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狐狸小妖:到底意難平

(2009-01-02 08:51:50) 下一個
  楔子&第一章
  法國至容城的飛機上。
  喬寫意從淺眠中醒來,揉了揉酸脹的頸部,輕輕跺腳。長時間的坐姿使得雙腳有些水腫。mp3因為沒電早已自動關機。窗外是三萬英尺的高空——天是無與倫比的藍,雲層堆積,陽光清澈透明。
  記憶中,六月的容城,天空亦是如此美麗,風暖、花香,夏日氣息漸濃。
  離開三年,終究還是要回去了。
  棲熹路81號。
  一大早的,喬宅裏就熙攘了起來。走路聲,談論聲,嘰嘰喳喳由遠及近,最終匯成一股,衝進喬書墨的耳朵,到底還是把她吵醒了。她閉著眼賴在床上,精致的眉微微糾結。
  “二姐,二姐。”急促的敲門聲使喬書墨不得不掙紮起床。門一開,妹妹畫情就竄進房間,笑嘻嘻說:“媽讓我來催你起床。你快點整理下,等會就要去機場接大姐了。”
  “嗯。”她點點頭,鑽進浴室。
  鏡子裏有一張小巧的瓜子臉,卻露出倦怠茫然的神色。今天是姐姐喬寫意回國的日期。幾天前得知姐姐要回國後,家裏仿佛炸開鍋似的熱鬧,爸爸更是為了要親自接大姐回家,特意推遲美國之行。那麽,自己呢,麵對姐姐回國的事實,究竟是什麽心情?
  答案是:沒有答案。
  九點整,飛機準時降落在容城機場。
  機場大廳裏人來人往。重逢的喜悅,或者離別時的傷感,在如今通信全球化的背景下,似乎都漸漸淡去原有的含意。
  盡管三年未曾見麵,喬書墨還是第一眼認出了姐姐喬寫意。她推著行李車緩步走來,表情有些疲憊,昔日的披肩長發已經剪短,齊耳碎發使她看上去幹脆利落許多。
  嗬,三年前,她羨慕姐姐的烏絲飛揚,卻每每因為懶得打理而重新當回一頭短發的假小子。三年後,她終於耐住性子留了長發,而姐姐卻毅然剪斷“三千煩惱絲”,落得瀟灑。
  算不算諷刺?
  “姐。”掩去心中悵惘,喬書墨揚聲呼喚,揮著手跑過去。
  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後,喬寫意顯然有些精神不濟。突然聽到似曾相識的稱呼,抬頭就見到書墨的盈盈笑容,微微一怔,隨即綻開笑意。“墨墨……”
  相隔三年,姐妹倆再一次擁抱。
  下一刻,畫情已經衝到了跟前。三姐妹抱做一團,蹦啊跳啊樂不可支。鬧騰了一會後,喬書墨拉開畫情,朝姐姐努努嘴,又偷偷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的喬父喬母。喬寫意了然微笑,快步走到父母麵前。一想起當日執意離家,她滿心愧疚。“爸,媽,我回來了。”聲音帶著哽咽。
  “你還知道回來?”喬母宋若君言不由衷,偷偷拭去眼角淚水。“回家再說吧。”喬老爺子伸手拍拍大女兒的肩膀,“你也累了。”他喬帷生平最得意的,不是自己經營的喬氏企業在容城商場的地位日益顯赫,而是他的三個寶貝女兒。老大喬寫意,今年25歲,最為乖巧懂事。三年前留學法國至今。老二喬書墨,性格好強處事果斷,頗有他當年的風範,如今跟在自己身邊積累管理經驗。老幺喬畫情去年剛考上大學,雖然有點任性,但也是活潑可愛。
  事業有成,妻女相伴,家庭和睦。活一輩子,求得也不過如此。
  跟來的老司機丁正深早已經接過大小姐的行李車,一臉感慨。“大小姐總算回來了。外頭千好萬好,都比不上自家好。”
  喬寫意吐吐舌頭,突然一把抱住丁正深,大喊道:“丁叔,我好想你啊!”著實嚇了這個老實人一跳。
  畫情在一旁扯扯書墨的衣袖大笑:“大姐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欺負丁叔。”
  可不是。書墨在心底附和妹妹的話。還是和以前一樣,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更何況喬家不止三個女人。一番嘰嘰喳喳後,喬母領著三個女兒擠進了一輛車,喬老爺子則被趕去獨自坐另一輛車。於是一路上“麻雀與烏鴉齊飛,聒噪與喧囂一色”,熱鬧得無法形容。的c兩輛黑色奔馳一前一後滑進喬家車庫。
  喬寫意站在喬宅大門前,躊躇止步。三年,不算長不算短。隻有經曆過身處異國他鄉的人才能真正明白“近鄉情怯”一詞中隱含的矛盾。三年前,她帶著憤怒和傷痕離開。三年後,她不知道傷痕是否已經結疤,憤怒是否已經平靜。因為不確定,所以惴惴然。
  不管如何,她到底還是選擇回來麵對。如果注定有人受傷,那麽不如讓她一個人承受全部,這樣,至少還有兩個人會是圓滿的結局,是屬於書墨——她的親妹妹——的圓滿結局。
  而她,喬寫意,曾經被囚禁的靈魂經曆三年的自我放逐後,悄然浸染上不安分的蠢蠢欲動,再也找不回曾經追求平靜生活的心態了……
  天藍色的窗簾微微揚起,房間裏有一股清香。喬寫意走到床頭,拿起三年未見的粉紅色kitty貓抱枕,把頭埋了進去。
  房間的擺設一如從前,連顧家楨送她的水晶娃娃也還安靜地放在寫字台上。
  剛才在樓下大廳,管家茹姨領著新老傭人們熱烈歡迎她這位大小姐的歸來,之後狠狠責怪她在外不好好照顧自己,隨即又寵溺說廚房已經準備了她最愛的幾個菜,卻嫌她麵色難看趕她回房間先休息休息。喬家人都知道,喬寫意最搞不定的就是茹姨的嘮叨了。所以她本人也不做掙紮,嬉皮笑臉趕緊躲進自己的房間。
  稍微收拾了一下行李,再洗去長途旅程染上的灰塵和疲憊,喬寫意終於恢複了幾分精神。一推開浴室的門就看到二妹書墨站在窗口發呆。她一怔,停住了擦頭發的動作。“墨墨?”
  “姐。”喬書墨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
  寫意走近她,笑笑問:“到吃飯的時間了?”
  她搖頭,看著喬寫意隨手擦著濕短發,欲言又止。
  房間裏突然一陣沉默。
  “你這丫頭怎麽不說話?三年不見,不認識姐姐啦?”喬寫意抬手戳戳她的腦門,笑得雲淡風輕,“對了,你和顧家楨怎麽樣了?”
  “我們……上個月訂婚了……”
  “不錯、不錯。可惜我沒來得及趕回來參加你們的訂婚。不過一定會補送一份禮物,說,你想要什麽?”喬寫意滿是微笑,見妹妹依舊默不作聲,上前一步抱住她,“他要是敢待你不好,姐姐我第一個要他好看。”
  “姐……”
  耳畔傳來書墨壓抑的抽泣聲,喬寫意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慰。過了一會,她將書墨拉出自己的懷抱,說:“估計要吃飯了。我換身衣服,你先下樓,好不好?”
  書墨吸吸鼻子,一把抹去臉上的淚痕,乖乖點頭離開了房間。
  看到門關上的一刹那,掛在喬寫意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住。她站在原地半響,緩緩、緩緩地蹲下去,把臉埋進手心……
  原來“釋懷”這個詞,隻能用來自欺欺人。
  
  第二章
  喬寫意第一次見到顧家楨是在一個略微悶熱的午後,背景是透過大學教室的玻璃灑滿一地的陽光,映入眼簾的是他神采飛揚的笑容。從此令她念念不忘。
  “大家好,因為邱教授臨時有事,所以接下來的課將由我來代替。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顧家楨。”他穿著幹淨的白襯衫,側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請問哪位是課代表?”
  被旁邊的人拽了一把,喬寫意才恍然回神,趕緊站了起來:“我是。”安靜懂事的喬寫意,第一次懊惱自己的失態。
  雖然是喬家長女,喬寫意並沒有被強迫承擔管理家族企業的重擔。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成長於一個民主家庭,有一位尊重兒女意願的父親,一位入得廚房出得廳堂的母親,還有兩個可愛的妹妹。
  她對商業沒有太大的興趣,平日裏喜歡躲在自己房間裏看書,會彈鋼琴但水平一般,不喜歡運動但經常去爬山,沒什麽高誌向大野心,對感情上的事比較遲鈍,好在有些語言天賦,所以大學時挑了法語專業。那時的喬寫意生活很簡單透明,直到遇見了顧家楨。
  好像有誰說過,當一個女人遇見了自己愛的那個男人後,她的生命才終於開始,世界也終於在她麵前展開。對於喬寫意來說,她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是失魂落魄,什麽是牽腸掛肚,什麽是暗戀的酸澀和甜蜜。
  一見鍾情二見傾心。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20歲那年,喬寫意愛上了顧家楨。
  顧家楨比喬寫意大5歲,研究生畢業留校做了講師。外語學院乃至整個學校最年輕的講師。相貌英俊氣質翩翩,極具人格魅力,擁有一票粉絲。
  喬寫意非常慶幸自己的課代表身份,可以借機近距離觀察暗戀對象說幾句沒實質內容的話再偷偷咽口水。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然而父母再怎麽親近,感情上的事還是不好直接商量的,所以吐露心事的最佳對象就落在了小她兩歲的喬書墨身上。顧家楨穿了什麽衣服,上課時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今天看了她幾眼說了幾句話,統統一股腦倒給喬書墨聽。後來喬寫意想起這些時抑製不住苦笑:也許書墨對家楨的感情,是她一手促成的。
  喬寫意小心翼翼收藏著這份暗戀心情。毫無經驗可言的她隻知道私下裏傻傻關注著心儀對象,一學期下來與顧家楨之間幾乎沒什麽進展。顧家楨所教授的課程結束後,她也失去了與他繼續接觸的機會。
  整個假期,喬寫意都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宋若君怕她悶著,催著女兒出門玩。寫意拗不過母親,便約了幾個好友一起爬山。
  容城的山不多,比較有名的是城北雲峰山。寫意平日裏一般爬到半山腰就會返回,而這次她心情不好,不顧朋友阻止鐵了心要登上山頂。她越走越快,不知不覺就將同行的幾個女生扔在了後麵。
  越往上爬,環境就越幽靜。等喬寫意回過神時,發現四周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她也不心慌,幹脆緩下腳步欣賞起景色來。蟲鳴鳥叫,綠意融融。微風拂過,帶走了滿身疲倦。她自得其樂地哼著歌,又走了半會,眼前視野突然開闊。
  站在一處高地上向遠處眺望,半個容城幾乎收於眼底,她甚至找到了喬氏企業的標誌性建築,於是不顧形象地大笑起來,心情頓時舒暢。環視周圍不見其他人影,喬寫意的腦袋裏兀地冒出一個大膽念頭。她將雙手合攏成喇叭狀放在嘴邊,用盡力氣喊到:“我——喜——歡——你——”
  喊聲在群山中激蕩起層層漣漪,瞬間向遠方擴散。
  “我喜歡你,顧家楨。”她怔怔望著前方,又一次喃喃自語。
  “我知道了。”
  身後突然響起的男中音猶如平地驚雷,嚇得喬寫意大叫一聲,驚慌失措回過頭來,隻一眼就臉色煞白了。
  顧家楨穿著一身休閑服站在不遠處,劍眉輕揚,唇邊一抹笑意:“我知道了,你喜歡我。”
  喬寫意瞬間體會到“挖個地洞鑽進去”的含義。
  烏龍表白事件後,喬寫意與顧家楨之間的互動莫明其妙就多了起來。比如寫意的手機裏多出了一個時常冒出來騷擾她的電話號碼;比如寫意晃悠悠走在校園裏時會猛地發現顧家楨笑眯眯站在前方;再比如後知後覺的寫意終於發現自己幾乎每天都與顧家楨一起吃飯。她突然惶恐。
  “您好,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寫意不在寢室……”
  “寫意剛一下課就走了啊,顧老師沒看到?”
  上述事件持續發生三天後,顧家楨終於確定了“那小妮子在躲他”這個事實。他咬牙切齒發誓哪怕是守株待兔也要抓到那個私自叛逃的女人。
  一番圍追堵截後,喬寫意耷拉著腦袋,偷偷瞟了眼站在她前麵的那個姓顧名家楨的男人。
  顧家楨鐵青著臉,平靜地問:“為什麽躲我?”
  喬寫意將頭搖晃得像撥浪鼓,一臉緊張。
  “為什麽躲我?”顧家楨重複發問,隻是語氣顯然加重了許多。
  喬寫意縮了縮腦袋,繼續拚命搖頭。
  “你喜歡我,嗯?”
  喬寫意慣性搖頭,猛地一怔,又趕緊點頭。
  “那為什麽躲我?”顧家楨突然發現自己在這個脫線小女人麵前無法嚴肅,很辛苦地抑製住狂笑地衝動。
  “就覺得……不好……我又不是你女朋友,總和你一起不好……”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腦袋也越來越往下低。
  顧家楨愣住,歎了口氣,溫柔地抱住喬寫意,用下巴輕輕抵著她的額頭說:“我們不是已經在交往了麽?”
  “哦……啊?”喬寫意瞬間產生了“天下掉餡餅”的感觸。
  “我喜歡你,喬寫意。”顧家楨用力抱緊懷中的小女人,狠狠說。
  曾經的美好漸次浮現。
  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抱她在懷裏,對她說“我喜歡你”。他將她小心嗬護在身後,一人承擔師生戀的紛言紛語。他對她許下的諾言,等她畢業就娶她為妻。回憶變成碎片,甜蜜已成往事。
  他們在一起,真正幸福的時光大概也就一年。意外發現書墨介入自己與家楨之間後,喬寫意隻覺得生活變成了一出哭笑不得的鬧劇。妹妹的痛哭流涕,家楨的猶豫不決,這場三角關係莫明其妙地糾纏了一年。最終她選擇退出,畢業後毅然出國留學。三年後再度歸來就是現在這幅場景了。
  人生若隻如初見。最初的最初,她曾經那麽那麽的喜歡顧家楨,他曾經狠狠說過“我喜歡你”。可是,最終還是無言的結局。
  
  第三章
  喬宅裏依舊熱鬧。
  一樓大廳裏,畫情與母親坐在一起,捧著時尚雜誌商量明天的晚會著裝。沙發的另一端,書墨則陪在父親身旁談論商務雜事。茹姨忙前忙後,廚房客廳來回跑,臉上是滿滿的笑容。
  喬寫意站在樓梯口,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家庭和樂的場景。
  剛才強迫自己靜下心緒,用冷水敷了敷眼,以防萬一又化了淡妝,她才匆匆換了身素色長裙離開房間。她原來是擔心耽擱太久讓大家都等著,而現在卻愣在原地,仿佛怎麽都邁不出下一步。
  如此溫馨的一幕,她喬寫意不應該為自己的家庭感到自豪麽?那麽此刻隱隱的難過是為了什麽?後來有人告訴她,那是嫉妒——嫉妒畫情與母親的親近,嫉妒書墨能為父親分擔解憂,而她,從來都是最安靜最聽話最不需要父母操心的喬寫意。
  這一瞬間,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回國是一種突兀,仿佛破壞了三年間建立的平衡。
  “大小姐——”茹姨的一聲喚將喬寫意從茫然思緒中拉回現實。她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小跑下樓,衝進茹姨的懷中,悶聲撒嬌:“我聞到了糖醋排骨的味道,茹姨,謝謝你。”
  茹姨的表情滿是寵溺,笑著說:“還有魚香茄子,雜菇煲湯,紅燒獅子頭,都是你喜歡吃的。”
  “啊——我要幸福地死掉了!”從茹姨懷中鑽出來時,喬寫意已經藏好了悵惘,一臉滿足狀。
  喬父在一旁大笑起來。
  畫情挽著母親的手臂,笑嘻嘻道:“茹姨對姐姐最好啦,真讓人眼紅。”
  “吃飯吃飯。”喬寫意笑彎了眉眼,第一個衝到了飯桌前,“終於又吃到茹姨做的菜了!”她雙手齊下,一手夾菜一手盛湯,忙得沒空說話。
  “真是沒規矩。”宋若君輕責,語調間卻充滿疼愛,接著轉頭看向書墨,隨口問了句,“怎麽沒叫家楨來?”
  書墨愣住,餘光看到大姐依舊在埋頭苦吃,好像完全沒聽見母親的話。“他有事。”她含糊答了一聲,低頭躲開母親的視線。
  宋若君的臉色微微一暗,覺得這個準女婿不夠看重喬家的事,心裏頭難免有些不滿。“有什麽事這麽重要?寫意也算是他的大姐了,今天終於回家,難道他還趕不來一起吃頓飯?”她看向喬寫意,“忘了告訴你,墨墨訂婚了,顧氏老二,叫顧家楨。”
  顧氏?
  寫意從碗裏抬頭,一邊忙碌咀嚼一邊用茫然的眼神看向母親,含糊不清地問:“哪個顧氏?”
  “容城還會有第二個顧氏?”喬父替妻子應道,“沒想到顧家老二居然跑去做大學講師,怪不得顧老頭一直不肯談論他的二兒子。”
  在容城的經融界,顧氏集團算是重量級的一個。從早年的船舶航運起家,如今已經涉入房地產、電子市場甚至娛樂業等等領域,顧氏一直是容城的顯貴名門。嗬,沒想到,確實沒想到,家楨居然是豪門少爺。他當初不喜歡談論自己的家庭,寫意也就從來不問。原來如此。
  她淺笑:“媽,你別這樣,會讓墨墨為難的。我這次回來就不走啦,又不是沒機會見麵。”說完朝書墨眨眨眼,表情甚是輕鬆。
  書墨一怔,好一會後才恍然回神,一直繃緊的情緒刹那鬆懈。她貪婪地深呼一口氣,慢慢彎起眉眼。
  吃完午飯,寫意回房休息,畫情回校上課,書墨則隨喬老爺子一起趕回公司上班。
  喬帷為人處事向來公私分明且親力親為。喬氏企業能有今天的成就,是他數十年來的辛苦。書墨清楚自己將是喬氏的接班人,擔子重大,所以跟在父親身邊曆練時自我要求甚高。
  高強度工作數小時後,她鬆了口氣。秘書及時泡了杯熱茶送至麵前。她微笑道謝,接著吩咐:“將這份文件送到董事長辦公室。”
  喝口茶,又呆想了一會兒,還是撥了顧家楨的手機。大姐今日的種種表現讓她寬心不少,或許是自己之前想的太多,畢竟已經過去三年,一切都改變了,不是麽?
  “你在哪兒?”
  “在陪妍兒玩呢。怎麽了,有事?”
  話筒那端傳來小女孩咯咯的笑聲,喬書墨突然產生點點憤怒,抿抿嘴唇,沒好氣反問:“沒有事就不能找你?”
  顧家楨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頓住一會才重新開口,問:“你在家?在幹嗎?”
  “在公司。”
  “哦。”他應了一聲,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麽,一陣沉默。
  “晚上來我家吃飯吧。”書墨放緩口氣。
  “我答應陪妍兒吃飯,大哥也在。”顧家楨為難回答,“要不你過來?我去接你。”
  “算了。大姐剛回來,我不好不在家。”她有些氣餒,“你別忘了明天的Party。”說完,匆匆掛了電話。
  顧家楨,顧家楨,顧家楨。
  喬書墨訥訥自語,默念著他的名字,一瞬間感到萬分沮喪。耳邊響起姐姐的話——他要是敢待你不好,姐姐我第一個要他好看。
  可是姐姐,我愛他比他愛我要多得多,我能怎麽辦?
  那一場戰爭,喬寫意輸了顧家楨,喬書墨輸了自己。
  “叔叔,是小嬸嬸嗎?”奶聲奶氣的問話打斷顧家楨的思緒。
  “哦,是呀。”他俯身抱起妍兒——顧思妍,大哥的寶貝女兒,今年才兩歲,粉嫩嫩的臉蛋圓溜溜的大眼睛,瞧著就讓人喜歡。每次聽她甜甜地叫“叔叔”,顧家楨就覺得心裏特別柔軟。
  “小嬸嬸怎麽都不來看我了?”
  “唔,因為小嬸嬸的姐姐回家了,小嬸嬸要在家陪陪她的姐姐。”說到這兒,顧家楨忍不住苦笑。前陣子聽到書墨淡淡說了句“大姐要回國了”,他忽然感到一陣窒息。三年前喬寫意的不告而別讓他恍然徹悟她在自己心中的重要性。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可惜為時已晚。她大概是打定主意不再與他有任何牽扯,三年間未曾傳來隻言片語的訊息。而他終究是與喬書墨在一起了。負了一個,不能再讓另一個傷心。
  相處日久後,顧家楨習慣了喬書墨在身邊的生活,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於是年初時正式見了彼此父母,上個月訂了婚。一切已是定局。也是在拜見女方家長時他才意外得知寫意去了法國留學,而喬家對寫意執著出國的原因毫不知情——喬寫意為他與書墨的結合留了條後路,他又欠了她一次。
  昨晚留在喬家吃晚飯,未來的丈母娘說起寫意的飛機次日上午就到容城機場,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接機。他一眼瞧出了書墨的臉色異常,暗中握住她的手無聲安撫,以明早的課程無法調換為由微笑拒絕了。
  離開喬家大宅後,他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公寓,開車繞著環城路兜了好幾圈。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麵對寫意的歸來。他將是她的妹夫,他們曾經是戀人現在是親戚。哈,現實真可笑。
  “這樣哦。”妍兒擺出認真思考的神情,摸著下巴自言自語,“叔叔的哥哥是爸爸,嬸嬸的姐姐是……啊,我知道了,是媽媽!”
  顧家楨一時僵住,隨即毫無形象地哈哈大笑。“妍兒,你太有才了!”
  小家夥噘嘴抗議。
  “好、好、好,叔叔錯了,叔叔不笑。”顧家楨拚命憋住笑意,“妍兒,你的媽媽呀……”話音斷開,好一會,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淺長的歎息。
  極少有人知道,蜷居在大學校園做偶像教師的顧家楨是豪門二少爺。他從小叛逆,最看不慣父親一切為了經濟利益的出發點,所以總是唱反調。父親讓他選理科學企業管理,他偏要讀文,私自報了外語專業。畢業後更是對家族生意不管不問,自由自在做他願意做的事情,連那個大家宅第也懶得回幾趟。
  但顧家楨與大哥顧平生的兄弟感情是很好的。
  前些年開始,顧氏集團由長子顧平生一手接管。他一個人掌管偌大的產業,自然是忙得腳不沾地,連陪妻子向海妍的時間都越來越少。好在向海妍是個獨立的白領女性,倒給了丈夫很多鼓勵和幫助。
  也許上天就是見不得凡人幸福。兩年前,向海妍意外早產,等被人發現送進醫院搶救終究是沒有回來,連他們的孩子也差點夭折。
  每次想到這些,顧家楨就覺得是自己的錯——要是他分擔了大哥的重擔,大嫂就不會總是獨守空閨,也許更不會發生那種意外!可是讓散漫慣了的小鳥飛回籠中實在不是那麽容易,他到底還是自私得選擇留在校園過他的自由生活。
  兩年了,大哥失去大嫂,妍兒沒有媽媽。他抱緊懷中的小家夥,沒有說話。
  
  第四章
  三年的留學生活,喬寫意過得還算愜意。一來是有經濟支持,讓她無須為金錢煩惱,所以一有空就四處閑逛看風景,倒是去了不少歐洲名勝;二來仗著有些語言天賦,學習上也不怎麽吃力,原本就沒有多大的野心,所以更是悠然自得。
  拿了張文憑,交了幾個朋友,然後覺得該是回家的時候了,就瀟瀟灑灑回國。異性好友慕楓跑來送行,絮絮叨叨了許久,最後還介紹了份工作給她。慕楓同樣來自容城,有一張可愛的娃娃臉,性格隨和。兩人相處得很融洽,又經常結伴旅遊,因此惹來八卦不少。喬寫意開始還努力解釋,最後幹脆聽之任之了。的
  “喬,記得到家聯係我,千萬不能忘了!”說這話的時候,慕楓的表情非常嚴肅,害得喬寫意也不敢嘻哈,認真點頭答應。
  “慕楓,是我,喬。”
  巴黎與北京時間相差8個小時。喬寫意聽到電話那端傳來慕楓半睡半醒的哼哼聲,大笑起來:“起床起床,天亮啦。”
  “我的大小姐,現在是巴黎時間清晨5點不到好不好?”耳畔響起慕楓的嘟囔抱怨,喬寫意似乎看到他睡眼惺忪的模樣,更是樂不可支。
  “剛到家?”
  “不,剛吃完第一頓家庭團圓飯。”喬寫意拿著話筒,仰麵躺在床上。
  “感覺如何?”
  “回家真好。”
  “你在刺激我。”
  “嗬,那你也幹脆回家來。”
  “等著,學業一結束,我即刻飛回去。”他爽朗笑道,“有無聯係何子丹?”
  “還沒。總得等我調整好時差,恢複些精神,再考慮工作的事。”
  “也好。我要繼續睡,不許騷擾。”他重音強調。
  “好吧。”寫意微笑,掛了電話。
  從錢包裏取出一張名片,上麵印著:何氏翻譯社。慕楓介紹,何子丹是他的大學師姐,成績優異為人豪爽,畢業後到容城打拚創業,開了家不錯的翻譯社。
  有份工作,總比賴在家中吃閑飯無所事事要好。喬寫意打算明天就去聯係。如今最重要的是:補眠。
  次日,喬寫意聯係何子丹。兩人在電話裏稍稍交談了幾句,最後約好下午見個麵。她確實是個爽快人,說起話來幹脆利落。
  喬寫意看看時間,先跑去跟茹姨交代了一聲,然後換上套裝化好淡妝,急急出門。
  與何子丹約在中山西路的秫香館。推開雕花玻璃門,喬寫意打量四周,很快看到10號桌台旁坐著一個女子,背影有些單薄。沒想到她來得那麽快。
  喬寫意趕緊走過去,在她對麵坐下,連忙道歉。
  “不,是我來早了。”她笑起來,神采飛揚。
  細看,何子丹不算漂亮。五官不夠精致,組合在一起也顯得平凡。然而爽朗大笑的時候,眉眼間仿佛流光溢彩,原本無奇的臉龐瞬時引人沉醉。喬寫意恍然感歎,原來這世上當真有一種可以殺人的笑容。點了杯橙汁,喬寫意突然感到一股忐忑,於是正襟危坐,淺淺笑著掩飾心中拘謹。
  “喬小姐好漂亮,慕楓這小子眼光還真不錯。”何子丹的表情半真半假,更是讓喬寫意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抿了口咖啡,她的神情帶上幾分戲謔,繼續說:“其實我約你出來,就是想看看讓慕楓碎碎念不停的喬寫意究竟長什麽樣。”
  還真是坦白。“可能讓何小姐失望了。”喬寫意一臉正經回答,“我也就一個頭、兩隻胳膊再加兩條腿。”說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氣氛開始融洽。
  “叫我何姐吧。”據何子丹介紹,何氏翻譯社的規模雖然不大,但業務成績相當不錯。這些年來,容城政府大力引進外資,連帶著翻譯人員的需求也越來越大。“所以呢,近階段我是有招人的打算。慕楓這次也是幫了我一個忙。”她一口喝完杯中的咖啡,“你有什麽要求,薪水啊待遇啊之類的,都說說吧。”的7喬寫意麵露難色,猶豫了會才答:“說實話,我不太清楚容城翻譯人員的薪水狀況。要不,何姐你看著辦?”
  何子丹一愣,隨即大笑,嘖嘖兩聲:“該怎麽說你好呢?好聽的是單純,難聽點,是笨。”直說得喬寫意麵帶尷尬,而她卻目光灼灼,仿佛變身狼外婆,眼前的喬小妮子就是她此刻的獵物:“不過我就喜歡你這性子。放心,薪水上不會虧待你,好好做,獎金也不會少。”
  喬寫意心裏頭對何子丹越發好感。慕楓並不清楚喬寫意的家庭背景,所以何子丹應該也是不知道的。這種朋友才值得真心相交。所以喬寫意一邊傻笑一邊點頭說:“以後就靠何姐罩著了。”
  何子丹幹脆舉手一揮,滿臉豪情壯誌,嚷嚷著“好說、好說”。
  喬寫意不由大樂,卻見下一秒,何子丹的神情轉為尷尬,仿佛連嘴角都抽搐起來。她皮笑著站起來,朝喬寫意身後點點頭,說:“真巧啊,顧總。”
  顧平生接到寶貝女兒的電話,說想吃秫香館的抹茶小蛋糕。聖旨一下,“愛女如命”的顧總提前下班,親自跑腿,繞了一圈路,隻為區區幾個抹茶小蛋糕。
  “確實很巧,何社長。”顧平生略一頷首,音調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對於何子丹剛才一反幹練形象的表現,他沒有任何反應。
  喬寫意盯著眼前公式化笑容的何子丹,有點回不過神,直到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磁性的男中音,她才恍然回頭。第一眼看去,是個西裝革履的陌生男子。齊而濃的眉,丹鳳眼,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然而一接觸到他的眼神,喬寫意就被其中的冷漠嚇了一跳,趕緊收回打量的眼光。
  到底是商人,雖然看上去那麽書卷氣。她在心底悄悄可惜。再聽他與何子丹寒暄,聲調波瀾不驚,卻是說不出的好聽。當初她將顧家楨的聲音奉為天籟,如今才發現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顧平生離開後,何子丹拍著胸口呼氣,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他是我們的大客戶,顧氏老總,很大牌吧?”
  顧氏?剛才那個男人,難道是家楨的兄弟?
  喬寫意意識到這一點時剛好在喝橙汁,結果毫無意外地被嗆住,一陣猛咳。
  “你的反應也太大了點吧?”何子丹以為她是被顧平生的身份嚇到,一臉哭笑不得,“我還打算要你跟著我去做顧氏的case呢,他們有個和法國人合作的項目,需要翻譯。”
  喬寫意好不容易停住了咳嗽,兩頰通紅,訕訕說:“可是我完全沒經驗……”
  “我看了慕楓寄過來的你的簡曆。”何子丹打斷她的話,“我帶著你做,你自己也要努力。做不好,不光是丟自己的臉,也是丟慕楓和我的臉。”
  這罪名夠大,喬寫意苦笑。
  
  第五章
  與何子丹分手後,喬寫意沒有打的,一個人慢慢往回走。
  快到下班高峰,路上開始擁擠,一眼看去都是匆忙的麵孔,連經過的公交車都塞滿了人。三年,容城的老城區還是沒怎麽變化。喬寫意突然產生一種時間從未流逝的錯覺。
  夕陽漸漸下沉,餘輝斑駁,揚起的晚風裏有一股溫暖的氣息。路過一個街心花園的時候,喬寫意幹脆躲進去,找了張幹淨的長椅坐下。
  出門前,茹姨叮囑她要早些回去。今晚有個小型宴會,專門是為了她的歸來。
  如果、如果再見家楨,該說些什麽呢?“嗨,好久不見,你好麽?”還是“聽說你和墨墨已經訂婚,恭喜恭喜。”?或者,應該是“你好,我是墨墨的姐姐,喬寫意,很高興見到你。”……她和他,終究是咫尺陌路。
  她仰起頭看向天空,有幾絲薄薄的雲漫不經心地飄過,剩下一片空曠。閉上眼就什麽也看不見,隻要閉上眼就可以了。
  喬寫意走到喬宅附近的時候,看到司機丁叔等在門口來來回回走著,一臉焦急。她有些愧疚,趕緊小跑過去,嘻嘻笑著道歉。
  “哎喲,大小姐可回來了。”丁正深如釋重負,“太太一直在念叨呢,快進去快進去。”
  一踏進大廳,看到母親坐在沙發裏,麵色不佳。畫情朝她吐吐舌頭,暗示“母親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喬寫意了然,衝妹妹比了個手勢,輕輕走到母親身旁坐下,卻什麽也不說。
  半響,宋若君歎口氣,說:“出門也該注意時間。你趕緊配個手機,方便聯係。”
  喬寫意微笑點頭。如果她不主動解釋,母親就不會追究原因。一直如此。曾經有人問:“那是你母親對你的信任,不好麽?”她隻是微笑,沒有回答。
  過度的信任是一種放逐,有時候讓她覺得自己不被在乎。可是她怎麽可以懷疑父母所付出的愛?這真的很矛盾。
  “時間還來得及,大小姐快去換衣服吧。”茹姨過來圓場,拉起喬寫意,拽著她往樓上走去。
  母親早已經幫她選好了禮服:黑色鑲碎鑽吊帶裙,銀色絲腰帶,配上精致的十字型吊墜和黑珍珠耳環,簡單而高貴。寫意打量著鏡中的自己,看上去典雅溫婉,不由無聲淺笑。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鎖骨,想起在法國時最喜歡穿紅色長裙,短發張揚,笑容放肆。慕楓嚷嚷,喬寫意,你真是個囂張的女人。
  既然安靜等待不能帶給她期望中的幸福,那麽不如選擇張牙舞爪。既然囂張可以讓她暫時忘掉一個人獨處時漫天的悲傷和思念,那麽她情願囂張地活。
  三年前選擇的,不光是離開,還有徹底的蛻變。
  晚上的小型聚會,到場的基本上都是大人物。喬帷舉辦這場宴會的目的就是要讓消失三年的大女兒重新回到上流社會的圈子裏。所以喬寫意不光要露麵,還要與這些重要人物逐個地寒暄客套,以加深她在他們腦海中的印象。
  一圈轉下來,喬寫意隻覺得腦袋脹大思維停滯,臉上維持著僵硬的公式化微笑,心裏頭想著的是肚子好餓小腿好酸脖子快不能動了。
  “來,小意,這位是顧總。”喬父久經沙場早已練得一身硬功夫,依然是精神抖擻,拉著喬寫意四處走動,順手將她推到一個人麵前。
  “你好。”她習慣性微笑,然後抬眼一瞟,瞬間意識到眼前之人的身份,登時愣住。
  “你好,喬小姐。”
  第二次見麵,他沒戴眼鏡,遮不去眉宇間隱約的幾絲滄桑。到底是社交場合,再冷漠的人也偽裝起笑容,隻是他的微笑轉瞬即逝,快得讓她來不及看清。
  喬父看出女兒精神不佳,不再勉強,說:“顧總是家楨的兄長,以後也算是你的大哥。你們年輕人有的聊,我這老骨頭就不囉嗦了。”說完,笑嗬嗬離開,完全不給喬寫意反應的時間。
  看見父親未走多遠又和某某大腕交談上,喬寫意佩服之餘不免感慨:父親的社交天賦,她果真未曾遺傳到幾分。這一方麵,書墨應該是學到不少真傳:稍微調轉視線就可以看到她與眾人談笑風生,相當得心應手。
  餘光中見身旁這位“顧總”悠然自得地喝著紅酒,似乎完全無視她的存在。自從知道他是家楨的兄長後,寫意多少生出些好奇。不過既然對方已經擺出“請勿打擾”的姿態,她也不想自降臉麵地貼上去。於是自嘲笑笑,轉身欲走。
  “喬小姐。”出乎意料地,顧平生開口叫住她,“下午沒來得及打招呼,抱歉。”
  說實話,寫意此刻不是一般的吃驚。一個看上去那麽冷漠的人會主動說話已經嚇了她一跳,更何況今天下午的相遇純屬意外,他好像沒必要道歉。於是她重新轉過身,用正經的語氣緩緩道:“顧總客氣了。”又覺得僅僅這樣反應不夠妥當,幹脆老實說:“我出國多年,顧總認不出來是正常的。”就算在三年前,喬寫意仍自認是社交圈中出了名的安靜角色,所識之人不多,被所識估計更少。
  顧平生轉動著手中的酒杯,視線集中在喬寫意身上,依舊是沒多少表情:“你怎麽知道我沒有認出你來?”
  “因為我甚至不認得你!”喬寫意脫口而出,立即意識到說錯了話,卻因為一時不知道該怎麽修補,隻好訕笑。
  他沒什麽反應,亦不再說什麽。寫意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好小範圍地張望。
  場麵一時有些冷淡。
  “喬、寫、意?”
  “啊?”就好像上課溜號的學生突然被老師點名,喬寫意匆忙望向他,眼神帶上不解。
  “寫字的寫,意思的意?”
  哦,原來是問這個。她明白過來,趕緊點頭:“就是那兩個字。”
  “顧平生。平凡的平,生命的生。”他繼續。
  這是,什麽情況?喬寫意承認自己的大腦由於缺少能量代謝已經處於待機狀態了。除了訥訥點頭外,完全想不出該怎麽接話。好在下一刻喬書墨的出現打破了尷尬,她不禁用滿懷感激的眼神望向書墨,仿佛書墨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甚至覺得一晚上都賴在書墨身邊最好。
  喬書墨原本是打算打個招呼就離開,但在接收到自家姐姐的求救眼神後,臉上的笑意也帶上了幾分無奈。呃,讓安靜內向的大姐對一塊冷麵冰山,場麵確實不好維持。
  “姐,顧大哥,聊什麽呢?”
  “沒什麽。”顧平生淡淡應了聲,停頓了一會,問道,“家楨沒和你一起?”
  喬寫意慶幸此刻自己正好盯著不遠的水晶燈發呆,於是決定繼續將視線集中於一點。
  “他說有點事,處理完了就來。應該快到了。”喬書墨維持著笑容。
  “嗯,我先回去,幫我轉告喬老爺子一聲。”
  喬寫意不禁微微轉動視線,剛好對上顧平生的眼神,見他朝自己略一頷首後就邁步離開。
  “快到妍兒睡覺的時間了,顧大哥趕回去同她說晚安。”書墨解釋,“顧思妍是顧大哥的女兒。”沒想到他還是慈父。喬寫意越發覺得顧平生很不可思議,無法用常人的思維來理解。
  “姐還是不習慣這種場合啊。”書墨笑著調侃。
  喬寫意麵帶窘意,指了指陽台,訕笑道:“我去透透氣。”說完,慌張張逃離衣香鬢影的靡靡世界。
  
  第六章
  春末夏初,暖風微熏。喬寫意倚靠陽台,百無聊賴地盯著玻璃杯中殷紅流轉的液體,噙著一抹似笑非笑。花園裏點綴著昏黃氤氳的小盞路燈,驅走黑暗的浸潤侵襲,營造了一圈圈不連續的溫暖。風吹起她的碎發,帶來玫瑰的暗香,吹散大廳裏的浮華。
  不習慣嗎?那些虛偽的笑臉、假意的恭維,道貌岸然,人模狗樣。以前的自己,就算不喜歡也不會流露真實的情緒,乖乖站在父親身旁,努力洋溢著看上去甜美得體的微笑,雖然思緒或許早已天馬行空不知亂遊到何方。而現在居然堅持不到中場休息。她抿了小口的葡萄酒,唇邊的諷刺愈發強烈。二十五歲,早過了年少輕狂的時光,怎麽倒越活越有憤青的趨勢?還是她本質如此,先前隻是被所謂的家族教養掩蓋了而已?
  或許失戀不過是導火線,給了自己在外放肆的借口,結果一不小心挖掘出她的另一麵真相。那個曾經安靜善良、懦弱不爭的喬寫意早已死去,如今不過是在偽裝延續三年前的形象而已。
  而他們誰也沒發覺。多可笑。
  這一刻的喬寫意,浮上臉龐的自嘲裏,有著幾分冷漠、幾分酸澀,還有幾分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出的悲涼。
  酒杯無意間碰及陽台的邊角,發出突兀低鈍的聲響。
  “大姐,大姐。”
  是畫情的聲音。
  喬寫意恍然收神,回頭就見畫情笑嘻嘻走來。“大姐你果然在這裏。”她幾步竄到寫意麵前,“快跟我走,二姐夫到了哦。”
  誰?
  家楨,來了?
  喬寫意一時恍惚,被畫情拉扯著手往前一帶,差點一個趔趄顛倒。酒杯裏的液體些微晃出,濺到了畫情純白的裙擺,如一滴妖豔至極的血。
  “啊。”畫情先是下意識地低低驚呼,隨後朝寫意吐吐舌頭滿是抱歉,“都怪我。”
  “要不要去處理一下?”寫意好不容易穩住平衡,盯著那滴奪目的紅,微微蹙眉。
  “沒關係的,姐。”畫情一手甩了甩裙擺,眨眨眼,“你不覺得很有藝術感嗎?”
  寫意一怔,亦忍不住微笑,戳了戳畫情的腦門,無奈地搖搖頭。順手將碎發挽至耳後,她深呼吸,接著眉眼彎起完美的弧度,輕聲對畫情說:“走吧。”
  大廳裏燈光璀璨似星辰,美人如玉,笑靨如花。靠右一側,宋若君握著喬書墨的手,正笑盈盈與顧家楨談著什麽。畫情側身靠近寫意,指著修長的背影對她說:“那就是二姐夫。”
  喬寫意靜靜地注視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一瞬間,仿佛周圍所有的嘈雜退卻,心底是前所未有的空曠寂寥。片刻後,記憶如潮水洶湧漫延,刹那湮沒三年時光的洗滌與漂白,曾經的笑曾經的哭,竟是點滴沒有遺忘。
  原來“哀鴻遍野”這個詞,是那樣子的荒涼。她的右手仍然端著酒杯,掌心傳來透骨冰涼。見一個侍者走過,佯裝鎮定,微笑著將酒杯遞過去。然後一步一步,慢慢朝他們走去。
  “二姐夫。”畫情比寫意多邁了幾個小步,揚著明媚的笑容,嚷嚷道,“快來拜見我家大姐。”
  “小丫頭,說得什麽胡話!”宋若君輕聲嗔怪。
  喬寫意抿唇含笑。顧家楨略一遲疑的轉身,看見她時欣喜卻悵惘的神色,通通落在她的視野裏。她看得懂他的躊躇,她明了他目光中的繾綣。她隻是微笑打量:他的眉目多了幾分滄桑,笑容少了幾分真切。他似乎清瘦了,但仍是英俊。
  就是這個好看卻殘忍的男人,埋葬了曾經單純美好的喬寫意。
  可是她竟什麽都不能說。她隻能,硬生生將所有的過往咽下,然後故作驚訝地叫了聲“顧老師”。這一聲稱呼鑽入顧家楨的耳中,像是有人用力在心頭踩了一腳,鈍鈍的碾磨,痛到發涼。
  “咦,大姐認識二姐夫?”畫情最先發問。
  “瞧我,怎麽以前就沒想起來?小意讀的大學與家楨任教的學校恰好是同一所。”宋若君輕拍書墨的手背,“這可真巧了。”
  “哈,二姐夫果然與我們喬家有緣分。”畫情拿胳膊肘戳了戳書墨,嗤嗤地笑。
  喬寫意清咳幾聲,假裝一本正經:“顧老師,幾年不見,你怎麽就從高高在上的老師掉成了我的妹夫呢?這下我可要報當年你罰我抄書的仇了。”
  “哇,大姐當年還被二姐夫罰過?”畫情表情誇張,然後朝顧家楨道,“這回二姐夫可慘了,我大姐雖然是乖乖女,報仇可不會手軟哦。”
  顧家楨沒有說話。滿眼都是寫意的一顰一笑,久違的氣息絲絲縈繞鼻端,卻仍像遠在天涯。寫意,寫意,你竟已離我遠似天涯。可是自己,又有什麽資格留她在身旁?三年前沒有,如今更是不可能了。
  他們之間的結局早已注定。緣分不夠多,曾攜手已是幸運,卻終究被他浪費。
  可惜不是我,陪你到最後。
  富麗堂皇的大廳,繁華似錦,如夢無痕。而一場除了當事人誰也不曾猜測到的尷尬微妙的重逢,宛如鬧劇般,在這片喧囂錦繡的背景下,暗流湧動。三角形的頂點們各自為政,彼此克製著內心的真實情緒。喬寫意刻意的疏離,顧家楨反常的沉默。於是誰也不曾注意,喬書墨看似幸福的笑容裏藏著的蒼白與絕望。他到底還是最在意姐姐……到底,比不過……
  那終究是一場搶來的愛情。她連憤怒的立場都沒有。
  “光顧著說閑話了。家楨還沒吃飯吧?餓不餓?讓墨墨陪你去吃點東西。”宋若君自然不知女兒間的糾紛。她更關心準女婿的胃。
  “我沒關係。”顧家楨忙微笑,“最近學校方麵總有事要處理,拖到現在才來,真不好意思。”
  “我聽說當教授搞研究很辛苦的,你自己要注意身體。不過家楨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回顧氏幫著點。”宋若君輕拍著書墨的手背,語氣雲淡風輕,“你看你大哥,一麵要管理公司,又要照顧家裏小孩,忙得連人影都難得一見。才來沒一會,就匆匆走了。”
  顧家楨忍不住一怔,看了眼喬書墨,才維持著笑容,斟酌答:“可能因為最近妍兒身體不太好,大哥想趕回去多陪陪小孩子,所以才匆忙了些。”
  毋庸解釋,喬書墨亦能猜出顧家楨那一眼裏的含意。他以為是她多嘴?她到底是他的枕邊人,怎會不知他有多反感商場的爾虞我詐?而她喬書墨將會是喬氏的接班人,難道還養不活自己和他?何必非要惹他厭,聯合母親,旁敲側擊地逼他回歸顧氏?
  她愛他,願意寬容並支持他從事他喜歡的事業。那些陰暗,那些虛偽,由她來應付就夠了。為什麽這麽久,他始終不明白?喬書墨壓下心底的苦澀,輕輕喚了聲“媽”。
  “瞧你們——我倒不是怪他。”宋若君仍是笑容親切,“好了、好了,你們年輕人聊,我還是去陪陪老頭子吧。”
  “我和你一起去,媽。”喬寫意立即接口,快步走到宋若君的身側,挽住母親的手,“爸爸好像還打算給我介紹幾位伯伯。”
  “這樣?”宋若君知大女兒向來不習慣這樣的宴會,“今天就算了,你難得和舊時老師見麵,那些老頭子,以後再見也不遲。”
  “老師都成妹夫了,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呢。”喬寫意笑,隨即在母親耳旁低語戲謔,“媽,你讓我一回國就做墨墨的電燈泡啊?”
  宋若君不禁莞爾,不再多說,幹脆連畫情都拽上一起離開。
  
  第七章
  稍稍離開二女兒與準女婿,宋若君含著笑,同右手側的大女兒低聲說話:“你看顧家楨怎麽樣?他們倆在一起正好是你出國那幾年的事。你一連三年不回家,連電話都少,就一直沒機會告訴你。本來想他們訂婚的時候叫你回來一趟,墨墨說不打擾你學業,最後糊裏糊塗地也沒通知。你不會怪媽媽什麽都不告訴你吧?”
  “沒事的,媽。是我不好,當初非要鬧著出國,出去後同家裏聯係也少,總讓你們擔心。”寫意眉目溫順,“家……妹夫看上去溫柔體貼,相比較墨墨的脾氣就急一些,倆個人剛好互補,我想他們會相處得很好的。”
  “你這孩子……”宋若君突然一聲歎,“沒想到竟是墨墨先成家。你這做大姐的也該留意了。有合適的不妨帶回來,讓媽媽看看,把把關。啊?”
  “媽你放心,我心裏有數的。”寫意答得一如從前般乖巧。
  “你是三姐妹裏最讓我放心的一個。”宋若君略略點頭。說罷,輕戳左手旁畫情的腦袋,“你呀,什麽時候跟你大姐一樣,讓我少操點心,就好了!”
  “哎唷,媽,疼的。”畫情噘嘴,不服氣反駁,“我哪兒讓你操心了?我的性子明明是活潑可愛不是調皮搗蛋好不好?”
  宋若君哼了兩聲,指著她裙擺的酒漬:“瞧這又是怎麽回事?”
  “是我不小心,灑到了她的裙子。”寫意忙出聲解釋,“情情,我陪你去換條裙子吧。”
  “不用了吧?好麻煩。”畫情一副苦相,“別人才沒有媽那麽眼尖會注意到這麽小小小小的一點。再說,就算注意到又怎麽樣?我不覺得有問題啊。”
  宋若君忍不住笑:“強詞奪理!”眸間滿滿是寵溺。雖說三個女兒都是十月懷胎辛苦生養大的,但寫意出生時,喬氏企業恰好遭遇難關,她沒空多花心思,而書墨自小與父親較親,隻有這小女兒,整日眉開眼笑地陪在她身旁,感情在不知覺間便有了差別。“明天有沒有事?”
  “幹嗎?”畫情嘻嘻笑。
  “陪你姐姐去逛逛錦江百貨。配個手機,再買些衣服裙子。家裏的都是好幾年前的舊款,不適合穿了。”畫情朝母親比劃了個敬禮的姿勢,張揚著笑臉:“遵命!”
  大廳依舊暗香浮動,不似人間。
  顧家楨目送喬寫意的背影離去,微微發怔。“人都走了。”喬書墨忍不住出言諷刺,唇邊一抹冷笑。大姐顯然是為了避開家楨才迫不及待與母親一道離去的。她那麽不喜交際應酬的性子,以前躲都來不及,今天竟會主動尋去……
  “對不起。”顧家楨回頭,對上書墨的目光。
  她挑眉,不接話,微笑仍帶著冷意。
  “請原諒我的失態。”顧家楨一聲歎息,上前握住她的手,“我隻是一時,一時有些惆悵……墨墨,我……”
  “你知道就好。”喬書墨不著痕跡抽回被他放進掌心的手,調開視線,斂了笑意,眼底一片清冷。的f457c“墨墨……”顧家楨苦笑,“你何必總是如此咄咄逼人?”
  “哦?可你當年稱讚為‘態度凜然,言辭犀利’。”
  “唉,墨墨,我們不要糾結這個話題了,好不好?”顧家楨舉白旗投降,重新牽起喬書墨的手,小心笑著,“我肚子餓了,陪我去吃點東西?”
  ……為什麽始終是這個人,讓她氣,讓她惱,讓她哭,讓她笑,讓她甚至願意背負罪惡,做出傷害親人亦不肯放棄的無恥舉動?隻這麽一瞬間,喬書墨難過得隻想掉眼淚。
  張愛玲寫,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裏去,但我的心是歡喜的,並且在那裏開出一朵花來。
  她的心,雖然痛,卻也是歡喜的。
  晚宴結束時已近淩晨。茹姨自開始便不得空閑,如今還要領著一幫傭人收拾殘局,最是辛苦。寫意洗漱完畢後,瞧見他們仍在一樓大廳忙碌穿梭,不忍心,就尋到茹姨,勸她不如吩咐傭人們明日再打掃也不遲。
  “我的好小姐。”茹姨笑起來,“這是工作。他們領工資拿薪水,自然要付出相應的勞動力。”
  “可是……”
  “明天還有明天的活計。”茹姨打斷她的“可是”,“要求按時完工是我一直以來強調的標準。你才出去幾年,倒忘得幹幹淨淨了?”
  茹姨操持喬家多年,自有她一套管理模式。寫意訕訕,說不出話來。
  “剛回來沒幾天,不習慣也是正常的。”茹姨看向她的目光充滿愛憐。也不知道為什麽,三個小姐中,她最喜歡喬寫意。或許人與人之間講究緣分。有些合緣的,瞧一眼就喜歡。有些人八字不合,再勉強也沒辦法。“大小姐快去休息吧,這麽晚了。”
  喬寫意“嗯”了一聲,卻猶豫著不上樓。
  “怎麽了?”茹姨瞧出她的扭捏。
  “呃,可能時差還沒調過來……”寫意努力找看似合理的說辭,“挺清醒的,睡不著。”可這會兒,又不知道該找誰消磨時間。
  “那去我房裏說說話吧。大小姐一出去就是三年,好久沒找我聊天了。”茹姨故意歎口氣。才說完,便瞧見喬寫意抿著唇微笑,點頭答應了。
  茹姨年輕時遇人不淑,嫁了個有暴力傾向的老公。好不容易離成婚,唯一的兒子在公婆幹涉下,被判給了丈夫。她離開故居舊地,出外闖蕩,後來輾轉到了喬家才穩定下來。
  “大小姐餓不餓?”
  喬寫意眨巴眨巴眼,到底決定說實話:“是有點餓……有沒有餅幹之類的零食?茹姨你知道的啦,那種晚宴吃不了什麽東西。”她不希望茹姨專門為她而忙碌。喬寫意很少在親人甚至母親麵前撒嬌,但茹姨是例外。茹姨看似待人大同,卻對她獨有一份藏在細微處的寵溺。這一直是喬寫意暗自的驕傲。
  每個人都需要有與眾不同的愛來證明自己的獨一無二。年少的喬寫意在茹姨眼中明白,自己亦可成為唯一。這些,在遇到茹姨之前,她從未奢望過。
  然而自始自終,作為三姐妹的老大,哪怕她再渴望,每一份投注在她身上的親情都不可能是僅此獨特的。
  於是成為一個心結。
  如果深究三年前支持她離開顧家楨獨自前往法國留學的力量與原因,或許這個心結占了很大一部分。她要一份僅屬於她的愛,哪怕顧家楨隻是猶豫,亦是對她的侮辱。
  自小被認定為安靜內向的喬寫意,卻擁有著不相襯的強烈感情與固執意誌。
  “那我去拿些點心。”茹姨微笑,走出房間。
  茹姨的房間總能給人清爽簡潔的印象。喬寫意挑了張椅子坐下,漫不經心地張望。
  “芝士小蛋糕。”茹姨端著一小碟點心,遞給喬寫意,“早上送來的,有點不太新鮮了。要是覺得味道不對就不要吃。”
  “啊,是秫香館的西點?”喬寫意笑彎眉眼,“我今天剛去了一趟。三年了,秫香館居然都沒變化。味道還是那麽經典。”她享受其中。
  美食總能在一瞬間讓人感歎生活美好。
  “說起來好像很長,三年,其實不過一眨眼。放三次鞭炮,就過去了。”茹姨坐在她對麵。
  “我看到書桌上小羽的照片了。長大了不少嘛,越來越帥了。”小羽是茹姨的兒子。“唔,我記得我出國那年他剛考上大學?”
  茹姨點頭:“明年畢業。”笑容裏隱約幾分惆悵。
  “你們……還好吧?”喬寫意問得吞吐。因為夫家的刻意汙蔑與限製見麵,茹姨與小羽的感情不算親厚,甚至聽說最初時連平靜對話都是艱難。
  “也就那樣子了。”茹姨卻答得爽快,“這個兒子我沒養過幾天,現在能坐在一起簡單地聊聊天,我已經很滿足了。”
  喬寫意不禁懊惱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訥訥了好一會,突然想起什麽,急忙開口:“不如這個暑假叫他來容城玩?”見茹姨一怔,她趕緊補充理由。“他學經濟,是吧?明年畢業,正好今年去公司實習鍛煉,方便找工作嘛。”
  “不太好吧?”茹姨顯然猶豫。她到底還是有幾分私心,可自己不過是喬宅的管家,這樣的人情,不知是不是欠得起。
  “沒問題的。我現在就去跟爸爸說一聲。”喬寫意興衝衝答應下來,“不過是多一個實習生而已。”的3茹姨趕忙拉住她:“我的大小姐,現在都後半夜了。”
  喬寫意“啊”了一聲,吐吐舌頭,一臉嘻嘻笑:“我暈頭了。”她突然想起在母親麵前撒嬌的畫情。也隻有在茹姨麵前,她才會像個單純簡單的小丫頭,肆意撒嬌與犯錯。
  幸福,而又悲哀。
  
  第八章
  解決完芝士小蛋糕,喬寫意閉上眼,滿足地呼出一口氣。有歌詞寫得好,人生短短幾個秋啊,不醉不罷休。她現在很想吼上一句:人生短短幾個秋啊,不吃不罷休。
  再多的難過悲傷,都仿佛溺死在食物中。那麽多卡路裏,總可以填滿心底所有的空蕩蕩吧?所以減肥明天再說。
  她低頭,不著痕跡地拭去眼角的濕潤。“茹姨,你是不是要休息了?”
  “都說國外的月亮比較圓,是不是真的?”茹姨沒回答,卻突然提起一個莫名的話題。
  “怎麽可能?”喬寫意笑起來,“我在法國倒是常常想念中國的月亮。”
  “法國不好?”
  “呃,這倒不是的。”浪漫時尚的巴黎、塞納河畔的漫步、凡爾賽宮的金碧輝煌……那是藝術的朝聖地。更不提慕楓領著她東奔西跑,在歐洲大陸橫衝直撞。童話王國丹麥、風車與鬱金香的荷蘭、阿爾卑斯的誘惑……一開始她嘖嘖稱讚,良辰美景,仿佛天堂。但漸漸審美疲勞。終於某天一覺醒來,不知身處何年何月何地,推窗見滿眼綠意蔓延纏繞,歐洲風格無處不在,竟心生惶恐。
  任異國華麗如斯,心念家鄉,水蕩漾,風拂麵。“到底還是祖國好。”她麵露感慨。
  “難道法國就沒有一個帥哥能留住我的大小姐的心?”茹姨笑得戲謔。
  寫意不禁大窘。留學期間,她身側從來不乏追求者。一開始因為內心彷徨,忿忿想報複顧家楨,再加上一人獨在異鄉,總有隱隱的寂寞不安,於是嚐試開始新的戀情,卻總是疲倦分手。
  當愛不再純粹,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成為分手的借口。
  可她收不住心。直到遇見慕楓。就好像失去依靠的脆弱娃娃找到了賴以支持的懷抱。慕楓的可愛,在於他總能將複雜的生活變得簡單而明媚,不過分幼稚,亦不盲目悲觀。
  她不願意失去慕楓。而友情向來比愛情要長久且快樂。她已滄海桑田,而他仍在世界最純淨的角落。所以他們是兄弟。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哦,看來有情況……”茹姨一副興致勃勃的表情,“怎麽,連茹姨都不能說?”喬寫意願意並喜歡與茹姨分享生活中的點滴瑣碎,卻從來不曾涉及感情。或許當她是長輩,總覺得說不出口。但茹姨見證了喬寫意全部的情感曆程。從甜蜜的微笑,到傷心的哭泣,再到倔強的神色,和最後決絕的選擇。她隻是旁觀,也隻能旁觀。
  “沒有啦,茹姨。”喬寫意拉著她的手撒嬌,“隻是朋友而已。”
  “戀人基本上都是從朋友開始的。”茹姨不為所動。
  “可是我相信一見鍾情誒。”寫意睜大雙眸。
  “一見鍾情最不可靠。”茹姨諄諄教育。
  “但是比較浪漫嘛。”寫意嬉皮笑臉。
  “浪漫抵不過柴米油鹽醬醋茶。”茹姨不屑。
  “……好吧我認輸。”寫意一聲誇張的長長歎息。
  “這麽說,那個朋友還是有可能的?”
  “……茹姨,那是兩碼事啦!”
  第二天一醒來,喬寫意還來不及提起小羽的事情,喬父已坐一大早的班機飛去了美國。等她急匆匆吃罷早飯,就被畫情拽出了門,直奔錦江百貨。
  “姐你放心的買吧,我帶了兩張金卡。”喬畫情一臉豪邁,就差拍著胸脯偽裝泰山了。然後不說廢話,帶領著寫意衝入人群,開始在一片群袂飄飄鞋跟高高中拚殺。
  兩個小時之後,畫情依然熱情高漲。“姐,姐,你再試試這件裙子。”
  “咱們先休息一會吧?”她已經買下五套裙子、三件上衣、兩條熱褲、四雙涼鞋,附贈胸花一朵、鴨舌帽一頂、手提包一隻。再試穿下去會直接崩潰的。
  “這樣啊?”畫情噘起嘴,“那好吧,五樓是餐飲,我們先去喝點東西,中場休息。”
  寫意如蒙大赦。
  “姐,快點。”喬畫情張望著一溜的店鋪,掰著手指頭算,“一定要吃手抓餅!宏記的冰奶茶,還是先去水果撈?我還想吃披薩誒,怎麽辦?”
  沒想到畫情連吃喝都能保持如此高昂的鬥誌。喬寫意不禁感慨時光悠悠青春漸老,她果然已經不再年輕。她一聲長歎,提出建議:“水果撈吧,我對披薩失去興趣很久了。”
  於是倆個人拎著大包小包直奔目標。
  其實水果撈就是各種各樣的水果組合在一起,再加西米、冰激淩或者巧克力醬等等的水果拚盤雷同物。至少喬寫意是這樣覺得的。
  點了份看上去圖片效果還不錯名字起得亦讓人猜不出所以然來且據說是本店特色的撈,她呼出一口氣,才發覺腳底隱隱的疼。
  “情情,咱們不逛了吧?”寫意討饒。再繼續這麽瘋狂的血拚,她還真不見得能撐住。
  “不是吧,姐?這隻是中場休息而已。”畫情笑得陰險,“姐,你老了。”
  寫意眼角抽搐。
  突然響起小孩子的話音。“爸爸,是情姨。”寫意微微一怔,身側的畫情已經眉開眼笑地站起來,小跑幾步,蹲在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前,刮了刮她的鼻子:“妍兒來吃水果撈呀?”
  “嗯!”小孩子揚起燦爛明媚的笑臉,眉眼彎成一條縫,臉頰紅潤似蘋果。寫意瞧著,差點想上去咬一口。誰家的女兒?可愛得像洋娃娃。目光稍抬,當視野裏出現顧平生那張臉時,喬寫意幾乎驚得跳起。呃,向來似冰山酷男的顧氏老總,居然也能流露那麽溫情柔和的神色?沿著他的視線,發現他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小女孩身上時,喬寫意頓時明白。那小孩子就是書墨曾提及的顧思妍。家楨的侄女。她猶豫了片刻,還是站起來,走至顧平生麵前,禮貌笑著打了個招呼。又蹲下來,趁機吃豆腐,輕捏一把顧思妍的粉嫩臉頰:“好可愛啊。”  “妍兒,這是你嬸嬸的姐姐,快叫阿姨。”顧平生揉著顧思妍的小腦袋,麵帶寵溺的微笑。
  “阿姨。”顧思妍叫得脆生生,又好像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情,眨巴著大眼睛,抬頭看向父親,表情困惑,“嬸嬸的姐姐?”
  “怎麽了?”顧平生彎下腰。
  小家夥微微蹙眉,看看爸爸,又轉頭打量喬寫意,好一會才舒展眉目,張開雙臂撲向喬寫意。“媽媽——”
  懷裏鑽進柔軟的小身體,喬寫意仍然沒有回過神來。被動得抱著顧思妍,她大腦真空,完全震懾於剛才那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稱呼。
  “姐……”
  “妍兒?!”
  響起兩道均帶著不可思議的聲音。
  “……不好意思。”顧平生看向呆若木雞狀的喬寫意,滿是歉意,偏偏顧思妍大力抱著寫意,似有死活都不鬆手的架勢。他一時不敢用力去拉,原本總是冷漠的神色這會兒全換成了哭笑不得。
  “哈,哈哈,那個,童言無忌。”喬寫意勉強鎮定,笑容尷尬,“妍兒,我是寫意阿姨,不是你媽媽哦。”她嚐試脫離小家夥的熊抱,然而以失敗告終。顧思妍似乎認定了她就是媽媽,一聲聲喚,撒著嬌,甜似蜜糖。讓人忍不住心軟。
  好吧,她今天豁出去了。“妍兒,媽媽支撐不住要摔倒啦,你先自己站住,好不好啊?”她輕拍顧思妍的背,溫柔安撫。
  顧思妍這才怏怏鬆手,從她懷裏退出來。
  “真乖。”喬寫意鬆口氣。抬眼卻對上顧平生的雙眸,堪堪怔住。瞳深似海。那樣深沉的目光,仿佛帶著幾分繾綣旖旎,又幾分悲涼與絕望,讓人忍不住沉溺,無力自拔。
  她一下子,竟然喘不過氣來。
  
  第九章
  空氣裏有隱約清香,是水果剝開後散發的味道。
  像電影裏的特寫鏡頭。周圍是模糊的人來人往,腳步淩亂。有碎碎的嬉笑聲,遙遠而飄渺,無法觸及。喬寫意一動不動。他的目光,仿佛令周遭繁華瞬間褪去,滾滾紅塵人間,世俗淨化,似雪融化。
  但無關風月。
  她沉溺其中,心底卻一片澄清。這並非是投注在她身上的癡情。他的思緒,或許早已穿越歲月荏苒,穿越千山萬水,回到他內心最纏綿最溫柔的時光。
  最寶貝女兒的一聲“媽媽”,勾起顧平生所有隱藏的悲喜與傷痛。海妍,你走後,良辰美景,千種風情,讓我同誰去說?
  “媽媽?”顧思妍見“媽媽”始終保持半蹲欲起的別扭姿勢,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啊?啊?”喬寫意恍然回神,頓時麵紅耳赤,急忙錯開顧平生的視線。
  “媽媽,妍兒要吃果果。”小家夥張開雙臂,示意要抱抱。
  喬寫意抽抽嘴角,到底還是彎腰,略微笨拙地抱起顧思妍。餘光見顧平生唇邊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卻仿佛讓溫度都升了幾度,不至於冰寒刺骨,總凍得人瑟瑟發抖。這麽一比喻,她忍不住暗自偷著樂。
  “什麽是果果啊?”水果?哪種水果?她決定無視大人,先占盡這小家夥的便宜不可。湊過去,親一口細嫩光滑的臉蛋兒,再笑眯眯問。
  “果果就是……果果呀。”小家夥五官皺成一團,很努力很為難的模樣。瞧得寫意又心疼又想笑,趕緊再親一口。“好、好,我們吃果果去。”
  小家夥先落座,左手邊喬寫意,右手邊顧平生,對麵還有樂滋滋看戲的喬畫情。
  “啥是果果?”寫意偷偷問畫情。
  顧平生語調不驚,回答:“小粒的冰激淩球。”
  ……據說兒童的想象力都是豐富多彩且不該用成人的邏輯去思考的。喬寫意點點頭,表示了然。
  服務員端來喬家兩姐妹先前點的水果撈。
  “哇,妍兒要吃。”顧思妍撐著一雙大眼眸,水汪汪亮閃閃。喬寫意當即拜倒在她的lolita表情下。乖乖奉上水果撈,用柔得能擠出水的嗓音,耐心詢問:“妍兒要吃哪個呀?”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沒問題!弄成小份,自發自動地送到她嘴邊,一臉期待地關注她的反應。
  一旁的畫情早已看得愣住,瞠目結舌,嘴巴大得可以塞下兩個雞蛋。眼前此人,當真是她的大姐?不過顧思妍的原裝老爸卻神情淡然。仿佛喬寫意對顧思妍的寵溺,本屬應該,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錦江百貨大廈其實是顧氏的房產,當年還是向海妍主持開發的。自妻子去世後,顧平生就將他的辦公地點從顧氏集團本部搬至錦江大廈對麵的一個樓盤內。偶爾有空時,就會來逛逛商城,調劑心情。
  在下屬看來,這是董事長的一個匪夷所思的愛好。
  喬寫意雖然是三姐妹的老大,但並未怎麽照顧過小孩子。基本屬於臨時揣摩發揮的那種。這會兒,她正手忙腳亂替顧思妍擦著嘴角,一手還叉著小塊水果。一杯水果撈,她幾乎來不及親口嚐試。
  正版老爸倒是悠閑,目光隨意跳躍,像是注視著這喧囂繁華的購物中心,又仿佛早已超脫其外,心緒遊離。
  和弦響起,是畫情的手機鈴聲。她看一眼屏幕,對寫意道:“是二姐。”接起電話,傳來書墨的聲音:“小妹,和大姐在一塊吧?還在錦江?”
  “對啊。我們在吃水果撈。剛好遇見顧大哥和妍兒。”
  “倒真巧。”書墨輕笑,“你們還要繼續shopping?”
  “我是想啦。不過大姐好像快堅持不住了。”畫情瞄一眼寫意,吐吐舌頭,“我跟你說哦,姐,我給大姐挑了一條很特別的裙子,大姐穿上去感覺一下子就變了!回去給你看!”她忍不住得意自己的眼光。書墨話音一頓,然後問:“要不要我現在過去?”
  “咦,你不需要上班嗎?”她知道二姐向來自律,遵守公司規章製度,極少搞特殊,幾乎將工作等同於生活。
  “咱們三姐妹好久沒有一起逛街了。”書墨似有感慨。
  “那倒是。”畫情點頭,“你要是方便就過來吧。我們在錦江五樓,估計一時半刻不會走。”妍兒小丫頭吃在興頭上,而大姐更是喂食喂得不亦樂乎,怎麽看都覺得她們半小時內挪不了窩。
  掛了電話,畫情交代說二姐可能要過來,寫意仍專注於顧思妍的一舉一動,脫口道:“那讓墨墨來陪你逛吧,我先回家。”
  畫情頓時表情僵硬,啞然許久才幽幽解釋:“大姐,你才是今天shopping的主角。”
  寫意動作一滯,朝妹妹歉意微笑。
  “好了,別吃撐著了。”顧平生突然開口,拿起紙巾溫柔擦拭女兒的唇角和小手,“晚上還要吃飯的。”溫柔好聽似天籟。
  “嗯。”小家夥雖戀戀不舍,但倒是聽話,“妍兒下次吃。”說完,又欲撲向喬寫意的懷抱,卻被她爸爸一把拽住小胳膊。
  “妍兒,咱們該回家了,跟兩位阿姨說再見。”
  “妍兒和媽媽一起。”顧思妍噘起小嘴。
  寫意不禁抱歉。她不過意外出現,卻不小心搶了人家那麽可愛的女兒的心。
  “乖,奶奶還在家等著呢。”顧平生依舊好脾氣。
  “媽媽一起回家。”顧思妍當即下達指示,然後一閃身,迅速靈敏地躲開她爸爸的阻擋,直接抱住喬寫意的手臂,“媽媽一起回家,媽媽一起回家。”
  ……果然尋找媽媽的力量是無窮的。
  喬寫意滿心愛憐地看著一臉渴望的顧思妍,表情忍不住糾結,然後瞄向顧平生,不說話。冰山竟微微歎息,揉著女兒的腦袋,無奈勸說:“妍兒,媽媽有事,暫時不能和妍兒一起回家。”
  顧思妍轉頭看看爸爸,再抬頭望望“媽媽”。
  喬寫意忙保證:“媽媽要幫妍兒挑漂亮的裙子呀。妍兒先回家等著媽媽,好不好?”
  “好吧。”小家夥終於妥協。
  顧平生領著顧思妍離開,轉身前看一眼喬寫意,淡淡道了聲“謝謝”。
  “姐,你不會真的是妍兒的媽吧?”畫情忍不住說出心中疑惑,話音未落,額頭已享受一記暴栗。“飯不能亂吃,話不能亂說。”
  “好疼啊,姐,你啥時候這麽暴力了?”
  “這不過是正常人的正常反應。”
  “哪有?我家大姐從來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溫婉淑女入得廚房出得廳堂,才不會像現在這樣出手打人咧。快把我大姐還回來!”
  “哼哼!你是不是嫌不夠重?”
  “哇——”
  兩姐妹正笑嘻嘻打鬧。身後一陣高跟鞋噠噠聲,傳來書墨的輕笑:“大姐,小妹。”
  
  第十章
  M大自詡為花園式貴族學校,以環境優美、綠化廣泛而著稱。前兩年舊校區改建時,校方花大手筆修了條人工河,引入容城護城河的活水,穿越中央,將校區分成東、西兩區,恰似太極八卦圖。
  外國語學院的教師辦公樓是仿歐式建築,兩層,獨立一棟,四周綠意融融、花團錦簇,環境很是清幽,連帶著蚊子也多,屬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典型代表——外表看似端莊典雅,但一邁進大門,首先映入視野的是陳舊木樓梯,走上去還能聽到吱呀的聲響。
  於是乎,外語係老師常自我調侃,美其名曰:辦公樓是古今的完美融合,既複古又時尚。
  顧家楨的辦公室在二樓最右手邊,和另外幾個講師合用。六月底,正值這一學期的尾聲。他是教學秘書,近期一直在忙著收尾工作。剛巧科代表來找,代表廣大同學,希望老師能高抬貴手,最好能將成績開根號再乘以10。
  小美女笑嘻嘻撒嬌:“顧老師,這可是雙贏。係裏增加及格率,我們也免去掛科的痛苦嘛。”這一招叫美人計,屢試不爽。
  顧家楨忍不住笑,反問:“世上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情?既不付出,又想得到結果?”話甫說完,自己倒不禁感慨。
  他也是這樣的人吧?貪心、貪婪、貪得無厭。既舍不得寫意的溫柔體貼,又放不下堅強亦脆弱的書墨。自以為哪一個都不想傷害,卻令兩個都遍體鱗傷。
  說白了,不過是男人自古以來的劣根性。妄想娥皇女英,齊人之福。
  與寫意在一起的時候,書墨便是那朵妖嬈絢爛的紅玫瑰,陽光下,每一片花瓣都閃爍著耀眼奪目的光芒。而後,寫意毅然決然的離開使她成了他的“床前明月光”,似練,如水,潔白無瑕。
  “顧老師,我們不是不努力,今年的試卷比較難嘛。”小美女楚楚可憐。
  “瞧,找借口了吧?”雖是這樣說,語氣倒是溫和的,“實話告訴你們,卷子難度是有點,但絕對不是最難的。”顧家楨記得,寫意那一屆,恰好是“滅絕老衲”邱教授出題,連邊邊角角都考到了,據說當場考哭了好幾個女生。
  但他不記得作為科代表的寫意,事後有跑來找他撒嬌,討價還價。突然想,“撒嬌”這個詞若是用在寫意身上,似乎有點別扭和詭異。
  顧家楨的唇邊不自覺浮起一絲寵溺的笑意。“好了,我也不是一定要為難你們。能送分的一定送,好吧?但如果離及格線實在差得太遠,那我也沒辦法。”
  “謝謝老師。”小美女明顯鬆了口氣,笑容綻放得更加燦爛。有顧老師一句保證,她回去也好對殷切盼望的同學們有個交代。
  其實她來找顧家楨也是存了點私心。這個年輕英俊的老師估計不知道自己迷倒了多少女生。可惜已經訂婚了,聽說師母漂亮能幹又有背景。唉,那就多看幾眼,當成是欣賞美的藝術唄。
  小美女離開後,一直坐在電腦前做幻燈教案的王講師突然開口:“現在的學生就知道偷懶。”外國語學院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女學生多,連女老師也多。這位王講師與顧家楨都是法語係的年輕男性講師。同一級別,教授同一年級的不同科目,可惜在學生中並非享受同等待遇。
  顧家楨微微一頓,笑道:“我當年讀書時也這樣,懶惰得很,就希望老師考試前能劃個重點啊什麽的。”“這可不好啊,顧老師,你要小心別把壞習慣帶到我們學校的教學中。”
  顧家楨眉頭微皺,冷淡回了句“那是自然”,便假裝埋首工作,懶得再搭理。做男人做到像王講師那樣婆婆媽媽斤斤計較地也是少見。還好他調來M大比較遲,對顧家楨早些年的“風流韻事”知之不詳,不然還不曉得會怎麽個話中帶刺。
  昨晚在喬宅待到比較晚,今天始終幾分頭昏乏力。顧家楨按了按太陽穴,仍然感到一絲倦怠。窗外,嫩綠、碧綠、深綠的梧桐樹葉雜亂交錯,隨風搖曳。陽光透過隙縫,碎碎灑在玻璃窗上,反射出點點耀眼的白光。
  夏天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到來了。
  手機鈴聲響起。顧家楨突然心頭一緊,拿起手機一看屏幕,是大哥打來的,竟不自覺鬆了口氣,按下接聽鍵。
  “家楨。”另一端傳來低沉穩重的男中音,“還在學校?”
  顧家楨應了聲“是”。
  錦江大廈對麵的這棟高層辦公樓,隻有17層是顧氏的辦公點,包括總經理辦公室、特助及助理室、會客室、會議室和幾個單人休息室。隻屬於顧平生及他的專屬智囊團。顧氏員工都知道,終極boss不喜歡坐鎮本部,且有個愛逛商場的奇怪癖好。
  這會兒,顧平生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俯瞰街頭人潮湧動。車如流水馬如龍。“沒什麽事。妍兒這幾天都在念叨你這個叔叔,什麽時候有空就回家一趟。”
  電話那端,家楨輕笑出聲,當即答應。這個弟弟,也隻有使出妍兒這招才肯回家。雖然爸爸提起他時總忍不住氣憤,怪他沒有家族責任心。但愛之深,才會責之切。
  可憐天下父母心。
  做了父親之後,顧平生深有體會。他想起喬寫意手忙腳亂照顧妍兒時的場景,唇角微微上揚。“今天帶妍兒去錦江,恰好遇見喬家姐妹。”
  “……誰?”家楨的反應略微遲鈍。
  “是喬家的老大和小幺。”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兒,喬老爺子也算厲害。顧平生狀似不經意開口詢問:“那個剛歸國的喬寫意,你之前與她有無交集?”他正式接管顧氏也是這幾年的事情,但與喬家打交道日久,後來書墨與家楨訂婚,兩家來往亦更親密了些。
  喬氏三姐妹,辦公時見得最多的是老二喬書墨,私宴上老幺喬畫情向來活躍。而老大喬寫意,顧平生記憶裏是有見過麵的,可能是在不知多少年前的公眾場合中。她仿佛一直是一道淡淡的身影,始終未曾給他留下什麽印象。
  猶記得她昨日說出“我甚至不認得你”時的尷尬表情,看來她對他也是沒什麽記憶的。如此正好,就當以前從未見過。
  他們剛剛相遇,不知未來是否會有牽扯。顧平生慢慢舒緩神色。
  “家楨?”恍然意識到弟弟良久都沒有反應,他看一眼手機,是聯通狀態。
  幾秒後才傳來家楨略微急促的聲音:“哥,我臨時有點事,先忙去了。”說完便掛了電話,頓時響起“嘟嘟”的忙音。
  還是這麽毛糙。顧平生看一眼手機,笑容幾分無奈。
  
  第十一章
  這是一個初夏的尋常的傍晚。鳥雀歸家,斜飛過天空,沒有痕跡。華燈初上,在淺淡的天光裏點亮一盞盞清冷的光暈。塵埃落定,星辰緩升。
  喬寫意尾隨書墨、畫情走出錦江百貨大廈,早等在門口的丁正深上前接過她手中的大包小包。
  “丁叔?”她忍不住挑眉,“你怎麽會在這裏?”
  “太太讓我來接三位小姐。”丁正深笑嗬嗬回答。
  “媽給我打過電話的。”畫情挑了副駕駛座,搖下車窗,朝大姐招手,“媽還說,茹姨晚上要包餃子呢。讓我們一定要留著肚子回家。”
  “怎麽不早說?”寫意笑起來。茹姨的餃子是喬家一絕,可遇而不可求。
  書墨打開後座車門,示意大姐先入,臉龐漾滿溫和淺笑:“茹姨始終是最疼大姐,你一回來,我們都有口福了,真讓人嫉妒。”
  寫意動作一滯,隨即恢複如常,表情卻多了幾分諷刺意味,在與書墨交錯而過時,突然淡淡說道:“我也隻有茹姨了。”極輕極冷的一句話,隻有書墨聽見了。
  見三位小姐都坐定,丁正深發動引擎。車子緩緩滑出停車場,匯入大街來往奔波的車流。
  車速不快,時開時停。寫意與書墨並肩坐在後座,一個右轉頭一個左轉頭,目光都落在窗外,倒是默契。
  畫情突然回頭喚了聲“姐”。
  寫意調頭,恰好與書墨目光碰觸。下一秒,倆人不約而同分開視線。“叫哪個姐啊?”寫意先開口,眉目染笑,語氣聽不出異常來。
  畫情一怔,然後扯扯嘴角擠出個鬼臉來,答:“倆個都叫嘛。”
  “什麽事?”書墨稍微調整了下坐姿,亦插入對話。
  畫情看著她們倆個,一瞬間突然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仿佛被莫名之物賭在胸中,上不去,咽不下,卡得慌。她們當真以為她毫無感覺?親密疏離,父母或許未及細心察覺,可她們是自小一起生活一起長大的親姐妹,哪怕她再懵懂無知,難道會連一點點都感覺不出?她不知道大姐與二姐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但如今這樣刻意地維持著表麵的風平浪靜,她們不累,她瞧著都辛苦。
  就比如下午,本是極其簡單地購物shopping而已,硬生生成了一個粉飾和諧的舞台。這個說,書墨這裙子適合你,穿起來比我好看多了。那個回,怎麽會,大姐的身材比我好,最適合這款式。
  沒幾句誠心誠意,活脫脫的撚須拍馬,連累她掉了一地雞皮疙瘩,差點脫口而出“大家都是姐妹,何必這麽虛偽?”。真後悔將她們倆個湊在一堆。
  越想著,心裏頭越不痛快。畫情忍不住無聲歎氣,咧嘴皮笑:“沒事。”
  車廂裏又恢複安靜。
  人人都有心頭事。
  “對了,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寫意隨口問,也不指名道姓。
  畫情搖頭表示不知。書墨頓了頓,答:“如果談得順利,大概周末就會回來了。”那還有好幾天呢。寫意思付著將小羽的事趕緊同父親提一提。
  “大姐找爸爸有事?”書墨問得猶豫。
  “沒什麽,一點小事而已。”寫意笑了笑,不多說。
  正談著,書墨聽見自己的手機響起,一聽鈴聲是特設的,便知道是顧家楨。餘光中,大姐已重新看向窗外,她按下接聽鍵。
  “……你是不是和寫意在一起?”
  書墨差點大笑。未婚夫來電話,第一句話問自己的姐姐也即是他的前女友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你別胡思亂想。”那邊傳來顧家楨的一聲歎息,“是我大哥要找寫意。”
  顧大哥?她更加奇怪。大姐與顧大哥,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什麽時候有了關聯?
  “對。”聽上去顧家楨也是哭笑不得,“這樣吧,你讓寫意跟我大哥聯係一下,有事,還是急事。”但凡有關妍兒,都是十萬火急。
  掛了電話,書墨怔怔看向大姐,眼神詫異。大約是感受到被注視的異樣,寫意一轉頭,見妹妹神色糾結,忍不住問:“怎麽了?”
  “啊,哦。”書墨將手機遞給寫意,“顧大哥讓你聯係一下他。號碼我已經找好了,直接撥就行。”的e顧平生!?
  喬寫意驚訝的程度不亞於書墨。“他找我幹嗎?”思前想後,除了今日臨時突發的意外,他們之間完全沒有可交集的地方。難道有關妍兒?
  電話接通。那端,顧平生“喂”了一聲,依舊是平淡的聲線:“是寫意還是書墨?”
  寫意收斂心緒:“是我,喬寫意。找我有事?”
  “妍兒在哭鬧。”談及女兒,顧平生的語調才稍有隱約無奈,“她……嚷著要媽媽。”
  “啊?!”這事兒可鬧大了。雖然妍兒確實懂事可愛,但到底一非親生,二來她還年輕,難不成就這麽平白無故莫名其妙地撿了一個女兒?“那……怎麽辦?”於是語氣間不知覺多了推脫搪塞的成分。顧平生立即聽出其中的意味,客氣道:“沒什麽,小孩子家鬧脾氣而已。不過,希望喬小姐有空時能多來顧宅坐坐。”
  喬寫意握著手機,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好一會才訥訥答應下來。
  那邊收了線,書墨見姐姐表情異樣,忍不住問:“怎麽了?”
  “這什麽世道啊。”喬寫意嘟囔,突然抬高音量,“丁叔,去顧宅。”一句話,連畫情都納悶了:“姐,你幹嗎?”
  “妍兒在哭鬧。”喬寫意答得有氣無力。
  “天哪,顧大哥不會是叫你去哄妍兒吧?大姐你什麽時候和妍兒關係這麽好了?”
  “二姐你沒見到今天的場景。”畫情嗤嗤笑出聲,“妍兒與大姐一見如故二見就叫媽媽了。”
  “什麽?!”書墨驚呼。
  “別聽她亂說。”寫意頭痛撫額,“你們先回去,幫我同媽還有茹姨解釋一聲,就說我臨時有事,別提起這茬來。我會盡快趕回家的。”
  “怎麽可以不提?”畫情嘿嘿兩聲,“估計媽會很有興趣的。”
  “你敢提!”寫意佯裝惡狠狠。若是被母親知道……她倒是想不出後果,卻單純覺得,總不該讓長輩知道這事。
  “放心,姐,我幫你看著情情。”書墨雖麵帶笑意,但語氣間已然冷靜。
  寫意笑笑,道了聲謝。
  於是車子拐了個彎,繞道顧宅。喬寫意再次叮囑了畫情才下車。瞧著車子揚塵遠去,她忍不住重重呼出一口氣,調頭看向暮色中的顧宅。
  原本尋常的傍晚,因為顧平生的一個電話,而變得略有不同。
  棲熹路一帶全是獨門獨院的別墅式,造價不菲,但顧氏老宅並不在那一片富貴區內,而是位於城東的莊園。由此可見顧氏的財富和地位。顧喬兩家同是家族企業,經營方向不同,若真要比較,喬氏主要是近十年的輝煌,而顧氏則是持續巔峰。
  從莊園大門至顧宅,大約需要十幾分鍾的車程。喬寫意不免慶幸自己坐私家車而來,出租車恐怕還不讓進莊園。如果當真要她踩著高跟鞋逛了一天的購物中心後再走這麽長一段路,還不如直接滅了她來得痛快。
  大門的保安已經通報過喬大小姐的造訪,所以她一按鈴,鐵門便開了,隨即有傭人出來迎接。“喬小姐,老爺和夫人正在客廳等著呢。”
  喬寫意微微蹙眉。她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腦子進水,到底還是跑來當“後媽”。再可愛的小孩子,不是自己親生親養的,照顧一時還能接受,如果一直糾結,她恐怕自己會吃不消。血緣這種東西,可以淡如水,亦可以產生強大的力量,支撐人們克服難以想象的難關。
  她不當聖母很多年了。
  這是喬寫意第一次到顧家老宅。在玄關處換上拖鞋,她打量著這棟有滄桑曆史沉澱的老宅。應該有重新裝修過,但老家具維護得很好,既不顯得蒼老,又透著一股文化底蘊。
  跟著傭人往前走,沿途可以領略珍貴收藏品與小孩子的幼稚畫作一起呈放的戲劇性效果。喬寫意抿唇微笑。這個老宅的主人應是童心未泯才對,為何當初家楨會與他父親鬧得如此不愉快?
  “老爺,夫人,喬小姐到了。”
  喬寫意還未來得及同顧老夫婦打招呼,一道小影子已經衝向她,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嗚啦嗚啦地哭。“媽媽——媽媽——”喬寫意當場表情僵硬,風中石化了。
  一聲淺淡的歎息,她彎腰,揉著小家夥的腦袋,溫和撫慰:“妍兒乖,不哭哦。”
  “喬小姐。”顧寧遠見著喬寫意,略一頷首,麵色稍霽,“麻煩你跑這一趟了。”老夫人杜鳳儀笑容和藹可親:“還以為喬小姐來不了。阿生這孩子,也不說清楚。”
  “伯父、伯母,別客氣,叫我寫意吧。”喬寫意將妍兒抱起,“不怪顧先生,是我在電話裏沒說仔細。”“媽媽——”小家夥在寫意懷裏蹭啊蹭,將眼淚鼻涕通通蹭到了喬寫意的胸前。然後抬頭,撐著淚汪汪的大眼睛,臉頰因為哭得太凶而通紅,好似滿肚子的委屈。
  唔,還是很可愛啊。喬寫意頓時氣餒,就這樣拜倒在一個小孩子的開襠褲下。“妍兒怎麽啦?為什麽哭啊?”的
  “媽媽不回家!”
  啥?說到底是她的錯?喬寫意忍不住神情糾結。
  杜鳳儀走到她們麵前,看著喬寫意,歎氣道:“阿生說,妍兒今天遇見你,非將你當成媽媽不可。這孩子……這孩子也是可憐的,一出生就……”終究是說不出口。
  喬寫意亦沉默。她對顧平生及妍兒母親的故事了解並不深,僅僅是從書墨處知曉一二。不過,中年喪妻,自小失母,都是人生的重大打擊。難怪這對父女感情深厚。有失、有得。
  “媽媽,媽媽。”像是怕寫意會突然消失一樣,妍兒兩手緊緊拽著寫意的衣袖,“媽媽,我餓了。”的 哭鬧了這麽久,是該餓了。喬寫意與她頭碰頭,微微笑:“妍兒想吃什麽?”
  杜鳳儀喜出望外,忙喚傭人去準備晚餐。
  “伯母,不如讓妍兒先跟我回家,吃完飯再讓顧先生接回來吧?”喬寫意到底還是惦記著茹姨的餃子。“這樣?”杜鳳儀猶豫,轉頭看向顧寧遠,眼神詢問。
  “如果喬小姐不嫌麻煩,那就這樣吧。”顧寧遠倒是答得爽快,可言辭語氣間端得疏離,讓喬寫意渾身不自在。
  “來,妍兒,跟爺爺、奶奶說再見。”
  顧思妍一手抹著殘留臉頰的淚痕,一手用力揮,乖乖說“再見”
  
  第十二章
  喬寫意抱著顧思妍邁出顧宅鐵門時,竟不自覺鬆了口氣。她不是灰姑娘,且從小開始被培養性情熏陶教養,不至於應付不了豪門世家的淩厲氣勢。然而這棟大宅,像波瀾不驚的海,表麵平靜,不缺活力,卻遠比她想象中要深得多。
  若說顧寧遠的態度讓她倍感壓抑,甚至產生低人一等的感覺外,那麽杜鳳儀的目光,像是穿過表象看透她的本質,讓她有一種無所遁形的錯覺。她披著親切的外衣,看上去那麽端莊慈祥,可寫意的第六感一直在叫囂著不安。
  就好像做錯事的孩子不敢麵對母親的注視。寫意想起她、書墨與家禎的過往,想起留學初期的放肆和荒唐。隻有真正的大家閨秀才入得了杜鳳儀的眼,而她喬寫意,早放棄了那樣子的人生。
  她無法說服自己留在顧家吃飯。再待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偽裝會不會像舊牆紙,被一點一點地剝落。的f她亦無法在那種場合拋下顧思妍遁逃。但她現在同樣麵臨巨大的問題:帶妍兒回家,究竟會有什麽樣的後果與風險?
  這麽想著,寫意忍不住輕輕歎氣。
  “媽媽?”懷裏的顧思妍喚了一聲。
  “妍兒可不可以答應媽媽一件事?”她決定采取懷柔政策,“有其他人在的時候,叫阿姨,不要叫媽媽,好不好?”
  “為什麽呀?”妍兒將眼睛睜得大大的。
  誰說小孩子很容易哄騙的?喬寫意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喬小姐請上車。”顧家的私人司機奉命送自家的小小姐及喬小姐去喬宅。已在一旁等了許久,卻見一大一小兩姑娘完全沒有往前走一步的意思,隻好走近提醒。
  “阿峰,我來送吧。”說話的是顧平生。
  他接到母親的電話說妍兒哭鬧著要媽媽時便著急欲趕回家,偏偏因為中午在錦江耽擱得久了點,下午安排的事情還未來得及處理完,但又不宜再拖,一時不方便走開,於是想起了喬寫意。輾轉聯係到喬寫意後,卻聽出她口吻中的猶豫,向來理智的顧平生竟然產生幾分慍怒。掛了電話,他差點想摔了手機,堪堪忍住。到終於結束工作,半路上又接到母親電話,說喬寫意突然造訪莊園,打算接妍兒去喬家吃晚飯。等他趕到時,就見寫意抱著妍兒站在顧宅大門口。的dc6a70712a252123c4
  像是一幅畫,背景是天邊殘留的微光和顧宅的肅穆安靜,那個女子抱著他的女兒,笑容幹淨溫暖,一身休閑裝,短發被風吹起,顯得略微張揚。那怎麽會是安靜沉默的喬寫意?
  顧平生突然憶起他也曾有一段囂張的青澀時光。仿佛是跨馬持劍的少年,鮮衣怒馬,一心隻願與心上人一道,披荊斬棘,稱霸天下。而視野裏的喬寫意便像那時候的自己,有溫情的笑,有桀驁的心。
  海妍曾說:“平生,我懷念當年的你,雖然你一直都對我這麽好。”他當時以為不過是孕婦的多愁善感罷了。
  他現在,忽然懷念起當年的他。
  “爸爸——”顧思妍最先出聲,拍著小手,興高采烈。
  “顧先生?”喬寫意很是意外。
  “不介意我來當司機吧?”顧平生笑起來,眉目間染上不曾在外人前流露過的溫柔。喬寫意恍然驚覺,當他真正笑起來的時候,他與家楨果然是兄弟。顧家楨的飛揚,顧平生的大氣。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笑,能魅惑眾生,更何況小小喬寫意?
  “上車吧。”顧平生打開車門。
  “啊?哦。”喬寫意趕緊收斂思緒。剛才竟差點沉溺在他的笑容裏,她果然沒出息。
  原本是想讓顧思妍獨坐副駕駛座,但小家夥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兩手抓住她不肯放。喬寫意為難,看看顧平生,後者似笑非笑,一副作壁上觀的姿態。她忍不住翻個白眼,到底抱著妍兒坐在前麵。
  顧平生見她係好了安全帶,便發動引擎,目光停留在前方:“其實妍兒還小,不適合一個人坐。”喬寫意瞠目良久,憤憤質問:“……你怎麽不早說?”她又不是保姆,本來就不懂照顧小孩子,在吃喝拉撒的細節上又怎會考慮得如此仔細?
  顧平生抽空側頭瞄她一眼,唇角一抹微淺弧度,不說話。
  車子駛出莊園,穿行在熙攘的街道。
  妍兒很興奮,揮舞著一對小爪子,指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各種事物,嘰嘰喳喳問個不停。寫意隻好將她抱緊,免得小家夥挪來挪去不小心磕著碰著,要是影響顧平生開車就更不好了。
  “媽媽,花!”
  “嗯,花。”
  “媽媽,小鳥。”
  “嗯,小鳥。”
  ……
  “媽媽,那個、那個!”
  “嗯,那個。嗯?”
  顧平生一直沉默聽著她們的對話,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喬寫意沒好氣給他一記白眼,鼓起腮幫子。
  “媽媽……”
  “妍兒。”顧平生打斷女兒的興致勃勃,“等會到了嬸嬸家,記得要聽話,要禮貌,知道嗎?”
  “知道。”小家夥立即被轉移話題,一臉認真,用力點頭。
  “還有啊,到了嬸嬸家,不要開口就叫媽媽,要叫阿姨。”
  小家夥微微側頭,表情十足困惑,看看喬寫意,又望向顧平生,驚訝為什麽爸爸和媽媽要說同樣的話。顧平生故意一沉臉色:“你要是不聽話,爸爸會生氣哦。”嚇得她當即點頭,乖乖答應。
  一旁,喬寫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來對待小孩子也是需要軟硬兼施恩威並重的啊。不過,顧思妍到底不是她的女兒,打罵不得,隻可寵溺。
  “那妍兒從現在開始就隻能叫阿姨。”
  “哦。”這一聲應得很是不甘。
  喬寫意差點失笑,硬生生忍住,免得破壞了顧平生教育女兒的效果。不過解決了小家夥的稱呼問題,她亦鬆了口氣。不然,如果妍兒當真在全家人麵前開口叫“媽媽”,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腳該往哪裏放。
  “你認識何社長?”顧平生突然跳轉談話對象。
  寫意頓了頓,斟酌語句:“之前並不認識,之後她是我的老板。”
  “哦?”顧平生很是意外,“你要去何氏翻譯社工作?”
  寫意微笑點頭。
  “我以為……”話斷在半截。
  以為她在家當大小姐,每日逛街打牌SPA聊八卦?還是去喬氏謀個閑差,領份名不副實的薪水?其實她隻是不願囚禁自己。
  不過顧平生極快恢複如常,平靜問:“談妥簽約了?何時開始上班?”
  “下周一,大概。”寫意答得意興闌珊。問題已隱約深入她的私人生活,寫意微微不快。他不是她的什麽人,沒必要事事備案。同時納悶,顧平生好歹在商界摸爬打滾多年,怎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看來我得提前說一句:合作愉快。”他卻仿佛絲毫未感覺她的芥蒂,語氣仍是一貫的冷靜淡然。
  喬寫意突然想同何子丹商量,能不能讓她不跟顧氏的case呢?
  車子緩緩停穩。寫意打開車門,先放妍兒下車,再回頭向顧平生一點頭,道了聲謝,而後頓了頓,還是決定客套一下,問:“不如你也在我家吃飯?”
  誰想顧平生竟爽快答應。
  喬寫意一時掩飾不住驚訝,竟然失口“啊”了一聲,立即後悔自己的不成熟舉動,隻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厚著臉皮微笑:“那我們在門口等,你先將車停進車庫吧。”眼瞅著顧平生駕車駛入車庫,她苦著臉,對天扼腕。
  形象啊形象。她溫柔賢淑大方得體的形象。
  當顧平生牽著妍兒,與喬寫意一同走進喬宅大廳時,基本上大家都被震懾住了。當然,喬母宋若君久經沙場,這點意外不足掛齒,臉上是絲毫未見異常。而畫情因為白日裏已經見過寫意與妍兒的“一見鍾情”,所以隻愣了愣,隨即笑開,奔過去逗起妍兒。
  最驚訝的莫過書墨。她原本正窩在沙發裏翻著財經雜誌,一眼見大姐與顧平生並肩而立,手中雜誌啪嗒掉落。“顧大哥?”
  顧平生淡淡與喬宅裏的諸位打了招呼。
  宋若君招呼他入座,一邊同大女兒道:“情情說你臨時有事,我還以為出了什麽急事,連晚飯都顧不上回來吃。”
  寫意來不及解釋,顧平生已經開口回答:“是我臨時請寫意去公司一趟,耽誤了時間,真抱歉。”“姐姐去顧氏幹嗎?”書墨越發覺得不可理解。
  “幫我翻譯一份文件。”顧平生說得甚是理直氣壯。喬寫意忍不住眼角微微抽搐,決定保持沉默,反正某人會編得滴水不漏。“寫意是顧氏集團的翻譯顧問,所以不得不臨時找她加班。”
  這句話,真真令全場震驚,鴉雀無聲。
  
  第十三章
  辭典裏有這樣一類成語,諸如,開枝散葉、枝繁葉茂、落葉歸根。將家族比喻成樹,根深蒂固,盤根錯節。樹幹是主心骨,枝杈散得再開,葉子綠了又黃,都是一家人。
  另有一句話,活是啥啥的人,死是啥啥的鬼。
  由此,國人的家族觀念,可見一斑。
  喬家二老並非例外。
  喬母雖然不勉強喬寫意必須參與家族企業管理,但如今乍聽顧平生道出寫意選擇外出工作,且不聲不響尋了份另一財團的職位,到底讓宋若君不快。
  在她看來,自家一顆大樹在,何必依附外人?哪怕顧氏集團是親家,亦仍然是另外一棵樹。哪怕閑著花錢,也好過去幫別人賺錢。
  這是老一輩人的觀念。再民主的家長也是家長,兩代之間總有時間衝刷出的溝壑,或深或淺。寫意並不明白,但就算她知道了母親的觀點,她也會覺得不可理解、不能苟同。
  當然,考慮現場有外人,宋若君隻是一沉臉色,什麽也沒說。
  倒是書墨禁不住詢問:“姐你要去顧氏集團工作?”
  寫意還處於風中呆立狀態。她不過是將去何氏翻譯社工作,且可能接手顧氏集團的case,怎麽一瞬間就“榮升”為顧氏集團的翻譯顧問?瞧這架勢,難道說,哪怕何姐無意安排她接手顧氏的case,亦極有可能被顧平生“欽點”非要她負責不可?
  果然不能用常人的思維來理解他的行為。
  “我隻是要去一家翻譯社工作,剛巧那家翻譯社和顧氏有合作。”喬寫意解釋。
  “姐,你的動作真快。”書墨話語一頓,“爸爸還打算讓你來公司幫我呢。”其實,在得知大女兒即將歸國,喬帷本有安排寫意進公司的計劃,但被喬書墨婉勸。她同喬帷道,一來管理公司不是大姐的所長,二來如果安排個閑散職位,隻拿工資不幹活,容易使其他職員對公司上層產生不好的印象。
  這些細節,寫意自然是不知道。她隻是納悶:“爸爸明知我對商業一竅不通。”
  宋若君微微蹙眉,語氣仍是平淡:“不會可以學,總比在外麵工作要好。職場比不得學校,我就怕你受騙上當了都不知道。”
  “媽你放心。何姐是我朋友介紹的,為人豪爽,很好相處。”寫意忙寬慰母親。
  “媽,大姐都成年很久了。”畫情抱著妍兒,笑嘻嘻插話,“先吃飯吧,你們不餓,妍兒可餓了。再囉嗦下去,茹姨的餃子也要煮爛了。”
  茹姨其實在一旁等了很久,卻不方便提醒,這會兒聽見畫情開口,忙笑道:“餃子現煮才好吃。”“哇,還沒煮?茹姨趕緊煮、趕緊煮!我肚子都餓扁了。”畫情嚷嚷,一邊逗著妍兒,捏捏她的鼻子,“妍兒,餓壞了吧?”
  小家夥鼓著腮幫子用力點頭。
  連宋若君都忍不住笑,暫停話題,招呼顧平生入座。
  “我要和媽……阿姨一起坐!”妍兒揮著小爪子,一聲“媽媽”在顧平生含笑的注視下硬生生換成了“阿姨”。
  喬寫意的心先是被猛然拔高,隨即跌落原位。這一上一下,過了片刻才恢複如常。
  全場反應不一。宋若君雖覺得有點怪,倒也沒往其他方麵想。畫情捂著嘴偷樂,將懷裏的妍兒迅速塞給寫意,不帶一點猶豫。
  書墨含笑看著,可心裏卻是茫茫然。她突然感到害怕,一種她即將失去一直以來她拚命守護著的珍寶的那般感覺,惴惴然不安。
  外人都說,喬家三姐妹,老大溫婉,老二能幹,老三可愛。可誰知道她不過是外強中幹?她學不來姐姐仿佛與世無爭的心態,她沒有妹妹會討大人們喜歡。所以她隻好讓自己變得強大,讓自己變成父親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
  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女強人。或許父母認為是,或許商界對手認為是。
  她隻在顧家楨麵前流露過她的脆弱,從顧家楨對她說“堅強有時候是自卑的保護色”那一刻起始,便不可自拔地淪陷。
  不管家楨那句話是有意還是無心,不管家楨是不是姐姐的戀人,她貪戀他的懷抱,她嫉妒姐姐的幸運。於是不惜賭上一切。活一輩子,或許隻有這麽一次,任性囂張、處心積慮,可到頭來還是心有不甘。
  愛情有時候如一葉障目。
  喬書墨愛顧家楨,從來沒有後悔過。然而,姐姐,你或許再也沒機會知道,離開你的家楨,已然變得不再是家楨。
  但現在你回來了。
  你不費吹灰之力得到爸爸的重視,得到家楨的惆悵,得到顧大哥的青眼,連妍兒都與你親厚。
  當書墨腦海裏兀地冒出“你憑什麽?!”四個字時,她自己都大吃一驚。眼前,寫意正耐心喂妍兒吃餃子,畫情依舊在嘰嘰喳喳,茹姨忙碌,母親仍是雍容華貴的氣派,連顧平生的臉龐都不知覺添了幾許溫和。
  誰也不曾注意她的波濤洶湧。
  吃罷晚飯,顧平生本想告辭,妍兒卻賴著喬寫意不肯走,又耐不住周公的召喚,窩在寫意懷裏,緩緩眯上眼。
  “妍兒,該回家睡覺了。”顧平生輕拍她的臉頰。
  小家夥立即將眼瞪得大大的:“不要!”以顯示她仍然是精神抖擻。可惜不過幾分鍾又開始眯眼。寫意哭笑不得:明明是想睡了,卻硬撐,這孩子……“怎麽辦?”她壓低嗓音問顧平生。
  “我也不知道。”向來縱橫商場的顧總,在固執的女兒麵前,照樣手足無措。喬寫意抱著妍兒,示意顧平生與她躲去大廳的另一側沙發,隔開眾人耳目,商量對策。卻顯然不知這樣的舉動落在其他人眼裏,有說不出的曖昧。
  “要不等她睡了再抱回去?”
  “我估計她明天醒來看不到你,又會哭鬧了。”顧平生竟微微歎息。
  寫意耷拉下肩膀,呼出一口氣。
  顧平生伸手輕撫著女兒的臉頰,瞧著她半睡半醒的模樣,心底一片柔和。抬眼,可以看見寫意光潔的額頭,秀眉明眸,正抿著唇,表情掙紮。
  妍兒,是在用她反常的舉止告訴他,她需要一個媽媽嗎?
  茹姨端來飯後水果,一眼便瞧見顧平生靜靜地注視著自家大小姐。顧氏兩個兄弟都是好看的。相較下,顧平生的五官更深刻強硬一點,性情顯然比他弟弟要內斂穩重。他應該是個溫情的男人,守護妻兒,有責任感,一如他現在的目光,溫暖柔和。
  如果,茹姨突然想,如果寫意與顧平生在一起,也許會是很幸福的事。在她看來,寫意是三姐妹中最容不得背叛的一個,正需要顧平生那樣懂得用責任來束縛自己的男人。
  而宋若君亦注意到了大女兒與顧平生。
  “情情,小意什麽時候認識顧氏老大的?”
  “不知道誒。”畫情忙著吃茹姨切好的木瓜,據說有豐胸效果,邊含糊不清答,“白天的時候看他們好像還是很生疏的樣子啊。”
  “你們今天碰見顧平生?”
  “對。顧大哥帶妍兒去錦江吃水果撈,剛好就碰見了。”她差點將妍兒喚寫意那一聲“媽媽”時的場景和盤托出,拚命忍住。
  “那墨墨你知不知道?”宋若君轉而問喬書墨。
  “出國前沒聽大姐提起過。或許他們一見如故。”書墨看向那副溫馨的場景,“媽,我去書房。”書房在二樓,喬父或者書墨平日裏常回家加班,有時在書房一待就是一夜。宋若君以為二女兒又要去忙公事:“去吧,別太辛苦,晚上早點休息。”
  書墨不承認亦不否認,點點頭,目光從寫意處滑過,轉向樓梯。
  “顧家兩個兒子都不錯。”宋若君見寫意與顧平生仍在竊竊私語,“可惜老大是個鰥夫。要是寫意真的跟了他,豈不是一嫁過去就當後媽?”
  “我看妍兒很喜歡大姐啊,當後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畫情倒覺得無所謂,卻被母親一句“小孩子家懂什麽”給駁了回去。
  畫情不服,嚷嚷道:“妍兒今天一開口就叫大姐‘媽媽’呢。是不是自己親生有什麽關係?”話一出口,立馬意識到說漏了嘴,當即神情訕訕。
  “你是說,顧思妍叫小意‘媽媽’?”宋若君一怔。
  “啊,嗯,哦。”畫情企圖蒙混過關。
  宋若君默然良久,終一聲微歎:“小意那傻丫頭啊……”
  
  第十四章
  據說,2~3歲的小孩子已經可以獨立做很多事了,因此良好生活習慣、社會適應性及心理健康方麵的培養都很重要。
  那麽如何培養?從何下手?該得到什麽樣的效果?
  以上學術問題,不用懷疑,真真是喬寫意與顧平生今晚聊天所涉及的內容之一。若是被期盼他們能擦出火花的茹姨得知,估計會當場石化。
  他們原本是在商量如何糾正顧思妍第一眼便將喬寫意當作媽媽這一匪夷所思的觀念,然而商量許久也想不出個對策。妍兒用近乎不可理喻的舉動黏上喬寫意,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喬寫意空出一隻手,捏了捏眉心,決定拋開現象追究深層緣由。思來想去,也隻考慮到一種可能:“你是不是很少跟妍兒提及她的媽媽?”
  顧平生沉默片刻,最終給了肯定的答案。
  居然一針見血。
  “我估計這可能是關鍵原因。妍兒對‘媽媽’這個概念都不清楚,再加上你平時又很少在她麵前提及她的媽媽,自然更容易造成誤會。”喬寫意暗自得意,不自覺擺出諄諄教育的師太表情。她擁有一張線條柔和的臉龐,五官在三姐妹中稍顯平凡,杏仁雙眸、唇紅齒白,一組合便像是溫婉安靜的女子。這會兒微微蹙眉,表情很是嚴肅,可惜落在顧平生眼裏,卻頗有幾分滑稽。
  但他笑不出來。
  她說得並非沒有道理。家裏,父母、家楨,都將海妍的去世當成一種隱晦,凡是他在的場合均小心翼翼避開不提。而他自己呢,仿佛認為海妍是他的私人珍藏,連對女兒都不願多說。
  他們都忘記,向海妍除了是他顧平生已故且深愛的妻子,亦是妍兒的母親。
  兩歲的孩子,竟一直不清楚母親對於她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
  “對不起。”顧平生輕刮女兒的鼻梁,瞧著窩在寫意懷裏的她,正睡得香甜。
  “現在彌補還來得及。”喬寫意繼續她的教育事業,連連點頭,語氣認真,“童年期的心理健康培養是非常重要的。雖然我對這方麵不太了解,但還是聽說過弗洛伊德。”
  顧平生到底輕笑出聲。
  喬寫意一怔,清咳一聲:“別笑,咱們說正經事呢。”她可是非常慎重地與他探討父母和家庭對兒童心理健康成長的作用及影響。女兒又不是她的,要不是看在妍兒如此粉嫩可愛,且到底喚了她一聲“媽媽”,她可沒閑情逸致管這事兒。
  “寫意。”顧平生突然打斷她的滔滔大論。
  “嗯?”喬寫意仍未發覺的是,顧平生對她的稱呼已然有了幾分親密。
  “一個人在國外,是不是很辛苦?”話題跳轉突兀。
  “……還好吧。”這個答案顯然比較官方。那段時光,三言兩語,怎麽可能講述清楚?更不消說,她根本無心與顧平生交談過往。他是家楨的兄長。光憑這一層關係,她已全然失去興趣。“時間不早,妍兒都睡熟了呢。”
  “確實該回去了。”顧平生順著她的話接口,“能不能繼續幫個忙?你抱著妍兒與我一道坐車回家,然後我再送你回來。”
  將小家夥從睡夢中拽醒,太不忍心;讓顧平生一邊開車一邊抱著妍兒,又確實比較有難度。於是喬寫意當即答應下來,同母親說明情況,抱著妍兒與顧平生一道出門。
  回到顧宅時,顧寧遠老夫婦仍在等著孫女兒歸來。倒不是二老對顧思妍特別關愛,隻第三代中,如今隻有妍兒一個。
  老人家多少都有重男輕女的思想,更不提豪門內,總希望有男孫能接管家族事業,一代傳一代。
  顧思妍雖然隻有兩歲,但已獨自一人睡,小閨房就在她父親房間的隔壁。不過相鄰的牆壁特意鑿穿,修了道門,以方便大人進出照看。
  顧平生將女兒安頓好後,親了親她的臉頰,溫柔道“晚安”。雖然女兒已沉沉墜入夢鄉。
  真是絕世好爸。寫意忍不住感慨。
  “好了,我送你回去。”
  寫意忙道謝。
  “該是我說‘謝謝’才對。今天多虧你。”顧平生語氣誠懇。
  寫意扯扯嘴角。她自認今天純屬母性情懷意外且莫名高漲,一不小心就成就了一係列的聖母行為。善良的人可以坦然接受謝意,偽善的人,恐怕隻好訕笑了。
  與顧氏二老禮貌道別後,寫意再次坐上顧平生的車。一路上倆人都沒有多話。隻是她才踏進家門,就見畫情耷拉著腦袋磨蹭上前。
  “姐——”尾音拉長並伴顫抖。語氣楚楚可憐,神情可憐兮兮。重點自然是“可憐”兩個字。
  “怎麽了?”嚇了她一跳。
  “姐——姐——你會原諒我的,對不對?”畫情繼續撒嬌,很努力營造兩眼淚汪汪的效果。
  “到底怎麽了?”她無奈,拍了拍妹妹的腦袋,像是安撫寵物。
  “……我不小心讓媽知道了……妍兒叫你‘媽媽’的事情……”
  “完了?”
  “完啦!”
  喬寫意忍不住苦笑:“還以為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早知道你藏不住……”知道便知道罷,又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罪。她不過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母親向來注重家庭形象,若是知曉此事,應該會提醒她注意影響。畢竟單身未婚女性被稱呼為媽媽,對她、對喬家的名聲,都不好。
  “好了,別一臉沮喪。”寫意安慰,“我今天累得夠嗆,先去休息了。”
  喬寫意真是累了,洗完熱水浴才仿佛再活過來一般,每個細胞都透了口氣。回到家,似乎連心都倦怠,懶洋洋提不起勁來。若是被慕楓瞧見,肯定又是笑話:喬寫意,你就裝吧你,我還不知道你瘋起來的模樣?她是在什麽時候遇見慕楓的?
  到法國第五個月,在街頭與第三任男友鬧分手。原因僅僅是她覺得自己厭煩了每天見到這個男人的臉。其實他長得很不錯,華僑,混血,五官似雕塑,有著完美的側麵。然而她卻毫不客氣地同他說,她提不起興致再麵對他那張硬梆梆的臉,所以,堅決分手,沒得商量。
  男人先是詫異——女友相處半月,向來溫柔體貼,話都不曾大聲說——於是以為她在鬧小脾氣,溫柔撫慰,又是說笑話又是買玫瑰,卻恍然發現喬寫意是鐵了心要分手,竟當街惱怒。喬寫意原本是無所謂的,雙手抱胸冷眼旁觀當看戲。罵人之人,丟得是自己的臉。
  但路人甲慕楓插手。
  他豪邁道:“你們要吵要鬧,回家去,別在街頭丟國人的臉。”
  喬寫意頓時拜倒在這句話下,衝過去,整個人掛在慕楓的胳膊上:“帥哥,帶我走吧。那個人有暴力傾向。”
  就這樣,慕楓一不留神就撿了個大麻煩回去。
  後來他憤憤指責:“喬寫意你居然把我騙得團團轉!”
  “哪有?”她聳肩。
  “你明明練過兩年防身術,那男人根本不是你對手。”他表情猙獰。
  “……我有說過我怕他嗎?”
  慕楓於是啞口無言。
  混亂的生活止於第六個月。但她又花了近半年時間才平複焦躁迷茫的心態。之後,剪去長發青絲,收斂脾性,素麵朝天行走在校園內,完成該完成的課業任務,假期時就跟著慕楓到處跑,增長見識,領略風情。
  直至歸國。
  容城的環境條件向來不錯。初夏的深夜,風微涼,夜幕下隻剩自然的氣息。喬寫意靠著窗。蒼穹寂寥,繁星滿天。一閃一閃亮晶晶。
  現在應該是法國的傍晚。慕楓會在做什麽?有沒有想起她喬寫意?腦海裏冒過這麽些無頭無尾無根無據的念頭,最後隻是淡淡一笑。
  夜寂靜,是該休息了。
  而另一邊的書房,書墨剛看完一卷財經通論,放下書,揉揉酸脹的眼眶,卻仿佛總有滿腹的惆悵,忍不住一聲歎息。
  她推開窗,夏風拂麵,腦袋亦似乎清醒了幾分
  其實目前的生活,一切都還安好。工作暫時都算順利,未出什麽難題紕漏。爸爸依然是重用她。姐姐的種種態度表明,她早已放棄家楨。而家楨……家楨他隻是對舊事感慨,到底還是將她放在首位的。那麽她應該沒有什麽值得擔憂。
  可總有不安。
  後來,當書墨用回望的姿勢麵對這段倉惶茫然的時光時,常常想,如果很久以前,她少一點任性囂張,或者很久之後,她多一點飛揚跋扈,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誰知道呢?歲月一去不回頭。
  最初的青春年華,我們以為自己經曆了很多,其實,倘若真的比較起來,也許不值一提。可是,對於我們的人生而言,卻已是全部的滄桑。
  
  第十五章
  容城的夜仿佛依然保留著江南的嫻靜素雅,淡去浮華的歌舞升平,白日裏的喧囂已然沉澱。大街上行人稀少,間或有車一駛而過,車燈滑出一條平行線。
  顧平生將車速控製在每小時60公裏上下,打開CD,響起的卻是“兩隻老虎”。“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海妍在溫柔地唱。懷孕時,她時刻惦記著胎教,喜歡坐在二樓臥室的落地窗旁,曬著太陽,輕聲哼起兒歌。某天他臨時回家,就瞧見妻子一手撐腰,一手搭在隆起的腹部,與腹中胎兒絮絮說著不著邊際的閑話,笑容恬靜婉約,美好似無價珍寶。
  後來顧平生就纏著妻子,非要她錄下平日胎教時的嘮叨說笑。這盤CD就是成果,世間僅有,連妍兒都沒有聽過內容。
  在喬寫意問他“你是不是很少跟妍兒提及她的媽媽?”時,顧平生的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盤CD。他第一次想,他之所以如此寵愛這個女兒,是否僅僅因為她是海妍的女兒,是海妍生命的延續?一個合格的父親,應該將子女當成一個獨立生命體來愛護和教育。他給妍兒的愛太單一,不足以撐起她的健康發展。
  顧平生踏進家門,經過客廳打算回二樓臥室,卻瞧見母親仍坐在沙發裏翻看著什麽,隨口問:“媽,你怎麽還不去休息?”
  杜鳳儀聞聲抬頭,退下老花鏡,朝兒子招招手。“送她回家了?”
  “寫意?對,送到家了。”顧平生在母親身旁坐下,瞟一眼她手中的雜誌,淺笑起來,“媽,你還看兒童畫報啊?”
  “看看也挺有意思的。”杜鳳儀隨手翻了幾頁,“今天這是怎麽回事?”問得自然是顧思妍莫名叫喬寫意媽媽這件事。
  “是妍兒不懂事。”顧平生答得輕描淡寫。
  “再不懂事,也沒見她逮著誰就叫媽媽的。”杜鳳儀看向兒子,語氣平淡,“喬家三個丫頭,我是比較看中老大。人長得文靜秀氣,不像她妹妹,太強勢了點。瞧她對妍兒的態度,性子脾氣都還好,將來妍兒也不會吃苦。”的
  “媽——”顧平生的臉上浮現幾分哭笑不得。
  “我是給你提個醒。你看妍兒,從來沒這麽鬧過。”杜鳳儀微微一歎,“阿生,你心裏頭也該有個計較了。”
  顧平生默然良久,才點頭答:“媽,我知道的。”
  次日是周五。書墨自然要去上班。畫情約了同學,一早就出門happy。喬母本來想與寫意一同去美容院,結果她一聽說又要出門,頓時擠出苦瓜臉:“媽,我今天小腿肌肉痛得不得了,走路都困難。”
  宋若君忍不住笑,於是作罷。
  不過9點,有活動安排的人都已離開,喬宅頗有幾分“人去樓空”的安靜。回國好幾天,寫意總算能閑下來,一個人懶懶窩在沙發裏看電視。
  國產偶像劇實在找不出什麽看點和新意,能不把人雷至外焦裏嫩已是最佳水平。不過寫意看得津津有味。
  A愛上B,B暗戀C。C英俊瀟灑玉樹臨風家財萬貫風度翩翩,且本來對B也有那麽點意思,結果不巧是男配命,所以再優秀再好看再有錢也隻落得黯然神傷的下場。於是B轉投A懷抱,於是A喜笑顏開一枝花。
  喬寫意一邊看一邊樂嗬嗬。愛情是吃飽穿暖後的意淫產物,瞧著有趣,博人一笑罷了。
  正傻笑,家裏電話突然響起,自有傭人接起,交談了幾句後將話筒遞給寫意:“大小姐,你的電話。”寫意忍不住一愣,拿過話筒,猶豫“喂”了一聲。
  “喬,是我。”
  慕楓!寫意頓時眉開眼笑:“怎想起給我電話?”
  “山不來就我,我隻好去就山。”電話那端,慕楓哼哼兩聲,“樂不思蜀了吧?背信棄義了吧?音訊全無,說得就是你。”
  “喂、喂,幹嗎將我說得如此不堪?”寫意嚴肅抗議,“我給你報過平安。”
  “那便完了?”
  “……好,算我錯。您大人大量,原諒我吧。”
  “如果不呢?”
  嘁,還得寸進尺了!寫意翻個白眼:“有事找?”
  “可聯係我師姐?”
  “嗯,談妥了,下周一就去上班。你呢,何時畢業?”寫意其實很有衝動告訴他,她想念他,非常。的25“快了。”
  “要回來的吧?”
  “廢話。自然是要回去剝削你的。”那邊聽上去像是在咬牙切齒。
  “好。”寫意大笑,“我等著你回來剝削。”
  “喬。”
  “嗯?”
  聲音一頓:“我想你了。”
  “……看、看,幾天沒被我折磨,不習慣了吧?皮癢癢了吧?來討打了吧?”折算時差,法國是淩晨時分。慕楓是在這個時候給她電話。
  “我要睡了。”
  “快去睡!對了,我新配手機,你先記下號碼。”還好她今天在家,不然豈不是錯失慕楓的國際長途?掛了電話,剛好茹姨端著水果過來,笑著打趣她:“眼睛都彎成一條縫了。難不成是那位法國朋友的電話?”
  “茹姨。”寫意跳起,勾著她的脖子晃蕩,語帶撒嬌,“真的隻是朋友啦,沒有可能的。”
  “好、好、好,隻是朋友。”茹姨舉手投降,“頭都被你搖暈了。”
  寫意趕緊住手,笑嘻嘻吃水果。
  “那,顧平生呢?”
  “啊?”寫意當場呆愣。
  正午,宋若君從美容院回來,眉目間竟幾分慍怒。坐入沙發,將手提包一擲,完全不似平日裏的高貴端莊。
  “媽,怎麽了?”寫意小心翼翼詢問。畫情未歸來,書墨亦不在,獨留她一人麵對母親的惡劣心情,這可如何是好?
  “被幾個閑言碎語給氣的!”宋若君沉著臉色,“小意,以後不許你再去見顧家老大和他的女兒。”怎麽,跟她有關?喬寫意轉念間明白個大概,心底一聲微歎,問:“有人編排我了?都怎麽說的?”俗語雲“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果然是有道理的。
  “還不就是他那女兒惹得禍!?真不知道顧家的人怎麽教育的!”
  “媽,你先別生氣。她們要八卦就由她們去,嘴長在別人臉上,咱們也沒辦法。反正不是事實,再怎麽編也有澄清的時候。”
  妍兒無辜,她無辜,連顧平生亦無辜。就算她被流言纏身,又能怪誰?
  宋若君悶了好一會,終究呼出一口氣:“……到底是影響不好。”
  她知道。她早做了心理鋪墊。隻不過她原以為此事會在家庭內部解決,沒想到竟引來外界八卦,連累母親為此生氣。
  “小意,聽媽媽的話,如果以後顧平生約你出去,都推托了吧。”宋若君拉起女兒的手,“他不適合你。”
  寫意一僵。怎麽回事?先是茹姨不知何故,突然提起顧平生,仿佛很看好他的態度。而母親卻直言顧平生不適合她,囑咐她盡早遠離。可問題在於,她與顧平生,近日相識,交談粗淺,本就是普通至極的泛泛之交。為何大家在一瞬之間都開始關心她與他尚未發生的“交往”?
  “有些男人可以為了子女找一個合適的妻子。顧平生不愛你。我不希望我的女兒嫁過去就為了替他女兒當後媽!”
  宋若君人生閱曆數十載,她還是相信自己這一點眼力的。她的女兒,喬家的女兒,還不至於“淪落”到那地步!
  “媽,我和顧平生是沒有可能的。”寫意反握住母親的手,聲輕音柔,卻透著堅決。隻有真心關愛你的人才會如此勞心勞力,總是擔心著你的幸福,不放過任何細節。
  母親的憤怒,茹姨的期待,雖然似乎立場不同,卻都是因為關心她。
  細微見真情。喬寫意總能被細節感動。
  後來顧平生再來電話,寫意都含糊推辭了。聖母情結已過,她自認不是善良小白。顧思妍的“媽媽”問題最終還是需要顧家人去解決,外人不方便多插手。再者,撇開所有其他不談,她與顧平生之間,本來就沒有愛,中間還隔了一個顧家楨、一個向海妍,隔著屬於彼此心底的無法抹去的過往,那就更是不可能了。
  既然如此,當斷即斷。她決定盡量不與顧平生有私人交集,而顧平生亦很快察覺出來,也是痛快不再聯係。
  直至倆人因為工作原因,再度碰麵。
  其實那會兒距離上一次在喬家的晚餐並不遠,但喬寫意的心境已過萬重山,於是仿佛連時間都隔了許久。
  緣分這種事,有時候水到渠成,有時候千回百轉。
  
  第十六章
  周一,喬寫意去何氏翻譯社報到,開始正式上班。
  前一日,喬帷自美國歸家,宋若君向他說起大女兒要去外麵工作一事。她仍不太同意,但喬帷倒沒有立即表示反對,隻是將寫意叫到書房,詢問她的意見。
  沒想到找個工作還“驚動”爸媽,寫意感到些許無奈:“爸,你知道我沒有經商的天賦,一直讀得就是外語,做翻譯也算是對口工作。”
  喬帷思考片刻,看向寫意:“如果太辛苦就不用做,反正家裏是養得起你的。”這便是默許。
  寫意鬆了口氣,順帶與父親商量,希望安排一下茹姨兒子的實習問題。
  “經管專業?叫什麽名字?”
  “陸羽禾。”
  “叫他來吧。”喬帷略一頷首,“你讓他隨身帶一份學校的證明過來,人力資源部也方便管理。”“好,那我去告訴茹姨。”寫意應道。
  茹姨自然很高興,連連說第二天就給小羽打電話。兒子暑假能來容城已經很難得,更不提是在喬氏企業實習。
  何氏翻譯社就在中山西路,離上次與何子丹約定見麵的秫香館不遠。喬寫意很滿意這個地理位置,那意味著她可以隨時跑去享受秫香館的美食。
  社長辦公室裏,何子丹同喬寫意簡單介紹工作環境。
  除了社長擁有一間辦公室,其他員工全在外麵的大房間幹活,辦公桌之間有隔板,每個人配電腦和電話,大廳一角有兩台打印機。
  “我的辦公室左邊是員工休息室,有一張床和小浴室。咱們翻譯社常有人通宵加班,所以那張床很暢銷,有時候得靠搶。”
  “右手邊是茶水間,有微波爐、飲水機,櫃子裏放著綠茶和咖啡,當然你也可以自帶茶葉。”
  “茶水間再過去就是洗手間。”何子丹拍拍手,站起來,“差不多了,接下來帶你去見見同事。除外我和你,還有五個人。別小看啊,那可全是精英!搶起盒飯不要命,幹起活來拚了命。”
  喬寫意正認真聽著她說話,一時沒反應過來,好幾秒後才噗哧笑出聲。
  何子丹站在中央,氣自丹田而出,吼道:“同誌們注意,來新同事了。”仿佛街頭小販吆喝。喬寫意忍不住眼角抽搐。
  何子丹先向寫意介紹社內其他人員。
  專攻英語翻譯的小玫,人稱“妹妹頭”,因為頂著一頭可愛的蘑菇發型。與小玫同組的竹子,清秀帥哥一枚,186cm的身高60kg的體重,太像竹竿了。
  將學習小語種當成人生最大樂趣及挑戰的飆哥,據說此人乃麥霸,飆起歌來震懾了全體人員。
  社草阿離,主要負責跑業務,陪酒賣笑應酬,兼職德、法語翻譯。
  最讓喬寫意吃驚的是美女蘇蘇,長得小巧玲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典型南方女子的模樣,卻是豪邁東北人氏,翻譯社唯一的俄語翻譯。
  果然全是精英。寫意一邊因何子丹的簡介而悶笑,一邊不禁暗自忐忑:小小翻譯社已然臥虎藏龍。瞧瞧別人的水平,再對比自己,仿佛雲泥之別。
  世界無限大,牛人無限多。人人皆拚命往自己身上鍍金,以期牛上加牛。其實不過求一個生存。
  她運氣好,有個殷厚的家庭背景,才得以如此逍遙自在。別人營營役役打拚,她已奔去歐洲留學,文憑拿得輕鬆瀟灑。連尋個工作都有朋友幫忙,簡單搞定。
  人生如此,還有何不滿?
  仿佛恍然大悟,喬寫意一瞬間心懷感動,真想回家擁抱父母,道一聲感謝。愛情讓她迷失方向,隻顧自己的傷痛,執意逃離容城,將過往一並隔絕,連帶父母親情都狠心冷淡。
  忘記仁慈,忘記感恩。
  一圈人介紹完畢,何子丹指著喬寫意,繼續她的吆喝:“喬寫意,M大法語係本科,海歸。呐,咱們社又多了一位美女。飆哥請注意一下你的形象,口水、口水!嘖嘖。”
  “飆哥對美的人事物向來孜孜不倦。”小玫調侃。
  “我警告你們啊,這可是我師弟的內人,不許亂打主意!特別是你,阿離!”何子丹點名笑罵。
  喬寫意當即額頭黑線。
  “他們都是一群奔放的人,見多了你就會習以為常。”何子丹拍拍她的肩,“蘇旁邊空著的那個位置是留給你的。”
  “謝謝何姐。”寫意真心道謝。
  “得,別跟我客氣。我請你來是為了剝削你的勞動力,以後你就知道了。”何子丹擺著手笑,“阿離手頭有幾個簡單的業務,你先熟悉熟悉。等上手了,就跟著我跑case。”
  喬寫意了然點頭。
  “多謝何姐給小生這個機會。”阿離朝何子丹拋了個媚眼,說了句半文半白的話,邊說邊作揖。
  幹脆利索地交代完工作期間的注意事項,阿離給喬寫意和自己都倒了杯水,然後神色認真,打量她良久。
  “我身上……沒什麽不對的地方吧?”寫意被瞧得發怵,猶豫發問。
  “眼熟。很眼熟。非常眼熟。”阿離摸下巴思考。
  寫意戲謔道:“這位妹妹好生眼熟,我定是見過的。”
  阿離卻不似開玩笑,一手端著水杯,依舊擺著沉思者的pose,仿佛在苦思冥想。“當年常在紅樹林裏晨讀吧?”
  紅樹林是M大人對外國語學院內某片小樹從的統一稱呼。喬寫意驚喜:“誒?你也是M大外國語學院畢業的?哪個係?”
  “哈哈,我學自動化,半途轉行做翻譯,不是科班出身。算算,你應該叫我一聲學長。”阿離笑得張牙舞爪,很是得意,“不過我前前女友是外國語學院的學妹……喬寫意……這名字挺熟悉的……你在校時是不是風雲人物?”
  喬寫意忍不住翻個白眼。她曾經是多低調多安靜的人呐,除了……與顧家楨的那場愛情。
  “不行,我得打電話問問我的前前女友。”他當真掏出手機開始撥號。
  “不用吧?”寫意頓覺啼笑皆非。要打聽也別當著她的麵啊。翻譯社內成員當真是個個奔放,沒有最個性,隻有更彪悍。
  一通“嗯嗯啊啊”下來,喬寫意在旁聽得一頭霧水,細觀阿離的表情,從興奮到驚訝到淡定,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她覺得好笑又尷尬,想先行撤離茶水間,卻被仍在通話的阿離抓住手腕,眼神示意她再等片刻。
  “怪不得我會覺得你的名字耳熟。”他掛了電話,表情糾結,“那個,我道歉。我剛才的行為實在有欠妥當。學妹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我吧。”
  喬寫意怔了怔,神色略一恍惚,隨即微笑:“沒關係的。畢業許久,原來還有人記得我,真難得。”她是否該感謝家楨?若不是他,她的名字恐怕早被時光湮沒,消逝於眾人的記憶裏。
  “據說那幾屆的外國語學院畢業生,很多人都對你的師生戀記憶猶新。我也是在她講八卦時聽起過,所以才有印象。”阿離自前前女友處得知,那場戀情的結局似乎不了了之,反正喬寫意畢業後獨自出國。而男老師已於前段時間訂婚,狀似幸福美滿。“我本意是追述往事、暢想未來的……”
  “真沒關係。都過去那麽久了。”喬寫意語氣淡然。
  阿離訕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要不你看看我,我覺得我也挺不錯的。”
  “不錯個頭!”響起的卻是何子丹的河東獅吼,“我讓你帶寫意熟悉工作,你倒是拽著美女閑聊,啊?”
  阿離立馬舉白旗投降。
  “別理那隻花孔雀,他家那位自會收拾。”何子丹一聲冷哼,接著朝寫意道:“慕楓來過電話了。就問了問你的情況,隨即掛了。看看,你才剛上班,電話就追過來。”說話間,笑容狡黠。
  寫意一窘。
  “原來美女已經名花有主。”阿離做西子捧心狀。
  “得了、得了,你也是有家室的人,別到處開屏。”何姐笑著一揮手,“走,寫意,跟我出去一趟。”寫意忙走向何子丹,邊問:“去哪兒啊?”
  “M大。上次接了一份滿篇都是專業術語的論文翻譯,把我們通通搞得頭大,所以我拜托一個教授幫忙。然後順道去顧氏集團,取一份合同。”
  寫意愣住。那豈不是,可能先遇家楨,再見顧平生?
  “別——何姐,你好意思讓寫意重溫傷心地?”阿離大咧咧開口。
  何子丹不解。寫意隻覺人生太多曲折,她隻想無語望蒼天。“沒什麽,我初戀男友在M大工作,不過早分手了。”
  “師生戀?哎呀我最好這一口了!”何子丹目光炯炯,“哪位、哪位?說不定我認識。”原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寫意瞬間頓悟。
  “外國語學院一個姓顧的老師,最近訂了婚。何姐你知道不?”阿離當即補充。
  何子丹突然收斂笑意,叉腰怒對阿離:“你一個男的這麽八卦幹嗎?快回去幹活!”說完,一腳將他踹出茶水間。
  喬寫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住,耳畔傳來何子丹的低語“是……顧家楨?”,一刹那,仿佛手足無措,更加不知該如何反應。
  見喬寫意默然無語,何子丹知道是猜對了,忍不住開口訓:“你怎麽這麽笨?他可是顧氏集團的小開,怎麽會同你這種小蝦米來真的?”
  “何姐,你知道?”
  “我是內部消息。”何子丹的眼神稍一閃躲,一瞬間恢複常態,“近期M大八卦排行榜第一條就是‘顧家楨傍上富婆’。其實顧氏才是大財閥,他那身家,還用得著攀麽?嘖嘖。”
  喬寫意忍不住苦笑。
  她也算是局中人,卻在此假裝旁觀者。說不出的別扭。如果何姐他們知曉……顧家楨是與她妹妹訂婚,不知道會是怎麽個驚訝。
  她喬寫意,亦是一個滿身秘密、說不出口的人。原來那些曾經發生的事,並非躲避就能自動截止。它們遷延至今,結成一張網,隱約卻始終纏繞著她的生活。
  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將生命斷點?讓時光衝刷洗淨過去的那一截,而她的人生,自斷點處重新開始,一片空白。
  
  第十七章
  喬寫意到底還是跟隨何子丹前往M大。
  半路上,何子丹突然舊話重提:“顧家楨此人,平日裏見他為人處事還算平和,偏偏一戀愛就免不了高調。他自以為自己將家族背景瞞得神不知鬼不覺,其實……若不是有人幫襯,早就捅開了。”
  “何姐?!”喬寫意吃驚,不明白她的用意。
  何子丹抿著唇不說話,眉目間竟帶了幾分自嘲幾分悲哀。喬寫意與何子丹接觸不多,但每次見她都是神采飛揚,從來不曾如此沮喪,於是心裏越發忐忑,卻隻能保持沉默。
  “我也笨,居然現在才聯係起來。”何子丹看向她,無聲歎息,“因為你是慕楓介紹來的,我也就沒往深處想。寫意,你堂堂喬氏千金,何必屈就於我那小小翻譯社?”的
  “何姐!”
  “寫意,別問我為什麽會知道這麽多。第一次見麵我就喜歡你的性子,再加上慕楓的關係,所以對你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你的故事,我已經猜得七七八八。我的故事……我想,憑你,這輩子都猜不出。不過你放心,我會替你保守秘密,所以你大可以在翻譯社安心工作。”何子丹總算露出淺笑,“還有一句話,切莫過分信任一個人,哪怕他對你很好。”
  “何姐……”
  “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結束。”何子丹拍拍手,“從現在開始,你喬寫意隻是我下屬員工,要乖乖聽社長的話,認真幹活積極加班努力賺工資,明白了沒?”
  喬寫意一瞬間眼角抽搐。看來她的思維是永遠趕不上何子丹的話題跳躍速度。她抬手理了理碎發,直直鎖住何子丹的目光,表情嚴肅:“何姐,加班費怎麽算?”
  “哈?”
  她們的目的地是理學院。
  何子丹戳戳喬寫意的胳膊,笑容奸詐:“不如,你舊地重遊一下?”喬寫意麵不改色答:“我現在踏上去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舊的。”換來何子丹一聲“嘁”。
  “說真的,你不想去見見顧家楨?”
  “……見過了。”喬寫意緩下腳步,看向何子丹,目光哀怨,“何姐,不是說話題結束了的嗎?”“那個和這個是兩碼事!”何子丹直麵她的注視,理直氣壯。
  喬寫意無奈望天。
  “其實,你剛才如果猶豫,我一定會唾棄你。”語氣卻是風輕雲淡,“不過現在看來,你已經想得通透,不需要我再囉嗦。”
  “理智與情感而已。”喬寫意的笑容裏泛起一絲苦澀。
  “他不值得。”
  “遇見愛情的時候,你會記得問自己‘值不值得’這種問題嗎?或許他百般不好,他不值得你付出,不值得被愛。可是你已經愛上了,有什麽法子呢?”她的聲音,輕得仿佛能被風吹走,淡得好似能溶進空氣,可是字字珠璣,來自心底最深的角落。“我隻是運氣不好,遇見一場不太美好的愛情。”
  她在那場愛情裏,耗盡所有的心血和激情,從此心境荒涼,從此厭倦情愛。不過是沒有多餘的力氣再愛一場,並非惟顧家楨不可。
  但那個人在她的心頭劃了一道痕。輾轉碾磨,若隱若現。隻要一想起,仍然疼,仍然痛。
  “可是你不覺得你們還是很有緣分的嗎?”何子丹不禁搖頭,提醒喬寫意注意前方,“這樣都能遇見。可見你們當真是孽緣。”
  那個愣在路中央的男人,除了顧家楨,還能有誰?
  連喬寫意都忍不住微微歎息。
  “我看我還是留點空間讓你們敘敘舊的好。”何子丹雙手環胸,擺出旁觀看戲的姿態。喬寫意一腔惆悵、彷徨、茫然等諸如此類的十分之適合再見舊情人這種場景的小資情緒在她的似笑非笑中瞬間化為灰燼,隻剩下一臉啼笑皆非。“何姐——”
  “別,我可不會憐香惜玉。”何子丹斜睨向她,“去跟他打個招呼。我在原地等。這樣夠姐們了吧?”的f喬寫意朝何子丹拋完媚眼。再轉身,已然是美眸流轉、笑意盈盈,款款朝顧家楨走去。
  這小妮子?!何子丹頓時滿心錯愕——她可是瞧走了眼?一直以為喬寫意是溫順小綿羊,難不成她的本質其實是女巫婆?
  這麽一想,何子丹不禁隱隱幾分後悔。方才是自己不設防,先在喬寫意麵前脫下偽裝,倒失了一籌。目前看似無害的老虎,到底不是病貓,一旦發威,誰也預料不到結果。這麽多年來她從未過分信任某個人,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道理很簡單。一個在容城無親無故的單身女子,能闖出現在這片事業,怎麽可能清澈如水?隻有自己才是唯一值得並且可以信任的。
  不過,或許正是她先踏出那一步,喬寫意才肯報之以李。
  何子丹突然很期待接下來與喬寫意共事的機會。
  顧家楨沒有想到會遇見喬寫意,在M大的校園內,在這條他們曾手牽手走過、笑過、鬧過的路上。他看著她邁步走來,仿佛再見多年前那個潔白無瑕如梔子花般的美麗女子,眉目溫婉,笑容清揚。直至寫意站在他麵前,笑著道“怎麽辦,該喚顧老師呢,還是妹夫?”,他才恍然清醒。
  “……寫意。”明明是萬分熟悉的名字,出口時竟有說不出的生澀幹枯。
  “這麽著,那我隻能喚一聲‘顧老師’,才算應景。”喬寫意微微側頭,狀似思考。
  顧家楨唇邊漾起苦笑:“你怎麽來了?”
  “唔,工作原因。”喬寫意的笑容禮貌而疏離,“恰巧看見你,所以過來打個招呼。”
  “這樣……”顧家楨略略點頭,卻不知道接下去該繼續什麽話題,一時竟隻能沉默。自她回國,第一次在喬宅再見,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他什麽都不能說。而如今隻有他們倆個人,他依然什麽都說不了。他們曾經執手,約定偕老,可現在連交談都變得如此艱難。
  再美好都是往事。再相逢已是陌路。
  顧家楨不自覺的一聲輕歎,仿佛穿越千山萬水,透著幾絲倦意,帶了幾分虛幻。而落在寫意耳中,卻如巨石,壓得她胸口一窒。她一低眉,再抬眸時已然平靜如常,笑道:“我還有事,那……就先這樣罷。”“……哦。”除了一個“哦”字,他還有什麽可以用來回答?眼見寫意轉身欲走,顧家楨到底忍不住,出聲叫住:“小意——”
  “還有什麽事?”
  “方不方便……約時間出來見個麵、聊一聊?”
  喬寫意不語,笑容卻愈發燦爛,好一會兒才開口反問:“有必要嗎?”
  “我隻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顧家楨解釋。
  “家楨,你還是這樣,你總是這樣,對誰都好,對誰都溫柔,結果對誰都殘忍。我的生活已經不是你的責任,我好,抑或不好,都已與你無關。”寫意看向他,目光繾綣,仿佛一如從前,然而言辭卻是咄咄,“家楨,請你對我妹妹負責。請你成熟一點,明白哪些該舍棄哪些該握緊。請你記住,你不可能一直如此幸運。”
  她看向他,無聲歎息,然後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頭。家楨,見到你,我依然心痛得直想掉眼淚,依然無法抑製地想要抱緊你。可是這些,我永遠都不會再讓你知道。
  之後,雖然寫意始終維持著笑容,但何子丹心知肚明,所以主動保持緘默,留給她安靜的空間。她們自理學院某教授處取回論文翻譯,又趕往顧氏集團本部。當喬寫意得知顧平生基本不在本部辦公時,不自覺鬆了口氣。她已經沒有多餘力氣再去應對他人。
  “瞧你那沒精打采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虐待你呢。”何子丹到底心軟,“我本來是想將顧氏集團負責與我們社聯係的秘書介紹給你認識,方便以後工作。看來還是下次吧。”
  喬寫意搖頭笑道:“我還不至於這麽弱不禁風。”
  “我突然覺得……把你招進翻譯社實在是非常劃算英明的決定。”何子丹表情陰險,“以後如果顧氏方麵磨磨唧唧,你就攤開喬大千金的身份,看他們敢不敢怠慢親家,哈哈。”她仰天長笑。
  喬寫意四十五度純潔望天,無語凝噎。
  長期負責與翻譯社接洽溝通的秘書姓王,中年婦女,一看就是嚴謹嚴肅嚴格形象的代表。盡管如此,何子丹依然將交情套得不錯。喬寫意不禁佩服她的交際手腕。
  一入職場深似海,要學習的實在太多,真不知道書墨是如何熬過來且堅持至今。寫意感慨良久,決定下班後順路去秫香館買西點,帶回家犒勞長期辛勞的妹妹。
  搞定正事,何子丹同寫意商量:“我還有點私事要處理。你是想先回社裏,還是在一樓大廳等我一會?”
  “要很久嗎?時間不長的話我就在一樓等你吧。”寫意並無所謂。反正她現在回社裏亦無所事事。
  “那電話聯係。如果我的事一時解決不了,你就先回去。”何子丹將合同塞到喬寫意手中,“這份合同你拿好,正好可以研究研究。”
  於是倆人在電梯處分手,一上一下。
  
  第十八章
  顧氏集團的本部大樓位處容城舊城區的中心地帶,當年亦是容城的標誌性建築之一。不過後來新城區迅速發展,顧氏大樓自外表看去,已比不上新城區的好些豪華寫字辦公樓。但所謂“敗絮其外,金玉其中”,更何況,這棟大樓的“敗絮”,不過是參考它的內部價值後得出的相較結論。由此可知顧氏大樓的含金量。的2一樓大廳,入門右手邊便是等候區,整個一歐式室內咖啡廳的裝飾風格。喬寫意懶洋洋窩在沙發裏,前麵的墨色茶幾上放著幾本雜誌。而她此刻認真研究的並非何子丹之前交給她的合同,卻是華麗麗的少女向漫畫連載。
  顧平生第一眼所見,就是喬寫意翹著二郎腿,整個人幾乎陷入沙發,正津津有味翻看著什麽,眉眼彎彎,唇角不自覺流露輕快的笑意。
  他確實不在本部辦公,但不代表就不會出現在本部。就比如今天,他就不得不回本部參加集團董事會議,麵對一群倚老賣老的古董們,耗費時間浪費生命,好不容易熬到全程結束。
  他原本注意不到等候區的喬寫意。
  會議結束後,一路與隨同特助談論一個重要事項。出了電梯,特助才發現漏帶一份文件,趕忙跑回去拿。他剛從封閉空間出來,不太想去車廂內等,便在大廳裏站著,百無聊賴間就瞄見了那個正愜意的小女子。
  顧平生並沒有立即過去打招呼。他噙著極淡的笑,旁觀她的逍遙自在。眾人對她的評價幾乎一致,但幾次接觸,喬寫意卻帶給他很多意外。或許溫婉隻是一種表象,真實的喬寫意究竟如何,他突然有了一絲興趣。
  喬寫意捧著漫畫正看得興致勃勃,突然聽到手機鈴聲,以為是何子丹來電,沒瞧仔細就按下接聽鍵,張口問道:“事情辦完了?我在一樓等候區呢。”
  “寫意。”
  喬寫意一怔,隨即意識到自己犯了烏龍,眼角微微抽搐,不自覺端正坐姿,連聲音都嚴肅了幾分:“啊,您好,顧先生。”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動作全落在不遠處的顧平生的眼裏。她對他的疏離來自每一處細節,稱呼、用詞、語氣,連小動作都是。令顧平生更覺奇怪與不解的是,她明明白白透露出對他的防備,好像絲毫不考慮掩飾態度。這直接導致顧平生第一次反問自己:他有那麽令人討厭?
  “你在哪裏?”
  “我……在外麵。”寫意斟酌用詞,“找我有事?”
  “我母親想請你吃頓家常便飯。不知道你有沒有空。”
  “……啊?”喬寫意差點自沙發跳起。她嚇到了,非常、徹底、被驚嚇住,一臉錯愕,滿心詫異。腦海裏第一反應是:鴻門宴。完全沒道理……她自認與顧老夫人幾乎沒什麽交情,何來請客吃飯一說?饒是內心已波濤洶湧,她仍努力淡定語氣:“不用吧?太麻煩顧老夫人了。”
  “今晚可方便?”顧平生忽略她的婉轉拒絕,再次打出女兒牌,“妍兒也很想念你呢。”
  “但是……”喬寫意直覺大腦一片空白,竟冒不出一個能用來逃脫此劫的恰當借口,急得她直抓頭發。“那就這麽說定了。”顧平生差點失笑,堪堪忍住,“晚上我去接你。喬宅,還是你已經上班?”“……不用……”
  “你自己直接來莊園也好。”
  喬寫意接近暴走邊緣,已然失語。
  顧平生無聲淺笑,留下一句“那你忙吧。”,便掛了電話。趁著喬寫意還來不及發現他的存在,顧平生再次瞄了她一眼,急急離開大廳。
  這一局,顧平生完勝。
  路上,顧平生撥通家裏電話,告知母親他以她的名義邀請喬寫意今晚到顧宅吃晚飯。那端,杜鳳儀笑道:“都這麽大了,追女孩子還需要我出馬?”
  顧平生一窘,握著手機應不出聲。
  “難得你有這個心,媽媽怎麽會不支持?”杜鳳儀的態度是樂見其成,“好了、好了,不會讓你露餡的。”
  結束通話,她吩咐管家幾句,轉身去頂樓。老伴和孫女都在那兒。顧寧遠正照看他那堆花花草草。妍兒拿著小鐵鏟,這兒挖挖,那兒摳摳,邊奔來奔去邊自言自語,儼然正經忙碌的小大人模樣。
  杜鳳儀瞧著就想笑,喚了聲“妍兒”,朝她招招手。顧思妍抬頭,立馬揚起燦爛笑臉,甜甜叫著“奶奶”,撲進杜鳳儀的懷裏。
  “乖孫女。”親親她的臉頰,杜鳳儀轉向顧寧遠,道,“阿生邀請喬家大丫頭來家裏吃晚飯。”
  “喬寫意?”顧寧遠正修整著一盆蘭花,並未停下手頭動作。
  杜鳳儀笑著點頭:“看樣子,阿生對她還是有好感的。我覺得那姑娘也不錯,文文靜靜,蠻有教養的。不過兩兄弟娶兩姐妹,未免太給喬家麵子了。”
  “老二的性子脾氣,就需要書墨那樣的才鎮得住。”顧寧遠語氣淡淡,“至於阿生與喬家大丫頭,還沒起頭呢,你著急什麽。先瞧著吧。”
  他欣賞喬書墨這個女娃子。年紀輕輕,已隱約有了商界大將的手腕和風采。誰說生兒子就一定好?看喬老頭,一個女兒頂別人家好幾個兒子,怪不得越活越年輕。
  月前的訂親宴上,顧寧遠隻同喬書墨說了一句——“以後家楨就交給你了。”一如當初,他同大兒子道“顧氏以後就交給你了”一樣,裏頭包含的是全然信任。選擇喬書墨,是小兒子這輩子做得最讓他滿意的一件事。
  杜鳳儀哼了一聲:“你就不怕她不安分?”喬書墨,一看就是喜歡握權的人。要是以後慫恿家楨與他大哥爭權奪勢分家產,豈不是要不得安寧?
  “你胡思亂想什麽呢。”顧寧遠臉色略沉,“家楨要不是我兒子,我鐵定坦白說,他配不上喬家老二。那麽好一個姑娘,你怎麽就非看不順眼?”
  “誰不知道你喜歡爭強好勝的女人?”杜鳳儀冷笑反駁。
  “奶奶……爺爺……”妍兒不解大人們的火氣,瞧著他們說話越來越大聲,臉色越來越陰沉,著實有點怕,於是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猶猶豫豫喚出聲。
  “乖。”杜鳳儀看向妍兒,重新露出和藹笑容,“咱們到樓下去吃水果,不理你爺爺。”
  午休倆小時,喬寫意沒有回家,留在翻譯社與一堆精英們搶盒飯。何子丹仍未歸來。在顧氏大樓,被顧平生的“天外來電”驚嚇後一直處於呆滯狀態的喬寫意終於接到何子丹的電話。她連連抱歉,說一時半會脫不開身。所以喬寫意隻得一人先回了社裏。
  “喂、喂,西蘭花是我的!”
  “上麵有寫你的名字嗎?”
  “……烤鴨好油……我在減肥,誰要吃?”
  “土豆為啥永遠都這麽好吃?啊——人生得此土豆,夫複何求?”
  喬寫意原有的幾分矜持在如此熱火朝天的爭食大戰中再也無法維持,當即拍案而起,一雙筷子直奔最後一塊鹹蛋肉餅,在一片刀光劍影中成功突圍,穩穩當當將它收歸自己的一次性飯盒中。
  “哇,學妹,沒想到你柔柔弱弱的樣子,原來身手不凡!”阿離感歎。
  “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這個道理你們難道不知道?”喬寫意囂張大笑。
  “我不介意從你飯盒裏搶的。”話音未落,飆哥已然將鹹蛋肉餅塞入自己的血盆大口。
  喬寫意當即風中呆立。
  蘇蘇拍拍她的肩膀,表情淡定。小玫亦目露同情,繼續咀嚼她的午飯。
  一餐飯吃得風風火火。
  喬寫意站在辦公桌前,伸個懶腰,一臉心滿意足。她未曾有過這樣的體驗,好像一大家子的人圍坐一起,嬉笑打鬧著搶菜吃,頓覺新鮮與溫馨。家裏吃飯,雖然亦是有說有笑,但禮儀教養還是要維持的,所以總少了幾分人氣。
  “我原以為你安靜內斂。”蘇蘇端著茶杯,笑容燦爛,“結果還是被我們同化了。”
  喬寫意故作嚴肅:“其實我本質奔放。”換來蘇蘇大笑。
  上班第一天,大家相處還算融洽。和諧的工作環境才是頂頂重要,再苦再累,亦能一笑而過。這是好的開始,除去那個電話。喬寫意忍不住暗自幽怨。
  “你們吃飽了別不幹活啊。”傳來竹子的哀號,“快來幫我忙。寫意你的英語怎麽樣?”外語畢業生人人懂好幾門語言,隻是主業副業,區別在於掌握程度是精細還是粗糙了。
  喬寫意眉眼彎彎:“一般一般,離同聲傳譯還差那麽一點點。”
  “這叫一般?”竹子繼續哀號,“快來、快來,迫切期待你的加盟!”
  “逗你玩兒呢。”寫意噗哧笑出聲,“是真的一般。不過反正我現在沒什麽任務,幫你也成,做不好別怪我。”
  竹子的目光頓時猶如看到聖母,灼灼又閃閃。
  一下午竟就在蝌蚪文與中文的交換中悄然而逝,等寫意發覺時已過了下班時間。她恍然驚醒:總不能穿著工作套裝頂著滿是油光的臉趕去顧宅赴約吧?
  正慌亂,手機又響起。是顧平生。
  寫意對著閃爍的手機屏幕,忍不住重重歎氣。
  
  第十九章
  喬氏企業。董事長助理辦公室內,喬書墨將瀏覽完畢的文件歸類收好,等明日交予父親,再做最後定奪。這會兒已近她與家楨約好的見麵時間。自大姐喬寫意歸國後,她與家楨便沒有單獨出去約會過。不過這周伊始,大姐有了新工作,她也不必要再像之前那般,天天趕回家吃飯。
  張秘書叩門而入,瞧見上司已有拾掇下班的意向,笑道:“今兒倒早,看來是帥哥有約。”平日裏習慣見上司工作拚命認真,若非提及未婚夫,她是極少顯露幾分羞澀。
  “還有什麽事?”喬書墨平靜詢問,隻眼底藏著笑意。
  “銷售部的六月報表。”
  喬書墨接手,唇邊一抹極淺的冷笑:“總算補交上來了。”姍姍來遲,銷售部的架子倒是越來越大。
  “明天再看也來得及。情郎要緊。”
  喬書墨佯裝狠狠瞪向她,眉眼間卻舒緩開:“你也下班吧。”
  電梯直降至地下停車場。喬書墨邁出電梯門,張望幾眼,瞧見顧家楨的二手跑車已停在常用車位。她噙著笑走過去,卻見顧家楨坐在車裏發呆,神情怔怔,不知道想什麽如此出神。於是敲了敲車窗,將他驚醒後才鑽入車內:“等很久了?”
  “我也剛來。”顧家楨笑得有些勉強。
  “怎麽了?”
  “啊?哦,沒什麽。學校那點破事罷了。”他答得順口。發動引擎、倒車,駛出停車場。
  夜幕四合,街頭霓虹燈閃爍。車廂內環繞著電台的流行音樂。顧家楨合著節奏輕拍方向盤,邊問:“去哪裏?”
  “你想吃什麽?”
  “我都可以。”
  喬書墨忍不住暗自無奈。關於吃飯話題,她與他每次都是雷同對話。“去左岸右岸吧。”依舊是她做決定。
  車子暫時停在紅綠燈路口。書墨看著前方,突然見路旁人行道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逆向小跑。大姐?書墨登時愣住。
  喬寫意接到顧平生電話,詢問她身在何處,是否已下班,需不需要他去接。
  “那個,顧先生,你們家一般何時開飯?”寫意側著腦袋,合並肩膀夾住手機,手忙腳亂收拾桌麵,然後匆匆拎起包奔出翻譯社。
  “你在跑步?”顧平生耳朵倒靈,“慢慢來,別著急,我過去接你。”
  ……關鍵並不在此。現下的主要問題是,她糾結蝌蚪文半天後,大腦疲倦,臉色黯淡,又裹著一身職業套裝,實在不適合赴家宴。
  “我得趕回家一趟,不然沒臉見人。”喬寫意長歎一聲。
  “到中山西路口等我。”語氣不容商榷。話音一落,手機裏已然變成忙音。喬寫意不禁感歎:夠迅速!
  於是書墨所見的是,寫意奔至十字路口,東張西望,隨即一輛車停在她身側,便見大姐鑽入車內,消失了身影。
  那揚塵而去的奧迪,若是沒看錯,該是顧平生的專座。
  大姐和顧大哥?這發展未免太快了吧?書墨掩飾不住詫異,表情糾結。而顧家楨隻注意路況,並未看到街旁的細節,待到了目的地才發覺書墨的神色不對勁,納悶問了句,換來書墨訥訥搖頭,什麽也沒說。
  “抱歉。”喬寫意喘著氣,額頭滲出一層薄汗。的
  顧平生抽空看她一眼,隨即繼續注視前方:“回喬宅?”
  “對。呃,我總得去換身衣服。”她知道自己這會兒鐵定狼狽,笑容反而少了約束。兩頰因為剛跑完步微微泛紅,眉眼舒暢。落在顧平生眼裏,倒多了幾分真實貼近。
  他揚起一抹淡笑,寬慰道:“其實隻是家常便飯,隨意就好。”
  ……顧老夫人的邀請,她豈敢隨便?喬寫意偷偷翻個白眼。
  “已經上班了?”顧平生突然跳轉話題。
  寫意點點頭。
  “感覺如何?”
  “還不錯。”她答得爽快,隻因為不願他糾結自己的私人事件,笑問,“妍兒在家?”
  顧平生頷首:“她很想你。”
  “我也挺想她的。”那孩子長得粉嫩可愛,逗著玩最有趣。而且常常語出驚人,讓人忍俊不禁。唯一讓她頗為吃不消的就是總莫名粘她。
  顧平生一時未接話,稍一會,淡淡道:“我現在盡量多得在妍兒麵前談起她的媽媽。”
  這不應該隻是他的家事麽?
  寫意張口“啊”了一聲,到底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茹姨正張羅著布菜。瞧見寫意步履匆匆奔進家門,滿是驚訝:“大小姐回來吃飯的?”她已經七老八十?明明記得寫意通知在外用餐……難道記憶退化混亂了?
  “不——茹姨你不用管我。”喬寫意邊嚷嚷邊直接跑上二樓臥室。換衣、洗臉、上淡妝,一氣嗬成。顧平生仍在大門外的奧迪車內等著。她無心招惹他,亦沒有彼此熟悉至此,所以不好意思讓他久候。
  從頭至腳再掃視一遍,不見紕漏,寫意呼出一口氣,餘光見畫情在門口探頭探腦:“大姐,要出去?”
  “嗯。”
  “我剛從外麵回來,看到顧大哥的車。”畫情笑得奸詐。
  “噓——”寫意趕緊捂住她的大嘴巴,“別在媽麵前亂說。是顧老夫人邀請,我不方便拒絕。”
  “哇,直接見家長了?”
  寫意當即抬手彈她的腦門。“再多嘴!再多嘴就把你這張血盆大口封起來!”
  畫情擠出苦瓜臉,捂著腦袋連連點頭,表示自己已經震懾於寫意的淫威下,不敢再造反了。“姐,你現在真的暴力好多啊。”
  “以前我是不發威的老虎,如今睡醒了開竅了頓悟了。”喬寫意捏捏她的臉頰,“我到底是學過防身術的哦。”
  “哇,姐,你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喬寫意大笑:“錯、錯、錯,這是協商,友好溝通。”
  穿越一樓客廳時,喬寫意低眉順眼,步子卻邁得急,不等母親發問一溜煙閃出門外,鑽入車內後才輕呼一口氣。
  就好像年少時偷偷戀愛的少女,小心翼翼收斂眼底的幸福,撒個慌,躲開父母的視線,急急跑去與心上人見麵,忐忑卻甜蜜。
  喬寫意因著自己聯想到的這個比喻而淺笑。她的愛情並未搭上早戀的末班車,如今體會一把青春小說中的場景,甚覺有趣。
  “想什麽呢?”顧平生瞧她眉梢藏不住飛揚。
  “沒。就覺得……生活總有不經意的可愛之處。”喬寫意舒展笑容,“滴滴香濃,意猶未盡,抑或是,牛奶香濃,絲般感受。”麥斯維爾咖啡與德芙的廣告詞,她很是喜歡。
  “怎麽突然感慨?”
  喬寫意眨眨眼:“偶爾顯擺一下我的小資情調,以證明我是年輕態,健康品。”
  顧平生稍一怔,隨即忍不住笑出聲。
  車子駛入莊園,喬寫意突然感到幾分緊張,抿了抿唇,不自覺深呼吸。顧平生瞄了她一眼,眉目染上笑意。
  “呃,知不知道,伯母為何會突然邀請我?”寫意到底問出口。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顧平生答得很是淡定,仿佛他才是最不解最無辜的看客,被抓來充當傳話筒與免費司機。
  喬寫意微歎。接下來是一場艱苦漫長的戰爭,事關她的形象喬家的門麵。唔,由淑女變野蠻容易,由奔放轉內斂……難為自己的事情,總是在不自覺間放大辛苦,讓人倍感哀怨。
  “你好像一直擔心?”顧平生餘光打量,見她蹙眉皺鼻的糾結神情,在心裏不厚道偷樂,臉上仍是平靜,“我母親很好相處。”
  喬寫意瞟他一眼,不說話,眼神的意思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她總不能反問顧平生:如果換成你去赴鴻門宴,難道亦能如此坦蕩無謂?
  終於還是到了目的地。下車、低頭再次檢查儀容、微微握拳。喬寫意的腦海裏忍不住冒出如下場景:衝鋒陷陣的英勇女戰士,手握長劍,身著盔甲,麵色凝重如霜,騎馬立於邪惡巫婆的黑暗城堡前,大喝一聲:王子,我來救你了!
  
  第二十章
  進入大宅,顧平生稍稍領先喬寫意半步,抬手掃過一路裝裱掛牆的兒童畫作,笑問:“你猜猜這些都是誰的大作?”
  “妍兒?她才倆歲,應該畫不出這麽複雜的圖案吧?”喬寫意給出最容易聯想到的答案,隨即搖頭,自我否定。她稍側臉龐,對上顧平生的視線,微微眯眼,語帶遲疑:“不會是……你?”或者家楨?
  顧平生大笑出聲。
  “怎麽,我看上去如此沒有藝術細胞?”邊說,邊帶著戲謔的笑。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喬寫意一窘。誰都有小時候,用最新鮮的眼光看待世界,拿起畫筆肆意塗鴉,記錄下腦袋裏的每一個稀奇古怪的念頭。
  他走至一幅油筆畫前,繼續提問:“知道這幅畫得是什麽嗎?”
  “呃,太陽、樹、花朵,還有小朋友。”喬寫意認真研究,口吻並不確定,抬眸看他,露出猶豫神色,“難道,此畫另有深意?”不然他為何特意指出?
  顧平生並未立即回答,噙著笑,賣了好一會關子,才緩緩揭開答案:“其實,它就是‘太陽、樹、花朵,還有小朋友’。”
  喬寫意瞠目,哭笑不得:“你這是、這是,捉弄我啊。”
  顧平生卻是理直氣壯,一攤手,眼神無辜:“誰叫你不自信?”
  喬寫意一怔。她可否猜測,這是顧平生拐彎抹角調劑氣氛,舒緩她的情緒?
  “其實這些畫並非是一人成果。呐,這部分的作者是我,對麵是家楨,顯然他的大作比我的水準要高。他在文藝方麵,自小就比我優秀。”顧平生含笑解釋,“再過幾年就該換上妍兒這一輩的塗鴉了。”
  喬寫意漾起微笑,不由稱讚:“倒是挺有創意。”
  於是一路走一路點評。喬寫意瀏覽觀賞,最後忍不住總結:“其實,我倒不覺得你的圖畫比家楨的差,尤其是後期。倆個人目光著落點不同,畫出的內容及所要表達的含意都不同。這樣是沒辦法比較的。你注重整體,家楨傾向細節。你取大風景,他畫小物體,自然就顯得你畫得粗糙了。”她的目光滑過顧家楨的畫作:“都說三歲看到老。原來連兒時的畫,也能看出端倪。”
  顧平生略略覺得哪裏不對,本想問她與家楨是否熟識,卻已近大廳。妍兒大約聽見聲響,從積木堆裏探頭,一眼瞄到喬寫意的身影,當即扔下手中積木,連連喚“媽媽”,揮舞著小胳膊就朝寫意奔去。
  技巧性接住一頭衝來的顧思妍,喬寫意驀然發現,如今的自己對抱小孩這一動作已越來越習慣,大有熟能生巧的趨勢。
  忍不住唇角微微抽搐。
  親一口懷裏的小人兒,她瞟一眼身側的顧平生,淡定詢問:“……你不是說,最近經常與妍兒提及她的媽媽麽?”為何小家夥對她的稱呼依然執著不改?
  “你知道,第一眼印象有時候是很難扭轉的。”
  喬寫意無語,看著顧思妍的笑靨如花,咽下所有的歎息。
  視野所及並未見到顧老夫婦,喬寫意騰出一隻手,輕捏顧思妍的紅粉臉頰,小聲問:“妍兒,你爺爺奶奶呢?”正巧杜鳳儀自飯廳走出,瞧見妍兒賴在寫意懷裏,含笑招呼:“寫意到了啊。妍兒,寫意阿姨這樣抱著你很辛苦的,快下來。”
  “沒事、沒事。”喬寫意忙客氣。
  杜鳳儀沒有堅持,走近喬寫意,滿是寵溺道:“我們家妍兒啊,就是被寵壞了。”說罷,點了點顧思妍的小鼻尖。
  “妍兒乖巧懂事著呢。是伯母你們教育得好。”寫意已然在備戰狀態。
  “嗬嗬。不知道為什麽,妍兒就是喜歡你。瞧瞧,你一來,連奶奶都不要了。”
  顧思妍伸出小手,摸著杜鳳儀的臉頰,甜甜撒嬌:“妍兒要奶奶,也要媽媽。”正說著,一眼瞟見顧寧遠自樓梯處下來,於是揮著爪子喚爺爺。
  “伯父好。”喬寫意的態度禮貌帶些尊敬。
  顧寧遠略一頷首。
  杜鳳儀見人都來齊,笑道:“都別杵在這裏了。吃飯吧。”
  菜很快布好,量不多,也並非山珍海味,真有幾分家常便飯的意味。一桌五個人,妍兒坐在顧平生與喬寫意之間。乍一眼,仿佛祖孫三代,齊齊享受天倫之樂。
  杜鳳儀笑容可親,對寫意道:“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隨便準備了些,如果不中意就再讓廚房做。”
  “伯母太客氣了。”寫意眉眼溫順,噙著百分百官方微笑,“讓伯母費心費力,我真不好意思。”
  “我不辛苦,無非是交代幾句。”杜鳳儀話題一轉,“倒是阿生上心。”
  寫意登時愣住,辛苦維持著笑,不知道如何說話。結果是顧平生解了她的窘境,溫和詢問:“要不要喝飲料?”
  “不如喝點酒罷?”接話的卻是顧寧遠。他恰好坐在寫意對麵,目光落在寫意身上,看似平靜無瀾,“會喝酒麽?”
  “會一點。”寫意向來自我約束,鮮少喝多酒。後來有次與慕楓拚酒,才發現自己酒量不弱。當然此時此刻是需要內斂的。她自認道行不夠,不敢長期應對顧寧遠的眼神,對視幾秒,趕緊佯裝看顧妍兒,躲開視線,耳畔傳來顧寧遠吩咐傭人:“去把書房的那瓶紅酒取來。”
  “爸爸今天好興致。”顧平生笑,“居然動用那瓶珍藏。”他並不知道父母私下的討論爭執,隻隱約感覺,這一頓本意單純的晚餐仿佛莫名間染上異樣,脫離掌控,出乎他的意料。
  父親在試探。問題是,他並不認為寫意現在的身份值得父親花心思去考量。一瞬間,顧平生仿佛理解了喬寫意之前的緊張。
  原來女人天生有直覺。
  這會兒的喬寫意,在顧平生眼中,是言辭婉約舉止得體的大家閨秀,符合她一貫給予眾人的形象設定。他憶起那日在暮色殘光裏見到的喬寫意,憶起今日在顧氏大樓裏見到的喬寫意。鮮活、真實,眉眼飛揚,像活在塵世裏嬉笑怒罵的女子。
  於是了然:如今這副模樣,原來當真是她的偽裝。她選擇在所有人麵前偽裝,甚至包括她的家人。為什麽?顧平生竟心生好奇。
  不過他坦白承認,喬寫意演得不錯。是因為偽裝多年已成習慣,還是曾經如此心性,所以現在重溫時手到擒來?
  盡管顧平生自認有幾分大男子主義傾向,喜歡溫柔如水的女子,但他欣賞真性情時的喬寫意。他之前亦自私地想為女兒找一個合適的母親,寫意確實是很好的人選——門當戶對,更容易適應大宅門第的規矩,最重要的是妍兒認可——但現在他開始猶豫。
  她的人生應該一如她的名字,寫意暢快。而不是自一個家族圍城跳入另一個豪門,被條條框框的禮儀德容所束縛。
  鴻門宴正式拉開帷幕。大都時候是杜鳳儀說,喬寫意答,其間穿插妍兒的童言童語。顧平生間或說笑幾句,顧寧遠則基本保持沉默。
  喬寫意不禁腹誹:敢情顧平生冷傲的性子是有遺傳的啊。
  前半場因為有妍兒在,話題倒是一直不斷:實在沒話說,總可以聊聊小孩子的糗事樂事。但小家夥很快吃飽,從飯桌上一撤便跑去客廳玩積木,一個人同樣玩得不亦樂乎。
  於是喬寫意哀怨發現,談話重心由此轉移到她身上。這會兒談論的主題是:生女兒,真好!
  “我一直想生個女兒。女兒貼心,知道陪著一塊兒聊聊天逛逛街。”杜鳳儀的語氣似有抱怨,“哪像現在,兩個兒子,一個從早到晚在公司忙,一個一年到頭在學校忙。我連找個人說話都難。寫意你說,生兒子有什麽好?我可真羨慕你媽媽。”
  “伯母培養了兩個如此優秀的兒子,該感到驕傲才對。”寫意明白,誇讚的話最不能吝嗇。但杜鳳儀何許人也?這輩子聽過的恭維話不計其數。不管從量上還是質上,都是喬寫意無法達到的高度,所以她唯一能補救的,就是讓自己顯得真誠。“我媽媽常說,女兒遲早是要嫁出去的,再貼心也是別人家的媳婦。這不,墨墨已經是您的貼心小棉襖了。”
  這話卻觸了杜鳳儀心裏頭的不痛快。雖然神色未變,眼底已有了幾分冷意,不過到底沒有表現明顯,隻直接跳過寫意最後一句話,道:“你要是平日有空,可記得來陪陪我這個老人家。”
  寫意來不及品出異常,依舊客氣答:“伯母這麽說太見外了。我倒是擔心自己總來叨擾,讓伯母生煩呢。”
  “瞧瞧,成我的不是了。”杜鳳儀笑容滿麵,“那咱們可說好了,我叫你來,你可不能不來。”
  寫意一瞬間發現,竟在不知不覺被拐進自己挖的陷阱裏去了。果然薑是老的辣。她自歎不如,惟有微笑應承。
  
  第二十一章
  “左岸右岸”是一家頗有名氣的港式茶餐廳。自始就定位高檔,亦肯下成本宣傳廣告,最重要的當然是大廚的手藝好,所以開業不久便打響招牌。雖然消費不低,仍常常滿座,有時候還需要預約。
  喬書墨挽著顧家楨的手臂踏進餐廳,瞧見外麵普通位幾乎無空的擁擠現狀,忍不住蹙眉,低低抱怨:“這麽多人。”顧家楨聽見,握住她的手,詢問迎上來的侍者有沒有小包廂。
  “真抱歉,已經沒有空的VIP房間了。”侍者歉意答複,“不過外麵還有座位,兩位不如將就一下?”
  “墨墨?”顧家楨請示身邊人的指示。
  書墨掃一眼滿大廳簇動的人頭,突然覺得心煩意亂,語氣不佳地扔下一句“不吃了!”,掙脫顧家楨的掌心,自顧自朝外走。
  重新坐回車內,書墨雙手抱胸,仍是沉著臉色。顧家楨側身打量她,淺笑道:“之前問你,你卻總說沒事。果然還是心情不好。”
  書墨看他一眼,又調回視線,繼續瞪著前方,不說話。
  顧家楨幹脆伸手扣住書墨的下巴,半強迫地掰過她的臉,鎖住她的目光,嬉笑著問:“究竟什麽事讓老婆大人這麽不開心?”
  “沒事啦。”書墨佯裝不耐煩地揮開他的手,眉眼間已藏不住一層溫和,言辭亦軟了下來,“還是想想去哪裏吃飯吧。”
  “老婆說去哪裏,我就跟去哪裏。天大地大,老婆最大。”顧家楨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到底逗笑了書墨。“那……我要是想去吃路邊攤大排檔呢?”
  顧家楨立馬表態:“沒問題!這就出發!”
  倒車駛出餐廳外停車場,顧家楨握著方向盤,餘光瞄見書墨一直含笑瞧他的側臉,於是突然轉頭,抓住她的視線,皮笑問:“怎麽,覺得你老公我很帥?”
  書墨瞪了他一眼,卻忍不住抿著唇笑:“好好開車吧你。”卻仿佛一下子心情舒緩。顧家楨,這個男人是她的。就算曾經不是,但現在是了,這便夠了。至於姐姐如何,顧大哥如何,那都是旁的事,與自己的幸福無關。
  而此時,喬寫意仍在顧宅內應對鴻門宴,邊維持著盈盈笑意,邊在心底拚命告誡自己:要淡定、要冷靜、要溫柔,她是淑女,她是大家閨秀……由此可見,心理暗示具有強大的力量。
  顧平生隻在關鍵時插上幾句,打破冷場或者解除喬寫意可能遇到的窘境,更多的是在暗中關注喬寫意的細微表情變化,忍不住偷著樂。
  因為大兒子自向海妍去世後,難得表現出對一個女子有好感,這讓杜鳳儀寬心不少,連帶著對喬寫意也有了幾分另眼相看的意味。再加上喬寫意的表現尚夠她的標準,因此談話時不自覺親近,內容亦多了些家常,少了份寒暄。
  話題衍生至飲食與健康時,杜鳳儀突然道:“寫意啊,別瞧你伯父的身子骨看上去硬朗,其實他高血壓又高血脂。唉,我平日裏注意得緊,這個不能讓他吃那個不能讓他碰,煩都煩死了。”
  “伯母真是賢內助。”
  寫意一瞬間想起母親也曾抱怨過類似的內容。無非是丈夫子女,無非是家庭瑣事。女人的一生,到底以何種方式生活,才算值得?嫁一個良人,從此洗手做羹湯,相夫教子,兒孫滿堂。可怎麽才能看清誰是誰的良人?抑或闖一片天地,自在瀟灑,像何姐一般囂張隨性。然而,到底總是有些寂寞的吧?
  這世間有多少女子在兩者間彷徨徘徊?不缺喬寫意一個。她已到了別人眼中談婚論嫁的年紀,母親言辭涉及,旁人隱約提起。可她前腳才踏入這個遼闊美麗的大千世界,怎麽甘心就此鑽入家庭瑣碎?
  喬寫意突然害怕,她無法想像自己成為母親或者杜鳳儀一般的所謂的賢內助。
  “你同喬小姐說這些做什麽?”一直保持旁觀的顧寧遠突然開口,語氣倒未不善,淡淡問了句,“我聽說,喬小姐是家楨的學生?”
  寫意當即怔住。
  ……原來這才是鴻門宴真正的開始。
  其實顧寧遠在詢問時,神色間並未明顯附加深意。他隻略略抬頭,看一眼喬寫意,又將目光落回麵前的餐盤上。
  但喬寫意敏感往事,如今乍然提及相關話題,且對方還是家楨的父親,情緒一刹那起了波瀾,更是將全部的注意都集中在如何應對顧寧遠的仿佛不經意的提問上,根本顧不得細細觀察他的態度。
  她麵色一僵,不自覺低眉斂眸,掩飾性地抬手順了順發梢,才恢複笑意,點頭答“是”。這些小細節一個不落地被顧平生收納眼底。他端起酒杯,小口品嚐父親的私藏紅酒,不動聲色。
  一旁的喬寫意全然不知。
  她頓了頓,心內閃過幾絲猶豫,到底開口補充:“我也是歸國後才知道,當年的老師成了妹夫。”是在這句話後,顧寧遠似乎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問了寫意一個問題,重新抬頭,注視對麵的她。
  “哦,這樣啊……”仿佛隻是隨口應了一聲,卻有意味深長的尾音。
  喬寫意隻能微笑不語。
  二十五年的生命裏,喬寫意的人生大概可以劃成三個階段。二十歲之前,是父母眼中乖巧聽話的大女兒,基本不需要他們操心。
  二十一歲時,談一場脫離現實風花雪月的初戀。擁有顧家楨的寵愛,偷偷和書墨分享著幸福,仿佛全世界隻剩下美好。
  二十二歲之後,遠赴法國,在陌生的異國他鄉改頭換麵,拋棄過往。
  據說有些戀人分手之後還可以繼續做朋友,但喬寫意自認辦不到。她是當真想要遺忘那段愛情,不管是甜蜜、悲傷還是憤怒,最好忘得一幹二淨,統統扔掉。
  然而三年的時間似乎不夠長。她仍然能夠回憶起那麽多的細節。亦有相幹的不相幹的人記得那個故事。這個事實讓她無奈而疲倦。
  她原諒作為妹妹的喬書墨,但她無法原諒作為第三者的喬書墨。她的心底深處依舊有顧家楨的身影,那是她的顧家楨,而不是現實中擁抱另一個女人的那個男人。
  極愛或者極恨,其實都是簡單的事。愛不得,恨不能,卻是這樣的矛盾。
  曾經不是沒有想過報複。捅開一切,於是姐妹反目,喬家雞犬不寧?可到底沒有付諸行動。原因?是對妹妹最後的妥協還是心累至無力報複的地步,她不知道。
  許久之後,寫意看到一段話,忍不住譏笑。那段話是這樣寫的:報複一個人最佳的方式,並非使用決裂或者狠毒的手段,而是讓他或她一輩子活在忐忑與罪惡之中。
  她讓書墨愧疚卻不得不感激,讓家楨始終不忘她的美好。原來當年的不告而別,才是最大的報複。
  如此甚好,誰也不欠誰。
   顧寧遠繼續沉默,仿佛之前當真是隨便問問而已。喬寫意暗中鬆一口氣。倒是杜鳳儀聽說後,笑道:“原來寫意與我們家這麽有緣。”
  寫意維持笑容,卻終究憋不住,在心內作扼腕狀:那是孽緣!孽緣!
  顧平生放下酒杯,問:“家楨與書墨在一起是你出國後的事?”
  “大概是吧?這具體過程,我也不清楚。”寫意迎上他的視線,神色藏不住幾絲冷意,“我與顧老師並未有太多接觸。”這是撇得更徹底了。
  直到這會兒,顧寧遠的臉上倒有了微笑,一掃冷漠之感,平添幾分儒雅親和:“喬小姐是去法國留學?我年輕時亦在法國待了幾年。”言罷,竟略有興致地講起他當年在法的趣事。寫意心懷驚訝,但此話題比起家長裏短、過往糾葛都來得輕鬆自在,她當然高興,亦與顧寧遠閑聊起自己留歐期間的見聞,交流得居然挺愉快。
  晚餐近尾聲時,顧寧遠頷首道:“年輕人多出外走走看看是好事。難得你一個女娃子也有這樣的胸襟。”
  ……連表揚都帶著重男輕女的意味。寫意偷偷眼角抽搐。
  “外麵再好,總比不得家裏舒適。女兒家最終是要嫁人生子的,總在外麵跑不見得好。”杜鳳儀卻與顧寧遠持另外一套理論。
  ……這言辭,本質上也算是重男輕女吧?寫意忍不住想,還好您沒生女兒……還好她是喬家的女兒……
  她突然隱隱慶幸自己並非是即將嫁過來的那個人。
  
  第二十二章
  熬過鴻門宴,喬寫意興高采烈準備告辭。然而半小時後,她卻坐在大廳沙發裏,手捧兒童畫報,正努力嚐試用淺顯易懂的語句講述小白兔與大灰狼的經典故事。
  顧思妍坐在她身旁,同樣聽得很認真,並時不時問一兩個很創新很有才卻讓喬寫意不知如何回答的問題。
  顧平生剛與父親談完話,自書房下樓,被母親拉住。杜鳳儀含笑打量這一大一小,低聲道:“瞧見沒?妍兒就喜歡粘著寫意。”
  “等妍兒稍微長大一點,明白了事理,就不會這樣不懂事了。”顧平生收回落在寫意與女兒的目光,握住母親的手,溫和說;“媽,我承認我對她挺有好感的,但也僅僅是好感。還是順其自然吧,您也別太刻意提及。”
  杜鳳儀不由淺歎:“今晚上有些話,我確實提得不妥了些。那還不是被你爸爸給氣的?”
  “你與爸都老夫老妻幾十年,何必爭這一時半會?”顧平生輕笑。卻得來母親一聲冷哼。“幾十年,他和我唱反調唱了幾十年!”她看著順眼的媳婦,他冷言冷語相對。她不滿意的那位,他卻是滿口稱讚。
  其實杜鳳儀心裏清楚,她並非當真想要針對喬書墨。說來說去,隻能怪那丫頭的性格,正好撞了她的忌諱。
  杜鳳儀這一生,最痛恨爭強好勝的女人。她無法不聯想,若不是喬書墨的性子恰似那個死了半輩子的女人,怎會得老頭子青眼?
  那個女人,哪怕是死了化灰了投胎轉世了,卻始終如一道鴻溝,橫亙在杜鳳儀與顧寧遠之間。
  顧平生頓感口拙。若是家楨在,仿佛總能輕易哄母親開心。歪理一套套,不知不覺就能將人繞得忘了煩惱眉開眼笑。
  豪門世家多得是牽扯不斷的恩怨。他從不認為父母恩愛家庭和睦。自小他就知道,父親在外一直都有女人,一個換下,自有另一個填補。母親曾經也鬧過,最後大概死了心絕了望,反正是平平靜靜地當她的正夫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就這麽一晃神已過去許多年,時光如白駒過隙。現在年越半百的二老卻為著小一輩的婚姻重新爭執起來。顧平生不免感到無奈。
  方才在書房,顧寧遠同他講完商業正事,忽地談及喬寫意。“那丫頭有幾分見識。喬老頭養得女兒倒都不錯,連我也難免有些羨慕。”然而語氣於此突兀一轉,“不過和喬家結親,一門就夠了。”
  顧平生聞言卻並未有太大反應,兩手半合攏置於胸前,沉默片刻,平淡問:“爸爸是知道些什麽?”父親的言談作風,他打交道這麽多年,也算是摸透八分。
  “你向來理智,不像那不孝子,將自己的生活攪得一團糟糕還不自知。”顧寧遠一想起小兒子就有些隱怒,還好大兒子平日的表現頗讓他滿意,“他那點荒唐事,我是清楚的。他再不爭氣,總歸也是我的兒子,該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該出手的地方我也會出手。”
  顧平生瞬時恍然:原來家楨在外看似活得瀟灑,若離開父親的庇佑,恐怕不知道要摔多少個跟鬥。那麽,他這些年裏對兄弟的明裏暗裏的幫襯,在父親的大手筆下,其實根本不算什麽了。
  “我不是偏心,也不是瞞著你。你好好打理集團就是了,我還不至於老到處理不了這麽點小事。”顧寧遠態度溫和。
  顧平生頷首答:“我知道的,爸。”頓了頓,複又開口,“您既然提起家楨,那意思是……寫意與家楨?”
  “家楨當年追求的是喬家老大,後來書墨出現,就成了三角戀。最後麽,一個出國,一個留下。到如今,家楨與書墨訂了婚。喬寫意歸國,我沒想到的是你對她有意思。”顧寧遠微微蹙眉,“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不多說,隻提一句,我不想看到兄弟反目,你看著辦吧。”
  顧平生到底愣住。他雖有猜測,但被父親點破往事經過,仍不禁些微驚訝。稍許,他才收斂思緒,點頭不語。
  偌大的客廳,燈火通明似白晝,視線所及是喬寫意與自己女兒細聲碎語的溫馨畫麵,有溫暖的家的氣息。她的眉目間有盈盈淺笑,用柔和的聲線念著童話故事,右手指腹輕滑過書籍的頁麵,偶爾因為妍兒的問題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母親早已去忙她的事情,隻剩下顧平生立於原地,靜靜注視著這個場景。
  如何來形容他此時的心情?那些因喬寫意而生的疑惑,像是浮在空氣中的微小塵埃,仿佛沒什麽重量,卻霧靄靄籠在他的心頭,紛擾許久,終在這一瞬間落定。所謂的真相,原來……如此。
  她對自己的刻意疏離與防備,原來如此。
  蛻去大家閨秀的外衣後的眉飛色舞,暗藏的是對愛情的失望和隱約的自我放逐,原來如此。
  可是如此對立矛盾的兩麵,究竟哪一麵才是真實的喬寫意?或許,這個問題對於喬寫意來說並不重要,她隻是需要用徹底的改變,來證明,她已斷絕一切過往,哪怕是曾經的自己。如此決絕,誓不回頭。
  顧平生無聲歎息。
  “從此,小白兔一家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喬寫意念完最後一句話,忍不住輕呼一口氣,“好啦,故事結束了。”
  短短的童話故事,她居然慢聲慢氣講了半個多小時,脖子因為一直保持微垂姿勢而略感酸漲。她抬手捏著後背頸項,不經意間對上顧平生的視線。
  他站在不遠處,不言語,表情仿佛沉思,目光似有深意。寫意怔住片刻,突然覺得幾分緊張,擠出一個皮笑,低頭躲開。
  “妍兒還要聽——”小家夥拽著寫意的手撒嬌,“媽媽講故事。”
  顧平生已麵色如常,走過來,蹲在女兒麵前,揉揉她的腦袋,溫柔道:“到睡覺時間了哦。”換來顧思妍一聲“啊”,噘起小嘴,表情糾結,
  喬寫意清咳兩聲,故作嚴肅。
  小家夥將兩道小眉毛皺得緊緊,內心掙紮良久,竟長長一聲歎:“唉,那就睡覺吧——”喬寫意到底沒忍住,噗哧笑出聲。“哎唷,妍兒,你怎麽、怎麽能這麽可愛啊?”邊大笑,邊輕捏她的小臉頰。
  顧思妍趁機滾進喬寫意的懷裏,兩手環住她,扭扭肉乎乎的小身體:“媽媽陪我一起睡。”
  寫意的笑聲嘎然而止。這回輪到顧平生的唇邊染上戲謔。
  北京時間九點,小家夥被顧平生哄去睡覺。喬寫意奉命作陪。不過這會兒,另外倆人正“熱火朝天”地解決民生問題。
  凡是學校周圍總有很多路邊攤。顧家楨當真領著喬書墨去M大附近吃大排檔,而且點得是川菜,辣得書墨眼淚鼻涕一直掉,全身冒汗,嘴唇像抹了一層血,完全沒了形象。
  “好辣!”書墨灌下大半杯冰啤酒,吐吐舌頭。
  顧家楨將她的杯子重新倒滿,笑得暢快:“無辣不歡。加點辛辣佐料,生活才會有激情。”
  “還是免了罷。”書墨擺手,神色間帶上些微譏諷冷意,“我的生活已經夠跌宕曲折的了,不需要再添加其他成分。”
  顧家楨放下啤酒瓶,無聲輕歎:“你看你,出來吃個飯也能這麽感慨,跟文學小青年似的。”書墨扯了扯嘴角,看他一眼,自顧自吃菜。繼續辣,繼續抹眼淚。
  “……慢慢來。”顧家楨取出紙巾,擦去她額頭滲出的汗,神情平淡,“我知道你心裏擱著不痛快。不肯說,又放不開,便總是胡思亂想。”
  書墨一滯,當即沒好氣反問:“誰胡思亂想了?”
  “當我沒說、當我沒說。”顧家楨舉手作投降狀,然後往書墨碗裏夾菜,笑道,“雖然是吃辣,但脾氣不能上火。你啊,有時候就是急躁了點。”
  書墨放下筷子,鎖住他的視線,一個字一個字緩緩道:“顧、家、楨,你什麽意思?”
  “我怎麽了?”顧家楨微微皺眉。
  “姐姐一回來,你就開始看我不順眼了?橫著豎著挑毛病,我就這麽惹你厭煩?”
  “墨墨你!”顧家楨竟一時說不出話來,仿佛所有的詞都堵在喉嚨,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他張了老半天的口,最終撇開目光,低聲道:“先吃飯吧。有話回去再說。”
  其實脫口而出後,書墨自己也愣住了。她呆怔許久,眼眶酸澀,終究落下淚來。
  周遭很是熱鬧。團團圍坐的大部分都是M大的學生,青澀麵龐,笑容囂張,有的是熱情和夢想。高談闊論,激揚文字,仿佛世界不過是手心那麽大,握緊就可以充當上帝。
  書墨的位置正對著馬路,抬眼就能看見三三兩兩的路人。好些年輕的情侶,或者手牽手走過,嬉笑打鬧;或者騎著載了心上人的單車,馳騁飛揚。
  是不是每個人都忘記,她喬書墨亦不過是一個23歲的小女子,比在座的這些青春笑臉大不了幾年?她同樣希望,任性的時候有人寬容寵溺,難過的時候有人支持安慰,快樂的時候有人分享歡笑。可為什麽她的人生蒼老得如此迅速?仿佛還未經曆花季雨季的燦爛,就已走入風雲變換的成人世界,接觸人情冷暖,感悟世態炎涼。
  那些被她跳躍而過的年少時光,究竟消逝在何方?連她的愛情都來不及風花雪月便已烙上成熟的印跡,隻剩下柴米油鹽。
  愛是小性子,是鬧脾氣,是時不時來點小吵架作為調劑。愛是看見對方的時候既歡喜又悲傷。愛是將那個人當成出氣筒、免費勞動力、保姆,還有撒嬌的對象。
  家楨,姐姐歸國後,其實我一直不安、心境煩躁,忍耐終於到了極限。你能不能別用“無理取鬧”的表情看著我?你能不能緊張一下、寵我一點?
  家楨,我知道愛情最後總會演變成親情。這些年,你習慣我的存在,於是逐漸不再寵溺與浪漫。爭執時選擇沉默,事後冷靜溝通協商,理智解決問題。節日時仍記得互送禮物,不過僅剩一種儀式。
  家楨,你的愛情已是親情,可是我的愛情仍然是愛情。你能不能再等等,等我的愛情變質,我們再用波瀾不驚的心態,一同攜手婚姻?
  書墨扯過一大把紙巾,將臉埋進掌心,拭去悲傷的痕跡。
  
  第二十三章
  回喬宅的路上,顧家楨沉默開車,喬書墨安靜看向車窗外。誰也沒有主動開口。
  二手跑車停在棲熹路81號。書墨抿著唇,等了片刻,見家楨依然沒有說話的意思,努力睜大眼睛,克製著聲線:“我走了。晚安。”
  話音未落,顧家楨喚了一聲“墨墨”,同時抓住她的手腕,強迫她對上自己的視線,表情認真,“我想過了,墨墨。等這學期正式結束,我將學校的事情都辦完,我們就準備結婚,好不好?”
  腦袋裏仿佛電閃雷鳴,書墨聽見自己的聲音略帶顫抖:“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爭取暑假內結婚。”顧家楨淺笑起來,伸手撫上她的臉頰,“雖說咱們訂了婚,我覺得還是有必要早點將你拐進門,以免夜長夢多嘛。”
  書墨覺得自己的思維突然停頓,一時竟不能明白“結、婚”兩個字組合在一起的概念。而顧家楨仍在絮絮叨叨。“貌似結婚也不是那麽容易。雖然房子是現成的,但到底要重裝修一下。是不是需要添置很多東西?拍婚紗、訂酒席、度蜜月,樣樣都麻煩……”
  耳旁嗡嗡直響。婚紗?蜜月?書墨眨巴著眼,直直看向顧家楨。
  “傻啦?樂瘋了?喜呆了?”家楨湊近她,“還是……難道不願意嫁給我?”被一張突然放大的臉驚嚇到,書墨“啊”了一聲,伸手不客氣拍向他的腦袋。
  “老婆——”顧家楨表情委屈至極。
  書墨佯裝嚴肅:“誰是你老婆?我還沒嫁呢。”
  顧家楨仍舊笑嘻嘻,繼續湊近,眼對眼,鼻對鼻。氣息纏綿,帶著彼此的溫熱,瞳深處惟有對方的身影。書墨在心底一聲淺長歎息,主動迎上去,吻住他的唇。
  喬寫意回到家時,所見的便是一堆人圍坐沙發,熱烈討論婚禮事宜的場景。
  一踏進門,她就被客廳的人員密度及熱鬧程度震懾到。瞄一眼手表,愈發納悶。理論上,這個時間點,母親應該在房內做麵部保養,父親可能在書房,書墨或許在她房內或許與父親一道辦公,畫情則八成泡在網絡。怎麽這會兒全部聚集,開家庭會議?
  “大小姐回來了。”茹姨最先發現呆立門口的喬寫意。
  畫情立馬招手示意:“大姐快來,我們正討論怎麽給二姐辦一個獨一無二的婚禮呢。”婚禮?寫意的腳步略微一澀,隨即恢複如常。
  “我原本想多留你兩年,倒是顧家老二等不及了。”宋若君拉著書墨的手,含笑道。
  喬父亦頷首附和,然後看向寫意:“小意回來得正好,快來替我的位置。這事兒你們娘子軍商量著辦,我就不參合了。”
  “爸爸這麽快就想溜啊?這可不厚道。”畫情勾住父親的手肘,笑容燦爛,“大姐剛回來呢,總得讓她喝口茶再來出謀劃策嘛。”說著,竄到寫意麵前,壓低嗓音,一臉奸詐:“大姐,時間可不早了哦,看來和顧大哥的約會進行得……嗯嗯嗯。”
  “你個小八卦!”寫意忍住敲她腦門的衝動,視線掃過父母與書墨,平靜開口,“我先去換身衣服再下來。”
  開門、關門,一扇之隔,仿佛將所有的嘈雜熱鬧阻隔在外。喬寫意怔怔靠著關緊的房門,閉眼,略抬頭,深呼吸。她絕不允許自己現在的生活因那場年少時的愛情而再度變得一團糟糕。那該如何,才能令此時的心境平複如止水?
  喬寫意伸手覆住雙眸,唇角彎起一抹弧度,帶著譏諷與自嘲。她到底還是心有不甘,不然怎會在聽到書墨與家楨的婚訊時,仿佛冷風過境,所有的理智差點凍結成冰?
  手提包裏突然傳出手機鈴聲。她恍然回神,摸出手機,屏幕顯示是顧平生的號碼。猶豫片刻,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喂?”
  “休息了?”在顧平生聽來,話筒傳來的聲音有氣無力,透著濃濃的疲倦。
  “沒有。”寫意握著手機,慢慢走到窗口,“有事?”那端的顧平生不知為何沉默不語。稍許之後,正當寫意懷疑手機信號問題時,聽見他用天籟男中音,溫柔道了一聲“抱歉”。
  寫意當即怔住,訥訥反問“為什麽”。
  “今晚你辛苦了。”隻是極其簡單的一句話,最直白的問候,幾乎不曾起伏的語調,卻全然沒有客套寒暄的意味。顧平生的關心與體貼,隻是藏在字裏行間。在這樣安靜的仿佛全世界隻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讓她有一瞬間想掉眼淚的衝動。她站在窗旁,看著夜色中的花園,無聲說“謝謝”。
  顧平生剛送喬寫意回家,這會兒還在開車,見寫意好一會沒有反應,笑了笑,道:“早點休息吧。”正準備掛電話,突然傳來寫意一句“等等”。
  “顧平生,為什麽?”
  這回輪到他茫然。寫意的口吻仿佛在執著著某個答案。“什麽為什麽?”他從來不是隨便給答案的人。
  “你知道的,就是,就是為什麽。”她有些吞吐,頓了頓,複又開口,“我不至於那麽笨,一點都感覺不出來。”
  原來。顧平生了然,明知她看不見,卻仍舊一臉認真地反問:“寫意,是不是得不到答案,你會一直很有負擔感?”
  寫意抿了抿唇:“那是自然。我不能無緣無故接受一個人的……付出。”其實她更想用的是“接近”這個詞。這樣突然而至的刻意靠近,她會害怕,繼而非常想要逃避。
  “寫意,這不是付出。”顧平生淺笑,“一開始我是有目的的,你知道。”
  “你用了‘一開始’。”
  “對。現在,不,今晚之後,我覺得我的目的已經不重要了。”顧平生很高興。跟一個聰明女子對話,會讓人覺得輕鬆,且充滿樂趣。
  “為什麽?”寫意忍不住蹙眉,對話中含了越來越多的疑問,她快記不清最初的提問。
  他終究笑出聲:“何必想得那麽複雜?我隻是不需要那個目的了而已。”
  好吧,就算如此,那又說明了什麽?寫意對著空氣努力思索,最終放棄:“顧平生,你讓我頭疼。”仿佛躲不開,甩不掉。可是他並未對她惡意相向,且又是喬氏將來的親家,總不好翻臉不認人吧?
  “其實真的很簡單,寫意。”顧平生突然心疼這個總是獨自作戰卻依舊能妥善生活的女子,“你是你,我是我,沒有別人,撇開世俗帶來的困擾,我隻是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自他了解那樣一個所謂的真相後,言辭間已然帶上隱晦.
  “……可是,為什麽你想了解我?”想了想,還是說出那句不客氣的話,“為什麽你想了解,我就得讓你了解?”她的生活,之前不存在一個叫顧平生的男人,照樣有聲有色照樣風生水起,何必多此一舉?
  顧平生顯然被這個問題嗆到,過了片刻,緩緩回答:“因為我想成為你的人生的傾聽者。”
  我的人生不需要傾聽者。
  這是喬寫意的回答。噙著冷笑,直麵窗外鋪天漫地的黑暗。星光耀眼閃爍,依舊照不亮整片天空。月光如水傾瀉,到底填不滿每一處角落。
  傾聽什麽?她的人生是一出狗血言情劇:人物單一,情節惡俗,過程糾結,結局諷刺,有什麽值得去說?即便她真想尋找一個人坦白心事述說過往,那個人,亦絕不是身份尷尬的顧平生。
  “寫意。”顧平生無聲歎息,“何必這麽早下結論?”
  喬寫意咄咄反問:“你怎知我的結論下得輕率?”
  “……我竟然說不過你……”顧平生帶上幾分哭笑不得,“寫意,請勿走極端。如果你認為若幹年前的性格帶給你痛苦,並不代表如今這番改變,就能得到快樂。”
  喬寫意一怔,隨即沉下臉色,連帶聲音都透出明顯冷意:“你想說明什麽?”
  “我並無惡意。”
  “你現在的言行讓我不得不懷疑。”此刻的喬寫意像一隻全副武裝的刺蝟,麵無表情,戒心十足,“顧平生,或許我可以認為,你知道很多故事,那些……被刻意隱瞞的往事。但這並不表示我會妥協你幹涉我的生活。”
  “寫意——我從未想要對你的人生指手畫腳。”盡管遠程通訊,顧平生仍明顯感受到了她豎起的根根利刺,“我隻是認為,你是如此聰慧豪邁的女子,不畏懼廣闊天地,卻偏偏選擇孤立自己的內心。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你離家千裏,是否始終覺得孑然寂寞?”
  是,當繁華落盡、嬉笑過後,茫然四顧,便覺人生不過如此,活與死隻在一念之間。隻有與慕楓在一起時,才能稍稍緩解那樣莫名且無止盡的空蕩虛無。
  然而,是又如何?她的內心感受,沒必要告訴顧平生。停頓良久,寫意平淡回答:“謝謝你的關心。我活得很好,並且,會一直很好下去。”不等顧平生反應,她又繼續道:“不好意思,我想休息了。”
  “……寫意,請允許我多囉嗦幾句。”顧平生的語調平緩輕柔,“我亦有過那樣一段時光,在海妍走後。用工作填滿生活,隻因懼怕安靜時的孤獨。”他自認他的人生並未有太多特殊之處,唯一的意外便是妻子早逝。在那場翻天覆地的災難裏,顧平生終得感悟良多。如今,倒成了他冒充心理醫生的砝碼。“寫意,我承認我知道了你的故事,所以覺得當初的目的對於你來說太過分。那段過去是你們三個人的秘密,我沒有資格發表任何言論。我隻是想,寫意,你當真解開了心結?我的問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沒有同情,沒有居高臨下。我隻是清楚將心結憋在深處腐爛時的難受……寫意,我亦希望你可以真正活得很好。”
  那麽長一段話,他一口氣說完,連自己都感到幾分驚訝。當真是肺腑之言、用心良苦。這多年來,他早已習慣商場中的虛虛假假、人言鬼語,沒想到還記得“真誠”二字。
  寫意明顯愣住,好一會,才訥訥道了聲謝,一身戒備不知覺撤去,連帶倆人間的氛圍亦趨向緩和。
  “好了,時間也不早,你抓緊休息吧。”顧平生的態度依舊溫和。
  “哦,好。”寫意突然憶起客廳一幕,幾分憤怒幾分難過。書墨怎麽可以這樣,讓她難堪?“他們要結婚了。”
  “誰?”
  “他們……”寫意並未察覺語氣中流露的軟弱,“我沒辦法祝福他們,我做不到。”
  “那麽不要做。人有時候需要適當得表現自己的真實情感。”
  “這樣?”
  “對。你做得太完美,會讓他們都忽略了你的感受。”
  “……嗯。”
  那就聽顧平生的吧。她不願勉強自己微笑。他們婚禮的丁點細節,她都不想知道。就躲在房間裏,什麽也聽不到。
  
  第二十四章
  浴室裏,寫意將身體全部浸沒入溫熱的世界。再放一段鋼琴曲,閉上眼,什麽都不去想。全身心舒緩。泡完澡,仿佛每個細胞都透出新鮮的味道。
  鏡麵籠著一層水氣,朦朧隱約。寫意伸手,掌麵抹過,由上而下,最終連成一片清晰。鏡中的年輕的裸體像一幅藝術畫,毫不吝嗇地展示著完美。她隻是靜靜站著,打量這具青澀卻成熟的軀體。它可需要愛?她呢?
  隱約傳來敲門聲。
  寫意斂神,換上睡衣走出浴室,揚聲道“等等”,邊快步走向房門。
  “姐。”開門,麵對麵的是書墨。“我能進來麽?”
  “有事?”寫意並未挪動姿勢,隻淡淡問。
  書墨一怔,隨即微笑:“想找姐聊會天。”
  寫意忍不住無聲歎息,看向她,片刻,到底轉身讓出空間。
  “姐,晚上開窗容易飛進蟲子哦。我幫你關上吧。”話音未落,書墨已經走至窗旁,正伸手,被寫意叫住。“沒事,我隻是想通通風。”
  書墨動作一滯,緩緩收手,轉身微笑:“姐,你今天第一天工作,感覺怎麽樣?”
  “很累。”寫意倒了杯水,遞給她,“一想起你平日在公司要處理那麽多大小事情,覺得真辛苦。我雖然是大姐,卻一直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想來真慚愧。”
  “姐……”書墨突然眼眶酸澀,忙低頭收斂心緒,再抬眸已然恢複笑容,“姐,你真煽情。你還記不記得,小學時我鬧著跳級要跟你讀一個班,爸爸不讓,你在一旁沉默老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會照顧墨墨’,後來終於說服了爸爸。”她一頓,笑容擴大幾分:“從小到大,你一直都很寵我。”
  寫意對上她的視線,亦不禁麵露淺笑:“誰叫你小時候總愛跟著我轉,我有什麽法子?”
  “姐你好像很有小孩緣哦。現在也一樣,妍兒一見麵就粘上你。”
  寫意忍不住歎氣:“別提這事。我自己都莫名其妙,還連累媽鬧心了。”她端著水杯窩進沙發。“你來找我,就為了聊小時候?”
  “……我隻是覺得,自你回國,我們都沒有機會坐一起好好聊一聊。”書墨在她旁邊坐下,“姐,我要結婚了。”
  “我知道。”寫意微微蹙眉,“所以,我們得聊一聊?”
  “姐,你曾說,如果他待我不好,你第一個要他好看。我以為他對於你來說,已經是過去。”書墨看向她,“我以為,你會下樓。”
  寫意笑出聲:“他對於我來說,確實已經是過去。我不可能追到四年前,阻止你們的認識,也不可能回到三年前,選擇留下繼續糾結。”
  “但是,墨墨,已經造成的傷害,就好像在心頭劃了一刀,就算時間過去不再疼痛,亦會留下疤痕,再也恢複不到最初。墨墨,我自認我已做到極限,該粉飾的,該裝聾作啞的,我都做了。可是我也有累的時候。在外累,在家還是累。所以,墨墨,不要逼我。”
  “姐,對不起,讓你難受……”
  “好了,墨墨,這個話題實在沒什麽意思。如果你隻是來跟我說這些,就此打住。”寫意打個哈欠,直接道,“我也想休息了。”
  “哦,那姐你休息吧。”書墨起身,“對了,我聽茹姨說,她兒子下月會來公司實習?”
  “對。爸爸已經答應了。”
  “姐,其實這種事,跟我說就可以了。”書墨笑笑,“那,晚安。”
  寫意保持著窩在沙發的姿勢,目送書墨離開,然後緩緩地,唇邊漾起一抹自嘲。
  九點是規定上班時間。喬寫意八點半已抵達翻譯社。掃視一圈,偌大的辦公室空無一人,她不禁吐舌聳肩,思量片刻,幹脆開始收拾文檔消磨時間。正悉悉索索,身後突然飄來一個虛無空蕩的男聲:“這麽早啊?”寫意一驚,手頭文檔啪地掉地。
  “呃,嚇到你了?”竹子撓頭。
  寫意定下心神,瞧見他睡眼惺忪,還頂著一頭鳥窩,立馬不客氣地笑出聲。不用問也知道他昨晚加班,留在社裏休息。
  竹子一瞬間竟覺得很不好意思,耳垂微紅,訥訥開口:“那個,我去洗臉。”然後轉身就溜。
  足過了九點半,大夥兒才全部出現在社內。
  “到底幾點上班啊?”寫意猶豫再三,私底下問蘇蘇。
  蘇蘇露出溫婉淑女的一笑,紅唇輕啟,吐出倆個字:“隨意。”
  哈?
  “照規矩是朝九晚五,但隻要按時把自己的活計搞定,何姐不會限製你具體的上下班時間。”
  ……隻有特立獨行的老大才能帶出與眾不同的下屬們。寫意頓時眼角抽搐。正聊著,阿離笑眯眯走近,扔下一個文件夾,朝寫意拋一個媚眼,道:“昨晚三陪的成果。何姐指示交給你負責,截止日期是本周四十二點前。她將親自驗收。”
  陪吃陪喝陪笑,此乃三陪。
  這都是一群什麽人呐?!好在喬寫意經過昨天的洗禮,免疫指數直線上升,已然做到波瀾不驚。點頭了然,開始工作。
  寫意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充實且安定。每日上班,埋首各國語言,每每大腦糾結成團,便與一幫同事嬉笑打鬧一番,調劑心情,然後繼續投入戰鬥。常自覺儲備不夠,所以回家後亦主動學習充電,於是顧不得情愛恩怨。
  與顧平生仍有交集,大多是私人性質。隻因工作方麵有何姐與王秘書在,寫意倒很少與顧平生有正麵接觸。他們一般電話聯係,閑閑聊些瑣事,交流看法。間或顧平生約她吃飯。如果無須加班,寫意也不扭捏推托。吃飯而已。再者,她的故事,顧平生已經知曉,所以用不著繼續偽裝。有一個能鬆懈麵目輕鬆對話的人,似乎亦是件不錯的事。
  他們或許可以稱呼為朋友。僅此而已。
  當然依舊無法屏蔽某些消息。
  聽說顧老先生送予書墨與家楨一套新房。
  聽說婚期已定,八月中旬,地點仍在商研中。
  之所以“聽說”,主要因為寫意在家人眼中的形象是日漸奔波。喬母免不了擔心,提醒她注意休息,亦不再拉她商量書墨的婚事。於是以上種種本該是全家討論的決定都成為“通知”。
  時間便是這樣悄然滑至七月。
  “寫意,救命——”妹妹頭狂奔而來,直接撲向寫意的辦公桌,兩眼淚汪汪,像極了純潔無辜的小白兔,“緊急呼救——”
  寫意慌忙挪走辦公桌上的茶杯,小心翼翼問:“幹嗎?”一般來說,像極了小白兔,並不代表就是小白兔,更甚者,這年頭的大灰狼都喜歡偽裝小白兔。相處後,喬寫意對這幫同事的本性甚有了解。
  “寫意,你知道我娘在逼婚,對不對?”
  ……妹妹頭最近都在為此哀號,寫意哪怕兩耳塞棉花,亦逃脫不了她的魔音。
  “竹子要加班趕任務,飆哥已經回家陪夫人,蘇蘇剛好請假,何姐晚上有要事,所以……”
  ……所以能求助的人隻剩下她喬寫意了。
  “所以拜托你,代替不得不去相親的我,同阿離一起去參加一個飯局?”妹妹頭的雙眸在一瞬間爆發真摯無比的光芒。
  “……讓他一個人去唄。”
  “那怎麽可以?這種套交情講客套拚酒量的飯局,最忌一個人上戰場了。再說這張大單子本來一直是我們社的業務,這回合同到期,對方突然猶豫暫不續簽,所以晚上的飯局還是擂台賽,更不能讓阿離一個人去了。”妹妹頭一口氣說完,肺活量不足,愣是在寫意麵前喘了半天。
  寫意替她覺得辛苦,遞上茶杯,順帶伸手幫她順氣,邊謹慎開口:“這麽重要的飯局,我恐怕擔當不起誒?”的
  妹妹頭接過茶杯一飲而盡,然後啪一聲放下杯子,握住寫意的雙手,雙目炯炯:“我相信你!”不等寫意反應,她迅速變換表情,露出兩排閃著亮光的潔白牙齒,兩手比劃打槍的動作,笑得甜蜜蜜:“我看好你喲!”
  ……寫意當場絕倒。
  於是這般,喬寫意臨時替換上場。妹妹頭將文件資料交到寫意手中後,便以光速消失了。究竟是急著奔去準備相親,還是怕寫意反悔,真相隻有她自個兒清楚了。
  寫意望著她揚塵遠去的方向,再次抽了抽眼角,然後打開文件夾,當即呆愣,隨後啼笑皆非。之後,當她尾隨阿離出現在“左岸右岸”餐廳時,還是沒辦法抑製哭笑不得的表情。
  
  第二十五章
  三國鼎立,北魏、西蜀、東吳,這是曆史常識。飯桌上,東西並立兩大翻譯社,均虎視眈眈,目標直指尚未抵達的喬氏企業代表。
  喬寫意小口喝著菊花茶,神色異常淡定。
  方才阿離與眾人寒暄完畢,正打算介紹新人喬寫意,被她恰恰攔住。不顧阿離眼底的些微驚訝,隻含笑同他們道:“我姓喬。”
  競爭對手半認真半玩笑:“喬小姐與喬氏?這豈不是成了自家人的生意,那我們還忙乎什麽?”都是人精,免不了懷疑,台詞下潛藏著的是試探。
  喬寫意噙著官方微笑,佯裝正經回答:“自家人也得辦公平事嘛。”不否認亦不承認。真亦假假亦真。你弄得越真,對方倒覺得是假。讓人摸不透才是高招。
  雙方派出的都是業務代表,平日裏做得就是磨嘴皮子的工作,看似談笑風生,實則綿裏藏針。你來我往,不亦樂乎。何氏翻譯社這邊自有阿離這根頂梁柱撐著,喬寫意隻管保持禮儀,間或應答幾句廢話,倒不麻煩。令她略微不安的是,雖說以前就很少在自家公司出入,且出國三年,認識她的公司職員應該極少,但誰知道會不會有例外?
  喬氏代表姍姍來遲,一男一女,都是陌生麵孔。寫意暗暗鬆一口氣,笑容也多了幾分真實。
  又是一圈客套,三方才入席落座。菜陸續上桌,紅酒、白酒、啤酒統統端上台麵,仿佛瓶瓶都是白開水,個個都是海量。國人就喜在飯局上解決問題。
  這種場合,敬酒是一門學問,擋酒是一項技術。寫意借口酒量不好,樂得被阿離照顧,該裝傻充愣的時候絕不精明,該談論正事的時候亦絕不含糊。
  喬氏似乎有心想換合作對象。其實光看今晚的飯局,喬氏代表放棄原合作雙方的私下溝通,而選擇邀請三方到場,已經是表明了態度。阿離這會兒的努力估計隻能打水漂。
  寫意不解。照理說,喬何長期合作,一直沒有鬧過什麽不愉快,找不出突然替換的理由。再者,建立新的合作關係是一項風險投資,喬氏何必費心費力?
  看向仍舊與眾人談笑陪酒的阿離,寫意在心底無聲歎息,靠近阿離耳旁,低聲勸道:“少喝點。”阿離看了她一眼,輕輕點頭。恐怕他心裏也是清楚的。
  無聊無趣無奈的飯局。
  寫意取出手機,來回翻著號碼表,卻發現找不出一個可以閑聊胡扯的對象。一下子竟覺得憋悶。她的人生是否太過失敗,連一個可以發牢騷的朋友都沒有?
  總有這樣的一時半刻,讓人感覺孤獨。寫意猶豫好久,終究發出一條短信。許久未有回音。
  “喬小姐怎麽都不說話?”席間某男突然將話題拉至寫意身上,舉杯問,“不知道美女給不給我這個麵子?”
  寫意一臉為難:“怎麽辦?不是美女,想給也給不了。”引得眾人皆笑。某男摸摸鼻子,一臉訕笑:“如果喬小姐都不算美女,那就沒有美女了。”
  寫意撫掌:“帥哥,你這話可是得罪這裏的諸位美女哦。要罰酒!”
  “就是!罰酒!”阿離亦幫腔。倆人鬧著非要他自罰喝完整杯啤酒才罷休。阿離偷偷誇讚:“瞧不出來,很有水準嘛。”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誰?”寫意挑眉。
  這一鬧,倒將寫意拉進酒來酒往的境地,連著好幾個人輪番敬酒,頗有不灌倒她不罷休的架勢。寫意不得不應戰,一輪轉下來,絞盡腦汁推擋進伐也難免被灌下了幾杯。於是這會兒響起的手機鈴聲就像救命天籟,寫意暗自慶幸,趕忙出逃。
  “在忙?”入耳的男中音確實堪比天籟。寫意走至稍微安靜的角落,輕快道:“你這電話來得太及時,救我於水火。”
  “那我豈不是成了你的救命恩人?”顧平生笑出聲,“是不是該考慮……”
  “以身相許這麽俗套的報答方式就免了吧?”寫意打斷他的話。
  手機那端,顧平生頓了頓,淡淡道:“奔過三的人了,想不俗套都難。”
  ……“有事?”寫意決定轉移話題。
  “其實我也是借口打電話,溜出來呼吸點新鮮空氣。”
  他倒是坦白。寫意一樂:“你也在應酬哦?在哪兒呢?”
  “瞧你,眉眼都笑彎成一條縫了。”他的話音未落,寫意已是大驚。“啊——你也在‘左岸右岸’?”她當即東張西望,“快出來,別躲了。”
  “我猜測而已。”換來顧平生的爽朗大笑。寫意瞬間額頭黑線。
  兩人閑聊許久才結束通話,寫意又去洗手間補了補妝,才慢悠悠晃回VIP房間。一落座,阿離隨口問了句:“寫意你去哪兒了?這麽久。”飯局已接近尾聲,這會兒正值最後一番的互誇與寒暄。
  “是‘潑墨寫意’的寫意?”有人插話,笑道,“喬小姐的名字真好聽。”
  剛巧這會兒沒其他人說話,原本音量不高的對話傳至喬氏代表的耳中,兩人當即驚訝,彼此對望,均掩飾不住神色間的猶疑。
  寫意隻顧著向身旁之人道謝,未曾注意對麵的變化。等她再抬眸,一切已風平浪靜,亦到了“一拍三散”的時候。
  餐廳門口,阿離準備送喬寫意回家,被她阻止。“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自己打車就行。”寫意瞧他眉目間有隱隱疲倦。
  “那怎麽可以?現在是晚上,絕不能讓女生單獨回家。”阿離執著紳士作風。
  倆人都堅持個人意見。寫意的手機突然響起,接通後,傳來一道不容商榷的指示:“直走,馬路對麵。”寫意脫口“啊”了一聲,一頭霧水,踮起腳尖望向馬路對麵,隱約見停著一輛轎車。“你……不會是在對麵那輛車裏吧?”
  “為什麽不會?”顧平生輕笑反問。
  “……”喬寫意默默望天。
  無視阿離意味不明的賊笑,喬寫意匆匆穿過馬路,鑽進奧迪車內,邊係安全帶邊問:“你怎麽知道我這會兒散場?”
  “有個成語叫守株待兔。”顧平生看她一眼,唇角微微上揚。
  “……敢情我是那隻奔跑不看路、愚蠢頭撞牆的白癡兔子?”喬寫意忍不住翻白眼。
  顧平生大笑:“也可以將我看成是那個隻知道原地等候、想不出聰明法子的懶惰農夫。”
  喬寫意再次無語凝噎。
  奧迪匯入車流。車廂內有鋼琴曲流淌,縈繞整個空間。寫意閉目傾聽,手指不自覺彈動。
  “會彈鋼琴?”顧平生打破恬靜氛圍。
  “會是會,但不精。”寫意仍舊未睜開眼,靠著車墊,微微一歎,“小時候怕苦,不懂得堅持,長大後隻能遺憾。”
  顧平生合著節奏輕拍方向盤,道:“我也會,同樣不精。”
  “咦,你會鋼琴?”寫意直起上身,注視他的側臉,目光炯炯,“說起來,第一次見你,覺得戴眼鏡的你很有書生卷氣。會彈鋼琴的書生……唔,怎麽就經商了呢?”
  “結果現在滿身銅臭了?”
  寫意訕笑:“那倒不是。”
  “我有輕微近視加散光,辦公時會帶眼鏡,平時倒沒那個習慣。”顧平生突然開口解釋,“看來要慢慢嚐試都帶眼鏡。”
  “為什麽?”寫意驚訝,“我聽說習慣了帶眼鏡會脫不下來,很痛苦的。”
  顧平生調頭,對上她的視線,眉目染笑:“為了冒充書生。”語氣竟頗為認真。
  寫意一怔,不自覺撇頭,看向另一側窗外。
  車廂內重新陷入沉默。
  奧迪駛過一盞盞街燈,光影明滅。寫意取出手機,屏幕顯示北京時間才過九點,不早不晚,街頭仍有幾分熱鬧。
  “前麵在幹嗎?”堵車了?這麽擁擠。寫意決定不恥下問。
  顧平生突然微皺眉頭:“好像在測酒精。”警察叔叔為了在各位司機心目中強化“不可酒後駕駛”這個條規,間或突擊檢查,當街一輛車一輛車的攔截,每人對著簡易儀器呼出一口氣,以檢測酒精含量。
  寫意了然:“等等。你喝酒了沒?”
  “哪有應酬不喝酒的?”顧平生答得似天經地義。“那怎麽辦?”寫意當場變臉。
  顧平生看她一眼,淡定道:“……我沒醉。”
  “醉沒醉是程度問題,喝沒喝是先決條件!”寫意神情緊張。
  “……那換你來開車?”
  “問題是我也喝酒了啊——”寫意仰天長嘯,“要不我們現在調頭,先溜為上?”
  “……這是單行道。”
  寫意頓時風中呆立,石化龜裂。此方程居然無解!眼見距離警察叔叔越來越近,為什麽顧平生的表情依然如此淡定?“是不是少量酒精會不容易測出來?要不換我開車?”寫意表情糾結。
  “你乖乖坐著就行。”顧平生突然輕笑,“不提其他,我怎麽可以讓你背黑鍋?”
  
  第二十六章
  事件的發展出乎意料——“出乎意料”是一個微妙的詞。樂極生悲是一種“出乎意料”,絕處逢生同樣是一種“出乎意料”。
  還未輪到奧迪,前方的臨時測試點突然嘈雜。寫意探出窗外,張望片刻,縮回腦袋時“O”著一張嘴。“吵架了誒。”她嘖嘖感歎,“酒後駕駛本就違反法律條規,理屈居然亦能氣壯。”
  “特權自古存在。有公然挑釁,有遊走邊緣,也有暗不見光。”顧平生不置可否,“不過這種場合搞爭鋒相對,絕對是下下策。”
  “聽上去是經驗之談,看來顧先生是深暗其道嘛。”寫意笑得燦爛,“怪不得能這麽冷靜。”
  顧平生看她一眼,神色幾分無奈。
  爭執越來越激烈。其實這種事端很常見。往往是半上不下,稍微有點權勢的人更熱衷搞特殊化。一旦遇上不買賬的“小嘍羅”,發展為惱羞成怒的概率當即擴大,最後演化成麵子之爭,小事亦能變大事。
  交警們忙於處理紛爭,顧不得攔截測酒精,不少車輛呼嘯一聲,瞬間跑得老遠。顧平生卻是不緊不慢:“我看車主應該是喝醉了。這會兒酒勁正上頭。等他清醒了,估計會後悔。”
  寫意卻是興致勃勃地觀望事態發展:“哎呀呀,要動手了!被拉開了!打電話找後援嗎?”現場解說員正當得不亦樂乎,不經意掃到顧平生哭笑不得的目光,一時訕訕,皮笑著解釋:“其實我這個人本質邪惡,正是魯迅大師筆下的典型旁觀者。”
  顧平生忍不住笑出聲:“喬寫意,有沒有人說你很可愛?”
  “他們一般稱呼我為美女。”寫意佯裝認真。話甫出口,自己倒先不好意思,笑得眉眼彎彎。正巧這會兒,後麵一輛車超過他們,一溜煙不見了影。寫意見狀,當即急了:“哎,他們都溜啦,你怎麽還不開車?真等著被抓啊?”仿佛顧平生是扶不起的阿鬥、不可雕的朽木,那神情,就差捶胸頓足。
  顧平生發動引擎,眉目間慢慢漾滿笑意:“我就等著你這句話。”
  “啊?”
  “給你一個做小人的機會。”
  “……顧、平、生!”
  與顧平生道別,寫意踏進家門,一眼見茹姨端著水果盤自廚房走出,笑嘻嘻打招呼,順手撈了塊蘋果塞進嘴裏。
  “大小姐什麽時候回來的?”茹姨停住腳步。
  “剛剛。”寫意邊咀嚼,邊又抓了一塊,“茹姨,你這水果是給誰準備的?”抬眸卻見茹姨神色帶愁,正想關心詢問,大廳沙發那端傳來畫情悶悶不樂的一聲喚:“大姐——”
  “情情?”寫意循聲看去,“你怎麽了?”
  喬畫情哀怨大叫一聲,將頭埋進抱枕裏。卻是茹姨尷尬答:“都是小羽的錯。”
  “小羽來了?”寫意更加一頭霧水。
  茹姨點頭,露出苦笑,走至沙發,將水果盤放在茶幾上,示意寫意過來坐著吃。
  “到底怎麽回事啊?小羽人呢?”寫意坐在畫情對麵,“爸、媽,還有墨墨呢?”畫情抬頭,耷拉著肩膀,重重歎氣:“都不在家!除了那個該死的陸羽禾!”
  “小羽怎麽得罪你了?他是第一次來我們家吧?”寫意對她們的含糊其辭很是無奈,“情情、茹姨,商量好誰來解釋了沒?你們這樣吞吞吐吐,我很鬱悶的。”
  “我來說罷。”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年輕的男聲,“是我不對,不小心看到不該看的。”
  寫意驚訝回頭,入眼是一張略顯青澀卻棱角分明的臉龐,麵色凝重,不過因為五官清秀而減了不少嚴肅感,和照片中的陸羽禾仿佛相似,又有些差別。
  雖說寫意常在茹姨口中得知陸羽禾的消息,也見過他的相片,但這會兒才是第一次見到真人。她拿茹姨當長輩,茹姨的兒子自然是弟弟輩,故一直跟隨茹姨喚“小羽”這個昵稱。但真人在前,竟突然有些別扭,“小羽”這個稱呼一時喚不出口,隻含笑道了聲“你好”。
  一旁的畫情卻悄然漲紅了臉,舉起手中的抱枕砸向陸羽禾,邊忿忿:“不許你說!”
  寫意頓時驚訝,眉頭緊蹙,目光掃視這三個人,良久,聳肩道:“好吧,你們繼續,我上樓換衣服。”說罷起身,被畫情急急叫住。
  “姐——”她噘嘴撒嬌,“你陪我一會兒嘛。”
  “陪你們在這兒眉目傳情?”寫意攤手。惹得畫情尖叫連連。“好啦、好啦,停止你的魔音穿耳。跟我上樓去。”寫意無奈,將畫情一把拽起。
  其實前因後果很簡單。畫情扭捏半天,擠出三句話。
  這三句話分別是——“姐你知道的,我平時洗完澡喜歡在房間裏裸奔。”、“我怎麽曉得房門沒關死,是掩著的?”、“我開了電腦看恐怖片,想著你們都不在,就把聲音放得大了點。”
  “結果恐怖片的效果引得某無知無畏小青年衝進來,妄圖英雄救美結果看到美人出浴。”寫意總結呈詞,揉著肚子笑到沒氣。
  “姐——你太不厚道了!”畫情對戳手指頭,神情沮喪,“全被看光了!我虧大了!”這般碎碎念個不停。
  寫意在一旁樂了許久,總算收斂笑意,清咳兩聲:“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不吃虧。”
  畫情瞪她一眼:“如果你的建議是‘看回來’三個字就免談。”
  “哎唷,我妹妹怎麽這麽聰明?”寫意故意麵露詫異。
  “姐——!”畫情抓狂。
  “好、好,不逗你。”寫意勉強保持淡定,“烏龍而已。情情你大人大量,饒了陸小生吧。他到底是客。再說,咱情情那魔鬼身材,他看得著卻碰不到,估計心裏頭更鬱悶呢。”
  畫情徹底崩潰,給寫意一記悲憤至極的眼神,幽幽開口:“……大姐,我現在才發現你原來最擅長落井下石。”
  “呃,多心了吧?你姐怎麽會是那種人呢?”寫意堅決否認。
  “哦?”畫情湊到她麵前,目露精光,“姐,你今晚好像心情很好嘛。”
  “我最近的心情都不錯呀。”寫意眨巴眨巴眼,一臉無辜表情。畫情不買賬,摸著下巴:“唔,滿麵桃花,春風得意。有情況,果然有情況。”說罷,笑容越發狡黠。
  寫意微微一歎,佯裝無奈道:“比不上情情你晚上這一朵大桃花呐。”畫情當即呆滯,啞口無言。
  不管畫情如何唉聲歎氣,陸羽禾仍是要暫住喬宅,並即將在喬氏企業實習。回了臥室,她鎖緊房門,檢查三遍仍不放心,憤而大喊:“啊——這樣下去我會得強迫症的!”
  深呼吸。她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喬畫情!……可是為啥還這麽鬱結呢?畫情尖叫著撲到床上,被單悶頭,滾來滾去。
  敲門聲後緊接著一道男聲。“喬小姐。”
  陸羽禾!畫情的尖叫嘎然而止,打滾停在半途,麵部肌肉抽搐,一動不動。
  “喬小姐?”陸羽禾在門外等了片刻,發覺裏頭沒了聲響,猶豫著又喚了一聲。一秒後,房門大開,喬畫情一臉猙獰、凶神惡煞、氣勢洶洶,劈頭蓋臉來一句:“幹嗎?!”
  當場將陸羽禾震住,半天回不過神。
  “我、問、你、幹、嗎。”畫情見他呆滯良久,咬著字再問。
  “哦。”陸羽禾一窘,不過很快恢複鎮定,略帶尷尬道,“剛才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對不起’。”
  “就這樣?”
  他一怔,點頭:“就這樣。”
  畫情不言語,啪一聲關上門,又將陸羽禾嚇了一跳。
  “哇,你們搞什麽?”寫意正打算下樓,一開門便被畫情重重的關門聲驚到。
  “不是我們,是喬三小姐!”陸羽禾看她一眼,眉頭緊蹙,隨即直麵緊閉房門,朗聲道,“喬畫情小姐,我向你鄭重道歉。我不該在聽到鬼哭狼嚎尖叫救命時以為你出事顧不得敲門直接衝進去關心你的安危!更不該事後沒有負荊請罪剖腹謝罪還讓你看到我這張虛偽歉意的臉!”
  寫意當場噗哧笑出聲。
  房門再次打開,畫情咬牙切齒,瞪著門口陸羽禾,竟是一個字說不出來。而眼前之人露齒一笑,扔下句“我說完了”,轉身就走。
  畫情隻覺得一股憋屈自胸口徘徊,在看到寫意死死忍住笑的模樣時終於暴走,直接衝向陸羽禾離去的方向,卻被寫意拉住。“好啦,冷靜一點。”寫意無奈,“抬頭不見低頭見,你當真要鬧成大事?”
  “可是姐……”
  “呐,我看小羽這個人是吃軟不吃硬型的。你表現得越大度,估計他會越不好意思。”寫意出謀劃策,“相信我,沒錯的。”
  “……我回房。”畫情垂下腦袋,怏怏調頭。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向寫意,目光渙散道:“姐,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你很腹黑。我要告訴顧大哥,讓他引起重視,以防不測。”
  寫意頓時額頭黑線.
  
  第二十七章
  陸羽禾是磨蹭好幾天才決定來容城。
  下半年就是大四,事關前途與錢途的各個選項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登上眾議院排行榜。寢室裏哥幾個閑聊,任話題天南海北,總能扯回工作、考研、出國等等相關名詞,最後搞得一幫兄弟都肝鬱脾虛。
  他自個兒掂量了許久:小康家境、大錢沒有;父母早離、親娘不親;老爹再婚、後媽不愛。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出國,有心無力;讀研,其實就是緩刑兩年。要是本科畢業能找到工作,賺錢養活自己,何必浪費時間?
  親娘打電話來時,他正在洗澡。出去奔波一天,找不到象樣的實習公司,他心裏頭不痛快,就讓室友問清情況——如果沒什麽事,他一時沒心情同親娘閑聊。結果一聽說容城喬氏企業願意提供實習機會,整個寢室沸騰了一下。
  去,不去,是個問題。
  去,應該是和親娘住一塊兒。整個暑假,兩個月。陸羽禾自懂事以來,從沒和親娘朝夕相處如此之久。想想都覺得別扭。
  不去,為了那麽個理由放棄機會,他鐵定唾棄自己。
  這麽猶豫來思慮去,最終還是買了去容城的車票。結果沒想到住進喬宅第一天就鬧出不愉快。好心辦壞事,說得就是他。
  果然是愈有錢愈變態。客房浴室裏,陸羽禾邊洗澡邊忿忿。小姑娘家居然裸奔!世道啥時候這麽奔放了?
  剛洗完澡就聽見有人敲門,緊隨其後的是一聲熟悉又陌生的稱呼。他裹著浴巾出來開門,望著比自己低一個頭的母親,語氣平淡:“有事?”
  “東西都收拾好了?”茹姨見兒子站在門口不動,眼底泛起一絲苦澀。
  “差不多了。”陸羽禾略一點頭。
  “那……餓不餓?我給你弄點吃的吧。”
  “不用。”依舊平靜如水。
  茹姨不著痕跡地淺歎,沒話找話又囉嗦幾句,便準備離開,恰巧傳來喬寫意的聲音:“茹姨你果然在這裏。”轉身就見寫意含笑走來。
  “一樓沒找到你,就猜是在小羽這兒。”說話間,眼風掃過一旁的陸羽禾,笑容頓時添了幾分僵硬。呃,年輕的、半裸的、異性軀體……麵不改色心不跳,她是練就“萬綠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喬寫意。
  而陸羽禾顯然感受到了寫意的一瞥,神情一窘:“我去穿件衣服。”語氣倒聽不出異常。正打算闔上門,被寫意攔住。
  “不請我們進去麽?”視野裏是他藏不住驚訝的麵龐。寫意直直盯向他,笑容擴大幾分,卻不說話。幾秒後,陸羽禾妥協,做了個請進的姿勢,拎套衣服進浴室。
  “小羽什麽時候到的?”寫意看向似乎打算保持沉默的陸羽禾,略一挑眉,挪開視線,同茹姨道,“墨墨知道了麽?”
  “傍晚才到,剛好趕在二小姐出門前,說什麽時候去公司都可以,她會安排。”那會兒,處於歡喜與感激中的茹姨尚來不及察覺,在書墨熱絡的態度下,卻有未達眼底的笑意。
  寫意點點頭,話風一轉:“茹姨你別太拘著小羽……哎哎,不用狡辯……我知道你肯定私下囉嗦了好些話。”她噙著笑,語氣溫和且真誠。“小羽你就當是在自己家啊。哦,還有,情情是小孩子脾氣,希望你別放心上。”
  “是小羽魯莽……”
  “看,茹姨,你又來了。”寫意打斷她的話,目光卻一直落在陸羽禾身上。對視一會,他終究低頭悶悶“哦”了一聲。
  沒想到是個可愛的小男生。寫意不禁在心底一樂。其實,陸羽禾是個怎樣的人,寫意並不關心。僅僅因為他是茹姨的兒子,她才稍稍放了些心思。
  人心就那麽點地方,溫暖隻能分給幾個人。旁的人,旁的事,無暇顧及。
  第二天是周五。雖說翻譯社平日裏就管得不嚴,但到底臨近周末,大夥兒仍不免覺得輕快。辦公室裏,何子丹聽阿離匯報完昨晚的飯局情況後,道:“沒事,不就一張單子麽,丟了就丟了。”語氣頗有些漫不經心。
  “何姐——老大——這可是大單子啊!”阿離抓頭。
  “這不還沒確切消息麽,你急什麽?”何子丹白他一眼,“去,叫寫意進來一下。”一腳將他踹出辦公室。趁著空檔,又想了想,唇角彎起一抹弧度。寫意進來時,何子丹正小口抿著茶,示意她對麵落座。
  “昨晚沒被認出來?”
  “就知道你要問這句。”寫意當即笑起來,“不過要讓您失望了,狗血情節沒出現。”
  何子丹“嘖嘖”兩聲,眼神不屑:“你很得意?連自家企業的職員都不認識你,做人有夠失敗的。要是哪天你被踢出家門,想造反逆襲都造不了。”
  寫意一張笑臉頓時轉為哭笑不得:“何姐,你這是忠告還是詛咒啊?”
  何子丹聳肩:“單純就事論事。你知不知道喬氏為啥突然踢掉我們,找新的合作對象?……收起你那副茫然的嘴臉……很簡單,那個翻譯社打出了顧家楨的名號。”她坐正姿勢,一臉嚴肅。“我昨兒才知道,那家翻譯社是顧家楨參股的。”
  寫意垂眸,沉默半響,終究緩緩呼出一口氣,對上何子丹的目光,輕聲反問:“那又如何?”換來何子丹一怔。彼此就這麽對望良久,何子丹忽地舒展眉眼,溫和回答:“不如何。”
  雖說如此,寫意到底有些怏怏,心裏頭仿佛塞了團棉花,輕飄飄,卻堵著空間,讓人集中不了精神。好在她的任務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哪怕慢悠悠收尾,一下午絕對能搞定。她抿著唇發了會呆,眼角掃到辦公桌角落裏的手機。沒關係,還有值得高興的事情。這麽一想,果然好像舒暢了些。
  臨近下班,天色尚亮,夕陽不知躲在哪棟高樓之後,見不著蹤影。空氣漸漸冷卻,仿佛透明輕快,從某個角度看去,可以見到塵埃與塵埃在並肩跳舞。大辦公室內沒有開天花板的大燈,隻有竹子那兒透出清冷的白幟燈光。偌大空間被光與影填充,明亮、淺亮、灰亮,慢慢過渡到陰影,連貫、立體、抽象。
  不知誰突然大叫了一聲,仿佛一下子打破時空的滯留,每個人像是複活一樣,嬉笑聲、走動聲,瞬間鋪染生氣。
  何子丹倚著辦公室門,揚聲問眾人:“晚上都有活動了?”
  “陪老婆。”飆哥第一個舉手。
  “有家室的人滾一邊去。”何子丹笑罵,“蘇、妹妹頭、寫意、竹子,誰有空?”
  當即響起阿離的抗議:“喂、喂,何姐,我也是高貴的單身啊。”
  “你已經一腳踏進墳墓了。”竹子探出腦袋,接著看向何子丹,“何姐,你也得說明白幹嗎啊。不然誰敢往下跳。”他就是一招不慎被拉下深淵,五個工作日,加班了三天還沒將任務搞定,眼看著周末得泡湯。
  何子丹挑眉,雙手環胸,眼風掃過一幫嘍羅:“你們何姐獨守空閨寂寞難耐,想找個人陪,怎麽的?”的2頓時拍桌子的跺腳的鼓掌的響成一片。
  “何姐有命,誰敢不從?哎,大夥兒一起happy去。”阿離振臂高揮。
  結果整個翻譯社傾巢出動,七個人塞進兩輛出租車,浩浩蕩蕩朝華僑酒店去。
  沒有預約包廂,隻得在大堂裏吃。阿離拐著另外兩男人去點菜。寫意坐在何子丹身旁,偷瞄了好幾眼,終究靠近她,低低問:“當真請客啊?”
  何子丹斜睨向她,似笑非笑:“我什麽時候說話不算話?”
  “可這兒吃飯不便宜。”
  “瞧你那樣,恁小家子氣。”何子丹戳她腦門,“好歹也是豪門出身,一擲千金的事兒多了去了。怎麽弄得跟沒見過世麵似的?”
  寫意抿了抿唇,不再說話。
  揮霍與揮霍是不一樣的。幾千萬的賺,花幾萬吃個飯是小意思。幾萬的賺,花幾千吃個飯已經是大成本。何必浪費血汗錢?
  不過何子丹要花,她還攔著不成?原本是好意,對方不要,那便算了。
  阿離他們點菜回來,見女性同胞們已抱團坐一片,當即嚷嚷著要重新分配座位。這麽折騰了好一會,還是讓阿離“奸計”得逞,換成男女搭配。
  四女三男,寫意的左手旁是竹子,何子丹坐到了她對麵。
  依舊有何氏翻譯社的傳統:搶菜。大堂裏擺著十來桌,就他們那桌最熱鬧。但再喧嘩總還是記得保留點文人素質,倒不顯得粗俗。
  桌子的位置靠外,常有吃完飯的衣冠楚楚們自包廂走出,經過距離他們不遠的通道,離開酒店。不過寫意恰好背對通道——她可受不了正吃著津津有味,驀然發現有陌生人的眼神飄來。
  “寫意,別光顧著吃飯啊,喝酒、喝酒。”阿離是典型的唯恐天下不亂,“竹子,美女是用來照顧的,不是用來無視的。快倒酒!”
  寫意給他一枚白眼,再拍拍竹子肩膀:“竹子是好人,才不像你,滿肚子壞水。”
  “寫意,你嚴重傷害了我的心靈!”阿離淚眼汪汪,“你得補償我。”
  “嗯,行,我請何姐給你夾塊紅燒肉。”寫意衝何子丹拋個媚眼,“何姐,照顧照顧你身旁的小帥哥啊。”
  “喲,都玩到老娘頭上了。”何子丹嘖嘖兩聲,“小的們,給我上!今天誰灌醉喬寫意,誰月末加獎金!”通緝令一下,立馬將寫意推到了“風口浪尖”。她忙討饒,卻仍舊逃不掉一幫“眼紅”同事的“追殺”,最後無奈拍案:“我喝還不行麽!”說罷,端起一杯啤酒,眼不眨地灌。一口氣喝完,“砰”一聲放下杯子,笑得眉眼彎彎。
  卻聽阿離那聲“好”斷在半截,下一秒已換成官方微笑。何子丹亦含笑起身,朝寫意的方向喚道:“顧老、顧總。”
  
  第二十八章
  在場的無辜旁觀者中,阿離當初跟著何子丹跑業務,後來又專門負責這一塊,自然見過不少公司企業的boss,所以一眼認出了顧平生。他聽何子丹一一招呼,驚訝發現:敢情這是顧氏集團首腦一家子?正偷偷忙著安回落地的下巴,又見何子丹朝一位幾分麵熟的年輕女子,客氣道:“喬特助也在呢。”
  喬氏企業董事長特別助理,傳說中正是喬boss的二千金。簡稱喬特助。
  阿離弱小的心靈再次被震撼——何姐不愧是老大,認識好多大人物!
  於此同時,他對麵,保持僵直狀態的寫意,腦海閃過的唯一念頭是:她的人生可真夠跌宕起伏的。果然,先是書墨略帶驚訝的詢問:“姐,是你?”對,是她。來不及無奈,耳畔已傳來妍兒奶聲奶氣喚“媽媽”。
  原來亂麻的“麻”亦可以等同於麻木的“麻”。她苦笑著掃視一遍均在倒吸氣的同事們,終於將胸口一串長長的歎息送出口。
  “妍兒,又忘了爸爸說的話?那是寫意阿姨,不是媽媽。”顧平生沉聲教訓窩在弟弟懷裏的女兒。顧思妍極少見到如此嚴肅的爸爸,一驚,差點哭鼻子。她用小手拚命揉了揉雙眸,硬撐著不掉眼淚,帶著哭腔“嗯”了一聲。
  杜鳳儀心疼寶貝孫女,狠狠瞪了大兒子一眼:“童言無忌。你計較什麽?”說完,輕拍妍兒的臉頰,柔聲安慰。
  ……全齊了?
  寫意淡定轉身。眼角餘光,何子丹神色複雜,有擔憂、有驚訝,還有幾絲她不甚明了的思緒。“伯父、伯母。”先同老人家打招呼,再轉向顧平生、家楨與書墨,微笑道,“你們也在這兒吃飯?”有多廢話,便有多客套。
  看規模,像是家庭聚會。她剛才的“豪邁”形象,不知有多少落在這一眾人眼中。這一下子得打碎多少副眼鏡啊?
  世界真滑稽。
  “寫意,你這是……?”心理落差最大的恐怕是杜鳳儀了。尚算滿意的媳婦人選,舉止得體禮貌的喬寫意,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人拚酒?她微微蹙眉,打量一桌人等,目光在何子丹身上頓了頓,複又轉向喬寫意。
  “我與同事聚餐。”寫意保持笑容。嚐試挽救,還是破罐子破摔,這真是一個問題。話音一落,顧家楨最先脫口問:“你在哪兒工作?”
  卻是何子丹輕快笑答:“寫意來何氏翻譯社好一陣子了。我還記得,她第一天上班,我帶她去M大辦事,恰巧就遇見了顧老師這位舊人。”
  寫意驀然回頭,瞪大雙眸看向何子丹,眼底有明顯的不解與質問。稍知內幕的阿離,此刻是抽著眼角、嘴角,小心髒已然承受不住一連串曝光的事實。
  場麵隱約詭異。仿佛劍拔弩張,偏偏各各都擺出溫文爾雅的氣派,外頭看是一片和諧,實則早成了火海戰場。
  何子丹避開寫意直射而來的目光,噙著意味不明的笑,視線自顧寧遠滑向杜鳳儀,又毫不顧忌地打量著相倚而立的顧家楨與喬書墨。
  杜鳳儀顯然察覺了她的不善的注視,掩住內心詫異,同寫意道:“何必去外麵工作?喬氏那麽大的公司,還安排不下一個職位麽?”
  仍舊是何子丹搶先開口:“人善被人欺。寫意就是太顧念情分,凡事忍讓,結果落得到我這破翻譯社賺錢養活自己的地步。”
  話甫說完,頓時黑了好幾張臉。書墨連笑都勉強,顫著音道:“大姐還是趕緊辭職,回喬氏工作吧,免得讓無辜的人擔上莫須有的罪名。”
  “那可不見得。就算是捕風捉影,也得先有風才能捕……”
  “好了。”打斷何子丹冷嘲熱諷的竟是顧寧遠,卻是看也不看旁人,扔下一句“走吧”,負手邁步離開。顧家楨這回倒是聽父親的話,強硬拽走了喬書墨。顧平生挽著母親隨後跟上,與寫意擦肩而過時,深深看了她一眼。
  誰也不曾注意,何子丹的臉色在瞬間灰敗。她頹然靠上椅背,閉著眼,唇微微顫抖,兩手死命地絞在一塊兒,仿佛隻有這樣才能鎮住心緒。眼瞼合攏處緩緩濕潤,眼角滲出點滴晶瑩,她忽地睜開眼,慢條斯理地取過桌台麵的濕巾,敷了敷臉,拭了拭手,再也瞧不出異常。
  他們離開後,大夥兒依然保持沉默,與別處的熱鬧格格不入。喬寫意突然笑出聲:“何姐,有你這樣趕人走的麽?你不想留我,直說就是,何必拐彎抹角?”
  “寫意!”竹子急急拉住她的手腕,想說些什麽,可又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
  阿離成了最了解情況的路人甲。對麵,寫意雖是帶笑,可眉目間難抑悲憤;身旁,何姐仿佛若無其事,一臉淡然。他忍不住輕歎,低聲問:“這是為什麽,何姐?”
  大家都把視線集中在何子丹身上。然而等了許久,仍不見她有開口說話的趨勢。
  寫意掙脫竹子的束縛,一字一句道:“何子丹,你欠我一個理由。”然後離席,走得急切直接。
  走出華僑酒店,寫意擠在喧雜的人群中,茫然四顧。她不知道該往哪裏走。周圍都是人,可仿佛沒有一個人。何子丹明顯帶著挑釁的舉動徹底打破了她與書墨之間竭力維持的表麵和平。躲開三年,姐妹之間,原來還是無法避免一場持久而徒勞的戰爭。
  小時候,她們窩在一個被窩裏,嘰嘰喳喳,像兩隻小麻雀。長大後,她們住在一個屋簷下,相顧無言,像兩隻刺蝟,稍一靠近就會刺傷對方。
  怎麽變成這樣子了呢?
  二十多年的姐妹情,抵不過一個男人的懷抱。心生罅隙,再也合不攏成最原始的完美圖形,稍微一點風就能扇起大火。
  寫意站在街頭,無法抑製地恨起顧家楨。
  每個人的心底都住著魔鬼。潛伏或者冬眠,或者伺機等候、蠢蠢欲動。愛是甜蜜的誘餌,恨是直接的勾引。欲望一旦衝開靈魂的束縛,張開翅膀,於是天空遮蔽,澄清不再,肆意蔓延。
  而何子丹在寫意離席後,將杯中的啤酒一口氣喝完,然後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好了,大家都散了吧”,便不再理睬眾手下,自顧自付帳走人。
  她現在隻想回家,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醉生夢死一場。可是腦海裏一直回響著寫意的質問——你欠我一個理由。
  她欠喬寫意的理由很簡單:她在那個下午,悲哀地發現自己竟然是那樣卑賤的愛著顧寧遠。做情婦已足夠可恥,愛上奸夫更是可笑,而最可悲的是,那個奸夫根本不屑她的感情。
  僅僅是一瞬間的恍然大悟,足以讓何子丹恐懼到產生毀滅的地步。她早已是看不起自己的了,而那一刻變成了厭惡。這世界當真有一種情感,在愛的同時,更恨到咬牙切齒。她得不到顧寧遠,可是不想永遠做見不得光的背影,最後消逝。她要折磨顧寧遠,她要讓顧家不得安寧,而寫意是她唯一握有的可能會讓顧寧遠頭疼的麻煩。
  這就是何子丹欠下的理由。而這樣的理由,讓她如何啟口?
  在這個漫長夏日接近尾聲時,何子丹終於心灰意冷,選擇離開容城,回家鄉休養生息。翻譯社轉讓給了阿離,成員幾乎不變,隻是少了喬寫意。
  她隻將航班時間告訴了寫意。寬敞明亮的機場大廳,巨幅顯示屏滾動著最新的登機信息,背景音樂是標準動聽的廣播女音,不斷有人與她們擦肩而過。寫意給何子丹一個擁抱,然後隻微笑著,不說話。
  “謝謝你還是來送我,寫意。”何子丹看一眼安檢處,“我該走了。”
  “一路順風。”
  何子丹含笑點頭,後退兩步,轉身,走得瀟灑。寫意站在原地,看著何子丹的背影,見她腳步漸緩,最終停住,重新走回自己麵前,說:“其實……那天,我從一開始就是故意安排的。”
  “哪天?”寫意反問。
  “華僑酒店。”
  “哦,那天。”寫意頷首,麵色平靜,頓了頓,補充,“我知道。”
  何子丹先是驚訝,慢慢變成苦笑:“你知道。”
  “我後來知道的。”寫意的眉目間仍是風輕雲淡,“你的故事,我也猜出來了。所以我們平等了。”
  ……猜出來了?那意味著,她當初死守著不肯給出的理由,如今已不需要開口解釋。何子丹的神色間多了自嘲,幾不可聞地一聲歎息:“對不起……我沒想到會演變成後來的局麵。”
  “雖然我有時候想,就算沒有你,我與墨墨之間積壓太久的能量是否同樣會找到另一個爆發點,但,我接受你的道歉。”
  何子丹忍不住一愣,好一會,唇角緩慢舒展上揚,輕聲道謝。第二次轉身,她沒有回頭,直直走進安檢處,消失在人群中。
  在夏天伊始,何子丹與喬寫意初相識的時候,她對她說,不要過分信任一個人,哪怕那個人對你很好。寫意知道,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是真心的。
  她曾鄭重地告誡過,後來果然用實際行動給了寫意一個教訓。這個教訓太過深刻,以至於喬寫意始終忘不了那個笑起來神采飛揚的叫何子丹的女人。
  接受道歉並不意味著遺忘被利用與被背叛的過去。真正的寬恕是牢記教訓,卻不沉溺在怨恨或懊惱中而停滯了屬於自己的人生腳步——這是那一晚,顧平生找到喬寫意後,陪她喝著熱奶茶流離街頭時說的話。
  
  第二十九章
  七月暑假伊始,夏夜成為學生族的舞台。常有騎著腳踏車的中學生,呼啦一聲,從寫意身旁滑過,竄向前方。這些城市的年輕血液,擁有讓任何人都羨慕的青春韶華,灼灼耀眼。
  入眼是無數的霓虹燈閃爍,五光十色,然而陰影無處不在。寫意站在背光處,攤開掌心,握緊,又攤開。手機響起的時候,她就是這樣茫然無目地的站著,仿佛又回到剛出國時,在異國他鄉,無依無靠。
  “是我。你在哪裏?”
  乍聽到熟悉的聲音,她的心竟一下子安定。人是不是都這樣子?彷徨無助的時候,突然出現的、手觸可及的溫暖,會覺得他就是整個天地。這個城市,這個時候,還有一個人掛記她。
  “……不知道。”寫意環顧四周。穿梭的路人,相似的路景,她在哪裏?原來並非隻有在陌生的國度才可能迷路。她在出生成長的土地上,失去方向。
  顧平生一瞬間哭笑不得:“還在外麵?酒店附近?周圍有沒有什麽標誌物?”他頓了頓,無聲歎息,再次開口:“我去找你。”
  寫意一怔,猶豫了會,婉轉拒絕:“沒事,我自己能回去。”
  在歐洲時,有一次,她跟慕楓去玩,結果倆個人走散了。忘記是什麽原因,似乎是她的錯,因為慕楓在電話裏氣急敗壞地訓了她一頓,最後讓她在原地等他去找。她哼哼兩聲,道:“誰說我一個人走不到目的地?”然後愣是憑著地圖,找到了焦急等待的慕楓。事後,她拍著慕楓的肩膀,得意洋洋,換來慕楓一記暴栗,罵她:“你就逞能吧!”
  逞能也沒什麽不好,至少關鍵時刻,她可以相信並依靠自己的力量。
  然而顧平生卻無視她的回答,再次詢問。語氣淡然,態度堅決。寫意抿了抿唇,到底敵不過他的溫柔堅持,開始費力描繪周遭環境,左手握住手機接聽,右手無意識地比劃。
  “我大概知道在哪裏了。你站到光亮的街口等著,別亂走。”顧平生交代。
  寫意低低“嗯”了一聲,掛斷電話。
  半小時後,顧平生找到喬寫意。她一個人站在十字路口,垂著腦袋,腳尖點地畫圈圈,一個圓又一個圓,像極了認真作畫的小孩子。他坐在車內盯著她看了好一會,最終將奧迪停靠路旁,熄火。
  穿過馬路,他走到寫意前方,卻不出聲。直到寫意不經意間抬眸,掃到他的身影,當即一愣,訥訥開口:“啊……你什麽時候到的?”
  “在你努力畫圈的時候。”
  顧平生總習慣用波瀾不驚的表情,說出讓人囧然的話。寫意的眼角微微抽搐。她隻是比較無聊而已。而且,莫名的,相信他一定會找到自己,所以懶得張望。
  “走吧。”
  “我……暫時不想回家。”寫意撇開視線。
  “附近好像沒有可以坐一坐的地方。”顧平生征求她的意見,“在街上隨意走走?”
  “誒?”寫意調回目光,看向他,神色詫異,“你是說,逛街?”
  顧平生依舊語氣平淡:“你有什麽好的建議?”
  “呃,那就逛街吧。”寫意呼出一口氣。
  沒有目的與激情的逛街行動其實非常無聊,但無聊總比鬱悶要好,而且此時此刻,寫意不想一個人待著。隻是陪同人員竟是顧平生,總覺得幾分詭異。他們的對話一般如下:
  喬寫意問:“吃不吃XXX?”
  顧平生答:“隨你。”
  所以顧平生私下核算後驚訝發現,短短時間內,自己已塞下一杯現榨果汁、一個甜筒、兩串魚丸、兩串豆腐幹,手中另有未解決的玉米棒與熱奶茶。而某個小女子正在兩三步外的小攤前,一臉期待地等著烤番薯出爐。一會兒後,就見她捧著滿滿一袋番薯,樂顛顛奔回自己麵前。
  “熱乎乎的啊。”
  “寫意……”看著她的心滿意足狀,顧平生暗自無奈歎息,“會不會,買太多了?”
  “不會啊。”寫意回答得毫不猶豫,隨即拽著他的手肘,邊走邊東張西望,“番薯要趁熱吃才好,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趕緊吃了吧。”
  “……”
  最後,他們繞進一處街旁小花園,坐在花壇沿邊,開始吃番薯。一個吃得津津有味,一個蹙眉冷對番薯良久,終究開始慢慢品嚐。
  有多久沒有這樣,毫無形象地吃街頭小吃?他的唇角不自覺浮起笑意。
  “是不是很為難?”寫意突然開口,仍埋首番薯中。
  顧平生停住剝番薯的動作,看向她:“怎麽了?”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想吃很多東西,連累你陪我胡吃海塞。”她的音量較低,有些模糊不清,顧平生聽得略微吃力,稍稍靠近,入耳是她的一句“謝謝”。他佯裝嚴肅:“這個習慣恐怕不太好。女人不是都怕胖麽?”
  寫意聞言,抬眸淺笑:“無所謂。反正我肥了瘦了都沒人看。”下一秒,顧平生接口答:“我看著呢。”
  場麵突兀安靜。寫意別開視線,稍許,輕聲道:“別鬧了……曖昧的小玩笑,開多了也不好的。”她盯著手中的番薯:“那會讓我不敢相信你。”
  “不過,諷刺的是,我信任的,或者當成朋友的人,總是……反倒是你……人生真是夠失敗。愛情、事業,沒有一樣是拿的出手;朋友、姐妹,原是用來‘你捅我一刀,我還你一劍’的。真悲慘。”
  “或許她們是在嫉妒你。”顧平生看到,她驀然抬頭,滿是詫異。“嫉妒你的快樂堅強,嫉妒你的灑脫隨意,嫉妒你的人生屬於大世界,而她們隻能囚禁在狹小的井中,觀望天空。”
  “……胡說八道。”
  “寫意,別讓她們毀了你。”顧平生鎖住她的目光,“別因為那些,陷入自怨自艾,甚至仇恨的陷阱裏。”他伸手,抹去她唇角的細末。
  寫意並未避開他的溫柔,緩緩綻開笑意,眼底卻是悲傷:“顧平生,我做不到。”她是局中人,她跳不出漩渦,而且越卷越深。她原以為時間能抹淡一切,卻發現自欺欺人太久。書墨可以一逼再逼,毫不手軟;何子丹可以無根由地背棄當初承諾。為什麽她不可以恨?她們做得那麽絕,將她扔到眾目睽睽下赤裸裸地傷害,難道還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諒?
  她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假裝若無其事。
  “我絕不再退讓。”
  “其實,我個人認為,原諒並不意味著忘記別人的錯,而是牢記過去,跳出痛苦。”顧平生的眼神帶著幾分寵溺,“不過沒關係,我會看著你。”
  寫意怔住,笑容轉為苦澀:“我說了,你不要總是這樣子,會讓我誤會的。另外,我不認為我是小孩子,需要你‘看’著。”不等顧平生開口,她匆匆轉開話題。“什麽時間了?咱們回去吧。”
  “這些怎麽辦?”顧平生示意那一堆逛街戰利品。
  “吃不完兜著走唄。”寫意眨眨眼,“自己的份自己搞定。”說著,三兩口把剩下的番薯塞進嘴裏,拍拍手,朝顧平生飛了個得意的神色,眼風還來不及收回,臉色一變,隨即用力拍著胸口。
  ……她噎住了。顧平生忍住笑意,遞過奶茶,一手拍著她的背:“你果然有先見之明。”換來寫意恨恨一眼。
  正巧手提包內手機響起,她忙著灌奶茶,氣都來不及喘,一看是陌生號碼,懶得去管,任由它響著。對方卻像是不屈不撓,掐斷、稍等片刻、再撥打。待她灌完一杯奶茶,總算順了氣,鈴聲再次響起。“哇,這人夠執著。”她對著手機屏幕一聲感歎,按下接聽鍵。
  “喂,哪位?”
  “喬。”
  “啊——你怎麽換號碼了?”寫意大驚,不自覺揚起燦爛笑容。一旁,顧平生聽出她語氣中的熟稔輕鬆,不覺有些好奇。
  “在家?”
  “沒,在外麵,不過就回去了。”
  “正好,先別回去。”傳來慕楓爽朗笑聲,“來見我吧。我回來了。”
  結束通話,寫意轉向顧平生,難掩眉梢飛揚:“抱歉,我臨時有點事,要先走一步。”她是又驚又喜。慕楓昨天發來消息,說訂了今日的飛機票,讓她偷著樂了許久。照理明天才能抵達容城,居然這會兒已近在咫尺,當真太意外。
  “怎麽了?”
  “沒什麽。”寫意頓住,垂眸,再抬眼,含笑解釋,“我朋友從法國回來了,我要去見他。”
  “這麽晚?”
  寫意眨眨眼:“還好,不到十點呢。”
  “我送你。”
  “不用啦,我打車去。”
  “走吧。”顧平生亦微笑,“我誌願充當免費司機,連個機會都不肯給?”
  寫意笑容擴大,頷首道謝。
  顧平生從未見過如此歡欣雀躍的喬寫意。好像一下子回歸青澀年少,毫不掩飾地流露她的真實快樂。他稍稍落後半步,一眼可見她的側麵——唇角抑不住地上揚,連腳步都帶著輕快。法國歸來的朋友麽?他愈發好奇。
  “你的朋友,也是容城人?”
  “嗯?”寫意略一側頭,看了他一眼,笑著點頭,補充道,“不過是在法國認識的。”
  “原來是‘他鄉遇故知’。”顧平生立即注意到,她在提起這位朋友時,神色間不自覺明媚燦爛,“男同學?”
  “咦?”寫意收住步伐,對上他的視線,“你好像很有興趣哦?”尾音上挑,語氣隱約狡黠。
  顧平生沒有收回目光,盯著她好一會,神情嚴肅答:“我突然感覺到危機。”
  哈?寫意的唇角不禁僵了幾分,笑容訕訕:“你又來……再無視我的抗議,小心我將你打入黑名單。”她猶豫了會,複又開口:“我和他是兄弟死黨。”
  顧平生但笑不語。卻是寫意忍不住,出聲嚷嚷:“喂——你別那副表情麽。異性之間也是有純潔友情的。”
  “你說是便是。”顧平生伸手拍拍她的腦袋,微笑,“不管如何,我總會在你身旁。”
  寫意一怔,當即躲開他的注視:“我……不明白。”
  “寫意,我不否認對你的好感。然而,我已經過了執著結果的年紀。我隻希望看到你快樂。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可以給你幸福的人,那麽我祝福你。如果找不到,記得還有我。”見她露出幾許茫然的神色,顧平生輕笑著,將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溫柔道,“或許以後,你會明白。”
  愛情是有時間段的。最初的激情,像在一張白紙上,濃墨潑灑。中年時,世事磨平棱角,隻剩下心底的溫情。暮年後,歲月沉澱,執手無言。
  那會兒的喬寫意尚體會不出,顧平生許下的,是婚姻的承諾。
  
  第三十章
  思廳巷是容城老城區內一條普通至極的弄堂,像一根狹長深色的海帶,湮沒在城市的海洋裏。政府在發展新城區的同時,有步驟有計劃地改建老城區,很多老弄堂都畫上了“拆”的標誌,工程量巨大,暫時未輪到思廳巷。
  巷子蜿蜒狹窄,一端連著中城路,一端開口在天長路。居民們對麵而居,一般都是三四層的連成片的舊房子,夏天不夠通風,冬天倒是暖和。天一熱,各家各戶搬出躺椅到戶外納涼,小孩子們成群結隊,東鑽西竄地玩探險遊戲,很是熱鬧。
  不過這會兒已近十點,小孩子們都被家長勒令回去洗洗睡了,巷子裏安靜下來,連晚風都變得沉默。慕楓從家裏走出,一身休閑,慢悠悠朝天長路方向走去。其實他本沒有暑期歸國的計劃。與寫意分別後,生活繼續,可總覺得缺了點什麽,有時脫口喚了聲“寫意”,恍然意識到她已不在法國。連同寢的室友都笑問他是不是丟了魂。
  那晚寫意發來短信時,他已訂好機票,正忙著打包行李,擱了許久才看到信息。突然就想給她一個驚喜,於是謊報軍情。
  他是傍晚時分才抵達容城,先去父親處報到,再回思廳巷的家,陪母親吃飯聊天,略略收拾了行李,一晃神才發覺時間已晚。撥號過去,結果如他所料,那端的聲音果然是又驚又喜。出門時,母親隨口問了句。他的回答是“見朋友”,換來母親輕笑。他一窘,慌慌走出家門。
  巷子裏的路燈間隔較遠,兩旁居民窗戶透出或明或暗的燈光。慕楓噙著笑,一路走,一路考慮怎麽迎接寫意必定帶來的“拳打腳踢”的懲罰。
  到了路口,他張望四周,不見熟悉的身影,便倚著路燈柱等,雙手閑閑插在褲兜裏,整個人沐在光亮中。片刻,一輛奧迪停在路旁。慕楓本未注意,但車門一開,一道人影直衝而來,來不及讓他看清就抱住了自己,然後耳畔傳來尖叫。
  “喂、喂,大庭廣眾呢。”慕楓戳了戳懷中小女子,語氣無奈,笑容卻綻得燦爛。
  “你居然騙我!?”喬寫意改抱為掐,一對魔爪架住慕楓的頸項,雙眸微眯,“皮癢了不是?欠揍了不是?討打了不是?”
  他但笑不語。
  “喂,你好歹表示一下歉意什麽的,好讓我下台麽。”寫意鬱悶。
  慕楓總算收斂笑意,佯裝無奈答:“那我勉為其難。”說罷,換上討饒的表情,顫著音道:“喬女俠饒命。”
  有人哈哈大笑。
  方才注意到不遠處站著的一個陌生男子。
  “哦,忘了介紹了。”寫意麵色一窘,跳離兩步,在兩人間略一比劃,“慕楓,楓葉的楓。顧平生,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平生。”
  “你好。”顧平生淺笑伸手。
  慕楓亦禮貌應對。
  “說起來,我剛認識你那會,你真像足了冰塊。”寫意突然朝顧平生笑道,“打招呼,連笑都是轉瞬即逝。”接著看向慕楓。“你比我夠麵子。”
  顧平生眼底染笑,口吻卻假裝嚴肅:“對待喬寫意,要像秋風掃落葉般無情。”言畢,轉向慕楓。“慕兄以為如何?”
  “顧兄所言甚是。”慕楓當即頷首。
  “你們倆個——!”寫意眼角抽搐。她從未見過這番模樣的顧平生,雖說被開涮調侃,倒更覺意外與難得。“哼,狼狽為奸,沆瀣一氣,蛇鼠一窩。”
  “不錯,回國後成語學會不少。”慕楓鼓掌。
  “啊——瘋子!你完了,你死定了,我絕對會毫不留情地滅了你的!”寫意暴走。換成慕楓悲傷逆流:“不許叫我綽號……”
  “瘋子、瘋子!”她洋洋得意。
  最後是顧平生幽幽問:“……你們倆個打算在街頭打口水仗到什麽時候?”
  “哎呀,我一激動就忘了。”寫意輕拍自己的臉頰,詢問慕楓的意見,“什麽時候回來的?餓不餓?現在去吃點東西?”
  慕楓唇角彎起一抹弧度,對上她的目光:“如果你不著急回家,那就去附近找個地方坐坐吧。”他隻是沒想到見麵現場會有第三個人。一個陌生男人。而且看上去與寫意還頗為熟稔。
  始料未及。大概便是這個意思。
  “那個,顧平生,現在貌似不早,不如你先回去?”寫意扭捏開口。這樣趕人並不禮貌,但若他在,總覺得幾分別扭。
  “你也知道時間不早,半夜不安全。”顧平生瞧出她的尷尬,“我在車內休息一會,你與慕先生去吃點東西。完了我再送你回家。”
  未等寫意反應,慕楓微笑道:“不用擔心,顧先生,我會送寫意回去的。”
  顧平生卻無視他的回答,維持笑意,直直看向寫意。
  寫意一怔,心底一聲長歎,終究還是選擇躲開他的目光,輕聲道:“今天麻煩你這麽久,我很不好意思。”莫名地,她有些心虛。
  顧平生了然,略一頷首:“那好。別玩得太晚,回了家給我電話。”語氣仍是溫柔,卻有不容拒絕的霸道。她隻得含糊“嗯”了一聲,算是應答。
  目送奧迪離開,寫意重重呼出一口氣,隨即揚起皮笑,右手一攤,擺出無賴表情,不發一言。“幹嗎?”慕楓假裝不解。下一秒,眼前小女子連跺三腳,恨恨道:“你明知故問。”
  “跟討債似的。”慕楓搖頭。他當初怎就攬上這麽個包袱?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被她一把搶過。“讓教授的簽名。”他猶記寫意花癡讓教授時的嘴臉。
  “拿他的簽名當禮物,太有創意了。”寫意嘖嘖稱讚。
  “人在逼迫狀態下一般能超水平發揮。”
  獎勵他一枚白眼,寫意拽過他的手肘,笑嘻嘻問:“附近哪裏可以坐下來閑聊的?”
  “二十四小時營業麥當勞。”
  “……真沒創意。”
  十分鍾後,他們到底還是坐在麥當勞餐廳內,喝著奶茶吃薯條,開始八卦人生。話題向來由寫意胡扯,以打擊慕楓為目標,保持此基本路線不動搖。整個餐廳內時不時回蕩起彪悍的大笑。
  “回了國也不知道收斂一點。”慕楓一聲哀歎,娃娃臉上滿是無奈神色,“還當是在法國?當眾講黃色笑話,欺負外國人不懂中文。”
  “有時候想,還是在國外好,自由自在。”寫意的笑容裏帶了幾分自嘲,“人總是這樣,千裏之外時,總是想家。回了家,又覺得還是外麵好。”
  “那不如跟我一同回法國?”慕楓半認真半玩笑建議,卻被寫意“嘁”一聲拍飛至喜馬拉雅山。“我的學業已結束,難不成申請旅遊簽證啊?”
  “申請陪讀簽證好了。”的
  “……居然敢占我便宜!?”寫意奸笑,突然伸手捏住他的兩頰,“娃娃臉就是用來捏的,手感真不錯,哈哈哈哈!”
  “喬、寫、意!”
  總算結束一場打鬧。慕楓喘了口氣,灌下半杯奶茶,恢複淡定語氣:“對了,工作可還好?”
  “啊,嗯。”寫意埋首吃薯條,含糊應了幾聲,問,“現在幾點了?”
  “確實不早了。”慕楓瞄一眼手表,順著她的話題,“我送你回去吧,以後再說。這次回來會多待一陣子。”
  “這樣好。”寫意將最後一根薯條塞進嘴裏,拍拍手,“我自己打車回去。不用送。”
  “不行!”
  “怎麽連你也婆婆媽媽起來?”寫意蹙眉,“當初在法國倒不見你緊張,這會兒囉嗦什麽?別唧唧歪歪的惹我煩。”
  “我答應顧先生,要送你回去。”慕楓無視她的態度。
  寫意當即沉下臉色:“你跟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計較什麽!”話甫出口,心底已有了幾分悔意。目光略一閃爍,假裝嬉皮笑臉道:“真不需要擔心。到底是自家地盤,再說還學過防身術呢。要不你看我上出租車,總行吧?這麽晚了,你應該趕緊回去休息。”
  慕楓隻看向她,不言不語。
  寫意被瞧得發毛,低頭躲開目光,扯著他的衣袖撒嬌:“好啦,小瘋子,乖,聽姐姐的話哦。聽話就請你喝奶茶。”邊說,邊將他剩下的半杯奶茶端送到他嘴邊。
  慕楓哭笑不得:“那個顧先生……”
  “一個還算談得來的普通朋友啦。”寫意打斷他的話,目光灼灼,“所以你完全沒必要回憶起答應過他什麽話。事實上你也沒答應他什麽。真的。”
  最終,慕楓到底拗不過她的執意,送她上了出租車,直待車子一拐彎沒了影,才收回目光。而出租車內的喬寫意直到這會兒才偷偷鬆懈。
  竟然連與慕楓在一起時,她都已不再如從前那般自在。她隻想在他麵前扮演囂張生活放肆快樂的喬寫意。那些情感糾葛已經纏亂了她太多的生活空間。她不要連慕楓及法國的曾經,都烙上痛苦憤怒的標記。
  慕楓,是她僅剩的單純明媚。
  
  第三十一章
  出租車內,電台的女播音用慵懶的語調講述著情感小故事。她說,其實愛情都是雷同,我們以為獨一無二轟轟烈烈的戲碼,千百年來不知上演過多少次。有聽眾撥打熱線電話,問,既然如此,何必愛?她笑答,做多了看客,總得當一回演員,才不枉此生吧?
  寫意不禁莞爾。
  中年的哥留意到她有了幾分笑容,不再如開始時那般嚴肅沉默,也有了聊天的興致,樂嗬嗬開口:“剛才那位先生是小姐的男朋友吧?真是細心體貼。”寫意頓感哭笑不得,彎起的唇角幾許僵硬,聽見的哥繼續碎碎念:“年輕啊就是好,談個戀愛可真夠甜蜜的……”
  “那個,他不是我男朋友。”她到底沒忍住,脫口解釋。
  的哥的臉上寫滿質疑,打量她好幾眼,拍著方向盤道:“哎呀,小姑娘,談戀愛有什麽好害羞的啊。”仿佛嫌這樣說話不夠可信,還抽空比劃起來。“我不會看錯的啦……那小夥子瞧你的眼神,寶貝的緊。”
  一番話說得寫意一怔。
  電台女播音的情感談話仍在繼續,車廂縈繞著幾絲漫不經心。她懶洋洋地說,這個世界有很多自以為理智的男人與女人,時不時給出“不可以愛”的若幹理由。聽上去冠冕堂皇,本質,無非是愛自己勝過愛別人罷了。她頓了頓,微微歎息,繼續道,因為我們無一不自私。
  寫意站在棲熹路81號的門牌前,望著家中燈火,突然意興闌珊。她調頭,沿著別墅外圍的鐵欄慢慢走。吃了太多零食,這會兒胃部發脹,撐得有些難受。想起顧平生的交代,她取出手機,給他發了條短信,再繼續散步。
  不一會,手機提示新消息。卻是慕楓發來的,問她到家了沒。正要回複,鈴聲響起,這回是顧平生的來電。
  “聊到這麽晚?”
  “好久不見,所以廢話多了些。”
  “年輕真好。”那端,顧平生似有感慨。
  “我也這麽覺得。”寫意點頭,順勢調侃,“說來,你到底大我幾歲?”
  “男人的年齡同樣也是秘密。”
  寫意當即噗哧笑出聲。
  看來心情好些了。顧平生無聲淺笑,溫柔道:“早些休息吧,今天很晚了。”掛了電話,他從隔音室走出,回到座位。Pub裏依舊喧囂嘈雜。家楨仍在悶頭喝酒。顧平生忍不住蹙眉,攔住家楨的手臂,語氣平淡:“少喝點。”他與寫意分別後沒多久就接到家楨電話,匆匆趕來Pub陪弟弟喝酒。
  顧家楨笑得苦澀,放下酒杯,調頭看向舞池裏的物欲橫流。“原來大哥也知道那段過去。”
  “你真的不認識何子丹?”顧平生轉開話題。這會兒家楨正處於煩躁狀態,要是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被父親掌握,不曉得又要鬧出什麽風波來。
  “我聽說過何氏翻譯社,也見過這個人,但沒有打過交道。”顧家楨肯定回答,頓了頓,再遲疑開口,“她與寫意,看上去關係不錯……”
  “你懷疑寫意?”顧平生麵色一沉,“寫意不是那種喜歡宣揚私事的人。就算是她告訴何子丹你們的過往,也不可能要何子丹那麽做。難道你聽不出來?何子丹句句離間的是她與書墨的姐妹情。這從來就是寫意最不願意見到的場景。”虧她一心忍讓,成全家楨與書墨。若曉得被如此懷疑,不知道有多心寒。“再者,雖然你們那是好幾年前的舊事,如果用心,也不是挖不出來。”
  關鍵在於:何子丹為何要用這個心?
  “不是那個意思。”家楨訥訥,“寫意的性子,我多少也是了解的。”雖是這樣說,可莫名幾分心虛。若真了解,當初,怎會料不到她的決絕離去?記憶在心中剝落。那個溫婉美麗的小女子,眼底盛滿憧憬,仿佛他就是整個天地。就這樣飄飄然了吧?以為她定是離不開自己的,以為她會無限期的包容他的貪婪。竟曾如此以為。
  “書墨與何子丹有沒有過節?”
  “我怎麽知道?”家楨有些不耐。一提書墨,不免回憶起今晚的吵架。他心頭不快,一口氣喝光杯裏的酒。轉回視線,見大哥神色嚴肅,到底還是認真想了想,答:“我沒聽她提起過。應該是沒有的。”說完,他耷拉腦袋,一聲歎息:“女人真麻煩!”
  瞧見弟弟滿臉沮喪的模樣,顧平生不禁哭笑不得,挑眉道:“還不是你自己惹來的?”話甫出口,腦海裏突然閃過某個思緒,他當即怔了怔。
  “我不結婚了!”顧家楨酒意上頭,已有了些迷糊,拍著胸脯說“壯語”,“為什麽我就找不到像大嫂那樣好的女人?”
  顧平生抬手給他一記暴栗:“你小子給我收斂點。別以為喝醉了就可以說胡話。”顧家楨當即“哎唷”叫了一聲,捂住腦門,可憐兮兮看向大哥,略帶鼻音道:“哥,我真羨慕你。”
  顧平生一愣,隨即搖頭輕笑。“三十而立。你總得為自己的人生負責。”淺顯卻慎重的規勸,語氣清淡至極,湮沒在一片嘈雜中。但顧家楨聽清了。三分醉意,腦袋依舊清醒。自古借酒澆愁,有幾人是真解了愁?他閉眼苦笑,終究無言。
  被大哥送回公寓後,顧家楨懶得淋浴,眯眼癱在沙發裏,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意識迷糊間,仿佛聽見鑰匙開門聲。他隻覺得眼皮沉重,死活撐不開,幹脆聽之任之。
  書墨換上拖鞋,按開客廳小燈,一眼見到窩在沙發裏的顧家楨。她站在原地,怔怔許久,才緩慢走近。燈光昏黃,她的影子遮住了他的半身。她慢慢蹲在他旁,伸手撫上他的眉、鼻、唇。周遭的空氣隱隱流動,寂靜的夜裏隻剩下鍾擺的滴答。
  他們狠狠吵了一架。從離開華僑酒店,上車、下車,到他送她回喬宅。一路爭執。
  她委屈。一開始,她確實存了幾分私心,不願大姐去喬氏上班。本意是希望大姐與母親一樣,悠閑在家,享受生活就好,卻沒想到大姐會迅速找了份工作。更沒想到,今天會有外人借此諷刺自己。她無法不懷疑,若非大姐私下不滿抱怨,怎會有外人跳出來挑釁?
  更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家楨原來私下與大姐見過麵,可是她竟一點都不知曉。家楨的隱瞞,才是令她最受打擊的事實。
  與眾人分開後,書墨便忿忿質問。“為什麽不告訴我?”不是不許他們見麵,隻是需要一個坦白,這樣很難?“見麵是意外。”剛開始時,家楨還耐著性子解釋,三兩句後便麵露無奈。她清楚看到,他的表情寫滿“不可理喻”四個字。不可理喻?嗬,她喬書墨可真傻。她的緊張與自卑,自始自終,換來這樣的評價。
  三年來,他們始終小心翼翼避開有關姐姐的話題。原來是一早就知道,一旦談及,必不可收場。她與他,原來都沒有信心躍過那道坎。
  淺微的歎息隱沒入滿室空寂。書墨仍靜靜蹲著,指腹滑過家楨的臉龐。與他不歡而散後,她在家生了許久悶氣,到底待不住,半夜返回這裏。本想與家楨和解,卻見到他醉醺醺的模樣。酒氣衝鼻,想必喝了不少吧?
  怎麽辦,家楨?這回,她與大姐之間,恐怕連粉飾太平都裝不下去了。如果連顧大哥都牽扯進來,她與家楨的未來,仿佛在過往的基礎上又打上一個死結。她突然心力交瘁。
  大姐,你當初既然選擇離去,何必歸來?
  恍惚中聽見家楨含糊呻吟了幾聲,調整睡姿,又沉沉睡去。書墨回神,深吸一口氣,注視著他的麵龐,唇角微彎,晃晃他的胳膊,柔聲道:“醒一醒,去床上睡。”
  顯然叫不醒醉酒昏睡的顧家楨。
  書墨無奈,起身擰來熱毛巾,細心擦洗他的臉,再取了條夏薄毯替他蓋上,又呆呆看了會,自己去臥室休息。
  看一眼時間,已近淩晨一時。記得她出門時,大姐尚未歸家。這一晚,也許大家都不好過吧。書墨幽幽歎息,關了床頭燈,眼前瞬時一片黑暗。
  其實,在自家周圍徘徊的寫意卻是看到了急急出門的妹妹,第一反應是退入陰影中。待瞧見書墨開車離去,她才緩緩踱出,苦笑搖頭,邁進家門。
  茹姨竟然還沒有休息,自廚房走出,看清來人是寫意,道:“你們姐妹,一個前腳出門,一個後腳回家。今天怎麽這麽晚回來?”
  “和同事玩去了。”寫意噙著笑,“咦,宵夜?端樓上去?”
  “三小姐的筆記本電腦壞了,小羽正給她修呢。”茹姨看了眼二樓,“正好你回來了,一塊兒吃點。”的 寫意當即將頭搖得似撥浪鼓:“我今天吃多了,撐得要死。”
  “要不要拿點山楂?”
  “也好。”她揉著小腹,“情情和小羽恢複邦交了?”見茹姨頷首,她不禁失笑。“昨天還是對頭死敵呢。才一天功夫就簽訂友好條約了。”
  “誰和他友好啦?”畫情從二樓蹦下來,“不過是暫時休戰而已。”誰讓自己有求於他?“茹姨,你引誘我犯罪。”邊說,邊捏了塊點心,卻擠出沮喪哭臉,“我發誓要減肥的。”
  “那就別吃。沒人強迫你。”這回答話的是陸羽禾,“不過……已經這樣了,可以考慮破罐子破摔。”
  “……你!”畫情當場氣結,化身噴火暴龍,“我是標準身材好不好?!好歹你昨晚看了那麽久,這點見識都沒有?”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最後仍是畫情大叫一聲打破沉寂,奪過茹姨手中的宵夜,恨恨奔回二樓臥室。留下一堆忍笑忍到內傷的人。
  寫意眨眨眼,總算恢複幾分嚴肅,朝陸羽禾問:“去公司報到了嗎?”
  “嗯。下星期一正式上班實習。”
  聞言,寫意鬆口氣,笑道:“那就好。我先回房。”說罷,轉身向樓梯走去,剛踏出腳便被他叫出。“喬小姐,謝謝你。”語氣真誠。
  “不客氣。”寫意稍稍側身,“好好加油。別給茹姨和我丟臉。”或許幾天之後,她亦會去喬氏報到也說不定。當然,這句話並未說出口。她隻是頓了頓,繼續邁步離開。
  
  第三十二章
  寫意推門而入,房間裏有淡淡薰衣草香,想來是茹姨先前替她燃了支香薰,有助睡眠。一頭栽在柔軟中。原以為發生那麽多事,或喜或悲,盤繞心頭,恐怕會睡不著,卻是一沾枕便沉沉睡去。
  一宿無夢。
  再次醒來時陽光已鋪滿一地。風輕鳥聲碎。懶洋洋打個哈欠,她伸臂坐直,撫順邊角翹起的發梢。回國後未曾修剪一頭碎發,倒是長了不少。
  開機一看時間,居然已近九點。有新短信,是慕楓發來的,問她今日是否有空。寫意回撥,接通,傳來熟悉的聲音,第一句話便問:“剛睡醒?”
  她笑嘻嘻默認。
  “我想約師姐出來見個麵。你也一道吧?”慕楓心裏以為寫意必然會答應的,雖然用了問句,卻是陳述語氣。卻得來寫意的婉轉拒絕。慕楓一怔,隔了幾秒才平淡道:“既然你有事,那就算了。”倒也不是非要她一起去不可。
  飄來陣陣香味。母親自清晨起便在廚房忙碌,這會兒小心翼翼地端著個瓷碗,喚了他一聲,笑說:“來喝湯。”
  “好香。”慕楓深吸一口氣,湊到母親身旁,“媽,你燉得是什麽湯?”
  “豆腐鯽魚湯。我燉了許久,魚肉都化到湯裏了。你趁熱喝。”說罷,將碗遞給他,“應該是沒有魚刺的,我都仔細瞧過了。”見兒子埋頭喝湯,她心裏高興,眼角的皺紋逐漸舒展,隨即又想起件事,笑意不禁收斂:“晚上不要約人,去你爸爸那吃飯。”
  慕楓微微蹙眉,喝完湯,道:“我昨天回來時已經去過那邊了。”他自幼父母離異,十八歲前均是母親辛苦撫養。讀大學時,早已再婚的父親不知怎的幡然悔悟,給了筆數目不少的養育費。正是靠那筆費用,他才得以留學。起初慕楓自然不肯,可拗不過執意的母親,挑來揀去,才決定去免學費的歐洲,最終定下法國。
  他在國外的這些年,父親也算照顧母親。正因為有了金錢的牽絆,縱使他對父親的印象及感情都非常淺淡,回國後仍不免要應付客套一番。
  “去吃飯而已,別推三阻四。”慕母重新接過空碗,轉身朝廚房走去。
  “……好。”他遲疑一會,答應下來,“那我中午不出門了。”反正寫意也出不來,不如改日再約何師姐。
  “你做你的事去。我等會要出去,可沒空管你。”廚房傳來母親的聲音,伴著水龍頭嘩嘩。
  慕楓悄悄走入廚房,自後忽地抱住母親,嬉皮笑臉問:“什麽事比你兒子還重要?”慕母被嚇了一跳,不禁嗔怪:“都這麽大的人了,還玩這些。”見他含笑不語,突然問道:“有沒有中意的女孩子?”
   “咦?媽想抱孫子了?”慕楓故作驚訝。
  “我倒不急,你爸爸卻是急了。”慕母笑著搖頭,“其他倒沒什麽,別帶個洋人回來就好。你媽我想喝中國人敬的茶。”
  “這你不用擔心。”慕楓脫口回答,隨即便幾分懊惱。果然瞧母親笑容擴大,隻得訕訕答:“八字還未一撇呢。”他自認摸不清她的態度,不敢貿然。
  “該出手時就出手。”慕母一瞪眼,“這點勇氣都沒有,怎麽算是我兒子?”
  “真出手?”慕楓猶豫,“不打無準備的仗麽。”
  慕母笑出聲,想不到兒子會有這樣顧前想後的一天。她邊將洗好的碗放回碗櫃,邊道:“什麽時候把那女孩子帶回家來看看吧。”
  這廂,正在浴室裏洗漱的喬寫意突兀打了個噴嚏。她吸吸鼻子,搓搓手臂,思付著:難不成昨晚太激動,風邪入體,感冒了?鏡中的麵龐,皮膚依舊白皙光滑,在燈光下卻有些過分的白。眼皮微微浮腫,好像還有了眼袋。確實不太精神。
  寫意清淺歎息。肚子依然幾分飽意,看來昨晚確實塞得過多。人果然需要克製。這世界容不得至情至性。
  一樓客廳裏,喬母宋若君正坐在沙發裏看著手中雜誌,聽見腳步聲,抬眸見寫意慢步下樓,笑道:“醒了?你最近著實太忙,人都瘦了一圈。周末多休息一會。”
  “夫人一直囑我們安靜些,怕吵著你休息。”茹姨亦含笑開口,“餓了吧?早餐還備著呢。”
  “不用——”寫意來不及感激母親,忙止住茹姨,“我大概昨天吃多了,現在沒什麽胃口。”她在沙發坐定,揉了揉太陽穴。
  “這樣?”茹姨停住步伐,打量她幾眼,道,“好像臉色不太好。”這句話亦引起宋若君的注意。“確實不太好。再去睡會?”
  “睡太多了,頭疼。”
  “那便同我一起去美容院吧。”宋若君換了位置,坐到寫意身旁,“做個眼部護理。”她見寫意頷首,便揚聲喚畫情。不消片刻,畫情應答著從二樓奔下來。“媽,叫我幹嗎?”
  “你不是嚷嚷著要去美容院祛痘麽?正好,今天一塊兒去。”
  “今天?”畫情一愣。麵露為難,扭捏問:“明天好不好?媽——我今天有事誒。”喬母禁不得她撒嬌,隻得將寫意推出去:“什麽事非得今天做?你姐姐難得有空。”
  畫情知道寫意工作後一直忙,確實是“難得有空”,一時表情糾結,咬了咬唇,心裏頭比劃出結果:“要不姐姐和你一塊兒去罷。我下回再說。”
  “算了,媽。”寫意笑道。她本來就無所謂。雖說一早借口有事,推了慕楓的邀請,並非真想給自己找事情做。不過是不願再見何子丹。
  若說顧家楨是寫意的前塵舊事,那麽慕楓意味著她的今生今世。她總怕慕楓知道她的故事,莫名地擔心。偏偏出來一個何子丹,牽扯了新與舊。如今,真真是理還亂了。
  早知這般,她當初就不該去找何子丹。然而世間不曾有後悔藥,再懊惱再沮喪,也已然是事實。如果,如果慕楓知道她的隱瞞,隱瞞家勢、隱瞞過往,會原諒的吧?
  宋若君卻瞧出大女兒神色中的意興闌珊,微微一怔,便下了決定:“小意陪我去罷。”畫情嘻嘻笑,不再囉嗦。奔回房間,一眼便見床上攤著一堆衣裙。
  思量半天仍然做不了決定。畫情忿忿嘟囔:“我幹嗎要穿那麽隆重?太給他麵子了吧?”這麽想著,一賭氣,隨手挑了件連衣裙換上。正準備化妝,傳來敲門聲,門外陸羽禾已不耐煩嚷嚷:“你好了沒?”
  “急什麽呀。”畫情衝過去開門,恨恨瞪了他一眼,“女孩子出門,當然得費點時間的。”
  “可是咱們說好九點出門的啊!”陸羽禾皺眉。時間是昨晚上約定好的。他本來計劃自己去電腦城,結果喬畫情非想跟著去,最終還是他妥協。問題是,這會兒離約定時間超額半小時了,喬三小姐依然沒有出門的趨勢,等得他心慌。
  “好啦好啦,再等一會又不會死人。”畫情噘嘴,“別催我,越催我越慢的。”說罷,隨手關門,聽見他仍不忘督促一句“你快點”。
  對著緊閉的房門,陸羽禾的眉頭鎖得愈發嚴重。
  天氣尚好。多雲,遮蔽日漸毒辣的夏日陽光,仿佛連風都清涼起來。是個適合出門的日子。周末比平時更見人多,車流速緩,老司機丁正深越發謹慎。
  “瞧你臉色,比剛回國時差了不止一點半點。”宋若君瞥見女兒始終微蹙眉頭的模樣,關心詢問,“工作這麽累?”
  寫意忙笑著搖頭:“還好的。”但凡能用忙碌解決的都算不上大問題。她隻是心累而已。
  “你也別隻顧著工作。”宋若君牽起她的手,“女人最重要的是嫁對人。外頭撐起一片天有何用?守著空蕩蕩的家,喜怒哀樂都沒人分享,最痛苦。”
  母親的這番理論,寫意聽過數遍,今天再聽,心境竟五味雜陳。處處男歡女愛,誰知誰是良人?她低頭,避開母親的視線,惟平淡答了句“我知道”。
  “你也開始敷衍我了。”宋若君輕歎。寫意一怔,喚了聲“媽”,張口欲言,卻不知該說什麽。宋若君拍拍她的手背,輕聲道:“你自小懂事,凡事都有自己的打算,做足了大姐的榜樣。也因此,三姐妹中,我與你父親花在你身上的心思是最少的。現在想來,恐怕太過疏忽。如今想彌補一點,可你已長大成年,似乎是不需要我再囉嗦的。”  “媽別這樣想。”寫意眼眶微澀,“我那麽笨,你若再不看著點,被人騙去了都不知道。”
  “誰敢騙我女兒?”宋若君笑起來,“莫說我,你爸爸估計會第一個衝去打那小子。”寫意聞言,心內感動又酸苦,一時竟無言。
  “話說來,你工作這麽久,同事裏有沒有合適的?”
  寫意一愣,噗哧笑出聲,隨即收斂笑意,佯裝認真答:“三位男同胞,一個已婚,一個準婚,一個比我還小三個月。”
  “年紀不是問題,辦事穩重就成。家境、樣貌都不是重點,關鍵是要人品好、待你好。”
  寫意連連點頭:“行,我記得了。媽還有什麽條件不?一並講了,我好參照標準去找。”
  “你個丫頭。”宋若君輕戳她腦門,眼角帶笑,“你雖是老大,卻比不得墨墨在眾生相裏的見識。她能鎮得住大家族,你恐怕會辛苦。所以我倒不希望你再找一個顧氏來。”做母親的,就算待三個女兒有傾偏,可關心不參假。這陣子,她怎會瞧不出大女兒的沉默疏離?思慮原因,卻是半點想法都無,一時詫異發覺:她竟那麽不了解大女兒的生活。她這個母親,待寫意確是不合格。
  寫意自然不曉得喬母此前的心情。這會兒,她正陷在感動中。從不知母親看得這麽清。她一直以為自己最不受重視,亦曾自怨自艾,將苦澀沉埋心底。卻沒想,父母之愛如此深沉。原來很多事,並非自己所以為的那樣。那麽她一路走來,是否錯過很多?
  她依舊笑容滿滿,語調間卻含了幾分不曾有的撒嬌:“那我找個貧寒小子,要爸媽養我。”
  “你肯找,我們也養得起。”宋若君知道大女兒隻說玩笑話,亦半真半假地答。三姐妹中會做這種事的,最可能是老幺畫情。她被寵慣了,不知人間疾苦,恐怕以後會將感情看得太重。一樣米養百樣人。一個屋簷下,卻是三個性子的女兒。母親不好當。宋若君在心底微微歎息。
  
  第三十三章
  公寓朝南,客廳裏早就通亮。顧家楨睡醒時才發覺自己躺在沙發裏,隻覺得昏沉沉,頭重得仿佛抬不起來。長久的沉睡令骨頭酸脹疼痛,空氣中飄蕩著飯菜香。他眯起眼,緩緩伸展四肢,茫然張望。的
  “醒了?快去洗臉刷牙,準備吃飯了。”說話的是書墨,係著圍裙,一手還握著鍋鏟,笑意盈盈。仿佛昨晚的爭執完全不存在。
  家楨晃了晃腦袋,將渙散的思緒收斂回歸,才道:“你在啊。”然後兩手撐著沙發麵,起身活動了幾下,朝浴室走去。
  二房一廳的公寓,七十幾平米,他一人住,自然夠大。廚房不常用,書墨有時心血來潮做幾個菜,更多時倆個人出外吃飯。浴室台麵上散亂放著男女洗漱用品,關係確認後,書墨間或在公寓休息。客廳寬敞,外接陽台,飯桌便擺在客廳靠牆一側,這會兒桌麵已擺好三菜一湯,夠豐盛。
  冷水浴衝去酒氣與昏沉,家楨總算回複幾分清醒。從浴室走出,見書墨放妥碗筷,正等他一道用飯,隨口問了句:“今天不去公司?”
  “周末呢。”書墨淺笑答。
  理由並不充分,家楨了解書墨對待工作的嚴謹,“周末”這個詞極少出現在她的生活辭典中。其實倆人心知肚明,這般溫存,不過是彌補爭吵的裂縫。相處之道,退一步海闊天空,裝傻充愣必不可少。他與她,磨合經年,這點默契還是有的。於是忽略其他,隻顧著眼前的飯菜,一臉心滿意足狀,稱讚道:“老婆心靈手巧!”
  換得對麵之人嬌嗔倩笑。
  家楨是真餓了,頗有些狼吞虎咽,卻也不忘邊吃邊誇,讚得她的廚藝仿似天上有地上無。倒是書墨起了幾分不好意思,瞪他一眼,道:“油腔滑調、嬉皮笑臉。”語氣卻是輕緩。
  “調情有助於加深感情。”他義正嚴詞。
  書墨一滯,低眉斂去眼底的漣漪,再抬眸已是雲淡風輕,笑罵了聲“歪理”,轉移話題:“今天天氣不錯,不如我們帶妍兒去公園玩?”她突然挑起的建議,著實令家楨有些意外。打量外麵幾眼,他頷首同意:“待會兒我給大哥打個電話。”
  顧平生接到電話時正在小臥室內給女兒講故事。他自認沒有寫意的功力,修行多年,仍無法將一個短小的童話讀出味道,溫柔處平淡不驚,跌宕處生硬起伏,不消片刻就從頭到尾了。妍兒嘟著小嘴表示不滿,一聽說叔叔嬸嬸要帶她去公園玩,當即拍起小手眉開眼笑。
  “問問大哥有沒有空,不如一起去。”插入書墨的問話,是同家楨說的,透過通訊設備傳到了顧平生耳中。下一刻,就聽見家楨問了起來。顧平生一頓,也沒有推辭。
   雙方約在雲峰山腳的公園正門口見麵。顧平生牽著妍兒的手出現時,家楨與書墨已經等在那兒了。妍兒瞧見叔叔嬸嬸,當即掙脫父親的手,張著雙臂撲向家楨的懷抱,在他臉頰上重重親了一口。
  書墨佯裝傷心:“妍兒偏心呢。”妍兒忙甜甜喚了聲“小嬸嬸”,邊揮舞著爪子,努力趴近她,吧唧就是一口。惹得眾人一齊笑開。
  三個大人看顧著一個小孩子在偌大的公園內閑逛。家楨向來童心未泯,陪妍兒玩的最多,溜溜梯、碰碰車、鑽山洞之類的小遊戲,個個不落下,一大一小鬧騰得不亦樂乎。書墨間或也捋袖上陣,倒是顧平生大多時靠旁站著笑看他們嬉鬧。
  這會兒,家楨領著妍兒去坐人工飛機。顧平生與喬書墨並肩坐在長椅上,目光均落在不遠的遊戲場所。
  書墨突然轉向顧平生,仿佛隨意道:“每次看妍兒笑得那麽天真爛漫,真是又歡喜又心疼。”卻見對方連視線都未曾調離,隻是笑了笑,不應聲。她摸不透顧平生的心思,稍稍停頓,才繼續開口:“聽說,妍兒錯將我大姐認作媽媽。”
  “小孩子不懂事。”顧平生答得輕描淡寫,“那個誤會還是不要繼續傳為好,免得壞了寫意的名聲。”聽上去語氣清淡,書墨卻莫名感到幾分壓力,麵上仍噙著笑:“顧大哥與我姐似乎關係挺好。”
  令書墨始料未及的是,顧平生直接頷首,坦蕩承認:“我對寫意甚有好感。”她當即怔住,竟不知接下去該說些什麽,訥訥良久才問:“顧大哥可是在追求我姐?”
  顧平生聞言,偏身看向書墨,神色波瀾不驚,卻是用了反問句式:“你不讚成?”
  ……對,她不讚成!如此一來,豈非成了糾結難解的四角關係?她與家楨將會何等尷尬?可她無一點資格說“不讚成”!書墨掩飾苦澀笑意,蹙眉道:“顧大哥,我姐她太過溫順,又不會爭取,而我知道你難忘海妍姐……你心中有人,怎麽給我姐姐幸福?”
  顧平生卻恍若不聞她的質問,言辭間仍是平淡:“你說寫意溫和無爭?書墨,可否告知,在你心中,認為你姐姐是個怎樣的人?”
  “大姐她……很好。”書墨答得不甚流利,“她很聰明,但從來課業隻求一般。待人隨和,嫻靜溫柔,善解人意,而且很照顧家人。”
  “在你看來,你姐姐如此美好,你是否希望她不被傷害?”
  “那是自然。”
  “書墨,你性子要強,人生至此恐怕並未受過太大的挫折。顧大哥想告訴你一句話:親人給予的刺,遠遠勝過外人揮出的刀。”
  書墨一愣,隨即恍然,麵色瞬時漲得幾分紅:“顧大哥,你是懷疑我針對姐姐,將她趕出喬氏企業?連帶剛才那番話,都存了私心?若真如此,那算我喬書墨看錯了人!”
  顧平生並未反駁,恰好此時,家楨已牽著妍兒朝他們走來。話題嘎然而止。
  氣氛悄然改變。之後,書墨道公司有急事,匆匆離場。家楨向來不過問書墨的公事,也不曾察覺異常。近傍晚,兩兄弟領著妍兒去吃肯德基。小家夥吃飽了又開始精神奕奕,鬧著去店內角落的小樂園玩。顧平生也由著她去,隻坐一旁留意,邊同兄弟閑聊。
  “家楨,我在追求喬寫意。”話題忽地一扯,音量並不高,落在家楨耳中,卻似驚雷。
  “哥?”
  “你與她已是過去式,我想我有資格追求她。”顧平生語氣嚴肅,“我隻是知會你一聲。如果你以後看到我約會寫意,不必驚訝與尷尬。”
  “媽知道的,對不對?難怪昨晚相遇時,媽對待寫意的態度甚為熟稔。”顧家楨恍然。可是昨晚的事件,除了引發他與書墨的爭執外,母親的臉色也一直不佳,一提喬家,似乎相當不滿。“……為什麽是寫意?”
  “媽那邊,你不用管。”不過是突然發現寫意並非她想象中那般端莊溫婉,一時失望,又自認在老頭子前丟了臉麵,更加惱怒而已。當然,顧平生絕不會提起母親昨夜到家後,忿忿表示“不願寫意成為兒媳”的潛台詞。“家楨,你隻需好好珍惜書墨就可。”
  顧家楨臉色略沉,語氣變得幾分生硬:“我已用心待她。”顧平生卻不給他麵子,當即接口反駁:“那麽讓她明了你的用心。”
  “這是我與墨墨的事。”
  “我不希望再度出現‘書墨後悔、寫意傷心’的局麵。”
  “……哥,你到底什麽意思?”顧家楨鎖眉。
  “她們姐妹的心結因你而起。”很有可能因為顧氏某人的情債牽連而升級——此話尚未證實,就算以後成為事實,仍是不能說出口的。顧平生稍一停頓,繼續道:“如今受人挑撥,關係惡化,難道你沒看出來?”
  顧平生並非世外高人,隻因身處局外,自然看得清楚些。寫意的心結在於太過牢記傷害,故而害怕愛情,不敢再投入。家楨是舊情難了還是心存愧疚,除了他自己,誰也猜不出。但家楨當年的猶豫和如今的彷徨給了書墨極大的不安全感,正因此,她患得患失,私心漸重。是愛得太深,還是占有戰利品的一貫好勝心使然?經年後的愛情依舊純粹否,同樣是一個謎題。
  然而,那些未知對於顧平生來說並不重要。
  那無非是一場愛情事故引發的後續。大千世界,多得是雷同情節。隻恰巧故事裏有一個女子。那個恬靜卻堅強的女子,他捫心自問,竟是不願再見她的淚痕,於是矯情一把,試圖充當一回大男子罷。
  至於對方領不領情,其實亦不算重要。顧平生驀地想起昨夜場景。神采飛揚的年輕女子,飛撲進清秀且同樣年輕的男子的懷裏,仿佛擁抱整個世界。
  男人的年齡同樣也是秘密。隻因他與她之間,相隔了人生最精彩的一段時光。
  
  第三十四章
  醇厚而苦澀的曼特寧,據說選擇它的一般是個性強烈之人。香氣濃鬱,咖啡的熱度透過杯壁,滲入皮膚,彌散開去。
  辦公室裏填滿音樂與光亮,卻仿佛愈發空寂清冷,連呼吸入的空氣都似乎帶了些微冰涼。
  隻有手心的那點餘溫……逐漸冷卻。
  窗外,萬家燈火,繁華點綴,光明與黑暗完美融合。漫長燥熱的夏夜時刻勾引著人的本性與欲望。這個城市年輕而古老,四處可見文化沉澱的遺跡,亦有遍地商機。然而機會不等躊躇蹣跚的人——這點書墨從來清楚——若不抓緊步伐,任財大氣粗世家豪門,亦可能瞬息被湮沒。
  喬氏門麵堂皇,家族並不單薄,但喬帷之後,能撐起這片江山並開疆擴土的,惟有喬書墨。這些年她不可謂不辛苦,但勝在年輕,且性子要強,工作一忙碌便來不及心累。偶爾情緒起伏,家楨不喜歡聽商場事端,所以她一個人靜一靜也就過去了。可是這兩日,竟感覺無限疲倦。
  忽然而至的敲門聲令書墨斂回心緒。
  來人是張秘書。她們搭檔多年,辦公時上下級分明,平日則隨意些,也常說笑閑聊。一看站在窗旁的是書墨,她笑著解釋:“我回來取東西,瞧見辦公室有燈光,進來看看。”
  書墨回她一個微笑。
  “不早了,還不回家?”
  “這裏清靜。”書墨走回辦公桌,抽出一份文件,遞予張秘書,語氣平淡,“既然你來了,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
  張秘書接過,稍一瀏覽,心內當即謹慎,臉色雖未變,言辭中已換成對待上級的態度:“這事是小陳負責的。”
  “她的經驗還不足。平日你辛苦一點,多教教她。”雖是陳秘書負責,但肯定請教了她的意見後才遞承給自己的。書墨怎會不清楚?
  “那……”
  “換合作對象對咱們有什麽好處?”書墨看向對方,不笑,也不算嚴肅。看來以後不可與下屬閑聊自己的私事。她隻是某次隨口提及家楨參股的翻譯社,便惹出這麽一檔子事。對張秘書有些失望是自然的。工作搭檔這麽久了,她仍然模糊自己的工作原則。“這樣罷,你幫我約見一下何氏翻譯社的社長。”於公於私,有些事,或許當麵談談會比較好。
  張秘書忙點頭應答。
  說完正事,書墨看一眼時間,問:“你餓不餓?不如一起去吃宵夜?”
  “啊,不好意思。”張秘書見她神色轉回隨和,亦偷偷鬆了口氣,“我老公的車在樓下等著呢。”的
  “這樣,那你趕緊,別讓他久等。”書墨淺笑,“下回我再請你。”
  張秘書離開後,偌大的辦公室又隻剩下她一個人,無聲無息。她呆坐片刻,正準備收拾回家,家楨打來電話,問她是否還在公司。
  “對。不過打算回去了。”書墨拎起包。
  “我去接你吧。”
  書墨怔了會,才笑著答了聲“好”,將提包放回原處。
  抬眸,依舊可見夜空如墨,夜色如洗。俯瞰,城市像璀璨耀眼的巨大舞台,一幕幕相似的悲喜劇輪回上演,永不停歇。
  她喬書墨一直站在這高處眺望人間。以前、現在、以後,一直都會。
  書墨到家時,寫意已經回房休息。次日,寫意接到顧平生的相邀,想起他在她情緒不佳時的關心照顧,便爽快應約。而書墨出現在一樓大廳時,寫意恰好邁出家門。
  有時候,同在一個屋簷下,也不見得有麵麵相對的機會。
  奧迪就停在喬宅門外。鑽入車內,扣好安全帶,寫意笑問:“有沒有覺得我漂亮一些?”顧平生聞言,仔細掃描,直瞧得寫意略微尷尬才收回目光,唇邊漾起一抹淺笑:“有好事?”
  “誒?”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
  寫意氣餒,主動提供答案:“昨日我去了趟美容院,敷臉、修眉、護甲,從上至下折騰一通,累得腰都斷了。”她雖愛美,但不熱衷美容。再說本身資源亦不錯,稍作修飾即可端上台麵,於是越發懶惰。“看不出來麽?”她一聲歎息,“唉,果然白忙乎。”
  顧平生再度看向她,眉宇間笑意舒展:“你已足夠漂亮。”語氣誠懇十足,惹得寫意臉頰一熱,好一會才鎮定心緒,道:“你極大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對方但笑不語。
  寫意仍有些窘意,轉念搜索話題,問:“還不知道找我作甚。”
  “看電影。”回答如此淡定,答案出乎意料。寫意脫口而出:“啊,小言必備、曖昧良方!”下一秒,找豆腐撞的念頭都有了。“嗯,我昨晚無聊,趴網上看言情小說。”簡直越描越黑。
  顧平生忍住笑,麵色相當平靜:“你想看什麽?愛情片、動作片抑或恐怖片?”
  “有沒有新上映的科幻片?沒有的話就恐怖片好了。”
  這回輪到顧平生詫異:“你確定?”
  寫意挑眉:“有什麽問題?”
  “……沒問題。”顧平生向來紳士,女士選擇優先。
  錦江大廈六樓是電影院。電梯停在五樓時,顧平生一步邁出,見寫意仍倚著電梯壁低頭關注腳尖,眼角不覺浮了幾絲淺笑,一手撐住欲關的電梯門,另一手輕籠她的右手,將之裹入自己的掌心,領著茫然的某人走出電梯。
  “不是……六樓麽?”寫意發怔,視線自上升的電梯轉向顧平生。他的手指修長,指腹輕觸她的皮膚,幹燥微涼。其實稍一用力就能抽離,可右手仿佛石化,維持著半握手勢,僵硬不動。
  顧平生的笑意逐漸加深,坦然迎上她的目光,溫柔道:“先在五樓買些零食,飲料、爆米花之類的,可是必須?”
  “理論上,是的。”寫意老實回答。
  “那,走吧。”說罷,他握緊她的手,邁開步伐,仿佛極其自然。寫意急急跟了幾個小碎步,垂眸,視野裏突兀放大她與他相扣的手。臉頰已開始略略發燙,她嚐試掙脫,稍一使勁便察覺出倆人的力道差距,抿了抿唇,著實為難起來。“……顧平生?”聲音喃喃似蚊蟲,基本不構成殺傷力。
  倒是領先在前的顧平生放緩速度,回頭看向她,問:“除了飲品、爆米花,需不需要其它?”
  “……應該不用了吧?”寫意目前的糾結顯然不在吃上。深吸氣,直麵顧平生的微笑,輕聲道,“放手,好不好?”
  顧平生說了聲“抱歉”,卻並未付諸行動,眉宇間磊落光明,目光深沉:“可是放手的機會已過,恕我無法做到。”如果她的潛意識是排斥,那麽他絕不勉強。
  “我……”寫意竟不知如何辯解。是的,是她一開始的莫名妥協才至這般局麵,讓她如何反駁?怔怔稍許,她終於綻開淺笑,眼風流轉:“或許,你得讓我想一想。”
  換得顧平生爽朗笑聲。這才是他心中的喬寫意。
  手提包內手機驟響,寫意吐吐舌頭,示意顧平生不放也得放。屏幕顯示是慕楓的來電,仍是詢問今日她是否有空閑。
  “啊,抱歉、抱歉,我在外麵,已經與朋友有約。”當真是不好意思。慕楓難得回國,她卻三番兩次推卻與他見麵的機會。
  “原來是我晚了。”慕楓輕笑,掩飾心底的失望,“沒關係,改日吧。”
  寫意自覺愧疚,忙問:“明天可好?”
  “還是這麽笨。忘記明天是周一,你要上班?”
  “……嗬,對。”寫意笑得無奈苦澀。明天還是要去一趟翻譯社的。工作是去是留倒算其次,那些不明不白的難堪,怎可就此了之?
  倆人並未多說。掛了電話,寫意忍不住微微歎息,落在顧平生眼裏,轉念明白幾分,笑道:“看來搶了你與同學相聚的時光。”
  “沒事的。所謂來日方長嘛。他說會在國內多待一段時間。”寫意原是為何子丹引出的糾結歎息,知道顧平生想岔了方向,也沒有解釋,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我倒希望他快些回法國。”顧平生半真半假,得到寫意優雅白眼一枚,沒好氣道:“走吧,不是要看電影的麽?磨蹭老半天了。”
  他們到訪電影院的時機不對,選擇項太少,挑來揀去,最終敲定一部警匪動作片。離最近一場開始還有半個小時,而休息處居然滿座。寫意鬱悶,捧著爆米花晃過來晃過去,直瞧到顧平生因眼花而出口製止,才怏怏踱回他身旁。
  “現在想來,我已經多年沒有踏足電影院。”顧平生似有感慨。
  “或許應該說是‘多年沒有看電影了’吧?”寫意笑嘻嘻補充,“終極大boss,怎麽會有閑情逸致看電影?”
  “以前……會陪海妍。”顧平生倒不隱瞞,“她認為在電影院觀賞,才能品味出電影的價值。”話音一落,便見寫意連連點頭,表示非常讚同向海妍的觀點。他打量寫意好一會,淺笑自嘲道:“人總是矛盾體。提及海妍……一麵希望你的言行能稍顯異常,一方麵又希望你寬容大度。”
  未曾意料他會說這番話,寫意沉默稍許才認真道:“目前而言,我聽到向海妍這個名字,並不覺得有何異樣。”她略一停頓,笑起來:“再說,到了這個年紀,誰都有過去,怎能強求對方是一張白紙?”
  “寫意。”
  “嗯?”
  “慢慢來,可好?”
  “……好。”
  誰都找不回最初的純粹、熱情、激烈,所以,就這樣罷,慢慢來。
  
  第三十五章
  為何看電影會被評為“小言必備、曖昧良方”?首先,電影票的價錢比起音樂會、歌劇之類絕對便宜,但亦是一種文化媒介,同樣能提高約會品味。其次,黑燈瞎火,當然有助於男女主角的曖昧發展。最後,一場電影能消磨多少時間呐?
  以上這段話,是倆人一道用餐時,喬寫意掰著手指頭同顧平生闡明的要點。然而並不適用於她與他。觀賞大廳內,他們比肩而坐,各自沉浸在警匪動作片的激烈緊張氣氛中,連交談都是自電影散場後重新恢複。
  顧平生聽完,當即笑道:“那下回請你看歌劇,免得總落入俗套。”
  “咦,這世間還有不狗血的情節?”寫意故作驚訝問。顧平生佯裝嚴肅答:“狗血太多,自然就升華了。”
  寫意功力不足,噗哧一聲當場噴飯。
  正午時分,小餐館內人聲鼎沸,生意好得不行。顧平生介紹,別看此地廟小水淺,絕對臥虎藏龍。寫意頷首稱讚,笑嘻嘻道:“怎麽尋到這角落的?可不像顧總經理的風格。”
  顧平生略有恍惚,稍一停滯,才笑答:“我也有年輕的時候。”算來,此間東北菜館亦有不少年頭了。彼時,海妍初嫁與他。由北國遠至江南,離家千裏,既得適應水土民俗,又需奔波工作、家庭之間,辛苦異常。他心疼妻子,偷偷翻找容城內的正宗東北菜館。隻此小小店鋪,才得海妍誠心誇讚。於是牢記心頭。
  “其實你現在也不老。”寫意佯裝認真,“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現在仍是花骨朵。”話音一落,換來顧平生哈哈大笑。
  寫意眨眨眼,偏仍一派嚴肅態度,道:“據說,我的幽默段數太高,一般人欣賞不來。”顧平生但笑不語,注視她好一會,方開口說:“寫意,你讓我自心底感到快樂。”
  “你是誇自己並非一般人?”寫意綻開幾絲笑,“禮尚往來,你同樣讓我感到輕鬆。不過——”她語氣一轉,頗有些無奈,“你如果不姓顧,那就更好了。”
  不料顧平生竟點頭同意:“確實多了些麻煩。”眉目間依舊平靜。“這麽一想,年紀大也是有好處。”他看向她,神色淡然,“走路看風景,見得多了,總算是明了些道理。總比毛頭小子,在世間亂撞要來得安全。”
  “……可不是。”寫意低歎,“你總是,讓人放心的。”
  周遭仍是熱鬧,湮沒她與他的心照不宣。再開口已跳躍至旁的話題。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倒是簡單自在。這般場景,慕楓所見,惟有寫意的笑顏飛揚。入耳是師姐何子丹的感慨:“可真巧。不去打個招呼?”
  “算了。”他淡淡一笑。即便隔著如許多身影,他仍一眼認出寫意……及陪坐她旁的顧平生。她曾說,那不過是一個普通朋友。
  原來是他約了她。
  對麵,何子丹無聲歎息。今日慕楓約她見麵吃飯,她一時心血來潮,想起蘇蘇的推薦,領著師弟來了這裏。不想這樣都能遇到熟人。“那個人,叫顧平生……”
  “我知道。”慕楓打斷何子丹的介紹,“我見過他。”察覺師姐的神色詫異,他便將初次相見的場景簡略述說了一遍。
  原來是那天。何子丹低眉掩飾苦澀笑容。她不知寫意與顧平生的交情已到如此程度。顧家、顧家,又是顧家!寫意,你真有出息!抬眸,對麵小師弟看上去仍神色平靜,恐怕內心早有了異樣漣漪。何子丹收斂心緒,道:“顧平生是大老板,家資無數,門第顯赫。”
  慕楓一怔,一時體會不出師姐的潛台詞,半會才反問:“那又如何?”寫意並非貪慕虛榮的女子。
  “不如何。這戲碼,不叫‘飛上枝頭成鳳凰’,而是‘門當戶對’。 外人何必自討沒趣?”何子丹冷冷答,“正好,喬家大小姐配顧氏大少爺,喬家二小姐嫁顧氏小少爺。”不過,在她未與顧寧遠鬧翻時,琢磨他的字裏行間,好像並不太喜歡喬寫意。
  喬家?顧氏?
  “她的家世,你問她去。”何子丹朝寫意方向遞去一道眼風,“別傻了,師弟。齊大非偶,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
  慕楓慢慢收斂驚訝神情,沉默良久,方重新開口:“我早猜測寫意的家境良好,隻是事實好像比我想得更進一步罷了。不過……她不說,自有她的理由吧。”
  “你就這麽相信她?”何子丹忍不住蹙眉,第一次發覺師弟是扶不起的阿鬥,“她的背景遠比你想象得要複雜。豪門,豪門你明白嗎?他們的世界是不會接受你的!”
  慕楓不解何子丹突然而至的激動。待何子丹稍稍平複,他才端正姿勢,語氣認真:“為什麽一定要我融入那個世界,而不能是寫意進入我的生活?”
  但他的自信卻被何子丹嗤之以鼻。“你憑什麽?她說她愛你?你一點都不了解曾經的喬寫意啊,傻瓜!”
  “師姐,你對寫意有看法?”
  “……我隻是不想看到你以後痛苦。”何子丹避開慕楓的注視。寫意辛苦掩埋過去,被她一次次抖落、鋪開、暴曬,她並非沒有愧疚。但當她發現,寫意的存在,越來越有可能令顧家父子離心時,她竟無法抑製內心顫抖。
  這場戲才剛開演。她不想師弟介入。
  慕楓卻緩緩露出笑意:“何必牽扯曾經?既然是過去,就讓它過去好了。其實我這一趟歸國,最大的希望是能帶寫意一道回法國。”
  “你真是……真是……單純。”何子丹渭然長歎,到底說不出個“蠢”字。原來,初見喬寫意時她那副笨拙的模樣,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下場。
  這是真的。可惜誰也不曾提醒喬寫意。失去慕楓“浸染”的她,逐漸褪去直截了當簡單歡快的作風,不自覺學會斤斤計較,再灑脫,亦不過是妥協後的無奈釋然。而僅存的笑靨,是顧平生用寬闊羽翼護住的最後成果。
  這結局,天意參雜人為,竟從未給過她選擇的機會,就這麽一路茫然地走到底,直至塵埃落定。
  那已經是以後的事了。
  這會兒,慕楓耐住心中隱約不安,遞給師姐一個笑臉,道:“師姐不用訓我了。這麽多年,我始終長進不了,沒辦法。”
  “你要不是我師弟,我才懶得多嘴。”何子丹回他一枚白眼,“你當真認定喬寫意?”慕楓不言,隻略一頷首,毫不猶豫。何子丹一怔,良久,終無奈搖頭:“那麽,安頓好自己的錢途與前途,第一要務是賺錢,足夠多的錢。”一來世道艱辛。二來,任脾性再隨和,豪門千金總有嬌貴處,喬寫意亦不例外。更何況,慕楓母親恐怕隻求兒子一生安穩,並不見得樂意接受寫意——這話已牽涉慕家私事,何子丹到底沒有說出口。
  喧囂的飯館內,他們與他們各坐一側,像互無牽連的路人。這世間多得是熟悉的陌生人。始終,慕楓隻旁觀著寫意與顧平生的談笑,直至他們離開。
  何子丹與他道別時,問:“當初何必放她一個人回國?”
  慕楓是想了片刻才回答的。他說:“如果不是這樣,我估量不出她在心中的確實重量。”卻換來何子丹冷哼一聲,斜睨向他,滿是忿忿之意:“男人總是如此。得到時不懂珍惜。”慕楓一窘,訕訕道:“師姐,你這一棍打得太全麵了吧?”
  意識到自己失態,何子丹敷衍笑了笑,撇開視線:“這倆天……她可能會心情不好,你多陪陪她吧。”說罷,不等慕楓反應,揮揮手急急離開。
  心情不好?
  慕楓愣在原地。今天見她與顧平生交談,似乎頗為愉快。為何師姐說她可能會心情不好?他自然是想不明白那些潛台詞的。這中間多少迂回曲折,哪怕是當事人,恐怕也算不出幾道彎來。
  簡單是福。不見得幾人能參透。
  猶豫片刻,他到底決定給寫意打電話。很快被接起,寫意的聲音聽上去甚是輕快。“晚上有空嗎?”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不自覺鬆了口氣,才笑道:“想邀請你來我家吃晚飯。”
  周末的思廳巷,小孩子們嘻哈打鬧,像聚在一堆的麻雀,嘰嘰喳喳不停。慕楓走得不快,自孩群間穿梭而過,臉上帶著笑意。慕楓喜歡那些稚嫩的麵龐,因為他們總是以歡快而直接的態度麵對世界。等到長大,不知還會有幾人記得童年時的清澈。
  就像他,已長大。並非不懂人情世故,隻是仍然希望自己能以爽快利落的心情看待世事沉浮。他執著堅守著自己的柏拉圖。而如今,他希望寫意能邁進他的烏托邦。
  遠遠見母親搬了張竹椅坐在家門口剝板栗。慕楓大步邁去,嚷聲道:“媽,我來吧。”
  慕母抬眸,見急急走向自己的兒子,笑意爬上歲月刻畫後的眼角眉梢。“自然有你要幫忙的地方,去把廚房的魚剖了。”她稍一停頓,看向兒子,神色難掩期待,“那女孩子,真的要來?”
  “對。”慕楓微笑。
  斜長的陽光打在老舊的牆麵上,白漆間或脫落,露出暗紅的磚色。誰家放著《新白娘子傳奇》的電視劇,許仙白娘子在咿咿呀呀的唱。千年等一回。
  再也沒有哪個夏日,在慕楓心中,比這一天更美麗的了。
  
  第三十六章
  自思廳巷口走出,一直朝左,約十分鍾路程便可到位於天長路中段的市第一人民醫院。路兩旁的樟樹栽種多年,樹冠撐起一片片蔥鬱,在晚風中搖曳。
  但慕楓沒有街頭漫步的閑情。他原是在廚房陪母親忙碌,接到寫意帶些哭腔的電話,當即神情變色,匆匆趕往醫院。
  他是在住院手續辦理處找到喬寫意的。她正在窗口排隊,身旁陪站著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張望到他的身影,她笑得勉強,揮手示意。
  走近才看清她眼眶微紅,臉頰有哭過的痕跡,但眼神平靜,瞧不出波瀾。慕楓忍住斂她入懷的衝動,關切問:“醫生怎麽說?”
  寫意抿了抿唇,輕聲答:“說瘀血在功能區,開顱手術風險較大,建議住院保守治療。”說罷,擠出些微笑,道:“讓阿姨白忙乎,真抱歉。下次我請你們吃飯吧。”
  慕楓搖了搖頭,看向寫意,滿是心疼,卻什麽也說不出口。他從來笨拙,這時刻更覺任何安慰的話語都是膚淺無用,惟有沉默。就這麽彼此對望。良久,他才長長一聲歎,輕拍她的腦袋,認真道:“會沒事的。”
  原本強自鎮定下來的心境突然掀起巨浪。寫意努力撐大雙眸,克製情緒失控。一直被無視的壁畫人物陸羽禾突然出聲提醒:“輪到你了。”她才恍然,忙上前辦理入院手續。
  寫意是在前往慕楓家的半路上接到茹姨電話的,說她父親不甚摔下樓梯陷入昏迷,已叫救護車送至第一人民醫院。等她趕到急診大廳時,茹姨在安慰哭成一團的母親與畫情,陸羽禾竟成為主心骨,掛號繳費,到處奔波。
  醫生根據磁共振結果告訴他們,喬父顱內有瘀血,但位置特殊,手術清除的風險較大,建議保守治療,不過治療效果不好估計。而不管內科、外科治療,都需盡快。時間是生命。
  如此兩難選擇。
  母親已心亂無主,畫情淚汪汪看向大姐。寫意與正趕往醫院的書墨在電話裏商量後,決定不能冒險。於是留下茹姨照顧母親與妹妹,陸羽禾陪同她去辦理住院手續。
  喬父被安排進神經內科ICU病房。
  寫意他們趕回內科樓住院部時,書墨與家楨已經在了。兩姐妹不約而同朝對方一頷首,算是招呼,然後各自撇開視線。寫意看向母親及茹姨,問:“主管醫生來看過了嗎?”
  茹姨點頭,答:“二小姐已經同醫生談過了。”
  書墨當即開口:“醫生說,爸爸的病情可能還會進展加重,這幾天都是危險期。”她與家楨約會時接到茹姨電話,匆匆趕來,路上偏遇堵車,故而慢了一步。她走至床旁,握住父親的手,神色鎮定,語氣嚴肅:“我想過了,爸爸的情況暫時不要對外宣布為好。‘喬氏董事長陷入昏迷’,這樣的消息對公司不利。媽,你要謹慎些,不要露口風。”她還沒有足夠把握取代父親在公司的地位。如今父親一倒,後果難料,若處理不慎,影響可能甚大。
  喬母了然,黯然歎一聲氣:“你一個人行不行?讓小意去公司幫你吧。”母親話音未落,書墨瞬間雙眸微眯,隨即恢複,平靜敘述事實:“平時爸爸出差,我也是一個人管理公司的。不過,大姐要是肯來幫忙,我當然很高興。”
  何子丹那日的話語,像一把帶著倒勾的利劍,刺進她的心房,不光留下最初那一創的裂痕,還有旁枝末節的坑坑窪窪。
  慕楓發覺,寫意似不經意掃向他的那一眼竟是滿滿自嘲與悲哀,著實心驚。下一秒,便見她靠近另一側床邊,同樣握住她父親的手,不動聲色對書墨道:“以前總讓你一人承擔公司事務,我這個做大姐的確實有些過分,現在該是學著負責任了。這樣罷,我明天去翻譯社辭職,再去公司報到。”
  書墨並未流露絲毫詫異,依舊口氣平淡:“可是大姐,你什麽都不懂。”
  “誰能一開始就懂呢?”寫意歎息,轉而看向仍處於昏迷狀態的父親,眼底難掩悲傷,“爸爸操勞這麽多年,如今該是我們姐妹攜手同心,照看好他的心血。”
  “對、對!”喬母聞言竟泛起淚光,“你們爸爸要是能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很高興的。”一旁畫情哽咽安慰:“媽,爸爸一定會醒來的。”
  ICU是重症監護病房,限製探病時間。所以限時一到,一眾人不得不離開病房。
  寫意拜托茹姨照顧母親,與慕楓走在最末。出了醫院,外麵天色已暗,寫意回頭看向高掛的霓虹招牌,忽地一聲低語:“……真討厭這個地方。”
  “還是這麽笨。有誰會喜歡醫院?”
  夜色中,他的笑容依舊清澈而溫暖。一陣悲愴竟自心底湧起,寫意抬頭看天,抑住眼眶酸澀,道了聲“對不起”。
  慕楓不解。
  “我對你隱瞞良多。”寫意微歎。
  “誰都有沉默與保密的權力。”
  “……謝謝。”
  慕楓搖頭表示不必,稍一猶豫,問:“你當真辭職?”見她苦笑頷首,以為她是擔心自己不能適應商界新工作,遂鼓勵道:“我相信你可以做好的。”
  “其實……我並不想的。”寫意喃喃。她不想的,可是沒有法子。縱使舍不得翻譯社的工作與一幫可愛的同事,但何子丹事已做絕,她沒辦法再待下去。其實她一直在猶豫是否真要去自家公司,然而父親的意外,她恍然發現書墨手握經濟命脈,儼然成為家庭頂梁柱。而她同書墨,一個對另一個失望,另一個對一個戒心,這樣的現狀,迫使她不得不考慮未來,做出決定。
  慕楓見她怏怏不樂,一時不知如何安慰,想了想,轉移話題,調侃道:“若不是師姐提前打預防針,我當真會吃驚你的家世。”
  何子丹?!寫意兀地睜大雙眸,強笑問:“她說什麽了?”
  “也沒什麽。她讓我直接問你。”慕楓當然不知曉,仍舊眉目含笑,“原來你有倆個妹妹。瞧你平日在我麵前那副任性模樣,可沒有丁點當大姐的覺悟。”
  寫意“嘁”了一聲:“在你麵前,何必裝蒜?”卻未等來慕楓的一貫反駁。她略略納悶,側看去,對上慕楓的笑意,竟突然恍惚,趕緊瞪他,惡狠狠道:“一臉傻笑!”
  “寫意……你不會再回法國了,是不是?”
  “……我回去作甚?”她有些悵惘,“今日我才知道父母年老。都說‘父母在,不遠遊’,我也該陪在他們身側,盡盡孝心。”
  慕楓點頭。
  “對了,你明年畢業,會回國的吧?”
  “我怎麽會不回來?我媽在國內呢。”慕楓笑起來,“……你也是。”
  寫意拍拍他的肩膀,佯裝語重心長:“可不是,等你回來養呢。”下一秒,慕楓答了個“好”,眼底全然嚴肅認真。
  寫意一怔,緩緩微笑:“真夠配合的。”沉默片刻,低聲溫柔道了聲謝。
  兩人在思廳巷口道別。他略低頭,看向她。地麵兩道人影,靠近得像是在接吻。誰也沒注意。
  寫意再三囑咐:“幫我向阿姨道歉啊。”
  “知道的。”慕楓連連點頭,略一停頓,再開口,“你別想太多。現代醫術昌明,你爸爸一定會好起來的。”視野裏,她的笑容綻開幾分。
  轉身上了出租車,寫意已收斂神色。麵無表情地看向車外良久,終究取出手機,撥了顧平生的號碼。接通後第一句話是“我需要你的幫助”。
  顧平生痛快答應後才問:“幫什麽?”
  “下周我將去喬氏上班。”
  “當真?”顧平生顯然吃驚,“寫意,你何必讓自己不快樂?”
  “……我爸爸,腦出血……”
  電話裏短暫沉默。
  顧平生一聲淺歎,問:“我現在能否見你一麵?”
  “好。”她並不扭捏,“我在錦江門口等你。”約定時間地點,她通知司機更改方向,便始終保持靜默冷淡的姿態。
  她到得稍微早了些。
  這時間不算晚,人流穿梭,進進出出,不時有笑靨盈盈的女士們提著大包小包,與她擦肩而過。大廈裏燈火璀璨。即便在光明處,欲望仍然滲透空氣,無處不在。人們在物欲橫流裏樂不思蜀。金錢始終是個好東西。
  顧平生不久出現。寫意迎上前幾步,道:“去電影院貴賓廳,好不好?”黑暗,沒有多餘的人,適合平複她的不安和焦躁。
  其實她知道顧平生不會有異議。這個男人是寵她的,不管愛情所占的比例有多少。寫意突然心驚:她已經老了麽?學會妥協,學會麻木淡忘感情的非唯一?
  她清楚,他肯定會且有能力保護自己。他守時、負責,有寬容成熟的心態。他是被世事沉浮打磨後露出光芒的寶石。他不是水晶。
  她自覺已沒有力氣再愛一個人。而他已經過了需要愛情的年紀。是這樣嗎?
  “怎麽了?”顧平生見寫意怔怔,出聲召回她的遊離思緒,笑道,“不是想去電影院貴賓廳?走吧。”
  寫意忙應了一聲,跟上他的步伐。
  是的,她現在需要他。世界有太多不可預知的風險禍患,她真的已疲於應付。就當是暫時倚靠、休憩片刻罷。
  
  第三十七章
  誰說,藝術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其實,生活才是最不可預測的藝術。世事無常,風雲變幻。人世間,有多少突如其來的悲歡離合?
  喬寫意當真未曾想過,向來健朗的父親會有倒下去的一天。小時候,父親是一棵大樹,遮風擋雨,無所不能。於是忘記年輪增加,大樹亦會變得老邁。歲月的痕跡,不光磨去了她的天真幼稚,亦在不知覺的時候,漂染了父母長輩的鬢角。他們都老了。
  三年前,寫意可以不顧一切逃離傷心地,因為年輕,因為愛情至上。而如今,即便姐妹失和、生活混亂,她怎能再次拋下父母,任性遠走他鄉,一避了之?法國、慕楓、咖啡、凡爾賽的玫瑰,那都已是彼岸的美好。她現在的選擇是,站在物欲橫流的此岸,觀望對麵的風景。
  寫意一直以為自己是無可奈何,是被書墨及何子丹逼至還擊的。後來才發現,原來她同書墨一樣,心生魔障,由著怒與恨遮蔽了眼,才失卻了灑脫的心。
  其實那晚顧平生已經提醒過她。
  一天之內,與同一個人,踏進同一家電影院兩次。期間以小時計數,可心境有天壤之別。電影開場,燈光瞬間熄滅,隻剩下銀幕光影閃爍。寫意頹然後仰,整個人倚靠向椅背,閉上眼,惟有耳畔台詞聒噪。這樣的黑暗,終於無須偽裝。
  自見麵始,顧平生什麽都沒有問。他要了解的早在來的路上問過了家楨。他打電話去,開門見山問:“寫意告訴我,喬伯父腦出血。你當時有無在場?”
  家楨怔了片刻才答了聲“是”。
  “那,寫意要去喬氏上班,這又是怎麽回事?”
  “是媽的提議,讓寫意去公司幫忙。”家楨避重就輕。他是唯一聽出兩姐妹潛台詞的人。書墨藏在言辭間的反對,寫意溫婉中的咄咄,他心知肚明。
  顧平生一時摸不透弟弟的含糊語意,思索片刻,到底沒有繼續問下去。但第一眼瞧見寫意的神色,他便知事情不會那麽簡單。恐怕這對姐妹鬧得越發不愉快了。
  “顧平生。”
  哪怕貴賓廳內音響環繞,她的聲音仍然完整且清晰地傳入顧平生耳中。聞言,他斜靠椅背,傾身向她,靜等後續。
  寫意仍閉著眼,仿佛知道顧平生一定會聽她說話。“如果家楨回顧氏工作,你是否歡迎?”
  “他不會回去的。他受不了那樣的生活。”顧平生無聲淺笑,“你同樣,不適合。”他的目光落在寫意安靜的臉龐。他看到她的睫毛微微顫抖,像折翼的半翅蝴蝶。她抿了抿唇,稍稍沉默,繼續道:“不,不一樣的。你是兄長,且永遠不會拋棄他。”
  “書墨亦不會讓你受苦。”
  “我對此……已無崩定之念。”寫意睜開雙眸,對上顧平生的注視,神色平靜地仿佛在說平常至極的閑話,卻使顧平生忍不住蹙眉:“我沒想到,你對她已不信任至此。”
  “是她令我失望。”
  她含笑自嘲:“二十五年來,我極少與妹妹們爭些什麽。一直以她們為傲。結果落得這般結局。”的74b顧平生微微歎息:“這樣相爭,於你有何意義?就算贏了,一輩子困在自己不喜歡的環境裏,你當真心甘情願?”
  “我能怎麽辦?”寫意不自覺抬高音量,“翻譯社的工作成了笑柄,爸爸突然生死未卜,我能怎麽辦?仰仗她的鼻息而活?她恐怕會在心底瞧不起我這個姐姐罷。”說話間,眼眶一酸,有溫熱的液體自臉頰滑落,毫無預兆。
  寫意忙別開臉,不讓顧平生見著她的糗態。
  “寫意。”顧平生長長一聲歎,伸手掰過她的下巴,眼底一片柔情,“我並未說不幫你。我隻怕你以後後悔。”撫去她的淚痕,他並未掩飾心疼之意。“我希望你的人生隨性而為,而不是困在這方寸之地。”
  “……世間哪有那麽多的自由?”寫意笑得苦澀。
  顧平生並未立即回答,良久,方輕描淡寫道:“如果真想,也不見得那麽難。”寫意莫名被他的平淡刺激到,脫口諷刺:“確實不難。嫁給你,當闊少奶奶,哪兒還用得著擔心被娘家掃地出門?”這話著實傷他尊嚴。寫意一出口便心生懊惱,垂眸斂色,不敢看他。卻未聽及他任何反應,越發惴惴不安,正掙紮著準備道歉,傳來顧平生的悵惘。“原來你如此不屑於嫁給我。”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寫意當即反駁,又直覺自己越描越黑,心中竟感到一時淒涼,哀聲道,“何苦呢?何苦呢?你永生難忘向海妍,我早存了不再愛的心。既然如此,咱們就這麽簡單地相處。你讓我倚靠一下,不可以麽?”
  並非沒有動心。這樣優質的男人,用最包容的心去撫慰她的刺與傷,隻對自己體貼溫柔。哪個女人能抗拒?從一開始的排斥,到牽手時的悸動,她不是傻子,怎會感覺不出自己的轉變?可是,他們的相遇到底晚了一步。
  她怎麽可能爭得過一個死人?
  顧平生的雙眸忽地一亮。他小心卻慎重道:“我愛過,你也愛過。可是,寫意,這並不妨礙我愛你。”他止住寫意的欲言,眉目含著溫和淺笑:“別否認,若你對我完全無意,剛才便不會說那番話了。”的
  寫意顯然怔住,愣了好久,隻訥訥答:“我……我會不甘心。”
  顧平生不許她眼神逃避,霸道扣住她的雙肩:“寫意,你並非不知,這世間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如何去強求潔白無暇?”回答他的是喬寫意的悲涼微笑:“你說得對……如何強求?”
  這一晚,或許每個人都睡得不踏實。次日一早,容城落起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整個城市仿佛籠在水霧中,瞧不真切。
  寫意醒來時感到幾分涼意,搓了搓手背,張望見窗戶大開,細雨斜打而入,濕了窗台。外頭竟是一片白茫茫,白與白之間透出的絲縷綠色便顯得特別清新。寫意斜靠在床頭,打量那般風景,怔了良久。她遲睡早醒,卻不覺得疲倦,隻覺得惆悵。
  這樣朦朧的雨天,總能輕易勾起心底的惆悵。她並不特別喜歡下雨天,如果趕上要出門,就轉成討厭。大學時,每每遇上這般天氣,她總是要磨蹭許久,最末還是得趕去上課,常因此心情不好。家楨知道她的脾氣,一遇雨天便會格外注意。接她下課、一道吃飯,不忘多說幾個笑話哄她開心。
  那時,他待她是真的好。那時,她心裏隻有他,人生最至潔。
  而如今到了這個年歲,有誰的心底仍似一張白紙?想起昨晚與顧平生分別時,他清淺的一吻,隻輕輕貼了貼臉頰,包含的是珍惜與尊重。這般溫情,她到底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就這樣先相處著罷。
  眾人陸續下了樓,早餐已布置妥當。喬母與畫情自然會去醫院守著喬父。陸羽禾要去喬氏公司報到,隨書墨一道出門。寫意則先去翻譯社辭職。
  喬書墨方抵達辦公室,張秘書便來匯報工作,頗有些窘意道:“何社長說她今天事多,不太方便見麵,如果您著急,那就約在翻譯社附近的秫香館。”
  書墨冷笑,回了句:“聽她的。”
  所以寫意到翻譯社時,何子丹並不在辦公室內。隻是她不知道何子丹是去見她妹妹書墨了。她現身社裏時,阿離第一個歡呼,噌地衝到她麵前,媚笑道:“就怕你今天賭氣不來。”
  蘇蘇朝他翻個白眼,一把將寫意拽至自己身後:“我家寫意怎麽會做那麽小家子氣的事情?”
  “寫意什麽時候變成你家的了?”阿離佯裝怏怏之色。倆人一唱一和,瞧得寫意忍不住笑起來,笑罷,卻不得不坦白道:“我是來辭職的。”
  全場一下子靜默。
  “這可不厚道啊。”飆哥第一個出聲,“你要一走,阿離又得開始兼職法語翻譯了。”
  “是啊、是啊。寫意,你忍心看你離哥哥陪笑陪酒完畢,還趕回來通宵達旦的加班?”阿離作淚眼汪汪狀。接著小玫、蘇蘇都開始“數落”寫意的臨陣脫逃,連偏內斂的竹子都婉轉勸留。
  “謝謝。”寫意噙著笑,“但,我家裏出了點事,我得回去幫忙。”不等眾人詢問或挽留,她朝社長辦公室張望,問:“何姐一直沒來?”
  “來了,又出去了。”阿離明白她去意已定,隻微微一聲歎,倒不再說什麽。
  “那我邊收拾東西邊等她。”寫意點頭微笑,“你們忙去吧。我又不是國寶熊貓,幹嗎都圍著?”話音未落,竹子突然接口:“怕以後見不著你了。”
  寫意一愣,眼風掃過全部同事,心內著實感動,卻維持笑容,假裝輕快道:“可以電話聯係嘛。以後有聚餐可別忘叫我一聲啊!”
  “叫你來跟我們搶菜?嘁——”蘇蘇美眸一橫。寫意當即抱住她的胳膊撒嬌:“蘇蘇你怎麽能這樣嘛,多讓我傷心啊。”
  “你這一走,我們也傷心!”竹子沉著臉色說完這句話,轉身回自己的辦公桌去。
  大夥兒麵麵相覷,一時都不知道怎麽辦。寫意看向竹子的背影,慢慢浮起一絲感激又略帶澀意的笑,轉身揮手示意大家都回去工作,自己亦開始收拾東西。
  
  第三十八章
  天陰,雨纏綿。
  不知誰開了音響,一串鋼琴聲滑過,笛音悠揚,配合著雨打窗台的清脆,像極了煙雨江南的韻味。
  寫意的東西不多,稍稍整理便收拾妥當,但何子丹一直未出現,隻得繼續等候。各人都在忙自己的工作。翻書聲、鍵盤敲擊聲,間或傳來交談低語,都仿佛染了層紗,顯得幾絲飄渺。
  隻寫意是悠閑的,索性去茶水間泡咖啡。熱水衝開速溶粉末,一股咖啡香撲鼻而來。
  “寫意。”是阿離的聲音。
  他斜靠著牆,見寫意回頭看來,邊搖頭邊感歎:“說實話,你真沒一點豪門千金的樣子。”
  “因為你沒看到我奢侈的一麵。”寫意笑起來,“我也有因為心情不好滿地球亂飛刷爆卡的時候。”她自認沒有把物質看得太過重要,但失去物質,恐怕也是舉步維艱、心生彷徨的。
  “對了,阿離,結婚時別忘發請貼給我。”
  “自然要敲你一筆。”他挑眉,“同事一場。出了這個門,咱還是朋友。”說罷,一停頓,佯裝惡狠狠問:“你不至於看不起我們這些窮人吧?”
  “怎麽會?”寫意誤會,忙擺手道,“倒是你們,別生我的氣才好。剛竹子那樣,我都愧疚死了。”
  阿離抽了抽眼角,靠近幾步,壓低嗓音:“……竹子挺喜歡你的。”
  “哈?”
  阿離翻了個白眼:“不過何姐一直強調你是她師弟的人,所以……”他聳肩、攤手。
  “你也別多想,他隻是對你有好感罷了。愛情麽,不過生活點綴,打工賺錢最要緊。”
  寫意聞言,低低一聲歎,點頭道:“愛情確實是最沒用的東西,卻偏偏最麻煩。”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佛曰:離於愛者,無憂無怖。可她是到不了那個境界的,隻得在紅塵世俗裏翻滾,體會愛欲愁恨。這麽想著,唇邊不自覺揚起一抹自嘲。
  阿離猜出她感慨的緣由。年少一段情,傷心收場已夠鬱悶,卻至今仍不得安寧。若換成他,早暴走抓狂了。倒看眼前人,隻是淡淡無奈的神色。旁人的故事,即便是朋友,也隻能隔岸觀火,插不上手的。甜苦是個人的感觸。他不知如何安慰,到底隻無言歎息。
  寫意並未糾結這個話題,朝阿離笑道:“謝謝你一直保持沉默。”
  不似何子丹,給了承諾,卻毫無預兆打破保證,甚至出言挑釁。
  阿離清咳一聲:“真不知道何姐那天是怎麽了……她平時不是那樣衝動的人。”
  一知半解的他在何子丹那晚的冷嘲熱諷中,基本悟透了故事的來龍去脈、人物關係。
  “算了,不談這個。你現在也有了護花使者,怎麽幸福怎麽過,別管其他。辭職也好,免得抬頭不見低頭見,兩個人都尷尬。”
  兩個人,另一個自然是指何子丹。不過讓寫意一囧的是:“護花使者?”
  “何姐的師弟嘛。”阿離的語氣相當自然。
  答案讓寫意一愣。她低眉偷笑,完了倒不否認,隻說:“確實更應該過得快樂些。”
  才不至於落了下乘,失了氣勢。
  “對。”阿離連連頷首,“你自己也說過,那些都是往事了。”
  寫意彎起眉眼,雙手捧著水杯,輕輕晃蕩。
  杯中的咖啡散開一圈圈的漣漪,清香四溢。
  她想起有一天,她難得夢見家楨。夢境好像還是在大學時,他們手牽手走過紅樹林,書墨突然出現,扯開她與家楨十指交叉的手,二話不說,挽著家楨離開。她自夢中驚醒,猛地端坐起,緊緊抓著胸口衣領,仿佛喘不過氣來。那樣子的心驚,那樣子的荒涼。或許總有一天,她忘記往事的愛與恨,忘記家楨,但那種被背叛的感覺,她永遠都忘不掉。
  “阿離,我性子沉悶、朋友不多,以後有什麽活動,若是方便,記得叫我一塊兒。”
  “放心!”阿離當即答應,“不過,我死活看不出你‘沉悶’的地方啊——”
  “誰?誰沉悶了?咱翻譯社還有沉悶的人?”接話的是飆哥,自門口探進一個腦袋,推了推眼鏡,控訴道,“你們倆撇開大夥兒,躲茶水間私聊這麽久,太過分了吧?”
  寫意與阿離同時媚笑。飆哥哼哼兩聲,目光看向寫意,卻是溫和:“何姐回來了。”
  “……哦。”
  寫意一踏進社長辦公室,迎麵便是何子丹的問句:“來辭職的吧?”
  “是啊。”她同樣答得爽快,在何子丹對麵落座,笑容官方得體,“承你貴言,我要回自家公司上班了。”
  何子丹表情一滯,隨即恢複微笑,頷首道:“不錯。確實該回去,好好看管屬於自己的股份,免得被人搶了都不知道。”
  不等寫意反應,她的笑容又擴大幾分,說:“哦,對了,喬氏的那個訂單又交回咱們翻譯社了。喬書墨倒是個識大局的人。”
  “原來你之前去了喬氏。”寫意的神色依然淡定:“我妹妹自然是有能力的,若不然,怎能管理好偌大企業?”
  “你不是她對手。”何子丹語氣崩定。
  “哦?”寫意用第二聲調,擺出略一沉思的姿態,狀似恍然大悟,道,“我確實太笨,才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耍得團團轉。不過……”
  她亦笑得燦爛,眉眼彎彎,“吃一塹、長一智,以後我會帶著記性識人辦事的。”
  何子丹隻笑不語。
  “好了,咱們把該算的都算清罷。”寫意翻開手提包,將備好的物件放置桌麵,“根據合同,辭職信、違約金,還需要什麽?”
  “不用。是我辭退你,不是你違約。”
  “多謝。”寫意冷笑,“但這點違約金我還付得起。”
  都到這份上,何必糾纏末枝人情?何子丹垂眸,默然片刻,最終輕揚眉眼,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你客套。”
  邊說,邊清點錢數,倒是做得十足十的像。
  “正好。”她重新看向寫意,“商場不比文職,多得是小人,你自己當心。”
  仿佛是關心的話語,既聽不出真誠,又不像虛偽客套。寫意摸不清她的態度,隻笑了笑,不說話。何子丹倒似意料到她的反應,不置可否的神情,繼續道:“論職場能力,你比不上喬書墨。但論情論義,你在某些人心目中,絕對不一般。”
  寫意微怔稍許,唇角緩緩扯出一抹弧度,含著幾絲諷刺,問:“你這可是幫我出謀劃策?”
  回答她的,是何子丹意味不明的淺笑。
  “喬寫意與你有仇?”寫意端正姿勢。
  何子丹搖頭。
  “喬書墨與你有恨?”
  何子丹依舊搖頭。
  “那為何你處處挑撥我與墨墨的感情?”
  何子丹倒是坦然對上她的咄咄目光,答:“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一陣鬱鬱之氣湧自胸腔,偏生欲吐不能。
  寫意張口,終究閉上。何子丹說的對,若不是她們姐妹有罅隙,怎會如此輕易被外人挑撥?
  “……我隻想知道你為何挑了這顆蛋。”
  何子丹沉默不語。
  “難道喬氏姐妹是城門被殃及的池魚?”
  話音一落,何子丹的眼神極迅速地避開幾秒,到底被寫意抓住。
  她撫掌,嘖嘖兩聲,道:“原來是顧氏的緣故。是顧平生,還是顧家楨?情債還是錢債?”
  那會兒,她是死活都猜不到顧老先生頭上的。
  何子丹的表情瞬間冷卻,態度僵硬,出口趕人:“喬小姐,你已不是我社成員,該走了吧?”
  “……好!”寫意生生咽下這口氣,抬起下巴,保持完美微笑,“那麽,告辭。”
  一出門,第一個動作是撥打顧平生的手機。
  接通後,那端聲音卻是異樣低沉。
  寫意微微蹙眉:“我聽不清。”
  顧平生猶豫片刻,答:“正開會呢。等會我打回給你?”
  那便是她挑的時間不對。
  寫意回了句“好”,掛了電話,輕輕呼出一口氣。
  雨還在下,落在路兩旁的梧桐葉上,窸窸窣窣的響。雨霧中,各色的傘麵組合成絢爛,給清冷的街景添了些許溫情。人們行色匆匆。不時有車子駛過,濺起一排水漬。寫意的眉卻是擰得越來越緊。
  這樣的天氣,真令人討厭。她揮手攔下一輛出租車,趕去喬氏企業。不過是數分鍾的光景,但悉數落在何子丹的眼裏。辦公室的窗正對街頭,她雙手環胸,麵無表情看向雨幕中的喬寫意。
  到底是姐妹。
  上午時,喬書墨亦是為了“為何挑上這顆蛋”而找她的。“因為合同問題,你對我懷恨在心?”
  她同樣選擇直截了當。
  “不是。”
  她太看得起自己了。何子丹的笑容裏藏著些微諷刺。相比較,何子丹自然是喜歡喬寫意的。
  “其實你是想問,是不是你姐姐讓我在眾人麵前丟你的臉,對吧?”果真見對麵之人臉色瞬間陰沉,何子丹笑出聲,“我真奇怪,這麽多年姐妹,你對你姐姐竟一點了解都沒有麽?”她頓了頓,繼續道,“寫意不屑那麽做的。”
  是的。寫意不屑那麽做。
  在何子丹看來,喬寫意其實是個骨子裏透出驕傲的人。寧可放棄顧家楨,寧可自己去異國他鄉受罪,也不願留下來競爭一段變質的愛情。由此可見個性。
  “喬特助,或許你的智商比較高,但情商,確實不如你姐姐。”
  何子丹知道,她這句話太有殺傷力,喬書墨絕不會善罷甘休。但她沒想到的是,喬書墨竟能忍住氣,告訴她,喬氏與何氏翻譯社的合作將會持續。
  倆人對話至末,反而心平氣和起來。
  分手時,何子丹突然問:“你值得更好的,何必呢?”
  顧家楨這樣的男人,真的不值得兩姐妹反目為仇。然而,再想自己,顧寧遠又何嚐值得她化身邪惡巫婆?
  女人,女人啊,這世間真不缺可悲的女人。
  “或許你說的對。”喬書墨笑起來,卻有幾分悲涼,“可是有些事,回不了頭。更何況我還是愛他的。”
  “那你不愛你姐姐?”
  “愛,但我更自私,隻能先顧著自己的生活。”到這會兒,她平複心緒,眉目間已然恢複平淡,“那是私事了,何社長。”
  何子丹微笑頷首,結束這場見麵。然後回了翻譯社,然後見到喬寫意。
  “其實,她也是本質驕傲的女人。”看到載著喬寫意的出租車遠去,何子丹不自覺低聲歎息,喃喃自語:“我似乎都低看了你們兩姐妹……”
  
  第三十九章
  下雨路滑,出租車開得並不快。車窗麵滿是水痕,外麵的世界朦朧一片。有時候模糊一點不見得不好。很多心知肚明的事,隻要不挑開,或許就能一笑而過。粉飾人生是一門技術,她們都不過關,隻好落得針鋒相對的局麵。
  快抵達喬氏企業時,寫意給書墨打了通電話,用溫和卻肯定的語氣告訴她,自己將出現在自家公司,請吩咐大廳總台及保安人員,別不識“廬山真麵目”,鬧出笑話。
  她不能保證報出名號就能通行無阻,若傳出喬大小姐被自家公司阻擋在外,她可以不用繼續了。顧平生告誡:正式進入喬氏第一天,氣勢很重要,折損不得。
  書墨確是這般照做,所以寫意一路行來,不光毫無阻礙,還有專門秘書等候,將她領至董事長特別助理辦公室。
  秘書自動退出,將門關緊。辦公室內隻剩下這對姐妹。
  書墨仍坐在轉椅裏未起身,噙著官方微笑,先客氣開口:“大姐,你來了。”寫意帶笑頷首,在她麵前落座。
  “我等會還有個會議,時間不多,不如直接點吧。大姐最想去哪個部門?想立即進入管理層呢,還是從基層開始慢慢鍛煉?”書墨說得輕快,稍等一會,見寫意正欲回答,突然出聲,淺笑道,“大姐可能不清楚,爸爸常教育我要惜才公正,不可任人唯親是管理家族企業的必須原則。因為大姐很少接觸商業,所以爸爸之前始終猶豫,到底未讓大姐進入公司。”
  “我讚同爸爸的觀點。”寫意倒是語氣平和,“這樣罷……”這回卻是被手機鈴聲打擾。一接通,那端當即傳來母親的泣不成聲:“小意快來!快來!”
  “媽!?怎麽了?您喘口氣說話,我聽不清。”寫意頓時心驚肉跳。
  “你爸爸,你爸爸不好了……”
  寫意與書墨趕到醫院,見母親仍續續在哭,畫情也是茫然神色,便知道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直接進了辦公室找主管醫生。“是這樣的,腦出血後水腫引起顱內壓增高,導致痙攣。已經緊急對症處理了,還要繼續觀察。如果效果不理想,有可能需要開顱減壓。”
  “開顱?”兩姐妹異口同聲。
  “別緊張。”醫生溫和寬慰,“我隻是說有可能,概率不大,但我得向你們說清楚。開顱也是一種治療手段,而且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危險。”
  “那我爸爸他現在怎麽樣?”書墨蹙眉。
  “還得觀察。喬夫人關心則亂,其實喬先生在ICU內,會有護士時刻注意的。”醫生好脾氣,一直保持良好態度。他稍作停頓,指了指書墨,又道:“我之前同這位小姐說過,這幾天都是危險期,病情可能會加重,顱內壓增高是常見發展症狀。”
  書墨略一點頭,接口問道:“如果持續增高,會有什麽後果?”
  “人體需要平衡,一直增高自然會引起並發症。呃……”他想嚐試深入淺出的講明醫學術語,一時停住話語,卻是寫意麵色凝重,說:“比如,腦疝?”
  “啊,你知道?”
  “不,我隻是上網搜了搜,對具體的概念原理都不太清楚。”寫意看向醫生,表情嚴肅認真,“不過我們知不知道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清楚。”
  這句話甚有壓力,醫生了然頷首:“這一點你們放心,我定會盡力的。”
  寫意回他一個淺笑,誠心誠意道了聲謝。
  一齊邁出辦公室,寫意看見病房外的走廊出現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隨口問:“你打電話給家楨了?”換來書墨不帶感情的回答:“沒有。”
  寫意無聲笑了笑。
  ICU病房前,家楨正安撫著喬母,見她們兩姐妹一起走來,不自覺一怔。“你怎麽來了?”書墨走至他身旁,輕聲問。
  “我來看看爸。”家楨微歎,“沒事吧?”
  “還好。”書墨答得甚是簡明扼要。
  寫意則是靠近母親,握住她的手,低聲安慰。旁邊還有畫情哀哀喚了聲“姐”。寫意遞給她一個安心的微笑,道:“別總往壞處胡亂想。”
  “醫生會盡力的。”書墨亦補充,“媽,你受驚一場,先回家休息會。這裏有我們。”
  “不用。”宋若君這會兒的心情總算平複些許,佯裝鎮定,“你們去忙吧,這裏有我和情情在就行。”
  寫意忍不住在心底苦笑。就她們倆在,到時若有什麽情況,又是手足無措。適才那個電話打來,嚇得她魂飛走了一半。恐怕書墨亦有此感,繼續道:“讓家楨送你回家,洗漱一下也好。”
  宋若君猶豫一會,大概是意識到大哭之後確是有損形象,最終還是點頭同意。
  家楨送喬母走後,留下姐妹三人。書墨朝病房內張望幾眼,道:“我還要趕回公司開會,大姐,這裏就交給你了。”說罷,也急急離開。
  “二姐真沒有人情味。爸爸都這樣了,竟不肯多待一刻。”畫情瞧著她遠去的背影,小聲嘟囔。
  “別這麽說。”寫意卻是滿腔無奈,“這個家,現在隻能靠她撐著呢。”若沒有書墨勉力,喬氏危機,後果不堪設想。
  畫情不再作聲。
  “你也累了吧?餓不餓?”寫意轉移話題。
  畫情老實點頭:“哭了一場,跟傷筋動骨似的。”眼珠子一轉,拍掌道:“讓二姐夫回頭買點東西送來。”
  寫意一愣,莫名地,竟沒有出聲反對。再回神,畫情已給家楨撥了電話,央他送些好吃的來醫院。之後眉開眼笑同寫意道:“二姐夫真是好說話。”
  寫意但笑不語。
  家楨的性子,現在看來,優點是好說話,缺點是太好說話。
  醫院裏始終有一股讓人說不清的壓抑感,或許與它所包含的太多負麵情感關聯。整整一層神經內科住院部,裝修以白色為主,很幹淨,亦沒有喧囂吵鬧聲。護士穿著潔白的工作服走動,醫生同樣披著白大褂。到處是白。白得刺目晃眼,白得惹人揪心。
  寫意不禁閉上雙眸。
  顧平生的電話便是在此時撥入的。第一句就為因為開會而不能接聽她來電的事實道歉。寫意有些意興闌珊,答:“不用這麽客氣的。”
  “怎麽了?”顧平生當即聽出異樣,“好像很疲倦?”
  “……爸爸病情加重。”其實之前,她撥打顧平生電話的初衷是想詢問顧家與何子丹的關係。“不過醫生已經處理了,現在暫時沒事。”
  “你還在醫院?”那端的聲音驟沉。
  寫意抿了抿唇,應了一聲。果然下一秒,顧平生表示要趕來醫院陪她。多溫柔體貼的男人啊。寫意望著白色的天花板,一時怔怔無言。
  “寫意?”
  “嗯,如果方便的話就過來吧。”
  掛了電話,畫情眨巴著眼湊過來,雖然麵上強裝淡定,唇邊已漏了笑:“誰?顧大哥?”寫意忍不住戳她腦門:“這八卦的小丫頭!”
  “果然猜對了!”畫情樂得一蹦,“姐,你就別偷偷摸摸了,我都知道的。”
  “是嗎?”
  “我覺得顧大哥很襯你呀,你們倆個站一起可登對了,真的!”畫情合掌,閃著星星眼扮花癡狀,“我見過海妍姐,她不如你漂亮。”
  寫意第一次從自家人口中聽及向海妍這個名字,難免思緒一恍惚,不過很快恢複,似笑非笑道:“不如,咱們把小羽也叫來?”
  “哈?叫、叫他幹嗎呀?”
  “唔,跟他說,我們家情情很悲傷很難過,需要借他的寬厚的肩膀靠一靠。”寫意一臉認真。惹得畫情“哎呀”一聲,討饒道:“好了嘛,大姐,我以後不說你和顧大哥了。”
  正說笑著,顧家楨到了。
  畫情確是餓了,捧著家楨帶來的西點,又嫌走廊裏消毒水味太濃,跑別的角落解決肚子問題。寫意噙著笑看妹妹跑遠,回頭朝顧家楨道了聲謝。
  她毫無波瀾的語氣令他明顯一滯。沉默良久,正當家楨想開口時,又被寫意搶先一步,溫和道:“這兒有我就好了,你回去忙你的吧。”目光亦未落在他身上。
  顧家楨站在原地不動,長長一聲輕歎,隻低低說了一句話,卻令寫意眼眶酸澀,頓時模糊視野。他說:“今天雨天呢。”他的聲音依舊那麽動聽,輕而柔,在耳畔縈繞。
  “你以前總不愛帶傘,被雨淋了好幾次,依舊不肯長記性。”
  “最嚴重的一次,因為淋雨感冒,發燒39度,把我嚇傻了。”
  “後來……”
  “不要再說了——!”寫意別開角度,掩飾奪眶而出的液體,好一會才略略平靜心緒,竭力淡定道,“都過去了,忘記吧,別再提了。”她背對著家楨,自然看不見他的眼角亦是濕潤。
  他確實不再提及,仿佛過了良久才低低道了聲“對不起”。然而這個詞卻勾起了寫意的憤怒。她突然冷笑——本是悲傷的麵龐上漾起的冷笑,有說不出的詭異。
  “你確實對不起我,顧家楨。”
  
  第四十章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彼時,她心智未開,單純,甚至偏向愚蠢,以為世間萬物都是眼力所見,黑是黑,白是白,華麗絢爛,或者樸素淡然。然後初遇愛情。他有英俊的臉、溫暖的懷抱、寬厚的肩,無法不令人流連,於是更覺人間美好。然而朝她迎來的,那些意料之外而又啼笑皆非的錯誤,將他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終究,她成了偶爾投影在他的波心的一片雲。
  到最後,任世間哪一條路,他們都無法彼此同行。
  他說,我愛你。那確是在她最美麗的時光,隻因從前,她心境坦蕩潔白。
  他說,對不起。此時,她已過滄海桑田,心內結痂,像一顆斑駁醜陋的果實,咬不動、砸不碎、煮不爛。
  顧家楨,這一聲“對不起”,著實來得太晚。當所有過往悲歡燃成灰燼,再說“對不起”,再挑起舊話題,除了徒惹她的恨意,除了勾起她曾受的煎熬回憶,還有什麽意義?
  那個時候,有多愛,就有多恨。恨著,卻思念著。可悲而可笑。
  任誰也做不到雲淡風輕。
  寫意沒有尖叫,沒有哭喊。她隻是似有似無地笑著,右手指向走廊出口,仿佛不帶絲毫感情,說:“你走。”背向身後的左手緊握成拳,才勉強抑住全身顫抖。
  當初他們鬧得最僵時,她亦沒有這般態度冰冷強硬吧?對,她以前一直是顧家楨的“溫婉聽話”的小女朋友!
  顧家楨隻怔怔凝視著眼前強自鎮定的喬寫意,不動,也不說話。對峙不過幾秒,他突然一把扣住寫意藏在背後的左手,拉至眼前,低低道:“別動。”
  “你!”顧忌著這裏是醫院,寫意蹙眉冷對,竭力壓低嗓音。卻見顧家楨掰開她緊握的手指,輕撫著掌心:“看,指甲都嵌到肉裏去了。你每次都這樣。再生氣,也不會大吵大鬧,就虐待自己。”
  寫意突然哽咽,死死咬著唇,克製著不出聲。
  “以後別委屈自己。”家楨勉強淺笑,邊輕籠她的四指,裹入自己的掌心,“找個寵你的愛你的人。用情要留三分,不要再像以前,隻傻乎乎一頭栽下去……”
  “……不用你管。”語氣仍是強硬,神情卻已悲愴。
  “還有,心裏不痛快時別總憋著,恨一個人時不用強笑,喜歡上了也不要偽裝。”他稍作停頓,笑容越發苦澀,“其實……我哥對你,確實很用心。”
  寫意低眉不語,許久,終於抬眸微笑,柔聲答:“謝謝你的關心。”家楨確是沒有料到她會是這樣子的反應。他以為那是原諒,隻因他看不出,寫意的笑容裏那抹極深極重的蒼白和絕望。
  如果說三年後,喬寫意對顧家楨還有殘留的情愛癡意,那麽在此時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徹底消亡。
  當年心心念念的良人是他,當年至情至意愛的人是他,當年許下承諾的人是他,當年愛得不夠堅決的人亦是他,傷她至深的人仍是他。
  世間億萬眾生,除了他,都不是他。他以為,替她尋一個良人,期望她餘生幸福,他與她之間的債就能一筆勾銷麽?
  不!無論她再遇見誰,那段被辜負的事實將永生銘記!他自以為是的“關懷”,不過是為了安撫自己內心的愧疚罷。對於寫意來說,那是難堪,比發現自己的男朋友與親妹妹手牽手在一起時還要難堪!
  她的愛情,不需要顧家楨的“好心撮合”!
  然而寫意隻是輕輕柔柔地道了聲謝,聽上去這般好脾氣,然後暗中用力抽回手,張望四顧:“情情怎麽還不回來?”
  “就是。不知道躲那哪兒去了。”顧家楨亦順著她的話題往下說。
  之前種種,仿佛過眼煙雲,一下子成空。
  “你先回罷,這會兒也沒什麽事。”寫意探向病房,眉目間染上幾許悲涼,“爸爸睡得挺安穩的。”就那麽靜靜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隻有因呼吸而規律起伏的胸廓,才給人一點希望。
  家楨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微微一聲歎:“我留下陪你。”語氣竟頗為肯定與強勢。
  寫意聞言不禁輕笑。她稍稍側過角度,注視身旁這個英俊的男人,唇邊揚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你確定?”視野裏,果然見家楨神色茫然。恰好餘光掃見一個匆匆而至、正張望尋人的身影,她的笑意不覺更加深幾分,挑眉示意家楨看去,接著走出幾步,揮手道:“平生,這裏。”
  顧平生趕得有點急。吩咐助理將餘下的事務推遲處理,也沒去地下車庫取車,徑直攔了輛出租車就過來了。
  他自然看見家楨站在寫意身後,並注意到寫意第一次未喚他全名,不過神色不見丁點變化。快步走近寫意與家楨,先朝弟弟頷首打了招呼,再直接問寫意:“你還好嗎?”
  寫意回他一個微笑。
  家楨瞬間明白寫意那句反問的潛台詞,又憶起之前他同她說過的關於大哥的話,麵上當即露出幾絲窘意,喚了大哥一聲,訥訥道:“我先走一步。”
  “能不能把情情也送回家?”寫意攔住他的方向。
  “這樣好嗎?留你一個人?”家楨脫口問。卻是顧平生回答:“沒關係,我在這裏陪她。”不約而同的,兩兄弟齊齊看向寫意。
  寫意一怔,突然很想朗聲大笑。她佯裝垂眸,掩飾眼底的冷澀諷刺,刻意平靜道:“我一個人也可以的,不過,平生要是不忙,就留下來陪我吧。”
  正巧畫情自不知名的角落回歸,瞧見顧平生,忙打了個招呼,又朝姐姐眨眨眼,意味十足。
  “你回來得正好。”寫意無視她的八卦眼神,“讓家楨送你回家休息。”
  “那不行,豈不是隻剩下……”畫情本是義正嚴詞的表情,突然自以為明白什麽,當即第二調“哦”了一聲,改為同意,“我回家、回家。”
  寫意到底哭笑不得,暗中戳了戳妹妹的背,假裝惡狠狠地飛去一個眼風。畫情吐吐舌頭,轉身斂了笑意,朝仍昏迷中的喬父低聲道:“爸爸,我先回家哦,下午再來陪你。”之後才急急推搡著顧家楨離開,不打擾大姐與顧大哥的相處。
  顧家楨的二手跑車停在醫院外的露天停車場,需要走一小段路。他撐著傘,小心替畫情遮擋。
  雨勢已經明顯轉小。細雨如絲隨風亂飛,時不時鑽入傘內,輕觸皮膚,微微一點涼。畫情忍不住打量走在身旁的這個男人——他溫柔、體貼、英俊有為。他是二姐深愛的人。倆人攜手走過經年。畫情從未懷疑過他們的感情。
  然而今天她突然心生惶恐。原來人心叵測,哪怕是最親的人,亦可能是披著羊皮的狼。怎麽會呢?二姐夫與大姐,不是說僅僅曾是師生嗎?可她絕沒有看錯他們彼此相握的手,那樣曖昧的距離和姿勢!
  大姐、二姐夫、二姐?
  畫情突然覺得頭疼,很頭疼,非常頭疼。
  鑽入車內,她繼續保持沉默,打理著被吹亂的長發。家楨發動引擎,笑道:“今天怎麽了?這麽安靜?”梳理的動作略一停滯,她澀澀答了句“沒什麽”,一轉眼珠子,蹙眉問:“二姐夫,你喜歡長發的女人還是短發的女人?”
  家楨失笑,抽空看她一眼,調侃道:“小丫頭的表情好糾結。難道是你喜歡的人,喜歡短發類型?”
  誰知道陸羽禾喜歡哪種類型啊!畫情噘嘴。啊不對,被拐彎了主題。“我問你呢,二姐夫,別逃避問題。”
  “我沒有特別要求的。”
  “哦?”畫情緊盯住他的表情,謹慎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啊,短發的大姐和長發的二姐……你,更喜歡哪一個?”入眼是他的淡定自若,唇角輕揚:“說起來,我更喜歡短發的墨墨,特別幹練利落。不過她留長發後多了些女人味,也不錯。”
  “嘁——二姐夫心目中,二姐什麽都好。”
  家楨笑出聲,不著痕跡轉移話題:“情情有沒有想過燙卷發啊?”
  “太成熟了吧?”
  “二姐夫覺得呢,卷發的情情應該非常嫵媚。”他的態度恁地認真,惹得畫情一時心動,歪著腦袋,嘰嘰喳喳與他探討起卷發的細節來。
  小丫頭終究道行不夠,被糊弄也不自知,直至被送抵喬宅,與顧家楨道別後才恍然憶起自己的試探用意,當即懊悔地連連跺腳。
  宋若君見小女兒亦回了家,納悶問:“怎麽你也回來了?誰留在醫院?”畫情仿佛覺得全身骨頭都鬆散了,啪地栽進沙發,眯著眼答:“大姐和顧大哥。”
  “小意和誰?”宋若君的臉色兀地一沉,畫情閉目養神自然看不見,仍舊大咧咧說:“顧、大、哥啦!他特意去醫院陪大姐呢。”卻是半天沒再等到母親說話。
  畫情撐開眼皮,探頭張望好一會,不見客廳裏有母親的身影,忍不住喃喃嘟囔:“咦,媽呢?”
  
  第四十一章
  雨後初晴,城市經過一場洗滌,顯得格外清脆。天寒碧,風清涼,空氣藏香。路旁梧桐疊翠,綠得幹淨又痛快。純粹的美,常能震撼人心。
  近中午,街頭車流開始增多,丁正深向來謹慎,車速放得不快。宋若君收回紛亂思緒,淡淡囑了句“老丁,開快點”。
  “路還潮著呢,夫人。”丁正深通過後視鏡看向後座,稍一停頓,語氣恭敬神情真摯,“夫人不要著急,老爺心善,會有好報的。”
  宋若君一怔,頗有些感動,含笑道:“謝謝你啊,老丁。”常聽抱怨“人心不古、世態炎涼”,喬宅的幾位老雇員倒是難得的有情有義,不枉她與阿帷平日厚待。“老丁,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看法。”她微微一歎,“你差不多是瞧著三個丫頭長大的,你倒說說,在你眼裏,她們三姐妹是怎樣的脾性?”
  “嗨,我老丁不是文化人,說不出什麽大論來。我啊,就覺得小姐們都是好人。”丁正深笑得憨厚老實。
  “不瞞你說,老丁,自老爺子出了事,我就失了方寸。”一提及喬帷的意外,宋若君不覺眼眶泛酸。她拭了拭眼角,待恢複些平靜,繼續道:“可我心裏頭再亂,眼睛不瞎。小意和墨墨倆丫頭……是不是鬧矛盾了?”
  “大小姐和二小姐?怎麽會呢?她們自小就好。”丁正深很感意外。但他的否定平複不了宋若君心中的異樣:“可我總覺得不對勁。”
  “可能是擔心老爺的健康才看上去不對勁吧。”丁正深又仔細想了想,滿是歉意,“夫人要不去問問阿茹?她與小姐們碰麵的次數多,也許有比較。”
  宋若君一笑,回道:“算了,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事兒。”盤在她腦心頭的另一件煩人事,就是情情似乎越來越在意阿茹的兒子陸羽禾。
  小丫頭自高考結束,標榜已成年,不樂意被父母管,很多事藏著掖著不肯讓長輩知道。偏她那喜怒寫臉上的性子,多瞄幾眼,不用問就能猜出來了。宋若君很覺得奇怪: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搞一見鍾情?不過認識幾天,彼此都不了解呢,就直接動感情了?也不是說那小夥子不好,一表人才,處事也算穩重——那天老頭子出事,還是靠他撐著場麵,但他看向情情的眼色和情情瞄他時的神情,差了不止一點半點。現在還是苗頭,但若這麽發展下去,情情不受傷才怪。
  都說年少不懂事,正因為不懂事,不知怎樣愛惜自己,才舍得讓自己陷入悲劇。
  車子繼續前行,拐入天長路,很快就到了第一人民醫院。
  “我以為總經理應該很忙。”寫意坐在病床一側,注視著沉睡中的父親,語氣平淡。顧平生在另一側落座,看向寫意,不應聲。
  他陪她許久。
  外麵的走廊逐漸吵鬧,飄進飯菜的香味。經管醫生下班前再查房,認出喬寫意,打了個招呼:“你們還在啊。”
  寫意聞言側身,瞧清來人,忙客氣站起,頷首回了句“你好”,讓出空間。安靜等醫生做了些簡單查體後,她輕聲詢問:“我父親怎麽樣,醫生?”
  “肌張力變得有些高。”對方不自覺眉頭微蹙,“可能還是水腫壓迫的原因。藥物脫水的效果好像不太理想。”說罷,他調頭看向寫意,果然瞧出她一下子神色緊張,卻也隻能無奈。“這樣,我給你們預約一個磁共振,再看看喬先生的顱內情況,與前期的片子比較一下。”
  寫意自然頷首同意,不說二話。
  醫生又寬慰了她幾句,離開病房,去開磁共振的檢查單。回頭囑咐她說,會有護士通知具體時間,讓她不用心急。
  捏著檢查單,寫意有些心神不定,粗粗瀏覽一遍白紙黑字注明的注意事項和並發症,默不作聲。顧平生走至她麵前,低聲問:“出去吃,還是我去買回來?”換來寫意有氣無力地搖頭。
  “就知道。但沒胃口也得吃,不然身體扛不住。”顧平生從她手中抽離那張檢查單,放置病床頭的櫃子抽屜裏,“我看還是出去吃吧,你已經在醫院裏待這麽久了。”
  “如果……如果爸爸真的出什麽事,怎麽辦?”寫意抬眸,對上顧平生的目光,“我一直以為我足夠成熟,有足夠的力量去麵對各種難關。一遇波折才知道,原來自己什麽都不能。”依然,如同繈褓裏的嬰兒,無法抵禦世事無常給予的災難。
  顧平生無聲歎息,一手撫上她的肩,用力按了按,道:“你還年輕。”即便是他,也自認不可能事事處理妥當。麵對人事沉浮,常倍感無奈。
  “人定勝天”其實是癡心妄想。
  寫意仿若充耳不聞,轉而重新看向父親,喃喃自語:“我還沒來得及盡孝心呢。”年少時,雖陪在父母身側,乖巧聽話,其實大部分是索取愛與物質。離家三年,極少與家裏聯係,更不提關心父母健康,替他們分憂解難。如今才歸國,尚來不及對長輩付出些什麽,父親卻突然倒下,陷入昏迷。
  “顧平生,我現在很混亂,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她的神情恍惚,像是迷路的孩子,在茫茫人海裏失卻前行的勇氣,而眼前這個男人仿佛是一塊浮板,是汪洋海麵、唯一的、能讓她伸手觸及且安心依靠的救生圈。
  他的溫情和力量,她不止一次感覺到。每次都是靠近一點,又後退幾步。到底還是有不甘心,可是慢慢戒不掉他給予的另一種愛,一種不夠圓滿的愛。
  寫意的唇角突然綻開一抹清淺的意味不明的弧度,然後緩慢地靠進前麵那個懷抱裏,閉上眼,雙手輕輕環住他的腰。
  “家楨說,你待我確是用心。”她的聲音略微沉悶。她看不見顧平生眉眼間的溫柔和微笑。“是麽?”回答寫意的是他仿佛漫不經心地反問。
  “你與何子丹有沒有舊事?”
  “沒有。”
  “……那就好。”
  顧平生聽見,寫意幽長的一聲歎息。然後兩個人就這麽安靜地擁抱著,直至門口傳來一聲清咳,隨即是宋若君意外卻又意料之中的口吻,喚了聲“小意”。
  寫意退出顧平生的懷抱,神色已恢複淡定,噙著笑問:“媽,你怎麽回來了?”
  “哦,我不放心你爸爸。”宋若君答得輕巧。她自然不會直言自己是聽了情情的話,一時耐不住,跑來看個究竟。
  眼見為實。
  她所看到的大女兒,表情坦蕩,並沒有露出些微難為情,反而有種決斷後的輕鬆暢快。而一旁的顧平生亦含笑同自己打了招呼,態度自然。
  “醫生安排爸爸下午再做個磁共振。”寫意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話,“我下午會一直待在醫院。”她不想讓母親知道醫生讓父親再做檢查的目的,就怕刺激母親。
  “這樣。”宋若君略一頷首,接著看向顧平生,微笑問,“你來了。”倒是有心。不用想也知道是自己女兒告訴他的。之前寫意答應不與顧平生多有牽連,這兩孩子是什麽時候變得如此親密?
  “伯母吃飯了麽?”顧平生禮貌問,“我和寫意正打算出去,伯母要是還沒有用餐,不如一起罷。”他清楚,喬母必然有番話要同他們談,不如給個機會,趁此說明白。見寫意瞄了他一眼,顧平生挑眉,那意思是:反正丈母娘這關是遲早要闖的。
  寫意抿了唇唇,掩飾淺笑。
  醫院附近大多是水果鮮花店,夾雜著普通簡陋的小飯店,實在不是談話的合適場所。他們繞了些路,尋了處中規中矩的酒樓,要間包廂,落座點菜。
  當然得先請丈母娘點菜,隨後,顧平生點了幾個清淡的,轉頭同寫意道:“你沒胃口,這幾個菜清淡,待會無論如何都得吃。”語氣溫和卻不容商榷,寫意隻得乖乖點頭。
  宋若君瞧在眼裏,神色不見變化。不管顧平生此舉是不是做給她看,畢竟表示他關心自己的女兒,肯費心思。
  等菜上桌時,宋若君狀似不經意地感慨:“妍兒也兩歲了吧?時間真快。我好久不見她了,有空,你帶她來玩。”
  顧平生微笑頷首,卻是寫意接口道:“我似乎也好些日子沒見那小丫頭了。媽,妍兒最喜歡粘著我,我同她有緣。”
  “是嗎?”宋若君的眼底沒了笑意——胳膊肘往外拐得倒是快——趁著顧平生低頭喝茶,狠狠瞪了女兒一眼。寫意卻是迎上母親的目光,開門見山道:“媽,您想問什麽便問吧,我老實回答就是。我要答不出,還有他呢。”說罷,眼風掃向顧平生,得到他的點頭肯定,不自覺彎起唇角。
  宋若君明顯一滯,一時竟不知道從何說起,好一會,隻問道:“你想清楚了?”
  “嗯,我想清楚了。”寫意神色平靜。本來……隻是恰好被母親撞見,連她心底最後一絲猶豫都斷得幹淨。有時,難以抉擇,不如聽從天意。
  順其自然是祖先傳下的人生哲理。
  顧平生聞言,握緊寫意的手,看向宋若君,慎重承諾:“您放心。”
  這一來,倒堵得宋若君完全無話可說。她打量他們良久,終究一聲輕歎:“你們可得記好今天說過的話。”結局始料未及。宋若君腦海裏突然浮現一句話:兒孫自有兒孫福。
  這悲喜人生路,到底是她們自己的,由她們去走罷。
  氣氛正是嚴肅,卻被突然響起的寫意的手機鈴聲打斷。她忙從包裏摸出手機,一看屏幕顯示的是慕楓的號碼,急急扔下句“我去接個電話”,竄出了包廂。
  思廳巷的房子都比較老舊,一縱排開,灰牆黑瓦,生了鐵鏽的窗架子,染滿塵埃的玻璃,像沉悶的黑白照片。下雨潮濕,整個巷子裏漫起一股水氣,滲透進各家各戶。
  慕楓家在二樓,多年前裝修,木質漆紅家具有序擺放,淺底印花的舊牆紙早已泛黃,邊角卷起,像歲月斑駁。他的房間連著陽台。樓下人家種了株白玉蘭,肆無忌憚地長,枝杈橫斜,探進他家陽台來。這時節花期已過,留一樹蔥鬱。
  慕楓的目光落在雨洗後的新綠上,等待電話接通。他的眼角隨著寫意的一聲“瘋子”,不自覺抽搐。
  “你爸爸怎麽樣?”
  “病情有加重的趨勢。”傳來她清淺的歎息,“不過還好。”
  “……你在醫院?”依舊不知道如何安慰。
  “在外麵吃飯呢。”聽上去,她的語氣倒不算沉重。慕楓略放一放心,認真道:“那就好。不管怎麽樣,飯要吃覺要睡,你要照顧好自己。”換來寫意輕笑:“好婆媽啊,瘋子。別忘了,我是雜草喬寫意。”
  “可不是,狗尾巴草。”慕楓順著她的話題調侃,心底卻有些惆悵。照理說,麵對這般突如其來的難關,她的表現看上去很好,他應該鬆口氣才對。然而……卻隱約覺得疏離。
  喬寫意不再是他的喬寫意了,那個衝他撒嬌、耍無賴、嬉皮笑臉,將他當成唯一依靠的喬寫意,好像突然間消失不見。那天,他信誓旦旦反問師姐:為什麽要牽扯過去?原來自己錯得可笑。
  誰也割不斷曆史。
  喬終究還是重回她的世界,雖然笑靨依舊,言行仍似親密無間,卻再也不是他能觸及的了。
  師姐說得對,喬的人生軌跡與他的生命曆程是截然不同的。就算交集的那一點絢爛耀眼,也不過隻那麽一點,注定漸行漸遠。
  他不笨,之前隻是故意不去多想。其實不過前後天,現在是再也沒有機會說服喬同他一道回法國的。或許總是注定,惟有遺憾。
  “還有沒什麽要交代的,瘋子婆媽?”寫意打斷他的悵惘,笑著問,“沒事的話,我先去吃飯,餓死了。”
  掛了電話,慕楓仍站在原地,微微發怔。
  母親自知道喬父的意外後,一直囑他去醫院探望。其實剛才的電話本是想詢問寫意,下午探病是否合適。結果莫名其妙的居然沒來得及問清楚。
  積雨雲逐漸散去,陽光再次傾瀉,點點金色閃耀。思廳巷總算抹上些許顏色。
  
  第四十二章
  寫意回到包廂,見顧平生與母親談笑自然,兩個人好像一下子熟稔許多,不免納悶。於是斜睨向顧平生,眼神打量。
  “菜上齊了,快吃吧。”顧平生無視。恰好喬寫意這個當事人不在,他與喬夫人當然要抓緊時間溝通,就寫意的幸福和未來進行初步探討。這是丈母娘與女婿之間的交流,女兒嘛一邊去,不準聽牆角。
  寫意撇撇嘴,正打算嚴肅抗議,一旁母親問:“什麽電話?說了這麽久。”宋若君是擔心醫院來電,神情幾分緊張。
  “朋友。”寫意沒有猜出母親的心思,不解她突然的追問,小聲道,“才說幾句話而已。”
  “那位慕先生?”
  “……你怎麽知道?”
  顧平生笑著不答,卻是宋若君好奇開口:“誰?”寫意瞄一眼天花板,神情帶上無奈:“就是慕楓呐。昨天他也在醫院,我介紹過的。”那會兒兵荒馬亂,想來母親也是沒心思注意陌生人的。
  “哦,是那個小夥子啊。”宋若君作恍然大悟狀,“模樣挺清秀。你哪兒認識的朋友,怎麽以前都沒見過?”
  “我在法國認識的老鄉。”寫意眉眼彎彎,“他長得很可愛吧,媽媽?”不老的娃娃臉,皮膚又好,於是每次看見慕楓,她都有捏一把的衝動。
  宋若君還真的仔細想了想,才頷首道:“確實。”說罷,兩母女一齊笑開。
  顧平生隻是含笑安靜地聽。她們需要一個微笑的機會,無須旁人累贅多言。慕楓隻是被寫意拿來當一個引子,並無惡意。她對慕楓是絕對的放心信任,獨一無二。吃醋?似乎並不需要。
  喬帷的磁共振安排在下午三點。寫意清楚原委,執意留在醫院守候,就怕中途出變故。顧平生當即表態:“我留下來陪你。”神情認真,是不容拒絕的語氣。
  寫意忍不住笑,隨即收斂眼角弧度,佯裝嚴肅地拍拍他的肩膀,隻頷首,不說話。做足上級誇獎下級的架勢。
  “你們倆真是……”宋若君失笑搖頭,“平生,你要是忙就回去罷,別耽誤了公司的事。”
  顧平生聞言,一時感慨,眼底藏著幾絲苦澀,握緊寫意的手,溫和卻慎重道:“家人的健康最重要。錢是賺不完的。”這些年,錢來來去去,賺了賠賠了賺,資產翻了又翻。而海妍卻再也回不來。他連她早產時都是急急從公司奔去醫院的,到底沒見到最後一麵。
  此生至遺憾。若是生離,尚可以存著一絲希望。但是死別,這輩子也就隻能這樣了。
  寫意瞬間明白,心頭湧起一股晦澀的情感,眉眼間的笑不自覺僵硬了幾分,染上一層無奈。據說太過完美是要遭天妒的,那麽她選擇一份不圓滿,餘生可會安康?
  “那就都留下吧。”宋若君語氣平淡,心裏頭卻是高興。準女婿這番重視老頭子及自家女兒的舉動贏了她的不少印象分。比起顧家老二來說,顧平生確實更沉穩老練,女兒交給這樣的男人,理該放心。隻有那麽一點可惜……
  這樣想著,宋若君不由暗自輕歎。
  等待總是漫長。
  之後,畫情與茹姨也一道來了醫院。瞧見顧平生仍留在病房內陪著大姐,且母親似乎已是默許的態度,畫情越發懷疑上午是自己瞧走了眼,鬧了場誤會。二姐與二姐夫是細水長流,大姐與顧大哥是一見鍾情,正好配對!她笑嘻嘻湊近大姐,眼神卻是瞄向顧平生,不說話。
  寫意已經對她的八卦眼加媚笑臉免疫,直接忽略不計。倒是顧平生收到喬畫情的囧囧目光,忍不住笑起來,調侃道:“畫情很適合拍一種廣告。”
  畫情“咦”了一聲,好奇反問:“什麽廣告?”
  “眼藥水。”
  寫意當即笑出聲:“確實。瞧,這雙大眼睛,多閃亮呐。”連宋若君都忍不住漾起笑意,又見小女兒表情糾結的模樣,替她解圍道:“好了、好了。你們誰看看,現在幾點了?是不是早點過去等著比較好?”
  於是一眾人都低頭瞧時間。
  恰好響起一陣敲門聲。寫意並沒有立即抬頭,耳畔卻傳來慕楓的聲音,詫異抬眸,果然見病房門口站著熟悉的身影。“你怎麽來了?”她愣愣站起,迎上前,接過慕楓手中的水果籃。
  “我來看看喬叔叔。”慕楓微笑,跟著寫意走進病房,同眾人一一打招呼,待到顧平生時,特意多了一句,“顧先生也在啊。”
  顧平生略一頷首,但笑不語。
  “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小意在法國認識的朋友。”宋若君笑容親切,“真是謝謝你啊,還來看我們家老頭子。”
  “阿姨別跟我客氣。”慕楓語氣真誠,“喬是我的好朋友,我來看望喬叔叔是應該的。”
  寫意非常想大力拍拍慕楓的肩,表達一下兄弟情深,無奈家人均在場,不方便在母親小妹麵前展示如此豪邁的動作,隻得怏怏憋了回去,偷偷戳了戳他的背,遞給他一個燦爛笑臉。下一秒,餘光掃到顧平生指指手表的動作,不禁“啊”了一聲,接著不好意思同慕楓道:“真不湊巧,我們正準備推我爸爸去做磁共振。”
  慕楓稍作停頓,建議:“我和你們一道吧,或許能幫點忙。”
  “就等你這句話!”寫意脫口而出,不自覺流露奸詐一笑,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形象,忙收斂神色,清咳兩聲,換成皮笑,“那就麻煩你了。”
  慕楓差點笑到內傷。
  病房到磁共振室有一段距離,上下電梯最麻煩。這會兒又是高峰時間,人特別多。待他們將喬父推進磁共振室的等待區時,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顧平生與慕楓作為全場保持清醒狀態的唯二位男性,自然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喬母連連同慕楓道謝。寫意隻衝慕楓一揚眉,意思了然,然後靠近顧平生,輕聲說了句“謝謝”。
  其實“謝”這個字是一門坐標,標記的是人情距離、心與心的遠近。在宋若君看來,顧平生是準女婿,慕楓是外人,親疏有別,所以該客氣的地方就得及時客氣。而寫意的心底,慕楓是一個特殊存在,或許已經等同於親人了,那麽何必多言?
  顧平生看向寫意,含笑搖頭,然後略略調轉角度,恰好對上慕楓的目光。他們隻是對視了極短的時間,慕楓隨即避開視線。顧平生知道,慕楓並非是在看他,那個年輕人關注的始終隻是寫意。
  隻可惜他身旁的這個小女人並未發現。又或許她是知道的,隻是裝糊塗罷了。
  顧平生與喬寫意在一起後,自始自終沒有問過她:在你心裏,我與慕楓哪個更重要一點?這個問題太愚蠢了。不過寫意也從未問過他“我與向海妍,誰更重要?”之類的問題。
  這世間有很多人與事是無法比較的,就好像不能簡單地用黑與白來區分世界一樣。這個道理不是人人都明白。好在他與她都清楚。這就足夠了。
  
  第四十三章
  磁共振室位於住院部及門診樓之間,獨立一棟,隻一層。室外兩側空地均人工種植好些灌木、喬木,將這一棟小樓掩映在綠意盎然中。
  視線所及充滿了白色,白大褂、白底條紋的病服、白床單、白牆,以及護士站的辦公桌上那一疊白紙黑字的檢查單。
  生機勃勃的綠,心平氣和的白,然而醫院似乎是一個注定令人心浮氣躁的地方。恐怕沒有誰能真正看淡生老病死。內心恐慌時,人或許不自覺會用急躁、囂張及遷怒來掩飾。
  寫意感到有些焦慮。
  喬父已經被推進磁共振掃描室,其餘人都留在外麵。等候區內安裝了大電視,正播放著綜藝節目,供排隊等待的病人及家屬消遣。寫意的目光雖然落在電視屏幕,卻著實沒那個心情留意究竟在播些什麽。
  陸續又來了幾個預約掃描的病人。其中一個也是躺在病床上被家屬推進門的,鼻腔還塞著連通氣囊的氧氣管,氣息淺促混濁。護士瞄了瞄檢查單,又打量病人幾眼,問:“楊醫生呢?”陪同而來的年輕女實習醫生忙走到她麵前,道:“楊醫生等會就來。”
  “他這樣子可能不好做掃描哦。”護士一抬下巴,“呼吸這麽不穩定,比較危險啊。”女實習醫生聞言,麵露難色,一時拿不定主意,隻好說:“要不我給楊醫生打個電話問一問。”
  這邊正交談著,那廂病人家屬突然驚叫:“醫生、醫生!”聲音異常尖銳刺耳,嚇了寫意一跳。她下意識循聲看去,透過人縫,隱約見病床上的老人家張口急促呼吸,胸廓起伏,極其辛苦的樣子。一旁實習醫生應該是沒遇過這樣的情景,手足無措,比慌亂的家屬好不了多少。倒是護士有經驗,似乎快速反應了幾個步驟,又厲聲命他們趕緊推病人去最近的急診大廳。
  前前後後大概連一分鍾都不到。
  寫意怔怔瞪向剛才那撥人推車奔跑而去的方向,突然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她一把拽住坐在身旁的顧平生的手,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喃喃喚了聲“平生”。
  顧平生回握緊她的手,謹慎關注著寫意的神情反應,不說話。倆人隻沉默地交握著手,未有交流,卻讓寫意感覺無限依靠。
  這一幕悉數落在慕楓的視野中。
  電視裏,娛樂節目依舊聒噪。護士對著話筒不知道在斥責什麽。有病人家屬在打手機,“喂、喂”個不停。慕楓突然想不起:去年夏天,他與寫意究竟跑去了哪個歐洲國家避暑的呢?
  磁共振的結果沒那麽快出來,但醫生可以通過醫院內聯網的工作站看到掃描照片。將父親送回病房後,寫意尋了個借口,瞞著一眾人去找父親的主管醫生。
  “你看,這裏就是異常信號區。”倆人坐在電腦前,醫生在顯示器屏幕上比劃著磁共振片子,溫和普及醫學知識。寫意雖然仍舊一頭霧水,倒聽得專心。“我們比較一下前期和這次的照片。”他調出資料,“範圍是有擴大的,看見沒有?”
  “嚴重嗎?”寫意頓時緊張。
  “比我想象的要好。但現在磁共振報告還沒有出來,我也不能肯定。”他回她一個微笑,“我同劉主任已經商量過了,決定先加大藥物治療,繼續觀察。”
  寫意仍是忐忑,又懊惱自己不懂醫學,惟有誠懇感謝並再三拜托醫生盡心治療。仍在說著話,餘光見顧平生走進辦公室,她略略一滯,不著痕跡收了話尾。顧平生含笑同醫生打招呼後,才看向寫意,低聲道:“慕先生準備告辭呢。你先回病房吧,有什麽事,我來談也一樣。”
  “也談得差不多了。”醫生淺笑,“喬小姐有什麽需要了解的,隨時可以來辦公室找我。”
  寫意著實感激。
  常聽說國內醫患關係緊張,白衣天使化身草菅人命的魔鬼,收紅包、亂開藥,隻看錢不看人。如今遇上這樣平和親切的醫生,到底還算運氣好。
  寫意並不知道,顧平生已托關係至醫院領導方麵。與其擔心遇上不負責任的醫生,不如花點人情和金錢,未雨綢繆。喬書墨為公司利益選擇低調處理喬帷的意外,自然沒辦法大張旗鼓委托外人。顧平生讚同喬書墨的決定,但碰運氣是他相當不喜歡的處事態度。所以由他出手打點幕後,直截了當又最合適。
  二十歲的喬寫意絕對是不識世事的小丫頭;二十五的喬寫意,走過情傷、走過所謂的絕望與自我放逐,比起年少時確實穩重不少,但在如此光怪陸離的社會裏,她依舊不夠老練。
  慕楓離開醫院後並沒有立即回家。毫無目的在街上晃蕩,不知不覺繞到了中山西路,於是幹脆決定去找何子丹。
  “很有閑情逸致嘛。”何子丹放下手頭工作,噙著笑看向坐在對麵的慕楓,“你要這麽有空,不如來幫我忙。”
  “人手不夠?因為喬辭職?”慕楓理所當然這麽聯係起來。何子丹一怔:“你知道?”
  慕楓點頭:“她也是無奈辭職。或許等喬叔叔身體好起來,她會考慮回翻譯社的。”何子丹越發驚訝,斂住詫異神色,耐著性子試探問:“寫意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這回輪到慕楓不解。“師姐不知道嗎?”他以為喬寫意辭職時已向何子丹講明情況。
  “哦,她說得模糊。”何子丹一聲微歎,“我正擔心她呢。”
  慕楓的笑容裏多了些酸澀無奈:“喬已經找到她的保護者了。”他稍作停頓,對上何子丹探究的目光,故作輕快道:“師姐,你什麽時候成了吉普賽女巫,不用摸水晶球也能預言?”
  何子丹保持沉默。果然片刻後,慕楓繼續開口:“喬這兩天確實不快樂。她爸爸生病了,她得回自家公司幫忙。不過……她有顧平生照顧,所以我想,喬會堅持住的。”
  喬大boss生病?!
  “寫意與顧平生在一起了?”何子丹問得謹慎,“你怎麽知道?她親口告訴你的?”
  “我剛從醫院出來。顧先生也在。”慕楓回憶起寫意與顧平生無言卻溫情的默契,神色略略黯然,“師姐,我想我失去她了。”
  何子丹瞧出他的落寞,搖頭歎息:“你知道你輸在哪裏嗎?顧平生不見得比你更適合喬寫意,但他懂得把握時機。”到底忍不住要打擊他。“你和喬寫意朝夕相處三年都擦不出火花來,你能怪誰?”
  慕楓低頭不說話。
  “好啦,別沮喪了。”何子丹抬高音量,“喬寫意失去你是她的損失。顧家那麽複雜,她要真嫁過去,可有得受的。再說,喬氏顯貴,我估計你媽不一定喜歡豪門媳婦。”見他依舊不作聲,何子丹“嘖嘖”兩聲,拍案而起道:“走,我陪你出去借酒澆愁,夠義氣了吧?”
  慕楓聞言忙擺手討饒:“我還是回家吧。”
  何子丹朝他走近幾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但笑不語。
  “我沒事。”慕楓輕笑起來,“我與喬……或許這樣的感情更自然更長久。”他站起告辭。“師姐你忙吧,我走了。”
  “你要想找人一起喝酒,隨時可以叫我。”何子丹交代一聲,揮揮手,示意他請便。
  慕楓離開後,何子丹並未重新埋首工作。她踱到窗口,雙手環胸,目光落在遠處不知名的地方。剛才自師弟口中得到的意外消息令她的心情複雜。怔怔好一會,她取出手機,一咬牙,終究撥了那個帶給她物質、屈辱及微乎其微的幸福卻始終熟爛於心的號碼。
  “是我。”
  對方一片沉寂。何子丹知道,那是代表他的漠視。
  “不好奇我為什麽會打電話給你嗎?”
  “說吧。”毫無感情的語調,冰冷異常。
  “我要見你。”
  “哦?”可以想象,他此刻應是噙著似有似無地笑,滿是對她的不屑。
  “聽說你的寶貝兒子們陷進四角戀,談得不亦樂乎。”何子丹輕笑出聲,語帶諷刺,卻是用平淡甚至略帶點愉快的口吻。她覺得痛,並痛快著。
  電話那一端,顧寧遠正在顧宅頂樓拾掇他那堆寶貝的花花草草。孫女顧思妍像隻快樂的小蝴蝶,飛過來飛過去,自言自語,或是對著他養的花草嘰裏咕嚕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他向來很享受這種時刻,但今天,他的眼底沉了幾絲陰冷。“你的消息倒很靈通嘛。”
  “怎麽樣?晚上一起吃飯?”何子丹換成嬌嗔,“我們好久不見了呢。”
  杜鳳儀踏進頂樓,喚了孫女一聲,又朝老頭子道:“下樓喝湯吧。”卻見顧寧遠麵無表情修剪著一盆蘭花,不應不答。她蹙了蹙眉,抱起妍兒,捏捏小家夥的粉嫩臉頰,低聲問:“乖孫女,惹你爺爺生氣了?”
  妍兒將頭搖得似撥浪鼓。
  那又是怎麽了?杜鳳儀打量幾眼,見顧寧遠仍舊不理不睬,也懶得拿熱臉貼他的冷屁股,隻同孫女說笑,一道下樓喝剛煲好的補湯。
  喂妍兒喝了小半碗,她到底惦記著老頭子,便吩咐傭人盛一碗湯送去頂樓,卻聽傭人回話說老爺一會前剛出了門,還交代晚上不回來吃飯了。
  杜鳳儀隻一怔,隨即恢複和藹笑意,繼續哄孫女喝湯。
  
  第四十四章
  日暮西沉,這樣跌宕起伏、勞心勞力的一天終於過去。喬寫意怔怔注視著病房窗外被喬木枝杈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夕陽,瞬間覺得無限淒涼,差點掉淚。她在醫院已待了整一日,生活中還有千頭萬緒的事端等著她去麵對處理,連分心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喬父暫時無礙,也到了探視的時限,寫意略略鬆口氣,規勸母親回家。宋若君依依不舍地握了握丈夫的手,起身準備回家。
  “我同平生一道,你們先回。”
  自然沒有異議。宋若君含笑看向大女兒,隻囑了句:“早些回家休息。”便領著畫情、茹姨離開。
  棲熹路一帶偏向安靜。車子勻速前進,不遠處的喬宅沐在一片落日餘暉中,竟透出清冷的意味。宋若君突然一陣心驚。
  家中傭人們已備好晚餐。丈夫躺在醫院,大女兒約會在外,二女兒仍未歸來,身邊隻陪著小女兒一個,向來熱鬧的喬宅此刻無端沉寂。宋若君朝茹姨示意:“一起吃飯吧,叫上……羽禾,是吧?”
  畫情難掩欣喜,一抬眸就能看到坐在她對麵的陸羽禾,言談得體舉止風度。雖然他平時對自己小氣了些,如今看,還是拿得去大台麵的。
  尚未食人間煙火時,人人都是至情至性。討厭一個人時,百般看不爽。一不小心喜歡上了,怎麽瞧都覺得好。至於怎麽就喜歡了,或許在打鬧間,或許隻因著一個細節,或許僅僅是感覺對了。人之初,感情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慢慢參雜了生活,才逐漸變得複雜。畫情就像五年前的喬寫意,也是那樣子單純透明。或者說每一個未經世事的女孩子都是如此罷。
  吃完飯,宋若君早早回房休息。畫情仍然精力十足,拉著茹姨纏著陸羽禾,一道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其實是為了多與陸羽禾相處一會。
  “真無聊。”喜歡看台劇的小女生。陸羽禾小聲嘟囔,呼出一口氣。他以為畫情專心看電視,不會聽見他的抱怨,沒想到她隨即問:“那……你要看什麽?”
  麵對喜歡的人時,總可以無限委屈自己。畫情雖然心中不舍換台,但麵上未露半分,將遙控器遞向他,道:“你來按吧。”
  “不用。”陸羽禾搖頭。他本來就對電視沒什麽興趣,權當飯後休閑。
  “我都沒關係的,你來選台吧。”畫情的急急表態令茹姨一怔。三小姐向來是喬家的寶貝,左右被寵,很少會主動妥協至此。茹姨的眼風掃過畫情臉龐,毫不費力地發現了藏在她眼角眉梢的情愫。
  怎麽會?
  這可不見得是好事。她之前完全不曾察覺。
  “你明天還要上班吧?趕緊洗澡休息去,免得明早起不來。”茹姨看向兒子,仿佛是隨口囑咐,“我去給你開熱水器。”說完,起身走去陸羽禾住的客房。過了好一會,陸羽禾才回了客房,見母親仍站在浴室,納悶問:“怎麽了?”
  “三小姐呢?”
  陸羽禾聳肩:“不知道,大概回她自己的房間了吧。”
  茹姨朝外張望幾眼,關上房門,沉聲問:“你和三小姐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陸羽禾一臉不解。
  “小羽,媽跟你說,雖然喬家待我們厚道,但畢竟地位有別,你和三小姐還是別走得太近啊。”茹姨忍不住歎氣,“這些大家族的規矩,不是我們能應付的。”
  “媽你說什麽呐。”陸羽禾頗有些哭笑不得,“我和喬畫情什麽事都沒有,你擔得是哪門子的心?”
  “真沒什麽?你不喜歡三小姐?”茹姨再三詢問。
  陸羽禾無奈,忍不住抬高音量:“真沒什麽!我怎麽可能喜歡那個任性的三小姐?”他尚無立世之本,麵臨畢業、工作諸多煩心事,就算想談戀愛,也要找個能陪自己打天下的賢惠女友,沒功夫陪富家小姐消磨人生,更不屑靠傍“富婆”來安身立命。
  “那就好。”茹姨放心不少,又囑咐道,“還有,也別讓三小姐喜歡上你。”
  “……這我怎麽保證?”陸羽禾抓頭。難不成讓他奔去警告喬畫情:不許喜歡自己?!
  茹姨交代完畢,心頭鬆了鬆,打開房門,又轉頭囉嗦:“熱水好了,早點洗澡睡覺啊。千萬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安心實習,別惹麻煩。”
  “知道啦!”陸羽禾有些不耐煩,“您放心,我絕對不會跟喬三小姐扯上關係的。”
  “噓——”茹姨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出客房,正準備隨手關門,餘光見幾步外捧著筆記本電腦的喬畫情,頓時麵色發白。
  “我的電腦出了點問題,所以想請陸先生幫忙。”畫情看上去笑意盈盈,隻是那笑容多辛苦多僵硬,隻有她自己知道,“不過……既然陸先生那麽絕、對地不希望跟我扯上關係,我想我還是不要麻煩他比較好。”
  陸羽禾在房間裏聽見喬畫情的聲音,心裏頓時咯噔一聲,急急走至門外。他確實對畫情沒有太多好感,但並不想傷害她。“畫情……”
  “陸先生!”畫情微微蹙眉,“我們好像不是很熟,請不要隨便叫我的名字。”她略一頷首,客套禮貌:“不打擾你休息。”說罷,瀟灑轉身,邁了一步,又仿佛想起什麽,回頭笑道:“哦,對了,茹姨,你似乎太看得起你的兒子了。”
  寫意甫一踏進家門,一直坐在大廳等候的茹姨當即迎上來,喚了聲“大小姐”,緊接著重重歎息。寫意從未見過茹姨這般愁眉不展,斂去滿身疲倦,打起精神問:“怎麽了,茹姨?”
  “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說出口的事。”茹姨不禁自嘲。她將寫意拉至自己房內,斟酌詞句,將事件婉約道明,最後苦笑搖頭,感慨一句:“我是白活那麽多年了。”
  寫意抿了抿唇,沉默稍許,終歎道:“我隻是沒想到,小羽對情情原來並沒有……”感情真的是沒道理可講。縱然百般可愛、千種風情,看不對眼就是看不對眼。“我去看看情情。”寫意覺得有點頭疼,“對了,墨墨回來沒?”
  茹姨點點頭:“似乎去了書房。”她看到的是——風雨關頭,兩姐妹各自撐起家族事務,確實不易。
  寫意不再浪費時間。她須先找喬書墨,解決主要問題。
  “自基層開始摸索學習顯然太漫長,不如找個合適的老師,一開始就帶你接觸企業的核心內容。”這是顧平生的意見,並告之,喬帷平日除特意栽培二女兒喬書墨,另有幾位特別信任的大臣,其中分管喬氏企業海關碼頭貿易的陳經理,應該是合適的人選。
  “我對那位陳經理似乎有印象。”寫意思索。
  顧平生笑道:“沒關係,陳經理對你有印象就可以了。”他調出陳經理的聯係方式。“這種事不能被動。你還要時刻記得你的身份是學生。如果等上層發布人事任命,以空降的姿態進入他的視野範圍,就沒什麽意義了。”
  是,她喬寫意一無商業基礎二無背後勢力,要想真正涉入並被企業高層認可,須得謙虛謹慎。當一個合格的二世祖並非易事。書墨當年確實付出良多,如今輪到她,恐怕更是艱難。
  她是同陳經理聯係後再“稟明”特助喬書墨。隻是告知,並非征求意見。且已談妥,她明日就去陳經理的部門報到,不管書墨是否同意。
  顧平生另幫寫意惡補喬氏資料,將他所知的信息深入淺出地分析一遍,並布置了作業。“待將你培養成一代商業巨子,我就圓滿了。”他笑容溫和,握住她的手,“還有一點,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謝謝。”寫意回握,表情真摯。如果沒有顧平生……她無法想像。正如她一個月前,並未想過會同妹妹如此明爭暗鬥。世事變幻得令人可怕。
  書墨果然在書房,聽完姐姐的敘述後,她隻略一頷首,麵上不見異常。“既然大姐已做好安排,那就這樣罷。”
  寫意知道,書墨雖然麵帶笑意,卻滿心疏離。“那……你繼續忙吧。”寫意發現姐妹間竟已無話可說,心底無法不感到悲涼,無聲歎息,到底關心一句,“注意休息,小心身體。”
  接著還需去安慰感情受挫的三妹。
  畫情聽出是大姐的聲音,總算開了門,神色有些憔悴:“姐,我隻想一個人待著。”寫意了然,輕輕抱了抱妹妹,柔聲道:“憋得難受了,記得有我這個大姐可以傾訴。”
  “姐。”畫情帶了些哭腔,緊緊回抱她,“……我真的難過。”
  “我知道。”寫意撫著她的背,“我都知道。情情,這世間必有一人,我們再努力,都無法得到。”畫情,畫情,畫何人的情?“情”這一字,點、豎、橫、撇、捺,原來是最複雜的方塊字。
  她們三姐妹都辜負了父親取的好名字。寫意,卻寫不出灑脫隨意;書墨,未來得及書一幅氤氳纏綿的水墨畫;連向來活潑的畫情,終究也畫不出那筆“有情人終成眷屬”。
  
  第四十五章
  “我在法國時,公寓牆上掛了兩幅地圖,一幅歐洲地圖,去了哪個國家,就在那地區標上日期。三年下來,發現自己還是很會跑路的。”
  “那另一幅地圖呢?”
  “另一幅是中國地圖。每次在歐洲大陸上蹦達一圈後,我都會對著中國地圖惡狠狠想,等我回國後,一定要將大江南北、塞外西域統統走一遍。”寫意微微歎息,“真遺憾,大學時隻顧著風花雪月,從未曾意識到祖國江山如此多嬌。空空浪費如許多美好時光。”
  “……姐,你是想告訴我,將眼光放得更遠、更廣一些,對嗎?”畫情趴在寫意身旁,雙手撐著腦袋,眨巴著一雙大眼睛。
  這晚上,畫情始終無法平複煩躁心境,扭捏著央求大姐陪她一起睡。兩姐妹鑽在一個被窩裏閑聊。畫情的房間去年重裝修過,撤去不必要的布置,換上以冷色調為主的燈光,整體寬敞而明亮。當初是畫情提出的風格,她自認已成年,再也不要蕾絲邊、粉色係、洋娃娃。
  寫意想,情情其實是她們三姐妹中,最及時意識到“成年”這個概念的一個。不過,認識概念是一回事,真正成長又是另一回事。雖然世人常言挫折使人明白事理,但成熟不一定非得經曆重重磨難。如果能避免走彎路,還是避開的好。寫意不希望畫情再如她與書墨,為男女之愛所苦,至如今都掙紮不出。
  “他有什麽好?”
  “誰?啊,他。”畫情頓住,稍思索後才認真答,“他埋頭做事的時候,很帥。”
  寫意笑起來:“原來是喜歡事業型的男人。”
  畫情有些不好意思,嬌嗔道:“顧大哥也是事業型的吧。”
  寫意佯裝嚴肅,清咳兩聲:“不,他是治愈係的。”顧平生的穩重包容,對她而言,確實很有治療效果。
  啊咧?畫情怔了怔,好半天才“哇”了一聲:“顧大哥的段數這麽高?”她嘿嘿笑起來。“姐,這麽說來,你的初戀是在大學時期,而且很有遺憾咯?”
  寫意當即愣住。
  “別驚訝。”畫情笑得奸詐,“你說你在大學時隻顧著風花雪月,而且現在的顧大哥又是治愈係的,很好猜嘛。”
  寫意忍不住輕戳畫情的腦門:“鬼靈精怪,說得就是你!”
  畫情裝模作樣“哎唷”一聲,閃躲開,卻不肯放過八卦話題:“姐,你的初戀是怎樣的?什麽類型?哎呀,大姐別掐我、別掐我。你就看在我今晚傷痕累累的份上,就滿足我的好奇心吧。”惹得寫意啼笑皆非。
  “他英俊、溫柔、幽默、浪漫、多情。完了。”
  “啊,就這樣?”畫情顯然不滿足,“那你們為什麽分手?”
  “……因為我要出國啊。”寫意笑得清淺,“好了,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如果你繼續囉嗦,我立即回自己房間去。”
  “好嘛,好嘛,我不問就是了。”畫情一把拽住大姐的胳膊,小聲嘟囔,“如果我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打死也不出國。”
  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或許我當初不夠愛他。”寫意一時有些感慨,“我愛自己勝過愛他,才會放棄吧。”不願讓自己難過掉眼淚,連爭都不想爭,就那麽一走了之。
  畫情慢慢收斂嬉笑,神色悲傷:“可是我、很喜歡很喜歡陸羽禾……”喜歡他談論未來時的神采飛揚,喜歡他教訓她時的眉頭微蹙,喜歡他不經意間的溫柔、仔細、體貼。她鑽進大姐的懷裏,悶悶地說:“還是很喜歡很喜歡啊,怎麽辦?”
  怎麽辦呢?我們拿愛情都沒辦法。這真是悲哀的事實。
  畫情是被母親叫起床的。窗簾一把被拉開,陽光頃刻間侵占一地,白晃晃地刺眼。畫情不滿地叫了一聲,抬手擋住光亮。
  “日上三竿了。”宋若君走至床邊,硬是拉下她遮在眼前的手,“快起來。”
  “不要!”昨晚同大姐聊到很晚才睡,她還困頓著呢。“大姐呢?”
  “一早去上班了。”宋若君不知道昨晚發生的事情,“你大姐、二姐都忙著呢,誰像你這麽懶。”
  畫情一怔。這麽說來,大姐昨晚幾乎沒怎麽睡,今天豈不是會很辛苦?她不免內疚。一直以來,因為年紀最小,總是被家人寵著,仿佛天塌下來還有兩個姐姐頂著,不用害怕。如今不但幫不上什麽忙,還給大姐添亂子。
  “還賴床?”宋若君提高音量。
  畫情忙坐直:“不賴、不賴,我去刷牙洗臉。”趕緊溜去浴室。
  接下來還是要去醫院。畫情忍不住打哈欠,淚眼惺忪間,看到母親眉頭微蹙,坐一旁不言不語。不過幾天功夫,母親仿佛老去好些年。這種蒼老並非體現在五官麵龐,母親的妝容依舊精致,如今端坐著,姿勢也同樣優雅,然而給旁人的,卻像是日暮將晚的蕭瑟。
  畫情突然惴惴然不安。好像一瞬間都不一樣了。母親如此。大姐變得犀利,眉目間卻日漸疲倦。二姐呢,似乎越來越冷淡,越來越公事化。
  她們抵達時看見顧家楨已候在病房外。畫情喚了聲“二姐夫”,帶著玩笑的語氣問:“你和大姐夫是打算輪流值班嗎?”
  顧家楨沒有應答,笑得有些勉強。昨晚大哥與他通電話,大意是醫院方麵靠喬母及喬畫情是承擔不住的,他們兄弟最好能保證留一個陪伴,以防萬一。顧家楨正放暑假,這個責任自然更多地落到他頭上。
  “可見生女兒不見得不好。”宋若君亦語調輕快,朝畫情戲謔笑道,“瞧見沒,以後找男朋友,要以這兩個姐夫為模版。”
  畫情的表情當即僵了僵,心虛躲開母親的注視。“是不是今天出磁共振的照片和結果?我去拿。”
  “磁共振?”家楨瞧出畫情的臉色疲憊,不由調侃道,“還是我去吧。看你連走路都不穩了,肯定沒力氣扛回來。”
  畫情扯了扯嘴角:“我不介意二姐夫回來時多帶一杯咖啡。”
  宋若君輕拍她的手背:“亂說話。要喝咖啡自己去買,哪有這樣差遣人的?”畫情噘嘴:“好嘛。那姐夫我們一起去吧。”
  醫院是最不缺人氣的地方,這會兒莫名地特別擁擠,好幾趟電梯都是滿員。畫情等得有點不耐煩,東張西望,時不時打個哈欠。顧家楨關心詢問:“怎麽這麽累?”
  “昨晚沒睡好。”畫情稍作停頓,突然笑起來,補充道,“和大姐聊天聊到很晚。”
  “哦?”顧家楨一怔,不自覺些微恍惚。
  畫情點點頭,笑容燦爛幾分:“我們聊大姐的初戀哦。大姐說她的初戀情人英俊又溫柔。對了,二姐夫,你曾是大姐的老師,那有沒有見過大姐的初戀情人啊?”
  “她……是這麽說的?”
  “什麽?”
  “英俊、溫柔?”
  畫情用第二調“哦”了一聲:“英俊、溫柔、幽默、浪漫、多情。我大姐足足用了五個形容詞!五個誒!”說著,還撐開手指,在顧家楨眼前比劃強調。“二姐夫還沒回答我呢,你見過那個男人嗎?”
  “沒見過。”顧家楨笑得苦澀,隨即撇開視線。
  “這樣啊。”畫情露出可惜神色,“看我大姐回憶時那副甜蜜的樣子,惹得我都想見見她的初戀了。”
  甜蜜?家楨一時難掩心頭的複雜思緒。畫情仍想繼續說些什麽,恰好電梯門開,阻斷了這個敏感而晦澀的話題,也給了顧家楨一個收斂惆悵的時機。
  與喬畫情分開後,顧家楨沒有立即去磁共振室,在途徑的小花園尋了張長椅落座,怔怔發呆。良久,他終究一聲歎息,正準備站起,視野裏落入畫情的身影,他一驚,兀地說不出話來。
  隻對視幾秒,畫情綻開笑容:“還好找到你了,姐夫。我忘記帶錢,沒辦法買咖啡。”言詞語氣間帶點撒嬌和懊惱,聽不出任何異常。
  家楨略鬆一口氣,取出皮夾,幹脆整個兒遞給她,微笑道:“果然像沒睡醒的人做出的事。”畫情噘起嘴接過,又皮笑著道了謝,小跑離開。顧家楨不禁失笑搖頭,邁步朝磁共振室走去。
  這天,晴朗無雲,陽光直曬地麵,逐漸升起燥熱。到處傳來夏蟬的聒噪。醫院裏人頭簇動,有新生、有死亡,喜悅落淚或者悲痛哭泣。大街上車流湧動,塵埃漫天飛舞。中山西路的何氏翻譯社,顧氏集團的本部大樓,還有喬氏企業的標誌性建築內,人人為生計奔波。
  喬書墨一如往常,伏案工作、開會決策,認真而慎重。喬寫意靠兩杯黑咖啡撐著,初次接觸企業營運,辛苦,亦充滿新鮮感。顧家楨略帶惆悵地走在通往磁共振室的路上。
  而喬畫情隻是不小心看到了一張舊照片,藏在皮夾內層的拍攝於五年前的舊照片。
  顧平生接到畫情電話時恰好開會完畢,且因上午極低的工作效率而一肚子惱火。整一個十七層都彌漫著超低氣壓。冰塊老板發起飆來尤為恐怖,最恐怖的是大家根本不清楚boss為何發飆。
  原因自然不會讓他們知道。Boss上頭還有Boss,小Boss被老Boss訓,心情不好導致辦公效率降低,反饋作用使得情緒更加惡劣,於是惡循環,一不小心遷怒到手下一票無辜群眾。
  昨晚書房內,顧寧遠很直截了當地表示:他中意的兒媳是喬書墨而非喬寫意,至於哪個兒子娶無所謂,但是——注意轉折——但是不準將喬家姐妹的糾紛蔓延到顧氏來。
  顧平生第一次覺得父親獨斷專行。寫意與書墨的糾葛源頭起自顧家老二,這一點暫時不提也罷。顧平生從不認為寫意配不上顧家、寫意比不過書墨,這一點同樣不提也罷。就讓他來提一提關鍵部分吧。顧平生耐住性子,平靜開口:“爸,你明知道是誰導致她們兩姐妹的矛盾升級。”
  一如顧寧遠暗中一手掌握家楨的生活,顧平生並非沒有能力和手段,猜測並證實父親的私生活。他什麽都不說,是對父親存一份尊重、對母親少一份傷害。顧寧遠麵色陰沉:“你要為一個喬寫意,頂撞父母,破壞弟弟的婚姻?”
  “我從來沒有破壞家楨的婚姻。”顧平生突然覺得有些哭笑不得,“難道我和寫意在一起,家楨和書墨就結不成婚了?”
  “你現在是色心當頭!”顧寧遠將手中的鋼筆狠狠擲向大兒子,“她現在回喬氏上班,擺明要和喬書墨分庭抗禮。如果她讓你對付你弟弟、弟媳,你能保證不會做?”
  顧平生冷冷反駁:“寫意從未想過報複,若不是被一逼再逼,她連喬氏都不會回去。爸爸,我真不理解,為何您一開始就對寫意存了偏見?僅僅因為她曾經是家楨的舊戀人?那太可笑了!”不等父親作出反應,他起身離席,臨出門時補充道:“我希望得到你們的祝福和尊重,如果沒有,那隻能說,很遺憾。”父親有一點說對了,他確實為一個喬寫意,頂撞父母。
  一個私生活混亂的父親,一個喜歡毫無生氣的“大家閨秀”作兒媳的母親。
  這樣的評價顯然是顧平生一時憤怒的偏見。他並非不懂得感恩,父母投注在他身上的關愛和教育,他從來都記得,所以一直告訴自己要當一個孝順兒子。當初海妍嫁給他後,其實受了不少委屈。他原以為彼此磨合,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後來才知道,他愛並珍惜的人,並不意味著他的父母也會同樣愛並珍惜。
  如今寫意得不到認可,他的反應如此激烈,或許亦有幾分是對當年的怨憤。
  顧寧遠在兒子邁出書房之後,頹然靠向軟椅背,耳邊死纏不休的竟是何子丹的聲音。“顧寧遠,不要得罪女人,不要得罪一個爭強好勝的女人。哦對了,你就是好這一口。哎呀,你又用不屑的眼神看我了。”她的笑容依舊神采飛揚,一臉溫柔地對他說,“你自以為高高在上,不許任何人違逆你,可我真想瞧一瞧你頭疼沮喪的模樣。沒關係,我做不到,但是喬寫意做得到。真的,別不相信我。”
  喬寫意,一個長相不算出眾的女人而已。大兒子對她死心塌地,不惜與他爭執鬧僵。小兒子對她念念不忘,連正牌媳婦都不放在心上。真是,好得很呐。
  聽出電話那端是畫情的聲音,顧平生略略驚訝,第一反應是:醫院那邊出事了?“不是啦。”畫情趕緊否認,語帶猶豫,“顧大哥……我隻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顧平生雖有不解,但盡量溫和道:“你說。”
  “你愛我大姐嗎?”
  小丫頭特意打電話來問這樣的問題?“當然。”顧平生無聲微笑。
  “有多愛?”
  “很多愛。”
  “無論我大姐是好是壞,是美是醜,是圓是扁,無論她發生什麽狀況,都會愛?”
  “寫意出事了?”顧平生頓時緊張。
  “沒有、沒有!誰都沒有出事,我是用如果嘛。”
  顧平生呼出一口氣:“你可真嚇到我了。”他頓了頓,慎重回答:“畫情,我對寫意的認識,或許比你要深刻得多。所以不用擔心,我接受並愛著全部的喬寫意。”
  “……謝謝你,顧大哥。”傳來畫情的微微歎息,“我是多麽希望大姐能幸福。”
  
  第四十六章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有人唱:時光悠悠,青春漸老。歲月如白駒過隙,世間最令人嫉妒的是年輕的臉龐。
  寫意打量畫情,靜默許久,突然微笑。
  畫情摸不透大姐的心思,竟有些微發怵,不敢出聲。她約大姐一道午飯。西餐廳內有小提琴悠揚,侍者禮貌而安靜,氛圍美好。
  “好了,你想知道什麽就問吧。”寫意仍是眉目帶笑,語氣波瀾不驚。她剛才隻是想,自己十八、九歲時是否也像畫情這樣莽撞直接?心存疑惑就非要弄個清楚,風風火火地直麵當事人,也不管對方心情。算了,誰叫她是喬家最寵愛的小妹?
  對麵,喬家小妹扭捏答:“我找過二姐夫了。”
  寫意了然,眨眨眼:“原來隻是找我求證。”
  “大姐——”畫情不自覺語帶嬌嗔。她並無惡意,初初看到照片時大吃一驚,卻又有幾分意料之中。當即撥電話給顧大哥,放心一半。然後默默將照片遞至二姐夫眼前,無須多言,足夠令對方難堪。她問:“當初為何與大姐分手?”顧家楨答:“她不願再見我。”答案隱晦,顯然不是大姐所言全因出國之故。她又問:“你現在愛的是大姐還是二姐?”嗬,如此犀利,切中要害。顧家楨斂去複雜神色,笑容淺淡,答非所問:“情情,我將是你的二姐夫。”
  畫情述說至此,表情帶上稍許忿忿:“他竟不肯老實回答,太過分!”然而見大姐的態度始終平淡似水,一時訕訕,問:“大姐,是不是我多事了?可是我真不懂,二姐為什麽要選擇他?”二姐是一清二楚的吧?以前她猜不出大姐與二姐為何日漸生疏走遠,如今才知道是因為中間隔了一個男人。
  不過是一個男人。她們原本是相親相愛的三姐妹。畫情心中有無限惆悵。
  寫意但笑不語。
  畫情不依:“大姐——你倒是說句話啊。”再見初戀,卻發現他即將成為妹夫,想想都覺得尷尬。不知道大姐當初是如何做到平靜如常的。
  “唔,以後請我吃飯,記得找中餐廳。我已厭倦西餐。”寫意立即配合。
  “大姐!”畫情鼓起腮幫子。
  小丫頭真難伺候。寫意無奈作攤手狀。
  “說實話,我完全不想再聽到任何關於家楨、我和墨墨的話題。那是一場傷筋動骨的事故,我好不容易熬出頭,顧家楨與喬書墨以後會怎樣,不在我關心的範圍之內。”寫意忽地一聲歎息,看向麽妹,眼角眉梢都有倦怠,“情情,我與你二姐,恐怕隻能越行越遠。”
  “為什麽呀?”畫情大驚。
  “粉飾太平需要很大的力氣,我們都累了。”笑裏藏刀比痛快罵人的技術含量要高許多。寫意的語氣溫和卻肯定:“別擔心,你永遠是我們心愛的小妹。”
  不不,這絕不是畫情想要的結果。可是看大姐的神色,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畫情隻得笑了笑,心中打定主意:去見二姐。她要盡最大努力,彌補姐姐們的隔閡。
  董事長特別助理辦公室,恒溫二十六攝氏度。外麵的冷氣大概維持在二十攝氏度左右,張秘書敲門走進,隻覺得溫暖,忍不住問:“不熱?”
  “總覺得冷,四肢冰涼。”書墨抬頭微笑,接過她遞予的文件夾。
  夏日正濃,居然說冷。張秘書麵露關心:“身體不舒服?”
  “還好。”隻是精力不像往常充沛,仿佛正在老化的機器,延長休息才能繼續振作。但這些話是不能同下屬抱怨的。書墨輕按額頭,掌心接觸皮膚,一下子滲入冰涼,平息幾分熱度和昏沉。
  張秘書猶豫開口:“試試中醫調理?長期坐辦公室,容易氣虛。”這幾日,老板常不自覺眉頭緊鎖,看上去甚有壓力。不過她一介秘書,還是不多事的好。
  書墨含笑道謝,重新回歸工作。
  張秘書悄無聲息退出辦公室,闔上門,輕輕呼出一口氣。老板年紀輕輕擔大梁,確實辛苦。這樣勞碌,拿健康與青春換資本,真不知道值不值得。
  小陳湊過來,問:“張姐,怎麽一臉鬱悶,老板現在心情不好?”她剛從外麵趕回來,正要去匯報情況。瞧見張秘書的表情,心頭不禁顫啊顫。
  “是不是又做錯什麽事了?”張秘書笑罵。
  “沒有!沒有!”小陳忙否認,突然想起什麽,神秘兮兮道,“你猜我上午看見誰了?”她趴近張秘書耳旁,壓低嗓音:“昨兒來過的,喬大小姐,好像是來上班的模樣。”
  “有什麽好稀奇的?她不能來自家公司?”張秘書瞪她一眼,“去,該幹嗎幹嗎。”說著,將小陳攆一邊去。話雖如此,她到底忍不住胡亂想了會,才靜下心,老板自辦公室內走出,交代道:“我出去一趟,有事手機聯係。”
  電梯裏隻有書墨一人,擦得鋥亮的四麵映出她的身影,有些單薄。其實三姐妹中,喬書墨的五官最漂亮,隻是平時作風淩厲,又刻意扮成熟老成,就少了些靈氣。
  她邊看變化的紅色數字邊含笑自嘲。本來還好,但被人一關心,莫名就覺得頭痛欲裂,怎麽都撐不住。摸一摸額頭,最多低燒,估計喝一杯熱水睡一覺就好,無關緊要。可就是沉不住氣。想來想去,索性決定去看一看中醫。
  現在不是逞能的時候。父親重病臥床,她萬不能生病。
  電梯降至停車場,書墨邊走邊在包中摸索出車鑰匙。停車場內突然響起一陣引擎聲,由遠及近,隨後拐彎處駛入一輛車。書墨剛係好安全帶,抬眸就見前方車道駛過一輛熟悉的二手跑車。家楨?她愣住。
  跑車停在一處空位,熄火後並沒有人下車。
  是家楨的車牌,書墨躲在一旁瞧得清楚。他來幹什麽?為何一直坐在車內?書墨微合雙眸,耐住性子等待。她並未等多久,電梯門再次打開,出現的竟是大姐寫意。
  書墨突然覺得腦袋裏一聲轟鳴,除了嗡嗡嘈雜,什麽都聽不見。
  怎麽會?家楨又瞞著自己去見大姐?怎麽會?她看到大姐東張西望,看到家楨下車揮手示意,看到大姐與家楨彼此對望,看到他們拉拉扯扯,最後是坐入同一輛車離開。
  不,這是不對的!他們怎麽可以這樣?這是不對的!書墨當即跳入車內,發動引擎,跟蹤跑車離去的方向。
  車廂內始終沉默。寫意靜靜看向窗外,不說一詞。顧家楨無奈,隻得假裝專心注意路況。
  半小時前,他給寫意電話,借口解釋為何畫情會突然獲知部分往事。那端沉默稍許,冷淡回答:“放心,情情不會破壞你的婚禮。”
  “你誤會了。”他隻能歎息,“寫意,出來見個麵,好不好?”
  “我在上班。”
  “不會耽誤許久。我將至喬氏地下停車場,二十分鍾後見。”他語氣懇切,不敢給她拒絕的機會,匆匆掛了電話。
  寫意到底狠不下心,去了停車場見家楨。
  她故意頻繁看表,不耐煩道:“我很忙,有話請快說。”
  “這裏……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家楨小心翼翼。
  寫意氣結,不怒反笑,語氣說不出的溫柔:“那麽,我回去上班,您請便。”轉身就走,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寫意。”嗬,仍似深情款款。
  “……家楨,你還想怎樣?”寫意沒有回頭,“我們不再私下見麵,對誰都好。”她已選定顧平生,他將娶喬書墨,從此各自婚嫁,互不相幹。
  “這是最後一次。我們從未好好說聲‘再見’……”
  是,他們連“分手”二字都未曾當麵撂下,就那麽沉默著分道揚鑣。寫意不出聲,也不動,許久後才低低答了“好”。
  車子向城北駛去。寫意一路恍惚,視線雖落在窗外,入眼的不知是什麽景物。等她突然回神時,見車外分明已近郊外,遠處山峰疊翠……是雲峰山。
  十分鍾後,他們已在山腳。
  “我穿著高跟鞋。”寫意避開家楨的目光。
  “……走幾步就好。”家楨稍作停頓,無聲歎息,低低重複,“就幾步。”
  寫意再次妥協。
  仍是雲峰山,仍是一年之夏,仍是滿目綠意。當年烏龍表白的她與他,消失在了哪裏?她隻是懷念曾經的青春時光。清風明月,笑靨如花,她曾有一顆年輕的期盼愛情的心。
  “我曾經深愛一個人。她美麗、善良、溫柔、體貼、純潔。可是我粗心大意,把她弄丟了。”身旁,是家楨的動聽繾綣。
  寫意駭笑。不不,那說得不是她。每個陷入初戀的少女都那般美好。如今,歲月已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印跡。她世俗、平凡、物質、脆弱、悲觀,不再相信純粹的愛情,渴望被人擁抱。她側著腦袋俏皮笑,眉眼彎彎,柔聲問:“家楨,給我一個最後的擁抱,好不好?”
  他們在綠意花海裏輕輕擁抱。
  家楨眼角微濕,耳畔是寫意的呢喃:“我將幸福,並希望永不再見你。”她噙著完美的笑,目光越過家楨的肩,落在遠處倉惶逃去的背影。
  噓——不要破壞如此溫馨的告別,墨墨。
  
  第四十七章
  與寫意分別後,顧家楨正開車,突然接到喬書墨的電話,問他在哪裏。
  “在外麵。”他答得模糊。
  “你不是說今天會待在醫院麽?”
  “正準備回去。放心,醫生說爸爸的情況挺穩定。”他以為書墨是擔心喬父的病情。
  那邊沒出聲。
  家楨等了等,隻好沒話找話:“茹姨陪著媽呢。我看暫時沒我的事,出來轉一圈。”
  “家楨。”傳來悠長清淺的歎息,“我們會結婚嗎?”
  他本來就有些心虛,不免敏感。一聽書墨的話,心頭一陣跳,又因為摸不清她的潛台詞,盡量放緩語氣:“別胡思亂想。”說話間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當即臉色一變,脫口問:“情情找過你了?”果然聽她保持沉默,家楨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方向盤:“你在公司?”
  “家楨,我愛你。”書墨終於開口,聲音似水輕柔,稍稍停頓,又問,“家楨,你愛我嗎?”
  “……傻瓜。”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思緒複雜,有感動、有甜蜜、有愧疚,還有惆悵和茫然。寫意形容得對,他是個多情的男人。因為多情,所以念舊,容易被溫情打動。這些年來,顧家楨一直被喬書墨的深情執著而感動。不過他並不知道寫意的另外一句評價:多情的男人容易優柔寡斷,女人不一定耗得起。
  書墨卻不依不饒,重複問:“你愛我嗎,家楨?”
  他失笑反問:“不然我為什麽向你求婚?”
  “那麽,你愛我大姐嗎?”
  家楨一怔,終於發覺書墨的舉動不似平常,小心開口:“墨墨,你心情不好?”
  “你愛我大姐麽?”語氣聽上去頗為強硬。
  “你明知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家楨略略無奈,“墨墨你怎麽了?告訴我,別憋在心裏。”
  “你呢,你有沒有什麽事瞞著我?”
  “唔,讓我想想。”他故作輕鬆,“有小女生暗戀我,同一辦公室的男老師又諷刺我高攀……這些算不算?”
  “還有嗎?”
  “墨墨,是不是情情亂說了什麽?你要知道,一張照片並不意味著什麽。”連他自己都覺得解釋蒼白無力。
  “啊,還有照片的事?”她輕笑,“其實情情並沒有找過我,不過,沒所謂了。”
  “墨墨!”
  “好啦,我都說了沒關係。”她一下子換成輕快語調,“我要工作了。”也不等他反應,直接掛了電話,甚至關機。房間內一下子安靜下來。隔壁公寓在播放電視劇,小孩子們在樓下的小區花園裏嬉笑打鬧。書墨站在衣櫃前一動不動,許久後,當眼眶終於承受不住酸澀,她開始大聲哭泣。
  再理智再強大的女人也是女人。女人從來是感性動物。女人的心在麵對愛情時至柔韌寬容。但心是會死的。風吹雨打,一點點變得僵硬,心死情殤。她喬書墨的那顆心,終於死了,死在顧家楨一次又一次的不堅定和裝聾作啞裏。愛情需要兩個人來守護,可是她的愛情一直是一個人的戰爭。
  家楨,我給過你最後的機會了,是你放棄的……
  她擦幹淚痕,著手收拾自己的衣物。
  愛情裏流過的眼淚,從刻骨變得無所謂。她隻是突然覺得為這場愛情掉的那些眼淚不值得、無所謂、且莫名其妙。
  幾棟高大建築圍成一個半圓廣場,喬氏大樓是其中最具重量級的。大樓位於廣場左翼,出門向左前行通往大街,往右是地下停車場的開口。
  廣場中央的大花壇經園林設計,栽種的花木雖平常,但有蜿蜒小徑穿行,妝點小巧路燈及石質長椅,頗有些味道。但廣場周圍都是辦公樓,每日來往的均是匆忙奔波的職場人,甚少誰有閑心關注花開花落。寫意等顧平生來接,一時興起走入花壇,挑了靠外麵的長椅而坐。她的頭發已經齊肩長,拉直修理後很有垂墜質感。黑發、黑白係的保守職業裝,背景是叢叢灌木、青草地,點綴不知名的花。她的上半身恰好陷入陰影,夕陽懶懶鋪在腳邊,一地金黃。
  顧平生突然明白,真正的喬寫意應該是安寧而溫馨的。不是安靜得像毫無個性可言的木頭,也不是囂張得像一頭時刻防衛的刺蝟。他的寫意,本來有著包容世界、相信美好的情懷。現在呢,被她藏到哪兒去了?她自己發現了嗎?
  她的頭微微後仰,眉輕鎖,整個人透出倦怠和迷惘。顧平生覺得心酸,不是難過,不是疼痛,隻是酸澀。人生有多苦?那麽多不如意,生與死,愛與恨,夢想破碎、欲望橫流,磨去所有人的棱角。他多想讓她開懷,目光清澈,笑靨如花,但他做不到。
  任何人都贏不過命運的力量。
  之前,他來不及保護她不為情所傷;之後,他隻能陪伴她,共同麵對親人的疾病。
  而寫意呢,陷在自己的思緒裏,一直沒有注意到顧平生的到來和注視。上班時,她刻意遺忘書墨的背影,落荒而逃,真的是落荒而逃。始終態度咄咄的妹妹,在那一刻流露最真實的害怕和無助,像當年她的無聲潰敗。
  是情景再現麽?寫意覺得諷刺。她並非特意安排,順水推舟,可是同樣說明她的真實內心。不不,她並不是在自責與後悔。如果再讓她選擇,她還是會抓住機會,利用家楨的溫柔反擊強勢的妹妹。她說過不再退讓,更何況前提是家楨的主動。但不管如何,她不敢把這件事告訴顧平生。
  “寫意。”
  睜開眼就見前方車內顧平生的微笑。“啊,你來了。”她拋開所有思緒,起身朝他走去。
  喬宅內氣氛低迷。
  宋若君端坐在一樓沙發,臉色陰沉。畫情在一旁陪坐,兩手糾結,滿是忐忑不安。茹姨在二樓照顧醉酒的二小姐。陸羽禾早躲進客房,謹防被波及。
  門開,先傳來寫意急切帶猶豫的一聲“媽”,隨後出現她的匆匆身影。她與顧平生一道吃飯時接到母親電話,聽上去異常嚴肅,可是又不多說,隻讓她抓緊回家。擔心家中出事,她掛了電話就往回趕。
  “媽,怎麽了?”瞧見母親的麵無表情與畫情的愁眉苦臉,寫意摸不透狀況,小心詢問。
  “墨墨喝醉了。”
  啊,隻是這樣?寫意一瞬間哭笑不得,然而待母親說出下一句話後,她當即僵在原地,隻覺得人生荒謬。她之前猜測過書墨的反應。沒想到,竟是這樣玉石俱焚的還擊。
  宋若君看向大女兒,冷冷問:“你同家楨原是情侶?”她略略停頓,始終等不到大女兒開口否認,心底最後一絲期待也落了空,原本冷淡的神色一下子換成悲哀。“這算什麽?這算什麽?當初毀了我一個女兒,現在又來毀第二個?不不,我堅決不許你們嫁進顧家,一個都不許!”
  “媽,你聽我說——”
  “不用說了。你還替那樣的男人隱瞞!你怎麽就不為你妹妹想想?”宋若君的語氣幾分激動。
  什麽?什麽意思?她替家楨隱瞞?她沒有為妹妹著想?“媽媽,我不明白。”
  宋若君並沒有給答案,仿佛突然倦怠,深深呼吸,道一句“我累了”,轉身離開。正巧泊好車的顧平生走進喬宅,察覺現場異樣,立即握住寫意的手,沉聲問畫情:“怎麽回事?”
  宋若君走至樓梯,聽見顧平生的聲音,並未回頭,冷冷吩咐下人:“這是我們的家事,不需要你操心。來人,送客。”
  “媽,你判我死刑,也得給個理由不是?”寫意緊緊回握顧平生的手,才稍稍止住顫抖。
  畫情看不下去,鼓起勇氣大聲嚷道:“是二姐喝醉了,回家發瘋,說二姐夫愛的是大姐,欺騙了她,要退婚!”她是有些不信的。看大姐的態度,似乎早看開了與二姐夫的過往。就算如今二姐和二姐夫之間出問題,大姐怕是無辜。可是又見二姐那麽受傷,喝至醉醺醺,一臉淚痕,妝都花了,完全不似平日裏精明能幹的模樣,她又忍不住懷疑。
  寫意突然安靜下來。人在頂憤怒的時候,原來並不會切斯底裏。她隻笑,語氣平靜:“那她為什麽不說清楚,當年我和家楨為何分手?我為何出國?我為何隱瞞?”她失去所有理智,隻想豁開一切,哪怕家中再無寧日。“她為什麽不說,是她的介入導致我和家楨分手?是她搶走我的愛情,逼得我不得不遠離,眼不見,心不煩。這些她怎麽不說?”
  顧平生在心底歎息,但什麽也沒說,隻輕輕攬住寫意的肩膀。
  宋若君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樓梯,驚得寫意與畫情齊齊叫一聲“媽”,衝了過去。見到母親臉色慘白,寫意瞬間後悔,可是又沒有法子,一下子掉下眼淚,摟著母親直哭。“媽,媽,我錯了。你別這樣。”
  “你們真是好、姐、妹……”宋若君有氣無力,閉上眼,再也說不出話來。
  “情情,照顧媽媽。”寫意突然站起,“墨墨在她房間?”
  畫情又驚又怕,隻愣愣點頭,抱著母親不知所措。寫意才邁了幾步,身後傳來母親的聲音:“你們兩姐妹的事,由著你們自己解決。但是我不想再看到顧家任何一個人。”
  “不,媽媽,平生最無辜。”
  “對,他無辜,你無辜,誰都無辜!”宋若君氣極,“你要認我這個媽,就不許再跟顧家的人有來往!墨墨退婚,你也得立即分手!”
  “媽媽?!”寫意睜大眼睛,“你不講道理!”
  “你就這麽樂意做繼母?你見著那兩兄弟一塊兒出現,就一點不尷尬?”宋若君有些口不擇言,“天底下男人多了去,你就非吊死在顧家一棵樹上?”
  寫意終於忍不住,蹲下來,將臉埋進掌心,嗚嗚地哭。顧平生苦笑:他與寫意的感情,原來如此不被祝福。“伯母,請給寫意留些溫情。”他走近,將寫意籠入懷中。“她與家楨已是過去。書墨與家楨出任何問題,都與寫意無關。”
  “這裏輪不到你說話。”
  “恰恰相反,這裏最清楚前因後果的人,是我。”顧平生頓顯鋒芒姿態,“家楨是我幼弟,他一直不夠成熟,這一點我很明白。寫意是您的女兒,她向來重親情,您難道不了解?她當初選擇退出,甚至長久保持沉默,無非是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幸福。至於書墨說出那樣不負責任的話,讓您無端誤會寫意的良苦用心,我想,您是否更應該去問問您的二女兒?”
  畫情亦小聲道:“媽,或許是二姐誤會大姐了。”
  “算了,你們長大了,我管不了了。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宋若君支撐著勉強站起,“還好你們爸爸躺在那兒什麽都不知道。不然,氣也氣中風。”
  寫意抬頭,哀哀看向母親,神色淒涼:“媽,我也是你的女兒。”
   
  第四十八章
  或許要等到時過境遷,心境才容易沉澱。以回望的姿勢,更成熟的心態,思考生活的點滴,錯誤或者美好,唏噓或者遺憾,都能理智淡然地去麵對。
  然而,生命當真是裹著華麗錦袍的敗絮。不管是否大團圓結局,當初的誤會和傷害,彼此給予的尖刺,在心頭劃下一道道瘢痕,外表光鮮亮麗,裏麵傷痕累累。可是,寫意想,即便人生如何酸苦難捱,總要尋找些微的幸福吧?
  在被母親誤會的那時,寫意以為她的人生更多的是荒謬。而後來,當她平靜地回憶起當初那幕難堪時,突然理解了母親——宋若君或許不是喬寫意的心目中至完美的母親,可是她一直在努力做三個女兒的合格母親。
  寫意以為母親偏心、不講道理,認為都是母親的問題。可是她自己呢?懂事以後,寫意逐漸減少對母親的依賴,戀愛也好、出國也好,都是她自己說了算,又有什麽時候是靜下心來同母親交流的?子女總認為母愛的付出是必然的,然而感情的本質是一種雙向互動。她的母親卻一直在給予關心,若不然,怎會擔心她的婚姻?因為隻希望看到女兒幸福,不想冒一丁點風險,才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罷?
  隻是那會兒,喬寫意隻聽見自己的滿腹委屈。
  她想尖叫,想砸東西,甚至想同妹妹大打出手。最終是顧平生領著悲哀卻無措的她離開。他幫寫意預定酒店,一手將她安置妥當。
  站在整潔卻陌生的客房,寫意突然笑起來:“那是我的家,為什麽是我走?”
  顧平生搖頭:“那是你父母的家,並非你的。”寫意的笑容瞬間蒼白。他伸手撫上她的臉頰:“你們都需要冷靜。”
  寫意將臉輕磨他的掌心,合上雙眸,睫毛微微濕潤,顫抖似破碎的兩瓣蝶翼。
  顧平生忍不住無聲歎息。
  “為什麽?”她的音量很低。
  “去問。問你妹妹,問伯母。當你足夠冷靜的時候。”
  “我問不出口。”
  “你必須問清楚。”他將寫意攏入懷中,“寫意你要知道,能成為一家人是緣分,但並非每個家庭都和睦美滿。”就比如他的家庭。財富並不能買來相親相愛,更多情況時,反而是罅隙的催化劑。他稍稍停頓:“你已做得足夠好。”
  不不,隻因你尚未發現我心中蠢蠢欲動的魔鬼。寫意說不出口,隻緊緊回抱住顧平生。他仿佛有無限的溫暖,總能令她重生力量。
  “就算伯母傷害了你的感情,那也是以愛之名。”
  是的,以愛之名。
  請原諒任何以愛之名的傷害。如果沒有關切的愛,誰會去理睬路人的人生?
  寫意有些一蹶不振,打定主意過幾日安靜生活,但現實並未給她太多時間。不多久,醫院來電,喬父終於恢複意識。
  在父親的康複麵前,其餘的一切都可以暫緩。病房內依舊是一家人齊聚一堂。誰也不敢刺激喬父的病情,那些爭執和冷戰仿佛從未發生。宋若君握住老伴的手,笑著抹眼淚。三個女兒卻隻有畫情敢陪在母親身側。寫意與書墨均站在病床另一側,彼此相距不遠不近。
  大病初醒的喬帷仿佛一下子老去數年,經此一役,元氣大傷。全麵檢查後,經管醫生不得不遺憾告知,曾叱吒商場的喬帷董事長,如今雙下肢的感覺運動功能全部喪失,意味著無法自主行走。醫生鼓勵說:“也不一定就隻能這樣了。接下來還要持續治療和康複鍛煉。”
  “鬼門關走了一圈,能活著已是萬幸。”老頭子倒是樂觀,雖然虛弱,仍含笑寬慰一家子女性,“公司還好吧?”目光已落在書墨身上。
  “先別管那些,你才剛好一點。”宋若君輕撫丈夫的手背。一旁畫情的眼風掃了掃沉默的兩個姐姐,笑眯眯抓住父親視線:“爸爸要聽媽的話。公司有大姐和二姐看著呢,不會有問題的。”
  “是啊,爸,你隻管安心修養身體。”寫意到底開口,“墨墨是你一手栽培的,你要相信她。還有,我也在喬氏企業上班了。”
  喬帷很是欣慰:“你們姐妹合心。”
  倆姐妹一怔,無言以對。
  “家楨呢?”喬父突然問起女婿,“怎麽不見他?”
  寫意心頭一緊,卻見母親神色自若答:“前兩天一直守在醫院。也累著了,我讓他回去休息休息。”連書墨都未流露異常。僅僅是為了暫時瞞住父親?還是退婚一事做不得數?
  不過這個話題一掀而過,仿佛顧家楨本來就是無關緊要不置可否的人物。
  寫意在酒店暫住。仍會去醫院探望父親,卻幾乎不與家人交流,連畫情的電話都不肯接。顧平生揶揄她“像鬧離家出走的小孩子”。
  不僅是她。
  喬家三姐妹似乎同時回歸青春叛逆期,統統變為不按邏輯道理的小女生。寫意賭氣,故作忙碌,學做鴕鳥。書墨隻扔下一句“我們三人的心結,請顧大哥勿插手”後便玩起捉迷藏,躲他躲得緊,連通過家楨都逮不到蹤跡。畫情是越發伶牙俐齒,連顧平生都略略吃不消那些冷嘲熱諷。饒是如此,顧平生仍私下請畫情搭橋,欲與喬母做一次麵對麵交流。
  他能做得也就這些。有些糾結,必須當事人出麵解決。
  不過尚未見到宋若君,喬書墨倒是先找上門。
  抵達見麵地點時,喬書墨已到場。顧平生落座,禮貌表達歉意。
  “顧大哥總是這麽紳士。”書墨笑起來,“是我早到,不必道歉。”她為他斟了杯茶,開門見山。“我姐姐現在怎麽樣?”
  “何不親自去看?”
  “我會找她的。”書墨略略點頭,“我聽情情說,顧大哥非常愛我大姐。”
  顧平生但笑不語。
  “那麽,顧大哥是否願意幫助大姐一齊管理喬氏企業?”書墨直直注視顧平生的反應,忽地嫣然一笑,“難得見顧大哥的表情如此豐富。”
  “你想將喬氏交予寫意?”
  書墨眨眨眼:“我力不從心,想請大姐、姐夫接手。”她抿了口茶,笑容無辜無害。“接收喬氏於你來說,百利無一害。一來,我爸媽必然得答應喬顧聯姻,二來,顧氏集團的版圖更為擴大。我相信顧大哥有能力管理妥當。”
  “恐怕伯父不會允許你這麽做。”
  “爸爸已無能為力。”
  “你何必讓二老傷心?”
  “喬氏倒閉,他們會更傷心。”書墨自包中取出一份文件,放置桌麵中央“這幾日我已將公司大小事務梳理完畢,這裏的條款內容,顧大哥可以先看看。不過我希望你能盡快考慮好。”她稍作停頓。“當然,門麵上,公司依然屬於喬氏,大姐將是接班人。”
  顧平生隻瞥了文件一眼,看向書墨,唇邊淺笑:“你似乎很肯定我會答應。”
  “因為這將助你取得我父母對你與大姐的婚事的同意。”
  “即使伯父伯母不同意,結局不會改變。”
  “但大姐會難過。”書墨笑起來,“她從來孝順。尊老愛幼,是真善美的典範。與她相比,我就是魔鬼。”
  顧平生一怔。
  “你的眼神在問我‘為什麽’。”她表情坦蕩,“我嫉妒大姐,故而橫插一手。我知道結局必定會大團圓,我隻想令她的幸福無法完美。”
  是,寫意的性格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就算與父母姐妹和好如初,她心中終究留下傷痕,從此代溝橫亙,再難痊愈和貼心。顧平生隻覺得心底發涼:“她是你姐姐。”
  書墨微微垂眸:“早在四年前,她已將我看做罪人。”
  顧平生隻覺得荒謬可笑:“不,是你太耿耿於懷。”一個一心以為是對妹妹的成全,誰料落在對方眼中,成為一種懲罰。一個長期被罪念折磨,最終麻木,幹脆用囂張和算計來偽裝。就這樣漸漸磨滅了姐妹情。“你與家楨……”
  書墨打斷他,笑得淺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與顧平生告別後,書墨去了醫院。
  母親照舊陪在病房。老一輩的感情,或許平日裏看去隻覺得平淡,但關鍵時刻是能共患難的。這幾日,母親都對她不理不睬。是在同時懲罰兩個女兒呢。
  書墨站在病房門口,瞧著父母微笑交談的場景,突然想掉眼淚。
  是喬父先看到二女兒,輕輕招手示意。“爸、媽。”書墨走到病床旁。宋若君握著老伴的手,頭不抬眼不看。書墨無奈苦笑:“爸,我想和你談一點事。”
  喬帷了然,回握一下妻子的手。宋若君突然沉下臉色:“有什麽事我不能知道?”
  “大概是公司的事,你不是向來煩聽到那些麽?”喬帷耐心安撫。
  “我今天還就想聽了。”
  書墨抽了抽眼角。可見老媽任性起來不輸任何一個女兒。她有些心虛,稍稍避開父親的目光,低聲道:“我想將公司交給大姐全權管理。”
  喬帷倒是冷靜,隻一怔,語氣舒緩:“小意的能力……暫時還不夠吧。”
  “有顧大哥協助,應該沒問題的。”
  “誰?”
  “顧平生。”書墨不顧母親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他與大姐彼此相愛。”
  喬帷確實一驚,不過隨即恢複平靜,轉換問題:“怎麽突然做這個決定?”
  “對不起,爸爸。我有些力不從心,想暫時休息。”她不敢告訴父親,或許她會一直休息。
  喬帷不疑其他,點頭同意:“反正公司是交給你們三姐妹的。你累了,就先交給小意打理,調整好了再回來。”
  宋若君在一旁默默聽了良久,終究一聲歎息,看向二女兒,語帶雙關:“你們翅膀硬了。”翅膀硬了,各自飛吧。外麵是風吹雨打還是春暖花開,都看個人的造化了。她這個做母親的,當真幫不了亦決定不了兩個女兒的人生,隻希望她們都不會後悔。
  會不會後悔?
  三年前,喬寫意做出決定,有沒有後悔?三年後,喬書墨做出決定,會不會後悔?
  這世上恐怕沒幾個人,在年老回憶時,會毫無後悔之事的吧?誰都無法評估當時當刻的決定是對是錯,隻有走到終點時才能知道答案。既然如此,先走著瞧,別管那麽多。
  
  第四十九章
  寫意是在辦公室裏再見書墨的。一抬頭,見兩個妹妹笑盈盈站在眼前,不免詫異,脫口問:“你們怎麽來了?”
  “誰讓大姐你都不肯接聽電話啊。”畫情撅嘴,“我們隻好找上門了。”書墨隨即開口邀請:“大姐,中午一起吃飯吧。”
  真是,盛情難卻。
  “左岸右岸”的VIP房間,三姐妹同坐一桌,聊得盡是無足輕重的話題,每個人都是小心翼翼。越發生疏了,寫意在心底歎息,抬眸恰好對上書墨的視線。
  她的眉眼微微彎起,語氣輕柔:“大姐,公司很快有人事調動。你將成為喬氏的總經理。”
  什麽!?
  “別開玩笑。”寫意難掩驚訝神色。
  “當然不是玩笑。”她辦事,自然是全部妥當後才發出通知。“放心,顧大哥會幫你的。”
  “……什麽意思?”
  書墨佯裝不懂寫意語氣中的質疑和戒備:“我想休息一陣子,公司就交給大姐和大姐夫了嘛。已經訂好機票,明天出發,我要好好度個假。”
  畫情“哎呀呀”叫起來:“二姐,好突然!”
  寫意隻剩下目瞪口呆,良久,訥訥問:“爸媽知道不?”
  “嗯,差不多吧。”她隻是含糊提起,不敢告知內心真實打算,“還好爸爸已經逐漸恢複,我也好意思溜出去玩。”
  卻是畫情突然言辭犀利:“二姐,你這可算是逃避?”亦不等書墨回答,繼續咄咄發問。“你與二姐夫的婚事是否作廢?你與大姐之間還要繼續爭鋒相對?”
  書墨怔住,片刻後才勉強笑答:“我與家楨的婚事將無限期推後。”接著看向寫意。“當然,世事無常,誰也預料不到未來會怎樣發展。”
  寫意隻保持沉默。
  是早打定主意了的吧?她能誇讚妹妹的厚道麽?將後路都安排妥帖,才來發表這通告別演說。看來父母親、畫情,甚至平生都已知曉,就瞞著她一個人了?
  讓她用什麽心情來麵對這個場景呢?三年前,她喬寫意倒沒做得這般漂亮呢。
  如今兩姐妹之間終於不再有顧家楨這個人存在,算不算是回到原點?那麽其間的三年時光,究竟去了哪裏?她們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
  人生如戲。當真是一場又一場似曾相識、荒誕不經的戲。她們在戲台子上演一出出悲歡離合、嬉笑怒罵,可演得再栩栩如生,到頭來,僅僅是一出戲罷了。
  連觀眾都隻是她們自己。
  寫意越想越覺得可笑,唇邊不自覺帶上諷刺:“梁鳳儀在小說裏寫過一段話,不光貼切,我還深有感觸。”她頓住,直直盯向書墨。“在海外生活的好處是,沒有人輕易知道彼此的身世,都能以一個嶄新的形象出現,隱了真麵目後,連過往曾有過的創傷,都可以收藏得密密實實,心頭會特別舒暢。”
  “就是這樣。”書墨微笑,“我也是這麽想的。”
  竟然都不避諱彼此的傷疤。畫情著實詫異,又不敢隨便插話,隻好眨眨眼,打量來掃描去。卻被寫意逮到,問:“幹嗎呢你?”
  畫情扭捏出聲:“你們這算是和好?”
  寫意與書墨彼此對望一眼,都笑起來。隨後,寫意才反問幺妹:“你捅我一刀,我刺你一劍。你說,能不能恢複如初?”
  不,至少現下,她們是不可能冰釋前嫌的。隻不過終究還有一些姐妹默契,不約而同地將這場離別演得漂亮一點罷了。
  書墨突然歎息:“大姐,我一直羨慕你,羨慕著、羨慕著,就變成嫉妒。”寫意一愣,笑容慢慢流露幾絲苦澀:“是嗎?我也一直羨慕你,還有畫情。一個是爸的驕傲,一個是媽的貼心小棉襖。”連畫情都參合,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連連嚷道:“怎麽會?怎麽會?媽媽總說大姐懂事,說二姐能幹,常常教訓我。”
  哈,她們三姐妹。
  “你……怎麽同家楨說?”寫意到底問出口。
  書墨自嘲笑笑:“無話可說。”已到最末,要緊的是姿態好看。她怕再見麵反而讓自己痛苦,不如假裝瀟灑一點。
  畫情一把握住書墨的手,振振道:“二姐,他配不上你!”書墨忍不住朗聲笑:“對,他配不上任何一個喬家的女兒。”
  寫意看著兩個妹妹,漸漸擴大笑容。
  顧平生接到投訴電話,有人嚴肅抗議他的知情不報。“你的胳膊肘究竟是拐我還是拐我妹妹?”寫意佯裝惡狠狠的口吻。顧平生見不著真人表情,當真以為寫意生了氣,一時沉默,好一會才答:“第一,我並不清楚書墨的全部安排。第二,她說她會去找你。我認為,你們姐妹之間的事,最好還是麵對麵說明白為好。”
  寫意原本就是開玩笑,聽他那麽認真的解釋,竟覺得自己在無理取鬧,訕訕不出聲。
  “寫意?”那端等了片刻,未等到回複,謹慎喚她。
  “平生,我沒有生氣,隻是此刻情緒複雜。墨墨的決定是有計劃的,可是我知道得太突然。她要將整個公司扔給我。我不知道該是什麽心情才對。”她一聲歎息,“到最後,墨墨退出,算是我贏了,對不對?”
  顧平生微微一滯,道出心中真實想法:“寫意,我並不喜歡這個結局。”
  “……不知道為什麽,我好像也不喜歡。”她輕輕笑起來,“代價太大,是嗎?”
  “與其一直粉飾太平,倒不如全部攤開,來個幹脆利落。隻是,這不該是你的結局。”顧平生一直認為,他的寫意不該被囚禁在辦公室裏。或許是他自私,寧可看到書墨失去自由。然而到頭來,寫意的結局仍是由書墨的主宰。書墨走得瀟灑,留下寫意收拾殘局,再也不能隨性灑脫。更令顧平生憤怒的是,他與寫意,竟都沒有第二個選擇。
  喬父臥病,沒有多少精力再打理生意。喬書墨不動聲色地突然退場,寫意必得推上前線,而他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偏偏看上去似喬書墨賣了他顧平生一個好處,可這砝碼,卻是靠喬書墨造成的後果而升值的。
  寫意察覺出他的起伏心境,雖然不解,但為了緩和氣氛,打趣道:“平生,以後我可隻能靠你了啊。”安身立命、成家立業,都隻能靠他了呢。
  她喬寫意,靠不得自己,賴不了父母,隻餘一個顧平生罷了。這麽一想,隻覺得心底又悲又喜,笑及眼角,慢慢都轉成了苦澀。
  
  故事從機場開始,或許也在機場結束。隻是開頭是寫意歸來,而結尾,是書墨離去。
  之後,當盛夏接近尾聲,寫意送走何子丹,又送走慕楓,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略略環顧,突然感覺周圍都是似曾相識的麵孔。她一怔,隨即輕笑起來。
  今年的容城機場屬於離別。
  隻是,曾經是她拎起背包瀟灑轉身,現在恐怕得紮根下來,動彈不得了。
  大暑前後約莫是最熱的幾日,喬宅亦慢慢恢複人氣。書墨的離去並未影響一個家庭的運轉,就像當初寫意遠赴他鄉後,喬宅依舊欣欣向榮。
  喬父出院,回到家中靜養,公事上已基本全權交托大女兒。畫情陪父母一陣子後,扭捏告知大姐,表示不想與陸羽禾朝夕相對。小丫頭揶揄道:“看了兩個姐姐的為情所困,我一下子頓悟,決定立地成佛,拋卻萬丈紅塵,還是去歐洲避暑吧。”
  寫意當即哭笑不得。她自然也搬回家中,隻是每日早出晚歸,家更像是旅館。與母親之間的誤會其實一早攤開,但心裏存了介意,再加上母親始終不太喜歡顧家女婿,母女間一時半會總有尷尬,不如留待時間去治療。
  隻是顧家楨這個名字,恐怕會成為喬家的一個禁忌。
  倒是畫情納悶不解:“為啥顧家那邊對退婚好像沒一點反應?”
  “你還希望有反應不成?”寫意送幺妹一枚白眼。凡事要講究姿態,鬧大了有什麽好處?喬顧又不是沒了聯姻,雖然此聯姻非彼聯姻,且並不太得顧氏二老的樂意。
  好在她喬寫意看上的人是顧平生。
  寫意突然笑得幾分得意,可是隨即泛起心頭的又是幾絲悵惘。
  就這樣罷。她將會努力成為一個成功的企業領導者,努力成為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及孝順女兒。曾經的囂張跋扈,曾經的灑脫愜意,已然是上半輩子的回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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