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築音:若解多情

(2009-01-03 09:54:53) 下一個

  契子
  飛機在長長的跑道上滑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慢慢停穩。耿紹昀緩步走下飛機,在空中飛行了十幾個小時,再次有了腳步踏實地的感覺。舉目四顧,慘白燈光打在冰冷的水泥上,讓冬天的雨夜憑添幾分寒意與蕭索。
  機場大廳裏,前來接機的耿紹謙已經等候多時,一見紹昀走出安檢口,他立即迎上前,一臉爽朗的笑容:“歡迎你回來,大哥。”紹昀微笑著,習慣性伸手拍在弟弟偉岸的肩上,才意識到昔日那個毛毛燥燥的青頭愣小子已然褪盡青澀,成為一個成熟穩重的偉男子。
  城市的街道車水馬龍,街道兩邊燈火輝煌,燈光不時流淌到車廂內,光與影斑駁落在紹昀英挺的眉宇間,忽明忽暗。紹謙一邊開車,一邊的講述著親朋好友們的諸多變遷和趣聞,心情甚是愉悅:“聽說你準備回來長駐,大夥都很高興,商議著要聚一聚。商業上那些空有形式的宴會雖然沒啥意思,卻也免不了。私低下,我們幾個死黨來場聚會,好好大醉一場……”
  紹均心不在焉的聽著,CD裏正在播放電影魂斷藍橋的主題曲《友誼地久天長》,輕緩的音樂流淌著淡淡憂傷,紹昀覺得有些疲倦,仰首靠在座椅的頭枕上,微微闔眼,沉浸在黑暗中,依稀間似乎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總裁,別怕,我在這裏。她溫軟的小手輕輕放入他的掌心,讓他焦燥的心慢慢安定下來。紹昀陡然一驚,睜開眼,“小小!”
  紹謙握著方向盤的手一震,車頭側偏,他急忙調整方向盤,堪堪避開鄰近駛過的一輛車。
  “她——”,紹昀猶豫一下,倒底還是問了:“怎麽樣了?”
  “她,哦——,她很好,沈家的大少奶奶怎麽可能過得不好?” 紹謙盯著車子的前方,蕭灑打過方向盤,車子轉了個彎,笑語中帶著刻意的輕鬆,“兒子都已經二歲了,小名叫笑笑。”
  紹昀沉默,低頭取出一根煙銜在口中,銀質打火機在掌心中握到發燙,他才想起要按下開關,幽藍的火焰輕輕跳躍,一縷輕煙在他的指間嫋嫋升起。
  紹謙把車靠邊停下,“我要買點東西,你等一會兒。”他解開安全帶,匆匆的下了車。
  紹昀噴出濃濃一口煙霧,指尖按住電動車窗的按鈕,車窗玻璃徐徐下降,冷風挾著雨絲“呼啦”一下,衝進暖氣十足的車廂,寒意沁骨。遠處,鼎沸的歡聲笑語傳來,子夜十二點,正是夜生活最酣熱的時候,冬夜的寒意阻止不了尋歡作樂的人們。三年的歲月,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足已讓許多事情發生改變,唯一不變的是這座城市繁華依舊。
  刺耳的音樂突然響起,驚醒了紹昀遊離的思緒,他向著聲音來源處望了一眼,是紹謙的手機落在駕駛坐上。不經意的拿起手機,屏幕上閃爍著兩個字:小小。紹昀的呼吸凝滯,半晌,他機械的按下了接聽鍵,手機另一端傳來哭泣過後的哽咽聲音:“紹謙,笑笑受重傷了,大量失血,你知道你們家族的血型很特殊……”
  紹昀沉重的喘了口氣.手機那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有些疑慮:“紹謙,笑笑需要輸血,幫幫我——”
  “你在哪裏?”紹昀終於開口。
  “你——,”對方訝然,半天無聲無息。
  “說話!”紹昀眉峰擰在了一起。
  “紹謙的醫院——”
  紹昀“啪”的摔下手機,坐到駕駛室裏啟動了車子。
  紹謙提著一瓶純淨水小跑過來,“大哥,你——”
  “上車。”
  紹謙剛上車還沒坐穩,車子已經衝出去。紹謙不解的看一眼紹昀陰沉的臉色,不敢再多問。車廂內安靜的駭人。前方紅燈亮起,紹謙見他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不由驚叫:“大哥——”
  紹昀一腳踩下刹車,車輪摩擦著地麵,發出尖銳的聲音,他狠狠一拍方向盤,罕有的罵一句粗話:“他媽的——”
  紹聊詫異的看著他。
  紅燈上的數字一秒一秒減紹,紹昀逐漸平靜,綠燈亮起,他一踩油門,車子疾衝出去:“那個孩子的事,為什麽要隱瞞我?”


  一般來說,女性的好奇心比較重,從而引發了八卦精神的存在,即使是懶散的小小也不缺乏這種精神。在勝天集團舉辦的酒會上,小小窩在大廳一角的沙發裏,把嬌小的身型隱藏在大型盆栽棕櫚後,一邊用小叉子快樂的戳著盤中美食,一邊興致勃勃的聽附近一群太太小姐談論風流總裁與台上那位美女司儀玉女明星林薇珊的八卦緋聞。
  總裁首席秘書江雅秋來到她身後,“蘇小小,你又偷懶。”
  小小條件反射般從柔軟的沙發中一躍而起,很流暢的理由脫口而出:“秋姐,我在養精蓄銳,隨時待命。”
  雅秋沒有心情計較她話中含了多少水份,問:“會彈鋼琴嗎?”
  小小戀戀不舍的看看手中一盤還沒來得及享用的美食,“不……”
  江雅秋兩眼一瞪,“嗯——”
  “哦哦,會那麽一點。”小小立即改口,象她這種剛從大學畢業,在秘書處打雜的小蝦米還是識時務點比較好。
  “那就好。”江雅秋奪過她手中的盤子隨手一放,拉著她向琴台走去:“原先的鋼琴師臨時出了點事,新安排的鋼琴師一會兒就到,你先頂上彈一兩曲,別出現冷場。”
  走過擺滿琳琅美食的長桌,小小頻頻回首,深情款款。雅秋無可奈何:“小小,專心點,完成了這項任務,算你今晚的工作全部完成,到時你就可以自由行動,OK?”
  小小頓時心情大好,“OK!”歡歡喜喜的在鋼琴前坐下,美女司儀話音落下的同時,她的手指落在了琴鍵上,意大利名琴Fazioli,音色性感撩人,具有很強殺傷力和穿透力,小小精神為之一振,歡樂的圓舞曲在她指下流暢如大海的波浪。
  耿紹昀對林薇珊優雅的作了一個邀請姿勢,一對璧人率先飄入舞池中央翩翩起舞,四周的人紛紛隨之成對起舞。小小十指在琴鍵上嫻熟翻飛,目光不時瞄向舞池,俊男美女呀,而且不止一對,養眼,太養眼了!
  江雅秋暗暗鬆了一口氣,順便狠狠鄙視了小小一把,這叫“會麽一點”?以前怎麽不知道她大小姐還有謙虛這種美德?
  一曲舞結束後,耿紹昀牽著林薇珊的手,把她送回原座位,十足的紳士風度。他雙手輕扶她的雙肩,俯身在她耳畔底語:“玩得開心點,我等一會兒來找你。”林薇珊知道他有正事要辦,溫柔微笑點頭。
  看見耿紹昀從女伴身邊離開,江雅秋快速走上前,“總裁,沈先生在二樓貴賓體息室。”
  走上二樓,耿紹昀見沈嘉恒站在圓弧長廊上,目不轉睛盯著一樓宴會廳的某處。紹昀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居高臨下,一眼就看見了正在彈鋼琴的小小,眉稍含笑,雙眸顧盼生輝, 她的人與她指下的音樂完全融為了一體,每一根發稍似乎都彈跳著歡快的音符。雖然紹昀實在是想不通有什麽事值得一個人這麽快樂,卻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快樂極具感染力,僅僅是看著她,就能讓人心情大好。
  貴賓休息室的門無聲打開,耿紹謙帶有幾分醉意斜倚門框,盯著小小吹了一聲口哨,“哥,沒想到你的手下居然還有這樣的絕色。”
  紹昀回頭不悅的瞟了紹謙一眼,“你在外麵怎麽胡鬧我不管,公司內部的女職員最好別去招惹。”
  “知道,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嘛。”紹謙笑嘻嘻的回應,三步並作兩步躍向一樓宴會廳,“其實那是錯誤的,好兔專吃窩邊草。”
  沈嘉恒輕笑出聲,向著小小一揚下頜,“她叫什麽名字?”
  紹昀又看了小小一眼,的確是一個美人不假,但是在這種衣香鬢影美女雲集的場合,還沒有美到豔壓群芳、鶴立雞群的程度,並不特別引人注目。他搖了搖頭,“不知道。”轉身走入室內,“先談正事,如果感興趣,稍後可以去問問江小姐。”
  嘉恒尾隨紹昀走進議事廳,順手把門掩上,“果然不出你所料,永通那幫老家夥今天來找過我。”
  “哦,”紹昀斯條慢理的往高腳水晶杯中倒入紅酒,“你沒有讓他們失望吧。”
  “當然沒有,我最敬重老人家了。” 嘉恒笑:“怎麽樣,要趕盡殺絕嗎?”
  “為什麽不?”紹昀遞一杯酒給嘉恒,笑容裏流露出狩獵者的冷酷:“當年永通對勝天玩的不也是趕盡殺絕這一套?如果不是杜老爺子鼎力相助, 勝天早就被他們踩在腳底下了。” 當年父親意外身亡,永通集團趁機攜同數家財團用鄙劣的手段打壓勝天,導致勝天各股狂跌。在國外求學的他,被迫中斷學業歸國接掌重擔。卻因年紹缺乏經驗,麵對永通的惡意收購險些陷入永無翻身的境地。商場上,雪中送炭的事紹見,落井下石的事常有,當時既使與他們耿家有著姻親關係的世交沈家,也隻是袖手旁觀。耿紹昀沒有理由怨恨任何人與事,畢竟弱肉強食是商界的生存法則;同樣,成王敗寇也是商界的生存法則。當年他成功了,所以現在他要把當年永通對勝天用過的手段,再對永通重演一遍。
  “嘖,真狠!不過——”嘉恒揚眉微笑:“咱們親兄弟明算帳,我幫你演這一出戲,我們華豐能得到什麽好處?”
  “勝利的成果一半一半,如何?”紹昀舉起手中的酒杯。
  “成交!”兩杯相碰,柔和的桔黃色燈光下,殷紅酒液微微晃動。
  門外傳來江雅秋的聲音:“總裁,您的電話。”
  凡經江雅秋過濾後傳遞到耿紹昀手中的電話,一般都是重要電話,耿紹昀開門接過電話,“喂”了一聲,神情即刻變得凝重,“杜世伯!”他向江雅秋打了一手勢,讓她在原地等候,自己則走向一邊去聊電話。
  趁著耿紹昀接電話的空檔,沈嘉恒靠近門前,向樓下瞄了一眼,彈琴的人已經換了一個,他問:“剛才彈琴的那位小姐是誰?”
  江雅秋回答:“是秘室新來的文員。”
  “名字?”
  “蘇小小。”
  沈嘉恒失聲笑:“蘇小小?”好一個令人暇想無限的名字。
  沒等他再問什麽,耿紹昀已經聊完電話走了過來,“江小姐,為我定下月初去拉斯維加斯的機票。”
  沈嘉恒問:“杜修宇的電話?”
  “嗯,他要見我,讓我去一趟拉斯維加斯。”
  “哧,”沈嘉恒不以為然,“杜老爺子的架子可真大。”
  紹昀麵色沉了一下,淡淡的說:“他是我們耿家的恩人。”真正的梟雄遠比偽君子高尚得多,令人發自肺腑的敬畏。縱橫歐亞的大財閥杜修宇無疑是一個真正的大梟雄。曾經一度,紹昀隻能眼睜睜看著耿家上兩代人苦心打造的基業在他手中一點一點終結,直到機緣巧合之下遇見杜修宇,他耐心聽完紹昀的請求後,重重一掌拍在他的肩上:勝天是個好名字,去諦造一個人定勝天的傳奇給我看看吧!在杜氏龐大資金的支持下,紹昀得以扭轉乾坤,再造勝天。盡管杜修宇坦誠告訴過他:我不過是在投資,你不必對我說感謝,隻要記住你欠我一份人情即可,在需要的時候還給我。紹昀依然由衷的感激與敬重他。
  嘉恒向來善於察言觀色,看一眼紹昀的神色,立即轉移了話題:“聽說杜家獨女是一個美人,有沒有見過這位傳說中的杜家大小姐?”
  “見是見過一次,可惜妝化得太濃,沒看清。” 想起那時的情形,紹昀有點忍俊不禁,其實那唯一的一次也不能算是見麵,他站在大廳裏,遠遠的看見杜家大小姐在花園裏衝著老爺子發脾氣,五顏六色的頭發如同被八國聯軍轟炸過,滿麵油彩塗得慘不忍睹,所謂的新潮衣服,象是一堆破布掛在身上。一向威嚴的杜老爺子被氣得暈頭轉向,語無倫次。
  看一眼若有所思的沈嘉恒,紹昀說:“如果你因為對杜氏王國有興趣,而去招惹杜小姐,是很不明智的行為。”每一條龍都有逆鱗,杜老爺子的逆鱗就是他唯一的寶貝女兒杜惜若。在最輝煌的時候退出江湖,花重金洗底漂白,用畢生心血打造杜氏王國,一切都是為了給他最心愛女兒一生幸福的保障。
  嘉恒點上一枝煙,慢慢吐一長串煙圈,俊美的臉龐上泛出淺淺笑意:“女孩長大了,總要嫁人,對嗎?難道,你對杜氏王國就沒有一點興趣嗎?”
  紹昀沒有答話,望著半空繚繞的煙霧,微微的笑。那一次,杜惜若倒底沒有按照杜老子的要求進屋來與他相見。他看著她拂袖而去,一會兒杜府的管家遞給他一支手提電話,是杜惜若來電,她的聲音在電話裏出奇的好聽,完全不似她的裝扮與行為那般乖張與桀傲,“你是那個、那個……”電話裏傳來她懊惱的自語:“忘記是誰了,唉,不管是誰了。”她接著說:“我知道老爺子一直想讓我嫁給你,可我是不會同意的,有勞你拒絕老爺子聯姻的提議。”
  “我還沒有見過你,杜小姐。”他提醒她。
  她沉默了一下,“見與不見又有什麽區別,你們這些男人,一個個想娶的並不是我,而是杜氏王國。我也是人,憑什麽就不能得到一份真心與真情,憑什麽我的婚姻要是一場交易,被你們算計著投入與收益?”
  “我答應你,我會向你父親拒婚。”
  也許是他答應的太爽快,使得對方反而疑惑不解,“為什麽?”她問。
  “我承認,我是對杜氏王國很感興趣,但是我並不喜歡勉強別人。”
  “謝謝。”她掛上了電話。電話裏傳來掛線後的“嘟嘟”聲,握著聽筒,他有一些惋惜,也許杜家小姐並不難相處。如果她願意嫁,他會善待與尊重她,雖然婚姻與愛無關。
  最後,他依照與她的約定,拒絕了杜老爺子聯姻的提議。
  小小繞著“M”型的餐台悠閑轉悠,選擇的機會太多也未必是好事,雖然美食滿桌,胃的容量卻有限,真不知該從何下手。
  “你偏好什麽口味?”有人在她身旁說話,“我可以給你建議一下。”
  小小抬頭,確定對方是向自己說話,出於禮貌,敷衍的笑了笑:“謝謝,我沒什麽特別的偏好。”低下頭,繼續繞著餐台搜索美食,沒有再看對方一眼。
  紹謙有些氣餒,就憑他的魅力,居然不及這些食物?他不甘心的跟上前,決定亮出他的金字招牌:“我是耿紹謙,很高興能認識你。”耿紹謙哎,飆車一流,打球一流,歌舞一流,而且是未來醫學界的泰鬥!當然,最後一項是他自己這麽認為,作為勝天集團的員工,她沒有理由不知道他吧?
  “哦——,我,鵝肝!”小小欣喜的把一片法式鵝肝排裝入盤中,完全忘記了紹謙的存在。
  “你難道就不能看我一眼嗎?” 切,太傷自尊了,紹謙極力忍耐。
  小小終於抬頭,紹謙用深邃的目光凝視著她,帶著淡淡的憂鬱,據說這個樣子最能迷倒紹女的芳心。果然,小小水汪汪的大眼睛對著他的雙眼看了又看,紹謙竊喜,保持住憂鬱而深沉的樣子。
  “那個——,嗯——”小小怯怯的說:“你的眼睛不舒服嗎?”
  “靠!”紹謙差點暈倒,忍無可忍,“你也太白了吧?”
  “是的,”小小點頭,認真的說:“大家都說我的皮膚很白,其實也就一般般了,湘湘美人的皮膚才真正的白。”
  “不是白色的白,是白癡的白。” 這下該聽懂了吧,紹謙滿懷惡意的盯著她。
  果不出他所料,小小兩頰緋紅,眼中迅速噙起淚花:“你罵人,我不理你了。”
  看著她踉蹌離去的身影,紹謙有一種負疚感,向旁邊那一群等著看熱鬧的死黨無奈聳了聳肩,瞧,碰到了一個傻瓜,本少爺也沒辦法。
  身後傳來了沈嘉恒的笑聲。紹謙回頭,看見兄長與沈嘉恒正並肩走來,紹昀似笑非笑的瞥了弟弟一眼,一言不發的越過他,徑直向林薇珊走去。沈嘉恒伸手勾在紹謙的肩上,笑:“老弟,你的道行比別人差太遠了。”
  小小滿意的捧著一盤美食,來到早就選好的避靜露台。顧湘湘已經等得不耐煩,一見到她就說:“大小姐,我還以為你要把整個餐台搬過呢。”
  “我想呀,”小小點點頭,“可是別人不讓。”狠狠剜一勺水果沙律放入口,甘甜生津,說有多愜意就有多愜意。
  顧湘湘捧一杯果汁慢慢吸,羨慕的看著她,天生吃不胖的人就是有口福。“噯,你知不知道剛才和你搭訕的人是誰?”
  “聲色犬馬耿二公子嘛,我再怎麽無知,也會看八卦新聞吧!”小小竊笑:“這種花花公子咱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噢,小小……”顧湘湘話語中斷,半天沒有吱聲。
  小小發覺她出奇安靜坐在身旁,美麗的小腦袋仰成了四十五度角。於是小小把腦袋也仰成同樣的角度,看見了耿紹謙發綠的臉。
  “原來你耍我。”太丟人了,紹謙咬牙切齒。
  “唉,唉——”小小誠惶誠恐:“二少爺,你饒了我吧,你是總裁的弟弟,我得罪不起,你的遊戲我更玩不起,你們這種豪門貴公子已經是魅力無敵,沒必要再在我們這種小老百姓身上證實自己的魅力了吧。”
  紹謙在小小對麵坐下,掏出支票本: “有人對我說過,這世上任何東西都有價格,區別不過在於價格的多少,你開個價吧?”
  “啊?”小小一時反映不過來。
  “買你一夜,要多少錢?”紹謙開始簽支票,沈嘉恒說過,男人簽支票的時候是最有魅力的時候,他就不相信麵前這個女人能抵抗得了。
  小小麵色一沉,旋繼笑了起來,麵向坐在身旁發愣的古典美人,問:“湘湘,有沒有一塊錢。”
  “有。”顧湘湘從包裏掏出一塊錢硬幣遞給小小。
  小小把硬幣放在紹謙麵前,“我買你一夜,一塊錢。”看著紹謙僵愣的表情,小小又笑:“我知道一塊錢是便宜了一點,可是一份價錢一份貨嘛,你就值這麽多。”
  “小小,小小……”看見紹謙比青菜還要綠油油的臉色,湘湘暗暗拉扯小小的衣角,小聲提醒:“別鬧了——”
  紹謙瞪她半晌後,輕佻的笑:“好,我現在就開始為你提供服務。”他突然湊近小小身前,暖昧的低聲問:“我們是去開房呢,還是就在這裏?”
  靠得太近,溫熱氣息吹向小小的臉龐,她向座椅後背縮去,窘迫幹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而已,二少爺何必認真呢。”
  紹謙拋了拋手中的硬幣,再逼近一點,一本正經的說:“錢已經收了,就不能當玩笑了,做生意要講信用。”
  小小也一本正經的說:“貨色太次,我不要了,一塊錢賞你。”
  “你沒試過,怎麽知道貨色好不好,總要試試才能退貨吧。”
  “我,我——”小小張口結舌。
  “行了,紹謙。”沈嘉恒走了過來,把紹謙從小小麵前拉開,“別嚇著人家小女孩。”
  小小鬆了一口氣,從座椅上站起來,感激的對沈嘉恒笑笑。沈嘉恒衝她禮貌頜首,又向著旁邊的顧湘湘招呼:“顧小姐,你好。”
  “沈先生好,”顧湘湘向小小介紹:“這位是華豐集團的總裁沈嘉恒先生。”又指著小小對沈沈嘉恒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兼同事蘇小小。”
  紹謙“嗤”的一聲笑:“蘇小小,名妓呀——”小小用“凶惡”的眼神狠狠瞪過去,用眼神謀殺他,顯然對他沒有任何威懾力,一臉可惡的笑越發得意。
  “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沈嘉恒醇厚的聲音似乎帶有磁力:“那是一個超凡脫俗、至情至性的奇女子。”
  紹謙“切”一聲,準備再說點什麽,沈嘉恒已先開口:“紹昀讓你去見他,你還是先想想怎麽應對他吧。”
  紹謙終於閉上嘴,苦著臉,慢吞吞走開了。顧湘湘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擔憂的問:“沈先生,我們惹惱了二少爺,他會不會……”
  “不會,”沈嘉恒搖頭:“紹謙不過是年輕胡鬧了一點,人品並不下作。至於你們的總裁,你們就更不必多慮了,紹昀向來公私分明。”
  小小說:“沈先生,剛才謝——”
  顧湘湘的手機突然響了,接聽了一會兒電話,她的臉色劇變,“我馬上來醫院!”
  “怎麽了,湘湘?”小小問:“是不是阿姨的病情——”
  “我媽媽情況突然惡化,”湘湘幾乎要哭出來,“小小,幫我向江小姐告個假。”
  “嗯,放心吧,我替你頂班就是。”小小一邊說話,一邊手忙腳亂的翻著皮包:“你要多備點錢在身邊,以防萬一。”湘湘每月收入僅用在母親的巨額醫藥費上就已經入不敷出,小小知道她身上必定沒有多餘的錢。遺憾的是,翻來翻去,小小在自己的包中也沒有找到多少錢。
  一張卡遞到了她們麵前,沈嘉恒說:“先用著吧,以後再還我。讓我的司機送顧小姐去醫院,這樣會快一點。”合宜得體語音與笑容讓人感覺十分溫暖,湘湘沒有拒絕,接過卡來不及說一聲“謝謝”就匆匆的離去。
  沈嘉恒拔通了電話,讓司機把車開到酒店門口接顧湘湘。放下電話後,他對一臉感激的小小優雅伸手,笑:“如果想對我說謝謝的話,不如賞臉陪我跳個舞。”小小也笑了起來,大大的眼睛彎成兩泓新月,唇邊現出淺淺一個甜酒窩,十分的動人。沈嘉恒仿佛眩目般眯了一下眼。
  已經到了嘴邊的“謝”字沒有說出口,小小把手交到沈嘉恒手中,認認真真陪他跳起了華爾茲。沈嘉恒的舞技極高,帶著小小在舞池中輕輕鬆鬆旋轉。與耿紹昀和林薇珊這一對璧人交錯而過的瞬間,小小欣賞的目光停留在林薇珊身上。
  “你絕不比她差。”沈嘉恒在小小耳畔低語,慍熱的氣息拂過耳垂,小小有些不好意思,略略側首向一旁。不遠處,耿紹昀的視線不經意掃過,看著他們微微一笑。
  宴會一直持續到午夜兩點才結束,小小強打精神陪江雅秋送出最後一位客人,全身無力窩進糍粑柔軟的沙發裏,腦袋枕著雙臂伏在沙發的扶手上,茫茫然看著仍在忙碌中的江雅秋,心中無比敬仰,首席就是首席,她這個小文員不能比。不知不覺的,她打起瞌睡來。
  “蘇小姐,蘇小姐……”聽見有人叫,小小驚醒,猛然坐直上身,沈嘉恒恰好俯下身來看她,柔軟的唇輕輕刷過他的臉龐,小小頓時嚇得睡意全,目瞪口呆看著沈嘉恒,臉頰象火燒一般。
  沈嘉恒顯然也有些尷尬,站直身子,輕咳了一聲,得體的微笑:“蘇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小小有些慌亂,“不,我——”
  “沈先生,”江雅秋適時的到來:“總裁在宴會廳外等您。”
  “知道了。”沈嘉恒答應著,眼睛仍看著小小。
  “小小,我們也回去吧。”江雅秋把小小從沙發上拉起,對沈嘉恒不卑不亢笑笑:“沈先生,再見。”
  沈嘉恒禮貌的頜首:“再見。”
  酒店外,冬夜的寒風凍得小小直哆嗦,一溜小跑鑽進江雅秋的車裏。車廂裏暖氣十足,她倒在後座上蒙頭就睡。江雅秋在中環有一套三居室的房,為減輕月供壓力,租了一個單間給小小。順帶的,小小上下班就蹭她的車坐,美名曰資源共享。見小小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江雅秋幾經躑躅,終於還是開口:“小小,離那個沈嘉恒遠一點。”
  “哦。”小小不怎麽在意應一聲,雙眼困倦得幾乎睜不開。
  江雅秋正色說:“他們這些豪門貴公子看中一個女人時,會千方百計花錢把她買下來,一段時間後,如果膩了,又會用錢把她打發走,誰也別奢望他們會有真感情。小小,這樣的遊戲不適合你。”
  “秋姐,”小小打著哈欠,懶懶的說:“他不過是請我跳了兩支舞,不用這麽草木皆兵吧。”
  “之前他向我打聽過你,如果沒猜錯的話,明天就會有花送給你。”
  “你怎麽知道?”小小好奇問。
  “跟隨總裁身邊這麽多年,他們作派見多得了。先找機會認識了,然後送花,接著請吃飯,送貴重禮物,最後——,就這樣了,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個月。等到我退休,就寫一本書,書名叫《我與富豪們不得不說的故事》,銷量鐵定好。”
  江雅秋難得幽默一把,卻沒有把小小逗樂,“他們都這樣嗎,就沒有一個例外?”
  “這種風氣在他們的圈子已約定成俗,不這樣反倒是不正常了。”
  “他們的妻子呢,他們又把自己的妻子當成什麽?”
  江雅秋看她激憤的樣子,禁不住笑了起來:“你呀,還真是傻得可愛。婚姻對於他們來說,更多的是利益的權衡,必要的時候,他們會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放在家裏供起,除了作為擺設,或許還可以起到傳宗接代的作用,自己則繼續在外麵聲笙歌舞。”
  小小悶悶的說:“那做他們的妻子不是很可憐?”
  “可不可憐就不我們所能關心的事了。”江雅秋又慎而重之的提醒:“你隻要記住離沈嘉恒遠一點就行了。”
  “知道了,”小小被她鄭重的表情給逗笑了起來:“你怎麽象我爸一樣。”
  “你爸怎麽了?”
  “隻要有男性接近我,他就凶神惡煞的把人趕跑,害得我從小到大,一個男性朋友都沒有。”
  江雅秋開著車,從後室鏡中看小小一眼,“這麽一個有趣的父親,以前怎麽從沒聽你提起過?”
  小小慢慢斂起笑容,低聲說:“我十一歲的時候就沒有媽媽,是被風流成性的爸爸給氣死的,這十年來,我很少見他。”她冷笑一聲:“他大概也不想見我吧,一見麵就吵架,他生氣,我更生氣。”
  江雅秋不禁後悔說錯了話, “對不起。”半天沒聽到任何回音,轉過頭一看,小小早已靠在後座上睡著了。
  第二天,沈嘉恒沒有如江雅秋所預料的那樣送花給小小,反倒是耿紹謙來到了公司。小小奉江雅秋之令,正在總裁辦公室裏整理卷宗。耿紹謙推門探頭張望了一下,問:“我哥呢?”
  “不知道,”小小中規中矩的回答:“總裁可能外出公務去。”
  “那,江雅秋呢?”
  “可能隨總裁一起出去了。”
  “哦。”耿紹謙點點頭,退出總裁辦公室,還不忘順手把門帶上。小小剛低頭準備繼續整理卷宗,他又推門走了進來,“那個——”紹謙不好意思的搔搔腦袋,“昨天我喝多了,被那群小免崽子一激,就和他們打賭,所以,所以——,我向你道歉。”
  小小沒有說話,狐疑的瞪著他。
  “你這是什麽表情?”
  “你該不會是——,嗯——,”小小小心翼翼的說:“昨天被削了麵子,今天變著法子想整我吧?”
  “別把我想得這麽壞,好不好?”紹謙受傷般的嚷:“我才不想泡你,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那你喜歡哪種類型的?”小小又開始發揮八卦精神。
  “溫柔漂亮的那種。”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下小小,“你長得還不錯,可是太狡猾了,又不溫柔,我不喜歡。”
  “切,誰稀罕。”小小也不生氣,笑眯眯說:“溫柔漂亮的,我知道了,象湘湘美人那一類型的。”
  “你是說昨天在你身旁的那位?”紹謙輕輕一躍,坐上辦公桌;連連搖頭:“一幅苦大仇深的樣子,看著就心情鬱悶,不喜歡。”
  小小不高興的瞪他一眼:“你幹嘛不找隻猴子,天天看猴戲,開心。”
  “我也不喜歡猴子,”紹謙倒是有幾分認真的說:“我喜歡的人應該成熟穩重、秀外慧中。”
  “有一個人絕對符合你的要求。”
  “誰?”
  “秋姐。”出乎意料的,紹謙的臉居然一下子變得通紅,小小訝然盯著他:“你——,該不會是被我說中心事了吧?你——”她指著他通紅的臉哈哈大笑。
  “笑什麽笑。”紹謙惱怒:“不可嗎?小龍女還比楊過大五歲呢。”江雅秋恰好比耿紹謙大五歲。
  小小止住笑,點一點頭,頗有誠意:“兄弟,好眼光,我從沒見過比秋姐更好的女人。”
  紹謙激動的一把握住小小的手:“姐妹,我終於找到知音了。”一轉眼,他又頹然甩開小小的手,“好眼光又怎麽樣,雅秋心裏隻有大哥,而我在她眼裏不過是一個小弟弟。”
  “你是說秋姐喜歡總裁?”小小說:“怎麽可能,總裁不是有玉女明星的女朋友嗎,秋姐還幫他訂過花呢。”
  “唉,蘇小小,你還小,不會明白的。”紹謙說得老氣橫秋,其實他自己也不過是年長小小幾個月而已,“大哥這些年來什麽都換過了,連女朋友都換了好幾屆,唯一沒有換過的是雅秋這個女秘書;這些年也有不少人想以更高的薪水挖走雅秋,都沒有成功,這難道還不能說明什麽嗎?”
  小小不關心紹謙的問題,反而饒有興趣的問。“總裁有過很多女朋友?一共多少個?”
  “記不清了,反正是沒有一個超過半年的,這個林薇珊肯定也長久不了。”
  “都是些什麽樣的人?”
  “為什麽會分手呢?”
  “總裁喜歡什麽樣的女人?”
  “你覺得他最有可能取一個怎樣的妻子?”
  一連串的問題,終於引起紹謙的疑心,“你這麽關心大哥的事,難道——,莫非——”他兩眼直勾勾盯著小小,曖昧的笑
  小小幽幽怨怨的歎了一口氣,“你看我的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神是不是很憂鬱?”
  紹謙點頭:“很憂鬱!”
  “是不是很哀怨?”
  “哀怨!”
  “其實我——”小小手撐在額前,作沉思狀:“已經苦苦暗戀總裁許多年——”
  “不對噢,你好象進公司才半年。”
  “別打岔。”小小剜紹謙一眼,繼續保持沉思的姿勢,用悲傷而緩慢的語調說:“我千方百計進入勝天集團總公司,隻為守侯在他身邊……
  紹謙又一次打斷的小小的話:“大哥是一座冰山,你不怕被凍傷?”
  “我要用我火一樣的熱情,融化那千年的寒冰!”
  “太感人了。”紹謙感歎,“象詠歎調!”
  小小做了一個作嘔的表情,兩人捧腹大笑。手機的鈴音打斷了笑聲,小小與紹謙對視一眼,確定都不是對方手機的音鈴後,同時望向辦公室裏間休息室的門,門裏傳出耿紹昀的聲音,兩人麵麵相覷。一會兒,耿紹昀打開門走出來,手裏拎著一件外套。他正在接電話,漫不經心的掃了小小與紹謙一眼,什麽話也沒有說,徑直走出了辦公室。
  “你說,”小小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期期艾艾問:“他有沒有聽到什麽?”
  “我想,該聽都聽到了吧。”紹謙慢吞吞的說。
  “天呐——”小小窘迫的抱住腦袋呻吟:“我不想活了。”
  “其實,也未必是壞事,你終於可以明戀,再也不必苦苦的暗戀了。”紹謙可惡的笑:“鑒於我們以後有可能會成為叔嫂關係,現在就交個朋友吧。”
  “耿紹謙,”小小幾乎抓狂:“你怎麽不去死!”
  經曆了一場尷尬後,小小一整天焉焉的提不起精神。臨近下班時,江雅秋把她叫入辦公室,語重心長:“小小,你很聰明,如果你能勤奮點,將來一定大有前途。”
  “秋姐,”小小無精打采,問:“我要什麽前途好呢?”
  江雅秋噎一下,“難道你就沒有任何人生目標?”
  “有呀,有呀。”小小快樂的點頭,“我的人生目標就是吃好,睡好,心情好!”
  江雅秋無語氣結,辦公室虛掩的門被推開,紹謙倚在門側“哧哧”的笑。
  “你先回辦公室。”江雅秋對小小說:“我今晚要陪總裁應酬,你下班後不用等我。”
  小小說:“嗯,我要去看望湘湘的媽媽。”
  “我送你去?”紹謙笑嘻嘻湊上前。
  小小橫他一眼,毫不領情的說:“不要——”轉身走出了江雅秋的辦公室。
  江雅秋無可奈何的看著耿紹謙,“紹謙,你想玩去找別人,小小是一個好女孩,玩不起你們的遊戲。”
  紹謙一聲不吭,轉身走到門前,又忍不住回頭,說:“我沒有玩,我是真想與她做純粹的朋友。”還有一句話,他在心中說:對你,我也是認真的。
  顧湘湘的母親在城北郊區的明山療養院,下班高峰期,不但公車難擠,連的士也很難攔得到。最後在江雅秋安排下,小小還是坐進了耿紹謙那輛Volvo。事先打過電話給湘湘,他們到達療養院時,湘湘在門口接他們。 小小問:“阿姨的病情怎麽樣了?”
  “已經控製住了。”湘湘聲音裏透著疲憊, “老毛病了,不能根治,隻能用藥物控製。”
  醫院的長廊空曠寧靜,小小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想起了一句話:天底下,幸福的家庭都一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明山療養院收費很高,湘湘是一個孝順女兒,寧可自己受苦受累,也不願讓母親受一點委屈。病房裏,湘湘的母親已經睡著,長年病痛的折磨,令她形銷骸立,不過是四十多歲的年齡,已蒼老如七十歲的老嫗。小小放下水果與鮮花,回頭看見湘湘專注的望著母親,憔悴的臉龐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簾下濃濃的陰影。
  “湘湘,”小小輕聲說:“好好陪阿姨幾天,公司那邊秋姐已經準假。”
  湘湘感激的點頭,小小知道她很累,便不再打擾她, “我們先走了。”不想再累她出門相送,小小向站在門口的紹謙打個招呼,快步離去。
  沒走多遠,湘湘從後麵追了上來:“小小,”她手中舉著一張信用卡,“幫我把這個還給沈先生,已經從裏麵借支了五萬元錢,請你替我轉告他,一有錢我就會還上。”
  一直悶不作聲的紹謙搶先接過了卡,“我常與嘉恒哥見麵,我替你還給他。”
  “要你多事?”小小一把奪回信用卡,對湘湘說:“錢的事你別擔心,還記得上次我們湊錢說用來買彩票嗎?剛好中了六萬元的獎,老規矩,你得五萬,我替你打入沈先生的信用卡裏就是。”
  “你買的是什麽彩票?”湘湘詫異,“怎麽會有六萬元的獎?”
  “哦——”小小眼波一轉,瞟見了身旁的紹謙,一把拉過來指著他:“是他,他今天帶我去賭馬了,在他的指點下,我們發了這麽一點小財。”她親昵挽起紹謙的手臂,甜甜的笑:“是不是呀,二少爺?”
  手臂被掐得生痛,紹謙把唇彎成了一個優美的弧度,露出標準的上下八顆牙,“是的,顧小姐,以後有機會,我也可以帶你去賭馬。”
  小小鬆一口氣,推著將信將疑的湘湘往回走,“我們要走了,你快回房去陪阿姨吧!”
  紹謙突然說:“顧小姐很麵熟,我們以前是不是在沈家見過麵?”
  湘湘沒想到他會突然發問,愣了一下,說:“也許,我念大學時,曾經在沈先生家中做他弟弟的家庭教師。”
  他想再問,被小小給打斷:“行了”,扯起他的衣袖向前衝,“你以為每個人都與你一樣閑得無聊?”
  送小小回家的路上,紹謙問:“你有沒有五萬元替她還債?”
  “賣身呀,”小小沒好氣的回答,“你不知道買我一夜很貴的嗎?”
  紹謙哈哈笑:“賣身為友還債,你當你是聖母瑪利婭?”
  “阿門,”小小虔誠劃一個十字,“我是主最忠誠的仆人。”
  紹謙單手打方向盤,衝小小伸出另一隻手,笑眯眯:“交個朋友吧,很鐵的那種,我幫你把五萬元補上。”
  “切,”小小鄙視的斜睨他,“你當我不知道啊,你與我套近乎的根本原因是我和秋姐住在一起,虛偽!五萬元就想讓我出賣階級的姐妹,想都別想。”
  不管紹謙怎麽遊說,小小始終保持堅定的立場,義正嚴詞拒絕。第二天她就替湘湘還上了五萬債款,並托江雅秋把卡還給沈嘉恒。此後,紹謙每日九點準時到勝天總公司報到。小小橫眉冷對,他不屈不撓,越挫越勇。僵局一直持續到某日午間休息的時候,紹謙看見小小趴在桌上畫一幅素描,問:“你畫什麽?”
  小小愛理不理:“別打擾我臨摹梵高的向日葵。”
  紹謙左看右看,沒看出她的素描哪點與向日葵相似,於是小心翼翼的問:“你用的是抽像派手法吧?”
  小小頓時兩眼放光:“你看出來了?”
  “嗯,你很有藝術氣質。”
  “你太有品味了!”小小第一次熱情相待,飛快在自己的素描紙上簽了個名,遞給紹謙:“送給你,是你慧眼視明珠的回報;不久的將來,這幅畫會是最有收藏價值的藝術品。”
  “哦,哦!”紹謙忙不迭的點頭,鄭重的雙手接過,“是不是會變得很值錢?”
  小小一臉痛心疾首:“這是藝術,藝術,你懂不懂,是不能金錢來衡量的。”
  “對,對,我錯了。”紹謙一臉誠摯,“那,我們現在是不是朋友?”
  看他認錯態度良好,小小的心情大好:“當然是,從量變到質變,總有一個過程。”
  紹謙長長籲一口氣,看來,他們的友誼終於有了一個質的飛躍。
  久而久之,兩人倒也真的很合得來。於是,耿二少爺與秘書室小文員的緋聞在勝天集團內部傳得沸沸揚揚。以至於顧湘湘剛銷假回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向小小追問事情的真象與過程。
  周未,紹謙請小小去泡吧。坐在絕色酒吧的高腳凳上,小小晃著手中碧綠色的Melon liqueu r,感慨萬千:“以前總是八卦別人的緋聞,沒有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為緋聞中的女主角,這都是拜你所賜呀,二少爺。”
  紹謙喝多了,笑嘻嘻勾著小小的肩:“嘿,我說哥們,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頭,你說咱倆有沒有可能發展成為一對歡喜冤家?”
  “那是不可能的,兄弟。”小小伸出一根食指頭晃呀晃,晃得她自己眼花,“第一次見麵,你就在我幼小而純潔的心靈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兩人嘻嘻哈哈笑,被他們一起拉來酒吧的湘湘苦著臉:“你們別喝醉,我一人照顧不了兩個醉鬼。”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紹謙聲情並茂的吟詩。
  小小被調起了八卦興致:“來來來,講一講你的暗戀史。”
  紹謙倒也誠實:“我是真心喜歡她,五年前就喜歡她,那時勝天風雨飄搖,大哥四處求助;媽媽因為爸爸的突然去世,傷心病倒;我正逢高考時期,再也沒有心思參加考試,是她一直陪著我,照顧我,讓我安心考試。”
  湘湘看著他,莫名奇妙,“誰,你在說誰。”
  “唉,湘湘。”小小深沉的說:“一言難盡呀。”
  一口飲盡烈性的Jose Cuervo Gold,一股辛辣回旋在胸臆,紹謙明朗的笑容微澀:“她不過當我是小弟弟,而我連向她表白的勇氣都沒有……”
  “紹謙!”有人在喊,回過頭,耿紹昀、沈嘉恒與一幫朋友站在他們後麵,絕色酒吧是會員製的,在這裏看見他們並不意外。除了沈嘉恒,每一個人都攜有一個女伴,衣香鬢影,百媚千紅,什麽關係都有可能,唯獨不可能是這幫人的老婆或未來的老婆。
  小小有那麽一點氣憤,他們出來尋歡作樂時,可曾想過家中寂寞孤獨的妻子?
  “喲,小老弟,”其中一個人說:“陪女朋友呢?”
  紹謙嗬嗬的笑,“是嗬,是嗬!”
  “哪一位是你的女朋友?”
  紹謙說:“兩個都是。”
  一幫人哄笑:“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一代更比一代浪。” 小小接一句,一群人笑得更厲害,她卻不笑,一臉的酷。
  最先說話的那個人竄到小小麵前,“咦,紹謙,你這個小女朋有點意思,不如今晚借作我的女伴。”小小嫌惡的退了一步。
  “得了吧,陳少。”沈嘉恒為小小解圍,“你已經有美麗的女伴了,倒是我孤家寡人一個,需要向紹謙借一個女伴。”
  紹昀笑著發話:“紹謙,帶你的朋友與我們一起玩嗎。”雖然是在征詢意見,語氣倒更象命令。詔謙從來就沒反抗他大哥的勇氣;湘湘生性靦腆,垂首靜立,一聲不吭;小小本想說一個“不”字,紹昀看她一眼,嚇得她立即很沒出息的縮回紹謙身後。自從上次的尷尬事件後,她隻要一見到紹昀,能多遠就躲多遠,現在沒處可躲,就讓他無視她的存在吧。
  事情就這麽定了,雖然小小對不講民主的獨裁者表示鄙視,卻也隻敢在心裏意淫一下。沈嘉恒來到她麵前舉起手臂,用紳士的風度邀請她時,小小除了乖乖把手搭進他的臂彎裏,別無選擇。
  紹縑嚷嚷著:“嘉恒哥,我暫時把小小交給你了,你可要幫我照顧好她。”
  大家又哄笑:“好小子,真心疼女朋友呀。嘉恒聽到沒,頭發也不能少一根。”
  嘉恒笑:“知道了,我以人格擔保。”
  一大群人吃喝玩樂、鬥酒唱歌擲篩子,雖然玩得瘋,倒也沒什麽出格的行為。至於耿紹昀,顯然不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小小漸漸安心,言行也就自在起來。
  不知道誰打開了電視,裏麵正在播報大財閥杜修宇的新聞,講他又買下了一艘豪華賭船,專用於公海之行。其中一人感歎:“杜修宇這一生是什麽都不缺了,就缺個兒子。”
  另一人接上話:“說也怪了,據說杜修宇年輕時風流成性,怎麽就得了一個女兒?誰要是取到杜家大小姐,那可真是,嘖嘖——。紹昀,聽說杜老爺子很賞識你,該不會內定你作為女婿人選吧?”
  紹昀微笑,撣一撣煙灰:“別胡扯了,想娶杜家小姐的人簡直可以從東半球排到西半球,我要是去插隊,還不引起公憤。” 一群人嘻嘻哈哈的笑,沈嘉恒沒有笑,隻靜靜的聽著,不時關照一下身旁的小小,他很會照顧人,細心周到,又不慍不火,恰到好處,世家子弟的風度,無懈可擊。作他的女伴,應該算是一件很不錯的差事。
  又有人笑:“杜老爺子把他的寶貝女兒保護得密不透風,外界連她長啥樣都不清楚。要是不小心娶個又醜又凶的母老虎回家,這輩豈不是沒有活頭了。”紹昀不易察覺的皺了一下眉,卻什麽也沒有說。
  小小突然“啪”的一下拍在桌上,“你們這些人,算計著別人的財產,還損別人,缺不缺德!” 紹昀訝然看向她,小小怒:“看什麽看,枉他那麽賞識你!”說得激動,她隨手拿起桌上一杯酒就喝,沈嘉恒從她手下搶下時,酒杯已見底。
  “哎,小小,人家說杜惜若,你生什麽氣?”詔謙喝了不少,走路都有幾分飄忽,跌跌撞撞來到小小身邊,一看空空的酒杯:“怎麽都喝光了?”
  小小又捧起另一杯酒,對紹謙笑:“甜的。”七色彩虹顧名思義,被調出七層顏色,看著漂亮,喝起來也甜,酒性卻極烈,後勁很強。小小的酒量一般,之前已經喝過一些,這一杯下肚,兩頰立即嫣紅。有點天然曲卷的長發,拱托著她小巧秀氣的臉龐和水汪汪的大眼睛,整個人精致得如商場玻璃櫃裏的洋娃娃。
  耿紹昀也喝了不少酒,眼神依然銳利,毫不避忌直視著她。小小帶了幾分醉意,膽子倒大了起來,斜睨著他,說:“你真讓我失望。” 她的眼睛很漂亮,斜眼看人時,眼角微微上翹,別有一種風情。耿紹昀有瞬間的錯神,一種說不清的熟悉感模模糊糊一閃而逝。
  紹謙情不自禁的摸了摸她的臉,喃喃說:“現在才發覺,你其實很好看的。”
  “好看就以後慢慢看吧,”沈嘉恒把紹謙拉開,“時候不早,該送兩位小姐回家了。”
  紹謙口齒不清的說:“我送,我這就去送。”
  “不用,有湘湘送我就行。”小小拉著身旁顧湘湘的手:“湘湘,湘湘,你可要送我家呀——”話音沒落,人已經醉倒在沙發上不醒人事。顧湘湘沒有注意到她,兩眼直直的盯著電視,臉色蒼白。
  紹謙也醉得差不多了,根本不可能開車送人。沈嘉恒自覺攬下了這個光榮的任務,向紹昀打了個招呼:“我送她們回去。”不等紹昀回答,他就扶起小小,對顧湘湘說:“顧小姐,我們走吧。”
  顧湘湘似乎一下子回不過神來,轉過頭怔怔看著沈嘉恒,直到他扶著小小走出房間,才匆匆追了出去。
  早晨醒來,小小頭痛欲裂,絲絨被輕柔暖和,她縮在裏麵,動都不想動。昨晚她好象喝醉了,醉倒在絕色酒吧的貴賓房裏,後來——。小小猛然坐起來,糟了,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第一反映是檢查自己,沒什麽不妥,除了鞋子,什麽也沒被脫下,嗯,沒被劫色;手袋完好無損的放在床頭櫃上,也沒被劫財,她放下心。第二反映是想到自己一夜未歸,肯定會被江雅秋罵個狗血淋頭,急忙從手袋裏翻出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機了。她托著腦袋,呆坐了好一會兒,什麽也想不起來。赤腳走過木質地板,腳底絲絲透著涼,來到窗前,“唰”的拉開淺紫色窗簾,一縷陽光射了進來,暖洋洋照在身上。居高臨下望去,綠樹成萌,青草茵茵,南國的氣候,四季一向難以分明,自己應該是在一個高尚住宅區裏。
  小小開始整理自己的儀表,睡得發皺的衣服,怎麽都拉不平,還帶有酒氣,很不舒服。她皺著眉打開臥室的門,先探頭四處張望了一下,靜悄悄的,好象沒有人。賊兮兮走過客廳,還來不及幸慶,就看見了寬大落地玻璃門後的沈嘉恒。他側向客廳而坐,穿一身休閑服,懷中抱著一把吉它,垂首隨意拔弄,陽光跳躍在他的發稍眉宇間,不再是小小映象中的衣冠楚楚、風度翩翩,但灑脫隨性,令人感覺親切。小小尷尬呆立,悄悄溜走?似乎不太禮貌。上前打個招呼?又不知該說什麽。
  在她發呆的時候,沈嘉恒已經推開了玻璃門,雙手抱臂斜靠門框,陽光從後麵照在他挺拔頎長的身上,氣宇軒昂,小小不禁在心裏暗暗讚了一聲:帥啊!。
  “這是我個人的公寓,”不等小小開口問,他主動解釋:“昨晚我送你與顧小姐回家,半路上顧小姐接到醫院的電話,就先打的走了,我不知道你住哪裏,隻好——,”和煦的笑容讓人很舒服:“希望你別介意。”
  小小尷尬的感覺減輕了不少,其實不用他解釋,她也猜到了七七八八,“是我打擾了你,我該回去了。”
  沈嘉恒說:“我已經叫了早餐,你昨晚喝多了,要吃點早餐才不會傷胃。”
  一身的酒氣,頭又痛得厲害,小小怎麽也不可能有胃口,她急於告辭:“我——”
  沈嘉恒仿佛看透了她的心理,指指沙發上的幾個袋子,“這是早上讓成衣店配送過來的,不知道你穿什麽碼,就讓他們多配了幾套。”
  衣服一共是五套,每一套不同的款式、不同的碼數。小小挑出其中一袋,袋麵上的尺碼適合自己。 打開一看,從裏到外,整套搭配齊全,她意外了一下,現在成衣店的工作居然細致到了這種地步,連內衣也配送?
  沈嘉恒走近來:“怎麽了,沒有合適的?”
  小小一驚,袋子掉在地上,一件貼身內衣從袋子裏露了出來,她窘得要命,慌慌張張把內衣塞回去,“有、有合適的。”
  沈嘉恒似乎什麽也沒看見,神情自若的退開兩步,順手拿起茶幾上的報紙隨意翻看,說:“浴室在客廳右邊,你請自便就是。”
  小小有點潔癖,一刻不把自己收拾幹淨,就坐立不安、無所適從。美滋滋洗了個熱水澡,全身清清爽爽,頭痛症也不再犯得那樣厲害。赤足走出浴室,門口擺放著一雙嶄新的絨布拖鞋,男式的,穿在她腳上大得像撐船。
  早餐送到已有一會兒,沈嘉恒坐在餐桌前看報,指間夾著一支煙,卻沒點燃。聽到拖拖拉拉的腳步聲,他抬頭,看她一步一拖慢慢挪過來,象個木偶娃娃,不由笑,站起身為她拉開餐桌座椅,“不好意思,公寓裏沒有女式的鞋,我忘記叫衣店送了。”
  “哦,好的。”小小牛頭不對馬嘴的答應著,腦子裏盡是不純潔的想法,秋姐說他們這些闊公子風流成性,那他帶女人回家過夜時穿什麽鞋?
  沈嘉恒盛一碗小米粥放在她麵前,說:“酒醉之後,吃清淡點比較好。”
  小小突然良心發現,別人如此待她,她卻在腹誹恩人,覺得很不好意思,為掩飾窘態,她端過粥就喝,熱呼呼的粥一下滑入咽喉,燙得她淚眼汪汪,卻還要麵對沈嘉恒疑惑的目光強顏歡笑:“很——好喝,我太喜歡——”難道這就是報應?小小終於相信因果循環。
  沈嘉恒微微一笑,也不問什麽,倒了一杯冷開水遞給她:“不要急,慢慢吃。”
  小小喝一大口冷水解決了困境,食欲立即被充份調動起來。早餐是中式的清粥小菜小籠湯包,熬化了的小米粥醇香清淡,喝一口下去,胃暖烘烘透出舒泰;精醬小菜香脆爽口;剛剛出籠的小籠湯包晶瑩剔透。她吃得心滿意足,才注意到沈嘉恒連筷子也沒有動一下,臉一紅,輕輕放下筷子,小聲問:“你不吃嗎?”
  沈嘉恒笑:“看著你吃,心情都會變好,你很容易快樂,連一個早餐都能吃得這般快樂,真好!”
  小小也笑:“那是因為我頭腦比較簡單,用秋姐的話說,沒心沒肺。”一提到江雅秋,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拍腦袋:“糟了。”
  “怎麽?”沈嘉恒關心的問
  “沈先生,能不能借你的電話一用?”
  沈嘉恒的手機也關了,剛一開機,鈴音就急促響起。如他意料中的那樣,屏幕上閃爍著耿紹謙的名字。他瞟了小小一眼,按下接聽鍵,紹謙焦燥的聲音傳入耳:“嘉恒哥,小小呢?”。聽得出來,他很著急,他真的很關心她,也許還很喜歡她的吧!“嘉恒哥——”紹謙又在電話裏崔促。
  “她在我這裏,你等一下。” 沈嘉恒把手機遞到小小麵前。
  接過手機,小小“喂”了一聲,紹謙立即在電話裏淒切的大喊:“小小——,你快點回來吧,不然雅秋會把我給掐死——”話沒說完,手機就被搶走了,電話裏傳來江雅秋怒不可遏的聲音:“蘇小小,你給我半個小時內滾回來,否則,就永遠不要回來了。”
  小小誠惶誠恐:“馬上,我馬上就回來。”
  放下電話,沈嘉恒已經拿著車匙在等她,“我送你回去。”似乎不管什麽事,不需要她開口,他都會先一步準備好,讓她連拒絕的機會也沒有。
  小小在玄關處換回自己的鞋子,沈嘉恒站在門前等,看一眼她手中提的衣袋,裏麵裝著她換下的衣服。他又快步進入房裏,連鞋也沒脫,把剩下的四袋衣服一起提出了門。在電梯裏,他說:“這些衣物我這裏用不著,你帶走吧,合適就自己穿插,不合適就送人。”
  小小知道這個牌子的衣服,價格非常昂貴,說:“一共多少錢?我還你。”
  他似乎沒聽見,專注盯著電梯上數字的變幻,一言不發。坐進車裏,他除了向她問地址,沒再多說一句話,車廂裏的氣氛冷凝。小小不安,想不通自己倒底什麽地方得罪了他大少爺了,就因為她要還衣服的錢嗎?可無功不受祿,她沒理由讓他花錢的呀,雖然他很有錢。
  車子拐個彎,遠遠就看見紹謙候在小區門前伸著脖子東張西望,象隻呆頭鵝。小小忍不住笑,沈嘉恒急劇刹車,太過突然,小小向前一個趄趔,幸好安全帶把她給拉住了。望向數百米之外的紹謙,他說:“我就送這兒吧。”
  “謝謝。”小小低頭解安全帶
  “小小。”沈嘉恒喊,從認識以來,他隻彬彬有禮喊她“蘇小姐”,這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小小一怔,抬起頭,他黝黑的眼眸深邃不見底,與紹謙那次故作深沉的眼神不同,他仿佛一直看到了她心底裏去,小小不知所措。他笑一下,又恢複了世家子弟慣有的禮貌與風度,“以後不要在外麵喝醉酒,一個女孩子家,不安全。紹謙是個好孩子,就是不太懂得照顧人,所以,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他幫她解開安全帶,又打開了車門,溫和說:“去吧,紹謙已經過來接你。”
  小小一下車,他立即打方向盤調頭,她站在路邊,看著絕塵而去的車子,茫茫然,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紹謙大步跑到跟前:“小小,謝天謝地,你終於回來了,雅秋差點把我給‘哢嚓’了。”他比劃一個抹脖子的動作,打量一下出奇沉默的小小,猛然慘叫:“連衣服都換了,你該不會是和嘉恒哥——,完了,完了,這回雅秋決饒不了我,天呐,我要失戀啦——”
  小小這才記起衣服落在了沈嘉恒的車上,“電話拿來用用。”她毫不客氣的從紹謙手中奪過手機,翻看著電話薄,一條條記錄從屏幕上滾過,仿佛眾裏尋他千百度,終於找到沈嘉恒的名字,她卻猶豫了,怔怔盯著那個號碼許久,然後慢慢合上手機,塞回紹謙手中。
  紹謙還在絮絮叨叨:“呆會兒,你一定要幫我向雅秋解釋清楚,你和嘉恒哥的事與我無關,不然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喂——”小小狠狠戳他腦門,“你思想純潔點,好不好?”她懶得再理他,率先往前走。
  看見小小回到家裏,雅秋如釋重負,並沒有如紹謙所擔心的那樣興師問罪,隻是關切的問:“會不會頭痛?”她知道小小有輕微的偏頭痛,喝多了酒,最容易誘發病症。
  小小苦著臉扶在腦門上,博同情:“嗯,頭很痛。”
  “你坐下休息一會兒,我給你買止痛片去。”
  “我去,我去。”謙紹急於在江雅秋麵前表現,“我專攻醫學,知道買什麽藥好。”
  “不用,”雅秋說:“你不知道哪一種止痛片對小小沒副作用。”
  目送江雅秋走出門,紹謙回過頭,怪異的盯著小小:“她對你真好。”
  “那是。”小小陷入沙發輕墊裏,閉上眼懶懶的說:“秋姐人好,又漂亮能幹,所以說,你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有一雙慧眼。”
  “她對你特別的好,比任何人都好。”
  小小察覺不對勁,眼開眼,見他正用一種麵對情敵般的眼神看她,好氣又好笑,“喂,你再敢這樣看我,我就把你從窗戶扔出去。”
  江雅秋的房子在十二樓,紹謙不敢冒這個險,苦惱的揪著頭發:“我寧可情敵是我哥,也不希望是個女人,我該怎麽?”
  “嘿嘿——”小小一臉奸笑:“話不是這麽說滴——”嬌滴滴的尾音拖得老長,紹謙打一個寒顫,抖抖索索問:“那該怎麽說?”
  “根據言情男主追女必殺技之一,你應該這樣——”小小一甩頭,換一副憂傷的表情,雙眼專注凝視紹謙,用煽情的嗓音說:“雅秋,我該拿你怎麽辦?”
  紹謙目瞪口呆,半天,終於憋不住,開始“哧哧”的笑,最後變成狂笑,“你,你這個樣——”他指著小小,“我的媽喲——,太麻了,鬼都會被你嚇跑。”
  “喂,”小小惱怒,“你還想不想我幫你?”
  “想,想。”紹謙連忙點頭。
  小小興致勃勃打開電腦,“根據本人研究言情小說八年的成果,總結出言情男主追女十大必殺技,你過來——”她向身後招手,“你隻要學會了,再靈活運用於實際,保證你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身後的紹謙沒有反映,小小不耐煩, “你在磨蹭什麽——”一轉頭,紹謙老老實實坐在原位,江雅秋站在她身後,陰森森盯著她。小小立即扶住腦袋:“哎喲,我頭痛。”急衝衝就往自己臥室逃竄。
  江雅秋咬牙:“蘇小小,你給我站住。”小小乖乖在原地罰站。江雅秋倒了一杯溫水走到她麵前,把水和藥遞給她:“把藥吃了,回房好好休息,等吃飯時,我再叫你。”
  在江雅秋監督下,小小聽話的吃完藥,回房去睡覺了。紹謙看得大跌眼鏡,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雖然周未不必上班,江雅秋還是習慣性的在電腦前坐下,開始查收電子郵件。
  紹謙坐她旁邊,有一句沒一句的找話搭訕,“快開學了,還有四天,我就要回學校了。”他正在耶魯醫學院攻讀碩士學位。
  江雅秋盯著電腦屏幕,說:“嗯,回校後學習要認真點,別再這麽貪玩。”簡簡單單一句敷衍的話,遠不如剛才對小小的那種關心程度。
  紹謙氣餒,忍不住問:“雅秋,你為什麽對小小特別好?”
  江雅秋看他一眼,想起一件事:“紹謙,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
  “你去告訴沈先生,就說小小是你的女朋友,別讓他接近小小。”
  “為什麽?”紹謙心中的疑慮又一次湧現,“嘉恒哥還沒結婚,就算他要追求小小也很正常。”
  江雅秋歎氣,“他太完美了,家世相貌才能就不用說了,為人處世讓人無可厚非,品性言行堪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完美得幾乎沒有瑕庇。”
  “這還不好嗎?”紹謙賭氣:“難道你自己對他有意思?”
  “紹謙,”江雅秋正視他,“人無完人,隻要是人,就必定有缺點,比如小小的懶,總裁的狠,你的驕,還有我的精。太過完美的人,隻能說明一點,他隱藏得太深,這樣的人,以小小那點小聰明,差得太遠了,我不能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為什麽?”紹謙固執的問:“為什麽你要對她這麽好?”
  江雅秋輕輕推開臥室的門,往裏看了一眼,小小已經睡著,治偏頭痛的藥具有安神的作用。合上門,她看著紹謙,一字一字說:“這是我對曾經得到過的一種投資的回報。”
  第二天是周日,小小趁著閑暇去了趟明山療養院。一天沒見,顧湘湘又憔悴了許多,整個人蒼白單薄如原野中的煙塵,仿佛風一吹就會灰飛煙滅。看見小小,她垂首沉默,神情裏透著倦怠。小小不知能為她做點什麽,隻有輕扶她不斷顫抖的肩,笨拙的安慰:“湘湘,別難過——”
  顧湘湘突然狠狠推開她,“走開,是你,都是你——”
  小小愕然,不明白自己倒底做錯了什麽。顧湘湘恨恨瞪她一會兒,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猛的轉身背向她,削瘦的肩無聲聳動。小小黯然走出病房,寧靜的過廊裏,她聽著自己的腳步聲,走過一間間病房,偶而有一兩聲悲泣傳出門外,生老病死,在這種地方是最常見的事。她不怪湘湘,貧病交加的環境下,任誰也不可能有好心情。
  一名醫生匆匆走來,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小小“哎”了一聲,醫生止住腳步,回過身看她。小小認得他,是湘湘母親的主治醫生。她問:“醫生,六號病房的病人情況好嗎?”
  “還好,病情基本上已被控製住。”
  “那,醫院是不是在催交醫療費,多少錢?你們不必催病人家屬了,我現在就去交齊醫療費。”
  醫生驚奇問:“六號病人的醫療費已經交了,你不知道?”
  “哦——”小小長長應一聲,回頭,空蕩蕩的長廊盡頭,六號病房寂靜無聲,籌集這一大筆醫療費,想必湘湘很辛苦吧。
  明山療養院相去不遠處,有一座陵園,名叫離園,小小徒步走到離園,站在山腳下,仰首向上望去,古樸的青石階梯兩旁,一塊塊墓碑依次排列,寧靜煢立。這裏是喧囂都市中的一片淨土,眾生平等,與世無爭,無論生前是怎樣的身份,死後皆歸於塵土。離園的大門口有一個鮮花鋪,生意冷冷清清,店主卻是怡然自在。小小想買的百合已過了花季,隻好挑一束白色的萬壽菊,朵朵鮮花怒放如拳頭大小。在蘇步昌的陵墓前,小小俯身放下鮮花,對著嵌在墓碑上的照片說:“舅舅,我又來看你了。”照片裏的人一身警服,英姿勃勃,他在韶華之年離去,留在小小的記憶中是永遠年輕英俊的容顏。她掏出手帕擦拭蒙塵的墓碑,口中叨嘮:“媽媽說這座城市是你們生長的地方,所以我就來這裏了,媽媽說你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是你一手把她撫養成人,唉,我也想要一個哥哥,象你一樣的好哥哥——”
  一個人來到旁邊的陵墓,小小沒有注意,在這裏,除了守陵園的人,就是與她一樣,前來拜祭親人的人。那人卻訝然叫:“蘇……小小”
  小小抬頭,意外看見沈嘉恒,一身黑衣,黑色墨鏡遮住了他的雙眼,手中拿著一束白色康乃馨,小小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覺此時的他陰鬱肅穆,與平日裏的溫文而雅大相庭徑。他站在一個女子的陵墓前,從照片上看,那女子明目皓齒,罕見的美麗,眉目間與沈嘉恒有幾分相似。小小暗暗揣測他們的關係。
  “這是我母親的陵墓。”沈嘉恒放下康乃馨,點燃一柱香拜了拜,說,“今天是她的生忌。”
  小小驚訝,沈嘉恒的父親是沈氏家族的家長,已故夫人的生忌竟如此冷清,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世態炎涼?
  沈嘉恒看見她的表情,冷冷一笑:“今時今日,大概除了我這個親生兒子,沈家再也沒有人會記得她了吧。”輕描淡寫的話,多少流露出一絲痛心。
  小小思索一下,抽出兩支萬壽菊舞擺放在他母親的墓碑前,“沈夫人的陵墓與我舅舅的陵墓相鄰,也算是一種緣分,我每個月都會來看舅舅,以後我會記得每次也為沈夫人獻上一束鮮花。”
  沈嘉恒摘下墨鏡,清俊的眉目溫和了許多,學著她的樣子,他也抽出了兩支康乃馨放在相鄰的墓碑前。抬眼,他看見墓碑正中刻有一排字:蘇步昌之墓。旁邊還有一排小字:妹蘇雲若泣立。疑惑不解:“你舅舅?”
  “嗯,是我舅舅。”小小說:“舅舅生前唯一的親人隻有我母親,所以母親交代我要經常來看看,別讓舅舅的陵墓成為無主的孤墳。”
  “那令堂——”
  “已經去世了,那年我十一歲,這是她唯一的遺願。”小小說得很平靜,自行忽略眼眶中的蘊熱,側首望向天空濃豔的夕陽,“我該回去了。”
  小小沿階梯向下走,沈嘉恒落後她一兩個步階,一路無語。山風呼嘯而過,石階兩旁的長青鬆搖曳,發出“嘩嘩”聲,鬆針如雨紛紛跌落。
  山腳下,沈嘉恒問:“可以請你去一個地方嗎?”他的聲音有蠱惑人心的作用,小小忘記了自己怎麽回答的,最後的結果是她坐在了他的車上,這讓她很羞愧,自以為經過八年言情小說的浸泡,已達百毒不侵境界,結果還是抵不過美色的誘惑。
  車子左轉右轉,不知道繞過多少個彎才停下。下了車,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到遙遠的年代, 彎彎曲曲一道河流, 槳聲燈影,笙歌曼舞,秦準餘韻,即使是河畔的商鋪也透著古雅。趁沈嘉恒去租畫舫的空隙,小小饒有興趣的跑進附近一間旗袍店,抱著好奇的心態試穿傳說中的國服。剛換好裝,沈嘉恒就回來了,看見小小,眼前陡然一亮,黑色絲絨旗袍輕裹下,妙曼身姿嫋嫋娜娜,略微曲卷的長發慵懶披散,褪盡稚氣,人妖嬈如雨後杏花,竟是風情萬種。豔光隻在驚鴻一瞥間,小小見到他,羞赧一笑,立即縮回了更衣間,再出來時,已經換過自己的衣服。
  畫舫淩波,燭影搖紅,古雅的仕女倚靠船頭拉著二胡。小小坐在畫舫裏,如置身夢境,驚歎:“怎麽我從來就不知道有這麽一個好地方,下次一定帶秋姐和湘湘來玩。”
  “我母親出在這一帶,小時候常隨她來這裏。”嘉恒慢慢喝杯中酒,十八年的陳年女兒紅,甘醇綿長,“母親去世後,再也沒有來過,以為早就不在了。”
  小小想起今日是他母親的生忌,她不擅長於安慰人,隻有感慨:“沈夫人真美。”
  “的確,”嘉恒為自己再斟滿一杯酒,遞給小小的卻隻是一杯香茶,“三十年前,寒門女子嫁入豪門,演繹了一場現代版灰姑娘,那場婚禮曾轟動全城,她被稱為美麗傳奇。可是,灰姑娘嫁給王子真的會幸福麽?”
  小小沒有出聲,有些時候,安靜的聽就足夠了。
  他嘲諷的笑:“沈家三子一女,除了我母親,另外兩個兒媳皆出生豪門。童話裏沒有講灰姑娘嫁給王子後會怎樣,我真真實實看見過灰姑娘嫁入豪門後是怎樣的生活,公婆嫌惡,妯娌排擠,丈夫初時還有一點憐惜之心,時間長了,也就倦了,自己在外麵花天酒地,把妻子扔在家中,任她自生自滅。整個沈家,除了小姑姑,也就是紹昀與紹謙的母親,沒有人會善待她。如果不是因為生下了我這個沈家長孫,她早就在沈家沒有立足之地。也許是壓抑得太久,需要發泄,有一次她喝醉了酒,開車狂飆,出了車禍。她是在醫院的手術台上斷氣的,最後一刻在她身邊的人,隻有我一個人和小姑姑。”沈嘉恒聲音裏隱隱透著恨:“一個月後,她的屍骨未寒,父親就迎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
  “如果是我,我就把那個負心的丈夫一腳踢得遠遠,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去。”小小憤憤不平:“別人不善你,難道自己就不能善待自己嗎?”
  沈嘉恒看著她,失聲笑:“小小,知不知,當你生氣的時候,眼睛會發亮。”
  “啊——”小小一愣,無法想象出自己眼睛發亮的樣子,問:“是發出綠幽幽的光嗎?”
  他大笑,從對麵探過身,眼神蒙蒙朧朧,溫熱的指尖輕輕劃過她眼簾,“我喜歡你的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星星。”小小腦袋象灌漿糊一樣,迷迷糊糊,竟不知該做什麽反應,抬頭,她望見夜幕裏璀璨的星星,這樣的夜晚,真是醉人呐。
  沈嘉恒很快恢複清明的眼神:“對不起,我失態了。”
  小小眨了眨眼,浮光掠影間,近在咫尺,卻看不清彼此的容顏。
  他說:“飛鳥愛上遊魚,注定了是一場悲劇,因為他無法把對方帶入自己的世界,也無法讓自己融入對方的世界,無論怎樣的選擇,結局都是以死亡來成全永別。”
  小小也有聰明的時候,聽懂了他的話,隱隱的,心底些灼痛,習慣了簡單的坦率,她不喜歡複雜的兜圈子,“人不是飛鳥,也不是遊魚。”
  “小小,你很好,真的很好。”他點燃一支煙,冉冉升起的煙霧後麵,他的眉目模糊飄渺,“可是,我不能把你帶入我的世界,整個沈家,除了小姑姑,沒有一個人是幹淨的,我也一樣。我不想看見母親的悲劇在另一個女人身上重演一次。”
  隔著煙霧,小小靜靜看他好一會兒,“你知道我母親是怎麽去世的嗎?”她心平氣和的說: “是自殺,我想她大概是太傷心了,一槍射穿了自己的心髒,我站在門口,看著她的鮮血流了滿地,父親抱著她還沒有冷卻的身體,象受傷的野獸一般哀嚎。此後許多年,我隻要一閉上眼,就會看見滿地的鮮血。”她的眼眸中氤氳起水霧,“但是死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活,所以,我隻選擇讓我自己最輕鬆最快樂的那種方式生活,為自己,也為在天堂裏看著我的親人。”她揮手示意畫舫靠岸。
  走上河堤,小小回頭望向坐在畫舫裏的沈嘉恒,“你活得太累了,沈先生。”說完最後一句,她轉身離去,他一直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她始終不曾回首。她要的是一份純淨的感情,沒有任何雜質與功利,如果做不到,她寧可不要。
  小小又開始做起了許多年不曾有過的惡夢,夢裏血腥味讓她窒息得無法喘氣,十年前那個早晨,她被槍聲驚醒,驚慌赤足跑進父母的臥室,媽媽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美麗的臉龐安詳寧靜,仿佛終於得到了解脫,一朵血色牡丹綺麗綻放在她胸前。父親緊緊抱著妻子正在冷卻的身體,悲痛欲絕:“雲若,雲若——”他的眼神如瀕臨死亡的困獸般悲慟絕望,握住妻子的手,把她用於自殺的手槍機械移到了自己胸口……他的心腹親信趙曉峰和傅傳玉衝了進來,“宇哥,冷靜,冷靜——”趙曉峰搶下他手中的槍,“你還有小小,還有小小呀——”父親黯淡得沒有一絲生機的目光慢慢轉到女兒身上,驚駭中的她終於恢複了意識,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小小猛然從床上坐起,手捂在胸前急促大口喘氣,在黑暗裏靜坐了很久,氣息才逐漸平複下,頭痛得如同要裂開一般。母親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隻要一合上眼就會看見血淋淋的一片,於是徹夜不敢入眠,以致神經衰弱。為了給她治病,父親派人滿世界尋訪名醫,整整二年,她看了西醫看中醫,看了腦科看心理醫生,最後雖然治愈了,卻落下了個偏頭痛的病根。
  摸出幾片止痛藥,走到客廳裏的飲水機前倒了一杯冷水服下。午夜二點,江雅秋還沒有回家,大概又陪耿少昀應酬去了,小小獨自一人站在客廳中央四顧,隻覺空曠寂靜。手機響了起來,在安靜的夜裏分外刺耳,是父親左右手之一傅傳玉來電,小小盯著閃爍的屏幕猶豫。手機鈴音不停的響,大有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意思。小小歎一口氣,傅傳玉的耐心天下無敵,而且專挑夜深人靜的時候打電話,她不得不認輸,按下接聽鍵,有氣無力的“喂”了一聲。
  “惜若,”傅傳玉說話一向幹脆利落:“下月初九是宇哥五十大壽,你記得要回來。”
  小小沉默,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另一個名字杜惜若,是杜修宇親自為她取的名字,惜若——珍惜雲若,既然珍惜她,為什麽要狠心的逼死她?
  半天等不到小小的反應,傅傳玉疑惑:“惜若?”
  小小回過神,答應:“傅姑姑,我在聽。”
  “那你準備什麽時候回來?我安排人去接你。”
  “傅姑姑,到時候再說吧。”
  “什麽叫到時候再說,有你這樣做女兒的嗎?”傅傳玉一生氣就會提高聲音,聽起來有些尖銳:“你聽著,如果到了初六還不見你回來,我就親自帶人去把你押回來。”
  小小苦笑:“傅姑姑,我頭痛。”這是她的殺手鐧,平日裏,隻要她一說頭痛,所人立即三緘其口。果然,傅傳玉的聲音馬上變得低柔:“你好好休息吧,記得下月初六之前回來,你爸爸天天惦著你呢。”不給小小任何拒絕的機會,她迅速掛斷了電話。
  小小又歎一口氣,扔下手機,窩進柔軟的沙發裏。頭腦一片空白,靜靜躺了好一會兒,意識逐漸迷糊。
  江雅秋打開門,一眼就看見了躺在沙發上的小小,趕緊推醒她,“怎麽睡這兒,當心著涼。”
  小小睜開朦朧睡眼,茫茫然看她,喃喃喊:“媽媽——”
  江雅秋哭笑不得,“蘇小小,我有這麽老嗎?”
  小小完全清醒了過來,打著哈欠坐直身軀,“這麽晚才回來?耿紹昀也太沒人性了,狠毒壓榨你的勞動力,簡直是敲骨吸髓。”
  “你呀,”江雅秋笑,輕敲一下她的腦門,“拿了人家的錢,就該替人幹活,怎麽可以在背後說老板的壞話。”
  “那也不用這麽賣命呀,”小小揉揉腦門,想起了耿紹謙的話,一拍腦袋,說:“你該不會是暗戀耿昭昀吧?完了,完了,兄弟相爭,同根相煎。”她越說越起勁,兩眼發亮,連連感歎:“又一曲愛恨情仇的悲歌,情義兩難,兄弟美人,孰輕孰重,何去何從……”
  江雅秋笑罵:“滾一邊去,你是不是中言情小說的毒太深了,什麽荒唐的情節都能聯想出來,怎麽工作就沒見你這麽用心過?”
  “嘿嘿——”小小心虛幹笑,慢慢向自己臥室走去:“習慣性條件反射,條件反射而已,睡覺,明天還要上班呢。”
  “從明天起我休年假,一共七天,車鑰匙留給你,你想用就自己開車上班,不想用就搭公車去。”
  小小立即轉身奔回江雅秋身旁,興奮的問:“你會去哪兒玩?帶上我一起去,行不?”
  “不行,”江雅秋板著臉正兒八經說:“你給我好好上班去,要做的工作我已經發到你的郵箱裏,等我休假回來,如果你還沒完成工作,以後就別想休息。
  小小很鬱悶,斜托腦袋,可憐兮兮的看著江雅秋,一副受虐小媳婦樣。江雅秋緊繃的臉終於堅持不住,“哧”一聲笑起來:“行啦,別裝可憐了,我是回鄉下老家看望母親和妹妹,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小小也笑,伸手對著江雅秋作擁抱狀,煽情說:“啊,世上隻有秋姐好。”
  消受不了她的熱情,江雅秋一邊閃避,一邊笑著說:“先把你的工作完成了再說,如果做得好,等我回來後就批你七天年假,讓你回家去看看你口中那個凶神惡煞的爸爸,來公司半年還沒見你回過家呢。”
  小小笑容淡去許多,顯得有點漠然:“那倒不必,我不想回去。”
  江雅秋愣了愣,小心翼翼問:“你父親對你不好嗎?”
  “好,非常的好,如珠如寶,可是……”小小輕輕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她永遠忘不了十年前的那個下午,母親與她外出歸來,推開臥室的門,看見兩具赤裸的軀體在床上交纏。苟合的男女沒任何羞愧之色,女人倚在杜修宇的懷中,衝著母親得意的笑,杜修宇對母親冷冷說:“出去,下次進來之前記得敲門。”看著母親滿臉淚痕踉蹌離去,那一刻,她恨透了父親。當天夜裏,母親輕撫著她的臉,低低飲泣:“對不起,小小,媽媽太累了,原諒媽媽。”第二天,她永遠的失去了母親。從此,再也沒叫過杜修宇一聲“爸爸”。成年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母親的故鄉,遠離了杜修宇。
  江雅秋插上精致的小電壺開始煮咖啡,“我定了早上六點的飛機票,現在是淩晨三點,睡不著啦,你呢,睡覺還是喝咖啡?”
  “我也睡不著了。”小小雙手抱膝,下頜頂要膝蓋上,呆呆盯著咖啡壺上冒起的白色水霧出神。
  “小小,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麽的嗎?”江雅秋問得突然,小小不解望著她,她繼續說:“在夜總會裏做舞女,就是俗稱裏的‘雞’,我的親生父親把我送到了那種地方。”
  小小震驚,結結巴巴:“怎麽會、會有這、這種父親……”
  “並不是每一個父親都會珍愛女兒如珠如寶,那個人,我從來不認為他是我的父親,雖然是他給了我生命。”江雅秋對她笑笑,仿佛不甚在意:“他是我們家中的惡夢,吃喝嫖賭無惡不作,每一次回家都是為了向媽媽要錢,沒錢給,就打媽媽,打我和妹妹。他用我和妹妹作為要協,不準媽媽離婚,以便於他源源不斷榨取錢財。在那樣的環境下,媽媽一個女人咬牙硬撐了下來,獨自撫養我和妹妹,並堅持讓我讀書。十七歲那年,我正在讀高三,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妹妹得了重病,家裏能賣的都賣掉了,最後,媽媽把我們安身的兩間老房也賣掉,錢還沒有送到醫院,就被那個禽獸不如的人給搶走了。因為沒錢治病,妹妹在病痛中煎熬,媽媽痛不欲身。不得已之下,我去求他,求他看在骨肉親情的份上,救救妹妹。結果,他把我騙到了夜總會,為他欠下的高利貸抵債。”
  “無恥,太無恥了,連牲畜都不如。”小小咬牙切齒,隨即又擔憂問:“後來呢,後來你怎麽辦?”
  江雅秋看看小小因憤怒而變得嫣紅的臉龐,不由笑,這樣一個女孩子,還真是愛憎分明,一點也藏不住心思,倒了一杯咖啡給她,按撫的拍拍她手背,“小小,事情沒有你所認為的那麽嚴重,我很幸運,在被迫接客的第一天遇到了我的恩人。當時,一大群人眾星捧月般圍著他,為討好他,他們把我送到了他麵前,因為我還沒有接過客,有他們的話說,幹淨。一半是不甘願,一半是害怕,我表現不怎麽好,他沒有為難我,甚至連我的指頭也沒有碰一下。他問我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才來這種地方,自從被親生父親騙到那種地方,第一次有人這樣和言悅色的關心我,我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顧一切的哭訴。他耐心聽,不時遞給我一張麵巾紙擦淚,聽完我的哭訴後,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做一筆投資。人到絕路的時候,還有什麽是不可以做的?我問都沒有問是什麽投資就一口答應了,他立刻把我帶出夜總會,並讓人送我回家,三天之內,他派人為我們一家安頓好了一切,妹妹被送進當地最好地醫院,雖然因為延誤治療而失聰,但畢竟保住了生命,從此一家人衣食無憂。那個禽獸不如的人再也沒有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我的恩人供我繼續讀書,直到我考取碩士學位後到勝天工作。”
  小小隱隱覺得不安,問:“那他要你做什麽來作為回報?”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他對我說:我不是慈善家,之所以投資,是因為你值得投資,至於做什麽我現在還沒有想到,等想到的那一天,無論是什麽事,你必須無條件服從。”
  “秋姐,你一定要服從嗎?如果他要你做的事非常苛刻與為難,你也要無條件服從嗎?”
  “為什麽不?”江雅秋笑:“如果當時他不投資,我一生已完了;他的投資,不但挽救了我們一家人,也改變了我的命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給予我的何止是滴水之恩。所以無論什麽事,我都會心甘情願的絕對服從。”
  “他是誰?” 小小急切追問:“他倒底是誰?”
  “你不會認識的,他不是什麽名人。”江雅秋溫和摸了摸她的頭,象哄孩子般,“小小,你很幸運,有一個視你如珠如寶的父親,憑這一點,你就不該與父親嘔氣。”
  江雅秋很早就去機場,小小送走她後,又躺回到床上,這一次沒有做惡夢,一覺竟睡過了頭。因為不敢開快車,隻好坐出租車去上班。車子剛到達目的地,小小遞給司機一張大鈔,等不及找回餘額,就衝進了勝天大廈一樓大堂,幾步之外,一架電梯恰好合上門冉冉上升,她急得連連跺腳。
  “喂,你是屬兔子的,一大早就在這兒蹦達。”耿紹謙雙手抱肩站在她身後,幸災樂禍的笑。
  若是在平時,小小肯定要狠狠回敬他幾句,不過眼下有更緊急的情況要處理,她指一指大堂上方掛的壁鍾,說:“還有五分鍾,我要遲到了,如果你不幫我,我就告訴秋姐,說你欺負我。”
  耿紹謙悲憤仰天長歎:“小人當道,天理何在。”話雖這麽說,他還是乖乖把小小帶進了總裁專用電梯,看見她掛著兩個大黑眼圈,心情馬上又變好,涎著笑臉:“你知道熊貓生平兩大願望是什麽?”
  小小沒有心情理他,隻焦急盯著電梯上變化的樓層數字。
  耿紹謙不懷好意的笑:“第一個願望是照一張彩色照片,第二個願望就是把黑眼圈去掉。”
  小小斜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我昨夜失眠了,唉,沒辦法,暗戀的日子不好過呀。”
  “那倒是,”耿紹謙好象沒有聽出她話中帶刺,“求我呀,我幫助你把暗戀修成正果。”
  小小“哧”一聲:“俊男美女,我頂多是當作好山好水般,欣賞一下而已,不象某人,心存非份之想。”
  紹謙湊近小小,把她上上下下審視一遍,搖頭:“你有這麽純潔?看不出來。”
  “因為我比較內斂,一般的人看不出來。”小小突發奇想,笑嘻嘻說:“幹脆我嫁給你吧,這樣就成為總裁的弟媳,嘖,近在咫尺,卻是天涯海角般的距離,多麽浪漫,多麽悲情!”
  紹謙駭然後退一大步,雙手交叉擋在胸前,防備著可能遭受的襲擊,“雖然你對我一往情深,可你太彪悍了,我怎麽敢要。”
  “那是你對我的誤解,”小小一本正經說:“其實,在我堅強的外表下,有一顆溫柔脆弱的心。”
  “唉,唉”紹謙歎氣,“要知道一個人的抵抗力是有限的,你怎能如此誘惑我這個純情少男。”
  “嘿,純情,你純情?”小小笑得比春天的陽光還燦爛,趁其不備,一把揪住紹謙的耳朵,“你純情在什麽地方,讓我看看。”
  “哎喲,哎喲——”紹謙慘叫:“救命啊,有人謀殺親夫——”
  電梯的門突然打開,耿紹昀與沈嘉恒並肩站在外麵,看見小小與紹謙的姿勢,兩個人眼都直了。小小趕緊放開紹謙的耳朵,老老實實縮在了電梯的角落裏。紹謙揉著耳朵尷尬笑,口中招呼:“嘉恒哥,大哥。”
  “早,紹謙。”沈嘉恒回應,又禮貌的衝小小點頭微笑,耿紹昀則是麵無表情,舉步走進了電梯。電梯又開始上升,寬敞的空間裏雖然隻有四個人,卻沉悶得讓人無法透氣。小小專注盯著屏幕,默數解脫的時間。沈嘉恒幾次側首看她,眼底不經意流露出幾分關切:“蘇小姐,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身體不適?”
  “哪裏是身體不適,”紹謙搶著說:“她是心情不好,剛剛向我求婚,遭到拒絕,哎喲——”他齜牙咧嘴抱腳大聲痛呼。小小還是老老實實的站在角落裏,眼觀鼻,鼻觀心,表情無辜得不能再無辜。沈嘉恒看她一眼,又看看紹謙,不再說話,低垂眼眸,看不出半分情緒。
  耿紹昀微微皺眉,伸手把電梯按停在四十六層,“紹謙,我有一份很重要的文件落在一樓大堂前台處忘了拿,你去幫我拿上來。”
  “大哥,打電話讓他們送上來不……”一對上耿紹昀嚴厲的目光,紹謙立即底氣不足,“好吧,我這去。”一邊走出電梯,一邊頻頻回頭擔憂的看小小,徐徐合攏的電梯門阻隔了他的視線。
  “蘇小姐,”耿紹昀冷淡而不失禮貌,所謂世家子弟的風度,“關於你和紹謙的事,我聽說過不少,如果你真有心要嫁他,隻要他願意,我也不反對;但是,如果你隻是逗他玩玩而已,我勸你還是離他遠一點,萬一他當真了,對大家都不好。另外,希望你能勸他上進,不要每天隻顧著玩,連學業也不重視。”
  小小心裏暗暗罵:“切,你以為你弟弟真是什麽純情少男啊!”走到電梯門邊按了一下, 深深吸一口氣,回過頭,綻開一個國際級標準笑容,用優美的聲音說:“總裁,實際上我想嫁的人是你,因為求之不得,隻好退而求其次,來,溫柔笑一個,我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電梯“叮”的一聲,適時停住,小小迅速退出電梯,看看兩張驚愕的臉,大笑轉身離去,心裏快樂的直歌唱: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
  雖然盡力趕時間,小小還是遲到了,踮起腳尖,想不引人注意的迅速溜到自己辦公室,一個聲音打破了她的計劃,“小小,你總算來了,我正擔心你,想打電話給你呢。”所有人的目光立即集中了過來。小小握緊手,連續作了幾個深呼吸,然後露出淑女式的微笑,對著麵前一臉關切的美人說:“湘湘,你對我太好了,這麽關心我。”眼底閃爍著感動的淚光,勝天集團管理極其嚴格,鮮有員工遲到早退,一場處罰是免不了啦。
  在同仁們的注目禮中,小小邁著婷婷步伐走到自己辦公桌前坐下,桌麵上放著一個大紙箱,她詫問鄰近的顧湘湘:“這是什麽,誰送來的?”
  “快遞公司送來的,我幫你簽收了,打開看看不就知道是什麽了。”
  紙箱裏有六個包裝袋,其中四個不必打開,小小就看出來是上周六早晨沈嘉恒讓成衣店為她配的衣服,包裝袋上標示的尺碼全部換成了她合穿的那一款;還有一袋是她自己的衣服,那天早上落在沈嘉恒的車裏忘了拿,已經被洗淨熨平,整整齊齊疊放在袋子;最後一個小袋子裏裝的一是件黑色絲絨旗袍,她昨天晚上試穿過,指尖劃柔軟輕盈的布料,昨晚的漿聲燈影仿佛是一場夢,小小突然覺得有些酸澀。紙箱裏還有一張卡片,龍飛鳳舞寫著幾個字:不必還錢。
  取出自己那一袋衣服,小小又把紙箱封裝好,打電話讓快遞公司按原地址送回。顧湘湘不解:“怎麽了,這些衣服很漂亮,你不喜歡?”
  “不屬於我的東西,即使再美好,我也不會貪圖!”
  自從在電梯裏分開,小小一整天沒有看見耿紹謙,大概耿紹昀視她為洪水猛獸,把紹謙給禁足了吧,也許,很快她就會收到勝天的辭退信。小小覺得好笑,他與她曾經通過兩次電話,第一次,是她打電話給他,要求他拒婚,他爽快的答應並做到了,她認為這樣一個人值得尊重;第二次,是他打電話給她,對她說:如果你願意嫁,我自然願意娶,我不能說比任何人都愛你,畢竟我們沒有見過麵,但是我想我比任何人都適合你。男人的自信與驕傲也是一種魅力,尤其對於他那樣的天之驕子而言。可什麽是適合,門當戶對,還是男才女貌?如果愛情與婚姻有固定的公式可套用,世間的許多事豈不簡單許多?其實,他們是見過麵的,就他們第一次通話之後,那次她被杜修宇派人強行帶回家,目的是要讓她去見他選定的女婿。她心裏有氣,有意打扮得奇形怪狀,說粗口:“你選的人有什麽好鳥”,把老爺子氣得暈頭轉向。怕她的粗魯嚇壞耿紹昀,打消了逼她相親的念頭。事後,她無意中與他相逢,在拉斯維加斯賭場外,不以杜小姐的身份。他想娶的與其說是杜小姐,不如說是杜修宇一手打下的江山。當蘇小小不是杜小姐的時候,他連眼角也不願多掃一下,杜修宇居然想把她的終生交給這樣一個人,甚至不惜告誡她:如果你嫁的人不是耿紹昀,我會取消你的財產繼承權。誰希罕,小小憤憤在電腦鍵盤上一拍,不知道按到了哪個鍵,電腦突然黑屏。“天呐。”小小慘叫,急忙搶救,等她搶救過來,努力一整天才完成的文件已經消失了一半。
  小小鬱悶托著腦袋,人一倒楣,喝涼水都會噎著。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她心情不好,抓起電話惡聲惡氣“喂”了一聲。電話那頭的人似乎被嚇倒了,半天不吭聲。
  小小以為是耿紹謙,說:“喂,我還以為你被你哥抽筋剝皮,永垂不朽了呢。”
  “為什麽把衣服退還?”沈嘉恒醇厚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
  小小意外,沉靜了一下,說:“那不屬於我,請給我一個帳號,還有一套衣服的錢,我要還給你。”
  “作為一個普通朋友送的禮物,也不能收下嗎?”
  “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的禮物太貴重了。”
  沈嘉恒“啪”的一下掛斷了電話。小小感歎,豪門貴公子的脾氣果然大,她輕輕放下話筒,這樣也好,在她的世界裏從來黑白分明,不存在灰色的暖昧地帶。他日相逢,彼此點頭禮貌一笑,便是世上大多數人最好的相處方式。
  下班後,小小與顧湘湘一邊向地鐵站逛去,一邊討論到什麽地方解決晚餐。一輛黑色賓士開過來,緩緩停在她們身旁,沈嘉恒走下車,“上車吧,我送你們一程。”彬彬有禮,但不容拒絕。
  小小正要開口,顧湘湘已笑著說:“謝謝沈先生。”拉起小小就往敞開的車門走去,小小扯她一把,想阻止。顧湘湘附耳小聲說:“現在地鐵很擠的,有順風車搭何樂而不為。”說完她人已經上車,小小隻好隨同她上車。
  沈嘉恒坐進副駕駛座,回頭問湘湘:“你要到哪兒?”
  小小搶先回答:“我們就到前麵不遠處的‘海記’吃飯,請你在那裏放下我們就行。”
  “不、不——”顧湘湘乖覺:“我已經約了人去做美容,沈先生請先送我到附近的拂雲館,再送小小回家,她往得遠一點。”
  沈嘉恒吩咐司機把車向拂雲館開去。小小狠狠瞪著顧湘湘,有一股想掐死她的衝動,居然連階級的姐妹也出賣,一點原則性也沒有。顧湘湘裝著沒看見,對沈嘉恒說:“沈先生,請允許我們在您的車上說點閨房秘語。”
  沈嘉恒微笑點頭,隔音板緩緩升起,車後座成為了一個獨立的空間,“小小,”不等小小質問,顧湘湘先開口:“我不知道你與沈先生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不管有什麽事,說清楚總比這樣不尷不尬好,對不?”
  小小有點惱:“你亂猜些什麽,我和他什麽事也沒有。”
  “嗬嗬,”顧湘湘輕輕拍了拍小小手背,“你沒事,沈嘉恒絕對有事要對你說,小小,我曾經在沈家做過二年家庭教師,很早就認識沈嘉恒,他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人。”
  聽她連續用了幾個“非常”作形容,小小不由莞爾:“可他對我說,整個沈家沒有一個是幹淨的,抱括他。”
  “他對你這麽說?”顧湘湘低聲問,神情古怪,抬眼見小小正好奇的盯著她,側首避開小小的目光,說:“沈家的情況非常複雜,沈嘉恒是沈氏當家人的第一位夫人所出,下麵兩個弟弟是他繼母所出,因為外家無勢可依靠,從小即不為父親所喜,又受繼母和弟弟排拆,他能有今天,全靠自已一人孤軍奮戰,很不容易。”
  “哦。”小小應一聲,不再說話,轉頭向車窗外望去,這幾日寒流襲來,街道兩旁光禿禿的樹丫在風中蕭瑟,小小看著,也覺寒意襲人,不由攏緊了外套。
  拂雲館很快就到了,沈嘉恒親自為顧湘湘打開車門,下車時,她回頭看了小小一眼,眼神複雜得難以言喻,小小正想細看,她已轉頭離去。沈嘉恒坐進車後座,隨手關上車門,隔斷了小小的視線。
  車輛繼續平穩前行,車內寂靜得令人尷尬。終於,沈嘉恒說:“我一直在勝天大廈外等你下班。”
  小小從手袋裏拿出一張卡,向他遞過去,“我沒帶什麽現金,這張卡裏錢不多,不過夠還那套衣服的錢了,密碼是……”
  沈嘉恒靜靜看著她,沒有去接那張卡。小小慢慢收回手,“算了,我還是等明天取了現金再還給你。”
  沈嘉恒轉首注視著窗外,“不如請我吃晚飯吧,”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算是還錢。”
  小小沒吭聲。
  “就算是看在你醉酒時,我曾照顧過你的份上。”
  很合理的要求,小小實在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晚餐的地點由沈嘉恒選定,在一家會員製餐廳,環境舒適幽雅,而不會奢華的嚇人,但價格絕對有可能貴到嚇人。小小隨意翻看麵前那份沒有標價的餐牌,暗暗揣測自己一個月辛辛苦苦掙的那點銀子夠不夠支付這一餐飯。
  沈嘉恒沒有詢問小小的意見,很快點好了菜,對她說:“聽說你認為中國菜是美食中的經典,這裏的家常菜很地道,希望你會喜歡。”說話間,餐廳侍應生端上了一瓶紅酒,小小看看酒標,倒抽一口涼氣,1973的CH.Petrus 。 她牙齒都快咬碎了,“沈先生,我與你近日無冤,遠日無仇,你不用下這麽狠的手吧?”
  沈嘉恒微微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侍應生開啟酒瓶,“按理說,吃中國傳統家常菜,應該喝十八年女兒紅或陳釀花雕酒,可那酒性太烈,你喝了會頭痛,還是喝紅酒好,讓女人喝下去變得漂亮的唯一一種酒。”他俏皮借用了法王路易十五的女友龐巴度夫人的名言。
  小小笑不出來:“我的事,你似乎知道不少,但我清楚記得自己從未對你說那些事。”
  “你是沒有說過,”沈嘉恒坦然承認:“我向顧小姐打聽的。”
  “哦,”小小想到了耿紹謙,也常向她打聽雅秋的事,一樣的方法,不同的心境,紹謙是真心喜歡雅秋。她抓起高腳水晶杯,牛飲一口,都是錢呐,喝到心痛,說話也帶刺:“下次想知道些什麽,可以直接來問我,不必打擦邊球。”
  “那麽,”他深邃的眼看著她,認真說:“告訴我,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
  菜還沒有送上,輕緩的背景音樂回旋在耳畔,是《魂斷藍橋》的主題曲,“我喜歡這首曲子,”小小斜托著腦袋,說,“念大學的時候第一次看《魂斷藍橋》,哭得一塌糊塗,一連幾天緩不過勁。從那以後,我隻看喜劇片,比如《東成西就》、《大話西遊》,看得連眼淚都笑出來,同樣是掉眼淚,卻是另一種輕鬆愉快的心情,所以我喜歡喜劇片,百看不厭。”小小看沈嘉恒一眼,他在認真的聽,她對他笑笑:“很俗,是不是?我本來就是一個世俗的人,隻喜歡輕鬆愉快的生活。比如《廊橋遺夢》這樣的經典影片,於我而言太過沉重了,我不會也不敢看。”第一道菜終於端了上來,名叫朝霞映玉鵝,漂亮得象是藝術品。小小拿起筷子,爽朗的笑:“來來,吃菜,能這樣狠宰我一頓的人,你算是前無古人,後來無者,僅此一次。”
  沈嘉恒沒有動筷,一個精巧的首飾盒輕輕推到小小麵,“我不太懂珠寶,隻覺得這條項鏈很適合你。”黑色絲絨緞麵上,鉑金鏈子散發出柔和的光澤,紫羅蘭色鏈墜形如一滴淚,精瑩剔透。
  小小懂珠寶,Tiffany名家設計,價格自然不菲。眼神微微冷凝,卻笑:“沈先生真大方。”伸手合上首飾盒的蓋子,柔軟的絲緞仿佛帶著灼熱,從掌心一直灼痛到心底,“還有更值錢的東西麽?”
  一張卡和一把鑰匙放在了她麵前,沈恒嘉緩緩靠向坐椅後背,從煙盒抽出一支煙,旁邊的侍應生立即上前按燃了打火機,升騰的煙霧在彼此之間彌漫,“你喜歡什麽,可以自己去挑選。我在中環的碧海雲天有一套公寓,你可以去看看,如果喜歡,就搬進去吧。”
  珠寶、房子、金卡,富豪買下一個女人的三大必勝法寶,小小一點也不陌生,她的父親就常常做這種事。第一次出手,就把這三樣都用上了,看她還真值錢呐。菜一道道送來,小小再也沒有胃口。沈恒嘉沉靜的抽煙,若有所待。幽靜餐廳裏,流淌的音樂似乎變得有點悲愴。這種透過餐廳的落地觀景玻璃,小小望見城市中萬家燈火,她當然喜歡錢,可惜,她並不缺少錢。她缺少的,不過是萬家燈火中,溫暖的那一盞燈火。
  “看過《簡.愛》麽?”她問.
  “難道就因為我一貧如洗、默默無聞、長相平庸、個子瘦小,就沒有靈魂,沒有心腸了?——你不是想錯了嗎?——我的心靈跟你一樣豐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樣充實……”沈嘉恒逐字逐句背出了那段經典對白,按滅手中的煙,說:“這是我母親生前最喜歡的一本書。”
  “沈先生,對於你,我或許說不上一往情深、刻骨銘心,但畢竟有過好感。不喜歡我,就請別招惹我,更不要侮辱我;異日相逢,或許還可以彼此尊重,以禮相待。”小小把麵前的東西推還給他:“對於情婦這份職業,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不好意思,飯錢麻煩你自己付。”她從座椅上站起,轉身準備離開。
  “小小。”沈嘉恒倉促站起,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兩人挨得極近,他可以聞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不是任何一種香水的氣味,清新自然。
  小小回頭,目光冷凝得刺人,“沈先生,請鬆開你的手。”
  他的手卻更握緊了幾分,捏得她手腕生痛,“我喜歡你,小小,真的很喜歡。”他凝視著她,幽黑的眼眸仿佛是波濤洶湧的旋渦,緊緊攫住了小小的目光,“第一次看見你,你在彈鋼琴,我站在樓上一直看著你。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純淨的笑容,就象明媚春光下,融雪的山泉,清澈明淨。有時候,愛上一個人其實很簡單,在一瞬間,感覺對了,就愛上了;真正難得的,是那個人可遇而不可求,或者遇上了,卻又不小心錯過。”
  小小記起曾經讀到過這樣一句話:透過眼晴,可以看見人心,敢看著你眼睛說出的話,才是真心話。他坦然正視她的眼,“是,我承認,與我們那個圈子裏的許多人一樣,我也曾有過情人,也送過珠寶、金卡,甚至是房子。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讓你做我的情婦,我是在認真的追求你,以讓你成為我未來的妻子為目的。小小,請給我一個追求你的機會!”
  她盯著他的眼睛,仔細看,卻什麽也看不透,在一片幽暗中,隻覺得暈眩,不由閉了閉眼,許久,她說:“還記得飛鳥與遊魚的故事麽,你講給我聽的;我什麽也沒有,即不能給你帶來財富,也沒強大的家族勢力可依靠,我們不屬於同一個世界!”
  “所以,”沈嘉恒終於鬆開了手,慢慢坐回到椅子上,似乎很憊疲的樣子,“我猶豫過,也掙紮過。可你說得對,人要繼續活下去,就該選擇讓自己最輕鬆最快樂的那種方式生活。小小,沒有什麽比你更重要!”
  低沉的聲音仿佛是飛馳的車輪,轟嗚著輾過她的大腦,混混沌沌中,她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項鏈是我母親的遺物,它很配你,送給你,才不至於辱沒了它。至於那間公寓,我沒有住過,一直空置著,離你上班的地方很近,我以為你租住江小姐的房子有許多不便,才想把那間公寓給你居住。我想讓你過得好一些,卻除了給你金卡與房子外,不知道還能用什麽方式。顯然,我用錯了方法,我道歉。”他垂下眼眸,出神望著餐桌上的裝飾盆景,聲音有點暗啞:“該說的,我都已說了,如果你願意給我機會,就請留下;如果,你不願意給我機會,也請留下,我會尊重你的選擇,吃完這餐飯,永遠,不再打擾你。”
  她怔怔看著他,許多個沈嘉恒在眼前輪番閃過,初見時溫文而雅的沈嘉恒,酒醒後灑脫親切的沈嘉恒,墓園裏憂鬱肅穆的沈嘉恒,畫舫上模糊飄渺的沈嘉恒……曾經,有那麽一刻,內心深處小小的悸動過,卻被拒於他的世界之外;當她終於能以平常心相待時,他卻告訴她,沒有什麽比她更重要。一切來得太突然,如同一場夢,似真似幻……
  手機鈴音突然大作,小小一驚,如夢初醒,匆忙打開手機,立即聽見紹謙扯著嗓子叫嚷:“小小,親愛的小小,快幫幫我,不然我的人生就沒有意義了……”
  小小皺眉,把手機從耳畔移開一些,“出什麽事了,該不會是被逼婚吧?”
  紹謙壓低聲音:“現在沒有時間講,明晚我家有個宴會,你想辦法來,到時候麵談,記住了,八點鍾,一定要來……”話還沒說,電話就被掛斷了。
  “喂,喂,紹謙……”小小捧著電話,哭笑不得,讓她冒冒然跑到耿家,不當場被轟出來才怪。“該死的耿紹謙——”罵歸罵,畢竟是鐵哥們,他真有困難,她不可能坐視不理。江雅秋不在,該找誰幫忙?小小抬起頭,沈嘉恒英挺的側影映入眼簾,他站在弧形落地觀景玻璃前,望向遠處璀璨的燈火,指間隨意挾著一支煙,窗外的夜幕成為了陪襯的巨幅布景。
  小小有片刻的錯神,依稀間,仿佛看見另一個人。母親去世後的許多個黃昏,父親常常站在窗前,望著西天淒豔的殘陽,雪茄煙一支接一支,在他指間化作灰燼;夕陽的餘輝透窗而過,他挺拔的身形投射在大理石地麵上,拉成一個長長的影子;眉宇間濃鬱的倦怠與落寂,讓她以為他餘生剩下的隻有無窮無盡絕望。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潸然淚下,畢竟是肉骨親情,血濃於水,也曾想忘記過去,承歡膝下。然而,每當華燈燃起是,她的父親又變成了那個呼風喚雨的杜修宇,紙醉金迷中窮極奢侈,燈紅酒綠中縱情享樂。杜修宇,功成名就,風流倜儻,這樣的男人,從來就不缺美女相伴。而她的母親,紅顏化作枯骨,永遠湮沒於塵土下,無聲無息。所以,十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杜修宇最珍愛的寶貝;唯獨她,毫不領情,遠遠離開他的勢力範圍,不接受他的任何保護。
  沈嘉恒側首,看見小小微微發紅的眼,訝然:“怎麽了?是不是紹謙……”
  小小有點狼狽,倉促轉過頭,“明晚總裁家中是不是有個宴會?”
  “你想去?”他原本關切的眼神黯淡了幾分,“見紹謙嗎?”
  “我與紹謙隻是好朋友。”話一出口,她又覺得懊惱,其實根本沒有必要解釋。
  沈嘉恒的心情似乎愉快了許多:“那是家宴,去的人都是耿家的親朋好友,如果帶你去,我該怎麽介紹你的身份。”
  小小不假思索,一句話衝口而出:“就說我是你女朋友好了。”
  “好!”沈嘉恒爽快答應,唇畔隱隱含笑。
  小小窘迫,口中呐呐:“我是說假的,不是真的……”
  他溫和看著她,帶有縱容的寵溺,柔聲說:“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把假的變成真的。”
  聽見如此煽情的話,小小若無其事回到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說:“吃飯,我餓了。”
  他愉悅的笑,俊朗的眉宇暢快舒展。
  菜很可口,酒也很醇正,沈嘉恒照顧她麵麵俱到,小小卻愁眉不展,這一餐飯大概把她以後半年的薪水都吃掉了。她不喜歡用杜修宇的錢,大學畢業後,除了上次為幫湘湘還債不得已動用杜修宇放在她帳戶上的錢,她一直是自己養活自己。結果,一餐飯到底吃了多少錢,小小無從得知,她沒有埋單的機會,沈嘉恒早就簽了單。趁著為她披上大衣的機會,他在她耳畔輕聲說:“給個麵子,在這裏的客人都是熟人,如果他們知道我讓女士付帳,會鄙視我的。”明明是為她著想,卻說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這個人的風度呐,真是好到無可挑剔!
  回去的路上,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冷雨夜裏的城市繁華中透著陰寒,小小斜靠在車廂扶手上,向車窗外望去,車道兩旁,路燈在雨幕裏閃爍著淒迷的光。不知道為什麽,她想起了兩年前拉斯維加斯的那個雨夜,她第一次見到耿紹昀。當時,她在逃跑,後麵一群大男人追,那樣的情形,象極了電影裏惡霸當街強搶民女的鏡頭,但是沒有哪個不怕死的人敢站出來譜寫一曲英雄救美的佳話。杜氏賭場外,會被追捕的人隻有一種情況——在賭場裏犯規。走投無路,恰好有一輛車在身旁停下,小小一把拉開車門鑽進去,又當即愣住,車內的人是耿紹昀,她認得他,杜修宇拿過照片給她看,這般出色的人,隻需一眼,足以讓人牢記不忘。他顯然不認識她,不悅看著她,淡漠疏離得讓人隻能敬而遠之。
  小小向後望了望,追趕的人正在靠近 不管了,死馬當作活馬醫, “救救我,求您了。”她用華語說,雨水洗去了她臉上的濃妝,天然曲卷的長發濕漉漉貼在她白皙的臉龐上,大眼睛裏盈滿水霧,楚楚可憐。
  他微微蹙眉,一言不發。
  她眨了眨眼,淚水沿著臉龐滾落,其實是雨水,“先生,他們說要把我抓去,先奸後殺,再奸再殺,看在大家都是華人的份,求您救救我,家裏還有重病的爸爸和年幼的弟妹需要我照顧。”
  他笑了起來:“小姐,你說的是電影台詞。”
  小小急:“那你倒底救不救我,一句話?”
  車子終於啟動,追趕的人被遠遠甩在後麵。小小大笑,得意的拋給他們一個飛吻:“bye-bye!”。回轉過身,她斜托腦袋肆無忌憚打量身旁的人。他在認真開車,雙眼平視前方,線條分明的唇微抿,側影如刻,俊朗挺拔,可她無法喜歡,隻因他是杜修宇為她選定的丈夫。一直以來,杜修宇對她百依百順,唯獨這一件事,竟不惜采用強製手段逼她訂婚。她在逃婚,他助她逃跑,人生竟有這般的巧合。
  車子轉過幾個彎,在鬧市區停下,“你可以下車了,這裏很安全。”耿紹昀對她說話,卻不看她一眼。
  小小看看自己身上的奇裝異服,他大概把她當成了紅燈區裏的夜鶯,不由頑心大起,湊近他,嗲聲嗲氣說:“先生,你救了我,我沒什麽可報答的,今晚免費陪你,好不好嘛——”
  他冷冷瞟她一眼:“下車!”
  她學電影裏的風塵女子,手指挑逗的在他手背上輕輕劃圈,眼眸輕佻斜睥,媚笑:“我很好的,你不試試——”他抓住了她的手,“偽君子,”小小心裏暗罵,杜修宇為她挑選的是什麽東西。出乎意料的,他隨手拿起放在車門側邊的一本書,卷成長筒狠狠抽打她手心數下。
  小小急急收回手,揉著手心,怒問:“你幹什麽?”
  “年紀小小就四處胡鬧,你的父母沒有管教過你嗎?”
  這句話觸及了她的痛處,“對,我就是有爹生沒娘教,關你什麽事!”一低頭,眼淚突然掉下來,落在發痛的手心裏。
  他倒愣住了,沉默片刻,從錢包裏抽出幾張美鈔塞進她手中,“去坐計程車回家吧,賭場的事我會幫你擺平,以後別再胡鬧了。”
  最後,小小握著幾張美鈔站在街邊,看耿紹昀開車離去,啼笑皆非。幾輛黑色高級轎車慢慢駛來,前呼後擁,杜修宇慣有的作風,他叼著雪茄走下車,對她笑眯眯:“這樣的男人,你還有什麽可挑剔的……”
  是啊,的確沒什麽可挑剔的,可是,他不愛她,她也不愛他。
  杜修宇說:“那是因為你們沒有機會。”
  所以,她來,給他機會,也給自己機會。
  雨越下越大,大滴雨點敲打在車窗玻璃上,發出“砰砰”的聲音,小小才驚覺車子已經停止行駛好一會兒,沈嘉恒坐在駕駛座上,沉默望著窗外。茫茫雨幕,夜色濃重,什麽也看不見。她問:“這是到哪兒了?”
  “在你住處的樓下。”
  “啊?到了,怎麽 ……”小小話語一頓,似乎,他提醒過她,她在開小差,恍恍惚惚沒注意,她不好意思笑笑,沒話找話說:“好大的雨——”
  他回頭看她,不說話,車廂裏沒開燈,小小卻能看清他的眼眸,廖若夜空裏的星辰,明亮深邃。她突然覺得心慌,匆忙伸手去開車門鎖,“不早了,我要回去——”
  “等一下。”沈嘉恒輕輕按住她的手,溫熱暖意從他的掌心傳遞到她冰冷的指尖。小小怔一下,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他已移開手,拿起一把傘先下了車,走到車的另一側,為她打開車門。寒風挾著冰冷雨絲撲麵而來,小小打了個寒顫,沈嘉恒高大的身形已移近,為她遮擋風雨的同時,禮貌保持合宜距離。小小再次為他的風度歎息,不似某個人,一點風度也沒有,第一次見麵就打她手心。腳步猛然一滯,怎麽會這樣?不自覺又想到耿紹昀。小小茫然望著沿傘角滴落的水線,竟忘了該舉步前行。
  沈嘉恒拉起她的手,快步把她帶入樓道電梯前,“小小……”若有若無的一聲歎息,帶有些許無奈。
  小小仰起頭,問:“你說,常常不自覺的想到一個隻有一次交集的人,意味著什麽?”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傻,他才向她表白過,她卻問他這個問題。
  他盯著她,眼眸裏雲墨一層接一層湧上,顯得越發深邃幽暗。寂靜的樓道,隻聞兩人的呼吸聲,“我——”小小張了張口,想說句歉意的話。他已轉首望向樓道外鋪天蓋地的大雨,聲音平靜淡定:“你自己都不明白,我又怎麽可能會明白。”
  “對不……”
  他擺了一下手,打斷小小道歉的話,為她按住電梯,“快回去吧,外麵冷。”
  小小走入電梯,來不及說一句“再見”,門就合上了。 一個人在封閉的空間裏苦苦思索,怎麽會這樣?耿紹昀,冷漠、自大、花心、粗魯……從杜修宇逼她與他訂婚開始,她就討厭他。最後,小小覺得自己終於想明白了,因為他和杜修宇完全是同一類人,太讓她反感,所以不知不覺中把他當作了仇人,仇人與愛人,同樣讓人刻骨銘心。
  想通了,心裏也就釋然,小小興衝衝走出電梯,往她與江雅秋居住的公寓跑去。離家門幾步之遙,她的腳步不由緩下來,門前放著一個水藍色花瓶,一支火色玫瑰在花瓶裏怒放,花瓣上點點水珠,瑩光流轉。小小拿起掛在瓶頸的卡片,幾行雋秀的字躍然入目:眾裏尋她千麵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下麵沒有落款,她已知道是誰。
  手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小小接通電話,沈嘉恒焦急的聲音傳入耳,“你還沒有到家嗎?”
  打開房門,小小走到窗沿向下望去,隔著雨幕,他的身影依稀可見,正仰首望向她所在的窗口。小小揮了揮手,“我看見你啦,謝謝你送的花。” 一朵玫瑰,她知道是什麽意思,卻故意說:“才一朵花呀,這麽少。”
  電話那端,傳來沈嘉恒的笑聲,“那你要多少朵?”
  望著樓下,夜濃雨重,相隔遙遠,小小仿佛看見了他的笑容,清俊如春風拂過綠水泛起的淺淺漣漪,她也笑:“當然是越多越好。”
  “好,我現在摘玫瑰去,明早送給你。”
  目送他開車離去,車前大燈照出兩道細密的雨簾。在這冷雨夜裏,小小覺得溫暖,枕著一室花香,酣然入眠。
  第二天,沈恒嘉果然讓人送來一大捧花到辦公室,但不是紅玫瑰,而是紅色鬱金香,嬌豔得如同燃燒的火焰,讓寒冷的冬天也變得熱情。秘書室的同事讚歎之餘,又一次發揮了八卦精神,把鬱金香認認真真數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朵,天長地久。顧湘湘神秘兮兮靠近小小:“怎麽樣,思春了沒有?”
  “去死。”小小笑罵。
  顧湘湘不無羨慕說:“這樣的家世,這樣的人品,最重要的是對你一片真心,大小姐,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滿意,小小想不出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所有的一切,完全符合她小女生的浪漫情懷。而且,太過完美了,完美得讓她以為是在夢中,沒有真實感。
  下班後,小小走出勝天大廈,就看見了那輛熟悉的賓士。同行的顧湘湘拍了拍她的肩,“不打擾你們了。”話音沒落,轉身就走。
  “喂,湘湘。”小小正想叫住她,車子已開到她麵前,沈嘉恒打開車門,“上車吧,時間不多了。”
  坐進車裏,小小看看手表,“宴會八點開始,現在才六點多,是不是太早了點?”
  沈恒嘉笑而不語,打過方向盤,車子走上主道。雖然沒有去過耿家,小小大略清楚耿家的方向,見車子往耿家相反的方向駛去,急道:“你要帶我去哪兒?我答應過紹謙的,不能食言。”
  他看她一眼,很文雅的笑:“小姐,你準備就這樣去參加晚宴?”
  小小低頭打量自己,中規中矩的工作套裝,沒什麽不妥,但不合適參加晚宴,想到那些露胳膊露背的晚禮服,她悶悶說:“唔,還要犧牲色相。”
  沈嘉恒“嗤嗤”的笑:“是呀,多犧牲幾次就習慣了。”
  車子在一家女裝店前停住,剛下車,一個漂亮女人迎上前,熟稔的與沈嘉恒打招呼:“沈先生,這位就是您說過的蘇小姐吧,真漂亮。”
  沈嘉恒親昵扶住小小的雙肩,把她推到那個女人麵前,“梁小姐,我們要參加晚宴,麻煩你。”
  梁小姐態度很熱情:“蘇小姐,請隨我來。”小小被帶入一個雅致的梳妝間, 發型師與化妝師已經等在那裏,見到她,也不多說話,立即開始動手為她打扮。梁小姐捧出一件黑色的晚禮服,笑著說:“蘇小姐,這是沈先生為您選的晚禮服,從來沒見他這麽細心的對待過哪個女朋友呢。”
  “他有很多女朋友,常陪她們來這裏買衣服?”小小問,隻是出於一時好奇,並沒有多少吃醋的意味。
  “蘇小姐是唯一一個讓沈先生親自陪著過來的人。”梁小姐顯然誤解了她的意思,抿唇一笑,很快轉換了話題:“蘇小姐,我們‘風華’的衣服全部是由米蘭設計師所設計,每個款式隻有一套,您不必有出現撞衫的憂慮,我們為您設計的造型絕對能讓您在宴會上豔壓群芳。”
  小小對於名牌沒有什麽概念,興趣缺缺的“哦”一聲,任由她們擺布了一個多小時。然後,被當作成果送到沈嘉恒麵前,“沈先生,請看!”
  沈嘉恒正在看一份文件,聽見梁小姐的話,漫不經心抬起頭,心不受控製般,劇烈跳動了一下,她果然很適合黑色,黑色裸肩長裙在她妙曼身姿上,仿佛有了生命般,鮮活靈動,妖嬈揉和著高貴,逼人的豔光讓人屏息,烏黑長發盤起,露出頸部柔美的曲線,肌膚瑩白如冰雪雕成,沈嘉恒第一次理解了冰肌玉膚這個詞。他慢慢從沙發上站起身,在她耳畔低語:“很美,非常的美,不過,還少了一樣東西。”他拿出母親留下的那條項鏈,輕柔繞過她瑩白的頸,親手為她佩戴,溫熱的指無意間劃過她柔膩的肌膚,指尖似有微小的電流竄過,酥酥麻麻。小小的臉龐慢慢蘊過紅暈,望向鏡中的自己,隻看見紫羅蘭色鏈墜在胸前盈盈顫動,與綰在她發鬢間的紫鑽簪針相映成趣。
  梁小姐滿意的上下打量小小,這是她造型設計生涯以來,最成功的傑作,“沈先生眼光真好。”
  沈嘉恒點頭,為小小披上一幅披肩,微笑:“認識她,是我的幸運。”
  到達耿家正好八點整,小小按照社交禮儀,把手搭入沈嘉恒臂彎,隨他走進宴會廳。裏麵已有不少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閑聊。小小一眼就看見了耿紹昀,出色的人即使在人群中,依然引人注目,何況他身邊還有一位星光閃閃的大美人林薇珊,能出席耿家的家宴,顯然他們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小小竊笑,這下老爺子再也沒有理由逼她嫁給耿紹昀了,耿紹謙關於林薇珊不能長久的預言正式宣告失敗。想到紹謙,小小立刻記起自己今晚的目的,目光四處張望,搜尋紹謙的身影。
  耿紹昀側過頭與林薇珊說話,無意間,目光與小小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小小衝他眨眨眼,做了一個鬼臉,在他臉色改變之前,迅速調轉視線,心裏快樂得直笑,偶爾調戲一下冰山的感覺真不錯。這種世家子弟,她最清楚,就算惱怒到憋成內傷,也不可能不顧風度,當場把她趕走。
  沈嘉恒輕拍一下她的手, “給個麵子,專心點。”溫和的聲音裏帶有縱容的寵溺和無奈,如同對待一個頑皮的孩子般無可奈何。
  他拖著她向大廳中央的一位美女走去。美女已不再年輕,但還是美女,有著年輕女孩所不具備的成熟與高貴。美女看見沈嘉恒,微笑迎上前,“嘉恒,好久不見,還以為你把我這個老人家給忘了呢。”
  沈嘉恒伸手擁抱她一下,“姑姑,生日快樂。”原來是耿紹昀與耿紹謙的母親沈韻心,而且這是為她慶祝生日舉辦的宴會,耿紹謙和沈嘉恒居然不事先提醒她。小小什麽禮物也沒有準備,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一抬眼看見罪魁禍首耿紹謙從旋轉樓梯跑下,向她衝過來。小小惡狠狠瞪他一眼,嚇得他膽怯倒退了一步。
  耳邊聽見沈嘉恒鄭重其事的介紹:“姑姑,這是我的女朋友蘇小小。”沈韻心的注意力立即轉移過來,小小兩眼一黑,正考慮要不要暈倒,又聽見沈嘉恒說:“這是小小為姑姑準備的生日禮物,希望您會喜歡。”一個精美的禮品遞到了沈韻心麵前,小小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望著他,怎麽看就怎麽順眼,簡直是天使的化身。看在沈韻心眼裏,理解成了熱戀中含情脈脈的凝視,她熱情拉起小小的手,“小小,”親切直呼她名字,“我是嘉恒的姑姑, 不介意的話,你就叫我一聲姑姑,以後常來玩。”
  小小乖巧甜笑:“那怎麽行呢,耿夫人漂亮又年輕,如果嘉恒不說,我還以為您是他的姐姐呢。”
  沈韻心笑得更加舒暢,“這孩子,嘴真甜。”
  耿紹謙終於壯起膽走到小小麵前,上下打量她,吹了聲口哨,“果然是三分長像,七分打扮,收拾一下,你居然也象模象樣。”小小作淑女狀,嫻靜垂首而立,粉腮泛紅。
  沈韻心嗔怪:“紹謙,你看你,口無遮攔,別嚇著小小。”
  紹謙瞪大眼指著小小,“她會被我嚇著?”使勁拍了拍腦袋,喃喃:“難道是神魂錯位,小姐,你貴姓?”
  “紹謙,別胡鬧。”耿紹昀不知什麽時候也走了過來,站在沈韻心身旁,對沈嘉恒微笑:“嘉恒,你來得正好,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眼角隨意瞄了小小一眼,點一點頭,算是招呼。被他銳利的眼神一掃,小小有種錯覺,仿佛自己整個人在他麵前變得通透,任何心思無所遁形,不禁感到局促。幸好,他很快把目光移向了她身後,越過她向一對中年男女走去,口中叫:“大舅,大舅母。” 沈韻心也迎上去叫:“大哥,大嫂。”
  那名中年貴夫人目光落小小身上,挑剔的審視:“嘉恒,這位小姐是——?”
  沈嘉恒把小小帶到他們麵前:“爸爸,阿姨,她是蘇小小。”
  小小頓時覺得頭大,她與沈嘉恒的關係並不明確,現在的情形頗有見家長的架式,而且是三堂會審,這一次,她為耿紹謙犧牲得夠徹底,轉過頭,向紹謙投去求援的眼神,罪魁禍首卻在一旁悠悠閑閑看熱鬧,小小滿腔鬱悶化為悲憤,幾乎想仰天長歎,好人真不是人做的!
  看出了她的緊張,沈天豪和藹的笑:“蘇小姐,很高興認識你。”
  “沈先生好。”小小悶悶回應一句。
  沈嘉恒的繼母陳美琪嘀咕:“本城的名流裏麵好象沒有姓蘇的人家,這位蘇小姐……”
  一直低頭關切注視小小的沈嘉恒抬起頭,冷冷看她一眼,冷峻的目光把她後半句話生生給逼了回去。這時,舞曲響起,紹謙總算反映過來,走到小小麵前,作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小小,請你跳支舞。”不等小小回答,他已經牽起她,幾個旋轉,飄入舞池,遠離了那一群人。
  “小小,”紹謙的舞技遠比沈嘉恒高超,帶著小小花樣百出的跳舞,還能說話:“我明天就要回美國學校去了……”
  “關我什麽事!”小小一肚子氣,“早知道這樣,我真不該來……”
  “怎麽不關你事,”紹謙低聲嚷,“好好的,你跑去調戲我大哥做什麽,他一怒之下,就不許我再去公司,立刻讓人為我訂好機票,明天要親自押我上飛機。”
  想起昨天在電梯裏耿紹昀的臉色,小小忍不住“哧哧”笑:“他該不是怕我誘拐你這個純情少男,才把你隔離吧?”
  “你還笑得出來。”紹謙愁眉苦臉,聲音低沉了許多,“雅秋,我隻是想等她回來後,見一麵再走,可現在……”
  看他苦惱的樣子,小小心軟下來,“放心,我會幫你看好秋姐,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向你報告。”
  一曲舞跳完,紹謙把小小帶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你坐一下,我去幫你拿點吃的,彌補你剛才受到的心靈創傷。” 他邊走邊回頭不放心交代:“你別亂走,一定要等我回來呀。”
  “去吧,去吧。”小小衝他揮揮手,笑:“海枯石爛,天荒地老,隻要你不來,我堅決不走。”
  紹謙剛離去,就有一個人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蘇小姐真是好手段,做嘉恒女朋友的同時,還能與紹謙卿卿我我。”
  小小斜睨一眼,是沈嘉恒的繼母陳美琪,便不多作理睬。
  受到冷落的陳美琪惱怒:“蘇小姐,家教良好的女孩應該懂得什麽是禮貌,你這樣子象個大家閨秀嗎?”
  小小也不生氣,幽幽歎口氣:“沈夫人,我們以後也許在會一屋簷下生活,我實在無法欺騙你,我的確不是什麽大家閨秀。”
  陳美琪得意笑,說出的話很刻薄:“看得出來,憑嘉恒的親娘那種低賤出生,她兒子也配不上什麽大家閨秀。”
  “其實,我出生黑道,是黑白兩道聞風喪膽、殺人如麻的女殺手,人稱狂魔霸王花。”小小說得煞有其事,陳美琪的臉漸漸發白,“你別怕,為了嘉恒,我已經退出江湖,隻要不激發我內心潛在的魔性,一般是不會傷人。現在你已經知道我的秘密了,要記住替我保密哦,不然——哼哼” 她陰森森一笑,作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我隻好殺人滅口了。”
  紹謙拿著兩大盤食物回來,差點與倉皇離去的陳琪美撞上,見她神情慌張。目光呆滯,紹謙奇怪問:“大舅母怎麽了?”
  “沒什麽,”小小一本正經說,“她被我的美貌所折服,自慚形穢,覺得上對不起沈家列祖列宗,下不對起沈家子孫後代,決定去整容……”
  “行了,行了。”紹謙啼笑皆非,“沒一句正經的。”
  小小看在有東西吃的份上,不再與他計較,拿起銀勺,問:“你十萬火急的把我叫來,就為交代我幫你看好秋姐。”
  “不是,”紹謙說:“是有一份禮物要給你。”
  “給我?”小小驚訝指著自己的鼻子。
  “想得美,”紹謙嗤之以鼻,“是托你帶給雅秋,過幾天她生日,你再等一會兒,我這就回房去拿。”
  隻等了一會兒,人就回到了她麵前,小小在專心吃東西,太餓了,頭也沒抬,問:“回來了,禮物呢?”
  “蘇小姐,能請你跳個舞嗎?”耿紹昀的聲音。
  太意外了,小小嚇得手一抖,銀勺“叮”一聲落在了地上。抬起頭,耿紹昀站在她麵前,身長玉立,燈光透過花架的間隙落斑駁落在他周圍,如同陪襯輝月的星辰。他略微欠身,把手伸到她麵前,俊挺劍眉輕揚:“肯賞個臉嗎?”
  小小猶豫一下,緩緩遞過手,他牽著她步入舞池,手指微涼,如同他涼薄的性情,不似沈嘉恒那般,總能給人溫暖。舞池中央,沈嘉恒在與沈韻心跳舞,小小與他交錯而過的瞬間,兩人相視一笑。
  “嘉恒真是你的男朋友?”耿紹昀問,小小仰起臉望向他,他沒有看她,目光平視前方,線條分明的唇微抿。她想起二年前初次相遇的那個雨夜,他也是這樣淡漠的神情。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以為她是默認,又接一句:“那紹謙呢?”他銳利的目光正視她, “我安排紹謙去本城一流的大醫院實習,他卻天天要留在勝生大廈耗時間;耶魯醫學院校規嚴格,他明知會受處罰,卻一拖再拖,不肯回校;蘇小姐不會告訴我,這一切與你無關吧?”
  舞步漸漸緩慢下來,不知不覺退出了喧囂繁華的舞池中心,在大廳的一隅,小小收回手,退開兩步,平靜回視他的眼,在對方深不見底的眼眸裏,她看見了隱隱浮現的諷意。冷冷的風從心底掠過,曾經朦朧的少女情懷,如煙塵般,無聲消失。她懶得解釋什麽,一如既往的調侃:“沒辦法,紅顏禍水呀!”
  他不以為然,“禍水是不假,紅顏倒未必。”似笑非笑,明知道他是譏諷自己,卻無從挑剔。
  小小最恨這樣的神情,咬牙切齒,轉身正要離去,卻看見林薇珊往這邊走來。惡膽突然生起,她猝然靠近耿紹昀,依偎在他胸前,嬌滴滴加淒淒切切,聲音不大,但足以讓林薇珊聽見:“紹昀,我已經有了你的骨肉,該怎麽呢?”
  耿紹昀僵立,順著他的視線,小小用眼角的餘光瞄見林薇珊花容失色。詭計得逞,她滿意的笑,準備逃離這個是非之地,耿紹昀的手挽在了她肩上,看似輕柔,卻緊緊摟住她不能動彈,聲音溫柔似冰雪初融的春水:“既然有了孩子,我們就結婚吧。”
  小小大驚失色,“你、你……我、我……”還沒有從震驚中清醒,閃光燈已此伏彼起,“耿先生,請問您確定將奉子成婚”?“耿先生,您將如何處理與林薇珊小姐的關係。”……
  在這種家宴裏,居然潛伏著狗仔隊,小小看見林薇珊梨花帶雨、掩麵而去,意識到問題嚴重,慌亂間,她下意識向沈嘉恒望去,他站在人群外,遠遠望著她,眩目的燈光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在他身旁,沈韻心幾乎要暈倒,顫聲向一臉莫明其妙的紹謙追問:“這、這是怎麽一回事,她不是嘉恒的女朋友嗎?”
  耿紹昀的助手們上前攔住了狗仔隊,他拉起渾渾噩噩的小小,快速躲進一間休息室。站在門邊,聽見門外的喧嘩,小小苦笑:“總裁,我錯了,可你也不必用這種方式來懲罰我吧,現在該怎麽辦?”
  他不急不躁,從吧台裏拿出一瓶紅酒倒上兩杯,遞給她一杯,慢慢飲下自己手中那杯酒,才悠閑開口:“你喜歡玩,我當然要陪你玩,玩夠了,就該回家了,杜小姐!”
  殷紅的唇微微張成一個“0”形,大眼睛睜得滾圓,怔怔看著耿紹昀,半天回不過神,傻傻的樣子嬌憨動人。耿紹昀不由笑,仔細打量她一下,說:“我真是糊塗,早該看出來了,你和杜世伯有些相像。”
  小小恍然大悟,憤憤說:“老頭子居然出賣我!”
  “哦,你這樣認為?”耿紹昀輕輕揚起好看的劍眉,笑著搖搖頭,又為自己倒上一杯紅酒,對小小舉了舉杯,不緊不慢說:“杜小姐,希望我的話對你將來會有所幫助,請你記住,永遠不要低估別人的智力,尤其是我們這種每天生活在算計與被算計之中的人。”
  聽他的意思,老頭子沒有出賣她,小小心裏舒坦了一點,捧著酒杯,淺啜一口,問:“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在絕色酒吧那天,你已經做得很明顯,對此沒有絲毫疑問的人,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紹謙那樣懵懵懂懂,對杜氏王國沒有什麽概念的人;還有一種人是我這樣,明明已知道,卻不戳穿你。”他輕晃手中的酒杯,含笑看著她,卻不見得熱情,也不見得親切,“杜小姐,很多事,當你以為應該如此時,在它們背後,往往是另一種真象,所以不要總是相信你所看到的那一麵。”
  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隱隱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對勁,猶凝片刻,她低聲問:“嘉恒,他,知道我的身份嗎?”
  耿紹昀微微一笑:“你為什麽不問他自己呢?”
  小小仔細看他的神情,看不出什麽端倪,覺得煩躁,走到窗前,“嘩”一下推開巨幅玻璃窗,寒風吹入充滿暖氣的房間。園子裏花團錦簇,雖然是冬天,這些溫室裏培植出來的名貴植物依然嬌豔嫵媚。“我們以前見過麵的。”她說:“在拉斯維加斯賭場外,你還記得嗎?”
  耿紹昀點頭:“在絕色酒吧那天我已經記起。”
  小小一口喝下手中紅酒,白瓷般的臉龐洇上淡淡紅暈,“那一次,老爺子得知我給過你電話,要你拒絕聯姻後,暴跳如雷,讓他的手下把我強行帶回家,準備逼我與你訂婚。我逃了出來,無處藏身,就躲進老爺子的賭場裏,狂賭幾天。輸的是老爺子的錢,贏的也是老爺子的錢,反正賭場裏好吃好住,還有人侍候,那樣的日子呀,快活似天上人間。” 說起那幾日的荒唐,她的唇角不住上揚,眼睛彎成兩泓彎月,波光瀲瀲,他靜靜看她,唇畔不知不覺也有了笑意,“老爺子終於發現,我隻好再次逃跑,還好,他的那群保鏢隻是奉命把我帶回去,並不敢傷我分毫,我還是有機會跑出賭場,後來,就碰上了你……”
  他的笑容裏總算有了幾份真誠的意味,舒展的眉宇英氣逼人,“一生中,我難得有那麽糊塗的一次,居然以為你……難怪當我為你這個所謂的可憐女子向杜世伯求情時,他笑得很古怪。”
  “經曆了那件事,我總算有點理解為什麽老爺子會如此賞識你,賞識到非要把我嫁給你不可。他說,如果給彼此機會,你會是我最好的姻緣,他一生中從來沒有看錯過任何人。所以,我與他約定,一年為限,我以蘇小小的身份接近你,如果你沒有鍾情於一無所有的蘇小小,也就不可能鍾情於杜惜若;而他從此再也不得幹涉我的婚姻。”她倚靠在窗邊,望著風中搖曳的劍蘭, “可是,總裁,我在你身邊已經半年多,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現在,既然已經知道我的身份,為什麽不……”她頓一下,恬靜的笑:“你不是很想娶我嗎,不,應該說是很想娶杜惜若,為什麽還要把一切說穿?”
  “如果,我明知道你的身份,卻裝作什麽也不知道,明明是為了你的家族勢力,卻裝作喜歡你,而追求你。你知道了真相後,會怎麽做?”
  小小想都沒想,憑著直覺回答:“我會一腳把你踢到火星上去。”
  “這就是啦!”耿紹昀雙手一攤,“我還沒有學會適應火星的生活。”
  小小忍俊不禁,“總裁,你很好,可惜,我們沒有緣份。”
  “緣份這種東西是可以人為的。”他走近她身前,兩人相距極近,她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氣息伴隨著酒香,他認真說:“如果你與紹謙真的隻是好朋友,我還是那句話,隻要你願意嫁,我就一定願意娶;決定權在你手中,我不會強迫你,更不會欺騙你。的確,我願意娶你,是與杜氏王國有關,但我可以保證,隻要你願意嫁我,我會一生忠誠於我們的婚姻,永遠善待你。杜世伯老了,與其說他是在為你選丈夫,不如說他是在為自己選接班人,找一個能夠接替他,照顧你、嗬護你一生的人,而我,就是最好的人選。”
  小小看著耿紹昀,明亮燈光淹沒不了他的光華,豐神如玉,氣勢如虹,的確是最好的人選。她何嚐不知道父親的苦心,因為他是男人,知道男人的愛情是最靠不住的東西;他更清楚自己的女兒不是一個好舵手,在他百年之後,她絕對無力更無心去撐起杜氏王國的天下。所以,他要選擇一個優秀的舵手,一個合適的接班人,用杜氏王國去換取女兒無憂無慮的一生,保證她子孫後代的榮華富貴。耿紹昀恰好每一樣都符合了父親的要求,一個驕傲到連欺騙她都不屑於去做的男人,一定會信守嗬護她一生的承諾;他的才能,會讓杜氏王國在他手中更加強盛;她與他的兒女,因為杜耿兩家的財富合二為一,注定一生榮華富貴,一切看起來是多麽的完美!可是,她不甘心,人生就這麽一遭,她不甘心自己的一生隻不過是一場交易。
  “總裁,”她說,“你不愛我,卻要娶我,如是有一天,你遇上了你真正愛的人,該怎麽辦呢?”
  耿照昀詫異,仿佛她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隨即展現出禮貌得體的笑容,卻沒有多少真實的溫情:“為什麽女人總是相信愛情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呢?”
  “我信,”小小說得認真而固執:“即使你笑我傻,即使我從來沒有親眼看過,可我還是相信,我相信這世上總有這麽一個人,全心全意愛著我這個人,也值得我全心全意去愛,我與他會相守一生,同甘共苦,不離不棄,而這一切與我身後所代表的強大勢力與財富毫無關係。”
  她仰起臉,燈光籠罩在她秀美的臉龐上,散發出薄薄一層光輝,明亮眼眸如同兩枚晶瑩的黑珍珠,璀璨奪目。他忽然覺得心一動,有點不自然的轉開了視線,問:“那麽,你找到這麽一個人了嗎?”
  小小低頭,看見胸前盈盈顫動的淚形紫色鏈墜,腦海裏浮現出沈嘉恒的臉容。那句話突如其來盤旋在心頭:“很多事,當你以為應該如此時,在它們背後,往往是另一種真象,所以不要總是相信你所看到的那一麵。”沈嘉恒的麵容逐漸又變得模糊,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不再說話,坐回沙發上,點燃一支煙。她坐在他對麵,望著半空的浮煙出神,房內寂靜無聲。過了好一會兒,外麵的喧嘩消失,小小向耿紹昀看去,他也正看著她,“你——”兩個人同時出聲,又同時停住。終於,小小忍不住先“哧”一聲笑,耿紹昀也笑了起來。
  “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她問。
  耿紹昀拔通電話詢問了幾句,對小小說:“外麵的娛記已經遣散了,要不要我派車送你回去?”
  “不用,”小小走到門前,又回過頭,“總裁,我想我已經不適合再留在勝天,明天我會把辭呈交上去。”
  “等江小姐回來再遞交辭呈吧,你的工作由她直管。”他上前,為她打開門,看著她走出門,他叫:“杜小姐!”她回頭,他遲疑一下,說:“如果你的想法改變了,還可以找我。或者,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也可以找我,我會盡力而為,畢竟,你父親有恩於我。”
  小小微笑著點點頭,轉過身,長長的裙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他看著她頭也不回的離去,知道她永遠不會再來找他,很好的一個女孩,可惜,借用她的話,他們沒有緣份,或多或少有些遺憾!
  小小一直向前走,她與耿紹昀的一切,從此劃上句號,也許,她該感激他,不管結果如何,他始終沒有任何欺騙,即使不愛,他依然值得她尊重。
  宴會還在繼續,剛才的插曲除了讓要在場的人多一項茶餘飯後的談資,別無影響。在一大群風度翩翩的紳士與風姿綽約的淑女中間,沈嘉恒英挺的身影出類拔萃。看見小小,他向她走來,“我在等你,”平靜從容,仿佛剛才的插曲從來不曾發生過,“是我把你帶來這裏,就該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去。”
  在他身後,好奇或暖昧的各種眼光向這邊望過來,小小有點不自在,往旁邊移過幾步,置身於花架屏障內,避開那些眼光,問:“現在可以走嗎?”
  沈嘉恒還沒來得及回答,紹謙不知道從哪裏竄了出來,雙手激動握住小小的肩,卻不說話,盯著她,溫柔的眼眸簡直滴得出水。“喂,你幹什麽?”小小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捂住自己有臉頰,“你不會是垂涎我的美色吧?”
  “大嫂,”紹謙終於開口,深情款款,“原來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
  “咳咳——”小小一口氣緩不過不來,劇烈咳嗽,“你、你……”
  紹謙關切輕拍她的後心,“大嫂,別急,別急,有話慢慢說。”
  “滾一邊去。”小小又急又怒,“誰是你大嫂。”
  “咦,”紹謙一臉的純真,如同小白言情劇中的無敵小白男主,多麽天真,多麽純潔,“你都已經親口承認有我哥的孩子,我哥也向你求婚了,怎麽不是我大嫂。”他拍了拍腦門,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原來你怪大哥花心,這個你不必擔心,大哥雖然現在有點花心,卻是很有責任感的人,結婚後自然會收心,至於外麵那些狐狸精蜘蛛精之類,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絕不讓她們影響到你與大哥的幸福。喲,我就要升級當叔叔了,真高興!”
  小小想仰天長哭當歌,卻隻能看見天花板上精美的蘭花浮雕,耿紹謙,你倒底是真傻還是裝傻,我怎麽不小心就把你給得罪了?欲哭無淚,什麽是自作孽不可活,這就是了。
  沈嘉恒有些不耐煩,也不多話,拎起紹謙的衣領直接扔到一邊。“走吧,”他牽起小小的手,溫熱的掌心一如既往溫暖著她冰涼的指尖,“我們去向姑姑告別一聲。” 無視各色窺探的目光,他護著小小徑直向沈韻心走去。
  沈韻心的態度顯然冷淡了許多,“對不起,耿夫人。”擾亂了她的生日宴會,小小的道謙倒是出於誠心誠意:“我與總裁沒有任何特別關係,剛才隻是想開個玩笑,把總裁給惹惱了,所以就、就——”
  “這種玩笑能隨便開嗎,何況你還是一個未出嫁的女孩子。”沈韻心聲音不大,語氣頗為嚴厲,瞟一眼陪在小小身旁的沈嘉恒:“紹昀也真胡鬧,就不怕傷了兄弟感情。”
  “姑姑,是我不好,我讓小小這麽做的。”小小愕然轉首,沈嘉恒坦坦蕩蕩,麵不改色說:“我知道姑姑不喜歡林薇珊,偏林薇珊又纏著紹昀不放,我就讓小小幫個忙,把她氣走。”
  很蹩腳的理由,小小不知道沈韻心有沒有相信,不過她的神情緩和了許多,“你們年輕人真是——,唉,明天的報紙怎麽應付,小小以後該怎麽麵對別人的指指點點?”
  “不會刊登出來的,”耿紹昀悠閑逛來,手裏隨意端著一杯酒,散漫但優雅,“媽,你放心好了,我和嘉恒不讓刊登出來就是了。”他在沈嘉身旁站定,兩人並肩而立,華燈下,他們周身籠罩在一層淡淡光暈中,譬如芝蘭玉樹、輝月瓊花,同樣的出色,不同的風彩。小小想起不久前,她與一群女同事周末聚餐,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大家就耿紹昀與沈嘉恒哪個長得更帥的問題熱烈討論起來,最後投票決定,耿紹昀以一票勝出,而當時她的那一票是投給耿紹昀的,其實未必覺得耿紹昀更出色,隻不過他是給她發薪水的老板,不投一票對不起良心。
  耿紹昀突然目光一轉,迎著小小的視線,正視她的眼,微笑:“除非蘇小姐真的願意嫁給我,再考慮考慮,怎麽樣?”小小愣一下,不明白他為什麽在他母親和沈嘉恒的麵前又提起這件事,尷尬避開他鋒銳的眼神,垂眸沉默不語,
  “紹昀——”沈韻心不悅,正色說:“我沒有什麽門第觀念,但耿家的媳婦必須是身家清白的好女孩,而且決不允許兄弟相爭。”
  “怎麽可能會兄弟相爭,天下女人多得是,兩兄弟何必爭一個。”耿紹昀對著沈嘉恒舉杯致意,“是吧,嘉恒?”
  沈嘉恒順手從旁邊侍應生的托盤裏拿過一杯酒,也衝著耿紹舉了舉杯,一口飲盡,“是,不會有那種情況出現。”合宜得體的笑容,仿佛用尺子度量過,沒有一絲不妥。
  離開耿家後,車輛一路緩行,城市街道兩旁的樓台閣宇,如一幅華麗的長畫卷,慢慢延展。誰也沒有說話,車內的氣氛沉悶得讓人窒息。小小靠著車座頭枕仰望夜空,透過天窗玻璃,望見寒星幾點。傳說離開世間的人會化作天上的星星,守護著地上的親人,隻是一個美好的童話,她卻願意相信,所以她快樂的活,為自己也為母親。江雅秋曾對她說:誰也別奢望他們會有真感情,小小,這樣的遊戲不適合你。確實,她愛笑愛玩愛鬧,但隻限於無傷大雅、沒有惡意的小事情;她用很認真的態度去對待生活,真誠珍惜每一種感情;她怕累怕痛,不喜歡玩感情遊戲,沒有興趣去患得患失的揣摩真情與假意,隻願意把一切說個明了通透,無論結局怎樣,至少無怨無悔。“你沒有什麽事要問我嗎?” 她問。
  “問什麽?”沈嘉恒平靜說:“你和紹昀的關係嗎?”小小側過頭,他沒有看她,握著方向盤注視前方,似乎在專心開車,“你剛才向姑姑解釋時,我已經聽到了,你說你們沒有什麽特殊關係,就肯定沒有。”他還是沒有看她,卻笑一下,“小小,你沒有理由撒謊,而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你。”
  小小回轉過頭,繼續望向夜空,遙遠的天幕上,一顆明亮的星星似乎隨著車輛的移動在行走,她對著它微笑,輕輕說:“我從母姓蘇,小名叫小小,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也就是所謂的大名,你不問我是誰嗎?”
  車輛緩緩靠邊停下,他拿出一支煙,沉默片刻,又放下,“我知道你是誰,”他聲音很低,如同夢囈:“我知道,第一次看見你,我就已經知道了。”
  長久的沉寂後,小小笑:“我是一個傻瓜,早已人盡皆知的事,卻自以為是秘密,好大一場笑話,象個小醜——” 咽喉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刺痛凝哽。
  “杜修宇是一個傳奇人物,他的事跡,即使曆經年代久遠,依然讓人津津樂道。”他帶有磁性的聲音還是那麽好聽,不徐不緩,象是在講一個故事:“說到杜修宇,自然就會說到蘇步昌,二十年多前,一個是黑道梟雄,一個是警界精英,天敵加死對頭。蘇步昌的妹妹蘇雲若嫁給了杜修宇,不但沒有化解他們的夙怨,反而使矛盾更加尖銳,你爭我鬥不少年,最後一切以蘇步昌的死亡而告終,不久,杜修宇金盤洗手退出江湖,而那時他的勢力正處於鼎盛時期,這其中終竟發生了什麽事,沒有人知道。”
  “第一次看見你,是在離園,你依靠著蘇步昌的墓碑,滿麵淚痕,看起來,嗯,應該是很傷心的樣子,在你麵前站著兩名高大的男子,我以為你遇到了麻煩,突發善心,想幫你一把。走近你們,卻聽見他們叫你杜小姐,求你讓他們留下來保護你,否則沒辦法向杜先生交代。你很凶,象一隻被惹惱的野貓,你說你的事不用杜修宇管,叫他們滾遠點。當即,我就明白我遇到了什麽人,那時並不認為你我會有什麽交集,誰都知道,沒有杜修宇的首肯,他的女兒,任何人都不能碰,沈家縱使財大勢大,又怎麽可能與杜家抗衡?”
  “第二次看見你,是在勝天的酒會上,江小姐說你是秘書室的小文員,我以為我看錯了,蘇小小與杜惜若隻是長得相似的兩個人而已,你的確不像是杜修宇的女兒,他那樣的人,無與倫比的心機與手段,怎麽可能生出這麽明媚純淨的女兒。直到再次在離園碰見你,我才敢肯定蘇小小就是杜惜若。不知者不罪,如果我不知道蘇小小是杜惜若,就算追求你,杜修宇又怎麽可能怪罪,梟雄自然有梟雄的氣度。”
  前方,璀璨燈火連成一片,繁華城市沉浮在燈海裏,小小覺得刺眼,一低頭,大滴的淚出其不意掉落在手背上,冰冷的水滴慢慢漾開,“一切都是假的,你母親的故事是假的,飛鳥與遊魚的故事也是假的?”
  他緩緩伸出手,在即將碰觸到她的瞬間停滯,慢慢握緊手掌,無聲垂落,“母親的事是真的,至於飛鳥與遊魚的故事——”他頓一下,笑了笑:“杜修宇把你保護得太好,簡直不食人間煙火,那一切,不過是欲擒故縱的手段,你卻一點也不明白。”
  似乎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餘音震動得耳膜生痛,她虛弱的笑:“為什麽呢,成功在望,為什麽又選擇了坦誠?”
  他側過頭,望向窗外,城市的大馬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那樣的熱鬧繁華,卻隻屬於旁的人,“不想再騙下去了,”聲音裏透著濃濃的倦意,“一個謊言,需要一千個謊言來掩飾,太累了,而且紹昀不會允許這樣的謊言存在,他提醒我,不要兄弟相爭!”
  慢慢解下胸著的墜鏈,遞到他麵前,晶瑩的紫色淚滴盈盈晃動,流光溢彩,美得如同一場虛幻的夢,小小說:“你的演技好到可以拿奧斯卡金獎,下一次,如果還有機會演戲,不要再拿先人的遺物作道具,褻瀆了你的母親。”
  他沒有伸出手,她雪白的臉龐上,烏黑的眼眸恰似寒星兩點,他問:“你恨我?”
  她鬆開手,項鏈無聲墜落,美麗的流光湮沒在黑暗中,“我不恨你,不愛我,不是什麽錯,每一個人都有權所擇自己的所愛;畢竟在最後一刻你做到了坦誠,讓我能在泥足深陷之前,及時抽身。”她打開車門走下去,站在車外麵對他:“但是,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感情上的欺騙與背叛,我無法原諒你的欺騙,我們雖然不會是敵人,卻永遠也不會成為朋友。”
  目送她遠去,看著她上了一輛計程車,絕塵而去。他突然有一種想落淚的感覺,母親去世這麽年,他早已忘卻了這種感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沒有想什麽,隻是麻木的不想動,直到電話鈴響起。接通電話,一個女人悅耳的聲音傳來:“沈先生,杜小姐已經平安回家,杜先生很滿意,他向您承諾的一切,今晚就可以兌現,您現在是否方便?”
  沈嘉恒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理清所有思緒,電話那端的人耐心等待他的答複,“江小姐,”他問:“你在什麽地方?”
  “我與律師正在前往貴府邸的途中,有兩件事,一是杜先生剛才已通過視屏與沈老先生詳談過,沈老先生認為您是沈家子孫中最出眾的一個,願意把整個家業交付到您手中;二是杜先生會把前段時期所收購的所有華豐企業散股轉讓給您。”江雅秋輕笑一聲,話語裏隱隱帶起一點諷意:“您看,剛才所做的一切很值得,不是麽?”
  他沒有回答,緊緊握住手機,握到掌心發痛,突然一揮手,手機被狠狠擲落,摔在厚實的地毯上,沒有激起一絲聲息。
  江雅興秋口中的沈家府邸是指沈家在城西的祖宅。沈嘉恒剛下車,一個人影猛然撲了過來,手向他的臉抓去,口中罵:“沈嘉恒,你不是人,你這個賤女人的雜種……”他猝然用手一擋,把來人推倒在地上後,才看清是他的繼母陳美琪。他的兩名弟弟連同幾個下人隨後跑來,想把她扶起,口中不停說著勸解的話。她反倒是坐在地上不肯起來了,一邊哭一邊罵:“你這個狗東西,居然勾結耿紹昀那個混蛋欺詐我父兄,還惡意收購永通,連條活路也不給他們,六親不認,你還是不是人?”
  沈嘉恒厭倦的看著她,嬌縱愚蠢的千金大小姐,總是自以為高人一等,霸占了原本屬於他母親的地位,卻常常辱罵那個早已辭世的可憐女子。能毀去她所倚仗的家族勢力,正是他樂於做的事。他站在她麵前,居高臨下,“沈夫人,什麽叫六親不認,你是我的親人嗎,你娘家的人與我有什麽關係?” 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現在是二十三點五十分,還有十分鍾,陳氏的永通集團正式瓦解,沈夫人,與其在這裏無濟於事的哭鬧,不如去安慰一下你的父兄,讓他們想想如何償還巨額負債。”不再多作理睬,他向庭院中央的主樓走去,二樓書房燈火通明,他知道什麽人在等他,知道什麽事在等他,忍耐了那麽多年,經曆了那麽多事,有些東西他永遠不能放棄,有些人他不得不放棄。
  沈天豪站在門口,沈嘉恒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看他,徑直從他麵前越過,“為什麽?”沈天豪問兒子,“陳家雖然和你沒有任何關係,畢竟是沈家的姻親,何必一定要逼得他們破產?”
  沈嘉恒腳步一頓,“即使我什麽也不做,紹昀也不會放過他們。”他轉過身,正視父親,“耿家也是沈家的姻親,當年勝天危難時,我求你們看在小姑姑份上幫助耿家,記得爺爺是這樣教導我們的,在商言商,雖然是姻親,畢竟不姓沈。爸爸,陳家的小姐嫁到沈家,是沈夫人,永通集團的財富屬於陳家,不屬於沈家,現在我把它變成沈家的財富,有什麽不對?”冷笑一下,他又說:“或者說,你不過是因為空擔了一個沈家家長的名,卻沒有得到絕對家族控股權,怕失去永通這個大靠山,無法與二位叔叔競爭家族控股權?”
  “你,你——”沈天豪氣得渾身發抖,“我怎麽會有你樣的兒子。”
  “媽媽去世後這麽多年,你什麽時候把我當過兒子?”他一腳踏上樓梯,沒有回頭,“如果不是爺爺堅持長孫最重,不是小姑姑全力保護,誰知道今天還有沒有沈嘉恒這個人的存在!”
  走進書房,沈嘉恒看見四個人,他的祖父沈家正真的靈魂人沈漓、江雅秋、還有兩名男子,江雅秋介紹得很含糊:“這兩位是律師,負責今日的股權受讓事宜。”沈嘉恒認得他們,都是本城有名的大律師。
  兩份股權受讓書擺在桌麵上,一份的內容是沈漓所執掌華豐集團A股48%,B股35%全部轉入沈嘉恒名下。沈家的規矩,為了不分薄家業,曆代隻選擇最優秀的子孫掌握絕對控股權,管理家業;其它子孫持小股,享受家族帶來的尊榮與富貴。
  另一份是杜修宇所掌控的華豐集團A股17%,B股15%,以一美元的價格全部轉讓給沈嘉恒。很令人意外,沈嘉恒看了半晌,說:“短短數日,他居然收購了這麽多。”
  “是啊,”江雅秋解釋,“用高價收購來的散股,花費了巨額資金。”
  巨額收購,卻以一美元轉讓,他似乎得了大便宜。
  手續很快辦理完畢,沈漓與兩位律師先離開,江雅秋隔著書桌向沈嘉恒伸出手:“沈總裁,恭喜您,從這一刻起,你就是沈氏家族真正的掌權人。”
  沈嘉恒坐在書桌後,一動不動,冷冷看她片刻,問:“江小姐,我很好奇,你到底為耿紹昀效力,還是為杜修宇效力?”
  江雅秋收回手,神情自若,不見有一絲尷尬,“耿總裁給我的是高薪,我當然要為他賣力;杜先生給我的是性命,我便要為他賣命。”看看沈嘉恒陰鬱的神情,她又說:“沈先生看起來很不開心,終於得到了您想要的一切,不滿意嗎?”
  凡事總有代價,他問:“還要我做什麽?”
  江雅秋笑:“杜先生希望杜小姐能安心與耿先生在一起,不想讓她再為任何事任何人分心,沈先生知道該怎麽做。”
  “就為了這個,不惜付出巨額資金?”
  江雅秋點頭,讓真說:“對於杜先生來說,杜小姐才是無價之寶。對於沈先生而言,一開始追求杜小姐,就是為了求取利益,現在是有得無失。”
  他指著門口:“滾。”
  “這就走,”江雅秋爽快答應,站在門口,說:“沈先生,杜先生還讓我轉告您一句話,你想要什麽,他就給得起什麽,當然,前提是要讓他認為值得;但是,沒有他的許可,請你永遠不要再靠近杜小姐,他可以成就一個人,也可毀滅一個人。”轉身走出書房,門合上的瞬間,她聽見“嘩啦”一聲巨響,
  桌麵上的一切,包括那兩份股權受讓書,全部被掃落在地上,得到的很多,失去了什麽,隻有他自己知道。槳聲燈影裏,她一身黑色絲絨旗袍,娉娉婷婷,妖嬈如雨後的春杏,一切恍若隔世,這般的遙不可及。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進入書房,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肩上,他沒有抬頭,聽見沈漓滄桑的聲音:“我之所以跳過你的父輩,直接把家業傳到你手中,固然是因為在我的後輩子孫中 ,你優秀傑出,遠勝於任何一個人;此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曾欠杜修宇一份恩情,當時許諾,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他提出,我必須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為他做一件事作為償還,等了二十年,沒想到他提出的要求僅僅是讓你執掌沈氏家業這麽簡單,我也樂見其成。杜修宇一生中的投資有多大,誰也說不清楚,但他最大的投資,不是他名下的任何一個企業,而是人。他在世界各地選擇貧苦人家的優秀子弟,資助他們的生活與學業,為他們的事業提供資金,這些人成功後,遍布各行各業,政客,企業家、金融家、律師、甚至幫派領袖等等;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人在危難之時,深受過他的大恩,紹昀就是其中之一,我也算是一個吧。杜修宇選人的眼光很獨到,凡被他選中的人,未必十分十美,但必定有出色的可取之處;而且,每一個人敬他若神明,隻要他一句話,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人數之不盡。所以,有人的地方,就必定有杜修宇的勢力存在。嘉恒,記住我的話,隻要杜修宇在世一日,你就不能碰觸杜家的鋒芒。”
  房間裏黑咕隆咚,悄然無聲。沒有預料中的眼淚滂沱,江雅秋籲了一口氣,剛把房門關好,就聽見小小的臥室裏傳出男人的聲音,放下的心立刻又懸到半空。小小沒有睡覺鎖門的習慣,江雅秋按住門柄,悄悄打開一條縫。小小背向門而坐,電腦屏幕散發的微光裏,她的身影稍顯單薄。音箱中傳出耿紹謙的聲音:“蘇小小,你沒義氣,我托你帶的禮物也不拿走,說是好哥們,這點忙都不幫。”
  小小直著眼瞪他半晌,突兀的問:“紹謙,你知道我是誰?”
  “廢話,”耿紹謙沒好氣說:“你除了是蘇小小還能是誰,難道會變成江雅秋。”
  “當初你說要與我做好朋友,是隻因為蘇小小這個人,還是別有所圖?”她問得有些急切。
  “你有財,還是有色,我能圖什麽?”紹謙奇怪,摸了摸腦門,“是你出了問題,還是我出了問題,怎麽今晚你怪怪的?”
  小小的眼淚突然漱漱往下掉,紹謙嚇一跳,相處這麽久,每天隻見她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從來沒有想過她居然也會哭。呆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映過來,急道:“小小,我說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麽,你溫柔美麗,德才兼備……”把所能想到的讚美挨個說了一遍,最後總結性的說:“總之,看見你就覺得開心,所以想做你的好朋友,這句話絕對是真的。”
  “真的?”小小噙著淚問:“那你會不會娶我?”
  “不行、不行”紹謙拚命搖頭,“這輩子除了雅秋,我誰也不娶。”
  “如果,我有很多錢,能帶給你權力和勢力呢?”
  “神精病,我又不賣身,”紹謙憤憤,“我可是有節操的人。”
  不知怎的,小小悲從心中來,哽哽咽咽抽泣出聲。“喂,喂——”紹謙叫:“你別哭,好不好?”她哭得越發傷心。紹謙苦惱的搔了搔腦袋,“你就這麽想嫁我?”他一咬牙,一副取義成仁的樣子,“好吧,我娶你就是了!可我事先說明,我對你隻有哥們的感情,沒有男女那種情。”
  小小反倒“嗤嗤”的笑了起來,“誰要嫁你了,自作多情!”
  能哭能笑,看來是沒事了,江雅安下心,無聲闔上門。已經是淩晨三點,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她開始煮咖啡,濃鬱的香氣隨著升騰的水霧飄散,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小小打開了臥室的門,倚著門框怔怔看她,臉上淚痕還沒有幹透,寬大的白色睡袍在她嬌小的身體上,顯得空蕩蕩,整個人卻生出一種楚楚可憐的動人韻味。
  江雅秋微笑問:“喝咖啡嗎?”
  小小甩一甩頭,讓自己更清醒一點,略略曲卷的長發,如微風中的海浪般,輕輕起伏。走到江雅秋身旁坐下,她揉一揉有點紅腫的眼,“我聞到咖啡的香味,以為是錯覺,沒想到真的是你回來了。”
  “總裁打電話給我,”江雅秋低垂眼簾,為小小倒上一杯咖啡, “說紹謙明天要走了,讓我回來送送他。” 對著這麽一雙純淨的眼眸說謊,真是一種罪過。
  雙手捧住江雅秋遞來的小杯盞,咖啡的溫度傳出來,冰冷指尖逐漸變暖,小小說:“秋姐,紹謙喜歡你。”
  江雅秋抬頭瞟她一眼,看見她一臉的認真,不由笑笑,低頭繼續往自己的杯中注入咖啡,“他還年輕,等到他足夠成熟,就會明白他所執著的喜歡,隻不過是對少年時代美好回憶的留戀與依賴,小小,人總會長大。”
  小小沉默,在杯中放入一片糖,用小巧的銀勺慢慢擾動,躊躇片刻,問:“秋姐,你的恩人,就是你走之前對我說的過那個恩人,他要你做什麽事作為回報?”
  江雅秋喝一口咖啡,輕言細語:“小小,你十四歲的時候,我就已經見過你,在聖.弗朗西斯科。”事隔多年,她依然記得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杜修宇站在二樓的巨幅落地玻璃前,專注望著樓下花圃,一個學種花的小女孩跟在花匠後麵竄來竄去。他那樣一個人,平日裏既使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僅是簡簡單單站著,就足以令人心生敬畏。然而,那一刻,他眼中的溫情足以讓燦爛陽光失色,看著女兒,仿佛看著他珍愛的全部世界。“她是我最珍貴的寶貝,當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希望你能為她做這什麽。”江雅秋說:“這就是我的恩人所要求的回報。”
  小小雙手抱膝,小巧的下頜抵在膝蓋上,出神了許多,才輕聲說:“上次聽你說起你的恩人時,我就覺得他的行事作風與一個人很相似,卻不願意深究。真希望別人對我的好,隻是因為我這個人,而不是因為他,可是——,”她頓一下,無奈一笑:“顯然,我永遠也脫離不了他的庇護。”
  “對不起,小小。”除了道歉,江雅秋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畢竟一切都是事實,沒有杜修宇,她根本就沒有機會認識蘇小小。
  “秋姐,不必說對不起,”小小搖頭,“你隻是善意隱瞞而已,就如我向你隱瞞身份一樣,沒有惡意的欺騙——”她哽咽一下,眼眶泛起紅暈,那一切不過是欲擒故縱的手段,她這個傻瓜,卻在這種手段的操控下心情跌宕!
  “怎麽了?”江雅秋扶住她的肩,柔聲問:“發生什麽事了?”
  “長這麽大,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她說著,眼淚又開始不受控製的落下,“他卻是為了利益目的而接近我,不喜歡就不該招惹我;不招惹我,我根本就不會認識他;即使認識他,也不過是點頭之交……”眼淚越落越急。江雅秋靜靜陪在她身邊,能哭出來總是好事,渲泄過後,才能徹底放開。終於哭夠了,小小舉起手,狠狠拭去眼淚,發誓般:“我決定,永遠不喜歡他了。”
  江雅秋忍不住笑,年輕真好,哭一陣笑一陣,什麽事都能過去。輕撫一下她的腦袋,“想開了?”
  小小點一點頭,“想開了,我要離開這兒,明天就走。”
  “不行。”江雅秋一口拒絕,“杜先生說你們的約定是一年,沒滿一年之前,你不能離開;否則,就算你輸,要無條件接受杜先生為你安排的婚姻。小小,我雖然喜愛你如同自己的妹妹,但也不能違抗杜先生的意識,到時候,你別見怪,我不得不把你押上禮堂。”
  “唔!”小小覺得頭痛,捂著腦袋,說:“老爺子手下的人都很能打,他有沒有派人訓練過你?”
  江雅秋點了點頭,“我空手道黑帶四段。”
  “嘖,”小小咂舌,“真狠,自己的女兒不舍得拿來訓練,就訓練別人的女兒,沒人性。”
  江雅秋啼笑皆非:“小小,杜先生的女兒隻有一個,就是你。”
  “唉——”小小長歎一聲,又抱住腦袋,“我知道,如果你押我上禮堂,我肯定打不贏你。”
  “我也不想這樣。”江雅秋笑著攤一攤手,“杜先生的為人你最清楚,一諾千金,隻要堅持過完一年,你就自由了,他再也不會幹涉你的生活。”
  “可是,可是——”小小期期艾艾說:“耿紹昀已經知道我是誰。”
  “那麽,他有沒有欺騙過你,逼迫過你?”
  “沒有。”小小老老實實的回答:“他很驕傲,根本不屑於欺騙我,如果不喜歡,他絕不會說喜歡,如果說喜歡,就肯定是真的喜歡。”
  “那你怕什麽?”江雅秋循循善誘,“既然已經過了大半年,還有五個月,為什麽不堅持下去。難道想讓杜先生為你安排另一場聯姻嗎?總裁不會騙你,在他身邊總比麵對那些花言巧語的花花公子安全。”
  小小沉思不語,江雅秋看著她,暗暗歎息,到底是父女,當小小認真沉靜時,在她臉上便可看見與杜修宇相似的冷峻,拍了拍她的肩,“好好想一想,坐著想不通,就躺著想,想好了,明早和我一起去為紹謙送行。”
  機場廣播已經播報過一遍登機通知,耿紹謙還戀戀不舍的拉著江雅秋話別。不遠處,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小小看清了江雅秋眼底的忍耐。喜歡一個人不是錯,不喜歡一個人也不是錯,她誰也幫不了。眼角的餘光瞄見耿紹昀舉步向他們走去,小小急忙叫:“總裁。”雖然什麽也不能做,至少要幫紹謙多爭取幾分鍾,耿紹昀止步回頭,她說:“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耿紹昀走回到她身旁,“什麽事。”
  被他鋒銳的眼眸一掃,小小生出幾分心虛,大腦暫時短路,一時想不出合理個的借口。廣播開始播報第二遍登機通知,耿紹昀微微蹙眉,又準備舉步。小小情急之下,一句話脫口而出:“我能不能在勝天多留五個月?”他揚了揚眉,看著她,卻不說話。小小冷靜下來,點一點頭:“對,就這樣,我還需要在勝天工作五個月才滿一年,期滿後,請你告訴老爺子,說我們不合適,以後我就自由了。”
  “自由?”耿紹昀覺得好笑,“杜修宇的女兒,不應該這麽的——”他斟酌詞句,“不應該這麽的單純。”
  在某些場合,單純就是白癡的代名詞,小小神情微冷,“單不單純,是我個人的事,好象和你沒有關係吧。”
  “當然有關係。”他用平淡的口氣說:“杜世伯昨晚給我電話,要我教會你一些東西。我隻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內,如果你的學習成果達不到要求,說明你隻適合做溫室裏的花朵。到時候,麻煩你乖乖回家做你的千金大小姐,以後杜世伯會為你找一門當戶對的人家,嫁過去做少奶奶。安安份份讓別人供養著,不要再不切實際的幻想什麽自由。想要飛,首先要學好覓食的本領,至於現在——” 他搖了搖頭,“你連獨立生存的能力都不具備。”
  小小深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冷靜,“我不需要你教會什麽東西,這大半年來,我一直靠自己生存,並沒有讓老爺子養活我,以後也一樣。”
  “是麽?”他笑:“沒有江雅秋的庇護,你確信你能夠通過勝天的試用期?”
  小小啞然,再一次發覺自己傻,以勝天對員工的嚴格要求,她的順利過關怎麽可能僅僅是因為僥幸。
  看看她因為難堪而變得嫣紅的臉龐,他緩和了一下語氣:“我答應過杜世伯,無論你是否會成為我的妻子,在他百年之後,我都必須接替他,幫助你、保護你,直至我們其中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希望你在以後的學習中能多用一點心思,我不想一輩子都在照顧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你也不願意這樣,對麽?”
  “他總自以為是的安排我的生活,卻從來不問問我是否需要。而你——”小小憤恨:“這麽荒謬的要求居然也會答應,你敢說沒有任何利益的驅使?”
  “雖然有點傻,還沒有傻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他笑容滿麵的樣子風度翩翩,說出的話卻不留一點情麵,“我沒辦法拒絕,第一,杜世伯承諾,我將會擁用杜氏企業20%的股權,也就是說,我將會是杜氏集團中僅次於你的第二大股東;第二,沒有杜世伯,就不會有今天的耿紹昀與勝天集團。照顧你一輩子,是他對我投資後,所要求的回報。”
  小小冷笑,略帶嘲諷:“好大一筆投資!”
  他不以為意的笑:“一切投資不都是為了你麽?怕你吃苦,幫你找個可以依靠一輩子的丈夫,你不領情;想讓你學會執掌家業,自己又不舍得教,隻好讓別人教。這樣父親,你還有什麽可挑剔的!”
  小小惱怒:“你隻不過是一個旁觀者,根本就不能明白別人曾經所經曆過的痛,有什麽資格亂發言。”
  “是,我是不明白。”耿紹昀冷酷的說:“我隻知道,一個合格的母親不應該不負責的扔下孩子不管,更不應該讓孩子在怨恨中成長。”
  “你知道個屁!”小小突然蹦出一句粗話,轉身衝出了機場。耀眼的陽光猛然刺得雙眼發痛,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她匆忙低頭,幾滴水珠跌碎在大理石地麵上。暖洋洋的陽光裏,她卻覺得冷,抱緊雙肩,慢慢在機場外的石凳前坐下。
  她的母親,一個多麽美好的女子,小小至今清晰記得她的懷抱溫暖馨香,常抱起年幼的女兒輕輕拍打:“寶貝,寶貝……”悅耳的聲音如春天裏最輕柔的風。父親的生死兄弟趙曉峰笑嘻嘻說:“嫂子是我心中永遠的女神,這輩子沒機會了,下輩子做我老婆,好不好?”
  “噯,想都別想。”另一邊,父親在叫:“雲若這輩子是我老婆,下輩子也是我老婆,下下輩子,還是我老婆。”母親看著他,溫柔的笑,即使是百煉鋼,也會溶化在她溫柔的笑靨裏。那時,父母的感情真好!
  什麽時候開始不再幸福?舅舅去世時,母親哭得很傷心,從此再也不會對父親溫柔的笑。終於有一天,母親離開了父親,也離開了她;時隔半年,母親被強行帶回家,父親拿起一個針筒,母親被他的手下所鉗製,不能動彈。她不哭不鬧,靜靜看著他,當他親手把透明的液體注入她纖細的手腕時,大滴的淚沿著她美麗的臉龐無聲滑落。那時候,看不懂母親的眼神,隻是覺得很悲傷,許多年後才明白,那種眼神,是萬念俱灰的絕望。父親把針筒狠狠砸在了地上,玻璃碎屑飛濺,在母親的臉上劃一道淡淡的血痕。她嚇得“哇”一聲大哭起來,父親抱住她,“小小,小小……”一滴水珠落在她頭頂,冰冷沁入發間。她問:“媽媽為什麽要打針,生病了嗎?”
  父親沉默了很久,說:“是。”
  她看見母親流淚,以為是打針太痛,輕撫母親的手腕,“媽媽,病快點好,好了就不用打針了。”
  母親合上眼,淚水成串沿頰滾落,“把小小帶走,再也不要讓她看見。”
  父親拉她走出母親的臥室,迎麵跑來的趙曉峰撲上前,衝著他的胸口狠狠一拳,“混蛋,你竟然給嫂子注射毒品。”
  她瞪大了眼,八歲的孩子,已經懂得不少事,也知道毒品不是好東西,她以為這是一個誤會,趙叔叔對父親的誤會。
  父親沒有還手,望著遠方的虛空,疲憊而虛弱,“曉峰,我沒辦法,蘇步昌死了,雲若永遠也不會原諒我,隻有這樣,她才不會離開我。”
  趙曉峰咬牙:“你會害死她,你知不知道,你會害死她的!”
  父親愴然笑:“就算是死,她也隻能死在我身邊。”寧可讓母親死,也不放手,這就是杜修宇,叫她如何不恨?
  一道陰影擋住了溫暖的陽光,小小抬頭,耿紹昀站在她麵前,陽光的暈輝裏,他的麵容有點模糊,反倒襯托出一種出塵的俊逸。“對不起,”他說:“我道歉。”
  “道歉有個屁用。”小小惡狠狠說。
  “有個性!”他感歎,“可是,你能不能——,呃,能不能文雅一點?”
  “不能!”她說完,卻忍不住“哧”一聲笑了起來,偶而說說粗話,感覺也挺爽。
  小小的眼睛很大,笑起來的時候側顯得狹長嫵媚,真正是媚眼如絲。看見她笑,耿紹昀也笑,這個女孩性情很豁達,意識到這一點,耿紹昀覺得愉快。對於哄女人,他沒有什麽耐心,顯然,小小不需要別人哄,讓他感到輕鬆自在。
  左顧右盼一陣,小小問:“秋姐呢?”
  “她一夜末眠,我讓司機先送她回休息。”
  小小“哎”一聲,從石凳上跳起,“我跟她一起回去。”
  “你隨我回公司。”耿紹昀轉身率先走,“有一些事情需要安排。”
  “總裁,”小小站在原地不動,可憐兮兮小聲說:“我也一夜末眠。”
  他回過頭,笑了笑:“我該怎麽稱呼你,蘇小姐,還是杜小姐。”
  “我是蘇小小。”
  “好吧,蘇小小,”他說:“杜先生已經答應我,從今天開始直至你離開勝天,他將斷絕對你的一切經濟支援,也就是說,你在勝天工作的收入將會是你近期唯一的生活來源。江雅秋還在休假期間,她今天不上班沒關係;而你,作為勝天的員工,如果無故曠工,你的直屬上司將會按公司規定給予處罰,你說,到時我該怎麽做呢?”
  小小不再說什麽,乖乖尾隨他身後上車。耿紹昀又一次滿意的笑,乖巧的女孩比起驕縱的千金大小姐,自然要可愛許多。
  司機不在,耿紹昀自己開車。晚冬的晴天裏,似乎已經有了春的氣息,陽光透過車頂天窗玻璃,暖暖照在身上,天窗打開一指大小,微風徐徐吹拂過臉龐,小小開始昏昏欲睡。
  耿紹昀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入耳中,飄飄渺渺,一時模糊,一時清晰,“我讓人為你安置了一張桌子……以後你就在我的辦公室裏工作,有些事,我可以教你,更多的事,需要你自己去領悟,不明白再來問我……”
  “哦。”她含含糊糊答應。
  “下班後我陪你過去收拾一下,今天就搬到我那裏去住。”
  “什麽?”小小立刻清醒過來,“為什麽要搬到你家去住?”
  “不、不是我家,是我個人的公寓。”耿紹昀詳細的解釋:“不和我家人住在一起,隻和我住在一起。”
  小小的臉一下子變得緋紅,太直接了吧,她低聲嘟噥:“我可不是隨便的人。”
  耿紹昀笑:“我也不是隨便的人!”
  “哦,哦……”小小更加的困窘, “那個,那個——”
  耿紹昀瞟她一眼,一縷陽光恰好射下來,映照著她瑩白的肌膚,仿佛透明般,緋紅的臉龐卻濃豔欲滴。古人形容女子美好肌膚的那個詞——吹彈可破,用在這裏再合適不過,讓人產生忍不住想摸一把的衝動。他急忙轉開視線,克製住自己不再看她,說:“你父親不但要求我教你做事,還要我教你處世,讓你學會在不同環境下與不同的人打交道。除了時時刻刻把你帶在身邊,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你我必須在同一屋簷下住三個月,但不會同房,更不會同床。”
  “我不同意!”
  “不同意?”耿紹昀又笑:“那麽,你是要和我同房,還是同床?”
  “你這個——”小小連續做了幾次深呼吸,才把一句罵人的話給咽回去,說:“我在秋姐那兒住得很好,不想搬。”
  “這件事已經有了決定,我隻是知會你一聲,你不需要發表意見。”
  “可是,可是——”小小猶不死心:“我不會做家務,會把你的房子弄得又髒又亂。”
  “我請了鍾工點。”
  小小想了想,又說:“如果我住進去,就會打擾到你和你的女朋友。”
  “放心,我從來不帶女人回家。”他語氣淡薄,但已經沒有了商榷的餘地。
  最後,小小怯怯的說:“萬一,萬一你獸性大發,向我撲過來,怎麽辦?”
  耿紹昀猛然一腳踩下刹車,小小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一臉驚恐看著他,眼神純潔柔弱。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笑,有一瞬間,他幾乎產生錯覺,仿佛她是一隻等待被屠宰的小羊羔,而他就是那隻獸性大發的大灰狼。“算了,”他說,“你不想搬就不……”關鍵時刻,想起麵前的人是誰,他相信遺傳基因的作用,杜修宇最善長迂回戰術,他的女兒再差也不可能差到這麽白癡的地步。冷靜下來,耿紹昀重新啟動車子,優雅的微笑:“你放心,真到了那種地步,我一定會對你負責的。”
  小小氣餒,這個人居然比她家老爺子還強悍,沮喪扭頭望向窗外,前段時間突襲而來的寒流凍死了許多花草樹木,車道兩旁除了枯黃的幹草,別無景致,看了一會兒,漸漸的,她眼皮又開始發沉。
  突然發覺她出奇的安靜,耿紹不由轉首看了看,她靠在座椅上睡得正香。前一刻說怕他獸性大發,下一刻就在他的車上放心睡起覺來了,耿紹昀笑著搖搖頭,的確不像是杜修宇的女兒,沒有繼承到父親的一點心機與手段。顯赫的家世,不俗的容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如果沒有一個強大父親的保護,隻怕她早就被連皮帶骨給吞了。人真是矛盾的動物,比如杜修宇,一方麵把女兒保護得滴水不漏,一方麵又因為她缺乏生活閱曆、不諳世事苦惱不已。
  手機響起來,耿紹昀怕吵醒小小,匆忙騰出一隻手接電話,“總裁,”江雅秋在電話裏說:“小小在您身邊嗎?”
  “她在,睡著了。”
  “啊?”江雅秋訝然,卻沒有追問什麽,杜修宇把她訓練得很好,從不多事,“總裁,”她又說:“請問,您——,您有沒有看今天的報紙?”
  “看了,”他淡漠的說:“那又怎樣?”
  “對不起,總裁,我必須向杜先生報告這件事。”
  “隨你!”耿紹昀掛斷電話,車子在路邊停下,他站在車外點燃一支香煙,看著微風把煙霧吹得飄零四散。他並非是忘恩負義的人,但感恩是一回事,派一個人時時刻刻在他身邊盯著,而且隱瞞了這麽多年,他卻未必願意接受。
  轉過身,隔著車窗玻璃,他看見小小的睡顏安詳恬靜,不知道正在做什麽好夢,唇畔綻開一絲笑意,她的睫毛很長,眼睛閉合的時候,象一把弧形的小扇子,彎彎的向上微翹, 尖端閃爍著陽光的碎金。突然覺得,她這樣的單純也未必是壞事,教給她的東西越少,是否就意味著他將來撐握杜氏王國的機會越多?耿紹昀被自己的想法狠狠嚇了一跳。
  小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被耿紹昀叫醒時,車子已經停在勝天廣場。神思困倦的跟隨在他後麵,一路上迎麵碰見不少人,每個人恭恭敬敬招呼一聲“總裁,您好!”後,無一例外的會向她客氣招呼一聲:“蘇小姐好!”小小想到一個詞,狐假虎威,如果耿紹昀變成老虎,會是什麽樣子?她充分發揮想象力,不知不覺笑出聲。
  聽見笑聲,耿紹昀問:“怎麽了?”
  “噯,”小小湊前一步:“你說,我像不像狐狸?”
  耿紹昀回頭,她半側著頭,眼角微微上揚成一個嫵媚的弧度,他讚同的點頭:“像,非常像。”
  她卻喜孜孜:“那也挺漂亮!”
  耿紹昀又看她一眼,是挺漂亮,他沒見過杜夫人,從容貌上看,小小應該像父親多一點,杜修宇是罕見的美男子,相似的五官,長在她臉上或許比不上她父親那般俊朗逼人,但精致秀麗得多,令人賞心悅目。
  總裁室很大,小小的辦公桌靠近巨幅玻璃落地窗,視野開闊,光線充沛,受夠了幹燥的空調風荼毒後,偶而還能享受一下自然空氣。寬大的辦公桌上除了電腦、文件盒等辦公用具,還擺了一盆長滿尖刺的仙人球,據說這東西能吸走電腦輻射,為她布置辦公桌的人顯然花了一番心思,小小滿意:“你手下的人辦事效率真高!”
  “該開始工作了。”耿紹昀惜時如金,簡短提醒完,立即按下桌麵的對講鍵,“進來吧。”辦公室門被輕輕推開,耿紹昀的私人秘書陳倩一手端著香醇的熱咖啡,一手抱著文件,把東西放在他麵前,問:“總裁,您還有什麽吩咐嗎?”
  “拿一份今天的晨報給蘇小小。” 耿紹昀吩咐。
  “不用、不用。”小小慌忙搖手,平日與陳倩關係不錯,實在不好意思讓她做事。
  “蘇小姐,”陳倩說:“您要喝點什麽嗎?請稍等片刻,我會把飲料與報紙一起送進來。”小小變成了蘇小姐,禮貌了許多,也疏離了許多。
  小小鬱悶,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沒有鬱悶多久,她的注意力就被報紙吸引了,晨報娛樂版的頭條“耿紹昀神秘女友浮現”,觸目驚心的標題下,是她與耿紹昀的親密合影,他的手挽在她肩上,低頭溫柔看著她,她則靠在他懷中,小鳥依人狀。再看內容,大致意思是耿紹昀的真命天女終於出現,該女已懷有耿家骨肉,兩人婚期將近雲雲。小小看得腦袋發麻,“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耿紹昀在批閱文件,頭也沒抬,“怎麽,不滿意嗎?照片拍得不錯,你看起來很漂亮呢。”
  “不是,不是——”小小急,“你不是說不讓刊出嗎?”
  “我改變注意了。”他說得輕描淡寫,“在你父親給我電話後。”
  小小眼神變冷:“他讓你這麽做?”
  “不,”耿紹昀放下手中的筆,抬頭對小小微笑:“他叫我暫時代替他看管你,你有手有腳,我怎麽看管,憑什麽身份看管?如果哪天你不高興,一走了之,我能把你強行留住嗎?萬一你大叫非禮,那我豈不是百口莫辯?現在好了,大家都知道我們的關係,作為我未來孩子的媽,我看管你合情合理,你吵也好,鬧也好,在別人眼中不過是情侶間鬧別扭而已,沒有人會多管閑事。”
  “你——”小小氣極,恨不得一拳打掉他可惡的笑容,難怪,難怪一路過來,大家都知道她姓蘇,剛才還在納悶,自己名不經傳,怎麽突然有這麽多人認識她;難怪一向交好的陳倩會對她恭謙疏離,敢情是把她當成未來老板娘了。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反複幾次,才克製住自己的怒火,展開一個甜甜的笑靨,嬌滴滴喊:“耿世兄——”
  耿紹昀打一個寒顫。
  她眨著漂亮的大眼睛,楚楚可憐,“你有辦法澄清的,對不對?幫幫忙,澄清這件事,不然我以後怎麽嫁人呀,我保證乖乖聽你的話,好不好嘛,耿世兄。”話沒說完,小小心裏先嘔了好幾遍,裝癡賣嬌,下足了血本,事後一定要連本帶利討回。
  耿紹昀卻不為所動,氣定神閑:“隻要你還在勝天一日,我就是你的老板,你應該叫我總裁;至於世兄,等你離開勝天後,可以這麽叫我。”
  “那你到底幫不幫我澄清這件事?”
  “沒那個必要,我們自己知道不就行了,何必在乎別人怎麽想。”看見小小握緊的拳頭,他笑著搖頭:“別衝動,雖然我從不打女人,可真要動起手來,肯定是你吃虧。”
  小小牙都快咬碎了,想找一句最惡毒的話狠狠打擊他,絞盡腦汁還是沒有找到。辦公室裏的電話響起,耿紹昀按下接聽鍵,陳倩動聽的聲音傳出:“總裁,美國長途。”
  耿紹昀看著小小,笑得意味深長:“接進來。”
  電話剛接通,趙曉峰宏亮的聲音立刻響起:“紹昀,你夠猛,居然不經過宇哥同意,就把生米煮成了熟飯。”
  “趙叔叔——”小小撲到電話機前。
  “小小?”趙曉峰大笑:“恭喜你,要當媽了,呀,小丫頭終於長大。”
  “趙叔叔,沒這回事,”小小急得語無倫次,“你別胡說,我沒有——”
  “別急,別急,你說沒有就沒有。”趙曉峰急忙按撫她,“不用害羞,年輕人嘛,一時衝動也沒啥大不了的。”
  “叔叔,叔叔——”小小欲哭無淚,憤恨的指責耿紹昀,“都是你,我冤死了。”
  耿紹昀無辜的攤一攤手,“關我什麽事,是你自己說懷了我的骨肉,讓那些娛記給聽到,我可什麽也沒說。”
  “紹昀呐——”趙曉峰說:“宇哥現在氣得不想和你說話,讓我替他轉告你幾句話。”他咳兩聲,清清嗓子:“下麵是宇哥的原話,耿紹昀,老子讓你照顧女兒,沒叫你把她照顧到床上去,是個男人你就負起責任,一個月之內和我女兒結婚,別讓我外孫做私生子,不然,哼哼,老子閹了你。”
  小小聽著聽著,笑逐顏開,“趙叔叔,老爺子真這麽說?”
  “嗯,嗯,差不多吧,我隻不過稍加修飾了一下而已。”
  “我知道了,趙叔叔再見。”不讓耿紹昀有任何辯解的機會,小小迅速掛斷電話,盯著他直笑。
  明媚的陽光透過玻璃屏壁,溫洋洋照耀著辦公室,耿紹昀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笑什麽?”
  “你知不知道——”小小笑得更加詭異:“知不知道太監最怕聽到的是什麽歌,最想唱的是什麽歌?”
  他不懂她的意思,“什麽?”
  小小哈哈笑:“太監最怕聽的歌是《一剪梅》,最想唱的歌是《把根留住》,”親切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學著唱,很快就用得著了。”
  總算明白她的意思,他笑了笑,不緊不慢說:“下月初九是杜世伯五十大壽,我已經定好去拉斯維加斯的機票,順便幫你也定了一張機票,見到你,杜世伯自然會明白一切。”
  “不去,不去,”小小猛搖腦袋,把他先前說過的話copy了一次:“沒那必要,我們自己知道不就行了,何必在乎別人怎麽想。”
  “別人怎麽想,的確可以不在乎,但那個人是你父親,你不在乎,我卻不能不向他證明清白。”
  “清白,嘿嘿,清白,”小小斜睨著他,刻薄的挖苦:“久經沙場,曆盡滄桑,居然還保持清白之身,可真不容易啊!”
  他也不生氣,平靜看她片刻,笑:“如果你想坐實了那個名,我也不介意生米煮成熟飯。”
  “切,想都別想。”小小不屑,“我才不要劈腿的男人,髒死了。”她轉身向門口走去。
  “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去哪裏?”
  “去醫院,買也好,騙也好,總之要弄張墮胎證明書來給老爺子看,就說是你逼我的。”她打開門,站在門口對他幸災樂禍的夾了夾眼,“學好唱《一剪梅》哦!”
  耿紹昀啼笑皆非,好歹一個大家閨秀,也不知道她從什麽地方學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任由她離去,不作任何阻攔。
  小小站在電梯裏尋思,先回江雅秋那兒美美睡一覺,再收拾行李一走了之,管他什麽掌管家業,管他什麽學習為人處世,讓老爺子和耿紹昀去煩吧。她不過是一個小女子,沒什麽雄心壯誌。電梯很快到達一樓,站在電梯口,遠遠就聽見接待大堂傳來的喧嘩聲,小小好奇的湊過去看熱鬧。
  一個眼尖的人看見她,“蘇小姐!”鎂光燈立刻閃爍成一片白芒,記者把她團團圍住,“蘇小姐,你能接受我們報社的專訪嗎?”“蘇小姐,請問你是什麽時候和耿先生交往的呢?”“蘇小姐……”小小低頭避開鏡頭,用盡全力,也無法突圍出去。終於,勝天大廈的一隊警衛跑過來把她帶出包圍圈,護著她避入總裁室專用電梯。
  耿紹昀還在批閱文件,看見驚魂未定的小小跑回來,毫不意外的笑:“這麽快,我還沒有學會唱那兩首歌呢。”
  腦袋裏似乎有靈光一閃,小小瞪著他:“你故意的,明知道下麵有狗仔隊,卻不告訴我。”
  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從座椅上站起走到她麵前,遞過一份卷宗,“你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現在開始認真看這份文件 ,看完後告訴我這家子公司的營運狀況。”
  小小正考慮要不要接過卷宗狠狠砸在他腦袋上,陳倩端了一杯咖啡進來:“蘇小姐,喝杯咖啡壓壓驚。”
  小小衝她感激的笑笑,還沒來得及接過,耿紹昀就說:“陳小姐,去換一杯白開水來,孕婦不適合喝咖啡。”
  “是,總裁。”陳倩端著咖啡忙不迭走了。
  “我終於明白老爺子為什麽這麽欣賞你,”小小咬牙切齒,“你和他是一樣的人,一樣的惡毒。”
  他麵不改色,“謝謝誇獎。”
  “我永遠也不愛上你這種人,就算老爺子逼我嫁給你,我也永遠不會愛你。”
  他可惡的笑:“真巧,我也永遠不會愛上你,就算娶了你,也不會有所改變,扯平了!”
  小小一向奉行“好女不與惡男鬥”的原則,確認耿紹昀遠比她強勢後,暫時放棄強硬的抗爭,按照他的要求開始認真審閱卷宗。耿紹昀是個工作狂,顯然,他準備把小小也改造成一個工作狂。一天忙碌下來,小小已經吃不消,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時間,眼吧吧的向他頻頻凝視,他卻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樣子嚴肅得駭人。
  “總裁,總裁——”小小虛弱的叫。
  他抬眼看她。
  小小提醒:“下班了。”
  “哦。”他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工作。
  小小咬牙,再咬牙,真想咬他一口。
  外麵傳來“篤篤”的敲門聲,耿紹昀揚聲:“進來!”江雅秋推開辦公室的門,小小從座位上一躍而起,“秋姐。”激動得熱淚盈眶,組織啊,親人啊,終於看見你了!
  衝著小小溫和笑了笑,江雅秋走到耿紹昀辦公桌前,遞上一把鑰匙,“總裁,已按您的吩咐,把小小的日常用品全部搬入您的寓所。”
  耿紹昀麵無表情的點一下頭,示意她把鑰匙給小小。“秋姐,唉,秋姐——”小小哀歎:“我每個月有付房租的,減輕了你的月供壓力……”
  “小小,”江雅秋顯得有點為難,“其實、其實我那套房子是一次性買斷的,為了找個理由讓你住進去,我才不得不向銀行按揭貸款,每個月要付不少利息呢。”她麵帶喜色,“以後好了,不用再白白付利息了。”
  小小用手遮住眼睛,天呐,這是什麽跟什麽呀,大姐,雖然我不喜歡別人騙我,可你也不用說得這麽坦白吧,人都是要麵子的嘛。
  還好,耿紹昀對這件事不怎麽關注,他問江雅秋:“我要你準備的東西都帶來了嗎?”
  “都帶來了,我還帶了造型設計師來。”
  什麽?小小放下手,向耿紹昀看去,他也正看向她,“今晚有一個華豐集團主辦的酒會,宣布沈氏家族正式易主,由嘉恒執掌家業,無論是作為合作夥伴,還是作為姻親,我都應該出席,你隨我一起去。”
  小小垂眸,盯著自己的手,“我不想去。”
  耿紹昀似乎沒有聽見,對江雅秋吩咐:“請造型設計師進來吧。”
  “我說了不想去!”小小提高聲音。
  “今晚的宴會有各界名流,你可以看看這個圈子裏都是些什麽樣的人,怎麽打交道,是你學習的好機會。”耿紹昀了然瞟她一眼, “不管什麽事,首先要學會的是麵對,而不是逃避。”
  江雅秋帶造型設計師走進辦公定,手中捧著一件晚禮服。小小坐在原位上不動,耿紹昀冷冷盯著她,她毫不示弱的回瞪。耿紹昀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現在是十八點一刻,我給你半個小時進休息室換衣服,如果過了半個小時你還沒有換好禮服,我來幫你換。”
  小小扭過頭不看他,還是不動,也不說話,用沉默來反抗。
  耿紹昀從座位上站起身,脫下西服外套,又解開襯衣的袖扣,慢慢往上卷,“你們先出去,把禮服留下,”
  小小驚愕,他居然來真的?眼看著他向她靠近,江雅秋與造型師也即將走出門,她霍然起身,憤憤走進休息室,休息室的門合著她的怒氣“砰”一聲,被重重甩上。江雅秋抿唇輕笑:“總裁,還是您有辦法。”
  “她雖然有點任性,倒也不刁蠻,杜世伯教不了,是不舍得;別人教不了,是不敢。”耿紹昀笑一下,話鋒突然一轉,“江小姐,你是一個人才,很可惜,等杜小姐這件事了結後,我不方便再留你。”
  “我明白,總裁。”江雅秋平靜頜首:“我知道該怎麽做。”
  小小發覺人生真是富有戲劇性,前一天,她以沈嘉恒女朋友的身份參加耿家宴會,事隔一日,她又以耿紹昀未婚妻的身份參加沈家宴會。人群中,沈嘉恒依然俊朗奪目,他是宴會的主角,眾星捧月,意氣風發。在他身旁,絕色佳人小鳥依人,美麗的眼睛,真如書中所描繪的剪水秋瞳,波光盈盈,脈脈含情。而他,每當轉眸看向身邊的佳人時,犀利的眼神頓時化作刻骨柔情。原來如此,難怪成功再望,他卻不願再繼續敷衍,這樣的女子,隻要是男人都會為之心蕩神移,有誰舍得讓她受委屈。小小又喝下一杯雞尾酒,這種酒,色澤豔麗,入口甘醇,明明知道會喝醉,她卻喝上了癮。
  “那個女人是薛家的三小姐,你跟她怎麽比?被沈嘉恒玩膩了,又被耿紹昀接手,你的運氣算是不錯啦!”陳美琪刻薄的聲音傳來,小小皺了皺眉,懶得看她一眼,從沙發上站起,準備離開。酒勁湧上頭,覺得暈眩,她趔趄一下,單手扶住沙發靠背靜立。陳美琪的聲音又從她身後傳來:“像你這樣出身的女人,除了讓那些喪盡天良的花花公子玩弄,還能有什麽辦法!”
  “阿姨,蘇小姐的真名叫杜惜若,按照您的邏輯,以你們陳家現在的境況,連替她提鞋都不配。”醇厚的聲音再也熟悉不過,小小緩緩轉身,突然覺得象極了八點檔言情劇情,而且是慢鏡頭。一雙璧人相互依偎,站在她身後,沈嘉恒靠近陳美琪,笑容可掬,在她耳畔說了一句話:“如果以後還想在沈家過得舒坦,就安份一些。”他的聲音很輕,小小聽不見他說了什麽,卻清楚看見了他笑容裏的惡毒,以及陳美琪因驚懼而蒼白的臉色,感覺很滑稽,她“哧哧”的笑起來,所謂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其實,她從來就沒有真正了解過他。
  “杜小姐,你好。”美麗女子向她招呼,落落大方,“我姓薛,你叫我靈煙就行了。”
  薛靈煙,人長得漂亮,名字也好聽,小小笑,舉了舉酒杯:“喝一杯麽,味道很不錯。”
  旁邊伸過一隻手,奪走她手中的酒杯,“你已經喝了不少,再喝又頭痛。”小小睜大眼,是耿紹昀,從宴會開始,就看他與一名大美女在一起,現在終於舍得回來了,她伸出一個指頭,狠狠戳他胸口,表現得象個十足的醋壇子,“你舍下我這個未婚妻,去勾搭別的女人,除了借酒消愁,我還能做什麽。”
  “是,是,我不對,下次再也不敢了。”耿紹昀配合得很好,握住她的手,唯唯諾諾答應,適當表現出無可奈何的寵溺。
  薛靈煙掩唇輕笑,“耿總裁與杜小姐的感情真好。”
  “婚期將近,能感情不好麽。” 沈嘉恒微笑著拿起一杯酒,“來,我先恭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多好的祝福,小小笑得春花燦爛,璀璨燈光太過刺眼,她的視野裏一片模糊,乏力倚靠著耿紹昀,“謝謝,謝謝,我們應該喝一杯慶祝慶祝。”她四處張望,尋找送酒的侍應生。
  “杜小姐,你還是喝果汁吧。” 薛靈煙溫溫柔柔,嬌美的臉龐浮起紅暈,“喝酒對胎兒不好。”
  “胡說,”小小笑嘻嘻,“胎教,胎教是最重要的,我要從胎兒開始培養孩子的酒量。”
  有人哈哈大笑走過來,耿紹昀叫了聲“外公。”沈嘉恒叫了聲“爺爺。”小小跟著耿紹昀,叫:“外公好!”
  “好,好。”沈漓走近前,對著小小點頭:“惜若,我叫你一聲惜若,不介意吧。”
  “怎麽會,”小小甜甜的笑:“紹昀的外公,不就是我的外公嘛!”
  “對,對。”沈漓大笑,手掌重重拍在耿紹昀肩上,“紹昀,好福氣,你們很相配。”
  所有人都在笑,沈漓暢快的笑,薛靈煙斯文的笑,沈嘉恒輕鬆的笑,小小也在笑,笑著笑著,突然覺得反胃,猛然推開耿紹昀的扶持,掩口衝進洗手間,扶著台盆劇烈嘔吐,吐到最後,再沒有什麽東西可吐,口中發苦。她打水龍頭,看著“嘩嘩”的水流把一切汙垢衝走,許久,捧起一把冷冰的水覆上滾燙的臉龐,抬眼,她看見鏡中狼狽的自己,一縷濕發粘在緋紅的臉龐上,眼底的水霧,不知是淚還是水。
  耿紹昀的身影出現在鏡子裏,小小駭然轉身:“你、你,這是女性洗手間。”
  “我知道。”他自然而然牽起她的手,拉著她走出洗手間,薛靈煙站在門口,看見他們,笑了笑,有些同情的對小小說:“妊娠反映很不好受吧,我大嫂以前懷孕的時候也這樣,過一二個月就好。”
  多好的女孩,小小對著她笑,耿紹昀解釋:“你進去太久了,我怕你有事,隻好進去找你,讓薛小姐幫忙守在門外。”他為她披上大衣,“我們回去吧。”
  “好,”小小柔弱的笑:“回去!”
  宴廳的中心,沈嘉恒心不在焉的與周圍人交談,眼角的餘光瞄見耿紹昀擁著小小離去,渾然不覺水晶杯已從手中滑,“砰”一聲,清脆的撞擊聲引得眾人紛紛注目,耿紹昀沒有回頭,她也沒有回頭。沈嘉恒低下頭,萬千玻璃碎片在華燈下,泛出冷冷的光,如同她的眼眸,看著他再也不會有溫度,仿佛有一根細長的針深深刺入心口,隻覺得痛,卻看不見一絲傷痕。 長年活在陰暗中的生物,居然奢望擁有明媚的陽光,多麽荒唐的錯誤,他會永遠記住杜修宇的話:“你這樣的人,怎麽配得上我的小小!”
  耿紹昀走出浴室,意外的看見小小蜷縮在客廳沙發上,身上裹一件蓬鬆棉睡袍,把小巧的臉龐襯托得更加精致,神情惘然像一個迷路的孩子般孤獨無助。看見他,悵惘的神情瞬間隱去,仿佛風過無痕,她長長吹一聲響亮的口哨,“正點啊,身材真不錯!”
  耿紹昀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習慣了長久獨居的生活,忘記了從今天開始屋子裏多出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妙齡少女。他剛剛洗過澡,身上除內褲和搭在肩上的浴巾,別無它物。小小毫不避忌直勾勾盯著他幾乎赤裸的身軀,點點頭:“原來男人的身材也挺有看頭。”
  他不是情竇初開的青澀少年,卻也不由有點窘迫,苦笑:“你好好一個女孩子,難道就不懂得什麽叫含蓄嗎?”
  “含蓄,哦,你喜歡含蓄,這個容易。”小小雙手捂住臉,發出一聲尖叫,逼尖嗓子嚷嚷:“唉哎,你怎麽不穿衣服,嚇死人家啦,人家以後怎麽好意思見人嘛!”
  耿紹昀仰天無語,匆忙進臥室穿戴整齊才回到客廳,問:“時間不早了,你怎麽還不睡?”
  小小指一指腦袋,蹙眉說:“頭痛,沒洗澡,睡不著。”一個簡單的句子,包含了三個內容,他不擅長於照顧別人,聽起來比較麻煩。事情總要一樣樣解決,他歎了口氣:“江小姐說為你準備了止痛片,你知道放在哪裏嗎?”
  她想了想,“好象在床頭櫃裏,又好象在梳妝台上,不對,應該在包裏,也不對——”
  知道多問無益,耿紹昀無可奈何,拔通江雅秋的手機,一個動聽的女中音從電話裏傳出:對不起,你所拔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隻好又問:“你知道江小姐家中的座機號碼嗎?”
  小小眨了眨朦朧的醉眼,有點困惑: “有了手機還要座機幹什麽,秋姐才不是浪費的人。”
  兩指按在太陽穴上,他也覺得頭開始隱隱作痛。最後,隻得出門去社康中心買一盒止痛片,把水和藥送到她手上,看著她吞下藥片,他問:“好點了嗎?”問完,才發覺自己也是頭腦發蒙了,又不是仙丹,怎麽可能立刻起效。
  她卻煞有其事的點頭:“好很多,你人真好,我要洗澡!”
  差不多習慣了她的跳躍式思維,耿紹昀大概明白“你人真好”與“她要洗澡”之間存在什麽樣的因果關係,唇角略微下沉,是真他媽的好,連自己的媽都沒有這樣伺候過。雖然不甘願,他卻不得不做,放好洗澡水,見她搖搖晃晃走向浴室,他又忍不住:“你行不行?”
  “你想幫我洗澡?”她回頭眯著眼睛笑,象極了狐狸的媚眼。他的心猛烈一跳,幽深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幾秒鍾,然後不著痕跡的移開,淡淡說:“你喝多了,小心別滑倒。”其實他並不擔心,浴室裏鋪的是防滑地板,她還沒有醉到不能站立的地步。女人酒醉,是男人的機會,他終究還是放過了這個機會,更多的是不屑於這樣做。
  小小進浴室已經有一陣子,裏麵不時傳出“嘩嘩”的水流聲。耿紹昀倚靠在沙發裏閉目養神,一陣陣倦意襲來,爾虞我詐的拚殺中不會感覺到累,亦步亦趨的照顧一個人卻很容易疲倦,他不喜歡虧欠別人的感覺,杜修宇的托付,雖然令他為難,但無法拒絕。“嘩啦”一聲巨響從浴室裏傳出,耿紹昀霍然站起,“怎麽了?”浴室裏寂然無聲,他又提高聲音:“蘇小小?”還是什麽聲音也沒有。幾步衝在浴室門前,他急切拍打浴室的門:“蘇小小,你答應我一聲。”等了一分鍾,沒有聽見任何回音。情急之下,他狠狠一腳踹開門,闖進了浴室。
  小小安靜坐在浴池裏,雙手交疊扶住浴池邊緣,仰起頭怔怔看著突然闖入的紹昀,柔和的桔黃燈光下,她的臉色出奇慘白,臉上幾滴水珠閃爍著迷離光澤。烏黑長發濕漉漉披散,遮掩住赤裸肩背的映雪肌膚,水底下,白玉胴體若隱若現,十分誘人。
  耿紹昀卻生不出絲毫綺念,隻覺得惱怒,轉身背對著她,“你搞什麽,怎麽叫,都不答應一聲!”
  “我想出浴池,不小心扭傷了腳,很痛,”小小輕聲說:“剛緩過勁,正想答應你,你就進來了。”
  他氣消了,回過頭,盡量管住自己的眼睛不看她臉部以下,“扶著牆壁能站起來嗎?”小小點頭。他展開一塊大浴巾,擋住自己的視線,小小從扶著牆,從浴池裏站起來,身子剛挨著浴巾,立刻被浴巾嚴嚴實實的包住。抱她到臥室的床上後,耿紹昀又從衣櫃時隨手拿出幾件衣物扔給她,“快點把衣服穿上,我過一會兒就回來。”他迅速轉身走出她的臥室,還不忘替她關上門。
  過了好一會兒,耿紹昀拿著一瓶藥酒再次進入小小的臥室,她已經穿好衣服,他問:“傷處在哪裏?”
  小小伸過一隻腳,腳踝處高高隆起,紅腫裏透著烏青。耿紹昀把藥酒倒入掌心,覆在她的淤傷處輕揉,手掌的力度輕重適宜,一股藥味向四周彌漫開來,“我剛才去買藥酒的時候問過醫生,他說如果有淤血要揉散,才能好得快。”
  小小感覺傷處的劇烈痛楚逐漸輕緩,“你人真好!”她再次肯定,“不如,我就嫁你吧!”
  他抬頭看她一眼,不動聲色:“對不起!”
  “什麽?”
  “我不該逼你去,太操之過急,忽略了你的感受。”
  她定定看著他,眼圈慢慢發紅。耿紹昀伸手把她額前幾縷散亂的碎發理向腦後,“一切順其自然吧,不要再強作歡顏。”
  她雙手突然揪住他的衣襟,伏在他胸前“嗚嗚”哭起來,溫熱的淚水滲過他的衣服沁入胸口,柔軟的發絲輕輕拂過他的頸部,酥酥麻麻,一種異樣感覺湧上心頭,他覺得呼吸有點困難,倉促想推開她,她卻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揪住他不肯鬆手。耿紹昀挫敗的撫額,這個女人,在他懷裏哭泣,卻為另外一個男人流眼淚。他仰首望著天花板上的白雲浮雕,蒼天呐,上帝呐,萬一他娶了她,難道下半輩子都要過這種日子嗎?
  耿紹昀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著的,醒來時,竟不知身在何處,窗簾低垂,稀薄的陽光透過厚重布幔,照得臥室昏昏黃黃,給人一種日薄西山的錯覺。他躺著沒動,仔細回想這是哪一個女友的香閨。臥室的門半掩,歌聲斷斷續續穿過門隙飄入,唱的是一首經典老歌《雪絨花》,低緩柔和,聽著十分悅耳。他聽出了是小小的聲音,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她的臥室裏,孤男寡女同床共枕一夜,居然什麽事也沒發生,僅僅是睡覺而已,柳下惠也不過如此,耿紹昀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定力。
  客廳的落地窗前,小小席地而坐,正在擺弄麵前兩株盆栽, 口中哼著歌。無意抬頭,她看見耿紹昀不聲不響站在臥室門口,身上還穿著睡得發皺的衣服,頭發也有點淩亂,遠比不上平日儀表堂堂時來得完美,她卻覺得順眼,至少多了幾分人情味,衝他笑了笑,“醒了?等你梳洗完畢後,就可以吃早餐了。”
  他靠近前,俯身看她把盆栽植物的大段枯枝剪去,“在幹什麽?”兩盆植物似乎是紹謙送過來的,一直放在陽台上沒有理會過。
  “這兩盆文竹好好打理一下,可能還有得救。”她晃了晃腦袋,把落在胸前的一縷長發甩向腦後,笑著說:“橫豎都這樣半死不活了,不如讓我做做試驗。”他與她挨得極近,清晨的微風吹起她的發絲,飄飄揚揚拂過他臉龐,發間清香撲鼻而來。萬丈青絲仿佛纏纏繞繞拂在了心口,莫明的心悸,他退開幾步,站在較遠的距離外看她,清晨的陽光裏,她一身淺碧色休閑衣,微濕的長發披散,襯著素淨的臉,清新如早春裏一支新芽。他突然覺得幸慶,幸好她長得不錯,也不刁蠻,雖然照顧起來有點麻煩,但偶而也可以拿來養眼。
  耿紹昀從洗盥間裏出來,小小已經擺好早餐,是純西式的,牛奶、土司、果醬加熏肉。不怎麽合他的口味,盛情難卻,他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問:“你出去買的?”
  小小“嗯”了一聲,“冰箱裏什麽都沒有,我又不知道訂餐電話,就到社區會所裏去買了。”
  他意外:“腳好了?”
  “隻要不跑不跳不穿高跟鞋,走路基本沒問題,我還在小區裏麵溜達了一圈呢,你這個小區高檔是高檔,可一點也不好玩,早晨冷冷清清沒幾個人,好不容易見到一個人吧,又擺出一幅酷得不能再酷的樣子,好象我欠了他十萬八千銀子似得,哪比得上秋姐那兒有人情味,同一個小區裏的人見麵有說有笑。唉——”她歎一口氣,“是不是你們有錢人都比較冷血?”
  “你也是有錢人,而且比我更有錢。”他提醒。
  “那不是我的錢。”小小低聲嘀咕,端著牛奶慢慢喝,顯然,她也不怎麽喜歡西式早餐,除了牛奶,沒見她動過其他東西。
  他笑一笑,不再和她爭論,問:“你有什麽事嗎?”無事獻殷勤,她特意去為他買早餐,當然不可能是因為對他芳心暗許。
  “哦——”她略顯窘態,掩飾的低頭喝牛奶,“昨晚,那個,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你!”
  他笑:“就這樣?”
  “昨晚的事,別告訴老爺子。”
  他看著她,不說話。
  “如果老爺子知道了,肯定會找沈——,沈先生的麻煩。”她抬頭回視他的眼,輕輕說:“都過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橫生枝節。”
  “好,”耿紹昀點頭,端起杯子又喝一口牛奶,不由皺眉,牛奶裏加多了糖,甜得發膩,放下杯子,他說:“以後別再喝酒了,一個女孩子,喝醉了不安全。”
  “嗯!”她乖巧的答應。
  “還有——”他頓一下,“做柳下惠不是那麽輕鬆的事。”
  小小“噗”一聲笑了起來,晨光映照著她的側影,唇紅齒白,眼眸顧盼生輝,所謂明眸皓齒,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
  自從這個友好的早晨後,他們的關係改善了許多,耿紹耿並不難相處,大多數時間裏,他對她和言悅色以待,也肯耐心細致的教她。小小清楚這一切不過是看在她父親的麵子上,但還是很承他的情,即使萬般不願,也不好意思再辜負他的好意,終於肯認真學習。相處久了,他的魄力讓她不得不服氣,尤其欣賞他的處世態度,常在談笑間,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當對手棄械投降後,他總是會給對方一條活路。“有些人,給他一條活路,就等於為自己留一條後路;而對於仇敵,就一定要讓他灰飛煙滅,永遠不得翻身。”他是這樣教她的,又告訴她:“一切都是你父親教給我的,他才是最好的老師。”
  “哦,哦,”小小忙不迭點頭,又疑惑說:“他怎麽從不告訴我這些,就對我說,隻要我快樂,做什麽都可以。”
  耿紹昀看著她笑,杜修宇會教別人,卻不懂得教自己女兒,難怪女兒要給別人教。其實小小很聰明,學東西基本上一點即通,舉一反三。他感慨:“如果你肯全心全意認認真真學上二年,再用三年時間獨自去曆練,五年之後足以獨擋一麵,杜世伯完全可以放心的把家業交到你手上。”
  “我並不想要呀,背這麽重的擔子,一點也不自由,活得多累。”小小悶悶不樂:“老爺子說在他有生之年,要麽讓我嫁人,找一個能給我一世安樂的丈夫;要麽讓我學會執掌家業;總之他決不會讓我有第三條路可走,我連放棄的權利都沒有。”
  “愚蠢!”耿紹昀第一次嚴厲的叱責她:“如果你真的放棄一切,變得一無所有,就會發覺更加沒有自由,活得更累,你和你的後代或許會因為你的不負責任,不得不在困窘中求生存,一生碌碌無為。”
  小小不服氣反駁:“不是都說逆境出人才嗎?”
  “騙人的,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順境出人才,每十個成功的人裏麵,真正從逆境中成就事業的人至多隻有一個,為了勵誌,世人就會不斷的大肆宣傳,讓人產生逆境出人才的錯覺。實際上,出生不同,很大程度上注定了命運不同。你想想看,當一個人必須為一日三餐奔波時,他有多少資本與時間去創就事業?貧苦人家的子弟即使資質出眾,能有多少機會接受高等教育? 例外的人也有,但很少,而且付出的代價與艱辛是別人的十倍甚至百倍。”他看小小還是很不服氣的樣子,就說:“舉個例子吧,你鋼琴彈得很好,很多女孩卻不知道該怎麽按琴鍵,是因為她們比你笨嗎?當然不是,當你學鋼琴時,寒門子弟連摸鋼琴的機會都沒有。再有,江雅秋、陳倩,她們現在哪一個能力不如你?付出再多的努力,卻永遠難以與你所擁有的相匹敵,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你命好,有一個好父親!”
  他說話很直接,不留一點情麵,小小想了半天,找不出反駁的話,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種話,隱隱覺得有道理,一時間卻又難以接受,許久, 她問:“你想讓我明白什麽呢?”
  “你已經不再是一個孩子,既然不願意選擇你父親安排的第一條路,嫁一個能讓你繼續活在玻璃城裏的丈夫;就要學會自己擔待一切,不要輕言放棄,別辜負你父親為你打下的好江山,不為自己想,也為子孫後代想想。”
  小小托著腦袋思索,他太強悍了,幾句話,讓她多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開始動搖。
  “初九那天,隨我一起去為你父親賀壽。”
  “唔——”小小恍然大悟,“說一大堆話,原來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陰險,太陰險了!”
  耿紹昀笑:“教了你這麽多,讓你答應一件事作為回報,不算過份吧。”
  她挖苦:“杜氏企業20%的股權還不夠啊?”
  他不以為意:“你父親說,除非能說服你和我訂婚,才會立刻把20%股權轉讓給我,否則,隻能等到你執掌家業後,到那時,話事的人是你,天知道有沒有。”
  “不給,堅決不給,”小小狠狠說:“讓你白忙乎一場,什麽也得不到。”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到時候,你哭著喊著要嫁給我,我得現在就考慮一下要不要,免得事到臨頭,不小心傷了你脆弱的自尊心。”
  沒見過這麽恬不知恥的人,小小正在咬牙切齒,他雙手忽然扶在了她的肩上,讓她不得不正麵對他,“小小,”他認真說:“我不清楚你們家中的恩怨,或許杜世伯不是一個好男人,也不是一個好丈夫,但是作為一個父親,他對你有過任何虧欠嗎?”
  小小沉默,年幼時,母親遠走,她在病中哭著要媽媽,是他徹夜不眠抱著她在寂靜長廊中來回走動,哄她入眠;惡夢糾纏的日子裏,每每從恐懼中驚醒,是他守候在床畔為她驅逐夢魘;二十一年的歲月,他為她遮風擋雨,是她生命中最強的依靠……最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沒有,沒有任何虧欠,作為一個父親,他無可挑剔!”
  耿紹昀最終把小小給說服了,下班後,陪她去買禮物,在商業街上漫無目的逛了一大圈,一無所獲。他歎息:“做女兒做到你這種程度,真夠可恥的,居然不知道自己父親喜歡什麽。”
  “別光說我,你又好倒哪裏去?”小小反駁:“口口聲聲說敬老爺子如師如父,怎麽就不見你準備禮物?”
  “你怎麽知道我沒準備?”他懶洋洋掃她兩眼,“我早就為杜世伯準備了最好的禮物。”
  小小一下子就來了興趣:“什麽禮物,拿來看看?”
  “餓了,先吃飯。”耿紹昀顧他而言,“吃完飯,陪你去訂做一套晚裝。”
  “我跟你說禮物,你扯什麽晚裝。”
  他上上下下仿佛把她看了個通透,才慢慢說:“這份禮物不包裝一下,還真送不出手。”
  “哦——,哦——”小小指著他,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那個“最好的禮物”,難怪費盡心機要說服她去賀壽,她憤憤不平:“奸商,奸商……”兩道熟悉的人影相互依偎著不經意闖入視野,她咦了一聲,瞪大眼睛仔細張望,卻無影無蹤。
  耿紹昀回過頭,繁華的商業城裏,燈火輝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怎麽了?”
  “我好象看見……”她困惑的搖搖頭,“不對,肯定是我眼花了,她怎麽可能和沈嘉恒在一起?”
  “喂,”耿紹昀在她腦門上彈一下,“我第一次陪女人逛街,你能不能給個麵子,別老想著舊情人,我好歹是你的掛名未婚夫。”
  “去、去、去,是哪個人啊,曆任的、現任的情人一大堆。”小小狠狠推開他的手,無意中碰到了他腕上的手表,“哎呀,我想到了。”她一把抓過他的手,仔細看腕上的手表,連連點頭:“這個好,這個好,就你這個款式的,多少錢?”
  她的手很軟,纖細的指尖劃過他掌心,如同有電流般,酥酥麻麻的感覺一直蔓延到了心底,他不太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抽回了手:“就要這個款式的?”
  他手腕上的表是一款限量的Patek Philippe手表,已經停產,在市場上根本就沒有得賣。小小想一下,說:“就要這個品牌的,款式不一定要完全一樣”。結果耿紹昀陪她到Patek Philippe手表專賣店選購了另一個款式,付帳時,他很自然的拿出信用卡給遞給店員,她笑嘻嘻:“是不是你陪每屆女朋友購物時,都習慣了主動付帳?”
  他敲她腦門一下:“幫你付錢,還說風涼話。”
  “別敲腦袋,人都被你敲傻了。”小小揉著腦袋:“這錢算我向你借用的,以後還你”
  他斜睨她一眼,笑:“讓你父親幫你還?用你父親的錢為你父親買禮物,嘖,比我這個奸商還會算計。”
  “呃——”小小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她沒有存款,憑她的工資一年不吃不喝也還不起這筆錢。看她說不出話,他笑得越發開心,小小不服氣,“從我每月工資裏扣還,分期還款,大不了生活艱苦一點。”
  “利息怎麽算?”
  “利息?”小小氣憤:“你這奸商,我都被你拿去當禮物了,你還好意思跟我說利息!”
  他哈哈大笑:“請我吃飯吧,算作利息,便宜你了。”
  說到吃飯,她也覺得餓了,說:“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吃飯,保證你沒有去過,作為感謝,這頓飯你請。”
  本就沒打算讓她掏錢請吃飯,耿紹昀順水推舟答應了,小小帶他左拐右拐,來到一個小胡同外,車子沒法開進去,隻好下來走,轉一個彎,有一間獨立的小瓦房,矮小的木門半虛掩著,裏麵靜悄悄,聽不到任何聲音傳出,門頭隻掛了一盞昏黃的小燈,連個招牌都沒有。他不禁懷疑:“這種地方有什麽好東西可吃的?”
  小小推開門,回頭對他招呼:“進來看看呀,又不會把你賣掉。”
  進門是一個小廳堂,布置很簡單,就擺了四五張桌子,收拾得還算幹淨。其中兩張桌上已經有人在吃飯,看見他們進來,衝小小點頭微笑一下,又繼續安靜的吃飯。一個中年女人過來招呼他們,卻沒有給他們菜譜點菜,隻問了幾句口味上的偏好就走開了,耿紹昀更覺奇怪。“哎,我跟你說,”小小解釋:“這裏不需要自己點菜,老板會根據客人的口味及人數把菜色安排好。”
  “這樣也行?”
  “當然行,大飯店吃的是品味和氣派,真正的民間美食,卻在這種小胡同,保證你會滿意。”
  菜很快送上來,上了三個菜,鬆鼠桂魚,蝦仁肉蓉釀勝瓜,肉骨茶浸雞,看不出別致之處,吃入口中,才感覺味道鮮得讓人通體舒泰,胃口大開。兩個人都餓了,吃得不少,又嚐了嚐店主自釀的糯米酒,甘甜清香,酒精度數不高,小小很喜歡這個味,就多喝了一些,“怎麽樣?”她托著腮,笑意盈盈:“比起那些貴得要命的地方,這裏的小菜一點也不遜色吧?”
  “那倒是,”他點頭讚同:“別有風味,虧你這種地方也找得到。”
  “那有什麽,這地方我們許多同事都知道,大家常一起來吃。”小小說:“我們平民百姓消費不是那些高檔場所,自然會找到更實惠的地方,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
  他笑一笑,也不糾正她話裏的語病,結帳後走出小店,他說:“下次還有什麽好地方,再帶我一起去,我可以少收你一點利息。”
  她嘻笑,有點耍賴的樣子:“哎——,別談錢,談錢傷感情!”昏黃燈光照在她嫣紅的臉龐上,水汪汪的大眼睛泛起粼粼波光,他看著她,微微出神。
  “噯——,看什麽?”小小把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靠近前神秘兮兮的低聲問:“是不是我的美貌讓你震驚,難道,你一直暗戀我?”
  “是啊!”他打開車門讓她先坐進去,自己繞過車頭,坐上駕駛座啟動車子,用一種玩笑的語氣說:“我對你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不知不覺愛得死去活來,無法自拔。”
  “真的?”她盯著他的臉,仔細察看他的神色,明亮眼眸裏仿佛閃爍著星芒。
  察覺到她的不安,他眉頭略微一擰,隨即又笑:“假的!”一手熟練打過方向盤,“我不是十七八歲的小男生,烈焰焚情這種東西早就不適合我。”
  “哦——”小小長長籲一口氣,突又悲憤指責:“你這死奸商,欺騙我純真的感情,讓我純潔無暇的心靈蒙上不可磨滅的陰影。”嘴上這麽說,眼裏卻分明蘊著如釋重負的笑意。
  耿紹昀涼涼瞟她一眼,“你對我有過感情嗎,虛偽!”
  “喂,喂!”小小突然叫:“停車,停車——”
  “別鬧,”他不耐煩,“我開車的時候別胡鬧。”
  “我看見湘湘了,這回真是的湘湘!”路邊的樹陰裏,一個長發少女伏在樹杆上,淒冷的燈光透過不甚茂密的枝葉斑駁灑落在她單薄的身軀上,更顯得孤苦無依,從她劇烈聳動的肩來看,顯然正在哭泣。
  耿紹昀看見小小跑到那個少女身邊,似乎在勸慰她。這個地方不能停車,他把車子開到她們身前,按下車窗玻璃:“有什麽事上車再說吧。”
  小小拉著顧湘湘上車,對前排的耿紹昀說了一句:“去明山療養院。”又轉過頭安慰顧湘湘:“湘湘,既然醫生說動手術還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不動手術肯定沒救,那你就讓他安排手術,醫藥費的事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
  顧湘湘搖了搖頭,大顆的淚珠滾落:“媽媽堅決不肯再接受治療,她說不想拖累我。”
  小小把紙巾遞給她,輕握住她一隻手:“湘湘,別急,總會有辦法的。”
  一路上,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耿紹昀從後視鏡裏看了顧湘湘一眼,很漂亮一個女孩,柔柔弱弱,我見猶憐。
  剛走進明山療養院,一名護士迎麵走來對顧湘湘說:“顧小姐,我正想打電話給你,你母親 ……”沒等她把話說完,顧湘湘已向母親的病房衝去。
  小小站在原地,回過頭看看身後的耿紹昀,有點難為情:“總裁,能不能借——”
  他已經拿出一張金卡遞到她手中:“需要多少錢你自己劃帳。”
  小小笑顏逐開,一迭聲說:“謝謝,謝謝!”
  “不用謝,要還的。”
  “行、行,我一定連本帶利一起還給你。”話音未落,她已追趕顧湘湘的身影跑去。
  望著她飛快離去的背影,他忍不住交待一句:“快去快回,我在車上等你,”
  “知道了。”她清脆的答應,回過頭璀然一笑,很純淨的笑容,衝淡了醫院裏的慘白森冷。
  小小跑進病房的時候,顧湘湘的母親正在床上痛苦抽搐,一個護士壓製住她翻滾的身軀,另一個護舉著針筒進行靜脈注射,幹瘦的手臂青筋暴起,密密麻麻布滿了針孔。“湘湘,湘湘,”她嘶聲喊,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讓我死,讓我解脫呀!”顧湘湘伏在床沿,已經泣不成聲,鎮定劑注射過後好一陣子,她仍在痛苦的翻騰,冷汗和著淚水濕透了枕畔。
  “怎麽會這樣?”顧湘湘慌亂的叫:“醫生,醫生,你快看看——”
  大概見多了這種場合,醫生顯得很冷靜:“顧小姐,多次注射鎮定劑,你母親的身體對藥物已經產生抗體,止痛的效果不會理想,但是,不能加大藥劑量了,否則……”
  顧湘湘再也說不出話,伸手緊緊抱住母親,大滴的淚無聲滾落。小小不忍再看下去,緩緩退出門外倚牆而立,痛楚的呻吟一陣陣傳入耳中,臉上癢癢的,有什麽東西悄悄流下,她抬手抹過臉龐,手背上一片淚濕。折騰了半個多小時,裏麵的呻吟聲漸漸低弱,直至平息,大概藥物開始發揮作用了。小小聽見醫生說:“顧小姐,你母親的情況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盡快動手術。”沒有聽見顧湘湘答話,長久的沉寂後,醫生說:“顧小姐,我先回辦公室,你好好考慮一下。”
  醫生出來後,小小跟隨他走進辦公室,“醫生,請問最快什麽時候可以給六號房的病人動手術?”
  “後天。”
  “我現在就去交費,請您盡快安排手術。”
  在醫院的收款處等了十幾分鍾,長長一條醫療費用單據終於打印完畢,小小隨意看一眼,把金卡遞過去,沒等交到收費員手中,半途伸出一隻手截過金卡,小小側首:“湘湘?”
  白熾燈光下,顧湘湘冰冷的眼眸如有刀鋒,兩指捏住卡舉到小小眼前,因為太過用力,指尖泛白,“早就對你說過,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她把卡狠狠扔向小小,轉身就走。
  “湘湘。”小小倉促拉住她的手臂,“我沒有憐憫你,我隻是不想看見阿姨這麽痛苦。”
  “夠了,我們家的事,不需要你管!”顧湘湘幾近失控的大吼,猛然一甩手,小小一個趔趄,向後摔去,沒有摔倒在地上,後麵有人及時扶住了她。顧湘湘看向她身後,冷靜下來,叫:“總裁!”
  耿紹昀淡漠的眼光掃過顧湘湘,俯身撿起金卡,對小小說:“時間不早,我們該回去了。”他看起來溫和平靜,卻霸道的不容小小抗拒,抓起她的手腕,強行把她帶出醫院。
  臨上車之際,小小用力掙脫他的嵌製,“不行,我不能不管湘湘和阿姨。”
  耿紹昀麵露慍色,兩手緊握住她的雙肩:“你聽著,你不是聖母,不需表現得這麽偉大和博愛,受恩的人已經高姿態拒絕了你的恩惠,施恩的人更沒有必要這樣低姿態的求著別人接受,從現在開始,不要再管她的事!”
  “不,我做不到。”小小倔強的仰起頭:“湘湘自尊心太強,寧可獨自捱苦,也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是我用錯了方法,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不讓她感覺到被施舍的屈辱。總裁,我知道你很聰明,請你想個辦法,在不傷害湘湘自尊的前提下,幫幫她。”
  耿紹昀鬆開手退後幾步,點燃起一支煙,漠然說:“先給個理由,我為什麽要幫助她?”
  “湘湘是勝天的員工。”
  “她出賣勞動力,勝天給錢,很公平的交易,我不欠她什麽。”
  “湘湘很可憐。”
  “這世上可憐人多得是,我隻一個生意人,也就是你口中所說的奸商,不是慈善家。”
  小小沉默片刻,說:“我與湘湘是大學同學,你不知道她在學校裏有多出色,不象我,懶得要命,天天就會混日子。有一次,我去她家蹭飯吃,見到當時還沒有生病的顧阿姨,我以為看見了媽媽,真難以相信,非親非故的兩個人,居然會相像到這種地步。”她從錢包裏抽出兩張照片遞給耿紹昀,一張是小小與顧湘湘母女的合影,另一張照片是年幼的小小與她母親的合影。小小的母親與顧湘湘的母親竟如孿生姐妹般,驚人的相似,唯一的不同之處隻有眼睛,小小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顯然遺傳自母親。她輕輕歎一口氣,繼續說:“從那以後,我常常去湘湘家中,顧阿姨對我很好,就象媽媽一樣溫柔可親。後來,她病成這個樣,我想見她,又怕見她,見她在痛苦中煎熬,我就很難過。我幫助湘湘,不是因為我偉大博愛,更不是在施恩,而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
  耿紹昀掐滅煙蒂,抬手輕柔把她被夜風吹得散亂的發絲拂向腦後,“這事交給我,不要再煩惱了。”
  她驚喜的看他,“你答應幫我了嗎?”
  “在這裏等我。”他向醫院大門走去,又不放心的回過頭,象哄孩子般:“乖乖地聽話。”
  病房裏死一般的寂靜,顧湘湘坐在床畔,出神望著昏睡中的母親,相依為命這麽多年,以後的路難道真的隻能她一個人獨自走下去?門口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回過頭,黯淡的光線裏,耿紹昀挺拔的身影如刀刻,淩厲得讓人驚懾。她站起身招呼:“總裁。”
  他走近她,遞過一張支票。顧湘湘沒有伸手接:“是小小讓您送過來的?”
  “顧小姐,為你成全你所謂的自尊心,寧可讓你母親在非人的折磨中淒慘等待死亡,你不覺得太過自私與可悲了嗎?無論怎樣,生存總是第一位,先活下去,才能談及其它。”他放下支票,轉身向外走去,“三十萬,買小小一個安心,怎麽處理,隨你自己決定。”
  小小倚靠著車身,仰望天際朦朧的彎月,心底隱隱覺得不安。耿紹昀的身影出現在醫院門口,她向前衝過幾步,又停下,望著逐漸走近的耿紹昀,擔憂的問:“怎麽樣,湘湘怎麽說?”
  耿紹昀安撫般拍拍她的肩,“三十萬,剛好夠給顧小姐的母親做手術,她已經收下了。”
  小小半信半疑:“就這樣,她肯收下?”
  “是呀,”他拉著小小上車,“我告訴她,以後從她的薪水裏扣回,她就收下了。”
  小小喜笑顏開:“還是你有辦法。”
  他看她一眼,正色說:“有句話或許你不願意聽,可我還是希望你記住,以後離顧湘湘遠一點。”
  “啊?”
  “這個女孩怨氣太重,不會是你的益友。”
  小小垂眸,半晌,抬頭笑一笑,“我活在這樣優越的環境中,有時尚且難免有怨氣,何況湘湘,生活這麽的艱難——”
  耿紹昀又看她一眼,搖了搖頭,卻什麽也沒有說,一踩油門,車子絕塵而去。
  顧湘湘兩指挾起麵前的支票輕輕揚一揚,薄薄一張紙,重若千鈞,壓得她喘不過氣。思索了許久,她拿著支票向醫院大門衝去,隻看見車輛飛馳遠去的煙塵。支票在手心中被捏成了一團,她抱緊雙肩,慢慢委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單薄身軀如秋風中蕭瑟的枯葉,不停顫抖。她把皺成一團的支票又展開,一點一點撫平,眼淚終於落了下來,本是同根生,憑什麽一個是掌心中的明珠,高高捧在雲端上;一個是路邊的泥濘,低賤任人踐踏,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一雙鋥亮的皮鞋無聲出現在眼前,她慢慢仰起頭,淚眼朦朧裏,他清俊的眉目模糊如遠山朦朧的素描,“我答應你,”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無論你要我做什麽,我都幫你做!”
  他俯身扶起她,溫熱的手撫去她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醇厚的聲音依然溫柔悅耳:“我們才是同類,不是嗎?”
  距離杜修宇五十大壽的日子還有三天,耿紹昀就帶著小小出發,他們乘坐的是一架龐巴GlobalExpressXRS私人長程噴射機,機師、廚師及機艙服務員俱全,乘客隻有他們兩人。小小坐上飛機四處張望一下,笑:“老爺子也有一架這樣的私人飛機,在某些方麵,你們還真相似,難怪他這麽喜歡你。”
  “你應該叫他爸爸,”耿紹昀打開筆記本電腦準備處理公務,口中隨意說:“送他再貴重的禮物,也抵不過你誠心誠意的叫一聲爸爸。”沒有聽見小小答話,他也沒怎麽在意,一旦全神貫注投入工作,難免會忽略身邊的人。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直到晚餐時間,他處理完畢手上的公務,才察覺到整整一個下午,小小居然沒有再說一句話,不由轉首看了一眼,她坐在機艙尾端望著窗外出神,神情黯然。相處已有一些時日,她大多數時間開朗明淨,鮮有這種神情。
  “怎麽了?”他走到她身旁坐下:“是不是覺得很悶?”
  “我已經近一年多沒見過他,”她回過頭,輕輕歎一口氣,“一見麵就吵架,他煩,我也煩。”
  耿紹昀笑而無語,雖然是父女,卻天生相克,也隻有她,才能讓杜修宇這麽的容忍和無奈!
  “媽媽去世這麽多年,我也知道他很寂寞,如果安安份份找個伴,我沒有什麽意見,偏他三天兩頭換女人,有些女人年齡和我差不多,當他女兒都有份,真惡心。”
  他不以為然:“隻要那些女人願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嗯,我倒忘了,你們是同類。”小小瞟他一眼,不知為什麽,就想氣他一氣,刻薄的挖苦:“欠下這麽多風流債,小心哪天牡丹花下死。”
  他卻不生氣,神情自若:“任何關係都是建立在平等自願的基礎上,沒有絲毫欺騙和強迫;任何東西都有價,我給出了合理的價格,對方可以不接受;自願接受了,就不存在誰欠誰的問題。”
  “怎麽一切到了你口中,就成了交易,做你的妻子真可憐。”小小不讚同的搖搖頭, “幸好我不愛你,也不會嫁你!”
  耿紹昀沉默望向窗外,輕盈的雲朵飄過,潔白柔軟,讓人忍不住想去觸摸,近在眼前,卻可望不可即。
  用過晚餐,天色已完全暗下去,小小靠著座椅,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耿紹昀閑聊,漸漸困倦的打盹,朦朦朧朧知道自己腦袋枕在了耿紹昀的肩上,卻懶洋洋的不想動,半睡半醒間,聽見他說:“小小,小小,如果……”
  “別吵,別吵,”她含糊咕噥,“睡覺——”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幫她把座椅調整成舒適的睡床後,起身離開。
  半夜,小小在飛機劇烈的顛簸中驚醒,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耿紹昀凝重的神色,她問:“出什麽事了?”
  “飛機遇上雷雨雲,”他迅速調正座椅,幫她穿好防撞救身衣和係緊安全帶,“可能要緊急迫降,你聽我的指揮,不要昏迷,要清醒。”
  窗外濃重夜色仿佛猙獰的獸,隨時會破窗而入吞噬一切,小小似乎聽見夜風淒厲的呼嘯聲,手心不住的冒出冷汗。耿紹昀握住她顫抖的手:“別怕,我會在你身邊。”
  他沉穩的聲音有一種安定人心的作用,她的恐懼平複了些許,惶然問:“我們、我們會失散嗎?”
  他解下領帶,一端綁在她的手腕上,另一端綁住自己的手腕,“無論生死,我們都會在一起。”她望著他,眼淚止不住的落下來。他用力擁抱她一下,故意用輕鬆的語氣嘻笑:“如果我們大難不死,就是姻緣天注定,你一定得嫁給我。”此時此刻居然還有心思惦記這件事,她噙著眼淚“哧哧”的笑,突然覺得隻要在他身邊,就沒有什麽可害怕的事了。
  他拉著她彎下腰,兩腳前伸緊貼地板,保持最穩定的安全體位。飛機開始下墜,撞地轟響的一瞬間,他飛速解開安全帶係扣,拉著她猛然衝向機艙尾部朝著外界的裂口,趕在油箱爆炸之前逃出飛機殘骸。沒跑多遠,轟鳴的爆炸聲響起,一股熱浪向他們衝擊過來,兩人的身軀如飄零的落葉,被掀起飛向半空,耿紹昀下意識的把小小緊緊抱在懷中,向後飛過一段距離,他重重摔落在地上,劇烈的痛楚排山倒海般襲來,頓時失去了知覺,小小大半身軀落在他的身上,自始至終,他沒有鬆開過緊握著她的那隻手。
  不知過了多久,耿紹昀從昏迷中醒來,周身依然痛楚難忍,仿佛動一下,全身骨頭就會散架。他努力睜大眼,除了黑暗什麽也看不見,四周一片靜宓,靜得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感受不到任何生的氣息,“小小!”他愴惶坐起大聲喊,喉底發出的聲音卻粗嘎低啞。
  “總裁,別怕,我在這裏。”她溫軟的小手放入他的掌心。
  他握住她的手,焦燥的心慢慢安定,“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我?”她頓一下,“沒事,我們安全了,對不對?”
  “對,安全了!”他歎息,果然是大難不死,也不知道有沒有後福,“其它人呢?”
  “我沒看見他們,應該也沒事,可能隻是暫時和我們失散了,哎呀——”她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他焦急問:“什麽事,是不是你受傷了?”
  “你的右小腿在流血。”她從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小心卷起他的褲腳,“還好是外傷,沒有傷到筋骨,算得上是不幸中的萬幸。”她解下係在頸項間的紗巾,“我先用紗巾幫你包紮止血。”
  確定她沒有受傷,他鬆了一口氣,隱隱的,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問:“天還沒有亮,你怎麽看得見?”
  小小驚愕,半晌,緩緩伸出一隻手到他眼前晃了晃,他沒有任何反映。不同尋常的沉默,讓他不安:“怎麽?”她沒有回答,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雖然不再鋒銳懾人,但明亮如昔,沒有什麽異常,手輕輕撫過他的眼沿著後腦摸去,指尖碰到了一個大腫包。一股鑽心的痛令他忍不住叫出了聲,不安的感覺愈加強烈,“我的眼睛,是不是……”
  “總裁,”她握緊他的手,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你冷靜一點,聽我說完,你的後腦勺有一個大腫包,我以前聽紹謙說過,後腦受傷充血,血塊壓迫視神經,會造成暫時性失明,等血塊消散後,視力就會恢複……”後麵的話,她說了些什麽,他沒有聽進去,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緊緊攫住胸口,他閉眼重新躺下,也許是一場夢而已,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
  相處這麽久,一直是他照顧她,現在換過來,該由她好好照顧他一次。小小細心的為耿紹昀包紮好腿部傷口,又脫下鬆軟的救生衣讓他枕在上麵。飛機緊急迫降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她站起身四處張望好一陣子,觸目所及隻有一叢叢灌木和參差的樹林,不見一點人煙的跡象。“我去飛機殘骸那邊看看能不能找到水和吃的東西,你等我一會兒。”走了幾步,她又不放心的回頭:“我很快就會回來,你等我呀!”他一言不發,聽著細碎的腳步遠去,四周又陷入在一片寂靜中,靜得叫人發慌。活過二十七年,第一次體會到恐懼的感覺,即使在六年前最艱難的日子裏,他也隻是絕望但並不感到害怕。
  隻過了一會兒,小小果然又匆匆跑回來,氣喘籲籲:“什麽都沒有了,附近有一個水潭,找不到盛水的東西,我就用樹葉托了一點水回來,你先潤潤喉,不夠我再去盛。”樹葉的邊緣湊近他幹裂的唇,他固執的把這一切當作是一場夢,一動不動,涼涼的水滴沿著唇畔灑落。“總裁——”她喊,一滴溫熱的水珠打在他臉上,似乎是淚。
  他終於再次睜開眼,眼前仍然一片黑暗,“小小?”
  “水全部灑光了。”她哽咽一下,“我再去盛。”
  “我和你一起去。”他手撐在地麵上坐起,曲膝準備站起來,右腿剛一使力,劇烈疼痛令他幾乎昏厥,無力委頓在地上。
  “總裁,你別動,別動——”小小驚慌的叫。
  手沿著膝蓋摸下去,右小腿疼痛處有粘稠的液體大量湧出,他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似乎瞬間跌入暗無天日的冰窯裏,森森寒意席卷而來,又殘又瞎,他寧可自己已經死去。“你走吧,”他頹然躺下,“去找到其他人,尋一條出路,沒有我這個拖累,你們生存的機會多出許多。”大半天,他沒有聽見任何回音,“走吧,我不是在對你說客套話,這種情況下,活一個就賺一個,記住了,生存才是第一的,其它的不用顧及太多。”
  一隻手輕柔繞住他的頸項,她俯身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你這個人怎麽可以這樣?你叫我別怕,我就聽你的話,不害怕,可是,現在你卻撐不下去了,我一個人該怎麽辦——”聲音凝滯在喉底,她再也說不出話。
  他聽見微弱的抽泣聲,抬手摸索著撫上她的臉龐,觸手一片濕潤:“你哭了?”
  “沒有。”她倔強搖頭,柔軟的發輕輕刷過他臉龐,清香沁入鼻端。輕撫她的長發,溫情一點一點從冰冷的心底浮起,酸澀而溫柔,“別哭,”他說:“我會撐下去!”
  耿紹昀無法走動,小小陪在他身旁,從早到晚,整整一天,兩人隻喝了一點水解渴。夜幕降臨後,涼風四起,又冷又餓的兩個人偎依在一起取暖。“你說,”小小打一個哈欠,很不確定的問:“會有人找到我們嗎?”她的手機落在飛機上,他的手機雖然還在,在這個地方卻一點信號也沒有,他們與外界完全斷絕了聯係。
  “會,”他感覺到懷中的小小打了一個寒顫,把她摟得更緊一點,“我的手機裝有全球定位追蹤器,很快會有人找到我們。”
  “可是,你確定外麵的人已經知道我們遇上空難?”
  “傻瓜,機師在緊急迫降前,會先與地麵取得聯係,這是常識。”
  “哦!”她的神思漸漸模糊,“睡吧,說不定醒了,就得救了——”
  “小小,小小——”他輕拍她的臉,“快醒來,現在不能睡。”
  “好,好,不睡。”她有氣無力的敷衍。
  一旦睡著了,也許就再也不能醒來,他努力尋找話題讓她保持清醒:“你的小名為什麽叫小小?”
  “我出生的時候很小,小得象隻餓貓,媽媽就為我取了一個小名,叫小小;她說姓名是父母送給兒女一生的禮物,她送個小名給我,大名讓爸爸送給我,爸爸就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惜若,就是珍惜雲若的意思……”說起父母,小小清醒了一些,“哎——,再怎麽珍惜,也不過如此!”
  “也許,他有他的苦衷,小小,杜世伯已經為自己的錯誤付出慘痛代價,你不該再怨他。”
  小小歎一口氣,“算了,說說你吧,老爺子到底做了什麽,值得你忠心耿耿、不遺餘力的為他做事?”
  “杜世伯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他對我有恩。”
  小小等了半天,沒聽見他繼續說下去,問:“完了?”
  “嗯,完了。”
  她“嗤”一聲,毛絨絨的腦袋在他懷裏蹭了蹭,找到個舒適的位置:“沒意思,睡覺!”
  “別睡,別睡。”他無可奈何:“你想聽什麽,我說給你聽就是了。”
  “我怎麽好象有一種逼良為娼的感覺?”
  他失聲笑:“你還真會形容。”他對她講起六年前那段艱難的日子,那時他的年齡與她現在差不多,正在美國攻讀工商管理學碩士學位。因為耿家大少爺的身份,之前一直過著順風順水的日子,他以為生活理當如此。父親意外去世,勝天集團風雨飄搖,許多所謂的親朋世交紛紛趁機落井下石,想分一杯勝天集團的殘羹,他才真正體會到什麽是世態炎涼,名利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走投無路之際,母親帶著他們兩兄弟回娘家沈氏家族求援。沈家當時的掌家人沈漓有三子一女,母親是他唯一的女兒,她以為自小對她痛愛有加的父親一定會施以援手。不料沈漓一口拒絕:“沈家不可能為了耿家而受到拖累,實在撐不過,就放棄勝天,你們是我的女兒外孫,耿家垮了,沈家無論如何總會給你們母子三人一個安生立命之所。”聽完這樣一番話,他當即帶著母親和弟弟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沈家。
  “沈家畢竟是耿夫人的娘家,這麽多親人,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為你們說句話嗎?”
  “有,隻有嘉恒,他求外公和大舅看在我母親的份上幫助耿家,被外公叱責為婦人之仁。”
  “唔!”她顯然不願意再提起沈嘉恒,又把話題轉回去,“後來呢,老爺子幫了你嗎?”
  “是啊,”他說:“眼睜睜看著家業被仇人吞噬,卻束手無策、求助無門,那種感覺,你不知道有多難受,當時我連殺人的心都有。最絕望無助的時候,親人、世交、朋友,或是落井下石,或是袖手旁觀;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卻施以援手。杜世伯不僅提供了龐大的資金支援,並教會我如何謀略與處世。”
  自己的父親,自己當然最清楚不過,她輕聲笑:“你不用這麽感激老爺子,他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幫助一個人,尤其是沒有利用價值的人。”
  “我知道,杜世伯坦誠告訴過我,一切隻是為了投資;所以,他隨時有權索取投資後的回報,我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小小沉默片刻,問:“如果,我沒有杜惜若這個身份,僅僅隻是蘇小小,你大概看都不會多看我一眼吧?”
  耿紹昀沒有說話,人不是神,很多事情決定得了開始,卻控製不了結果,他需要思索一下,才能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
  她突然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一口,“我恨死你了!”
  熬到下半夜,再也堅持不住,兩個人相繼昏睡過去。渾渾噩噩不清楚到底過了多少時間,耿紹昀聽見有人在低聲交談,“小小。”他喃喃喊,交談的聲音嘎然而止,“小小——”他提高聲音,馬上清醒過來,睜眼看見兩張的熟悉臉龐,他霍然坐起:“小小,小小怎麽樣?”
  耿紹謙驚喜盯著兄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過了一會兒,反而向門外跑去:“醫生,醫生——”
  耿紹昀把目光轉向一旁同樣驚喜加交的江雅秋:“江小姐,小小呢?”
  江雅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總裁,小小說您的眼睛——”她又指了指自己,“您能看見我?”
  耿紹昀環顧四周,自已在一間病房內,陽光從窗外射入房中,照著潔白的牆麵,是久違了的光明與生機,失而複得的喜悅從胸口滿滿溢出,卻還不忘惦記著小小,“小小還好嗎?”
  耿紹謙正帶著醫生走進來,聽見兄長的話,咧著嘴笑:“怎麽你們兩個都一樣,醒過來第一句話就對方好不好,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心有靈犀?”
  從紹謙的話中,耿紹昀聽出小小也安然無恙,心情愉悅,就不計較他話中的戲謔,“我去看看她。”
  “總裁,”江雅秋阻止,“小小隻比您稍早半個小時醒來,剛做完檢查,現在可能正在和杜先生說話,您還是先讓醫生做個全麵檢查,等一會兒再去看她吧。”
  “就是,就是。”耿紹謙急忙附和:“你們都昏迷了兩天兩夜,總得收拾收拾,吃點東西再見麵。”
  “兩天兩夜?”耿紹昀看著江雅秋:“杜世伯也來了?”
  “女兒出了這麽大的事,做父親的能不來嗎?”紹謙搶著說:“嘿,沒想到小小有這麽大的來頭,平日裏摳得要命,常敲詐我——”
  耿紹昀瞥他一眼,紹謙立刻乖乖的閉上嘴。沒有他多嘴,房間清靜了許多,耿紹昀一邊讓醫生做檢查,一邊聽江雅秋條理清晰的說明情況:“杜先生得知你們空難的消息後,立即帶人來乘專機飛來,我怕耿夫人知道您遇上空難的事又犯病,就隻通知了紹謙。憑著追蹤器的信號找到你們的時間是飛機失事的第二天淩晨四點,當時您和小小已經昏迷,傷口發炎加上受了風寒,你們都在高燒中。”
  “傷口發炎?”耿紹昀疑惑,“小小也受傷了嗎?”
  “您不知道?”江雅秋詫異:“小小左手腕骨折,雖然不是很嚴重,駁接恢複好也不影響日後的行動,但在當時的情況來說,因該非常的痛。”
  左手腕骨折,耿紹昀閉上眼,仿佛聽見她輕柔的聲音:我,沒事!那樣的痛楚中,她卻對他說得如此輕鬆,拖著一隻骨折的手,為他包紮傷口,為他盛水解渴……他當時居然沒有察覺出她行動間的遲緩與艱難,這個女人,該怎麽說才好,他隻覺得眼眶在微微的發熱.
  醫生檢查完畢,宣布一切情況都好,紹謙和江雅秋才放下心。“大哥,你餓不餓,想吃點什麽?”紹謙問。
  耿紹昀搖搖頭,準備下床,“我想去看看小小。”
  “紹昀,你還先吃東西吧,小小也餓了,正在吃東西。”一個挺拔的身形出現在門口, 沉穩的聲音如同微風掠過,從容安寧,讓人折服的氣度,“那孩子,不讓她吃飽,根本就不會有心情跟你說話。” 碎金的陽光從後麵灑下,他周身散發出淡淡的光華,雖然不再年輕,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臉龐上的每一道線條仿佛是用刀鋒精心雕刻,淩厲卻相當的漂亮,小小有一張與他相似的臉龐,但是,一個至柔,一個至剛。
  江雅秋與紹謙同時向著他招呼:“杜先生。”
  “嗯。”杜修宇點頭,緩步走進房中,“雅秋,他們兩天沒吃東西,應該吃清淡,讓人再準備一份剛才為小小準備的食物。”
  “是!”江雅秋點頭迅速離去。
  “紹謙,你去休息吧,”他對詔謙和煦的笑:“守了兩天,也該累了。”
  “好的,我這就去。”紹謙回頭向耿紹昀招呼一聲:“大哥,我先去休息一下。”很快也走出病房,從來沒見過他有這麽聽話。
  杜修宇走近床前:“小小都對我說了,你肯用生命去保護她,很好,我總算沒有看錯人。”
  “杜世伯,我很抱歉,小小的手……”
  “那不是你的錯。”杜修宇擺了擺手,“或許不用多久,你該對我換一種稱呼了。”
  耿紹昀知道他的意思,笑一笑,有點無奈:“小小有自己的思想,我們不能逼她——”
  “是她親口答應的!”
  “什麽?”耿紹昀意外,仿佛隱隱窺見幸福的光芒,卻又不敢進一步碰觸,唯恐一碰就幻滅。
  “小小親口告訴我,願意和你訂婚,就在剛才,你隔壁的病房裏。”杜修宇微笑:“我很高興,五十大壽的慶典舉辦不了,卻可以為你們舉行一個隆重的訂婚儀式。”
  似乎有什麽在心中“砰”的一下炸開,喜不自禁到失卻了平日的沉穩,急於尋找分享的人,他三口兩下把江雅秋送來的食物咽下,“杜世伯,我去看看小小。”
  “去吧,”杜修宇明了的笑:“她也該吃飽了。”目送耿紹昀急切離去的背影,他習慣性的摸了摸鼻梁,自言自語:“這個臭小子!”
  “怎麽了,宇哥。”趙曉峰從窗外探出頭,笑嘻嘻:“這可是你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女婿,又不滿意?”
  杜修宇感慨:“自己辛辛苦苦養這麽大的女兒,一轉眼就被別人給帶走了,真不甘心呐!”
  “那也沒辦法,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趙曉峰哈哈笑:“人家都說婆婆和兒媳是天生的情敵,沒想到老丈人和女婿也會是情敵。”
  “別光說我。”杜修宇瞟他一眼,“你家也有一個不中留的,指不定什麽時候就便宜了哪個臭小子。”
  想起家中寶貝女兒趙彤,趙曉峰有所感觸的點頭,“唔,還真是臭小子!”
  小小坐在窗台上曬太陽,讓暖暖的陽光仿佛把幾天的黴氣全部驅走。她仔細研究麵前的綠色盆景,從小喜歡擺弄花花草草,向家中園丁學過不少植物知識,卻叫不出這盆植物的名字。聽到有人走進房間,她回過頭,看見腿上打著繃帶、手裏柱著拐杖的耿紹昀,再也沒有平日玉樹臨風的瀟灑,愣愣瞪他半晌,終於“哧”一聲笑起來,“真醜!”她舉了舉自己打著石膏的左手,“我也一樣。”
  他看著她微微的笑,卻不說話,劫後餘生,再見麵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兩人都覺得喜悅,反倒不知道說些什麽了。她略略轉過臉向著窗外,陽光照在她的側麵,雪白臉頰洇起淡淡紅暈,“你坐下,腿不方便,別老站著。”
  他到她身旁坐下,看她瑩白的手輕撫過盆景寬大的綠葉,手指纖長光潔,上麵沒有一點裝飾,“你喜歡哪一種風格的戒指?”他牽起她的右手,略有粗糙的指腹輕輕磨挲著她食指指背,“等離開這裏,我就找設計師來專門設計一款定婚戒指。”
  小小沉默,半晌,慢慢抽回手:“訂婚的事,你別太認真,敷衍一下老爺子就好。”
  耿紹昀抬眼看著她。
  “老爺子說,必須等我們訂婚後,才能把杜氏百分之二十的股權劃歸你,你以前說過你想要那百分之二十的股權。為了救我,你都傷成這樣了,我實在沒有什麽可感謝你的,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一件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否說過那樣的話,杜氏百分之二十的股權意味著什麽,他很清楚,曾經迫切希望得到的東西,現在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到,卻感覺不到半分喜悅。窗外燦爛春光裏,枝頭已初綻綠芽,不知名鳥兒的啼叫聲讓他心煩,“你答應訂婚,隻是為了讓我得到百分之二十的股權?”
  “嗯,就這樣。” 她望著窗外一座精致假山上的淙淙流水,“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麽!”
  “你有沒有想過,”他問:“我是真心實意的想娶你。”
  “你想娶的是杜惜若。”她背對著他,他無法看見她的表情,“我問過你的。”
  如果,我沒有杜惜若這個身份,僅僅隻是蘇小小,你大概看都不會多看我一眼吧?她是問過他。生死關頭,他什麽也沒說,現在再作解釋,似乎成了一種矯情!
  她回過頭,輕鬆的笑,明亮眼眸依然清澈,“做個約定吧,我們先訂婚,以後任何一方找到真心相愛的人,就無條件解除婚約。”
  真心相愛的人,他記起她說過,她永遠不會愛上他這種人,既使嫁給他,也永遠不會愛他!明媚的陽光下,假山在地麵投射出一個濃重陰影,那塊石頭仿佛壓在了胸口,沉甸甸的透不過氣,十分難受,他卻微笑著說:“好!”
  依照杜修宇的按排,耿紹昀和小小將在聖弗朗西斯科舉行隆重的訂婚儀式。杜修宇、趙曉峰、傅傳玉三個人是相交二十多年共同打天下的兄妹,曾經在江湖上被稱為“鐵三角”。讓傅傳玉親自去接耿家夫人沈韻心來參加訂婚儀式,足以說明杜修宇對兩家聯姻的重視。坐在杜氏私家飛機裏,沈韻心望著窗外飄浮的白雲,思緒如這空茫雲朵,風吹過,飄飄忽忽遠去千裏。多少年了?二十八年前,年少的沈韻心嬌豔如春花,年少的蘇雲若清新如朝露,年少的王雪蓉優雅如詩,她們是最好的姐妹,並約定要做一生的姐妹。如今,曾經是她大嫂的王雪蓉早已香消玉殞,蘇雲若自殺身亡,唯有她還活著,也守寡多年。
  “耿夫人,”傅傳玉坐在她對麵,“惜若會是個好兒媳,雖然出生顯赫,但一點大小姐脾氣也沒有。”
  沈韻心勉強笑笑:“我見過杜小姐的。”難怪初次見麵時,總覺得那個女孩眼熟,她有著與杜修宇相似的容貌,與蘇雲若一模一樣的眼睛,她是杜修宇和蘇雲若的女兒。
  傅傳玉看她臉色不太好,“耿夫人,您是不是累了?休息一下吧,我就不打擾您了。”
  沈韻心點點頭,把座椅調整成床位躺下,的確感到疲倦,兒子遇到空難,她最晚一個知道;兒子要訂婚,不必征求她的意見,直接通知即可。抬手遮擋住眼前的光線,二十八年,她已經老了,卻還清晰記得初次見到杜修宇的情形,他騎著一輛黑色摩托從太陽的金光裏闖入她的視野,在愛做夢的年齡裏,她曾不止一次想象,她的王子騎著白馬在金色陽光裏翩然而至,他絲毫沒有王子的翩翩風度,隻有強盜般的野蠻,凶狠拉住蘇雲若的手,“跟我走!”雲若不停的掉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情急之下,她撲上前用力捶打他的手,“你怎麽可以當街搶人,放開雲若。”他哈哈大笑,好看的劍眉飛揚,“這個小妹妹真有趣。”後來,她常常見到他,他大大咧咧叫她小妹妹,親昵的叫雲若傻丫頭。
  雲若愛他,他也愛雲若,她卻迷上了他。那時她已經有門當戶對的未婚夫,同所有的世家子弟一樣,耿家少爺風度翩翩,氣宇軒昂,雖然是政策聯姻,她不覺得有什麽不好。一切在一次綁架事件後發生了改變,她是富家千金,被人綁架勒索沒什麽奇怪,當時和她在一起的雲若受到牽連,驚恐中沒等到前來營救的家人,卻在晨曦最初的一縷光芒裏等來渾身浴血的杜修宇,他緊緊抱住雲若,“傻丫頭,沒事了,我在這裏!”她怔怔看著他們,他對著她璀然一笑:“小妹妹,沒被嚇壞吧。”擔驚受怕一整夜,就因為一個溫暖的笑容,她著了魔一樣,無可救藥的迷戀上這個張狂霸道、桀驁不馴的混混。她甚至忘了他是雲若的愛人,忘了雲若是她最好的姐妹。她有不亞於雲若的容顏,有遠勝於雲若的家世,結果,自以為是飛蛾撲火的悲壯情懷,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飛機抵達聖弗朗西斯科,耿紹昀兄弟沒有來接機,傅傳玉解釋:“宇哥想給耿家二位少爺和惜若一個驚喜,事先沒有通知任何人,希望耿夫人別介意。”
  沈韻心回頭正視傅傳玉,“是不是在見到晚輩們之前,杜先生有話要交待?”
  傅傳玉文雅的微笑:“耿夫人,如果您不嫌棄,就請在我的別墅裏居住幾天,可以嗎?那裏環境很好,希望您會喜歡。”雖然是詢問,實際上是已經決定了的事,如此霸道,的確是杜修宇的作風。
  沈韻心在傅傳玉的別墅安頓好,剛略作休整,傅傳玉就來找她:“耿夫人,宇哥邀請您喝下午茶。”
  下午茶的地點在別墅後花園的露天草坪上,滿園的鬱金香開得正盛,雲若是花農的女兒,她最喜歡的花就是鬱金香。杜修宇正在和趙曉峰閑聊,看見沈韻心,他從座位上站起,“耿夫人,辛苦了!”禮貌的邀請她坐下,並親手為她倒上一杯紅茶,“這些茶點都是現做的,請隨意嚐嚐。”一言一行優雅高貴,風度好得無可挑剔。
  沈韻心恍然,什麽時候開始,昔日張狂桀驁的少年變成了優雅的紳士?以前的他從來不是一個優雅的人,更不會講究紳士風度。他不喝茶,隻喝啤酒,一罐接一罐的喝,卻從不會醉;他帶雲若去吃宵夜,她和雪蓉也跟著去,他會在吃蝦的時候,小心的為雲若剝蝦殼;會在吃雲吞麵的時候,把雲若愛吃的雲吞挑給她,自己吃麵;卻從來不會關注她們,偶而想起,就懶洋洋招呼一聲:小妹妹多吃點哦。他不同於她平日裏所接觸的那些世家子弟,無論在什麽場合,永遠不會冷落女士;他的眼裏,能看見的隻有他心愛的女人。
  “耿夫人,耿夫人——”沈韻心回過神,聽見杜修宇客氣的說:“小小是我唯一的女兒,以後做了耿家的兒媳,還請耿夫人多多包容。”
  “為什麽是紹昀?”沈韻心問:“你不知道他是我兒子嗎?”
  杜修宇訝然揚眉:“最初幫助紹昀的時候,是因為我欣賞他,後來發覺他是做女婿的最佳人選,僅此而已,這和他是誰的兒子有什麽關係?而且,紹昀很願意娶小小,不是嗎?”
  沈韻心鼓起勇氣:“耿家已經足夠富有,不需要一場聯姻來拓展家業。”
  杜修宇意外的怔一下,旋繼微笑:“耿夫人,這話我可不愛聽呢!”含笑的眼眸裏閃爍著冷峻鋒芒,溫暖陽光下,她覺得寒意襲人,許多年前,他也曾這樣的微笑,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笑得如此好看的時候,能說出傷人傷到刻骨銘心的話:“你怎麽就這麽的下賤!”是嗬,她下賤,因為她喜歡他,當她鼓起勇氣對他表白後,隻換來無情的一句話。從此,他對她視若無睹,也許雲若也知道了,雖然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什麽,但漸漸開始疏遠她。
  “小小要嫁的人是紹昀,不是耿夫人,如果耿夫人覺得無法容忍小小,那麽,請你先去說服你的兒子。”杜修宇站起來略一欠身,優雅從容的笑:“我有事先走一步,傳玉,你陪耿夫人四處遊玩參觀一下。”
  看著他遠去的挺拔背影,她緊握的手刺得掌心生痛,二十八年前,他給予她的羞辱,她隻能無聲承受,二十八年後,他的女兒要嫁給她的兒子,她連說“不”的權力都沒有。她永遠隻是一個可憐的輸家!
  “宇哥,”趙曉峰跟在杜修宇身後,擔憂說:“她不怎麽喜歡小小,你不怕小小嫁入耿家後受委屈?”
  杜修宇停下腳步,轉身遙遙望一眼那個靜坐不動的身影,“我認為,做一個孝子和做一個好丈夫並沒有矛盾,如果耿紹昀是一個連老婆都保護不了的廢物,我當初就不會選中他。何況——”他笑一笑,神情柔和了許多,“小小這孩子象她母親,善良但並不軟弱。”
  盡管小小一再強調隻需要把杜修宇敷衍過去即可,耿紹昀依然找來Tiffany名設計師專門設計了一枚訂婚戒指。在眾人矚目的慶典上,他把訂婚中戒指套入她的中指,仿佛從此真正約定了一生,看他鄭重其事的樣子,小小不由抿唇輕笑,她化著極其精致的容妝,一笑之下,容光瀲灩。他低下頭,溫潤的吻如羽毛般輕柔刷過她的臉龐,在她失神的刹那間,他已經牽起她的手滑入舞池,帶著她在舞池中央嫻熟回旋。小小臉頰微微發燙,仰起臉,正對上他專注的眼,眼眸黝黑深邃,如有旋渦,牽牽攫住她視線,再也法轉移。被他引領著旋過幾個高亢的樂章,她還沒從暈眩中恢複過,他的唇就落在了她的唇上,小小茫然眨了眨眼,大廳上方的水晶吊燈太過耀眼,她閉上眼睛,卻沒有想過要推開他。似乎受到鼓勵,他的手臂猛然收緊,把她牢牢嵌入懷中,綿纏的吻由淺入深,熱烈燃燒。四麵掌聲如雷動,小小猝然推開耿紹昀,窘迫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他看著她的窘態,卻笑了起來。她氣急敗壞,附在他耳邊,學著電視裏小痞子的語氣:“媽的,逢場作戲而已,有必要這麽投入嗎?”他也不說話,隻是不住的笑。
  大廳相對安靜的一隅,杜修宇望著人群中滿臉窘迫的女兒,不禁哈哈笑出聲。趙彤在他身旁眉飛色舞的比劃:“根據我閱人無數的經驗,小小絕對是初吻,還好,初吻給了一枚大帥哥,也不算吃虧。”
  杜修宇笑著敲她腦袋,“黃毛丫頭一個,哪來閱人無數的經驗。”
  趙彤不服氣:“我才不是黃毛丫頭,被我征服的帥哥海去了。”
  “是、是,小彤不是黃毛丫頭。”杜修宇好脾氣的笑:“來,告訴一下伯伯,你征服了多少個帥哥。”
  “太多了,數都數不清。” 趙彤喝下一杯色澤鮮豔的雞尾酒,開始口無遮攔,“可惜,帥哥雖然見得多了,卻沒有見過哪個能比得上杜伯伯,杜伯母真是好福氣。”
  杜修宇還在笑,笑容卻已有些僵化。趙曉峰一把揪起女兒,“去去,小毛孩子一邊玩去。”回過頭,歉意喊:“宇哥……”
  杜修宇做個手勢打住他的話頭,“曉峰,小孩子而已,不用太在意。”他神情倦怠,緊抿著唇,顯然已不想再說話。趙曉峰幾不可聞的歎息一聲,悄悄走開,多年的兄弟,明白他此刻隻需要安靜的獨處。杜修宇閉眼倚向沙發靠背,四周似乎一下子變得寧靜,冥冥中,雲若美麗的眼眸在凝視他,他能感覺到她的溫柔,哀傷氣息脈脈流淌,“雲若,”他低聲喃喃,孤獨了太久,人就會變得軟弱,“雲若——”隻有保證小小一生幸福,他才不至於九泉之下愧對雲若。許久,杜修宇睜開眼,四周依然歡聲笑語,歌舞升平,這才是現實。他伸手招來私人秘書:“替我約趙延律師,告訴他,我要立一份遺囑。”
  一連幾天,耿杜兩大豪門聯姻的新聞占據著各大報紙的頭條,更有人把小小和耿紹昀的相交過程編成了杜家大小姐以灰姑娘的身份接近耿紹昀,日久見真情,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浪漫愛情故事。
  顧湘湘翻開報紙,耿紹昀與小小的合影滿滿占據了大半版麵,“他們訂婚了。”她看向寬大辦公桌後的人影,房間裏沒有開燈,黃昏的微光透窗而入,他俊挺的輪廓依稀可見:“你還有多少勝算?”
  他冷冷嗤笑:“訂婚而已,結婚還可以離婚呢。”
  “你以為,你鬥得過杜修宇和耿紹昀?”
  “他們任何一個我都鬥不過,但是,我們可以借力,自然會有人幫我們。”
  黃昏的最後一縷光陰褪卻,濃濃的陰影淹沒了他整個人,她看不見他的神情,“你是不是愛上了她?”她悲傷的問:“所以執著的想要得到她?”
  長久的沉寂後,他說:“不,我不愛她!”
  因為養傷耗費了許多時日,訂婚慶典後的第二天,耿紹昀就急於回去處理積壓的公務,小小磨磨蹭蹭不想離開。他隻好讓江雅秋先陪沈韻心回去,自已則陪小小再逗留幾天。聖?弗朗西斯科是時髦購物者的天堂,小小在這裏居住了許多年,對周圍的環境十分熟悉。連續兩天,她拉著耿紹昀早出晚歸的東遊西逛,美其名曰為他做導遊,卻又心不在焉,既沒心思購物,也不安心遊玩,甚至好幾次帶錯了路。第三天,在外麵吃午飯的時候,耿紹昀終於說:“畢竟是父女,既然關心杜世伯,主動去和他說說體已話,有這麽難嗎?”
  小小正在切一片牛排,刀一滑,劃過盤子,發出尖銳的聲音。
  “我沒有時間再陪你耗下去,已經讓人訂好明天的機票,無論你舍不舍得離開,都必須和我一起走,如果你想和你父親話別一下,就隻有今天下午的機會了。”
  小小停下手中的動作,抬眼瞪他:“你知不知道你最討厭的地方在哪裏?總是自以為聰明,自作主張。”
  耿紹昀平靜回視她,一言不發,銳利的眼眸讓她覺得自己的一切心思無所循行。對峙片刻,她挫敗的放下刀叉,“好吧,我現在就回家去找老爺子話別。”
  回到家中,耿紹昀拉著她直奔二樓書房,在門口鬆開手,“進去吧。”
  小小好奇:“你怎麽知道老爺子一定在書房裏?”
  “在這裏住過一些時日,隻要稍加留意,就可以知道這個時候杜世伯一般都在書房裏,你呀——”他無可奈何的歎氣,往她手中塞了一個精美的小禮盒,“把這個給你父親,就說是你補送的生日禮物,還有,記得要叫他一聲爸爸。”
  小小打開禮盒看一眼,是一塊Patek Philippe手表,她先前為父親買的那塊手表在飛機失事時遺失,不知道耿紹昀什麽時候又為她另外準備了一塊。在生活上,他並不是一個特別細心的人,難得能做到這樣周到,她的心情如同屋外燦爛的陽光般明快,想說一聲謝謝,話到嘴邊,卻變成嘻皮笑臉的調侃:“噯,你這麽的關心我和我家人,是不是對我暗戀已久,情根深種?”
  耿紹昀直接打開書房的門,揪住她扔了進去:“快滾。”
  “喂,”小小不甘心的探出腦袋,“敢對我這麽凶,小心我把你這個未婚夫就地革職,永不續用。”
  他懶得理她,伸手把她腦袋往裏一推,砰一下帶上門。
  房間深處的書桌後,杜修宇看著女兒溫和的笑,他最心愛的女兒,隻要能永遠維護住她這份快樂,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小小訕訕轉身,卻站在門邊不動。杜修宇點起一支雪茄,稀薄的煙霧繚繞在他周身,“快要走了嗎?”
  小小皺了皺眉,慢慢走近前,“我問過家庭醫生,他說這幾年你的身體都快被煙酒色給掏空了,還是戒掉吧。”
  杜修宇嗤一聲,“那些醫生的話能聽嗎,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人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爸爸!”小小嗔怪的喊。
  杜修宇輕微震動一下,竟有熱淚盈眶的衝動,終究還是克製住了,默默按滅雪茄。
  “給你!”小小把禮盒放在他麵前:“生日的時候沒給你禮物,現在補上。”
  杜修宇手按在禮盒上,歡欣伴著酸楚,他唯一的女兒,在她母親去世後,對他疏離了十年,終於肯再次親近他。
  小小說:“明天我就要走了,還有許多東西要向耿紹昀學習,學成了我就回來。”
  “多學點東西也好,爸爸照顧不了你一輩子。”他從抽屜裏取出一本冊子遞給女兒,“這個也是時候給你了,你手上一本,另外還一本備份和一些重要文件,鎖在亞特蘭大太陽信托銀行的保險裏,隻有你或者我親自去,才能取得出來。”
  小小隨手翻看一下冊子,是一本名冊,被記錄在冊的人來自不同的國度,擁有不同的身份,名冊羅列了每一個人的詳細資料,並附有照片。杜修宇說:“如果有一天爸爸不在了,這些人可以幫助你。”
  他說話的語氣很平常,小小聽著,卻有幾分交待後事的意味,心裏突然覺得悲愴,就岔開話題,指著第一頁那個人的照片說:“我認得他,紐約最有名的華人大律師趙延,其它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沒關係,他們都認得你,隻要你開口,任何人不會拒絕你的要求。至於他——”杜修宇瞟了一眼趙延的照片,“他會用生命來保護你。”
  “他和耿紹昀一樣,是你的投資嗎?”
  “不是,”杜修宇搖頭,“他原本是紐約貧民窟的一個小乞丐,十歲那年,被人打得奄奄一息,眼睛也被打瞎了一隻,你母親救了他,出錢為他移植眼球,供他讀書,那時你還沒有出生,他一直叫你母親姐姐。為了你母親,他什麽都肯做,曾經在你母親的墓前發誓,要用生命來保護你。”
  小小合上名冊,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你為我做的,已經足夠多;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最應該為我做的是什麽?”
  杜修宇習慣性的拿起一支雪茄,看了小小一眼,又放下,“是什麽?”
  “醫生說你一直在作踐自已的身體,難道你就沒有想過,為了我,要好好保重自已,我已經失去了母親,不想再失去父親!”
  “傻孩子。”他歎息。
  “這些年來,我一直不肯留在你身邊,並不是因為恨,我知道你已經付出了最慘重的代價,心裏也不好過。我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你,每一次看見你,我就會想起媽媽,除了遠遠的走開,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麽。”小小走上前,扶住座椅的邊緣半跪半蹲在父親麵前,仰起臉,“爸爸,就算是千錯萬錯,你始終是生我養我的父親,是這世上唯一和我血脈相連的親人,如果連你也不在了,我該怎麽辦?”
  顫抖的手輕輕落在了她的頭頂,她鋼鐵一般的父親居然落下了眼淚。曾經不止一次聽人說起,她的父親闖過槍林彈雨、趟過刀山火海,頂天立地鐵骨錚錚一個硬漢,隻流血不流淚。她三次看見他落淚,現在是一次,親手為母親注射毒品是一次,還有母親去世的那一次。小小吸了吸鼻子,頭斜靠著父親的膝蓋:“我很快就會回來,回來的時候,我希望能看見一個健康的父親。”
  “好。”
  “還有,不要再找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了,媽媽已經走了十多年,你應該正正經經找個伴,傅姑姑陪伴你這麽多年,終生未嫁,她對你的情份,我都看出來了,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來嗎?”
  “真是個傻孩子,”杜修宇無奈笑:“你以為是在買衣服嗎,一件衣服沒了,再換一件新的?你的母親無可替代,我的妻子永遠隻有一個。”
  書房的門似乎被風吹開一條細小的縫,又無聲合攏,微風裏若有若無飄過一聲歎息。小小渾然沒有知覺,杜修宇向門的方向看一眼,又若無其事的低頭,看見小小正抓著他的衣袖抹眼淚,終於暢快的笑出聲:“你這孩子,怎麽越活越回去了!”
  小小張開手臂擁抱一下父親,柔柔的喊:“爸爸!”她已長大,過了在父親懷中撒嬌的年齡,隻是這個擁抱,距離上一次擁抱,已經十多年,讓人無法不眷戀。午後的斜陽穿窗而入,照著滿室溫馨。
  他輕撫一下女兒的腦袋,微笑裏有洞悉一切的世故,“紹昀很好,如果喜歡,就不要再拒人於千裏,等到將來後悔就晚了。”
  “我知道他很好,”小小輕聲說:“可是,他的女人太多了,我不想媽媽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一遍!”
  耿紹昀來到杜修宇的書房外,房門沒有關,他看見杜修宇挾著一支雪茄站在窗前,房間裏隻開了一盞小燈,黯淡的燈光下,落寂身影顯現出曆盡歲月滄桑的疲憊老態,不再如白日那般剛健挺拔。
  耿紹昀敲了敲門,杜修宇轉身,“還沒有睡?”
  耿紹昀頜首微笑:“明天就要走了,來向您告別一聲。”
  “進來坐,”杜修宇招呼著,走到書桌前按下一個控製鍵,一幅地圖投影在雪白的牆麵上,地圖中用三角形標注出他在世界各地的投資與產業,“這是我為小小創建的王國,她不是一個出色的領導人,紹昀,以後請你為她掌好舵。”
  耿紹昀仔細看麵前的地圖,不同顏色的三角形代表不同的投資與產業,各色三角形大範圍鋪開,連貫成一張獨立的王國地圖。讓無數人包括他在內,向往不已的杜氏王國近在眼前,心情卻沒有了想象中的激動,“小小很聰明,”他說:“給她一些時間,她會是一個出色的舵手,足以撐起杜氏這條大船。”
  “我的女兒,我當然最清楚。”杜修宇說:“小小是很聰明,領悟力很強,隻要認真和努力,大多數事情難不到她,可是,有些東西不是光靠認真和努力就可以學到、做好,她缺少一個優秀領導人最重要的潛質——魄力,她像她母親,熱情、開朗、善良,不夠狠決、果斷。”
  “這些都可以磨練出來,”耿紹昀微擰一下眉峰,有點不忍心,“隻是,整個過程對於小小非常辛苦,而且,她不會再擁有現在的開朗快樂,這個結果,是您想要的嗎?”
  “不,這不是我的本意。”杜修宇搖頭,“我千挑萬選,把你選出來,不是為了讓你磨練她,而是要你接替我,永遠守護住她的快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小小並不願意嫁我,”耿紹昀盡量說得輕描淡寫,掩不住眉宇間一絲悵然,“我能怎麽做,強迫她,還是欺騙她?”他笑一笑,“即使您允許,我也做不出來。”
  “我對不起小小的母親,她是自殺身亡,這件事對小小影響很大。”杜修宇重重喘一口氣,事隔多年,再提起依然很艱難,雪茄在手指間化作了灰燼,他低頭又點上另一支,最初用於麻醉自己的東西現在已經成癮,習慣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變,他能做到的隻有在小小麵前盡量不碰她要他戒除的那些東西,“她渴望一份純粹的感情,卻又患得患失,不敢輕易相信別人的感情,尤其是麵對所謂的風流男士,她更是心懷戒備。”
  耿紹昀也點上一支煙,轉首望向窗外,豪宅蓋在半山,從窗口望去,可以看見遠方浩翰的燈海。她說:“幸好,我不愛你,也不會嫁你!”她不愛他,而且永遠也不會愛上他,他也說過同樣的話。曾經以為,隻要她願意嫁他就行,愛與不愛並不重要。煙草的氣息有麻醉的作用,有些事情想起來,似乎不再那麽令人難受。
  “小小雖然誠實,可畢竟是一個女孩子,偶爾使使小性子,說點口是心非的話,也很正常。” 杜修宇拍了拍他的肩:“你是男人,應該主動一些,如果喜歡,就去告訴她,你不說,她怎麽會知道?”耿紹昀回過頭,看見杜修宇眼中的了然,原來他們自以為是隱密的事,從來就沒有瞞過這雙睿智的眼。
  柔和月色靜靜流淌滿園,小小坐在草地上,出神看著夜風中搖曳的鬱金香。她最喜歡做的事一向都是吃和睡,難得會有閑情逸致欣賞夜景,今夜第一次發覺月光下的鬱金香別有一種美麗。
  耿紹昀不知什麽時候坐在了她的身旁,“幹什麽,在思索人生哲理?”
  月光,群星,夜風,花香襲人,這樣的意境,的確很適合談論一些風雅的詩歌哲理,小小偏說出一句很煞風景的話:“思春行不行?”
  “行——”他難得也會開玩笑,“反正春天已經到了,我在這裏陪著你,需要幫助對我說一聲。”
  小小給他一記白眼,回轉過頭,臉龐微微發紅,抬手把被夜風吹亂的碎發拂向腦後,月光落在她指間的訂婚鑽戒上,棱形鑽石泛起瑩瑩光澤,璀璨如夜幕裏的星辰,他說:“這個戒指很適合你,戴在你的手指上,特別漂亮。”
  小小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當然漂亮,專門為她而設計,想不漂亮都難,“其實不用那麽麻煩,”她滿不在乎:“很快又會摘下來,真是浪費。”
  “我沒有想過讓你摘下來。”他牽住她的手,指腹撫過她中指上的鑽戒,“從開始為你戴上這枚訂婚戒指,我就想讓你一直戴著,直到我為你套上另一枚結婚戒指。”
  她詫異抬頭,他坦然正視她的眼,認真說:“我誠心誠意的想娶你,如果說,我以前想娶的是代表強大財勢的杜惜若;那麽,我現在想娶的,是和我同生死共患難的蘇小小,既使你一無所有,我依然想娶你。”
  小小茫然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太過突然,一下子她竟分不清狀況,隻覺得腦袋暈乎乎的。他專注看著她,深邃眼眸仿佛不見底的幽潭,溫柔的神氣誘惑著她幾乎想不顧一切的沉溺下去。突然記起,曾經有另一個人也用這樣深邃溫柔的眼光看著她,對她說著類似的話,到頭來,所有一切不過是一場騙局。她承受得起那一場騙局,卻承受不起這一場騙局,冰冷的恐懼慢慢從心底升起,她匆忙抽回手,從草地上跳起,“耿——,總裁,請你別忘了我們的約定,這個婚約不過是、不過是……”
  “小小,”他不給她繼續說下去的機會,“你別忘了,你最初和杜世伯約定以一年為限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你在我身邊大半年,我沒有注意你,是我的失誤,但一年還沒有過完!小小,你始終是要嫁人的,既然可以給別人機會,為什麽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她半天說不出話,給他機會?如果,她愛上他,他那麽多女人……猛的打一個寒噤,“不……”
  “我們的婚約,我一直用很認真的態度去對待,請你也認真的對待,不要當作隻是逢場作戲。或許,你現在還不能相信我;那麽,請給我時間證明給你看。如果期限滿後,我依然無法讓你接受,我會遵守我們的約定,你可以隨時要求解除婚約,我無條件接受。我說過的話,就一定能做到,至少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你,不是?”
  的確,他從來沒有欺騙過她,即使別有意圖,也會明明白白的告訴她。她心煩意亂,不知所措。
  “小小!”他低聲喊。
  她慌亂應答:“你讓我想一想!”
  “好!”話音剛落,他猝然把她攏入懷中,灼熱的吻接踵而至,他獨有的氣息牢牢包圍住她,狂熱綿纏,仿佛要把她融化般。她手忙腳亂的想要推開他,越是推搡,他把她箍得越緊,恨不得揉進骨血中,再也分離不開。她幾乎不能呼吸,周身似在燃燒,殘存的理智逐漸迷離,隻剩下那一句話反反複複在腦海裏回蕩:無論生死,我們都會在一起!生死關頭,他解下領帶,一端綁在她的手腕上,另一端綁住自己的手腕,對她說:“無論生死,我們都會在一起。”原來一切早已開始,等她想到防禦,已經晚了。抵製的手不知不覺垂落,終於,手臂柔柔繞上了他的頸項。
  杜修宇站在窗前,望著樓下花園微笑,口中喃喃:“這個臭小子。”
  飛機上十多個小時的旅程,小小大半時間處於睡眠狀態,靠在耿紹昀身上睡得很安心,以至於下飛機後還神思困倦。牽著耿紹昀的手迷迷糊糊走出機場,迎麵一片白光,相機按快門的聲音此伏彼起,睡意一下子被嚇跑掉了,她清醒過來,發覺他們在娛記的重重包圍中。形形色色的問題一個接一個,“耿先生,你是為了和杜小姐訂婚,才與林薇珊小姐分手的嗎?”“杜小姐,你和耿先生的婚約,是純粹的家族聯姻,還是因為愛情呢?”……
  來接機的江雅秋帶著司機急忙上前解圍,配合耿紹昀把小小先從人群中解脫出來,護著她向停車場跑去,剛靠近候在那裏的車子,有一名記者衝到了小小麵前:“杜小姐,我隻問一個問題,據我所知,你以蘇小小的身份在勝天集團工作時,耿先生和林小姐正處於熱戀中,你當時怎麽看待他們的關係?”
  小小腳步一滯,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實,在下飛機後第一時間就撲麵而來,避也避不掉,胸口悶悶的堵得發慌。江雅秋立刻擋開想繼續追問的記者,耿紹昀從後麵趕了上來,拉起小小匆匆上車。
  上車後,耿紹昀向江雅秋問起幾件緊要公務的情況,小小沉沉默坐在他身旁,低頭看著自己手指上的訂婚鑽戒發怔。車廂內不知什麽時候安靜了下來,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輕柔握住她微涼的手指,“那都是過去的事,我很抱歉讓你受到幹擾,以後不會了。”
  小小抬頭:“你們以前熱戀?”
  “不,那隻是一場交易,一開始就說得很清楚。”
  聽到交易兩個字,小小很不是滋味,轉過頭望向窗外,正處於車流密集地段,車輛行駛緩慢,因為隔音效果很好,密封的車廂裏麵聽不見任何噪音,靜靜望著移動的車潮,有種看無聲電影的感覺。
  “小小?”他遲疑喊。
  她問:“那我呢?”
  “你是我想共渡一生的人!”
  很有那麽一點文藝的腔調在裏麵,倒把小小給逗樂了,抿著唇盡量不讓自己笑出聲,嘴角卻止不住的上揚。一抬眼,看見江雅秋從後視鏡裏瞅著她直笑,才記起車上除她和耿紹昀外還有另外兩個人,“秋姐!”她尷尬叫一聲,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小小,我想起一件事,”江雅秋體貼的為她解困,“顧湘湘母親的手術很成功,聽說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她讓我向你和總裁道謝一聲。”
  小小喜不自禁:“正好,到時候和她一起去接顧阿姨出院。”
  耿紹昀本想先回公司處理一些緊要公務,握著小小的手,改變了主意,吩咐司機直接把車開回公寓,又對江雅秋說:“把我剛才提到的那幾個文件發到郵箱裏,我先看一下。”
  回到公寓裏,小小立刻撲向沙發,軟綿綿陷在裏麵,摟住一隻抱枕狠狠親一下,“家裏真舒服!”
  她把他們共同居住的公寓稱之為家,耿紹昀很喜歡這個叫法,俯身輕啄一下她的臉龐,“累不累?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那你呢?”
  他把她摟在懷裏:“一起洗?”
  “去死。”她紅著臉用力推開他。
  小小從浴室裏出來,耿紹昀正打電話。她在飛機上已經睡足,洗一個澡後,更覺得神清氣爽,一點睡意也沒有,就開始收拾行李。兩個人的行李都不多,收拾起來也快。她一樣樣收拾好,最後把他的幾件衣服拿到臥室裏衣櫥去掛上。雖然同在一個屋簷下住了不少時日,她還是第一次進他的臥室,比她的臥室大了將近一陪,布置簡潔明了,完全男性化的氣息。
  耿紹昀打完電話,也進了臥室,從後麵摟住正在為他整理衣櫥的小小。她剛洗過澡,身上有一股自然的淡淡馨香,十分好聞,他用力吸一口氣,親親她的耳垂,“我喜歡你這個樣子,像個賢惠的小妻子。”
  溫熱的氣息噴在她後頸上,癢癢的,她一邊躲避,一邊笑:“你還好意思說,臥室比我的臥室大許多,采光通風都比我那邊好,我賢惠,你就這樣對我呀!”
  他半真半假問:“要不,搬過來住?”
  她手肘撞一下他胸口,“想得美。”暈紅的臉龐上,一雙明眸斜睨著他,含嗔帶笑。他覺得心跳急劇加快,捧住她的臉,熱烈的吻糾纏在了她的唇齒間,她溫柔回應他。她身上隻穿了睡袍,一條衣帶寬鬆的束在腰上。隔著薄薄的衣料,他能感覺到她玲瓏有致的曲線,全身燥熱得火燒一樣,狠狠握緊她的腰,她的腰柔軟纖細,張開雙手就能滿握,他吻得貪婪迫切,總覺得不夠,滾燙的手滑入她的衣襟。小小突然清醒,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她倉促推開他,束在腰間的衣帶已經被解開。
  半天,兩人誰也不說話,最後,小小整理著身上的衣服,低聲嗔怪:“你這個人,怎麽這樣!”
  他暖昧的笑:“怎麽樣?”
  “滾,”她把他轟出房間,“快去洗澡。”
  他的確需要洗個澡冷靜一下,走到門口,記起一件事,“我媽剛才打電話過來,讓我今晚回去吃飯,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小小笑容僵一下,口中還是答應了一聲“好”。憑直覺,她感覺到紹昀的母親很不喜歡她,除了大眾場合的禮貌客套,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隻客氣的稱呼她為杜小姐。
  吃晚飯時,沈韻心對小小一如既往的客氣,客氣裏帶有淡漠的疏離,晚餐很豐盛,耿紹昀對她悉心嗬護,小小卻食之無味。用過晚餐後,耿紹昀被沈韻心叫到偏廳裏去談話,小小一個人百無聊賴的在客廳裏看電視。等了很久,還不見耿紹昀出來,她起身向偏廳走去,剛到門口,就聽見沈韻心惱怒的聲音:“我早就說過,你們是兄弟,不能為了一個女人相爭,你偏不聽,天下女人多的是,為什麽非要搶嘉恒的女朋友?”
  “小小不是嘉恒的女朋友,”耿紹昀說:“嘉恒是追求過她,但早已經放棄了。”
  “是嗎?”沈韻心冷笑:“沒有杜修宇強逼,他會放棄?你明知道他在沈家處境艱難,杜修宇那樣囂張的氣焰下,他能不放棄?杜修宇也就算了,可你呢,你就忘了當年耿家走投無路時,他為幫你籌資,把他作為沈家長孫所擁有的5%華豐股權轉讓給他繼母?盡管那筆錢沒有起到什麽作用,但傾盡了他的所有,僅這份情義就已經很難得!”
  “媽,我沒有忘,我曾經說過,他給予我的幫助,我會十倍的還他。所以我出巨資收購華豐集團散股,再通過杜世伯的手以一美元轉讓給他,我求杜世伯出麵幫他成為沈家的掌權人,讓他擁有沈家的一切。就為他當年那份情義,能為他做到的,我都做了,但要讓我放棄小小不可能,她是一個人,不是什麽可以轉讓的物品。”
  “紹昀,做人不能太貪心,耿家足夠富有,而且你已經擁有杜氏20%的股份,娶那個女孩,就算讓你再擁有整個杜氏,人所需要的也不過三餐一宿……”
  小小木然從門口退開,心中茫茫然,竟分不清是什麽感覺。
  紹昀沉著臉走出偏廳,看見小小坐在客廳裏發呆,拉起她就走,甚至沒向他母親招呼一聲。一路上,車子開得飛快,兩邊的路燈從窗外一晃而過,浮光偶而掠過,映照出他冷峻的神情。
  “紹昀。”小小喊他。
  他終於放緩車速,母親的話猶在耳畔:如果她知道了真相會怎樣?如果她知道了沈嘉恒當初放棄她的真相,會怎樣?他竟然覺得心慌,車子慢慢靠邊停下。
  她張了張口,幾經躊躇,最終隻是問:“你母親是不是很討厭我?”
  他抬手拂過她耳畔的一縷碎發,手停駐她的臉龐上,“我喜歡你,很喜歡!”低下頭,吻輕輕落下,溫柔綿纏,她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的柔情中。一切都已經過去,真相不再重要,她沒必要知道,也不想知道!
  雖然在聖弗朗西斯科已經舉行過訂婚慶典,回到本城後,出於商業社交的需要,耿紹昀又專門舉辦了一場慶祝晚宴。小小以前也參加過類似宴會,但作為宴會女主人還是第一次,在眾多賓客間周旋了一圈,不禁感到疲倦。幸好,舞曲及時響起,她和耿紹昀領跳第一支舞。一曲華爾茲後,她乏力倚靠在他的肩上,“紹昀,我又累又餓,真痛苦。”
  耿紹昀四處看一下,舞池中的人在翩翩起舞;舞池外沒有跳舞的人三五成群積各自說笑;暫時不需要應酬。他帶起小小幾個回旋,滑出了舞池,把她安置在偏廳的一間休息室裏,“在這裏休息一下,我去給你拿吃的。”
  “嗯,”小小點點頭,拽住他的衣袖交待:“快去快回,不許勾搭別的女人。”
  他敲一下她的腦袋,笑:“小氣包。”
  “我就這樣呀,”她揉著腦袋子嘀咕:“牙刷與男人不得與人共用,這是鐵一般的原則!”
  耿紹昀忍俊不禁,又敲一下她的腦袋,“乖乖等著我回來。”
  目送他離去後,小小枕著沙發扶手閉目養神,休息室的門虛掩,音樂聲從大廳那邊飄來,隔著兩道門,聽起來低柔緩和,幾乎有催眠作用,她漸漸睡意蒙朧。一陣嘻笑聲突然把她驚醒,兩個女人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休息室外的小廳裏,唧唧喳喳的聊著八卦:“我剛才看見林薇珊了,厲害,耿大少爺的正牌未婚妻在場,她也敢出席。”
  “有什麽好奇怪的,這些公子哥,哪一個不是這樣,家裏娶一個門當戶對的供起來,外麵養一群,盡情逍遙快樂。”
  小小緩緩從沙發裏坐起,一隻手撐在沙發絨麵上,掌心冰冷的泛著虛汗。
  嘻笑聲時輕時重,隱隱透著暖昧,“不是說他們已經斷了嗎?”
  “說說而已呢,那樣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跟了他近一年,沒有感情也激情,怎麽可能說斷就斷!”
  “也是,就說耿大少爺那個未婚妻吧,漂亮是漂亮,可一團孩子氣,哪比得上風情萬種的林薇珊!”
  “補好妝了嗎,走吧!”……
  聲音隨著離去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小小靜靜坐在沙發裏,飄飄忽忽的音樂從大廳那邊傳來,回旋在空寂房間裏,悲涼得讓人心痛!有人輕輕推開了休息室的門,她喜悅的回過頭,笑容卻凝固在了唇邊,明眸中的光彩慢慢斂去,最後隻餘一抹牽強的笑:“湘湘,是你?”
  顧湘湘捧著一大盤美食,笑吟吟走近她:“怎麽,沒看見總裁,失望了吧?他臨時有事走不開,又怕把你給餓壞了,就讓我先送些吃的給你。”把盤子放在她麵前,遞過一把小叉子,“來,嚐嚐看,我選的可都是你愛吃的東西。”
  小小接過小叉子,漫不經心戳著盤中的食物,美食當前,卻沒有了胃口,似乎毫不在意的信口問:“臨時會有什麽事呢?”
  “碰到了一個熟人。”顧湘湘目光閃爍,“嗯,我不認識那個人。”
  銀色小叉子從小小手中滑落,與瓷盤的邊緣相碰,發出清脆的“叮”一聲,半晌,她站起身:“既然是熟人,我也該去打個招呼。”大概坐得太久了,站起來時,腳步虛浮得踉蹌一下。
  顧湘湘一把扶住她,抓緊她的手臂試圖阻止:“小小……”
  小小反手握住她的手:“湘湘,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她祈求般望著她,眼底漸漸凝聚起水霧,映照著燈光,眼眸出奇明亮。
  顧湘湘側首避開小小的目光:“我看見他們走出宴廳,應該在花園裏。”
  小小邁著虛浮腳步走出休息室,花園裏的月色非常好,清輝灑落在花園中央的大噴泉池上,幾乎可以看見噴泉飛濺的水花。池畔,風情萬種的林薇珊攀附在耿紹昀的臂彎裏,微昂著臉專注看他,柔和月色下,無暇臉龐淒美哀婉。耿紹昀雙手扶在她肩上,背向而立,看不清他的神情,從姿勢上看,兩人極其親密。
  仿佛瞬間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小小虛脫倚靠著綠蘿藤的花架,嬌小身軀隱沒在碧葉的陰影裏,本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勇氣麵對,真正看見了,才發覺尖銳的痛楚早已讓所有勇氣消失殆盡。千帆過盡皆不是,她是多麽的天真,以為自己才是他最終尋覓的那一葉白帆。他願意娶她,並不代表他愛她,即使他愛她,又能怎樣,百媚千紅,他不見得就獨愛她那一種。前麵,是自己未婚夫與別人的風花雪月,身後,大廳輝煌的燈火裏歌舞升平。那樣的繁華,不過是一場夢,她父親用強大財勢為她構築的浮華夢。她抬手掩住雙眼,淚水濡濕了手心,就算傷心時,眼淚依然是熱的。許久,她平靜下來,再次舉步走出花架的陰影,噴泉池畔已經不見人影。手掌放在水池邊緣的大理石上,冰冷的感覺寒心徹骨,她看著水中模糊的倒影,眼淚又不知不覺奪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入水中,在水麵上泛起小小漣漪。
  突然看見水中多出了一個模糊的倒影,小小惶然抬頭,隔著兩步之遙,沈嘉恒正關切看她。夜風吹散細碎的水花,形成薄薄水霧從彼此眼前飄過,如霧裏看花,朦朦朧朧。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遠處歡聲笑語,樂聲如潮,卻是旁人的快樂,旁人的熱鬧。知道了事情的另一麵,她對他總是心懷愧疚,但,隻有愧疚,他們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小小!”耿紹昀匆匆走來,雙手扶在她肩上,“你怎麽在這裏,我到處找你。”
  這雙手,不久之前扶在另一個女人肩,情深款款,現在扶在她的肩上,殷勤關切。小小冷笑,抬手用力把他的手從肩上拂開。耿紹昀怔一下,看清了她腮畔猶存的淚痕,回頭,看一眼關切注視著小小的沈嘉恒,若有所悟,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不過是片刻間,又恢複如常,對著沈嘉恒優雅微笑:“嘉恒,怎麽一個人冷冷清清躲在外麵,是不是我這個主人招呼得不好?”
  沈嘉恒笑:“不打擾你們,我先走一步。”禮貌的向小小頜首一笑,他轉身大步離去。
  耿紹昀回過頭,微涼的手撫上小小的臉龐,不理會她的抗拒,用力拭去她臉上淚痕,不留一絲痕跡,“我早就教過你,不要輕易把自己真實情緒暴露在別人眼前。”他語氣平淡,冷靜一如往昔教導她時,“這個晚宴如果你認定是一場戲,那麽,麻煩你,哪怕是強作歡顏,也要把它唱完。”他放開她,攤開手掌平舉在她麵前,等著她把手放入他的手中,繼續演完這場戲。
  小小緩緩退後幾步,退到了噴泉池的邊緣。她說逢場作戲時,他說不;當她不再逢場作戲時,他又說是一場戲。轉首望著噴泉的飛花碎玉,偶爾幾滴水花濺落在臉龐上,冰涼沁骨,眼角冷澀痛楚,她卻笑起來:“耿紹昀,我不是你,我的生活不需要套用你的模式,你愛演戲,你就一個人演個夠吧!”她低頭摘下套在指節間的訂婚鑽戒。
  看見她的舉動,耿紹昀微蹙起眉,“小小?”
  她出奇平靜,昂起臉龐對著他微笑:“以前看過一部電視劇,不記得名字,隻記得女主角有這樣一句話,愛情沒有多項選擇,不是only one ,就是say no。我現在對你say no!”她甩手,把戒指向他扔過去,戒指砸在了他的肩上,又滾落在地。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轉身急匆匆的走,曳地的裙擺幾次絆住她的腳步,她發狠踢掉礙腳的高跟鞋,提起裙擺快步跑。
  江雅秋追逐著小小的背影跑去,從耿紹昀身旁越過時,倉促留下一句話:“您放心,我會看好小小。”一前一後,兩道身影消失在花園盡頭。
  貯立很久,他慢慢俯身撿起落在地上的鑽戒,月光下,璀璨鑽石泛出冷冷光澤,刺得他兩眼生痛。她曾經在他懷裏哭泣,蘊熱眼淚濕透了他的胸襟,卻是為另一個男人;過去了這麽久,在他以為她終於接納他時,又看見她的眼淚,還是為那一個人。原來,她從來就沒有放下過,隻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心裏象有一團火猛烈燃燒,灼痛得想要發狂。她在他身邊大半年,他沒有發現,等到發現時,她心裏已經有別人。錯過一時,就錯過了一切!
  坐在江雅秋的車子裏,小小悶悶啃了半天手指甲,沒頭沒腦問:“秋姐,怎麽是你?”
  江雅秋正開車,用眼光的餘光瞄一下她,“你希望是誰,總裁?”
  “根據言情劇定律,劇情的發展應該是這樣,我在前麵跑,他從後麵追上來向我解釋,我捂著耳朵跺著腳不肯聽他解解;他一定要向我解釋,我堅定不移的拒絕;最後,他懇求我聽他解釋,我傷心欲絕,不相信他的話;他痛不欲生,淚流滿麵,仰天狂嘯:天呐——,為什麽,為什麽,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江雅秋手一抖,匆忙踩下刹車,伏在方向盤上雙肩劇烈聳動,幸好這個路段在晚間沒有什麽車輛行駛,不至於發生交通事故。小小無辜瞅著她,說:“秋姐,雖然我描述得很生動,可你也沒必感動到這種程度吧?我還沒有哭呢。”
  江雅秋笑得直抹眼淚連連擺手:“小小,你讓我緩緩氣,不然實在沒法開車了。”
  小小哈哈大笑,笑到最後,唇角彎成了一個艱澀的弧度:“說真的,我是想逗自己笑,真奇怪,怎麽就笑得這麽辛苦呢?”頓了頓,她歎一口氣:“秋姐,我心裏很難過,你請我吃飯吧。”
  “我請你吃飯,你就不難過了嗎?”
  “還是難過,可不吃飽,我哪有力氣繼續難過,要知道,難過是一件很耗體力的事。”
  江雅秋斂去了笑容,調轉車頭向著耿家大宅行駛回去,“小小,我不知道你和總裁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你已經不再是孩子,要懂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宴會還沒有結束,你是女主人!”
  車子很快回到耿家大宅的門外,江雅秋打開車窗對前來泊車的小弟吩咐:“麻煩你通知一下裏麵的管家,讓他派人給杜小姐送一雙鞋子過來。”回過頭,她看著沉默中的小小,用頗為嚴厲的語氣說:“婚約不是兒戲,隨隨便便就扔訂婚戒指的行為太過任性了,有什麽事是不能說清楚的?不管是聚還是散,當麵把話說明白,總好過將來後悔,是不是?何況,你根本就放不下,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隻過了一會兒,鞋子就送來,小小順從穿上鞋子,向前走了幾步,又回身握一下江雅秋的手,明朗的笑:“謝謝你,秋姐。”她提起裙擺一路小跑進宴廳。宴會仍在酣熱進行,人眾圍簇中,耿紹昀隨意端著一杯酒,談笑自如。小小在門口一眼就望見他,的確是出色,站在人群裏,倒象是眾星拱托的輝月,光輝奪目。發覺自己很不爭氣,不久前還堅定的對他say no,現在一看見他,眼眶卻開始發熱。
  他的目光終於落在她身上,隻是略作停頓,就不動聲色的轉開。剛剛被江雅秋調起的熱情,一點點冷卻,她低下頭,原來有沒有她,於他並沒有多少區別。避開前來搭訕的人,她沿著牆角向餐桌走去,取了一大盤食物慢慢吃,是聚是散,總要先吃飽才有力氣去想。一道陰影擋住了她麵前的光線,抬起頭,耿紹昀站在她麵前,定定看她許久,仿佛不確定般,抬手輕輕碰觸一下她的臉龐,如釋重負:“我以為看錯了,原來——”他點一點頭,“回來就好。”
  小小突然覺得酸澀,江雅秋沒有說錯,她根本就放不下,“紹昀……”
  有人在一旁起哄,“我說紹昀剛才怎麽老魂不守舍的呢,原來是沒看見杜小姐。”
  更有人向小小招手,“hi—,杜小姐,我們見過麵,在絕色酒吧。”
  “我說紹昀夠狡猾吧,酒吧那次,微服私訪的公主在場,還堅決否認是杜家內定的女婿。”
  小小不說話,對著那一群人隻是不住的笑,他們都是耿紹昀的死黨,當中不少人上次在絕色酒吧見過麵。看見她笑,耿紹昀也不由眉宇舒展。
  一群人都懂察言觀色,看見他們的神情,又哄笑:“郎情妾意,我們還是別打擾了人家小兩口。”
  耿紹昀笑:“知道打擾,還不快滾。”打發了一群舌聒的死黨,他在她身旁坐下,柔聲說:“慢慢吃,需要什麽,我再去幫你拿。”她側過頭,看他神情自若,仿佛之前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
  小小不喜歡這種粉飾的太平:“紹昀,剛才秋姐把我訓了一通,她說得對,我太任性了,無論什麽事,總該先問一問你,對麽?”
  他為自己取了一杯酒,又拿一杯果汁放在她麵前,才問:“什麽事?”
  “我在花園看見你和林小姐在一起,你們……”她停一下,輕籲了口氣,“我需要一個解釋。”耿紹昀慢慢的喝酒,半天不說話。小小無端緊張,不知不覺握緊手中的小叉子,叉柄的邊緣刺得掌心生痛,反倒激起了她的勇氣,抬眼正視著他:“無論你說什麽,我都相信,因為你不會騙我!”
  他並不看她,“林小姐想見我最後一麵,我去見她,她哭得很傷心,我安慰她,勸她放棄。”
  小小垂下眼眸,繼續吃東西。
  “小小,”他說:“對不起。”
  “是我拆散了你們嗎?”她的樣子像是要哭起來,卻還強撐著,“如果是的話,我應該……”
  “不,和你沒關係。”他倉促打斷她的話,竟害怕聽到下麵的話,“一開始,大家就說得很清楚,她跟著我,我給她想要的東西,但不可能給予愛情和婚姻,任何一方隨時可以要求解除關係。”
  她覺得口幹舌燥,想去拿果汁喝,卻恍恍惚惚的把手伸到了他麵前的酒杯上。“小小,”他抓住她的手,有些焦躁:“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以後——”
  她問:“你有過多少個這樣的女人?”
  耿紹昀語塞,小小抽回自己的手,沉默吃東西,身體裏仿佛有某個部位空蕩蕩,怎麽填也填不滿。他擔憂的看著她,“小小——”
  她抬起頭,衝他笑一笑:“我沒事,再多吃一點就飽了,你看,秋姐在那邊,好像有急事找你。”
  耿紹昀轉過身,看見江雅秋在不遠處打著手勢,像是有急事。不放心的回頭又看了小小一眼,他交待:“小小,我去去就來,你等我。”
  “嗯。”她答應一聲,頭也不抬。在他轉身離去的瞬間,很大一滴淚珠終於跌落,裝滿食物的瓷盤邊緣慢慢漾開一個水印。她也明白,那都是在她之前的事,過去的事不該再計較。可是,她就是沒法不在意,沒法看見他把別的女人抱在懷裏安慰時,故作大度的不計較。
  幾步走到江雅秋麵前,耿紹昀問:“什麽事。”
  “耿夫人在二樓休息室等您。”
  “就這事?”他煩躁,“我現在不想見她。”
  “總裁,”江雅秋叫住正要舉步離開的耿紹昀,問:“小小看起來很不開心,關於林小姐的事,您沒有向她解釋清楚嗎?”
  耿紹昀向小小看去,她還在吃東西,吃相很文雅,其實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看出,她的舉止有著相當良好的教養。沉默了片刻,他說:“怎麽解釋,告訴她,我的母親騙我去和舊情人會麵,小小還沒有進門,就讓她們婆媳關係惡化?”
  江雅秋無語,看著耿紹昀重新回到小小身邊,她轉身向二樓走去。
  沈韻心看見走進休息室的人隻有江雅秋,冷笑:“怎麽,為了一個杜惜若,他連親生母親也可以翻臉?”
  “耿夫人,”江雅秋語氣平和,“您知不知道小小是一個早產兒,出生時特別瘦小,所以小名叫小小。”
  “什麽?”沈韻心不解。
  “我聽說過這樣一件事,杜先生曾經有一個情婦,因為長得像杜夫人,在杜先生和杜夫人關係不怎麽和睦的時候,趁虛而入,成功懷上身孕,四個月多月後,確診出是一個男胎。不知道她從哪兒打聽到杜夫人懷有八個多月的身孕,是一個女胎,她以為掌握了爭奪杜家女主人位置的王牌,就私自去找杜夫人談判,杜夫人以前並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人存在,當場受到刺激,小小因此提早出生。杜先生在妻女身邊守候三天三夜,確定了她們母女平安,才去找那個女人,一見麵,連話都不多說一句,一腳接一腳踢在她肚子上,直到那個女人流產。據說那個女人曾抱著他的腳苦苦哀求,求他看在親骨肉的份上,放過她腹中的胎兒,杜先生的回答是:他不會讓任何可能傷害到他妻子和女兒的潛在因素留下。”
  沈韻心臉色發白:“你什麽意思?”
  江雅秋微笑:“某些時候,杜先生的確是一個很殘忍的人,為了小小,他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下得了手,更何況其他人。這次的事情杜先生肯定不會知道,可是,耿夫人,請您就聽我奉勸一句,不要再有其他舉動了。或許總裁有足夠的能力保護您,但總有防不勝防的時候,而且,你的行為會傷害了您的兒子。”她禮貌的退到門口:“我不便再打擾您,耿夫人,再見!”
  回到樓下宴客大廳,江雅秋看見耿紹昀和小小相攜周旋在賓客間,笑容得體合宜,一切如風過無痕,不留蹤跡。隻是,小小原本純淨的眼眸裏,多出了一絲疲憊與滄桑。
  宴會結束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小小困倦得受不了,隨耿紹昀回到他們居住的公寓,衝了個澡就去睡覺。真到了床上,反而睡不著,輾轉反側很長一段時間,覺得口渴,起床去客廳倒水喝。打開臥室的門,她看見露台上亮著一盞小燈,暈黃燈光下,耿紹昀在玻璃門後徘徊,側影如剪,一點猩紅煙火在他指間明滅,露台外側是沉沉的夜。這樣的場景,小小並不陌生,母親去世的最初幾年,她惡夢纏身,常常徹夜無眠。每當夜深人靜時,她趴在窗台上,就可以看見樓下花園的草坪裏,父親來來回回走動,雪茄煙一支接一支,一直燃到天亮。照顧她的保姆總是輕聲歎息:“杜先生又在思念夫人!”
  她的母親去了天國,父親才會在思念中煎熬;而她就在耿紹昀身邊,他思念的人是誰?喉嚨又幹又澀,小小用力的咳,沒咳幾下,卻咳出了眼淚。突然發覺她竟是愛他的,不是喜歡,是真真實實的愛。不記得誰曾對她說過,愛上一個人其實很簡單。真的很簡單,在他對她說“無論生死,我們都會在一起”的一瞬間就愛上了;在她千方百計阻止自己愛上他的時候,已經愛上了。在還沒確定他是否愛她的時候,她竟這樣的愛他!
  “小小。”他也看見了她,推開露台的門,挾著冷冽夜風向她走來,微涼手指拭過她眼角的淚痕,“你怎麽又哭了。”
  她仰起臉,憑籍幽幽壁燈,看見他鬱結的眉宇。抬手輕輕撫過他的眉宇,她聽見心底微弱的聲音:算了,給他自由吧,趁一切還來得及,給他自由吧!“紹昀,”她抿一抿幹澀的唇,“還記得我們有一個約定嗎?”
  手僵冷停駐在她臉龐上,幽暗光線裏,他的神情晦澀不明。她聞到他指間淡淡的煙草芳香,吸一口氣,如哽在喉,說話非常費力:“我說過,任何一方找到真心相愛的人,就……”
  他的吻猛然密密烙下,把她後麵的話強行吞噬在唇齒間,憑著本能欲望,他發狠般把她揉入懷中,霸道狂熱的吻擄奪了她的呼吸。不能讓她說出後麵的話,當她把戒指扔還給他時,他已經一敗塗地,再讓她說出後麵的話,就隻剩下了絕望,永遠沒有機會挽回。他要留住她,不管用什麽手段,哪怕她會怨他,她父親會怪責他,他隻要留住她。兩個人糾纏著滾落入沙發,他拂開她的衣襟,火熱的手遊走在她滑膩肌膚上,滾燙的吻沿著臉頰而下,流連頸間。她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雙手抵在他胸口,“別、別……”
  “小小,小小……”他聲音低啞,帶有一絲懇求的意味,眼睛一霎不霎盯著她,深邃眼眸因浸染了欲望而變得更加幽暗,她在他幽暗的眼底看見了恐慌,不明白他在害怕什麽,卻不忍心的閉上了眼,仿佛被熾熱的溫度給焚化般,意識漸漸迷亂。他激烈的動作弄痛了她,痛得她沁出眼淚,十指緊緊扣入他的肩胛,但沒有想過要推開他。粗重的喘息依稀夾雜著他含糊的呢喃:“小小……愛你……”
  天色剛剛放亮的時候,下起了大雨,迷迷糊糊被雨聲吵醒,耿紹昀下意識的向身旁摸去,卻摸了個空,心一驚,完完全全清醒過來,舉目四顧,不見小小的身影,耳畔隻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他赤腳跳下床,打開臥室的門,聽到斷斷續續的鋼琴聲從書房裏傳出,才鬆了口氣。
  鋼琴是訂婚後他送給小小的禮物,閑暇時,她經常會彈一彈,琴技嫻熟,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彈來彈去,反反複複隻有幾個音符,音不成曲,似乎心情十分淩亂。他聽了一會兒,又回到臥房,拿起昨晚她扔還他的那枚戒指,向書房走去。
  鋼琴是依照小小的要求斜對書桌而放,擺放的時候,她開玩笑說,這樣擺放,方便她看見他,彈琴沒有感覺的時候,多看看帥哥,感覺就來了。耿紹昀從身後抱住她的肩,“怎麽不多睡一會兒,不累嗎?”他本來是隨口一問,她頓時兩頰緋紅,手指放在琴鍵上一動不動,也不說話。耿紹昀拿起她的一縷頭發繞在指間玩,她顯然已經洗過澡,微濕頭發散發著洗發液的清香,任意披在肩頭,她的頭發有點天然曲卷,襯著她纖巧的臉龐,其實很好看。她偏最羨慕別人烏發如瀑,時常拿起頭發拽兩拽,好像這樣能拽直一般。
  過了好一會兒,見她一言不發,紹昀笑:“在生氣?”
  小小轉過頭,拍了拍身邊的空位:“你坐下,我有話要對你說。”第一次看見她這樣認真嚴肅的樣子,他心一沉,神情變得有點冷凝,依言在她身旁坐下。等了片刻,她還是沒有開口,他就先開口:“如果你是想和我談解除婚約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會同意!”
  小小說:“我母親很愛父親,對於父親的風流,原諒了一次又原諒——”耿紹昀沒想到她會說起這件事,詫異看向她,她低頭,手指漫無意識的敲擊在琴鍵上,鋼琴發出一個個短促顫音,“原諒到最後,她開槍射穿了自己的心髒……”事隔十多年,再說起時,恨得不再那麽強烈,痛得也不再那麽深刻,隻餘舌尖延綿不絕的苦澀。
  他伸手把她摟入懷中,輕吻一下她雪白的臉龐,“我不會這樣!”
  “我也不會讓自己重蹈母親的覆轍,更不會讓我的孩子再承受一次我所承受過的噩夢。無論在什麽樣的理由下,我都不會原諒任何形式的背叛,一次也不行。凡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紹昀,你想清楚了,對於我來說,彼此忠誠是兩個人相守必不可少的條件。我會全心全意的對你,請你也全心全意的對我。如果你做不到,那麽,現在就告訴我,我會遠遠的走開,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你這個人……”她盡量想表現得冷靜淡定,微微顫抖的手卻泄露了心情。
  “小小……”他握緊她的手.
  “你聽我說完,”她急促打斷他,“可是,一旦你向我許下了承諾,就必須信守諾言,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會把你加諸於我身上的痛,加倍返還給你。”她一向柔和的眼眸變得淩厲,唇角微抿,顯出與她父親極為相似的冷峻:“我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兌現!你可以仔細考慮一下,再回答我。”
  看她那樣決然的神情,他卻笑了起來,牽起她的手,把訂婚戒指再次鄭重套上她的指節:“以後不許摘下來!”
  她定定看他,半響,喜悅慢慢湧入烏黑的眼眸,雪白臉龐也染上了嫣紅的煙霞色,“你的意思,是說你可以做到……”
  “傻瓜,”他親昵說:“我一直在全心全意的對你,以後也是,一輩子都是!”
  很普通一句話,與她看過的言情小說中男女主角山盟海誓相比,實在太過普通了,偏她覺得甜,心中像灌了蜜一樣,柔情萬千,雙臂柔柔繞上他的頸項,第一次主動親了親他的臉。他摟住她,低頭溫柔的吻下。四周一片寧靜,隻有雨點偶爾敲打在玻璃窗上,發出“砰砰”聲。
  許久,他在她耳畔輕聲問:“你剛才在害怕什麽?”
  “嗬,我剛才很害怕,怕你說做不到,那樣的話,我會很傷心,可是再怎麽傷心,我還是會遠遠的離開,從此永遠不見你。”
  他微笑,她依然這般的坦誠,坦誠得掩藏不住任何情緒。想起她前一晚的話:愛情沒有多項選擇,不是only one ,就是say no。他又笑:“這是愛情?”
  她把腦袋枕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跳,“如果不是愛情,你有多少女人,關我什麽事呢?”
  小小堅持要把工作地點搬出總裁辦公室,用她的話說,一天二十四小時,時時刻刻相對容易產生審美疲勞感,兩人總要有一個各自單獨的時間段。耿紹昀拗不過她,隻得任由她搬回到原來工作的秘書室。總裁秘書處總共八個人,首席秘書江雅秋有獨立辦公室,私人秘書陳倩的辦公室在總裁辦公室外間,餘下兩名秘書助理、四名文員,全部在大秘書室裏辦公,小小和顧湘湘作為才入職一年的新人,職位都是文員。雖然身份特殊,小小在公司並沒有因此而受到任何優待,至少,表麵上如此。
  臨近下班,小小向總裁辦公室走去,幾乎每天這個時候,她都會到耿紹昀的辦公室等他下班,然後一起回家。兩個人相處久了,如許多普通夫妻一般,生活不知不覺形成一種固定模式,平凡而幸福,是她所眷戀的家庭氣息。偶而她會自嘲:你看,我真不是做大事業的人,胸無大誌。耿紹昀擁著她撫慰:沒關係,一切有我呢,女人太能幹了,男人做什麽?事實上,自從他們同居後,他對她工作上的要求確實遠不如以前來得嚴格,倒有點類似杜修宇,隻要不惹出亂子,在許多事情上依著她的性子高興。
  經過總裁辦公室外的秘書間,小小向陳倩招呼一聲,徑直推開了辦公室的門。耿紹昀和沈嘉恒坐在辦公桌前,各自拿一份文件熱烈討論著什麽。看見小小進來,沈嘉恒先站起身向她頜首微笑一下,風度一如既往,好到無可挑剔。小小心裏再無芥蒂,也向他點頭笑笑,正要打一聲招呼。耿紹昀已經來到她麵前,溫和說:“我還有事,可能要晚一點,你是在休息室等我,還是讓司機先送你回家?”
  “我也有事,”小小笑嘻嘻,心情很好的樣子,“我們秘室幾個人約好去吃湘菜,吃完晚飯,再去南城商業中心血拚,那裏的新款秋裝已經上市,你忙你的,我晚點回家。”她一向很有人緣,即使身分公開後,也隻是最初幾日秘書室的同事麵對她有些拘謹客氣,很快又沒有了隔閡,一群年輕女子和以前一樣,常混在一起談論八卦、逛街購物。
  聽她這樣說,耿紹昀習以為常,隨意問一句:“身上有沒有錢?”
  “有卡,沒現金。”
  耿紹昀拿出錢包看一看,“真巧,我也缺這個。”抽出一張卡遞給她,“自已去取一些現金在身上備用,有些地方可能刷不了卡,讓司機送你們去。”
  小小身上有金卡,沈嘉恒在場,不好駁他麵子,就接過卡,輕聲說;“除了湘湘,我們秘書室其它五個人都去,大家約好坐地鐵,不用司機送。”
  “唔,”耿紹昀點一下頭,“逛完街後給我電話,我去接你。”
  “不必了,我坐出租車回家就行。”
  他卻不容她反對,挽起她的肩送到門外,“我等你電話,快去吧,別讓人家等你。”知道夥伴們都在等她,小小不再糾纏這種小事情,答應了一聲匆匆離開。
  看她離去後,耿紹昀剛把門合上,還沒有轉過身,就聽見沈嘉恒冷笑:“我還以為她是個不開竅的傻丫頭,沒想到居然會對你死心塌地,果然好手段!”他的風度向來極好,鮮有這麽尖銳言辭。
  耿紹昀不悅的回過頭,“說什麽呢?”
  沈嘉恒垂下眼眸,眉頭微微一凝,又神情自若的揚了揚手上的文件,“談正事要緊。”
  耿紹昀也不多說什麽,兩人繼續談公事。用了一個多小時,才把大致的框架定下,工作算是初步完成,後續細節可以交由下麵的人去完成。沈嘉恒說:“我們一幫老朋友約好今晚去KTV,你去嗎?”
  以往工作之餘,耿紹昀倒是常和那群死黨結伴去尋歡作樂,訂婚後,大多數時間陪著小小,和那群死黨的來往也就少了。他想小小沒有那麽早回家,便答應:“也好,一起去吧。”
  一路沉默著走進總裁專屬電梯,沈嘉恒望徐徐合攏的門,突然說:“紹昀,謝謝你!”
  耿紹昀看他一眼,“什麽?”
  “我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笨,”沈嘉恒微笑:“杜修宇是什麽樣的人?我雖然沒見過,也聽說過,寧可他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他。我騙他的女兒,他不找我麻煩已經算是很客氣,怎麽可能會幫助我?我能掌控整個沈家,真正起到幫助作用的那個人,想都想得到!”
  耿紹昀笑一笑:“我從來沒有忘記過當年在我危難時,你傾盡所有相助的情義,就為那份情義,我一直把你當作真正的兄弟,嘉恒,無論你需要什麽樣的支持,我都會盡力而為,唯獨小小,我不能為任何人而放棄她。”
  封閉的小空間裏一時安靜得駭人,電梯快要落到底層時,沈嘉恒笑出聲:“並不見得是什麽傾城傾國,竟然讓你動了真心?”
  耿紹昀了然笑:“既使最初的動機不純,難道,你從來沒有過假戲真做的成份在裏麵?”
  沈嘉恒哧笑:“一個女人而已,漂亮的女人多得是……”耿紹昀鋒銳的眼眸在他臉上停駐片刻,他聲音逐漸低下去,終是悵然若失。電梯“叮”一聲,門緩緩打開,他率先走出電梯,忽又轉身,手重重拍在耿紹昀肩上:“不管怎樣,兄弟才是最重要的!”
  耿紹昀有手也拍在了他肩上,“永遠都是兄弟!”
  到達KTV,一群老朋友已經等在包廂裏,看見耿紹昀不由意外:“咦,耿大少今天不用做二十四孝未婚夫?”
  耿紹昀笑著點上一枝煙,向著問話的那個人:“怎麽,今天出來玩,又找了一個什麽借口來應付你家裏那位嚴妻,開會還是陪客戶?”
  大家哈哈大笑,其中一個人心有戚戚:“真不明白這些女人是怎麽想的,男人在外麵逢場作戲,玩夠了自然會回家,何必較真。唉,女人女人,好的時候就是女人,不好的時候,就是累人!”一群人笑得更加厲害。
  酒很快送上,KTV小姐相繼進了包廂。光影迷離的包廂裏,脂粉香水氣息和著煙酒氣息彌漫開來,滿屋鶯聲燕語,大型背投屏幕正播放一曲綿纏的歌,頗有紙醉金迷的景象。耿紹昀是臨時到達,事先沒指定陪酒小姐,有人建議:“耿少,聽說這裏新來了一個很有特色的小姐,叫什麽雲詩,跟畫上的古典美人一樣,不如叫她來為你陪酒。”
  倚在沈嘉恒身旁的小姐嗲聲嗲氣說:“哎,人家可跟我們不一樣,隻陪客人喝酒唱歌,不肯出台的,先生到時不盡興,可別見怪呀。”
  那人不以為然:“既然做這一行,還裝什麽三貞九烈,把名字叫成琴棋詩畫,就不是KTV的小姐了嗎,真不識趣。“
  耿紹昀嗬嗬一笑:“就她吧!”
  ……
  一群KTV小姐中,雲詩不算最漂亮,她的獨特之處在於雖然置身風塵,全身上下卻沒有半分風塵氣息,如古畫中的仕女,典雅精致。尤其是在耿紹昀銳利目光下怯怯的樣子,更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沈嘉恒詫異盯著她看了片刻,附在耿紹昀耳旁輕聲說:“要不,換一個人吧。”
  耿紹昀把目光從雲詩身上收回,神色淡漠,不置可否。
  雲詩鎮定住心神,邁起嫋娜步子到耿紹昀身旁坐下,笑靨如花,“先生,來,我敬您。”幾杯酒喝下去,眉稍帶起了熏醉的嬌媚,眼眶卻微微泛紅。
  沈嘉恒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顧小姐,你怎麽會……”
  雲詩向他端起酒杯,甜甜笑:“這位老板,賞臉喝一杯嗎?”
  沈嘉恒看看耿紹昀,他和坐在身旁另一側的女人調笑,並沒有注意他們。歎一口氣,拿起酒杯象征性和雲詩碰一下杯,漫不經心的喝著酒。
  吃喝玩樂近十一點,耿紹昀雖然喝了不少酒,頭腦還很清醒。接到小小的電話,他立刻起身離開:“你們繼續,我先走一步。”
  有人帶著醉意問:“昀少,又要去當二十四孝未婚夫?”
  旁邊的人拍他一下腦門:“要是能娶到杜家大小姐,別說二十四孝,四十二孝我都當。”
  耿紹昀知道他們喝多了,也懶得計較,笑一笑:“玩得開心點,所有費用記我帳下就行。”
  走出門外,泊車的小弟早已把車開過來,替他拉開車門。正準備上車,聽見身後有人叫:“總裁——”耿紹昀回過頭,看著雲詩氣喘籲籲跑到麵前:“總裁,您不會解雇我吧?我不可以沒有工作的,我、我……”她語無倫次,眼淚漱漱直往下掉。
  “顧小姐,”耿紹昀不動聲色,“隻要不影響工作,工作之外的時間,你做什麽,是你的私事,我無權幹涉。”
  顧湘湘安下心,眼淚弄花了容妝,她拿出紙巾一邊擦拭淚水,一邊懇求說:“總裁,您能不能替我保守這個秘密,不要告訴小小?”
  耿紹昀皺一下眉,“放心,我並不喜歡多事,但是,顧小姐,你有沒有想過,在這裏見過你的人越多,你以後人生的路就越窄。”
  顧湘湘笑得苦澀:“如果可以選擇,誰願意淪落到這種地步,母親做手術,我已經欠下您三十萬,現在每天還要不斷吃藥維持身體,我的工作收入隻勉強夠我們母女的生活費用。”
  “小小可以幫你,而且,她也願意幫你。顧小姐,為什麽不肯接受她的幫助,難道這比淪落風塵還要令你為難嗎?”
  “不,我不能再接受她的幫助。”顧湘湘搖頭,臉色淒楚,“總裁,謝謝您不解雇我,也謝謝您肯替我保密。”她轉身緩緩往回走,光怪陸離的燈火閃爍落在她身上,單薄的身軀不堪重負般,在晚風中盈盈蕭瑟,令人惻然。
  耿紹昀在大商場門口接到小小,她購買了許多東西,大包小包堆滿汽車後座。一坐進車裏,她就興高采烈的說:“今天采購得真過癮,那些新上市男裝很不錯,我替你賣了兩條領帶,兩套休閑衣,還有一雙休閑鞋……”
  耿紹昀笑:“行了行了,讓你去選新上市的秋裝,怎麽變成替我買衣服了。”
  小小眨一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我喜歡看你帥氣的樣子,以前看俊男美女,總不太好意思過於直接,現在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看,真養眼,不看白不看。”
  “貧嘴!”他騰出一隻手要去捏她鼻子。
  “哎,小心開車,我風華正茂,可不想紅顏薄命。” 她笑著躲避,帶著一種孩子氣的調皮,笑語嫣然,眼中波光流轉。
  他心一動,問:“現在困不困?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好啊好啊,”小小喜孜孜點頭:“反正明天是周末,今晚熬通宵也沒關係。”
  車子轉來轉去繞過許多彎,小小是個路盲,總覺得這條路很熟悉,卻想不起是通往哪裏。當彎彎的河流出現在麵前,笑容凝固在了她的唇。耿紹昀沒有察覺,興致勃勃拉著她下車:“小時候,大舅母帶著嘉恒和我來過幾次,和以前一樣,沒什麽變化,古風古韻,很有特色吧?”
  槳聲燈影、笙歌曼舞,與最初看見的景致一模一樣,是沒什麽變化。她暗暗瞟一眼耿紹昀,不忍心拂他的興致,勉強笑:“是,是很有特色。”
  “這裏白天冷冷清清,看不到什麽人,在夜間,倒是通宵達旦的熱鬧。”他帶她坐進一艘畫舫裏,招手向船家要來一盞精巧的小燈,“放河燈吧,據說許下的願都能實現。”
  小小托著精美的河燈,輕柔放入碧波中,仿佛一幅畫般,耿紹昀看得心曠神怡。浮燈在河麵上隨波逐流,飄飄蕩蕩。前方一艘畫舫迎麵慢慢劃來,浮燈飄到畫舫的邊沿時,一隻修長的手從水中把它撈起。小小愕然看見畫舫上熟悉的人影。兩艘畫舫交錯而過,他也看見了她,隔著河麵飄渺的薄霧向她微微一笑。流光燈影裏,他清俊眉宇間有著淡淡的落寂與憂鬱。她不知道這樣的落寂與憂鬱,與她或她父親所做的一切,是否有關。燭影搖紅,船頭的歌女拉起了二胡,唱的是粵語版帝女花主題曲《帝女芳魂》,在如此古雅的環境裏,唱這首歌倒也應景。小小聽著,莫名感到悲傷,低頭拿起香茶,一滴淚出其不意落在古樸的桃木案幾上。
  耿紹昀的手臂越過案幾,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小小抬頭,他並不看她,望著那艘遠去的畫舫,若有所思。
  “紹昀。”小小喊他,想解釋一下,張了張口,卻又無從說起,他沒有問什麽,冒冒然解釋,似乎反而給人欲蓋彌彰的感覺。
  河畔有人在賣酒糟桂花湯圓,風一吹,香甜的氣息一直飄到畫舫上。耿紹昀回轉過頭,對著她溫和的笑:“這裏的酒糟湯圓味道很好,我請你吃。”他讓船家幫忙吆喝了一聲,很快就有人乘著小船把湯圓送上畫舫。一粒粒的湯圓浸在糯米酒水中,晶瑩如剔透的珍珠,一口咬下,桂花清香四散。小小慢慢的吃,耿紹昀坐在對麵看她,眼底蘊著淺淺笑意。甘醇的糯米酒仿佛甜到心底,一生一世能夠這樣幸福,便足夠了!
  離開畫舫,已近淩晨二點,河畔的旗袍店還開著門。耿紹昀突發奇想,決定為小小定做一套旗袍,用在婚禮上穿。店主還那一對慈眉善目的老夫妻,老板娘熱情的向小小推薦一件寶藍色旗袍:“閨女,這旗袍你試穿看看,肯定好看。”小小抵不住她的熱情,拿起旗袍進更衣室去試穿。
  紹昀閑著沒事,就和老板聊起天來。老板是個熱情的老頭,告訴他這店裏的旗袍全部是他們兩夫妻親手所做,夫妻兩人已有二十多年做旗袍的經驗,定做一套老式的純手工婚禮旗袍,至少需要一年時間。
  耿紹昀訝然:“要這麽久?”
  “那當然,”老板說得頗為自豪,“做旗袍不比其他衣服,需要精湛的工藝。我們會因人而異,做出適合這個人的旗袍。如果一個人穿不出旗袍的神韻,就是對這種工藝的侮辱,給再多的錢,我們也不會為她製作。剛才那個女孩就很好,能把旗袍穿得韻味十足。”
  耿紹昀覺得老板奉承得有點過了,就笑起來:“她去試穿還沒有出來呢,都沒看見過她穿旗袍的樣子,你能確定是韻味十足?”
  “怎麽沒有看見過,”老板不服氣,說話很直率:“她半年前就在我這裏試穿過一件黑色的旗袍,這年頭,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樣完全穿出旗袍的神韻,所以映像特別深刻。她試穿過的那件旗袍當晚就被人買走了,開始我還不肯賣的,可那小夥子太有誠意……”
  耿紹昀手輕輕一顫,挾在指間的香煙幾乎跌落,畫舫上熟悉的孤獨身影,小小的眼淚,恍恍惚惚,他仿佛明白了她莫名悲傷的緣由。小小從試衣間裏出來,真如老板所說,寶藍色的旗袍穿在她身上,韻味十足,如此風情,最初卻並非因他而展現。
  回去的路上,小小倦極而眠,在他身邊,她總是睡得很安詳。車子開到公寓樓下時,天際裂開了一道灰蒙蒙的光隙。他傾過身,輕拍她的臉頰:“小小,小小,我們到家了。”
  她閉著眼鑽入他的懷中,象個賴床的孩子,迷糊呢喃:“別吵,讓我再睡一會……”
  耿紹昀不禁笑,看著她酣然的睡顏,吻輕輕落在她臉上。熬了一整夜,他生出些硬胡渣,刺在她的臉頰上,微微發癢。她縮了縮腦袋,還是固執的閉著眼睛。“小小,”他親她的耳垂,“我們結婚吧。”
  半天沒有聲響,似乎又睡熟了,耿紹昀悵然歎一口氣,她突然睜開眼,“你剛才說什麽?”
  “我們結婚吧!”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怔怔盯著他,沉默不語。熱切的心一點一點冷卻,他鬆開摟著她的手,語氣盡量保持平淡:“算了,你……”
  她猛然在他胸前捶一下,薄嗔淺怒:“你這家夥,怎麽現在才向我求婚,害我等這麽久。”
  他倒愣住了,不可置信的看她。她窘迫得兩頰緋紅,聲音如蚊呐:“哎,你說過的話,可不能反悔,男子漢大丈夫,一言……”聲音越來越低,低到最後,幾不可聞。
  笑意在他唇邊慢慢綻開,漸漸變成愉悅的哈哈大笑,他重新摟住她,“不後悔,打死也不後悔!”心情如第一縷破雲而出的陽光,所有陰霾一掃而空!
  小小還來不及把決定結婚的消息告訴父親,就先接到了傅傳玉的電話:“惜若,你快點回來,宇哥情況很不好!”她向來沉穩持重,小小第一次聽見她驚慌失措的語氣,不由也慌了神。
  耿紹昀不住寬慰她,“我已經讓江小姐去訂最近一趟航班的機票,我們很快就能達聖弗朗西斯科見杜世伯。”
  一種不祥的感覺盤據心頭不去,她反反複複說:“爸爸身體一直很好,這次也不會有事的,對不對?”其實,並不怎麽篤定,上次在聖弗朗西斯科醫生就已告訴過她,父親的身體已是外強中幹,隻不過,她不願意相信罷了。
  他握著她的手,每一次都耐心回答她:“放心,不會有事,杜世伯對我說過,還等著做外公呢,這次過去,我得抓緊時間提親,免得時間長了,他老人家反悔不肯把寶貝女兒嫁給我。”她終於哧笑出聲,依靠著他寬厚的肩,恐慌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最近一趟去聖弗朗西斯科的航班於當天下午一點半起飛,江雅秋送他們去機場。剛辦理完畢登機手續,耿紹昀接到了醫院的電話:沈韻心從商場的樓梯電梯上摔落,正在醫院急救。什麽是禍不單行,這就是了,小小見他焦慮不安,又反過來安慰他:“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你快去醫院看看阿姨,到了那邊,我給你電話。”
  耿紹昀看她一眼,熬夜加上憂心,她的臉色很憔悴。他始終是不放心,結果前來送他們登機的江雅秋,變成了坐飛機的人,耿紹昀臨時改簽機票,讓她陪小小一起去聖弗朗西斯科。
  匆匆驅車趕到醫院,耿紹昀意外看見顧湘湘坐在急診部門前的長椅上,“顧小姐?”
  “總裁,”顧湘湘站起身招呼。
  “我母親——,怎麽回事?”
  “上午十點鍾左右,我碰巧在新天地商場,看見一個人從商場電梯往下跑時,可能是不小心,把站在電梯中央的耿夫人給撞倒了,導致她從電梯上滾落下來,肇事者逃逸,當時情況緊急,我隻好先送她到醫院。商場應該有監控錄像可察,我已經報警……”
  “謝謝你,顧小姐。”他暫時沒有心思顧及其它,又急問:“我母親現在情況怎麽樣?”
  “不知道,還在裏麵急救……”正說話,急診室的門就打開了,護士推著移動床出來,醫生跟在後麵。
  耿紹昀急切衝到床邊,躺在床上的母親雖然臉色蒼白,但神誌還算清醒,懸著的心略微放下一些, 他看向主治醫生。
  “耿先生,”醫生也認識他,“不用擔心,您母親其它傷勢都是一些擦傷碰傷,影響不大,唯一比較嚴重的是左小腿骨折,已經打好石膏,小心休養一段時間就會康複。”
  沈韻心需要在醫院住上一些日子,顧湘湘忙前忙後辦理完畢一切手續,天色已經不早。“顧小姐,”沈韻心感激,“辛苦了,這次真是多虧你救我。”
  顧湘湘謙遜笑:“耿夫人不必客氣,我在總裁秘書室工作,這些本來就是我的份內工作。”
  耿紹昀一夜未眠,又忙碌一整天,已經十分疲倦。沈韻心看見兒子滿麵倦容,心痛的說:“紹昀,你回去休息吧,我這裏有特別看護照顧著,沒什麽事了。”
  耿紹昀點一點頭,對母親說:“我明天來看你。”
  “顧小姐也忙了一天,還沒有吃晚飯。”沈韻心交待:“紹昀,請顧小姐吃餐飯,再送她回家。”
  沒等顧湘湘婉拒,耿紹昀已經拿著車匙走出病房,她匆忙跟隨在他身後,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到了醫院門口,他才回過頭招呼:“顧小姐。”
  顧湘湘走上幾步到他麵前,“總裁,您不必……”
  “顧小姐,謝謝你救了我母親,” 他打斷她的話,遞過一張支票,“今天辛苦你!不過,真抱歉,我很累,不能請你吃飯,也不能送你回家。”
  顧湘湘沒有伸手接支票,“總裁,如果今天我不在這裏,醫院裏的所有事項,您是不是會讓私人秘書陳小姐來辦理?”
  他神色倦怠,但還是點了一下頭。
  “那麽,我也是您的員工,這些事本就是我工作的一部份,您已付過工資,不需要再另外付錢。” 她並不如同勝天裏的其他女員工那樣對他有所畏懼,仰起臉迎著他的目光,“至於送耿夫人到醫院這件事,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所救的人是耿夫人,換作另外一個人,我也會這麽做。您之前給我三十萬救了我母親一命,以我現在的狀況,明顯不可能有錢還您,請您就讓我為您母親做點事作為回報,這樣,我心裏會好受一點。”她說完,揚手招來一輛出租車,回頭衝他頜首微笑,不卑不亢,“總裁,再見!”
  耿紹昀看著她離開,真是一個矛盾的女人,為了成全自己所謂的驕傲與尊嚴,不願意接受小小的幫助,也不願意接受他的支票;卻又為了錢,跑到娛樂場所去出賣驕傲與尊嚴;難道她認為這樣的生活,會更好過一點?他算是開眼界了,很特別的一種類型。
  第二天,去醫院的路上,他接到小小的電話,“紹昀,我到家了。”她的聲音聽起來疲憊黯然,完全沒有回家後的欣喜。
  他問:“杜世伯情況怎麽樣?”
  “不怎麽好。”她歎氣,“你說得對,做女兒做到我這種程度,真夠可恥的,我居然從來不知道他的身體……”她頓一下,卻問:“阿姨呢,怎麽樣?”
  “左小腿骨折,現在醫院住著,過一時間就能康複,其它沒什麽大礙。”
  小小放下心:“替我問候阿姨,我可能要留在這邊陪爸爸一段時間,沒辦法去看望她,你幫我向阿姨解釋一下。”
  “小小。”他喊她一聲。
  電話那端,她聲音很低柔:“嗯——”
  他突然覺得愧疚,一直以來,所有人都把她捧在掌心裏,唯獨麵對他母親,她不得不小心翼翼,甚至努力討他母親的歡心。如果不是因為他,她何必這麽辛苦。
  “等母親出院,我就過去陪你,還有——”他停一下,“我想你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她低低的聲音:“我也是。”他看不見她的樣子,但可以想象到,她抿唇偷偷的笑,明亮的眼睛彎成了兩泓新月。拿著電話,他無聲微笑,滿腔柔情,心也變得柔軟起來。他喜歡新奇刺激的東西,也欣賞美好的事物,但是,他隻愛小小,這一點,他從來就很清楚。
  醫院裏再次看見顧湘湘,耿紹昀並不覺得意外,意外是沈韻心的態度。顧湘湘似乎很投她的緣,才一天時間,她就熟稔親熱的喊著“湘湘”,而對自己的準兒媳,她至今還生疏客氣的稱呼為“杜小姐”。母親住院的日子,耿紹昀每天下班後去看望她,總是能看見顧湘湘在盡心盡力照顧著她。一幫世交的親朋好友去看望沈韻心,見到顧湘湘,大多數人稍稍意外一下,然後衝著他暖昧的笑:“行呀,正牌未婚妻剛離開沒幾天,替補的就來了。”沈韻心顯然越來越喜歡她,人前人後,一提起顧湘湘就讚不絕口。對於這一切,他隻是冷眼旁觀,不置一詞。
  沈韻心出院那天,提出要讓顧湘湘搬入沈家大宅與她作伴。耿紹昀終於與母親麵對麵坐下,心平氣和的問:“先是林薇珊,再是顧湘湘,媽,你究竟想怎麽樣?”
  究竟想怎麽樣?沈韻心避開兒子犀利的眼眸,病房裏四處擺放著鮮花,大把的百合、康乃馨、素心蘭……全部是前來探望她的人所送。其實,她並不喜歡鮮花,喜歡花草的人是蘇雲若。沈韻心至今不明白杜修宇究竟為什麽喜歡蘇雲若,論美麗,不如王雪蓉;論家世才能,不如她;蘇雲若唯一擅長的,就是能培育出各種不同季節的植物。
  耿紹昀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母親的回答,也不再追問,“我和小小已經決定結婚,您出院後,我就前往聖弗朗西斯科向杜世伯提親。”
  “紹昀,”她向前傾身抓住兒子的手,有幾分懇求的味道:“把她還給嘉恒吧,那孩子雖然什麽也不說,可我看得出來,他心裏不好受。天下好女孩多得是,比如湘湘,除了家世,哪一樣不比她強,你何必為她,傷了兄弟感情。”
  耿紹昀苦笑:“天下好女人是很多,可小小隻有一個。媽,您做的那些事,難道我就好受?因為您是我所敬重的母親,我才會容忍這麽久。”
  第一次聽見兒子用強硬的語氣對她說話,沈韻心愣了一下,眼中湧上悲傷的神情,“雪蓉、雪蓉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我從中牽線,她也不會嫁入沈家,受那麽多苦,臨終前,我答應過她,要替她照顧好唯一的兒子,嘉恒從小沒有母親,吃過不少苦,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喜歡的人,卻又被自己的好兄弟搶走,紹昀,你讓我愧對雪蓉的在天之靈。”
  “就為這個原因?”耿紹昀銳利的眼直視母親:“不是為年輕時,你與杜世伯、杜夫人之間的那段恩怨?”
  沈韻心臉色發白,顫聲問:“杜修宇向你說了什麽?”
  “您不會無緣無故排斥一個人,小小很討人喜歡,即使是為了嘉恒,也不可能會讓您反感到這種程度。所以,我打過電話給杜世伯,他沒有說得很清楚,隻告訴我,你們三個年輕時就相識,並有過一段不太愉快的恩怨。媽,過去這麽多年了,如果您還在計較當年的事,隻能說明您放不下,這樣又有什麽意思呢?”
  沈韻心疲倦的閉上眼,滿室鮮花芬芳裏,她記起在蘇家開滿鮮花的院圃裏,杜修宇鄙夷的目光:“你有什麽資格和雲若相比!”那樣的羞辱,隻要一看見他們的女兒,與杜修宇酷似的臉龐,與蘇雲若一模一樣的眼睛,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曾經遭受過的恥辱,她實在無法麵對那個女孩,一想到她將成為她的兒媳,天長日久的相對,她就覺得崩潰。
  “算了,我老了,你們小輩的事,我幹涉不了。”她乏力說:“紹謙在國外讀書,你一個月難得回家幾次,整幢大屋除了我,就是些沒法溝通的傭人,我雖然出院了,行動還不方便,湘湘是個貼心的好女孩,讓她住進去陪伴我一陣子,總可以吧?”
  “可以,”耿紹昀決定結束這場談話,站起身,“您找誰陪伴是您的自由;為了避嫌,家裏有其他女人居住的時候,我不太方便回去,等她走了以後,我再回家看望您,今天就讓司機送您回家。”他轉身向外走去,顧湘湘無聲站在門口,他看也不看她一眼,毫無表情的從她身旁經過,徑直走出房間。
  顧湘湘在門口呆立片刻,才匆忙追出去,耿紹昀還走在長廊上,這裏是特護高級病區,沒有什麽人經過,“總裁,”她跑到他身後,“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報答你曾給予我的恩惠,小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對您沒有任何非份之想。”
  耿紹昀回過頭,禮貌性的微笑一下,大多數時候,他的風度也非常好,“顧小姐,你能記得小小是你最好的朋友,這樣很好,她這個人,對人好起來的時候,掏心掏肺,這種朋友,不見得人人都有幸遇上。至我母親那種一廂情願的想法,我想,你應該是知道的,希望你別當回事,我和你之間,別說不可能有什麽,就算有,我也不會娶你,我們需要的是門當戶對的婚姻。”
  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她緩緩鬆開緊握的手,手心留下四個深刻的指甲印。灰姑娘隻存在童話裏,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她想做的,不過是童話裏那個破壞公主幸福的巫婆,父債女還,杜修宇欠下她與她母親的債,就讓他心愛的女兒來還。
  顧湘湘最終還是婉拒了沈韻心關於住進耿家大宅的提議。
  把沈韻心接出醫院的當天,耿紹昀回家裏陪母親吃晚飯。飯後,母子又聊了一陣,他看時間不早,就在大宅這邊住下。剛洗完澡,聽見母親敲門的聲音,她拄著單拐端一杯牛奶走進來,“紹昀,睡前喝杯牛奶有助於睡眠。”
  他笑著接過牛奶,這麽大了,母親還把他當作小孩子一樣,到底是她的一片心意,而且是在行動不便的情況下,他不忍心拒絕,喝完牛奶後,扶起母親,“我送您回房休息。”
  “紹昀,”沈韻心問:“你是下定決心要和杜惜若結婚了?”
  “是!”
  “好吧,”沈韻心顯得疲憊,“你們定好日子後通知我,我好為你們籌備婚事。”母親態度的突然轉變,讓他疑惑了一下,畢竟是母親,他寧願選擇相信她,何況這是好事。
  耿紹昀帶著好心情上床,房間裏的空調雖然沒有打開,但初秋的夜晚應該偏涼,他卻輾轉反側,總覺得燥熱。依稀間,房內似乎多出一種淡淡幽香,他含糊喊了一聲:“小小?”也許是在做夢,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撫上他滾燙的臉龐,立刻清涼了些許。他迷迷糊糊伸手,一個溫軟的身軀伴隨著一聲女人的嬌喘,滾入他懷中,饑渴的欲望席卷而來。
  顧湘湘在一片嘩嘩聲中醒來,輕手輕腳下床,掀開窗簾的一角,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法國梧桐,風吹過,枝頭茂密的樹葉迎風招展。倚靠在窗旁看了一會兒,她慢慢回過頭,出其不意對上耿紹昀冰冷的眼眸,她受驚般蕭瑟一下。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清醒的坐在床上,冷漠銳利的眼神仿佛把她看了個通透,所有一切無所循形。她懵住,竟忘記了應該繼續下去的戲碼。
  他指一指浴室的門,“去洗個澡。”命令的語氣,不容她拒絕,她順從的進了浴室。
  等她從浴室裏出來,耿紹昀已經穿著整齊,站在窗前望著外麵出神,一支煙挾在指間,積起了長長一截煙灰。床上一切物什被清理得幹幹淨淨,窗子旁邊的小圓桌上放著一杯水和一粒白色藥丸,他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把藥吃了。”強硬得不留一點旋回餘地,她再次選擇了順從。看著她吞下避孕藥,他扔給她一張支票,“我不想再看見你,今天十二點之前,把你所有私人物品清出勝天大廈,以後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總裁,”顧湘湘手扶在桌子的邊緣上,支撐住自己微顫的身軀,“我承認,和公司裏的許多女員工一樣,我對您懷有傾慕之心,但是,我真的沒有任何野心,沒有想過要和小小爭奪什麽。您不喜歡我沒關係,我不要您的錢,也不會再打擾您半分,更不敢奢求名份。我求您,求您讓我留在您身邊,經常能看見您,我就心滿意足了!”晶瑩的淚沿著雪白的臉龐慢慢滑落,她本就是一個美人,淒楚的神情,深情的告白,足以讓任何男人為之動容。
  他淡漠瞟她一眼,眼中滿滿的不屑,撣一撣煙灰,譏誚的笑:“沈嘉恒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表演得這麽不遺餘力?”
  她震驚的瞪大眼睛,試圖說點什麽,對上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便明白任何謊言與戲碼都是多餘,她反倒鎮定下來,安靜的站著聽他說話。
  耿紹昀冷笑:“我相信巧合,但巧合了太多次,就變成了蹊蹺。許多事情,隻要通過征信社,完全可以查出來,這次被你們算計成功,不是因為你或者沈嘉恒特別的高明,而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母親會參與到你們這種下三爛的劇情中——,算計我!”
  冰冷的眼眸中終於顯出憤恨之色,他狠狠按滅煙蒂,走到她麵前略微低頭,森冷的氣息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替我轉告沈嘉恒,看在當年他傾盡所有相助的情份上,我還他三次人情,第一次,幫助他獲取沈家的一切權益,第二次,他利用林薇珊製造小小和我的誤會,我不再計較;第三次,就是這一次,弄傷我母親,製造你和她相識的機會,設計把你送上我的床,我也放過他。事不過三,我和他的兄弟情份到此為止,如果再有第四次,我絕不會對他客氣。”
  沈韻心在大廳裏的沙發上坐了很久,看見耿紹昀走下樓梯,她迎上前,滿臉溫情的笑:“紹昀,一切都是媽安排的,和湘湘沒有關係,她一個女孩子……”
  耿紹昀站在她麵前,平靜看她片刻,說:“在牛奶裏放興奮劑,這種事情你也做得出,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兒子?”
  她心虛的低頭,“紹昀……”
  “你以為她上了我的床,我就會負責?”他瞄一眼站在樓梯口的顧湘湘,冷酷說:“我就當是點了一名KTV小姐出台,一個玩物而已,想讓我負責,未免太可笑了。”
  他冷漠的從母親麵前走過,“明智的話,這件事,永遠不要讓小小知道,杜修宇不會放過任何傷害他女兒的人,真到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能力保護得了你!”走到門外,他回頭看一眼寬敞大廳裏孤獨孑立的身影,母親一向保養得當,看起來高貴優雅,並沒有絲毫老態,這一刻,佝僂著脊背,卻是十分的蒼老。
  涼爽的秋風挾著細細雨絲飄落在臉上,冰冷沁骨,胸口在隱隱作疼,酸澀夾雜著悲憤,算計他的人,一個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一個是情同手足的兄弟,這世上還有什麽人是可以信任的?在風雨中站立了一會兒,他拿出手機拔通私人秘書的電話:“陳小姐,請替我訂最快一班前往聖弗朗西斯科的機票。”
  小小睡得很沉,似乎是在做夢,總感覺耿紹昀的氣息縈繞在周身。如同以往一般,他睡覺時喜歡摟著她的腰。嬌小的身軀縮進他懷中,她翻了個身,雙手習慣性抱住身旁的東西。朦朧間聽到一聲輕笑,溫熱的唇柔柔落在了眉心,硬胡茬刺得她微微發癢。這個夢也太真實了吧,小小含糊嘟噥一聲,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夢中,她霍然從床上坐起,一聲尖叫還沒出口,就被掩在了口中,“小小,是我。”床頭燈被打開,柔和燈光下,耿紹昀含笑的眉目清晰出現在眼前。
  “你、你……”小小瞪大眼,狠狠咬一下指頭,痛得直皺眉頭,卻欣喜的一把抱住他,“紹昀,紹昀,真的是你,你怎麽進來……”忽又想起他養傷那段時間一直住在這幢別墅裏,值夜的保全人員自然認得他,而她沒有睡覺鎖門的習慣,他能直接進入她的臥室並不奇怪,於是改口問:“你什麽時候到的,怎麽不提前通知一聲,我好去接你……”
  他手臂一勾,把她按倒在床上,“這些事以後再說,大半個月沒見了,先做點更緊要的事。”
  “什麽事?”她傻傻的問一句,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紅著臉啐他一口,“色鬼。”
  他不懷好意的笑,抬手熄滅了床頭燈,火熱的氣息牢牢包圍住她,他顯得有點急躁,狂熱而迫切:“小小,不要避孕了,我們生個孩子!”
  “嗯。”她軟綿綿攀附在他懷中,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氣。
  “對不起——”
  “什麽……”她剛不解的開口,唇立刻被堵住,意亂情迷間,她忘記了要問的話。
  小別勝新婚,兩個人倦極而眠,糊裏糊塗的沉睡不知醒,直到趙彤一聲尖叫把他們驚醒。她一手扶在門柄上,另一隻手顫抖指著床上相擁而眠的兩個人:“你們、你們……”
  小小身無寸縷,躲在被子底下又急又窘,隨手抓起一個枕頭向她扔過去:“快滾!”趙彤腦袋一縮,退出房外,“砰”一聲,順便幫他們把門給帶上了。剩下房內兩人麵麵相覷,“糟了,”小小紅著臉,“趙彤這個大嘴巴,肯定會弄得整幢屋子的人都知道。”
  “沒關係,”耿紹昀寬慰她,“我這次來,一方麵是看望杜世伯,另一方麵是為了向他提我們的婚事。”
  “嗯,爸爸的病情差不多控製住了,我們的事,也可以提……”臥室的內線電話響了起來,小小按下接聽鍵,傅傳玉的聲音傳出:“惜若,下來吃早餐,就等你們了!”她看耿紹昀一眼,臉紅得更加厲害,“傅姑姑在,趙彤在,看樣子趙叔叔和秋姐也應該在,怎麽辦?”
  耿紹昀笑著輕撫她臉龐,像哄小孩子般,“沒事,一切有我呢。”
  兩個人打理整齊才去一樓大廳,杜修宇和趙曉峰在下國際象棋,江雅秋坐旁邊觀看,傅傳玉專心看報紙,隻有趙彤手裏拿著電視遙控器不停調台,目光不時溜向正下樓梯的耿紹昀和小小身上,賊兮兮的笑。小小窘迫低頭,耿紹昀拉住她的手,走到杜修宇麵前大大方方招呼:“杜世伯,趙叔,傅姑姑,早!”
  杜修宇抬頭瞟他一眼,神情淡淡,一言不發。倒是趙曉峰站起來熱情拍拍耿紹昀的肩:“紹昀呐,什麽時候到的,怎麽就不通知一聲?”
  “飛機是昨天半夜抵達,我不方便打擾各位長輩休息。”
  “也是,”趙彤插嘴:“還是打擾小小比較方便一些!”小小狠狠瞪她一眼,趙彤立即顧他而言,“吃早餐,吃早餐,我餓死了。”
  耿紹昀麵對杜修宇,鄭重說:“杜世伯,我和小小已經決定結婚,請您同意把女兒嫁給我。”
  “好哇,我當伴娘!”趙彤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舉手歡呼,馬上發覺一屋子的人都麵無表情的瞪她,慢慢焉下來,老老實實縮回沙發裏數手指頭。
  “結婚?”杜修宇扔下手中的棋子,“原來你還記得你們並沒有結婚,怎麽……”
  “爸爸!”小小著急的喊,下意識擋在耿紹昀身前。
  杜修宇看看女兒,神情緩和下來,實際上他並沒有真的生氣,隻不過想到養這麽大的女兒還沒嫁出去,就讓這小子占足便宜,心裏不爽到極點,本有意要為難他一下,見女兒窘迫的樣子,心立即軟了,“好了、好了,爸爸不說就是,結婚的日期定了嗎?”
  “謝謝杜世伯成全,”耿紹昀喜形於色:“我正準備與您商定結婚日期!”
  “你們有什麽打算?”
  小小側首溫柔看向耿紹昀,顯然是聽憑他的決定;耿紹昀握住她的手,對她溫情的微笑。
  “耶——”趙彤低聲嘀咕:“真肉麻!”可惜,人小言微,沒有人理她,她鬱悶的繼續數手指頭。
  耿紹昀說:“當然是越快越好,我希望能在這個月底之前完婚,可以嗎?”
  “不可以,”一直沒說話的傅傳玉突然出聲,抖了抖手上的報紙疊放在一邊,“這個月底是小小母親的忌日,紹昀,於情於理,你都應該陪小小到你嶽母墓前拜祭一下,告知你們結婚的消息,以慰她的在天之靈。”
  傅傳玉說得合情合理,耿紹昀無法不同意,他看了小小一眼,見她點頭肯定,便說:“是,謝謝傅姑姑提醒。”
  “這樣吧,”傅傳玉順手拿起茶幾上的一本台曆,“我幫你們選一個好日子,過了這個月底,隻有下月二十九是好日子,正好,用一個月時間籌備婚禮。訂婚典禮是在這邊舉行,那麽結婚典禮就該在男方住家所在地舉行,而且那裏也是嫂子的故鄉,宇哥,你覺得怎麽樣?”
  從傅傳玉提起妻子的忌日開始,杜修宇一直心不在焉,聽見她問話,才猛然回過神,“也好,時間寬裕些,把婚禮準備充分,我稍後讓人在那邊幫忙選一幢別墅,依照你們小兩口喜歡的風格裝修,當作小小的嫁妝之一。紹昀,我隻有這麽一個女兒,要嫁就要風風光光嫁出去,太倉促了可不好!”
  耿紹昀沉默片刻,說:“杜世伯一片好意,按理說,我不該再有什麽意見,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和小小先在這邊公證注冊,等回國後再按選定的日子舉行婚禮。”
  “紹昀,”傅傳玉笑:“結婚畢竟是人生大事,就算是公證注冊,也要有雙方父母在場才對,你母親還在國內,既然已經等了這麽久,你再多等四十二天,又有什麽關係。”
  趙彤“唧”一聲笑:“就是,反正夫妻間能做的事,你們都做了,隻差一張婚紙而已,急什麽嘛!”
  小小忍無可忍,氣道:“趙彤,你給我閉嘴,沒有人會當你是啞巴。”
  趙彤趕緊閉上嘴,又縮回沙發裏。
  小小拉起耿紹昀走向大廳的另一側,低聲說:“每年媽媽忌日前後那段日子,爸爸心情就特別難受,紹昀,再多等四十二天吧,讓爸爸有時間調理一下心情和身體。”
  他輕歎一聲,有些無奈,“我隻是想盡快解決這件事,以免夜長夢多!”
  “嗯?”小小疑惑。
  他突然握緊她的手,認真說:“小小,將來無論發生什麽事,你一定要相信我,這一輩子,我隻想要你,我會一生一世好好待你,讓你永遠幸福!”
  跟他在一起這麽久,很少聽到他說煽情的話,小小不明白他為什麽說這些話,心卻如悄悄綻放的曇花,片片花瓣無聲舒展,抿唇淺淺笑:“我當然相信你,我們很快就是夫妻,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
  趙彤遠遠看著他倆,連連搖頭:“完了,完了,小小被這個男人吃得死死的,永無翻身之地。”
  杜修宇饒有興趣問:“你怎麽看出來的?”
  “杜伯伯,您看,小小的眼睛都快滴出水來了,從小到大,她有過柔情似水的時候嗎?”
  “哦——”杜修宇正憤憤的點頭,耿紹昀已經轉身走回到他麵前,“一切就按杜世伯和傅姑姑的意思安排吧!
  小小沒想到結婚是如此麻煩一件事,從聖弗朗西斯科回來後,就開始籌備婚事,籌備了半個多月,還是茫茫然理不清頭緒。幸好,傅傳玉專程從聖弗朗西斯科過來幫忙,婚禮事宜交由江雅秋和陳倩主要負責,總算在選定的婚期前三天,把一切事項準備妥善。
  整個婚事籌備過程中,沈韻心始終沒有露麵,小小幾次提出要去看望她,都被耿紹昀以各種理由阻止,便不再提起。在杜修宇為女兒結婚而特意買的別墅裏,傅傳玉趁著吃早餐時耿紹昀和小小都在場,說:“宇哥乘坐的飛機將於今晚六點抵達,紹昀,明天你們就要去公證注冊了,為什麽耿夫人至今沒出現?”
  耿紹昀放下筷子,接過傭人遞上的餐巾隨意擦了擦手,“我沒有通知她。”
  “什麽?”傅傳玉提高聲音:“這樣的人生大事,居然不通知你母親?”她隨杜修宇闖蕩江湖多年,身份地位非同一般,養成了潑辣直率的性格,向來是有什麽說什麽,不留半分情麵:“你是什麽意思,難道小小不配做你們耿家的媳婦?”
  耿紹昀神情略微一僵,卻也坦誠迎著她的目光,“能娶小小為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傅姑姑,我是個成年人,人生大事完全可以由我自己做主。”
  傅傳玉不悅蹙眉,正想說話,小小嬌嗔的喊一聲:“傅姑姑!”轉過頭,她對耿紹昀笑著說:“你今上午不是還有個重要會議嗎,再不出發,就要遲到了。”不等他說話,她已替他拿過公文包,“快去吧,雖然是老板,也要有時間觀念。”
  被她推到大廳門口,他回過身握住她的手,柔聲說:“晚上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去接爸爸。”
  “胡扯,誰是你爸爸。”話雖這麽說,她眼中盈盈蕩漾著的全是笑意。
  他忍不住在她嫣紅的臉龐上偷了一記香,才心滿意足的離去。
  走到車庫,發覺車匙忘了拿,他又回去,大廳裏沒有人,車匙就放在茶幾上,他拿起車匙剛準備離開,聽見餐廳裏傳出傅傳玉的聲音,大有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你呀,從小到大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委屈,竟也縱容著他,難不成要學你母親,由著自己的丈夫在外麵三妻四妾?”
  “不,紹昀不會。”小小著急的為他辯解:“他沒有通知他母親,一定有他不得已的理由,傅姑姑,你就別再為難他了。”
  “好、好,”傅傳玉氣急:“我不難為他,不過,你自己想清楚,明天注冊公證時,還有婚禮上,如果他母親不出現,你爸爸會怎麽想,你又有多難堪?”
  短暫的靜默後,小小說:“紹昀的母親能來,當然更好,爸爸會安心,紹昀肯定也會很高興;可是萬一她不能來,也沒關係,我嫁的人是紹昀,和我過一輩子的人也是紹昀。”她的聲音裏有了懇求的意味:“姑姑,明天無論怎樣,你什麽也別問,好不好?明天是我的好日子,我不想爸爸和紹昀不開心。”
  “唉——”傅傳玉重重歎一口氣,“你就這麽的相信他?”
  “我相信他,無論怎樣,我都相信他!”
  耿紹昀悄悄走出大廳,坐進車子裏,一手按在太陽穴上,耳畔不住回旋著她那句“我相信他”,她是這樣毫無保留的全身心信任他,酸楚的感覺從心中一直蔓延到喉底。過了好一會兒,他拿來出手機,拔通江雅秋的電話:“江小姐,今天上午的會議延遲一小時。”車子向耿家大宅的方向駛去。
  一個多月沒有回家,家還是原來熟悉的樣子,大廳深處,母親在玩拚圖,她常做這種事,聊以打發時間。看見他回來,也隻是輕描淡寫的點點頭:“終於肯回家了嗎?”
  耿紹昀來到她麵前坐下,“明天我和小小去注冊公證,後天舉行婚禮,到時您可以出席嗎?”
  沈韻心笑:“我出不出席,對你們的事有什麽影響嗎?”
  耿紹昀看母親片刻,說:“很多次,我真想開誠布公把一切向小小坦白,或許可以得到她的諒解。每次事到臨頭,卻又失去了勇氣。害怕小小傷心固然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為了小小,杜世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如果他知道小小所受的那些委屈,可能會看在我將是他女婿的份上不作計較,也可能會讓您無聲無息消失。無論怎樣,您總是生我養我的母親,我不敢冒這個險!”
  拚圖的碎片從手中滑落,沈韻心抬起頭看向兒子,微微動容。他一向果斷狠決,鮮有這種優柔寡斷的時刻。
  “媽,不管出於什麽原因讓您排拆小小,我求您,顧念在母子情份上,出席明天的注冊公證以及後天的婚禮,結婚一輩子隻有一次,請您不要讓我留下遺憾。”
  “你很喜歡她?”
  “是啊,我從來沒有這麽的喜歡過一個人,失去了她,我不知道這一生還能不能找到幸福!”
  沈韻心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手放在兒子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明天早上過來接我。”
  耿紹昀客氣的微笑:“謝謝!”心裏覺得難過,自從那一晚後,母子之間總隔著一層什麽,似乎永遠無法找回往日的親近,然而,再怎麽不好,母親始終是母親,他狠不下心置她的生死於不顧。
  耿紹昀走了很久,沈韻心還坐在大廳裏發呆,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拿起話筒拔通一個號碼:“那件事,就算了吧,我兒子實在是喜歡她,我不想讓他傷心難過。”
  電話那端傳來一聲冰冷的笑,尖銳的聲音仿佛吐著信子的毒蛇,“噝噝”的鑽入她腦海,“當初是你求我,我才幫你,事到如今,你說算就算了嗎?遊戲是你說開始,該由我說結束才對。”
  “可是……”
  “放心,有我在,杜修宇不能把你怎麽樣,至於你兒子,他還年輕,這世上繁花似錦,也隻是難過一陣子罷了。”
  “他們明天就要注冊……”
  “知道時間緊迫,還不快點,難道你們耿家的長孫你也不想要了嗎?”
  聽筒緩緩從她手中滑落,寓言故事裏,與魔鬼定下契約的人,根本就沒有反悔的機會。
  小小接到沈韻心電話的時候,正在睡午覺,迷迷糊糊半天才反映過來:“阿姨,您想見我,在哪兒?”
  梳理整齊跑下樓,碰巧傅傳玉拿著一份清單在大廳裏清點賀禮,見她行色匆匆,問:“不是說很困嗎,怎麽急急忙忙的要出去?”
  “紹昀的媽媽約我見麵!”
  傅傳玉皺一下眉,“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小小幾步跑到門外,回過頭應一聲,“我很快就回來。”午後的陽光照著她清麗的笑臉,明媚得讓人心情也隨之豁然開朗,傅傳玉看著她,一下子竟看出了神。
  茶莊包廂依照複古風格設計,秀麗的茶女把泡茶工序一道道演示過後,含笑退出包廂。小小在古式獨坐方榻上正襟而坐,案幾另一側,沈韻心斯條慢理品茶,誰也沒有說話,包廂裏安靜得幾乎不聞一絲聲息。
  古樸的木製牆麵上掛著一副字畫:碾細香塵起,烹新玉乳凝。小小看了一會兒,終於先開口:“阿姨,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叫您阿姨,到了明天,我就要與紹昀一樣,稱呼您為媽媽,我會如他那般尊重您、孝敬您,請您為我們祝福,好嗎?”
  沈韻心舉起茶盞,淺抿一口,才說:“杜小姐,據我所知,以你們杜家的財勢,想娶你的人數之不盡,紹昀僅是其中之一,為什麽一定要他。”
  小小微笑:“阿姨,那些人想娶的是杜家的財勢,隻有紹昀想娶的是我這個人,而我,也隻愛他這個人。”
  “你愛他?”沈韻心帶著諷意的笑:“那嘉恒呢,這麽快就變心,你的愛是不是太不可靠了?”
  小小臉色微微冷凝,但還是隱忍住,正視著沈韻心:“阿姨,我承認,我曾經對沈先生有過好感,如果繼續下去,也許會發展成為更近一步的感情;但是,一切畢竟沒有繼續下去,好感不等於愛,從來沒有愛過,哪來的變心!”
  “你知不知道,恒嘉為什麽放棄?”沈韻心憤恨冷笑:“是你父親逼他,你父親用整個沈家來逼迫他放棄你,逼迫他找其他女孩在你麵前表演親熱戲,好讓你徹底死心。”
  小小平靜:“那又怎麽樣?”
  沈韻心愕然。
  小小說:“我很清楚我父親的為人,也許正如您所說,他逼迫過沈先生,因此,我對沈先生一直懷有愧疚之心。但是,在逼迫之前,我父親肯定給過沈先生選擇的機會,如果當時沈先生堅持不肯放棄我,我父親未必會把他怎麽樣,很遺憾,沈先生沒有為我冒這個險,或者,他認為不值得冒這個險。沈先生優秀出眾,我想他對於自己的選擇會有所擔待,我也尊重他的選擇,彼此之間應該無怨無悔。同樣,愧疚不是愛情,不愛就是不愛,我不能因為愧疚就強迫自己用愛情去作為彌補。阿姨,作為當事人的沈先生尚且沒有說過什麽,您又何必打抱不平!”
  沈韻心語塞,到底是杜修宇的女兒,遠非她所認為的那樣軟弱無知。半晌,她溫和的笑:“這麽說,你的確很愛紹昀,那麽,你是否可以包容他的一切,無論優點還是缺點?”
  小小回答得毫不猶豫:“是。”
  “那我就放心了。”沈韻心向著門外揚聲喊:“湘湘,進來吧!”
  與以往的單薄蒼白相比,顧湘湘豐腴不少,容貌增添了幾分嬌豔。小小看她推門進來,訝然呆怔一下,隨即從座位上跳起,拉著她喜笑顏開:“湘湘,果然是你,你去哪兒了,我到處找你。回來後就聽說你辭職,電話打不通,家也搬了,問公司裏的同事,都說不知道你的去向,到醫院裏,醫生說顧阿姨已經很久沒去檢查,怎麽跟人間蒸發似的,一點音訊都沒有。”不知道為什麽,潛意識裏有種莫明的恐懼,小小隻好不停的說話,讓自己沒有思索的空隙,“我快要結婚了,好姐妹一場,如果你不來參加我的婚禮,就太不夠義氣,小彤總鬧著要當伴娘,我決定不給她機會,誰讓她大嘴巴,到時候,你來當……”
  顧湘湘撲通一聲跪在了她麵前,“小小,我對不起你,我求你,看在好姐妹的份上,原諒我,原諒我——”
  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麻痹的感覺湧向四肢百骸,小小僵立在原地,一動不能動,卻仍勉強的笑,輕聲細語,怕驚動什麽似的,“湘湘,別再跟我開玩笑了,我明天要注冊公證,公證後,我和紹昀就是合法夫妻,後天舉行婚禮,你來給我當伴娘,倒時候,我把花球拋給你……”
  顧湘湘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小小,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爭奪些什麽,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我隻是愛紹昀,無法自拔的愛著他,我不求他給我什麽,隻要能留在他邊,經常看見他,我就心滿意足,哪怕沒名沒份,永不見天日,也無所謂。如果不是因為有了孩子,我永遠不會出現在你麵前,永遠不會打擾你。孩子是無辜的,我不能讓他和我一樣,一輩子背負私生子的罪名,讓人看不起,小小,求求你,給孩子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
  沈韻心把她從地上扶起來,無限憐惜:“你這孩子,明知道懷了身孕,還跪在地上,萬一受涼怎麽辦?快起來,小心動了胎氣。”
  四周的一切似乎在高速旋轉,小小的視野裏一片昏暗,暈眩中,仿佛無數雜亂的嘯聲衝入耳中,刺得耳膜尖銳疼痛,她什麽也不想聽,偏偏沈韻心的話一字一字清晰鑽入腦海:“杜小姐,紹昀沒有和你訂婚之前,就和湘湘在一起了,雖然迫於身份沒有公開關係,但我早把湘湘當作兒媳。可惜,紹昀心太高,我們耿家雖然算是豪門世家,終究比不過你們杜家富可敵國,當你父親提出聯姻時,他就想通過這個方式進一步拓展耿家的事業。不得已隻有委屈湘湘這孩子,好在她什麽也不爭,你永遠都是耿家名正言順的大少奶奶,今天找你,主要是為湘湘腹中的孩子,這是耿家長孫,我不能讓他名不正言不順的流落在外。杜小姐,既然你愛紹昀愛到能包容他的一切,肯定也容得下這個孩子,對不對?等這個孩子出生後,你隻要認下來,給孩子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就行了。”
  “我不信,”小小艱澀說,喉底哽痛凝滯,每說一個字,痛得冒出冷汗,“你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沈韻心不以為然的笑,拿出手機按了幾下,一段通話錄音響起:“紹昀,湘湘懷孕了。”是沈韻心的聲音。
  耿紹昀的聲音隨之傳出:“不可能,我給她吃過避孕藥。”
  “任何避孕措施都不是百分之百的保證,你是孩子的父親,你說怎麽辦吧。”
  “讓她去打掉……”
  沈韻心關閉了通話錄音,有點憐憫的看著小小:“我是紹昀的母親,難道會抵毀自己的兒子不成?”
  小小身子微微顫抖,手揪住胸口的衣襟,急促喘氣。突然想到一件事,跌跌撞撞撲向案幾,手忙腳亂從提包裏拿出手機準備拔號,指尖急劇顫抖,幾次從拔號鍵上滑開,淚水不自覺落下,模糊了手機屏幕,她抬起一隻手胡亂的擦拭,眼淚卻越擦越多,仿佛永遠也擦不完。終於拔通了耿紹昀的手機,傳出的是關機盲音,她猶不死心一遍又一遍拔打。
  顧湘湘看著她,一種奇異的快感從心底湧出,從來都是她一個人獨自在痛,現在該輪到另一個人、被所有人捧在掌心中的那個人好好痛一次,原來杜修宇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沈韻心惻然:“杜小姐,我知道這樣對你、對湘湘都很不公平,所以一開始我極力反對你們訂婚……”
  小小抬頭,冰冷的眼眸裏寒意逼人:“你不用在我麵前裝無辜裝清白,我尊重你、千方百計討你歡心,隻因為你是他的母親,因他而敬你,可你,又是怎樣對待我的?”
  沈韻心惱羞成怒,冷哼一聲:“我怎麽了,我不過是把事實告訴你,他們真心相愛,要算起來,還是你拆散了這對苦命鴛鴦。”
  小小轉首看向顧湘湘,眼神苦楚:“你是我的好朋友、好姐妹,我沒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對麽?我再問你一次,你和耿紹昀真的早就是情人,你腹中孩子真的是他的骨肉?”
  顧湘湘低斂眉目,柔弱的樣子楚楚可憐,“是真的,小小,我也不想這樣,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才會來打擾你?”
  “你們真心相愛,你們是苦命鴛鴦?”小小唇角輕揚,恍恍惚惚浮出一抹淒厲的笑,“那我是什麽,壞人姻緣的富家女,還是利益權衡下的犧牲品?你們早就在一起,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何去何從,至少我還有選擇的機會。一個是我推心置腹的好姐妹,一個是我全心愛戀的未婚夫,好一段悲傷偉大的愛情。你們相愛是你們的事,為什麽要拿我的愛情我的友情作殉葬品?你們是人,難道我就不是人?我和你們一樣,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活生生的一個人——”她緊咬著牙,一字一字說,大顆的淚一滴一滴不斷滾落。
  顧湘湘掩唇,細碎的哭泣聲斷斷續續逸出,“對不起,小小,對不起,隻要你肯原諒我們,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原諒你們?不,不可能。”她扶持住牆壁站起來,搖搖晃晃向門口走去:“我會查實這件事,如果你們所說這一切是真的,我至死都不會原諒你和耿紹昀,你們必須付出代價,很大的代價。”
  沈韻心含怒摔下茶盞:“你什麽意思,分明就是仗勢欺人!”
  小小在門口轉過身,眼中淩厲的光芒逼得她們不敢正視,“對,這一次我就是要仗勢欺人,又怎麽樣!你們先欺我,難道我就不可欺回去?不要指望我是寬容大度,以德報怨的聖母;更不要指望有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出了這個門,從此你們就是我的敵人;我一定、一定會把你們給予我的痛,加倍還給你們!”冷冷的目光從她們身上一一掃過,她沒有做過天理不容的壞事,沒有傷害過其中任何一個人,她們無端端的就把她推入了暗無天日、永不超生的地獄裏,那麽,她為什麽不可以把她們一起拖入地獄?
  出了茶莊,小小茫然向前走,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行走在哪裏,天空開始飄起雨絲,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深秋的風雨寒氣侵骨,雨水沉著她的發絲滴落,卻感覺不到冷。走了很久,終於筋疲力盡的坐在江邊,望著奔騰不息的浪花,想起《上海灘》主題曲:浪奔浪流,萬裏滔滔江水永不休,淘盡了 世間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愛你恨你 問君知否,似大江一發不收……
  手機鈴音不停的響,她麻木按下接聽鍵,“小小,”耿紹昀焦急的聲音傳入耳中:“你在哪裏,怎麽還不回來,告訴我地址,我去接你。”
  她的鼻子發酸,“紹昀。”沒有看見她,他是那樣的著急,她應該相信他的,不是麽?輕輕吸了口氣,她又喊一聲:“紹昀。”
  “小小,”他疑惑,“怎麽了?”
  “我想問一件事,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一定!”
  他聲音低沉:“什麽事?”
  “你母親說——”她聲音很輕,輕得如同夢囈,“你母親說顧湘湘懷孕了,孩子是你的……”
  電話那端沒了聲音,覺寂片刻,他小心翼翼說:“小小,你在哪裏,我去找你。”
  一顆心漸漸沉入黑暗深淵,劇烈的痛楚,痛過之後,反而沒有了任何感覺,“你隻要告訴我,是或都不是!”
  “小小,”他像是在求她“告訴我,你在哪裏。”
  “為什麽不回答我?”她幹涸的眼睛裏已流不出眼淚,雨水飄入眼中,冰冷刺痛,喃喃問:“為什麽不回答我?”
  “小小,讓我去找你,見了麵,我們再說,好嗎?”
  她木然合上手機,電話被掛斷不到兩秒,急促的鈴音又響起。她盯著屏幕上閃爍的名字,一個刺耳的聲音在耳畔往複回蕩:他們真心相愛,他們真心相愛……我是紹昀的母親,難道會抵毀自己的兒子不成?
  手一揚,手機在半空劃出長長一道弧度,落入了湍急的江流中。滔滔巨浪似乎在她招手,來吧,下來吧,隻要下來,所有愛恨苦痛,從此與你無關!
  小小受到了誘惑,身體無意識向前傾過去。猝然間,一隻手猛的抓住她手臂,大力把她從江邊拖開,急切的聲音裏挾著怒氣:“你瘋了,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在幹什麽?小小抬起空茫的眼,她並不知道自已剛才在幹什麽,有人之所以不畏死亡,是因為對這世上一切無所牽掛,可她心中分明還有許多牽掛。
  手臂被握得生痛,理智在空白腦海中一絲一絲複蘇,她的視野裏終於有了焦點。沈嘉恒站在麵前,關切注視她,“你,怎麽了?”雨水沿著他頭上安全盔的邊緣滴落。不遠處,江邊工地上機器的轟鳴聲,在這陰雨黃昏,聽起來竟像是悲鳴。
  小小茫然搖搖頭,居然還不忘禮貌的說一聲“謝謝”,轉身繼續漫無目標的向前走。當天際最後一絲光線湮滅於夜色中時,她迷失了方向,分辨不清來路歸程。寒風冷雨撲麵而來,她的兩頰卻滾燙火燎,全身虛軟無力,十分難受。
  一輛車子從後麵開來,緩緩停在她身旁,車窗玻璃徐徐降下,沈嘉恒探出頭:“上車,我送你回去!”
  她站在原地不動,心憔力悴,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他走下車,半帶著強製,把她拉進車廂內,並細心為她扣上安全帶,才回到駕駛座上。她全身被雨淋濕,發稍掛著點點水滴,風雨中被凍得麻木,感覺不到冷,進了車廂,被空調的暖風一吹,反倒漱漱發抖。沈恒嘉輕歎一口氣,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一邊啟動車子,一邊問:“你現在住哪兒,紹昀的公寓,還你父親為你新買的別墅?”
  她似乎沒有聽見,額角抵在車窗玻璃上,望著外麵茫茫夜色出神。原本明亮的眼眸黯淡無光,再無一絲昔日顧盼生輝的神采。
  沈嘉恒開著車子,說:“如果覺得傷心,就哭出來吧,大哭一場後,或許會舒服很多。”
  “被傷透了的心,哭過之後,難道就可以修補完好嗎?”她喉嚨痛得如被刀鋒割過,聲音低啞:“如果哭一場,可以不再傷心,那肯定不是真正的傷心,頂多是心情不好。”
  他一腳踏在刹車上,停住車,取出一支煙銜在口中,四處摸了摸,沒找到打火機,有點煩躁的取下煙。“紹昀傷了你的心嗎?”他望向前方,並不看她。半天沒有聽見她的回答,他側過頭,她已經陷入昏睡中,唇色慘白,臉頰洇著異樣的潮紅。遲疑一下,他伸手撫上她的前額,額頭燙得手心發熱,“小小,小小——”他焦急喊,“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不,”她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滾燙溫度從她手心傳遞到他手心,“我要回家,送我回家,紹昀——”
  如同石化般,沈嘉恒僵坐不動,另一隻手中,香煙不知不覺被揉碎,煙絲從指縫間漏下。他仍然記得很久以前的那個雨夜,她站在樓上窗台前衝他揮手,明媚的笑容讓寒雨夜也變得溫暖;而她早已忘記他為她摘取的鬱金香,紅色鬱金香——愛的告白。心裏是一片空洞的荒蕪,他慢慢抽回手,重新啟動車子,車燈在濃鬱夜色裏,打出兩道長長的慘白光柱!
  車子剛到達別墅大門外,一群人就從裏麵衝出來,當先的杜修宇看見從車裏出來的人是沈嘉恒,不耐煩皺了皺眉:“怎麽是你?”
  “杜先生,”沈嘉恒不卑不亢:“我馬上就會走,下午我在巡察江邊工地時,看見杜小姐似乎有想跳江的跡象……”
  還沒有聽沈嘉恒說完,杜修宇就變了臉色,他本是一個極其沉穩冷靜的人,哪怕泰山崩於前,也不會眨一下眼,此刻幾乎有些倉皇:“小小在哪裏?”
  “我就是為了送她回家才到貴府上,在車裏——”
  杜修宇匆忙跑到車旁,從車廂裏抱出昏迷中的小小,驚急交加:“小小、小小——,這是怎麽回事?”
  “杜小姐淋了很長時間雨,可能病……”
  “快點叫醫生!”杜修宇對跟隨身後的江雅秋吩咐一聲,抱起女兒慌忙往屋內跑,甚至顧不上向沈嘉恒道一聲謝。
  相較之下,傅傳玉顯得冷靜許多,一把拉住手忙腳亂跟著杜修宇跑的趙彤,“先打電話給你爸爸和紹昀,讓他們撤回在外麵尋找的人。”回過頭,對沈嘉恒感激一笑:“沈先生,謝謝你,今日實在不方便,改日再登門向您表示謝意。”
  沈嘉恒微笑頜首:“不必客氣。”
  目送他開車離去後,傅傳玉轉身,看見趙彤怔怔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想什麽?”傅傳玉問。
  “這個沈先生怎麽看起來有點眼熟呢?”
  “廢話,”傅傳玉沒好氣說:“他跟你杜伯伯一樣,是社會名流,常在報紙上看見,覺得眼熟有什麽好奇怪的。”
  “不對,不對。”趙彤搖頭,無意間瞟見傅傳玉的眼睛,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傅姑姑,您有沒有發覺,他長得有些像您,尤其是眼睛。”
  “胡扯,”傅傳玉輕叱:“他是男的,我是女的,非親非故,怎麽像得起來。”
  “真的,我學的是繪畫,視覺特別敏銳,你們不在一起,倒也感覺不到,可一旦站在一起,稍微多注意些,就可以看出不少相似之處。”
  “行了,你與其有空在這裏說廢話,還不如快點去照顧小小。”
  “哎,我又犯糊塗了。”趙彤拍拍腦門,一溜煙跑入屋內。
  杜修宇抱著女兒跑進臥室,仿佛是易碎的珍寶般,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床上。微顫的手指拔開她額前亂發,觸及她滾燙的額頭,心中升起一種恐懼,相同的感覺,十多年前妻子去世時曾經有過,他一霎不霎盯著女兒,害怕眨眼間,女兒就會消失。
  江雅秋拿出一疊幹燥鬆軟的睡衣,站在杜修宇身旁:“杜先生,小小全身濕透了,再不換衣服,會加重病情。”
  杜修宇點點頭,“拜托了!”舉起沉重步履向門口邁去,不過是片刻功夫,英挺的身姿竟顯出了老態。
  在臥室外的小廳裏,他焦慮來回踱步,心如燃燒著一團烈火,狂躁得幾欲爆炸。外麵長廊上,淩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耿紹昀衝進房內,“小小呢?”
  杜修宇停步瞪他,見他心急如焚的樣子,也覺得乏力,苛責的話終是沒有說出口,指一指臥室微闔的門:“裏麵換衣服……”
  話音未落,耿紹昀已經推門進了臥室,江雅秋為小小換好睡衣,正用一個大毛巾輕柔擦拭她被雨水淋濕的長發。她毫無知覺的躺在床上,沒有一絲生氣。他拉起她的手,想起天空中稀薄的雲霧,虛無飄渺,一觸即散,掌心中的熾熱一直炙痛到心底,痛得窒息。似乎若有感應,她的手指輕顫一下,喃喃低語一聲。隱隱約約,他聽見兩個字:“紹昀……”很大一滴淚,從她眼角沁出,緩緩滑落,隱沒在枕畔間。
    醫生很快到達,按他建議,隻留下江雅秋在臥房內照應,其他人全部到一樓等候消息。偌大的廳內,除了女傭偶然進出端茶倒水的聲音,再無一絲聲響,沉悶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紹謙不時擔憂注視對麵的兄長,從小小房內出來後,他一直坐在那兒久久沒有動彈一下,指間挾一支煙,眼看煙頭就要燒到手指,他毫無知覺。紹謙喊:“大哥——”指一指他的手。耿紹昀抬手掐滅煙蒂,按下打火機,又重新點上一支煙,幽藍焰火映照出他深鎖的眉宇。
  紹謙動了動唇,想問點什麽,又問不出口。為參加兄長的婚禮,他搭乘杜修宇的私人飛機專程回國,剛下飛機,被告知小小失蹤,顧不得歇口氣便帶人四處尋找,好不容易聽到她回家的消息,見到的卻是她昏迷不醒的樣子。雖然很想知道好好一樁喜事為什麽變成眼前這個樣子,但以兄長現在的心情,顯然不宜多作詢問。
  趙彤按捺不住,悶悶等一陣,還沒見醫生下來,就問:“耿大哥,我和小小一起長大,從沒見她這麽失常過,是不是你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一屋子的人聞言,目光全部落在耿紹昀身上,他卻恍若未聞,緊抿著唇一言不發,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不可能。”紹謙急切回護兄長,“大哥擔憂小小,有什麽事,等小小醒過來再說,行不行?”
  “可是——”
  “小彤,”趙曉峰打斷女兒的話,“紹謙說得有理,你要是困了就去睡覺,別在這裏添亂。”
  趙彤忿忿不平,正巧醫生走下樓,所有人急忙迎上去,醫生說:“杜小姐受寒過重引起高燒,這本不算很嚴重的病,問題是本小姐現在情況很特殊,不能隨便用藥退燒。”
  杜修宇聽不明白:“情況很特殊?”
  醫生點頭:“杜小姐應該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特效藥物會對胎兒產生影響。”
  杜修宇側首看了耿紹昀一眼,目光冷凝。
  耿紹昀沒有注意他的目光,站在那兒兀自出神,神情極其複雜,驚喜、懊惱、擔憂……皆而有之,最後一切歸於焦慮,問:“現在該怎麽做?”
  “剛才為杜小姐注射了退熱柴胡注射液,餘下能做的,隻有采取物理降溫法,用濕毛巾冷敷、酒精擦兩側頸部及腋窩大動脈經過處,還有,給她多喝水。如果到天亮還沒有退燒,建議考慮放棄胎兒。”
  小小不停做夢,心悸的感覺即使在夢裏也不放過她,全身像被火燒一樣灼痛,似乎所有力氣被抽出了體外,虛軟得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耳畔有人說話,恍恍惚惚捕捉到一絲熟悉聲線,“紹昀,紹昀……”她竭力喊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知道他就在身邊,他的氣息,她永遠也忘不了。她如此的愛他,所以他讓她相信他,她就全心全意的相信他。知道他曾經有過不少韻事,他說那都是在她之前,以後再也不會,她相信他;知道他與林薇珊私會,他說了結過去,以後再也不會,她相信他;現在又有顧湘湘,她曾經的好朋友……她記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須問他,她一定要清醒過來,當麵親口問個明明白白。
  喂下一碗薑湯後,小小慘白的嘴唇終於略有血色,護士為她量過體溫,輕籲一口氣,“體溫降下來了,現在還有一點低熱。”
  夜深寒重,長時間飛行旅程加上大半夜擔憂,足以令人困倦萎頓,杜修宇讓其他人都去休息,自己卻不敢睡,害怕一覺醒來,如同當年失去妻子一樣失去女兒。沒有了女兒,縱是富可敵國,權勢滔天,人生於他還有什麽意義?
  耿紹昀又為小小換上一條涼濕毛巾,她的小指突然勾在了他袖口上。手僵在原處,他一動不敢動,手指一個接一接攀附上來,最終緊緊揪住他衣袖。她的眼睛緩緩張開,眼眸出奇明亮,仿佛跳躍著兩簇小火焰。
  “小小。”他低低喊,唯恐驚嚇了她。
  她艱難開口,一字一字費力吐出:“那件事,我一定要個明確答案,顧、顧湘湘、腹中的胎兒是不是你的?”
  他沉默一下,看見她堅定的眼神,終於艱澀說:“我不知道……”
  “原來,”她揪住他衣袖的手無力垂下,眼眸深處僅有的一縷生氣熄滅,明亮眼眸瞬間黯淡,隻餘了一片冷灰,“在和我訂婚後,你的確和她有過關係,”
  “小小,事情並非你所認為的樣子,那是,很荒誕情況下的一次錯誤。”
  “你說,我在聽。”
  “我母親出院那天,我喝……”
  “宇哥。”傅傳玉走進房內,訝然問:“你怎麽——,是不是小小——?”
  耿紹昀抬頭,看見杜修宇臉色變成極其難看的紫青色,眼神森冷狠絕,若非怒極失控,他向來喜怒不現於形。紹昀躊躇一下,母親的種種湧入腦海,年幼時,對他悉心嗬護,病重時,在他身旁徹夜守護……
  竭盡全力凝聚起的一點神誌漸漸開始渙散,昏昏沉沉中,小小堅持住最後一絲清明,等待紹昀解釋。
  他低下頭,吃力的說:“對不起,小小,這樣的錯誤,以後永遠不會再有——”
  她“哧哧”笑,眼淚止不住紛紛滾落。又是以後,以後複以後,他到底要讓她等待多少個以後?難道像母親一樣,等待了無數個以後,最終一槍射穿自己的心髒?“你走,以後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麵前!”說完最後一句話,她精疲力竭,再一次陷入昏迷中。
  “小小——”杜修宇俯身焦急喊。
  值夜護士急忙阻止:“讓她睡,長時間高燒,平常人也會心神俱疲,何況她還是個孕婦。”喂她喝了點水,又替她量量體溫,說:“杜小姐體溫恢複正常,您就放心吧。”
  杜修宇直起身軀轉眼看向耿紹昀,眼底浮起森森寒意“我把女兒交給你,你卻讓她哭?”
  耿紹昀目不轉睛凝視小小,她已經退熱,手指微涼。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敢鬆開。他願意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任何代價,可是,並不包括永遠失去她。
  杜修宇慢慢踱出臥室,站在外麵小廳負手思索一會兒,對無聲跟隨在身後的傅傳玉吩咐:“派人調查一下,中午十二點之前,我要知道事件的全部。”
  天色漸漸放亮,紹謙一大早去把醫生接來,還請來一個產科醫生。經過細致檢查,兩名醫生宣布大人和胎兒均安好,眾人才鬆了口氣。
  趙彤問:“她為什麽還沒有醒來?”
  醫生笑一笑:“她想醒來的時候,自然會醒來。”
  杜修宇瞟紹昀一眼,平和的語氣透著疏離:“你先走吧!”
  紹昀站在原地沒動,目光不曾離開過小小,為保證體力,她的腕上一直掛著葡萄糖點滴,針頭紮在她細小血管裏,手腕纖弱蒼白,仿佛透明般。他覺得痛,她不願意醒來,是因為不想看見他麽?
  紹謙關切拍拍兄長的肩,“大哥,你熬了一整夜,我送你回去休息,小小還在生病中,你的身體可不能這時候垮下。”
  江雅秋也走近前勸慰:“總裁,您去休息吧,小小醒來,我立刻給您電話。”
  耿紹昀點點頭,“紹謙,先開車送我回大宅一趟。”
  看見耿紹昀回家,沈韻心並不意外,有點心虛的說:“我沒有對她說什麽,隻是求她成為耿家大少奶奶後,給耿家長孫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耿家長孫?”耿紹昀冷笑:“你知不知道耿家長孫在哪裏?小小已經懷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今天本是我和她注冊公證的好日子,我會有一個妻子,一個孩子,而你,生生把早已和我骨肉相連的一切從我生命中剝離,你究竟是不是我的母親?”
  沈韻心臉色慘白。
  “大哥,”紹謙上前一步打圓場,“我昨晚回家已經告訴過媽,媽也很後悔,你別生氣了。”
  “我不生氣,”耿紹昀望著母親,哀傷而疲憊:“能為你做的,我都做了,現在,我求你,能不能當作沒有我這個兒子,從此別再過問我的任何事!”他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大步離去。紹謙追在後麵:“大哥,大哥——”追到門口看見兄長駕車絕塵而去,回過身,母親萎頓於地上哭泣,他靠在門上,一股無力倦意湧上心頭。
  上午十點左右,一份完整的調查資料送到杜修宇麵前,“顧湘湘,23歲,於一年半前,與小小同時進入勝天集團工作,兩個人交情極好。因為家中有重病的母親,顧湘湘經濟負擔很重,小小多次以各種名目資助她。兩個月前,為籌集其母的醫藥費,她兼職做KTV小姐,藝名雲詩,耿紹昀在KTV應酬時,曾經點名讓她坐台陪酒。小小回聖弗朗西斯科那段時間,耿夫人意外受傷住院,是顧湘湘在醫院裏陪伴照顧她,當作諸多探病的世交親戚麵前,耿夫人承認顧湘湘和她兒子有特殊關係。耿夫人出院後,顧湘湘搬入耿家大宅居住。不過,耿夫人出院的第二天,耿紹昀就去了聖弗朗西斯科,回來後,一直和小小在一起,沒有再和顧湘湘見過麵。經耿家的家庭醫生證實,顧湘湘已懷有四十多天身孕,按時間推算,這個胎兒應該是趁小小離開那段時間裏懷上。 昨天小小應耿夫人之約去了天羽茶莊,據茶莊茶女說,當時顧湘湘也在場,三個在包廂內交談近一個小時後,小小一個人出來,兩眼紅腫,看樣子是哭過,接著就發生了後麵小小試圖跳江自殺的事件。” 傅傳玉放下手中資料,“宇哥,你看這事怎麽處理?”
  杜修宇沉默不語,臉上毫無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房內一時寂靜無聲。半晌,趙曉峰出聲打破沉寂:“宇哥,我覺得還是先問問紹昀比較好,這孩子一向行事磊落,對小小也是癡心一片,說不定裏麵另有內情。”
  傅傳玉冷哼一聲:“有什麽內情?他和顧湘湘上床總是真的吧,男人自己不願意,女人強迫得了嗎?”
  “那你說怎麽辦?”趙曉峰皺眉:“把耿紹昀殺了還是閹了,讓小小孤兒寡母,孤老終生?你喜歡這種生活,小小不見得喜歡。”
  “你……”
  “行了,”杜修宇打斷他們的爭執,心平氣和說:“整個事件,我心裏已經有數,曉峰,這個地方道上是誰的地盤?”
  趙曉峰說:“本城老大是蔡九,當年落難泰國時,受過宇哥你大力資助,今早他還給我打電話,想為你接風洗塵,我看你正為小小的事煩著,先婉拒了他。”
  “回個電話給他,就說我想借他的地方和人手用一用。”
  趙曉峰正打電話的時候,趙彤興衝衝闖進來,氣喘籲籲叫:“小小醒了!”杜修宇幾步衝上樓,速度之快讓人咋舌。
  小小躺在床上,睜著一雙大眼睛怔怔出神,杜修宇急匆匆跑入房內,他一向從容沉著,鮮有這麽失常的時候,小小心一酸,弱弱的喊一聲:“爸爸。”
  “你這孩子。”杜修宇心痛摸了摸女兒腦袋,才一天功夫,她就消瘦了許多,一雙眼睛嵌在蒼白惟悴的臉龐上,顯得更加大,卻沒有絲毫神采,“凡事有爸爸,以後千萬別再犯傻。”
  小小拽住他衣角:“爸爸,我們回家,好不好?”
  “回家?”杜修宇怔一下,“你想去哪兒?”
  “不管哪兒,隻要離開這裏就行。”小小吸了口氣,再也忍不住,像個孩子般“嗚嗚”哭起來,“爸爸,帶我走,現在就走,越遠越好,我永遠不想看見他——”她說過,要把自己所承受的痛雙倍還給加諸於她身上的人,事到臨頭,才發覺自己懦弱到連麵對的勇氣也沒有,隻能遠遠逃避,慢慢學會遺忘。
  杜修宇坐在床畔,輕拍女兒後背,多傻的孩子,如果真能放下,又怎麽會傷心到這種地步,可是,療傷的確需要地方與時間。他說:“好,爸爸答應你,現在就走。”他站起身:“曉峰,你帶上小小和小彤先乘專機去拉斯維加斯,雅秋也一起去,路上照顧好小小。傳玉留下來陪我處理一些事,事情辦完,我們馬上過去和你們會合。”
  趙曉峰有點驚訝,但還是服從的答應:“是,隻不過小小的身體……”
  杜修宇歎一口氣,回頭憐惜的看著女兒,小小倔強仰起臉,臉上淚痕斑駁,她固執起來,與她父親一樣絕決:“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走!”
  杜修宇轉過頭對江雅秋吩咐:“請兩名醫生和特別看護隨行。”
  “是。”江雅秋答應,猶豫一下,又說:“總裁那邊,是不是該告知一聲。”
  “不用,誰也不許告訴他,如果有心,他自然會尋找到。”
  江雅秋鼓起勇氣:“杜先生,這次的錯未必全在總裁,您不知道,耿夫人……”
  “我知道。”杜修宇說:“主要責任也許不在於耿紹昀,但是並不代表他沒有錯,人犯了錯,總該受點懲罰,付出相應代價!”
  耿紹昀一直在等江雅秋的電話。走進勝天大廈,每一個看見他的人都露出詫異神色。也是,今天是他公證注冊的好日子,誰能料他會回來上班?一瞬間,他覺得心神俱疲,從來沒有過的乏力感。坐進辦公椅裏閉上眼,本隻想休息一下,卻不知不覺睡著了,人疲憊到極致,連做夢的力氣也沒有。一睜開眼,就看見寬大玻璃牆外,一輪豔麗紅日漸向西移;牆腳下,成排綠色盆栽,大片綠葉染上淡淡紅暈。小小喜歡花草,他辦公室裏所有盆栽都是她親手擺放。依稀看見她溫柔的笑:疲勞的時候,看看綠色植物,你就不會覺得太累。愴然的感覺排山倒海湧來,眼眶刺痛發熱。
  電話始終沒有響過,他不能再等,駕車駛向別墅。遠遠看見別墅大門外停有四輛黑色轎車,杜修宇被保鏢擁簇著坐進車裏,車子迅速駛出。他加速追上前,那一隊車已經駛出很遠。不知為什麽,隱隱感覺不安,他用遙控鎖打開別墅大門,行駛入寬敞車道上,不安的感覺逾加強烈,不但杜修宇帶來的幾名保鏢不見,連別墅裏的工人也不見一個。他匆匆下車,向小小的臥室跑去,一路上,沒有碰見一個人。站在臥室門外,他深深喘一口氣,按捺住狂跳的心,手按上門柄,慢慢推開門,床上收拾得整整齊齊,很符合她整潔的習慣;窗台上擺放著她喜愛的蘭花,滿室暗香浮動;她自己畫的一幅圖還掛在牆上,她曾笑言那是未來驚世之作,雖然他從來沒有看懂過畫中內容……
  到處是她的氣息,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枚戒指孤伶伶擺放桌子中央,落日最後一抹餘暉斜斜射落在上麵,璀璨鑽石折射出綺麗光芒。他走近前,伸出兩個手指捏起訂婚戒指,曾經說過的話言猶在耳:“以後不許摘下來!”
  “一定不摘,如果再一次摘下來,肯定就永遠不會戴上了。”
  “一旦你向我許下了承諾,就必須信守諾言,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會把你加諸於我身上的痛,加倍返還給你。”
  加倍的痛,乃至百倍的痛,他願意承受,隻要她還在。然而,她什麽也不做,就這樣無聲無息消失。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終於殆盡,無邊無盡黑暗包圍住他,四周死一般寂靜。戒指從他手指間滑落,撞擊在地麵上,發出冰冷的“叮”一聲。
  顧湘湘購買了許多東西,提著大包小包剛走出超市,一輛空出租車恰好停在麵前。在這個繁華地段要攔一輛空車,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趕緊上車,正要對前排的司機說地址,一個人拉開另一側車門,進入車內,在她身旁坐下,車子立即啟動。
  她愣一下,隨即慌亂的喊:“停車,我要下車!”
  旁邊的人手按在她肩上,強大力度使她無法動彈,“有人要見你。”話剛說完,一張手帕掩住她的口鼻。隻來得及微弱掙紮一下,她便失去所有知覺。
  冰冷的水潑上臉,顧湘湘一個激淩,悠悠轉醒,頭頂上方懸著一盞聚光燈,刺眼的白熾燈光直直射來,淚水一下子湧入眼眶,她急忙閉上眼。身體下麵是又冰又硬的大理石地麵,雙手撐住地麵坐起來,她張眼四顧,發覺自己在一個很大的房間內,窗簾低垂,分不清白天黑夜,四周昏暗處,隱約可見人影貯立,正麵前方,有三個人並列而坐,光影恍惚,看不清他們的容貌。
  其中一個人仔細看了看顧湘湘,對居中的人說:“宇哥,您要見的就是這人女人?沒什麽特別之處呀!”
  顧湘湘聽見他的話,馬上明白自己麵前的是什麽人,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激動,她渾身顫抖,一字一字從牙縫裏擠出:“杜修宇!”
  剛才說話的男人揚了一下頜,旁邊立即有人走到她麵前,抬手狠狠一巴掌摔在她臉上:“沒讓你說話就閉上嘴,杜先生是你隨便叫的嗎?”
  一縷血線沿她的唇角滑落,她咬緊牙,恨恨盯著杜修宇,瞪大眼想看清楚眼前這個男人——給她生命、又拋棄她們母女、毀了母親一生的男人。
  杜修宇聲音低緩:“顧湘湘,是嗎?你讓我的小小很不開心,本來我並不願意傷及婦孺,不過對於讓小小不開心的人,可以例外。”他打一個響指,兩名穿白大卦的人向她走來,她驚恐後退:“你們、你們想幹什麽?”
  “放心,我不要你的命,一個小手術而已,你腹中那個是傷害小小的利器,不該留下來,從此以後,希望你能永遠記住,誰讓我的小小一時難過,我就讓她一世難過。”
  顧湘湘被那兩名穿白大卦的人抓住手臂,往旁邊小房間拖去,她拚命掙紮,用盡全力也無法掙脫兩雙鐵鉗般的大手,不由嘶聲大喊:“杜修宇,你不是人,虎毒不食子,你禽獸不如……”
  “停、停——”杜修宇阻止那兩個人,莫明奇妙:“你這話什麽意思,什麽叫虎毒不食子?”
  “我媽媽是顧海婷,”她淚流滿麵,“顧海婷——,你還記不記得!”
  杜修宇想了想,側過頭,茫然問身旁的傅傳玉:“顧海婷是誰?”
  傅傳玉不屑說:“一個舞女,二十多年前跟了宇哥你一段時間,因為冒犯嫂子,害得小小不足月出生,被狠狠教訓一通後,就消失了。”
  “哦——”杜修宇恍然大悟,回過頭,饒有興趣打量顧湘湘,“她說你是我女兒?還說了什麽,說來聽聽。”
  顧湘湘頓時覺得寒意徹骨,雖然從來沒有奢望會如煽情電視劇所演的那樣,骨肉熱淚相認,父慈女孝;更沒有奢望取回她所應該擁有的杜家千金身份,讓他彌補二十多年對她的虧欠;卻以為他總該有最起碼的舔犢之情。萬萬沒想到,他竟是以笑話的態度看待她們母女的悲劇。她悲憤加交,聲音也在發抖:“是,我母親出生風塵,身份卑賤,可是,借用你寶貝女兒的一句話,你的妻女是人,難道我們母女就不是人了嗎,我們也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二十多年前,我母親和你妻子同時懷孕,就因為你妻子一句話——兩個孩子你隻能選一個,你就逼著我母親去墮胎,為了保住我,她四處躲避,處境淒苦,以至於落下病根,才會有現在重疾纏身的悲慘境地。千錯萬錯,錯在她對你癡心一片,杜修宇,你捫心自問,這樣對待一個深愛你的女人,公平嗎?”
  聽完她一番慷慨陳詞,杜修宇和傅傳玉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居然能編出如此動人的謊言,那個女人,我還真低估了她的智商。”杜修宇用一種譏誚的語氣說:“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小小的母親已經懷孕近四個月,你顯然年齡大過小小,我哪來你這麽大的女兒?而你,又有什麽資格跟我談公平?小小的母親是我同甘共苦多年的結發妻子,你母親不過是一個任何人都可以花錢買來的玩物,拋棄結發妻子,把玩物扶正,才叫公平?”
  傅傳玉接上話:“做人情婦就要有情婦的自覺,沒有人騙瞞過你母親,一開始,她就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一邊拿了金主的錢,一邊又去騷擾別人的妻子,還要滿口謊言,歪曲事實,一點職業道德也沒有,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不可能,不可能——”顧湘湘顫聲尖叫:“我母親不會騙我!”
  “你母親當年確實懷過身孕,在沒有征得我許可的情況下偷偷懷孕。其實,她那樣做並不能改變什麽,雲若隻為我生了小小這麽一個女兒,至於其他人,不管是誰生的,關我什麽事!”杜修宇走下座位,來到顧湘湘麵前俯身,用一種可笑又可憐的眼神看著她:“你到底是誰的女兒,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我的,你母親當年懷的是一個男胎,我親眼看見她落胎,而且從那以後,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顧湘湘呆坐地上,靈魂仿佛抽離了軀殼,堅持多年的信念與仇恨,一瞬間變得毫無意義,自以為是的悲劇人生,到頭來,卻是一場鬧劇。她竭斯底裏大笑起來,淚如雨下,以杜修宇的身份,根本沒必要欺騙她,她唯一的親人,她最愛的男人,都把她當作了一枚棋子。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麽意義?
  杜修宇了然點頭:“我原以為你隻是一個攀附富貴的小女人,現在看來,從頭到尾,你根本就是有預謀的接近小小,圖謀不軌!這樣的話——,你還是不要孕育後代的好,以免仇恨延續。”他揮揮手,下達一道命令:“讓她永遠生不出孩子!”
  被注射過麻醉劑後,顧湘湘麻木躺在手術台上,冰冷的器械進出身體間,她覺得冷,一個生命就這樣消失,從此,她永遠失去做母親的資格。手術很快結束,她又被架回原來的大房間裏,臉龐貼在冰冷的地麵上,從身到心,無處不痛,卻沒有流出一滴眼淚。一張支票,輕飄飄落在她麵前。
  “讓人送她回去,順便幫我約耿夫人出來喝茶。”杜修宇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還有,顧海婷那邊,你去處理幹淨!”
  “是。”傅傳玉輕聲答應。
  “不——”顧湘湘掙紮著伸手,想要阻止從她眼前踏過的步伐,母親不能死,她還有很多事要問,問問母親為什麽騙她,問問母親她的親生父親是誰。沒有人聽見她微弱的哀求,眼睜睜看著每一個腳步從眼前晃過,她無力阻止任何人的步伐。
  傅傳玉走進病房時,顧海婷平靜躺在床上,望著窗外血色落日說:“我知道自己絕對沒有能力和他抗衡,二十多年來費盡心機,所求的無非是見他最後一麵,和他好好談一次話,這點要求,他也不肯成全我嗎?”
  傅傳玉戴上手套,“讓我親自來動手,已經很給麵子了。”她把藥水抽入注射器中,“你別害怕,不會有任何痛苦,就和睡眠一樣,從此長眠不醒,再也沒有任何煩惱。”
  “湘湘是我收養的一個孤兒,你們放她一條生路吧!”
  “宇哥不要她的命,你放心走吧,以後會有人好好照顧她。”
  藥水慢慢注入靜脈,顧海婷沒做絲毫掙紮,“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每一次,他抱住我,口中喊著的都是‘雲若’,既然愛她愛到發狂,為什麽還會有我的存在?”
  傅傳玉笑一笑,笑容有點悲傷:“他最困苦潦倒的時候,她陪伴在他身旁,不離不棄;當他踏著別人的白骨出人頭地後,她卻執意要離開他。愛恨相煎,這種感情下的犧牲品,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意識開始飄忽遊離,顧海婷的視野漸漸模糊,仿佛是前生,燈火闌珊處,他在萬眾擁簇中,意氣風發,豐神如玉。她遠遠望著他,仰望她不可企及的人生。他突然轉眸,隔著燈海人群,向她微笑,溫柔眷戀,“原來你在這裏,讓我找得好辛苦!”隻為這一句,她斷送了這一生!
  耿紹昀不眠不休的尋找,幸好,有錢好辦事,第二天傍晚得到確切消息,小小已經乘坐杜家的私家飛機出境,杜修宇被蔡九接走。杜氏在世界許多城市有產業,耿紹昀不想滿世界找人,不是不願意花費力氣,而是每一次等待之後,都有可能發生變數,他無法再等待,必須在杜修宇離開本城之前找到他。蔡九的兒子蔡文濤是耿紹昀國外留學時的校友,兩人頗有交情,接到紹昀的電話,一口應承向父親打聽到消息後立刻通知他。
  剛放下電話,紹謙慌慌張張闖進辦公室:“大哥,媽不見了。”
  耿紹昀一時沒聽明白:“什麽?”
  “今天下午,媽對我說,顧湘湘失蹤,顧湘湘的母親突然病發死亡,下一個就會輪到她。吃晚飯時,我到處找不到她。媽平時不這樣無緣無故失蹤,連手機也沒帶上。”紹謙喘一口氣,語氣裏帶有懇求的意味:“大哥,我知道媽這一次做得很不對,可她總是生養我們的母親,你救救她吧!”
  耿紹昀從迷惘中清醒,漸漸意識到可能發生的事情,曾經親眼見識過杜修宇的手段,狠絕得不留一絲餘地。他深深吸一口,努力保持鎮定,又拿起電話,連續拔打了幾個號碼。
  天羽茶莊中,在上次與小小會麵的那間包廂裏,沈韻心戰戰兢兢坐著。杜修宇熟稔泡好茶,把茶水注入杯中,淺品一口,滿意點頭:“果然是好茶,難怪耿夫人喜歡來這裏飲茶。”他為沈韻心倒上一杯茶:“來,耿夫人請品一下我泡茶的手藝。”
  沈韻心捧起茶杯,手不受控製的發抖,一不小心,杯子傾翻,滾燙的茶水倒在身上,她驚叫一聲跳起。
  一直沉靜坐在杜修宇身旁的傅傳玉忍不住嗤笑出聲。杜修宇眼中隱隱含著譏諷,揶揄說:“耿夫人向來好膽識,怎麽會連一杯茶也端不穩?”
  沈韻心惱怒,重新在杜修宇對麵坐下,鼓起勇氣正視他,“有什麽話你直說就是,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很好,我喜歡和爽快的人說話。”杜修宇微笑:“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麽事找你。”
  “如果你是因為我兒子在外麵有了女人而興師問罪,我認為你沒這個資格,你自己對於你妻子先沒有做到忠誠,有什麽資格要求我兒子對你女兒忠誠?至少,我兒子沒有效仿你,把自己的妻子逼死!”沈韻心一鼓作氣說完,才想起害怕,瞥見杜修宇陰冷的目光,膽怯低垂著頭不敢再看他一眼。
  杜修宇冷冷審視她片刻,“是,對於我妻子,我的確沒有做到忠誠,我自己作的孽,由我自己來承受,無論什麽報應,報應到我身上即可,跟我女兒有什麽關係!耿夫人,不管是你還是其它什麽人,如果想替天行道,有本事盡管來找我,小小一生積德行善,不該承受我的任何罪孽。”
  “你以為,我想讓我兒子受傷害,讓我兒子恨我?”沈韻心苦澀笑笑,神情悵然:“我也知道你女兒無辜,可是,隻要一想到她是你的女兒,我就沒辦法麵對她。”
  杜修宇不解:“耿夫人,我不明白你怨恨我的理由,好像我從來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你的事吧?”
  “我曾經對不起朋友,你辱罵我,我認了,是我自取其辱,活該。後來,我嫁人了,一心一意想當一個賢妻良母,你卻不肯放過我,把過去的事弄得滿城皆知,紹昀他父親、他——,”沈韻心悲從中來,眼淚忍不住落下:“從此,我們夫妻失和,頂著夫妻的名份,貌合神離,杜修宇,你毀了我一生的幸福,居然還能滿臉無辜的說沒有對不起我?”
  杜修宇蹙眉:“我還是不明白,我連你的手指頭都沒有碰一下,怎麽會令你們夫妻失和?”
  “認識你之前,我已經訂婚,世家子弟最重視的是麵子,結婚之初,我們夫妻感情還算不錯,可畢竟是家族政策聯姻,比不得你和雲若患難夫妻,感情深厚到可以什麽也不計較。婚後才一年,所有人都知道我曾經為、為了一個混混有過悔婚之意,不但被人拒絕,還被罵作下賤,他受不了朋友的取笑,漸漸開始冷落我,在外麵夜夜笙歌,我卻不能過問,是我先有負於他。甚至,他把和外麵女人生下的孩子抱回家,我隻能毫無怨言的接受並撫養那個孩子。”
  杜修宇訝然:“紹昀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紹昀是我親生兒子,紹謙不是,這孩子的生母扔下他不管,我把他從小帶大,時間久了,感情也就深了。”
  杜修宇沉默一會兒,側首若有若無瞄了傅傳玉一眼,拿起茶壺往沈韻心的茶杯裏注水: “不管你信不信,當年那件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包括雲若也沒有說過,至於為什麽會弄得滿城皆知,我不知道,但這種無聊的事,絕對不是我所做。”
  沈韻心呆怔:“不是你,那、那是——?”出神半晌,苦笑一下,“過去這麽多年了,再追究還有什麽意義,說到底是我自己放不開。”她捧起茶杯輕泯一口,潤了潤喉,“放在心裏太久,說出來舒服多了,我以後會好好待你女兒,有些錯誤已鑄成,我們沒法改變,湘湘腹中那個胎兒——”
  “沒有了!”
  “啊?”沈韻心抬頭,莫明奇妙:“什麽沒有了?”
  “顧湘湘腹中那個胎兒已經沒有了,你不必再為她煩惱。”
  沈韻心用力握緊茶杯,恨恨盯著杜修宇:“那是我們耿家的骨肉,這種有損陰德的事,你也做得出來?“
  杜修宇輕描淡寫:“反正我壞事已經做多了,再多做一件也無妨。”
  沈韻心氣極,手一揚,一杯茶水向他潑過去。杜修宇猝不及防,被茶水潑了滿臉。傅傳玉臉色大變,傾身橫過茶幾,一巴掌重重摔在沈韻心臉上:“不識抬舉,給你臉不要臉!”她是練過武術的人,手勁極大,一巴掌把沈韻心從座位上打下去,半邊臉立刻紅腫起來。
  包廂的門猛然被人推開,耿紹昀看見倒在地上的母親,神色一淩,急忙把她扶起來,仔細檢查一下她臉上的傷,見沒有什麽其它大礙,才把她拉到身後,不動聲色麵對杜修宇:“杜世伯,所有事情是我一時糊塗,和我母親沒有關係,我願意承受一切責罰。”
  杜修宇擦幹臉上的水,瞟一眼門口,自己的幾名保鏢已在耿紹昀帶來的保全人員控製之下,冷笑:“強龍難敵地頭蛇,在你的地盤上,我哪動得了你!”
  耿紹昀把母親送到門口,對焦急守在外麵的紹謙交待:“你先送媽回去。”順手帶上門,回轉身走到杜修宇對麵坐下,倒滿一杯茶,雙手捧至他麵前:“杜世伯,我做錯了事,我向您斟茶謝罪,您怎麽罰我,我毫無怨言,但毆打婦孺,不應該是您的作風,對我母親的一切舉措,請您就此作罷。”
  杜修宇端坐不動,淩厲的眼眸直視著耿紹昀,耿紹昀平靜回視他,毫無懼色。半晌,杜修宇終於露出點笑容,眼底有讚許之色:“如果你是一個連自己母親都不敢維護的懦夫,我會看不起你。”他從耿紹昀手中接過茶杯,一飲而盡,站起身就走。
  “杜世伯,”耿紹昀攔住他:“小小在哪裏?”
  杜修宇揚眉:“你還記得她,我以為你隻想做一名孝子。”
  “如果沒有意外,她今天本該是我的妻子,而且她腹中有我的孩子。”耿紹昀誠摯說:“杜世伯,我維護我的母親,並不代表要放棄小小,請您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我會盡全力保護和照顧好小小,不再讓她受到任何委屈和傷害。”
  “行,我給你機會,讓你證實你的能力和決心。”杜修宇從他身前越過,頭也不回的往前走:“給你一個月時間,一個月之內,你能找到小小,過往的事一筆勾銷,小小還是你們耿家的媳婦;否則,你不必再見她,至於那個孩子,是我們杜家的骨肉,從此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耿紹昀正要追上去,手機響起,他看一眼來電顯示,馬上接通電話。江雅秋在電話裏隻低聲說了一句話:“總裁,我們在拉斯維加斯。”不等他出聲,就匆匆掛斷電話。
  得到小小的下落,耿紹昀心緒安定下來,打電話通知過陳倩替他訂機票後,他決定先回家一趟,交待紹謙一些事。一路上開著車,想起小小,仿佛聽見她溫婉的聲音:紹昀,紹昀。他微笑一下,心底某一處變得非常柔軟。車子離家門還有一段距離,他聽見警笛長鳴,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加速駛過去,倉促衝下車,耿家大宅的門外,他看見倒在血泊中的母親,紹謙慌亂悲傷的臉龐。司機正向警察說明情況:“五十多米外,車胎突然爆了,夫人說沒多少路,就下車走回家,一輛失控的車向她衝來……”
  耿紹昀覺得暈眩,整個世界似乎瞬間變成血一般的顏色,小小清麗的容顏遙遠模糊,他與她之間,憑空裂出一道天塹!
  深夜,小小又夢見耿紹昀,在他們共同居住了一年的公寓裏,他斜靠床頭翻看報紙,她倚著他的肩,絮絮叨叨講述一些白天的趣聞。發覺他並不怎麽關注她的話題,她嬌嗔:“耿紹昀,你有沒有聽我講話?”他低頭縱容的笑,摟住她,安撫般在她額前印下輕輕一吻,柔和燈光下,空氣中散發出幸福詳和的氣息。她依偎向他懷裏,靠了個空,一下子驚醒,才發臉上淚水縱橫交錯。臥室裏有極好的暖氣裝置,卻抵擋不住侵骨寒意,小小下床,撩開窗簾一角,庭院中玉蘭花燈柱寂寞佇立,清冷的光透窗而入,輕薄的雪花無聲飄落,觸及地麵轉瞬間消融,聖誕節即將到來。已經一個多月,耿紹昀始終沒有出現,所有人小心顫顫,盡量不提及他的名字,她自己也絕口不提,仿佛生命中從來不曾出現過這樣一個人。然而,她無法控製自己的夢,每每午夜夢回,噬骨思念如潮水般把她淹沒,心中空蕩蕩,任何事與物無法填補的虛空。小小轉身拿起放置床頭的手機,屏幕在暗夜裏散發出幽幽冷芒,他的名字躍然現於屏幕上,隻需要輕輕按下一個鍵,就能接通彼端。她盯著屏幕許久,直到光亮暗滅,手機從掌心滑下,跌落厚實地毯上,沒有一絲聲響。臉埋入柔軟的枕頭裏,不過一會兒,枕麵濕了一大片,她如此的愛他,難道,這份愛一定要她以尊嚴為代價?
  小小再沒有一絲睡意,披上外袍打開臥室的門,穿過長廊,她看見樓下大廳裏父親佝僂的背影,自從回到拉斯維加斯,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短短一個月時間,蒼老了許多。她走下樓,從父親手中奪過雪茄,有點氣惱:“爸爸,醫生交待你要戒煙,你總是敷衍我。”
  杜修宇抬頭:“深更半夜的,怎麽不睡覺,你不是最喜歡睡覺的嗎?”
  小小在父親身旁坐下:“睡不著。”
  杜修宇看看女兒日見清瘦的臉龐,神色黯然:“小小,爸爸對不起你。”
  “爸爸,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如果我以前稍有一點責任心,不要縱容自己的惰性,您現在可以輕鬆許多。” 回到拉斯維加斯後,小小開始參與家族事業管理,邊做邊學,像海綿一樣吸收一切知識,雖然學得很快,畢竟不是神童,以往的底子太薄,缺乏實戰經驗,她暫時還不具備獨擋一麵的能力,“給我一年的時間,一年以後,我一定會把擔子接下,到那時,您就可以享清福了。”
  杜修宇苦笑:“傻孩子,爸爸並沒有想過讓你成為一個女強人,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嫁一個痛惜你的人,生育幾個可愛的的孩子,一生安逸幸福,這才是爸爸想給你的生活,也是你所喜歡的生活。本以為可以控製一切,為你安排好一切,但是,爸爸錯了,對不起,小小!”
  “爸爸,”小小眼眶發熱,像小時候一樣,把頭枕在父親膝上,“我不需要嫁人,我有您痛惜我,現在還有孩子,這個孩子姓杜,是我們杜家血脈的延續,我會打理好杜氏一切,以後完整的交到孩子手中,讓他一生幸福。”
  “自己不幸福,就把幸福的期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像爸爸一樣嗎?”杜修宇手輕放在女兒腦袋上,鼻子發酸,“孤老終生,這種日太難過,如果你一輩子要在這種日子中渡過,我死也不會瞑目!”
  吃早餐的時候,小小剛喝一口牛奶,一陣惡心,倉促起身跑到飯廳外嘔吐,一桌子的人關切注視她。妊娠反映得厲害,加上工作繁忙,她消瘦了許多,雖然懷有兩個月身孕,腰身反而顯得更加纖細。
  趙曉峰說:“小小,工作的事不忙在一時,你看你眼睛,又紅又腫,可惜了一雙這麽漂亮的眼睛,白天好好睡一覺,晚上我帶你和小彤去賭場玩。”
  趙彤興奮讚同:“好哦,好哦,贏了算我們的,輸了算杜伯伯的。”
  杜修宇笑:“小丫頭,真會算計。小小,和小彤一起去吧,玩得開心點。”
  “小小,”趙彤對小小乞求:“我還沒有到賭場裏麵見識過,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一群人想著法子千方百計哄她開心,看見他們殷切的目光,小小狠不下心拒絕。夜間沒有睡好,她的確感到困倦,好好睡了一覺,剛吃過晚餐,就被趙彤拖著去賭場。進了杜氏賭場,趙曉峰吩咐賭場工作人員為她們兌換一些籌碼,又交待趙彤照顧好小小,才去處理公務。趙彤第一次被允許進入賭場,玩心大起,興致勃勃投入到賭博遊戲中,竟把小小給忘在了一邊。
  小小百無聊賴四處閑逛,無意中在大輪盤前看見一個熟悉身影,亢奮的人群裏,沈嘉恒平靜而淡定,漫不經心望著轉動的輪盤,不焦不躁,似乎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輸贏並不值得重視。輸了一把,他準備再次投入籌碼時,小小來到他身邊阻止:“這樣投注的勝算不大。”
  沈嘉恒抬頭看見小小,沒有表現出多少意外,隻是笑了笑,把手中的籌碼遞給她,小小選了6,18,31,19,8幾個號碼分別投入籌碼,第一把贏了;第二把還是由小小選號投入籌碼,他靜靜的看,如此連續贏了三把,她說:“久賭必輸,每晚贏三把足夠了。”
  兩人漫步逛出賭場,賭場門前現代科技模擬的火山爆發和加勒比海炮火連天的海盜大戰,情景逼真、氣勢宏偉磅礴,讓人心驚肉跳。沈嘉恒出神看了片刻,說:“聽說拉斯維加斯的美食和賭業一樣出色,你幫我贏了錢,我請你吃飯。”
  小小笑吟吟:“你來這裏是客,哪能讓你請吃飯,上次謝謝你送我回家,走得倉促,沒來得及向你道謝一聲,今晚這餐讓我請你,算是略表謝意。”
  沈嘉恒不作推辭。夜晚是拉斯維加斯的良辰美景,越到夜晚,這座城市越是妖媚,一路觀賞著街景,徒步向附近餐廳走去,她隨口問:“你來這裏旅遊嗎?”
  “到洛杉磯處理一些公務,順便來拉斯維加斯散心。”
  “真巧,居然進了我家的賭場。”
  “不是巧合,”沈嘉恒坦然:“我特意進杜氏名下賭場,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你。”
  小小怔一下, 不知不覺走到Delmonico Steakhouse,這裏的特色牛排和美味海鮮極負盛名,沈嘉恒反客為主,熟練用英語和侍應生交談了幾句,他們被帶到頂樓就坐。
  她回過神,問:“找我有什麽事嗎?”
  “你有沒有看報?各大報紙刊出你們臨時取消婚禮的消息,各有不同猜測。我找你,是為了問一句話,你們還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刻意回避的話題突然被挑起,表麵上已經愈合的傷口再次被挑破,才發覺傷口並沒有愈合過,而是在陰暗處潰爛化膿,胸口急劇抽痛,痛楚一直蔓延到指尖,她像刺蝟一樣,豎起全身的刺,神情變得淡漠:“我想,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
  沈嘉恒說:“我知道,有些話選在這個時候對你說,確實有趁虛而入的嫌疑,不是正人君子所為。可是,人生難得碰見一個自己真心實意喜歡的人,錯過一次,我後悔了一年;我不想為了所謂的君子風範,錯過第二次,讓自己抱憾終身。如果你們還會在一起,我誠心誠意祝福你;如果你們已經沒有可能在一起,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小小錯愕,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沈先生,或許,我和他永遠不會有破鏡重圓的那一日,但你我之間,不可能了,你明白嗎?”
  “你總要結婚,對不對?”
  “不,我不——”小小想起父親的話,她選擇孤老終生,他會死不瞑,於是默然。
  “假如你嫁的人不是紹昀,那麽,既然可以給別人機會,為什麽不可以給我機會?”
  牛排端了上來,小小沒動刀叉,喝一口鮮果汁,歉意的說:“對不起,沈先生,我不愛你,也許我應該說得委婉點,可又覺得沒這個必要,拖泥帶水,反而害人害已。”
  修長的手端起酒杯慢慢飲下,沈嘉恒悵然笑:“你原本也不愛紹昀,他擁有了讓你愛上的機會……” 轉過臉,望向落地觀景玻璃外的景致,遠方閃爍著五彩繽紛的霓虹燈,勾勒出這座光怪陸離的不夜城,“我不能向你強求些什麽,隻希望有朝一日,你將來嫁的人,如果不是你所愛的那個人,那麽,可不可以讓我充當這個角色?”他本是極其驕傲的人,卻把自己放在了卑微的位置。
  小小動容:“你何必——”
  “真到了那一天,我們可以做一份婚前財產公證。”
  小小不說話。
  他又說:“你看起來很不快樂,以前你笑的時候,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星星,現在,隻能看見憂鬱。我想爭取的,是讓你重新快樂起來的機會。”
  小小垂下眼簾,遮掩眸中的淚光,那個人也曾對她說:小小,你始終是要嫁人的,既然可以給別人機會,為什麽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她給了他機會,結果賠進自己所有快樂,從此再也沒有愛一個人的力量!她搖頭:“嘉恒,我曾經對你說,我們永遠不會成為朋友,現在我收那句話,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成為朋友,至於其它,我很抱歉,如果我答應你,對你很不公平!”
  沈嘉恒憂傷的笑:“感情的事哪有公平與不公平,自己心甘情願,就是公平。”他最大優點在於懂得適而可止,雖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不再步步緊逼。轉開話題,聽她介紹一些當地別具風格的休閑娛樂。
  小小回到家已經是午夜十二點,江雅秋坐在樓下大廳裏,看見她,急忙迎上前,“小小,總裁來了。”
  書房的門虛掩,小小輕輕一推,無聲無息,從窄窄的縫隙望進去,隻能看見耿紹昀的側影,他似乎也消瘦不少,英挺的身形顯得更加修長。她乏力倚靠著門框,他終於來了,不是做夢,眼淚幾乎落下,其實心中早有了定論,隻要他來,她就原諒他,她愛他,這個理由足夠充分。
  “你母親的事,我很遺憾。”杜修宇的聲音響起,開門見山,“但那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耿紹昀語氣平和:“您言出必行,既然答應了我不再追究,車禍的事必定不是出於您的授意。”
  杜修宇指一指對麵的椅子,示意他坐下,“這麽說,你是來找小小的?”
  耿紹昀站在原地沒動,答非所問:“車禍後,我母親經過二天二夜搶救,勉強保住性命,至今沒有清醒,除了有心跳呼吸,她和一具屍體沒什麽區別,說難聽點,就是活死人一個。醫生說,也許她還有清醒過來的一線希望,但必定半身不邃,永遠不可能有站起來的那一天。無論她做錯過什麽,這樣的懲罰足夠了,卻有人還是不肯放過她,竟然把殺手派到醫院,如果不是我事先安排了保全人員,也許她最後一絲生息早已被掐斷。我曾經試圖通過各種途徑追查凶手,每每搜尋到一點線索,馬上被清除得不留半分痕跡。杜世伯,能夠做到如此幹淨利索,令我調用任何財力與勢力都無可奈何的人,除了您,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
  杜修宇並不生氣,毫不在意的笑:“說到底,你還是懷疑我。”
  “不,我很清楚,一定不是你。”耿紹昀篤定說:“但是,凶手在您的庇護之下,我來,是請您不要再庇護凶手,行嗎?”
  “不行,”杜修宇一口回絕,毫無商榷餘地:“她的確犯了一個大錯,錯得離譜,等我知道的時候,事情已經發生,至於派殺手到醫院那種事,你可以放心,僅那一次,絕不會有第二次,你母親不會再有任何生命危險。那個人的一切行動,從此全部在我約束之下,我會處罰她,可我不能把她交給你。”
  “即使我用合法手段起訴她,也不行?”
  杜修宇微笑:“紹昀,不要浪費時間了,你不會找到任何證據。”
  “既然如此,我無話可說。”耿紹昀禮貌欠身告辭。
  “紹昀,”杜修宇猶豫一下,衝他的背影說:“你不見小小一麵嗎?”
  耿紹昀腳步一頓,什麽話也不說,又繼續前行,大步走出書房。
  杜修宇拿出一支雪茄,一直坐在角落裏悶不吭聲的傅傳玉走近前,替他點上煙,怯怯的喊:“宇哥——”
  “不要跟我說話!”他噴出濃濃一口煙霧,神情陰鬱。
  “宇哥,”傅傳玉低聲下氣,“我知道錯了,看那女人把小小傷得那麽厲害,我實在氣不過,一衝動就——”
  杜修宇冷笑:“傅傳玉是什麽人,會衝動到失去理性?”
  “我、我——”傅傳玉張口結舌。
  “傳玉,”杜修宇的表情在迷蒙煙霧後模糊不清:“你不想小小嫁給耿紹昀,為什麽呢?”
  傅傳玉撇一撇嘴角:“那個花花公子有什麽好,他配不上小小。”
  “你跟隨我有二十八年了吧!”
  傅傳玉沒想到他會突然轉換話題,愣了一下,感慨說:“自從十六歲那年,你把我從垃圾堆裏撿回家,我就跟隨在你身邊,已經二十八年,我們都老了!”
  “前十年,你陪我出生入死,沒有一天好日子過;後十六年,你殫精竭慮,協助我打造杜氏王國;我從來沒有忘記二十五年前,是你冒死把我從死人堆裏背出來,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所以——”他話鋒一轉,“無論你做了什麽,我都會原諒你,在我麵前,你不需要準備太多的謊言。”
  “那麽——”傅傳的眼眸變得犀利,“你是不是還記得,我為救你懷孕的妻子,被你那幫死對頭輪奸?你一直都知道的,卻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對不對?”她咬牙,淚水沿著蒼白的臉龐滾落,“你以為把那幫人全部殺幹淨,就可以還我清白?知道我為什麽終身不嫁嗎?”
  杜修宇歎息:“傳玉,我們一家三口欠你太多!”
  崩緊的弦仿佛突然斷開,人頓時變得脆弱,傅傳玉禁不住掩麵失聲痛哭,杜修宇從來沒見她哭過,無論是生死關頭,還是受盡屈辱,她不曾掉過一滴眼淚。黯然半晌,他輕拍她的肩頭:“對不起,傳玉,你所做的一切事情,我不會再追究;但我希望你牢記,不管有什麽怨與恨,我一人承擔足已,與小小無關;答應我,永遠不要傷害小小!”
  “我答應你,”傅傳玉擦幹淚水,“永遠不會傷害小小!”
  耿紹昀慢慢下樓,小小站在窗前,按燃打火機,盯著幽藍跳躍的小火焰,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接近,終於在她身後停下,手指一鬆,火焰熄滅了,她沒有回頭,“原來,你不是為我而來!”
  “你跟我走嗎?”耿紹昀問,“放棄杜氏的一切榮耀,跟我走,好嗎?”
  小小轉過身,他果然消瘦了許多,眼底透出淡淡疲憊與憔悴,她笑一笑,有點淒楚:“你放不下你的母親,難道我就能放棄我父親,置之不理?”
  他抬手,微涼的手指在她臉龐停駐,“你等我嗎?”
  “等到什麽時候,等你母親醒來,還是等你把凶手處決了?”她仰起臉看他,目光裏惶恐交雜著哀懇:“紹昀,傷你母親的人不是我爸爸,你可不可以放棄仇恨,就算是為了孩子——”
  他緩緩退開幾步,深深看她片刻,轉身向門的方向走去。她又按燃打火機,點起一支煙,第一次抽煙,煙霧嗆得她連連咳嗽,苦澀的味道在口中彌漫開來。
  走到門口,他手握在門柄上,回過頭,房間裏光線很暗,她倚窗而立,嬌小的身型淹沒在窗簾的陰影中,唯一能看清的是她指間一明一滅的點點火星。他想起她曾經說過的話:我出生的時候很小,小得象隻餓貓,媽媽就為我取了一個小名,叫小小。
  他問:“我有沒有對你說過‘我愛你’?”
  她側首想了想,“好象沒有。”
  “我愛你。”他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砰——”大門閉合的聲音在空曠房間裏回蕩。
  一截煙灰被震落,她捂住胸口慢慢蜷縮在地上,“我愛你。”她低聲說,大滴的淚落在厚實的地毯上,不過是轉瞬間,就失去了蹤跡。
  手滑向腹部,裏麵正孕育一個小生命,盡管他對她有所背叛,盡管他讓她苦等不至,她依然那樣不爭氣的愛著他,小心嗬護他們共同的骨肉,分明是心中若有所待。現在,他已經徹底棄她們母子而去,還不死心嗎?她覺得痛,席卷五髒六腑不可竭製的痛,痛出了冷汗。撕心裂肺,還是肝腸寸斷?幹脆一次性痛個徹底,以後,她再也不會給任何人機會,讓自己痛!
  小小指尖顫抖著拔通了一個號碼,電話那端傳來沈嘉恒醇厚悅耳的聲音:“喂,小小嗎?”
  “你還願意娶我嗎?”
  那邊沒有了聲響。
  “我不會騙你,我不愛你,但我願意嫁給你,你如果不願意接受,可以拒絕,我向你道歉。”
  “我願意娶你,”他輕聲但果決的說:“即使你不愛我!”
  “明天早上八點,請你到市中心的克拉克郡婚姻登記處,我在門口等你。”她掛斷電話,伏地痛哭出聲,在疼痛中,最後一次為一個男人痛哭,從此真真正正心如死水
  拉斯維加斯享有“世界結婚之都”稱號,結婚手續簡易快捷到令人咋舌,在克拉克郡婚姻登記處填寫一張結婚表,支付55美元手續登記費,15分鍾內就能拿到結婚證書。沈嘉恒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婚書,仔細看了看,沈嘉恒杜惜若兩個名字並列其上,從此他和她是夫妻,至少是法律上的合法夫妻,他不由笑一下。拿起其中一份婚書遞向小小,她站在窗前出神,遠處街麵冷冷清清,灰色的鴿子展翅劃過晴空,帶過一抹生命的痕跡。白天的拉斯維加斯再無半分夜間的鮮活妖媚,看上去活像一座死氣沉沉的鬼城,一如現在的小小,失去了魂魄,隻剩下一具蒼白沉靜的軀殼。他沉默看著她,有點懷念昔日那個靈動狡黠的小小,懷念她明媚如朝陽的笑靨。
  察覺到沈嘉恒的目光,小小回神,略帶歉意笑笑,“手續既然已經辦好,我們該回去見爸爸了。”從他手中接過婚書,並不看一眼,直接塞入手袋中,“結婚的事,是我個人主張,爸爸還不知情,他最近身體不太好,萬一、萬一發脾氣,麻煩你到時候多擔待點,對不起了!”
  見她擔憂的樣子,沈嘉恒溫和的笑,柔聲說:“放心吧,無論出現什麽情況,我都會敬重他老人家。”輕握住她的手,向門口走去。
  小小怔一下,極不自然的抽回手,逃避似的率先走出登記處大門,笑意冷凝在沈嘉恒唇畔。附近教堂傳來祝福的鍾聲,每天有許多對新人在那裏舉行婚禮,相互許下終生宣誓。鍾聲悠遠綿長,回蕩在城市上空,他突然覺得難過,目的已經達到,而且出乎意料的容易,卻感覺不到絲毫喜悅。
  回到家裏,大廳隻有杜修宇和傅傳玉兩個人,一個看報紙,一個泡茶。雖然移居國外多年,杜修宇依然鍾情於中國式的茶道。小小帶沈嘉恒走到父親麵前:“爸爸,我結婚了!”
  傅傳玉聞言,仿佛聽見什麽可怕的事情,猝然扔下報紙,驚駭盯著他們。杜修宇迷惘抬頭看了他們一眼,似乎沒有反映過來,喃喃重複一句:“結婚了?”手微微一顫,紫砂壺中新煮的茶水傾出些許。他低下頭,繼續往擺成一圈的杯子中依次注入茶水,聲音中聽不出喜怒:“什麽時候的事?”
  小小說:“剛才,在克拉克郡婚姻登記處辦完手續。”
  “哦,”杜修宇放下茶壺,隨手拿起一杯茶慢慢飲,麵無表情:“沈先生辛苦了,我現在有些家事要處理,不方便招待你。”
  “爸爸!”小小著急喊。
  沈嘉恒並不怎麽在意杜修宇的冷淡,寬慰般拍拍她手背,微笑:“沒關係,我先回酒店,等你有空再給我電話。”向杜修宇禮貌說:“杜先生,告辭了。”
  杜修宇沒有理會他,把目光投向傅傳玉,她立刻會意的站起身,“沈先生,請跟我來,我讓司機送你回酒店。”
  屋內剩下父女二人,一時間沉寂無聲,杜修宇喝完一杯茶,並不開口,又拿起第二杯茶,小小在父親身邊坐下,怯怯的說:“對不起,爸爸!”
  杜修宇“砰”一下把茶杯砸在桌上,還不夠解氣,用力一推,滿桌茶具“乒乒砰砰”相互撞擊著落地,“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從小到大,他對她向來和言悅色,哪怕她犯了錯,也不舍得責備一句,小小第一次看見父親發這麽大的火,烏沉沉的大眼睛望著他,脆弱無助,臉龐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杜修宇心一軟,放緩了語氣;“小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什麽?”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小小神情淡淡,如同說一件毫不關己的事:“我把自己給嫁了,以後您不必擔心我會孤老終生。”
  杜修宇惱怒:“嫁給姓沈的這種人,我寧可你孤老終生。”
  “為什麽呢,爸爸。”小小疑惑,“您認定嘉恒接近我是別有動機,就算這是事實,但耿紹昀最初答應聯姻,不也是為了我們杜家的勢力嗎,為什麽您容得下紹昀,卻容不下嘉恒呢?”
  “他們兩個根本不是同一類人,不能相提並論。”杜修宇說:“耿紹昀這種人,即使不愛,娶了你之後,出於責任和道義,也一定會善待你,何況,他現在是真心喜歡你。沈嘉恒這種人太過陰暗,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沒有絲毫真情可言,總有一天,他會傷到你……”
  “嘉恒傷不了我,”小小笑一笑,眸中卻蒙上了一層薄霧,“我不愛他,所以,他傷不了我。而紹昀,他已經傷了我……以前看到那些苦命的癡情女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總以為,一個男人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拿得起,難道就不放下?事到臨頭,才明白,做和說完全是兩回事。看他和林薇珊在一起,我下定決心,不要他了;訂婚後,知道他和顧湘湘有關係,我下定決心,不要他了;在這裏每多等待一天,我就下一次決心,不要他了……無論下過多少次決心,隻要一看見他,什麽決心都沒有了。可是,現在他不要我了,哪怕為著杜氏的強大財富,他也不肯要我——”
  “傻孩子,”杜修宇心疼:“即便如此,你也不該意氣用事呀!”
  “那我該怎麽辦呢,爸爸?”小小微仰起臉龐,淚光裏眼眶中盤旋,終是堅持住沒有落下:“要麽,繼續等待,等到他回心轉意,再次把感情施舍給我,如果這樣,或許還有下一次、再下一次的傷痛,我不知道,我還能承受多少次;要麽,做點什麽,斷絕所有可能給予他的機會,讓自己徹底死心。兩個選擇我選了後者,如果沒有愛,至少讓我保持最後一點尊嚴!”
  杜修宇不忍心再說重話,隻得溫言勸說:“小小,和沈嘉恒離婚吧,他不是一個好選擇,爸爸想讓你在家裏多留幾年,我們杜家難道還怕養不起你和一個孩子麽!”
  “不,”小小堅定說:“沈嘉恒是一個人,不是工具,我不能要的時候,就拿他來,不要的時候,就把他扔開。”
  杜修宇喘一口氣,緊按住太陽穴,盡力平緩語氣:“聽雅秋說你昨晚一夜沒睡,先回房去休息,讓我考慮一下。”
  小小猶豫的看著父親,傅傳玉已經進來,拉起她的手,“小小,回房休息吧,別打擾你爸爸。”半拖半拉的把她送回臥房。
  過了半個小時左右,傅傳玉回到杜修宇身旁,“宇哥,我已經讓人把沈嘉恒送往西郊別墅,小小那邊,我用了一點安神熏香……”
  杜修宇不滿的看她一眼,傅傳玉趕緊解釋:“不會傷害到她的身體,隻是讓她安穩睡上幾小時。”
  到達西郊別墅,杜修宇讓跟隨的保鏢守在外麵,隻帶著傅傳玉進入書房。沈嘉恒正悠閑翻看書架上的書本,看見杜修宇進來,很有風度的欠身招呼:“杜先生!”
  杜修宇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走到書桌後坐下,直奔主題:“說吧,你要什麽條件,才肯和小小離婚。”
  沈嘉恒細心把書房門關攏,回轉身英挺的眉輕揚,含笑說:“不管什麽條件,我都不會和小小離婚。”
  杜修宇嗤笑一聲,端起傅傳玉送上的茶飲一口,眼底隱隱含著不屑:“你是不是又想象上次那樣,信誓旦旦說你是真心喜歡小小,求我給你一個機會?”
  “當然不是,說那些廢話有什麽用!”沈嘉恒踱到杜修宇對麵的椅子坐下,悠閑自在,仿佛他才是這裏的主人,“我現在該怎麽稱呼您呢,應該是嶽父吧?”無視杜修宇變得陰沉的臉色,他笑容可掬:“嶽父大人,我想說的是,我費盡心機,甚至不惜把我多年的情人送上耿紹昀的床,好不容易才娶到小小,怎麽可能輕易離婚?”
  杜修宇眼眸瞬間變得鋒銳,思索片刻,若有所悟,點點頭:“原來如此,好心計,手段夠狠!”
  “您太過獎了!”沈嘉恒優雅微笑:“人生有舍才有得,隻可惜了我那個在湘湘腹中才兩月的孩子,不過沒關係,嶽父大人,以後,我會讓小小為我多生幾個孩子,彌補這一遺憾,再冠上我沈家的姓,繼承你們杜家的財產。”
  杜修宇淩厲的目光越過沈嘉恒,如帶有刀鋒般,刮過坐在門邊沙發上的傅傳玉,“你呢,為什麽背叛我,給我一個理由!”
  傅傳玉低垂著頭,臉色慘白,身軀在他的目光下,不斷蕭瑟。
  杜修宇冷笑:“你怕什麽,沈嘉恒敢在我麵前說這些話,顯然已是穩操勝券,什麽原因可以讓你背叛二十八年的兄妹情份?”
  “宇哥,”傅傳玉從沙發裏慢慢站起,巍巍發顫,“傅傳玉是我養父母為我取的名字,我原本的名字叫王雪蓮。”
  沈嘉恒走到她身旁,扶持住她不穩的身軀,“我母親的名字叫王雪蓉。”
  “宇哥,你知不知道,我愛你?”傅傳玉凝視杜修宇,目光細細掃過他臉龐上每一分每一寸,仿佛又看見初次相逢時那個神采飛揚的英俊少年,許多年來,總想光明正大,好好的仔細看他,“你一定知道的,對嗎?小小這糊塗的孩子都看出來了,你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她淒婉笑,哀怨柔弱。
  杜修宇仲怔,她大半生追隨他左右,隻見她笑傲江湖、雷厲風行,從來不曾見過如此柔情的一麵!
  她拂開沈嘉恒扶持的手,邁起虛浮的步子,向杜修宇靠近,“我兩歲時失去母親,父親忙於生計,無暇顧及我,年長我六歲的姐姐身代母職,照顧我長大,我們姐妹感情遠比尋常人家來得深厚。八歲那年,父親病重身亡,我和姐姐進入孤兒院,一年後,我被傅姓人家收養,臨走時姐姐抱住我痛哭,我們約定將來一定要找到對方。養父母帶我遷居國外,他們對我算是不錯,好景不長,才五年時間,他們意外去世,我淪落貧民窟,每天和一大群流浪兒爭食,一身打架功夫就是在那個時候練出來的,直到你把我從垃圾堆裏撿回家。”
  憶及往事,她仿佛有點羞郝,笑一下,“記得剛撿到我那會兒,你以為我是一個小男孩兒,不僅是你,我都忘記憶了自己是一個女孩子,又髒又臭,滿口粗話。嫂子把我收拾得幹淨淨,讓我穿上漂亮的衣裙,告訴我一個美麗的女孩要懂得禮貌和衛生,除了姐姐,她是第二個對我這麽好的人,看見她,我心裏覺得溫暖。”
  “沈韻心的事,是我說出去的,她向你表白時,我在花圃後麵,聽到她說,她比嫂子更適合你,能助你成就大事業。我氣極了,氣她貶低嫂子,更氣她可以光明證大的向你表白出自己的感情。你把我從垃圾堆裏撿出來的那一刻起,生命已不再屬於我自己,我隻想永遠留在你身旁,甚至不敢去尋找我姐姐,我們那時情況很不好,說不定哪天就沒命了,我不能讓她又一次承受分離之痛。我願意為你生,為你死,卻對嫂子沒有半點妒嫉之心,更沒有想過和她爭奪你。那時,她在我眼中,簡直是天仙化人,那麽的美麗那麽的溫柔,隻有她才配得上你,也隻有你才配得上她。”
  “冒死把你從死人堆裏救出來,你受了重傷,昏迷中一直喊著嫂子的名字,嫂子落入死對頭手中,我知道你清醒過來後,拚死都會去救她。我先去替你去冒這個險,雖然承受了天大的恥辱,但保全了嫂子,我不後悔。我以為,世上的女人,你眼裏隻容得下嫂子,即使你不曾多看我一眼,我毫無怨言。可我錯了,你的成就越大,身邊的女人越多,一個又一個;我才明白,你並不是眼裏隻容得下嫂子,而是除了不要我,其他的女人你都要,你嫌我髒,對不對?嫂子去世後,你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竊喜,以為從此能停留在你身邊的女人,隻有我一個;誰知,不過短短一年,你變本加厲,過起了風流放縱,紙醉金迷的生活。小小對你的行為氣不過,拒絕你為她安排的名校,獨自一個人跑回嫂子的故鄉去念大學。她畢業那一年,叫我作為家長去觀禮。去到那裏,我無意間看到一份尋找王雪蓮的啟事,終於和嘉恒在姐姐的墓前相認,才知道她生前從來沒放棄過尋找我,臨終時,還交待嘉恒一定要找到她唯一的妹妹。”
  “宇哥,”她半蹲半跪在杜修宇身旁,側過腦袋枕著他手腕,白金袖扣冷冷貼在她臉上,淚水滑落到唇邊,又苦又澀,“我把一生交付給你,得到財富、地位、權勢,我老了,卻發覺這一切其實很空洞,孑然一生,無家無夫無子,等到離世的那一天,僅餘孤伶伶一座墓碑,還有什麽?我希望這一生過完之前,能抓住點什麽,你急需一個接班人,繼承你的事業,代替你照顧小小;嘉恒是這世上唯一和我有血親的人,小小是你唯一的骨肉,如果讓小小嫁給嘉恒,也算對我一輩子癡情空付的一點慰藉。我回來後,本想把嘉恒推薦給你,他出眾優秀,我認為你一定會滿意;還沒來得及說,你卻先告訴我,已經選定耿紹昀作為接班人,你決定的事,除了小小,沒有任何人能改變得了,幸好,小小很不滿意你的安排,我便讓嘉恒先從她那邊入手。”
  杜修宇倚坐在椅子裏,一動不動,“從那時起,你們謀劃好了一切?“
  “不能說是謀劃好一切。”沈嘉恒接過話題,“雖然我一開始就知道勝天集團新入職小文員蘇小小的真實身份,並沒有立采取行動,而是用了半年時間安排這件事,深入了解她的習慣、喜好、弱點,以及身邊交往的人,務求一擊必中。有時候,天從人願這句話真沒說錯,湘湘居然是小小的好朋友。在湘湘幫助下,我製造出一個又一個契機,和小小初次相識、多次偶遇,直到相知。知道杜家大小姐最怕別人衝著她的身份去追求她,我特意演了一出欲擒故縱的戲,即讓她相信我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又迎合了她們這種小女孩特有的心態,喜歡一波三折的愛情劇。果然很有效,眼看即將成功,因為你橫加幹涉,功敗垂成。老實說,小小確實很討人喜歡,當時,我說真心實意的喜歡她,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並不完全是謊言,可惜,你對我根本不屑一顧。情勢比人強,我不得不屈從,屈從不等於放棄。也許你早看出了我的不甘和憤恨,卻完全不當作一回事,也對,蚍蜉撼大樹,簡直是笑話。”
  “我最大優點在於有足夠的忍耐力和耐心,否則,早被沈家那群如狼似虎的人給弄死了, 我可以慢慢等待,尋找機會。紹昀和小小訂婚的時候,阿姨和我幾乎以為沒有什麽希望了,不料,連老天都幫我,阿姨發現紹昀的母親、我的小姑姑,竟還因為多年前的舊事對你心懷怨恨。於是,有意激化她的怨恨,導致她求阿姨幫助阻止紹昀和小小訂婚,她們達成合作約定,所以有了後麵一係列事情發生,直到現在,一切總算功德圓滿麵。說起來,功勞最大的人當數湘湘,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女人,讀大學時,她就跟著我,無欲無求,一心一意對我,願意為我付出一切。這一次,她為我吃了這麽大的苦,我以後還真不好意思辜負她。”
  杜修宇突然坐直身軀,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向他砸去。沈嘉恒倉促閃身,茶杯堪堪從他臉頰邊擦過,杜修宇乏力跌入椅子裏,大口喘氣。傅傳玉急忙撫拍他的胸口,“宇哥,宇哥,別生氣。嘉恒,你不要再亂說話了。”
  沈嘉恒抽出一張紙巾,拭去飛濺到臉上的茶水,悠閑微笑:“何必發火呢,嶽父大人,難為你喝下了帶麻醉劑的茶水,居然還能動,不愧是當年叱吒江湖的梟雄。按理,說了這麽長時間話,喝下的份量不多,藥效應該過去了,你是這麽認為的,對不?很遺憾,這種特工組織專用麻醉劑藥性極強,時間拖得越長,藥效作用越大,你很快會連話也說不出來。”
  杜修宇憤怒的眼神盯著他,恨不能把他淩遲。
  “宇哥。”傅傳玉喊他,眼淚又落下,“你不必為小小擔心,嘉恒是真心喜歡她,一定會善待她。”
  杜修宇轉眸,惡狠狠瞪住傅傳玉,含糊不清說:“沈韻心從小對他痛愛有加,他都下得了手,這種人,會善待小小?”
  “沈韻心是我派人去殺的,”傅傳玉說:“事情到後麵,她有所動搖,而且,她知道了我和嘉恒的關係,如果她供出我,沒什麽大不了,活過這麽多年,我早活夠了,可我不能讓她說出嘉恒,就必須滅口。她受重傷後,耿紹昀開始追察凶手,我故意處處設計誤導他,讓他認為是你派人下的手,這樣,他和小小永遠沒有可能了。他很聰明,不但沒有被誤導,而且猜出了幕後的人是我,當他來向你要元凶時,我已經準備好一死,想不到宇哥你寧可冒著讓小小失去幸福的危險,也要回護我。我很感動,真的感動,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我有些後悔,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由不得我控製。自從嫂子去世,你開始吸食大麻,麻醉自己,十多年,身體漸漸被大麻掏空。小小訂婚後,我偷偷在你的雪茄裏逐日加重份量,你現在的身體已經完全被藥性控製。”
  沈嘉恒戴上手套,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注射器和藥水,“嶽父大人,您放心,阿姨不舍得您死,我不忍看小小傷心,這一針下去,隻會讓您肌體壞死,從此不能動,也不能說話,此外,沒有其它傷害。當然,醫生檢查後,也隻能得出吸食大麻過量,損壞肌體神經係統的結論。”
  杜修宇閉上眼,掩住眼底所有不甘與憤懣!
  注射器挨近杜修宇的腕脈,傅傳玉猝然拉住沈嘉恒的手,遲疑:“等一下!”
  “阿姨,我們沒有退路了,如果他走出這個門,隻要說一句話,足以讓我們生不如死。”
  傅傳玉緩緩鬆開手,轉身摟住杜修宇的頸項,臉埋入他的肩胛,“宇哥,對不起,隻有用這種方式,我才能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裏,真真實實擁有你一段時間。你說過,無論我做了什麽事,你都會原諒我,你原諒我,好嗎?你以後不能動,我當你的手腳,伺候你;你不能說話,我當你的嘴巴,替你說話,喂你吃喝,天天讀報給你聽……”
  針頭刺進杜修宇的靜脈,他仿佛麻木得沒有一點感覺,閉合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過。
  把一切痕跡收拾幹淨後,沈嘉恒扶住傅傳玉微顫的肩,“阿姨,別難過,就算不這麽做,他的身體遲早會走到這一步。”
  傅傳玉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杜修宇的肩頭一片潤濕,她擦去淚水:“你喬裝一下,我出去把外麵的人調開,你立刻離開這裏,沒有人知道你來過西郊別墅,如果小小問起,你就說你一直在酒店裏睡覺,我已經布置好一切,酒店裏的人可以作證。”
  “那您呢?”沈嘉恒蹙眉,擔憂的問:“萬一有人懷疑您,怎麽辦?”
  “沒有人會懷疑我,”她苦笑,“連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這種事,萬一真有人懷疑我,沒關係。”轉過頭,她深情注視杜修宇,“無論生死,我一定要陪在他身邊!”抬起手,她輕撫沈嘉恒酷似姐姐的臉龐,“隻要你不被人發現,隻要你安全,我和姐姐這一輩子,才沒有白活一場!”
  傅傳玉走出書房,去調開外麵守候的保鏢。沈嘉恒站在杜修宇麵前,仔細打量他,即使落了難,梟雄依然是梟雄,他沒有失態與失措。沈嘉恒從他衣袋中掏出手機:“嶽父大人,您把我們的對話錄音下來,想給小小聽嗎?”按鍵仔細刪除手機裏的每一段錄音,“這樣是不對的,會給小小帶來殺身之禍。”
  杜修宇睜眼,目光淩厲狠絕,沈嘉恒駭然後退一步,半晌,斷定他確實不能動彈,湊前一步俯身,唇角微揚,俊秀的臉龐上浮起一個陰狠笑意,“聽說嶽父大人愛妻如命,我一定效仿您老人家,好好對待小小,她和湘湘是好姐妹,肯定能容得下湘湘,你說對嗎,嶽父大人?”
  不知道杜修宇從哪裏激出一股力量,猛然發狂一樣掐住沈嘉恒的脖子,死死不肯鬆手。沈嘉恒大驚失色,盡全力狠狠在他胸口一撞。強行聚起的一股力氣泄去,杜修宇虛軟倒在地上,傅傳玉恰好匆匆進來,看見地上的杜修宇,惱怒問“嘉恒,你又做什麽?”
  沈嘉恒撫頸,驚魂不定:“他用手機把我們的對話錄了下來,我剛才刪除錄音,他居然還能動!”
  杜修宇緊緊盯著傅傳玉,目光痛苦絕望,嘴唇顫動,卻不能發出一點聲音,傅傳玉從他的口形看出,是“小小”兩個字。
  “你知不知道,宇哥叫小小和你離婚時,她是怎麽說的?”傅傳玉扶杜修宇坐起,向著沈嘉恒:“她說,沈嘉恒是一個人,不是工具,我不能要的時候,就拿他來,不要的時候,就把他扔開。”
  沈嘉恒眼中掠過一絲溫情。
  “隻為這一句話,她就值得你好好珍惜,嘉恒,我答應過宇哥,永遠不傷害小小,你一定要善待她。”
  “我會善待她。”沈嘉恒點頭,“阿姨,您放心。”
  “快走吧!”
  沈嘉恒迅速離開。
  傅傳玉擁抱住杜修宇,如懷春的少女般,蒼白臉龐飛起淡淡紅暈,她輕柔說:“宇哥,有人說相守是福,我會和你廝守到老,沒有嫂子,也沒有其他女人,隻有你和我!”
  耿紹昀忙完手頭工作,一抬頭,望見玻璃牆外一輪明月高掛無邊蒼穹,散發著冷冷清輝。空乏疲倦如浪潮般湧來,每一日,不住拍打,即便最堅硬的崖石也會被磨平銳角。離開拉斯維加斯那一夜,走出杜氏大宅,寒風撲麵而來,冰冷刺痛,一瞬間,他幾乎有落淚的衝動,茫然站在庭院的花圃前,望著天際清淒冷月,不知是該繼續前行離去,做他該做的事;還是回頭尋覓他所渴望的人;直到管家開一輛車到他麵前:“小姐讓我送您去機場。”他才渾渾噩噩的離開。也許,她會等他的吧?
  大街上,狂歡的人群揮舞著熒光棒,熒火流光,黯淡了漫天星光。耿紹昀記起今夜是聖誕夜,西方的節日傳到東方,居然過得象模象樣。小小最喜歡玩樂,一定會加入狂歡的人群中。他按下車窗,沿街道邊緣緩緩行駛,渴望的目光無意識向狂歡人群中搜尋。一個清麗的少女跑到車旁向他招手,他仿佛看見最初相遇的小小,混身被雨水澆濕,狼狽不堪,卻掩不住張揚的青春與生動的活力。那少女對他善意微笑:“你看起來很不快樂,來和我們一起玩嗎?”
  耿紹昀從往事中猛然醒悟,禮貌一笑,搖了搖頭,啟動車子離去。車子駛出鬧市區,清冷公路車道上,偶爾一兩輛車子迎麵駛過,然後,一切又歸於沉寂。他機械駕駛車輛,不知道要去哪裏。那個他們曾經共同居住過的家,每次他加班晚歸,她都有會在客廳裏為他留一盞小燈。他怕驚醒她,刻意放輕手腳,她卻總能在他進門的同一時刻驚覺,一邊懶洋洋口打著哈欠,一邊把宵夜放進微波爐裏,為他放洗澡水……家,是讓他想起來就覺得窩心的地方。沒有了她,那個地方隻是一間房子,不能再稱之為家,無論什麽時候,再也看不見那盞溫暖小燈。他竟害怕回去,調轉車頭,向另一個方向駛去。
  醫院門前擺放了兩株聖誕樹,上麵繞著閃爍的彩燈,多少有幾分節日的氣氛。已經是夜間十二點,醫院裏靜悄悄,值班護士認得紹昀,告訴他,紹謙從下午到現在,一直守在病房中。
  輕輕推開房門,病房裏亮著一盞淡黃色壁燈,紹謙倦縮在一旁的沙發裏,身上蓋有毯子,看樣子正在熟睡中。耿紹昀放輕腳步,走到病床前,昏睡中的母親形容枯槁,蒼白幹瘦的手腕終日紮著針管,青筋突起,她隻能靠注射營養素維係微弱的一息生命。紹昀握住母親的手,寒冷如冰,鬆馳皮膚下嶙峋瘦骨。他伏首在床畔,母親縱有千錯萬錯,總是給他生命、養育他的人,他該怎麽去麵對庇護元凶的杜修宇?
  一隻手扶上他的肩,“哥!”
  耿紹昀抬起頭,並不轉身:“今天是聖誕夜,你出去玩一下吧。”
  耿紹謙輕緩的腳步漸漸遠去,耿紹昀低聲對母親喊::“媽!”
  病床上的母親沒有一點反映。
  耿紹昀澀笑,一個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一個是傾心相愛的女人,他兩個都要,難道這也算貪心?
  隻過了一會兒,謙紹又回來,手上端著一杯牛奶和一盤三文治,“我猜你肯定沒吃晚飯,這樣不好,會傷胃。”
  耿紹昀食之無味,不想辜負弟弟的一番心意,就隨便吃了一點。
  紹謙見他放下杯子,問:“哥,雅秋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她已經向我傳真過辭職報告,不會回來了。”
  紹謙點點頭,倒也不意外,“那小小呢,你準備放棄她,還有你們的孩子?”
  紹昀望向母親,曾經高貴優雅的母親,現在何異於一具屍體,他沉默不語。
  “或者,你想等媽醒過來,再去找她?”
  紹昀詫異回頭,紹謙平靜回視兄長的目光,這一場事故後,他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處世態度,顯然沉穩了許多,“你能肯定,無論什麽時候,隻要你回頭,她一定會在原來的地方等你嗎?”
  一直刻意回避去想的事情,突然被攤到了麵前,才發覺自己的懦弱,紹昀喘不過氣,拿出一盒煙,意識到這裏是醫院,又放下煙盒,緩緩籲一口氣,他不會放縱自己的脆弱太久,“你想對我說什麽?”
  “大哥,別說這件事不是杜先生做的,就算是杜先生做的,和小小又有什麽關係?你要娶的人是小小,如果你無法麵對杜修宇,把小小帶回來就是了。”
  “你以為我沒想過?”耿紹昀唇畔微揚,卻笑得苦澀,“她怎麽可能背棄她的父親,我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憑什麽要求她做到?”
  “為什麽要背棄,她和她父親往來,是他們父女的事,你不想麵對杜修宇,不和他往來,不就行了嗎,小小會體諒你的。”
  耿紹昀愕然,“你想得這麽簡單?”
  紹謙不解:“事情本來就這麽簡單,為什麽你們非要想得很複雜?媽未必不會清醒,而小小和你的孩子是現實存在的,為了一個未知的將來,放棄已知的人,你認為值得嗎?”在某些方麵,紹謙和小小頗為相似,事情能簡單化盡量簡單,絕不思慮複雜的問題,更不瞻前顧後,“去把小小帶回來吧,”他誠懇說:“媽這裏有我!”
  紹昀沒有答話,凝神盯著母親,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紹謙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母親的手指在微微顫動。“天呐——”他驚呼出聲,紹昀按下床頭的緊急呼叫鈴。
  沈韻心被送進了急診室,兩兄弟守在門外,誰也不說話,有時候,希望越多,失望就越大。
  清晨的時分,主治醫生一臉倦容走出急診室,紹昀和紹謙急忙迎上前,醫生欣慰的笑:“耿夫人終於恢複知覺,隻是,需要較長一段時間,才能完全恢複語言功能和上半身自如行動能力,至於下半身,怕是再也不能行走了。”雖然不盡如人意,但比起成為植物人,已是一大驚喜。
  紹昀和紹謙進入病房,在床頭俯身關切注視著母親,沈韻呆滯的目光慢慢移動,最後落定在紹昀身上,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似乎想起了什麽,嘴唇顫動半天,終於艱難吐出含糊不清的詞:“媽——對——不起——你,去——找——小……”
  杜修宇緊抿著唇,一勺牛奶剛喂入口中,立即從他的唇角流出。傅傳玉不死心,又喂入一勺,依然一滴不剩的流出來,周而複始。她加速一勺接一勺往他口中灌入,牛奶沿他臉頰汩汩流下,浸濕了枕畔,她的眼淚隨之越落越急, “你以為一死就解脫了嗎?”她咬牙,嘶聲喊:“你休想,休想——” 他不要她,寧可選擇死亡,也不願意與她相伴到老。
  “傅姑姑!”小小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拿去她手中的碗,語音平和:“你累了,回房去休息吧。”
  “我沒有!”傅傳玉霍然轉身,失控怒吼,“我沒有——”
  小小靜靜看她,一向柔順的目光變得嚴厲,不怒而威。傅傳玉愣一下,竟被震懾住,慢慢站起身,並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走到牆角,抱膝席地坐下。
  小小不再管她,在床邊坐下,把濕枕頭撤換下來,用毛巾細心擦幹淨父親臉頰上的牛奶,柔聲細語,象哄小孩子般:“爸爸,我知道你喜歡中餐,特意為你熬了小米粥。”她舀一勺小米粥,小心吹涼後,送到父親唇邊,他的嘴唇還是緊抿。她半帶著撒嬌,說:“爸爸,這一碗粥我熬了好久,給個麵子,吃一點,好不好?”
  杜修宇看著女兒,目光哀傷無奈。小小放下碗勺,輕柔撫順父親略有淩亂的眉,溫婉的笑,指尖卻微微顫抖,自從醫生宣布父親吸食大麻過量,肌體神經係統壞死後,他就拒絕進食。她明白,曾經那麽輝煌的一生,他的驕傲無法忍受苟延殘喘的生命,也許死是一種解脫,可她卻自私的想要留住他,失去的已經太多,她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親人。
  “爸爸,雅秋已經去紐約接人,那幾位權威醫生明天會到達為您會診,您的病一定能找治愈方法,別灰心,好嗎?”她拉起父親的手輕輕貼在額前,“人隻有活下去,才有希望,這是您告訴我的,爸爸——”哽咽一下,她低垂著頭,半頭沒有抬起。
  杜修宇的眼眸濕潤,痛苦閉闔上眼睛。
  趙曉峰站在門口,酸楚望著這一幕,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多年兄弟,他感同身受。趙彤站他身後,抱著大捧花束,不住抽泣。他回頭,拍了一下女兒的腦袋,見她止住眼淚,勉強換上笑容,才大步向杜修宇走去,“宇哥。”
  杜修宇睜開眼,注視他片刻,眼中流露出懇求的神色,轉眸看了小小一眼,又盯著他。
  趙曉峰了然,走到小小身旁,抬手放在她肩上,堅定說:“宇哥,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會像你一樣,愛惜她,保護她。”
  杜修宇欣慰眨一下眼,牽動唇角,想扯出一個笑容,僵硬的肌體把笑容扭曲成一種怪異的表情。胸口劇烈的痛楚不可抑製,小小倉促別過臉,眸中瑩光點點,許久,回轉過頭,依然一臉溫婉的笑容。
  杜修宇嘴唇艱難顫動,用盡全力,還是發不出一點聲音。趙曉峰仔細看他唇形,“紹昀?宇哥,你想見紹昀。”
  杜修宇眨一下眼。
  趙曉峰點頭:“我知道了,這就打電話給他,讓他馬上過來。”他拿出手機,正要拔號,突然想起什麽,看了小小一眼,她如一座雕塑一般,挺著僵直的脊梁,紋絲不動。趙曉峰幾不可聞的歎息一聲,拿著手機,走向外室去回避,恰好,碰見傑弗遜醫生前來為杜修宇複診,他是杜氏的家庭醫生,在拉斯維加斯醫學界極負盛名,趙曉峰立即把他迎入裏室。
  仔細全麵的為杜修宇做過檢查後,傑弗遜醫生神情凝重,問:“杜小姐,我能和你單獨談談嗎?”
  小小看看他的臉色,心底生起一股寒意,幾乎無法站穩。“小小,”趙彤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我陪你!”
  目送小小和趙彤隨傑弗遜醫生走出房間,趙曉峰回頭,對上杜修宇急切的眼,才想起要給耿紹昀打電話,他向悶不吭聲坐在牆角的傅傳玉交待:“傳玉,你照顧一下宇哥,我去看看醫生怎麽說,順便給紹昀打個電話。”說完,急匆匆的也跑出了房間。
  傅傳玉靠著牆慢慢站起來,一步一步,重若千鈞,終於走到床邊,久久凝視杜修宇,他分明看見了她,卻視而不見,空茫的眼眸裏,沒有恨,也沒在厭惡,隻是無視,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體,漠然望向遠方。她詭異冷笑:“如果你死了,我決不讓你的寶貝女兒有好日子!”
  杜修宇的目光頓時變得凶狠,悲憤欲燃燒。
  “終於有了反應嗎?”她俯身挨近他的臉龐,對著他的眼一字一字說:“你恨我,是不是?沒關係,如果不愛,那就恨吧,這樣,至少你心中有了我!”
  小小吃力的聽傑弗遜醫生說話:“杜先生沒有生存的意誌,他自己要放棄生命,任何人也無能為力,從目前情況看,他的情況很糟糕,隨時有可能……”她茫然呆立,仿佛沒有聽懂他的話。
  “小小。”趙彤擔憂的喊。
  小小一震,神誌回複清晰,“不可能。”她衝著傑弗遜醫生搖頭,緩緩後退,“這不可能。”她急促轉身,向父親的臥房快步走去。趙彤和傑弗遜醫生緊跟後麵。推開房門,杜修宇躺在床上,手正向俯身眼前的傅傳玉揮去,剛觸及她的臉龐,又無力虛軟垂下。
  “爸爸,”小小驚喜大叫,衝至床邊握住父親的手,“你能動了?”杜修宇喘著粗氣,胸口急劇起伏,顫抖的手指在女兒掌心中劃動。小小迷惘,目不轉睛盯著父親,不敢眨一下眼。他的氣息漸漸微弱,小小倉皇回頭,“傑弗遜先生!”
  傑弗遜醫生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這種突發情況,通常隻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出現了奇跡,另一種是回光返照。他從病人眼中看見的,顯然是一片死灰,瀕臨死亡的絕望!
  杜修宇吃力抬手,向女兒的臉龐撫去,卻停滯在半空,然後,軟綿綿垂落,睜大的眼睛始終沒有合上,很大一滴淚,沿眼角慢慢滑落。
  “爸爸!”小小輕聲喊,仿佛怕驚嚇了他,溫婉微笑:“你看看你自己,都要做外公的人了,還哭,不害臊。等您的外孫出生後,我叫他笑笑,好不好,讓他天天開心的笑。隻要你病好了,我以後一定聽你的話,乖乖的聽話,再也不任性胡鬧……”
  傑弗遜醫生走上前,掀開眼簾,看了看他擴散的瞳孔,在胸前劃一個十字,張開手掌撫過他的雙眼,不甘合上的眼,終於閉合。
  趙彤忍不住,掩口哭泣出聲。傅傳玉木然挪到床畔,他終究還是走了,扔下她走了。呆滯盯著床上那個她愛戀了一生的男人,心已經麻木,竟分不清是痛還是恨。
  趙曉峰匆匆跑進來,“宇哥,我打不通紹昀的電話,紹謙說,他已經……”聲音戛然而止,手機從他手心滑落……
  小小沒有哭,靜靜跪伏床畔,緊緊握住父親的手,烏黑眼眸仿佛凝固在了冰點,雪白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維持著同一個姿勢, 許久不曾改變分毫。
  趙曉峰率先從悲痛中冷靜下來,他是男人,必須抗起所有擔子,有些擔憂的看著小小……“小小,你——”
  小小站起身,拉過薄被,輕輕蓋住父親的遺容,平靜說:“葬禮的事,就辛苦趙叔叔了。”兩行淚無聲滾落,抬手,擦拭得幹幹淨淨,她挺直脊梁,從此,要好好照顧自己、保護自己,既然留不住,就讓父親安心的走!
  一朵朵浮雲從窗外飄過,幻化成無數個小小,狡黠的小小,溫柔的小小,倔強的小小,還有,憂傷的小小……耿紹昀不由微笑,歡欣伴著酸楚,曾經一度背道而馳,她是他心頭一道傷痕,時時惦念,卻又怕碰觸。
  清晨的時候到達拉斯維加斯,耿紹昀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想到與她終於又在同一個城市,心就變得柔軟。攔下一輛計程車,直奔杜氏大宅,遠遠望見杜宅的大門,他輕輕喊:“小小。”這個名字是他所有喜悅與思念所在。大門突然敞開,一輛黑色高級轎車率先駛出來,隨後一輛接一輛車子開出,一律的黑色,形成了一條長長的車隊,場麵非常壯觀,似乎要舉什麽大規模的儀式。耿紹昀下了計程車,快步向大門走去。車隊中的一輛車子向他開來,停泊在他身前,一身黑衣的江雅秋從副駕駛室出來:“總裁!”
  耿紹昀困惑:“江小姐,杜世伯舉行重要聚會嗎?”
  江雅秋眉頭微微一凝,欲言又止,歎一口氣,替他拉開後座車門:“上車再說吧。”
  耿紹昀看見趙曉峰也坐在車裏,同樣一身黑衣,戴著黑色墨鏡,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他依言坐進車內,向趙曉峰頜首招呼:“趙叔。”
  “你終於來了,”趙曉峰聲音暗啞,“我前天給你打電話,你的手機關機,又打電話給你弟弟,才知道你上了飛機,正往這邊來,真可惜,太晚了!”
  耿紹側過頭,看著趙曉峰:“趙叔,您能說明白點嗎?”
  “今天是宇哥出殯的日子,臨終前,也就是前天下午,他很想見你,走的時候,連眼睛都沒有閉上。”
  耿紹昀僵坐,曾經助他脫困、教會他應對一切爭鬥的人,一直以最強大的形象出現於人前,他從沒有把死亡與杜修宇聯係在一起。思維有短暫的停滯,隻覺得很難過,盡管曾經因為他包庇傷害母親的凶手,而對他有所不滿,但多年來,杜修宇於他亦父亦師,對他始終心懷敬意,已成為了一種習慣。半晌,他問:“杜世伯出了什麽事?”
  “吸食大麻過量,導致肌體神經壞死,你上次走後的第二天,宇哥就病發了,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從那天起,他拒絕進食,一心求死,所以——”杜曉峰沒能再說下去,神情黯然。
  耿紹昀想到了小小,她單薄的身軀該如何撐過這麽大的悲痛?他問:“小小,怎麽樣?”
  “她不愧是宇哥的女兒,”趙曉峰無不自豪,“喪事雖由我操辦,但她才是主導,這兩天來祭奠宇哥的賓客不絕,她鎮定從容,沒有半點失態,很堅強。”
  “堅強隻是表麵,”坐在前排的江雅秋插話,從後視鏡裏意味深長看了耿紹昀一眼,“連續兩夜,我都看見小小在靈堂裏,對著杜先生的遺像落淚。”
  耿紹昀無語,她最需要依靠的時候,他不在她身邊,所有的解釋都成了枉然,胸口隱隱作痛。
  “紹昀,”趙曉峰嚴肅說:“有件事,我必須事先讓你知道,希望你在宇哥的葬禮上不要有出格的舉動。”
  耿紹昀心不在焉點點頭。
  “你走後第二天,小小就和沈嘉恒注冊結婚,大概是和你賭氣,醫生說宇哥受了刺激導致病因誘發,可能正是因為這件事,小小已經很自責,你不要再……”
  所有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遙遠,耿紹昀茫然望著趙曉峰,似乎聽不懂他的話。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她抿唇淺淺笑,唇畔一個酒窩若隱若現,“我們很快就是夫妻,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
  “紹昀,紹昀。”趙曉峰喊他,“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事情已經這個樣子了,你……”
  耿紹昀回過神,微笑:“不可能,趙叔,我做錯了事,您責怪我,懲罰我,我毫無怨言,但是,請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
  “總裁,”江雅秋回頭,傷感的說:“是真的,有些人,你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沒有人希望小小嫁給沈嘉恒,可他抓住了最好的機會。”
  耿紹昀冷冷注視她片刻,轉眸望向窗外,天空飄起細雨,晚了嗎?夫妻,就是不離不棄,相守一生,她怎麽可能棄他而去?她說過無論什麽情況下都會相信他,她知道他不會輕易放棄她。手指變得冰涼,他握緊手,掌心被刺得生痛,他該信她,她也不是輕言放棄的人。他一定要見到她,聽她親口告訴。手卻微微發抖,如果她告訴他,一切是真的,他又該怎麽辦?他想都不敢想。
  耿紹昀終於見到小小,墓園裏,她被眾人圍簇,單薄身影如霜風中落葉,清淒飄伶。沈嘉恒陪在她身旁,關切注視她。耿紹昀曾經設想過種種再見情形,也許她會怨他,恨他,甚至不理他。他願意放下一切驕傲,求得她的原諒;他可以用最大的耐心,等待她回眸一顧。唯獨沒有想過這樣的情形,近在咫尺,遠如天涯,她的痛,他不能分擔,隻能站在一旁看著另一個男人陪伴在她身旁。冷風淒雨,他獨自在烈火中煎熬。
  葬禮結束,小小又被大群人擁簇著向停車場走去,一路上任何人都不說話,場麵肅穆沉靜。她突然腳步一頓,望向前方,耿紹昀突兀站在路中央,沉默看她。她消瘦了許多,如一道稀薄的影子,寬大的墨鏡遮住她大半臉龐,他看不見她的眼神。
  在場的大部份人都認得耿紹昀,得到趙曉峰暗示,識趣的相繼離開,很快隻剩下了三個人。紹昀慢慢走近小小,並不看她身邊的沈嘉恒一眼,隻盯著她,卻不說話。
  沈嘉恒坦然笑了笑,對小小說:“我在車上等你。”
  沈嘉恒走遠後,耿紹昀上前一步,拿下小小臉上的墨鏡,她的雙眼略微紅腫,目光卻清冷平靜。
  “小小,”他艱澀的說:“我——”
  小小打斷他的話:“你可以叫我杜小姐,或者,沈太太!”
  刹那間,耿紹昀麵色煞白,緊抿著唇,空泛的眼看了她很久,漸漸浮現悲傷之色:“你是懲罰我,還是懲罰你自己?”
  小小從他手中拿回墨鏡重新戴上,墨色的鏡片再次遮蔽了她的雙眸。側過身,遙遙望向墓園裏相依相伴的兩座陵墓,“他們終於在一起了,十一年來,爸爸沒有一天真正開心過,從此以後,他們再也不會分離。”
  “小小,”耿紹昀說:“我錯了,給我一次改正的機會,最後一次,好麽?”他幾乎是在懇求她。
  小小記起一年前的他,世人景仰的耀眼光環中,意氣風發,風采卓然;明知她是杜修宇的女兒,卻沒有青眼相加,驕傲得連敷衍一句恭維話也不肯,何曾這般的卑微過,愴然的感覺嗆得鼻子發酸,“以前不是沒有埋怨過母親,怎麽可以狠心扔下我,獨自離去。到現在才明白她當時的心情,一個人絕望到極點,死是唯一的解脫。我不能也不想走她的老路,杜氏血脈必須從我身上延續下去,我厭倦了患得患失的生活與漫漫無期的等待,所以我把自己嫁了。”沒有愛,她永遠不會患得患失,不會等待。
  她輕緩的聲音裏透滄桑與疲憊,他覺得痛,痛過之後,是惶恐與焦燥:“你知不知道,你嫁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我不知道,這並不重要。” 她輕扯一下唇角,“我隻知道,我傷心絕望到差點跳江時,是他拉住我,把我送回家;我苦苦等待你的時候,是他找到我,對我說願意娶我,即使知道我不愛他;父親重病直到去世,那段彷徨無助的日子裏,是他陪在我身邊,支持我安慰我。我隻知道,明知我懷有身孕,卻毫不猶豫轉身棄我而去的那個人,是你!” 雨絲飄落,在她發鬢間凝成小小的水珠,如同細碎的珍珠,閃爍出晶瑩光澤。
  他溫柔凝睇她,愧疚酸楚,緩緩抬手,撫向她的蒼白臉龐。小小側首避開,指尖拂過她的發鬢,手無力垂落,“對不起,小小,我真的愛你,從來沒有改變過。”
  “可我,已經沒有力氣繼續愛你。”小小摘下墨鏡,正視他的眼:“因為我的過失,導致父親病發,死不瞑目,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耿紹昀,我不愛你了,這一輩子,我沒辦法再愛任何人了。”她從他身前越過,他抓住她的手臂,仿佛入定般,僵立原地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不肯鬆手,喉嚨哽痛得說不出話。她並不看他,漫無目標的望向遠方,抬起手,把他的手從手臂上掰開。
  她越掰,他握得越緊,突然用力一扯,把她拉入懷中,緊緊擁抱住她,“我不會再一次放開手,我答應過你父親,在他百年之後,接替他照顧你、保護你,直至我們其中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
  “我不需要了,”她不掙紮,隻是站得筆直,用冷漠抗拒他的擁抱:“一個男人,自己做出的選擇,就要有勇氣承擔後果,如果你糾纏不休,隻會讓我看不起你。”
  他猝然鬆開手,後退兩步,眼底布滿麵紅絲,目光哀涼絕望:“你會看不起我?”
  她抬起頭,仰望天空的雨幕,沿著眼角滾落的隻是雨水,不是淚水,“請你永遠不要打擾我,我隻想安安靜靜走完這一生。”轉身絕然離去,步履平穩,始終沒有回頭一顧。終於走出他的視野,她踉蹌一下,險些跌倒。一雙手穩穩扶住她,沈嘉恒溫醇的聲音傳入耳中:“你沒事吧?”
  小小虛脫般,乏力搖搖頭,仰起臉衝他一笑,眼淚卻跌落了下來。沈嘉恒不多問什麽,體貼的扶她入車內,遞過自己的大衣,“你的外套濕了,小心著涼。”
  她脫下外套,把他的大衣披在身上,抱緊雙臂,像個初生的嬰兒般,蜷縮在車廂一側。沈嘉恒拿起紙巾,輕柔拭去她臉上的淚痕與雨水,“想哭就哭個夠吧,你已經忍耐足夠長的時間了。”
  “不,我不哭。”她唇邊浮現一抹虛浮空洞的笑,緩緩閉上眼,過了一會兒,突然輕輕說:“謝謝你,嘉恒。”
  他怔怔看她,衣服過於寬大,顯得她的臉龐隻有巴掌大小,憔悴得讓人心碎,一瞬間,他覺得迷茫,竟分不清心中是什麽滋味。
  耿紹昀在杜修宇的墓前站了很久,雨越下越大,大滴的雨水沿著發端滴落臉上,再沿臉龐滾落,仿佛是止不住的眼淚。
  另一個人在旁邊的蘇雲若墓前也站了很久,幾次側過頭注目耿紹昀,最後,他問:“耿紹昀先生,是嗎?”
  耿紹昀看他一眼,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華人,氣宇軒昂。他點一點頭:“我是。”
  中年人微笑伸出手:“我叫趙延,杜氏律師團首席律師,現在能和你談談嗎?”
  耿紹昀隨意和他握一下手,有點倦怠:“不好意思,改天再談吧。”
  趙延說:“耿先生現在心情很不好?如果這件事不是涉及杜先生的遺願以及小小的未來,我並不願意打擾你。”
  耿紹昀聽見他這樣說,止步回頭。
  “一年前,杜先生把杜氏百分之二十的股權轉到耿先生名下,相關法律程序是由我處理的,耿先生應該還記得當時向杜先生許下的承諾吧?”
  耿紹昀恍惚笑:“怎麽可能忘記!”隻是,她不需要了。
  “耿先生記得就好。”趙延說:“明天,我將在杜家主宅公布杜先生的遺囑,其中有一項重要內容涉及耿先生,希望您能在場。”
  “我會在場。”耿紹昀答應,又想到了小小,尊嚴與愛情,哪個更重要一些?
  慢慢走出墓園,意外看見沈嘉恒,他顯然站在這裏已有一段時間。耿紹昀視而不見,徑直走過。沈嘉恒卻攔在了他的身前:“紹昀,我們談談,好麽?”
  又是談談?耿紹昀回頭瞟了趙延一眼,他挑眉一笑,攤一攤手,表示與他無關。
  沈嘉恒說:“不要再去找小小了,你找她一次,她難過一次,我不希望她承受了亡父之痛後,還要承受其它痛楚。”
  耿紹昀不屑冷笑:“你有什麽資格對我說這些話?”
  沈嘉恒並不介意他的輕慢,悠然微笑:“就憑我現在是她的合法丈夫。”
  耿紹昀本是自製力極強的人,聽到這一句話,情緒頓時失控,狠狠一拳揮在沈嘉恒的臉上,一縷鮮血沿唇邊流下,緊接著又一拳擊中他的腹部,痛得他彎下了腰。沈嘉恒既不閃避也不還手。麵對一味挨打的人,耿紹打不下去第三拳,恨恨的一揮手:“滾,我不想看見你。”
  沈嘉恒直起腰,滿不在乎拭去唇角的血痕,“出夠氣了沒有?如果沒有,請繼續打,是我欠你的,出夠了氣之後,就請你記住,小小現在是有夫之婦。”
  第三拳終於揮出,卻不是擊在沈嘉恒身上,而是砸在了他身邊的一棵大樹上,殷紅的血跡蜿蜒流下。耿紹昀轉過頭,銳利眼眸恢複了清明,冷冷直視沈嘉恒:“我不夠你狠,所以我輸了,但是,我會為她守住家產,你休想從杜氏集團撈到半點好處。”
  沈嘉恒無謂的聳聳肩,進入泊在一旁的車內,開車離去。
  旁觀的趙延走近前:“說實話,我以前一直覺得你們兩人不分軒輊,不明白杜先生為什麽重你而輕他。現在終於看懂了,一個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能保持理智和清醒的人,很可怕,這種人往往沒有真實的感情。情義這兩個字,在很大程度上,會幫助一個人,而不是阻礙一個人,杜先生沒有選錯人,耿先生,你未必輸給了他。”
  手背上的傷口血肉模糊,耿紹昀麻木的感覺不到痛楚,茫茫雨幕中,天地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是她的臉龐:我們很快就是夫妻,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嗎?他盯著趙延,一字一字:“你知道,我失去的是什麽嗎?”
  失去了她,他便是一敗塗地!
  遺產的歸屬沒有懸念,杜修宇名下所有產業,除拉斯維加斯的賭城歸入趙彤名下,其它一切全部由小小繼承。讓人意外的是遺囑最後的附注要求:
  第一、如果杜惜若所嫁之人不是耿紹昀,三年之內不得轉讓或出賣其所繼承遺產中的任何動產與不動產;並必須以其所繼承的杜氏集團百分之五十一股權全力支持耿紹昀成為杜氏集團執行總裁,任期三年;杜惜若本人則三年之內不得參與杜氏集團核心管理與決策,隻能以杜氏集團第一大股東身份享有股利分紅的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股利分紅給予耿紹昀,作為其擔任執行總裁的報酬。
  第二、杜惜若簽署遺產繼承書的同時,必須立下遺囑,她的所有財產隻能由與她有血緣關係的後代繼承,如果沒有後代,她將來所有遺產全部捐贈給慈善機構。
  趙延用中文和英文各念一遍遺囑內容後,把相關法律文件遞給涉及的三個人:“如果沒有異議,請各位在文件上簽字,我會讓人替你們辦好相關手續。”
  趙彤沒有想過自己會繼承這麽龐大的遺產,看著小小,有點為難:“小小?”
  趙曉峰走上前:“我看,小彤還是放棄繼承吧,這一切本該是小小的。”他和傅傳玉跟隨杜修宇多年,早已成為豪門大戶,對於遺產沒有什麽貪念。
  小小笑一笑,誠懇說:“這是爸爸給小彤的嫁妝,他的心意,你們如果拒絕,是對他的不尊重。”她仔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法律文件,舉起筆正要簽字。
  傅傳玉突然出聲:“小小,你考慮清楚了嗎?”
  小小不解看她,“考慮什麽?”
  傅傳玉憤然指著耿紹昀,“暫且不說他對你的傷害和背叛,宇哥早逝,不也是被他氣的嗎,你還要支持他?”
  小小淡淡瞟耿紹昀一眼:“耿先生,您有什麽決定?”
  “耿先生?”耿紹昀笑得諷刺,曾經親密相依的兩個人,居然可以若無其事的形同陌路,“無論你需不需要,我必須遵守我向杜先生許下的承諾。”銳利筆鋒在法律文書上劃過,留下一個剛勁有力的簽名,“這個執行總裁我當定了。”
  “憑什麽你說當定了,就一定能擔任執行總裁?你做了那麽多對不起小小的事,如果宇哥臨終前還能說話,根本不可能會讓這條內容保留。”傅傳玉冷笑:“這種重大事情,必須由董事會推選,股東會批準,作為杜氏集團股東之一,我反對這項提議。”
  耿紹昀對她的話置若罔聞,把簽好的法律文書交給趙延後,自行回到原來位置坐下。
  “也好,”小小頜首:“一切走法律程序是對的,等這裏的事了結,讓董事會推選新任執行總裁吧。我作為杜氏集團第一大股東,提名耿紹昀先生參選杜氏集團執行總裁,根據一股一票的原則,加上耿先生本身所持有的股權,支持率已在三分之二以上,傅姑姑,您認為形式還有必要舉行嗎?”
  “你——,”傅傳玉氣極,“真是不孝,事到如今,你還對他餘情未了,別忘記,你嫁人了!”
  對於她的指責,小小並不生氣,低頭一邊簽字,一邊心平氣和說:“我相信爸爸,他的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
  傅傳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憤憤摔門而去。
  趙曉峰苦笑搖頭:“紹昀,小小,你們別介意,宇哥去世,傳玉受打擊不小,可憐她癡心一輩子。”
  小小微微一笑:“我明白的,趙叔叔,”她合上簽署完畢的法律文書,遞給趙延:“我聽說,您一直喊我母親為姐姐,我可以稱呼您為舅舅嗎?”
  趙延含笑點頭:“小小,我很高興,你肯承認我這個舅舅。”
  小小微笑:“關於我的遺囑,我想現在就定下來,除了爸爸提到的那兩條,我還要增加一點內容。舅舅,我們單獨談談,好嗎?”征得趙延的同意,小小邀請他到書房商談,臨走之際,回頭禮貌招呼:“趙叔叔,小彤……”她頓一下,並不看紹昀,含糊說:“你們請便,我先走一步。”
  目送小小遠去的背影,趙彤捧住腦袋說:“我還是喜歡以前那個沒心沒肺的小小。”
  室內一片沉寂,過了半晌,趙嘵峰歎息:“她隻是長大了!”轉過頭,看見紹昀站在窗前,眷戀望著小小漸行漸遠的背影,眉宇鬱結,悵然若失。他問:“紹昀,你以後是留紐約總部,還是回國內?”
  耿紹昀心神不寧,隨口答應:“先看小小在哪裏,再作決定吧。”
  “紹昀,”趙曉峰語重心長:“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她畢竟是有夫之婦了,你這樣糾纏下去,有失體麵吧?”
  尖銳的痛楚從胸口呼嘯而過,雖然是善意的提醒,紹昀依然覺得刺耳。沉默了很久,他聽見自己機械的說:“趙叔,您誤會了,我不會再打擾她。”他聲音越來越低,堵在喉底,凝滯哽痛,隻想離她近一點,可以經常看見她,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傅傳玉氣洶洶踢開房門,狠狠一甩,房門重重的發出“砰”一聲,震得擺設的高腳花瓶連晃幾下。沈嘉恒正看書,抬頭:“阿姨,出什麽事了?”為了避嫌,他沒有出席今天公布遺囑的場合。倒一杯紅茶遞給傅傳玉,順勢在她對麵坐下。
  傅傳玉把遺囑內容以及小小的態度講了一遍,沈嘉恒平靜聽完,神色波瀾不興:“您就為這事生氣?”
  “你不急?”傅傳玉疑惑,“這種情況下,最大的得益人是耿紹昀,而不是你。”
  “三年而已,”沈嘉恒不以為然:“既然已經等了這麽久,再等三年,又有什麽大不了的。退一步說,就算我什麽也得不到,我是她的合法丈夫,這個事實總改變不了,杜家的財產遲早歸我子孫後代。”
  提及子孫後代,傅傳玉想起一件事:“她肚子裏那個,你準備怎麽處理?”
  “阿姨怎麽看?”
  “讓她生!”
  沈嘉恒眉頭略微一擰,沒有說話。
  “你不願意?”傅傳玉了然,說:“她到底是杜修宇的女兒,不會簡單到哪裏去,現在已經開始越來越強勢。讓一個女人變得軟弱的最好辦法就是孩子。雖然她不參與杜氏核心管理和決策,但作為第一大股東,對董事會有很大影響。有了孩子,就有了牽絆,她無暇顧及杜氏,才會依賴你、信任你,你才有機會代理她的股權管理,參與到杜氏事業中來。有她的支持,加上我的影響力,你或許能和耿紹昀抗衡。至於一個小孩子——”她眼中浮現幾分陰狠:“將來用不著的時候,偶爾一個不小心,出點意外是很正常的,對不?”
  沈嘉恒出神望向窗外,隱隱可以望見庭院中央的花圃,因為是冬季,原本種滿鬱金香的花圃此刻空蕩蕩,他微笑:“小小很喜歡鬱金香,等開春時,我讓花匠在我家的花院裏種滿鬱金香,她會不會很高興?“
  傅傳玉眼眸一淩,直直盯著他:“嘉恒,你愛上了她?”
  沈嘉恒點上一支煙,慢慢吐出一串煙圈:“其實,我第一次看見她,不是在蘇步昌的墓前,也不是在勝天集團的宴會上,而是在一個街邊大排檔。那天,陳美琪對我爸搬弄我的是非,下班後,我爸和我同乘一輛車回家,在車裏不問青紅皂白對我橫加指責,我一氣之下,半路下了車。漫無目的走了很久,無意中走到美食街,路邊大排擋坐了不少人,一個個喜笑顏開,看見這些快樂的人,我突然覺得錢並不是那麽重要的。被這種快樂的氣氛吸引,我第一次坐在路邊大排檔吃起東西,吃完後,發現自己身上沒有一分錢現金,手機也落車裏了,您知道,那種地方是不能刷卡的。我向大排檔老板解釋,想就近找個取款機,取了現金再給他送來。大排擋的老板大聲嚷嚷,說我吃白食,旁邊圍上一群看熱鬧的人,最尷尬的時候,她出現了,她和大排擋的老板夫婦似乎很熟稔,叫他們劉叔劉嬸,說‘您別小題大做了,人家肯定是有難處’。替我付過錢後,大排檔的老板說‘丫頭,你小心碰上拆白黨,有些人長得人模狗樣,骨子裏很壞,專騙你這樣的傻女孩。”
  “我氣極了,正要發火,她回過頭衝我笑,低聲說‘劉叔就這樣,愛亂說話,心地很好的,您別計較。’她的笑容很甜,我見過各種各樣的笑容,沒有一個人能像她那樣的笑,真實純淨,如同早春融雪的陽光,溫暖剔透。她笑起來時,眼睛彎成了兩弘新月,波光瀲灩,明亮如天上的星辰,我所有怒氣莫明奇妙消失了。”
  “她的同伴在遠處喊她‘小小,蘇小小,你還不走嗎?’她答應一聲,又遞給我一些零錢,說‘我猜您肯定沒有現金坐車,這錢先借給你。’我還來不及說一聲謝謝,她已經轉身向同伴跑去,我對著她的背影問她怎麽還錢給她,她回頭笑著向我揮揮手,‘我日行一善,你祝我青春永駐,貌美如花就好。’回眸一笑百媚生,我總算明白古人所描繪的是怎樣一種笑容了。”
  “當時,我並不認識她,更不可能想到她是杜家小姐,誰能料到一個千金大小姐會到大排檔吃東西。她早忘記了我,可我卻一直記得她明亮的眼睛和純淨的笑容。半年後,您把她的照片給我看,我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仿佛是一個我不可企及的夢,杜修宇說我配不上他的女兒,他越是阻止,我越是發瘋一樣的想要得到她,明知道和杜修宇抗爭很危險,明知道多年兄弟會因此反目。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偶爾會冷靜想,算了吧,天下女人多得是,她不見得最好也不見得最美,不值得冒這麽大的險。等到天亮,我隻要看到或聽到她和耿紹昀在一起的消息,就嫉妒得發狂,我沒辦法,阿姨,我控製不了自己。如果這算得上是愛,那麽,我應該是愛她的吧。”
  傅傳玉短暫的靜默後,又問:“那顧湘湘呢,你不是很喜歡她嗎?”
  “是啊,我很喜歡她,她一顰一笑,像我母親,憂鬱悲傷。”沈嘉恒無奈笑笑:“可我們是同類,都是冷血動物,靠在一起取暖,不但溫暖不了彼此,反而會更加寒冷。”
  “你愛杜惜若,她卻不愛你,這樣你會永遠處於劣勢中。”
  “阿姨,你明知道杜修宇不愛你,也知道他那種人是不可控製的,為什麽還要愛?愛得那麽辛苦,賠盡一生,還是要愛?”
  傅傳玉覺得疲倦,輕揉眉心,遲疑一下,說:“你們有沒有——”
  “沒有,”沈嘉恒說:“至今為止,我們隻是掛名夫妻,有這個孩子存在,她這一輩子和耿紹昀就牽扯不清。我想要得到的,不僅是代表強大勢力的杜惜若,還有一個完整的蘇小小!”
  耿紹謙盯著麵前精美請柬,愁眉不展。耿紹昀、小小以及沈嘉恒三個人從美國歸來後的這半個月裏,他們的婚變事件一直是娛樂新聞的熱門話題。由於三位涉事主角一致保持緘默,使得外界更加好奇,對於婚變原因各種猜測不斷,眾說紛紜。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原本既將成為耿太太的小小變成了沈太太,已是鐵一般的事實。沈家是豪門世家,雖然因為杜修宇剛去世,不適宜舉辦大規模的婚禮慶典,但一場宴會總免不了,今晚的宴會上,小小將以沈太太的身份正式亮相公眾場合。
  耿紹謙思索了半個小時左右,終於下定決心,把請柬卷成一團塞入口袋。歸國之後,兄長對於在美國發生的事,不提片言隻字,隻是越來越沉默,眼見他的沉鬱,紹謙愛莫能助,唯一能做的僅有盡量小心不提及讓他難過的人或事。
  走上二樓,耿紹謙見沈韻心坐在輪椅裏,守著耿紹昀的書房門發呆。清醒後,她隻能依靠輪椅行動,對於這樣的母親,耿紹昀不可能恨得起來,卻很少再和她說話。
  耿紹謙到沈韻心旁邊,半蹲下身軀,“媽,你想找大哥嗎,有什麽事?”
  沈韻心指了指書房的門,嘴唇蠕動一下,沒有聲音,她還需要一段較長時日,才能完全恢複語言功能。
  紹謙了然點頭,“我明白,您放心,我會勸大哥,讓陳嫂送你回房休息好不好?”他招手示意守在一旁的傭人推母親回房。
  沈韻心焦急搖頭,艱難吐詞:“不,我——等——”
  紹謙歎一口氣,“好吧,我先進去看看大哥。”
  推開書房的門,就聞到一股嗆鼻煙味,房內煙霧繚繞,一縷陽光無精打采探入窗內,照得滿室昏黃。書桌後,煢然的身影被重重煙霧包圍。紹謙走近前,桌上的煙灰盅裏堆滿了煙蒂,“大哥,你這樣子抽煙法,遲早要得肺癌。”
  紹昀抬頭看弟弟一眼,掐滅指間的香煙,拿起桌麵上一份請柬遞給他,“你去出席今晚的宴會,記得替我送一份禮物給她。”
  紹謙苦笑,本打算把晚宴的事隱瞞過去,沒想到沈嘉恒居然給紹昀單獨送了請柬。接過請柬,他看見兄長眼中紅絲密布,心中惻然:“大哥——”
  紹昀擺擺手,“我沒事,你不用勸我,更不用安慰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就行了。”
  紹謙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靜靜站了一會兒,慢慢退出書房。門外,沈韻心眼巴巴望他,紹謙勉強擠出一個撫慰的笑容:“媽,大哥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隻是心裏難過,需要一點時間而已。”
  沈韻心看向緊閉的房門,眼中流露出悲傷悔恨的神色。
  雖然盡可能低調,沈家晚宴依然賓朋滿座,繁華似錦,富貴如雲。盛裝打扮的小小高貴典雅,精致完美得如同一座藝術雕像。紹謙覺得陌生,盯著她看了又看,最後歎息:“你漂亮了很多,可我比較懷念那個精靈刁鑽的小小,真實生動。”
  小小淡笑:“紹謙,蘇小小是我父親精心嗬護下的產物,沒有了我父親的嗬護,蘇小小就消失了。”
  “我現在該怎麽稱呼你?杜小姐,還是沈太太?”
  小小垂下眼眸,手中托著一杯酒,殷紅酒液倒映燈火,泛出冷冷波光,她說:“你可以稱呼我真正的名字——惜若。”
  不遠處,沈嘉恒正和身旁的人說笑,滿麵春風,無意中對上紹謙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優雅舉杯致意。紹謙想起鬱鬱寡歡的兄長,有點氣悶,沒心情再逗留下去,“我該走了。”
  小小並不多作挽留,送他到門口,輕聲說:“紹謙,我們仍然是朋友!”
  紹謙回頭:“還有三個月我就畢業了,畢業後我會回本城醫院工作,你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他自嘲一笑:“不過,以你現在的身份,可能是不需要了。”
  小小笑而不語,眼中有了溫暖的神情。
  江雅秋受小小委托,陪紹謙去停車場,一路上誰也不說話,氣氛沉悶。臨上車之際,紹謙忍不住問:“雅秋,孩子、我哥的孩子,她準備怎麽處理?”
  “她沒有提過,我不知道,”江雅秋憂慮蹙眉:“就算她想要,沈先生未必能容得下,畢竟,現在他們才是夫妻。”
  紹謙默然,看他上了車,江雅秋轉身準備離去,又聽見他喊:“雅秋——”
  她回過頭。
  “如果——”他躊躇一下,卻說:“如果她準備處理那個孩子,你能不能先給我來個電話?”
  江雅秋點頭。
  賓客直到淩晨三點才散盡,小小卸妝後,坐在梳妝台前心神不寧的梳理滿頭長發。浴室裏傳出水流聲,沈嘉恒正洗澡。注冊結婚以來,他們今晚才開始同居一室。明知這一日遲早要來臨,潛意識裏,總盼望能遲一點、再遲一點!
  雙手輕撫上她的肩,小小微微顫抖一下,手不由握緊了梳子的把柄。沈嘉恒俯身,炙熱氣息吹入她後頸,感受到他的欲望,她的脊背不知不覺僵直。他的唇輕輕刷過她耳畔,柔聲說:“累了吧,早點休息。”
  她極不自然的應一聲:“嗯!”用力狠捏梳柄,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不肯鬆手,梳柄邊緣深深陷入掌心,偏感覺不到任何痛楚。
  他張開手臂,從背後把她摟入懷中,她的身體一如他想象,溫軟馨香,他渴望已久,滾燙的吻烙上她頸側。
  一股惡心的感覺不可抑製湧上來,小小猝然推開他,衝入浴室。懷孕後,妊娠反映雖時有發生,卻是第一次這麽厲害,排山倒海的嘔吐,吐到最後,連胃酸也嘔出來了,太過難受,眼淚不停落下,她說過不哭的,再也不哭的。擦幹眼淚,她打開水龍頭衝刷台盆,緩慢細致,不知道過了多久,浴室外傳來“砰”的一聲。她張開手,掌心有兩道淤血的刻痕,抬起頭,看見鏡中自己蒼白的倒影。許久,走出浴室,沈嘉恒早已離去,滿室冷寂無聲。
  小小扶住床沿,乏力跪坐在地毯上,手掌留戀輕輕撫摸腹部,那裏,有另一顆心髒與她的心髒一起跳動。可是,既然不能給孩子一個完整幸福的家,何必自私的把他帶到這世上受苦!
  第二天,小小讓江雅秋陪她去醫院,事先沒有預約,辦手續需要較長時間。江雅秋借機拔通了紹謙的電話:“紹謙,小小在康慈中心醫院三樓手術部。”
  紹謙立即拔打紹昀的電話。接電話的人是新任首席秘書,禮貌告訴他“總裁召開重要會議,不能受任何打擾”。紹謙沒耐心和她多說,扔下電話驅車衝向勝天大廈,不顧秘書和助理的阻攔,徑直闖進會議室,滿室的人愕然看向他。
  “大哥。”紹謙氣喘籲籲,用手背擦一把額頭的汗。
  紹昀正在召開高層會議,見紹謙這副樣子,知道必定有急事,立即起身領他走出會議室,問:“怎麽了?”
  “小小在康慈中心醫院,準備做手術……”
  恐慌的感覺轟然輾過胸口,他最驚懼的事終究是免不了,幾近絕望,猶不死心,“什麽手術?”
  紹謙咽一口唾沫,補充說:“人流——”
  話沒有說完,紹昀已經衝向電梯,紹謙緊追後麵,“大哥,讓我開車——”以往用於玩樂的飆車特技終於派上正當用場,紹謙開著車,穿梭於城市的滾滾車流中,見縫插針、左右逢源。車子剛到達醫院門口,紹昀不等車子停穩就躍了下來,紹謙衝他背影喊:“大哥,三樓手術部。”
  小小在專用休息室裏等待手術,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寒意侵骨,雙手緊抱住肩,斜靠沙發一角,雙眼微闔。江雅秋陪坐她身旁,看看她平靜到近乎淡漠的神情,欲言又止。
  休息室的門被大力推開,耿紹昀出現在門口,淩厲的雙眸緊盯著小小,氣息急促紊亂。江雅秋頓時如釋重負,放輕腳步走出休息室,順手帶上門。
  他平緩一下呼吸,慢慢走近她,低低的,哀求般:“可不可以,留下孩子?”
  小小似乎反應不過來,茫然看著他,沒有說話。
  護士從門外探進腦袋,“杜小姐,可以做手術了。”
  小小站起身,向對麵的手術室走去。
  “小小,”耿紹昀倉促拉住她,喘一口氣,艱難說:“我知道,這個要求很自私,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隻要能留下這個孩子,我求你。等他一出生,我就帶走他,永遠不會回來打擾你的生活。”
  她的手覆上他的手,她的手指冰冷,他的手竟微微發發抖,她用力一點一點把他的手捋下她的手臂:“曾經,我也求過你!”
  眼睜睜看她走進對麵手術室的門,他愴然喊:“小小!”一滴淚突然就跌落了下來。
  她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手術室的門在她身後緩緩合上,隔斷了彼此間最後一絲情緣,他與她的世界,從此各在天涯的另一方。
  不知道怎樣走出醫院大門,脈脈斜陽把影子拉成了長長一條,踏過一地枯葉,再回首,但見半生蒼涼。耿紹昀仰首,高空中,一架飛機掠過,離得太遠,隻看見一個微小的影子,從雲層間穿行過去。
  手術室裏白晃晃的刺眼,鋥亮金屬器械泛出寒芒,她的孩子,與她骨血相融的一部份,將被這些冰冷工具從她身體內生生剝離,小小胸口絞痛,不知道她的孩子會不會痛。
  醫生見她臉色蒼白,安慰說:“放鬆點,手術很快結束。”
  她拒絕用麻醉劑,躺上手術台,側過頭,望見窗外一棵高大的木棉樹,溫暖陽光下,稀稀疏疏結出幾個木棉花苞。在南方,隻要木棉花開,就意味這一年的天氣從此變得暖和,不會再有寒流侵襲。她莫明奇妙想象起孩子的模樣,如果是女孩,可以讓她在溫暖的玻璃裏學鋼琴舞蹈;如果是男孩,男孩子比較頑皮,還是讓他學足球和籃球。
  冰冷的手術鉗碰觸到下體,小小一個激淩,“不——”霍然坐起,看見醫生一臉訝然盯著她,她不由惶恐:“手術,結束了嗎?”
  醫生說:“還沒開始呢,杜小姐,你不必太緊張——”
  “我不做了,”小小爬下手術台,“我不做了——”逃跑似的衝出手術室,迎麵撞到守在外的江雅秋,小小急切拽住她的手腕,“帶我走,秋姐,快點帶我走。”
  江雅秋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看她急切驚恐的樣子,匆忙扶她離開醫院。車子漫無目的沿城道亂轉了好幾圈,靠邊停下,江雅秋回頭對後座上茫然出神的小小說:“小小,不能再這樣下去,你需要休息。”
  小小回過神,想了想,說:“去新區別墅吧。”
  別墅是當時為了她和耿紹昀結婚,父親特意準備的嫁妝之一。她在這裏居住的時間並不長,預定婚期前二十多天才從耿紹昀的公寓裏搬過來。傅傳玉說結婚前的一段時間,兩個人不適宜在一起,否則婚姻會不幸福。他們偏沒那顧忌,天天見麵,結果真被她給說中了。現在算起來,她那時候應該已經懷有身孕,卻懵懂不知,經曆了重重打擊,孩子仍然在她腹中健康成長,如此強盛的生命力,說明他願意來到這世間,她怎麽能狠心奪走孩子的生命!
  兩個多月沒有來過,別墅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居然沒有積下灰塵,最難得的是,她養的那盆蘭花還活著。手指輕撫綠葉,小小問:“秋姐,是你打理的嗎?”
  “是總裁,”江雅秋說:“他說你隨時有可能回來,請了鍾點工每天打理別墅,保持整潔。”
  小小惆悵轉過頭,樓下花園裏,青草地正吐著新芽,一片清新的嫩綠。想起沈嘉恒為她安置的新家,擔心她不習慣和他家人相處,回國之前先派人購置好單獨的宅院;天氣剛轉暖,特意空運過來的鬱金香花苗種滿了整個花圃,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能看見滿院鬱金香。他待她極好,她不可能毫無知覺。
  “秋姐,”小小伏在窗台上,輕輕說:“我把孩子留下來了。”
  江雅秋“嗯”一聲,並不意外,她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察言觀色,便能猜到七八分,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既然決定了,就安心養胎,七個月後,生個胖娃娃。”
  小小回過頭,烏黑清冽的眼眸直直望入江雅秋眼中:“答應我,不要告訴耿紹昀,永遠別讓他知道有這個孩子的存在。”
  江雅秋愕然:“你想讓孩子姓沈?”停頓一下,又說:“隻怕沈先生未必願意。”
  小小唇角微抿,顯出與杜修宇相似的堅毅:“孩子姓杜,是杜家血脈的延續。”
  回到家,天色已經很暗,沈嘉恒在大廳裏焦急踱步,看見小小,陰鬱的臉色緩和了許多:“怎麽現在才回來?下人說你一大早就出去了,打你電話也不接。”
  小小說:“對不起!”
  他怔一下,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伸手向她臉龐撫去:“你不舒服?吃了晚飯嗎?”
  小小本能的後退一步,“嘉恒,我有事要對你說。”
  他的手在半空微微一僵,隨即垂落下來,牽住她的手,平靜微笑:“你不是一向吃飯比天大嗎,有什麽事,吃了飯再說。”
  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不動聲色看著她,僵持了一會兒,他終於鬆開她的手,率先往樓上走。
  房間裏隻開了一盞小小的壁燈,他離她遠遠的坐下,幽暗光線裏,神情模糊不清。
  小小說:“我懷孕了,已經三個月。”
  他不作聲,取出一支煙,連按了好幾下打火機,才把煙點上。
  “我今天去醫院,本來是想把胎兒拿掉,可是進了手術室……”她緊緊捏住沙發的邊緣,手心中沁出冷汗,捏得上的絨布又濕又膩,“對不起,嘉恒,我不舍得——”
  “這麽說,”他平緩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你下定決心要生下這個孩子了?”
  “對不起!”
  “你就這麽愛他?即使他背叛你,甚至曾經舍棄你和孩子,你還是放不下他,要為他生下孩子?”
  “對不起!”
  “你隻會說這三個字嗎?”他驟然發火,一腳踹倒麵前的茶幾,煙灰盅落在地毯上,轆轆滾到她腳旁。
  她撿起煙灰盅,走到他麵前慢慢放下,“孩子姓杜,是我的孩子,和其他人沒有任何關係。”低柔聲音裏帶了懇求的意味:“嘉恒,請讓這個孩子平安出生。”
  “小小,”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柔和:“我們還年輕,你以後想要多少個孩子都可以。”
  她緩緩搖頭,聲音雖輕,但很堅定:“我要這個孩子平安出生!”
  “頂著沈太太的名份,生下別人的孩子,你把我當什麽?”
  “嘉恒,我很抱歉,如果你實在無法容忍孩子的存在——”她從手袋裏拿出白天擬定的協議書,遞到他手中,“我知道,這樣做對你很不公平,總之是我虧欠了你,除了上麵的條件,你還有什麽要求,都可以提出來,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一定會做到。”
  她遞給他的是一份離婚協議書,他的眼眸驟然深沉,死死盯著麵前兩張薄紙,仿佛要把紙張看穿看透一般,她已經在上麵簽好字,隻需要他一落筆即時生效,房間裏沉寂得隻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許久,他冷冷嗤笑:“我真是賺大了,別的男人離婚,要給女方大把贍養費,我離婚,女方反倒要給我優渥補償。”拿起那兩張薄紙揚了揚,“這算是什麽,贍養費嗎,你是侮辱我,還是侮辱你自己?”他按燃打火機,離婚協議書被跳躍的火焰吞噬,化作灰燼無聲飄落,“你想生就生吧,”他站起身,向門外走去:“但是,不要再提離婚這兩個字,我們要一起過完一輩子,恩恩愛愛,白頭揩老!”走廊上方昏黃的燈光打在他身上,形成朦朧光暈,他背向她,半低著頭,仿佛不堪重負,疲憊得抬不起頭。
耿紹昀終於走了,一走就是三年。聽到這個消息,小小正不慌不忙收拾著衣物,
  江雅秋說:“總裁以為你把孩子拿掉了,我送他上飛機時,雖然沒有表現出來,可我想他應該是傷透了心。”
  小小拿起一件量身定做的時裝感歎:“沒有適合現在的衣服,明天得去買一些寬鬆孕服裝來穿,寶寶和我都舒服。”
  江雅秋又說:“總裁讓我轉告你,三年之內他會為你守住家產,三年後就要靠你自己了。”
  小小合上箱子,“新區別墅那邊,你都幫我安排好了吧?嗯,還得幫我請幾個有經驗的月嫂,聽說女人做月子時,需要打理的事情可多了。”
  “小小,”江雅秋氣惱:“你在逃避什麽?”
  小小淡笑:“我沒有逃避什麽,過去的事情已成為定局,與其感歎傷懷,不如想想現實可行的事情,何況以我目前狀況,應該時刻保持愉快心情,對不對?”
  她說得合情合理,江雅秋歎一口氣,從她手中接過箱子,“可以走了嗎?”小小點頭。
  車子沿車道繞過花園,小小從車窗往外看,花圃裏不少鬱金香含苞待放,也許過兩三天,就花開滿園了,可惜她看不到那個景致。自從那天她明確表示要生下孩子,沈嘉恒再沒有回來過,甚至電話也沒有一通。報紙上娛樂新聞時有他的消息,不外乎是沈家大公子金屋藏嬌,與杜家大小姐新婚不睦。小小並不怎麽在意,倒是江雅秋頗有微詞,“在拉斯維加斯看他對你體貼入微,趙叔和我還以為他對你多少有幾分真情,沒想一回來,原形畢露。”
  小小不以為然的笑:“我當初嫁給他又是為什麽?連我都不明白,怎麽稀裏糊塗就把自己給嫁了,但可以肯定不是因為愛。”車子行駛出宅院,她回頭一顧,大門緩緩閉合,他不回來,大概是不願意看見她。她沒理由住著他的房子,生下別人的孩子。抬手支住額頭,她閉上眼喃喃低語:“自己的心態先不正確,有什麽資格去苛求別人?”
  江雅秋覺得難過,“小小,你難道這樣過一輩子嗎?”
  “當然不是,”小小衝她夾了夾眼,有了幾分往日的頑皮勁,“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三年後得靠我自己掌管杜氏集團,到時候,我要做一個有深度有強度的CEO,聘請你做首席秘書,我們兩個美貌與智慧並存的女強人雙劍合璧,天下無敵!實在敵不過別人,用美人計也行。”
  江雅秋失聲笑:“虧你想得出來。”
  小小也笑,笑了一陣,她慢慢斂去笑容,誠懇說:“秋姐,你是一個人才,讓你像保姆一樣留在這裏照顧我,浪費了你的才華,我已經發函總部,向董會事推薦你主管亞洲市場,去做你喜歡做的事業吧!”
  江雅秋沉默一下,說:“我不放心你和寶寶。”
  小小輕鬆笑:“有什麽不放心的,你不都替我打點好了嗎,入有傭人出有司機,還有爸爸的一群老友,一個電話,他們隨時能照應到。”
  “可是,在這座城市裏你沒有朋友。”江雅秋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我會去工作,耿先生前往紐約擔任杜氏執行總裁,勝天集團由原先的朱副總裁接任總裁職位,他問過我是否有意向回勝天繼續擔任總裁首席秘書。小小,讓我留在這個城市工作,常常可以看見你和寶寶。”
  小小拍拍她的手背,“秋姐,爸爸當年遇上你,真是我的幸運。”
  “當年能遇上杜先生,何嚐不是我的幸運!”
  沈嘉恒醒來時,天色剛蒙蒙發亮,下了床,他開始穿衣服。顧湘湘翻一個身,睡眼惺鬆,問:“今天是周未,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半個月沒回家,我該回去看看了。”
  她頓時睡意全無,從床上坐起,呆呆看他,幾乎忘記他結婚了,而她不過是他的情婦,見不得光的地下夫人。
  他看她一眼,溫和說:“你繼續睡,不用送我。”
  眼看著他就要走出臥室,顧湘湘焦急喊:“嘉恒——”
  他回頭,“什麽事?”
  “我——”她匆忙下床,“吃了早餐再走吧,我馬上讓人去準備”
  她企盼看他,有一種楚楚可憐的神情,他心一軟,點了點頭。
  早餐是西式的,顧湘湘陪坐旁邊,捧一杯牛奶慢慢啜飲。
  “湘湘。”沈嘉恒放下刀叉,拿餐巾隨意拭一下唇角,“今天天氣不錯,不要總窩在家裏,出去逛一逛,看看有什麽喜歡的衣服和首飾。”
  她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察覺她異常沉默,他抬起她的下頜,疑惑問:“怎麽了?”
  眼淚就要掉下來,她急忙扭頭,“沒、沒什麽。”
  他皺眉:“你不想讓我回去?”
  “我哪有這個資格,她才是名正言順的沈夫人。”她有些悲涼的笑:“而且,聽說已經懷有身孕。”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霍然起身向外走。
  “嘉恒,”顧湘湘追上去,從後麵抱住他的腰,“我隻是害怕,怕你再也不會回來了。”臉貼著他的背,汲取他的體溫與氣息,眼淚止不住落下,“我什麽也沒有了,隻剩下你。”
  “傻瓜,”他回轉身擁住她,“你為我吃了不少苦,我永遠不會拋棄你,可是,湘湘,你要記住,我可以寵你、痛惜你,可以滿足你的一切要求,唯獨不可以讓你幹涉我的事,包括我的工作和生活!”
  “滿足我的一切要求?”她眉間浮起淒楚之色:“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他神情微冷:“除了名份,我還有什麽沒給你?”
  她恍惚笑,他給她的的確夠多,住豪宅開名車刷金卡,出有司機入有傭人,與以往的困窮相比,簡直算得上是天堂了。即使他已經結婚,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遠比和新婚妻子在一起的時間多得多,她失卻的不過是一個名份,該知足了!
  沈恒嘉輕籲一口氣,捧起她的臉,“乖乖的,別胡思亂想了,我明天來看你。”
  回到家裏,隱隱覺得不對,環顧四周,似乎少了什麽,沈嘉恒問:“大少奶奶呢?”
  管家回答:“大少爺,少奶奶讓我轉告您,她回新區別墅養胎,留了兩份重要文件放在您書桌上。”
  走進書房,桌麵上擺著兩份她簽好字、蓋上私人印章的有效文件,一份以杜惜若個人名下產業擔保,讓華爾街的杜氏銀行提供低息貸款,為華豐集團擴資;另一份是杜惜若發給歐洲市場各相關事業部的函文,要求協助華豐集團開拓歐洲市場。把兩份文件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沈嘉恒冷冷笑,他一直想開拓歐洲市場,卻苦於資金線不夠長以及缺乏關係網,久久不能實現,現在終於擁有機會,而且低風險低成本。他卻高興不起來,她到底是防著他,怕他傷害她腹中的的孩子,以此為條件,換取孩子的平安出生。
  桌麵上的呼叫器響起來,沈嘉恒按下搖控器,牆麵屏幕上出現傅傳玉的頭像,一臉滿意笑容:“嘉恒,我今早收到杜惜若的函文,讓我協助你開拓歐洲,你用了什麽方法,使得她不惜惹惱耿紹昀也要幫助你?”
  沈嘉恒舉起手中的文件:“她告訴我,要腹中那個孩子平安出生,然後給了我這個。”
  “哦——”傅傳玉若有所思:“這麽說,不管你同不同意,她一定要生下肚裏的孩子,如果平安出生,你能得到不少好處,如果不能平安出生,是不是你們隻能一拍兩散?”
  “差不多!”
  “這不是壞事,”傅傳玉說:“你可以趁機好好表現,博取她的信任和支持。”
  “我知道,”沈恒嘉沉下臉,“但我做不到,太辛苦了!”
  傅傳玉意外:“嘉恒?”
  他沉默,胸口鬱結,隱隱作疼。
  “好吧,嘉恒,”傅傳玉笑,“我先幫你分析一下情況,你認為你現在能夠完全控製得了她嗎?”
  沈嘉恒斷然說:“不能!”
  “那就是了,且不說虎視眈眈的耿紹昭,首先,死心塌地為杜家賣命的趙曉峰和趙延兩個人就很不好惹;其次,杜修宇生前施恩過的那些大人物,又有哪一個是簡單的?單打獨鬥或許你還機會博一博,一旦他們聯合起來呢?你可能連渣都不剩,而能讓他們聯手的人,隻有杜修宇的女兒。現在一拍兩散,除了前功盡棄,你還能得到什麽?”
  傅傳玉剖析現實,一句比一句犀利,讓他無力反駁,“你不會以為杜修宇不在了,杜家所有勢力都隨之消失了吧?杜修宇三個字就是金字招牌,即使你從杜惜若那裏什麽好處也得不到,衝著你是杜修宇的女婿這個身份,就有很多人會買這個麵子,給你的事業讓道,甚至幫你清除障礙。嘉恒,你是一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麽做才是最有利的選擇!”
  沈嘉恒靜默,往昔一幕幕仿佛一條倒流的河,無聲從眼前流淌過去,大排擋前,她回眸一笑;離園裏,她每月一次,放在他母親陵墓前的鮮花;畫舫裏,她明亮如天上星星的美眸……如果沒有感情,他何必在乎多做一場戲,反正他最擅長的就是真真假假中扮演各種角色。然而,她於他,早已不再是遊戲中的一枚棋子,“阿姨,我想問一句,為什麽,對於你用一生去愛的人,你可以下得了狠手,甚至他死後,還不放過他的女兒?”
  傅傳玉眼中顯出淩厲淒切的狠絕,咬牙冷笑:“我是愛他,可我更恨他,他寧可死,也不肯給我一個最後與他相伴的機會,既然如此,我就要讓他死都不安心。嘉恒,當付出的情得不到回報時,不如抓住點實質的東西,你不是最善於忍耐的嗎?”
  “我明白了!”他關上通訊器。站在窗前,樓下花圃裏,鬱金香開得正盛,風吹過,如海浪般起起伏伏,那是他對她的一片心意。他閉上眼,緊捏住拳頭,清晨的涼風徐徐拂過臉龐,吹散了滿懷煩躁,許久,他再睜開眼,緩緩鬆開手掌,掌心幾乎被掐出血,痛過之後,隻餘一片冰冷:“我的心,你不要就算了!”
  小小倚坐秋千上輕輕晃動,早春的陽光灑落她身上,溫暖詳和,大叢桃花盛開在身後,花雨漫天飛舞,她輕撫腹部溫婉一笑,“寶寶,媽媽唱歌給你聽。”
  陪護人員提醒她:“杜小姐,沈先生來了。”
  不遠處,沈嘉恒迎著她的目光,溫柔微笑:“小小,我來接你回家。”
  小小終究隨沈嘉恒回到了那個所謂的“家”,他們是公眾人物,剛結婚就分居容易引人猜疑,既然做了夫妻,她應該顧及他的顏麵。何況他一番話多少令她有點感動:“我曾經說過,沒有什麽比你更重要,這句話是真的,也從來不曾改變過。也許你現在還沒辦法全身心的接納我,那麽我給你時間,等到你可以完全接納我的那一天;同樣,也請你給我時間,讓我慢慢接受你腹中的孩子。”
  日子平靜無波的一天天過去,沈嘉恒待她算得上是相當好,考慮到她身體處於特殊時期,特意請了專人打理她的飲食起居,甚至抽空陪她布置嬰兒房,選購嬰兒用品。為她做這一切,雖然不可能有發自肺腑的喜悅,卻也細心體貼,沒有顯示出一絲不耐煩。
  有一次記者拍到他陪她去醫院做定期檢查的照片,第二天就大篇幅的刊了出來,報上稱他們“恩愛夫妻一臉甜蜜的期待寶寶出世”,更從她懷孕的時間上推測出他們是“奉子成婚”以及杜家大小姐和耿家公子婚變的真正內幕。吃早餐時,他盯著報紙看了很長時間,抬起頭,正對上小小關注的目光,看清了他眼中來不及掩飾的濃鬱傷感,從那以後,她不再讓他插手有關於孩子的所有事務。也許是出於女性的直覺,在孩子的事情上,小小特別小心,每次做檢查,寧可自己一趟趟的往醫院跑,卻不用沈恒嘉為她按排的醫生;至於看護人員和月嫂則由江雅秋幫助挑選。沈嘉恒看在眼裏,並不多說什麽,隻是偶爾間會不經意流露出黯然的神氣,小小覺得內疚,便加大了對他事業的支持力度。
  盡管小小不能參與杜氏集團的核心管理與決策,但作為第一大股東,常有股東會的一些重要事務需要處理,加上杜家名下產業眾多,也需要專人打理。隨著身體越來越沉重,小小常覺得困乏,江雅秋已經回到勝天集團,公務繁忙。小小開始委托沈嘉恒代為管理,漸漸地,除了產業所有權外,其它一切權限由他接掌。
  臨產那個月,小小由江雅秋陪同去醫院做檢查。走出檢查室,迎麵碰見耿紹謙推著坐在輪上的沈韻心,無處可避,小小幹脆大大方方的衝他微笑招呼:“好久不見!”
  耿紹謙訝然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卻隻問了一句:“快生了吧?”
  江雅秋接過話:“預產期是下個月十號。”
  紹謙了然,又問:“房間和主治醫生預約好了嗎?”
  小小說:“正準備預約呢。”
  “交給我吧,”紹謙說:“我在這家醫院工作,比較熟悉情況。”
  他說得極有誠意,幾乎有點懇求的意味,小小不好拒絕,“那就麻煩你了。”留下電話,正準備離去,一直不出聲的沈韻心突然叫:“杜小姐!”小小腳步一頓。
  沈韻心轉動輪椅靠近她:“我對不起你和紹昀。”
  小小沒有回頭,對於一個曾經把羞辱加諸於她身上、並間接毀去她少女時代所有夢想的人,她不可能大度到一笑泯恩怨、以德報怨;但眼前這個人蒼老殘疾,不再有往日那個優雅貴夫人的絲毫影子,又實在激不起恨意,她能做到的隻有漠視。
  紹謙到小小身旁低聲說:“小小,我求你!”
  小小瞟他一眼,“孩子的事,別告訴你哥。”
  紹謙點頭:“我知道該怎麽做。”
  小小回轉過身,對沈韻心說:“過去的事情就算了,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沈韻心眼中淚光閃爍:“孩子出生後,我可以看看他嗎?”
  “可以!”小小不想再和她多說什麽,向紹謙簡短告別一聲,轉身就走,坐進車裏,覺得難過又可笑,人做錯了事,總是說一句“對不起”,以求一個心安,可是區區三個字,能挽回點什麽?
  剛到家門口,江雅秋就接到公司電話,小小下了車,讓司機立即送她去勝天大廈。一個人走進屋內,恰好傅傳玉打電話過來,向她抱怨耿紹昀把持大權,獨斷專行,在董事會裏排擠她,以讓她專心負責歐洲市場為名,架空她在總部的權力。小小懶洋洋半躺沙發裏聽了一會兒,說:“傅姑姑,您也知道,我暫時沒有權力幹涉杜氏集團任何決策。至於執行總裁的安排,或許自有他的道理,如果他真做得不對,趙叔叔和其他董事肯定會聯合反對他。”
  “趙曉峰會反對他?”傅傳玉冷笑:“以他寶貝女兒和耿紹昀現在的關係,支持他還來不及,怎麽可能會反對他?”
  小小握住電話的手驀然收緊,半天沒有聲響,傅傳玉擔憂喊:“小小?”
  “傅姑姑,我累了!”小小平靜說完,掛上電話。
  許多疑惑的事情瞬間明了,因為不想孩子的事情讓耿紹昀知道,她與美國那邊的聯係基本采用電話與電郵,需要出麵的事,由沈嘉恒代理。剛回國那段時間,趙曉峰和趙彤不時打電話來,近二個月,電話漸少。幾天前,她打電話過去,趙彤在電話裏吱吱唔唔,欲言又止。原來是這樣,臉上微癢,似乎有什麽東西無聲蔓延,小小用手一摸,掌心一片潤濕。
  突然看見沈嘉恒陰沉著臉站在偏廳門口,他難得會這個時候在家,晃了晃手中的分機,慢慢走向她,“我並不是有意要偷聽你的電話,本來想打個電話,卻意外聽到了一個好消息。”他俯身盯著她:“你就這麽愛他,不管我怎麽做,你始終對他念念不忘,為他傷心流淚?”
  小小說不出話,有些事情越解釋,越容易讓人懷疑心虛。
  退開幾步,他狠狠扔下分機,轉身大步離去,一走好幾天。過了幾天,他不聲不響回來,碰見小小正在收拾東西,無端緊張:“你要去哪裏?”
  “預產期快到了,我得先做好準備。”
  他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似乎有點靦腆的樣子,小小不由“哧”一聲笑起來,他看她一眼,也笑起來,事情就這樣過去,一切又風平浪靜。
  孩子出生的時候,恰逢杜氏集團年度股東大會召開,沈嘉恒作為小小的代理人出席紐約總部會議,江雅秋和沈韻心徹夜守護在小小身旁,小家夥折騰了八個多小時,一出生哭得驚天動地,是一個男孩子。小小摸著孩子柔軟的胎發,“現在哭個夠吧,以後要多笑,笑笑!”
  笑笑滿月那天,沈嘉恒才回到家,進門看見沈韻心抱著嬰兒,對站在身後的耿紹謙說:“笑笑長得跟你哥小時候一模一樣。”他臉色頓時鐵青,不理會上前迎接他的小小,轉身摔門而去,留下屋內四個人尷尬麵麵相覷。
  長久的沉寂後,紹謙說:“小小,他對你好嗎?”
  “好,非常好。”小小說:“請你們不要介意他的失態,畢竟,這種事情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太過難堪。”
  江雅秋歎氣,“小小,不如把笑笑的告訴總裁吧!”
  “也是,”紹謙忙不迭點頭:“我知道,我哥雖然嘴上不說,心裏一直惦念著你,如果他知道孩子還在……”
  “然後呢?破鏡重圓?破了的鏡子就算可以重新合起來,難道裂縫可以消失嗎?何況,他現在已經有了小彤。”小小看看麵前沉默不語的三個人,唇邊浮起解嘲的淡笑:“原來你們都知道,說不定我才是最晚知道的那個人,我杜惜若什麽時候淪落到和自己姐妹搶男人的地步?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曾經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傷害,轉過身,又去傷害自己的姐妹嗎?”
  江雅秋急切說:“那是不同的,總裁先和你有婚約。”
  “有什麽不同?從耿紹昀不顧我的懇求,轉身離開的那一刻開始,我和他的過往種種全部煙消雲散。我已經嫁人,小彤和他完全有權利選擇彼此,如果你們認為我會因此生氣而刻意隱瞞我,實在是太小看了我。”小小低頭,笑笑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天真無邪,她心中泛起一陣酸楚,親了親他粉嫩的小臉,“你們聽著,笑笑是我的孩子,跟耿紹昀無關,如果你們任何一個人把笑笑的事告訴他,就永遠不用再來見我和笑笑!”
  臨走時,耿紹謙刻意落後兩步,低聲對小小說:“你以前不是說要嫁給我嗎?如果嘉恒哥對你不好,你就離婚,我吃虧點娶你算了。”
  小小誇張的睜大眼睛:“難道你一直苦苦暗戀我?”
  又見小小久違了的調侃,紹謙覺得親切,嘿嘿的笑:“你剛才的樣子真凶,嚇我一跳,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凶悍的樣子。”
  小小向走在前方的江雅秋揚一揚頜:“你不會到現在還不敢向秋姐表白吧?”
  “早表白過,她拒絕了。”紹謙苦著臉,“所以說,我們正好湊成一對,同病相憐,笑笑是我親侄子,我保證會對他非常好。”
  “想得美,”小小笑:“我這麽有錢的女人,大把男人排隊等著娶,幹嘛一定要嫁給你們姓耿的男人。”
  “別人是娶你的錢,我娶是你的人。”
  “滾,”小小大笑推他一把,“你肯將就,我還不肯將就呢。”
  沈嘉恒站在門邊,冷冷看著他們。紹謙並不緊張,笑嘻嘻附在小小耳畔:“現場捉奸!”小小一腳把他踹出門,向沈嘉恒走去。
  “嘉恒!”小小剛走到他身邊,他一個趔趄,向旁邊倒過去,小小倉促抱住他,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
  沈嘉恒一向擁有極強的自製力,這一次是真的喝醉了,翻江倒海的吐,頭痛欲裂,難受得要命。她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柔聲安慰:“別急,一下子就好。”他能感覺到她為他做的一切,為他擦臉,為他換衣服,喂他喝水……卻睜不開眼,也沒有力氣說話,最後,他迷迷糊糊的睡去。半夜,覺得口幹舌燥,他不由喊出聲:“水……”
  柔軟的手托在他腦後,甘泉般的水徐徐喂入他口中,他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水,睜開眼,朦朧燈光下,她美得如同一幅畫,見他怔怔盯著她,柔聲問:“怎麽了,是不是酒勁還沒過,身體不舒服?”
  “對不起,小小。”他抬手穿梭過她的長發,“我不想那樣失態,可我控製不了自己,控製不了自己的嫉妒心。”
  “該說抱歉的人是我,”她側首靠在他的枕邊,結婚這麽久,第一次主動接近他,“對不起,嘉恒,我該顧慮到你的感受。”
  他張開臂把她擁入懷中,臉埋入她的發間,長長的歎息,“小小,我真的愛你!”
  “我明白,”她又輕輕拍他的背,哄孩子般,“我明白的——”
  他的唇輕緩落在她的唇上,小心翼翼試探性的,她的脊背微微一僵,到底沒有推開他,他倏地收緊手臂緊緊抱住她,渴望過無數次,終於可以真真實實的擁有她,吻由淺入深,唇舌熱烈糾纏。
  她突然把他推開一些,傾耳細聽,寂靜的夜裏,小兒的啼哭聲清晰可聞。 “等一下,笑笑在哭,等——” 她雙手抵住他的胸口,掙紮著想離開他的懷抱。
  他呼吸急促,沉浸在迷亂情欲裏,生出了一股蠻力,強行將她再次擁入懷,迫切撕扯她的衣帶,急於拂去彼此間的阻隔。孩子的啼哭越發響亮,情急之下,她張口在他手臂上咬一下,趁他吃痛鬆手的機會,她匆匆跳下床跑出了他的臥室。
  他一動不動躺著,仿佛做了一場美夢,一覺醒來,依然一無所有,臉是熱的,心是冷的。木然躺了很久,他從床上爬起來,斯條慢理穿戴整齊,走出了臥室。
  笑笑在母親懷中吃飽喝足,巴咂著小嘴再次安然睡去,每到半夜,必須給他喂一次奶,小小沒有請奶媽,由自己哺育孩子。輕柔把笑笑放入嬰兒床,蓋上小被子。樓下突然傳來一聲尖嘯,是車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在靜夜裏,分外刺耳,車子行駛的聲音漸漸遠去,直至消失,深夜寂靜如初。小小站在嬰兒床旁,低頭出神看兒子酣睡的小臉,許久,慢慢走到窗前,掀開窗簾一角,夜色濃重,除了黑暗,什麽也看不見。
  沈嘉恒又開始終日不入家門,隔上半月一月的回來一趟,身上總不免帶有女人香水的氣息。小小什麽也不問,看見他,客客氣氣微笑招呼一聲,然後各做各的事,真正相敬如賓。
  笑笑慢慢長大,越發粉雕玉琢般,同時,來自父係的遺傳特征也越發明顯。沈嘉恒一看見笑笑,臉色就陰沉得可怕。以至於每次他回家,小小盡可能的不讓笑笑出現在他麵前。
  江雅秋來看望小小母子,八個月的笑笑剛學會爬,小小陪著兒子滿地爬。江雅秋坐一旁看著這對歡快嘻笑的母子,幾次張嘴,又閉上。
  終於,小小抱起笑笑,到她麵前坐下:“秋姐,有什麽事你直說吧,看你這樣憋著,我也覺得難受。”
  “小小,你知不知沈先生外麵有女人?”
  “就這事呀,”小小毫不在意笑:“我還以為什麽大事呢。”
  “如果那個女人是顧湘湘呢?”
  “什麽?”小小迅速抬頭,眼神瞬間變得冷峻。
  “半個月前,我陪朱總裁請一位重要客戶吃飯,無意中在酒店看見沈先生和顧湘湘,兩人舉止親密。杜先生以前派人教過我追蹤術,當晚,我跟蹤了他們,看見進入他們聖苑山莊的一棟墅裏。據調查,這棟別墅二年前被沈嘉恒買下,一年半以前,也就你和總裁發生婚變回美國那段時間,轉入顧湘湘名下,你不覺得這裏麵有問題嗎?”
  小小緊鎖眉頭,不發一語。
  “小小?”
  小小擺了擺手,“讓我仔細想一想。”她把笑笑抱給江雅秋,獨自走入偏廳回來踱步,往昔的許多事依次浮現於腦海,她第一次見到沈嘉恒,是顧湘湘作的介紹;第二次邂逅,顧湘湘在場,並在她酒醉後,中途離開,讓沈嘉恒照顧酒醉的她,由此產生好感;第三次邂逅在離園,也是和顧湘湘見麵之後;以及,商業城那次兩個相互偎依的熟悉身影,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父親曾經派人調查過顧湘湘,如果沈嘉恒和顧湘湘那時真有關係,以杜家的情報調查能力不可能查不到他們的關係,那麽這個調查的人——,曾經多次疑惑過的情形再現眼前,父親病重期間,傅傳玉失態的表現;父親揮向傅傳玉臉龐的那一掌,不像是要撫摸她;臨終前,父親眼中的痛苦與憤怒,最後一滴淚,死不瞑目……
  隱隱約約,總覺得一切事情之間似乎存在某種聯係,卻又模糊不清抓不住主線。她攤開手掌,食指在掌心反反複複色勒著幾個筆畫,猛然扼腕跌入沙發裏,額頭上冷汗岑岑。
  小小從偏廳走出來,一臉淡定的笑:“秋姐,我想通了,男人嘛,外麵逢場作戲沒什麽大不了,隻要不鬧得太過份,讓我失了顏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江雅秋驚愕,不可置信的瞪大眼:“小小——”
  小小手一擺,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你上次不是說想要一些花苗嗎,我帶你看看新培育的品種,有合意的,就拿一些去吧。”她抱過笑笑,領先向花園走去,江雅秋會意,緊隨其後。
  寬闊的花園裏,四周景致一覽無餘,小小悠閑含笑望著麵前大簇的鬱金香,語音卻低沉急促:“秋姐,事情也許比我們所想的要複雜得多,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離開這裏後,立即和趙延律師聯絡,我在他那裏預留了一份有簽章的空白委托書,讓他填寫我名下所有產業委托他全權代理的內容,盡快接管我名下現有產業;你不要再回家,直接去機場,搭乘最近一班飛機去紐約會見耿紹昀,叫他即刻把耿夫人接走,並仔細詢問。當初她出車禍,我還以為——,現在看來,很可能是她知道些什麽重要的事情,有人想殺她滅口,大概出於某種顧慮,她一直不敢說出來。”
  見小小語氣凝重,江雅秋感覺到事態嚴重,急問:“到底怎麽回事。”
  “來不及解釋了,你盡快離開這裏,越快越好,還有,小心傅傳玉。”
  “那你呢,”江雅秋擔憂,“如果有危險,你們應該和我一起走!”
  “如果事情真是我所猜想的那樣,我恐怕已經陷入天羅地網中,走不了啦。”小小把笑笑放在柔軟的草地上,俯身拔出幾株花苗,“與其三個人都被困在網中,不如讓我和笑笑先引開別人的目光,你脫身了,我們才有希望脫身,我有一份重要名冊放在趙延處,他自然知道該怎麽做。”她把花苗遞給江雅秋,用被枝葉擋住的另一隻手握一下江雅秋的手,“秋姐,保重!”
  江雅秋剛走不久,天空就響起了炸雷,一個接一個,小小聽得心驚,好動的笑笑也嚇得窩進母親懷中,少有的乖巧安靜。中午,開始下起雨,淅淅瀝瀝一直延續到傍晚,雨勢越來越大,形成了暴雨。春天雖然多雨,但下這麽大的暴雨,是一種極其反常的現象。小小心神不寧,站在窗前望著雨幕出神,花圃裏的鬱金香被狂風暴雨摧殘得七零八落,滿目蒼夷。沈嘉恒的車子意外駛入視線,他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過家。車門打開,助手先從副駕駛座下車,打開傘,才把他迎下車。
  笑笑對於這個難得見麵的男人似乎十分好奇,烏黑大眼睛盯著他滴溜溜的轉,沈嘉恒好心情的衝他招手:“嘿,小家夥,又長大了不少。”
  笑笑揮舞小手“咯咯”的笑,沈嘉恒嗬嗬一笑,伸手去摸他粉嫩的小臉蛋,“真可愛!”小小下意識用手攔開,沈嘉恒若無其事的收回手,“我還沒有吃晚飯,你呢?”
  “我吃過飯了,你想吃什麽,讓廚房替你做吧。”她抱起笑笑準備離開。
  “沈太太,”他不無諷刺:“你丈夫難得回家一趟,你就不能表現出一點熱情嗎?”
  小小收回踏上樓梯的腳步,反唇相譏:“沈先生,你認為我該表現出什麽樣的熱情?你外麵玩女人回來,難不成我要端茶送水,噓寒問暖,以示賢惠?”
  她一向溫和,鮮有這麽尖銳的措詞,他饒有興趣的揚眉,“如果你的表現可以理解為吃醋的話,真令我受寵若驚,沒想到沈太太表麵上不聞不問,內心深處居然對我有這麽熾熱的感情。”
  小小側首,避開他審視的目光,“不聞不問並不代表我要忍聲吞氣,承受你的冷嘲熱諷。我看我們母子還是搬回新區別墅去住,眼不見為淨,免得礙了你的眼。”
  “找借口搬出去,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對不對?”他逼近她,指背輕輕磨挲她光潔柔滑的臉龐,溫柔的聲音甜膩得要化掉般:“小小,跟我玩手段,你還太嫩了點。”
  小小不由微顫一下,天氣反常,人也反常,也許這才是他的真麵目。笑笑突然伸手向他的臉抓去,出其不意,胖胖的小手從他臉上刮過。沈恒嘉倉促後退,小孩子沒什麽手勁,抓得並不痛,卻讓他有點狼狽。小小見他目光陰沉,暗暗心驚,警覺的護住笑笑,強作輕鬆說:“笑笑太淘氣了,我的臉常被他抓破,你不會跟一個不懂事的小嬰兒計較吧?”
  他的眼神稍稍緩和,悠然走到大廳一角的吧台後麵,“來,陪我喝點酒,我告訴你一件很好笑的事。”
  小小抱著笑笑往樓上嬰兒房走去:“笑笑要睡覺了。”
  他自顧自的說:“蔡九得了重病,躺在床上還沒有斷氣,兩個兒子就開始爭權……”滿意的看見小小停下腳步,他繼續說:“權力這種東西,必須要有一定的勢力和財力支持,才能爭取得到,對不?我支持了老二蔡雋帆,老大蔡文濤敗落逃亡。”
  小小站在樓梯中央,冷冷瞟他一眼:“無聊!”
  “哦,你不覺得好笑?我也不覺得好笑,”他目不轉睛盯著她……俊秀臉龐上掠過一絲陰狠之色:“讓我覺得好笑的是,今天上午有人打電話給蔡九,說你有危險,請他帶人來接你走,結果接電話的人是蔡雋帆。”
  仿佛一個響雷猛烈炸開在腦海裏,小小頭暈腦眩,虛浮無力倚靠在欄杆邊緣,“你把秋姐怎麽樣了?” 寒意徹骨,她控製不住的顫抖,聲音透出恐懼:“你到底把她怎麽樣了?”母子天性,笑笑 “哇”一聲哭了起來,眼汪汪的大眼睛驚恐望著她。小小低頭,孩子無邪純真的眼中倒映出自己蒼白淒切的臉龐。她閉了閉眼,把孩子抱緊幾分,輕輕拍打後背安撫他。
  他專注看他們母子,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神情柔和。笑笑揪住母親胸前的衣襟抽抽咽咽,漸漸睡去。把孩子送入嬰兒房,交待保姆小心看顧,她匆匆下樓走到他身前,清冽的目光直直盯住他:“秋姐在哪裏?”
  他側身而坐,俊挺的臉龐被光與影分割成兩麵,一半在幽幽燈光下,一半隱在陰影裏,端起酒杯仰首慢慢喝下去,“我最討厭嘴碎的八婆。”
  她握緊擅抖的手,重複問:“秋姐在哪裏?”
  他又說:“其實,你想知道些什麽,可以自已來問我,我一直盼望你能問一問,比如,我不歸家的時候,住在什麽地方;比如,我回家的時候,為什麽從不掩飾一下女人的香水味;再比如,我和顧湘湘是什麽關係……”
  她冷冷說:“我不想知道,這些跟我沒有關係。”
  “因為你根本不在乎,對不對?”他又倒滿一杯酒,輕輕晃動殷紅的酒液,“你授意姓江的女人委托征信社搜集我出軌的證據,不過是想找一個離婚的借口。我是什麽?一個被你利用來報複耿紹昀的工具,利用完了就扔?”
  “你娶我,為的又是什麽?這一年半來,你從我身上撈的好處還不夠多嗎?”她微微抿唇,浮起含諷的冷笑:“我不愛你,至少沒有騙過你。你呢,從一開始的步步為謀,到現在,這幢房子裏,你安排了多少眼睛或攝像頭,監視我的一舉一動,這樣的處心積慮,難道是因為你太愛我的緣故?”
  他沉默一下,低聲說:“如果我說是,你信不信?”
  她漠然望向窗外,雨勢湍急,無邊無際的暗夜望不到盡頭,“我不要!”
  他凝視她,眼中悲傷的蒼涼漸漸被無望的陰鬱所取代,嘴角噙起一絲涼薄笑意:“我們,這一輩子隻能這樣了嗎?”
  電話鈴突兀響起,小小撲過去拿起話筒,裏麵傳出紹謙疲憊的聲音:“小小,雅秋上午的時候出了車禍,剛做完手術,我是主刀醫師的助手……”
  “車禍——”她喃喃,掌心冰冷濕膩,話筒幾乎沒法握住,“秋姐,秋姐,她——”
  “生命沒有危險,但是——”紹謙頓一下,艱難的說:“她大腦嚴重受損,成為了植物人……”
  話筒終於從手中滑,她茫然呆立。話筒裏傳出紹謙急切的聲音:“小小,小小,你怎麽了——”
  沈嘉恒拿起話筒:“紹謙,是我,小小難過得說不出話。現在雨太大了,我明天陪她去醫院看望江小姐。嗯,好的,再見。”
  她緩緩轉眸,烏黑眼眸如千年寒潭,冰冷幽暗,“沈嘉恒,跟我離婚吧,或許,還能給彼此留一條活路。”
  他似乎沒有聽懂,呆滯片刻,卻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風度翩翩,“聽說,杜修宇把你當寶貝,不管你怎麽胡鬧,都不舍得對你動一個手指頭,別的人更不敢碰你一下?”
  她沒有說話,移開視線,不再看他,仿佛是不屑。
  胸口有一種尖銳的痛,她的神情像極了另一個人,那個人用鄙夷的目光看他,高貴而冷漠:“你這樣的人,怎麽配得上我的小小!”沈嘉恒抬起手,“啪”一巴掌突然甩下,小小站不穩,一下子跌入沙發裏,白晰臉龐上,五個指印迅速紅腫。他俯下身:“我早就對你說過,不要提離婚這兩個字,我們要恩恩愛愛,白頭偕老,記住我的話!”
  她慢慢抬起頭,空茫的目光不哀不怒,靜靜看他,又似乎沒有看他。
  他隱隱不安:“小小。”伸手想要扶她,她身軀急劇往後一縮,眼中濃烈的憎惡,刀一樣,硬生生劈入他胸膛。如瀕臨絕望的困獸,最後一點清醒被燃盡,他冷酷的笑,手指輕撫她臉上浮腫的傷痕:“我們已經結婚一年半之久,你是不是該盡一盡妻子的責任了?這種事情總讓別人代替你完成,很不好。”他低下頭吻她。
  “禽獸。”她一巴掌甩回他臉上,用盡全力推開他,剛站起來,又被他拉住,狠狠摜回沙發裏,“我希望明年的今日,我們會有一個孩子,跟笑笑一樣可愛。”
  笑笑?聽他提到笑笑,她停止了劇烈的掙紮,孩子的哭聲夾雜在嘩嘩的雨聲中,隱約可聞。“笑笑,”她驚恐的問:“你對笑笑做了什麽?”
  他優雅微笑,不急不緩扯下領帶,解開襯衣扣子,“一個小孩子,我能對他做什麽,不過是找不到媽媽,害怕得哭起來。”他的手滑入她的衣底,流連柔膩的肌膚間,“如果不想讓他哭太久,最好配合一點。”她無力垂下手,緊緊咬住唇,淚水止不住從緊閉的眼角滲出。她犯了大錯誤,再也沒有父親來為她遮風擋雨,必須自己來承受這個後果。
  她的身體一如他記憶中溫軟馨香,曾經是他不可企及的夢,渴望了太久,壓抑了太久,扮演了太久謙謙君子的角色,才得以放縱自己的欲念,他貪婪狂熱汲取著她的溫暖,滿足的沸點後,神智從迷醉中漸漸複蘇,她淚痕斑駁的臉映入眼中。推開他的懷抱,她跌跌撞撞往樓上嬰兒房衝去。
  他一動不動斜靠在沙發裏,望著她,直至從視野中消失。眼眶酸澀痛楚,極致的滿足後,是空乏的虛無,他以為他得到了,其實什麽也沒有得到。長期遊走在真真假假間,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愛她,絕對真實。隻是,經過了今晚,她不會再相信,更不會要。他疲憊的合上眼,愛情不過是奢侈品,沒有了它,人未必就不能生存。天好像裂了般,狂風挾著急雨,發出驚天動地聲響!
  一場重病來得氣勢洶洶,小小躺在床上昏天暗地一連數日,聽春雨淅淅瀝瀝落個不停,懶洋洋的執意不肯睜開眼睛,一直沉睡未必不是好事。醫生無可奈何說:“沈先生,如果沈太太潛意識中不願意醒來,單純的醫藥恐怕起不了什麽作用。”
  沈嘉恒走到床邊俯身,昏睡中的小小安詳溫和,再也不會用冷漠鄙夷的目光刺痛他。其他人相繼離開房間,寂靜的空間裏,隻有輸液管中藥水滴落的聲音。他把她抱入懷裏,嬌小的身軀削瘦單薄,幾乎感覺不到她的體重。沈嘉恒微皺起眉,他並不喜歡現在的她,雖然很溫順,可是吸引他的,是那個明媚如朝陽的蘇小小。
  渾渾噩噩中,小小感覺到一個溫暖的懷抱,依稀夢回遙遠的年代,父親抱著幼小的她踱過長廊,修長身影從夕照昏黃的光輝裏逶迤而過,“爸爸。”她含糊喊。一隻手輕撫她的臉龐,她聞到淡淡的煙草芳香,記起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男人,他說過,無論生死,他會和她在一起,她喊:“紹昀!”溫暖的懷抱頓時變得僵冷。
  他低下頭,附在她耳畔:“你聽著,如果你不願清醒過來,我就成全你,親手結束你的生命,按照你父親的遺囑,笑笑作為杜家唯一的血脈,可以繼承你所有遺產,而我作為笑笑名義上的父親,是他唯一監護人,我將接管你們杜家產業,蠶食杜氏的一切。等到那一天,我送笑笑去和你團聚,或者,我娶顧湘湘,讓她來照顧你的笑笑,好不好?”把她輕緩放回床上,他站在床邊看她,“為了你的笑笑,你最好快點清醒過來,我等著你。”腳步聲從門口消失。
  小小聽見孩子的哭聲,是她的笑笑在哭,她拚命掙紮,猛然撲跌床畔,一下清醒了過來,大口喘著氣,側耳仔細聽,聽不到笑笑的任何聲音。她拔掉手腕上輸液的針頭,扶牆搖搖晃晃走到隔壁嬰兒房,目光急切搜尋每一處,沒有笑笑,正在整理房間的育嬰保姆驚喜:“太太,您醒過來?”
  小小斷斷續續問:“笑——笑呢?”
  “沈先生抱小少爺上三樓琴室了。”
  “扶我上去。”
  琴室三麵是巨幅玻璃牆,雨過天晴,一縷陽光斜入室內。沈嘉恒修長的指在琴鍵上跳躍,一曲《此情可待》行雲流水般流暢。笑笑快樂的滿地爬行,胖胖身軀浴在金色陽光中,再長兩隻翅膀,活脫脫一個安琪兒。一口氣鬆懈下來,小小沿門框虛弱滑坐地上,眼眶發熱:“笑笑。”無知的孩子置若罔聞,趴在玻璃牆前好奇張望外麵。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沈嘉恒望著半空中的彩虹,沉靜許久,說:“我也學過彈鋼琴,不如你彈得好,我沒有時間。”
  小小艱難挪到笑笑身旁,摟住他坐在地毯上,玻璃牆外,樓下庭院裏不時可見晃動的人影。
  他來到她身邊,也席地而坐,“我為你配了一名私人秘書,叫林娟,能力不比江雅秋差多少,你有什麽事交待她去辦就行,所有的郵件與電話,她會替你過濾。如果你想外出,告訴我一聲,能去的地方,我會陪你去。”
  小小忍不住笑,明明是把她給軟禁了,居然話說得這麽好聽,她側過頭,諷刺說:“你是不是麵具太多,把自己真實的臉給弄丟了?”
  “不,”他搖頭,“你現在看到的就是真實的臉,我們要一起過一輩子,每天戴著麵具太累,從今以後,你可以看見完全真實的我,慢慢適應並接納,這樣你才活得快樂。”
  “準備關我一輩子?”
  他微笑:“當然不是,等到你心甘情願做我的妻子那天,你就自由了。”
  她嗤笑:“那不就是一輩子嗎?”轉首繼續望向玻璃牆外,滿院的鬱金香早已支離破碎,差不多是屍骨無存了。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問:“要重新種植一批花苗嗎?”
  “要種就種仙人掌吧。”仙人掌生命力強,鬱金香太過嬌氣,她現在不喜歡。
  他看著她,冰冷的笑:“隨你喜歡!”
  杜修宇生前為女兒準備好了一切,怕她沒有能力掌管杜氏集團,安排耿紹昀代替接管三年;怕她被人騙財騙色,立下三年不得轉讓或出賣產業的遺囑;怕她被人謀財害命,規定產業隻能由杜氏血脈的後代繼承家業;總以為三年的時間,足夠讓她學會並掌握一切。唯獨沒想到不成器的女兒會被別人當作金絲雀關進籠子裏,沈嘉恒為她打造了一個華麗的籠子,用杜氏的錢。她一年半不曾理事,所有人早已習慣他作為她的代言人,管理她名下的一切產業。除了杜氏集團暫時由耿紹昀把持,她名下其他一切產業成為了沈氏華豐集團的賺錢工具。他用杜氏產業作抵押,套取大量流動資金,為華豐集團掙進大把錢,卻不必承擔任何風險與成本。
  小小終於明白沈嘉恒之所以能容忍笑笑存在的原因,那是他控製她的最有力王牌,隻要一想到幼弱的笑笑可能遭受折磨,她就不得不在沈嘉恒拿回來的每一份文件上簽章,使其產生法律效用。依照沈嘉恒的計劃,三年期滿後,必定會要求她支持他成為杜氏集團新一屆執行總裁,然後一點一點蠶食杜氏集團,當姓杜的一切變成姓沈,杜氏王國正式終結。
  每每夜深人靜,她看著笑笑熟睡的小臉,想起父親留下的龐大家業,她隻能眼睜睜任由沈嘉恒侵占,就這樣兩手空空,什麽也不留給笑笑,甚至讓他隨時有生命危險?倚在窗前,她望見院子裏的仙人掌已長有一尺來高,這種植物生命力真強,不聞不問,任憑風吹雨打日曬,仍然能旺盛生長。她緊緊抓住窗台邊緣,突出的棱角刺入掌心,等不到別人的救援,她必須學會自救。
  突然警覺到房內有另一個人的氣息,小小迅速回頭,黑洞洞的槍口指住她的腦門,“你不用怕,看在杜世伯份上,我不會傷你分毫,隻要借沈嘉恒的兒子用一用。”
  她鎮定打量麵前的人,衣著髒破,麵目憔悴,很落魄的樣子,整體輪廓頗為英挺,“蔡文濤?”
  他點點頭。
  “你怎麽還沒有離開本城?”
  “我爸快不行了,我想見他最後一麵,卻中了埋伏,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我並不想拿一個小孩子做人質。”
  小小苦笑:“我倒很想幫你,聽說你和耿紹昀是同學,看不出來這孩子長得像誰嗎?”
  蔡文濤仔細看了看笑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孩子來自父係的明顯遺傳,詫異:“你怎麽——?”
  “我被軟禁了,”小小說:“外麵那些人,不是用來防你的,是用來看守我的。”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確定她說的是實話,頹然就地坐下,“這幾十天來,我不斷逃亡,又累又餓,你能給我找點吃的嗎?”
  不敢驚動其他人,小小隻找到一盒糕點,又衝一杯牛奶。他狼吞虎咽,邊吃邊問:“沈嘉恒為什麽軟禁你,他怎麽能容忍你生下紹昀的兒子?”
  小小歎氣,“先不說我,一時半刻死不了,倒是你,準備怎麽辦?”
  “去美國的路已經被封死,我打算去泰國,那邊有我爸以前的兄弟。”他緊皺眉頭,看了熟睡中的笑笑一眼,“本來想——,現在看來不可能了。”
  小小大致明白他的窘迫,拿起手袋翻找了一下,遞給他一疊鈔票和一張卡:“我身上隻有這麽多現金。”順手捋下手指間的鑽戒:“這個大概值一些錢,現金不夠,就把它變賣了。如果你能活著逃出這個城市,卡裏有我在瑞士銀行的一筆存款,可以作為你東山再起的資金。”她又隨意抓過一張紙寫了幾行字,“這是密碼。”
  蔡文濤拿著鑽戒反複看:“結婚戒指?”
  “嗯。”小小從衣櫃裏取出一套衣服扔給他,“把衣服換了吧,你身上的太顯眼。”
  他不慌不忙換下又髒又破的衣服,“結婚戒指都送人了,沈嘉恒會不會被你氣死?”
  “能被氣死就好了。”她抱起睡得正香的笑笑,“我去引開外麵的人,這房子裏到處是攝像頭,在沒有被發覺之前,你盡快離開。”
  蔡文濤四處張望一下,“這是你們的臥室吧,他在臥室裏也安裝攝像頭,拍春宮十八摸?”
  見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小小也笑:“誰知道他有沒有這種變態的嗜好,我得找機會問問他。”走到臥室門口,她回過頭,神情凝重:“如果你能活著回來,一定要救這個孩子。”
  蔡文濤動了動唇,卻什麽也沒有說,隻鄭重點一下頭。
  她到一樓大廳裏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緊接著笑笑被驚醒大哭出聲,所有人向大廳匯集。蔡文濤趁機從二樓陽台翻越下來,融入茫茫夜色中。
  以前,小小隻要一碰到枕頭,就能睡得不亦樂乎,現在卻總睡不安穩。翻來覆去,半夢半醒仿佛聞到陣陣花香,似錦繁花間,父親輕輕拍了拍一個七歲小女孩的腦袋,“小小,以退為進、以柔克剛是一種很好的戰術,必要時,要懂得向你的敵人示弱。”年幼的孩子迷茫撲閃著一雙大眼睛,他笑:“算了,你不懂沒關係,天塌下來,有爸爸替你頂住。”終有一天,他不能再為她頂天立地,臨終前,顫抖的指尖在她掌心艱難一筆一劃,眼中滿滿的不甘與擔憂,至死不肯合上眼睛。淚流滿麵的驚醒,窗簾沒有拉上,天際已泛出一隙灰白。沈嘉恒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支額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專注看她,晨曦的微光裏,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小小心情不好,從床上坐起,惡聲惡氣說:“幹什麽,莫名奇妙跑來嚇人,顧湘湘沒侍候好?”
  他拉過她的手,一枚戒指緩緩套上她的無名指,“結婚戒指還是不要送給別人比較好。”
  小小盯著戒指幾秒鍾,笑了起來,本就當作一場賭博,不抱多少希望,當然不會有太大失望,“你真在臥室裏裝了攝像頭?”
  他笑一下,“我沒那變態的嗜好。”手撫過她的臉頰,慢慢滑落到頸項,“你為什麽就不能乖乖地聽話,這樣對你、對我、對笑笑、都好。”
  “蔡文濤死了嗎?”
  “大概是吧,中了五槍,跌落海裏去了。”
  “哦,”小小漫不經心,“可惜了一名帥哥,不過,根據主角不死定律,說不定有奇跡發生。”
  “他是配角。”沈嘉恒手指流連她的鎖骨間,“有時候想,直接結束你的生命,是一了百了的最好方法,事到臨頭,卻又不舍得。”
  她揶揄:“不舍得,還是不敢?”
  他沉默一下,才說:“是不舍得!”傾身去吻她,她側首避開。吻落在她的耳畔,他低低的笑:“是不是想殺了我?”
  “不,我沒想過要殺了你!”
  “那就好,”他扯開她的睡袍,用力抱緊她,仿佛渴求什麽,又仿佛想抓住些什麽,“否則,我一定會在你具備殺我的能力之前,親手殺了你,一定!”
  她沒有做無謂的反抗,默默承受他幾近顛狂的渲泄。茫然望著天花板,似乎又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報複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不是讓他痛快的死,而是讓他痛苦的活,惶惶不可終日,眼睜睜看著自己所在乎的東西一樣一樣失去,卻無能為力,那種從雲端跌入泥潭的感覺,比死還難受!”
  顧湘湘百無聊賴翻看報紙,今天頭條又是沈氏夫婦的新聞,大字標題“豪門金童玉女將再添新丁”,標題下麵是沈嘉恒和杜惜若的親密合影,兩人一臉甜蜜的笑容,仿佛真是一對幸福的恩愛夫妻。她冷冷的笑,有多久沒見過沈嘉恒了?他一直是公眾麵前的好丈夫好父親角色,所以她成了他最見不得光的一麵,唯一一次見光就是半年多前她過生日,百般懇求,才讓他陪她去著名的蘭苑大酒店慶生,卻被江雅秋看見,險些壞了他的大事。從那以後,她隻能從報紙上知道他的消息,守著一幢豪宅,還有一張刷不完的卡,一看著容顏天天老去。他愛她嗎?他曾不止一次對她說過愛,信誓旦旦等一切事情了結後,要與她廝守終生。可他真的愛她嗎?她始終記得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抱著她落下眼淚:“我本可以像他一樣的愛你,你為什麽要變心,為什麽要變心……”第二天酒醒後,他隻字不提,她也不問,兩人都當作沒有這回事發生。
  開門的聲音響起,顧湘湘詫異看見沈嘉恒走進來.他脫下外套隨手扔沙發上,目光有意無意掃過她手中的報紙,微笑:"怎麽了,傻乎乎看著我幹什麽?"
  “沒想到你會來,”她老實承認:“聽說沈太太又懷孕了,我以為你會陪在她身邊。”
  他斂起笑容,盯著她看,她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傻丫頭,”他歎息,伸手替她擦淚,“你要明白,沈家家大業大,我必須後繼有人,隻有她生的孩子,才能名正言順繼承沈杜兩家的產業。”
  “我明白,我隻是想起了我們的那個孩子。”她眼淚落得更急。
  他正想安慰她,手機響起,是林娟打來的:“沈先生,沈太太有點不舒服,要去醫院。”
  “你先陪她去醫院,我馬上就來。”掛上電話,見顧湘湘眼巴巴盯著他,眼中淚跡未幹,“湘湘——”
  “你要走了,是不是?扮演了二年多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這次總算名至實歸,不當別人兒子的便宜老爸了,對不對?。”
  他沉下臉,“你再說一遍!”
  她緊抿著唇,神情淒楚
  他心一軟:“以後不要再胡言亂語,如果覺得悶,就去瑞士旅遊一趟,要不去巴黎也行,多買一些時裝回來。”他匆匆走出門,扔下一句話:“我有空再來看你。”
  顧湘湘呆呆僵坐很久,哈哈大笑起來,笑到最後有些歇斯底裏,付出了那麽多,落得這麽一個下場,她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麽意義?
  小小做完檢查,就去看江雅秋,耿紹謙把她照顧得很好,昏睡半年之久,肌肉並沒有萎縮。盡管如此,曾經美麗聰慧的江雅秋,也隻剩下一具幹瘦的軀殼。捧起她冰冷的手,小小俯身附在她耳邊:“對不起,秋姐,這筆債我一定替你討還——”一滴淚奪眶而出,落在江雅秋蒼白的臉龐上。
  小小脊背突然崩緊,江雅秋的手指緩緩在她掌心劃動,並不明顯,眼睛依然閉合著,一如既往毫無生氣。小小額頭輕抵床頭冰冷的鐵架,保持原有的姿勢紋絲不動。幾分鍾後,她抬起頭,神色如故,看不出任何變化。
  沈嘉恒在病房外等待,見小小出來,迎上前看她眼眶泛紅,說:“你怎麽又哭了,對胎兒不好,這個地方你以後還是少來。”
  小小不說話,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沈嘉恒並不介意,她每次看望過江雅秋後,心情會低落一段時間,他習以為常了。
  回去的路上,她問:“你和顧湘湘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對於他和顧湘湘的事,她一向漠不關心,不聞不問,他側過頭詫異看了她一眼,她並不看他,漫無目標望著車窗外不斷後退的街景。
  他說:“湘湘念大學時,給我的兩個弟弟當家庭教師,那兩個臭小子讀書不行,欺負人倒很有一套。有一次,我看見她忍聲吞氣的樣子,與我母親以前受婆婆妯娌欺負時的隱忍神態一模一樣,就阻止了他們對她的捉弄,並幫她出學費生活費,從那時起,她一直跟著我。”
  “很感人的故事,”她笑:“如果你娶了她,能成就一段佳話,可惜,你娶的人是我,所以,你以後不能和她在一起!”
  “哦,”他的眼神變冷,“因為她曾經破壞了你和耿紹昀的好事?”
  小小冷冷瞟他一眼,遙控按下隔音板,對司機吩咐:“停車!”
  看她下車,他也下車,跟著她走進紫荊商業城:“你要選購什麽?我陪你去。”
  她停下腳步,有些惱怒:“我已經懷有三個多月的身孕,要跑也跑不了,有必要時時刻刻緊盯不放嗎?”
  自從小小懷孕後,他們才開始像一對真正的夫妻,可以融洽相處。沈嘉恒不想破壞這種好不容易得來的融洽,大多事情上順著她的意思,他搖一下頭:“小小,我們不要吵了,剛才的事,我向你道歉。”
  她神色稍緩,放低聲音說:“我要選購一些女性貼身用品。”
  他不方便進入女性專用品選購區,就讓林娟陪她,自己則在一樓的貴賓休息室等候。
  乘手扶電梯到達二樓,一眼望見坐在二樓休閑咖啡屋前的顧湘湘,她的確是一個美人,精心妝扮過後,比以往更增了幾分美豔動人,即使抽煙的樣子,也有一種慵懶的嫵媚。
  眼角微挑,斜睨走近前的小小,顧湘湘直截了當說:“你約我出來,如果是為了叫我離開嘉恒,就免談了,我不會離開他。”
  小小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林娟也坐下,才不慌不忙說:“我的原則是丈夫不得與人共享,尤其是一個對我和我的孩子恨之入骨的女人,有什麽條件你說吧。”
  “孩子,”小小的話觸及到她的隱痛,顧湘湘冷笑:“我比你更早有他的孩子,老天真不公平,明明是你搶了我的男人,卻在這裏理真氣壯叫我離開。我和嘉恒在一起六年,你們做夫妻還不到三年,你有什麽資格叫我離開。”她把香煙按滅在煙灰盅裏,緩緩站起:“我們之間沒什麽好談了,我之所以會赴約,是要讓你明白一件事,你母親欠我母親一個孩子的生命,你欠我一個孩子的生命,是你欠了我,不是我欠了你!”轉身嫋嫋婷婷離去。
  目送她走到樓梯口,小小喊:“等一下。”
  顧湘湘回頭,儀態萬千站在原地不動。
  小小讓林娟等她,獨自走近顧湘湘身前,低聲說:“告訴你一件事,我約你出來的真正目的,是要成全你的心願。”在林娟看不見的角度,小小的笑容裏透出一絲詭異,突然抓住顧湘湘的手腕,甩手給她一記耳光,顧湘湘本能反應的用手推開她,小小的身軀向後倒去,林娟驚叫一聲,來不及施求,小小已經沿著階梯滾下,摔落在一樓大堂裏,鮮紅的血從她身下蔓延開。得到消息的沈嘉恒倉促衝來,滿地鮮血映紅了他的眼睛,抬頭看一眼驚恐站在台階頂端的顧湘湘,他抱起昏迷的小小狂奔而去。
  顧湘湘麵無血色,喃喃:“不是我,她居然連自己的孩子也下得了手。”
  空氣裏彌漫著藥水的氣息,小小懨懨睜開眼。沈嘉恒站在床頭,麵無表情凝視她,眼底紅絲密布。腹部的痛楚時緩時疾,手撫過平坦的腹部,她的唇畔不由自主掠過一絲笑意。
  一記耳光猛然甩在她的臉上,手勁極狠,卻也不特別痛,隻覺得暈眩,耳中嗡嗡作響,口裏湧起一股血腥味。
  小小一動不動盯著他:“這是你第二次打我,也是我生憑第二次挨打。”
  “這一耳光,替那個無緣人世的孩子給你。”手扣上她的頸項,“你的演技太好,我以為——,給我希望,又讓我絕望。”手上力道加大,他厲聲說:“你在報複我,是不是?”
  小小喘不氣,幾乎暈厥。
  門突然被推開,沈韻心急切轉動輪椅進入房內:“嘉恒——”,沈嘉恒鬆開手,側過頭看她,她頓一下,說:“我看了報紙,說小小不慎從商場樓梯跌下來,你們還年輕,孩子以後會有的……”
  小小一邊喘氣一邊大笑:“不慎,是不慎!”
  他回過頭看她一眼,目光陰冷。轉身向沈韻心走去,語氣平緩:“姑姑,我有事先走了,麻煩您陪陪她。”
  目送沈嘉恒離開,耿紹謙進洗盥間擰了一個濕毛巾,敷在小小浮腫的半邊臉上,“他對你到底怎麽樣?”
  她微側過臉,讓臉頰緊貼著冷毛巾,火辣的感覺減輕了許多,“還好,失去了孩子,他有點失控。”
  耿紹謙默然,與小小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關於她的消息大多來自報紙。報紙上,她和沈嘉恒是恩愛夫妻典範;為數不多的見麵時間裏,她身邊總陪伴著沈嘉恒,他的表現無可挑剔,正如外界所傳聞的那樣完全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沈韻心握住小小的手,低泣出聲:“都是我不好,如果當時我不……”
  小小抽回手,厭倦的閉上眼,“你真想幫我的話,能不能把笑笑接到你家中照顧幾天?越快越好!”不知道沈嘉恒出於什麽心態,凡事總會給沈韻心幾分情麵,或許現在隻有她能保笑笑安然無恙。
  沈韻心立刻點頭:“我馬上就去。”
  耿紹謙讓司機先送母親去接笑笑,兩個人單獨相處時,他盯著小小,仔細觀察她神情:“有什麽事,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多一個人商量,總是好的。”
  “好。”小小虛弱的笑,如果告訴紹謙一切,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也許沒出這個門,他就變成了和江雅秋一個樣。正如沈嘉恒所說,他既然敢做,自然有辦法封鎖消息,何必賠上紹謙的大好年華。她轉移話題:“秋姐的情況怎麽樣?”
  紹謙搖頭:“勝天的現任總裁朱先生從美國請來了幾名腦科專家會診,可是……”
  “美國來的腦科專家,”小小喃喃自語,若有所思,半晌,苦笑:“原來,他知道……”
  紹謙不解看她。
  她抬起一隻手,掩在眼睛上,“紹謙,我累了!”
  他替她掖了掖被子,“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帶笑笑來看你。”
  小小的身體時好時壞,足足在醫院裏住一個多月才康複。出院那天,沈嘉恒來接她,細心關切,體貼入微。車子啟動後,小小略有嘲意的笑:“現在沒有記者了,可以放鬆一下,你表演得不累,我看著卻累了。”
  他冷冷說:“我以後不會見顧湘湘,希望你也安份點。”
  她挖苦說:“這麽絕情?她可是為了你,連床都肯陪別的男人上,有沒有問過她,你和耿紹昀哪個床上技術更好?”
  他斜睨她一眼:“這個問題,你應該比較清楚。”
  小小沉下臉,不再說話。
  “一年多前,也就是江雅秋出事的時候,耿紹昀曾派人來打探你的消息,知不知道那個人潛入時,我們正在做什麽?”
  她不理睬他。
  他看著她笑:“我們正在親熱,不知道他是怎麽向耿紹昀匯報的,從那以後,再沒有派人來調查過你的事。”
  小小詫異:“原來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變態,為什麽不幹脆拍個春宮十八式給他寄去?”
  “下次一定。”他點點頭,“不過,恐怕沒下次了,耿紹昀已經和趙家小姐訂婚。”
  小小調頭望向窗外的街景,明媚陽光下,車水馬龍,行人匆匆,都是旁人的事,她漠然說:“那關我什麽事!”
  “是呀,關你什麽事。”他低聲重複一遍,遞給她一份文件,“把這個文件簽了。”
  小小隨意瞄一眼,立即從他手中奪過來細看,她為華豐集團提供擔保的部分個人產業將被銀行收走抵債,其中包括法國的酒莊和英國的城堡。“不行,”小小把文件摔還給他,“酒莊是我父親送給母親的禮物,城堡是父親送給我的二十歲生日禮物,為你提供擔保已經是極限,我不能讓父親留下的產業落入別人手中,何況,華豐集團股價分明一直上漲,根本不可能有這麽龐大的債務。”
  “耿紹昀正在收購華豐集團的股份,果然是好手段,不聲不響,不著一點痕跡,等我察覺,已經被他收購了10%左右,我需要大量資金反收購。”
  “技不如人,就要服輸,你除了會利用女人,還有什麽本事?
  沈嘉恒沒有被她激怒,不急不緩說:“耿紹昀又比我高尚多少?為了能得到趙曉峰的支持,在杜氏集團站穩腳跟,不是一樣利用女人?”
  她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堅定說:“無論如何,這份文件我不會簽!”
  他淡淡的笑了笑,不再逼迫她。
  車子駛入大門,遠遠的,小小望見笑笑在草地上玩耍,胖胖的小身軀如同一個球滿草地滾動。她笑一下,正要打開車門,他抓住她的手臂,把文件遞到她麵前:“簽了它。”
  小小瞪著他,他不看她,目光望向前方草地上的笑笑,她頓時了然:“你又想用笑笑來威脅我。”
  “他是耿紹昀的兒子,”他笑一下,俊秀的臉上顯出一點猙獰,“至於你,欠我孩子一條命,想試試我這次怎麽對他嗎?”
  小小手指微微發顫,目不轉睛盯著他看。在他的視線裏,笑笑搖搖晃晃向車的方向跑來,沈嘉恒刺痛的閉上眼,他的孩子,做母親的人連到這世上的機會都不給,疼痛與無望伴隨在每一次呼吸中!
  杜氏集團總部位於曼哈頓中城,從五十九層頂樓俯瞰,洛克菲勒中心廣場景致一覽無餘。趙彤悄悄推開門,寬敞的辦公室盡頭,耿紹昀背向而立,站在巨幅落地玻璃窗前。她躡手躡腳走到他身後,雙手蒙住他的眼睛。
  耿紹昀握住她的手腕,輕聲笑:“小小,別胡鬧了。”
  趙彤愕然,一縷笑意凝滯在唇畔,漸漸彎成了一個艱澀的弧度。
  他回頭看她一眼,鬆開手,不動聲色後退幾步,拉開彼此間的距離:“小彤,今天怎麽有空來。”
  “你又想起小小了嗎?”她一隻手扶在桌上,手指無意識的在桌麵上劃動。
  他不說話,回到辦公桌後坐下,拿起一份文件隨意翻看。
  “我前兩天還從報上看到她的消息,自從半年前她不慎流產後,身體一直不太好,最近才有起色,據說準備懷第三胎……”
  “小彤,”耿紹昀突然打斷她的話,她看著他,眼底隱隱泛起一點悲傷,他低下頭繼續看文件:“我還有事要忙。”
  “這幾年來,你對小小不聞不問,是因為害怕聽到有關於她和沈嘉恒夫妻恩愛的消息,對嗎?越是放不下,越要逃避;如果真放下了,反麵能坦然麵對。耿大哥,你依然愛她?”
  他望向廣場正麵的希臘神普羅米修斯飛翔雕像,離得太遠,隻能看見一個小黑點,下麵噴泉水池的水花射向半空,浮光耀眼,“有時候,真恨透了她,我做錯了事,一個改過的機會也不給我,不聲不響就嫁人,連同我的孩子一並絕情的剔除;可是,恨過之後,我依然無法不愛。對不起,小彤!”
  室內寂靜無聲。
  內線電話響起,分外突兀,秘書說:“耿先生,傅小姐在您的辦公室外,您要見她嗎?”
  耿紹昀看了趙彤一眼,“五分鍾後,請她進來。”不等他開口,趙彤乖覺進入側旁的休息室回避。
  傅傳玉慢慢走進總裁辦公室,耿紹昀含笑禮貌頜首:“傅小姐。”她暗喘一口氣,平靜的遞上辭呈。爭鬥了三年,以她這個開辟杜氏江山的元老之一失敗而告終。
  耿紹昀粗略掃視一遍辭呈,微微一笑,爽快的簽下了字,又遞還給傅傳玉。接過辭呈,她問:“你認為你所做的一切有意義嗎?”
  “有,”耿紹昀說:“可以阻止杜氏集團改姓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耿紹昀微笑看著她。
  傅傳玉失聲笑:“一念之仁真要不得,嘉恒顧念小時候你母親照顧他的情份,堅決不肯讓我滅口,給自己惹了多少麻煩。”
  “有道理,”耿紹昀讚同,“我一定吸取你的教訓,永遠不給對手任何反擊的機會,比如你,比如沈嘉恒。”
  “你做得再多,也是枉然,嘉恒是宇哥名正言順的女婿,小小名正言順的丈夫,你不過是一個外人,嘉恒根本沒必要讓杜氏集團改姓,杜家的產業遲早屬於他的孩子”傅傳玉冷笑:“你該不會以為知道我和嘉恒的關係,就穩操勝券了吧。即使小小知道我主謀破壞了你們的婚事,又會怎麽樣?至多生氣一陣子,他們做了三年夫妻,不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孩子也有了,難道會因此改變既成的事實?而你,為了得到趙曉峰的支持,欺騙趙彤,僅憑這一點,小小還有可能再次接納你嗎?”
  “傅姑姑,”趙彤出現在休息室門口:“耿大哥沒有騙過我,是我自願幫他;爸爸和其他叔伯支持耿大哥,並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您的私心,您破壞耿大哥和小小的婚事,欺瞞杜伯伯;利用杜氏的資源為華豐謀利,損害杜氏集團的利益;爸爸說這些是大忌。”
  傅傳玉看一眼趙彤,轉回頭衝耿紹昀點了點頭:“幹得很漂亮,我低估了你,其實,你比嘉恒更無情!”
  傅傳玉離去後,室內恢複了沉寂,過了好一會兒,趙彤輕聲說:“耿大哥,你回去看看吧,如果你們還可以重新開始,你一定要努力爭取,不要為了所謂的驕傲,錯過自己一生的至愛;如果你們不可能了,你可以找我,或許我會考慮再給你一次機會,當然要盡快,要知道很多人排隊等著娶我。”
  耿紹昀笑了起來,實際上,從手術室的門在他麵前合上的那一刻起,他與小小就再無可能,盡管他愛她,從來沒有停止過,相見爭如不見。或許若幹年後,他會娶一個不討厭並對事業有利的女人為妻,但絕不是與她有關的任何人。看見趙彤坦誠的目光,他不忍拒絕,“好!”
  三年任期將滿,一個月後,杜氏企業將相繼召開股東大會、董事會,推選新一屆董事局成員以及執行總裁。耿紹昀確定了最終行程,臨走前,約趙延晚餐。耿紹昀交給他一個密封的文件袋:“這裏麵是我名下杜氏企業20%股權的轉讓書,以及所收購的華豐集團10%股權轉讓書,所有文件我已經簽署完畢,杜小姐擔任杜氏企業執行總裁後,這些股權即可轉入她的名下。”
  趙延沒有接過文件袋,倒了一杯紅酒遞給耿紹昀,又給自己倒一杯,輕輕晃動酒杯:“小小這幾年太胡鬧了一點,不斷把杜先生轉入她個人名下的產業拿去做抵押擔保,不少項已被銀行收走抵債,甚至大量動用瑞士銀行的存款,我通過電話或電郵多次試圖和她溝通……她表現得很不耐煩。難道她真如外界所傳聞的那樣,是被杜先生寵壞了的二世祖?”
  耿紹昀笑一笑:“就當是讓她交學費吧,總好過將來被人拔走整個杜氏集團的根基。”
  “你不再管她了嗎?”
  “杜世伯生前對我說,杜氏王國的權杖並不好握,上麵長有尖刺,如果接撐權杖的人是杜小姐,他一定要在移交前把尖刺全部削平,可惜,他走得太急,來不及做這件事。我用了三年時間,把權杖上的尖刺一一削去,以後杜小姐一定能握牢這根權杖。”他把文件袋放在趙延麵前,“我確保一個月後,她會親自出席股東會與董事會,到時候,你可以看清楚,杜家的後代是不是一個庸材。”為她鋪好今後的路,他便可以功成身退,永遠不必有再見麵的一天。
  他什麽都想過了,以為百無一漏,唯獨沒想到她留下了那個孩子,他與她共同的孩子,血脈相連,才知道他的存在,馬上又麵臨著失去的危險。
  車子飛馳的速度,使得慣於飆車的紹謙也心驚膽戰,“大哥,我不是有意瞞你——“
  “閉嘴!”耿紹昀怒吼,總覺得速度不夠快,一次又一次提速。
  終於到達醫院,江雅秋焦急等在門口,看見他們,如釋重負喘一口氣:“笑笑進了手術室,你們快跟我來。”
  來不及多作詢問,立刻簽字驗血,最後,從紹昀身上抽了400CC血,從紹謙身上抽了200CC血。
  剛拔下針頭,耿紹昀就問:“笑笑怎麽樣?”
  江雅秋態度顯得冷淡:“手術還在進行中,你們休息一下,我去陪惜若。”轉身快步向門口走去,左腿有些不靈便,不小心崴一下,身體傾向一旁,紹謙急忙摟住她的腰,神情親昵自然:“你沒傷到吧。”
  耿紹昀先走出了休息室,長廊盡頭,嬌小的人站在手術室前,微微仰首,望著手室門上的燈,昏黃燈光下,側影勾勒出一道優美的弧度。他一瞬不瞬地凝視她,她瘦了很多,穿一身黑色的衣服,稀薄得仿佛一道影子。
  似乎有所感應,她緩緩轉過頭,彼此目光相觸,隔著長廊,默默相視。
  “叮”一聲輕響,門上的燈熄滅,一張床被推出手術室。耿紹昀幾步跨過長廊,幼弱的孩子躺在床上安靜沉睡,蒼白的小臉沒有一點血色。他的孩子,不可割舍的血脈,有著與他肖似的五官,卻是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見麵,錯綜複雜的心情,分不清悲喜。
  她緊張望著醫生,雙手絞在一起,仿製要把手指絞斷般。
  “手術很成功,子彈取出來了,沒有射中要害,孩子很快能康複,不會有後遺症。”
  她重重籲一口氣,魂魄此刻才重新回歸軀體,小心翼翼輕觸笑笑的臉龐,眼淚幾乎要落下,“他一定很痛吧?”
  “麻藥過後會有些痛,小孩子不能多用止痛劑。”
  耿紹昀眉宇糾結,胸口隱隱作痛。
  笑笑被送進了特護病房,她隔著大玻璃久久凝望,他站在她身後,淡淡的幽香,撲鼻而來,曾經夢中無數次出現,每每午夜夢回,抓不住她的輕顰淺笑,他的心就如流沙般,不斷空陷。
  “小小。”
  她回頭,“我叫杜惜若。”淡漠疏離,片刻前的脆弱蕩然無存。
  “惜若,”江雅秋到她身旁:“休息一下吧,等笑笑醒來,你才有精神照顧他。”
  杜惜若點一下頭,轉身走進特護病房對麵專配的休息室。耿紹謙看見她進來,迎上前,“笑笑怎麽會中槍傷?”
  “遇上了綁匪,原本是想向我開槍的,射偏了。”她說得輕描淡寫,聲音裏透出濃濃倦意,兩指輕按住太陽穴,“你剛抽了血,回去休息,雅秋,你陪紹謙一起走,守在外麵的人大概也累了,另叫一批人來換班。”命令式的語氣,江雅秋顯然已經習慣,順從答應一聲“是”,拉起紹謙離去。
  杜惜若並沒有立刻休息,走到窗前,取出一支為女士特製的香煙點燃,卻不抽,隨意挾在指間,看著煙霧在夜風嫋娜升騰,黑色的身影與窗外清淒夜色融為了一體。
  耿紹昀望著她的背影,眼前人分明還是朝思暮想的模樣,卻再也找不到往日熟悉的感覺,“最初的一年,我打探過你的消息,都說他對你很好,又說你們有了孩子。我的確不是一個大度的男人,你過得好,本該為你高興才對,可是,隻要一聽到你們夫妻恩愛的消息,我就控製不住嫉妒,那種感覺,簡直讓人發狂。我決定把你忘了,不聞不問,主動回避一切和你有關的信息。直到江雅秋出事,我忍不住再次派人打探你的消息,得到的答複是你們恩愛有加;後來,看你簽署了很多授權文件,以你的個性,如果不是自願,就算他殺了你,也不能逼你簽下字,何況他不敢殺你;我以為你受他迷惑,昏了頭,所以……”他頓一下,艱澀說:“我不知道笑笑是……”
  她輕笑一聲,仍然背對他:“你在向我解釋嗎?不必了,這本來就不關你的事。”
  “不,不是向你解釋,更不是為自己開脫,有些事情,你有權力知道。”他緩緩坐進沙發裏,感覺十分困乏,慢慢點上了一支煙,“我曾經答應過杜世伯,如果你嫁的人不是我,一定要代替他,把你培養成一位優秀的繼承人,很慚愧,我沒有能力做好這件事,所以,讓沈嘉恒來做!”
  杜惜若終於回頭,靜靜看著他。
  “江雅秋出事後,你簽下了一係列不合理的文件,我知道你並不笨,既使一時昏了頭,遲早總會看穿假相,而沈嘉恒不可能輕易放手。他暫時不敢動你,我隻要確保你性命無虞,其他的——,”他無聲歎一口氣:“我必須狠下心不作過問,每每於心不忍時,我就對自己說,我不可能庇護你一輩子,現在讓你受一些苦,總強過他日杜氏江山易姓,你成為棄卒,丟了性命。”
  “一年多的時間,足夠磨練一個人,我回來,是要確保讓你親自出席杜氏的股東會和董事會,而不是繼續由沈嘉恒代理。我以為自己算準了一切,唯獨漏算了笑笑的存在。”
  她看他很久,突然笑:“培養成一個優秀的繼承人,是嗎?你一定不會失望。”
  “看見你和笑笑,我就後悔,我又做錯了,小小,對不起,我該怎麽樣,才能彌補你們母子?”
  她重複:“我叫杜惜若!”從容正視他:“笑笑姓杜,大名杜承鄴,你不欠我什麽,我也不欠你什麽,不存在彌補的說法。”她對他無怒無嗔,波瀾不驚,這樣的冷靜讓他心寒,仿佛他於她,隻是一個毫不相幹的陌路人。
  他沉默注視她,她的容顏沒有改變多少,柔美如昔,隻有線條分明的唇角多了幾分淩厲。恍然間,他似乎看見往昔那個清麗的快樂少女:“你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神是不是很憂鬱?”“是不是很哀怨?”卻分明是眉稍含笑,雙眸顧盼生輝。經曆了怎樣的磨難,讓明亮的眼眸蒙上寒霜,冰冷而銳利?
  她睡下眼簾,撣去煙頭上老長一截煙灰:“傅傳玉和沈嘉恒是什麽關係?”
  “傅傳玉是沈嘉恒母親散多年的妹妹。”
  她微眯一下眼,眼神顯得冷酷:“原來是這樣。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當時,我母親沒有恢複語言功能,我自己則是大腦一片混亂。到了紐約後,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感覺事情蹊蹺,才作了一番調查。隻那個時候,你會相信我的話嗎?”
  她默不作聲,過一會兒,才問:“聽說你把傅傳玉踢出了杜氏集團,她現在過得怎麽樣?”
  “她跟隨你父親多年,以現有的財產足以奢華的過完餘生,何況,她還持有杜氏集團的股權。安享晚年應該沒問題。”
  杜惜若抿唇淡笑,“這就好,沒有被氣死就好,我可以放心了。”神情冷峻,連笑容裏也滲著絲絲寒意,陌生得可怕。
  他覺得悲哀,明眸蒙塵,有多少是他的罪責?
  她躺進沙發裏,閉上眼睛,表明已經沒興趣繼續談話,大概太疲倦了,她一躺下就睡著了。
  耿紹昀卻睡不著,慢慢站起身走到對麵特護病房的大玻璃前,看著病床上的孩子, 不知不覺看得出神。
  天色微熹,一陣急促的腳步打破沉寂。耿紹昀看一眼來人,驚愕:“文濤!”一年半前,蔡文濤和蔡雋帆兩兄弟突然翻臉內杠,蔡文濤失敗逃亡,他得知後,派人回來相救,隻收到蔡文濤死亡的消息。
  蔡文濤衝他點頭一笑,神情頗為興奮,卻什麽話也沒說,徑直跑進了休息室。
  杜惜若已經從沙發裏坐起,手指呈梳狀,隨意理了理稍亂的頭發,“看樣子,你大獲全勝,恭喜了。”
  蔡文濤大笑:“如果沒有你這個幕後大老板出謀劃策,我早就沒命了。”
  “開槍的人呢?”
  “抓住了。” 蔡文濤遲疑一下,“我剛才問過醫生,笑笑沒有生命危險,蔡雋帆畢竟是我弟弟,能不能給他留一條活路。”
  “當然可以,我長這麽大雞都沒有殺過,怎麽會殺人呢。打斷他的手腳,你養他一輩子。”她的語氣如同說“今天的天氣真好”一樣輕鬆。
  蔡文濤詫異看她。
  杜惜若瞟一眼蔡文濤:“怎麽,你沒錢養他嗎?我給你好了。”
  “惜若,”蔡文濤歎氣,“你怎麽會——”
  她擺一擺手,打斷他的話,“混黑社會呢,要專業一點,反敗為勝、東山再起的榜樣有你蔡文濤一個就夠了!”
  蔡文濤鬱悶苦笑:“你又不混黑社會,不用這麽專業吧?”
  “所以嘛,”她無辜的兩手一攤,“打打殺殺的事情我從來不做,看見流血,我會暈倒的。”
  耿紹昀終於明白她所說“不會失望”的意思,杜修宇曾經認為她所缺乏的狠決、果斷,現在完全具備,杜惜若不再是蘇小小。
  笑笑醒來第一句話:“媽媽,痛!”淚水一下湧進杜惜若眼中,想抱住孩子,又怕碰確他的傷口,隻能俯身親了親孩子的前額,“笑笑,別怕……”
  蔡文濤隔著大玻璃窗望見特護病房內的情形,“我以為她強悍到了刀槍不入的地步,幸好,還是一個正常的女人。”
  身邊的江雅秋橫他一眼:“如果男人靠得住,女人何必變得強悍!”
  耿紹昀突然有一種想狠狠扇自己一耳光的衝動。蔡文濤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任重而道遠呐!”
  一聲“嗤”笑傳來,沈嘉恒抱臂倚靠牆壁,悠閑看著他們三人。
  蔡文濤一瞬間全身戒備,眼神陰狠:“你還敢來?”
  “為什麽不敢?”沈嘉恒詫異,“你闖進我家裏,把我的老婆兒子劫走,難道我不可以尋求司法保護?”
  警察已經來到,要求蔡文濤就前一夜發生在沈宅的槍擊事件,到警局協助調查。蔡文濤也不慌亂,隻是有幾分不耐煩:“我去打個轉就回來,雅秋,麻煩給我的律師去個電話。”
  耿紹昀說:“文濤,如果有事就給我電話。”
  “當然不會有事,”蔡文濤笑:“別小看了惜若,一切盡在她的預料中。”江雅秋陪蔡文濤一起離開。
  杜惜若在喂笑笑喝牛奶,剛動過手術,隻能給孩子喝流汁。外麵發生的事情對她沒有絲毫影響,她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專心照顧笑笑。
  “這三年來,我常常想,”沈嘉恒望著他們母子,“如果沒有你,我和她會是怎麽樣一個情形?”
  “我不知道,”耿紹昀回答,“但我很清楚,如果沒有你,我會有一個美滿的家庭。”
  沈嘉恒調過頭,耿紹昀冷冷的看他。兄弟,這個詞對於彼此而言,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了。沈嘉恒傷感,回頭又看著他們母子,她正為笑笑擦臉,輕柔細致,一臉溫暖的笑,這樣的笑容,已很難得看到。
  “我和她有過一個孩子,得知她懷孕時,我真高興,有生以來,第一次發自肺腑的高興,我想,就算將來留不住她,至少我還有孩子,有一個念想。我肯定能做一個好父親,不會讓我的孩子重複我小時候的命運,可惜,我們緣份太淺,見一麵的機會都沒有。她真狠,將近四個月孩子,快成形了……”他喘一口氣,“孩子沒有了,我還是不死心,我求她,求她愛我,隻要她肯愛我,肯和我好好的在一起,我把一切還給她。她說,她死都不會愛我,寧可死也不會要我。”
  “哦,”耿紹昀漠然:“你對我說這些幹什麽呢,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你該清楚,我這個人沒什麽同情心。”
  “我以為你會感到高興。”他對大玻璃另一側的杜惜若微笑揮揮手,她已經轉過視線,正向他看過來,“我不會離婚,死都不會放手!”
  “那你就去死好了。”杜惜若走出了病房,站在門口,輕描淡寫的語氣,聲音裏沒有溫度,“等你死了,由不得你不放手。有沒有想好怎麽個死法?我一定成全你。”
  “這個由你來幫我選比較好,需要多長時間?”
  “一年!”
  “好,”他點點頭,“我等你!”
  臨走時,沈嘉恒對耿紹昀笑,似乎幸災樂禍:“我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小小,以後,你也永遠得不到她了!”
  “那又怎麽樣呢?”耿紹昀平靜說:“我又不是你。”
  蔡文濤真如他自己所言,到警局打了個轉就回來。剛把地盤奪回來,按理說應該很忙才對,他卻可以在醫院裏晃上一整天。
  耿紹昀問:“你沒事可做嗎?”
  “有,很多事,可先得把這邊的事處理完。”蔡文濤無可奈何,看一眼對麵緊閉的門,“你知道,我欠她很多錢。”
  耿紹昀笑一下,“可不可以問你一些事情?”
  “你問,我就答;你不問,我當然不答。”
  耿紹昀神色凝重起來:“笑笑是怎麽受傷的?”
  “這件事要從一年半前講起,當時我被蔡雋帆逼得走投無路,趁夜潛入沈宅,打算綁架沈嘉恒的兒子做人質……”蔡文濤把他和杜惜若相遇的前後情形詳細講了一遍,“臥室裏雖然沒有安裝攝像頭,卻有竊聽裝置,我們的一言一行全在別人的撐握之中。”
  “你是怎麽脫險的?”
  蔡文濤嘿嘿笑:“我就說你太小看她了,她給我的那張卡並不是什麽瑞士銀行卡,一張國內通用的金卡而已。在給我寫密碼的那張紙上,她同時寫下了新區別墅的地址,二個人的名字及聯係方式、聯絡暗號。還有兩個建議,第一個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第二個是有錢可使鬼推磨。她讓我換衣服的時候,就把新區別墅的鑰匙放進了給我更換的那件衣服口袋裏。”
  耿紹昀頓時了然,她知道自己被沈嘉恒監控,故意讓他聽到她和蔡文濤的談話,所有人以為蔡文濤會效仿蔡九當年,前往泰國避難,以圖東山再起。蔡雋帆在可能通往泰國的路途上布下天羅地網,卻萬萬想不到蔡文濤根本沒有離開這座城市,而是躲入了杜家的新區別墅裏。
  “惜若讓我去求助的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我爸手下坐第二把交椅的楚傑,你應該聽過這個人吧?”
  耿紹昀點頭,楚傑跟隨蔡九多年,重情重義、能力出眾,雖然年紀比蔡文濤還要小,在道上卻頗有威望。對於蔡家兩兄內杠,他一直持中立態度。前一夜的決定性爭鬥中,他卻站到了蔡文濤這一邊,是蔡文濤大獲全勝的關鍵。原來,歸根到底還是杜修宇的麵子。
  “我在一個——”蔡文濤躊躇一下,才說:“一個女人的幫助下,把戒指和從沈家穿出來的那件衣服轉交到楚傑手中,他傳話給我,說知道怎麽做了。第二天,外麵就傳出了我死亡的消息。風頭過後,我潛出本城,找到惜若讓我求援的第二個人——鄰城的老大。行有行規,他不能明著幹涉不屬於自己地盤的事,便暗中支持我,布置了近一年,我以另一個身份回來站穩腳跟,重新和自己兄弟爭鬥。”
  “惜若仍然被沈嘉恒軟禁著,而且看管比一年前更加嚴密,我沒辦聯絡她,真到江雅秋找上我。雅秋是個很讓人佩服的女子,”蔡文濤賞讚:“她早清醒過來,為避開沈嘉恒耳目,不得不繼續裝植物人,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惜若所有指令全部是通過她向外傳達。兩天前,雅秋要我盡快把惜若母子帶出沈宅,我安排好人手去接他們母子出來,沒想到碰見蔡雋帆也在,雙方動起手。混亂中,蔡雋帆向惜若開槍,子彈擊中笑笑……”
  “惜若大概是怒極了,調動杜家在這個城市裏可用的一切力量,鐵了心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一定要讓蔡雋帆的勢力徹底消失,所以有了前一夜的黑幫大火拚。”
  蔡文濤走了很久,耿紹昀還在獨自出神,她寧可自己苦苦捱著,也不肯向他求援。他走出休息室望向對麵,笑笑睡著了,她守在床畔,凝神注視孩子安詳的睡顏,神情溫柔眷戀。隻有這個時候,昔日小小的影子才依稀可見,可是,那麽的遙遠。
  重逢後,杜惜若與耿紹昀保持適當的距離,冷淡而客氣,但並不阻止他和笑笑親近。一段時間下來,笑笑康複得差不多,很喜歡粘耿紹昀,卻不肯叫他爸爸。甚至有一次杜惜若指著耿紹昀教他喊“爸爸。”笑笑天真的眨了眨眼睛,奶聲奶氣:“不是爸爸,沒有爸爸。”
  耿紹昀啼笑皆非:“慢慢來,慢慢來吧!”兩人單獨相處時,他說:“謝謝你!”
  杜惜若看他一眼,明白他為什麽道謝,“不,你別誤會,笑笑有權利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僅此而已。”
  他輕歎一口氣:“我明白,不會誤會。”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一口,苦澀的味道彌漫在口味,不由眉宇緊皺。
  杜惜若慢慢擾動咖啡,低垂的眼簾下,有一道疲倦的陰影。她最近很忙,一邊要照顧笑笑,一邊要處理一些事務,常常需要用咖啡來提神。
  他看著她:“其實你不必這麽辛苦,很多事情,可以讓我來做!”
  過了好一會兒,她開口,聲音很低:“帶笑笑走吧,等他出院,你帶他遠離我的身邊。”
  耿紹昀意外,心中不是沒有過奢望,隻是,沒想到她會主動把笑笑交給他。
  “我需要一年時間,”還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仿佛對於這世上的一切,懶洋洋不怎麽在乎,“一年後,如果我安然無恙,會把他帶回身邊;萬一……”她喝一口咖啡,接著說:“我早就立下遺囑,笑笑將繼承杜氏家族的一切財產,在他沒有成年之前,你作為他的監護人,替他掌管一切產業。請你看在父子情份上,好好照顧笑笑。至於小彤,她很善良,應該容得下笑笑的吧。”
  他凝神仔細看她,問:“一年時間,你要做什麽?”
  她別開臉,“這跟你沒有關係,你不用管。”
  他依然目不轉睛看她:“我和小彤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杜氏董事局成員一半以上是當年追隨你父親打天下的人,隻有你父親可以鎮得住他們,我剛接管杜氏的時候,他們根本不買帳,何況還有傅傳玉暗中使絆子。我需要趙叔的支持,他顧念那幫兄弟的舊情,猶豫不決,小彤為了幫我,才告訴趙叔,她和我確立了戀人關係,並且和我假訂婚。”
  “哦,”杜惜若訝然:“她居然肯為你做到這一步。”停一下,說:“你該娶她的,人生難得碰到一個對自己這麽好的人,辜負了她,對她不公平。”
  “她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可惜,我心裏沒有她,娶了她,才是對她不公平,她值得更好的人給她完整的感情。”
  杜惜若笑:“最初,你願意娶的我時候,心裏也沒有我。那時你怎麽說的?你說,娶誰不是娶,不如娶一個對自己有利的妻子。”
  “那不同,”他簡短的說:“那時候,我心裏沒其她人。”
  她不再說話,拿起杯子,發覺咖啡已經涼了,又懨懨的放下。
  “用一年的時間對付沈嘉恒嗎?”他的聲音突然從頭頂上傳來,她抬起頭,發覺他站在她近前,低著頭,“笑笑太小,不應該離開母親,你想要怎麽做,告訴我,讓我去替你做。”
  她仰起頭,秀氣的唇微抿,唇角上揚,揶揄的笑:“沈家畢竟是你母親的家族,你能做到哪一步?”
  “你要求做哪一步?”他正視她的眼,烏黑深邃的眼眸直直望入她眼底。
  她有片刻的錯神,眼角的餘光瞄見江雅秋正向室內探頭張望,站起身到對麵的沙發坐下,“秋姐,進來吧!”
  江雅秋捧著一疊文件進來,杜惜若開始一一翻看,她處理公務並不避開耿紹昀。他坐在對麵看她,她批閱文件不急不躁,絲毫不受外界環境的影響。即使他一直盯著她看,也不能幹擾她的情緒,嚴肅而認真。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以前的小小多懶呀,連續工作時間一般不超過四十五鍾,就開始打瞌睡或開小差。無論他怎麽威逼利誘,都沒辦法讓她勤奮一點,她振振有詞:“如果我太能幹了,怎麽體現出你的能力?”可那個人是小小,沒心沒肺,快樂單純的小小。
  杜惜若拿起其中的一份文件反複看,問江雅秋:“華豐的收購工作不順利嗎?至今為止收購的股份隻占華豐集團總股的8%,是什麽原因?”
  江雅秋看了看耿紹昀,杜惜若順著她的視線瞄一眼,輕搖了一下頭,“沒關係,你說就是。”
  江雅秋說:“按照沈家族長絕對控股的傳統,沈嘉恒掌控A、B股各50%以上,耿、耿先生掌控A股8%,B股4%,沈天豪三兄弟總共掌控A股15%,B股18%。這幾個人的股權不太好收購,其它一些小股東包括沈嘉恒的繼母和兄弟都沒問題,已經簽下轉讓書。”
  杜惜若看向耿紹昀,“我和趙延通過電話,他說你把手上所有股權轉讓給了我?”
  “股權受讓書我早簽過,在趙延手上。”
  她點點頭:“謝謝,華豐的股權我會按高價收購,至於杜氏的股權——”她側首稍作思索,“以後再說。”
  “那一切本就是為你準備的,你不需要支付任何費用。”耿紹昀說:“我三個舅舅手中的股權,你不用指望了,他們都是沈家直係子孫,就算有內部矛盾,也不敢拿家族利益來胡鬧,一損俱損,這個道理誰都明白。”
  杜惜若不以為然,對江雅秋說:“收購華豐的事讓成浩接手。”成浩是杜修宇為女兒培養的另一個得力助手,杜惜若自由後,立刻把他招過來和江雅秋聯手,“他手上有的是這些富豪子弟的私秘醜聞,讓他對付他們;再不行,把楚傑叫來幫手,總之沈天豪三兄弟手上的股權不賣也得賣。”
  “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耿紹昀皺眉,“就算你收購成功,沈嘉恒依然掌握絕對控股權,華豐大權不可能旁落。”
  “不要緊,”杜惜若說:“我隻要以第二大股東的身份進入華豐董事會就行。”
  “在商言商,商場上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很正常,讓人輸也輸得心服口服。但以私隱要挾,未免下作,更不應該引進黑道勢力來挾迫對方。”
  杜惜詫異失聲笑:“你好像忘記我們杜家是怎麽起家的吧?”
  “杜世伯洗底漂白不容易,他並不希望你走他的老路。”耿紹昀歎一口氣,“小小,做回以前那個快樂的小小吧,剩下的事,讓我來幫你做,就當是給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
  杜惜若沉默一下,揚起臉冷冷的笑:“你現在才說這句話,不覺得太晚了嗎?我被沈嘉恒糟蹋的時候,你在哪裏?”
  耿紹昀痛惜看她:“小小——”
  “別叫我小小,小小死了。”她語氣驟然激烈,“你知道,他是怎麽對我的嗎,他說,既然注定不能一輩子擁有,不如趁現在我還被他控製中,玩個痛快。隻要他高興,隨時隨地……”她重重喘一口氣,咬牙:“這個變態!”眼底隱約閃爍著淚光。
  耿紹昀震驚,知道她會受苦,沒想到是這樣的屈辱。從小被捧在掌心的明珠,如果不是因為笑笑,何必忍受這莫大的屈辱。他分不清胸中難受的感覺是悔恨還是痛楚,走到她麵前,扶住她輕輕顫動的肩。
  她抬手,慢慢的,用力拂開他的手,“你不是要為杜氏培養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嗎,那麽,我現在就做給你看,看看你和沈嘉恒共同鑄造出來的這個繼承人有多合格。我所做的一切,你隻需要旁觀就行,沒有必要指手劃腳。我會親手把我所承受的一切,一點一點,連本帶利返還給所有加諸於我身上的人。”
  他沉默的看她,對不起三個字太單薄,經曆了這麽多事,再多的話,都是蒼白無力。
  “媽媽。”笑笑稚嫩的聲音傳來。杜惜若微微一震,仿佛如夢初醒。笑笑赤腳站在門口,烏溜溜的眼睛怯怯望著父母。她的神情變得柔和,抱起孩子,柔聲問:“笑笑,你怎麽跑出病房了。”
  笑笑摟住母親的脖子,“笑笑找媽媽。“
  她溫柔微笑:“是媽媽不對,媽媽該陪著笑笑的。”
  她和笑笑已經回到了對麵病房。他還站在原地,呆呆望著她離去的方向。
  “總裁,”江雅秋輕聲打破了室內的沉寂,“謝謝您!”
  耿紹昀回頭看她一眼,一言不發。
  “一年多前,朱總裁從美國邀請專家來為我會診,實際上是你的安排,對嗎?”江雅秋笑了笑:“我很感激您。可是,你既然會授意紹謙把我的病情說得嚴重,並在沈嘉恒眼皮底下,讓人不動聲色治好我,難道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嗎?您早就知道我已經清醒,卻什麽也不問我,為什麽呢。”
  為什麽?他無言以答,看見小小簽署的一份份文件,以為她愛上了沈嘉恒,怕她不相信他的話。於是等著她自己發現錯誤,受到教訓,等著她主動向他求援。
  “惜若已經不是往日的小小,”江雅秋慢慢說:“變成這個樣子,她自己也不喜歡,但是,她需要生存,她有她自己要守護的人與物。”
  江雅秋沉重歎一口氣:“法國的多情酒莊,是杜先生生前送給杜夫人的禮物,聽小小說,杜先生曾經向杜夫人許諾,要陪伴她在多情酒莊釀一輩子酒。那個地方,不僅是小小的一段美好回憶,也是杜夫人生前的一個夢。當時,沈嘉恒要拿多情酒莊抵債,小小無論如何也不肯簽字,沈嘉恒把笑笑關起來,吩咐任何人不許給他吃喝,才一歲多的孩子,被單獨關進一個黑房子。笑笑在房間裏不停的哭,小小在房外,拍打著房門哭,僵持了近二個小時,小小受不了啦,對著沈嘉恒哭喊:我簽,我簽字——,等她簽完字,進了房間,笑笑已經哭不出聲音,趴在地上,全身浸在屎尿裏。”她底下頭,一滴淚無聲落在手背上,“從那以後,小小這個人就再也不存在了,總裁,不要試圖找回昔日的小小,找不回來了!”
  耿紹昀胸口抽痛,他明明可以救回小小的,卻什麽也沒做。沈嘉恒扼殺了小小,他則是幫凶,充斥在胸口的憤怒,更多的是因為自己。
  他僵立了很久,緩緩移步走進對麵的病房。她摟著笑笑,低聲講故事。溫暖的笑容下,隱藏了多少的悲慟?
  “惜若。”他第一次這樣喊她。
  她沒有回頭。
  “我曾經從你的身邊走開過兩次,第一次,你叫我留下,我走了;第二次,你讓我離開,我也走了。這一次,無論你是要我留,還是要我走,我都不會再走開第三次!”
  笑笑出院這天,蔡文濤、成浩、楚傑相繼帶著手下出現。成浩和楚傑是杜修宇從貧民窟撿回的孤兒,杜修宇似乎偏好相貌出眾的人,被他助養的一批孩子,各有特色,分布不同行業中,但無論男女都有一個共同點,無一不是外表出色。俊秀的成浩、帥氣的楚傑、美豔的江雅秋、再上英挺的蔡文濤,俊男美女,怎麽看怎麽養眼。一群人圍著杜惜若母子,前呼後擁,頗有當年杜修宇的架勢,而杜惜若也越來越神似杜修宇,血緣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
  “爸爸。”臨上車之際,笑笑突然舉起雙手對著杜惜若身後喊,和耿紹昀相處這麽久,他第一次喊出這兩個字。
  杜惜若止步回頭,耿紹昀站在醫院門口目送他們,聽到笑笑的喊聲,幾步跨上前,笑笑撲入他懷中,“爸爸,一起走。”
  耿紹昀摸了摸孩子的臉,輕輕歎口氣。其他人會意,自覺退開一段距離,讓他們有單獨談話的空間。
  “還是不肯帶笑笑走嗎?”杜惜若低聲問。
  笑笑在耿紹昀懷中不安份的扭動身子,他按撫般輕拍孩子的後背,簡潔明了說:“我會留在笑笑身邊,我想我應該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他。”
  他下定決心的事,除非有重大變故,否則一般很難讓他改變主意。杜惜若不再糾纏這個話題,轉而問另一個問題:“你會出席會議的吧?”她指的是半個月後,杜氏的年度股東會和董事會,耿紹昀轉讓給她的股權中,她隻收下了華豐集團的股權,並把收購資金匯入他的帳上,杜氏的20%股權則還給了他,作為股東以及上一屆的核心領導者,他沒有理由不出席年度重大會議。
  耿紹昀點頭,“會。”
  “我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明天先回聖弗朗西斯科,笑笑剛出院,不適合長途飛行,請你替我照顧他一些日子,等你去參加會議時,把他一起帶到紐約去,可以嗎?”她的語氣極其客氣,重逢以來,她對他一向很客氣,客氣裏帶著明顯的疏離。
  他轉開臉,淡淡答應:“好,你可以放心。”不遠處,紹謙正纏著江雅秋說話,弟弟對於江雅秋的感情,耿紹昀一直清楚,他們兩人的性情年齡頗有差距,曾經以為這份感情不過是紹謙年少輕狂時的一種激清,從沒料到他會這麽的認真與執著。
  杜惜若順著耿紹昀的視線望去,不由笑一下:“明天我會讓秋姐送笑笑到你那邊去,秋姐和成浩都留在國內,有什麽事情可以讓他們通知我。”
  “你一個去美國?”耿紹昀關切問:“要不要——”
  “不要,”她抱回笑笑,轉身向車子走去,“我通知趙延作了安排,接我的專機今天到達。”
  耿紹昀悵然,總是這樣,每每他走近一步,她就退開兩步,或把他推開更遠的距離。
  車子駛出了很長一段距離,杜惜若回頭,看見耿紹謙還站在原地,呆呆望著車子離去的方向。“這個年代的人特別燥動,像紹謙這種長情的人真少見,因為難得,所以更加珍貴。”她向著坐在身旁的江雅秋,“秋姐,你還有什麽顧慮呢?”經曆了生死劫難,江雅秋雖不再如同以前那樣拒紹謙於千裏之外,卻始終不能敞開心扉坦然接受他的感情。
  江雅秋歎氣:“惜若,我已年近而立,大好青春年華早已過完,因為車禍,一條腿也半殘了。紹謙才二十五歲,風華正茂,青年才俊,有的是年輕漂亮的名門淑女,我湊什麽熱鬧,擔誤他的大好年華。”
  杜惜若也歎氣:“都怪我,害得你受傷,讓你的青春年華耗盡在我們母子身上。”
  “別,你別這樣,”江雅秋最怕她一臉愧疚的模樣,“這跟你沒關係。”
  “那你就試試吧,”杜惜若笑嘻嘻,“不試過,怎麽知道紹謙合不合適,反正他還年輕,擔耽一年半載的不要緊。”
  江雅秋啞然。
  “就試試吧。”坐在前排的成浩回頭,“這麽重情的男人很少見,錯過了可惜,如果試著實在不合適,大不了我吃虧點,娶你就是了。”
  正開車的楚傑也湊上一句:“成浩如果不合你的意,還有我。”
  笑笑頑皮的學舌:“還有我——”
  江雅秋緊繃的臉忍不住莞爾,一車人哈哈大笑。笑聲中,杜惜若仿佛看見父親的臉浮在半空,他為她安排好一切,丈夫、朋友、下屬……目的隻有一個,要讓她幸福的過一生,這個要求並不貪心,結果卻是含恨而終,她的眼眶微微發熱。
  耿紹昀和耿紹謙在帝華俱樂部門前下車,迎賓小姐微笑迎上前:“兩位耿先生,陳先生他們已經來了,在三樓水月軒。”得知耿紹昀回國,一群死黨早就嚷著給他接風洗塵,直到今天笑笑出院,他才有空參加老朋友的聚會。
  推開包房的門,裏麵已經有十多個人,沈嘉恒赫然在列,紹謙不安的看了紹昀一眼,紹昀神情自若,含笑和朋友一一招呼。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笑鬧:“紹昀,終於肯回來了,一去就是三年,老實交待,是不是被洋女人給迷住了。”
  “你真不夠義氣,回來大半個月了,才肯出來跟兄弟們聚一聚,重色輕友。”
  “該罰,該罰。”
  ……
  作為東道的陳少說:“天上人間新來一批小姐,色藝雙全,我點了幾名來陪酒,在坐有家室的各位沒問題吧?”
  有人笑著說:“其他人都沒問題,就是沈少,沈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不知道有沒問題。”
  沈嘉恒笑:“你這家夥危言聳聽,誣蔑我家沈少奶奶。”
  又人有說:“就是,沈少和沈少奶奶恩愛著呢,肯定沒問題。”
  “人家夫妻的事你也知道?”
  “話說,有一次我去嘉恒公司,被他的秘書給攔在了辦公室門外,說是總裁有事。問她什麽事,她又支支唔唔說不清楚。我等了一個多小時,嘉恒才滿麵春色的開門出來,透過門縫,我看見沈少奶奶也在裏麵,難怪……
  一群人暖昧大笑,耿紹昀臉色微微發青。有人記起耿紹昀和杜惜若的過往,急忙岔開話題:“哎,陪酒的小姐怎麽還不來,要不要讓人催一催?”
  正說著,門被推開,一群年輕漂亮的女子魚貫而入,分別走到各人身旁坐下。耿紹昀一眼看見陪酒小姐中的顧湘湘,她的藝名依然是雲。又來這一套,他含諷冷笑看向沈嘉恒,沈嘉恒正看著顧湘湘,神情困惑。
  相較之下,顧湘湘顯得冷靜許多,邁起娉婷步子依偎著沈嘉恒坐下,眼波流轉,煙視媚行,和其她陪酒小姐沒有什麽區別。她端起酒杯,嬌聲說:“沈先生,好久不見,我先幹為敬了。”
  沈嘉恒皺眉,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問:“怎麽,我留給你的錢不夠用嗎?”
  “您是指遣散費嗎?”顧湘湘笑得花枝亂顫:“沈先生一向大方,怎麽會不夠,不過,沈太太那樣的身份,她要讓我做陪酒女郎,我還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嗎?”
  “不可能,”沈嘉恒斷然說:“她不會這麽做。”
  顧湘湘眼中有了悲傷的神情,“你以為,她還是以前那個小小?”
  “她從來不會為一個不屑一顧的人浪費時間和精力。”沈嘉恒輕輕推開她:“你已經跟我沒關係,愛做什麽,我管不了,去和其他人換個位置吧,我是出來找樂的,不想看見怨婦。”他站起身向洗手間走去。
  耿紹昀正在洗手間盥洗台前洗手,對於沈嘉恒的進入視若無睹,沈嘉恒在他身旁站定,問:“笑笑,還好嗎?”
  耿紹昀置若罔聞,轉身手按上門柄。
  沈嘉恒說:“我雖然不是笑笑的親生父親,可他畢竟叫過我一聲爸爸,如果出了什麽事,我也不好受。”
  耿紹昀回頭冷冷看他,“你利用笑笑逼迫他母親的時候,會這麽想嗎?”
  沈嘉恒問:“以後是敵人了嗎?”
  耿紹昀反問:“讓你失去華豐,你認為需要多少時間?”
  “看怎麽做,”沈嘉恒冷靜分析:“這三年,多虧杜家的產業和關係脈絡,華豐目前實力應該在你的勝天之上。如果僅憑你個人,十年八年,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如果僅憑小小個人,十年之內,她動不了我,雖然她很聰明,卻缺少經驗。隻是,杜家可借的勢力太多,黑道白道、政界商界……杜修宇的確很了不起,即使死了,我依然鬥不過他。杜家的勢力加上你的能力,一年足夠。”
  耿紹昀心一跳,想起小小所說的一年時間。
  沈嘉恒篤定微笑:“她沒有向你要求過什麽,對不對。因為,她很清楚,根本不需要開口,你會千方百計幫她,為了笑笑,你一定會這麽做。”他眼眸微眯,笑容變得有點蒼涼:“這世上還有什麽是不能被她當作工具利用的,即使沒有出生的胎兒,於她而言,也不過是一件可利用的工具。”
  耿紹昀緩緩說:“我會為她做一切事,隻要是她想讓我做的,不是為了笑笑,是為了那個被你我共同扼殺掉的小小。”他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包房裏眾人縱情享樂,燈紅酒綠,歌舞升平,正當酣熱中。
  第二天一大早,江雅秋和成浩送笑笑到耿家,沈韻心喜不自禁,熱情邀請江雅秋和成浩一起用早餐,他們客氣婉拒後,卻沒有立即告辭。耿紹昀會意,交待母親先帶笑笑去餐廳吃早餐,又把紹謙打發去上班。客廳裏隻剩下他們三人,耿紹昀問:“你們想讓我做什麽?”
  成浩微笑:“雅秋果然沒有說錯,對於耿先生不必拐彎抹角,沒有什麽瞞得了您。”
  不著痕跡的恭維,耿紹昀不在意的笑了笑:“收購工作不順利嗎?”
  “是的,”江雅秋直率坦言,“惜若已經前往美國,她讓我和成浩留守國內,成浩主持收購華豐,我負責創建事業部。之前,我和成浩聯手做市,收購工作全部在底下操作,市麵上沒有留下什麽痕跡。近段時間,華豐的流通股價突然被拉到奇高,原先談定的小股東也開始猶豫,收購工作停滯不前。”
  聽她簡短的說明,耿紹昀大至明白目前的情況,沈嘉恒畢竟非等閑之輩,很快察覺到他們的舉動,並采取行動狙擊。杜惜若還沒有正式接管杜氏集團,能調用的資金隻有她個人瑞士銀行的存款,而華豐資金雄厚,這種情況下,平倉壓力很大。
  成浩說:“耿先生,您看華豐的流通股價需要多少時間才會下跌?”
  耿紹昀笑:“你確定華豐的股價一定會下跌?”
  江雅秋說:“隻要您肯施以援手,這並不是什麽特別困難的事,對嗎?當然,可能會造成您資金上的損失,這個問題不大,您很快就能得到合理補償。”
  “是她的意思?”
  “不是,”江雅秋聲音低下去,“您知道,以她的性子,寧可自己苦捱,也不可能開口向您求援。”
  耿紹昀黯然,靜默片刻,說:“正式舉牌前,我會設法壓低華豐流通股價。”
  用了近一個小時談定細節問題,江雅秋和成浩起身告辭。“惜若讓我轉告您,”江雅秋邊走邊說:“她很慚愧沒有保護好笑笑,請您好好照顧笑笑,不要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耿紹昀送他們到門口,“你讓她放心就是了。”
  江雅秋含笑頜首:“照顧笑笑的事,她從不肯假手於人,即便是我,也不行。現在她卻肯把笑笑交給您,或許,你是唯一個讓她完全放心的人。總裁,無論曾經經曆過什麽,我總是希望惜若能幸福。”
  “我不會第三次放棄他們母子。”
  目送他們上車後,耿紹昀轉身往回走,看見沈韻心推著輪椅出現在客廳門前,“我聽到你們的談話了,”她說:“惜若要和嘉恒離婚了嗎?”
  耿紹昀推動母親的輪椅:“笑笑呢,帶我去看看他。”
  “紹昀,”沈韻心拉住兒子的衣袖,“當初如果不是我做錯了事,你們現在一家三口該是多麽的幸福。這幾年,惜若雖然答應紹謙原諒我,但對我冷冷淡淡。我清楚,以我對她的傷害,要讓她毫無怨恨是不可能的。假如她肯不計前嫌,和你重歸於好,要我做什麽都行,我甚至可以去勸嘉恒同意離婚,求他成全你們。可是,你們能不能放過華豐?那畢竟是我父兄的產業,嘉恒這孩子也不容易。”
  耿紹昀不悅蹙眉:“您忘了是誰讓您變成這樣子嗎?”
  沈韻心搖頭,“嘉恒沒有你們所想的那麽壞,我無意中發現他和傅傳玉的關係,傅傳玉要殺我滅口,嘉恒護住我,他說,阿姨,如果我現在能狠心殺死從小愛護我的姑姑,將來也能狠心對付您,您希望這樣嗎?後來,傅傳玉瞞著他製造了車禍,他覺得對我有所虧欠,這幾年,無論我提出什麽要求,他有求必應。紹昀,其實是我對嘉恒有所虧欠,當年因為你父親養外室的事,我讓雪蓉陪著我喝酒飆車,為了救我,雪蓉才會死,嘉恒才會年幼喪母。”
  “媽,很多事情你並不清楚,以他對惜若和笑笑的所作所為,就算讓他死,也不足惜。”
  沈韻心緊張:“惜若會要嘉恒的性命?他們始終夫妻一場……”
  “不會,”耿紹昀安慰母親,“除非沈嘉恒是她殺父仇人。”
  隨意的一句話,結果卻一語成戳。
  杜氏集團股東會舉行的前一天,耿紹昀帶笑笑抵達紐約。母子兩個第一次分開這麽長時間,惜若欣喜抱住笑笑,使勁親他粉嫩的小臉,“寶貝,想不想媽媽?”
  “想!”笑笑緊摟著母親的脖子,在她臉上一通亂啃。
  “有多想?”
  笑笑天真的翻動十個手指,奶聲奶氣說:“這麽多,這麽多……”
  杜惜若哈哈大笑,眉稍眼眸間掩不住歡愉的四溢。
  趙彤看著他們母子欣慰的笑,低聲對耿紹昀說:“耿大哥,恭喜你們一家團圓。”
  耿紹昀笑一下,無話可說,仿佛有點無奈。
  年度股東會議如期舉行,杜惜若作為第一大股東,理所當然的被推選為新任董事長,經她提名,耿紹昀連任杜氏集團執行總裁。事先已有過商量,杜惜若的理由與沈嘉恒所說的一樣,她剛接手企業,缺乏經驗,需要一個能力出眾的人協助及指點,而耿紹昀受杜修宇之托,是充當這個輔助角色的最佳人選。對於她的要求,耿紹昀明知道她真正目的是要騰出手對付沈嘉恒和傅傳玉,卻拒絕不了。
  會議進程十分順利,未了,杜惜若坐在主席位上,掃視一眼兩邊的股東成員,“公事已了,現在要處理一件家事,各位叔伯前輩請留下,其他人請先行離席。”
  片刻時間,會議室裏隻剩下數名昔年追隨杜修宇打天下的元老級人物,以及應邀出席的耿紹昀和趙延。趙曉峰見惜若鄭重其事,不解問:“惜若,什麽家事?”
  杜惜若轉眸,目光落在靜坐一側的傅傳玉身上,自從她被耿紹昀踢出董事局,一直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既使在不得不出席的股會上,也自始至終保持沉默,很難讓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杜惜若盯著她,一字一字說:“傅姑姑,我父親是怎麽去世的?”
  在坐諸人都是老江湖,聞音辯意,聽到杜惜若的話,震驚的目光齊刷刷看向傅傳玉,等著她的回答。
  傅傳玉直麵回視杜惜若的目光,神色鎮定自若:“惜若,請你解釋一下這話是什麽意思。”
  杜惜若看她一臉的無辜,諷刺的冷笑:“我和沈嘉恒注冊結婚那天,爸爸曾大發雷霆,要求我馬上離婚;就在當天,爸爸病發,那時我人在半山別墅,爸爸病發地點卻在西郊別墅,病發時他身邊隻有傅姑姑一人;而傅姑姑您是沈嘉恒的姨母,這種巧合是否有點奇怪?”
  “不可能,”趙曉峰率先反駁,“傳玉對宇哥的情意眾所周知,當年為宇哥一家三口,她連清……生家性命都搭進去了。作為沈嘉恒的姨母,隻能說明她出於私心破壞紹昀和惜若的婚事,欺騙大哥,損害杜氏集團的利益,她所做的這一切,已經受到應有的懲罰,並不能成為她殺害宇哥的理由。”
  “對,傅姑姑為我們杜家付出了一生,照顧我多年,等同於我半個母親,我的確不該有任何懷疑。如果不是爸爸臨終前在我手心裏留下的字,我這一輩子,可能到死也不會懷疑到傅姑姑頭上。”
  其中一名元老急切問:“什麽字。”
  “爸爸在我手心裏劃下了一串英文字母sfkillm,很長一段時間,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這些字母代表什麽意思。直到後來,猜測到傅姑姑和沈嘉恒之間可能存在某種關係,才想通這串字母應該是這樣s f kill me,爸爸臨終前無力,漏寫了最後一個字母e,意思就是——”一字一頓,從她殷紅的唇中吐出: “沈傅殺我!”
  會議室裏死一般沉寂,江湖上誅殺大哥是大忌,雖然杜修宇退出江湖多年,但影響力猶存,這一幫對他忠心耿耿的手下,保持著當年江湖上的大部分作風,如果證據確鑿,傅傳玉的下場可想而知。杜惜若作為杜修宇唯一的女兒,在場的長輩幾乎看著她長大,她敢在這裏指控傅傳玉,就決不可能是毫無憑據的胡言亂語。
  趙曉峰尤為震驚,近三十年的兄妹情份,親眼看著傅傳玉為杜修宇出生入死,他寧可相信自己會背叛大哥,也無法相信傅傳玉會背叛大哥,垂死掙紮般斷斷續續說:“小小,這其中,是不是,有、有什麽誤會。”
  “誤會?”杜惜若唇畔浮現一抹澀笑:“我倒很希望一切隻是我的誤會。所以,我提前十多天回到美國,讓趙律師幫忙詳細調查當年事件的整個過程。”她看向趙延,“舅舅,麻煩您。”
  趙延起身關掉會議室內的燈,牆麵屏幕緩緩降下,屏幕上出現病重中的杜修宇,傅傳玉站在他床前,詭異冷笑:“如果你死了,我決不讓你的寶貝女兒有好日子!”杜修宇的目光悲憤欲燃。
  “終於有了反應嗎?”她俯身挨近他的臉龐, “你恨我,是不是?沒關係,如果不愛,那就恨吧,這樣,至少你心中有了我!”
  杜修宇猛然抬手向俯身眼前的傅傳玉揮去,剛觸及她的臉龐,又無力虛軟垂下。
  遙控關閉播放器,杜惜若低垂眼眸,掩去眼底浮現的水光,“爸爸病重時,為了能時時刻刻觀察他的情況,我按醫生建議在他房內安上攝影裝置。因為爸爸突然去世,後麵的錄像就沒有被取出來,直到舅舅調查時,才看到這一段。”
  趙延拿出一疊卷宗,遞給趙曉峰,“這些是杜先生曆次身體檢查報告和病發後病情分析報告。杜先生曾經長期吸食大麻,導致身體機能受損,病發的原因正是吸食大麻過度,損壞肌體神經係統。但是,杜先生去世前半年,因為惜若要求他戒煙,他開始有節製的抽煙,身體狀況並沒有過度惡化。我們征詢過多名醫學專家的意見,以杜先生當時的身體狀況,一日之內突然導致全身神經係統壞死,最有可能的一種情況,就是注射了高濃度提煉的藥物。”
  眾人嘩然,趙曉峰死死盯著傅傳玉,“你說,是不是你做的,給我一句話。”
  傅傳玉緊閉嘴唇,麵無表情,既不辯白也不承認
  趙延繼續說:“如果大家覺得還不夠,那麽——”他拿出一盒雪茄煙和一份化驗報告,“杜先生病發時的現場被仔細清理過,他生前剩下的雪茄煙也被全部清理,據杜家的傭人說,這一切全部由傅小姐親手打理。傅小姐沒想到的是,杜先生因為要戒煙,把大部份雪茄送給了我,並告訴我,雪茄是傅小姐所贈,他不想讓傅小姐失望,轉贈給我,卻告訴傅小姐是他抽完了。我不喜歡雪茄的味道,擱置一旁忘了處理,這一次拿出來化驗,發現裏麵被添加了高量大麻。”
  眾人色變,有人開始摩拳擦掌,趙曉峰不可置信的重重喘一口氣,沉痛問傅傳玉:“為什麽這麽做。”
  傅傳玉緩緩從座位上站起,終於開口:“殺了我吧,宇哥去世後,我就不想活了,惜若,你是宇哥唯一的血脈,你不想讓我存在這世上,隻要一句話,我雙手奉上我的性命,根本沒必要找這些所謂的證據。”
  “很好,”杜惜若說:“打死不承認,為了維護沈嘉恒?”她原本清澈的眼眸蒙上一層冷酷的陰寒,“果然用心良苦,當年,你調開爸爸的貼身保鏢,偽造沈嘉恒留在酒店的假象,把送沈嘉恒到西郊別墅的司機滅口,銷毀西郊別墅監控錄影,為的就是要讓沈嘉恒置身事外,對不對?很可惜——”她把一個手機擺上桌麵,“這個手機你該認得吧,我留下爸爸的手機,原本打算作一個紀念。”
  傅傳玉臉色慘白,隱藏心底永遠不願再次觸及的一段回憶,一下子硬生生劈入腦海。
  “手機上有一段被刪除的錄音,刪除時間恰好是爸爸病發那天,趙律師找技術人員恢複了這段錄音,傅姑姑想聽一遍嗎?”
  傅傳玉拚命搖頭,“不,不,我不聽,我恨他,我陪了他一輩子,他身邊女人不斷更換,唯有我,他從來不肯正視我一眼。”她虛脫般雙手撐住桌麵,眼神狂亂渙散,“是我讓他喝下了麻醉劑,是我把濃縮藥水注入他的靜脈,我不想殺他的,我隻想在人生最後的時間裏,能夠完完整整的擁有他。他寧可死,也不給我機會。”她突然向杜惜若跑去,趙曉峰揮手一巴掌,把她打摔在地上,轉過臉,他的眼淚潸然落下。
  她仰起臉望著杜惜若,“你殺了我吧,給宇哥報仇,不關嘉恒的事,求你看在你分辯們三年夫妻的情份上,放過他。”
  早有人抽出手槍指住傅傳玉,就等杜惜若一聲命令。
  杜惜若走近傅傳玉,居高臨下,仔細看她,臉上慢慢綻開一絲笑意:“知道嗎,那段錄音根本沒辦法恢複,你卻會相信,因為心虛?如果你不說,我還不知道這麽多。爸爸死的時候,眼睛都沒有閉上……”她哽咽一下,轉身走開幾步,“我引狼入室,害得爸爸含恨而終,活該受苦,活該被折磨——”
  “惜若。”趙延一手扶上她的肩,“不是你的錯。”
  “是呀,是呀,”其他人相繼附和勸慰,“世侄女,這怎麽能怪你,不該太過自責。”
  杜惜若回頭冷然看著傅傳玉,“你畢竟跟隨我父親近三十年,我狠不下心取你性命,你現有的一切財富,來自於我父親,我收回去,用於贖回父親遺留下來的多情酒莊等產業。從此以後,你永遠不要在我的視野裏出現。”這樣的處罰,任何人無可厚非,甚至人有覺得杜惜若過於寬容,按江湖上的規矩,謀殺老大,三刀九洞處死,也不為過。
  趙延取出準備好的法律文件,對於傅傳玉的產業他早已清點過,半個小時後,傅傳玉名下所有產業轉入杜氏名下,隻除了杜氏5%的股權被傅傳玉事先轉入沈嘉恒名下。杜惜若並不怎麽在意,隻輕描淡寫說了一句:“遲早會拿回來的。”
  耿紹昀一旁靜觀,一幹元老圍簇著杜惜若溫言寬慰,並連聲讚歎她有乃父之風。他要培養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她就做給他看,讓他站在一旁,好好看清楚,她有多合格。他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
  趙延問:“怎麽,終於培養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你又不滿意了嗎?”
  耿紹昀輕聲說:“傅傳玉還是死了的好,遲早逃不了一死,何必活著多受折磨。”
  似乎聽到他的話一般,杜惜若突然轉首,隔著人群,遠遠衝他微微一笑,他看見她的眼神,仿佛在說:你果然很了解我。
  他教過她,對於仇敵,就一定要讓對方灰飛煙滅,永遠不得翻身。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怎麽可能會對方一絲生機?之所以暫時放過傅傳玉,無非兩個原因,體現大度,收買人心;還有,就是不想讓她死得太痛快。貓捉老鼠的遊戲,老鼠總免不了一死,貓卻在老鼠的恐懼與絕望中,得到了享受。
趙彤送傅傳玉去機場,護照、機票、現金一一交到她手中,“以後不會有機會見麵,您自己保重。”
  傅傳玉抬起幹涸的眼,短短數日,她仿佛蒼老了數十年,“你爸爸,病情好轉了嗎?”
  “老毛病,受點刺激血壓就高,”趙彤吸了吸鼻子,“他隻是沒辦法接受……”她忍不住抽泣出聲,“為什麽會這樣呢,以前杜伯伯、爸爸、您、還有小小和我,我們是一家人。沒想到杜伯伯竟然……小小跟變了一個人似的。傅姑姑,爸爸和小小這一生永遠不可能原諒您了,離開以後,就不要再回來,找個寧靜的地方,安渡晚年吧。”
  傅傳玉閉了閉眼,艱澀說:“對不起,小彤,對不起,我想我那段時間是瘋了,真的瘋了。”
  傅傳玉終究沒有登上飛機,趙彤把她送到機場外,隨即調轉車頭離去。傅傳玉明白,事到如今,趙家父女能為她做到這一步,已經仁至義盡。恍恍惚惚向入口走去,一個人冒冒失失衝出來,一不小心重重撞到她身上,她踉蹌後退,行李掉在地上。冒失的人連聲道歉,撿起行李遞向她。在她伸手接住行李的一瞬間,對方伸出另一隻手握住她的手,一枚細小的針刺進她的手心。她頓時全身麻木,意識清醒,卻不能動,也不能發出聲音。與些同時,另外兩個人走出機場大門,一人一邊扶住她迅速進入等候的汽車中。機場外,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車子轉來轉去,繞了很一段路,最後,傅傳玉被扔進一個房間,有人扯下蒙住她眼睛的黑布條,昏暗的房間裏沒有亮燈,壁爐的火光勾勒出杜惜若姣好的身影。她側坐壁爐旁,翻看傅傳玉的護照,輕笑一聲:“趙叔倒底是顧念舊情,為什麽你向我父親下手時,就沒有顧念一絲舊情呢?”她手腕輕揚,把護照和機票扔進壁爐,焰火迅速騰起,一切化為灰燼。
  眼前的情形,讓傅傳玉想起當初杜修宇懲治顧湘湘的情形,隻不過,顧湘湘換成了她,杜修宇換成了杜惜若。
  “你是不是想去找沈嘉恒?以他現在的財勢,當然可以繼續保你榮華富貴。如果就這樣放你走,我父親豈不是白死了,我這幾年的苦,難道是白受的嗎?”
  傅傳玉仰躺在地上,掙紮著發出嘶啞聲音:“殺了我吧,我知道我該死。”
  “殺了你?”杜惜若走到她身邊蹲下,“到了那邊,如果你碰見我父親,想對他說什麽?”
  傅傳玉眼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杜惜若笑了起來,帶有一種冷酷的愉悅,“我從不殺人,不過,禮尚往來,你給予我父親的東西,我應當加倍奉還。”她向旁邊做了一個手勢,傅傳玉頭頂亮起一盞照明燈,一個人拿起注滿藥水的注射器刺入傅傳玉麻木的手腕。
  杜惜若輕鬆倚坐進旁邊的軟椅裏,“你看,我對你多慷慨,這種藥水在歐美市場上稱為黃金血液,連續注射三次,沒有人抵抗得了它的誘惑。 三十一年前,我父親把你從貧民窟的垃圾堆裏撿回來,三天後,我把會你送回貧民窟。”
  早春初升的陽光暖洋洋照在人身上,高爾夫球場上鮮嫩的綠茵無邊延展,趙曉峰嫻熟揮出一杆,白球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穩穩停落球洞附近,球僮報出離洞尺碼。耿紹昀拍手稱讚:“真不錯。”趙曉峰換一支推杆,正要把球推入洞中,笑笑拖一根比他還高的球杆樂顛顛跑來,“打球,我想打球耶——”趙彤笑眯眯跟在他後麵。
  趙曉峰顧不得推球入洞,隨手把球杆遞給球僮,好心情的抱起笑笑:“寶寶也要打打球嗎?”
  笑笑眨一眨水汪汪的眼睛,明亮的眼眸裏,倒映出太陽的光芒:“吃飯,寶寶要吃飯。”
  “好,”趙曉峰愉悅的笑:“爺爺這就帶你去吃早餐。”他抱著笑笑向球場餐廳走去。
  趙彤刻意落後幾步,低聲向走在身旁的耿紹昀說:“耿大哥,爸爸最近氣色好了很多,心情越來越開朗,謝謝你每天帶笑笑來陪他打球。”
  “小彤,你太過客氣了,”耿紹昀則過頭對她微笑,他穿一套白色球服,比起平日裏衣冠楚楚的樣子,另有一種灑脫的俊朗,“我也很喜歡打球,而且,讓笑笑經常來跑動一下,有利於他的身體發育。如果你一定要向我道謝,那我應該向趙叔道謝才對。”
  趙彤啞然失笑,抬頭望見笑笑親熱摟住趙曉峰的脖子,用稚嫩的童音嘀嘀咕咕唱著沒人能聽懂的歌詞, “耿大哥,雖然你不說,可我也看得出來,你和小小似乎?——,如果你們之間有什麽誤會,我可以去向小小解釋清楚……”
  “小彤,我很感激你,但我和她之間的事,不是誤會這麽簡單,答應我,以後不要為這件事讓你自己困擾。”
  趙彤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說著話,兩個人已經走進餐廳,趙曉峰正在喂笑笑喝牛奶,一臉慈愛的笑容,空氣中洋溢著令人心曠神怡的鮮活氣息。
  一名手下匆匆走來,附在趙曉峰的耳畔悄聲說了幾句。他神情突變,手僵在半空,微微顫動,笑笑喝不到牛奶,拉住他的衣袖喊:“爺爺——”
  趙曉峰驚醒過來,把牛奶遞給耿紹昀,勉強展開一絲笑意:“你們繼續,我有點急事,先走一步。”不等他們說話,他已站起來,快步走出餐廳。
  趙彤鄂然:“爸爸——”
  耿紹昀了然看一眼趙曉峰離去的方向,“小彤,我陪趙叔走一趟,麻煩你送笑笑回惜若那裏。”他開車緊隨趙曉峰車後,拔通電話:“趙叔,我在您後麵。”
  紐約的貧民窟是整座城市最陰暗的地方,人的生命就如同陰溝裏的老鼠一般卑賤。傅傳玉蜷縮成一團,手裏捏著半個剛出垃圾桶裏翻出來的硬麵包。毒癮又一次發作,如同有千萬條蟲子啃噬全身,她痛苦翻滾,嘶聲尖叫,眼淚鼻涕不受控製的流下,旁邊的人嫌她吵鬧,一擁而上對她拳打腳踢,被毆打的痛楚奇異減輕了毒癮的折磨。圍毆的人群突然四散,有人走過來,在她身前站定。傅傳玉鬆開緊抱腦袋的手,慢慢抬起頭。趙曉峰僵立她麵前,胸口急劇起伏,急劇的痛楚令他幾近暈厥。
  他盯著她看了許久,緩緩蹲下身,抽出手槍抵住她的腦門:“傳玉,你活得這個樣子,不如讓我送你上路。”
  傅傳玉幹枯的手握住槍管,一點一點移到自己的胸口,微弱喘著氣:“我早就想死,可是沒有勇氣,我怕到了那邊碰見宇哥,我該怎麽麵對他?曉峰,幫幫我,謝謝你。”
  趙曉峰閉上眼,老淚縱橫,一咬牙,扳動了開關,消音手槍一聲悶響後,傅傳玉的身子軟軟倒下。耿紹昀走過來扶起虛軟無力的趙曉峰,向身後幾名手下交待:“處理一下傅小姐的後事,把她的骨灰交給我。我會派人送給沈嘉恒,讓她回故土安息,和她姐姐在一起,也許是她所希望的歸宿。”後麵一句話是對趙曉峰說。
  趙曉峰回過頭盯著耿紹昀:“你早就知道,知道惜若會這麽做?”
  “我不知道,”耿紹昀眉宇糾結:“我隻是猜到,猜到她不可能輕易放過殺父仇人罷了。”
  杜惜若在辦公室裏忙碌,杜氏的事業太大,她必須短時間內熟悉一切業務,不得不加班加點。近段時間,連笑笑也疏於照顧,幸好,還可以放心托付給耿紹昀。
  內線電話傳出秘書的聲音:“杜小姐,趙先生想見您。”
  趙曉峰似乎十分疲憊,每一步遲緩困頓,沉重邁進辦公室,一把槍放上辦公桌,慢慢推向杜惜若麵前,“我殺了傅傳玉。”
  “哦。”她平靜的應一聲,臉上毫無意外的神色。
  “小小,我對不起宇哥,沒有照顧好你,我老了,讓我退休吧!”
  杜惜若沉吟片刻,拿一個文件袋包好桌麵上的手槍,放入抽屜內:“趙叔叔,退休金我會讓人按月匯入您帳上,你所持有的股份,將按季度獲取股利分紅。”
  趙曉峰正要拒絕,她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擺手阻止他開口,“趙叔叔,以您現有的產業,或許並不在意這點錢,但這是我父親定下的規矩,所有與他共患難共創業的兄弟,理應共享杜氏的財富與榮耀。”
  “小小,你越來越象年輕時的宇哥了,可這並不是宇哥所希望的。”他傷感說完,轉身緩慢向門口走去。
  “趙叔叔,”杜惜若清冷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杜惜若不是小小,人能夠一直保持天性,是一種福份。將來小彤可以一生享受杜氏的財富與榮耀, 但別讓她參與到杜氏中來,讓她繼續完成當畫家的理想。趙叔叔,好好保護小彤,不要讓她也變成另一種人。”
  夕陽的餘輝映照出一室昏黃的光陰,笑笑坐在地上擺弄他那一大堆玩具,偶而抬頭衝守護身旁的母親笑一下,笑容燦爛如盛開的向日葵,純淨無暇。她席地而坐,雙手抱膝,下頜抵在膝蓋上,眼前的小人兒一顰一笑,百看不厭,他是她暗無天日生活中唯一的一縷陽光。沈嘉恒又一連數日沒有歸家,她享受這難得的安寧生活。
  房間的門被轟然推開,沈嘉恒倚靠門框,醉態熏然,“原來在這裏,我還以為你跟人私奔了呢。”
  她警惕的把笑笑護在身後。
  他腳步虛浮,搖搖晃晃走到她麵前,俯身困惑看他們母子,濃濃的酒氣撲麵而來,“小小,這個小孩子是誰。”
  笑笑撲閃著烏溜溜的眼睛,乖巧的喊:“爸爸。”
  “嗯,”沈嘉恒茫然點頭,“是我兒子?”他伸手想去拉孩子。
  她急切擋住他的手,“你喝醉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他順手拉住她,手指緊緊扣住她的手臂,握得她手臂生疼,“小小,”他低沉的聲音仿佛在呢喃,另一隻手撫摸她的臉龐,拇指來回摩挲她的唇,“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她緊抿著唇不說話。
  他的手下滑至她的頸項,猛然收緊,厲聲說:“說話!”
  “媽媽,”大概是母子天性,笑笑不諳世事,卻懂得回護母親,撲上前一口咬住沈嘉恒的手,拚命想把母親從他手中釋放出來。
  沈嘉恒手一甩,笑笑被扔了出去,地上鋪有厚實的地毯,雖不至於摔傷,但畢竟是幼弱的孩子,痛得哇哇大哭。
  “笑笑,”她驚喚一聲,向孩子衝過去,他緊拽住她的手臂,一個趔趄,兩人一起摔倒,他壓在她的身上。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他固執的抱緊她,緊密得沒有一點間隙,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是,”她望著哭泣的笑笑,麵無表情他,機械的說:“我愛你,我愛你,行了嗎!”
  “我就知道你是愛我的。”他熾熱的唇從她臉頰沿頸項一路滑落,溫柔留連鎖骨間,衣扣被慢慢解開。
  她驚慌的揪緊衣領,“別,別在孩子麵前……”
  “孩子?”他蠻橫拉開她的手,迷亂的眼中漸漸有了暴戾之色,“對,我想起來了,你欠我一個孩子的生命,你得還我一個孩子。”他毫無理智撕扯她的衣裳,笑笑的哭聲不斷傳來,耳畔是他如同野獸般的喘息,她絕望作無用的掙紮:“放開我——”
  “惜若,惜若——”她從夢魘中驚醒,耿紹昀熟悉的臉龐近在咫尺,她恍恍惚惚看著他,半天不能反映過來。
  “你在夢裏哭,不停的喊……”
  她茫然張望四周,哦,這不是以前的沈府,她現在自由了,置身於杜家紐約的別墅中。夜已經很深,壁燈散發出幽幽冷芒,冷月的清輝透過窗外枝葉茂密的木棉樹,斑駁落在地麵上。曾經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一如眼前的情形,漆黑如墨令人窒息的寒夜,漫無邊際讓人絕望的孤寂。白天裏,她用銅牆鐵壁把自己武裝起來,每每在這死一般沉寂的深夜裏驚醒,所有無助與脆弱就會不受控製的傾泄。
  耿紹昀輕柔擦拭她臉龐上的淚水,溫暖的手指不經意碰到她冰涼的肌膚,“小小——”他低低歎息。
  冷冷的夜,冷冷的月光,他看她的眼神似乎是痛惜,她貪戀這唯一的溫暖,無暇顧及眼前的人是誰,本能向著溫暖的來源依靠過去,天知道她多想要一份堅實的依靠。
  他摟住她,輕撫她微微聳動的肩,她的臉埋入他的胸膛,溫熱的淚水一點一點洇濕他的胸口。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他對她情愫初萌的那一夜,她還是那個伏在他胸前痛快哭泣的小小,兩個相依入眠,僅僅是睡覺。她睡得極不安穩,常常在夢中驚悸,他擁著她,像哄一個小孩子般,溫柔撫慰,讓她一次又一次安然入睡。
  杜惜若一覺醒來,看見溫暖的金光散落滿室,長久以來,能安安穩穩的睡一覺,於她而言已是一種難求的奢望。她愜意的伸了個懶腰,某種跡象從腦海中閃過,隨即略有自嘲的笑著搖了搖頭,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笑什麽?”耿紹昀頎長的身影突然擋住了她麵前的陽光,伸手拂開她額前一縷碎發,“梳洗一下,到樓下吃早餐吧,笑笑一直嚷嚷著找媽媽。”
  她抬頭,呆怔看著耿紹昀,他剛從浴室出來,烏黑的發間還綴有水珠,在晨光裏泛出晶瑩的光澤。一身簡潔的休閑衣裝,隨意灑脫,比清晨的陽光更加奪目。“你怎麽會在這裏?”她不解的問。
  “昨天晚上我送笑笑回來,你在客廳裏睡著了,看來這段時間你被繁重的工作給累壞了。” 他唇邊含著溫和的笑意:“所以沒有叫醒你,直接把你送回了臥室。”
  “哦,是這樣。”原來昨夜的一切不是一場夢,她有些不悅,不明白別墅的管事怎麽會任由別人出入她的臥室。
  察覺到她的不悅,他解釋:“過去的三年,我經常住在這幢別墅裏,而且,他們知道我是笑笑的父親。”
  她用平淡的語氣提醒:“但我們並不是夫妻。”
  他默然注視她,她依然是堅冰之下不可接近的杜惜若 ,昨夜的溫情在她冰封的淡漠中,蕩然無存,仿佛那隻是他的一場綺夢。長久的緘默後,他轉開臉,平靜的說:“對不起,我很抱歉,以後,我會注意。”他離開了她的臥室。
  她覺得煩躁,取出一支香煙點燃,煙草的氣熄讓心緒漸漸平複。她沒有煙癮,在那段被軟禁的日子裏,心裏隱藏著仇恨,卻又要小心翼翼的不能顯露出來,便學會了籍由煙草的麻醉作用放鬆情緒。
  最初分離的一段時間,她每一次想起他,心就不受控製的抽痛,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楚與絕望,很讓人難受;於是,她努力的克製自己不去想他,漸漸地,真得很少想起他;再到後來,就算偶爾想他,除了一片麻木的冰涼,別無感覺。心如死灰,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女人,沒有男人愛她不要緊,但一定要懂得自己多愛自己一點。她向來所信奉的恪言,經曆了這麽多事,才真正懂得該怎麽做。
  杜惜若走下樓的時候,耿紹昀還在,淡然瞟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喂笑笑吃早餐。看見母親,笑笑興奮揮舞小勺子:“媽媽,媽媽——”沾在勺子上的牛奶四濺,其中一滴濺在了他自己臉上。
  杜惜若大笑張開雙臂:“笑笑,過來讓媽媽抱一抱。”
  笑笑撲入母親懷中,她狠狠親一下孩子粉嫩的臉蛋,好幾天沒見到孩子,她貪戀的汲取孩子身上帶著奶味的馨香,“笑笑,想不想媽媽?”
  笑笑摟住她的脖,柔軟的唇在她臉上蹭了蹭:“笑笑想媽媽。”
  她的心變得跟晴空裏的雲朵一般,又輕又柔,飄飄然。一生中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當年留下了這個孩子,她生命中僅餘的一縷陽光。
  耿紹昀看著他們母子,微微出神。杜惜若眼眸一轉,落在了他身上,“你是不是有什麽事要告訴我?”
  耿紹昀笑一下:“你的心思越來越縝密了,確實,我昨晚來本是想告訴你,趙叔已乘昨天下午的班機離開紐約。幾年前他一時興起,在得克薩斯州置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農場,現在竟成為安享晚年的最佳選擇場所。他讓我轉告你,那裏地域開闊,氣候宜人,而且與世無爭,累了的時候,隨時歡迎你去他的農場稍作歇息。”
  “哦,”她眸中閃過一抹溫暖的色澤,“小彤呢,也去農場了嗎?”
  “不,她去羅馬了,說是去尋找藝術的真諦,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見到一位名叫趙彤的大藝術家。”
  “為什麽不留下她?”
  他端起紅茶喝一口,淡淡說:“你明白的。”
  杜惜若拿餐巾替笑笑擦了擦嘴角,笑眯眯說:“寶貝,吃飽了嗎?”
  “飽了。”笑笑從母親懷中竄下來,“我想出去玩。”
  “去吧,去吧,消化一下,長得快。”她輕輕拍了拍笑笑的小臉,吩咐保姆帶他去花園。
  餐廳裏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她正色看他,“耿紹昀,”三個字喚出口,她鬆了一口氣,重逢以來,她幾乎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喊“耿先生”似乎有點別扭的刻意,喊“紹昀”,以他們現在的情形,又有點生硬。就這樣,一直不尷不尬的含糊著。
  他靜靜看她,等著她說話。
  “我們之間不可能了,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你是笑笑的生父,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我們彼此怨恨。”
  他神色平靜,不冷不熱說:“難道,你現在就對我毫無怨恨了嗎?”
  她張了張口,卻無話可反駁,突然覺得疲憊,抬手按在太陽穴上,言不由衷:“或許,我們可以做朋友——”
  “我不是紹謙,不會和女人成為鐵哥們,”他說:“我和女人的關係可以是親人、情人、拍檔、陌生人……唯獨不是朋友。”
  “那麽你和小彤算是什麽關係?”
  他神情自若,“我可不可以榮幸的把你這句話理解為吃醋?”
  杜惜若眨了眨眼,斷然否決:“不可能。”
  他反倒笑了起來:“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接不接受是你的事。”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草地裏打滾的笑笑,“其實,你對我不是沒有怨恨,隻不過,我於你還有用處,對不對?你說得對,我畢竟是笑笑的生父,想讓我做什麽,交待一聲就行,不需要拐彎抹角,玩弄心計。”
  “好,”她爽快答應。
  “傅傳玉那件事——”
  她含諷笑:“你是不是也想發揮一下你的正義感,譴責我的心狠手辣?”
  “不,”耿紹昀搖頭:“如果我是你,我會當作眾多元老的麵當場處決她,你剛上位,那些叔伯前輩未必全都服你,需要立威;處決後,再讓人好好安置她的後事,所謂恩威並施。而不是應承放她一條生路,再逼她走投無路,這樣容易讓別人病詬你沒有信義。”
  “讓她死得太痛快,豈不是便宜了她?”
  “結果都一樣,不是嗎,何必在乎過程。”
  “我和你不同,”杜惜若冷笑:“你隻在乎結果,我卻過程和結果全部在乎,任何人欠我們父女的,在我沒有連本帶利討還之前,想死都不行。至於那些叔伯前輩,隻要不礙事,麵子上我會給予充分的尊重,如果一定要成為我的絆腳石,我隻好一腳踏開。”
  “你確定每一次都能順利踢開絆腳石,而不傷到自己的腳?”
  “不是還有你嗎,”她狡黠一笑:“難道你會袖手旁觀?”
  “是,我不會。”他笑著說,眉宇卻不由自主微微蹙起,深邃的眼眸中隱隱有一絲惆悵,他和她之間,隻這樣了嗎?
  紐約總部的事務暫告一個段落,杜惜若把笑笑托付給耿紹昀,隨即回國。蔡文濤來接班機,一見麵就沒好氣:“我說,你一個女人逞什麽強,好好在家照顧孩子,有空做做美容、逛逛街。衝鋒打拚從來是男人的事,有紹昀那樣的男人為你撐住天,你怎麽就不懂得充分依靠,安心享受生活呢?”
  杜惜若把行李扔給他,不屑的“嗤”一聲,“男人要是靠得住,豬都會飛上樹了。”
  “這叫什麽話?”蔡文濤認命的替她拿著行李,一邊向停車場走去,一邊說:“好男人有的是,因為一次無心的過錯,就把別人全盤否決,未免有失公平。做人有時候不能太過於固執,你還年輕,難不成準備孤伶伶過一輩,到了晚年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
  杜惜若瞪他一眼:“天下男人除了耿紹昀都死光了?”
  “經曆了太陽的光芒,你還看上螢火蟲嗎?”說著話,已經走了車旁,蔡文濤頗有風度的先為她拉開車門。
  杜惜若不以為然的撇一下唇角:“什麽太陽的光芒,頂多是一根小蠟燭。”轉身上車,“砰”一下拉上車門。
  蔡文濤啼笑皆非,轉到另一側拉開駕駛的門,上車啟動,“我是站在鐵哥們的立場給你一點善意的忠告,要換作別的女人,我甩都懶得甩她。”
  杜惜若想起耿紹昀的話,不由笑:“有人對我說,他和女人什麽關係都有可能,唯獨不可能成為鐵哥們。”
  “男的?”
  “嗯。”
  “這個當然,如果不是欠了你太多錢,我也不可能和你做鐵哥們,我們的鐵哥們關係是建立在金錢的基礎之上。”
  杜惜若轉頭看他:“什麽意思?”
  “你知道真正的鐵哥們是什麽樣子的?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有酒同喝,有床同睡。男人和女人做鐵哥們,要麽是男人身體欠安,要麽是女人沒有一點女人的味道。否則,嘿嘿——”他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對著杜惜若比劃了一個“S”型的曲線,“麵對著這樣一個形狀的鐵哥們,朝夕相處,不到床上去培養感情,還真對不起——”
  看他一臉不懷好意的笑,杜惜若暴打他一拳,“混球,”
  蔡文濤斂起了笑容,一本正經說:“惜若,我和紹昀從中學時代開始相識,一起打球,一起泡妞,一起出國求學,十幾年的老朋友,他的性情,我算是比較了解。他很受女人歡迎不假,但自從和你在一起,確實是對你一心一意;你不讓他碰別的女人,他答應了你,就肯定會做到。既使被我們這一幫狐朋狗友強拉出去鬼混,他也不肯逢場作戲,當時我們都笑他是二十四孝未婚夫。幾年前,你在結婚的前一天不知所蹤,他托我幫忙打聽你們父女的消息,要知道,他這個人向來沉穩冷靜,天塌下來,照樣能不動聲色,那次,我是第一次看見他惶恐不知所措的樣子。”他暗暗瞄杜惜若一眼,見她神色淡淡,不置可否,繼續說:“遠的不說,就說上一次笑笑住院的半個多月,他處處順著你,竭盡所能照顧你母子,老實說吧,當時局麵一片混亂,我本根派不出什麽多餘的人手,在醫院保護你們母子的人,全部是他一手按排,怕你不肯接受,還要頂著我的名號;你卻對他冷冷淡淡,愛理不理;他那樣的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天之驕子、世人景仰,如果不是十分喜歡,以他的驕傲,怎麽可能會一直留在那裏看你的臉色,忍聲吞氣。”
  杜惜若剜他一眼,“什麽叫忍聲吞氣,我有這麽惡嗎?別忘了,笑笑是他親生兒子,他留在醫院,是為了照顧兒子。”
  蔡文濤笑:“你還真不了解男人,當年顧湘湘也聲稱懷上了紹昀的孩子,你看他在乎過嗎?首先在乎孩子的母親,才有可能在乎孩子。想嫁他的女人多得是,有了女人,還怕沒有孩子?或許,你又會認為他對你不同於其他的女人,是因為你的錢。你們杜家固然財大勢大,但他們耿家畢竟豪門世家,這一輩子難道會缺錢,用得著低聲下氣討好你嗎?再說了,如果真的是衝著錢去接近你,在為你掌管杜氏企業的這三年,以他的能力,別說一個杜氏企業,就是十個杜氏企業也足夠被淘空了,何必巴巴的守上三年,兢兢業業發展你們杜家的事業,然後,連帶你父親作為報酬送給他的股份一並雙手奉上到你的麵前,卻還不能博得你一笑。人一輩子難得遇到一個全心全意待你的人,紹昀雖然犯了一個大錯,但是如果你肯給他一個彌補的機會,他一定會加倍珍惜你,下半輩子肯定被你吃得死死,你說東,他不敢往西,你說站,他不敢坐,哈哈……”想象意氣風發、瀟灑從容的老朋友從此低眉順目做賢夫良父的樣子,他止不住暢快大笑,人生實在太美好,遙想當年,吃喝玩樂加泡妞,耿紹昀處處把他比下去,現在終於有機會出一口氣,他更加賣力促成破鏡重圓,煽情的說:“惜若,必要的時候,要懂得向生活妥協,給紹昀一個彌補的機會,等於給你自己一個幸福的機會,給笑笑一個完整的家,隻要你幸福,我這一輩子就別無所求了。”
  杜惜若掏了掏耳朵,涼涼說:“說完了沒有,說完了就專心開車,我還沒活夠,不想英年早逝。”
  “你這個女人——”蔡文濤氣結,說了大半天,他自己都覺得被感動了,她居然沒有半點反映,“要換作我是紹昀,一個女人而已,不領我的情,我立馬轉身離開,天涯何處無芳草。”
  “這麽灑脫?”杜惜若斜睨他,似笑非笑:“真想得開,為什麽要跟楚傑搶女人?”
  蔡文濤一腳踩下刹車,眼神猝然變冷:“我沒有跟楚傑搶女人。”
  杜惜若沉默看著他,目光冷靜銳利,顯然洞悉一切。他漸漸氣餒,仿佛嚴霜後的枯葉,焉了下去,半晌,他悶悶說:“我先認識舒婭,當時逃難,不能帶著她,沒想到等我回來,她和楚傑……”
  杜惜若歎一口氣,“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沒有楚傑相助,既使有我的支持,你也未必能有今天;而那個女孩,在你危難時收留你,為你跑腿送信,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她喜歡你,我無話可說,可是,現在的情況是她和楚傑兩情相悅,你何苦橫插一腳,惹得大家都不開心?”
  蔡文濤苦笑:“道理大家都知道,做起來卻很難,總之,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和楚傑為敵,讓你難做”他重新啟車子,“你要去哪裏?回西郊別墅,還是公司?”
  “先去離園吧,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拜祭舅舅了。”
  到達離園時,天空飄起了細雨,杜惜若讓蔡文濤在車裏等她,獨自一人進了離園。蘇步昌的墓前放著一束百合,花枝略有枯萎,但沒有殘敗,大概放置了數日時間。她轉眸向旁邊看去,毗鄰的王雪蓉陵墓前是一束乃馨,再過去是一座新起的陵墓,墓前也放著一束百合花。
  杜惜若拿起舅舅墓前的百合花走了過去,站在新墓前,認真審視碑上所刻的字——“王雪蓮之墓”,她冷冷的笑:“傅傳玉,都說人死萬事休,你害死我父親,卻還要讓他死都不得安寧;你們欠我們父女的債還沒有還清,別以為你一死,就一了百了,我要讓你同樣死也不能瞑目。”她甩手,把花束狠狠砸在傅傳玉墓碑上,“你不是最重視親情血脈嗎?你們王家的血脈永遠不要妄想再延續下去。”
  轉過身,她看見淡薄煙雨中沈嘉恒挺拔的身影,他沒有打傘,雨絲飄落在他烏黑的頭發上,凝結成點點細小的水珠。
    她傲倨的微揚起下頜,一雙深幽的大眼睛毫不掩飾深切的恨,冰冷逼視著他。沈嘉恒隻是微微一笑,仿佛麵對一個任性的孩子,一種無可奈何的縱容。
  他抬步踏上墓階,從杜惜若身前越過,把手中的花束依次放在母親和傅傳玉的墓前,手中還剩下一束百合,看一眼被杜惜若砸在傅傳玉墓碑上的花束,他自嘲一笑,最終把剩下的花束放在了傅傳玉墓前,“我阿姨是怎麽死的?”
  她看著他微笑,有一種快意的殘忍,“我父親怎麽去世的,她就怎麽死的,隻不過死得更沒有尊嚴罷了,你不用急,這一天很快會輪到你頭上。”
  雨絲沾染在她濃密欣長的睫毛上,漸漸匯聚成很大一滴水珠,隨著睫毛輕輕翕動滴落下來,如同晶瑩的淚滴。他有短暫的恍惚,記得孩子從她身體裏剝離的那一刻,她嗚咽著痛哭出聲,不知道是緣於身體的痛楚,抑或是別的原因。她滾燙的淚水曾經熨熱他的掌心,當時他隻覺深切的恨意和無望的痛楚。
  他不自覺抬起手,想為她拂開粘住頰畔的一縷濕發。她駭然後退一步,眼中流露出濃鬱的厭惡。疲憊的感覺再次如浪潮般席卷全身,他緩緩收回手,“你不用害怕,我不會你怎麽樣。”頓一下,又輕笑一聲:“現在隻有你我兩個人,如果我真想怎麽樣,你害怕也沒有用。”
  她輕蔑的說:“不是怕,是惡心,一想到被你碰觸,我就覺得惡心。”
  “好,”沈嘉恒點頭,“夠絕情,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情似海深,何況,我們現還是合法夫妻。”
  “夫妻?”她冷笑:“未婚夫隨時有可能棄我而去;丈夫隨時有可能變成別人的丈夫;父親永遠是父親,不離不棄;別的先不說,就憑你和傅傳玉合謀害死我父親,要是我還能若無其事的和你做夫妻,情深意切的和你談夫妻之情,那我能算得上是人嗎?”
  他垂下眼眸,若有所思,雨越下越大,隔著雨簾,彼此的眉目逐漸變得模糊。她準備離去,他突然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在秋姐發生車禍那天,我就猜到了。”
  他有些意外,隨即失聲笑:“不愧是杜修宇的女兒,我以為我的耐力夠好了,沒想到你更能忍耐。”近二年的時間,她該是恨透了他,卻能不動聲色的一味示弱,裝作一無所知,不露絲毫破綻。
  “的確,忍耐得很辛苦,多少個夜晚,我聽見你在我身旁呼吸的聲音,恨不得立刻掐斷你的氣息。”她握緊手,指甲掐住手心,“可是,我不得不忍耐,笑笑需要我照顧,父親的仇等著我去報,我必須先讓自己活下去。”
  曾經的小小,是那樣的愛憎分明,從來掩藏不住任何情緒,而她,早就不再是原來那個明媚純淨如陽春的蘇小小。
  “所以,你說,你死都不會愛我,寧可死也不會要我?”
  “愛?”她唇邊漾起一絲笑意,仿佛是悲涼,“我很幸慶,雖然曾經一度心動於你的假象,但從來沒有愛過你。你和耿紹昀是我最好的老師,從你們開始,我才真正走出父親為我構築的水晶城,才明白人世間本該是怎麽一回事;隻是,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他靜默望她,曾經心動,果然曾經心動,倘若老天或者說是杜修宇,當年肯多給他一個機會,人生或許完全不一樣。他突然上前兩步,用力擁抱她一下,她猝不及防,正想使勁推開他,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傳入耳中:“小小,人生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讓自己再走錯,可惜,人生不可能重來,從此以後,我會牢牢記住,你是杜惜若。”他鬆開手,轉身大步離去。
  走下十來個階梯,迎麵撞見快速奔跑上來的蔡文濤。看見沈嘉恒,他急促止步,森冷的目光緊盯住他,手伸向別在腰際的手槍。沈嘉恒半側過身,望了身後的高階一眼。蔡文濤順著他的視線,看見立在高處嬌小的人影,青黑的天空下,狂風扯起大片的雨幕,仿佛天地間隻餘她一人煢煢孑立。
  蔡文濤莫明覺得心酸,幾步衝到她身邊,關切喊:“惜若?”
  杜惜若對他溫和一笑,擺了擺手:“我沒事。”轉眸遠眺,沈嘉恒的身影消失在離園大門口。
  車子開得極快,一路漫無目的向前疾馳,停下來時,才發覺竟回到了當初特意為她安置的宅院。沈嘉恒遙控打開大門,車子徐徐駛入庭院。自從她和笑笑被蔡文濤接走,這幢房子就一直被空置著。幾個月沒人打理,庭院裏花枝凋零,雜草叢生,一派荒涼的景象,唯有花圃裏生命力極強的仙人掌長成了半人多高,陰森森的尖刺交錯。
  沈嘉恒下車,慢慢踱入屋內,孤獨的腳步聲在空曠大廳裏回蕩。他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曾經以為會擁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家,終究是與幸福失之交臂,在陰暗裏成長的生物,果然不配擁有陽光。
  他走上二樓,推開主臥室隔壁的嬰兒房,“嘩”一聲拉開低垂的窗簾,雨天微弱的光芒映照出嬰兒室溫馨的淺藍色牆壁,壁上畫滿各種可愛的卡通圖。做夢都要一個與她共有的孩子,得知她懷孕時,他親手布置了這間嬰兒房,滿懷希望等待著小生命的降臨。甚至妄想著,從此花好月圓,幸福美滿。世間的確有報應,隻是報應落在了那個無辜的小生命身上,失去孩子的一刹那,他隻覺得萬念俱灰,曾最為在意的身家利益、權勢富貴也變得微不足道了。
  沈嘉恒在嬰兒床邊的搖搖椅坐下,微閉著眼輕輕搖晃,依稀間,仿佛看見小小站在門邊的陰暗處,她從醫院回來沒幾天,他懇求她:“小小,我真的愛你,就算我有千萬不是,你已經報複了我,一切都過去了,你試著學會愛我,好嗎,我們好好的在一起生活,我把一切還給你。”
  她冷漠的揚起臉,一字一句說:“我死都不會愛你,寧可死也不會要你。”
  沈嘉恒猝然睜開眼,愴惶四顧,空空的房間裏,隻有自己的影子相伴。他大力站起身,搖搖椅劇烈晃動。他快速衝下樓,啟動車子馳向絕色酒吧。
  酒吧領班看見他,滿臉笑容的迎上前:“沈先生,好久沒來了,您一個人嗎?”
  沈嘉恒說:“給我開一個單間。”
  “需要找人陪您嗎?”
  “不要。”
  他一下子點了好幾種酒,自斟自飲。他一向自律,從不縱情聲色,所有不良嗜隻是點到即止。現在卻很想肆意放縱一天,明天的事情明天說。牆上的液晶大屏幕裏放著纏綿緋惻的情歌,他以前並不喜歡這種無病呻吟軟綿綿的調調,此刻倒也覺得無所謂了。一瓶接一瓶喝下去,眼前的物體都在晃動,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但不想停下。身體軟綿綿滑下沙發,他躺倒地上,無力站起來。包廂的門被推開,有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輕盈的腳步踩上厚實的地毯,沒有一絲聲音,慢慢走到他身旁,俯身抱住他,溫柔的喊:“嘉恒,嘉恒——”
  反手摟住這具溫暖柔軟的身體,醉意沉重,他低低的呢喃:“小小,痛——”
  幾滴溫熱的水滴落在了他的臉上。
  宿醉醒後,頭痛欲裂,沈嘉恒手支住額頭,茫然打量周身的環境……一間狹小的臥房,牆壁及門的色澤比較陳舊,房間收拾得很整潔。臥室的門輕輕打開,他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龐,訝然說:“是你?”
  顧湘湘放下手中的牛奶杯,艱澀一笑:“很失望?”
  沈嘉恒翻身下床,撿起散亂扔到床邊地上的衣服穿戴整齊,拿出錢包,把裏麵的現金全部取出來放在床頭,“昨夜辛苦你了。”
  她目不轉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然後無力靠著門慢慢滑落地上,低下頭,抱緊雙膝。他的腳從她眼底下越過,向外走去,“不必付錢的,”她說:“你昨天喝醉了,什麽都沒做。”
  他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能給你的,我都給了,選擇怎麽樣生活,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沒關係;如果你認為作賤自已,能讓我心懷愧疚,那就大錯特錯了。”
  提出分手的時候,他把聖苑山莊的豪宅留給她,並留下大筆存款,足以讓她安穩過完這一生。作為曾經的金主,他足夠大方,任誰都會認為她應該懂得進退。隻是,心底那一股寒意時時凍得心髓發痛,她戰栗著把自己抱得更緊,如同初生的嬰兒一般蜷縮成一團,“我隻想問你一句,你到底有沒有真心愛過我?”
  他低低笑了一聲:“你看我這樣的人,會有真心嗎?”
  “果然,”顧湘湘苦澀喃喃:“我早該想到,如果真心愛過,哪怕隻有一點點,你也不可能主動要求我爬上其他男人的床。”眼淚成串的墜落,她酸楚的說:“我卻真心的愛著你,從你幫我解圍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沒辦法回頭;味著良心所做的一切,小部份是為了替我母親報仇,更多的是因為你,為了讓你達成心願,讓你開心,我的世界,你就是全部。”
  他終於回頭,仿佛有點感動, 走近幾步,雙手扶起她,“湘湘,把聖苑山莊的那幢房子買掉,帶上我給你的錢,離開這個城市吧。趁著年輕,找一個真心對你好的男人,或許,你還有幸福的機會。為我付出一生,不值得的,我的心早就沒有了,你叫我到哪裏去找一顆真心給你?”
  “但你卻愛她,在你最痛的時候,你喊著的是,小小。”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陰冷,收回扶住她的手,“這不關你的事。”
  “嘉恒,”她急切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稻草,“嘉恒,你的孩子不是我害死的。”
  “我知道,是她籍由你的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他把衣袖從她手中用力拽出來:“可是,湘湘,我沒辦法麵對你,隻要一看見你,我就會想起你的手上沾有我孩子的血。是我背棄了當初對你的承諾,你恨我吧。”他無所謂的笑笑:“反正,恨我的人已經夠多了,再多你一個也沒什麽大不了。”
  他快步走到門邊,手按上了門柄。
  她在他身後說:“你給我的房子和錢,我都替你保管著。她已經知道一切,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你,萬一,我是說萬一,有朝一日你走投無路時,總會有一個地方給你遮風擋雨,雖沒有大富大貴,但溫飽無虞。我總是,會在那裏等你。”
  “如果真到了那一日,我寧可去死。”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顧湘湘全身脫力般跪坐地上,雙手掩麵,眼淚從她指縫間滲出。
  複仇的網鋪天蓋地撒開,早在杜惜若去紐約之初,成浩和江雅秋得到耿紹昀幫助,加上杜惜若調集各方勢力聯手打壓,華豐的流通股價直線走低。與此同時,有媒體爆出華豐總裁沈嘉恒與杜家大小姐婚姻出現狀況,杜氏家族中止為華豐擔供貨款擔保,股市裏的價格動蕩激烈,華豐股票持有者人人自危,爭先恐後清倉,愈發拉低了股價。成浩和江雅秋趁機大量吸納,等杜惜若從紐約回來,已順利成為華豐的第二大股東。她沒有給沈嘉恒任何喘息的機會,在她示意下,華爾街杜氏銀行停止為華豐銀行提供低息貸款,華豐集團的歐洲事業線和美洲事業線明裏暗裏相繼遭受種種打擊,市場份額急劇萎縮。短時間內,華豐內部流動資金匱乏,並麵臨銀行逼倉。
  月底舉行的股東會議,杜惜若增選成為華豐集團董事局成員。會議接近尾聲時,沈嘉恒宣布這一消息,目光緩緩從她臉上掠過,沒有絲毫表情。杜惜若笑靨如花,向他伸手:“總裁,以後我們要多多合作,為華豐的美好前景共同努力。”
  旁邊有人嗬嗬笑著附和:“賢伉儷夫唱婦隨,比翼雙飛,必定能為華豐的美好前景開拓一條康莊大道。”
  沈嘉恒不說話,杜惜若卻誠懇的和他握手,“總裁,雖然我們即將離婚,但是公事和私事是不能混為一談的,對嗎?會議已經結束了,您有沒有空,我們去把離婚手續辦一辦吧。”
  其他人看情形不對,相續離開,會議室裏隻剩下他們兩人。杜惜若斂去笑容,甩開他的手,目光變得尖銳:“我給你兩條路走,第一,把你手上的股權全部轉賣給我,華豐易姓,你還能得到一筆養老的錢;第二,讓華豐破產,你一無所有,或許還要負上巨債。走哪一條路,你自己選。”
  他乏力靠向椅背,閉上眼,聲音裏透出濃濃的倦意:“你走吧!”
  杜惜若轉身推開門,成浩和江雅秋不放心的等在會議室門外,看見她出來,立即跟隨她身後一起離開。
  歸程途中,江雅秋說:“沈嘉恒對華豐有絕對控股權,他並不傻,應該很清楚既使轉讓了股權,你也沒可能放過他,肯定不會主動放棄絕對控股權;如果采用逼迫華豐清盤一途,是最差的一種做法,損人不利已,還要耗費上很大的人力物力,你會損失很大一筆錢。”
  杜惜若一手托著下頜,另一隻手指尖無意識的敲打扶手:“得設個套子,讓沈嘉恒鑽進去,報仇賺錢兩不誤,這年頭錢不好賺呐。”
  “華豐雖然近期接連受沉重打擊,但還沒有大傷元氣,頗有實力,沈嘉恒也很有能力,真要鬥垮他,恐怕要借助耿紹昀的力量;他們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兄弟,中間還有沈韻心,之前耿先生已經幫過我們一次,不知道肯不肯再幫得徹底一些。”江雅秋瞅著杜惜若,嘻嘻一笑:“要不,你對耿紹昀用一次美人計。”
  “唔,”杜惜若笑:“合理開發利用自身資源,是一個好提議。”
  前排開車的成浩對著後視鏡連連搖頭:“你們這兩個女人呀——”他突然急速刹車,杜惜若和江雅秋同時往前一彈,又摔回座位上。
  “喂,怎麽了?”杜惜若惱怒。
  “一個女人——”成浩指向車子正前方。
  “女人怎麽了,沒見過女人——”聲音嘎然而止,正前方是自家大門,顧湘湘站在大門口,擋住了車道,杜惜若莫明其妙:“她來幹什麽?”
  江雅秋說:“問一下不就知道了。”
  看見杜惜若下車,顧湘湘小跑到她麵前,撲通一下雙膝跪地。
  杜惜若站在顧湘湘身前,居高臨下漠然看著她,一言不發。顧湘湘仰起頭平靜與她對視。僵持片刻,顧湘湘漸漸失去了初時的冷靜,在冰冷的目光中,慢慢低下了頭。杜惜若冷笑一下,從她身前越過,向別墅大門走去。
  “小小——”顧湘湘慌亂的想拉住杜惜若。
  江雅秋擋開她的手,淡淡說:“顧小姐,這裏是私人住宅區,你是自己離開,還是讓保安人員來請你離開?”
  “杜小姐,”顧湘湘哀求:“求您給我幾分鍾,就隻要幾分鍾,讓我把話說完,我就走。”
  杜惜若止住腳步,仍然背對著她。
  顧湘湘用一種卑微的語氣懇求:“我是來求您的,求求您放過嘉恒,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為了替媽媽報仇,我設計了一切,嘉恒、嘉恒隻是被我欺騙利用,請你看在他對你一片真情的份上,放過他吧,一切懲罰由我來承擔。”
  杜惜若回頭,有些不屑:“為了這樣一個男人,利用了你,又拋棄了你,值得嗎?”
  “你不懂,”顧湘湘緩緩搖頭,“像你這種千金大小姐,根本不懂得什麽才是真愛,愛一個人,就該以他的快樂為快樂,以他的悲傷為悲傷,不計較得失回報。”
  “哇——”成浩撫著下頜感歎:“怎麽我就沒碰到這樣一個女人。”
  杜惜若頜首:“很偉大,可是,你偉大是你的事,我不懂是我的事,我並沒有去招惹你,你時不時來招惹我做什麽?”
  “你要我怎麽做,才肯放過嘉恒?隻要你答應放過嘉恒,讓我做什麽都心甘情願。”
  杜惜若走回到她的身前,銳利的眼眸盯著她審視片刻,心平氣和問:“你想要的是不是隻是這個男人,和他的財富一點關係也沒有?”
  顧湘湘猶豫一下,說:“是。”
  “好,”杜惜若說:“我成全你。”
  顧湘湘茫然看著她。
  “你看,你和沈嘉恒傾心苦戀,迫於門第懸殊,他不能給你一個名份。”杜惜若俯下身,麵對著她笑顏色逐開,“我把他變成和你一樣,讓你們門當戶對,這樣,他就可以娶你了。”
  “不、不——”顧湘湘驚慌 “他不可能容忍自己卑微的活著——”
  “如果你跟我合作的話,事成後,我送你們出國,給你一筆錢,雖然不可能大富大貴,安渡餘生是沒有問題。”
  顧湘湘沉默。
  杜惜若繼續說:“放心,你還不值得我費心思去算計,如果我有心要對付你,你早就沒有機會在這裏跟我說話了,對不對?你現在已沒有什麽可輸的了,何不最後賭一把。賭贏了,你就得到你想要的人和錢,賭輸了,不過是維持原狀。”
  顧湘湘身軀微微一顫,抬眼看向杜惜若。
  杜惜若微微一笑:“我不需要沈嘉恒的性命,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才獲得的一切全部被奪走,拿一筆養老錢,安安份份過著平庸的生活,於他那樣驕傲與野心龐大的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痛苦,讓他痛苦無奈的活比起讓他痛快的死,豈不是更來得解氣!當他一無所有的時候,你是他的唯一,他自然就會珍惜你。”
  顧湘湘幽幽問:“我信得過你嗎?”
  “你還有得選擇嗎?當我對你說了這些話後,你能選的隻有聽從我的安排,否則——”杜惜若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顧湘湘深深吸一口氣,認命般無力垂下了頭。
  空曠的會議廳裏寂靜無聲,秘書小小翼翼把門推開一條縫隙,看見沈嘉恒閉著眼坐在主席位上,散會後,他就一直坐在這裏,仿佛是睡著了般,秘書又輕輕把門帶上。
  過了一會兒,門再次被推開,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從門口踱到沈嘉恒身前,其實他並沒有睡著,隻是覺得厭倦,對一切厭倦透了,不想理會。聽到一聲重重的歎息,他終於睜開眼睛,沈漓蒼老的臉龐映入眼簾,
  “爺爺。”沈嘉恒從座位上站起。
  沈漓說:“我早就告誡過你,有生之年,不要碰觸杜家的鋒芒,可你,你做什麽了?華豐是我們曆經三代人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現在卻因為你的過失,危在旦夕。”
  “爺爺,”沈嘉恒不耐煩敷衍:“事情還沒到這麽嚴重的地步,杜修宇已經死了,一個死人而已,早已化成灰,難不成還能從墳墓裏跳出來興風作浪。”
  “一個死人而已,你真這麽認為?”沈漓笑得滄桑,“你父親和兩個叔叔的股權全部被她給收購了,我沈漓的兒子雖然不爭氣,但也不至於吃裏扒外,自毀家族產業。可是他們沒得選,先以私穩醜聞要挾,哪怕沒有醜聞,她手下的成浩也能製造出醜聞;再引進黑道勢力迫逼,那個楚傑行事狠毒,有幾個人能承受得住。而這些人全是當年杜修宇一手培養出來的,整個過程,做得滴水不漏,我們一點證據也找不到。杜修宇是死了,可杜修宇的女兒,手段作風之狠絕,何亞於當年的杜修宇。華豐現在麵臨的危機,隻不過是一個開始,權、勢、財、人,她要什麽有什麽,你憑什麽跟她鬥?”
  沈嘉恒覺得胸口悶得幾乎喘不過氣,快步走到窗旁透一口氣,天色已暗,因為站得高,可以望見遠方的璀璨燈海。許多年前,他向往著站在高處俯視人生的感覺,而今,站在了高處,大廈卻將傾,被廢虛掩埋又是什麽感覺?他的聲音裏透著濃濃的倦意:“您來這裏,就是為了訓斥我?”
  “我要你去求她,你的驕傲跟沈家的基業比起來算不了什麽。她再怎麽狠,也不過是一個女人,有了孩子的女人總會心軟,或許她會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你一條生路。”
  “嗬——”沈嘉恒失聲笑:“隻怕你要失望了,那個孩子根本不是我的。”
  沈漓愕然。
  “她嫁給的我時候,就已經懷有耿紹昀的種,不如,你讓耿紹昀去求她吧。”
  沈漓呆呆靜立片刻,然後慢慢轉身,向門外走去,弓著身軀,步履蹣跚,仿佛在一瞬間變得老態龍鍾。
  沈嘉恒低頭,攤開緊握著的手,指甲已在掌心中刺出血印。他可以去求任何人,唯獨不可能去求她,隻因為不想讓她看見他卑躬屈膝的樣子。
  沈漓和沈韻心到訪時,杜惜若正在花園裏修剪玫瑰的枝葉,看見他們,毫無意外,放下剪刀,笑吟吟迎上前:“沈老先生,耿夫人。”她身穿平常的家居服飾,臉上清清爽爽,沒有一絲妝容,看起來讓人覺得親近平和,沈韻心懸著的心放下了許多。
  把他們迎進客廳,喝過一杯茶後,杜惜若說:“兩位找我有什麽事,就請直說吧,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沈韻心壯起膽子:“惜若,我知道嘉恒很對不起你,可是他、他……”對上杜惜若冷冷的目光,她一陣心驚,說話語無論次,“總之,我求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
  “耿夫人,”杜惜若擺手打斷她的話,“我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讓您產生錯覺,實際上,您在我麵前沒有這麽大的麵子,我不會看在你的份上改變任何決定。”
  沈韻心難堪的漲紅了臉,杜惜若不再理會她,把目光轉向沈漓。
  “我明白的,”沈漓看著她,緩緩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沒有天真到想為嘉恒求情。”
  杜惜若點頭:“明白就好。”
  “我已經老了,沒有勇氣看著自己一生苦心經營的基業毀滅,至死不能瞑目。所以,我求你手下留情,隻要保住華豐,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杜惜若揚了揚秀氣的眉,一字一字重複:“任何代價?”
  “爸爸,”沈韻心焦急拉住沈漓的手,“你不能——”
  沈漓輕輕歎息一聲,對杜惜若點頭:“是!”
  “作為華豐的股東兼董事,我要與沈老先生談一點公事,想必耿夫人不會感興趣。”杜惜若招了招手,對應招而來的女傭吩咐:“推耿夫人到花園裏曬曬太陽,散散心。”
  女傭推著輪椅向廳外走去,沈韻心坐在輪椅上,眼睛一直巴巴的望著父親,眼中淚光閃爍。
  “您的女兒,請您自己安撫好,別讓她又做了不該做的事。”杜惜若親手為沈漓斟上一杯茶,“我們以後好好合作,隻要讓我順利完成要做的事後,我不但不會對華豐不利,而且會扶持華豐發展海外事業,畢竟我是華豐的第二大股東,與華豐利益相關,對不對?”
  沈漓問:“你要做到哪一步,才算是完結?”
  杜惜若微笑:“讓沈嘉恒身敗名裂,像狗一樣的活著。”
  沈漓眼中流露出不猶之色,似乎是不忍。
  杜惜若唇畔浮起一絲淡笑,略帶嘲意:“華豐是你們沈家的基業,有華豐,才有沈家,沒有了華豐,沈家子弟在世人眼中,就什麽也不是了。至於孫兒,您老何止一個?有舍才有得,您自己想清楚了。”
  沈漓靜默不語。
  杜惜若也不催促他,氣定神閑的耐心等待。
  許久,沈漓終於向杜惜若伸出手:“合作愉快!”
  接到沈漓邀約餐敘的電話,沈嘉恒猜測可能是想讓他放棄掌控權,以達到保全華豐的目的,但他還是按時赴約。晚餐的地點不在沈家大宅,而是選在了一家會員製餐廳,沈嘉恒到達時,沈漓已經在等他,幾天不見,他似乎又蒼老了一些。
  “爺爺。”沈嘉恒恭敬的喊。
  “來,嘉恒,”沈漓滿臉慈愛的笑容,“到爺爺身邊來坐下。”他伸手招來侍應,低聲吩咐了幾句,回頭又對沈嘉恒說:“菜已經點好,很送上來,都是你最喜歡的。”
  “謝謝爺爺。”
  “你這孩子,什麽時候變得跟爺爺這麽生分?所有孫輩中,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並不僅僅是因為你身為長孫。”沈漓低沉的聲音漸漸柔和,仿佛是緬懷昔日的時光,“你母親去得早,你父親很少管你,你大多數時間是跟在我身邊。我們沈家可謂是家門不幸,後輩子孫盡出一些平庸之人,你父親和兩個叔叔縱情聲色,難成大器;和你同輩的兄弟姐妹,聲色犬馬,個個是一流好手,對於家族基業,一竅不通也就算了,甚至沒有一點愛惜之心。唯獨你,你跟他們任何一個都不同,從小就象一個小影子,跟在我身邊,耐心的陪著我這個老頭子,不厭其煩的承受著我的嘮叨,認真學習每一種知識。在你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努力、上進、刻苦,而且你又是那麽的聰明,其實,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心中就認定了你是家族基業的接班人。”
  沈嘉恒低頭喝著茶,一言不發,等沈漓說出此次餐敘的重點。菜送了上來,沈漓拿起筷子:“來,嘉恒,多吃點,爺爺現在能為做的隻有這一樣了。”
  沈嘉恒看一眼菜式,點了不少菜,每一樣菜都是合他口味的。不知為什麽,突然想到了小小,結婚最初那段時間,她還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雖然不能做到全身心的接納他,但她一直在努力,飲食起居各方麵盡可能的遷就他。每一次,隻要他在家吃飯,她就會特意吩咐廚房準備他所喜歡的菜式。漸漸的,他們的口味有些相近,他最愛她的吃相,沒有刻意的優雅,吃得香甜愜意,讓同桌的他也覺得胃口大開。如果沒有這麽多恩怨橫隔中間,或許他們可以成為一對恩愛夫妻……
  “嘉恒,嘉恒?”沈漓喚醒他遊離的神思,困惑的問:“菜不合口味嗎?”
  沈嘉恒拿起筷子,每樣菜都嚐過一遍後,放下筷子,說:“爺爺,想說什麽,您就請說吧。”
  沈漓沉吟片刻,歎了一口氣,“嘉恒,不如放棄一切,離開這裏吧。”
  沈嘉恒神情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緒。
  沈漓艱難說:“她的目標隻是你,如果華豐不再跟你有任何關係,她就不會關注華豐。嘉恒,離開這個城市吧,越遠越好,爺爺會給你充足的資金,保證你這一生衣食無憂。”
  沈嘉恒說:“對不起,爺爺,我隻能讓您失望了!”
  沈漓悲傷看著他,沈嘉恒迎著他的目光,堅定從容。 過了好一會兒,沈漓緩緩站起身,佝僂著背慢慢向門口走去,經過沈嘉恒身後時,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不要說對不起,嘉恒,我隻是不想有生之年看著自已辛苦一生的基業轟然倒塌,請你原諒我。”沈嘉恒坐在原位上,背向沈漓,沒有回頭,直至沈漓離去,他還保持著同一姿勢,一動不動。
  許久,他起身離開,剛踏出大門,腳步不由一頓。顧湘湘站在門邊,秋風帶著颯颯寒意撲麵而來,吹得她削瘦的身影瑟瑟發抖。
  “嘉恒,”她吸了一口氣,仿佛不勝寒意:“我在停車場看到你的車子,本想進去找你,又怕你公務繁忙,冒然進去會打擾你,所以在這裏等你。”停一下,見沈嘉恒默不作聲,她又低聲補充了一句:“我已經等了很久,跟你說幾句話就走。”
  看見她祈求的眼神,沈嘉恒心一軟,“外麵冷,進去再說吧。”領著她又回到剛才的包廂裏。
  顧湘湘捧一杯熱茶啜飲,沈嘉恒坐在對麵打量著她,深秋的寒意已頗為濃得,她衣著單薄,眼睛下麵有著濃濃的陰影,顯得神情更加的憔悴。
  “有什麽事嗎?”他溫和的問。
  “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裏,來向你告別一聲。”
  “哦,”沈恒嘉淡淡笑了笑:“這樣最好,以後自己多保重。”
  顧湘湘望著他,眼神依戀,漸漸地,眼中仿佛有了淚意:“也許,是最後一麵了,我能再擁抱你一下嗎?”
  沈嘉恒沉默不語。
  顧湘湘倉皇扭頭,大滴的淚突然掉下,“算了,我——”
  沈嘉恒走到她的麵前,張臂輕輕擁住她輕顫的身軀。顧湘湘緊緊回抱住他,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量,嗚咽著說:“對不起,嘉恒,對不起——”
  沈嘉恒皺一下眉,想推開顧湘湘,卻發覺自己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在失去知覺的最後一瞬間,他仿佛看到杜惜若冰冷的眼光:總有一天,我會把你所作所為,一樣樣還到你身上!
  第二天,各大媒體娛樂版的頭條刊出了沈嘉恒與顧湘湘熱情相擁的照片,消息靈通的娛記甚至挖出顧湘湘多年來一直是沈嘉恒地下情人的消息,暗指一年前杜惜若在商場樓梯跌下直接導致三個多月胎兒流產的事件,完全是遭受到顧湘湘的傷害。沈嘉恒好丈夫好父親的形象一朝之間轟塌,顧湘湘成為最無恥的第三者代名詞。
  大批媒體記者蜂擁至華豐大廈及三名涉事主角居住場所外,欲采訪當事人,卻發現了另一個驚人消息:華豐總裁沈嘉恒和顧湘湘雙雙失蹤,華豐集團巨額資金流失。警方已介入調查,據華豐財務總監提供證詞,在總裁失蹤前一段時間,曾調動一切流動資金集中於他個人手中。
  消息傳出後,引起市麵上一片嘩然,華豐名下所有股票急挫不止,華豐旗下銀行出現儲戶擁擠提款的現象,其它銀行一律拒絕為華豐提供同業拆借。原本已麵臨諸多困難的華豐集團,在短短數日之內,演變成了岌岌可危的局麵,似乎隻有麵臨清盤一途。
  杜惜若臨危受命,被董事會推選為華豐集團新任總裁。沈漓拿出當年簽署股權轉讓書同時簽下的後備文件,宣布收回沈嘉恒手中所持所有華豐集團股權,並把他從沈氏家族中除名。隨即,杜惜若當眾承諾,她將以杜氏家族產業作擔保,讓華爾街杜氏銀行為華豐提供低息貸款,幫助華豐渡過難關,並確保華豐旗下銀行所有儲戶的利益不會受到任何損害。話音剛落,掌聲雷動,鎂光燈閃成一片。
  耿紹昀看著電視中的人,意氣風發,萬眾矚目,他微微閉了一下眼,按下遙控器的關閉鍵。笑笑跑到烏黑的屏幕前轉了幾圈,確定媽媽不再從裏麵出現。跑回父親身邊,拍打著他的手,叫:“媽媽,我要媽媽。”
  耿紹昀輕輕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柔聲說:“笑笑,爸爸帶你去找媽媽!”
  忙碌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天色已經很暗,大廳裏燈火通明,杜惜若下車站在空蕩蕩的庭院中央,看著透出燈光的窗子,被人等待回家的感覺真好,可是笑笑不在身邊,沒有人會等她。無聲喟歎,她走過去推開大廳的門,一個胖胖的小身軀撲過來,“媽媽。”
  她本能的抱住,幾秒鍾的忡怔後,才看清懷中抱著的小人兒,“笑笑!”她驚喜摟緊兒子,親了又親,使勁吸著兒子身上的奶香,“你怎麽來了?”
  “爸爸一起來。”笑笑伸手指向大廳一隅。
  耿紹昀站在窗前吸煙,蒙朧煙霧遮去了他臉上的表情,他很少當著笑笑的麵吸煙,見杜惜若看著他,他掐滅煙蒂,走近前,從她懷中抱過笑笑,“笑笑,先讓媽媽吃飯。”
  大概聞到他身上的煙味,笑笑扭動小身軀不肯讓他抱:“媽媽,媽媽,爸爸臭。”
  杜惜若忍不住“哧哧”笑出聲,耿紹昀一臉尷尬。
  耿紹昀和笑笑都沒有吃飯,等她回來一起吃飯。笑笑特別興奮,坐父母中間,時不時叫一聲“媽媽”,轉過頭,又叫一聲“爸爸”,
  杜惜若饒有興趣看著耿紹昀細心的用刀叉把肉食和蔬菜切成碎粒放入笑笑碗中,拌上米飯,再教他自己用勺子吃飯。與他以往的形象完全不同,完全一副家居好男人的形象,卻不會給人婆婆媽媽的感覺,隻是覺得別樣的溫柔。
  她微笑:“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麽懂得照顧孩子。”
  “多做幾次就懂了,”他低頭喂笑笑喝一口湯,“我欠他三年時間,能為他做的,盡可能不假手於保姆。”
  杜惜若輕輕歎口氣。
  畢竟年幼,經過長時間的飛行,笑笑飯後不久就開始犯困。臨睡前,還一邊打哈欠,一邊喃喃:“爸爸一起睡,媽媽一起睡。”
  杜惜若輕輕拍著孩子,柔聲哄他入睡後,替他掖好小被子,打開一盞小燈,才輕手輕腳走出嬰兒室,耿紹昀跟在她身後。
  嬰兒室隔壁是杜惜若的臥室,她在臥室門口站住,正想說晚安,耿紹昀卻先說:“我們談談好嗎?”
  “好!”杜惜若轉身走進另一側的書房,點上一支煙,懶洋洋窩進寬大的軟墊座椅裏,唇畔浮起一抹淡淡的冷笑:“卻不過沈漓的情麵,來為沈嘉恒求情?”
  耿紹昀輕搖一下頭:“惜若,不要讓你的手沾上鮮血。”
  “已經沾上了怎麽辦?”
  耿紹昀眉宇微蹙:“又在說氣話。”
  杜惜若笑:“不是氣話,傅傳玉和蔡雋帆的血,也是鮮血。不過你放心,沈嘉恒沒有死,人死了,一了百了,就不好玩了,哪能這麽容易讓他死。”她旋轉過椅背,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在被他軟禁的那段日子裏,我每一天數著時間過,惶惶不可終日,總是盼望著他不要回來,怕他一回來就提出各種過分的要求;怕他打我,我很怕痛,這一輩子除了他,沒有人打過我;最怕的是怕他傷害笑笑。除非他要求我陪同出席一些場麵上的活動,否則我一步也不能踏出那個華麗的牢籠。大部份時間,我就和笑笑呆在一個房間,傻傻望著他出神。很多次,我想這樣的日子太難熬了,不如一死解脫,可是,笑笑那麽小,什麽也不懂,如果我走了,他該怎麽辦呢。如果沒有笑笑,我根本挺不過那段時間。每當夜深人靜,笑笑睡著了,看花圃裏的仙人掌是我唯一的消遣,那時,我常在心裏發誓,總有一天,我會沈嘉恒加諸於我身上的,一樣一樣還給他。”她的聲音輕緩平淡,是曆經滄桑後的平靜。
  耿紹昀聽著,覺得心酸,走近前取下她指間的煙,輕撫她的肩:“你現在已經做到了,以後再也不用怕什麽。”
  “是呀,我做到了。”杜惜若微笑,笑意沒有傳遞到眼眸中,“他利用顧湘湘和你母親破壞我的婚事,我就利用顧湘湘和他的外公毀他一生;他製造各種假像欺騙我,害死我父親,我就製造出假的後備文件和巨額資金流失事件,讓他一無所有,身敗名裂;他軟禁我,現在我也軟禁他……”
  她又點上一支煙,抬頭盯著耿紹昀的眼睛:“是不是很失望,覺得我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不再是你心中那個傻乎乎的蘇小小?我所承受的,有一部份是上一代恩怨的延續,你母親、顧湘湘、傅傳玉……我何曾傷害過她們?她們卻不放過我。我不會讓笑笑重蹈我的覆轍,所有恩怨,必須到我這一代終結,所有潛在的危險,必須從我手中剔除。不管你怎麽看我,我現在就是這樣的人,所做的一切,你隻需要旁觀就好,不要幹涉。”
  煙霧彌漫在她的臉龐周圍,他低頭看她,仿佛霧裏看花,近在咫尺,卻不真切。一絡碎發落在她光潔的額前,他抬了抬手,終究是緩緩垂落,“我想去見他一麵。”
  “可以,”她的聲音清冷淡漠,“反正大局已定,你甚至可以放了他和顧湘湘。”
  報紙散亂的扔在地上,大幅標題清晰可見,全是與沈嘉恒及華豐集團有關的報道。一張躺椅擺在窗台下,沈嘉恒閉眼倚靠椅子上,全身沐浴在暖洋洋的陽光中,似乎睡得正沉。
  耿紹昀緩步踱到他身旁,抬眼可見窗外尖刺交錯的仙人掌。沈嘉恒突然睜開眼,側首困惑的看一眼耿紹昀,卻笑:“怎麽是你,我還以為她會親自來奚落我。”他衣著整潔,臉上的胡渣也清理得幹幹淨淨,絲毫不見落魄潦倒的樣子。
  “我想,她還不屑於這樣做。”耿紹昀隨意在他對麵的窗台邊沿坐下。
  “做了那些事,我知道遲早會有報應,隻不過沒想到來得這麽快,更沒想到她能做得這麽漂亮,自己不費一兵一卒,不損一分一毫,就讓我聲敗名裂,這一輩子再也沒重見天日的那一天。”他唇角輕扯一下,卻扯不出一個完整的笑容:“也好,早點來,免得整天提心吊膽。”
  耿紹昀沒有搭話,痛打落水狗不是他的作風,以沈嘉恒那樣高傲的心性,落到這個地步,大概寧願死去。
  顧湘湘出現在門旁,聲音低弱:“她說過,會給我一筆錢,送我們去國外的……”
  耿紹昀拿出一張支票遞向她,不等她接過,沈嘉恒搶先拿到手中,幾下撕成碎片。
  “嘉恒,”顧湘湘撲向前,抓住他的手:“我們還要生活,需要錢……”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天真?”沈嘉恒看著她,仿佛是在笑,眼底卻透出悲傷:“我們怎麽去兌現這張支票,別忘了,我們現在是過街老鼠……”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百口莫辯。
  顧湘湘怔怔出神,似乎還不明白狀況,杜惜若說她決不食言,給一張支票,能不能兌現是他們自己的事,至於說送他們去國外,非洲也是國外。可是,誰也不能說她食言了。
  耿紹昀站起身走到門口,止步回頭:“走吧,我送你們離開。”
  沈嘉恒沒有動,神情有些意外。
  耿紹昀補充一句:“困擾在這樣的仇恨中,惜若大概也很累了,該作一個了結,她同意我帶走你們。”
  楚傑告訴杜惜若:“耿紹昀已經把沈嘉恒送到沈漓那兒了。”
  “知道了,”杜惜若漫不經心答應一聲,一邊翻閱麵前的文件,一邊說:“遊戲還沒有結束,派人繼續盯緊沈嘉恒。”
  “一個昔日高高在上的貴公子淪落為不能見光的潦倒地步,苦難日子才剛剛開始,他這一輩子基本上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沈嘉恒這個人很聰明,而且忍耐力極強,不能小看他。”
  楚傑說:“如果你還不放心,不如我安排人弄點意外事故,解決了他或弄殘他。”
  杜惜若沒有吱聲,低頭看文件。
  楚傑瞟了她一眼,正想說話,手機鈴聲響起,他走到一旁接電話。
  杜惜若放下文件,站在大廳門口向庭園張望了一陣,招手喚過正在花園中分派工作的管家:“怎麽還沒有把笑笑從耿家接回來?”
  “早上耿夫人來過電話,說不舍得小少爺,想再留他住一晚,明早讓耿先生送回來。”
  “哦,”杜惜轉身走回大廳,楚傑已經接完電話,握著手機站在大廳中央凝神思索,她問:“怎麽了?”
  “我手下人剛剛來電話,說失去了沈嘉恒的蹤影,你說得對,不能小看了他。”
  杜惜若臉色一變,隨即急促衝出門,向管家吩咐:“快,給我準備車。”
  “有什麽急事嗎?”楚傑跟在她身後。
  “馬上去耿家把笑笑接回來。”
  剛進入耿家大門,杜惜若就聽到沈韻心的哭聲。耿紹昀站在母親麵前,臉色隱隱泛青,紹謙拍著沈韻心的背,柔聲安撫:“媽,您放鬆點,別隻顧著哭,把事情的經過說清楚。”
  沈韻心嗚咽著說:“嘉恒來找我,說是要永遠離開這裏,最後見我一麵,我就想多給他準備點錢,沒想、沒想到他會趁我不注意帶走笑笑……”
  杜惜若臉色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全身的力氣仿佛一瞬間被抽空,搖搖欲墜,幾乎站不穩。
  “惜若!”江雅秋急忙扶住她。
  耿紹昀回頭,看見杜惜若,兩人對視,擔憂,憤怒,愧疚……皆而有之,他走到她麵前,抬手扶住她雙臂:“笑笑也是我的孩子,我一定會把他平安帶回來。”
  杜惜若用力拂開他的手,咬牙說:“如果笑笑有什麽事,我一定會用對付沈嘉恒的手段,來對付你們!”
  誰也不敢報警,唯恐警方的介入會帶來更大的災難,耿杜兩家派出無數人手,經過仔細追查,確定沈嘉恒還沒來得及把笑笑帶出城,便在全城內進行地毯式的搜索,電話安裝上了最先進的信息追蹤器。杜惜若握著手機,守在固定電話旁,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經曆了那麽多挫折,她早用銅牆鐵壁把自己武裝起來,處事冷靜而堅毅,而此刻,失魂落魄的樣子顯得十分脆弱。
  江雅秋端一盤食物送到她麵前,“惜若,好歹吃一點東西,否則哪有力氣撐下去。”
  看一眼江雅秋關切憂慮的臉孔,杜惜若終於伸手去接盤子,電話突然響起,她急速收回手,撲向電話按下了接聽鍵。
  果然是沈恒嘉的電話,“你在等我的電話嗎?”他問。
  杜惜若深深吸一口氣,極力保持冷靜:“隻要讓笑笑平安回來,無論你提什麽要求,我都答應你。”
  雖然電話裏看不見,杜惜若卻能感覺到他在笑,“不表現出一點誠意來,我怎麽能相信?”
  “你想怎麽樣?”
  “出來麵談吧。”他說了一個地址,“你坐計程車先到這個地方,再等我電話,就你一個人來,記牢了,是一個人,多帶一個人來,我砍你兒子一個手指,多帶兩個人,就砍兩個手指,手指不夠還有腳趾,還是……”
  “夠了,”杜惜若喝止他繼續說下去,不能讓笑笑承受那樣的傷害,隻是想象一下,她的心就已經很痛,“我保證,隻有我一個人。”
  沈嘉恒又笑:“你們是不是正在用信號追蹤器追蹤我所處的方位?我勸你們最好別再用,我現在外麵給你打電話,如果我出了事,我想湘湘會很樂意把你兒子解決掉。”不等杜惜若答話,他掛斷了電話。
  雖然滿屋子的人,卻沉寂無聲。杜惜若拿起一個小手袋把手機塞進去,快步向門的方向走去。
  “惜若——”耿紹昀喊她。
  她沒有回頭,“誰也不許跟來!”
  叫了一輛計程車,到達沈嘉恒指點的地方,是鬧市區,人來人往,滿目繁華。杜惜若覺得冷,抱緊雙臂,雙手去止不住的微微顫抖。等了約十鍾,沈嘉恒才來電話,又說了另一個地址。就這樣,繞來繞去,換了好幾個地方,耗費近二個小時,最後來到一個僻靜之處,一輛車在她身前停下,顧湘湘探出頭:“上車!”
  在車廂裏,顧湘湘仔細搜過杜惜若全身,沒發現有傷害性的武器。又打開她的小挎包看了看,裏麵除了幾樣日常用的小化妝品,就隻錢包和手機。顧湘湘拿起手機丟出車外,順手把小挎包扔還給了她。
  一路上,兩個人都保持著沉默,車子繞過一個大圈,駛入了一個獨幢宅院。杜惜若認出,居然就是當年她跟沈嘉恒結婚後,他為她單獨安置的新居,因為長久沒人居住,基本上被封閉了。這個地方處於市郊,十分的清靜,開始她還以為他是好心,是為了讓她經曆喪父之痛後,能安心靜養;後來才明白,他是為更好的隔絕她與外界的聯係。
  停穩車子後,顧湘湘黑著臉先下了車,回頭斜睨杜惜若一眼,冷冷喝一聲:“下車!”
  杜惜若走下車,抬眼望去,整幢房子黑暗不見一絲燈光,大門洞開,仿佛是吃人的怪獸,張著嘴等人自投羅網。杜惜若沒有理會一旁用仇恨目光瞪著她的顧湘湘,徑直走進了大門。
  一絲光亮從二樓小孩房虛掩的門透出,杜惜若幾步跑上樓推開門,房內亮著一盞昏暗的小燈,窗戶被厚實的簾子蓋住,不讓絲毫光亮透出,笑笑躺在小床上,一動不動,出奇安靜,沈嘉恒坐在床邊,垂首玩著一把小型手槍。
  聽到杜惜若進來的聲音,他抬起頭,光線太暗,看不清他的神情,似乎是衝著她笑了笑:“你看,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隻在陰暗中苟延殘喘,見不得光。”
  杜惜若目不轉睛盯著小床上的笑笑,顫聲說:“笑笑、笑笑,你把笑笑怎麽了?”
  “我想你也不願意讓他麵對這個場景,不過是給他喂了一點藥,讓他睡一覺而已。”
  杜惜若疾步走向笑笑,隨後而來的顧湘湘擋在了她麵前,“你兒子現在還沒有死,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就不一定了。”
  杜惜若站在原地不敢再動,目光轉向沈嘉恒,“你想要什麽?”
  沈嘉恒笑:“我們畢竟夫妻一場,而且至今為止,你還是我名義上的妻子,這麽久沒見麵,你就不想跟我敘敘舊嗎?”
  杜惜若直視著他:“說吧,不管什麽條件,隻要是我能做到,我都答應。”
  “你以為我們還會相信你嗎?”顧湘湘聲音尖銳:“不如你去死吧,隻有你死了,我們才有安生的日子過。”
  “湘湘,”沈嘉恒的聲音不徐不緩:“不要衝動,她死了,我們差不多也完了。”他又衝著小小笑了笑:“其實,這樣也不錯,人活著太累,黃泉路上又太寂寞,不如你陪我一起走,作個伴?”
  “你並不想死,不是嗎?”杜惜若瞟了顧湘湘一眼,“她也不想死。我可以為你恢複名譽,可以把華豐的股權全部還給你,包括我名下的,我們之間的一切恩怨從此一筆勾消……”
  顧湘湘微微動容,沈嘉恒微笑著靜靜的聽。
  “你還想要什麽?”杜惜若問。
  “你放得下你父親的仇嗎?”
  “相對於報仇,爸爸更希望笑笑平安無事。”
  “既然一切恩怨從此一筆勾消,你是不是準備繼續做我的妻子?”
  顧湘湘色變:“嘉恒——”
  杜惜臉色微沉:“你不如叫我去死。”
  沈嘉恒笑:“你看,我怎麽可能相信你,就如你不可能相信我一樣。”
  “我來做擔保,好不好?”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耿紹昀赫然出現在門口。
  沈嘉恒迅速用槍指住笑笑的腦門,盯著杜惜若:“我說過隻要你一個人來……”
  “不是她帶我來的。”耿紹昀向前走:“我跟你有過同樣的心態,所以,我猜你會回到這裏,隻是來碰碰運氣,居然猜對了。”
  沈嘉恒調轉槍口指向耿紹昀,他卻沒有停下腳步,繼續走到小床邊,順手亮起一盞大燈,昏暗的小房間頓時通明。他仔細看了看笑笑,又摸摸笑笑的臉,回頭對杜惜若點頭:“笑笑沒事。”俯身抱起了笑笑。
  沈嘉恒擺了擺手中的槍,“你逼我開槍嗎?”
  耿紹昀說:“隻要讓他們母子平安離開,我保證,她向你許下的任何承諾一定會競現,如果她不作為,我來作為,你信不過她,總該信得過我。”
  沈嘉恒沉默,從小一起長大,他自然知道沈耿紹昀的品行,一言九鼎,既便對於仇敵,他也能做到言出必行。
  耿紹昀抱著笑笑回到杜惜若的身邊。
  顧湘湘突然嘶聲說:“嘉恒,不要相信他們,難道我們還被他們害得不夠,你忘記你阿姨是怎麽死的了嗎,她當眾答應過要放你阿姨一條生路的,結果呢?她不殺你,自然有辦法逼得你自殺或者讓別人殺你”
  槍口又指向了杜惜若,耿紹昀讓她抱住笑笑,把她拉往自己身後,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他們母子前麵,平靜直視沈嘉恒,“我也不瞞你,找到這裏的時候,我馬上通知了其他人,現在應該就在外麵。不開這一槍,你可以繼續做回以前那個風光無比的沈嘉恒,開了這一槍,你這一生真的永無翻身之日,你自己想清楚。”
  房間內沉靜得隻能聽見各人的呼吸聲,沈嘉恒看著杜惜若,許久,拿槍的手慢慢垂下,“其實,對你,我始終是下不了手。”
  耿紹昀轉身一手抱過笑笑,另一隻手挽住杜惜若的腰,護著她向門口走去。
  槍聲驟然響起,一聲之後,緊接著一聲。耿紹昀猝然回首,顧湘湘垂著一隻斷腕,血如泉湧,一隻小型手槍落在她腳下,她慘白的臉上滿是淒笑:“你不忍心殺她,她卻可以狠下心殺你。”
  沈嘉恒的胸口綻開著大片豔麗的鮮紅色,他努力保持挺拔的身姿,扔下手中的槍,如釋重負的笑:“這樣也好,我把這一輩子欠你的,全部還給你,下一輩子就再也不用還債了。”
  耿紹昀回頭,杜惜若手中口紅形狀的袖珍手槍猶冒著青煙。
  沈嘉恒開槍阻止顧湘湘殺她,她卻開槍射中了他的心髒。
  “你現在原諒我了嗎?”沈嘉恒輕聲問杜惜若。
  她緊抿著唇不說話。
  “嗬——”沈嘉恒的身體緩緩向後倒,猶如電影裏的慢鏡頭,“到死都不肯原諒……”
  顧湘湘呆呆看著他,忘記了哭泣,也忘記了痛,似乎什麽都忘了。
  耿紹昀靜立片刻,把懷中的笑笑放回床上,緩緩走到他身旁,蹲下身,看見他的眼睛已經合上,他終究是合上了眼睛。
  門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楚傑和江雅秋率人衝入房內,“惜若!”看清房內的情形,一切動作靜止。
  杜惜若走到床前,俯身去抱笑笑,一滴水珠滴落,在床單上留下了一個水印。抬起頭,她的神情平淡,雪白的臉龐上不見絲毫淚痕,抱著笑笑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冷靜吩咐:“楚傑,你按排人把現場處理一下,秋姐,你陪我送笑笑去看醫生。”
  耿紹昀側過頭,目送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門口,她始終沒有回頭。
  華豐巨額資金流失案件的兩名主犯,以一名飲彈自盡,一名精神失常而告終。
  與沈嘉恒母親毗鄰的蘇步昌墓已經遷走,沈嘉恒的骨灰被安葬在了這個空出來的位置——他母親墳墓的旁邊。入斂那天,除了沈氏家族的部份人,隻有耿家兄弟,以及神誌不清的顧湘湘。早已與沈嘉恒成為掛名夫妻的杜惜若沒有出席葬禮。葬禮將近結束,江雅秋才抱著一束白菊出現,一言不發,把菊花放下在墓碑前,隨即轉身離去。經過耿紹昀前麵,她腳步稍緩,低聲說:“耿先生,惜若乘坐今天下午三點的班機離開,以後再也不會回這座城市了。”
  江雅秋的身影漸行漸遠,紹謙看著紹昀,輕輕喊了聲:“大哥——”
  耿紹昀無聲搖了搖頭,沒有移動腳步。
  真如江雅秋所言,杜惜若離開之後,再也沒有踏足這座城市,耿紹昀經常可以從媒體上得知她的消息,他們稱讚她為“鐵腕娘子”,把她與昔年的杜修宇並列,是杜氏家族的第二代傳奇人物。他曾說過,不會第三次放棄他們母子,可是她卻不再需要他,就如她永遠不可能再成為當初的蘇小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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