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處可逃:回首蕭瑟處

(2009-01-04 14:28:10) 下一個
  這個時候,大街上哄哄鬧鬧。有著十幾年曆史的菜場仿佛巨大的輻射源,吞吐著人流,即便在大型超市橫掃一切的今天,依然生命力強大。菜販的叫賣聲,鞋底粘上的泥濘,若有若無的怪味道,都會叫人覺得,那是最熱鬧的一張生活畫卷。
  司年在橫七豎八的自行車堆裏找到了自己那輛油漆褪了一半的車,又把帆布環保袋放在兜筐裏,然後哼著莫名其妙想起的一首歌兒,慢悠悠的往回騎。時不時還要留心那條長長的裙子會不會被卷到車輪裏。淡紫色,她第一眼看到這裙,就覺得像是一捧綻開的紫羅蘭,不過比起花來還要清雅許多,歡喜莫名,於是咬咬牙買了下來。
  轉過路口的時候,她停下等紅燈。一隻腳撐在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小腿和一雙白色的帆布鞋,手指輕輕在車把上打著節拍。
  隔了一條街,靜靜停著一輛很普通的黑色轎車。駕駛座半開了車窗,露出一張男人的臉。
  這一天春光明媚,天氣柔順得像是少女芳香柔軟的長發。可是那些亮美的春絲,一點也照不進那輛車裏。
  那個男人一隻手扶著方向盤,一點點的收緊,指節蒼白而用力。他的膚色白皙,臉頰因為消瘦而微微下陷,顯得鼻梁如刀鋒般淬厲挺拔。那雙眼睛,算不上大,卻如同鋒銳的刀刃,因為專注而閃爍著微光,凝視著少女良久,仿佛要把那個瘦削的身影雕刻在記憶的最深處。
  司年慢慢的騎過來。最後,她的自行車和他的車,擦肩而過。男人的鼻尖依稀嗅到淡淡芳香——或許也隻是錯覺罷了,可是他卻有了欣喜的感覺,仿佛她在那一刻,觸手可得。
  他仿佛天生適合隱匿在暗色之中,自始至終,司年哼著歌,全無察覺。
  紅燈跳到了綠燈,少女微微弓了弓腰,用力踩了腳踏,然後如清風般離去。他看到她纖細的腰,忽然眼神有些怔忡,仿佛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些夜晚,黑夜中的愛欲糾纏。
  或許是因為那些回憶,薄如蟬翼而顯得有些蒼白的唇動了動,仿佛要說什麽話。可最後,男人還是懶懶的靠回了車座上,恢複了一貫的冷靜,準備離開。
  其實他開車一絲不苟,又仿佛全力以赴。截然相反的方向,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最後留在腦海裏的,也不過是翩翩如靈蝶般的幾段回憶。男人微側著頭,蒼白有力的手指摁在按鈕上,關上了車窗。他扯了扯領口,低低咒罵了一句:“媽的,這車的空調怎麽回事。”
  其實他清楚得很,在這裏,別無選擇,要低調普通才好。
  路有些堵,有幾分鍾幾乎寸步難行。這個男人,在幾分鍾的空隙裏,閉著眼睛,顯得英俊溫文,不經意的輕聲說:“下次不會來了。”
  不知是在夢囈,還是自言自語。
  他無數次的說過這句話。
  可是過不了多久,他依然回來,掐準了時間,就這樣沉默的看著一個人。她從遠處過來,掠過他身邊,再離開,前後不過幾秒鍾,運氣好些,像今天這樣遇上紅燈,再多上二十多秒。
  他的眼神明明如饑似渴,像是在燃燒,表情卻又強自忍耐,默不作聲。
  司年的晚飯很簡單,炒了碗青菜肉絲當作澆頭,煎了一個蛋黃呈流質的荷包蛋,又滿心歡喜的下了一碗細麵條。今天在財務處結了上個月的工資,整整有五千多,比自己預計的多了好些。不過也聽到做計調的朋友李燕略帶挖苦的語氣:“小姐,你這錢可是拿病換來的。上個月你比別人幾乎多接了一半的團隊,我看看你,就知道為什麽人家把導遊叫做吃青春飯了。”自己當時不在意的笑笑,又咳嗽幾聲:“工作難找啊!我不拚命,誰給我飯吃?”
  她和她們都不一樣,人家再不濟,總還有父母親戚,一點不像自己,那真是“煢煢孑立”。這世上,永遠隻有她一個人,因為是個女孩,一出生就是棄嬰。父母對她而言也早就是簡單的稱謂而已。
  她收拾完,又洗了碗,急急忙忙的開了電腦。
  這個算得上簡陋的小家裏,或許唯一值錢的家當就是那台已經有些破舊的二手電腦了。休息的那幾天,她像很多女孩子一樣,沒日沒夜的趴在電腦前看小說。
  生活已經這麽枯燥,唯有小說裏才能在自己的想象裏添上幾分鮮亮的色彩。
  二手電腦的配置並不好,開機很慢,司年有些著急。又因為天氣熱,電扇開了慢檔,嘩啦啦的掃著,愈發覺得有些心焦。第一件事去看自己慣常去的文學網站,點擊那篇文,掃一眼,更新還是停留在第二十四章上,時間是三年前的某日。
  還是淡淡的失望。
  讀者的耐心開始漸漸耗盡,從最開始積極的留言請求作者回來,再到砸磚痛罵作者的不負責任,總而言之,這個筆名叫做“蘇楚”的人,再也沒往自己的故事裏添上一筆半畫。
  司年第一次讀是在兩個月前,盡管下邊無數人提示後來者入坑小心,可她還是點開了。一發不可收拾,那天讀了整整半個通宵。她常常想,能寫出這樣一篇文的,該是怎樣一個冰雪通透的女子。
  蘇楚講了一個年輕畫家的愛情。她的筆下,那個女畫家,也叫蘇楚。
  文筆很美,前邊的鋪墊漫長卻不叫人厭倦,娓娓道來的語氣很柔順。蘇楚和愛人遊曆了各種地方,秀美的南方,廣闊的西部,她寫意山水,眼中的風光美景無限,而在她的愛人眼中,隻有她自己,才是最美的一抹筆觸。
  故事是倒敘的,畫家回憶起自己和愛人的初識,她進了從未去過的酒吧,要了一杯蘇打水,然後緩緩啜飲。最後她覺得沒勁了,也許因為氣質很純良,也許因為喝的飲料很遜,總之沒有一個人來搭話。正準備走人的時候,突然遇到了一個抱著裝飾用的棕櫚樹、醉得神誌不清的男人。
  戛然而止了,就是這樣。
  甚至沒有說,那個男人,究竟是不是後來叫她刻骨銘心的男人。也有可能他隻是扮演路人甲的角色,俗套的調戲畫家。下一刻,一直隱藏不露的英俊男人會從黑色中慢慢的現身,打發了旁人,然後溫柔的執起她的手,吻在她的手背。
  更新日期停在了三年前的某一日,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凝凍,再也不願向前邁進。
  畫家的旅行,神秘的男人,都像是謎語,在揭開前那一刹那,出題人從容的跑開了。
  其實這小說可能也不是真的寫得那麽好,可是偏偏因為停在了那一刻。氣氛被塑造得如此曖昧,留給人無限的遐想,倒真是叫人覺得與眾不同。於是不斷的吸引人掉進坑裏,那些後來的人,也摔得無怨無悔。
  可它就是這麽停滯了,三年時間,它尚未完結,也很可能就這麽下去,一直都是未完結。
  司年關上電腦的時候已經接近淩晨。因為有三天時間休息,所以她有些肆無忌憚,不必擔心早起時的困倦和總是晚點的公車。她靠在枕頭上,腦子裏裝滿了亂七八糟的各種小說情節,最後沉沉入睡。
  早上十點多,四季旅行社打來了電話,通知她第二天天帶團,順便來旅行社拿相關資料。司年還沒睡醒,嗯嗯了幾聲,才回過神來:“我麽?我這三天休息啊。”電話那邊接待員笑了笑:“小司,你來了再說吧。”
  雖然因為生計的原因,她一直努力的賺錢。可是剛拿到的工資反倒叫她有些懈怠了,提不起精神再重新出發。磨磨蹭蹭到了下午才趕到旅行社,李燕一見她,放下手裏的工作,抿著嘴笑:“運氣不錯嘛。”
  她還不明所以,去找業務經理,最後經理說:“客人隻有三個,但是看得出來頭不小,定金給得也爽快,你自己要注意啊。”
  司年正在看手裏的客戶資料,很簡單,隻給了姓名和性別。最後一看線路,有些發懵:“可是我沒帶過西北的路線啊。”
  經理也有些無奈,拍拍她的肩膀:“小司,我們也沒辦法。那個客人一進來,說完路線,就看到牆上一排照片,然後隨意點了一個,就是你。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她從經理室出來,正好看到牆上的自己。很多證件照會把人照得醜,可她偏不,拍出來生動可愛,就像這張。
  蝴蝶領結,白色襯衣,黑色的小西服,頭發整整齊齊的綁成一束,微笑,眼角輕彎如新月,眸子黑白分明如水。
  正好李燕換班,她們拉著手一起出去,李燕一臉誇張得給她形容她明天就要麵對的客人:“那個女人真是太有氣場了。一下車這麽進來的時候,接待廳裏都沒聲音了,就看著她不說話。”
  “哦,多大年紀啊?”
  “蠻年輕的,看上去比我們大上一兩歲的樣子。漂亮,氣質又好,真像女王一樣。她就這麽掃了眼牆上的優秀導遊名單,就點了你。”
  說得司年有些意外,她本以為會是個中年婦女,拿著名牌包,眼都不眨就付了豐厚的定金。於是倒愈發好奇起來。
  “哎,總之,我覺得你帶這趟,有錢人給的小費肯定不會少。而且又輕鬆,才三個人。”
  司年倒不那麽樂觀:“那可不一定。有些客人,越有錢毛病越多。你看看,去西北還不去敦煌新疆線,偏偏去安西,那是什麽地方啊?”
  岔路口,李燕衝她搖手告別:“安啦!服務行業,誰都沒辦法。”
  其實這次的任務還真是不難,因為三人團,所以不必費心在旅遊大巴裏活絡氣氛,也不用唱歌玩遊戲。客戶的要求也很簡單,他們隻要求訂好房間和車子,有導遊陪著大概是為了放心,連特殊條件都沒有。
  司年查了資料,才知道原來安西的榆林窟是敦煌莫高窟的姊妹窟,隻是因為地處偏遠,遠不及莫高窟這般著名。這樣看來,有錢人的品位還真是獨到。她不再多想,一切準備就緒,簡單理了理東西,早早的睡下了。
  第二天按照慣例提前三十分鍾到達機場,在約好的地方等著客人,司年又簡單看了看手裏的資料,翻來覆去的看三個人的資料,一邊默記客人的名字。
  晨光慢慢滲入候機廳,弧形的穹頂,簡潔抽象的設計,光線折射到各個角落。這個空曠的世界仿佛就是銀色的,冷色調。周圍有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司年感受著適宜人體的溫度調控,現代社會的快節奏一覽無遺。
  她抬腕看看時間,又四處張望,不防有人輕輕拍了自己的肩膀:“你好,是司小姐麽?”
  她忙回頭,是個年輕男人,幾乎稱得上高大魁梧,臉卻長得像個稚氣了些,微笑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牙齒,叫人生出好感來。
  “你好。你是哪位?”
  他笑得陽光燦爛:“陳晨。跟我來吧。”
  不遠處坐著一男一女,司年望過去,才知道李燕沒騙她,那個傾身和身邊同伴講話的女人,年輕,高貴,美麗。所處的世界現代感這麽強,她卻優美如同上古女神。因為在講話,形狀美好的唇讓旁人看在眼裏,都似玫瑰慢慢綻放。
  司年幾乎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個女人,然後問陳晨:“那是章殊章小姐?”
  陳晨點頭,又說:“她旁邊是林先生。”
  她“哦”了一聲,默念了一遍那個名字:林季常。
  恰在那一瞬,原本背對自己的男人側了側身,下巴輕輕的揚著,似乎在讚許章殊的話。那種氣質,即便窮盡了司年的腦中的詞匯,隻怕也無法形容。如果說容貌的出眾是上天眷顧的緣故,可是倨而淩下的清貴優雅,自然而然的驕傲優越,矛盾又和諧,低調卻奢華,難言的氣質盡匯在他身上,就不得不叫人心生嫉妒了。
  章殊很快見到了他們,站了起來,笑容溫和,早早就伸出手來:“司小姐,你好。”又不經意間掠過了身邊的男人,眼神中莫名璀璨。
  司年和她握手:“章小姐不用這麽客氣,叫我司年吧,很高興為你們服務。”
  她是由衷的在笑,因為眼前的女子,顯然並沒有給自己居高臨下的傲氣,和藹如同對待朋友。她又很快的轉向林季常,他依然坐著,修長的腿優雅的屈著,一動不動,連臉都隱了一半,仿佛她的到來和他無關。
  司年微一躊躇,還沒開口,他卻很快站起來,身量整整高了她一個頭,然後淡聲說:“走吧。”目光亦不是望向她的,像是對了透明穹頂外的藍天在自語,手斜插了口袋,徑直往前走了。
  司年錯愕,如果說章殊像極了女神,那麽這個男人一定就是奧林匹斯山巔的眾神之王。這樣的兩人,還真是閃耀奪目。
  章殊拍拍她的肩膀,低聲笑說:“別介意,老板就是這個脾氣。對誰都這樣,尤其是……”話還沒說完,自動自覺的轉換成了一聲假假的咳嗽,然後招呼陳晨:“來,幫司小姐拿行李,走吧。”
  司年忙推說不用,腦子一轉,覺得林季常真是冷淡——可是自己卻並不討厭這種氣質,隱隱約約竟然還有些喜歡。畢竟,有著這麽英俊的臉,又有誰能討厭得起來呢?
  飛機是去敦煌的,大多是遊客,還有清一色戴著旅行社帽子的團隊,因此顯得有些嘈雜。司年小心的核對票據,等一切都忙完了,才無所事事起來。她身側坐了陳晨,此刻他倒沒閑著,目光有一下沒一下的在四處飄移。
  剛才找座位的時候還發生了一段小插曲。本來應該司年坐在林季常旁邊,她站在過道上略一猶豫,就沒動。而章殊探過頭看了看她的座位,然後抿著嘴笑:“坐呀,傻站著幹嘛?”林季常頭也不抬,語調沉沉:“章殊,你坐過來。”
  司年鬆了口氣,忙和章殊換了位子,如釋重負的坐在陳晨身邊。
  前邊的座位若有若無的傳來女人的聲音:“你這個人……何苦……”
  至於那個男人有沒有回答,司年因為塞上了耳機,倒沒有聽見了。
  翡海到敦煌,三個小時的時間。到了有當地的旅行社來接機,也就是說有地陪,司年覺得輕鬆。下機的時候腳步輕快,她走在前麵尋找接機人,撲麵而來的西北氣息幹燥而粗獷,讓自己覺得新鮮,絲毫沒有注意自己身後的一雙眼睛盯著自己,似在灼燒。
  找到了地陪,他們一起登上了一輛商務車。地陪小黃是敦煌當地人,他對於這三人不在敦煌玩上兩三天,卻要趕去安西表示不解。像是自家的珍寶被忽視了,總有些負氣,拉著司年嘀咕了幾聲。其實司年也沒來過這裏,也知道莫高窟和鳴沙山盛名在外,有些惋惜。
  窗外飛馳的景象,壯闊延綿的沙山,黑沉殘破的山體,在司年腦海中飛快的掠過,下一秒,又被更驚豔的景觀所取代。鳴沙山,莫高窟,司年不由悵然,至少這次是沒時間去了。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林季常的聲音在下一刻就傳來,雖然冰冷,但也禮貌周全:“司小姐,我想在敦煌呆一天,麻煩你把日程改一改。”
  她有些欣喜的轉過頭去,可是那個男人依然低著頭,似乎在把玩什麽東西,並且在說了這句話後,又陷入了沉默。
  還是章殊最後說:“那麽就這樣吧,我們在敦煌住一晚,明天去安西。”
  這種貴賓團的待遇,自然是說什麽是什麽。司年忙著和總社聯係,又敲定了行程。恰好到了賓館,當地最好的一家。他們四個人,出手闊綽的要了四間房。
  司年住在章殊隔壁,去敲她的門:“章小姐,你們是要去莫高窟和鳴沙山麽?我去安排時間。”
  章殊眯起了明亮秀麗的眼睛,想了想:“你去問問林先生吧,我也不清楚老板怎麽想的。”
  司年隻得應了一聲,又去敲林季常的門。
  他隔了很久才來開門,已經換了件T恤,隨意的往門邊一靠,英俊得叫司年窒息。這種情況下,自己依然神誌清明,連續完整的說出話來,司年不禁暗暗佩服自己。
  他安靜的聽完她的來意,目光落在地上厚實柔軟的紅色地毯上,然後說:“你要去麽?”
  這句話……問的可真是不倫不類。司年還以為自己說得不夠清楚,有些尷尬的再解釋一遍。他並沒有打斷她,最後才說:“哦,我還有些事。你問問他們去不去。不用等我了。”
  司年看了一眼,他的桌上還雜亂的堆著手提和紙張,日理萬機的樣子,於是不好再打擾下去,匆匆告辭。厚重的紅木門在身後“哢”的一聲鎖住,她在走廊上走著,忽然有些暈眩,大概是住了太多的賓館,這樣的情景如此熟悉,竟然叫人恍惚起來。
  再去問章殊和陳晨,竟沒有一個人表示願意出去,寧願在賓館呆著。章殊還扶著她的肩膀安慰她:“小司,你要是呆著無聊,就自己出去轉轉啊!不用管我們。”
  她目瞪口呆的回到自己房間,然後開始懷疑,自己帶的是什麽樣的客人啊!真是古怪到了極點。
  這麽好的標間,一個人住著,也未免太奢侈,又太冷清了。於是還是決定出去轉轉。
  敦煌小城幹淨素整,寞落千年的絲綢古道,重新在這裏煥發出生機。因為時間緊,她隻來得及去了趟莫高窟看看,回到小城的時候,已經五點多。因為還要安排晚飯,司年有些著急,隻在經過路邊小攤的時候停了停。
  西北日照時間長,六七點才吃完飯,她回去的不算晚。手裏提了一大袋杏子和飲料,司年挨個去敲門。
  分到最後就是林季常的房間,司年看了看“請勿打擾”的燈亮著,猶豫著轉身離開。沒走出幾步就被喊住了:“有事麽?”
  她忙轉身,舉舉手裏的東西,嗬嗬笑著:“林先生,我買了些敦煌的特產,李廣杏和杏皮水,想來拿給你嚐嚐。他們說,沒吃過這個,就不算來過敦煌。”
  她的聲音很快活,又熱心,他不由自主的抬起了眼睛。那一瞬間,她猝不及防的見到這雙眼睛。幽暗的走廊上,他的眼睛不算大,可是很亮很亮,可亮到了極處,像是星魂,卻又歸於平淡,仿佛要把她的心神一點點的吸墜下去。
  兩人都像是在失態,靜默了很久,他才緩緩的伸手給她,接過了那個袋子,然後說:“進來坐坐?”
  導遊隨便進異性客人的房間是大忌。可是或許是因為窗外燦爛的陽光替她壯了膽,或許是他的聲音不容抗拒,總之,她還是昏昏沉沉的走了進去。
  桌上的電腦還在閃爍著屏保,襯衣隨意的扔在了床上。走進來的時候,司年才發現闖進一個年輕男人的房間是多麽不合適。此刻坐立難安,而他坐在椅子上,閑閑問她:“敦煌怎麽樣?”
  她點點頭:“剛去了莫高窟。很……偉大。”
  她形容不來那種踏入洞窟瞬間產生的聖潔感,又想到蘇楚筆下的那個瑰麗世界,忽然覺得羨慕,怎麽人家的妙筆就能這麽生花呢?
  這麽一分神,白皙的臉上淡淡卷起了紅暈,像是有桃花飛落,溶進了頰上,清麗不失明豔。司年尚不自知,可是林季常的目光片刻間似乎燃燒了起來,幾秒之後,又在她回神望向自己的時候恢複了平靜。
  司年很快站起來,提了袋子:“我去幫您洗洗杏子吧。”
  他微微頷首而笑:“謝謝你。”
  杏子不大,軟軟的,洗的時候要小心。司年生怕自己一用力,就會有金黃如蜜的汁水流出來。最後拿出來放在林季常麵前,善意的笑:“林先生,你嚐嚐。”
  他的手指修長,輕輕的捏起一枚,像在端詳:“李廣杏,是李廣親自種下的麽?”
  她在他麵前坐下,莞爾:“傳說是的。”
  這麽美好的笑顏,林季常卻覺得煩躁起來,扔下了杏子,轉身立在窗前。
  真是喜怒無常的人,上一刻還溫和的和自己說笑,下一刻就突然發作,變得緘默深沉。司年不知怎麽,卻並不覺得害怕,或者厭煩。相反,她拿起了手邊的吸管,一手扶住那個塑料杯,又輕又快的戳了下去。“啵”的一聲,像是戳破了小小的氣泡,有種清爽的東西在空氣裏散發開。
  身後有椅子挪動的聲響,林季常沒有回頭,隻聽到她說:“林先生,把杏皮水喝了吧,冰鎮的比較好喝。”
  司年輕快的站起來,走到門口又說:“還有半個小時吃晚飯。要是您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林季常還站在窗口邊,目光卻移向茶幾上那杯已經戳開的飲料上,然後不經意的說:“你吃了這些杏子沒有?”
  她點點頭:“房間裏還有很多。”
  “那就盡量吃完。這種杏子,過不了夜。”
  她有些愕然,不過還是順從的點點頭,謝謝他的提醒,然後輕輕掩上門。
  這種嬌貴的水果,如蜜的滋味,生命卻這樣短,從來過不了夜。就像一些事,總是黯淡地蜷曲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黑夜如此漫長,隻怕在醒來的一刹那,所有的東西,都會腐爛,消散如煙。
  吃飯的時候章殊和司年一起坐,又謝她:“小司,你買的杏子真好吃。”
  司年說了句不客氣,又望望林季常,他恍若不聞,安靜的喝了口茶。
  章殊笑眯眯的問他:“老板,你覺得呢?”
  他照例沒回答,隻是站起來,神色匆匆:“你們吃,我先走了。”陳晨連忙跟著站起來,隨著他一起離去。
  章殊給司年夾菜,說:“他們走了,我們多吃點。”
  司年看著陳晨的飯碗,他到的最晚,這麽大塊頭的人,其實隻吃了沒幾口就走了,有些擔心:“小陳吃這麽少?”
  章殊笑,頸邊的一串珠子柔和的映著她如雪肌膚:“他是保鏢呀,寸步不離老板。”
  司年聽她的口氣像在開玩笑,不知該說什麽。她卻開始一口口喝湯,不說話了。
  “章小姐,你來我們旅行社的時候,明知道我不跑西北線路,為什麽要選我?”司年知道當時經理給她推薦了好幾個優秀導遊,可這位客人就是執著,淡淡的說:“我又不是找技術員,再優秀也沒用,就要她了。”
  章殊眨眨眼睛,似乎有些頭疼,明眸中蘊含了笑意:“小司,我是個愛講眼緣的人。那天照片上見了你,就很喜歡,至於別的,倒沒多想。”
  司年“哦”了一聲,又點點頭:“謝謝你信任我。”
  章殊半晌沒說話,隻是看著她,語氣裏竟然有些微歎,像在緬懷什麽,最後說:“真是個傻孩子。”
  敦煌到安西,兩個小時的車程。司機是個年輕女孩子,開著商務車,一問才知道是安西本地人。司年和林季常坐了居中一排,這一路上,林季常臉色陰鬱,沉默的可怕。她不敢和他靠得太近,刻意擠在了一邊。
  有陽光斜斜從窗外射進來,正好落在她的臉上。西北的光線是真的厲害,即便隔了玻璃,還是灼熱的讓肌膚隱隱發疼。司年試著挪了挪身子,總是避不開。幸好她也不是嬌慣的人。而林季常卻不經意的坐直身子,離開了椅背,恰好替她遮去那抹光線。那光打在他的身側,他的臉半明半暗,神情深邃,卻又恍若不覺。
  司年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小心的覷了覷他的臉色,倒也正常,像是坐累了要直直腰板,於是心安理得的享受著車裏的陰涼,暗暗的開心。
  快到了安西,司機頻頻接起了電話,說著西北味的普通話,可是語氣有些嬌嗔,大約是在和男朋友說話。
  車裏沒人說話,人人都聽的見電話裏的聲音,是個男聲:“我和你一道去好不好?你不是開了七人座的車麽?”
  “我在接客人呢。你別吵,光顧著玩,你不開車拉客人了?”
  ……
  很久才掛了電話,司機有些為難的看了看司年:“導遊,我有個朋友也要一道去坐車去玩玩,你說可以麽?”
  民風太淳樸的地方,因為沒有被商業的腳步洗染,連提出的請求都那麽可愛爽直。司年倒是理解熱戀之中小情侶的想法,可她別無辦法,才想拒絕,林季常卻搶先了一步問她:“你男朋友自己開車?”
  小姑娘羞澀的點點頭:“他的車小,是出租車。”
  他點點頭,雙手交疊在膝上,依然坐得筆直:“你讓他把車開來,我想租他的車子。”
  既不用擔心荒廢了生意,又可以和戀人一起去玩,實在是兩全其美的結果。司機把車停下來,忙著打電話讓男朋友開車過來。
  他們在車裏等著,林季常靜靜的轉過頭對司年說:“我想自己開車過去。”
  司年不明白什麽意思,楞楞的看著他。
  他一字一句的說:“我想自己開車,能請你和我一起麽?”
  “可是,你不認識路呀。”
  他轉過頭,望向車外陌生的小鎮,誰也看不清這個男人的表情:“跟著這輛車走,你坐我的車。”
  章殊輪流打量這兩人,微微緩了緩僵硬的氣氛:“小司,林先生很喜歡這裏,你坐他的車,給他講講風俗神話什麽的。”
  她“噢”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另一輛車開來,司機下了車,見到女朋友,眉開眼笑,親熱的挽著手上車,還帶了很多水果分給客人。司年默不作聲跟著林季常下車,腳才跨出一半,之前的女司機喊住她,硬是遞給她一個西瓜:“你們去車裏吃,很甜呢。”她捧著道謝,一轉眼林季常並沒有等她,已經坐進綠色的出租車裏,於是急急的跟上鑽進副駕駛座。
  車外還是燥熱的,出租車雖然普通,可是總開足了空調,一下子蔭爽舒緩下來。司年捧著西瓜,問他:“要吃一點麽?你渴不渴?”
  他搖頭,不知在想什麽,目光透著幾分琢磨不透的神色。
  前邊的車子揚起了黃色煙塵上路,他也很快跟上,順著一條顛簸的小道往前方開去。副駕駛座的陽光更強烈,幾乎全照在她身上,連避讓的地方都沒有。他忽然脫下了外套,扔給她:“披在身上。”
  司年怎麽好意思,於是推辭:“那怎麽行?這點太陽沒什麽,我有擦防曬霜。”
  他目光看著前方,卻說:“不會過敏麽?”
  李燕就是那種一曬太陽就會過敏的人,司年知道這種病,於是笑笑:“當導遊天天在外麵跑,曬點太陽再正常不過了,怎麽能過敏?”
  他低低的“哦”一聲,嘴角一抿,淡極的弧度:“女孩子,還是別曬黑的好,聽話,披上吧。”陡然間柔和的氣氛,讓他的善意聽起來像是哥哥對妹妹的嗬護,司年不再推辭,把他的外套蓋在了身上。對她來說很大的衣服,恰好遮住了全身。
  真是窮山惡水的地方,兩邊的土山並不高,支楞了骨架,卻顯出幾分淩厲的猙獰。仿佛上古的惡龍,亮出獠牙之後葬身於此,化為了兩側的山岩。而他們行進在這種道路上,車子又一般,顛來倒去的把人顛得迷迷糊糊。
  她聽到林季常問她:“你來過敦煌麽?”
  堅毅冷酷的男子,在問她的時候,帶了一份小心翼翼,聲音就有些小。司年不得不再問了一遍:“您說什麽?”
  他重複問題的時候就顯得從容多了。司年聽清楚了,就說:“沒有。不過來之前看過一些書,一直挺向往的。”她生怕他會問是什麽書,於是輕輕帶過一筆,不再多說。
  林季常果然皺眉問:“什麽書?”
  司年總不好說是網絡言情小說,於是隨口應付了幾句:“就是旅遊畫冊和一些洞窟畫冊。”他“哦”了一聲。
  前邊的車停了下來,啪的揚起了一道塵煙,像是土黃色的煙花綻放。林季常跟著停車,然後司年跳下來,手裏還抓著他的外套,連聲問:“出什麽事了?”
  車子出了點小故障,需要維修一下,林季常皺眉看著,說:“你們抓緊,我和小司先過去。”
  按慣例,出了事故的時候,導遊不能擅自離開大多數人。可現在情況又不同,林季常隨口的一句吩咐,他們似乎全無意見,隻有陳晨走上前一步,低聲問:“林先生,還是我和你們一起吧?”
  他想都不想:“不用,你們修好就趕上來。”
  陳晨還有些猶豫,章殊笑著拉住她:“沒事,就一條道,不會出事的。”
  綠色的小車繞開堵在小路中的那輛車,緩緩的向前駛去。路程不遠,據說一直沿著這條土路往前就到了。司年時不時的往後張望,林季常淡淡看她一眼,說:“不用擔心,他們很快能趕上來。”
  “林先生,您去過敦煌麽?”
  他點點頭:“幾年前去過。”手指太用力的抓著方向盤,因而蒼白,沒有血色。
  “那這裏呢?”
  路已經快到盡頭,可見山勢意猶未盡般低緩下去,前方大概會是一望無際的蒼茫戈壁。
  他忽然刹車,倏然轉身對著她,如刀鋒般的目光轉化成為了點點滴滴流水般的柔情:“我一直沒忘記這裏,一直記得回來。”
  司年被嚇得往後一靠,頭咚的撞在車上,說話都結巴起來:“林先生……”
  嗬,自己這是怎麽了?他苦笑著伸手敲了敲額角,然後歎口氣,“沒什麽,來這裏是和朋友的一個約定。對不起,剛才失態了。”
  司年傻傻的看著他。剛才他說的話,語氣那麽柔緩,像是無限愧疚,又像是柔情四溢,連冷酷的眉宇間都柔和下來。那麽他的這個朋友……應該是個女孩子吧?想到這裏,自己輕輕笑了起來,竟然想起了書裏讀到過的那些男主角。
  他邊開車邊問:“你笑什麽?”
  “林先生,你相信世上有白馬王子麽?”
  他忍不住側臉去看她,心底微歎,到底還是帶了幾分相似的,連此刻的神態都幾乎一樣,黑白分明的眼睛,嫣紅的嘴唇專注的抿著,在等他的回答。
  司年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可她才轉開臉,就聽見林季常柔聲反問:“你說呢?”
  她快活的看著他,聲音輕快,又因為羞澀,有些低:“我想,是有的吧。”
  他沉默。那時候,那個人對自己笑得眉目嫣然若花綻開,然後把頭抵在自己肩膀,說:“喂,你不就是麽?”
  終於出了那條狹路。
  司年沉默的注視著那樣壯觀的場景,仿佛天地都為之一震。
  那是最遼遠而廣闊的戈壁吧。粗獷悍烈,棘草不生,像是一個上古的戰場,因為幽魂洄遊而積滿了天地間的鬱氣。然而唯有中間的一道巨大裂痕,如同戰神親自手持巨大的戰斧,那猛烈的一劈,終於在世間砸開了一道峽穀。
  然而,無法想象,在這樣的極苦之地,在峽穀的中央,竟然生出了那麽多靈動的翠綠,以不可阻遏的生命力,汩汩的往外流動。黃褐的泥土,青綠的榆林,透藍的天空,三種完整的色調如此錯綜在這天地之間,讓身處其中的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覺得自己芥小如塵。
  司年屏息看了很久,聽到林季常說:“我們下去看看罷。”
  她一愕:“不等他們了麽?”
  “他們到了,自然會過來。”
  其實司年也不願意在車裏呆下去了,因為太陽的暴曬,即便開了空調,車裏還是覺得有些悶熱起來。她輕快的抱著西瓜下車,搭了手簾,然後微微笑著:“走吧,那邊。”
  峽穀底部是湍急而清澈的榆水,榆樹林如碧璽般的華蓋,將水的淺藍襯出了幾分蒼白。兩邊的山崖上開鑿了佛龕,不及莫高窟的密集,卻自有磊落疏達的氣質。
  他們順著台階往下走,司年忽然想到,那篇文裏,女畫家走到了敦煌,卻因為種種緣故,最後並沒有來到這裏,言下大憾。她小心的看著腳下略有鬆動的石階,默默的想著,三年了,也不知道那個作者,有沒有來一次這裏,看看這樣叫人覺得震撼的場景。
  他們坐在了榆林下的石凳上,四周寂靜,仿佛就他們兩個客人。因為層層樹木遮擋了陽光,很是清涼。司年站起來:“我去洗下西瓜,你渴不渴?”
  不等他的回答,她就走到水邊,試探性的掬了一捧水。回頭衝著他笑:“林先生,這水很清,你要不要洗洗手?”她的笑絲毫不比這純澈的水遜色,像是最高超的藝術家用材質上等的水晶雕刻而成的。發梢在她的肩胛處有一下沒一下的掃過,而白色的T恤因為她彎下腰,若隱若現的露出了纖細而白皙的腰間肌膚。
  林季常靜靜的移開目光,又望向那條河水,仿佛冰涼的水,可以澆熄眼中點點躥燃起的火焰。
  司年捧著西瓜,洗完才有些犯愁,濕漉漉的拿著歎氣:“沒有水果刀呀!”
  林季常淡淡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給我。”
  她小心的把水果遞給他。少女的指尖無意間觸到林季常的手背,像是一點小小的冰晶在他肌膚上融化,他並不覺得冷,心底卻莫名的輕輕戰栗。
  他掂了掂西瓜,然後就這麽隨便的往石桌上一砸。瓜很好,輕輕“哢”的一聲,裂成了好幾瓣。鮮紅的果肉,如同嬌豔的玫瑰汁,在石桌粗燥的紋理上蔓延開。林季常拿了一瓣遞給司年:“吃吧。”
  因為是磕開的,裂痕錯雜,司年拿在手裏,沾了一手的汁水。他們都覺得有些渴了,西瓜也不大,很快就吃完。司年有些好笑的看著這個氣宇華貴的男人,潔白的襯衣上還沾了點點紅色的果汁,於是遞紙巾給他。
  他並不急著擦拭,微微往後一靠。他衣服上那些汁水如同綻放的紅蓮,鮮亮的在司年眼前一晃,她忽然覺得刺目,連唇都不自覺的抿緊了。
  林季常極敏感的看了她一眼,站起來扶住她的肩,低聲問:“怎麽了?”
  司年忙退後一步,讓開他的手臂,說了句“沒什麽”。又手腳麻利的收拾好石桌上狼藉的果皮,去洗了洗手。
  林季常背對著她,負手而立,遙望著兩邊的山峽,背影挺拓。
  她忽然很想問問,究竟是什麽樣的朋友約定,可以讓這個男人一路西行,來到這樣的地方,連背影都無聲的透露著流年滄桑。
  仿佛窺見了她的心事一般,他轉過頭來,輕描淡寫的說:“如果我的朋友還在,想必也會喜歡這樣的場景。”他的目光如此深濃幽邈,如此濃烈純黑,像是要將她最細微的表情收納在眼神之中。
  司年有些不自然的避開他的眼睛,點了點頭:“是啊,很漂亮。”
  他招了招手:“走吧,我們去看看。”
  他們在售票處等了很久。有個工作人員慢悠悠的從偏門出來,慵懶的打著哈欠,告訴他們:“你們是今天最早來這裏的客人,也可能是僅有的兩個客人。”司年猶豫了一下,問林季常:“要不要等章小姐她們一起進去?”
  林季常漫不經心的揮揮手:“不等了。”
  他們又等導遊,先前的工作人員衝著山壁那邊大吼了一聲,隱隱約約聽到那邊有回音,他向兩人笑笑:“不好意思,講解員在對麵修複石窟,兩位稍等一下。”
  對麵的石窟是不對外開放的。遠遠望過去,仿佛一個個小小的吸光的黑洞,又像是人的幽黑雙目,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司年因為無聊,順口問林季常:“林先生,您對這些石窟壁畫有研究麽?”
  他皺了皺眉,片刻後,露出漂亮至極的笑容:“一竅不通。”
  她還沒接話,終於看到講解員從小橋上快步走來,喜上眉梢,像是孩子等來了盼望已久的禮物:“來了。”
  林季常看著她孩子氣的表情,忍不住微笑。
  洞口等著講解員開鎖的瞬間,司年卻覺得自己站在這裏,仿佛已經等待千年。千年的時光倏然而逝,隻留下這怔忡的一瞬,讓她恍惚而覺得那麽不真實。
  林季常站在她身後,見她立著不動,亦像是陷入沉思。他比她更早的醒轉,手有意無意的一帶,像似扶在她的腰間,緩聲提醒:“進去吧。”
  司年並沒注意到他的手,茫然“噢”了一聲,提腳就跨進去。
  室外的盛春之意,刹那間消融開,他們在進入的一刻,徹骨的冰涼寒意。司年恍然大悟,難怪講解員穿得這麽厚實。然而隨即,腦海中被另一種感覺所充斥著——
  曆史附著沉澱下的時光,終於還是將這裏,和外部的世界隔離開。佛法的世界,靜穆得叫人由心底生出仰慕之情。
  因為光線無法射入的緣故,司年一進門,就覺得漆黑一片。講解員還來不及提醒他們小心台階,她已經被腳下的石柱絆了一下,眼看身子不受控製的往地上栽去,腰間那雙手卻穩穩的把她拉住,扣在原地。
  她終於從恍惚的世界中回來,滿臉通紅的向林季常道謝。他放開她,並沒看著她,淡淡說了聲:“小心。”
  司年還有些不好意思:“我好像有夜盲症唉。真對不起。”
  他笑了笑,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卻仿佛更加明亮,銳利逼人。
  真正踏入了一個難以用言語描述的世界。
  僅有的光線就是講解員手裏的那支電筒。圓圓的光斑在窟龕裏來回晃動,勾勒出奇異的弧線。用顏料畫出的小佛像,繁密的在岩壁上端坐。那麽多尊佛像,俯瞰芸芸眾生,個個麵目端和,眉眼間可見慈悲之態。
  木骨泥塑的佛像,雖是死物,卻在古代工匠的創作下,又生出了別樣的風骨之態。雖是低目垂眉,不理外世,可偏生那肌骨,那表情,仿佛已經能在閉目塞耳的姿態下,通曉了眾生的疾苦。
  司年緊跟著講解員,目光隨著那點光亮,幾乎目不暇接。林季常的反應卻有些奇怪,他站在洞窟的一隅,似乎對講解員所說的無動於衷。後來進入下一個洞窟之前,司年悄悄問他:“林先生,您不喜歡這個講解員麽?”
  他一愕,搖頭:“沒有。”
  司年像是放下心來,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我看您好像沒有在聽,是麽?”
  他不答,卻問:“你很喜歡麽?”
  司年甚是不好意思:“其實我也不懂,就是覺得很好。話說回來,我也該謝謝你們,如果章小姐沒有選我帶團,隻怕我也不能來這樣的地方。”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那一瞬間,男人的臉上卻如風雲萬變,複雜的掠過了種種神色,最後冷靜如常,語氣淡然:“哦,喜歡就好。”
  講解員見他們在門口說了很久,忽然對司年笑著說:“小姐,你男朋友是陪你來的吧?”
  司年“啊”了一聲,忙不迭的解釋:“不是的。我是導遊。這是我的客人。”她的手胡亂擺一下,又恰好碰到他的手臂,聽到他短促的輕輕一笑。幸好黑暗中看不清臉色,可是那麽冰冷入骨的洞窟中,她依然覺得自己臉上熱得散發出了熱氣。
  他們要參觀的洞窟分為普通和特殊兩種。最後一個普通窟是一座大佛。講解員指著牆壁上一排排的題字,笑著說:“據說這個大佛最是靈驗,兩位有什麽心願,不妨在這裏拜一拜。”
  其實司年還真是沒什麽願望。比如人人都要求的心願:家人安健平安,於她也是可有可無的。她無所事事的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又問林季常:“林先生,您不妨試試啊。”
  “我?”他的目光之中忽然劃過淩厲至極的神色,似笑非笑的看著眼前的大佛,薄唇抿緊,“我很早以前就不信這個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陰厲的氣息拂開在他的周圍,這個迷霧重重的男人,像是第一次對著司年露出了自己真實的一麵。因為和這個所處的佛國世界格格不入,於是更叫司年心驚。她沒再說什麽,隨著他腳步匆匆的離開大殿。
  特窟的價格不菲,講解員也介紹的特別詳細。林季常此刻似乎有了些興趣,低低問了句:“水月觀音?”
  水月觀音像是觀音菩薩的化身之一。因為這一尊觀音一心觀水,描摹的場景多與水中之月有關,於是被稱為水月觀音。其餘的化身,如送子觀音、千手觀音,也都是與之相對應的分身。
  講解員小心的推開2窟的門,邊說:“以前常有中央美院的學生來這裏臨摹這幅壁畫上的線條,一坐就是一整天。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的人哪,複製得再像,卻怎麽也找不出這樣的感覺了。”
  輕輕的一點光亮,投在了古老的洞窟壁上。
  這就是水月觀音麽?
  畫中的觀音臉若滿月,微微傾斜著身子,衣袂像是被微風帶起,飄逸出塵。似在和旁人低語,又似傾聽,筆筆靈動萬端。菩薩的目光淡淡望向了石桌上的淨瓶,瓶上是嫩枝一縷,仿佛世間最嬌弱純真的綠色,在那一刹那,吸引了無上慈悲的目光。水中月,人間事,像是以至高無上的靈力,堪透了冥冥之間的萬物聯係。
  壁畫色彩因為年代的久遠而有些褪去,又因為氧化的緣故,附上了沉沉的黑褐色。色彩明麗再不複見,可古代畫匠的一筆一畫,依然叫人看到了皓風清月之下,佛法的柔雅光輝,和人心中最和美的信仰。
  司年凝視良久,全神貫注的看著,似乎將一切都忘卻了。她隻看著觀音,卻覺得萬象精妙,生出無限感慨。竟想到了自己的生活,那樣單調而平板,可是總有些東西,叫她隱隱覺得神妙,仿佛活一生卻曆萬世。她忽然覺得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好像見過這樣的菩薩。那種陌生而熟悉的感覺,讓她覺得不安,卻又像是蟄伏已久,隔了深厚的冰層,底下卻汩汩的有無限活意。
  講解員見她這樣發呆,正想去拍拍她肩膀,可是林季常卻做了個手勢,示意別去驚動她。講解員善意的點點頭,把手電筒留給林季常,自己去洞口候著。腳步很輕,沒有驚動任何人。林季常接過,那個淡淡淺黃的光圈微微一晃,劃出一道弧線,最後定定的照在了那幅壁畫上。
  而司年就這麽站著,忽然從心底想到了兩句話:水月鏡像,豈有生滅?她甚至不知道這句話是從哪裏突然鑽出來的。要不是因為某本小說裏提到的?要不,真的是冥冥中有緣法?這八個字,又像箴語,叫她再也動彈不得。
  圓靈水鏡,紅蓮綻開,生滅之間,其實也不過一瞬。
  有人輪回數世,有人不過須臾。
  他站在她身後,替她照著那尊觀音,耐心至極。而司年也沒察覺出此刻的兩人獨處,直到身後呼吸綿長,有些溫熱,輕輕觸及在自己的頸間。司年倉惶回頭,才見到自己和林季常之間的距離這麽近,她的臉,幾乎擦著他的胸口。黑暗靜謐的空間,司年敏銳的覺得這個男人對待自己,總是有若有如無、不為人知的親昵。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忙後退,幾乎撞上保護壁畫的圍欄,因為踢到玻璃,哢的輕響。
  下一刻,他的聲音很突兀,冷冷逼來:“你這麽怕我?”
  啪的一聲,電筒掉在地上,滾到了角落了。瞬間,黑暗襲來。
  自己的肩胛被抓住,又被生生的扳過半個身子,司年開始覺得害怕,眼角餘光瞥到觀音菩薩,絕美的笑容中其實是帶了哀涼的,仿佛感慨世間難以脫離情債因緣的男女。
  他的目光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野獸,將她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僵持了多久,司年怯怯的說了句:“林先生?”
  理智一絲絲的回到了自己腦海裏,林季常手中的力道放緩,最後放開她,不發一言,轉身大步離開了。
  司年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因為冷,或者是害怕,瑟瑟發抖。她想,剛才他抓著自己的時候,是不是把自己當作了別人?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好似下一秒自己就要消失,無奈又充滿絕望。他的故事,應該會很動人吧……
  司年站著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強自鎮定,撿起了地上的電筒,走了出去。
  講解員的聲音很愉快:“好了,今天的講解到此為止,兩位還可以在峽穀裏四處逛逛。”
  林季常斜倚著棧道上的欄杆,明銳的目光垂著,望向地麵,依舊不發一言。司年對講解員道了謝,有些不安的站在他身邊,又覺得不妥,尷尬的看著他:“林先生,還要在走走麽?”
  她的態度刻意更溫柔了一些,其實有些可憐這個男人——剛才的一瞬間,他肯定想起了很悲傷的往事吧?
  他依然優雅的斜倚著,語氣又輕又淡:“裏邊太冷,先陪我在這裏曬曬太陽。”
  她“哦”了一聲,站著一動不動,連手裏的遮陽傘都沒打開。
  時光在這裏靜默,隻有棧道下,清澈的榆水,從遠處的祁連雪山下奔騰流過,再遠去到莫名的地方。
  章殊他們終於到了。她站在下邊,其實早就看到了那兩個人,在陽光下麵對麵站著,親密的像是老友重逢。她饒有興趣的看了他們數眼,製止了陳晨想要去喊他們的企圖,笑容明豔:“別打攪他們。”
  他們往下走的時候,司年小心翼翼的問他:“林先生,我是不是和你的朋友長得有些像?”心底又有些忐忑不安,仿佛這個問題太過唐突。
  林季常卻笑了笑,不以為意,可是內心深處,卻遠不如外表那麽鎮定。他想,像麽?他想說:“很像。”可是到了最後,那麽簡單的兩個字,他說不出口,於是一字一句的說:“怎麽會?!”
  司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安心的衝他笑了笑。她笑起來很美。那種美麗,像是亙古流傳下來的,會讓人覺得心緒安寧,會在瞬間的一刻跨入永久。林季常刻意的避開了目光,仿佛她的笑裏有他想要回避的悵然。
  他淡淡的招呼他們:“你們到了?”
  司年看到他們,很有些不好意思:“章小姐,我這就給你們去買票。”
  章殊攔住她:“不用。你們看完了就好,這就回去吧?”
  林季常依然朝出口出去,仿佛沒聽見他們的對話。司年“哦”了一聲,一起往外走。
  章殊拍拍她肩膀,問:“怎麽樣?好看麽?”
  為什麽人人都問她好不好看?她是導遊,而他們才是客人啊!司年勉強笑了笑:“挺好的。”
  出了峽穀,偌大的停車場裏,僅有的兩輛車分外醒目。林季常走到出租車邊,對章殊說:“你過來。”章殊心領神會,對司年笑笑:“你坐另一輛吧。”
  林季常的記性極好,已經不需要商務車在前領路,開在了前邊。他皺著眉,臉色沉鬱,仿佛這一趟外出旅遊不是為了散心,倒像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章殊伸手遮了遮眼光,抱怨說:“出來一趟,倒是曬黑不少。”
  他並不理會,語氣平淡:“你可以選擇不來。”
  章殊誇張的裝出大驚失色的樣子:“老板,這是我的工作啊。”又調侃著說,“難道身邊沒有我,你不會稍微感到一點點不方便?”
  她的老板確實是沒什麽幽默細胞的,章殊終於收斂了笑臉:“好吧。說正事。你離開的幾天,顧恒波好像去過石峰。”
  他把著方向盤,不動神色的問:“好像?”
  “對不起,是肯定去過。”她換了一個詞,“你知道,他嗅到了風聲,不會眼看著這麽好的投資機會而不去爭取。更何況,你不在石峰。”
  這個優雅美麗的女人,此刻語氣卻有些尖銳,恨恨的說:“他以為瞞得過我麽?”
  他這時候倒學會開玩笑了:“你知道有本小說麽?寫的是謝曉峰和他的妻子。”
  古龍先生的《三少爺的劍》,謝曉峰和慕容秋荻,本該是江湖上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因為丈夫的風流花心,他聰明美麗的妻子,從此成為他一生的死敵。
  章殊毫不猶豫的反擊:“你什麽時候開始看武俠小說?嗯?老板,這幾天你讓我刮目相看。”
  林季常的臉色沉下來,哼了一聲,不再開口了。
  “這麽關鍵的幾天,人人看著你的動靜,你偏偏一個人跑來了這種地方。別人還以為你故弄玄虛呢。不過你我心底都清楚,你這是為了什麽。”
  “至於這樣做有什麽意義,恕我眼拙,還真是看不出來。有人越來越困惑,有人……”她毫不畏懼的看了他一眼,“卻似乎心情越來越差。這筆買賣,劃不來。”
  林季常狠狠的一個刹車,章殊下意識的往後一眼,後邊的商務車也隨之刹住,不知所措的等待。
  章殊並不畏懼他的怒火,反而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慢悠悠的說:
  “林季常,我以朋友的身份勸告你。要麽,破釜沉舟;要麽,一刀兩斷。至於你目前的做法……對你而言,或許連試探都不是。可是對別人來說,未必承受得起。”
  她說完,看了他愈加陰桀的神色,爽快的下車:“你慢慢想去吧,我坐後麵的車。”
  他們要在安西住一晚,第二天才離開。因為林季常要去郵局,車子稍稍繞了些路。司年陪著他挑選明信片。不大的郵局,工作人員熱心的向他推薦一整套榆林紀念的首日封。他看了一眼,眼光卻停留在玻璃櫃台的角落。
  隻有一片薄薄的硬紙板,陳舊的泛著淡黃,甚至邊角有些蜷曲著。林季常沉默的看了一會,手指不自覺的去撫那個微微翹起的角落。工作人員不失時機的說:“要是買今年這一套新的,這張老版的可以免費贈送給您。”
  司年“噗”的一聲笑出來,這麽一張破爛老舊的明信片,還真好意思當贈品呢?
  他也莞爾,輕輕的挑起了唇角,又對工作人員說:“我都買了。”
  司年有些羨慕他手裏的一疊明信片,他應該會有不少親朋好友吧?而外出旅遊還記得給家人朋友寄明信片,可見他也不是如外表一樣冷酷。
  林季常似乎獨獨鍾愛那張舊的,一直捏在手裏,若有所思。
  其實那張真是普通,隻是繪了莫高窟前九重樓的素描,又因為年代久遠,真要寄出去,還得加付郵資。司年遞了一支筆給他,他接過,就靠著那張塑料桌子,微微彎下腰開始寫字。寫得很快,落筆之際似乎並不需要思考。
  司年聽到明信片掉落在信箱底部的聲音,悶悶的一聲響,像是從很久很久之前傳來,卻直到此刻才聽見。
  原來他也不過就寫了一張,手裏的一疊就顯得有些浪費。司年陪著他往外走,一邊說:“其實現在很多人都喜歡寄明信片給自己,留個郵戳紀念一下。”
  他彎起了眉宇,淺笑著問她:“你怎麽知道我是給自己寄的?”
  司年一愣,對啊,她怎麽知道的?可是看看他寄信的姿態,分明又有悄然無聲的寂寞,隻是他連一絲遮掩的都不屑,仿佛並不懼讓旁人看透。於是有一瞬間就突然明了,那張薄紙,他不會寄給任何人。
  林季常並沒等她的答案,走得比她略快半個身位。他手裏猶捏著的那張舊舊的明信片,在陽光下,遽然褪色,邊角的脆黃,似乎一觸即破。
  一路開過去,隨處可見風力發電用的白色風車。司年坐在車裏不覺得,一下車,幾乎被大風吹得身子一歪。林季常微微留神看了她一眼,嘴角帶了笑意。
  夕陽如同大火過後的餘烈灰燼,豔豔燒進了眸子裏。他輕輕仰著頭,風勢猛烈,他卻立著,巋然不動如同山岩。他忽然想起了章殊的話,“可是對別人來說,未必承受得起”。她說得一點沒錯,這句話,真像附著在自己身上的惡毒詛咒。他試過努力擺脫,可是到了現在,他早就放棄掙紮,心甘情願的,隨波逐流。
  司年領了房卡分給他們,進房之後第一件事是去看門後貼的安全通道。這是導遊常識,她已經養成習慣了,雖然有些未雨綢繆,可是總是要以防萬一。
  晚飯照例是三人吃的,林季常在房間裏沒有出來。章殊邊吃飯邊和司年聊天:“小司,我們老板有些喜怒無常,要是有惹到你的地方,你別往心裏去。”
  司年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林先生很好。”
  章殊壓低了聲音:“沒事,大家都是給他打工的。有啥不滿的,對著我不用隱瞞。”
  司年仔細想了想,他確實是喜怒無常,可是感覺得出來,對自己挺好的,於是低頭一笑:“林先生雖然不愛說話,可是人挺好的。”
  章殊抿唇一笑,忽然覺得自己那番話多少也有些過分了。這樣看來,他雖然陰陽怪氣了些,至少……也沒讓人覺得反感。
  司年關了電視,迷迷糊糊的翻個身,準備睡覺。可經過一天的奔波,反倒覺得眠淺,又因為第二天就要回去,想著想著,就更不容易睡著。這個團,還真是處處透著古怪。她的頭埋在被子裏,卻聞到一股怪味道,又使勁嗅了嗅,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
  因為這不是被子的味道。
  分明是什麽被燒著了,有煙灰的嗆人,也有塑料的怪味道。她第一反應是跳起來,抓起了床邊放著的包,裏麵還放著回程的機票和亂七八糟的單據,然後赤著腳跑出去敲門。
  走廊上已經是濃煙滾滾,看來是真的著火了。
  司年慌亂間不記得具體哪個房間住著哪個人,隻知道他們的房間是連在一塊兒的。於是挨個的敲。章殊,陳晨,那麽最後一個房間是林季常。他們一個個出來,唯獨林季常的房間,半敞著門,並沒有人在。司年看了一眼,他的筆記本還在桌上,於是跑進去收起來,又衝出了房間。
  此刻走廊上一片嘈雜,更多的人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在到處亂竄。煙霧越來越濃烈,幾乎看不清人的臉了,司年告訴自己鎮靜,盡量閉住呼吸,默默回想那幅安全通道的示意圖。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可以清晰的回憶出安全出口的位置了。司年認準了方向,剛要往左邊走,忽然聽到似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煙熏的人睜不開眼睛,司年也不能確認自己聽清楚了沒有。她咬咬牙,準備往那裏走去,忽然角落裏響起了孩子的聲音,低低哭喊著找媽媽,充滿了恐懼。
  她又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確認無疑,是在安全出口的方向。應該是章殊他們,她稍微放下心,在沒被煙氣醺倒之前,俯身拉住了孩子,拔腿就往那個方向跑去。
  林季常臉色鐵青,他站在樓下,在人群中反複尋找,哪裏找得到司年?此刻他早失卻了平時的鎮靜,英俊的臉上猙獰恐怖,嘶吼著聲音:“你不是說她已經下來了麽?人呢?”
  章殊和陳晨死死的拖住他,一邊說:“再找找。她肯定沒事。”
  林季常反手推開章殊,另一隻手一格,掙開了陳晨的鉗製,逆著人流的方向,向酒店快步走去。陳晨一愣,下意識的去追。
  可是他卻停住了。
  司年狼狽的抱著一台電腦,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手裏還抱著一個小孩,從偏門裏跑出來。她的樣子不算好,走出門外,後怕似的回望了酒店,然後很認真的蹲下放下小孩,似乎在安慰他。
  片刻之後,喧鬧的人流中有一對夫婦跑了過去,抱住了那個小孩,不斷的對司年道謝。司年有些不知所措的抹了抹臉,然後笑笑,吐吐舌頭跑開了。
  她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四處張望。可是看熱鬧的人那麽多,從酒店逃出的人那麽多,總也找不到林季常他們。
  林季常看著她,大概是急匆匆跑出來的,就穿著一條淺藍色的睡裙,長發被風吹得四處飛舞,整個人纖弱得像是冰雪做的。他一步步的走過去,看得見她突出的肩胛骨,雪白如素雪的肌膚上,卻有淡淡一道疤痕。
  他走到她身邊,她恰好轉了過來,見到他,快活的幾乎跳起來,笑得像是天邊雨過天晴,彩虹道道:“林先生,你沒事麽?太好了!章小姐他們呢?”
  他一言不發。
  司年想起了什麽,把手裏的電腦遞給她:“我剛才去你的房間找你,你不在,就順便把你電腦帶出來了。”語氣那樣誠懇,他聽不出一絲邀功的味道,似乎她隻是做了該做的事。
  然而林季常沒有接電腦,卻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腕,語氣平靜,可眼神卻近乎狂亂:“電腦重要,還是你自己重要?”
  她應該不知道,在他發現著火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丟開一切去找她——然而濃煙的遮掩,人群的慌亂,他們或許在走廊上錯失彼此。他近乎失控的喊她名字,直到樓梯口遇到了章殊,她很肯定的說:“司年沒事,是她來喊我的,她自己應該下去了。”
  他在樓下尋找了那麽久,卻沒有她的身影,他要衝回去繼續尋找,卻又被攔住。就在剛才,他被兩個人死死抓住的時候,無意識的看到自己住的那一層,火光衝天。
  過往的一幕幕如同流水,滑過自己的心間,一樣的烈火,一樣的絕望,難道……還是一樣的宿命?
  司年覺得他的手握得越來越緊,疼得自己倒吸涼氣,輕輕“哎呦”一聲,幾乎拿不住那台電腦。人群在不停的騷動,卻唯有他們兩人,靜止站在原地,麵對麵。她困惑不解,而他深藏不露。
  她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她按照職業道德,先通知客人有危險,自己最後一個走;後來又在走廊邊找到一個走失的孩子,於是帶著他一起出來。在這次意外事故中,司年在心底悄悄給自己打了滿分。
  消防車拉著警報,很快就開了過來,可是因為火勢大,風力疾,似乎那幾個水柱並不起什麽作用。隻是呼啦呼啦的扯出一道道濃煙,在夜間彌散。
  外界的滄桑變幻似乎和林季常無關,他用力的握住她的手,不願放開,仿佛隻要自己輕輕鬆手,她就會再次被火焰吞沒。
  司年艱難的吞了口唾沫,又冷又怕,聲音都開始發抖:“林先生,你……放開我。”
  他知道自己在失態,可是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咬牙切齒的說:“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麽叫保護自己?”
  他早就失去意態閑然的樣子了,看上去那麽暴躁,像是被激怒的惡龍,這些他心裏都知道。可是有什麽關係?他想問這句話,很久很久了。
  司年有些困惑的想,自己好像並沒有做錯什麽啊……她的手臂上一層層的泛起雞皮疙瘩,可這些身體的不適,哪裏及得上這個男人的眼神可怕?他的眼神裏失去了克製,仿佛正在燃燒的火焰,要把所有的一切焚燒殆盡。
  終於還是被他這副樣子嚇住了,他的眼睛都是赤紅的,那些話,像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如刀鋒搬的薄唇裏撕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狠厲和怨毒。她下意識的去看走過來的章殊和陳晨,可是他們不約而同的停下了腳步,像是被他的氣勢懾住,再也不敢靠近了。
  然而最後讓林季常驚醒的,卻隻是眼前的少女打了個哆嗦,然後重重的打了個噴嚏。他這才如夢初醒,見到她那件單薄的睡裙,因為寬大而質地細薄,被風吹著,貼著身體,顯出秀美玲瓏的身段。他慢慢放開她,把自己外套脫下,遮在她身上。
  所有的怒火、不甘和暴躁,這一刻卻轉化為擔心。她那麽瘦弱的身子,被濃煙熏了那麽久,又在冷風中站了那麽久,會不會撐不住?
  她的手還直直的伸著,他看見那一圈烏青,良久說不出話來。而她的眼神,卻是真的被嚇到了,眼眶都是瑩潤的,簌簌發抖。
  他隻能暫且壓住了聲音,問她:“有沒有受傷?”
  她不答,目光哪裏敢再看著他,隻能望向章殊。
  章殊歎口氣,走過來,接過她手裏的電腦,遞給了陳晨,又攬住她的肩,低聲撫慰。
  林季常走開,聽到身後輕輕的嗚咽聲,像極了受足委屈的小姑娘。他忍不住沉下了臉,卻不肯承認自己心底的後悔。其實……到底是不一樣的啊。那個人……哪裏會這麽哭呢,如果還是她,她會毫不退縮的和自己對視,然後狠狠的逼退自己。
  這一分神的時間,陳晨已經走在自己身邊,低聲說:“老板,這場火……”
  他隨意的笑了笑,眼神中毫無溫度:“回去再說。”
  當地政府臨時安排他們去另一處地方休息。因為房間有些緊張,就兩人一間。司年正要向旅行社報告這個事故,章殊站在她身邊,卻輕輕製止了她:“小司,既然都沒什麽事,還是不要再說的好。”
  司年有些疑惑的望著她。章殊卻恍若不覺,依然微笑著:“你明白我的意思麽?我不想回去之後還要不斷接到旅行社的詢問電話。”
  “可是,你們的衣服什麽的都被燒沒了……是可以拿保險金的。”
  “你不是把老板的電腦搶出來了麽? 別的都無所謂啊。”
  司年想,他們大概是嫌麻煩。雖然自己這樣做不合規矩,不過既然沒出事,明天也可以按時返回,也不用計較了。
  “剛才,他沒嚇到你吧?”
  司年能說什麽,雖然心有餘悸,也隻能搖搖頭。
  章殊遞給司年一杯溫水,“好了,喝口水就睡吧,今天不早了。”
  章殊退出房間的時候,看看夢中的那個小姑娘睡得死沉死沉,忽然起了些歉意。她徑直去敲隔壁的門,在床上坐下,然後問:“老板,你說……是不是他幹的?”
  林季常的襯衣微微敞著領口,仿佛清介公子,嘴角一絲冷笑,語氣卻很輕鬆:“你們未免把他也看得太神通廣大了。”
  “可是……我們這趟是在翡海定的路線……”章殊還有些遲疑,“不管怎麽樣,回去還是查查的好。”
  末了,她話鋒一轉,語音裏透著幾分嫵媚:“老板,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林季常沒說話,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手裏的茶杯。
  “呃……我給她吃了點藥……可以睡八小時那種。你去看看,她應該不會醒過來。”
  話音未落,林季常已經長身立起,目光也清冷下來:“誰讓你這麽做的?”
  章殊卻不害怕,咯咯笑著:“小姑娘被你嚇得夠嗆。我不給她吃藥,隻怕今晚都睡不著覺。”
  她殷勤的替他開門,笑嘻嘻的說:“老板,那麽今晚我們就換房間了。”
  他輕輕推門進去,生怕腳步一重會吵醒她。又不敢開燈,隻能站在窗台邊,微微拉開了窗簾,露出幾道縫隙,照進了淡淡的白月光。
  月華很輕,落在他的臉上,如同輕柔的羽毛,拂去了他的偽裝。男人閉著眼睛,他竭力隱忍的東西,一層層的在剝落。他似乎害怕睜開眼睛的刹那,所有的悲傷……和欲望,噴薄而出。
  林季常慢慢轉過身,趁著那淡淡的月色,去看熟睡中的司年。她的睡相很乖,緊緊的抱著被子,臉頰有近乎透明的白皙,像是抱著玩具睡覺的孩子。他知道自己有些貪婪,看了很久,可還是忍不住,合衣躺下,伸手輕輕的從她頸下穿過,又微微用力,她就這麽毫無知覺的翻了身,靠在了自己懷裏。
  另一隻手撫上她的腰,可以讓他們的身體貼合得更近一些。此刻懷中的溫軟,忽然讓他有些無措——仿佛他的克製和隱忍,他不為人知的注視和沉默,都是那麽愚蠢和可笑。這種感覺如此幸福的讓他絕望,那麽他當初又怎麽會眼睜睜的看著這些離開?
  無措又慢慢的轉變為渴望擁有,他不受控製的輕輕吻上去,臉頰、鼻尖、額頭、嘴唇……
  這個吻越來越燥熱,司年在夢中,隻是覺得溫暖,她微微仰起頭,仿佛要承受更多撲麵而來的陽光和好聞的氣息。
  這個小小而不自覺的動作,讓他更加的熱切,一隻手已經輕輕的滑進她的睡衣裏邊,肆意的流連在年輕而美好的身體上。
  司年無意識的輕輕避讓了臉上癢癢的觸感,或許是因為夢境美好,身子輕輕動了動,然後修長的腿更緊的貼近了他。
  此刻的意亂情迷,幾乎讓一切都不可控製的發展下去。可他的指尖,還是觸到了什麽東西。細細長長,仿佛就是一條水草,或者冰冷的小蛇,纏繞在她的背脊上。
  他悚然心驚,終於僵直了身子,慢慢冷卻心底和身上的溫度。眼神依然凝視著她,可以看到她在睡夢中明媚而不知所以的微笑,恰似因為剛才的親熱而害羞和躲閃的少女神情。他停下所有的動作,默默的注視,仿佛在看遙遠的回憶。
  彼此的身體,熟悉卻陌生。他想起那些夜晚,也是在這樣的懷抱中,那個人……她曾經痛苦卻熱烈的承受,最後,自己泥潭深陷,再也不能抽身。
  以那一段短短的歡愉,換回了數年的煎熬輾轉,究竟是值得,或者不值?
  司年早上醒轉的時候,房間就自己一人,章殊已經出門了。她看看時間,想不到自己睡了這麽久,一坐起來還有些暈眩。
  中午趕回敦煌,下午的飛機。
  他們在安西隨便吃了些東西,隔了一晚見到林季常,司年竭力鎮定的對他打招呼。他似乎沒睡好,眼圈下淡淡的青色,襯衣都有些皺了,卻無損他的風度。
  他卻越發的沉寂了,仿佛昨晚在火災之後對她的所有情緒,全部消融了。回去敦煌的車上,獨自靠著椅背,像在閉目養神。而陳晨則寸步不離他,精亮的目光看得司年心驚膽戰。登機的那一刻,她沒有回頭。滿心的疲憊,隻想快點回家。想起不用再麵對這樣特殊的客人,不用因為揣測別人的想法而感到疲倦,一時間由衷的歡喜起來。
  林季常已經坐了下來,沉沉的抬起了眸子,把她此刻的表情掃在了眼裏。他似笑非笑的闔上眼睛,此刻和昨晚重疊起來,竟然分不清哪是現實,哪是幻境。
  飛機降落在翡海,他們就在機場告別。章殊再三的向她道謝,司年覺得很不好意思,因為三天時間,他們玩得並不好,甚至還遭遇了一場火災。雖然不是她的錯,可是也覺得對方太客氣了。
  她把一個信封塞在司年手裏,微笑著說:“小司,一點點小意思,就算是謝謝你這幾天的熱情關照。”
  司年不肯收,她也不願拿回去,就這麽僵持住了。林季常站在一邊,似乎有些不耐煩,伸手過去,將那個信封抽出來了,直接塞在司年手裏,淡聲說:“拿著吧。”語氣中有莫大的威嚴,不容抗拒。
  司年看著他的手指間,夾著那個信封,一時間也不敢再推辭了。
  直到分手告別,他也沒有再看她一眼。一個人遠離著人群,白衣黑褲。就像是在三天前機場初見,他也是這樣,有著冰涼而陌生的氣息,甚至不願意分出哪怕一點精力來打量別人。
  章殊對她說再見,又轉頭招呼林季常:“你不和小司說個再見?”
  司年淺淺的微笑,聲音有些羞澀的愉悅:“林先生,那麽,再見了。”
  章殊不懷好意的看著他,笑得像狐狸一樣狡黠:“再見了麽?林先生?”
  林季常不辨喜怒的看著窗外,仿佛失去了聽覺。
  “老板,你也任性過了。現在,能不能好好指示下我,我們這是回石峰呢,還是去見見顧恒波?”
  說到了這些事,林季常像是變了一個人,目光鋒銳如利刃,淡淡的說:“來都來了,當然要去見見。不過,你要和我一起去?”
  章殊揚了揚下巴,似笑非笑:“我為什麽不去?!”
  司年打開信封,裏邊是一張銀行卡,附著密碼紙。她有些好奇,以前也收過小費,倒從來沒有收過銀行卡。於是在去旅行社的路上,插進取款機查了查金額。這一看,半天沒緩過來,呆呆的看著機器上那個數目,張口結舌。
  這……也太多了吧?足夠她用上一兩年了。她有些不安,早知道是那麽多錢,當初就不該收下的。她到了旅行社,做完掃尾工作,又問同事:“有章小姐的聯係方式麽?”
  她拿了那個號碼,撥過去卻無人接聽。於是又發短信過去。半天沒反應。司年錢包裏的那張卡,沉甸甸的。她想,這趟外出,還真夠特別的。
  顧氏集團,會客室。
  章殊拿著手機,衝林季常一揮:“小姑娘真逗,非要把錢還回來。”
  他像是反應不過來,愣了一會兒,才理解她說的是誰,微微一笑,卻兀自轉了話題:“你說……顧恒波是不敢見你,還是不敢見我?”
  話音未落,門已經被推開了。
  顧恒波朗聲招呼:“呦,稀客啊,怠慢了怠慢了。”身後還跟著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孩子,他一臉隨意的指了指她向兩人介紹:“我秘書,小邵。”
  林季常站起來,和他握握手,笑道:“顧先生挑選秘書的眼光一向不錯。”
  顧恒波說:“你也不錯。是吧,章小姐?”
  章殊麵無表情,目光如冰似雪,像是沒看見這個人,仔細看著林季常的反應,不發一言。
  顧恒波的注意力大半倒是放在了章殊身上,上下打量著她,星眸劍眉,熠熠生輝:“最近忙什麽?氣色不大好的樣子。”
  章殊沒好氣的看了林季常一眼:“跟著他隨處晃去了,昨晚還差點沒被燒死,你想我氣色能有多好?”
  顧恒波依然漫不經心的樣子,在她對麵坐下,目光卻一凜,輕輕咳嗽一聲。
  “燒死?林季常,據我所知,以前那些事兒,你都洗得一幹二淨了。現在咱們都是正經生意人,做的事業光明正大,你還到處樹敵?”
  “你一個人出事不要緊……至於她……”他指了指章殊,“雖然目前我們還沒結婚的打算,可她到底也算是我的未婚妻,麻煩你不要讓她出事。”
  章殊刻意坐得離林季常近一些,眼波盡帶嫵媚:“我和他在一起,總比和你在一起有安全感的多。”
  林季常沒理會這兩人的明槍暗箭,站起來,氣勢淩人,簡單的說:“你去石峰了。”
  顧恒波皺眉:“怎麽?就算是尋常走訪生意,去趟石峰也不算什麽吧?倒是那個姓王的,陰陽怪氣,損得很。”
  林季常神態自若:“聽過那句話沒有?彼之毒藥,我之蜜糖。不過,這次來找你,不為別的,就是為了這件事。關北酒店,你有興趣加一分股麽?”
  章殊唰的站起來,急聲說:“我不同意,老板……”
  林季常順勢指了指她:“並且,因為有她在,我想,我們雙方的溝通會更有效。”
  顧恒波哈哈大笑:“老實說,我對台灣人還真沒什麽興趣。不過既然是你介紹的,我願意聽聽介紹。章小姐,你可以和小邵聯係。她會隨時向我匯報。”
  章殊臉都氣白了,惡狠狠的瞪著他,高傲的轉開了臉。顧恒波身邊的小秘書倒是寵辱不驚的樣子,乖乖坐著,既不吭聲,也沒表情,倒像是花瓶擺設。
  顧恒波送他們離開,然後轉過臉淡淡的說:“去查查,他們前幾天去哪裏了。”
  小邵點點頭,心領神會。
  章殊在氣急的時候往往更是豔如春花,語氣卻不依不撓,非要人解釋清楚不可:“老板,你為什麽要找上他?”
  “第一,他已經知道我們接下去會有大動作,與其藏著掖著,不如就把直接扯進來。第二,台灣那邊的事,過去不是我在經手,我經驗不足。如果是三方製衡,互相難免顧忌些。而且,有人冷眼旁觀,總是能讓人更清醒。”
  他慢慢的整理袖口,最後說:“其實這些也無所謂。如果說這些年,我都是一個人走過來、四麵受敵的話,那麽勉強能算作朋友的,真是不多。”
  章殊嗤的一聲笑,鄙夷的意思一覽無遺。她那麽了解這兩個人,如果說他們都有朋友,恐怕這個世界也算得上大同了:“算了吧。朋友?你們這種人,上一秒稱兄道弟,下一秒就能見刀子。少來這套。”
  即便她說得毫不留情,可是林季常卻沒有絲毫不悅,聲音悅耳低沉:“章小姐,沒有幾個老板會允許下屬這麽說話。”
  “得了吧。”她不耐煩的敲敲椅背吩咐陳晨,“先去關南。”又沒好氣的看了林季常一眼:“不知道中什麽邪了,居然陪著你到處發瘋。”
  陳晨不安的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她,這個素日裏氣質優雅的章助理,今天像是吞了火藥,竟然還接二連三的衝老板發脾氣。
  “就去關南吧。”林季常吩咐了一聲,“那邊人還沒走,等著呢。”
  關南是石峰最大的酒店。要是有導遊領著遊客從石峰最繁華的大道經過,總會指著這座建築物說:“這是我們石峰最高的建築。各位請看,是不是像一把寶劍?”的確,這座高大的建築外形很有特色,遠遠望去,像是一把利刃出鞘,銳氣盡揚。
  又有人說,本來風水先生看過地形,說是建築太過鋒芒畢露不好,會損了財氣。不過動工前,剛剛當了總經理的林季常卻簡單的說:“我看沒什麽不好。”就這麽一錘定音了。因為他不信這些,於是也就沒什麽負擔。而事實證明,生意也一直很好,從不見蕭條的時候。這倒更顯出這年輕人魄力來了。
  窗外有淡淡的霧氣遮掩,所有一切都是若隱若現。過去,可以選擇遺忘;將來,從來不曾奢望。隻有當下,才是最可把握的。比如,他可以把手放在光線下,仔細的看,連最細致的掌紋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林先生也對手相感興趣?”
  林季常站起迎接,唇上的笑比雲還輕飄:“王先生,幸會。”
  王先生是典型的台灣口音,長得也儒氣,微微頷首:“等了兩日,林先生果然是大忙人。”他邊說邊走上前來,和林季常麵對麵坐著:“以前和令兄一起合作,一直很愉快。這次,我們懷著這麽大的誠意而來,希望結果能令雙方都滿意。”
  林季常收斂了笑意,點頭說:“關北酒店從籌劃到現在,我們投下的精力已是無數了,不管是我哥,還是我,誰也不希望出意外。”
  王先生狹長的眼睛中滑過一絲光亮,不經意問道:“如今林先生全麵接管了林氏家族的產業,不讓乃兄,年輕有為啊。”
  林季常的表情說不上謙虛,語氣倒是清淡:“林氏還是這個林氏,換人與否,不會影響別的。”
  王先生讚許的點點頭:“那是最好了。”
  他本來已經安排下晚上的節目,王先生卻連連擺手,半開玩笑:“你們年輕人喜歡的那些,我本就福薄,玩玩那些,豈不都折完了?”隻敲定了接下去幾日的洽談時間,帶了人就回去了。
  林季常目送他離開,眼神中似有什麽凝固住,轉頭對章殊說:“你覺得他怎麽樣?”
  “老狐狸。什麽事沒做過,居然還說福薄福淺,我聽著就泛酸。”
  林季常笑笑:“總之留份心。如今顧恒波也參與這個項目,不管怎麽說,你在當中權衡,該藏的還是得藏起來。”
  章殊點點頭,似乎在沉吟:“那你說……他老是提起你哥,是怎麽回事?”
  林季常拿了外衣站起來,無意再談:“這我倒不怕。要是他們暗中有聯係,他反倒不會多提。既然不避諱的說起了,反倒坦蕩些。”
  章殊拍拍手站起來:“好了,已經四五天沒回家了,你這沒事我就走了。”
  林季常點點頭,淡聲說:“辛苦了。”他的椅子幾乎轉了一百八十度,因為椅背太寬大,那黑色的陰影徹底的籠罩住了他的身子。章殊忽然有些不放心:“我叫司機來,你回家麽?”
  明明在那裏的男人,卻又似乎徹底的和虛無融為一體,連熟悉的聲音都帶了陌生的倦意:“不用,你走吧。”
  車子一路往城北駛去。因為隻有他獨自一人,半開著窗,音樂聲震耳欲聾,像是隨時能把車頂掀翻。
  路開始變得狹小,又崎嶇不平,兩邊全是原野,因為是春天,綠油油的一片,像是在褐色的大地上鋪上了絨絨的地毯,叫人覺得身心一鬆。他的速度卻不慢反快,仿佛要迫不及待的奔向路的盡頭佇立著的小屋。
  車子就隨便的往路邊一停。林季常下車,推開奶白色的柵欄,見到那幢充滿著英倫風情的小屋的同時,像是變了一個人,眉目刹那間柔軟下來。其實自己也不過就是個懦弱的人。這裏的一切都是憑著記憶造起來的,也隻隱約記得壁爐有多大,房間布置成什麽樣子,因為即便是原先那套被毀去的小宅,他住得時間也不多。他能回憶起的,也就是這樣了。
  這一次,或許是因為三天的旅行,也或許是因為他急切的想要那些回憶,才獨自趕回來,就這麽靠在鬆軟的沙發上,放任著片刻的軟弱。
  其實這幢房子是全新的,又因為少有人住,他靜靜的躺著,鼻間還能聞到新漆淡淡的刺鼻味道。
  還有這城市最後一絲的陽光,慢慢掃在他的臉上,深灰色的西裝外套上,客廳最中央的地毯上。他知道這一瞬間的溫暖會倏然即逝,仿佛從指尖溜走。然後是無邊的黑夜,他恐懼的睡眠,裏邊有一場熊熊燃起的大火,吞噬了一切。
  “我站在城市的中央,身後就是反彈琵琶的飛天塑像,意態端美,衣袂仙飄。那枚琵琶,簡單的負在她的背後,卻流淌出了沙漠上最華美的音律。”
  因為已經去過了西部,司年再讀這篇文章,覺得又更喜歡了一分,那個作者像是把自己心底要說的話全都說了出來,又是欽佩又是訝異。
  那位貴賓,林季常,對於她來說,不啻於生活中多了一點有趣的回憶。她本就稍顯單薄的人生閱曆上,也就有些可供回憶的人物了。
  司年靠在床上想了想,自己這小半輩子的生活,也隻有蒼白兩個字可以形容了。大概唯一很有些驚心動魄的,就是自己之前的小小事故。當時是在遊輪上,後來船出了事,一船的遊客,包括她,全都落水。因為在水裏窒息時間過久,腦部缺氧,在醫院躺了很久,最後康複出院。
  不過還是有些後遺症。她總覺得自己的生活裂成了一塊一塊,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總之,就是拚湊不起來了。醫生說那很正常,還安慰她:“這種情況,沒完全性失憶就已經很不錯了。”
  司年想了想,也是。反正她也就一個普通人,過得就是最普通的生活,普通到沒有任何特長,連考個導遊資格都連續試了兩次,因為總也記不住那些稀奇古怪需要死記硬背的答案。忽然抹去了一些東西,其實對生活毫無影響。比如,至少她還記得自己是哪個大學畢業的,班上還有哪些同學,而自己還欠著國家的助學貸款,每個月都要還上一筆錢。
  腦子一下子又記起了自己還欠著錢這件事兒上。去了安西一趟,收到的錢不少,足足可以還了那筆貸款,還有不少盈餘。可是她不敢動,總覺得無功不受祿,那筆錢,找機會還是要還給對方的。於是接到旅行社通知,說是要帶顧氏集團的員工短途團的任務時,司年覺得開心,自食其力的勞動最光榮。
  其實短途團是去城市附近的農家樂小村,根本沒有可以讓遊客購買紀念品或者燒香火的地方。對於導遊來說,算是一趟清水差事。拿不到任何回扣,基本上就是賺個辛苦費,有經驗的老導遊往往推脫不去。司年算是特例,這種團隊對她來說,不會因為有意引導客人進神廟道觀花香油錢而覺得隱隱愧疚,也就沒有心理負擔。隻要時間可以,她都不會推。
  雖然近初夏,可是因為這幾天一直下雨,倒也涼爽,算是出遊的好天氣。
  滿滿的一輛旅遊大巴,司年拿了話筒在前麵站著,麵向所有人,正在鼓勵大家一起玩擊鼓傳花。那朵花落在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手裏,頓時一車的人開始起哄。司年就帶著大家一起鼓掌,要求那個女生表演節目。
  那人是老板麵前正當紅的人物,助理小邵。因為見慣了場麵,她也不扭捏,拿了話筒就唱了首歌。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一車人玩得不亦樂乎。五十分鍾的車程都嫌短。
  到了小村,約了時間和地點,就分開活動了。
  司年不是第一次來,小小的村落裏,走得已經很是熟絡。小徑是大塊青石板拚成的,縫隙中長出了青苔,綠綠的很是可愛。因為昨晚下過了春雨,石板顯出了水灰色澤,紋理條條,十分的清新。她踏在上麵,吹著鄉間的微風,遠處不知是梨花還是桃花,白色粉色,開出了一片。美景如斯,一點都不負古詩裏說“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身後有人“哎呦”了一聲,司年忙回頭,就是剛才在車上唱歌的年輕女孩子,微微彎下腰,一隻鞋子被踢在一邊,看樣子是不小心崴了腳。她連忙跑過去扶住:“小姐,你沒事吧?”
  小邵確實不小心踩到了碎石。她皺眉看了看掉落的鞋子,忍著火辣辣的疼說:“沒事。”
  司年替她扶起了鞋子,這才咋舌。這麽細高的跟,如果自己穿著,隻怕在平地上走著都會嫌吃力。反正她是穿不來的,又看看時間,離午飯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司年小心的攙著她:“我們還是去車裏坐著吧,看這樣子,你也走不了了。”
  回到停車場,因為走得慢,扶著人又吃力,司年幾乎出了一身大汗。她們在車裏坐著,又把車窗打開,有微雨順著風勢飄進來,疏密不一的落在臉上,讓人覺得清涼。
  她們隨便的聊聊工作,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可是人生際遇倒真是千差萬別。司年有些感慨,怎麽一樣是人,偏偏有人可以年輕能幹,比如小邵,比如章殊,自己卻總是這樣平庸的一無是處?
  她微微斜了臉向外,有些發呆。素淨的小臉上脂粉不沾,肌膚像是古代名窯燒製的瓷器,瑩潤清薄,又因為剛才出汗了,洇出了淡粉色。畢竟都是女孩子,小邵出神的看了她一眼,難免心裏也起了比較的意思。
  司年回過神,發覺她正在打量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又問:“邵小姐,你餓了麽?我下去給你買些吃的?”
  她很快去買了些吃的上來,茴香豆腐幹,糯米糕,小心的分給小邵。
  手裏的豆腐幹還是熱騰騰的,透著茶香味,因為煮得透,掰開後連內裏都是褐色。小邵拿了一塊,也不急著吃,目光一閃,明豔照人:“司小姐,你打算一直這麽幹下去?做導遊吃青春飯?”
  司年有些尷尬,嗬嗬笑了笑。
  小邵想了想,又隨手從車前座的報紙上撕下了一條紙,快速的寫下了一個郵箱和電話:“我的聯係方式,記得給我發份你的簡曆。”
  司年接了過來,不過說得有些猶豫:“邵小姐,你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什麽都不會,還是算了吧。”
  小邵抿起唇笑了笑:“你對待客人耐心、熱情、周到,這不是優點麽?我聽公關部說,他們正要招人,我看你就很合適啊。”
  “呃……我也喝不來酒,而且……”
  小邵輕輕笑了出來,細長的眉毛一挑:“誰說公關部就是陪人喝酒的?”她親熱的攏住司年的肩,“小司,你可以試試啊,年輕嘛,總要多點嚐試的。”
  司年最後往那個郵箱發簡曆的時候,一半是因為拂不過小邵的好意,另一半是因為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年輕嘛,總要多點嚐試的。”發完就忘了,她也不指望對方能有什麽回應,因為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簡曆沒有絲毫值得別人驚豔的地方。因為記憶力不好,其中好些地方還是在同學幫助下填完的,顯得磕磕巴巴,生澀不堪。這樣稱得上殘破的經曆,自然也就毫無期待可言。
  小邵收到了郵件,第一時間轉發給了顧恒波。年輕的老板就坐在他的辦公室裏,看著那張小小的一寸照,有些出神。他問:“這就是給林季常帶團旅遊的導遊?”
  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甚至可以說幹淨純真,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沒有一點雜質。
  小邵點點頭:“下麵怎麽辦?”
  顧恒波沒聽到助理的話,目光又抬起來,緩緩的看著照片,似乎在竭力的回憶什麽:“我怎麽覺得有些麵熟?”
  小邵知道自己的老板聰明絕頂,幾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既然這麽說,就一定見過司年,於是沒有出聲打擾,站在一邊靜靜地等著。
  “那天和旅行社接洽的時候,是不是她來的?”
  小邵搖搖頭,表示不清楚。
  不過顧恒波倒是因為想了起來而鬆了一口氣:“應該就是她,我在走廊上遇到的。”他悠閑的靠回椅背,“就讓她進來吧,你看著安排。”
  正式接到通知的時候,司年嚇了一跳。電話裏的女聲字正腔圓,語氣是很客氣甜美。直接給她報了待遇,就算是一個月的實習期工資也比自己幹導遊強。
  李燕在一旁大驚小怪:“你幹嘛不去啊?這麽好的機會!”
  司年轉了轉眸子,有些困惑:“很好麽?”
  “怎麽不好?!多少人擠破了頭想進去啊!”她上下打量司年,很是豔羨,“你哪來的好運氣?帶團也能碰到貴人。”
  司年沒說話,心裏卻在說,是啊,都碰到兩次貴人了,運氣未免也太好了一些。考慮再三,換個工作也好,反正實在不行的話,導遊這份工作到哪兒都能幹。於是咬牙辦了離職手續,按照規定時間打算去顧氏報到。
  頭一次踏進這樣的大廈,司年難免緊張的看了看自己身上略顯的有些簡單寒酸的打扮,忽然後悔自己怎麽穿了一雙帆布鞋就來了。她站在一邊,看著人人衣著光鮮,步履中都帶自信和都市特有的節奏,又覺得有些陌生。
  辦完手續,她從人事部離開,循著樓層指南又去公關部報到。同事帶她到一個小隔間,桌子、電腦、便簽、電話,就像是電視看到的那樣的白領生活。
  從整天在外麵跑的小導遊,到了如今,坐在恒溫的辦公室,對司年來說,不啻於新生活的開始。
  也不知是同事刻意的照顧新人,或者工作本身不難。總之在頭幾天,她做的,真正的是實習生該做的事,比如進一步熟悉了複印機的用法,可以同時替四個同事泡茶水。當然,因為這些天顧氏忙著和石峰的某企業合作的事,也開始讓她參與到一些宣傳材料的建立工作上來。
  顧氏因為持有股份,對關北酒店的建設十分上心。光是每天來往的關於酒店宣傳性文字材料就很多,司年負責很多和外邊印刷商的聯係,還要做幾次校對。雖然都是小事,又繁瑣,她也不覺得辛苦,覺得至少也要對得起自己收的那份工資。
  至於介紹她進來的小邵,司年也知道了,她是老板麵前的大紅人,是老板最親密的助理,整個公司都在盛傳他們的關係如何如何特殊。不過這些話也就是傳言,她這樣的小人物,因為無意間幫了小邵一把,就交了好運,估計人家在舉手之勞後也就把這件事忘得很徹底了。
  電腦滴的一聲,又收到了最新的宣傳材料。司年急忙打印出來,交給了同事,據說下午的會上要用。同事看了一眼,十指還在鍵盤上如飛:“你拿上去,十七層,助理室急用。”
  司年又馬不停蹄的衝到了十七樓,電梯門才打開,她踏出一步,猶豫著往右手邊走去。身後另一部電梯的提示音一響,數人的腳步聲交迭而出。司年手裏握著那疊材料,避讓在一邊。
  再不問世事,總要認識自家老板。顧恒波長得很帥,也難怪有女同事為他顛倒了,天生一雙眼睛神采逼人。司年偶爾遠遠見到一次,他總是在微笑,謙良俊朗的大好才俊。
  那群人從她身邊走過,司年微微低下頭,忽然又聞到熟悉的淡淡香氣,她霍的抬頭——是章殊,儀態優雅,漂亮的臉上帶著禮儀性的微笑,走在顧恒波身邊。
  她倒沒看見司年,輕輕皺著眉,似乎在和顧恒波低語著什麽。
  司年呆呆的看著他們走開,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小司?你在這裏幹嘛?”
  司年忙把手裏的資料給她,並且改了稱呼:“邵小姐,這是你要的宣傳資料。”
  小邵微微抿了抿唇,像是在輕笑:“好,麻煩你了。”又多問了幾句:“還適應麽?真不好意思,這幾天太忙,也沒去找你。”
  司年忙客氣了一番,又當麵感謝,最後小邵點點頭,眼波流轉間似笑非笑:“我先進去了。有事再找你。”
  會議是在十點,章殊坐在會議室裏,翻看手中的一疊資料。顧恒波還沒來,雙方人馬在談些細節問題,她坐著無聊,就站起來。
  立刻有人過來:“章小姐,有事麽?”
  她問:“洗手間在哪裏?”
  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她站在窗台邊,使勁的把玻璃窗一推,拂麵而來屋外的清風,略略挾著些燥熱,不過吹得很爽快。章殊撥了號碼,耐心的貼在耳邊。
  林季常接到她的電話,有些驚異:“如果我沒記錯,現在是你的開會時間。”
  章殊臨時決定用調侃的口吻和他說話,於是低低笑了一聲:“如果我猜得不錯,你會覺得這件事比開會更重要。”
  對方不以為然的一笑。
  章殊繼續篤定:“我見到了司年。就在這裏。她……換工作了。”
  電話掛了。
  纖細雪白的指尖輕輕的在手機上敲打著,不過數秒之後,電話如預期般響起,章殊慢慢接起。
  那邊聲音一下子變得低沉,仿佛籠罩在無邊暗色中,林季常斟酌了很久:“他想幹什麽?”
  “當然,也可能隻是巧合。”章殊慢悠悠的說,“她好像看見我了。”
  林季常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有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不過,我還是裝作沒看見她。老板,要是這趟你親自來,應該會很精彩。”她言下很有些為他惋惜的樣子。
  林季常最後簡單的說了句:“我知道了。”幾個字符而已,卻又有些莫名的清冷恨厲,仿佛被人觸到了心中最不可觸及的地方。
  顧恒波一手插了口袋,慢慢從走廊那頭踱來,看見章殊拿了電話,似乎還在輕聲笑著,很是愉悅的樣子。他慢下腳步,輕輕咳嗽一聲。
  總是這樣,一見到他,這女人就沒好臉色了,轉身就要回到會議室去。
  他加快腳步,走過她身邊,低低說了句:“怎麽?工作間隙還要和老板調情?”抬起的眼角盡是淡淡的諷刺。
  章殊沒理他,揚起了下巴,輕蔑的說了句:“齷齪。”
  他不急不徐的拖住她的手:“記性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差?不記得我是你未婚夫就算了,連剛才的女孩子都不記得了?旅遊的時候差點陪著你們一起燒死的那個?”
  章殊臉上還鎮定如初,心裏卻咯噔一下:“什麽?”
  他的薄唇抿出燦爛的笑,輕輕吐出兩個字:“司——年——”
  顧恒波丟開她的手,從她身邊走過,心情愉悅,嘴角的微笑也越發的英俊。他心裏想起剛才在辦公室自己和小邵的對話。其實還是自己先問的:“剛才遞材料給你的女孩子是誰?”
  小邵並沒有直接回答他,倒像在開玩笑:“很漂亮?”
  他欣賞下屬無傷大雅的玩笑,眼角眉梢都很溫和。
  很少有女孩子還可以在模模糊糊的一眼間給他這樣深刻的印象了。可是那個女生站在一邊,曾經有一瞬間抬頭看了章殊一眼,眸子黑白分明,溫和秀美,這種難以言說的氣質,讓自己似曾相識。
  隻是章殊的反應更讓自己好奇。就在剛才,她在見到那個女孩子時的神情——輕輕瞥了一眼,似乎有些緊張,然後若無其事的和自己談笑。其實他心裏知道,這個女人多麽的善於偽裝,她那不經意的一皺眉,足以說明心底已經起了驚濤駭浪。
  “司年。林先生和章小姐的導遊。”
  他恍然大悟。愈來愈覺得有趣。
  開會的時候章殊沒怎麽說話,似乎滿懷心事。她難得如此不敬業,眼睛雖然看著手裏的資料,隻是已經良久了,連半頁都沒翻過。
  遠遠的有男聲傳來:“章小姐,你在這一頁停了這麽久,是有意見?”
  章殊收斂了心思,淡淡一笑,啪的合上眼前的文件夾,挑眉微笑:“這份資料很好,我沒意見。不過,顧總,另外有些問題我想單獨和你談一談。”
  旁人知趣的退了出去。
  顧恒波仿佛有些為難,語氣裏又有些覺得有趣:“章殊,你知道我的名聲不大好……你這樣,外麵傳出去可不好聽。”
  “最壞不過就是被知道了我們的關係,我還怕什麽?”章殊漫不經心的說,“我想和你說司年的事。”
  他靜待下文。
  “她做過我的導遊,我很喜歡她。這次不管出於什麽目的……”
  她的話沒說完,顧恒波眼角一眯,像是捕捉到了什麽信息:“既然你喜歡她,不如我就安排她去石峰好了。”
  章殊語塞,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脫口而出:“什麽?”
  顧恒波已經站起來了,似真似假:“看不出麽?章小姐,我這是在討好你啊。”
  章殊看著這個從小就認識的男人走出門外,忽然覺得困惑。顧恒波,林季常……他們一群人,彼此愈發的深沉了,即便是自己,也難以看透一個個在賣什麽關子。
  司年被叫到助理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快下班了。小邵見到她,頭一句話是:“去石峰工作,有沒有沒問題?”
  “啊?”
  小邵言簡意賅:“我會過去石峰,處理一些顧氏在那裏的業務。你當我的助理。怎麽樣?”
  司年倒是無所謂,反正就她一個人,飄到哪裏都可以。況且公司可以提供住處,生活成本上倒是劃算得多。她隻是有些疑惑,如今自己的工作勉強就算剛上手吧,他們對她倒是放心?
  小邵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挑選助理是我的意見,我覺得你細心,應該沒問題。你自己覺得呢?”
  到目前為止,司年對於助手的工作,隻停留在看的亂七八糟的娛樂新聞中看到的那些。比如幫明星打傘、送水之類的。好處倒是顯而易見。在離開翡海的前幾天,公司發了一台筆記本電腦,很小巧,適合女生用。周圍還不算熟悉的同事一個個也很羨慕,大約覺得這是個好機會。總而言之,她選擇了換工作,看起來是個正確的的決定。
  而章殊收到了顧氏傳來的工作人員名單後,毫不意外的找到了司年的名字。她在自己的辦公室苦笑了一下,想到又要麵對林季常,忽然有些頭疼。
  其實那天從石峰回來,那麽晚了,林季常還在辦公室沒走。
  她知道他在等她,最後自己忍無可忍:“林季常,雖然我也不知道顧恒波的用意,可是有一點你要知道。我早說過了,是你先去撩撥這件事兒,最後還想要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這世上沒有誰是傻子。”
  他回報給自己的隻有沉默,連反駁或者諷刺都沒有。
  這樣的反應,倒讓章殊覺得懷疑,於是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問了出來:“還是……我理解錯了?這根本就是你要的結果?”
  林季常嘴角微彎,慢悠悠的拉了拉領口:“你指什麽?”
  除了那個人,她還能指什麽?
  他的目光輕輕一挑,似笑非笑:“去安西那一趟,是我衝動了。除此之外,章殊,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沒有自製力了。”
  她微微一笑,並不準備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結,可最後還是要告訴他,真心實意的:“三年前的時候,我和你不熟,真可惜。”
  林季常也輕輕笑起來:“怎麽?”
  “比如,看看你年少輕狂的時候。”她在淡薄的燈光中上下打量他,抿唇輕笑,“本來是真的難以想象。不過,現在,倒也可以理解了。”
  年少輕狂的時候?林季常手指輕輕拂過自己的臉頰,有些冰涼,他幾乎以為自己忘掉那段時光了,有夜夜笙歌,有急速生死,也有情之所鍾。可到底還是錯了——他不是忘了,隻是刻意的不去記起罷了。
  她又一次鄭重其事的去了他的辦公室。林季常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依然在奮筆疾書,最後閑閑抬頭看她一眼,以無比清醒的口吻說:“你是不是太過關心我的私事了?”
  “還有,如果我盡量順其自然一些,會不會讓你覺得滿意?”
  “我很滿意。因為無論如何,恭喜你,關北開業那天,你總算能見到她了。不用辛辛苦苦的跑那麽遠去翡海,默不作聲的去偷窺。”
  啪的一聲。
  鋼筆被重重的拍在了桌上,墨水四濺,狼藉不堪。
  她頭一次見到林季常對自己發這麽大的脾氣。那雙冷靜睿利的眼睛幾乎灌滿了烈火,嘴角微微曲起:“你怎麽知道的?”
  她該怎麽說?就說自己也是無意中見到的?無意間窺見了青澀少年飄渺不定的暗戀?最後勉強咳嗽了一聲,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嘴快:“我……看見的。”
  而林季常像是鬆了一口氣,語氣又低緩起來:“你一個人?”
  直到得到了肯定的答複,林季常寬大的椅子轉過了一個角度,側麵迎上陽光,溫暖和緩,卻又散不開陰霾。被人撞破的尷尬還在其次,他隻是,不希望再多一個人知道那些過往。他的世界,容不下一絲的失誤和巧合。
  石峰是和翡海截然不同的兩個城市。如果說翡海連名字都帶著一兩分纖弱美麗的味道,那麽石峰就像是充盈著陽剛之氣的大男人了。據說在這個城市裏,曾經一度有熱血好漢組成幫派無數,又在規整後,曆經了血雨腥風,最後慢慢消匿了身跡。然而那種鐵馬義氣倒仿佛還留存下來,整個城市都透著一股爽利勁兒,連遠眺的視野都分外的開闊。
  顧氏在石峰也有一處不小的辦事處。司年靜下心來,發現自己也是處理文字的一把好手,因為她做事細致,又有耐心一整天對著電腦,有好幾次小邵都搖頭:“你以前怎麽就做了戶外的工作?”司年很快活的把這些當作了誇獎,工作也愈發努力。捕獲工作的時間一多,自然屬於私人的時間就少起來了。
  以往每天都會去看看那些未完結的小說,如今三四天有時間去轉一次就已經很不錯了。依然揪心蘇楚,可是路漫漫其修遠,這樣等待,其實一點希望都沒有。她趴著把本本抱在懷裏,忽然想起了今天接到的關南酒店傳來的一份宣介資料。
  當時自己一杯溫水全倒翻在了桌上,幸好台式電腦的鍵盤防水,沒出大亂子。可是眼神還是直勾勾的看著那張照片。
  是林季常。正在酒店門口和某領導握手,因為身子微微欠著,顯出了風度卓峻。她隔了照片,那麽靜態的死物,卻又察覺出那份無可指摘的禮儀風度下的漫不經心和倨傲不凡。
  其實見到了章殊的那次,她就有意留心,又悄悄打聽了下,也就知道了如今林氏的大老板,就是自己接待過的那位脾氣古怪的年輕男子。當時還有些不可置信,可是又因為心底知道他們本就是貴賓,也就沒多大反應。
  於是衝擊遠遠及不上這一次。隔了這麽久,她再次見到他。此刻,雖然是在照片上,卻又叫她想起那趟旅行。英俊男子心底的柔軟和秘密,而她,卻因為他刻意的小小分享,隱隱約約的見證他的過去,既感慨,又有幾分悵然。
  關北酒店開張在即,顧恒波也從翡海趕了過來。就在小邵的辦公室,司年泡了上好的白茶,小心翼翼的敲門。進去的時候顧恒波正親昵的攬著小邵的肩膀,俯下去看著桌上的什麽東西,見到她也不避諱,隻是抬起了眼看她,又問小邵:“這就是你的助理?”語氣中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倒像她是個玩具一樣。
  司年把茶放在他們麵前,恍若未聞他的話,隻說了句:“顧總,請喝茶。”轉身就要走,身後小邵說了句:“是啊。她叫司年。”
  顧恒波“哦”了一聲,叫住她:“這些材料都是你整理的?”
  司年看了一眼他手裏的資料,然後點點頭:“其實也不全是。基本上都是關北傳來的資料,我稍微整理了一下。”
  顧恒波難得開口誇人,這次倒顯得心情很好的樣子:“很好。主次分明,理得不錯。”
  小邵笑著對司年眨眨眼睛,又對顧恒波說:“顧總最近缺助理了吧?”
  顧恒波笑笑,他笑起來像是個年輕的大男生,就像是抱著籃球從操場上走過,神采飛揚:“那倒不是。”他又抬腕看看時間,微微眯起眼睛:“呦,時間到了。林總也快來了。”
  話音未落,門已經被輕輕叩響了。
  司年悄悄退到一邊,然而聽到“林總”兩個字,心髒卻輕輕一跳,極不韻律,像是舞步沒有踩在鼓點上。
  她覺得巧,倒也沒想著要回避。
  章殊穿著質感極好的珍珠色襯衣,乳白色淺淺的光澤,進門的刹那,她微微偏了偏頭,笑得很愉悅:“哎,司年,你也在這裏?”顯得和她很親熱的樣子,連聲音都大了一些。
  司年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紅了臉:“章小姐,您好。”
  章殊卻是心思微妙,第一眼看到司年在這裏,她能怎麽辦?
  在她身後跨進來的男人,走路閑然如水,身姿卻又挺拔如鬆,目光很自然的掠在司年的身上,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司年的笑容一僵。其實她也不知道心底的那種感覺為什麽愈發強烈了,仿佛站在了火坑邊,渾身都有些熱,甚至臉頰都有了薄汗,不過還算是回神的彎起了眼角:“林先生,您好。”她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想走開了,顧恒波卻往後一仰,有意無意的吩咐:“小司,這些材料再拿兩份進來。”
  司年哦了一聲,輕輕的關上門。
  林季常解開西服的那一粒紐扣,像是不滿意溫度一樣,皺眉打量這間辦公室。
  章殊看了看牆上的那個溫度控製器,默不作聲的站起來,微微調低了些。
  顧恒波原本甚是適意的表情一下子沉鬱下來,語氣根本算不上友好:“林季常,我不是在這裏等著看你和我未婚妻表演這麽心有靈犀的戲碼的。”
  林季常眉頭皺的愈加深,很快卻又釋然,意有所指的看了眼章殊,不動聲色。
  章殊輕輕咳嗽一聲,半站起來,遞給顧恒波一封精美的請帖:“顧先生,這是關北開張的請帖。”
  司年再度進去的時候,他們麵對麵坐著,隻有林季常一個人在輕聲說著什麽,聽到她的腳步聲,也就止住了話題。司年遞給章殊一本材料,又把第二本輕輕放在林季常麵前。她的手指在呈紅褐色的桌麵上顯得瑩如白玉,就像是不久前自己在拍賣會上拿到的那件德化窯的白釉執壺,看上去素雪無暇,纖弱而脆美。他很少有分神的時候,即便心裏很清楚自己不該讓任何人看出一絲端倪,可還是控製不住的想去握那隻手。
  然而隻是微微衝動了下,他的指尖輕輕一動,最後平穩如常的翻開第一頁,繼續剛才的話題。
  司年把零碎的工作做完,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她看了看小邵的辦公室,門還緊閉著,也沒人讓她留下來,她拿了包準備下班。臨走前又看了眼關北開業的一係列策劃活動,滿滿湊湊,開張盛典上還有自己很喜歡的明星來獻歌助興。不過自己這種在邊緣打工的小職員是沒機會去的,那天又恰好輪到自己在公司值班。也就隻能指望著到時候誰給一段視頻,私下看看也就過了。
  回關南的車上,林季常輕輕撥弄著袖口,聽見章殊說:“後天的員工舞會,你要不要找女伴?”他有些訝異的看她一眼,眉梢那一挑,如同利刃出鞘:“你準備和誰一起去?”
  她婉轉一笑,風情萬千:“顧恒波。”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臉色輕輕一沉:“我不記得邀請了顧氏的員工。”
  章殊攤手,笑得很狡黠:“這次是給關北開張辦的,並不是我們一家。”
  “我要是不答應呢?”
  章殊的聲音分外愉悅:“林先生,我從來不缺你那些薪水錢。所以,也不受人威脅。”她想了想,又善解人意的說:“不過沒關係,舞會又不是重點。你說呢?”
  關北酒店。
  整個露天場地幾乎成了明星粉絲團的排練場,到處是熒光閃爍的巨幅標語和尖叫聲。紅地毯上還有碎散的彩紙。又因為行程的緊湊,舞獅舞龍隊從一旁退下沒多久,更顯出了幾分喧鬧。禮儀小姐將托盤遞了上來,人人都在等那個風水大師測出的黃道吉時。
  剪彩的一排貴賓中,最為顯眼的自然是當紅的明星了。謝菲一身銀亮複古禮服,腰間輕輕綴著一條水粉色的鑽石腰帶,烏黑滑亮的發髻古典雅致,又有恰到好處的鬆順,她站在一群男人中間,像是為這個剛硬的世界增添了幾分柔媚。這樣的瑰豔麗色,像是璨然驕陽,不斷的射出攝人的光亮。而她的身側,年輕的男人一手扶在絲帶上,嘴角殊無笑意,像是深不見底的黑洞,將一切情緒和熱度都吸逸得無影無蹤。章殊輕輕踏上一步提醒他:“老板,要笑。”
  林季常漫不經心的點點頭,目光微微一側,投向身邊的另一個男子,做了一個先請的動作。
  那個男人嘴角懶懶的帶著笑,眼角的細淡皺痕如同最美的時光雕刻師輕輕刻下的痕跡。他微笑的環顧四周,又極有禮貌的傾下身子,聽到禮儀小姐柔聲說:“韓總,可以了。”
  一節節的彩球終於斷開,熱烈的掌聲,瞬間奏響的音樂,幾乎衝上了這座聳入雲霄的高樓頂層。
  韓睿走在林季常身邊,低聲笑著:“很不錯,正好讓我來借鑒下經驗。”他們身高相仿,並肩走著,氣勢上說不上互相克製,卻又叫人看得出是截然不同的。
  林季常淡淡笑了笑:“你肯來,就是給我麵子了。”
  他四顧,像是想起了什麽:“顧恒波呢?不是說他也有份?”
  “他臨時有事。”林季常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其實心知肚明,顧恒波不願意來,是因為他似乎更愛在背後坐享其成。
  他的目光落在韓睿嘴角上,這個老朋友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永遠的帶上了這樣一抹笑,不知是心裏有些茫然,還是刻意叫旁人身墜迷霧,辨不清喜怒。
  而韓睿似乎也漸漸的分了心,他的目光緩緩的掠向不遠的地方站著的女子,銀色長裙,輕柔而優雅的在和別人談話。他習慣性的莫名滑出笑意,微微駐足,輕聲對林季常說:“失陪一會兒。”
  其實這樣的夜晚,在場的每個人都很熟悉,男女間彬彬有禮的交談,穿插行走著的侍者。客人們被引到觀景層去看焰火表演。章殊陪著林季常,嘴角微翹:“你怎麽認識韓睿的?”
  蓬的巨響,一朵極大的煙火,從最亮的高處慢慢的搖曳開,如同綻開的芍藥絲瓣,帶出絲狀流華的光彩。
  那麽耀眼奪目的美,連朗朗星月也在一瞬間被奪去了光彩,隻是卻映不進林季常的眼底。暮靄沉沉,他語意無限蕭索:“幾年前吧,到處玩的時候。”
  章殊恍然大悟,韓睿的俱樂部在這幾個城市都大大的有名,這個圈子裏,但凡是想去尋歡作樂,誰會不知道?然而今天這種場合,韓睿的出現,還是叫章殊吃驚不已。她忍不住,瞥了不遠處那件銀亮奪目的長裙。窈窕淑女的身邊,伴著的男子挺拔俊朗,奪目至此的璧人,此刻正旁若無人的輕聲談笑。
  章殊輕輕笑了出來:“看來,一個個都是深藏不露。”
  “必要的時候,有一個這樣的朋友也很不錯。”
  他微微仰起了臉,近乎沉默的維持這個姿勢。看著一朵淡粉的牡丹描繪在近乎濃墨般的夜空中,略有些蒼白的臉上,也染上了淺淺的色彩。唯有那雙眸子,近乎清冷的望定了倏然而逝的絢麗,在周圍一片驚豔的低呼聲中,分外的明亮。
  這個時刻,電腦還閃爍著光亮,司年從屏幕前好奇的抬起頭,循著巨大的聲響遠眺。在城市的最盡頭,近乎奢華綻開的那個亮眼的花球,像是將無數的淡粉色融進了這個世界。這樣的被吵醒,更像是一份驚喜,讓她在片刻後失神沉迷在這個短暫而令人驚歎的世界裏。在華麗旖旎的線條如影子般消失之後,司年有短暫的失落,猶然帶著抽身而出的眷戀。她想,這麽美麗的焰火,這個城市中,一道看到的人,應該也會覺得幸福。
  其實司年早就被通知了,第二天有一場晚會,除了一些往來的重要客戶,凡是在關北開張上出了力的,都有份參加。而從同事那裏聽到的消息是,林氏辦的晚會從來不會苛刻員工,最後必定派送出豐厚的禮品。也有說上一次的時候,最幸運的那個,抽中的大獎是一輛家庭轎車。
  她對獎品倒沒什麽期待,隻是因為要求正裝出席,一時間很犯愁。她自然是沒有禮服首飾的,就算現在手上已經略微寬裕了,勉強能買上一件了,也完全不會挑選。於是在和小邵說起的時候,表情很漫不經心:“那多麻煩呀,我不去好了。”
  小邵有些吃驚:“你不去?”
  自己斬釘截鐵的說了不去的,又因為這個晚會,比平時下班時間早了不少,司年出了辦公樓,很有些雀躍快活,準備去超市買些水果和零食。
  樓下靜靜停了一輛車,就在自己走到窗邊的時候,門打開了,章殊笑意盈盈的半探出身子,向她招手:“小司,下班了?”
  司年微微彎下腰,問章殊:“你怎麽在這裏?”
  她微微側了頭,語氣像是忍俊不禁:“來接你啊,一起去晚會好了。”
  司年微窘,她想說自己不去晚會,可是偏偏這句話在舌尖含著,就是吐不出來。
  車子開動了,章殊和她坐得很近,顯出了幾分親熱:“我昨天訂的一件禮服到了,結果試了一下,穿著不大好看。特意來找你的,那個,你介不介意的話,就去試試。真的,司年,我覺得那件衣服適合你。”
  司年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章殊對自己說話的時候,總是有著打心底的真誠和熱切。好比像今天這樣,自己不用費力就可以感知到她的好意。司年隻能點點頭,說了句:“謝謝你。其實我本來沒打算去,我也沒有那些衣服首飾。”
  章殊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姑娘,沒事。今晚是舞會也不是很正式的,大家玩個開心。”
  司年大驚:“舞會?”
  她悠悠的笑起來,目光斜斜的掠過窗外:“是啊,化妝舞會,會不會太童話一些了?”
  司年看到那件禮服的時候,驚得連連擺手:“這怎麽能穿?”
  黑絲絨般的質感和色澤,胸前交叉的褶皺,細細的肩帶繞過背後,恰好又遮住她背上的疤痕;下擺是高叉,露出了幾乎是極限的大腿根部。
  章殊拿起了裙擺,比了比顏色,抿著嘴笑:“你的膚色才襯得出這樣子的黑色。來,別讓我失望,試試。”
  她終於還是磨不過,穿了上去,又有人替她挽起長發,連首飾都配好了。最後站在鏡子前,引得旁人讚歎不已,即便是司年自己,也知道不能再推脫了。
  因為真的是異常的美麗,幾乎立刻褪去了原來的生澀,生出了一種妖嬈的風情。隻有眼神還是怯怯的,像是不敢置信看到的一切。鏡中的女子,雪膚黑裙,那樣柔美的身段,天生就該站得挺直,傲然的環視世界和裙下的匍匐者。這樣的自己,因為太陌生,司年的眼神卻更加迷惘,最後被帶著上車的時候,她握著小巧的坤包,不自覺的去擋在胸前,又刻意的去整理裙擺。
  章殊似笑非笑的看著,最後安慰她:“反正是要戴麵具的,你怕什麽?”她換好了禮服,豔麗如同太陽底下最絢爛的顏色,很襯她明豔逼人的氣質。她又拿了一個麵具遞給她:“來,試試看。”
  司年仔細的看了看,她本以為會是威尼斯狂歡麵具的風格,張狂又有些歇斯底裏的歡樂,其實並不是。麵具做得很小巧,隻遮住了上半部分的臉頰,也不知道是什麽材質做的,滑滑涼涼的,有些像是玉器。畫師將紫色的藤紋不淺不淡的描摹在眼角,像是優雅而不失昳麗的花瓣,淡淡綻開在素白滄淨的臉上。那樣內斂而明淨,完美的替她收斂了禮服性感的氣質,
  她輕輕扣上去,不大不小,倒像是專門為她訂製而成的,倏然間如同涼水醒麵,清冷如同月華濯在臉上。轉身一看,已經找不到章殊了。走廊上有輕輕的風拂過,落在胸口和肩上,有些涼意。或許是衣服太過特殊了,她每走一步,總要看看大腿根側,有沒有露出大片的肌膚,腳上那雙高跟鞋穿著比自己想象的要舒服很多,可是地麵太過光亮如鏡,她總是怕細細長長的跟會因為猛的一磕而斷掉,於是步步艱難且又小心翼翼。
  她踏進了大廳,環顧周圍,壁上、穹頂的燈光此刻還璀璨如同星芒照耀夜空,而微微拱起那一處,一盞水晶吊燈為這個有些迷離閃爍的世界,提供了最奢華的光明和如淡色稠絹般的色調。而和這樣的色調相對應的,是周圍低低的談笑聲,輕聲漫語,柔和的像是一陣煙霧,籠罩這個光彩流離的世界。
  人人戴著麵具。就像是章殊說的,這樣的場合,有刻意的攀附和隱約的攀比——而最好的遮掩,無疑是臉上這薄薄一層的外殼。誰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麽,你是誰,你會和誰共舞。即便知道了正在攀談的對方是誰,假若不喜歡,悄然離開,也不會失禮。
  服務生們穿梭在其中,送上高腳杯中或濃或淡的液體,又或者是精致的食點。司年站在旁邊看了一會,有些好奇,又有些不知所措。人人都是成群結伴的似乎在享受,似乎唯有她站在一邊,孤單的有些覺得尷尬。她一邊想著,一邊往角落走去,直到有人遞給她一個高腳杯。
  其實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液體,濃濃的果香,或許還有些酒精,她抿了一口,低聲謝了謝那個男人。那個人可能單純到隻是來搭訕,司年不喜歡他的麵具,覺得有幾分猙獰,還沒說上三句話,燈光一暗,忽然有音樂聲從四周慢慢湧了出來。
  如同汩汩明澈的泉水將大地滋潤,又像暖暖的陽光覆上了清冷一夜的世界。輕而緩的旋律一點點的在這個空間裏,流進了每個人的耳中、腦海裏。
  而適才還沉默的舞池,幾乎在刹那間被男女的舞步喧沸起來。柔美舒緩的旋律,款款綻開的裙裾,高貴流暢的舞步,那幾對男女之中,唯有一對緊緊吸引了司年的目光。
  她認出來了。即便沒有那一襲紅色的長裙,那個女子鬢角輕輕點綴的花朵、在麵具的遮掩下無法抵擋的瑰魅,除了章殊,還會有誰?
  隻是不知道她身邊的舞伴是誰,右手貼著她的腰部,姿態也是華貴而挺拔,擺蕩和轉身間,所謂男士在舞步中的“掌控”被詮釋的幹淨完美。那人身高和林季常相仿,可是那種神態,卻又截然不同。他擁著章殊慢舞,仿佛理所當然,又有些刻意的傲慢和疏離。隔了很遠,連麵具都看不出,可司年隱隱覺得,他們如此的貼合彼此,那樣出色,即便周圍擁簇著再多的人,他們依然是無可爭議的聚焦之處。
  越來越多的人湧向舞池,身邊的男人不失時機的向她邀舞,司年搖搖頭,把喝空的酒杯放回托盤上,微笑:“對不起。”
  她對這樣陌生舞伴的恐懼,甚至勝似了對一竅不通的舞蹈的恐懼。這樣堅決的回絕,沒留半分餘地,男人識相的轉身就離開了。司年鬆了口氣,燈光明滅間,往角落走去。
  這一次,她坐了很久,一首首舞曲,一對對男女,在舞池間穿梭交替,她看得有些眼花繚亂。許是因為那杯飲盡的飲料,許是熱情氤氳的現場,她的臉頰微紅,白玉般的麵具下,緋紅如同唇色,清和中又有柔美。
  直到自己的沉寂被一個男子俯下身的影子所打破,司年驚覺著抬頭。那是一張鏤空著銀色花紋的金屬麵具,張揚著一絲剛硬,卻又透著隱忍的肅黑。她微微往後一仰,其實避無可避,全是一種好聞的氣息,像是薄荷,又像煙草,混在一起,就是奇異的叫人心折。
  明明是能叫人清醒的味道,卻又甘願沉醉下去。
  銀白色的優雅裏,那雙透出的光亮的眸子,如同被清火慢慢點燃,沉默的看著她,然後緩緩的向司年伸出手去。
  再簡單不過的邀請。連一句話都沒有。
  司年像是著了魔,她幾乎忘記自己不會跳舞,也不懂音樂和節拍。那一刹那,也忘了去追問這是誰,為什麽會有這樣吸引自己的氣息,就這樣,義無反顧的把自己的手放在那個人的手心。他的手心微涼,指節修長的覆住她的手,用力一拽,牽著她,避開人群,走向了舞池。
  那是圓舞曲的結束。
  燈光變幻,明暗閃爍不定,那一輪最大的光圈在人群中來回穿尋。低魅中露著暗中的瘋狂和熱情。
  舞曲分明熱烈起來,清晰的鼓點,獨特的斷音,一下下打在人們心底,卻又矜持著透著優雅和自持,仿佛在冷眼旁觀下麵的狂歡盛幕。
  他的右臂環上司年的腰,有一瞬間,似乎難以尋找倒適合的位置。她的衣料柔滑,而腰肢細軟,他的手輕輕觸到,卻再也不敢靠近。於是微微蜷起了指尖,低頭問她:“準備好了麽?”
  那個聲音,仿佛天生為了她,等待了很久——司年終於幡然大悟,低聲脫口而出:“林先生?”
  銀色華貴的麵具,讓他的笑看起來清俊而雅然,他並沒有回答,隻是說:“是探戈。”
  貼的那麽近,他滑下手臂,抬起她的左臂,放在自己身上,又握住她的另一隻手,彼此的氣息清晰可聞。
  她的無措和他的淡然,一目了然。
  周圍的人們已經開始舞動,而司年終於著急起來:“我……不會。”
  不會?
  被銀色麵具遮住的英俊的臉上滑過怔忡的表情,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們曾經在那幢小屋子裏,一起看的那部電影。失明卻風度翩翩的男人,和美麗纖細卻失意的女人。
  他猶記得台詞,盲人這樣向少女邀舞。
  他說,你想學探戈麽?
  他說,即便跳錯了,沒關係,繼續探戈。
  劈啪的火星在壁爐裏跳躍著,其實那點火焰說不上溫暖,隻是她喜歡,說這就是感覺。因為又抱著靠枕,又躺在他懷裏,永遠都不會覺得寒冷。畫麵一幅幅的閃過,盲人和少女的探戈終於結束,帕西諾的風度終於徹底迷倒了她。
  彼時她撲在自己的肩上,喃喃的絮語,無限的向往:“我們一起跳,好麽?”
  於是,他刻意的再低下頭去,幾乎貼著她的耳畔,聲音裏有一種奇妙的醉人力量,竟然可以安撫下自己懷裏幾乎要落荒而逃的女子:“別擔心,跟著我的腳步。”
  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訴他,探戈的舞步中,男人要剛毅果敢,刻意的避開女伴的臉龐,那樣的舞才叫人覺得韻味十足。可是麵具之下,他毫不避諱,溫柔的凝視共舞的女孩,仿佛那些因為緊張而不斷的小動作都是如此可愛。
  司年確實不會探戈,從一開始就踩錯鼓點,看著林季常的舞步流暢而堅定,更是覺得慌亂不堪。他卻絲毫沒有因為對方的青澀而不滿,音樂節奏加快的一刻,開玩笑的似的一手攬著她的腰,往外輕輕一送。司年覺得自己幾乎要摔向地麵的一刹那,那雙手又及時的將她拉回來,重又貼近自己。
  因為舞動帶起的輕風,他忽然在這幾乎沒有間隙的互相靠近之中,淡淡分辨出了酒精的味道,從她的身上彌散開。於是皺眉,目光流連在她的唇側。她嘴角的弧度總是很柔美,又帶著淺淺翹起的弧度,今天化了妝,取了玫瑰花瓣的色澤,勾勒出比平時嫵媚的唇形。他忍不住去貼近她的臉龐,耳鬢廝磨間,將她圈定在懷裏,向更深遠的舞池,向更繁鬧的人群間流淌而去。
  司年因為這個略帶激烈的小動作,原本柔順的鬢發散下了一絡,有些蓬鬆,卻慵懶的趴回他的肩上,因為覺得有趣,輕輕的笑出聲音來。原本還有些緊張,竟然在片刻後消失殆盡了。他亦在銀色的金屬之後展眉而笑,輕輕觸著她長裙的手也重新找到了位置,加重了力道,貼合在了她背部的曲線上。
  或許真是因為他的舞步太嫻熟,又高雅自信的掌控著節拍,司年跟著他的步子,輕鬆如遊戲一般,找到了那種韻律。就連那快慢頓挫的節奏,也如同有了生命,可以在那瞬間被感知。
  她的額頭恰巧抵著他的臉頰,隔著麵具,林季常的臉上一片冰涼,可是內心深處,卻因為這一刻的擁抱,泛出了熱度。他嘴角輕輕揚起,目光如星似鑽,帶起了她的手,看著她優雅而美麗的在自己身前旋轉,另一隻手在她纖細的腰肢上撥轉。說不清是微醺,還是簡單的回旋,甚至他在腰間的撩撥,這種種的緣由,那一刻無數的情緒翻湧上來,她隻是覺得,這樣的一支舞曲,自己有著前所未有的期待。
  這麽熟悉的感覺,她甚至可以感知他的手何時會輕輕一送,將自己推離開去,又在何時會用力的收緊,幾乎麵頰貼著麵頰,再也不分彼此。而俯仰之間,一鬆一抱,司年的發絲已經散逸開去。順滑的長發因為曾被盤卷起,此刻帶了輕微的弧度,一半散落在他的手臂上。烏發如雲,仿佛可以將著兩個人和外邊的世界隔離開,輕輕一嗅,隨處都有怡然的味道。
  舞曲太短,可又太長,或許這是最後一個高潮。最後的節拍終於敲響,褪去了和緩,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激烈,隻剩簡潔的韻動。
  他的左手還握著她的右手,在另一隻手放開她之前,忽然輕輕的低下頭,眼神中一抹頑意,快速的親吻在她的手背上。蜻蜓點水,蝶翼輕掃,那癢癢的觸感,像是極細的電流,從司年的手背,瞬間就滑到了心底。親密的感覺這樣美好,以至於在一瞬間的離開後,驟然覺得寒冷而眷戀。司年的身體急速的往外回旋,腦海中一時間竟然全是酸楚,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靠近他。她抬起眉眼,去找他的眼睛。可是激烈的回旋錯步中,或許他隻是沉默的等待,又或許是急切的渴望,她看不真切。
  音樂重新和緩下來。他也已經重新拉回司年,麵對麵的,幾乎半抱著她,將她橫置在自己的腿上,一隻手自然的順著她腿部的曲線往上,恰巧滑在了她的長裙分叉的地方。
  周圍輕輕的掌聲,停下舞步的年輕男女們,彼此輕笑著,看著最後親昵的姿態,又因為麵具的阻擋,笑得微微肆意。
  司年從舞曲中回到現實,終於低頭看了看自己和他這樣叫人遐想無限的姿勢,他的手和自己裸露的肌膚相接觸,熱得幾乎能將肌膚灼傷。她身子一動,白玉麵具也無法遮擋此刻輕紅欲漾的臉色。
  林季常慢慢放開她,低低笑著,露出的那雙眼睛中烏黑晶芒四射,扶著她的腰,讓她站起來:“跳得不錯。”
  剛才那一曲舞……真的是自己踩的節奏和韻律,最後跳了出來?情緒慢慢平複下來,司年覺得不可思議,隨著他走回了舞池邊,說:“謝謝你。”
  他停下步子等她,最後輕輕點頭:“不,你跳得很好。”他頓了頓,又說,“真的很好。”他還想說什麽,可終究隻是微微揚起了臉龐,側影寂寞落拓。
  他想起自己剛跨入會場的那一刻,目光毫不猶豫的就掠向了角落坐著的那個女孩:黑色長裙,白色麵具,隻有唇色櫻紅。她像是無法溶入這個環境,正帶了少許的羞澀和好奇小心的窺望。
  可其實,這樣的容顏,這樣的身姿,她難道不知道麽?她本該在眾人注目的地方飛揚舞步,如同蓮花在人群寂黑的深處綻放,而不是漠然坐著,仿佛事不關己。
  他忍不住,一步步的走向她,直到一曲舞畢。難道是因為太久沒笑麽?為什麽和她說話的時候,連微笑都困難?太過酸澀的語氣湧在了唇齒間,最後也不過說了句:“謝謝你陪我。”心底又淡淡的湧起了自嘲,謝來謝去,真的陌生至此了麽?可事實就是如此,他不可能再替她整理淩亂的長發——連這樣都不可以,還剩下了什麽?
  司年的語氣卻一派天真:“好像你寂寞的時候,都是我在陪你呢。”她說的那樣輕鬆,仿佛一切都是巧合,而於他,卻不啻於諷刺——他寂寞的時候,不是向來有她陪著的麽?
  林季常覺得有些熱,也許是身上的小燕尾服太嚴實了,也許是現場的氣氛太熱烈,甚至顧不上去回答她,他忍不住伸手去鬆頸間的領結。
  確實也不用回答了,已經有人輕輕走過來,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句話,他回轉了眼神,略微俯下身子,對司年說:“失陪了。”
  音樂聲已經徹底的消失了,人群重又喧雜,一波波的在往舞池外湧出來。燈光有些叫人捉摸不定的在忽閃,但是毫無疑問,是在一點點的亮起來。
  腰間的餘溫還在,可司年的目光卻隨著那個快步離開的背影一點點的冷卻下去。她看著他停下腳步,而那一刻,燈火通明,因為光線若有若無的牽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慢慢聚集在這個男人的身上。他似有些不耐煩,伸手摘下了麵具。
  他將銀色的麵具從臉上剝下,薄削的唇微微一抿,膚色又被閃亮的燈光一照,眸子更加的黑沉,像是沉甸甸的鐵,又像覓食的鷹,隻是在會場巡梭了一轉,刹那間就寂靜無聲。
  司年想,這麽英俊的人,如果此刻能笑一笑,或許就不會如劍鋒般淩厲的叫人害怕了,那該是多麽的吸引人嗬。可是他不會,就這麽靜靜站著,輕輕的開口,將冰冷的聲音傳到了會場的每一個角落,想要將熱烈的氣氛澆熄,將適才的一曲探戈徹底的抹去。
  他開口說了什麽,恍恍惚惚的,司年全沒聽見,卻唯獨記得最後一句。因為那時候,周圍全是一片輕輕的活躍的笑聲,似乎那些笑聲逐漸染上了那個男人的臉頰,他抬起嘴角,卻抿著鋒銳的唇線,淡淡的說:“把麵具摘下來吧。總該讓大家知道誰拿了大獎。”
  說話間,人人摘下了麵具。驕傲的孔雀,絢爛的蝴蝶,精致的小醜,全都消失了。依然是這個世界,不帶一點神秘,互相間重新點頭微笑。
  可是,麵具脫落的一瞬,卻會自然而然的罩上另一層外殼,不知是悲哀,還是幸運。
  司年怔怔的,有些木然的隨著眾人,輕輕的拿下麵具。像是不透風的世界,忽然又微風吹過來,帶起翩躚發絲,然後細細長長的發絲又迷進了眼中,她覺得隔了那麽多人,可是林季常漫不經心的掃她一眼,然後遠遠的對自己輕笑,就像是探戈結束前印在手背上的那個吻,帶了幾分獨屬兩人的作弄和親密。
  此刻,因為有人抽中了大獎,全場尖銳的口哨歡呼聲,如焰火般的綻開,而光線是濃濃的暖橘色,仿佛人的心境,正在烈火中灼燒,迫不及待,熱切而興奮。
  司年忽然就一個激靈,身子微微痙攣抽搐了一下。密集的人群,一張張晃過的臉龐,猙獰的麵具,煙霧蒸騰的空間,她想起了在安西的那家酒店,也是這樣叫人覺著窒息的氣味,或者更遙遠的,天生能敏感的察知這樣的味道。
  她真是覺得透不過氣來,低了頭,一步步的挪向門口,走得又急又快,這麽大的會場,隻覺得逼仄得容不下自己呼吸。
  等到站在了酒店的門口,心情仿佛抹上了薄荷膏,舒緩清涼下來。司年細細的跟踏在水泥地上,滴答滴答的作響,她正要攔車,一輛銀色的車子在自己麵前停下來,車窗一下來,男人衝她一揚頭,笑了笑:“上車,送你。”
  顧恒波。
  她沒怎麽掙紮,坐上副駕駛座,恭敬的有些不自在了:“謝謝您。”
  他似乎沒聽見這樣客套的話,一手撫著下巴,語氣似乎有些不經意:“學過跳舞?”
  司年“啊”了一聲,連忙說:“沒有。”
  恰好一盞紅燈,車子停了下來。顧恒波淡淡的轉過臉看著她,有些掃興的挑挑眉:“我不喜歡故作謙虛的人。”
  這句話,這個表情,真是犀利,頓時叫司年張口結舌,言語不能。她默默的轉過臉,身子因為瞬間的加速被往後一拉,更深的陷在座位上。
  顧恒波笑了笑,緩了緩臉色,隨意的問了句:“小司,我們以前見過麽?”
  司年很自然的說了句:“見過啊。不過顧總你應該沒注意到我。”
  她是在說自己進了公司之後,可是顧恒波又補充了一句:“不,那之前呢?我覺得你很麵熟。”
  那之前……司年有些心虛的想,難道自己又忘掉了什麽?她坐在車裏,沒開空調,車窗開了條縫隙,風將長發往後撩撥,又仿佛能將往事積下的塵埃一一拂開。她聽見自己的心微微一下不規律的搏動,就像是剛才在舞會,有什麽東西輕輕觸到了很深很深的心情裏。
  她抱歉的笑笑,最後帶了一分敷衍的說:“顧總,我的記性不大好。”
  顧恒波目光直視著前方,哦了一聲,也沒再追問,車子已經到了員工宿舍所在的社區。司年開了車門,轉頭對他說了句“謝謝”。
  他輕忽的勾起一抹笑,點頭說:“再見。”路邊的燈光一層層的暈染進來,在他眼窩、鼻側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顯得高深莫測。他看著那個背影漸行漸遠,一下一下的撥弄著手機,最後撥了一個號碼。
  關北的舞會已經結束,章殊找到林季常,皺眉問:“你派人送司年回去了麽?”
  他的眼色如常般微泠,輕輕縮起了瞳中的黑影:“怎麽?你沒讓人送她回去?”
  章殊聳了聳肩:“一結束我就讓人找她,到處也沒見到。可能她自己回去了。”她微微退開一步,歪著頭看他,然後笑著說:“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你那麽會跳舞。你記不記得有一次,那個誰主動請你跳舞,那時候你一本正經的說你不會——虧我還當真了。”
  她還記得那一次,連細節都清清楚楚。也是一次晚宴。林季常坐在寬大的沙發上,黑色的西服,半斜著身子,帶出幾分慵懶和不耐煩。
  是一個侍者帶話來,聲音很輕,章殊站在他身邊,也聽不見說了什麽,隻看到那個年輕的侍者微微側開一個角度示意了一下。她順著方向望去,是一個明豔媚人的少女,穿了淡黃色的長裙,襯得雪膚如玉,略微帶著焦慮和期待,有意無意間望向這個坐著的年輕人。
  她又回轉了眼神去看林季常。他漆墨似的瞳子沉沉,連抬起都懶得,更遑論說要柔和的點頭示意抱歉。他的手扶在自己的膝上,指節幹淨修長。連一個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可那種倨傲和高貴,仿佛遠古時代的王者,隨時會有人匍匐著前來親吻。最後,那個侍者開始有些不安的動了動身子,他看了一眼,蒼白的薄唇終於動了動,說:“我不會跳舞。”
  章殊直到現在都記得,那是怎樣一種蒼冷到內心深處的語調。她絕不會把這句話當做一種托辭,因為這句話仿佛是從他心底帶出來的,沒有一絲猶豫和牽強。
  短促,卻斬釘截鐵。
  侍者如釋重負般走回去,她看到那位小姐失望的轉過身子,快步離開了。那時候自己低聲提醒他:“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而坐著的年輕人輕輕一笑,雖然還帶著幾分蒼白,可依然英俊的足以勾起任何少女的注意。他的回答很冷靜,像是過濾去了情感:“你覺得她的父親會因為我沒和他女兒跳舞,就取消了這樣的合作?”
  章殊將記憶中的他和眼前的他交疊在一起,忽然問了一句:“你有沒有想過,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多麽美好的字眼。
  領結下的襯衣印褶簡潔華貴,林季常難得回答了她這樣的問題,隻是唇角的笑微弱,似有似無:“我答應過她,也不準備反悔。”
  “哦?是麽?”章殊陪著他緩步走到了室外,皎月的清輝落在發間的點綴的花朵上,她盈盈一笑,“可是,那分明是兩個人了。你預備對哪一個忠誠至死?”
  他愕然止住腳步,眉宇一點點的鎖起,又一點點的舒展開。他替章殊拉開車門,讓她先上車。他心頭浮起一層淡淡的迷茫,目光遙遙的望向遠方,無邊的暗夜,連櫛比的高樓都已經看不清了。
  司年在前一天就接到通知,說要陪同著去應酬客戶。她不知道怎麽拒絕,也不知道所謂的應酬到底是要去幹什麽。悄悄問幾個熟悉的同事,他們以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看著她笑:“都什麽年代了啊?你以為找你去三陪?”
  司年訕訕的笑了笑,終於放心了。下班的時候她和小邵一起坐車趕去關南酒店。小邵告訴她是幾個外國客戶,又說:“顧總點名要你去的,看樣子他對你印象不錯。”
  司年一愣,想起舞會那天晚上,他送自己回來的時候說的那些話,不知為何,心底起了淺淺的不安。她追問了一句:“今天是什麽樣的客人?”
  小邵眸色中略微帶了些狡黠:“香港客人。去了就知道了。”
  司年去過關北幾次,關南是頭一次來。門童一看就是東南亞人,棕膚深眸,開車門的姿勢很標準。司年向他輕輕一笑,他善意的回應,笑得極燦爛,露出一口漂亮潔白的牙齒。她們被領著去了餐廳。出乎意料,並不是一間間的包廂,電梯升了很久,叮的一聲打開的時候,司年覺得眼熟——這個餐廳和那天舉辦舞會的場所這樣相似,除開背景和陳設,她幾乎以為到了同一個地方。
  樂隊在大廳的一隅,並不惹人注目,卻讓人無法忽略那低調營造出的柔和。空間如此開闊,以至於將中間那片場地作為舞池也不會叫人覺得局促。僅有的幾個餐桌排放在特定的角度上,又因為灌木盆景和羅馬柱的分割,隔著很遠的距離,互相間保留了隱私,不會彼此影響。
  雖不金碧輝煌,卻因為刻意的疏朗和清冷,卻足以叫人覺得奢華。
  她們坐了一會,才看見有顧恒波引著另一個男士從門口走過來,因為在互相交談,走得並不快。小邵示意司年一起站起來,那個客戶看到兩人,微笑著點點頭,用並不標準的國語說:“讓兩位小姐久等,真是不好意思。”
  顧恒波正在介紹,這位馬先生業餘愛好就是舞蹈,還曾經獲過國際大獎,這方麵的成就似乎和他在生意上的天賦一樣了不起。司年低頭掩飾般的喝了口水,那種不安感,又要順著清水浮出來。她看了一眼馬先生,身材並不算高大,可是線條感很好,健碩而沉穩。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眼神有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笑了笑:“我聽顧先生說,司小姐的探戈跳得很好。”
  司年愕在那裏,聽見顧恒波舒暢自如的接話:“是啊,這裏環境不錯,中央還有個舞池。”
  司年背脊上密密出了一身的冷汗,因為襯衣是綢緞料子的,幾乎貼在了身上,空調一吹,有些發涼。她幾乎有一種被設計的感覺,手裏的刀叉愈發的冰涼,一時間沉甸甸的使不出勁道。她幾乎無法想象,如果沒了那一晚上林季常耐心而溫和的引導,這次真的要和陌生的客戶一起跳舞,她該如何去應對。
  用餐很愉快,至少從表麵上看來如此。司年是四個人中最年輕的,也就顯得有些生澀,不過其餘三人的輕聲交談也足以彌蓋這小小的不足了。
  服務生將主食的餐盤收走,叮叮框框的細微聲音,她敏感的注意到整個大廳的燈光在一點點的暗下來,仿佛暗夜的慢慢降臨。顧恒波示意一個侍者走近來,低低吩咐了什麽。
  司年手邊的紅茶一點點蘊澤著暗紅的光澤,她順著顧恒波的視線,看見那個侍者已經走向樂隊。音樂在瞬間換了節奏,司年還記得這種韻動感,而馬先生的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表情似乎有些迷醉。
  顧恒波心裏知道,司年的舞步未必是最嫻熟最有技巧的。可是那一晚,他在一旁看著,卻始終覺得,一個漂亮女孩子對舞伴的依賴和信任,才是所有男人都愛的腔調。他信心十足的把她帶出來,確實也在等待這一刻。
  馬先生的目光從樂隊那裏慢慢收回,正要開口,音樂聲戛然而止,燈光突如其來的亮了起來。仿佛黑暗盡頭的一束陽光,閃耀著光芒,驅散開靡靡的長夜。
  林季常走過來的時候,四個人都站了起來。顧恒波微微眯起眼睛,視線隨著他的腳步,遮去了一絲懊惱。服務生及時的添上一把椅子,他亦落座,語氣裏飄著一絲不滿:“顧總來了這裏,不打聲招呼,真是太見外了。”
  司年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她看了一眼,是同事打來的。她盡量不發出聲音的離席,走到一邊去接電話。回來的時候神色匆匆的在小邵耳邊說了句話,小邵猶豫了一會,點點頭說:“那你先走吧。”原來是她負責的幾份資料出了問題,臨時送到了印刷廠才發現,同事急著找她回去修訂。
  司年一一和在場的人道別,馬先生不無遺憾的說:“真可惜。”那雙眼睛牢牢盯著司年白皙柔軟的手,之前的風度仿佛偽裝,此刻似暗夜中的狼,緩緩露出了貪婪的目光。
  林季常輕輕咳嗽一聲,並沒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隻是目光幽邈深邃,望向了玻璃窗外的星空,仿佛能跨越時間的縛索,看透些什麽。分明是望向遠處,卻叫人覺得他又將一切握在了掌心。
  顧恒波腦中像是有細細的火花蹦起,啪的一聲,點燃了一條悠遠的繩索。隔了那麽久,畫麵一點點的清晰起來,他終於想起來了。
  那是在酒吧的包廂裏,幽暗的情調,點著蠟燭。有個少女扶著一個醉酒的男人跌跌撞撞的走進來,於是立刻一片起哄的聲音。唯有林季常像是冷靜的旁觀者,嘴角的笑都不似在熱烈的氛圍中起哄,隻是淡淡的看著。當時自己坐在林季常不遠的沙發上,因為覺得他的表情有些意思,倒沒注意進來的女孩子。
  可他現在卻完完全全記起來了。那個女孩,長發,微卷,妝容很精致,隻是目光清冽。當時她環視了包廂一周,有一瞬間似乎困惑於周圍的哄鬧聲,旋即放下了手邊的男子,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化妝和不化妝有區別,今時和往日的氣質也是迥異。
  可那個女子,他敢肯定,就是司年。
  這段回憶幾乎讓他低呼出聲,可旋即心中微微一凜,記起了更棘手的一件事。看起來,林季常和司年之間的糾葛,比自己想象的要深遠的多。眼前的男人鄭重其事的趕來,再清楚不過的表明了他對司年的態度。那麽,自己無意中惹上小麻煩了。
  果然,林季常坐了沒多久就走開了。顧恒波的看著他的背影,手裏握著手機,緩緩的撥到一個名字上,似乎在沉吟,最後啪的一聲合上了,微笑著馬先生說:“今晚有空麽?”
  司年走到電梯口,服務生幫她摁了電梯,她因為剛才喝了些酒,已經有些不舒服了,隻想趕快出去吹吹冷風,匆匆忙忙看著一閃一閃的數字,隻覺得有些暈眩。電梯門一打開,她正要跨進去,忽然聽見有人對自己說話:“司小姐,麻煩你再等幾分鍾好麽?”
  是陳晨,也不算是陌生人了。司年急著回公司,就皺了皺眉,正要說話的時候,同事的電話又來了,說是資料已經弄好了。她哦了一聲,一陣輕鬆,於是笑盈盈的問陳晨:“有什麽事嗎?”
  回答是從背後傳來的,低沉,帶著一絲壓抑的怒氣:“是我找你有事。”
  電梯門正在以恒定的速率合上,林季常伸手出去用力一帶,本來隻有一道縫隙的門又緩緩打開。他先跨進一步,又回頭:“過來。”
  電梯在急速的下沉,耳膜有些不舒服,輕輕低鳴。
  司年怔怔的看著他的側臉,在他薄唇邊找到了一絲隱約的無奈,小心翼翼壓抑著的激烈。林季常的聲音就在耳側,可卻又被奇妙的扭曲了:
  “你知不知道那個姓馬的是B2樓的常客?”
  因為喝了些酒,司年臉頰邊有薔薇般的淡粉,她茫然的搖頭,本來就有些娃娃臉,穿著這樣正式的職業套裝,反倒像一個精致的娃娃,正在好奇的探觸外麵的世界,顯得很純真而可愛。
  林季常不說話了,有些高傲的別過嘴角,心底忍不住在歎氣。是啊,她怎麽會知道呢?恐怕她連B2是什麽都不知道。
  關南向來出名的,也有B2樓。最後他微微俯下身,音調輕輕上揚,說:“一般來說,關南的男性客戶中,最愛去的,就是B2層。”
  司年“啊”了一聲,薔薇的淡色一點點被臻韻成玫瑰紅。被他這樣一說,她心底又有些後怕,難不成上司真的打算賣了自己不成?她看著光滑剔亮的門,照出的自己身影,其實自己才色都湮然於眾的平凡,哪來這麽好的“運氣”?
  車子已經停妥在門口,門童遞上了鑰匙,他示意她上車。司年看了眼後視鏡,幾乎同時,一輛車也在身後跟了上來。她猜是小陳的車。
  他忽然說了句:“以後學聰明點,這些應酬,能推就推。”
  司年哦了一聲,身子因為緊張而坐得筆直,她看看林季常,最後終究還忍不住:“林先生,我以前有段時間記性很不好,把很多事都忘了。”
  他輕描淡寫的看了眼綠燈:“是麽?失憶?”
  他似乎對這個問題興趣不大,過了路口,毫無阻礙的向市郊駛去,一邊聽司年講話。或許是因為輕輕咬著牙齒,臉頰透出幾分瘦削和堅毅,隻有眼睛很亮,表明他此刻清晰的思路和態度。
  “差不多是吧……林先生,我是不是以前認得你?”
  她不止一次的產生過這樣的疑問。有一次在辦公室聽到同事在閑聊,說起他的時候,都是高山仰止,又不敢接近的語氣。她覺得很奇怪,因為自己印象裏,他雖不愛說話,可總覺可親,也從來不會產生懼意。而林季常對她的態度,又耐人尋味,她想,難道真的是自己忘了什麽?
  可是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終於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看了看幾乎不認得的大道,終於問了一句:“林先生,這是哪裏?”
  他沒答她,相反,加快了車速,也沒轉過頭:“你繼續說,失憶,然後呢?”
  司年反倒悶悶的說不出話來了,低低“噢”了一聲,“也沒什麽。”
  而他卻放緩了車速,車燈的光線強勁,遠遠的在漆黑的道路上射出兩道光線,雖然看不到盡頭,他卻執著的望著,仿佛遠眺的目光能拂去淡淡的清嵐。
  “明天你們休息麽?”
  司年胡亂點了點頭。
  他卻笑了笑,像個孩子一樣,因為笑容露出了半邊潔白的牙齒:“那好,帶你去我家看看。”
  其實看這個場景,會叫人覺得剛出了狼窩,又掉進了虎穴。可是她坐在他身邊,一點都不緊張,仿佛能感知到他的善意和堅持,司年沒有反對,開玩笑的說:“是豪宅嗎?”
  他若有所思的搖搖頭,這一刻,像是付出了無數的努力和勇氣,目光落在她黑色微卷的長發上,勾漾出種種複雜的情緒:“你不是說過麽?我寂寞的時候,都是你在身邊,那麽這次,就當再幫個忙吧。”
  司年當然不相信他是真的寂寞,可還是乖巧的笑了笑,因為無法掩飾的羞怯,也許還有幾分醉意,大著膽子說:“很高興有你這樣一位朋友。”
  他很克製的笑,帶著幾分優雅,輕柔的看她一眼。司年大概是困了,已經半倚著車門閉上了眼睛。
  極好的夜色,林季常如釋重負,載著她駛向那個地方,一如宿命的輪回,而他隻是一時間難以克製。
  於是當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男人無端的起了幾分惱怒。
  他目光清冷,如同碎冰,語氣強硬,:“你告訴他,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電話那頭是章殊,幾乎陪著小心:“我知道,不過這一次,他說真的不是有意的。那個……他畢竟也不知道……”
  林季常重重哼了一聲:“不是有意的,找那個姓馬的一起吃飯。要是有意的,你說他會不會直接把她帶到B2去?”
  章殊被掛了電話,枯坐了一會,又怒氣衝衝的撥電話給顧恒波,可語氣幾乎變了調子:“顧恒波,你以後有什麽事衝我來行不行?你要人陪客就找我,別折騰那個小姑娘了行不行?”
  顧恒波終於用毫不掩飾的不悅回她:“找人陪客?章殊,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從國外回來這幾年不正陪著林季常麽?”
  互相都沉默良久,可誰也沒有掛電話,章殊最後的聲音很淡很涼,甚至不像是這樣絢爛的女子的語氣:“你在意麽?我一直知道你不在意的。”
  “好了,我知道了。以後那個女孩子,我碰都不碰,行了吧?”顧恒波忽然有些無措,因為不知道該怎麽拿捏語氣,說出來的話帶了些賭氣,“你去和林季常說,這次算我錯了,行了?”
  車子微微一頓,司年敏感的醒過來。
  一派自然的風光,屋前路燈是奶白色的,不高,光線柔而遠,正好照清楚腳下的小徑。又有小蟲輕輕的鳴叫聲,一下一下的拂在人心上,明明很細微的聲響,卻叫人覺得嘹亮。就像此刻的月色,並不亮,比不上田園式的路燈,可是那種輕轉流溢的光華,卻能一下子懾進人的心底。
  司年一手扶著門外那一圈小小的籬笆柵欄,身姿輕盈,因為略仰著頭,一頭如瀑的長發微卷著散落在背後,又被清風掠起了幾絲。她喜歡這樣的一幢小屋,或許屋裏還有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是茵茵如碧的草地,有暖暖的陽光曬進來,而屋子裏壁火燒得很旺盛。司年不知道這些畫麵是怎樣一點點的出現的,可能是前一陣看的那部電影,英國女人燉著熱水,因為失戀,捧著馬克杯在壁火前瑟瑟發抖,可她分明連那部電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
  林季常在她身後站了一會,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麽,隨著她一道沉默,又忍不住想去握她瘦削的肩膀,最後輕輕觸碰了一下,淡淡的說:“來,我們進去。”
  他抬手開了燈,強光如同水銀刹那間泄流於地,司年下意識的抬手去遮,卻又驀然怔住,那一切的陳設,真的像極自己想象的樣子。隻是窗簾拉得密實,她不知道,在那之後,是不是也藏匿著大片的風景,如詩如畫。
  客廳出乎意料的大,中間按慣常的樣子,鋪著地毯,圍攏著沙發。沙發厚實的帆布料子,粗摸上去有些糙礪,可其實是柔軟的。司年坐著,目光卻在鑽研壁爐,雖然是初夏,她卻神往,若是嚴冬的時節,圍爐夜話,該是何等溫馨而暖意洋洋的一樁事。
  林季常坐在她的對麵,有一瞬間很想去摸摸她的臉頰,透著粉紅,大概會想棉花糖一樣軟軟的,若是融化了,黏黏的糖汁沾在手上,嘴角都是甜蜜的味道。他的語調卻像清酒,平淡,卻又莫名的暗揚著醺意:“明天我帶你四周轉轉,周圍的景色不錯。”
  司年並沒和他多聊,早早的就在二樓一個房間睡下了。到了半夜,因為喝酒的緣故,嗓子燥熱,又醒了過來,摸摸索索的去樓下找水喝。廚房裏很幹淨,隻有自己的身影長長拖在地上,手裏握著的純淨水有些冰冷,指間全是潤潤的濕意。她喝了幾口,忽然就覺得神誌清明起來,她……這是在幹什麽?先是做了一回陪酒小姐,然後又稀裏糊塗的到了單身男人的家裏。這些想法無異於當頭被澆了一盆涼水,於是再也睡不著了。回到自己房間,開了燈,看看桌上擱著一台電腦,一時也想不到可以幹什麽,就伸手開了機。
  電腦也已經老舊了,可見這裏長久的沒有人居住。司年操作起來卻很熟悉,因為和她那台老舊的二手電腦是同一個時代的,連操作係統都還是98。她熟門熟路的試著連接網絡,卻總是不行。百無聊賴,順手點開了一個分盤。
  心跳幾乎在一瞬間停滯下來,她想,自己應該沒有看錯。
  一個文件夾。
  蘇楚的故事。
  時間顯示著,三年之前的那一日。
  她去點文檔,手一哆嗦,竟然點了兩遍都沒有打開。電腦運行的慢,她慢慢的等著,看著文檔一點點的變長,終於心急的拖到了最後。
  她望著那一頁的文字,心跳在緩下來,可情緒卻急速的翻滾沸騰——她想,那是網上連載未完的部分。
  幾乎同時,她想,男主角的名字,是叫穆和梓。
  穆,木。
  和,禾。
  梓,子。
  雙木為林,禾子為季。
  Love is blind (by 蘇楚)
  宿舍就剩我一個人,因為剛剛考試結束,室友們一個比一個走得快。而我按照慣例,會留在學校過年,孤零零一個人,其實也算不上有多淒慘。樓管阿姨在挨個登記留校同學的名單,到時候大家聚在食堂,校長會發紅包,送新年禮物。就像《哈利波特》裏主角留在霍格沃茨過聖誕那樣,隻是沒有大大的爆竹,隻要一拉開就會有巨大的爆炸聲和令人尖叫的禮物。
  這一天,我過得普普通通,此刻坐在空空蕩蕩的食堂裏吃著米線。距離冰冷的夜還有整整八個小時,我決定趁著日頭還在,去街上逛逛。
  這個決定,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不過就是驅寒的方式之一。可是後來想起來,這個臨時興起的念頭,足足影響了我的一生。
  街上人不多,可能因為是工作日的關係,閑逛的人更少。我翻了翻錢包,這個月還有不少餘錢的,其實也多虧了畫廊的劉姐,我的畫都是業餘塗抹的,雖然用心,可是行家看到了,多半還是會覺得有很多不足。可是劉姐卻通通買了下來,她說她喜歡這樣想象力肆意、色彩熱烈奔放的情緒在畫布上綻放。因為偶爾寫文,有稿費,還有獎學金和貸款,負擔自己的生活,綽綽有餘。我不想收她的錢。可是她比我更固執,所以我就存起來,或許哪天要急用,也或許哪天,我再不用擔心生活的時候,可以完完整整的還給她。
  夕陽西下,暮色如同濃稠的黑巧克力醬,沉涼的席卷而來。我有些茫然的站在街上,回學校?還是繼續走走?不遠的地方,是一家酒吧,有一堵巨大而氣勢恢弘的黑牆,前邊停了一長溜的車,有車童在前前後後迎客,忙碌,卻又有條不紊。我一時的好奇,就走近去看看。
  最終讓我踏進去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新店開張,寫著優惠折扣;也許是最近一直想畫一張有著奢靡而黑豔濃麗氣息的畫——而在我的印象裏,酒吧無疑可以讓我尋到這樣的感覺。
  一旁是透明的玻璃,幾乎可以當作鏡子用。我看了一眼自己,因為出來逛街,還特意化了妝。或許,在曖昧黯淡的燈光中,這樣的眼妝還不夠深,不夠叫人覺得印象深刻,不過算了,我暗暗握拳鼓勵自己,不起眼才可以偷偷坐在角落裏觀察。
  我終於還是挎著包,獨自一個人,努力鎮靜著,踏進了一個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坐下之後,有了時間仔細的打量,才發現這個酒吧和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樣。很安靜。可是酒吧不是應該像電視裏演的那樣麽?搖擺的年輕身軀,閃爍的五彩燈光,聲嘶力竭的DJ。也有可能是時間沒到,我抬腕看了看表,忽然有些沒了耐心。
  我的畫,何必非要像中世紀的貴夫人那樣,勒著腰圍,聞著嗅鹽,在奢華和虛榮中顯擺著內心的虛無?於是抿了一口飲料,我站起來,打算去衛生間,然後離開。目前為止,這一晚的經曆毫無意義。足夠叫我銘記的,隻有昂貴的價格。
  走廊兩邊是包廂,我看見一個男人抱著一棵裝飾用的棕櫚樹,似乎力氣不支,也像是喝醉了酒站不起來。等我從衛生間出來,他還在,一動不動。我往四周看了看,一個服務生都沒有。
  “先生,你沒事吧?”
  他微微抬起了臉,看得出來,年紀不大不小,閉了眼睛,滿臉通紅。他沒說話,指了指走廊最盡頭的那個包廂。我想,他的意思是讓我幫忙扶他進去?
  男人的身體死沉,我一邊艱難的走著,忽然想起來,我直接去那個包廂喊個人出來,豈不是更方便?
  門終於被推開了,我一時間難以適應裏麵昏暗的光線。直覺告訴我,有很多人,男男女女,摟著的,抱著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了衝動,想把這一切都細細的描摹下來,如同綻放的黑色大麗花,有著叫人避無可避的絕望美麗。
  於是幾乎顧不上身邊的男人已經自己站了起來,我的目光,從最角落開始搜尋,想用最短的時間,把這一切的記在腦子裏。
  依稀還聽到有人在起哄:“老將出馬,一個頂倆。還真的騙進來一個漂亮妹妹啊老蔣,有你的。”還有哄笑聲,不懷好意的,有些猥瑣的……我隱約的知道了大概是這群人在玩的遊戲,而我不幸成了無辜被卷入的路人,可是沒關係,他們拿我當有趣,我拿他們當素材。我站在那裏,還有十幾秒的時間,足夠我記下來。
  直到目光移到了沙發的中央,那裏有一雙很凜冽很清明的眸子,和所有人靡靡的狀態都不一樣。我想,那雙眼睛屬於一個年輕人,銳利,桀驁,還有刻意帶出的幾分醉意。我眨了眨眼睛,清楚的看到他也在仔細的看著我。他的氣質幾乎和黑暗融為了一體,手裏持著酒杯,遙遙的舉起,向我輕輕示意。
  而因為這個小小的動作,我不爭氣的發現自己呆不下去了,心髒不受控製的跳了起來,很快,很有力,就像此刻年輕的活力和勇氣。於是咬了咬牙,轉身推開了門,一口氣跑到了外麵。
  夜輝爛漫,和以前一模一樣星空,還有如絲霧般的浮雲。我嗬出一口又一口的寒氣,凝結成霧,白白的,像是可以攏在手裏的棉花糖。
  我想,我可真荒唐。
  我一步一晃的走回學校。可是才離開那條植滿了梧桐樹的大道,就在現代得近乎荒蕪的高樓大廈下邊,我看到一個年輕男人。他咖啡色的大衣在寒冬時節看起來分外的溫暖,修長的身軀半倚著車子,在不遠的地方微笑。
  他的眼睛很專注,微微閃著光亮,他在對我笑。
  我沒有慌亂到左右環顧,也沒刻意掩飾此刻的好奇和淡淡的尷尬,隻是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長發被身後的風掠起,大概有幾絲飛進了嘴角,癢癢的,滑滑的。
  他站直了身子,一步步的向我走來。眼神像是在端詳我,可嘴角的笑又有幾分疏離。我想起了自己一度很喜歡讀的希臘神話,眾神之王宙斯,馭著閃電,氣勢淩然而卓絕。
  他站在我的麵前,伸出手來,卻一下子收斂起了那種氣質,溫和的微笑,然後說:“你好,我是穆和梓。”
  我握住他的手,終於看清他的五官,臉頰削瘦,鼻梁如刀鋒般淬厲挺拔,英俊逼人。
  走過他的車子的時候,他並沒有邀請我坐車,隻說:“抱歉,為了趕上你,我開了車出來。可是,蘇小姐,你應該想要走走的吧?”
  我不置可否的聳聳肩,希望他是個善於交談的人,不然就隻能冷場了。回學校的路還很遠,既然不好拒絕這麽有禮貌的提議,我隻能希望不要太過尷尬。我不懼和陌生人交談,可是也從未抱有期待,因為第一次的交談,充滿了彼此的試探和刻意的回避。
  交談很愉快。我喜歡誠懇的態度,而他的第一句話是:“剛才在酒吧,是他們開的玩笑,沒有刻意針對你。”說起這句話的時候,寒風從身側呼嘯而過,而我敏感的察覺到他移了移身子,激旋的風力立刻消失了大半。
  我搖搖頭:“沒什麽。”
  在我並不多的人生閱曆中,並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男子。他認真的傾聽我的話,一點點的小事似乎都能引起他的興趣。雖然他不懂繪畫,也不懂寫作,可他微微向我俯下身來,不時恰到好處的打斷我,並且問一些讓我覺得愉悅的問題。
  最後到了校門口,他停下腳步,我等著他向我道別。他個子比我高了大半個頭,側過了身影,過了一會,遞給我薄薄一片紙樣的東西。我以為是名片,可是借著燈光看了看,並不是。長長的一串號碼,雖然隻是數字,筆跡卻流暢而有力,寫在了一塊手帕上。他笑笑:“照理應該是我向你要電話的。可是我把手機在車上,真抱歉。”
  手帕傳情麽?真像是戲文。我忍住了笑,“哦”了一聲,一隻手去捂了捂凍得像是冰塊的臉頰:“好的,謝謝你。”
  他看著我,也笑了起來,又輕鬆自如的對我說:“蘇小姐,你會聯係我的,對不對?”
  這不像紳士的提問方式。
  可我知道,他不是在讓我難堪,進而難以回答,隻是想確認。
  他的眉毛好看的輕輕一挑:“如果你不會,那麽也沒關係,我可以記你的號碼。隻不過,我總覺得,第一步要男士主動比較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說,如果我主動聯係了他,那隻是在善意的回應他的邀請罷了,並不是不矜持。
  長發散落在肩頭,因為愈刮愈烈的風,已經如水藻般糾纏飛舞了。我微笑的看著他輕輕抿著的、形狀優美的唇:“我會的。”
  轉身離開,走出了十幾米遠,看見保安正好奇的看著我,我的心頭忽然熱了熱,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依然站在那裏,狂風嘶吼著,可是年輕男人的身影不動,巋然如俊秀的山峰。他也看見了我,伸手輕輕揮了揮。那麽遠,我卻敢肯定,他一定在笑。
  我加快了腳步,一手卻翻出了手機,編寫短信:你好,我是蘇楚。又在燈光下展開了那條手帕,按照那個號碼,一個一個的輸入進去。發送成功。
  回到寢室,那麵簡陋的立地鏡裏,我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長長的開襟灰色毛衣,淩亂的長發,目光有些閃爍,臉頰的紅暈甚似了輕輕抹上的胭脂淡彩。
  我聽到了心動的聲音,越來越響。
  第二天我去劉姐的畫廊幫忙。畫廊是在一條小弄堂口,偶爾會有踏板車經過,我在裏邊輕輕擦拭畫框,總是莫名的有一種滿足感。裏屋還擱著一幅還沒開始落筆的畫,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那個人畫進去。
  我已經把握住了一直想找的感覺,不畫進去,是保險的選擇。可是如果冒險畫進去,如果畫得好,那麽那雙眼睛,應該可以穿透了油墨和畫布,在虛無的環境裏,如刀般切開審視者的內心,鋒銳無匹。可是,以我的筆力,我沒有把握。
  就因為這個,我遲疑著,無法完成構圖。手邊的電話一跳一跳的亮起來,是個陌生號碼。可在我心裏,一點都不陌生,我知道是他的電話。
  穆和梓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懶散的沙啞,他問我在哪裏,有沒有空。因為剛才浸了水,手有些冰涼,卻正好撫在臉上,冷卻下一下子沸起的溫度。我心底有些遺憾,因為今天劉姐不在,我要在這裏看店,自然也沒時間出去。
  他在電話那頭笑了笑:“在打工?”
  算是吧。
  “那我能不能來看看你?”
  他的語氣彬彬有禮,卻沒有絲毫的猶豫和拖拉。
  這一點,和我認識的男生都不一樣。他們會委婉的表達對我的好感,然後小心翼翼的看我的反應。有時候想想,我是孤兒,而他們有天生的驕傲和相對應的稚嫩,於是也說不上喜歡或者討厭。我不是故作深沉,可是對一個讀《哈利波特》能對伏地魔產生強烈同情的人來說,我會覺得,自己像他們的姐姐。
  我不想影響畫廊的生意,還是拒絕了
  畫廊是八點關門。我收拾好一切,最後關上大燈,一邊摸出手機給劉姐打電話,一邊踮起腳尖去夠那扇卷簾門。一隻手拉下來有點吃力,我試著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騰出另一隻手去幫忙。
  這扇門總是有些緊,是該找人上油了,以前好幾次要我和劉姐兩個人才能拉上。電話正好在這個時候接通,我聽見電話裏劉姐喂了一聲,忽然有些手忙腳亂,本來已經拉下一截的門嘩的一聲,又縮了回去。我顧不上電話,又想拽回來——
  忽然覺得手上壓力一輕,那扇門呼啦一聲,迅疾的被拉下來了。我連忙去握住那支要滑下去的手機,百忙之中回頭看了一眼。穆和梓悠閑的插著口袋,耐心的微笑,在等我。我掛了電話,嘴角不由自主露出的淡笑:“謝謝你。”
  我都沒有問他怎麽知道這裏。好像電話裏我提到過一次畫廊的名字,他有心,能找到,也不算奇怪。我不知道為什麽從第一眼開始,對他就有莫名的好感。後來我一直在想,終於勉強算是找到了一個答案。
  我從來沒有真的看透過他。與其說是吸引,毋寧說是好奇。
  我熱愛繪畫,也喜歡寫作,那些都需要敏銳的感知,我很容易可以在一個行人匆匆的臉色上找到感覺。可是對著他,清楚明白的看見他的五官,他的微笑,他的風度,可是從沒有一刻,我可以很有把握的宣稱看清了他的情緒。
  他也從來沒有刻意掩飾起良好的家世和無法叫人忽視的財富。可那些東西,我想,因為不在意,所以他是不在乎去掩飾的。他總有那麽多的時間可以陪我,好比他更愛和我一起散步,而不是開車兜風。他陪我看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畫展,更多的時候,他在遷就我的時間。
  我把這些碎片整理了一下。我猜,他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因為衣食無憂,可以有大把的時間用來玩。就像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酒吧裏。可更叫我困惑的是,他又分明不是那樣愛玩的人。熟悉之後,他的話其實不多,會不時的沉默。約我的時候,從來沒有那天那樣多的朋友,總是兩個人。吃飯,散步,我說去肅穆的博物館,他從來不會反對。
  而在相識後的第十四天,他送我到校門口,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拉住了我的手。
  越來越冷的冬天,他的手第一次主動握住我的,像是在文火上的暖酒。我的臉一下子紅了,由他握著,沒有掙開。
  他一點點的靠近我,下巴抵著我的額頭,像是疲倦,又很小心的攏住我。他的風衣對我來說,算是很大了,若是敞開,大約可以把我嚴實的包裹進去。
  他唇角的氣息像是冬日裏的春葩悄悄綻開,我聽見他輕輕咳嗽一聲,也知道他要說什麽。
  我努力的在他懷裏揚起臉,目光專注的看著他的眼睛——這句話,我希望可以看著他說出來。
  無星之夜,可是還有年輕男人的眼睛,亮得像是鑽石,卻比鑽石多了一分靈動的活氣。他像是知道我的心意,微微放鬆了力道,然後一字一句的說:“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紅色玫瑰在黑色天鵝絨的掩映下吐出了芬芳,露珠沿著花瓣如珠簾般滴落,在高貴絲滑的絲絨上輕輕的滾動。
  我沒看見那神秘的黑色,沒看見即將蒸發的露珠,卻隻見到那抹嫣紅,像是情人熾熱的唇。
  他也知道的,我不會拒絕,於是重又撫著我的背,氣息平穩,如同萬年沉寂的大海,不露出絲毫波動的痕跡。
  是的,我沒有拒絕。
  後來的日子裏,他從來不會開車來接我,至少不會再學校附近出現。有一次我趕到與他約定的地點,其實是在正門往左拐的一條小路上,不用走多遠,人很少。他微笑著替我理了理長發,又捏我鼻子,笑得像是孩子:“怎麽這麽晚?”
  我老老實實的說找不到。他正在給車子掉頭,然後忽然就停下了動作,認真的看著我:“蘇楚,我不是覺得我們在一起見不得人。可是,我開車去接你,不大好。你是我女朋友,我不想你被人說閑話。”說完若有所思的輕輕叩著方向盤,然後嘴角輕輕揚起來:“如果你不在乎,那我也無所謂。”
  其實他不說,我真的沒注意過這個問題。我想了想,最後有些意興闌珊的說:“無所謂吧。就這樣也很好。”
  他輕柔的向我探出手來,隨便摸摸我的頭,本來已經有些整齊的長發頃刻間又淩亂了:“怎麽了?不開心了?”
  我並沒有不開心,相反,我想,我是個不會表達情緒的人。別人對我好,我心裏感激,可是不知道怎麽回報,才會顯出一副落寞的樣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的手還在我的耳側,我的頭稍稍一歪,滑進他的掌心,在那裏輕輕一吻。那一瞬間,嗅到了皮革的味道,煙草的味道,可是,最多的,是暖暖的味道。
  他一愣,旋即笑了起來,那隻手滑倒我的腦後,帶了力道,往他的方向一扣。他的唇很薄,柔軟的和我的相觸。我張大了眼睛,俊秀筆挺的鼻梁就挨著我的臉,足以叫我驚豔,而心裏卻有很歡快的小鳥在吟唱,恍如仙境。這個吻很輕很淺,就像是被蝴蝶的翅翼掃了掃,可是蝴蝶卻停在了那裏良久,沒有離開。
  他的氣息越來越暖,近乎熾熱了,我覺得自己也是。最後那隻蝴蝶輕輕的往一側一偏,在我的臉頰上又摩挲了良久。他正視我,眼睛眨了眨,笑容淡極:“我真的喜歡你。”
  劉姐回來之後,我總算徹底的放假了。而我確實也想要放假,每天一早爬起來,一路趕去,凍得瑟瑟縮縮,不是件很愉快的事。於是第二天我睡到了中午,第一個念頭是去哪個食堂吃午飯。
  隻能說,當我在第一食堂吃著已經結成了肉凍的排骨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想到,五個小時之後,晚飯是在西寧的小吃街上解決的。我對著一鍋熱氣騰騰的小火鍋,辣的幾乎流下眼淚,而手邊的羊腿骨,蘸了孜然,有些嗆鼻。我好奇的抬頭看看穆和梓,他坐在嘈擠的塑料棚下,看著我吃,然後遞給我飲料,像是看著有趣的玩具。
  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訂好了機票。如果要想起來,那麽是在前幾天,市博物館搞了一個佛教雕刻展,我邊看邊說了句:“真想去敦煌去看看。”
  就這樣,他扣著我的時間,直接把我拉到了西北。我看著機票上的西寧,有些疑惑的問了一句:“為什麽去那裏?”
  他攬著我的肩,小心的替我拉好那條長長的圍巾,然後輕鬆的笑了笑:“反正是去了,順道去看看青海湖。最後一站去敦煌。”
  坐在飛機上,他閉著眼睛在休息,可是握著我的手,沒有放開的意思。我悄悄的看著他,眼眶的輪廓有些深,睫毛很長,順著輕緩的呼吸聲在不為人知的顫動。這麽柔和的英俊側臉,卻偏偏輕皺著眉,眉梢有斜出的鋒銳。
  我的目光無意識的停留著,可其實心思還是在構思那副被我改了又改的畫上,突然就替那雙眼睛找到了位置。
  泯然於眾的昏暗中,那雙眼睛,透著和宿醉截然相反的清醒,自上而下的旁觀這個世界。彷佛神祗。
  他的唇輕輕一動,修長的指往上拂到我的手腕,仿佛因為累,不願睜開眼睛,沉沉說了句:“看夠了沒有?”
  我輕輕笑了笑,扭頭看窗外。流雲一片片的吹過了機翼。錯落,又不失精致纖美。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感情。我驚詫於這麽短的時間裏,互相之間可以這樣熟悉,就像此刻的近在咫尺。
  可是那時,我完全忘了,我們是在流雲之上,三萬英尺的高空。我以為自己在飛翔,可是這樣的飛翔,和被囚禁又有什麽區別?
  我熱愛這樣的旅行,和所愛的人在一起,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放聲大笑,一起追逐太陽的影子。
  在這個時節,北方高原的寒冷隻讓人覺得過癮,我坐在小店裏喝著純淨的酸奶,簡陋的小瓶,沒有一絲工業的氣息,醇厚甘甜,稠得在舌尖輾轉。雖然喝下去凍得發抖,可我還是喝了兩杯,然後裹著厚厚的羽絨衣心滿意足。他體貼的幫我暖手,我疑惑的看著他——他永遠是一件大衣,似乎天生是不怕冷的。
  越野車在日月山下停下。一路上就我們兩個人,形單影隻,有些可憐。不斷的有當地的農戶拿著軍用的棉大衣向我們兜售,一口咬定山上的風很大很大。我有些擔心的看看他,可他沒有一絲在意的樣子,反過來問我:“你冷不冷?”
  我搖頭,於是一路上行。他攬著我的腰,微微仰頭四顧。山風吹起他的頭發,我看見了他的臉,下頜線條方正且堅定,仿佛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折損一絲弧度。他沒有像一般人那樣因為風而眯起眼睛,目光好像冷冷的投向了另一個世界,我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在心裏慢慢描述他的時候,穆和梓忽然停下腳步,身子微側,然後俯下頭,語氣親昵、卻不像開玩笑:“為什麽偷偷觀察我?”
  我失笑,情人之間,如果說偷偷“看”豈不是比“觀察”有趣的多?
  他的大衣沒有扣起,又因為身子背著風,向前敞開,恰好罩住我的身子。我的雙手從他的大衣裏邊環繞過去,抱住他的腰。他的毛衣柔軟,有暖暖的溫度,讓我貪戀,不願放開。他的身子有一瞬間僵直起來,可隨即用力的回抱住我。
  那一刻,我在想,為什麽自己的眼睛有些酸?難道是被風吹得麽?可是又醒悟過來,我躲在這樣一個懷抱裏,連發絲都安靜的蜷曲著,哪來的風?
  嗯,二十多年來,這樣一個懷抱,這樣安心的味道,我終於尋到了。
  “觀察你?因為想讓你當我的模特啊。”我半開著玩笑,拖著他的手走進路邊的廟宇。
  經幡在風中烈烈作響,屋簷低矮,看不清裏邊供奉了什麽菩薩。
  有工作人員探出頭來看了一眼,旋即熱情的走過來。他用一口西北味的普通話勸說我們去裏屋找一位高僧,據說得了那位僧人的祈禱,從此萬事大順,再沒有坎坷。
  我一直想笑,一本正經的想看他繼續忽悠,手裏捏了一片他給的符咒,據說需要請大師祈福後再燒掉。最後穆和梓問我:“要不要去?”
  我點點頭,笑的很燦爛:“為什麽不去?”
  他溫柔的牽著我的手,掀開厚實的氈步,走進後堂。
  佛祖不該是愛清淨的麽?廟宇裏會有若有若無的檀香味,對於眾生來說,忽近忽遠。可是這裏,昏暗的油燈,寫滿經文的黃色符咒,濃濃的酥油味道。
  一個中年僧人坐著,麵目模糊不清。我想,真是裝神弄鬼。
  他隻是抬起眼看了我們一眼,然後站起來,雙手合十,低低說了句什麽。
  出來的時候,穆和梓的指尖夾著那張經符,而工作人員一臉期待的等著,立刻說:“先生,我們這裏的香火費是一次50元。”
  真是明目張膽的揩油啊!我攔住他:“你還真想去燒不成?”他甩開我的手,聲音低沉:“你剛才沒聽見那個人說的?”
  我一愕,如果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事,那還要保險公司幹什麽?況且那人根本沒提起我手裏那張據說能“免災避禍”的符令。可是……就是因為他什麽都沒提,我的心底才會有一絲不安吧?
  我站在青天白日之下,陽光蒼白,卻又想起了那個僧人站在我的麵前,仔細的端詳我,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慢慢的說:“你很好,一世二生。”
  我一頭霧水,抬眼望了望穆和梓,他也有些不解,這算是好話還是壞話?可是僧人歎了口氣,又轉身坐下,看樣子是重又入定了。
  他走到了那個巨大的香爐前,沒人替我擋住狂風,長發瘋狂的飛舞著,遮住我的視線。我迷迷糊糊的看著他用修長的身軀,背對著風吹來的方向,小心的攏起一捧火,然後點燃了那張黃色的、舊舊的紙。看樣子,他是認定了那人說的不是好話,情願當個冤大頭,替我消財免災了。
  走出了那間小小的廟宇,我們各自保持沉默。
  已經看得見日月山的山腰間文成公主的塑像,白玉的顏色,發髻端莊,衣襟輕輕的被風帶起,遠眺著中原的方向,眷戀中又有無限的隱忍。
  我想屏住呼吸,可是偏偏被涼風嗆到了,咳嗽得天昏地暗,眼淚汪汪。他有些擔心的看著我,聲音沒被愈來愈像巨龍咆哮的風聲吞噬:“要不我們不上去了?風太大了。”
  高原反應讓我的心髒跳得像是擂動的戰鼓,可是我不願意就這麽離開。
  日月山本身是農、牧的分界線。在我的想象裏,會有大片的綠,大片的黃。可是費勁了力氣爬到了山頂,我才想起來,現在是冬天,其實兩邊都是一樣,灰茫茫的一片,寒冷像是巨大而厚實的外殼,塵封住了一切活力。
  沒有失望,隻是心情灰鬱。從那個不知名的寺廟帶出來的情緒一直還在,我想要不在意,卻偏偏鑽了牛角尖,在想“一世二生”的意思。
  他伸手抬起我的臉,像在對一個孩子說話:“別板著臉。”然後就吻住我,是想用吻讓我忘記麽?
  我迷迷糊糊的想:哦,他成功了。
  他封住了我的口舌,那種窒息感,讓我覺得高原反應其實不過是小菜一碟。我不知道他要這樣擁吻到什麽時候,可是我能感知到他的專心致誌,也並不打算打斷他。他沒有放過我的每一處氣息,細致而綿長。
  外頭是無止盡的罡風,可是我愛他這樣,像是在用溫暖的體溫,一點點的填滿我。
  一圈兜回來,連青海湖都去了。沒有大片金黃絢爛的油菜花,似海的大湖被凍得結結實實,像是一大塊冰凍疙瘩,遊人稀少。大概是當地牧民小孩,自得其樂的在湖麵上滑來滑去,摔倒了再爬起來,如此往複,樂此不疲。
  我在湖邊站了一會,腳踩在礫石上,隔了厚實的靴子,還是有些生硬的硌腳。風寒冽得幾乎能把耳朵割掉,我把絨帽往下拉了拉,找了塊石頭坐下,從背包裏掏出了紙和筆,勉強用凍僵的手開始快速的勾勒。
  那個男人衣角被風掀起,不懼嚴寒。他的臉很好畫,線條仿佛天生是為了畫家手中的筆而生,那簡單的幾筆,就看得出冷漠和驕傲。最後我猶豫的放下筆。畫裏的人,沒有五官,空白一片,我懊喪的承認,我畫不出來。
  是因為他融進了我心裏麽?有太多的感情,反而難以著筆了?
  我搖搖頭,畫不出來就算了。至少,現在,他是我的。和這個相比,擁有一張畫,該是多麽的單薄和可笑?
  晚上的飛機去敦煌。
  馬上就是除夕了。我忍不住問他:“你不回家過年麽?”
  他的神情在瞬間變得很古怪,我認識了他這樣久,唯有此刻察覺出了一些異樣。他本來在翻著飛機上的雜誌,又慢慢的放了下去,沉吟了一會,隻說:“你不喜歡麽?”
  如今我已經很熟悉他說話的方式,如果遇上了不想說的話題,他很輕巧的就可以把話題帶向另一個方向。我沒有追問,因為他自始至終沒有對我提起過他的家人。
  到了敦煌,我們依舊住兩個房間。睡得很遲了,醒來的時候,已近正午。我站在陽台上看寂靜的小城,街道上覆著雪,幾乎沒有人走動。唯有陽光依然耀眼,茫茫一片被反射回來,眼前一片亮光。
  這天就是除夕。
  所有的商店緊閉著大門,我們仿佛步入一個空城。車窗外金黃色沙山一掠而過,又淺淺披了雪色白紗。我想起了一襲白紗的聖女,金黃的長發, 眼神空靈如同此刻的天空。在這個小小的城市中,有一種虔誠的味道。
  我們從一個洞窟出來,又鑽進另一個洞窟。我看得很仔細,而他默不作聲,心思深沉。
  涅磐窟裏,光線昏暗。我看著佛陀背後或哭或笑的弟子,有一種近乎敬畏的情緒。角落裏立著一麵鏡子,手電的燈光微微一掃,我看見了身後的男人,他沒有看著大佛,卻看著我的背影。在那一瞬,目光和我的,在鏡中交錯,像是幻影,虛幻,又複雜的驚心動魄。
  眼前是一尊數十米高的彌勒,指尖微翹、手背圓潤,眼如潤珠,俯瞰著塵世。我不是佛教徒。可是許願卻是每個人都愛做的事。
  我拉著他和我一起許願。通光孔的光線,讓他的膚色顯得有些蒼白,他眨了眨秀長明亮的眼睛,低聲問我:“許了什麽願望?”
  若是靈驗了,就要回來還願。真是麻煩。我歎口氣,這樣想來,又有些後悔剛才的衝動了。我捕捉到他唇角的笑,他看著我,然後微微眯起眼睛:“好吧,我也許一個,以後一起來還願。”我看著他雙手合十,指尖碰到了俊挺的鼻梁,不過數秒,已經放了下來,對我一笑:“好了。”
  我覺得他不誠心,可是他摸了摸我的臉頰:“相信我,沒有比我更誠心的了。”他淺笑起來沒有一點鋒銳的樣子,像是天邊的皎月。
  我去開門的時候,看了看空空蕩蕩的走廊,忽然生出幾分淒涼。偌大的賓館,住下的人少得可憐。人們會願意去海邊的島嶼避寒,誰會趕到這樣地方,抱著幾盆餃子,開著空調,忍受著幹燥空氣對水分的剝蝕?
  我算是個寂寞的人,他難道也是麽?
  我心不在焉的給塑料杯裝的飲料插吸管,一下,兩下,都滑了開去。吸管折出一道淡淡的淺痕。再也插不進去了。他皺眉看我一眼:“這麽冷的天,還喝冰凍飲料。”可還是接過來,替我戳開,又關照我:“少喝一點。”
  我喝著澄黃得近乎褐色的液體,喉間甘甜得近乎刺激,沒有吃上新鮮的杏子,還是有些遺憾。就像站在嚴冬,卻在遙想盛夏的璀璨光景,總有不可觸及的美感。
  手機在桌麵上震動,低沉而古怪的聲響,以固定的頻率敲擊著桌麵。他本來坐在我的身側,站了起來:“我去接電話。”
  他去了陽台,輕輕一帶,似乎沒來得及顧上自己隻穿了襯衣,而屋外的氣溫足以讓人關節僵硬。
  我抱著膝蓋,窗外暗沉一片,找不到他的身影,唯有橘色的一點火星倏然亮起。
  我推開門,他早就掛了電話,一手扶了欄杆,指間夾了燃著的煙。
  他不會像我這樣遲鈍,一早敏感的知道我的出現,甚至在我想要悄悄的抱住他的時候,轉過身來攬住我的身子。
  隻用了一隻手,從我的肩側,一直環繞到腰間,緊緊的將我貼在他懷裏。另一隻手垂著,夾著那支煙,明明滅滅,有清冽的香氣嫋嫋的散在寒氣中。我貪戀此刻清散的煙草味道——事實上,以往他抽煙的時候,會站在我的下風向。他總是在無意間讓我了解到男人該有的風度。
  他的胸膛像是冰凍住的結實岩塊,聲音有些綿長,像是望不到盡頭的沙山:“你抽過煙沒有?”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那支殘煙,然後將煙隨意的一掐,順手抬起我的臉。
  重重的吻下來,刻意而惡劣的,在我微微張開唇齒的刹那,濃烈而強悍的氣息,一下子灌進我的喉間。我想咳嗽,可是他一點點輾轉的啃噬我的唇,似在替我化去那頹喪卻撩人的窒息感。
  僅僅在數秒之後,那辛辣的味道已經不見了,奇妙的甘醇,帶了澀意,反而更有回味的餘地。他沒去理會在扶欄上振動的手機,在我耳邊低聲呢喃:“外麵太冷,我們進去。”他的手撫在我的後頸,玉石般的冰涼,可是聲音卻很愉悅,似乎接完那個電話,煥然而生的霸氣,令他如神祗般掌控住了萬事萬物。包括我的情緒。
  我預感到他想要幹什麽。因為在親吻裏,品嚐出了另一種味道。他沒有去壓抑的、頃刻間就已經彌散出來的情欲。我的腳幾乎已經懸空,隻有腳尖還微微觸著地,像是借力,其實身上已經使不出半分力氣。
  他的氣息溫溫的,水汽觸到我的肌膚的時候,已經如凝霜般,有些刺寒。耳垂輕輕微痛,我強忍住不舒適的感覺,咬著下唇,靜默著由他動作。他已經把門帶上,手順著我的脖子,慢慢從肩膀的地方往下探,冰冷,卻又叫人戰栗。而唇貼著我的脖子,我想起了電影裏的吸血鬼,蒼白脆弱的貴族,在情人纖細的脖子上,無比眷戀的露出森白的尖牙。
  陽台的門瞬間將冰涼的空氣阻隔在外麵,我聽見他輕輕的喘息,因為忍耐,或者迫切,英俊的臉幾乎埋在了我的身上。燈光說不上昏暗,可我卻在他的額角發現了薄汗。不適感愈來愈強烈,我終於忍不住,輕輕呻吟了一聲。
  屋裏比屋外亮堂得多,壁燈、頂燈、台燈全都開著。我在這樣的光明之中,發現他也略帶驚愕的停下了動作,手指慢慢撫上我的臉,像是在鑽研什麽:“怎麽回事?”
  我不是在抗拒,對於相愛的兩個人,我以為有些事是理所當然的。可是現在,我的確不好受,連他的撫摸都像是沙礫在一點點的在肌膚上擦噬,有些癢,又有些疼。
  他慢慢放開我,皺眉看著,離我很近,我看著他黑亮的眼睛,有火焰一點點的熄滅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海般的沉靜。我從他懷裏掙開,看看鏡子裏,驚駭向來白皙的皮膚上起的紅斑。
  是我太不注意了麽?冬天的陽光總是比夏天叫人生出親切感,那麽暖,仿佛就是小小的一攏火,讓人心甘情願、不要任何滯礙的追逐。我沒有墨鏡,沒有帽子,連防曬油都沒有,就這麽來了這裏,心甘情願的讓自己和陽光赤裸接觸。
  他們說膚色白的人更容易被曬傷,我隻能選擇相信。可是天邊那些陽光,純白,脆弱,清新的像是微風,看起來如此無害而可愛,終於還是在我的臉上、頸邊留下了烙痕。
  穆和梓看著我在鏡子裏打量自己,似乎感到很有趣:“我第一次見到有女人快被毀容了還滿不在乎。”
  誰說我不在乎了?其實我很懊喪,因為明天本可以去安西的榆林窟。我對於那裏的期待,勝似莫高窟。因為少有人煙的地方,總是會有更完蘊的靈氣。我不止一次的在畫廊裏見過著名的水月觀音臨摹圖,端莊飄逸之氣,每看一次,便愈發叫人迷醉其中。可是被曬成這副模樣,大概是忍受不了這一路上的曝曬了。
  他仔細的聽著我的抱怨,然後俯下身來,絲毫不介意我看上去有些可怕的肌膚,親昵的吻在耳垂上,說:“下次再來。”
  我揚起嘴角,看他的表情,嘴角噙了笑:“假如我沒曬傷,明天也去不了,對不對?”
  他一愣,然後點頭:“是。家裏出了點事。我需要明天趕回去。”
  我打開電視,八點,整點報時,春晚開始。我驚詫的抬起頭,看著窗外大朵大朵綻開的煙花。原來這樣冰清素冷的小城,也會這樣大肆熱烈的慶祝新的一年。
  可是這樣熱鬧,反倒又叫人覺得冷清。譬如煙火一閃即逝,譬如人生如露,倒是隻有那些佛像和窟龕,屹立了千年之久,笑看風雲。
  他像是知道我的心事,低低的歎了口氣:“真可惜。”語氣曖昧的像是黑暗之中的一團暗橘色火星,隨時可以大片的引燃世界。我當然分辨的出來,他可惜的,和我可惜的,並不是一樣東西。
  剛才他抱著我的時候,我不覺得羞澀,可是此刻,卻倔強得避開了他的眼神,不知如何是好。或許這樣的行為有些孩子氣的幼稚,他輕笑著看著電視裏花枝招展的女主持,然後把頭放在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扣著我的手指,有意無意的輕輕摩挲,又重複了一遍:“我們下次再來。”
  能再來一次,當然好。我希望是初夏的時候,不算很熱,可是也不用拖上厚厚的大衣。可以戴著墨鏡,可以買街邊小攤上花花綠綠的遮陽帽,然後一起坐在駱駝上,彼此擁抱著,翻過巨大的沙山。
  於是刹那間,我又不歎惋了。如果愉快的記憶在此刻肆意綻放如盛年之花,又為什麽要花時間哀悼不可知的未來呢?
  不過一夜的時間,我的皮膚好了很多。回到熟悉的城市,大概是這幾天太累,下飛機的時候腳步還有些沉沉,穆和梓如紳士般替我開車門,他的手扶在車門上,做了個請的動作,優雅的像是在邀請我跳舞。我笑了笑,正要說話,卻看見他的目光往後一掃,忽然凝出了利刃般的瑩淬色澤,我微微心驚,不由自主的向後看去。
  他的手扶著我的肩膀,輕柔又恰到好處的將我塞進車裏,隨後自己坐進來,吩咐司機開車。
  司機將車子發動,我忍不住,往後麵看去,沒什麽特別,就是機場慣常的樣子。可是他的臉色卻不像尋常,撥了電話,隻是簡單的說:“我們在路口換乘。”我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他卻自若的握住我的手,淡淡的說:“這車是我朋友的,我們到前麵路口換輛車。”
  車速極快,所有的景色都一掠而過,成為模糊的光影,又像是沒有對好焦距的相片。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直到車子開到地段繁華的路口,他的目光微微一抬,不動聲色的勾了勾唇角,然後示意我下車。
  前邊黑色車子的司機很快的下車,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帶起輕輕一陣涼風,我隻知道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他們隻是迅速的換了車,我回頭看了一眼那輛銀色的車子,忍不住說:“我們的東西還在車裏。”
  此刻穆和梓意態閑然的靠在了椅背上,一手撫額:“沒事,一會他們會送來。”
  我嗯了一聲,閉目靠在椅背上,身體因為車子迅速的轉彎而偏向他的身側。他伸手攔住我的肩,帶了力道,我覺得隱隱生疼。
  巧合的紅燈,頻繁的轉彎,繁華的道路,巨大的車流。我猜到了什麽。他的長睫甚至沒有顫動,顯出了平穩如水的冷靜,卻始終沉默。我心底有些不安。
  司機開這車,停在一幢郊區的小洋房外邊。他攜著我的手下車,我被繞得有些惡心,臉色大概也好不到哪裏去。進門的一刹那,窗簾開著,落地窗占了半邊牆壁。天色陰霾,如鉛絮般的天空幾乎壓到了地平線的盡頭。仿佛將生氣抑製在淺淺的土層之中,隨時會有驚浪蓬勃而起。
  大片的原野,枯草遍及,卻沒有絲毫頹然之氣,仿佛落寞的老者,深知一歲一枯榮的天道,隻是寧靜的等待。
  這麽大的空地,空曠而寂寥,卻隻有這樣一幢小房,我覺得奢侈。
  他從後環住我的腰,低低的說:“春天的時候,這一片很漂亮。”
  我想象的出來,也願意等到那個時候,看看百花爛漫,蜂蝶散舞,春光媚人。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壁爐是假的。我蹲下看了半天,才懊喪的轉頭問他:“這算什麽?雞肋麽?”
  棄之可惜,食之無味的東西。好比這樣,擺在你麵前,卻天生觸之而不可得,連厭棄的機會都不給你。
  他本背對著我,因為電話的倏然響起,簡單的笑了笑:“我叫人來改成可以用的。”
  他踱去另一間房接電話,我打開了電視,隨手抱了一個靠枕。
  電視裏一片忙亂,大年初一,記者正在現場采訪車禍。警車、救護車的燈光在暗暮的傍晚閃亮著,我看見一輛翻下了高速的銀色小車。鋼鐵扭曲,還有燃燒的黑褐色痕跡。鏡頭又轉向地上一灘暗紅色的血跡,然後有人急匆匆的推著一具蒙著白布的屍體在鏡頭裏一閃而逝。
  似乎有熱血湧上了腦海,可是心口那一片又是冰涼。我記得那塊車牌,還有那個和我擦肩而過的年輕人。
  我的手指陷入抱枕柔滑而溫暖的布料之間,空調暖得叫人覺得窒息。我看著他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腳步輕緩,看了一眼電視,腳步微一躊躇,然而隻是頓了頓,輕描淡寫的說:“我出去一下。你好好休息。”
  我無意識的望著窗外的荒原,忽然覺得踏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裏有無數的人在來來回回,隻有我有一個人,駐足在原點,無措的張望。我一無所知,卻又不甘心,想從僅有的迷離線索裏,剝析出真相。
  等到他回來,時鍾已經指在了淩晨兩點開外。他臉色看起來不好,可是眼睛卻亮得耀眼,開燈的刹那,漫不經心的掃過我,有些意外的笑了笑:“很晚了。”
  明明開著暖氣,可是我的手腳冰涼。我看著她蒼白的臉上慢慢的浮起了淡淡的一絲紅暈,然後慢慢的說:“我明天想回學校。”
  他坐在我身邊,那股外邊帶來的寒意並沒有消去,語氣輕薄的像是入喉冰水:“你不是說下學期你們實習麽?”
  “是啊,可是我還要回學校拿些東西。”
  他拖著我的手起來,然後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這幾天在這裏陪我,好不好?缺了什麽我讓人去買。”
  我默不作聲,手輕輕一掙,可卻被握得更加緊,他回頭看我一眼,莫名的叫我心驚。可是淩厲也隻是一閃而現,他以柔和的語氣舒緩了我的不安:“好了,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英俊的眉宇裏有些不耐,仿佛我是無理取鬧的幼童。
  這才是真實的他麽?惶然間在夜色中掀開了遮掩的鬥篷,悄悄露出了之前從未想到的一麵。我閉了閉眼睛,聲線很平和,仿佛不曾有過抵牾:“我要畫筆、顏料。”他點頭,微笑,目光清透一如此刻屋外的月光:“好。”
  依然是我熟悉的寵溺的味道,可是此刻我發現自己無法咀嚼出甜蜜了,我低了頭,鞋子在地板輕輕敲擊出陳舊的聲音,像是從時間的深處緩緩流淌而來。我推開房門,他下意識的放開手,指尖互相分開的那一刹那,忽然微微歎了口氣:“你答應我,這幾天不要離開我。”
  我怔怔的看著他,他似是有些不放心,又加重了語氣:“嗯?”
  我點點頭,其實腦海中昏昏沉沉,睡意一陣陣的襲來,多少化去了心中的不安。轉身的刹那,我忽然有些灰心,他此刻呈現給我的,錯綜複雜,遠遠甚似了一場單純的愛戀。
  月華若水,我悄悄掀起了窗簾,門口停了兩輛車,我分明看見有人掩在黑暗之中,腳步如貓,警惕而敏捷。夜是黑色的,濃稠如墨汁,我看著他們的身影,沉默而堅毅,就像在暗黑中守護著什麽,這樣一座小小的房子,又仿佛固若金湯的城池。我重重的躺回了床上,記憶力裏還有西部遼闊而自由的氣息,可是現在仿佛被縛住了手腳,再也聞不到了。
  第二天立刻有人送來了一切我想要的東西。我拉開窗簾,讓陽光滿滿的鋪進整個客廳,溫暖的像是這個世界開滿了烈烈的向日葵。我想起曾經有一個夜晚,無意間撞上的那雙眼睛,像是巧合,可又像宿命,於是此刻我坐在這裏,細細的描摹。
  畫得累了,就丟開紙筆去,隨便的坐在地上,在一大堆靠枕之間發呆。連空氣都是死氣沉沉的,我住在這樣漂亮的房子裏,拖著長長的影子,卻幾乎難以見到他的身影。陽光正好掃在我的眼睛上,我闔上眼,裹緊身上的毯子,毫無預警的沉入睡眠之中。
  心裏像是有小獸在緩緩的爬動,我沒有睜開眼睛,卻察覺得到臉的一側,有人輕柔的呼吸。他低低的笑出聲來:“吵醒你了?”
  我翻個身,想繼續睡覺,他不依不撓的扳住我的肩膀,不輕不重的吻我。胡茬很紮人,我不得不睜開眼,隻看見他的臉頰貼著我的,領口鬆開著,慵懶又叫人迷戀。
  我睜開眼的時候,他的氣息已經倏然遠去,隻看見背影,坐在沙發之前,對著我的畫,語氣中饒有興味:“你在畫我?”
  我坐起來,有些出神的看著那副畫,暗沉的色調,如星的雙眸,是的,我在畫他。可我不知道是自己感覺出了問題,或者隻是因為心境的沉鬱,我從來沒有一刻可以真切的抓住璀璨的內裏。它在遠處對我閃爍,我踮起腳尖,卻夠不著那抹光輝。
  他忽然轉過頭來:“這個周末我有幾個朋友來這裏玩,我介紹你們認識。”我愕然,沒有回話。他像是知道我的心事,執起我的手,放在唇邊輕吻,心滿意足,仿佛呢喃:“很快就好了,相信我。”
  他是在向我承諾麽?最近這樣的生活,我過得乏味,卻連和他爭辯的時間都沒有。他的手指淺淺的順著我的眉,一直撫到了臉頰,最後說:“我們把客廳裏的沙發全都挪開,這裏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舞池。”
  陽光金燦燦的在他唇角跳躍,愉悅而明亮,而他的對我說話的語氣,儼然我是這裏的女主人。
  我說:“好。新年舞會,很喜慶。”
  我對舞會的認知來自學校,樸素的可愛。有亮晶晶的掛紙,大盤的瓜子和水果,然後有人跑到台上自告奮勇的唱歌,最後不大的舞池像是下滿餃子的熱鍋,鬧鬧的擠成一團,大家一起笑得不亦樂乎。
  於是在說起的時候,他沉墨般的眸子輕輕一動,像是有笑意一點點的泛出來:“你喜歡那樣?那我讓人這樣布置。”
  我不客氣的抓了一大把瓜子過來,然後示意他噤聲:“開始了。”
  其實邊看電影邊吃瓜子的習慣很不好,可是最後,指間的瓜子落了一地,我來不及去一個個耐心的磕開,迫不及待的抓住他的手:“你會不會探戈?”
  他頗為無趣的搖搖頭,我有些失望的“哦”了一聲:“不是有錢人都會這些東西的麽?”他笑著搖頭:“我是粗人。”
  我忍住笑,裝出可憐兮兮的聲音:“你去學好不好?”
  他的頭仰靠在沙發上,舒適而悠閑的閉上眼睛,語氣不像是敷衍,像是允諾了孩子一樣新奇的玩具:“好。”
  我閉上眼睛,腦海裏卻忽然浮現起那樣的畫麵。他擁著我起舞,舞曲並不舒緩,略帶了激烈,而他天生適合這樣的舞步,強勁有力的掌控,英俊堅毅的側臉,隻是簡單的想想,卻叫人向往。
  他說隻是見幾個朋友,可是到了傍晚的時候,一輛接一輛的車子在門口停下。我在二樓的窗口看到,年輕人們攜著女伴,絡繹不絕的敲響大門。我聽到門口的聲音,回頭,他一身正裝,卻斜倚著門口,眼角盡是淡淡笑意,目光似潤著蒙蒙漾的水,然後對我伸出手來。
  其實那一刻,我卻反而不想下樓了。我獨自呆了這麽久,忽然有些害怕和人群接觸。他見我不動,於是走過來,牽了我的手,微笑道:“走吧。”
  他一一的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我從沒見過那些人,於是努力的記住那些名字。而他們似乎對我也很好奇,有幾個看起來似乎和穆和梓很熟悉的,也毫不客氣的拍著他肩膀開玩笑:“我說你前些天怎麽不出來玩?原來如此啊。”又和我打招呼:“第一次見麵,嫂子,以後多關照啊。”
  穆和梓並不尷尬,他半擋在我的身前,替我接下一波波的攻勢,一本正經的點頭:“是啊,亡羊補牢,也不算晚。”又想起了什麽似的,不經意的提起,“前幾天我們出去玩了一趟,我怕她太累,不然早就請你們來了。”
  一片恍然大悟的聲音,有人在說:“你這是金屋藏嬌,就算喊我們來,我們也不會不知趣。”
  我驚惑間抬頭看著他,一點都不明白此刻他怎麽忽然這樣高調,似乎極願意將如何對我的感情公諸於世。而他毫不在意,
  我想悄悄的放開他的手,他低頭看我一眼,順著我的意將手放開,卻在我耳邊低聲說:“我去那裏看看。”目光中有溢滿的自信,是對他自己的,自然也有對我的。他那樣子的人,即便孤傲,卻也相信在庸庸的人群中,自己必然是一切的主宰。
  我淺淺的追隨著他的挺拔的背影,而注意力下一秒卻被轉移開。正如我不必擔心冷場,就在他牽著我的手下來的時候,我可以從那些年輕人眼中讀到和年齡不相稱的心機和會意。那些他們帶來的女孩子,或羞澀或直接的走到我的身邊,然後低聲談笑。
  話題也無非是年輕女孩子們愛說的話。我注意到其中一個特別漂亮的女孩子,穿著小黑裙,妝容雅淡,處處透了精致。她站在我身邊,並不會主動說話,可是眼中的好奇,卻是清透入底。
  她的身側很冷清,或許是因為不善於交際,隻是微微笑著,然後傾聽。
  我尋思著要不要主動去找她說話,忽然聽到叮叮幾聲清脆的敲響。
  穆和梓,他手裏拿著晶瑩剔透的高腳杯,然後用銀勺輕輕的敲響杯壁——一種古老悠長卻優雅的方法——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
  人群安靜下來,他慢步走到我身邊,姿態高貴,說出的那番話,卻全是關於我。他的語氣平靜,卻絲毫不影響周圍的人理解到他的深情款款,以至於我事後仔細的回想,竟找不出半分他在撒謊的痕跡。
  他說:“請你們來,其實也就圖個熱鬧。不過還有件事,介紹我女朋友給你們認識。蘇楚。”他攬了我的肩膀,單純的笑,“以後出去玩得少了,各位也別和我生疏,怎麽樣也算從此金盆洗手。”
  我看到他那些朋友起勁的吹口哨,不時有人稱好,而那些女孩子,毫無意外的開始對著自己的男友咬耳朵。一張張臉,不論妖冶清純,卻隻有一種表情,在垂眸而眼波流轉之間,有薄紗掩飾起的羨慕。
  我不知該說什麽好,連笑容都有些僵硬——這個party,算是他給我的新年禮物?一轉眼,卻看見房門被推開,那邊立了一個中年男人,黑色的風衣並沒有脫去,因為隱蔽在暗色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臉。幾乎同時,穆和梓也見到他了,我察覺出肩膀上他的手微微一滯,旋即說:“言盡於此。各位繼續玩。”
  然後他俯下身,在我臉頰上輕輕一吻,語氣纏綿:“你也好好玩。”
  樓梯相較於熱鬧的客廳來說不算赤裸裸的透明。似乎隻有我注意到他們一前一後的走上樓梯。那個男人的步伐,仿佛虎嘯於林的獸王,有暴戾和強悍,卻又隱藏在世俗的狡猾之中。我定了定神,輕輕提了裙裾,腳步微快,悄悄的離開人群。
  如果此刻的我,知道即將聽到的事情如此殘酷,會不會後悔這個決定?
  我想,誰也回答不出來。
  而我也不過因為一時的好奇,至此,或許我早該相信了所謂的宿命。
  穆和梓應該不會知道,我房間的那個露台離他的書房這樣近。而其實就是在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因為露台的門卻開著,我可以聽見他講電話的聲音。
  他書房的門關得緊實,我若無其事的走過,推開自己的房門,然後開窗,站在了窗簾後麵。
  世界這麽安靜,我可以聽見寒風拂過的聲音。而一牆之隔,男人的聲音清冽,我聽到的那一瞬間,卻仿佛是時間靜止,時空驟縮,心跳忽然就這樣猛跳起來。
  我聽見他稱呼那個中年人“周叔叔”,似乎極為尊敬的樣子。而那個男人的聲音嘶啞,仿佛有烈酒入喉,低低笑著:“你選女人的眼光倒不輸給你父親。”他話鋒一轉,桀桀怪笑,“上次那個從醫院出來沒有?腿保不住了?”
  穆和梓的聲音依然雲淡風輕,聽不出喜怒:“周叔叔怕是太關心我了,連這些都知道。”
  “我們這批老家夥,個個沒你爹強,生出的兒子也不象話。不過我今天既然來了,你也該知道我們的態度了。你哥哥心狠,手段毒,放在我們出來闖的年頭倒是很合適。不過現在……光是靠著這些,隻怕是不管用了。”
  一時間沒人說話,我屏住呼吸,聽見樓下隱約有靡靡柔美的音樂傳來。
  “現在的年輕人,很少有像你這樣沉得住氣的。聽說你前幾天出去了?”
  我默默的聽著,心口一陣陣的發緊,等待的一秒,其實瞬息萬變,如果此刻捂上耳朵走開,也來得及。可是雙腳卻還是牢牢的釘在了原地,我揚起了頭,咬著唇,沉默的等待。
  “是,我必須出去。說好聽點,那叫韜光養晦;說難聽些……是他太傻,真以為我在花前月下麽?”
  男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刺耳尖銳,我忍不住皺眉,心跳像是在深海沉浮,慢慢的平緩下去。
  “不過你玩的很真。之前天天去泡吧,後來又找了女朋友去外麵風流快活,我幾乎被你騙了。”
  我聽不出穆和梓有半分自矜,隻是淡然如水的說:“那麽多雙眼睛盯著,天天花天酒地不劃算,還不如找個借口出去躲一陣。”
  窗簾是花邊鏤空的,我一隻手抓著,不知不覺,竟然將食指摳了進去,輕輕一扯,撕拉一聲,布帛碎裂的聲音。我將碎布緊緊攥在手裏,指甲幾乎將掌心刺破。
  他們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我都不想去理會——原來這就是泥潭深陷麽?可笑的是,我這個別人口中的“花前月下”,此刻卻獨自躲在深暗之中,親眼看到所有的美好,如浮光掠影,背後卻是斷壁殘骸,狼藉遍地。
  我不想再聽了。
  我從來不願意將我們的相識歸於為所謂的酒吧豔遇。明明那是在最寒冷的冬夜,年輕的男子在大街上和我相識,他從不炫耀他的外貌和財富。他和我一起出遊,一路上風度妥帖,我以為這隻是因為他愛我,就如我愛他一樣。
  原來不是的。
  所以我一直看不懂他。
  他這樣的男人,有著驕傲的眼神,挺直的背影,深邃的雙眸——我真是幼稚,竟然從沒有懷疑過,他會為一個女人而停留。我想起他從前,他從來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我的麵前,而今天,卻那麽高調,刻意渲染這一場絢爛的感情盛事……原來一切,也離不開他的掌握。韜光養晦,我不過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裸露的肩部、手臂一陣陣的起了雞皮疙瘩,我隻是看著這樣舒適的房間,回憶起那些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過往,忽然覺得惡心。我厭惡早上那布置得無比精致的早餐,厭惡壁爐裏燃起的那捧看似溫暖的火,厭惡身上光滑而修美的禮服。而閉上眼,全是認識他之前的生活,暖氣總是不足的寢室,食堂裏帶著焦味的蔬菜,我自由自在的穿行在這個城市,而不會禁閉在這裏,心情隨著一個人而漸漸的扭轉到塵埃裏。
  我不知坐了多久,再站起來的時候,腳下的地毯柔緩。我對著落地鏡補妝。唇膏順著唇形一點點的往下勾勒,我的手卻在發抖。又撫平鬢發,深呼吸,手指輕輕勾上了門把,恰好看見那人匆匆離去的背影。
  我看見穆和梓從房間裏出來,見到我,眉眼仿佛沐著暖意,情緒極好的向我伸出手來,連聲音都分外魅惑好聽:“你在房間裏幹什麽?”
  我懶懶的答應一聲,心底一陣陣的抽緊。瞄了一眼時間,嗬,前後不過十多分鍾,可於我,卻不啻於走完了一生一世。
  我自動自覺的去握他的手,指間扣著指間,彼此貼合的不留一點縫隙,他的手這樣暖,又反手握著我的,微揚下巴示意我:“我們去跳舞?”
  唇角的笑依然可以鮮亮如同桃花瓣,我搖搖頭,近乎撒嬌的挽了他的胳膊:“你陪我出去走走。”他一怔,眼神宛轉如同流光,最後還是點點頭:“花園裏?”
  出門的時候,他轉身吩咐阿姨去拿件大衣,我站在門口,有細雨隨著冷風一點點的飄在肩上,深入骨髓的冰涼,如同銼下的冰屑,可以順著毛孔,鑽進肌膚的裏層,連血液都一再的凍結。
  阿姨著急,就順手把他的西裝拿來了,又拿了一把傘過來,遞在他手裏,臨走前還仔細的看我一眼,忍不住叮囑:“當心著涼。”
  他把衣服展開,披在我的肩頭,又結實的替我攏了攏,才說:“走吧。”
  冬夜的氣息十分清涼,吸到鼻子裏,會叫人其覺得像在鼻下抹了厚厚一層薄荷膏。他打著傘,和我一起,踩著腳下的泥濘,似乎樂在其中。
  我忽然停住腳步,踮起腳尖,雙手攬住他的脖子,低低的說:“我想回學校。”
  他一動不動的站著,卻冷冷地拋出一句話來:“不行。”
  我幾乎忍不住,想以最卑微的姿態將一切心事都袒露在他麵前,告訴他此刻我的慌亂和疑惑,可是我終究慢慢鬆開手,強迫自己抬起目光,然後安靜的說:“我真希望你是為了我好。把我困在這裏,怕我和你的前任一樣躺在醫院裏,殘疾?還是怎麽樣?”
  那件衣服倏然從肩上滑落,他極緩極緩的抬起了我的下巴:“誰告訴你的?”
  我看著他薄削的唇,側過頭,不忍聽到更多難堪的話語。
  他修長的手指微微加力,掰過我的臉,卻良久的沉默,隻是看著我。
  如果不是刻意補過唇妝,隻怕此刻我的唇色已經雪白如紙。眼角冰涼,有雨滴輕輕飄在了臉頰上。很好,此刻我不想哭,那種液體順著臉頰輕輕而下的感覺,多少緩解了此刻我緊繃的情緒,竟讓我有餘力笑出來:“這麽說,是真的了?”
  他慢慢的鬆開手,瞳孔中有我的影子,一層層的和真實的容顏重疊,然後忽然攬我入懷,低聲說:“我愛你。”
  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心酸,如同被煎熬了百遍千遍,我的聲音不再是像自己的,微微顫抖,拚勁了最後一絲力氣,像是奢求,卻還是說了出來:“證明給我看。”
  他一言不發,我惶恐,無法清楚的分辨他究竟是否在微笑,然後有陰影籠罩下來,他麵無表情,靠近我,開始吻我。他以高傲的姿態,強迫我的迎合,在我喘不過氣的時候,又些微的離開我,低低的喘息問我:“這樣夠不夠?”
  我木然站著,由他親吻。他的手指插進我的發間,用力的讓我更貼近他,發絲早已散亂,可我不在乎了。他自始至終的,依然對我沉默。我想,那就是默認。
  很久很久之後,我的手已經被薄霧凍得冰涼麻木,他依然沒有放開我——直到我拚命的掙了掙,雙唇幾乎已經紅腫,嘶啞的問了一句:“我還要配合你多久?”
  他的目光一黯,仿佛隕落的星子一般,將一縷亂發夾在我的腦後,低聲說了句:“我會向你解釋清楚,但是,你給我時間。”
  這一次,他任由我推開他,站在我的身後,沉默如同此刻的夜色。
  我重新挽起他的手,走進屋裏的時候,抬起眉眼看他,知道自己平靜的超出他的預料。而他的朋友一個個湊上來,不懷好意的看著我們,一邊對著他擠眉弄眼:“呦,這麽有情調啊,外麵冰天雪地,年輕人心裏倒是熱情似火。”
  我看著他唇邊還有殘落的口紅印記,殘敗褪色,仿佛枯萎的花瓣,索性伸出手替他擦了擦。他不避不讓,微微俯下身,目光如同濯濯清水,就這麽看著我,沒有泛起一絲波瀾。我替他擦完,又理了理頭發,微笑著頷首說:“我去那邊,你們慢聊。”
  此刻我儼然這裏的女主人,我坐在她們之間,隨便的說些什麽,輕而易舉可以成為焦點。那個漂亮的女孩子,我叫她小林,她倒不是誰的女伴,大約是和穆和梓從小就認識的。她遠遠的對穆和梓打招呼,然後快活的對我說:“我下次能不能再來找你玩?”
  這一晚,她是唯一可以讓我覺得心情愉快而呼吸順暢的人,我微笑著答應她。
  舞會在淩晨結束的時候,我看著人們紛紛的告別,竟從心底起了惆悵,一絲絲,一絡絡,像是揚起的煙塵,永遠也無法驅散開去。我看著最後一個男子的背影從視線消失,終於不必再站在他的身側,於是轉身離開。
  這樣的夜晚,注定失眠。我走到阿姨還沒撤下的桌邊,倒了一杯紅酒,拿了一個不知是誰用過的酒杯,慢慢的一杯,斟滿,灌下,直到那半瓶酒點滴不剩。
  他依然站在門口,不動聲色的看著我,隻在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抓住我的手腕,雙目中似有烈焰:“不夠的話,我書房裏還有。”
  我輕巧的掙開:“你以為我是借酒消愁?”
  輕輕上揚的語調,滿不在乎,竭盡全力的嘲笑和戲謔——包含了太多的東西,可是我沒有騙他,我不是借酒消愁,隻是害怕噩夢。
  我開了燈,倚在床頭,那副破了的窗簾落了半截下來,有奶白色的光束從那裏透進來,像是銀光霧水,一點點的彌蓋過床頭僅有的那盞橘黃色的小燈。而看起來的清淨冷清,絲毫不能阻擋此刻我身上的熱意。唯有被褥的麵料滑涼如水,我將身子舒展了些,臉頰微微挪了挪,埋進軟綿卻厚實的被子之間,然而也不過片刻舒適,我懊喪的發現,這個世界越來越熱,望出去,連月銀如水中都淺淺抹上一層玫瑰色。
  我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他的腳步聲輕如鬼魅,在我的身邊坐下,我聽見叮咚的輕輕撞擊聲,然後他伸出手,把我從床上撈起來。
  我悶聲去開燈,然後做出了困倦的樣子問他:“你怎麽來了?”
  房間裏是水晶吊燈,唰的一下,突如其來的光亮讓我一時間又忍不住閉了閉眼睛。等到睜開的時候,才見到他持了酒杯,半杯液體,暗玫色冽灩著色調,一下一下,在水晶杯壁上畫出一道道波痕。他遞給我,我的手伸在一半,卻又放了下去:“我不想喝。”
  他將手收回去,自己飲了一大口,似是有些頹然,目光卻斜斜望著我,無聲的詭譎。我亦無言,幾乎看著他將那瓶酒一口口的全數喝下。我不知道他的酒量,可是那眼神依然清明如常,仿佛文人雅客在月下小酌。
  後來發生的事,即便窮盡了我所有的邏輯和智慧,也無法理清因果。
  我隻記得我抱膝坐在他身側,忽然伸手關了所有的燈。驀然到來的黑暗,即便是狼王,隻怕也有片刻的失神和無措。
  我側過身子,靠近他,用盡了所有柔軟的心意吻他。我閉上眼睛,環上他的頸,半跪著努力靠近他。而他像是不明所以,一愣之後,終於回抱住我。
  最初的纏綿,隨之而來的卻是激烈的喘息,他索性一把抱起我放在膝上,手指用力,微微抓痛了我的長發。
  我的手不安分的試圖解開他的扣子,他一把扣住我,低低喘息著,似乎在極力控製:“為什麽?”
  我不語,咬著嘴唇,另一隻手從他的襯衣下滑進去,撫上他光裸而結實的背:“那你來這裏幹什麽?”
  他不回答,用手指抬起我的下頜,迫著我看他,笑:“丫頭,誘惑不是你這樣玩的。”說著溫柔至極的吻上我的唇畔,仿佛覺得有趣,聲音呢喃,“好了,晚安。”
  他要將我抱在一邊,我的腳觸到冰涼的被麵,卻像是觸到無限哀傷,我幾乎踉蹌著站起來環住他的腰。他遲疑著將手覆在我的手臂上,我將臉孔埋在他的背上,就這樣僵持著,誰也沒有挪動分毫。
  時間滴滴答答的在流逝,他在彼此的僵持中半轉過身子:“你想清楚了?”
  我無言,隻是點頭,發絲和他的衣料輕輕摩挲,像是有細細的電流,恍似靜電,從我和他之間,急速的飛馳而過。我揚起臉,醉了酒,可腦海中的那個聲音卻越發的清晰:我這樣取悅他,他會讓我走麽?
  他重重的壓倒我,身子在仰倒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絕望,仿佛身如枯葉,墜入的是萬丈深淵。
  他知道我的不安和緊張,動作愈發舒緩,帶著熱度的指尖忽然觸到我的胸口,我忍不住微微顫抖了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然後低低的說:“你要的,我都給你。”
  我將下一句話含在舌尖,猶疑著要不要說出來的時候,他卻忽然停下了動作,撐起了手臂,冷冷的看著我:“你可以把下一句話說出來。”
  我以為他會離開,可是下一秒,他仿佛換了個人,我的睡衣在半褪半解之間被狠狠的撕了下來。他騰出一隻手開了燈,微微眯起眼睛,另一隻手扶在我的腰側,似乎有意叫我難堪,一點點的俯下身來,從我的頸下開始啃噬。
  我勉強伸出手去夠那個開關,可又被他輕而易舉的死死摁住在身側,他的目光仿佛冥冥中的幽火,語調不緩不急:“現在後悔,來不及了。”
  因為亮著燈,我看得見他赤裸的胸膛緊緊貼著我的,臉上帶著汗水的濕濕潮意。他帶給我撕裂的痛楚,而我咬著牙忍受,沒有絲毫的愉悅。
  後悔究竟是什麽東西?這個問題我連想都沒想過。我給他我所僅有的東西,並不為別的,隻是覺得這是欠他的。他曾經給我的一切,其實我一點都沒有忘記。或許有一天,那些過往,輕輕飄散開去,那麽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他還躺在我的身側,一手依然牢牢的攏著我的肩,可我已經想到了曲終人散的那一刻。我不可控製的看著他英俊的、沉睡著的側臉,忽然覺得悲涼,微一側身,膝蓋輕輕碰到他的身子,又忍不住痛得蜷起身子。他敏感的動了動,閉了眼睛:“怎麽了?”
  我不語,撐起酸軟的身子,看見膝蓋上那一塊紅腫,像是瘀血 ,又像是擦破了皮。我想不出是什麽時候弄傷的,支著下巴坐了一會兒,重新躺了回去。
  那一晚,睡得很好,沒有噩夢。
  我越來越習慣一個人呆著這樣的屋裏,看著膝蓋上的那塊紅腫慢慢潰爛,幾乎深可見骨,又癢又疼,才知道這就是凍傷。它慢慢的轉成褐色,又變成兩塊硬痂,摸上去很不舒服。而他隻在晚上出現,那些允諾我的解釋,再也沒有提起。他似乎更喜歡在深夜的時候走進我的房間,和我的身體糾纏,動作並不粗野,可是我卻能讀出刻意抑製下的狂躁,讓我一陣陣的顫抖。
  我在白天一遍遍的看《閃靈》,一個被困在賓館裏的作家,一個封閉的近乎自殘的世界,似乎隻有手中的鋼斧,在劈開妻子、幼兒的瞬間,才有喧泄而出的暢爽感覺。
  我看著如潮的血浪淹沒鏡頭,令人作嘔的妖濁粘稠,於是轉開目光。那幅畫靜靜的擱在客廳,我再也沒有拾起筆,遠遠的望去,晦暗的色調,竟覺得鬼影幢幢。
  可究竟誰是鬼?
  我躲在不見天日的地方,看著囚籠外陽光耀眼而爛漫,春天挪著腳步悄悄到來。一轉頭,鏡子裏的自己嘴角噙著笑,很蒼白的顏色。
  短短的兩個月,是什麽把我變成這樣?又是什麽把我們變成這樣?
  文檔已經拉到了最下側,鼠標上的滾珠一遍遍的往下滑動,可是它終於還是靜止了。
  司年看著最後一行字,身子忽然微微發抖,一隻手無意識的去撫摸膝蓋上那淡淡的兩塊疤痕。她不記得什麽時候留下的,此刻在電腦熒幕的輕光下看去,像是夜梟的眼睛,在雪白的肌膚上,爍爍可怖。
  此刻司年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呼吸中有一種近乎痙攣的痛苦,手指依然撫摸著那兩塊微微凸起的疤痕,而思緒卻依然浸潤在這個叫人窒息的故事裏,一時間竟然忘了身處何地。
  房間的頂燈唰的亮了起來,她的身子輕輕一顫,卻沒有回頭,下意識的去關閉窗口。
  林季常站在她身後,神色複雜的去握住她的點擊鼠標的右手,良久,才說:“你都看到了?”
  司年身子忍不住微微一縮,最後將頭抵在膝上,露出一截纖細的後頸,聲音悶著,才問了句:“這是誰寫的?……後來,怎麽樣了?”
  她坐的是轉椅,林季常輕而易舉的將椅子轉了半圈,雙臂撐著扶手,俯下頭去看著她:“她……”
  隻說了半個詞,可這個詞,卻讓自己覺得不妥,於是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是神色複雜的笑了笑:“你相信這些麽?她寫的東西?”
  司年驚愕的抬頭看著他,而林季常往後輕輕一退,坐在了床上,手臂輕輕一拂,語氣似怒似哀:“你相信你自己寫的東西麽?司年?”
  他的手恰恰抓住她的,她的指尖柔軟而纖滑,他靜靜的轉開視線:“比如,故事裏的女人會畫畫,可其實,你不會。司年,你很會寫故事。”
  司年驚懼得不能自己,身子往後一仰,將手輕輕的抽離他灼熱的掌心,心思都輾轉仿佛進入了荒蕪的死地,
  林季常身子倚在床邊,似是蕭風暮雨中修長的雪鬆,隻有嗓音因為疲累帶了幾分嘶啞:“我曾經發誓讓你徹底的離開我……我努力了,可我做不到,對不起……”
  他抬起眼看著坐在寬大的座椅上拘謹而纖弱的身影,忽然笑了笑,撫著額,語氣說不出的糾結:“那個時候,當我看到你寫的小說的時候,其實已經來不及了。”
  夜風從窗戶裏悄悄地鑽進來,溫柔的擁攬坐著的一對男女,窗簾像是海邊的白色波浪,一層層的撩在人心上。這幅情景,卻讓林季常微微出神,仿佛重曆那個夜晚,海風帶著鹹鹹的味道在病房裏彌漫,而自己坐在沙發上,手裏是一疊打印的文稿。他看幾頁,又忍不住看看依舊昏迷不醒她——年輕的少女膚色幾乎和潔白的被褥一個色兒,像是天使背後的長翼上的柔羽。
  他一點點的從回憶裏掙脫出來,慢慢的開始講述。
  “我父親,以前是石峰最有名的一個人物。隻要是道上的,隻怕沒有不知道他名字的。我的母親,就是因為一次火拚中受了驚嚇,早產生下了我,然後身體一直不好,很早就去世了。我還有一個哥哥,是父親在外邊的私生子,我們不一起長大,關係也說不上好。父親一去世,我從國外回來的時候,他留下的那些東西,幫派、地盤、紛爭,都是我哥在經手。我回來,說實在的,是因為大部分家業是留給我的。可我不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我希望把他留下的那些產業,逐一的合法化。說簡單點,想要把手洗幹淨。可我哥的想法和我完全不同。”
  林季常頓了頓,毫不意外的看到司年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輕輕抬了抬手,似乎想去安慰她,可轉瞬目光又冷靜下來,毫無波瀾的續道:
  “他是我父親的在外邊的私生子,脾氣很像我父親,暴躁、魯莽。在他逐漸管事的幾年裏,地盤擴張得越來越大,可是整個家族卻眼睜睜的看著這樣一塊肥肉,偏偏吞不下去。我一回來,他就防著我,後來吵了幾次,索性翻臉了。”
  他敘述的雲淡風輕,仿佛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可司年卻覺得哪裏不對,她沉默了良久,慢慢的說:“這些事……”她指了指那台電腦,“和這個有什麽關係?”
  一樣的容顏,眸子黑白分明,唇角微翹仿佛蝶翼的弧度——林季常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可彼時的她,和如今坐在自己眼前的她,又有哪點相似?
  那個時候,她敢愛敢恨,林季常撫著手臂上那道長長的淡色疤痕,忽然記起他們後來無數次的爭吵,她就這麽拿著小小的水果刀,毫不留情在他手臂上一劃,淡藍的襯衣上濺滿了鮮血。而此刻,隻要自己微微靠近,司年的目光就羞怯的後退,如同掌中瑟瑟發抖的寵物白兔。
  這樣的認知一時間讓林季常覺得困擾,最後隻是抿去了笑意,淡淡的開口:“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你。”
  “為了不讓他起疑心,我幾乎有半年時間,日夜泡在酒吧裏,花天酒地。可是漸漸的,我厭倦了那樣的生活,想要換種方式。反正都是偽裝,換個方式也不錯,比如讓別人以為我迷上了哪個女人。”
  他的聲音裏漸漸有了溫度,仿佛是在嘲笑彼時自己的幼稚、和對感情的懵懂。
  “司年,如果當時不是你冒冒失失的闖進來,或許我也會找一個其他的女孩子,慢慢的演完這場戲。可是既然遇到了你,一切更順理成章,我甚至不用分神去演,我帶你出去旅遊,固然是因為當時我不能留在石峰——可是也有大半的原因,是因為我想和你一起出去。”
  “後來你聽到了我和周全的談話,多少知道了我的動機和背景——你認定我利用你,我一直沒有向你解釋。那時候我如履薄冰,稍有一步走錯,就會輸得很徹底,我隻想著過了這段時間,以後有的是時間……”
  “我沒想到的是,就差了一晚,就再也來不及了。”
  那天在林氏企業內部的會議中,幾乎所有的董事,以出奇一致的態度提議林季常為關北酒店的總負責人。這家酒店的預算中計劃投入驚人的精力和物力,可以想見,無論誰掌握了控製權,幾乎就可以掌控大半個林氏。林季飛覺得措手不及,而隨後在投票中,毫無懸念的,林季常完成了對兄長的交替。
  直到此刻,這個在會議上一麵未露的年輕人,這個一直在兄長麵前韜光養晦的弟弟,緩緩的推開了厚重的大門,極端優雅的在對麵落座,看著驚怒交加的兄長,目光凜冽全是逼人寒意。
  林季飛終於看出了這是一場預先演練好的陰謀,他隻是懷疑,林季常究竟是怎麽怎麽做到這一步的——就在前天,他把整片西區的控製權交給周全的時候,那隻狡猾的老狐狸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證了忠誠。而此刻,周全屈身去向他的弟弟握手祝賀,仿佛匍匐在獵人身邊的走犬。
  其實他早該嗅出其他的味道的。與會所有的人都帶了隨從,黑衣,默不作聲的立滿了走廊,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他可能會翻臉。林季飛站起來,一言不發,在走過林季常身邊的時候,因為用力,指節發出了哢嚓的聲音。而林季常淡淡抬頭看他一眼,嘴角的弧度不曾偏離一絲一毫。
  半日之內,林季飛的所有親信全部被替換,而林氏集團宣布關北酒店的選址定在翡海,徹底的要和石峰劃清關係。林季飛所剩下的,就是在石峰盤踞著的一些勢力。事實上,脫離了整個林氏家族,這些勢力也就變得單薄而不堪一擊了。
  這一天來得不算快,可是也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也隻有林季常心裏清楚,為了這一天,他究竟等待了多久。而他能取勝的關鍵,就像周全那天在書房裏對他說的那樣:“我們手裏的東西,遲早也是兒子孫子的,他們無一例外的選擇你,看來我們也沒有辦法了。”
  是的,沒有人願意躲躲藏藏著掩身在暗處,他隻是恰好和那些年輕人的想法一樣。他允諾他們,五年之內將一切翻身放在陽光之下。不會再有賭坊和黑話,不會再有槍械和鬥毆,相比起喋血的老一代,他們更願意溫文爾雅的享受現代文明下的詭謔狡詐。
  “就是那天晚上,我想回來告訴你,再過幾天,我把外邊的事情肅清幹淨,你就可以出門——我不必再關著你,或者擔心別人對你不利。可是我沒想到,那一晚上,家裏就出了事。”
  司年坐在他對麵,目光有好奇,也有焦慮,仿佛黑色的瑪瑙,直欲滴出晶芒來。他口口聲聲說的是“你”,這讓她覺得別扭,因為即便他這樣緩緩道來,自己心裏卻沒有絲毫的感應。這個故事這樣漫長而令人焦灼,她卻覺得,隻是一個故事。
  林季常還記得那場大火。
  屋子裏的人被困得死死的,沒有人出來,他咬牙切齒的記得這些日子她幾乎都靠著安眠藥入睡。屋子灼熱得像是爐窖,蒸騰的熱氣扭曲了空氣間,有幾乎逼得人閉氣的古怪味道,鞋底踩在木質的地板上,炙熱直接沿著雙腳往上,能將血肉烤熟。
  他摸索到她的房間,握住門鎖,幾乎聽的見“滋”的聲音,如烙鐵烙在掌心。煙霧刺得人眼睛睜不開,身後腳步聲紛亂,偏偏門又打不開,他知道身後那些人影中,隨時可能有人將子彈或者匕首插在自己身上,然而此刻卻什麽也顧不上了——
  門被踹開,近乎赤色的房間中,他看得見一具軟軟的身軀摔在床邊的地板上,她的長發散亂,身子還在微微抽搐。而林季常在那一刻,起碼知道了她暫時還活著,那種如臨深淵的情緒終於在片刻間落地,她。
  他跪在她的身邊,去探她的呼吸,而背後疾風一閃,有尖銳的聲音從耳側擦過,轉瞬子彈擊在牆上,粉末碎屑四濺。
  第二顆子彈又從身側擦過,他一時顧不上其他,隻能合身覆在司年身上。
  司年忽然動了動,微微睜開眼睛,顯然一時間並不了解這樣的狀況——而林季常攬著她慢慢挪向角落,她隻看得到他線條繃緊的下頜,近在身側的熟悉氣息和火焰的味道混合著,第一感覺竟不是害怕,隻是茫然,迷迷糊糊的伸手去抱住他,頭痛欲裂,低聲問了句:“發生了什麽事?”
  然而他永遠也來不及回答她了。
  那顆子彈準確無誤的找到了兩人的方位,而司年不知哪來的力氣,翻身起來,子彈斜斜掠過她肩膀的一側,微轉了方向,射進了床邊。
  林季常看著她因為吃痛而踅眉,身子向前一傾,那蓬小小的血色鮮花,在自己眼前綻開,最後印染在雪白的睡裙上。
  他咬牙放下她,向那個濃煙中的人影撲去。手肘重重擊在那人的胸口,另一隻手向一側一格,力道用得狠辣,準確無誤的擊中關節。聽的見“哢”的一聲,然後是槍支落地的聲音,那人摔倒在地。林季常還來不及去拾起那支槍,門重又被踹開——對方似乎發現了他的方位,接二連三的有人闖進來。
  就算是林季飛親自過來,隻怕也會咂舌,這個素來溫文雅致的年輕人竟會有這樣凶悍的一麵,一手狠狠的踩碎入侵者的手腕,而另一手奪來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切斷另一人的喉管,鮮血在哄熱的環境中潑灑而出,黏稠得像是暗紅的醬汁。
  房間裏床邊的蕾絲帷幕開始著火,落在了地上,覆上司年的身體,而他僅隔一步之遙,卻抽不出身。
  他眼角的餘光瞥到了被布帷包裹著的身體,火苗飛速的竄燒,那是他最絕望的一刻,忽然覺得那些權勢爭鬥不過是孩童的遊戲,而自己直到此刻,才發現了究竟什麽才是珍寶。
  飛身撲過去的時候,林季常才覺得可笑。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涼薄的人,可是此刻痛快淋漓的心情,竟是來自一瞬間決定同生同死的輕鬆。
  他聽見越來越多的腳步聲湧入,戰靴重重的踏在了戰場上,泥漿和著鮮血四濺。幾顆子彈失去了精準度,胡亂的打在了天花板上,接著是人倒地的聲響。
  他抓起燃燒了一半的帷布,火焰趁勢舔舐自己的手臂,像是辣椒水潑過傷口。已經有人擠到林季常身側,急聲催促他快出去。他將手臂輕輕的放在她的頸下,盡量不去看她背後狼藉的血汙,又輕輕一用力,將她身子托起來,彎腰從瘋狂席卷的火海中一路往外。樓梯早就不穩,踩上去嘎吱的聲音叫人心底發虛,林季常就著火光看司年被火燒去了一截的長發,枯焦著蜷縮在一邊,瞬時的心如死水。
  耀眼的熊熊烈火在原野上綻開如同鮮花怒放,有一種獨特的美麗。他懷裏攬著昏迷不醒的司年,回頭看見這樣美麗的一幕,異常冷靜的在想,假如她死了,那麽他必然會讓自己活下去,直到這一把火將所有的一切焚燒殆盡。
  沒有人死去。
  病房開著空調,嗡嗡的吹拂起發絲,林季常輕輕撫額,銳利的眼神微微冰封,有些不可思議的寧靜。他坐在潔白的病房裏,看著一滴滴的藥水順著塑料管滑落,嘴角一動,卻怎樣也無法凝成一絲笑意。
  他的手臂亦纏著厚厚的紗布,可他拿著一把精巧的剪子,一根根的替她剪去那些枯亂的發絲,於是她的頭發看上去長短層次不齊,有些俏皮的翹在那裏,他用手指用力的撫平,目光也一點點的柔軟下來。手裏還攥著一些碎發,忽然想起隔壁的病房就躺了一個女孩子,也是年輕漂亮,自己初來這裏結識的,算是之前自己的女伴。也算是林季飛給自己的下馬威,於是出了些小小的事故,躺在這裏已經整整半年了。
  他沒有時間關注別人的命運,隻是在慶幸司年沒死,隻是因為在烈火中窒息了太久而昏迷——雖然醫生一再保證她會醒來。
  外邊的世界已然換了新顏,他並沒有讓複仇的怒火脫離自己的控製,依然有條不紊的進行交替。掌心的那些碎發仿佛新長出的芒草尖,刺著手心,手掌一翻,仿佛黑色的雨絲,飄飄揚揚的落下去。那隻手無意識的摩挲她的臉頰,可是林季常望向外麵黑黝的世界,有不可遏製的殘酷從心底鑽出來,對於這個同父異母的兄長,或許他一直以來,都太過客氣謙讓了。
  夜半的時候,清脆的敲門聲讓人警醒。章殊手中夾了一疊紙,躡著腳步走了進來。
  她看上去臉色不好,有些尷尬的陪著他坐了一會,猶豫著開口:“那個……那個房子我已經派人去整理了。”
  他眉宇神色未動,似是懶得應答,最後才說:“你來幹什麽?”
  章殊咬咬牙,將手裏的一疊紙遞給他:“我知道司年之前一直在寫小說。就讓人把那台電腦的硬盤恢複了,你看看吧。”
  她退開一步,嘴角動了動,又歎了口氣:“是我親自打印的,對不起,稍微看了幾眼。”
  白紙還泛著墨香味,字體有些小,光線微弱,讀起來就有些吃力。他每翻上一頁,便不由自主的看一眼司年。那些蒼白中透著沉鬱和壓抑的文字,竟是她一字一字寫出來的,他覺得難以置信。他一直知道她愛自己,比如在火焰中替自己擋的那一槍,比如她熱烈的回憶起他們的初識——可原來這一切似極了火山噴發,自己正在逼她飛速的消磨熱情,而徒留下絕望的塵埃。
  司年靜靜的睡著,轉眼已是陽光燦燦的春天了。因為沒有曬到太陽,膚色白得近乎透明,護士仔細的替她將長發洗幹淨,空氣中有洗發水淡淡的果香味道,柔軟纖長的發絲漆黑如同文人雅客案前的濃墨。這個季節蝴蝶還在蛹中,可是護士忽然停了下來,白色的毛巾猶然擦著她的臉側,卻分明看到病人纖長而微翹的睫毛輕緩的掃了一掃,然後又是一掃,最後睜開眼睛的時候,漆黑的眸子似乎有著重生般亮麗的晶瑩光芒。
  她毫不遲疑,摁下了牆邊的呼叫器。
  林季常接到電話的時候,一時有些茫然,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去醫院了。每每車子開進了停車場,巨大的昏暗和夢魘,仿佛不可知的力量將自己籠罩。他的手扶在車門上,卻總是沒有勇氣推開。他害怕看著她躺在病床上,睡顏晶瑩剔透,純潔像帶著光環的天使。可是自己卻用盡了力氣要將她拖入地獄。多麽慘烈,於是在那之後,隻剩下了退縮和怯懦。
  看到醫生在門口等著,他竟不由自主的鬆口氣,仿佛這個阻礙可以讓暫時延緩紛亂的心情。
  而醫生接下去說的話,顯然是斟酌了很久,他終於啼笑皆非的聽說了“失憶”這個詞。而醫生為難的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最好不要再刺激到她,她現在……很混亂。”
  幾個護士都圍在病床邊,測體征,換藥水,靜謐得叫人覺得溫暖。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護士正在給她背後的傷口換藥,燒傷和槍傷,讓雪白的肌膚看上去有些猙獰,而那些藥一層層的敷上去,他看見那個纖弱的背影正在輕輕顫抖,仿佛在強忍著痛楚。
  最後她半側過身子,終於發現了床邊一直站著的男人。她沒法動得很厲害,目光像是孩子一樣的看著他,似乎不習慣將背裸露給男人看到,有些羞怯,低低的問了一句:“是醫生麽?”
  沒有人回答她。
  護士們各忙各的,似乎沒人聽見她在說話。而司年抿了抿唇,覺得疲累,於是又沉沉的閉上眼睛。
  他在無意識中後退了一步,撞到了什麽東西,嘩啦啦的一片器械不穩的聲音,卻又清清脆脆,像是撞擊在心裏。
  所有相關不,不相關的,慢慢的浮了起來,像是塵埃,在透明的陽光下,活潑的起舞。
  她曾經觸目驚心的寫道:“我躲在不見天日的地方,看著囚籠外陽光耀眼而爛漫”;遼遠而神秘的西部,一座不起眼的小寺廟裏,雲遊的和尚目光慈悲,看著她良久,隻是說了四個字——“一世二生”。
  他和她,到了今天這個局麵,究竟誰欠了誰?
  原本想好的解釋,此刻全然的落空了。他自認為在命懸一線時可以冷靜如狼,而群敵環伺時亦可以舉重若輕,可現在,情況又一點點的複雜起來。她若是一直失憶,該怎麽辦?她若是記起來了,又該怎麽解釋?而自己攥著這份忐忑不安,又該等待多久?
  司年還是虛弱,有時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仿佛初生的嬰兒。醫生的意見是轉到鄰市的一個海濱療養院,或許有助於病人的恢複。當天下午,司年就被送到了那裏。而她一路如同失去知覺般沉沉睡著。
  林季常並沒有陪著她一起去。他站在樓層的頂端,看著不遠處繁鬧的工地,那是關南酒店的選址。不時傳出的打樁聲,忙碌的人群來來回回,欣欣向榮,就像自己對整個家族,有著重生般的期待。
  隻是這種程度的忙碌,就足以在大半的時間裏,忘卻一些東西。林季常覺得滿意,而林季飛也在昨天低調的搭乘飛機去了國外——他有一瞬間並不想這樣輕易了結這件事,可是末了,還是輕描淡寫的說了句“知道了”。
  對於自己來說,司年沒有死;而對於林季飛來說,林氏已經易主。
  孰勝孰敗,已經不用再去言說。
  再見到司年的時候,是在海灘邊。林季常孤身一人,立在延綿海岸線上。最濃烈馥鬱的春季,他想起了那幢被燒毀的別墅,此刻原野上花朵如星子般爍爍綻開,耀得人不敢直視。
  她亦是一個人,正彎腰蹲著,仔細的在沙礫間尋找著什麽。
  他一步步的向她走過去,在數米之外停下。他想,那種感覺竟然是害怕,可又不知道在害怕些什麽。是怕她認出自己,還是怕她認不出自己?
  可其實,終歸是一樣。這兩種結局,不見得這個會比另一個更好一些。
  纖細的手指像是工藝品,她在這樣充滿童趣的金褐色的海灘上仔細尋找,然後握住一片小小的扇貝,拂去了表麵上的褐色泥土,仿佛得了珍寶。
  她慢慢的抬起頭,唇角滑出淺淺的弧度,明豔的美麗在瞬間綻開,似乎有純淨的天使在她身側打亮了柔和的光芒。
  對她來說,是個陌生的男人。司年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有些羞怯的轉過身,赤著腳,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離開。
  林季常立在原地,目光沒有追隨而去,卻望向碧藍色的大海,那裏像是一塊巨大的翡翠。傾城的美麗,卻易碎。
  結局停在這裏,他們隔了數年,相對坐著。他對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講述他們之間所有的故事。英俊的男人,唇間仔細的傾吐心間的溫柔,於是連那個故事也一並顯得迷人。司年聽到最後,竟然有那麽一瞬間,耳邊仿佛聽到海鷗的叫聲,遼遠的傳來,就像他恰到好處的抿起唇,目光掠起了淺淺的心事。
  “所以遊艇的事故,那些醫療保險金,都不是真的。”
  林季常溫和的笑了笑:“是啊,給你一個新的身份會比較好。對我來說,那也不是難事。”
  他替她天衣無縫的掩藏起過往,而仿佛對應,她被烈火融去了鋒芒畢露的性格。
  這段過往,如果不是一方的執念和無法放棄,隻怕就會這樣,再也沒人提起,像是一汪春水,最後潺潺的在汪洋中悄無聲息的消逝。
  章殊皺起眉頭,頗為不悅的停下了匯報,向前探了探身子:“老板……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林季常抬了抬手指,又微微闔了眼睛,示意他在聽著。
  黑色的襯衣顯得他膚色近乎蒼白,眼下有濃濃的青影,像是烙印的魔咒。章殊啪的合上了文件夾,仔細的看著他,然後淡淡的說:“你這副樣子,倒像是私生活不當。那句話怎麽說來著……縱欲過度?”
  他終於微微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像個孩子一樣:“是麽?”
  “那你介不介意和我說說,昨晚怎麽樣了?”
  林季常但笑不語,潛台詞似乎是:“我知道你會問。”
  章殊對於他的意義,他其實並不是很清楚。有時候很像妹妹,可更多的時候,他總會覺得,這個女人會自不量力的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看著自己,仿佛通曉一切的女神。
  他既無意說,章殊靠回椅背,忽然說:“你還記不記得那次,她騙了我,然後偷偷逃出去?”
  其實那段往事,知曉的並不是隻有那兩個當事人。章殊第一次見到司年,是在那個新年的派對上。她看見他們倆,他當眾高調的宣布自己對這個女伴的珍視。她覺得那個女孩子和一般人比起來,有些清冷,可是眼底深處分明是灼熱的。許是這種反差,讓自己忍不住想去靠近。
  自己的父親和林季常的父親算是老兄弟,她和林季常並不陌生,自然也耳聞他素來的行徑,這樣一幕花花公子轉性的畫麵,豈不叫人感動?於是對他身邊那個女生愈加好奇。而司年對自己似乎也另眼相看,在場這麽多的女孩子,獨獨自己被單獨邀請,約好了下次再來的時間。
  章殊還記得那天,如同整個世界都被凍住,嘶嘶的往外冒著寒氣。她在自己的公寓裏,靴子、圍巾、絨帽、口罩、大衣,幾乎不讓自己有一寸裸露的肌膚。林季常派人來接她,她下車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孩子立在門口,遠遠的向自己招手。
  這樣的寒風,自己畏縮得恨不得裹成粽子,可是司年站在那裏,穿了V領的海藍色薄毛衣,露出修長白皙的頸,高貴如同天鵝的姿態。司年見到自己的打扮,有一瞬間眼裏露出清澈的笑意,仿佛期待已久。她請自己喝茶,又拿出了糕點,她們坐著聊天,很快自己就開始瞌睡,最後隻記得司年帶自己去了二樓,然後說:“這是我的房間,你好好休息,不要客氣。”
  最後章殊是被粗暴的搖醒的。
  林季常近乎凶狠的抓著她,目光中全是怒意:“司年呢?”
  這一覺睡得有些奇怪,漆黑色,一絲夢都沒散佚出來,醒來了也覺得頭疼,章殊其實隻穿了一件很薄的背心,被一個年輕男人這樣抓著,難免有些不知所措。最後他幾乎一把把自己甩在了床上,怒氣衝衝的走了。
  她遍尋自己的衣服,卻又沒有,最後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拿了衣服給她,她便換上,被悄悄地送出了門。
  路過客廳的時候,自己忍不住驚嚇了一跳,分明看見司年穿了自己的衣服,下巴被林季常狠狠的抬起來,男人的聲音帶了無可奈何的暴躁和凶狠:“你以為你這樣逃得出去?”
  她卻並不懼怕,隻是輕輕易易的撇開了眼神,看到章殊,目光中有些歉意,沉默而蒼白的一笑。
  那是章殊最後一次見到的司年。從那以後,病床上的她,或者是如今的她,都不再是那個帶了神秘的華美氣息的女子了。
  她笑,珍珠色精美的指甲貼在臉頰上,意有所指:“我在榆林的時候迷倒她一次,也算是報複了。你說,要是一切重來……她會不會還像那時候一樣反抗,然後逃跑?”
  有細卻強烈的光芒破塵而出,林季常抬了抬眸子,似乎被激起了內心深處的某一點觸動:“你想說什麽?”
  章殊輕輕咳嗽了一聲,聳了聳肩:“我想,我們遇到了一些小麻煩。關北這部分的追加投資中是台灣方麵王先生負責的。這次他們似乎犯了點小小的錯誤……轉賬做得不仔細,追加投資裏,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從石峰的一個賬戶裏轉去台灣,再從那邊過來的。”
  “所以,我順便查了查,王先生這幾年風生水起,出國度假似乎首選地都是意大利。”
  意大利,黑手黨的發源地。西西裏島上有一群以榮耀和權力為畢生信念的男人們,黑衣,背著獵槍,隨時會凶悍的對著侵入自己地盤的敵人發出致命的一擊。那一年林季飛出國去了那裏,當時林季常聽到那個消息,淡淡的說:“那個地方適合他去。”
  他的手指撥弄著鋼筆,輕輕一旋,那支筆打著旋向桌子邊緣滑去。
  思索了片刻,他唇角一勾:“他如今在石峰還剩下多少產業?”
  “說不上多,可是足夠應付台灣方麵對關北的投資。”
  “很好,那就是說……我的哥哥,終究還是耐不住寂寞回來了?”
  “我一直以為,你對他,太寬容了。”
  是,當年他確實可以下手更狠一些。可是最後還是放棄了。對這個哥哥,他並沒有多少感情,在司年被送入醫院治療的時候,有一刹那,他甚至動過殺機。可最後,到底還是放了他一馬。現在回想起來,並不是仁慈,那大約是一種蕭索的心意,無可為,無不可為,僅此而已。
  章殊已經走到了門口,他複又把她喊住:“顧恒波和那邊的股份加起來,再拉攏些散戶,就超過了林氏的持股。”
  章殊怔了怔,下意識的避開他的眼睛,說了句:“對啊。”
  “你記不記得,那時候我們去找顧恒波,他說對方的條件開得太苛刻,沒法接受?是我重新又找他,勸他入股。”
  章殊慢慢的轉過身,繼續聽他說下去。
  “現在看來,似乎是欲擒故縱。還真有一個圈套,就等著我跨進去,岌岌可危。”
  章殊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可聲音最後卻啞了下去,最後曼妙一笑:“我了解了,老板,辭職信我自己會遞上來。”
  林季常坐在那裏,因為穿了黑衣,連俊美的輪廓都顯得分外深沉,臉上則是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章殊嫣然一笑:“老板,我知道你也不是不信任我。可是我不想折磨自己。我不會背叛你,可是我愛他。與其兩邊難做,不如就此退出好了。至於你們倆,鬥得天翻地覆,就看各自造化了。”
  有一瞬間林季常嘴角抿出了淡淡的笑意,似乎想說什麽,可分明又不是挽留,最後頷首:“是,有些東西,本來就不該讓女人參與進來。”
  章殊走後,他獨坐著,午後有特有的靜謐,陽光如蜜如澄。這樣的時光,很容易讓人想起些什麽。其實這三年時間,他常常不住的問自己,為什麽可以煎熬著克製自己不去找她。他曾經以為那是因為惶恐,可其實並不是的。他見到她,會有天然的親近,可心底卻覺得有不真實的空洞,仿佛哪裏缺了一塊,再也拚湊不起來。即便昨晚,他對著她,講述了整整一夜,親自將那幅裂片補了上去。他在她的眼裏,讀到了動容——可那種動容是如此的若即若離,仿佛她隻是在唏噓旁人的往事。
  時間慢慢流淌著,不刻意為誰停留,他不是當年的他,她亦不是。完整的情感,卻隻有自己留存了一份。仔細想起來,不免失笑,計較這點得失心境的時候,不免還帶了些孩子氣。
  他緩緩的收起思緒,撥了章殊的電話:“離職之前,替我再做一件事。”
  司年手裏捧著一本書,盤腿坐在沙發上,空調的風吹在肩胛下側,酸酸的很不舒服。她伸手去探了探了那裏,觸摸到了一條細細長長的疤痕,微微凸起。再往下,仿佛是華美的絲綢被勾出了一縷縷的絲線,真實而醜陋的燒傷。再度觸摸上去,已經沒有絲毫疼痛,人總是健忘的,連當時換藥時能從昏迷中疼醒的感覺都三三兩兩忘得差不多了。
  她又想起了林季常給她描述的那個煉獄般的場景,手就停在了那裏,一時間靜默著,直到有更冰涼的觸感落在了頸下。司年倉惶著往後看了一眼,身子微微向前一傾,不自覺的要躲開他的觸摸。
  林季常的目光稍稍黯淡,他收攏指尖,低下頭看著她:“一整天都做什麽了?”
  司年並不習慣和他太過親密,聽到他這樣的語氣,微微有些不習慣,於是把注意力放回了書上,悶聲說:“看了看書。”
  他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下,探出手去,接過她手裏的那本書,在茶幾上輕輕合攏,安靜的說:“司年,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本來也有些話,想了一整天,打算找時間對他說的。這樣一來,不由得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說:“什麽?”
  “抱歉。最近我生意上出了些麻煩。我需要給你找個地方住下來,確保你的安全。”
  司年的嘴唇蒼白,或許隻是想起了那個故事,莫名的害怕。
  他似是知道她的害怕,輕輕笑起來,有一縷陽光在他唇角溫暖的暈染開,司年聽見自己的心跳快了幾拍。
  “要限製你的自由,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可是我向你保證,隻是很短的時間。”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唇紋,仿佛花瓣上細細的經脈,隔了很久,終於問他:“為什麽?”
  林季常想笑,頭腦在那一刻幾乎要毫不猶豫的說出這樣簡單的答案,可是第一個字落在唇上,他終於還是忍住了。其實很久之前,他就用力的抱住她,然後對她說:“我愛你。”
  可惜,她還是忘了。
  石峰。顧氏集團。
  王先生抽了一支雪茄遞給顧恒波:“試試,發酵六年的。”
  顧恒波坐著,並沒有伸手去接:“我不抽,謝謝。”
  王先生點點頭:“也好,抽一支少一支,現在要找五年以上的也不容易。”開始有微末的煙氣味道散開,他的目光卻在冉冉而起的煙霧後邊愈來愈亮,“聽說一會林季常要來找你。”
  “所以我在等你離開,除非你願意留下來,關南的股東會議改在這裏開,我也沒意見。”
  他嗬嗬的笑起來:“顧先生,看得出來,你不喜歡和我打交道。不過,幸好,你是標準的商人。合作愉快。”
  顧恒波連笑都不曾露出半分,亦站起來,他比王先生略高了些,視線微微向下:“不,具體的說,是我不喜歡你背後的人。”
  “是,你現在借給我們的,將來拿回來的時候,一本萬利。”
  顧恒波終於笑了出來:“是啊,這招欲擒故縱,也由不得林季常不信了。誰會相信林季飛會有這手?壯士斷腕?拚著把林氏一半基業不要了,也要把弟弟拖下來。”
  王先生輕輕頷首,似乎有些感慨:“仇恨這個東西,和煙絲一樣,也是發酵的時間越長,越發香醇的。”
  電話進來,短短一句話,顧恒波點頭:“他來了。”他目送王先生離開,又等了一會,站起來笑:“稀客。”
  林季常走近他身側,淡淡的說:“以後見麵的機會很多。”
  顧恒波踅眉,旋即舒展開唇角:“我說得不準確,應該是在石峰我們見麵機會不多。”他似是意有所指,眸色濃得能滴出墨來,其中又隱隱透著銳利的芒刺。
  林季常倒是無動於衷:“我以為人人都知道我厭惡這個地方。”
  此時手裏的電話響了起來,林季常頗不耐煩的看了一眼,片刻後,向顧恒波頷首說了句:“抱歉。”他似乎並不避諱有人在場……隻是略略轉開身子,語氣輕柔:“怎麽了?”
  隻講了兩三句話,他就掛上了電話。回過身子,顧恒波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然後靜靜的說:“我有個想法。”
  林季常示意他說完,最後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你覺得我會同意?”
  顧恒波冷眼看著,淡然一笑:“不會。但這是個好主意,我總想說出來試試。”
  大隱隱於市。司年頭一個念頭就是這樣。
  林季常將她送到了翡海市中心的一幢高層住宅裏。不遠的地方,就可見關南氣勢如虹的大樓。日暮相接的時分,她在陽台上看著腳下車水馬龍,繁華若韶光,忽明忽暗的透著隱約的脆弱。
  她的手扶著欄杆,視線微微有些恍惚,其實心裏還有最要緊的話沒有對林季常說,可是那番話,卻不知道該如何啟齒。
  身後的門輕輕一響,她不由自主的回頭,淺淺一笑:“你怎麽來了?”
  司年笑起來並沒有酒窩,可偏偏看起來精致可愛得像個娃娃,淡淡的溫柔。
  “剛從石峰回來,過來看看你,怕你太無聊。”他在她身邊站著,窗外斜陽如殘血,“你要真的想出去,我會讓人陪著你。可是這幾天暫時還不行。”
  司年看起來很平靜,如波瀾不驚的涓涓水流:“噢,其實沒什麽,我一個人呆著也很好。”她有些孩子氣的笑了笑,“就是今天有些想去對麵街上買些東西。”
  林季常伸手去撫了撫她的頭,低聲笑著說:“你讓陳晨去給你買。”
  這一次司年沒有避開,她微微揚起頭看著他。
  地平線的盡頭,輕柔的霧中,已經升起了這個夜晚第一顆星子。柔美的一點星光,並不張揚,幽暗的夜色中,會給茫然的夜行人指明方向。
  “如果你那麽愛我,過去的三年為什麽不來找我?”
  “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又為什麽要重新告訴我這一切?”
  仿佛這是困擾她很久的問題,她的語氣絲毫都不激烈,相反,卻不深不淺的流進了哀傷,這樣問他,讓他避無可避。
  林季常靜默了數秒,語氣不見迫切,輕緩的問她:“你還不願意原諒我,是麽?”
  司年向後退了一步,恰好避開他氣息籠罩的範圍,笑容輕透而明快,她喃喃的說:“你真的錯了……其實一直以來想不明白的,隻是你而已。”
  她微微笑著,卻說不出的疏離,又有不自覺的漠然:“是你心底不肯承認吧?其實你應該很清楚的知道,如今的我,再也寫不出那樣的文字了。我看到那篇文,聽到你講的故事,心情複雜,可是對我來說,那就是別人的故事。我找不到那種感覺了。”
  “你不來找我,是因為你知道我幾乎變了一個人,你隻是在怕自己失望。”
  “至於現在,我想更好理解,我和她,隻是長得一模一樣……你愛她太深,是希望找一個人分享那段回憶麽?可是,抱歉,即便到了現在,我依然找不到一點點回憶。”
  “林先生,你問我是不是還沒有原諒我……你難道不是問錯了麽?我不知道三年前的自己會不會原諒你……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聲音很柔很輕,卻帶了斬釘截鐵般的決心,對於林季常來說,卻不啻於當頭的棒喝。他仔細的聽她說完,目光中有亮光閃過,仿佛擦拭過後的利刃,卻不知是狠狠切入了誰的內心深處。他想要開口反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旁觀她獨自一人清淡而閑適的生活,想起自己曾經的那些心底掙紮,其實真的騙不了自己,早在榆林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這分明是兩個人。現在的她,再也找不到最初吸引自己的激烈情感和敏銳觸覺。淡泊而柔和,似有似無的羞怯——他早就知道了,可是卻偏偏不願去相信,直到她親口說出來。
  他是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全部記起來麽?可是記起來了又怎麽樣?變了就是變了。好比如今她會乖巧的打來電話問自己可不可以出門,而以前她想盡了辦法,不顧一切的要逃離自己的控製。
  林季常抿著唇,不受控製般點燃了一支煙。或許還在抵觸她靈透的感覺,或許隻是想掩飾起心底的無限悵然,他怔怔的去看她的表情。因為說了那麽多的話,她咬著唇,唯有臉頰還染著暈紅,而雙手握拳,疊在身側,執著的回望自己,不安的等待自己的反應。
  感覺這樣脆弱,或許細密像指間的輕沙,又或者輕巧如同明媚春光,轉瞬就會全部滑走了。
  石峰。
  一幢普通的排屋。二樓的露台上並排放著兩張躺椅。然而隻有一個男人躺著,他伸出一隻手,遮了遮正毒曬著的太陽,仿佛此刻是在沙灘上,語氣有些倦怠:“拿些冰水來。”
  男人穿著寬大的T恤,肌膚是古銅色的,精壯,結實,仿佛蓄勢待發的豹子。他拿起身邊的杯子,裏邊的冰塊輕輕敲擊著杯壁,有細微的叮咚作響。他似是聽倦了另一個男人的說話,皺了皺濃眉:“好了,老王。他知道就知道吧。其實,如果這次他沒有察覺,我倒會失望……我弟弟,也不算是個尋常人物。三年前那次,我輸得心服口服。”
  他仰頭,喝了一大口水,喉間驀然而至的清涼仿佛能讓人覺得戰栗,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你知道什麽樣的痛苦最難熬?嗯?”
  對方沒有接話,隻是小心的看了他一眼。
  “毫無希望,慢慢的等死。”
  他將杯子重重的放回玻璃茶幾上,喀的一聲,仿佛清脆的爆破。
  林季飛站起來,身材魁梧而高大,氣勢卻陰冷而桀毒,他雙手攏在胸前,用目光輕輕掃過著眼前的一大片陌生而錯綜的城市,卻又力道千鈞:“我現在隻是很期待,什麽時候可以和我的弟弟見一麵。見麵禮,我已經準備了很久了。”
  王先生隨著他一道點頭,似在附和:“顧恒波那邊,我們已經談妥了。他確實是個商人,協議裏我們占不到一點便宜……”
  林季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他聲音暴躁,像是屠獵之前的嗜血興奮:“我不在乎。這幾年在國外倒是教會了我一些別的東西。最有意思的,其實是報仇的感覺……至於其他的……”他微微動了動手腕,“關南我沒興趣。那一套東西林季常喜歡,我他媽沾了手都覺得髒。”
  他揚起了下巴,線條粗獷而堅硬。遠處烏雲迅速的密集起來,聚成淡淡的水墨色彩,然而作為畫紙的天幕卻依然單薄,仿佛即將會被巨大的暴風雨衝擊得支離破碎。
  起居室裏分明還留著淡淡的煙草味道,煙缸裏那支煙斜斜的被掐滅了,留下一圈不顯眼的褶皺。整個房子空空蕩蕩,隻有沙發的最盡頭,司年一動不動的坐著。
  林季常的反應和她想象的幾乎一樣。他安靜的坐了一會,並沒有正眼看著她,注意力似乎放在了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她進不去,也觸不到他在想些什麽,於是隻能等待。
  那一點星紅散去的時候,年輕的男人站起來,一言不發的往門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外衣還搭在椅子上。走過玄關的時候依然沒有駐足留下,然後是重重的一記關門聲。她察覺到他的怒氣。可是他連怒氣都像是無主的野馬,並不知道該向誰發泄。
  司年用手支住下頷,一點點加快的心跳終於慢慢平複下來了。說出這番話,心裏泛起的,竟是難以捉摸的酸澀。而這種酸澀,細細的品嚐之下,更像是不願承認的嫉妒。
  多麽可笑!
  嫉妒的對象是自己麽?是過去的自己?是蒼白脆弱的紙上的那個蘇楚?還是那個存在電腦的硬盤裏、由字符組成的那段過去?
  她想起了旅遊的時候,自己曾經天真的去想象這樣一位年輕高貴的男子,必然心底藏著一段美麗宛轉的過往,所以才這樣一路追尋、緬懷過去。
  原來他這樣費勁了心思,想要找回的,不過是自己腦海裏那幾段掠過的空白。
  然而這絲毫不能讓自己欣喜,沉重的失望墜在心間,像是符咒,司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象著無數文字在指間流露出來,仿佛最美的舞蹈家展示自己獨一無二的天分。這樣想著,又覺得惱恨起來,恨他就這樣又攪亂了自己的生活,亦恨這個世界弄人,給她兩段生生裂開的人生,自己仿佛站在山澗的一頭,遙看著霧嵐茫茫的另一端,不知所措。
  她輕輕吸一口氣,手邊的書依然倒扣在桌麵上。她努力凝起精神,讓視線聚焦在那本書的扉頁上。然而墨黑色的字晃了很久,卻依然讀不進去。窗外燈火明滅,她記得來在顧氏工作的那幾天,聽人說過這附近有一家蛋糕店,烘培的糕點出了名的好吃。
  司年想了想,對著鏡子梳理了頭發,紮起了馬尾,然後出門。
  其實那一層就住了她一戶人家。出了門口,就有人攔住了她。她絲毫不意外此刻受到的阻攔,隻挑了挑眉梢,安靜的說:“我想出去買些東西。”
  陳晨沒有多話,隻是說:“對不起。”
  司年立在那裏沒動:“怎麽樣我才能出去?”
  “除非林先生……”
  司年輕輕的笑了,語調輕柔,一個字一個字的脆脆如玉珠落地:“那麽,你打電話問他。”
  她在一旁靜靜的等了片刻,走廊裏光線陰暗,她看著陳晨拘謹的撥了那個電話,語氣恭敬,最後點點頭,說了句:“好的。”
  “林先生說,您出去可以,可是我們必須跟著你,可以麽?”
  司年點點頭,一言不發的繞過他的身子,摁下了電梯。她一手扶了冰涼的扶欄,用力的抓緊。
  林季常那樣一個叫人琢磨不透的人,她竟然隱約間窺見了他的內心,其實一樣敏感而脆弱,並不像外表那麽強硬。他有自己的驕傲和自負。剛才自己的話必然帶給他突如其然的疏離和陌生感。那麽現在,他又怎麽可能依然一廂情願的將自己困在原地?
  司年的指尖扶著冰涼的金屬,溫度一點點的暖起來。可是那點涼意,卻仿佛鑽進了心中,輕輕的四處撞擊,卻始終發散不出去。
  這麽熱的天氣,尋到蛋糕店花了大半個小時,幸好起司蛋糕的色澤看起來如蜜般漂亮,大概能不虛此行。司年彎腰看了一會,又回頭問:“你也吃一些吧?”
  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陳晨坐了旁邊的一桌。她的目光望向街上,對麵還站了一個人,半靠著電線杆,目光卻是低調中帶著警惕的,仿佛是躡著腳步的貓。其實她知道,不止這兩個人,或許轉角處還有潛伏在暗中沒有露麵的,隻是自己懶得去找。她怔怔的想到,是不是跟著自己的人越多,他在外邊的麻煩就越大?
  店員端上了冰摩卡和切好的蛋糕,漂亮而精致。軟軟的一勺挖進糕點中,就像是切進了蜜糖般的醬汁當中,司年又用吸管攪了攪飲料,啜飲了一口,苦澀中帶了濃濃的奶味。她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說:“我還想去超市逛逛。”
  陳晨提了剩下的蛋糕,走在她身後,到了超市門口,大概正好是下班的時候,來往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他看上去有些緊張,寸步不離的跟在了司年身邊,低聲說了句:“要不下次再出來吧?”
  司年不答,反倒加快了腳步,像是溜進了汪洋中的一尾小魚,眨眼就進了大賣場。
  陳晨心中大急,順著她的步子往前擠了幾步,忽然被人攔住了。他條件反射的一甩手腕,輕而易舉的把那人往身邊一帶,就要往裏走。
  “哎,你幹嗎呢!把吃的存在服務台再進去!”
  超市的工作人員在他身後大聲喊了出來,所有的人的目光聚焦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陳晨尷尬的停下腳步,目光往後一掠,示意身後的同伴跟上,心中咒罵了一聲,快步走向服務台。
  暮色將這個城市濃濃的包裹起來,林季常握著手裏的電話,極緩的重複了一遍:“你們幾個人跟著她?”又低低的冷笑起來,“四個人跟著,人還是丟了?”
  電話啪的被甩在了厚實的桌麵上,他一手扶著桌子的邊角,低低的喘氣,似在懊惱,又似極度的憤怒。他承認在接到陳晨電話的時候,頭腦轟的一聲全亂了。僅僅是之前片刻的不忍心,答應了讓她出去,竟然就是這樣的後果。
  他站了幾分鍾,大腦像是停止了工作,白茫茫的一片,直到意識慢慢的恢複,才重新拿起了電話:“讓他們繼續找。”頓了頓,又說,“安排車子,我要去見顧恒波。”
  手中的那支鉛筆,輕輕的啪的一聲,斷成了兩截。
  這個夜晚注定不平靜。
  夏風帶了暑氣,騷動人心。
  林季常步出關南,徑直走向往常自己坐的車子,司機似乎等了很久,恭敬的替他拉開車門,又返回自己的駕駛座,亮了亮車前燈,駛向了石峰的方向。
  而就在後邊,一輛接一輛的車子從一旁跟上。仿佛仿佛黑色的蛟龍,潛行在深海之淵。引擎低低的怒吼著,如同巨龍的咆哮,又似翻騰的波浪,正追隨著龍神,一路逶迤行向上古的戰場。
  石峰的市郊,本是這個城市最安靜的一隅,卻接二連三的被汽車轟鳴聲打破。
  林季常手裏把玩著一把勃朗寧,槍身算得上小巧,捏在手裏,卻有奇妙的安全感。他想起了很久之前,母親去世的前幾天,家中正被父親的對頭尋仇,於是屋子周圍全是保鏢。而自己枕頭下就是這一把經典款式的勃朗寧,尚顯稚嫩的手輕輕一探,會觸到冰冷的金屬。
  那把槍是父親給的,他甚至沒教會年幼的兒子怎樣使用這樣的槍械就匆匆出門。
  他一遍遍的拆卸,安裝,對著虛擬瞄準,仿佛是遊戲。偶爾幾次回頭,就看見母親站在自己的身後,目光中有自己看不懂的沉哀。
  在那之後,有一晚的槍戰,有尖銳的子彈聲滑破了寂靜,仿佛撕裂耳膜。當時自己嚇得忘記了枕下的槍支,躲進母親懷裏。其實母親的懷抱很小,卻很溫暖,她抱著兒子一動不動,仿佛是在雲霄飛車前安慰膽怯的孩子。
  或許是在這一刻,又或者是在母親去世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對父親帶給自己的生活生出了厭倦。
  此刻他坐在車裏,握著冰涼的槍支,習慣性的將彈匣扣上,哢的一聲,仿佛心跳。
  車子停下來,他低低對司機說了句話,獨自一個人下車。
  咚咚的敲門聲。
  單調,甚至緩慢。
  片刻之後,有人來應門,林季常清晰的看到了門縫中的那一道光亮。
  門甫一打開,他一言不發,腳步聲顯得沉重而厚實。
  客廳裏有一對男女,林季常一手扣了槍,步子越來越急,狠狠的抓起沙發上男人的領口,另一隻手迅速的用槍管支住他的下巴,語調狠厲:“她人呢?”
  顧恒波似乎還沒反應過來,隻有章殊尖叫了一聲:“你這是幹什麽?”
  林季常手上用力了幾分,幾乎將槍口戳進了他的喉結處,重複了一遍:“司年呢?”
  這股力道逼得顧恒波不得不抬頭仰視著他,他嘶啞著聲音,似乎含了無限的怒意:“你他媽發什麽神經!”
  兩人幾乎貼著臉,林季常手指壓在保險杆上,凜冽如刀鋒般的唇動了動:“我說過,你拿什麽去取信那邊我都沒意見,除了她。”
  顧恒波幾乎在一瞬間領悟了他的來意,臉色沉下來,不甘的掙了掙,似乎不可置信:“司年被劫走了?”他的眉宇輕輕一皺,心裏知道麻煩大了,玩笑也大了。
  下午的時候,他見到林季常,確實對他提起過這件事。當時自己說了個想法,假裝劫了司年,一方麵取信林季飛;另一方麵,既然知道林季常有軟肋,倒不如由自己接手,既可以做戲給對方看,也替林季常省了麻煩事。這本是一舉兩得的好辦法,可是林季常淡笑不語,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他想想也就算了,沒有多說。
  哪知道這當口,偏偏人不見了。
  一切倒好像是自己安排了,生生的撞到他的槍口下,有苦難言。
  顧恒波餘光望向了門外,幢幢的黑影,想必圍了不少的人,一時間竟然語拙起來,連解釋都覺得吃力,末了長歎一聲:“我沒動她,信不信由你。”
  林季常隻是挑了挑眉毛,語調很輕,似笑非笑:“你最好說實話。門外還有二十幾把突擊步槍等你試試。”仿佛為了印證這句話,有細長的槍管抵在玻璃窗上,輕輕的聲響。
  章殊捂住了嘴巴,呆呆的看著林季常:“你瘋了麽?”
  林季常看了她一眼,語氣平靜:“你出去。”
  幾乎同時,顧恒波也扭過頭吼了一聲:“你讓她出去。”
  章殊咬了咬牙,抓了手機跑出去。
  屋子裏隻剩下兩個男人,安靜的隻剩下呼吸聲。然而氣氛仿佛是繃到了極致的弦,隻要再加一點點的力道,絲線就會斷裂開來。
  “我沒抓她,不然今晚這裏不會沒有絲毫防備。”顧恒波似乎找到了切入點,氣息漸漸平靜下來,“你想想,我不會這麽傻。”
  回應他的隻是林季常毫無感情的聲音,充滿嘲諷:“顧先生,誰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和玩無間?這一套,你比我清楚。”
  顧恒波幾乎語塞,他看了林季常半晌,聲音暴怒:“你他媽把我當成什麽人?你女人被劫走了,不去找林季飛,到我這裏來浪費時間!”
  林季常手中的槍微微離開了寸許,他目光有暗色的鋒刃一閃而過,輕輕笑了笑,反倒優雅如同握人生死的神祗:“下一個就是他。”
  嘭的一聲,門又被狠狠的撞開,章殊抓著手裏的電話,幾乎跌跌撞撞的跑進來,狠命的按下了揚聲器:“林季常,你聽著,司年好好的。”
  電話那頭是個柔和的女聲,似乎有些疑惑的在問:“章小姐?你在聽麽?”
  章殊答應一聲:“司年,你自己和林季常說,你在哪裏?”
  那邊頓了頓,聲音平靜:“剛回家,怎麽了?”幾乎同一時刻,門外有人進來,走到林季常身邊,低低的說了句話。
  林季常舉著槍的手輕輕的停滯在半空中,片刻的失神,心境卻仿佛在那場烈火之後,失而複得的尋回了珍寶,一時間疲倦、空茫,通通淹沒了自己。
  趁著這一刻,顧恒波眼中滑過一絲惱怒,舉手一格,重重的擊在林季常的手腕上,那支槍啪的一聲落在沙發上。而林季常一驚,想要反擊的時候,下巴上已經挨了一記狠狠的勾拳。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撞翻了茶幾,上下牙齒重重的一磕,幾乎能吐出血水來,他咬牙,反手去格顧恒波此刻追擊而來的拳頭。
  這場打鬥無聲,卻激烈。誰都沒有手下留情,出手狠辣而果斷。最後林季常將手肘撞在顧恒波的胸口,而對方的勾拳第三次擊在自己的左頰上的時候,兩個人終於同時慢慢鬆開了手。
  客廳裏一片狼藉。水晶台燈碎了一地,沙發和茶幾也被撞翻,章殊在一旁看著,目光清冷,仿佛身處事外,隻在最後才冷冷插了句話:“這麽說,你們背著我,達成了什麽協定?枉我做了小人,既覺得對不起未婚夫,又覺得對不起原先的老板?”
  顧恒波看著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倒是林季常,此刻撫著手上被玻璃劃出的傷口,淡淡的說:“誤會一場。”
  這一句話又成功的勾起了身後男人的怒氣,他狠狠的一拳追擊過來,一邊罵到:“滾你他媽的誤會。隨便就抄了幾十支槍闖進來,要不要我也給你誤會一次試試看!”
  林季常截住了他的拳頭,掌心用力,不閑不淡的看了章殊一眼。
  章殊看了看遍體鱗傷的兩個人,竟然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然後搖搖頭:“你等等再走,我幫你處理下傷口。”她急匆匆的去取急救盒,留下兩個人,互相間鬆開了手。
  顧恒波喃喃自語:“我昏了頭,才選了個瘋子合作。”又咒罵了一聲,去揉腫起的手腕。
  林季常此刻似乎沒心情再和他爭執,低頭拿起沙發上那支勃朗寧,眼神似乎厭惡,又似決然:“我等不及了。最多一個月時間,我們把該清理的清理掉。”
  顧恒波目光一凜:“這麽快?”
  “他拚了關北不要,是要報複我一個人;我拚了關北不要,就是想徹底把這塊腐肉割掉。我等了三年,就是為了這一天。”林季常的平緩的說著,輕輕撫弄手槍,“可是現在我等不及了,我不想再這麽無休止的活在恐懼和猜忌中,我也想要正常的生活。”
  他站起來,頎長的身子仿佛暴雪中的青鬆,似是舒展筋骨:“你下手還真很。”
  顧恒波坐回了沙發上,嘴角牽出一絲笑意,重重的哼了一聲:“你他媽拿支槍來逼我,搞得我在女人麵前沒麵子,我這下手還算重?!”
  章殊出來的時候,林季常已經走了,她歎口氣:“他這麽就走了?”又拿了藥棉在顧恒波身邊坐下,一邊替他擦拭,一邊不急不徐的問:“你們到底打算幹什麽?”
  顧恒波隻是笑,一邊倒抽了口涼氣:“你輕點。”
  章殊手下加重了力道,幾乎狠狠的戳在一塊淤青上:“你說不說!”
  顧恒波拂開她的手,柔聲說:“我知道你在擔心……可是無論如何,我不會叫你為難。至於我和他之間,你很快就會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章殊略微低下頭,下頜的線條輕柔美好,隔了很久,終於問:“你為什麽要和林季常合作?”
  他沒有很快答她,仿佛在思考,最後慢慢的說:“林季常這個人,很有趣。他想要毀掉的東西,卻必須先牢牢掌控在手裏。我看得出他在厭棄自己,這樣的人,才是好的合作夥伴。他一心一意要讓林氏脫胎換骨,其實就差半步,差不多也就做到了。我就當行善積德了,有什麽不好?至於他哥哥……”
  顧恒波皺了皺眉頭:“不是個正常人。我不喜歡。”
  “所以你們在三年前就有約定,是不是?”章殊把藥棉仍在一邊,眉梢輕輕挑起來,似有所悟,“這步棋走得時間夠長了。”
  “自從他掌管林氏以來,你們一直假裝不合,等的就是這個機會,是不是?要把他哥哥餘下的勢力連根拔起的時候,需要你和他裏應外合?”
  顧恒波點頭,像是在讚賞她的敏銳:“可以這麽說。不過,我不是慈善家,不會無緣無故的幫他。”
  “所以連我都算是你們之間不和的一個棋子,是不是?”
  顧恒波大笑著摟過她,語氣卻溫柔:“你是例外。”
  “你跟著他做了三年助手,我就越來越想反悔,生怕到最後娶不到你——幸好那小子也算是癡情種子。看看今晚這幅樣子,如果司年不見了,隻怕真的會和我拚命。”
  提到這個名字,章殊無聲的點點頭,猶豫著說:“他……從來沒對你說起過司年的事?”
  他似在替林季常悵然,最後隻是無聲的搖了搖頭:“如果是我,我也不會希望別人知道的這些事。”
  仿佛知道了這不過是一場烏龍而已,林季常帶來的人已經在坐回了車上,先他一步回去了翡海。他看著窗外,黑暗之中,仿佛自己逆轉了時光,正在駛向一無所知的源頭。這樣一分神,車程就像被縮短了,腦海中油然而起怒意,想了想,終於還是跨進了門口。
  這麽晚了,她並沒有睡覺。相反,蜷在了沙發上,蓋了毛毯,安靜的在看書。光線籠罩著她的身影,投下淡淡的暖意。她似乎有些慵懶,又無辜的順著他進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林季常大步的走過去,在她身前停了幾秒,足夠她看清他一臉的傷痕和狼狽。
  司年一臉驚訝,還沒開口,卻突如其然的被他的吻封住了所有言語。
  他似乎把所有的怒意都發泄在了這個吻裏,半俯下身子,強硬的逼迫著她一點點的挪向沙發的角落裏。一隻手扶著她的腰,往下一滑,觸到了那本書,於是用力的一揮,那本書遠遠的劃出一道弧線,碰倒了花瓶,發出銀鈴般的碎裂聲。
  司年被他逼得喘不過氣來,她努力睜開眼睛,隻看見他眼角的地方幾塊明顯的傷痕,被擦破了皮,可是她連怎麽回事都沒來得及問,就已經被他用力一拖,倒在了沙發上。
  司年拚命的掙紮想要推開他,指甲無所顧忌的在他背後劃上血痕,最後斷裂開,有嵌入骨肉的疼痛。然而他的力氣卻越來越大,又因為睡衣上太多的扣子,失去了耐心,用力的一扯,將她的衣服褪下了一半。他用膝蓋壓住她掙紮的腿,一言不發,動作越發粗暴。
  頸部和胸口的肌膚被他親吻吮吸的近乎疼痛,司年停止了掙紮,有些陌生的看著這個像是喪失了理智的男人,既沒有尖叫,連低聲抽泣都忘了。
  他們的肌膚相貼,司年隻是覺得訝異,這樣親密的感覺,仿佛從大腦皮層的某一點慢慢的泛濫上來,她仰了仰頭,無意識的低低說了一句:“你以前也是這樣對我的麽?”
  這句話讓一切狂亂在瞬間凝凍住。林季常的臉依然伏在她的肩側,手卻滑過她的身體,撐在了沙發上,慢慢支起了身體。他看得到她的胸口在劇烈的起伏,又閉起了眼睛,痛苦的踅著眉。於是隨手在地上勾起她的上衣,替她披上,才慢慢的把她扶起來。
  他依然抱著她,並不願放開,褪去了剛才的窮凶極惡,如今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剛才去了哪裏?”
  司年沒有說話,片刻之後回過神來,攏緊了衣衫:“你又把我當成了她,是不是?”
  他沒有說話,隻是把她重重的抱緊在懷裏,箍得她喘不過氣來。
  “很奇怪,我忘了所有的事……可偏偏記得你抱著我的感覺,像剛才那樣。我心裏在害怕,可是卻又像是歡喜。林季常……你可不可以不要動,就這樣抱著我?”
  她在他懷裏縮了縮,似乎是留戀和滿足,也並不介意之前的傷害。
  林季常用力的抱住她,聽見她的呼吸聲近在耳側。很久之後,他才似乎回過神來:“司年……你告訴我,你是真的沒想起來,還是因為想要離開?”
  這個問題讓司年微微瑟縮了一下,她有一瞬間低下頭,似乎不知道怎麽回答,可最後,仿佛為了逃避這個問題,她微微仰起了臉,輕柔繾綣的去吻他的唇角,小心翼翼。
  是她自己,又一次點燃了這把火,於是一切都變得不可收拾。
  林季常站起來,俯身抱起她走向臥室。
  黑暗中他的動作並不激烈,像是輕柔的試探,他吻著她的身體,也融化了她的不安和悔意,他們在一起,又仿佛天生就該這樣,彼此之間默契而沒有阻礙。
  司年的手環著他的腰,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依靠。緊張和歡樂一點點的滲透全身,她隻是覺得奇怪,這樣的感覺很熟悉,可她偏偏不再是她,回憶不起任何的過往——難道說,感官的歡愉,果然是比人的記憶更深刻的一樣東西麽?
  他終於躺回她的身邊,一邊親吻她的額頭,一邊低聲說著“不要離開我”。司年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囈語,可是微涼的唇觸到自己的額頭,卻有奇妙的真實感。她不知道自己今晚的任性給他惹了多大的麻煩,卻也知道此刻他的感情如此真切而濃烈,幾乎叫自己落下淚來。可是淚水隻是凝在眼角,並沒有流下來。指尖無意識的滑過他的胸口,勾勒出一朵花綻放的時間。歡喜,卻又悲涼,仿佛這一晌貪歡,不過即逝,攏不住四溢的溫暖。
  林季常是在第二天一早離開的。他沒有驚動她,開車離開的時候,整個城市還在安眠之中,連天空都沒有放亮。隻有弱弱幾顆星子,在暗與明間交錯。他的車路過關北,慢慢的放緩速度,半明半暗中高聳的建築如同利器,即將狠狠的斬向暗處的對手。
  其實司年知道他的離開。她從床上坐起來,被子從裸露的肩膀滑落,帶來叫人覺得驚訝的戰栗感。她一晚不曾入眠,卻又覺得寧靜,仿佛有他在身邊,意識潛沉在最低處,不再會有人去驚動過往。
  她環住自己的膝蓋,這樣可以把身子縮到最小。他問她:“你是真的沒想起來,還是因為想要離開?”那一刻,她知道,他始終是放不下過往的。
  司年將臉埋在了膝蓋之間——她該怎樣才能讓他明白過來,她真的再也記不起來呢?
  隨後的幾天,她呆在那個小小家裏,再也沒有踏出半步。而林季常也再也沒有回來看她,似乎林氏內部的事務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這裏仿佛是颶風的風眼,無人踏足,有著令人不安的寧靜。
  翡海市風傳林氏集團資金流轉出現問題,而員工也因為傳言要裁員而惶惶不安。和這個傳言相呼應的,是林氏準備將手中對關北的控股拋售大半。作為第三大股東的顧氏集團沒有接手意向,反倒是台灣投資方積極回應,在極短的時間內籌集到了資金,完成股份交接,成為關北最大的股東。
  關北悄無聲息的完成了轉手,標誌著這一次林氏拓寬業務的策略遭到了失敗。林氏內部也是大為不滿,怨聲四起,隻有林季常還是不動聲色,默認了外邊愈演愈烈的傳聞——即林氏高層可能會有大換血,而接替他的可能是三年前被驅逐出去的兄長林季飛。連股東大會都沒有出席,仿佛這一場風暴與己無關。
  此刻林季飛依然在石峰蟄伏著,甚至來不及去翡海看看如今已是屬於自己關北酒店。
  台灣的老狐狸正在將烤肉翻麵,又小口飲了啤酒,才問:“林先生……那批老家夥多久才會把他轟下去?”
  林季飛有一瞬間似乎想要大笑,最後卻彎了彎唇角:“希望如你所願,越快越好。”
  對方似乎有些不解:“這不也是你的心願麽?”
  林季飛短促的搖搖頭,伸手攬住了一旁的女伴,有意無意的在她腰間流連摩挲:“不,不。奪回林氏隻是報仇帶來的後果之一。相比較而言,我更期待另一些東西。”他的目光殘酷如鷹隼,一手撫了下巴,笑得近乎鐵血般的殘酷。
  幾乎與此同時,顧恒波看著林季常撥下那個電話,神色複雜。
  他聽著他講完,然後淡淡的說:“我真的佩服你。這個電話打出去,沒給自己留退路,也沒給他留餘地。”
  林季常笑了笑,嘴角還有淺淺的瘀青:“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關北既然不再是自己的了,之前花了大價錢擺平的警民關係,此刻自然也用不著維持了。他轉向顧恒波:“不過你倒是要傷腦筋了。將來重新營業的時候,也不知道能不能挽回形象。”
  顧恒波輕輕打了響指,似乎這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問題:“這不用你管,我這個人,最喜歡便宜貨。變廢為寶才有成就感。”
  次日晚,因為接到舉報,警方突襲了關北。關北內部賭場的巨大規模讓最有經驗的警官也大驚失色,而與此同時,色情場所也一並被查了出來,關北被勒令整頓,並暫停營業,相關的負責人被帶走。而又有傳言說關北資金來源不明,股票價格大跌,市值幾乎縮水了三分之二以上。這也就意味著,台灣方麵對關北的投資,幾乎就成了竹籃打水。
  電視裏正在直播市公安局掃黃打黑的現場新聞發布會,發言人照著稿子搖頭晃耳的念著,仿佛有幾分得意洋洋。
  林季飛默然半晌,手中的那個水杯上凝成的露水,淋了自己一手。他的身後,有哐當一聲,向來儒雅而鎮定的王先生呆若木雞,適才的得意如同煙霧,全都不見了,他喃喃的問了句:“怎麽會這樣?”他重複了好幾遍,似乎明白了什麽:“難道……這本來就是個陷阱?他們是串通好的?”
  林季飛厭惡的看他一眼,連解釋的興趣都沒有,隻是轉過身,趴在陽台的扶欄上,陽光落在他古銅色的肌膚上,他將那杯已經溫吞的水潑了出去。
  林季常借著這一擊,漂亮的將自己的黑底露給了警方。從此也一並砍斷了其他林林總總的關係牽絆。巨大的黑鍋,就留給了自己身後那個可憐的倒黴蛋去背。
  太陽從雲層裏探了頭,一下子濺在眼睛裏,有些刺眼。
  林季飛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一低頭的時候,忍不住想要大笑。他果然還是沒讓自己失望……可是自己還有一份大禮,也不知道他的弟弟,能不能消受得起。
  他隨意的轉過頭,聲音像是雲層中擂起的戰鼓,遙遠,卻有著濃烈的殺意:“沒到最後一步,你急什麽?”
  林季常站在關南的頂層,遠遠的望見了關北。這座建成不久的酒店如今易主,心底忽然一陣輕鬆,仿佛甩去了巨大的包袱。他安靜的立在陽光之下,淡淡的金色灑在白色襯衣上,仿佛鍍上了流轉的光芒。
  到了今天,他終於用這樣的方式,將林氏存留在林季飛那裏的剩餘資金,洗得幹幹淨淨,並完璧歸趙。根據約定,此刻顧恒波已經開始對跌停的關北股票開始大規模的收購。他將用最低的價格完成並購,並成為關北唯一的持股者。
  至於林季飛,或許剩下的資產夠他舒適的渡過餘生,隻是他應該再也沒有餘力可以卷土重來了。
  這樣的結果,對於雙方來說,是最大的互惠。
  他微微的笑了起來,向來冷酷的眉眼,仿佛帶了孩子的純真,穿越了遙遠的時空,完成了一直在心中對母親的承諾。而那時候自己對於旁人的承諾,五年時間內全部重新洗牌,也終於達成,甚至提早了兩年時間——這是不是該感謝哥哥的迫不及待?
  少年時長久的隱忍,到了現在終於開始慢慢的解脫,林季常覺得疲倦,卻又淡淡的興奮,他想起自己執著愛著的女人,仿佛在不經意間,也完成了對她的承諾——給她自由,可以讓她隨心所欲的選擇生活。或許他可以給她換一個城市,沒有往事,沒有牽絆。她可能會想起來,也可能帶著殘缺,一輩子失憶。可是不論怎樣,他都會讓她自己選擇。
  他慢慢的想著,獨自開了車,一路上連紅燈都沒有遇到,順暢得讓人覺得是奇跡。然而下車的時候,看了一眼大樓的底層。
  保安室空無一人。林季常眼神一凜,隱隱嗅到了不安的味道,於是拿出了手機,撥了家中的座機,等了很久,卻無人接聽。
  之前全身心的輕鬆,仿佛是小小的灰塵,一拂就散開了。林季常進了電梯,叮的一聲,竟有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恐懼,心髒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
  電梯門打開,看得見拐角的地方,她住的那裏,門敞開著。
  心髒重重的落回了原地。
  有人摔在地上,還不知死活。到處是打鬥的痕跡,還有暴力的味道。林季常簡單的抓起一個人的領口,瞥見桌上擱著的一杯涼水,甩手澆了了上去。
  那人被水一激,醒轉過來,卻說不出話來,額角可見翻開的皮肉。
  其實不必等他親口證實了,桌上有一支新的電話。此刻忽然震動了起來,在靜謐的空間裏,突兀生硬。
  他接起來,聽到那個三年未聽見的,熟悉的聲音。
  其實晚上還有一個私密的小派對。林季常趕到的時候,也不過寥寥幾個人,錯落的坐在了露台上,低聲談笑。
  章殊坐在顧恒波身側,轉過頭來招呼他:“司年呢?怎麽不帶她一起來?”
  林季常笑了笑,拿了一杯酒。更多的時候,他臉色凝重,並且不時的查看手表,仿佛覺得時光過得如此緩慢,而他坐立不安。顧恒波招呼侍者換下他已經喝完的酒杯,坐在他身邊,顯得舒適而放鬆。
  本該是慶祝的時刻,他卻難得依然警覺:“你預備對你哥哥怎麽辦?”
  林季常一口飲盡了杯中澄黃的酒精飲料,手指修長,撥弄著杯子,似乎有些漫不經心:“你是在提醒我窮寇莫追?還是要我小心他破釜沉舟?”言下似乎又有些不悅的意思。顧恒波投降似的舉起手,微笑:“算了,當我沒說。你們的家事。”
  他也不過略略坐了一會就起身告辭。章殊體諒似的衝他笑笑:“去吧。大團圓。”有盈盈轉了身,對顧恒波嬌嗔:“你看看,他可真是把司年當了寶貝。連帶出來都舍不得。”
  林季常低了低頭,說不清是不是在笑,又似乎隻是掩飾,揮了揮手告別。
  深夜,海浪的拍擊聲如同天神的怒吼,在遼遠的天地間恒動如同宇宙的脈搏。大道上疾馳的那一輛車,仿佛是唯一的過客,將車前燈的光束遙遙的打向世界盡頭。
  林季常最後敲響那幢別墅的大門的時候,咚咚的聲音,似是自己的心跳,魯莽而激烈。這麽多年來,唯有這一刻,他拋棄了一切顧慮,仿佛已經走到了人生盡頭。
  門沒有鎖,緩緩的裂開一條縫。
  林季常往客廳看去,因為水晶吊燈開著,很難讓人不注意到那個魁梧的人影,他的哥哥,林季飛。
  林季飛坐在沙發上,隨意的回過頭來,黝黑的膚色,露出潔白的牙齒,卻有森冷的感覺:“三年沒見了。”
  林季常沒有說話,抿了唇在他麵前坐下,沉聲問:“她呢?”
  “這麽著急?好歹兄弟間也該敘敘舊。”林季飛端起身邊的冰水,好似杯裏裝著的是最烈的伏爾加,“把人帶出來。”
  樓梯上傳來踢踏的腳步聲,林季常並沒有回頭,他知道他們正在把她帶出來。他注視自己的兄長,門外的海濤聲逾來愈響,相對應的,他卻平靜而波瀾不生:“你想要什麽?林氏?還是關南?”
  林季飛有一瞬間愣了愣,仿佛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他微微挑了唇角:“你是在和我開玩笑麽?”
  “你死了,所有的都是我的。連你的女人都是。”他一手攬過司年,手臂橫過她的頸,微微迫使她抬起頭來:“看清楚,這麽漂亮的女人,我實在不忍心就這麽放了。”
  司年的手被縛著,她的目光看著林季常,沒有害怕,連驚懼都沒有,素白的臉上浮了不正常的淡淡紅暈。他回望她,出奇的安定,似乎那一眼,就了解了她全部的想法。最後隻是搖搖頭,語氣寬慰:“別怕。這本來就是我的事。我本就該過來。”
  司年的嘴裏塞了毛巾,說不出話來,眨了眨眼,有大顆的淚水,級緩級緩的湧了出來,一滴滴落在林季飛的手臂上。
  林季常的右手微微一動,有一瞬間似乎想站起來,可終於還是按捺住了,眼神投向林季飛,語氣直截了當:“即便我死了,你拿不到林氏。”他微微頓了頓,有些譏諷,“既然你心裏把我當作了死人,你不會不知道有樣東西叫做遺囑?”
  其實他們兄弟還是有相似的地方,比如黑得嚇人的眼眸,比如堅硬的下頜,比如此刻,林季飛看著弟弟,收斂了笑容,露出鋒銳的神氣來。
  “我們兄弟雖然不親,可我以為,你還是多少了解我的。你真以為我是要那份產業?”他自顧自的搖頭,“不是,不是。我回來,就是為了報複……因為我恨你,我恨你的媽媽。所以我想先毀了林氏,再來毀了你。”
  “不過說起生意上的勾心鬥角,我好像還真的不是你的對手。三年前輸了一次,到現在還是輸。幸好,你還有個女人……”
  他的手臂粗壯,示威般的拉扯司年的長發,就像她不過是一隻落入陷阱的獵物。
  “好了,現在把你的勃朗寧拿出來吧。我知道你一定帶著它,弟弟。”
  林季常一愣,卻毫不猶豫,拿出了那把槍,倒轉了槍口,扔到了一邊。其實他帶著這把槍,並不是自衛,隻是習慣——這幢別墅的周圍全是林季飛的人,他不會不知道,一把防身用的槍,其實毫無用處。
  輕輕的聲響,三個人的目光都被金屬撞擊地板的聲音所吸引。
  林季飛嘖嘖的歎了口氣:“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是誰教你拆卸槍支的?”
  他們似乎都有閑情在此刻聊天,雖然林季飛的手依然扣著司年,可林季常倒坦然的坐下來,微笑:“你。”
  “是啊……你的天分真是比我好。不光是打理林氏,連射擊和玩槍,總是比我有一手。”林季飛話鋒一轉,“所以我不會不記得,你也算是神槍手。槍還是還給你。我想看看,這麽多年,你退步沒有。”
  他站起來,將司年推給身邊的人,然後走過去彎下腰,撿起了那把勃朗寧,檢查了裏麵的彈藥,又丟還給他:“來,試試。”
  他拿手比了一支槍,對著自己的右手臂做了個動作,又抬頭看向自己的弟弟:“這麽近的距離,你不會失手的。別怪我狠心,一槍殺了你是爽快,可是我舍不得。不讓你廢了自己的手臂,我又不放心。隻能讓你自己動手了。”
  槍支從茶幾的一端滑向了另一端,發出“嗤”的聲響。
  林季常用手扶住了,若有所思。
  他們都在微笑,卻又冷冷的對峙,連目光的碰撞都有洶湧的殺意。
  林季飛站在司年身前,一臉輕鬆:“我知道你在衡量距離,先殺了我,再救她。不過,如果你真的愛她,我勸你還是算了吧……我倒地需要一秒鍾,足夠別人開槍了。”
  林季常拿起了槍,掂了一下,微笑:“不是。我隻是在想,要廢自己的一條手臂不是難事,要在自己的女人麵前失態倒是劃不來。”他看得到司年嗚咽了幾聲,掙紮了一下,卻隻是將槍口抵在自己的右手臂上,不濃不淡的安慰她:“閉上眼睛,不要看。”
  “砰”——
  悶悶的一聲,可以想象高速飛旋的金屬子彈撞進了活生生的血肉,骨肉四濺。
  盡管有了思想準備,可是比深入骨髓還要濃厚的疼痛,幾乎切斷了自己的神經,讓林季常在那一瞬間眼前發黑,坐倒在沙發上。手臂仿佛被切斷,又有子彈穿擊而過帶來的溫度,滾熱的鮮血滴了下來,指尖沒有感覺,隻覺得黏稠。
  那把槍掉在地上,林季飛眼睛都沒眨,站著鼓掌:“果然沒讓我失望。”
  他拿起槍,對著林季常,輕輕扣了下去。
  又是一聲巨響。
  司年滿臉淚水,頭發掙得四散,眼睜睜的看著那顆子彈直奔林季常而去。
  林季常目光異常凜冽,他淡淡的看著子彈飛速而來,時間仿佛在一瞬停止。他想起很多事,他的目光繞過林季飛,看得見司年,也聽的見她發出嗚嗚的哭聲。他忽然想起那個雲遊僧,目光悲憫,說起她的一世二生。可是不論是一世,或者二生,自己始終完整的沒有得到過她。
  這樣想著,又輕輕閉上眼睛。仿佛有小刀劃破了臉頰,冰冷的空氣,沸騰的血肉,鼻尖幾乎聞到了皮肉被燒焦的氣味,然後又有液體緩緩的滑下來,流到唇間,微甜,些微的腥氣。
  林季飛回頭看了眼司年,笑:“你差點嚇到我。要是子彈偏了偏,他可就真的死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拆卸手裏的槍支。其實因為連射了兩次,槍管已經極熱,炙手得幾乎捏不住。而他渾然不覺,動作熟練的仿佛示範,取下彈匣、套筒、複進簧及導杆,最後嘩啦一聲,將所有的部件攤在了桌上。
  “教你玩這支槍的時候,其實我一點沒恨你。倒是很高興自己有個弟弟。你還記不記得那段時間?我,你,你的媽媽,我們住在一起。父親留了一把槍給你,然後我教了你半天,你就學會了。”
  林季常的左手扶著右臂上的傷口,唇間早沒了血色,臉色蒼白,卻依然點了點頭。
  “你媽媽,在你學會的那天下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間,扇了我三個耳光——她從來都不喜歡我,我知道的。可那個時候,我知道她是恨我。”
  “恨我把她的寶貝兒子帶進了黑道?還是恨她自己嫁了這樣一個男人?”
  “火拚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你跑進她的房間——其實當時我也怕,不過沒有人理我,我就從樓下客廳一個人的身邊撿了一把槍,躲在了沙發邊上,直到我們的父親闖進來。他看到我了,可還是也沒理我,跑到了樓上去看你們母子有沒有事。”
  林季飛的語氣越來越很,他的手臂一伸,將滿桌的機械拂在地上:“那時候開始,我就對自己說,我隻能變得比父親更強。弱肉強食,我真不信這世上還有什麽公平。要是你媽沒死,我也希望現在她睜開眼睛看看。”
  “林季常,你真以為我念念不忘的是林氏?你以為一個關北讓我的投資泡湯了我就會一蹶不振落荒而逃?你和顧恒波聯手玩了招反間我就死定了?其實都不是。整個世界被陪搭進去了,我也不在乎。我等的就是這一刻,看著你被毀了,裏裏外外的都被毀了,我才覺得高興。”
  他粗暴的拉過司年:“或者你要更刺激一點的,看著她被人……”
  樂章被奏到了最高潮,每個人都沉醉而迷亂,而樂器的琴弦卻像撐不住那樣的力道,繃緊之後,啪的一聲,斷裂開來,最後戛然而止,隻剩餘音繚繞。
  司年隻覺得身上拉扯的力道一鬆,然後那個高大的身子倚著自己,慢慢的軟倒在地上。她回頭看了一眼,台灣的那個商人手裏握著槍,目光直直的看著已經倒下的林季飛,不可思議的喃喃自語:“他真是瘋子。”
  他的臉扭曲而恐怖,似乎悔恨,又像是痛苦,一手抱住了頭:“所有的投資……都這樣被他毀了……真是個瘋子……”
  司年踉蹌著跨過林季飛的身體,撲在男人的身上,他的鮮血已經流滿了沙發,左臉頰上肌肉猙獰的翻起,可即便這樣,他依然記得側過血肉模糊的左臉,似乎怕驚嚇到她,撫慰著對她說:“我沒事。”
  門外有紛亂的腳步聲,林季常單身而來,不記得自己曾經預留下什麽布置,他忽然放鬆下來,那隻完好的左手取下了她口中的那塊毛巾,低低的說:“不要怕。”
  同生同死的誓言,他很久之前就已經對她許下了,即便晚了數年,可是並不曾改變。
  司年止住了抽泣,順從的點了點頭,並沒有去看身後,目光柔軟而堅定。臂上的疼痛越來越劇烈,林季常在失去意識前,緩緩,卻執著的問她:“你原諒我了麽?”
  司年拿出了那本書,靜靜放在膝上,她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男人,有一絲暖意淡淡的從心底浮起來。
  他的傷口已經清理幹淨,又因為藥水中有麻醉的成分,此刻睡得很安穩。
  章殊剛剛離開,她不讓人看見自己紅著的眼眶,又打起精神去處理剩下的事。即便見慣了風浪,她在海邊的別墅見到林季常的時候,也嚇得失魂落魄,半點也認不出那個血人就是自己曾經俊美挺拔的上司。
  如果此刻,有人問司年到底信不信宿命,她是會點頭的。因為由不得她不信。章殊進來的時候,她滿心的感激,仿佛見到天使。
  而最後兩個故事重疊起來,到了結尾,來的總是自己人。他或者她,總有一方昏迷不醒,而另一個則陷入攫緊了神經的恐怖中不能自拔。
  王先生比起林季飛的瘋狂來,似乎毫不遜色,他向那具屍體又開了好幾槍,似乎怨毒了很久。他以為將林季常脅迫到了那裏,最後必然可以力挽狂瀾,哪知林季飛的目的絲毫不在此處,卻連累他白白將一輩子的家底賠了進去。最後他癱軟在那裏,無人理睬。
  她皺皺眉,將那些灰暗從腦海中掃出去,重又將注意力放回了書上。
  書上說:
  “十五年來我當你離開了呢,還是沒有離開?今後的十五年或二十五年裏,我也不去想象你死了沒有沒有死了?從前我從你知道愛不是頂大的,現在又從你知道生離死別也可以很樸素。”
  三年,十五年,二十五年,一輩子,生生世世,難道不都是一樣的麽?
  司年默念了幾遍,想要微笑,笑意是從心底最深處滲透出來的,阻也阻不住。她好幾天都沒有睡覺了,可是一點都不困。她看著他被包紮起的臉部,隻露出了半邊側臉,卻英俊如故。於是記起在機場的初見。那時候自己見到他,刹那間覺得驚豔,倨而淩下的清貴優雅,自然而然的驕傲優越。
  她該不該告訴他,其實在榆林失火的時候,自己就愛上那個拽住了自己肩膀的男人。甚至在夢裏,都還有他和自己纏綿……可是那樣的夢太叫人羞澀,她從來也不敢提起。
  她愛上他,用的是全新的身份。可也知道了,他執著於過去那個女子。就像他執著於那個問題,他數年的心結。
  怔怔想著,連生死離別都餘了一種纏綿繾綣的柔柔味道。
  林季常第二天就醒來了,他的眉宇間並不見痛楚,看到司年的時候似乎也並不意外。窗外是個陰天,雨積雲濃稠如同透明的海綿,輕輕一擰,就會滴下汁水來。
  她喊了醫生,然後握了他的左手,因為打著藥水的關係,覺得冰涼。
  “你要好起來。不然我會愧疚。”
  他深深的凝視床邊的女子,有些暈眩,視線顯得模糊,可最後他反握了她的手:“我知道。”
  他都知道,他們相處的日子,他會珍惜。
  於是他養傷的日子,她就在他身邊陪著。其實都不講話,偶爾他也會站起來,望著窗外的天氣,或晴或雨,然後將自己的襯衣輕輕披在她身上,默不作聲的看著她熟睡的容顏。他在等她開口,可在她開口之前,其實他得到了答案,
  他們彼此都在等那一天而已。可那一天也快到了,就像醫生很滿意他康複的進度,隻說過幾天可以出院,章殊亦替他選了一處療養的地方。
  兩個月後。
  法國。
  金黃的秋季。
  黃昏的葡萄園裏,褐色的枝蔓在藤架上蜿蜒,因為褪去了葉子,枝節蒼莽而生冷。這裏嗅得到泥土的氣味,顯得幹燥而強悍。園中野草蔓蔓,幾乎半人的高度,有風吹來的時候,在草間掀起了層層的波浪,仿佛連綿不絕的灰色浪海。一把躺椅擱在不遠的地方,幾乎被掩在了風景之中
  男人坐在那把躺椅上,右手放在了膝蓋上,又蓋上了半身的毛毯。他微微眯著眼睛,左手去夠身邊小桌上的高腳杯。杯子傾斜著,有深紅如玫瑰的液體輕輕蕩漾了一下,泛著果香,滑到了他的唇間。
  此刻膝蓋上的小毯往下一偏,覆在了稀稀落落幾片梧桐葉上,又帶出了黃褐色的塵土飛揚。
  手背有病態的蒼白,仿佛是死物。他輕輕笑了下,看著身後的護士忙不迭的跑上來,替他拾起了毛毯,又仔細的蓋上。
  這一天最後的淡金餘輝中,護士微微仰頭,看了一眼這個中國男人,他的側臉輪廓深邃,線條俊美。他低頭向她善意的一笑表示感謝,就在那一刻,側過的左邊臉頰上,有一條猙獰的傷疤劃過,想是痊愈不久,還泛著淡淡的粉色,想必之前曾生生的裂開過肌肉,仿佛將美好劈開。
  這樣的左臉和右臉,混著醜陋和英俊,神與魔的結合。
  即便看護了他足足一個月,護士似乎還是不能適應他的容貌,於是匆忙間轉開了眼神,又默默的站在了男人的身後。
  男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她說:“那些過去的事……其實你隻是在意那時候的我會不會原諒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是現在的我,我會覺得,隻要一個女人愛著一個男人,就算他千錯萬錯,總也是可以原諒的。何況,你並沒有做錯什麽。”
  她說:“你愛過的那個人真的不在了。就連我也找不回她,不如我們一起放手吧?”
  他在她離開之前,執意給她很多很多的東西,多的足夠她過好幾輩子。他本以為她會拒絕,可是她沒有。
  她說:“我過得好,你也會安心。”
  歲月悠悠而逝,他始終記得自己在暗色深處,看見她的如雪純白。
  到了最後,他終於還是將以前的承諾給她,讓她離開,讓她安寧。
  他很安心,否則目光又怎會如此的寧靜而悠遠?
  分明很年輕,卻仿佛曆經了歲月崢嶸和滄桑。
  正如此刻,有風輕輕流連在臉上,拂過那道傷痕,仿佛情人在向自己耳邊低訴。
  他安靜的閉上眼睛,睫毛很長很柔軟,身側有絨絨的蒲公英,微旋著弧度,正在飛向天涯海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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