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目非:急景流年

(2009-01-04 15:35:17) 下一個

  【引子:一個似乎是結束的開始】
  1
  在歐洲呆了大半年,回來時已囊中空空。我迫切要找份工作維持生計。上網、看報、投遞簡曆、麵試,忙碌了幾天,收效甚微。我希望找份兼職,薪酬不必過於可觀,但一定要有充分時間供我寫稿、行走,可這樣養人的公司幾乎不存在。
  有天翻通訊錄,忽然看到安安的電話號。我心裏格愣了下。我大約有3年未曾見她了,不知她可好?試著撥了手機號,未料一下通了。
  安安聽出我的聲音,也是相當驚喜。我們迅速約了見麵。
  地點定在北理工南門的“雕刻時光”。安安曾經是此間的學生。這塊地方以前我們也常來,看書、聊天,盛載著很多芬芳安寧的時光。
  安安先到。坐靠窗的老位。還是同以前一樣,一身的素,唯一的點睛是腳下一雙繡花布鞋,牡丹的張揚與熱鬧不受拘束地流溢出來。
  我以前曾開安安的玩笑,說她長了張做人小三的臉。五官冷香,氣質幽婉,屬於躲在人後一輩子扶不了正的。她聞言不驚不惱,道,我討厭橫平豎直的道德意識,每一份感情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她說的時候,眼角向上一彎,微漾出一臉的清亮無邪。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想墮落的模樣像她那般理所當然。
  安安後來的情感曆程證明著這一點,擦著道德邊緣疾行是她一貫的姿態,這個表麵波瀾不驚的女人實在太渴望大海一樣澎湃急劇的風浪。也許,對這個庸常的現世而言,似乎唯有被傾覆,才是存在的感覺。
  我悄悄走上去,抽掉安安手裏的雜誌。安安抬頭,有幽靜的笑,“你來了。”
  “跑哪了?”為我要過紅茶,她又問。
  “法國南部的一個小鎮。阿爾。你或許聽過。凡高在那裏畫過露天咖啡館、橋、開花的樹,還有他自己。”
  “不是割掉耳朵的那張吧。我說自畫像。”
  “大概不是。阿爾的那段日子,雖說畫作仍賣不出去,他心情還比較明媚。很漂亮的小鎮。”我從包裏取出一遝明信片,指著其中一張,道,“純藍的天,河水也是藍的,河岸是橘黃色的,婦女的衣著五顏六色,凡高對顏色有天生的敏感,又擅長化繁就簡,有一種天真的熱烈。”
  “錦年,倒是很像你。”安安突然說。
  “我?”
  “天真,熱烈,活得隨心所欲……”
  “哪裏真能這樣。”我截過,微微出神,轉頭捕捉到她臉上的落寞,小心翼翼試探,“你現在,還跟那個人來往嗎?”去國這幾年,媽媽給我電話,偶會聊到沈家,說安安可能在國外有一情人,每年春風穀雨都會像候鳥一樣來回飛幾次,維持好多年了,卻遲遲沒有終生之念。
  安安搖頭,看著我淺笑,“我於他,不過一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秋日的陽光從窗外淡淡掃進來,在桌子上留下明暗相間的影子。我們默默喝茶。跟安安相處有個好處,不必挖空心思寒暄,有話則講,沒話,也無不妥。
  一直是有默契的。
  安安是我的手帕交,跟我從幼兒園一路同學到初三。中考,她大失水準,隻上了縣裏一所半重點高中——N中學。學校地點在郊區。離我很遠,離陳勉所在的廠區倒近。陳勉,當時的我一直把他當作是媽媽一個朋友的孩子,他父母故去後,媽媽收留了他,給他安排了工作。每個周末,我都要坐中巴車到郊外給他送衣物食品。見他的同時順便拐到N中看看安安。
  陳勉周末有半天的假,我們三個人經常相攜出去玩。去運河摸魚捉蝦,摘茨菰采菱角,也偷些農人養殖的珠蚌。下水的活一般由陳勉完成,我們隻負責在岸上揀拾。陳勉大我們六歲,那時候已經是大人了。采摘完畢,他會鳧到淺水區,裸著上身坐在石階上清洗汙泥。舉手投足,一派自得。可我和安安看著看著就會臉紅。我不知道安安在想什麽,我則心猿意馬地想,這胸懷也忒硬了,要是被抱著能舒服嗎。
  月亮升起,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們會帶著采摘到的豐盛的食物,在附近漁人留下的茅棚裏做飯。
  陳勉依舊幹最累最髒的活,壘灶,生火,做菜。吹火的時候,沒注意風向,迎麵撲一層黑呼呼的煙灰。我和安安哈哈笑。安安掏出潔白的手絹,遞給他。陳勉理所當然地湊過頭,安安便小心地給他擦拭。我在邊上開涮,陳勉,你豔福不淺。安安可是N中的校花。陳勉回擊我,你多跟人家學學怎麽做淑女,小心沒人要。
  陳勉廠子裏偶爾會辦舞會,恰巧碰到了,我和安安也會參加。當然,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緣故,安安參加的次數肯定比我多。因為不久,她和陳勉配合跳國標的動人影姿,已成為當年廠裏一景。安安修長的身體在陳勉靈活的調度下,簡直美不勝收。我在邊上給他們彈琴伴奏時,會暗暗羨慕安安的優雅。
  羨慕歸羨慕,並不嫉妒。少年最純潔最無憂的時光就這麽偷偷溜走。
  大學後,我和安安分隔兩地。她北上首都,我就近留在本省。我們通信聯係。逢著特殊的節日,譬如各自的生日,我們會去對方的城市探望。
  我至今猶記得第一次北上看她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我隨身攜帶著《悲情城市》的原聲大碟、李澤厚的《美的曆程》以及德芙巧克力和喜之郎果凍作為生日禮物。後兩者是安安的最愛。
  白天,我陪安安上她們計算機係的課。黃昏,她帶我坐1路車,我們反身站在車廂最後,攀著欄杆,囚徒一樣看著燦亮的燈火將一街的景致輝煌地串在一起。9月的晚風從窗間流進來,溫存、細軟,在我們心上帶出一些流水一樣的波折。所謂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大概就是這樣。
  下車後,我們在大街上逛。買各種各樣的零食吃。
  一隻獼猴桃下肚,我兩隻手外加大半張臉已經被汙染了。安安笑我,同時用餐巾紙幫我一點點擦幹淨。
  晚上,我們擠在一張床上入睡。安安身上有隱約的幽香,宛若寒天裏的臘梅,時不時地送上一陣,待要真正捕捉,又無跡可尋。
  安安,你真香。我惘然。
  她抬胳膊嗅著自己,哪有,哪有?
  走後的最後一夜,她帶我爬上她教學樓的頂層。靠著水塔,迎著浩瀚的晚風,安安拉我的手,說,錦年,我覺得好幸福。
  那個時候,我們覺得同性間的友情無堅可摧,天長地久。
  要等到後來,我們彼此深陷各自的生活泥淖,慢慢將對方遺失,才明白,原來沒有什麽是長久。我們不過陪伴了彼此一程,也注定隻能一程。誰將攜我們手到達終點?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西諺雲,女人是男人的肋骨。那麽怎樣定性情意投合的同性關係呢?我是安安的什麽?安安是我的什麽?或許什麽都不是,我們隻是彼此的鏡子,映照出另一個潛在的自己。就像基耶斯洛夫斯基《雙生花》裏的那兩個薇娥麗卡。
  “你還在做靈魂工程師嗎?”我打開沉默,問。
  “對。”安安笑。
  她畢業後淡泊地選擇了一份教職——在一家普通的鐵路職高任計算機老師。這是讓當時很多人摔破腦子也想不到的事。安安家境不錯,父母在南京開有公司,原先不過是做交換機代理生意,她哥哥畢業後,接管企業,頗有遠見地看中通訊市場的前景,毅然投入資金進行研發。幾年後,果然遭逢通訊行業的春天,生意蒸蒸日上,公司規模也越來越大。家裏一直指望著安安學成歸來。
  即便安安不選擇回自家企業幫忙,作為年年拿一等獎學金的她來說,也該找份亮眼的工作啊。譬如IBM、微軟,再不濟,聯想。她完全找得到。連我這個讀書不太用功的人都曾拿到某知名外企的OFFER。
  這真是一個謎。我問過她為什麽?
  她簡單說她喜歡做老師。
  一別經年,不管這世間如何物欲橫流,乾坤顛倒,安安堅定地守在人民教師一線,跟她背後那個日益顯赫的企業沒有絲毫瓜葛。
  “你呢?回來有什麽打算?”她問我。
  “總得養活肚皮……”我把這幾日找工作的不順向她訴來。她聽後,斷然道:“你去暢意吧。北京辦事處早成立了,但人員還缺。上次哥哥跟我聊過,技術人員倒沒什麽,現在最缺銷售和市場人員。你有在大企業的工作經曆,又有好的溝通能力,點子還多,絕對可以勝任。”
  安安說得冠冕堂皇,我心裏卻咯噔了一下,半晌沒話。
  暢意,是她沈家的企業。三年前別離時,她哥哥沈覺明托她對我說:不要再見了。
  有些人是天生的冤家,見一麵已經元氣大傷。
  安安微歎口氣,道:“他順風順水慣了,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挫折,直到遇見你。……其實哥哥對你一直念念不忘,就是心高氣傲無法出口。錦年,去吧,算是給他一個台階,縱然不能重修舊好,也是朋友。”
  我還未答複她,安安已拿起手機,“汪經理嗎,我是覺安,你那需要兼職嗎?……對,我的朋友……加上方言,會四國外語,嗬嗬……做過律師,谘詢,媒介聯絡也接觸過。……文字功底很強,在T報還開著專欄,汪經理讀過嗎?……嗯,好的……”
  擱下電話,安安鄭重道:“答應我,明天去暢意。錦年,我的確有一點私心,但是,沒有任何傾向性。你和哥哥都是我至親的人。”
  我點點頭。我首先需要錢,其次,我麵皮也厚。仰人鼻息又如何?
  這天剩下的時候,我和安安一起就餐、看電影,買DQ的“暴風雪”吃。加杏仁加核桃加腰果。就像曾經一樣。唯一不一樣的是,話語間的留白似乎長了些。
  我們大概已經走出了交會的軌道,向各自的方向伸延。我們深深惋惜,又覺得本應如此。人與人的際遇,有時候像風。不必勉強捉住。也捉不住。
  
  2
  我聽從安安的安排,去了暢意。
  汪經理最後安排的結果是讓我做全職。他說,媒介部剛成立,人手少,事情多,讓我先穩定熟悉一陣。又與我談薪酬,月薪4800,適用期一個月,適用期工資拿一半,問我是否接受。
  我信用卡上還有赤字,並沒有太多可資談判的籌碼。於是點頭成交。
  媒介部隸屬於市場部。我的頂頭上司邱淑玲女士跟我一樣是位高齡剩女,她以工作狂的典型症狀紮實地踐行了她的座右銘:愛自己,愛鈔票。鈔票比男人更可信賴。
  邱淑玲女士待手下不薄,出差回來會給部門員工帶小禮品,雖然多是鑰匙鏈、指甲刀之類的小玩意,扔在抽屜裏,偶爾也能派上用場;部門每次完成項目,她會請大家吃飯,檔次雖然不太高,多是簋街那一帶,好歹也能打打牙祭。她最大的毛病,就是自己是剩女,把全部門的人都當剩女看,以為大家下班後都會像她那樣空虛落寞沒事幹,於是任務一件接一件地壓。每天晚上8點,大家都齊刷刷地釘在板凳上。敬業如斯。
  安安有時候來電約我晚飯,我都沒有空。
  “這麽忙?”
  “是啊,你跟你哥哥反映反映,勞動密集型企業是沒有前途的。”
  安安笑:“哥哥這麽不親民,你還沒碰到?”
  “沈大人等閑人怎麽見得到?再說了,就算他來探班,恐怕也不會如胡主席一般與底層人一一握手致意吧。”
  玩笑歸玩笑,確實,在此處工作了月餘,我一次未見沈覺明。當然我不能自作多情地認為他一聽到我的消息便要過來探視,也不便自討沒趣地認為他至此還對鄙人耿耿於懷,用他的話說,恨是一種抬舉。
  我壓根不值得他抬舉。
  “錦年,生日打算怎麽過?”安安又問。不久便要到我生日,實話說,對於生日,我並不懷隆重的心思,一個人在外謀生也時常會忘記,但是跟她哥哥一起的日子,每一年都不會錯過。還記得第一次他送我一隻亮屁股的小蟲,最後一次,他送我一句“對不起”。收到亮屁股蟲的時候,我還未曾喜歡上他,而當他說“對不起”時,我們已到了分手的邊緣。
  那是三年前的事。
  三年,在時間的坐標中不過短短一程。但在情感的演進中,足能夠發生滄海桑田的巨變。
  張愛玲說,沒有一場愛情不千瘡百孔。怎麽不是呢?
  “如果沒有安排,到我這來吧,”安安繼續說,“我看了下時間,正好是周末。”
  我恭敬不如從命,生日前晚,就去了安安那裏。
  安安在學校附近擁有一間公寓,我是第一次登門。屋子不大,但是戶型很好,南北通透,窗子一律做得很大,可以鏡子一樣吸納大把大把的陽光。我記得有個人是很喜歡陽光的,他就是陳勉。安安有很多習慣都是在遇見陳勉後改變的,比如吃辣,比如晚跑,比如熱愛陽光。
  為歡迎我的到來,安安特意給我做牛扒,用黃油煎,加上洋蔥、香菇和培根沫。她和她哥哥本質上一樣,都對情調有著一種天然的需求。盡管為了陳勉,她一而再地放低身段,出身的烙印是改變不了的,我並不是很清楚,陳勉當年有否愛過她。
  這已經是一個不必再去回首的問題。
  無論安安還是我,我們最終都丟失了陳勉。曾經的三位一體,已經分崩離析。各人過各人的生活。生活是一個不斷告別的過程。
  然而,往事總有它千絲萬縷的觸角。就像現在,浴著陽光,啜著紅酒,刀叉碰到金邊盤沿發出清脆明亮的擊打聲時,我無法不去想那個秋天,當我叩開一扇門,看到安安穿著尋常家居服、挽著鬆散的髻、女主人一樣應門時,我刹那間的心慌意亂。她身後是一個如現在一樣幹淨整潔的家。
  她與陳勉總是有一段交集的。或濃或淡。我卻沒有權力去了解其中的細節了。
  我跟陳勉,從出生就注定了不可能。然而,在可不可能還未見分曉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清澀年華鑄下了最沸騰的記憶。感情如果是錯誤,也已經長成歪扭的大樹,無從拔除。我的青春的傷口如同初戀會在記憶中永久地標記。這真的與道德無關。
  時間沉淪之後,在一個人的旅途上,我曾經幻想過與他的見麵。那個時候,我想我已經擁有了足夠從容的心境。明白很多事時光自有解決之道,不必強求,也不必強舍。我想我會上去跟他打個招呼,輕輕說聲“嗨”。 他也許還記得我,也許已經忘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們彼此在生命中交叉,留下永久的牽念。
  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鎖窗朱戶,隻有春知處。
  我的青春已經遁去,誰來陪我度這錦瑟華年,還沒未有答案,但是畢竟生命的秋光還不曾凜冽。不妨用舊日的鮮花著錦,來應這急景流年。
  安安舉杯,說祝酒詞:“笑,全世界同你一起笑,哭,你便獨自哭。”她是個小資文青,喜歡張愛(玲)、杜拉(斯)。人家的名句張口即來,文雅得可以。
  碰杯。喝到醉眼朦朧。我們躺到地毯上,看彼此都很喜歡的一部老片——《雙生花》。安安喜歡裏邊的音樂,據說是根據但丁的《神曲》譜的曲子。叫:邁向天堂之歌。在影片結束、呈現黑屏、唯音樂緩緩流溢時,安安閉上眼,跟著節奏輕輕哼。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歌詞翻譯過來就是:既然我隻能用邁向天堂之歌來呼喚你,就讓我們在天堂相遇。
  
  3
  生日的陽光不緊不慢,不多不少地注入新的一天。
  我睜開睡眼的時候,鼻子已經嗅到了烤麵包的味道,一定撒了小蔥和蒜,是那種讓人食欲大開的香氣。原本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安安越來越向賢妻良母的標準靠近,不知那個改變她的人是誰?
  我咽咽唾沫,爬起,這時聽到廳裏有小孩細聲細氣的聲音:“媽媽,我不要吃牛奶。”
  媽媽?安安什麽時候做了媽媽?
  安安的聲音:“不吃牛奶不會長個。蟲蟲要長得很高很高。”
  她兒子叫蟲蟲?
  “那是不是像爸爸一樣?可以跟爸爸一起打籃球。”
  爸爸?
  我困意頓消。胸口猝然升起一個大大的問號,又化作濃重的驚歎號。
  我立馬趿鞋出去。清晨柔和的光線罩在一桌香氣四溢的食物上,光線後邊是一個差不多五六歲的小男孩,歪坐在椅子上,捧著牛奶,痛苦不堪地喝。
  “你是誰?”他看到我,趁勢放下杯子,問??
  小男孩頭上頂著一薄層的小黃毛,春草一樣剛剛生出,一雙眼睛卻骨碌碌轉動,看上去有點鬼靈精怪,像《聰明的一休》裏那個一休哥。
  我吐下舌頭,作個鬼臉:“我是鬼——”
  男孩咯咯笑,“騙人,鬼才不會在大白天出現呢。……那個,你愛吃牛奶嗎?”
  “牛奶不好喝嗎?”
  “不好喝,腥的,我爸爸也不愛喝,可是媽媽說,不喝不會長大,我覺得她在騙人,我看爸爸就長很大很大……”
  在我懷疑自己是否在夢中時,安安端著煎雞蛋出來了,腦後挽著鬆鬆的髻,幾綹掉下來,貼在臉邊,在光線的撫觸下,溫婉無比。她蕩著輕快的笑,俯身對小男孩說:“蟲蟲,叫錦年阿姨。”
  小男孩學我剛才那樣吐下舌頭,說:“她是鬼。”
  我伸手去抓小男孩,男孩猴子一樣爬下椅子,邊跑邊挑釁。意思是來啊,來抓我啊。我們倆在房間裏轉圈圈。安安在邊上勸:“別鬧了呀,快吃飯。”
  我到廚房,倚著門,“嗨,不夠意思啊,這樣重大的事都沒跟我說。”安安撲哧笑:“他叫蟲蟲,是孤兒院裏的孩子。逢著周末,我會把那邊的孩子輪流接到家裏來過。這都是陳勉在時留下的習慣。昨晚因為你來,我把蟲蟲放隔壁了,隔壁有個跟他一樣大的女孩,蟲蟲老說要追她。”
  我忽然有了點印象,“那,他說的爸爸是陳勉?”陳勉也是孤兒,他憐己及人,在躍過生存線,手頭漸寬的情況下,盡自己所能給如他那樣的孩子一點成長的光與亮。
  “嗯,那邊的孤兒都叫我們爸爸、媽媽。他們覺得這個稱呼比叔叔、阿姨來得溫暖。”
  我心頭熱一熱,又陡然涼一涼,問:“那麽陳勉,在哪?你一直知道。”
  安安不言語,低著頭拌菜,留給我一段白皙似藕的脖頸,我不禁想,她是否也這樣給陳勉做過菜呢。低著身段,留著一截溫柔。陳勉在睡眼惺忪起來的清晨,隔著廚房玻璃窗飄進來的紫灰色的晨曦,雙手交叉挽住她的腰,一低頭就在那脖子上刻下寸寸甜蜜。我被我的想象激得心亂如麻。
  一陣後,安安抬起頭,沉靜地說:“錦年,我知道你在找他,我也確實知道他在哪裏,但是對不起,他不讓我告訴你。”
  我確實一直在找他,找了很多年,找到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還能找到他,於是,原先迫不及待的想法開始逐漸消弭,隻有找的意義,而不去在乎結果。我相信,兩個活在彼此時間之外的人,因為惦念,可以享有某種完整的私密空間,可以超越時光,握手、跨越。
  可是,我並沒有料到的是,陳勉與安安有如此富足的聯係,這種了解,好比在我自以為私密的空間戳了一個洞,我忽然有一種被欺騙而至沮喪的感覺。
  我尚記得,陳勉出國前,給我留一張機票:我要走了,等不到你,也要走。
  我沒有追隨他而去,因為尚沒有勇氣去蔑視世俗,尚以為我們各自的人生還有其他的走法。他是一個執戀的人,我不是。我需要經曆人生更多的加減乘除。
  要等到在之後的人生裏磕碰兜轉,無從突破時,我才懷疑當初的選擇,然後煥發精神、孤注一擲。
  三年的孤單旅程,我以為我想明白了,可以把自己收拾得幹淨一點了,但形勢顯然與我的想象背道而弛,我每一次的準備,似乎都跟不上這急景流年的步伐。
  我告別出去。外麵陽光明明,曬得人腦子發昏。
  
  4
  下午,我接到頂頭上司邱淑玲女士的電話。她打哈哈說:“怎樣,晚上沒約吧,一起吃飯吧。你也知道的,沒男朋友的唯一壞處就是沒人可以搭夥吃飯,周末總讓人無聊。”
  邱淑玲女士在我入職後,迅速把我引為“天涯淪落人”,無聊的時候會叫我吃飯、逛街、泡吧,她喝醉的情況下,我負責送她回家,她家裏養有寵物一堆,見她爛醉歸來,都會體恤地圍著嘔吐的她亂轉,動物的眼神比人還懂得疼惜,可惜的是女強人邱淑玲需要的終歸是個溫暖的懷抱,而不是一堆溫暖的毛皮。她吐後,會直愣愣說:其實我也想做寵物。哎,真沒什麽意思。家裏從一枚釘子到一張雙人床,從一朵胸花到一打玫瑰都是我親自買的,可有什麽好驕傲呢。
  再強悍的女人終歸需要感情的慰藉。工作,不過是拿來填塞一下空虛。
  我沒過問過邱淑玲的情感,她也一樣,這也是我們可以交往下去的前提。人與人交往,很多時候,需要的不過見證自己的非孤獨,而見證本身其實很孤獨。
  我迅速答應陪上司去吃水煮魚。用的是陪,因為她買單。我們倆能一拍即合,除了都“剩”得孤獨,還有個共同點就是無辣不歡。無論是對食物還是情感,我們都有極其辛辣的口味。邊吃邊肆無忌憚品評男人,這也是一大快事。
  赴約前,我翻箱倒櫃,刻意收拾了一番。因為邱淑玲女士極重形象,她秉承的信念就是“剩下的都是精華”,內心再不堪,公眾麵前絕不能作出顧影自憐的姿態,一定要抖擻精神,談笑人生,完美詮釋自愛自重自立自強的新時期女性形象。
  7點,我準時趕到菜百對麵的“麻辣誘惑”。不知道邱淑玲怎麽會挑了這一家,我並不陌生,若幹年前,我就住在附近,這家店我常來光顧。
  若幹年前,還有沈覺明陪我吃。他素不吃辣,卻被我逼得沒有辦法。
  ——我們兩個比賽吃辣椒。
  ——小姐我認輸行嗎?
  ——不行。
  他眼淚汪汪地跟著我吃了一隻又一隻。
  若幹年前,?星樗淙徊晃筒換穡?杉純衫耄??侵遼儆懈鋈嗽敢餘隳惴⑸窬?嶽苯貳?
  不知是不是周末的緣故,店裏異常火暴,不少人磕著瓜子,舉著免費茶在等位。
  我到領位麵前,正要說“找邱女士”。手機響了,正是邱淑玲,她很抱歉地對我說:不好意思,臨時有急事處理,要放你鴿子了。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你就一個人在那吃吧。我給你報銷。
  可是——我想說可是我今天除了帶嘴,沒帶MONEY。邱淑玲已經十萬火急似地掛了。
  “小姐,幾位?”領位員拿個小紙片,已在問我。
  “一,一位。”我想了想,似乎還有一張信用卡,大概還能再透支一點。反正報銷,不吃白不吃。
  領位員抬頭驚詫地掃了我鮮亮的衣服一眼,又垂下,問:“介不介意等位?”
  “介意。”我想今天是我生日,她又在征求我意見,我自然要表明真實意願。
  領位員為自己一時客氣羞赧,為難道:“啊?對不起,已經滿位了。”
  我往人滿為患的餐廳掃視一周,發現在我曾經坐過的靠窗的老位上,僅有一個男性的背影。手一指,便道,“那邊,那個先生就一人嗎?”
  領位員看過去,“是的。”
  “他一人占四個位子?”
  “本店最小的桌就是四人位的。”
  “這是嚴重的資源浪費。現在不是提倡建立節約型社會嗎?你反映反映。”
  領位員忍俊不禁,“要不,我幫您問問他介不介意拚桌?”
  我遙遙地看著領位員走到那位先生麵前,輕聲慢語地說著什麽,那先生仰著頭,交涉著,領位員抿著嘴朝我樂,一個勁點頭。不久,領位員到我身邊,輕快地說:“那先生願意。”臉上的笑容還未散去。
  “他說了什麽,你這麽開心?”我好奇。
  領位員笑道:“他說美女他不介意。我跟他說保證養眼。他說要不打個賭,那個,要是他覺得您那個,就……”
  她結巴沒說下去,我已經明白,他們賭到我頭上了。
  我看看我自己,平時不飾打扮的自己,今天還算光鮮:薄呢麵料的黑色裹身裙,纖腰處紮上亮眼的桃色漆皮腰帶,頸中繞一圈象牙白項鏈,腳蹬桃色高跟鞋。既不失熟女風範,又能裝裝80後騙騙人。
  就算長得不國色天仙,他要挑剔,好歹我還有內在美。領位小姐這個賭一定會贏。“賭多少小費?”我問。
  領位小姐臉紅紅的,“開,開玩笑的。那個先生比較好玩。”
  當我優雅地款步走過去,含著標準的禮儀微笑拉開椅子,抬頭,準備與對方來個驚鴻一瞥。魂已經掉了。一屁股,極其失態地蹲下去。目光像兔子遇到狼一樣驚惶失措。
  沒錯,那個信手在白開水中過濾掉辣味再往自己嘴中送的男人正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沈覺明先生。
  他還有一個身份,我的前夫。
  “見到我,你總是失魂落魄。”他總結陳辭。
  如同三年前,他有鶴立雞群的灑脫氣質,剛愎自負的強勢氣場,以及處處拈花的不良習性。
  “嗨……”
  “別跟我打哈哈。”他從食物上抬頭,盯著我,眉毛漸漸擰緊。我有什麽不對嗎?
  “那個,你,你沒怎麽變,還那麽招小服務員喜歡……”我結巴。
  “可是你卻慘不忍睹。”
  “……”
  “你怎麽穿這一身衣服,來吃水煮魚?太搞笑了。……居然,用粉色腰帶,還粉色皮鞋,你以為你是洛麗?還黑色,緊身,晚上有什麽打算?”
  “不好意思。辜負你的調教,我的品位一貫差。……怎麽,來了這裏?”我起疑了。
  “怎麽,你就不能表現出哪怕一點點重逢的快樂?”
  “我有一點點快樂,但沒嚴重到要表現出來。”
  他嘴唇抖了下,“過得怎麽樣?”
  “還不錯。”
  “聽說你跑了很多地方?”
  “也不算很多。說起來,也就七八個國家。”
  “把我全部忘了吧。肯定是的,忘得一幹二淨。”
  “偶爾也會想起。”
  他目光一亮,“平均一年幾次?”
  “沒計算過。”
  “你怎麽還跟以前一樣?”
  “咋樣?”
  “對我無動於衷。”
  “是你說不要再見。”
  “你在這裏看到我,是否心裏暗藏了一抹嘲笑?”
  “沒有,因為是巧合,不算食言。”我微笑著。沈覺明給我斟酒,“人生難得幾回巧啊,喝一點。”泡沫溢了出來,在桌布留下黃辣辣一圈。
  幹杯。下肚。腹內微涼。覺明帶幾分醉意,說:“我們每次見麵都很戲劇性,你還記得初相識嗎?”
  我怎麽不記得。我認識沈覺明很久很久了。
  那大概是高一的時候,學校組織去杭州春遊。我和小敏等5個女生結為一組,相伴賞玩春色。走走停停,不多時發現與其他人等混在一起了,那應該是一群大學生,有著我們羨慕的昂揚的青春的臉龐。
  看過沒有殘雪的斷橋,見到有密集紅鯽魚背的花港後,天作美似的下起小雨。雨輕敲在湖麵上,泛起圈圈漣漪,宛若少女豆蔻心事。那群大學生還剩了零星幾個與我們雜在一起,小敏深恐辜負良辰美景,忍不住與那些人搭訕:“哎,你們,是什麽學校的啊。”
  “Z大。”其中一個臉上長青春痘的男子熱切回答她,臉上其實也有期待相識的明亮表情。“你們呢?還在上中學吧。”
  “嗯,我們是W市一中的。”
  “W?”那男子眼睛驀的閃光,猛然扭頭喚,“覺明!”
  觀魚的人潮中便直出一男子,典型的江南人氏,肌膚白皙,臉麵幹淨,帶一脈書卷氣,我莫名覺得眼熟,又暗笑自己,不會因為人家長得好就覺得熟吧?看小敏她們,也有跟我一樣似曾相識的眼神。
  男子用眉頭略略詢問了下,走近我們。
  青春痘男指著我們道:“她們也是W市的,全是你老鄉。”
  “是嗎?”男子微笑著麵向我們,左臉現出一個淺淺的酒窩,給他憑空帶出一分可愛來,“你們住W什麽地方呢?”
  小敏突然紅了臉,搶著一一介紹我們的區域,說到我時,覺明輕點頭道:“我也是那裏的。某某路某某號。”
  “安安。”我脫口而出。
  他錯愕後立時笑道,“你,就是她老念叨的,錦年吧。……認識下吧。覺安的哥哥,覺明。”他伸手。
  我撲哧笑。立時想起寫《與妻書》的那個林覺民。意映卿卿。語文老師充滿深情地念這份遺書兼情書,唾沫星子落在我書本上。
  他反應夠快,立時挑挑眉毛,“明亮的明,不是那個黃花崗烈士。”
  我忍住笑與他握手,道,“你跟安安很像。”
  “她多半剽竊我了。”他說。
  也許是這種時段的男女都惟恐天下不桃花,旁人嘩嘩起哄,“合影留念,留念。”
  覺明也很大方,“小朋友,來一張吧。”
  之後,我們在細雨中共行一程。他跟我說些閑話,多講安安年少的糗事。很有演講天賦,窮形盡相,把我逗得前俯後合。我揉著腰看他,他的眼睛在雨中會紅紅的閃光,像小兔子一樣,讓我生了些莫名的恍惚。
  “想什麽呢?”他停下來看我。
  我不能說他像兔子。隻偏頭看西湖,煙雨空蒙,楊柳依依。
  之後收到了覺明寄來的相片。我和他的合影。我們都維持著清淡的笑。有點心照不宣。用小敏的話說,就是有點夫妻相。
  我不知道她算說沒說準,我們確實做了夫妻,但又迅速分開了。
  有一種感情,可即可離,可分可合,算愛嗎?
  有句詩:清禽百囀似迎客,正在有情無思間。
  “有情無思”這四個字似乎差可比擬。
  
  5
  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可是這句話放在沈覺明身上就不太合適。
  原先他還有點紳士風度,給我夾菜拿紙,間或來幾句幽默,目光掠向我時,眸子顏色加深,屢讓我產生深情的幻覺。但幾句話沒過,又老樣子,吵了。
  當然,罪責也許在我。
  我跟他講我手提因沒裝殺毒軟件,係統癱瘓,辛苦一年寫的旅行筆記全部泡湯,我的專欄約因而被取消。他挖苦道:“你活該。你知道你這種情況在我們IT業叫什麽嗎?在網上裸奔。你叫人敬佩的不僅在裸奔,而在於居然堅持了一年之久。……那個,錦年啊,你有沒有覺得不太方便?一個人過。”他像我媽媽一樣苦口婆心。
  “大不了明天就裝殺毒軟件唄。”我裝迷糊,手撐著下巴,認真地說。
  “那如果,家裏電器出了故障,發生火災,又或者半夜三更來了小偷?再嚴重點,地震?你怎麽辦呢?”
  “謝謝啊,你總是為我考慮得很周到。電器故障我按照維修卡找廠家修,找不到,花幾個錢總會有人搶著上門服務,火災呢?我找119,小偷呢,110。地震?哦,北京不太可能。真要地震了,來不及跑,死了就死了。”
  “那哪行,老人家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那你說怎麽辦?”
  “有個人在身邊總好一點。”
  “哦,養條狗會不會更好一點,都說動物的感官比較靈敏,地震前,它們會狂躁不安。”
  “裴錦年——”沈覺明咬牙切齒,他已經嗅到了冰涼的拒絕的味道,那一下步,沒猜錯,他會果斷地退出。果然,他騰地站起,惡狠狠道,“可以了,我知道你一直沒有放棄,在找,找下去吧。你那兩隻小蹄子反正適合走路。你別拽,以為我好像怎麽舍不得你似的。”
  “算了,是我不識趣。”他辱罵完自己即撂桌子走人,剩我守著一桌菜,我醒悟過來,連連招手道,“哎,買單啊。”
  服務員被招來了,“小姐,你要買單,現金還是刷卡。刷卡,好,有密碼嗎?有的話,請跟我來。……總共……啊,很抱歉,你的卡不能透支了。”
  我在沈覺明跨門檻時,及時叫住:“請等下。沈先生。”
  他回過頭,揶揄,“對了,忘跟你說,謝謝請我吃飯。”
  “我什麽時候說請你,就算請我們也該AA。”
  沈覺明訝然,“小姐,你以為在國外?”
  “那,能不能借點錢?”我很真誠,“我不夠。”
  “沒錢你也出來混嗎?”他語重心長,“你年紀也不大啊,長得也有模有樣,怎麽就學會騙吃騙喝的惡習呢?”
  “你借不借?”
  “你以為對我凶就有用嗎?”他瀟灑轉身。
  幾十雙眼睛齊聚我身上,放個凹麵鏡,可以煮雞蛋。真當我騙子了,要不就是靠賣弄姿色混頓水煮魚吃的。這個檔次實在太低。
  我把錢包裏的所有現金都翻出來了。總計132塊。不夠他點的那瓶幹紅。“對,對不起啊,我是不是隻要付我那一份就好呢?他點的,不關我事,你,你們該找他,他還沒走,應該。”我結巴說。
  服務員呆愣愣看著我,大約聽不懂普通話,就在我盤算怎樣抵押自己的時候,沈覺明先生終於良心發現了,他大步返回,將一疊錢放在櫃台上,轉身將我拉走了。
  我覺得他的手好燙。是感受到了春天同誌般的溫暖嗎?
  坐在出租車上,我頭暈。沈覺明在眼前搖,搖成一堆蒼蠅。
  醒來的時候,是夜裏。天光幽幽地鋪進來,在地板上映出纖長的格子形狀。有一掛月羞怯地倚在窗欞邊,很像待嫁的新娘。
  月亮你放膽進來吧。我說。
  心裏說的。嘴巴沒空幹這等事,幹得要死。我伸手熟門熟路去拉床頭櫃上台燈的按紐。隻聽“哐啷”一聲,一樣東西掉下去了。心一震,殘存的酒意倏忽散了。這才看清,原來這裏,非我的蝸居。
  就在此時,門開了,門外的燈光追在開門人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像一尊放在展覽廳壁龕裏的佛像。光芒萬丈。
  “?”我看著他。
  “在下沈覺明。”他說。
  我點點頭,“這是哪裏?”
  “不記得?”我眼一刺,燈亮了。昏黃的燈光在室內轉啊轉,長了翅膀一樣。
  “看看。”他又說。
  我環顧。真的不太記得了。沒心沒肺如我,已經忘記很多事,隻知道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自己快樂的事業中去。
  “隻是略微裝修了下。換了幾樣家具。”沈覺明淡淡說,他換了睡衣,靠近我時,散出淡淡的不知名的香,要心很靜的時候才能聞到。這香氣是熟悉的,在記憶裏撩撥過。
  “還沒看出嗎?”
  我想我看出了,他身上的香水味提點了我。這裏是若幹年前我在北京的巢穴。準確地說,是我和他的新房,我答應他的求婚後,他買了送我。這房子,裝過我和他很多火辣的時光。
  我口幹舌燥。有壓迫感。他最好不要離我太近。
  可他不。還在侵略。我看地上那團陰影,在與床隻有一公分時,猝然跳起,粗魯地推開他。“我上洗手間。”
  我還穿著那條黑色的緊身裙,胸前有點點汙漬,身上散發可疑的酸臭。我也許吐過。但不記得了。我的記憶一向有潔癖。
  他跟著我進洗手間,扔給我一條襯衫。
  嗯?我沒打算洗澡。
  隻打算洗臉。我要走人。趕快。
  水刷刷撩上我發燙的臉時,我問自己為什麽。
  為什麽?
  怕他嗎?
  當年,在這屋子裏,我問他,“男人要不高興起來會怎麽樣?”
  “你不高興嗎?”
  “如果我是男人,會長長長的胡子,會爛醉如泥,會調笑名妓,落魄江湖。可事實是,作為女性,我有足夠敏銳的痛苦神經。”
  他哈哈笑,“可以暫時麻木。”
  “怎麽做?”
  他靠近我,“無師自通。”
  我聞到他身上的隱香。屈曲回旋。迷藥一般。我略掙紮,“可是我們並不兩情相悅。”
  “打個賭,這種事不需要什麽兩情相悅。”
  他好像很生氣,惱怒加劇了力量,讓我在摧心裂肺中記住了第一次的疼痛,也借此忘記另一種疼痛。
  卿卿……他高潮時叫我卿卿。甜蜜而絕望,悲傷而無助。我和他,怎樣的開始?
  有怎樣的開始就有怎樣的結束。
  三年我們不聞不問,比著誰更冷漠,比著誰更無謂。我們也許都自以為可以摔掉過去,再擁有一份蔚藍的晴空。
  三年,讓我們更清楚,還是更糊塗?
  我洗罷澡出來。沈覺明已臥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趴在陽台上看月亮。月亮被雲層籠住,在似與不似之間。
  
  6
  沈覺明醒得比我早。在清晨的光線下嘩嘩翻報紙。
  看我走出房門,他抬起頭,板著臉孔說,“麻煩你在15分鍾內撤離。”
  我回:“放心,我相信隻需要5分鍾。”
  他點點頭,正色,“我太太待會過來。我想就算她不介意見你,你大概也不好意思賴這裏。雖然臉皮厚是你特色。”
  太太?
  我在怔忡後煥發出盎然的笑意,“是熊貓盼盼嗎?恭喜修成正果。”我說的是顧盼,在我和他結婚後尚對他死纏爛打的那位。
  沈覺明氣急攻心,狠狠剜了我一眼,“快滾!”
  我怕他下一步要老拳相向,連忙衝向臥室,不曉得怎麽回事,拉拉鏈的時候,手急劇一顫,鏈壞了,卡在半截。我露著大半個背,上不去下不來。情感也一樣,到一定程度。
  發了會呆,隻好出去求覺明,“幫個忙。”
  我窘迫地對著他,“幫我,修下拉鏈。你看,跟你在一起連衣服都欺負我。”我說得可憐兮兮,與此同時,胸腔一熱,竟覺得委屈,好像拉鏈是他給扯壞的。
  他把我轉過身。
  我說:“沈覺明,你……”
  “說下去。”他沒幫我修。他是學理工的,會修插座、電器、包括其他高科技的東西,我相信隻要他願意,拉鏈不在話下。可他好像存心要我難堪。
  “幾分鍾了?”一停頓,語言就變了味。不好意思,沈覺明,我不是存心讓你難堪,隻因在我3年後的計劃中,你不是主角。你一直希望我能把自己弄得井井有條一點,像鍾點工一樣,把房間把行為把語言把感情收拾幹淨。我想我經過3年的沉潛可以做到了,所以,不想被你的對往日的惦念破壞。
  “你已經食言了。”他冷冰冰。
  “食言就食言,前妻回來問候下有什麽問題嗎?”我揚眉。
  “沒什麽問題,就是在這過夜不太合適。”他的手落在我的後背上,而不是拉鏈上。我覺得背部那一塊涼涼的,又很癢。螞蟻在爬。
  “這樣是不是很刺激?”我譏諷。
  “不錯,”他伸手抱住我,聲息在我頸間盤旋,“我太太很快來,在路上,也許已經在樓下了,上樓梯了。……你同樣刺激嗎?我記得以前你追求刺激。”
  他埋下頭,朝我裸露的背部吻去,手在我腰間加大力度,我被他掐著不能動,隻覺?靡徽蠊鎏淘詒成下?印?
  他這是在幹什麽?既然3年可以對我不聞不問;既然我們已經選擇告別。他是個戀舊的人,但我們似乎並不適合懷舊,也不適合遊戲。
  門鈴在我心煩意亂的時候響起來了。我心尖一顫,掰他箍在我腰間的手。
  他把我轉到他麵前,眼神低低的,覆著我。黑色瞳孔有如夢的效果。
  “你快點。拉鏈。”我頭一垂,說。
  “怎麽辦呢?我擅長破壞,不擅長建設。”他夢囈一樣。似調侃,似玩味。
  走投無路,我套上沈覺明的襯衣。
  
  7
  門外站著邱淑玲女士。在這個風和日麗的周日上午,她穿著中規中矩的套裝,一手提筆記本電腦,一手拎一大袋子的材料,活像一個上門推銷的保險業務員。
  看到我,她飛速拋過來一個曖昧的眼色,憑這,我一下醒悟,她其實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也正因此,她對我還真厚道。很多個加班的日子,她都示意我可先回;很多個寂寞的日子,她都找我消遣,原來不是自己無聊,而是怕我無聊。原來沈覺明從我一入職就密切留意著我,昨天的不期而遇大概也出自他們的合謀。這也不難猜想,這正是沈覺明一貫伎倆。無意的邂逅比主動約見更易於維護與修補他的驕傲與自尊。
  我本想要調侃下沈覺明,奈何他先發話,冷冷的,“你可以走了。”
  我“哦”一聲,便這樣結束了我和我的前夫三年後的重遇。
  此後,一切如常,就像漣漪消散後的水麵,平靜無波。我和他基本沒什麽聯係,偶爾在過道、電梯、會上見到,不過是我們大家的老板,跟我私人沒什麽關係。
  我想我們也就這樣了。
  真正的疾風驟雨來自又一年的春天。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陳勉的名字。他現在做了一家跨國企業的投資顧問,不日要回國參加該企業在外十周年慶典。
  我在急促的心跳中,有點恍然若夢。
  打電話向安安求證。安安告訴我,“確有此事。”
  我於極度興奮中忽視了她言語的寡淡。
  我算著陳勉的歸期,策劃著該如何與他見麵。買了一塊新表當作見麵禮,因為我以前送給他的那塊,被他摔爛了。
  摔爛的手表有一個凝固的時間:7點11分。那天我結婚,他趕來阻止,在聽聞我的理由後,把手表砸爛,把我們的感情停頓。
  他不久後出國,為了逃避一段沒有辦法麵對的感情。
  這一躲就是很多年。
  他走的那些年,我以為我可以和另一個人尋得幸福,獲得安寧,結果沒有。我的婚姻沒有經過多少考驗就自動繃碎。覺明也許還留戀,正如我對他不是沒有感情,但是,他的驕傲無法容忍我在感情裏的騎牆,而我在陳勉之後沒有辦法交出一顆完整的心。
  在我為重逢做準備的時候,我未嚐不會一個激靈想起覺明,他在聽聞我歸來時,是否也是如我這般忐忑又激動的心境。不免悵然起來。
  悵然之後隻有淡淡的唏噓。
  4月12日,陳勉歸國。我給他電話,沒有打通。想來我保有他的那個號碼,早就過期了。感情是一種很容易過期作廢的東西。
  那天一整天的忐忑,寢食難安,晚上給安安電話,希望能得到陳勉的消息,她沒接我。後來坐不住,穿戴齊整,就去找安安。
  下過雨的緣故,北京顯出難得的眉清目秀。雜氣已經過濾,隻剩了草木的清幽氣息。空氣有點涼,濕氣落到裸露的肌膚上,冰蠶一樣滑溜。
  進公寓的時候,鼻子忽然聞到一股淡異的馨香,犀利的香味淡中帶苦,悠遠飄渺,絲縷不絕。
  我想這是什麽花?便尋香過去。幾步後停住了。園子裏有一條拱廊,我在拱廊的這頭,那香花樹在拱廊那頭,樹下,有一對人影。
  女方靠著樹,身形纖弱;男方圈著樹,魁梧蔥蘢,連帶著把女子也圈在內。
  女子臉偶爾一閃,搖曳出眼睛裏的光澤,也不知道是不是淚。男子也許先前剛說過什麽,此刻沒了話,隻是凝視。夜風淅瀝桫欏,很安靜。
  他們像一幅畫,若幹年前,他們一起跳國標的時候,我就覺得配合得天衣無縫,如詩如畫。
  我猝然背過身去,悄悄走了。
  夜真涼。我抱住自己。可是春天不是來了嗎?
  為什麽我所有的準備總是要遲那麽一步,而我所有的不備都來得那麽突然。
  這是一個無法逃脫的流年。
  回去後,我在燈下理我的心情。窗外有風聲,一點點叩開記憶……
  
  【主幹:錦年】
  1、意外的哥哥
  初見陳勉的那年,他有20歲了吧,曆經了同齡人不曾領教的滄桑,是個有點故事的青年了。我才14,單純,多夢,經常一驚一乍。
  那是個雨天,下午三四點的光景,天已經黑得像夜晚。雨下得大,和著風鋪天蓋地地湧來。屋子在巨響的襯托下卻分外安靜,隻有我翻書的沙沙聲。暈黃的燈射在紙麵上,在邊上搭出濃重的影子。彼時,我正以空前的熱情投入地看《簡?愛》,非常喜歡羅切斯特與簡滿含機鋒的睿智對話。
  “你覺得你跟我有點相似麽?簡。”羅切斯特說,“我有時候對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特別是,像現在這樣,你靠近我的時候,我左肋骨下的哪個地方,似乎有一根弦,和你那小身體同樣地方的一根類似的弦打成了結,打得緊緊的,解都解不開。……”
  我覺得我的左肋骨下方有一種繃緊的感覺。
  鑰匙開鎖的聲音。啪嗒——門推開了。我愕然抬頭,看到媽媽,以及她身後的大男孩。
  那男孩子瘦高個,看上去狼狽而局促。身上濕噠噠地淌著雨,麵目呈現出被雨水浸泡過的濕白,像過期的麵包。
  我審著他,對比著羅切斯特的相貌,想尋出一星半點的相似:羅切斯特應該是四方臉,花崗岩雕刻的五官,眼睛又黑又大。麵前的先生臉部線條要清圓柔和些,細看的話,下巴中央似有一道淺溝,將其一分為二,像餘光中那首詩,一邊是大陸,一邊是台灣。眼睛也不大,眼梢略向外挑,瞳孔是褐色的,這種眼睛不笑的時候產生不了任何溫柔的聯想,但是笑起來,估計會比較羞澀。羅切斯特個子中等,胸膛很寬,我麵前的先生高高瘦瘦,豆芽菜一根,有點營養不良。總之,除了同樣的其貌不揚外,這不速之客與我心中的羅切斯特毫無相像之處。我醞釀了一下午的浪漫情懷宣告破產。
  “恩,他是,恩……”媽媽介紹他時居然有些吃力,躊躇一陣後,方說:“陳勉。”
  “晨勉哥哥。”我自以為是叫道,又補充,“我叫錦年,媽媽說是‘錦瑟年華誰與度’的意思,周邦彥的詞,你聽說過嗎?你叫晨勉,是不是就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意思?”
  “耳東陳。”媽媽對我的羅嗦狠狠剜了眼。
  我趕忙閉嘴,一低頭,注意到豆芽菜球鞋破了。想裏麵一定汪了一團不太好受的冷水,連忙弓身去鞋櫃掏爸爸以前穿的拖鞋,放到他腳前。那腳局促了下,後退一步,有一塊泥啪嗒從鞋麵掉到地板上。他慌忙彎腰去揀,我一腳踢掉,說我家反正很髒的,我媽媽巨懶無比,你先換鞋。
  他猶豫片刻,即脫下那雙爛鞋,露出的腳趾已被水浸白了,他套進拖鞋時,呼了口氣,側過頭,與我目光碰上,彼此笑了下。那一瞬,我們仿佛擁有了某種默契。
  媽媽燒了水,找了爸爸的舊衣服,讓他去洗澡。
  他囁嚅著,“不用,我,我這就要走。”
  媽媽眉眼似乎很矛盾,驀了發狠,“你去哪裏?你還有家嗎?”
  他目光茫茫,躊躇了下。這一停頓就沒走成。他半夜發燒了,又倔強不肯支聲,等媽媽早上發現的時候,他已經陷入昏迷。
  那個冬天,我一直在醫院陪護他。
  關於這個意外來客的身世,我隻知道是媽媽一個朋友的孩子,那個朋友所在的市遭遇了百年難遇的大水災,災後,家園毀滅,媽媽朋友感染了重病,不久辭世,臨走前,托媽媽幫他的孩子找一份能夠自立的工作。
  媽媽最終給他在郊外找到一份工作。那個時候,我跟陳勉已經相當要好了。他每周三次騎車送我去老師家學琴,兩個小時後接我回,如果天氣許可,我們都要去崇安寺溜達玩。那是個小吃雲集的地方,還有許多遊街藝人玩雜耍,鬧哄哄亂騰騰一片,充滿著俗世的快樂。人間的煙火終於蓋過寺裏的香火,和尚被嚇跑,廟就成了空廟,成為孩子們藏貓貓,仇人決鬥、戀人偷情的絕佳地方。
  陳勉和我有時會歇了車溜達進去探險,絕大多數時間隻是把自行車踩得飛快,把行人嚇得雞飛狗跳。我跟陳勉在一起有一種釋放的快樂。所以當聽說他要宿在廠裏,周末都要輪班時,我氣咻咻地責問媽媽幹嗎要安排到鄉下。媽媽揮手,“小孩子呆一邊去。”陳勉卻瞅了個機會跟我解釋,“我以前坐過牢。正經的單位恐怕不會接收。”
  他期待著我吃驚。可是我卻睜大了眼無比仰慕地說:“你真的殺了人?為民除害?”
  他笑,覺得我武俠小說看多了,但笑後很認真地跟我說:“我爸以前在我們鎮廣場擺攤,你知道嗎?擺攤是要交保護費的,就是有些黑社會的,把一塊地歸為自己的地盤,誰要在那塊地上做買賣,都要按人頭繳費。”
  “憑什麽呀?”
  “憑拳頭,你要不交,他就用拳頭說話,揍你。有次,我爸沒有賣出錢,一個子都沒有,交不出來,就被那些人打。我趕過去時,爸爸已經被踢得奄奄一息,可是圍觀的沒有一個人勸。我恨不過,從地上揀起一塊磚頭就朝那人砸去。真準哪,那個人的後腦勺被我敲個正著,哼也沒哼一聲,就倒了下去。”
  場麵有點血腥。陳勉也立刻停止了敘述。隻是嘴角一抹冷嘲凝結了很長時間。他為那個衝動,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一個有望通過學習改變命運的學生,命運最終向他背過臉去。
  他出獄後,很長一陣,找不著工作,街道辦害怕無業遊民成為社會不安定因子,安排了掃街道的活,他每天天不亮出去掃,有時候會碰到往昔的同學,沒有一個願意逗留時間同他搭話。他由此知道,進過那個地方譬如在你臉上刺了字,不管你有理無理,它會羞辱你一輩子。
  陳勉後來離開了小鎮,去城市尋找機會,先後做過夜總會保安、餐廳服務生、建築工地工人,最長的一份工作是開貨運。生命浪蕩在路上,卻從來沒有詩意可言。很多時候,在高速上開,他眼皮一搭,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到車子歪歪扭扭在黑暗中獨自挺進,都要後怕良久。然而,久了後,對生命的一絲留戀也慢慢耗竭。因為太累太累了。生命在周而複始地運轉,都是與臭魚、煤炭、廢五金打交道。在小地方的加油站,有時候會碰到裝扮豔麗的女子,與他們搭著話,嘴是笑著的,眉頭卻是鎖著的,他的同伴有時候會以浪費一包煙的代價隨她們出去一小會。他從來沒有,他寧願抽煙,因聽別人說,女人這個東西其實也是毒品,沒嚐著不想,嚐到了時時想,費用還高。一包煙便宜點也就幾塊。
  有了點錢,陳勉決心給父親租個店麵,堂而皇之地做生意。就在剛盤下一個鋪子,要搬進去時,家鄉遭遇了大洪水。幾天後,潮水散盡,滿地創痍。父親在得到救援的時候,出現幻聽,聽到孩子哭,不顧別人勸阻,徑自跳下去救,等到救援隊伍把父親拖上來時,父親已經奄奄一息。高燒持續了一陣,父親在一個晚上清明地醒來,讓陳勉撥通了一個電話,打給一個叫許素儀的女人。父親撐到那個女人趕來,將他托付給了她,才安然合眼。
  許素儀就是我媽媽。
  陳勉對自己的身世未嚐沒有起疑。但是這個世界留給他的最後一點溫暖都被剝奪幹淨後,他實在沒有什麽精力去追問。隻當自己是浮萍,漂一陣過一陣吧。
  這都是陳勉後來零星跟我說的。
  我熱愛陳勉。不隻是因為他的經曆對彼時空白的我而言是一種填充與豐富。也因為他是我青春一抹不可抽離的底色。沒有他,我的青春無從附麗。
  
  2、生命如同流水
  我樂觀,崇尚自由,活著務求痛快,對新鮮事物保持十二分的興趣,誰能想到這不過是物極必反的緣故。
  我原也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爸爸是公務員,穩定清閑;媽媽下海經商,時有應酬。無論多晚,爸爸必要等著媽媽回,給她盛一碗熬得稀爛的百合蓮子粥,媽媽吃時,爸爸在後給她鬆筋動骨。
  鬆著鬆著,總會附加一些甜蜜的東西。媽媽很吃他這一套。
  媽媽出差,爸爸總要像戀愛中的毛頭小子一樣依依不舍。一邊羅嗦地囑咐那套媽媽都聽出繭來的旅途注意事項,一邊拉媽媽手,極盡留戀之能事。每次他們告別,都要提前半小時進入狀態。
  可就是這般恩愛,也能飛逝成煙雲。
  我5歲的時候,父母離婚,原因不明。我隻知道與“欺騙”有關。
  爸爸一直在努力修複著與媽媽的感情。可是媽媽很決絕。爸爸畢竟隻是個普通男人,幾年後累了,與別人成家,並且生下一個兒子。媽媽自此更加極端。每次他來,都當陌路。
  經常是這樣的場景,爸爸陪著我在屋子裏瘋玩,外邊門響,爸爸的身子總要顫一下。媽媽進屋,爸爸抬起頭,囁嚅地叫:素儀。媽媽眼皮都沒抬下,直接進臥房。門砰地一聲,爸爸渾身的勁一鬆,落在我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的是一張尷尬至極的臉。
  然而,我分明見過媽媽的落落寡歡。分明聽到媽媽輾轉難眠時的歎息聲。媽媽此後再未締結姻緣,默默地選擇在時光中老去。
  也許,對媽媽這樣的女人來說,感情乃至婚姻都是剛性的,沒有任何調解的餘地。可是對爸爸來說,生活是韌性的。他需要一份愛情,更需要一個正常的家庭。
  我上二年級的時候,爸爸來我家告別說要遷至北京。那是我和媽媽見到他的最後一麵。
  爸爸似乎是大病了一場,頭發稀疏,臉色蠟黃,走路的時候,顫顫巍巍,沒行幾步,額上就會涔出汗。所以,當這樣的爸爸誠摯地對媽媽說“要跟她說幾句”時,媽媽並未如往常一樣斷然拒絕。
  爸爸跟了媽媽進書房。
  我很怕他們吵架。他們吵架我站在哪邊我尚未有明晰的立場。好在這樣的擔心是多餘的,自始至終,房間內未傳來山呼海嘯的聲音。半個鍾點之後,爸爸出來,半掩的門露出媽媽怔坐床上的剪影。
  爸爸在我身邊蹲下,“錦年,爸爸以後不能老來看你了。你要好好學習,聽媽媽的話。媽媽不痛快的時候,讓她說幾句,媽媽累的時候,你主動奉承幾句。你媽媽,她,看著很強悍的一個人,實際上跟孩子一樣。有時候,刀子嘴,豆腐心……”
  “死要麵子活受罪。”我接過去。
  爸爸微微笑了,笑得愴然。
  “爸爸,你剛跟媽媽說什麽了?”
  爸爸的眼珠子轉啊轉,透出點點調皮,他附到我耳邊,輕聲說,“我剛強吻了你媽媽,然後跟你媽媽說,愛她。錦年,等你長大了,你心裏有什麽話,一定要表達出來,哪怕被拒絕。”
  這是爸爸告訴我的最後的話。
  兩年後,爸爸換肝失敗,永久地倒在手術台上。爸爸合上雙目的時候,媽媽毫不知曉,依舊龜縮在一個人的愛恨中。
  待媽媽知道爸爸亡故的消息時,距離爸爸的過世已經去了大半年。恰逢春節,我和媽媽在商場采買年貨,媽媽要稱筍幹,幹貨鋪圍滿人,媽媽轉了一圈,尚未覓著空處,正好有一人轉身,媽媽連忙去搶空位,靠近的時候,抬頭。冤家路窄,正是爸爸的後妻。
  那阿姨比媽媽蒼老,也難看。但是眉眼間有一絲溫順是媽媽不曾有的。
  媽媽意態從容,與對方淡笑打了個招呼。若非她轉身時拉我的手急劇顫抖,我都以為媽媽已經雲淡風輕。
  “等下。”阿姨叫住匆匆離去的媽媽。
  媽媽回過身時的目光又一次平淡若水。
  阿姨說:“我那有裴成保留的你的東西。你,找個時間來拿嗎?”
  媽媽不明白什麽意思。
  阿姨略笑下,說:“你不會不知道?他走了,肝移植失敗。手術前,他預感不好,特意跟你告別,怕你難過,就說要回北京。”
  媽媽依舊不明白,眼神空洞,待阿姨走後很久,她還是木頭樁子一樣矗立在人山人海中。那一刻,她徹底孤獨。
  她以為她扔出去的東西她不再稀罕,事實證明不是。
  她以為她隻要想揀不過是彎腰低頭做做姿態的事,事實證明不是。
  人生中沒有什麽不可原諒的事,但是媽媽沒有學會寬容,所以隻能在往後舔噬悔恨。
  我去取了爸爸的遺物:媽媽的照片,媽媽的戒指(離婚的時候,媽媽還了他),還有就是,媽媽做知青那會,給爸爸寫的信。他每一份都整齊地保存著。
  那個慘淡的春天,媽媽把信一份份燒掉。她的心從此灰飛湮滅。
  此後媽媽從一個兢兢業業的業務骨幹兌變為一個混日子的中年婦人。生命的意義,隻在於懷念。如果說,還有一點小小的期待,那就是我了。她把那個被她扔掉的人豎為我學習的榜樣。在我成長的路上,父親如影隨行。
  他,知書達禮、學富五車。他溫良恭儉讓。他儒雅瀟灑、風度翩翩。
  他不過是媽媽的幻象。
  我被逼著練琴,學書法,背古文,默英文單詞,參加各類競賽小組。媽媽不是個壞人,但絕對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我一出問題,她就用書本抽我。
  所以,當陳勉降臨我家的時候,我長長籲了口氣。就算媽媽不把她的變態興趣轉移到他身上,至少在我被媽媽抽巴掌的時候,總有個人會開口求情。
  陳勉病重住院的那些個日子,我就開始拍他馬屁。用零花錢給他買全套金庸,隻因看到了他問隔壁床借書被拒時的狼狽。
  陽光好的時候,我推他去樓下病區花園曬太陽。我把兜裏的零食掏出來,無非是果凍和話梅,問他,你要吃什麽?他搖頭。我說,給你大的吧,但你以後要對我好。
  他吃一點,拚命地咳。身體裏好像有隻鬼,要拚命咳出來。我用拳頭捶著他。那個時候,忽然就領悟了,總有些人比你還要倒黴,也總有些人比你走運,這都是沒有什麽法子可想的事。煩惱多是天定的,快樂卻是自找的。隻要你覺得快樂,你就是快樂的。所以,我要快樂。
  陳勉病愈後,隨媽媽的安排去了郊區一個機電廠。媽媽對陳勉的態度一直有些怪異,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無聊的時候會損陳勉幾句,譬如笑話他夾雜方言的普通話,但是輪著別人笑話他的時候,她又會像護雛的母雞一樣氣勢洶洶跳出來辯護。爸爸走後,媽媽有些神經質,所以我並不以為意,要說媽媽對我,還不一樣。
  每個周末,我和媽媽都要坐上長途車,帶著食品和衣物去看望陳勉。一般中午能到。我們三個人就著陳勉從食堂打回的幾個菜吃上一頓,媽媽問他累不累,習慣不習慣,他答不累、習慣。他的話非常少,並且言不由衷。我是這麽想的。因為你從他的話中根本不要想得到滿意的答案。話僅隻於回答,對他來說,就是這樣。而且,他總能利索地封死對話可能展開的途徑。當然了,背了媽媽,我和陳勉依然有默契,經常是一方抬頭的時候,另一方也恰巧在注視你,於是就勾勾唇角,心照不宣地笑下。有時候,陳勉會背著媽媽塞給我他用廢料做的模型,以前是飛機、槍之類,看我沒興趣,就改為筆筒、花瓶、收容袋之類女孩子喜歡的,他做得既實用又很有慧心,我常常當作禮物送給安安。
  日子翻到90年代,媽媽那個國營單位改為股份公司,薪酬體製也相應做了變動。媽媽是銷售,實行提成製,沒業績沒提成,她必須外出開拓客源才能養得活家。就這樣,她陡然忙了起來。於是周末的探視任務由我來完成。
  我想這應該是我和陳勉共同的期望。
  記得第一次單獨去見他。我迷路了。
  迷路起於我的貪玩。那是個掛著薄雨的秋日,我跳下車後,看到不遠處有一農人正騎著三輪車過坡。路滑兼車裏果實累累的緣故,車硬是踩不上去。我見狀,放下給陳勉裝食物的網兜,過去推車。
  在我的幫助下,車子順利上了坡,農人扔一個蘋果謝我。
  我咬著蘋果,帶著“一覽眾山小”的豪情環顧四周:南麵是一大片開闊的田疇,收獲後的田地有著悲欣交集的複雜麵孔。天空濃墨重彩,視線交會處,雲層低得好像在吻別即將冬眠的土地。西麵是一大片子林子,深厚濃釅,有森森的神秘氣息。東麵則露出一帶河的背脊。雨的激蕩下,有溫婉與雄渾的雙重美感。那大概就是京杭大運河了。我生來愛水,決定看看去。
  可運河看著很近,實際上離得挺遠,它似怕我一樣,我每前行一步,它便後退一步,茫無終點。慢慢地,我不知自己身處何方,所為何來。我的目的似乎隻在於攻克那條害怕我的河。
  差不多有兩個小時,我才摸到河邊。河岸堅實。河麵蒼茫。雨大了些,擊在水麵,翻出騰挪的浪紋。時不時的,有船過去,有轟隆響著的輪船,也有輕搖慢劃的漁船。透過半露的簾幕,可看到船裏人家的生活模樣。廚房、客廳、臥室。家在漂流,這給了我異常浪漫的想象。
  那日,我就坐在岸邊,看一隻隻船,徜恍於漂泊的夢境。直至陳勉湯湯水水地尋來。
  他站在我身後,手裏拎著被我忘掉的網兜。臉上的驚惶已經過去,隻剩了漠然。他大概在雨中等了太久的時間。
  “好玩麽?”他把裝著紅燒肉的兜扔到我麵前。
  “好玩。”我未改色,目光盈盈。我從來就不怕陳勉。他生氣尤其不怕。
  他說,下次你別來了。人丟了,我負不了責。
  我說,下次我還要來。人丟了,你就在這裏找我。我又指著煙霧裏的船說,“陳勉,我長大後想買隻船,坐在船上,去很遙遠的地方。”
  他沒好氣地說:“你為什麽想去那麽遠的地方。”
  我說:“好玩啊。陳勉,除了W市,你去過哪些地方。”
  他想了下,好像那些個地名是個珍寶,他不想那麽輕易掏給別人看,“廣州、深圳、大同、鄭州、武漢……”
  “這麽多?”
  “這樣——”我感歎著。總覺得我的理想比他要唯美一點。
  這塊地方,後來成了我們經常光顧的所在。有一塊很大很平整的青石,上麵坐個人就是一塊望夫崖。石塊後,有一小排野生的桑樹,樹下瘋長著離離的草。運河上方刮過來的風有微微的魚腥,但是浩瀚敞亮,像明鏡。
  我原本並不會遊泳。有一次下岸抓螺師,被浪濤卷進河內。陳勉怕我淹死,便下決心教我。
  那是15歲的夏天。中午時分的日頭火氣十足。光線彌散在天地間,網一樣,無處可逃。農人都在午睡,四周靜悄悄的。隻有輪船的馬達和風流轉的聲音。
  我和陳勉在淺水區。底下有鬆軟的沙子,也有嶙峋的石頭。他跟我說著要領,手如何,腳如何,呼吸如何。而後手托著我的肚子緩緩前行。我總是怕癢,咯咯地搬他的手。他不耐,就把我往河裏扔。我嗆了水,沒頭沒腦掙紮,他才拉我上岸。在他的魔鬼訓練下,我花了一周學會。
  學會之後的我,有點如魚得水,整天整天,就想泡在水裏。
  相反是陳勉,在我學會後,沒了興趣。坐在岸邊的桑樹下看我。手裏點一支劣質煙。煙霧在炙烈的光中無跡可尋。隻有他的目光,高高的,遠遠的,如同在別處。
  我們來遊水的時候,陳勉往往會多帶一條外衣。等我上岸後,讓我披上。然後載著我回廠區,洗澡換幹衣服。
  我知道他這麽做的緣由,我15歲,雖然處在清澀年華,但身體已然有了變化。先是胸部的萌芽。洗澡的時候,總會為那一點點的膨脹而感到絕望。穿裙子前,裏頭必要襯一件白色小背心,穿下後,要努力把背心下擺繃直,間接地讓胸部形狀平坦如男生的肌肉。然後,我步安安後塵,也來了初潮。在聽媽媽介紹說,那玩意將每個月準時到達比你最忠誠的朋友還要依賴你時,我再次陷入絕望。即便是現在,我還老想著,造物主對女人實在不公,一方麵要讓她們承受分娩之苦,另一方麵還要為每月無用的卵子買單。
  那時候的我們,走路總是弓腰蝦行,每個月那幾天,更是忐忑不安,關心屁股比關係學習更積極。我由此知道,作為一個女性,青春的開始,並不讓我們由衷驕傲。
  陳勉是一個20歲的青年男子,我又為何能夠坦然於他的目光下呢?隻能說習慣。
  他看過我,並且不以為意,我自然也就跟他泯滅了男女大妨。
  但他內心底也許並不如他所表現的漠然。我記得有次我遊水上岸,正逢一群農家少年過來網魚,見著我,一個個眼睛發亮,一邊追著看我衣服內裏的風景,一邊說著陰陽怪氣的話。陳勉跳下岸,把衣服扔給我,二話沒有,就跟人打。瘋了一樣。
  他一個人打跑了5個,也受了傷。嘴角有一掛血絲蚯蚓一樣溢出來。
  我把他嘴角的血抹去,手抽離的片刻,他握住了我的手腕,目光有些動蕩。但隻是一瞬,即放開。
  回過頭,說:“還遊嗎?”
  “遊。”我說,“我沒什麽損傷,你別跟他們計較的。”
  他回過身,簇著眉,“你就願意給他們看啊。”
  我低頭,狼狽道,“沒有。”
  陽光燒到臉上有點燙人,那個時候,我明白陳勉也是一個男性。
  後來,遊泳就越來越少。到安安在附近求學後,便更不可能了。陳勉在我心裏漸漸還原為一個哥哥,雖然我總是對他直呼其名,他也不樂意叫我妹,但是安安總是“你哥哥你哥哥”的提醒著我們。我真的以為我不過多了個哥哥。
  為著我喜歡吃魚,他每周總要提前10分鍾去食堂排隊打飯。如果沒有,他會去附近農家飯館買。
  為著我喜歡溜達,他每周僅有的半天休息都花在跟我行走上。春天,我們一起抓蝌蚪養著,結果發現全是賴蛤蟆。夏天,我們在午後安靜的稻浪間釣黃蟮,總是不能如願。秋天,我們去山上偷梨,看林人聞聲出來追,我邊跑邊吃,待被抓住的時候,看林人會驚訝地發現我們兩手空空,因為果子全裝到我肚子裏了。冬天的時候,我跟陳勉期待下雪。要是沒有,就去運河邊的旅館吃魚頭粉絲湯。陳勉會喝一點黃酒。窗外有臘梅的枝影,幽香入懷。一年,就這樣平靜而快樂地過去。
  我隻覺得我喜歡。陳勉也大概是。雖然我們從來不說“啊,我很高興”之類。
  很多事情不必說。時光如同流水,年少的我以為,會一直雋永而綿長地流。
  
  3、陳勉與安安
  在我隆重地把安安介紹給陳勉前,他們其實已經認識。
  陳勉因著身體的緣故,晚上會去附近的N中跑步。那段時間正逢安安第一節夜自修結束,她也會到操場走一走,以清醒下腦神經。
  操場上人不多,他們兩人的存在便由此突顯起來。一個慢慢走,一個呼哧呼哧跑,陳勉一圈圈地攆過安安,安安一圈圈地避讓陳勉。時間久了,慢慢就成了默契。對於陳勉來說,這是無心的開始,對安安來說,這是有心的追求。少女的豆蔻心事,一片烏雲都能聯想到彩虹。安安愛情名著看多了,對這個冉冉展開的世界有著比別人更浪漫的期待。
  她用目光默默追逐著那個背影。等背影從視線中消失,便抬頭望月。年輕時候的月亮又大又飽滿,月光彌散天地,籠住眾生一夜的溫軟好夢。
  這樣啞巴一樣地持續一陣後,兩人終於開了口。
  陳勉在她身邊刹住:“這位同學,請問你們學校哪有小賣部嗎?”
  安安看他滿頭滿臉的汗,知他是口渴,便說:“那邊教務樓有,不過有點繞呢。”停頓片刻,她自告奮勇,“我帶你去吧。”
  路上,安安問:“你不是這裏的教工吧。”
  陳勉說不是,問她:“你幾年級?”
  安安說,高一。陳勉微微點頭,說,跟我妹妹一般大啊。安安道,你妹妹也在這個學校?陳勉搖搖頭。
  此後,安安便執一水壺在操場等。待陳勉跑完固定的5圈後,拿過去給他,略帶一點羞澀地說:“是在我們水房打的。因為,因為看你老去小賣部買水不方便,畢竟挺遠的。”
  安安看他沒接,又慌忙補充道:“這,這水壺是新買的,幹淨的,我,我沒喝過……”
  陳勉一笑,拿過水壺一仰脖就咕咚咕咚往嘴裏灌。樣子很豪爽。
  陳勉不是個會說感謝的人,他對人最大的誠意就是善意的微笑。他這樣笑的時候,眼睛會呈出類似小動物一樣的琥珀色,眼光若湖水一樣平和安寧。安安的心便在這溫順的眼光與溫柔的月色中一點點淪陷。
  等到我把安安拉到陳勉廠裏,隆重地介紹給陳勉時,他們已經相當熟了。
  “當當當——當,這是的大家閨秀沈覺安小姐,年方二八,聰明美貌、嫻雅淑靜——”
  安安和陳勉彼此對了下眼,一同笑出聲。
  “啊,”我頗掃興,“認識啊,不會吧……還是我魅力大,我的朋友自然就成了朋友。”
  安安拉了拉我衣袖,將認識的經過說給我聽。
  “就認識了?”
  “恩。”安安抿了抿嘴,溢出一點笑影,“不過真的不知道是你哥哥。真巧。”
  “是媽媽收養的。”
  “那也是哥哥。”
  “你覺得他怎麽樣?”我來了興致。
  “很好啊。跟我哥哥有的一拚。”
  “你哥哥?就是那個看上去很奶油的。”我見過她哥哥8歲時的照片,隻記得是一個肌膚白皙,麵容清秀的男孩。
  “哥才不奶油,現在很帥的。”安安說,略蹙了下眉,“不過,我並不喜歡哥哥這類。”
  “那是為什麽呢?”
  “不曉得,也許是生活中見到像哥哥這類的太多了。”
  安安家境好,除開同學,她的交際圈子就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弟,那些子弟並不似大家想象中的紈絝,相反都很有教養,然而,教養一多,就有某種虛飾的空洞與繁縟,缺乏尋常人家孩子那種生猛粗魯的生命力。
  安安其實是個很矛盾的人,看著安靜斯文,骨子裏卻有暴烈的追求。她喜歡的愛情故事多是像《呼嘯山莊》、《牡丹亭》這樣的。激烈、瘋狂,為情能生能死。
  大概人都是這樣的,認為生活在別處,對於圍繞自己的習以為常的生活都有一種顛覆的願望。但是彼時的我尚不能理解,隻覺得像安安這樣的女孩子能毫無成見地欣賞陳勉,真的很不容易,所以很開心。
  不久後,我在陳勉床頭看到一本朗文英漢字典。翻開來,扉頁上有安安秀氣的字:陳勉君:好好學習,為時不晚!
  似有調笑的意味。我非常好奇,問陳勉:“安安送的?”
  “生日禮物。”陳勉頗得意。
  “安安是個書呆子,把你也看成書呆子了,你哪裏需要這字典?”
  “怎麽不用?”陳勉接道,“我們廠前些時進了些高檔設備,說明書全是英文的,我看不懂,就問安安,安安後來抽空教我語法和單詞。”
  “你還會英語?說幾句聽聽。”我總是隻能抓住現象而抓不住本質,在當時的我看來,普通話都說不標準的陳勉說英語那是天下第一號好玩的事。
  “你別鬧了。”陳勉臉紅了。
  “說啊,就說:你好嗎?我很好,謝謝你,你呢?我好得很。”
  陳勉低低道,“那最後的,我隻會說我也很好,而不是我好得很。”然後他用他帶鄉音的英文念完那幾句比較白癡的對話: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and you? I’m fine,too.
  我樂不可支。陳勉道,“你笑什麽,安安說我是標準倫敦英。人家安安從不笑我。幸好沒找你做老師,光會挫傷人家積極性。”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安安就做起了陳勉的英語家教,當然是免費的。
  他們倆最大的突破應該是一起練國標吧。怎麽開始練的呢?說來還比較話長。
  陳勉他們廠廠長與安安他們學校校長正好是一對。大概某個枕衾貪歡的時刻,那一對,覺得彼此的廠子和學校也該聯誼聯誼,潤滑潤滑,增加感情,培養火花,就跟他們一樣。於是,學校先是組織學生每月去廠裏勞動半日,公開的說法是,培養孩子們吃苦耐勞的精神。但在我看來,更多可能會起到洗腦作用:嗨,同學們,好好讀書嗎,讀書考大學才是王道,不好好讀書,看吧,隻能跟這幫人一樣做苦力,賺每個月可憐巴巴的一點小錢。
  然後有一陣,城裏開始興起跳交誼舞,風氣刮到郊區,廠裏開了禁,學生們也心潮澎湃,覺得時髦。廠長與校長一合計,好吧,合辦一個舞會吧。
  廠裏最標致的小夥子非陳勉莫屬,又是先進工作者,這個挑大梁的任務非他莫屬,陳勉怎麽推也推不了,也不習慣跟別的女生手拉手,隻能問安安。安安沒意見,這對組合就產生了。國慶篝火晚會,兩人拿得大獎。
  那次比賽,我特意去看來著,給他們加油鼓勁。
  篝火熊熊燃燒,紅豔豔的光把兩人的舞姿襯托得潑辣動人。我忘了拍手,怔怔想,如此悶騷的兩人,也有激情煥發的時刻。藝術的力量當?娌豢尚∈印?
  我旁邊坐著陳勉廠裏的女工,女工們交頭接耳,嘖嘖議論。一看上去挺有見識的女工道:跳舞最容易出事。你拉著我我扶著你,一不留神就是敏感部位。我賭一輛寶馬,陳勉這小子看上那女學生了。你看那眼光,那手勢……我急了,側過頭,說,我賭一輛悍馬,這是不可能的。“悍馬是什麽馬啊?我賭一輛種馬,那女學生對陳勉也有意思。”看上去更有見識的一男工插過來。
  然後,某個晚上,我跟陳勉在山坡上看月亮。
  我抱膝,怔怔看著月宮裏模糊的形狀,喃喃說:“碧海青天日日心,嫦娥後老悔……”
  “你什麽時候博愛了,月球的事也管。”陳勉說。
  我瞥眼看他,“恩,火星在哪裏,我也想管管。”
  忽而跳起來,拉他手,“咱們跳火星上的舞吧。”
  “我不會。”
  “不會我教你啊。”我拉住他的手比畫一個姿勢。陳勉說:“這是彎弓射大雕的姿勢。”“就這姿勢,火星上的人就這麽仇恨我們地球生物的。”
  我又拉著他射了幾次弓,總覺得火星上的舞蹈果然不及地球上的舞蹈來得賞心悅目。並且火星人錦年也不及地球人安安與陳勉相配。我比較矮小。抓著他胳膊的樣子,像在練吊環。
  我放了手,在他跟前蹦啊蹦,“我要長高。”我大聲說。陳勉那家夥居然也跳啊跳,“我還會再長的。”
  “你好討厭,安安麵前憐香惜玉的不得了,我麵前,寸土必爭。”我咬牙切齒。
  陳勉道:“禮尚往來,安安對我比你好多了。”
  我們跳啊跳的,跳到安安來了,陳勉立刻擺出紳士狀,“錦年這孩子,老大不小的,一會學田雞跳,一會學蛤蟆功。”
  哎,我歎口氣,在陳勉眼裏,我是孩子,而安安不是。天可憐見,我比安安還要大3個月。
  此後,我經常做的事,就是舞會的時候,為那兩個出風頭的家夥伴奏。三人湊合演一台戲吧,好歹,我也算在內。雖然是角落那一個。
  以我高中時候的情商來看,安安是不可能對陳勉有什麽想法的,她長得漂亮,學習出色,家境優渥,她的人生瑰麗得如同陽春三月的天氣。一日比一日晴朗。她隻要順順當當走下去,必然有成排的王子等著她挑挑檢檢,她怎麽可能留情於這每月賺一點小錢沒文化沒情趣還有前科的混小子?
  可事實證明,我的情商是比較低的。皇帝厭倦了山珍海味,尚會依戀青菜豆腐,在順風環境裏長大的安安最不耐煩的體驗大概就是再風順下去。遊離於常規秩序之外才會給她的內心帶來些許的刺激。那麽陳勉無疑是個比較合適的人選。
  至於我和陳勉的開始,不曉得是不是潛意識裏覺得受了冷落、想要彌補的結果。
  
  4、愛意初萌
  有個晚上,上完鋼琴課,我和陳勉照例在崇安寺溜達玩。
  我跟他說,你有沒有覺得安安的名字有點像尼姑?他笑道,你怎麽這麽壞呢?我說,覺安,覺安,下部發展就是崇安了,這廟就跟給安安造的。
  “瞎說什麽?尼姑哪興住廟的。”陳勉摁摁我腦袋,懷疑我腦子浸水了。可是我們倆臉上都有心照不宣的屬於惡作劇的笑。
  在一個大排擋坐下。他給我要一個鴨血粉絲湯,自己則要一疊花生米,外一瓶啤酒。
  他把粉絲湯裏麵的辣椒、生薑給我剔除掉。他知道我不愛吃辣椒,也討厭薑。我吃著粉絲,問他,“你怎麽知道我愛吃這個?”
  他笑道,“我注意到了,你喜歡吃任何跟雨一樣長長細細的東西,粉絲啦,麵條啦……鼻涕不知道是不是。”
  “你有時候很壞。”我笑。問他今天有什麽好事這麽大方。他說,他設計的一樣產品,被廠裏采納,申請了專利。他拿了一筆獎金。
  “是用你的名字嗎?”我已經很有維權意識了。
  他不以為意,淡淡說,“能采用,對我已經是莫大的肯定了。”
  “其實陳勉,你很聰明。”我感歎了下,又道,“你其實也愛讀書吧。”
  “沒那回事。”他否定。
  “不可能。我看到你床頭好多書,還很深奧。跟安安一樣。”
  “都是,消遣的,從安安他們學校借的。”
  “安安幫你借?”
  “我們一個工友的老婆就在安安他們學校做圖書管理員。”
  “那麽,你喜歡我嗎?”我的思路總是跳得很快,事實上我這句問話,跟他前一句回話絲毫粘連不上,可我居然恬不知恥地用上了“那麽”。
  他抬頭迷惘地看我一眼,沒說話。我繼續道,“你肯定喜歡安安。”
  他急了,“你別胡說。”
  “肯定的,安安很漂亮,又很溫柔。我都喜歡。”
  “我,我覺得你更可愛。”陳勉低低說。
  我愣一下,轉而漫天歡喜,膨脹得不行,“真的嗎?你說我比安安好看?”
  他好笑,“沒說你比她好看,隻是可愛一點吧。”
  我喪氣,“你就會讓人空歡喜。”
  突如其來一場雨。我和陳勉倉促摸進寺廟,共坐門檻上,看簾子一樣瓢潑的雨。風很大,從底部往上吹,卷起騰騰的煙塵,便有雨霧輕螢一樣落到我們身上。我打個哆嗦,陳勉伸出手,想是要擁我一下,但離背一寸的地方,便停下,放棄。
  如此靜默了一陣,我莫名生了點不安。跟陳勉近距離相待不在少數,可是發生在這單調的寂寞的雨夜裏,似乎就不一樣了。雨清幽陰冷,總讓人有趨暖的念頭。抑或我也逐漸長大了,再不是那個沒心沒肺的傻孩子,有了少女纖細的敏感。
  ?旅闥坪躋膊話玻?緩笪頤羌負跬?閉趴塚?拔頤恰???
  我聳下肩,表示男士優先。他說:“錦年,你有沒有覺得空氣很甜。”
  我使勁嗅了嗅,“桂花嘛。”
  W市喜好種桂花,一入秋,空氣裏都是或濃或淡的甜香。
  “我們去內殿看看吧。”陳勉側頭看我,目光收縮了下。
  我們穿過正殿,發現內殿前的園子裏果然散種著幾株花樹。卻不是桂花。因此樹比桂花樹還要高大,開一種黃黃的花,被風雨剝蝕,落花在地上堆了一圈,隱隱的幽香卻蘊繞在空氣裏。
  我跑到花下,仰脖細看間,忽聽到了內殿傳來細細碎碎似哭又似笑的聲音。我疑為鬼,正驚惶之時,嘴巴被陳勉捂住。
  “是人。”他聲息沉沉的。
  “我們要不要去看看,是受傷了嗎?”
  “他們好好的。”
  “就看一眼。一眼嘛。”我好奇。他躊躇了下,不是很堅決,我趁勢往內殿湊了湊,便在破敗的佛龕一角看到了一對交纏在一起的忘情的戀人。
  他們在吻,嘴唇劇烈摩擦著,手繩索一樣互相捆縛,混沌的聲音裏含著絕望和痛楚,好像陷在深淵裏。
  雨絲從漏縫的屋簷旋下,紛紛揚揚,無止無歇。正如他們無法自持的愛情。這樣的場景延續了很長時間,我偷窺的熱情也漸漸化成悲傷,因為這場景太像一場葬禮。
  如果是在為愛情送葬,兩個看似的主角,不過是掙紮中的殉葬品。
  回去的時候,我和陳勉的手牽在了一起。我的冰涼,他的滾燙。
  我們的少年情事大概就是從那一日起。
  算起來,已經到了高三。學習任務最嚴峻的時刻。當然,人在壓力下往往會有反彈的表現。我們班上有那麽幾對秘密早戀的擺出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高考的架勢公然在一起。一起上下學,一起吃飯,一起做功課。我的同桌小敏跟我的後桌朱大偉開始眉來眼去。有次,在外邊小飯館,我看到小敏跟朱大偉緊緊地挨在一張凳上,兩人極肉麻地你半勺我半勺挖冰激淩吃。小敏媚眼如絲,跟發情的母貓一樣。我扁扁嘴,未打招呼走了。
  那個周末,借口生病,我跑去安安她們學校。
  安安學校比我們更嚴,因為是寄宿學校,晚上的時間都被學校侵占了。6點開始自習,一直要到9點半,然後10點熄燈睡覺。安安說:“我覺得我們像飼養場的牲畜,不用動腦子,按著作息填時間就行。還是你們好,居然還放假。”
  “我還不是逃出來的。”我坐在安安的床位上,她的床鋪整得幹幹淨淨,靠內側一溜全是書,《簡?愛》、《傲慢與偏見》、《邊城》、《十八春》,還有《牡丹亭》。
  在我還在用瓊瑤、金庸消遣的時候,安安已經用《牡丹亭》熏陶與提升自己了。以後她成為一個資深文青,在中學已露端倪。
  安安順著我的目光看到《牡丹亭》,伸手抽出來,“這書滿好看的。唱辭很漂亮,讀著讀著還會被逗樂,小春香挺幽默的。”
  她這是雞對鴨講,我讀的書很少,尤其是陽春白雪。
  安安翻開,輕輕念一段: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特看得這韶光賤。……
  我怔怔看著她,安安眉如遠山眼如秋水,膚如凝脂手如柔夷。整個人安謐嫻靜,要是換上古裝,真怕似從畫軸中出來的人物。這樣的女孩子,誰不憐惜?
  “你傻盯著我幹什麽?”安安回過神。
  “哦,安安,有沒有別人暗戀你?”沒辦法,我一張嘴,就俗。
  安安搖頭。
  “肯定有的。不過我覺得你一般不會喜歡上別人。”我說。
  安安笑盈盈看著我,神情略帶微妙,“為什麽?”
  “你是個心高氣傲的人。”
  “再心高氣傲,碰到自己喜歡的人,也會低到塵埃裏,還要開出花。”
  哎,我隻能歎氣,跟安安說話,簡直不在一個重量級。
  “我去陳勉那混頓飯吃。你去不去?”我有倉促敗逃的感覺。
  “我不去了,下午要模擬考。你把這衣服給他。”安安把陳勉的夾克衫疊好,裝在一個背心兜裏,遞給我,“他紐扣掉了,我給他釘上了。”
  我記得陳勉自己會釘紐扣啊,他幾乎會做一切家務,洗衣服、刷盤子、拖地……包括釘紐扣,他還說他不喜歡安安,騙人。我心裏突然湧出一股莫名的煩躁,波瀾湧動卻無法道明。
  在食堂吃飯,我終於對陳勉發作。
  “茄子油這麽大,你們廠裏又不會用什麽好油,你還買。豆腐一點味也沒有,吃老棉花似的。豆芽據說用一種化學成分泡過的,會吃死人。紅燒肉,一塊瘦的也沒有,你就考慮你自己……”
  “你,怎麽了?考試得零蛋了?”陳勉蹙蹙眉。
  我白他一眼,“你才得零蛋。我看著你煩。”
  “我怎麽惹你了?”
  “我——”我猛扒白米飯。也不知道這脾氣從何而來。
  “別噎死。慢慢來。”陳勉這會倒有點從容不迫。
  吃個半飽,我站起,“我走了。”
  “我還沒吃好。”
  “我走又不是你走。”我轉身跑,陳勉拿了飯盆追出來,“等下。別浪費食物可以嗎?讓我吃完。”
  我腦子一閃,閃出個鬼主意,說:“嗯,你慢慢吃,我去那邊山上等你。”
  陳勉很快尋來了。那個時候,我的腳已經如願負傷。這山上有一種長滿鋸齒的藤蔓植物,一被纏上,就會劃一道長長的口子。血淋淋的。
  陳勉看到我小腿一條一條?模?故嗆苄奶邸K?恍奶劬圖保?釵遙?敖心愕任業模?閽趺匆環種右駁炔渙耍?⑵?懿荒芨母模?鵡敲慈渦裕?愣啻罅耍?18歲了,同學,古時候,像你這麽大歲數已經是幾個娃的娘了。活該。”
  實話說,我滿喜歡陳勉罵我的,他隻有在罵我的時候話才稍微多些。而且他罵我時我總會感到一種異樣的溫暖,覺得被重視。我雖然沒人給我寫情書,沒人拋媚眼,但有個不愛說話的人為了你還願意大費周章的說話那也是一種成就感。
  “還有哪裏傷著?”
  “腳崴了。”我撒謊不用打草稿的。
  陳勉蹲下來,脫掉我的鞋,輕輕握住我的足底。
  “好癢。”我笑。
  “你還笑。”他手部用力。我慘叫下,他微抬過頭,與我目光相撞。林子裏的陽光一絲絲繞進他眼內,亮得驚人。
  “錦年。”他手一鬆,突然叫我。
  林子靜悄悄的。有鳥撲棱棱飛起,飄下幾根雜毛。
  “嗯。”我扭過頭。心煩意亂。
  想到自己的計劃,又撇過頭,“我走不了路了,你背我吧。”
  他定定看我。
  我嗔:“你看我幹嗎?”
  他攬臂抱住我。我驚詫了下,這個舉動在我計劃之外,我不過是要他背我,然後逼他承認喜歡我,可他居然把我胡亂塞在懷裏,像偷了東西似的見不得人。
  我抗議。兔子一樣聳動著。
  “別動。”他阻止我。他的懷抱燙得嚇人。
  “你為什麽這樣?”我垂著頭,手抓住他的衣襟,臉大概很紅。
  “不是你讓我這樣嗎?”他說。
  我臉紅了,輕輕撒嬌,“冤枉我,我,我隻是讓你背我。”
  “有什麽區別嗎?你就是在勾引我。鬼東西。”
  我被他洞穿心思,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在地上,橫抱著我,捏我的臉,“別害羞,我喜歡被你勾引。”
  我側過身,把頭抵到他胸前,手則纏到他背後,一個字一個字劃:壞蛋,大壞蛋。
  他輕輕轉過我的頭,看我。這雙素日冷靜的眼已經完全被融化了,像一灘春水,漾著絲絲的暖。
  “錦年,我不敢喜歡你。”他低低說。
  “為什麽?”
  “我,配不上你。”
  “你怎麽這麽封建呢?你又不是長工,我又不是小姐。我喜歡你,陳勉。”我大聲說。然後好像是為了對得起這個宣言,我鬼使神差般攀住他的脖頸。他的唇在落下前,說了聲:你不會後悔吧。好像在征詢我的意見,可他根本沒給我後悔的時間。
  觸到一起的時候,我們都輕輕顫了下,有一道閃電從心裏驚悸地掠過。
  他反複吮著我的唇瓣。我也那麽做。我們兩個旱鴨子都發現唇是這樣柔軟。甜蜜而柔軟。挺好的。
  因為是第一次,因為覺得美好,我們反反複複,吻了好多次。林子裏的光漫無目的地灑著,天羅地網一樣,捆住我們最初的心動。
  
  5、浪漫與現實
  那些個日子,一有機會,我就逃課去郊區。當然是趁媽媽出差不在家的日子。有時候晚上來不及回,陳勉不敢讓我住他們廠女工宿舍,怕被人看穿招來閑話,就在運河邊的小旅館開了房間。
  他收工後,就在旅館叫兩個菜吃晚飯。飯後,我們去運河邊散步。
  那個夏天,暑熱早早地到來。我們在桑樹下看水,聽汽笛。旁邊都是虎視眈眈的大蚊子。
  他緊緊抱著我,說,讓蚊子都叮我。
  我們愛意初萌,身體有著異樣的反應。滾燙而眩暈。仿似得了高燒。
  他不停地親我,喃喃叫著我的名字。少年時候的沸騰,我想我大約一輩子不會忘記。
  有個夜裏,我們回旅店。我先衝完澡,換了衣服在院子裏看花,老板娘被驚醒,睡眼惺忪地起來給我送葡萄和瓜子,我謝過她,她突然對我說:“陳勉不是你親哥哥吧。”
  我臉燙,低頭沒說話。
  老板娘道:“每次上我這邊來買魚,都是留給你吃吧。”
  我仍不說話。
  老板娘繼續熱心道:“我覺得你們挺配的。你是N中的學生吧?哎呀,你別看不起陳勉啊,他雖然沒讀過大學,可我看他頂聰明的。我這裏有什麽壞了,他都會修,再複雜的都可以。人也挺好的,上次我老頭子得了腸炎,疼得死去活來,半夜三更的,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想到他給我留過電話,就試著打過去。他真來了。哎,我就一直琢磨著有個閨女好了。不過,你們要成,好比我做了把月老,也很開心的。”
  我咬著唇,偷笑。
  陳勉出來後,老板娘留給他一把扇子,囑咐幾句,離開了。
  “老板娘很熱心。”陳勉看著她的背影。
  我說,“當然了,她要有閨女,你就是她家女婿了。”
  我們坐在花蔭下。陳勉搖著扇子,多半扇著我,扇了一陣,說,“下次別逃課了。上次啊,代你媽媽參加家長會,老師說,現在到了高考最緊要的關口——”
  我說:“可是你,恨不得我天天逃課。”
  陳勉笑,“我隻是心裏想想罷了,可不敢耽誤國家的棟梁。”
  我撇嘴,“考不上才好,這樣,我們就一樣了。以後,我們在運河邊蓋個房子住,你做工,我養魚。整一出《天仙配》。”
  “你媽媽不氣得吐血。”陳勉又笑,“你那周遊世界的夢呢?”
  “你不是不願我走嘛。”
  “可是,如果是你的心願,我倒願意你去實現它。”他莊重地說。樹影婆娑在他臉上,有參差的美感。
  “一起吧,你帶著我,或者我帶著你。我們,誰也不拋下誰。”
  他無語。一陣後,淺淺歎了口氣。
  大概就是在那一天,他下了尋求發展的念頭。
  在認識我之前,他的人生已經非常跌宕了,他對我說過,對未來沒有什麽期許,隻想在一個安靜的地方平平淡淡地過活。可是遇到我之後,為了成全和承擔這份愛,他不得不選擇再一次的流離。
  生活真是富有戲劇性。我在安穩中向往顛沛的命運;陳勉在顛沛中渴望現世的安穩。可是從來是命運在選擇我們,不是我們選擇命運。
  高考前夕。陳勉來學校找我。
  站在窗口,用目光一排排焦急地搜尋,天熱的緣故,他身上都是汗,白襯衫貼在肉上,浸出一塊一塊的肉色。外語老師順著一溜斜逸的目光看到他,高跟鞋噠噠至門口,有點狗眼看人低似地不耐煩道,“你找誰啊?”
  “哦,裴,裴錦年。我是她哥哥。”陳勉在正規場合一直有點拘謹。
  我騰地站起來,鬥牛一樣撞開外語老師,“你怎麽來了?”我抑製不住歡喜。
  陳勉拉我離教室稍遠些,說:“我待會就要坐火車去廣州。”
  我雀躍的心陡然落到平地,無比失落,“多久,出差嗎?”
  他說:“不是出差,會比較久。”
  我怔住,仰頭苦巴巴地看著他。他整了整我稍嫌淩亂的頭發,說,“別這樣啊,又不是永遠不見。”
  “你別走嘛,我很快就考完試了,然後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戀愛了。”我搖著他的胳膊,可憐兮兮地說,“我三個禮拜沒見你了,本想這個禮拜逃課去看你的,我買了你愛吃的香腸和肉鬆,還有椰蓉的老婆餅,對了,待會我逃課,我們去崇安寺……”
  “別。”他的目光從我臉上微微移開,失神了會,回過來的目光已經很堅定,“就因為想長久地跟你在一起,才不得不暫時離開你。錦年,我一輩子不出去,一輩子隻能仰望你,最後失去你……外麵天地總要廣一點,我也許會找到機會。”
  “我不介意你怎麽樣。”
  “可我介意。”陳勉說,“你還小,可我已經不算年輕,我必須現實一點。”
  隔壁教室朗朗的讀書聲傳出來。陳勉側耳聽了陣,回複笑靨,“伸出手,我給你一個禮物。”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玳瑁發夾放到我手中,“你的頭發長了,還亂糟糟的,要記得捆住。”
  “嗯。”我點頭,想了想,“你也伸出手。我回你一個禮物。”
  “真的?”他欣然攤開。我用指在他掌間寫字。他掌間的紋路模糊而雜亂,據說這是命遠多舛的象征。
  “你寫什麽?”他問。
  “猜。”
  “禮物還要猜,我哪裏猜得著你的鬼心思。”
  “你笨啊。”我又寫一遍,這回劃得輕,他手一癢,便包裹住我,“等我。好嗎?”他睫毛輕顫了下,目光殷切。
  我點頭。他微笑。下頜現出一道淺淺的溝,滄桑得可以。
  告別回教室的時候,我在門口折過身,看到他還木木地站著。鮮辣的陽光自他身後包抄過來,他身前身後的空氣裏圍滿淡藍的粉塵。宛若一場塵夢。我眨了眨眼,無法控製地恍惚。
  
  6
  陳勉一走杳無音信。兩年後,我才接到他的電話。
  兩年後的我已經是南X大的一名學生。好動不拘的我在新鮮而刺激的環境下已逐漸淡忘年少別離的隱痛。我加入社團、交接朋友,跟別人一樣,在屬於我的陽光大道飛馳。如果時間再久一點,我會把與陳勉的情事當作交響樂章中一個旁溢的滑音,那玩意隻具備裝飾作用,並不決定整體音效。我會記得他是我哥哥。不愛說話,但很聰明,是我少女時代走神的對象。
  就在我的記憶趨於明暗交界之處,沈覺明出現了。
  覺明是安安的哥哥。高考那年,安安去了北京,我則就近考了南京。在我高一與覺明意外認識後,我們其實曾有過短暫的通信聯係。那時候,班裏盛行交筆友,每天中午,生活委員在門口發信的時候,是我們怦然心動的一刻。誰的信多,誰就會成為被人豔羨的焦點。在這上頭,我自然不能落後。最盛的時候,我交了8個筆友,有同學的同學,有同學的同學的同學,反正就是曲裏拐彎搭些關係。沈覺明是偶然闖入的一個,誰叫他給我寄照片呢,讓我輕易擁有了一個地址。其實也沒什麽好寫的,我就是附庸風雅抄幾句詩,那時候我剛過對古典詩詞的迷戀期,喜新厭舊地熱中起雲裏霧裏的朦朧詩。他回信很短,一般就是把我抄的詩用他的意思翻譯一遍,很像在完成我交代的功課。然而因他翻譯得比較搞笑,收他的信也是樂趣之一。不過等到我喜歡上陳勉後,就沒有興致與餘力作這等小兒科的事。高三那年就再沒給他動過筆。
  我一直以為他把我忘記了,正如我把他忘記一樣。可他其實並沒有。
  大學生活一周後,他打我宿舍電話邀我晚餐。
  “我,沈覺明,晚上7點某某飯店某某廳見。”
  我還沒反應出他係何方神聖,那大神已自顧掛了電話。
  這晚我有課,那變態老師會點名,但是,想來想去,又不能做一個沒有信用的人,隻得以兩根雞翅的代價托同學代為填坑喊“到”。
  推開雅致的紅色鑲金邊的包間門,裏頭的先生讓我很有“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之感,比之四年前那位溫文的大學生,時間在他身上可說抹上了珍珠一樣眩目的成分。該先生閑靠沙發等人的樣子,明明很頹靡,卻有股說不出的幽暗魅力。大概男人是需要世事的曆練的。
  他大概等久了,見我進來,麵目與身子均沒動。待我跳到他麵前,說“嗨”,他才抬抬戴表的手腕,說:“有沒有時間觀念?”
  “不好意思,堵車。”我坐到席位,解釋,“我晚上有軍理,要點名的。其實不想來,你以後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再掛電話,我又不是你員工。”
  他這才抬頭看我,目光有點輕佻,眉頭卻是蹙的,讓我覺得我似乎有點不識抬舉,人家誰?請你吃飯,你不奴顏恭膝感恩戴德已經不是,居然還挑三揀四、得了便宜賣乖?
  “這樣嘛,我真有麵子。”他站起身,叫過服務員。
  菜單交在我手裏,我胡亂點著。隻要是那種色澤亮麗的,均在我的考慮範疇內。作為窮學生的我,那時候對葷菜有著異乎狂熱的興趣。點完後,沈覺明過目,居然毫不紳士地將我點的菜一道道推翻,重新更上清淡的口味。
  待服務員走後,我忍不住說:“既然如此,何必我費那事點菜。”
  該廝慢條斯理回:“女士有優先點單的權利,而男士有最終否決權。看你搭配的衣服,就知你點菜品位也不能恭維。”
  真看不出來,沈覺明是典型的大男子做派。當然,撇開這個,當晚就餐還是相當愉快的。回憶起以前寫信的日子,感覺如水年華在手底嘩嘩穿過,遺下好不美妙的參差漣漪。他喝得有點多,定睛看我時,紅紅的眼像兔子一樣。“錦年,後來為什麽不寫了呢?”他俯視我,一雙眼仿佛直直看到我心裏,讓我生出莫名的膽怯。但看他還記得我,我又很有虛榮感。所以飯後,當他問接下如何消遣時,我直說,不如夜遊南京城吧。
  9月中旬,白天尚有餘熱,晚上被風一吹,倒落下些宜人的意緒。馬路上車流、人流還在洶湧。霓虹片片閃爍,耀過一張張陌生的臉。路邊地攤也擺出來了,吃的、用的、娛樂的,應有盡有,生機勃勃。我和他穿過這樣生動的市景,又成為市景的一部分。我走得快,走一程,會停下來等他,他接到我目光便微微笑一笑,彼此沒有多少話,就像在煩囂中守住一方靜謐。
  後來,累了。我把他拽上一輛公車。這時候,人影、車影都疏淡了,夜開始有了夢的跡象。車裏人不多,我靠窗坐,他在我身邊。
  他身材魁梧挺拔,我隻覺得我似全部籠在他的陰影下。不曉得為什麽,莫名覺得熱,也覺得不安,平素有點話癆的我隻好淑女樣歪頭看窗外流動的景致。街燈、長椅、店鋪、梧桐,無不靜美多姿……
  可能是寂寥的緣故,車裏有個女孩子不甘寂寞地把隨聲聽裏的樂曲放了出來。是老歌,低低的,含糊的,配曲很拙劣,在往常聽可能會挑剔,可夾在這夜的靜謐中,便好似有了遊蕩的靈魂,很能貼近心窩。
  覺明忽然探身對我說:“你看看外邊走過去、走過來的人,明明跟我們離得很近,卻與我們無關,都是錯肩。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好像隻有身邊的人才是真實的。”
  我再次感到了他身體的熱度,夾雜著令我心慌意亂的陌生氣息,向我包圍過來。我也不是沒有親密接近過男人,可這個分明很獨特,為什麽會這樣?是他用了香水,還是夜色?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大約感覺出某種天荒地老的意味,車子不停地向前,好像永遠沒有終點,而車裏的劣質音樂,還在生生營造洪荒漠漠的味道。
  世界引退。隻有身邊人才是真實的。
  沈覺明就此進入我的世界。
  此後,他時常把我約出吃飯。我其實也想耍耍大牌,不能他一呼我就應,可是奈何我對美食,對玩樂沒有免疫力。他與我吃飯的時候,多在打電話,吩咐工作,應酬客戶,舉箸次數很少。很讓我覺得占用他寶貴時間是一件非常無恥的事。我能做的就是快快吃完,而後像被施舍的難民說“飽了,謝謝先生”。
  在我飽後,他才扔下手機,隨便吃上幾口,再送我回校。
  我不知道他對我什麽感覺,我也不知對他什麽感覺。絕大多數時候放鬆愉悅,偶爾會莫名緊張。主要是他欺身靠近我的時候。他總是突如其來靠近,讓人毫無防備。他身上有香,淡淡的,能感覺氣場,讓心像失足一般撲通一下。
  中秋節,他為慰我思家之情,把我叫至他家吃團圓飯。
  他跟他父母介紹我是安安的同學。他父母雖然是大商人,但是毫無架子,看上去很是可親。他母親對我尤為關注,席間不停為我布菜,堆得我吃不過來,間或又問瑣碎:我家裏的情況,學校的情況。我一一告之。後來話題就到安安身上。她媽媽說覺明雖然頑劣但她從不操心,她擔心的是安安,安安看著柔弱,其實很有主意,秉性堅硬,但是堅硬的東西更易折。“錦年啊,你看她,離了家就跟放歸天空的鳥,樂不思蜀。節假日不曉得回來,電話也懶得打……”
  我便用我們年輕人的想法勸著她。
  後來去參觀覺明的房間。
  他的房間帶一個小露台。一仰頭便看雲叢簇擁間一輪明月。月暈生華,氤氳出萬般變化。一低頭,地上鋪出窗子模樣的溫暖燈花。院子裏的桂花開了,幽香蘊藉,似有若無,誘人捕捉。
  覺明端來月餅和瓜果。我們一人坐一邊,邊吃邊比賽說關於月的詩。覺明自然說不過我,很快敗下陣來。敗下陣的人,要罰酒。他便一口口地喝。
  後來他醉了,靠著躺椅睡。
  我則靠在欄杆上,想著今夕何夕兮這樣旖旎的詩句。無非用酸腐來作多情的催化劑。
  夜露升起。我目光微微潮濕。等明月轉過一個弧度,我轉身。一轉身就撞到某人懷裏。覺明不知何時醒來,並悄然立於我身後。
  他?麽飼崆岱鱟∥業難??
  低低凝視了我幾下,便湊過頭。
  在特殊氛圍下,人是不會抗拒的。我感覺他的溫熱拂在我的眼瞼上,但隻是撲麵逼近,他尚不敢掠奪我的唇。
  “錦年。錦年。”他叫我的名字。月色濃鬱。
  他那時就對我動了情,或者更早。早在我們邂逅的刹那。他說他相信偶然,相信命運,相信感覺。初遇那一刻,他鎖閉了好幾年的心忽然打開,他用他全部的坦蕩和美好迎接一個人的到來。可他不會想到,他予以如此盛禮的人卻還沒做好接受的準備。大概世上沒有一帆風順的愛情。愛情這一路,峰巒疊嶂,荊棘叢生。
  沈覺明待我不錯,隻不過方式跟別人不一樣。他從沒向我表白。也許,對愛情他有更虔敬的心思,越鄭重越躊躇,並不純粹地怕拒絕、求自保,而是怕自己的理想幻滅。他在社會上摸爬打滾了這麽多年,知道其間的聲色犬馬和虛情假意,他不是沒人愛,但他願意把一窮二白的自己呈給一個唯一的愛人,可誰能擔得起理想,誰不是俗世生活的庸眾?
  覺明生日那天,家裏給他慶生。他早就約過我,並叫人給我送上特意買的裙子。並不是那種誇張的禮服,隻是寶姿的一款還比較清純的短裙,嫩黃色的,領口處有蝴蝶結,很有春天的斑斕感覺。
  結果那天,我因忙著搞係裏的活動忘了。後來聽他媽媽說,那晚他吃錯藥一樣,火氣極大,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搞了個不歡而散。
  好些日後,我看到那條裙子,才想起爽約了。因為係裏在搞扶貧幫困活動,要帶孩子們去遊樂園玩,我作為負責人要事先踩踩點,便跟他約下午3點在遊樂園門口碰麵。
  結果,老天不作美。吃過中飯雨就撒黃豆一樣劈裏啪啦的。
  我電話過去取消行程。電話沒打通。想想他也不是笨人,就沒再管。
  到4點多,我拿了飯盆去食堂,良心突然踢了我好幾腳,隻好轉去附近小賣部打電話。
  電話通了。沒有人說話,卻有啪嗒啪嗒一樣的雨聲。我手一顫,罵他蠢的話也沒張口,掛後就打車過去。
  遠遠的,在雨霧橫斜中有他的車影。黑色的一點,像滄海中的一粟。有被風吹雨打之虞,但是還是叫我略略放下心。他總該躲在車裏避雨吧。
  但是出租車近前的時候,我的心立刻又懸起來了,帶一點點憤怒。他居然水淌淌地靠在車身上。他媽媽說他發了神經,大概是的。
  我跳下車,跑過去。
  他抬頭看我一眼,神色在雨的侵襲下,居然有點冰涼。
  “你——”我站在他麵前,欲數落他,看他並不狼狽的落湯雞模樣竟然膽怯,囁嚅說,“我,下雨了,沒,打通你,你電話……”
  他說:“我從來沒有被人耍過,這是第二次。我在想這是什麽原因……”
  我看他如此神色,愈發氣虛,情急下勾他手,“我們進園吧,還有一陣才關門,我請客。”不曉得是不是我手心的熱度,他居然昏了頭一樣隨我進去。
  園子裏壓根沒人。雨敲在水潭裏,擊起碩大的水花。活動的器械,隻旋轉木馬和高空纜車等有限幾樣供應。
  我們在服務員狐疑的目光中坦然地玩著。人生的快樂,就在那一撒手中。這是誰說來著。坐纜車時,我說給覺明聽。
  “……你不覺得嗎,就是不要畏懼別人的眼光,讓自己隨心的放縱一回。人生有幾回可以放縱呢?何不趁青春年少?沈覺明,我從來就是個馬大哈,做事全憑心,逞一時意氣。做完,又不擅長把東西歸整到位。所以你,原諒我。”
  纜車緩緩升到高空,從窗子向外看去,整個古都籠在茫茫的煙雨中。
  我和覺明又一次在洪荒中凸顯出來。
  我和他。整個世界都被我們踩在腳下。
  “來。”覺明拉過我,忽然把我抱在他膝上。這是非常曖昧的姿勢。然而既然世界已經隱遁,既然人生的快樂就在那一撒手之間,又有什麽陳規陋俗需要拘泥?
  “喜歡嗎?”他緊緊抱住我。濕漉漉的麵頰。
  透過風雨迷霧,一切都已混沌。喜歡或者不喜歡?不需要回答。……
  如果沒有陳勉的電話,我想我可能真的會忘記他。
  世界在我麵前一點點打開,瑰麗、新鮮,精彩紛呈。年少時的愛意隻是特定時間的特定感覺,它不會是什麽天長地久。
  但是,陳勉來了。
  當時是夜裏10來點鍾,室友們紛紛回巢,洗漱的洗漱,閑侃的閑侃,彈吉他的在樓道口占據有利位置,交換秘密的湊在門邊竊竊耳語。正是鬧騰紛亂之時。靠門的同學接過電話,壓住聽筒,衝我神秘一笑,“錦年,男的。大概是你表叔。”
  她說的“表叔”其實就是沈覺明,有次他送我回,不幸被同學看到,在眾人促狹的目光中,我介紹,“我表叔。”當然大家不會信,但是此後,我每有異性電話,室友們一律戲噱稱“表叔來了。”
  我接過聽筒的時候,幾乎也以為是沈覺明。因明天是周末,他很有可能請我娛樂。
  “晚上好,表叔。”我張口說。
  聽筒裏靜了靜,我能聽到風聲,嘩嘩的,仿佛鋪天蓋地。
  就在對方似乎要說話的時候,咳嗽率先衝來了,牽一發動全身,綿綿無絕期,到最後,對方已經有氣無力到隻能幹喘了。我怔了下,感覺不對勁,記憶裏隻有一個人有肺病的後遺症。我突然想起來了,內裏湧出一陣悲愴,像告別了一個模糊的假期踉蹌回到故地,我幾乎是哭著喊,“你怎麽了呀,怎麽咳這麽厲害?你在哪裏啊?我馬上過去。”
  陳勉輾轉一圈?篤?攪吮本??
  早先他在東莞做機修工,沒白沒夜的加班,覺得沒有出路,受同事慫恿,合夥做生意,結果被騙。那是一段極其難熬的日子,他身無分文,白天出去碰運氣,站在廣場,像牲畜一樣等待主顧領走,不計較能賣多少錢,包吃包住就好。晚上睡火車站候車室,餓得前胸搭後背,聞到方便麵的味道簡直是受酷刑,那時候他的願望就是等有錢了,買一大箱方便麵犒勞自己。後來,一個偶然,在車站碰到安安,安安以其執著說動陳勉去了北京。出於自尊,陳勉一開始並沒接受安安介紹的職位。工作是自己找的,可是,憑他的能耐隻能在固有的圈子裏轉,鉗工、鈑金工、機修工,都是流汗吃力的,混口飯沒問題,卻不可能有特別的突破。有次,正好去安安學校檢修機器,中午的時候,安安請他吃飯,就在食堂解決的,卻還是讓他如坐針氈。她同學的頻頻看顧,讓他意識到,如果不改變自己的境遇,有一天,他與錦年在一起吃飯也會遭遇同等眼光。不是別人勢利,而是你們就不在一個層次。癩蛤蟆要吃到天鵝肉,除非天鵝掉到地上,或者癩蛤蟆飛上天。陳勉終於撇下麵子,去了安安介紹的大公司轉行做銷售。
  他想學著去做一個白領。可是發現要融進去異常艱難。比方說,雖然都是中國人,可大家偏偏都愛起個洋名字,話裏話外愛夾雜著幾個洋單詞。他經常聽不懂,不得不請教,卻鮮有人願意費口舌解釋。有次,前台海倫跟他說,我們大家給你起了個英文名字。他挺高興的。問叫什麽。海倫掩口笑道:White。他喜滋滋笑納。不久之後,從人家邊叫他邊瞟他鞋子的舉動中,才知道給他起這樣的名字無非是嘲笑他穿皮鞋的時候襯白襪子。
  他還犯過很多低級錯誤:單穿襯衫的時候沒把最上麵的紐扣鬆開;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經理夾菜他轉了桌;體恤懷孕的同事把她分內的事做了結果反招來仇恨……這些小錯,一句話的事,但沒人會來主動提點你,隻能指望自己在某天茅塞頓開。
  雖然是銷售,很長一陣子,他沒有辦法出去打單,被支使去這家那家公司討債,在別人的公司,他沒有自己的辦公室,自己的辦公桌,隻是兜來兜去,陪著笑臉,幫人打雜,隻為在下班的時候,跟對方主管怯怯說一句:某總,我們的錢什麽時候打過去呢。
  陳勉不是個扛不住壓力的人,他的自尊有反作用力,越是屈辱越能激發他的鬥誌。但是有一天,他發現情況好像變了。大家對他恭敬起來,不再叫他White,不再要他去傳達室取快遞,出納跟他說銷售有交通費、招待費的名目,該報報,經理破天荒帶他出去見客戶,向他傳授機密。然後有天,經理問,跟沈先生是不是很熟?陳勉說不認識。經理笑著說,別瞞了,他妹妹跟我說,你們是從小玩大的朋友,好得穿一條褲子似的。
  陳勉方知,安安一直在打探他的近況,在知道他的困境後找她哥哥通融了情況。陳勉為留得最後的尊嚴辭職。之後,他在一家化工廠作質檢。汙濁的環境與沒白沒夜的工作將他的病根勾了起來。他時常咳嗽,被工廠勸退。躺在花300塊錢租來的沒有暖氣沒有窗戶的小平房裏,他感到了絕望。
  絕望讓他想到錦年。那個滾燙的夏天,陽光透過林子鋪灑到彼此身上,氣溫與體溫和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好像要燃燒了,汽化……不遠處,運河上的汽笛聲聲低吼,時輕時重。他是不是做了一場夢呢?
  他於是問安安要了電話,打過去。
  在醫院裏,他靠在我身上,把兩年細細訴來。
  我哇地哭了,因看到內心的慚愧。我安然享受天之驕子的待遇,他卻在陰暗的角落為生存掙紮。
  
  7、自尊的幻滅
  那晚,接了陳勉的電話後,是沈覺明將十萬火急的我送至北京,然後將孤獨地躺在租房內奄奄等死的陳勉送去了醫院。
  托人找醫生,辦床位,上下跑著交費。幸虧他跟過來了,否則我都不知道怎麽處理。
  其實那晚,下飛機後,我曾自私地跟覺明說:“待會我打車,你就別跟著了。該去哪去哪。”
  他大概從沒見過我為一個人如此鄭重的模樣,雖然不舒服,但也難免好奇,說:“別這麽快殺驢,跟你說我還有用。”
  幸好他來了。幸好他還有頭腦。否則靠我一人,除了哭還能幹什麽呢。
  陳勉做了一個常規的手術。術後病情穩定。
  覺明陪我呆了兩晚,很快就不耐煩了。也許是他看出我的感情,這是他從來沒有得過的。我和他固然相處不錯,更像朋友間的歡娛,沒心沒肺,沒有約束承諾,也沒有將來,隻是浮萍偶然碰到,擦一下肩頭問聲好那種。我從來未曾為他流過淚、傷過懷,犯錯了,輕描淡寫幾句也就過去了。而他,經過我的幾次漫不經心事件後,大概也惟恐自己不幸淪為了飄萍,向我交心的時候選擇不驚動我,如果得不到回應,他會收回,保持退場時失落的優雅。
  陳勉動手術的那個晚上,他去外邊吸煙。回來後,坐我旁邊的塑膠椅上,腿伸直,說:“他是誰?別跟我說是你哥。”
  我根本不想在這時跟他爭執這個問題,徑自看著手術室門,沒作聲。
  他繼續:“對你來說,這也許是個次要的問題,對我來說卻很重要。你回答我。”
  我聽出他語氣中的正經,這才回過神,簡練說:“是,我媽媽收養的哥哥,沒有血緣,他是我的初戀。”
  覺明沒了聲息。
  陳勉不久後被推出,醫生道:一切皆順利。我守在病床,滿心都是劫後的欣慰。我忘了覺明,對於他,我再次選擇用“漫不經心”來傷害。
  也許要越過青春,才能知道青春是多麽自戀的一段時期。那個時候的我們喜歡一切虛幻但是閃光的東西,比如肥皂泡、比如煙花,比如一個傷害你的男人。因為我們有精力和時間去承擔失敗,去接受大起大落的愛恨。而那些被無視、被扔擲的,因為安全係數太高,缺乏挑戰的刺激,被青春自動格式化。
  我,在年輕的時候,因缺乏智慧,也無能例外。
  有時候想,愛情之所以要兜那麽大圈子,付出慘烈的代價,是因為它生不逢時。擁有它的時候,我們缺乏智慧,等我們有智慧的時候,已經沒有精力去談一場純粹的戀愛。
  陳勉睡了一晚,又輸過液,精神大好。久別重逢,他說我漂亮了。我嗔怪著他幾年不留音信。他歎口氣,跟我訴說經曆。說完,道:“當時想,要混不好,也就不見你了。”
  男人總要現實些,知道感情是多麽脆弱的東西,沒有經濟的維係,哪有天長地久可言。
  沈覺明敲門,點頭示意我出來。
  陳勉問:“他是——”
  我回:“安安的哥哥,你住院是他幫忙的。”
  “哦。”陳勉恍然了下,欲起身當麵致謝。我製止他,“你別動,我幫你謝,一樣的。”
  等我站起來,沈覺明大概看不下我們的黏糊勁走了。
  “等等——”我一路追到電梯。
  他最後停下來,側過身,“怎麽啦。”下巴不耐煩地微揚著,這副看人的樣子讓我覺得我好像欠扁。
  見我要動嘴言謝,他趕忙封住,“別謝我。我從來沒想著幫他。”
  我狡黠地笑了,伸出手,“嘿嘿,我們是哥們,說什麽謝啊。我隻是想問你借錢。我還需要錢。”
  “誰跟你哥們。”沈覺明拂落我的近乎,“我不是慈善家。”
  我決定不跟他羅嗦,直接動用武力——欠身過去就搶他公文包。他也沒跟我奪,我順利摸出他的錢包,他囊中羞澀,裏頭隻有300塊現金,我統統拿走,同時相中一張金卡。
  “有沒有密碼?”
  他揮著手機說:“我打算報警,告你搶劫。”
  “打吧,把我抓去派出所,讓警察叔叔教訓我一頓,然後你再把我保釋出來。你要不嫌煩的話,我挺樂意受教育的。我是好孩子。”我又套熱乎地擠下眼。
  他搖頭笑了,露出滿口可做黑人牙膏廣告的潔白牙齒:“給我個理由。裴錦年。”
  “什麽理由?”
  “你憑什麽對我理直氣壯?”
  “我……”我張口要說,忽然膽怯,是啊,我憑什麽強盜一樣拿人信用卡,他是我誰?安安的哥哥,安安的哥哥又不是我的哥哥,就憑我們倆長著一副夫妻相嗎?可那也有待於時間去證明啊。
  “說啊。”他不鹹不淡逼問。
  “嗯。”我清了清喉嚨,“你不討厭我,我知道。”
  “我很討厭。”
  “你其實不討厭,要不你先問問你的心。”
  “你怎麽能這樣肯定。”
  “我,眼睛毒,我看到你的心,它說——”
  “說什麽?”
  “把我的錢統統拿去吧,我的全是你的。”
  沈覺明搖頭,無恥之尤大概指我。可他偏吃這一套。
  他笑後有點惘然,“你對別人也這樣嗎?我說對床上那位仁兄。”
  “他叫陳勉,你該尊稱陳先生。”
  “陳勉?”沈覺明眉毛挑了挑,“陳勉,陳勉。”他念了幾聲,恍然,“想起來了,安安去年曾央我給她朋友介紹個銷售的工作,是他吧。”
  “是的。”雖然安安從沒告訴我她跟陳勉在京的事,但我已從陳勉嘴中得知。
  “見鬼。”沈覺明嘟噥道,“我以為是安安的男朋友才鼎力相助,沒想到——”他尖利地瞟我一眼,氣衝衝地進了電梯。
  這人真沒素質。我心想,轉過身。驀然看到陳勉,站在走廊的出口,他居然過來了。
  我連忙上去扶他,怕他誤會,未免忐忑,然而陳勉隻是靠著我,沒說什麽。
  安安下午就來了。很顯然是沈覺明多嘴了。
  她額上有密密的小汗,顯見是接過電話後第一時間殺過來的。這樣的熱切,連我這樣遲鈍都能猜出她所係何在,可她卻要生生刹住自己的感情,對我笑,“錦年。”
  她的笑容有一半的尷尬。去年,我來京跟她共度生日,她應該已經知道陳勉的行蹤,卻對我守口如瓶。我一直以為我們親密無間,原來已經有了隔閡。
  曾經的三位一體,曾經的溫潤歲月,原來並不是一種平衡的關係。
  總會碎掉的。
  但是我對安安並不生氣。相反,在她麵前,我不僅有謝意,也有愧意。我感謝她把陳勉從一無所有、貧病交加的狀態下帶到北京;我也慚愧,安安可以義無返顧地找他,而我卻幾乎忘掉他。
  愛滿而溢。我也許是太過幸福,因而並不知道惜福。
  我熱情招呼安安坐。她找張凳子,機械坐下。陳勉在床上輸液。本是閉著眼,此刻睜開了,對安安安靜地笑。如此,安安才微微的放鬆,敢與陳勉的目光相接。
  “沒有事了。謝謝你哥哥。”陳勉溫言。也許是一語雙關,恕我有點麻木。
  “我……”安安似乎有點慚愧,低下頭,良久說,“我應該明白你,以後不自作主張了。”
  陳勉嘴上還是有淡然的笑。看上去親切,其實疏離。安安似乎要說什麽,有點拘束。我站起來,“我去那邊問問退房的手續。”
  我留安安和陳勉獨處一室,我不是很清楚他們會聊什麽,也不是很清??
  我與護士小姐沒邊際地閑扯一通,回去,安安已出來了,靠著門邊的牆,仿佛在回味,也仿佛在憂傷。
  楚楚可憐的模樣。真叫人留戀。
  “安安。”我叫她,“一會一起吃晚飯吧。”
  安安說:“不了。”
  她必是不能容忍讓自己在愛的人麵前成為一個處處受製的配角。安安看著隱忍,實際強韌又高傲。
  安安摸出一把鑰匙:“讓陳勉搬過去吧,我租的房子,已付過一個季度的房租。”她把地址抄給我。
  還是安安心細。陳勉自己租的那間破平房簡直沒法住。沒有浴室廚房不說,暖氣也沒有,雖說已過冬,但是北地春寒料峭,比之冬天還要寒冷。最叫人無法忍耐的是,四麵牆沒扇窗,關上門,跟住在墓地沒啥區別。我本來也想著出院後堅決不讓陳勉住那鬼地方。
  我接了鑰匙。陪安安下樓。在醫院門口,我躊躇再三,還是問:“你愛陳勉嗎?”
  安安說:“是的。”
  沒想到安安回得這麽幹脆。我倒是怔忡了下。在怔忡中,安安離去了。腳步款款,跟她哥哥一樣,退場的時候,保持著失落的優雅。
  落日餘暉擦著青色屋角切過來。一群鴿子泠泠地掠過。
  
  8
  說服陳勉接受安安的饋贈是相當困難的事。但是出院那天的窘迫遭遇出人意料地幫了我的忙。
  陳勉說,醫院離住的地方不遠,坐公交吧。
  我們便坐公交。
  非上班高峰,可300路車還是擁塞不堪。天冷的緣故,窗戶緊閉,空氣因而汙濁。沒過多久,陳勉的臉就憋紅了。我知道他想咳,卻害怕遭人白眼。但是咳嗽是抑不住的,憋的後果隻有更加可怕。咳嗽最後衝出來時,如開閘之水,汪洋肆虐。周邊人紛紛退避三舍,硬生生在如此狹窄的空間讓出一圈空餘來。
  我們是空了,別人是更擠了,有人看不慣,對乘務員嚷嚷說,“哎,管不管啊,別有傳染病的。……現在人怎麽一點公德心都沒有……病著,病著打車啊。”
  我要回擊,陳勉拉住我,斷續說,“算,算了,我們下站下。”
  我伸手環住他:“你對著我,我不怕。”陳勉將臉伏在我發上時,我能感覺他身體竭力控製的顫動,這個時候的他不過是一個脆弱的孩子,我是他唯一的依恃。
  回他那間小黑屋前,考慮到屋子冷,我和他一起去超市買了個電暖氣。
  剛進院子,迎麵碰到房東。她眼睛朝著暖氣瞟來瞟去,清清嗓子說,“電費是不包括使用這個的。如果用,得額外算錢。”
  “多少?”陳勉問,他房子沒有裝分流器。無法確知用電量。
  “100。”房東道。
  “怎麽要100呢?”陳勉有些急。房租一個月才300。他平時除了用個燈泡根本沒有什麽耗電量。
  “100,都算便宜呢?你不看看這電暖氣什麽功率。你要一天到晚開呢?我不都得算著呀。”
  我氣不過,對陳勉說:“咱就不住了吧。這破房子,沒暖氣,沒窗子,還要受人氣。”
  “喲,你這300塊錢想住豪華公寓啊。”房東拖著聲腔道,“北京有的是房子,想多大多大,想多好多好,有本事你找去啊。我還不想收一個有病的人在這裏呢。晦氣。”
  沉默。我感覺陳勉抓我的手小魚一樣跳了下。片刻,他沉聲問我:“你說的那房子,租了嗎?”
  “租了。”我備感振奮,“租金付了,精裝修,家具家電一應俱全,已經找人打掃過了。”
  “咱走。”陳勉說得堅決。
  房東這時有點慌,攔著我們道:“怎麽說走就走呢,不是要住滿一年的嗎?說住一年,我才把房子給你們的呀。當初有很多人看中這房子的。我租給你們這也是一個條件啊。”
  “不好意思,你留給別人吧。”我們繞過她。
  這天的經曆,給我們上了很生動的一課,真正是身無分文顏麵無,腹有銀兩氣自華。
  搬進新房的第一個晚上,我被咳嗽聲驚醒。起身,擰亮燈,燈光隨著門鋪至客廳,陳勉蜷身一上一下俯伏的背影便凸現在眼前。
  我倒一杯溫水給他。他坐起,接過,說:吵你了。
  也是因為怕吵我,他堅決不願與我共處一室。
  他喝了幾口,略略平複了下,握著杯子看我,不知道是不是燈光昏暗的緣故,他的目光看上去有點遲滯。
  我靠近他,想問他“好點沒”?可看著那空洞迷茫的目光,忍不住湊上前親他。他想轉開臉,已經被我攀緊。
  “別,沒好……”他仍舊抗拒著,終於難敵我輾轉的熱情。如果溫度可以給人希望,我願意焐熱他;如果病痛也能過人,我希望為他分擔。
  燈光與夜色鑲嵌在一起,昏昏沉沉。這如同我心底的感情,已分不明是思念還是憐惜。
  “我很害怕。”他喘著氣對我說,“怕我讓你失望。這兩年,沒見你,就是對自己失望透頂。”
  “其實,不是你的問題。”
  “對,我沒錯,可我要背負我的命運。”
  “你還是回去做銷售吧。自尊不要那麽強,安安是好意。”
  “錦年,你知道看到你和沈覺明在一起的時候,我什麽感覺嗎?”
  我說:“對不起。”
  他眼睛灼燙,像淬過火,“剛剛我一直在想,尊嚴,尊嚴究竟是什麽?赤貧如我,守住尊嚴,與其說是對生命中高貴的東西保持敬意,未若說是在為自己的軟弱尋找借口。我什麽都抓不住,隻能靠虐待自己來證明自己,以為在別人眼裏是光輝,可是一個渺小如塵芥的人誰會多瞥你一眼?在殘酷的生活麵前,隻有身份、地位、金錢是實在的,安全的。無論用什麽方式得到。必須要得到。否則,你,就算不跟沈覺明在一起,也會跟別的人在一起。愛情以及生命中的美好,於我都將是一種奢望。”
  我聽著他的激憤,竟是說不出勸慰的話。
  我也許可以說,我不是這樣,我不會為錢去交換愛情。然而,對陳勉來說,要享受這個物質世界,難道不是往上走嗎?有個很弱智的故事,講窮人曬太陽都覺得幸福,富人就算朱門酒肉臭也不幸福。我不能說誰絕對幸福誰絕對不幸福,但這個故事要不是窮人自己YY出來的,就是既得利益者為穩定秩序給窮人打的精神鴉片。
  陳勉又道,“錦年,我原本對人生沒多少期望。生活不如意,連父母都遺棄了我。我跟你說過的,我不是我爸親生的,我隻是他領養的孩子。至於我父母是何人,我沒追問。一開始是憤恨,後來是覺得無聊。誰生得有什麽要緊,跟我什麽相幹。我沒有受過出生的頂點好處,現在大了也不再需要什麽恩惠,當然抱歉更不需要。我,和那個也許還在的父母,就這麽遺忘江湖吧。錦年,我現在隻有你。”
  我的心像一張密布劃痕的唱碟,泛出星點尖銳的疼痛。
  我於慚愧於疼惜中緊緊將他擁抱,以為自己的胸懷足能夠把他的一生收容。現在想來,當時的念頭真的很幼稚。
  燈光暗了。
  
  9
  陳勉放下自尊要一份有發展前途的體麵的工作。我反正沒有自尊,厚顏無恥地讓安安約見沈覺明。
  飯局安排在家裏,因為在外邊檔次高的請不起,低的不受人家待見。我知道沈覺明先生對吃的環境和氛圍還是很講究的。
  晚上,安安和她哥哥如約而來。安安拎一盆綠植,開葳蕤的白花,放到室內,滿室皆香。
  沈覺明兩手空空,隻帶了一張嘴。一半來吃飯,一半調笑我。他一上來就指著我的圍裙說:什麽時候成賢妻良母了啊。
  “一直是啊。隻不過你沒機會見識。”我笑嗬嗬回應。
  陳勉也從廚房出來了,他與沈覺明差不多年紀,也差不多的身高,可是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差別還是顯現出來了。無關長相,隻關氣宇。
  安安為兩人介紹:“陳勉,這是我哥哥;哥,這是錦年的哥哥。”
  我接一句:“補充下吧,陳勉,裴錦年的男朋友。”
  聞言,三人均變色。反應是不一樣的,陳勉是錯愕,安安是失神,沈覺明是心花怒放,我真的不知道該廝幹嘛要這麽為我高興,我也不是那種嫁不出的人,就算嫁不出也輪不到他為我操心。
  沈覺明笑容可掬地搖著陳勉的手,“久仰大名,如雷灌耳。”
  “哪裏哪裏。”陳勉連連自謙。
  我和安安進廚房收拾,安安的表情已經風平浪靜,隻對我說,我哥他估計很失落。
  “沒看他那麽高興,他不定想,終於有個人可以管管我了。”
  “不是的,他跟你交往兩年了吧。”
  “誰跟他交往?”
  “你也許不承認,可跟你說,要不是他對你有點意思,吃過一次兩次飯後,他絕對不會再搭理你,哪怕你是我好朋友。”
  “這樣啊,我很榮幸,不過他也沒跟我表白啊。當然說了也沒用,感情的事,不能勉強,我隻把他當,表叔。長輩。”
  “表叔?”安安困惑了。
  “親切到可以揩點油的那種。”我心情很好。
  菜一一端到台麵。
  沈覺明與陳勉正坐沙發攀談。說攀談,是尊重沈覺明先生了,稱審訊可能更確切。因大多時候,都是他問陳勉答。他趾高氣揚,陳勉卑躬屈膝。他像達官,陳勉像鬥民。如:
  “你哪裏上的學?”
  “……柳州。”
  “什麽學校?”
  “我隻念到初二。”
  “……怎麽認識錦年?”
  “我父親與她母親認識。”
  “現在哪裏高就?”
  “失業待崗。”
  “以前在哪裏做?”
  “最靠前的一份工作是XX化工。”
  “做什麽?”
  “質檢。”
  “安安說你做過銷售?”
  “托你的福,在XX,不過沒有入門。”
  ……
  我聽不下去了,放下菜盤子,道:“沈覺明,你以為你被人稱聲什麽爛總,就能居高臨下俯視眾生啊。”
  “小姐,我惹你了嗎?”沈覺明仰起高傲的頭顱。
  “哎,有點素質好不好,到人家來做客,就禮貌一點,做不到,裝得禮貌一點也行啊。”
  “請告訴我我哪裏失禮?”
  “你這盤問的語氣就很失禮。我告訴你,我最看不慣你這號人,你以為你過著人上人的生活就是你本事啊,無非你運氣好,會投胎。要不是我們芸芸眾生在給你做著分母,你能做分子啊。拽什麽拽。”
  沈覺明大概從來沒聽說過這號理論,他出頭是因為別人都縮下去的緣故。略略遲鈍了下,立刻反擊:“裴錦年,你怎麽像隻老母雞?”
  “你說什麽?”
  “好像我傷害你的什麽了,你要跳出來護雛。”
  我偷瞄陳勉,陳勉麵目平和,嘴角略翹,帶著點看好戲的態度注視我和沈覺明的口舌之爭。
  “我。”我有點怯場。
  “你什麽呀?被我說中了,心疼?”
  “心疼?哈哈,我就心疼。我就看不慣你。”我隻能耍無賴。
  沈覺明笑容怒放,幾乎有些挑釁地說,“看不慣怎麽著啊,我就拽了,那個什麽,你男朋友叫什麽來著,陳,陳?壬??閌б翟詡遙?蘭埔膊煥忠餘?搜??枰?扇稅錈ε?詵鉤緣幕扒胝拋歟勘扇說暮眯那櫓輝謖庖豢獺!?
  “有本事兼濟天下,馬路上乞丐多著呢——”我頂嘴。然後我見鬼一樣聽到陳勉不卑不亢地說:“謝謝沈總肯幫忙,我的確需要一份工作。”
  我歪過頭。這哪裏像陳勉的作風,即便要求沈覺明提供一份職業,也不該在這樣受辱的情境下。
  沈覺明臉部迅即掠過縹緲的笑,刻薄道:“你能做什麽?有在通信行業工作的經驗嗎?能分析解決各類信令數據故障嗎?有GSM網工作經驗嗎?參與過廠家大的方案嗎?英語幾級?抱歉,保安、倉庫保管、客服我都不需要……”
  “你說得那些,我都沒有經驗,但是我可以學。起步雖然遲了點,但我有誠意。”這番憋屈的話,出自自尊心極強的陳勉嘴中,簡直讓我聽不下去。我打斷:“沈先生,可以了吧。”
  “哥,”安安也插嘴說情,“讓他在你那裏學點東西吧。他技術若做不了,可以做銷售,XX的經理說他有潛質。”
  “搞清楚,不是我們求你,是你剛說了大話,你想反悔,無所謂啊。”我吹冷風。
  沈覺明哂笑,對陳勉:“你要我看在兩位女士的分上幫你一把嗎?”
  “如果方便的話。”陳勉從容答。
  沈覺明扭頭:“我會考慮。先走了。”走前,他眼角餘光掠過我,我感到了仇恨的火焰颯颯作響,可是我興高采烈,差點手舞足蹈。我追在他屁股後頭,殷切道:沈總走好啊,不遠送了。
  一周後,我和陳勉雙雙回了南京,因陳勉已經被暢意聘為正式員工。
  火車上,我問他何以會如此低三下四。陳勉淡然一笑:尊嚴,也要分人分場合。
  我說:你小心點,沈覺明那廝氣量小,搞不好他會給你小鞋穿。
  陳勉看我一眼,緩緩道:你跟他很熟吧,別看你們鬥嘴鬥得凶,旁人看在眼裏,反覺得你們交情不一般。
  啊?我傻眼了。
  
  10、這算是表白?
  陳勉到了南京,即被派到一線熟悉業務,我們實際上並不常見,相比起來,見沈覺明反倒容易些。第一次,是我主動,問媽媽要到錢後準備還他。
  跟他打手機,他不知道是不是吃錯藥了,搭出官架子,冷冰冰道:“不好意思,找我秘書預約。”
  我差點“靠”出聲,借錢是大爺,我還懶得還呢……可誰叫咱良心大大地好,還是畢恭畢敬預約去了。
  會麵被安排在兩日後下午,我提前10分鍾到達。沈覺明的秘書安排我在小會議室等待,說,“沈總正好來了個客人。”聽在我耳朵裏,是他故意要放我鴿子。
  沈覺明姍姍來遲。他進的時候,我已經歪在皮沙發內睡著了。
  他拿本宣傳冊砸到我身上,我吃痛,醒來。想要憤怒幾句,他先開口,“你睡相特別難看,以後別在大庭廣眾下丟人。”
  “我丟誰的人了啊。”我嘀咕,也不跟他一般見識,“日理萬機的沈覺明總經理,耽擱下你的時間,我是來還錢的。”說著,我從書包裏掏出存折,“總共56498,我還你,56500。你別找了,多出來的當小費。”
  他打了分機,不久後,他秘書拿了2元錢過來。我訕訕接過,道,“咋這麽客氣呢,咱誰跟誰啊。”
  秘書走後,沈覺明盯了我道:“氣色不錯啊。有男朋友滋潤還是不一般啊。”
  我窘迫道:“怎麽這麽說呢,那,什麽,不是被你派在開發區嗎,我都好長時間沒見人了。”
  “申討我來了?”
  “不。要謝謝你,下次我們請你吃飯。哦……你,精神倒是不怎麽樣。”沈覺明的確有點憔悴。
  “還不是被你氣的。”他剛脫口說畢,即冷下臉,煩躁道,“沒別的事了吧。”
  下逐客令了,我乖乖背上書包。
  走至門口,卻聽沈覺明叫我,“錦年。”這一聲,分明很軟。我側過身,他簇著眉,手向前撣了撣,真分不明是留戀還是厭惡。我咧嘴笑了。他說:“你笑什麽,你父母沒教你起碼的禮儀啊。再見都不會說。”
  我忍住笑,“再見,表叔。”
  “再見,表侄女。”他煞有介事。這個人,我實在難以想象他如何管理一個企業。
  但是前不久,陳勉在電話裏卻表示了對他的欣賞。他這樣跟我說:沈總對底下人很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聽得進意見,能容人。公司的薪酬、福利機製也非常健全,下麵的人個個鐵了心地為他賣命。
  “對你呢?”
  “是我氣量小。起初覺得他放我到基層,天天做最機械的活,是有意整我,現在覺得他做得是對的,做任何事都得一步步來,我必須先知道最底層的磚瓦,才能了解殿堂的奧妙。上次跟師傅一起出去談判,哦,我們的一些活是外包給小廠家的。我因為去得早,在對方工廠轉了一圈,拍下了對方工人在廠間抽煙的場景。後來談價格的時候,我拿此作證據,硬生生迫對方降了2個百分比的價。沈總知情後,給我發了5000塊錢的獎金。”
  “你能不能不要老沈總沈總的。”我心裏是高興的,說不上是為沈覺明的風度,還是為陳勉良好的開局。
  陳勉笑道:“行,私下咱不這麽叫。錦年,你生日我爭取趕回來跟你一起過。”
  結果我生日那天,陳勉被臨時派到蘇州去處理一起售後糾紛。
  我收到他電話,也沒怎麽失落。因我每天都像在過節。輪到真正的節日,也就顯不出特別的隆重。
  我在食堂美美吃了頓,額外饋贈自己一隻肥碩的雞大腿。我們食堂沒什麽好吃,隻雞腿是一絕,同學們打賭必拿雞腿作賭注,若是在學校請客,雞腿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品。名聲傳出去後,遭到附近學校的學子垂涎,每次購雞腿,必要早半個小時排隊。盡管如此,也未必能如願,隻能望別人的飯盆興歎。
  我吃得滿嘴流油,正抹嘴之際。“雞群裏一鶴”引起了我注意,不隻我在注意,其餘人等也在骨溜溜轉眼珠。哎,那家夥要不引人注意實在太難了,因他雖褪下了西裝革履,一身派頭還是不類此間學生,何況他還一副張頭四顧,殷殷尋人的架勢。
  我拿起飯盆,從他身後躍過去。“嗨,找誰呢?”
  他好像已經料到我會從一邊穿出來,一絲詫異也沒有。簇眉看著我的飯盆,說:“吃了?”
  “你不會來找我吧?”我醒過神。
  “哎,你說我幹嘛找你?”他一雙眼斜覷著我。
  “不曉得,興許你也想吃我們食堂的雞腿。不過現在沒了。想吃的話,我明天給你買。”我抬頭看看四周,發現自己已經有淪為景觀的跡象。正在我琢磨著如何全身而退的時候,有女生來救場了。
  “覺明哥哥。”該女生巧笑著麵對他。是個會讓男人心尖一顫一顫的美人兒,一頭直且黑的長發,一雙大且媚的杏眼,最可怕的是還有一口嗲且甜的娃娃音(若幹年後,我在一位叫林誌玲的台灣人身上聽到同樣的嗓音)。
  “你怎麽不給我電話就來了?不過,真的很驚喜。”女生嗲裏嗲氣地說。
  我敲敲飯盆,朝沈覺明擠眉弄眼了下,就退出了大款和女大學生的曖昧風景。
  晚上在教室溫習英語,狀態破天荒的好。回到寢室已快熄燈。上鋪小潮從床上蹦下來,急急道:你可回了?
  我莫名其妙。小潮道:“表叔打了好幾次電話來。我上上下下爬到腳抽筋了。書根本沒法看。要不是看他麵相好,早罵了。”
  正說著,電話又來了。我抓起,未及發聲,對方的咻咻怒氣就傳來了。
  “裴錦年——”
  “你怎麽知道這回是我?”
  小潮在邊上笑,“他每回都這樣開場,好像整個宿舍就是你一人的。”
  “你先前為什麽走開?”
  “你不是有約嗎?”
  “是有約……也要容許我給你介紹一番啊。”
  “沒這必要吧。我又不是安安。哦,沈覺明你是不是有戀童癖?”
  “你說什麽?”
  “你怎麽盡喜歡我們這些不成熟的家夥。”
  “誰說我喜歡你?”
  “恩,啊,那什麽……你有什麽事嗎。”
  “我本來有要緊事。此刻沒了。”
  “好吧,那,晚安。”
  “你敢掛電話?”頓了下,他突然軟聲說:“錦年,你下來,我在你學校門口。”
  聽這360度轉彎的聲音,我的心像係了皮帶似地嗖的緊了下。
  沈覺明正靠著車靜等,不知在想什麽,目光淡遠,神出鬼沒。指間含著煙,抽的時間少,燒的時間多,紅紅的煙眼明明滅滅,很像一朵幽靜的花,不知道什麽時候開的,也不曉得什麽時候將亡。
  其背後是岑藍的夜,鑲一牙薄月,風吹起的時候,有雲嫋娜著遊蕩過去,將月覆滅。已經是春天,風輕觸枝杈、捎動發絲的時候並不覺得涼,反倒暖暖的,滲到心上,有草木萌芽的感覺。
  此情此景,不知道為什麽讓我想起王唯詩的意境。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人在靜中沉寂久了,才能感覺出自然紛擾的律動,相反,久處鬧市,也會有大隱隱於市的驚喜。動與靜的關係,可能在每個人身上都會存在,但是卻需要用心去沉澱。
  他沒看到我,因我站在一蓬樹的暗影裏。觀察用好了角度,會有異樣的發現。就像此刻,我眼中的沈覺明,與往常並不一樣。他不是表叔,也不是朋友的哥哥,也不是那個與我鬥嘴的簡單明朗的大男孩,是什麽呢?我不知道,隻是心內突然起了點莫名的煩惱。我背過身,想不聲不響回去。
  就在我轉身的那刻,有聲音清楚傳來:“錦年,來看看這個家夥。”
  我心咯蹦了一下,肋骨緊了。
  偏過頭,沈覺明並未朝我看,但是完全感知了我,包括剛才我無禮的注視和浮想聯翩的揣測。
  “過來。”他這才朝我眨眨眼。
  我到他身邊,他攤開左手心,裏麵有一個尾部亮閃閃的小蟲,隨著掌心的鬆開,小蟲背著燈籠飛走了。
  “錦年,生日快樂!”
  我沒有回應,因這禮物實在太別致,讓我一時之間無法表達內心的真正謝意。
  “很可愛的夜晚,不在外麵走走可惜了。”也不待我回答,他接著說,“你一定不介意請我吃點什麽吧?你雖然小氣,但心腸還不賴。”
  我們一前一後向學校附近一條林立著各類廉價飯館的街道走去。
  天好的緣故,馬路上有不少遊蕩的學生。夜排檔也擺出來了,擠在馬路邊,飄著家常的香氣,營造出人間煙火的樣子。
  我拉開一張白色塑膠椅,“就這裏吧,我常來,這裏的螺螄不錯。”
  便扭頭對大師傅吼:“醬炒螺螄一份。你要什麽?”
  沈覺明要了啤酒和幾個小涼菜。
  我給他斟滿,我倒酒技術不好,泡沫肆無忌憚地湧流出來,沿著杯口堆到桌麵上,僅一會兒,泡沫就跳著隱去,恢複了液體的本來麵目。
  我跟他幹了一杯,“謝謝陪我過生日啊。”
  “謝謝請我吃飯啊。”
  螺螄上了,我嘬著吃,忙得不亦樂乎。沈覺明在邊上道:“你情色功夫敢情好。”
  我一驚,螺螄差點滑?膠砹?铩?瓷蚓趺髁成匣垢∽瘧估戀男ΑK?擔骸巴蝗幌肫鸝垂?囊黃?⑽睦矗?巧纖擔?戲餃稅?月蒡希?治?炙保??暈羌幾擼?狽餃瞬懷月蒡希?檣?Ψ蚓筒睢!?
  我忍俊不禁:“你不也南方人嗎?”
  “可我從不愛吃這類玩意。很不雅觀。”他盯著我一抽一抽的嘴,“你好多習慣都很沒風度,可不知為什麽,落到你身上,又覺得挺自然,沒法讓人討厭……”
  “我俗唄。你嚐嚐。”我挑一個給他。他立馬搖頭。
  又喝酒說話若幹。直到3瓶啤酒見底,螺螄殼堆滿桌子。抬頭看天,依舊的月白風清,可我腦子開始沉了,隻好趴桌上,聲音從臂彎中細細地出來,“今天這個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嗎。”
  “交往中。”
  “什麽係的?”
  “外語,今年就畢業了。她爸爸和我是生意上的朋友。”
  “這就是所謂的門當戶對?滿好。叫什麽名字。”
  “顧盼。”
  “啊,好名字。就是走幾步還要回過頭看看,很有風情的樣子。”
  “依我看,都沒你風情。”
  “你說什麽?”我猛直起腰,沈覺明今天說了太多爆炸性的話。他慢悠悠喝一口,解釋:“風情可不是風騷,是道德的一點點傾斜。”
  我還是不明白。
  “它是很多細節。譬如,你會給我寫那些亂七八糟的信,把人的胃口吊起來,可其實不知道你想幹什麽。你自己都不知道幹什麽,是一種天性。……我記得你給我抄過一句詩,提到忍冬花,”沈覺明掛著淡淡的笑說,“我苦想那是什麽花,怎麽沒聽說過,就查百科全書。”
  “其實我也不知道。”
  “你還抄一句詩,如果你現在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如果你現在孤獨就永久孤獨。我想什麽意思啊?我幸好不是流浪漢,也有很多朋友。否則就被你咒死了。”
  我大笑。
  沈覺明接道:“你就是有這種本事,讓我深覺無聊,還要為你無聊下去。然後等你不寫信了,我又覺得更加無聊。很空。……你後來為什麽不寫了呢?”他殷殷看我,“你不寫後,我才覺得,你和你的信已成了我生活一部分。”他拿起紙杯,將剩下的酒喝光,也因此掩飾了突然噴湧的情感。
  “你考到南京我挺高興的。肯定比你媽還要高興,因為我終於不需要過為你的信發瘋的日子。”他手肘支在桌子上,用臂彎將自己籠住,一陣後,狠命摁了摁腦袋,“我好像醉了,剛才的話你就當醉語吧。”
  我愣愣說:“好的。”
  他站起身,沒有任何結語地拂袖而去。
  
  11、沈覺明的副手
  陳勉的努力有了起色。待到我放暑假的時候,他已調回總部在銷售部門供職。
  他托我給他租房子,我存了私心,就在我學校附近找了一間。房子不大,40平。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可以洗澡、做飯,屋子略有裝修,也不算太舊。我之所以相中是因為喜歡那家陽台。是個弧形的,比較開闊。若是擺上一張藤製的躺椅,旁邊配幾盆葉片很厚的綠植,是個極好的休憩之所。
  也因著此,這個暑假我沒心急火燎趕回老家。
  我懷揣著對待婚房的莊重心思,打掃與裝飾。屋子是我的風格,帶一點熱帶海洋氣息,牆壁刷成淡藍色,如被烈日焚過的天空,窗簾布綴滿椰子樹和帆船,桌布爬著斑斕的不知名的魚。犄角旮旯散放著海螺和貝殼。陳勉誇獎我說挺清涼的,每天都夢到自己在潛水。
  我在學校住。隻周末的時候,過來瞅瞅他。其實我不願用“瞅”這個字,但沒辦法,他實在太忙了,除了工作,還要充電學習。我就算成心做了飯等他,估計飯菜涼了,我餓昏過去了,他也不會有絲毫感應。
  就算有時間與他相對,他多半在幹自己的事。有時間同我說上幾句,肯定是請教英文語法。我後來也就知趣,不打擾他。所以很多個我以為可以花前月下的時光,都交付給了靜悄悄流逝的時間。他在橘色的台燈下研究技術、管理、銷售以及英文,我歪在床上看紛亂的雜書。櫃子邊插著我愛吃的優酪乳,看到興奮處,我就哧溜吸一口。那段時間,我上下五千年的求索,心無旁騖、優遊書林,有時候問陳勉什麽,也不必要他回答,一個嗯,一個啊,時間充實,靈魂喜悅。後來再沒覓著這樣安靜時光。
  陳勉也會關心我,我睡著了,臉上熱出汗,他一邊看書,一邊給我扇風。我有陣子迷戀吃鴨脖,他總給我買,直把我吃厭了事。清晨,他上班前,會給我做好早餐,留張溫馨的紙條,譬如今天氣溫如何,適合幹嗎幹嗎。我離開房子之前,也會給他紙條,我寫得很具體:Charming,我給你買了文曲星,就放在你書桌上。我要去兜售安利,今天可能不來了。要陪小潮剪頭發,還要看電影……
  Charming是我給他起的英文名,諧音。來自我某次靈感突發。因為衝過電、有過幾次成功的搶單經曆、並且修過邊幅後的陳勉已經脫胎換骨。從外形看,他鼻梁高挺,嘴形豐滿,襯出因瘦削更顯高聳的顴骨,一臉崢嶸線角,點麵清楚。從氣質看,他看上去謙恭,內裏又存傲氣,擺明了一團和氣,眉眼又抱著疏離,是個讓人想近又近不了的人物。不若沈覺明,簡單、熱情,沒有什麽心機,什麽都擺在台麵,喜歡他的人恨不能肝腦塗地報答,不喜歡他的人橫眉冷對抱胸袖手。陳勉從不允許自己有敵人,但是他也沒真正的朋友。沈覺明也許是個例外。
  真正的對手難免惺惺相惜。沈覺明在發現陳勉的天賦後,不計私人恩怨一力培養、提拔,在我看來,也是非常了不起的舉動。也沒幾年,他輸在陳勉手中,我問他是否悔恨當年栽培,他隻說:恰恰是我職場生涯做過得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塑造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需要魄力,也需要胸懷。
  話轉回來,這一日,我在超市做完促銷已到晚飯點,因超市離暢意較近,我打算過去看看陳勉,瞅瞅是否能混頓飯吃。
  下班時分,有三兩的人出旋轉門。
  我到前台,報出陳勉的名字。前台問過我的姓氏後,打內線,不久摁住,說:稍等,陳助理正在通話中。
  我一直不知道陳勉的正式職務,現在想,有可能是銷售部的助理吧。這個身份於他倒也是合拍。
  陳勉的通話比較長,前台幹脆放了電話。為了解悶,我同她攀談,“陳勉是在銷售部吧。”
  “他前幾天調到總辦,做沈總的助理。”
  我很吃驚。
  “是的,陳助理一直做銷售,這次調換部門,隻是為方便做一個項目。沈總親自帶。”前台解釋了下,又臉漾自豪的笑,“你見過我們沈總嗎?我們同事私下裏講,他們兩個要一起出馬,如果對方是女老板,肯定沒有拿不下的。”
  我也笑。不久,前台把電話打通了,衝我點點頭,“陳助理讓你去頂層。頂層是我們的咖啡室。”
  我進去後,赫然發現陳勉和沈覺明坐在一桌談笑宴宴。我突然想,男人的胸懷(特指優質男人的胸懷),是否要比女人開闊。因為在他們的生命字典中,感情不是那個最宏大的詞。女性,則容易斤斤計較於情感,而後落入凡俗的陷阱。我不要這樣。我要懷揣周遊世界的夢想,締造藍天大海的胸懷。
  很不幸,沈覺明先發現我,朝我抬了下下頜。我蹭蹭過去。又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在與陳勉打招呼前,我先去注意了沈覺明的臉色。他不甚愉快,攪著咖啡道:“寡淡無味,跟速溶沒什麽區別。”然後抬起頭麵向我,正經說,“好久不見。”
  我巴結著說:“哪有機會天天見您。”
  他遂站起,瞥著陳勉說:“給你們15分鍾,待會繼續開會。”
  我知道晚飯泡湯了,陳勉也料到我找他的原因,給我要了一角乳酪蛋糕和一杯愛爾蘭咖啡。
  “你們很忙?”我問。陳勉略略跟我講了下剛接的項目,因為有機會上戰場,他倒是一副摩拳擦掌、意氣風發的模樣。
  “沒壓力嗎?”
  “壓力也是動力啊。”陳勉道,“以前做的都是幾萬的小生意,這次是千萬的單量,競爭對手是500強企業,怎不讓人興奮。”有些男人是狼性的,陳勉就是。“對了,我明天出差去W市。”他又道。
  “我也回。”我連忙跟道,“正好媽媽想我了。”
  “我也不能帶著你啊。”
  “誰要你帶。你別以為我一時半刻都離不開你似的。”
  “哪敢這樣想。”陳勉笑得眉目疏朗。
  我們邊說邊笑。我無意抬頭,忽瞥到了沈覺明的身影,就在外邊觀景陽台,手撐著欄杆俯視著整個城市,那背影臨空而舉看著很自大,卻因暮色蒼茫的緣故,又不可避免地呈現出一種被吞噬的落寞。不曉得為什麽,我在刹那間稍稍失了神。
  陳勉隨他的老板沈覺明赴W市打單。
  我回家。跟媽媽共享天倫。媽媽最近心情不錯,因她手裏的幾隻股票一路竄紅,高唱凱歌。每天下班後,她都會很慷慨地約我外出吃冷飲,逛商場。
  媽媽聽說陳勉進暢意的事後,也很為他高興。特意花不菲的錢給他買了一件雅各時丹的T恤,就是那個胸前有高爾夫球杆標誌的牌子,媽媽覺得人要混到那種地步才算得成功。瞅媽媽心情好,我決定跟她攤牌,說我和陳勉的事。
  “陳勉很出色。”
  “基因好啊。”媽媽脫口而回。我心裏一跳,想到陳勉說過他不是陳正東的兒子,媽媽知道嗎?
  “陳正東很優秀嗎?你不是說他混得挺慘的嗎?”
  媽媽警覺,“你想說什麽呀。”
  “媽媽,我——”
  媽媽突然悟到什麽,有點驚悚地上下瞅我,“哦,你是不是,你們是不是——你老實告訴我,你們到底怎麽了?”
  我沒料到母親反應那麽大,想也不能隱瞞一輩子,心一橫,說:“我喜歡陳勉——不隻是喜歡,想畢業後——”
  “你敢。”媽媽河東獅吼,把路人嚇了一跳。
  媽媽又氣急敗壞道:“你怎麽會看上他?他什麽人啊,打過架,殺過人,沒有文憑,現在混得不錯,可能說不是人家看你麵子體恤可憐他嗎,暢意不是安安家的企業嗎?他有什麽前程?”
  “他靠自己的本事,不靠任何人。”我回。第一次覺得媽媽原來很勢利,又道:“那又怎麽樣?人釘在恥辱柱上還一輩子超不了生了?再說了,那是他的錯嗎?你跟我說過的,他進牢是為他父親,殺人是為自保。他之所以這樣,就是出生的不公,他要生在我的環境,別說大學,別說賺點小錢,什麽成就都能取得。”
  聽到出生倆字,媽媽緘默了,她頭疼,我看得出來。媽媽最後看我一眼,目光已經很軟弱:“我不允許你們在一起。絕對不是看不起他,是——”
  “是什麽?”
  媽媽摁住腦袋,“反正不能,等我想想,能不能告訴你。”
  我不知道媽媽懷揣著怎樣的秘密,心裏隱約不安,像挑在擔裏的水,左右晃蕩,不免要飛濺起來。可是,翌日下午,當陳勉來電說終於得空要約我重遊運河時,我馬上把媽媽的隱憂忘得一幹二淨。
  我們約在崇安寺碰麵。我早早到,無聊的等待過程中,我給陳勉買了塊表。一個上海的老牌子,以使用壽命長著稱。其實,時間的形態一如生命,我希望他能夠一直戴下去,固守住我此刻的心。
  陳勉遲到了一小時才倉促趕到,說:還以為要爽約了,沈覺明安排了晚宴請政府官員,本要我作陪,不過聽說咱們約了,他就放我走了。
  “你跟他說了?”我瞪大眼,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介意。
  陳勉摸摸我的腦袋:“你擔心什麽呀?小鬼。”他扣住我的手,我們第一次像一對戀人一樣光明正大地坐上了前往郊區的中巴車。
  血紅的陽光從玻璃窗內傾瀉進來,把我們半邊身子曬得發燙。陳勉迷糊著眼睛,頭一點一點的,仿佛要睡去。我則側著臉看窗外:蹣跚蜿蜒的黑色小徑,流溢清香的冬青樹林,跳著色澤的閃光河麵,還有頂著酷日三兩行走的路人。一切熟悉又陌生。一如多年前,每次啟程,我都感覺自己像一隻首次遷徙的夜鳥,在暗中前往不能了解的終點。
  到目的地時,天色已然暗下去,山前零星地散出幾點燈光,淡淡的,融在暮靄中。那條曾被我無數次踏過的小道上,鋪著半枯的落葉,被騎車回家的工人淅瀝地碾過。“去廠裏嗎?”我問。“好。”陳勉答。他微露緬懷的氣質。嘴角有上揚的笑,可見他對自己此番重回故地,還是躊躇滿誌。物質的確能夠包裝人,不僅是麵相,還帶來內心的滿足。
  門衛已經換了人。以前胖胖的慈和的老爺爺換作了滿臉青春痘的小保安。並且堅決捍衛自己的權力,不肯讓我們進去。
  陳勉想想索然,日子是尋找不回的,也沒有再尋的必要。緬懷一如傷感都是優越感的體現。我們便摸去原先吃過魚的農家旅館住宿。老板娘在櫃台上寂寥地就餐。晨勉叫一聲。老板娘張著嘴認了半天,才恍然道:“小陳啊。”然後熱情起來,“怎麽來了?衣錦還鄉。”
  陳勉笑笑,並不多話。
  老板娘指著我:“你,那個妹妹麽?這麽大了,越來越標致。”
  客房很快開出來。老板娘又迅速在小院裏支出桌椅。“還吃鱸魚嗎?今天有新鮮的蚌肉。”
  “好的,都來。”
  我們在院子坐下,老板娘跑前跑後的忙,忙得也很快樂。“很久沒人來住了。我家老頭子和孩子們都出去打工了。這裏就我守著。有時候閑得慌。也去政府部門反映,說把運河好好整頓,可是政府的人總是很懶,說不好聽點就是急功近利,短期內沒好處,投資又多的項目他們不做。”
  我暗暗笑,我想在陳勉眼中,這運河不開發總比開發好。
  菜很快上完,碼量都很大。
  我剔著蚌肉,蘸著陳醋,一點點吃。黛色的屋簷上方泠泠地現出一彎月牙,院角一棵不知明的花樹吐露芬芳,地上一層碎花,在晚風中此起彼落。
  我望著陳勉,心旖旎濕潤起來。
  情隨物移,景由心動。大致就是這意思。
  晚上,我們去運河看星星,躺在肥油的草地上不知怎麽睡著了。夜半被馬達聲喚醒。睜眼隻見水天一片黑色,慢慢的才看清一棱一棱的浪峰。耳朵裏滾進一陣陣浪湧,沉鬱持久,間或被馬達的尖銳刺破。風過來的時候,有魚腥和水藻的味道。空曠、清醒。陳勉雙手交握摟著我的腰,我舒適地枕在他的胸前。相通的氣息,相通的體溫。讓我很想忘掉一切。
  “錦年,你記不記得你在這裏說要坐一隻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嗯。”
  “我說我隻想在哪裏安定下來,要睡到自然醒,醒來的時候有熱飯吃。”
  “嗯。”
  “可是我想幫你去實現夢想,我相信我有這個能力。”陳勉仰望著浩瀚的星空,豪情四溢。
  “我也相信。”我迷糊說。
  他猛把我的身體翻過來,我趴在他身上,就像一個紮實的擁抱,他低低地凝視我,眼睛在夜色裏清亮如星。
  “錦年,你慧黠,靈動,很獨特。……以前,你在我們廠裏彈琴,我會在一邊聽。想象著有一天,你在舞台上,被一束鎂光追蹤,麵顏如月光純潔,你手下的音符錯落如同流水,是我無法,無法追及的……我一直會想,我大概會坐在觀眾席最後一排,然後在你謝幕前第一個離開。”
  “這是為什麽呀?”我問。
  他把我往上拉了拉,捧著我的臉,說:“我懷疑我會擁有美好。”
  “傻瓜。”
  “不過現在,我有了信心。”說畢,他以臉頰輕觸我,氣息全罩在我臉上,熱熱的,癢癢的,像蟲子一樣,讓我昏頭昏腦想起18歲那個密吻如蚊的夏季。初戀的記憶一下子被激活。我箍住他的脖子,去捕捉那風帆一樣飽滿的唇。我想揚帆駕馭這次旅程,橫衝直撞,直搗黃龍,但最終還是被駕馭了。我心裏的燈不爭氣地自動關了,在黑暗中,隨他沉浮。
  他隔著衣服反複撫摩著我的身體,終於無法自持,將我的裙擺撩起,“可以嗎?”他的嗓子很啞,聲音完全被喘意隔住了,眼睛則亮得驚人,堪比這月色下粼粼的河麵。我身體起伏,是被激情灼燒的顫栗。意亂情迷,我什麽都思考不了,隻能閉上眼,隨他融化。
  後來,我一直想,若非沈覺明那個電話,我們是否要鑄下大錯。又想,若沒有沈覺明那個電話,也許我們反能孤注一擲。什麽倫理,什麽道德,什麽秩序,什麽規則,讓它們統統見鬼去吧。
  
  12、你憑什麽管我
  沈覺明的電話來勢洶洶。不知道是不是與陳勉挨得近的緣故,他在電話裏頭的威脅與咻咻怒意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不管你在哪裏,在幹什麽,不管你用什麽方式,限你30分鍾內趕到酒店。……不要跟我討價還價,沒有任何條件。……後果自付。”
  陳勉以為項目出了意外,跟我略解釋幾句,十萬火急地去了。
  我繼續呆在河邊,有一點恍惚,一點遊移,方才的激情經過沉澱,已經成為一鱗半爪的碎影。在腦海前閃回的時候,宛若在播放別人的情愛。我難以分明我剛才的火焰是為著愛他,還是愛自己青春的幻像;是為一份凝固在記憶裏的習慣,還是為尊重這份不離不棄的承諾。或許都有。感情在時間中發酵,回到心上,最終隻是一份無從用理性分析的茫然。
  那麽自己是願意的了,如果沒有沈覺明的電話,我和陳勉此刻已有了質的飛躍。我又問自己。答案是肯定的。我從來不違背自己的內心去做事,可是為什麽,此刻,在陳勉離開後的河岸,我這樣一遍遍地分析自己,好像懷揣一份懷疑在內。我覺得自己無聊,便以砂石擊打水麵。水與月的纏綿被攪散,驚惶地躍出動蕩的金銀碎片,又圈圈回歸寂靜。正是夜色最濃鬱之時,我腦袋又沉了起來。
  再次醒的時候,大概四五點的光景。夏日天色亮的早,曙色已爬起,粉藍一條綴在遠天。天空經過一夜的休整,分外清澈。
  我打個哈欠,揉著被蚊子叮得紅腫的手臂,睡眼惺忪地朝旅館走去。
  快到的時候,赫然看見旅館前有人。準確地說,是有人在擦車。擦得很是帶勁,讓我聯想到“虎虎生風”這個成語。這旅館外客向來少,即便來幾個,也多是附近廠家工人們的窮親戚,像這樣看上去有點檔次的私家車等閑見不著,若這等精力過剩的神經質司機更是難得一遇。我非常詫異,詫異之後便有了一窺究竟的衝動。
  但是在我揚聲打過招呼,驚見對方尊容後,便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斷。
  那賣力擦車的家夥正是沈覺明。
  他緩緩直起了腰,眼睛略略迷糊了下,然後像看到真正的獵物一樣睜圓,放出灼燒的光。
  他怎麽來?他不是急著把陳勉叫回去處理問題嗎?我還在一驚一乍的時候,一桶髒水已潑麵而來。事出突然,我毫無防備,被澆個結實。水是他擦車剩下的,帶著隔夜的腐臭與汽油的刺鼻味道。
  啪。他把水桶摔在地上,卻冷笑著說,“不好意思啊,沒注意。”
  我本能想反擊,但因為狼狽,居然說不出話,隻湯湯水水地淋著,手足無措。看上去就像一個犯了錯受到家長懲罰的小孩子。可我做錯了什麽?
  一愣神後,我往屋裏逃。他兩步三步跟過來。
  “你想幹什麽?”我冰冷瑟縮。
  他好整以暇:“這旅館是你開的嗎?”
  “你憑什麽潑我一身髒水?”
  “教訓你啊。你才幾歲,不好好學習,就知道跟人鬼混。”他居然說得冠冕堂皇、理直氣壯。
  “我怎麽樣關你什麽事?”
  “我哪裏想管你的事,是你媽媽見你夜不歸宿,通過安安,輾轉找到我那裏,問陳勉在哪?我說你們約會去了啊。你媽媽急得直跳腳,要我馬上把你們找回來。……我也不知道我是你家誰?半夜三更滿大街找……原來你們躲在這裏啊。夠隱秘,夠……”他說到此,竟然氣得發抖。我怔忡一下,敢情他看到我和陳勉在運河邊的畫麵。臉微微燙起來,可轉念又想,那怎麽樣啊。他生什麽氣?於是嘴硬道,“要教訓也是我媽媽,你憑什麽?”
  “憑什麽?”他嘴角翹了翹,突然抓住我的腕子,把我逼到樓梯拐角口,雙目精光閃閃,一句話似乎就要脫口,又咽回嘴裏,隻眉眼閃過一絲沉痛。他放低聲,“憑我認識你這麽多年。我相信偶然,21歲時,你偶然進入我的生命,我一直把你當作是命運的饋贈。”
  我第一次聽他講這麽文諏諏的話,隻覺得好笑,便真的咯咯笑起來。
  他惱羞成怒,手上力加大,指便與我纏到一處,我無來由一陣心慌,仿佛預感他要做什麽,掙紮著扭過頭。
  “想躲?”他仿佛咕噥了這麽一句,便沉沉湊過臉,聲息漸要相雜的時候,樓梯滾下一串腳步,老板娘救我於水深火熱中。
  沈覺明手一鬆,我趁勢掙開,溜回自己房間。
  在刷刷的水灑下,我身疲腿軟,腦子如糨糊,黏住了,隻滾過幾個單調的名字,閃過幾個錯落的場景。
  與陳勉在草叢中翻滾,仿佛是多年前的餘緒……
  媽媽按著腦袋,微弱地說:總之你們不可以……
  沈覺明握著我的腕子,目中奇痛……
  跨出浴缸,我用手把鏡子上的蒸汽一點點抹幹,然後看到自己一張矛盾的臉:臉色是蒼白的,可嘴唇卻奇異的紅。
  不知道怎麽回事。
  我閉閉眼,下意識要換衣服,卻發現無衣物可換。昨天來前,實際上並未準備過夜。別說外麵的衣服,就連內衣也沒帶。這小店也不提供睡袍。我隻得拿浴巾將自己裹住,而後匆匆洗掉一幹被沈覺明汙染的衣物。
  推門出的時候,愕然發現沈覺明在,正仰麵躺在房內床上。他怎麽說服老板娘讓開的門呢?
  順著聲音,他撇過頭,原本煩躁的臉漸漸舒張,竟是安然自得的欣賞。
  我吼:“你滾不滾?”
  他坐起來,輕佻說:“這個時候,我能滾嗎?”
  雙腿彈跳起來,似要靠近我,我慌亂中口不擇言:“沈覺明,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我不喜歡你。我知道我是你的初戀,可你不是我的。對不起,你要再這樣無禮,我叫人了。”
  沈覺明的腳步便頓住。嘴角的笑卻開得更盛,他譏誚道:“見過自大的人,沒見過像你這樣自大的。誰說我喜歡你,誰說你是我的初戀?就憑你昨晚草地上的行徑,也配嗎?我不過把你當成……”
  他沒說完即摔門而去。
  
  13、陳勉、晨勉
  下午,我回到家的時候,媽媽頹然坐在沙發裏。
  “剛我跟陳勉談了。別問我說了什麽,總之我不會把你嫁給他。”媽媽抬抬眼皮子,仿佛已把精力全部透支,再無餘力與我多言。
  “我願意,誰幹涉得了?”我屬於那種越挫越勇的人。阻礙隻會激發我的血性。
  媽媽道:“你這脾氣跟我一樣,我會告訴你原因。可別接受不了。”聽到這樣的回複,我有些無著無落。除了陳勉的條件,還有什麽理由可以分隔我們?還有什麽原因是我接受不了的。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怔怔想著,隻是不去排列可能的答案。我害怕。
  黃昏時分,有電話進。媽媽搶在我前頭去接。果然是陳勉,兩三句後,媽媽把電話交到我手裏,在旁邊虎視眈眈。
  陳勉道:“我沒事。項目沒有問題。是你媽找我。”
  我瞥瞥旁邊的媽媽。
  “你媽看不起我也正常。你別怨,她也是為你好。……總之呢,我會努力,盡量讓你媽滿意,給你一份體麵的生活。”
  “陳勉,我媽她勢利鬼。我不在乎。”
  媽媽摁掉了電話。
  “你沒有權力。”我衝媽媽吼。
  媽媽臉上有點傷痕,“你以為我願意嗎?錦年,媽媽是為你們好。”
  那個上代人的陳舊故事媽媽在這個晚上告訴了我。很奇怪,麵對這樣一個顛覆性的結論,我居然不覺得沉痛,隻覺得深深的無力。
  想聽這個故事麽?不必點沉香屑,泡碧螺春,就帶著耳朵吧。
  故事發生在我外公身上。
  外公曾是知名學者,XX領袖(民主黨派的團體),做至某部部長;外婆呢,出身窮苦人家,參加過抗日、解放戰爭,苗紅根正,是婦聯幹部。媽媽曾一再追述過家裏當年的煊赫: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爺爺當年隻是外公司機,因為會來事,外公將他轉為正式幹部,在部裏任科員。爺爺當年常帶兒子到許家拜會。爸爸因而得識媽媽。不過那時候,公主一樣的媽媽並不十分看得上老實巴結的父親。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留。XX年,反右鬥爭開始了,外公被架空,外婆受牽連,許家開始走背運。以前經常走動的親戚、熟人紛紛劃清界限。爺爺一家也不再登門。
  媽媽當時處境很慘:剛填好入團申請書,被告知作廢;政治課老師拿她的思想小結作為批判材料在班上散發;同學們一個個都不怎麽搭理她;下午自習課後的自由活動,是媽媽最難挨的時光。看著同學三三兩兩的閑聊天,拉幫結夥的搞活動,她就好像被大部隊甩下的老弱病殘,那一份淒惶隻有操場東頭孤零零的老楊樹以及漸褪的夕陽能夠看到,因她總是一個人在那扔籃球玩。後來,爸爸出現了,起先就在場沿看著媽媽投籃,媽媽技術實在太差,他終於看不下了,主動上去教她。就在夕陽將墜未墜的兩個多小時內,他們一日日積累了情意。媽媽問他家怎麽不來走動了,爸爸訥訥說,他爸爸在活動。
  所謂的活動,是參加革命派。媽媽又問,那以後鬥我爸爸的時候,可不可以通融下。爸爸訥訥道,我不喜歡鬥人,可是我爸爸說這是政治。
  後來,運動越來越激烈。裴家時來運轉,許家呢,越來越倒黴。外公被遣到東北林場勞改。外婆受牽連,掛著牛鬼蛇神的牌子掃廁所。外公曾勸外婆離婚,因外婆成分好,離婚後可省不少苦,可外婆堅決未同意。外婆是個粗線條的女人,卻對滿腹學識的外公真心欣賞,死心塌地愛慕。她吃著苦,也不放棄希望,她相信外公,相信組織。果然,到文革結束,撥亂反正,外公翻了案,分配到X大。居然與爺爺一個係。當然以前的司機也不知怎麽混到了教授職稱。
  那一年,各院係重新落實安排學科帶頭人,外公因為資曆威望和學術成就被選為院長。公示期間,爺爺拿著禮物攜全家來看望外公,論起前事,頗有自責的口氣,外公連連表示理解。媽媽與爸爸的婚姻也水到渠成。看上去,兩家人的生活一如這個天翻地覆的時代就要翻開新的篇章。
  可是外公的院長交椅還沒有坐熱,卻出了事。教育部接到舉報,稱外公在林場勞改時曾強奸婦女。婦女生下一子,外公為顧及政治生命,沒有承認,轉送他人。該女子迫於名聲和壓力自殺身亡。
  這子虛烏有之事不知怎麽傳了開來,愈演愈熱,迅速成為當地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烈性的外婆氣憤填膺,認為是有人為爭職務狗急跳牆行汙蔑之事,要學校調查,還外公清白。可外公攔住了她,將事實告之。
  原來在外公看林子期間,曾教一少女讀書寫字,有個大雪天,下山的路斷了,他們孤男寡女困在山裏達一周,就這樣出了事。女孩子一直很仰慕他,懷有身孕後,瞞了他偷偷生下。他知道後,為了自己的名譽和前程,強迫女子將他們的孩子送了人。運動結束後,他回市裏,也自動選擇忘記那段往事,再未與那女孩有過聯係。這回聽說女孩身亡,外公非常痛苦。原本想保全政治生命無情地傷害那個女孩,結果政治生命還是因此結束了,他覺得是受了懲罰,也在瞬間對所謂名聲權力心灰意冷。
  外公主動辭去職務,此後吃齋念佛。靠女性的直覺,外婆知道外公對那女子的思念不隻是愧疚,心中的偶像破滅,也是鬱鬱寡歡,一日恍惚中出了車禍。外公在幾年後,也追隨母親而去。
  母親靠父親的勸慰才度過那段悲慘的時光。為避免母親觸物傷神,父親主動要求調至W市定居。
  外公在病逝前,曾懇求媽媽務必找到並善待那個孩子,告訴她,他給孩子起名晨勉。就是少壯要努力的意思。收養孩子的人叫陳正東,曾經跟他在林場呆過。
  媽媽對這個從未謀麵的異母弟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觸。她恨他,因他的出世毀掉了父親的高大形象,也因他,她家破人亡。她確實去找過陳正東。陳正東當時景況不好,一個人帶著一個小孩艱難度日。媽媽提出收養。陳因為和孩子有了感情沒有答應。媽媽內心裏其實也並不願意,倒也舒了口氣。隻每月給那邊寄錢。良心就此慢慢安穩下來。日子一天天流,那個弟弟漸漸不再成為心中的刺。
  沒有多久,媽媽的平靜生活再起風波。她無意中了解到外公強奸案的舉報人竟是爺爺。當年爺爺是那起事件的唯一獲益者,繼外公之後,他坐上院長之位。媽媽忽然想明白,爸爸其實是知道的,所以才遠避W市,並且瞞她那麽多年。她不可能原諒爸爸,哪怕爸爸其實是害怕失去媽媽而選擇隱瞞。媽媽用快刀斬亂麻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婚姻,並且決定一輩子不諒解。
  直到父親過世後,媽媽才頓悟很多事。每個人的恨不可能避免的都需要一個附著物,但是那些被她恨的人是否真有罪?包括爸爸,包括弟弟。上代人的恩怨,下輩人有必要背負嗎?
  媽媽再見陳正東,其時,陳正東已病入膏肓。而她的弟弟,早幾年,因為維護被侮辱的父親失手打死了人,在牢裏度過了青春最凜冽的時光。陰暗、封閉的牢內生涯以及出獄後不受人待見的辛苦日子,塑造了一個冷漠、寡言的青年。
  他就是陳勉。
  “他是你叔叔。”媽媽說。
  “我、不、信。”我一字一字回複。牙齒咯咯響,僵硬得好像石頭碰石頭。與其說不信,未若說信了。
  “你曾跟媽媽說第一次見他就覺得熟悉。”
  “……”
  “你熟悉隻是因為有血緣。”
  “不是,我熟悉,隻是因為我喜歡!”我拒絕別人給我下結論,“外公跟他做過DNA測試嗎?外公說過他有什麽特征嗎?他怎麽就一定是晨勉,而不會是另一個人?陳正東後來沒有嫁娶嗎?就算不結婚,他沒有偷過情跟外公一樣有一個果子?父親母親連養父都不在了,誰來證明他的身世。就你一句話嗎?”我機關槍一樣掃射,實際上非常無力。
  媽媽平靜道:“外公跟我說過陳正東沒有生育能力,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娶不到老婆,並且願意收養一個孩子當親生的養。他一直不敢跟晨勉說真相,就是惟恐自己那份天倫享受不到。當然DNA沒法檢測了,證人也都不在了,別的可能也未嚐沒有。可你們就這樣以身試那哪怕微乎其微的可能?”
  我不敢。我望著媽媽,第一次覺得愛這個詞匯原來很軟弱。它可以瞬間摧折。
  我心頭五味雜陳,但是最清晰的一味屬於“同情”。我同情陳勉。雖然同情是他頂憎厭的一個詞匯。他好不容易對人世建立了一點信念,此刻又要淪為虛無。
  “我以前的日子,活著不過是填完人生。可是現在,我有了你,有了期待。”我記得他對我說過。那麽以後呢?媽媽講的那個故事勢必會無情地破滅他對人世的唯一念想。
  念至此,我拉住媽媽的手,急急說,“媽,你跟他說了嗎?我跟他有血緣的事?他當時怎麽反應?”
  媽媽虛弱地搖頭,“沒有。我隻揭他老底,辱罵他,說他在做夢。”
  我的心好像從高空墜落到地上,稍微地停頓了下。
  媽媽側身看窗外。玻璃上沉澱著屋內的情景:橙色的燈火,錯落的人。遠遠的,如隔另一世界。媽媽歎口氣,說:“我這樣做,不隻是體恤他,也是不敢麵對他。怕他恨我,恨我父親,恨這個社會。恨是最危險的一種情緒。現在他不過是怨。怨自己,怨出生,怨命運。我希望不久後,他能認命。”
  我以前一直以為所謂悲劇就是讓人落幾顆眼淚的,不是生離就是死別,現在才感受到真正的悲劇,是自己無法把握自己,連把握一下都是多餘。
  陳勉今天在電話裏跟我說,他會努力的,讓媽媽滿意,給我幸福體麵的生活,他哪裏曉得就算他成為世界最頂尖的人,也無濟於事。命運早就埋伏好了陷阱,而送他入陷阱的那個人是他最在乎的女子。
  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一樣,我恨不得讓自己消滅,讓自己從未認識他。
  按照媽媽的教導,我必須移情別戀。越早越好,讓他死了這條心,然後在灰燼上慢慢再長出希望的小芽,或許,他能夠就此收獲另一份人生。
  我不知道,在我扼殺他之後,他還能不能再生希望。媽媽說:能。人是有韌性的。我說,那你為什麽不嫁呢?媽媽啞了口。
  轉頭又對我說:“媽媽情況跟他不一樣。媽媽老了,他還年輕。你要愛他,就要他不愛你。你要磨滅他的幻覺。”
  這真是千古奇聞。我自問做不到。除非我不愛。
  媽媽懊悔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讓你去看他了。我就是,不知道你怎麽會看上他?你喜歡他什麽?他有什麽好嗎?”
  我不知道他有什麽好,我也不知道我看上人家什麽了?喜歡就是喜歡了……那些青蔥歲月,必要刻畫下一生一世的承諾嗎?也未必。也許某天,我的清澀感情也會隨時間灰飛湮滅,可是,已經沒法去證實了。無論我愛,還是不愛,離開他、傷害他是唯一的事情,就像死亡一樣避不可免。我和他的感情就停頓在這一刻,退不了,進不得。我還要附加上永生的愧疚。
  
  14
  暑假剩下的日子,我出去遠足。一個城鎮一個城鎮走。等到重新見陳勉的時候,已經開學了。
  這是陳勉第一次來學校找我。略有點局促地站在宿舍樓前的梧桐下,手裏扛著一箱可愛多圓筒冰淇淋,如果推一把自行車,很像幼年時走街串巷吆喝“賣冰棍”的小販。正是黃昏時分,道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唯陳勉是固定的風景,也因此備受矚目。
  陳勉看到我時,目內有了被解救的輕鬆。他疾走幾步,將箱子給我:“快拿上去,要化了。”
  “這麽多,我吃不了。”
  “饞貓,不是給你一個人的,分給你同學。”
  做了銷售後的陳勉,居然比沈覺明更通人情世故。沈覺明就從未給我們寢室的姐妹送過東西。
  在這樣酷熱的西曬時分,沒有比享受一支甜蜜又清涼的冰淇淋更叫人喜歡的,室友們紛紛問是不是表叔送的。
  我心裏低回了下,饋贈者是我真正的親戚,真得很荒謬。
  室友們不待我回答,已經趴到窗口。小潮誇張道:“不是表叔哎。錦年,你把人撇了?不過,你豔福真不淺,這個也一表人才。不僅一表人才,還很體貼哎。”
  “不是的。他是我,哥。”我第一次在人前介紹陳勉為哥。
  “你哥啊,從沒聽你說過,肥水不流外人田,給我們介紹介紹……”
  “好。”我簡要地應付著,下樓了。
  我請陳勉在教工食堂吃晚飯。已過飯點,食堂的人稀稀落落。隻有幾個阿姨在收拾殘羹冷炙。
  “有點涼了吧?”我問。
  “涼一點好。”陳勉抬頭,“你好久沒去我那了?學習忙?”
  “啊。”我無法回應。陳勉興致卻好,跟我講他上次配合沈覺明攻克千萬大單的經曆。沈覺明走正規路線,他曲線救國,對拍板人的情況進行了跟蹤調查,知道該人與其小姨子有曖昧關係。他一麵拍下兩人的照片,一麵又通過關係與其太太保持聯係。最後,奪到單子,很難說不是該人投鼠忌器。
  我對此不知如何評價。在我受的教育中,要挾人的隱私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然而商場如戰場,等你成功了,這些陰損手段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被稱為“謀略”。
  飯畢,陳勉有東西送我。
  是施華洛氏奇的藍色包裝盒,我打開,裏頭是一條水晶項鏈。設計頗奇特,鏈身是羽毛形狀,吊墜為心型。不知為何,令我想起這樣的話:心中有鳥,我願就此折翼。
  “上次陪客戶逛街,在專賣店我看中了這一款,覺得很適合你。你喜歡嗎?”
  “花很多錢吧?”
  “你喜歡就好。喜歡嗎?”他殷殷問。
  “嗯。”我使勁點了點頭。一低頭,看到陳勉的手腕上戴著我送的表。我的心又隻不住酸澀起來。
  沉默了下,陳勉以筷擊我,“怎麽回事,你今天安靜得反常,讓我心虛。”
  我勉強笑了笑。
  他湊近我看我臉色,“讓我看看你出什麽事了?”
  我掉過頭,眼神遊移,“陳勉,你說,一段感情可以維持多長時間?我看書上說,其實愛情是很短暫的。”
  “你怎麽會想這個?你這樣,我愈發不放心走了。”
  “你要去哪?”
  “就是上次的單,對方一直想把價格再壓壓,我們在價格這方麵無法通融,最後折中了下,以考察的名義,帶對方企業的人去歐洲遊一趟,我作陪。”
  我不知為何反鬆了下,“挺好的機會,你去吧。”
  陳勉臉帶一點遺憾,“錦年,我真想跟你一起去。”
  等到陳勉從國外回來的時候,世事已然有了莫測的變化。沈覺明一紙調令,派他去北京組建辦事處。
  陳勉並未起疑,反倒是躊躇滿誌。走前,他很隆重地請我吃西餐。在燭光閃耀中,他對我柔情地說:“我愛你。”
  我垂下頭,凝視桌子上半邊陰影。
  “你等我幾年,2年、3年,最多不會超過5年,我一定有能力給你幸福。”他抓我的手。我沒有縮。隔壁桌有人在對吻。他也輕輕托起我下巴。一雙眼睛明亮動蕩。
  “錦年。”他喃喃喚我的名字。我像被點了穴道似的無法動彈,一任他摩挲上我的唇。唇破啟的刹那,我突然打了個哆嗦。別過去了。陳勉的手停頓在我發上,默默地,沒有話。
  “看,看電影好嗎?我請。”我見不得陳勉的失望,倉促找話。
  “好。”他抽手,定定看我。
  記得那天看得是《霸王別姬》。從此知道什麽是愛的無奈。“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當李宗盛和林憶蓮那首“當愛已成往事”的歌響起時,我淚流滿麵。在散場的暈黃燈光下,陳勉抹著我的臉,有點抱愧自己無知無覺:你哭的時候為什麽沒有聲音呢。
  沒有聲音。那是因為無法出聲。有一種眼淚,隻能硬硬地吞回心裏,就像有一種感情,注定見不得光。
  散場後,我們坐到電影院前的台階上。
  起風了,天有些微微地涼,陳勉把我的腦袋搬到他肩上。
  “我們像不像五線譜上兩個音符?”他低頭對我說。
  “嗯,兩隻打盹的呆鳥。”我好累,好想睡過去,再不醒來。可是偏生耳朵裏灌滿了那首歌:“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時間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裏……”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也是我最愛的一部片子。陳凱歌此後再?蕹?健N業娜鬆?兀?謊??
  
  15 喜歡你我就不姓沈
  將陳勉調走,是媽媽找沈覺明商量的結果,實際上,沈覺明並不願意放陳勉走。他們兩人性格互補,配合正默契。不過,話說回來,北京是個大市場,或早或晚,都要開發,派陳勉過去探路,也未嚐不好。
  媽媽接下給我約法三章:一、不能主動給陳勉電話;二、不能偷偷去北京找他;三、找時間明白告訴他,不喜歡他了。理由,喜歡別人了。最庸俗的話往往最有效。陳勉是個自尊的人。
  一刀兩斷,痛到什麽都不留,才是真正的慈悲。這是媽媽跟我說的。有些事情,沒有前景,那就不要走。連幻想都不要。心是那麽容易見異思遷的東西。
  心是那麽容易見異思遷的東西。
  我不知道這是殘酷,還是善意。
  我跟陳勉的通話漸次少了下來。起先,他每晚都會來電,但我從不接。小潮一次次為我圓著謊,到後來,陳勉忽然說:我知道她在,你讓她跟我說一句話,她不希望我打來,我絕不會打。
  小潮很難作,我去接。
  他在電話裏久久沉默。
  我心虛,說:“一直很忙。”
  “錦年,你什麽時候學會撒謊?”
  我無話。
  他又說:“你告訴我,你怎麽了?是我不好嗎?你告訴我你想我怎麽樣?你讓我怎麽樣就怎麽樣。錦年,我,很……”他說不下去了,聲音顫抖。
  我想說,我不是故意傷害你。我隻是沒路可走。話到嘴邊,又咽下。
  陳勉掛了電話。
  而後,電話過度為不定期,有時一周,有時半月,有時一月。多半他應酬醉酒的時候,在聽筒裏,隻是一遍遍叫我名字。
  冬天來臨的時候,我生了病。感冒引起的,而後發燒,久久不退。我由此知道我做不了一個無情的人。
  媽媽接我回家休養。我終日隻知看書,將《天龍八部》看了3遍,想一個問題,如果,段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他的妹妹成婚,又能怎麽樣?這個社會會因兩個小兒女的情愛發生怎樣的變化?也許什麽都不會有吧。可是人類社會必須要有秩序,這個秩序維係著它的繁衍,盡管沒落是所謂生物與非生物共同的結局。愛,是有秩序的,有條件的,是現實的,不是一場為所欲為的幻夢。
  當然,小說可以人為地改換皆大歡喜的局麵,生活卻存不了僥幸。陳勉不是段譽,我也沒福做王語嫣。
  將近元旦的時候,陳勉把電話打到了家裏,媽媽不在,我接了。
  他問我病情,很是擔憂。
  我連說,已經退了,什麽事都沒有。
  病問候完畢,我們彼此陷入沉默,欲掛未掛之時,我說:對不起。
  他嘿嘿笑了。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的笑。好像嘲諷又好像豁達。他說:就這樣吧。
  元旦,沈覺明攜女友來探視我。
  他新任女友便是那位操娃娃音的顧盼。兩人俱是衣履風流,襯著蓬頭垢麵的我愈發委頓。
  媽媽與沈覺明倒是相談甚歡。談股票,談金融,談國家大事。
  我跟顧盼沒有參與的熱情,歪在一邊看韓劇。間或評點裏頭男人帥or不帥。
  “哎,”顧盼發現新大陸一樣誇我的項鏈漂亮。我摘下來,大方供她瀏覽。
  “破碎的心?是故意這麽設計的麽?”
  “?”我湊過頭,居然發現那吊墜中央不知怎麽有一道裂縫,以前從沒發現。
  “飄落的羽毛or飛翔的翅膀?”顧盼撫摩著,“有沒有特殊的含義?”
  “心中有鳥,她想從此折翼。”我怔怔念著。心中有欲望的鳥群,她低低地盤旋,為了獲得永遠的安寧,必須統統折翼才好。
  我的心收回來,看到沈覺明在審視我。
  “覺明,我也想要。”顧盼在邊上撒著嬌……
  媽媽約請沈覺明晚宴。下午我到的時候,隻見沈覺明一人在。
  “熊貓盼盼呢?”我張頭四顧。
  “有點禮貌可以不?她叫顧盼。走了。”
  “怎麽不吃了走?”
  “她有點事。”
  “我媽呢?”
  “你媽也有點事。”
  “哦,原來如北。”我坐下來,點菜。新的一年,可感覺不到什麽喜氣。
  飯菜上前,我與沈覺明麵麵相覷。總要說點什麽,可是經過陳勉的事後,連帶著我跟他都似隔了千重山萬重水的樣子。他春風得意馬蹄疾,我春花秋月等閑過。
  “你好像變了個人,很安靜。”總得說話,沈覺明先開口。
  “是吧,也許,大概,就這樣。”
  “你媽媽為什麽不接受陳勉?”
  我歪了歪嘴,最後說:“是我見異思遷。”
  沈覺明大跌眼鏡。
  我一時無聊,惡作劇。仰起小臉,溫溫存存說:“覺明,你喜歡我嗎?”
  沈覺明一愣,那聲“覺明”估計喚得他骨頭都酥了。他愣怔半分鍾後,意識到我在玩笑,勃然大怒:“要喜歡你我不姓沈。”
  我咕噥道:“真有骨氣啊。沈覺明,祝你在愛情跑道上一圈一圈跑,沒完沒了。”
  他拿過打火機,撲哧點著火苗,好像在掩飾心情。
  飯菜上了,我餓死鬼投胎埋頭吃。而他食欲不振,要麽玩火機,要麽托腮出神,要麽打各種無聊電話。
  飯局快竟的時候,媽媽來電,要覺明送我回。
  我說我有腳,我想去崇安寺走走。沈覺明火了,“有腳就剁了,你不守信諾,可別破壞我。”
  沈覺明送我到樓下。出車的時候,我想我看到了陳勉。
  他就站在樓道口的陰影中,提著行李,尖銳地看著我。目光漸次從我過度到沈覺?魃砩稀?
  沈覺明無知無識,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錦年,再叫我一聲。”
  “什麽?”我沒有抽手,迫使自己麵向他。這晚有月亮,我的眉眼不知浸滿憂愁,還是假裝的甜蜜。
  “我的名字。”
  “哦,覺明。”餘光所及之處,陳勉攥住了拳頭。但他沒有揮手上來打。因為,是錦年的選擇。錦年放棄了他,為一個更顯赫的人,一個更明顯的前程,她放棄了他。他可以不去信她媽媽,他不能不信錦年不接他電話的暗示。
  他的目光暗淡下去。轉過身。腳步橐橐的。好像一下老了。
  媽媽在沙發裏異常疲勞,剛剛或許又經過了一場艱難的對話。
  媽媽說:“他是我弟弟。我不想他那樣。可是。”
  我明白。
  我進臥室。桌上有陳勉送我的隨聲聽。隻因為我老早以前(大概是高中時代了)跟他說過,我們有個同學,每天夜裏聽一檔讀書節目,講一個悲戚的愛情故事。
  他從語氣裏聽出我的羨慕,然後買給我。
  這是索尼一款超薄型的。時價上千。陳勉不是奢侈的人,他自己什麽都舍不得花,衣服都是幾十塊小攤上買的,理發剃最簡單的平頭,一雙運動鞋可以穿幾年,明明很帥氣的人總是很落魄,可是對我異常大方,他隻知道要給錦年最好的。
  我傷害了他。那很深的一刀剜在他心上,也剜在我心上。
  那個隨聲聽後來一直陪伴著我。陪我練外語聽力,陪我錄多明戈的高音C,陪我在茫茫的旅途想念一個人。
  盡管後來又發明了MP3、IPOD等各種更輕盈更便捷的數碼玩意,我還是用它。盡管它已經過時,淪為時代垃圾箱一個笨重的影子。
  
  16
  我不知道我的新生活從什麽時候開始。大概是那一天吧。我跟一個男同學拎了球拍去體育館打球,路上買冷飲的時候,遇到沈覺明。
  他們公司在我們學校開招聘專場。他特意趕來了。
  我把男同學介紹給沈覺明。
  “孫兵,這是暢意的人,你有沒有給他們公司投簡曆啊。”
  我同學有點拘謹地與沈覺明握手。然後,當晚12點多,沈覺明打電話到我們宿舍。
  “如果我沒有行動,你是不是打算跟那孫子開始第二春了。”
  “吃醋了吧,別說我沒給你機會。是你說,要喜歡我就不姓沈。”
  “就讓我食言自肥吧。”
  “……”
  然後我跟沈覺明開始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情感路程。可能就像我曾經給過的讖語,在愛情跑道上一圈圈反複,無始亦無終。
  到大四,功課漸輕,同學們都踩著大學生涯最後的鼓點,開始一場場純潔的校園之戀。大概隻有我的戀愛充滿功利性,像在演戲。
  覺明每隔一到兩周來找我。我們吃飯,走路,偶爾看電影。
  覺明上班很累。可是因為我喜歡走路,他就棄了他的車,陪我走。沿著秦淮、玄武,擠過人群,穿過鬧市,走入弄堂,與“偶然”劈麵相逢。
  “咱們去對麵酒吧坐一坐。”他實在走不動了,提議。
  “我不去。”
  “求你了。要不你給揉揉腳。”
  “沈覺明,你幾歲,怎麽這麽衰?”
  “錦年,別人談戀愛,隻要花銀子,不要奉上腿的。”
  “誰跟你戀愛?愛,愛是什麽,我怎麽不愛你啊。”
  “你愛都不知道,怎麽知道愛不愛我?”
  那一天,他把我摁到影壁上。
  “幹什麽?”我有點慌。
  “伸出手,對,十字架的姿勢。”他抓住我的手,往兩邊放。我的背靠著石壁,又涼又硌。
  “我不想拯救全人類。”我說。
  “先拯救眼前這一個吧。”他湊下。我歪過。他的唇停在我臉上,涼涼的。他顯然很不舒服,個子太高。把我的手放下,抱住,把吻落在發上。“你能不能長高點。吻你都興味索然。”
  我本來想憤怒幾句的,可是他惡人先告狀,我還實在生不了氣。
  “你知道什麽叫愛了嗎。”他放開我,忽然說。
  啊?我回過頭。他眼睛裏有一絲惆悵,“像我這樣,為了不讓你生氣,要想辦法掩飾。”惆悵很快消失了,他揮手打車,“不陪你玩了,我們回去吧。”
  跟覺明交往就是這個樣子。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我不情願,他從不逼迫我。也因此,他與我一直若即若離。我們好像就在玩一場心懷鬼胎的遊戲。
  
  17、感情在愧疚中永生
  這一年外公忌日,媽媽決定北上祭奠。
  按照外公當年的遺願,他的骨灰被撒入當年下放過的林場江邊。其間的深意不言自明。依我的直覺,外公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可能悟出了自己對那個女孩的愛。
  就算不愛,感情怎經得住愧疚這把矬子天長地久般地磨?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愛,在愧疚中永生。
  祭祀完畢,我跟媽媽沿著江邊走。4月,江冰開始消融,春潮湧動。
  媽媽說,原打電話想叫陳勉來。我想爸爸一定想見見他的兒子。可是陳勉沒有同意。
  我不做聲。我久未有陳勉的消息,偶爾從沈覺明牙縫聽得一星半點,都是沒有實際內涵的。每每鼓著勇氣,追問沈覺明,沈覺明總是浮一抹狡黠的笑,我買機票,你去看他呀。
  我知道我不能。隻能任心上芊芊蔓蔓長出繩索。
  “你和覺明怎麽樣?”媽媽又道,“他不錯啊。有教養、有學識、有氣魄,長相好、人品好、家境好……”媽媽很少用排比句來誇讚一個臭男人的。這次居然用了兩組,可見沈覺明做足了功夫。
  “媽媽,你不老。杜拉斯70多還找情人呢。”我瞟她一眼。
  “你這丫頭,敢調戲你老媽。……媽說的是真心話,優越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其實心思很單純,很陽光。我覺得你跟他比跟陳勉來得合適。”
  “什麽叫合適呢?相敬如冰?舉案齊黴?”
  “就該這樣嘛。”媽媽沒聽懂我的暗諷。
  回旅館。用過餐,媽媽囑我去買明天回程的火車票。我摸黑顫巍巍下樓。我們住的這地說是旅館,其實是借住的鎮文化宮的宿舍,兩間,帶廚房。一晚100塊。這個破落小鎮連個真正的旅館都沒有。樓是80年代的建築,很老,樓道也沒有燈,木樓梯踩上去會發出踏踏的回聲,伴著樓體的晃動,仿佛隨時有傾覆的可能。
  走出樓道,像走了一個世紀,驀然的光明刺得我眼疼。我久久睜不開眼睛,久久不敢相信——
  陳勉站在光線中,提著行李。他接受媽媽的邀請,來了。
  我們呆呆站著。麵目恍惚。都是缺了靈魂的臉。
  是我先開的口。“你,來了啊。”話說得沒有任何意義,聲氣從未有過的膽怯。我怎麽會這樣?
  他依舊看我,目光漸次酷烈。
  “是,是先進去見媽媽,還是,去,去江邊祭一下。”我又說,說完就後悔,我怎麽能出這樣的選擇題,萬一他選擇後者,我要陪他去嗎?在他的氣場下,我感覺自己越來越懦弱。
  他說去江邊吧。
  我有點窘,手指著,“往前走800米右拐……”
  “你有事?”
  “我,我打個電話。”
  “給誰?”
  “不給誰,訂票。”我經過他,努力壓得平靜無波。
  他伸手擋住我,冷淡地說:“請指路。”
  說要我指路,卻攥住了我的手腕,反客為主地拖我向前。他的手心滾燙。我才知道他原來也在壓製。
  到江邊的林子,他撒手,我趔趄了下,靠著樹,站直。
  午後的光有些收斂,在林子上圍虛虛塗了並不光彩的一圈。地下還是沒有完全醒來的堅硬的土地。一兩星的草略捎上嫩意,其餘的,一律枯黃。在風中心慌意亂。
  我想理直氣壯,終於沒理沒氣。像這春寒料峭的陽光,徒有虛張聲勢的外表。
  我抬起頭,屏住呼吸,大著膽子看他。
  他略微齊整了些。衣服的搭配,顯出了自己的味道。潦草不羈,很像遠行客。倏忽來,倏忽走,停頓的隻是假期。
  此後一直是這樣,每次見他,他總是與記憶裏不一樣,不過下巴上一道淺溝卻一貫地滄桑迷人,像歲月的疤。
  就這樣僵持了一陣,最後他敗下陣來。走上前,驀地抱住我,我沒站穩,踉蹌地往後仰,跟他一起跌到枯黃的草木上,我聞到土地和將生的植物的味道。
  我仰麵躺著,看著他睜紅的眼慢慢湊近我。
  不該嗎?
  什麽是該,什麽是不該?
  我完全沒有理智去想。他的臉貼著我的臉,呼吸雜著我的呼吸,痛苦寸寸感知。我心裏沒有燈。
  陳——我張口,他吻住我,溫熱的舌把我所有的語言都卷掉了。
  他的吻多而密,好像積攢了好多好多年,在瞬間全部爆發了……
  很久之後,我已經仰躺在他懷裏聽江聲。
  多年以前,我們在運河邊看星空、聽船鳴,便是這副姿態。我個子小,他總可以把我全部籠在懷裏。天冷的時候,把我圍在他的風衣和棉襖中,我鑽出半個頭,探頭探腦,活像一隻剛出殼的雞,充滿了對世界的好奇。
  風掠過江麵而來,啪啪地敲著樹梢,填充著我們之間的空白。
  肯定不是從前了。氣溫這麽低,沉默讓人窒息。
  現在。
  “喜歡他什麽?”他還是問。
  “……”
  “我知道我現在比不上他,但是,起步不一樣,我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
  我遲鈍地搖搖頭。
  “你不信我?”
  “不。”
  “我不信你不愛我?”
  “別說了。”
  他發火了,把我轉過身,“我知道對你來說無所謂,我不過是你一個用舊了的玩偶。你有餘暇,瞥一眼,再把玩下;沒有,扔一邊去,沒關係,反正還有更好的。可是,可是你對我來說,卻是全部。”
  我默默看他。他在我過於平靜的麵顏中嗅出了恐慌,激烈道:“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我知道我不能這樣。但我能怎樣?
  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推開我,我摔在地上,仰頭看他。
  他說:“你媽媽給我電話,我斷然決絕了,我對自己說不能去,被你作賤過的心要徹底地爛掉,你不值得我這樣去愛,你是個騙子,就算不是,你不過小孩心性,玩著自己的青春,我是偶然掉進你生命的風景,如果我不進,也有別人,大把大把,我從來不是什麽必然,從來不該心存期待,你怎麽可能屬於我?我真蠢。我這會真看不起我自己,就這麽下作嗎?就為了親那麽幾口?值得嗎?不值得……”
  被林子浸潤過的陽光帶著灰紫色的暗影,他的麵目在我麵前越來越遙遠。我重重點頭,幾乎是笑著說:“我也一樣,看不起我自己。你別來打擾我好嗎?我就是那樣一個愛慕虛榮、朝秦暮楚的人。你早點清醒,看清楚:你眼前的人,是世界上最無恥的人。別親我啊,別那麽用力,真的不值得。”我用手背擋住嘴。迅速爬起來,朝另一個方向奔跑。
  跑了好久,我轉身望向來路:夕色沉澱進林子,他的影子已經模糊。
  那一刻,我的眼淚肆虐噴薄。我覺得委屈。也就在我覺得委屈的這一刻,我驚竦地發覺,我愛上了他。
  誠如他所言,以前我對他的情感包含太多雜質,很大程度屬於青春的騷動與叛逆,但是現在,在知道我們擁有消泯不了的血緣後,在無情地傷害他之後,在日複一日的愧疚與自我折磨中,他反而占據了我的心。
  回到旅館,陳勉和媽媽在說話。輕言細語,一副體貼入微的樣子。他已在職場混了這許多年,早就修煉出將情緒收放自如的功夫。我自問不能。直接把自己關進另一間房。
  晚些的時候,媽媽哐哐敲門,叫吃飯。
  我不餓。我回給她。
  媽媽咕噥罵我。然後就聽得陳勉說:別管了,餓她三頓,你看她吃還是不吃。
  我憤憤想,我偏要把自己餓死。
  可是,我顯然沒骨氣,挨到後半夜,就已餓得前胸搭後背,猶豫了一陣,我看看身邊酣睡的媽媽,悄悄起身,準備溜到廚房找些殘羹冷炙。
  萬料不到宿在另一間的陳勉還未睡,點了個台燈,曲著身臥在沙發上看書。我錯愕後正要後退關門,他發話了:廚房有粥。溫的。眼睛沒抬,語氣舒緩,好像跟我沒什麽別扭。我也不好再使小性子,去廚房,果然聞到米粥的清香,揭開鍋蓋,還有縷縷熱氣,讓我不禁想,陳勉是隔一段時間就用小火煨著,以便我隨時能喝上熱粥。心猝然湧起熱浪,感傷如碗上的熱氣氤氳。
  回過神的時候,發現陳勉就在我身後。
  我不言不語又扒了幾口,隨後放下碗,低頭說:謝謝!
  我側身要走,他擋住了去路。
  我抬頭。他接受我的目光。在午夜的寂靜中我們相顧無言。卻分明多了些情感性的東西。
  良久,窗外傳來尖利的刹車聲,我陡然驚醒,說:我總是要走的。
  我總是要走的。陳勉曾經也對我說過。像一陣風,呼嘯而過。我們所在的地方不是起點,也不是終點。我們都隻在途中。
  陳勉哂笑,說,“我有個事,想聽你的意見。”
  “我想離開暢意。”他頓下來。
  “為什麽?”
  “我沒有辦法心平氣和地麵對我老板。”
  “其實……”
  “我跟他在一起,會想那說話的嘴也曾經熱吻過你,那揮動的手也會把你抱在懷裏……”
  “去哪?”
  “朗恩。”
  “朗恩?它不是暢意最大的競爭對手?”
  “恩。照理我不應該。他對我不薄,但是,做什麽事還不都得為自己考慮?朗恩給我的位子和薪酬都高。女人不是頂在意這兩樣東西嗎?權力和錢,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為了這個離開了我。”
  我被諷了下。良久,道:“你既已決定,我能幹涉你什麽?”
  “你自然可以幹涉我,隻要你覺得你有幹涉的權力……”他從高處凝望我。目光有一絲期待的亮。
  “……抱歉。”我經過他。走得倉促,擦過桌椅,發出叮玲哐啷的聲音。媽媽在夢中咳嗽。
  
  18、誰單純?
  陳勉的辭職在暢意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這兩年,出於對他能力的首肯,沈覺明已經把部分一線的客戶交到了他手裏。如果他去朗恩,很有可能會把這些大客戶帶走,給暢意造成的損失將不可估量。
  那些日子,沈覺明一直在周旋、挽留。可是,因為陳勉入公司後,沒有簽過“保密協議”和“競業限製協議”,所以沈覺明沒有實質性的籌碼,提職加薪,對一個去意已決的人來說,也沒多大誘惑。剩下的隻有良心的審判,可是良心是為有良心的人準備的。做這一行,爾虞我詐見多了,良心這兩個字說出來,會叫人笑掉大牙的。
  一場糾紛持續月餘,以沈覺明的失敗告終。其間,他給過我電話,問我是否能說服陳勉簽下“競業限製協議”。
  我說:我恐怕不便幹涉。又問:影響大嗎?
  沈覺明道:我也不是缺他不可。隻不過目前我們正在做SK的項目,他已經介入了一段時間,雖然還不知道這次標底和其他重要信息。但是他跟我合作這麽長時間,估計會猜出七八分。SK是我們年內最大項目,也很有把握,他一走,就充滿變數了。我估計朗恩挖人也是打得這個算盤。如果你想幫我,就來我公司一趟,我跟你說些具體的事。
  我去暢意是臨時起意。下午在動物園逛,看到一隻因搶不到食物吃而哀哀哭泣的大猩猩,覺得像極了沈覺明,而動了惻隱之心。
  下車後,我徑奔沈覺明所在的16層,前台認識我,並未予以阻攔。
  樓道靜悄悄,看掛的銘牌,16層隻有總經理辦公室和董事長辦公室。
  1601的門開著,可見裏頭是個大套間,前麵應該是秘書的位置,後頭進去才是覺明的辦公室。
  秘書室很奇怪的沒人,我徑自闖入。然後覺得不太對勁,因為聽到了爭執的聲音。裏頭那間辦公室雖緊閉著門,聲音兀自頑強地傳出來,其中一個尖利的,當屬於女聲。我想這個時候進入可能不太合時宜,就退出,到旁邊的洗手間,決定略事等待。
  洗手間幹淨而奢華,鑲著金色纏絲花卉的鏡子雍容古典,大理石台麵有清朗通透的雲紋,巴洛克風格的台柱上攀爬著長翅膀的天使,台上用具一應俱全,均是歐式風格,有繁複的花紋,綠植隨處點染,一脈盎然春意,再加上恩雅鬼魂一樣的音樂,這廁所讓我覺得有可能來自沈覺明的設計。
  在鏡子前捕捉完一曲,有高跟鞋噠噠過來了。我擰開水喉,裝模作樣洗手。來人立在我身邊。不言語,卻很有氣場。我暗想,此人係誰,如此派頭,微一抬頭,便看到一張光彩照人的臉。
  我不禁笑起來,不是“林誌玲”是誰?
  “嗨。”我打個招呼。
  “林誌玲”卻繃著張臉,一副不認識我祖宗三代的輕蔑樣。我隻好訕訕: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回到覺明辦公室,他門敞著,那麽剛才與他吵架的女子當是“林誌玲”了?無法想像嗲聲嗲氣的她怎麽罵人。
  沈覺明見我,很是詫異,“怎麽不先打個電話。”
  “要預約就不來了。”
  “哦。坐。”他略有狼狽,我一扭頭就看到茶幾上有潑翻的咖啡,褐色的液體流到純白地毯上,很刺眼。這名貴的地毯因這褻瀆恐怕要被沈覺明扔掉的吧,我微覺可惜,也覺得“林誌玲”脾氣恁大,摔別的不好,摔咖啡。
  “喝什麽?”沈覺明沒有想到給我一個解釋,也許我們之間並不需要,彼此沒有承諾,他除了我有別人,似乎也說得通,我還不一樣,心裏有人想著更為可怕。
  “不喝了,我來幫你,告訴我他的電話,另外,你有什麽囑咐?”
  沈覺明仰躺在老板椅上,想了會,說:“我想知道,關於SK他到底掌握多少內情,當然你不能直接問,得旁敲側擊,幫我激怒他。”他支過身,一雙精光閃閃的眸子掃到我臉上。
  片刻後,我撥通了陳勉的手機。“是我。”
  陳勉聽出我的聲音,微諷道:“作說客來了?如果是沈覺明讓你勸我,我看你還是不要說下去了。”
  “陳勉,你這樣做不地道。當初,是他收下你,你目前的成就除了自己努力,不能不說是他給你機會。而且,你要知道,在職場上生存必須具備一些起碼的職業素養,信譽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出賣企業的結果不但要付出法律的代價,還要付出市場上的代價,甚至是以整個職業生涯作賭注的。”
  陳勉在電話那邊笑了下,說:“這話是你想說的,還是人家教你的?”
  “我也這麽想的。”
  “你就認定我要出賣暢意?”
  “如果不是,你可否跟暢意簽競業限製協訂?當初他們沒有來得及跟你簽,完全是因為信任。”
  “信任?是工作疏忽吧?”陳勉沉默了下,冷冷道,“我憑什麽簽?他保護了他公司的權益,卻侵犯了我作為勞動者的權益,勞動者的權益直接受到法律保護。”
  我心內一堵,沈覺明把一張紙條遞到我麵前:為什麽離開暢意?報複?
  我機械道:“你在暢意不做得好好的,就這麽心胸狹隘嗎?就為私人關係報複沈覺明?”
  陳勉可能怔了下,道:“心胸狹隘,報複?我在你眼裏就是這麽一個人?你從不願主動給我電話,可為了他,你不惜破例?你寧願我不好受,也見不得他有任何損傷……我背信棄義,以怨報德,小人行徑,你怎麽全看到了呢,還是你也覺得我這種人就是胚子壞……不錯,朗恩的顧永寧找我,是想利用我,我現在很慶幸我有被利用的價值。你告訴沈覺明,我會參與SK。”
  不知道怎麽掛的電話。我有點失魂落魄,對沈覺明道:對不起。
  “算了,”沈覺明倒並不沮喪,相反臉上有輕鬆的神情,“晚上一起吃飯?”
  “不了。”我遊魂一樣往出走,他跟在後,“我叫人送你回。”
  我搖搖頭。沈覺明也未堅持。
  陳勉如願進了朗恩,SK的項目似乎要進入朗恩的囊中。就在所有人都覺得暢意輸了時,忽然異峰突起。
  暢意起訴朗恩不正當競爭,在法庭上用的證據便是我打給陳勉的一段電話錄音。
  “不錯,朗恩的顧永寧找我,是想利用我,我現在很慶幸我有被利用的價值。”
  我從沒想過,單純如沈覺明也會利用我的。可是誰說沈覺明單純呢?是我在一相情願描摹罷了。
  當然錄音不過顯示了朗恩挖人居心叵測,陳勉離開暢意為私人目的。要說犯下什麽法律條例倒也稱不上。但是被輿論嘩嘩一頓爆炒後,朗恩與陳勉的形象也就一落千丈了,SK根本不可能不考慮商業精神和輿論壓力而將生意繼續給朗恩。這事紛擾了一陣,到最後,贏家還屬於沈覺明。
  我與沈覺明的關係就此冷下。
  我永遠無法忘記在法庭上,當暢意的代表放出錄音,陳勉在瞬間向我投來的一瞥。那一瞥惶恐、無辜,充滿不可置信,我們建立於往昔的情感大廈瞬間坍塌。他也許再不會去信任一個人。
  休庭後,看陳勉離去,我追過去:停一下,我有話說。陳勉,不是我……
  他置若罔聞,毫無停留。背影堅硬冷漠,如對麵大樓的玻璃幕牆。陽光跳到上麵,輾轉相焚,抖出刀子一樣的光芒。我於他已是陌生人。
  我突然腹疼,痙攣到不可抑,便蹲下身。我怔怔想這可好了,這可好了,你可以如願了,他一輩子也不會跟你交集,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
  沈覺明把手搭到我肩上時,我狠狠甩掉了。
  沈覺明道:“我必須這麽做。”
  我站起,看著他笑:“是啊,我本來就不值你一樁生意。很好。”
  回校後,我心無旁騖加入求職行列,精心做簡曆,認真準備麵試,我非常慶幸有事情可做。
  用心的回報是5月份,我接連收到了三家大企業的OFFER。一家在南京,一家在W市,一家在北京。最好的工作是南京這一家,某外企做谘詢。最差的是北京,一家民營的法律事務所。幾乎沒有多大猶豫,我選擇了北京。有什麽理由呢?北京是最遠的,我希望盡快離開此地,越遠越好。
  沈覺明守了我將近一個月,最後終於在我持之以恒的冷漠下失去耐心。
  那是5月一個夜裏,他跟在我身後,從自修教室到圖書館最後回歸於那條到宿舍的小徑。
  “錦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錦年,我也不是機器,走不動了。”
  ……
  最後:
  “裴錦年,不必對我擺這樣的臉色,我利用你沒錯,你沒利用我嗎?你當我是什麽?不過一個替代品,不,連替代品都不如。你覺得我卑劣,他不卑劣嗎?我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想我怎麽樣?工作給你麵子安排了,他要走我百般挽留,我沈覺明什麽時候這麽低三下四。你當我蠢,要無條件地把公司拱手相讓嗎?嘿,我這麽多年,一個勁地用熱臉貼你冷屁股,也受夠了。我有時候寧願跟別人吵一架,還能有個活氣,還能知道別人在意我。好,沒關係,我們反正從來沒有開始,也無所謂結束。”他掉頭離去。
  我隔了幾秒後,才轉過身,看他的背影被路燈拉得越來越長。我無滋無味想,明天太陽升起,我又多了一個路人。
  論文答辯終於結束,我迫不及待要釋放自己。便坐火車去廣西一個小鎮玩。
  那個小鎮是散步的好地方,有一條河橫穿整個鎮子,河邊密植各類長著肥綠葉片的大樹,將6月天裏酷熱的陽光擋住了。堤上草長鶯飛,水中野鴨亂竄。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因為天氣的緣故,河邊並沒什麽人,除垂釣者外整汪碧綠的水就屬於我和群鴨。我坐在岸邊,赤足在水中隨波蕩漾,同時掰著麵包喂鴨,魚也跟過來湊熱鬧,吸著水麵上的殘渣。
  黃昏將小鎮染上古銅色的時候,我便去市集逛逛,看賣臭豆腐和賣玉米棒子的為爭地盤吵架,看相麵的瞎子煞有介事的作法,看孩子們舉著冰棍在人群穿來穿去,隻覺得煩囂的俗世生活也讓人感動。
  那是一段無所事事又心靈自足的日子。人在他鄉,太多近前的煩惱不必去想。
  其實生命也是一個遊走的旅程。每一程都在中途,想清楚此,便對很多滯障有了全新的認識。
  接到安安電話時,我正給旅店老板娘的孩子梳辮子。
  安安說:“我哥他,被人打了。”
  “打?究竟出什麽事?”我頗詫異。
  “有個晚上他應酬回家,因為喝了酒不能開車,就順手招過飯店門口的一輛。結果那車好像就專等著他。開到郊區後,司機將他拖下,拳打腳踢了一通,然後揚長而去。”
  “傷勢重嗎?”
  “還好,就是行走不便,這些日一直在家休養。看他的狀態,很頹廢。錦年我想,跟你們分手有點關係吧。”
  我明白安安的意思,她希望我去看看她哥。人之常情,本沒什麽,但我不知道以什麽身份去看顧他。略略躊躇下,便道:“我走前會跟他說再見。”
  安安歎了口氣,突低聲道:“陳勉的情況你知道吧?他離開了朗恩,因為顧永寧把責任全推在他身上,他現在在一家小企業做業務。從頭開始。”
  我心裏咯噔了下,良久無言。
  安安繼續道:“有次他酒醉把我當作你,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男人流淚。我問他還對你耿耿於懷嗎?他說:是很難釋懷。但是我的問題吧,冥頑不化,早該知道一切是泡影。也許要很久很久以後,等我達成目的。我會站在她麵前。那個時候,她的眼神對我至關重要。也許一切到那時候就會終結……”
  
  19、真的要跟他生一隻小狗嗎?
  我選在離校前去探視沈覺明。
  他家位於市郊,不通公交車,隻能打車去。路修得倒好,寬闊的柏油路,直達半山別墅區。旁邊一溜森森碧樹,兜出一地的清涼。的士司機開得很歡,間或跟我聊幾句這半山有錢人的腐敗生活。
  到時已至午後。沈家洋房外有一圈蒼老的圍牆,疑是上年代的建築,陽光踱到圍牆上,點到即止。牆體的陰影於是分外濃重。讓我想到一本書名:一個王朝的沒落背影。
  我被人領進時,沈覺明正在練書法。地上攤了一張張用過的宣紙。
  “不流點血大概是見不到你的。”他抬頭。氣定神閑。
  “出去玩了,不知道你的事。……興致這麽好,練字?”
  沈覺明忽然歎了口氣,癱坐到邊上沙發,“不然怎麽樣呢?想自己究竟怎麽得罪人了?不如修身養性。”
  “恩,你性情粗野,脾氣暴躁,是應該好好修煉下。”我說。
  “怎樣,沒大障了吧?”又問。
  他上下拉扯了下自己的筋骨,“沒破相,沒殘疾,對方放了我一馬。”
  “法製社會,他敢做什麽?報警了嗎?”
  “沒報。”沈覺明衝我不知所謂地眨了下眼。然後迅速轉移話題,“我想買個房子?你覺得哪個地段好一點?”
  “你怕?”
  “哪裏,心情不太好。”
  “你真是奢侈,我們心情不好最多買身衣服,你買個房子。”
  隨便聊著,仿佛我們已經忘記了過去的不愉快。
  “我也寫幾筆吧。”我心癢,拿過毛筆,在沈覺明剛寫的宣紙上揮毫潑墨。不知覺中,他就停在了我身後,“你臨誰的字?柳公權吧。”
  “恩。”我知道我寫得不如他,他習王體,很有功力,剛留下的那一排行書,行雲流水,秀頎紛披,還真有點王羲之“翩若驚鴻,矯若遊龍”的感覺。
  他忽欠身握住我抓筆的手,“我帶你寫幾個。”聲息在我耳邊劃過,我的半邊臉便熱辣辣起來。一筆一劃,一撇一捺。隻覺得不是我在寫。
  也不知寫了多久,他放了筆,輕握住我的腰,“想你了。”
  “可我沒有原諒你。”
  “我也沒做錯什麽需要你原諒。”
  風掠過園子裏的樹,發出細碎的聲音。如此靜默了下,我抓開??氖鄭?擔骸拔乙?厝チ恕!?
  他凝眸:“你這也叫看望病人嗎?”
  “怎麽不是?”
  “探病不是都要送點水果什麽的嗎?你怎麽可以兩手空空?”
  “你家不是滿筐滿筐的?”
  “我家有是我家的事,你帶不帶是你的覺悟問題。”
  他的無賴,有時候很能讓人絕倒。我隻好答應他去外邊買。買了兩隻菠蘿送去時,正好在門口碰到了他下班的父母,他父母以前見過我,連忙道,“錦年啊,來看覺明吧,快進快進!”
  我架不住他父母的熱情,隻好再正式地慰問了沈覺明一番。
  三日後我又去了,他打電話給我的。說:我就這麽讓你煩嗎?你數數看,還有幾天可以讓我見見你。他知道了我要去北京。
  可能是為了補償,剩下的日子,我幾乎天天去。
  舊事我們不提,反正都過去了。以後呢,還輪不到現在操心。就這麽說說笑笑。一般的情誼。
  他家有個老式鋼琴,我偶爾會撫上一把。
  他說,這鋼琴在他家就是個擺設。安安不會,他也不會。他以前一直覺得對藝術欠缺熱情的媽媽買下它完全出於暴發戶心理,現在想想,可能預感到它會遭逢主人。
  “送你了。”他大咧咧說。我一喜。他又道,“隻有在做我太太的情況下。錦年,你有沒有覺得我好像不年輕了。”
  這是沈覺明第一次向我求婚。當然我可以當玩笑。
  我彈琴的時候,會不經意想起少女時期給陳勉工廠的舞會伴奏。陳勉在人群外看著我,他覺得我是他不可企及的高點。現在他還會這麽說嗎?他對安安說,也許一個眼神就能稀釋。我一個巴結的眼神。如果需要,我或許可以這麽做。
  琴鍵掠起昏色的往事。時間走了沒多久,我怎麽就覺得它舊了。
  沒多久,覺明買了新房。房子就在我學校附近。他明知我要走了,依然買下,理由不過是等我以後回母校的時候順便瞅瞅他。
  這可能也是一種手段,經曆過錄音事件後,我會這麽想。
  離開南京前一晚,沈覺明鄭重邀請我參加他圈子的一個派對。
  那個聚會還是頗好玩的,大家玩各種遊戲。其中一個,是男人們輪番帶上麵罩,去握台上坐著的三個女士的手,然後說出哪個是他女朋友,好多男人都栽倒了。沈覺明是少數幾個幸存者之一。原因很簡單,我練過琴,指上有繭。他因為認出了,所以有獎,獎品就是大庭廣眾之下,可以濕吻他的女朋友。真的不知道這餿主意是誰出的,我懷疑是他。總之,從高一算起,交往也有7年,我們發生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吻。在眾目睽睽下。
  絕大多數時間,我很安靜,跟一個落單的小孩子玩。他叫邦邦,3歲的樣子,他向我訴苦,說自己好無聊好寂寞的。白天,爸爸上班了,隻他跟維尼小熊在一起,小熊又是個啞巴,隻知道傻笑。
  “姐姐,”他最後央求,“你能不能跟那個叔叔,給我生隻會說話的小狗狗,這樣我以後就不會寂寞了。”
  大家聽了都笑。我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這個,要看那個叔叔有沒有本事。
  “誰說我沒那個本事?可以試試。”
  送沈覺明回到他新居的時候,他以此話挽留我。
  “這個?”
  “你隻需要配合。”他抱住我,“第一步,仰起臉。”
  “沈覺明——”
  他吻了我。
  “這叫攪拌。”他鄭重跟我說。
  “然後呢?清洗?”
  他笑,“你很聰明。”他橫抱起我。低頭摩挲著我的臉,叫我“卿卿”。
  “為什麽這麽叫?”
  “我是覺明。”
  真的要跟他生一隻小狗嗎?
  牆上的鍾當當敲響12下。灰姑娘回到現實。水晶鞋沒有了,馬車變回南瓜,仆從不過是老鼠。
  “童話結束。再見。”我跳出他的懷抱。
  擰開門的時候,身後忽然哐啷一下,飛來一樣東西,我嚇一跳,低頭看地上,原來躺著一把鑰匙。然後聽到他的聲音:“這把鑰匙,我用得不大習慣,你幫我配把好看一點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給我留把鑰匙,打他的心門,當然門不會永遠為我敞開。
  
  20、某年某月某一日
  7月10日,我獨自去北京報到。事務所很忙,一進去,即投入緊張而瑣碎的工作。我起先寄住在高中同學小敏的宿舍內,沒找安安,是怕碰到陳勉。小敏大學考了北京印刷學校,畢業後分配至一家出版社。他們單位條件好,單身有宿舍,小敏為歡迎我的到來,買了張上下鋪的床。下班後,小敏從單位食堂打幾個菜權作晚餐,晚上我們一上一下臥談,繼續享受學校生活的待遇。
  然而好景不長,沒多久小敏從小道消息打聽到他們社裏將進行最後一次分房,因為房源有限會優先提供給結過婚的職工。在北京房子可是大事,其價值猶在愛情之上,小敏於是走馬燈似的相親,妄圖在兩個月內解決自己的終生大事。成效還是很顯著的,不久後,就有一個長得頗似林俊傑的家夥經常過來享受小敏的愛心晚餐。我這燈泡瓦數實在太高,隻好想辦法搬家。
  因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又不喜歡找中介,便輾轉托同事幫忙。
  這日周五晚,我加完班回家,看時間已過10點,想小敏她男友應該走了,便回去。
  到宿舍,卻看到門上留有條:錦年,今晚你隨便找個地方住好嗎?敏。
  大概小敏終於想把生米做成熟飯了。因為他們單位的分房活動已經如火如荼開始了。我把條取下,夜遊去了。
  浪蕩了好久,抬頭四顧茫茫,不曉得到了哪裏。北京的街道不分大小一樣的川流不息,樓與樓不分高矮一樣的日理萬機,男男女女不分老幼,一樣的行色匆匆。這是一個快節奏的城市。
  我累了,招手打了車。司機問去哪,我脫口說,“北理工。”
  到了北理工我才醒悟安安已經畢業,做了一家技校的計算機老師。但是,既來之,則遊之吧。我在校園內寸寸挪動。
  北理工實在談不上漂亮,缺山少水,教學樓也規矩死板,風光與南方大學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學生都是一樣的,閃過去的都是一張張青春的臉龐。
  我坐在道旁的木椅上。身後大概種有桂花樹。時不時的,便有甜香滲入口鼻。令我想起安安身上莫名的香。
  我跟安安擠在一張床鋪上。我們麵對麵,竊竊私語。時不時便要笑一下,實際上也沒說什麽特別好玩的話,但那時候就覺得什麽都好笑。
  總是在上段話和下段話的間隙,我聞到安安的香,比香水好聞,因為帶著肌膚的熱感,磁力一樣誘惑著你湊上去。
  不曉得我身上有沒有屬於我自己的體味,也不知道是什麽味的,親近如陳勉從沒告訴過我。
  陳勉。我來北京,可有一星半點與他有關,我內心有沒有不未自己覺察的火苗?他此刻在哪裏?還那樣恨我嗎?
  我閉上眼,陷入胡思亂想中……
  忽跳起來,因想起以前跟陳勉住過的小房子,帶弧形陽台的。不知有沒有找到住家。我理想中的房子應該是那樣的,小小的,但是很溫暖。我要把它租下來。
  當晚我回事務所熬過一夜。一早就憑著想象中的地址去找那房子。
  一切順利,我說的標誌性建築,的士司機居然知道。一路飛奔拉我過去。周六的街道暢通無阻,我7點不到就到了那邊小區。
  我在小區四處走動,殺了半個多小時,實在忍不住就上去。
  我敲門。反正臉皮厚,如有人應,看著像新住家,我就問501是不是這裏,對方至多生氣地一指,“對麵。”然後啪嗒關上門。
  裏麵很快傳來橐橐的腳步聲,好像對方就等著應門,都不例常地問上一句:誰啊?
  門開了,我跟對方都傻眼了。
  對方首先從驚訝中露出笑臉,“錦年,你怎麽來了?”
  她是安安。穿著樸素的家居服,趿著平常的拖鞋,長發鬆軟地盤在腦後,眉眼溫婉可人。
  “你,是來找陳勉的嗎?”
  “我。我……”我反不知說什麽,我從沒想過這裏會住著安安,看樣子,她和陳勉是住在一起了。
  “快進啊,他跟孩子們下去買油條了,哦,我們收養了2個孤兒,一個叫小傑,一個叫蟲蟲。孩子們嚷著要吃油條。”安安毫無局促,俯身抽過一雙拖鞋。我看到她身後的家布置得幹幹淨淨,我跟陳勉以前用過餐的桌子上鋪著碎花的桌布,上麵已擺好了碗碟,米粥的香氣漾出來。
  我心慌意亂,連忙道:“不了,我隻是,順道過來,還要上班。”
  這真是一個拙劣的謊言,但我腦子一片混亂,來不及編織更合情合理的借口。隻想著突圍,不要與陳勉遇上才好。
  我狼狽地往樓下跑,猶聽得安安在身後喊:“那有空再來啊。”
  我跑出樓道,還是無能思考。晨曦卻已經掠過屋簷,粉藍、橙紫的混在一起,無聲地喚著世界。一天又開幕了。
  生活早已有了新的契機。
  我定了下神,往前走,幾步後怔住。因看到陳勉帶倆小孩正悠閑地衝我這邊過來。一個較小的跨坐在他脖子上,另一個牽著他的衣襟,手裏搖晃著一兜油條。
  陳勉低著頭跟男孩說著笑話,男孩蹦跳著表示著高興。
  這是一副很溫馨的家庭畫麵。
  ——我們收養了兩個孤兒。安安說。我們。
  我的心再次紛亂。我躲到一邊,看他們的身影一寸寸消失於樓道,心裏隻覺得翻天覆地難過。
  時隔這麽久,我依然為陳勉,為我們未竟的夢錘心難過嗎?
  我不久有了房子。是覺明買給我的。那個時候,我已經準備嫁給他了。
  某年某月某一日,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
  沈覺明發來一份書麵求婚信。很像一份公文。
  鑒於沈某愛慕裴小姐多年,專情用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其情可憫,其行當嘉,故擬將裴小姐的一生獎於他。妥否?請批示。
  我蓋上名章,寄回給他。
  他收到後,飛過來,幫我搬了新家。
  接受沈覺明後的很多事我已經模糊。隻記得有段時間我瘋狂地迷戀辣椒,非要吃到鼻涕眼淚一起流才好。
  我流著眼淚笑著對覺明說:我們來比賽吃辣椒吧。
  小姐,認輸行嗎?
  你為什麽不愛吃辣?你怎麽能不愛吃辣?不吃辣是人生一大損失……我喋喋數落,因我知有個人很能吃。
  他畢竟不是他。覺明勉為其難吞下幾顆辣椒後,晚上腹瀉不止,去醫院輸了液方好。
  他在北京懨懨躺了幾天,看我一副悻悻的模樣,以為我愧疚,說:幸好你沒讓我吃河豚。
  我讓你吃你就吃嗎?
  如果你不想活,我豁出命陪就是了。
  這是情話嗎?我坐他身邊。
  如假包換。他捏捏我的鼻子。
  我知道有些事必然會發生,但是沒想到會發生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給安安打電話。一接通,眼睛都發光了。“……你,誰啊?……喔沒事,就是她娘希望她十一回家。……”
  我本在飲水機上接水,手一抖,熱水澆在手背上,紅了一片。
  現在是晚上10點多。陳勉接了?舶駁氖隻?0舶蒼詬陝鵡兀肯叢瑁課曳路鶥?攪嘶┗┑乃???
  我拎著燙傷的手到沈覺明身邊。
  他張口想說安安,被我用手背擋住,“很疼呢。”
  他抓起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吻著紅腫部分。
  “男人要不高興的時候會怎麽做?”我問。
  他隻顧看著我。眼睛像火炭,燃燒著殘存的空氣。
  “我要是男的就好了,可以酩酊大醉,長長長的胡須,調笑名妓。落魄江湖載酒行,贏得青樓薄幸名。”
  我不曉得我想幹什麽。可是我清清楚楚聽到自己在說:“你對我有欲望嗎?”
  沈覺明用實際行動回答了我。
  我們急迫到連進臥室都不行了。彼此脫著衣服,隨便扔掉,然後就在客廳冰涼的地板倒下去。倒下後,我看到他身後有月亮。又圓又亮,貼在窗口,很像一個大燈泡。
  沈覺明激情四射,像跳華爾茲。
  我卻沒法說清第一次的感覺。帶著全身心地投入,卻忘記倒在哪個人的懷裏。誰的懷裏要緊嗎?快樂都是一樣的。
  一路攀爬,瞬間焚毀。光芒萬丈。原子彈爆炸不過如此吧。
  “卿卿。卿卿。”沈覺明大汗淋漓,手纏著我的手,唇婆娑著我的唇,“我愛你。”這話說起來像一個唏噓。
  “小鬼,你勾引我。”誰在喘氣。林子裏的光要微弱很多。運河邊的漁火也不夠強烈。
  我在想著誰?
  窗外好像起了風,沙沙拍打著窗欞,北京的秋很是短暫,冬天要來了吧。冬天是寒冷的,那什麽都不必去想,就這樣吧。
  結婚的溫度足夠了。
  我休假回南京結婚。說結婚,無非就是登記。我已跟覺明商量過不奉陪繁瑣的婚禮。雖然沈家家大業大,極想風光一次,覺明還是很聽話地以忙等理由把他父母搪塞過去了。
  登記前幾天,我和覺明常在用過飯後去校園溜達。
  南方的秋味正濃鬱。空氣裏混合著栗子與桂花的香氣。樹葉黃了,在地上鋪一薄層。覺明把葉片睬得窸窣響。有次,他為了尋找學生時代的感覺,找了輛單車,載著我在校園裏一圈圈跑。
  可即可離,未到成癖,這算不算愛呢?
  我以額頭抵著他的後背,心累的感覺卻接踵而至。就雙手環抱他腰身。他身上有好聞的陽光味道。屬於人間。
  “安安今早來電話,恭喜我們。”
  “恩。”
  “她可能不回來了。反正,咱也沒打算辦,就是請親朋吃頓飯。”
  “我明白。”
  “安安戀愛了,以前一直心高氣傲,誰也看不上,現在身價擺得很低。”
  “都一樣。”
  “是啊,我何嚐不是。”
  “得,你賣給我是多少錢一斤啊。”
  “免費。”他說。
  
  21、結婚變奏曲
  登記那天,雲淡風輕、秋高氣爽。沈覺明抬頭說“天公作美”。然後,把鑽戒套到我指上,誇獎我:“手指纖長,天生適合被婚姻圈住。”
  事實證明,他無論哪句話都說錯了。
  剛發動車要啟程去民政局,他就來電。放下手機時,他臉色非常難看。
  “怎麽?”
  “有點事,我必須過去處理下。你等我。恩?”
  “我還能跑嗎?”
  他走後,我去了南圖。翻一宗案例。我有時候也會很敬業的。比如說,等待的時候。中午時分,餓了,便蹩出來,拐進弄堂一家麵店。
  那店門麵雖小,人流卻不斷。我找不到單獨的位,隻好與一位男子拚桌。男子正熱火朝天地吃著番茄打鹵麵。感覺很好吃。我要了相同的。
  麵尚未上,我手機響了,以為是覺明,看號碼又很陌生。剛接通,裏麵的聲音迅即撲來:你在哪裏?
  我沒聽出對方係誰,道:哪位?
  “在哪裏?”對方又勉強說了遍。從語氣,我才驚覺是陳勉。有點蒙。良久道:“如果參加晚宴,下午7點。非常歡迎。”
  “如果想見你呢?”
  “到時會見到我。”
  “你,在怕我?告訴我你怕什麽?”
  “不,不是,我,真的不知道地址。”
  我語氣艱澀。可出乎我意料,我對麵的男士忽張嘴很響亮地說:某某路某某號某某商廈斜對麵某某麵館。
  “坐著別動,我馬上就來。”陳勉聽後說。
  收了電話,我愣愣看對麵那男子,他臉上有語重心長的表情。
  “嗨,別怪我多嘴啊,我以前追女朋友也很辛苦的,最討厭一吵架女孩子兔子一樣撒腿就跑,又不見你又不接電話。男人嘛,有時候很累的,考驗差不多就行了。”
  他用餐巾紙抹抹自己的嘴巴,站起來,“祝你們能在一起。”
  我無語,我結婚這一天,第一個祝福來自陌生人,居然祝福我跟別人白頭。
  我想過逃走。但最後沒有。我想他要找到我總會有辦法,我逃不了。未若趁這個機會,把我們的疙瘩理清楚,彼此過好餘下人生。
  一個小時過去,晨勉未來。服務員過來收拾殘羹冷炙,暗示人多,我可以走了。我問服務員要過菜單,點了一盅他們這最貴的湯。如是幾番,我零零散散點過三次菜後,飯店安靜下來,服務員不僅不來趕我,還給我送上免費的普洱,那意思大概是助我快快消化,待會把晚餐也一並解決。
  我再看表的時候,時間已至三點。忽然心生懷疑:我大約沒有接過他的電話,隻是潛意識裏想在嫁人前見他一麵。他怎麽可能來找我?
  奇怪地是居然也沒沈覺明電話。難道,這結婚也出自我的想象。但指上的圈是貨真價實的。
  想至此,我招手準備買單。卻從窗外瞥到陳勉了,他正跳下車,朝餐館過來。我立即縮手,眼瞥向別處,裝著沒發現他。
  他到我麵前,拉開椅子,平淡地說:“讓你久等。”那態度熟稔得就好像是我丈夫。
  “你騎的是什麽馬?”我惡狠狠瞪他一眼。瞪完,方知不該。
  服務員這時湊過來,一臉巴結的笑,“先生,你要點什麽?”
  陳勉拿過菜單,嘩嘩翻著,“你吃過了嗎?要不要再吃一點。”
  我想我已吃了三頓,肚子恐怕要支撐不住,晚上搞不好穿不上覺明為我準備的晚禮。然而晚上,遇到晨勉,還會沿著它固有的腳步走嗎?
  交走菜單,陳勉雙手交叉籠在一起,小心看我。我垂頭避過他的目光,卻與他腕上的表撞上,依舊是我送他的那塊,很舊了。
  “你也來參加婚宴嗎?”我壓了壓心神,說。
  “沈覺明今天大概顧不上跟你結婚。”他語帶譏諷。
  我還在驚訝,他已經抓住我的手,摘下無名指上那枚亮閃閃的鑽戒。服務員正好上第一道菜,陳勉把玩著戒指,說:“你要嗎?”
  服務員驚詫莫名,對著這三克拉的鑽戒吞咽口水。
  “給你了,拿著玩吧。”陳勉抬手,卻也不看她。
  服務員看看我,又看看他,還是覺得像玩笑,沒拿,訕訕走了。
  “你別太過分。”我去搶戒指,卻被他捏住手骨。“誰過分?”一雙褐色的眼睛有徹骨的寒冷。
  “你對覺明做什麽了?”我打了個寒戰。
  他笑,直視我:“你做惡夢嗎?你有沒有一點愧疚?你總說良心,你能告訴我你的心是黑是紅?這麽久,你一張嘴就是質問我的人品?沒錯,我做過牢,在世人眼裏總是要不堪一點。問題是,你分得清是非好壞嗎?他對你真的好嗎?全心全意?”
  我手被捏得疼,想哭。哭什麽,自己也分不明。隻覺得各種情緒如浪滔一樣洶洶湧上心來,卻在決堤的瞬間偃旗息鼓。
  情緒給掏空了,隻剩了茫然。此後的時間,我大約隻有臣服於他。
  5點26分。上的士之前,我看了手機最後一眼,而後關掉。
  今天,我跟陳勉的最後一晚,我知道一定是最後一晚。無論愛恨,都會跨越。
  客房的門甫一關上,陳勉就把我往床上推。
  “你瘋了?”
  “我瘋了。”
  “你不能。”
  “我也知道不該。不該找你。”他湊近我,眼睛紅得似要流血,可轉瞬一軟,涔涔的仿佛有淚,“我求你最後一次,成嗎?我什麽也不要,尊嚴、理智,什麽都不要。你招惹我,求你招惹一輩子。……我知道我恨你,可沒有辦法,當安安說你結婚,我發現自己那樣煩躁,才想,原來,我對你的冷漠都是假的……我沒法不在意你。別跟人結婚,這不能……”
  他的痛苦深入肺腑,他把潮濕的臉埋在我膝蓋上。
  我腦子混亂,隻心在被微妙的牽動,漩渦一樣,我還能去管什麽?
  我於是毫無道德感地接受了他隨後洶湧而來的吻和愛撫。
  這樣的濃烈,窒息,我們怎可能屬於親人?親人的感覺應該是流水潺潺,舒緩平穩,隻有情人才能爆發出這樣的強度。
  我不信我們的血緣。不信。可就算不信,我敢;雷池嗎?
  不能,若能,我早就不會淪落至現在處境。
  我驚出一身冷汗。
  陳勉。我擺正他的臉。他的臉上寫著欲望。
  恩,錦年,我的小鬼。他含糊著。
  “陳勉,你聽著——你是我舅舅。我無法愛你。這就是所有的原因。”
  他沒反應。
  我一鼓作氣將外公的故事告訴他,“媽媽不跟你說實情,是怕你恨。我不敢告訴你,是怕,有了道德的枷鎖後,我們的愛成了罪。我們沒法麵對。現在這樣子,你恨我,至少你光明正大的恨。我呢,我可以偷偷去想你。我決定嫁人,反正不能跟你在一起嘛,沈覺明對我也還不錯。我不能全心全意,又何嚐要去要求他?對他有點不公平,可怎麽辦呢?今晚之後,我就把你藏在心裏,一心一意對覺明,你也不要為難他,跟他沒有關係。然後,你把我忘掉吧。我們曾經有一段,我一點都不後悔。”
  沉默。他臉色煞白。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停止了轉動。良久,他才憤怒地回應,“你媽在放屁。……你信?”
  “……”
  “我不知道我父母,但是我也不會接受隨便誰給我按個父母,誰有權力主宰我?你媽以為她是上帝?”
  “……”
  “錦年,你覺得我像你的親人?”
  這種事大約不是感覺的問題。
  “你計較?妥協?”
  這種事也不是計較與妥協的問題,它太強大太冰冷了。“陳勉,我們活在這個社會當中。必須遵循法則。沒有什麽是例外。”我說。
  “你信是因為你想信。你不夠堅決不夠愛。”他摘下手表,瘋了一樣重重摔在地上。一道裂痕迅即張開,時間凝固:6:11。
  此岸與彼岸的分野。我們永久地停頓在此刻。
  
  22、哪一場愛不千瘡百孔
  “我再問你一遍,”陳勉手搭在門把上,啞聲說,“你跟我走嗎?”似乎已經預料了我的答案,他沒等多久,就使力轉開門,走了。
  靜下來的時候,我聽到了雨聲,卷著天與地一般地落下來。仿佛天空太過悲傷,眼淚決了堤。
  而我除了木訥什麽都沒有。
  等我終於抓住自己的魂時,已不知道什麽時候了。拉開窗簾,隻看到幾星燈光下的雨下得越發倉皇,又兼起了風,雨腳被吹得一陣陣亂顫。
  我去退房。一抬頭看到總台後方的鍾指向9:20。
  心裏驚了驚。然後聽到服務員謙遜地聲音:已經付過賬了。您可以住到明天上午12點。
  我哦一聲,邊疾步走邊低頭掏手機。沈覺明可給我打過電話?他一定急瘋了吧,不知道他一個人怎麽支撐場麵的?我湧起深深的愧疚,可是我有什麽辦法?
  冷不妨與人相撞。“對不——”話未完,我見鬼似地發現撞的人正是沈覺明。
  他笑容碩大,不過眉眼冰冷。“很刺激吧?結婚之夜撬了老公與別人幽會。”
  “我……”
  “你這是趕著要去哪呀?”
  “我……”
  “你覺得,那個傻瓜還會等著你嗎?”
  “覺明,如果,你覺得我……我們就不結了。”我的回應異常艱難。
  “不結?”他冷笑道,“你說結就結,說不結就不結,把我當猴耍呢。知道我今天怎麽過的嗎?公司的新技術被人在網上曝光,我一天都在求爺爺告奶奶,力求把損失壓到最低。可有用嗎?心血不算,上千萬的代價,就這樣泡湯。即便這樣,我還想著出天大的事也不能影響結婚,可你去了哪裏?賓朋都來了,新娘卻不在,我給你扯謊。”他喉頭急劇動了下,嘴唇顫抖,“裴錦年,沒有一個女人像你那樣讓我乖乖等那麽久,可也沒有一個女人給過我這樣大的羞辱。”他惡狠狠甩開我,轉身大踏步進入雨霧。
  “哎——等等——”有個女人狼狽地追過去。我才注意到原來顧盼是跟沈覺明一起來的。
  我知道對不住沈覺明,也對不住陳勉,我的人生沒有這樣困頓過。
  該怎麽辦?
  隻是瞬間,沈覺明已消失在雨中。
  我是淩晨回去的。已做好了最壞打算。雨下了大半夜已經停了,天邊泛出魚肚白,城市的人尚在酣睡,天地呈現出一片史前蒙昧狀態。
  我沒有開燈,俯身摘鞋,想去書房熬這黎明前最難熬的片刻。輕手輕腳穿客廳的時候,才注意到黑暗中一點搖曳的火光,然後有人的溫度貼過來。我收腳立住。
  眼睛適應黑暗後,便看到落地窗外滲進的夜光籠著一個身影,是沈覺明躺在搖椅裏,前後輕晃著。光線打亮他的側麵,那臉愈發凹凸立體起來。下巴有青黑的一茬,是憔悴的胡子在寂寞地生長。
  “站著做什麽?”沈覺明開口,語氣溫沉,聽不出有別的意思。
  我訕訕,“你要睡不著,我們談談。”
  “說。”
  我走至牆邊欲開燈,他說,“別讓我看到你的臉。”我抬臂的手便一沉,反倒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氣。
  “結婚沒意思了。我收拾收拾就走。是我對不起你。我道歉。但是不求你原諒。”我說。
  他久久無話。半晌開口:“客人怎麽交代呢?”
  “我出麵,承認是我的問題。”
  “我的麵子呢?結婚夜,老婆與人偷情。”
  “你說話注意點,我一還不是你老婆,二、沒偷情。”後一個理由明顯不夠氣壯。
  他嘿嘿冷笑了下,說,“偷情也不必這麽卑劣吧。”
  “什麽意思?”
  “有證據表明是陳勉把我的技術泄露的。”
  “你胡說八道。”
  沈覺明罵了聲髒話,惡狠狠道,“裴錦年,你真值錢啊,怎麽娶你要花上這麽大的代價。”
  我衝去房間。砰地一聲,腦袋裝到門柱上。
  我撫住腦袋,“我也不想跟你結婚。不結不結了。”
  他走過來,慢騰騰道:“我想結呢?”
  “為什麽?”
  “有些磨難如果一定要受,未若你陪著我。”他一字一句,喉嚨很啞。
  天亮後,我們一前一後如參加喪禮一樣肅穆地去了民政局。辦事人員以為來離婚的,歎氣說,“這個月已離了5對了。你們想好啦,這可不是兒戲。”
  “想好了。我們結婚。”沈覺明說。
  辦事人員驚詫地張大嘴,又迅速笑,“不好意思,瞧我這嘴。恭喜啊,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啊。”
  新的婚姻,建立在一片狼藉的廢墟上,搖搖欲墜,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崩塌。
  我們幾乎沒有任何交流。晚上各睡各的,白天反正見不著。有時候去他父母家走走場,裝恩愛由他負責。我天天窩家裏看書,就等著把婚假消磨掉,回北京繼續過我的單身生活。
  地獄一樣熬了10天,我打算回北京銷假。
  下午去超市買了點菜,打電話給覺明:“晚上有事嗎?沒別的意思,我明天一早的航班,一起吃個飯吧。”
  “……不好意思。”
  “好,那提前道再見!”
  要說我一點失落都沒有是不確切的。我一直不是一個能忍受沉悶的人。但糾結若此,局麵也不可能在短期內改變,所以算了,反正要解放了。我自己振作,擇、洗、切菜、熱熱鬧鬧準備,我總可以給自己做頓豐盛的飯菜吧。
  忽然很想念媽媽。媽媽是美食家,一有閑暇,就喜歡拿菜譜研究各式菜肴,時有創新。媽媽覺得做菜是一種藝術,人活著,一定要有一個愛好,作為享受生命的途徑。我的婚宴,因為事出突然,媽媽未及參加,她接受業務單位的邀請,出國考察去了。當然,大人們都不把那次當婚宴而隻看作普通的慶賀晚餐。我們倆一個未出席,一個略遲到也就沒受到多大的批判。
  登記前一晚,媽媽給我越洋電話,為自己的缺席抱歉,又用自己的經驗諄諄叮囑我,婚姻需要養護,要看到別人的優點,寬於待人,嚴於律己。我說,不能對別人對自己都寬鬆些嗎。媽媽說我,“你呀,你永遠對自己像大海一樣包容。”
  可惜現在,不是我包容的問題。
  費時1小??15分鍾,我做出三菜一湯,都是以前很愛吃的。
  端到鬆木桌上,看著嫋嫋熱氣,覺得終於有了點家的味道。其實家不在於人多人少,在於室內的某種嗅覺。我要求不高,不要總是冰冷如霜就好。
  我舀了幾口湯吃,順便誇獎了自己的手藝。然後找了瓶紅酒,倒上半杯。
  我舉了舉,想說點祝酒詞,詞窮,最後說:祝媽媽玩得愉快,祝陳勉忘掉過去,祝覺明生意興隆。祝錦年,成為偉大的律師。
  我抿了一口,沈覺明的藏酒確實不賴。
  這時門鎖轉開了。是覺明歸來。我有點無措,巴結道:“你,不是說有事。”
  “我有事要問你。”他依舊冰冷。
  我不懂他的意思,保持沉默。當然興致也敗掉了。
  他坐到我對麵,像審犯人一樣說,“你要坦白告訴我。”
  我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過你態度要好一些。”
  他麵無表情:“C5的技術漏洞你是不是跟陳勉提過?我記得我有次無意告訴過你。你當時對我用C5參加投標表示了激烈的反應,但是我也告訴你,在競標結束前,C5漏洞絕對能夠修補好。”
  “我不曾跟任何人提過。”
  “那他怎麽會知道?別跟我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不知道。”
  沈覺明看我眼睛,似乎要從我眼睛裏找出蛛絲馬跡。但他注定要失望。
  “裴錦年,你別跟我裝,C5的事情,除了幾個技術人員和你,沒有別人知道。”
  “為什麽不是那幾個技術人員?”
  “他們都簽過協議,違約會付出慘重代價。”
  “那就隻能懷疑我了?你還懷疑我什麽?上次新技術被曝光是不是也曾懷疑過我?不過是找不到證據。”
  他咬牙切齒,“你以為我不敢動他?”
  他站起,取出幾張照片扔在我麵前,是陳勉跟一個人在酒店吃飯的畫麵。很像是監控錄象的截圖。
  “另一個是我的工程師。他身上有協議和受賄的儲蓄卡。”
  我震驚。
  “我沒有告他,是因為安安。”原來他早知安安與陳勉的關係,是啊,他怎能不知,他接過陳勉的電話,怎麽聽不出他的口音?“你現在怎麽想,也想求我嗎?”他繼續說。
  我搖頭。我不知道我搖頭是表示不想求他,還是不相信陳勉會做出這樣的事。
  我放下碗筷進屋換衣服。我要走。跟沈魔鬼多呆一刻就要瘋掉了。
  換衣的時候,思路慢慢清晰:我記得陳勉是在我結婚當天才從安安嘴裏知道我要結婚的,知道後,立即從外地匆匆趕至南京。而沈覺明接到出事電話是一早。陳勉怎可能先知先覺安排下這一切?然而,陳勉見我時,卻是明顯知道沈覺明要出事的。這當中有怎樣的玄妙。顧盼是怎麽回事?她怎麽能跟著沈覺明一起來捉奸?是她通知了沈覺明。她扮演了什麽角色?
  我拎著行李經過沈覺明,短暫停留了下,“沈覺明,警告你一下,你有時候太過情緒化。找全證據再嚇唬人。”
  終於回到北京。我狠吸了幾口超標的空氣。揚眉吐氣。
  不久後,沈覺明與陳勉的恩怨也摸出個頭緒。暢意與朗恩競標,陳勉所在的和佳作為朗恩的代理商,在競爭白熱化時期,用C5的漏洞說事,為朗恩贏得一局。不僅如此,陳勉還利用暢意兩個銷售總監之間的矛盾,把其中一個挖出來,培植成朗恩的A級代理,從而又剝奪了暢意部分資源。了解這些,對沈覺明遷怒於我,也不是很介懷。偶爾想起來,還覺得陳勉不夠厚道。畢竟當初在危難中,沈覺明拉了他一把。但從另一方麵,也不得不說,陳勉是個有心人,進一家公司,不隻是學一門手藝,他把太多東西看在眼裏,每一樣都可以在日後成為武器。
  陳勉說過,人活著,首先得為自己考慮。如今這社會,弱肉強食,優勝劣汰,早就不是厚道人優遊的黃金時代了。講厚道,談公德,很多時候不過是為自己的軟弱和失敗尋找道德的借口。也因此,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太明晰的立場。
  沈覺明狼狽收拾殘局的時候,陳勉贏來事業的春天。因為連續打下幾個漂亮的仗,好幾家公司都向他伸出橄欖枝。其中包括朗恩。據說,朗恩亞太區的總裁特意繞過中國區總裁顧永寧找其談話。至於提供什麽職位,陳勉會不會接受,眾說紛紜。
  除此,還有眾多小道消息尾隨,據說他業餘為公司作培訓,用煙作教棒,被一致認為很酷。在R大讀MBA,時有女生圍堵。真是眾人拾柴火焰高。潦草的晨勉現在可以用“不羈”來代替。出身、曆史反而蓬勃地造就他的傳奇。成功,翻手為雲覆手雨,可以篡改一切。他用自己的經曆詮釋了那個運動品牌:一切皆有可能。
  然而“可能”之後的付出是什麽,幾乎沒人知曉,也無須知曉。付出必須要得到回報,如果沒有,再慘烈的付出也沒有絲毫價值。
  就在陳勉在輿論的火焰中越蒸越燙時,他突然銷聲匿跡,消失得徹底,幾乎沒人知道他的行蹤。餘波動蕩了一陣,便自然而然平息。忘記一個人原是容易的。
  我和沈覺明仍在僵持中,南北相隔,沒有聯係。唯一的紐帶來自我們各自的母親。他母親婉轉表示要抱孫子,沈家不缺一個人的錢,希望我辭職回南京。我母親則從另一個側麵闡述兩地分居的壞處,我這等於給別人騰地方,也叫我不要學她,該示軟就示軟,女人認錯不丟人,而男人們需要尊嚴。
  我從不是個剛硬的人,也不是一直都覺得自己理直氣壯,無聊的時候,出點事的時候,也會想起他,曾經試著給過他電話。不過真的不湊巧,每次他都沒有榮幸接到。
  有好幾次打家裏,均是顧盼代勞。顧盼的嗓音我想不聽出都難。
  “錦年,要叫他嗎?”顧盼嗲嗲地說,有著幾分壓不住的得意。
  “不必。你們,周末愉快。”
  既然他有他的精彩,我想我沒資格幹涉,結婚本隻是為賭氣,哪日,他煩了,一拍兩散就是。
  這日,我去企業辦事。回來,同事琳達說有人來找我。我估摸著是案件相關人,也沒興趣問。琳達卻一臉興奮地坐到我身邊,“就是那個傳奇人物、草根英雄,陳勉,你熟嗎?聽說他以前坐過牢,從底層一步步做起的。”
  我一驚,卻很正常地說,“偶然碰到的。不熟。”
  琳達繼續道,“在你位子上等了你15分鍾,然後走了。”
  “沒說什麽事嗎?”
  “沒。我給他倒了一次水,搭訕了幾句,可惜人家惜字如金。不過,真的很有味道,聽說還是單身。”
  我坐到工位上。心思茫茫。陳勉這些時日去了哪裏?他又因何找我?
  一陣後,我翻案上卷宗,無意發現裏麵夾有機票,票麵上有淡淡的鉛筆字:
  我等你。等不到,我也會走。
  很明顯這是陳勉最後一次呼喚我。我猜他失蹤的時日,必是去尋找自己的身世之謎了。隻可惜,他沒有找到任何可以證明我們沒有血緣的證據。走投無路,他才出此下策。他希望我能孤注一擲,跟隨他遠離熟悉的人群去守護住我們的愛。哪怕為世俗不容。
  可我能嗎?在陌生的地方我就能夠坦然承受他的愛而沒有任何陰影?這樣離開沈覺明我能夠沒有任何心靈的譴責?
  我心哆嗦得厲害。這樣的選擇題,我沒法做。沒法做就是不敢做。我一直以為自己夠決絕,夠放縱,可實際上也是被社會框架拴死的人。我超脫不了。
  而愛,真的很可悲。它是受約束的。
  半個月後的某個時刻,我坐在辦公室裏,一片死寂。慢慢地,心裏響起轟隆聲。是飛機脫離跑道躍上天空的聲音。陳勉獨自去了異國,他隻能選擇放逐自己,忘記錦年。而錦年呢?她的心是否同樣的逐雲而去?
  
  23、庸常地活著
  我不要命地幹活,以求麻木。
  老板最愛我這類拚死幹活又不計報酬的員工,提前把我轉正。我開始獨自接案子。白天忙忙叨叨找證據,晚上,還要推杯換盞地應酬。回到家,有時候衣服未及卸去就會昏睡過去。同事們逐漸忘記我結婚的事實,我大概也是,但是沈覺明來提醒我了,在事隔半年後。
  他來的時候是周末,但因為快過年的緣故,公司應酬特別多。
  我那天因為生了些涼薄的感慨,喝得有點多。合作單位的一位叫趙一行的小夥子搶著送我。
  我在他新車上嘔吐了。吐完後,自己好像清醒了些,連連說對不起,拿起自己的圍巾和外衣就抹那嘔吐物。趙一行製止我:沒事沒事,我自己處理。
  他扶著踉蹌的我上樓。
  “鑰匙?”
  “哦,鑰匙。”我蹲下身,把包裏的東西掏得滿地都是,卻依然沒找著。這個時候,門開了。現出一個頎長的男人身影。趙一行和我都嚇了一跳,以為走錯人家了。
  “對不起啊。”趙一行先說。拉我,“是803嗎?”
  “沒錯啊。”我撓撓頭皮,這個時候手腕一疼,我被那人抓住了,“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麽樣了。”
  趙一行驚道:“你是——”
  對方惲怒道:“我是她老公,你可以回了。”
  “沈——”我酒意散掉大半。
  “別丟人現眼了。”他一直把我拖進衛生間。
  髒衣服是他扒掉的。他拿過水灑,直接朝了我身體衝。水一開始很涼,我渾身瑟縮。殘存的酒意一下去了。
  “你出去。”我居然有羞恥意識。
  他麵無表情地看我,退出了。
  我在浴室呆了很長時間,想他所為何來,是否會提離婚,想他怎麽這麽憔悴,以前容光煥發的他不知丟哪裏了。想我們到底怎麽了,怎麽可以半年不聞不問。
  跨出浴缸的時候,發現沒有拿睡衣。
  我隻得好脾氣叫他:“沈,覺明。麻煩幫我拿下睡衣,在床上。”
  他過來了,推開門,沒拿任何東西,直接抱起我。
  我分外羞恥,“你,幹什麽?”
  他狠笑,“我什麽不能幹,你大約忘了,你是我妻子。”
  “我,可我不想。”
  “那你想誰?”他把我放到床上,即壓住我,熱辣辣的吻鋪天蓋地襲來。我去推他,反被他捆住手,我急道,“你這是強奸。”“怎樣,你是律師,告吧。”他的吻蔓延下去。我慢慢停止掙紮。
  “錦年,你不能服軟?我不找你,你不會找我?我在你心裏一點位置都沒有?”他眼裏有一抹奇痛。我從未見他如此神情,內心惻然。他歎口氣,箍住我,緊緊的,仿佛要把我全部揉進身體裏。
  室內全是我們深淺不一的喘息。
  早晨,他賴床。我去樓下買早點,順便去藥店買了緊急避孕藥。
  我吞藥時,他出來了,“吃什麽?”
  我連忙去藏藥,他眼明手快,一把搶過。看後,像燙手似的,將剩餘藥扔至垃圾筒。“就這麽不願意要我的孩子?”
  “還沒到那時候。”我老實說,“我們關係不好,隨時可能離婚。”
  “是你想離吧。”
  “我們,要不別拖了。拖著,對雙方都不好。你父母那裏也不好交代。”
  他麵目扭曲了幾下,笑得有點猙獰:“我覺得這樣挺好。”話畢,即穿衣離?ァ?
  過年的時候,我聽媽媽的勸說回南京。
  用那把已經有點塵封的鑰匙打開那扇有點塵封的房門的時候,我有點忐忑。
  第一眼我望向的是主臥。我發現自己在意。我把行李放在側臥,換了新床單、新被褥。而後去婆家問候。
  婆婆對我回來很是歡喜。拿著我送給她的禮物,說了一籮筐的好話。而後拉我的手,說,“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帶我至樓上,她從梳妝櫃裏掏出一個首飾盒,拿出一隻通體透明的翡翠鐲子,“這個是覺明他奶奶留給我的,現在可以轉給你了。”
  我要推辭,知道推不了,隻好接受。
  婆婆又拉了凳子跟我在陽光下講話,數說覺明的不是,要我多多包涵他。我隻得言不由衷說,覺明很好,真的很好。
  話兜了一圈,又回到生孩子的事上,“覺明年紀不小了,反正要生的,晚生不如早生。也不要你們費心,孩子我們來帶。我和你爸呢,幹完這年就都退了,公司全交給覺明,以後我們就等著抱孫子,享天倫。”
  我恩恩啊啊,無法明言。最後轉移話題,“安安回來過年嗎?”
  “明天就能到。這孩子,前些時那場病可嚇死我了……”
  我這才驚覺沈覺明上次來北京可能是為安安,可我居然麻木到什麽都不問。當下有些內疚。
  安安的病跟陳勉有些關係吧。陳勉,陳勉。
  其實不如大家都庸常地活著吧,不要那麽執著。執著不見得是好事。
  “覺明去哪了呀?”婆婆看看鍾,然後給她兒子打電話:“我說你呀,這會敬業幹什麽啊,錦年都等你好一陣了。”
  我臉有點燙,其實我回來未曾通知他,不是要給他驚喜,而是我現在已經不習慣給他電話。
  覺明來得很快,他衝進屋的時候,我感覺了他的喜悅,雖然他什麽都沒表露。
  “錦年回來,你怎麽不事先跟我們說聲呢。你看今天都沒準備錦年愛吃的菜。”婆婆向他抱怨。他說:“還不是想給您老人家驚喜。”
  “幾點到的?你怎麽就不能直接送她來的,哪有讓媳婦自己打車的。”
  他煞有介事地說:“中午去接的。她飛機晚點,我在機場可等了她將近兩小時。你知道你兒子日理萬機,一寸光陰一寸金。這還不夠誠意?”
  我對他笑了笑。他回我一個笑。
  晚飯後,陪婆婆看了會電視,覺明就急著要回家。
  我提出想留下來,明天方便接安安。覺明皺眉道:“咱家離機場更近。”婆婆好熱鬧,道:“要不,今晚睡這裏,反正也有你們的房間。”
  “媽,”覺明朝母親使了好幾個眼色。婆婆方道:“也好也好,你們夫妻倆今回家,等明天安安回來,大家就都別走,熱熱鬧鬧過完年。”
  “你該不該打。”在路上,覺明道。
  “還不是想給你老人家驚喜。”我學他的話。
  “你有那心才怪。”覺明畢竟是快樂的。不流露也是快樂的。
  “安安,病了?”我提起這個話題。
  “恩。失戀。有點接受不了。”
  “哦。……你知不知道她跟誰?”
  “你會不知道?就別裝了。”他剜我一眼。我閉上嘴,原來沈覺明知道了。想想也是,他接過陳勉的電話,跟人共事過那麽長時間,怎麽會聽不出聲。
  “那王八蛋,有種別回來。”覺明罵。
  我隻能沉默。
  他罵夠了,問:“你們都喜歡他什麽呀!”
  我繼續沉默。
  他忽然煩躁,發狠道:“你和他,當我們兄妹什麽呀,都是放身邊備用的,是不是?你們以為我們沒有自尊?因為愛,就可以任你們為所欲為?”
  我還是沒有話。
  沈覺明送我回到家,心情極度不好,開車走了。整夜未歸。有時候想想,我和他就算想庸常地活著,陰影總是散不掉。就是不知他為何不肯放手。
  安安瘦了很多。但是瘦得很有風骨。一雙眼睛愈發靈秀,笑容恬淡隱忍,身材頎長,走路飄飄似仙。更見神韻。
  我與她久不見麵。因為陳勉的緣故也起了隔閡。
  “安安。”
  “錦年。”
  再見麵,我們隻是素淡地笑笑。笑裏有溫度,卻不夠滾燙。想起那些與她一床廝磨的日子,感覺像是隔了夢的距離,再渡不進。
  “做律師很忙吧?”
  “還好。你呢?做孩子頭特瑣細吧。”
  “孩子們都很可愛。”
  “做老師也挺好。有寒暑假。你一般做什麽?”
  她眼睛裏忽然起了層薄薄的霧,可是想到什麽?寒暑假,陳勉與她一起出去玩過吧。
  霧沒有肆虐,安安淡然說:“帶孩子們去旅遊。這些年倒是去了不少地方。”
  “最喜歡哪裏?”
  “貴州。在那裏住了大半個月呢?”她臉上升出回味的光,肌膚若細瓷一樣白亮。貴州,有安安最美好的記憶。
  我們對話越來越簡短,越來越表麵化,因為有禁忌,不能深入。
  我和安安,跟我和陳勉,隻能到這個程度了。
  那個晚上,我提出跟安安一起睡,誰也沒反對。
  在一張床上,我們肌膚的溫度輻射出來,終於喚回往昔的情感。
  “錦年,你幸福嗎?”
  “我不曉得幸福是什麽?”
  “哥哥其實很愛你。但是,我知道,你不夠愛他。”
  我有點茫然。
  “錦年,你就算不愛哥哥,也請你不要說出來。他一帆風順慣了,受不了失敗。可是他已經在陳勉那裏失敗了幾次。”
  她終於提了陳勉。
  “其實,C5的漏洞是我跟陳勉說的。陳勉在和佳業績還不錯,但是他需??桓齟蟮腃ASE來證實自己。恰逢他代理朗恩和暢意競標的那個案子。要是沒有什麽問題,哥哥一定會贏的。我想,哥哥贏了那麽多,他從小到大,幾乎沒什麽失敗,讀書不用怎麽努力就能拿好的名次,大學裏,考都不用考就能保研,工作也不必找,現成的公司等著他做老板,剛出道,又遭遇好時機。他真的很順。相反陳勉,坎坷多了。我想哥哥為什麽不能輸一次?”
  我由此知道,安安很愛陳勉,為了他,不惜犧牲家族利益。那麽陳勉接近她,是為了利用她嗎?
  這個推測很叫人不舒服。可如果不是,他為何毅然撇開安安背井離鄉。
  “錦年,陳勉從來沒有愛過我。雖然他待我很好。這是我在他走後,悟出來的。但是,如果再來一遍,我勢必還是走老路。不管怎麽樣,跟他一起過的日子是我最美好的回憶。雖然隻是回憶,可還是慶幸有這樣的回憶。”
  安安的眼淚在夜裏終於滲出來,順著耳根,漫過發絲,掉到枕邊。
  “安安。”我抹著她濕潤的麵顏,隻覺得慚愧。我好像就是那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人。我必須要把自己的情感收拾幹淨。既然我那麽懦弱,我就不值得去懷念一份感情。
  
  上帝愛上魔鬼
  覺明送我的新年禮物是一襲性感夜衣。
  初一晚上給我的。那時候,我在淅瀝嘩啦的炮仗聲中捧著睡衣去洗澡。他說:“等下,穿這個,送你的新年禮物。”我接過他遞過來的衣服,展開,臉刷的紅了。是一件金色桑蠶絲的吊帶睡裙,前胸是鏤空的蕾絲,後背衣帶交叉,可露出全部的脊背。完全是調情用品。我恐怕沒勇氣穿。
  “可以,不穿嗎?”
  “不可以。”他命令口吻。
  我洗完澡,還是穿著原來那身像修女一樣嚴實的分體式睡衣。沒敢看他,徑自回側臥,關門,睡覺。
  前些時一直睡婆婆家,光明正大跟安安賴一起。今晚,婆婆趕我們回了。大概是他做了工作。
  他不久推門進來了。拉亮燈,我目光一刺——因他隻穿著內褲——又迅速一閉,竭力穩住心頭的鹿撞。
  “誰允許你睡這裏?”他過來抱我。我抗議,“我不去那裏。”
  他看我反應激烈,恍然了下,說,“哦,我跟別的女人從來隻在側臥。”
  我立即彈跳起來。
  他嘿嘿笑了下,“這算吃醋嗎?”
  “沈覺明,你怎麽能……”我想說他幾句,忽見他目光一沉,“怎麽,就允許你?跟你說我還沒完全消化那晚的恥辱,隻要想起,就對你沒興趣。”
  他把我放下,真的走了。
  其實那晚是我把自己送到槍口上。我輾轉很長時間,實在無法容忍自己安然睡去,就去敲他房門。推開,站在黑暗中,我問:“沈覺明,你跟別人什麽感覺?”
  他估計也沒睡著,清清朗朗地說:“跟別人,都是別人在取悅我,跟你,都是我在取悅你。有時候想想,自己犯得著嗎?你又不愛我。我這不是作賤自己。”
  “我們離了吧,何必要自己堵得慌。告訴你,我很堵,一刻也睡不著,另外,我也不想聽你說我把你當後備這樣的話。到底誰把誰當後備,你想要我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他大怒。跳起來,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我抓到床上。
  他解我的紐扣,麵色鐵青,口氣卻依舊的吊兒郎當:“你想要就直說,何必拐著彎呀。”
  “你。誰想要你?”
  “你也別以為我好像舍不得你,你誰啊,我隻是等著玩夠你。”
  他強迫我套上那調情用品,像個嫖客一樣對我。
  我左右閃避,氣得渾身哆嗦。
  “裴錦年,你不愛我就沒資格要求我。”他鉗子一樣捆住我雙手。
  我掙紮道,“沈覺明,我想聽聽婚姻對你來說意味什麽?你不缺女人,你總不會需要一個擺設。如果是擺設,別人會不會比我更適合一點。”
  他冷然道,“適不適合由我決定。……總有一天,我要你離不開我,就像我現在離不開你一樣——”他神色開始有點悲哀,悲哀讓他進入狀態。
  他咬著我的肩頭,克製自己不叫我,但我在鑽心的疼痛中,感覺出了他壓抑著的噴薄的情感。我的手最終抱住了他。
  那次後,我的肩胛骨附近有了一片月牙的形狀。屬於他。有話說,隻有傷口才與愛情有關,因為這是血肉的聯係。
  年後,沈覺明開始像候鳥一樣每半月來京探我一次。絕大多數時候隻是做愛。每次開始都意料不到,有時候是吵架,吵著吵著,他發狠,堵我的嘴巴。有時候我安靜地在電腦前查資料,他掩過來,摟住我的脖子親昵。有時候是在車裏,他突然停住,有了難耐的欲望。有時候,他半夜醒來,把我弄醒。一開始就跟強暴似的,總是伴隨激烈的反抗,但隨著深入,慢慢的就變為沉淪。這好像成了我們的鴉片,讓我們時不時地麻醉。他說,要讓我離不開他就像他現在離不開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指的這個,如果是,他做成功了。
  但是,我們依然沒有推心置腹,沒有開誠布公。有些人學不會讓自己軟下去,比如我,比如他。
  我跟安安恢複了交往。起先是覺明的緣故,到京後他會把安安叫出來,一起吃餐飯。我從覺明難得的語重心長的嘮叨口吻中覺出他對這個妹妹的關切,之後,便常約安安出來逛街、或其他休閑。她有時會來我家,但我從沒想過去她的住地。
  有次安安在我那跟我一起做飯。她手機響。她看了顯示,倉促奔出廚房接。對答的語言不夠流暢,臉上的表情既歡喜又??擰N倚鬧辛⒖逃惺??喟朧淺旅懍恕?
  她收了電話回來的時候,整個人明顯不在狀態。洗過的菜重新又洗了遍,切黃瓜的時候差點砍到手。我不曉得出於什麽心理,一把奪過她的刀,淡淡說:“是陳勉吧。”
  她斜過臉,急忙辯解:“不,不是的……”過於強烈的否定證實著我的判斷。
  我說:“安安,陳勉有沒有告訴你,我跟他有血緣,他是我舅舅。”就這麽脫口而出,就這麽鎮定,除了心死,是否還包括著厭倦了安安這副躲藏的表情。
  安安很震驚。
  我又說:“我也是很晚才知道的,所以,沒有辦法,才與你哥哥結婚。所以,你也不必再忌憚我。我跟他隔著永不會靠近的距離。”
  “可是,可是為什麽,陳勉他……”安安目光銳利,好像想起了什麽。
  我說:“他需要時間跟自己妥協。你給他時間。”
  “那麽,錦年,你呢?你也會妥協,愛上我哥哥的對不對?”
  看著她殷切的目光,我說,或許。
  最後我囑咐她,不要將我和陳勉的關係告訴他哥。然而安安還是告訴了。安安的本意也許是好的,想要寬慰她哥,讓她哥不必為我和陳勉的事耿耿於懷。可她哪裏知道一生將情感奉為神明的覺明哪會忍受得了自己的婚姻這樣被玷染。
  接他電話時,南方已經是春暖花開。
  我與他算起來,也差不多一個月沒見了。工作之餘,或者周末一個人就餐時也會生出空空蕩蕩的感覺。我不清楚是不是想念,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聽到他聲音時我很高興,甚至有撒嬌的衝動。
  “去哪裏了呀?”我問,語氣輕軟。我指望著他說,想我了不是?可他隻是說:“你回南京一趟。”語氣不溫不火,聽不出什麽熱情。我暗自歎了口氣,放下旖旎的心思,也很端莊地回:“我看看安排吧。”
  原本想周末回,這日正好結了一個案子,老板放我假,便訂了第二日的票。坐在飛機上時,發現自己居然有那麽點“小別勝新婚”的期待。我閉上眼,想他。臉烘烘燒了起來,我用手摸了摸,在心裏對自己說:要對他好一點。
  天公不太作美,剛下機,就迎來一場大暴雨。雨點劈裏啪啦砸在車玻璃上,擲地有聲。世界在瞬間換了模樣。不過沒有關係,我心情夠明媚。
  打開門,屋子裏一股冷清的濕氣迎麵撲來。雖然地板沒有蒙塵,擺設也還井井有條,但這個家還是不像一個家。覺明平時恐怕也不大住。念此,我驀然起了內疚,內疚促使我淌著水,去超市買菜買食物。我要給這個家增加一點煙火氣。
  一桌豐盛的菜做好後,覺明還是沒有回家。
  為了給他驚喜,我隻好忍住給他電話的念頭。蜷在沙發裏,拿雜誌消遣。也許是太累了,看著看著一歪頭就睡去。
  是被沈覺明拽醒的。時間大概已到了後半夜。屋子在雨聲包圍中,清寒寂寥。我還處於迷糊階段,隻見頭頂氤氳的光暈,若飛蛾一樣晃啊晃。
  “手臂。”我感到了疼,甩著,同時麵向沈覺明。他怒氣衝衝的臉跟天氣一樣讓我覺得倒黴透了。
  “我問你,”他開門見山,氣勢也很盛,“你跟我交往、結婚,就是因為跟你那舅舅不可能了。”
  我嘴唇哆嗦了下,“安,安安……”
  “是不是?”他吼。
  我最見不得人家跟我來硬的,很快調整情緒,昂然赴戰場:“沒錯。但是,你也別忘了,交往與結婚也不是我單方麵想成就成的事,是你送上門來的。”
  沈覺明冷笑,說,“我再問你,我在酒店逮住你那天,你們是在一起對吧,你們,明知有那層關係,還——你不覺得很惡心嗎?”
  我想沈覺明辱罵我沒有關係,但是他有什麽資格輕賤一段感情?我從沒覺得我和陳勉有什麽卑鄙之處?情生於懵懂長於歲月而困於現實的束縛,年少的時候誰不將之奉為純粹?就他沈覺明幹淨啊。當下,我用一個燦爛到足夠擊敗陰霾的笑回擊他,“尊敬的沈覺明先生,我坦坦蕩蕩地告訴你,我愛他,跟結果沒有關係,跟社會的禁忌與屏障也沒有關係。我們不能在一起,就是因為像你這樣的道德先生太多了,你們一個個都自以為是上帝,或者上帝的走狗,管理著這個被你們當作玩物的社會。但是我寧願做魔鬼,或者做魔鬼的朋友。你惡心?後悔?沒有關係,正好,我願意正大光明去想一個人。”
  沈覺明氣得渾身顫抖,指著門:“你給我滾。”
  我拉了門就蹭蹭往樓下跑。
  一衝下去即後悔,大雨仍在傾盆,憑什麽我要滾?但沒有退路,隻能衝進去。
  衣服很快就淋透,貼在肌膚上,冰一樣涼。該死的沈覺明居然沒有追出來。雨這麽大,他明知我什麽都沒帶……我在雨裏咬牙切齒,我發誓這一次,一定要跟他徹底了斷。他不肯離,就走法律程序。我會找到他出軌的證據。
  半個鍾點後,我已經沒力氣憤怒,軟軟靠在馬路邊一交通燈下,像一棵被暴雨打蔫的草。我真是昏了頭了,居然回南京,居然想體恤他,居然妄想跟他妥協和解。我嘿嘿笑了,雨絲鑽到嘴裏,我凍死他都不會管我,我何必在這裏癡等他憐香惜玉?
  我立直身體,招手打車。雨霧茫茫,鮮有出租車掠過。
  我又掉頭回家。不久後,有車停在我麵前。喇叭摁得趴趴響。我沒理。他嘟噥著鑽出來,幾步後,扳住我的肩。
  我嘶叫:“放開我!”
  他壓著火:“回家再說。”
  我推他,“我沒有家,也不認識你。”
  他伸手強行箍住我,狠狠拖。
  “你,你混帳。”我忽然哭了,號啕大哭,而後打之掐之踢之,瘋子一般,“你不知道下暴雨啊。你不知道我什麽都沒拿啊,你怎麽這麽狠心啊?……我專程回來看你,還給你做飯。你以為我非要對你好啊……你有本事凍死我,永遠不要搭理我。……我要跟你離婚。我受夠了你……”
  他喉頭動了下,好像是歎了口氣,然後緊抱住我,“好吧,是我混帳,我混帳,因而會愛上魔鬼,我雖然貴為上帝,又有什麽辦法?還不得聽魔鬼的話?”
  似調侃,聲音又說不清的哀戚。雨霧肆虐,我冷得直打哆嗦,除了向這具暖和的身體趨近,其餘已經混沌。
  回到家,我脫了衣服爬上床,禁止他進屋慰問。
  他在客廳躑躅了很久,還是進來了。
  我直愣愣盯著天花板。堵著氣。
  他捧住我臉頰,我拒絕看他。
  他又歎氣,手動了起來,輕輕地摩挲著我的臉部輪廓。然後湊近我。他沒有說什麽原諒不原諒的話。隻是輕柔而細微地舔著我濕噠噠的額,眼睛,鼻子,然後是肩上他留給我的牙印。
  小心翼翼的,虔誠莊重的。我是被他祭奠的神。
  然後他進了我的被窩,把我整個的團在懷裏。“別生氣了,把寒氣都傳給我。”我真的伸手抱住了他。屋外仍有雨,啪啪敲著窗,我與覺明吵吵鬧鬧,拖泥帶水,可是終歸離棄不了了。
  “錦年,我們不要鬥氣,好好過吧。”這是醒來時,他對我說的話。
  陽光已經瀑布一樣瀉進屋子,蓬壁生輝。天空經過一夜的濯洗,清明幹淨。覺明的臉貼在我麵前,親切如大男孩。
  “我今天不上班,陪你。”他說。
  我以手探自己額,真掃興,居然沒有發燒,不由低低道:“我怎麽連病也不會生呢?我但願死了,讓你後悔莫急。”
  覺明說:“就你這種糙皮厚肉,還可以再淋半個小時。”
  我伸腿過去,狠狠一下。他慘叫一聲,然後八爪魚一樣纏住我,“夫人,給我一點安全感。就一點點。”
  “我想想——給不給呢?”
  我們吻了。
  
  把垃圾咽下去吐出糖
  沈家希望我留在南京做全職太太,相父育子。覺明也說要維持一份兩地的姻緣很難,希望我能作出犧牲。可我有事業,並且這個事業還在蒸蒸日上——我跟我們老板合打的幾個官司均告勝訴。老板覺得我很有栽培前途,非常器重我——所以,我和覺明還是隻能做候鳥。
  做候鳥固然有不利的方麵,比如說,因為沒有束縛,雙方受誘惑及至出軌的幾率會加大,但反過來,好處也很多。因為相處時間短暫,雙方缺點來不及充分暴露,現實的瑣碎也還沒有機會磨損。那些陳年的破碎光影,更是帶著水紋底下的微微錯位,隱身於繾綣的情感之後。托爾斯泰說,人都是河流,有湍急和凶險處,也有靜美處。我想我大約進入了人生中比較平緩的地段。
  我們事務所有了錢,決定做些公益事業,專門設立了“法律援助部”,老板將這燙手的山芋交給我,由我主管。
  在國內來說,法律援助,為那些打不起官司的人免費打官司,善莫大焉;但是,對事務所來說,是很有風險的。免費、吃力不討好是其次,主要容易得罪人,有時候,因為捅了天,當事律師很可能遭到報複,事務所吊銷執照的情況也未嚐不會發生。老板雖然大發愛心,還是一再叮囑我小心行事。
  我就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一個偏僻鄉村的女孩出頭。她13歲就被學校的幾個男生強奸了,其中一個是校長的兒子,那家夥警告她,如果她敢告訴家長,就會使他們家人死光光。女孩出於膽怯和愚昧,一次次忍了。因為沒有接受過性教育,自己懷孕多月,也不知曉,父母也未在意。及至有一天,孩子的姑說,這娃是不是得啥病了,怎麽這麽浮腫。母親領女兒去醫院一查,五雷轟頂,居然懷孕6月,因為身體構造的原因,不能流產,生產還不能打麻藥。女孩吃盡非人的苦頭生下孩子,一生就此毀掉。校長卻不僅拒不認帳,還反咬一口。女孩成天生活在竊竊流言中。她父母想搬走,換個環境,可又能搬哪裏去。而且,憑什麽,有些人造孽卻得不到懲罰?(事情屬實,來自《道德觀察》)
  我去見他們的時候,場麵極為心酸,15歲的女孩子已經完全是婦人的模樣,身材走樣,臃腫,笨重。她在逗孩子玩,孩子揚著手叫她“姐”。
  女孩的媽媽抹著淚說,“就當是我生的吧。否則,孩子長大後怎麽做人?我的娃已經毀了。”
  經過調查取證,我們事務所幫女孩提出訴訟。因為證據確鑿,案子很快結掉,犯罪人就法。
  兩個月後,我去那邊回訪,卻在回家的路上遭到意外襲擊,腿骨被打脫臼,在醫院足足養了一個月,才算恢複。
  因著此,覺明堅決不讓我吃律師這碗飯,親自去事務所幫我辦了辭職手續。老板惋惜地說我天生是做律師的料,有正義感,思路清晰,反應敏捷,而且屬於越挫越勇型。覺明說,不好意思啊,我寧願這社會少一個稱職的律師,也不願自己丟一個哪怕不太稱職的老婆。老板握住覺明的手,“明白明白!小裴以後多回娘家啊。”我的職業生涯就這麽卡嚓結束了。
  其間自然也並非順利,我跟覺明口角不斷。我說要都跟我似的,吃點小苦頭就退縮,這國家還有希望嗎。他說,這是社會問題,跟我個人沒有關係。死你一個人,社會健全不到哪裏去。我說,就你這樣的人存在,這社會才惡行猖獗。他說,你別跟我強,別人我管不著,我不希望我老婆送命。
  病愈後,我便回到南京,盡職做主婦。每天清晨一拉簾子,迎接陽光到來,晚上,一閉簾子,送走一天的光明。日子固然無趣,卻也十分平整。覺明還算模範,但是作為一家企業的負責人,應酬畢竟多,很多時候都是我一人守空蕩的家,與書本、花木相伴。偶爾他打電話來說晚上回家吃飯,我便雀躍地像上了戰場,用鏟勺去實現自己的價值;要是他連著十來日出差不歸,我會漸生幽怨。我終於明白怨婦是怎麽煉成的了。
  我辭職後這個無所事事的夏季,沈覺明用這種“可鄙”的方式讓我依戀上他。
  我迷戀他身上的味道,試著調配香水,給他的衣櫃裏噴。前味是清涼薄荷,中味是冷香,後味近於雪茄的煙草味道。他走來走去,嗅著:“怎麽這麽怪?”
  我們用過晚餐,我把圍裙係到他腰間,“為表示你的誠意,你好歹洗一次碗。”
  他“啊”一聲,作個痛苦不堪的表情。我道:“又不要你死。至於這麽崩潰嗎?”
  “我很累。累死了。”他大聲宣稱。
  “你是懶。”我自己去洗。
  洗的時候,他悄悄過來,抱住我,說:“我給你講個笑話。”
  “你有這精力,未如幫我一把。”
  “那不行,兩碼事。”
  我冷不防以筷擊水,想潑他一下,可是技巧掌握不好,很倒黴地澆了自己一臉。他樂不可支。說我,人笨心眼壞。
  幹完家務,他有時會發出邀請,“去你母校走走?”
  “好熱的。蚊子也多。”
  “你越來越懶了。肚子上長小肉肉了。”
  他其實樂得不去,把我抱懷裏,還有別的運動消化。
  他說:“你有沒有覺得其實愛一個人很容易的。”
  “我愛你?”
  “當然。”他自信滿滿。
  我不能否認。我隻知道,現在要有人來與我爭奪他,我必然會精神抖擻地上場。
  “覺明,國外有個真人秀節目,就是把孤男寡女關在一起,他們很容易就做愛。”
  “不然做什麽呢?”
  “我覺得你把我拴到你身邊也是有預謀的。對不對?”
  “我要你愛我。這就是我的陰謀。”他親我。
  在他的熱吻中,我很容易地就暈頭轉向了。
  就在我繼續掙紮於甜蜜與痛苦並重的主婦生涯時,卻注定有事發生。
  顧盼找我。開門見山:“裴錦年,還記得我嗎?我想同你談談。”
  談話地點約在暢意附近一家茶室。時間為中午。我先到,顧盼隨後來。她著一身白,白色襯衫、白色西裝、白色闊腿褲,幹淨利落,英姿颯爽,典型的OL派頭。憑心說,這白,也隻有她這樣既瘦且長的人才穿得出效果。
  “不好意思,臨時有個事拖住了。”顧盼依舊的娃娃音,但是經過職場的曆練,少了那種奶聲奶氣的成分。
  “無妨。我反正時間多。”我已點了伯爵奶茶;她便為自己要了凍頂烏龍。
  “少奶奶的日子過得怎麽樣?”她傾身衝我笑。一頭烏黑的直發,順勢傾瀉至兩側肩頭。瀑布一樣垂墜的質感,讓她平添嫵媚。我盡管對她沒有好感,卻不得不說,她是個尤物。
  “相當無聊。”我回。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羨慕你。”
  “說得沒錯,可別人羨不羨慕跟我無不無聊有什麽關係。找我什麽事?”
  顧盼啜口茶,目光有點輕蔑地掃過我,掂量片刻,才開始講她與沈覺明的瓜葛。她似乎知道自己在心理上占上風,說得時候從容不迫,該渲染渲染,該賣關子賣關子,娓娓道來,把個平淡無奇的故事講得風聲水起。
  去除枝蔓與誇張成分,我約略理出他們交往脈絡:一、兩家因長期有生意往來,建立下一份基於利益的交情。顧同學與沈同學自小便熟。二、顧同學大學期間,與沈同學貌似開始交往。兩家極力慫恿、樂見其成。不過,沈同學不很熱中。原因是該廝情商較低,開化較晚。三、顧同學畢業後,主動請纓去暢意工作,職務就是沈同學的行政秘書,這期間,顧同學是否在教化沈同學暫不能憑一麵之詞下結論,不過沈同學並不寂寞倒是。四、在顧同學以為春天到來之時,沈同學移情別戀,突然翻臉。顧同學與之大吵大鬧。(這一幕,我似曾相識。)五、顧同學不甘心,竭力找我的紕漏,在結婚那日,果然捉奸成功。
  聽到此處,我忍不住打斷她:“我很好奇,你是怎麽知道我去了酒店?你不會一早起來就盯著我吧。”
  顧盼嘴角上翹,帶點得意,“用不著我親自上陣,自然有人告訴我。”
  “你說陳勉?”我無法置信,努力回憶了遍當初之事,顫顫道,“你們倆為了共同的目的合起來布局?你盜竊暢意的技術發布網上,陳勉做你的道具跟我演戲?你們讓沈覺明人財兩空?然後,你又讓沈覺明相信是陳勉夥同他的工程師進行了賄賂性盜竊?”
  顧盼笑,不置對否。
  這個判斷有動機,具備實際操作性,可我怎麽老覺得不大對勁。陳勉和沈覺明兩個大男人被一個大腦不見得有多發達的女人支使得團團轉,說不過去吧。而且,陳勉是在我結婚當日才從安安嘴中得知我結婚的消息,當時他正在上海與人談生意,二話不說,即趕赴南京,他怎麽可能有機會與顧盼合謀?沈覺明知道陳勉握有他的核心技術,也沒認真追究,說是為安安,這理由總有些牽強,他一直是公私分明之人,曾經為公司利益不惜得罪過我,怎可能為妹妹一個不確定的男朋友置公司長遠發展不顧?
  我籌謀再三,對顧盼換一種說話思路:“覺明要知道你盜竊了暢意的技術,會出現什麽後果你想了嗎?”
  “喲,怎麽能這麽說呢?”顧盼不知我在試探,急於撇清,“明明是陳先生策劃的啊。某某會館的服務生可證明他與暢意的許工吃過飯。飯後出來,某某街道派出所的民警在醉醺醺的許工身上搜到一份合同和一張儲蓄卡。”
  她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除非自己親自策劃。陳勉很可能是被栽贓。若然合謀,他不至於蠢到要給人留下這麽多把柄?他是個謹慎的人,然而他又為什麽要去找許工程師呢?故交,吃頓飯?如果陳勉沒有問題,那就該是許工程師在顧盼的授意下主動找陳勉吃飯。出事後,許工程師已被暢意開除,他也不可能在同等行業任職,可要猜得沒錯的話,他混得不會差,肯定沒有經濟之虞,因為他或者受了顧盼極大的好處,或者與她有了某種切己的交換。具體是什麽,不妨查查他的欲望和最新動向,總會有蛛絲馬跡。可是,陳勉在那天,為什麽也知道了沈覺明要出事呢?我略略放下的心又提起。我忽然發現自己好像低估了這個似乎隻會向男人發嗲的女人。人不可貌相啊,誰說漂亮女人就是花瓶呢?局設到此,縱有漏洞,也很不錯了。
  我點點頭,“真的小看你了。不過你大概沒料到,被你這麽一攪,沈覺明居然還會吞下蒼蠅與我結婚。”
  顧盼有點黯然,“說的是,難以想象。不過,”她又恢複欣然道,“還是有點用的,至少你們的婚姻名存實亡,他和你結婚,純是為了報複吧。”
  我想起與覺明分居的半年,每次給他打電話,屢能聽到顧盼的娃娃音。無論當時還是現在,我都有吞蒼蠅的感覺。隻不過當初,我一心巴火想著早晚離婚不屑去介意,現在卻有了深重的被冒犯的感覺,仿佛掀開一襲華美的袍子看到內裏爬滿虱子。
  “我想告訴你,我們現在很幸福。屬於曆史事件,我不打算追求。”我不失風度。
  顧盼望向窗外,良久輕飄飄道:“是麽,我是否也可以說,我很幸福。無論是不是過去。……你有沒有發現,覺明身上有一種讓人沉淪的異香,每年他生日我都要送那款三宅一生的香水——”顧盼閉上眼,沉溺其間,她現在看到什麽?覺明的肉體嗎。我終於無法忍受,“你想怎麽樣?”
  顧盼睜開眼,“你們兩個吞蒼蠅的能力超強啊。咽下垃圾居然吐出糖,終於修成正果啦。”她半調侃半諷刺道,話鋒又一轉,“可我不習慣吞蒼蠅,我不傻,不想被利用就利用,利用夠了就卷鋪蓋滾蛋。我畢竟還有一點殺手鉗。”
  “暢意的核心技術?你終於承認是你盜竊的了。”
  顧盼淡笑,“就當告訴你吧。沒錯,核心技術還沒發布。”
  “你不怕我就此指控你?”
  “你是律師你也知道,你作為沈覺明的太太是不具備指證的資格。反過來,你或者沈覺明指控我,都無所謂,在指控前,他的十來億投入就化作水漂。”
  顧盼居然還有這樣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看來沈覺明真的是給了她太多美好的感覺。就算要入地獄也不怕了,因她的邏輯得不到他恐怕跟進地獄也差不多了。我暗自歎了口氣。良久道:“你今天這番找我,是希望我給你騰位子吧。可問題是不是我不給你騰位子,如你所言,你們也過了非常清淨非常甜蜜非常幸福的大半年,那時候怎麽不求姓沈的把你轉正呢?我可是一直在等著離婚的通知。又如你所言,我和他吞蒼蠅的能力超強,可是消化能力卻不夠好,尤其是他。我不清楚,他將怎樣消化你這件事。是你有十足把握他愛你深到可以不計較,還是你覺得他白癡到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顧盼不動聲色說:“所以,我找你,希望你主動離開他。讓他用更深的恥辱感來消化和壓製這件事。”
  “難道我臉上刺著蠢字?”我有點忍無可忍。
  顧盼笑道:“還有件事,我不妨告訴你,我已經打探到陳先生的下落,目前狀態很糟糕。”
  “你找到陳勉?”我眼睛都睜紅了。可伊娘的,顧盼還那麽優雅,“是啊,前陣子在美國,黑戶。移民局三天兩頭找他。他老鼠一樣躲著。住地下室,打一些零工,很落魄,身體還不好。我幫了他一把,給他一份工作,派他去了英國。我知道你很關心他,我們作個交換怎樣,我可以資助陳勉在英國讀書,然後想辦法讓他移民澳洲。你和覺明離婚,我們今天的談話守口如瓶。你願意移民澳洲,我也可以出出力。”言至此,顧盼居然從包裏拿出一紙協議,詳細羅列各自要承擔的權利義務。不打沒準備的戰,我服了她。
  我做律師,見過的合同不計其數,可是今天這份合同讓我震驚,麵前這個風度很好的女人讓我恐懼。
  我一貫以冷靜與鎮定自負,然而類似於近鄉情怯的道理,麵對陳勉與覺明這兩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的腦神經休眠了。
  我按了按太陽穴,說:“容我考慮。”
  
  情感的弧度
  顧盼走後,我還在茶室逗留了一陣。雖然顧盼對陳勉的承諾很打動人心,但是這種協議我是不能簽的。沈覺明要知道他被兩個女人擺在台麵上明碼標價的交易一定會瘋掉的。瘋掉前,先把我殺掉。
  然而,不簽歸不簽,我心裏怨氣難消。出了茶室,便氣咻咻去了暢意。
  覺明在開會,吩咐前台把我帶進他辦公室。走過秘書室,我注意到,雖然辦公物品配備齊全,人選顯然還未物色好。虛位等誰?顧盼也有顧盼的好吧。
  三宅一生。
  那般好聞的味道,原來還是出自顧盼的調配。
  我想起我自製香水,噴在衣櫃,覺明嗅著:怎麽這麽怪?對情調的揮霍,我自愧無能。顧盼才能跟他匹敵吧。
  顧盼穿什麽內衣?床頭燈調什麽色係?配什麽音樂?
  什麽姿勢?
  我酸。酸的時候發現自己其實也很庸俗。
  頭卻痛了起來。
  我掏出小鏡子照:還是以前那張臉,隻不過尖下巴變圓了。那是安逸的象征。黃豆一樣的眼睛沒有任何神采。臉部神情有灰突突的挫敗感。
  我幸福嗎?
  怔忡。
  聽到腳步聲,我收起鏡子。沈覺明推門進來:“怎麽來?”
  我說:“無聊。”
  沈覺明看看時間,“中飯吃了嗎?”
  我吃了一肚子茶水和氣,很飽,“吃過了。”
  “走吧,陪我再吃點。”他過來拉我,瞅出我狀態不好,“要真無聊,到我這邊謀個事?”正好途經秘書室,我說,“做你秘書可以嗎?”
  他臉色一變。
  “你秘書呢?”我一指空位。
  沈覺明說,“前任走後,一直物色不到合適的。”
  “那不如把前任留下。”
  他繃住臉,“聽什麽了?”
  “是顧盼吧。”
  “隻是前任。”他努力平靜。
  進電梯,有員工向他問好,目光小心劃過我。
  這樣的目光是否劃過顧盼。那個時候,她和他也是為人矚目兼非議的一對吧。現在安插異性秘書很少見了,縱然他不過看在她父親的麵子,安排她實習。總易於留下被人塗染花邊的餘地。他不管。
  我們在車上沉悶無言。良久,他向我解釋:“顧盼是因為她父親的緣故。我不想得罪。原本不指望她做什麽,然而她的確敬業稱職,實習後就一直留。後來怕你有想法,才辭退的。如今確實會按照她這樣的標準找人。你別介意我這樣說,我很少以私徇公,雖然——”
  “我並不介意。”我說。心裏酸溜溜的。
  沈覺明說:“她找你了?”
  我沒回答他,問:“你喜歡我什麽?不夠漂亮,不夠賢惠,不懂情調,沒有品位,有點任性有點自私。”
  “大概就是這個不夠。哪一點都不夠,可就組建了一個生動的你。”
  這話讓我有點動容。可他接著說:“你還沒說一句話,你還不夠愛我。正因你不夠愛我,才比別人對我更有吸引力。”
  “你吞那麽多蒼蠅,跟我在一起,就為了爭一口氣?”
  他閉住嘴。良久才淺淡地笑笑,“你別瞎想。”他這個樣子,讓我好難過。我其實願意他發火、咆哮,跟以前一樣惡狠狠罵我,“你腦子裏想什麽啊,我用一生幸福來爭一口氣?”再不濟,也該有個緊張的表情啊。難道他與顧盼真的有那麽幸福?
  我沒有陪他吃飯,在一家商場前讓他停下,說要買東西。他沒有勉強我。
  那天晚上,我死活睡不著,起身,披了衣服去陽台。
  剛下過雨,長空如墨,雲層厚重地遊移著。萬家燈火遍撒其間,露出星星一樣溫暖的光澤。風卷在天地間,拂去白天的暑熱,留下愜意的涼。
  覺明不知什麽時候出來的,無聲地把我抱住。我微微仰躺著,任自己的身體小小地柔軟地消失在他臂膀圍成的世界中,夜的顏色風的感覺和他的身上的溫度構成了此後我行走天涯時對他唯一的記憶。
  這個無所事事的夏季。本以為事事都可以。
  “覺明,要是我,淪落成一個跟別人都一樣的黃臉婆,不再有以前吸引你的品質,你是否會厭倦呢?”
  “怎麽問這個?”
  “回答我。”
  “這個,誠實地說,會吧。”
  “我以前有個夢想,想周遊世界。我想去實現它。”
  “可是我怎麽辦?”他含糊地說。他這樣說的時候,分明是愛我的。
  “想我的時候,我就回來。”我這樣說的時候,分明也是愛他的。
  他把下頜靠在我發絲間,柔柔地叫我:“錦年,錦年……”
  “恩。恩……”我一遍遍回應他。
  “因為你對我隱瞞,我也不想向你完全展開。”
  “我明白。”
  “你說,我們兩人維持著一個傾斜的弧度。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其實想保留,是因為尚有牽掛。隔一陣,對我們不是壞事。”
  “你想去哪裏呢?”
  “英國。”
  ……
  我開始行動。聯係學校、學習語言。覺明沒有阻止,但應該有矛盾。他平時很少抽煙,隻要抽,必是到了心亂如麻、難以抉擇的時候。可那些天,他一天一包的量。
  婆婆聞訊,趕過來勸,“好好的,怎麽要出去?”婆婆的表情與語氣一反往常的嚴肅。
  我說,想趁年輕,出去走走。
  婆婆說,你是為阿盼吧……覺明的確對不起你。不過,話說回來,你也不好,結婚那天,你缺席,後來,也是你扔下他,半年不歸。你怎麽可以指望把丈夫扔半年不出一點事呢。其實,你和阿盼,我們大人當時更屬意阿盼,你們婚後分居,我們也跟覺明商量著是否離婚,畢竟,你們也沒走正式的儀式。他當初說不能就這麽放過你,可我知道,他是放不下你。現在好端端的,你又說走就走。縱使不考慮我們老人家要孫子的想法,也得為他考慮考慮啊。他人在盛年,工作又辛苦。不是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要出去,未若先離了吧。彼此也都沒束縛。
  我沒語。半晌說:聽覺明的。
  婆婆砰地站起來,是真的生了氣,“你也真上套了,我看我兒子的確沒有必要這樣待你。”
  我走前,並沒有辦離婚。
  我沒想,覺明也不想。
  我們難分難舍,又各有心病。難以言說。隻有離開。
  我簽下後,顧盼給我打電話,將陳勉的地址告訴我。為了得到覺明,她真是用足了心思。不惜在茫茫人海覓出一個與她不相幹人的蹤影,隻為了製衡我。比起她對覺明的上心,我真的遠遠甩在後麵。可感情可以這樣步步為營嗎?
  我從來就是一團混沌,也從來收拾不幹淨自己。跟覺明散步的時候覺得好,床上打鬧的時候覺得好,在陽台上彼此靜靜擁著也好。隻是好。沒有想過,天長地久或別的。
  我記下顧盼提供的地址。我不一定會去見陳勉,即便見,我想也隻是遠遠一眼,看看他好不好,決不進入他私生活的半徑。我出去,本質上與陳勉無關,我一直是個蠢蠢欲動的人,細流般的平靜不足以吸引我。
  顧盼說:“你放心,雖然沒簽協議,我仍會履行部分承諾。其實陳勉的地址我是從安安那裏套到的口風。我一點都不看好安安跟陳先生。你有沒有覺得他們兄妹倆,都有點不切實際?腳在塵寰,心在雲端。”
  其實不隻他們倆,好多人都這樣。生活永遠在別處。
  顧盼還說:“我爸爸決定跟暢意進行全方位的合作,在技術、業務、營銷上結成統一戰線。……錦年,你聽不出來內在的意義嗎?覺明此前被朗恩壓製,全線萎靡,現在正好重振旗鼓。”
  這大概也是覺明願意放我走的緣故吧。顧盼的父親不會做沒好處的事,肯定是嗅到了其中的光明意味。
  我離開南京那日,逢著覺明跟顧盼父親的公司簽約。他沒法送我。但是他也說過,並不打算送。
  我到北京,翌日由安安送至首都機場。
  北京已經很冷。沿途樹木都被剃了光頭,沒有剃光的,被塑料紙緊緊包裹著。天氣卻很好,天空湛藍,鴿子泠泠地掠過,帶來了豐盛的日光。我和安安沐浴在斜打進來的透亮光線中。我側過臉,看到安安臉部的肌膚好白好亮,都能看清裏頭血管精巧的分布;細細的絨毛浮在輪廓線上,帶著呼吸時的輕微的顫動。
  我想說些什麽,但是什麽也沒說。她大概也一樣。隻在航站樓大廳,擁抱了下,擁抱並沒給我們拉近距離;相反,像柔軟的石頭,生生地硌醒了我們。
  再不能沒心沒肺的親熱了。
  不沾欲望的純潔歲月已經遠遠走了。所謂的純潔與美好,原來是盛放在成長這枚粗糙的容器內;搖晃的時候,會聽到記憶的巷壁傳來似是而非的唏噓。
  我收到最後一個電話,來自覺明。
  他說:我現在就想你了。
  我關閉。
  飛機在跑道上不斷加速,一個仰起,在瞬間,與地麵完成一個傾斜的弧度。
  那是我和覺明的情感弧角。
  飛機脫離地球的引力,向高空呼嘯而去。我們也一樣。遊移與偏離是活在像金字塔一樣堅實的秩序中的芸芸眾生們所向往的。雖然傾斜的後果,他們其實未必承受得住。
  
  像戒毒一樣戒掉愛情
  冬天去英國好像不太明智。早上推開窗,總是有霧。濕氣隨風湧進,在地板與牆壁上洇出細蒙蒙一片水漬。隨著日頭的升起,漫天牛乳一樣的混沌中,會漸次浮出人與車與建築的模糊影子。影子一律笨重。因著這城市賦予的古老而厚重的曆史。到日中,霧基本散去,光線卻依舊慘白。穿風衣的男男女女在街角消失。一隻貓喵嗚一聲竄過。公寓樓陽台上的花木靜靜地垂著枝葉。樓裙間的纏枝雕花上慢慢汪起一片油色的光亮,這是一天中最好也最安靜的時刻。日頭緩緩向西偏著角度,到4、5點鍾再抬頭,必定已變成了一枚腐敗的鴨蛋,流著暗黃色的汁,風大了起來,橫衝直撞穿梭的時候,把天空的墨水潑翻,一天就宣告結束。
  對初來乍到的我來說,倫敦不過是一窗霧來霧去的風景。
  功課緊、物價高、語言不通,加上馬虎大意造成的被騙、丟錢等突發事件,讓獨在異國生活的我很有壓力。有陣子,很想覺明,想了,不管時差,就打電話給他。
  跟他說讀書辛苦。覺明說,那就別讀了唄,又沒指望你拿文憑。
  跟他說結婚戒指擠丟了。覺明說,你自己買一枚唄。
  跟他說地鐵又老又擁擠。覺明說,那就打車唄。你錢夠不夠?
  他回我話的時候,困意闌珊,表明在睡夢中;匆匆敷衍,大概在開會或幹其他正經事;話多的時候,多半是睡前精力充沛時。
  有次他興致好,講了挺多公司的事。規模擴大後,發展很好。某項業務已占市場百分之30多的份額了。在競爭激烈的通訊市場,已近乎壟斷了。
  我無法不想起顧盼。對喜孜孜暢想未來的他說:“你現在,一個人啊?”
  他不明所以,明白後,半真半假,“兩個人我也不能告訴你啊。”
  我說:“對你們男人來說,事業終歸比感情要重要一點吧。”他就有點怒,“明明是你要離開的。要自由,要獨立。”
  我說:“你當時不反對,並不純是尊重我的意誌吧,私自幫我辭職的事你也不是沒做過。你其實是希望我在那段時間消失,好跟顧家談合作。因為夾雜著兒女私情。”
  沈覺明發火了,“哎,你怎麽這麽刻薄啊?裴錦年,我花錢供著你在外邊玩,你還擠兌我。告訴你,我就算拉著你去簽合同,人家也不會不簽。”
  我想追問。他氣呼呼摔了電話。
  半月後,我收到他寄至倫敦的信件。是用毛筆寫的小楷。他小時候很毛躁,他媽媽為去掉他浮躁的脾氣,請人教他修習書法。後來每遇上需要決斷需要冷靜的事,他都會選擇用寫字的方式來平和情緒。當然感情是例外。因每次發作都太突然而來不及讓自己反思。
  展開宣紙,那秀頎紛披的字一個個麵貌端麗、心氣平和地講述著他的情感始末。
  “錦年,我一直不想跟你坦白那段曆史,一則因為我不願意回顧,二則恨你心裏種著自留地,三則我要我的尊嚴。”他開篇這麽寫著。
  我繼續看下去:
  顧家與我家算世交,雖然大半基於生意的情麵。我與顧盼打小認識。但在我記憶中,我好像不很待見她,蓋因她老是欺負安安。還記得,小時候跟她們玩過白雪公主的遊戲。她和安安都想做公主,就猜拳,結果安安贏了,她不服輸,哭。媽媽跑過來問什麽事,知道後,就把白雪公主的位子派給顧盼了。顧盼破涕而笑,指派著安安做狠心的皇後,我做王子,我不肯合作,隻願意做魔鏡。然後,每次她問: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我都說是安安皇後。她氣得掐我,指甲很長,在我胳臂上拉出長長的血痕。安安叫媽媽過來,可那時候,我家生意剛起步,媽媽有求於人家,一個勁庇護,非要我說,是白雪公主最美麗。我沒有說。顧盼滿地打滾。這一幕,我一直沒有忘記。顧盼也沒有忘記。她說她長大後每次回頭想,都覺得是我那時候的堅持吸引了她。當然,我不過一笑而已。
  顧盼上大學後,兩家大人私下的確有聯姻的念頭。但是我父母也不是剛愎古板之人,很尊重我的想法,見我沒念頭,也就作罷了。
  我有限幾次去學校找顧盼,或者把她帶去W市,純粹是為向另一個人展示無所謂。你大概想象不到,我這樣一個人,在愛情裏笨拙又敏感。
  那個人的不在意總會讓我事後陷入惶惑與困窘中。我從小養尊處優,順風順水,想要的東西一直緊貼著我的手心,隻有她是遊離的。我一開始追求的也許就是這樣一種邊緣的感覺。
  時至今天寫下這些字時,我依舊不清楚她是否愛過我?我也不敢問。如果你打聽到不好的答案請別告訴我。
  我一生最快樂與最絕望的時刻發生在同一天。我清楚記得那天早上,她起身下樓梯時,我看到窗子外有一團紫紅色的朝霞。她還沒有完全清醒,散發著熟睡暖氣的臉上也有同樣紫紅色的暈,不過比朝霞更加嬌豔。在剩樓梯最後兩級時,我當著我們全家人的麵伸手把她抱下來,吻著她的紅暈,跟她說:我很幸福。她有點害羞地推著我。我爸我媽站起,異口同聲說:我們什麽都沒看見。
  那天早上天氣明明很好。可到晚上卻下雨了。很大很冰涼。我趟著水往飯店趕,公司在緊要關頭出事,我隻想早點解決早點回去參加我們的婚筵,雖然沒有登記成功,但是請柬早發出去了,幾個最重要的親朋都會參加。我也是把那天當作我和她最神聖的一天。
  路上打她手機沒通,我想她或許生氣了。後來媽媽打過來,說你們在哪裏?親戚都來了。她原來沒有參加。
  我心裏漫上涼意,而後慌張。我從來沒有這麽涼,也沒這麽慌過。我卻還要笑著對滿室賓朋編謊:“諸位,新娘太激動,腳崴了,我哪舍得讓她瘸著腿過來,下次一定補過。這杯我自罰。”我一桌桌飲下罰酒。
  顧盼也是參席者之一。酒過三巡,她把我叫出去,說,我知道她在哪裏。
  錦年,你大約不會知道,我在酒店大堂看到她與她的情人先後出來時遭遇的絕滅般的痛苦。雨下得那叫大。真大。我唯一記得。
  在她說“結婚沒意思”之前,我已經對自己說了。後來決定結完全是因為她再次地把不結婚的主動權拿到手了。如果那天,她改說,我們結婚吧,或者疑問句,還結婚嗎?或者再退一步,沉默,什麽都不說,我都不會選擇結婚。
  那次結婚對我來說,已沒有任何意義。結婚不過給她一副鎖鏈,並不給我。
  我與顧盼發生在她離開南京那天。她走前說:找足證據再嚇唬人。她的語氣真冷漠,眼神夠淩厲。
  去她的。我叫來顧盼。就那樣了。
  那段日子真得很混亂,看不清自己的真心。也不屑於去看清。知道了無非是添些怨憤。我是誰啊。
  她做得比我還絕,大半年,可以不聞不問。她心裏沒我吧。她怎能沒我?她哪裏知道那個時候,隻要她對我示半分軟,我就跟她離婚。可我愣是沒等來。
  安安因為被那個王八蛋撇了,生了場大病。我去北京探望。想到那王八蛋跟她的關係,我說不上來的憤恨。晚上就去找她。
  我對自己說,看到她隻說一句話:遊戲結束了。
  我翻來覆去對自己說。在這樣的黏糊中,我自己明白,其實是想她了。真想她。
  她偏偏不在。我等了大半夜,終於等到火氣都出來。我來離婚,她都要端架子?
  她姍姍歸來,喝得醉醺醺,還帶了別的男人過夜。
  我跟她糾纏在一起的時候,真的不知道是愛她還是恨她還是隻想羞辱她。我沒有勇氣說離。隻因,我不想自己收獲那樣深重的挫敗感。我要她離不開我,就像我離不開她一樣。我要她愛上我。
  我在玩逞強的遊戲?也許。隻是這遊戲太累了。然而我不想輸。
  在我累的時候顧盼在我身邊。錦年,對一個男人來說,跌宕起伏的愛情固然讓人懷念,然而他們最終需要的卻是溫暖與嗬護。我與顧盼在一起,從來都是她順著我。在事業上、生活上,順從我,取悅我,哪怕背後再偷偷矯正我做錯的地方。顧盼比我那個名義妻??
  顧盼偷了我的技術我不恨,我總有辦法加倍拿回。她爸清楚她女兒做的事。清楚她女兒的一生在我手上。可是她呢,我的妻子,她偷了最重要的東西卻不自知。
  錦年,我想了很久,告訴你這一切。真的慚愧,感情這事原本並不足為外人道,然而當著她的麵,我想我說不出來。
  現在說出來,也能夠坦然麵對了。
  很多決定下在那個雨夜。我知道她愛的人是她的舅舅,她因為無法跟她舅舅在一起而找到我。請你轉告她,我不能容忍。她跑出去的那半個小時,我在考慮是就此崩盤,還是達到我孜孜以求的目的。
  ——要她離不開我就像我曾經離不開她。
  我手下的筆難以為繼。因為想到她。我和她那麽好。每次每次,都那麽好,我全身心的投入和顫栗,我恐怕再不會愛一個人,但是我一定要像戒毒一樣戒掉愛情……
  我合上信紙,萬千滋味呼嘯至心頭,化作眼裏的蒙蒙霧氣。
  他終於向我袒露了真心,然而我也知道當他袒露的時候我們的關係已到了最後。
  現在隻差了一個分手的形式。
  去國前,他沒說,隻是不習慣說出口吧。我呢,是留戀著沒敢說。他最愛我的時候我一擲千金地揮霍著;他不愛時,我反縮到他的懷裏求暖。
  他在顧盼那裏遊弋與醫療自己。明白婚姻是現實的歸宿。哪怕對方做得有些過火。一個肯為感情營謀的人總比一個什麽都不做的人強。他在感情的淬火中迅速成長起來。我呢?
  也許隻剩了苦笑。我的情感之路,好比在搭積木。搭得再豪華再壯觀,也是假的,也要推倒。可是縱有些遺憾,也不算失敗。因為曾經輝煌地構建過,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沒欺騙自己,帶上了真心。也許我在情感裏迷了路,那也是因為岔路太多。
  霧氣肆虐。我想哭,但是我還是笑了。
  沈覺明,關於離婚,你終於搶在我前頭,你高興吧?
  
  不訴離殤
  此後,我與沈覺明沒有聯絡。他打給我的錢,我全部退還給他。我換了更偏更小的房子,找了份零工,給沈覺明寫EMAIL:自食其力很光榮,請不要為難我。
  他沒再為難我。
  初到倫敦的那年冬天分外漫長。白天短促,而黑夜湧流無際。挨不過枯寂長夜,我經常會在夜半醒來,開一盞小台燈,讀一點書或寫一點在異鄉的感觸。有時候幹脆什麽都不做,隻與自己呆在一起。心經過長此寂寞的蟄伏,漸漸靜下來。這樣,遲遲的春日就過來了,天空恢複明麗,在薄柔的雲彩點綴下,藍得從容不迫。
  我終於想到去找陳勉。
  當年,陳勉在美遭到移民局遣送時,是顧盼托了朋友幫忙,將他帶至英國,安排在一家廣告公司打雜。這家公司的地址,我早已爛熟於心,在倫敦西角,嚴格說來,與我學校並不算遠,但我一直未有行動,跟沈覺明大有關係吧。分手後,隻覺事事無聊。
  去前,我打電話到那家公司詢問,未能得到關於陳勉的半點音訊。我又趕到公司,前台在電腦上輸著員工名字,而後告訴我沒有這個人。我不甘心,要找他們的人事主管,前台拗不過我,電話打過去。
  人事部門有人接待我。我描繪著陳勉的相貌,人家一頭霧水。我便拿出陳勉的相片給人看。那人看後立即恍然,笑眯眯說,啊,我知道了,你說的是ERIC,可是他早就不做了。
  “那你知道他去哪嗎?”我急問。
  對方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
  陳勉曾經與我近在咫尺,然而我丟失了他。
  我打電話給顧盼詢問去向。顧盼輕飄飄說:“是的,他走了,去哪裏?我想我沒必要知道。”
  是的,如今沒必要。我苦笑。要掛未掛之時,顧盼忽說:“你不跟覺明說幾句嗎?”沈覺明大概就在她身邊。現在是那邊幾點呢。我發現自己還是不能釋懷。但不能又能如何。“不了。”我說完就掛。
  我不知道顧盼會否跟沈覺明提我找陳勉的事,也不知道沈覺明知道後如何反應,但想來,正如我不能對他的事多加幹涉,他同樣也不能。我已在EMAIL裏跟他明言,放假即回去跟他辦手續。他什麽都沒回我。
  接下,依舊是過日子。讀書、打工,賺點錢就消耗在遠足上。時間一點點走。春天淺黃而夏日濃綠,陽光水一樣綿延。
  預備回國前,我坐火車去約克鎮。
  約克鎮是個很古老的小鎮。古羅馬時代就存在了,街道上常能看到打扮成羅馬戰士的本地人在那宣傳小鎮的文化與特色。又兼是英國兩大教區之一,教堂修建宏偉,所以,頗招來了些觀光客。饒是如此,還是安靜。是那種帶著曆史隧道的陰涼與塵埃味道的靜。從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中滲出來。縱然偶爾也會爆發出遊人的喧囂,但不用擔心,沒多久就會被統統沒收,仿佛一顆石頭撲通跌入海洋。
  從教堂出來,我繞進街區。
  街道用方形或菱形石頭鋪砌而成,很窄,兩邊是有著斜斜人字坡頂的房子,一律不高,樓身被線條橫成詭異的幾何形狀,應是老建築。樓與樓近得仿佛能觸手招呼,垂下的影子彼此交融,成年透不進陽光。
  遊客稀落。多是獨行俠。總不知從哪裏鑽出,一閃一閃,如魅影。
  天氣在下午暗下來。風從狹長的道口一路卷過來,發出呼呼的暴響。我疑有雨,也累了,就鑽進一家酒吧。
  我靠著窗子,要一份食物,外一杯紅酒。
  等食物端上桌時,雨果然傾盆而下,在簷下垂下白慘慘的簾子。
  我叉著烤土豆,邊吃邊跟媽媽通話:“我後天就回家。高興嗎?”
  媽媽說:“覺明去接你吧。”
  “媽,我們準備離婚。……是我不好。”
  “我說你是不是有毛病——哎,你去英國幹什麽啊?跟你說,你回來我就不讓你走。……有什麽事不能商量呢,婚姻不是兒戲。”媽媽在那勸解。
  “媽,感情的事,沒有辦法的。你由著我吧。”
  ……
  有服務生給我上甜點,“慢用。”
  “謝謝!”我自如回,沒去介意對方說的是中文,還在跟媽媽周旋。
  也不知多久,神經突然跳了跳,剛才是中國人?聲音好像有點熟。“慢用”。我摁了電話,站起來四顧。下雨的緣故,店裏人多,服務生在裏頭穿梭,穿著一樣的衣服,做同樣的托盤動作,分不明誰是誰。
  我叫來旁邊一個服務生,“你們這有中國人嗎?”
  “有。”
  “Chen先生在嗎?”
  “Chen?沒有這個人。”服務生甩著腦袋。
  我懊喪地坐下來。腦子一偏,靠到窗子上。是我生了妄念?的確,這些日子,在英國大街小巷、都市城鎮亂竄的時候,是帶著“說不準能碰上陳勉”的念頭的。盡管,知道這不大可能。
  我將臉壓在玻璃上,輕輕嗬著氣,而後伸手無聊地抹擦著玻璃,不久後,玻璃上呈出好幾個無比陌生的中國字:陳勉,陳勉……
  這個無處安身的名字。
  我的眼睛仿佛被這久違的字灼燙了,居然熱辣辣起來,望出去的世界跟這被水氣肆虐的玻璃一樣模糊難辨。
  街燈好像亮了起來。昏昏的,也有一點點暖,浮起黑潤的小徑。
  此後,不知道是我出現幻覺,還是酒醉的緣故。總之,我以為我看到了陳勉。
  就在馬路斜對麵,穿長長的風衣,影子被薄暗的光拖得既瘦且倦。
  我付了錢,昏頭昏腦追出去。影子在正前方混沌如豆點。
  我繼續追。
  好像生命隻剩了追。其實那豆點一樣的陳勉何嚐不是雨中的一個恍惚?他在我失意的時候跌進來,又在我得意的時候消散。陳勉、陳勉……如此悲哀。
  我呢?我要的東西是這樣拔腳就能追得到的嗎?我的腳和心一樣一個趔趄。
  一輛車正好拐出來。
  我劈麵撞上去,又輕飄飄地反彈出來。在雨中墜落的姿勢,像蝴蝶一樣輕盈優雅,倒下時,我聞到大地蒸發出的清潤香氣,耳邊有整齊而浩大的鼓點,轟響著將我覆蓋……
  我像做了一場惡夢醒來。
  醒來後有明麗的日頭和薄如蟬翼的雲紗。同室病人哼著聖歌,昏昏欲睡的調子,卻有著讓人心生安寧的力量。
  媽媽和覺明都來了。
  他們照料我的漫長的日子,我除了微笑,也不多話,倔強地躲在自己的殼裏。媽媽理解我,也不發話,隻偶爾在挪動我身體時低頭問疼不疼,我總是搖頭。我知道我的腿不會有以前那麽靈便,臉上、身上呢,也會留下了很多永遠褪不去的傷痕,但是,傷痕無非是日子的標記,結了疤就成了過去。
  覺明懷疑這場車禍與他有關,總不敢將目光直接垂覆在我身上。他看我時,目光一律輕而淺,像睫毛撲扇。他是個好人,終於主動說次話,卻無端背上負疚的十字架。
  一個晚上,我在夢中醒來。發現被覺明團在懷裏。
  我欲翻過身去時,他摁住我,說別動。
  “你做夢了?”他問我。
  我做夢了。夢到陳勉被車撞,像蝴蝶一樣撲出來,我目睹了他的離去,錘心難過。
  “你叫我。”覺明說。
  我叫他?
  我夢到陳勉,卻叫著覺明的名字?
  陳勉需要我引渡,而我需要覺明引渡?這就是我記憶昏暗中的原始形狀?
  我無語。
  “推我下去走走。”良久我說。
  住院部設在一處古宅內,應該是以前的王公貴族住過的,頹牆殘瓦,鏽門深井,配上浩月當空,草木離離。時間的蒼涼直逼入骨髓。繞到園內正中,一顆不知名的高大喬木亭亭如蓋,樹梢間瀉下一地清輝,被風一吹,宛若銀河瀉影。牆角種有石竹和薔薇,枝蔓紛披,地麵遍鋪碎石,在樹的陰影中,自得其樂。
  覺明緩緩推著我,仿佛時間無涯。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懷念我們共同走過的日子,多少個月夜這樣流連。時間一過,終究惘然,隻有亙古的月亮無言地觀看著人間的悲歡癡怨。
  “錦年,我說聲對不起。”他俯下身,對我說。
  “該我抱歉。”我笑笑。
  “覺明,月亮從樹梢間看過去,好像特別大特別亮。”我指著。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要訴離觴。
  他蹲下來,靠在我身邊,與我並排抬頭。我們同時浸潤在異鄉濕漉漉的月光中。
  “等我好了,就回去跟你辦手續。……我留在你那邊的東西你叫她隨便扔好了,我什麽都不要了。”我對他說,同時吸了下鼻子。他摸摸我的頭發,輕言:“不要說這個好嗎?”
  “你會跟她結婚嗎?”
  “還沒考慮。”
  “那我不管你了,總之以後,你好好保重。因為我……不想也不會再找你了。”我說得難過。他也是。
  他撇過頭,竭力平靜說:“不要說了,好不好?”
  半年後,我拿到學位回去,在第一時間找了他辦離婚。
  律師是現成的,財產已然交割好。我得一半。我堅持不要,他堅持要我要。最後強不過他,就讓他幫我管理。
 ?∽詈蟮牟街璞閌僑ッ裾?職燉牖槭中??
  手續辦得很快。
  出來後,陽光滿麵,金光流轉。這座已經蕭條的古都,隱約現出了曾經畫棟流丹、佩玉鳴鸞的氣象。結婚沒有選對時間,離婚倒是碰得巧。
  我深吸口氣,對他說,再見!
  一眼都沒敢看他,即跳入匆匆人海。不是不想看,而是怕自己會軟弱會不舍。
  這一天,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一個腿有些微跛的女人在拔足狂奔。再仔細看,會發現她臉上有淚肆虐。
  我和覺明就此各奔前程。
  我開始一個個國家的穿梭。打一陣工,旅遊一陣,而後換一個地方。是一隻鳥,不過不是候鳥,我沒有固定的歸期。
  而沈覺明則在屬於自己的人生路上固定地走著,去維持他的家業,去創造他的夢想。
  三年,我沒有再見他。
  我也沒遇上陳勉。
  
  【旁支一:覺安】
  1、傷總會結疤
  陳勉回國前給我電話,向我求婚。
  “安安,到我身邊吧。我要你看著我老去。”
  我想我會永遠記著這句話,記著聽到這句話時心動與怨恨交織的累累情緒。然而我不能接受。是我骨子裏在拿腔拿調,還是我為著自尊拒絕做他生命中的配角?
  離開陳勉已經有一陣子,我以為我心如止水。
  在下決斷要徹底跟他了結前,我曾質問他:如果我的來臨算不得獎勵,那麽離去算不算得懲罰?
  那3年,候鳥一樣的3年。我每次飛去的時候,都暗自期待與滿懷喜悅。而每次離開的時候,卻無一例外地收獲著失望與沮喪。
  我沒見過如此執著的人。
  為一份已經不成樣的感情,頑強自守,刀槍不入。他一個國家一個國家遊曆,說起來,也是為她吧。他曾說過,她的夢想是周遊世界,她喜歡走路。他雖然渴望平靜,但是為了她,他不得不選擇用自己的腳去為她丈量土地。他真是個盡職的土地勘測員,每到一個國家,都要買下當地的明信片,拍下很多鮮為人曉的新奇畫麵。他難道期待著有一天能跟她詳細匯報這一切?他為她進行的旅行。用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真是說不上感動還是覺得可笑。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退場。跟哥哥一樣。
  我問過哥,怎麽會喜歡錦年呢?
  哥說,如果把他比作函數的坐標,錦年就是那條向他無限靠近卻永遠抵達不了的曲線。對於這樣的曲線,人們往往有仰望的心思。
  陳勉於我或許也一樣。他不是我世界的人,也向我緊閉著心扉。我不過是在自己的幻覺中演一場寂寞的戲,演到壯烈犧牲為止。
  高中的時候,他在我們學校操場跑步。一圈一圈,那時候,他身體瘦弱,其貌不揚。總是沉默。偶爾笑一笑,笑起來,用錦年的話說,羞澀得像個小媳婦。我認定他是個火山型的人,爆發的時候,會有讓人震撼的能量。
  我風雨無阻地等著他。隻為了守候這份屬於自己的豆蔻心事。
  有次下暴雨,我依舊在操場擎傘翹望。我以為他不會來。但是他來了。穿著土黃色的膠皮雨衣,淌著水到我身邊,“哎,不知道下雨啊?”
  “我。”我低下頭,看著沙坑裏跳躍的水花,“人家有名字啊。”
  “那個,”他好像有點不安,躊躇著說,“下雨我不跑步,另外,你,你也不要等我。”
  “誰說我等你啊……”我臉騰地熱起來,辯解著,“正好,休息嘛,我醒醒腦。”
  他沒說什麽,抽過我的傘,幫我舉著送我回教室。
  雨順傘沿噠噠落下,那一方晴空,分外幽謐。我不時偷眼看他。他感覺到了,便微微笑笑。我把他的笑吃進嘴裏,被胃消化,而後輸送到全身各處,蕩起淺淺的甜蜜。
  在教室走廊,他猶豫了下,說:“有個說明書,你能給我翻譯下嗎?”
  他從兜裏掏出一張紙,是英文。很專業的詞匯。我也看不大懂。就跟他說:“我得查查字典。明天告訴你好嗎?”
  那個晚上,我打電話給哥,在哥的幫助下,終於順利譯完。我哥納悶說,你們英語老師是不是有毛病啊。這麽專業的東西,你一輩子也用不著。
  後來,陳勉英語方麵有什麽問題都會問我。再後來,我就主動請纓做了他的英語老師。每天吃過中飯,他都會來學校找我,我就在校長室後頭的竹林裏,為他授課。
  那真是一段非常開心的日子。
  春天的時候,竹子旁邊會生出尖尖的筍。陳勉會拿著小鐵鍬偷偷地刨上幾根。我給他望風。校長室的窗子時開時關,把我嚇得一驚一顫。陳勉看我那樣,搖頭說,你真是個好孩子。我知道他是在拿我跟錦年比了。錦年有點人來瘋的。我呢,隻是心向往而實不能至也。
  “偶爾做做壞事也是很快樂的。”陳勉跟我說。
  我拚命點頭。後來,跟著他,我真的做過不少壞事,譬如,去飯店吃飯,看到人家的勺子很是精致,我愛不釋手,陳勉說,那就藏一把吧。等買單的時候,我把勺子用餐巾紙裹著塞包裏。服務員拿來找錢,開始收拾桌子。我心咚咚跳,提到嗓子眼,三步兩步便奪門而跑。陳勉跟出來,笑說,你真像賊。又掏出勺子,舉著,喊,捉賊啊。
  “哎,你怎麽這麽壞呢。”我跳起來夠。
  陳勉說:“安安,人是理性兼現實的動物,絕大多數時候都被各種?!?
  “恩。”
  我還和他一起去偷農人種的草莓,愚人節的時候給他工友搞惡作劇。也見過他和別人打架,被打得滿嘴是血。我很擔心,可是他滿不在乎,說,流點血沒什麽的。
  他跟我的哥哥是不一樣的,哥哥健康陽光,他幽暗鹵莽,卻別有生命力。
  最忘不了的,自然是跟他一起學跳舞。
  我們是跟著錄象帶學的,他握住我的手時,臉也紅了,說,真不知道他們怎麽想這一出的。
  我笑,“其實不難的。我教你。”
  他腳步有點笨拙。惟恐踩著我。不停看地上。我說,“要自信,把節奏聽進去,讓自己融入音樂。”
  後來,我又要求他,“投入感情,看著我。”
  他便專注看著我。瞳孔是琥珀一樣的褐色。像小動物一樣的馴良。
  我望著他眼中倒著的我。
  他哪裏知道,那個時候,我就對自己說,要在他瞳孔裏住一輩子。從那時候起,我就盲了,再看不到這個世界別的男性。
  “你比錦年要高一點。”他尷尬的時候會沒話找話。
  “是啊,我有168。錦年是163。陳勉,你跟我哥哥差不多高。”
  “你有哥哥啊。”
  “恩。”
  “我覺得你很像妹妹。”
  “像錦年,不會啊。”
  “我的意思是,你乖巧溫順,注定要做妹妹的。而錦年不像。她從不叫我哥。你要沒有哥,我可以做你哥,誰欺負你,我為你出頭。要不,你叫我一聲哥。”
  “想得美啊。”
  陳勉托我背的手很輕,像蜻蜓的翅膀,其實我希望他用力一些,我不計較。這麽一失落,我莫名其妙叫他,“哥。”這一聲哥,輕柔、婉轉,叫出了哥以外別的意味。我沒這麽樣叫過我哥。
  然而陳勉喜歡的是錦年,哪怕跳舞時我那樣深情寄居在他眼睛裏。跳舞之後,我不過是一個乖巧文靜的鄰校女生。而錦年有勃勃的生機。我不知道她哪來那麽大的膽子,在黃昏的運河邊,夕陽挑起瀲灩的細浪,我親眼見她和陳勉在吻。他們擁抱著,又倒下去。熱浪燙人。對跟她同齡的我來說,未免驚世駭俗。
  我是那個轉身離開的人。
  隻是在夢裏,我會夢到我是錦年,被陳勉壓住了擁吻。我不知道唇舌該如何運作,隻覺得頭暈腦脹,氣息短促。醒來悵然,才知自己隻配做夢。
  我的教養,以及長久以來被灌輸的道德規範教導我,女孩子要矜持,不能主動。
  很多年之後,陳勉在錦年那裏受了傷害——他跟她的談話被錄音,而後被我哥公開。我去找他。他喝了很多酒。醉了,拽過我,好像把我當成錦年,他眼裏的憤怒熊熊燃燒。然後,他的唇決然掠過我。周身全是濃烈窒息的酒氣。酒氣過濾後,是屬於身體內部的幹燥而又蓬勃的渴意。
  他用力扯我的衣襟,我拉住他的手,哀求說,不要這裏。
  他的房子髒而亂,毛糙的水泥地上積著經年擦不掉的汙垢和塵屑。
  這一句話,即把他的幻覺破滅。他酒醒大半,悶聲說,“對不起啊。”
  我一顆顆無措地係著紐扣,跟著他結結實實地沉默。
  也許錦年不這樣。也許我也不該這樣。然而。我做不到。我希望至少有一張幹淨的床。
  “你走吧。”他趕我。
  我說:“你,搬我那邊去吧。我可以住宿舍。”
  他冷冷笑一笑,“小姐,我還沒窮得要接受施舍,如果需要,我會找你。”
  我慌亂站起來,局促難安, “陳勉,我今天,並不是……”
  “你別靠我太近。我不是好人。”他撲哧又拉開一罐啤酒。
  那是我失敗的第一次,但是我記住了他的吻,莽撞粗魯而富有進攻性。也記住了他身體裏的渴,如此濃烈。
  他真的是座火山,把愛的熔岩一點點化進體內,明明很燙,卻能夠深深壓製。
  畢業那年,我不顧家裏反對,執意留在北京,也不顧老師同學的詫異,放棄那麽多條件優厚的OFFER,選擇做一個普通的計算機老師,隻是為了陳勉,隻是為了縮短我和他的距離。他有時候很自傲,但骨子裏是自卑的。沒有正經的學曆,檔案上描著汙點,工作不好找,即使找到,即使作出成就,他的野路子也總是受同行非議。他有很多不快樂,但他從不會對人說,一律選擇自己消化。
  我能做的,就是悄悄在他身邊,沒有麵目,沒有特色,像個普通婦女一樣料理他的起居。我知道這樣的我,他不會愛,但是至少他會接受我的存在。而如果我恢複沈覺安的麵目,去暢意跟哥哥一起管家業,或者去別的企業做一個白領,他卻是連夠都懶得。
  愛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要付出很多代價,並且還要付得無怨無悔。對此,我隻能說,我願意。
  那個年年拿一等獎學金、為眾多男生傾慕卻從不對他人稍假辭色的沈覺安,陳勉永遠不會知道。
  因為錄音帶事件,陳勉的發展不太好。在和美,業績雖還不錯,但是閑言碎語不少。老板留了心眼,對他也不是很上心。他看著無所謂的樣子,但我知道他苦悶。他需要做出一件大事情,讓老板覺得他不可或缺。我留了心眼。正好,我家的企業跟朗恩奪標。和美是朗恩的大代理商。
  我那些時,回家很勤,後來偷聽了爸爸和哥哥書房的談話,知道了技術的漏洞。哥哥跟爸爸許諾一定會在競標前解決這個問題。
  我告訴了陳勉。
  陳勉很奇怪地看我。他一定覺得我品質有問題,我微弱解釋:“哥哥上次對你不應該,我隻是幫他還。家業有我一?搿!?
  陳勉提高嗓門:“跟你哥沒關係,是錦年。”他這麽說時,分明還是很介意。
  我說:“你一定覺得我挺沒出息吧——”
  “不。”他麵目有點淒慘,轉而一緩,“你對我好。而錦年對你哥好。那就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陳勉那一擊贏得漂亮。在和美,他開始站穩腳跟。
  他心情好,問我想要什麽,他想滿足我一個願望。正好逢暑假,我說想跟他一同出去玩。他答應了。
  他休了20天假。我們從北至南,一路走了很多地方。在途中,他跟我說起錦年的夢想——周遊世界。我說,“小時候,很多孩子都會有這樣的夢想。長大後,有條件去實現的,不屑去實現;不能實現的,也就隻當作了夢想。”
  “那錦年是哪一種呢?”他問。
  “第一種。哥哥有錢,而且對她大概會千依百順。”
  陳勉淡淡笑,“我沒有錢,但我會認真對待她的每一個心願。”
  我心裏一滯,又漫上些微的酸楚。陳勉如此隆重地對待錦年,他會想著邊上還有一個隆重對待他的人嗎?
  在普陀,我跟他走失了。我請香出來,不見了他。
  我的包由他拿著,手機和錢夾全在裏頭。我漫山找著他。他大概也一樣。我們一次次的隔著人流錯肩。
  找到黃昏,腰酸腿軟,我怏怏出去,才見著他在出口處等我。
  看到我,他指向夕陽下層林盡染的山坡,說,“安安,你看,漂亮吧。”神情那麽平常。好像他一直就在那等著為我指點這一處美景,可聞著他身上的汗味,分明也是焦急找過的。他就有這種本事,在等到結果後會消化掉不愉快的中間。真叫人心安。
  “你許什麽願了呢,這麽晚,我還以為你在請菩薩吃飯賄賂呢。”他轉向我。他也會開玩笑的。開的玩笑全是暖意的。
  “是啊,最後要買單,發現錢包在你那,菩薩氣得把先前的許諾都取消了。”
  陳勉微微笑著。笑得含蓄。風從林子那頭微微地拂過來,將那笑意扯得大了些。
  “你這樣別動。”陳勉喝住我,拿出相機,拍下林子在夕陽下堆疊的倒影,以及立於倒影上的那個被風吹得有點傻傻的女人。
  我那時候真的很傻。傻到隻想做他身邊一個模糊的影子。可能抗拒不犯傻嗎?因為跟他在一起附帶著還有此生再不會擁有的甜蜜。
  貴州某個晚上,我們在一個條件簡陋的小旅館就宿。我是但凡有條件,每日必要洗澡的。看旅館有衛生間,便洗去了。洗澡洗到一半,停電。幸好水沒停,我潦草衝了下,摸黑擦幹身體,胡亂地套上睡袍出去。
  陳勉正好舉著燭台推門進來。
  光線一照,便看到我的狼狽,袍子未係緊,鬆鬆地露著一片被燭光熏成油畫色的肌膚。
  空氣打了個漩渦,繃緊。
  我咬唇,悶聲。坐到鏡子前,用毛巾擦著頭發。
  陳勉放下燭台。站在我身後。鏡子裏是一條黑黑的影子,全部覆蓋我。
  他伸手,接過我的毛巾,幫我擦。
  好像擦了很久,好像又隻是片刻的工夫。他扔了毛巾,手下滑,擱到我肩頭。又雙手交叉摟住我的脖子。一切都在昏暗的鏡子裏無聲放映。像歐洲老電影,緩慢冗長,情節呆板,細節卻豐富。
  他觸到了我的肌膚。小心地撫著。手是燙的,身體是渴極了的。我已經感受到火山爆發前那種火焰般的緊張。細碎的火星畢畢啵啵蹦濺出來。
  帶子鬆了,鏡子裏的我被完全打開。光影在我身上搖曳。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厚重地擱淺。空氣裏有了他深深的喘意。而我隻是注視著鏡裏,忘記自己是局內人。
  他歪過頭吻我。又猛然將我抱到桌子上。我裸露的背部貼著冰涼的鏡子。奇異的感覺。熱的、冷的,瞬間全蔓延上來。
  我記起早上同他一起看石竹花,紅的,黃的,漫山遍野,此刻在我眼內熊熊燃燒。那種感覺很春天。……
  燈突然亮起來。雪亮的一道,刺在我們糾纏的身體上。一怔忡後,陳勉探身把燈滅掉。
  然而,熱情畢竟有點冷卻了。
  隻是黑暗中的一場情欲遊戲吧,他解決他的渴,我呢,在他的戲裏扮演一個角色,那個角色叫裴錦年。
  不曉得是不是有了肌膚之親,我這會再無法忍受這樣的想象。
  “陳,我好看嗎?”
  “恩——安安,其實女孩子自然一點就好看。有什麽想法,什麽願望,要學會表達出來。”
  “那我,可以吻你嗎?”
  他點點頭。
  我用手指劃著他的唇。
  “陳,你會不會永遠記住這段行走的時光。”
  “恩。”他點頭。
  “也會記住我嗎?”
  “隻有離開,才需要懷念。”他說完,即意會了我的醋意,便在我背部劃字。
  好長的一段話。我猜不出什麽意思。陳勉一字字念:忍受對一個女人的渴就像忍受一道傷。傷總會結疤。我也會痊愈。
  說完,他突然低落,拍拍我,“睡吧。”
  半夜我醒過來,床邊沒有他。
  錦年是他的初戀。初戀的傷口有多大?
  
  2、她的情人是一隻折翼的鳥
  大概在陳勉走後,我就變成了一株喜陰植物,怕光,怕熱鬧,怕人群。龜縮在自己的小天地裏,恍兮惶兮,拒絕外界的照耀。
  有時候很想念他,就會一直一直流眼淚。
  流著流著,又發呆,想,他若在,必定要說我,“小姐,我又怎麽你了?”
  他其實對我不凶,我們發生口角多是因為生活習慣,我想幹涉更多。貴州之行後,我叫他搬到我那裏,他不願意。我想了辦法,周末的時候,把孤兒院裏的孩子輪番邀到家裏住。他看在孩子的份上,每周都過來。後來,形成習慣。無論孩子在與不在,他周末都會過來,陪我吃飯、散步,有時候也會踩著夜色去看看電影,找找星光。
  我偷偷給他置了滿櫃的衣服,還有一格格的領帶、襪子,在他晨起的時候,給他搭配好放在床頭。
  可他拒絕。依然不修邊幅。
  我說,陳,你現在也算是一個經理人了,應該注重下儀表儀容——
  你別管我啊。他不耐煩地回過來。
  我低下頭,不曉得為什麽,隻要他大聲說話,我就覺得委屈,眼淚就會在眼眶打轉。他悶聲看看我,頭也不回就出去。
  門砰地一聲,把我的眼淚撞得更多了些。我真沒出息。
  等我悄然抹幹淚、收拾好自己、開門上班時,會發現他其實沒走,點了煙,靠著樓道拐角處的牆壁抽。
  我說,你怎麽這麽無賴呢,還不走?
  他沒好氣地說,我走了你還不哭死。
  然後我又哭了。
  在愛情裏,總有那麽多眼淚,為傷心哭,為幸福哭,為失去,為得到,為一點點小小的悲歡與感動……
  當然也有笑啊,那些清淺而安寧的笑容。像河麵上細小的漣漪,也像葉片上被第一道陽光蒸發的晨露。雖然終要逝去,但是消失前的那一刻,如此靜美。後來我在書上看到一句話,大意是:隻有把付出看得比獲得更重要,才能夠不計代價,擺脫成本與利益的換算公式,獲得心靈的滿足。
  我很滿足。因為我有那麽多的美麗回憶,那些回憶在我想起的時候都成為內心斑斕的陽光。有時候,因為太寶貴,都不願意跟別人分享。我總覺得錦年所擁有的,其實沒有我那麽豐富。
  他在交孩子們打羽毛球,彎腰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揀著球,又小心翼翼地喂給對方吃。有時候回過頭,衝我笑一笑。那個時候的他很有愛心。
  他發了獎金。如果是現金。他會在燈光下數。數的時候,覺得錢好多啊,他臉上會現出那種孩童式的驚訝和虛榮。數完,他大方交給我,“安安,給你的生活費。”我會很崇拜地看著他,“這麽多啊。”說實在的,錢在我心裏,不過一個數字,然而陳勉這樣鄭重交給我,就讓我很幸福。女人對男人最大的愛,就是花他的錢。我每次拿了他的錢,都會買一樣東西饋贈給自己:這是陳勉給我買的,我這樣對自己說,臉上有淺淺的笑。
  他周末要加班,給我電話說不過來了。我就去找他。也不上去打擾,隻在公司附近等。無論多晚,一定要等到他出來。他出門會習慣性扭頭,找到我,早就見怪不怪,卻總要數落我,“誰讓你等的?”
  我低頭含糊笑,然後看地上那條被路燈扯得長長的影子。好像所有的等待在一瞬都有了回報。
  等公交的時候,我會偷偷地把腦袋倚到他胸前,他心情好的時候,會揶揄我:“哎,怎麽了呀,沒見過像我這麽偉岸的男人吧。”
  “是啊。”我滿足他的虛榮心,乖乖說。
  他雖然升了總監,依然保持著坐公交車的習慣。喜歡看著老式的電車,迂緩笨拙地擦過路邊楊樹的枝葉,在閃爍的城市霓虹中撞出一條屬於夜的幽僻通道。
  我慢慢也習慣了他的習慣,不再謀劃著要給他買車。因為公車內盡管總擁塞著很多人,可正因此,我們倆的存在反更突出。仿佛人潮洶湧後彼此交握的一雙手,是冷是暖,隻有我們自己知道。
  他也會來學校看我。往往是偷襲。我在上課,他站在窗口,仿佛饒有興趣地聽。
  我一瞥眼,不經意看到,心立時慌了起來。就像一個,被老師逮到的開了小差的學生。
  我放下粉筆,走到門口,輕聲說:哎,你怎麽來了呀?
  班上一個男學生調皮地起哄:想你了唄。
  哄堂大笑。我跟他也笑。我發現他的臉微微紅了起來。午後的陽光灑金碎玉般鍍到他側臉,讓那一點羞澀分外可貴。
  我想,那時候,陳勉一定是在很努力很努力地試圖忘記錦年;我也想過,他或許也是愛我的。哪怕不多,隻有一星半點。但是,隻要在某時某刻,他想我的時候,心裏閃過一瞬的柔軟,我也就知足了。
  他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雖然知道我很喜歡他,但是貴州那次衝動後,他再沒在我這邊尋找過慰藉。
  其實我是很失落的。很多個夜裏,我走到他房前,抬手要推門,但是每每觸到冰冷的房門即收手。不該。我不能貪求太多,多的話,也許早就消耗光了。
  有一個春節,我跟他說不想回家了,陪他過年。
  他趕我走,“那哪行啊。你父母一定很想你。”
  我說,我還有哥哥,可以陪我爸媽,可是你一個人孤零零的。
  他說,我不有很多孩子嘛。
  他給我買了機票,送我去機場。回到家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我已經站在門口了。
  “小姐,你怎麽這麽浪費呢?一張機票好多錢的。”他好像苦口婆心,可是眼裏分明有點感動的。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出息?”我直直看向他。
  “是啊,很沒出息。老是賴著我。”他說。
  那個新年,我隨他去了老家。到南寧後,還要坐幾個小時的長途車方能到那一個荒僻的小鎮。
  他的家還在,和其他一片平房一起很突兀地趴在新建的高樓的陰影下。
  陳勉推了門進去,一股經年未住人的陳腐味迅速彌漫開來。
  我把窗戶一一打開,陽光慘淡地進來:滿屋的塵屑。
  陳勉指著布局,一一介紹:“這是我爸的臥室,他在這張床上辭世。這間是我的。……嘿,你別笑,我爸就有這個習慣,把獎狀都貼在牆上。他哪裏知道,我做不了一個他眼中的好人……”
  我過去,摸著那一張張獎狀——他曾經也是陽光下的花朵,曾經也冀望過一帆風順的未來。然而……然而現在這樣,也不算壞。他不也活出了自己的精彩嗎?
  “陳,吃點苦頭,也不是壞事。我總覺得人的一生也遵循能量守恒定律。早早吃了苦,後麵就都是綿長的甜。”
  “借你吉言。”他心情很好。
  然後,他帶我去河邊,跟我講他父親的事。
  某某年,發大水。他和父親在冰涼的水中等到了救援,可是關鍵時刻,他父親突然出現幻聽,聽到有孩子在水中哭。然後,他父親不顧眾人攔阻跳下水去救,被浪頭吞噬。
  他不是他父親親生的。他懷疑他父親的幻聽跟他的身世有關。然而,具體是什麽,沒人給他揭謎底。
  那個時候,他還未從錦年嘴裏得知自己跟錦年家的一段淵源。他隻是很困惑,出生到底是怎麽回事。人是要靠社會關係來確立自己是誰的。可像他這種情況,沒有父母,沒有親朋,好像在宇宙中沒個支點,那自己到底是誰?
  ——我是誰?我要奔向何方?他突然產生大的寒冷。
  那個冬季,南方陰寒濕冷。天地有如洗一般的寂滅感。灰色的河麵、發黃的草莖,僵硬的大地的麵孔。天是結結實實的冰。到下午的時候,彤雲密布。有股子濕雪的清淡氣息。陳勉說,可能會下雪。難得一遇。
  那年,我真的碰上了南方少見的雪。
  雪下起來的時候,我跟陳勉在人影寥落的旅店裏喝魚湯。我因為冷,陳勉讓我喝酒暖身。是黃酒,用話梅和薑絲煮過了,入口有一點甜。
  我喝了好多,沒去想後勁之大。
  後來是真的醉了。但是記憶也不模糊。
  我清楚記得,陳勉扶我回了房間。為我脫了鞋,蓋上被子,囑咐我好好睡覺。他說的是:安安,一覺醒來,世界就變成了白色的童話。
  他立身的時候,我借了酒膽,抱住他不讓他走。
  他掰著我的手,溫言勸:“乖。好好睡,會著涼的。”他從未這樣溫柔過。
  我愈發不肯,頭次那麽刁蠻,把被他掰掉的手重新合攏。
  “聽話啊。”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話。你是我的誰。你又不是我哥,我也不稀罕你做我哥。”我好像又掉眼淚了。淅瀝嘩啦的。窗子已經蒙上了清冷的雪意。室內的燈氤氳昏暗。
  “別人都說,女孩子不該主動說那幾個字,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就是喜歡你。很多年了,我偷偷喜歡你。不計較你不喜歡我,不計較你對我凶,隻要這樣,能看著你,讓我在你身邊,我什麽都不要求了。你信不信前世今生,我想也許以前我們有一段孽緣。……”我邊哭,邊訴說著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我有理智時斷不會說出口的卑弱乞憐的話。他後來抱住了我,擦我的眼淚,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跟你一樣……”
  我都忘記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醒來後發現他睡在另一張床上,我立刻摔了被子,跑到他床上,橫過手從背後緊緊抱住他。他頓了下,才握住胸前的那隻手,說:“安安,對不起,我要等到錦年結婚,等到自己徹底死心。萬一她後悔了,過來找我——”
  我慢慢縮回了手。窗外的雪好大。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我和陳勉錯位的愛,真的像一個寒冷的童話。
  ——一個叫安安的女孩子執拗卻無望地愛著一個人,可是她的情人是一隻折翼的鳥,他沒有能力再飛。
  我在雪意紛飛的返程車上,構思這個童話。與陳勉相顧無言。
  
  3、暗疾
  哥哥打來電話,說要跟錦年結婚。
  我恭喜。除此無話可說。
  出於私心,我非常希望哥哥和錦年在一起,又暗懷愧疚,畢竟我知道錦年待哥哥不如哥哥待錦年,我也不希望哥哥吃虧。
  所以,當哥哥說“你回來嗎?哥哥希望得到你的祝福”時,我隻有推搪,“不回了。等你們正式辦婚宴。”
  “老妹,我跟你說啊,你要多跟人接觸,多看看外麵世界,別神經兮兮一天到晚隻想著那個混蛋。”
  “哥——”我不高興了。
  “好,我不說你了。你自己注意點。還有,你要記住一句名言,男人除了你哥哥,其他人都居心險惡,需要防範。”
  我咕噥著:“誰的名言啊。有本事,讓錦年愛上你。”
  “哎,她不愛我能跟我結婚嗎?”
  “哥,老實說,你對錦年滿意嗎?你知道我指什麽啊。”
  “廢話。”哥哥很幹脆。
  婚前的哥哥是快樂的。我好像也沒理由不快樂。畢竟來自錦年的壓抑很快就要成為過去。可是該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把這消息告訴陳勉呢?陳勉知道後會如何反應呢?是不顧一切攪散婚事,還是從容祝福?我沒底。
  那陣子,正好陳勉出差在外。因為忙,每次通電話,都很倉促。我每每要說此事,臨到脫口又因心虛口吃,陳勉不耐煩,就順勢掛了電話。
  直到哥哥他們要結婚的當天上午,我才跟陳勉開口。
  陳勉聽後遽然沉默。我的心在那沉默的深淵裏不停下墜。
  “今天?”良久,他不可置信似地問一聲。
  “恩,我,我是怕你接受不了——”
  他掛了電話。
  我不知道他會如何行動。晚上,試著跟媽媽打電話。媽媽說,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親戚都到場了,你哥和錦年都沒來呢。哎,雨下得讓人心煩。
  聽筒從手頭滑落。我知道,陳勉必是去找了錦年。他一定會痛切地懇求,就像我曾在他麵前乞憐一樣。我很恨這幅場景。連帶著恨錦年。她有什麽資格讓陳勉如此卑微。我不能容忍我愛的人在別人麵前卑微。大概就從那一刻起,我跟錦年多年的友情煙消雲散。
  那日後,哥哥與錦年還是結婚了。但是婚姻形同虛設。
  而陳勉,在不久後跟著蒸發了。
  我打他電話,總是不在服務區;去他住處,他房子退了;我又到他公司,和佳的人說他已經交了辭職信,但是老板沒批,隻是準了他假。坊間傳言甚多,說是他受到多家企業青睞,目前正在權衡比較中。
  我知道並非如此,他的失蹤必然跟錦年有關。究竟是什麽事?他還會回來嗎?我陷入日複一日深重的猜測與惶惶不安中。某天,終於下定決心去找錦年。
  錦年很忙,正在會議室做著一個案件相關人的筆錄。
  透過玻璃隔斷看到我,衝我笑一笑,作個小手勢,表示:稍等。
  果然沒等多久,她衝到接待室,叫我,“安安,怎麽有空來?”
  我安安靜靜坐著,“很忙嗎?”
  “是啊。忙到抽筋。”她坐到我旁邊,打個哈欠。臉色青黃不接,眼下浮著腫腫的眼袋,分明睡眠不好。
  “哥說你們結婚了?”我找些話預熱。
  她聽到此話很昏暗,點點頭。
  “為什麽呀?你不喜歡他,還跟他結什麽婚啊。你這不是害他嗎?”我有點激動。
  錦年說:“是你哥想結的。”
  “你的意思是你一點都不想結,你一點都不喜歡我哥?我哥想結你才結,你好像很隱忍很偉大。”
  錦年別過頭,大約控製了下,淡然道:“也不是這麽說,就是有些事發生了,沒有辦法補救。你哥,很理想化,我大約觸怒了他的底線,可是他又很驕傲,不甘心就這麽把我輕易放了。那我就接受他的懲罰唄。”
  “那個晚上,你跟陳勉做什麽了?”我還是憋不住問了。像個被丈夫冷落的正妻,洶洶質問小三。錦年聞言,似乎也不很舒服,簇了下眉,但還是告訴我:“我們去了酒店,他希望我跟他走,我沒有作通自己的工作,他就走了。然後你哥在酒店把我堵住了。”她頓一頓,神色蕭條,“安安,你是來問我要陳勉的下落的吧,很抱歉我不知道。還有,他以後不會再找我了,你可以放心。至於我跟你哥,我也說不清楚,我無意傷害他。……對不起,我還得繼續那個案子。改日再請你吃飯。”錦年站起來。禮貌而客氣。
  我也站起來。我們四個人好像都很累。
  我不久去了陳勉廣西的老家。
  我曾經也這樣滿世界地找過他。那是在考上大學後,我千方百計尋他的影蹤。輾轉知道他在廣州,就一趟趟地往廣州跑。工夫不負有心人。我在火車站找到彼時落魄潦倒的他。
  他看到我第一眼就想逃。後來安然地坐在我對麵享受著我買的方便麵。因為他隻想吃那個。
  他那餐總共吃了5包。撐到說不出話。後來蜷在候車室的長椅上睡覺。半夜迷糊醒來,不忘對我說,安安,別告訴錦年我這副樣子。我坐在旁邊,眼淚獨自吞。
  隻有對不在意的人,才願意展露自己的狼狽。那個在意的人,看到的全是光鮮。
  暗戀總有一種悲劇味道。但也正因此,心靈收獲的層次更為豐富。
  在那個小鎮,我一次次跋涉,一次次無功而返。
  後來腳步就放寬一些,由那個鎮輻射到近旁的其餘鄉鎮。
  有一次,走累了,在B鎮街頭小攤上買冰花吃。正悶頭喝時,旁邊響過一個男人的聲音:老板娘,生意好啊。聲音很熟。我一震,抬頭。要不是那男人手裏牽著一個小女孩,那小女孩在叫著“阿爸”,我真會把他認成是陳勉。
  男人見我目不轉睛看他,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板牙。真的不是陳勉,比陳勉要老一些,也粗率些。可真的很像。眼睛、鼻梁、乃至下巴上的一道溝。
  “阿姨,你吃什麽口味的。”小女孩用方言問我。
  我大略聽清,說是綠豆冰。她就跟她爸說,我也要。
  男人買了冰花,拉著女孩子坐到我對麵。女孩子邊喝邊看著我手上的水晶鏈子。
  “阿姨,你這個真漂亮。”她指著。我連忙摘下給她玩。男人想是要嗬斥他女兒幾句,來不及了,就轉而對我憨厚的笑。我找話,“住在附近嗎?”
  “恩,就東頭食品廠宿舍。”
  “你跟我一個朋友長得很像。”
  男人聽我如此說話,很受用,撓撓頭皮,有點羞澀道:“我還真有個孿生兄弟,不過生下來就給我媽送人了。哎,不會你那個朋友就是我那兄弟吧。”說完,他自以為幽默地嘿嘿笑了。我也沒上心。在我潛意識裏,陳勉跟這個男人簡直不能同日而語。雖然,他們在同一個縣,雖然陳勉如果不到外麵混,恐怕也會跟這個男人一樣,憨厚粗笨,有一群孩子。
  告別的時候,我把鏈子送給了那個女孩。
  男人慌忙說,哎,不要。他說“哎”的語氣跟陳勉有點像,我覺得我大概想陳勉了,就無限悵惘地笑了。
  那次回京路上,我收到陳勉電話。
  他說:“安安,我要走了。”
  “啊?你去哪?”
  “去美國。大概不會回來。”
  “你現在哪?”
  “機場。”
  “陳勉,你等我下,可以嗎?我很快——”
  我恨死自己了,幹嗎無頭蒼蠅一樣亂跑,恨不能跳火車。然而就算跳了火車即刻換?戲苫?滄凡簧纖?恕?
  “陳勉——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你為什麽呀?”
  陳勉說:“安安,我以前想過的,跟你結婚,至少可以擁有你家一半資產,憑我的能力,也許可以爭到更多。我可以不費力氣達成我這麽多年的目標,然後去羞辱錦年。可後來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不能對你那麽卑鄙。我現在也知道錦年為什麽離開我了,跟我想象的原因不一樣。我以前以為隻要努力,就能彌合跟她的距離,可原來我是被詛咒的。我再怎樣做,都是徒勞。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以前活著有目標,現在隻覺一片虛無。我隻想逃走。離這裏,離錦年,遠遠的。”
  我流著淚,斷續說,“你到了,打電話告訴我。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很好。”
  “安安,等我想清楚,如果能夠給你承諾,會找你的。”
  陳勉走了。
  差不多隔了大半年,我才從錦年嘴裏知道了他們分離的真相。
  用現在的網絡術語表述,很雷很狗血。
  他們居然是舅舅和外甥女的關係。
  當然了,仔細想想,也不突然,如果沒有關係,錦年的媽媽不會發了神經把一個陌生男人領進家門。就算有心要做好事,一般人更傾向收養小孩。而且據錦年說,她爸與她媽很早就離婚,離婚原因很是蹊蹺。搞不好跟陳勉有關。
  我很想心安理得接受並消化這個消息,可是偏偏心神不定地想起在B鎮見過的那個酷似陳勉的男人。他說他有個孿生兄弟。
  陳勉似乎豁然的身世轉瞬又變得模糊。
  我覺得胸悶。
  我知道,隻要我再去一趟B鎮,問問那個人的父母,也許就能真相大白。陳勉要麽就是錦年的舅舅,跟那人長得像純屬巧合,他與錦年永隔天塹;要麽就是那家人送走的雙胞胎孩子,他與錦年毫無瓜葛。他們倆想怎麽愛就怎麽愛。
  可我不敢問。
  我寧願忍受時不時的胸悶。
  後來實在憋得難過,我告訴哥哥。告訴的時候,我是暗自期望能夠獲得哥哥支持的。因為那時候,他和錦年,已有和解的跡象。哥哥常跑北京,雖然累,但是笑容反比以前多了。有次吃飯,趁錦年去洗手間的時候,他對我說,安安,哥哥真是栽在這女人手裏了。他這樣說時,好像在回味什麽,眉眼有自甘被俘的笑。我說,哥,如果要你出賣靈魂,停頓此刻的幸福,你願意嗎?哥說,其實,我跟她在一起時真不知靈魂那玩意在哪裏。錦年對哥哥,似乎也越來越上心,對有關我哥哥的話題頗感興趣,雖然加入的時候總是用了貶損的語氣。有時候跟她逛街,她也會指著名品店的衣物問我,“你哥穿這合適嗎?”“你買的他都喜歡。”“那也不一定,他說我品位差,昨天還抱怨我的襯衫紐扣多得讓他發瘋……”她的臉悄悄紅了。
  當我在電話裏對哥哥說“哥,你有沒有想過,錦年跟陳勉有血緣關係”時,哥哥像吞了蒼蠅一樣震驚而嫌惡——不是我預料中的自私的歡喜而是嫌惡——竟至半晌說不出話。後來問:“這就是錦年願意與我結婚的原因,這就是錦年願意與我妥協的原因?隻因,她自己看不到出路?我有那麽蠢嗎?”
  “哥,陳勉與錦年有血緣,他們永遠靠不近,對你來說,不是好事嗎?”
  “好事?”哥哥冷笑,“我沈覺明要靠這個玩意來苟且一份感情?安安,你也不要這樣想,愛是彼此擁有的感覺,而不是權宜下的東偷西藏。”
  哥哥後來與錦年分手。不是哥哥不愛錦年,他愛得深沉,也正因此,他要捍衛自己高潔的理想。有些東西如果得不著完整,一鱗半爪他不要。
  我呢?卻沒有勇氣去扔掉記憶。那一點點小小的記憶。可以讓我在恍惚中愉快大半天。
  哥哥長在明處,高懸高掛,是少數人才能夠擁有的一輪明月;我卻願意做一株背陰的植物,在角落獨自舔噬過期餅幹上的糖屑。
  
  4、人在紐約
  陳勉走後,我大病過一場。
  病好後,哥哥覺得我的自閉狀態很危險,有目的地帶我出席一些社交場合,也介紹一些青年才俊給我。
  其中有一個叫姚謙的,雖然相貌平平,因常年出差海外,倒引起我的興趣。那次酒會上,我主動跟他攀談,無非問他海外工作經曆。他是個管技術的副總,常年負責北美這塊市場,一年365天,倒有300天在美國。這讓我倍感親切。緣由無非是陳勉也在那個國度。
  姚謙年過35,對婚姻之事非常急迫,因常年在外頭跑,找不到理想的對象。一年寥寥幾次的探親假就全用在了相親上。這一次認識,他大概對我也比較滿意,之後,即向我展開了熱情攻勢。用我同事的話說,送過來的鮮花可以把辦公室淹沒。
  我無可無不可地交往。算起來,一周也有兩三次會答應隨他出去。
  他是個溫厚塌實的人,一開始追我,就開宗明義表明是認真的。他沒有年輕人的那種油滑,但也絕不沉悶,會時不時冒出幾句西式幽默。
  一開始我總是讓他講美國的地理風情或者華人在外拚搏的故事。他繪聲繪色地講。我俯首帖耳地聽。隨著日子一頁頁翻過去,故事慢慢也消磨了。他見我還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就提議外出運動,打網球,或者遊泳。
  他總對我說,出身汗就什麽都好了。好點沒?
  要我沒反應,他會比畫著手勢,不停問:好點沒?好點沒?直到我說,好,好死了。
  後來就一點點熟起來。因著他的年長與包容,我在不開心的時候,會找他傾訴。經常是,他坐在我對麵,看我淅瀝嘩啦流眼淚,然後撕著紙巾一張張遞給我。
  我知道他對我有一份寵愛,我也貪戀他給予的那一點點溫暖。
  有日,他送我回家。
  在公寓樓下告別時,他忽然說:能否請我上去喝杯茶。
  我想想沒有拒絕的理由,就邀他進。
  他喝著我泡的綠差,說,放點音樂吧。
  就放些舒緩的樂曲。
  他放鬆身體,微微地沉醉。聽到某一曲,他起身,說,這個曲子適合一起跳個舞。便邀我。
  我伸手,他一用力就把我從沙發上帶起來。
  是很慢的曲子。帶一點纏綿兼惱人的意緒。讓我想起少女時代跟陳勉一起共舞。姚謙一點點逾越尺寸,靠近我,我也沒有在意。良久,他附在我耳邊,說,你覺得我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我懵懂。
  他點點我的鼻子,說,我不久就要回美,想在走前,跟你確定下關係。
  什麽關係?我還裝天真。
  他說,如果你覺得可以訂婚,我希望訂下婚約。如果你覺得時間倉促,比較突然,那麽我們就做男女朋友的關係。
  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沒有說出來。隻是不言語。
  他看我低頭無語的模樣,想是起了憐惜。手底一用勁,將我擁到懷中。
  “我一直喜歡婉約優柔的女孩子。覺安,你低頭時,脖子那一段弧線非常漂亮。”他伸手欲撫,我偏頭躲開。他也不以為意,落落笑看我。
  我說:“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他走前,特意要我送他。在告別時,他掏出一個首飾盒送我。我推脫不掉,隻好收下。回家後看,是一條卡迪亞的鉑金項鏈。幸好不是戒指,我鬆一口氣。
  此後,姚謙每天算著時間給我電話,會說一些情話。比如,現在要開會了,可我想著你,待會說錯話怎麽辦?該不該罰你?比如,紐約下著雨,我的思念跟雨一樣綿長。又比如,我睡覺一抬頭就看得到一輪明月,覺安,你那也有嗎?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可我希望的不隻如此。你休假來看我吧。……
  這些濕漉漉的情話,是我未曾聽到的。我在他的言語中發呆。
  有個念頭突然電光石火般掠起——
  我要去見陳勉。我為什麽不能去美國找他?
  出國後,陳勉曾經給我打過一次電話,主要是告訴我他匯了錢到我帳上,讓我定期轉至他資助機構的帳戶。我奢望他說更多,可是他沒多餘話,隻說,我很好。
  “那你留我一個電話或者地址或者EMAIL可以嗎?我不打擾你,可我要擁有你一樣聯係方式,讓我知道你好好地在這個世界上。”
  他將電郵報給我。我遵守諾言,他不找我我也不找他。
  這是怎樣的感情呢?
  暑假的時候,我問哥哥要了一筆錢,準備去美國。因為知道有姚謙在那邊接應,哥哥也比較放心,覺得我出去散散心開開視野是件好事。
  那個時候,錦年辭了職回了南京,哥哥萬事無憂,隻憂我一個。他在電話裏婆媽: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去。
  不要。
  那你注意安全。姚謙會去機場接你。你有什麽事就打電話給姚謙,他要欺負你你找哥,哥24小時為你開機。到後,給哥打個電話報個平安,聽到沒?
  哥你好羅嗦。
  ……
  去前,我給陳勉發郵件,告訴他我某某日抵美。我沒說要去找他,也沒說要他來接我。
  姚謙等在機場,捧一束豔紅的玫瑰花。
  “You are so beautiful.”他恭維我。大約覺得我此番來是為他,他心裏的念頭遽然膨脹了好多,暴露在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春光滿麵。
  駕車去他的公寓。
  公寓收拾得雅致幹淨,仍有花,小小的雛菊和丁香,襯得滿室清香流轉。我估計是哥哥告訴他,我喜歡小小的細碎的花。
  姚謙打開一個臥室門,把行李提進去。是主臥,雙人床很大。我嚇一跳。
  姚謙看出我的心思,說,我睡那邊,你放心。
  有時差,我很疲勞。姚謙也很體恤,已經熬好了清淡的蓮子粥。招呼我吃完,便讓我沐浴睡覺。
  睡思昏沉。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床頭櫃上轟響的手機驚醒。
  以為是哥哥,我接過直接說:哥,人家在睡覺呢,你煩不煩。
  那邊一個微沉的聲音,“你到了?在哪?”
  我一震,殘存的睡意立即消散,急道,“陳勉嗎,我,我在一個朋友這裏住。我也不知道是哪裏。我要問問——”
  對方說,“你休息吧。”
  “等下。”我怕他掛,急吼一聲,他沒掛,靜聽我說,我想了半天,張口,“我想你了。”
  他沉默半晌,“我會聯絡你。”
  陳勉是在三天後聯絡我的。這三天,我在心事重重的情況下,夢遊一樣跟著姚謙逛遍了這座國際大都會。卻毫無遊客的興致。
  第三天,姚謙把我帶到他朋友開的餐館吃飯。那邊情調還不錯,古樸的桌子,雪白的桌布,精美的配飾,背景音樂放著幽婉的《茉莉花》,絲絨般的燭光跟著音樂微晃,給食物鋪上藝術的色澤。因為餓了,我吃了好多。姚謙在講什麽,我不知玄奧,卻很配合地笑。周圍有好些年輕情侶,酒過半酣,都處在親密狀態中。姚謙同此,熱身完畢,跟著進入氣氛,借給我遞餐巾的機會,探首過來吻我。我一低頭,但人家早就預料方位,適時變換角度,我沒有躲開,隻覺得一團溫熱覆在我唇上。
  “哎。”我低聲哀求,卻給了人家可趁之機。我不喜歡,可是又不能太駁人家麵子,正輾轉為難之際,有人過來解圍了。
  “嗨,姚謙。”
  聲音挺熟。我一抬頭,赫然就是陳勉。
  他留了胡子,麵色黑了些,皮膚也糙了,身上穿著普通的T恤和仔褲,樣子看起來,有點潦草,但神情舉止洋洋灑灑,疏落不羈。
  “女朋友啊?”他吊兒郎當指著我說。居然認識姚謙。
  姚謙被破壞好事,有點不高興。但也強充風度為我們介紹,“對啊,我女朋友,沈覺安。覺安,這是陳先生。”
  陳勉抬出手,我想解釋幾句,發現一句也說不出口,隻好尷尬地跟他握手。
  “沈小姐,很高興認識你。”他說。聲音溫沉,什麽內涵也聽不出。
  “打擾了,慢用。”他繼而轉身。
  我失魂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遠去。姚謙在邊上說了什麽我沒聽到。片刻後,我看到自己鬼使神差般站起來,然後在姚謙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朝陳勉飛奔過去。
  “陳勉,等下!”
  陳勉沒有等。他進了他的車,發動,離開。
  我站在門口淚眼婆娑。姚謙出來,不愧是有過閱曆、見過世麵的,把局麵迅速判斷出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就是你失戀的對象?”
  我點頭。
  “你就是為了他來紐約?”
  我繼續點頭。
  “需要我給他解釋嗎?”
  我搖頭。
  他扶住我,“安安,你們已經過去了。記住,人不能老活在過去,當斷即斷。你還未忘掉他是我的錯。我會更加努力。”
  姚謙的應對從容自信不失風度。
  飯畢回去的路上,姚謙跟我講了陳勉的事。陳勉一開始來美國是為和佳調研海外項目,公司分析了他的調研報告,覺得此時進軍海外為時過早,不予采用,召他回國。陳勉已不想回,辭了職,後來找工作,找到姚謙他們公司,姚謙已知他是當年那個用不堪手段幫助朗恩把他的朋友沈覺明搞得很狼狽的家夥,雖然見他的資曆與他們公司的要求還比較吻合,仍是在關鍵時刻投了反對票。陳勉在美國人生地不熟,此後一直一搭沒一搭地做著零工。姚謙有次去拜訪客戶,在那邊大廈居然看到陳勉係著安全帶吊在半空擦玻璃,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寒,他一直在咳嗽。姚謙動了惻隱之心,主動與他認識並介紹他去了朋友餐館工作。
  我半晌無法言語,想起陳勉潦草的麵容和穿著,難過起來。好像他這個樣子,完全是拜我所賜。
  “那,他現在還好?”我問。
  “還行吧。在那做采購經理。采購這個活很有門道,能做到此,也算是受老板器重了,不過,會比較累吧。另外,他以前做銷售,現在換行,用非所長,會比較鬱悶。不過生活就這麽回事,大抵不會太遂人願。”
  那個晚上,我注定無眠。輾轉到後半夜,我接到陳勉的電話,他隻有短短一句:你下來。
  為這句話,我應聲而去。
  開門的時候,姚謙被驚醒。我說我要出去。
  “去哪裏?”
  “陳勉在樓下等我。”
  “你不能。我答應過你哥哥。”
  “我一定要去。你管不著我,我哥哥也管不著我。”我推著門。
  他擋住:“他對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你有沒有想過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最清楚。我知道沒有結果,但我從來不是為某個結果而愛他。”
  姚謙瞬間沒了聲息,最後作個請便的手勢。
  下得樓,有風摜過來,一把一把的。雖然剛過8月,紐約的夜風居然有了些北京秋的味道。幹脆尖銳,襲到肌膚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打個激靈。但或者隻是因為我緊張的緣故。
  便抬頭看天。深色夜幕懸一輪正在逐漸消隱的月亮。存久的舊報紙一般泛著時間的黃邊。挺立的枝杈將月色切割得稀湯寡水,遺到路麵,隻有一層淺淺的水白。
  車門打開的聲音在這時傳來,我尋聲看過去,幾株樹下居然潛著一輛破舊不堪的小車,毫無疑問,是屬於陳勉的。
  我幾步過去,剛坐穩,車子便如離弦之箭飛馳出去。
  我看著他的側臉,想訥訥地解釋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下。他的堅毅的嘴部唇線與目視前方的疏離眼神叫我忐忑不安。我隻有撇過頭,沉默再沉默。
  魯迅先生那句話: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滅亡。麵對陳勉,我大概隻可能出現第二個結局。
  陳勉的住處在一幢老舊的公寓樓的3樓。樓梯是木質的,踩上去微微晃動,咚咚作響。很像我對於他的頭重腳輕的愛情。陳勉走得快,幾步就竄上去了,我有點不知所措地跟在後。
  他站在門邊,看著我。稀薄的月光從樓道的窗口探進來,走到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發出雕塑一樣的光,看上去是更加的冷。
  我囁嚅:“陳,陳勉。”
  他回身開門,開後見我沒動,便一把將躑躅的我拖進。
  門砰地關上。屋裏暫時沒有開燈,黑魆魆一片。
  他習慣黑暗。以前他加班或應酬晚回,燈從不開,關了門,直接將自己投入床上睡去。每次每次,都要我代為開燈,拉他起來,勸他洗澡料理自己。
  我靠著門,模糊想著,順著舊日的習慣去摸索開關。
  他居然感知了,伸手阻住我的手,一用力又將我頂在門上。
  他托起我的下巴。我不敢看他,一瑟縮的當口,被他吻住。
  我渾身激靈了下,還沒回應,來自他身體的那團火直接竄進我體內,熊熊燒起來。
  “陳……”我想叫他。
  他暴喝一聲,“別說話。”
  我不再說話,任他咬牙切齒地擁撫我。在我身上囤下粗暴的力量與炙烈的咬痕。我,在他身下一點點流失,屬於骨頭的部分漸漸銷蝕,化成大片大片水一樣的柔軟。
  如同第一次??
  我的呻吟放肆地出來。手掐到他背脊上,滑滑的,全是汗。夜光鍍在他起伏的身體上,一層細碎的光芒。
  陳勉,陳勉……
  他是我的火山,給我帶來愛與痛,經曆生與死,我怎能忘記?
  那個短促的夜,我們又更換姿勢做了幾次。直到精疲力竭,虛脫得要死去。
  
  陽光潑灑進來,他醒了。環住我的手神經質地彈跳了下,另一手即橫至眼前,擋住光天化日下赤裸的尷尬。
  一時又無言。
  我把頭埋到他胸前。聞著他獨特的體味。想著,真的好想跟他結婚。真的好想把這一一刻永駐。我是他懷裏永遠受寵的新娘。
  可是,白天到了,夢就要消失了。賴也賴不到哪裏去。
  陳勉的臂彎已經離開我,他起身,穿上褲子。
  背對我:安安——
  這樣的躑躅難言,在第一次醒來的那個清晨,他就表現出來了。他隻是一時衝動,他不要聲音,不要光亮,也在掩飾著一個分裂的自己。
  “沒什麽,我願意。”我仍是像第一次那樣說。
  “我把你拉出來,你為什麽不反抗?”
  “你明知我無從反抗。”
  “交了男朋友?姚謙,倒是不錯的選擇。”
  “你可有一點不舒服?”
  “……有一點。”說畢,他轉去衛生間。水聲不久嘩嘩地傳出。
  他出來的時候,我已在廚房弄吃的。
  這是一處一室一廳的房子。老而破。內部陳設粗率得像他這個人一樣。
  廚房可能是長年租給中國留學生用的,牆壁和窗子蒙上了很深重的油煙。破窗子常年不開,陽光進來的時候糊塗一片,好像得了近視。
  我煎了雞蛋。把麵包放入烤箱。牛奶還有一袋,需要溫一下。他的胃不是很好。肺呢?碰到過敏氣體,還會喘嗎?像一條被扔到岸上的魚,作著垂死的掙紮。還跑步嗎?
  他站在我身邊,“安安,我不想回去了。這樣滿世界跑挺適合我的。”
  我將置好的食物端出去,說,“你總有一天想安定下來。”
  他說一個關於自己的笑話,“是啊,打黑工,老被移民局抓到。我跟他們說我的美國夢,我想和我的美國夢一起留下。移民局的答複是:先生,您留下夢,走人。”
  我撲哧笑。
  “跟人家玩藏貓貓的遊戲,也是生活的一劑色彩。沒有家,沒有負累,自由自在。我不需要靠血緣靠別的什麽玩意界定我自己。我就是我自己。”
  我們一起用餐。我靜靜聽他說。我知道我永遠說不過他,也不想。我喜歡他這樣子。在世人眼裏潦倒落魄,又怎樣?
  他在這世上,獨此一份,希望僅有我欣賞。
  “安安,你的名字好像就注定著要過一份安定的生活。我不能給予你。”他的目光垂向我。
  “不是這樣的。”我迎接他的注目,惶急地表述,“我不在乎怎麽樣,安定也罷,漂泊也罷,我隻要你給我一個地址,告訴我你在哪裏,你想要我,我就來找你。”
  他瞳孔色澤加深,“你不覺得不公平嗎?”
  “沒有不公平,我愛你,想見你,所以沒有不公平。”
  “你要嫁人,生子,過靜好的一生。”
  “我不嫁人。也不要過什麽平靜的日子。你還不知道我嗎?”我想我又要哭了。
  
  5、愛都是殘疾的
  此後我做了他的情人。
  他一個電話:安安,你過來。
  我便千裏迢迢過去,像一個送外賣的,無須預約,隻要一個電話,準時奉上滾燙的服務。
  總是在深夜。他等在門口,把我抓進去。夜色如墨。我們都盲了眼,隻有年輕耗不竭的激情。風塵不必洗掉,時差也用不著倒,我恍兮惚兮,攀到他身上,把自己最後的氣過給他,而自己片片崩裂,直至空無。
  這個樣子,我不怨,我喜歡。
  我喜歡他突然的爆發,喜歡他激情四溢的手段,喜歡,痛與溫柔同時存在,喜歡交融那一刻擁有的感覺。
  性是神的恩賜,不是肉欲的可恥。我愛他。我享受愛。
  最叫我快樂的是,清晨醒來時發現在他懷裏那一瞬的溫馨。他的臂環住我的肩,我縮在他胸前。我們像這塵世所有凡俗的夫妻一樣相親相近。因著此,我總是延宕著起床的時間。
  拉住他的手,“別走,陪我再睡一會。”
  “你接著睡。我會早點回家。”
  “不要嘛,你請個假吧。”
  他為難,“小姐,我會被炒魷魚的,這份工作很難找。”
  “陳,我辭職,跟你一起漂吧。”
  “你家人會殺了我的。”
  “反正他們早就有殺你的心了。陳,其實我爸媽都很開明。哥哥也很疼我,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他搖頭,“安安,你忘了,我們說好的,隻是陪彼此一程。”
  “我隻是想,陪你的時間長了,你或許就習慣了我。”我爬起來,摟住他的脖子,“告訴我會習慣我。說嘛。”
  他輕輕拿開我的手,似笑非笑,“或許。”
  他在餐廳做采購,非常辛苦,早早就要起床進貨,要憑著技巧配備適量的菜碼,還要精打細算,去贏得老板的信賴。做非所長,也沒餘裕去擴充自己的業餘。但是在這個國家,有個立身之本已經夠好。
  我給他洗澡的時候,會聞著他的體味,猜他今天進什麽貨。
  “好膻,羊肉?腥,海魚?還有胡蘿卜,西芹、甘藍……”
  “恩,我就是個粗人。嫌棄了吧?”他閉著眼,靠著浴缸壁就要沉沉睡去。
  我順著泡沫的痕跡給他按摩。可是最後,都淪為了淺淺的愛撫。
  “你幹嗎?”他有時會半睜著眼捉住我水中的手。
  “你好看唄。”我同他說。
  他迷糊看我,良久目光一鬆,歎口氣,便放開我的手,隨我去。
  他太累了,什麽都不想了,隻想隨波逐流。可是胸口是否還有一層緊繃的塊壘?哪一天他徹底鬆了,我便徹底擁有他。隻是我不知道那個徹底放鬆的人還是不是我愛著的人——一個看著血性鋒棱本質上卻溫厚謙卑的人。
  “恩,可以起來了。”我拽他。
  他在起身前總會把自己完全地沒進水裏,直至將近窒息,才呼嚕一下鑽出來,用手抹著水湯湯的臉麵,神誌也在瞬間清醒。他在美國,不是南方那條運河。他越走越遠,終於再見不到她。
  “要不要換份工作。”我自然不明所以,隻覺得他疲憊。
  “又要求你哥施舍或者姚謙?”他語氣輕佻,可是神色淡然,我難以分清他究竟是願意還是不願意要我幫忙。
  正好那次回國後不久,顧盼來北京看我。
  顧盼一直與我保持著密切聯係,隻要到北京,她必會邀我出來小坐,給我帶些價值不菲的禮物。平時,三天兩頭也會有一通電話。關切、問候,聊些閨房話題。她很聰明,知道農村包圍城市,知道分散殲敵,各個擊破的戰術。我雖然從小就不喜歡她的心計與手腕,但是麵對她曲意奉承和過分的熱絡,也不好擺出臉色去拒絕。
  那天,顧盼同我講前些天去英國某家跨國企業考察的事,她一個朋友在那做高管,如何招待她雲雲。我一時脫口,能不能引薦一個朋友?
  顧盼眼睛亮了下,“說說條件?”
  我說,以前在通訊和電子行業都做過,很有才華,初到美國,沒有任何社會資源,現在不得不大材小用,做些雜事。
  “讓妹妹如此費心,何方神聖?”
  我臉一燙,“隻是朋友。”
  我哪裏知道陳勉與顧盼早就認識呢。對顧盼來說,陳勉是一個關鍵的棋子,她將其牢牢鐫刻在記憶的備忘錄上。此刻,在哥哥與錦年兩情繾綣而她情場失意的時候,正好需要這樣一枚定時炸彈。
  “妹妹的朋友,說什麽都要幫啊。給我傳份簡曆。”顧盼巧笑倩兮。
  我給陳勉做了簡曆,交給顧盼。大約兩個月後,如我所願,陳勉去了英國。(我一直不希望陳勉在美,被哥哥的走狗姚謙虎勢眈眈監視,每次去美,都要瞞著家裏,偷偷摸摸。)好像同顧盼達成了某項協議,他在那邊讀MBA,並在一家小公司做兼職,住處寬敞明亮,搞不好是顧盼的饋贈。總之,生活比之美國期間餘裕從容。閑暇,他有大把時間去歐洲各地旅行。
  顧盼安排利索後,也問我邀功請賞。我雖然對她的好心有些懷疑,但是她也算幫了我大忙,言語間我不免客氣,偶爾也會在哥哥麵前說上幾句好話。
  然而此後不久,哥哥那邊開始變故疊出。先是錦年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離開哥哥,遠赴英國。
  然後車禍。再然後與哥哥準備離婚。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跟顧盼有關,卻也不敢跟哥哥提。
  有一日,我在陳勉那裏,無意接到顧盼的電話,很是驚詫。他們怎麽還保持聯絡?回想顧盼為人,疑竇叢生。待陳勉從浴室出來,我逼問:“你們到底什麽交易?”
  陳勉淡淡:“她給我機會和平台,我也願意放手一搏。”
  “可,你能給她什麽好處?”我說。
  “什麽好處?”陳勉略笑了下,“女人的欲求不就是男人嗎?越有資本越瘋狂。”他托起我的下巴,調侃,“你不也很瘋狂?”
  他的不正經讓我的臉灼灼燙起來。我想說我跟顧盼是不一樣的。可哪不一樣呢?我不也曾為了自己的私心做過有損家業的事?
  “陳勉,”我徒勞哀求,“跟我哥有關嗎?你不要對付我哥。”
  “對付你哥?”他皺皺眉,忽然哂笑,“我倒很樂意跟你哥較量下。其實,每次你提到你哥,都會令我不太舒服。我知道我是靠著你哥走上一個平台的,當年,是你和錦年為我說情,在你們眼裏,我是被憐憫而不是被尊重的。隻要想起當年的情況,我就憤慨。有些人可以捍衛尊嚴,可我不能。我恨你哥。恨他高高在上,恨他一出生就可以擁有太多,恨他可以光明正大擁有錦年。我有什麽?唯一的一點愛連偷偷摸摸想念的資格都沒有。我現在,除了她的夢還有什麽?”
  陳勉猛力拉過我,雙手交叉自後摟住我的脖子。他靠在我頭發上,在我臉上呼著氣,一字字說,“安安,說你愛我。”
  “陳勉。”我掙紮著。
  “說你愛我。”他提高聲。而後探首吻我的脖子,前胸,細碎溫存、柔軟繾綣。簡直是魔鬼。他知道我無法抗拒。
  我怎能抗拒?明知自己隻是一個不平衡的替代品,明知他黑暗中的激情隻為把自己逼到思念的絕境,明知他即使放棄也會在心裏豎一塊永恒的紀念碑,明知他為了維係她的夢想不惜簽定魔鬼協議……我睜大眼睛看到太多,明白太多,依然飛蛾撲火,隻因毀滅,誰說不是一種快樂?
  在蔓延的激情中,我叫了,“我愛你。陳勉。我愛你……別離開我,求你別離開我。”
  陳勉滿足嗎?
  他其實不。他伏在我背上。重重的,如瀕死的動物,呼著絕望的氣。
  他哪裏知道,那個時候,哥哥與錦年的感情也到了盡頭。
  錦年的腿在車禍後留下永遠的後遺症,這個愛動的女人,再不能疾走如飛。
  她還會找陳勉嗎?用殘疾的腿。我不能想象。可愛情都是殘疾的。
  最後見錦年,是她來南京,跟哥哥辦離婚手續。
  那陣子,為財產交割一事,家裏氣氛不好。媽媽打電話讓我回。她對哥哥欲將他名下一半財產給錦年頗有微詞。媽媽的說法:不是我小氣,關鍵是錦年對你不好。我給她,我有氣。
  哥哥在沉默中堅持。
  我反過去做媽媽的思想工作,“哥其實是想錦年擁有他的東西。哥還喜歡她。”
  “可離婚是他自己提的。哎,現在的孩子,我說什麽也弄不懂了。”媽媽慨歎。
  找律師公證那天,原是定在哥哥公司商談。錦年不願前去,就在她下榻酒店的咖啡廳進行。
  我也去了。
  錦年生過病後,憔悴了很多。原本銳利的眼神如今也很慘淡,隻是嘴角仍有笑意盈盈。她爽快地跟律師握手,向我和覺明問好。仿佛還是好多年前,我是她的朋友,哥哥,是朋友的哥哥。陌生,而親切。
  談話幾乎都由律師負責。哥哥沒有話,看著別處,偶爾掠過錦年。
  錦年什麽都不要。公司的股票、房產。她沒有一點心動。跟律師反反複複交涉。甚至說,離婚是因為她的緣故,她是過失方,不能受什麽財產。
  哥哥越來越焦躁,最後站起來,跟律師說:按著婚姻法關於財產交割的條款進行,你別跟她羅嗦。
  拂袖走了。
  錦年盯著他的背影,好像笑了。很微妙。
  之後,我跟錦年坐了會。
  我問她的傷如何。她說,還好。她的眼圈不知為什麽紅了,我從未見她如此。失神片刻,她開我玩笑,“聽顧小姐說,你有男朋友了?在國外。”
  “顧盼找你?”我避重就輕。
  “對啊,我們見過麵,你哥很器重她。”
  “你別誤會。顧盼隻是從小玩到大的。人很精明,我和哥都不喜歡。”
  “我沒有別的意思。”她站起來,跟我告別,“安安,把握住自己的幸福啊。”
  “錦年你,有什麽打算?”
  “沒什麽打算,出去隨便走走唄。”她眼圈忽然又紅了,低聲道,“跟你哥說,他有什麽資格對我那麽拽啊。走就走好了,誰稀罕。以後不見得誰比誰過得好。”
  錦年在堵氣,我想她也許也愛哥哥的。
  而哥哥呢,在外麵車子裏,壓根沒有走。
  我敲敲窗,他反應了很久才開門讓我進。
  “錦年走路還是有點問題,哥,你不應該在人家這樣的時候跟人離婚。”
  車子嗖地竄出去了,哥哥懶得回我。
  他們去民政局辦離婚那晚,哥哥沒回家吃飯。媽媽讓我打電話催。哥哥沒接。我趕到他和錦年的房子。
  門沒鎖,一推就開。
  聽到聲響時,坐在搖椅裏的哥迅速回了一眼,見是我,毫不掩飾地流露失望。他在等錦年嗎?他以為錦年還會回來取東西嗎?
  我在房子裏轉。衣櫃有錦年的衣服,衛生間有錦年的瓶瓶罐罐,書房有錦年喜歡看的旅遊小冊子。褥子和窗簾是藍色的,那是錦年喜歡的顏色。一幕瀉玉流水般的貝殼簾子,將主臥的休息區與衛生間隔開。應該是哥哥為投合錦年所出的創意。
  這樣一間滿是錦年味道的房子,哥哥怎能忘記。
  我站在臥室門口,看著一晃一晃仿佛自得其樂其實悶悶不樂的哥哥。
  哥哥怔怔說:錦年對我說再見,一眼都沒看我。一眼都沒看我。你跟她說,不要再見。
  
  6、陳勉的華麗變身
  哥哥離婚後,據媽媽說,顧盼來我家走動得很勤。跟媽媽學做飯,陪媽媽聊天,也拉著媽媽出去逛街,看戲。媽媽說,倒是比錦年做得周到,可是咱也不知道你哥什麽想法。
  媽媽對顧盼大抵滿意,問我的意見,我說,總得哥喜歡呀。咱們看得再上眼,也不跟人過一輩子啊。
  媽媽又慨歎著,年輕人的感情,她是愈來愈糊塗了。絮叨著又說起我來,“阿盼說,你交朋友了,怎麽不帶回家。”
  我未免嫌顧盼多嘴,推脫,還不是很成熟。
  媽媽說,不成熟有什麽關係,帶回家看看嘛,媽媽給你把把關。是不是你哥以前說的他那朋友姚謙啊。姚謙我見過,人品不錯,又肯上進。可就是歲數跟你差太遠。不過,話說回來,安安,你就得找個能照顧你的。你哥哥那頭媽媽倒不是很擔心,他會料理自己,就你,有時候啊,媽媽都猜不透你的心思。你要跟阿盼學學,人家多機靈……
  媽媽一嘮叨就刹不住口,我急忙切斷,“媽媽,我要備課了。”
  後來,跟陳勉通電話,我忍不住提到我家人希望見見他的意思。陳勉沒給我一點情麵,斷然回絕。
  那個時候,他已經拿到學位,在一家大企業實習。
  他是個聰明的人,又兼著勤奮和孤獨,可以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在工作上,不久就作出成績,很受上頭器重。成就的取得也日日增長著他的自信。他雖然依舊穿著簡樸,略帶潦草,與人交往,謙恭有禮,暗含距離;然而舉手投足間,擋不住的鋒芒。類同裸鑽,混沌地包裹在粗礪中,但那光耀無法掩藏。他的魅力與他周圍那些規矩傳統的英倫紳士不同,也與哥哥那種講究科學管理的學院派精英不同,他從民間上來,每一步都在付出代價,看到階級的藩籬,看到人性的卑劣,感知出生的不公,他的手段便會比其他人複雜。風光背後雜質太多,成功的滋味必然大打折扣。然而,人與人是不能比的。光明純粹的人誰都想做,卻是需要運氣的。在他少年時期,拿著三好生的獎狀時,他未嚐不期待過藍天白雲,未嚐不信一份耕耘一份收獲。可當他作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身陷囹圄時,他的美好展望必然已經全麵萎縮。出來後,開著貨車,沒白沒夜長途奔波,夢都不做了,隻求一日三餐,草芥一生。
  如果有什麽心願,那就要一個世俗意義的家。一雙安撫他靈魂的手。他不要什麽人模狗樣。然而,誰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對於目前的自己,他一定是痛恨並享受著。輕飄的感覺有時候不能承受,有時候如在雲端。靈魂可以出殼。
  陳勉有時候會在半夜驚醒,醒來後便不再睡。到書房,打開電腦,看自己在旅途拍下的照片,以及寫的旁注。所有的注解都有一個預先設定的閱讀對象。
  文字隻成了告慰。影象化作殘念。一煙在手。嫋娜不止。不知道煙霧散後還有沒有退路。
  我總是悄悄站在門口。隔著煙幕,望向他被橙色燈光映亮的側麵。有時肅然,有時惆悵,有時笑意盈盈。都與我無關。
  我在他心裏有多少呢?雖然我牢牢占據著他私生活的半徑。
  像候鳥,逢著節假日趕去看他。他依約接我,請我晚餐,淡淡聊天。生日和某些特殊日子有禮物,碰到熟人,介紹我為女朋友。也做愛。隻是,隨著時間的漂浮,他不再懼光,不再生澀。熟極而流,按部就班。我不會疼痛,隻剩了半明半昧的享受。呻吟與喘息如此空洞。我不得不放下矜持,懇求他下手重一點。
  可他連暴躁的興趣都逐漸喪失。
  有次床幃閑話,我建議他把主臥與主衛打通,用簾子作隔斷,說這樣會帶來新鮮感。
  他疲倦說,何必這麽折騰。總會審美疲勞的嘛。
  我用肘推推他,脫口,“錦年和我哥的臥室就有這麽一道簾子。是貝殼的,摸上去,嘩嘩響。你想想,一人在床上隔簾欣賞另一人……”
  “閉嘴。”他惱怒。這是我與他同居以來,第一次光明正大說起錦年。原來他還是不能承受。
  他悶悶坐起身,撈過床頭櫃中的煙盒。
  “不許抽。”我奪過。
  他手勢停頓,片刻茫然,“她現在做母親了吧。”他一直不知道錦年離婚的消息。
  “你知道錦年為什麽會喜歡貝殼?”
  我聽他說下去。
  “她很喜歡少女時代的那條運河。老說要坐個船一直一直漂下去,直到大海。我說,怎見得一定會看到海。她說,百川匯海。當然看得見了。我到北京後,一直攢錢,想跟她一起去海邊。後來,我訂了去北海的火車票,我知道北海的銀灘很漂亮,沙子很細很軟,她一定會喜歡。那時候,她已經冷落我了,可我妄想著用海來喚醒她。去找她的那個晚上,她媽媽說她跟你哥出去了。我就在樓下等。看到他們回來。你哥讓她叫他名字,她就叫。她的目光很亮。後來,我一個人去了海邊,海風不知道為什麽吹上來很冷。我把另一張車票平放在水麵上,任其沉浮。感情能這樣漂走多好。”
  我無聲滑進被子,悶了很長時間,說,陳勉,你怎麽可以?
  “什麽?”
  “如果我不知道你們有血緣這回事,我可能要為你的癡情感動,可我恰恰知道了,隻覺得——”
  “錦年跟你說了?”他震動。他一定想把這隱私牢牢掖住,以讓自己的思念不淪為罪。
  “恩,錦年說你是他舅舅,很平常就告訴我了,我哥也知道。”我無謂道。
  陳勉聽後,臉色由白而青。身子竟至微微痙攣。這個打擊太大,可也不能怪我啊,錦年確實跟我說了,他將之奉為圭臬,可人家不在意啊。
  他抖索地點過煙,吸了好幾口,才艱難跟我說,“安安,我要告訴你一個事情。我愛不愛她,跟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沒關係。哪一天,我真正放下她,也不會是因為這個亂七八糟的理由。而且,跟你說,我不信。”
  “又如何?錦年信。”我好像從未說過這樣刻薄的話,但不能怨我,他怎能跟我躺在一張床上,卻公開著對別人的深情。
  他即跳下床。我嘲弄地笑一笑。
  之後,我們開始隔。在如此狀態下,我同他提見我家人之事,無疑自討沒趣。
  他的回複很冰冷:說過的,不談將來。
  中秋我失意回家。愕然看到姚謙和顧盼都在。
  顧盼在廚房幫掌勺的媽媽打下手。媽媽退休後,閑極無聊,開始學烹飪。哥哥沒法天天享受她的美食,就慫恿她開博。每天,媽媽把自己做的菜照下來放到網上,寫上短短幾句話。哥哥無論多忙,都會捧場,搶著坐她“沙發”,甚至鼓動他的員工上去留言,把媽媽的興致抬得越來越高。媽媽現在儼然網絡紅人,對烹飪的熱情一浪高過一浪。
  我跟姚謙打過招呼,也到廚房,抱住媽媽,“媽,你打算什麽時候考級?我們家至少可以出個一級廚師吧。”
  顧盼說:“絕對是特級啊。”
  幾年來,家裏頭次這麽熱鬧。媽媽喜笑顏開,“都開我什麽玩笑。安安,你快出去陪小謙。”
  媽媽都把年方37的姚謙叫成小謙,可見姚謙同學做足功夫。
  “那是大叔。”我說。
  顧盼一雙眼投過來,似笑非笑。我低頭,難免悵然。
  姚謙在客廳跟我爸套近乎。看我出現,立即指個位子讓我坐,同時鞍前馬後地給我泡茶,削水果。我說,哎,好像是我家哎。你別讓我拘束好不好?
  哥咬著大蘋果賊笑。
  爸爸說,安安,有點禮貌。
  姚謙並不在意,就大方坐我身邊,“沒聽說過嗎?懼內的男人比較有出息。像什麽丘吉爾、羅斯福、胡適都怕老婆。”
  “哎——”我瞪他。他做個鬼臉,“好像說錯話了。”
  飯局擺開。次序是這樣,爸爸媽媽局中,爸爸右手是哥哥、顧盼,媽媽左手依次是我和姚謙。
  顧盼真行。給爸媽敬酒,嘴巴跟抹了蜜一樣,使得老人家的嘴一直處於合不攏的狀態。又不時給哥布菜,把哥煩得要死,說,你怎麽知道我要吃什麽?顧盼說,我全部問過伯母。都是你喜歡的。哥哥托著額,仿佛有些煩惱。姚謙給哥斟酒,“喝。”哥哥就幹掉。姚謙繼續,“修煉得不錯啊。”我對顧盼使個眼色,“怎麽不擋下啊。”顧盼笑笑,“一家人吃飯,不要緊。”
  一家人,居然一家人了。
  我低頭飲下一口酒,茫然想,其實這樣,未嚐不好,至少姚謙跟顧盼都重視我和哥哥啊。爸爸和媽媽那麽快樂!
  “幹嗎自斟自飲啊?”顧盼走到我身邊,給我滿酒。姚謙手快,接過,“我代了。”一仰脖喝幹。顧盼不依不饒,“哪有這道理。”
  大閘蟹上來了,我掰下一腿,自顧吃。
  哥哥捧了頭,“我要去休息會。”
  顧盼跟過去。哥哥說,“我上廁所你是不是還要跟著。”一步三搖地攀上樓。顧盼轉頭去衛生間,拿過熱毛巾上去。
  “真賢惠。有妻若此,夫複何求。”我說。
  媽媽說,“你哥酒量一直不好嘛。”
  我說,“哥哥那叫酒不醉人人自醉。這點酒有什麽力道呢。”
  姚謙發冷話,“男人真可憐。”
  我白他,“男人可憐什麽。走了一個,還有成千上萬的後繼者。”
  “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姚謙馬上脈脈含情。
  媽媽對爸爸說,老頭子,我們該賞月去了。
  “安安,”爸爸媽媽走後,姚謙忽然跪下來,“我等你兩年了。你不接電話不理我也兩年了。我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苦等待的苦勞吧。年華若水,再等下去,我兩鬢就要生霜了。安安,是時候了。”
  “可你有點老。”我直言不諱。
  “女孩子大多有戀父情結。不是好多女孩子喜歡昵稱老公爸爸嗎?”
  “你也不夠壞。”
  “你怎麽知道我不夠壞。”姚謙匍匐靠近我。拉住我的手,把自己的臉貼上去。一張豬肝臉滾燙異常。
  他開始吻我的手。我懷疑他歐洲騎士小說看多了。不過做貴婦人的感覺談不上壞。我抬頭看窗,月亮從雲層出來,很大的一坨,有點突兀。我想中世紀的那些貴婦人跟我一樣無聊嗎,非得讓那些仰慕者鬥來鬥去出出血才叫刺激。“姚謙,你願意為我決鬥嗎?”
  “隻要夫人吩咐。”姚謙細齧我的手心,哈巴狗一樣讓人癢。
  倫敦也有這麽一坨月亮嗎?我有做壞事的衝動。
  “你住哪呀?”
  我站起來。樓上忽然傳來“嘩啦啦”摔東西的聲音。然後是哭泣。細碎的,屬於顧盼。
  “哥發酒瘋了?顧盼真倒黴。姚謙,你覺得顧盼和哥哥在一起的幾率有多高。”
  “一半一半。”
  “等於沒說。”我靠在他肩上,“零。”
  顧盼奔了下來。媽媽過去詢問並為自己的兒子打著圓場。顧盼抹著臉,說,“我知道,沒事……”向我看過來,“安安,能不能陪我說說話。”
  姚謙憤怒地舉了舉拳頭。
  媽媽說,也好,安安你送阿盼回去。阿盼,我會勸覺明的。
  姚謙隻好作紳士,“女士優先。老男人孤獨賞月。”
  
  7、哥哥的明月在哪裏
  顧盼有自己一個人的公寓,裝修毋庸置疑的腐敗。哥哥雖然喜歡過有情調的生活,卻向來不主張奢侈。正如他的著裝風格,款式簡潔,細節精致。生活關鍵是給自己看。
  陳勉呢,型與款,裏與外,都不講究,他是連內生活都舍棄了的。破罐子破摔,乍看粗魯失態,久了,回味出那是人家獨特的地方。在這日新月異的E時代,誰都要個性,可個性是學不來的,是本色。
  “桂花好香。”我一路嗅過來。南京在政府的大力倡導下,桂花種植的密集度很高。一入秋,整個城市便陷在一片甜膩膩的香氣中,讓人遙想秦淮八豔時期的旖旎風情。到顧盼房間則是另一番的香豔,中式風格,紅色主打,金色為輔,色澤熱烈到窒息。又兼簾幕低垂,庭院深深,讓我沒法不想起張藝謀先生的審美。我開了窗,讓風把沉悶之氣捎走一些。
  顧盼換衣出來,倒酒,遞過來。還沒喝夠?
  我接了,與她碰一下,抿抿嘴而已。
  “哥哥來過嗎?這裏。”我問。
  “你說呢?”顧盼在沙發坐下,很安逸的坐姿,黑發雲一樣堆在胸前。
  “沒有吧。你這布置明顯不合他胃口。”
  顧盼說,合不合胃口有什麽要緊呢。久了都會習慣。
  我說,有時候想,你不見得多愛哥哥,隻不過你一直心高氣傲,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失過手。
  “可這回你錯了。”顧盼糾正我,“我喜歡你哥。真的很喜歡。剛剛他要去露台,我跟他說今天風大容易感冒,他就對我吹胡子瞪眼睛,使勁刻薄我。我是真的難過。他未婚前,我兢兢業業工作,討他歡喜;他結婚了,我不氣餒,等他離婚。他離婚了,我想我總有機會了吧,還不行。他對人家念念不忘。好像分手,隻成全了他的思念。”
  “那你怎麽辦?”我問。
  “你說我怎麽辦?”顧盼抬頭看我,神色玩味,“你會接受姚謙嗎?”
  “我……”我啞口。
  “我們的情形其實差不多。傻妹妹,你要謝我把你拉出來,剛你是不是還想著做壞事報複下陳先生,跟你說,你做了,人家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你不過是讓你們本就不穩固的結構更鬆散罷了。”
  “散了有什麽不好呢。我煩透了這樣不死不活的局麵。”我強嘴。
  顧盼說,“你要真想散就好了,別口是心非。安安,你難道看不出,陳先生已經一步步向你妥協了?”
  我一驚,“哪有?”
  “他若不妥協,會把你留在身邊?會跟你同居那麽久?要隻是玩呢,大約早就倦了,要想利用呢,也早就可以用了。他沒有那個意思,就是尊重你。憑著我跟他的接觸,不多,卻給我一個強烈的印象,他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也因此,他非常渴望一種穩定的結構。比如說家。也許現在,礙於某些因素,他沒法給你承諾,但是隻要他給了,必定是真給。是要負擔起責任的。他這樣的男人其實比你哥更容易妥協,隻因他擁有的東西太少。隻要累了,就會倒下來。”顧盼娓娓道來。
  我心裏一磕巴,有點戰戰兢兢地後悔,又有點迷迷糊糊的小歡喜。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顧盼的分析未嚐沒有道理。
  “陳先生會妥協,你哥卻難。因為生活經曆不一樣,欲求就不一樣。對你哥來說,此階段最大的缺憾大概就是感情。”顧盼接著道。
  “你既然認識這麽清楚,是不是已經想好辦法?”
  顧盼嘴角扯出稀薄的笑,竟似有幾分淒涼,“我轉移他的欲求怎麽樣?他事業太順,我可以讓他稍微不順一點?讓事業成為他急於攻克的主要矛盾。”
  “你想怎麽做?”我問。
  顧盼意味深長瞅我,“你以為我給陳先生搭平台是有錢沒處使還是純粹討好妹妹你?”
  我似被噎了下,“你的意思,跟陳勉有關?”
  顧盼點頭,“恩。陳先生答應跟我作一項交易。在這出戲裏,你也會扮演重要角色。”
  我一頭霧水。跟著惶惑不安。陳勉+顧盼--哥哥=?感情真叫人瘋狂,越有資本越瘋狂。陳勉說得對。
  “能否跟我說下,我需要做的事,我也許可以更好地幫你。”我竭力平靜。
  顧盼站起來摟住我,“妹妹,你要記住,不是在幫我,是在幫陳先生。”
  她說得悅耳動聽,若電影裏的那些蛇蠍美人。
  顧盼其實不壞,就是太聰明。小時候跟她玩遊戲,從來都是她製定規則又兼做裁判,因著此她總成最後的贏家。大家都不服,但不服沒用,她會用一切手段迫你服。比如撒野、嚎哭、告黑狀。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小的時候就參透了那句著名的論斷:“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反正,因為她家實力雄厚,無法等閑視之,我們的家長們在單純的孩子問題上,一律采取巴結姑息縱容的策略。隻要跟她有口角,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甩自家孩子一巴掌,並大大地撫慰顧盼一把。顧盼的氣焰由此愈盛。
  哥哥是唯一的例外。顧盼點名道姓要哥哥跟她玩,哥哥從來不搭理。因為太過倔強,有次挨了媽媽好幾個巴掌,打到牙口出血。顧盼終於不忍心了,過去求情,“阿姨,算了。”
  她怯生生給哥哥一方手帕,被哥哥拂落。她委屈了,眼淚在眼眶裏轉,卻沒發出聲。此後,她不再跟我們玩遊戲。此後,凡有哥哥出現的場合,她都會讓自己表現得很淑女。那個時候,她就在意哥哥了吧,想想,也不容易。
  哥哥上中學的時候,即跟著爸爸轉學去了南京。顧盼聽說後,也央著她爸轉去南京。聽說哥哥成績好,她也發憤讀書。雖然跟哥哥不好比,但是偶爾也能混進班級前十。他爸爸習慣了女兒排末座,見此簡直樂開了花。問她哪來這麽大的動力,她說,覺明哥哥總是考第一,我要靠他近一點。他爸爸後來就跟我爸爸說,怎麽辦呢,我家阿盼瞄上你家小子了。我爸說,好啊。我跟他媽雙手雙腳讚成。可能也因著此,顧家總是照顧我爸的生意,我爸也過了瓶頸期,以後的路越走越順。
  女大18變,上中學的顧盼忽然就變得跟小仙女似的。那是媽媽的原話。我比顧盼要小上三歲,那時候還在老家跟錦年一起土頭土腦的念初中。我跟錦年都屬於發育比較晚的。經常會坐在學校的雙杆上懵懂地討論兩性話題。我問錦年為什麽有的人屁股上會流血。錦年啪嗒啪嗒吹著口香糖,好像很有把握地說,因人而異吧,別人屁股大概沒有我們長得好看。我說,你胸部有沒有脹起來。錦年說,有一點點,不過我穿那件寬一點的襯衫一點看不出來。我說,被男孩子親一下嘴巴會不會生孩子。錦年說,不會的。要睡在一起親。我說你怎麽知道?錦年說我看電視啊,電視上兩個人在床上親,不久後,就哇哇生下一個孩子。我們嗬嗬樂。那時候我們很傻很天真也很快樂,覺得我們倆永遠不會來月經,互相警惕著不要被壞人在床上親。後來,我來了。她也來了。我們的屁股原來都不大好看。
  回到顧盼身上,上高中的顧盼,叫人驚豔。學校開運動會舉牌走在前麵的是她,開藝術節報幕的是她,給市裏領導獻花的也是她,萬千寵愛集一身,可人家發話了,我要嫁給覺明哥哥。她跟我哥哥差了3歲,差的卻不隻是3歲,簡直一點緣都沒有。她上初中,哥哥上高中,她上高中,哥哥上大學了。永遠見不到。等到哥哥終於畢業回南京,她總算可以追他了吧,偏偏哥哥已經有偷偷愛的人——我的好朋友裴錦年。
  我也是偶然發現了他和錦年的合影才知道哥哥對人家有意思的。
  他和錦年好配啊。盡管錦年不那麽漂亮,個子也矮,但是她自信啊,瞳孔漆黑燦亮,如星光。身上有掩藏不住的青春氣息。靜態的形式展現動態的美,饒是斯文儒雅的哥哥,在她身邊也隻能堪堪打個平手。
  我在哥哥麵前使勁地說錦年的好話,總是賣關子讓他想入非非。一貫熱鬧的哥哥,在錦年的話題前很安靜。有時候會淺淺地笑。我那時候想,錦年做我嫂子,那真是件神奇的事。可等到錦年真的成了我的嫂子,我跟她已經連起碼的友情都沒有了。無非是我愛上了她的“哥哥”。
  愛真是瘋狂的事。實在怨不得顧盼為愛瘋狂。
  “安安,你老實說,你要錦年做你嫂子,是不是有自己的原因。”顧盼問我。
  我語塞,一開始沒有,後來有了。
  “安安,說心裏話,你覺得你哥跟我合適,還是跟錦年?”
  “錦年。”我說了實話,雖然錦年仿佛哪都不如顧盼,但她直率、熱情、仗義。跟錦年在一起很快樂。我想哥哥與我一樣一定感同身受。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眼前忽然浮現起最後一次見錦年,她拖著腿一瘸一瘸爬樓梯的背影。我怎麽沒想著,上去扶她一把。
  在感情的通道裏,我越走越狹隘,越走越冷漠,越走越自私。我還是以前那個安安嗎?錦年在我生日時送我的書上寫:跟安安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我眼睛濕潤。那些青蔥歲月,歡聲笑語,抖落起來,這般輕易。
  顧盼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冷冷說:“你還不承認你的私心?”
  
  回到家。我去敲哥哥房門。
  哥哥沒有應聲,我推門進去。隔著窗,看他枯坐露台。一輪浩月正頂在他頭部,因為色澤若紙,光暈模糊,室外的哥哥有一種在皮影戲裏的感覺。
  懷念一個人是不是在演戲?
  我擰開露台門,即有風迎麵撲過來。誠如顧盼所言,今天風大,不適合看月。
  哥哥看的或許不是月,看幾年前的心情。
  他和她或許曾在這樣的日子流連過。那時候,有情動的波瀾。如今物是人非。感情真是最說不好的事,你可能熱情似火,逢著對方卻急於如廁。於是,該錯的就錯了,該對的也錯了。什麽也打撈不著。新感情、舊回憶,困頓一輩子。
  我嘿嘿笑了。對哥哥說,要不,你給錦年打個電話,問問她在哪裏?
  我拿過哥哥身邊的手機,翻通訊錄,第一個就是錦年的號碼,稱呼是:老婆。
  我有點難過,說,哥,你何必繃那麽緊呢?你喜歡她就留下她嘛。
  哥說,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
  我撥過去,將手機放在耳邊。哥急急看向我。是那種初戀時患得患失的目光。
  響了很久,沒人接。
  哥的目光隨之灰暗。“大概不想接我電話吧。”
  “或許是睡著了。很晚了。給她發個短信吧。”
  “不用了。”
  “哥,要是接通了,你說什麽?”
  “不知道,很緊張。”
  “你跟錦年能做朋友嗎?”
  “不能。要麽就不見了。”
  “要是錯過她,會難過吧?”
  “會,但好過委屈。我不要委曲求全。要麽沒有,要就完整。”
  哥這句話,在這樣的氛圍下,忽然令我感動。我看到自己卑微的愛,小心地盛開在泥濘中。看到自己在愛裏匍匐、迷路,看不到光明。並且孤獨。
  “哥,這紛繁蕪雜的社會哪能奢望完整?再說完整的東西,也保不準會隨著時間破碎。”
  “總得先等等吧。”
  我茫然回身,腿好像很虛,使不上勁。走一半,我掉過頭,“哥,我其實想跟你說,顧盼可能會跟公司過不去。”
  
  8、顧盼被耍了
  返京後,我決定將自己的感情冷凍下,沒有跟陳勉聯絡。陳勉自然也不會主動跟我聯絡。倒是姚謙,在兩年後,又卷土重來,對我發動猛烈的攻勢。我問過姚謙,以你的條件,追慕的小女生還不多了去,怎至於淪落到“剩男”的境地。姚謙說,我又不是單為了結婚,結婚是容易的,可要找愛的感覺卻是很難的。
  你愛我嗎?我問。
  我愛你。他說。
  我笑了。有些人一輩子都吐不出來的話,有些人磕瓜子一樣輕易。子之砒霜,他人之熊掌。我幹嗎要讓自己成為毒藥,而不做愛物。難道我期待著他能夠說出,“你是我的毒藥,我甘願吞下”之類無聊的話嗎。飲鴆止渴,為的也是一時的爽快。我和他都不想結局,但又有幾年可以如此奢侈的消費?
  “這兩年,你都做了些什麽?”我問。
  “工作啊,我們在北美的市場份額增加了3個百分比。我升了一級,加了薪。也陸續相過親,一直沒有合眼的。後來想想,好像每次都在用你的標準審視對方。對方無不比下去。”
  “那,你這樣,會不會累呢?”
  “會累的。我對自己說,最大限度是3年,3年你不搭理我,我就放棄。”
  “會可惜嗎?”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別人早說過了。這世界上好東西很多,哪裏可能你看上了偏巧就能得到。”
  我很驚訝,沒想到姚謙這麽豁達。
  那日送我至家,臨告別時,姚謙說:安安,雖然說還有一年,刨掉我在國外的時間,刨掉你不在國內的時間,我也許隻有10來天或者一個禮拜的機會。
  “要我多給你一些嗎?”
  姚謙搖搖頭,“順其自然吧,有時候一個禮拜也夠了。”
  他抬起頭。天空有一點細蒙蒙的雨。我說你等下,回家給他取了傘下來。他開車,其實用不著。但是,不一樣。
  那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想,我的感情也許就像一輛被拔掉氣門芯的自行車,不久不是代步工具,還成了負擔,我或許可以扔掉它,贏得輕便的自由,但是好像又暗懷期待——也許一個修車鋪會在前邊出現。
  在我艱難地權衡與抉擇時,哥哥公司出事了。仿佛3年前那一幕重演,他新產品的核心技術驚現網絡。我馬上聯想到顧盼,給她電話。顧盼輕描淡寫,“與我沒有關係。你哥哥報警了,初步確定發布服務器來自海外。”
  “你這樣,能得到什麽好處?你以為哥哥會喜歡一個處心積慮的人。”
  “安安,你要弄清楚,跟我無關。這些天,我一直在南京。”
  “你是要嫁禍陳勉?”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警察還沒有調查清楚,難道你就知道嫌疑人是誰?那不如告訴你哥,省得大費周章。”
  我砰地掛了電話。凝思片刻,打給陳勉。
  他很長時間才接,聲音嗡嗡的。
  我停頓片刻,聲音自覺軟化,“你感冒了?”
  “怎麽了?”
  “我哥哥的技術被泄密,不會是你蠢到要做顧盼的替死鬼。”
  “對啊。”他居然不慌不忙來了這麽一句。
  “真是你發布的?你不知道你在犯法?”在我吼出聲的那一瞬,我忽然明白了顧盼的用心。核心技術在她身上,不見得能逼哥哥就範,反讓自己擔著巨大的風險。她不敢跟哥哥坦誠布公,唯一的方法就是轉移。陳勉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他跟哥哥有積怨,他一定會覺得這是報複哥哥的最佳機會——讓哥哥十幾億的投資見鬼去,讓哥哥嚐嚐一無所有的滋味。就在哥哥因沉重的債務而一蹶不振時,顧盼她可以如天外來客一樣雪中送炭、施以援手。哥哥必然感激涕零以身相許。因為按顧盼的理論,這個時候,哥哥的主要矛盾已經變為公司未測的前景,而不是那可有可無的愛情。陳勉那邊呢,因為是我最在乎的人,我不會也不願讓他受牢獄之災,必會苦苦懇求哥哥放手。
  顧盼真的是打了如意算盤。陳勉居然也同意。
  “你怎麽這麽無恥?”我憤怒。
  “無恥?”他好像笑了,“你愛一個無恥的人。”
  “你以為我會為你求情嗎?”
  “這一點顧小姐很有把握。”
  “那麽,她錯了。”
  “希望如此。”麵對我的激憤,他不急不躁不鹹不淡沒多餘情緒。難道他是吃準我了,或者,坐牢也不怕。他覺得他的人生沒什麽期待的。可以OVER。念至此,我又覺得很悲哀。如坐針氈的那個人,不是當事人,不是指令者,是我,他們算計了我的感情。
  我請假回南京,徑奔哥哥辦公室。
  他的新秘書邱淑玲擋住我。
  “我是他妹妹。”
  “不好意思,勞煩你稍等下。沈總在跟重要客人商談。”邱淑玲引我至會客區,給我端過茶水。我注目她,長得很一般,沒有任何出彩之處,隻是言談舉止皆合體,相當職業化。
  “新來的?”我問。
  “不是,以前在市場部,最近沈總事多,叫我過來搭把手。沈小姐,您翻翻雜誌?……待會我叫你。”她含笑走開。
  差不多一小時後,哥哥和客人出門。客人原來是顧盼的父親顧大同。兩人到電梯,握手言別。可是,兩人臉部神情與我想象得大相徑庭。本該春風得意的顧大同愁眉不展,本該焦頭爛額的哥哥卻神清氣朗。怎麽回事?
  片刻後,哥哥站到我麵前,沒好氣地說,“知道你會來的,進吧。”
  合上辦公室門,我背靠著,“哥,你真沉得住氣。”
  哥哥仰靠在老板椅上,悠閑的姿勢,“那怎樣,你可以求我,我求誰去?”
  我見他如此神情,大鬆一口氣,但還是不明所以,問:“哥,那些技術就作廢了?投資人的錢呢?”
  哥說,你是不是覺得你哥的智商尚不及顧盼?
  “哥,你的意思是,公布的所謂核心技術隻是一堆沒用的東西。”我一喜。
  哥說,可以這麽說吧。你想想,上次技術披露後,我再照本宣科地沿用不是腦子浸水?
  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到他麵前,“那麽,你還是報警了?”這個是我關注的問題。
  哥哥點頭。而後傾身,咬牙切齒對我說,“安安,你不會來為那個家夥求情?”
  我想完了,仿似兜頭被潑一冷水,寒戰四起,所目茫茫。
  “幾年?哥,他們做的事,該承擔怎樣的責任就承擔,隻是,請你,手下留情。陳勉他,少年時候坐過一次牢,身世又很淒涼。你要不看我的麵子,總得看錦年,錦年要知道了,一定會恨你的。”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哥哥怒不可遏,“我還真想把那小子繩之以法,永世不得超生。”
  我心頭一顫,好像看到一棵救命稻草,撈住再說,“你的意思,跟陳勉沒有關係。”
  “跟他當然有關係,可是他狡猾,發布時用的是顧盼發給他的原始文件,有各種源代碼信息,追究起來,無非是從犯。顧盼算是損了夫人又折兵。”
  我心裏石頭猛地落地,長長呼口氣,才問其他,“所以,顧叔叔想同你私下調解?”
  “恩,我早知技術是顧盼偷過去的,否則她不會把當年那些細節了解得那麽清楚,也太熱衷於讓我相信是那混蛋的手段。我不跟她揭穿,隻是因為這也是個機會。跟她爸談過,她爸知道其中的利害,他出資加盟我這邊新產品的開發,就是為了讓我吃定心丸。其實真有損失我也不怕,因為最大的輸家是他們顧家。我還真不知道顧盼怎麽出了這一步臭棋,她?贍芄?吖蘭屏四羌一鐧牧夾摹!?
  “哥——”我總是不喜歡哥那樣說陳勉,“是顧盼太聰明,所以把別人看得蠢一些。話說回來,要放在我身上,她大概就得逞了。我先前還真為她這一石幾鳥的方法給嚇壞了。那麽,你會選擇私下和解?”
  哥哥凝神片刻,莞爾,“姓陳的肯定早料到我會這麽了結。所以他,從容地借人上位,然後殺人滅口。”
  “哥——”我覺得哥說得太不堪,忍不住埋怨,“不是所有人有你這樣的機會。靠出賣自己混上去不見得出於個人的本意。隻是沒有別的機遇和辦法。”
  “他會混得很好。”哥說。微一仰頭,“但是安安,你別接近他了,哪天他把你賣了你都還要為他數錢。顧盼是前車之鑒。”
  一場風波很快平息。顧盼是唯一的輸家。輸到鼻青眼腫,臉麵皆無。此後她遠遁海外、銷聲匿跡,對哥哥的癡纏就此作罷。哥哥沒有趁火打劫要顧家的東西,顧大同心存感激,兩家合作愈加密切。陳勉雖說有良心的拷問,從法律角度看,他也沒罪。他忠實履行跟顧盼的協議,雖然手段有點不齒。可是想想,如果一個人認定自己生來就是被詛咒的,在這個塵世隻是浮萍一樣的寄客,那麽這人世的法律與規則對他有什麽約束力呢。能壞到哪裏去呢?他一定會這麽想。活著很輕。隻是一口長一點的氣罷了。
  陳勉不久後升職。公司在竭力培養他,派他去某些重要國家考察、培訓、實際上是讓他更好地了解全球趨勢,積累更多經驗。他發展的空間越來越大。他能成就如此,並不難猜度。工作,是他唯一的依傍;一步步向上走,是他唯一的目的。人有純粹的目的,並發揮一切力度去實現,何愁攀爬不上?
  寒假,姚謙讓我去美國。我卻飛去了倫敦。
  我好久沒見他,不是不想念,隻是害怕這樣一日勝似一日的想念。有次,我夢到自己成了一條豢養在玻璃缸裏的魚。搖著尾巴,曬著陽光,忘記海洋,優遊自在。隻要主人在玻璃器皿前站上一小會,我就仿佛能凝聚一生的幸福。但是有天,我突然把自己甩了出來,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麵笨拙地掙紮著,沒了優雅,沒了風度。我疼,窒息,那被主人寵愛的彩鱗紛紛剝落。難看無比。
  醒來時,我大口喘著氣,好像真的窒息了一樣。
  我要離開他,結束這場已經身心皆疲的遊戲。再不離開,我會一點自我都沒有。
  他依然在機場接我。紙一樣削落的身影。不必言語,磁鐵一樣,我一下就感知了他。
  他微微咳嗽。我搓著手,“倫敦好冷,比北京冷。你感冒一直沒好嗎?”
  “不要緊。”他略帶倦意。
  車上高速。我默默看他的側臉,輪廓如花崗岩一樣堅毅,唇角卻勾出一個柔軟的弧度。我想吻他。這樣想時,我低下頭,看到自己的心猛烈地打了個漩渦。不,我要警惕自己最後的纏綿。我不想讓自己積了一個冬天的勇氣在看他第一眼時就毫無抵抗地潰散。
  他換了房子。不是APARTMENT,是HOUSE,樓前有花圃,圍著一棵不高不矮的樹。
  “櫻桃樹嗎?”我問。
  “不知道。花圃是東家留下來的。”他一貫的粗枝大葉,或許水都不會澆。
  一條小徑通向屋子,小徑邊沿一溜聖誕紅,哨兵一樣迎賓。花跟葉子一個紋理,雖然灼灼開著,看著倒像假的。
  屋子幾乎沒怎麽收拾。書本與衣物隨處亂放。茶幾上一層煙灰。偏偏一盤三明治就在茶缸邊上。
  地板好像也是多日未擦,有細細的灰塵。廚房倒是幹淨,因為什麽都沒有。
  “剛搬嗎?”
  “有一陣了,就是懶得動。待會出去吃吧。對了,回頭我們去買條床單,那一床好久沒洗,有點髒了。”
  我低下頭,很努力很努力地說出細若蚊蠅的話,“我,打算住酒店。”
  他愣了下,迅速回過神,“也好。那,行李箱不用打開了,附近有一家,直接去CHECK IN吧。”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說:“恩。”
  那我跟他回來算怎麽回事呢?我難道期望他說,安安,留下來,我想你。他不會這麽說。這個無情的人。他隻會覺得我做作,他一眼就能看透我。
  我背過身,忍住起伏的心,“你等過我嗎?”
  他要說等,我就不顧一切留下嗎?他要否認,我情何以堪,我幹嗎要問這愚蠢的問題。離不離開,不需要結束的儀式,隻要做就可以了。可憐的安安,你分明離不開他。
  就算人走了,心也在著。心已經在勤快地收拾這個家。買上廚具、儲備食物,要做他喜歡吃的菜。還有被褥、床單,要曬過,有陽光的氣息。心在擁著這個男人,貪婪地聞著久別的氣息。
  他沒回我話。我看不到他表情。不知道這算否認,還是別的。
  我隻有往前走。
  遲了幾步,他拉住我。我看到他食指上一個月牙型的傷疤。
  “怎麽回事?”
  “我看到錦年了。”他頓一頓說,“上個月在法蘭克福開會。住BRISTAL HOTEL。用早餐的時候,我看到她也在,邊吃邊用心地看一本書。我因為太過驚訝,刀子割到指上。”
  “她看到你了嗎?”
  “沒有。”
  “你沒跟她打招呼?”
  “沒有,後來去服務台求證了,是她,一個人。在這裏住兩晚。我沒有找她。”
  “為什麽?”
  “我找她幹什麽?”
  “陳勉,我一直沒告訴你,錦年離婚了。”我說。以為陳勉會驚訝,可他淡然,“那怎樣?我也不是以前的我。我放下了她。”
  既然放下她,為什麽又要在她麵前背過身去。我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的場景。清晨,陽光很好,映在錦年小小的瓜子臉上,一片嬌人的豔紅。他的視線一直逗留在她身上,很小心地觸摸這幾年丟失的記憶。他一定想了很多,目光潮濕了。然後,在她注意到他之前,撤退。經曆了這幾年的翻雲覆雨,物是人非,他不會再有當初的執念,但心中未必沒有遺憾,偶爾在獨處的時候,會有哀傷湧現。就像指上這塊疤,疼過了,卻永遠記下了彼時彼刻,他怎樣的心情。
  我在這一瞬,好像想明白了,與其做別人不得已求其次的選擇,未若做另一人心心念念的傷疤。我走後,他會懷念我的。隻有缺憾,才會永遠被記住。
  我於是笑了。轉過身,提過行李:“如果我的到來對你來說不是獎勵,那麽失去,算不算得一個小小的懲罰?”
  我去了美國。跟姚謙過了一個春節。
  唐人街很熱鬧。有傳統的雜技、舞獅、腰鼓表演,也有煙火、爆竹的喧鬧燦爛。小吃全麵開花。涼潤的夜色被人群衝跑。穿中裝的人們喜氣洋洋。
  姚謙拉著我的手,在人堆裏擠。
  “安安,想吃什麽?”
  “隨便啦。”
  “哪有隨便的。”
  “那我想想,哎,這是什麽呀?那個呢?”
  “笨蛋,這個都不知道啊,你好像多年沒在人間,哪裏仙遊去了?”
  我笑笑。在人間。
  
  9、姚謙的色戒
  其後,我與陳勉隻通過孤兒院的孩子們才有聯係。他讓我代轉救助款項,我定期去孤兒院看看。也會跟以前一樣,輪番帶孩子們住到我那過夜。我換了房子。以免觸景傷情。
  姚謙好像等到了他的春天。在3年期滿前一周,我戴上了他給我的求婚戒指。
  說起來,是我那陣子情緒太過波動。
  隻因,我接到陳勉電話。他說打算回國。我說好啊。觀光還是常住?他說,說不好。然後沉默。
  我找話,“前陣子,我見到錦年了。她這幾年一直在外頭跑,說不準在找你。她說錢花光了,四處找工作。離婚前,她有一筆哥哥的錢,她分文不動。我哥哥要知道,一定會發瘋的。她花過你的錢是吧?那就是愛你。出於私心,我介紹她去哥哥那裏工作。你知道嗎,我哥哥還愛她。盡管三年沒有給她電話,但是愛她。她還是那麽耀眼……”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可以這樣羅嗦。是為了掩飾沉默的尷尬嗎?他在認真聽嗎?為什麽張口來了這樣一句:“安安,到我身邊吧。我們可以結婚。”
  我木然了下,而後熱淚盈眶。他終於意識到我的存在了吧。不是他生活中一個模糊的暗影,是一個溫暖的家的締造者。可也不曉得為什麽,可能是因為等了太久,等到時發現已經沒了當初想象的興奮。
  他妥協了。低下頭來。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好看。
  “陳勉,你隻是需要我。不是愛。你能給我一個學會愛的期限嗎?如果有,我等,如果沒有,很抱歉。”我很悚然地聽到自己這麽說。說話的人是以前那個安安嗎?我的心分明在沸騰在歡呼,為什麽我還能這麽理智這麽冷靜地拒絕,是貪圖太多?
  陳勉也許在那邊欣慰地搖頭,否則為什麽這麽語重心長,簡直慈祥了——“安安,你長大了。祝你幸福。”
  他縮回去了。一碰壁就縮回去了。為什麽不堅持呢?陳勉,你究竟是在求婚,還是隻完成一項務?結局不重要,重要的是說出這句話。放下電話,我在怔忡中難過、懊喪、遺憾、驕傲。亂哄哄的。
  上課的時候,腦子一遍遍自動回味著他短短的求婚。
  可以結婚。
  如果我答應,會怎麽樣?現在的我是昏頭昏腦、樂不可支嗎?我不知道,頭疼……
  “老師,你是不是失戀了?”調皮的學生說。
  我訕訕,“跟失戀差不多。但不是。”
  下課,姚謙來接我吃飯。他卯足勁,用著最後一個禮拜的時間。原來什麽都是有期限的,尾生抱柱的故事隻是傳說。
  “除了吃,就沒有別的消遣了。”我大發脾氣。
  姚謙唯唯諾諾。“那,看電影嗎?周末我們去香港看沒有刪減的《色,戒》。你不是喜歡張愛玲嗎?碰巧我也喜歡。”
  很難想象我真的隨姚謙飛去了香港——(注:以下用第三人稱表述是特意如此,就好比安安在看自己演一出戲。)
  那晚的情形是有些怪異的。姚謙大概也會始料不及。他一直覺得她是那樣溫婉可人的女子。一低頭的溫柔,一回眸的羞澀。可事實讓他大跌眼鏡。發生那事很久後他都不敢出現在這個女人麵前。
  為那個晚上,姚謙其實蓄謀了很久。卡迪亞三克拉的鑽戒,3000多美元一晚的海景房,問香港同事借的將近全新的勞斯萊斯轎車……當然,安安也很給麵子,簡直太給麵子了。晚餐結束、看電影前,她換裝出來,他簡直驚豔——真沒想到她如此隆重:一襲貼身剪裁的翠綠暗花的旗袍式晚裝,脖子處一圈金色的皮草,兩條雪白如藕的手臂光光地裸露在外,凹凸有致的身材簡直引人犯罪……他在一瞬隻覺得口幹舌燥、呼吸急促、火燒火燎。
  “安安。我。你實在太——”他話都說不連貫,隻能聽到自己的心髒撲通撲通地狂跳著。活到將近不惑,他第一次這樣失態。
  看完電影出來,夜色已很濃鬱。然而街頭人群與燈光凶猛依舊,大都會像一頭嗜血的動物。在子夜時分醒來,露出猙獰的麵孔。
  他慢慢開著車。他還不想這麽早回酒店,因為尚沒有把握。他想營造一下氛圍。至少要營造到6成的把握。
  “喜歡麽?”他問。
  “恩?”她在神遊。他重複,“喜歡麽?香港?”
  “我以為你要說影片。”她笑笑,“不喜歡。太小。影片倒喜歡。手法很細膩。對女人來說,身體的感覺大概比那些堅硬的主義要來得重要。”
  他對她如此直接一時很是驚喜。暗忖,這是不是傳說中的暗潮洶湧。接著問,“要你,肯定也會放過那漢奸?”
  她不置可否,將皮草拿在手裏玩。顛著翻著,仿似無聊。這個動作放在平常隻會讓人覺得可愛,可在這時的氛圍下在他的賊眼看來偏偏有幾分挑逗。
  他心一癢,騰出右手去抓她的手,嘴沒有閑,“你覺得王佳芝愛上易先生了嗎?”
  “恩——”她拖腔拖調,手任他握在換檔處,“王佳芝活在戲裏。一開始知道自己在演戲,後來戲我兩忘,戲我難分。她是個很好的演員,可從另一角度看,也相當蹩腳。”
  “怎麽說?”她的不反抗愈發撩撥了他的興趣,他輕輕地揉捏著她的小手。那是雙纖纖玉手,有修長的骨感。很藝術。
  “布萊希特不是提倡演出中的‘間離’效果嗎,好的演員應該把握那一個度。”
  “入戲是挺奇妙的體驗。”
  “怎麽說呢,拔不出來,就比較悲慘。”
  ……
  車子駛入偏道,蜿蜒爬山。在半山停下來。旁邊有密集的梧桐和路燈。仰頭朝燈光看過去,會覺出一層昏黃的肥膩的氤氳。靜默片刻,她抽出手,說,“別是要下雨了。”就推開車門出去。空氣中確實充滿了層疊的水氣,仿佛隨手一抓,就能掐出水來。抬眼俯瞰山下,低處的樹木、街道、房屋均罩在天青色的夜光中,模糊如剪影,一窗窗的燈卻天南地北地匯集起來,綴成一條水晶鏈子,一閃一閃地晃蕩著。
  他站到她身後,說:安安,是時候了。
  她就笑。因為她記得他3年前說過同樣的話。而她三年前和三年後一樣,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到了。
  他掏戒指盒。不曉得是不是太過緊張,還是半跪的姿勢不利於掏褲兜,一時半會摸不出來。她的笑容便愈發放肆。他飛紅了臉,抹抹汗,解嘲說,你看出來了,我是第一次。
  她手裏還是抓著那圍脖,童心未泯地玩弄著。
  他究竟是掏出來了,給她戴,她手裏那圈毛茸茸的東西掉下來,落在地上,他眼明手快,去揀,站起,她碰巧也彎下腰,他的腦袋就撞上去,撞出一池動蕩的漣漪,他很明顯的感受到了她胸部的柔軟與圓潤。
  他抓著那毛茸茸的東西有點不知所措。半晌才接近狼狽地說,“好看嗎?”其實他應該說“我愛你”、“我會給你幸福” 或者別的更俗套的話,怪隻怪,她漂亮到讓他口拙詞窮。心一顫一顫的,好像著涼了,又好象是燒著了。
  水氣漸漸凝聚起來了,路燈下可以看到斜飛著的細碎的雨霧。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也沒有將那枚戒指摘下來。他的心在剛才的躊躇中算定下來,便拿起皮草替她圍,“有風,還是有點冷。”
  圍得不大好看,隻因他的心已經不在那毛毛的玩意上了。他與她挨得那麽近,除了能感受肌膚輻射的熱力,還聞到了女子身上特有的香。也許是覷到了她指上他送的那枚戒指,他膽壯了些,說,“安安你適合穿旗袍。”手鬼使神差地一滑,仿佛是無意,便落在她胸前那團丘壑上。
  他的手和心一起慌慌的抖,隻待她一聲嬌叱就全線潰逃,可奇怪的是她沒有反應。臉側過去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路燈的照耀下,臉上沒有緋紅卻泛著蒼白的光。
  他見她不排斥便開始像一個成熟男人一樣運作起來。透過絲綢光滑的麵料,他能真切感知底部肌膚的彈性以及質地與色澤。這讓他腹內升起了一團火,燒得越來越旺,簡直是酷刑。便不管不顧去解旗袍側旁的盤花紐扣。解了半天死活解不開。她撲哧笑出聲,“這是裝飾。”
  這樣一笑,他的“色、戒”宣告落幕。
  
  我躺在床上,看著一艘艘的郵輪緩慢地行駛在宛若銀河瀉影的維多利亞灣。紅的綠的光線迸進窗戶,便在地板上鋪出交錯的迷亂的暗影。
  姚謙的戒指被我放在床頭櫃上。是時候了。姚謙說。可是我在演戲。跟王佳芝一樣。配合著自己的心情。
  如果不是姚謙太過猴急,也許可以完滿一點的。
  我閉上眼睛。腦子閃閃爍爍。
  
  安安,你過來。
  她靠在冰涼的門上,手被他蠻橫地架住。吻鋪天蓋地。月光溜在他起伏若河流一般的身上。有節奏地衝刺。她看到他額上、身上全是亮晶晶的汗。
  她說痛,然後爆發。
  ……
  明明是王佳芝,怎麽成了她?
  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占有……
  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你過來。”她撥了電話。他正在隔壁輾轉反側,一時如聽天籟,急惶惶就過去。事後他一直想,其實他本該可以更從容更鎮定也更老練一些的。怪隻怪,她太漂亮,漂亮到讓他生生覺出了距離。
  他推開門。屋內是紮紮實實的黑暗。廊道的燈都滅了。窗簾如牆壁一樣結結實實地堵著。他開燈,她製止了,“別。”
  他以為她害羞,說,“寶貝,我要看看你,”他調暗些,暗到光影在她身上堆出邊邊角角神秘的影子,卻不妨礙他的觀瞻。她擋住光,側在床上,青絲雲一樣地橫過來,遮住大半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也不想看清她的表情。急急上了床,撩開被子。
  她穿??
  後來她微微哼了下。好像說了什麽話。他湊進了,才知是在說,不是這樣的。重一點。咬。
  他嚇一跳,先前以為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似弱柳扶風,該萬事從輕。他也打算貢獻出一個成熟男人最體己的溫柔。輕挑慢撚,溫言款語,再魂歸溫柔鄉。卻不意得到這樣的指令。一時亂了方陣,手腳都僵硬起來。半晌側過身,將她擁懷,說,“安安,你——”情話還沒說全,已被她暴躁地阻止,“不要說話。”
  他心頭一涼,饒是美人在懷,也拘謹木訥起來。
  伏到她身上,三下兩下,還沒進攻,突然泄了。
  他暗罵自己一聲,極其狼狽地結束了戰役。
  清晨,我在餐廳見到姚謙。姚謙眼皮耷拉,瑟瑟的,是嚇的?一個男人最忌諱的是被女人瞧低了那方麵的能力。然而,我無能騙自己。手勢、姿態、以及重量都是不一樣的。我對姚謙感到失望。
  我其實很想接受那枚戒指。
  
  【旁支二:陳勉】
  1、我們都要回歸
  回京第一夜,我睡不著,打開電腦,邊抽煙邊緩慢敲字。
  在這樣的靜夜向一個固定對象抽絲剝繭般獻出自己,於我來說已很平常。在國外多年,我養成了如此這般訴說的習慣。每一次訴說都輕柔無比,心團在一片安然中,像躲在一個溫暖的巢穴。懷念真的是一個最安靜的動詞,隻因懷念具有某種烏托邦的色彩,每一次懷念都是一次臆想的旅程。可以輕裝上路,可以海闊天空,心是無所不在的。然而這次,總是不同的,因為,我回來了。回到一塊現實的土壤。曾經的親密已如雲而去,隻剩下冰冷的距離,連夢都做不得。
  錦年,我是黃昏時分到的北京。血紅的日頭在車窗外冉冉下落。川流不息的人與車鍍上沉暗的金邊。喧雜聲逐漸過濾,變得安靜,宛如石塊。無論怎麽克製,我還是恍惚了下。時光在我這裏好像打個盹。可我一睜眼,卻成了陌生人。
  我竭力想找到一點熟悉的感覺。可是,一無所獲。熟悉,是一種心靈的感覺,跟外物的沿革、保留毫無關係。錦年,對於這個世界,其實我一直有著無法磨除的局促,覺得自己好像是被誰惡作劇似地偷偷扔在人間的,我孤獨並卑微著,迷糊並無措著。隻有在你那裏,我才能找到一點塌實的感覺。認識你,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還是幸吧。如果一早知道終須別離,我仍會選擇去遇見你。隻因人這一生過得其實很糊塗,有那麽一段眼明心淨的日子可以銘記已經足夠幸運。總是忘不了我們第一次見麵,你把一雙幹燥的拖鞋放到我麵前,讓我長那麽大,第一次感覺心原來是個熔岩,會轟地生出滾燙的液體。也忘不了,在我生病的長長日子裏,你為我捶背的殷勤模樣。後來每次生病,都會無比眷戀你的小拳頭,然後悵悵地想再不會有。喜歡聽你彈琴,你不知道吧,每次送你去鋼琴老師那邊學琴,告別後,我都沒走,一直在樓下聽你彈。有時候會嫌老師麻煩,你彈得那麽好,可她老要中斷你。喜歡,你練完琴下樓,看到我時兩眼發光的樣子,“來這麽早?”你說。我跨上車,你老實不客氣地跳上來,腳踢騰著,總是不安分。你在我身後說,陳勉如何,陳勉怎樣……說了好多話,我都不記得了,隻記得我很喜歡。落在我們之間的風很輕。輕得我聽到自己的心在撲騰撲騰地亂跳著。
  那時候就喜歡你了。可是不敢,覺得你那麽好。
  錦年,那時候,覺得這樣偷偷喜歡你就好了。固然有點傷感,但是知足。
  後來去了郊外,就一周一周地等你來。你總覺得我不苟言笑,說我冷漠無趣,我哪裏敢讓你瞧見我熱切的模樣:你要晚來幾分鍾,我就擔心車子是不是出事了,或者,你是不是病了,就會焦灼,就會失落,就會不安。有次,你沒來,我急急趕回市裏你家,你原來是參加學校的運動會來不了了,錦年,那時候我貪戀著,你若不能來可以給我一個電話,好叫我不要這樣擔憂。
  錦年,我是看著你一點點長大的,像一朵花一點點地在我麵前開放。我看到初萌,看到盛放。你很美。教你遊泳的那個夏季,我看到你全部的美。
  細軟的身體,萌芽的乳,甜甜的體味。我說好香。你總以為我在說桂花。其實是你獨特的味道。一點點遊絲一樣鑽出來,捆住我。
  錦年,那個夏季,我不敢離你太近,遠遠在岸邊,抽著惱人的煙。我知道我不能擁有你,很惆悵,就會恨自己。
  後來,在後山林子中,你說愛我,我狂喜到昏頭昏腦。我反複親著你,這味道是不是作夢?你說不是的,你說吻真的很好,我們再來。錦年,你好可愛。再來。我們不知疲倦,好像把一輩子的吻都親夠了。夠嗎?不夠。永遠不夠。錦年,我又渴了。這樣的渴是在別人那邊無法解決的。它不隻要水,也要心。
  那段日子過得像黃昏的落日,浩瀚盛大、濃墨重彩,可終是要被黑暗擠走。我喜歡安寧平靜,可是為了你,我不得不出去找機會。隻因,我希望我不僅能給你幸福,也希望你能以我為傲。
  我從沒想過,原來我是被詛咒的,原來我深陷泥淖。就像一個竭力要擺脫自己影子的人,每一次努力,都隻是徒勞。
  生命是一場虛無。
  怎麽不是?
  我是誰?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你們大家也別得意,以為知道自己?撬?磕閌悄愀改傅牟?錚?敲辭敫嫠呶遙?謖庵?埃?峭虐??愕幕煦縭鞘裁矗?
  為什麽你是這對父母的產物而不是那對?為什麽你一出生就存在於這樣的環境與關係?你的擁有為什麽與別人會有那麽大的差異?是你以前做了什麽合該得到?那麽,又有什麽淩駕於我們之上做著這樣的分配?根據什麽?
  每個人都是一片沉在海裏的黑暗島嶼,它露出水麵的東西隻有那麽一點點。
  錦年,每次想到這裏,我就會產生大的恐懼。恐懼來源於未知。未知讓人寒冷。我時常會在夢裏驚醒。渴望著握一雙手,握住塵世一點暖意。可誰有本事讓那肌膚的暖從指尖直抵心頭?
  安安不能。
  我和安安的關係,真的很難說清。她在我身上找傳奇,我在她身上尋慰藉。我們彼此利用。
  或許也不盡然。我最初接觸她,也有嫉恨的念頭。後來跟她相處長了,也有超越朋友的感情。
  錦年,在國外生存很不容易。語言不通,找工作不順,我幾乎什麽都幹,擦玻璃,洗盤子,送快遞……因為氣候的緣故,舊疾經常會勾出來。咳嗽得厲害。你說我身體裏有隻鬼,是這樣的,總在我落魄的時候跳出來。可是如今,沒有人把我抱住,說,我不怕,你朝著我。說,我要把它敲出來。
  錦年,有時候很累。工作完回家的時候,會特別渴望田螺姑娘。渴望燈火通明,渴望香噴噴的飯。當然隻是白日做夢,打開門,展現給我的依舊是黑暗與冰涼的租房。
  我想要家。你能明白我的迫切嗎?別人都有一個家,不管好賴,獨我缺。我多麽渴望自己能夠被收容。這可能也是我接受安安的一個原因。
  有個暑假,她到美國來,跟姚謙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可能是憤恨,可能是報複,也可能是不平衡,總之都是很見不得人的理由,我把安安叫出來。自此後,離你越來越遠。
  後來想,針對姚謙的那些理由都不是理由。我隻是累了,倦了。我不要再想你了。我要回歸正常的生活。正如錦年你,可以把我們的隱秘隨隨便便告訴別人,可以坐視我孤獨無動於衷,可以一次次拒絕我,以道德的堂皇借口。你做得比我好,無望的事情為什麽不抽刀斷水?抽刀後水要流隨便流,至少要把刀子架上去,這是一種決心。你要放下我,我也要放下你。錦年,我把你放在特殊的位置,但是我不要再想你了。
  我要結婚了。對象是一個認識了不過兩個月的女子。離異,有一個孩子,年紀比我還要大一點。我不計較這些。因為她寬厚善良。這次回國,官方的說法是參加公司在華十周年慶,私人的目的是辦結婚手續。你也許要問我為什麽不是安安。安安拒絕了我。拒絕是好的。她遲早會明白她看到的我跟現實的我並不是一碼事,她隆重地愛著她的青春,和她的愛情。我不過是斜逸出她世界的一條軌道,她覺得我這邊的風景獨好,隻因為她不從沒真正踏足。她不懂得我。
  我相信姚謙或者如姚謙那般的男人應該才是她最終的歸宿。他們有同樣的底子,根本不需要懂得後的慈悲。有本錢在年輕時恣肆消費叛逆,然後在適當時候回歸。回歸對她來說就是洗個熱水澡一樣輕便的事情。
  我們也都要回歸。隻是回歸的方式與心態不一樣。
  錦年,我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裏,也不可能再去找你。
  在德國見到你。我已經沒有勇氣站在你麵前。
  連喉嚨裏最輕的一聲“嗨”都發不出來。錦年。原諒我,我原來不能等著你,以蔑視世俗的全部勇氣與無悔一生的堅持。
  我老了。早不是當初瘋狂衝動的毛頭小子,喊著北島式的“告訴你,世界,我不相信”。相信也罷,不信也罷,都隻是情緒。時間之手有能力把所有毛糙的東西抹平,把所有崢嶸的犄角砍掉。走了一圈,才知人生是落花流水一場。這麽多年,我是青也沒青過,春也沒春過,青春二字,連同其附麗的意思,都已交付流水一樣不會回返的時間,隻有每年不變的簷雨,還在滴答滴答叩響虛空的往事。
  
  2、一個獨向一隅的老靈魂
  電話響了。一聲聲掉在寂靜的夜裏,立即渦輪一樣把空蕩的房間塞滿。
  我接過,裏麵有個細細的聲音:“你回了?”
  是安安。我恩一聲。把煙掐滅到煙灰缸裏,加話,“傍晚到的。”
  “沒吵著你吧。”
  “沒。”
  她遲疑了下,然後有點解釋似地說,“看報上新聞知道的,原想去機場接你,手機我沒打通,後來打聽到你住這家酒店,就試著撥過來,我總該盡點地主之誼……”說著說著,停住了。好似也知道自己在睜眼說著瞎話,陷入難堪與無聊。“其實,你根本知道我——”她解嘲地笑了笑。
  “你住哪裏?我這有些東西要給你。”我迅速說。我知她必是費了很大的躊躇和思量才給我打過來的,不好讓她這般僵持著。對安安,總不是沒有感情的。
  與她生活的時候,縱然知道我們不在同一的世界,卻也並不是完全沒有責任感的遊戲。有時候清晨醒來,看到她搭著我的腰,把臉埋在我胸間時,我心頭也會漫過柔軟的心思。這一幕在我幻覺中產生過無數次,雖然未免悵望不是另一人,然而,如這般的相依相偎——你需要我、我需要你——一直是我這麽多年來汲汲渴慕的境界。不管這景象最後是否要破碎,抓住一刻是一刻,所以我,在每個這樣的清晨,沐著溫暖的陽光,看著她發絲折射出的七彩虹霓,總有相攜一生的念頭。
  我隻是不會說。我希望她能夠給我時間讓我慢慢地消化並溶解。後來才逐漸明白,她未必在乎我的消化。她所求與我所求根本不一致。
  我要平淡,她要激流,我要俗世,她要傳奇。她擺出一個與眾不同的手勢來標誌青春的存在。而我身上,隻住著一個獨向一隅的老靈魂。
  我們各取所需,永遠無法疊合。我後來向她求婚,不過是還一段日子。
  “不如,我過來吧。”她在電話裏說。
  “還是,我過去吧。”
  我到了她那裏。沒有上樓,隻打電話叫她下。公寓樓間綠化不錯,有一處白色拱廊,架了些紫藤,廊盡處,有一花樹,開著繁茂的黃花,因太擁擠,便有那向往自由的不管不顧地脫離了桎梏,在空中旋轉一周,再落到地上,委身成泥。我知道我們的感情,也如此花樹,開到了荼蘼。如今的相見,不過是收拾一地的狼藉。
  安安下得樓,靠在樹上,環抱自己,仿佛不勝其寒。
  我取出送給她的披肩,遞過去,“一直覺得你很需要——這些比較累贅的玩意。”
  “是最後的禮物嗎?”她神經質地抓住,手有些微微的痙攣。
  我搖下頭,“有合適的機會,還可以送。”
  她微微喘口氣,笑一笑,臉色蒼白。
  我給她圍上。同時,告之我的婚期。
  她低頭沒有作聲,後來抬起頭,我看到她臉上的淚痕。可是她卻說,是霧。
  離別總叫人傷感。我伸手給她抹。她摁住我的手,殷殷看著我,“你上次跟我求婚是真的嗎?”
  “是真的。”
  “為什麽不能多給我一點時間?你知道我心內有氣。”
  “你的拒絕是真實的。安安,其實你明白,我們走不到最後。婚姻是很俗氣的。那樣俗氣的日子,並不是你為你的感情設計的。”
  “我怎麽聽不懂?”她咬著唇。仿佛困惑。
  我相信她其實並不糊塗。我們這樣的分別是理所當然的。她可以一輩子記得,並遺憾。轟轟烈烈的愛情,刻骨銘心的傷口,足夠標記盛大的青春。殘缺才是完美。
  “抱下我可以嗎?”她聲細若貓。月光照亮她細瓷的脖頸和瀲灩的雙眸,的確漂亮,卻並不動人,真正的美來自於自然,而不是刻意的形式。
  風拂過,又有不甘寂寞的花雨落下。這樣淒美的情境如果是安安需要,我願意成全她最後的想象。
  我把她和樹一起圈起來。
  “你愛過我嗎?”她難以免俗地問。
  “想過跟你結婚。”
  “還有呢?”
  “喜歡你給我做飯,雖然做得很難吃。還有,陪我跑步,雖然你總沒有毅力跑完全程。還有,早上在我懷裏醒來,讓我覺得一生一世好像就是這樣子。”
  “一生一世。”她緩慢地念。
  “那麽,你記住我的是什麽?”我問她。
  “是——”她低下頭。蒼白的臉泛出紅暈。
  “我們記得的一定是不一樣的。”我放下手,正視她,“安安,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一定知道什麽時候放,什麽時候收。”
  她惶惑的眼緊張地停在我身上。
  我繼續諄諄教導,“幸福是心態的平和,遊戲是允許的,但不要玩過火,尊重別人才是尊重自己。”我把手搭在她肩上,“謝謝你陪過我。再見!”
  “陳勉——”走了一程,我聽到她在叫我,可我沒有停頓。天地間好像真的起了薄霧,落在我們各自的臉上,會不會就是告別的淚珠。
  
  AP的慶典活動隆重舉行。上午,作為AP的投資顧問,我出席並作演講。
  助手早幫我備好冠冕堂皇的講稿,我隻需照本宣科。我也不似以前,願意作些個性化的闡述,以博得聽眾的笑聲與掌聲為榮。生命的喧嘩與騷動已然過去,表麵的風光都是做給外人看的,我已經不需要。
  結束演講,我拐去後廳抽煙。年齡上來了,煙癮也跟著越來越重,這樣濃重地依賴某樣東西不是什麽好事。可有些事情明知不好,仍舊要做,隻為貪戀那一時的暢快。
  有記者溜進來,見縫插針地問我一些問題,對AP經營模式的看法,對國內經濟的展望,有無回國的打算。林林總總。我略作回答。不過是體諒記者的辛苦。記者見我仁慈,愈發不肯收場,問起私人問題,“陳先生,聽說您此次回國,是為婚事?能否透露未婚妻是哪家閨秀?還有,聽說,暢意的泄秘事件是您操控的?您和沈覺明先生早年好像也有恩怨。關於朗恩前任總裁的下台是不是與你有關……”
  我不勝其煩。這時手機響,我很慶幸這個時候有人打擾我。立即接起,同時向記者作了個不便繼續的手勢。
  “陳勉。”有個聲音靜靜叫我。聽上去,恍若隔世。
  我一時懵然。忽然記起昨晚,敲電腦的時候,我把以前的SIM卡安上了,後來一直忘記卸下。
  “在報紙上看到你了,跟以前不一樣,你這麽出色讓我很自豪……”
  手機悄然從耳際滑下來,停頓在掌心。她在裏頭說什麽,我聽不到了。
  ——錦年,不要再找我了。你去吧,沿著自己的軌道,祝你幸福。我在心裏說。
  這些年我逐漸明白一個道理,我無從與錦年廝守,隻因,我們就是不能。沒有道理可講,這是強大的命運。
  以前我也想不通。在我摔爛錦年送我的手表之後,我發現自己並非處於震驚而是激憤狀態。
  可笑,我憑什麽要相信?錦年憑什麽要我相信?
  我在這世上茫茫輾轉,血緣從沒有給過我一分幫助,現在,它有什麽理由來幹涉我的自由?關於這件事的所有證人都已經消亡,??
  我不信。我為什麽要信別人的判決,而不是讓自己來判決?
  這人世太多謊言,告訴你什麽生而自由,生從不自由;告訴你生而無辜,生從不清白。告訴你,人定勝天,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這更是笑掉大牙的事。我這麽多年,為了抹去罪的印記,為了填平出生帶來的鴻溝,一直在努力追趕。以為自己能扼住命運的喉嚨,原來隻是年少狂妄的托大。
  那個雨夜,離開錦年後,我跑了很多地方,查她的外公和我父親的檔案。後來知道了父親曾與錦年的外公在東北某縣同守林子。父親當年42歲,比錦年的外公尚年長幾歲。他祖宗幾代全是赤貧。能與錦年的外公同事,其實是接受黨的光榮任務,監督。錦年的外公確實出了事情,然而檔案上隻輕輕一筆帶過,作風問題。
  在當年的林場現在某農副產品基地,我找到見證過那段曆史的老人,收到的答複很叫人寒心。
  “陳正東?哦,記得啊,不是去了廣西那邊了嗎?白揀了個媳婦。你想知道詳細的?話說來可長了。那是幾幾年?反正是56、57的樣子,反右嘛。北京來了個大幹部,聽說還是個教授,就在林場勞動。給林場運煤的肖師傅家的閨女老是上山找人家學文化,一來二去的,就對上眼了。然後,那女孩子肚子就大了,她父親出麵,把她嫁給了陳正東。可我們都心知肚明,不可能是陳正東的。為什麽不是?陳正東那地方被人踢過,廢了。不然怎麽40多歲還打光棍。……也好啊,這一下,他什麽都有了,媳婦、兒子,聽說還拿了一大筆錢。那教授出手很大方啊,他那時好像快翻案了,說可以做大官的。……後來的事?喲,真不很清楚。隻聽說,他們去廣西的第二年,那邊發了大水。有傳言說母子兩人都死於水災;但也有說,母親走了,孩子沒有;也有說孩子走了,母親後來才跟著走。反正什麽說法都有,嚼舌頭唄,究竟怎麽回事呢,隔了天南地北的,誰也說不清……”
  在廣西老家,我根本找不到熟知父親曆史的人。父親在世時,就很自閉,基本不與街坊來往,我們沒有朋友,也沒有親戚,我甚至連母親的印象都沒有。年少的時候,曾問過父親,媽媽長什麽樣子。他不說話也不看我,隻心事重重地抽煙。關於母親,我沒有得到過零星的暗示。後來我又想出幾個疑點,每年5月10日,也就是廣西發大水的那個日子,父親會祭奠逝世的母親,叫我納悶的有兩點,一是供桌上的食物有兩份。另一份給誰?父親從來沒有明說。二是他從不叫我叩拜。如果她真是我的母親,拜上一拜在情理之中。隻怪我那時候年輕,以為出生是不容辯駁也無需查證的事,沒有任何懷疑;現在有了懷疑,卻已然問不到真相。
  如果不遇到錦年,真相對我來說也無所謂,可偏偏要遇到,偏偏它要成為我們之間最關鍵的絆腳石。
  我病了一場。在一個破敗的旅館,聽秋聲四起,然後冬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洶洶到來。
  我終於悟出我生存的真理,就是不能與錦年在一起。隻要不在一起,我的生存不會有任何困擾。
  我出國,就是認命。在認命前,作最後的掙紮,給錦年留了條:我要走了,等不到你也要走。我知道她不會來的。我隻是完成自己的心願而已。起飛的瞬間,我的心騰空而起,錦年,那一刻,我原來已經放棄。
  要平和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沒有願望。
  我讀書、工作。一步步往上走。終於獲得了別人眼中的風光——職位、薪俸與名聲。
  35歲之後,歲月呈現波瀾不驚的趨勢,終於在一個人感到累的時候提供了徹底寧靜的麵貌。
  可這形跡相似的生活已經不是我當初的追求。
  平靜與死寂是不一樣的。前者是有心的,靜水無聲,花開自足,是王唯詩的意境。後者是缺心的,塵埃滿目,黃沙掩麵。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愛情是生命瞬間綻放的光亮,卻要用一生的黑暗與寂寥來作陪襯。
  然而生活,多半如此。芸芸眾生過的是柴米油鹽,而非鑽石黃金。因著此,青春才彌足珍貴。
  我把手機關閉。指間的煙也燒到了盡頭。
  
  3、你等誰?
  遇到錦年前,我先碰到沈覺明。
  和佳的老總幾次三番約吃飯,推不掉,就去了。席間作陪者有沈覺明。
  我不知道他如何看我,在我看來,他變了很多,固然依舊的流光溢彩,原先那層浮華喧囂卻褪去了,代之以清明簡約,仿佛被時間淘洗,留下了嶙嶙峋峋的骨節。有時候冷不妨觀察他,甚至會嗅到某種落落寡歡的氣質。當然了,大多數人眼裏,他有節有度,笑語喧然,依舊是那個熱情爽快的沈覺明。
  他過來敬我酒,跟我寒暄著,說著天氣、股票、新聞,在別人眼裏,親密熱絡,好像我們從不曾有過節。
  所謂的“過節”隻有我們自己知道。
  我去洗手間,他正好吐完在洗手,臉色煞白。
  我站在他身邊,說,很多都變了,酒量還是沒變。
  他說,安安那裏,你打算怎麽辦?
  我說,安安是成年人,她可以為她行為負責。
  他一拳就揮向我。出手又準又狠。我猝不及妨。鼻子出血。我沒有回擊,卷了紙巾擦血。默默地。我好像失去了血性。以前不是這樣。自尊受傷的時候,我會竭力捍衛。可是現在,自尊早就在求生存中一點點抹掉了,隻覺得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動幹戈甚至生生氣都是無聊的事。
  他?宰盼遙?案詹拍且患俏?舶病!?
  我不做聲。
  他又說,中銀那一單你會介入吧,我等著跟你較量等了5年。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我笑了笑,本想說你最好做好準備。沒有說。我的好勝心似乎也磨掉了。
  他轉過身去,身量依舊的挺拔。我轉向鏡麵,流血的鼻子怎麽看怎麽狼狽。
  我和沈覺明較量了很多年,在商場上各有勝負,在情場上雙雙失意。一個得不到,一個已失去。我輸給命運,他輸給自己。
  我相信他的內心不會像他的外在那樣飽滿結實。5年後再相逢的我們,都少了當初的意氣與勁道。謀生而已。石子擊向水麵,破壞水麵的張力,圈圈波紋流向未知。我們都是為一顆石子改變的人。
  不久後,AP中國進行人事改組。新改組的班子正好碰到中銀信息化改革的一個上億大單。大老板很重視,要求我留下幫助新任總裁合攻。我答應了。5月初,公司在四川銀廠溝風景區開會。到10日,會議圓滿結束。同僚陸續撤出,就我和研究院的詹森博士留了下來。詹森博士第一次來華,為中國地大物博、人傑地靈所震撼,成天端著個DV機,事無巨細地拍來拍去。他是我在倫敦的朋友,我有義務作陪。
  11日晚上,我扛一箱啤酒,與詹森在山穀夜飲。天公作美,到得十來點鍾,一輪月亮從陰霾的雲層中鑽出,給環繞的雲霓塗上亮度不一的色澤。天空仿佛一卷水墨畫,淋漓而飄渺,襯得底下的山巒愈發的仙風道骨。
  “陳,快看。”詹森博士忽然大驚小怪起來。
  我朝他手指方向望去。隻見不遠處的草叢波浪一樣持續翻動,偶爾一閃,會露出黑色的毛皮。
  “啊!”詹森又跺腳地跳起來,與此同時,一道黑色線條從他腳邊刷地掠過。原來是老鼠。
  “深山野嶺,有幾隻老鼠不足為奇。”我跟他解釋。
  他驚恐未定,拍著胸脯,“怎麽這麽多呢?”
  我想起那個老鼠娶親的動畫片,說,“大概碰上了他們的節日。”
  詹森的興致卻已經敗壞,死活要回去,我隻好棄了美景加啤酒隨他撤離。
  這夜有些詭異。剛回到下榻的山莊門口,方才碩大如盆的月亮說退就退,天地迅速陷入濃黑,隻有風狂呼海嘯,把路燈光和燈光下滿地的花木影子吹得颼颼亂顫。
  我走得有點累,低頭點煙。詹森舉起DV機通過鏡頭窺伺夜象。如此這般安靜了會,又聽他再度叫嚷,“那邊!陳,看那邊!”
  不會又是老鼠吧。我側過頭。看後未免覺得好笑。他這回詫異的對象是一個女子。坐在庭中的噴泉邊,一腿蜷起,擱於邊沿,鞋子脫了,露著一隻被燈光濯洗得光輝燦爛的赤足,手正摁住了腳踝部位,仿佛行路太久,急於給雙腳來個撫慰。
  “博士,你是不是看過本國的《聊齋誌異》,不過我向你保證,絕對是人,不是狐仙。”我開玩笑。
  詹森怔怔說:“我知道,不過你沒覺得她很,很漂亮嗎?”
  我沒有詹森的專業工具可以拉近距離窺伺,也從不期待桃花運。所以,我對詹森說:“要願意,你可以上去跟她打個招呼。中國姑娘對老外還是很熱情的。運氣好的話,接下你們可以喝一杯。”詹森點點頭,過去搭訕。
  那女子似乎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放下腿,輕捷地跳起來。
  一雙眼睛滴溜溜切到我身上。釘住,不動了。
  “HELLO。”詹森以為在看他,興奮地跟她招呼。她沒心沒肺地笑。還是跟以前一樣,仍喜歡穿舒服寬大的襯衫、長褲,有著歸攏不齊的蓬鬆的頭發,明眸皓齒,笑起來,燦爛生輝,像一株風情的熱帶植物。
  我心上像被什麽蟄了一口,不見得有多疼痛,卻奇癢難忍,如受酷刑。幾乎沒作反應,我即背過身,向大堂行去,似乎不忍心破壞同事的一場豔遇。
  背後有一點灼痛,來自於她的目光。慢慢地,也輕淺了。我上了電梯,進了自己的房間。避開她,就像一個陌生人。
  我已經表明我的立場,我希望她明白。
  我悶頭洗澡,出來時,聽到嘩嘩的水聲。疑水籠頭未關,過去查看,關了。才知是外麵下了雨。不由有些膽戰。我撩開窗戶,向外看。隻有白茫茫疾行的雨腳,哪分辨得出是否有打濕的影跡。
  終於是煎熬不住,套上衣服往下趕。
  出了電梯,一眼就看到女子靠在門階前牆壁上。雨絲撩在她身上,大半已潑濕。
  我走過去,站在她身後幾步開外,沒有出聲。她卻已感覺,輕輕說,雨下得真大。
  她說話的時候,濕氣迎麵撲到我臉上,讓我在瞬間感覺冰涼。我不知怎的想起與她在崇安寺看過的那對忘情的戀人,雨從漏鬥狀的天空落下,如同紙錢。那時候我們以為不過在旁觀別人的愛情葬禮。若幹年後,誰在看我們?
  你等誰?我把語氣扯得淡薄。
  一個故人。她回答我。
  多久沒見了?
  好多年了。
  等得著嗎?
  她笑笑,伸手接一點水花,“等等看吧。”
  她這麽自信我會下來?我有些許的怒意。然而,當她轉過身,掬著一把水,甜甜地叫我“陳勉”,廳前雪白的光揉在她的眼內,她的眼睛依舊那麽明亮那麽耀眼那麽年輕,我沒法不去想熱戀的那段時光,她也就十七八歲,她用她或調皮或熱烈的目光在我心上種一顆芽。如今那芽已長成蒼天大樹,眷顧的人卻早離開了我。
  我感到悲痛。
  然而她無知無覺,調皮地將水珠甩到我臉上,迷糊笑著說,這是懲罰你假裝不認識我。你說你認不認識我?
  不知道別人是怎麽看待重逢的。走了一圈又碰到一起,沒有更陌生,也不會更熟悉。記憶隻留在過去。缺失的時間太長,空白裏,隻有各自的幻象在開放。
  錦年在洗澡。出來的時候,衣服穿戴很整齊。
  我的一根煙正好完了。把窗戶關上。又不想看她。有一點疏離的無措。
  她用毛巾擦著頭發。邊跟我說,來找我的原因。隻是因為做了個夢。夢裏,我需要她。我不知道是不是她編派的謊言。我跟她說,我現在很好,身體健康,人模狗樣。
  她擦頭發的手有點僵滯。發著愣,半晌後繼續使力。她的頭發長長了,還是很蓬鬆。毛茸茸的像小動物。一點點咬著我的心。
  沉默的感覺不好。她找話,“有沒有回W市,看看運河?”
  “沒有。”
  “不去倒也好。我上次去了一趟,那個旅館已經不在了。運河也大變樣,修了廣場,很是熱鬧。我們,我們呆過的地方已經找不到了。”
  “我們呆過的地方?”
  她甩了毛巾,走到我身邊,仰起頭,“你有多恨我?”
  有多恨?
  愛恨早就茫然。
  可她還要執拗,扳住我的身體,“怨我沒跟你走?”
  我沒法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為什麽還是如記憶裏那樣。那時候,她是我的錦年。那時候,我們有屬於我們的運河。
  月亮在深黯的水上鋪出銀色的小路。瀲灩無聲。她用腳毫不客氣地攪散。“陳勉。”她找不見我,呼喚著。我在近前鳧出,拉她下水。她嗆了,拚命咳嗽。眼睛咳出淚來,愈發的清亮。我抱住她如魚一樣光滑的身軀,載沉載浮中,覺得幸福就是如此。
  在離離的青草間,她在我身下。因為羞澀與害怕,眼睛緊閉著。借著月光,我看著她浮現出來的青春的身體,流暢隱晦、清澀豐盈、天真嫵媚,有著女孩與女人的雙重美感。我的手一寸寸感知,吻不停地深入。我終於理解了那對忘情的情侶,愛到極至的確有瀕死的感覺,那感覺絕望而痛楚。因為烈度太高,太純,一下就鑄到了沸點。那時候,她18,我24。於她是清澀記憶,於我卻是最焚身的愛欲。我沉寂的青春在瞬間開到最盛,但我不能。我忍受住肌體蔓延的焦灼的渴意,像休眠的火山一樣安靜,等待著自己蝴蝶一樣華麗的蛻變。
  痛快淋漓地愛一場一直是我這麽多年來心心念念的渴望。
  可是不能啊。以前隻怕自己卑微無能,擔不起她的愛;後來是為那子虛烏有的血緣。我相信那不過是荒唐的阻撓,可是找不到證據,荒唐就能堂而皇之。
  這些年,我認命,試圖讓別人來引爆並平息掉我身上的火源。我閉上眼睛,不要光亮,拒絕聲源,全副身心想著她。那個女孩變成了女人,清澀的骨骼與隱晦的暗角已經被人開啟挖掘。我嫉妒、痛楚,顫栗,愛恨交加。結束後,卻是擋不住的空茫和虛弱。有聲音詛咒一樣在我耳邊回想,代替不了,代替不了……她送你火焰,是要你甘心做死火山。
  錦年,你不知道我深心裏的渴,就不要用好聽的借口來接近我。你一個無意的舉動,卻要我用很多力氣來克製。
  我焦躁起來,很失禮地掰掉她的手,“你休息吧,我去隔壁。就是你見到的那個外國人那裏。”
  她吸了下鼻。我背過身,拿過煙,在還沒被軟化前出去。
  
  4、親愛的
  回來時,已到後半夜,雨已經停了。天上掛起了一牙新月,帶著淡暈的毛邊依依貼在枝杈間。風過的時候,會有水珠從葉麵蹦落,啪嗒一聲,遺失在無邊的寂靜裏。
  剛我哪都沒去,就在樓道間抽煙,間或透過窗子看雨蒼茫。
  我在逃避?不錯,我不想被錦年亂了方陣,隻因我已決定回歸平淡。看陽光日日從簷頂爬過,再順著屋腳溜走。一年一年,如此消磨。偶爾心裏耿耿,但是畢竟曾經愛過。如此也就夠了。
  推門的時候,我希望她走了。雖然有點遺憾,好過糾結。
  但她並沒走,趴在我的筆記本電腦上。邊上有一瓶葡萄酒,已經見底。我以為她睡著了,想抱她上床。她忽然睜開眼,眼睛紅腫。是哭過了。我很少見她哭,想到剛剛給她的委屈,有意說幾句無關的軟話,她沒給我時間,搶在我前頭,說:“我想看看她的照片。”
  “什麽?”
  我詫異。她已伸手開我的電腦,邊說,“你未來妻子啊。安安說你要結婚。”我連忙去擋——不是害怕她看什麽照片,壓根沒有,而是不想她看我寫的關於她的亂七八糟的玩意。可晚了,她不久點著一個“錦年”的文件夾,說:“這是什麽?”
  我悶聲說:“你是不是已看了。”
  她點頭,很無辜地回:“當然,因為寫著我的名,我有權力審查,偏巧又成功破譯了你的密碼……”
  那個文件夾擱置的都是沿途拍的風景和夜裏寫的文字,把她當作了潛在的聆聽者。缺失的幾年,其實有她一路相伴,說起來並不孤獨。
  當然那些文字真的被她看了,還是有點局促的,我不知怎麽反應,隻能機械點點頭,“你很聰明啊。”
  “是你笨,要用我的生日。”她忽然輕輕軟軟說。睫毛一閃,垂覆下來,有點失神。
  我無從猜測她的心意,更不願領取她由此而來的同情,解釋:“我也就是隨便寫寫,紙上的文字多半有誇大的傾向。錦年,我們的事過去了。因為過去了,所以才需要懷念。……你沒說錯,我回來就是辦結婚手續,在這邊不會呆長。我成家立業,有人照顧,想必你也會為我高興。錦年,?嫻牟灰?P奈遙?裁槐匾?瞿茄?拿巍D悴輝詰募改輳?也灰謊?煤玫毓?戳耍磕忝瘓醯夢蟻衷詰淖刺?紉鄖昂煤芏啵拷蹌輳?頤腔ハ嗍突場⒎畔攏?贍蓯親詈玫某雎貳!?
  “是嗎?”她歪著頭看我,一下一下咬著唇,若有所思,“為什麽我在你文字上感覺到的跟你這會說的不一樣。知道我為什麽來嗎?……你再跟我說一遍,錦年,文字是假的,我不需要你。你說一遍,我馬上就走。”她死死盯著我,目光有點霧氣。我哪裏說的出來。她惘然笑了笑,鬆開對我的注視,拿過酒瓶,“喝一點。我從法國背回來了,還有一瓶。”
  接下,我們坐在床上喝酒、打牌、玩遊戲。酒是上好的酒,她很有鑒別力。牌打的是蜜月橋牌,我教她的。遊戲,玩的是測情緣的算命遊戲。電腦很會哄人,說我們的緣分有95%。她在那吃吃笑。她把自己弄醉了。齒頰留香,憨態可掬。
  我們都知道這隻是消除隔閡的引言,後麵還有長長的正文,但究竟寫著什麽內容,現在還沒法揣測。
  她好像迷糊了。頭一下下點著,又猛然警醒,對著我笑。我看得累,說,那就睡吧。收掉殘物,撩開被子。她叫陳勉,一雙眼有點思考的分量,尚有矛盾,我不知道剛才她都想什麽了,按著她的肩把她摁下去。她好像歎了氣。天邊微露曙色,有枝影橫在窗上,無聲無息,潑灑的水墨畫一樣。這磨人的一夜終將過去。
  我坐在床尾,隻是睡不著而已。無所謂守不守。
  夜靜得空空蕩蕩,我發覺自己也空空蕩蕩,原來是有期盼的。這不該。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一個鍾點過去了。她貓一樣爬起來,跪在我身後,雙手箍我的脖子。我渾身一震。有電流擊過。隔了那麽久,身體的接觸居然還讓我難以自控。輕軟的身體,細膩的觸感,與記憶嚴絲合縫。
  她在我耳畔細細說,你說過我很會勾引你。不知道現在還行不行?
  我艱難回應,“你醉了?”
  “不好嗎?”
  “你現在怎麽定義我?”
  “陳勉啊。”她伸一隻手劃我下巴上的溝壑,補充一句,“獨一無二。”
  “不後悔嗎?”我顫抖了。
  “你後悔吧,你好像說你要結婚了……”
  我再無壓抑,反身抱住她,片刻,我們像小動物一樣糾纏在一起,作聲不得。
  欲望已如蓄積千年的洪峰,理智纖細的閘門根本無從阻擋。我身體裏壓抑冷凍的那部分青春突然複蘇,宛如一塊肥碩的油脂,燒起來嗶波有聲。我深潛喉部,拚命索取,手箍她很緊,隻怕她如此前一樣會從我身邊溜走。
  緊張感慢慢消失,我知道自己失態,略略鬆開她。她滿麵潮紅,不敢看我,側過身去。
  如此靜了一下。我將她圈入臂膀。她的身體小而輕盈,像一葉竹筏。蓬鬆的發蹭著我的下頜,如同流水。這令我想起在楠溪江坐船漂流的感覺。那是春天的午後,水量豐沛,陽光鮮潤。合上眼,水和天空一起消失,隻有靈魂在自由地行走。跟錦年在一起,就是這樣的自在而舒展。這樣的感覺,在別人那裏得不到。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夢,如果是夢,不妨再長一點;如果是醉,不妨再眩暈一些。
  錦年說:“你走後,我的生活一團糟,心也不再完整,給不了旁人,我知道你也一樣。年輕的時候我們害怕世俗的眼光,也以為尚有路可走,想試試時間遺忘的力量。可是走了一遭,碰壁了,我們都沒法忘記過去,都為丟失彼此遺憾。那麽現在我們再不必給自己套枷鎖。我來找你,是因為我一直在找你,在國外找了幾年,沒錢了,回國賺錢,賺差不多還會去找。一直一直,直到找到你,給我一個說法。聽說你回了,我很高興,你回來第二天我就給你電話,可你沒聽完就掛了,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安安也說你要結婚了,這幾年過得還不錯。我本不該來,可後來想想,還是想要你親自給我,不,給我們一個結局。陳勉,我們不要逃避,以前是我逃避,現在是你,再不要逃避了,都經過這麽多年了,得失大家都想得很清楚,作什麽決定也不怕承擔。先前你摔門出去,我有點難過呢,想這可能就是你給我的答複,原是想走的,開了你的電腦,想留幾句話,可是看了你寫給我的文字,我知道你還愛我,是用生命在愛,你剛剛那麽親我,我也知道你是用整個生命在親。你離不開我。可沈覺明呢,他可以。他可以按心願挑三揀四,沒有完整一鱗半爪他不稀罕,在感情裏他一點委屈都不能受,這樣高標準,我自問給不起。離婚後,他可以幾年不跟我聯係,在暢意,他可以把我當平常的下屬,一年兩年,他無所謂的。可是你隻有我。陳勉,讓我愛你吧,我們去一個沒人知道我們的地方,過樸素的生活。我會給你做飯,給你熨衣服,陪你跑步,種滿園的花草,讓別人的眼光統統見鬼去。好不好?”
  我說不出話。眼前茫茫,仿佛太過突然,無法置信。我真沒有想過我還可以贏來這樣的結局。
  “你不願意麽?”她見我沒回音,惶惑地問一聲。
  我才反應過來,說:“你在向我求婚嗎?有沒有帶上戒指?”
  她轉過身,埋在我胸前,“你好討厭。”又說,“陳勉,我一直以為你會和安安在一起。安安說,這幾年你們一直有聯係。”
  “不要說過去好嗎?”
  “嗯。”
  “可以進行下半場了嗎?”我附到她耳邊。
  “什麽?”
  我的雙手老實不客氣地探進她的衣內,劃著她的背脊,“很細軟。一匹緞子。別趴著呀,轉過身。”
  我解開她的衣服,看到她肩胛骨旁有一塊月牙形的咬痕。她跟別人也有這樣關乎血肉的至深交纏,這讓我有點難受。當然,我也不清白。我隻是無奈,明明兩個人都想供奉自己的純潔,卻交付不起,隻能在千瘡百孔後擁有一點破碎的慰藉。
  “嗯?”錦年敏感了。
  “沒有什麽。”
  她伸手掩住傷痕,有一點無措,“對不起。”
  “我愛你。”我又不是沈覺明,高標準,嚴要求。誰沒有一點曆史?
  我吻她,行進在腹股間的時候,感覺她輕顫了下,有點僵滯。她還是沒有完全突破倫理的陰影,雖然她打算犧牲,可是愛情裏是不需要大義凜然的犧牲的。我呢,我固然不怕,但我有什麽資格讓她陪我挑戰這社會,隻因我愛她?我閃過一絲模糊的懷疑,這個時候,像詛咒一樣,她的手機響了。
  我忽然有不好的預感。我們有過好幾次,都要突破,最後總會卡在關鍵處,這會不會是命運的一個提醒呢——別犯錯,別犯錯。快樂是短暫的,痛苦是漫長的。會有什麽痛苦呢?混亂秩序,淆亂綱常,會入地獄?原本不顧一切的我居然在擁有後患得患失起來,怎麽回事?……手機還在響……
  “接吧。”我說。
  “不接了。”
  “接了心安。”我堅持。
  她去拿手機。看了顯示,說,是沈覺明。我點點頭。她接。
  ——我昨天交的辭職報告。簽不簽那又怎麽樣,又沒賣給你,還不讓走人?
  ——同誌啊,我們離婚了,別那麽關心我的行蹤,我這幾年也是一個人跑,也沒見你熱心啊……
  對方是突然掛的,也許是錦年語氣不好,也許是嗅到了錦年聲音中的喘意。總之,突然撂掉讓本來氣勢洶洶的錦年有點措手不及。錦年的表情齜牙咧嘴了半天,沒有想好掛哪一張。
  “這人……”她咕噥著搖頭。
  我知道我們的激情就此熄滅,給她衣服,“為什麽離呢?”
  她抱膝坐在床上,下頜一搭沒一搭地觸著膝蓋,好像也很頹喪。良久說,“陳勉,我不瞞你,我跟他結婚後,也想好好跟他過的。可是因為你的緣故,沒法全心全意。實際上過日子嗎,也是一種習慣,誰還不能有個私人花園,可他驕傲得要死,不願意將就,就散了。他對我倒是真心,真心又怎麽樣呢,在遇到他之前我已經遇見你。我不能把我前半生劈了吧。算了,不說了,反正過去了。”她默默出神。
  “睡吧。”
  “你先睡,我酒喝多了,還在興奮中。”她對我說,又伸直腿,“把頭枕過來。”
  我依言。她用手抱住我,像母親一樣哄,“小寶寶,快睡覺。”她身體輕柔溫軟,舒服極了。我暫且什麽都不要去想。
  
  這是我有生以來睡得最香甜的一覺,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香噴噴的陽光中,裏頭的家具泛出釉亮的光澤,窗簾沒有拉,可以看到薄藍的天空上飄渺的雲霓,像遊子浪蕩的愛情。扭過頭,是愛人酣睡的麵容,睫毛輕覆,嘴唇嬌憨,帶著孩童的純真。我在她額上覆上吻。
  她翻個身,又睡去。
  我看看時間,已然中午,連忙洗漱。剛洗畢,有敲門聲,我倉促出去,是詹森叫我去吃飯。吃完飯,我們就要走了,6點前要趕到機場,直接去上海出差。這個時候,很懶惰,真想留下來陪錦年好好呆呆,也順道犒勞自己,過幾天不知人間的日子。
  但知道不能。中銀的項目大老板盯得很緊,跟沈覺明過招也需要小心應付。
  “什麽好事?”詹森問。我才知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種神采飛揚是無法掩蓋的。
  “嗯,待會吧,待會給你介紹。”
  “有人在你房間?昨天那個女孩子。”
  我點頭。
  詹森眼睛發亮,最後悻悻說,“你運氣真好。”
  約好兩點走。可是錦年一直在睡。我又不忍心破壞她的睡眠。到兩點,詹森來電話催促,我隻好把錦年叫醒。
  她看看我行李,“你去哪裏?”
  我簡要地說了下自己的差使。她表示理解,說,那我在北京等你。
  “這裏風景挺美,你要沒事,可以多住幾天。”我從皮夾取出信用卡,又從她背包裏掏出她的皮夾,放進去,“可以嗎?”
  她笑,“多多益善。”
  我又拿了幾張現金塞進去,把她貧瘠的荷包鼓囊囊地撐滿。
  她奔下來,“我差點忘了。”伸手在背包裏攪了一通,取出一個盒子,裏麵是一塊手表。
  “送給你。”
  “以前那塊呢?”
  “我留著呢。”她幫我把表戴上,“好看嗎?”
  “還是原來那塊好。”我說。
  她笑笑,“是啊,可惜被你摔壞了。”
  我吻她,忽然叫她,“親愛的。”因為這場景很像妻子送別丈夫。很溫馨,真叫我留戀。
  她吐吐舌,做個鬼臉,肯定覺得這稱呼很土。
  催命的手機又響了。我提了行李到門口,又返回去,擁著她吻。難舍難分。
  最後輪到她勸我,“快走吧,還有一輩子時間讓你親。”
  就在我帶著美好的幻覺轉身時,命運又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切都沒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
  
  5、隻剩下靈魂
  僅走了幾步,忽然聽到隆隆巨響,好像無數輛列車從樓底碾過,怔忡間,牆壁、吊燈開始晃動。樓道有人尖叫起來:地震!
  我一個激靈,扔下行李,返身跑。
  錦年正好拉了門出來,天頂的水晶燈嘩啦砸到她身上,她被擊倒在地,一身的碎玻璃,突突冒血。無暇多說,我拉起她跑,沒幾步,我們就被一股強大的推力引入黑暗。耳畔,有轟隆隆持續的坍塌聲……
  等有意識,我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濃黑之中。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黑。以往見過的黑,大不了就是閉燈後的夜色,其實都是有洞眼的,窗洞、門洞,任何一道縫隙都可以給黑暗一絲破綻,但這次卻紮紮實實,宛如固體,一絲光都透不進來,還有分量,那分量壓在我的後背和額角,我覺得我的眼睛仿佛要從額上暴裂出來。
  “錦年。”我第一反應就是叫她,可實際上我牢牢抓著她的手。
  “嗯,我在。”她就在我身下,被我保護著,沒受什麽重擊。我是半坐半伏的,腰部穿過一塊堅硬的東西,可能是鋼筋,直接勒進了皮肉。周圍都是坍塌的水泥石塊,我們倆幸運地卡在兩塊頂死的硬物當中,沒有當場被壓死。
  “錦年,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我摸索著她。有個鐵塊頂在她太陽穴,我用力地往外撐了撐,撐的時候,聽到自己背部骨頭嘎吱叫了一聲。是斷了嗎?可當時根本沒空管疼痛的事。在生死關頭,疼痛是非常奢侈的感覺。
  “我眼睛疼,可能糊了血。腿和胳膊都被紮了,不是很要緊。你呢?”她回答我。
  “我沒事,就是不能動。你別揉眼睛,等有光源我給你看看。”
  因為驚魂未定,我們有陣沒有說話,隻是手緊緊扣著,好像要勒到了一起。隱約中,尚能聽到無數不同質地的聲音淅瀝嘩啦碾過。大地發怒的樣子,真的很可怕。我沒想到,小說或者影視中才會出現的天災人禍就這樣真實地降臨到我們頭上。死生契闊。
  可是,像我這樣能跟所愛的人一起經曆生死,也是幸運的吧。總之,我的心很快安定。我在心裏默思下步措施。
  不久後,錦年問,“你說會有幾級?”
  “不清楚。超過6級吧。”
  “我們會死嗎?”
  “會有人來救的。”
  她頓了下,“你記得我跟你說的那個夢嗎?你在一個黑洞中拚命咳嗽,叫我的名字。原來應驗了這個。”
  “你後悔來找我嗎?陪我在這裏?”
  “陳勉,逃不了的。我們彼此都逃不過對方,要狠狠糾纏,這是命運。”
  這句聽上去似乎很悲傷的話卻很叫我安心。無論我以前怎樣的流離,怎樣的孤寒,都已經過去,歲月終於以寬厚之手撫我內心之暗傷,地震,地震不可怕,我會把它認作歆享幸福必經的程序。
  我伸手環住她的腰身,她將頭輕輕擱在我胸前,我們身首交纏,好像一棵不能分割的樹。身體的暖逼退了內心的恐懼。“……還怕嗎?”我問。
  “不怕了,因為我們是兩個人。光明還是黑暗,都是兩個人一起走。陳勉,我知道你一定會保護我的,不會讓我痛苦,讓我孤獨,我很放心。”
  我笑了。
  為保存體力,等待救援,我們選擇閉目靜休。此後一直處於昏沉顛簸的狀態,像海上的小舟,在大浪間左奔右突,無由自控。
  我好像做夢了。
  我和錦年結婚了。時間有些錯亂,好像在古時候,錦年鳳冠霞帔,蒙著紅蓋頭,我長袍馬褂,胸掛紅花,我們拜著天地。忽然湧來很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有,他們一個個奇怪地看著我們,掛著譏誚的笑。有一個人站出來揭發:他們是亂倫。一個是舅舅,一個是外甥女。哈哈……看好戲看好戲……
  然後有唾沫、臭雞蛋、爛菜頭砸過來。
  錦年靠著我,身體在顫抖。我大聲說,我們相愛,為什麽不能在一起。我們礙著你們什麽了?
  看好戲,看好戲……更多人說,鄙薄、嘲笑的眼光砸過來。
  錦年拉我,“我們跑吧。”
  “別讓他們跑啦。這種人要抓起來的。”人流洶洶追上來。我們沒命地跑,總是絆倒,好像使不出勁。
  最後,跑不了了,因為到了懸崖邊。
  “怎麽辦?”錦年說。然後聽到有人拿著喇叭喊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我看看懸崖,看看錦年,備受煎熬。這時醒了。錦年在推我,“做噩夢嗎?聽你在喘。”
  “啊。”我想,不被祝福的愛情是可悲的。實在難以想象,我們在光天化日下破壞倫理結婚會造成怎樣的軒然大波?錦年說躲,能躲哪裏去?而且我們清清白白相愛,為什麽要像老鼠一樣?這個由人組成的社會真的很複雜,植物可以雌雄同體,動物無所謂倫理,人類呢,既道貌岸然呼籲愛情的純潔,又用各種道德的借口來拆散愛情。錦年跟我結婚,真的會幸福嗎?頭疼起來,想想還真不如永生埋藏在這個黑暗的角落。但是於錦年又不公平。
  以前隻怕錦年不勇敢,等她勇敢了,才發現原來我們離幸福還隔著很漫長的路。
  “你在想什麽?”錦年問我。她蜷身縮在我身前。因為個子小,又瘦,還算可以在窄小的間隙略做動作,比如坐和躺。
  我說:“想想滿荒唐的,在這種地方,出不出得去還不一定,我卻一直在想我們真要結婚會怎麽樣?”
  “沒有問題的。我決定了。”她說。
  我說:“錦年,昨晚,我們要真做了,你一點陰影也沒有嗎?”
  她沉默。
  “會不會覺得惡心?如果我們真有關係。”
  “不會的。”她惶急,“陳勉,你不能用這樣的詞匯。”過一陣,她小心翼翼向我坦白,“我承認,我有點緊張。後來告訴自己,就算有也不怕。因為我想好了,大不了,就是換個地方,就是不要孩子。”
  她其實是信的,我一時不知道是苦澀還是感動。我由此也知,如果我們結婚,這個陰影??
  “陳勉,我真的不在意,你別擔心了。”她說。
  “沒事,別說話,我們再休息。”
  又不知道昏沉了多久,我聽到錦年嘴裏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她在舔嘴唇,肯定渴得受不了了。她兩餐沒吃,也沒喝,體內缺水,我知道這種感覺非常難熬。
  “別舔啊,越舔越幹,唾沫有一種酶,會吸收水分。”我跟她說。
  “陳勉,我好渴啊,嗓子冒煙,都要燒起來了。抓狂。”
  我知道尿是能喝的,“你有尿意嗎?可以喝尿。尿是無菌的,很健康。”
  “啊?”她低呼一聲,良久說,“我從早上到現在滴水未進,排不出。”
  “要不我,支援你?”我雖然沒有尖銳的尿意,但可以排出來。
  她又“啊”了聲,如果有光源,肯定可以看到她滿麵通紅。
  “那個——”她在遲疑。
  我笑,“會很臭,但總歸是水,能解燃眉之急。我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得到救援。”
  “那個——”她想了很久,小心翼翼說,“用什麽容器啊?”
  我憋不住笑出聲,一笑,後背就牽心連肺的痛。
  “你還笑,笑你個頭。”她也笑。一笑,就沒了那種尷尬和局促。愛人之間是完全的袒露,有什麽禁忌和肮髒之分呢?
  “那我喝你的。”她伸手過來,解我褲子拉鏈。我開她玩笑,“你想好用什麽容器啦?手還是嘴?”
  她氣得打我,我疼地叫出聲。
  空氣突然繃緊。一個漩渦後,她輕輕說,“你喜歡什麽?”
  她的手觸在我的小腹上,帶點冰,還有點顫。錦年與我沒有真正的性接觸,一直以來,都是我親昵她,對她的身體熟稔,她卻從沒見過我的。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憑空起了一種絕望的貪念。就是那種沒有將來隻有現在的末日感。誰能知道以後會怎麽樣?但反正我想跟她有一次,想為她爆發一次。
  “你說呢?”我反問。
  她大約感覺了我企圖,困難解釋,“不要這樣,不是我不願意,做這個會損耗體力,你受傷了……我們以後,有時間……”
  “錦年,你從來沒看過它,現在也看不到,我要你感受一下,記住我。”
  “陳勉。”她猶豫了下,服從了……
  “這就是你嗎?還這樣驕傲。”
  “喜歡嗎?你可以跟它說話。”
  她俯下身,唇擦過去,像風一樣,可是每到一處所向披靡,我覺得我就像風中一塊飛絮,被扯得細細的,沒了自己,隻有靈魂,向著高空,無盡的攀升。
  “錦年,別停下,我想擁有你。我怕沒有以後。我什麽都不要,隻想要你。滿足我一次。”
  “陳勉。”她想來又悲淒又難過,也是豁出去了,舌尖忽然有了生命的力度。我頭次感到了骨節爆裂的感覺,心裏藏匿的那幢火山轟然敞開,溫度持續上升,熔岩噴湧。她打開了一個深邃的鮮活的世界。
  是啊,如此神奇的體驗。
  明明身處黑暗,可我仿佛看到滿室的光亮。這來自她炭火一樣燃燒的眸子,清明,燦爛。溫暖,可靠。我愛她。
  “親愛的。”我喃喃呼喚。隻覺得自己的生命可以就此散落,就此交付。我不再有遺憾。因為我也燦爛釋放過。
  
  餘震還在持續。
  有一次,忽然炸過來一團光線。我們閉上眼,稍微適應一陣後,才睜開,注意到頭頂露出了一條淺淺的縫隙,光線就是從這邊進來的。憑此,我們約略能分辨出大約是在13日的白天,外麵好像還在下雨,雨聲淅淅瀝瀝,卻沒有一條雨絲能夠吃到嘴,這叫人更加的火燒火燎。
  有光就有希望,可是那時候,因為粉塵與潮濕與傷口的共同作用,我的舊疾已被勾了出來,開始咳嗽,咳嗽又吞噬著我殘存的體力,到光線隱去,重進入黑暗的時候,我發燒了,腦子昏沉,身體則越來越冷。
  也許是我預支了快樂,此後便不能有。
  錦年抱著我,竭力溫暖我,她同樣的奄奄一息,可是,我不行後,她好似猛然煥發了意誌,不停地鼓勵我。
  我睡思沉沉,在夢與夢中穿梭,經常看到浩浩蕩蕩的水,向我兜頭卷過來,我不知道這暗示著怎樣的生命玄機。我可能返到了生命的最初,要回歸混沌。錦年,我大叫著。喘著氣。倉促的人生尚有我的留戀,我不願意放手。
  她一遍遍回應我,眼淚落在我的手臂上。“陳勉,我在。我不會扔下你的,你也別扔下我。你要堅持,都看到光了,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嗯。我們要在一起。”我抓著她的手睡過去,又在夢裏倉皇醒來,胡亂喊著,“錦年,我們不結婚了。他們追我們。無路可走……”
  如此反複。我越來越虛弱。錦年的聲音也越來越遙遠。冷直逼入心髒,仿佛隻要一鬆氣,就要離開她。為了盡可能地陪她多呆一會,我拚命地抗拒著。
  昏昏沉沉,飄飄蕩蕩……有光亮,有黑影,有眷戀,有決絕……在生死間徘徊。
  有次,我忽然覺得神清氣爽,咳嗽也沒了,可以抱住錦年,親她起了燎泡的唇。
  錦年說,像兩隻老茄子在吻。她開著玩笑,為我挺過難關由衷高興。她不知道這也許隻是我的回光返照。
  “我想聽聽你和沈覺明的故事。你別擔心我吃醋,我就想聽。”我跟她說。
  她苦笑,“說什麽?”
  “你想他嗎?這麽長時間沒人來救,我們的生命很有可能走到了盡頭。”
  她點點頭,“要說一點都不想是撒謊。想媽媽,想爸爸,也想他。就是覺得有點虧欠,對??
  我說:“錦年,我還記得你和他到北京來救我那次,在醫院裏,你跟他告別,嬉皮笑臉,很放鬆。很自然。仿佛生來如此……”
  “你不要說了。都是過去。現在我隻有你。”錦年都要哭了。
  我也不想多說,可是有些話又必須交代,因為我預感不好,我可能會先她而去,雖然我也那麽不甘地不認命地想看我們光明的結局。
  光明的結局?我又一次感覺自己被無情耍弄了一回。
  在錦年破釜沉舟的時候,在我以為幸福唾手可及的時候,紮實的災難從天而降,夢依然是夢。
  我如果有眼淚,一定會笑得淚流滿麵。
  太可笑,也太可悲。但還說不出怨言,生命的最後關頭,由錦年陪著。
  錦年最終會離我遠去。
  她其實從來沒有跟我近過。
  隻是一場幻夢……
  我握住她的手,手心還有她的溫度。她在,並且我相信她此刻愛著我。
  我說:“錦年,這次地震,我們從未有過的近,從未有過的親,沒有罅隙,沒有世俗的偏見,隻有你和我。我很高興,也很滿足。如果說人生終究無情,這最後一刻,還算給了我最後的恩賜。我不信我們的血緣,但是畢竟沒有證據,沒有證據,在別人眼裏,我們就是破壞秩序的。秩序和體例都是沒法破壞的,它剛硬、冰冷,規範和約束著任何旁逸斜出的情感。沒有秩序,社會不存在,有秩序,必然也會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犧牲品。我就是吧。你聽不懂,沒事,我隻是想說,你一定要活下去的。我看到了,會有救援到來。你不要作繭自縛,沒有什麽命中注定的說法,攜手走到最後,才是命運的答案,才是你的歸宿。我的歸宿就在這裏,這個黑洞裏,你愛著我,我愛著你,很幸福。”
  “陳勉,”錦年聽不下我的胡言亂語,“你別說話了,好好休息,別亂想,我們會一起出去的。”
  可我必須把話說完。
  “錦年,我一直知道,如果說我在情感裏做了贏家,能夠勝過沈覺明的地方,無非是占了先機,你又太善良,因為懂得我,所以同情我。要光比感情可能不是這樣——”我笑著,忽然一點都不嫉妒,一點都不不酸澀,因為我已經快迎來了我的結局,“我走後,你跟他去吧,不必掛念我,祝你們幸福。”
  錦年流淚,斷續說:“怎麽可以呢,你怎麽可以說這樣的話……”
  我說完了,精力好像已經透支,甚感疲憊。我點點頭,頭一歪,就要又睡過去。錦年不讓我睡,晃著我,“你別睡著,我跟你說話,你別睡!”
  她開始跟我講在外國遊曆的過程。問我是否去過約克鎮,是否有米色的風衣,她追過我,出了車禍。腿有點殘疾,不能多走路。但是她一直走,為了找我。為了我們不該絕的命運。“我們的終點不在這裏。陳勉,你一定要堅持。把握住自己才是抵抗住命運。”她大聲對我說。……
  又一夜過去了,清晨薄黯的光悄悄到來。
  我終於挺過了漫長一夜,精疲力竭的錦年悄然舒了口氣,她閉上眼,迎接著縫隙傳來的貧瘠的曙光。
  雖然貧瘠,卻也象征著希望。
  果然,到差不多日中的時候,我們聽到了腳步聲和說話聲。
  錦年備感振奮,用足了力氣,叫道:“這兒有人,快救救我們!”
  很快就有了回複,“你們要堅持住,我們馬上就過來。”
  開始有大錘敲擊水泥板的聲音。然後有礦泉水從縫隙澆下來,錦年用手窩住了,先給我。我們都潤了下唇,宛如打了強心劑。
  不久頂上的雜物慢慢挪開了部分,我們得以看到救援人員的臉。是空軍部隊的人。有三四個。他們分析了我們的處境,決定先營救錦年。因為我被鋼筋牢牢地擠壓著,必須借助大型器械,貿然行動,沒準就要被鋼筋壓死,而錦年是可以活動的,他們決定挖一個洞,把她先拉上來。
  錦年聽了他們的方案,堅決要求他們先救我。她說著我的病,說著我們同生共死的決心。我艱難地做她工作,“我好歹是紳士,給我一點麵子……”
  她被人拖上去時,死死握我的手,“你一定要上來,我等你呢,等你結婚。”
  我點頭,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我知道這一刻就是訣別,卻也並不哀傷。她得救了,多麽好!
  金色的陽光漫進洞裏,斜切了我半個身子。人間的溫暖像山穀自由的風,隨時就要遊去。我閉上眼,看到七彩虹霓。虹霓之下,浮現出閃著金斑的河水。正是酷暑時分,天地俱寂,草木的辛辣、泥土的幹冽與少女的芬芳蒸騰在一起,是我此生最後的感覺……
  水紋和時光一同消失。我浮在空中,越來越輕,輕的隻剩下靈魂。人生如寄,錦年,你是我停留的唯一理由。
  
  【旁支三:覺明】
  1、生死情侶
  7月15日。從夢中驚醒,隨手打開電視。CCTV6在播《碧血黃花》。看下去了。
  意映對林覺民說,除了你,我什麽都怕。
  除了你,我什麽都不怕。我反過來說了這麽一句。藍色的屏幕在黑暗中分外刺眼。我不知道眼睛被刺痛的感覺是否叫作流淚。
  災難過去已經兩個多月了。中國人流的淚無以計量。
 ?∧切┤兆櫻?杪榪蓿?舶部蓿?土?戀淼妹揮邢才?陌職忠部蘖恕N頤揮小V皇茄劬ι?美骱Γ?諛切┐蟊?蟀?幕?媲埃?乙淮未窩≡褡?懟;氐椒考洌?傻醬采希?孟裰皇瞧脹ǖ睦屠邸?
  時至今天,我依舊無法去想兩個月前在成都的心情。回憶就像撕照片。橫著豎著,把人影與光陰徹底鏟除。大雨之後,陽光妖嬈,有顆粒的質感,落在人身上,覺得很重,但或許隻是恍惚。
  從11日起,就過得胡裏糊塗。
  邱淑玲跟我說,錦年打辭職報告了。
  乍聽到,也沒覺得意外。她自由慣了,除了她自己,誰又能幹涉呢。她在我那邊呆了那麽多月,我小心不去接近她,明著對自己說,都過去了,雲淡風輕了。其實隻是不敢。有多愛就有多怕。
  她生日那天,邊跟我從容過招,邊澆滅我重逢的期待。
  她不知道我有期待,攢多久,期待就長。
  3年,她在旅途中忘了我,我在無言中惦念她。沒有愛,大概就不會心有靈犀。我早該明了。
  到她清晨要走,我們隻剩下玩世的心態。
  “刺激嗎?我太太要來。”
  “你這麽怕老婆嗎。跟前妻見個麵有什麽了不起。”
  “見麵沒什麽,過夜說不過去。”
  “幫我拉上拉鏈。”
  “我不擅長建設。”
  我攬住她,溫軟輕盈的身體,好像要飛走,好像又在沉淪。鴉片一樣的感覺,從心口一路癢上來,這個叫人煩惱的人,真的不該見麵。
  沒什麽好下場。我說我。從來碰不得有癮的東西,煙酒的水準都很差,愛情也一樣。
  後來有好幾個月一直沒見。她過年回家時,跟著她母親來過南京,我當時不在。
  媽媽晚上給我電話,說,錦年把玉鐲還咱家了。
  當時我惱羞成怒,就想破口大罵。忍了忍,對媽媽說,也該的。
  媽媽說,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的道理。跟錦年聊了會,我跟她說,你一直在等她。你雖然不說話不行動,那反而是對你沒法釋懷。她媽媽也說,覺明這幾年一直照顧我。錦年拿起你們的合影,看了很久,後來說,你們脾氣犯衝,在一起也得吵。我說,脾氣都會磨掉的。要不在意你,發那脾氣幹什麽。鐲子還是留著。她沒留。
  我覺得很軟弱,叫媽媽。
  媽媽心疼地說,算了,你們是真不適合。
  我說,我知道了。
  近幾年,隨著業務量的擴展,我在北京呆的時間多過南京。我的辦公室就在市場部樓上,3年了,我們從未這麽近過,卻一如既往的遙遠。
  邱淑玲跟我透露過她的情況,一個人租南三環外一個小公寓住,坐公交車上下班,下班後喜歡在辦公室留一會。她留的時候,淑玲會電話告訴我。我後來跟她說,別跟我說。淑玲也就不自作主張。
  有次,大約晚上9點來鍾,我準備下班。電梯在市場部那層停了下,進來的是錦年。她看到我,打招呼,“嗨,這麽晚。”
  “你也很辛苦。”我拿出老板的口吻。此外沒有多餘的親切表示。
  她嘿嘿笑著,應該的。摁了一層。我是去地下取車,有心想送她回去,終歸開不了口。
  “再見!”電梯門開了,她跳出去,輕盈的身體,沒心沒肺,讓我很想揍她。
  還有一次,開全員大會,她遲到了,按照規定,遲到者要在台上站十分鍾以示薄懲,我沒有通融,讓她在眾目睽睽下站了十分鍾,然後我點名特意要她回答一個問題,她回答後,我用了差不多十個理由反駁她。把她當一個批鬥的靶子,看她張口結舌的樣子,我也談不上暢快。沒人知道她是我前妻,好多人都擔心她要被我炒,呆不長。她大概也從沒想要呆長過。安安說,她缺錢。你給她的那些她一分不動。她什麽意思,藐視我?還是表明我們沒有一分感情?我氣得抓狂。
  她走是意料中的,隻是沒有想到那麽快,他一出現她就走了。她這麽多年的積蓄就是為了等到他。她在他麵前,會訴怎樣的情衷,擺出何等楚楚姿勢。我呢,同樣的離別,說丟也就丟了。
  很沒勁啊。
  11日晚,我越想越沒勁,輾轉反側,給她電話。知道很晚了,可是不想體恤她。
  她是在哪裏呢?
  我沒意料我一上來,有這麽和緩的語氣,“在哪呢?”我好久沒給她電話。接通的時候,發現自己有多貪婪。
  “幹嗎要告訴你。”她說。很清醒。還沒睡。
  “邱經理說你辭職了?”我態度也算好了。
  “對。白天談公事不行嗎?”
  “打擾了?旁邊有人?”我是隨口說。沒想她怔忡了。有時候人會很敏感,我聽到聽筒裏忽忽的風聲,居然還有雞叫。她在哪呢?我知道我沒有權力知道,可我忍不住生氣。我怎能這樣。
  我硬硬性子,跟她說,沒有批,必須回來辦手續。她衝我吼。又一次架上硝煙。我們的談話總是不歡而散,沈覺明,你能想得出你們有幾次溫情脈脈、平心靜氣,想不明白你留戀什麽。
  我掛了電話,心緒難平。床頭有雙人照,抽出來,想撕個粉碎,臨了隻是用指尖觸摸她笑意盎然的眼睛。堅硬而冰涼。
  錦年,告訴我,愛也是這麽冷硬的嗎?
  12日晚,她媽媽給我電話,“覺明,知不知道錦年去哪了?我剛打她電話,怎麽也打不通。你說她這孩子四處亂跑,會不會跑去四川?”
  我愣了下,安慰著,“她跑那裏去幹什麽?”
  “也是啊,這孩子,機德不好,把個手機當裝飾。你說這個時候,關手機嚇我啊。”
  我安慰著,也撥她手機。傳來網路不通的提示信號。
  後來就找邱淑玲,詢問錦年遞交辭職信後的蛛絲馬跡。一無所獲。焦頭爛額中,安安電話進來,說,AP剛在四川那邊開過會,說有兩個同事沒有回,一個就是陳勉。
  我瞬間明白,那晚電話過去時,她必是跟他在一起。難怪接電話這麽躊躇,難怪語氣刻意的壓製。被我猜中了,好事當中。
  我放下電話,也說不清自己的感覺。隻給她母親回了下,說十有八九追隨陳先生去了。她媽媽很無語。
  電視開著,一幕幕悲愴的畫麵。
  倉皇的廢墟,瓦礫中的殘肢。劫後重生的悲辛交集。死難後的固態沉默。
  隻有關了了事。
  吞水,想事情,找AP的人,據說,與陳勉一起的英國人詹森已經脫險,他說地震開始的時候,別人想著逃難,陳勉卻衝上了樓。陳先生地震前夜碰到故交,一個女孩子,叫裴錦年。
  以後的事情開始模糊。因為所作所為,不清楚意義。
  我應該是找過部隊的朋友,輾轉請求想辦法。
  朋友問,是你誰?我說妻子。他們說,整個風景區夷為平地。生還可能很小。讓我做好心理準備。我說,她生命力強,肯定在等,你們盡快去。
  14日,我和她的母親去成都。中午趕去彭城。在路上,朋友聯係我,真是你妻子嗎?她還活著,跟她在一起的那個,死了。
  她母親痛哭失聲。
  14日晚上,一個生死情侶的故事在千家萬戶的電視機上演繹、傳誦。與我無關。
  她和他在廢墟中。她要別人先救她。說,說好了的,要麽一起活,要麽一起死。
  她緊緊扣著他的手。這出自我的想象。他們同穴差不多兩天兩夜,其間的情意已非人間的條條框框所能壓製。我毫不否認,他死的話,她大概也枯萎了。
  當時的情況,要救他,他們兩人可能一個也活不了,救援者是人,人間的人,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才有光明才有希望。他們不知道經過煉獄的情,有怎樣的能量和殺傷力。要我在,就成全他們了。
  她救上後,執意不肯跟醫護人員走。等著他。
  救他費了很多勁。
  救援人員後來問他話,他已經沒有聲息。大家說,可能不行了。她不肯放棄。求著他們。她那時候,眼睛裏全是血枷,身上襤褸,鬼一樣。一個困了2天2夜的人也不知怎麽來的能量,可以說話。她幾乎不停地跟他說話。哪怕沒有對方回音。
  經過8小時的艱難營救,他出來時,氣息冰涼。
  都以為她要號啕大哭。她卻沒有。隻是趨前摘下他腕上的表,手滑下去,扣住他的。仿佛隻是在跟他尋常握別。幾分鍾後,背過身。
  有隨行記者毫無人道地拍下她的側麵,我看到她眼睛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沒有一絲波紋。真的沒法看。
  屍體沒法帶走,別人跟她解釋著,就地處理。
  她沒有話,看著遠方,天空。
  後來就倒下去了。
  在華西醫院。我對她媽媽說,我就不進去了。
  難以麵對。
  15日夜,她媽媽緊急電話,醫生說,錦年可能不行了。
  我依舊說不出話。
  從我住的地方到醫院大概是800米的距離。我趕過去。
  那條路是我一生中走得最長的路,它幾乎和我的生命等長。在錦年失去陳勉的刹那,我也失去錦年。對於死者,我們可以痛快釋放悲傷,可對活著的人,卻隻能將眼淚逼入死角。
  大家都在為他們的愛情振奮鼓舞,我是誰?
  我的前妻。從來不是我的妻。
  在國難麵前,兒女情長是渺小的。大時代的號角聽不到個人的敘述。被時代淹沒也好。
  走到盡頭。今日終於是盡頭。
  錦年媽媽迎出來,欣喜地,“覺明,錦年的心髒又跳了。”
  “她是一棵野草。阿姨你別擔心,肯定會蓬勃地活下去。”
  “覺明,你回家吧。”
  我回家了。真的太累。
  
  2、孿生兄弟
  我不知怎麽去評論如今的媒體。報道抗震救災是應該的,可是拿悲哀來煽情卻很不仁慈。畢竟這不是太平盛世,非要給活得麻木的人們一絲娛樂至死的牙劑。
  錦年和陳勉的故事還在餘波中。
  有記者蹲點關注錦年的病況,又有人挖掘陳勉生前的故事。他的照片和遺留的影像資料在電視、報紙、網絡上流傳。
  他真正地成名了。帶著草根特色的傳奇人生,被人一而再地咀嚼。
  我們個個需要傳奇,縱然不能親身經曆,也希望被別人的潤澤。這是個庸常的年代,我們除了偷雞摸狗地幻想奸情,為一塊錢還是一塊二的青菜討價還價,也渴望驚心動魄,槍林彈雨,出個把英雄。
  不久後,有人聯係電視台,說陳勉是他失散多年的孿生兄弟。他要認親。
  媒體又振奮了。把那人請進演播室。
  陳勉的身世在死後浮出水麵。他是廣西某縣一個普通農民的孩子,姓張。跟裴家壓根沒有半點關係。他和他的孿生兄弟在她母親肚裏遭遇洪水的侵擾,然後哇哇出生於一片創痍的土地。陳勉因受涼,得了先天性的肺炎,家裏負擔重,無以醫治,有意送人,正好有家姓陳的剛好在大水裏失散了兒子,孩子母親非常傷心,天天垂淚,那家男人為撫慰妻子,便跟他們協商抱來收養。
  後來,待家境好轉,張家想起出生時涼薄的表現,後悔加內疚,去那邊索要。其時,那陳姓男子已失去了妻子,他跟孩子相依為命,深有感情,堅決不肯。張家堅決要回,甚至威脅要武力解決。陳不得以跟張家說了隱秘。他原先死去的兒子??
  張家覺得他可憐,暫時偃旗息鼓。後來再找的時候,陳家搬走了,此後沒有音信。
  那個孿生兄弟說,媽媽去年去世了,去世前一直惦記著哥哥。我也一直在找。在電視上看到陳先生的照片,我女兒說,爸爸,這個叔叔很像你。我父親也說像,我們都想落實。
  電視台帶著那男子去見錦年母女。
  錦年那時候已經恢複大半。她果然如我所言,生命力強悍得很,如那蓬勃的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錦年和她母親意外地接待這批扛著攝像機的不速之客。
  那男子說完後,看到了可怕的沉寂。他哪裏猜得到這兩人內心的滋味。往事洶湧,酸甜苦辣,到頭來,得荒謬一味。
  錦年母親不住朝錦年看,錦年不做聲,後來冷笑,說,你以為他很有財產嗎?阿貓阿狗都可以來撈一把?
  我不是要財產,那張酷似陳勉的臉說,我隻是要知道真相。
  “真相?你現在找真相,有什麽用。”錦年從病床上跳下來,對著他下巴上原來以為獨一無二的溝壑說,“你以前死哪裏去了?你爸爸媽媽死哪裏去了,說聲後悔就有用嗎?你們真正關心過他、想過他嗎?怎麽啦,覺得他現在飛黃騰達、煊赫風光,可以光宗耀祖就蒼蠅一樣過來攀附了。以前怎麽就不能找,30多年,一寸寸地皮扒,都可以把整個中國翻幾遍。你現在告訴我們幹什麽?他聽不到,他走了!他,走了,走的時候連是誰生的都不知道,做噩夢,良心不安,死無葬身之地……”她又指著記者們,“你們也不是什麽好人,一個個裝得無比同情,實際上在獵奇……你們還想挖掘什麽?告訴你們,我們很有故事,夠你們轟炸一年……”
  她哽咽著,流著淚,被她媽媽捂住嘴,抱走了,“你們快走,走吧。”
  誰能理解錦年那刻的心情?我能嗎?
  說實在的,我討厭陳勉,討厭他在知道自己的身份後還對錦年糾纏,討厭他商場中不夠磊落的手段,討厭他對安安的不負責任,太多討厭的理由,說穿了,隻有一點,錦年愛他而不愛我,我自問什麽都比他強。
  現在想起來,他也夠倒黴的。
  感情最濃鬱的時候,被虛無的血緣硬生生地掐滅。沉寂若幹年後,兩人都要不顧一切,又遇上天災。他活得真激烈,永遠在弦上,嗖地一聲,在最用力的時候繃斷。
  繃斷後,才知那股以為隔如天塹的力是玩笑一場。他到這世上,辛苦輾轉,仿佛隻為認識錦年一人,隻為參與一段無望的感情。這樣宿命,難怪錦年肝腸寸斷。
  電視上閃過一個小女孩,怯怯地拉著男人的衣腳,腕上有一串水晶鏈子。
  安安掛著淚說,哥,知道嗎?那是我的……
  安安在旅途上與這個男人碰過,她曾經握有打開陳勉身世的鑰匙,但她出於個人目的沒有去打開,真相一個錯身就過去了。
  安安說,我沒想到那麽巧的。一開始是驚詫,想過有可能性,後來是忘了。真的忘了。哥——
  “跟我說有什麽用。”我明白陳勉為什麽沒有愛上我妹。
  感情裏固有的坦蕩她都不具備,去愛什麽?愛自己吧。
  “我,要跟錦年說嗎?這件事。”安安無措地問我。我回答她,“你自己看著辦吧。”
  錦年回老家的時候,安安和媽媽去看望了。我沒去。
  安安給我打電話匯報情況,說,錦年身體和情緒都基本正常了。晚上她吃了很多。還跟我說起你,問你怎麽不來?我說你忙,她笑笑,說,你怕她。……
  偏巧這晚很無意地就看到了《碧血黃花》。
  錦年說對了,我怕她。永遠都怕。
  出了這個事後,我知道我們基本沒有前途了。但是我依然可以無言地愛她,狼狽地怕她。這不算懦弱。災難沒有叫我動過眼淚,這回卻對著藍色屏幕蔓延。
  讓悲傷盡情地到來吧!因為我也希望它快快過去。
  悲傷之後,我們都會迎來新的一天。
  每一天我們都要慶幸自己活著,可以去深深愛一個人,可以呼吸他們呼吸過的空氣,握住這塵世最美麗的陽光。
  錦年身體複原後,執意孤身前往倫敦處理陳勉的後事。她媽媽給我電話,讓我送她去機場。那是我地震後第一次與她相見。
  她很瘦,瘦得我很想把她抱住,放在秤上,並告訴她,拜托吃點肉吧,隻有三兩重。
  當然,我其實是什麽都沒說,也沒做,隻是注視著她左眼下方的一塊疤,不是很難看,但是,最好消失,我不要她每次照鏡子就提醒自己有過那麽一次夢魘。
  但也無所謂了,反正心裏的傷也是很難消除的。
  她媽媽跟她告別,“藥要按時吃,路上小心,到了給我電話,早點回家……”她“恩恩”應著。
  我將行李放到後備箱。拙於言辭。這樣木訥的沈覺明我也是第一次見。
  “媽媽再見!”她上車,跟她媽媽揮手?N曳⒍?K?瘓沒贗範暈倚Γ?靶恍荒悖 笨推?郊伊耍?腋?槁啊?
  此後沉默。以前,我們倆都不會這麽安分如木乃伊的,三分鍾不到,就要互相蔑視、惡言相向,老拳相對;現在呢,我眼光都不敢碰她,害怕任何一次不經意的相遇,就會引出人家一聲不堪的歎息;話都不敢說,怕哪一句不對,就會觸發人家經久不息的傷痛。該死的,我說我,不如死了吧。
  我伸手放了音樂。
  很不應景的,是汪峰在呐喊——我要飛得更高。
  錦年側向窗子,仿佛聽得入神,又仿佛看得入神——快奧運了,沿途隨處可見用鮮花堆疊出的“北京歡迎您”的字眼,或者掛著那5隻歡天喜地的吉祥物。其實我手頭有客戶送的票,錦年喜歡看排球,我本想當康複禮物送給她,可想來她奧運肯定回不來了,什麽時候回,我也不知道,也許跟以前一樣3年,也許5年,也許一輩子。她的人生好像沒了支點,隻有隨處流浪,每個國家都是她的遷徙點。
  我死心死過千千回了。但想起來,還是覺得陰霾。
  “我要飛得更高——”我跟著哼起來。我唱歌很難聽,跑調,但是我要飛得更高,看得更遠,不要被這個女人磨死,咱也不是林黛玉。
  路程出人意料的順利。好像刺溜一下就到了。下車的時候,我懊惱地看看手表,不過20分鍾。平時上班也不隻這個時間啊。太順了。順暢的隱含意思就是——沈覺明你可以滾蛋了。
  送到機場大廳,她要辦出關手續。站定了,與我告別。
  “覺明,謝謝你!”淺笑盈盈,正常得一塌糊塗。
  我知道她下逐客令,不甘但是隻能情願地走。
  我點點頭。轉身。好像很無所謂。
  轉身的時候,心髒哽嘣了一下,像遇到了一粒子彈。痛感彌漫。我想起她媽媽在電話裏跟我說的話,“錦年恢複得太快,有點不可思議。她從沒有肆無忌憚發泄自己。都是一個人默默舔傷。她一輩子不爆發,一輩子就這麽過去了。覺明,你們做過夫妻,你想想辦法。”
  我沒有什麽辦法,但是不該就這麽輕易走了,我想我應該說點什麽,說不定以後沒機會了。
  說什麽?
  錦年,別怕我,你這個樣子,我總不會對你有非分之想。還是——
  其實你這個樣子很難看。你不適合做淑女,還是以前那個凶巴巴的女孩子順眼一些。或者幹脆的——
  拜拜!……
  我猝然回身。
  發現她居然也在同時側身,隔著人流,我們四目相接,往事如煙。這驚喜來得太大了,我沒有自控的力量,隻能不知所措地看著沈覺明的腿向她疾步奔過去,看到他的手重重地把她摁在懷裏。隻覺得千言萬語匯集心頭,又堵在喉間,熱辣辣的,無從說起。這個傷心的沈覺明。
  她病貓一樣溫柔地任我擁抱。很久後,說,“我要走了。”我好像才明白怎麽回事,倉促放開她,嘿嘿笑著說,“我,隻是感受下你的體重,也就差不多三兩肉吧,不夠做一頓餃子的餡。”
  她撲哧笑了。定定看我。目光有點憂傷。可別哭啊,我可不希望這是一個訣別的場麵。雖然也有可能,但我沒有做好準備。
  “保重。”我拍拍她的肩膀,決然走了。
  幾步後,聽到她在我身後說:“覺明,我會給你寫郵件,讓你放心。”
  放心是什麽意思呢?放下心,做熟悉的陌生人?
  
  3、遺憾
  回到辦公室半天進不了狀態。
  空調打得很冷,我依舊在冒汗。
  忽然想起錦年辭職後的那個夏天,每晚我們都要為開不開空調爭執。我是個容易出汗的人,怕熱;她呢,冷體動物,嫌打空調悶,要開窗。我說,同學啊,南京是火爐,要不開空調,躺在席子上都會聞到自己身體烤糊的味道,第二天醒來就是一塊現成的牛扒,七分熟。她說那正好做我早餐。話雖如此,她還是依我,隻是半夜三更偶爾會棄我去客房,把窗子嘩嘩打開,自以為是地安然睡去。然後第二天總會被凍醒,發現旁邊躺著一個我,獨霸著被子在寒氣颼颼的空調下舒適地過冬,而她像隻懶惰的寒號鳥,隻能瑟縮地向我靠近,“狗熊,給我一點被子,明天我就壘窩。”
  我不給。
  她搶,“有你這麽自私的嗎?”
  終於被我一把抱在溫暖的被子下,她兀自糊塗,“我好像去客房了呀。”
  “那是做夢。”我暗笑。我對她的感覺像雷達一樣靈敏,她一走我就會知道,然後把她偷運回來。
  那個夏天真的很愉快,好像經常會在被窩裏笑得死去活來。
  她越來越胖,老會被我嘲笑。我用小指戳著她的屁股,假裝一隻螞蟻的聲音,呼號著,“大象,大象,請讓一讓。”她氣得咚咚捶我。有時候她背著我躺著,我不高興,在她背上指指戳戳,“大象,大象,讓一下啊,你擋了我的手機信號。”她翻過身,忍俊不禁。我後來在手機裏用“大象”作了她的指代。
  笑聲猶回蕩在耳,日子卻不知翻了多少頁。隻有我仍會時常地在失去的片段裏惆悵不已。
  怎麽說呢,這三年,想她很苦的時候,未嚐沒有後悔放了她。可是,我也知道正因為太愛她,才不要這苟且的婚姻,這權宜的愛情,才希望她尊重我、珍惜我,給我完整的心。我不要做一塊隨時可以扔掉的抹布,我不要老是有患得患失的感覺。她如果給不起,我寧願停留在暗戀的階段。一輩子拉倒。所以,我從來沒有主動給她打過電話,因為她從來不給我打。她在一個人的孤單旅程,有那麽多海闊?煒盞哪諦氖奔洌?嵯胛衣穡課液芑騁傘N乙蚨?揮凶齙帽人??恍肌?
  媽媽總是催我交女朋友,媒婆一樣親自給我張羅。拿著人家的照片,某某某,誰誰家的孩子,條件怎樣怎樣……我說,媽,你能不能操心安安。媽媽說,安安比你小,你多大了,這麽老的男人不結婚,人家以為你有問題。我說媽,你總不能讓我去糟蹋良家婦女。媽媽瞪下眼,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呀,你又不是皇軍。哎呀,現在的女孩子都不比以前,你試試。這個看著滿秀氣,就這個……
  還是一個也沒去看。
  其實知道應該去的,見見女人沒什麽壞處,可以清熱、敗火,怡情、舒心,有效防止各種心腦方麵的疾病,可是愣沒有興趣。
  媽媽碰了很多次壁,跟錦年的媽媽打電話,“怎麽辦?愁死了,原來的設想是這個時候孫子都應該上小學了。”
  錦年的媽媽滿心歉疚,“哎,我還不這樣想啊。”
  “錦年去了哪裏?”
  “非洲啊,做半年的義務老師。去之前打了好多疫苗,結果,還是得了那什麽病來著,發高燒,嚇死人,就是中秋那陣子的事。”
  “你說錦年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折騰什麽呢。”
  “現在的年輕人不比咱們,喜歡刺激,喜歡與眾不同。生命不止,折騰沒完。”
  “她有沒有跟你提起覺明。”
  “提啊,問,你家覺明有沒有娶熊貓盼盼。”
  我媽笑了,回來複我,無聊地猜度著,“兒子,你說錦年是不是在吃醋。”
  我想不是的,是調侃。可惡之極。
  “其實,阿盼也好的。”媽媽又神傷起來,“你要等到什麽時候?給我老人家一個期限。”
  非要按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百年。我學《大話西遊》,實際上,我也不知道。也許哪天想開了就鬆手了,也許一輩子想不開,就觸大黴。我也不是有多崇高,有多癡情,隻是覺得目前還等得起。可是三年後,好像什麽也沒等來。
  安安有日神經兮兮跟我說,“哥,請我吃飯,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一對雞翅,說吧。”
  “錦年才值一對雞翅?”
  “她的消息,那活該你什麽都吃不到。……哎,說啊。”
  安安笑得得意,“知道錦年在哪嗎?暢意。”
  我一驚:“她肯?”
  “她沒錢了,一時半會又找不到工作。”
  “怎麽會沒錢,我給她留了多少。”
  “人家不要你的,說到時都要還給你。”
  “她什麽意思啊?”我拍案而起,“想把我的東西都還清,她能嗎?有本事把我的感情還來。”
  “哥。你別激動。什麽時候見?我安排。”
  “不見。”
  我真的很有骨氣啊,沒去見她。
  去北京也不見。
  有次,路過茶水間,看到她在衝咖啡,接完水,走得太猛,“砰”地撞到桌子邊沿,杯裏的水潑出去。我差點笑出聲,笑完有點發酸,因為記憶太頑固了。她一直是一個莽撞糊塗的人,常常轉彎過早,一頭撞在牆上,或者轉身過急,一頭撞在門上,或者走路太橫,一頭撞在窗框上。因此身上常有不明來路的淤青。
  我以前若看到,必會狠掐她一把,問她怎麽回事。她會很苦惱地想不出個所以然。我隻能歎息著說,大象啊,你實在太胖,撞傷自己都沒感覺啊。
  可是3年後的錦年其實很瘦,兩根鎖骨橫在胸前,像一對翅膀要飛走。
  衣服穿在身上飄飄欲仙,還是襯衫,有很多小紐扣,如果猴急做愛,先要為那一排紐扣急死。又不敢撕,因恐怕自己地位尚不如人家一排紐扣。招一個耳光就不劃算了。
  三年後第一次見到她,我居然起了這樣齷齪的念頭。
  沒有辦法,她不算太漂亮,但對我胃口。我想她了。不想每晚在床上隔著空虛懷念她的音容笑貌。她還沒有永垂不朽。
  我把淑玲叫到辦公室,“來了個新人?”
  “嗯,你妹妹安排過來的。不過表現還不錯。”
  “轉正了嗎?”
  “轉了。”
  “開多少錢。”
  “5000。”
  “她沒說我小氣吧。”
  淑玲奇怪,“嗯?你認識?”
  “我前妻。”我跟她熟,所以告訴她了。
  後來,淑玲就會自動向我匯報錦年的芝麻瑣事:住哪裏,什麽作息,什麽愛好,說過哪些駭俗的話,有哪些同事對她有想法。特別提出,最近,她給財務部的一個同事客串了把女朋友,應付人家來北京視察的父母。據說,因為表演逼真,那同事把對前女友的一片癡心都放在她身上,開始狂追。這讓我很煩,不知道錦年在幾年後有沒有學會分寸。
  然後,到她生日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我的如意算盤是鴦夢重溫。暫不去想那千秋萬代之事,先慰慰相思之苦吧。為此,我準備了一籮筐的甜言蜜語,如果不夠,還有半籮筐瘋言笑語。她想稱幾塊錢的幽默我都拿得出現貨。
  地點,我安排在廣安門我們以前的居所,晚餐,我逼迫自己去吃那不健康的水煮魚。沒辦法,她從來對不健康沒營養的東西趨之若騖。
  起先吃的還好,後來就不再是那個味了。
  心在冷下去。
  重逢,有什麽浪漫可言,我偽造的浪漫很像塑料花,真假。
  要重逢,除非百年後。說不定那時候她全身僵硬了,腦子相比下還軟一點。
  真的不要去相信時間能夠改變一個人。
  我想不下去了,有點頭疼,翻開文件,潦草看了幾行,電話響了,“沈總,方便嗎?有個文件要簽下。”
  聲音有點熟,聽不出誰,公司的女員工在我看來不僅長得都差不多,連說話聲音也一樣。
  “進來吧。”
  不久後,門推開了,是顧盼。
  “沈總,意外嗎?”
  我錯愕了下,“稀客啊。”
  顧盼頭發剪了,比之以前,少了嫵媚,多了清爽。
  著裝品位總歸比錦年高:無袖恤衫和迷你熱褲襯出纖細的四肢,流蘇短靴和頭上的編織禮貌帶出一骨子酷勁。走掉的幾年,她似乎吸納了足夠多的陽光,更加的耀眼起來。
  她伸出手,“握一下吧。”
  握手時,她低頭輕輕叫我,覺明。
  後來抬起頭,我看到她眼裏霧蒙蒙的。如果重逢時,錦年眼裏有她一半的霧我就死心塌地告訴她,一直等著她,我想她,後悔了。我沒看到,所以也沒打算表忠心。
  “覺明,我嫁了。”
  應該很高興,可是沒有,大概因為她兩泡眼淚,勾起舊事。
  一直以來,跟顧盼的那一段,總不願意去回顧。要說對錦年,這是唯一的不坦蕩,不理直。盡管跟顧盼在一起的時候,我心裏根本沒有承認跟錦年的婚姻,我一直覺得離婚隻是時間問題。
  我低估了我的恨,其實是無處安放的愛。
  偏偏顧盼那個時候,以為春天到了,滿心都是愛。
  陪我加班。看我心情不好,她獨自處理事情,搭著自己的私人關係,也不跟我邀功。
  在外麵吃飯,從來都是點我喜歡吃的菜。偶爾弄點新花樣,會看我臉色回饋,如果我滿意她會很開心。
  她狠勁地拍著我爸媽的馬屁,每次去北京都要給安安買禮物。我的朋友她應酬得當,家裏做飯的阿姨,她也打點。她把什麽細節都考慮了,隻是忘了我本人的態度。
  其實,真的在那荒唐的時候,想過跟她結婚的。
  有次她生日,問我給什麽禮物?我說你喜歡什麽就給什麽唄。她說戒指。我默然,想起曾給錦年買過一個戒指,被她走前扔在沙發裏,恨意頓生,殺心四起,“等我辦了手續。現在是要犯重婚罪的。”
  我找了律師。
  如果安安不生病,如果我不去北京,如果去了北京不找錦年,我估計已跟顧盼做了夫妻。固然不會有太多得琴瑟和諧,也不會有這等糾結的傷痛。
  後不後悔?
  現在去想,依舊難言滋味。然而去找她,可能是潛意識裏一直有的念頭。我隻是在撐一口氣,這口氣叫做尊嚴。
  那天,怒不可遏。那天,情難自禁。那天,知道自己離不了她。
  想著她。
  難怪自己日子過得混亂,臉麵不察,心不由己。
  後來跟顧盼分手。顧盼問為什麽。我說,我喜歡你,那沒錯,因為你用得很順手,不用我動腦子。可是愛情,卻偏偏是那種賤嗖嗖的東西,非得要磨得自己渾身不舒服才是。顧盼說,覺明,我不會放棄的。
  她在愛情裏像個鬥士。不,或許還可以說,像個指戰員,很有韜略。
  她太聰明,這種聰明用在她爸爸的生意上,再加上她的美貌,幾乎可以無往不勝;可是用在愛情上,就顯得鋒芒太盛,愛情其實不要鋒利,鈍鈍的,反而比較安全。她如果當時像所有失戀的人一樣傻傻的,絕望的,我或許也下不了心,會為自己的荒唐買單。
  可是,她一點都不失落,她覺得自己會贏。她也不想勉強,要親手打贏這場無硝煙的戰爭。
  早些時,我跟錦年還在遊戲的時候,她就用過手段,讓陳勉看到我跟她在一起,她原指望陳勉告訴錦年,沒料到我被人家修理了一頓,一個月沒法出門。
  後來,她偷技術,找錦年。以為目的純粹,就理所當然。
  我的婚姻最後解體從本質上說與她無關,但那也算是導火線。
  我不愛顧盼。但我利用過她,就像錦年利用我,就像陳勉利用安安。所以現在想起來,誰也不能指責誰?沒有誰真正幹淨。
  三年前三年後,我、錦年、安安仍沒有什麽變化,一團糟,顧盼卻有了歸宿,看如今明媚可人,應該還算找到了良配,可喜可賀。我恭喜她。她笑笑,笑意微涼。
  我們出去午餐。
  她提起泄密的事,問我是否原諒她。
  我說我也沒損失。
  她抬頭,“這次回來,是想還你一份人情。”
  她的老公是一家投行的老板,她知道我需要錢,決定給我投資。
  “你爸呢?現在沒必要胳膊肘往外拐。”
  “爸跟你合股了,你們反正捆綁在一起,贏是雙贏。覺明,其實,我對做企業一點興趣都沒有,努力學管理,都是為了能幫你忙。現在,結婚了,他讓我幫他做事,我根本不願意。”
  “那,你做什麽呢?”
  “養孩子啊。哎,我生了對雙胞胎。不過,真的很可惜,不是你的孩子。”她放低聲音,“有時候做夢,會夢到我的孩子長得跟你一模一樣。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沒法彌補的遺憾。當然,人生有點遺憾是好的,可以想念。”
  她眼睛又霧蒙蒙了。以前我沒見過她那麽愛哭的。我不喜歡女人哭,她所以從來不在我麵前哭。
  她意識了,馬上又展顏笑,“你還單身啊?有沒有小姑娘粘著你,就像我當初粘著你一樣。你還等她嗎?覺明,別等了,你完全可以開始一段新的愛情。你試試,會發現並不難。對你尤其如此。”
  我一本正經說:“阿盼,我已經老了,老到隻能發生一夜情、婚外情、奸情,而絕非愛情。”

  4
  顧盼回南京後,抱著雙胞胎去拜訪我媽,我媽對兩孩子愛不釋手。據安安說,媽媽抹淚了,很傷感。”“哥,你要努力好不好?家裏傳宗接代的任務等著你呢。”
  不久後,媽媽開始逼我相親,我並沒有反對,我算是比較傳統的人,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讓媽媽先過目,看看人品,以及是否對她老人家胃口。媽媽對這類工作很積極,不過一周,就給我回話,說已經圈定五名,讓我趕快回南京跟人家見麵。我讓媽媽把名字一一報於我,媽媽邊報價邊介紹條件,都是一等一的好條件,而且年輕,年輕到讓我覺得自己無恥。我說,就那個叫方靜的吧媽聽我這樣輕率,火冒三丈,“終生大事啊,要跟你過一輩子的。你花點心思好不好?不要敷衍我。”
  我並沒想敷衍,隻是觀念老土,覺得婚姻是要經由淒清層層鋪墊然後水到渠成的。相親既然隻是為一個結婚生子的目的,那隻需條件交換即可。我於是直接告訴我媽:“媽4實話說,我心裏還有錦年,你要我抹掉一段感情重來,一沒時間,二妹心情,三沒精力,四也嫌費事,五就算抹掉,我也不太相信有奇跡發生。差不多就行了,我就幾點要求,基因別太差,人品要好,你滿意。
  媽媽苦口婆心,“怎麽說你也要見見啊,說不定你對人家會產生好感呢。退一步海闊天空嘛,別老錦年錦年,我一聽頭就大。”
  我最後還是答應老媽見人,的確,見見女人沒什麽壞處,可以清熱、敗火、怡情、舒心,有效防止各類疾病,避免早衰。
  掛了電話,我點開電腦,例行查看郵件。
  這一日終於收到錦年的信。全文摘抄如下:
  覺明,我已在倫敦住下,打算常住。目前找了份教漢語的活,一周上三次課。另外,也收到T報專欄約,下月,生活蠻自由,我身體也已恢複。開始寫
  稿賺費。總之,經濟有保障,生活蠻自由,我身體也已恢複。勿掛。祝你一切順利,錦年。
  我反複看扭頭望向窗外,,心裏空落落的,一幢幢冰冷的寫字樓橫亙著視線,寫字樓下,是同樣冰冷的車水馬龍,步履匆匆。這就是所謂的現代生活。我已經被囚禁了十多年了,如此麻木,如此甘心。
  悠長的
  假期,公路邊的青草味道,想起來,上輩子的事。我覺得疲憊。桌上電話卻又響了。總是有事,一刻也不得清閑。售後經理說,W公司裝的我們的某型號係統癱瘓,原因不明,要我們馬上派技術人員過去。說那邊李總發怒了,要解約······
  一周後,我處理完畢回到南京。晚上吃飯時,我對父親說,爸,我想歇一陣。
  父親說:“那怎麽行?事很多呢。”
  我說:“活永遠別想幹完,我累了。”
  母親插嘴:“也是啊,讓兒子好好休息。老頭子,你不是說那個謝什麽很能幹嗎?上次中銀的項目立了大功,讓她挑挑大梁。”
  “謝開。是能幹,畢竟是外人。”
  母親說:’有什麽外人內人之分的,把暢意這個品牌做好,能讓它一直維持下去,不是兩三代就完掉,幾十人才,就該培養鍛煉。“
  我笑道;”媽,你才是真正的人才,既有眼光又有開放心態。”
  母親撇撇嘴,“那是,當年你爸起家,其實都是我在後麵撐腰。你爸,膽小得要死,做什麽決定前要先抖上幾抖。”
  爸也笑了,說他插手。:“那就讓謝開上手,不過是負責日常行政管理,研發、銷售還是不要他插手。信任都是有限度的,否則我們自己就被動。”
  我明白。謝開的人品尚不清楚,還得慢慢察看。
  媽媽轉頭笑容可掬地問我:“覺明,休假,你打算去哪裏?休假要帶個女朋友才好。有沒有人選?”
  媽一做出保媒拉纖的姿態我就害怕,我笑說:“我帶媽媽吧2,媽媽風韻猶存,很有魅力。”
  母親說:“那你爸該吃醋了。”
  哐啷一下外麵傳來鐵門打開的聲音。母親站起來,“別是安安回來了。”出了陳勉的事後,安安狀態
  不好,一直休假在家;但是也不安分,幾乎天天出去。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麽。
  我們出廳。果然是安安,眼神渙散,麵色慘白,狀態似乎不太好,跟在她身後的居然是謝開。
  母親驚訝道:“你們,怎麽在一起?”
  “哦,董事長,夫人,沈總。”謝開一一恭敬稱呼後,方道,“沈小姐好像有點低血壓,在路上走著走著昏過去了,我恰好經過,就送她去了醫院現在差不多沒事了。”
  母親撲過去,拉著安安,“現在怎麽樣?快回房躺著。”
  安安跟媽媽上樓了。我們正好把謝開留下來,一起吃飯,同時商量我不在的一個月由他全麵主持公司日常工作的事。謝開非常謙遜也非常感恩,連稱一定不辜負信任。
  謝開是爸爸挖掘的,原是顧家企業的人,據說因為他母親動手術的緣故,急於要錢,他用顧家的資源為別的企業做了好幾個項目,顧大同覺得此人人品不好,要把他辭退。他苦苦哀求,正好被前去拜訪顧大同的爸爸看到。爸爸宅心仁厚,想起當年自己的母親因為缺錢治病而亡,動了惻隱之心,把他帶到了暢意。謝開很感恩,工作也努力。爸爸對他一直很留意,有意栽培,他不久就嶄露頭角,升至經理的職位。他也是個有心人,逢年過節,都要給爸爸準備一份禮物,像皮拖鞋。羊毛坎肩。家鄉的土特產以及爸爸愛聽的越劇唱盤等,都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但很能擊中爸爸的心坎。
  他像陳勉一樣有特點,很有決斷力,想清楚就下手,狠辣幹脆,決不拖泥帶水。這種風格正好是我和爸爸缺乏的,我們都比較寬柔,明?鬃約旱娜蹕詈笪頤竊敢庠誥霾卟惆才龐胛頤切願癲灰謊?娜嘶ゲ埂<?諦豢?暮眉複斡判愕謀硐鄭?姨崍慫?魴姓?弊埽?豢?詮舜笸?搶錚?閃宋迥暌裁桓沙齦齔尚В?誄┮猓?負趺磕暌桓鎏ń祝??刪⒃嚼叢醬螅?比灰靶囊蒼嚼叢腳蛘汀?
  我好爸爸都不是閉塞的人,也認可年輕人的事業心,願意把暢意當成一個各色人等都能施展才華的舞台,而不是一份狹隘的家產。爸爸的目標就是希望百年後還有暢意,像那些知名的跨國企業一樣,有經久不衰的文化和品牌。爸爸一直對我說,有多大胸懷做多大事,這也是我的立身之本。因而對像陳勉,謝開這類人,:我們願意栽培,哪怕擔上風險。
  謝開走後,爸爸有意無意地問我:“小謝結婚了吧,也沒見過他太太。”爸爸媽媽退休後,重心就放在子女的個人問題上,有什麽順眼的人都要想想是否能留給自己的孩子。對謝開,他未嚐沒有這樣的心思。
  “嗯,他老婆一直在老家照顧生病的母親。”
  “哦。”爸爸好像有點失落。又說,“姚謙好久沒來了,你妹妹,安安分分的一個人,長得也漂亮,怎麽沒人追?”
  我差點想笑,老妹安分?爸爸啊,你怎知安安在情感上口味之刁,姚謙見著安安,像老鼠見到貓似的,大氣也不敢出。我私下問過怎麽回事姚謙苦著臉說,哥啊,饒了我吧,你這個妹妹,俺可攀不上,現在還落下陰影,見了女人都害怕,越安靜越漂亮越害怕,他後來火速交了個女朋友,胖胖的,像剛蒸出的饅頭,很不中看。我哪裏知道他是急於找回自信心。
  安安在陳勉過世後,整個人就好像在夢遊,據說上課的時候講著講著會茫然停頓,失憶的樣子,校長讓她回家休息,媽媽本想就此給她辦辭職,安安不肯,就辦了停薪留職。安安是要做一輩子老師的,盡管她小時候從來沒有為自己設計過老師的角色。她想過讀博,搞學問想過進電台,做主持,想過進外企、做女強人,就沒想過當老師。後來問她為什麽選擇做老師。她跟我說,陳勉有次說她斯斯文文,恬淡知理,很像老師。我當時一口茶差點噴出來,說:“老師怎麽恬淡了,沒聽說過,國地稅,公檢法,人民教師黑社會。”
  回家後的安安一直精神不振,尤其是在指導陳勉身世後,更加愧疚難安,時常會在半夜敲我房門,祥林嫂一樣向我重複悔恨,說著說著,念起舊事,就撲簌簌掉眼淚。我一邊心煩,一邊哈欠連天地開解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話,隻是迫切希望有人能把安安接收,救我於水深火熱。隻不過這個人遲遲沒有出現。
  這日睡前,我依禮去安安房間探望。
  安安好像沒什麽事了,眼睛骨溜溜地轉,若有所思,“哥,你們公司還有謝開這種人?”
  “他怎麽你了?”
  “沒什麽。”安安神神秘秘地笑笑,轉移話題,“媽媽說你要休假,是去英國找錦年吧?哥啊,你這種知其可為而為之的精神讓我感動死了。”
  “誰說去的?”可我的心分明咯噔了一下,為何不可以?
  不能相濡以沫,也不必相忘於江湖。

  5
  我去了倫敦,在那裏安靜地度過我假期,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來後寫端莊的小楷。飯後騎單車沿著城市轉。陽光從蔥蘢的樹隙之間落下。不曬,但是人昏昏,於是就停下,在路邊喝杯咖啡1或者幹脆在草坪上攤開四肢睡上一覺。睜開眼,再拍拍屁股走人。浪蕩而自由的感覺。夏天從來沒有這麽迷人過。
  有陣子,喜歡上了去圖書館。
  因為喜歡那種味道,書和建築和曆史和文化共同交織出的既馥鬱燦爛,又陰森幽暗的味道。我經常在書架間轉來轉去,螞蟻一樣,很快淹沒於浩瀚書海。
  有次,在一樓大廳閱讀。下午三四點鍾的樣子,陽光正好,、從巨大的玻璃門窗噴泄進來,把整個空間照耀得白花花的。
  有個女子,借了書,邊看邊朝外走。
  就在她覺得將要跨進噴薄的陽光的時候,突然,砰地一聲,腦袋子彈一樣撞在透亮的玻璃門上,接著,整塊玻璃就像砸碎的冰麵一樣在她麵前嘩啦啦地蹦出一條又一條交纏的經絡。她頭昏目眩,濕熱的血液順著額頭不停的湧下來,在她眼前罩出一片片的紅霧,她抹都抹不開。幾個看客包括我和一個穿製服的管理員奔過去。管理員嚇壞了,張皇失措地搖著她的手臂不停地問:“沒事吧,你沒事吧。”她隻是傻傻地站在那裏,用手堵在汩汩湧出的鮮血,好像不明白怎麽有這麽多血可流,呆若木雞地傻站了會兒,她指指玻璃,問:“這個——我得賠多少錢?”
  管理員連忙說不要賠,是我失職,陽光這麽晃眼,應該寫個指示牌。
  我心裏歎氣,真這麽做了,恐怕就是侮辱其他人的智商了。
  我上前一步,熟絡地跟女子打招呼:“錦年,來借書啊,沒戴隱形?”
  她捧著頭斜眼看過來,更加癡呆。
  我自然地接過她懷中的書,像領一個鬧事的女兒,“走吧,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隻是皮肉傷,略作處理,就好了,她還在詫異中,時不時回頭死盯我一眼。
  “我是沈覺明,沒錯。……別用看人販子的目光瞅著我,你沒有販賣價值……裴錦年我真懷疑你的自立能力。”我邊說,便拉她到馬路邊,招手打車,上車後,向司機準確報出她的住址。她這會兒閉口不作驚訝狀了,應該想到必然是她媽媽將她的行蹤包括周三下午來圖書館的習慣悉數向我作了匯報。我此前沒有找她,隻是不想;我來英國,隻是想來,沒什麽意圖,包括去圖書館,說不上是不是等她,隻是喜歡這邊的氛圍,我也是純粹的度假。
  “什麽時候來的?出差?”過一陣,她謹慎地問,微微靠窗挪動下身體。英國的的士很小,我們坐在後排的樣子顯得過於親密,她的右胳膊挨著我的左胳膊,轉頭的時候,蓬鬆的頭發會咋咋呼呼地飛起來擦到我的麵頰。可能她中午剛洗過頭,自然蜷曲的長發滿滿鋪陳在她輕盈小巧的肩骨傷,發絲散發出清新幹淨的茉莉香味,盈滿局促的車內,我承認,我要略微克製一下,才不向她的頭發投降,“嗯,休假,有一周了吧。”我帶點心不在焉地回複她,倫敦的夏天很明亮,陽光多麽好。
  “去哪裏玩了呀?”她也沒追問我為何不早找她,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隨便聊,像陌生人之間非要說些天氣之類寒暄的話作為禮節。
  “沒去哪,一直在倫敦,就是純粹的休息,睡覺。”
  她有點好笑,“就到倫敦來睡覺,你好奢侈。”
  “為什麽不能呢?非要跟著旅遊團跑來跑去拍幾張照算休假嗎?”
  “你就不能一個人啊,買張地圖,坐個小火車,英國交通很發達,去哪裏都很方便。算了,懶得跟你這種人說,看著挺有情調實際上是偽浪漫。隻會在條件很好的酒店住下,然後坐上豪華的大巴離開,。最好有導遊全程陪同,興高采烈地與真正的景致擦肩而過。”她喋喋數說我,這樣子看上去比較親切。我繼續觀察她,身體恢複還算不錯,隻是依舊瘦,臉色也略顯蒼白。
  “腿腳真沒事?”我問。
  “好得很。我上周爬山去了,健步如飛。”
  “吹吧,我見你第一麵你就把自己撞一大包。”
  “那是碰著你才倒黴的。我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她倒賴上我了,我笑笑,“你自己注意點,我覺得你吹牛本領行,生活能力弱,一個人,跑那麽遠,也沒人照顧你,想照顧你也不成。”
  她怔了一下,把眼光從我身上撤回來,垂下頭,大概有點感觸吧。
  “他的事處理完了?”我指的是陳勉的後事,我想我總該問一聲。
  “嗯。”
  “可否不用語氣詞?”
  她回我:“房子給了他以前的小時工,存款全部捐掉。”語氣還算平靜,就是讓人感覺有點隔日的灰塵味,在無人的房間飄啊飄的。
  “為什麽要給小時工呢?”
  她淡淡地說:“他想跟她結婚,因為她把他家收拾得幹幹淨淨——他覺得幹幹淨淨就是家——”她沒有哽咽,但也說不下去了,枯淡的語氣中自有濃傷。
  沉默。良久我歎一記,“其實我理解他,要一個幹幹淨淨的家,一個本本分分的人,這個理由對婚姻來說足夠。”
  錦年瞥我一眼,有絲詫異。
  她總以為我對陳勉成見很深,不錯。曾經很深。我和他較量了很長時間,商場、情場,現在火已燃盡,成敗幾何,卻再說不出道理。
  錦年在倫敦外城租一個小公寓。一房一廳的格局,房子布置很詫異,不倫不類的東方色彩。她看我皺眉頭,解釋說是一個尼泊爾學生住的,租了全年,結果有事回家了,很便宜地就轉租給了她。家具裝飾都是現成的,她也懶得改。
  我去衛生間洗了手,而後在屋子裏轉來轉去。
  錦年在廚房燒水,問我:“喝茶還是咖啡。咖啡隻有速溶的。”
  我說:“茶。”
  我從她臥室退出來,她正好沏好茶,水不知有沒有完全沸騰,茶葉浮在水麵,像藍藻一樣,擠擠挨挨,難以下嘴。
  她見我麵色有異,說:“先別忙喝啊,要沉澱一下。”
  “什麽茶?”我隨口問。
  她忽然笑,先還掩嘴,看控製不住,索性就大方地笑出聲,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我莫名其妙。可憐的孩子,大概久不笑了,看到沈覺明覺得很親切,可以肆無忌憚地嘲弄。好吧。讓笑聲來得更猛烈些吧。我自顧喝茶,不理她。
  可她就像水龍頭裏放不完的水一樣,收不住了,捂著肚子蹲在地上,任淚水雨一樣灑出來。
  “可以讓我也笑笑嗎?”我忍不住說。
  她揉著肚子努力告訴我原因:那個租她房子的尼泊爾學生第一次見她,請她喝中國茶,她問是什麽茶,那學生想了半天說,洞,洞什麽?有個洞……山頂洞人。她詫異,那不是一種類人猿嗎?後來才了解,原來她想說凍頂烏龍。
  我沒覺得好笑。可她說好笑死了。她曲著身子,肚子在痛,淚水更肆虐了。
  我把她拽起來,拖到沙發上。她又歪過身笑,倒下去,兩隻拖鞋啪啪掃到我身上。
  我不知怎麽了,煩躁之後,轉身重重壓住她,對著她的眼睛惡狠狠說:“不許笑!笑就吃了你。”
  她肌肉瞬時繃緊,果然不笑了,被淚水洗過的眼睛無辜而迷惘,而後逐漸過渡為緊張慌亂。
  我離她臉麵大約一寸的距離,她的臉在我麵前放大,每個變化的瞬間都不會錯過,而是太壓抑,太疲憊。她要出口,可是找不到。倫敦,連個聽得懂中文的人都沒有。可是誰叫她跑到這個鳥地方?
  我心內滲出些悲哀的意緒,把她扶正,認真地說:“錦年,他走了。”
  她驚恐地搖頭。
  我指指臥房,“是他的手表吧,我看到了。”她把兩塊男用手表擱在了枕邊,手表都壞了,空有兩個凝固的時間。我不是特別清楚這兩個時間對她而言有怎樣的意義,我隻知道,她每晚與它們同眠,心心念念記取一份無從彌補又無法追及的缺憾,絕對不是什麽好事。人承受不了這樣的重壓。我希望她可以釋放,於是我幾乎是刻意地挑起關於陳勉的話題。
  “錦年,我以前挺討厭他的。知道嗎?他生前,我為了安安揍他,打得很重,他沒有回擊,出乎我意料。”
  “別說——”她側過臉。
  “很奇怪的,他走後,我倒是想起他以前在暢意的情景。我們一起聯手打過幾個單,配合還默契。他是個有心人,看待事情,角度總是跟別人不一樣些。以前,覺得他有點不夠磊落,陰損,現在想,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有資本光明的。大家的生活環境不一樣,認識不一樣,走的路自然也不會一樣。其實,我也挺陰損的,我的陰損就是心安理得地利用別人的陰損,還要維持自己道德的優越。說實話,在朗恩的事情上覺得挺抱歉的,他未必有出賣我的念頭,但是我不得不防。錦年,對你我也說聲抱歉。很多事情,必須經過時間沉澱,置身其中的時候,容易坐井觀天,覺得世事不過我們想象中的那樣,現在回頭琢磨,才覺得當初的很多判斷都特別武斷。話兜了一圈,錦年,我隻是想跟你說,我理解他在你心中的分量,理解你為什麽會對他念念不忘......"我不愛說這類話,很不灑脫,我是那種即使在退場的時候也要維持風度的,但這一次,我願意放低身段。
  “你別說了好嗎?”她抽泣,很快就泣不成聲。
  她後來斷續說:“我對自己恨得不行。他從來就不相信我們之間有什麽問題,可我從來就相信。事實證明他是對的。我傷害他。現在回想起以前他給我打電話,一遍遍求我,叫我不要離開他,說他有什麽不好,指出來,他一定改......我就非常非常難過。我可以不去愛他,我當時怎麽荒唐到要這樣傷害他。他一個人生活,在這世上也沒親人,就信我一個,可我一點都不關心他,就知道想著我自己的感覺。那麽多年,就隨他一個人在外邊辛苦,單純地問聲好都沒有。我們結婚的時候,他求我跟他一起走,我不肯,他說我不夠愛他把手表摔壞了。他千方百計去找真相,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找什麽真相。我不夠愛他,我配不上他的愛。他沒有辦法麵對這份感情,背井離鄉,他不是逃避,而是想他什麽都沒有了,但至少還可以擁有我的夢想。你不知道他拍了多少照片,寫了詳細的附注,我看了,真的為他難過。他何必這樣對我?不值得的。我決定嫁給他,什麽都不想,要結婚。可是,我最後還是丟下了他。他咳嗽,奄奄一息,說錦年,你上去等我,可我把他扔下了。你不知道,他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啊,就這麽草率地被處埋掉了。我每次想起來就揪心,不知道靈魂會不會飄,我希望他到我身邊,我也永遠愛著他,我錯了......”錦年說不下去了,就是撲簌簌地掉眼淚,邊擦,邊流。眼裏都是絕望的痛楚。我看得也很難過,隻是沒法出聲。
  覺明——求仁得仁
  很長時間後,她才沒有生息。她累了,弓腰收腿蜷縮在沙發裏。細細小小的身體,看上去像一個被棄的嬰兒。
  我找了床毯子,給她蓋上,就坐在她身邊。其實我很想抱住她,給她撫慰。然而這些親昵的動作,終是不敢做。
  就如陳勉發現血緣將他與她隔成天塹,此刻,陳勉之死,將我與她也隔成天塹。
  夜幕漸漸降臨。錦年從自己摧枯拉朽的黑暗記憶中探出頭,“你回去吧。我沒事了。”
  她側臉棲著一小片從窗戶流進來的月光,眼淚已經幹涸,眼圈還腫著。我哪裏放心得下,說:“錦年,跟我回去吧......你媽媽很擔心你。”
  她坐起來,下頜一下下觸著膝蓋,良久,“覺明,你別再找我了。”
  “誰說我找你?”我被噎了。
  她深吸了口氣,好像是橫了心,急速地說:“我不愛你,也不可能再愛你。”
  我像被什麽急劇紮了一下,一星星的痛,痛從肺腑蜿蜒上來爬到舌尖的時候,竟自作主張地拐了個彎變成了嘿嘿的笑。
  她迷惘地研究我。
  我拍著她的肩,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啊?那我就可憐到底,裴錦年,求你再加一句話,沈覺明,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我說完,即出門。
  我覺得自己很無聊,愛與不愛,如今追問起來又有什麽意思?

  6
  第二日,錦年打電話到我酒店,像我道歉。
  我說,你為什麽道歉。她說,讓你難過。
  “道歉有用嗎?”
  “我無意傷害你。”
  “錦年,如果我死去,你會不會像記得他那樣記得我?”
  “你……”
  我笑,“你放心,我會好好活著。”
  我決定提早終止假期,因為寫小楷也無法阻止情緒的低落。宣紙上的字,一個個麵目可憎,而我本不該自尋煩惱。
  回前,又收到錦年的電話,說,有東西要托我捎給她母親,問我是否方便去她那取。
  拒絕不夠大氣,我也從來沒想要拒絕她,就跟她約了晚上的時間。
  我沒想到的是,應門的是一個歐洲男人,很年輕的樣子,最多20出頭,論五官談不上英俊,但是身形偉岸,汗濕的T恤緊繃在身上,浮凸出左右兩枚發達的胸肌,約等於好幾百斤的TNT。
  我錯愕,不爽的感覺自腹內升起。
  “嗨,沈?裴的朋友?我是史蒂文,認識你很高興。”男人熱情地與我握手,又聳聳肩,側向一邊做個“請進”的手勢,像男主人一般自在熟絡。
  錦年這是從廚房躥出來,給我介紹,“史蒂文,我的學生。你來得巧,一起吃飯吧。”
  屋裏飄蕩著油煙,很嗆人。我咳嗽幾聲。想,什麽叫來得巧?是來得不合時宜吧,幹擾了她的浪漫晚餐。
  覺明——求仁得仁
  吃醋的感覺真叫人倒胃口。我克製住,盡量淡漠地說:“把東西給我。”
  “都做好了,吃了再走吧。”錦年有禮有節。
  “不了。你們享用吧。”
  史蒂文手搭在錦年的肩上,俯身湊至她耳畔,用一種隻屬於情人問的輕佻口吻說:“親愛的,可以吃中國大餐了嗎?”
  錦年“嗯”一聲,眼睛朝他一掃,水汪汪的,在我看來,簡直媚態橫生。
  我背過身,急躁地,“快一點行不?”
  “哦。”錦年取了來,遞給我,“謝謝啊!真不吃了?”眼睛亮亮的,分明是巴不得我不吃,我感覺糟透了,啪地摔門走。
  爬下樓梯費了很多勁,腦子無從思考,隻覺得小腹有火星劈裏啪啦閃跳。待跨出樓道,進入流光溢彩的暮色,火星已連成憤怒的火焰,一波波湧上來。她怎麽回事?找個四肢發達的家夥成心氣我?
  我給她打電話,“你下來。”
  “後悔了吧,上來吧。我們還沒開始吃。”她笑嘻嘻的。
  “我叫你下來!中國話聽不懂啊?”我提高嗓門。
  “覺明,講點道理,你知道我有客。”
  “哼,什麽客?”我冷笑。
  她沒好氣,“對,如你想象。”要掛電話,我忙說,“你敢掛?是不是要我衝上來跟他打一架你才肯下來?”
  “你發什麽毛病?我跟他早約好的,我叫你晚上來,現在幾點,七點,你來這麽早幹什麽?”
  “你嫌我來得早?你怎麽就不知道請我吃飯?哎,誰替你扛東西回家?我是你誰你敢這樣支使我?”
  也許是我語音中的暴躁叫她害怕,她不久後踢踢踏踏下來了。
  我攥住她的胳膊,直直往馬路牙子走。她哎哎地叫,“別動手動腳,有話好好說。”我不理,欠身招的士。
  “沈覺明,說過了,我有客在!”她踢我。
  “他出多少錢,嗯?”
  “你神經病——”
  終於有車停下,我抱她進去,她負隅頑抗。
  司機回頭,納悶地張著嘴。我遞過錢,“某某酒店,謝謝!”
  美國司機也有見錢眼開的,收了大麵額的錢,把車開得一溜煙地快。
  錦年知道逃不脫了,平靜下來,借我的手機給她的客人打電話。
  還我手機的時候,我注意到她手腕一道青紫的抓痕尚未褪色,然而是她自討苦吃,不是嗎?她存心的,找一個男人當麵羞辱我,她覺得她那一句不愛還不夠狠嗎?
  到酒店,我仍就像抓俘虜一樣對待她。她忍無可忍,說:“我有腳,能否尊重我?”
  “你尊重我嗎?”我摁電梯。
  她看出我的醋意,怎麽啦?不舒服?“
  “你到倫敦幹什麽,鬼混?”電梯冉冉上升。
  “需要你管嗎?”
  “我代陳勉管。幾天前,誰哭哭啼啼叫著喊著要愛人家一輩子?”
  她麵色一寒,“跟你沒關係,少提他名字。”
  “就你這種人,誰喜歡你簡直是恥辱。”跨出電梯,樓道靜悄悄的。
  錦年譏笑,“跟你說,我不愛人家,沒有感情,這種遊戲純粹就是放鬆。”
  “知道了,放鬆。”我手上一使力,她慘叫一聲。
  接下,我跟她遊戲。
  關了房門,我吻她。咬牙切齒地吻。
  她很疼。卻說不出話,嘴被堵得嚴嚴實實。
  終於被扔到床上,得空,她說:“你幹什麽!”
  我說:“他能幹的我自然也能。他給多少錢我加倍。你不說陌生人無所謂嗎?反正隻是身體的歡娛,不涉及背叛,我在你眼裏反正陌生得可以。如果你拒絕,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承認對我有感情?”
  她眼露悲哀:“覺明,你還不死心嗎?我這樣對你,什麽意思,你不明白嗎?別找我,我們不可能。每次站在山頂,看著藍藍的天,眼睛一閉,就想跳下去,你知不知道那種感覺?覺明,我承認對你有感情,所以不想你受傷,不想你等待,我也不想為你煩惱,太累了,我沒有精力。你別執迷了好不好?找個合適的,結了吧。”
  “我的事輪不到你操心。”我又堵住她的口,肆意掠奪。
  她反抗了很久,最後在我持之以恒的暴力下敗下陣來。
  心神俱累。完事後,都沒有力氣。
  靜靜地躺著,默不作聲。窗簾布很厚,除了兩人的呼吸不同其他聲響。
  過一會兒,我側身擁住她,臉貼著她光滑的脊背,唇輕輕地需索著。“如果這樣可以擁有你,我寧願做你的陌生人。”我說。
  良久,我臂上一涼,發現她在流淚。眼淚為誰而流?為陳勉,還是為我?
  無論她的眼淚中是否有屬於我的感情因子,我都知道沒法割舍她。如果注定要糾結,就這麽糾結下去吧。隻因我已經把她當作我的一部分。隻要擁有,我不計較其他形式。
  錦年走了,沒有給我任何答複。
  我把床頭燈打開,昏昏柔柔的光從火紅色的燈紙鑽出來,耀到被子上,反射出一串串奢靡華麗的光線。我閉上眼,任這些光簇擁成一個華麗而不切實際的夢。
  我不年輕了,但是居然還想做夢——等著去焐熱一份感情。
  等待是件疲憊的事,但是顛覆一段感情再重來隻有更加疲憊。
  在機場,我給她電話,“十天半月最多兩月,我過來見你。”
  “這不可能。”
  “就當我們沒有過去,從現在開始。你不要負擔,我對你沒有任何現實的索求。”

  7
  回去上班第一天,驚見穿西裝套服的安安出現在行政部,她對我擠眉弄眼,“沈總,早上?謾!?
  我非常意外,但不是為安安出現在暢意,而是為她臉上的神采。陳勉走後,好像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煥發的神情。
  “沈覺安,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安安進後把門掩上,“哥,我正要找你呢。”
  “先給我沏杯茶。”我指揮著。
  安安說:“你真能擺譜。”但也樂嗬嗬地沏起茶來。
  “哥,玩得愉快嗎”
  “還好。昨晚你去哪兒了,沒見到你。有禮物給你。”
  “謝謝哥。”安安結過我送她的香水,笑容越來越甜蜜,“那個,謝開的助理上個月不是辭職了嗎?我可以頂那個位子嗎?”
  “沈覺安,你才做多長時間?是不是還想頂替爸爸當董事長?”
  “我才不稀罕什麽董事長,你的職位也不要,我就要做謝開的助理。哥,助理又不是什麽需要技術的工種,就算需要,我也可以學啊,我很有悟性的。歌,暢意,除了你和爸爸,我就服謝開。你不在的時候,公司的事不都他處理嗎?他很有統領能力。開會的時候,別人做冗長的報告,他聽完,一句兩句就鷹隼一樣抓住重點,然後給出決斷,從不遲疑。”安安的眼熠熠發光,露出神往之色。我還未曾聽她如此評價一個男人工作上的表現,分外好奇,“你怎麽知道?”
  “好幾次會,爸都讓我參加了,爸希望董事會的人認識我,也希望我對暢意的全局有所把握。”
  “覺得他像陳勉?”
  “……”她啞口。
  “就為了他,你放棄教職?你以為你可以找一個炮灰?”
  “不,哥,我想改頭換麵,重新開始。”
  “告訴我,當初做老師跟現在突然要做人家助理一樣嗎?”
  安安悶了一陣,“差不多。”
  是日起,我開始關注謝開。這個人工科出身,原本做技術,但是其實更適合做管理。很有才能。考慮問題,邏輯清晰;部署工作,井井有條;為人處事,大方得體。總之事情交他辦,很少有差池。他對工作也很投入,那份投入不少把工作當做謀生手段,而是表明了一個男人的野心,他的目標不止是目前這個位子,他要走得更高。他是個人才,如果用他得當,對暢意的發展不可限量;如果不能,他倒戈起來,對暢意的影響同樣不可估量。我恐怕安安隻是他的棋子。
  安安仍舊在行政部,工作賣力,表現很好,日日走上職業化道路。
  謝開對安安,似乎也很平常,看到了打個招呼,“沈小姐”,客氣禮貌,沒有多一分親近。有時候,那些隻有少數人參加的高層會議,我會將安安特意安排在謝開身邊,整個開會期間,謝開不僅忽略她的在場,甚至全然遺忘她。可是安安卻一直充滿期待的凝望他,那因為思念而變得凹陷嫵媚的大眼睛裏躲著憧憧烈焰,簡直有不顧一切的纏綿風情。我深為擔憂,無法用謝開已有婚約或心思不純來勸解安安。我深知安安的脾性,越是艱於得到越是不顧一切。
  有次,跟媽媽提起。媽媽恍然了下,說:“也是啊,上次聽李嫂說,是小謝送安安回來的。安安最近變化是很大……我倒是讚同安安交朋友。可是,她怎麽就不能找個清白一點的?”
  媽媽不久找安安談了。回我,表示做不通工作。安安死倔,反問她,結婚又怎麽樣?愛情沒有道德之分,再說結了婚還可以離。媽,是哥哥反對吧,哥是怕人家有了平台後超過他。我徹底無語,想想算了,有些人天生能折騰,擁有的東西不算少,但是很喜歡放棄重建,不讓她摔跤,她腳都會癢。
  奧運之後沒幾個月,金融危機在全球蔓延。暢意海外業務急劇收縮,造成相當影響。那陣子,為解決退單糾紛,我疲於奔命。所以雖然說好至多兩個月就去見錦年,這分承諾卻一直沒有辦法兌現。
  雖然繁忙,我依然記得每周五看錦年在T報的專欄。跟以前一樣,她的專欄以旅途見聞為主,隻不過她現在加入了自己的情感片羽,比如:
  C,歐洲的冬天快到了,柏林這個時候會經常性的陰天,倫敦街道到處都是穿著黑風衣的行人,聖彼得堡可能已經有冰涼的雪意,但是在托斯卡納的斯蒂亞,陽光像蜂蜜一樣,金黃、粘稠、甜蜜,深藍的天,又高又遠,完美到讓人哀傷。C,天空這麽美,可我沒有翅膀,不能追隨你而去。我隻能沿著你的足跡重返托斯卡納,讓曾經感動你的感動我。
  C,我看過你拍的斯蒂亞的修道院、教堂、墓地以及紅色的磚房,都是樸拙而粗劣的,好像與人類的文明無涉。你說你就想成為托斯卡納山上一個穿著高筒膠鞋的農民,自己壘一個房子,養雞、種菜,砍柴,醃肉,然後要有一個像我一樣刁蠻的老婆,一堆調皮搗蛋的孩子,大家聚在一起拌嘴、打架、開懷大笑,熱熱鬧鬧過每一天……C,在浮囂的文明社會,返璞歸真往往被譏為矯情,可我願意把這矯情的夢繼續做下去。
  我現在在山上一個叫帕皮亞諾的村子住了下來。白天,幫主人幹點雜活,在院子裏剝栗子或者修枝澆花鏟草皮’晚上,給你寫一點文字。山穀很靜,能聽到風篩過每一道鬆針的聲音……
  C,昨天又夢到你。
  不知道是我中學時候的光景,還是你在南京工作時的光景。總之,那時候我們很好。好像剛看完電影,我們依偎著坐在電影院前的台階上,麵前是閃爍搖擺的城市流光。我好困,一點點打著盹。你卻精神抖擻,晃著我,說,哎,我們像不像五線譜上的兩隻麻雀?我說,兩隻呆鳥罷了。
  醒來的時候,有一種尖銳的悵然,想,再不會有這樣熨帖如棉襖?母芯酢?
  C,告訴你,又一年的春天到了。春天,是愛情開始的季節,多麽美好。忽然想起了越南。因為我在那裏曾觀光了一場特殊的婚禮。那是大約三年前的事了,我去了胡誌明市,就是杜斯拉筆下的西貢。是四月份,天氣又潮又熱,空氣裏飄滿著木瓜、青檸與鮮花的味道。我在臨河的小旅館住,白天昏昏睡覺,傍晚的時候沿著河散步。有一天,偶然地看到一對新人在河邊行結婚禮,女孩子穿著酒紅色有玫瑰刺繡的越南裙子,很漂亮;男孩子穿著白西裝,有點像梁家輝演的那個角色,看上去有點孱弱。行完禮,他們擁在一起,朝著河水靜靜看,好似懷念。所有的愛情都有別人沒法知道的濕漉漉的隱衷,但是,能像他們那樣,經過心靈重重藩籬,結合在一起,也是幸福的。

  看錦年的文章,總要消化很久,才能把情緒過濾清明。錦年在旅途上緬懷陳勉,忽視我,對此,我連嫉妒都不能。我隻有閉上眼,想象在越南或者托斯卡納或者世界任何地方的錦年,她依舊有讓我心馳的魅力,這是一種遊離的吸引,隻因我知道我絕對不可能如她那樣隨心所欲地生活。過這種非常規律的生活,除了要資本,也需要有勇氣。
  其實,我們大多數人的生命都是平鋪直敘的:出生、上學、就業、成家、生子、天倫‘死亡,固守著一份由來已久的穩固的秩序,又被生活的法則牢牢鉗製。這樣的生活似乎沒有什麽不妥,但叫人遺憾,感到失落,就像一枚發芽的種子在春天會蠢蠢欲動。但是大多數人心內的那枚種子,都會被理智或規範掐死,隻有少數人會被一個偶然絆倒,旁逸斜出,就此改變命運。下場好壞不論,飛落的時候卻一定會存在快感。
  我大概就是這類人。門檻內的平和優越不足以讓我留戀,門檻外的光怪陸離卻吸引著我。縱然知道險象環生,縱然知道最終免不了回歸,仍願意在可消費也能消費的時候一試。
  我也會給錦年電話,多半她說我聽。她總是像個話嘮一樣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不給我半點插足的機會。看上去,好像多麽依賴我,有多少故事要與我分享,我再不打電話,她的口水都沒辦法留在口腔了,實際上,我知道,她如此猴急,不過是害怕給我們彼此間留下沉默的尷尬,怕我一沉默就提未來,這些她無力給予我回複。
  再見錦年,已是第二年的春天。我去慕尼黑出差,想見她一麵。輾轉聯係到她,我提出希望她能來德國,因我這邊安排很滿,很難抽空去托斯卡納。她沉默了很久,才同意來見我。
  她到的時候,我尚在跟人會談,叫人接了她去酒店等我。
  雖然迫切想跟她會麵,但是無奈手頭合約總談不攏,鬥智鬥勇至飯點,又不幸有宴會纏身。等回酒店的時候,已經到午夜。打開門,房間空蕩蕩的,錦年已經走了。在桌子上,我看到了她留給我的果醬和紙條:
  覺明,這是我親自做的,你拿回家嚐一嚐。原諒我不見你就走。你知道原因。
  我知道,可是傻瓜,你難道不知道我有多想見你。
  第二日,我把事交代給屬下,自己坐火車去托斯卡納找她。
  斯蒂亞正下著雨,很急,我在車站買了雨衣,一步三滑地攀上山道,去找那個叫帕皮亞諾的小村子。
  雨中的山穀非常漂亮,遠看層巒疊嶂,煙霧迷離,近旁,身材修長的柏樹隔出小徑,肅穆優雅地引我向前。雨線偶爾一閃,與濃綠中會顯出一個尖尖的鍾樓,或許是教堂或許是修道院。空氣清潤,雜著植物的香氣,叫人心曠神怡。
  下坡的路,土質較為鬆軟,走著走著,腳下一打滑,就摔倒在地。泥巴糊上臉,雨彈跳著落到身,感覺竟也是歡快的。
  錦年的住處是一棟淡紅色的二層磚房,房子外用籬笆圍成一個小院,院內種滿了各色花草,淺紫深紅,看上去熱鬧無比。我隻認得玫瑰一種,豔紅的花在雨的濯洗下鮮明透亮,仿佛風華絕代。
  我上前敲門,沒人應,隻好守株待兔,逢人經過,便上去跟人核實地址。可惜基本沒人聽得懂英語,折騰幾番,好不容易才遇著一個會說英語的,地址確鑿無疑,他還友好地提醒我,克裏斯蒂娜去城裏看她的先生了,她的房客好似也外出了。他口中的房客大概就是錦年,而克裏斯蒂娜應是錦年的房東。
  整個院子隻有窄窄一道屋簷可以避雨,但是因雨大風疾,雨絲借住風力斜飛過來,編織成網,將人沒頭沒腦籠住,那屋簷便形同虛設。我身上雖有雨衣,可惜輕薄局促,加之先前摔跤時被樹枝劃了一口子,基本也起不到阻擋作用。可我不能走,我好不容易來一趟,誰知道什麽時候再見錦年。我從兜裏掏出煙,刁起一根,暫且安心等候。
  時間寸寸挪移,等到天色將暗,我不免惴惴想,錦年不會還滯留慕尼黑吧,昨晚她離開酒店後並沒馬上回家。想到我與她可能錯身,我身上一陣陣發起寒來。
  就在我準備離開,考慮去斯蒂亞城住一晚的時候,看到雨中一個漸行漸近的身影。是背著雙肩包的錦年回來了。
  她穿著寬鬆的套頭毛衣,因為瘦的緣故,衣服顯得很大,打到似乎可以在胸前腋下孵一窩小雞。但是精神狀態卻好了很多,眼神恢複到以前的明亮,漆黑的眸點像星辰;頭發還是那麽繁茂,野草一樣滿溢生命力。
  她的腳步在籬笆門前詫異地停下了,因為發現有人,待看清是我時,她大大地吃了一驚。眉飛起來,嘴張成O型,與此同時,臉上現出羞澀的不安。是為昨天的事自知理虧?傘?
  “你,你怎麽來……”她走近我,瞄著我的眼,底氣不夠地問。
  我截斷她的話,虛弱地作了個手勢,“先別研究了,也別質問,讓我進去暖和下。”
  她看我濕噠噠的洋子,叫我趕快去洗個熱水澡。
  水綿軟而多情,撫慰著我又累又冷的身體,身體一活泛,腦子便空了,我靠著浴缸臂不知不覺睡去。
  是被錦年推醒,蒸汽氤氳中,她眼睛雪亮,雙頰潮紅,頭發濕濕地貼在額上,臉上掛著一幅成色複雜的表情,似嗔怪似擔憂也似尷尬。
  “被你嚇死了,怎麽睡了呢?”觸著我似笑非笑的目光,她觸電一樣局促地扭開,聲音低低的,“水都涼了,更容易感冒。”她開水龍頭,往浴缸裏注熱水,神情凝重地盯著熱水氣,隻是不看我。
  放差不多了,她站起來,指指浴巾,“快起來,好好睡去。”
  邊說邊急急退出,偏巧地上有水漬,她走得太倉皇,腳底一滑,就摔了一跤。我的笑便肆無忌憚地爆發,我說:“要不要我起來扶你一下?”她又羞又氣,狼狽無比。
  我洗完出來,覺得頭重腳輕,走路晃悠悠的,如踩棉絮。
  “沒事吧?”她過來扶住我。
  “沒事才怪,”我連連打著噴嚏,“我淋了差不多五個小時的雨。你幹嘛一聲不響就走?你明知我一定會找到你。”
  “覺明。”她哀哀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很無奈很可憐。我最受不了這種目光,又加之思念心切,將她摟到懷裏,撫著她毛茸茸的發,說,“錦年,對不起,這半年,公司特別忙,一直走不開。”
  “我……”她估計想說,“我沒等你”或者“我不要你來找我”看我走了那麽多路,淋了那麽多雨,沒法將這絕情的話說出來,隻說,“快去休息,我找藥去。”
  錦年的臥室在閣樓,單人床,寫字桌,衣櫃,小沙發,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是小房間看上去非常溫暖,隻因桌上、床頭鮮花蔥蘢,灼灼的色彩將灰暗的房子點綴得繽紛起來。
  錦年喂了我吃藥,我身體無力,頭沉得像石塊一樣,暫時沒有心思訴別情,挨著枕頭便睡去。
  不知多久,被手機鈴音吵醒。床頭有暗黃的台燈,發著暖暖的光。錦年站在光暈中,舉著我的手機,“要接嗎?”
  我接了,是慕尼黑的同事向我匯報談判進程。我們正與歐洲一家企業談戰略合作,想在某些特定產品領域進行技術互補,以共度金融危機的冬天。可對方似乎隻希望獲得我們的錢過冬,技術上還固守著堡壘,並不願與我們平起平坐地置換,我們又不甘心隻做一個小股東,所以談判很難推動。
  我在電話裏做了些原則上的部署,費時三十分鍾,艱難地結束談話。
  錦年已把食物端上來了,菠菜餡的意大利餃子,米粥,醃肉,還有色拉。看上去香碰碰的,可是我並沒有食欲。
  “暢意受金融危機的影響大嗎?”
  “有一點。”
  “很操心吧?”她坐到床邊,給我後背墊上靠枕。
  “你要乖乖聽我的話,我至少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她不語,用我手探我的額,大概很燙,讓她很慌亂。因為沒有溫度計,她又撥開自己的劉海,用額頭觸我額,這樣獲得的感覺可能會準確些。我趁此揩油,攬住她的腰,用呼著滾燙氣流的幹燥的唇吻了吻她。她眼裏的星光動蕩了下,慌慌放開我,又撇過頭,焦急道:“怎麽辦呢?這裏可不好找醫生,最近的醫療所在三裏外……”
  “沒事,出身汗就好。”
  “早知如此,我昨天就……”她很懊悔。
  “你是怕我糾纏,還是怕自己?”
  她微微蹙起眉,又鬆開,婉轉道:“吃點東西嗎?”
  我真沒胃口,可是看她忙碌了那麽久,給她點麵子,“那就喝點粥。”
  她一勺一勺喂我,燈影下的側麵柔和而安詳。看到我總是目不轉睛盯著她,她有點嗔怪,“我臉上又沒寫字。”
  “你很美。”我沒法不俗套,因為實在留戀這樣的場景。
  夜雨淅瀝,山穀幽靜,窗外一片濃黑,屋裏的燈光於是非常暖和。我和錦年倘若能在此一生一世,也是非常好的。我迷迷糊糊地又睡過去。
  又一次醒來,還是在夜裏,台燈調暗了,氤氳若霧,錦年斜靠在小沙發內打盹。
  我想給她該條毯子,撐著下地,腳卻沒有想象中的勁道,沒踩實,身子前傾,發出哐啷的聲音。錦年醒了,過來扶我,“要上衛生間?”
  我恭敬不如從命,之後又問錦年要水喝。
  喝後,她又人工測試我的溫度。我的額汗濕一片,她微微舒了口氣。
  “快睡吧。”她要給我卷緊被子,我反掀開一角,往內牆靠了靠,“一起擠擠吧。”
  “哦,不用。”她笑笑,“這床小,你又太壯。擠著睡不舒服。”
  “我要喜歡呢?”我耍無賴,“否則老是記掛你,睡不踏實。”
  她猶豫了下,終於爬上床。我攔腰抱住她。兩個蜷在一起的人在單人床上還能留下餘裕。
  “你力氣怎麽這麽大?哪裏像病人?”她說。
  我說:“錦年,我想你了。”
  我的身體很熱,烘烘地把火焰傳給她,她沒有辦法拒絕一個病人的愛情。我在那邊待了兩天,算是養病。在此期間,錦年對我空前的好,不知道是我身體的緣故,還是她在長久的旅程中獲得一份清明的領悟,總之,她賢惠溫婉偶爾帶點調皮,就像山裏任何一個以夫為綱的農婦。一天三餐,她變著花樣做好吃的。我接電話的時候,她目不轉睛地看我表情,而後適合地開解。
  雨還是綿綿地下。一場雨和一場雨的間歇,她拉我出去散步。村口有一家雜貨店賣芝士,錦年說很好吃,非要逼我吃,我吃後才知道她的壞心眼,味道太濃烈,像臭豆腐,根本不是我的脾胃能接受的。
  我們玩笑著往山穀走,空氣在此時分外清潤,植物的香氣若有若無地纏繞,枝杈上一排鳥在打盹,有那呆頭呆腦的,睡過頭,普通一下就栽倒在地。跟著有葉片上的雨嘩啦傾瀉到我們身上。
  斯時斯景,讓人於安謐中漸生恍惚。隻因這一切像一場不知深淺的夢,最終免不了要消逝無痕。
  “那裏。”錦年忽然跑過去。是一條幹涸的溝渠,上麵搭一塊極細的木板,或可稱橋,應該是方便大家穿近路用的。
  錦年說:“玩個遊戲,我們一人從一邊上,看誰能率先通到對麵。”
  “好啊。”我們玩性大發,各執一邊晃晃悠悠地走上去,到中間,互相推搡,我當然不敢太用力,結果總是輸,很狼狽地跳到溝渠裏。
  錦年就笑。我走近她,有風過來,吹起她的發絲掠到我的臉龐,這感覺如同初戀,單純、芬芳,美妙極了。就在我打算擁抱她時,她卻在瞬間斂了歡顏,默默走遠了。她在思念別人,陳勉,她或許會想,要是他是我該多好。
  這樣的感覺很不好受,可是我必須受。誰都不能跟逝者爭寵。逝者在生者心上是一種永恒的霸道的獨占。
  我失神片刻,奔過去,在她身後說:“我不介意你想著誰,也不要你什麽承諾,我隻有你允許我見你。就這樣在一起輕鬆幾天就好。”
  她說:“你何苦呢?”
  我說:“這樣我並不苦。”
  她搖頭,“不能這樣,人生很短,我無所謂,但是你不值得蹉跎。”
  “值不值得這種事我可以自己判斷。錦年,來個約定吧。”我突然興起,“不提將來,也不必擔責,趁我們尚能浪費的時候,陪彼此一段時光。誰累了,就撤。”
  “你以為我們玩得起嗎?”她微妙一笑。
  “不防賭一下,如果你玩不起,那就是被我打劫。”
  “你為什麽要這樣念念不忘?”
  “你呢?對他不也如此?我現在不過是另一個你。”
  此後,我們建立了一種奇特的聯係。就像候鳥,沒有固定的歸宿,來回遷徙是它們的使命,但是總有停頓的時候,是為假期。我們在假期裏,休整與調養自己,為下次獨立飛翔積蓄能量。
  這樣的情感,沒有未來,隻有過程。我們倆都不知道會走向怎樣的結局。
  沒有誰會去想,因為想不了。但是這種形態卻是最適合我們目前的狀態。
  心裏有個瘡不能揭,但是我們之間又分明有情潮暗湧。
  每次我去找她,她迎接我,帶著無邪的笑,跳起來,箍著我的脖子,新洗的長發飛卷起來,蹭到我頰上,我聞著她身上的馨香,心裏微微地癢,會想著,她也是愛我的吧。
  我在日光下打盹,她搬了我的腦袋非要找白發。近旁有一株火紅的花,低低地壓在視線裏,蔚藍的天在火紅花叢的間隙裏看去,極其的鋪展,感覺中,天仿佛從來不曾這麽遙遠。太陽曬得很暖,她的手很輕柔。我有點迷糊了,覺得平常夫妻不過如此。
  我去歐洲辦事,她湊我時間,一起住上幾天,又在機場等候屬於各自的班機。
  她在我身邊,安靜地看一本旅遊小冊子,頭發垂下,遮住眼瞼,我間或給她拂一下劉海。她衝我客氣地笑,像對陌生人。她要我們都有一點距離的感覺。距離要慢慢放大,大到我們可以在今後的日子裏適應。
  我要回歸正軌。她要去向遠方。
  每個假期結束,總是要到告別的時候。

  8
  在我和錦年的感情處於膠著、蒙昧狀態時,安安的第二春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始。她的感情沸點太低,一點就燃。
  在書房,她坐在我對麵,鄭重地跟我講著她的故事。
  她與謝開第一次見麵,是他送她去醫院。出來後,已到夜裏,天空起了薄霧,蒙蒙的,像極了三流愛情電影的布景。謝開靠著車,拿出煙,說,不介意等一下吧。他用火柴點煙,劃拉的姿勢,灑脫而幹淨。安安沒法不去想記憶中的那個人,有足夠濃重的煙癮,隨時隨地,都想吸上一口。依賴煙的生存,是因為對現世不夠確信?
  本來對謝開毫無感覺的安安停住了腳步。謝開以此打開安安的心門。
  “沈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覺安。”
  “很好聽。你也很漂亮,好像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說安安漂亮的人很多,但說她不是這個時代卻有點新鮮。安安喜歡這樣的新鮮。
  “是嗎?那你覺得我是什麽年代的?”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林徽因、淩淑華那種閨秀。”
  安安淡淡的笑了,覺得心被什麽東西很舒適地撓了下,“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
  謝開也笑笑,大概覺得這樣的開場實在太順。他不見得沒見過安安,要沒見過絕對不會送她去醫院;他刻意留下恭維的時間,而且不是在車裏,而是在籠著輕霧的流光溢彩的夜裏,肯定別有用心。他隻是沒法想象怎麽看怎麽像情場老手的安安有這麽容易上鉤,此後他還將一步步見識著安安的單純和熱烈。
  安安愛上他了。他隻用了一點點小心思就俘獲了她了。在公司,他與她麵對麵開會,感受她熱辣辣的注目,他無動於衷。她給他送文件,他頭也不抬,簽字扔了過去。她出了差錯,他耳提麵命,毫不容情。在她自尊快要崩潰的時候,他又安排一個“偶然”共坐電梯的機會。她進去,看??
  在電梯快沉到底的時候,他突然偷襲,這樣的熱度反襯在昔日的冷漠上,讓她委屈交加,又愛戀叢生。她軟軟地捶著他,“你怎麽這麽壞?”他很恭敬地說:“你是老板千金,我要保持分寸。”
  一個小雨的晚上,半夜了,他給她電話,“睡了嗎?我在你家樓下,下來的時候別驚動你家人。”
  這樣突如其來的邀約有點像某人在國外的霸道了,“你過來。”她不會忘記,並且心跳加速。
  他瞅著站在他麵前的她,說你穿這麽少。就過來擁她。
  她出門匆匆繃在身上,套了件真絲長裙,薄而服帖的麵料凹凸身材淋漓盡顯。她其實也知道她對男人的吸引力。
  “暖和嗎?”他問。
  她點點頭,覺得他似乎比另一個人還要體貼一點。
  他叫她進車,沿著山道往下開。開了一程就停下來了,說:“這邊空氣好,下了雨尤其好,我們走走。”
  寬闊的馬路,粲亮的水銀燈,豪氣頓生,說:“以後,我也要在這裏買房子,可以天天把別人踩在腳下。”
  安安有點意外,意外後又有些許的驚喜。她喜歡的男人就要有這麽一點蠻橫和自大。她在他身上再次找到某人的痕跡,然後把之當成上帝給予她的一份遲到的禮物。
  他和她往深處走,山間的草異常繁茂,如千萬雙手拉著他們。可他舉步從容,很快走到她前頭。她穿著細高跟,磕磕碰碰,一不留神就要跌倒。他回過身,對她笑著,“沈小姐,要我拉你一把嗎?”頑皮的語氣卻又不盡的霸氣,他是誰?不過是她哥哥手下一個打工的。隻要她樂意,一揮手就可以然他滾蛋。可是他就是有這麽強硬的氣勢——要不要我拉你?她反倒成了需要他救濟的。
  “好。”她隻能這麽說。
  他一直把她拉到他懷裏,在清濛的夜色裏,對著她的唇,說:“你要不要我吻你?”
  她終於有點骨氣,說:“謝謝,不用。”
  他說是嗎,緩緩湊向她,又不真正接觸。
  她心煩意亂,隻能主動吻他。
  他撫摩著她光滑的身體,真絲緞麵在夜色裏發出清冷的光。
  “你結婚了?”安安問他。
  “重要麽?”
  “你愛她嗎?”
  “重要麽?”
  安安不知道說重要還是不重要,隻覺得他像一個漩渦,而她似乎就要被卷進去。
  在陳勉走後,安安終於借由謝開拂去了昔日沉悶抑鬱的麵紗。再愛一次又有何難?安安容光煥發,在死去的廢墟中重建愛情坐標。
  與陳勉相比,她跟謝開在一起更如魚得水。她大概也明白,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謝開有求於她,處處迎合的結果。這一次,她也學會了聰明,把自身的條件當做了情感的籌碼。隻因,她已不再年輕。作為一個女人,說到底,仍要一個歸宿。
  謝開要什麽?平台。
  他跟陳勉一樣有能力,比當年的陳勉還多一分眼光和涵養。他需要一個更大的平台讓自己的野心盛放。他已經在一步步謀求,安安是偶然進入他視線的一個完美棋子。然而這些,在我不知道安安與他的故事時是無法知道的。在我麵前的謝開,謙卑、恭謹、服從。他知道,掌握生殺予奪權利的隻有一個。他現在還不是,他需要引人注目,也要避免鋒芒過露。他隻是默默積蓄力量,等待著有一天自己堂皇地做主人。
  “然後呢?”我繼續問安安。
  安安沒有多少朋友,但一樣有傾訴的欲望。她說著細節,並不在乎是不是應該在作為異性的哥哥麵前避忌。
  謝開不定時不定期的約會安安。沒有白天黑夜之分。什麽時候,去哪裏,全憑他的興趣。撩撥她卻不真正占有她,既表現出足夠的理智,又反應出高超的情商。我聽了後,都咋舌,自愧不如。
  他有時給她分機電話,“來我辦公室,帶上次那份計劃。”
  她給他。他刷刷翻著。她問:“有什麽問題嗎?”
  他揚起臉,“有問題,我想你了,想看看你。”
  她去出差,他已經等在機場。她一臉驚喜,“你,你怎麽來了?”
  “周末嘛,一個人也無聊。陪陪你。晚餐安排好了,吃日本料理怎樣?”
  “銷售部和市場部一直在打架。”他有時會跟安安貌似平常地提起這類事,“沈總要管全局,沒有精力管太多具體的事。”
  謝開是管行政的副總,在暢意與他平級的還有好幾個,不算特別有權利。他更想管有實權的銷售部或市場部,但是這塊一直是我親抓。
  “對啊,下次我跟哥哥商量下,看能不能把這兩個部門之一分給你。”
  “沈小姐,暢意既然是你家的產業,為什麽你,股權那麽少?你爸爸重男輕女?”
  “不是的,我家人對我和哥哥都是一視同仁的,爸爸說,我和哥哥擁有的東西會一樣多。但是企業,爸爸希望哥哥來做。哥哥管理得很好,這是有目共睹的。”
  “沈小姐,我有個目標,就是想以後也要擁有一個像暢意這樣的企業。”他雄心勃勃。
  春節前,他要回老家過年。安安吃醋,“想你媳婦了吧。去吧。”
  他在南京有一套頂層的複式,卻從來沒有把家人和老婆接過來。
  他過來跟她親昵,挽住她的脖子,“我總要回家看父母,一個父母都不愛的人,怎麽能指望他愛別人。”
  “又沒不讓你回……你媽身體不好,對嗎?”安安聽爸爸說過,謝開是為了給母親賺手術費而不惜用顧氏的資源給別人做程序??
  “做了肝移植。每年要花不少錢用於後續治療。”
  “為什麽不把他們接來呢?”
  他笑笑,“媽媽待慣了,來大城市不適應。”
  “那你老婆也夠辛苦的。你會不會覺得對不起她?”
  他麵孔板了起來,隻是瞬間,又舒散,親著她說:“我沒有離婚,就是因為不能卸磨殺驢。嗯,你乖乖等著我。就一周。”
  “我為什麽要等你?你憑什麽叫我等你?你有婚約,跟你交往不道德。”
  “你等不等?嗯?”
  “等是有時間限製的。”……
  在我麵前,安安坦然對我說:“如果是情感交易,我願意做。因為愛他,陳勉是我的初戀,我不計較結果,但這次不一樣,我要。我一定要得到他。我跟他說,三個月,最多半年,他不離婚,我不等。”
  “你真做得到?”
  “哥,我想明白了,陳勉我不能,但他一定能。”
  “為什麽?”
  “陳勉對我沒要求,無欲則剛。而他呢,至今沒有跟我有實質接觸,那是因為他忌憚,他忌憚哥哥、暢意,他還有欲求,那就是我能給予他的前程。他太想要而不敢放肆。”安安原來也不傻。
  “那麽,你明知他有目的,依然要跟他結婚?”
  “是的,哥,人沒有那麽純粹的,他可以愛著我也可以同時想著別的東西,這不矛盾,其實包括姚謙,他娶我做老婆,也是覺得我漂亮。對容貌的貪戀跟對金錢對權勢一樣,對愛情來說都是雜質,可是愛情離不開雜質。哥,愛情的滋味,不用我向你描繪吧,像漩渦一樣,不是靜水,讓人心甘情願卷進去。陳勉可以滿足我對於愛情的想象,謝開也能,他們有種姚謙無法具備的魅力。”
  “但是安安,我告訴你,你抓不住他們,很可能他們在得到你和你擁有的條件後,下一步就是把你踢掉。”
  安安昂起臉,笑,“那是下一步是事。”
  安安不久後送給謝開一座半山的別墅,隻因謝開想把其他人踩在腳下。
  我不知道等待安安的是不是又一個悲劇。不,作為她的哥哥,我希望這次她能有好的結局。

  9
  隨著公司業績逐步上升,母親覺得我可以考慮個人問題了,勒令我非見方靜存小姐不可。我沒法以忙搪塞,答應見上一麵。
  見之前,正好接了錦年的電話,我趁機把相親之事告訴她,問她是否建議我取消。可她卻說,見吧。
  我心一沉,卻跟她打哈哈,“錦年,今後你若對我有意思,得到我媽那排隊。”
  她跟我不正經,“看著多年的交情,總可以插個隊吧。”
  我說:“那要快。你眼裏的過時貨,在別人那裏也許是香餑餑。”
  她忽然歎口氣,“覺明,我們說好的,彼此是自由的,累的話,隨時退出。”
  “裴錦年,你真強悍啊。我服了。”我撂了電話。
  帶著負氣的心情見方靜存,倒是覺出對方的不一般來。至少,在我埋頭喝悶酒,或者無禮掃視她的時候,她不以為忤,靜物一樣存在,就像牆壁上用於裝飾的海報。
  之後,我要送她回家,她拿過我的車鑰匙,“我來吧,你喝酒了。”
  在車裏依舊靜默,我酒意上頭,說,“為什麽不說話?”
  她安然說:“你對我沒有意思,我知道。”
  她如此直言,我倒是一震。
  到家門口,她打電話,通知我媽媽。然後跟我告別,在馬路邊招的士,閃身走人。
  風襲到我臉上,我又是一震。
  為這無端的兩震,我開始零散地跟她交往。
  她二十八歲,也算是到了“剩”的年齡。容貌、家世和教育背景都好,之所以沒有結婚,據她說是在上一次的戀情中失足,淹死了。也算同病相憐。我們的交往,也因此自然起來,沒有功利目的,好像不過在應付家長的好意。
  錦年又不知疲倦地換了新的國度。她的理想狀態是半年待一個國家,半工半遊,如果某個國家另她感覺愉快,便耗長一些,但是無論多長,最終仍要遷徙,抵達另一處未知之境。
  我一直在想,像她這樣一種人,將行走當成生活,將生活看做藝術,吃苦受累都隻是不同的生活體驗,有趣構成生活的動力,如果無趣就是離開的時候。自由隨性,對困頓於生活泥沼的凡夫俗子來說的確構成永恒的魅力,用安安的語言,就是漩渦一樣被吸引;但是這樣的生活方式注定隻能遠觀而不能近待。
  麻雀愛上大雁,隻有兩種下場,要麽做情人,在人家棲息的時候,接受短暫的撫慰;要麽就永久停留在驚鴻掠影的階段,把此當做一幀心像,安然與另一隻麻雀公擔一生。
  我現在處於什麽階段呢?做情人,天涯海角去接受短短的溫存,固然刺激,時間一長,也漸感疲累,畢竟不年輕了,有各種各樣的壓力;可讓我娶一隻麻雀又不甘心。生活要有波瀾,我雖然不喜歡折騰,但是也向往那種不同極性之間迸發的強烈磁場。
  這是個苦惱的問題。
  我不若錦年那樣灑脫,雖說也享受範禁忌的快樂,但是責任感對男人來說總是第一的,一個穩固的家庭絕對是今後努力的目標。如果不出意外,我也會被時間消磨,選擇與生命妥協:娶一個說不上愛也說不上不愛的女人,生一個能夠擔起家庭紐帶角色的孩子,心裏偶爾念起一個人,不無遺憾又強作豁達地想,至少曾經愛過。
  在我消極地等候時間之手將我的激情鏟除的時候,原以為固若金湯的生活啪嗒裂出一個缺口——錦年做不成候鳥了。
  她母親有一晚從樓梯上滾落,摔成骨折,因身邊無人,錯過最佳救治時間,腿腳堪虞。
  那陣子,我南京W市兩天跑。白天在南京,晚上在W市。中間隔著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淩晨走高速回南京的時候,眼皮不停地耷拉下來,好像一閉合,就會沉沉睡去。
  偏偏那陣子,公司迎來多事之秋,並購、訴訟都集中在一起。電話不離手,腿腳也沒閑過。很疲憊。
  錦年是五天後趕回來了。到醫院的時候,大概半夜,我在樓道的塑膠椅上抽煙,說是抽煙,其實已經睡著了。身子半癱著,眼皮緊閉,嘴裏含著煙,半天沒動,好像要一口氣過足癮似的。煙在指尖變成白色煙沫,一段段落在衣襟上。
  錦年抽走了我嘴裏的煙,我迷糊醒來,樓道裏的光和稀薄,摔在人臉上,含糊而小氣,抖抖索索,沒有任何的底氣。
  “什麽時候這麽大的癮?”她輕輕說,又道,“去附近開個房間睡覺吧。”眼睛裏閃爍著一層感動。
  “哦。”我還在迷糊中,仿佛她回來是多麽平常的事,而實際上我大概已有三個月沒見她了,“那我走了,明天還要上班。”
  我站起來,手機響,是在哈爾濱出差的謝開,說,警方已經查到盜竊者,是三年前離開暢意的葉輝,不過因為咱們的技術在當時並未申報專利,所以……
  我邊接電話邊往車庫走。錦年跟過來,拿著我遺落在椅子上的打火機。
  “你忘了。”她遞給我。
  我一手拿手機,一手抓著西服,電話那頭還有謝開在匯報,沒法分神去接,隻站定了。
  錦年靠近我,把打火機塞進我的襯衣口袋。我對她擠擠眼睛,笑,表示收到了,你可以回了。她卻沒有轉身,而是掄手拍掉我肩上尚存的灰點,然後忽然就從腰間一攬,把我輕輕抱住,我僵了下,那被她環抱的一圈卻生出酥麻的熱氣,我終於知道她是錦年,回來了,站在我麵前。
  “你說怎麽辦?是不是將計就計?”謝開說。
  “按你說的辦。”我掛掉電話,愣愣地看著胸前的錦年,好半天,抓起手機,舉過頭,笑著說:“我投降!”
  錦年的母親出院後,錦年一直侍奉在側,在小城市裏安分地過著平靜如流的生活。
  天倏忽熱了起來。走在陽光裏,像走在一灘白氣中,粘膩而昏沉,整個人仿佛要飛出去,蒸騰,汽化。
  這天,媽媽生日,她把方靜存邀到家了。看著靜存在廚房幫媽媽打下手,我有點不太習慣。
  安安歪在沙發裏看電視,聲浪很響,她看得心不在焉。謝開正在鬧離婚,但似乎並不順遂。
  “哥,”安安一勾手,百無聊賴找我消遣,“你想清楚了沒有?”
  “什麽?”
  “錦年和靜存,你總不能腳踏兩隻船啊。挺自尊的一姑娘,媽媽一招呼就到咱家來打下手,八成是看上你了。”
  我擰眉,“管好你自己。”
  “哥啊,不如我給你們扇扇風點點火吧。你知道有些化學反應是需要催化劑的。”
  “你無聊,替媽媽做飯去。”
  飯桌上,媽媽很無恥地把我和錦年的過往公開給靜存,“覺明這人呢,戀舊,重感情,前陣子老往W市跑,照顧他前嶽母,你別計較。他對別人那樣,以後對你們家也不會差。”
  我飯都咽不下,媽媽啊,至於說這樣的話嗎?我跟靜存連手都沒拉過。
  靜存卻以抿嘴,蕩起一點小,“這是優點,很難得了。”
  安安在接收機,“錦年!真巧,剛說你呢。也沒什麽啊,哥哥不有女朋友了嗎?正好媽媽生日,一起吃個飯,說起前陣子你媽的事,都誇我哥重情義……對了,你媽恢複得怎麽樣了?能走路了?那就好。……你找我什麽事?沒有問題,我幫你聯絡,你有時間來南京,我安排你們見一麵。”
  安安接完,轉向我,“哥,錦年謝你,”抬過頭,“還有媽媽,錦年祝你生日快樂。”
  我平淡無奇地嚼著飯粒,“她找你什麽事?”
  “哦,她不在找工作嗎?對做雜誌感興趣。我正好認識《城市生活》的主編,想安排他們見一麵。”
  靜存搭話:“覺明,你前妻交裴錦年嗎?我看過她的專欄,挺感性的一個人。”
  我沒有說話。錦年的專欄隻為一個字母設,我摻在她的感情裏,小醜一樣可笑。
  大概也是這黯然的一念,讓我默許了靜存的介入。
  靜存的確是個聰明的女孩子,知道以退為進,從不逼我談論過去,也不幹涉我私生活的領域。我們淡淡地,若有若無地交往,看似沒有威懾力,其實觸角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伸入。
  靜存有親戚從台北回來探親,靜存說,知道我還沒考慮好,就不邀我參加接風宴,但是希望我能抽點時間陪她一起給老人家選個禮物。
  說得合情合理,我沒有辦法拒絕。
  我們用過晚餐,便去商廈選禮物。
  來來回回走了好多圈,終於相中一套保健用品,價格不貴,但是貼心。
  一層,是珠寶首飾櫃台,靜存忽然說她一隻耳環的碎鑽掉了,想問問能否補一顆。我便隨她過去。
  櫃台小姐看了耳環後,滿口應承能補。看我們大包小裹很像要結婚的樣子,便竭力推銷卡地亞一款新鑽。設計確實別致,靜存來了興致,套在指上試帶。
  “很獨特。”靜存展示給我看。
  “確實。“
  “我很喜歡。“靜存盯著戒指不是我。神色如常,好像買戒指跟買衣服一樣,隻是她個人意願的問題。
  “這款戒指是限量版,整個南京隻有這一枚。如果現在買可以參加我們蜜月行活動,給新娘送……”櫃台小姐使勁地攛掇。
  “我想買下?!本泊嬖て詰?壞?嗆苡芯齠狹Α?
  “那就開票吧。”我對櫃台小姐頷首。說的時候風平浪靜,但是心裏轟隆了一下,也許就是這樣,很多決定考偶然促成。
  拿單子去交費的時候,接了安安的電話,“哥,向右轉30度角。”
  “搞什麽?”
  “有驚喜啊。哈哈。”聽筒裏的聲音很大很清晰,我略一側身,即看到不懷好意的安安,還有錦年,真是冤家路窄。淡然,巧合都是人為的,安安說過要煽風點火。這夥燒得可夠旺的。
  “怎麽來了?”我對錦年說,像前夫問候前妻,沒有什麽異樣。
  錦年也沒有,嘴角有似有若無的笑,隻不過頭頂雪亮的燈光可能太耀眼,讓她瞳孔蒙蒙地滲著霧氣。
  “約了人見麵。”她回複我。
  “是《城市生活》的主編。就約在附近,等得無聊,過來逛商場。”安安補充。
  “不打算瞎跑了?就在這裏落地生根?”
  “我不是一個人,有媽媽。責任最重要。”錦年說。這時,靜存過來了,很大方地與錦年認識。
  錦年看手表,對安安說:“時間快到了,我們先走吧。”
  我近在收銀台,遞過單子,買下一枚戒指。
  “安安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我問靜存。
  “她發短信問我的。我覺得沒必要隱瞞。”
  “沒錯。”我把單據給櫃台小姐。靜存接過戒指。玩味,“我知道這戒指沒有任何意義。我也隻是純粹地喜歡。”
  我沒答話,開車送她回去。
  然後,回自己的公寓。不開燈,將空調打得很低,躺在搖椅裏對視觀景玻璃外的人生。
  滿目皆是一格格溫暖的燈火,橙色的火光鋪展在蔥籠繁茂的花木上,樹下花叢遊弋著納涼的居民,搖著扇或牽著狗,一律溫溫糯糯的樣子,熟人碰到了,就問聲好,對話聲音隨風傳上來,一鱗半爪的,聽不分明……
  我好像被什麽擊中了,心生恍惚。明明是最平常的景致,怎麽就觸摸不得。
  很久後,我抓過手機。那串數字爛熟於心,不經大腦就發出去了。
  她接了。
  我說:“過來吧。”
  她掛下電話。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來,但是耳朵在等著。每次有電梯上升的聲音,心就會跟著升起來,懸著,要好久才能撲通放平,然後等下次電梯再響起,再升騰。周而複始。
  等了好久,還是等到了敲門,我已經有點不耐煩了,這不耐煩於是化成了火氣。我拉開們,伸手把她抓進來。
  門哐啷合上,我沒頭沒腦擁吻她。
  她起先抗拒,“不行。”
  “那你為什麽來呢?”我浮出隱約的笑意,“別這樣不合作,我們除了這事,還有什麽?”
  “你,退出了。”
  “還沒結婚,就算最後一次。”
  “她踢了我一腳,說:“沈覺明,你現在倒是很新潮,幾分鍾前向人求婚,幾分鍾後摟別的女人。”
  “不跟你學的嗎,性愛分離,說起來,你比我厲害。”
  “你再說一遍!”
  她這是在吃醋嗎?
  “好,我說------”
  我還沒說完,她踮起腳尖,堵住了我的聲源。她不能聽,也不想聽,就讓這成為最後的放縱吧。
  這一回,我們都很激烈,粗淺不一的喘息將稀薄的月光切得七零八碎……
  她身上的汗水漸涸,骨頭漸漸從柔軟中浮現。我圈住他,以手輕揉地劃過她瘦骨嶙峋的肩胛,感到自己心上有水一樣滿溢的脆弱愛戀。
  彼此沉默了下,她找話,“這邊的電梯好像換了?”
  “嗯,三年前就換了。”
  “以前覺得這社區很高檔,現在也敗落了。”
  “樓盤年年在建。物是人非,或者物非人也非的事情很多,反過來,物非人是很難。”
  “對啊,為了告別的聚會,總是要到告別的時候。”
  “我想問你,”我說,“你和我處了這麽段時光,會不會覺得對不起他?”
  她齜了牙,神情很痛,嘴角卻是笑的,“會。……可是我沒法抗拒你。一開始是被迫,後來有點自甘墮落。就像現在,可以為你一個電話就狼狽地過來,而且在你狠狠扇了我一耳光之後。”
  “你覺得痛嗎?”
  “或許是應得。”
  “對我說一句話。”我把她的臉扳過來。
  她看著我,目光涔涔的,好像要脫口,但是爬到舌尖的時候,拐了個彎,變成一句無厘頭的玩笑,“技巧很熟練,一直沒閑著吧。”
  我氣一鬆,也是笑,“讓你滿意我很榮幸。”
  “我給錢。”見我沒反應,她說,“算,開你玩笑,你也可以用錢侮辱我。”
  “可你並不職業。”
  她跳下床,“借你衛生間用一下。”
  她側過身的時候,我覺得他很疲憊。
  洗過後,她穿戴整齊,跟我告別,很簡單,“再見。”
  她的目光掠過依然在床上的我,停頓片刻,轉身。、“能不能不走呢?”我的聲音吱呀鑽出來,滿是褶皺,蒼老得很。
  “我沒想好。雖然知道沒有時間了,但是我依然想不好。對不起。”
  她開門出去,有熱氣迫不及待地湧入,與空調的冷勻在一起。無法言說的滋味。

  10
  在我的感情生活像一條淤塞的河,無法順暢流通的時候,安安卻以破罐子破摔的姿勢迎來了她的歸宿。、
  謝開的老婆在某一天找到暢意,當眾扇了安安一個耳光,又破口大罵,極盡侮辱之能事。
  安安顏麵掃地後,下決心與謝開保持距離。她強硬地對謝開說:“如果不離婚,不要來找我。我不想再挨第二記。”
  自此,她不接??
  他在惶惶人言中似乎憔悴了不少,但是凹陷的眼睛裏卻聚這一堆堆奇異而狂熱的光。她灼灼地盯著安安,語氣卻溫存,“還在生氣啊?”
  安安把文件扔在他桌上,轉身要走,被他疾步過來抓住。他摁著她的胳膊把她逼到門上,慢條斯理地說:“要走了嗎?”
  安安別過頭,“說過了,別找我了。”
  “我做不到。”他說著便低頭吻她。
  良久複抬起,他似調侃似玩味地說:“沈小姐你真有本事,我謝某人從來沒想過離婚,知道嗎?我固然不喜歡我的妻子,但是她是我母親的救命恩人,我媽媽動手術前一直等不到肝源,是她通過很多關係去監獄私下弄來的,後來還一直照顧我媽媽。她長得不漂亮,沒什麽文憑,在我們當地醫院做護士。她知道和我條件懸殊,話也談不到一塊,所以對我沒什麽要求,隻要我不離棄她,她對我媽媽很好,我媽媽也喜歡她,叮囑我不要負她,我是最聽我媽的話的,我從來沒想過離婚,但是這一次,我不惜讓我媽生氣也準備離了。是因為她打你一耳光嗎?不是。是你居然能夠真的做到不見我。在你不見我的日子,我發現我好像很想你。每次在人群裏聽到你的聲音,都要震一下;每次你從我辦公室經過,像風一樣過去,我久久悵然。我跟沈總談事,他跟我閑聊的時候,我發現我很渴望他能說說你。由此他說,我跟你以前的戀人比較像,你對你以前的戀人百依百順,那你什麽意思?對我這麽強橫,是不夠愛我?我承認我嫉妒了。我從來不知道我會嫉妒。沈小姐,我玩過感情,但沒有真正愛過。不知道這次算不算?
  這樣的情話,安安從來沒有聽過。她心裏咚咚敲著鼓,竟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了。
  如果說感情的開展應該發乎天性,順其自然,可是安安突然發現,如果真的順著她的意願,因為感動因為體恤她很可能把自己全部奉上,下場是悲是喜無可揣測。這是一個人心莫測的時代,愛情更像獵人套獵物的遊戲,得慢慢來,得暗中取巧,得威逼利誘,欲迎還拒,甚至還需要別人客串一把。
  謝開說“晚上我有個飯局,應酬完我找你。”
  安安搖頭,“我不打算等你。”
  謝開終於離了婚。不久後的一個夜裏,他開車送安安回家,在半道停下,說:“有個事要跟你說。“他拉著安安,爬上山,在山頂無言地縱覽萬家燈火。
  晚風拂蕩,透著清寒。謝開卻很有激情,“沈小姐,我希望每年這個時候,我都可以載你到這裏,讓你站在很高的位置俯視眾生,我希望我是你的那個支點。可以成全我嗎?”
  他求婚了,拿出了戒指。
  安安的愛情經過了磕磕碰碰,山重水複終於柳暗花明,修成正果。隻不過,回想起與陳勉的一段,她依舊有止不住的惋惜,在於謝開每一次枕衾歡愛的時候,她無法不想起陳勉在清晨的陽光中把她籠住,說,隻是想抱一抱,並沒有其他念頭。可是她年輕的時候,更喜歡那種火山一樣的激情,她把他當作了愛情的幻想,而現在,終於回歸現實的殘酷。
  謝開或許愛她,或許不愛,這些她無法看明白。她隻是覺得,愛她也好,不愛也好,大概都沒什麽了不得。算錢也好,不算也好,她都打算給。他有輝煌的夢想,她就給他鋪階梯,她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可以永遠做她的支點。
  但也許等她到了山頂,會覺得還是山腳那些平凡的萬家燈火來的溫暖。與陳勉相伴的日子以及那些曾經被她忽略的片段可能會是她已逝夢中最難忘的……
  安安跟我說:“哥,結婚後,我打算把我的股權轉給他。你同意嗎?“
  我說:“你的所得你有權力自由處置。安安,哥哥希望你學會保護自己。但無論如何,哥哥恭喜你。“
  安安流淚,“哥,真的得到了,我反而不知道是什麽感覺。哥,你能告訴我幸福是什麽嗎?我是否應該感覺幸福?“
  安安,很抱歉,我不知道幸福長什麽樣子,我隻知道在心靈覺得滿足的片刻,可能就是它造訪我們的時刻。
  沒有永恒的幸福,隻有永恒的煩惱。幸福是煩惱中鑲嵌的碎鑽。小小的,米粒樣的光華。
  人的生活終歸是庸俗的。幸福是自己給自己透的一口氣。
  錦年找到了工作,她打算攜媽媽一起去北京辦雜誌。走前,她媽媽約我吃飯,我也就去了。
  錦年在廚房稀裏嘩啦炒菜,她媽媽與我交談,說我母親前不久給錦年打過電話,錦年深為鬱結。
  這事我是知道的,我跟靜存分手後,媽媽一怒之下給錦年打了電話,意思無非是叫錦年來個痛快的,給不起,就別擋著道,語氣很潑,說完就掛。媽媽脾氣不壞,就是這幾年被我和安安的事磨得心煩意亂,逼急了。
  說起我和靜存的分手,也是相當荒唐。當天還送人家戒指,晚上就下了分手的決定,原因很簡單,咱安安的催化下,我看到錦年有淪為麻雀的可能。
  最後一次跟靜存吃飯,她執意把戒指的錢還給我,說:“那戒指真不是訛你,我真的很喜歡。跟他曾經在腦海裏設計過的差不多。”
  他大概就是把她推下水的那位,可我做不成她的浮木。
  我想,如果有條件,最好不要淪為各自的浮木為好。
  錦年媽媽在邊上歎氣,“很簡單的事,可這孩子走不出自己的心結。我也不好多說。想起來,何嚐不是我當時多事。”
  “??幟芰係僥兀俊蔽儀孔魅拔俊?
  她媽媽沉默,又抬頭,眉眼有了點哀求,“可日子總也要過,不鞥就這麽埋一輩子了。覺明,我知道我不好要求你,你媽說得沒錯,不能耽擱你,要給你一個痛快的。可是,我希望你能稍微等她一會兒。我知道你等了很多年,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再給她一點時間。”
  錦年端菜出來了,笑嘻嘻的,“說我壞話吧?”
  “哪敢說你大小姐呢。”她媽媽沒好氣。錦年偷瞄我一眼,不做聲。
  三人均懷心事,一席飯吃得味同嚼蠟。
  當晚,我在她家住下來。半夜渴醒,出廳倒水喝。一扭頭,看到陽台上似有人,躺在藤椅上,說不上納涼還是吹冷風。
  雖說白天溫度總有個30來度,但畢竟入了秋。晚上的風已經帶上了棱角,割在人臉上,有了隱約的疼意。在這樣的天氣下納涼,顯然不太合時宜。
  我喝了幾口水,走過去。
  她知道是我,身子沒動,依舊仰望著星空。腳底下一盤蚊香嫋嫋散著青煙,看上去倒是蠻會享受的樣子。
  “我也坐坐。”我跟她說。
  她手指劃拉著竹篾子,發出清脆的嚓嚓聲,半晌說:“你去裏頭取一把唄。”
  我說:“都不如你這張躺著舒服。”
  她坐起來,慢悠悠地瞥了我一眼,“那你躺吧,我幹脆睡覺去。”
  我摁住她的肩,挨著她舒服地躺下,然後把她抱到懷裏。她倒沒怎麽掙,隻說:“熱。”
  “不要緊。”我雙手環住她的腰,她倚在我的胸膛,我們雙雙看向千瘡百孔的星空。
  錦年的發蹭著我的脖頸,我有點微微的癢,便打了個噴嚏。她側過頭,眼睛在夜裏像兩隻螢火蟲。“會感冒的,你回房間睡吧。”她說。
  “你總是習慣把我一個人撇下。”我迅即又打了個哈欠,眼皮子直往下掉,是迷糊了,便閉了眼瞼。
  因為身上壓了東西,睡得不是很舒服。醒過來,發現錦年已坐起,一邊給我趕著蚊子,一邊灼灼的盯著我。猛見我醒,她有點不好意思,連忙避過去。夜色中,他好似很迷茫,就像有什麽東西丟失了,她沒有辦法再找回來。
  “你這小腦瓜在想什麽?”我拍拍她的頭。
  她沉默了會兒,下決心說:“在他走的那一刻,我心如止水,就想孤身一輩子了。可是堅持好像是件很困難的事。覺明,你為什麽也不堅持呢?你以前斤斤計較的,是個完美主義者,現在為什麽不了?你知道我心中永遠會有人。”
  我笑笑,“傻瓜,那是我理解了。我和他有什麽區別呢?你是他的初戀,也是我的。他跟我一樣愛你,我跟她一樣隻希望你幸福。”停頓下,又說,“你們經過那段曆史,其間的情意外人沒法說,其實說起來,你的餘生你怎麽處置都行,隻要你心靈圓滿。我隻想說,不要難為自己,把懷念的形式搞得很畸形。你生活的質量跟對他的感情不存在直接的關係。”
  她的手神經質的刮著手上的藤條,默默無語。仿佛在消化,良久她又問我:“如果我們最後還是成不了,你不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我說:“戀愛是一個過程,幸福與否不一定就是用結不結婚來衡量。我享受跟你在一起的點滴時光,從來沒有去想要是最後得不到你,那我過去和現在的一切都是白費勁。絕對不會這麽想,因為付出本身已經很快樂,愛情中沒有委屈可言,也沒有犧牲之說,都是甘之如飴才去做的。我追你,固然辛苦,也是我發了神經病樂意。”這番話蠻偉大,現代人誰不計較投入產出的比例呢,我是生意人,自然也要講效益,但是我的感情已到這種程度,與其計較結果讓自己不爽,不如學阿Q享受過程。“錦年,誰也不是天生想做信念的叛徒,我們不過在接受生活的矯正,正如理想是用來破碎的,愛情其實是用來向往的。就像陳勉活著的時候,也打算藏起對你的愛跟別人過普通人生活一樣,我放棄了我那可笑的理想去包容你,與其說是一種妥協,不如說是一種成長。”
  “前些天,去超市買東西,大包小裹的擠公交車,突然一個急刹車,我左右晃了半天才勉強拉住扶手,那個時候,突然想起你;一大早在醫院排隊等掛號,隊伍一點點蠕動,站得我腰酸背痛,那個時候也想起你。沈覺明,你不覺得,很虧嗎?”
  “是很虧啊,你怎麽不說看到我身邊站著各女人很嫉妒,接到我媽的電話,雖然被罵得狗血淋頭,但是知道我跟人家分手了,你還是忍不住得意的笑。還有,太多了,你不想我嗎?今天炒菜很賣力啊。”我眯起眼,調侃她。她麵紅耳赤,“要你胡說八道。”
  我又道:“都說一個男人一生中可能會遇到兩個女子,一個是紅玫瑰,一個是白玫瑰;是否可以倒過來說,一個女人一生中也會遇到兩個男人,一個是心裏念念不忘的傷,一個是現實生活中紮紮實實倚靠的胸膛。相比於做那道見不得光的傷,我更願意淪落為後一種。”
  她垂頭不語。良久嗤笑說:“沈覺明,那我是你的紅玫瑰還是白玫瑰?”
  “紅白你通吃。按你這種年紀,不是蚊子血,就是飯蘸子。”
  她鬧著打我。我說:“輕點,別把你媽驚醒了。“
  那夜,我睡得特別踏實。無夢。早上,被亮晶晶的陽光舔醒。
  錦年帶我去運河。路上,她說:“以前的古運河已開發成旅遊點了,建成了一個超大的廣場,除了安置幾個假模假式的人文景點,便是造成了些細引小孩子的娛樂設施,像摩天輪啊、海盜船啊,很不倫不類。但是,老板娘?擔?鱟漚詡偃眨?創說匭菹械某搶鍶嘶故竅嗟倍嗟摹1暇梗?鼙呋褂信┨铩⑸攪鄭?翹烊謊醢傘!?
  我上次去是什麽時候?近十年了吧,那運河長什麽鬼樣,一點都不記得了,隻記住了一個成語——失魂落魄。
  十年生死兩茫茫。運河怎麽能知道人世的翻雲覆雨?
  以前的旅館還在,為迎接運河的新時代,外麵刷了層紅漆,隻不過經過風雨剝蝕,原先可能非常鮮豔的正紅已經淪為鐵鏽一樣的暗紅,襯著房子更加暗淡頹敗。
  老板娘正趴在櫃台上無聊地打盹。屋子裏靜悄悄的,光線斜探進來,落到粉皮剝落的牆上,點到為止。因為靜,因為房子老,所以非但不覺得熱,還能感覺森森陰氣,適合儲藏記憶與愛情。
  錦年猶豫了下,還是湊過去叫“阿姨”。老板娘迅速抬起臉,隔了十年的光陰,她跟這房子一起老了。
  “錦年?”老板娘揉著惺鬆的睡眼,又從指縫裏詫異地瞅著錦年背後的我,“是,小陳媽?”
  “不是的,是我的一個朋友。”
  “小陳呢?”
  “他,出國了。”
  “哦。”
  那一聲“哦”字不知道是不是藏了很多洞明世事的無奈。
  老板娘拈著鑰匙站起來,“還住以前那間嗎?哪間都行,這幾天一樁生意都沒有。”
  “還是那間。”錦年拿起鑰匙。
  客房之間有個四方的園子,種滿了植被,瀉一地的陰涼。錦年指著角落一張石桌對我說:“我們以前常在那裏吃飯。我喜歡吃魚,每次他都會挑最新鮮的留給我。旁邊那棵樹是陳勉栽的,我至今不知道名字,隻叫它香花樹。這種淡香纏繞了我整個的青春記憶。你聞到了嗎?”
  的確,鼻端有一種淡異的馨香,香中帶苦,幽遠繚繞,撲朔迷離。
  再看那樹,不見得高大,卻別有風采。花是無數須須蕙蕙的白色細長花蕊組成,散發開如發射狀,一束束停頓在枝葉上,像片片逃遁的雲。纏綿之極,又淒迷之極。
  這時起了一陣風,花枝隨著左右顫動起來,仿佛聽到了錦年的話,在作者積極的回應。
  錦年趨前仰望花樹,“我跟他最好的時光都被它看在眼裏。可是真的很短暫,全部的愛意隻濃縮在一個夏季。可就是為了這一季的記憶,他搭上了生命。這麽蠢。”錦年突然淚下,“我每每想起來,就忍不住恨自己,同樣一個夏天的記憶,他死死追尋,可我輕飄飄遺忘。”
  你並沒有錯。我想說。感情不是利益的你推我送,給人的可以傾囊捧出,收的人完全可以一分不要。
  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愧悔是生者對死者的最好禮物。通過愧悔,我們領悟曾經的忽視與傷害,由此眷戀生命,珍惜擁有。
  那晚,錦年撥開長草,坐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看滾滾逝水。
  水色如墨,漁火三兩閃爍,風一如既往地空曠爽利,帶淡淡的魚腥味道。月光如流,絲絲散下,人輕影重。十多年前的往事依稀似夢,渾然心頭。我相信這一刻,錦年與陳勉已經跨越時空握手。
  是記憶裏一場不散的宴席,是不能飲也要拚卻的一醉。緣起緣滅,如潮長潮落,然而不管時光流轉,歲月變遷,青春的疼痛總會咯在最柔軟的肉裏,久而久之化為一顆閃耀的珍珠。
  而我並不遺憾,因為,我明白,所謂愛情,是一種恩賜。

  尾聲
  從鄉野回歸城市,晨光才剛剛掛起。街市灰蒙蒙的,懵懂未開,還是隔夜的麵容。
  我和錦年幾乎一夜未睡,此時不免疲憊。她說,不如吃點東西吧。
  我們進了一家麵店,要了大碗的雪菜筍絲麵,因為都是餓極了的。
  麵上啄的時候了錦年說“等下”,便返身去了廚房。不久,她端來了兩份煎得油光燦燦的雞蛋。她用筷子將其中的一份鋪到我碗裏。素色的麵如錦上添花,一下子生動起來。
  隔著騰騰的熱氣,我與錦年相視微笑。塵世煙火的溫暖悄然鑽進彼此的心尖,將昨夜的清寒逼於無形。
  好像隻是眨眼的工夫,街市活泛起來,人聲,車聲,網一樣兜在一起,沉甸甸的,熱鬧而豐盛,金色的光斑四處流轉,將馬路擦得亮汪汪的。從窗子看過去,瓦屋上有鴿子在自在地逐食,枝杈間的天空藍如寶石。新的一天又勃勃開始了。
  “覺明,”錦年忽然從碗上探過頭,轉著眼珠子,說,“我明天要走,你難道沒有什麽建議要給我?”
  “我給過你太多的建議,現在隻想聽你的決定。”
  “我的決定……。”錦年咬了咬唇,抿著眉,用一種無辜的口吻對我說,
  “我不知道會不會給你帶來困擾,因為從今以後你可能會多一條影子,可她不是啞巴,除了盯緊你,不許你這不許你那的,還要你哄著她順著她允許她使性撒氣,在,在她滿臉褶子的時候,你依然要發自內心深刻認識到她是最美的女人。總之,我這個決定回讓你很為難。”
  “可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寶相莊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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