懂事,我還很幼稚,我錯了。我不分手。”
  那個背影有一瞬間的停滯,似乎想要回頭,可是他依然沉默了很久,抿得薄唇沒有一絲血色,隻是冷冷的扯回了手:“悠悠,我爸剛去世。我可能要轉學。”
  他隻留給她最後一句話:“我不是拖泥帶水的人。”
  他從來不是。
  他的氣力那樣大,大得輕輕一甩就可以掙脫她的糾纏。而那樣的腳步,以前都是他在等她,可是,現在,她再也追不上了。
  周夏陽和楊秋敏一起找到她的時候,她還是蹲在原地,抱著肩瑟瑟發抖。路燈都已經熄滅,她們半拖著她回宿舍,一路上暗沉得看不清自己的影子。
  求了半天,阿姨才肯開門。一直回到寢室,悠悠忽然有些慌張:“我的書包還在教室呢。”
  曹立萍已經幫她取回來了——悠悠哦了一聲,她分明看見了三個姐妹驚疑不定的眼神,她很想平靜的說:“我失戀了。”可是後來,哭聲那樣大,最寂靜的夜裏,隔著一扇門,整個走廊全回響旋著她的哭聲。甚至有隔壁的女生來敲門:“這麽晚了,怎麽回事啊?”
  三個人圍住她,遞給她紙巾,悠悠接在手裏,卻還是喜歡熱熱的淚水滑過臉頰——誰勸都止不住,嚎啕大哭,真的可以抽去最後一絲的精力,直到沉睡。隻在入睡前那一刻,悠悠想,就這樣睡死過去,真的也很好。
  後來整個年級都知道了在某一晚,一個女生在宿舍哭得昏天暗地,甚至驚動了樓管阿姨。那些日子,或許是悠悠知名度最高的日子,可她全然不知道,隻是病怏怏的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滴滴的等著藥水注射進身體裏。
  發燒,炎症,咳嗽,她從來很少得這樣的病——卻病了許久許久,嗓子啞的說不了話,索性開了假條,安心的在寢室躺了一個星期。間或還是有發燒,於是在被子裏出一身汗,會想起那一晚,她得知了惡性腫瘤的一晚,再驚懼,卻總覺得還有依靠。
  這些日子,除了裹了厚衣服,顫顫梭梭的坐在曾天洋車座後麵來往於校醫院,她從未出過門。寢室裏常常就她一個人,室友去上課,她望著天花板發呆。
  她仔細的想,為什麽靳知遠說他們不合適?
  悠悠想,這一定是個借口——可是想著想著,她忽然覺得臉頰開始潮濕,於是慢慢將臉別過去,原來他們真的不合適。
  她理所當然的,從來都認為他該對她這樣好,好到什麽都不用自己擔心。陪她看病,一起旅遊,去餐廳訂位,可是愛情裏,難道真的永遠有衣食無憂的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王子和騎士,都要麵對噴火的巨龍和邪惡的巫術。他們的傷口,會被一雙纖細柔白的手細細撫過,知道不留下半點疤痕。而她,卻隻是安然的告訴她的王子:“大人的事,不用操心。”
  可悠悠卻又不免委屈,她心裏明明不是這樣想的,隻是靳知遠太過分,他不等她把話說完,就轉身離開。她想重新找到他,這些想法,她在心裏仔仔細細的衡量了很多遍。她從來不是一個單純到隻要人疼愛的女生——可是遇到他,他把她變成這樣,連悠悠自己都忘了,從前的自己從來不會這樣全心全意的依賴一個人。蕎麥枕在頭下嘻嘻索索的輕響,泛著淡淡的香氣,午後的時光,悠悠想著想著,又輕睡過去。
  真正的初夏時節了。天氣濕熱濕熱的,周夏陽陪她吊完最後一天的點滴,慢慢的順著馬路往回走。
  “悠悠,靳知遠已經轉學了。”
  足球場上,男生們淌著汗,全都在顛球,黑白色的足球已經磨破——她想起以前靳知遠向她抱怨過學校的球有多爛。
  她輕輕的“哦”了一聲,忽然抬眼去看球場邊的灌木叢,一年四季的還是青綠色,卻厚厚的積了塵埃。他們一起去過的那個大峽穀,也長滿這樣的灌木叢,還有光禿禿的老樹殘枝,那時候自己問了一句:“那是什麽樹?”
  她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了,那樣矍鑠而張揚的枝幹,如今,必然點綴著桃意,粉白嫩紅,點綴著整個山穀,在綢錦上一瓣瓣的綻開。然後夏風淡雨微微拂來的時候,漫天落英繽紛,那些絢爛的色彩,終究會在泥土裏,慢慢褪去色澤。

  下部:逝似流水的人生
  第 1 章
  新設的貿易部和各個部門抽調的員工聚在了最大的會議室進行培訓。
  靳知遠和小陳經過會議室,門掩著——傳來了調試話筒的聲音,輕輕的一聲女聲“喂”,又有輕拍話筒的聲音,那個聲音微微偏離了話筒,對旁人說了句“謝謝”——靳知遠忽然停下腳步,恰好是走到門縫隙處,他斜插在口袋中的手驀然握緊,卻生生的扭過已經投去的目光,沉默了一會,狀似不經意的問道:“小陳,哪裏請的培訓師?”
  還未等到回答,他腳步未停,又微微加快了些,忽然有些心煩意亂,眉間便皺起了輕痕。
  小陳答了一句什麽自己竟似完全沒有聽清,靳知遠卻懶得再問第二次,徑直往電梯走去。小陳卻在後門處停了腳步:“要不要進去看看?順便看看出勤情況?”
  他的語氣淡淡的滑過:“有什麽好看的?和獎金掛鉤,通知裏說的很清楚了。”
  手指滑過了電梯的按鈕,觸手冰涼,他微微一顫,修長的手指停頓著摩挲,到底還是重重的按了下去。
  電梯疾速的下滑,再叮的一聲打開,蘇漾見到他,微微挑起嘴角,笑著迎上去。她挽起靳知遠的手,低聲問他:“去哪裏吃飯?”
  他沉默,卻立在原地,望向小陳:“下午那份報價單你給我了麽?”
  小陳微愕:“下班前就放在你的辦公桌上了。”
  靳知遠輕輕抽出手,微笑著拍了拍蘇漾的肩,隻說:“對不起,讓小陳送你回家吧。我要把那份報表看完。”
  他沒有再停留,轉身去摁電梯。微揚著頭看數字一個個的跳躍,電梯很快下來,闔上前的那一刻,蘇漾看著那個修長人影慢慢的被金屬門遮住,不自禁的往前跨了一步。他對著她的氣息,忽然又變得那樣疏離漠然,是極致禮貌的陌生。蘇漾微微克製了一下,而電梯已經跳到了那一層,終於不再變換。
  電梯裏的男子,沉靜如古譚的眸色,電梯門背照出的男子,有時候連自己都懷疑,那微皺的眉峰,是不是永無釋然的一日。
  他快步經過會議室,隔音效果很好,再也聽不到一絲一毫外泄的聲音。
  靳知遠點了煙,辦公室隻開了一扇窗,有氣流輕輕的灌進黑暗中。這些年過去了,他也不過這樣過來,隻是倦怠得再去尋找。連他自己都忘了,透過麥克風,又輾轉的從門隙間傳來的那個聲音,他並不需要辨別,卻像自己靈魂般熟悉。
  直到聽到門外一片匆忙的腳步聲、喧雜聲。
  他又稍等了一會,微微推開門,斜斜望去,那個背影,恰好從會議室的前門走出去。公司的人走得已經差不多了,空曠的走廊上隻餘了她一個人。她站在窗前打了個電話,然後側過身子,半倚著牆,並不急著下樓。
  其實隔了足足有大半個走廊,她慢慢的轉身,清晰可見的隻有側影單薄。她不過站了片刻,而那雙隱在暗色的眼睛,卻似注目了千年。直到她終於走向電梯,靳知遠推開門,極緩極緩的隨著她的步子,站在轉角處,看著電梯門合上。
  她全然沒見到自己——而他立在另一部電梯裏,一牆之隔,數秒之差,開門那一刻,到底趕不上了。
  他的悠悠,輕盈的背影,柔順的長發,終於被一個候在門口的男子輕輕攏在懷裏,相偕離去。
  回家時伸手把玄關的燈打開,已經很晚,往常這個時候母親早就睡下了,此時倒見到靳維儀陪著母親在看電視,雍容富泰的女子著了旗袍,坐著淡淡清唱評彈。兩人都回頭看他,靳維儀打著哈欠站起來:“我去睡了,知遠,要不你陪媽媽坐一會?”
  以前母親就有神經衰弱的毛病,常常失眠,自從丈夫去世,更是不能獨自一人呆著。靳誌國剛剛去世的那幾天,她整夜整夜的對著丈夫的相片,一句話都不說。她老家是在盧城,後來隨著靳誌國工作調動,一直搬到了B市。靳知遠要上學,靳維儀上班又忙,好在金方鬱在老家還有一個妹妹,平時也能搭伴……靳知遠想起那段時間,微微側頭去看母親,嘴角輕輕一沉,有一閃而逝的灰暗色調。
  金方鬱關了電視,又看了看掛鍾,愛憐的拍拍兒子的肩:“不用陪我了,你早點睡。我都有些困了。”隻是怕兒子太累罷了,她哪裏睡得著?留下靳知遠一人坐在客廳,父親的遺像,方方正正的掛著,下麵照例有母親每天放上去的一枝百合。
  黑白照中的男子,正是他最年輕的時候,濃眉英挺,略微側臉。其實靳知遠長得很像父親,隻是一雙眼睛不像,以前常當著靳誌國的麵誇他:“老靳,你兒子長得比你帥啊,眼睛長得好。”可現在,愈發的像,尤其是嚴肅的時候,連眉間的紋路都像。淡淡的燈光,照片更是黑白分明,蒼涼的滲到人心最遠的地方。
  靳維儀半夜出來倒水喝,隱約可見的人影靜靜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似乎時間都靜止在那一刻——她忽然記得,她的弟弟,轉學搬家前的那一天,也是靜靜的一個人這樣坐著,而暗色的鴻溝將他和這個世界劃開。
  她端了水杯坐在靳知遠身邊,伸手推他:“夢遊啊?”明知他沒有,襯衣都沒換下。然而猝不及防的,她聽到他用比深夜更深的聲音說:“我見到她了。”
  那個小女生,她隻見過幾麵,那時候還帶了牙套,卻笑得毫不掩飾。
  她驀然語塞,如果時間和空間曾經阻隔了最深沉的情感,原來這些情感,隻會被現實壓到越來越深的地方,卻絲毫未曾減少。
  維儀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竟然也沉默,末了,問他:“你們說了什麽?”
  他的薄唇輕輕吐出了幾個字:“隻見到背影。”旋即站了起來,“我去睡覺了。”
  偌大的客廳,維儀將嘴唇輕輕湊近了水杯,溫吞吞的水在慢慢變涼,寒意隻是因為那杯水,原來指間的暖意竟從來未變。
  不過是一個契機罷了,盧城如今擠滿了專門加工生產電機的各色大小企業。靳知遠畢業那一年,尚隻有兩三個人的小小貿易公司,幾年間國外的訂單紛至杳來,轉瞬間公司也滾雪球般漲大。
  今天請客的是盧城最大的電機公司的吳總,酒過半旬,吳總敬了靳知遠一杯,笑:“小靳啊,咱們也不說見外的話。印度的那張訂單,你到底是要給哪家?”
  “靳知遠隻是笑,抿了半杯酒:“他家量是大,就是報價太低,我怕吳總不願意做。”話裏留了餘地,倒叫吳總眼睛一亮,笑眯眯的說:“哪能?合作這麽久了,咱們還見外麽?要不你先把報價傳過來我看看?”
  這張訂單捏在手裏,靳知遠已經推了數個企業的接洽意向——那個數目,足以用以敲開小半個印度冰箱市場的大門,他安然坐著,並不急著快速出手。
  倒是吳總接下來的話讓他有些吃驚,他的公司新遷了廠址,擴充了好幾條流水線,倒是問靳知遠有沒有興趣投資一些,又有些為難的樣子:“最近資金有點緊,你也知道現在做電動機的,都是穩賺不賠,這把你放進來,絕對虧不了。”
  話很實在,確實沒有騙他,可是靳知遠也清楚,拉他入股,以後很多的訂單自然會自動送到廠裏,而價格方麵,他也不能壓得太低。倒真是一舉兩得——靳知遠點了點頭:“哪天吳總帶我去新廠房看看吧?”
  吳總大喜,連連舉杯:“沒問題,明天就行。”
  第二天就驅車去了市郊還在建的工廠,幾個生產車間極大,工人們正在一點點的安裝流水線——吳總親自陪著,有些得意的介紹:“這條是專門給自動洗衣機的電動機的,馬上就能投產。”他又指著窗外才起了兩層的樓:“那是行政樓,馬上也要完工了。”
  機器轟鳴,塑料味道刺鼻,女工們坐著組裝零件,吳總匆忙走到遠處接了個電話,笑著回來對靳知遠說:“我兒子,有事來找我。一起吃個飯吧?”
  正午的時間,他們先到了職工食堂,也是極大的一個餐廳,女工們分班下來吃飯,將四條長長的桌子擠得滿滿當當。
  已經有人吩咐了,收拾了一小間隔間出來,吳總和靳知遠先坐下,食堂的職工泡了兩杯茶上來,吳總不是抬頭看看門外,歎氣說:“我這個兒子啊,好好一個廠子不願意接手,偏偏自己就愛搞科研。”又笑:“我兒子也就和你一個年紀,要是能像你一樣,我可真的樂死了——早就退休了。”明明話裏卻滿是誌得意滿,對兒子也是滿意至極。靳知遠一時間有些感慨,連接話都忘了。——說著已經有人從門外進來了。
  極冷的天氣,來人隻穿了一件厚絨T恤和牛仔褲,笑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爸,這個地址真難找。”
  吳總一把拉過兒子,斥道:“這麽冷的天,穿這麽少,你的大衣呢?”又對著靳知遠介紹:“我兒子,吳宸。”
  靳知遠微微眯起了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他慢慢的打量吳宸,隻是伸出手去:“幸會。靳知遠。”
  吳總還想留兒子吃飯,吳宸晃了晃手裏的鑰匙,搖頭:“我就來拿個鑰匙——約了人,先走了。”又對靳知遠打了個招呼,轉身就走。
  靳知遠看著吳宸的背影,忽然覺得手心微涼,直到吳總在耳邊歎氣說了句:“唉,女朋友剛調到這裏工作,這小子現在連家都不回。”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隻記得自己說了句:“是麽?”

  第 2 章
  施悠悠剛剛搬到了公司臨時安排的宿舍,很小的一間房,坐了兩個人就嫌滿滿當當。吳宸百無聊賴的在轉電視看,忽然問她:“你決定了沒有?到底是簽這裏還是A市?”
  悠悠猶豫了一下:“等我把這個假期實習完再決定吧。”盧城的培訓分公司是新辦的,精品課程的推廣全是從A市調來的同事在做,難免覺得累。悠悠真是懷念在A市兼職的時候,平時在學校安靜的上課下課,隻在節假日代課,收入又頗豐,那樣的日子才逍遙。如今研三,她早早交了論文,再沒有旁的事——公司倒是極力挽留她全職,又派她來盧城,器重之意不言而喻。
  她從沙發一側望過去,吳宸本來四仰八叉的占據了大半個沙發,聽到這句話倒是正經坐了起來:“你想好啊,不然我去A市也一樣。”
  悠悠笑,推他起來:“你真是為我考慮呢?還是你爸又催你接班了?”她有意湊近去看吳宸的臉色,有些頑皮的瞪著他。《動物世界》裏正放著金絲猴的生活習性,小猴伏在母親懷裏,那靈溜溜的眼睛四處看著,叫人覺得可愛極了,忍不住就想抱在懷裏逗弄片刻。
  於是他也這麽做了,悠悠歪在他身上,還沒說話,卻被吻封住了口——她被堵的氣息不暢,卻睜開眼看著他,吳宸的眼睛微閉,睫毛就近在眼前輕輕顫著,悠悠很喜歡他吻自己的感覺,總叫她想起陰雨過後的陽光,悄悄的探出頭來,不為人知的灑在肩上、發間,有烘烘的暖意。
  然而這次悠悠覺得腰間那雙手越收越緊,勒得自己開始發熱,她努力看了一眼牆上的鍾,這才狠狠的推開他:“我要遲到了。”
  吳宸微微放鬆雙手的力道,順著她的目光掃了眼時間,輕聲說:“你有免費司機,怕什麽?”他的氣息依然覆蓋上來,心無旁騖的任時間一點點的流過,直到手機滴滴的響起來,悠悠用手抵著他的胸口,咬著牙說一句:“真的來不及了。”
  真是來不及了,過了路口這個紅燈,已經隱約看到了寫字樓。細雨蒙蒙的冬日傍晚,紅燈的計時正在一秒秒的減少,吳宸轉過頭,用很快的語速告訴她:“我已經和爸媽說了,周末你來我家吃飯。”
  “你這是先斬後奏!”悠悠很快的轉過頭,一時間竟心煩意亂的避開了他的眼睛。
  吳宸的手指輕輕在方向盤上扣著,語氣無奈:“你這是嫌棄我麽?我爸媽就是典型中國第一代的城鎮企業家,也沒什麽文化,早就希望我成家立業了。”
  他總是這樣,明明是一些無厘頭的話,卻有辦法讓悠悠噎得無語。悠悠白了他一眼,卻又忍不住微笑。綠燈跳亮的時候,他又問她:“去不去?”
  “你爸媽喜歡些什麽?”悠悠終於換了個話題,身子微微向他傾去。
  吳宸隻是騰出了一隻手,將她的手放在了自己手心,隔了很久,才說:“他們想看的隻有你啊。”理所當然的語氣,親昵快樂的在車子小小的空間裏散開,悠悠忽然覺得,和吳宸在一起,永遠都是這樣子快樂,似乎他天生是自己生命裏的吉祥物,而認識了他之後,一切永遠是順風順水,連糾結和傷痛都能一點點淡忘。
  就在門口下車,吳宸打了傘送她進門,悠悠隔著玻璃衝他揮手告別,他又抬起腕向她示意時間,意料之中的看到她驚慌失措的奔向電梯。他又在門口站了一會,雨絲不斷的飄在衣服上,他卻等到她隨著人群踏進電梯,才轉身離開。
  迎麵遇到的黑衣男子,他猛的記了起來,笑著打招呼:“你好。”
  他的雨傘遮住了靳知遠的視線,靳知遠隻看到眼前的男子,和自己一樣的年歲,目光坦蕩。他不著痕跡的笑笑:“這麽巧?”
  “送女朋友來上班。”吳宸心情極好,“你的公司也在這裏?”
  靳知遠略微點頭,簡單的笑了笑:“對。”他的眉梢微微揚起,峭冷的寒風之中,若有如無的挺直了肩膀,而細雨沾滿了肩頭。他的腳步級緩,聽見汽車發動的聲音,壓過水坑,然後離去。
  他坐在辦公室,習慣性的點煙,又輕輕吐出一口,撥電話給小陳。
  電話那頭的聲音壓得極低,他忽然了然:“你在培訓?”不過片刻,不等對方開口,他淡淡的壓住聲音:“沒什麽事,明天找你。”
  電話掛的極快,似乎燙手一般。
  維儀的電話隨即打了進來,劈頭就問:“謝總的飯局為什麽不去?”
  靳知遠的聲音驀然間啞了啞,連他自己也找不出理由,隻是微微動了嘴角,卻說不出話來。一星期隻有一次,他隻是想坐在這裏,一牆之隔,卻有一種存在感,不至於丟失彼此。
  維儀的聲音忽然柔軟下來,似乎長長歎了口氣:“算了。下次不要這樣。”
  下課休息的時候,悠悠在門口被一個小女生攔住了。女孩子穿著最樸素的衣衫——那種在辦公樓很少見的質樸衣衫,又有些緊張,拿出了一本極簡單的筆記本,遞給悠悠看——悠悠翻了翻,筆記工整,一筆一畫記滿了外貿專用的一些術語。女孩子連說話都在打顫,大概是想請教一些問題。悠悠看看時間,笑:“九點下課我們再聊好麽?你有沒有空?”她忙不迭的點頭,說謝謝,於是悠悠和她一起轉身回會議室。
  擦身而過的一個女子往走廊那端走去,悠悠進了門,她卻驀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子回望,一刹那間竟然怔怔。她有些懷疑自己記憶力——隔了那麽久,數年前一麵之緣——她並不自知,回校的路上,自己曾那樣專注的看著後視鏡中,那個坐在他身邊的女生,以至於重見時,毫不猶豫的認定了就是她。
  蘇漾輕輕推開辦公室大門的時候,並未出聲,動作輕的像貓一樣——她屏息看著伏案工作的男子,側影不動,宛若千年前希臘羅馬的雕像,那樣的姿態,會讓人覺得時光一直靜止在很久很久之前,滄海桑田,唯有內心一點從未改變。
  還是靳知遠抬頭見到她,略有些驚訝:“你怎麽過來了?”
  永遠是這樣,蘇漾隱約記起了,自己出現在他的身邊,他總是略帶詫異,仿佛這樣在一起出乎他的意料,仿佛她永遠這樣突如其來的出現在自己身邊。就像被汽水嗆了鼻,泛出酸澀來——蘇漾有些自嘲的笑,是不是自己太過敏感?他這樣忙,未必就知道了那個人的出現。
  周末,悠悠在不大的衣櫃裏翻尋了很久,這才氣餒的發現,剛搬來沒多久,能穿出去的衣服沒幾件。吳宸有些不耐煩,一臉嚴肅的警告她:“就這樣。我就喜歡你穿這樣。”——那麽就這樣吧,馬尾和仔褲,永遠是吳宸最喜歡她的樣子。她隻梳了梳發梢,跟著他出門。
  車子開了很久,才到城郊新建小區的一座別墅前,吳宸牽她的手,沙發上坐著他的父母,一見到兩人,喜得站起來,一邊手忙腳亂的讓保姆倒茶,吳媽媽還在埋怨吳宸:“這麽久才回來。”其實眼睛還是在悄悄的看著兒子帶來的女孩子,悠悠落落大方的打招呼,又將禮物遞給吳爸爸:“這是我家鄉的茶,也不是貴重東西,叔叔你可以試試。”
  其實吳爸爸和吳媽媽還真是和吳宸形容的一樣,都是慈眉善目,且又可親的像是家中愛嘮叨的長輩。保姆將飯菜準備好了,吳媽媽拉著悠悠的手,一邊隨口問:“悠悠啊,你和小宸怎麽認識的?他從來沒有說起過。”
  悠悠越過吳媽媽,輕輕的和吳宸對視一眼,彼此都忍不住,笑得父母都是莫名其妙。其實吳宸輕描淡寫的說起過,他們時在火車上認識,卻沒有多說經過。
  那時候悠悠大四,剛考完研——用悠悠自己的話來說,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缺乏睡眠——況且整個寢室,隻有自己奮戰,餘人都早早的回了家。按照預定的計劃,應周夏陽之邀,買了去成都的臥鋪票。第一次坐火車遠行,又是整整三十多個小時,顛顛簸簸中她前所未有的好睡,把包一甩就窩在了被子裏。
  也不知開到了哪裏,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她裹緊了被子,那人卻不依不撓——直到悠悠惱怒的一掀被子,模模糊糊看到一個男生湊近了自己,似乎在仔細端詳自己。
  自己隻是迷迷糊糊的發脾氣:“幹嘛?”
  那個男生似乎也是放下心來,坐回了自己的床鋪上,又翹著長腿:“沒什麽。你……從昨天上車就開始睡,我看你一動不動的,以為出了什麽事。”
  悠悠下意識的去看車窗外,又看手表,這才有些駭然,可是自從考研以來,她從未睡得如此之舒服,被人硬生生的打斷,又覺得惱怒,輕聲嘟囔了一句:“見不慣人睡覺的麽。”又覺得餓,想要去倒水吃泡麵——才站起來,火車轉彎,她又剛睡醒,一下子腳步有些虛,跌回了床鋪。男生笑著接過她的麵,隻說:“你去洗把臉吧,我幫你去倒水。”
  直到神清氣爽的回來,吃完了東西,這才驚覺自己隨身小包不見了。悠悠有些慌張的站起來,那個男生不慌不忙的遞給她:“你上午睡覺的時候掉了下來,一直在我這裏放著。”
  他又笑:“檢查下有沒有少東西?”
  悠悠連連搖頭,這才覺得窘,隻覺得對方是好人。漫漫旅途,竟然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得盡興。
  車子已經開進了四川盆地,陰雨連綿的天氣,玻璃窗上灰塵被衝洗下去,又再黏上,劃出一道道怪異的弧線,光怪陸離的切割著映出的人影。悠悠很喜歡和對麵的男生說話,常常有不可期遇的小小幽默,她笑的前俯後仰,而他卻一本正經,偶爾淺淺一笑,眼神幹淨。露出漂亮的牙齒。
  他比自己大一級,在A市一個全國有名的淡水研究所讀研。互留了聯係方式,下車的一刻分別淹入人流之中,直到研一開學,吳宸又出人意料的出現在自己麵前,他們最是細水長流的感情,也是直到半年前,才逐漸起了變化。這樣沒什麽不好,悠悠坐在餐桌前,看著一桌的大魚大肉,吳媽媽極熱情的給悠悠挾菜:“吃這個蹄膀,阿姨燉了很久的。”
  那塊肉很大,有精有肥,油亮亮的泛著香氣——她忍不住去看吳宸的表情,他就坐在對麵,眼角微微挑起,語氣微帶調侃:“媽,現在誰還吃這個?”
  吳媽媽還沒開口,悠悠咬了一口下去,肥膩適中,醬油的香氣在舌尖散開:“阿姨,我很久沒吃過了,真好吃。”
  樂得吳媽媽直笑:“哎,好吃就行,以後常來吃。”

  第 3 章
  回去的路上悠悠一臉放鬆的靠在椅背上,吃得心滿意足,不絕口的稱讚:“你家的飯真好吃。”
  吳宸並沒有看她,慢慢的笑:“等你吃慣了,也就不過如此了。”
  等她吃慣了……這句話似乎含義深遠,悠悠沒有接口,接了一個電話。聊了很久,一個名字也反複出現了多遍——等到掛下,吳宸忍不住側目,“張铖偉?男生麽?”
  悠悠微微恍神,很久才應了一句:“不是。是個女孩子。”
  她很願意把張铖偉的故事說給吳宸聽,一個有著男生姓名的女生,不過是高中畢業,在一家貿易公司打著雜工,小心翼翼的學著自己不懂的東西,她隻不過好奇的問了一句:“怎麽像男生名字?”
  電話那頭有些猶豫,卻還是告訴她:“爸爸媽媽本來想要個兒子的,後來見是個女兒,還是把這個名字給我了。”她又忙忙的接話:“不過,我有小名的。施老師你可以叫我小感。”
  “小感?”悠悠重複了一遍。
  她的父母後來還是有了第二個孩子,果然是個男孩,從此,家人覺得是一家人的誠心感動了菩薩,就喊女兒“小感”。
  是一個很獨立的女孩子,從山村出來,快活的告訴悠悠:“我弟弟已經考上大學了。”
  悠悠安靜的說給吳宸聽,似乎帶了些惆悵。吳宸靜默的聽著,看見她的手指緊緊纏繞著安全帶,似乎很用力。他記得有一次,接到她手忙腳亂的電話,語氣很客氣:“吳宸?我的電腦出了點問題,你有沒有空?”
  那次悠悠真是沒轍了,她照例是假期留在學校打工上課,辛苦做好的課件全部打不開,周圍的人又都不在,想了半天,記起吳宸對她提起過自己設計的一個軟件,也隻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給他打電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A市。
  他恰好還沒走,趕來試了一下,還是得重裝係統。悠悠的電腦用了很久,期間別人全都一次次的重裝,唯獨她的,因為當時促銷,送了好幾年的殺毒服務,安然的用到了現在。
  幸好隨身帶了係統盤,悠悠就坐在一邊看著,一步步的記住他重裝的步驟。問得很仔細,吳宸有些好笑:“很簡單的,要是實在不會,下次我再來幫你弄一下。”
  悠悠緊盯著屏幕,隔了很久,很輕的說了句:“求人不如求己。”
  電腦上的進度條一點點的在挪動,吳宸忽然心跳微微一錯,淡淡的抬眸,問她:“你D盤沒什麽東西吧?我剛才按錯了,把D盤也格式了。”
  悠悠知道,D盤放了平時下的小說,電影,都是看過即忘的東西——獨獨有一張照片,放在角落塵封很久很久了,她一次也沒有打開過,隻是想讓它放著,沒有勇氣去打開也沒關係,想到它在那裏,就像那條她再也沒戴過的圍巾,似乎總有些絲縷般的聯係和過往連著。
  她的臉色不豫,真讓吳宸嚇了一跳:“喂,我不是故意的。沒什麽要緊的東西吧?“
  悠悠回神,隻是笑了笑:“噢,沒有。下一步是什麽?”她隻是專注的看著屏幕,白皙的手指快速的摁了幾下,揚眉問他:“選這個?”
  他就誇她:“聰明,會舉一反三了。”
  悠悠咬著唇笑:“環境所逼啊。”歎息得這樣逼真,連吳宸都是一怔,笑著扯了個話題:“算了,晚飯我請。”他大老遠的跑來幫自己,又爭著和自己付錢,悠悠更是不好意思,後來堅決的把他推開,義正言辭的警告他:“吳宸,我要生氣了。”吳宸拗不過她,其實他存了私心,或者他有機會回請是個再好不過的借口。
  他斂了心思,“是啊,你就喜歡那樣的。從來不願意給我找些麻煩。”語氣裏帶了點情緒——他常常說,連windows都不幫忙,悠悠沒理他:“我已經給殺毒軟件充值了。而且現在整幢女生樓的係統都是我幫忙裝的。”言下那樣得意,吳宸不得不提醒她:“我剛剛設計的那個測量魚苗的軟件剛剛拿了專利權。”悠悠嗤嗤的笑:“什麽?深奧的東西我聽不懂。”
  她生命中的不太平,全都獻給了人生中某一階段,之後,順風順水,連讓人崩潰的考研,順當的查分、上線、麵試,沒出半絲的紕漏。
  “怎麽?她找你幫忙?”吳宸微微眯了眼睛,“最近你課已經很多了。”
  悠悠歎口氣:“也沒什麽,就問了些問題。”
  車剛開到樓下,吳宸接到了家裏的電話,說了幾句,把電話遞給悠悠:“我爸要和你說話。”
  悠悠有些疑惑,接過電話說了幾句,這才說:“你爸問我有沒有空,說是要接待印度客人,讓我陪同翻譯。”
  吳宸皺眉:“你就說沒空,難得有假期還要去累死累活?這年頭隨便哪裏不能請一個?”說著就要打電話回去,悠悠急得按住他的手:“我已經答應了。也就一兩天。”他順勢拉過她,將她的頭輕輕按在肩膀,似乎想要輕咬她的耳朵:“我今天真高興。”
  悠悠靠著他,微微犯困,“嗯”了一聲。
  “知遠,明天印度的客戶就要過來。你……真的決定把訂單給吳總?”靳維儀給他剝了一個橙子,話語間有些猶豫。
  “吳總的報價最低,沒有理由不給他。”語氣平靜,就像以往姐弟倆一起討論的生意,靳知遠微微頓了頓,“姐,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這是兩碼事。我已經決定和吳總合作。印度那邊你陪著去,我就不去了。”
  “姐,前天我遇到唐嘉了。”靳知遠若有若無的笑,帶了些調侃,“他真是本性難改。”
  “怎麽?身邊又換人了?”靳維儀挑了挑眉,很有興趣的追問,“我很久沒見他了。”
  “他替她爸來問那批熱導管。”他注意著姐姐的神色,“不過我倒是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這樣關心他家的那些生意了。”
  靳維儀抿嘴笑了笑:“是啊,他總是老樣子。”
  “姐,你真的老大不小了。”
  “知遠。”靳維儀的語氣有些無奈,“那些都沒什麽。這幾年我們都一起走過來了,我覺得爸爸應該也能安息。很多事情我們做不到,但是能做到的,你已經做得很好。我隻是擔心你。”
  他們很少這樣說起這個,不過寥寥幾句,靳知遠靜靜的移開眼眸,隻是沉默。
  維儀忽然覺得心酸,追著弟弟的背影問了一句:“如果現在沒有遇到悠悠,你是不是會好受一些?”
  靳知遠似乎被這句話縛在原地很久,他淡淡的轉身,靳維儀隻看到他的側臉,神情冷淡,卻分明在克製著什麽,嘴角已經抿緊,良久才回答姐姐的話:“你讓我再想想。”
  第二天,悠悠陪著吳總站在門口,先下車的是印度客戶,直到第二個人下車,悠悠很想揉一揉眼睛——下車的女子,身材修長,柔和的挽一個發髻,那雙眼睛,曾經常常隻在美夢裏出現眼睛,讓她愣在原地。
  維儀也覺得意外,不過片刻,她回過神來,眼神中有些微的笑意,算是打了招呼。那雙眼睛,從最開始就驚豔到自己的眼睛,忽然又在麵前重現,輕輕一觸,悠悠竟然恍惚著不願意挪開——
  印度人的英語本就口音濃重,初一會麵,又用極快的語速說了些什麽,分神之間,悠悠連一個單詞也沒抓住。微窘的時候,維儀替她解圍,替雙方做了介紹。她走在悠悠身邊:“沒事,印度人的英語最難懂。他也隻是隨便看一看,不會呆很久。”
  她凝眸看著悠悠,正微微傾身聽著客戶的意見,又一句句的轉譯,吳總顯然很滿意這個女孩,說話的時候都慈眉善目,以往的精明勁都跑得無影無蹤。此時正在等一個樣品的現場測試報告,客戶坐在一邊喝茶休息,悠悠沉默的站在一邊,眼睛隻是看著不斷旋轉的儀器。身邊的女子不知道搽了什麽香水,淡淡的散開,測試室打了空調,才讓香氣更濃馥了些——很好聞的味道。她聽到維儀很溫柔的問候自己:“好久不見了,悠悠。”
  悠悠也隻是轉過身,笑得很舒心:“是啊,姐姐。”
  除此之外,陌生的再也說不出什麽話,隻有光線從極大的玻璃窗射進來,在一塵不染的嶄新實驗室裏,似乎想將每個人的心思都照的透亮。
  客戶對測試報告很滿意,吳總一臉的喜色,拉著靳維儀想留她吃飯,維儀擺了擺手:“吳總,我們還要去另一家電子測試公司。吃飯就下次吧。”
  吳總嗬嗬笑著說:“也好也好。下次再吃。”
  維儀上車前,又轉過身子:“過幾天可能還要來看一次你們新流水線上的產品,沒問題吧?”
  吳總點了點頭,又說:“新廠的資料我已經發給小靳了,他還沒給我回信。”
  維儀的目光忽然就輕輕滑向了就立在吳總身後的悠悠,目光撞在一起,她讀到措手不及的慌亂——如果在見到自己的時候,悠悠還能鎮定的掩飾過去,可現在,那絲帶著慌亂的詢問眼神,終究讓維儀長長歎了口氣:“他馬上會給你回複。”
  車子已經開走了,悠悠看了一眼手中的資料,那個公司……恰恰是如今自己負責培訓的公司。悠悠快走幾步追上了吳總:“叔叔,靳小姐的公司就是這個?”她比了比手中的紙。
  “不是。公司是她弟弟的。”吳總簡單介紹了幾句,“和我們有很多業務來往。”他一邊撥電話給兒子一起吃飯,一邊抽空對她說:“悠悠啊,過幾天可能還有國外的客戶要來,你要是有空就再來幫下忙。”
  悠悠張了張嘴,最後隻是無聲的點了點頭。
  吃飯的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吳宸用手肘去碰她:“你怎麽了?”她沒留神,桌邊的一小碟香醋就被倒翻了,忙不迭的用紙巾去擦,吳媽媽一邊念叨兒子莽撞,一邊幫悠悠擦袖口被染濕的汙漬。百忙之中悠悠抬頭回他一句:“沒什麽,昨天睡得晚了。”
  吳宸有些不滿的對父親說:“爸,你們公司管理很不科學。這種接待外賓和外貿的事,怎麽樣也該有個專門的辦公室。還天天抱怨說人家出價低,中介都給貿易公司拿走了,報價能高麽?”
  吳爸爸一下子來了興趣,和顏悅色的對兒子說:“你倒是說的頭頭是道,幹脆你來管管?”
  吳宸照樣無甚興趣的聳聳肩:“我不吃這套,隻不過給你個建議。”
  吳爸爸挾了口菜,笑:“你爸我也不是老糊塗,這次和小靳合作,等於拿了大把的訂單了。到時候還真要設一個辦公室了。”
  悠悠沉默了很久,忽然問他:“吳叔叔,那你是不是要招人?我認識一個小姑娘,做事很勤快,又肯學,以後是不是能來幫忙收發些郵件什麽的?”
  吳爸爸揮了揮手:“明天就讓她來吧,正好之前的一個現在要請產假。”
  下午的時候吳家的客廳裏隻剩了兩人,吳宸忽然湊了過來,不再是漫不經心的語調:“今天所裏給我電話了,下半年又有人事調動——你喜歡哪裏?要是真的決定在這裏,我就申請調到這裏的分部。”他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頸邊,柔軟的蜷著幾縷發絲,“不過這裏離你家遠了點,你要還是喜歡A市也行,我們兩邊跑也方便些。”
  悠悠聽了,半晌沒有反應,視線似乎在遠處凝住了一點,看著日影斑駁,居然難以全神回應他的話。吳宸並沒有催她,等了一會,隻是笑笑:“累了麽?那下次再說,要不你去我房間午睡一會?”
  悠悠一點都不困,她隻是想起了明天的培訓,她怕——那種心情,曾經在初夏的季節,她冷的像是掉進了薄冰下的海水中,聽得見哢嚓的脆響。她想,哪怕是一個側影,一句話語,都會讓她想起所有的肆意、任性和幼稚,最後隻剩下狼狽不堪的脆弱。

  第 4 章
  後來的一星期,她並沒有遇到靳知遠,連靳維儀都沒有遇到——很順利的幫小感進到吳宸父親的公司,於是小感隔了數日打電話來,聲音歡喜:“姐姐,我想請你吃飯。”
  悠悠不免也帶了喜歡,約定過幾日悠悠去那裏的時候再見麵。她放下電話去開門,吳宸帶了一大堆吃的進來,她就坐在電腦前,邊啃雞爪便上女性論壇。看了一半,忽然去找紙巾,胡亂抹了抹手,然後在吳宸不解的目光中嘩啦一聲,把包裏所有的東西都倒了出來。
  她便排放整齊邊向吳宸解釋:“我要把包裏有些什麽東西拍下來,放到網上去跟貼。”一邊忙得不亦樂乎,指使吳宸:“把我那個包拿過來,我要秀那支唇膏。”
  吳宸站起來,從角落裏拖出那個灰色的挎包,也是一把倒了出來,“哪個?”
  桌子很小,嘩啦的一聲,倒得太急,眼看著一些事物往桌邊滑去,悠悠忽然一陣心焦,眼疾手快去抓那個銀色的相機,劈啪一陣響過,她才歎了口氣,低聲說了句“還好”。
  吳宸聳聳肩,說了句對不起,彎腰替她撿其餘掉下的東西。又掃了一眼悠悠抓在手裏的相機,忽然笑:“你什麽時候還有這樣一個相機?多老的款啊。屏那麽小。”
  悠悠頓了頓,微微抓緊了銀色的外殼,卻沒有說話。接過他遞來的唇膏,旋開看了看:“吳宸!摔斷了!”
  她已經撅起了嘴,吳宸立刻投降:“我們再去買一支?”
  悠悠歎口氣:“絕版的。周夏陽出國給我帶的。”
  突然就沒了興致,一件件的理好,又塞回包裏。吳宸見她有些沉悶的樣子,隻能說:“我錯了。可是明天就要回A市去了,別這樣對我。”他們單位的年終總結大會,這小子又該很得意的炫耀說自己拿了多少多少獎了——悠悠忍不住問他:“是不是有很多獎金?”
  吳宸假裝沉吟了一會:“足夠買個鑽戒了。”
  最近他老是有意無意的提起這個話題,悠悠已經可以當作聽而不見了,於是吳宸一臉委屈:“我這是給你做好心理暗示,免得到時候你太過失態,哭得一塌糊塗。”
  那天兩人又湊在一起玩電腦遊戲到很晚,悠悠第二天打車去吳宸爸爸公司的時候,眼皮都還虛浮著。
  她又懶的化妝,反正也是幫忙而已。到了那裏,離約定時間還早,她便打電話給小感,沒過多久,小女生就從暫作行政樓的一幢小樓裏跑了出來。
  “我給主管說了一聲,她就讓我出來了。”小感拉著悠悠的手帶她四處走著,正是上班的時間,大批的女工們都往車間方向湧去。
  “姐姐,我有個老鄉買了個數碼相機,我下次也向她借來用一用,拍幾張照片給我爸媽和弟弟寄去。”她認真點著大片的草坪和中間的噴泉,“你看,我們廠多漂亮。還有我的辦公室裏,給配了電腦。”
  一臉的期待和興奮,就像抓了一大把糖果的孩子,連吐出的泡泡都有蜜色——悠悠覺得笑容這樣熟悉,簡單到讓自己覺得心動。她忽然想起了什麽,昨天順手竟然把相機塞進了這個包裏,於是摸了出來:“我帶了相機,現在就照幾張。回頭我印好了給你帶來。”
  小感已經遠遠的跑去,站在噴泉前,小心的擺了一個V字形的手勢,目光期待。
  悠悠舉著相機,卻遲遲沒有摁下電源鍵——這台相機,真是身世曲折。丟失之後,過了很久很久之後的某天,悠悠接到了那個旅店的電話,說是旅店重新裝潢,從沙發底下找了出來,她又恰巧登記了名字和電話,於是一路快遞到了自己手裏。
  所謂的很久,是說她已經可以打開相機,一張張的翻開照片,而足以刻意回避深夜回旋走廊間的哭聲。後來去市場配了充電器,一次次給那塊電池充電,閑下來了,一個人了,就看那些照片。這才發現,兩人的合影,少的可憐,她不愛拍照,他亦是——於是隻剩下滿目妖嬈卻素冷的黃山風景,空蕩蕩的在存在記憶卡裏。
  拍了兩張,悠悠接了電話,順手把相機遞給小感:“小感,我得走了。客人到了。”
  她腳步急快,吳總已經站在門口,見到悠悠,拉住叮囑幾句:“今天不用你翻譯,悠悠,到時候你幫我聽著點……”他頓了頓,“那邊有沒有壓價什麽的。”
  悠悠了然,其實不過讓她留著一份心思,看看外貿公司轉手的時候有沒有刻意壓價什麽的。她點點頭。
  還是那天的印度客人,這次隨身帶了另一個翻譯,確實不用她做什麽。
  一路轉到了流水車間,客人問起了空調的電動機,似乎很有興趣。電阻電容什麽的,悠悠也沒聽不明白,隻看到客戶拉著翻譯,拿起一個模型看了又看,連連搖頭。眼看著他掏出電話,走到遠處開始低聲說話,對方一起來的翻譯小張解釋給吳總聽:“客人說印度市場上的空調電動機的圈數和中國的不一樣,他看了那幾個,都不滿意。”
  吳總沒想到他還有意訂購空調的電動機,有些意外,連忙追問:“怎麽樣?”
  翻譯搖搖頭,片刻,客戶走過來,濃重的口音,隻是說:“wait,wait。”
  悠悠聽見吳總接了個電話,隻說:“是,我們在裝配車間。”她忽然覺得心驚膽戰,聽見吳總正對那邊翻譯說:“是,他馬上過來。”
  似乎隻過了片刻,車間的門口,日間強烈的白光一片中,走進的那個修長身影,黑色的西服——背著光的緣故,完全看不清表情和容貌,隻是氣度清宇而卓然,走在這有巨大的機器聲音轟鳴的車間裏,卻似乎讓人聽的見腳步聲。
  悠悠惶然間後退了幾步,身前明明擁著一大堆人,她卻覺得人太少太少,少得不足以隱蔽自己。
  而他隻是在和吳總寒暄,又和印度客戶打了招呼,關係熟稔。自始至終,從沒有將眼神跨越半步。悠悠輕輕看去的目光裏,此刻他正凝神聽著客戶和他說話,遠遠望去,那麽多年,好像一點沒變——專注的時候,眼神凝黑似墨,他特有的神采飛揚。
  原來這樣就遇上了,悠悠移開目光,人群中還是能傳來陣陣的話語和笑聲,中文的,外文的,她分辨不出來。之前的問題很容易就解決了,吳總笑的讓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生生擠成了兩條縫。她隻是努力站直了身子,偏頭望向窗外,眼角的餘光,也隻看到一片鮮亮的光線。
  深呼吸,再轉過頭去,忽然遇上了那雙眸子,驀然滑過的怔忡,竟然和記憶中笑得如碎鑽般燦燦的眼睛如此格格不入,狠狠的把悠悠拉近現實中。那人也不過直直的掠過她的臉,不見片刻的停留。近在眼前,可是連眼神也一再交錯,誰都不願意多做停留。悠悠有點可憐自己,一直提心吊膽的害怕重逢,其實真的重逢了,不過是陌生人而已。
  吳總手忙腳亂的正在找人去拿數碼相機,客戶要求拍幾組樣品,正巧小感從偏門跑進來,有人眼尖,高聲喊她:“張铖偉,手裏相機借來用用。”
  小感停下腳步,猶豫著看了看:“這不是我的,我來還給施小姐的。”
  吳總立刻轉身:“悠悠,相機先用一下。”
  悠悠輕輕“啊”了一聲,那個相機……她隱藏的這樣好,隻是一暴露,卻赤裸裸的,猝不及防的出現在她最不願意暴露的人麵前。
  吳總隻把她的反應當作了答應,對靳知遠說:“你讓他們馬上把模型空運過來,這幾天我們就做模子。”
  靳知遠沒有接話,那雙眼睛終於再次停留在悠悠身上,他微微出神,抿唇不語,看著她的些微不知所措,雙頰微起飛紅。
  “我來吧。”他伸手給小感接過了相機,似乎停頓了一會——背過身去,查看了片刻,這才慢慢轉身,拿起了那個模型。
  拍完數張,他轉頭對吳總說:“相機我先帶回去,等照片傳完了我在讓人還回來。”語氣間這樣彬彬有禮,,雖然是在和吳總說話,到底還是看到了他身後悠悠,垂著眼眸,似乎並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一隻手握拳,攥得發白。
  吳總替她答應下來:“沒事沒事。”這才轉頭對悠悠說:“悠悠,相機不急用吧?”
  他已經撇過頭去,悠悠“嗯”了一聲,忽然對自己微笑:這樣很好,本就是他的,雖然那麽久過去,可終於物歸原主。
  吳總正在竭力留他們吃飯,悠悠再也沒有耐心,簡單的說了幾句,隻說自己公司有事,轉身出門。屋外是冬日裏難得的好天氣,曬得臉頰發熱,她每走一步,似乎越來越理不清內心。廠子的主幹道上,一輛車子迅速的開過,激起的旋流飛起散落的長發。片刻之後,那輛黑色的奧迪又從身邊開過——那輛車庫外的唯一一輛後來的車,一點都沒有停留或者放緩。可是在原來的時候,她記得,那個人總是耐心的放慢了步子,一點點的等她。其實過了那麽久,悠悠隻是不願回憶罷了,他早就是甩開了他,用她永遠企及不到的腳步。

  第 5 章
  今年冬天,南方分外的寒冷。悠悠有時候早上醒來,空調已經自動關閉了,而放在床頭床邊的一杯水竟微微結了薄冰,剛從被窩裏伸出的手,觸到杯壁,忍不住就會輕輕哆嗦一下。她穿著厚實的睡衣,重新倒了一杯溫水站在窗前,連陽光都像被寒冷徹底征服了,若有若無的躲在了厚厚的雲層之後。悠悠想起以前,她會在寢室跺著腳不想出門,然後那個人就會自動自覺的在吃飯的時間,提了她愛吃的東西站在樓下等她來拿——自己在睡衣外麵裹著長長的羽絨服,小心翼翼的從袖子裏伸出手去接——他身長玉立的站在自己麵前,多少眼光投注到那樣英俊的少年和有些披頭散發的少女身上,他卻似乎從來沒有注意過,最多隻是歎氣:“悠悠,你別告訴我到現在你還沒去洗臉。”
  她捧起水杯喝完,忽然覺得其實寒冷並沒有那麽可怕。後來的專四、專八、考研,她天不亮就早起上自習,冷風直往脖子裏灌,自己卻連哆嗦都不屑於打了。悠悠邊吃早飯便去看自己的課表,今晚是倒數第二次課,已經上完的課時上自己輕輕打了勾,紅色的一個,細細小小。她微微有些釋然,見了一麵,反倒將一切放下了。昨天有那樣多的人,他們的距離如隔雲端。再遇上了,一個點頭或微笑,足以應付一切。
  維儀下午去找靳知遠的時候,辦公室空無一人。她著急去查看自己的郵箱,電腦屏幕倏然從屏保上跳回了桌麵,卻顯示著主人離去前正在查看照片,少年的愛侶,擁在一起,臉頰相貼,酸甜可人的像是青檸甜橙調成的果汁。
  她丟下鼠標,,寬大的沙發上可以看見那個屏幕,又逐漸跳回了一閃一晃的屏保。小陳推門進來:“咦,還在等呢?”
  維儀站起來:“不等了。你見到他,就說我來過了。”她沒有再等,猶豫了一會,向小陳要了一個電話,邊走邊撥,心裏卻微微歎氣,她知道的靳知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懂事,都能克製自己,可是她寧願要回以前的那個弟弟——驕傲,坦率,堅定,目光裏的勇氣一往無前。
  靳知遠接到維儀電話的時候,姐姐在電話裏的語氣很尋常:“知遠,出來見個老朋友。”他立刻知道維儀在說誰,於是在電話裏沉默了很久,直到維儀也開始帶了不耐煩:“你什麽時候做事這樣拖拖拉拉?”於是迅速報了地址,啪的合上電話。
  她在門口講完電話,才看到悠悠已經從出租車上下來,見到她揚聲打招呼:“姐姐。”
  她們坐著喝茶,淺淺敘些往事——後來才發現,一起可以說的話題那樣少——都是極聰明的女子,知道應該避開什麽。於是說起工作,維儀笑:“原來世界這麽小。吳宸我也見過的,是個好男人。”這句話讓氣氛陡然沉寂下來,悠悠掩飾的喝了口花茶,卻覺得尷尬。維儀看看時間,眉心微微皺起來。
  直到靳知遠走到麵前,維儀微微抬眼,看了悠悠一眼,她分明見到他走進,卻也隻是安然的坐著,目光輕輕移過去,似乎見到的不過也是個尋常的熟人。
  三個人誰都沒有多說話,靳知遠的氣息一如既往的沉靜,她近在眼前,可以看到容顏姣好,微揚下巴的時候淡然滑過的弧度,隻是遲遲不再把目光望進自己眼中——他分明記得,昨天她在人群後麵,她無意識投來的目光,其實全都映在心底。他卻強忍住不去接觸,他曾經狠心的打碎了了一次的東西,他忽然沒有勇氣去看看,那些比琉璃更清澈,比飛花更輕盈的東西,究竟還能不能恢複如常。
  維儀款款起身,走到門外,忽然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落地玻璃窗透明潔淨,對坐著的男女,明明那樣賞心悅目,時而低頭啜飲,間或稍稍交談幾句——卻分明都擋不住的寞落橫亙在兩人之間,僵硬著扭曲這方小小的空間。
  直到她倉惶的離去,靳知遠觸到大衣口袋裏的相機,他將照片一一傳進了電腦,打開時,記得自己曾經笑得那樣爽朗的去安慰她:“天意讓我們再去次黃山。”他一一翻看,原來那種心境,早就回不去了。
  天氣是南方特有的雨夾著雪粒,往往雪粒子還沒粘到地就已化了,他靠著車門,看著她一步步走來,從身邊擦身而過的時候,清冷的想起拂開似有似無的香氣,他直直的伸出手去,按住她的手腕——還是纖弱的似是微一用力就會折斷。
  “靳知遠,放開我。”悠悠簡單的說,用力掙了掙,雨傘歪向了一邊。
  靳知遠低頭看去,她的膚色白皙的透明,輕輕的喘著氣,而自己的聲音那樣低,卻深得能漾出最後一滴情感。他聽見自己說了一句“對不起”,於是連悠悠也安靜下來,微微睜開眼睛,露出一絲迷茫。
  那一天,連天氣都是哀涼的,他們互相從目光中觸到的,不約而同的逃避,茫然,軟弱。
  靳知遠的手微微鬆開,忽然惱怒電話的聲音。
  悠悠的聲音也平靜下來:“你先接電話。”
  他放開她,掃了一眼電話,神情刹那間有些焦灼:“阿姨?我媽怎麽了?”
  靳知遠掛了電話,嘴角是極淡的無奈的笑。悠悠的傘已經落在地上,他便拾起,遞回到她手上——聲音重又沉靜若水:“回去吧,小心著涼。”傘柄已經沾濕,觸手而過,隻覺得冰涼。悠悠打著傘看他離去,忽然出聲喊他:“靳知遠……你媽媽沒事吧?”
  靳知遠扶著車門,輕輕笑了一聲:“沒什麽,我媽媽身體向來不好。”他的眼角輕輕挑起,目光凝住的數秒,他竟舍不得挪動腳步,最後是雪粒緩緩的砸在了眼角,冰涼的似是淚滴。
  黑色的車子最終還是遠遠開走,悠悠打著傘,看見汽車尾部那道輕輕的煙霧,仿佛他的人,他的容貌,轉瞬即逝——手腕處還帶著隱痛,熱度似乎並未散去。
  靳知遠從醫院趕回公司的時候,已是暮色重重,雪珠竟壓倒了細雨,綿綿密密的落在雨傘上,發出匝密的聲響,就像砸在心上,隱隱發癢。燈光昏黃,商業樓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此時卻水漬四漫,暗暗蒙上了漬跡。
  他的辦公室望出去,寫字樓前人跡稀少,而地上隱隱一層白色的白色冰屑,居然能淺淺的積起一層,然後一輛出租車在門口停下。靳知遠轉過身,抬腕看表,恰好六點差五分——他的嘴角微微翹起,細微得讓人覺得極為滿足的輕輕逸出一聲歎息——還是這樣,永遠會把時間扣得死死的,在最後一刻喘著氣踏進教室,然後胡亂的找個位子擠在中間。
  於是連蘇漾推門而入的聲音都沒有聽見,她的腳步素來就輕,隻是見到側影——初識的時候,他是天之驕子,就連沉默也是引人注目;後來她不顧父母的反對,畢業後把工作單位簽到了這裏,她執意要尋到他,那時他淡淡抬眼看她,連氣息都是冰冷的,目光中隱約的鋒銳氣質讓自己愕然,卻還是想靠近——他並沒有抗拒,也沒有刻意疏離,對著她的時候,卻遙遠的像是和久別的故人說話。那麽這麽些年,自己究竟算什麽?她有些嘲諷的笑笑,都是孑然一身的兩人,她會挽著他去吃飯,可是下一刻自己將手抽離,他似乎毫無知覺。
  蘇漾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又趕來找他,隻是周四這個時間,卻由不得她不敏感——她一步步走進他的辦公室,刻意沒有去打電話,隻是希望敲門良久,而裏麵不過是無人應聲。可是她又告訴自己,他一定會在裏麵,他舍不得不在。
  真是舍不得,舍不得割去那樣多的東西,舍不得的心情,原來不過是見到他的一刻,想見到的是他眼神中片刻的欣喜——可是他永遠不會給她。
  “靳知遠,阿姨沒事吧?我剛聽說。”她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脆爽些,“要不我和你一起再去看看?”
  “我剛從那邊回來——她沒事,老毛病了。”靳知遠伸手將燈打開,似乎並不以為意,“我今晚有事。”
  連語氣都不似送客,隻是隨意的告訴她這個事實——蘇漾慢慢覺得腳開始發涼,她沒有穿靴子,或者雪水慢慢滲了進去——聲音中也帶了寒意:“靳知遠,你在等她吧?”
  靳知遠終於轉過身麵對她,英俊的臉上一閃而逝的愕然,最後不過笑了笑。
  他從來直言不諱,那次盧城初見,打好了長篇的腹稿,一句句的想要說出來安慰他,他不過微微皺眉:“蘇漾,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狼狽的創業,最拮據的時候恰好母親又住院,將車子、原來A市、B市的房全都轉手賣了,一步步的走到今天——他從來坦蕩的任她在一邊,原來——隻是不在意,才由她旁觀。
  “靳知遠,就是因為我不是她,所以你一直讓我在這裏,你的一切都可以讓我看在眼裏,是不是?”蘇漾扶著門把,忽然有些倉惶的回頭。她並不想等答案,隻是甩門而出,從走廊上灌來的涼風,吹不散的涼澀淚意。
  他在車裏看了很久,悠悠在攔車,大約是下雪的緣故,總是滿客——其實拐個彎就是十字路口,有經驗的上班族們往往去那裏攔車,而她還是這樣,常常一根筋的認死理,總也不會挪地兒試試。
  那束燈光打來的時候,悠悠下意識的去擋了擋眼睛,寒風已經凍得手指發麻,悠悠猶豫了一會,已經看到他下車,隻是簡單的告訴她:“這裏攔不到出租車,我送你回去。”
  “阿姨……沒事吧?”悠悠勉強笑了笑,向他找了個話題。
  靳知遠隻是“唔”了一聲,又略微轉頭看她:“怎麽沒人接你?”
  悠悠有些尷尬,隻是笑了笑,聲音很低:“他回A市了。”
  然而此刻吳宸的電話打進來卻更叫她尷尬——他的聲音那樣大,幾乎叫悠悠以為自己打開了揚聲器。
  大約他也聽得一清二楚了,吳宸在電話那邊手忙腳亂的喊:“老婆,我的蛋怎麽煮成了這樣子啊?”

  第 6 章
  或許真的是手忙腳亂了,又聽到劈劈啪啪雜物掉地的聲音,悠悠“喂”了幾聲,那邊似乎才平靜下來:“哎,我把碗打碎了。”似乎隱約還有倒吸冷氣的聲音,悠悠壓低了聲音問他:“怎麽樣?沒弄傷手吧?”
  那邊又過了良久,這才轉回了尋常笑嘻嘻的語調:“沒事。你回家了?”
  “嗯,在路上。”刮雨器不時在眼前晃動,細小的雪片粘在玻璃上,轉瞬化掉,然後被拂得幹幹淨淨。吳宸的話很多,向來如此,以往悠悠覺著煩,往往截住他的話。然而今天她竟由著他絮絮叨叨的扯很久,可是心思分明晃晃悠悠的飄在電話以外的地方,隻是偶爾在他間歇的時候說上一句“嗯”表示自己在聽。
  隻是一會兒就覺得開始熱,悠悠掃一眼車門,很想把窗放下一點,最後隻是不安的動了動。電話那頭的聲音片刻之間收起了玩笑,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悠悠,你是不是不舒服?”
  悠悠低低否認了一聲,吳宸終於不再說話,隻是道了晚安。悠悠掛上電話,驀然覺得涼爽起來,她循著涼風的方向看一眼,靳知遠的一側的車窗微開了小小的縫隙,涼風中略有濕意,撲到自己臉上的隻餘清涼順爽。他隻是神色如常,甚至不曾看她一眼,淡聲問她:“還熱不熱?”
  他並沒有等她回答,車子停下等紅燈,於是伸手將相機遞給她,眼角是一抹叫人琢磨不透的神色:“用完了,還你。”
  悠悠不肯去接,有些倔強的側過頭:“你的相機,還是還給你。”
  靳知遠的手滯在她的身側,忽然收了回去,修長的手指在相機一側輕輕一按,挑出記憶卡——薄薄的一張小卡,而她的手垂在椅側,靳知遠的手帶著溫度,輕輕將卡滑進悠悠的手心,那樣恰好的時機,隻是一愣之間,悠悠低頭去看手心,而他若無其事,將車駛進了車流中。
  他一字一句的說:“相機是我的,卡裏的照片是我們的。”
  她被這句話驚得失措,抬眸望向身側的男子,側影幾乎和往事重疊——他坐在自己對麵,一臉篤定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很喜歡你,你考慮下吧?”於是忽然間聲音變得澀然:“靳知遠,你不要這樣。”
  那個初夏的午後,她想了很多,她的不成熟,她的幼稚,她的自私,隱隱還有幻想,或者能像電視劇一樣,自己在愛人麵前泣不成聲,而他扶著自己的肩,還像以前那樣耐心的告訴自己沒關係。
  如今,這個她更加看不透的靳知遠,隻是淡淡的反問她:“我不要怎樣?”
  “我不喜歡這樣……從來都是這樣子,你不會問我的意見,就連道歉的機會都從來沒有給我,是不是?”悠悠說得很平板,然而和語氣截然相反的,是她隱藏很久很久的話,一波波襲來的情感,“我到處想找你說對不起,可是你再也沒有出現……我給你的短信,發了那麽多……”
  “我都收到了。”靳知遠忽然急刹車,將車停在路邊,眉宇間的倦然淺淺的浮上來,那支手機,如今靜靜的在他手裏,悠悠一眼就認了出來,外殼已經舊得有些失卻光澤,“我從來沒有銷去這個號碼。我一直收到你的短信,一年之後,你還在往我的手機上發短信,是不是,悠悠?”他似乎在追憶著什麽,隻是記得終於有一天,最後一次出現那個跳動的“悠”字——“靳知遠,我要換號了,最後的一條短信,晚安。”然後,它完完全全的沉寂下來,而他隻能在指間溫柔的摩挲著,一切戛然而止。
  “對啊,那是最後一條了。”悠悠忽然微笑,慢慢轉頭去凝視他,目光柔和得像是被雪夜遮住的星子,“我一直很放不下,想對你說對不起。原來你都知道。”她嘴角的弧度這樣柔軟,眼角微彎,“真好,你知道就好。”
  “真好……”他輕輕重複一遍,語氣陡然如夜色一般,沉到了萬丈深淵,“你是說,你全部放下了?”
  潮濕的寒氣似乎將人的動作也凝結住,他狠狠的甩開那些念頭——身影就近在眼前,觸手可及的溫暖。他一點點的靠近,直到傾身將她完全的擁在懷裏,不顧她的掙紮,將手輕輕按在她的背後,力道輕柔適中,有熾熱的暖意,而唇邊輕輕擦過她的發絲,靳知遠的聲音像是要烙進她的心裏:“悠悠,對不起,這句話該我對你說。  ”  他一直知道,他的態度會讓她誤解,她曾經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他從未介懷。當時的心境亦不過是無奈,那樣小的孩子——其實連自己都那麽小,甚至從來不知道什麽才是安慰。然而那個夜晚,他偏心得找不出理由,他隻能說:“我們不合適。”
  然而從來不是因為她帶著歉意的稚氣,她那樣適合他,全心的依賴他,從來沒有一點保留——隻是彼時,他才從煉獄回來,滿目的黑色氣息,隻覺得腐朽不堪。他在心裏許下的承諾,他渴望一直牽著的手,不過一夕之間,麵目全非。而那段時間的自己,有生以來,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她就伏在自己的懷裏,似乎微微有些顫抖,聲音迷茫:“你對我說?”悠悠掙開他的肩頭,輕聲說:“那你說給我聽。”
  靳知遠嘴角抿著,白色挺括的襯衣更顯得豐神俊朗,他傾身,直直對著她的雙目,聲音一點點在放大:“悠悠,你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對不對?”她慢慢的在他的聲音裏驚醒,怔怔的看著他的眉眼,依然那樣耀眼的雙目,隱隱的自信——記憶中的靳知遠,就是這個樣子的,連吐出的氣息都是光彩奪目。
  微一回頭,就是車子裏的後視鏡,鏡中的女子,膚色透明的蒼白,黑色的長發,帶著些微卷起的發梢——那是今天出門前自己心血來潮,那套網購的卷發器就發揮了功能——以往會習慣性的對著鏡子,舌頭輕輕探了出來,就會有熱氣嗬在鏡麵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悠悠轉瞬間想起那些日子,極致的痛楚之中,始終像拌了了砂糖,總也有甜意。
  然而現在,她開始明白靳知遠的意思,胸口一陣陣的發悶,仿佛一片片駁落的牆頭裏麵,隱藏起了那個最不可能的結局。她低頭看自己的手,白皙透明的肌膚下有綠色的血管若隱若現,而身側的男子,隔了數年的目光卻熟悉的讓自己心裏發顫。
  “原來你自始至終都沒有信任我。”她向後靠了一靠,目光掠過他的唇角,可見一道抿起如刀鋒般的刻痕。
  “那時候你家出事,你急著和我分開,究竟是在想什麽?”她浮起了笑意,語氣未見一絲波動,卻譏諷的微微揚起嘴角,曾經那樣長的一個故事,長的她以為就已經是一輩子了,原來不需要再說明,這麽多年,隻要今天看到他的表情,自己竟然已經了然。
  她的聲音極低,透著倦意和漠然:“我們分手的時候,你說我太不懂事,後來我就一直想,我是真的不懂事,要是那時候我多體貼你,多愛你一點,你就不會離開我。現在你告訴我不是這樣的——就因為現在你能開著奧迪回來找我,你才覺得安心?”
  “你不願意讓我陪你走過那些日子,連一點機會都不給我——你問過我怎麽想的麽?還是你根本就覺得我隻是愛慕虛榮?”這樣的話說出口,太難堪,太叫人灰心,她一句句的從嘴角滑出來,竟然帶了隱忍的興奮:“師兄,你真是從來沒變。大概是看到相機裏的相片,你才確定我一直念念不忘,然後就這樣自信的來找我?我們就重新開始?”
  靳知遠沉默的聽著,眼神微微一黯,一瞬之後的光芒竟然強勢甚似以往,他語調低沉,伸手去撫摸她的臉:“悠悠,你在和我鬧脾氣,是不是?”這素來是他的作風,從來不願意給人留下餘地。悠悠聽著聽著,卻覺得諷刺,“鬧脾氣”麽?五年的情感,不過是他先離去後,她的“不懂事”,不過是她在“鬧脾氣”。
  悠悠揚了揚脖子,淺淡的笑,目光中卻似飄進了窗外的一絲絲雨雪:“我隻問你一句話,這些年陪在你身邊的是別人,你要把那個人怎麽辦?”她亦不會忘記,在培訓教室外麵擦肩而過的女子,隻是當時強作不知,現在回想起來,卻心酸悵然。
  他微微闔了眼,又抬眼看她:“沒有別人。”
  悠悠不願深究,她想,那一切都和她無關,不過頓了頓:“那麽,我祝你找到更好的。”她頓了頓,笑得漂亮:“靳知遠,你說對了。就是因為還記得你,我才不想再有糾葛。我已經申請調回了,希望越快越好。”
  悠悠解開安全帶,輕輕的聲響。她打開車門,瞬間冰雪的氣流卷進車內,而眼淚已經被那樣的氣流凝住,徹底塵封在了心裏某處,從此以後,她不願去想,亦不會再去觸摸。她想在下車前對著那個怔然的男子說: “你真該謝謝我,成全了你的驕傲。”
  她匆匆跑開的背影,前所未有的明晰,之前是自己以強硬的姿態轉身——如今,她就徹底離去——他了解她,她善良,卻從不懦弱,向來將黑白看得清清爽爽。那句話的,似乎是委屈,又像是鄙夷,可更多的隻是微微的歎息——像麥穗的鋒芒,一點點地紮進人心裏,硌得人喘不過氣來。如果之前是為了愧疚,那麽這一次,她不會再畏懼——那些憤怒,她統統會全部拋回來。
  靳知遠伏首在方向盤上,眼前翻滾的一幕幕,每次記起來,煩悶欲嘔。他強打起精神,黑色的車子掉頭而去。雪愈發的大,幾乎和鵝毛一般灑落,而背離的兩人,愈行愈遠。

  第 7 章
  年前年後的時節,正是各色飯局最多的時候。有時候維儀也會笑著對靳知遠說:“看看,現在過個年,我們是幾十箱幾十箱的往外送東西。”靳知遠隻是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麽,他知道姐姐的意思,以前的時候,逢年過節,家裏的兩個儲物間都塞不下各色禮品——在商在官,果然還是不一樣的。
  “晚上吳總請客,我已經讓小陳答應人家了。你要不去,我去也一樣。”
  靳知遠有些好笑:“我為什麽不去?”
  維儀一滯,倒真的沒法回答他——他這些日子工作更加忙,以往可以半推不推的應酬,難得見他這樣積極,來者不拒。
  “周四的培訓師換人了。”維儀開始皺眉,“你有沒有和她談?”
  他從文件中抬頭,目光愈發的炯亮,輕描淡寫的避開:“小陳和我說過了,培訓公司已經解釋過了,她在A市,這幾天大雪封了高速,回不來了。”
  眸色深黑,那樣倔強,仿佛是賭氣的少年。一閃而現的孩子氣,維儀忍不住笑,又見到了絕跡多年的表情。
  “知遠,你在死撐。”她慢悠悠的說,“她的男朋友人很好,我見過。”
  “我沒有。”靳知遠想起那一晚她的表情,他隻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言語之下隱藏的憤怒。其實他從不在意她的身邊還有了誰——有些事,隻是關乎兩人。而他也清楚,她想聽到的,無非是他的心情。那樣簡單到一猜即透——可他隻是埋下頭,有些東西,無關風月,隻適合埋在心底。
  晚上維儀一起去吃飯,飯桌上的吳總是真有點發愁:“我這家業是傳不下去了,好在估計明年能把兒子的終身大事辦了。也算了了一件心事。”同桌的都是熟人,一個個附和:“吳老板,你兒子多有出息啊!科學家啊!”
  靳知遠杯裏的紅酒微微晃動,連眼神都帶了瀲灩:“吳總,恭喜啊!”
  “老太婆還說那套傳家寶終於可以拿出來了,哈哈。”他自顧自悶了一口,“小靳啊,到時候你們倆都來喝喜酒。”
  靳知遠隔著大半個桌子敬了吳總一杯:“一定。”
  維儀眉眼不動,隻是微笑,想要輕輕按靳知遠的手腕,他恍若未覺,一飲而盡。
  又有人問起了:“都快過年了,吳總你兒子帶媳婦回來了?”
  有幾個會說話的在湊趣:“嫁到吳家的姑娘是真有福氣,一家人都好相處。”
  這些話太無心,靳知遠隻是微笑聽著,輕輕點頭,以前母親總是說外麵的菜中看不中吃,這頓尤是——如今他隻想著回家,看母親有沒有剩下些飯菜來。
  走出飯店,涼風一吹,腳步開始虛浮,幸好維儀在一邊,接過了車鑰匙:“坐後麵去,我開車。”
  她邊開車邊從後視鏡裏看著弟弟,沉默的坐在一邊,望向無盡的夜色。雪連下了好幾天,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維儀的車開得小心翼翼,不斷的有車子一頭撞在路邊護欄上,車主便站在一邊,等著救助。
  “靳知遠,前兩天那些應酬都是你自己開車回來的?”維儀隱約有些惱火,又覺得這樣衝動和彷徨都不像弟弟的個性。
  “不是,讓小陳來接我的。”他隨口說一句,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東西——不論是對別人還是自己,他很早以前就明白這一點。
  “你們談過了?”她毫不猶豫的問,“她怎麽說?”
  靳知遠連嘴角都沒動,用極輕的聲音說:“她……”話到嘴邊,驀然轉了個詞,“她恨我吧。”或許真的不是恨,可是他了解她,她不會再想見到自己——這樣說來,愛和恨,其實都沒有意義了。
  維儀隻是笑:“你言重了。”
  靳知遠對她的話毫無反應,她心裏倒有些惴惴了,抽空往後看了一眼,那種冰冷的氣息,撲來的如此熟悉——她先是愕然,然後才慢慢覺得心疼。
  維儀慢慢把車停在路邊,柔聲問他:“把那些事告訴她——那時候我們都小,她能諒解的。”
  即使薄醺,他卻依然記得用清明的眼神回望姐姐,依然是倔強,似乎不屑,又似乎是難受。對峙了良久,維儀終於揉了揉眉間:“我真是不明白,這些事,不是你的錯——你為什麽不願意告訴她?”
  靳知遠伸手敲了敲椅背,示意姐姐開車,然而兩人一樣倔強的脾氣,她隻是等待,靳知遠笑了笑,緩緩的向姐姐妥協:“就是我驕傲,我永遠不會告訴她。”帶了些嘲諷,如暗翼的蝴蝶拂過,隱隱有些詭異。他永遠不會說出那些話,那些事,連維儀都未必清楚,他卻一件件的去做了——而這些陰影,隻適合獨自潰爛,如果曝在陽光下,隻會叫他覺得更難堪。
  “這個日子過得……”悠悠歎口氣,往購物車裏添了盒牛奶,“都是你,我獎金扣了一大半。”
  吳宸倒是一臉坦然:“也好,我們二人世界。反正現在都困在這裏了,幹脆新年那幾天再回家。”
  靳知遠送她回家那一晚,悠悠倒是很意外的接到了周夏陽的電話,說是要來A市出差,約好了日子聚一聚,她抽空趕了回去——隻是祖國大地驀然間冰封萬裏,一切交通工具同時癱瘓,連高速都封道——悠悠有些著急:“我有好多資料還留在盧城呢,要不我明天去火車站看看,短途的說不定還有票。”吳宸隻是把她拖回了電視前,記者實時報道的火車站,隻見鴉黑黑的人頭,便是想要插根針進去隻怕也是困難。
  悠悠舉手投降,歎氣坐回了沙發裏。
  天氣還是那樣,隔不了一會就撲簌簌的下起了大雪片子。悠悠埋在沙發裏吃零食,連電視音量都放到最小,於是隻聽見了空調的嗡嗡聲在客廳震蕩。
  吳宸半倚著門看她:“悠悠,你的電話響很久了。”
  她這才反應過來,磨磨蹭蹭的去夠茶幾上的手機,入耳卻是那道悅耳的女聲:“悠悠嗎?我是靳維儀。”
  她想不出自己和靳維儀還有什麽可談,然而電話那邊的聲音卻執著得讓人心生柔軟,悠悠微微猶豫,隻能說:“我再去盧城的時候聯係你。”那邊是極有禮貌的道謝,隨即掛了電話。
  自從那一晚,靳知遠用若有若無的倨傲徹底激怒了自己之後,她不願再想起和他有關的任何事——恰巧又離開了盧城,連剩下的課都是同事在幫忙,於是將一切也慢慢隔絕開。而如今,仿佛是心事有一點點的被翻出來,悠悠一點沒注意吳宸走到自己身邊,忽然伸手遞給自己一個紅色的小袋。
  她疑惑著接過,觸手隻覺得柔軟,上好的綢緞料子做成的一個小錦囊。隱隱約約的猜到了什麽,竟然不敢打開——直到吳宸挨著自己坐下,難得有些嚴肅,又像不好意思:“我媽讓我給的。”
  一套金首飾,耳環,戒指,項鏈,在燈光下澄燦燦的,悠悠握在手裏,竟覺得發燙。
  “呃,不好看吧?”吳宸看看她的臉色蒼白,惴惴的問:“老人家說是家裏傳下來的——沒說一定要你戴,結婚戒指我們自己去選,行不?”
  她說不出話來,小心的將首飾裝進去,慢慢的伸手攏住自己的臉。眼睛開始酸澀,慢慢忍了一會,終於放棄,極低極低的抽泣——想要一絲一毫的將某一些東西抽離出身體外,再也沒有束縛,安心的過自己的日子。
  “這就感動了?”吳宸有些措手不及的抱住她,“別啊,留到我求婚的時候再哭吧?悠悠?”
  後來是吳爸爸的電話讓悠悠止了哭,吳宸握著電話問她:“你要不要回去?我爸廠裏今天下午有車回去,不過不走高速,可能很慢。”悠悠點點頭,聲音還有些抽噎:“回,那邊的筆記本上還有很多資料,我急著傳給導師。”
  他辦完了研究所的事,單位放假過年。就和她一起回盧城,車子開得慢,路邊的積雪都高得已經足足有半個身位——幸好是下午,路上沒有結冰,司機將車子駛進了國道收費站,這才鬆一口氣:“還好,這天一晚,路上結冰,就更難走了。”
  吳宸有些不滿:“非要回來幹嘛?我還想著二人世界的過個小年。”悠悠沒理他,他就唱獨角戲:“不過你一起來也好,今年就在我家過年。”
  他們先將她送回宿舍,下車前吳宸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飯,她隻是搖了搖頭,“你今晚陪你爸媽吧,我也忙著整理資料。”
  數日不進的房間有了塵埃的氣息,她開窗透氣,燒水,撥電話給維儀,安靜的坐著,等待。
  維儀來得很快,片刻已聽見車子在樓下的聲音,旋即是高跟鞋在樓道響起。悠悠去開門, 維儀氣息間還有些倉促,見到她,似乎輕輕鬆了一口氣,微笑:“大雪天過來,路上順利麽?”
  悠悠陪她坐下,又起身想去倒水。維儀拉住她的手,一觸之下,均是冰涼。悠悠一怔,“怎麽?姐姐,我去給你倒水。”
  “我不是來喝茶的。”維儀微微搖頭,她一身黑衣,越發顯得麵色蒼白,宛轉目光如同清水,清涼如月,卻分明不皎潔,隱隱有著暗色。
  “知遠來找過你,是不是?”她微一猶豫,索性直接開口詢問。
  悠悠沒有避開她的目光,淡淡點頭:“是。”她望向窗外,“姐姐,我馬上就回A市,如果這些天讓你們覺得不方便了,真是對不起。”
  “不,你不明白我來找你的意思。”維儀的聲音忽然透著疲倦,“知遠他……”似乎拿捏不好什麽詞,她很慢很慢的說,“一定不會告訴你這些。”

  第 8 章
  像是為了讓自己下定決心,維儀輕輕咳嗽了一聲,又穩了穩情緒,這才說:“我爸爸去世的事,你應該知道吧?”
  悠悠點頭,那一晚的他臂上的黑紗,晦暗的神色,她全都知道——分明從對座女子的眼神裏讀出了哀涼,那雙眼睛……那樣類似,她忽然想到靳知遠,他的眼神,如果也曾經這樣哀涼不堪,自己還能像那個晚上那樣無動於衷?
  “我爸他不是病死的。”維儀淺淺笑了笑,似乎說不出的譏諷,“說得難聽點,並不是善終。”
  “他在家裏被人當胸開了兩槍。然後那個人就在我家拿了那把槍自殺。”隔了那麽多年,回憶起往事,維儀的眼神還是在顫抖,“當時我媽和單位的人一起去旅遊了,知遠先回家,看到那個場麵……”
  就連悠悠竭力自持,終究輕輕捂住了嘴巴,一時間竟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維儀隻是定了定神,明明過了那麽久,那些場景一點點的說出來,卻還是讓她覺得困難,難到忍不住想放棄。
  “我爸是搶救無效,立刻去世了。凶手,卻還在醫院搶救了兩天,你說,是不是子彈有時候也認人?”維儀歎了口氣,“後來知遠才告訴我,那天上午我爸還給他電話,說是公司的事情全都解決了——結果,下午剛巧他回家,隻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這樣。”
  其實她並沒有看到最殘酷的場麵——那天晚上,她拋下了所有的工作直接趕到醫院的時候,白色的走廊,隻有靳知遠一個人,素白的顏色,冰涼的刺痛自己的眼睛,然而她眼裏卻隻有弟弟的黑衣,那一日是搭了唐嘉的車回來,她卻倏然忘了身後還有其他人。
  這個世界,原來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她和她的弟弟,彼此擔當。
  他握著她的手去地下的一層,安靜的告訴她:“爸爸的衣服是我幫著換的。”安靜到讓維儀覺得害怕,她想起父親在的時候總是總誇她:“我這個女兒啊,性格像我,什麽事都不慌不忙的。”此時此刻,卻隻是模糊的意識到,父親說錯了——自己這時候,竟然慌亂甚似了悲哀。而弟弟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到自己的腦海中,一句句的讓她覺得條理明晰。
  他說:“姐,媽後天回來,家裏太亂,我不想讓她回家。”
  他說:“姐,我想勸媽搬回盧城,我怕她的身體受不了。”
  於是刻意瞞著母親,隻希望能拖得晚一些,她在醫院接待那些來吊唁的人們,而靳知遠很少過來,後來她抽空回家了一趟——她出事後第一次回家,已經取證完畢的家裏,一如她最後一次離開的那樣,隻有刺鼻的清洗劑的味道,靳知遠修長的身影坐在沙發一側,目光垂下。
  她順著目光往下看,沙發角有數處淡淡的褐色痕跡,她的心猛然抽搐起來,就像被什麽緊緊的攫住,再也不敢去想。
  靳知遠的目光看到她,微微一動,眼眸黑色似墨,終於站起來:“別讓媽住家裏。”
  母親到底還是在醫院哭暈了過去,反反複複隻是說:“我要給誌國換那條他最喜歡的領帶。”連她都手足無措,隻有靳知遠將母親抱在懷裏,淡聲說:“媽,家裏太亂。我去幫你拿來。”
  而那天晚上,暮春的氣息,草長鶯飛的時節,唯有醫院的太平間裏,滲著寒冷。靳知遠站在大門口,對姐姐說:“姐,我洗了一天一夜,那些血漬……我真的洗不掉。”那一刻,維儀淚如雨下,朦得眼睛都睜不開,她努力的張開眼睛,卻看不見弟弟是不是能像她一樣,將最後一絲無助發泄出來,泣不成聲。
  守夜的後半夜裏,靳知遠蜷在了長椅上沉沉睡去,她就看著弟弟,鼻梁挺拔,眉目俊然,卻莫名透著鬱結。他的手機一直在震動——可是他卻倦得聽不見了,維儀輕輕湊過去,手機隻顯示了一個字“悠”,她想了很久,要不要叫醒他——終於還是沒有,隻是放回他身邊。她靠著牆,淡淡的想:該醒的時候,他總會醒的。
  後來他說:“姐,我要轉學。大四應該沒什麽事,可以多陪陪媽。”
  自己一口否決:“不行,要陪也是我來陪著,你就安心讀完書。”又問他:“GRE的成績出來沒有?”
  他很輕很輕的笑了一聲:“我不出國。”
  她早該知道,他的弟弟再也不會是以前那樣,出身良好,驕傲而優秀,坦途無數,道道都是通向光明。而他,也隻給自己選了一條路。
  那些回憶如漲潮一刻的浪濤,沒頂而來,淹得自己喘不過氣——這些連她都不知道怎麽說出來,隻是被悠悠恍惚的一句“槍”拉了回來。
  “不錯,槍。哪有那樣容易拿到一把槍?”維儀聲音清冽,淡淡的似乎已經沒有情感,“我爸去世的情況,全被壓了下來。倒是隆重的開了追悼大會,但隻字不提這些——你不知道,那個追悼會有多隆重,車子都要把他們公司的兩個停車場擠滿了。知遠沒有去,他隻說爸爸死的冤枉,可是有什麽辦法?連徐向北也死了,公安局說無法立案。之前徐向北被雙規,拿的回扣早就追不回來了。一切也都戛然而止,專案組撤回,什麽都結束了。”
  “悠悠,你明白我的意思麽?那個案子,是不能查下去了。它隻能這樣結束。B市的那些人,我們都熟,可是人走茶涼,知遠給那些原來的所謂叔叔伯伯打了無數電話,也不過就是失望罷了。”維儀輕輕的側身,似乎想在黑暗中隱去半邊臉旁,“這些是我朋友後來才告訴我的——知遠連我都一直瞞著,他不想說,我就不提。”
  “他們唯一辦得爽快的,就是幫我媽轉組織關係和幫知遠轉學。巴不得第二天我們一家就搬走。走的時候,滿城風雨——這種事怎麽壓得下來?不過傳到後來,已經很不靠譜了。我爸連最後一點好名聲都沒留下。”維儀的語調已經近乎慘白,過了那麽久,這樣的回憶,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沒有開空調,窗子裏不斷滲進涼風,說不清是風涼,還是悠悠手中握的那雙手更涼。
  悠悠想起了那一夜,他冷冷的轉身,隻對她說:“悠悠,我們不合適。”後來她對著他痛快的發泄,她恨他一直騙她,她愧疚至今,可是現在,她忽然明白“不合適”是什麽意思。
  她對他說:“你真該謝謝我,成全了你的驕傲。”原來,他哪裏有驕傲可言?他僅剩的驕傲,隻是沉默的一個人站在原地,四周那樣暗不可及,他幹淨利落的騙她放手,卻始終不願意伸手將她一起拖進來。
  悠悠沒有看她,屏住了呼吸,聽到維儀一點點的說接下來的事情。
  “悠悠,我隻是想告訴你——你們不在一起沒關係,可你不要恨他——知遠,他過得真的不容易。我是他姐姐,我知道他不喜歡說這些……”維儀忽然說不下去了,最後,隻是喃喃的說:“可是……他真的很不容易……”
  一樣是失魂落魄的女子,直到悠悠輕聲問維儀:“姐姐,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眨了眨眼睛,想要隱去情緒,低低重複了一遍:“姐姐,為什麽他不願意告訴我?”細微小小的情緒波動,卻又翻滾著微妙的期待。
  維儀愣了愣,伸手替她去理被風吹亂的頭發,隻是微笑:“你還不了解他麽?他那樣的性格,讓他說出這些事……不可能的。”她迎著窗口微微眯起眼睛:“他隻想給別人最好的,從來不願意別人為他難過。”
  “知遠一直是個好孩子啊。”維儀淡淡笑了笑,“那時候他的公司剛成立,有一陣資金很緊,我媽又病了,我們商量好,把幾套空著的房子和我的車都賣了——他和我爭了很久,車子是我爸送我的禮物,他就是強著不肯賣——後來我偷偷賣了,他就很久不和我說話。公司一掙錢,他就瞞著我給我買車……”
  悠悠已經怔怔的說不出話來,良久良久,隻聽見屋外汽車開過的聲音。
  她想,她再也沒有什麽疑問了。維儀走得時候,悠悠站在門口,終於忍不住問她:“姐姐,你說我該怎麽辦?”
  維儀的動作一點沒有停下,她隻是回身,微笑看著眼前的女孩:“悠悠,如果我是你,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握緊,“知遠是錯了,可是他在最狼狽的時候,他不過就是不願意讓你看見。”
  最後的語調隱隱帶了祈求:“如果想見知遠,就再去見他一次。好不好?”
  悠悠脫口而出:“他最近很不好?”
  那晚的雪色映出他的臉色,沉默支撐的倔強——自己毫不留情的甩給他的話,所謂的驕傲,不過是他掩藏起往事的帷幕罷了。
  維儀猶豫了一會,似乎看出了她的驚慌,安靜的說:“沒有。不過應酬得有點過頭了。年關嘛,也是難免的。”
  悠悠一個人坐回屋裏,開了燈,凍得發僵的手竟握不住鼠標。她一份份的往郵箱裏發資料,屏幕襯得臉色發出藍瑩瑩的光,分不清哪樣更加慘淡一些。發完了郵件,悠悠滿心想找一些事情做,不知是不是剛才的故事太慘烈,一時間腦中隻有空白和無所適從的茫然。
  睡前吳媽媽又親自打來了電話,讓她明天去家裏吃便飯,語氣親昵的像是自家老媽,悠悠答應下來,混亂著回旋著維儀的話,沉沉的躺在床上,而睡夢裏,那雙眼睛,沒有一點暴戾和哀傷,隻是靜靜的注視。

  第 9 章
  或者是太久沒有被這樣的目光所注視——即使是在夢裏,卻還是讓人覺得安心。悠悠拿過鬧鍾一看,竟然快到正午,又開了手機,果然有很多短信。她匆匆起身打車去吳家,腦子裏還是一團混亂,就像路邊隨意堆的雪人,蒙了灰色的塵埃。
  又在門口攔了半天才等到一輛空車——車子裝了防滑鏈,開得又慢,等到開進了小區,悠悠覺得不好意思,手表上的時間竟然已經過了下午一點。
  然而吳爸爸和吳媽媽都沒有吃飯,一家人坐在電視前等著,悠悠愈發的慚愧,吳媽媽卻指著兒子念叨:“我讓你去接吧,這種天氣打車過來多不容易。”又幫忙拂去悠悠肩頭的雪花:“來,吃飯了。”
  原來是鄭而重之的提出了要家長見麵的事,吳媽媽笑著問:“我看就過完年,我們去趟你家吧?”
  悠悠應了一聲,心裏卻微微一沉,卻又找不出推辭的理由——明明自己的爸媽也見過吳宸,又到了年紀,她隻想起維儀昨晚找自己說的話,沒來由的想推遲——然而吳媽媽的笑臉這樣真切,她隻能沉默應答。
  吳家親戚多,一下午的功夫往來了很多人,吳宸替悠悠一一介紹,到了晚上,終於閑下來,吳媽媽悄悄拉著悠悠問她:“悠悠,小宸有沒有把那套首飾給你?”
  悠悠駐足,微微臉紅。
  “唉……那套首飾是吳家傳下來的,他奶奶給了我,那時候很值錢——現在年輕人不愛穿金戴銀了,也嫌土——你就收著,不戴沒關係。”吳媽媽說得很慈祥,悠悠倒開始懷疑吳宸是不是已經在她麵前抱怨過款式難看,越發的不好意思:“阿姨,您別這麽說。”她躊躇了一下,又不好說吳宸什麽,轉過身狠狠瞪他一眼。
  “不說了不說了……這種事以後再說,先吃飯。”吳媽媽拉了兩人坐下,一臉心滿意足。
  吃過飯吳家三口還要去拜訪吳爸爸的一個老戰友,吳宸想先送她回家,悠悠忙攔住他:“我自己打車,你們還有事,真的不用送我。”
  她很堅持,吳宸便送她到小區門口,眼見一輛車停下來,悠悠一時間站著沒動,斜裏跑來一個人迅速的搶在了他們前麵——吳宸有些無奈,去拍她的臉頰:“悠悠,你這幾天是不是太累了?”
  悠悠有些恍惚的躲開他的手:“你回去吧,我再等等。”
  他微微皺眉,路燈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而吳宸隻是凝神看她,眉宇間全是肅靜。良久,直到一輛出租車試探著放慢速度,吳宸伸手招了招,又將她送上車,舉手告別。
  車子開過濱海大道,隻有地上皚皚的積雪,沒有半個人影,悠悠出聲喊住司機:“師傅,就在這裏下。”
  司機有些詫異,但也沒說什麽,找了錢,善意的笑:“小姑娘,這麽晚外麵凍得很。”
  悠悠說了句謝謝,深呼吸一口,空氣清冽的直透進肺裏,叫人止不住的想輕輕咳嗽。她找出那張名片,摘了手套,一個字一個字的按上麵的號碼。沒有彩鈴,清晰的信號,悠悠把手機貼在耳邊,耐心等了很久,終於聽到了那個聲音。
  電話那頭那樣喧雜,隱隱還透了風塵,悠悠屏息問他:“你有時間麽?”
  那頭在笑,漫不經心:“我在應酬。”
  “靳知遠,我要見你。”悠悠氣息清長,一字一句的告訴他。
  靳知遠走出包廂外,帶上門:“還有什麽好說麽?”語氣裏有一絲不甘,也有傲然,然而聲音卻逐漸降低,沉默的等對方的反應。
  “是,我說清楚了。”悠悠慢聲告訴他,“可是你沒對我說清楚。”
  靳知遠微微愕然,有人從包廂出來,輕拍他的肩:“快進去。”他側過身子,皺眉想了一會,終於問了一句:“你在哪裏?”
  再推門進去,唐嘉倚著寬軟的沙發,閑閑說:“有朋友開了家模特公司的,我去打電話叫人來。”靳知遠俯身幹完酒杯中殘下的液體,揚了揚杯子:“急事,先走了。”
  唐嘉微微有些掃興:“什麽事這麽急?”
  他不再說話,返身帶上了門。
  悠悠看著他從車裏出來,夜風輕拂,衣角微掀,似乎抖落了一身風塵,堂堂之身,清俊灑脫。雪已經止住,路上的積雪雪白,全無踐踏的痕跡——他一步步的向她走去,忽然覺得心跳微快,夜色中悠悠臉龐若玉,目光亦融在自己的眼中——不過數日沒見,卻再也沒有了那日激烈的抗拒。
  他不開口,悠悠就笑著站在他身邊,輕輕感歎了一句:“這麽冷的天。”
  還是忍不住斜睨了她一眼,她和自己離得很近,沒有戴手套,輕輕握著護欄間的鐵鏈,微翹的尾指纖細。而輕輕的歎息裏,宛轉流去的時光,竟似重回了那裏——她蹭著自己的衣角,狡猾的笑,將冰涼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
  靳知遠微微移開眼睛,聲音清冷:“冷麽?那麽幹嗎跑出來?”
  悠悠慢慢止了笑意,側身看著他,靳知遠還是隻望了遠處,並沒有在等她的回答。側影被濕冷海風拂過,暗色中依然有著淩然線條的下巴,而短發亦微微在風中動了動。
  “如果我們沒有在這裏再遇到,你說,會怎麽樣?”想說的話全然沒有出口,卻隻是輕輕的問了這樣讓人匪夷所思的問題。
  誰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可是靳知遠一點點的回頭,似乎凝神考慮了很久,耐心答她:“如果是那樣……悠悠,我不會去找你。”
  她知道會是這樣的答案,卻隻覺得蒼涼,指尖滑過護欄,觸摸到一片小小的鏽漬。
  她側頭向他笑:“可是你還是來找我了。”還是像一隻小白狐,漆黑靈動的眼珠,觸手絨絨,柔軟綿密。
  “是。悠悠,你說的對。沒有看到相機上的照片,即便見到了,我也不會來找你。”他微微揚起臉,身形修長的倚在護欄上,似乎悵然:“過了那麽久,我也會害怕。”
  害怕這個詞,從他的嘴裏說出來,悠悠忽然覺得心口溢滿了酸澀——年少的時候,隻覺得他優秀得讓人仰視,即便現在,也是深沉的讓人無法琢磨——可是維儀早就說了,那些從來不是所謂的驕傲,他的驕傲,比任何人都早得敗給了現實。
  一時間失卻了話題,誰都沒有開口,各自的心思在北風呼曳中緩慢的交纏。
  “姐姐來找過我,告訴了我很多事。”
  靳知遠的反應卻讓她措手不及,桃花般的眼角挑起,似乎熠熠生輝,又似乎帶了挑釁:“是麽?”
  那種直直看到自己眼睛裏的神情,悠悠卻絲毫沒有退縮。靳知遠隻是笑:“我知道你不是同情我。可就算不是同情,我也不需要。”依然是那樣倔強的止住語氣,緘默的望著遠處漆黑的海。
  他不清楚姐姐到底對著她說了什麽,然而唯一可以安慰的,很多東西,連姐姐都隻是模糊的清楚——父親給他的最後一個電話,還是爽朗的語氣,似乎大石落地:“所有的材料我都上交了,總算能證明我是清白的。”似乎替他也掃去了數日的抑鬱,然而轉瞬卻叫他看見滿地血泊中的兩人,其中一個他那樣熟悉,他的頭皮發麻,竟連急救電話都記不住。然後是那些風言風語,少年執著的撥電話,隻是因為記住了父親最後的話“總算能證明我是清白的”,冷暖炎涼的世態,不過短短的三四天,一一嚐遍直至絕望。
  他沒法將這些一一說出來,對他而言,五彩斑斕又意氣風發的學生時代已經結束——隻能在在褪去稚嫩的痛苦中急速的成長。而悠悠不能,她適合一個陽光燦爛的草原,眉眼燦爛的尋找她自己的幸福。
  他淡淡的轉身:“知道就知道吧。悠悠,不用覺得愧疚,那天晚上,你是該對我發泄。”
  悠悠在原地跺了跺腳,忽然笑得有些調皮,去拉他的衣袖:“愧疚?那些話我想罵你很久了,我不是來找你道歉的。”
  明媚的像是又開始緩緩打旋墜落的雪花,靳知遠一時間隻是覺得貪戀,嘴角微笑:“我送你回去。”
  “我的牙套摘了,你仔細看過沒有?”她想起那時候去摘牙套,寢室其餘的三個人浩浩蕩蕩的陪著她,王醫生邊拆邊隨意說了一句:“咦?施悠悠,以前陪你來手術的男生呢?好久沒見了。”恰巧鉗子在牙齒上磕了一下,悠悠疼得連眼淚都出來了,王醫生有些手忙腳亂,連聲說對不起——其實過去很久很久了,她早就以為自己可以忘掉那些話:“你帶牙套的期間,應該不會有別人追你。”可是為什麽被王醫生狠狠的敲了一下,那句話就和眼淚一起,緩緩的滑了出來?
  現在又想起了那句話,她忍不住想給他看如今已經潔白整齊的牙齒,任誰都會說漂亮。
  靳知遠走近,笑:“對啊,讓我看看你的牙齒。”
  她的臉色還是蒼白,唯有嘴唇,大約是凍的緣故,淺淺一抹嫣紅——他就伸手輕輕扶住她的長發,不受控製的吻了上去。隻是流連在唇齒間的深吻,氣息纏綿交錯。悠悠有些僵硬的立在原地,觸及的他的味道,有淡薄的煙草味和清淺的酒氣,他一再的貼近她,臉上的肌膚相觸,激起點點的溫度,溫暖而柔軟。
  吻了很久很久,連時間都一再沉淪,靳知遠忽然記得——以往他隻敢淺淺的吻她,生怕碰到她的牙套,這個小丫頭就會氣得跳腳:“靳知遠,疼死我了!”於是他才驚醒,慢慢放開她,微微喘氣:“對不起。”雙手尤輕輕的環住她,不忍放開。
  悠悠怔怔的看著他,臉頰帶了薔薇色,卻在瞬間清涼下了心情:“送我回去吧。”

  第 10 章
  為了化冰的緣故,如今滿城的撒工業鹽。雪夜路上人少,多數車子速度又慢,主要路段的交通狀況都是良好。他將她宿舍的路徑記得清清楚楚,雖是偏遠了些,卻可以看到長長蜿蜒出去的黃色路燈,似乎在給人指引方向,卻又沒有盡頭。
  天已經太晚,到底結上了薄冰,車子便有些打滑,他開的更加慢,微微眯起了眼角。悠悠安靜的坐在副駕駛座上,難得這樣的一刻,什麽都不用去想,暖和的讓人覺得沉沉睡去會十分的舒坦。她來找他,或者隻是因為維儀不願直說的那一句“他不大好”,或者是想見到他明顯消瘦的輪廓,可他太習慣的用沉默來掩飾——過了那麽多年,悠悠再也看不到曾經那個英俊的少年笑意融融的等著自己。她微微側頭去看他,如果說熟悉,那麽眉眼分明沒有變化,濃眉英挺,眼角輕揚,可是那個吻裏,她驚愕之後,嚐出了太多其他的東西——痛楚,不甘,歉意,而最後放開她時淡淡一句“對不起”,更加不似記憶中的他。
  靳知遠似乎知道她在看他,掃她一眼,卻微笑著沒有說話。於是愈發的困倦,竟連分神一絲也是不能,悠悠側臉略微貼上椅背,隻是在瞬間,輕輕睡去。
  斜前方有人穿馬路,靳知遠便放慢車速等著那人過去,他手指輕敲方向盤,那個人大約走得有些急,腳下一個趔趄,竟然撲在了地上,一時間沒有爬起來——車速再緩,卻終於要撞上了——明知結冰的路上不能狠命的轉方向,亦不能踩急刹車,靳知遠握緊方向盤,咬咬牙,將車子轉向。車身已經明顯的甩向一側,然而火光電石的刹那,卻瞥到悠悠沒有係安全帶,他忽然害怕,車子已經向一旁衝去,隻能騰出一隻手,倉惶間想把她固定在位子上。
  悠悠在淺眠中被慣性拋向車門一邊,又被一隻手攔住,撞擊過後,驚魂未定,卻隻是被靳知遠牢牢的箍定在遠處,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
  “靳知遠!”悠悠惶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看著他半伏在方向盤上的背影。
  而他隻是慢慢的回頭,暗紅色的液體如幾條小蟲,緩緩的在額上爬下——他微微踅眉,極快的問她:“你沒事吧?”
  悠悠忍住尖叫的衝動,拚命搖頭——他這才緩緩的放下手,長長鬆了口氣。
  車子前部撞在了護欄上,那個行人倒是安然無恙——這種時候交警的反應尤其的快,幾乎是片刻之後就趕到了。靳知遠確認了悠悠沒事,皺眉開始打電話。他側身避開悠悠的視線,極快的說完,配合交警調查取證。
  小陳很快的趕過來,隨行的一個警官模樣的男子似乎和靳知遠認識,低聲問了幾句,就讓他們先去醫院處理傷口。靳知遠臉色有些蒼白,額頭微微有冷汗,手輕輕垂著,似乎一眼望見了悠悠的恐慌,隻是低聲安慰:“沒事的。”
  風雪愈加的大,悠悠接了吳宸的電話,隔著風聲呼嘯似乎聽不清什麽,她轉頭問交警是去哪家醫院,一路去醫院的途中,靳知遠不過沉默坐著,偶爾觸到她的目光,向她淺笑。
  悠悠隻是手背上擦破了皮,靳知遠的額頭上的傷重一些,加上護住她的手被車門一撞,輕微骨折,醫生略微處理了一下,就要給他縫針,他瞥了悠悠一眼:“你出去等我。”又看了一眼她手上的紗布,低聲說:“出去吧,這裏很快就好了。”
  她隻是搖頭,入鼻的全是醫院獨有的味道,暗暗長夜,竟能叫人提神。她執意不出去,就坐在一邊,可是也不敢去看醫生動作——靳知遠比自己硬氣的多,也沒聽到他的聲音,很快就進了病房。悠悠才想來道歉:“是我不好,忘了係安全帶。”
  他隻是笑笑:“我車技不好——以前你就怕坐我的車。”
  這個笑話並不好笑,悠悠也隻是皺了皺眉,替他掖了掖被角。靳知遠的聲音很平靜:“這裏沒事了,我姐馬上就過來。你先回家吧。”
  悠悠還沒接話,他看她一眼,隨機改口:“你再等等,一會我讓人送你回去。”維儀果然就推門進來,連悠悠都沒想到這個向來鎮定的女子原來也有怒容滿麵的樣子:“靳知遠,你能耐了!喝了酒還敢開車!”話還沒說完,手裏的電話又響起來,她狠狠的瞪了弟弟一眼,轉身又出門去接電話了。
  靳知遠看那扇門重重的甩上,表情有些凝重。他額角上又縫了幾針,傷口處理完,看上去就怪怪的,悠悠才放下擔心,就忍不住想笑——他別扭的轉過臉去,不再看她。
  “你是怕醜,對不對?”悠悠想起以前他也是那樣,死活不肯套上雨披。
  靳知遠不說話了,任由她在耳邊輕輕嘲笑自己,忽然翻身起來:“施悠悠,你真的可以回去了。”語氣平淡,有了不耐煩,恨不得將她驅離開去。
  恰好病房的門被推開,維儀匆忙趕來。悠悠的笑意還有殘留,此時倉惶回頭喚了一聲“姐姐,和他沒關係,是那個人自己摔跤的。”解釋得很認真,就像替孩子辯白。
  維儀隻是看著弟弟哼了一聲,淡淡說:“幸好沒事。”她拍拍悠悠的肩膀,有些憐惜:“我讓人送你回去,太晚了。”悠悠讓她坐在一邊,不去看靳知遠,隻說:“不用,吳宸一會來接我。”
  果然片刻之後,吳宸有些魯莽的找了進來,大衣搭在臂上,一眼便看到悠悠:“你沒事吧?”他的聲音有些粗啞,似乎跑得氣喘。
  悠悠的肩膀被他抓得有些疼,輕斥他:“我沒事。”
  他的表情才回複的平日裏爽朗的神色,靳知遠和靳維儀他也認識,一時間有些錯愕。他陪著父母走親訪友回來,一直在想著悠悠最近神色不對,反倒趕在了她之前,一直在樓下坐在車裏等待。
  吳宸的眼神掠過靳知遠時,莫名的滑過泛起複雜的漣漪。病床上的男子亦用安然的眼神回望他,氣度清然,以一種饒有興趣的神色回望自己,微微點了點頭。目光互相觸及,竟是恍若相識的了然。
  吳宸一笑:“悠悠?”
  “靳知遠是我大學的師兄,晚上我找他敘舊,後來送我回去的路上出了點意外。”悠悠已經站起身來,“我們走吧,不打擾師兄休息了。”
  吳宸“哦”了一聲,笑:“這麽巧,我之前見過靳先生兩次。”至於維儀,關係已經較為熟稔,他轉眸向她一笑。
  他小心的扶著悠悠的肩,道別之後出門,那一刻,維儀似乎覺得是自己的錯覺——悠悠在出門前停了一停,而最後,那扇門輕輕反扣住後,靳知遠身子微微一僵,慢慢的躺下。
  她在床邊坐下,歎氣:“你怎麽這麽胡鬧?幸好是陳隊長來,又沒撞上人。”
  靳知遠沒有接話,似乎隻是懶得開口,片刻之後,隻是說:“意外。”
  維儀皺眉,大半夜的跑出來,大衣裏麵還穿著睡衣,狼狽的連頭發都糾結在一起:“你今天和誰在一起應酬?”
  靳知遠此刻卻有些猶豫,眼看著她的疑惑愈來愈盛,隻能坦白:“唐嘉在盧城。”
  維儀的眼睛輕輕一眨,笑:“很好。”這是她極怒時的反應,靳知遠沉默,開口解釋:“他確實是為了生意上的事來的。”
  “靳知遠,以後和唐家的生意,不做也罷。”她微微吐了口氣,“他再敢拉你花天酒地,我自己去找他。”
  回過神來才察覺到靳知遠眼神中的笑意,維儀有些懊悔適才的失態,靳知遠隻是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姐,我不是這種人——至於唐嘉,也是被逼的。”難得語氣很輕鬆,似乎在專等她的反應。
  維儀有些難堪,仔細想了想,略有些自嘲的承認:“我們姐弟很像,是不是?”
  她伸手關了一盞燈,邊問他:“悠悠找你說什麽了?”其實她知道,他永遠不會對旁人提起悠悠,卻忍不住想問,似乎在幫他求一個結果。
  他還是沒有回答她,那一吻之後,靳知遠忽然覺得心態有了些微的變化——如果說之前還能克製,現在卻莫名的有些狂躁起來。然而良久之後,維儀以為再也聽不到他的答案,他的聲音卻低低傳來:“姐,謝謝你。”
  如果他的悠悠知道了這些,能夠甩開那些糾結的往事,愛和恨一並拋卻,那麽就讓今晚自己的情不自禁為它作為最後的腳注,從此釋然——那麽,也會是理想的結局。
  “你真是不小心——”吳宸聲音裏有些薄責,平日裏他向來隻穿著T恤,難得今天父親讓他穿的正式些,便忍不住扯了扯領口。
  她沒有開口答他,吳宸看了她一眼,悠悠緊閉著雙眼,一隻手緊緊扣著安全帶,額頭已經微微磕到了車窗。他輕輕歎了一聲,將車停在一邊,伸手去將她的頭扶向一邊,悠悠勉強睜開眼看他一眼,又睡了過去。
  她的睡顏永遠這樣恬美安好,雙眼閉得極緊,臉色便蒼白的有些拘謹——這樣叫他心生柔軟,車禍的小意外之後,她似乎並不見驚懼,眉宇間輕攏的煩惱卻讓他陌生。其實他和悠悠開始熟識的時候,她研究生都已經過了小半,每日都很忙,找她也是不易,不是在兼職就是老老實實的上課。她算是挺漂亮的女生,偏偏身邊的同學都成雙入對,對她而言,卻從來沒有寂寞一說,不過更像利落灑脫的生活態度。
  後來他和和悠悠身邊的同學也熟悉起來,她的其中一個室友性子直,有此吃飯多喝了幾杯,忍不住笑話她:“悠悠啊,你運氣多好,男朋友都那麽帥。”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之前她有過男友,微微挑了眼角看她,悠悠隻是笑著給楊秋敏夾菜,一邊笑著對他說:“安啦,EX沒你帥。”她的語氣輕鬆,似乎沒放在心上,他也不在意,隻是隨口問:“你們在一起多久?”
  悠悠放下筷子,似乎想了很久,又像在默默的數時間,隔了很久,才抬眼對他說:“一年不到吧。”笑得有些自嘲:“反正很短。”小餐館裏太熱鬧,隔了包廂的牆壁,依然聽到外麵的喧鬧——那句話不過是露珠一現,轉瞬便被他忘記——然而這一夜,他忽然記了起來,她那時候說話的語氣漫不經心,卻分明低下了頭,掩去了淡淡的分神。
  前車之鑒,吳宸開得也仔細,到了宿舍樓下,悠悠下車前有些猶豫:“要不你在我這裏擠擠吧?”她皺眉看看外麵的天氣,“雪這樣大,你給家裏打個電話吧?”
  他笑的有些不懷好意:“真的?”
  悠悠沒理他,自己開門下車:“隨便你。”
  後來到底還是擠了一晚,沙發太小,其實悠悠的床也不大,兩個人躺著都不舒展。悠悠的手包了紗布,不能沾水,累得連洗漱的心情都沒有,一沾枕卻輾轉睡不著。
  她聽到吳宸在耳邊問她:“ EX是靳知遠,是不是?”

  第 11 章
  語氣很平靜的就像問她誰誰誰的家長裏短,他從來都很聰明,有時候敏銳的像是鋒利的手術刀,總是輕而易舉的切中最利害的部位。
  悠悠明明沒有睡著,聽到他在問自己,轉瞬卻覺得愧疚,她明明以為自己對著吳宸可以做到坦誠,隻是很多往事——如同今晚的吻,那樣難以開口。藏在心底卻又像一直蟄伏在暗處的小蟲,總是在蠢蠢欲動——那時候吳宸用最正經的語氣說:“你做我女朋友吧?”她一瞬間的心動,仿佛看到這個男生的心情,水晶一樣的在陽光下璀璨著,生機勃勃。
  他忽然傾身過來,伸過手,慢慢掰過她的臉,黑夜中準確無誤的對準的她的目光:“不許你變心。”一以貫之的吳式風格,半真半假的語氣,這時卻帶了不可置疑的強硬。
  吳宸和自己靠得這樣近,眸子一如既往的漂亮,閃著笑意——悠悠在慌亂之中嗯了一聲,半晌,回過神來,居然不知道自己答應的是什麽,而他已經放開自己,室內隻有很輕微的鼾聲。
  她卻遲遲睡不好,明明知道靳知遠在慢慢的一點點推開自己,她獨自立在原地,卻依然被卷進了陳年往事中,而未來的航道,連她自己都心驚膽戰,不知會不會偏航——一分一厘的差錯,就像輕易到一個吻,誰也說不準,會不會讓蝴蝶風暴一點點的放大,直至難以收拾。

  第二日雪霽天晴,新聞主播亦是喜氣洋洋的換上了橙色的外套,鮮亮的像是數日難見得那輪太陽。看來暴雪的天氣暫告段落,恰好是小年夜,施媽媽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悠悠也是半年沒有回家,吳家一再的挽留,她到底還是婉拒了。
  到家已是下午,江南小鎮還是那樣不急不忙的慢吞吞過著自己的日子。施爸爸在車站門口等著,翹首以盼的樣子讓悠悠莞爾——媽媽在家裏先準備了大個餛飩,餛飩皮煮得薄又透亮,鮮肉裏撒了些新鮮野菜, 湯裏又有顏色鮮嫩的蛋皮和幾縷紫菜,悠悠連吃了十個,然後對著老爸眉開眼笑:“飽了!”
  老爸有些失望,連連歎氣:“哎呀,你媽真是的!晚上我做的紅燒魚你還吃得下不?”
  悠悠點頭:“吃啊!爸,你小看我了。”
  其實已經吃不下了,她就不吃飯,將一條魚吃得隻剩俏皮的骨頭,支楞楞的躺在瓷盤裏。筷子還沒放下,老媽已經一臉意味深長的笑,將無繩電話遞了過來。
  她給老媽展示了下油光可鑒的手,聳了聳肩,老媽就對著電話說了一通,掛了線,還不忘囑咐悠悠:“趕緊洗了手給別人回電話去。”
  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紗布,“呦”了一聲,不過也就是多了幾句抱怨:“你長這麽大了,還這麽不小心?哪裏摔的呢?”悠悠隻是吐了吐舌頭,若是說了,無端端叫父母多擔心——老媽多半會以為自己又是哪裏磕著拌著了,還是運動細胞不發達。
  吃飽了,連屋外的寒風也不當回事——施爸爸有飯後散步的習慣,出門前看了一眼正在幫老媽收拾碗筷的女兒:“悠悠,陪老爸散步去。”
  悠悠把碗筷放下,聽見老媽在笑:“去吧去吧,你爸很久沒人陪著聊天了。”
  小鎮天暗得早,一路的蜿蜒流水,掛上了大紅燈籠,隱約映出了暖黃色的燈光。她挽著老爸的手臂,聽得見潺潺而過的水聲,輕輕踏過的腳步聲,原本一切柔美安靜,驀地聽到老爸說了一句:“悠悠,你是不是有心事?”
  知女莫若父,這句話放在施家是絕對的適用——施媽媽向來豆腐嘴,可是心思卻糊塗,遠遠不及老爸來得敏銳。她隻是不置可否的笑,故意把語氣說得誇張:“心事多著呢!我現在是大齡女青年了,老爸,我同學都當爸媽了。”
  老爸永遠是寬厚的,大約看出了她若有如無的回避,隻是笑了笑:“老爸就隨便問問,你都這麽大了,總會處理好自己的事。”
  她忽然打斷了老爸的話:“爸,你為什麽和媽結婚?”
  老爸的腳步慢了下來,微微發福的身體頓了頓,他搖了搖頭,聲音低緩的像是吱呀搖著櫓的烏篷船。
  “你媽年輕的時候能鬧騰,不然就嫁不成了——那時候我家窮,你外婆說什麽也不讓女兒嫁給我,都是她自己鬧的,後來她家吵不過她,就嫁了。”
  都說江南的女子溫柔若水,悠悠笑了出來:這才像她那個風風火火的老媽,做事從來考慮不周全,幾十歲的人,三分鍾熱度往往比年輕人還厲害——就像那時候迷上了某位快男,打電話讓女兒幫著短信投票。
  悠悠隻敢想到這裏,其實她知道自己有時候不大靠譜,做事迷糊,又稍微有些優柔寡斷,遇上了想不通的事,喜歡逃避甚於麵對——其實自己不想打電話,就借著和老爸出來散步自欺欺人,這樣說來,豈不是連孝心都摻了假?
  她把這些念頭統統甩開,隨口就問:“老爸,那你們在一起還挺順利啊?”
  “就是窮——不過那時候大家都不富,倒也沒什麽。而且我們那時候,大家心思都純,和現在哪能一樣?”
  那樣走來的愛情才讓人動容,過了那麽久,往事都已經化成記憶深處的側影了,語氣卻還是坦蕩而留戀的,隻讓人覺得豔羨。悠悠輕輕歎口氣,看到老爸耳鬢的幾絲白發,忽然替父母感到幸福。
  這是學生階段最後的一個假期,悠閑到了無所事事的地步,上網、吃飯、睡覺,偶爾有一天悠悠發現自己的一塊手機電池用了整整四天的時候,才發現手機已經欠費停機,幸好新年過去,該發的祝福短信群發完畢,人間蒸發也不是壞事。
  不意手機還是會響,悠悠接起來,那邊的男人氣得哇哇直叫:“施悠悠,發你一百條短信了都不回,原來停機了你都不知道。”
  她很老實的說:“現在我知道了。”
  “我爸媽隨團旅遊去了,我一個人在家裏無聊。”
  “那你不跟著去?”
  那邊隔了很久,吳宸慢慢的說:“鑒於你最近的不穩跡象,我決定留下來看著你。”
  悠悠正坐在窗台上,窗戶大開著,曬太陽,大笑:“要不結婚吧?我媽說我再嫁不出去幹脆就讀女博士得了。”
  雖說天道酬勤,可是懶惰本身未必不是一種美德,雖然不是人人都有資格享有——假期結束前幾天,臨時接了導師的通知,讓悠悠回去翻譯資料。
  索性就把論文的掃尾工作完成,論文的芝加哥格式又足足讓悠悠頭疼了好幾天。而吳宸直到單位上班前兩天才回來,吃完飯送她回宿舍的路上,忽然問:“想清楚沒有?”
  她隻是微笑,微微揚起臉:“什麽?”
  他若有所思的點頭,輕笑:“我去看過你師兄了。他沒事。”
  那一晚後,她第一次聽到靳知遠的消息,忽然有些細微的難受,於是隻是眨了眨眼睛:“是麽?”
  樓管阿姨已經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年輕男女,悠悠恰好止了話頭:“我上去了。”
  一步步的往上走,樓道冷清,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就像泥濘著的心境。唯一的好消息似乎是導師的電話,讓她第二天一早去取定稿論文。她掛了電話,長長的鬆了口氣,倚著床頭,恰好對著那張學校發的校曆,過幾天就是一個很特別的節日——它年年都在那裏,卻未必人人都擁有幸福去渡過這樣的節日。而那樣的幸運,對悠悠來說,不過隻有一次,他們擁吻的背後是一輪鮮豔的紅日。那個日子一天天逼近,悠悠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或者隻是不敢再去想亂作一團的心思。
  悠悠和導師約了早上十點,從辦公室出來是,手裏是剛剛簽完意見的碩士論文——厚厚一疊,當初剛上研究生,自己也曾被畢業論文的字數嚇到,原來一點一點的,也把全文寫了出來。老師的評價很好,她的腳步輕快,天氣的過渡階段特別的短,轉眼似乎在冰雪之後就是初春。
  早上的陽光讓整個校園褪去了冬日的衰敗,昨晚的春雨過後,連空氣也清明的讓人忍不住深呼吸。外院的辦公樓下來就是學校的小廣場,常常是最熱鬧的地方,大片的灌木,隱在寬闊深處的清新綠色。
  總是覺得自己忘了什麽事,直到師妹的電話打來,悠悠才開始哀歎自己真是老了,再也記不住事情。幸好還隱約記得上午發往本科校區的最後一班車還差幾分鍾,坐上校車的時候一仰頭就靠在椅背上,乏力的隻想睡覺。她讀研一的那年,院裏搞了改革,一個研究生對應一個新生寢室。說得好聽就是小輔導員,其實不過就是做個樣子,見了一麵後別人也都不再多管了,隻有悠悠和四個小師妹打成一片,時不時請她們吃個飯,把姐妹情誼保持到了現在。
  臨近畢業的時候,四個小女生說什麽也要請她回原來的校區吃飯,她也欣然答應,太久沒有回去新校區,其實心底也有淡淡的情緒滑過。去了熟悉的餐廳吃火鍋,有兩個師妹還把男朋友一並帶了出來,熱熱鬧鬧的一群年輕人,隻覺得舒心。
  菜色都是自己喜歡的,吃得很飽。其實學生都是這樣,不把一桌的菜吃得幹幹淨淨似乎就不叫聚餐。有師妹邊吃邊問她:“師姐,你男朋友怎麽不一起來?”
  她們是在說吳宸,悠悠笑:“他上班呢。”又是七嘴八舌的議論,似乎在討論男朋友標準的問題,悠悠埋頭調著醬碗,忽然聽到一邊的小女生推了男友一把:“有你這樣的嗎?那天我生病也不陪我去醫院。”男生急急的申辯:“你講不講理?我那天考試啊,後來考完就去找你了。”
  她細致的把花生醬打圈、調勻,花生的香氣若有若無,這樣柔和的味道竟然讓眼睛有些酸澀,她驀地抬眼,正對陽光。恍然以為自己認錯了人,手裏的筷子一挑,褐色的醬料就濺了出來。
  一個男生穿著白色的運動服,而他身邊的男子,亞麻色的休閑長褲,薄薄一件大衣,一手插著口袋,微微仰著頭——悠悠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認錯了人,然而那樣有些漫不經心卻挺拔的身姿,卻在記憶深處獨一無二的跳動著。
  兩人一道走進了飯店,悠悠怔怔的重新低了頭,師妹正在給自己擦袖子上的汙漬,又順著目光看到那個男生,歡快的叫了一聲:“林國強!”
  躲閃不及,施悠悠覺得心跳停了兩秒,然後見到靳知遠的目光一點點的抬起來,望向這邊。深邃而平靜,沒有偶遇的訝異,有她熟悉的溫柔繾綣,微不可見的向她輕輕眨了眨眼。她也忍不住笑,低頭的一刻,林國強已經走過來,隔斷了兩人的視線。
  他禮貌的給同桌的女生打招呼:“師姐。”又招呼了幾句,轉身回去了。幾個師妹等她走了,嘰嘰喳喳的笑:“哎呀,物理院的帥哥師弟啊。”
  兩桌的速度差不多,悠悠這邊吃完的時候,幾個師妹爭著去買單。忽然有人輕輕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她抬眼,靳知遠站在自己身邊,俯身望著她:“要不要逛逛母校?”嘴角的笑意有些複雜,隻是眼神閃亮,從開著的窗戶中透進的清風靜謐,時光安寧。
  她就和師妹們告別,才一分開,就收到短信:
  “師姐,那個男的是誰啊?好帥啊!你要把持住,小心我們對吳宸師兄告密。”
  悠悠輕笑,眉眼舒展得很漂亮,靳知遠等了一會,才拍拍林國強的肩膀,介紹給她認識。男生還很青澀,靦腆的衝悠悠笑了笑就不再說話。而靳知遠的笑意中染上了嫩綠的新鮮氣息:“這是施悠悠,師姐,研三。”他揚眉衝她一笑:“是吧?”
  是不是因為這個校園的緣故呢?悠悠覺得自己久違了他這樣的笑容——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和他不熟悉,也有幾次偷偷衝著這樣的背影流口水,一邊教訓曾天洋說:“看看人家,那才叫氣質啊!”
  其實靳知遠一路上還是電話不斷,他便放慢了腳步,走在兩人後麵——她的背影還是纖細,肩膀有些抖動,似乎在說笑——這樣的相逢,靳知遠覺得拋開了一切負擔,純粹得像是校友重遇,流水般滑過的日子裏,難得浮生輕鬆。
  “……之前一直是靳叔叔在幫我家,後來他去世了,哥哥和姐姐一直在資助我——我本來說要貸款上大學,後來哥哥說讓我暑假去他公司幫忙,就當自己打工掙錢……”說到靳知遠的時候,悠悠看得出來,男生對他一臉崇拜的表情——悠悠凝神聽著,不自覺的微笑:那個男人,總是給她各種意外。她以為他最是燦爛的時候,他的世界其實一片烏黑;而她的想象中,經曆過那些之後,他的人生該當晦暗了,其實他一如往常的做著該做的事,舉重若輕。

  第 12 章
  Z大人習慣把本科生所在的校區稱為新校區,仿佛那是約定俗成的——其實校區明明造了那麽多年,承載起一屆又一屆學生的回憶,多少悲歡離合的小故事,淡淡的在一個“新”字上沉浮著,再被淹沒。靳知遠抬眼看她,她卻恍若不覺,輕聲和林國強講話,束成一紮的漆黑馬尾的在腦後輕晃。
  如今原料價格猛漲,連帶他們拿到的出廠價也一再飆升。這個星期靳知遠不知道接了多少電話,索性將手機關機,心底一陣輕鬆。
  不遠處是一幢小且舊的灰色樓房,就在操場邊。如今已經廢棄,不知道做什麽用了。悠悠正在對林國強說著話:“你看,我在這裏讀本科的時候圖書館還沒造好。這才是我們的圖書館。”她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轉向了圖書館下邊的操場,還是有男生在踢球,學校建設的越來越好,連以往塵土飛揚的小操場竟然也鋪成了塑膠跑道,草坪上黃青相接,幾個男生正在跑圈。
  黑白色的足球被大力抽射過來,還帶著勁風,打旋著飛來。那樣大的力道,悠悠還沒看清楚,卻已經在靳知遠腳下停下。他的眼中略有頑意,輕輕顛了顛,足球劃出的弧線柔和,精準無誤的落進那群等待的男生中。那頭劈裏啪啦的響起了掌聲,還有口哨聲,其實他們站的地方離球門很遠,要做到這樣的精準,其實和定位球差不多了。靳知遠又在原地立了一會,聽見悠悠問他:“怎麽?球技還沒荒廢呢?”
  他怎麽會忘記,其實悠悠也是球迷,那時候他常常聽她和曾天洋爭執得麵紅耳赤。最後拉著他過來評理,悠悠有時候愛強詞奪理,他明明知道曾天洋說得有道理,偏偏最後總是模棱兩可的暗中幫著小女生。好幾次急得曾天洋跳腳:“靳知遠,你還有沒有原則啊?這都不算越位幹脆把用手把球扔進球門得了!”而她還老不服輸,就和曾天洋大眼瞪小眼,最後氣憤的一甩頭,拉著他就走。
  連林國強都拍了拍手:“哇,這一腳真帥。”
  “可不是,他好歹也在校隊呆過啊。”悠悠代他回答。
  “那你們那時候就認識?”
  悠悠忽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的目光還遠遠的望向在圖書館二樓的那扇窗邊,自然而然的接上他的話:“她是我師妹。”
  一個電話匆忙把林國強叫走了,他很不好意思:“哥,我得先走了,學院的預備黨員臨時要開會,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趕回去。”
  都是過來人,他們倒無所謂,讓他回去開會。一下子剩下兩個人,恰好走過窗下,她抬頭看看窗口,駭然而笑:“呀,這裏看上去離窗子很近啊?”
  靳知遠在笑,神色柔和,淡淡反問她:“你以為呢?我好幾次校隊訓練都可以從操場上看到你。”
  悠悠心底輕輕“哦”了一聲,他們在一起之後他就退了校隊,那麽是說,真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她急速的把這些念頭拋卻,又有些不好意思——大約隻有女孩子才會將心思百轉纏繞,而看看他,似乎隻是隨口說的一句話而已。於是慌亂中隨口說了句:“靳老板,你還挺有愛心。我以前怎麽沒看出來。”
  “國強的爸爸原來是我爸公司的職工,後來工傷癱瘓的。我爸初中開始一直資助他家。他雖然不在了,要是我還有能力,總不好停下來。”
  她就微微鼓著腮幫子:“我知道你是好人。”這才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哎呀,你手好了麽?”
  “本就傷得不重。”他把胳膊抬起來給她看,“哪有那麽脆弱?”
  悠悠把手背伸給他看,淺淺的淡紅,是剛長好的傷口:“我的還有疤呢。”
  靳知遠伸手極自然的握住她的手腕,將觸未觸的一刻,卻倏然叫人覺得手心火熱,他慢慢斂起眼神,恢複如常:“沒事就好。”又看著她微笑:“幸好不用縫針,不然我罪過就大了。”
  悠悠笑了笑,其實她早就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東西比疼痛和傷口更加可怕。這些話不用對他說,她隱隱有感覺,其實靳知遠也一樣清楚那種疼痛,甚至體會比自己還深。
  學校沒有多大變化,連那家小超市都原封不動的在那裏,照常營業。他去買了水出來,正是學生下課的時候,望過去隻覺得人頭攢動,鋪天蓋地的喧囂和熱鬧如潮水般將自己慢慢淹沒,忽然覺得喘不過氣。  匆忙間站起來,氣息都似乎覺得急促:“靳知遠,我想回去了,你走不走?”
  他才將瓶蓋擰開,愕然,順手將水遞給她——那些相處的小細節,正一絲絲的匯攏在悠悠的腦海裏,比如這樣,她向來手勁小,總要讓他將瓶蓋打開。
  靳知遠的眼神明澄,並沒有站起來,眉梢微揚:“再坐坐就走,這樣很難得。”語氣中不經意帶了滿足,英俊的褪去了深沉和偽裝,仿佛初識。
  大約心中存了芥蒂,連說話都不順暢,更多的時候反而是靳知遠在說。
  新年的頭兩天,靳知遠絕沒有想到吳宸會來看望自己。那天他還在自己一人的公寓裏,維儀陪著母親趁新年去寺廟祈福了,那邊吳總問了地址,來的卻是吳宸。
  他開門的時候,兩個一般身材修長的男子彼此對視了數眼,靳知遠眼中一閃而過的訝異,隨即微笑著請他進來。吳宸打量這套單身氣息濃鬱的公寓,視線又移向了對座的男子,他毫不介意自己突如其來的拜訪,姿態瀟灑。
  他先例行解釋:“我爸讓我來看看你,他出去旅遊了,回來會再來看你。”
  這才是這個年紀男人該有的語氣,會認為這樣的傷病不過小事一樁,而他過來,純粹是出於好奇。精力無處釋放,來探探敵情,也會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這樣的場麵本就有些令人尷尬,卻並不沉默。
  吳宸一句話沉吟了很久,還是問了出來:“你為什麽和我爸合作?”
  靳知遠想都沒想,直接回答他:“生意和感情上的事,我分得很清楚。”其實心底還是在微笑,姐姐說了句吳宸適合悠悠,其實沒錯。歲月漸長,他的勇氣此增彼減,似乎對傷痛的承受愈強,而美好的那些事物,卻那樣易碎。
  吳宸又坐了一會,這才發現老爸特意讓秘書帶來的一些營養品還躺在樓下車子的後座,而他自己壓根忘了這些禮品。一下子覺得汗顏,下去取又不合適,索性說:“禮品我忘帶了,下次我爸來再帶來。”
  直爽到讓人覺得好感倍增,靳知遠笑:“不用客氣了。”
  吳宸忽然安靜了數秒,問:“我們同歲?”他報了出生年份,靳知遠點一點頭:“很巧。”
  後來他站在窗台邊,受傷的手臂讓半邊身子都有些麻木,隻是莫名想到了眼光,在學校的時候他知道很多人都旁敲側擊的問他:“女朋友還帶牙套呢?”並非他的眼光奇特,卻有人和他一樣,總有耐心和愛心去等待別人,他做不到的,那麽有人替他做到,一樣完美。
  他當然的沒有把這些心情詳細的說出來,輕輕掠過一筆,盡量不叫她尷尬。數年之後,還有這樣的巧遇,能和悠悠一起在校園裏安靜的坐著,麵對彼此,漫無邊際的聊天,心境柔和——已經珍貴的近乎奢侈,甚至比他強吻她那一晚都要讓人覺得美好。
  其實他常來A市,可如今的城市這樣大,人人穿梭往來,想要相遇,又談何容易?而這樣的再相遇,可不讓人心生感激麽?對麵的女子,低低的飲一口水,那樣的姿態都會讓自己覺得溫暖。他無法不眷戀這樣的時光,隻是這樣相處的細微片段,卻隔了數年,如同枯萎的花朵,一點點的在清水中重新展開,命脈中滑動起絲絲的暖意。
  似乎把能閑聊的也都說完了,靳知遠笑著站起來:“走吧,我送你。”
  溫度在塑料椅子上迅速的消散開,他們誰也不敢一起把這個校園再走完了,說不準小街上老板還能認出自己,而那片曾經的建築工地上,如今已經是一座很輝煌的校史紀念館。
  那條去市區的路,悠悠閉著眼睛都知道路邊有哪些商店。那時候他們擠在公車裏,滿頭滿臉的汗;如今冬暖夏涼,車子裏空間又寬敞,卻隔了那麽遠,各懷心事,竟似連開口都不再願意。
  果真是車水馬龍,人煙如瀚,再也尋不到一絲過去的痕跡麽?
  車子平緩的在她的宿舍樓下停下,靳知遠神色複雜的看著她打開車門,卻悵然的想,自己是不是將僅有的一次機會都錯失了?他習慣性的用強勢的態度對著她,相信數年的情感她從未淡忘,那次自己的感情決堤——而決堤之後卻是前所未有的冷靜,他見到她的男友一臉驚惶的趕到醫院,那一晚他從頭開始理了一遍相遇以來的種種:他和悠悠,不知道是誰錯過了誰。他卻隻肯定一點:生活一點點在向前流淌著,沒有誰還站在原地,即便互相等待,終究是拐進了各自的支流,目光相望的刹那,其實連指間都來不及彼此觸及。
  悠悠已經不是那個依賴自己背書、打飯、看病的小女孩了,他忍不住去想,是分手讓她變得這樣,或者還是現在伴在她身邊的男子挖掘出了這樣的一麵?這樣的想法讓他覺得微微有些酸意,卻又在自己可以控製的程度之內。
  於是自己的聲音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一點點的放大,將她拉回原地。
  “悠悠,每次我對你說對不起,好像總是被打斷。那年你生病,其實我就告訴自己,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你。”靳知遠看著她微側的身子,那些話從靈魂深處慢慢的滲透出來,傾盡全力,“其實所有的事再發生一遍,恐怕我還是會這樣做。我爸說,男人就該有擔當,有責任感。有些事,對於男生女生來說,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悠悠,對不起。”
  她沒有很快的回答,垂下眼光,伸出手去握了握他的手,低聲說了一句:“沒事,我知道的。”這樣柔軟白皙的掌心,如今站在不遠的地方向自己揮手,笑得分外燦爛,靳知遠微笑回望,然後開車離開。
  而她獨自一個人立了很久,轉身走回路邊,臉上的表情還未來得及隱去,分分毫毫,映進了一直立在身後的年輕男子的眼裏。就是這樣赤裸裸的互相麵對,連緩衝的逃脫都變得漫長。

  第 13 章
  吳宸倚著那棵樟樹足足有小半個小時,看到她從靳知遠的車子裏下來——這些沒什麽,而讓他介意的是:她在原地站了那麽久,卻來不及看看自己的身後。
  他幾乎不認識那樣的悠悠,她很努力的在讓自己笑,卻不過牽扯出了絲樣單薄的嘴角,而眼眶微紅。對視了數秒,隔了五六米的距離,她清晰可見吳宸向來爽直而顯得俊朗的眉宇很緩很緩的皺起,他的視線掠過她,仿佛隻是看到一個陌生人,然後直起身子,轉身離開。
  悠悠的記憶中,吳宸很少麵無表情,即便吵架,他亦會有一臉怒容的生動。她微微背過身子,並沒有出聲喊住他。這次是真的流淚了,她發現自己活得年歲不長,卻做了那麽多的錯事——有些錯,即便分不清對錯,為什麽要讓後來無辜的人承擔痛楚?隻是她現在太累,那麽,就由著吳宸吧:他愛發脾氣就衝她發脾氣,他愛怎樣,就怎樣吧。
  拐進奶茶店,買了大杯的焦糖咖啡,暖暖的捧在手心,學校的木質長椅早被情侶們霸占了,隻能尋了鬆樹下的一個小石凳,連鬆針都不及拂去,頗不在乎的坐了下去。石桌淡淡的紋理,遮蔽在樹蔭下,清冷的背著陽光。
  周夏陽真是應景,挑了這個時間打電話來,心有靈犀,似乎知道她的鬱結:“在幹嗎呢?”
  悠悠終於一點點開心起來,電話那頭周夏陽似乎還在大聲同孫治說話,她就笑:“你要忙著就別來騷擾我。”
  “不忙,他做飯我才閑下來給你電話啊。”理直氣壯的語氣,似乎不再是以前那個以大姐姐自居的女生了。
  其實那時候誰都沒有料到,周夏陽畢業後找了家鄉的工作,而看上去斯文的典型南方男人孫治居然一聲不吭的辭了極好的工作,無怨無悔的追隨著去了她的家鄉。
  她猶豫很久,找了最適宜的語調,終於插了一句話:“喂,我遇到靳知遠了。”
  那邊“啊”了一聲,良久不說話。
  “那怎麽辦?”
  默契到這樣,輕易的窺見自己的心事,與她感同身受,悠悠有些無奈,淡淡的說了句:“我不知道。”隨口說了句:“不說了,我去吃飯。”那邊愣了一愣,似乎還想說什麽,悠悠已經按下了通話結束。
  既然想不出幹什麽,不如就去吃飯——一個人點了菜,又要了果啤,整個餐館就她孤零零的一桌。悠悠吃得很慢,一粒粒的挾起花生米,似乎巴不得數著下肚,存心消磨時間。最後她結帳出門,喜歡自己微醺的氣息——要是所有的血液從頭腦湧向胃部,是不是連思考都不用了?
  一步步的挪回寢室,在樓下才看到自己那層的寢室開著燈——心裏微微詫異,室友這半年一直在外地實習,原來一聲不響的回來了。
  推門進去的刹那,悠悠愕然,他大概坐在她的電腦前,似乎等了很久很久,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神色。
  脫口而出的一句:“你怎麽進來的?”隨即淺淺笑了笑:“又賄賂了樓管阿姨?”
  室友出去實習後她特意又重新配了鑰匙放在吳宸那裏,還真是方便了他隨意出入——吳宸嘴巴甜,有一次還特意提了水果給樓管阿姨,如今阿姨一見自己就笑,一臉關切。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的仔細觀察她,忽然笑了笑:“今天什麽日子?”
  或許聞到了她身上微薄的酒氣,吳宸微微皺眉,湊近她聞了聞:“你幹什麽去了?”
  她隻是咯咯的笑:“吃飯啊。”又低頭想了想:“真快,我們認識都整整三年了。”
  吳宸嘴角抿著,臉微微板起來:“我有時候真不服氣,我的過去你知道得一清二楚。悠悠,你從來不告訴我你以前的事。”
  悠悠站著頭暈,找了凳子坐下,一邊輕輕揉著太陽穴:“你想揭我的傷疤?”她半開著玩笑,伸手開了台燈,對麵的男子輕輕笑了一聲:“我不會逼供。”
  “那麽,剛才的事,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悠悠隻是搖頭:“不要,我沒什麽好說的。”
  她倔強的有些孩子氣,睫毛微翹,漆黑的眼珠一動不動的望進了他的眼神中。
  吳宸清楚的知道那時候為什麽被她吸引——第一次見她,她隻是睡眼朦朧的醒來,可是卻帶了嬰兒般幹淨的眼神,是那種想讓人一輩子珍惜和嗬護的神情。他慢慢的和她熟悉,直到她點頭答應,兩年多的時光已經慢慢滑去,這一次,他也一如既往的願意給她時間,隻是,似乎一切都不同了——他隻能逼她提前選擇——隻要來得及。
  於是悠悠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單膝下跪,手心靜靜躺了一枚銀白色的戒指:“悠悠,嫁給我。”連酒意瞬間都揮發了,她的目光完全被他手中那枚戒指吸引,清冷的白熾燈光淡淡打在上麵,暈染出的光圈仿佛是一個小小的承諾,一點點的等她回應。
  吳宸的表情嚴肅,眼神卻帶著頑意,似乎在催促她快接,她輕輕呢喃了幾聲,他聽不清,便皺眉:“嗯?”
  悠悠離他那樣近,微微一側身子,就將頭埋在吳宸肩上,緊緊抿住了唇,長久的沉默。他的衣料柔軟,分明感受到發絲輕緩的在肩頭摩挲。
  吳宸瞬間不過是了然,卻既沒有憤怒,亦沒有驚訝,隻是溫柔回抱著她,明明心中卻酸澀的發苦。
  他將她抱起來,一直放在身後的另一隻手終於緩緩的拿了出來,輕拍她的肩膀:“悠悠,發生了什麽事?你告訴我。”
  悠悠很想努力的抬頭 ,看看吳宸的表情,他的語氣這樣柔和,仿佛觸摸到了她的無措,都是清水凝成的,輕輕一點都是漣漪。她被他圈在懷裏,明明隻是果啤,卻不知是因為什麽而眩暈,晃得連往事都點點的倒了出來——她早忘了哪些才是細節,卻記起了所有的一切,牙套,蛋糕,自習,生病,黃山……原來多得連自己都覺得充實。而這些她已經陌生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快忘了,可原來還是忘不了,於是此刻,這些細節都清晰地在角落抖去了塵埃,叫人驚懼。
  悠悠解釋不清,這些話,她竟然一點一滴的可以說給吳宸聽。曾天洋出國前拉她喝酒,醉到了軟泥一灘的地步,他點著她問:“你情傷好了沒?”她嘻嘻的笑,卻依然滴水不漏的回答他:“關你什麽事?”她隻是在堅持不告訴任何人——然而此時,席卷自己全身的隻有吳宸身上溫熱的氣息,她說的累了,隻是想睡過去,窗外夜色慢慢席卷而來,樓道外的腳步聲更像柔緩的舞曲——他卻輕輕摟著她,溫柔的問她:“悠悠,先別睡,我要問你。”
  悠悠迷糊的說了聲好,暖黃的燈光下,他的眼裏,很慢很慢彌漫悲傷:“如果你沒有和他重逢呢?”
  她在自己懷裏輕輕翻身,似乎說了句:“我會忘掉他。”
  吳宸的手還僵直在她的身側,如同玉石一般,被這句話定在原處,本要觸及她的臉頰,此時卻動彈不得。他足足滯了數十秒,忽然笑著輕拍她的臉頰,微微俯身,唇和唇近在咫尺。像是要把氣息烙刻在她的唇上。
  “那就好,悠悠。我也不會放棄,真的。”吳宸的嘴角微帶笑意,是種叫人無法直視的倔強傲然。
  可她真的就這樣睡著了,安靜的蜷曲起來,很小很小,可以攏在懷裏。吳宸看著她的側顏,還有淚痕滑過,柔美的像是一觸即化的雪晶。看了很久,吳宸將她打橫抱起,她的床是在上鋪,抱著上去微微費力,好在她夠輕,又瘦,他還能擠在一邊替她攏好被子。
  順手拉開她書桌左側的抽屜,將那張記憶卡放在正中,放在一起的還有自己老媽給的那套首飾——吳宸已經很久沒有覺得這樣的鬥誌昂揚,好比那次研發軟件遇到難題,卻激得自己愈發的狠絕。如今他坦然的站在自己心愛的女子那段記憶一側,沒有陰霾和過往,他隻要許給自己和她一個未來,如此而已。
  夜晚出入女生宿舍,本就引起了極高注目率,隻是樓管阿姨卻依然和善:“小夥子,下來了?”他點點頭,阿姨似乎樂得和他聊天,絮絮叨叨又說了別的,他安靜的聽著,最後告別。甫一出門,夜間的氣候才褪去了初春的淡暖,仿佛一下子回到嚴冬。吳宸將大衣的領子豎起,一隻手攏住了衣襟,踏入了呼嘯寒風中。
  悠悠醒來的時候,天色陰沉,昨天的陽光燦爛仿佛不過是幻覺,一閃而逝,窗簾尚未合起的部分,隱約射進的光線也是蒼白無力。她在床上看著吳宸的號碼在手機上晃動,忽然有些頭疼——昨晚究竟自己對他說了什麽?天氣,電話,心情,一切都那樣不真實,仿佛連求婚都不曾發生。
  可是吳宸的聲音依然不緊不慢的傳來,有些刻意的壓抑:“我偷偷給你打電話呢,領導剛來巡查一遍。”
  “我不知道你昨天聽到我最後說的話沒有?”那邊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穩重深沉,悠悠都可以想見,那樣嬉皮笑臉的一個人轉眼間變了臉色,仿佛褪下了麵具——其實他一直都會這樣:適時的有些孩子氣,可本質上,他遠比悠悠成熟的多,更多的時候悠悠還是會聽到他中肯而妥帖的意見。
  “我不會放棄,那些過去就是過去了。靳知遠也早就不是以前那個男生了。你應該比我清楚。”吳宸似乎在斟酌著說話,沒有一絲強迫,“我連你們那時候的照片都見過了,都沒什麽,我不介意。”
  悠悠下意識的問他:“照片?”
  “抱歉,我去宿舍幫你拿東西的時候撿到的。昨晚好奇就點開了。”吳宸的聲音依然沉著得像是麵對麵的在詳談,“你覺得沒辦法完全忘記他,對我不公平是麽?悠悠,我知道你不會去找他。難道就想這樣孤家寡人的過一輩子?”
  一語道破了自己的心思,隱隱叫悠悠有些惱羞成怒,她一下子坐起來,語氣有些急躁:“你少瞎猜我的心思。我不就是拒絕你的求婚麽,你那樣深謀遠慮幹嘛?”
  末了,兩人都是一愣。
  明明都有些強顏歡笑的兩人,卻因為這句話不可抑製的笑出聲來。
  悠悠已經下床,坐在了凳子上,一抬眼,鏡子裏的少女馬尾因為睡姿不好的原因,斜斜的掠在一邊,劉海淩亂。她淡淡的歎氣,“吳宸,謝謝你。”
  “真要謝我,就想清楚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再給我個交代。”他的聲音尾隨而來, “我會一直在等你的答複。”

  第 14 章
  似乎是上次不歡而散之後,靳知遠第一次遇到蘇漾。她一個人坐著,麵前是小巧的白色骨瓷杯。他從二樓下來,和客戶談笑風生,轉眼見到她坐在角落,於是停下腳步,低聲和客人交談幾句,又拍拍他的肩告別,這才緩步走到她麵前。
  蘇漾似乎才看到他,轉身叫來侍者,眼神微微遊離開,問他:“坐一坐?”
  靳知遠隻拿了一杯檸檬水,安靜的坐在她的麵前。
  還是他熟識的蘇漾,精致且美麗的妝容,長發挽成了髻,叫人想起古典的仕女。
  “等人麽?”
  她隻是看了看時間,“還早呢,特意來早了些,想來喝個下午茶。”
  誰都沒有開口,最後靳知遠打破了沉默:“最近怎麽樣?”
  蘇漾總覺得他的語氣裏帶著漫不經心,然而這次,眸子在他臉上轉了轉,卻有些驚詫,那樣誠摯而懇切的語氣,似乎不再是以前那樣的心不在焉了。於是微笑反問他:“你呢?”
  靳知遠隻是簡單點了點頭。
  她再無顧忌,索性決定大方一些,纖細的手指拂過杯壁,那杯飲料已經變溫:“靳知遠,其實我是希望你不幸福的。可是那麽多年過去了,你分明沒有折磨過我,好像全怪在你身上也不大公平。”她笑了笑,“所以還不如有些風度的祝福你們。”
  透過清澈而微帶果肉的檸檬水望去,他的手指修長得不可思議。她又看看他俊朗的眉宇,年少的英俊銳氣,到了現在,愈發可以品嚐出沉澱下的深沉與醇和。她幾不可聞的輕輕歎氣,而靳知遠卻輕輕撥弄著那個杯子,微笑:“不用那麽違心,我並沒有和她在一起。”
  她長久的注視他,從眉間的輕輕的皺痕,到挺直的鼻梁,最後目光停在他的雙眼上。那雙眼睛,在自己還是高中的時候,他轉學過來,在講台上視線微微一掃,自己忽然覺得暈眩,那樣明亮又漂亮的眼睛,眼神清冽得叫人讚歎。
  於是一發不可收拾的迷戀,如果說有什麽事不幸,卻絕非單戀,而是們若有若無的早戀。盡管那時候都是孩子,而那樣鋒銳耀眼的男孩子,到底深深刻在心底,糾纏這漫長的半生。
  “靳知遠,怎麽這幾個月,你忽然變得我都不認識了?”她自顧自的一笑,有種別樣的美麗,卻帶著困惑,一點點的審視眼前的男子。
  “你知道麽?那時候我一個師妹從黃山回來,憤憤不平的對我說見到了你和你女朋友。她說那個女生一點都不漂亮,還戴牙套,偏偏你對她那樣好。靳知遠,女生之間的形容你知道的,很貼切又有些毒辣,到現在我都記著——她說,在纜車裏,你一直抱著她,半點都沒有鬆開。”她的指甲淡粉色,柔和的散發光澤,而目光流轉,“本來我是死都不會相信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老嫌我麻煩,時時刻刻的想纏著你。怎麽會這樣對別人?可是誰讓我之前就見過你們在一起呢?你就是這樣喜歡她的,是不是?”
  靳知遠並沒有急著說話,半晌,忽然笑了笑,脫口而出的話並沒有回答她:“是啊,她不漂亮。”他的印象裏,她真的隻是可愛而已,又戴著牙套,怎麽會漂亮,怎麽會及得上那些出名的美女。
  “可是你不在乎。”她淡淡的替他指出這一點,終於還是有些惆悵,要承認這點,心底又隱隱發酸,“你在乎的東西,又怎麽會輕易放手?”
  “我在乎的東西……”他低聲重複了一遍,“隻希望她一切都好。”像是困惑的少年,遇到了不可解的難題。
  蘇漾想到的那些話,一句都沒有說出來,要是真的把那些話說出來,自己還真是像知心姐姐了——她沒有大度到那種程度。眼角掠過窗外,一個男子停了車下來,她隔著窗向他打招呼,然後微笑:“我約的人來了。”
  靳知遠在離開前,她看著他的背影,挺拔孤傲,忍不住又叫住他:“靳知遠,你真的想不通麽?有些事,你沒放下,為什麽你會認為她卻放下了?”
  他的臉色一僵,仿佛遠古時代就存在的塑像,緩緩吐出暗處的氣息,臉色陰冷而桀驁。和身邊的男子擦身而過,他再也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無意間掃到後視鏡,靳知遠不自知的笑了起來:他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的表情,雙唇緊而薄的抿起,深斂著雙眸,而盡頭是自己也難以觸及的涼意。蘇漾的話點醒自己,也往自己的心底重重的投下一塊巨石,水光四濺。他有些驕傲,又像一個殘守著驕傲的孩子:以往的感情,他充滿自信的認為,她愛得不會比自己少,自己並沒有放下,那麽她呢?他回憶起相遇以來的種種,又輕輕滑開手中的手機。
  電話接通的時候,車子已經出了盧城的收費站。他耐心的對著她隨意閑聊,而悠悠的話很少,間或插上幾句,示意自己聽得很認真。
  “靳知遠,一個人很難過的時候,應該怎麽做?”悠悠的語氣很平靜,卻分明像含著鹽和糖,涇渭分明的味道,滿滿苦澀的愧疚。
  “你不快活?”他輕輕屏氣,說話聲音更加柔和,似乎生怕驚嚇到她。
  而良久沒有回答傳來,他心無旁騖,掛了電話,車速疾馳。
  熟悉的身影穿著灰色的短大衣正低著頭往外走。靳知遠下車,大步走到她麵前,伸手攔住她:“悠悠。”他沒來得及穿上大衣,襯衣雪白,益發的修長而挺俊。吸引周圍的目光連連,連樓管阿姨也驚動了,她認得悠悠,目光中就帶了懷疑,總之是中年婦女特有的八卦神情。
  悠悠並不陌生這樣的場景,隻是無奈的笑笑:“哎,你怎麽來了?正好,一起去吃飯吧。”什麽都不提,仿佛就是偶遇,連那個電話都不說——直直的走向他的車,然後回頭喊他:“快點,靳知遠。”
  靳知遠跟上她的腳步,直到發動汽車,才問她:“去哪裏?”
  他便自顧自的開到A市的路邊小吃街,以前她一次次從路邊走過,饞涎欲滴,而他向來目不斜視。
  她低低的說:“我不想吃這些。”
  她隻是不願意下去,推開車門就是囂鬧的城市,不如靜靜的躲在這裏,沉默的看著放學的孩子舉著碩大的棉花糖,熱戀中的愛侶挽著手臂,分享一串烤肉。
  靳知遠獨自下車,隔著玻璃,遠遠望見她垂頭坐著,這個視角看過去,她安靜乖巧,攤前的各色小吃,他隻是挑她愛吃的,烤肉,鴨血粉絲湯,各色熱騰騰的甜食糕點,在人群中一家家的找尋。然後慢慢的一大包,他提得很小心,走出人群,卻看見悠悠站在外麵,倚著車子,先看到那一堆吃的,聲音不正常的清亮:“買了這麽多?”
  靳知遠微微皺眉,她將大衣放在了車裏,簡單利落的一件高領深色毛衣,怎麽看都單薄。“你是要在這裏吃?”他指了指那一排賣家隨意搭起的簡單桌椅,“坐過去?”
  地上全是隨意傾倒的塑料碗、紙巾、筷子——實在不是一個讓人覺得愉悅的用餐場所,那麽遠看過去,桌子上也是油膩膩的泛著黃色,悠悠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他就笑:“那好,我們帶回家去吃。”
  她不再多說話,看著車子拐上岔路,隱約還記著那條路,那套住著姐弟倆人的公寓。
  車子開進了小區花園,就在車位上停下。
  靳知遠揚眉問她:“下車?”手指還扣著安全帶,卻因為聽到她下一句話而楞在原地,似乎有一波波洶湧的浪潮漲滿在眼神中。
  悠悠隻是費力的一點點告訴他,“靳知遠,吳宸向我求婚。”
  她的目光中帶了怯意,連語氣都變得不確定:“我拒絕了,我是不是做錯了?”真是像個孩子,看得見潔白的牙齒緊緊咬著下唇,連睫毛都在輕顫,目光一點點抬起,無意識的看著窗外。靳知遠驀然間失語,唯一的衝動是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頭,然後將她現在的表情輕輕抹去。
  他的手在她耳側輕輕停留了一會,溫熱的氣息撲在臉頰,車子的空間變得逼仄,隱隱充斥著香菜和辣子的味道。他放開手,下車,又替她拉開門,柔聲喊她:“出來了。”
  手就伸在自己麵前,不知是不是無意,悠悠看了一眼那隻手,手心向上,露出淺又清晰的手紋,她的身子微微一側,避了開去。
  一前一後的走進電梯,悠悠離樓層按鈕近,伸手就按下了24樓——而不經意間卻看見身邊男子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看著那個發亮的數字按鈕。
  她略覺得不妥,開口問了一句:“是不是24層?”聲音有些沙啞,簌簌的滑過靳知遠心間,他抿嘴一笑,“是。”又加了一句:“你還記得?”
  悠悠沒有說話,越來越覺得喪氣,而這種情緒居然讓自己有扯頭發的衝動:她拒絕吳宸,更多是因為自己身邊的男人。無論是已有的負罪感,還是和靳知遠之間本身就難以處理的情感問題,都在一點點的瓦解她的意誌,慢慢累積著內心的恐懼。
  這個家似乎常有人住,打掃得也幹淨,家政服務做得很好,收拾的倒像是賓館。煙缸裏還有清水,輕輕綴著一片紫百合花瓣。
  悠悠安靜的在客廳坐下,一串串的吃烤肉,她雖然不常吃,卻也覺得少了火辣辣的味道,隻是香料微嗆。默不作聲的接過他遞來的溫水,悠悠灌了幾口,又把一些吃的推給他:“你吃不吃?”
  他坐在她的身側,看著她幾乎以狼狽的姿態大口的吃著荷葉糕,想要問的話又無從出口——原來商場上再多的談判策略,再氣定神閑的拿下無數合同,這些全都沒用。心下隱隱煩躁,索性站起來脫了外套,背對著她在沙發上坐下。
  施悠悠用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站了起來,她蹲在靳知遠的身側,顧不上手上油汪汪的一片,自顧自攏住了肩。
  “我真是恨自己這樣子。自己傷心過一次就已經嚐遍了那種滋味,還要拖累別人。靳知遠,我以前最恨這樣的人,做事不清不楚,從來不會為別人考慮。”她頓了頓,聲音漸漸低得隻有自己聽得見,“不管怎麽樣,做錯了就是做錯了。一開始我答應吳宸,見到你又開始猶豫,原來真的都做錯了。”
  “悠悠,你看著我。”靳知遠慢慢站起來,用一樣的姿勢蹲在她的身邊,輕輕分開她的手臂,又放在自己肩上,強迫她抬起臉,聲音柔和而安靜,“是我的錯。”
  他澀然一笑,因為專注而凝聚如墨的眼神,此刻輾轉追隨著她微微墜下的目光,輕輕展開雙臂把她抱住,似乎是安慰,又帶著強自壓抑著的渴望。她的手一點點的貼著他的背,淺淺的滑過,忽然狠狠的抓住,半邊臉蹭在他的肩膀。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指甲緊緊嵌在他的白色襯衫裏,而靳知遠維持著一個姿勢,擁抱的契合都滿是寬容的溫暖。
  依然是那個聲音,帶了令人顫栗的熱度,忽然在她耳邊低語:“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幹淨利落的告訴你——我還愛你。”
  她猛的一驚,慌亂中推開他,避開了眼神,仿佛看到吳宸用一樣堅毅的聲音說:“我不會放棄。”
  於是跌坐在地板上良久,才輕輕呼了口氣,一如沒有聽到那句話:“靳知遠,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
  靳知遠倚靠著沙發,安然而笑,眉眼間全是吐露心事後的輕鬆:“你問。”
  “姐姐說那時候你們把房子車子都賣了。”
  他隻是輕聲笑,眉眼裏遮掩不住的清輝光彩:“這個地段的房子升值很快,也算投資,就沒賣,現在已經翻了好幾番了。”
  她皺眉:“真俗氣。”然後從茶幾的下側輕輕抽出了一套光碟,問:“你什麽時候愛看《銀英傳》了?”
  靳知遠接過那張碟片,嘴角的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尷尬,或者被撞破心事的怔忡。
  “我不愛看。”
  她這才注意到,這套碟片,果然是全新的,連塑料封裝都沒打開。
  “那時候買了想送給你,後來一直沒有機會。”他曾經以為,兩個人在一起,需要什麽禮物?他們會在一起很長很長時間,長到買給她吃不完的抹茶蛋糕。後來留下一套送不出去的碟片,他在這裏的最後一晚,親手將它放在了這裏,暗色中,看得見封麵上的男子金發閃耀飛揚,仿佛可以想見那個略帶些花癡的小女生,曾經坐在自己身邊,口齒還含混不清的說著“好帥”。
  靳知遠體貼的察覺出她的困倦,問她:“要不要睡一會?”
  他的手指修長,輕巧的撕開包裝紙,白色的塑料包裝在他掌心簌簌作響。
  悠悠倚在沙發上,看他取來一床毛毯,蓋在她腿上,而屏幕裏,楊威利一臉滿足的往紅茶中加威士忌。
  靳知遠陪著她坐了一會,輕輕撥弄手心的車鑰匙。
  再回眸去看她的時候,帶上了淡泊的笑意,似乎強忍著瞌睡,一眨不眨的盯著屏幕。
  “我們再多想想。”靳知遠用最輕的聲響站起來,替她拉過一角毛毯,眸色映出柔軟的心境,“還有時間去想清楚。”
  她安心的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晨光滿屋,朝霞溢滿了窗外的城市。而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窗外飛過一群灰色的鴿子,翅膀撲棱著衝向碧色無垠的藍天,矯若遊龍一般回翔、盤旋、衝刺。
  這樣美好的一天。
  在另一個城市,靳知遠的耳邊全是姐姐壓低聲音的尖叫:“知遠,怎麽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幾乎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向來在儀表上要求極嚴的弟弟,白色的襯衫上全是油漬,而他則半靠在沙發上,倦容滿麵,似乎剛剛醒來。
  靳知遠下意識的看了看時間,眼神回複了清明:“你怎麽來這裏了?”他自顧自的起身,讓姐姐看到了狼藉一片的襯衣背麵。
  換好衣服出門,靳維儀是默不作聲的推開弟弟,自己坐進了駕駛座。
  他將打開車窗,清晨的風灌進來,靳知遠的表情為之一暢,布滿血絲的眼睛,卻奇妙的閃爍著光彩。
  “媽讓我來看看你,昨天幹嗎去了?”
  他的神色溫柔,抬腕看了看時間,又凝神想了想,才回答:“看了個朋友。”
  維儀輕輕哦了一聲,隱約明白了什麽,笑得燦爛:“嗯,加油。”
  有些幼稚的話,讓靳知遠愕然,他旋即淺淺的扯動嘴角,目光還是移向窗外,卻似乎解開了某樣心結,俊朗中又有別樣柔和的期待。
  冬意漸褪,春意正巧。心思沉浮的人們,立在兩處,安靜的彼此守望。

  第 15 章
  呼,原諒我吧,接下來的內容我不貼了。
  至於有童鞋說VIP,笑,俺是永遠不會V的——這一點我一直很堅持。
  如果紙書順利的話,到時候去書店翻個結尾也成,等我放結局也成。不過書沒出來之前好像我也沒啥好說的,凡事都有意外嘛,不好打包票的。
  如果非要我劇透,那麽我會說,看過原來結局的同學請不要擔心,還是會那樣發展下去。不過停在這一章悠悠驚呼出聲,卻不是因為尾聲的那件事。^_^
  再要劇透的話,我會說,小吳也在一點點的成長,有些該有的責任,他也會一一負起。
  不要再留郵箱了,其實那個結尾現在看來能用的隻剩幾百字了,所以看不看關係不大。
  其實我昨天閑著無聊去翻上部,大萌靳知遠啊,啊啊,他就是我的夢中情人。
  不過後來變成這樣,我也不後悔啦,雖然有童鞋說情節拖遝(瀑布汗,是有點啦),可是成長過程就是這樣的啊,大家都有無可奈何的痛苦。別的東西,好像也沒什麽了,趕完稿大概會去旅遊,旅遊完想正正經經的寫一篇武俠,嘿嘿,端午節快到了,提前祝大家節日快樂。再重申一下,端午節是我們的,棒子滾開思米達。

  這樣默契而巧合,甚至不用約定,兩個人都靜悄悄的離開了自己的生活——悠悠覺得像是在水下憋氣良久,猛的鑽出水麵,重新適應起一個人的生活。世界上本就有兩種人,有人終其一生熱烈的盼望愛情,愈是刻骨便愈沉浸其中;而有人卻在不經意間拐入愛情的死角,從此不再期待。
  其實自己還是一個爽利的人,孑然一身的日子灑脫而輕快,老朋友的回來更讓人欣喜。當然,如今作為一個名校海龜,曾天洋更有理由隨時夾蹦一兩個英文單詞,然後一臉鄙視的看著施悠悠:“切,學了那麽多年的英語,應該還沒我說得順溜吧?”悠悠很久都沒有和人鬥嘴取樂了,一路爭執到吃飯結束。
  難得就是留洋歸來,曾天洋的風度好了很多,一路送她回宿舍樓下,語重心長:“聽哥一句,到了出嫁年紀了。”
  她破天荒的沒有笑出來,反而挽了他的手:“那好,我們去操場轉轉,再聽聽你說些什麽。”
  他反倒搔搔腦袋,有些苦惱:“就是這樣啊。季澄比你小,還威脅我說再不娶她就散夥呢。”
  她安靜的說:“我知道。曾天洋,我又遇到靳知遠了。”
  他的反應幾乎和周夏陽一模一樣,脫口而出:“什麽?”然後憤懣不平,“施悠悠,要不要找人把他揍一頓,你跟我說,我第一個找他算賬去。”
  熱血得像是初出茅廬的小青年,江湖鐵馬,義字當頭。
  悠悠駭然而笑:“我和他哪有深仇大恨?”
  他就狠狠的斜睨她:“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吧?後來的特等獎學金你怎麽得來的?研究生怎麽考上的?你那麽懶一個人勤奮成那樣,你說,拜誰所賜?”
  悠悠沉默,然後微笑:“這樣有什麽不好?”
  真的沒什麽不好,連曾天洋也噎住,半晌隻是搖頭:“說不過你。”這樣巧,接到靳知遠的電話,悠悠搶著開口:“靳知遠,你知道我和誰在一起?”
  那邊躊躇了一下,問她:“誰?”
  而曾天洋已經一把搶去了電話,聲音大大咧咧:“喂,師兄,我是曾天洋。”語氣還有些不憤——悠悠生怕他亂說些什麽,急得要把電話拿回來。
  靳知遠等了幾秒:“我一會再打過來。”他掛了電話,卻回憶那些日子——人生中最可寶貴、如同金子般閃耀的日子,一起踢球的弟兄,大口的灌下啤酒,身側攜手的女孩。其實何止是他,連曾天洋也沉默了一會,然後笑著對悠悠說:“真的是靳知遠。施悠悠,我告訴你實話,你別笑話我。”
  悠悠點了點頭:“什麽?”
  “男生要是承認自己有崇拜的人,會不會很好笑?”他若有所思的踢著腳下的石頭,“可是那時候我真的有些崇拜靳知遠。”
  她也難得的語氣正經:“是麽?我真的看不出來。”
  “其實不止是我,我們那一屆很多男生多少都有點。有人就是天生能把一切優勢都占了,偏偏自己還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想學都學不來。”他微笑,“後來他轉學走了,我常想,不知道後來的師弟會不會也有點崇拜我?”
  悠悠笑得捂住眼睛,罵他:“不要臉。”然後又輕輕的對他說:“他哪有你說的這麽好?”
  “是啊,所以他後來甩了你的時候,氣得我想找他打架——哪有那麽不負責任的人!”
  也隻有他,可以在悠悠麵前百無禁忌的說起這個話題,幫她罵,幫她抱怨,幫她出氣。後來吐了口氣:“哎,施悠悠,你有點反應好不好,皇帝不急太監急。”
  她揮手和他告別,眼睛彎得像是天邊眉月:“好,我都知道了。”
  邊往回走邊打電話給靳知遠,她聽到那邊低沉的聲音傳來,靜默片刻,終於驚呼出聲:“什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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