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繆娟:我的波塞冬

(2009-01-04 10:01:24) 下一個
  1 水麵上的多層玄武岩在說:初見
  我叫安菲。19歲。
  苦難的高中畢業以後,我的樣子有了比較大的改變,現在是長頭發,波浪卷,及腰。我喜歡化一點妝。走在校園裏,經常有同學上來跟我用英語說話,我支吾幾句就會露底,那同學會說:“還以為你是外國人,想練練口語。”
  我說:“說日語吧,我會講日語。”
  “那你是哪個專業的?咱們認識一下吧,我是……”——大學裏如饑似渴的男生很多——不僅是對知識,更是對女同學。
  我算是校園裏樣子長得不錯的女生,但是這並不能充分解釋我在班裏所受的優待。
  優待如下:我在班裏是文藝委員,運動會時各班分列式,穿短裙子打牌的永遠是我;掃除我從來不掃,過節我永遠有花(含三八及母親節);我從來不用自己打開水,我每天晚上都有男生給打的兩壺開水,一用來喝,一用來洗腳;班裏大部分同學放假回家都能給我帶點禮物什麽的,上次暑假後返校,西藏小孩給我帶了個一看就很厚重很值錢的銀飾,說:“你好好留著,這個很靈。”我說:“不是鬼臉嗎?”他一下子把我的嘴捂住:“藏巴大神,不可褻瀆。”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我說了,不是因為我好看的緣故。哦不對,不僅僅因為我好看的緣故。
  我是地質係連續兩屆唯一的女生,分母是56個男同學。
  他們在係內能看到另外兩個女性,一個是輔導員,32歲,人大哲學女博士(人民大學啊,哲學啊,女博士啊——我就不說她至今單身的事兒了);另一個是教大學語文課的老太,那天帶孫子來上課,上課中間離開教室去接電話,一著急,一吼,連坐在後排睡得那個香的西藏小孩都醒了。語文老太說:“我帶著他,誰也別想帶走。你媳婦要去美國,你讓她去qu qu qu u u u ……”
  所以,也不奇怪了吧?不算我自戀吧?情有可原吧?
  我跟外語學院的女孩一個寢室,她們比較時髦,07年夏天開始有人剪去流行多年,不斷演變的長碎發,梳“沙宣頭”,就是後麵很短,兩鬢較長,很像大耳朵的那種發型;後來“bobo”,那是頭上蓬蓬,齊眉斬一圈橢圓形小劉海的短發,後來連鞋拔子臉型的姑娘都梳這個“bobo”了,同寢室的她們終於跟我談了:“安菲啊,我媽都不梳大波浪了,咱能換一個發型不?你不換也行,跟清華的友好寢室的聯誼的活動,你就回避吧。”
  我很生氣,我很糾結。
  我捧著我的《海底兩萬裏》泡腳的時候想:我學習這個充滿了男兒氣概的專業,我留這個顯老20歲的發型,還不是,都是因為一個人。
  我12歲的時候因為數學成績好上了育才學校,就是各省都有的選拔特長兒童的那種畸形中學,說是一路六年念下來,別人考北大的時候,你能直接照量美國的常青藤,反正進去的時候誰也沒提後來分流的事兒;於是我14歲的時候就分流了,數學反正是挺好,就是語文總也不及格。分流的意思是我不能直升本部的高中,得參加中考,就是說,我從特長兒童又被打回普通少年的行列裏了。
  我很生氣,我很糾結。
  中考前我也不看書了,不學習。
  自己賭氣遊泳。天天。
  也沒人管我。我爸爸是軍艦的艦長,一走幾個月,他行駛的海域經常連電話信號都沒有,我聯係不上他,隻能是他給我打電話。就上次通過軍用通訊係統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還問我呢:“教你蝶泳,練得怎麽樣了?爸爸再回去帶你去潛水。”
  我媽媽除了學習什麽都能管,尤其給我補鈣補得好,藍瓶的,雙鈣合一的,關鍵在吸收的,反正那個夏天我開始長大個子。我後來知道,也不能多要求她些別的什麽,她是個舞蹈家,三十多歲了,還在領銜《吉賽爾》。她很詫異我數學好,很詫異我考上了育才。我分流了,她反而覺得有其必然性。因而沒再管我。
  我遊啊遊的,有一天就遊抽筋了。
  嗆了一口水,昏迷之前還想:要是在淺水區該多好。
  醒過來,在自己的床上,看見我媽媽和另一張很好看,很年輕的男孩的臉。我趕快伸手護住胸前,還好有毛巾被。他們看我醒了,也鬆了一口氣。
  男孩說:“要不要喝一杯水?”
  其實我不渴。可是我聲音小小的說:“恩。”
  我媽媽去倒水,我看著他:他大約長我幾歲,白皮膚,眼睛又黑又亮,鼻子和嘴巴長得又端正,又厚嘟嘟的,像是《一吻定情》裏的柏原崇。
  我醒過來就沒有什麽事了。我媽媽開車帶著我們兩個去餐館吃飯。
  媽媽跟我說:“你就是胡鬧,要不是莫涼哥哥,你就……”
  “莫涼哥哥”?
  我覺得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可是又實在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聽過,不是有人這麽罵腦筋不好的人嗎:“你大腦進水了?”我就剛進過水。
  媽媽說:“你忘了莫涼哥哥?我們經常說起他的。莫叔的兒子,在日本上學,我不是跟你說了嗎?”
  哦我想起來了,這個才是個厲害的人物。
  莫叔是我爸爸的大副,他的孩子上了三年念完了別人六年的中學後,然後進了著名的大學,兩年念完了別人四年的大學,如今在日本做研究生。幾歲?十八九,差不多。
  我說:“莫涼哥哥,你在哪裏念書啊?”
  他欠身回答我說:“東京國立大學。你知道嗎?”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我,聲音又輕又有禮貌。
  “我知道。是日本最好的學校。”
  他微微笑笑,沒說不是。
  其實我也不太知道,但是哪所大學拿首都的名字命名,又耀武揚威的叫什麽“國立”,也都差不多了。
  那天吃飯不僅僅是我們,還有我媽媽的朋友劉叔。
  我們坐在私房菜館靠窗的位置上,窗外是梧桐樹,葉子在五月裏水潤潤的綠,投下影子來,投在英俊的莫涼的身上。
  我一直不停的向他提問題。
  “莫涼哥哥,你是博士嗎?”
  “還沒有,碩士才一年級呢。”
  “哦……那你學什麽的?”
  “海洋地理。”
  我當時聽了真的很敬仰:多麽聰明的人啊,多麽了不起的學問啊,他把海洋和土地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往一塊兒弄,怎樣的智商啊!
  莫涼看著我看著他,我後來想他從那個時候已經開始了解我在這方麵的理解能力的低下了,於是耐心的解釋道:“安菲,所謂海洋地理,不是把海洋和大地放到一起研究,不是去既研究太平洋又研究泰山。”
  “哦……”
  “是在研究海洋下麵的地理和地質現象。”
  “……”
  他想一想,換了一種方法來解釋:“海下麵不是平的,有山有穀有高原,知道嗎?”
  “嗯。”
  “我們就是要研究這些東西,發現它們活動和變化的規律。”
  原來如此,真是不能把什麽東西都給對號入座啊。
  但是我不能讓他知道我剛才不知道:“哦,跟我想的一樣。”
  我這越抹越黑一說完,連劉叔都笑了。他們都笑了。
  我媽媽說:“莫涼,你什麽時候回日本去?”
  “假期很長時間,我大約七月份回去。阿姨。”
  “菲菲要參加中考了,你有沒有時間?你能不能幫幫阿姨,給她上上課,補習一下?”
  莫涼略一沉吟:“阿姨,我有時間。”
  親媽媽啊。
  就是那個夏天,這個把我從深水區撈出來的男孩子,他把物理和化學公式編成順口溜幫我記憶;我背不下來《核舟記》的時候,他就用鋼筆敲敲我的頭;他把英語課文打印下來,裏麵的重點詞匯留空讓我填寫,又是語法練習,又是完形填空……
  學習其實就是一股子勁頭的事兒。
  從那年開始,我念書就有了勁頭。
  我有了一個想要學習的專業,我有了一所想要上的學校,我有了放在心裏麵的男孩子。他樣子英俊,態度可愛和藹,眼睛像是黑葡萄。
  中考結束,成績在20天以後公布。
  可是莫涼在之前就要回日本了。
  臨走時,他送我一塊石頭。
  我當然把那塊石頭留到現在,手掌四分之一大小,黑色,分層,層間溝回是褐色的,一眼看去,平淡無奇。可是仔細觀察,這塊石頭的表麵有暗暗的白色的紋理,那是一個女孩的側麵。
  那天他指給我看了,我覺得很有趣。
  更有趣的是,這塊堅硬的石頭,卻可以浮在水麵上。
  我們把它放在我家花園裏裏養金魚和青蛙的大水缸裏,青蛙“卜”的一下從一片蓮葉上蹦過來棲在上麵。
  莫涼說:“這是一枚火山石,多層玄武岩的斷片。那是火山爆發後由火山玻璃、礦物與氣泡形成的非常珍貴的多孔形石頭,我在富士山下麵拾到的。送給你。”
  我收藏的很小心。留到現在。
  花有花語,石頭也有石頭的語言。
  能浮在水麵上的多層玄武岩在說:初見。
  
  2 “千層石”雲母的意思是:意外
  我考上了一個好高中,省實驗中學。比不上育才中學那麽超長,但是隻要好好學習的話也能考上一流的大學。充滿勁頭的我開始學習日語,那是很有女性氣質的小聲小氣的語言,適合微微含胸說話,我對著鏡子練習說話的時候慢慢抬起垂著的頭,我媽媽喜歡的老的日本片子裏美麗的女子都有這樣可愛而文靜的姿態,少年的我仿佛對麵就是印象中那個那聰明而英俊的莫涼。
  我等了他一年,他沒有回來。
  這一年中,我的地理得了一次一百,一次九十九。地圖我畫得很好,颶風形成的方向標的總是非常準確,喜歡有複雜名字的河流:底格裏斯,幼法拉底。老師講起來撒哈拉沙漠的形成,問我們有誰去過沙漠?有男生舉手說:“沙塵暴以後這個城市就是沙漠。”大家笑起來。
  老師說:“沙漠其實也有沙漠的美,古人說‘瀚海’,用的正是兩個美麗的漢字。沙漠中也有綠洲。撒哈拉有一片綠洲叫做‘澤祖拉’,有泉水,有綠樹,國王陪著美麗的愛妻死在那裏,因此得名……”
  我聽的神魂飄蕩。
  我又等了他一年,他沒有回來。
  消息從莫叔輾轉到我爸爸,輾轉到我:莫涼要跟著導師在日本做課題,不能回來過暑假。
  我躺在涼席上,就學不進去習了。
  好消息是,我媽媽恰恰要帶團去日本演出。我想法設法低聲下氣的討好她,並保證回來以後一定認真讀書,她終於同意,給我辦了手續,可以一起同行。
  再見到莫涼,是他來中華酒店找我們。他們家托我們帶東西給他,是我從箱子裏麵拿出來給他的。雙手捧上,慢慢抬起頭來看他,用日語說:“好久不見,莫涼君。”
  他笑起來:“菲菲?你學日文了?說得還不錯呢。”
  我平時相當能貧嘴的一個人,這個時候除了會笑就什麽都不會了。
  莫涼也跟兩年前不一樣了,個子又高了,也健壯了一些,膚色很白淨,眼光仍然是又聰明又溫和的,穿著很普通的白襯衫和淡青色的長褲,卻顯得那麽利落俊朗。我們在酒店的餐廳一起吃飯的時候,我跟他說話就不太敢看著他,我看著他就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我媽媽請他來帝國劇院看表演,他欣然答應,說謝謝阿姨。
  “你不用謝阿姨,有時間領著菲菲去轉一轉,可不可以?”
  他看著我,又是那麽認真而和藹的樣子:“菲菲想去哪裏?”
  我脫口而出:“你的實驗室。行不行?”
  他點頭:“可以。”
  我那晚想起他來,可真是愉快。
  我媽媽看著傻乎乎的我說:“可別說我不幫你啊。”
  第二天晚上,她的態度可就不一樣了,演出結束卸妝的時候看著我說:“快高三了,收收心啊。考個好大學比什麽都重要。”
  不怪她。
  那天莫涼來看演出,帶了個日本女人。白雪肌膚,塗著又細致又紅潤的唇彩,微微的笑,打招呼,大波浪的長卷發,瀑布一樣。她的樣子很年輕,跟莫涼相仿。我卻聽見他叫她“老師”。
  我媽媽在台上化成祝英台,再化成蝴蝶飛的時候,我的腦袋裏都是《魔女的條件》裏跟自己的老師菜菜子談戀愛的少男瀧澤秀明。
  我的16歲啊,我的小心心啊,可惡的小日本啊。
  “你再說,我就哭了。”我跟我媽媽說。實際上我已經滿臉是眼淚了。
  她看看我就沒敢再刺激我了:“明天我們出發去大阪演出。你洗把臉,早點睡吧。”
  “我不去,”我哭著說,“我跟他們約好了去他們的研究所參觀。”
  “你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我媽媽很同情的一針見血,“你別咧嘴哭了,難看死了。”
  遭罪我也去,我要看看他們究竟做些什麽。
  我吃鈣片上床的時候又想起那個女人,大波浪的卷頭發,我很恨我自己,很恨身為高中生的自己:一頭短發!
  第二天莫涼來接我,我坐上了他的小轎車,穿過這個巨大的城市,前往京都。
  我跟他沒話。
  等綠燈的時候,莫涼看看我:“菲菲你是不是沒吃早飯?我們先去吃飯團子怎麽樣?”
  我搖搖頭。我的痛不是一個飯團子能醫治得了的。
  他眨眨眼睛:“第一次來日本?”
  我說:“是。”
  “覺得好不好?”
  我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繁華都市,從牙縫裏狠狠擠出來兩個大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他笑得愉快極了:“有人替你報仇。”
  我看看他。
  綠燈亮了,莫涼發動汽車:“這個地區是歐亞大陸和太平洋兩大板塊交界的地方,日本島,阿留申,千島,菲律賓島,還有美洲的西海岸,是太平洋板塊邊緣火山最密集的地方:‘太平洋火山環’。海麵下火山蠢蠢欲動,海麵上露出的地麵就不能平靜,大大小小的都算起來,日本境內每天的地震都有上千次之多。”
  他在反光鏡裏看看我:“我說這些,你能聽得懂嗎?”
  “‘板塊說’,書裏麵也提到過啊,”我看看他,“我的地理成績很好的。”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沒過多久,便進入古色古香的京都。
  國立大學地震研究所總部在古城一隅,雕梁畫棟的日式老樓,頂端是振翅的仙鶴,它們被綠的厚厚實實的芙蓉樹掩映,古色古香。
  莫涼下車,振臂深呼吸:“夜裏剛剛下過雨,空氣真好。”
  此時風向微微一轉,我看見仙鶴也跟著轉動了方向。
  我指著那說:“怎麽這是會動的?”
  莫涼說:“那是個風向標。”
  我跟隨莫涼通過安監進入了研究所內部。進去之前還在想裏麵應該是何等洞天,應該跟電影中的場景中一樣,玻璃金剛罩裏的實驗室,高尖端的測繪儀表,不停閃動的警示燈,還有隨時通報的各地水文地理變化情況……可是真的進去了,看到的與其說是研究所,不如說是個小園林,日式的回轉簷廊鋪著竹席,穿著白袍的研究人員來回走過,跟莫涼點頭,禮貌的招呼;中庭有數棵高大的綠樹,假山,溪水,真的仙鶴走在茵茵綠草上,可能看我是生人,振振翅膀,發出清脆的叫聲。
  莫涼引我走向裏麵,他所在的海洋地理研究室。我隔著玻璃門看見坐在計算機前麵的“波浪卷”,她書桌上有個地球儀似的小東西,我們進去的同時,那上麵一枚小珠子“叭”的掉下來,咕嚕嚕的滾在桌子上,滾到邊緣,被她信手接住。她對著話筒正在用英語說話,向我們眨眨眼睛微笑,唇紅齒白的,還真好看呢。
  莫涼走過去,從她的手心裏把那枚珠子拿出來。
  這麽曖昧!我回頭,皺著眉頭,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波浪卷”還在對著話筒說英語,莫涼招手讓我去看她書桌上麵的那個“地球儀”,我說:“你們的研究條件也太簡陋了,地球儀上連個國家都不標,咦?這些細細的小線是幹什麽用的?”
  “波浪卷”這個時候結束了通話,看著我說:“@¥#。”
  我問莫涼:“她沒有罵我吧?”
  他忍俊不禁:“這個單詞不會?”
  “波浪卷”硬著舌頭說:“張衡。”
  我很尷尬。
  原來那是個小的地動儀,我們開門,它聞聲落珠。
  “波浪卷”其實叫柳生蘭子,人漂亮,學問做得也好,很年輕就是這個實驗室的主持人,莫涼的老師。她的態度又和藹可親,帶我參觀了他們的實驗室,看到了很多我後來長大了才能在自己的大學裏認出來的儀器。
  莫涼君對她說:“安菲小姐是個聰明的女孩,地理的成績非常好。”
  柳生蘭子看上去非常高興,眼睛幾乎笑成了日本漫畫裏那典型的彎彎的勾兒,握著我的手:“真好啊,繼續努力啊。”
  我臉上跟著笑,心裏撇嘴:無主語是中文裏常見的語法改錯題題型。
  他們研究所的後麵有一個小型的石頭博物館。門口有一個神龕。柳生蘭子和莫涼燒了香,拜了三下才進去。我第一眼望去,是個小孩兒形狀,手裏拿著樹枝,一腳飛蹬,一腳著地,圍著我一直都覺得很猥褻的日係兜襠布。
  難不成這裏供奉大神“桃太郎”?
  我仔細一看,又猜錯了。
  那是一隻毛臉猴子。
  我往好處想是他們供著孫悟空保太平。
  莫涼跟我解釋說:“這是一個傳說:北海道地區有一次大海嘯,之前正是半夜裏,人們都在熟睡。猴子用樹枝把村莊裏所有紙糊的門窗都搗碎了,人們從房子裏跑出來追著他打,往山上跑,海嘯接著就發生了。他們因此就躲過了災難。所以猴子是躲閃地震和海嘯的保護神。”
  前麵的柳生蘭子叫我過去看一塊石頭。
  他們兩個說話都溫言輕語,同聲同氣的,我聽著就更生氣了。
  我抬頭看著他,正色道:“莫涼哥哥,您對日本的東西這麽了解,中國的傳說你沒有都忘了吧?那我問問你,阿詩瑪為族人做了什麽,你記不記得?”
  他一聽就笑了:“把我上綱上線了?跟你說這個我是不是就成漢奸了?”
  “沒有,我就是覺得好玩而已,這麽厲害的地震研究所裏供奉著一隻猴子。”
  我走到柳生蘭子的身邊,用手比一比門口的那隻,用日語又說了一遍。
  她解釋道:“動物對氣象,地理變動的預警比人類靈敏得多,所以物候學在地震預測中所起的作用非常重要。1975年中國海城大地震曾經被成功的預測,物候學家之前對候鳥,家畜,爬行動物進行了一年多的監控研究,提供了大量的有用數據啊。”
  我聽懂一半,猜測另一半。
  看著她讓我看的發綠光的隕石時,在玻璃罩的反光裏看見莫涼看著柳生蘭子。我心裏想,能當一個又漂亮又有學問的人,該是多麽好。
  至少,莫涼是喜歡這樣的女人。
  因為,所以。
  我努力考上了國內最好的學校,學了地學專業。跟56個男孩混在一個課堂上(夏天他們很臭的),我還固執的留著並不喜歡的波浪卷。
  因為愛慕,所以疏離。我才不要去日本找他哩。
  一邊還模仿著我嫉妒的對象,柳生蘭子。
  期間我收到過莫涼的來信。我都沒有回。
  後來開始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
  做了何等何等樣了不起的研究,有了何等何等傑出的成果。
  我為他高興。
  然而像所有的初戀一樣,覺得有希望再見卻又那麽遙遠,年輕的未經滄桑的心每日都在期待些什麽,又覺得暗暗的酸楚。
  那天是在階梯教室裏上海洋學的公共課,老師說,我們提問一下上節課的內容:古代托勒密的地圖及注解裏,關於大西洋的命名和海域,是怎麽說的?
  我手裏玩著一小塊從主任辦公室裏拿來的雲母,亮白色,微透明。剝的多薄了,都可以再分離一層。
  居然有人舉手回答問題。
  西藏小孩鬆了一口氣,他的名字有四個字,點名率極高,幾乎每天都會被某一科的老師叫到。他回頭看恩人,喃喃說:“怎麽有外人?”
  我一回頭,真是從沒見過的一個男生。
  皮膚真白,鼻梁很高,側麵看,確是個校園裏少見的美男子。
  他薄薄的嘴唇微含笑意,慢悠悠的說:“亞特蘭蒂斯是普羅米修斯的兄弟,因為另一個盜了火種,他也要一並受罰,擎天而立。人類航海家遠遠看見這力大無窮的巨人站在一片怒嘯的汪洋當中,就將那裏命名為‘亞特蘭蒂斯’,也就是大西洋了。”
  大家“嘩”的一下。
  連西藏小孩都知道他胡謅了。
  我哈哈笑得都不行了。一不小心,手裏的雲母又裂了一頁,薄薄的插進我的指甲縫裏,一下子就見血。
  “千層石”雲母的意思是:意外。
  
  3 黃玉小佛,轉轉運氣
  請大家不要有任何浪漫的成見。
  此後我每次見到美男子葉海,都有意外發生。
  沒過多久,學校有新工程要修建。大財團注資,要幫我們新建遊泳館。我們學校什麽都好,就是這個遊泳館太老了,六十年代建的,比不上隔壁的清華,人家可是國際標準,能辦奧運項目的小型“水立方”。
  好事是好事,但這之前又難免麻煩。我們體育部潛水組所有的器械都存在遊泳館裏麵,工程開始之前,我們得一件一件的拿出來。
  潛水組人不多,但個個都算是精英,咱不比別的,就說肺活量的事兒。我輕輕喘口氣都能有4000立毫米,有個管理學院的大哥,體檢的時候把測肺活量用的鬥型的小浮子直接從水裏麵給吹出來了。肺活量大的人,相對來講,肌肉的溶氧量高,耐疲勞,所以力氣也大,可這天趕上好幾個有力氣的男生都有課,從來不怎麽幹活兒的組長我也得跟著搬箱子了。
  這即將關閉的遊泳館裏人很少,我提著一套潛水服走過泳池,兜裏的電話響了,拿起來接,是移動給自己亂七八糟的什麽套餐做宣傳。我“啪”的就把電話合上了,“嘩”的一聲,水裏上來一個人,爬上來,站在我的旁邊。
  他身材頎長,寬肩窄臀,肌肉發達而勻稱,小腹上是八塊碼得整整齊齊的小磚頭(天知道怎樣才能練得出來),再往下,再往下我就不敢看了,我的鼻血已經快出來了。
  我抬頭看看這個男的,額前濕漉漉的頭發裏藏著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我記得他,海洋科學課上信口胡謅的小子。
  他說:“我幫你拿吧?”
  我在心裏跟自己念經:“這不是我的型,我有我喜歡的人了;這不是我的型,我有我喜歡的人了;這不是我的型,我有我喜歡的人了……這是我的型,我找到我喜歡的人了……”
  在這樣僵持的狀態中,一隻拖鞋從十米跳台的這一側掉了下來。
  是誰穿著拖鞋上了跳台?是誰沒有把拖鞋好好的放在跳台朝向泳池的那一側?是誰把拖鞋朝著我這邊就這樣拋了下來?是誰不穿軟泡沫的,而非要穿硬塑料的拖鞋?
  這都是無法考究的事情了。
  我眉毛上邊被硬塑料拖鞋砸到,裂了個大口子,流了很多血。我用葉海的毛巾按住傷口,被他往學校醫院送的時候心裏還想呢,今天就應該我出點血,不是鼻血,也是這個。
  縫了兩針,羊皮小線縫的,不太看得出來。
  第一天我去換藥,不疼了。
  第三天我去換藥,快好了。
  然後我跟著同學去吃四川火鍋,又喝了點啤酒,又去唱卡拉ok,又晚上熬夜寫作業。
  第四天我傷口又流血了。
  然後我開始發燒。
  醫生給我打上吊瓶跟我說:“感染了,那個位置很嚴重的,請假停課三天吧。縫了兩針住院的,那女生,你是第一個。”
  除了換了床鋪和枕頭有點不太習慣以外,我覺得醫院裏的病房是三個人一個房間,總比宿舍裏四個人一個的要好,就心安理得的先住下來。
  臨床的女孩比我先來的,我看她外形上沒有任何傷口,就是跟我一樣天天打點滴就覺得有點奇怪,問她究竟怎麽回事。
  她說:“營養不良。每天打營養液。”
  “營養不良怎麽至於打點滴?現在的女人有幾個營養好的啊。”
  她歎口氣:“我確實有點過分了,我連續五天隻喝牛奶,後來在圖書館自習室裏坐著坐著就休克了。”
  學校太大了,要不是同時出狀況,可能都不會認識這位同學。
  我們握握手,互相介紹了一下自己。
  病友叫林華音,藝術學院的大提琴手,之前的惡性節食是為了參加過兩天的學院慶典,現在來看,全泡湯了。
  我勸慰道:“你也不用那麽放在心上,演出又不是一次。”
  她說:“我看開了。以後還是養好身體最重要。”
  她還是偷偷把醫院配給的午餐給倒掉。
  美男子帶了鮮花和水果來看我,穿了一件藍黑色的襯衣和同色的長褲,雖然更顯得他臉孔白淨如玉,但是總好過太過簡單的遊泳短褲,我覺得還是可以控製住自己的。
  “我受傷其實跟你也沒有關係。”我說,“沒有必要非得過來看我。”
  他說:“哦,沒有,我去餐廳,順路來這裏。”
  我跟他說話的時候得以仔細看看他,他的樣子很年輕,不會比我大,眉目很深,嘴角彎彎,有點似笑非笑的孩子氣,我說:“我在我們係的專業課上看見過你,你是哪個係的?叫什麽名字啊?”
  “我叫葉海。學習民俗學。”
  “難怪了。”我笑起來,“你怎麽在我們的課上講神話。”
  “湊湊熱鬧,你們係的氣氛太沉重。”
  “我們是科學研究的氣氛,容不得半點的遊戲和馬虎。”
  “好吧。”他一揚眉毛,“其實我是來進修的。這個學期才來。”他說,“那天看你拿潛水服——你會潛水?”
  “嗯,我們有個潛水組,我是組長。”
  他頗讚許:“女孩兒搞潛水的不多,這是挺艱苦的項目。”
  我點點頭,沒有往下接話。
  全校各個社團都想法設法的要招新,唯獨這個潛水組,條件器材實在有限,十個同學,三套老舊的潛水服,每次出海還得要我找爸爸的戰友走後門要船。聽他說話,應該也懂這個,即使他感興趣,我也不能接茬,咱們廟太小。
  我說:“你家鄉在哪裏啊?”
  “很遠。”
  “走這麽遠就是為了念書?”
  “不全是。”葉海說,“為了找回一個朋友。”
  “女的?”
  “對。”
  說到這裏,似乎就是隱私了。我心裏很好奇,可是既不是同學,又並非朋友,問了他也不見得說,話頭到這裏打住。
  護士小姐過來給我打針,是肌肉注射,要打在臀部上。
  葉海站起來回避,將送給我的一大堆五顏六色的小百合放在花瓶裏,為了顯得更好看,他還將花束拍了一拍。
  他剛來的時候,我跟他說我受傷跟他無關。
  我現在知道錯了。有些人帶來黴運。
  他一拍花束,盛放的小百合齊齊播散花粉,護士小姐拔針的那一刹那打了一個噴嚏,針尖在我的肉裏一攪,我一個機靈,疼死之前大吼一聲“巴嘎”。
  出院以後,我走路的時候還總覺得那個位置上隱隱作痛呢。新認識的朋友林華音有一天說要去城外的寺廟上香,我覺得自己最近的運勢也很糟糕,就跟她一起去了。拜了佛,升了天燈,還抽了簽,解簽的長老說:“最近遇上了沒有緣分的人。”
  我不解,林話音道:“就是小人。”
  我想一想,兩次小災好像都與這個葉海有關,我說:“請問師父,這個怎麽解?”
  “求個小佛保平安吧。另外還要回避此人。”
  這可是大事,我幹脆就求了一個最貴的黃玉小佛,用紅線穿了戴在脖子上。
  我希望可以轉轉運氣。
  好在校園夠大,一時再也沒有碰到此人。
  
  4 綠鬆石,一直在想念
  過了一個星期,我的一個論文在國內獲了獎。是一個有關於采集海底熱能作為鑽井平台生活生產活動能量來源可行性分析的一個小文章,解釋的白一點:海底,有水,有地殼,都能動,爭取安個發電機,鑽井平台上的生產生活就不用耗別的能源了。
  其實,就是一個鼓勵專業上剛入門的大學生提出更多科學創意的競賽,提出的想法實際與否其實並不重要。
  我自己分析,我主要勝在豪氣幹雲上。
  文章的最後一句寫的好:大海是一個無窮的寶庫,我們要懂得對它的開發和利用,我們要懂得對它的再開發和再利用,再三開發和再三利用,接省略號,接感歎號。
  我知道了消息之後好好高興啊,我給林華音打了個電話:“你帶我去請的這個小佛真是靈驗,我如今轉運了。”
  她說:“好消息。”
  “請你吃飯?”
  “打住。別害我。”
  我跟她貧嘴正高興呢,同寢室的小丁從外麵進來,跟我打手勢說:樓下有人找。我們學校寢室管理的很嚴格,男女生宿舍都封閉,說是要找誰,隻能在樓下大堂等著,絕不可能上得樓來,也有不信邪的或者借著酒勁硬要闖上來跟喜歡的女生表白的,被四個阿姨吼的再無顏麵在學校裏混了。
  小丁說要一起陪我下樓,我說不用,我認識下樓的路,再說你不是剛上來嗎。
  她說,要不我也想要買包方便麵呢。
  我說,我給你帶吧,挺高的5樓的,你別又跑一趟了。
  她說,我要康師傅新出的紐奧爾良烤翅麵。
  我想了半天:“好久沒有在方便麵界混了,出了這個口味我都不知道。”
  她擦上口紅說:“我跟你一起下去,我自己買吧。”
  我迷迷糊糊的也沒有多想,到了樓下,看到坐在春日陽光裏的葉海,關於那上了上鋪就都不願下來起夜的小丁同學怎麽這麽勤快就下了5樓來,關於什麽紐奧爾良烤翅味的方便麵啊,關於下趟樓都要塗紅嘴唇兒啊,就都弄清楚了。
  那人就在陽光裏看著我,看著我過來,他站起身,手負在後麵:“安菲,是我找你。”
  我沒走過去。手插在運動服的衣兜裏,想的是在廟裏的畫麵:師傅囑咐我說,這是我的小人,要離這人遠一些。我下意識的摸摸屁股,那裏好像還有點疼呢。
  他看著我,指指上麵:“天花板上沒有拖鞋;”
  然後雙手一攤,“我也沒有鮮花,”
  他突然一指我後麵“哎呀”一聲。
  我唬了一跳,馬上回頭,以為又有什麽要發生。隻見阿姨在櫃台裏麵擇韭菜。
  葉海道:“阿姨手裏拿著韭菜,沒有針頭。”
  我受夠了,大聲說:“借問兄台,你到底要幹什麽?”
  他一下子笑了:“找你有事。”
  “有事請說,犯不著這樣嚇唬我。”
  “說來話長,請這邊坐。”
  我心裏挺不情願的,又不想被看出來,慢慢的走過去,看好了坐,特意找了一個離窗戶遠,板凳腿齊全的椅子坐下來,我看著他:“長話短說。”
  “我想參加潛水隊。”他說。
  我想都沒想就搖搖手:“別想了,我們今年不招新。”
  “為什麽?”
  “沒看到遊泳館改建嗎?我們連基本的訓練地點都沒有。”
  “你別胡弄我了,潛水隊得出海訓練,有遊泳館也沒有用。”
  “潛水服不夠。我們十個人,三套老裝備。”我搖搖頭,“不好意思啊,不是不帶你玩,實在是沒條件。”我笑嘻嘻的說,“幹脆你去集郵組看看吧,就他們沒有啦啦隊,你一去支持者肯定爆棚。”
  他騰的一下子就站起來了:“我說你不招我入組也不用挖苦我,至於嗎?”
  然後他扭身就走了,我喊了一聲“哎”,作出一付要他回來的樣子,然後扭身很高興的去小賣店找小丁了。潛水啊,那麽高難而且相對危險的運動,我怎麽能帶個小人在身邊呢?
  小丁手裏拿著山楂片說:“你跟這個人是什麽關係?”
  我聳聳肩膀:“避之不及的關係。”我說:“你的紐奧爾良烤翅麵呢。”
  “賣完了。”
  “哦。”
  我在高高的架子上想要找個玉米腸。
  “安菲。”門口有人喊我。
  我眯著眼睛一看,葉海怎麽又回來了?
  我的右眼皮跳了一下,我摸了摸,上次的傷口還在呢,我得小心,我不能過去。
  “你說,就是因為潛水服的事兒對不對,如果有了足夠的潛水服,我是不是就可以加入了。”
  多天真的小孩兒啊,知道我們弄到的退役的專業潛水服都多少萬一套不?
  我笑笑,然後招手:“對。沒錯。弄去吧您哪。”
  他走了,手帶了一下門,門關上了,響了一聲,門框抖了一抖,牆受到震動,帶動了地板,牽引了食品架。
  此時我跟小丁各自站在最高的放食品的架子兩邊,我們眼看著那個架子向兩邊做了大約五度角的搖晃,像在做一個選擇題,我很認命的笑了一下,然後看著它倒在我的身上。
  整個過程大約兩秒鍾的時間。
  大鐵架子啊,六層啊,罐頭啊,果汁啊,醬油啊,薩其馬啊,酸奶啊,龜苓膏啊,鹵豬蹄啊,我的肩膀啊!
  我臨氣死過去之前,死命的瞪了一眼在小窗戶外麵看到了這一切迅速發生後而一臉驚訝的葉海,我的肩膀被鐵架子砸到了骨頭,疼得要不行了,一大塊罐頭的玻璃碎片插在裏麵,運動服當時就被烈女的鮮血染紅了,我想,之前的一切比起來這個,都僅僅是熱身活動而已。
  我掛著吊臂回家休養,我也不看《海底兩萬裏》了,用一隻手拿著閱讀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每每落淚,心有戚戚焉。再加上連續幾天天氣不好,陰雨綿綿的,這就更讓我難受了。我這人從小就有這個毛病,天氣不好的時候,心情也就跟著寥落起來。
  我收到葉海的電話是在我回家的第二天。
  “安菲。”
  我一下子就聽出是他,趕快四處看了看,就怕又有什麽飛來橫禍。有個電影《死神來了》,一共三集,專門講正常環境下人是怎麽一個個意外翹辮子的。我腦袋裏浮現出來葉海的那張漂亮又孩子氣的臉,用力的把自己的小佛攥住。
  “對不起。”他在那邊歎口氣。
  “你真該說這句了。”我說的很慢,很由衷。
  “不知道怎麽補償。”
  “不用了。我原來問過長老,像咱們這種相處沒緣分的人,互相不見麵就好。”
  “也許你說的對。”
  “你同意不?”
  “恩。”
  “那我不申請加入潛水組了。”
  “謝謝。”
  “請你好好養病。”
  “會的。”
  “再見。”
  我放下電話突然就對最後這一句後怕起來:跟他說什麽再見啊?再也不見才好。可是我想起他的臉孔,他可真是漂亮,那種沒有一點“但是,或者”的漂亮,因為眉目和嘴角都彎彎的,還有一點孩子氣。
  我覺得可惜,又不得不認命,這位大俠跟我定是五行不合,我當敬而遠之。
  媽媽給我端水果上來,跟我說:“明天你爸爸和我請莫叔兩口子吃飯,你,你這樣還去嗎?”
  我心裏一動,眼前就是另一個人的樣子了,那麽溫和可愛的一個男孩子,我心裏的人,那麽多年不見他,不知如今怎樣。
  我晃晃我的吊臂說:“我不去了。”
  我媽媽說:“剛才我問了問莫涼的情況。
  ……他要回國教書了。
  ……回你們大學。
  ……他還沒有女朋友呢。”
  “……媽,我得把這個玩意兒拿下去。我得跟莫叔莫嬸吃頓飯。媽我穿哪條裙子呢?”
  突然雨後放晴了,我等的人真的要回來了。
  我帶一條綠鬆石的項鏈陪一條粉淑女粉文靜的裙子去和他的父母親吃飯。
  綠鬆石的意思是,一直在想念。
  
  5 鵝卵石一樣,無處不在
  大約一個星期以後,我的手臂差不多好了,回學校之前量了一下體重,長了大約三公斤。已經算是大事情了,尤其在這個時候,在莫涼要回來之前,在我最需要漂亮的時候。
  在加大運動量的同時,我也開始節食,一天至少敷上兩個麵膜,早一個,晚一個,補水的,美白的。做完了作業,大部分的時間裏,我閱讀一些戰略書籍:瓊瑤的《窗外》,亦舒的《人淡如菊》,還有《魯迅與許廣平》等等,我覺得已經從心理上做好了打一場師生戀攻堅戰的準備。
  經過分析,我發覺大部分能夠搞定老師的女學生要有兩個重要的氣質:遊離和糾結。詳細點說:脖頸要低垂,眼神要無焦,偶爾抬起頭,蹙眉作訊問狀,這道題,弄不懂,弄不懂,而弄懂之日,正是搞定之時!不可以太運動,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一定要熱愛中國古典文學,並有一定造詣。我仔細想想,別的可以裝,但是這個可真是難為我了。本著隻要努力就會有收獲的原則,我硬著頭皮讀了幾天唐詩宋詞,想陶冶一下氣質和情操,後來居然看竄行了。
  那邊廂林華音卻有好消息,她減掉了4公斤的體重,小肚子一點都沒有了。學校樂隊在青年節的時候有報告演出,林同學成了首席大提琴手。
  我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正在試一條演出時要穿的禮服,“嗖”的一下側麵的拉鎖就能上去,轉一圈給我看,淡紫色的綢緞包著小細腰,真好看。
  林華音說:“我覺得你應該放輕鬆,男的就是這樣,越在乎就越得不到。”
  “你說的好聽。”我抬頭看她,“你喜歡一個人七八年了,他眼看要回來了,你給我放輕鬆一個試試。”
  她坐下來拍拍我的肩:“哎,你不是說,他可能喜歡的是那個挺漂亮的日本女人嗎?”
  我點點頭,捋一下自己的長頭發:“就是為了這個,我一直這個發型。”
  “那你得先確定這個啊,否則不要勞累了很久,結果發現人家好著呢,自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這個事情我不是沒有想過,但是時間久遠了,對於年幼時的判斷也不太能夠肯定,更何況,如果他們還好著,莫涼為什麽自己回來?不過,林華音說的也是不無道理的,我現在的樣子過於緊張了,恐怕影響到時候的臨場發揮。
  華音照鏡子,來回轉個圈,對自己很滿意:“我跟你就不一樣,我越是喜歡誰,我就越不在乎他,兵法有雲:放長線,釣大魚。”
  我笑起來:“你說的是什麽兵法啊?”
  “《老子兵法》啊,你語文不好,我不跟你說了。”
  我再差也不至於不知道這個,正要反駁她,看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好笑得很,心裏齷齪的想,我才不去糾正她呢,讓她在更多的人麵前露怯吧。嘎嘎。
  華音給我一張票:“去看演出哦。這可是好位置。再看看我們樂隊有沒有好的小夥子,我介紹給你。”
  “我剛跟你說完那個,你就跟我說這個,你也太不尊重我的初戀了。”
  “初戀是用來哀悼的,不是用來尊重的。”
  演出那天我去了,演出之後她問我她表現怎麽樣,我心虛的豎起大拇指稱讚一番。其實我根本就沒看著她。我也沒有看到別的樂手。陰魂不散的葉海是長笛手。安全起見,我想離開來著,可當我看到穿著白色寬袖的襯衫,黑色的長褲的他手持金色的西洋長笛吹奏出《魔術師之夜》的領銜音樂的時候,我就根本沒挪得動步子。
  在後台的休息室裏,林華音邊對著鏡子卸假睫毛邊對我說:“等會兒我們樂隊一起出去k歌然後去吃夜宵,你跟我一起去。”
  我正在想要不要去,葉海推門進來了。
  我們互相看了一下對方,都沒說話,都有點不安。
  然後我迅速的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向後退兩步,挨著牆站穩當了。
  葉海進去,跟裏麵一個正在擦小號的男生擊掌,那男生說:“等會兒不喝到十瓶不許走啊。”
  葉海道:“坐啤酒箱套上喝,誰怕誰啊。”
  華音看看他,小聲對我說:“那個葉海,你看到沒有?新來的吹笛子的,李家倫說,整個樂隊,除了我,就數他最有範兒。”
  “誰是李家倫啊?”
  “指揮啊。你聽什麽來著?每個曲目之前不都報他的名字嗎?”華音很詫異的看著我,然後又壓低了聲音,“追我來著,我還沒答應呢。”
  那跟葉海擊掌的小號手說:“林華音,你都不介紹一下你的朋友。”
  我自己說:“嗨,我叫安菲,地質係的。”
  “等會兒跟我們一起出去玩。”
  “我不去了,明天還有課呢。”
  華音說:“安菲,別掃興。”她還不知道我的小人就是這位呢。
  我斜眼看見葉海微微一笑,心裏就沒底了,我說:“我不去了,我還有作業要寫呢。”
  話音未落,外麵進來一大堆的人,吆三喝四的要出去玩,華音沒有勉強我,跟著他們就走了。葉海把自己的長笛收好,穿上藍色的外套,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從後麵一把拽住我沒受過傷的那隻胳膊,低下頭,在我耳邊說:“你怕我啊?我才高興你不去呢,有點什麽事又算到我的頭上。”
  我正要反駁,卻看他的臉離得那麽近,熱乎乎的年輕男孩兒的體息拂在我的臉上,我想要仔細研究一下這張臉那漂亮可愛的構造,卻又用力氣把他給推開了:“你給我躲開。”
  葉海馬上鬆開了手,拎著箱子跟上前麵的同伴離開了。
  除了我心髒亂跳以外,萬幸這一次沒有別的事故發生。
  但是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夢,我在海裏遊泳啊遊泳,遊的快極了,酣暢淋漓,貼近水麵,看見上麵的鳥兒,便想要去抓,我“噌”的躍出來,看見月光下,我自己在海麵上的倒影,竟是大海豚一隻。
  我睡醒了還對這個夢唏噓不已。那快速穿梭在波浪之中的自由,那躍出水麵時盡情舒展的筋骨,那拍打在我肚皮上的水花,那水天相接處的明月……這夢中的情景真是讓人愉悅。
  不過現實裏卻有了更大的麻煩事兒,學校不知道怎麽想的,原來隻打算把遊泳館翻修,後來決定要重建擴建。我住的宿舍樓離遊泳館很近,結果被圈在了新館的範圍裏,要被迫動遷了。學校一時無法安排一大票的學生,就動員我們在校外租房子住。
  家裏現在沒人幫得上我,爸爸出航了,我媽跟朋友組團去了曼穀旅遊。我自己拿著房產報給房東和中介一個一個的打電話,訂約會,看房子,忙活了三四天,終於在學校要扒樓之前找到了一個還算靠譜的房子。
  那是離我們學校不太遠的一個幹休所,裏麵住的都是退休多年的軍隊裏的老幹部,大多有獨門獨戶的小樓小院落。
  我的房東是一個寡居的老太太,姓張,養了一隻大貓,房租要得很貴,我租她家二樓的一間臥室,她跟我要每月1500大元,還要一次支付半年房租。但這裏離學校不遠,她的房子又設備齊全,院子裏有棵老大的柿子樹,蓬蓬的隱蔽了整個院子,讓人非常喜歡。我看到那棵柿子樹時就想,以後定有那麽一天,莫涼送我到這裏,在這棵樹下親親我,目送我上樓。
  所以我咬牙給她錢的時候,也不在乎手裏的零用錢還能不能支撐到媽媽回來了。
  這處房子上下兩層,張阿姨年事已高,自己住一層。上了樓來,有一個小廳,茶桌一張,藤椅兩隻,年代久遠了,木頭和藤都成了茶色。小廳往裏並排是兩個南向的臥室,我租了一間,隔壁另一間也有人租住。我推開窗,伸手就能碰到柿子樹的綠油油的枝葉,側頭一看,隔壁的窗台上滿滿的擺著小花盆,我叫不出來名字的各種花草開在春日的風中,真是香甜可愛。
  說到這裏,接下來的故事,可能有些童鞋已經猜到了。
  第一天傍晚我放學回家,在玄關裏看見男孩子的鞋子。
  我上了第一節台階,聽見長笛的聲音。
  我咳嗽一聲,那笛聲戛然而止,快速的腳步聲,他也從房間裏要出來。
  我就站在樓梯上等著,看見門腳慢慢打開。
  我仍然心存僥幸,希望不是此人。
  抬頭看,葉海站在樓上。
  鵝卵石一樣,無處不在。
  
  6 海藻晶的意思是:懷疑
  隻見張阿姨穩穩的收了馬步,用袖口藏的手帕擦了擦額角的汗,將柿子樹下小木桌上的茶杯拿起,吹了吹,飲一口,然後向我微微笑道:“退房租?不可能。”
  “阿姨,我昨天才簽的合同……”
  “你就是上一分鍾簽的,這一分鍾也改不了了。”
  “您要是讓樓上的那位走,我就留下來。”
  “說什麽呢?小葉交了一年的房租呢。”
  我可是氣得夠嗆了,我大早上起來連飯都沒吃,一臉陪笑的看她打完了太極拳四十八式,就為了這一句“不可能”?這老太太也欺人太甚了。
  我把書桌往桌上一拍,厲聲道:“我也跟您實話實說吧,我昨天一看跟他同租,我就一晚上沒睡著覺。和尚都算過了,這人是我小人,跟他一起我就倒黴,而且一次比一次厲害。我跟您講,現在已經就有效果了,我神經特別衰弱,我今天早上看樓梯都重影的,我要是哪天失足摔下來,把您或者那老貓壓著了,那我可就不好意思了,咱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張阿姨把貓給抱起來,看著氣急敗壞的我說:“什麽小人不小人的,你還是大學生不?能講點科學不?”
  我那個肩膀自上次以後就落了毛病了,一生氣的時候就疼,我這下又疼起來,眼淚就往上湧,我是想把房租要回來找別的地方住的,就跟這老太曆數了我之前的種種遭遇。
  她見我都哭了,又言之鑿鑿,終於歎了一口氣。
  我要錢回來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一聲歎息上了,老太卻道:“錢我肯定是不能退了……”
  我這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但是,這事兒我能解決。”
  “怎麽解決?”
  “今天晚上,你請好吧。”
  一個老人,
  七十多歲了,
  先夫是將軍銜,
  本人從外表及語言上看退休前也差不多曾經是個國家幹部,在年齡及素質上都應該是一個讓年輕人信賴的人,
  可是,當她把一紅一白兩個褲衩給我,並告訴我,讓我和葉海把這兩個都不知道新舊的玩意兒穿上的時候,我真的惡向膽邊生了。
  粗布的,四腳的。
  我被如此戲弄,也不管別的了,對那老嫗吼道:“我要我的房租,不然我就整死你的貓!”
  “那孩子你怎麽這麽衝動呢?你聽我說明白沒有?”她解釋道,“這可是我在大真人那裏給你求來的,要不是我跟他交情好,他根本就不稀罕管。你可不要小看這兩個靈物,不僅僅管你們這點破事兒,還能升官發財,學業精進呢。”
  “你騙人。”
  “你試試。五天之內,不好使的話……”
  “你退我房租!”
  “到時候再說。”
  我百般無奈中把前開口的紅褲衩給葉海的時候,他說:“你開什麽玩笑,我才不穿呢。”
  “那你就搬出去。”
  “你也不是你能說的算的。”他坐在二樓小廳的椅子上,一條腿疊在另一條上,挺得意的看著我,“你也真是的,自己事兒多,怎麽硬是往我的身上聯係?那天我去醫院看你,你怎麽說的來著?不是不關我的事兒嗎?”
  “那個誰,你穿上,啊,這個還保佑學業有成,升官發財,多子多福呢。”
  他笑起來,露出一顆尖利的小虎牙:“我希望它能保佑我加入學校的潛水組。”
  我一聲冷笑(我從來沒有這樣過):“你不穿上也行,反正我穿另一個,到時候運氣倒過來,你等著看,換你到處吃癟就好了。”
  我把那玩意兒扔他手裏就進屋了。
  我在台燈下麵學習的時候一低頭看見自己穿的白色的四腳褲衩,心裏想,真是怪異,真是怪異啊。突然手機響了,一看是從外國打來的外國號碼,我心裏惴惴的接起來,會不會是莫涼?要不要說“摩西摩西”呢?然後聽見我媽媽興奮的聲音說:“我中了泰國彩票了!”
  我一聽也挺高興的:“中了多少啊?”
  “1萬。”
  “哎呀,不少啊。您真可以啊您。”
  “銖。”
  我倒。
  行啊,那還是2000多人民幣呢,聊勝於無。這會不會跟我穿的這個白褲衩有關呢?我但願如此。睡覺時躺在床上想,要是就此能轉點運氣跟這個美男子化幹戈為玉帛,也是……我還沒YY完就睡著了。
  可能是前一天精神過度緊張導致失眠而沒睡著覺的緣故,我這一宿睡得出奇的好。第二日自然醒,看著窗外藍得透明的天空,呆了一會兒才打算起床,我是個要搞師生戀的淑女,我早上起床也要有遊離糾結的氣質。片刻之後我知道不對勁了,拿起表一看,八點,差十五分鍾。等一會兒是古代地學理論階段測試。
  遊離的淑女我套上體恤和仔褲,在盥洗室裏抹了一把眼睛就跑出來了。
  幹休所裏不讓進出租車,我向林蔭甬道兩邊一望,那真是一望無邊。
  可是一個好東西明晃晃的擺在眼前,那是,一個自行車的後座,而且是一輛正準備上路的自行車的後座。
  我向來身手好,“嗖”的一下就蹦上去了,一把抓住騎車人的後麵的衣襟:“響鈴之前能到逸夫樓,你就是咱們潛水組的副組長。”
  那人道:“得令。”說罷飛快上路,風馳電掣。
  我一路看表,不斷催促,葉海騎得弓下腰去,還真使了力氣。
  然後我看到一個有趣的東西。
  他棕色的腰帶裏麵露出紅色褲衩的邊緣。
  原來他穿上了。
  我坐在後座上,搖頭晃腦的想,這麽一個連我都覺得討厭的東西他都穿上了,主要是為了給我避險是不是?這人從人品上來講似乎還不是小人,之前的事情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突然急刹車,我一下子額頭就撞在他的後脊梁上了。
  “你不能穩當點嗎?”
  “你在後麵亂扭什麽?”他把我給吼回來。
  我一看雖然進了校門,離要考試的逸夫樓還挺遠呢,受製於人,不能硬頂。我心裏麵轉了念頭:什麽人品不人品,故意不故意的,反正他也不是什麽好餅。
  到了地方我一看表,還差五分鍾,正好夠進考場的時間。我連謝也沒說,拎著書包就往上跑,葉海在後麵聲音朗朗的叫住我:“安菲。”
  我回頭看他,他還坐在自己的自行車上,一隻腳蹬著地麵,頭發上有點汗,幾小柳貼在額前,白白的臉微發紅,看著我,嘴角彎彎,似笑非笑的樣子。
  我心裏道:這個好看的禍害。
  “到底幹什麽啊,這麽著急?”
  “考試。”我說。
  “能及格不?”
  我“嗤”的一笑:“我讓你看看。”
  卷紙下來,我一看大題心裏就落了底。信手寫答案,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早都是看得滾瓜爛熟的東西了。
  交了卷之後去洗手間,看見自己穿的白色四腳褲衩。
  我想想,難不成真的靈驗?
  透明的水晶裏是黑色的千絲萬縷,海藻晶的意思是:懷疑。
  
  7 藍星石,迷惑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和葉海之間沒有大事件發生,反正我沒有受到什麽更大的傷害,肢體健全。張阿姨在第五天就打了預防針了:“你看啊,挺太平的,你們就安心住在這裏吧。”又補充道,“退房租不用想了啊。”
  我自己尋思過一段時間看看情況再說,反正我尚且還找不到更好的房子。
  天氣越來越熱,我買了很多水果放在冰箱裏,一樓的廚房裏有個海爾冰箱,我們三個人一人占一格。我的那一格總是物資充裕,瓜果梨桃,酸奶飲料,我減肥不吃主食及一切麵粉質的東西,所以這些儲備非常重要。
  張阿姨這人特別會過日子,有時候自己包上一大盤餃子放在冰箱裏,想吃的時候煮上幾個,又便宜又省事,反正我是從來撈不著嚐一口。
  葉海那一格最多兩大瓶的礦泉水,那天晚上突然多出一袋開封了的奧利奧,我挖西瓜往自己嘴裏放的時候想:這孩子不是傻嗎?怎麽能把餅幹放在冰箱裏?他不知道會受潮嗎?
  餅幹受潮是個嚴重的問題。
  尤其是像奧利奧黑白夾心這種經典的餅幹。
  我蹲在地上,麵向著打開的冰箱,看著葉海的奧利奧,嘴裏咬著西瓜,腦袋裏都是久違了的那些餅幹點心的美味。
  受潮的奧利奧是個什麽樣的味道呢?還是那麽又甜又膩又好吃嗎?
  我抒情的想著。
  然後我放下西瓜,伸手從裏麵拿了一塊就放在嘴裏了。
  然後我又拿了一塊兒。
  到第三塊兒的時候,我也是有機會不被發現的,可是,我一直吃了五塊兒。
  洗了澡出來的葉海在我後麵幽幽地說:“你小時候沒聽大人講過不讓吃別人的東西嗎?”
  我回頭,非常鎮定的慢慢站起來,蹙眉道:“問題不在這裏,你怎麽能把餅幹放在冰箱裏呢?”
  “……”
  “你不知道會受潮的嗎?”
  我非常的認真而且嚴肅:“這樣不好。”
  我那樣說的時候,他顯然被我的正氣凜然喝了一跳,然後就不再爭辯了,拿起我放在旁邊的涼西瓜,挖了一大口放在嘴裏:“所以,適合放在冰箱裏的,還是西瓜?”
  我現在很餓,拿清湯寡水的西瓜換餅幹我也認了。
  我拿著他的餅幹上樓:“以後切忌把餅幹放在冰箱裏。”
  我回了自己的房間,剛才沒連上的校園網頁打開了,我上次考試的成績出來了,得了個90分。我很高興,一推房門,看著樓下正捧著我的西瓜解渴的葉海說:“我那裏還有桃子和酸奶,你想吃就都吃了吧。”
  “你怎麽突然發了善心?就因為那半袋餅幹?”
  “上次考試,你不是問我能不能及格嗎?我剛剛看了,我得了90分。”
  他笑起來:“是嗎?恭喜你啊。你不說我還忘了呢,我是不是當上潛水組的副組長了?”
  有這樣一件事?
  我給忘卻了。
  再說,怎麽可能呢?
  這個時候過來解圍的是遛貓回來的張阿姨,手裏拎著一小袋紅杏子,很興奮:“我跟你們兩個小的講,我新學一方子,專門做杏子醬,我這就做,做好了給你們嚐嚐。”
  她看看葉海:“小葉你剛洗完澡,就把衣服換了啊,怎麽穿個浴袍就在屋裏晃啊?這還有姑娘在呢,你這樣合適嗎?”
  葉海被她說的無地自容,一低頭就上樓來了。
  我眼看著老太太淩厲的眼神向我襲來,估計下一句話就是衝我的了,趕快縮回自己房間,把門關嚴實了。
  晚間新聞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張阿姨的杏子醬弄得了,叫我們下樓去吃。我想她難得大方一次,就給她個麵子,下了樓來。
  葉海也下來,穿戴的居然像上學一樣整齊,T恤都掖在運動褲裏麵了,我笑著說:“對了。這還有老太太在呢,注意儀容儀表啊。”
  張阿姨把杏子醬給我們一人盛了一些,端上來的時候說:“吃啊,使勁吃。”
  她回身進廚房刷鍋的時候,坐在沙發上的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對方的容器,很好很公平,兩人的杏子醬都不及碗底厚。
  葉海說:“老太太讓誰使勁吃呢?都不夠我一口的。”
  我說:“交了那麽多錢的房租,就這麽回饋消費者啊?”
  葉海:“我交了一年的呢。”
  我過去打開冰箱門一看,又是老伎倆,她在冰箱裏給自己留了滿滿一小盆,我跟葉海對著搖搖頭,一起小聲道:“忒摳門兒了。”
  不過,張阿姨的杏子醬味道還是不錯的,我跟他吃完以後都咂咂嘴。
  待她睡覺以後,我們研究了一下她自己的那一盆杏子醬,偷吃是吃不成了,她用的是微波爐容器,上麵居然是有極細致的刻度的。
  我憤憤地說:“明天下午她可能還去頤和園,趁她不在,我買上5斤大杏子,我做上一大鍋。我請你吃。”
  葉海道:“我來買杏,你隻管做好了。不為別的,咱爭口氣。”
  我倆一起上樓的時候,很有種頭仇敵愾的感覺。
  第二日是星期三,照例下午沒有課。我在食堂吃完中午飯就回家了,進了家門,發現葉海已經回來了,張阿姨不在,他用她的電視機打著電子遊戲,看到是我,揚一下眉毛打個招呼,又指指廚房裏麵,那有一大盆子的大紅杏子,被洗得幹淨透亮的放在廚房的桌子上。
  我也不含糊,立即洗了手,又戴上一次性手套將杏子核一個個的掰出來,然後把果實壓碎。
  葉海結束戰局,過來看我幹活兒,我問道:“你說,我把皮剝掉不?”
  他想一想:“我覺得不用,杏子的皮也不硬,吃上去會更有質感。也許……”
  “你說,你說。”
  “你也不用壓得那樣碎,有一些大的塊兒在裏麵,就像果凍裏的夾心。”
  “有道理。哎你說,我不用白糖,用冰糖會不會更好?”
  “好主意。冰糖更健康。用老太太的,我幫你拿。”他說著加了一大把的亮晶晶的冰糖進去。
  “要是加點鹽呢?”
  “為什麽?”我問。
  “冰淇淋裏都加一點鹽,甜味會顯得更甜。”
  我試著放了一點點鹽,果不其然。
  我捏啊,我拌啊,我加熱啊,我翻攪啊,滿屋子都是杏子的香氣,滿屋子都是夏天的氣息。
  我跟葉海大呼小叫的打完了一圈《古墓麗影》,那醬已經冷卻下來了,又紅又豔又香甜,我抱著鍋舀了一大勺放在嘴裏就幸福的不願意說話了。
  他拿過去,也吃了一大勺,然後跟我豎起大拇指:“還真不賴。”
  “還是你的合理化建議好。”
  “共勉,共勉。”他笑嘻嘻的說。
  “哎,你說,我們要是配著酸奶吃,會不會更好?”我吃了幾口說。
  “你的酸奶放的時間恐怕有點長了……”
  “酸奶本來就是發酵的啊。”我去把我的蒙牛酸奶拿過來,拌了一小盅,果然更好吃了,葉海吃了一大碗。
  張阿姨回來的時候,我們都吃膩歪了,還剩下不少呢。
  我給她盛了一大杯說:“那,阿姨,我做的,你也嚐嚐。使勁吃。”
  張阿姨拿手電看煤氣表的時候,葉海在樓上笑得都不行了。
  男孩子為什麽要吸煙呢?
  因為吸煙有益健康。
  因為吸煙不會讓他們拉肚子,直至起不來床。
  不像零食或者說杏子醬一樣。
  第二天葉海的狀況出的很大,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腿都打晃了,一屁股坐在二樓的沙發上跟我說:“我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你給我倒點熱水行嗎?我都脫水了。”
  我拿水給他,手足無措:“我,我,可是我……”
  “對啊,”他喝一口水,仰頭看我,有氣無力的,“可是為什麽你沒有拉肚子啊?”
  “我,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你害我啊?”他看看我,“我剛才上校園網了,你們潛水組貼公告說周五出海,你,”他歇一口氣,“大姐,你是不是故意整我?”
  我真不知道怎麽解釋了,吃一樣的東西,他成了這個樣子,我卻沒有任何問題,東西又是我做的,我是跳進太平洋也洗不清了。
  他眉頭一緊,又要去洗手間,臨進去的時候回頭看我說:“我相信你無辜,你上學去吧。不過你現在知道了,有時候就是巧合,可能也不是誰害誰。”
  我這一天都沒上好課。學校醫院沒有好藥,我出了校門用自己已經所剩無幾的零用錢給葉海買了些特效藥和罐頭,回了家放在他門口。
  我還沒離開呢,他就把門打開了,拿起那一小包東西看一看:“藥我留下,罐頭你拿走,明天出海吃吧。我也正好空空肚子。”
  一天不見,美男子更美了,黑眼圈都長到眼睛下麵來了。
  我要笑出來之前問道:“好些沒有?”
  他點頭,下一秒鍾又衝進了洗手間。
  第二天是周五,我出發很早去會合潛水組的同學出海,也許是沒睡好,也許是心裏惦記葉海,我坐在船上直打蔫。
  體育老師帶隊,看我那副樣子說:“所以大家看好沒有?潛水之前,要求一定要做好心理和生理上的準備,你們看看安菲,她沒睡醒,所以我們今天留她在船上接應。”
  我真生氣啊,不能下水我出來幹什麽啊?從來我都是被優待的一個,潛水服再少也能輪到我一套,今天憑什麽我就得當陪練啊?
  我待他們輪換了兩組之後跟老師說:“老師,我現在徹底醒了,我也想要下水。”
  老師斜眼看看我:“別逞強啊。”
  “沒有。”
  “那你換上吧。”
  人類的重裝備潛水記錄是305米,1994年美國人創造;我國的記錄是217米,2004年福建人創造;我的記錄是105米,去年創造;今天我下潛了27米,肩膀就開始疼,我就上來了。
  船上的大家可高興了。
  老師笑著說:“跟你說什麽來著?您這樣還帶著水肺呢,師弟徒手都比你壓得深了。”
  他們要把我拽上來,我氣得夠嗆,不肯上去,打算等會兒再試一次。
  此時忽然海浪激蕩起來,一艘白船仰著白帆在金色的海麵上輕快的經過,在我們不遠處停下來。我向上看去,隻見船舷上站著一個人,穿著海軍藍條的T恤和白色的大短褲,個子高,肩膀寬,帶著黑色的太陽鏡,他從船舷外將五個透明的實驗瓶提上來。
  離得遠,有陽光,虛化了輪廓,我看不清他的樣子,但那仿佛就是我在心裏麵看了多年的樣子。
  我要遊過去找他,可是身上是厚重的裝備,我還沒有遊動幾下,那船又輕快的走了。
  我真是沮喪啊,一悶頭就要自由沉下去。
  我被師兄弟七手八腳的拽上船就再不想下水了。
  城市離海太遠,我跟著潛水組的一夥子人回到城裏,吃了飯回家,時間已經很晚。
  我自己開了門,張阿姨睡了。
  我躡手躡腳的上樓,看見葉海房間的燈還在亮著。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敲敲他的門。
  沒人應,我推門進去,原來他已經睡著了,手裏拿著一本書,我一看就有點好笑《故事會》,還是去年的。
  這是我第一次進一個男孩的房間,他非常幹淨整潔,書籍衣物都擺放有序,窗前的書桌上放著他的長笛箱。
  牆上的一幅畫吸引了我的注意。
  藍色的海洋中有古老的神殿,海豚居然會微笑,穿梭其間。
  我仔細看看,跟我那淋漓酣暢的夢似乎有些相像。
  然後我看看他,葉海有張小臉孔,長睫毛,像扇子一樣,睡得很好,嘴唇抿起來,又小又頑固的樣子。
  我思忖了半天,還是把他手裏的《故事會》拿下來。
  誰知他腕子一轉,我被這個人扣住了手指。
  我輕聲說:“你沒睡啊。”就要把手抽回來。
  葉海還是閉著眼睛:“不要動。這樣很好。”
  藍星石是星星集體摔倒了海麵上,迷惑。
  
  8 貓眼石,狀似玲瓏,實則糊塗
  我伸另一隻手把葉海的眼睛扒開:“你給我看清楚,別在那裏做夢。”
  他眼珠一轉,鬆開我的手,慢慢的坐起來,一臉的不樂意,他原本臉龐就小,拉了幾天肚子好像又小了幾圈,有點可憐兮兮的樣子。
  “還以為是我原來的女朋友。”
  我問道:“你覺得好點沒?”
  “嗯。”他點點頭,“好多了。你買的藥挺管用的。”
  “你今天吃飯沒有?”
  “吃了些大米飯,張阿姨給做的,配的你的橄欖菜吃的。”他說,看看我,“你出海了?潛水了?”
  “哎呀,”我歎口氣,“今天狀態不好,成績也不好,讓不少人見笑話了。”
  “我渴了。”
  我聞言去給葉海倒了熱水來,放在他手裏,我仔細看看他的臉,可能是睡好了的緣故,黑眼圈沒有了,我說:“你氣色好多了。”
  他點點頭,低頭喝水,好半天,再抬臉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原來的女朋友說過一樣的話。”
  人在虛弱的時候總會想起最親近的人,他短短幾句兩次提到她,心裏定然是想念的。我小心翼翼地問:“就是你要找的那個?”
  “嗯。”他身子向後靠。
  “又沒有兵荒馬亂的,怎麽就失散了的?”
  “是我不好。”
  他放在床邊的小鍾響了一下,我一看,十一點了,條件反射,我打了個嗬欠。一個好理由結束這個讓病人悲傷的對話,我說:“我要睡了,等你好了,我們再聊。”
  他抬頭看我,擰著眉毛微微一笑:“我都讓你折騰成這樣了,你們下次潛水可帶著我吧。”
  “你不說我還想說呢,下次活動是兩個星期以後,你可別安排別的事情了。”
  我刷牙洗臉,躺在床上卻並沒有睡意。翻來覆去了好久,眼前是白天的時候在海上看到的似曾相識的身影。
  是不是他?是不是莫涼?
  他已經回來了,為什麽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還記不記得我?
  我想起我小時候,中考之前,他來家裏幫我補習,我看著前麵的珊瑚背誦英語課文,因為珊瑚的後麵有小片的鏡子,我能看見他的側臉;他會不會記得送給我一枚小石頭,多層玄武岩,我留藏了多年,如今攥在手裏;那時候在日本,他的眼裏都是美麗的老師柳生蘭子,那他的心裏有誰?
  我想著想著就覺得眼睛濕潤,翻一個身,把臉埋在被子裏。
  不多久,耳邊傳來悶雷聲,終於下起雨來。
  第二天雨仍未停,我們兩少一老,都不能出屋。
  葉海在二樓的小廳裏看書,我坐在樓下的客廳裏跟張阿姨看電視,直看到她睡著了,才發現一直是西西踢微的戲曲頻道。
  我惴惴不安了一個上午,終於蹦起來,跑到樓梯下麵的電話旁邊,撥通了一直記在心裏的莫叔家的電話。
  鈴聲每響一下,我的心跳便加快幾分。
  我跟自己說,我就是問候一下莫嬸而已,我可以說,是媽媽讓我給她打的電話,問她是否需要從泰國帶回些什麽,我還可以繞著圈子問,莫涼哥哥是不是認識我們的院長,能不能幫我修改一下選修課的誌願?
  有人把電話接起來,說你好,那是年輕而穩重的男聲,那是莫涼的聲音。
  真的是他,他回來了。
  我張張嘴吧,向外看看,急雨打著柿子葉;我轉過頭來,向裏麵看,張阿姨睡在沙發上,有輕微的鼾聲;我向上看看,葉海在翻書,沙沙響。
  沒有人會告訴那是莫涼,我等待多年的莫涼,如今他回來,我該怎麽辦,我要怎麽跟他說話?
  我“啪”的一下就把電話扣上了。
  “啪”的一聲,葉海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在電話裏跟林華音絮叨了一個下午,她聽我講完,尋思了半晌問了一個問題:“你談沒談過戀愛?”
  “暗戀也就這麽一回。”
  “自然也沒有打過啵了。”
  “沒有。”
  “你連聽到他說話都是這麽緊張,以後可怎麽搞定啊?真沒想到,你長得挺好看,平時又大大咧咧,虛張聲勢的,原來是個小丫頭片子。”
  我自己檢討之前走錯了路子,研究了那麽多戰略上的東西,其實技術上我就沒過關,怎麽寒暄,怎麽聊天,現在對我來說都成了大問題。
  她在電話另一端沉吟良久:“你早說啊,我弟弟前天剛走回軍醫大學了,要是他在,你就可以跟他演習了。”
  “演習什麽啊?”
  “至少得打啵啊。”
  我的下巴都掉下來了:“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我是為你的健康考慮,就你這樣子,哪天你要真是跟那個什麽冷哥哥親嘴了,你不把心吐出來才怪呢。”
  她說到這裏我的心髒已經在亂跳了,她的話好像荒誕無稽,可是仔細想想也是有道理的:連類型題都沒有做過就要參加高考,這不是熊瞎子亂懵嗎?”
  “那你說怎麽辦?”我問。
  “幫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林華音道,“時間太緊了,也不能介紹別的男孩子給你認識,我也不能把李家倫借你用啊。”
  “你跟他好上了?”
  “我不跟你說了,我都餓了。你一說起什麽冷哥哥就話癆。”
  我還待請教,那邊林華音已經放下了電話。
  關鍵的時候不幫忙,這叫什麽朋友?
  好在有網絡,網絡是個好東西,上麵什麽亂七八糟的都有,我找一些城市題材的言情小說來看,發現上床上的太早,還沒怎麽寒暄呢,直接就“握住他的堅挺”了;另一些多為穿越,清一色的女主角用現代方法搞定古代阿哥,用原子彈打獵,一律是現代化和毀滅性的;終於有肯好好說話,慢慢談戀愛的了——倆男的。
  我連晚飯都沒吃,關在自己的屋子裏,一晚上就研究這個了,天可憐見,我一個理科生啊。
  手機響起來,我一看是林華音打過來的。
  我還沒說話呢,就聽見她一聲炸雷:“你現在跟葉海同租?!租,租,zu,zu,u……”
  “…… ……司令員,小的忘了跟您報告了。”
  “李家倫跟我說的。”
  她的一驚一乍似乎在提醒我些什麽:“你是說……?”
  “你不跟他練,你跟誰練啊?你這麽不是,暴……暴珍天物嘛!”
  “可是,我這麽做,會不會有點不道德呢……”
  “這怎麽能是不要臉呢?”
  我沒說“不要臉”啊。
  華音低低地說,像施一個魔法在我心上:“記住,人不風流枉少年。你就把他當模擬題來做。”
  對啊,那個跟我同租的美男子,那個我開恩之下才如願以償的進入潛水組的男孩,我向窗外看看,小細雨飄在靜悄悄的夜裏,我眯起眼睛,牙關一咬: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
  我慢慢推開房門,發現葉海在二樓的小廳裏喝水看書,台燈黃暈暈的,他抬起頭來,看看我。
  我說什麽呢?
  《鹿鼎記》裏,林青霞中了劇毒春藥,看到從前鄙如豬狗的周星馳忽然間變作翩翩美少年,她說,飽含深情地:“賈寶玉——”
  我還未開言,葉海道:“安菲,每次我看你,都覺得像貓。”
  貓眼石,狀似玲瓏,實則糊塗。
  
  9 紅珊瑚,狹路相逢
  人在小的時候自恃年幼,以為還有時間,還能修正,抱著試試看的心情而經常犯下一些在之後追悔莫及的錯誤。
  那夜我親吻葉海,之前采取了一些在小說裏電影中經常出現的橋段。
  比如披著頭發,穿著睡衣從房間裏出來,繞過他身邊,不聲不響;我赤著一雙腳去關二樓走廊的窗戶,踩到了窗下的雨水,趿了一地小的腳印;我從冰箱裏拿出來冷牛奶,然後上樓來,仰頭喝,牛奶從嘴角溢出,流到脖頸上。
  自我從房間出來後,他的書沒有翻一下。
  寂靜的夜裏隻有下雨的聲音。
  我伸手去擦頸上的牛奶,發現另一隻手已經貼在上麵。
  他剛剛洗過了澡,手指尖上都是薄荷的味道,又清涼又濕潤。
  我抬頭看他,如豆的黃光跟著我們的呼吸蕩漾,他的眼睛就像夜的海,深不見底。
  “你怎麽了?安菲。”他問我,聲音慢而低沉。
  我搖搖頭:“喝牛奶。”
  “你不太一樣。”
  “……”
  我隻是看他。
  “你這樣做很危險。”他說。
  他的手指把我脖頸上的牛奶擦掉了,要離開的時候被我一下子攥住,繼續貼在上麵。
  其實我心如擂鼓,手心很熱幾乎顫抖,但是我就要握住他,好像握住他的手,就能機會得到另一個人的心。
  他的嘴角也是我研究了很久的東西,鮮明的棱角,在末梢微微上揚,總是在笑著的,總是難捕捉到的。我心裏盤算著,今天得了手,之前的夙願也算一筆勾銷,耳朵裏聽見的是林華音的話,她說“人不風流枉少年”。
  我踮起腳,傾上前,要吻到他的時候,葉海忽然掙紮了一下,力道不小不大,剛剛好將我推開半臂,有了些縫隙,卻沒有遠離,手仍在我頸子上,保持著我營造出來的那個曖昧的姿勢。像個小獵物,能逃生卻不遠離,在前麵逗我癢癢兒。
  “我說,安菲。”他眼睛直視著我。
  “…… ……”
  “你可想好了啊。”
  我之前心裏還想,說什麽都是廢話,想要親了再說;忽然聽他話音不對,再抬頭看,就有點害怕,心裏沒了底,我突然想說“我還要再想想”的。哪裏知道,葉海並不給修改答案的時間,手在我頸子上一勾,我便被他攬進懷中,嘴巴也被準確無誤的印上。
  他輾轉,斯磨,暖暖的鼻息暖暖的唇滑在我的臉上唇上,我的呼吸不夠用了,身體向後傾,張開嘴巴要呼吸,被他的舌尖趁虛而入就那樣闖了進來,像個居心叵測又精力充沛的小蛇把一切都攪亂。
  禮拜一我在學校的四食堂吃早飯。
  林華音頭未梳,臉未洗的也出現在那裏,看到我,拿了餐盤過來,她要的東西很豐盛:一杯牛奶,兩個雞蛋,一張餅,一碗米粥。
  我掃了一眼,沒說話,繼續吃我的饅頭。
  華音說:“早飯多吃點沒關係的。”
  我繼續嚼饅頭。
  她揉揉眼睛:“我上午沒課,也不出去,就不洗臉了。”
  “……”
  她把筷子放在餐盤上,手指在我眼前一晃:“怎麽了?這麽不高興。”
  既然她問到。
  “我跟葉海打啵了。”
  她一下子就笑了:“怎麽樣?不錯吧?不過你真是有行動力啊,說做就做。”
  “我覺得不對勁。”我說,“情況很複雜,中間幾次情勢逆轉,我思想鬥爭,最後我的感覺是:是我被他搞定了。”
  “嗨。”她一幅覺得我小題大做的樣子,“這是打啵,也不是誰咬誰,反正你是長經驗了。”
  細節我還沒跟她說呢,葉海讓我“可想好了”,卻先用嘴巴堵上了我的嘴巴;他的手一直摁著我的腦袋,不讓我往後仰;他親完了我,還把額頭倚在我的下巴上,熱乎乎的氣吹在我的脖子窩裏;我早上起床,一出房門,跟他走了個對頭,他在我耳邊說:“你可不要裝迷糊,忘了昨天晚上你對我做的事兒。”
  我抬頭看他,覺得很恐怖,想要說又不太敢,咽在心裏一句:“西門慶。”
  我收拾了書包要走了,華音嘴裏嚼著餅問我說:“後悔了?”
  “……說不清楚。”
  “恨我啊?”
  “靠,這個是真的。”
  我憤憤然離開食堂,一出門看見對麵的告示欄有人在張貼學術報告的通知,我簡單讀了一下就又回來陪林華音吃早餐了。
  她嗬嗬笑起來:“還以為以後做不了朋友了。”
  “今天下午莫涼的報告會,你快說,我穿哪條裙子?”
  為了補償她的餿主意對我造成的不良影響,林華音翹了自己的專業課陪我回家換裙子。她跟我上樓,在我的房門前停下來,看看旁邊的一間問我:“這個是葉海的屋子?”
  “啊。”我說,“他上午總是有課的,沒在家。”
  她推門發現沒鎖,開了門就要進去,被我一把拉住:“你幹什麽啊?”
  “我參觀一下。”
  這個女的莽莽撞撞的,真把西門慶的什麽東西弄壞了,還不得我吃不了兜著走?我硬把她給拽過來:“大姐,注意素質。”
  華音聳聳肩,沒再糾纏,隨我進了我的房間。
  她說,這些,這些,還有這些都是什麽?
  我說,這些,這些,還有這些都是我積攢的石頭。
  “為什麽?”
  我換上了一條白色的裙子,在鏡子裏麵看著我自己說:“我積攢石頭,是有一天要給莫涼看。”
  我看到鏡子裏一個蠢孩子的臉:紅的臉,有點混亂,有點難耐的焦急,又不確定,撅著嘴巴。
  “是不是每個石頭都有含義?”華音也在鏡子裏看我。
  “有的。歡喜,悲傷,想念,你拿的那塊,是初見。”
  “你怎麽知道的?哪本書上寫的,我也要去看一看。”
  “沒有書上寫,是我自己的主意。我想起他的時候,是什麽心情,那手裏的石頭就是什麽含義。”
  這下她可是吸了一口氣,站起來,跟我一起看鏡子裏的我,點頭道:“這條裙子好看,你就穿這一條。哎我說,你還是真夠癡情的。”
  我沒否認。
  “那就加油吧。今天看到他,上去說話……”
  “就怕他不記得我。”
  “不記得你也要上去說話,人越多越好,當著他們的麵問他:你還記不記得我?你把我從水裏撈了出來。”
  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是,這會不會有一點不給他麵子?”
  “這怎麽能是‘不要臉’呢?”
  我沒說“不要臉”啊。
  她才不管我呢,自顧自的繼續說下去:“就是要給他當頭棒喝,否則男人對女孩子,總是那麽健忘。”
  我的莫涼哥哥,他會不會忘了我呢?
  當天下午,他在學校會堂進行的首次報告會高朋滿座,教育部、海洋開發署還有學校、學院教學科研方麵的領導,他所進行的研究項目的業內同行老師,注資合作的相關企業界的人士都在前排就座,還有大量學生,分別來自於地質係,海洋學係,能源研究所等單位,濟濟一堂,充滿敬仰。
  而我,我是多麽想能夠像華音告訴我的那樣上前去給他當頭棒喝啊,可是人太多了,簇著明星一樣的迎他進來,我隻得在後排靠窗的位置弄一個小座。
  也許是在日本工作生活多年的緣故吧,穿著黑色貼身西裝的莫涼看上去整潔端正而又那麽英俊,跟我認識的那麽多的老師教授不修邊幅的形象相比,他簡直可以去給本院甚至本校做招生的形象代言人。他的樣子沒變,時間和長期艱苦的研究工作並沒有在他那張白皙英俊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隻是比起從前,仍然柔和的眼睛略顯沉穩,講話之前,微微掃視台下,大家都安靜下來。
  莫涼說:“來到這裏的,都是熱愛地質和海洋的人。
  但是土地和大海有時辜負你的熱愛。
  地震,海嘯,我們與之鬥爭了數千年,成果不是沒有,但是與努力和代價相比,實在太少。
  山海的動靜之間,是無窮盡的能量的釋放和轉移。
  我們一方麵被他破壞,被他修理的毫無脾氣,另一方麵,被期貨市場上原油每漲一分錢而心驚肉跳,埋怨說,怎麽我們隻有石油能用。
  如果我們能勘測預報海嘯和地震,如果我們能采集它所釋放的能量加以利用,大家說,這有沒有可能?”
  他看台下的學生們。
  我旁邊的西藏小孩說:“所有學我們這行的,不都做這個夢嗎?”
  “沒有夢,沒有狂想,就沒有科學家。”莫涼說。
  他將幻燈片打亮,我看見3D圖片上,是掩藏裂穀和火山的海邊矗立著現代化的堡壘,太空銀色,真美麗。
  “我的項目是對海洋地質變化進行科學勘探,並利用能量轉移作為能源係統的研究所,這是一個長期而係統的研究工作,我這一代必將嘔心瀝血,到了你們,會成為現實。
  我們要做駕馭海洋的人。
  我的海洋地質研究中心:波塞冬。”
  眾人給這個又激情又英俊的年輕的科學家的鼓掌聲中,我也癡迷的看著他,我心裏說:好吧,讓他說幾個錯別字或者讓他褲子的拉鏈開了吧,這樣就不會有那麽多人喜歡他。
  他好象是突然提了一個什麽問題,我走神了,沒聽到,隻聽見周圍的學生們低聲的討論,我正要問旁邊的西藏小孩兒剛才莫涼說了什麽,隻聽他在前麵說道:“好,就請後麵窗子旁邊穿白裙子的女同學回答一下。”
  大家都看我。
  我咬了一下嘴唇,向旁邊看看再往前看。
  莫涼說:“請你回答一下,我剛才的問題。”
  我沒聽錯吧?我看著他,指指我自己的鼻子。
  “對,就是你,安菲。”
  他清清楚楚的說。
  紅珊瑚,狹路相逢。
  
  10 水草瑪瑙,亂七八糟
  我蹦蹦跳跳的回家,還不到晚上八點。張阿姨抱著老貓,坐在客廳裏看電視,見我回來道:“我今天做了個黃豆豬手,味道很好,你不在,我和小葉都給吃了。”
  誠心氣我?氣我之人我不氣,其人自氣。
  “您這麽大歲數了,得注意養生啊,豬手膽固醇特別高,您又是晚上吃的,明天去我學校跑個八千米吧。”我笑嘻嘻的說。
  她一聽知道我不說好話,幹脆不理我,跟著京劇哼哼唧唧的唱:“新四軍就在沙家浜,這棵大樹好乘涼……”
  我從冰箱裏拿出來礦泉水來喝,好幾大口,剛才吃烤肉,有點鹹。
  我擦了一把嘴準備上樓,腳步邁得很謹慎,盡量輕手輕腳的,以免驚動樓上的少俠,誰知道他要怎樣擠兌我?
  他的房門關著的,小黃光滲出來,他在裏麵學習。我要打開自己的門了,他都沒有什麽動靜。
  突然張阿姨咚咚咚走過來,在樓梯下麵對我說:“今天交了水電費,咱們三一三十一,小葉替你墊上了了,你記得還給他。”
  我一聽就鬧心,荷包裏的零用錢已經不多了,還被催繳費用;更鬧心的是,一共三個人,憑什麽是葉海幫我墊上?您是房東,半天等不了?
  葉海打開門,看見我挺高興的樣子:“你回來了?”
  我最煩這個。
  男人下了班,日本女人就這麽說話,作小賢內助狀。他做的還不夠,我的拖鞋呢?
  我沒接茬,隻是問他:“多少錢啊?我還給你。”
  “沒多少。算了吧。”
  我說:“沒多少也得算清楚啊,我可不想欠你。”
  張阿姨在下麵說:“一共276,每人92。”
  我給他一張一百的:“找我八元。”
  他翻了半天,找出十元的一張鈔票給我:“沒零錢了。”
  我又翻了兩個硬幣給他。
  我翻衣兜的時候,已經看到他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了。
  再抬頭,葉海道:“哎,我……”
  我慢悠悠的說:“我好累啊,我想睡覺。”
  他一扭頭,回自己房間了,房門脆生生的一響。
  我刷牙洗澡,早早的上床睡覺。頭一粘枕頭,一閉上眼睛,嘴巴就咧開了,幾乎要咯咯的笑起來。
  莫涼報告會上,我被他清清楚楚的點了名字,可是我也沒有聽見問題啊,晃晃悠悠的站起來,我說:“老師,我不知道。”
  離得遠,也看見他眼裏按捺笑意:“那以後可得認真學習啊。”
  然後他問別人:“那誰跟我說一下四大洋的名字?”
  其餘的同學齊聲回答的。
  我氣死了,回頭問西藏小孩:“你是不傻啊?這個你都不告訴我?”
  “我不是也沒聽著嗎?”
  我眼見著係主任回頭看看我,大二了啊,地質學係啊,四大洋的名字不知道。
  報告會之後,我在他的研究所外麵轉來轉去好久,我發現林華音沒有一句話有用,還沒等我給莫涼當頭棒喝呢,我就被棒喝了。
  現在怎麽辦?我準備好的台詞說不了了,再次見麵,他還不一定對我什麽印象呢?我越想越害怕:他喜歡聰明漂亮的女人,他不會喜歡四大洋的名字都答不上來的蠢貨!
  我看著領導老師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從研究所裏出來,前麵的幾個都是什麽亂七八糟部的領導,跟莫涼握手,道別,坐上自己的大黑車出校門走了;後麵幾個是學校的領導,也跟莫涼握手,道別,坐上自己的大黑車回前院的辦公樓了;然後是我們自己學院的領導老師,跟莫涼握手,道別,坐上自己的大黑車不知道哪裏去了。
  我等著看莫涼跟門衛握手道別然後坐上自己的大黑車也走,誰知道他朝我這裏走過來,我向花園後麵退幾步,莫涼說:“是安菲嗎?你貓在那裏幹什麽呢?”
  香噴噴的夏天的傍晚,校園裏的芙蓉花開的熱熱鬧鬧的,夕陽的光從樹葉的縫隙裏滲出來,他走到我旁邊,把擋在我臉前麵的樹葉扒拉開,我們都笑起來。
  我歪著頭看他,多好看啊,黑亮的眼睛裏都是智慧。
  他揉揉我的頭發:“餓沒有?咱找個地方吃飯去。”
  然後我跟他上了他的大黑車就走了。
  我因為兜裏沒有錢並且節食的緣故,好久都沒吃頓像樣的了,我覺得肥瘦相間的日本燒牛肉就跟眼前這個男人一樣又饞人又害人。他怎麽還給我斟酒呢?
  “我不喝酒。”
  “哦?”他看看我,然後把杯子拿過去,“那我自己少來點。”
  “那我嚐嚐也行。”
  莫涼笑起來:“行啊,別多喝就行。”
  待我吃飽吃好了,嘴裏麵都是又香又醇的燒肉和清酒的味道,我說:“好久不見了。”
  “以後就常見了。”
  “不知道以後怎麽稱呼你。”
  “學校裏麵還是老師唄,學校外麵叫什麽都行。菲菲,再嚐嚐這個章魚。”
  我心裏好高興啊,好糾結啊,怎麽他叫“菲菲”就這麽好聽哩?怎麽我媽我爸叫了二十多年都沒這個水準哩?
  他把章魚放在我的碗裏,我心裏幸福的為難著,其實,我是不吃魚的。
  過來解圍的居然是係主任,拉開日本餐廳的拉門看見我們,主任對著莫涼說:“剛才說一起吃飯,你怎麽跑了?”
  他一指我:“好久不見了,帶我妹妹出來改善改善。”
  主任不會想起來我是今天連四大洋的名字都答不上來的那隻吧?
  我還是低年級呢,主任對我沒什麽印象,到底是科學家啊,隨口來了一句萬古不穿的話:“怪不得成績好。”
  大人們然後就開始又說科研項目的事情了,我小心翼翼的把章魚的小爪子弄到碟子外麵去,喝小清酒的時候看莫涼說話。
  他真的有一雙好眼睛,年輕的知識分子的眼睛,黑的無底,誠懇而又深沉的思考著;因為喝了酒,他的臉微微發紅,說話說的比下午快,態度熱烈又積極:“我要盡快,設備要配齊,有四台儀器後天從日本過來…… ……
  主任道:“這可是國務院直接過來的經費啊,比部裏批的額度大多了,校長說明天帶你去見……”
  我聽見一個經常在電視上聽到的名字。
  我心裏讚歎,好厲害,好尖端啊。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臉朝向牆壁,上麵一個小坑兒,我用手指戳一戳,很淺,當然不會穿過去。穿過去又怎麽樣呢?我才不會去看隔壁的葉海睡覺呢。
  再漂亮也沒有用。
  我跟自己說,這個人原來是我的小人,我現在肩膀上那塊玻璃進去的地方還是紅的疤呢;要是說我原來還對他有那麽一點小色心的話,我隻能說,有幾個女的不花癡呢?我不算是最嚴重的;真正害到我的是那天晚上,其實對誰,用什麽體位意淫多久都行,真正做出來,打個啵,嘴唇兒對一對都是很嚴重的事情,此人看我的眼神都有那麽一點威脅的味道,天知道我那天著了什麽魔,我得想個轍把這事兒解決了才行。
  我小時候喜歡看《流星花園》,除了穿衣服像農企(農民企業家)的西門以外,我最討厭靜學姐,她知道華澤類喜歡她,她又不喜歡華澤類,老一天到晚給小話兒聽,欲迎還拒,什麽“我隻覺得你不在是我一個人的類了”。
  大姐,你要不要,給句痛快話啊。
  我很小就很善惡分明的,女人不能這樣。
  我心念一轉就拿定了主意。
  睡得很香,沒有夢見莫涼。
  第二天我起得跟張阿姨一樣早,她吃了自己的早點就出門遛貓去了,我做了大米粥,拿出橄欖菜,煮了四個雞蛋,殼也扒了,四個雞蛋一順兒撅著白亮的屁股在盤子裏一躺,非常可愛。
  葉海洗漱好了看見這個,有點詫異。
  “我做的,請你吃。”
  他坐下來喝粥吃雞蛋,好幾大口,然後對我說:“謝謝啊,挺香的。”
  我向外麵看看,藍天上有細絲的雲彩,真是好天氣。
  “昨天,你要跟我說什麽?”我問。
  “我弄到三套潛水服。”葉海說,“可別說我入組增加你們負擔了。”
  “說什麽呢?”我說,“都定下來的事情了,你弄不弄來潛水服都得讓你來。”
  “其實,也不全是這事兒。”他放下碗,看著我說,“還有別的。”
  “那什麽事兒啊?”
  “要演《色戒》了,咱倆去看吧。”
  幸好我沒有吃大米粥,要不準噴他一臉。
  “你不知道那片子挺那個的嗎?”
  “電影院裏放的都剪切了。無論如何也是大片兒啊。”
  “行啊,”我說,“我要是有時間就一起去唄。”
  他吃飽了,準備走了,拎起來書包問我:“你上學不?我騎車送你。”
  “我等會兒走。我自己走。”我說,“我說,葉海,我跟你有幾句話說。”
  他回頭看我,沒吱聲。
  “你原來跟我說,你來這裏也是想把你女朋友找回去的,對不對?”
  “恩。”
  “有消息沒有呢?”
  “……沒呢。”
  “咱倆那天晚上不是來真的吧?”
  “……”
  其實我說到這裏很難保持鎮定了,這種事情要情場老手說出來都得盤算計劃一番,弄得我來說,就更困難了。但是我主意已定,晚說不如早說,我一時糊塗弄了個小錯誤,早點修正總是對的。我就不是糾纏的人。
  “那天晚上是我不對。我先跟你抱歉了。你有你喜歡的人,實話跟你說,我也有我喜歡的人,咱倆啊,還得把界限劃清,免得以後我給你,或者你給我找麻煩。”
  我跟他說的時候,他一直動作沒停,穿鞋,出門,拿鑰匙,取車,隻是背對著我,我一直跟著他說話,一直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像沒聽見一樣,蹬上車就要走了,我一把拽住他的後座。
  “哎那孩子你怎麽這麽沒禮貌?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啊?”
  他左腳一支地,終於沒往前走,站住了,過了十秒鍾才回頭。
  臉上居然是笑嘻嘻的:“您當我什麽了?我怎麽也不至於那麽腦殘啊。哪天晚上?什麽事啊?我都忘了。我昨天早上逗你玩呢。”
  我看著他,穿著個幹幹淨淨的小粉色的T恤,很快活的樣子。
  “你不是被我嚇到了吧?我剛來學校不久,也不認識幾個同學,就跟你話還能多一些,我也不能找個男的一起去看《色戒》啊。”
  “…… ……”
  “這事兒您還當個事兒來說。切。”
  “那太好了。你走吧。”
  我痛痛快快的說。
  我一鬆手,葉海的自行車“嗖”的一下就走了。
  我剛轉身,晴朗朗的天空忽然幾聲悶雷,我還沒有跑回房子裏去,雨點子就敲下來了。
  大雨一天都沒停。
  一直下到了晚上。
  我學習的時候,聽見樓下開門的聲音,不多時,葉海像個落湯雞似的站在我門口,還是笑嘻嘻的,手裏兩張票:“星期五晚上7點半啊。早上說好的,一起看《色戒》。”
  我轉頭背向他,自己跟自己一齜牙:早上的話不會是白說了吧?
  水草瑪瑙,亂七八糟。
  
  11 花豹石,失控的情緒
  我給媽媽打電話,問她什麽時候回來,我好久都沒有買衣服了,我的零花錢快用光了。
  她說周末就要回家了,又問我是否見到了莫涼。
  我說見是見到了,不過他在高端研究所搞科研,我在二年級上基礎課,基本上沒什麽交集。
  我媽媽說:“你到底什麽意見啊?”
  “什麽我到底什麽意見啊?”
  “你是不是喜歡他啊?你要是喜歡他,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我說“說的好”,放下電話,就覺得精神更加振奮了,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是追尋真愛的至理名言。
  當天中午我給莫涼打電話,我說:“莫涼哥哥,回請你再去吃日本燒肉我是請不起,那我請你去吃大學食堂吧。六食堂的豆包蒸的可好了,還有京醬肉絲也不錯。”
  “今天晚上確實沒有什麽事情,而且我要在學校多呆一會兒,好等到從日本來的設備。”
  “那更好了,吃完飯以後我們再去體育館打羽毛球,你說怎麽樣。”
  “說定了,你下了課過來研究所找我。”
  我們在食堂吃飯,用我的飯卡花的錢,我建議他以後也辦一個飯卡,他說,研究所裏最近有幾個從清華還有浙大過來的研究員,可能也需要辦卡。我馬上自告奮勇的說,這樣吧,你讓他們把工作證號,工資號什麽的告訴我,我負責辦。
  “不麻煩你吧?”莫涼說,“你是不是快考試了?”
  “什麽事兒啊,就是跑一趟腿兒嘛。”
  我問他:“豆包好吃不?”
  莫涼說:“好吃。就是……”
  “什麽?”我問道。
  “回了國來,什麽日本的東西都不想,就是有點懷念原來在那裏吃過的栗子麵的小蛋糕。”
  我嘴上不說,心裏暗暗計劃,一定要去給他找來。
  我多高興能為他做點什麽啊。
  吃完飯我們去打羽毛球,我在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看見林華音從淋浴間裏出來,她運動完了要走,看見我,用毛巾擦擦頭發:“嘿嘿,你來幹什麽來了?”
  我擠眉弄眼的說:“我啊,我跟莫涼來打羽毛球。”
  她看著我,很敬仰:“真快啊。真行,到底是聰明的理科生。不過,”她看著我,“你可小心一點。”
  “怎麽了?”
  “我跟徐普一起打乒乓球的時候看見葉海在那裏練雙杠呢。”
  我心裏抱怨說,什麽學校啊,平時看著挺大,怎麽到關鍵時刻,總能跟麻煩的人撞到一起?反正,我跟他說的也夠明白了,同租而已,除此之外,沒有過節。
  “哎,”我穿襪子的時候看華音,她雖然瘦,可是胸部長得像鞏俐一樣,真是讓人羨慕,“誰是徐普啊?”
  “我男朋友啊。管理學院的學生會主席。”
  “李家倫呢?”
  “他現在跟蔣靜雅在一起。”
  “靠,”我說,“了不起啊。”其實我想說:你這個小流氓。
  學校裏麵就是這樣,天資聰穎,青春美麗的大學生仗著年輕無敵,肆意捉著戀愛的迷藏,一旦被人拿下,輕則痛哭流涕,重則鮮血淋漓。君不見年年都有為情自殺的嗎,跳樓的最多,33號宿舍樓下都快成無名烈士墓了。
  我束好了馬尾,換好了衣服從更衣室裏麵出來,莫涼已經在羽毛球場等我了。我屁顛屁顛的過去,有點不太好意思,因為他看著我。
  我說:“走啊,咱們打球去。”
  莫涼道:“什麽時候長得這麽大了?”
  我一低頭有點得意的想笑,這是好兆頭啊,他終於注意到我長大了,我就快不是什麽小妹妹了。
  我們痛痛快快的打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我紅頭漲臉的汗都出來了。莫涼說:“累不累?不然今天就到這?”
  我蹦著說:“哪到哪啊?再來上兩大盤。”
  莫涼笑著說:“那你等我一下,我去買點水來。”
  我趁他去找售貨機的時候小小休息一會兒,倚在欄杆上看下麵一樓器械場上的同學。
  半個多小時以前林華音跟我說葉海在練雙杠,半個小時以後,他還在那裏,雙手支體,挺在杠子上。他是個高個子,吹長笛的時候肢體舒展,像個來自歐洲的年輕貴族,可是放到體育館裏就欠缺那麽一點兒短小精悍的勁兒,我覺得不太相符。他不遠的地方,有幾個女孩子在跑步機上自虐呢,她們看看他,互相說些什麽,嘻嘻索索的笑起來,美男子到哪裏都讓人注意,我心裏又有些瞧不起這些花癡,全然忘了自己就因為看到他發呆,在遊泳館裏曾經被硬塑料的拖鞋砸傷的曆史。
  莫涼在雙杠的旁邊找到了自動售貨機,投了硬幣進去,半天什麽都沒有出來。我看見葉海雙臂一悠,從容下杠,走過去,拍了拍售貨機的後麵,也沒好使,然後他補了一腳上去,莫涼四處看看幫他望風。
  飲料出來三個,莫涼跟他道謝,自己拿走兩個上樓。葉海打開自己的礦泉水飲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擦嘴角的時候忽然抬頭,正正好好的對上我的眼睛。
  我抖的一下轉過身來,突然覺得怎麽這麽邪門呢?他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他怎麽知道我在看他?
  莫涼上樓把水給我說:“咱們現在就得走了,剛才所裏給我電話,從日本來的設備到了,我這就得過去。”
  “我跟你一起去?”
  莫涼說:“不晚嗎?你不回宿舍嗎?”
  我說:“我跟你一起去。”
  “好吧。快去換衣服。”
  我們徒步穿過夜晚的校園,莫涼因為著急,始終在我前麵一步。從後麵看著他的頭發,脖頸和肩膀,心中卻有別的打算,我們都穿著短袖的T恤衫,若是我快點上前一步,會不會就那樣手臂擦過他的手臂?他的體溫,他的氣息都會是怎樣的?
  但是,若是被他發覺了我是故意的怎麽辦?他會不會覺得我唐突,覺得我是個心懷不軌的小流氓?那樣就糟糕了,我連個“妹妹”也別想混上了。
  我聽著樹葉在夜風中沙沙的響,像是一個小聲音在鼓動我“追上去,追上去”,又像在勸誡我“要小心,要小心”。
  就在這樣的蠢蠢欲動和猶豫不決中,我們已經到了波塞冬研究所的門口。
  我於是這樣錯失這月黑風高的良機。
  四台從日本運來的精密地譜測繪儀器被莫涼簽收,他和他的同事檢查機件的時候,我看見辦公桌上還有一起郵寄過來的一個小郵包。
  牛皮紙上是用毛筆書寫的娟秀的日文:莫涼先生親收,柳生蘭子。
  我捧起來,看了又看,真希望能透過那包裝看到裏麵的內容;放在手裏掂一掂,不沉,軟的東西,會是什麽呢?
  我看著莫涼和同事將第一台頻譜儀的機身卸出來,小心翼翼的檢查每一個關節,鍵鈕,專心致誌。我不想要打擾他,但是我就是好奇,我就是想要看一看他對柳生蘭子的反應。
  我走過去,把手裏的東西給他看,我說:“莫老師,這個郵包你看到沒有?”
  他掃了一眼說:“什麽郵包啊?”
  兩秒鍾以後後他手裏的工作停了下來。
  他把它接過去,眼睛沒有離開那幾個字,那落款的幾個字:柳生蘭子。
  這就夠了。
  我說:“我要走了。我回去。”
  他說:“我送你。”
  “我就住在學校的宿舍裏麵,時間也不晚,我自己回去。”
  他沒有在堅持,讓我給他打電話。
  我從“波塞冬”一腳出來,聽見不知哪裏傳來一聲笑聲,又冷酷又諷刺,然後我反應過來,其實是我自己,我覺得安菲同學又可笑又可憐。我垮著一張臉,晃晃悠悠的從台階上下來。慢慢的走在校園裏,身邊有同學經過,我看到成對兒的就鬧心;走到戶外球場了,男孩子的足球被踢到我的腳邊,他們正喊著讓我踢回去呢,我抬腳就給踹得更遠了。
  “安菲。”
  有人喊我。
  一回頭,倒黴孩子葉海。
  我說:“幹什麽啊?”一點好氣都沒有。
  “上車啊,我送你回去。”
  我說:“你知道做自行車後座硌屁股不?我小時候我爸就用德國車,我坐你這二等覺得特別跌份。”
  “……”
  “你跟著我幹什麽啊?”
  “往幹休所走還不近呢,路上還有工地,挺危險的。”他壓著火氣盡量和緩的說。
  “我出門打的回去,我不用你管。”我不解氣,繼續道,“我怎麽一天總看到你呢?我都煩死你了。”
  他可是也被其夠嗆了吧,“切”的一聲,眼睛向上看看,強抑怒火的樣子。旁邊恰有一個四眼經過,手裏拿著一本《資本論》,好奇的看看我們,以為又是小情侶吵架。
  葉海可逮到撒氣的了,對那人吼道:“老小子你看什麽啊?眼鏡腿兒我給你掰折啊。”
  “你憑什麽卸人家眼鏡腿兒啊?你們家開的道兒啊?”我替那“老小子”吼回去,“你跟誰耀武揚威的呢?你是學生還是黑社會啊?”
  他不衝我說話,繼續對那幾乎一溜小跑要脫離是非的四眼吼:“你還看熱鬧,我等會兒查出來你哪個係的,明天去你們係門口cei你去。”
  我氣得臉都熱了:“你cei誰啊?我先cei你。”
  我過去就狠狠蹬了一腳他自行車的前車輪,我可用了大力氣了,自己的腳都發麻了。
  葉海一下子就住嘴了,我從來沒看到他這個樣子過,他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從來都笑彎彎的眉毛緊皺著,眼睛裏全是怒火,牙關咬著,像要把我給一口咬碎。
  我反而挺解氣:“怎麽著?看來暴力還真解決問題哈。”
  葉海惡狠狠的說:“你再敢踢我車一下?”
  我一秒鍾都沒耽擱上去就飛腳。
  誰知道他動作更快,車子一扔,手一伸,就把在那個瞬間單腳站立的我給掠到懷裏了,我還沒弄清楚狀況呢,就被他堵住嘴巴;我弄清楚狀況就開始繼續連踢帶打,同時緊閉牙關,再不讓他的舌頭進到我嘴巴裏來。葉海根本不管我手上腳下怎麽掙紮,抓住重點就是抱住我的臉我的頭,卯了勁的要用唇齒懲罰我;我這個恨啊,我氣得渾身發抖,招招下的更狠,我摸到下麵找他弟弟,我要一下廢了他;好像接近了的時候,突然被他一隻手鉗住我兩隻手。我上不來氣了,終於張了張嘴巴,徹底被他又一次給舌吻了。
  我沒有力氣,我本來就累,我剛才鬧心,我現在後悔。我怎麽這麽不識時務?我惹他幹什麽?我跟誰發脾氣也不能跟這位發啊。這位什麽神通啊,我是真沒記性啊。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葉海終於慢慢離開我的嘴唇,手指還是插在我的頭發裏,鼻尖對著我的鼻尖,路燈下我茫茫然看著他的臉,我聽見他說:“你還哭了?你這個小混蛋。”
  花豹石,失控的情緒。
  
  12 玫瑰石,滿心的羨慕
  我很早就睜開眼睛,在床上停屍半日一動沒動。
  昨晚我一直不停的哭,很怒很暴力的葉海不多久就麻爪了,最後求著我說:“你別哭了。要不你把我送學校公安處去吧,滿清十大酷刑挨個上,不行就老虎凳,辣椒水什麽的,就因為我強吻你。”
  他以為說點什麽搞笑的話把我給弄得破涕為笑?
  我的心悲傷著呢。
  我滿腦袋都是莫涼他跟別人說“我是他的妹妹”;他看到柳生蘭子的名字,他隻是看到名字,就那樣生生的停下手裏的工作,把那個小郵包珍寶一樣的接過去。
  我想到這裏,鼻子裏又發酸,從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他的心裏沒有別人。我是女孩子,再傻我都知道這個。
  我用枕巾擦了一下眼睛,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如果我突然一下子蹦到三十二歲,連孩子都有了的時候,那該多好,我每天就沒有別的事兒了,就是想給孩子他爸每天煮什麽飯吃,給孩子每天補什麽鈣吃。我把現在這一段給快進過去,我不喜歡現在,我悲傷。
  我躺的腰都酸了,慢慢掙紮著坐起來,像個老年人一樣自己敲敲腰,扶著床頭起來。我已經消沉了一上午了,不能再耽誤下午的課。
  我洗臉的時候看看自己,滿臉都是黑眼圈,滾滾我是當不上了,直接變身維尼熊。我穿戴好了下了樓來,在客廳裏看見葉海。
  “你起來了?”
  “嗯。”我很累,特別是我接受了教訓,他問話,我好好回答。
  他跟著我後麵從房子裏出來:“我送你上學吧。”
  六月的陽光太強了,我不得不把頭低下來,避免尷尬,沒話找話:“你上午也沒有課啊?”
  “沒有。”
  他騙人。要不就是他從前送我的時候騙人。
  他把自行車推過來,我一看,眼睛裏突然發熱:後座上讓他綁上了一個厚厚實實的小座墊。
  我坐在他自行車後麵的時候,看著大太陽下麵他脖子上有汗水流出來,T恤衫的領口濕了一小圈,我歎了一口氣。
  我說:“葉海。”
  “啊?”
  他在路口停下來等綠燈。
  “昨天,”
  “……”
  “昨天是我對不住啊,跟你使橫來著。我心情不好。”
  我咬了半天牙說出這麽一句挺誠心的道歉的話,誰知道這個時候有一輛警車大呼小叫的從路口過去了。他沒聽見我說話,也就沒應聲,我是沒有勇氣再說一遍的。
  到了我上課的地質樓,他讓我下來。
  我指指那個小墊說:“你把它卸下來吧,多難看啊,跟帶孩子似的。”
  葉海說:“不是你說硌屁股的嘛。”
  我不好意思再說起昨天晚上的事兒了,轉身上樓去教室。
  葉海在後麵喊我:“安菲,”
  我停住腳,沒回頭。
  我聽見他說:“我不想聽你說什麽亂七八住的對不起,你愛耍橫就跟我耍橫吧,但是我想要你待見我。”
  我正想這可怎麽回答呢,一眼看見西藏小孩穿個小袍子過來了,我招著手就上去了:“哎,紮西旺堆,你把上午的筆記借給我……”
  後來他都跟我不樂意了,旺堆說:“以前咱們怎麽玩笑都行,以後你可別上來就拽我袍子了,我是有女朋友的了。”
  這是好消息。
  但現在對於我不是。
  我說:“你再敢跟我耀武揚威的,我哪天使個壞給你攪和了。”
  他不敢頂嘴了,一悶頭做聽課狀。
  老師講了大陸架的不穩定性,下了課留了幾個問題對大家說:“周末了,大家回去好好查查相關書籍,把這幾道題做了。快期末考試了,最後兩道大的問答題我們就從這幾道裏麵出,大家好好準備啊。”
  我收拾書包,心裏想著,怎麽過的,這麽幾天都周末了?好象是這個周末我有很多的事情得做,可是我現在腦袋裏麵什麽都沒有,我什麽都想不起來。
  我出了教室就去圖書館,在架子中間找書的時候,發現兩個女生一直跟著我,我惡狠狠的看過去,誰知道她們兩個看見我瞪她們了,幹脆就朝我走過來?
  高一點的說:“你叫安菲?”
  “你哪個單位的?”我說。
  “你跟葉海同住?”
  “注意平翹舌。我跟他同租。”我說。
  我馬上明白怎麽回事了,矮一點的長得比高的好看,高的出頭警告我,因為矮的喜歡葉海,而高的是個犧牲自己的對照組。
  矮的說:“你根本不配。”
  我都要笑噴了,這不是日劇嗎?真演啊?
  我把手裏的書往她們旁邊的書架上一拍,地質係專業書借閱率極低,書架上麵灰塵滿布,立時騰起一股小煙,矮的那個馬上就迷眼睛了,我手插著腰說:“我跟他配不配,不是你們說的算的!小雞婆。”
  “你怎麽這麽沒素質呢?”高的邊給另一個拿紙巾邊控訴我,“你怎麽這麽潑辣?”
  我還要繼續吼幾句呢,忽然聽見有人咳嗽,一回頭是莫涼,隔了兩個書架正好看見我們。電光火石之間我馬上換了語氣,對那兩隻又正經又和緩地說:“同學,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對不起,請讓一下,我還要找書呢。”
  我拿了書往莫涼那邊走,他從書架子後麵出來迎我:“怎麽了?”
  “沒事兒。”我抬頭看看他,正被人非難呢,能突然遇到他,脾氣少了一半,“你怎麽在這裏?莫老師。”
  “我也來找書。這裏麵有幾本五十年代蘇聯出的老工具書,我想借走。”
  “你的圖書卡還沒辦吧?”我說。
  “我押金。”
  “用我的卡來借。很方便的。”
  我們一起從圖書館出來,我心裏惴惴,剛才的紛爭他聽到了幾成?莫涼對我說:“我昨天到現在一直在幹活兒,我等會兒回家,你回家嗎?我把你帶回去。”
  還未待我回答,我衣袋裏的手機響了,我拿出來一看,是葉海的短信,上麵寫著:咱們還去看電影呢,你不會忘了吧?
  我說:“我還剩點電話費呢,他們總來催繳。”
  我把那個短信給刪除了。
  莫涼他等著我答複。
  我自己也在思考,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家呢?我的希望顯然不大,但是我還要不要創造條件也要上呢?
  手機在下一秒鍾響起來嚇了我一跳,我怕是葉海的,結果是我媽媽的。她從泰國回來了,讓我周末回家。
  我說:“好啊,莫涼哥哥,我媽媽也讓我回去呢,就麻煩你了。”
  他笑起來:“說什麽呢?”
  我沒有回幹休所拿東西,直接坐莫涼的車回家。上路之前,他給我一小包的東西說:“嚐嚐。”
  我拿出來,圓乎乎的小點心,我沒有吃。
  我知道這是什麽,我知道是誰寄來的。
  他見我發呆,伸手把安全帶牽過去給我扣上:“怎麽了?菲菲。”
  我看著他,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勇氣,我問道:“這是栗子小麵包?”
  “對。”
  “柳生蘭子從日本給你寄的?”
  “……對。”他的臉還向著我,眼睛卻望向車窗外,“怎麽你還記得她?”
  我記得她,我當然記得她,我比記得我自己還記得她,你沒有看見我的頭發一直都跟她的一樣?我努力學習,我就是妄想要成為另一個她。
  “她現在日本做什麽?”我問,“還在研究所裏嗎?還給小猴子上香嗎?”
  莫涼微微笑,他的黑色的眼睛變得更加亮晶晶的,我在裏麵看見芙蓉樹的倒影:“你知道的,菲菲,很多的日本女人在婚後就不工作了。柳生老師現在主要是照顧家裏。”
  我不知道再說些什麽。
  莫涼他發動車子之前帶上墨鏡,聲音很愉快的對我說:“你居然還記得她,我告訴她,她一定會高興。”
  我們駛上高速公路,樹林和山野在眼前飛快的消失。
  我跟莫涼有那麽久的時間沒有說話。
  要看見海的時候,他可能終於才找到了一個話題,他問我道:“剛才在圖書館,那兩個女生跟你吵架?是因為一個男生?”
  “沒有。”我說,“認錯人了。”
  一口咬定,再無後話。
  我還是咬了一口一直拿在手裏的栗子點心,又香又糯,栗子的味道溢了滿口,讓人幸福的想要眯起眼睛,我來怎麽形容呢?這也許就是愛情的味道。我知道了為什麽日劇中的的女孩子會笑得那麽可愛,她們能吃到這麽美味的點心,她們能擁有那麽珍貴的愛情。
  玫瑰石,滿心的羨慕。
  
  13 藍玉髓,傳說
  我覺得莫涼是好人,又有風度又有耐性。一個年輕的科學家,時間讀秒來計算,現在耐下性子陪兩個師太和一個傻丫頭吃飯,還很殷勤的盛湯布菜,陪著我媽媽和他媽媽寒暄講笑話。
  我則一直在不停的吃東西,我的心情不好,嘴巴就閑不下來,上來什麽菜,我都可以吃很多,莫嬸給我夾一片雞肉,我給吃了,我看炒四角豆裏麵還有塊兒肥肉,自己夾起來又給吃了。我跟她們不搭腔,可是誰說一點有趣的話,我都跟著笑。嘿嘿的。
  我媽媽講著在泰國的見聞,無非就是趕上了泰王生日慶典,看到怎樣怎樣的龍舟表演,看哪個哪個得道高僧大作法事的事情,任何一個旅遊節目腳本的內容都會比她講得精彩有趣,誰知道莫涼聽得那樣仔細,中間居然還提幾個頗有學術性的問題。我媽媽就越說越來勁了,眼裏都是光兒,手舞足蹈的,我像個傻子似的嘴裏咬著酸奶杯子想:我要辜負我媽媽了,她現在是把莫涼當成自己姑爺兒喜歡著呢,可是無論是我還是她可能都沒有那個福分。
  趁著莫嬸去洗手間,莫涼去外麵接電話的功夫,我一拍胸口,打了一個嗝。
  我媽媽正夾起塊兒西芹,跟我說話的時候眼睛沒看我:“小姐您差不多就行了啊,不然您先自己回家吧。”
  我說:“您什麽意思啊?”
  我媽媽看著我,很慢很清楚的說:“我的意思是:您又吃肥肉又打嗝的,再這麽耍下去,您就更沒有希望了。”
  我不敢頂嘴,憤憤的把餐巾一扔,從包間裏麵出來,我渾身上下的摸口袋,半天才想起來我是根本不會吸煙的。
  我蹲在一個牆角糾結,我不是故意做的這麽難看的。可是我難受,我不知道麵對他該怎麽做。
  我蹲在那裏磨蹭了半天,聽見莫涼和他的媽媽從另一邊過來。
  莫嬸說:“這孩子今天像換了個人……”
  “……”
  “平時其實特別的斯文有禮貌。”
  “今天也挺好的啊。”莫涼的聲音很清晰。
  “你覺得?”他媽媽的聲音挺高興的,“模樣不錯,家世也好,我們跟她父母還那麽熟……”
  我心裏想,雖然這些話這麽俗,但是也可以說對我的評價還是十分中肯的,莫涼你可要往心裏去啊。
  他沒說話。
  他的媽媽忽然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裏也不如意,但是就是這樣,你想怎麽辦?那個都結了婚,還是外國人。你爺爺抗日死的,你不知道?”
  “您又說這個,什麽年代了?再說……嗨,媽,我心裏有數。”
  “我最怕你說這句話,你都多大了。”
  快進包間的時候他媽媽拽住他:“等會兒我跟安嬸再去茶樓坐一坐,你送菲菲回家。”
  “……”
  “你聽見沒有?”
  他們一進去,我的腦袋就撞在旁邊的牆壁上,指甲也撓在上麵。一直以來還能有所僥幸的問題如今有了一個最消極的答案,我覺得悲哀,我因為喜歡他就變得這麽卑微,而且我可能還將繼續卑微下去。
  有人在我身後。
  我回頭。
  梳著齊劉海的侍應生。
  “小姐,我們酒店的壁紙都是摩洛哥進口的,你撕下來是要罰款的。”
  我氣急敗壞的說:“誰說是我撕下來的,原來就是這樣的。”
  “我看見的……”
  “你看什麽啊?你一個男的,還梳齊劉海。我不投訴你就不錯了。”
  我其實是不會吵架的,可是我聲音高亢有力,而且能夠抓住重點,來回過的幾個客人和服務員都開始注意這位賢弟額前西瓜太郎一樣的劉海,我趁亂離開。我也沒有回去包房,我下樓準備回家。
  酒店的樓梯是螺旋形狀的,我走到一半的時候,有人在我頭上喊:“菲菲。”
  我抬頭看,是莫涼,在上麵看我。
  “你幹什麽去?回來吃飯。”他說。
  “……”我沒動。
  “回來。”他說,看著我,眼光是溫柔的,“要走,等會兒我送你。”
  “……”我還是沒動,我心裏頑固的想:要是他不讓我走,他應該下來捉我上去。可是他就是在上麵看著,跟我說,讓我回去。
  “我不。”我說。然後我蹬蹬蹬的下樓,惟恐不夠快,惟恐不會摔倒。
  可是我一直徒步走回了家也都走得很穩當,沒有人追上來,沒有摔倒,也更沒有被人扶起。
  我開了門就往客廳的沙發上一躺,我估計這下子,無論是在莫涼的心裏,還是在他媽媽的心裏,我都算徹底破功了吧。也好也好,反正這個人心裏沒有我,我忙活了一大圈其實也都是自己跟著自己玩,給他們一個機會厭惡我。
  在黑暗裏,我呆著呆著就覺得冷。
  我在沙發上摸摸索索的想要找一個墊子蓋在身上,手卻摸到一個涼涼硬硬的東西,拿過來看,原來是我媽媽的DV。我正百無聊賴,索性打開鏡頭,看看她在泰國拍些什麽東西回來。
  雖然畫麵晃來晃去的,可是能看見泰國的好陽光,棕櫚樹,大象背上馱著老和尚,男女莫辨的漂亮人做著香豔的表演。
  突然鏡頭裏是我媽媽在海灘上的茅草廳下吃早餐,她不打扮也夠漂亮,對著鏡頭說:“別照我,沒化妝。”
  執鏡的人說:“那也好看。”
  我聽得出這個聲音,我聽得出,所以有點發呆。
  我繼續向下看,我那美麗的媽媽是接下來的鏡頭裏唯一的主角,我沒有見到太太團裏其它的旅伴,隻有鏡頭之外的男聲,稱讚她的美麗,告訴她擺另一種姿勢拍照或者跟她一起與路邊的小販討價還價。
  我越來越確定,那是劉叔的聲音,她多年的老朋友。
  我覺得有那麽好一陣,我的腦筋根本不夠用:我媽媽去泰國旅行明明是跟太太團去的,怎麽那個團裏夾著一個大男人?劉叔去幹嘛?他是做生意的,又不是攝影的。他憑什麽拍我媽媽?有大象不拍,有人妖不拍,有老和尚不拍,他為什麽要拍我媽媽?!
  可最重要的是,這明明因該刪除,至少應該隱藏的東西,為什麽她要放在這裏?
  我不傻,我想了兩個多小時也就想明白了。
  她回來的時候,我躲在陽台上。
  她在後麵對我說:“你這麽早就回來了?”
  我“嗯”了一聲,沒有回頭。
  “莫涼說你碰到中學同學了,不管咱們就跑了。去哪玩了?”她問。
  “卡拉ok。”
  她自己也累了,又見我不想說話,打了個嗬欠就進屋洗澡了。路過客廳,她停了停,在陽台玻璃的倒影裏,我看見她看到了沙發上的DV。
  “你看過我的DV了?”
  “……沒有。”我背衝著她說。
  她沒有再說什麽就進了浴室。
  她為什麽要把DV機放在那裏?那是因為她想要我知道,我才不給她機會把這層窗戶紙給挑破。
  我追求男孩子不行,但是我不傻。
  我隻是覺得委屈,我愛的男孩子心裏麵有別人,我連問一問的資格也沒有;我的媽媽跟另一個男人出去旅行,而我要裝作不知道。
  我在陽台上站了很久,眼見著仲夏夜平靜的天空中,烏雲漸漸襲來,遮蔽了漫天的星光還有黃月亮;海麵上起風,翻白浪,層層奔湧;海天相接處閃電劃過,半個海在那一刹那間通亮,仿佛傳說中,那裏有海夜叉踏怒濤而來。
  我的電話突然間響起。
  我看也沒看接起來說“喂”。
  “我想跟你講,你沒跟我看電影挺好的。”
  我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葉海,是我爽約沒有跟他去看電影。
  “……”
  “我自己一個人占兩個座,特別寬綽。”他很愉快,“我後來腿都拿上來了。”
  “……”
  “……安菲?”
  我咽了一下:“啊,債主子,我聽著呢。”
  他在那邊笑了:“你聽著就吱一聲啊,在那裝神弄鬼的,幹什麽啊?”
  我抽鼻子:“沒有。”
  他在那邊頓了頓:“……怎麽了?哭了?”
  又一道閃電,“啪”的一下,離我很近,我於是突然看見自己倒影在窗戶上的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我沒有。”我哭著說。
  大雨終於下來了,襲著雷鳴電閃,像要把海,把天空撕裂。
  “我就是有毛病,一下雨的時候肯定心情不好。我不是要哭的,”我說到後來抽噎起來,“你,你知道不?有人下雨腿,疼,我下雨,就,就流眼淚。”
  我對著電話哭了好一陣,他在那邊一直都沒有說話,隻是我聽見他的呼吸聲,他一直在那裏聽著我,陪著我。
  待我稍微安靜,葉海在那邊說:“安菲。”
  “嗯。”
  “每次下雨,你都會心情不好嗎?”
  “……差不多。傻不?”我繼續淌眼淚。
  “不傻。”他說,“其實是你,是因為你心情悲傷,天才會下雨……”
  藍玉髓,傳說。
  
  14 雪花石,純潔的親密
  我不會因為葉海說了一句好聽的話就破涕為笑,可是,他沒有因為我的爽約而罵我,卻在電話另一邊聽我哭,陪著我難過,說天下雨是因為我悲傷,這讓我覺得有一點點的舒服,這讓我覺得也許我重要。
  我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淚,稍稍有點好過。
  “我說,回去我請你看電影吧。咱看個純情點的,《蘋果》怎麽樣?”
  他在那邊“切”的一聲笑起來:“是夠純情的。”
  “……不用謝。”
  “誰謝你了?”他的溫言軟語結束了,換了慣常的討債的強調跟我說,“我不是來跟你說電影的事兒的。”
  “什麽事兒啊?”
  “您歲數大了健忘了是吧?明天潛水組活動啊……”
  “我不去了,我狀態不好……”
  “你敢。明天是我隆重登場,你不去,他們打假給我弄上315怎麽辦?”
  “說什麽呢?”
  “嘿嘿,”我都沒聽懂,他被自己給逗樂了,一般沒什麽幽默感的都這樣,“我先去見過老師了,他們說明天是成立三十周年,準備大慶一下的,說成員一個都不能少,還叫上了清華的潛水組一起去,說晚上要在海島上宿營。”
  我被他說的蠢蠢欲動,換一種方式想,我的周末要是就像現在這麽過,也真夠悲慘的。
  我說:“那好我去,那我明天到碼頭等你們吧。幾點鍾啊?”
  他一聽我說就挺高興的:“就是啊,你不去我都沒意思了。”
  “問你幾點鍾呢。”
  “早上四點半,你可別睡覺晚了啊。”
  我不會晚的,因為我一宿沒睡。
  熬到四點鍾我從床上爬起來刷牙洗臉,盡量躡手躡腳的,不想吵醒我媽媽。我從小區裏麵出來,打了一輛出租車去碼頭。在車上我覺得有點難受,大夏天裏,就算是清早也是小暖風,可是我就是覺得有點冷。
  到了碼頭,從大學過來的人都在到了咱那裏等船過來呢,連好幾個退組多年,現在念博士的老兄都來了,加上清華的,三十多個,浩浩蕩蕩的,今天有氣勢,估計得三艘船呢。
  我蹦蹦噠噠的過去,跟老師師兄挨個問好。
  葉海挺興奮的過來,我掃他一眼,然後對大家說:“葉海,我原來說過的,吹笛子的,肺活量賊大。”我說著用小臂敲敲他的胸。
  話音還沒落呢,清華那邊的邱阿明就過來了,她也是他們組裏唯一一個潛的好的女生,可是她身高1.80,因為這個我認為她不配當個女生。此女雖然長得好看,但是氣質凶悍。
  “怎麽樣啊,安菲?好久不見了,有點進步沒啊?”
  我其實喜歡她,因為我隻有跟她在一起能顯得嬌小。
  “還問我有沒有進步,我的記錄你接近了嗎?”我說。
  “可是誰說你上次重裝備潛到27米上來的啊?”她很張揚的笑起來。
  我每次見到她都鬧心,我說:“你給我等著啊,大邱,我等會兒滅你。”
  她男朋友上來就把她往旁邊拉,這邊我覺得有個什麽東西拽我呢,一抬頭是葉海:“過來,過來看看我戴的潛水服,可好了。”
  我被葉海拽過去卻聽見兩組的老師互相小聲議論道:“現在的女生很不像女生了……”
  葉海帶來的可是好寶貝。打開箱子一看,大家都“ou”了一聲,一套輕潛,兩套重潛,德國品牌希格施泰因,熱熔橡膠混金屬韌絲製造,老師敲一敲氧氣瓶,“梆梆”兩聲,又清又脆,不會錯的,鈦合金的。太空船什麽材料,這什麽材料。
  我一拍葉海肩膀:“這真是潛水服中的戰鬥機。”
  他揚揚眉毛,也沒說什麽。
  三艘船一過來我們就上去,男生們吆喝著把潛水服,儀器,滑輪,帳篷,給養什麽的運上船,我先在船舷上找了個位置坐下來,葉海隔著一位師弟坐我對麵。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師弟看看我們倆,然後向前麵指著個什麽東西,也不知道跟誰就問道:“哎,老張,前麵是不是那啥……”然後他就挪位置了。
  他是個胖子,潛水困難,非要潛,硬要潛,十分有毅力。
  我跟葉海兩個看著胖子的背影就笑起來,然後他坐到我旁邊來,離得很近。
  我抬頭說:“幹什麽?”
  他也不看我,眼光向前,很有氣勢的說:“你要是要坐德國車上下學,我也能弄來。”
  我笑嘻嘻的說:“我一點都不懷疑,你那點東西就夠兩輛德國車的了。”
  他還是不看我,手一扒拉,就把我的頭貼在他的肩膀上。
  我掙紮著抬起來:“幹什麽啊?”
  “睡覺。你。”
  我才不呢,我一悶頭就把下巴往運動服的領子裏收,我不靠著他。
  他又一扒拉,硬是把我給弄過去了。
  我沒再掙紮了,頭就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好聞。
  他身上有一股我們做的杏子醬的味道。
  這一路行程頗長,船從天蒙蒙發亮一直走到十點左右。
  我們真幸運,昨天夜裏還是暴雨傾盆,今日卻是明媚的好天氣。金陽光,碧綠天,深藍海,海麵上掠著矯健的鳥,擦著水低飛,挑釁著我們的快船;三艘船互不相讓,你追我趕,舵手有時要炫一下技巧,一側的船舷貼著海麵畫出弧線;船上有人打盹,有人聊天,有人喝啤酒,我有時睡一會兒,有時醒過來,眯著眼睛吹海風。
  “你醒了?”
  “嗯。”
  “做夢沒有?”
  “沒有…… ……你累不?我一直靠著你。”
  “不累…… ……你的頭發好聞。你在家做杏子醬了嗎?”
  “…… ……”
  我們到了指定的海域就停船放錨。
  老師先講了一下今天的主要目的,五個月後,全國大賽要在海南舉行,我們作為非職業組選手報了名,今天出海的目的,一方麵是要慶祝建組三十周年;另一方麵,也是要驗驗兵。
  訓練先從新人開始,我們兩邊的隊伍裏都有新手,老師的意思是,先讓他們下水體會體會。
  我正幫著師弟套潛水服呢,那邊船上邱阿明喊我。
  我離遠看著她。
  她做手勢:下水啊。
  我當時就被激起來了:誰怕誰啊。
  邱阿明指指旁邊的潛水服:輕的還是重的?
  我:你來挑。
  她指著輕的:今天試這個。
  我:ok, 五分鍾。
  我利手利腳的上裝備,輕型潛水服是流線型的,貼身構造,非常漂亮,我穿上之後,這邊船上的男同學都看我,極景仰地。我把頭發盤起來,帶帽子之前對他們說:“我先把她滅了,打擊一下他們的囂張氣焰。”
  一直看著我的葉海這才想起來說:“你做準備活動了嗎?”
  那邊邱阿明“啪”的一下就下去了,我在空中翻了個身“咚”的一下也下去了。落水之前還聽見我船上的人鼓掌叫好。
  輕裝備潛水剛開始十分隨意,有腳蹼,最初可以像遊泳一樣邊玩邊迅速下沉。我一直看見邱阿明在我身下五米左右的地方,我不著急,到最後我再追過她。過了四十米,她的速度明顯慢下來,我也覺得肩膀上開始發沉。我加速向下幾米,在這個時候跟她平齊。
  我們兩個都停下來,在眾珊瑚的簇擁下互相照量照量。
  我捏住一條水母,對她做手勢:往下走啊。
  大邱:你請。
  我於是又往下沉了一米。
  她不服氣,慢慢下來,跟我平齊。
  因為帶著水肺,所以我們的呼吸都不成問題,可是深度增加,輕裝備潛水對人體的保護不大,身體所受的壓力會越來越大,我小口呼吸,調節肺內氣壓。
  我又下降兩米,在下麵跟邱阿明招招手:過來啊。
  到了這個大約五十米的深度,陽光早已不能穿過大海,我們頭上的探照燈所及,深藍色的水被籠罩在淡淡的黃韻裏,水草向上伸展身體,沒見過什麽人的傻魚小蝦扭著屁股經過。
  邱阿明沒下來呢,我從旁邊拿過也不知道是螃蟹還是龍蝦掉下來的一根小腿,對著她狠狠的撅折。
  被羞辱了的邱阿明一下子下到了跟我平齊的位置。
  我於是又下降一米,她沒再造次,在上麵踟躕,不敢跟上來。
  我看看腕上的深度表,我們已經到了五十七米,我向上指一指:不行你還是上去吧。邱阿明也是真不甘心,徘徊良久,還想往下跟我,到底下了半米,停下來,動不了了。
  我打手勢:我還要繼續,你回去吧。
  我幹這個的時間比她長,這個女生確實這一年進步極快,可是欠缺經驗,她剛開始下潛的太快了,體內氣壓和血液循環到這個深度都不能適應,估計現在胃裏也難受了,不服氣也沒有辦法。她雙臂伸直,縱身向上慢慢遊去。
  我自己覺得還有體力,就想再向下試探試探,海水深處是黑黝黝的一道海溝,我掉轉了體位,頭向下繼續下潛。
  我在這個時候想起我的爸爸,他帶我第一次潛水,隻在我的頭上扣個盔就帶我下去了,我又緊張又害怕,因為害怕水溢到盔裏來,我就根本不敢動肩膀,後來耳朵在海水壓力的作用下開始疼了起來,我爸爸才把我給弄上來。他那次特別高興,一般大人都不敢過的十五米,我當時潛到了十八米。我之前那天考語文得了43分他沒管,我第一次潛水到十八米給他高興夠嗆。
  有人想要飛,有人喜歡遊。
  潛水是個很奇怪而迷人的事情。且不說海水下麵斑斕旖旎的風景,人體自身在水下的變化也是做別的運動所不能感受到的。
  剛開始,你會覺得非常的難受,好像器官都被強大的海水擠壓似的,即使穿著重裝備帶著水肺也不可能大口呼吸,你的肺根本就會失去收縮能力。
  可是調節好了呼吸,慢慢適應水下壓強,就會漸漸暢快起來。
  打一個比方,你感冒了,鼻子一直都不通氣,你說好難受好難受啊,索性幹脆好久不呼吸,憋到最後,快要上不來氣的時候,兩個鼻孔就突然都開了,呼吸十分順暢。
  不過這並不是最有趣的事情,為什麽有人熱愛潛水不斷向更深的記錄挑戰,甚至不惜搏上生命呢?說它像吸毒一樣,其實也不為過。
  在海水的壓力下,血液中會分離出大量的鉀,這種東西跟著靜脈血液流回心髒,會對心跳產生抑製作用,大腦跟著處於太空漫步似的缺氧狀態。
  然後,你想看什麽就都能看得到。
  黃金屋,顏如玉,不可得的愛情或是無憂無慮的小時候…… ……
  我還在向下,快要接近海溝了,腰上的小燈閃爍起來,頻率越來越快,上麵的人要我回去。
  我看看腕表,79米,還差的很遠。我按鍵回應上麵,想再向下潛,上麵不許,我隻得遵照命令,慢慢上遊。
  靠,我早知道不上去了。
  老師從另一個船過來把我給訓了:“您這樣還當師姐呢?今天還有新同學呢,您就這麽教人家跟別人鬥狠比賽啊?我沒告訴你這麽弄都出過人命是不?”
  我低著頭不敢吱聲,回頭看看,那邊邱阿明也被他們老師罵呢。
  “安菲,你再這麽鬧,你就不用去參加比賽了。你以後管後勤吧。”
  他教訓我的時候,我這個囧啊,就想找點什麽放手裏擺弄,但咱們體育老師跟科任課老師不一樣,專業運動員出身,這位還在留尼旺島拿過世界冠軍,有軍閥作風,頂撞不得。
  我一個女生啊,平時還有頭有臉的,被老師罵得這個慘啊,我低頭貓腰的往旁邊看,一眼看見葉海好整以暇的看我挨尅,我這個氣啊。
  待老師過去給新生講解要領了,他過來跟我說:“你還敢不敢這麽無組織無紀律了?”
  我往旁邊讓了一下,把挨著船邊的位置讓給他了,我嘴上唯唯,慢慢量好角度,他大少爺真把自己當於丹了,還要繼續聒噪呢,我上去,伸手,掀腿,“ri”的一下就把他大頭衝下的給扔到海裏去了。
  他在水麵上氣急了,看著我惡狠狠地說:“小混蛋,剛才就該放隻鯊魚咬死你。”
  我得手了,高興極了,根本說不出來話,就是拍手笑。
  這邊連老師都過來看熱鬧了,胖師弟誠懇的說:“安菲你身手真好啊。”
  雪花石,純潔的親密。
  
  15 虎睛石,小欲望
  大上午的,天氣正好的時候,老師不讓我跟著訓練了,讓我上島給大家束營,準備晚飯,問我:“你服不?”
  我朗聲說:“我服。不過老師,剛才我把他掀到海裏的時候您還跟著樂來的呢……”
  “我跟著樂不代表我同意你胡作非為啊。”老師說,“安菲你今天早上跟個淘氣包子似的,淨給我出狀況了。去,上岸幹活去。把帳篷弄結實啊。”
  我還待爭辯呢,已經上了裝備要下水的師兄怕我耽誤時間,手臂打開示意我向後看,我回頭,已經接近海島了。
  師兄道:“快去吧,安菲,別耽誤時間了。回頭是岸。”
  靠我這個氣啊,我也不爭辯了,我看著剛從水裏上來的葉海,狠狠的說:“你不用臭美,你給我等著的。”
  老師說:“不用等,你們一起上岸。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搭帳篷啊。”
  葉海一聽急了:“老師,我還…… ……”
  老師說:“明天,明天咱還潛呢,明天讓你下水。”
  於是我跟葉海兩個人就這樣被他們給拋到了島子上。一起卸載的還有二大一小三個帳篷,睡袋十七個,啤酒礦泉水六箱,麵包饅頭方便米飯三箱,木炭三袋,煨治好的肉類五鍋,及其它食物和燒烤器具等。
  我們兩個上來的時候,我一直在不停的數落葉海:“都怪你,都怪你,老師批評我,你跟著湊什麽熱鬧啊,害得我……”
  “對,害得你把我扔到海裏,”他跟著說,將肩上的背囊“啪”的扔到地下,一屁股坐下來,從裏麵拿出來毛巾用力的擦頭發,“都怪我,被你扔到海裏了,把你給帶上岸來。都怪我,你數落的對!”
  我也沒法子反駁他的反話,其實也是我過分,原來咱們潛水組早就有紀律的,不許私自進行下潛比賽,不許進行危險的海上遊戲:我今天一犯規就是兩條。
  可是——我怎麽看著他手裏的毛巾眼熟呢?我幾步跑過去,一把奪過來:“你怎麽把我的毛巾拿來了?”
  他看著我,呆滯的眼神像個傻子似的,沒吱聲。
  “你憑什麽動我的東西?”我對著他吼道。
  我把他的背囊拿過來,胡亂的翻了幾下,就看見一個透明的塑料袋,裏麵那些物件上的熊貓紋樣很熟悉。
  我簡直是尖叫起來:“你要死了,你怎麽把我的內衣褲給拿來了?”
  在我的手上去之前葉海把臉護住:“你先別打我,我不是想,你平時挺愛忘事兒的,挺缺心眼的,今天咱們還在外麵露營,我怕你忘帶……啊呀……”
  我居高臨下照著他臉左右開弓,葉海搖晃著躲之不過,掙紮半天好不容易把我的手給攥住了:“你行了,安菲。你也太野蠻了,你今天到現在都把我收拾成什麽樣了?”
  我看著他,一張小白臉,濕漉漉的頭發和睫毛,亮晶晶的黑眼睛,咧著嘴唇兒,佯裝怒氣咬著牙,其實眉眼裏都在笑。我想要發怒,卻發現根本沒有情緒基礎。
  “誰讓你進我屋子的?”我說。
  “我沒有,我拿著鉤子從你陽台上勾過來的。”
  “靠。”
  “靠什麽靠?”
  我想了一會兒:“其實我真忘帶了。”
  他一下子就樂了,笑了半天說:“我說你缺心眼兒吧。”
  “你才缺心眼兒呢。”
  我還要再打,他上來就親我臉一下,動作那麽快,躲閃都來不及,我說:“你再動手動腳的,我就……”
  他把我給放開:“話忒多,快幹活兒吧。我身上都濕了,還得換身衣服呢。”
  我曾經來過這個島,也是潛水組的大型活動,我們在這裏宿營。原來這一帶的海域有漁民搞深水養殖,後來因為有鯨魚出沒,國家把這裏圈成了保護區。漁民們離開這個島,卻在這一側留了個小港,另一側則有北方海域少有的細沙灘,向裏走,還有原來他們種植的玉米地;再往裏走,則是大片的樹林,盛夏季節裏,長得蓊蓊鬱鬱。
  我打帳篷包的時候,葉海換好了衣服。
  他過來立中椎,問我:“這是個好所在啊,這叫什麽島?”
  “…… ……我不知道。”
  “沒有名,我就起一個吧。”他力氣很大,中椎立得很穩很結實。
  “什麽啊?”我把幕布鋪下來,等著他胡扯。
  “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
  我邊拴腳繩邊思考,我說:“哎,不錯啊。”
  小帳篷搭好了,圓錐形的,葉海打開拉鏈進去整理底墊,聽我這樣說,很詫異的在裏麵問:“你是真不知道啊?”
  我擰著眉毛說:“我開玩笑呢,大哥。我再沒文化,再沒看過書,我也看過電視劇啊。那不是美猴王的洞府嗎。”
  他在裏麵說:“哎,這個帳篷怎麽這麽小啊?”
  “因為這是我的單間啊。”我說,“現在搭好了,我要睡一會兒,你出來。”
  他出來說:“你也太壞了,那剩下的兩個帳篷呢?”
  “剩下的,剩下的等一會兒。現在我特別困。”我往帳篷裏麵鑽,外麵太曬了。我著急進去睡覺,因為我不太舒服,我昨天晚上徹夜沒睡,剛剛又跟邱阿明比潛水,現在體力透支,眼皮打架。
  葉海沒說別的,過一小會兒從帳篷邊上的小窗子給我扔進來兩瓶礦泉水和一盒風油精:“你不想喂蚊子就把這個塗上。”
  我真是迷糊了,這麽重要的事兒居然忘了,海島上的蚊子都是當老虎養的。我混身上下都塗上風油精,倒頭真要睡了,聽見他自己在外麵搭帳篷的聲音。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過來的,我不想動彈。下午時分的太陽光從老綠色的帳篷外投進來,小海風穿著帳篷過,呼呼的,我眯著眼睛,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手邊放著葉海給我帶來的我的內衣褲,文胸和內褲上都是熊貓的造型,我想,要是我回到不用穿這個的年代就好了。穿樹葉,這樣比較涼快。也許我現在從帳篷裏出去已經回到了洪荒時代,而這是一座物資供應齊全的孤島,孤島上卻隻有我和,莫涼。莫涼還是科學家,他研究恐龍。我們養著隻恐龍當寵物。
  可是接下來我的腦袋裏就出現了一個恐怖的畫麵:恐龍被穿著樹葉的我牽著在夕陽下的海灘上走過,我一回頭,它卻長著一張我熟悉的漂亮臉孔,那是葉氏大海,咬著牙對我說:“小混蛋,快鬆開我。”
  我“啊”的一聲,一下子坐起來。渾身都是汗。我把自己嚇個夠戧。
  他聽見動靜了就在外麵喊我:“你昏迷醒了就出來看看我的成績。”
  我磨磨蹭蹭的出去就看見被他一個人紮好了的兩個大帳篷。選地,立基,鎮腳都做得非常好,比我能做的好多了。
  可是我不動聲色,過去似模似樣的搞搞這裏,摸摸那裏說:“你看,這裏你沒紮緊。哎,這個窗子也得打開啊…… ……”
  他說:“那你好好看看,哪不對,我再弄弄。”
  其實我鼓搗半天也沒幹什麽。勤勞的葉海已經開始把睡袋挨個搬到帳篷裏麵去。我不太好意思,剛才一直都是他幹活兒,我什麽都沒做,還在這裏吹毛求疵。
  我也過去幫忙搬睡袋。結果我搬到第五個,把它在帳篷裏展開的時候,一個好東西從裏麵“bia”的掉出來。
  我一打開看,心裏就很激動。
  居然是傳說中的日本著名漫畫:夫妻相性100日。我久仰大名,這是以生理教育為名的著名淫穢連環畫。人物造型誇張性感,畫麵逼真詳盡,情節極之猥褻,讓人……不能不看。
  我張著嘴吧看了半冊,葉海在外麵喊:“你又昏迷了?”
  我支吾著說:“沒有,沒有,我這就出去。”
  我一看睡袋上繡著的名字,居然是胖師弟的,我把《夫妻相性100日》揣到懷裏想,我是師姐,這個好東西,就當我沒收了吧。
  我一出去,就想,我還是躲在裏麵好了。因為,
  麵前的考驗實在是太殘酷了。
  葉海把上衣脫了,在那裏整理裝食物的箱子。
  他麵對我的時候,腹部是八塊讓人津津樂道的小磚頭。
  他轉過去搬箱子的時候,又見挺直的腰杆,還有臀部上方,腰身兩側兩塊結結實實的肌肉。我原來看過一個台灣的深夜節目,那兩塊混名叫做:做愛肌。
  我掉頭往帳篷裏走,我要進去平靜一下。
  他喊我:“這島上有沒有個衝涼的地方?我熱死了。”
  我呆在那裏,不知道怎麽辦。
  有的,真的有。特別好的一眼小泉水,又涼又甘甜。
  可是,我要帶他去嗎?
  虎睛石,小欲望。
  
  16 天河石,沒有良心
  我有一會兒沒說話,葉海在後麵說:“你不是來過這裏嗎?這有沒有淡水池啊?”
  我手裏捏著日本漫畫,思量再三,想到上麵畫的男主角那生龍活虎又可愛的小弟弟,想到身後這個一點也不比漫畫少年差的美男子,想到他身上那些漂亮就結實的肌肉。我隻覺得我的小心心啊,一點一點的流氓起來。
  我使勁的晃腦袋,我想把這些東西甩出去。
  他走上來問我:“你吃搖頭丸了還是頭上有虱子?”
  “你才吃搖頭丸了呢,你才有虱子呢。”我的反駁非常的沒有技術含量。
  他看我,因為麵朝陽光,所以眯了眼睛。
  白白的小臉,被太陽曬得發紅,很好看。
  可是,毒蘋果也是好看的;被窩裏的狼外婆也是和善的;慈禧太後年輕的時候也是美麗善良的。都是誘惑啊,會遺害一生啊,還有可能禍國殃民啊。
  我果斷的說:“玉米地後麵有,水池子,你從這裏直走過去,彎都不用拐。”
  葉海說:“哎……”
  我推開他拔腿就往外麵走,邊走邊說:“我告訴你洗一洗就趕快回來生火做飯,那個水非常涼,你要是多耽擱了,小心對腎不好。”
  他也沒說別的,帶上自己的包就往玉米地後麵走了。
  我看他走遠了,就坐在礁石的影子裏把黃色漫畫拿出來看,上麵居然都是葉海的臉。
  我看了一遍圖畫,又看了一遍對話,我再看一遍都看明白情節了,葉海卻還沒有回來。
  我拍拍屁股,決定去找他。我才不關心他是不是迷路或者他的腎會不會被涼水傷到呢;我關心的是,我不想生火做飯,得讓他來。
  玉米地後麵就是那汪泉水,層層綠林掩映之中,從山崖上飛瀉下來一道小瀑布,白花花的顏色,劈啪啪的聲音,擊在岸邊的岩石上,水花飛濺。我舔一舔飛到我嘴邊的泉水,涼,卻甘甜。
  綠幽幽的小水潭,裏麵和旁邊並沒有葉海的蹤跡。
  我喊了幾聲他的名字,也沒有人回答。
  綠樹,小潭,白瀑布,沒有蟲鳴,沒有人語,隻有流水的聲音,將這裏顯得分外的靜寂。我在小潭邊的岩石上坐下來,這是個舒服又涼快的所在,我暫且歇一會兒。
  “嘩”的一聲,一個人突然從我旁邊的水裏鑽出來,身子往上一衝,臉就到我麵前了,自己說:“有鬼。”
  我麵無表情的看著他說:“我好怕啊。”
  他訕訕的上岸:“你的神經估計有碗口粗。”
  我說我剛才什麽都沒看到呢,原來他把背包和衣服都壓在石頭下麵,我說:“哎,你剛才怎麽閉氣那麽長時間?就是等著嚇我一跳啊?”
  他身上隻一個小泳褲,麵對我站好了:“你是不是要看著我換衣服?安菲。”
  我嘴上說他討厭,臉不得不轉過去,心裏著實遺憾。
  他輕手輕腳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把衣服穿好了,在我身後離得很近,鬼聲鬼氣的說話:“你要不要也下去洗一下?”
  我回頭,因為離得太近,我們兩個看著對方的眼睛都有點對眼。
  “我幫你看著。”葉海說。
  我還想說:看著誰啊,這裏就我們倆,就你最可怕。這段話還沒有在腦袋裏組織好呢,葉海往上一步,我往後一退,腳下一滑,我“diu”的一下就下去了。
  我還一身運動服呢,又是在小水潭裏,伸展不開,差點沒沉下去,被他拽上來的時候,我哆哆嗦嗦的說:“咱倆回去把紅白褲衩找出來,再穿上吧。”
  他把毛巾遞給我很歉疚地說:“行。對不起啊。我剛才就想逗你一下。再說,你,你怎麽這麽不敏捷啊?”
  我怎麽敏捷啊我?我昨天沒有睡覺,今天體力透支,此番還遭他捉弄。
  我氣得齜牙咧嘴的用他的毛巾擦頭發:“咱倆快回去吧,我換衣服,你生火。可別耽擱大部隊用餐了。”
  我跟葉海兩個還是在船回來以前把火生好,把主食熱好了,過程當中,我覺得就不太舒服,肩膀發酸,頭也有點疼。但是不能留他一個人幹活兒,我盡職盡責的把羊肉,牛肉,洋蔥,雞翅膀,饅頭片都串好,剛想回帳篷歇歇,我們和清華的船就回來了,他們還得現紮帳篷,生火的時候,我們的肉串已經滋滋冒油了。
  老師說我們兩個幹的不錯,說要不以後,就讓我們兩個管後勤負責司務吧,我說:“胡美麗,你這樣就過分了。”
  葉海說:“誰叫胡美麗啊?”
  老師說:“我啊。”
  葉海說:“為什麽啊?”
  老師很糾結的說:“因為我叫胡兵啊,跟胡美麗一個名字。”
  我跟葉海說:“你不知道,咱們組還有顫抖坤呢。”
  葉海問誰啊,同時拿著辣椒麵問身邊的師兄是要微辣,中辣還是變態的,師兄手執雞翅膀梗著脖子唱道:“無所謂,誰會愛上誰;無所謂,辣的找不到嘴……”
  我嗬嗬笑著說:“問得太準了,正是陛下。”
  隻要有人吃喝玩樂,我是從來都不會掃興的。飯吃半飽,酒過三巡,夜幕襲上來,大家圍著篝火聊天打諢的時候是最有趣的,清華那邊的也拽著啤酒箱子過來了,邱阿明一屁股坐在我旁邊,摟我肩膀道:“你退了二線,我都想你了。”
  她男友說:“安菲你們這的碳好還是肉好,怎麽烤肉做的這麽好吃?”
  我說:“關鍵是大師傅好。”
  師弟遞我一個雞翅,笑眯眯的。
  我接過來,等著他張嘴問我。
  “我放在睡袋裏一本書,你看到沒?”
  “什麽書啊?”
  “漫畫。”
  邱阿明說:“你多大了,看漫畫?什麽漫畫啊?”
  “《柯南》。”
  我嘴裏的啤酒一下子就出來了。
  師弟拿手帕來讓我擦嘴的時候我說:“你總看《柯南》,傷身體不?”
  “…… ……”
  “我回去再給你吧。”
  他怏怏然走了。我看著他的胖背影心裏就說:沒有男生是真的憨厚的。
  清華的一男一女唱了一首《千裏之外》,邱阿明的男朋友又表演了一個讓大家很雞凍的民族舞以後,胡美麗說了一個故事:上個世紀初的意大利有一對酷愛徒手潛水的情侶,女的死的時候26歲,她潛到154米的水下,這在當時已經是記錄,可是,她沒能夠及時上來,地中海水嗆到肺裏,人死的時候,臉色很好很美麗;男的為了悼念她,也徒手潛水,計劃創造新的紀錄——你們知道他要創造什麽記錄?他身上負著她的遺體潛水——過了180米,上麵的人要他上來;過了190米,大家開始知道男的這是要自殺了,不過當時他與上麵還是有聯係的;人們下海去營救他,要阻止他自殺,結果——
  胡美麗越說越慢,他講故事就是愛賣關子。
  我著急知道後來的事情就問:“到底怎麽樣了啊?老師。”
  “營救的人到了下麵,兩個人都不見了——那個男的和那個女的的遺體。”
  “被海水衝到別處去了?”有人問。
  “人們搜索了大片的海域,都沒有找到。”胡美麗說。
  有那麽一刻,圍坐一團的年輕人都很安靜,隻有海浪聲和篝火的劈啪聲。在我以為這個故事已經結束的當兒,胡美麗飲了一口啤酒道:“奇怪的事情在後麵,那天有人看見海豚躍出海麵——兩隻——而地中海是根本沒有海豚的。”
  …… ……
  兩秒鍾以後邱阿明說:“老師,這不是海洋版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嗎?我還以為是真事兒呢。”
  大家小騷動一下,覺得是老師耍了我們,基本上都認為邱阿明說的對。
  我聽見葉海說:“是真事兒。”
  他的聲音不大,可是那肯定的語氣又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大家都在看他,我也看著他,那張年輕漂亮的臉孔,在火光裏忽明忽暗,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他又說:“是真事兒。”
  老師很感激,等著這個新來的孩子幫他繼續解釋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葉海的下一句話讓很多人站起來去尿尿的尿尿,回帳篷的回帳篷了。
  他說:“有些人就是由海豚變的,就像有些人是由蝴蝶變的一樣。”
  非常認真,非常堅定。
  連老師在大家散夥睡覺之前都問我:“你早上說這孩子是什麽專業的來著?”
  “……老師,他學民俗學。”
  “哦,難怪了。”
  我覺得很尷尬,人是我帶來的,當著一大堆人的麵說瘋話,還作勢神秘。我難堪的笑著解釋:“嗬,老師,你別介意。他們學這個的都迷信,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是搞科學的。”
  胡美麗也難堪的笑著解釋:“我剛才說的跟他說的是兩回事兒,我說的是真的。”
  “老師,我信。”我瞪大了眼睛,惟恐他不相信我相信他,“我真信。老師,您看明天我能下水不?…… ……”
  “說什麽呢?安菲,當然你得下水了。我還等著你給我出彩呢。”
  我挺高興的回自己的小帳篷睡覺,看見葉海把我們飯盒和廢紙收集起來,有個塑料瓶跟著海浪跑得很遠了,他跑上去的給追回來。
  我走過去:“哎,葉海。”
  他看我,把手裏的東西都裝到大袋子裏:“你要跟我說什麽?你這個準科學家。”
  “我是想跟你說,明天下水,你跟著我啊。早點睡,做好準備。”
  我睡到半夜裏,身上發冷,哆哆嗦嗦的醒了。把衣服,背包都蓋在睡袋上,還是冷。我知道自己病了,又沒有帶一粒藥來,葉海說我缺心眼是不無道理的。我披上運動服出去,想去跟誰討片兒阿司匹林什麽的來吃,可是大家都睡了,去叫醒誰啊?
  海灘上,剛才的篝火還有殘燼,紅色的小火星流動著,我覺得那裏也許能暖和一些,就縮手縮腳的過去取暖。
  人最不能在半夜裏醒過來,孤單的人最不能在半夜裏醒過來。想起所有的傷心事。沒人聽。心裏越來越冷。
  我蹲在那裏,眼前的殘火模糊了,我抹一下眼睛,它清晰起來;又模糊了,我用力的眨一下,又清晰起來。臉上潮濕。
  身後有人。
  我回頭,是葉海,我蹲著,從下麵看著他,他身後好大的月亮。
  他說:“晶晶姑娘,你也在這裏啊。”
  我轉過來,又抹了一下眼睛:“我冷。”
  他的手過來探我額頭:“有點熱。”
  我沒說話,離火再近一點。海風突然一吹,已經平息了的篝火突然起了一道小焰,他從後麵把我拉過去:“你要燒到自己了。”
  葉海把我給拽起來,往帳篷裏麵拉。我掙紮著說“我要烤火”,卻被他三下五除二的塞到睡袋裏,外麵又蓋上他的運動服。
  我寒戰不斷,哆嗦的直咬牙。臉擦到他衣服領子的邊緣,上麵有他的味道。
  他是個大個子,而這是個單人的小帳篷,他不得伸展,隻得彎腰看我,看我越來越冷的一副狼狽相。
  我轉過身去,我不願意讓他看到我這樣。
  後麵嘻嘻索索的聲音。
  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他已經進了我的睡袋,一隻手臂伸到我頸下,輕輕一攬,攬我入懷。
  真暖和,他真暖和。裸露的肌膚,剛出鍋的杏子醬的味道,又香甜又暖和。
  我說:“你出去。”
  很無力。
  他親親我的耳朵:“乖一點。”
  我迷糊的腦袋裏知道這樣不好,我跟他什麽都不是,眼下肌膚相貼,如此親密;可我害怕孤獨,我貪戀他身上的氣息和溫暖。這樣想要拒絕,又真的舍不得。我漸漸折起身體,頭和腿都想要盡量離開他一些。
  他慢慢的說:“安菲,你要小心,你在幹什麽?”
  我反應過來,我笨拙的扭來扭去,眼下跟葉海的情勢竟然是一個危險的“K”字形。我沒敢接茬,繼續在一個睡袋的空間裏調整自己姿勢,慢慢跟他隔一個距離,剛成了一個比較安全的“11”,被葉海一把拉回去,倆人一貼,成了一個加粗的“1”。
  他撥著我的頭發說:“你安靜點比什麽都好,再這樣,我就……”
  我後腦殼向上一頂把他的嘴堵住,他在後麵低低的笑起來,更緊的抱住我,雙臂繞在我腰上,手握住我的胳膊。
  我再傻再發燒也知道他是喜歡我的。人麵對喜歡自己的人總會有那樣的自信和把握,我慢慢轉過來,枕著他的胳膊麵對他,看著黑夜裏他發亮的眼睛,我們一說話,唇瓣仿佛都能碰觸上。
  “說說你從前的女朋友。”我說。
  “…… ……說什麽?”
  “她為什麽離開你?”
  “你…… ……猜猜。”
  “因為你花心。”我脫口而出。
  “…… ……”
  “是真的?”
  “嗯。跟別的女孩在一起,被她發現,她就跑了。”他說的很簡單,很坦白。
  “我一看你就知道了。”我平躺過來說,腦袋還疼的,不過饒有興味,“你長得還行,你家裏挺有錢的吧?”
  “…… ……算是吧。”
  “所以你優越,你亂搞。你……”
  “你再說,我就成種豬了。”
  此刻我離葉海離得這麽近,鼻息間都是他好聞而溫暖的體息,耳邊是他的呼吸和海浪的聲音。我想起師弟的那本漫畫,此情此景下,白天已經平息了的流氓心理又躍躍欲試起來。
  他還是摟著我,眼睛看著我。
  我說:“你不是處男了吧?”
  “…… ……恩。”
  “讓我看看行不?”
  “什麽?”
  “…… ……”
  我一沉默,他一猜測,他的身體已然有了變化。我向下看看,他的內褲又支起一個迷你的小帳篷。中椎立得很穩。
  我一下子也跟著緊張起來。
  他沒說話,也沒再問我是否確定,伸手動了幾下,就脫下內褲裸體在我麵前。
  我身不由己的向下看,黑暗中仍可見那粉色的,亮晶晶的東西,從一叢毛發中探出來,生機勃勃的樣子。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小弟弟。
  不像想象中那般粗魯暴戾,正相反,那是個雨後滋滋潤潤的小蘑菇,很可愛的樣子。
  我看了好一會兒說:“你好啊,小弟弟。”
  他說:“你看好了沒有?我要收起來了。”
  我說:“我拿手機拍張照行不?”
  他痛痛快快的說:“行啊。”他穿上內褲,“你全脫了讓我也拍一張就行。”
  我還是轉過去準備睡覺,他摟我過去,身上的一般重量都壓在我背上,他從後麵摟著我說:“安菲,我喜歡你,你知道的。是吧?”
  我腦袋迷迷糊糊的,說的話並不含糊:“你還是先找到你原來的女朋友吧。”
  天河石,沒有良心。
  
  17 橄欖石,猜不透
  第二日清晨我睜開眼睛,睡袋裏隻有我一個人。可是我筋骨輕鬆,精力充沛,就像沒有發燒一樣。我伸一個懶腰想,我昨晚還沒有遊的盡興呢。
  我又夢見自己是一隻藍色的海豚,身子矯健,愉快的在海洋裏遊泳,有時逆著溫暖的水流,張開嘴巴唱聲音高亢的唱歌兒;有時收攏了背鰭,順著海潮,隨意遊蕩向哪裏;上麵有飛魚,我越上去逮到一隻就吞到肚子裏;看見星子閃耀,我“騰”的飛起來,做造型,看自己的倒影在海水裏。我意興盎然,越遊越快,越遊越快,猛地一沉,一頭紮到海底。神仙洞府,雕梁畫棟。我在其間暢快的遊戲,忽然鰭上一緊,被繩索套住。回頭看,是什麽人擒住我?那人從海洋裏翻滾的漩渦中走來,一下子出現在我麵前。
  還未待我看清楚他的臉,我已經睜開眼睛。
  我在離島的船舷上還在回憶昨夜的夢境,那在海中自由而奔放的感覺,那忽然被套住的驚慌,一切是那樣虛幻,卻又真實可信。
  隻不過我覺得我知道那是誰,是誰牽絆住自由自在馳騁海洋的我。
  他英俊而博學,捆住我的繩索是我從小就對他心懷的愛慕。
  葉海拿了一袋麵包給我,對我說:“你是不是好點了?”
  “好多了。”我說,眯著眼睛看著海麵上初升的太陽,“葉海,昨天晚上謝謝你摟著我。謝謝你答應我那麽無理的要求。”
  他沒說話,喝水,可能沒想到我大白天的又提起這個,如此臉不變色心不跳。
  “你昨天說的話,我雖然迷糊,但是我也聽得懂,我記著呢。”
  “…… ……”
  “不過,我對你,其實不來電。”我還是看著太陽說,晨光把我的眼睛弄得酸酸的。
  “…… ……”
  他“嗤”的一下笑了:“我當什麽呢。哦,那個啊,你也不用說謝謝,其實我從小愛暴露。”
  我這才回頭看他, 仔細的看。
  “我很無恥的,昨天是你說了,昨天你不說我也會讓你看的。”
  我無言以對,此人比我彪悍,我笑都不會笑了。
  “你多吃點麵包,等會兒還得你帶著我下去潛水。”他說著就起來去找老師請教了。剩下我自己,明明剛才占了先機要甩包袱,卻被他說得愣住。
  我下水之前又再叮囑葉海一遍:“我說,剛才老師說的,你聽懂沒有?我潛到哪裏,你潛到哪裏,你不許比我深一點,你聽懂沒有?”
  他說:“我知道了。你怎麽比老師還唐僧啊?”
  我又檢查一遍他身上水肺的安全扣,確信扣得很緊了才做手勢讓他下去。
  老師道:“看著他點。”
  我比劃“ok”。
  他們新人都有第一次就恨不得沉底的毛病,這個小子又分明是個亂來的人,為了防止他下了水之後就造次,我一進水下,伸手就拽住他的手。
  隔著透明的頭盔,我看見他向我笑嘻嘻的,估計是嘲笑我事兒多呢,我不管,他怎樣對我的意義不大,但是我可不能讓人在我的手下出任何紕漏。
  我們兩個都身著重裝備,你可以想想看,兩個米其林的logo手牽著手慢慢下沉的笨拙模樣。過了三十米,身體開始對水壓有反應了,我示意他慢慢調節呼吸。過了五十米,他要把手從我手裏拔出來。我拗不過,鬆了手。
  我們繼續緩慢的下潛。我潛水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無心看水下景色,就怕他給我出狀況。
  過了七十米,老師讓我們上去,我向葉海示意。
  葉海轉頭看看我,他突然後退一步,離我大約一臂遠。
  我弄不清楚狀況,隻是看著他,銀白色的潛水服上,倒映著藍色的波光粼粼。他的臉孔在透明的頭盔裏,表情在那一刻很特別,收攏了所有的微笑,像在思考,像在選擇。
  我要他回來。
  卻見他在海裏慢慢將保險扣解開,將水肺卸下,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上去要製止,他的手更快,手一張開,兩個氧氣瓶就向海底滑去。
  這個笨蛋是在表演雜耍嗎?
  我遊過去要拽住他,他向我伸出手,立起手掌,不讓我過去。
  我呆在那裏。
  他的水肺去掉,他怎麽呼吸?
  可葉海卸掉的卻不僅僅是水肺,他慢慢的打開了自己的頭盔,我覺得他瘋了,我喊叫起來,可是不會有人聽見;我上去要阻止他,可是他又向後退,跟我始終保持距離。
  我眼看著他脫掉了身上的潛水服,頭發跟著水流向上飄蕩,水光下他的臉蒼白,微蹙眉,眯著眼,閉著唇。他不高興。說不出來。這樣要我看見。
  我摘下自己的輸氣管,要遊過去給他。
  我的手都碰到了他的手了,葉海忽然一轉身,縱身向下,向著下麵黑幽幽的海溝快速的遊去。
  我不能反應,無從選擇,在下一秒鍾也掉轉自己的方向,迅速的下沉。我在黑暗無邊的海洋裏努力尋找他的身影,我腰上的警示燈快速的閃動著,腕上的深度表顯示我從沒有過的快速的下潛。我的胸開始疼痛起來,可是我覺得自己真的慢啊。我也想把笨重的潛水服脫下來,縱身一躍,去把葉海找回來。可是我又怕耽誤更多的時間。
  深水的重壓下,我劇烈的喘息,心肺都要炸裂開一樣。
  我醒過來,人躺在船舷上,身邊一堆人圍著我。這個陣勢我見過,X檔案裏麵,他們逮到外星人都這麽看。
  我騰地坐起來,腦袋裏一陣暈眩,那個笨蛋葉海呢?
  他從旁邊拿了水瓶子過來,我伸手就要去拽他的領子打他的臉,我喊道:“你是不傻啊?”
  胡美麗眾師兄弟拽住我上去要行凶的手:“安菲,你等會兒。”
  我說:“老師,他在下麵脫潛水服來著,他還往海溝裏遊。老師,這笨蛋找死,咱以後不要他了。”
  沒人說話。他們隻是看著我。那個眼神,就一個大字:不相信。
  然後我發現,是我,我自己渾身濕透的躺在那裏,旁邊有卸下來的潛水服,零散的放著,水肺與衣服分離,那是我自己的那一套。
  老師說:“安菲,你歇會兒,好好躺會兒。過半個小時咱們就靠岸了。”
  我說:“老師你聽我說…… ……”
  胡美麗說:“你歇會兒吧,你再吵吵,腦袋裏缺氧,就徹底鉀中毒了。”
  為什麽是我渾身濕透?我剛才並沒有卸下我身上的衣服?可是為什麽是我的裝置分散的放在那裏?
  我大惑不解,靠在船舷上,仔細回憶剛才。
  明明是葉海,是他自殺性的下潛,我去追他。可是他…… ……
  他把毛巾搭在我還在滴水的頭發上,我用力的甩開他,回頭隻覺得憤怒和疑惑。他連頭發都是幹的。
  他對著我攤開雙手:“好吧,是我不對。是我突然的下潛,我就想試試能不能破隊裏的記錄。但是,你更不對,”
  “…… ……”
  “你怎麽把潛水服脫了去拽我上來?”他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怕我死,你自己不要命了嗎?”
  “我?不是我,是你,”我瞪著他說,“是你脫掉了潛水服,是你…… ……”
  他看著我,黑色的眼睛非常的篤定:“我們接近200米,安菲你缺氧之後,產生幻覺…… ……”
  我一下子又倒下來,隻覺得渾身疲軟,完全沒有力氣。如果他說的不是真的,為什麽現在是我濕淋淋的躺在這裏?
  我不能反駁,我隻相信眼前看到的東西。
  葉海轉過身去,麵向大海,早晨的萬丈霞光中,他的影子幻化金光:“安菲,你還撒謊不了?”
  “…… ……”
  “你說你不來電。
  可你為了救我,不要命的那樣做。”
  我也不能反駁,無論是在我的幻覺裏,還是他們說的事實中,我在那個時候,都是那麽害怕他離我而去,害怕他沉入海底。
  醫生用小鏡子照我的瞳孔,我覺得眼花繚亂的,使勁想閉上。
  “沒大事兒。”醫生說,“可能有點累。要注意休息。”
  林華音說:“用開點阿司匹林什麽的不?”
  醫生說:“你知道阿司匹林是管什麽的啊?”
  她被搶白,沒再多嘴。從學校醫院出來以後問我:“你怎麽了?怎麽這麽不高興啊?天天的。從海島回來就沒看你笑過。”
  你媽有外遇了,你能高興嗎?你喜歡的那個不喜歡你,你能高興嗎?你前所未有的產生了幻覺,而且還跟真事兒似的,你懷疑自己有點精神病,你能高興嗎?
  可是我什麽都沒說,跟著華音去六食堂吃飯。
  “我都納悶了,這女人怎麽能這麽不知足呢?你都跟葉海好上了,你還……”
  我猛一抬頭:“你說什麽呢?你再給我說一遍?”
  “你不是跟葉海好上了嗎?”她看出我又驚又氣的樣子,趕快滿世界找證人,赫然看見熟人在蓋澆飯的窗口前排隊,大喝一聲:“蔣靜雅,上次歐亞琴跟咱們說安菲和葉海好上的事兒,當時你在場不?”
  該女仔細想了一下:“我知道,我在場。葉海確實和安菲好上了。”
  華音對我說:“聽到沒?她嗓子好不?千裏傳音。學聲樂的。”
  大中午的,食堂裏都是人,正都百無聊賴的排隊打飯呢,聽她倆這一對話一下子都饒有興味起來。
  我抬腳要走,林華音毀我毀的還不夠盡興,隔著煲仔和麵食窗口前的兩個長隊對蓋澆飯那邊的蔣靜雅,指著我說:“安菲,她還不信。”
  不僅有消息,主角還現身,打飯的童鞋們全對我行注目禮了。
  我鼠竄之前都快哭了,我指著林華音說:“我,我要是從33號樓跳下去,我跟你講,就算你的一條人命。”
  她伸手:“哎,安菲…… ……”
  我這個恨啊,回頭看著她控訴,腳下不停,一字一泣的要離開這裏。
  也不知道撞到誰的身上,我“啊”的一下,他一閃,我一躲,好幾個豆包掉在地上,好在他身手好,一把捏住一個幸免遇難的。
  我一回頭,好像很久都沒見過麵的莫涼,也被我齜牙咧嘴的幽怨相嚇了一跳。
  我張著嘴吧想了半天說:“莫,莫老師,親自吃飯啊?”
  橄欖石,猜不透。
  
  18 玫瑰石,得寸進尺
  我咬了一口豆包說:“我不忙,莫涼哥哥,就是,不是快期末考試了嗎,我在家裏複習什麽的。”
  那些掉在地上的豆包都讓他撿起來了,我們把上麵的一層皮扒掉然後繼續吃。我們兩個此時坐在教工食堂裏,這裏人少了一些,還有電視看,《今日說法》裏撒貝寧正講案例呢,我吃著豆包,看得可認真了。
  撒貝寧說:“那麽彩風被老張家的狗咬掉了下嘴唇,這件事情跟從這裏經過的二嘎媳婦唱的歌曲究竟有沒有直接關係呢?”
  我看得非常認真,目不轉睛。
  莫涼說:“有這麽好看?”
  “這個案例太重要而且典型了。”我說。
  他喝了一口湯:“菲菲,”
  “…… ……”
  “周日的時候,我想去你家接你一起回學校來著,你媽媽說,你出海了。”
  “…… ……我們潛水組活動。”我說,我不去看他的臉,我咬了一大口豆包。
  “哦。”
  我們挨著窗子坐的,食堂外麵槐花的葉子被小南風吹進來,我看著一枚小的白花瓣飄著飄著就落到莫涼的湯裏,他慢慢的舀出來,清湯在白瓷勺子裏,勺子被握在他的手裏,他的手指修長,腕上是一塊有指南針的手表,小臂勁瘦有力,穿著白色的半袖襯衫,我慢慢的看,終於還是抬起頭看看他的臉。他也在看著我,他有一張又好看又有學問的麵孔,他目光純淨,笑容柔和,跟葉海不一樣,葉海就是個又奇怪又愛暴露的小男孩,莫涼是個年輕的學者,他有一個更強大的小宇宙,一個漂亮的小宇宙。
  “你知道誰是付辛博不?”我問。
  “不。”
  “那柏原崇呢?”
  “…… ……是演《魔女的條件》的那個不?”
  “…… ……”
  “怎麽了?”
  “就是你長得有點像他們。”我說,“相加除以二。”
  “回去好好看一看。”他認真的點點頭,“哎對了,我還沒有飯卡呢。這幾天買飯都是現金。”
  “…… ……我借給你啊。”我說。
  他很高興說“謝謝”,然後喝一口湯對我說:“其實,其實你上次說,幫我辦的,一起辦的還有幾個老師。”
  “哎呀我忘了,好。”我說,“我自己還說有什麽事兒我一直沒辦呢。”
  他還記得這事兒,他要我去做?我趕快喝一口飲料,不想讓他看出來我高興的有點想笑。
  “菲菲你什麽時候考完試?”
  “這兩個禮拜以內。”
  “你的學習成績,還成嗎?”他問我。
  我就等著他問我這話呢。
  “還成。我平均成績全年組第一。”我淡淡地說。
  他沒有絲毫的驚訝或者讚賞,比我還淡的說:“‘波塞冬’需要一個學生助理,會日語的,平時負責接電話啊,發傳真啊,儀器維護什麽的,你要是有時間,假期的時候,你可以來這裏實習……”
  我心潮澎湃的想了兩秒鍾,然後我淡淡地說:“給補助不?管飯不?”
  他淡淡地說:“管飯不給補助,你來不……”
  “來啊,”我淡淡的說,“管飯就行。”
  他沒法再淡淡的了,笑起來:“你也太好答對了。菲菲。給你補助,還不少呢,1500元一個月,怎麽樣?”
  我嘴上說好啊,心裏竊喜,這是多大的好事兒啊,我可以在“波塞冬”當實習生,可以整天和莫涼在一起,居然還有錢拿。為了這個,我給他們開補助都行。
  我跟莫涼從六食堂裏出來,他回研究所,我去逸夫樓考試。中間路過露天體育場,操場邊上是一高一矮兩個單杠。莫涼說:“你等我一下,我去試把一下。”
  還未等我說話,他幾步過去,縱身躍上,直立挺身,然後大臂旋轉三百六十度,動作標準利索,跳下來的時候,一下子紮在地上,不挪動分毫。
  我鼓掌:“莫涼,你怎麽還有這一手?”
  “這個啊,”他拍拍手,“總在研究室裏坐著,看電腦,分析地譜什麽的,特別容易肩膀疼,活動兩下子把身體伸展開就會好一點。原來我在日本的時候,研究所裏也有兩個單杠,你上次去的時候,注意沒有?大家一有時間都上去悠兩圈。”
  “我記得那個神龕裏的猴子。”我說。
  他笑起來。
  “我不願意練杠子,”我說,“我害怕。有的時候大頭衝下的,要是一下子摔下來,“ka”的一下腦袋先著地,再趕上地麵是花崗岩,怎麽辦?”
  “那就,”他的腳步停了停,“不成功則成仁唄。”
  “成什麽人?”我聽不懂了,走回去問他。
  槐樹的葉子在莫涼白皙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眼簾微微向下,也看著樹蔭中的我,嘴角有層似有似無的笑意,忽然那微笑漾開來,莫涼戲謔的說:“植物人兒唄。地球人都知道。”
  我想起他對我微笑的樣子,就覺得心情那樣愉快;我想起他提起日本,心裏又湧上來陰霾;我用科學的戀愛觀想,他的曆史跟我其實沒關,關乎我的快樂的是他的現在和以後;我歪著頭又糾結了,我有足夠的勇氣,可是能不能把他的愛情換出來?
  莫涼在槐花樹蔭下說“植物人兒。地球人都知道”。
  哎,他怎麽會像趙本山那麽說話呢?學的還真像。但是他連付辛博都不認識。
  我咬著筆,“嗤”的一下子就那麽笑起來。
  考完了試,西藏小孩從後麵跑上來跟我說:“你以後考試靠後麵坐,別連累我。”
  “我怎麽連累你了?”
  “你幹什麽總是朝著我的方向看?”他說,“還笑的那麽詭異?”
  “…… ……”
  “老師都盯上咱們倆了。還以為我跟你對暗號呢。下一科還是紅頭老大監堂,他肯定得重點看著我,你倒是沒什麽危險,我要是掛了就廢了。”
  我氣得夠嗆:“誰看你了?誰讓你自己坐在我北緯三十度上了?誰發呆不都是朝著那個方向嗎?哎,你漢語進步好大啊,你敢跟我說話這麽快…… ……”
  他沒再多說就跑了。
  我憤憤的想,紮西旺堆原來跟我說話怎敢這個語氣,現在無論是氣質還是普通話都仗義成這個樣子,一定是被他女朋友給慣的。
  之後我不想回家,在圖書館裏看一會兒書,溫習明天要考的內容。快到吃晚飯的時間,閱覽室裏的人漸漸少了,我把《沉澱盆地分析原理方法》上的要點從頭到尾啃完一遍,覺得心裏有底了。抻個懶腰,往旁邊一看,有人在座位上留了書占座,新一期的《故事會》我看過了;《知音》的標題書目很是血腥,雲“繼父啊,我有了你的孩子怎麽辦?”我嚇了一個機靈;對麵是一本《希臘神話》,雖然是1982年版,舊了一點,勉強還能入眼。
  打開看,卻是有趣的一段:海皇波塞冬變成海豚追求他的仙女妻子。我心裏讚歎,有法力多麽好,追求愛情都這麽隨心所欲,他的妻子跟我的名字有點象,叫安菲什麽特。再隨便翻一段,又是很有趣,波塞冬跟某女神生了個獨眼巨人的兒子,那個女神叫什麽斯。再看一段,他跟某河神的女兒有染,那個女人叫什麽拉。再翻一翻,阿芙羅蒂特跟他也有淵源一段。我終於看到熟人了,大名鼎鼎的美杜莎原來也是他的情人,因為辱罵雅典娜而被這個脾氣更不好的女子變成了蛇發女妖。
  我翻來翻去,隻覺得波塞冬此人隻能用兩個字來形容:流氓;一定要三個字的話:陳冠希。
  我跟葉海說起這個的時候,他正在二樓的小廳裏擦自己的長笛。擦得特別認真,比我擦眼霜還要小心。聽完我的評價了,好久沒說話。
  我說:“你聽見我說什麽沒有啊?”
  “…… ……我聽到了,”他慢悠悠的說,“你不是說波塞冬流氓嘛。”
  我喝一口酸奶道:“你是學民俗學的,這些東西是不是多少也研究一點?你跟我說說,古代的神是不是也饑渴?那方麵的。”
  他轉過身去,後背對著我。
  “葉海。”
  “聽見了。想呢。”
  我盤腿坐在沙發上,等了半天,葉海說:“你知不知道,波塞冬法力高強,手持三叉戟,翻雲覆雨,地動山搖,盡在掌握。風流一點,也不能說全是他的毛病,女人們,女神們都還招惹他呢。身體好的人或者是神,自然那方便要求也多一些。最主要的是,”他回頭看我,小黃燈下麵,眼睛和表情十分認真,“他還十分英俊呢。”
  我“嗤”的一下笑起來:“像你見過他一樣。”
  他沒接茬,繼續擦笛子,過了好一會兒問我:“你去看醫生了嗎?他們怎麽說?”
  “說我累了。產生幻覺也有可能。”我說。
  他點點頭。
  “我要睡覺了。”我把酸奶瓶子放下,“我明天下午還要考一科呢。”
  “哎呀。”他說。
  我開門,都快要進房間了,他那個“哎呀”還沒有下文。
  我到底折回來:“大哥,你說吧,我都替你憋得慌。”
  他笑嘻嘻的說:“我從同學那弄個恐怖片,趁張阿姨不在家,咱倆看不?”
  “什麽啊?”
  “《閃靈》。”
  “太沒意思了,太不夠恐怖了,我才不看呢。”我說著就進屋了。
  深夜時分,我跟葉海各自蓋著個毛巾被躺在沙發兩邊看到黑人廚師過來解救危難中的母子倆,卻被已經發了瘋的傑克尼科爾森攔胸辟了一斧,鮮血汩汩流出的時候,我的小心心啊,比劉翔跨欄時候跳得還快呢。
  我哆嗦著說:“能放一會兒郭德綱的相聲不?咱們調節一下氣氛。”
  “行啊,”他說,“在樓上我屋子裏呢,你去找過來。”
  我一腳踹到他的腿上。
  “要不然我閉了吧,咱不看了,安菲。”
  “說什麽呢?”
  剛開始我還以為是他嘲笑我害怕呢,過了一會兒,電影裏演到尼科爾森用斧子劈開母子倆躲避的房間的木頭門,一張髒兮兮的惡人的臉從劈開的口子中探出來叫他兒子的名字,我就不敢看了,把毛巾被蒙到腦袋上。
  朦朦朧朧的電視熒屏的光中,我看見旁邊的葉海忽然轉過頭來,估計是在精神高度緊張的時候尋找同伴並確定自己並非獨自一人的,他卻看到黑暗中我頭上蒙被的造型,立時倒抽一口冷氣,上來就把我頭上的毛巾被給拽下去了,一張臉也是驚恐之後的憤怒表情:“你誠心是不?”
  “我不是。”
  傑克尼科爾森在笑。
  我看著葉海,葉海看著我。
  他摟我肩膀把我抱住時我一點的異議都沒有,立即貼過去。
  尼科爾森在冰雪覆蓋的灌木迷宮裏尋找他的孩子,他要殺掉他,他淒厲的喊他兒子的名字,猙獰的笑。
  我把頭緊緊的靠在葉海的肩窩裏,他抱著我肩膀的右臂也越來越緊。
  幸福是什麽啊?就是看恐怖片的時候有個人在旁邊。
  你還是害怕的,不過心裏有了底,不會錯過一個精彩的鏡頭。
  小孩子終於逃過他的追殺,我們兩個都鬆了一口氣。
  尼科爾森在雪地裏奄奄一息的時候,我終於放了點兒心,打量一下,看清了我們兩個之間的占位,我抬頭看了看葉海,卻見他小小得意的眼神,嘴角有笑意都憋不住,我說:“是故意的不?”
  “啊。”
  “就想這樣?是不?”
  “咱班同學說的,拿恐怖片把女孩子嚇到你懷裏,一次一個準。”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這麽做道德嗎?”
  “你還接著生病的引子,看我弟弟了呢。”
  他說著身子向下一滑,雙手一圈,像抱個抱枕一樣就把我給環住了,臉貼在我的胸前,腿也把我的腿給壓住:“安菲,你老老實實的,咱們就這麽睡一宿,行不行?”
  “你這個便宜可是占大了。”那可是我的胸部啊。
  他抬起頭來,鼻子尖兒對著我,促狹的威脅道:“你再說,我就親你了。”
  我就被他這麽摟著。
  別跟我說道德不道德的了,我剛看完恐怖片;這是個年輕英俊的男孩子的身體,又結實又溫暖;高高的鼻子尖,呼出來的氣息都是可愛的;我伸手撥開他的的頭發簾,不小心碰到他的額頭,他就在我肩膀上蹭一蹭。
  我睡著之前跟自己說,今天先這樣吧,明天考完最後一科再跟他劃清界限。
  玫瑰石,得寸進尺。
  
  19 黑曜石,風暴
  我醒過來,一目的好陽光,睫毛一眯,在眼睛前麵自己夾出一道小彩虹。葉海躺在我旁邊,正拄著頭,清醒白醒的看著我。我才沒驚慌失措,質問他究竟對我做了些什麽的呢,我半夜裏起來過兩次去衛生間,回來的時候都有研究過位置和情形,然後我又很明白的躺回去了。
  我說:“看什麽?”
  “咱倆這算什麽啊?咱們這可是摟在一起過了一夜啊。”葉海說,手圈上我的肚子,欺上來親昵的看著我,“什麽時候進行下一次升級啊?”
  我極鎮定的揪著他的汗毛把他的胳膊從我的肚子上拿下去:“當有人將哈利波特改編成A片,趙本山和郭德綱bl的時候,我就考慮跟你升級。”
  我起來給自己熱牛奶,發現早餐已經做好了,四片烤得很好的麵包上抹著一半花生醬一半巧克力醬,西瓜被挖出來裝在小碗裏。我吃了一口麵包想,葉海此人要是想當playboy還是有素質的:家裏有錢難得長得好,長得好難得手段妙,手段妙難得態度低,態度低難得心周到。他說原來的女朋友撞到他跟別的女孩在一起,因此而離開他,可也是,這種男孩子,一般人也守不住。
  他穿戴好了準備去考試,走到門口的時候跟我說:“老師昨天給我打電話了,說假期的時候,咱們潛水組要進行集訓,到時候參加全國比賽。”
  我聽了心裏一動,但是想起來上次在海裏丟盔卸甲的一次就有點不確定:“什麽意思啊?是咱們潛水組整個集訓還是讓你去?”
  他把自己白色的棒球帽的帽簷壓得低一點:“不是全組,但是,你跟我都入選集訓隊了。”
  我很高興,全國比賽啊,等這事兒都等了多久了,我想笑,不想讓他知道,張嘴把一塊兒西瓜含在嘴裏了。
  “你沒問題吧?假期的時候不出去吧。”他問我。
  “我不出去。我還在學校找了份工來打呢。”我含混地說。
  他跟我擺擺手出門了:“我走了啊,晚上回來看《電鋸驚魂》。”
  “你去死吧。”我一聲吼,西瓜差點沒從嘴裏出來。
  葉海一走,我打算再看看書,把今天下午要考的東西再準備一下。中間張阿姨在美國的女兒打來電話,我跟她說,張阿姨去承德的戰友家了,您有什麽事,我來轉告。她說沒事,就是很久沒打電話了。
  我放下電話想,我跟我媽媽很久沒有打電話了,但更久的是我爸爸,他這次遠航南海已有三個月了,該是快回來了吧?
  我又想起那天晚上,我媽媽就把她在泰國拍攝的DV明目張膽的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她根本就不怕我知道,她會不會跟我爸爸攤牌?
  然後呢?我怎麽辦?
  我是跟我媽還是跟我爸?哦,對了,我快20歲了,我可以自己過日子了。
  我想到這個,就覺得頭疼。
  感情,人心,它們是如此沒有道理的東西。
  所以我喜歡我念的書,數字的加減乘除不會有任何例外;生命被埋在地下或者岩石的沉積,每一層都是確鑿的檔案;洋流和季風從不跟時間失約;老師給我的分數少了,我還可以找之回來。
  我咬著筆,在腦袋裏跟自己較勁。愚蠢的還不知道這個可愛的早上應該被怎樣的珍惜。
  中午我自己背著書包上學堂考試,天氣預報說有雨,我見天還是晴著就沒在乎,傘也沒帶出門了。走到一半開始下雨,一陣雨點子劈劈啪啪砸下來的,我不敢誤考,硬是頂雨跑到逸夫樓的,進了教室,很典型的落湯雞一隻。
  考完試了,雨也沒有停,我出了教室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凍得哆哆嗦嗦的想要回家卻發現鑰匙沒有帶。
  我給葉海打了一個電話,我說我難受了,著急回去,讓他送鑰匙來。
  旁邊有女孩子,聲音挺遠但是很清晰,她說:“誰打電話啊?”
  葉海說:“你在哪個館呢?我接你去吧。”
  我告訴他我在逸夫樓,掛了機,心裏就覺得奇奇怪怪的。
  他旁邊怎麽有一個女孩兒呢?
  ——他旁邊怎麽就不能有一個女孩兒呢?
  同學,估計是;樂隊裏一起的,也說不定。
  ——是不是同學關我什麽事呢?
  他昨天晚上可是摟著我的啊。今天就跟別的小姑娘攪在一起了?
  ——我還看過他的小弟弟呢。也不算吃虧啊。
  一個腦袋裏麵兩個人說話可給我鬧心壞了,我甩甩腦袋,一皺眉一咬牙,天空中“喀嚓”一聲雷;我心裏說:老天要是真的向著我,就再來一聲…… ……
  我這個賭咒還沒說完,就見到莫涼的車子停在下麵。
  他從車裏下來,拿了雨傘上了台階來接我。我一看見那張藍色的雨傘下麵他白皙的臉孔就忘了求老天爺什麽事情了。
  “你考完試了?”
  “嗯。”我回答。
  “我一直在等你。”
  他看上去不太一樣,有種不多見的嚴肅。
  “怎麽了?”我喃喃地問。
  “跟我去個地方。”他把傘撐在我的頭上,我就跟他走了。雖然詫異,但是沒有選擇。上了車,更見他表情不像從前般輕鬆愉快,車廂裏很安靜,聽得見他的呼吸聲。我不太敢問他要帶我去哪裏,跟莫涼總有那麽多話不太敢說。
  發動車子以前他看看我,手伸過來幫我把安全帶扣上,又拿出自己白色的手帕掛在我頭發上幫我擦一擦。
  那一片刻仿佛回到小時候了。
  在日本,他載我去他的實驗室,也是這樣,幫我扣上安全帶。
  我的心因為“值得”兩個字而安定下來,跟著他,去哪裏都行。我坐好了,看見窗子外麵葉海一手打著傘,另一手扶著車把騎車過來。我連個招呼也不打算打,我就這麽跟莫涼走。我這不是打算報複葉海。真的不是。
  車子出城,在高速公路上冒雨飛奔了二十多分鍾,又沿著海岸線走了很遠。遠遠的,能看見軍艦的旗幟和高大的指揮塔。
  我說:“莫涼,這不是…… ……?”
  “對啊,你認識?軍港。我也是小時候來過這裏。”
  他在警衛區的大門口停車,荷槍實彈的士兵通報裏麵,反複查驗我們的證件。不多時,有海軍藍迷彩色的吉普車從裏麵出來接我們倆個,下來的是位文職官員,莫涼向他介紹我說:“這是安菲。安艦長的女兒。”
  來人向我微微點頭,請我們上車,讓我們隨他進去。
  這個時候莫涼才告訴我,他跟我說話,語氣盡量放的輕鬆:“安菲,你父親,還有我父親,他們的艦艇在南海出了點兒事。”
  “出了,什麽事…… ……?”我慢慢的問。
  來接我們的軍官說:“失去聯係八小時,船體沉沒。”
  莫涼問:“營救的情況怎麽樣了?”
  “風浪太大,廣州軍區的直升機根本不能靠近,現在又被迫回港不能起飛。入夜之後,風浪更大…… ……”
  我這個時候覺得特別冷,打了一個寒噤。莫涼看著我:“都是老兵了,有點擔待啊,菲菲…… ……”
  我有擔待,有擔待。
  我不是第一次經曆這種事情。
  還是上初中的時候,也是夏季,熱帶風暴襲過中國南海,我爸爸的軍艦因為在之前執行驅逐任務來不及入港而陷入風暴中心。他們與指揮部失去聯係三天三夜,部隊甚至通知了家屬做最壞的準備。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已經很大了,可是接到電話就開始慌張的哭,哭了半個多小時,腦袋都疼了。我媽媽當時很沉默,一根接一根的吸煙,突然把最後一支按熄了,上來就打了我一個不大不小的耳光。
  我一下又驚又怕,哽在那裏,捂著臉看著她。
  “你哭什麽?”她皺著眉毛問我。
  “我爸爸…… ……”
  “你爸爸怎麽了?”她搶在我前麵說,“他怎麽都沒有怎麽樣。我告訴你,哭也不許哭,你把期末考試考好,你爸爸教你的仰泳遊好,給我等他回來。”
  她打了我之後我真的就鎮定下來。
  36小時以後,我爸爸的艦艇終於通過衛星與指揮部取得了聯係。風暴之中,艦艇雖然遭到重創,但是卻隻有少量的人員受傷。包括我爸爸,莫叔在內的絕大多數船員都安然無恙。
  我茫然的問莫涼:“你給我媽媽打電話沒有?”
  “沒有。”他說,“我下午得到消息以後,給阿姨打過電話——沒打通。”
  我二話不說拿手機出來,莫涼卻拿過去:“別打了,這裏屏蔽信號。再說,菲菲,這,不是大事兒…… ……等有消息的。”
  可是我想找一個人跟我在一起。
  我想有她在,她跟我說一樣的話。
  卻是莫涼,手臂環過來,帶著暖的體溫,他輕輕拍我的肩膀:“等會兒聯係上他們的時候,你問問你爸爸什麽時候能回來。”
  他也著急的,莫叔在同一艘船上,為什麽要他來安慰我呢?
  我用力的點頭,握住他的手,我應該跟他一樣鎮定。
  我跟莫涼隨同來接我們的海軍軍官進入指揮大樓,經過三層安檢,乘坐直達電梯上了頂樓。那是一個巨大的房間,身著軍裝的官員和技術人員各自忙碌,計算機和精密儀器不停的傳送著新的數據,儀表盤緊張的閃爍。
  當我看到房間正中最大的藍色屏幕上的衛星顯示圖,中國南海上空籠罩著烏色的風暴雲團,而且每一秒鍾都在不停的凝聚擴張。
  我真的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跟我爸爸說上一句話。
  黑曜石,風暴。
  
  20 東陵玉,信用
  一些人走過來跟我和莫涼握手問候,我這個時候其實又已經發傻了,他們說些什麽,我聽不清楚也不知道怎麽回答。我隻是跟在莫涼的後麵,他去哪裏,我去哪裏;他飲一口咖啡,我也跟著喝一口;他找到一台計算機開始計算,我看見上麵的數字在我的眼前亂蹦。
  我想起小時候,大約三歲,我爸爸開始讓我遊泳。剛開始教我閉氣的時候,他給我的手腳上都綁上塑料泡沫,我頭一低整個人就能夠浮起來。
  他從來就沒有因為學習成績的事情說過我,我被育才學校淘汰了,他還開導我讓我想開一點,惟恐我少吃一口飯。
  他給我搜集的各種各樣的漂亮貝殼一摞一摞的,他還曾經用小海螺殼給我做了一個企鵝的雕像,我拿到學校去顯擺,很是榮光。
  哎,我把那個小企鵝放哪裏了?我怎麽想不起來了?我得回家找找去。
  我突然緊張起來,在莫涼的後麵“騰”的站起來,我說:“不行,莫涼,我得回趟家,我爸爸給我一個東西我忘了放在哪裏了。”
  他在電腦前回頭看我:“行。你等我一下,我送你。但是,菲菲,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 ……”
  “你告訴我,超強台風中心風力17級,風速可以達到多少?”
  這個我是在上學期的海洋氣象課上學過的,我努力回憶:“每秒51米以上,但至今沒有超過秒速63米的氣象記錄。”
  “很好。”他回頭輸入數據,“南沙海域水文結構特點是什麽?”
  “東經109度30 分至117度50分,北緯3度40分至11度55分之間, 由200多個島礁沙洲灘組成,南部東部和西部的外緣地區,有數塊大麵積的海底盆地,如,”我仔細的回憶曾經在書上讀到過的內容,“曾母盆地,禮樂沙盆地,萬安等等。”
  “盆地深度可達到多少?”
  “曾母最凹處可達4300米,萬安相對較高,最凹處4000米。”
  他背對著我,在計算機上將南沙群島洋麵擴大顯示,鎖定範圍,同時進行著快速的計算:“你說的很好,菲菲,你的基礎知識非常紮實。那請你告訴我,強台風途徑海底盆地地形,風和浪的速度與形態都會有怎樣的變化?”
  “…… ……我不知道,”我說,“我沒學過。”
  “深海水對台風會有滯留和改變方向的作用,根據深度,在此處風速會降低為…… ……每秒49.7米,正負0.3米;那麽海浪呢?”
  他像是問我,又像是對自己說。
  我走過去在他前麵,看他專心致誌的計算著數據,推測著風浪來襲的過程中所會產生的變化,不僅僅是我,此時指揮大廳裏幾位工作人員也走過來,看著莫涼這個年輕的科學家是不是能在這個時候為營救他自己和我的父親尋找出來一線希望。
  “莫老師,剛才我們也計算到這裏。”一位戴眼鏡的軍官說,“不過現在的問題是,即使在洋底盆地的作用下,風浪速度有所減輕,我們也不可能深入中心,實施救援啊。”
  “也許,”莫涼抬頭看他,“他們並不是在風暴中心,也許…… ……”
  他低頭,觀察自己的屏幕良久:“強台風遭遇海底盆地,最大的可能是,”他抬頭看看我們所有人,“漩渦。”
  他的話讓走過來的研究人員們都微微一愣。
  我以為他找到了營救的希望,可是他卻告訴我一個最無望的答案。
  我的腦袋裏卻出現了更恐怖的畫麵,我爸爸的軍艦在無邊無際巨大的黑色漩渦裏旋轉,像片樹葉被風暴和大海吞沒。
  我咬著嘴唇,覺得越來越冷,渾身上下又開始哆嗦起來。但是不僅僅是我,這個房間裏大部分的人,海軍軍官,研究人員在聽到“漩渦”這兩個字以後,看他們的表情,都讓人覺得營救的希望更加的渺茫。
  “安菲,”莫涼看著我,“不許哭。”
  然後他繼續看自己的微機屏幕,在南沙海域西北,正北兩個海底盆地的邊緣圈出兩小塊南北走向的橢圓形的區域,莫涼問:“哪位能告訴我現在台風中心區域風速的即時報告?”
  有人回答:“上一秒鍾秒速為49.85米。”
  “軍艦最後一次報告時的方位?”
  “八小時五十六分前,東經115度32分15秒,北緯10度45分正。”
  莫涼在計算機上一陣飛快的運算,然後忽然沉默,看著自己的屏幕很久,我緊張的快要窒息的時候,他像在跟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們還有很大的希望…… ……漩渦會沿著盆地的邊緣向西北和正北方向移動,風速和浪速會在…… ……攀升的過程中減慢…… ……”他說著用電子筆在剛才畫出的橢圓形的區域內標出細細的兩道線段,然後抬頭對所有人說,“他們一定就在這裏,此處,遠離風暴中心,仍有成功營救的可能。”
  莫涼精確的計算結果立即被上報給軍區司令員,二十分鍾後,剛才跟我們握手的指揮官告知我們兩個:廣州軍區及南海艦隊已經連夜派出大型巡洋艦和直升飛機在莫涼圈定的範圍內對出事軍艦實施搜救。
  他聽到此事,握手感謝對方,然後對我說:“走,你剛才要去找什麽?我送你回家?”
  我剛剛燃起一絲希望,此時恨不得一眼不眨,一步不動的守在這裏,直到他們跟我說,我爸爸找到了。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抬頭看著他說:“我在這裏等消息,我哪也不想去了。”
  莫涼蹲下來看我:“安菲,那上麵不僅僅有你爸爸,也有我爸爸啊。我覺得咱們現在,該怎麽過就怎麽過,比驚慌失措的好。”
  他的話,他的黑眼睛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我心裏其實還是不願意的,卻被他一拽胳膊拉了起來。部隊的人保證一有消息一定第一時間通知我們,有人送我們兩個離開軍港,在大門口上了莫涼的車子,我忽然發現,之前的大雨停了下來,此時的天空有星光,海鳥在雨後潮濕的海風中唱歌。
  我窩在車座上,仰頭向上看,此時此地是這樣的安靜和太平,那南方的中國海是不是也可以給我們的父親一點點生機?
  莫涼發動車子之前打開CD,裏麵是一首哼哼唧唧的英文歌,又懶又蜜的女聲,唱著點關於昨天和今天,孤獨和影子的故事。
  我聽啊聽啊,忽然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開到我自己家的樓下了。
  我說:“幹什麽啊?”
  莫涼說:“不是你說要回家取東西的嗎?”
  我這才想起來,對啊,我剛才說要回家找我爸爸給我的那個小企鵝的啊,我呆頭呆腦地說:“我都忘了,你等我,我去拿。然後咱們還是回城,回學校。”
  他說好。
  我再回來在外麵敲他的車窗的時候,是把他從睡夢中給叫醒的。
  莫涼揉揉太陽穴說:“你幹什麽啊?這麽慢。天都快亮了。”
  “我忘帶家裏鑰匙了。”
  “你媽媽沒給你開門啊?”
  “她不在家。”
  “…… ……你沒給她打電話?”
  “…… ……我給她打了兩個小時電話…… ……她沒接。”
  他聽了就沒再說話,上了路很久才問我:“菲菲,餓不餓?我先帶你去吃飯?”
  我把頭貼在窗子上,額上一涼,我這才發現我是有點發燒,我說:“我不餓。莫涼哥哥,我睏,想睡覺。”
  “…… ……我送你…… ……”
  “學校旁邊的幹休所,你認不認識?”
  我一直到回家,腦袋好像都不會轉個兒。怎麽突然之間,我爸爸和媽媽都不見了?我記得剛才我上了樓,在自己家門外麵才發現我的鑰匙包根本就落在幹休所這邊。我當時看表,淩晨一點多的光景,我按門鈴,我媽媽不在家。然後我給她打電話,一直都是盲音。
  莫涼給我送到了地方,我下車之前問他:“我好象是把我媽媽的電話號碼給弄錯了。莫涼哥哥,你再告訴我一下。”
  他慢慢的打開自己的手機,從裏麵找到我媽媽的電話,給我讀了一遍。
  我說:“沒錯啊。”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往院子裏麵跑,柿子樹的上麵,天色都現魚肚白了。
  莫涼在後麵叫住我:“菲菲,好好睡一覺啊。有消息我馬上就找你。”
  我說:“你也是。你也要好好休息,莫涼哥哥。”
  “你進屋吧。”
  “你先走啊。”
  “你進屋吧。”
  “你先走吧。”
  他微微笑一下開車走了。
  我一轉頭,滿眼睛都是淚水了。
  大門沒鎖,我進去看見葉海,麵無表情的坐在沙發上打電子遊戲,身邊一堆的光盤和喝光了的啤酒瓶。
  他坐在那裏,也沒看我,隻是說:“你…… ……”
  我的手機響了。
  是我媽媽。
  是她。
  我接起來,我壓抑了一晚上,我的五髒六肺都那麽疼,我終於歇斯底裏的尖叫起來:“你去哪裏了?!我爸爸軍艦沉了,你知不知道?!他要是回不來,我也去跳海!你自己過吧!你自己逍遙去吧!…… ……”
  我話音未落就覺得天旋地轉耳朵也聽不見了,倒下來的時候被葉海給接住。我的眼淚噴湧而出,我抓住他的胳膊,腦袋緊緊頂在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他的手臂慢慢擁抱住我,我想我要是這麽哭死,靠一切就簡單了。我哭死得了。
  他說:“你別哭了,你爸爸會被救上來的。”
  我斷斷續續的說:“我不用安,慰。你,要是開玩笑,我就…… ……”
  他離開我一點,看我的眼睛:“我沒有開玩笑。”
  我攥了拳頭要打他,軟綿綿的被他拽在手裏:“打個賭吧,安菲。要是你爸爸回來,”
  我抽噎著看著他,他的那張孩子氣的臉孔不知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還是因為我精神恍惚,此時像一個年輕卻又法力高強的巫師,下咒語。
  “要是他回來,算上上一次那事兒,安菲,你可就欠了我兩回了。”
  我仍在流眼淚,粗聲粗氣的說:“行。”
  東陵玉,信用。
  
  21 彩虹石,雨後天晴
  之後我生病了,發燒發的氣勢洶洶,我縮在被窩裏一直在發抖,腦袋裏麵很混亂。一會兒是我爸爸的軍艦被卷到大海裏,一會兒是我媽媽跟著劉叔走了,一會兒是莫涼坐在計算機前麵,我給他拿咖啡過去,他說:“我要喝柳生蘭子的日本茶。”一會兒是葉海凶巴巴的拽我起來往我嘴裏灌藥,我狠狠嗆了一口才發現,之前的都是夢境,這個卻不是,葉海真的就在我旁邊喂我吃藥。
  我推開他,我不吃。我就想生病,我挺舒服的,我就要這樣。
  他把我裹到被子裏把我給抱起來,手捏著我的下巴惡型惡狀的說:“你以為你這樣能死啊?這樣做你不會死,就是會越來越難看。”
  我確實難看,我床對麵是個鏡子,我看見自己一張臉瘦成個小條條,還有黑眼圈,像塗了一個最醜的煙熏妝。
  我看著自己發呆的一瞬間被他把兩粒膠囊給塞到了嘴裏,捏著我的下巴往上一抬,藥“咕嚕”一下子滑到肚子裏去了,順勢又被他灌了一大口溫水。
  這一趟下來我就差不多筋疲力盡了。我又蜷縮著躺回床上的時候跟他哼哼著的說:“我就是覺得我,我,誰也不把我當回事兒,他們都是這樣,說走就走,說出事兒就出事兒…… ……”我一蒙被子趴在枕頭上又哭起來,他就呆在我旁邊也沒管我,我自己哭得累了,退燒藥的勁又上來了,我翻個身迷迷糊糊的要睡著。旁邊的葉海把我往裏麵推推:“往裏點兒。”
  我沒動。
  “往裏點。”他又推我,到底把我往裏麵竄了竄,“您這是雙人床呢。”
  我睡著之前跟他說:“你知道我煩你不?”
  “因為什麽啊?”
  “因為……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醒過來,睜開眼睛看見臥室裏是淡淡的粉黃色的太陽光從窗子外麵斜斜的照射進來。葉海就躺在我對麵,看著我。
  我的嗓子很疼,腦袋裏卻比剛才清醒了一些。
  “什麽時候了?“
  “六點多了,快晚上了。”
  “有沒有人給我電話?”
  “還沒有。”
  我歎了一口氣。
  他說:“著急你爸爸?”
  “…… ……廢話。”
  “我不是答應你了嗎?”
  “這不好笑。”
  他沒再繼續說瘋話。
  我們兩個麵對麵躺著,他的手扶在我的臉上:“安菲。你睡著的時候可真好看。”
  “…… ……”
  “誰說你不重要?你對我很重要。”
  “…… ……那你給我弄點吃的去,行不行?”我說,“我有點餓。”
  “你想吃什麽?我去餐館給你買。”他微微的笑,因為我想要吃東西而高興的樣子。
  “要不你就煮點兒大米粥吧。多放點兒水。稀一點兒。”
  他下樓去煮粥,我躺在床上繼續糾結。葉海要是給我弄點安眠藥來就好了,直到有我爸爸的消息,我都可以一直睡覺多好。
  有汽車進院子的聲音,有人在樓下敲門。然後我聽見我媽媽的聲音。
  她進我屋子裏來之前我把眼睛閉上,我不想看見她。我跟她說什麽啊?
  葉海說:“我去做粥。”
  我媽媽說:“好啊,你忙。”
  她走過床邊來看看我,在房子裏轉一轉,走到窗子邊拉出椅子坐下來。
  我一直聽著她的動靜。
  “嚓”的一聲火柴打火的聲音——她要在我屋子裏吸煙我就受不了了。
  我慢慢坐起來,回頭對她說:“我還沒死呢。你要吸煙請去外麵。”
  她把火柴輕輕的搖滅了,笑著看著我說:“你這個孩子跟誰學得這麽潑辣?在電話裏跟我大聲吼,說起話來還死啊活啊的,你直接在地上打滾兒得了。”
  我咳嗽一聲,又昏頭昏腦的躺下來。
  她走過來坐在我的床邊,她穿著一條細細肩帶的藍裙子,高高綰著發髻,修長的頸子上一條紫金項鏈,她確實好看。什麽時候都好看。
  “對不起。”我說。
  “…… ……”
  “媽媽我著急。爸爸到現在都沒有消息…… ……”
  我把眼睛閉上,我剛鎮定一點。我不想又流眼淚。
  她伸手上來撥一撥我額角的頭發:“跟我還說對不起啊?姑娘你抬舉為娘了。”
  我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囔著鼻子,賴吧唧唧的哼著說:“那你跟我保證,”
  “嗯。”
  “反正你以後不能離開我。”
  “要是你爸爸出了一點事兒,我絕不離開你。”她說。
  我媽媽沒坐一會兒就走了。
  我吃著葉海做的粥的時候,他就坐在我的床邊,麵向著書架,離得遠遠的看那些我積攢的石頭。沉默著,看得很仔細,好像那樣真的能看出什麽名堂來。
  夕陽的光在窗頭慢慢的要隱沒了,又是一個白天的結束。
  我喃喃的說:“怎麽又是一天了?”
  葉海回過頭來看我,他的眼神很陌生,在那一瞬間好像忽然不認識我。
  幾乎就在同一個時刻,我一直放在枕邊的電話響了。
  我一下子接起來,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卻連一個“喂”都不敢說出來。
  是莫涼的聲音在彼端傳來:“菲菲?”
  “…… ……”
  “剛才部隊通知我。軍艦已經沉沒,可是,大部分的海員卻在曾母附近被營救起來。包括你爸爸和我爸爸.…… ……”
  “…… ……”
  “就在二十分鍾以前。現在他們已經被緊急送到廣州軍區總醫院救治。”
  莫涼的一句話,我心上的千斤重石居然被一下子卸下來。
  “他們…… ……”
  “還好,還好。”他在那邊說,聲音裏也有不能壓抑的激動,“聽我說,菲菲。”
  “嗯,我聽著呢。”
  葉海拿了我的碗出去。
  “他們的狀態還算穩定。如果沒有問題,明天會由飛機送回來修養。”
  我哈哈的笑卻還流眼淚,哽著說:“太好了!莫涼哥哥,這真是個好消息,是不是?”
  “…… ……”他在那邊也低低的笑出來,“你說,菲菲,這幫老的,是不是也不讓咱們省心哪?”
  “嗯。忒差了,人品。”
  “…… ……那你呢?”他說。
  “…… ……”
  “今天早上看你進門,像碰一下就能倒的樣子。現在好點沒有?”
  “我跟你講,莫涼哥哥,你別被假象迷惑,我壯的跟牛似的。”
  他沉默一會兒:“好了,我不占你的線了。你趕快跟你媽媽說一聲,別讓她著急。他們什麽時候到這邊,我去接你看他們。”
  我給我媽媽打完電話忽然覺得剛才根本沒吃飽,身上還發粘,不舒服,我得洗個澡。我蹦著蹦著下樓,葉海在客廳裏打遊戲呢。我走過去,他根本不理睬。我看一看,我以為這個家夥玩什麽高難的,原來是寶石遊戲,而且打到第一關就被拿下了。太遜了。
  我在他後麵說:“喂,咱們去吃燒烤,我請你客。”
  “怎麽,你有好消息了?”
  “我爸爸獲救了。”我笑嘻嘻的說。
  他看看我,轉轉眼睛:“那你記得早上跟我說了什麽不?”
  “早上說的多了,兄台指的是哪一段?”
  “要是他獲救,你可就又欠我一次了。”
  “…… ……”
  我緊著鼻子說:“你做了些什麽啊?我就欠你一次。”
  “我?”他說,慢慢的,“我救了你爸啊。我為了這個,還求人打人情呢。”
  “…… ……”
  “你不信?”
  “我信啊。”
  “那你怎麽笑得這麽猥瑣啊?”他說。
  “聽過蝴蝶效應沒?”
  “你好好編,安菲。”
  “一隻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能在兩周後在美國德克薩斯引起一場龍卷風。”
  他看著我。
  我認識他也算久了,我知道他沉默是因為沒聽懂。他啊,一個文科生,學巫術,噢不,民俗學的,很難弄清楚這個美麗而又科學的氣象動力學概念。
  不過,他雖然不科學,但是他可愛,他照顧我。他想要我好。
  這個我毫不懷疑。
  我坐在沙發上,從後麵摟住他的肩膀,臉頰貼在他的臉頰上:“我是說,我絕對相信你救了我爸爸,你跟我一起想著這件事情,你就是盡了力。”
  我這樣說,他聽不聽得懂都很高興。側頭看著我,眼梢和嘴角都勾著笑,上來親親我的嘴巴。
  “想再看看弟弟不?”他才猥瑣的說。
  “靠。”
  彩虹石,雨後天晴。
  
  22 琥珀,隱藏的秘密
  我爸爸三天之後被從廣州送回來休養。其間我一直呆在幹休所這邊的家裏,看看書,學學習,睡睡覺,晚上跟葉海在樓下的客廳裏看一個老電影。晝夜基本上顛倒,可能黃昏的時候被他吹笛子的聲音弄醒,起來喝牛奶吃早飯;又或許淩晨兩點鍾的時候猜拳輸了去廚房裏麵煮方便麵,兩個人一起啃外賣送來的鹵豬蹄。
  那場大雨之後這個城市就開始下火。我把西瓜放在冰箱的冷凍層裏麵凍透了,直接刮下來當刨冰吃;葉海出的主意更妙,他說凍西瓜之前先往裏麵放幾粒葡萄,幾個櫻桃更好,刮下來的就是什錦刨冰。後來工藝又演變了,我放進去一點點彩色的水果酒,就成雞尾酒什錦刨冰了。我當然不會蠢到自己直接吃,我往裏麵亂七八糟可勁兌東西讓葉海試吃。
  天太熱我們都不願意出去,他把遊戲打完了開始研究電視劇。
  好幾個台在轟炸《幸福像花兒一樣》,都不由得你不看。孫儷有個大腦門,她的臉長得像個鼓溜溜的牙齒一樣,我從來都不覺得她好看。可是每次他出場,葉海都不太眨眼睛。
  我把黃瓜片貼在額頭上說:“怎麽了?喜歡啊?”
  他看看我:“沒有啊。我就是覺得這個角色品質很好。特別專一。”
  我心裏想,都什麽年代了,有這麽誇人的嗎?他的讚美有種計劃經濟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兒來,那天我給他打電話,他旁邊可是有姑娘說話的,還問我是誰,什麽人提這麽傳統的問題啊?沒有貓膩的是沒有這個膽量的。電視上都這麽演。
  我從旁邊看看他,他舀了一口西瓜放到嘴裏。這個人長得一副好皮相,這種人是閑不住的。所以他景仰一個專一的角色是有心理依據的,做不到的就奉之為偶像,行為與信條背道而馳。
  他說:“你想什麽呢?怎麽眼神那麽詭異。”
  我說:“我在想啊,我明天回家,給你帶點什麽回來。”
  他一笑:“有心了啊,你。”
  “烤魚片怎麽樣?我同學都愛吃。”
  他又吃了一口西瓜繼續看孫儷:“不用了,我從來不吃魚。”
  第二日大清早莫涼開車來幹休所接我,車子在外麵一按喇叭,我背了準備好的行囊出去,這次我想在家多待幾天,我想要多陪一陪我爸爸。
  出了門我可是嚇了一跳,大清早的,門口居然有人坐在台階上。
  見我出來,他也站起來。
  我說:“哈嘍,胡阿優?”
  那人道:“我說中文。”
  他是很年輕的男孩子,高眉深目,白皮膚卻漆黑頭發,鮮豔的有點殘忍的對比色。地理人種學裏麵提到過這種體貌特征,高加索地區的人才能長成這樣,那裏是世界小姐和超模的盛產地。
  房門裏麵是躺在沙發上睡覺的葉海,院子外麵是在車上等我的莫涼,眼前是個微微笑的陌生尤物,我也向他笑一笑,心裏卻怒問蒼天:為什麽有美男蒞臨我貧瘠的生命都是成批打包來的呢?就不能一個個的安排嗎?就不能有一個和諧且平衡的供給狀態嗎?
  “你是安菲?”
  “正是陛下。”
  “我來找葉海。”他說。
  “哦。”我說,“他在。你是?”
  “我是他弟弟。”
  “幸會。”
  葉海的弟弟認識我?
  他向外麵看看:“那是莫涼?”
  “…… ……”
  他推門進去之前對我說:“問他好。”
  如果葉海的弟弟認識我這件事情還能勉強解釋清楚的話,那麽他會認識莫涼就真的讓人匪夷所思了。
  那男孩的眼睛和微笑都讓人不安,讓人覺得邪門。我上了莫涼的車指著倒車鏡問他:“你快看看,莫涼哥哥,你認不認識他?哎呀,他進去了。”
  莫涼道:“我不認識啊。”
  “…… ……”我把兜子抱在胸前,還在納罕。
  莫涼道:“不是跟你一起租房子住的?”
  我看看他,那麽他知道的,有男孩子跟我同租。
  “正努力往男朋友方向轉正的?”他發動車子。
  我沒有接茬,一下子把空調開到最大。
  “菲菲…… ……?”
  “是有個男孩跟我租了一幢房子,但是,什麽別的東西,”我清清楚楚的說,“什麽男朋友,都不是的。什麽都沒有。你別聽同學胡說。”
  他在鏡子裏麵看看我,沒再說話。
  廣播裏是關於強熱帶風暴在我國南海岸登陸後轉變為熱帶風暴的報道,它在福建,廣東和廣西三省帶來較長時間的降雨,珠江流域主河道水位接近警戒線,國家防洪抗旱指揮部要求各省加強防洪工作準備…… ……
  莫涼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在軍港指揮部的時候,當時的台風等級和風速是多少?”
  “台風中心已經接近十七級,即使在途經盆地被海水滯留之後,你計算出的風速依然達到了49米每秒。”我說,那一幕我曆曆在目。
  “可是它怎麽忽然變了臉,成了不大不小的熱帶風暴,而且隻影響範圍隻有中國的三個省市,這不奇怪嗎?”
  “…… ……”
  “一直以為準備打的是老虎,結果蹦出來的是個大貓而已。”他說。
  “是啊,這位大侄兒一下子從範鄉長變成了三胖子了,”我看著他說,“但是莫老師,這不是好事兒嗎?你難道想要南方發大水?刮大風?”
  他經過高速公路收費站,換卡片的時候斜我一眼:“你從哪裏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詞兒?我以為就我自己是趙本山愛好者呢。”
  我嗬嗬笑起來。
  他發動車子繼續上路:“出乎意料的風平浪靜讓人沒有安全感。特別是在我們工作的領域。後座上有一點材料,你可以拿過來看看。”
  那是個黑色的文件夾,黑紙白字上寫著名目:國家地震局文件,抄送——北京大學波塞冬研究所。
  我打開看,十幾張北太平洋的衛星雲圖,就是剛剛入境的這個強台風從赤道形成,北上過程中增強為巨大的風暴團,最強狀態就出現在我國南沙流域,可是就在72小時之前,這個籠罩南海諸島的風暴團聲勢銳減,及至現在,在緩慢登陸我國沿海區域形成局部降雨以後,消減的更加迅速。
  接下來的是一份關於南海海域海浪,洋流及海底地譜變化的報告,有些東西我看得懂,有些數據就仿佛是天書。但是這份報告最後一部分,聲納探測海底地殼變化情況的圖表,哪怕是外行看了都會覺得蹊蹺:就在四天前,相對於中軸平衡線,一向穩定的海底地殼產生了巨大的波動,而24小時之後,忽然一切歸零。
  我說:“莫涼,這是…… ……”
  他看著前麵:“沒錯。眼看著要海底地震了,忽然一切平息。”
  第三份報告是我國東南沿海及越南柬埔寨,馬來西亞和印尼等地區近半年以來的物候觀察報告。半年來,這些地區的穴居動物,陸上動物,飛行動物甚至家養牲畜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反常跡象。下麵是波塞冬實驗室將這期間的反常跡象與河北邢台及遼寧海城大地震之前積累的物候資料進行的數字化的對比分析,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百分之六十的動物反常跡象在邢台曾經出現過,而與海城大地震相比,相似性已經達到85%。
  可是也就是從三天前開始,一切又都歸於正常。
  我看著看著就覺得心有餘悸:“天啊,幸好是躲過去了。”
  莫涼說:“或者我們應該說:但願是躲過去了。”
  我在臥室的門後麵“汪”的一聲,我爸爸在床上說:“誰家傻丫頭在那學貓叫呢?”
  我一下子跳進去,滾在床邊上:“誰家貓‘汪,汪’的叫啊?”
  爸爸拍拍我的臉說:“咱們家你啊。”
  “爸,我考第一。”
  “期末考試啊?成績出來了嗎?”
  “沒有。但是我肯定考第一。”
  莫涼在我後麵都笑了。
  “爸,我潛水潛的可深了。”
  “等哪天比一比。”他說。
  我坐在床邊上仔細看我爸爸,我真高興啊,他從太平洋的颶風裏又回來了,我覺得我像白白又撿著了一個爸似的。
  我媽媽端了茶水和洗好的水果來,莫涼隻喝茶,說:“謝謝阿姨。”
  她坐在窗邊給我爸爸削一個桃子,同時問莫涼:“莫老師,我女兒學習怎麽樣啊?”
  他看看我,在窗子下麵槐樹的影子裏,他向我眨眨眼睛:“嗯,學校裏都是精英,安菲是最聰明的之一。”
  我問爸爸:“您聽見沒有?”
  我爸爸說:“聽見什麽啊?你們串好的詞兒啊?”
  我這邊正耍賴呢,我媽媽對莫涼說:“我讓保姆做了好幾個菜,莫涼你等會兒就留在這吃飯。”
  莫涼說:“不了,阿姨。我還沒回去看我爸呢。我來,實際上是來問安叔一點事兒。”
  我爸爸看看他。
  我說:“爸爸,搜救你們的地點就是莫涼哥哥算出來的。”
  “我知道。現在連海軍總司令都知道莫老師。你說,莫涼,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淡淡笑:“安叔,我不懂船,但是,你們的巡洋艦,怎麽可能,探測不到風暴。怎麽可能,躲不過去呢?”
  他看看他,略沉吟:“好問題。實際上,在被困在風暴中心之前,我們的軍艦已經觸礁擱淺。”
  “…… ……”
  “那條航線不陌生,可是,我們確實是觸礁了。”
  “…… ……”
  “是海底礁島突然隆起——還是在我當水手的時候聽老海員說起過,二十年,第一次遇到。”
  莫涼思考良久,慢慢的點頭:“這種情況確實稀少,太平洋海域的最後一次礁島隆起的記錄,發生在1957年。”
  我爸爸點點頭:“但願能給你一些啟發。”
  “很大。”他看著我爸爸,“不過現在看您狀態這麽好,真是讓人高興。”
  “我也高興。在漩渦裏轉的時候,連天都看不到,我記得我是摔倒漩渦空裏去了,我當時想,我是再見不到我姑娘了…… ……”
  我媽媽把削好的桃子給他。
  “也再看不到我妻子了…… ……”
  她向他微微笑。
  “可是,還是被救出來了。醒過來的時候,在廣州打吊瓶。看見天,雖然下雨,但是,還是天,有雲彩的天,不是漩渦裏鋪天蓋地的海水。”
  我們都靜靜的聽他說。
  “然後我乘坐飛機被送回到北方,一下來,陽光那麽好。莫涼,你是科學家,”他說的很慢,好像在思考每一個字,“我跟你爸爸是軍人,咱們都是最不信邪的人。可就在那一時刻,我覺得,所有這些事的後麵:風暴,漩渦,海裏麵憤怒的浪濤,三個省市同時下雨或者北方的陽光——所有這些的後麵,真的是,真的是有一雙翻雲覆雨手。”
  琥珀,隱藏的秘密。
  
  23 白水晶,無能為力
  我送莫涼出門,回來看見我媽媽我爸爸坐在餐桌的對麵吃飯,他吃麵條,她吃沙拉;他往麵條裏麵放點兒蔥絲,她把沙拉裏麵的火腿挑出來放在我的碗裏。
  我過去說:“你要是不吃火腿,跟阿姨說不往裏麵放就行了唄。”
  “就是借個味。”
  爸爸說:“你還跟她糾纏這個,你媽媽這麽多年跳舞,錯過多少好吃的了。”
  我低頭吃自己的大米飯。
  餐桌上一時沒聲了。
  保姆刷完了碗下班了,爸爸給戰友打電話。我見媽媽穿戴好衣裙又要出門,我追在她後麵說:“你去哪裏啊?”
  她說:“我去舞蹈團。”
  用膝蓋想都知道她撒謊,我說:“這麽晚了,你幹什麽去啊?”
  她拿好了車鑰匙在穿衣鏡裏麵看我:“你怎麽這麽多事兒啊?你自己把你自己管好行不行?”
  我可是氣夠嗆,我爸爸剛回來她就出去,這也太囂張了。我一下子堵在大門口:“把話說清楚,否則哪也不許去。”
  她上來就拽著我的胳膊往旁邊扯,她很有勁,我也是一身肌肉啊。糾纏半天,我幹脆一屁股坐下來,就坐在門邊上:“你去吧,我看你怎麽出去。”
  她一時也沒有辦法了,看著我,呼吸急促但是一籌莫展。
  我爸爸在屋子裏麵說:“鬧什麽鬧啊?菲菲你過來,把爸爸的放大鏡給我找出來。”
  我沒動,向上瞪著我媽媽。
  爸爸從屋子裏麵出來了,看到我們這個陣勢似乎嚇了一跳。
  我媽媽回頭說:“安艦長,我沒帶好你女兒,她現在是個潑婦。”
  他過來給我拽起來,啼笑皆非:“你快過來給爸爸找放大鏡。你在哪裏賴著幹什麽?”
  我怎麽跟他說?我跟他說我媽有外遇了,她馬上就要把你甩了,跟別人跑了?我跟他說,我這麽耍潑,像賣菜的農村婦女一樣盤腿坐在門前就是要把他的妻子我的媽媽給留住?我跟他說,他找個這麽漂亮的老婆有什麽好,她從我小時候就跟這個情人在一起。
  我說不說?
  我怎麽能說?
  我沒有辦法,我當然不能跟我爸爸說這些,我拍拍屁股站起來,對他說:“就在我書桌上呢。您自己去拿。”
  他見我似乎放棄跟她較勁了,遲疑了一下,還是自己過去了。
  我看著她低聲說:“你是不是去找他?”
  她帶上她長長的黑色蕾絲手套,沒看我:“是又怎麽樣?”
  她都不否認。
  我一下子氣得臉上發熱,可惜她是我媽啊,可惜我爸爸才回來養病啊,要不然,要不然我…… ……我的聲音發抖,眼淚直衝上來,我生生忍住:“不怎麽樣,可是我想跟你說:我要是有個女兒,我不會讓她瞧不起我。”
  她已經開了門了,聽我說這話,回頭看我,塗著淡淡脂粉的一張漂亮的臉孔,無風無浪的表情:“這話說的很有氣魄。但是,跟我無關。”
  她揚長而去,我在門廳裏站了很久才去書房,進去之前做了好幾個鬼臉緩解臉上緊張的肌肉,我不能讓爸爸看出來。他沒在那裏,站在在陽台上,背朝著我。我心裏說:她其實是個傻瓜。她什麽都不懂。我爸爸多好,又高又帥氣,是指揮巡洋艦的艦長,又是寬容和氣的男人。
  我走過去,在他旁邊,我“嗬”的一聲傻笑:“我讓我媽給我帶盒麻醬口味的哈根達斯回來,她說什麽不給我帶。我不跟她耍潑,我怎麽辦啊?”
  他回頭看看我:“哈根達斯有麻醬味的嗎?爸帶你去吃天津大果兒吧。”
  我笑起來。
  他也笑。
  我又哭起來。
  他把我摟過去。
  我哭著說:“爸爸,您這回出事可嚇死我了。”
  他拍我的肩膀:“爸爸這不是平安無事的回來了嗎?你高興點兒,啊,姑娘,高興點…… ……”
  這天晚上我睡的不好,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我想打個電話跟華音聊聊天,她在很嘈雜的音樂裏說:“你回家了也不打個招呼。今天樂隊出來玩,我還想讓葉海找你呢。”
  “他也在舞廳?”
  “他不在,”華音在那邊壞笑,“是因為你不來吧?哇哈哈。”
  “能說點不這麽彪悍的話不?”
  “你怎麽了這麽不高興?”她在那邊巨大的音樂裏吼著說。
  “心情不好。”
  “怎麽了?你爸媽要離婚啊?你這樣。”
  靠這個烏鴉嘴。我兩眼一對,把手機給關了。我把胳膊墊在額頭上,憤憤的對自己說:我真是遇人不淑。電話這個時候震動起來,居然是葉海,我看著屏幕半天才打開。我賴唧唧的說:“幹什麽啊?我睡覺呢。”
  “別裝。”
  “那你要幹啥?”
  “上次剩的那個豬手你放到冰箱裏什麽地方了?我找半天都沒找到。”
  “冷藏的抽屜裏。我的楊梅罐頭後麵。”
  “你藏那兒幹什麽啊?”他說。
  “我想留給自己吃的。”
  我拿著電話,跟他說話的時候看著窗子外麵,夜幕裏海天相接,月亮撒了金輝在白浪上,一陣小涼風吹進來,葉海的電話似乎讓這個夜晚不那麽難以忍受了。
  “你就這事兒啊?”我說。
  “不是。”他說,“我就想半夜裏給你弄醒,我就想讓你睡不好覺。”
  我又笑又生氣:“兄台你有盤算這個的時間不如去澳大利亞給蜣螂幫忙滾糞球去。”
  他在那邊嗬嗬笑起來。
  我說:“今天早上那個是你弟弟啊?”
  “哦…… ……他啊,對。”
  “像個混血兒,你怎麽有這麽個弟弟?幹什麽的?”
  “表弟。”葉海說的很不屑,“收賬的。”
  我弄不清楚“收賬的”算個什麽職業,仔細想一想:“古惑仔?”
  “對。黑社會。”
  越說越不像真的了。
  “我不跟你說了,”我說,“我開始睏了。你也貴安吧。”我把電話按掉,眼皮兒就開始打架,懨懨的要睡著之前想:豬手放了一天了,他吃了也就吃了吧,我嬌媚可人的楊梅罐頭他可別獸性發作給霸占了啊。
  我在家裏呆了三天。大部分的時間裏上網看書,陪我爸爸聊天或者出去看場電影,媽媽很忙碌,我不知道她到底幹什麽。我跟她有事說事,沒事兒連話也不想說。這樣呆著就漸漸覺得沒有意思了,可是真正促使我走的是這一天我在我爸爸的書桌裏發現了他們兩個的離婚協議。我媽媽已經簽了字。
  我站在在那裏看了半天。
  我坐下來又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了幾遍。
  我爸爸走進來說:“讓你給我把地圖拿來,你找到沒有啊?”
  我手上拿著那個東西呆呆的看著他。
  他也愣住了,咬牙低聲說:“怎麽忘了鎖了?…… ……”
  我一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說:“菲菲,我跟你講…… ……”
  我隻問:“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事兒了?”
  他在書房裏找把椅子坐下來。
  “你們兩個就是想瞞著我啊?”
  “其實…… ……”
  我不哭,我20歲了,足夠老而能應付這種局麵。父母嘛,父母也是人,愛情不在了,我不能拿我自己要挾他們還要在一起。誰要走,別人都不能留。腿長在一個人的身上,你想攔也攔不住。
  我隻是覺得失望。
  我跟他們生活了這許多年,我們一家那麽相親相愛。我真記得我小時候上語文課,老師解釋“天長地久”那個詞,我當時腦袋裏就想,我爸爸我媽媽就是“天長地久”。
  但是現在他們要分開了。
  我爸爸常年出海航行,可是我媽媽對他一直堅貞如一。其實,此前我也曾僥幸的想,這麽多年她都過來了,劉叔會不會就是我媽媽的一個小插曲,或者是她一時犯的糊塗,耍的性子。我心裏害怕,卻還是不願意相信,我爸爸媽媽會走到這一天。
  但是現在他們要分開了。
  我沒有質問,也沒有哭鬧,我就是慢慢的回了自己的房間,收拾行李。爸爸跟在我的後麵,問我:“你幹什麽去?”
  我說:“我回學校去。”
  “…… ……”
  他不阻止,他可能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了。我臨出門的時候,回頭跟他說:“爸爸,我兜裏沒錢了。你給我點,行不?”
  他馬上掏衣兜,拿了一小疊鈔票給我。
  我估計有個千八百的吧,我把它們好好放在兜子裏麵心裏想:“以後可得節省一點的過,這以後就得靠我自己了。”
  我在回北京的汽車上看見前麵的一對搞對象的男女大熱天都緊緊靠在一起,我心裏想:但願他們不再分開。
  我看見戀愛中的海鷗沿著海岸線追逐雙飛,我心裏想:但願他們不再分開。
  我看到城市裏有麥當勞的地方三十米之內必然有肯德基,我心裏想:但願他們不再分開。
  向來打的的我在公共交通工具上顛簸半日終於回到幹休所,還未等我敲門,葉海從裏麵把門打開,看著我笑起來:“我聽見聲音,以為是送外賣的來了。”
  我看看他。
  “你怎麽了?”
  “…… ……”
  他可能是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想說個笑話一下子捅在我的痛處:“你爸媽離婚了嗎?你怎麽這樣?”
  難道現在村裏流行拿這個開玩笑嗎?
  我一下子崩潰,背囊扔在地上,一低頭倚在他身上:“靠猜對了,借肩膀來用一下。”
  白水晶,無能為力。
  
  24 白皓石,口是心非。
  我跟葉海背靠背的坐在窗台上喝啤酒。
  夕陽和晚風穿過我們的身體,在地板上投下晃晃悠悠的影子。
  我把剛剛喝空了的酒罐子往下麵一扔,一下子撞準了,撞在他剛才仍在院子中間的那一個上麵,他從口袋裏拿出十元錢給我。
  “買冰棍吃。”他說。
  “我得省著點。”我把錢揣起來說,“以後就得自己賺錢糊口了,能多贏你一點是一點。”
  “贏多少了?”
  “三十塊。”
  他笑起來:“我有個好機會讓你賺錢。你啊,你幹脆假期期間就給我當仆人吧。你好好幹,我付你薪水。幹得好,還有獎金。平時要是買菜做飯,還能弄點回扣。”
  我一拽他胳膊就要把他從窗台扔到院子裏麵去,他“哎呀”一聲告饒。
  我說:“你別跟我耀武揚威的。你的女朋友,你找到她沒有啊?”
  他又開了一罐啤酒,沒說話。
  “會不會根本就不是這片兒的幾所大學的,會不會在別的學校念書?能不能出國了?哎,你們原來總有共同的朋友吧?他們多多少少總會有點她的消息。”
  “謝謝你啊,你比我還著急?”
  “哼。”
  “豬叫什麽啊?”
  “你才豬叫呢。”我想起那天,我給他打電話,那旁邊分明有一個女孩在說話,還問我是誰呢,我輕輕笑,我記得清楚不是因為我介意,是因為感情就是這麽無常的東西,這個葉海,口口聲聲的要找他的女朋友,身邊照樣有女孩可以詰問誰給他打了電話。
  “安菲你笑什麽?你鬼聲鬼氣的。”
  “我笑啊,葉海,其實你何苦非要找她回來呢?你這樣自由自在的都好,愛跟誰玩玩就跟誰玩玩。你找原來的回來,不是死心眼嗎?”
  他伸手瞄準,要用手裏的啤酒罐子撞我剛才的那個。一下子飛出去,沒中。我拍拍手,笑起來,他又給我十塊錢。
  “我原來對不起她,找她回來,要對她好。要好好相處。”葉海看著外麵說,表情很安靜,像是真的有個人在心裏麵。
  過了一會兒,他想了想,忽然聽出我的話不對,問我道:“哎那誰,誰自由自在的了?誰愛跟誰玩玩就跟誰玩玩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還想著他說的話,他說“他要找她回來,他要對她好”。他的聲音,他的樣子,我覺得有個小蟲子在我的心裏咬來咬去,其實,我瞧不起葉海。他挺笨的,我說些什麽話,有點時候他得想上半天才能明白;他不科學,他一個文科生,有一天我在樓下做作業,我眼看著他看我算的那麽長的一大串數字眼睛發直;還有他自己說的,他不是什麽好人,他辜負他從前的女朋友,如今這麽費勁的要找她回來,那又何必當初呢?
  不專一的人讓人鄙視且沒有安全感。
  我媽媽和葉海都是這樣的。
  莫涼就不一樣。
  我翻個身又想起他來,他坐在計算機前的樣子,他思考時微蹙眉頭,那麽緊急的情況下他也不驚慌。他很專一。我這麽主動對他好,他都不喜歡我。他心裏有另一個女人。這個男人多麽的高尚啊。
  突然一個聲音說:安菲,你真是缺心眼啊。
  我“騰”的一下做起來,誰說的?誰說的這話?誰大半夜罵人?
  可是床前隻有明月光,說話的其實是我自己的小心心。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亂七八糟的噪音弄醒的,腫頭腫腦的推門看,原來有人送貨來。兩個大箱子放在客廳裏,葉海在那裏簽收呢。
  “幹什麽啊?”我在樓上問。
  “你下來看看啊。”
  我將信將疑的下樓,葉海打量我說:“你胖了不少,你怎麽腰上還長遊泳圈了?”我穿著個白色的吊帶背心和燈籠褲,自己看看,腰上確實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層肉。
  “就賴你,昨天非喝啤酒,弄得我今天啤酒肚就出來了。”我說。
  送貨的都笑了:“你女朋友真有趣。”
  我說:“亂說什麽啊?”
  那男的知道說錯話,立時收拾東西就走了。
  葉海打開箱子讓我看:“你過來,試一試。剛從瑞典定做過來的。你一套,我一套,用這個訓練,咱至少弄個第一名。哎你不能再胖了啊,要不然腰上自己長一個遊泳圈,你就沉不下去了。”
  我沒過去,我也沒穿,我再喜歡也沒上去摸一下。那黑色的輕型潛水服像鯊魚的皮膚一樣閃著狡猾而奢侈的光芒,是這個有錢的男孩子給我出的一道題。我小時候誰給我糖我都立刻會警惕的喊爸爸媽媽,我現在更不會上當了。
  “幹什麽啊?”我說。
  “送你,不,借你用。過兩天好訓練啊。”葉海笑嘻嘻的說,很有種討好的味道。
  “我有啊。”我說,“不都在學校裏存著的嘛。”
  “這個是新的……”他讓我看氣瓶上鉛封的標簽。
  “咱業餘的,用舊的更好用……”
  我坐著,坐在沙發上;他站著,站在兩個箱子旁邊。可能是沒想到我突然來勁不合作,不知道怎麽應對了,笑容很尷尬的凝在臉上,眼睛還是那樣亮晶晶的。
  我說:“葉海,記得我有一天早上跟你說不?我跟你說,其實咱兩個什麽都不是。就是一起租房子住而已。”
  “……”
  “你對我挺好的,可以。但是,我也跟你說了,我有我喜歡的人了。”
  “然後呢?”
  “就是,不用對我這麽好。”我說,說的很清楚,很清楚很殘忍,“這麽對我也是浪費。我不會變心的。”後麵更難聽的話我還沒說呢,我跟你葉海或者我媽不一樣。
  他慢慢轉過身去,低下頭,好像是仔仔細細的在看他的那兩件漂亮的簇新的潛水衣,他的背影很僵硬。
  過了好半天,屋子裏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越來越不敢喘氣了。
  葉海突然笑起來,哈哈的,聲音朗朗,刹那間剛才那麽寂靜的房間裏充斥了他爆笑的聲音。他回過頭來看著我,眼睛亮,臉都紅了,濃濃的眉毛跳起來,他捂著肚子,跌在地上,指著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安菲,安菲……”
  換成是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我站起來:“葉海……”
  我的天啊,我這個後悔啊。早知道他反應這麽激烈,我何必非得說出口呢?我慢慢疏遠不行嗎?看孩子被我給刺激的。
  我上去要扶他,他一下子自己跳起來,慢慢的收住笑容,看著我的臉,五秒鍾以後,一個沒忍住,嘴巴又咧開,哈哈複哈哈。
  我看著他,非常不高興,我慢慢的說:“葉海,什麽事情啊,那麽好笑?”
  他費了好大勁,終於稍稍收斂住了,看著我,憋得那個難受啊,慢慢的試著正常的說:“安菲,我把你治好了。你終於不再自卑了。”
  我看著他。心裏說靠。我什麽時候自卑了?
  “現在你知道了?安菲,雖然你的長相,人品和頭腦都這麽差勁,但是你也不要自卑,”他繼續笑著說,雙手搭在我肩膀上,眼神很鼓勵,“你還是可以活下去的。隻要你一直認為別人喜歡你就行。不過,”他笑得更大了,“你不會,你不會以為我,我真的喜歡你吧?哈哈哈哈哈。不說別的,你的腿也太短了。
  你腿長成這樣,你怎麽還能穿燈籠褲呢?”
  我還是看著他。
  “再說你的審美,燈籠褲啊,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白背心啊,”他指指我的小肚子,“遊泳圈啊。哈哈哈哈,反正,”他說。
  今天他說什麽我都聽著。
  “我先不跟你說了,”他說著在我麵前把T恤換上了,“我還有點事兒,我約了戚淺淺,你知道是誰不?外語學院的女孩,腿特別長……”
  他說著抬腿就要出門。
  我在門後叫住他:“葉海”。
  他在門口回頭看我。
  這個時候,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裏,那些可惡的笑容都不見了,隻是看著我,居然有種眼巴巴的味道。
  我咬了半天牙,還是決定告訴他:“你衣服穿反了”。
  他這下可生氣了,從門口好像是一步就蹦到我麵前一樣,看著我的眼睛,氣呼呼的說:“你怎麽知道我穿反了?我這件T恤就是這麽穿的。歐洲現在流行把針腳都露在外麵。性感。知不知道?”
  “行。大爺你愛怎麽就怎麽樣。”我也煩了。瞪著他的眼睛說。
  他一扭身就走了。
  門“啪”的一聲被甩上。
  我撇撇嘴,站在兩個大箱子中間左看右看,局促不安。有半個小時,不知道是要坐下還是就那樣站著。
  之後我一整天沒有看到葉海。
  我吃麵條。看影碟。打遊戲。
  晚上我想給他打個電話的,我看著我的電話看了不知道有多長時間睡著了,我醒過來就第二天了。
  我想我還是給他打一個電話吧。
  樓下忽然有動靜,我心裏一下子就赫亮了,我說哎呀,他回來就行。他說我自卑也行,他說我腿短也行,他說我沒品味也行,他看不上我穿燈籠褲我就先不穿了,他說我腰上有遊泳圈……我從自己房間裏出去之前先提了一口氣,那層小肉不太看得出來了我再出去。
  樓下是,從外地回來的張阿姨。
  我一失望,小肚子“bu”的一下又回了原型。
  她在樓下看著我說:“這屋子讓你們弄得有忒亂了,你快下來收拾一下啊,這兩個大箱子擺這裏讓人參觀啊?”
  我低著頭慢慢下樓,把他昨天早上拿出來的零件放回箱子裏麵去。我把氧氣瓶拿過來看看,那上麵的鉛封上總刻著主人的名字。他說要給我的那個,是幾個寫成希臘體的字母:amphe。讀出來就是我的名字,安菲。
  我抹了一下眼睛。三下五除二的把東西都裝好,使了力氣趕快把它們都抬到樓上。然後我去找電話,我得給他打電話。
  12次,都大同路,葉海一個也不接。
  我剛開始還充滿了歉意的反複按重播鍵,後來就一個想法了:你不是不接嗎?我鬧死你。
  第十三個電話還沒撥出去呢,有人給我打上來。
  我一看,來自莫涼。
  白皓石,口是心非。
  
  25 葉臘石,裝模作樣
  我接起來電話,莫涼在另一邊說:“安菲,市長熱線都沒有您這個難打。”
  我一跟他說話總有暫時性失語,按照習慣,傻笑幾聲融洽氣氛。
  笑一下不打緊,他在那邊說:“是安菲嗎?我找安菲。”
  我趕緊說:“是我啊,莫涼哥哥。”
  “哦,”他笑笑,“還以為是個男同學呢。”
  “莫涼哥哥,你拿我開涮吧,跟你我是不生氣的。”
  “你怎麽提前走了,也不打個招呼?”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難道我跟他說,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我一賭氣跑出來的?我支吾了半天:“閑著沒事兒,閑著沒事兒就回來了……你現在在哪裏啊?莫涼哥哥。”
  “我在學校啊。你如果閑著沒事兒的話,哎我說,菲菲,你做沒做過實地勘測呢?”
  我的小心心微微一動:“在景山公園采石頭算不?”
  他嗬嗬笑:“我帶隊去南海勘測,你想不想隨對一起去?”
  我把電話交付另一手,眼睛向上看一看,在短暫的時間裏思考這個邀請的重大意義:我跟莫涼連場電影都沒有看過呢,現在,他約請我跟他一起去南海搞實地勘測?我自己不知道,嘴巴已經咧開在壞笑呢,我此時滿眼的椰子樹金沙灘:什麽南海啊?簡直就是亞當邀請夏娃回歸伊甸園嘛。
  “我帶哪件遊泳衣呢?”
  “……嗯?”
  “不是,那我還有下學期呢。”我趕快糾正口誤。怎麽把真心話給說出來了?
  “這次算作實習,幾門主科你可以申請免修,公共課你回來再考也可以。”
  可是,如果這樣,我不僅僅會耽誤下學期的課了,我不能參加潛水組的訓練,也就趕不上秋天要舉行的潛水比賽了。我身邊就是葉海給我買的潛水服,我轉個念頭又想起我剛剛給他打了12個電話,他一個都不接。心一橫,我就做了決定。
  “莫涼哥哥,我去我去。”我像磕頭蟲一樣一連的道謝。
  “那我明天早上八點鍾去幹休所接你?”
  “說定了。”
  我放下電話,覺得很坦然,真的,非常坦然。什麽娛樂活動也不如學習更重要;什麽人也不如莫涼讓我更掛心。
  電話“bie,bie”的響,是葉海回過來了。我沒耽擱,立即接起來,咱們不報複,咱們跟這個來
  我們學校進修的文科生不是一樣水準的人。
  葉海說:“幹什麽啊?打了這麽多電話。我也不欠你房錢啊。”
  “哦,不是,”我捋了一下額前的頭發,聲音輕快的說,“我跟你說,我要走了。”
  “去哪裏啊?國務院雇你當參政啊?”
  “大衙門調我去我也不稀罕去。”我說,“我要跟我老師去南海勘測去了。南海知道不?南邊的海。可大了,”我說,我得跟地理盲解釋清楚,“嘿嘿,時間特別長,假期估計是回不來了,下學期怎麽樣,還得看我們的項目進行的如何吧。”
  “……”
  我等著他繼續笑呢,笑得像上次一樣山崩地裂水倒流,笑得跟上次一樣讓我恨不得上去把他的嘴縫上。多好看沒用,那是太強大的噪聲汙染源。
  “好啊。”他興高采烈的說,“恭喜你啊。”
  果然。
  “是不是潛水組訓練也不參加了?”他聽上去愉快極了。
  “兄台說對了。”我咯咯笑。
  “得跟老師報告這個好消息,你不去,咱們組平均成績還能往上提。多大一累贅覺悟了啊。還省的我們做思想工作了。”
  “……”
  我氣的捏著電話的手指甲都白了,我咬著牙,這一句硬是沒對付上去。
  他在那邊可高興了,跟甩了我他就立馬拿到全國冠軍,世界冠軍,世界名勞模一樣。我心生一計,換了角度刺激他。
  我歎口氣:“咱們這麽說有意思嗎?葉海。”
  “……”他幹笑幾聲,沉吟片刻,忽然聲音落寞,“沒意思。”
  “我走之後,你得加油啊。葉海。”我說,及其善良地。
  “加油什麽啊?”
  “加油找你女朋友啊。”
  “……”
  “你知道我這次去跟誰去?那個老師——就是我喜歡的人。我從小喜歡他。父母都定娃娃親了。土吧?——不土,浪漫著呢。我打算這次去把終身大事搞定。幾年後我回來,希望你還在,我讓孩子管你叫薯熟。”
  我一口氣說完,沒等他反應就狠狠掛掉電話,我對著鏡子笑一下覺得很痛快,下一秒鍾肩膀塌下來,其實一點都不快樂。
  我的思想還輾轉在之前與葉海的唇槍舌戰之中,可在機場卻要跟包括莫涼在內數位“波塞冬”的研究員和中石油的幾位勘測專家握手;我還在惦記放在家中的那兩套漂亮的潛水衣,卻看見工作人員將莫涼監督包裝的數件測繪儀器一同裝上飛機;起飛之前,我摸一摸放在書包裏麵的遊戲機想,還是,還是先不玩了吧,莫涼在計算機前麵抬起頭來看看我說:“別緊張啊,喝點什麽?”
  我正要準備不緊張呢,有人說:“首長來了。”
  大官上了飛機就來跟莫涼握手,此人的臉我隻在電視上瞻仰過,如今居然能夠混在科學家的隊伍
  裏跟他握手,慚愧慚愧。
  莫涼道:“不知道您要來。”
  大官一直握著他的手說:“來了不為別的,請你們把海底石油找到。”
  我的小心心好震撼啊,大官下去了我看著坐在旁邊的莫涼說:“原來是要找石油。”
  他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時間緊沒來得及跟你解釋,上次風暴之後,我們觀測到曾母盆地北端邊緣十幾個島嶼不同程度的隆起。我懷疑是由海底石油帶的移動造成的。”
  我驚訝的看著他。
  “曆史上也出現過這種情況,英法北海油田正式勘測之前,也有類似的現象。我們報告給了國務院和國土資源部,前天批下來的我們去現場勘測。”
  “可是,我,我能幹什麽啊?”我問。
  “你不是我們的秘書嗎?做記錄啊,收發文件啊,也不能找個外行啊。”
  我笑起來:“你別逗我了。國務委員都來了,你們這個級別的,弄個生活秘書也得是個碩士吧?”
  他見我笑得擠眉弄眼根本不相信的樣子,幹脆不跟我溝通了,看著自己電腦屏幕嘀咕著說:“我就當養隻鳥唄。”
  “嗯?”
  “我說,”他抬頭看我,“因為你學習好唄。”
  我緊著鼻子說:“你別糊弄我,你剛才說我什麽來著?”
  他笑起來把我豎起來表示憤怒的食指慢慢按下去:“沒有,總覺得你有時候不太高興。”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讓人心裏柔軟:“我想,要是安菲她能更愉快一點……”
  我慢吞吞把臉別到旁邊去,我不能讓他看見我眼睛紅了。
  我沒不高興,我要是跟他在一起總是會愉快的。
  我媽媽爸爸想怎樣就怎樣吧,我要開始忙碌我的鳥巢。
  我跪在飛機椅子上向後看,故意說的聲音很大:“怎麽這麽多空的椅子就起飛啊。”
  他拉著我坐下來:“咱們還沒檢票,沒過海關呢。我沒跟你說這是專機啊,菲菲。”
  “拉多少啊?”
  “什麽啊?”
  “磚啊。”
  他方明白,用眼睛讚我無聊,回去看自己的電腦之前道:“就你一塊兒。”
  “是說我重要不?”
  “說你不通氣兒。”
  葉臘石,裝模作樣。
  
  26 紅紋石,黯淡的心事
  飛機從北京出發在長沙和海口各停了一次加油,到達目的地島嶼的時候已經是那天深夜。我都在空著的座位上躺著睡了一覺了,被莫涼叫醒的時侯,覺著肩膀好痛。跟著一群人下飛機,又坐汽車,不知在夜路中奔波了多久,我在車上問莫涼:“是不是去印度也沒這麽遠?”
  他看看我:“是比印度遠了三千多公裏。”
  我點點頭:“唐僧也沒有我們走得遠。”
  他說:“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他一這麽說,我反而清醒了一些。
  我研究了一下局勢:此時我們兩個坐在那輛麵包車的最後麵的座位上,我一轉頭鼻尖就恰恰對上他的肩膀,他讓我睡一會兒,他能不能把他的肩膀暫借一下?
  我盤算很久很久,距離,角度,還有從前錯過的時機,想到這樣用眼睛丈量我是永遠也不會有機會一親芳澤,一靠肩膀的,我心下一橫,頭一歪就靠上去了。
  他沒有躲開。
  我心裏麵有個黑人小拳王雙手舉起成“V”字型,呲著白牙吼道:歐也.。
  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想:走吧,走吧,一直向南走,過了赤道,直走到南極才好呢。
  我從車窗裏向外看北極星的位置,淩晨兩點鍾的光景,我們到了最終的目的地。莫涼動了動肩膀:“哎,到了。”
  我說:“讓他們在拉一個來回。”
  他笑:“別調皮了。咱們下去。”
  有兩個軍官過來迎接我們。
  我第二天在食堂看到他們才注意到,兩位都佩帶著大校軍銜。
  一同來的“波塞東”的研究員,我叫他吳老師的吳淨在早餐桌上跟莫涼說:“我說怎麽一直不告訴我們到底來哪個島,原來是這裏的軍港。”
  莫涼笑笑:“可不是我保密,任務是國務院批的,這個海域緊鄰邊境,本身就是敏感的地界,當然得有軍方保駕和支持,這是南海國境,有保密紀律的。”
  他吃了一口饅頭對一桌人說:“咱們先跟著軍隊吃大灶,過三天會有中石油派船送過來給我們專門配備的更好的給養……”
  我說:“沒事兒,吃飽就行唄。再說了,我就愛吃堿大水少的饅頭。”
  莫涼看著我說:“我沒跟你說。我就知道你愛吃這個。部隊裏長大的不都好這一口嗎?”他給我夾了一塊鹹菜頭,“來,吃這個。”
  這話說的。
  好不親密呀。
  我咬一口鹹菜頭心裏甜滋滋的,在穿堂而過的清晨的海風和遠處傳來的嘹亮的軍號聲中,我想我得有一個計劃才行。有這麽好的基礎,昨夜他又心甘情願的讓我靠在他肩膀上,我這個實習階段要是搞不定他莫涼老師,我就不姓安!
  一片麵向海港的營房被撥給我們做臨時實驗室,還有幾個戰士協助我們工作,莫涼和幾個老師不敢讓別人碰儀器,大大小小的設備一律自己連接架設。我也不太插得上手,在旁邊表情嚴肅的做監工狀。小戰士們見整個實驗室我的年紀最小,譜兒擺得最大,摸不清底細,很崇敬的管我一口一個的叫“老師”,後來聽見一頭大汗的莫涼在海底聲納儀下麵探出頭來對我說:“菲菲快去給咱弄點水去。”就那麽一句話,我就漏餡了。
  小戰士問我:“老師,老師你是教什麽的老師呀?”
  我想了半天:“後勤。”
  “老師你是老師不?”開始質疑了。
  我正尋思著怎麽糊弄呢,莫涼又從機器下麵探出頭來說:“我們這邊弄機器你別閑著啊,把下學期的書看一看。”
  我原來怎麽不知道他除了會裝儀器外還會拆台呢?
  小班長立即就明白了,領我去司務長那裏領西瓜的時候,態度儼然變了,之前恭恭敬敬的語氣變成了:“你們大學生,你們大學生……”
  我說,:“你跟我不要這麽說話,我就算是個大學生也比你大幾歲呢,你給我恭敬點。”
  一共四台巨型海底多波束聲納儀,莫涼他們裝了一個星期才好。期間我除了負責他們飲食起居之外,把下一個學期的測繪課的內容也看了好幾章。有一天有一個數字怎麽也算不明白了,咬牙瞪眼的費了半天勁都決定要放棄了,小班長過來送礦泉水的時間在我後麵看著我的算式問我:“怎麽750除以20等於350啊?”
  我看了半天:“怎麽了?”
  “應該等於35。”
  問題原來出在這裏。他一點拔出來我的那個錯,整個算式都通順了。我說:“你還真不錯啊。”
  他當時的表情很若有所思。
  小班長第二天早上“咣咣”的敲我的房門,我腫著眼睛開門說“幹啥啊?”
  他手中拿著一摞子高中教材跟我說:“你說,你都能考上北大,我是不是加把勁也行?我決定從現在開始把高中的東西都撿起來。”
  我嘴上鼓勵著,心裏惡毒的想:“考吧,準備吧,努力吧。累死你吧。”
  莫涼聽我說起這事兒,極高興:“菲菲你太高尚了,通過自身素質證明給所有有誌青年,北大其實並不遙遠。”
  我說:“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啊,誰能故意把除法都算錯啊?”
  “你怎麽笑得這麽可惡啊?”
  我要把可樂瓶子敲到他腦袋上,被他一把攥著手腕子,眉眼彎彎的笑著看著我:“我的腦袋可碰不得。”
  “國寶啊?”
  “國脆。”
  “國粹?何解?京劇啊。”
  “脆弱的脆”
  我還是不懂,就是看著他,我們此時的姿勢很曖昧:他一手捏著我的手腕子,向旁邊扯著手臂,我的身體被他拉近了,兩個人的臉,身體都貼的很近,我仰頭就見他的喉結和總是刮得光溜溜的小下巴。
  夜裏微涼的海風,椰子樹被誘引的香味,他白皙的臉上淡淡的月光,海浪一聲聲的在我耳邊說“上吧,上吧……”
  那一瞬間我的腦袋裏出現了之後可能發生的很多齷齪的畫麵,我甄選了最不齷齪的一個,扭捏的付諸實踐,我湊上去親了他麵頰一下。
  莫涼被我親了。
  哈哈莫涼被我親了。
  哈哈哈莫涼涼涼的麵頰被我親了。
  我親了嗎?我真的親了嗎?
  從他毫無變化的表情和呆滯的眼神中,我在接下來的幾秒鍾裏忽然對剛才所作的事情產生了嚴重的懷疑,我真的親到了嗎?
  中央凡有重大政策,必定要求狠抓落實。
  我與其都這樣了,索性再補上一計,誰知就在我惡向膽邊生,還要撲上去的當兒,白白的月亮下麵,那白白的莫涼的臉上,流出了兩道紅紅的鼻血,“倏”的一下都流到嘴裏了。
  我一下鬆了手,莫涼趕快拿出手帕來擦鼻血。
  我嘴裏結結巴巴的說:“莫涼哥哥,對,對不起。”我手足無措的戰抖了半天,“我怎麽一不小心就把你給親成這樣了。”
  他邊擦鼻血邊搖頭,估計也是被我給嚇到了,半天沒應聲。
  我手忙腳亂的從衣兜裏把麵巾紙拿出來,擰了兩個小卷兒給他:“來,用這個堵上。”
  他接過來就往鼻孔裏插,好不容易算是止住血了,站起來看著我說:“菲菲,對,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麽弄的。”停頓半天,憋出一句,“讓你見笑了。”
  我見笑什麽啊?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明明是我把他給弄成這樣,現在他跟我說“對不起”,可是我保證我比他更難過,真的,我非常非常難過,他一走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想起來真是慘痛的經曆,以後誰想諷刺我,隻要說,她把別人給親的流鼻血了。我輕則無地自容,重則心口絞痛而死。
  我抹了一把眼睛,手背蹭在枕頭上,濕了一大片
  這是我自己的小房間:硬板床,一個書桌,一個衣櫃,一個洗手盆,已經是連級待遇了;打水上茅房得去走廊一邊的盥洗室,洗澡要走十分鍾,跟通信連的女兵公用衝涼的小浴室,水總是鹹滋滋的,剛來的好幾天身上都會癢;我不喜歡用蚊帳,怕喘不上來氣兒,三天以前托人通過從廣州送給養的船帶來的隆力奇驅蚊花露水,我每天得全身塗抹三次,比吃飯卡點卡的還準呢。其實防蚊子我還有一層保護,牆角兩個蜘蛛伸開腳已經有手掌大了,每天穩坐中軍帳,蚊子蛾子——凡是我秉燭夜讀的時候進來的昆蟲——它們一律笑納。我後來覺得害怕了,有一天我看它倆的時候,有一隻麵向我張嘴,我好像都能看到它的牙了,請小班長過來給它們弄走,他說都可以拿到炊事班去加菜。
  我翻個身,我遭這罪其實是為了跟莫涼在一起,可是,他,他被我親的流鼻血了。
  我枕頭旁邊的座機大半夜裏嗷嗷的叫起來,把人的腦袋都給鬧得裂了。
  我接起來,沒有好氣:“找誰?”
  “菲菲。”
  “莫涼哥哥。”
  “……”
  “你怎麽還不睡啊?很晚了。不是,太早了。”
  他在另一端輕輕笑。
  “你一直幹活兒到現在?”我問。
  “睡不著,我就自己把機器上的小關節再校檢一下。”
  “都裝好了吧?”
  “裝好了。後天就可以安排第一台落海底了。”
  “……真好。”
  “明天有渤海采油隊的人再來驗收,我們這一隊可以休息一天。咱們,”他停一停,“咱們去看場電影吧。”
  我真想立即說“行啊”,張張嘴巴說:“你不是流鼻血嗎?”
  “我要是還流不就死了?”
  “那你明天還流了不?”
  “爭取不流了唄。我就是,上點兒火。”
  我一下子笑起來,這是多麽荒唐的對話啊。但是之後我睡得著了。
  這個時候,南中國海的天空蒙蒙亮的時候,在我並不平靜的夢裏,見到了一個舊識,有半個學期,我們幾乎朝夕相處在一所房子裏,幾天離別,我此時見他卻覺得有點兒山水經年的味道。
  我說:“新做的頭發啊?怎麽都往上飄?”
  他不說話,眯著眼睛看著我。
  我說:“走得急了,再說事兒也多,想給你打個電話來著……”
  他還是不說話,還是那樣看著我,臉上掠過一道道藍色的透明的光暈。
  我說:“其實我給你打電話也沒什麽意思,打了,咱倆還得吵……”
  “……”
  我有點著急了,伸手去摸他,忽然看見後麵都是藍光,我詫異:“拍電影啊?怎麽你為了嚇唬我還自帶了藍幕?還是要有後期製作?”
  他笑,終於要回答我了,一張嘴,一串泡泡從嘴巴裏麵出來。沒有聲音。
  我的心髒像被一隻手一下子捏的好緊,原來他是在水裏啊。我撲上去的時候,眼淚就流出來了,自己看見一小串兒水珠順著我的眼睛,額頭浮悠悠上去,我伸手扶他肩膀,使了大力氣要把他往上拽:“你怎麽又不帶氧氣瓶?你怎麽又這樣就潛下來了?”
  我拽著他用盡全力,誰知他輕輕一縱身,像條大魚一樣輕快的脫離開我,又向海洋的深處遊去,我喊道:“葉海,葉海……”
  睜開眼睛,身上是汗,滿臉的淚水。
  我心裏怨恨,這個討厭鬼,我都過了天涯海角了,還夢見他,還騷擾我。
  第二日我們清晨乘船起航,在軍艦的護衛下駛向指定海域要將探測石油和天然氣的聲納儀落底。莫涼在之前已經估算出四個海下石油近地區域,聲納儀要做的工作就是要將這四個區域精確到兩個,並準確測量出儲備量,深度,從而為開發這一帶海域的海底石油和液化氣資源提供第一步的數據支持。
  我把這些寫在科研日誌裏麵給莫涼看,他從頭到尾讀一遍,沒說話。
  我看看他:“不對啊?莫老師。”
  “也對,也不對。”莫涼說。
  “何解?”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問我道:“菲菲,你說,如果這次勘測不成功,我們會有一個什麽樣的不好的結果?”
  我想一想:“發現了,太深,沒有技術條件,根本開采不了。”
  “有這個可能。”
  “眼看著中東一桶一桶的打油,十美元十美元的漲價,咱們眼看著自己的開采不了,順著地勢也漏到人家那裏去了,幹眼氣,也沒有辦法……”
  他笑:“也有這個可能。”
  我看看他:“還有更壞的嗎?”
  我跟著他走到船舷上,莫涼看著深不可測的大海,軍艦駛過,舷邊翻滾著白浪:“菲菲,你知不知道東南亞那邊的賭石?”
  “聽過。他們買賣表麵粗糙的石頭,裏麵是不是寶石都未可知,切開了才能知道。因此,有人出了大價錢可能買到的就是個普通的石頭,也有人用極低的價格卻可以買到價值連城的寶玉。”
  莫涼說:“說得沒錯。你怎麽知道?”
  “看的電視。”
  我們到達了莫涼在之前計算到的東經108度50分,北緯10度55分海域,裝在自動保護箱體中的聲納儀從軍艦底艙緩緩下降。
  我跟莫涼和所有的研究人員一起在計算機的屏幕中監控著聲納儀著落海底的整個過程。我心裏還在惦記著他剛才跟說的話,他用“賭石”來比較自己的工作,科學嚴謹的地質勘探難道也像賭博一樣風險重重?
  食品著落的時間頗為漫長,中間可能會因為受到洋流運動或動植物的影響暫作停留,等待讓大家都顯得有點焦急,莫涼給每個人倒了一杯茶水,大校艦長品一口說:“普洱啊?不是我船上的茶。”
  莫涼晃一晃自己銀灰色的小水壺:“我自己帶的。”
  我喝一口問:“能減肥不?”
  他看著我,想一想說:“沒有楓糖卡布奇諾效果好。”
  “害我,是不是?”我斜他一眼,“莫老師您剛才沒說完呢。”
  屏幕上的綠燈亮了,微小洋流經過,聲納儀在海下繼續下潛。
  莫涼說:“噢剛才說到賭石,其實我幹的是一樣的勾當。所以菲菲,這次勘探,當然還有更壞的結果,就是,根本此地沒有石油。”
  “……”我呆住,想了半天,“好在這不是真的賭博。”
  “可是,”他轉過身看計算機的屏幕,表情還是輕鬆的,但說出來的話可讓我不得輕鬆,“可是,可能我輸得會更多。”
  兩個小時後,波塞冬實驗室的第一台海底聲納儀在莫涼博士指定的海域著落海底;一個小時後,聲納儀開始工作,瞬息即有數據傳輸上來,經過計算機分析,此地沒有大量石油或天然氣蘊藏的跡象。
  莫涼教師在第一局毫無所獲。
  紅紋石,黯淡的心事。
  
  27 海星玉,沉澱的過往
  這一天之後,實驗室的節奏有點不太一樣.因為第一次勘測的結果與之前的預想並不相同,所以之後三個勘測點都要進行重新的計算和圈定.要這一天之後,實驗室的節奏有點不太一樣.因為第一次勘測的結果與之前的預想並不相同,所以之後三個勘測點都要進行重新的計算和圈定.要是說這點都沒有影響到莫涼的情緒也不太可能,不過,在短暫的失望和思考之後,他還是立即就全身心的投入到新的勘測點的尋找之中。
  我在他們的工作上也幫不上什麽忙,每天就是把文件和與中科院還有中石化研究所來往的材料處理好。三天以後下大雨,送給養的船過不來,我從小班長處借了自行車,在雨中繞了大半個島,到了老鄉的桔子裏花了很多錢買了小半截豬排骨拿到炊事班讓他們做了給波塞冬的人當晚餐。
  莫涼說:”為什麽今天的排骨特別好吃呢?“
  我說:”島上的都是笨豬肉,老鄉家養的,所以好吃。”
  莫涼說:“你怎麽這麽了解?”
  我打了個噴嚏說:“因為是我去買的啊。”
  “怪不得你濕漉漉的。”
  “哦,這不是雨水,我回來洗澡了。”
  “涼水?”
  “不礙事的。”
  可是當天晚上我就臥倒了,縮在被窩裏發拌,總是覺得冷,體溫卻有38度。醫生來給我打了吊瓶,莫涼一直守在我旁邊,我打著吊瓶的胳膊伸出去,又涼又麻,他一根一根的輕輕的按摩我的手指頭。
  我迷迷糊糊的腦裏想著,難怪小孩子都喜歡生病,生病好啊,如此作威作福,科學家給我按摩手指頭,我什麽級別啊?
  我躺著,笑嘻嘻的看著他。
  他看著我也微微笑了:“笑什麽啊?盤算什麽壞事兒呢?”
  “耽誤你工作了,對不起。”
  “你可不是對不起的樣子。”他看看我,略沉吟,繼續一根一根的抻我的手指頭,“工作做不完,你生病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這話真挺受用的,但是我當然不信了,他的計算機此刻就被拿來放在我的書桌上,裏麵不知道什麽地方來的數據奔吧亂蹦,莫涼看看我就得回頭看看它。
  我稍坐起來一點,他把枕頭放在我後麵,用被子擋在我胸口名利我咳嗽。
  我說:“莫涼,你說,你做的事情也算是賭博。有沒有人賭輸過?”
  “輸的人比贏的多。”
  “……”
  他看我:“你記不記得柳生蘭子?”
  什麽事情讓我心裏微微吃驚?是他就這樣輕易地提起她的名字,還是接下來的他的故事?
  要是莫涼不敢自稱為天才的話,那是因為他認識柳生蘭子.
  柳生小組18歲的時候在加州理工學院念碩士,老師莫森有名的瞧不起亞洲人,他本人從前是聯邦地質調查局的研究員,八九年舊金山大地震前一個月作出過較為準確的預報,當官的攤著手問他:“為什麽隻有你跟我說?你要我移動居民?不震怎麽辦?誰來負這個責任?”
  時年42歲的莫森此後天天呆在舊金山地鐵裏等著,後來6.9級的地震果然發生了,一心要死陪著這個城市的莫森卻活下來,之後辭了職,在學校裏教書。有才華有資曆脾氣臭素質低的這個老師收下柳生小組就是要看看,這年輕瘦弱,說話聲音細小又微微含胸的日本女孩怎麽在全美第一的地質學係遭罪。
  她沒讓他得逞,常規科目她都得A;沒人願意去條件惡劣十倍,手槍比香煙還好買的哥倫比亞實習,她背上行李就走;最後一個大論文,他硬要給一個B,係主任及三個老師說,你把她在三萬字的論文中所犯的兩個打字錯誤算上,柳生小姐也應該是A。
  她成名並不是因為她報複導師。
  念博士的時間,她糾正了他的一個理念上的錯誤。在她的建議下,加拿大聯邦政府將海上石油開發的基準坐標線南移十公裏,結果比預期提前三個月開采到石油。
  “那一次,她贏得漂亮。”莫涼說。
  “贏她的老師?”
  “不。贏了自然和海洋。”
  我不願意再打斷,聽他繼續說她的故事。
  回到日本,柳生小姐也問題贏,對地震對海嘯進行跟蹤和預測,後來她轉到了海底資源勘測的領域,短短幾年中先後為十五個國家提供了有效而準備的數據,為他們近海或遠海的石油開發提供了有力的技術支持。
  不過,有再大的成功,她還是她。為人謙虛,彬彬有禮,掩口而笑,將莫森老師引以為戒而愛護並善待自己的每一個學生。
  可是,說到底,她也還是一個賭徒。
  之前再多的成功也不能保證接下來就一定會贏。
  三年前,日俄加三國聯合在南北冰洋海域開發石油,勘測工作就由柳生蘭子主持。她領導數位同事經過長期的勘測和計算共圈定了五個近海開采點,結果三國聯合開發的這個項目,在耗了巨大的人力財力,架設了巨型的井架,開通了先進的石油運輸通道之後,卻連一滴油都沒有打上來。
  莫涼說到這裏問我:“菲菲你記不記得,我們去醫院看你爸爸的時候,他說什麽來著?他說,瞬息之間,風暴就可以散去,漩渦可以平複,就好像,這之後真的有一雙翻雲覆雨的手。他這樣說,你記不記得?”
  我點頭,看著他。
  “柳生老師,她也說過一樣的話。”
  勘測好了的石油帶,你幾乎都已經見到它在儀表上緩慢而沉穩的移動了,可它就那樣不見了,像人的骨髓被一下子抽走,癱瘓在那裏,又慘淡又不知如何動彈。柳生老師就是這樣。
  “然後呢?”
  “我跟你說過了,菲菲,有人賭石頭,最多傾家蕩產;可是我們賭的東西,比一個人的財產大太多了。柳生老師當時的五個井架,還有已經準備好的輸油管線得多少錢?她和她的研究所在科學界的信用和知名度,得多少錢?”
  總得有個人來承擔責任。
  柳生老師這個時候也有了退意。所以她就辭職了。”
  “然後結婚了?”
  他點點頭。
  “現在呢?她過得好嗎?”我小心翼翼的問。
  “嗯。她很好的。”
  “代我向她問候。”我說。
  莫涼看著我就笑起來:“你有心了你啊,你自己把病養好吧。”
  點滴打完了,莫涼替我拔下來,將小藥棉花按在傷口上。我的溫度低了一些,我躺下來,覺得有點累,眼皮兒打架,我看著給我掖被子的莫涼說:“我要是晚上又發燒起來怎麽辦?”
  他說:“我不走。”
  “你睡這?”
  莫涼說:“我在書桌那邊再看看材料。”
  我快閉上眼睛睡覺之前看著他伏在桌上的背影想,我對自己說,讓我為他做些什麽吧,至少讓我快些好起來,不要讓他照顧我,不要讓他還要為我而辛苦。
  這微小的乞求並沒有成為現實,我的感冒越來越重,吃掉的和打到身體裏的藥物並沒有起作用,我一直高燒不退,起不了床。
  我沒被送到部隊衛生所,有專門的護士來照料,莫涼每天抽空來看我,帶些水果還有罐頭,白天的時候我的狀態好一些,吃著東西滿不在乎的跟他說,請他不要再來這裏了,莫涼笑著答應。我的溫度在晚上會升高,卷在被子裏迷迷糊糊的想起我的爸爸媽媽,就哭起來,聽見有人輕聲的歎息,我不願意睜開眼睛,人性的希望那是莫涼,又害怕他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消失不見。
  在我生病的時候,2號和3號聲納儀按照莫涼圈定的勘測點依次在海底著落,這一天的傍晚,莫涼帶來兩個消息。
  好消息是:3號聲納儀發回的信號顯示,在他探測的範圍內確實有天然氣和石油蘊藏的跡象;壞消息是:就在兩個小時以前,本來正常運轉的這台機器忽然停滯了。
  “怎麽修?”我很著急,脫口問道。
  “怎麽修?三千米的深度,不能海下作業,所以隻有一個辦法,撈上來,修好,再重新放回去。”他說著笑起來,“等於再做一次著落。”
  “我知道這有多費事。”
  “浪費的主要是,時間。”莫涼站起來,把我身邊的罐頭瓶子拿走,走回來坐在我的病床前,“明天就得出海,我白天就不過來看你了,菲菲。”
  “我能做點什麽?”我仰頭看著他。
  “你能,”他把我的被子往脖子上拉一拉,“你快點好起來。”
  他走以後,我在病房的窗前遠遠看著莫涼他們的辦公室,那裏燈火通明,這將是一個不眠的夜晚,他們在為明天打撈3號聲納儀做準備。
  如果我能幫上一點忙呢?
  如果我潛到水裏去,擰一擰,弄一弄,把它給敲打好,這樣的話,就不用重新打撈了,這樣的話就不用莫涼大動幹戈了。哈哈哈,他會謝我的,他以後再也缺不了我了,他以後啊就是我的人了。
  我一轉頭,發現這裏已經不是我在衛生所的病房,我此時不知身處多深的海底。向上看,幽藍色,海水仿似天空,漾漾然懸在我頭上,魚群和水母經過,白的肚皮,比星星還閃亮;向下看,粼粼波光之中,那巨大的多波束聲納儀就在離我不遠的水深處。
  我在溫柔的海水中舒展身體,向前一躍,便接近了它。
  全封閉的外殼,沒有按鍵,沒有凹凸,所有的機關都在裏麵,隻有熄滅的指示燈,卻不能告訴我故障究竟在哪裏。
  我暗恨自己從前不學無術,那時莫涼安裝它的時候,我稍微留心,可能也不至於現在這麽一籌莫展。
  我想起莫涼繁雜的工作,想起他所耗費的心力就越來越著急,無底身體附在上麵,恨不得就靠自己的體溫讓他轉動起來,無底雙手抓著態度外殼,狠狠的說:轉啊,你快轉啊,你快轉動起來。
  靜謐中忽然有一波暗暗的回聲。
  深海裏的洋流,魚群和飄搖的海藻珊瑚忽然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裏有那麽片刻的定格,然後是悶響,頻率極低,讓人難以確信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卻眼看著以那台聲納儀為圓心向外擴散開一圈一圈的波浪。波浪很安靜,很規律,很緩慢,卻像弓,慢慢的拉圓了,蓄了滿勢,忽然嗖的卷來,我還未帶反應,隻覺得自己的身體被巨力彈升,不隻是我,大的魚,小的貝殼,已經紮了根的珊瑚,還有過境旅行的海馬無不被這強大的力量崩得四散,像颶風吹熄火星。不僅僅是我的身體被襲擊,聽不見的超聲一波又一波的卷來,震蕩我的內髒和骨肉,剝奪我的心跳和呼吸。
  我“啊”的一聲驚叫,一下子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張活動的擔架上,正被人抬上直升飛機的,莫涼在我身邊,握住我的手:“菲菲,你聽我說,你患上肺炎,要被轉移到廣州的軍隊總醫院”。
  我在心裏由衷的說了一聲“好倒黴啊” ,就又疲憊的暈了過去。
  我帶著氧氣罩做夢的時候想,我還沒入黨,結婚,生孩子呢,我就這麽為科學獻身了難道?我還沒做什麽大事兒呢,我就是給科學家買了點排骨,我還沒像柳生小姐那樣,她雖然最後輸了,但是也算是翻雲覆雨了,她在莫涼的心裏折騰得更厲害。她真是讓人羨慕。
  然後我好像看見她。嫋嫋婷婷的在前麵站著,穿著白褂子,黑色的高跟鞋,露出細致的小腿和腳麵。我用久沒說過的日語說:“柳生小姐好。”
  她還禮。
  我下一個問題很直接:“莫涼喜歡你,你知道不?”
  她很窘,略思考,眨眨眼睛忽然問:“葉海喜歡你,你知道不?”
  靠還以為她斯斯文文就是好人,為什麽在夢裏跟我提起這個我不願意想起來的人?我騰的一下坐起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又被人按著肩膀狠狠的給按下去。
  睜開眼睛,兩個穿白大褂的。
  “?#¥%¥——*——()?”我說。
  “這裏不是研究所。這是廣州白雲山醫院。”一個說。
  另一個說:”小孟幸好你會說日文。”
  “我不是在日本留過學嘛。”但是,叫小孟的拿起病曆卡來看,“這個病人也不是日本人啊。”
  缺心眼的我因為剛才做夢夢見柳生蘭子,睜開眼睛也說日語了。我聲音嘶啞的說:“那啥,給我倒點水來喝啊,渴死我了。”
  叫小孟的醫生後來跟我說,我因為肝炎高燒,燒了三天,一直昏迷,這才剛剛蘇醒。差點被推到危重病房去。
  “我現在好了嗎?”
  “算是穩定了。”
  “我想坐起來。”
  她扶我坐起來。
  我雖然頭暈,但是覺得終於換了一個姿勢,舒服多了。
  “我想出去走走。”
  “再過兩天吧,你就先在外麵露台上走走吧。你傳染期還沒過呢。”
  在莫涼的安排下,我在廣州軍區總醫院住高幹病房,用最好的藥,得到了最細心的照顧。過了一個多星期,我的病漸漸好了,剛能活動一點,我就下地走路做緩慢輕微的運動,我想盡快好起來,我想要回到海島去找莫涼。
  那天我,一手拖著可以滑動的吊瓶的支架,一手撐著腰在病房裏散散步。景色沒有一處美麗,遍見詳細的包紮,疼痛的臉;我慢慢溜達的時候勉勵自己,我趕快好起來,離開這裏。
  有個人也不知道怎麽走路那麽快,帶著風就從我旁邊過去了,掛在支架上的我的吊瓶晃了晃,眼看著掉下來了,我趕快伸手去扶正,心裏和腿上莫名的一抖。我慢慢回頭。
  已經過去的家夥也收住了腳步。
  葉氏大海穿著一件漂亮的紅色的小夾克,帶著個白色的棒球帽,精致的帽簷壓得低低的,一雙眼睛看得我小心心發毛。
  我目瞪口呆。
  他笑,獰笑:“安菲,你也有今天。”
  海星玉,沉澱的過往。
  
  28 薔薇石英,心甘情願
  葉海慢慢走過來,仔細地看我,那幸福的表情我很熟悉,老武俠電影裏少年人經過十五年苦練武功終於手刃殺父仇人就這樣。
  我看著他很篤定地說:“大兄弟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安菲,我沒有今天”
  葉海笑著說:“別掩耳盜鈴了,雖然你又黑又瘦又難看,我一眼就看出來是你了。”
  掐哪裏能給我疼得一下子就醒過來呢?有沒有搞錯?北京到廣州啊,北大旁邊的幹休所到著名的白雲山攻陷啊,半個中國啊,我怎麽就這樣跟他又見麵了呢?我向牆角看了看,目測角度,我要是一下子撞上去能從噩夢中醒來不?
  他過來正正好好的站在我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我:“捉摸什麽呢?想著撞牆啊?別自作多情了,你以為我過來找你?我的女朋友也在這裏看鼻炎,我這就走了,你歇著去吧。”
  他說完就真的走了。趾高氣揚的,背影又高又帥,但是很討厭。
  我撇撇嘴,轉了一下吊瓶的支架,慢慢的,像個老人家一樣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病房挪動,心裏說:“噩夢會結束的,肺炎會好起來的。”
  沒走幾步,葉海在後麵朗聲朗氣的叫我:“安菲,我看到你穿病號服,心裏很愉快。”
  我沒回頭繼續慢慢往前走,心裏繼續說:“噩夢會結束的,肺炎會傳染給他的……”
  日曆轉眼翻到了九月分,莫涼哥哥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來到總醫院看我。他搭軍區的直長升機來廣州見領導,當天晚上就要坐船回島。
  我的病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但是固執的醫生還要留我在醫院觀察,我絮絮的說:“世界上有兩種人最唐僧,一個是老師,一個是醫生。”說完了就後悔,莫涼哥哥也是老師啊,我笑著說,“不包括你,不包括你。”
  他說,“你還敢抱怨醫生。還不好吃好喝,趕快好起來。回去給我打工啊。”
  其實一位小戰士熟悉幾天就可以勝任我在波塞冬的工作。可是莫涼就是把我說的那樣重要。這真讓人愉快。
  我重重的點點頭,像是得到一個任務一樣。
  我們此時坐在花園裏的玉蘭樹下,風從西麵吹過來,拂在臉上,輕輕暖暖。
  “你出來這麽久,是不是該往家裏打一個電話了?”他說。
  我沒說話。
  我給誰打啊?我爸爸媽媽自顧無暇,還有時間管我?
  我低著頭,半天不響。
  莫涼道:“我跟你說一件好事吧。”
  “什麽好事?”我抬起頭問他。
  “上次是不是跟你說過,我們的三號聲納儀在海底突然停轉,需要被打撈修理的事情?”
  “對啊。”我說,“你們修好了嗎?”
  他看著我:“我們沒有修,甚至都沒有打撈。因為就在那天晚上,那台儀器又開始正常的運轉了。”
  “也行是超聲機器的疲勞性停頓。”我說。
  “用科學的方法去分析,當然這是唯一的解釋,但是這僅僅是它開始工作的第三天,無論是停頓還是自動修複都非常讓人費解。”他說到這裏停了停,看著我眨眨眼睛,“我不應該說這樣的話,但是可能是神明幫助了我。”
  我點著頭說:“是我。”
  他看著我。
  “我潛下深海幫你把機器修好的。”我說,“真的。別提多費勁了。我還被超聲震了,差點沒受傷。”我越說越篤定,“哎,說起來,我這個肺炎加劇了,不會跟這個有關吧,,,,,,”
  “這事是你什麽時候做的啊?”
  “做夢的時候啊。”
  他忍俊不禁。當然他不會相信這個夢。
  我說到這裏也笑起來:“我沒有瞎編,莫涼哥哥。我做夢都想幫你做點事情。”
  他手臂繞過來拍拍我的後背:“我知道,我知道,菲菲。謝謝你。”
  我在碼頭送走莫涼,自己在海風裏站了很久,我剛才看見他還穿著從前 的衣服,他是個愛漂亮的人,可能因為在小島上的工作太忙,很久都沒有添置新衣了。我想要去街上逛逛給他買一條新的長褲。
  我從友誼商店裏轉了一圈不得不出來,我身上隻有一點點錢。離開家的時候,我爸爸給我的一千元,我跟葉海撞瓶子羸的四十元錢,減去我在島上買排骨花掉的三十元,友誼商店裏麵都是大牌子,一條男褲動輒幾千元,讓我看著真眼氣。我啊,我還是量力而行吧,我一點點地往門口蹭,目光卻不甘心的在那些美麗的衣服上流連。
  一樓的阿瑪尼掛著今年女裝的新款,抹胸的藍花裙子,細腰帶卡在胯部,不對稱的裙裾零零散散的落下來,像水一樣。靠真好看。
  我羨慕的停下腳步,仔仔細細的看著這條裙子,裙子旁邊的櫥窗倒影著我不爭氣的影子:一個麵容憔悴的瘦丫頭張著嘴巴,無比貪婪。
  阿瑪尼的服務員穿的都像白領,其中一位女士見我實在是有礙觀瞻,到底還是過來了,聲音溫文卻不失熱情的說:“去班尼路看看吧,牌子的,他們的衣服更漂亮。”
  我氣得差點當時沒暈過去,我自己沒有買過什麽貴衣服,但是我陪我媽媽逛名店從來都很受尊敬,他們態度好的恨不得讓你把卡上的最後一分錢花在這裏,怎麽那個時候沒人提大牌子“班尼路”啊?
  我大病初愈,今日確實潦倒一些,但是她說這話——我X!
  我眼裏噴火想找一個詞罵將回去,阿瑪尼店裏卻走出來一對兒漂亮的男女,各自手裏拿著好幾個袋子,胸口掛著牌子的經理一直送他們出來。
  葉海,果然是他,看到我也站住了。
  他身邊那個女孩我覺得麵熟,我腦袋裏這時候轉的那麽快,我想起來了,是個小明星,叫什麽水水。
  她哼著說“葉海……走啊。”
  果然有鼻炎。
  他沒動,看著我。
  請各位童鞋重新審視一下這個時候的局麵:我;剛剛讓我去去班尼路看看的阿瑪尼的女店員;她的領導,卑躬屈膝,一臉笑意送葉海他們出來的經理;賤人葉海;還有他用鼻子說話更賤的女朋友。
  我們幾個此時布成了福娃五行陣,按照金木水火土的排列在各自的方位站穩,僵持住。
  數秒後,我以一種讓自己後悔萬分的方式打破了尷尬的局麵。我指著那條藍裙子氣急敗壞的說:“葉海,我要這個。”
  他沒動,就是看著我。
  我當時腦袋裏什麽都沒有,我剛剛被人瞧不起,他是個老相識,他是個有錢的大少爺,他原來喜歡我,他都能給我買那麽昂貴的潛水服——他一定能給我買這條裙子。他必須要。
  我指著那條裙子又說了一遍:“葉海,我要這個。你給我買。”聲音更大了,半個一樓仿佛都可以聽見,另外三個福娃看看我,又看看葉海。
  他還是一動不動。他的麵孔冰冷。他從來沒有那樣看過我。他恨我。
  數秒鍾後我知道,得找台階給自己下了。
  那女店員三角眼已現笑意,患了鼻炎的水水拉著葉海就要走。
  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睛,然後我對著他豎起大拇指:“好樣的葉海,我欣賞你,你欠我的錢先不用還了。我不差那幾個。”
  然後我頭一甩,轉身快步的離開這裏。
  誰知道友誼商店的大玻璃門擦得那樣幹淨,再加上我走的比跑得還快,門童還沒有把門打開呢,我結結實實的一頭撞上去。
  我沒事,我非常鎮定地微笑。我摸摸自己撞上去的半張臉,我沒事。我繞到旁邊,終於從友誼商店裏出來,走到了大街上。忽然高級百貨公司裏的冷氣不見了,忽然我發現我自己在一個陌生的繁華的奧熱的瞧不起我的城市裏。
  我抹了一把眼睛,伊母親的我怎麽哭了?
  我又劇烈的咳嗽起來,越咳嗽眼淚越多。
  前麵有個和路雪的小車,我要去買個雪糕吃。我難過的時候吃雪糕就能好。買雪糕的錢我總還是有的。
  我跟老板說:“我要個上麵有藍莓沫的甜桶。”
  他不敢不找,我哭著說的。
  我交錢的手被一個人從後麵狠狠地攥住,拉過來。我一回頭,賤人葉海。
  他惡型惡狀的跟我吼道:“你想死啊?肺炎沒好吃雪糕!”
  “你少管我!”我厲聲吼回去,比剛才的音量不知又大了多少倍。我用了大力氣甩開他,把三元錢狠狠地塞到賣雪糕的手裏,另一隻手上去就把甜桶奪了過來。眼看送到嘴邊,卻被速度更快的葉海一把抓住,幾下從我手裏把甜桶扣出去,手一揚就不知道扔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裏是鬧市區,幾秒鍾後聽到遠處的一聲音“啊”。但是那是我付的錢啊。
  這廂我們兩個已經被圍觀了。
  他抓著我的胳膊:“你跟我走。”
  我往後坐,下了決心耍潑,要把自己的胳膊拽回來:“我不。你誰啊?你滾!”
  他不鬆手,越攥越緊;我不妥協,鉚勁掙紮。可兩個人角力,鬥爭的焦點是我的手臂。搏鬥中他都要把我骨頭給捏碎了,我又咳嗽起來,我又氣又急又哭,弄得一身是汗,就看見老廣在旁邊指指點點的說鳥語,連個上來幫忙的都沒有。
  葉海突然間不使勁了,我抽了胳膊就要跑,聽見他在後麵陰森森的說:“安菲,你這回跑了,你可別後悔。”
  我跑哪裏去啊?一頓折騰下來,這幾天以來莫涼給我買的瑞典葡萄糖都白打了,葉海手一鬆,我就倒在地上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沒昏迷,我就是累得很,睡一覺醒過來在陌生的地方。
  我不是穿越了吧?
  我聽見有人在外麵咳嗽了一聲,是葉海,然後是他的腳步聲。我坐起來就下床,低頭找鞋,“BIA”一下整個人就糊到地板上了。他像撈魚一樣把我給撈起來,圈著我的胳膊,眼裏都在笑:“撞地板,自殺新招啊?”
  我沒說話,甩開他,身子往後蹭,我挨著床頭坐好,抱著雙臂,做出一個保護自己裝備談判的姿勢:“別動手動腳的,要不是我頭暈,你還不是對手呢。”
  他在我床邊坐下,無言看了無半天:“你是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慘的?”
  “我慘?”我看著他,“我才不慘呢,我在軍區總醫院住的是高幹病房,我每天打的都是進口藥。哈哈,”我一聲淒厲婉約的尖笑,“我看到你跟鼻炎女在一起,我才同情你呢。”
  “你是因為這個生氣啊。”
  “沒有。千萬別誤會。我祝你甩掉某水,搞定李冰冰,續寫豔照門,娛樂大眾才好呢。”我今天身體虛弱,但是語言異常流利,出口成章,而且邏輯性極強。
  這句話葉海沒跟上趟,想了半天:“渴不?喝水嗎?吵架王。”
  “少來這套,這什麽地方呀?我要回醫院。”
  “你別回去了,再是高幹病房,那是什麽破地方啊。”他說,“你留在這吧,這是我家在廣州的‘行轅’,我讓醫生來每天來給你看病。你想要散散步,咱們就去後麵的荔枝林,怎麽樣?”
  “謝謝你,不過用不著。別跟我提什麽行轅啊,中軍帳啊的。”我說,“你要是真的好心,剛才在阿瑪尼,你為什麽那麽耀武揚威的看著我?”
  “哦,”他仰頭,好像忽然就了悟了什麽,“原來是這樣。你是因為這個生氣。”
  “……”我沒有否認,其實是的,我因為這個非常生氣。我就是角這個勁。之前對我怎麽樣都沒有用,我最需要的時候,他跟別人站在那裏,冷冷的看我。
  “你是不覺得,我,我對你好,特別的,特別的,”他想了很久,好像終於找到一個詞來形容,“……便宜?”
  “……"
  “你偷吃我的奧利奧;你上學遲到,就坐我的自行車;你不高興,就踹它一腳;你讓我進潛水組,我得萬般討好;我想我們一起去參加訓練,我給你都準備了潛水衣,大姐你說走就走了。現在你‘卡擦’一下突然出現,指著條破裙子讓我買給你……你是不是有點,”他每到形容詞就會卡住,這下子就想了很久,最後出來一句,“太過份了。”
  葉海的話像把一個大棒子掄起來“ga”的一下子打在我的腦袋上,他說的都對,每個字,每件事兒。
  還有那麽多的我的缺德事兒,他還沒有提呢。
  說好了去看電影,我一再爽約;他剛到潛水組,我就給他掀到海裏去了;在家裏受了委屈,我拽著他的肩膀哭;看了胖師弟的黃色漫畫之後我內分泌暫時失調,就讓葉海把小弟弟拿出來給我看……
  我無言以對,我為什麽這麽篤定的,這麽自信滿滿的出爾反爾呢?就是因為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就是因為他總是順著我的,就是因為我在他麵前總是那麽有安全感的。
  對你好的人,越是要給他出難題,越是要他受折磨。我還罵人家呢,我才是賤人。
  我看著他,他在我床邊側著身子看我,咬著下嘴唇兒,有個小酒窩。之前和現在,他像兩個人一樣,剛才是個報複的闊少爺;現在又回到了北京,張阿姨家裏那個讓我欺負的小文科生的樣子。
  我心裏一動,所以我更不能留在這裏,我得回醫院去。
  我起來跌跌撞撞的要把自己的衣服穿好,然後奪路而逃,葉海跟上來把我抱住,惱怒的執拗的看著我:“你有完沒完?我跟你講,你再這樣,我真生氣了啊。”
  我想要甩開他,一使勁嗓子就啞了:“我是怕傳染你……”
  葉海下秒就把嘴巴印在我唇上了。還有他的小舌頭,一直伸到裏麵,翻啊,攪啊,恨不得吻我吻到最深處。我想躲開,沒有用,整個人被他給圈住,罩在他可愛而溫暖的小宇宙裏。
  好不容易葉氏大海吻的差不多了,放開我,鼻子尖頂在我的鼻子上,笑著看我:“這下看你還說什麽。”
  我說:“你別以為這樣就是表示了同情,這樣就不算非禮。”
  他向上看了看,睫毛卷卷,忽閃閃的,他可真好看:“但是這樣,你就不能走了。咱倆一起得肺炎,一起打吊瓶,嗨屁不?”他說的自己都樂起來。
  我這人真不是什麽好人。
  好人不吃回頭草,好人不會糾纏不清,好人不會這樣出爾反爾。
  但這所有的前提是,好人她沒在陌生的城市裏生病,她身邊沒有一個讓她貪慕的溫暖。
  我想一想說:“我先投宿在你這裏,等我好了,我還要回去工作的。”
  他想一想說:“到時候再說。”
  薔薇石英,心甘情願。
  
  29 祖母綠,幾個千年
  其實原來我的病就差不多快好了,在葉海這裏,無論是每日過來探來探病的醫生,還是換著樣做好菜好飯的保姆當然都比醫院殷勤的多,我呼吸的空氣都是荔枝和它墨綠的葉子的味道。過了個把星期,我覺得自己比原來身體還好了。
  我最擔心他那天親完我,又跟我一起吃飯會被我傳染,他有的時候吹笛子之前清清喉嚨我都緊張,我喝著糖漿說:“要不然你還是跟我一起喝吧。預防比得上之後再治強。”
  他得意地說:“不你擔心了,哥們兒從來就沒有生過病。”
  三個保姆和兩個司機在這個背倚著大片荔枝林的巨大的房子裏伺侯葉海一個人,哦,如今加上一個被收留的流浪者我。我跟著葉海坐著他的日本產的太陽能四輪山路車去山上摘荔枝時很想說,你這個作威作福的壞家夥。
  葉海說:“你這樣乖一點啊,別沒什麽事情就大呼小叫的,別動不動就往嘴裏麵放冰淇淋,好的還會快一些。”
  我說:“你別跟事兒媽似的行嗎?”
  “你還沒說呢。”葉海在樹下吃了一個新鮮的荔枝問我,“你是怎麽得的肺炎啊?”
  “我在海島上跟著導師勘測,有一天淋了雨,感冒了,不知道怎麽就沒擺平,”我回憶著當時的情景,“我記得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好像是一條魚,被超聲震傷,我醒過來被人抬上直升飛機送到廣州來急救了。”
  他認真的聽我講述,非常的安靜,居然還能提問題:“你在夢裏為什麽會被超聲震傷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說,“其實那天我們的一台聲納儀出了毛病,如果打撈檢修,工作會非常複雜,我想啊想啊,就夢見了這件事,我去修理機器,然後被震傷了。”
  我咽了一下口水,葉海見我口幹,遞來一瓶水,我邊說邊喝一口,差點沒有嘔出來:“什麽東西啊?”
  “快喝吧。越南的草藥,專門滋養肺髒的。快說然後呢?”
  “更邪門的事情是,我的老師後來告訴我,就在那天,那台聲納儀又開始正常運轉了。就像是真的被修好一樣。”
  我等著他長舒一口氣道“胡編亂造”;或者客氣一些,他會說“好故事啊”。可是他好久都沒有說話,樣子似乎在仔細的思考,他對我自己都覺得無稽的夢境和之後的巧合表現出足夠的尊重,這讓我非常受用。
  “《聊齋》裏麵講過一個故事,”葉海說,“一個小孩不小心把他爸爸捕到的,要獻給皇上的鬥蟋蟀給弄死了,他昏迷過去,變成了一隻小蟋蟀,這隻小蟲子被獻給皇上,贏得了很多比賽,給他爸爸賺了很多銀兩。”他看看我,“安菲,有沒有可能這事兒也發生在你身上。”
  “什麽事兒?”
  “你,就是一隻大魚。”
  我看著他的眼睛看了好久,終於還是“噗哧”一聲樂出來了。上次潛水組訓練,這位仁兄也是這樣解釋胡美麗老師講的故事。怎麽這個夢境經過他一解釋,連我自己都不信了啊?
  葉海一扭頭就往荔枝林的深處走去,狠狠的說我:“你這個缺心眼兒的。”
  我想這天葉海真的生了氣,第二天一整天我都沒有見到他,閑得無聊,我就在房子裏麵隨便參觀一下,起先還是沒抱有任何目的的閑逛,一個人逛著逛著,那人類公有的窺私癖就發作起來。像每一個懸疑電影一樣,這個有錢人的巨大的房子會不會有些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可是這裏幾乎每一個房間都沒有上鎖,可以隨意出入。掛著油畫的小會客室,各種遊戲機俱全的遊藝廳,四壁都是鏡子的舞廳還有在房子東翼突出一角的日光休息室,每個房間都裝修考究,配備著高檔的設備,沙發腳墊上厚厚實實的駱駝毛仿佛都寫著兩個字:奢侈。
  我在遊藝廳打了兩局彈子,又在日光室吃了保姆送來的桂花點心然後睡了一覺,醒過來,心裏不甘。
  我摸到他的臥室的外麵,擰了一下門把手,發現能擰開的時候,我的小心心狠狠的撞了幾下。我進去嗎?我不進去嗎?
  此時傳來吸塵器的聲音,有保姆過來這邊的走廊打掃。
  我立時一開門就進了葉海的房間。
  這是個四十米見方的臥室,大玻璃窗子,陽光明晃晃的投進來,整個房間像個暖房,可是這個暖房裏沒有花,貼著三麵牆壁卻各有一個巨大的透明魚缸。裏麵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魚不下百種,在水草,珊瑚,假山中穿行。一隻小海螺不和右怎麽掃地到了氧氣泵的上麵,像個擬於一樣被氧氣泡頂著跳著,我伸手過去一撥,它好不容易沉到魚缸下麵,有個東西被叨擾,脾氣很不好的在魚缸裏麵瞪著我,那是一條有我小臂那麽長的金龍魚,我向它招招手:“請替我問候福臨門。”
  葉海的床很大很舒服,我蹦一下跳上去,在旁邊看見他的漂亮的金色長笛笛的旁邊是粉色勞斯萊斯的模型,小天使在車頭撅著屁股豎著翅膀;車模的旁邊是一個橄欖球,上麵都是簽名,我拿過來仔細看一看,能夠辯認出這樣兩個名字:科比,詹姆斯。我還在詫異怎麽會有這麽多橄欖球球員跟NBA明星重名呢,球底部“姚明”兩個字證實了我的懷疑,我哈哈笑起來:葉海這個缺心眼兒的,找個橄欖球讓籃球明星簽名。
  書架上的藏書讓人有點鄙視。都是些傳奇故事什麽的,居然還有日本漫畫,稍微有點檔次的是一套原文的希臘神話(我是看了插圖才知道的),書頁翻得都有些陳舊了,我納悶,難道葉海看得懂希臘文?他居然還學著毛主席的樣子在每頁上都有些批示,歪歪扭扭的符號,我離得遠橫著看,很像塗鴉。
  書架裏麵有一貼畫鉛筆畫,我拿出來看,那一張女孩子的側臉:長卷發仰著頭,圓圓的額頭卷睫毛,還有一個翹鼻子,畫得挺好的,要是真是出自葉海的手筆那就讓人對他刮目相看了,不過,更讓我好奇的是,這畫中人會不會就是他說起的“從前的女朋友”?
  我把鉛筆畫放回原位,下有一個手掌大小的影集。
  我拿過來翻翻看,都是他小時候的照片,我越翻越慨歎:歲月啊,歲月啊,我要是那個時候遇到葉海,看他唇紅齒白又天真浪漫的那副樣子,我是斷然不會這麽討厭他的。有一張相片葉海大約六七歲大小,站在帆船的船舷上,穿著一套海軍裝,迎著陽光眯著眼睛對著鏡頭微笑,透過照片,隔著十幾年的時光也能看見他那毛茸茸的睫毛,肉嘟嘟的小白臉和粉潤潤的嘴巴,簡直就是極品正太。我想都沒想就把那張照片給拿下來了。裙子沒有口袋,我把照片順手就放在了胸衣裏麵。華音有個表姐正懷孕呢,拿回去複印給她,每天早中晚各看十分鍾,肯定能改良人種。
  我在他的房間裏盤旋良久,最終發現這裏並沒有什麽我尋找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快出去的時候我把他的衣櫥打開,裏麵層層疊疊的名牌衣飾並無稀奇,但下麵的一個黑色的箱子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挪過來那個箱子,那是潛水服輕裝備的外箱,上麵是幾個字母“AMPHL”,那是他給我準備的潛水服。
  我想起在北京,他高高興興的把這箱昂貴的裝備送給我,要跟我一起參加潛水組的集訓,可我不公別扭的拒絕他的好意,接下來還在電話裏跟他大呼小叫一番,然後又突然離開。
  我當時所有的酣暢痛快變成眼下的慚愧不已。
  身後一個聲音說:“旁邊還有呢。”
  我一下子站起來,葉海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回來了,站在我後麵,手插在兜裏,笑嘻嘻的看著我。
  我笑一笑:“叨擾數日,不好意思。我想幫你整理一下房間的。”
  他沒有理會我胡說八道的找借口,從我身邊過去,從衣櫥裏麵又拿出來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放在我的手裏。
  我一碰就知道是些什麽了。
  我積攢的石頭,好多枚,大大小小的,放在張阿姨家我房間的書架上,他們走了這麽遠的路,這個時候又回到我的手上。
  “我想你稀罕這東西,就給你都拿過來了。”葉海說,“其實早就想還你來著,我給忘了。”
  我該說謝謝還是對不起?腦袋裏東西一多我就糊塗起來,站在那裏不知道怎麽辦。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的那樣大度:“不用謝。”
  我想了半天抬頭問他:“葉海,你不會是,你不會是偷了我的東西出來,在我發現之前以這種形式逃避責任吧?”
  他怔了一下,幾秒之後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我又開始害怕的時候,他終於停下來,看著我說:“你說呢?”
  我什麽都沒說,上去狠狠抱他一下,然後扭身就走。
  可是我忘了很多事情;他的房間門口有一級台階,我的胸衣裏是我偷到的葉海小時候的照片,還有我從小到大隻要一激動就一定會出醜的慣性。
  我“啊”的一聲以“卍”字開趴在地上,葉海從後麵一步跨上來把我扶起來,我還在尷尬和疼痛之中驚魂未定,忽然看見他的臉很特別。
  葉海皺起的眉頭間有點奇怪,有點詫異,又有點笑意。
  他伸手向我的胸部,我要躲閃已經來不及,他拉住從裏麵露出來的照片的一角,向上一抻,我那裏一涼。
  我閉著眼睛就等著他罵我死變態了。
  二十歲都不到啊,已經如此的豔羨哺乳期的婦女了。還自己騙自己把漂亮小孩的照片放在胸部上。真變態啊。
  “安菲,”他慢慢的說,“你喜歡我就直接跟我要照片好了,犯得著做的這樣有創意嗎?”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小石頭們從布袋子裏一一拿出來放在窗子下麵的寫字台上,玄武岩,黑曜石,白雲母,綠鬆石,每一枚都記載著一些心情,愉快的,悵惘的,深沉的,浮躁的。這個因為莫涼產生的習慣,到後來居然更多的是關於葉海的故事,連我自己都不覺察。
  我的手伸到最裏麵,拿出來的這一顆,我並不認識:鴿子蛋大小,深綠色,扁平的,沉甸甸的,像個傳說中或者電影裏的好寶貝。我把它拿起來對著陽光看一看,半透明,沒有裂痕,非常漂亮。以我有限的石頭鑒定經驗來判斷,這會不會是......祖母綠?!
  我的手裏幾乎握著一個破局規模的小寶藏。我拿起來再仔細地看,陽光在這枚寶石裏被折射數次,照到我的眼睛裏,我忽然覺得,心裏有扇一直關閉的小門在這束光亮的照耀下忽閃了一下。
  祖母綠,幾個千年。
  
  30 紫玉,恍如初見
  19歲的安菲曾經夢見過這個傳說中的年代。
  那個時候,她是一條漂亮矯健的海豚,跟著眾多的同伴自由的徜徉在大海裏,無牽無掛,瀟灑活潑。
  有一天她貪玩離群,在不熟悉的海域裏七扭八扭,來到一個陌生的所在。
  簷廊回轉,神仙洞府,卻沒有一個人影。向上看,長長的石階不知道通往何處,她提了一口氣,沿著階梯向上遊去。不知過了多久,沒人沒魚,讓人開始覺得恐怖而神秘。
  給自己壯膽子的辦法就是唱歌,她輕輕仰頭,海豚音出口:“一天到晚遊泳的魚啊,魚不停遊;一天到晚想你的心啊,愛不能休……”
  第二句還沒完,一柄三叉戟“嗖”的一下飛過來,就插在她旁邊,鋒利的尖刺沒入石棱中。知道危險,不要查看,抬頭的當兒不一定有被什麽東西刺中。她甩了背鰭要全速離開,誰知回頭的路被一個人擋住。
  穿白袍子的年輕人,平靜的眼睛,不怒而威:“誰允許你來我的這裏?”
  她說:“$^%$#%*()|||”
  年輕人說:“被在那裏裝魚說外語了。快現原形。”
  她說:“你且讓開,我現原形,要作法需要地方。”
  他拔了自己的三叉戟稍稍退讓,她借機卷了泡沫扭腰遁走。她一口氣倉皇縱行數百海裏,才敢在礁石旁邊休息一下,伸展了身子向上一跳,坐在礁石上,在倒影裏看見喘息著的自己:長頭發,薄紗裙,學藝不精,四處遊蕩的仙女一名。
  這個孩子有個貪婪的毛病,最愛美麗的石頭。那穿白袍子的家夥擲來的三叉戟上鑲有閃光的寶石,她好不容易逃出來後一直念念不忘。心裏癢癢的總是想,什麽時候把它弄到手上來,想得都忘了自己差點喪命在那漂亮的凶器下。
  那是個亂得有趣的年代。
  有好戰的凡人和和易怒的神仙。她有幸托生為一個還有點法力的小仙,不會輕易被欺負,又在遁術上刻苦鑽研,因此雖然周遊四處造點亂子,仗著跑得快,總沒有被人逮到。
  她跟幾個常在一起廝混的家夥說起那天的遭遇,他們不信。持三叉戟的,這個世界上連人帶神沒有第二個,是這裏的皇,波塞冬。脾氣特別不好,受了點打擾就會用三叉戟叉了魚燒烤,有一次他在海底搞生猛海鮮排隊,大饗諸神。
  “海皇要刺死你,還跑得出來?做夢吧。”
  她寒噤一個說:“我真逃出來了。”
  他們道:“瞎編。加油啊。”
  她說:“我借泡沫遁走的。他沒有追上來。”
  “弄點證據來。否則我們怎麽相信?”
  她笑著說:“刺激我啊?我不上套兒。”
  其實她心裏盤算著呢,上次是怎麽誤打誤撞的到了那個地方,逃跑的路線又是怎樣來的?她暗下決心,弄到他的三叉戟,賣錢。
  那天她繞過蘇紐海角,下潛數百米,又回到了之前來過的地方。
  她聲勢浩大在柱子和簷廊之間轉圈吐泡泡,又唱了幾首歌,也沒見有三叉戟再“嗖”的一聲飛過來。十有八九他不在家。她提了一口氣要浮上去的時候,被一隻有力的手拽住了尾巴。
  “上次放你跑了,這次還敢送上門來?”
  她回頭,看清了這年輕人,他今天定然是心情比那天好,明明該發怒,卻眼含笑意,卷頭發好好看啊。
  她搖搖尾巴,轉過身體:“聽說你喜歡叉魚練武藝,我特地來當靶子。”
  他道:“找死?”
  她遊得稍遠,給他擺了一個好位置:“來,試試再說。”
  年輕人伸右手,三叉戟出現在他的手中,他舒展臂膀,蓄了滿勢在那凶悍卻金光發亮的武器上,她看準了,口中念念有詞,他那邊一出手,她這邊便轉動飛快的水花,成一個小漩渦,將它的三叉戟卷在裏麵。
  說是遲那時快。一眨眼她就卷走了這個傳說中海皇的武器一路狂飆。
  也不知道向北遊了多久,水溫漸冷,她在大礁石旁一個急轉彎停下來,回頭看,他沒有追來。她化了原形上岸,手裏拿著它的三叉戟,鋼刃磨的鋒利無比,閃著烏亮亮的光,沿著手柄一串寶石,每一顆都是天山地下罕有的奇珍。她心裏讚道,漂亮漂亮,無論是這寶物,還是這次的偷竊行動。
  她費了半天勁把最大的一枚綠色的寶石撬下來留給自己,然後把這件好家夥特價出售。
  可是她打錯了算盤,海皇的武器誰敢買呢?
  貪婪的印度王在她獻的寶物前看直了眼睛,要用一座城,一個宮殿和100個什麽舞都會跳,什麽歌都會唱的閹人來交換。買賣就要做成的當兒,他的巫師占了星相告訴他,這還了得,這是海皇的武器,要是不想水淹全國,最好敬而遠之。她在下麵恨的牙根癢癢的,抬頭對那老巫師顯了一個凶相,他嚇破了膽子。
  這件事情被寫在《梨俱吠陀》裏:女妖兜售有孽緣的珍寶給王,巫師勸阻,女妖作法害死了他。後來印度全景刮了三天大風。對,她就這麽點兒能耐。
  印度王都買不起,這三叉戟隻好留在她手裏。
  事情又過了凡人的好多年,神仙的幾十天。
  有信傳來:“撒丁島有神仙的聚會,有一些比賽和遊藝項目,請諸神踴躍報名。”
  她後來知道,對比之後的曆史,這是個難得的平靜的好時節。
  天上,海中還有冥界那些法力無邊的三兄弟還很年輕,對權力和領土沒有那麽強烈的欲望,沒有互相發動攻擊;人類對神的流氓性知識在懷疑的階段,還沒有確定;海倫的美貌沒有被發現;沒有戰爭,無風無浪。
  不管是奧林匹斯山還是撒丁島都安寧又熱鬧。
  她報名了遊泳項目,拿到比賽的規程才發現除了不可以食用有興奮作用的草藥之外,還不可以變化,要用真身競賽。
  她在宴會廳外的亭台裏見到波塞冬率黨羽過來。
  同伴說:“低頭,低頭。是海皇過來了。”
  都是年輕的神,因為他的母親是瑞亞,姥姥是蓋亞,因為他法力高,因為他脾氣大,因為統管海洋,她就得跟他低頭?她就不。什麽海皇,三叉戟還不是被她輕而易舉的給搶走了?
  她心裏認定他認不出來自己就是那條海豚,便直著脖子看他。要看仔細,海裏麵的和陽光下的,波塞冬的臉是不一樣的。多了些真實的顏色。很生動。跟身邊的隨從說話的時候,總有點笑意在嘴角。
  喜歡變成海馬的同伴低著頭,在下麵對她說:“他會把你變成烤魚的。”
  波塞冬漸漸走近了。
  她還是沒動,沒低頭。
  他看著她,看著這個唯一不行禮的女人,他不再說話了,在她麵前停下腳步。他和她之間隔著幾個含胸行禮的家夥,她心裏想:讓他們以後在海裏變成蝦。
  他看著她,想了半天,似乎不知道跟一個地位低下的小神仙應當怎麽講話:“這個沒禮貌的,你叫什麽?”
  “安菲,安菲特利特。”
  因為參加撒丁島遊戲比賽的選手太多,比賽要有三輪預賽才能最終決出八名選手參加決賽。第一名的獎品是巨鑽一顆,能把海底照得通亮,她為此有了巨大的動力,在比賽中奮力拚搏,結果第一輪就慘遭淘汰。
  海馬說:“還以為你是高手。”
  她悶悶地說道:“高手也有失手的時候啊。”
  自己的心裏其實也遲疑:難道我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遊得那樣快?我可是偷了海皇的三叉戟跑出來的啊。他們熱鬧的時候,敗軍之將安菲特利特垂頭喪氣地離開撒丁島,還在琢磨剛才的那枚耀眼的鑽石,它像顆眼淚,可是誰的眼淚能那麽大,那麽漂亮呢?讓人神往。
  她獨自一人在海裏慢慢地遊戲,忽上忽下,漫無目的。不遠的地方忽然有暗幽幽的銀光閃耀,她循光遊去,在海貝堆裏居然發現那顆鑽石。
  那個年代,他們都單純。陸地上的獵人們還不會布陷阱,沒有寓言這個東西,很多道理小神仙不懂。好寶貝怎麽會無緣無故地明晃晃地擺在我眼前?
  安菲看看四處無人,便伸手去拿它,揣在懷裏。縱身一躍,剛剛浮到海麵上要逃離現場,仰頭一看,被衛城的士兵抓了個正著。人贓俱獲。
  那惹禍的漂亮的石頭被奪走,她被囚在酷熱的沙牢裏,連水都喝不到。身體一點點地脫水,打蔫兒,卻死不了。這樣看,神沒有凡人好。
  來看她的人居然是波塞冬。
  他用食指勾著她的下巴把她小小的漂亮的臉孔抬起來,他的樣子又輕佻又得意:“這回知道我是誰嗎?還不問好?”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
  “還敢跑?你這個小賊。”
  “那個石頭,是我拾到的。”
  “你偷到的。”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他看著安菲,“這是最卑鄙危險的行為。你往鐵窗外麵看過沒有?那個家夥,叫普羅米修斯,他為什麽被吊在山岬上,每天還有蒼鷹啄食他的肝髒?因為他偷了火。”
  她知道的,那是很恐怖的景象。但他是個好漢,肝髒被吃掉了還能自己掙紮著長回來。
  “你能嗎?”他看看她,“你的身體很漂亮,你要是被吞掉內髒還能自己修複嗎?我們選一下從哪裏開始,你的肝,你的胃,還是你的心?哎你有沒有心?”他說著說著都要笑出聲來。
  剛聽到這些,她都覺得內髒疼了。這個酷刑她是斷然受不了的,還不如……
  安菲一招頭,很果斷,“別給我上這個刑罰了,他們都說你很暴力,最喜歡生猛海鮮燒烤,你把我直接烤了吧。”
  他好像是想了半天也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麽,皺著濃眉毛問她:“他們是誰?憑什麽這麽說我?”
  “他們?他們都這麽說。說你特別殘暴,因為一丁點的事兒就可以發動海嘯地震,殺人殺神仙,眼睛都不眨;還說你……”
  “說我什麽?”
  “最愛生猛海鮮,曾在海底開大派對,”她越說聲音越小,“請客。”
  他應該發怒,卻反而笑了,那麽高興,像聽到一個最精彩的笑話:“其實從來都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他看看她,“既然你提到了,就從你開始吧。”
  他過來一撲,她向後一躲。波塞冬撞在她身上,從後麵把她的小腦袋牢牢地抓在手裏,安菲動彈不得,被強迫著看他的眼睛:“唉,沒禮貌的,多大了?”
  “還小。”
  “沒嫁呢吧?”
  “……”
  “你這麽漂亮,當我的情人吧。”
  他語音沒落,她就迎上去,自己的頭狠狠撞在他的下巴上:“剛才說到哪裏了?不是說要烤了我嗎?快啊。”
  她趁他吃痛還要再來一下,卻被他躲開,身上帶著鎖鏈追之不得,她氣得暴跳如雷:“你再跟我說下流話試一試,讓我給你當情人?你再說一遍試試。”
  他捂著下巴吃驚地看著她:“有沒有教養,怎麽這麽潑辣?”
  安菲閉眼睛,深呼吸,盤腿坐下來,讓自己冷靜一點。她決定不再說話,要殺要剮隨他。但想要她成為這個花花公子無數情人中的一個?門都沒有,死都不行。
  誰知道他走過來,在她旁邊蹲下,像研究一個小怪物。
  “我放了你,你能不能把我的三叉戟還給我?”
  那寶貝到手還沒有拿熱乎,又還到了波塞冬的懷裏。他早就知道是她,設了個讓她心服口服的陷阱,逼她交出他的東西。
  這事兒有幾個教訓,一是,有的寶貝,偷得來,留不住;二是,你不要在海皇麵前顯示神通。
  她咬牙把那寶物給他,波塞冬瞄了一眼:“我那枚綠色的鑽石呢?小賊。”
  “給你也安不上了,”她拿出來給他看,,她已經把它鑲到項鏈的雞心裏,透明的綠鑽石下麵是她的畫像,咧著嘴笑,非常可愛。
  波塞冬看了看,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說:“這個就送給你了。記得,欠我一次。”
  她還要分辯,海皇騰浪離開。
  獲釋之後,平靜數日。
  安菲特利特變得很八卦。最愛聽關於波塞冬的新聞。他又出巡哪一片海域,他輕輕一撥又把誰的船掀翻在了海底,哪個美麗的女神,善良的公主或者香豔的女妖又成了他的情人。
  她心裏好奇,又那麽不屑。
  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她才不要給誰當情人。他是海皇也不行。她寧可當法力平平的小神仙。
  這樣,又過了凡人的幾十年,神仙的幾十天。
  三兄弟打仗了。消息傳到他們這裏來,原因早已在眾說紛紜中難覓真跡。就知道強大的宙斯、波塞冬和哈迪斯都用了渾身解數,隻殺得天昏地暗,定要拚個你死我活。大神們和人類的英雄們加入了不同的陣營,各為其主,期間也有美人計,無間道,聯縱苟合,無恥之極。故事傳來傳去,被希臘聰明的瞎子記錄下來,添枝加葉,成了後來的史詩。
  什麽時代都有不肯流俗的異數,隱士,世外高人,世外高神。
  小神仙安菲和同伴們覺得當時打仗十分俗氣,他們不願意做這些俗氣的事情,就在海底開了個賭盤。每日押大小。
  她隻把賭注放在一個人身上,大多數的時候輸掉。
  這個人是波塞冬。
  戰報傳來,他且戰且退,安菲積攢的寶石在這個過程中輸掉了很多。可她的想法是,他們現在還沒有惹毛他,他的脾氣也並非傳說中那樣暴躁。直到現在他都是留了慈悲心的。
  想到這裏安菲就手上生風,啪的一下又將寶石押在波塞冬的身上。
  可是那一天又輸了。
  之後她也不知道怎麽就又搖搖晃晃地來到他的海底神殿。沒有士兵把守,沒有魚經過,珊瑚不動,連海水在這裏都是靜止的,一切好像比上次更安靜,靜得讓人心裏沒底,恐懼感從腳跟竄上來直到脖子上。她想唱兩句把他喊出來,剛張一張嘴巴,被人扣住手腕。
  果然是他,嘴角牽起,微微笑,輕鬆的,那麽不在乎的:“又是你。這次不變成海豚了?”
  她把他的手甩開:“我想看看,你哪裏不對勁。”
  “哪都對勁。”波塞冬攤開手,很坦白很無辜。
  她追上去,揪住他袍子的襟口:“打仗不用功,你害我輸了多少錢?”
  他笑了:“我打仗用不用功,關你什麽事?”
  “亞德裏亞海的小神仙開了賭局。我隻押你一個……”她張嘴又是實話,出了口自己也發現了想要隱瞞的感情,聲音越來越細小,抓著他襟口的手慢慢鬆下來,“我,我的錢都快輸光了……”
  有人揣著明白裝糊塗:“我有線報,隻告訴你:押哈迪斯吧,他夠狠。替我也買上一份。”
  他怎麽知道,那是一種希望而不是什麽對一點點小財物的貪婪呢?
  安菲鬆了手,回頭就走。這個家夥什麽都不是。他負了她那一片誠懇的八卦之心。
  她的紗裙子飄起來,駕著泡沫就要走了,聽見波塞冬在後麵叫她的名字:“洛夫西塞國的流浪公主,海仙女安菲特利特。”
  她被他喊了全名,慢慢收住腳步,回頭看他。
  “明天是最後一戰,你還有多少枚寶石,都押上。我幫你贏回來。”
  紫玉,恍如初見。
  
  31 橄欖石,欲走還留
  醫生給我做了仔細的檢查,然後把前天的化驗結果拿出來說:“從各項指標上來看,你的肺炎應該算是痊愈了。”
  我高興得一下子蹦起來。
  “但是也要注意養護和飲食啊。”他又趕快補充道。
  葉海笑著說:“大夫你趕快打壓一下她的囂張氣焰,這個苯蛋剛才還在窗子下麵吹著風睡著了呢。”
  他送走醫生回來對我說:“今天晚上你跳脫衣舞咱們慶祝一下,別人收留流浪貓狗什麽的,我收留流浪同學還把她的肺炎弄好了,我特別有成就感。”
  “去你的吧。”
  “哎你手裏麵一直攥著什麽啊?”他又撲向遊戲機之前問我。
  我走到他旁邊,攤開手掌讓他看:“這塊石頭,不是我的。”
  那綠色的寶石在我的手掌裏熠熠生輝,閃爍著神秘的光芒。葉海看了看,拿起來就放到嘴裏麵去咬,我在他的槽牙惡狠狠地釘上去之前按住他的腮幫子,把那顆寶石給救出來,驚魂未定的我看著他:“你幹什麽啊?大兄弟。”
  “看看真假啊。”他說的理所當然。
  “又不是鑒定金子,”我氣得都樂了,這不是缺心眼兒嗎?
  他也笑起來:“你當我真傻啊?我開玩笑呢。跟你說,這個也不是我的,你自己留著玩吧。”
  我方心安理得地將寶貝收起來:“正合我意。”
  “安菲,過來打遊戲。”葉海拍拍身邊的靠墊對我說,“這個是我新弄來的,來勁極了。咱倆雙劍合璧……”
  我蹲在他旁邊,看著他。
  他轉頭看看我:“幹什麽啊?”
  “我的病好了,我差不多也該,”我看著他,“我差不多也該回海島了。到現在,連句謝謝都沒跟你說呢。”
  遊戲嘰哩哇啦的一開始,葉 就隻看裏麵的恐龍不看我的,我等了他半天他不說話,我要回自己的房間上網去了,走到門口被他叫住:“安菲。”
  “啊?”
  “胡美麗今天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背朝著我,一邊打遊戲一邊說,過關過得飛快,“他說,星期一潛水組在中山大學體育館集合,總任務參加全國大賽。”
  “……”
  “他讓我去,問我能不能找到你。我說:我試試,這個女同學是個神仙,雲遊到什麽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沒接茬。
  “你病好了,是不是就應該回海島,搞你的那個什麽研究,什麽勘測啊的去了?”屏幕上的怪獸一個個被他殺死,狀況十分血腥慘烈,“下次胡美麗再問起來,我怎麽說?”
  “我……”
  “我說你也別去。”還沒等我回答呢,葉海就搶著說,遊戲越打越快,“就你這樣,肺炎剛好,下了不能不能過十米都不一定,你這不是給我們拖後腿嘛。本來我們奪冠呼聲挺高的。”他說著就笑起來,“再說,你在那島上不是也有個什麽都是嗎?就是跟你訂什麽娃娃親的那個――不是我編排吧?原來你告訴我的……“
  我覺得我跟葉海之間的和平對話比巴以談判還希望渺茫,他沒幾句話又把我氣得半死。
  “你說得太對了。”我說,“我才不稀罕跟你們玩呢。我跟你們不能比,我這邊科研任務特別緊,我這些日子在這邊養病,那邊都亂成一鍋粥了。至於那個老師,在下你就不用多慮了。你把你自己的事情忙活好就得了,不要看著一個鉛筆畫來回快拋棄你的女朋友。”我越說越痛快,“我覺得,非常,同情……”
  屏幕上,葉海的小兵蹦起來一頓淩空飛腳,沒有一腳踢到敵人,“weng er”地摔下來,準備好的僵屍上來就把他給砍了。我在他過來砍我之前逃走,蹬蹬蹬跑回自己的房間,靠在門上咬著牙說:“我個討厭精。”
  我的QQ上有兩個小頭像不停地閃耀,一個是銷魂的西藏小孩紮西旺堆,他問我什麽時候回學校啊?
  我回?說:我在小島進行著高端的科研探測,一時不能回去。代我向地理係的同學們問好。就說安菲惦記他們。
  旺堆隻回複了兩個字:啊呸(他的普通話更上層樓了)。
  另一個是清華大學潛水隊高大的女子邱阿明,我的老冤家。
  邱阿明:聽說你失蹤了,這次就不總任務參加全國比賽了?
  我:哥們兒搞科研呢。向國務委員匯報。不悄於跟你們小孩子玩兒。
  大邱:別吹了。你最多給人家打個下手什麽的。管飯不啊?每天補助能有三十快錢不?
  我:去你的。
  大邱:這回你們算是廢了。
  我:?
  大邱:我聽我們都是說的,你們學校老張和老羅卜,那兩個肺活量超大,潛水成績極端穩定的師哥哥在作論文的時候精神壓力太大,一個在二十九歲稚齡帶上了心髒支架;另一個不小心喝了他的湖北媳婦做了滾開的鱉湯,把本來就不穩健的胃給燙穿孔了。
  我:你胡說八道。
  大邱:真沒有。就因為這個,咱們附近一共四個學校連續做了十場健康知識講座,涉及了心肝脾胃等好幾個器官,教大家怎麽養生保健。防止青年知識分子過勞和亞健康狀況。
  我:太邪乎了。
  大邱:哎我說,那天我穿著輕裝備一下子潛了121米。
  我:那又怎樣?
  大邱:你不去,我cei誰啊?我矛盾極了。雖然我這塊金牌算是定下來了,不過我覺得沒對手,沒意思。
  我:你這個虛偽的人。你要是矛盾,你就也別去。
  大邱:安菲,你說的不是真的吧?無論是你還是我,咱們準備多長時間了?怎麽著?說不去就不去了?
  我:我忙,我忙著搞科研。研究所離不開。
  她隻在屏幕上給我留下了一個深情的字:滾。
  我發了一會兒呆,我想起原來辛苦努力很多年訓練潛水,現在真到能參加全國比賽的時候了,自己卻要放棄了。
  我左右矛盾著:我的病好了,現在是應該馬上回到海島跟莫涼繼續勘測,尋找石油,還是留在廣州去參加潛水大賽?
  一個最沒有主意的人現在要去選擇,我的小心心裏有兩個自己進行著激烈的辯論。
  科學安菲:回海島。搞勘測,找石油。為祖國做貢獻。
  運動安菲:留在廣州。會合潛水組,滅掉邱阿明。
  運動安菲:回什麽海島啊?你去和不去一個樣,你要是不在,科學家們更安靜,效率更高。你不參加科研就是對科研做貢獻了。
  科學安菲:留什麽廣州啊?你看葉海的那個德性。你跟他在一起總是被氣個半死。肺炎剛好,注意病情不要反複。
  科學安菲:別忘了莫涼,他是你從小的夢中情人。做人要專一。
  運動安菲:我哪晨有不專一?
  科學安菲:你留在這裏,天天跟葉海混在一起就是不專一,你……
  運動安菲:你住口,你不要再打著科學的幌子行八卦之實。
  八卦安菲:你也不要再假清純,真色情。
  你看了他的弟弟,還把他小時候的照片放在胸衣裏,貼著你的……
  色情安菲:你住嘴!
  我在這邊拄著腦袋正在分裂呢,有人大聲地敲我的房門。我被嚇了一跳,跑過去開門一看,不是葉海還會是誰?
  我不想吵架,我自己和自己剛剛吵完。我滿臉拉成一條橫線看著他:“作甚?”
  他的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你剛才說要謝謝我。不會是就那麽一句話嗎?”
  “……”
  “明天是星期六,咱們出去過個周末。”他未待我反應,說完了扭頭就走。
  他等一等能怎麽樣呢?我們可以好好談論一下明天的安排。
  關於這個周末,葉海的第一個好主意是:我們去阿瑪尼報仇。
  “別再跟我提這事兒了,我都窘死了。”
  “你不是那天被人欺負了嗎?”葉海說,“我今天帶你cei他們去。”
  他不說還到罷了,一說起來又勾起我心中仇恨,我這輩子還沒被人那麽瞧不起呢。我說:行。謝謝你尋思著替我報仇。要報仇啊,就報個狠的,你把阿瑪尼這一季的衣服都買下來,砸死他們。
  他很鄙夷:“所以說安菲你確實缺心眼兒。我把他們的衣服都買下來了,他們分提成高興都來不及呢,還砸人家,你真是……”
  我吃一滿口大米飯說:“那你說怎麽辦?”
  結果那天葉海領著我在範思哲和香奈兒一頓海買,然後拎著大包小裹地去了阿瑪尼,然後一頓試穿,然後一件不買。他們集體大眼瞪小眼。然後我看準了,跟那個上次建議我去買大牌子班尼路的店員說:“你說對了,你們這個牌子確實不適合我。”
  我們拎著那麽多東西上了他的車,我看著它們說:“太奢侈了,這要是換成李寧,都能穿到第三十九界奧運會。”
  他發動車子沒看我:“無所謂。你要是要,就自己留著穿;你要是不要,就拿去退了折現。”
  他從車後麵拿來一個袋子,放在我的懷裏說:“你剛才挑衣服的時候,我去弄來的。安菲你要是把這個穿上,讓我拍幾張照片,當作我替你報仇,報答我就行。”
  我拿出來一看就摔在他的臉上了:“你自己穿上照著鏡子拍照片去吧。”
  葉海“嘎”的一下刹住車子,他把那個透明的黑色蕾絲小內褲慢慢從自己白淨淨的臉上拿下來幽怨地看著我說:“你這個小氣鬼。我就這麽一個要求。”
  我隻此時停在青年科學宮的門口,買票的人排成長隊。招貼畫上是一個巨大的抹香鯨率領奇魚海獸徜佯在蔚藍的大海裏。我想起前兩天在報紙上看到的推介:日本一位著名的海洋學者在北京辦了一個關於海洋保護的文化展非常受歡迎,又被邀請到了廣州做展。
  “咱們去看看這個,你覺得怎麽樣?”我說。
  “你請客。”
  我和葉海隨著人流進去,裏麵分成數個展廳,各有不同主題。分別用圖片、化石、激光影像和實物造型講述了海樣的誕生、發展和變化。
  海洋曾經是一個導陋的小baby,脾氣不好,體溫很高,蘊含的水分是酸性,缺氧,沒有營養。在他哭鬧著掙紮的新陳代謝的過程中,水汽不斷地蒸發,形成雲雨,雲彩遮蔽了太陽從而擋住了強烈的紫外線,雨水將陸地和岩石中的鹽分分解,提供了生命誕生最初所需的養料,微薄的單細胞的物質在海底慢慢形成。
  他的第一聲啼哭,因為身體裏活躍著生命的躁動,綠色的東西在他的體內形成,伸展,浮上水麵,征服並利用了強大的陽光,生成氧氣和臭氧,為給更高等的細胞或者更複雜的情緒提供了基礎和屏障。
  他們慢慢形成,演變:單細胞的,多細胞的;紫色的,綠色有;周轉陽光的,食用他人的;向往陸地的,固守海洋的,還有終於飛了天的;四肢著地的,直立行走的;默不作聲的,開口說話了的。形形色色的生命,產生,成長在這裏,並至今仍在每一個個體成型的最初,留有他的痕跡:絕大多數的動物在胚胎裏都有腮的結構,那是向海洋致敬,因為在幾億年前是他慷慨生成他們,並允許寄居。
  這些吵鬧的,無良的,不放棄一分鍾去進化,去發展的生命寄居著他,也豐富著他。
  海洋不再是那個百無聊賴的小baby,他長成富有,矯健的美少年。博大,從容,有時發脾氣。他安靜,就是寶藏,就是勝景;他不耐煩便成風雨雷電;他玩笑,彈指間大陸漂移;他有時候心緒懶散,便隱沒於萬年冰川。
  我在每一幅圖畫,每一個故事,每一枚化石和每一具記載時光的骸骨間流連,震驚於海洋的曆史,他的美麗和雄奇。
  最後一個展廳的門是關著的。
  我們把它慢慢推開,麵前是狹窄的兩條路。我和葉海分頭各走一端。
  我仿佛走進黑暗中的大海,聲電光影下,隻見海浪滔天,颶風飛馳,漩渦翻轉,狂怒的海嘯,陰覺的赤潮,暗藏殺機的浮島的冰山,毀掉多少海上的船和陸上的人。
  公元前16世紀,克裏特島北邊的桑托林島火山噴發,甚至波及了300千米外的尼羅河穀,火山噴發引發愛琴海浪高90多米,周圍城市盡毀,隻剩下錫拉島在愛琴海中孤獨矗立。
  1498年9月20日日本東海道因海底8.6級地震引起海嘯,海嘯最大波高15-20米,在伊勢灣衝毀1000棟以上建築,溺死5000餘人,在伊豆,海海侵入內陸2000米,誌摩受災慘重,據靜岡縣《太明誌》記載,死亡2.6萬人,三重縣溺死1萬人。2004年12月26日,印尼大海嘯,波及印度洋沿岸幾乎年有國家,死亡人數逾30萬。
  還有失蹤在百慕大的軍艦,撞了冰山的泰坦尼克,北冰洋邊上多少被淹沒的島,以及那夕陽下的威尼――那麽傑出美麗的城市,大海要將它一點點一點點地吞沒有。
  我從這一側走出,用自己簡單的好惡判斷:他喜怒無常,並非善人;偏偏握著大的權力,生殺予奪全憑心情,輕輕一動,便是人間慘劇。
  葉海從那一側走出來,看看我。
  “你那邊好不好看?”我問。
  “特別殘忍”他說。
  “是什麽”
  “廢水傾倒在海裏,每年的量是半個地中海。日本人殺鯨,炮口比一個人的腰還粗;中國人劫掠鯊魚,割了魚翅,又把那可憐的家夥放回到海裏;美國人的電纜在海底經過鏈接歐洲,把南美的火山招惹得蠢蠢欲動。還有,”他看著我,“海上開采石沒,無數的魚群避之不及,要麽被機器震死,要麽繞道的時候累死。還有,稍有不慎,石油泄漏,海麵像鋪了柏油,一個火星下去,油在水上麵著火,可以持續幾個月。冰山跟著就融化。”他停一停,問我,“你呢?你那邊是什麽?”
  我笑一笑:“剛才還覺得氣憤,現在看,海洋對人類,不過是以牙還牙而已。”
  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笑著看我:“難得你這個海洋的開采者能有這麽深刻的理解。”
  我跟著葉海出去的時候,心裏麵覺得不舒服,為什麽日本人的展覽不能像美國人的電影一樣有一個讓人愉快的結尾呢?
  我跟著葉海從展覽廳裏出來的時候,在一樓大堂中央假山的旁邊看見一男一女背對著我們在低聲地聊天。我們從他們的身邊經過,快出門了,我站住。
  “你去取車吧。”我說,“我東西落到樓上了。我去拿回來。”
  “什麽東西啊?”葉海說,“我去給你拿。”
  “你去吧,就在女洗手間池旁邊有個粉色有裝衛生巾的小包。”我說。
  他看著我說:“安菲,你給我好好地瞎編。”
  我深呼吸,肩膀垮下來:“看見一個熟人,我想去打個招呼。”
  “好的,你去。”葉海說,他的聲音和緩但是語氣堅硬,“我在停車場等你十分鍾。”
  這一天是個大日子,我不僅僅見到莫涼,還見到了久違的柳生蘭子,那位來廣州布展的日本學者正是她的丈夫。
  那一天發生的事情總是盤根在我的腦袋裏,揮之不去。
  莫涼對柳生蘭子說:“老師還記得我的妹妹安菲嗎?”
  她把手輕輕地覆在我的手上:“怎麽會忘了,安菲小組那麽漂亮。莫涼說安菲小姐在北京大學念書,學得也是地質學?”
  我輕輕頷首。
  她說道:“人年輕隻有一回,要努力啊。”
  然後是一小段的沉默。
  莫涼說:“打擾老師了,我要走了。”
  她抬頭看他,微微蹙遐:“都不喝一杯茶?”
  “要乘船回島。“
  她點點頭,用力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說:“莫涼君,要保重。”
  “老師也是。”
  柳生蘭子離開去為她的丈夫幫忙,我一步一回頭地看著她的背影。我的心中對莫涼有些歉疚,是不是我打擾了師生兩個人難得的重逢?我抬頭看看,九月的陽光從科學宮一樓大玻璃窗外透過來,它灼得我眼睛裏和臉上好熱。
  我是韓劇裏惡毒的女配角。
  莫涼說:“不說話,鬧情緒啊?”
  “……”
  他微微笑:“你在好奇,我跟柳生老師說了些什麽?”他沉吟片刻,輕輕地說,“事情其實已經過去了。”
  跟著她念書的時候,他對她的感情糅雜了很多因素。美麗博學的女子本身就令人景仰,她又是那麽溫柔而態度可親,身上全無因大器早成而產生的不可一世,年少時候的莫涼,身在異鄉的留學生,什麽時候愛上自己的導師,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柳生蘭子賭輸了那一局,決定從學界隱退。他在下暴雨的夜晚去找她,想要她改變已經做出的決定。可是他在她的家裏遇到了她的未婚夫。
  人們做出的重要的決定或者改變,原因可能不僅僅是一個。這個男人是她的另一原因。
  他樣子木訥,性格卻機靈活潑,更重要的是,在學術上,在理想上,他與她全然不同,甚至水火不容。她是個實用的海洋開發先鋒,他是個理想主義的海洋保護者;她從前的工作都是為了要發現確定並利用海底的源源,他畢生的力量就是要阻止這種事情。她第一次遇見他,他率領眾人在他們巨大的勘測船前麵裸泳。
  柳生蘭子離開學界,並沒有心灰意冷,也沒有委屈自己,她愛上這個跟她完全不一樣的男人,跟著他換另一種方式生活。
  莫涼明白了自己的一廂情願。柳生蘭子不要一個自己的複製品,哪怕莫涼可以更出色更激進更技巧地向大海索要寶藏。
  柳生要另一個人,一個自己做不到的人。
  “你們說起這些,難不難過?”
  莫涼說:“剛才嗎?我們沒有說這些。柳生老師隻是告訴我也許可以做一輥的方向的海洋地質方麵的研究。她不建議我繼續搞海底石油的勘探――她信仰變了,要我也皈依。”他聳肩笑笑。
  “當然她不可能說服你。”我喝了一口水。
  他想了一會兒:“我是這樣對她說的:我覺得很著急,無論是眼下的勘測還是之後要進行的開發。我沒有時間回頭想,是不是還有別的選擇。我也沒有時間做別的事情,”他的聲音平靜得讓人害怕,“無論是從前的思念,還是新的愛戀。”
  我低頭,歎了一口氣。
  不知道的時候,那麽多的揣測和不安,其實隻用一句話而已,莫涼他說得多麽明白。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可是他,沒有,時間,跟我談戀愛。
  身邊有人三三兩兩地走過,參觀完展覽的小孩子手裏拿著鯨魚形狀的氫氣球,又問爸爸媽媽要汽水喝。
  莫涼說:“你要什麽?菲菲,我去給你買。”
  我站在原來的位置上沒有動彈。
  他說:“我還想去醫院看你呢,這麽巧在這裏碰到你了。你什麽時候回……”
  “莫涼哥哥,我的病好了。”
  “……”
  “我想,我先不要回海島了。”我抬頭,又看看他,我要好好看看他,我從小就喜歡的他。白淨的皮膚,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像柏原崇,又像是付辛博,“學校潛水組召集集訓,我想留下來跟著訓練,然後參加全國比賽。”
  “……”
  “我覺得我在島上其實也幫不上什麽忙。我能做的,其實小班長也能做。所以我想,我,”我笑一下,“我還是去一個更需要我的崗位吧。”
  “你想好了嗎?”他看我。
  “嗯。”我重重地點頭,“想好了。想得別提多好了。”
  我的鼻子裏麵好疼啊,我皺著眉頭,但是我笑起來:“我要去找同學了,他們都等著我呢。”
  他好像有一會兒失神,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從口袋裏拿出錢夾,掏出一張卡給我:“菲菲,把這個拿著。”
  我把他的手推回去:“我還有點呢……”
  他忽然煩躁起來,執拗地把這張卡放在我的挎包裏,說得又快又強硬:“別推了,把它拿著。”
  他從來不曾這樣命令我。
  我喃喃說:“真的不用。”
  他停頓良久,聲音終於和緩下來:“聽話。這也是你兩個月的工資啊。”
  我垂著頭,心裏非常難過,我心裏說: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我的眼淚就下來的。
  “比賽的時候要告訴我。我去看比賽,給你加油。”
  我的心不在這裏,我慢慢握住他的手,仰頭看他,瞪大了眼睛:“要是,要是你不忙了,你什麽時候有時間了,你,你,你要……”
  他把我輕輕地摟在懷裏:“我來找你。”
  我辭別的莫涼,也沒有去找葉海。
  我耽擱太久了,這說一不二的大爺是不會等我的。
  我自己一直走到珠江邊上,在江邊公園找了個長椅坐下來,華燈初上,珠江水在兩岸燈影間漫漫地流淌,晚飯後納涼的人們唱戲下棋打牌釣螃蟹,有人把帶著夜燈的風箏放到天上去。
  一個小寶寶個子還沒有凳子腿高,在那邊玩一個大皮球。皮球骨碌碌地滾到我的腳邊。我拾起來給他,他笑著過來,棕色的眼睛蘊含了豐富的水分,皮膚透明。
  小孩子都傻,他因為得到了一個皮球就這般高興。
  我難過的時候,不希望有人高興。
  我念頭一轉,就把皮球扔到一邊。
  他蹬蹬蹬地跑過去,拾起來,又拿給我,想要跟我玩這個扔球撿球的遊戲。
  他真傻,像我一樣傻,被人扔了的球又非呆撿回來給他。
  他一下子又扔得好遠。
  小孩又要跑去把球撿回來,他被他的媽媽叫住。
  女人看出來我不懷出好意地戲弄他天真可愛的兒子,狠狠瞪著我用粵語咒罵幾句,抱起孩子轉身離開。
  我一下子來了火氣,騰地站起來。
  我不喜歡這裏。溫暖的夜風,柔軟的水,老人唱小曲,亮閃閃的風箏,可愛的小孩子,保護他的母親。真討厭。我不喜歡這裏。
  我仰頭看著明晃晃的天空,想起葉海的話,他說,天氣有時候不好,其實是因為我的心情。
  如果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我在心裏恨慨地說:現在,下雨。
  幾秒鍾之後,悶雷聲從遠處傳來,忽然有烏雲滾滾從麵八方襲入夜空。月亮、星星都在瞬間被遮蔽,風驟起,人們未來得及躲避,大雨點紛紛砸下來。
  我有點興奮,難道我真的能夠呼風喚雨?
  但是我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江邊玩樂的人們被大雨砸得四散,他們可能跑幾步就能夠回到自己的家裏,洗澡,換衣服。而我,孤單一個人,沒有雨傘,無處可逃。
  我在自己召喚來的大雨裏被澆得渾身濕透。一旁的馬路上騰起輕煙,一輛車“xiu”的一下停下來,車燈像刹車閘的聲音一樣尖銳。
  一個人從車下來,慢慢走近,身影在雨幕中逐漸清晰。一把傘擋在我頭頂。
  他的聲音,戲弄的,得意的在我頭上傳來:“你這個笨蛋。”
  我被大雨澆得視線模糊,抬頭看他半天:“你怎麽沒走啊?大爺。”
  我的腦袋裏有兩個我自己。
  麵對莫涼的是一個溫柔的,糾結的,善良的,有點苯拙的好女孩。當這個好女孩一轉身,麵對著葉海,她被一個壞東西所取代。
  這個壞東西冷酷而且忘恩負義。這個壞東西怎麽而且占人家便宜。這個壞東西現在突然占據了我的身體,那濕透的,冷得哆嗦的身體被這個壞東西慫恿著陡然變得貪婪,向往那離得最近的溫暖的來源。
  我慢慢站起來,慢慢地傾身過去。我張開手臂,抱住他結實的腰身,臉在他的胸口上,在那裏抬起頭,鼻尖擦過他的頸子,呼吸間是我熟悉的他的味道。在北京,在潛水組集訓的海島,在那窄小的睡袋裏,在醫院,在墨綠的荔枝林。他曾經那麽慷慨地溫暖我。
  我的眼淚還是在他的麵前流下來了,隻輕輕一眨眼,淚水流了滿臉。我小聲地說,討好的,乞求的:“我冷,抱一抱,行不行?”
  他的傘一下子被丟在地上,我被他修長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摟在懷裏。還是暴雨滂沱,可是突然間就有了這個溫暖的堅定的依靠。我心裏的壞東西覺得安全了,舒服了,卻催生了更多的淚水。
  葉海的下巴貼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問:“怎麽了?安菲。”
  我隨他回家,洗澡,換衣。枕頭蓬鬆,床又大又軟,一切都幹燥而溫暖,還有葉海的臂彎。我躺在他身側,弓著身子麵對他,他的手臂輕輕一勾,便把我籠在懷裏。這個姿勢很默契,他總是能把我摟得小小的,很柔嫩。
  “怎麽這麽難過?”他伸出手輕輕刮掉我眼角的一粒眼淚。
  我看著他:“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都在聽了。”
  我抽抽鼻子:“其實也沒大事兒。剛剛在科學宮,遇到的就是我喜歡的那個人,今天,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說,我跟他,不行。”
  “那個老師?”
  “嗯”
  “……”
  我掰著手指數一數:“七年”
  我喜歡他七年了。剛才聽見他說,沒有時間。我好像被打了一悶棍,又好像卸個一個包袱。又難過又覺得反而輕鬆了。
  葉海,七年長不長?
  我生命裏多過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喜歡他。我會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他。現在他說:“不行。”
  我閉上眼睛,又是一大串的眼淚滾下來。
  葉海說:“安菲,你再哭我就親你了。”
  “不要乘人之危。”我的鼻子發堵,費力地哼著說。
  他稍稍欠起身,從上麵看著我的眼睛:“是想要你閉嘴。因為我聽了不高興。”
  我怕他說了就做,趕快把臉貼在他肩窩上,後腦勺朝上。
  葉海低聲笑真情 為:“那怎麽辦?我去cei他吧。以解心頭之恨。”
  我搖頭,用力地搖頭。
  葉海就親吻在我的頭發上。
  大雨已經停了,夜風夾著荔枝林的香氣穿堂而過,枝葉在遠處沙沙地響,明月光透過窗棱照進來,照在她淚痕未幹的臉上。這個世界裏的安菲抱怨了她被辜負了的七年的感情,疲憊地睡著了。葉海借了自己的胳膊給她當枕頭,另一隻手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輕的,小心翼翼地聞她的香氣。
  七年,七年而已。讓她如此難過。
  那麽他的幾千年呢?
  橄欖石,欲走還留。
  
  32 海藍寶,一個神的愛戀
  安菲特利特終於在最後一盤大獲全勝。
  海皇的致命一擊水漫天庭冥府,之前得勢的宙斯和哈迪斯手下死傷無數,不得還價地下來談判。
  他任著性子大肆掠奪他們的地盤的時候,她在賭桌上不僅翻了老本還把別人的寶物收入囊中。
  安菲高興地拍桌子給自己叫好,忽然聽見有人議論:宙斯把多少美女送給了波塞冬,他要怎樣享用呢?
  她繼續拍桌子,眼淚都要笑出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是大贏家,那我現在就坐莊再開一盤。咱們賭:波塞冬何時精盡人亡。
  海馬上來就把她的嘴給捂住:“想死啊你?在這裏詛咒海皇。你真是不當烤魚不罷休啊。”
  他摟著美人徹夜喝酒慶祝自己的勝利,可有時在半夜裏醒來看看夜晚的星空和海麵,覺得這天地間隻有自己一個人,孤獨便開始漲潮。這時候他會本能地投入溫柔鄉飲鴆止渴。
  
  女人愛這樣的波塞冬。
  他年輕又英俊,高貴又熱情,興致上來的時候為了討人歡心,能把身段放到最低:他若喜愛你,要他怎樣都行。
  “怎樣都行?”阿爾忒彌斯問他。
  “怎樣都行。”他點頭,親吻懷裏這美麗的月亮女神。
  “那我要你的金馬車。”
  “明天就拿去。隨便你用。”
  他真的慷慨,海皇的金馬車是神界人間獨一無二的寶貝,他連一秒鍾的考慮都沒有就答應,她覺得很滿意:“那是男人們的車。我不喜歡。”她改了主意。
  “隨便你要什麽,說得出來,我就給你弄來。”他笑著把玩她的手。
  “我不要金馬車,我要12隻海豚拉的車子。”女神說。
  “一百二十隻都沒有問題。”
  安菲特利特在牌桌上被夜叉用繩索套住脖子,掙脫不開就想要來個急轉身逃走,夜叉道:“別掙紮了,沒有用。”
  她怒道:“我沒犯法,幹什麽抓我?”
  這個夜叉是個蠻橫的老實人:“我們隻在愛琴海捉到11隻海豚,一共需要12個,煩請你變化一下。”
  “滾。”
  “不行啊。”夜叉道,“你去一下就好,海皇送給阿爾忒彌斯的海豚車,不能隻有11個。不過你別急,這些大神仙玩膩的時候,自然放你自由。”
  她覺得自己似乎是聽錯了,她要被波塞冬送給別人去拉車?她念聞口訣要遁走,誰知道夜叉早就備好技術設備,用個小棒子在她腦袋上輕輕一碰,好好的仙女變成海豚,再也回不來。
  阿爾忒彌斯對這輛海豚車十分滿意,親吻海皇的嘴巴表示謝意。
  他仔細看一看卻覺得有些蹊蹺,走到安菲變化的這隻海豚旁邊,自言自語道:“怎麽這一隻這麽麵熟?”
  她覺得用眼睛已經豐富地表達了自己的情緒:你大爺的,快放了我。
  誰知道他搖搖頭,早就忘記了。
  夜叉道:“這一隻最聰明又肥壯,放到前麵,當領頭的。”
  波塞冬道:“難得你想到好主意。”
  女神揚起了鞭子想要駕駛新的海豚車在海麵上兜風,鞭子頭落下一刹那被波塞冬一把握住:“太土了,現在誰駕車還用鞭子啊?”
  “那怎麽辦?”
  “你跟他們對話啊。”海皇道,他脖子一扭,麵向前麵的海豚高聲喝到,“不想變成烤魚就上路啊!”
  安菲直氣得五髒俱毀:我上路,好,我上路!
  她騰地躍向天空,靠自己這一條魚一隻尾巴的力量掀動了韁繩,真正的海豚們跟著躁動起來,跟著一個個地向天空躍去。安菲重重地落下來,在海麵激起四射的水花。在混亂中,她掙脫了韁繩,頭一低便遊到了坐著海皇和月亮女神的車子的下麵,她奮力地向上頂去,心裏麵高興極了:我要你們底朝天。
  兩個大神仙狼狽入水的當兒,她使了全身的力氣逃命。不知道遊了多久,遊到幾乎快要累死的時候,才漸漸停下來,靠在礁石上休息一會兒。
  她大口喘著粗氣,忽然聽到上麵一個聲音說:“接著跑啊。”
  她抬頭看看,波塞冬氣定神閑地坐在礁石上,看著刀子,愉快極了。
  她還真的要走,他一伸手,抓住她的背鰭:“哪裏走?”
  他的手一碰到她的身體,她便現了原形:氣喘籲籲的小仙女,臉頰紅潤,麵色可愛。他的手按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凝脂一片。他看著她笑了:“是你?”
  她甩開他的手,整理自己的頭發。
  “你怎麽混到我的海豚車隊裏來的?”
  “你以為我願意?我被逮來的。”安菲泡在水裏說,“我,我倒黴。”
  “怎麽別人不倒黴,偏偏就是你?”
  “別提了。我本來能跑的,你的夜叉用個什麽東西在我腦袋上一碰,我就變成海豚而且變不回來了,被他們帶回來給你的女朋友拉車。”
  他哈哈笑起來:“還不是你法力不精。”他在礁石上向她伸出手,“小仙女上來,跟我說說話。”
  “去你的吧。”安菲說,“你去陪你的女朋友,我要走了。”
  他抓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安菲特利特被他拉上礁石坐在他旁邊。
  他看著她的臉,蜂蜜色的皮膚細致得不見毛孔,卻有薄薄一層絨毛,新鮮得像初夏裏的杏子:“她久不見了,剛才還得罪了你。我再送你一個禮物補償吧。”
  她沒動,想了半天:“什麽禮物?”
  “給你一個法術。”
  “什麽法術?”
  “隨便你,自己選。”
  波塞冬看著她的眼睛,有些狐疑,感到不安全,還有小小的貪念的眼睛。
  “我會施法刮風,上次在印度給他們鬧得不亦樂乎。但是,我想要個升級版的。”安菲說。
  “你說怎麽升級?”
  “刮風,下雨,大雪,雷電……”安菲越說眼睛越放光,“我想要操縱天氣。”
  他笑起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好了?”
  “嗯。”
  他看著她的眼睛有那麽一小會兒沒有眨動。海上的天氣這個時候產生了變化,夜空中的幾絲雲朵漸漸散淨,白月亮和星子布滿天空,微風吹動她的長頭發,抬頭看看,一顆流星沿著黃道線滑過,潛在深藍色的大海裏。
  波塞冬笑笑:“好了,完成了?”
  “什麽?”
  “你的法術。”
  她看看自己的手:“這樣就完了?”
  “試試看。”
  安菲將信將疑,赤足在礁石上站起來,食指指向天空:“給我下雨。”
  海鳥飛過,晴朗的夜空依舊安靜。
  “不好用。”
  “好用的。”波塞冬說,“我知道你現在心情愉快,像這個天氣一樣。”
  “我跟你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要呼風喚雨。”她說著說著忽然明白了,笑起來,露出白白細細的牙齒,“你涮我是吧?海皇大人。”
  他沒有笑,伸手托起她的臉龐:“我沒有,安菲特利特。這是個奇怪的法術,沒有口訣,也沒有法器,你要小心使用:你若心情好,天氣風和日麗;你要是悲傷難過,天就會下雨。現在我能看見,你現在心情好,對不對?你願意跟我在一起。”
  她有好一會兒沒說話,眼眸低垂,眼波流轉。
  他拾起她的手,放在鼻子邊嗅一嗅,輕輕地吻:“當我的情人吧,安菲特利特。還想要什麽,一一給你。”
  他手中那柔軟的小手忽然一硬,海皇剛要提防已經來不及,上次在沙牢他鼻子中招,這次安菲一記耳光打在他的臉頰上,力度不大但是聲音響亮,那麽想,兩個人都怔住。
  烏雲襲上夜空。
  “早跟你說了,”安菲變了臉,恨恨道,“這個免談。”
  他惱羞成怒中覺得難以理解,海皇的情人,這哪裏委屈了她?
  風雲聚集,遮天蔽月,她是真的動了氣。
  他背過身,甩了袖子離開,女人年紀小都是愣頭青,不僅不解風情而且態度惡劣,十分野蠻。
  他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他。
  海皇沒有像自己希望的一樣忘記這個脾氣暴躁,態度惡劣的孩子。她明亮的眼睛裏像是藏著冬天的星星,她的頭發像黑色的的瀑布一樣披在身上,她的皮膚被海水打磨得光滑無比,摸上去便讓欲望油然而生。
  但是脾氣是真的壞,很少給他看好臉兒,幾次衝撞,都恨不得見他血的樣子。有的人敵意像是天生的,他卻從來沒有眷戀過這樣一個敵人。
  他這樣想起她,便不自覺地笑了一聲。
  身邊的美人過來,伏在他肩上:“陛下想起什麽?這麽高興?”
  他看著她:“我有一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
  “洗耳恭聽。”
  “給我當情人,愉快嗎?”
  美人想了想:“錦衣玉食,萬眾矚目,陛下在床榻上又生龍活虎,反正我願意做。”
  他聽了覺得很受用,看著美人的漂亮的臉孔笑了笑:“有人不願意,我說起此事,就像點著了火。”
  “隻有兩個原因。”她想一想道,“一是,她就是對陛下沒有感覺,怎麽強迫都不行,寧願一死。”
  波塞冬想起安菲特利特在沙牢裏跟他說寧願變成烤魚也不肯委身與他就忍不住樂起來,忽然又發覺這對於自己傳說中無智謀的魅力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諷刺,馬上否決了這個可能性:“不可能。說第二個。”
  “第二就是,她要的不僅僅是做一個情人。”
  “那是什麽?”他看著她。
  “我不敢講。男人聽到這個都會在短暫的時間裏突發各種急性病症狀。”
  “快說,別賣關子了。”
  “結婚。”
  波塞冬就覺得自己的心髒“咣咣”鑿了兩下,一下子蹦起來就要從海殿浮到海麵上去。
  美人拽住他:“陛下幹什麽去?”
  “好像有敵人在上麵挑畔,敢冒犯我的海洋。”
  “您快坐下來,”美人道,“這是提到‘結婚’兩個字的正常反應,陛下別像鄉巴佬似的。”
  他自己也被逗樂了,慢慢坐下來,看著身邊最近的專寵,這聰明的美人:“怎麽你會這麽明白?”
  她想一想:“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第一次縱身墜入愛河的時候,都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我也是。”
  他知道有些事情很難負擔。
  比如拖得日久不能終結的戰爭,不高興的時候喝美酒,還有年輕女人最初的愛情。那些都是綿綿糾纏的東西,剝奪人的自由和輕鬆愉快的情緒。
  比如現在,他在看魔術表演,還是這樣不自覺地會想起她。
  神仙的聚會上,舞台中央一個老頭子在表演戲法:十幾個雞蛋在他手上三個籃子裏倒來倒去,明明有好幾個雞蛋被放在其中一個裏,一轉眼就變空,手段極快,動作漂亮。終於所有的雞蛋都被老頭子的妙手變到一個籃子裏麵去,最後一個包袱是他提著這個裝滿雞蛋的籃子向神仙們行禮祈賞,忽然手一抖,籃子落地,所有的雞蛋都碎了。
  神仙們哈哈大笑起來,波塞冬扔了幾枚金幣上去,笑著問身邊的朋友:“誰安排的節目,很有哲理啊。”
  “什麽哲理?”
  “金錢,權勢,希望,或者愛情,你永遠不要把所有的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
  “你現在是不是又換了新的籃子?”身後有人說話。
  波塞冬一回頭,是阿爾忒彌斯,穿著華麗的藍裙子,束著寶石腰帶,樣子驕傲又漂亮。圈子就是這麽小,隨便什麽聚會都可以碰到從前的情人。他笑著欠欠身子: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你看上去氣色很好。”
  女神說:“還行吧。你呢?怎麽樣?今天,”她向四處看看,“今天有什麽新目標沒有?”
  他就當沒聽見:“上次落水你沒著涼吧?我一直惦記這事呢。”
  他不提還倒罷了,說起此事,女神隻覺得又麵子又生氣,扭頭就走,波塞冬起身跟在她後麵。
  終於走到後麵花園裏,開白花的月桂樹下麵,她在後麵喚她:“小忒。”
  這個家夥就是有這個能耐,叫人名字也能叫得那麽疼愛。
  女神回過頭,身體靠在月桂樹上,怒視他半天,眼裏忽然就湧上了淚水:“你沒有心。”
  他走過去,用自己白色袍子的衣袖輕輕擦她臉頰上的淚水:“對。我是沒有,我把它放你那裏了。”
  她皺著眉頭看他,眼淚流下來的時候又笑出來,捶他的肩膀:“壞蛋。”
  他見她笑,心裏麵又為自己的所向披靡得意起來:一句話而已。手環上她的腰肢:“今晚上你去哪兒?”
  女神說:“我要我的海豚車。”
  “哎呀,”他拍拍額頭,“這個馬上可做不到,上次征用的海豚都跑了。”
  “你跪下來讓我騎。”
  “開什麽玩笑?你也太過分了。”
  “我上次被你的海豚掀翻在海水裏。”她看著他說。
  他心裏歎了一口氣,女人的報複心太重,但是他不願意見她們梨花帶雨。他看看四處沒人,慢慢地趴下來,四肢著地。其實這個也不算什麽,有一次他為了一個凡間女子,當了四天的綿羊,挨了她三鞭子。很愉快。後來那個遊戲流行起來,叫做SM。她被月亮女神騎在下麵,在草地上爬了好幾圈,直到她整個人伏在他背上,在後麵輕輕咬他的耳朵。
  波塞冬稍微抬起頭:“這裏可不行啊,我現在帶你回海底神殿?”
  話音未落,前麵出現一個人,他隻看到她白裙子的底邊,上麵有新鮮的泥巴。
  他停住,不抬頭,心裏道:“Shit!”
  越是不想被人看到,越被最不應該的人撞見。
  她蹲下來,他看見的是那個會變成海豚的女孩,手裏捏著一把韭菜,放在他嘴邊,很友愛地說:“來,吃韭菜。”
  希臘人拿這個喂馬喂騾子,海皇大人被小仙女如此地奚落,阿爾忒彌斯笑得差點沒從他背上跌下來。
  他慢慢低下頭,將幾根韭菜叼在嘴裏,嚼一嚼咽進肚子,然後笑嘻嘻地說:“謝謝你,正餓呢。”
  換了是她用食指抬起他的下巴:“你真齷齪。”
  海皇大人臉蛋緋紅,低垂眼眸,眼波流轉:“啊對。”
  “我來告訴你一聲,我回家了。我不在你的海洋裏麵混日子了。”
  他沒說話,繼續嚼韭菜。
  安菲扭頭走了,阿爾忒彌斯從背上下來說:“不是要跟你報複,但是趕上了直播,真夠熱鬧的。”
  他伸開五指扣在她臉上往後一推:“煩人精。”
  這一段戀情真正結束。
  月亮女神此後即使再見到波塞冬也沒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她看著他身邊依舊情人無數,百花叢生,有時想笑:他的心真的給了出去,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海藍寶,一個神的愛戀。
  
  33 金紫晶,漸行漸近
  我醒過來是第二天的清晨。
  這一宿好眠似乎把之前的傷感和疲憊衝淡了一些,我筋骨舒暢,心裏輕鬆。我又作了那個奇怪又可愛的夢,我是個海豚,縱情倘徉在大海裏。可是這一次,這個夢比從前都要清晰連貫,那個海豚可以變成仙女,她邂逅年輕又英俊的海皇,她愛上他。
  我轉個身,歎口氣。現實的生活是:我剛剛結束七年的暗戀,獨角戲在昨天的大雨裏華麗謝幕。
  我剛要起床,旁邊的被子裏有東西動了一動。我把被子扒開,葉海一張大臉,睡得結實極了。
  我們又睡在一張床上?我馬上看看他和我身上的睡衣,還算齊整。估計沒有犯什麽大錯。在那一瞬間我很擔心。我很替葉海擔心。
  我昨天失望矯情之極,要是一不小心非禮了這個美男,那我簡直是禽獸不如。
  我在他旁邊看著他,白白透明的皮膚,又長又卷的睫毛,高鼻子,紅嘴唇兒。
  這次又是他,像一個暖爐,收留我,給我關懷。我帖過去聞一聞,他的氣息和味道都是我熟悉的,輕輕一跳,溫暖全身。
  葉海突然一齜牙,嚇了我一跳。
  “幹什麽你?”我說。
  “你幹什麽?”他坐起來,看著我,好整以暇,“為什麽賊眉鼠眼的?”
  我跌跌撞撞地起來,背對著他,嘴裏嘀嘀咕咕:“我才沒有呢。”
  吃早點的時候,我在琢磨著另一件事情。
  如果我記得沒錯,昨天晚上,我跟莫涼分手以後,我站在珠江畔,憑一己之力,成功地進行了一次人工降雨。我仔細回憶,我當時心裏說了什麽來著,好像就是:下雨!我把吃麥片的勺子咬在嘴裏,看著窗子外麵萬裏無雲的天空,心裏暗暗發狠:下雨!
  沒動靜。
  我又再發一遍力。勺子在嘴裏被咬得“ga”的一響。
  沒有動靜。連朵雲彩都沒有多出來。
  葉海在長桌子的另一頭看著我怪異的行為,抖了一下報紙:“安菲,不然我給你換個勺子?這個你不喜歡是不是?”
  我很尷尬,低下頭吃麥片。
  保姆把收音機打開,廣播裏說,受太平洋西向信風影響,這幾天夜裏都會有突
  然來襲的暴雨,要求尤其在珠江邊納涼的人們注意避雨。
  我聽了很失望。
  昨天晚上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是可以呼風喚雨的。
  葉海說:“快吃,吃完咱們走,十點鍾潛水組在中山大學集合。你在那裏擠眉
  弄眼的幹什麽啊?”
  忙碌和與老朋友重逢讓人忘記煩惱。
  我和葉海在中山大學的體育館重新見到胡美麗老是及他率領的眾師兄弟,高興得簡直大呼小叫。老張心髒帶著支架,肯定是不能來了;胃出血的老羅卜在北京待命,隨時準備在關鍵的時候頂上來(當然我們都知道這是胡美麗安慰他的話了);最好的消息是,體重200斤的胖師弟雷俊成功轉型到了重裝備項目裏,現在基本上已經能夠,勉強潛下去了。
  我們師兄弟幾個在組委會那裏排隊登記的時候,一個討厭的聲音從清華的隊伍裏鑽出來:“哈哈哈哈,安菲,你到底還是來了,不過你來了也沒有用,你們廢掉是肯定的了。”
  高大的女邱阿明,看到了我比誰都高興。她這輩子就想滅我。比考專業課及格的願念都大。
  我還沒說話呢,本來就因為隊伍不齊整上火著急的胡老師就要上去cei她了,被葉海從後麵硬抱住。
  我說:“邱阿明,我跟你講,現在怎麽鬥嘴都沒有用。咱們水下麵見。”
  她說:“好啊,我等著跟你水下麵見。”然後銷魂地笑著就閃了。
  胡老師說:“安菲,你給我廢了她。她跟你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
  集合條二天我們就出海練習。我穿著輕裝備一下水覺得有點不對勁。葉海在我旁邊也準備下潛,他敲敲我的眼鏡,問我怎麽了。
  很難說。
  我覺得喘不上來氣。肺炎好了之後,我的肺活量比起從前差了不少。剛下入水就覺得有壓力。我停一停,打算再試試。對葉海比劃一個OK,潛入水中。
  另一個世界裏流浪的公主菲特利特心灰意懶地回了自己的家,父母親想要安排她結婚。見了眾多神界、人界的好青年,沒有一個入得了眼。後來有人管教家裏的女兒都以洛夫西塞的安菲特利特為戒:女子不能見世麵,這公主四處流浪,再也看不上別的男人。
  讓誰也沒想到的是,過了好些日子,這個公主決定結婚了。
  洛夫西塞國連續日久的綿綿陰雨終於有見晴的趨勢。
  未婚夫是凡人,卻是有名的聰明人,這個國家沒有足夠的土地,他號召人民用山石泥土填埋近海,得到了大片的新的領土。這個聰明人年輕又天生英俊,討人喜歡,公主最終決定嫁給他,知道的人仔細想想,也覺得是好的選擇。
  婚禮很盛大,高朋滿座。
  最尊貴的客人卻是個不速之客。
  海皇波塞冬帶著美麗的姬妾來赴宴,國王——安菲特利物的父母親——長跪在地上不敢起來:他們隻在神廟裏見過他的塑像,這麽就來了,讓人惶恐得死掉。
  波塞冬問:“這是什麽宴席?怎麽這麽熱鬧?”
  國王回答:“是要嫁小女。”
  波塞冬說:“你小女是誰啊?”
  國王道:“安菲特利特。”
  波塞冬說:“這婚姻我準許了嗎?”
  國王說:“在神廟祝禱過了。”
  波塞冬說:“這婚姻我準許了嗎?”
  他想刁難,別人有什麽反駁的餘地?海界陸地現在都是他的地盤,東西方世界每日在神廟裏請求祝禱的事情幾十萬件,難道都要等這位大仙王一一答複。
  波塞冬一腳踢翻自己前麵的桌子,問得惡狠狠:“這婚姻我準許了嗎?”
  國王發抖地回答:“沒,沒有。”
  “那你還敢擅自舉行婚宴。”
  一個人早在後麵忍不住了,一個箭步衝上來就把波塞冬撞了一個趔趄。她揪著他的領子,看定他的眼睛:“你,你這個……”
  他順勢握住了她的手,彎彎的眉眼漾開微笑:“久違了,安菲公主。”
  波塞冬的心裏有兩個自己。
  一邊是英勇神武的海皇,統治大地和海洋,驍勇善戰,詭計多端。他愛齊珍異寶,愛柔軟歸順的美人,有多少都不算多,神性與流氓性在他的身上結合得天衣無縫。
  另一邊他是個普通的男孩子。突然遇到到不了手的好東西,就忘記自己應該有的雍容大度。就像猴子愛火中的板栗,別管爪子上的毛被燙成什麽樣子,也要撓著撓著把它弄出來。
  他看著她抓著他襟口時凶巴巴的樣子想:她那麽生氣,要是上來照著他的臉打一耳光,他也不意外。反正打也打過了,他也不會生她的氣。她那麽漂亮,眼睛和嘴巴都圓圓的,臉也是,還是小孩子,還有嬰兒肥。
  但是她要是真的打了他,別人得遭殃。這裏所有的人。看見海皇被打了還了得?他們如果不能失憶,就摞起來直接下去填海吧。
  然後他把她給掠走。
  他自己想著想著就笑起來,心裏很有種衝動,想對著她做最無賴的挑釁:你打我啊,你打我啊。
  安菲看著他:“你笑什麽?”
  他還在笑:“你跟我走吧。我想念你。”
  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欣然應允或是像在沙牢裏那樣的暴怒,都不會出乎他的意料。可是她沒有,抓著他的手慢慢鬆開,眼鏡眨一眨,忽然有淚水滾下來。
  “你是不是覺得跟我,跟任何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你是不是覺得,我,我,”她指著自己,一步一步的往後退,慢慢的說話,慢慢的流眼淚,“我特別的便宜。所以你能對我這麽無禮?
  你來幹什麽?這是我的婚禮啊。我千挑萬選的好人,聰明人,又英俊又善待我,現在我想要嫁給他。你來這裏幹什麽?
  誰認識你?誰請了你?
  海皇陛下,我們在神廟祝禱過了。你沒有理睬啊。你沒有不準許啊。你現在對我的父王興師問罪,你憑什麽啊?”
  安菲忽然擦了一下自己的臉,又擦一下,苦笑:“我怎麽哭了?”
  她推到自己惶恐的父母身邊,跟他們一樣,麵向著他跪下來,說出來的話可不是乞求:“波塞冬快走,你快走!”
  波塞冬隻覺得腦袋上被打了一悶棍。他趕快看看他自己:他還是波塞冬吧?這個女人拒絕他怎麽如此堅決?她是傻還是瞎?她不知道他是誰?她不知道他能給她帶來什麽?
  他又趕快看看自己身邊帶來的美人。
  她也看著他,愉快極了,有什麽比看到像波塞冬這種不可一世的,驕傲的,混賬的,人神獸合一的家夥被如此搶白如此拒絕來的更過癮呢?她們也早該這樣做,可是貪圖他的富貴和漂亮,還有時不時的討人喜歡,她們不舍得。
  他呆了半晌方看明白了形勢:此地鴉雀無聲,其實所有跪著的人心裏都在歡呼,公主修理了海皇。他自己整理袍子,甩甩衣袖,準備離開。意興盎然的來,想做出一幕精彩的喜劇,可是她不配合,如今隻能敗興而歸。他走到安菲旁邊,看她伏在地上跪拜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女人這麽討厭,明明拜倒,卻頸背僵硬。剛才因為尷尬陡然而生的想要放過她的念頭一下子沒了,她惹得他不高興,他怎麽能讓她舒服?他恨不得踩她的腦袋:她漂亮的腦袋瓜兒,卷曲的黑頭發,烏亮亮的。他心裏歎口氣:但是摸起來會不會比踩著舒服?
  波塞冬在上麵說,一字一句,不容違逆:“你們聽好了,我現在告訴你們,這個婚姻,我不準許。”
  海皇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絲雲彩。
  這個國家在驚恐之後,沒人知道該怎麽辦。
  國王問自己的女兒(他現在對她心存敬意,海皇啊,被她說的啊,那張臉啊……):“安菲,這婚禮,咱們繼續?”
  安菲看看他:“您沒聽見啊?他不是說不準許嗎?”
  這個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澇,從來就沒有過風調雨順的小國此後有了變化,連續幾天都有好年景,好收成。巫師跟國王說,這個定然是因為得到了海皇的庇佑,應該舉行大規模的祭祀活動感謝他才行。
  他們在供奉他的廟宇獻上珍寶犧牲,又群魔亂舞了三天三夜,向波塞冬表示由衷的感謝。
  他在海底自己的神殿被吵得煩極了,卻耐著性子等著,想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別的節目。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身邊的美人從床上坐起來就貼在他背後,了解的,心疼的,慰問的:“你這麽討好她,她都不領情。”
  他剛想感慨的說“你說的對啊”,忽然覺得不對勁,這話不順耳。他旋即變了臉,看著身邊人:“你說什麽?你說我討好她?我討好她?”
  美人看著他:“隻有陛下自己不知道。”
  他甩開她:“退下。”
  波塞冬自上次對安菲特利特一役之後,在女人堆裏就壞了威名,他原來不怒而威,現在怒而不威。他們背地裏說,他無非就是那幾板斧:先嚇唬,再陷害,再懷柔,再誠懇地說:“當我的情人吧。”,她們哈哈笑著總結此事的時候,全然忘了,自己當初其實被波塞冬的這幾板斧搞得如何暈頭轉向。她們發現了他的竅門,本該就此免疫,可這個大仙王偶爾就此流露出來的幼稚的可愛的品格讓她們更著迷了。
  比如他喝她退下,她仍然留在床上,他也沒有深究,就自己坐在那裏發呆。
  形狀美好的頭顱,卷頭發,梗著脖子,勁瘦又光滑的背脊,結實的做愛肌:她想上去再親熱一下,要接近了,他忽然回過頭來,聲音冷冷:“我說了,退下,你們此後都不許碰我。否則我把你掛到天上去當星座。”
  他低頭想想,自己要那個人在身邊,不是別人,不可代替。
  我勉強過了五十米,就再也沉不下去了,頭上,肩上都像是壓了巨大沉重的石頭,我想這不是我的實力,想要再潛下去一點點,身上卻百上加斤。我覺得肺子也被壓迫著,根本不能順暢的呼吸,隻能一小口一小口的喘氣,隨之而來的效果就是本來就疲憊的肌肉因為缺氧而更加的酸疼。
  葉海更我在同一個深度,就在我的旁邊。
  我做手勢讓他自己下遊,他擺擺手,就在旁邊定住了,等著我。
  我們身著黑色的輕型潛水裝備,麵對著麵,像兩條大魚,懸在藍色的海水裏。四周非常安靜,探照燈的光暈中,我看見他的眼睛。
  我向下指一指,他又是搖搖手。
  他要等我。
  葉海總是等著我的。
  在北京,我起床晚了,要遲到的時候,他騎著單車在外麵等我;我媽媽爸爸要離婚了,我從軍港搖搖晃晃的回到幹休所,打開門,他的肩膀在等我;我生病得了肺炎,他親吻我,等著跟我一起打吊瓶;現在在海裏,他也一直在等著我,跟我慢慢下潛。
  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抽抽鼻子。
  他過來,眼鏡貼在我的眼鏡上,瞪著眼睛看我,兩個人離得那麽近,又成了鬥雞眼。我推開他,向上竄一竄,他跟著我上來,想我比劃比劃:這次就到這裏,咱們一起上去。
  我點頭,他握住我的手。
  我們手拉著手浮向海麵,漸漸接近那入水的溫暖陽光,亮麗的幾乎耀花了人的眼睛。我被他掌握的手反將他牢牢的握住。
  金紫晶,漸行漸近。  
  
  34 雨花石,他和她的如花流年
  胡老師很失望。
  我被拽上去,他邊給我卸腳蹼邊說:“我早就跟領導說過,潛水組應該搞專門訓練,你們一邊上課一邊訓練,其實特別影響成績。你看,這麽幾個月一耽誤,你現在啊,” 他抬頭看看我,“咱們組的兩個胖仔都比你錢的深了。”
  類似的話我小時候聽過。班主任老師跟我媽媽說:練遊泳特別影響學習成績,參加課餘活動可以,但是不能影響主課。到胡美麗老師這裏整個給倒過來了。
  我低頭,不敢反駁。葉海在那邊喝了幾口水,拿著水杯看著我。
  除了幾個月不訓練,上次的肺炎對我的影響也很大。我現在的肺活量好像比從前小了一半。我想起昨天在組委會登記的時候看到的邱阿明那張惡心惡莊的臉,我還跟人家說要水底下見呢。我跟她見什麽啊?我說過她最近潛到168米,我剛剛過了50米酒廢廢了,人家估計進決賽都沒問題,我可能一個星期以後的預賽都過不去。
  我撇撇嘴,胡老師看看我。那種眼神有惋惜有失望,我這顆好苗子算是完蛋了。
  胡老師上火也情有可原,他原來當專業隊員的隊友和對手很多都是教練了,當時互相之間比的是自己的成績,現在比的是弟子的成績,那邊廂清華叫囂著要滅我們呢,我作為唯一參賽的女生有疲軟成這個樣子。
  別人都是白玩,他現在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葉海的身上了。
  他和了點水準備再下去,戴上眼鏡之前跟我說:“過來”
  “幹什麽?”我走過去。
  “你猜,我能簽到多深?”
  胡美麗在船頭說:“別在那裏肉麻了,大爺你快下去吧。”
  我說:“我不願意你潛太深。”
  我說的很認真。他潛水,我害怕。
  上次訓練的時候,我明明看到他在水下麵卸掉了所有裝備,像要自殺一樣的往海裏俯衝,但卻是我被濕淋淋的打撈上來,同樣的情景不久以前也出現在我的夢裏,我當時嚇得醒過來,渾身都是冷汗。
  現在想起來,我覺得他到了海裏就變成了個邪門的小子。他能做些什麽事情,好像誰都不知道。
  我說:“其實,我想要你下去了就上來。”
  他笑,好像很滿意我的答案,仰著頭向後一躍,好像條鯊魚一樣的遊向深海。
  胡美麗手裏拿著卡表,眼看著上麵顯示著葉海飛快的下潛。我覺得原來覺得他挺偉岸挺厚道的一個人,現在看了覺得特別的可惡。我咬著牙說:“胡扒皮。”
  胡老師回頭看看我:“嗎我麽?你有點體育精神行不行?”
  我說:“體育精神是重在參與。”
  他沒心很我鬥嘴,緊緊盯著卡表:“對,笨蛋都這麽說。”
  有一個傳言在海界慢慢散布開了,傳到人間,天庭,冥府。有人笑話,更多的人惋惜:波塞冬不行了。
  又回到神界雲遊的安菲特利特沒聽懂,耳朵側過來再問一遍:“什麽不行了啊?他要死了?”
  海馬覺得這個姑娘有時候機靈,有時候糊塗,壓低了聲音跟他說:“不行了的意思是,他不能那個了。”
  安菲看他,似懂非懂,將信將疑。
  海馬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兩腿之間,安菲恍然大悟,脫口而出:“啊?”
  海馬也很惋惜:“真不幸啊,你的詛咒實現了。他雖然人沒亡,但是精盡了。”
  她看著同伴:“是真的嗎?怎麽可能?”
  “都這麽說。他的姬妾,情人全都遣散了。現在過得像和尚一樣。”
  安菲歪著頭想了半天,雖然這事兒十分搞笑而且大快人心,但是她還是有點後悔自己當初下了那麽毒的毒咒。波塞冬啊,不能玩這個了這不就很多了魚的尾巴,掰斷鳥的翅膀一樣嗎?
  他雖然會了他的婚禮,但是並不至於被懲罰成這樣。
  他再見他,是人類的很多年,神仙的幾十天以後。
  她的樣子有了一點點的變化,個子高了,皮膚下麵的脂肪比原來薄了,那讓她的臉孔顯的纖瘦一些,五官更加奪目,皮膚有滋潤的恰到好處,胸脯長得很好,高高的,渾圓:腰肢纖細,裹著薄紗裙子,紮著鑲嵌著貝母的帶子,腳趾頭從裙子下麵露出了,吐著粉紫色的顏彩,真好看。
  他掃了她一眼就看請了這一切,在眾人的簇擁下麵無表情的從她旁邊過去,走得很遠了,又覺得那裏有問題。
  他回過頭來,看見這個脾氣暴躁又缺心眼的女人對著他,微微笑了一笑。
  那種笑是奇妙的。很母性,很慈祥,很同情,很惋惜。很,讓人心裏沒底。
  他總是讓他對自己產生懷疑,波塞冬馬上又不動聲色的快速的檢查了一下自己,身體健康,四肢健全,袍子整齊,還有藏在掌心的三叉戟,一切都完好而沒有問題。她為什麽對他那樣笑?
  那是誰為了什麽舉行的宴會早就無從考證了,他是最重要的客人,她是來湊熱鬧的仙女之一。主人家很殷勤,獻給他一個烏木扁盒子,雕著東方的花案,暗暗散發著清香。
  他問:“是什麽啊?”
  主人家說:“陛下請先打開看看。”
  隻見手掌大,木白色的植物,長成人型,下麵還有粗粗細細的根莖支脈。
  他看了,沒說話。
  主人家說:“聽聞海皇陛下身體有微恙,這是從東方采來的靈物,專治那方麵的問題。”他說起來就諂媚的笑了,隱私的話題,又有趣又齷齪,他躬身湊到波塞冬耳邊來,小聲說:“誰用誰知道。”
  音樂聲一轉,一隊 波斯舞女打著手鼓上來,她們帶著麵紗,媚眼如絲,每一次扭腰,每一步舞蹈都踩在放浪的鼓點上。誘惑叢生。
  波塞冬微微一笑,手裏拿著那東西問道:“這叫什麽啊?”
  主人家強調:“東方來的靈物。”
  “來,來,來,你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告訴你,”波塞冬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這叫做人參。長在東方寒冷的地方。吃到肚子裏是熱的,若非需要,很傷身體。我玩這個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東方在哪裏呢。”
  波塞冬看著這殷勤卻馬屁拍到馬腳上的老好人,忽然很不耐煩:“誰告訴你我需要這個?”
  “都,”老好人說了半句就知道又說錯話了,小聲的,戰戰兢兢的,“都這麽說。說您遣散美眷,不近女色,是因為身染疾患,不能神道。”
  波塞冬沒聽清別的,但是他終於弄明白了安菲特利特那奇怪的不可能給他的溫柔的眼神。
  他踱到亭台上,看見他在那裏,風把她的紗裙子吹起來,整個人像朵海中的白葵花。他踟躕半天,這個話要怎麽搭上去才好。他再不敢用以前那幾板斧了,她從前定是因為這個才瞧不起他。
  他還沒注意呢,她已經轉過身來,眼裏閃過一秒鍾的戒備之後,有事那慈悲惋惜的眼神和微笑了。
  他覺得從來沒有這麽笨拙過,想了半天:“吃完了?”
  安菲說:“嗯……你呢?”
  “……不好吃。”波塞冬說。
  “是不太好吃。”她迎合。
  “酸奶太酸了。”
  這一句安菲實在不知道怎麽往下接話了。他說“酸奶太酸了”,她是不是應該對上一句“牛肉太牛了”?她一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怎麽說的時候就想離開,雖然心裏麵是不願意的,雖然心裏麵是想要仔細看看他,想要跟難得心平氣和的他說上幾句話的。
  她抬腳要走,他攔在前麵,隔著一個小臂的距離,不敢輕舉妄動。
  “我有話跟你說。”
  她抬頭看看他,默許了給他的一點時間。
  “我知道那條海豚是你。第一次你到我神殿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我知道你想把我的三叉戟弄走,我特意借給你玩的,我想認識你。我知道寶石不是你偷的,因為是我陷害你。”他說到這裏停一停,她看他的眼睛又變成原來那樣子了。他舌頭發硬,腳下發軟。
  “我也知道你在賭桌上隻押我贏。”他歎了一口氣。
  “但是,你知不知道我生氣。”
  每次你一回頭要走的時候,那次你要結婚的時候,你跟我說讓我快離開的時候……”他歪著頭仔細看她,也讓她好好看著自己,“我跟你說,我特別生氣。”
  他是個大仙王,統管陸地海洋,現在像個普通男孩子那樣一字一句的申訴自己的憂愁和委屈。他就是這樣讓她為難,讓她不知道該怎麽應付,霸道的這個人,無賴的這個人,眼前的這個人。
  他們在月光下麵對著麵,像兩個啞巴了的紅蕃茄。
  安菲的同伴來找她回家,看見海皇趕快退下。
  安菲卻被提醒了,嘀嘀咕咕的轉過身就要走。
  他在後麵著急了,這一別不知道又要過去凡人的多少年,神仙的多少天。
  “哎,”他叫住她,“你怎麽這麽沒有禮貌啊?我還沒說完呢。”
  她回頭:“那你請說。”
  他想到的其實早就說完了,可這個漂亮的缺心眼的連點反應都沒有。他咬著牙在心裏盤算了半天:“我有病。”
  “什麽病?”
  “我不行了。”
  這就是個嚴肅的問題了。安菲特利特想。
  所有的人和神都識相的退下,這個懸在海岬上的溫暖的宮殿裏,隻有她和海皇波塞冬。
  “我不是醫生。”安菲說。
  “但你是罪魁禍首。”
  “為什麽?”
  他想一想,繼續編造:“就是那次你的婚禮,你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吧我罵得體無完膚。我從此以後再也不能麵對女人了。”
  她的表情像是信了。
  他補上一句:“真的。”
  “你是說,”她看著他,表情非常的凝重,“你的小弟弟,站不起來了?”
  “嗯。”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你的小弟弟。”
  葉海靜靜的潛在水下兩百米的深度。
  這是他的地方,他對海水比凡人對空氣還要熟悉。每一陣緩慢浮動的洋流,每一條遷徙的魚,每一枚沙粒。
  這是個安靜的地方,他潛在這深深的海水裏,就有了足夠的空間,闊綽的時間去回憶,從前的她,還記得他的她。
  同樣無禮的要求,她隔著幾千年,為難他兩遍。
  波塞冬接下袍子,扔到腳邊。
  他裸身站立在她的身前,皮膚和肌肉反射著月亮的光輝。
  她不是沒有見過他的裸體,神廟裏,書籍中他被刻畫成肌肉虯結,小弟弟永遠處於勃起狀態的猛男,而真正的他,身體修長,每一條肌肉被海洋雕塑成波浪的形狀,柔韌,堅實,細致,蘊藏著無窮的熱情和能量。
  那不再狀態的東西藏在他兩腿間的金色毛從裏,此刻稍稍露了粉紅色的頭兒,一滴晶瑩的東西懸在上麵。
  “喏,就是它。”
  她走過來,蹲下去,歪著頭:“怎麽看也不像生病的樣子。”
  他把她的手牽起來,從上麵對她說,很有種說教的架勢:“光看,你看得到什麽?”他把她的手放在它那上麵,“這樣呢?”
  說不清楚,明明是身體上柔軟的部分,在她的手中逐漸的變硬,脹大,發熱,像是被她的手喚醒,從她的掌握裏,毛從中叫囂著要出來,要她知道它的存在。
  “你這騙子。”她說,手未離開。
  他扶著她的肩膀,看著她美麗的眼睛:“摸過別人的嗎?”
  她搖頭:“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他笑,忽然粉色的小頭兒擦過她的最後一根握緊的手指,那裏生成一陣麻酥酥的感覺,他久未碰過女人了,現在像個處子一樣敏感。
  他做在椅子上,讓她坐在腿上,將她的拇指和食指握成一個環的形狀,套在它的上麵:“我想要你這樣。一上一下。這樣我舒服。”
  她說:“給個理由我這樣做。”
  她上去吻住她的嘴唇兒,一下一下的吮吸親吻,知道那裏溫度升高,線條融化,香軟無比。
  “原因就是:”他慢慢說,“我想你想了這麽久。”
  海浪輕撫,海風吹過。
  波塞冬的嘴巴和小弟弟都正陶醉的時候忽然覺得舌頭上一疼,趕緊躲開,厲聲問她:“為什麽咬人?”
  “你把我當傻瓜了,是吧?”安菲特利特利著眉毛看著他,“你讓我給你做的這是什麽事兒?是醫生該做的事兒還是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情人該做的事兒?”
  “都不是。安菲特利特利。”他看著她的眼睛說話,“我想要你的身體,我想要你撫慰我的身體。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我欠你一個婚禮,我拿自己還給你。”
  “......”
  他駑鈍的樣子應該是沒聽懂,他想了半天要用更簡單一些的語言重複一遍:“我想要娶…….”
  波塞冬話音未落,她的唇便印在他的上麵。她親吻他的時候,手裏握著他茁壯的弟弟。上上下下,緩慢的,有力的,溫存的,占有的。她發燙的手掌帶動那柔滑的皮膚摩擦他敏感的鈴口。這簡單的動作有種神奇的力量,牽動他的心跳和呼吸。他忽然把頭靠在她的肩窩上,悶悶的哼了一聲,熱流奔湧在她的手心裏。
  他靠著她的肩膀說:“我這些雞蛋就放在安菲你一個人的籃子裏了。你可要在乎啊。”
  她重重的點頭說:“我在乎。波塞冬,你有病,你不行,我也要你。”
  “嗯?”他抬頭看看她,這話是怎麽說的?
  她的臉頰貼在他的額頭上,有慈悲又憐惜。
  他好像是明白了,把她一下子橫抱起來向著床走過去:“安菲,有些事情你的知道。”
  他把她扔到床上,手指一扯,袍子滑落。
  他壓到她美麗的身體上去的時候,她還想要掙紮一下,被他一下子裹在身子下麵:“我確實不行---每天一次肯定不行。”
  他兩手架開她的手臂,讓她整個人漂亮的胸脯袒露在他的麵前,他上去就咬了櫻桃一口,他在她胸前說:“雖然你心腸好,但是收留的海皇比從前還要健康,絕對不是殘次品。”他下一秒鍾挨開他筆直的腿,看著她的臉,下麵用了勁兒,“來,驗貨。”
  “哎呀......”
  葉海睜開眼睛,她處女的身體是多麽的美好和熱情。他們那個晚上,那之後的每個晚上,那麽愉快的歡愛,那麽溫柔的摩擦,那些身體和身體之間騰起的泡沫和氣味,那些真的要做到地老天荒的誓言。
  他在海裏向上看看:她如今都忘了吧。
  潛水服上的聯絡燈已經閃了好久,他們在船上一直要他上去,他都沒有回複。
  雨花石,他和她的如花流年。
  
  35 蝴蝶石英,情節暗生
  船上六個人圍成一圈看著胡老師的卡表,葉海下潛7分鍾,到達了海麵下278米。他穿著對身體隻有簡單保護的輕裝備就達到了這個即使是佩戴重裝置水肺的職業運動員也很難挑戰的深度。
  胡老師很興奮:“葉海是潛水奇才,如果參加規範的專業訓練,肯定能創造世界記錄。”
  我才不想讓他創造世界紀錄呢,我想他快點上來。
  胡老師通過指示燈向他發出命令:回船。
  葉海沒有反應。深度表上顯示:他在同一個深度上懸浮,還有慢慢地繼續下潛的跡象。
  不對勁了。
  我著急了,對胡美麗說:“老師,你快點讓他上來啊。”
  胡老師連發了幾次顯示燈,召喚他回來。可是他沒有回應。
  我心裏的那一點點不安漸漸擴大,曾經見過的幻象和夢境此時又出現在我的眼前:他臉色蒼白,浮在海麵上,被氣泡簇擁,他看著我,看著我,慢慢地飄走,我著急要去追上他,要他回來,可他以我根本無法企及的速度向海底沉去。
  為什麽我總能看見這樣的葉海?
  為什麽他看著我的眼睛,總是那樣的失望呢?
  為什麽我總是覺得他會在海裏離開我?
  這念頭讓我嚇了一跳,再不敢耽誤一刻,我拉好潛水服,戴上眼鏡就要往水裏跳,我要去把他找回來。
  胡老師一下子把我給攔住:“安菲你幹什麽?”
  我這個時候口不擇言了:“就賴你,逼著他深潛。我要去把他給找回來。你們鬆手,我要去把他找回來。”
  我的勁頭那麽大,他們幾個人上來都摁不住我。我身上裹著潛水服,心裏麵又著急又害怕,急得渾身是汗,心髒都要從嘴裏蹦出來一樣,誰手在我身上,我恨不得一口咬掉它,我要去把葉海給弄回來,我不能失去他。
  胡老師一聲大吼:“你給我老實點!剛才你連五十米都過不了,他現在在二百八十多米,你下去之前就得先被壓死。”
  我被四個膀大腰圓的師弟摁住,剛才一陣掙紮,現在渾身酸痛,劇烈地喘息著,話都說不出來。
  胡老師邊迅速地穿潛水服邊說:“估計是鉀中毒昏迷了,我去。我去把他弄上來。”
  他在腰上捆好了救生索看著我:“安菲,你等著,我肯定把他弄上來。”
  胡老師剛要下去,師弟忽然大聲說:“老師等等,你們快看啊。”
  深度表上顯示,一直沒有反應的葉海正在迅速地上浮,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五十米......他像一個魚雷一樣衝向水麵。潛過水的都知道,為了調節體內水壓,上浮的速度要盡量放慢,給肺髒和其他的器官以緩衝,否則就會在體內外的壓強下遭到重創。
  可是船上的所有人都沒有時間,沒有注意力去思考這個問題了,我們一順兒趴在船舷上,等著葉海浮上來。
  這個家夥路出水麵的時候,學物理的胖師弟隻說了一句話:“他不會真是一條鯊魚吧?”
  葉海自己躍上船舷,拿下水鏡,嘿嘿一笑:“剛才在下麵睡著了。”
  胡美麗一拳擊在他的肩膀上:“好小子。”
  我沒有說話。
  葉海把身上的拉鎖打開透透氣,餘光看著我笑,十分得意,好像在說:我厲害不?
  我沒有說話。
  胡美麗說:“葉海啊,你剛才在裏麵不回答不要緊,安菲差點沒把我給吃了。”
  他一屁股坐在我旁邊,有些大喜過望:“居然有這等事?”
  我沒說話是因為我氣得不知道說什麽了,這個家夥的惡作劇差點沒把我給急死,他上來之後還臭美呢。我真想說:你要死不死,以後不要嚇唬人。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到肚子裏。他多漂亮啊,黑頭發濕漉漉的,發絲貼在白白的臉頰上,眼睛似笑非笑的,又恢複了他經典的西門慶的樣子。最主要的是,他是個活的,不是那可怕的幻象裏,那蒼白的要離我而去的人。
  我上去親他嘴巴一下:“你以後可別這樣了,你聽見沒有?”
  葉海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呢,師弟帶著水肺潛下去以前由衷地說了一句:“你倆太惡心了。”
  那天,我們潛水組在船上照了一張合影。基本上仿照的是《無間道》第三集的風格,要求每個人都盡量擺酷。我跟葉海坐在白帆的杆下,背靠著被,我演陳慧琳,他裝梁朝偉。後來照片出來,發現每個人都有惡俗的小動作。一個胖師弟硬說自己是陳道明,可是他腆著的肚子根本收不回去;胡老師閉了一隻眼睛(他後來說他是特意設計的);我不知怎麽居然在快門閃動的一刹那下意識地用手指比劃了一個V字形;就葉海強點,一皺眉頭一呲牙,弄了一個鬼臉。
  胡老師看著照片說:“行啊,就這樣吧,不重新照了。無論如何,它很好地反映了我們潛水組無理取鬧的整體風格。”
  在胡老師的指導下,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恢複訓練,我的成績有了較大的提高,正在向90米努力,但是與清華大學邱阿明同學一再叫囂的她最近個人最好成績121米比起來,實在是還有很大的差距。
  九月下旬了,南國的沿海刮起了西向的信風,潮汐漲退的周期變長,早晨天氣有些微涼爽,不再像從前那樣奧熱。我已經很久沒跟我的爸爸媽媽聯係過了。
  我打了一個電話給爸爸,跟他說,我現在在廣州準備參加全國潛水大賽呢。他說,好啊,你要好好比啊,菲菲。
  他說,上次讓你給你媽媽打電話,你打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怎麽跟她說話。
  他說,你還是給她打一個吧。她現在也在廣州呢。
  我放下電話想,這幾個月來,我的家庭,我的生活,變化都很大。我跟著莫涼從北京到海島,又跟著葉海回到了潛水組。周周轉轉,反反複複,我此時最終知道,我可能再也捕捉不到我的明月光了,但是我更不想失去我的大魔王。
  我覺得現在對我媽媽也不像原來有那麽多的怨恨了。
  每個人都有他的選擇。莫涼,我媽媽,我自己,我們都是一樣。
  預賽前一天,胡美麗老師的女朋友從北京來廣州看他,我們也得以放了一天假。葉海請所有的師兄弟出去吃喝玩樂一通,晚上又把所有人帶到他在荔枝林旁的家中,看電影,打遊戲,喝啤酒,甩撲克。
  我們後來喝了五箱子雪花純生,所有人的臉上都貼滿了白紙條,葉海和另一個師弟輸得各自學了三回豬叫,大家就開始找地方睡覺了。
  葉海說:“客房的條件堪比五星級洗手間。諸位大人請。”
  師弟踹了他一腳說:“誰住客房啊?葉海你去住客房吧,我就住你的房間。”
  另一個說:“我也是。”
  另一個說:“我也是。”
  我說:“我也是。”
  葉海踹了我一腳說:“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也是。”
  幾個人進了他的房間又戲耍一番,他的什麽金色的長笛啊,籃球明星簽了名的橄欖球啊,勞斯萊斯公司出的粉色的銀影車的車模啊,全讓大家給強暴了。
  我跟你講,喝啤酒喝醉的大學生都是畜生。他的魚缸也沒有幸免於難,師弟說,這水溫挺好,還帶氣泡呢,我洗洗腳。
  葉海一下子急了,上去就把他已經伸出來的腳給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喝的動都不會動了,心裏還挺明白:葉海好酒量啊,還比別人清醒些。
  葉海道:“你也太過分了。”
  師弟半睜著眼睛:“…….”
  葉海:“你還洗腳?你沒看見我在裏麵洗澡呢嗎?“
  我跟其餘幾個掙紮著圍上去,葉海醉醺醺笑嘻嘻的說:“你們瞎啊?你們。那,那,那不是我嗎?”
  魚缸下麵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兩個白色的小塑像,其中一個看發型和臉形,果然是葉海的樣子。我們都嘿嘿笑起來,我說:“你什麽時候進去的啊?”
  葉海伸手進去把那小塑像臉上一塊魚屎給弄掉,自己喘了一口氣說:“我,我,我說怎麽呼吸不暢。”
  “另一個是誰啊?”我說,“是你,你弟弟不?不過怎麽長頭發,還穿裙子啊?”
  “笨蛋。”他在魚缸的倒影裏看著我說,“那不是你嗎?”
  大家都仔細看看那小塑像上雕的五官輪廓,五秒鍾之後,胖師弟一下子就哭了,他手裏拿著書架上的那幅長發女孩的鉛筆畫:“你還把安菲給畫下來了。我早看出來你們有奸情,我還喜歡她來著……”
  他語音未落,倒在地上就鼾聲如雷了。
  接下來幾個依次倒下,摞在一起睡覺。
  我倒下之前看著葉海笑:“那是我啊?哈哈,我還以為是你原來的女朋友呢。我上次來怎麽沒看到這兩個小東西?你怎麽把我給弄魚缸裏去了?也不帶個水肺,你要憋死我啊?”
  他把我摟過來朝另一個方向倒下去:“啊,我樂意。你得陪著我。”
  我沉沉睡去,可是從前的一幕幕卻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一些斷續的,不相關聯的,還有我從前沒有注意到過的東西像被終於剪輯好了的電影,24格連續的放映。
  他是個突然到來的男孩子,在地質係的課堂上講述神話裏大西洋的由來。
  他對我說,天氣如何是由我的心情決定。
  我爸爸那次海上遇險,風暴居然會驟然消失,他明明已經被漩渦吞噬,卻幸運的白撿了一條命回來。他的話讓我和莫涼都印象深刻,他說,仿佛那後麵有一雙翻雲覆雨手。
  葉海在那之後跟我說我又欠了他一回的時候,我還在心裏討厭他裝神弄鬼。
  如果這些都是巧合,那麽他在大海裏像鯊魚一樣的暢行無阻,氣定神閑的遊走在奇跡和凡人極限的交界處又該怎樣解釋呢?
  我在黑夜裏睜開眼睛,看見席地而臥,熟睡中的葉海。這一夜於酒醉的我來說,非比尋常。看似一切都蹊蹺而熟悉。
  他的這張臉好像一直都出現在我的夢中。
  我跟他的交情不是幾個月,不是幾年,也不是這一生。好像大曆史本身,橫亙了多少千年。
  他也慢慢睜開了眼睛。
  我輕聲問:“你是誰?”
  “……”
  他用手掌遮住我的眼睛,把我的腦袋按在他另一隻胳膊上:“再仔細想想,明天早上告訴我答案。”
  安菲特利特說:“我想要你知道,要是你有了別人,我是不會嫉妒的。”
  他枕在她的腿上:“如果是這樣,那麽就隻有一個解釋。”
  “什麽?”
  “你不夠愛我。”他手絹著她的頭發說,“赫拉為了守護她的丈夫教訓了多少女人,你不這麽做,就是因為你覺得我不重要。”他胡說八道得自己都樂了。
  她親親他的嘴巴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夕陽下廣闊無邊的藍色大西洋。
  女人怎麽能夠抗拒波塞冬?誰可以不愛海洋?誰能守得住他?
  “現在咱們是兩口子了,我對你有兩個要求。”她捧著他的臉說。
  “請講。”
  “一個是,你不要對我撒謊。我沒有別人聰明,所以更不希望因為你的緣故,讓別人以為我是傻瓜。”
  “第二個呢?”他漸漸收起笑容。
  “第一個你聽懂沒有?”
  “啊。”
  “第二個是,要是真有那麽一天,我們要分開的那麽一天,請你不要跟我耍賴,就放我走。”她慢慢的說,“不用賠給我錢,也不用給我安排贍養什麽的,你知道的,我原來自己的日子過的還行。”
  他坐起來,把她摟在懷裏,親親她的嘴唇:“我怕你會舍不得我。”
  “我會舍得的。”她說,“我會詛咒自己喪失所有的記憶,特別是忘了你。”
  這瘋瘋癲癲的對話讓他覺得不安起來,他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你,能不能,不跟我說這些話?我跟你講,沒這麽一天,不可能有。”
  “如果有?”
  “即使有,”他把她緊緊摟在胸前,“也不許你忘了我。”
  她也覺得自己無聊,可是為什麽他總是讓她這麽沒有安全感呢?
  第一個愛人。
  唯一的一個。
  光輝燦爛的一個。讓人著迷的一個。
  完美的一個。
  她就勢親吻他的胸膛,舌尖觸在上麵,牙齒輕輕重重的啃咬。
  他的手摸到她袍子裏,撫在她腰肢上,稍微翻轉身體把她襲到下麵,全身的重量壓上去要她難受,做小小的懲罰:“還敢亂說話?”
  她笑起來,腿纏到他的腿上:“不正經。”
  “正經就不是我了。”他哈哈的笑起來,奔主題。
  安菲特利特為終於得到海皇而愉快又心懷忐忑的同時,波塞冬大人也開始思考關於安全感的問題。他到底還是前所未有的把所有都感情付於一個女人的身上,到底還是把所有的雞蛋放到一個籃子裏。
  改變日他有點惴惴不安。人們總是眷戀從前的習慣,難怪尊貴的泰坦大神連赴大地女神蓋亞的家宴都喜歡穿舊的袍子。
  他另外的兩個兄弟一左一右,看著他眯著眼睛思考問題。他們之間總是這樣,打打合合,千錘百煉。
  哈迪斯為他斟酒:“你的病治好了嗎?”
  “我沒有病。”
  “還是不行?”宙斯問。他從小耳朵失聰,隻能聽見他想聽見的東西。
  “身體很健康,愛人很貼心,床上很協調,寵物很有愛。”他對那兩頭道,“嫉妒我嗎?”
  “還是那一個?”哈迪斯問,伸出一根手指頭在他眼前晃一晃,像一根諷刺,“獅吼女安菲特利特?”
  她什麽時候得到了這個外號?
  他笑:“對啊,就是她。此女獅吼,但是為人還算厚道。”
  有歌姬上來表演,,其中一個麵如豔麗又身懷絕技,用頭發彈奏六弦琴,曲子十分美妙,聽者銷魂。
  宙斯在他耳邊說:“看她漂亮嗎?是個女妖。名字在三界都很響亮的,美杜莎,知道嗎?”
  他飲一口酒沒說話。
  “好久不見了,我見到你很開心,我把她讓給你。”
  波塞冬看著這個掌管天界的兄弟,他有棕色的頭發,漂亮的墨綠眼睛,總是吃得很飽精力充沛生機勃勃的樣子,他是那種自己高興能讓身邊所有人都跟著一起愉快的家夥,但是今天波塞冬不想領情:“你自己去消受吧。”
  哈迪斯橫著眉毛,平平板板地說:“他不能,赫拉等會兒會到。”
  “那你來啊。”
  “他不行,他是單身。”宙斯說,幸災樂禍地遺憾著,“美杜莎不喜歡單身。”
  他將另外兩個推開,“我說了我不要,別想拉我下水,起來,我要回去了。”
  他走在前麵聽他們感歎:“一個風華正茂的浪子上岸了,這世間又少了多少熱鬧。”
  走到外麵,看見下場的歌姬間有糾紛。
  小神仙們在給大神仙們表演之後發難,因為不能忍受跟女妖同台,這是何等恥辱?幾個人糾結了,上來就要教訓美杜莎。
  他在這一側喊道:“幹什麽呢?”
  她們見是他,馬上跪下。
  美杜莎沒動,直挺挺的站在那。
  他媳婦當年也做過這事兒,他本來目不斜視的,這回不免要看看她,果然漂亮,一點規矩都沒有,肆無忌憚的漂亮。
  他沒跟她糾纏跪還是不跪的問題,妖精都這樣。
  波塞冬隻訓誡那些仙女道:“嫉妒別人的藝術成就不好,應該自己苦練,再說你們唱的也不差,去前麵領賞,就說我給的。”
  什麽話他說出來就是好聽。
  跪著的仙女紛紛抬頭看他,小聲嬉笑。
  他離開的時候心裏想,如今已婚,不比從前了。放到過去,今夜肯定是快樂良宵。
  他回到自己的海底神殿跟安菲說起這個晚宴。
  他趴在床上說:“他們說你是獅吼女。”
  “誰啊?”
  “我那兩個兄弟。”
  “這兩個痞子,以後不要跟他們一起。你也是,不能做點有品位的遊戲嗎?”
  “什麽是有品位的遊戲,大人。”他的手穿過裙子覆在她細滑的腰上。
  她眨眨眼睛:“打撲克,賭錢,踢足球,什麽都比跟他們議論女人有建設性啊。早看出來他們都不是什麽好坯子,下次見到了,我cei死他們。”
  她自己說的好熱鬧,看見他有點驚訝,咯咯笑起來,撥弄他額前的頭發:“我鬧著玩呢,他們這麽說我,我害你丟麵子了吧?”
  他做個老虎造型撲上去:“那你讓我好好玩玩你,補償我吧。”
  蝴蝶石英,情節暗生。
  
  36 和田籽玉,鐫刻的記憶
  我睜開眼睛,葉海一張還貼著紙條的大臉在我麵前,眼神有種難以壓抑的興奮,聲音卻小心翼翼:“醒了?”
  “嗯”我被迫看著他,他興奮的眼睛太聚焦了。
  “你,回憶起來點什麽沒有?”
  他這麽認真,我真的思考了半天。
  “你指什麽?”我從地上坐起來。
  “我是誰啊?”
  “你不葉海嗎?”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酒勁還沒過啊?”
  他像被一盆冰水澆熄了的火堆,憤憤然從地上爬起來,沒有好氣的對我說:“快起來,等會就去賽場檢錄了。還敢在這裏睡大覺。”
  我打著哈欠去飯廳,幾個師弟也都洗漱好了,整潔幹淨的在那裏了,我們吃早飯的時候,保姆把收音機打開,政府的大事說完以後,一個消息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國南海曾母盆地附近發現極大的石油和天然氣儲備資源,初步探明儲量為 ……
  我喝了一口牛奶,在心裏說:恭喜你啊,莫涼。
  師弟從煎雞蛋裏抬起頭來:“半個波斯灣?”
  “隻多不少。”胖子說。
  大家都很驚訝,稍後又議論這是多麽好的消息,對整個國家,甚至是對這個世界:石油的價格有了一個新的穩定因素,相關化工產業的發展,隨之而來的大量的新的就業機會,還有汽油錢——可能一時也不會漲了。
  可是我的腦袋裏麵不是這個。
  我想起之前跟莫涼一起造訪過的柳生蘭子和他先生辦的海洋勘探:在最後一個展廳,一側是人類對海洋的開采和利用,另一側是他的報複。
  我的勺子在牛奶裏麵無意識地攪來攪去,最近我覺得我自己很奇怪,我心裏的那扇小門,虛掩著另一個世界,在我有意無意的碰觸中,它輕輕呼閃,我覺得好像就要打開它了,它又突然閉得靜靜的。
  一個師弟說:“哎,安菲,我聽說你前些日子在南海勘探,你不會就是這個項目組的吧?”
  我回答之前先看了看葉海,他手裏拿著個麵包片兒正往嘴裏送呢。裝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其實豎著耳朵聽我要怎麽回答呢。
  我說:“我現在啊,是個潛水運動員。”
  葉海叫保姆:“大姐,再給我弄三個煎蛋!”
  麻煩找上來,自己想要清淨都沒有辦法。
  那女妖美杜莎在他巡視印度洋的時候突然出現,把它嚇了一跳。
  波塞冬勒住自己的坐騎龍尾鯨魚,看著她踩在水上,衣袂翩躚。
  “幹什麽?“
  “我來告訴你一下,”女妖說,“我跟你的手下打仗,要是弄死他們,請你記住,那不是針對你。”
  他的手下個個厲害而且殺人不眨眼,眼前這個妖精的大話說得沒邊了,他笑:“要是你被弄死呢?”
  “我不認識別人。煩請你把我的骸骨收拾了,把我掛到天上去,當……”
  “妖精不能當星座。”他一口回絕。
  之後他一路上都在琢磨這件事,這女妖不是就是在交代後事嗎?要自殺啊,別拿他的手下們當劊子手。他催動著龍尾鯨回到印度洋,赫然看見戰事幾乎已經結束,海夜叉就要撕碎美杜莎了。
  他朗聲喝到:“停下來。”
  夜叉住手,給他跪下來,手裏卻還攥著女妖的脖子。
  “把她放了。”
  夜叉明明不肯,卻懾於海皇的命令,躊躇半天,舔舔嘴巴:“好久沒見血了……”
  他話音未落,波塞冬一鞭子抽上去,正中夜叉褐色的胸膛,那裏頓時皮開肉綻,他還是那樣朗聲朗氣地說話,聲音裏還是那樣隱隱有笑意:“那我讓你見血。”
  他帶她走的時候心裏想,夜叉是神,撿來的這個是妖,怎麽神有的時候會比妖精下作?
  美杜莎醒過來,他看著她:“去哪裏?我送你一程。”
  他們航行在大海上,陽光沉落之前竟是橘紅色。女妖慢慢沿著鯨背爬到他旁邊,匍匐下身體,仰視他。
  “這麽做蠢不蠢?你是個彈六弦的,也不是打仗的。”他看著夕陽說,“跟我的夜叉打仗,找死啊?”
  “不是找死。”她說,聲音虛弱,“是要找你。”
  他回頭看她,女妖伸手去抓他的袍子。他揚手一個耳光就把她打遠了,不屑地說:“真放肆。”
  回家的路上經過雅典,他好久沒來這裏,這時看這城市白屋似雪,好像嵌在藍色愛琴海上的明珠。他的妻子安菲最愛美麗的寶石,他要是把它送給她,安菲一定高興。
  他問隨從:“這裏是哪兒?”
  仆人答道:“雅典。”
  “好地方,我要了。”
  “可是陛下,這裏已經是雅典娜的地方了。她是雅典的守護神。”
  “那我就搶過來。”
  他回到海底宮殿,一頭躺在床上:“安菲,過來。”
  她聞聲屁顛屁顛地過來,趴在床上,拄著臉看著他。
  “有件事情我好久都沒有做了。“他說。
  “登徒子啊?”
  他坐起來:“你正經點。”
  安菲笑起來,波塞冬要她正經點?她沒聽錯吧?隻好收了笑容看著他:“波塞冬大人請指示。”
  “打架,搶地方。”他說,意興盎然的,還把拳頭握起來。
  “你的手又癢癢了?”她看著他,“幹什麽又打架?跟誰啊?”
  他眯著眼想了想,決定還是先不告訴她,禮物應該到最後揭曉:奪來一個城市,新鮮的,還熱乎的,送給她,多麽好。
  “到時候再說。”他抱她過來又要親熱,卻被她一把捉住了袍子的衣袖,他向後拽已經來不及,安菲特利特聞一聞,抬頭看他。
  波塞冬連緊張帶害怕,汗都要下來了。
  安菲仔細看看他:“你說。”
  他咽一下口水。“你這次出巡,是不是路過波斯?怎麽有羊肉串的味道?”
  他心裏一鬆,笑笑,如釋重負,擁她入懷:“忘了給你帶點兒回來了。”
  歡愛之後,兩個人卻第一次分頭各睡一邊。他們都沒有留意到這細微的異樣,因為各有心事,反複琢磨。
  安菲特利特想,他明明是留了女性的味道在身上,他不應該騙我;轉個念頭再想,其實也不算欺騙啊,他什麽都不說就是沒有騙我啦。這樣她自己把自己勉強說服了,睡著之前確定,他是個好丈夫。
  波塞冬想,我什麽都沒有做,無非是載那女妖一程,有什麽不敢說的啊?難不成,他問自己的小心心,難不成這裏麵還有些下流的想法,害怕張了嘴就被發現?他心裏歎口氣,他畢竟是波塞冬,風流了這些年,起碼在心理上,總要有個緩衝的階段啊。
  所以他這樣一個神仙,哄人說話的時候,嘴巴上像塗了蜜,甜到人的心裏去;但是大多數的時候,他缺乏耐心,去解釋,去溝通。
  溝通是個重要的問題。
  我們趕到賽場,胡美麗老師已經等在那裏了。
  女朋友在旁邊,瞬間他說話比原來溫柔很多:“快去檢錄吧,等會兒還得驗裝備呢。你們要努力啊。”
  我聽他後一句覺得很肉麻,師弟在旁邊說:“你也覺得不舒服吧?他女朋友是韓劇迷。被傳染的,沒辦法。”
  葉海從後麵上來插在我跟師弟之間:“八卦就八卦,別離那麽近。”他胳膊環住我的脖子,又顛又笑。
  說實話,我覺得特逗,也挺好受的,可是出於習慣,還是想要搶白他一下,我看著他,笑著想了半天,不知道說什麽。
  胖子從後麵上來插在我跟葉海之間:“太戀愛就談戀愛,別弄那麽高調。”
  我這一腳就要踹過去了,聽見後麵有人喊我的名字:“安菲,菲菲。”
  我回頭,是我那美麗優雅的母親,穿著條綠色的紗裙子,像棵風裏的柳樹。
  我隨她走到檢錄處外麵來,坐在椰子樹下的長凳子。麵臨海灣,那裏麵停著大大小小的船,現在都升高了桅杆,準備好了等著載年輕的選手去遠海進行全國潛水大賽。
  別人熙熙攘攘,我們一陣沉默。
  突然我媽媽說:“你早上吃煮雞蛋了?”
  我說:“啊,你怎麽知道?”
  她伸手從我頭發上拿下一小塊雞蛋皮,:“你什麽時候能自理一點?多大了,怎麽吃雞蛋還能把蛋皮遲到頭發上來。”
  我撓撓頭,她說的對啊。我心裏馬上就把這個過錯轉移到了葉海的身上,這個笨蛋看什麽來著?我腦袋上有蛋皮他都不知道。
  她摸著我的頭發就笑了,過來親我臉一下:“傻姑娘。”
  我沒讓她離開,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我覺得鼻子裏發堵:“媽媽,我想你了。”
  她有那麽一會沒有動。
  這個姿勢好這句話是我小時候的殺手鐧,我爸爸出海,她去舞蹈團裏訓練,把我自己鎖在家裏,中午回來看看我,我就勾住她脖子,這麽賴著,不讓她走。
  她在我耳邊說:“你不怪我了?”
  我想一想,慢慢放開她,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她笑起來:“行了,別磨蹭了。馬上就要比賽了,你得調節狀態啊。”
  我說:“其實,我這次,我覺得我,我這次夠嗆。”
  “你不是都練了那麽久了嗎?原來在電話裏就說cei這個,cei那個的,怎麽還夠嗆了?”她做了多年的先鋒女性,從來都覺得,隻要參加比賽就沒有不贏的道理。
  “我的成績恢複得一般,我昨天晚上還喝多酒了,我很長時間沒有比賽了,我最近還有點便秘……”這個時候沒有信心的自己找一些會輸的理由簡直就都不用想。
  她一摟我:“我給你說,你可別千萬這麽想。你可不是一般人。”
  “哦?”我看著她。
  “安菲,你其實是一條魚。”
  我等了半天竟是這句話,我指著自己的鼻子:“你是說我缺心眼兒不?”
  她把我的手拿下去:“你是在水裏出生的,我沒跟你說過吧?”
  新聞。
  “有人說懷孕期間經常在水裏活動活動,對產後身材恢複,哦不,對胎兒智商有好處。”她說了實話又咽回去了,“所以我就一直有遊泳到你出生的那天。”
  我心裏這個後悔啊,這個女人為了身材居然遊泳到生產那天,當時要是稍微有點閃失,在下這個好青年就犧牲了。
  “別不服氣,”她說“你生出來就會遊泳。”
  “蝶式?”
  “狗式。”她停一停,“那也不錯啊,有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呢。還有,你肺活量特別大,這個你不能否認吧?”
  我沒應承,現在不是了。
  “還有,”她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爸爸想了三個月,派出所催了四次上戶口了,我們終於在海邊想了一個好名字給你。”
  “什麽啊?”我好奇極了。
  她徹底無語了,看了我半天:“就是你現在的名字啊。”
  “怎麽好了?”
  “安菲,是海皇的妻子安菲特利特的名字。我跟你爸爸,在海邊走了幾圈,沒有得到什麽珍珠啊,貝殼啊的暗示,就硬生生地想起這個名字,之後偶爾看希臘神話才知道是歪打正著,你說,這難道不是……”
  我心裏的小門忽閃了一下。
  師弟在後麵喊我:“安菲,給你檢錄了。快點啊,船馬上就要出發了。”
  我站起來看著她:“我要走了。”
  她點點頭。
  我跑了幾步又回來,:“媽媽,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你說。”
  “你到底愛不愛我爸爸?”
  她仰頭看著我,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過來好一會兒她站起來,扶著我的肩膀說:“你要是能進入決賽,我就告訴你。”
  溝通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但這不是海皇波塞冬大人的風格,他事務繁忙,脾氣武斷,更缺乏耐心。這樣經常會將事情弄得更複雜,將自己放在一個不利的位置上。
  比如,他想得到雅典,如果有耐性進行良好的溝通,完全能夠以一些更聰明更平和的方法辦到。
  可以許諾給居民風調雨順;可以庇佑他們永遠不受海嘯、地震或火山的威脅;或者他也可以用三叉戟輕輕一勾,在內陸開辟通向雅典的新的河道——總之許當地人以恩惠,他們自然會思前想後,權衡利弊,最後歸順與他。
  但是他著急要向新婚的妻子安菲特裏特獻寶,二話不說地在某一個夏天的早上水漫雅典城。他瞞著她。
  這個年代的神沒有一個是好脾氣。
  雅典城的守護神雅典娜是司掌智慧和戰爭的女神,生就聰明又尚武,從不怕打架,就怕沒架打。雖然冷不防被波塞冬水淹洞府,在戰事最初處於劣勢,但是全城軍民在災難中同仇敵愾,堅強不屈,發誓和這個挑釁的家夥鬥爭到底,他們的堅強勇氣被詩人、歌手和講故事的人渲染誇張,流傳開來。
  無數神仙、人、妖、獸都奮不顧身投入戰局,有的熱心熱血,有的濫竽充數,有的充滿理想,有的隻是為了分一杯羹。很多人可能在波塞冬揮就的距離滔天中喘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都不知道戰爭的真正原因是什麽,心裏為的隻是當英雄,掛到天上去,當星座。
  最初他一直沒有將這場戰爭太當回事。向從前的每一場戰爭一樣,如果一定會贏,那麽過程無非是等待和享受。可是他漸漸就覺得不對勁,越來越多的人在戰場上站在自己的對立麵,不能參戰的便謾罵他,詛咒他。
  這讓這個任性的大仙王更加固執於自己的意願,起先的漫不經心變得認真而且殘忍;綿雨化作風暴,山崩之後海嘯;世界頻於滅頂之災;一個海皇跟所有人對峙。
  他還是瞞著她。
  海豚捎來她的信,他才發覺自己有很久都沒回海底神殿了。他趕快打開,看見她美麗的字跡。
  安菲特裏特寫這封信的時候,提了幾次筆又放下,輾轉反複,終成幾行字:我知道你要打仗,但是我不知道是這麽大的戰爭。
  你殺了很多人和神,停一會兒,行不行?
  我家那邊麥子熟了,咱們一起去快樂地割麥子吧。
  他一眼看完了那封信,再看一遍,心裏的不滿油然而生:她也想讓他放棄?難道這是一封偽造的信或者她根本就不認識他?他,什麽時候,怎麽可能,放棄自己的戰場?
  對她的不滿漸漸變成一種委屈,打了這麽久,連他都幾乎忘了這場戰爭最初的目的了,現在想起來,是為了美麗的雅典,愛琴海上白色的明珠,他要奪過來,是要送給她的,而現在安菲卻勸他停下來。
  他伏在桌子上轉個身,越來越覺得滿腹委屈:這個女人沒有良心。
  他忍不住想起去找她,她說他攪亂了她的婚禮;他給她的國家最好的年景,她連個謝字都不說;她成為海後,多少人仰望的榮光,她 視如蔽履,還總是威脅他要走,還弄個失憶什麽的。
  他想到這裏坐起來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安菲特裏特連後腦勺長得都是不講理的樣子。
  她的後腦勺,她的後腦勺。不講理也漂亮。
  她真漂亮,越長大越漂亮。一雙貓眼,唇角有梨渦,笑起來很彪悍,鬥嘴的時候很穩健,身體呢,又香又軟。
  他想到這些便原諒了之前腦海裏的種種,再拿起那封信,透過那些彎彎曲曲的筆畫,就像看到她的笑臉。
  他想:要是現在,停戰,回去......
  外麵忽然有人影閃動,波塞冬心弦一動,哈哈笑起來:“人都來了,還先送信來,拍韓劇啊?”
  他追出去,伸手將她轉過來。
  卻原來不是他的妻子。
  那女妖頷首:波塞冬大人。
  波塞冬道:“你還是走吧。這戰爭太激烈了,不適合你。”
  “適合你嗎?”她問。
  他笑起來:“我最愛好這個。”他想一想,覺得這個美女似乎是個死心眼,有些話他得給她點撥明白:“我這人記性不好,做點什麽好的壞的事兒根本記不得,所以有時很仇人來行刺報複,我殺了他,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有時很有人在神廟祈禱謝恩,我聽著也厭煩,因為我不記得了。”他停一停,看著外麵窩在盆地裏蓄勢的海洋,水旋轉得飛快,明天要把雅典城衝洗幹淨。
  “所以你,”他看著她,“有些事不用掛在心上。”
  女妖心裏想,他所說的有些事,這裏包不包括她小時候,被凍僵在北冰洋的邊上,他偶爾路過,劃一道溫暖的洋流把她送到陽光充沛的地方?
  她仰頭看他。又強大又稚氣的大仙王,又凶殘又慈悲的波塞冬。
  “我要去殺掉雅典娜。”她說,“我提她的頭來獻給你。”
  他看著她,他總是眉眼彎彎,似笑非笑:“別說我不領情,但是這跟我無關。”
  她後退,要離開。
  他在後麵叫她:“美杜莎。”
  女妖腳步不停。
  他伸手搭在她肩膀上:“你要是不傻,就別去。”
  安菲特裏特突然到來時,波塞冬的手還搭在女妖肩膀上。
  在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拿下來之前,他的汗先從額角流下來了。
  剛才的威儀盡失,波塞冬大人說了這樣幾個單音節詞:“我,她......你,你,好。”
  安菲特裏特根本聽不懂這些,垂著手看著這個豔光四射的女妖和後麵驚慌失措的丈夫。
  海皇怕老婆是神界的一景,女妖沒想到會有今天的運氣,如此開眼,想到明天行刺雅典娜,恐怕難逃一死,索性來個惡作劇。
  她笑著對安菲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安菲沒說話。
  女妖橫了一條心,走之前飛快的吻波塞冬嘴唇一下。
  他倉皇之中覺得這個吻如此絕望,便顧不得跟安菲解釋了,隻對那女妖說:“你不要犯傻。”
  他一句話。她已經覺得值得,裙子一擺,駕著霧氣毅然決然的離開。
  忽然間暴雨傾盆而下。
  雨下了半個時辰,安菲一直沒有說話。
  波塞冬看著她:“讓它停下來。”
  她還是不響。
  他覺得一切都亂七八糟的,突然又喪失了去解釋溝通的耐心,他雙手揉一揉額角:“我很累。”
  一聲雷“哢嚓”一下劈下來。
  他還是努力賠了笑臉給她:“你要謀殺親夫啊?
  她蹲下來,握住他的手:“咱倆去我家那邊割麥子吧。這就走,行不行?”
  他思忖良久:“行,但是,等打完明天最後一戰。”
  “一定要?”
  “一定要。”
  她的手要收回去,他跟上握住想要阻止她離開,可是她還是一點點一點點的抽出來。他們手上角力的同時,一直看著對方的眼睛,在那個時候兩個人的心裏都有疑問:這還是不是從前的他(她)?
  她還是走了。
  他自己坐下來,發愣尋思了半天,想起了她唱的一首歌:“一天到晚遊泳的魚啊,魚不停遊;一天到晚想你的心啊,愛不停休......”
  我想我是不可能會弄清楚我媽媽是否愛我爸爸了。
  腕表上顯示我在水下五十七米處,我感覺我要是再下沉一點會被壓死的。我就此上去嗎?那我就真是來這裏白玩了,剛才測試過的所有女選手都低於這個水位,我不僅不能進入決賽,還會墊底,我會被邱阿明笑話死的。我以後是別想在潛水界混了。
  我腦袋裏麵有很多可怕的結果,可是我的身體卻連下潛一分米的可能都沒有。我甚至連歎氣都做不到,那會牽動我的耳膜,哎,我怎麽覺得那裏已經開始流血了呢?我晃晃腦袋,忽然聽見有人在這個被海水封閉的空間裏叫我的名字。
  “安菲,安菲。”
  我回頭,葉海怎麽過來了?他應該是在男子組進行預賽啊,離這裏好幾海裏呢。我說:“你不參加自己的比賽,來這裏幹什麽啊?”
  “我怕你潛不下去,過來帶一帶你。”
  他過來抓我的手,輕輕扣住,我被他牽引,緩慢地向更深忍耐的對地方移動。
  我覺得有他在身邊,好像剛才身體裏的不適都慢慢消失了,我得以順暢的呼吸,因為缺氧和水壓而僵硬的肌肉好像被緩慢注入新鮮的活力,一個熱帶魚遊過來,我一把把它逮住。
  葉海回頭看著我,水鏡裏的眼睛在笑。
  我說:“這樣會不會算我作弊啊?”
  他說:“為什麽啊?”
  我說:“因為是你帶著我。”
  他說:“咱們沉到更深的地方,他們看不到就好了。”
  七十米,八十米,一百五十米。我搖頭晃腦地左右觀看,這是我從前熟悉的海底世界,可是我覺得跟葉海在一起,這個大海是我見過的前所未有的生動有趣:水草在水波間舞蹈;魚群經過,看我們的眼神帶著玩笑和猜測;水溫從冰涼變得溫暖,好像拂麵的春風,好像能流淌到人的心裏。
  我翻了個跟頭笑起來。
  葉海說:“笑什麽?”
  我說:“我很快活,我想唱首歌。”
  “那你就唱吧。”
  “親愛的,你慢慢遊,小心珊瑚碰了你的頭;
  親愛的,你張張嘴,品嚐鹹滋滋的海水;
  親愛的,來跳個舞,我們給螃蟹示範個狐步......”
  他衝過來把我的嘴捂住:“你還讓不讓水產們活了?這什麽歌這麽難聽?”
  我說:“零五年特別流行的兩隻海豚,這個你都不知道?”
  他說:“你休息一下,我唱一個吧。”
  我說:“好啊。還沒聽過你唱歌呢。”
  “一首老歌了。”
  “九十年代的啊?”
  “幾千年了。”
  “……”
  “一天到晚遊泳的魚啊,魚不停遊;一天到晚想你的人啊,愛不停休......”
  他沒有唱,他慢慢說出來。
  一切靜止住。
  我忽然覺得有些什麽事情沒有道理。
  這是深海,可是我的身體沒有絲毫的壓力。
  我們一路有說有笑,可是我們連說話的麥都沒有——我怎麽能聽到他的聲音,跟他說話?
  不僅僅是這樣,他隔著厚實的潛水服握著我的手,可是我卻明明感受到他的溫柔和溫度。
  怎麽可能這樣?
  “安菲,就是可能的。”
  他緩緩的解除自己的潛水衣,又深過手來將我的頭盔、眼鏡、水肺、潛水衣一一拿掉。
  當我們卸掉身上所有的潛水設備,麵對麵懸浮在海中,自由地呼吸,清楚地看見對方的時候,我覺得我終於認出了他的臉,那曾無數次出現在我夢中的臉孔。
  他走過來,低聲地,溫柔地,熱烈地說:“你該都記起來了吧,你還讓我等多久?”
  他的吻印在我的唇上,那扇門霍然被打開,一個神話時代撲麵而來。
  和田籽玉,鐫刻的記憶。
  
  37 卷紋石,我要一個答案
  我被人拉上了船,本組的裁判員拿著卡表對我說:“幾乎是世界紀錄了。”我把水鏡摘下來,看了看周圍所有的女同學,心裏非常得意,邱阿明準備好了正要下水,我在後麵拍拍她肩膀:“哎,我在決賽中等你啊。”
  她比劃了一個罵我的手勢就下去了,我高高興興地在船上脫潛水服。
  旁邊的女孩說:“你怎麽潛水服裏麵還濕了啊?”
  我說:“出的汗啊。”
  裁判的小助理看著我,心裏充滿了景仰:“好選手就是這樣非凡,水溫解決五度,你還能出汗。”
  所有的選手潛水結束,我跟邱阿明同學以分別位列女子組第一和第二的成績而進入決賽。帆船回航,我們兩個坐在船弦上,邱阿明看著我說:“幸好你來了,比賽還有點意思。”
  我向她搖一搖手指:“你錯了,一切重在參與。”
  她上來就用胳膊把我脖子卡住了:“跟我唱高調,扁你哦”
  我們兩個連打帶鬧地糾結在一起,我喘著氣說:“”今天晚上我們組有節目,一起出去喝啤酒,你們也去,聽見沒有?
  “我告訴你,我放不過你,今兒咱們喝啤酒看誰厲害......”
  我們的帆船駛入港口,男生第一組的也已經測試完畢回港了。葉海一直在碼頭等我。他伸手一拉,把我拽上岸來。
  他又是那個眼神了,瞪大了眼睛,又高興又急切地看著我,讓你不得不看他,那樣子非常地聚集。灌籃高手裏麵,櫻木花道不時就是這個白癡造型,童鞋們請設想一下。
  “都想起來了?”他問。
  “想起來了。”我說。
  “我是誰?”
  “你是缺心眼兒。”我看著他,越說越氣憤,“昨天咱們去上下九吃大排檔,最後加上啤酒才567塊錢,你給老板七百元錢說不用找,你記得不?”
  他甩開我就往外麵走,我跟在後麵不依不饒:“你別跟我說143塊錢都算小費啊,你根本就沒把賬算明白。”
  他被我跟得急了,霍然一轉身,咬牙瞪著我。
  我看著他一臉凶像,趕快閉嘴。
  “我告訴你安菲,我跟你講,我不缺心眼兒,”他一字一句,這幾個字像是咬著我的骨頭說出來的一樣,“你才缺心眼兒呢,這世界上都沒有比你更缺心眼的了。”
  “你倆都缺心眼兒,”邱阿明背著自己的潛水服從後麵上來說,“700塊減去567塊是133塊,怎麽算出來的143塊啊?”
  葉海終於耐性盡失,手包在邱阿明的臉上把她給推到後麵去了“去你的吧。”
  我自己在海邊坐了很久,還是在電話亭給莫涼打了一個電話。
  響了三聲他接起來,我心裏的那部電影放映機慢慢地開始複映從前的老電影。
  初見時,他送我的多層玄武岩,上麵的女孩臻首低垂,悠悠的思念一個人;在日本,他開著車載我穿過綠色的城市京都,在神龕前跟我講小猴子的來曆;再次見到他,是陽光下,白船上有他金燦燦的影子;還有他在幾百人的大課堂裏點我的名字“對,安菲,就是你”......
  有的時候,我也怨恨他。
  當他珍重地說起柳生蘭子的時候;當他在月光下被我吻得流了鼻血的時候;當他堅決的,固執地,將聲納儀在海底著落,尋找石油的時候;當他對我說,他忙,他沒有時間的時候。
  原來這個人在我心裏拍了這麽多大片,莫涼,莫涼。
  我說一聲喂。
  他聲音輕快地說:“菲菲,你好啊。”
  “莫涼哥哥,潛水大賽,我進決賽了 。”
  “是嗎?”他聽上去非常高興。
  “三天以後決賽,我想,”我停一停,“我想要你來看我比賽。如果,如果你有時間的話......”
  “我有。”他馬上說。
  “那......”我告訴他時間地點,他在那邊用筆記下來,他寫得很快,筆尖摩擦在紙上,沙沙地作響。我記得他桌子右側電腦旁邊總有我放在那裏的幾張A4的白紙,粗糙的一麵朝上,可以當作鼠標墊,也方便隨時做記錄。
  這之後,我們都有一會兒沒說話,半晌之後他說:“小班長現在了不得,可能是要考軍校了。”
  “哦,太棒了。”我想一想,“那你呢?你鼻子還流血不了?”
  “哪能總流啊?又不是水龍頭。”
  我們都笑起來,開始漲夕潮了,海浪一點點一點點柔軟地襲到我的腳邊,又退下去,留下淡淡的浮沫。
  葉海這次跟我賭氣,勁頭可比原來每一次都大,我們跟清華一起吃大排檔的過程中,他始終是一種抽離的狀態,甭管誰敬的酒一律不喝,甭管誰夾的菜一律不碰,就是一根接一根地啃甘蔗。胡美麗老師的女朋友就坐在我旁邊,她低聲問老師:“這個葉海真帥啊,怎麽長的跟玄彬那麽像?”
  老師說:“你小聲點,金三順就在旁邊。”
  我偷聽到了,吃了一口芝麻糊還滿桌子找金三順呢,看了一圈,發現胡美麗說的是我。
  我心裏麵氣得很,但是他是老師,我也不好發作;我是不是金三順不要緊,但是葉海像玄彬嗎?葉海比他帥多了,葉海長的像......葉海長的誰也不像,葉海就是他自己,又好看又頑皮,又霸道又缺心眼兒。
  他發覺我在看他,就瞪著我又狠狠咬了一口甘蔗。
  我一仰頭把芝麻糊都倒進嘴裏,真甜啊。我不是跟他來鬥氣鬥雞眼的,我是來吃東西的。甜的、辣的、鹹的,黑啤酒,黃菠蘿,青菜頭,紅燒肉,烤的滋滋冒油的肉串,涮的滑滑溜溜的百葉,還有炒的香滋辣味的牛鞭......吃完合影的時候,有個人在我脖子上掛了一塊牌子,我笑著一隻手舉著它,一隻手比劃著“V”的手勢照完了,把那個牌子翻過來一看,五個大字:北京大胃王。
  我是被葉海背著回運動員宿舍的。
  我從後麵看著他的後腦勺,白白的耳朵還有脖子,看著看著我就上去親一下他的耳朵,我嗅一嗅:“你香香的。”
  “你臭臭的。”
  我用腿狠狠夾他腰眼一下,他吃痛就要把我摔下去。
  我說:“唉唉唉,請手下留情。”
  他無奈笑起來:“你怎麽今天吃了這麽多啊?”
  “我高興啊,我預賽第一,我高興。”我說,“我還沒有盡興呢,我想去唱卡拉OK,明天晚上怎麽樣?”我嘀嘀咕咕地笑起來,“咱們一起去啊。”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上樓梯,跟醉醺醺的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然後呢?”
  “然後是決賽第一。”
  “然後呢?”
  “然後回學校,上課,找到林華音和紮西旺堆,繼續吃喝玩樂。”我稍稍睜開眼睛,“你呢?完了之後你去哪?”
  他停下來,慢慢直起後背,我都要從上麵滑下來,他又竄了一下把我墊上去一點:“我嗎,我也回北京,我來都來了,怎麽樣也不能半途而廢啊,怎麽樣也得把我的女朋友給找回去啊......”
  我醒了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我打了個電話給媽媽,跟她說我預賽當中第一,後天就要決賽了。
  她記得自己欠我一個答案,對我說:“我這邊走不開,你能不能來找我?”
  她讓我去的地方是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
  我在花園裏看到她,她身邊有一個輪椅,輪椅上是一個人,那人用僅能用的幾根手指向我打招呼,我蹲下來仔細看他,幾個月不見而已,他從一個瀟灑的壯年人變得這樣蒼老脆弱。
  我的眼睛一下子酸了:“劉叔。”
  “你問我愛不愛你爸爸?
  我從小認識老劉,二十多歲了才認識你爸爸的。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出海之前來看我們的表演,演出結束之後找來後台看我,說了五分鍾的話。
  他穿著海軍軍裝,個子那麽高,說話有一點大連口音,白臉孔,但是被海上的陽光曬得發紅,是個特別棒的小夥子。因為這五分鍾,我等了他半年。
  那個年代談戀愛很難,船少,每一艘巡洋的時間都很長,我一年能跟他在一起三個月就不錯了。
  如果我不愛他,我會嫁給他嗎?”
  你長了這麽大,自己算沒算過每年能見到你爸爸多久?也請你公道的回憶一下,媽媽有沒有過一句抱怨?
  我。
  ......
  我為什麽要抱怨呢?
  你爸爸那麽好,有才華,有脾氣,有義氣,對我那麽好,對你姥姥家也好,還有他把你給了我,又迷糊又好玩又漂亮的傻姑娘。我沒什麽可抱怨的。”
  她說到這裏,聲音有微微的顫抖,但是她麵孔冷靜,神色淡然。
  我們坐在榕樹的下麵,我仔細看著她:挽好的長發,精致的妝容,頸背修欣,有中舞蹈家特有的美麗和驕傲。
  “劉叔一直都沒有結婚,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我早跟他說過,我不領這個情——沒用。
  但是有些男人很固執。
  後來我就當看不見;後來就平常對待;再後來,他跟你爸爸都成了好朋友了。
  去年的時候他檢查出這個病。
  你現在看他是這樣,其實過程當中特別殘忍:我們去泰國的時候,他僅僅是手掌發麻,回來之後,所有的官能一點點喪失。剛開始不能走路,後來手臂都抬不起來,然後是不能張嘴說話了,醫生說,視力恐怕也會......”
  我的眼睛濕潤,鼻子裏麵堵得發疼,她卻沒有一絲的激動,隻是說到這裏突然站起來,在榕樹下麵快速地走了幾步。
  “小孩子不說謊,菲菲,劉叔不是壞人,他不應該這樣。你說對不對?”
  我也看言情小說,哭哭啼啼的電視劇,很多人糾結的問題是你是要你愛的那一個,還是愛你的那一個。
  她坐在我旁邊,看著我含淚的眼睛,仍然是那麽平靜:“我選的是最需要我的那一個。”
  這是一個我等待了很久的答案,可是得到它並沒有讓我覺得有絲毫的釋然或釋懷。我步履沉重地從花園裏走出來,慢慢經過住院部、門診處、閃著藍燈的救護車呼嘯著經過,將新舊生命迎來送往,我回頭看看,所以這人世上不僅有歡笑、美食、練歌房和遊藝廳,還有這些等待選擇的無奈。
  “俺肥!”
  有人喊我。
  我回頭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看見小班長從停在門診處外麵的救護車上下來,向我焦急地招手。
  我聽見自己的心裏“轟”的一聲,我飛快地奔過去。
  卷紋石,我要一個答案。
  
  38 金橘石,他的硬心腸
  在曾母盆地的石油和天然氣儲量被初步探明之後,最早降落海底地聲納儀被熄滅,然後打撈上岸。重新裝箱運回大陸之前,莫涼對他們一一進行精密的檢查。意外就在這時候發生。在波塞冬實驗室裏,那已經熄滅的二號聲納儀忽然開始高速運轉。毫無保護措施的莫涼被多波束的超聲貫穿身體。
  此刻他躺在病床上,臉色像床單一樣雪白,沒有傷口,還是從前那般清爽幹淨。可是誰知道他的身體裏承受著怎樣巨大的痛苦?我想起武俠小說裏的一句話:內傷嚴重,筋脈盡斷。
  這種感覺我曾經體驗過。
  那是在夢裏,我去修理沉在海底的聲納儀,它忽然被點亮,向寧靜的海域散發威力巨大的超聲波,像所有在那一瞬間被襲擊的生物一樣,我在夢裏體會到那催心裂肺,置人於死地的力量。
  後來我知道,那並不是夢。
  那並不是夢。那是真正發生在海底的事情。不做、不僅僅是這一台設備。也不僅僅是這一次在中國南海的勘測,多年以來,多少生命在海底為人類尋找石油獻祭。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停止過報複,這一次,在一個年輕的科學家的身上。
  我隔著玻璃窗看著在裏麵熟睡的莫涼。
  天色漸晚,病房裏是幽幽暗暗的藍色,遠方的大海在沉默地翻騰。
  我用手指輕輕敲著窗子說:“莫涼哥哥,醒一醒啊。尼羅河流經坦桑尼亞的那一段別名叫什麽來的,你還沒有告訴我呢......”
  他當然不能回答,他在默默地忍受痛苦。
  我抽了抽鼻子,想要把眼淚憋回去,我不想要模糊的視線,我想要一直看得到他,看清楚他。
  我在莫涼的病房外麵不知不覺地睡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被哭聲和歎氣聲喚醒,睜開眼睛,是他剛剛趕到的父母和北京大學的副校長。我想要上去安慰莫叔莫嬸,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怎麽做。看著圍在一起的眾人,所有想要見到他的人都在這裏,你莫涼最想見的人在哪裏呢?
  柳生蘭子。
  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把柳生蘭子給他找回來。
  我跑出醫院,打了一輛出租車去科學宮,那張畫著巨大抹香鯨的海報剛剛被撤換下來,我找到展覽中心秘書處,我說我要找那日本學者夫婦,請馬上告訴我他們在哪裏。不然我不走,就賴在這裏。
  他們把柳生蘭子在廣州的聯係方式寫到卡片上給我的時候,被我一把奪過來,我趕到賓館找到他們的房間,門是開著的,服務員在打掃,我抓住那廣東小妹的肩膀問:“住在這裏的日本客人呢?”
  她用生硬的普通話回答我:“一個小時之前已經離店回國了。”
  我被失望和疲憊擊倒,一下子坐在地上,一秒鍾之後我晃晃悠悠地扶著牆站起來,我怎麽能在這裏耽擱呢?我得去機場,機場找不到就去日本,天涯海角也得把柳生蘭子找回來,她得見見莫涼。她是他心裏麵的人。
  等電梯的時候,我在走廊的鏡子裏看到自己的倒影:頭發蓬亂,形容憔悴,身上是穿了兩天的衣服,很多的汗水。我有些餓,頭也暈。我閉上眼睛,深呼吸,沒有關係。我撐得住。我的事情還沒有辦完呢。
  電梯打開,我因為自己看花了眼睛,柳生蘭子居然從電梯裏走出來。
  她看著我也是一愣:“安菲小姐”
  希望 在黑暗中輕輕閃過,我的眼淚湧出來,說話卻語無倫次:“柳生老師,去看看莫涼。現在。馬上。他在醫院裏......他還沒有醒過來。
  我的運氣真好,柳生蘭子有文件落在賓館的保險箱裏,回來取的時候被我撞上,趕往醫院時,我跟她都坐在後座上,我一直看著她,有點神經質地害怕這個好不容易找回來的人突然消失掉。
  我終於把柳生蘭子給莫涼帶回來。
  可是,所有來看他的人都要被一個冰冷的玻璃隔在加護病房的外麵,一窗之隔,兩個世界。
  柳生蘭子穿著及膝的裙子,安靜地站在那裏,看著莫涼。我從玻璃的倒影裏能看得見她美麗的臉龐,她總是讓我自慚形穢,我捊一捊頭發,舔一舔幹燥的嘴唇,心裏想:她應該美麗,因為他英俊,這樣才是王子和公主,一個把沉睡中的另一個叫起來。
  醫生跟莫叔莫嬸交代病情。
  我很累,聽得斷斷續續,他所受的危險的傷在腦血管,他那裏原本就有一個血塊,被超聲震碎了,現在昏迷的直接原因就是顱內出血。
  莫嬸痛哭流涕,反複地問:“他怎麽會有血塊啊?......他怎麽會有血塊啊?……他一直好好的啊。”
  我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上不讓自己哭出聲。很多問題這樣就有了答案,他為什麽會無緣無故地流鼻血,他為什麽會跟我說“我沒有時間”。
  原來如此。
  柳生蘭子向我點點頭,讓我過去。我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淚,站在她旁邊。
  她看著我,眼睛非常清澈:“安菲小姐執意找到我,讓我來看莫涼君,一定是覺得我跟莫涼君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老實說,是有很多事情在很久以前發生過,也在很久之前結束。
  可是也許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安菲小姐可能不知道。”
  我安靜地聽她說話,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在日本,研究所裏有單杠,同事們在工作之餘都喜歡在那裏鍛煉身體,輕鬆一下。莫涼君的單杠練得非常好,可是有一次不慎從上麵摔下來,頭著地。
  現在想起來,也覺得那次真的危險,他甚至有成為植物人的可能。
  可是莫涼君在幾天之後醒過來,身體恢複得非常好。
  我們都以為沒事的時候,他開始流鼻血。
  醫生在他的顱內檢查到腫塊。
  這是很大的問題,我們都勸他起碼要去做保守治療,但是有時候就是這樣,一些勇敢的人會突然喪失勇氣。莫涼君就是如此。直到離開日本,他都沒有接受任何治療。”柳生蘭子看著我,“安菲小姐要不要坐下來,你看上去有點虛弱。”
  我搖頭:“請你繼續講給我聽。”
  “就在那天,二位去參觀展覽的那一天,莫涼君告訴我,他打算在這次勘探任務結束後,接受手術。從前連保守的治療都不願意做,現在卻寧可接受顱內手術,我問他哪裏來的勇氣,他說,就說因為這個妹妹。”
  “就在那一天,他對我說,他沒有時間來戀愛。”我喃喃的說,像是跟柳生蘭子講述,又像是提醒自己。
  “開顱手術,如果順利,就贏到一個未來;如果出現意外,他也許更願意你在那之前離開。”她眉目低垂,再抬眼,淚盈於睫,“所以安菲小姐,如果有個人能夠把莫涼君喚醒,你說說,她應該是誰呢?”
  我轉過身看向病房裏的莫涼,淚流滿麵,在心裏喊著:“是我,是我,不過,莫涼,求求你一定要醒過來。”
  醫生站起來說:“現在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為莫老師做開顱手術,,但是我們沒有這個力量,我建議盡快把他送到上海。”
  副校長說:“請您盡快聯絡好國內外的專家,轉院的事宜我們來安排。醫生,”他握住他的手,“請盡力幫忙,醫生,幫幫忙,這個年輕人是對國家有貢獻的人。”
  我送走柳生蘭子,自己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發呆。
  走廊的窗子外,海麵隱沒於夜色,出奇的寂靜中隱隱有波濤聲。
  我好累好難受,低著頭,打個盹,又睡著了。
  我夢見爸爸。
  我們在吃很豐盛的早點,都是他準備的:蛋糕牛奶,豆漿油條茶雞蛋啊,什麽都有。我的麵前是一碗大米粥。我說:“爸爸,你怪不怪媽媽?”
  他說:“怪。”他在扒一個茶雞蛋,扒完了放在我的碗裏,“但是,我等她回來。”
  我邊吃雞蛋邊笑起來。
  有人推我的肩膀。
  我睜開眼睛,小班長站在我旁邊,拿著兩個茶雞蛋。
  東方出現魚肚白,我在這裏一睡又是一宿。
  我好久沒吃東西了,這個時候覺得饑腸轆轆,我接過那兩個茶雞蛋,剝掉皮,狼吞虎咽地幾口吃掉。
  小班長說:“俺肥,你也累得很呢?”
  我搖搖頭,嘴裏都是雞蛋。
  “莫老師說,你潛水比賽進入了決賽,是真的嗎?”
  我抬起頭,“今天是幾號了?”
  “九月二十四日,星期一了。”
  今天是決賽的日子啊,我把這事都忘到腦袋後麵去了。我站起來,又坐下;再站起來,向電梯間走了好幾步,又硬生生地回來。
  小班長看著我:“你放心不下莫老師啊?”
  我說:“嗯。”
  “你不去參加比賽了?”
  “......嗯。”
  走廊裏的投幣電話忽然響了起來,聲音在安靜的病房裏分外刺耳,我趕緊走過去,把它拿起來又要掛斷的時候,聽見裏麵有人叫我的名字:“安菲。”
  那是葉海的聲音。
  那天莫涼出事以後,我就沒有跟任何人聯係過,他怎麽會把電話打到這裏?一個離我最近的投幣電話裏?
  我遲疑著慢慢把話筒拿起:“是我。”
  “等會兒就比賽了,你給我快回來。”
  “......”
  “你聽見沒有?”
  “......我的老師病了,我也留在這裏。”
  “我讓司機去那裏接你。”他不耐煩地打斷我。
  “你聽懂我說什麽沒有?我要留在這裏。”
  “你聽懂我說什麽沒有?我不許。”他的聲音像鐵一樣,沒有溫度,堅硬無比。
  我隻覺得氣血上湧,血液放肆地奔流在大腦裏,把一切都打亂。在那一刻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我的聲音跟著我的手一起顫抖,我哆哆嗦嗦地問他:“他出事,跟你有沒有關係?”
  電話被他掛斷。
  十三日上午八點一刻,我們得到消息,上海方麵已經準備好就在今天下午為莫涼做開顱手術;同時,一架軍用飛機在機場待命,莫涼將被送到上海。
  我看看手表,潛水比賽已經結束檢錄,帆船應該已經出海,二十五分鍾以後選手就應該下海了。
  坐在飛馳向機場的車上,我用莫嬸的手帕擦擦汗,今天的天氣很奇怪,九月的早上,天氣悶熱,看看天空,沒有一絲雲朵,看似平靜,卻讓人隱隱不安。那是一種難以捕捉卻又控製一切的恐懼感。
  我的手一直握著莫嬸的手。
  在病房裏,在前往機場的路上,在終於隨莫涼登上飛機之後,她一直在絮絮地跟我說他小時候的事情,聽起來那麽有趣,有些其實也有我的參與。我在他的擔架旁邊仔細看著昏睡中的他,耳邊是飛機的馬達轟鳴,它漸漸開始滑行,我的心終於有一點放下來。我輕輕對他說:“等一會兒就行,最多兩個小時就到......”
  等了好一會兒,飛機沒有起飛。
  在某一個呼吸的瞬間,馬達的聲音噶然而止,像人被抽走了魂魄,非常安靜。
  我呆了一會兒,機組的工作人員過來說:無法啟動馬達。
  我難以置信,這飛機明明是已經要起飛了啊,我抓住他,“剛才還......”
  忽然有人聲音朗朗地在外麵喊我:“安菲!安菲!”
  我往窗子外望去,那一直縈繞心頭的不安終於現了原形。
  葉海微笑著站在白色的停機坪上。
  金橘石,他的硬心腸。
  
  39 黑翡翠,逃出生天的妄想
  葉海看著我,微微笑,臉邊有個小酒窩:“你兩天不出現,也不說一聲,想死啊?”
  “……”
  “你怎麽折騰成這樣阿?得了,”他過來拽我的手,“現在還有時間,咱趕快去參加比賽吧,現在去還來得及。”
  我被他拽住手,拉扯不過,我身體向後坐,說得又小聲又急促:“我,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真有事,我不能去了,葉海。”
  他有一會兒沒說話,問我:“為什麽啊?”
  我讓他看我手腕上的表:“九點了,已經九點了,去了也來不及,根本來不及了。”
  他拽著我的手忽然用了力氣,我疼得幾乎要叫起來,可他還是笑著,那頑皮可愛的笑容:“沒事兒,我帶你去,一眨眼就到。他們還等著咱倆破紀錄呢。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讓他隨意拉扯我的胳膊,大不了不要了,我大聲說:“我不跟你去。我要坐這架飛機,去上海。”
  烏雲忽然從四麵八方席卷長空,流電滾動,悶雷轟鳴,平靜的地麵被撕裂那一層偽裝,狂風大作。
  波塞冬在海麵上對雅典娜和她糾集的手下以及雅典城的軍民說:“繳槍不殺。”
  他身後是是黑色的怒濤狂潮,或成聳峙堅硬的水牆,或成飛快旋轉的漩渦,或成殘暴嘶吼的激流,叫囂著要奪人性命,衝垮城市。
  可他臉上還是微笑,悠悠然負著手,他隻要這個地方獻給他的妻子,因而麵對這些敵人,也總是留著情麵和餘地。
  數十位英雄彎弓射箭直取他咽喉,波塞冬輕輕皺眉,飛箭折回頭,一些釘到主人的血肉中,一些刺進城牆的石頭裏。
  “雅典娜”,他說,聲音被水聲折射,席卷寰宇,“慈悲一點。放棄這座城市,別讓這些人被我殺死。”
  稍有神通的幾個小仙像閃電一樣衝上來想襲擊他,波塞冬催動水牆,隻薄薄一層擋在前麵,他們撞上來便四分五裂。血肉沉在海裏喂魚。
  他向前一步,雅典城的港口海灘被吞沒;他又向前一步,巨浪拍擊石牆,城市震顫。他又對雅典娜說:“你慈悲一點,趕快投降。”
  忽然他聽到安菲特裏特的聲音,杳杳然從遠處傳來。
  “波塞冬,你慈悲一點,請你放過這些人。”
  我跪下來,在他腳邊,磕頭下去,前額結結實實地撞在地上,無限地卑微:“波塞冬大人,你慈悲一點,請你放過他這回。
  第一次在撒丁島見到你,就該給你下跪,現在我補上,來不來得及?
  我隻求你這一次......”
  我還要拜下去,他過來抬起我的下巴,看了我好久:“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什麽時候?這很重要嗎?”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葉海——波塞冬。是的,我記起了一切。那嬉笑怒罵的糾葛,刻骨銘心的纏綿,還有沉在海底和心裏的思念,“我記得沒有人像你一樣,對我這麽好,就不能再答應我一次?哪怕最後一次......”
  波塞冬席水而立,好久沒有動,他在思考的問題是:把一生給一個女人,值不值得?安菲特裏特此時跟別人一起阻止他,她還不知道他隻是要給她一個禮物。是給她的禮物。
  他對她那麽好。
  她負了他。
  他向著遠處對她說:“我不。”
  “我不。”葉海看著我,目眥盡裂,“我不。
  我找了你多久,等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
  我為了你,允許他勘探我的海域,我死了多少魚,你知不知道?
  你跟他在一起,你看著他,親吻他,我恨不得你們兩個都死,你知不知道?
  你現在求我放了他?”
  他狠狠捏著我的下巴,就像要把我捏碎一樣,“我告訴你,你休想。我要他死!”
  他的話像怒濤一樣席卷我的心髒,我覺得我都聽見了,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聽見,我的腦袋裏現在隻有一件事情,我握住他的手,隻是喃喃的說:“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他像聽到一個最荒謬的笑話,仰頭向天哈哈一笑,一道巨大的閃電擊向地麵,飛機的四周開始著火,火借風勢,在草地上蔓延滋長起來,一層層地圍向飛機。
  波塞冬心下一狠,怒然轉身,雙臂一揮,海水如千軍萬馬踐踏雅典。
  他不顧安菲的勸阻,一意孤行,水淹七軍,屠光雅典城。他做得比原來更徹底了,因為之前還想保留一個完整的城市給她,現在來看,沒有用,殺戮本身的意義就是殺戮,別無其他。
  我鬆開他的手,用手指抹了一把臉上稀裏嘩啦的淚水和汗水,我回頭看看,那些火焰在向飛機靠近,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再耽誤不得。
  我站起來,麵對著他,看著他的眼睛:“一直是我負了你嗎?波塞冬大人。你從來沒有騙過我嗎?”
  水卷雅典之後,他在衛城的殘垣上看見一個東西。
  蛇發女妖被割下來的頭顱。他把它捧起來,很多毒蛇吐著信子,在喘最後一口氣。他看了半天才認出來,那美女死掉了,之前被雅典娜施法變得麵目全非。
  他記得那次看到她,美杜莎跟他說,她不認得別人,骸骨請他收拾起來,要掛到天上去,當星座。
  他當時斷然拒絕說,不行,妖精不可以當星座。
  祭祀這時候跪下來說:“陛下,不行啊,妖精不可以當星座。這個被符合奧林匹斯山的規矩啊。”
  他躺在搖椅上想了一想說:“如果她不是妖精呢?她是我的情人。海皇的情人死了,難道不可以當星座嗎?”
  這個大仙王幾乎得罪了所有的人。
  之後的書籍裏關於波塞冬的記載除了強調他的殘暴、任性和好色之外,對這件事情也寫了簡短的一筆:他的情人美杜莎為了他被雅典娜變化,被大英雄帕爾休斯割下頭顱;海皇允她以殊榮,讓一個妖精成為星座。
  那個女妖的星座升上天空,跟犧牲的英雄和不朽的神仙一起照亮大西洋上方廣闊的夜空。
  在時間中很多事情被扭曲,愉快從容的美少年被雕塑成肌肉誇張的虯髯客,誰也沒有為他如何深愛自己的妻子留下公正的一筆。
  他回到海底神殿,也再不能見到安菲特利特。
  從他的三叉戟上摘下的綠寶石留在他的桌子上。
  她把它留下,自己的心帶走。
  他茫茫回過頭,他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心了。
  他知道發生了什麽,像從前說的一樣,她詛咒自己忘記了他。
  一個殺戮的他,一個不忠的海皇。
  有時海麵上下雨的時候,他會乘著龍尾鯨浮上來,越想她越在心裏責怪:不去辨明真相,也不做一個認真的道別。
  道別在這個世界裏舉行。
  我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飛機。我不求他了,總有辦法可以試一試,至少我可以一直陪著昏迷的莫涼啊,他需要我。
  葉海在後麵喊我:“安菲。”他的聲音跟剛才不一樣了,沒那麽憤怒,隱隱憂傷。他想起了什麽?
  但這並不重要了。
  我繼續往前走,赤腳踩過火焰,上飛機。
  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葉海在後麵喊我,又像個孩子一樣耍賴:“安菲,安菲,你走了,我怎麽辦?”
  我慢慢回過頭來:“波塞冬大人,從前我是你的人;但是我這輩子的二十年,跟你無關。
  再見。”
  我坐在飛機的前麵,看著莫涼,他還是安靜地睡在那裏。
  我閉上眼睛在心裏祈禱:“我是個小仙女。如果,我還有一點點神力的話,請讓飛機升起來。”
  馬達緩緩轉動的聲音。
  我在心裏繼續說:“他是個善良的人,請給他一點點機會。”
  馬達越轉越快,機翼有一點點的震動。
  我不知道在懇求誰,可是我用盡了全身心的力氣在心裏祈禱:“請讓我們飛起來,請讓我們飛起來。”
  沒有經過滑行的飛機在暴雨中垂直升空,穿過閃電雷鳴,飛向一種可能性。
  經過大海的時候,我透過窗子向外望,南中國海向炙熱的開水沸騰洶湧,那是他凶悍的怒氣。
  我隻覺得筋疲力盡,我的手伸過去握住莫涼的手,忽然飛機晃動,我還在僥幸地希望這僅僅是遭遇的氣流,誰知道竟然看到海浪拍向飛機的小窗和翅膀。
  龍卷風過境,巨浪襲上千米高空,把我們生生拽下。
  飛機開始劇烈的旋轉,下降,我在它墜入大海的時候絕望地想:他最終還是不肯放手。
  黑翡翠,逃出生天的妄想。
  
  40 祖母綠,又見波塞冬
  九月下旬,一場熱帶颶風由中國南海襲入大陸,留下了史上最高海浪的記錄,颶風被命名為“波塞冬”。
  在媒體爭相在頭版位置報道各地受災狀況的同時,某網站的角落裏刊登了一則消息:一架軍用滑翔機在廣州市上方被風暴襲擊,墜入海中,奇跡般的竟然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我撿回了一條命,可以在花花人間繼續流浪,莫涼的開顱手術和術後恢複都很順利,我卻沒有因此有些微的釋然。
  更多的時候我在怨恨他。
  這個台風波塞冬是個橡皮擦,它過境之後便抹去了所有人對葉海的印象。是的,在我的周圍,沒有一個人記得他。房東張阿姨、林華音、樂隊的同學,好有潛水組的老師和師兄弟,聽我問起葉海這個名字都覺得詫異:我們什麽時候認識這個人呢?
  我總在燈下端詳潛水組那張最後的合影,在我背靠背的位置上隻有纜繩,那個連做鬼臉都英俊的男孩子不見蹤影。
  那個做了幾千年的夢此次在我的腦海裏再也沒有痕跡,我在輾轉反複的夜裏淚流滿麵,有些話,還沒有來得及說。
  北方的海在接下來的這個冬天被冰雪封住。
  再見到他,已經是一個新的春天,萬物剛剛複蘇的時節,我在仍然徹骨寒冷的海水深處,終於見到葉海。
  他穿著白色的T恤和牛仔褲,懸在海水裏向我微微的笑,他的身體慢慢衍開黃色的溫和的光暈,將我環繞在裏麵,將我冰冷的身體漸漸溫暖。
  “找我有事?”
  我點頭。
  “請說”
  一開口,眼淚便流出來了:“你還是放過他了,……”
  他有一會兒沒說話,想了半天:“沒人說我慈悲。但是我要是想要他的命,不用等到那個時候。”
  我明白。
  他想一想還是糾結那個問題,歪著頭問我:“你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預賽那天,你在海底親吻我。”我老實地回答,頓一頓,看著他的眼睛,“可是有些事情,你並不知道。在最後那次潛水之後,我使勁跟同學吃喝玩樂,我去找我媽媽,我要莫涼來看我的決賽,無非是,想要做一個道別。
  我在這個好玩的人界過了快二十年,總有一點不舍得。
  我知道我要跟你走了,我隻是要跟莫涼道別。”
  他慢慢過來,把我的頭罩,眼鏡輕輕摘掉,我的頭發隨著海水飄蕩,一直戴在頸上的綠寶石被他拿在掌心,他看了看,笑了:“還戴著這個呢,過時了。”
  “我戴著,就不會忘了你。”
  他還在笑,薄薄的唇,一個酒窩,可是他的眼淚從眼角流出來,跟著水流向上浮去,一顆一顆。
  “安菲特利特,有些事情你也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對你不忠過。”
  他說完就走,一縱身消失在黑暗的海水中,我伸手過去,已經來不及,連他的手都沒有摸到。
  我對著黑暗的海水喊道:“葉海,葉海……波塞冬......”
  沒有回應,一片死寂。
  他把所有的雞蛋給我,我卻沒有保存好,這樣失去,我自作自受。
  學校的遊泳館蓋了一年,終於在這個星期六完工了。
  揭幕那天有個小儀式,紅幕在希臘音樂中揭開,青銅的波塞冬雕像出現在我們麵前,他手持三叉戟,身體舒展,英姿挺拔,流線型的肌肉映在陽光下,每一寸都是光輝。
  我低下頭,眼睛濕濕的。
  我很久都沒有流眼淚了。
  今天高興。他還在,那是我的波塞冬。
  身後有個人說:“這雕像弄的什麽破玩意啊,一點都不像。”然後是用吸管喝可樂的聲音。
  我聽了覺得十分討厭。
  “肌肉根本就不對。”他還在大放厥詞,“怎麽能隻有六塊磚頭呢?八塊,八塊才對呀,應該照著我雕這個像……”
  我實在氣不過了,心裏量好了角度回頭,一下子把他的可樂撞得都灑在他臉上,那高個子的家夥抹了一把臉說:“你缺心眼啊?”
  我呆住,定睛看他,白白的臉,撒得滿是可樂,毛茸茸的睫毛像小刷子,唇邊一個小酒窩:“你缺心眼啊,安菲。”
  我楞了半天,可是心髒卻跳得幾乎從嘴巴裏吐出來,我在眼淚掉下來之前隻說道:“靠。”
  祖母綠,又見波塞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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