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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東北西:落落·清歡

(2008-12-05 11:22:57) 下一個

  第一章 到不了
  (喬落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一個永遠美麗得體的單身女人,一個笑容溫淺目光深埋舉止優雅的女人,一個二十七歲卻常常像十七歲一樣糊塗單純的女人,光看背影就讓人哀傷,但看到表情卻讓人無言到揪心的女人。而他愛這個女人。)
  喬落醒來的時候頭有些暈,抬手嫻熟地按掉鬧鍾,然後從床頭的紙抽盒抽出紙巾敷到眼睛上,歎,又哭了麽?
  究竟夢到了什麽她想不起來了,或者說,根本不打算去想。不過,估計是一些很快樂的片斷吧。
  她從床上跳起來,洗漱、整裝,再對著鏡子咧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鏡子裏的瓜子臉上眼神明亮,牙齒潔白。她滿意地拍拍臉,抓起早餐衝出門去。
  工作的地方是業界很有名的陽啟基金公司,喬落作為美國一流院校計量經濟學碩士,又擁有三年的工作經驗,如今在陽啟擔任債券投資組合經理助理——一個不大不小的職位,說委屈有些過,但說正當其位又不是那麽回事,可她自己非常的自得其樂。一直以來,隻求無過不求有功,臉上總是掛著笑,一副好脾氣的樣子,所以兩年來跟同事的關係都處得很好,大家也漸漸不再追問她的背景和追求,尤其是在交了這個男友準備結婚之後,她更是淡出了八卦的中心圈。
  刷卡、嗑牙、緊張的工作,報表、數據、模型、午休、八卦,再打著嗬欠上工,今天除了陽啟基金上麵總公司的部門經理賀夕小姐親自來視察了一圈以外,一切都平凡得沒有任何值得提及的地方。轉眼就到下班打卡的時間,辦公室裏氣流波動,又開始臨別前的八卦。
  “你看到賀經理今天穿的裙子了麽?Chanel的新款,我昨天才在雜誌上看到。”
  “那我倒沒注意,每次她來我都隻顧著看她的戒指了,那個至少有四五克拉吧?都快把我晃瞎了!”
  “是呀是呀!不是說年底就要辦婚禮了嗎?都訂婚這麽多年了,她跟顧總的好事也到時候了。”
  “說的也是,唉,人比人氣死人,這一對男才女貌再加男俊女靈,你說還給不給別人留活路了,從此以後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哎,喬落你去哪兒啊?”史琪喚道。
  纖長個子的女孩聞聲轉身,姿勢簡單卻優雅莫名,揚揚手裏的電話:“鍾進查勤啊!”笑容淺淡自然,言罷轉身走出門去。
  “唉,這也是讓人羨慕的,一對精英男女的組合。”八卦一號歎。
  其實鍾進家世非常雄厚,父母都是政界要員,本人也是一表人才。而喬落雖然人如其名落落大方,氣質出眾,姿色也是中上,但她家裏……她家裏,咦?她家是做什麽的?史琪愣一下,怎麽共事兩年她竟然不知道她家是幹什麽的?不可能啊!一定問過的!她當時是怎麽答的?史琪晃晃頭竟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來,真是有負自己八卦集中營的外號啊!想不起來說明沒什麽特別吧?不過她既然能在美國留學5年,又付得起美國排名傲人的大學的學費,家境應該也不差吧?但無論如何跟鍾家比還是相去甚遠啊。
  “史姐,沒什麽事我走了!”行到大門口,喬落擺擺手。
  “哎,你明天還休假?”喬落每個月都有一個周五要請假,這也是她為什麽從不遲到早退卻從來都拿不到全勤獎金的原因,也因此年底所有分公司和總公司一起的表彰大會她從來都推辭不參加。
  “對啊,明天有些事情……鍾進!在這裏!”喬落揚著笑臉踮著腳揮手,史琪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微笑。不知道為什麽,喬落的性格雖然說不上內向但也不算活潑,可每次她大笑或是揚手時總會有一種非常陽光灑脫的氣息散發出來,讓周圍的人也跟著心情愉悅。
  鍾進看見喬落,也掛著笑打開車門大步走過來,一邊又禮貌地跟周圍的同事打招呼。這無疑是個很高大英俊的男人,是時下流行的白麵書生的長相,鳳眼直鼻,二十五歲上下的年紀,氣質溫文又有些男孩子的爽朗。乍一看去和陽啟的顧總有七分相似,不過這也難怪,誰讓他們本來就是表兄弟呢。
  他一手接過喬落的皮包,一手摸摸她的頭發,牢牢地看住喬落的臉,眼神火熱赤裸,全是熱戀中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種忘乎所以的樣子。
  史琪看到這一幕抿嘴笑,識趣地走開。喬落有點不好意思,側側臉,咕噥:“幹嗎呀,大庭廣眾的!”可是視線卻也膠著在鍾進的臉上。
  喬落如今是標準的瓜子臉,她不喜歡化妝,眉毛又淡眉間距又寬,隻是簡單地修了柳葉形狀,一眼看過去臉上一雙烏黑的眸子就更加顯眼。她的眼睛很大,眼型微圓,黑眼瞳的比例很大,所以當她專注地看一個人的時候,眼神裏總像是帶著一種無辜可憐的濕漉漉的樣子。她非常喜歡看鍾進,隻要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她偏愛在沒事的時候靜靜地看著鍾進的臉,那目光懇切得不行,有一種像要溢出來的滿足。
  鍾進每次看見她這樣的眼神就受不了,總覺得心裏讓人抓了一把,說疼不疼說癢不癢,隻好撈她過來俯頭深吻下去。這個時候喬落就會一邊咯咯地笑著躲開,一邊揮手輕拍他的臉,那是她難得放下平日優雅得體的外衣展露嬌嗔的時刻。
  鍾進第一次見到喬落是在一個朋克主題的酒吧裏,她是場內著裝最符合常理的人。她一個人坐在吧台邊上,沒有表情,真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連眼神都是放空的。
  他看見她的時候,她也看見了他,兩個人足足對視了十秒鍾,最後是他先抵不住移開眼睛卻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他後來跟他哥說:“這就是一見鍾情,那十秒通過我心髒的電壓足夠麻痹我的後半生,所以我決定放棄森林,非她不娶。”
  那次見麵交談後得知他們都在美國念過書,又都是北京人,單身。於是順理成章地交換聯係方式,後來經過他熱烈地追求,喬落很快棄守淪陷。如今雖然隻有三個月,可是他已經求了十幾次婚,別看似乎頻率很高,但他次次都是花了大心思準備,電台、鮮花海、海濱、蠟燭、熱氣球和小提琴都全都試過,她每次都隻是淡淡地笑,說:“謝謝。”最後竟然是一個最簡單的橋段讓她點頭——他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然後將戒指藏在蛋糕裏。
  那天他頭一次看到喬落的眼淚,他也頭一次知道,淚如雨下原來是一個寫實的成語。
  “落,嫁給我吧,我會讓你成為最幸福的女人。”這樣的橋段和對白,卻讓她哭得喘不上氣,將臉埋進他的頸項,一遍一遍地重複:“好,好,我們結婚。”
  那天他們兩個都喝到大醉,他確定即使跟她共事兩年的同事們也從未見過那樣失態的喬落。或者不能說是失態,她紅著臉頰高舉酒瓶大聲唱歌,跳到沙發上尖叫,又笑又鬧像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咕噥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話,眼神晶瑩閃亮得像最美麗的鑽石,神采飛揚地像要衝到天外去,那麽美,那麽神氣,這種神氣從她單薄的身體裏噴薄欲出,沸騰著周圍的空氣。
  神氣到神奇。當時他就傻笑著坐在一邊呆呆地仰頭看著她,恨不得把天地間一切的一切都拿給她,統統拿給她,隻要她一直這樣的快樂。
  其實他承認自己對喬落並不了解,可也正因為這樣,他才這麽著急想要把她娶回家。以前喬落總是以“你還並不了解我”為借口拒絕他,但是他並不在乎,他很清楚重點——他愛她。他知道,喬落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一個永遠美麗得體的單身女人,一個笑容溫淺目光深埋舉止優雅的女人,一個二十七歲卻常常像十七歲一樣糊塗單純的女人,一個穿著馬靴獨自出現在朋克酒吧,光看背影就讓人哀傷,但看到表情卻讓人無言到揪心的女人,一個喝多了酒就大笑睡著了就流眼淚的女人。
  而他愛這個女人。
  楚館是北京很有名的會員製休閑中心,是城內名流富賈的一個據點。由於環境清雅格調簡潔標價頗高,且並沒有喧鬧的歌舞辣妹表演,在這兒紮窩的大多數都是些有墨水有地位又有銀子的人。今日五樓內側豪華包廂“楚狂人”來了貴賓,包廂經理親自上陣端茶奉水。
  一聽“楚狂人”這名字很多人要噴水了,可是沒辦法,是老板親自起的,好在這包廂名字並不收在名牌裏,因此客人是沒辦法選擇的,自然也就不會知道以格調著稱的楚館裏有這麽一個包房,因為這是老板的專用包廂。
  此時屋內有四個人,張經理冷汗淋漓地半彎腰站在包廂中間,正賠笑著給一名男子斟茶。那男子懶洋洋地半躺在寬大舒適的酒紅色沙發裏,四肢修長有力,濃眉大眼挺鼻,額頭寬廣,性感的嘴唇正不耐煩地撇著,斂著眼,整個人明確地散發出一種強烈的不滿氣息。
  “行了老張,再解釋這些也沒用,還是想辦法拿這個月的賬目來哄你們東家開心吧。”男子左邊一位戴眼鏡的斯文男人開口。
  “這……孫先生,”張經理搓搓手,“因為失火這個月本就停業三天,再加上損失裝修要衝攤,這個月……”孫豫一聽他開口就心道:完,哪壺不開提哪壺,看你在這兒都鞠了二十分鍾躬,想給你個台階你不下,這回撞槍口上我可幫不了你了。
  果然,賀遲一聽這話,腿一收利落地翻身坐起來,動作簡潔卻充滿力道,濃眉高挑著:“你的意思是,我還需要給你加些補助是不是?!”墨黑的眼睛逼視著眼前一下子變得更加惶恐的張經理,嘴角還勾著諷刺的笑,“我是不是應該再給你多派些錢,感謝你沒把我這房子都燒沒了?!啊?”賀遲本就聲線醇厚,此時更是揚著聲音質問,一字一句都咚咚地砸在對方腦殼上。
  “不、不是這個意思!老板,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我……是說……那個,”張經理一腦袋汗,頻頻看向屋內另外一個男子,心裏哀念:顧先生,你快救救我吧,我們老板就要把我吃了啊。
  “行了,賀子,事已至此你就別發火了,再罵他也沒用。雖然這次隻是廚房那邊小範圍失火,但是這個問題的性質是很嚴重的。我看要不幹脆把老張辭了,你再找人得了。” 顧意冬說起話來從來條理分明一字一句的,聲音溫潤卻向來言辭冷淡,話音一落,另外三人立刻都看了過來,張經理是驚恐,孫豫是憋笑。
  賀遲則是怒目相對,心裏恨恨地說:顧意冬你記著,你明知道我要是把他辭了,他那遠方的堂叔的表妹也就是我的母親你未來的丈母娘不得把我煩死啊?他這個廢物管了沒幾天就處處狀況,我連發發火出出氣還不讓了?!
  顧意冬則對他的怒火無動於衷,微微前傾拿起桌子上的茶悠然自得地品了起來。他與賀遲無疑都是非常出色的男子,不同於賀遲強烈張揚的男子氣息,顧意冬的氣質是溫潤內斂的,星眸直鼻,皮膚白皙,看似無害卻是如今金融界一匹響當當的黑馬,如今擁有幾家知名的信托公司和基金公司。
  在他們這票發小聚會時,飛揚耀眼的賀遲永遠是惹人矚目的中心,而他永遠是最少發言的那個。當然,這或多或少也跟他們背後的家世相關,以賀家的背景,賀遲想去哪裏基本上都是可以橫著走的。
  但神奇的是,這一票人中偏偏他們兩個最要好。賀遲火起來隻有顧意冬攔得下,顧意冬強起來也隻有賀遲勸得聽。
  屋裏空氣正劈啪作響著,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孫豫舒了口氣——救兵來了。
  “哎呀,對不住各位弟兄,我鍾遠來晚了啊!”話音未落,一個很彪膀的人衝進來,“啊啊,今天一定要暢開來喝啊,不醉不歸啊,我最近都快被我家那點兒破事給煩死了!”鍾遠一邊嚷嚷一邊一屁股坐到餐桌旁,這人方臉直鼻,乍一看鼻子倒跟顧意冬有幾分相像。
  “哎,老張,你怎麽在這兒站著?趕緊走菜啊!大爺我快餓死了!”鍾遠說話間又脫下西裝挽起袖子誇張地扇著風,他這麽一咋呼,繃著臉的賀遲也緩了臉色。
  張經理趕緊應著聲溜了出去,顧意冬就接口問:“你家出什麽事了?”
  孫豫也同時開口問:“怎麽?你弟的事兒還沒解決掉呢?”一邊又回答顧意冬,“你前些天出差了不知道這個段子,他弟跟一女的陷入熱戀要結婚。”
  “解決?別逗了,現在他都快把我給解決了!”鍾遠眉毛挑得老高,口氣誇張,看來氣得不輕,“昨天竟然拿了戶口本說要去結婚,我媽在家哭天搶地的也沒用。那小子這回是鐵了心!我從小到大就沒見他的主意這麽正過!我真是不明白,你說他這幾年跟著咱哥兒幾個在外邊開眼界也不少了,怎麽就被這麽個女的給整得五迷三道的?真不知道是哪路的妖精。媽的!”劈裏叭啦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地說下來,可見心裏怨氣憋了不少有待發泄。
  賀遲翹起嘴角,那笑容全不同之前,將他整個人抹上了些森冷的氣息,“結婚?不錯啊,這年頭肯結婚的男的不多了。你弟原來看著也是一玩家啊,這轉眼變成女人們口中的癡情好男人了,為社會做貢獻啊!前兒個,我妹還說咱們這夥人沒一個好人的,這回出了個癡情浪子,可給咱們拉拉平均值了!”
  顧意冬沒理他話裏的刺,淡淡地問:“怎麽著,那女的不行?這麽下去是不是要跟家裏決裂了?”顧意冬本來很少幹涉其他人的私事,可是鍾家不一樣,鍾遠口中那個“哭天搶地”的鍾母,正是他的親姨媽。
  鍾遠鬱悶的灌口酒,“癡情?我看他是中了邪了!這才幾天的工夫?我們連這女的什麽來路都還沒查清呢,這就非她不娶了!可不要決裂麽,我爸我媽天天掛嘴邊上說要跟他斷絕關係,但這不是狠不下心麽!我這都快變成街道主任了,天天兩頭的勸啊。那渾小子可好,一點兒也不怵,這普天下眼裏是除了那女的沒別人了!你說這喬落夠能的啊?仨月就把我弟給終結了!”
  顧意冬猛地一震,手裏的茶杯都沒端住,一傾之下,灑了一桌子,一旁的服務員趕緊上前,他也顧不得,迅速地看向一臉玩味的賀遲,那神色夾雜著驚疑和狠戾。顧意冬幾乎從未有過這樣的表情,連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賀遲恐怕這都是頭一回見,可此時賀遲卻恍若未見側著頭滿不在乎地把玩著酒杯。
  孫豫也一愣:“喬落?哎,這名字挺特殊的,是不是高高瘦瘦挺有氣質的一個女孩?”
  鍾遠皺皺眉:“對,差不多那樣,能有快一米七吧,挺瘦的。我遠遠看過兩回,一笑起來挺特別的,你認識?”
  孫豫又問:“做金融的?”
  “對,金融業的,我剛查的,在陽啟基金,哎!是意冬的一個子公司嘛!”
  顧意冬沒說話,隻是狠狠地瞪著賀遲,整張臉繃得死死的,幾乎都能看到額頭上突突跳的青筋,好在屋裏光線並不亮,他又坐得靠後,所以並沒有人發現他的異常。
  孫豫不明就裏也跟著看向賀遲,忽然一拍大腿,指著賀遲:“喬落……是我一鐵瓷的前女友啊!”
  鍾遠一聽:“真的?前女友?怎麽分的手?”
  孫豫神色怪異:“因為我那兄弟要結婚,她不幹,就分了。我那兄弟還因此相當鬱悶了一段時間。”
  “啊?什麽時候的事?”
  “沒多久,就去年。”
  鍾遠有點呆愣:“那是說,這次我們都白折騰了?這女的不結婚?”
  賀遲懶洋洋地敲敲雪茄刀,終於開了口,淡淡地吐出一個字:“懸。”
  孫豫追問:“什麽懸?是結還是不結?”
  鍾遠煩躁地抓頭:“你問他他怎麽知道?”
  孫豫傾身:“賀子你就別裝了啊,這節骨眼,滿足一下兄弟們!我說了啊!賀子,曾經跟她有過一段。”
  “啊?”
  孫豫還嫌不夠似的,搖頭晃腦地伸出三隻手指:“三年哪!“
  鍾遠傻眼:“啊!三年?什麽時候的事啊?從來沒聽說你跟一個女的這麽久的!弟兄啊,我親兄弟的一輩子啊,快把你知道的說說,什麽樣人啊?哪個路子來的?要什麽啊?”
  賀遲點上雪茄,眯起眼睛,狠狠吸一口:“六七年前我還在美國的時候。三年,一年一千萬。”
  “什麽,什麽意思?”鍾遠這回是徹底呆了。
  孫豫皺眉:“你雖然一向闊綽,六七年前這對你算是一筆大數目啊。為這麽一女的值麽?”
  賀遲吐出一口煙,煙霧彌漫開來,看不清神色,語氣也是平鋪直敘沒有任何起伏:“當初也有點逞能了,她之前的那個金主給她一年五百萬,我說我給你翻一倍,你跟我。”
  “包養?!”鍾遠終於找到自己的舌頭。
  賀遲沒說話,聳聳肩,一臉漫不經心的樣子。
  “你是說包養!這個喬落是這路貨色?!天哪!我們鍾家這是造什麽孽了?!真是看不出來啊!看上去挺清秀一女孩啊!”鍾遠跳腳,在屋子裏團團轉。
  孫豫疑惑:“之前跟我哥們兒那會兒你沒說啊?!”他見過那女孩,淡淡的疏朗樣子,怎麽也不能跟二奶、拜金女這樣的字眼聯係起來。
  “因為之前她一定不會嫁。”
  鍾遠跳過來:“可是胃口這麽大,沒道理看上我弟啊,難道年老色衰要找個靠山?可是這樣的不是找個富商更好?”
  賀遲語氣有些煩躁:“三年後她跟我提的分手,我給她加到兩千萬一年,她不幹。”
  “你是說她把你甩了?”孫豫臉有點扭曲,要知道賀大公子從來沒在女人堆裏有過敗績,或者說,從未見他為任何一個女人皺過一下眉頭用過一點心。
  “對,把我甩了。她,喬落,為了一個落魄得連飯都吃不飽的窮搞音樂的,頭也不回地走了。”賀遲聳聳肩,笑了起來。
  鍾遠兩眼發直:“我怎麽越聽越亂了?她到底是求財還是不求財啊?”
  “總而言之,你弟弟很危險。別人我不敢說,如果是你弟,”賀遲若有深意地看向一直臉色陰冷得像要滴下水的顧意冬,“那這個婚很有可能真的結了。”
  
  第二章 喬落不喬落
  周五起來的時候天氣很好。喬落剛起床的半個小時反應要比平時慢半拍。此時她站在洗手間對著牙膏出神。
  記憶中有個人總是喜歡在這個時候作弄她,撥她的耳朵拉她的頭發打她的屁股,她總是反應不過來,先轉頭呆呆地看著那個人,然後才想起來反擊,而那人早就大笑著跑遠,一邊喊“呆落落落落呆……”連著念像是繞口令。然後她就很懊惱地撅著嘴鼓著腮幫子想倒回床裏去,這時那人就會很快地跑回來一把撈住她馬上就要陷到床裏的身子:“呆落落,你不能再睡了,八小時睡眠才是最長壽的,你乖,阿嬤領你去洗臉。”她就會笑,然後乖乖地倚著他讓他領到浴室,看他給自己擠牙膏調水溫。
  不對!她一定記錯了,她那個時候應該是不會笑的吧。那個時候?哪個時候?那個人是誰?
  喬落對著鏡子笑笑,滿意地看著鏡子裏的臉自然真誠,她似乎是有一段日子是不會笑的。所以後來再次學習笑的時候,臉部肌肉總是僵硬得像是打了肉毒杆菌。
  低頭擰開水龍頭,這個時候她又變成了麵無表情。很多人麵無表情的時候會變成一張臭臉或是顯得蕭索,但可能是她之前的人生過於順利風光,所以一正一負之後,如今她麵無表情就是真真正正的沒有表情——看不出一丁點情緒的端倪。
  腦殼中不期然又回想起那個男子爽朗暢快的笑聲,像今天的天氣一樣沒有一絲陰霾。喬落按按額角,她交過的男朋友太多了,記不清是誰很正常吧?況且,她最痛恨回憶了,過去就過去了,她從來不去想,即使勉強想起也難免會出現些張冠李戴的事情吧?
  九點半的時候,喬落像往常一樣準時到了延希特殊兒童福利院。她是這裏的義工。回國後,喬落每月會固定一個周五的上午來這裏給小朋友上幾個小時的課,周末她如果有時間也會過來幫忙。有時候是畫畫,有時候是彈琴,有時候是英文,一般她都看小朋友的意願。
  今天陽光很好,小朋友都坐不住,所以喬落幹脆將電子琴遷到草地上領大家一起唱歌。小朋友都很喜歡他們美麗活潑的喬老師,每次喬老師的課他們都很認真聽話,劉副院長常說:“雖然他們都有些各種各樣的障礙,但他們分得清誰是真心對他們好。”
  喬落也每每在跟孩子們接觸時,看著他們純然信任的眼神時,才覺得自己還活著,還被需要著,才覺得自己是喬落,或者說,還是喬落。
  中午的時候她跟福利院的劉副院長一起在食堂吃飯。她們可以說是老交情了,劉副院長之於喬落如今很像是半個母親。有時喬落也會撓撓頭問自己,這樣雷打不動的堅持每周來這裏一上午,究竟是為了見孩子們還是為了見劉副院長呢?
  喬落跟劉副院長認識超過十年了,當初自己還是個高中的學生,劉副院長也隻是這裏一名普通的老師。那年她隨著學校來獻愛心,被所見所聞深深觸動。接下來的三年多直至她去美國,她一有時間就會來這裏幫忙,還跑遍了北京大大小小各種兒童福利院,並在學校裏麵多次宣傳希望同學伸出手獻愛心,呼籲大家關注這些孩子們。她周圍的人全都在她的壓力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更因為頻繁地出入北京“希望工程”的辦公室,她跟裏麵大大小小的工作人員都混到熟識。嗬,那個時候啊,她人生順遂得容不下一絲一毫的傷感,很有一股視天下為己任的精神頭。
  那個時候,她的父親也是那樣慈愛並驕傲地看著她,摸著她的頭發說:“我的落落,有種民主運動時有誌青年的氣節呢。”她並不明白,喬父又說,“你知道當年那些提出先進運動的青年都是些什麽人麽?他們無一不是出身良好,沒有生存困苦的難題,在優越的環境中長大。他們不需要考慮耕種和天災,不需要考慮漏雨的屋簷和殘破的鋪蓋,他們思考的是更形而上學的東西,他們考慮精神,考慮人權,考慮博愛。”
  說到這裏喬父又笑了:“爸爸年輕的時候沒有考慮這些問題的台階,我的落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爸爸為你驕傲!”她依舊懵懂,她不太了解這些因果。她隻知道看到那些被遺棄的孤兒,那些生來就帶殘障的孩子們,那些一出生就注定不能吃飽穿暖的孩子們,她就真心實意的心痛,想要給予關懷。
  想來有趣,她當年曾經多次因此受到表彰,也多次有親屬激動地握著她的手熱淚盈眶,院長拍著她的肩說著感謝的話,甚至她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作為年輕學生的模範典型……她一度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光榮的戰士。
  後來她才明白,這些關注更多的源自她的姓氏,也許那些感激讚歎是真的,可是究竟是因為她成為了那個跨越階級的人所以使感激翻倍,還是這一切幹脆就是做給她頭上的那個姓氏看的呢?其實,這些她已經不會去想,也從來不曾在意過。況且她如今已離那個階級很遠很遠了,不會再有人覺得她紆尊降貴,不會再有人覺得她的良心格外值錢,她反而能做得更加用心更加坦然。
  其實,她覺得是她更感激一些。
  這些孩子們並不知道,當她所有深愛的人都離開,所有相信的人都背叛,當她躺在異鄉的病床上對生命失去渴望的時候,是那封擲在她身上的厚厚的信,那封用孩子們歪斜稚嫩的字體或寫或畫的表達著對他們落落天使的思念和信任的信,讓她重新站了起來。
  那時,她將信緊緊地壓在胸口,眼淚淌到眼睛都睜不開,跟自己說:喬落,活下去!
  “落落啊,怎麽最近又瘦了?你看看你,現在小臉就剩下一點點,想當年還一直嚷嚷著減肥呢!”劉副院長一邊說,一邊慈愛地將菜再移近喬落一些。
  “劉姨,您就別提當年的事兒了,我當年臉圓得都快把相機撐爆了!我從來不敢看那時候的照片!劉姨,您看要不咱們把走廊裏我當年那照片換一幅吧?”喬落一千零一次請求,可憐巴巴地眨著眼,她麵對劉姨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卸下偽裝,變成一個愛撒嬌的孩子。
  “不成!哪裏圓了?我看挺不錯!健健康康的樣子!你現在啊是照不出那時候的樣子嘍!”劉淑芹話音一落才想起不對,趕忙又說,“我是說我們落落越來越漂亮,越來越有女人味了,是大姑娘了!前兒個我那外甥又來打聽……”
  喬落像是完全沒有多想,嚷嚷著打斷:“哎呀,成,成!劉姨我多吃還不行麽!您也多吃點!快快!再不吃該涼了!”
  劉淑芹看著喬落低頭扒飯的樣子,歎了口氣。她還能不明白這孩子的心思?可是畢竟這麽大的女孩子了,家裏也沒人替她操心。她一路看著這孩子過來,總覺得心疼得緊,就像自己孩子一樣。
  “落落啊,劉姨不是說鍾進不好,我知道那孩子待你真心,可是你應該比劉姨還清楚,他家是不可能……”
  “劉姨,我清楚。我知道您是關心我,您別為我擔心。”
  “唉!”
  傍晚時分,喬落坐在261路公車上一臉疲憊地看著窗外:才剛剛入春,明媚的白日還是不長,她上車的時候天還微微昏暗。看著路旁的住宅樓裏一家一家的燈火亮起來,眼底倦色更濃,身上也覺得漸冷。這時手機響了,她知道不會是鍾進,雖然他們在一起不久,但她一開始就向他聲明——每月第一個周五是她的個人時間。近四個月來,他從未在這一天打擾過她。
  “你好,我是喬落。”
  “還沒回來?”男人的聲音醇厚語氣簡潔。
  “嗯……有點塞車。”喬落閉了眼,將萬家燈火隔於眼簾之外。
  “還要多久?”
  “半個多小時吧……你有事?”
  “對,上次你陪我見的德國佬後天走,我想今晚給他們送行。”
  “今晚?你是說……我……來不及啊!”喬落睜開眼。
  “還有兩個小時。你現在到哪兒了?我開車過去接你吧。”
  她忍不住翻白眼:“你也知道,我今天都穿著很隨意的,你就是接到我,我這身衣服也進不去餐廳啊!”
  “我這裏有你的衣服,你要哪一套?或者我們直接在路上買。”
  “大少爺,我沒有化妝,這也太不尊重了吧!不能改明天麽?”喬落有點急了,剛才那點落寞的情緒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裏了,這個該死的男人怎麽每次這天都有節目啊?!
  “你皮包裏有補妝用品,不夠我們可以現買。歐洲人不喜歡周末辦公的,而且你明天不是要跟鍾進去打高爾夫?”
  一串話把喬落堵得夠戧,她張了張嘴,最後終於落敗地說:“我現在西直橋附近。”
  “好的親愛的,小爺我正巧離那兒不遠,你在車站等我,十分鍾後見!”忙音傳來,剩喬落對著斷線的手機幹瞪眼,她發誓她聽到了他話語裏得逞的笑味!
  周六的天氣沒有周五好,稍稍有些陰天,喬落很高興。雖然她對美妝並不熱衷,但好歹上了年紀,這樣的風吹日曬,還是極需要勇氣的。
  很顯然,喬落純熟高杆的球技讓鍾遠大吃一驚。畢竟他約在高爾夫會館在一定程度上是有些下馬威的意思的。
  但他沮喪地發現,非但沒有挫傷喬落,反而加炙了鍾進的熱情。
  喬落這是第一次見鍾進的親屬,她清楚他們的立場,但鍾遠的客氣禮貌仍讓她微微詫異。轉念又輕哂,怎麽忘了,書香世家啊,即使是他們家所謂的“莽夫”鍾遠在人前又何嚐不是禮儀完美的翩翩君子。
  支走鍾進,鍾遠終於得以發言:“喬小姐,我看得出你是明白人,那我就不說雜話了。鑒於鍾進跟我們提出想與你結婚,所以我想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你的情況。如有失禮的地方還請見諒。首先我想請問,你父母是做什麽工作的?”因為鍾進從提出要結婚到現在時間都還很倉促,鍾遠目前雖然通過各方渠道調查,但竟然沒有得到任何有關她家世的資料。
  “我明白,但關於這一點我不想談,抱歉。”喬落淡淡的,麵帶得體的微笑,卻神態堅定。
  鍾遠一哽,萬萬沒想到碰個硬釘子。作為鍾家長孫,他基本習慣了在麵對平輩時,別人對自己多少帶些示好的臉皮,尤其是年輕的女人,幾乎無一不是帶些局促和小心翼翼。可是麵前這個穿著一身簡單白色球服的女人,竟然這樣的灑脫自在,不卑不亢。連拒絕他如此合理的問題都幹淨利落,一絲赧然也不見,這般的理所應當。他甚至要有意識地挺直身板才能保住氣勢不被壓倒。
  他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風度,注意風度!不想談無所謂的,這些早晚都會調查出來,不過,關於……“那好,我聽說你曾經……”不知怎麽,看著對麵那雙眼睛,鍾遠無論如何說不出包養兩個字,“咳,賀遲,跟你在一起三年,一年一千萬。”
  喬落眉頭一顫,迅速掩下眼簾,就知道那男人不會讓自己順利結婚。
  鍾遠清清嗓子:“還有,有人看見你半夜出沒在他的公寓。並且以他妻子的身份幾次出席宴會——我是說,最近。就算之前的事情是曆史,這點,我們總有權利過問吧?”
  “那三年……”喬落眯起眼,望向正在吧台幫她點沙冰的鍾進,他也正好看向這邊。見喬落望過來,他立刻扯出一抹鼓勵的微笑。兩人距離不近,遠遠地看過去,那額頭那鼻子那下頜,還有那彎彎的微笑的眼……喬落默默地吐了一口氣,“因為那個時候我缺錢。”
  “我能不能問為什麽?”
  “因為我母親,病重。而我那個時候……身無分文,連飯都吃不起。”喬落笑笑,然後聳一下肩,抖落一瞬驟起的蕭索,抬眼直視鍾遠,“為此,我一生感激賀遲。我可以為他赴湯蹈火,幾個小小的宴會實在不算什麽。”
  鍾遠立刻感到天旋地轉,覺得整件事情再次急轉直下。從氣質淡雅的海龜到拜金傍款女,如今轉眼又變成了舍己救母的大孝女?
  賀遲到會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殷勤的鍾進和呆怔的鍾遠,喬落背對著入口,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詭異的氣氛被他的到來打破。鍾進先看見他,站起來:“賀大哥,你今天也有空?哎?你的臉?!”
  “你的臉怎麽了?!”鍾遠也回過神來嚷嚷。
  喬落聞聲轉身,看見賀遲一向堪稱漂亮的臉蛋上,眼眶青紫嘴角紅腫,卻還是笑得陽光燦爛。喬落乍見忍不住倒吸一口氣,這是一向愛惜皮囊的賀遲?!
  “你怎麽了?昨晚還好好的啊!”她拉住他的手臂。
  賀遲哎喲一聲慘叫:“輕點輕點!我的姑奶奶啊!”喬落才發現自己一時心急,下手有些重。
  他們昨晚一起陪德國夫婦吃完飯送她回家時,賀遲還是那個風度優雅毫無瑕疵的英俊公子,怎麽才分開十個小時他就變成這副模樣?這事不能怪喬落著急,賀遲年紀不大卻已經是一個龐大的建築集團的董事長。他的脾氣那麽衝,她總是擔心他得罪什麽人。可是她忘了昨天他們活動的範圍就在小二環,而且賀遲的路虎是看見歹徒就能壓過去的,他住的地方又是裏三層外三層警衛,不法分子想要找上他那還是相當不容易的。
  她緊皺著眉頭責問道:“手臂也受傷了?你怎麽回事,怎麽傷成這樣?一宿覺的工夫你這是幹什麽去了?!”
  “我,這個……那什麽,跟一朋友在我家過了幾招,他現在也不怎麽樣。”
  看著賀遲那仍舊燦爛的笑容,鍾家兄弟在一旁驚訝得閉不上嘴。要知道,賀遲從小到大都是孩子王,所有人中脾氣最爆最特的就是他。從來都是他發火別人聽著,他惹事對方賠罪。賀家顯赫,又是老來得子一脈單傳,寵他寵得上了天,別說同輩,這是個連長輩都不敢多說一字半句的主。誰要在他少爺麵前讓他不舒坦了,早兩年那是手邊有什麽砸什麽的脾氣。
  可如今看他微微哈著腰,撓頭訥訥解釋的樣子……天下藍雨了啊……
  “完了,完了,這幾天受刺激大發了,我現在不隻頭暈,我還幻視幻聽啊……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鍾遠兀自喃喃著。
  而鍾進,很顯然,驚詫之餘臉色很有些抑鬱。雖然他知道賀遲和喬落在美國是同城的同學,而且似乎是曾經的情侶。他一直說他不在乎喬落的過去,可如果那人是賀遲,是更英俊更有權勢的賀遲,如果賀遲待她仍然如此特殊……
  散場的時候鍾進和鍾遠分別去提車,喬落和賀遲等在門口,喬落等鍾進,賀遲等司機。
  “一會兒幹什麽去?”
  “逛街。”喬落聲音有點低,一會兒,要去買些結婚用的東西。
  “真打算結婚?”
  “嗯。”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麽?”
  喬落低頭不語。
  “真是白癡!”
  她還是不說話,一會兒抬頭問:“你的傷……去過醫院了?”
  賀遲扯著一側沒受傷的嘴角笑,即使臉上青青紫紫卻仍然俊帥邪氣:“我們落落關心的是我麽?”
  喬落眼中閃過一抹懊惱,抬手打他受傷的手臂:“白癡啊你!”看他齜牙咧嘴,然後抿嘴笑,又忍不住皺眉,“怎麽傷得這麽嚴重?破相呢。”連車都不能自己開了。
  “切,擔心你自己吧!”賀遲的司機到了,他一步三晃地走過去。
  “什麽意思?”
  “某人認為我們合謀欺騙了他,天知道他是以什麽立場過問。”他回頭眯著眼睛看她,“不過你知道,他可是很難搞的。”
  喬落一怔,嘴角動了動,終究什麽也沒說。
  賀遲兩指並在眉間行個禮:“好運了,落落公主。”然後不理喬落瞬間僵硬的神色,哈哈大笑著坐進副駕駛座,揚長而去。
  周四中午,喬落一手拿著麵包一手握著鼠標,一個一個的挑揀可用模型,眼睛酸澀頸椎僵痛。辦公室裏一片肅殺,她們債券投資組合部向來不像投資部和谘詢部等地方那麽忙亂,這裏是更偏內部和技術的部門,可是這星期一上班所有人都忙得恨不得一人掰成仨人。
  交上去的方案一遍又一遍的被推翻,經理周二又忽然外調,換了一個搞不清楚門路的MBA過來,這可難死了喬落這個經理助理,兩麵受夾板氣。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任務卻翻倍的壓下來。其實他們投資組合部門大部分都是學數學和計量經濟出身,是個對專業要求很高的部門,以往上麵的審核都隻是走走過場而已,而這周就像是吹了邪風了,審核每每挑出一大堆問題不說,這個新來的經理還跟著指手畫腳亂指揮。甚至在周三的各部門匯總上,一向平穩的債券投資組合部被嚴厲的點名批評。
  這簡直就像一場沒有任何預兆的天災,整桶汙水從天而降,嘩的潑在他們身上,放眼所及,烏雲翻滾,雷聲陣陣,人心惶惶。
  部門裏的同事對這一連串的打擊顯得完全沒有招架之力,但連抱怨的時間都沒有,相顧之時眼裏都是茫然,剛歎口氣就被成山的數據埋沒。尤其是喬落帶領的小組,眼看著大家的心血一遍一遍被莫名其妙地打回來,喬落連撐了四天腳不沾塵夜不閉目的日子,如今簡直是心力交瘁。
  “喬助理,進來一下。”說話的是賀夕,美麗的臉上表情冰冷。
  在部門裏人仰馬翻幾天之後,昨日他們終於扛不住,聯名寫信上交說希望總公司派相關專業人士支持。公司效率一向上佳,今天天兵降臨,來的就是賀夕。賀夕是B大的金融學碩士,在總公司做基金經理,不可謂不專業。
  “喬小姐,我們認為你們上午交上來的方案中係數檢驗並不盡如人意,希望你們能找到更好的方案。”賀夕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很有些大家閨秀的矜貴樣子。但喬落知道,她遠不像看起來這樣嬌柔,她是一個很有能力和毅力的女人。
  “賀小姐,其實我並不是非要待在陽啟不可。”喬落靠進椅背中揉著額頭,她是真的有些生氣了,他們一組人這麽多天的成果交上去半個小時就被打回來,以一個這樣片麵的理由。
  賀夕聞言並不詫異,卻也沒有說話,和賀遲相似的漂亮眼睛隻是看著麵前疲憊的喬落,眼神中竟似含有一絲鼓勵。
  “如果我離開……”
  “喬小姐,如果要離職,你這樣的職位是需要提前兩個月遞交說明的。”
  喬落看向賀夕,這個女人這些年變了很多,記憶中她因為身體不好總是一副柔弱的樣子,但如今那柔弱之下的韌勁卻越發明顯,這也是職場磨煉的功勞吧?
  那個男人,在做些什麽呢?他要把身邊的女人都逼成鋼鐵戰士是不是?
  多少年前呢?這個女人走到她的麵前堅定地說:“喬落,我知道你會回來,我要你看見,我可以取代你,不是隻有你喬落不怕風吹雨淋!”
  喬落閉閉眼睛,原來自以為忘記的,都還在那裏,“我現在遞交辭職申請,然後我想休長假。”
  不是不能堅持,不是不能忍受,隻是這場戰爭目標明確,勢力懸殊,她又何必扮演苦情,給他人增添愉悅?何況又累得共度兩年的同事跟著吃苦受罪。她一向很好說話的,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經不是那個凡事諸多要求的喬落了,想讓她走路?可以啊,其實直說就好,實在沒必要這樣興師動眾的。
  不舍麽?自然是不舍的。畢竟七百多個日夜奮戰在這裏,她雖然不算盡力但也用心。不過,她的小小心情哪裏會在別人的考慮範圍之內呢?她啊,早就逆來順受慣了。
  “什麽理由呢?”賀夕微微傾身。
  “婚假。”

  第三章 落落小心,轉彎了
  (我真的累了,真的想就這樣停下來。為什麽連你都不相信我?這世上又有幾段婚姻的起始是美滿無瑕的呢?我有跟你過一輩子的心……不夠麽?不夠麽……)
  因為大鍾同誌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一眾兄弟又被他拉出來喝酒。
  “行了,大鍾,你少喝點吧,要不把你弟叫出來,咱哥兒幾個跟他談談看?”說話的是宋海,他在這票人中年紀最大,三十出頭,上次聚會他沒來,因為他那個小女友辦巡回演唱會,他跟著當孝子去了,剛剛也是被他們好一頓笑話。
  “現在誰都沒用,我估計這樣下去隻能去找道士才好使了!”鍾遠又幹一杯。他們這票人中求放蕩的有,求清純的有,求刺激的有。身邊環肥燕瘦,從清高嚴肅的女博士到能滴得出水的小模特,都有。就是宋海身邊這樣一揮手幾萬人跟著走的歌星也不少,就是今天擱這兒放著,他們也不會多瞅幾眼。說穿了,他們玩慣了,也不怵玩的事。
  但他們這群發小都有一個共識,不管你怎麽玩,你是喜歡清湯掛麵還是迷戀半老徐娘,你是黑幕操作還是一擲千金,那都沒問題,他們玩得起,耍得起。可是“結婚”這兩個字,你就是抽了褲腰帶,亮出白肚皮,也還是要穩穩地給我埋在舌根子底下,擺都不要擺一下。
  “曲姨不是今天去找那丫頭談麽?你母親可是狠角色,我說,你就等好吧!”孫豫也勸。
  “那喬落可硬著呢,也不知道我媽要去跟她談什麽……”
  “好了!別婆婆媽媽的,咱走一個!”賀遲一揚杯,見底。大家也跟著紛紛起杯。
  正說著,鍾遠電話響:“喂,對啊,在楚館呢,在啊,都在呢,來吧,那什麽……喂?喂!”撂了電話看向一直沒說話的顧意冬,“是小進,說要來找你,挺急的,什麽事啊?”
  鍾進進來的時候夾著外麵的冷風,先打了一圈招呼,沒顧上說話又被罰了好幾杯酒,他本就不勝酒力,這會兒更是紅著臉頻頻咳嗽。
  賀遲看他那樣就樂了,一擺手:“夠了,你小子急急忙忙地幹什麽來的?”
  鍾進吸口氣,看向顧意冬:“意冬哥,我是想問問,那個,喬落辭職的事。”
  “呦,意冬,動作挺快啊,前後一周的工夫就把你最忠心肯幹的員工掃地出門啦?”賀遲揚著兩道飛揚的濃眉揶揄,眼睛裏卻不見笑意。
  鍾進看顧意冬沒說話,有點著急:“意冬哥,這事不是小落跟我說的,是她說太累了辭職了,我自己打聽的前因後果……我跟小落的事不怪她,是我一直拉著她非要結婚的。”
  顧意冬垂下眼,嘴角卻噙著一抹笑,燈火明昧間,顯得整張臉好看得有些飄忽。
  顧意冬自那事過後的這些年一直都是冷冰冰少言少語的樣子,從頭至腳諱莫如深到了極點,今天不知是哪裏的變化,整個人看過去忽然有了一些許久都不曾在他身上見到的生動的氣息。在座的其他人看著也覺得有點兒迷惑,很多年不曾見過這樣人性化的顧意冬了。
  宋海不自覺地就叫出他兒時的綽號:“駙馬爺,你真把人家女友給炒魷魚了?”
  鍾遠也跟著問:“駙馬爺,你把喬落辭了?那她在這行還能混下去麽?雖然她……那個,可是對一女的趕盡殺絕這也不符合咱的作風不是?”鍾遠說完抓抓頭,他也想不起來為什麽顧意冬會叫駙馬爺,好像是因為小時候他總跟在一個女孩兒的後麵鞍前馬後的,他們叫那女孩兒公主,自然就叫他駙馬爺。
  “意冬哥,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小落工作很用心的!”
  “沒有誤會。而且也不是我解雇她,是她自己提出要辭職。”
  “對,不是你炒她,你隻是逼得她除了辭職以外沒有別的選擇。”賀遲懶洋洋地開口。
  “其實也是有的啊……” 顧意冬靜默一下,忽然懶懶地笑了,鳳眼斜斜地瞥過去,流閃著隻有他們兩個明白的意味。
  賀遲啪地一拍桌子就站起來,孫豫連忙死命拉住他,“賀子,賀子!別激動啊!”呼啦啦一桌子人也都跟著站起來。鍾遠他們也都趕緊攔著,鍾進不明所以地隨著站了起來。
  宋海剛才看見賀遲和意冬臉上的不明傷痕就問過,知道兩人前幾天打了一架,還頗為震驚了一會兒,畢竟這麽多年的兄弟,又都是奔三的年紀了,就算賀遲脾氣比較爆,這幾年也都深沉了許多,更何況,顧意冬哎!他都從來都沒見過他大聲說話,永遠是溫文有禮的樣子。
  鍾遠一邊抹著汗慶幸今天讓他們分開來坐,一邊攔在顧意冬前麵:“賀子,咱火氣別這麽大!你看大家這樣都嚇著你們家服務生了。”他最近真的是很操勞啊,自從鍾進拉了這個叫喬落的說要結婚,一切好像都不對了。
  宋海也張羅著:“就是就是,都坐下,坐下啊!來,給賀子滿上!什麽事兒啊,咱兄弟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啊?來來,都喝杯酒,有什麽事好好說。”
  顧意冬斂一下眼,先端起酒:“賀子,咱們是最鐵的朋友,我以為你從來最明白我,不是麽?”
  賀遲怒聲:“你不應該……”
  “別跟我說什麽應該不應該。你就應該麽?”賀遲聞言臉色驟變,顧意冬嘴角含一抹笑,看上去很溫暖的樣子,卻隱隱有一絲極鋒利的恨意,“你就說,如果你是我,你怎麽辦?”
  鍾進到喬落家時有些失魂落魄的。
  喬落的家在二環邊上,一套大約六十平米的半舊小套房。因為要結婚的事,鍾家凍結了鍾進的大小賬戶,那個時候他們兩個站在她的小套房裏相視苦笑,然後決定就把這套小房子當作婚房。
  他那個時候覺得很愧疚,可是喬落渾然不在意,隻是說:“有我跟你就夠了。”
  因為要裝修和搬運東西,鍾進手裏有一把這裏的鑰匙,他打開門的時候方廳沒有人,地上堆了一些他們前些日子買的婚禮用品:“落落?”他喚,然後在臥室看見喬落。
  她蹲在床邊,床上鋪著他們昨天一起買的粉紅色帶緋子的綢緞床罩,很華麗夢幻的樣子。她當時還嬌俏地笑說:“這麽一把年紀,結這麽一次婚,就讓我裝把嫩吧!”
  可是此時她弓著身子蹲在那裏,將臉埋進這鋪床罩裏,一動也不動。這個姿勢那麽的無助、弱小、失望和抗拒。
  鍾進在門邊看著,忽然覺得心痛得呼吸不了:“落落……”他輕喚。
  過了一會兒,喬落抬起頭來,鍾進像往常一樣穿著米色的衣服,站在門邊溫柔地看著自己。下一秒鍾,她的眼裏就湧現出無窮無盡的哀傷。
  鍾進走近她,輕輕地攬住,將她的臉放在他的肩頸——他不想讓她看見他臉上的無奈,他希望她在他的懷裏。
  喬落低語:“我今天見到了你媽媽。”
  鍾母還是那副嫻雅的氣質,跟她的姐姐如出一轍。她看見喬落,眼光淡淡閃動,微笑著:“是喬落吧,這些年你變了很多呢,二姨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喬落頷首:“曲阿姨,好久不見了。”
  微微掙開鍾進的懷抱。喬落的手指很蒼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她伸出手,細細地描摹著鍾進的臉頰:“我是真的真的想跟你結婚……我想跟你在一起,隻有我們兩個,哪怕吃不飽穿不暖,哪怕我們流落荒島危機四伏。嗬,我都隻想跟你在一起。隻有我們兩個,隻有我們兩個。鍾進,你明白麽?”
  “我希望我明白。”鍾進看著喬落,眼神痛楚,她這樣的蒼白無助,這樣的沉寂消沉。但是,她的傷心她的無奈是因為他嗎?
  喬落微微側頭,眼神疑惑無辜:“你不明白,對麽?嗬嗬,你看,你不明白,可是明白的人又不相信。”喬落笑得燦爛,燦爛得刺眼,“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知道你是鍾進,是鍾進。我真的累了,我真的是想就這樣停下來。為什麽沒有人肯給我一個機會?為什麽連你都不相信我?這世上又有幾段婚姻的起始是美滿無瑕的呢?我有跟你過一輩子的心……不夠麽?不夠麽?!”
  曲雅琴優雅地喝一口茶:“喬落,你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孩子,曲姨從小就看著你,不會錯。可是……婚姻,畢竟是兩家的事情。你知道,我們鍾家也不是非要計較門庭這些的。不過,以我跟他爸爸的位置,作為親家,至少也要家世清白才好。你說,對不對?”
  喬落扣緊了手指,又聽她說:“而且,我的兒子我知道。進兒他直率熱忱,可卻被我們保護得太過單純。我知道他想跟你結婚我們誰也攔不住。喬小姐一直是個有能耐的女孩子,到如今賀家兒子為你鞍前馬後,我還有個癡心的外甥到現在也不肯結婚。”曲雅琴頓一下,“可是我的兒子,真的無福消受你的美意,我們姐妹自問一生光明磊落,喬家的門庭,我們真是,高攀不起。”曲雅琴聲音含笑,一手掩住唇邊諷意,“你也了解進兒,像喬小姐這樣複雜的經曆和背景,你認為單憑進兒此時的衝動和熱情,夠不夠跟你共度餘下的半生?他就是此時能接受,那是不是就能消化?而且,你知道,他從小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的意冬哥哥。”
  喬落頹然地捂住頭,她所有的力氣都在下午與曲雅琴的對談中耗盡了。嗬,清高自持的曲家姐妹也隻有在麵對她喬落的時候,才會不惜刺破自己高雅的麵具,流露出刻薄狠毒吧?
  “落落!你不要這樣,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真的,其實我都明白,我明白的!”
  “你明白?”
  “我明白,落落公主。”
  喬落猛地一震,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然後像是回過神來,一把推開他,幾乎尖叫著:“鍾進!”
  鍾進倒在地上,苦笑的臉卻更顯痛楚:“這回你相信我明白了吧。”
  喬落隻是看著他並不說話,像從不認識他一樣,身體微微顫抖著。
  “落落,你不肯嫁給我了是不是?我原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讓你幸福的。”
  “為什麽,都要這樣逼我?”
  “對不起,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並不是一開始就蓄意接近你,我是後來才想起的。當我發現你竟然是我兒時夢中的落落公主,我那麽驚惶不安,我多怕這個秘密被別人發現,我多怕你被別人搶走!”麵對鍾進深沉哀傷的目光,喬落有些怔忡,她忽然發現,原來自己錯了,大家都錯了,他早就不是那個跟在大家後麵喊著“意冬哥哥等等我,落落姐姐等等我!”的小孩子了。
  “落落,我無意把事情搞到這個境地,我隻是……愛你,想跟你在一起,想給你幸福。你在我心裏,從來都是那個金光閃閃的落落公主。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嫁給我,真心想和我過一輩子。你答應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真的!因為我知道你從來都是一言九鼎的女中豪傑。記得麽?你以前總說自己是坦蕩無畏一言九鼎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中豪傑。嗬嗬。”
  喬落一愣,也忍不住舒開了眉眼,甚至隱隱地有了些笑意,多少年了,再也沒有人在她麵前提起以前的事情,“這話你還記得?那時候你才多大啊?”
  “四五歲吧,夠大了。我記得你穿著公主裙站在一群人中間趾高氣揚的樣子。當時真的好羨慕你。”
  “嗬嗬,是麽,我都不太記得了。”喬落低下頭。
  “我記得,我還記得你是唯一敢和賀遲小王爺嗆聲的人。”
  說到這個喬落也笑了,那個年代電視上播一個什麽古裝劇,她也記不清了,隻記得那裏麵有一個霸道跋扈的小王爺,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於是他們就叫賀遲小王爺,裏麵的駙馬溫文爾雅俊目白麵,所以就叫……不過這些稱呼他們都是玩的時候背地裏叫,叔叔伯伯們很忌諱這些稱呼,不過越是這樣他們越想叫,鬧得不亦樂乎,鬼鬼祟祟唧唧喳喳的,想來也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歲月。
  原來,回憶真的沒有必要這樣回避是不是?總是會有一些溫暖的東西留在那裏吧。
  “鍾進,我……”
  “落落,給我一次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好不好?求你。我會讓你幸福的!你相信我!”鍾進攥住她的手。
  “鍾進……”喬落看著他的臉,多好看的一張臉,不要皺眉啊,傻鍾進,到了這一步,我怎麽還能嫁給你呢?
  鍾進看著她溫柔哀傷的臉,心中的惶恐痛楚一波接著一波地湧上來,不行麽?他還是不行麽?!
  “別哭啊,進,你不要難過。”喬落溫柔地擦拭他的眼淚。他的眼睛真好看,一雙會笑的眼睛,可是卻為她流出了淚水。她也曾經看到另一雙這樣的眼睛流出淚水,每一滴都燙在她的心上,刻骨地疼。
  “對不起啊,真的對不起。”
  “不,落落,是我對不起……”鍾進哽住,他不行啊,他終究是不行啊。其實,本來就知道的吧,他那麽心急輾轉,難以安枕,像得了一樣不屬於自己的寶貝,時時警惕。可是,仍然保不住,仍然留不住啊,“是我搞砸了一切!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鍾進緊緊地摟住她,最後一次了,他知道他再也沒有機會。他們,再也不會給他機會接近她了。
  剛才顧意冬在“楚館”說的話再次回響在鍾進耳邊,那樣淡定自若的神態,說起話來永遠是那種不緊不慢的躊躇滿誌的態度:“鍾進,意冬哥不是要跟你搶。而是,喬落本來就是我的。”
  當夜喬落就開始發燒,吃藥睡下。
  睡得很不安穩,她夢見了兒時的大院,她夢見自己坐在牆頭搖著小手帕,使勁喊:“意冬加油!意冬加油!”然後一張滿是泥汙的漂亮小臉揚起來,大眼睛瞪著她,吼:“喬落落!你給我閉嘴!”
  “你才閉嘴遲賀賀!”
  她夢見他們一起去敲大海哥家的橘子樹,然後顧意冬牽著她的手飛速地跑開,路上落下一串串的笑聲。
  她夢見十七歲那年的火車站,喧囂而且燥熱,他穿著米色的衣服站在人群中,那樣的出類拔萃,看見她笑彎了眼,溫聲喊:“落落!在這裏!”
  她夢見顧家的小樓,幹淨明亮,空氣中總飄著一股書墨的香氣,俊雅的少年局促地站在自己的麵前,“落落,你能不能……別再收其他男生的情書?”
  她夢見他說:落落乖,再吃一口雞蛋。他說,落落很聰明,我再給你講一遍就會了。他說,再做一道題就好。他說,落落,外套!
  她夢見那一年的放榜,她跟顧意冬牽著手坐在沙發上等著電話響,然後她看見顧意冬接起電話,看著他瞬間僵硬的脊背,看著勁瘦的少年扔下電話,一把抱起她來轉圈,一邊歡呼:“考上了!考上了!落落,我們憑自己能力考上了!”
  她夢見十八歲的單車,她那一年開始留長發,手裏拿著蛋筒冰激淩坐在後座,聽見男孩說:“落落小心,轉彎了。”
  落落小心,轉彎了。
  那個時候,她不明白,一個命運的轉彎,竟可以讓她失去這麽多,這麽多。
  第二天起來喬落仍然昏昏沉沉,傍晚的時候溫度又高了起來,她又吞了幾片藥睡下。結果半夜被饑餓攪醒,才發現兩天沒有好好吃東西,胃一陣一陣的刺痛。最近忙亂得都沒有時間去超市了,家裏隻剩下幾塊幹巴巴的餅幹。喬落摸摸自己的胃,咬咬牙爬起來,哆哆嗦嗦地往身上套衣服,決定去樓下的24小時便利商店買點麵包和豆漿。
  站起身來一陣頭暈目眩,她一揮手碰掉了台燈,嘩啦啦一陣響,屋裏陷入一片漆黑。她茫然四顧,隻能看見手機的指示燈在黑暗中一閃一閃。
  忽然很軟弱。
  忽然想聽到那束醇厚朗然的聲線,想看到那張滿不在乎的臉。
  她咬住自己的手,喬落,不可以。
  喬落,你隻有自己,就夠了。
  慢慢轉身摸索著向外走,終於摸到門口,“啪!”的一聲,屋內燈光大盛,一時刺得她要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卻看見一張溫文俊雅的臉,會笑的眸子,總是溫柔地喚她:“落落,我的落落。”
  每次他這樣喚她的時候,她多大的怒氣都撫得平,多少的任性都收得起。那個時候他總是默默地伴在她的身邊,看她風風火火地辦活動拉讚助,看她奔波在孤兒院和校團委。彼時的喬落多麽的鬥誌昂揚,覺得自己就是打不倒的女戰士,世上有那麽多的事讓她激動,她無所畏懼,路見不平絕對挺身而出,受了委屈也是冷笑一聲,自然有人為她解決。有幾次在車上她累得倒頭就睡,有人為她披衣還握著她的手,溫聲道:“休息一會兒,有我。”
  是的,有他。所以她就真的什麽都不怕。昂首挺胸,一路向前,因為她知道,有他。他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她累他比她憔悴,她疼他比她痛苦,她病他比她折磨。
  彼時,他說:放心,我一直都在。
  而如今,喬落睜眼,滿屋子,盡是空蕩。
  她都很少在清醒的時候在腦中這樣仔細地勾勒那人的樣貌了,因為承受不住。
  可是生病總是讓人自製力崩潰,如現在,她已經分不清是胃痛還是心痛,隻覺得指尖顫抖冷汗淋漓而下。
  勉強擦一把臉,喬落拿了鑰匙推門,驚呼哽在嗓子裏:“誰?!”
  屋內的燈光瀉出,隱隱照出默立於黑暗中的男人的樣貌。
  那人顯然沒料到她會在這個時間出門,弧度美好的鳳眼微微睜大,薄唇抿得緊緊的,微皺著眉頭,似乎很不高興。
  幾乎同時,喬落認出了顧意冬。
  她不能置信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跳越來越快,快得她的頭一陣陣地暈。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對視,良久都沒有出聲。
  空氣中酒精氣味濃重。
  門把在喬落的手裏越攥越緊,越攥越滑,就在她快要站不住的時候,顧意冬開口了。
  那聲音和她記憶中永遠張弛有度的溫潤聲線相差許多,帶著沙啞和一點點不明顯的淒惶:“怎麽辦?我發現我受不了你嫁給別人。”
  七年。
  七年了,這是他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一年,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喬落,我不想再見到你。你走,永遠別再回來。”
  如今,七年的歲月莽莽,他說,他發現,他受不了,他受不了她嫁給別人。
  他開了口,喬落反而不再像剛才那樣緊張。是真的,是真的,不是幻象。
  “落落,”顧意冬那樣輕柔地吐出這兩個字,雙唇微圈,舌尖輕點,像多年前一樣,“你告訴我,你也跟我一樣,你也努力過想忘記,你也試過想重新開始,可是你做不到。”他邊說邊走過來,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不堪負荷。
  “落落,說你忘不掉。說你一看見藍天就想起我們的風箏,一閉上眼睛就看見我的臉;說你看見湖就想起我們的大學,看見海就想起我們的沙堡。落落,你說啊,你說你記得我們的紅酒餅幹,記得我們的四手聯彈,記得我們的輪椅探戈……”說到這裏,顧意冬的聲音終於把持不住地開始顫抖。他狠狠地攥緊了拳頭,“你說啊!落!你說啊!”
  “我忘不掉,我記得。”喬落的聲音是讓她自己都意外的平靜,而且疲憊,“我記得我們的風箏我們的鋼琴我們的湖還有我們的沙堡,我還記得我們的單車我們的卡片我們的磁帶還有你的圍巾我的手套,”她笑到眼淚傾瀉下來,“我從來都記得,我從來沒打算忘記,是你,是你要忘了!是你要我忘了!”

  第四章 我怕來不及
  (It makes a sound like thunder, it makes me feel like rain.)
  門鈴響的時候,喬落正對著床上的兩個枕頭發呆,傻傻的去開門,看見賀遲。
  他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皮衣仔褲緊裹著修長的四肢,亂中有序的頭發根根囂張地立著。他的眼睛很漂亮,彼時喬落總笑他很適合女妝,隻可惜額頭、下頜的線條過於硬朗。此時他正眯著那雙漂亮的眼,一臉不耐煩地晃動著車鑰匙。
  “怎麽那麽慢!”
  喬落看見賀遲的一瞬間有些莫名的慌亂和心虛,但他大少爺早上總有一段很長時間的起床氣,此時他又因為喬落的遲鈍正在使勁地衝天翻白眼,所以沒有看見她瞬息變幻的神色。
  畢竟二十七歲的女人,情緒早已能掌控得很好,喬落笑笑:“怎麽來了?”
  “粥!”賀遲將手裏精致的紙袋塞到喬落懷裏。
  “粥?”喬落呆呆地跟著重複。
  “對!粥!”賀遲貌似煩躁地撓撓頭,“你應該發燒了吧?你每次遇事就發燒,我估計你家肯定沒有吃的,剛才開車路過就給你買了送過來。”說完話一臉不耐煩地看看周圍,“你這個破房子怎麽還不搬?樓裏黑漆漆的連個壁燈都沒有!”
  喬落抱著懷中還溫熱的袋子眨了眨眼,含糊地應著:“唔,過兩天物業就過來修。”
  “成!那我走了,想吃什麽跟小爺說,上次那批德國建材的代理合約小爺賺了不少,算你一份啊!”說話間就轉身。
  “遲!”喬落抓緊手裏的紙袋,看著他轉過身來。
  賀遲很高,即使喬落這樣的身高麵對他仍要仰視。可能是因為他從小就貪玩淘氣熱衷運動吧,賀家長輩也不過中人身量,他卻比一米八還多出好幾厘米。
  此時他簡簡單單地轉身,隨意地站在狹仄的走廊裏,卻更彰顯出他舉手投足間那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道,他抬起一隻手輕搔眉尾,口氣不善:“幹嗎?”
  看著他不耐煩的樣子,喬落明白他隻不過是在不好意思。其實這些年他的脾氣收斂了很多,即使做不到顧意冬那樣諱莫如深,至少外人麵前也能夠不動聲色。但麵對她的時候,他永遠是一張掛著表情的高調臉皮,她覺得心裏有一個角落柔軟到濕潤。
  遲,你不會知道,我有多麽多麽的喜歡你,多麽多麽的羨慕你,你永遠都像一株生機勃勃的植物,充滿活力與希望,你活得如此不羈如此拓達如此盡興。
  “遲,謝謝。”謝謝你。
  賀遲的濃眉掀起,疑惑地打量著她:“你吃藥了麽?你這白癡不會黑燈瞎火的吃錯藥了吧?你大小姐對我一向呼呼喝喝威風得不得了,什麽時候也開始走五講四美的路線了?幹嗎?響應號召,走和諧路線哪!你怎麽總是這麽紅心昭昭啊?”
  喬落失笑,伸手捶他:“白癡啊你!”
  賀遲也笑:“你才白癡呢!”一手使勁揉喬落的發頂,“走了啊!”
  “嗯……遲!”喬落咬咬嘴唇,“小心開車。”
  賀遲眯起眼睛,快速地審視一遍喬落略略僵硬的神色,眼裏閃過一抹不明的情緒。他邁向前一步,低頭看著喬落,伸出一隻手,輕觸她蒼白的臉側:“落落,你有話要說,是不是?”聲音低沉。
  喬落微微側頭,語氣輕快:“哪有啊。”這樣深沉的賀遲讓人害怕。
  “落,不要做傻事。”
  But there's a danger in loving somebody too much, and it's sad when you know it's your heart you can't trust.
  已經一個月,賀遲再也沒有聯係她。
  喬落看著手機出神,果然,生氣了。不,這麽說太過輕巧,她想,賀遲一定是憤怒,並且對她極為失望。
  遲,對不起,可是我真的沒有多少時間了。一輩子那麽長,七年,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心力,未來的漫漫長路我又該怎麽走?趁著……我還能在他的眼裏看見自己的影子……
  “喬助理,麻煩把勁元資產重組的案子整理一下,明早開會要用。”說話的是陳俞康,達啟信托有限公司的常務副總經理,也是喬落的頂頭上司。
  “好的,陳副總。”喬落回過神,站起身答道。
  陳俞康看著喬落無瑕的儀態有些欲言又止,喬落對他有話說不出的表情視而不見,徑自俯身查找資料。陳俞康隻得歎了口氣轉身進了辦公室。
  一個月前,他在路上遇到顧意冬——達啟信托的創立者,也是他大學時很要好的朋友——他什麽也沒說就丟給自己一份簡曆。
  陳俞康打開就一怔:“喬落?是……那個喬落?”
  顧意冬沒說話,徑自點了一支煙。
  陳俞康從達啟信托創立之初就跟著顧意冬,一路披荊斬棘,到如今旗下擁有三家基金公司和多家分部,無數艱難的關卡,都很少看見顧意冬吸煙。
  他自然了悟,但仍有些猶豫:“這次招聘最高的職位就是總助理,可是,我哪敢讓當年經管院的第一才女給我當助理啊!她文憑硬挺,做過基金……要不我看看能不能在風險控製那裏給她騰個地兒?”他翻著那份簡曆,試探著。
  “就總助理吧。”
  淡淡一句話,陳副總心中哀聲四起。
  他有點不清楚狀況。一個月了,還是沒摸明白這到底是哪一路的脈象。
  要說場麵上看著吧,一切都和諧得不能再和諧了。
  喬落到他手下之後,很快進入了工作角色,與周圍的同事相處得也還不錯。顧總除了問過兩次外,也沒表現出什麽特別的關照,而且仍然和賀夕模範情侶般的出雙入對。
  本來,應該就是這樣了。
  可是,當年的事情他是正經的一線目擊者,那對他幼小心靈的震撼使他至今不敢或忘。所以,一個月了他仍然吃不準對待喬落的態度。而喬落也變得跟從前完完全全不一樣了,見到他像從不認識一樣,純粹地公事公辦。偶爾賀夕會上來調些案子什麽的,見到喬落也是目不斜視。他無數次想問問這到底是耍什麽套路呢,見到顧意冬淡冷的眉目問不出,對著賀夕高貴的鼻尖問不出,就連喬落也不給他留一絲詢問的空隙。
  這一切說正常又不正常,說不正常又說不出哪裏不妥。搞得他總有些心神不寧的,好像手下握著一顆不定時的炸彈,總讓人不能安心。
  這天晚上,顧意冬說:“五區新開了一家室內網球館,去看看?”
  喬落一向是喜歡打網球的,就答應了。其實,如今她就是不答應,他想去,也一樣會去。
  不,喬落在球館看見鍾進和鍾遠時在心底暗暗糾正——應該說,他想讓她去,她一樣要去。
  顧意冬自若地擁著她跟鍾家兄弟打招呼,又低頭看喬落:“落落,怎麽不說話?這麽快就不認識了?”
  她無法,隻得微笑:“嗨,好久不見。”
  顧意冬看著尷尬的喬落和黯然的鍾進相顧兩無言的樣子,不自覺地加大了手勁,隻覺心頭的恨意那樣地明顯和鋒利。喬落啊喬落,你真是最知道怎麽折磨身邊的人!
  幾局下來喬落的體力就已經不行,顧意冬看著她一頭汗水的樣子有些心疼,她的身體遠遠不比從前了。於是早早叫了停,各自換衣衝澡。
  更衣室裏鍾遠終於忍不住抓住顧意冬的領子:“我以為你帶來的人是賀夕!意冬,這麽多年兄弟,你何苦這樣折磨我弟!”
  顧意冬揮開他的手,看向一旁沉默換衣的鍾進:“我折磨他?你怎麽不問問你弟弟,他冤不冤?”白熾燈光下顧意冬的臉更顯蒼白,剛洗過的頭發絲絲縷縷的垂在額頭上往下滴答著水,“大鍾,你一直問我為什麽,你還問為什麽賀遲都不吭聲反而是我這樣。我告訴你,因為賀遲跟喬落三年,而我,跟她四年。”
  說到這裏,他一把推開發傻的鍾遠,毫無預警地揮拳擊向鍾進小腹,鍾進吃痛彎腰。一切發生得凶猛而迅速,緊接著又是一記肘擊狠狠地落下!
  顧意冬拎起鍾進的領子將他甩到牆上,死死抵住:“小子,你該慶幸今天打你的是我而不是賀遲。你以為他不想揍你?他想得很,他想得跑去非洲射野鹿泄恨,隻可惜他沒有立場。”說著又甩開鍾遠企圖阻止他的手,舉起拳頭用力擊向鍾進的右臉,咬牙道,“鍾進!多虧你這張臉,否則我真的會打死你,你知不知道?”
  此時的顧意冬嘴角含笑,語調森冷,眼底卻是一片赤裸裸的愴然:“鍾遠,那幾年你都在國外一直沒回來所以不知道,可是鍾進回來過,他知道。
  “他知道那是我的喬落。他一直喜歡喬落,他知道所有的前因後果。
  “鍾進,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你故意裝作不記得她,故意拿這張臉出現在她麵前,你故意穿米色的衣服,故意做蛋糕向她求婚,對不對?
  “鍾進,我很不高興。真的!我真的很討厭用暴力解決問題。可是,你碰了你不該碰的東西。鍾進,我再說一遍,喬落是我的。”
  “喬落不是你的!她有權力選擇她要嫁的人!意冬哥,你怎麽變成這樣?!”劇痛微微平息,鍾進終於開了口,“你不是也說過希望她幸福嗎?意冬哥,你不明白麽?喬落要嫁的人是我,是我鍾進!因為隻有我能娶她,隻有我能陪她一輩子!你能嗎?你能嗎!”
  “意冬,住手!你要打死他了,別打了!意冬!”
  今天的部長級以上例會顧意冬到得比平時稍早。時間還沒有到,人們正在陸陸續續地進會議室,看見他都恭敬地停下來問好。
  “顧總早。”清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顧意冬轉身看到手裏抱著一遝材料的喬落。她似乎狀態不錯,得體的淺灰套裝和高跟鞋,脂粉輕施,眉目平穩,氣質清雅,昨夜的混亂在她姣好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端倪。
  顧意冬從來都知道,喬落在人前總有一種自若的氣度,正是這種不凡的氣度讓她在這個速食年代裏如此的與眾不同。人海茫茫,依舊掩埋不了她的光亮。雖然,私下裏的她可以慧黠可以嬌俏可以發怒可以撒嬌,但二十七歲的喬落站在人前永遠都是優雅得體的,是沒有瑕疵的。
  顧意冬忽然發現,曾經在他麵前肆無忌憚地撒野耍鬧的落落,也已將他劃為外人之列。
  在北京裏,隨手一抓一大把都是正處級起跳的,所謂“水深”不過如此。這裏豪富弄權的人多了去了,但眾多名門權貴中仍是分撥別類的。與顧意冬他們玩在一處的都是三代以上的顯赫人家,要麽是顧家這樣世代書香累計下來的名門望族,要麽就是跟著開山建國立下赫赫戰功的一批元老。這樣的人家對孩子的教養是非常嚴厲的。
  他們私下混在一起的時候自然什麽樣都有,但在人前,個個都是詩書禮儀的標本,在家裏麵對長輩站得那叫一個標板溜直。
  哪怕浪蕩如鍾遠必要時候也是上可論美國崛起對中華複興的啟迪,下可談萊布尼茨對康德和黑格爾的影響,外加還是個寫顏體的行家。當然,絕大多數時候他這滿腹經綸都用在泡妞上了。
  顧意冬是曲家和顧家的兒子。曲家的家譜可追溯到明朝年間,期間出了不少縱橫一時的文人墨客。顧家則是官拜大學士,曆代登榜者更是不勝枚舉。顧曲聯姻,當年在北京裏,正經是段很傳奇出彩的姻緣。
  顧意冬在這樣的門庭長大可想其心氣之孤傲。別說打架,他活了快三十年了,高深的涵養幾乎從沒讓他紅過臉,高興不高興他都可以控製得很好。可是最近跟賀遲那一架好像開啟了他暴力的按鈕,他忽然覺得,有的時候拳頭是種更直接有力的溝通方式,難怪賀遲那小子這麽熱衷這種方式。
  昨晚,看見鍾進鼻青臉腫萎落於地的樣子,他多日的鬱氣掃光了大半,如果喬落沒有露出震驚心痛的表情,他想,他的心情會更加舒暢。
  “喬助理,我的第三頁影印得有些歪。”信托二部部長劉茹喚道。
  喬落怔了一下,然後微笑道:“好,我馬上給你換一份。”言罷就快速輕步走出去。
  顧意冬坐在首座看著喬落忙碌的身影有些出神,尤其是看她踩著那雙精致的三寸高跟鞋進退得當的樣子,不知為什麽,他心裏湧出一股很煩躁的氣息。
  他記得,喬落最恨高跟鞋的。
  她從來仗著自己身量高挑,一色的平底鞋,健步如飛。上了大學之後,有時因為要出席一些晚會典禮,在為表莊重她必須要換上高跟鞋時,那鞋子也無一超過五厘米。而且她包裏一定會帶一雙平底的瓢鞋,一出會場,就立馬換回來。
  他記得,她穿高跟鞋最久的一次是大一下學期在校禮堂舉行的報告會,她是報告會的司儀,主題是由幾個從西藏支教回來的師哥師姐報告在那邊學習的心得。那個報告會開了三小時有餘,冗長得令人煩躁。可是喬落渾然忘我地看著大屏幕上一幅一幅描述藏族孩子清貧的學習環境的照片,一直站到結束。
  果然,等散場的時候她已經走不了路。脫下鞋一看,左腳有兩個水泡,右腳更甚——皮破血流。
  那天顧意冬難得生氣,喬落嬌嬌地拉著他的衣袖,軟聲細語:“意冬,人家好痛啊,落落的腳流血了呢。”
  他哪裏還繃得住臉,心疼還來不及,一把抱起她向外走。喬落掙紮,嗔道:“意冬!放我下來啦!還有人呢!”她紅著臉,此時禮堂裏還剩幾個收拾會場的學生會同學,對他們微微側目。
  “放你下來你自己能走麽?”他看著喬落鼓起臉蛋,臉色變了幾變,果不其然,嬌貴的落落公主怎麽能受這份罪。隻見喬落一瞪眼,用拳頭捶他:“那你還不快點走!”
  後來她嚷著腳痛不肯再出寢室,他隻好每餐打了飯菜送上樓去。再過幾天她悶得發慌,愛漂亮的落落公主又死活不肯穿著拖鞋出門。那個時候,涼拖還不像如今這樣普及,他跑遍了北京的各大商場才買到一雙能入喬大小姐眼界的涼拖。這才讓喬落露出一點笑意。
  喬落是個善良真性情的女孩子,可從來都不是好脾氣的女子。那個時候陳俞康就問過他:“意冬,喬大小姐很不好侍候吧?”他當時側頭微笑,不語。
  他的落落公主自然不好侍候,否則怎麽會是落落公主呢。但他從來不覺得苦不覺得累,反而很開心,很開心那個陪在她身邊滿足她嬌寵她的人是自己。隻因為那個人不是別人,是落落,是落落啊。是那個一笑起來空氣都會發光的落落。
  他喜歡看她頤指氣使的神氣樣子,喜歡看她趾高氣揚背後的那一抹嬌俏,喜歡她大笑時的精靈飛揚,喜歡她撒嬌時的軟聲細語,喜歡她耍賴時的憊懶嬌憨。他喜歡她喜歡得心都酸痛。
  那個時候,傻小子顧意冬覺得喬落就是一個活脫脫降臨在人間的天使,她的喜怒哀樂就是他的全方位天氣預報。
  “哎呀,喬總助,真是不好意思,最後一頁被我撕破了。”劉茹毫無愧疚的聲音再次傳來。
  顧意冬看了她一眼,已經是第三次了。劉茹是賀夕大學同寢室的手帕交,能力不錯,性格潑辣,因為賀夕的緣故一直以來跟他也算稍有交情。他又看向鬢角微微冒汗卻仍麵帶微笑的喬落,眼神暗了暗,想起最近聽到的評價,真是好脾氣的喬總助啊。
  他嘴唇動了動,卻終於什麽都沒有說。

  第五章 落落為什麽
  賀遲是個不怕吃苦的人,但是他受不了生活沒有格調。而如今,他跑到非洲生生待了三個月才回來,是什麽逼得他隻能以這種肉體折磨的方式發泄?
  喬落漸漸習慣醒來之後在床上靜靜地躺上半個鍾頭再坐起來。這個時候她的情緒會拿捏得比較好,免得給彼此找不自在。
  昨天顧意冬回來得很晚,是孫豫的父親六十大壽,他們這些小輩都去祝壽,他自然是帶著賀夕前往。軍委的人是個個海量,他回來的時候腳步有些虛浮,身上帶著美國煙和法國香水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表情接待他,所以佯裝睡去。
  早上起來的時候顧意冬神清氣爽,完全沒有昨夜宿醉的痕跡。
  喬落還記得他們第一次喝多是高考之後,最後一科考完一出考場,賀遲的父親派了兩輛車把他們直接拉到一個設備相當完善的療養所。遊泳健身K歌台球網球乒乓球應有盡有,但他們哪裏顧得上理那些,隻是要了整五箱啤酒在歌房裏麵撒丫子的瘋。
  一共七個人,連潑帶灌愣是把那些酒都給消滅掉了。那天沒有一個沒吐的,第二天起來一色的麵容浮腫眼眶青黑,喬落還算是最好的一個,因為顧意冬替她擋了大半的酒,所以顧意冬基本上是最難受的一個。另外一個跟他差不多的就是賀遲,他一個人至少喝了十幾瓶,那天大家實在是情緒很高,更因為他簽證已經下來,不打算留在北京要直接去美國念大學了,所以每個人都跟他幹了很多杯。因為這事,賀伯伯知道了好一頓發火,療養院長嚇壞了,親自跑來批評了當值的領班還有服務生,又給他們一人兩瓶海王金樽,又是藥補又是食補,折騰了好幾天。他們一個個飯桌前苦著臉怨聲載道的,搞得那個院長七上八下好不焦灼--這些做接待的誰不知道,大領導沒架子是好侍候的,但他們的兒孫輩卻會要人命。殊不知他們不過就是口頭過過癮,回頭就紮進房裏像模像樣的碼長城賭三張兒,哪裏還記得那些。
  那個時候真是恣意妄為無法無天。
  “大海牽頭辦了個明星義賣,所得都捐給孤寡老人院,要不要去看看?”顧意冬一邊扣著襯衫的領子一邊問。
  “不了,今天不想出門。”
  “去看看,也許會看到什麽新鮮玩意兒。有喜歡的我買給你,要不我也不知道該買些什麽。”
  喬落抬眼看他:“真的不要了,而且我去也不一定方便。”
  顧意冬頓一下:“沒什麽不方便的,到時候明星雲集誰會注意你。”
  喬落笑一下:“我知道。我不想去。”一字一頓說完,轉身走出房間。
  顧意冬看著她的背影,眼神暗沉,原來的喬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跟慈善相關的場合的。
  喬落知道顧意冬不懂,因為他不知道她曾經度過什麽樣的日子,受過什麽樣的痛苦,遭到什麽樣的羞辱。所以他今天還敢在她麵前拿慈善說事兒。
  從馬斯洛的需求層次論角度講,原來那個熱衷於慈善的喬落處在人生最高的需求層次上--自我實現。
  那時的她覺得宣傳和參與慈善就是她全部的生活和追求--她站在金字塔的頂端,生活安逸,受人尊重,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樣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然後去實現它。
  也是那個時候,顧意冬在她的身邊。
  可是當喬落的世界被全盤掀翻,她一落到底,連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保證不了的時候,他不在。
  她早不是那個一呼百應的喬落,對於慈善,她能做的不過是腳踏實地的盡一份良心而已。
  如今,喬落安然的為五鬥米折腰,全天掛笑,沒有脾氣。
  日子過得好像越來越緩慢。
  喬落在辦公室見到略顯憔悴的賀夕,心中會有一絲愧疚閃過,賀夕看著她,眼神複雜深澀。
  但兩人仍舊不約而同的選擇沉默。
  有時喬落想想她今日的境地就會莫名的笑起來。難怪賀遲不再理她,看看,她竟然在一個如此老套的橋段裏扮演一個這樣老套的角色。
  她有時會想起賀遲暴跳如雷的樣子,想起他挑著濃眉撇著嘴看著她,嗤笑她:“你白癡啊你!”
  然後略有僵冷的血脈裏就注入了一點生機。
  自己最可恥的相貌,總是被他看見呢。
  真是白癡哦。
  不過想當白癡也是有期限的吧,人要是能一直傻下去也是一件很走運的事情。
  萬物複蘇的季節,辦公室裏也一起春暖花開,緊張的工作環境仍然不妨礙八卦的滋長,更何況還有個視她為仇敵的劉茹部長。在她的賣力宣傳下,公司上上下下都開始流傳賀經理即將成為五月新娘的喜訊,而像是為了配合這個消息,一向走淡雅路線的賀夕經理開始將著裝換成紅粉色調,少有表情的顧總最近也總是帶著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她的上司很八卦。
  喬落在陳俞康第六次故意經過她的辦公室門口還偷偷往裏看時,站起來道:“陳副總有什麽事要交代麽?”
  陳俞康有些尷尬地站在門口,又忍不住仔細看了看喬落沒有一絲破綻的微笑,他甚至還在她眼底看見了一抹促狹。
  天哪!究竟從什麽時候起大家都開始走顧意冬那套路線了?!為什麽一個個都一副得道高僧,刀槍不入的樣子?
  “啊,那個,那個,基金部今天做報告會,咱們去旁聽。”
  喬落略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喬落以為陳俞康是隨口敷衍她說的,結果到了會議室看見很多公司的高層都在,連顧意冬都坐在一邊。他們視線有一瞬的交錯,然後各自平穩地轉開。
  是個有關國家主權基金的報告,今年年初,以ADIA為首的國家主權基金開始活躍在世界的金融市場上,並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金融界同仁也開始紛紛關注這一趨勢對這個行業的影響,因為國家主權基金並不是一個傳統上很活躍的投資機構,所以基金部今天開這個會也是從自己專業的角度為各位同僚做一個較深入的解析。
  報告會不長,深入淺出,節奏明快,聽的人頻頻頷首。喬落看著台上大方自信侃侃而談的賀夕,心中也免不了一絲讚歎。
  多好的女人,美麗端莊,家世顯赫,能力卓越又不張揚。能娶到這樣的女人,顧意冬真是好福氣啊。
  喬落笑。
  她身邊的陳副總顯然對她的笑容表示不安。
  喬落笑得更開心了些。陳俞康真是一點兒都沒有變,他原來就是喜歡大驚小怪的性子,也不知為什麽跟顧意冬關係混得很好,他們那時候常常出去玩在一起,因為他的搞笑也多了不少樂子。
  顧意冬跟她說過陳俞康是商人的兒子,對市場有一種非常靈敏的嗅覺,這些年走南闖北的投資立下了汗馬功勞。不過還真是應了那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老話,多年未見,他外放的性子是一點兒不見收斂,一雙微微凹陷的眼睛在看著她時總是像承載著千言萬語,頻頻地發出強烈訊號騷擾她:你們到底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其實喬落從來都是落落大方的人,他如果問她,她一定會告訴他的。
  一切很簡單,對於賀夕來說,四個字,穩操勝券。
  而她喬落呢,就更簡單了,不過就是,飲鴆止渴。就這麽簡單啊。
  她們都很清楚各自扮演的角色,明白而且甘願。所以她們這樣一片祥和地太平度日。
  一場開頭結尾都已設定好的劇目,照著走就好,又何必撕破臉皮彼此難堪?毫無益處的。
  她喬落孑然一身自是沒什麽可怕,但有身家的人總是要顧慮一層身份的問題--萬萬不能失了體麵啊。所以,陳俞康如果想看冷戰或是對壘這樣的戲碼恐怕是要失望了,即使再怎麽委屈不滿,也還要保持優雅不是?
  “喬總助請稍等,因為你原來在陽啟基金做過,我們部裏最近有些忙不過來,所以跟陳副總借調你幾天你看行麽?”會後賀夕叫住喬落。陳俞康聞言一愣,他從未收到過這樣的通知,於是看向顧意冬。
  顧意冬站起身來低頭整理袖口,像是沒有聽見這邊的談話。
  喬落也快速地瞥了顧意冬一眼,然後微笑著答:“沒有問題啊,隻要陳副總點頭就好。”勝券在握也會偶爾需要優雅地發發怨氣的吧。
  賀夕的微笑很嫵媚:“那就好,不過就職位來說,可能要暫時委屈你了。”部長自然沒有能力動副總的人,可是老板娘可以。
  喬落笑容更誠懇:“哪裏的話,為公司盡力是應該的。況且,不過是暫時的。”
  賀夕的眼神微微著力:“不錯,不過是暫時的。”
  “我說人都哪兒去了,原來都跟這兒聚著呢!”
  “哥?你回來了?”
  賀遲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會議室裏剩下的一些員工紛紛駐足,一些認得的、能說上兩句話的趕緊上前打招呼。
  “賀少!好久沒來了!”
  “賀少好!”
  喬落有些僵硬地轉身,他們算來竟破天荒的有快三個月沒有見麵。顧意冬很不高興她見鍾進,所以幹脆不領她去他們常出入的場子,就是出去吃飯也先打電話確認一番,連帶著也再沒有賀遲的消息。
  他看起來變黑了一點變瘦了一點,牽著邪氣地笑,牙齒潔白,還是一樣的拓達不羈,甚至舉手投足間的狂放更彰顯了些。
  “呦,賀少!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啊!”陳俞康熱忱地上前,“聽說你前一段接了個大單子,受到不少好評!五月份十佳建築企業評選肯定又是賀少的公司拔得頭籌啊!”
  “得!陳俞康,你這是故意跟我找不痛快吧!直說得了唄,什麽大單子啊,一絲油星兒都沒有,非洲援建嘛!明知小爺我不爽這事呢,還提!要不是我老子非讓我支持他工作,誰要幹這個啊!”
  “哥!”賀夕嗔道。
  “不是說明晚聚嗎,你怎麽現在過來了?”顧意冬開了口,解了陳俞康大紅臉的尷尬。
  “顧總現在身份不同了,想見一麵還真是不容易。不過今天我是來找你們喬總助的。”賀遲閑閑地答,眼神卻毫不放鬆的和顧意冬接上,各自施力,頗有些挑釁的意味。
  喬落意外,心裏的滋味難明。注意到會議室裏的人都側目過來,念頭轉了兩轉,就笑道:“賀少找我?有什麽吩咐盡管說。”跟賀遲不熟的人見麵要稱一聲賀董,有些交情能說上兩句話的,為拉近乎,就尊一聲賀少,他們那撥光腚一起玩到大的發小則跟他父母一起叫他賀子。喬落這樣叫也是給自己留個餘地。
  賀遲聽了她這樣叫,嗤笑一聲:“小落落,咱們五年同窗、患難與共的交情可就讓你這一聲‘賀少’給喊淡了!”
  喬落背心開始滲汗,笑容發幹:“賀少真會玩笑,難不成也要我跟賀經理一起喊你哥不成?”
  “哥?哪個哥啊?”說話間漂亮的黑眼仁流轉,頭微微傾下,帶著戲謔的笑,可眼底深處卻是濃重的暗色,喬落進退不得,直覺背後有束冷冰冰的目光戳在她的脊柱上。
  “得了,饒了你這回。挺長時間沒見了怪想的!眼看午休,陪少爺我吃個飯去吧喬總助?”
  一頓飯吃下來,喬落淨聽他在那兒胡扯些雜事,諸如非洲的自來水比黃河含沙量還高啊,那邊的野鹿跑得比豹子還快啊,還有他們剛下飛機那邊的大使館弄了一輛加長的林肯來接,結果他眼看著警衛一拉門,門把掉開半截,他憋笑憋得多痛苦啊雲雲。
  賀遲講起故事來有一種矜貴的幽默感,時不時翹起一側的眉毛和嘴角,大眼睛無奈地一瞪,把喬落逗得哈哈大笑,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氣氛很好,喬落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有這麽高興過。他們誰也沒提之前的事情,那杳無音信的三個月像是被一手抹掉了。其實提與不提又有什麽區別呢,援建的事一直擺在那裏,而且他根本不用親自去跑,怎麽就忽然接了,又忽然決定親自去了,而且一去這麽長時間?
  其實賀遲是個不怕吃苦的人,但是他受不了生活沒有格調。而如今,他跑到非洲生生待了三個月才回來,是什麽逼得他隻能以這種肉體折磨的方式發泄?喬落斂目。
  原來在美國的時候,他隔一段時間就跟著團友徒步野營,喬落被他以鍛煉身體為名義逼著去過幾次。一走少則十天半個月,到深山老林裏頭,背著十幾二十斤的行李,每天步行至少二十幾公裏,吃的都是一些罐裝或是壓縮食品,晚上帳篷一支,隔熱墊一鋪鑽進睡袋裏倒頭就睡。那個時候他們倆皆對彼此可以安然勝任深感詫異。
  賀遲能吃苦主要源於他的好勝和兒時的淘氣。他小的時候很頑劣,那時賀遲的爺爺還在,老將軍就老是指著他念叨著說現在的孩子都不能吃苦受累雲雲,賀遲脾氣上來把籃球一摔:“說吧!怎麽叫苦!”那時候賀遲剛上初中,結果初中四年,年年假期他都被扔到軍營受訓,不成想竟都被他咬牙堅持下來。後來上了高中,賀母實在心疼孩子,而且又打算送出國去念大學,不舍得兒子再受罪,這才跟賀父一起求了老將軍把這事結了。但四年假期的軍旅已經把賀遲磨煉得比同齡孩子更具陽剛之氣、鐵血錚錚。喬落記得十七歲的時候為了高考喬父將她的戶口轉回北京,她再見賀遲時簡直認不出來——古銅色的皮膚,不同於其他高三學生的運動健美體魄,不笑的時候給人一種超乎年齡的沉穩,可是一笑起來狂狷之氣驟起。除了五官隱隱的輪廓,喬落想象不到麵前高大霸氣的男生是小時候那個大眼睛的頑劣小惡魔。她當時看到這樣的賀遲,和周圍滿眼心型的女同學,她很生氣——因為她很不服氣。
  可是,很多人服氣。那個時候賀遲儼然跟顧意冬並為校園王子。
  哦,一個是白馬王子,一個是黑馬王子。
  湊巧那時候劉德華出了個《黑馬王子》的片子,喬落正為劉德華與這個惡魔同稱號心痛時,賀遲的追隨者卻大大不滿《黑馬王子》中小混混的形象。
  後來幹脆封顧意冬為王子,賀遲為騎士。
  這樣喬落的心才微微平靜,本來嘛,那個野小子怎麽能跟她溫潤如玉的意冬以王子的稱號相提並論?結果女生們的注解卻是:捧水晶鞋的是王子,披荊斬棘殺惡魔的是騎士!喬落吐血!難道她們看不出他本身就是惡魔麽?!
  時間證明,喬落沒有資格這樣評價。
  即使他是,對她,卻不是。
  尤其是從二十一歲那年他在自己耳邊咬牙說出那句誓言之後……
  飯後甜點都撤下,兩人麵前各自一杯ESPRESSO。賀遲像是累了,摸摸身上,記起喬落討厭雪茄的味道,於是抬手叫waiter去買一盒萬寶路。
  然後想起什麽似的,從裏袋拿出一張紅色的喜帖,放在桌子上推過去。
  喬落眼皮一跳,沒有去碰,隻是問:“誰的?”
  “鍾進。”
  喬落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哦。”
  “哦?人家為你鬧得天翻地覆抵死方休,你就回人家一個‘哦’?嘖嘖,以前有人跟我說落落公主最是無情我還不信,但最近我算是有了深刻體會。”
  “不然我還能怎樣?難道要去搶婚以顯示情深意重?”喬落摩挲著喜帖上精致的絨麵。她明白,這並不是真的邀她出席,這個喜帖遞給她的不過是一個態度而已。
  “搶婚倒不至於,但至少別推人入火坑,那就千恩萬謝阿彌陀佛了!”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去問問你的白馬王子不就知道了?我原來還真不知道顧意冬這麽睚眥必報呢,打折人家兩條肋骨不說,還要直接打包送進婚姻的墳墓才肯罷休。夠毒的啊!”
  喬落詫異,心裏微微不舒服,垂眼道:“毒麽?你不是還好好的在這裏?”
  “嗬!落落,夠能的啊!我可以理解為你在挑撥我們兄弟關係麽?”
  “我沒有,”喬落有些疲憊,“我隻是自我提醒一下,掂掂自己到底在你們的遊戲裏占個什麽分量,以免誤信讒言,還真以為自己有多重要。”
  氣氛一下子冷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喬落也覺自己剛剛太過尖銳。何必呢?不過是幾句嘴上的閑話,有什麽好爭的呢?就算她再怎麽控訴這個男權社會,她也不能矯情到否認自己在他們那裏確有一席之地的。
  換個話題,她揚揚喜帖:“怎麽你來跑腿?”
  賀遲臉上浮起一抹諷刺:“顧某人將你保護得滴水不漏,鍾家兄弟根本見不到你——你手機換掉,連打到公司的電話都被掐,凡是他們在的場合你一律缺席。又不敢直接跟我們顧總硬碰,所以鍾進幹脆找上了我,想試試看我賀某人能不能乞得幾分薄麵,見上你一麵。”
  喬落聽他一串說下來,臉皮微微發僵:“我不知道……”
  “你自然不會知道。怎麽樣?被人圈養的感覺很舒服?喬大小姐真是越來越讓我刮目相看!”
  喬落知道他是一定要挖苦幾句的,明明心裏有數,但真正聽到,心裏還是會發苦。
  賀遲看著她黯然的臉色,覺得心裏的怒氣再次咆哮起來。他狠狠地攥住拳頭,緊得微微顫抖,好一會兒心情才略略平複。他很想扣住喬落的肩膀使勁地搖一搖,看看她那顆腦袋裏麵到底裝的是什麽?他很想詰問她:她以前吃過的苦受過的罪還不夠麽?她以為她是誰?把自己當聖母贖罪麽?她忘記那男人對她是多麽殘忍把她害到多麽落魄的境地了麽?
  她是喬落啊!她怎麽能做這樣的事情?在一個這樣卑微的位置上等那人的一眼眷顧?!他很想吼她罵她,必要的時候他真的不介意打女人,如果她不是喬落。
  可是他發過誓,再也不對她心狠。
  所以這次,他氣瘋了的時候,隻能把自己放逐到非洲的大草原上,平靜了,再回來麵對她。
  但他真的對她很失望,很失望很失望,失望到心痛。
  那心痛如此強烈,席卷他每一寸感官。
  賀遲克製地閉上眼。這樣錐心刺骨的痛啊……
  其實,不過是因為他知道,喬落不是會忘記傷痕的人,也不是聖母型的女人——她回到顧意冬身邊,隻會是一個原因。
  吃完飯出來天還早,他說要去山上,喬落看看時間下午兩點多些,猶豫了一下點頭。
  麵對賀遲,喬落的心情很矛盾。往事不堪回首,她曾經深深地怨恨過他,也十二分的感激過他,到最後也不知是糅合為一種什麽感情。但麵對賀遲的要求,她的拒絕總是壓在舌尖,吐不出來。
  於是開車上了山,又下了山,吃晚餐,再吃消夜……
  在開車下山的時候賀遲忽然說:“他不信。”
  “嗯?”喬落不解,隨後明白他是說前事,“哦。”
  賀遲手肘支著窗戶,另一手握著方向盤,嗤笑一聲:“我跟他提起咱倆成過,他以為我是故意嚇唬大鍾的。切……”
  喬落側頭看窗外:“他不知道……所以他想不到。”
  “不告訴他?想必他的表情會很精彩。”
  “……他沒問。而且,也沒有必要。”
  “……還恨我麽?”
  喬落微詫,看向賀遲緊繃的側臉,這個白癡該不會一直在愧疚吧?
  “白癡……你以為我為什麽會坐在這裏?!”
  賀遲愣一下,然後傻笑:“喂!你怎麽學我說話。”
  “因為你更適合這個詞啊!”
  “你才更適合!白癡喬落!”
  “賀遲大白癡!”
  “大大白癡!”
  “幼稚!”
  “什麽?你說本少爺幼稚?!”
  “幼稚幼稚!”
  “幼稚幼稚幼稚幼稚幼稚!”
  “……”
  最後賀遲把車停在喬落原來的套房樓下,熄了火,兩個人就靜靜地在暗夜中坐著。
  隨著時間流逝,賀遲覺得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墜下去,直至陰冷寒風的無底深淵。
  沒有理由……留她了。
  竟然,要開車送她去他那裏麽?
  喬落,七年了。
  喬落坐在座位上有些僵硬,她明白他的意思,心裏發澀。
  她一直都很清醒,從未迷惑過。
  北京那麽大,為什麽單單去顧意冬的公司?不過是為了多一絲可能。她想再看看她深愛的男孩。她想離他盡可能近一點,想知道他的消息,可是又不敢徑直出現在他眼前,因為她不知道他會是什麽反應,她極少的懦弱給了他。所以她選擇了他旗下最大的分公司,本分的工作,不敢太出風頭也不敢出錯,不去參加年終聚會…… 她反反複複踟躕著,不過就是想再看看她心底深處的那個男孩啊,如果能離近一點……
  喬落覺得胸悶,她推開車門說:“我去看信。”
  她雖然搬去顧意冬的公寓,可收信地址卻沒有更改,所以她定期都會回來收信。打開信箱有五封信,三封是她資助念書的孤兒寫來的,兩封是證券公司的結算賬單。
  喬落對著賬單上麵的餘額露出一個笑。她雖然工作不算盡力,但她從不敢浪費自己一分一毫的精力,她太清楚錢的重要性。所以她工作之餘是兢兢業業地經營著自己的Portfolio(投資組合,可包含股票、債券、期權、期貨等),好在二者並不衝突。今年中國股市業績相當不俗,她這個月的收益率就達到15%,她撫著胸口盤算著今年樓市的情況,想著把這個小套房賣掉看看能不能夠首付換一個大點的,以後好把父親接來一起住。想到父親她心一沉,走回車旁看見賀遲瀟灑地坐在車前蓋上仰頭看天。
  她走過去猶豫一下,也不去管身上的套裝,一蹬防護欄利落地扭身坐了上去。
  抬頭看天,灰蒙蒙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她看看專注望天的賀遲,再揚起頭。
  不知為何,這樣坐著,喬落覺得心裏變得很寧靜,眼前似乎真的能看到很多星星,像他們在野外露營時看到的一樣。
  賀遲瞥一眼喬落,摸摸身上,那盒紅色萬寶路剩下最後兩支。
  “要不要?”喬落遲疑了一秒,接過了一根。
  很久不抽煙了,她閉上眼嫻熟地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
  賀遲也吐出一個煙圈,看著喬落。他記起她第一次搶他的煙抽,嗆得直流眼淚,他還記得他們一起躺在校園裏的草皮上,他耐心地教她怎麽吐出漂亮的煙圈。那個時候他覺得日子那麽讓人心碎,總是期盼時光飛逝,他的落落再也不用挨那些苦楚。
  如今,流年已逝,她呢……
  賀遲沉沉地看著喬落,有一會兒,一直看到她有些不安,才終於轉開眼,目光移向黑寂的暗夜,嘴裏道:“說對不起。”
  “對不起。”喬落很順從。
  “落落,為什麽?”
  
  第六章 你說你愛我到老
  (喬落永遠是笑著的,可是轉身時,她會小心翼翼地撫著自己的心口,隻有她自己知道,那裏早已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回到“家”的時候,屋內一片漆黑。
  她走進臥室,看見顧意冬背對著她站在陽台上。
  “過來。”他說,聲音低沉。
  他聽著喬落一步一步的走近,還不夠,還不夠。
  他猛然回身扼住她,用力一拽,將她抵在陽台的欄杆上。喬落的身子微微向後傾,長發隨著夜風飛蕩在空中,從顧意冬的角度看去,她的黑發與暗夜融為一體,臉色蒼白眼神晶亮,就像隨時會消失一樣。他有些心悸,微微鬆手,她卻是笑了:“怎麽?想把我推下去?不錯的主意呢。”
  顧意冬聞言一痛,俯身狠狠地吻住了她,憤怒,深切,甚至帶著恨意。
  顧意冬恨,如果賀遲換一種方法,任何一種,他都不會讓賀遲帶她走。可是,他就那麽直接而挑釁地看著他,眾目睽睽之下,帶著蔑視的邪笑說:“怎麽樣?顧總?給你忠心的喬總助放一下午假吧!”他找不到立場拒絕。回過身,驚覺原來這一段刻骨銘心的關係竟然找不到一個立足點,連在他自己的心裏都找不到。所以他就眼睜睜地看著賀遲以老同學的名義囂張地擁她出門,還要不動聲色,還要微笑目送。一下午,他枯坐在辦公室裏,感覺心頭那一把放置在角落多年的鋸刀再次拉了起來,帶著令人惡心的鐵鏽,一下一下把他的心髒切成兩半。
  他的手急切地探進喬落衣服的下擺,手掌火熱,一寸一寸的抵死摩挲,深深吸取她身上的氣息——“你抽煙了?”他不悅地抿起唇,下頜線條僵硬緊繃,微一使力就將她抱起來,扔進等待已久的被褥裏。
  不容拒絕地附身上去,扣住她的雙手,再一次深深地唇舌糾纏,不顧一切地索要——她在這裏!在這裏!在他的懷裏!!!
  “意冬……疼!”
  顧意冬回神,看著身下臉頰緋紅,發飾零亂的喬落,烏黑的眼睛裏閃爍著不確定的驚疑。
  大慟。
  他記得第一次抱喬落時,她那麽的安靜並且顫抖,眼神純淨信任,他懷著聖潔的心情一寸寸膜拜她的每一寸肌膚,在心底發誓,一輩子待她好。
  “落……”他低頭噙住她薔薇紅的唇瓣,“落……落……”他的吻細細地落在她的額頭,她的眉間,她的眼角,沿著她的臉頰向下,她圓潤的耳垂,潔白而敏感的頸項,他漸漸克製不住心頭的激狂,在她的鎖骨上印下一個又一個印子……
  動作漸漸狂野,汗水滴下來,“落落……說,你是我的!”
  喬落張開迷蒙的眼,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濃重地喘息著,眼底一片深紅,揉搓著她的皮膚的手愈發加力。
  喬落閉上眼睛,“我愛你。意冬,我愛你。”
  在賀夕手下工作著實不輕鬆,她臨時領了一個職缺,成了賀經理的第三個助理。今年的股市一片大好,信托公司的電話每日響個不停,眼看著業務分成直線上升,睡眠時間卻直線下降,喬落有些困頓。
  她將報表交上去等了良久也沒有聽見回話,於是抬頭,辦公桌後一身藕色套裝的賀夕妝容高雅,她眼神灼灼地盯著喬落的領口,呼吸急促。
  喬落有一瞬間局促。
  最近的顧意冬夜夜激狂,尤其喜歡在她身上的各個地方留下吮痕。一開始她還穿高領遮掩,可是天氣漸熱,大家又都是成年人,她也就顧不了那麽多。這樣年紀的女人誰會相信沒有情人呢?
  鍾母說過,賀遲也提過,但她知道,顧意冬現在仍不肯將賀夕娶進家門,問題決不隻是出在她喬落這裏。
  當年她一身蕭索地站在馬薩諸塞州的街頭,是他們的婚訊給了她最致命的一擊。
  她恨過顧意冬,恨他的絕情斷義。她也恨過賀夕,恨她的趕盡殺絕。但她說過,賀夕是個很聰明的女人。賀夕很清楚,那是她唯一的機會,她以情分和事業為籌碼,一天都不肯多等的逼顧意冬跟她定下婚事。因為她知道,熬過那段最難的日子,顧意冬再不會給別人機會。
  賀夕數次深呼吸,卻仍然按捺不下,終於說:“聽說喬小姐的未婚夫月底就要跟別人結婚了?”
  喬落笑:“是啊,這年頭想嫁人總是不那麽簡單的。”
  賀夕聞言臉色變了變:“喬小姐似乎比我還要年長一歲吧?也要多為自己打算了。女人的資本折舊可是很快的。之前家裏的長輩一直催著要我結婚,意冬媽媽也說過好多次,我總是覺得自己年輕還早,想再自由幾年。意冬,也都依著我。轉眼時間過得這樣快,我跟意冬都已經堪堪七年了,也都是時候了。曲姨昨天還留宿,催我趕緊過門呢。”
  喬落還是笑,搬出“家裏”壓她麽?壓得好啊,打蛇打七寸。與知根知底的人過招就是這點不好——太知道彼此的要害。
  “賀經理說得對,既然兩方家長都這樣屬意彼此,又催了這麽多年,實在應該早日完婚,也免得長輩們太過操心。”
  說完不再看賀夕驟變的臉色,喬落推門而出。
  憑良心講,除去賀夕偶爾的刁難,她的日子過得是越來越好。
  因為賀遲。
  那次賀遲大剌剌地把她拉走之後,同事看她的時候總是打量裏麵帶了些謹慎。
  她知道賀遲是故意的,他後來也常高調地來找她,有時她會情緒索然,他就會問:“怎麽著?有委屈說!我倒看看誰敢惹小爺的人!不高興不要忍著,把你牙尖嘴利的勁頭拿出來啊!跟他們頂!賀爺給你撐腰,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她失笑:“那是你親妹!你怎麽胳膊肘往外拐?!”
  “切……親妹?你怎麽知道?”喬落一愣,看到他懶洋洋表情下的一抹諷刺,卻聽他又說,“她叫我哥,你什麽時候聽她叫我親哥了?她既然沒叫我親哥,就自然不是我親妹!”
  喬落被他的歪理堵得瞠目,無語。
  部員王婭問她:“喬姐,你真的跟那個賀董是同學啊?”
  “也不算吧,他是哈佛的。我們不過校區離得很近,都在波士頓那邊,又都是北京人,所以念書的時候來往多了些。”
  “哦……那……他女朋友究竟是程影還是李思雨啊?”喬落啞然,隻聽那小女孩繼續自己喃喃,“程影長得美是美,又得過幾次影後,不過畢竟是戲子啊,而且她緋聞也太多了!李思雨雖然沒有程影美豔,但是聽她唱歌簡直就像身在仙境裏啊!我一聽她唱歌就心碎得不得了!真是唱得太好了,不過程影……”中間省略一千字,“……就這麽定了!”
  喬落愣住,看著她:“什麽定了?!”
  女孩扁著嘴:“喬姐……你都沒聽人家說話啦!我說我決定還是支持程影!畢竟帥哥要跟美女配才好啊!而且程影在國際上要比李思雨有知名度啊!跟賀總配起來很好啊!你能不能幫我告訴賀董啊?就說,我,不是,我們所有的姐妹,都很支持他跟程影!”喬落看著女孩期盼的眼,不知如何作答。她很想告訴她,請看看你們顧總的婚事吧,不論是程影還是李思雨都是不可能變成賀太太的。賀遲並不單單是一個商人,他是不能圓那些女明星嫁入豪門的夢想的。
  偶爾例會的時候,連公司資深的顧問也會踱到喬落身邊:“小喬啊,賀董最近有沒有什麽新投資啊?”
  喬落不解,那人就很近乎地笑著:“那什麽,我很看好賀董的公司啊,手裏握了很多他們的股票,你有沒有什麽內幕消息啊?”
  這個時候喬落就一本正經的答:“他最近好像一直在忙著跟程影約會,而且這些事情顧總應該更清楚吧。”
  顧賀聯姻的消息越傳越熱,劉茹常來基金部串門,見到喬落難免要諷刺兩句。
  其實公司裏知道她的過去的並不多,不過幾個老同學而已。
  麵對他們探究的目光時,喬落永遠是笑著的,這是她的驕傲,不示弱於人前。
  可是轉身時,她會小心翼翼地撫著自己的心口,隻有她自己知道,那裏早已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這時她會想起賀遲的眼,他那樣哀傷地看著她,從來飛揚奪目的眼沉寂得照不進一絲光線。他說,落落,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
  周末顧意冬說要去打高爾夫。
  在高爾夫球場,喬落毫不意外地看到該在的人一個都不少的列席。
  賀遲、鍾遠、鍾進、宋海、孫豫還有幾個較年輕的。
  她真的不知道賀夕究竟為了他做了什麽樣的保證擔了多大的壓力。她知道在這一撥人中,是很習慣見到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的案例的。彼此都是心照不宣,會心一笑罷了。
  可是像賀家這樣的地位,未婚夫婿帶著其他女子出席公共場合畢竟不妥。
  顧意冬又何必這樣給大家找不痛快,她讓他不安麽?
  大家看見顧意冬攜喬落前來,多多少少有些或是尷尬或是意外,但表情都控製得火候正好。
  互相寒暄,一個人問:“鍾進,新婚愉快不?”
  鍾進似乎有些靦腆地笑:“沒什麽感覺。”
  宋海大笑,拍著他的肩膀:“結或不結都感覺不到差別,那就是最好的感覺!”
  一眾人都跟著笑。
  不論台麵下如何洶湧,男人們仍然言笑晏晏兄弟情深的樣子。
  顧意冬說:“很久沒好好打一場了。”
  賀遲接道:“的確。”
  顧意冬挑眉:“咱們倆?”
  賀遲看向周圍:“還有人一起?”沒有人說話,隨即聳肩,“就咱倆。”
  顧意冬摟過喬落:“落落也是高手呢。”
  於是三人站在發球區,十八洞的比杆賽。
  喬落握七號鐵杆,第一杆就Looping(飛球弧線偏左)。
  賀遲則用反重疊式握杆,幹淨利落的開球。
  顧意冬也很自若,第二洞更是直接Pitch-in (直接切擊入洞)。
  到了第四洞喬落堪堪攆上進度,拿出推杆,顧意冬上前握住她的手,聲音吹拂在她耳邊:“不要急。”穩穩地推球入洞。
  似乎隻有她一個人不安,男人們都是很鎮定自若的樣子,一邊揮著杆一邊還商討著一項不動產信托交易的進行狀況。
  偶爾還跟大海他們遠遠地喊話,然後搖頭笑:“鍾遠這小子永遠打薄!”
  喬落的下個球仍然是個涮邊球,她看著覺得很可笑,怎麽轉仍然留在邊緣。
  賀遲已經領先她兩個洞,遠遠的又是一個正旋,很帥氣。
  她不是想認輸,她也曾經壯誌淩雲,她也曾經與賀遲勢均力敵,就在不久前她還在鍾遠麵前揮出標準杆下的好成績。可是今日,喬落隻覺手裏的金屬杆重逾千金。她這是怎麽了?
  她眯起眼看著遠處Pinsetter大力地揮著手,半晌不做動作。顧意冬轉回來:“怎麽了?原來不是很厲害?”
  喬落垂頭站定,一揚手一個Pull shot(拉出式擊球——擊球後球直飛向擊球方向線左側的失誤球),然後兩手一攤:“物是人非。”
  顧意冬雙眉一緊,沉聲:“落落。”
  喬落索然:“你們玩吧,我認輸。”轉身招手叫了杆弟搭車返回。
  在咖啡廳坐了良久,久到喬落細細地想了一遍跟顧意冬在一起所發生的事情。四歲的,七歲的,十七歲的,十九歲的,二十歲的,然後是二十七歲的。
  抬頭時他們一夥人正往回走,很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樣子。
  對的,揮斥方遒。他們無一不是家世雄厚,從出生起就站在金字塔頂端,受過精英教育,如今在各行業的領頭位置呼風喚雨。喬落看了,也要讚一句——好一群人中龍鳳!
  忽然想把自己藏起來。
  她也曾經尊崇過波伏娃,也曾手捧《第二性》如癡如醉,也曾經以為自己是一麵吹不倒的旗幟,胸懷澎湃理想,對生命和未來充滿了激情。今天,在這群男人麵前,忽然覺得自己的道行真的很淺。
  這裏隨便一個人都可以隨意地按死她,讓她翻身不得。可是二十歲之前的喬落也隻有賀遲敢與她直接衝突。
  那麽,是什麽缺失了?
  她不想承認成就那個喬落的是喬父曾經的輝煌,她總以為自己可以直視命運,昂起頭不屈地抗爭。
  她總以為盡管不可以背叛命運,但至少可以反叛。
  她不想承認這就是階級的落差。
  是的,階級。
  這個詞深深地刺傷了她。她不恨自己不再屬於那個階級,她隻是為這個命運感到莫名的憂傷和灰心。
  灰心,很灰心。
  覺得一瞬間所有的力氣被抽離,喬落用手捂住臉,希望能挽留一絲溫暖和信心。
  “落落,你不舒服?”率先問話的是賀遲。
  喬落抬頭,看見賀遲關心的臉,顧意冬憂心的臉,鍾進壓抑的關切,鍾遠的探究,孫豫的不解,宋海的高深莫測等等。
  她站起來:“我累了,想先離開。”
  顧意冬沉吟:“我送你。”
  “不必,你與他們繼續。”
  喬落拿起手袋向外門口走去,她想離開這裏,離開這些人,盡快。
  顧意冬皺眉,隱隱察覺她不同尋常的索然,忽然覺得心慌。
  追上前幾步拉住她的手,看她低垂的眉眼:“落,怎麽回事?”目光犀利堅持。
  喬落抬起頭,夏日的陽光照進來,留下稀稀疏疏的影子。她有些恍惚地看著麵前毫不退讓的男子。啊,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會溫柔微笑的少年了,早已不是。
  以前的那人不會這樣強硬地拉她的手,不會這麽堅決地逼迫她。那個人永遠包容她寵愛她,甚至是欣賞她驚歎她。
  她,是什麽將她置於如此境地?
  “沒什麽,真的。我隻不過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大夢,很大的一個夢。”大家早已醒來,隻剩下自己了。
  顧意冬的眉間劇烈顫抖了一下,瞳孔緊縮,竟像是很痛苦驚恐的樣子,抓住喬落的手愈緊。
  “你怎麽了?”喬落側頭看他,就笑了,“你在害怕麽?該害怕的是我,你早就醒了不是麽?”
  一路上喬落閉目養神,再不說話。回家後她說覺得疲憊簡單洗漱後徑自睡下。
  門關上的時候喬落睜開了眼,她一直沒有睡著。她聽見他的手機響了一遍又一遍,她聽見他壓低的聲音,他聽見他最後說:“好吧,夕,我馬上回去。”
  她笑了,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麽。但她的顏麵神經自動運作,最後形成一抹微笑。
  過了大約兩個小時,喬落手機響的時候,她正抱著抱枕窩在沙發角看一部很艱澀的電影,手機不屈不撓地響著,她恍若未聞地盯著熒幕。
  待手機響到第十二遍的時候她才接起。十二遍,比剛才賀夕的十一遍要多一次。
  其實,你看,她並不是表麵看去那樣好脾氣的。但是,如今她這些別扭的小性子,是隻能留給自己的。她現在沒有資格耍這些小姐脾氣,也沒有人會理會。所以她接起電話麵對顧意冬的詰問時,刻意歉然:“真是不好意思,剛才在浴室,沒有聽見。”
  彼端沉默了一瞬,然後說:“我今晚不回去,一會兒我會叫人送晚餐過去,記得趁熱吃。”
  “其實不用麻煩,我可以自己弄些東西吃,這麽大人了,你不必操心我的。”
  那邊詫異:“你會做飯?”
  喬落又是笑:“不然呢?這些年怎麽活?”她真不是故意的,卻偏偏語意深遠。
  顧意冬隻覺眉心一跳,壓下心裏的澀意:“聽話。”
  她便不再說話。
  “意冬啊!”顧母喚在窗邊凝神佇立許久的兒子。
  “媽,你身體不舒服就安心歇著,我今晚在這兒陪你。”
  “唉,老毛病了。倒是你,難得回來一趟,要早點兒休息啊!”
  顧意冬上前從保姆手裏接過輪椅,推著母親往房間走:“嗯,我知道。”
  “意冬,平時你忙,淨是小夕常常過來陪我這個老婆子說說話,你看剛才你怎麽也不送人家回家。”
  “媽,她自己有司機,而且我倆天天在公司都能見到。我多陪陪你多好。”
  “你這孩子!人家小夕那麽好的崗位不要,跟著你在外麵吃苦受罪的……你倒說說,你到底什麽時候打算把人家娶回家?”
  顧意冬沉默。
  “唉,你父親去得早,你媽我這身體也越來越不成了,媽等著抱孫子哪!”
  他心頭一痛:“媽!你這說的什麽話!你身體好著呢!我這不是事業還不穩定嘛,賀夕都不急你急什麽。”
  “嗨,你別拿事業搪塞我!而且這種話你讓人家女孩子怎麽提?
  “意冬啊,媽知道你這些年也不好過,媽明白自己的兒子,我也不想催你,這不這些年也一直等著你。可是,你明不明白媽的心?鍾家小兒子那事……我知道你不想你二姨告訴我,可是……媽擔心啊!”
  這天晚上顧意冬幾乎夜不能寐,他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喬落。
  五歲被賀遲弄髒裙子大哭的喬落,六歲衝他跑過來得意揚揚地拉著他的袖子說:意冬意冬,我爸同意我早上一年學了,我可以跟你一起上學了……的喬落,7歲因為父親外調副省時要跟隨著離開的喬落,她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像一朵那麽嬌美的小花:意冬哥哥,你會給我寫信麽?
  顧意冬翻了個身,覺得胸膛裏的心髒鼓動的聲音巨大而空洞。
  他喃喃:“落落……”
  第二日早上顧意冬起得很早,上班之前他先去了自己在東區的公寓。
  喬落正坐在床邊擦拭頭發,看見忽然出現的顧意冬,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沒有準備,又是早上,她反應最慢的時候,所以,她沒來得及掛上微笑,甚至沒有偽裝。
  一張滿是情緒的臉,呈現在人前。
  顧意冬默默地盯著她,試了幾次才發得出聲音,他說:“我來。”聲音喑啞。
  喬落一愣,將毛巾遞給他,閉上眼睛。
  閉上了眼睛,才覺得他似乎還像以前一樣的溫柔嗬護,那麽輕柔仔細地為她擦拭每一絲頭發。
  這一刻,很溫馨,溫馨得讓人承受不住。
  不知道是他的手抖,還是自己的身子在抖。
  不知道是他先扔下毛巾,還是自己先站起來。
  無論如何,這個時候喬落已經笑得出來了,她說:“吃早飯了麽?昨晚送過來的東西好多。”
  顧意冬看著她無懈可擊的笑臉,覺得心痛翻天覆地席卷而來,他終於問:“落落,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二十歲以前的喬落哭的次數屈指可數,尤其是搬離北京,遠離了可惡的賀遲小王爺之後。二十歲後的喬落,眼淚變成最沒有用的東西。但即便沒有用,她仍有很多眼淚留給自己。
  可她一直都是克製的,她真的已經盡力克製,每次想哭的時候她都告訴自己,笑。
  她克製了那麽久,好像,都在等這一天。
  她克製了那麽久,原來,就在等這一刻。
  等這個男子,問這一句: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她不記得那天早上她哭了多久,她隻是隱隱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那麽撕心裂肺的號啕聲。
  那麽慘,那麽傷,那麽多的不平、不甘、不懂得。

  第七章 大夢一場誰願醒
  (喬落總覺得再怎麽努力仍然有些什麽橫在那裏,罩在溫柔之外,擋在嗬護之末,夾在愛情之間。無影、無形,讓人無所適從無計可施。)
  時間匆匆地過了一個月,天氣越來越熱,熱得人有些心煩氣躁。
  這日早會的時候賀夕身體不適,中途臉色蒼白幾欲作嘔,早會提前解散。
  可想而知辦公室裏的狀態。
  王婭興奮得雙頰泛紅:“喬姐,你說她為什麽生病不去醫院?”
  喬落淡笑:“因為她在等人來看望啊。”
  “什麽?”
  顧意冬近日待她愈發的好,千依百順,眉目間的溫存那麽生動,狹長的眼睛裏情深意重。
  意冬,嗬,她的意冬,已經讓賀夕驚慌了麽?
  她有時候一個恍惚會覺得那些殘酷的事情似乎從未發生過,他們還是那對人人稱羨的金童玉女,他們似乎從十七歲牽起手,說要一輩子不分離後,就真的再也沒有分開過。
  但她總覺得自己還是比他清醒些的,她清醒的知道自己在棋盤上的位置。這還要多虧分別那七年的經曆,讓她不敢或忘,也不敢奢望。
  而且,喬落總覺得再怎麽努力仍然有些什麽橫在那裏,罩在溫柔之外,擋在嗬護之末,夾在愛情之間。
  無影、無形,讓人無所適從無計可施。
  她不是不在乎賀夕的存在,但她不會計較。不是賀夕,也會是別人。她要的不多,真的不多。
  她明白,他愛她,很愛她,就像她也這樣愛著他,愛到不顧一切隻想多留一絲回憶好慰藉餘生漫漫。
  可是盡管這樣愛,仍舊溫暖不了那永遠冰冷的前塵往事。
  喬落最近幾天開始問自己:
  你甘心麽,喬落?
  你甘心了麽?
  不久,電梯聲響,顧意冬在萬眾矚目中到來。他一身鐵灰的西裝,眉頭輕蹙,步伐堅定。這是喬落在基金部第一次見到顧意冬。
  賀夕的秘書迎出來,這時喬落的手機響起,很俗的歌曲,幽怨的女聲:
  你說你愛我到老,現在我還忘不掉,什麽天荒地老,不到最後不會知道……
  喬落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寂靜的辦公室裏,這首歌的聲音顯得格外大。她不知怎麽有些心慌,餘光看見顧意冬忽地停下步子,目光深沉難測地看向這邊,抓到手裏的手機按了兩下才接起來。
  “你好,我是喬落。”
  “喬落小姐,這裏是良鄉監獄醫院,喬誌國因心髒病突發正在搶救。”
  喬落不記得她是怎樣衝出辦公室搭上的車,她隻記得當她衝進醫院推開獄警撲到床邊,真真切切地牽到父親的手,看見心髒監視器上的頻譜還在跳動時,她膝蓋一軟就跪倒在地上。
  她嚇壞了,真的嚇壞了。
  直到她坐到辦公室裏,聽醫生說病人情況時,她的手還在簌簌發抖。
  蒼天啊,求求你,不要這麽殘忍!她真的什麽都不剩了。
  探視的時間有限,喬落不舍地一遍又一遍整理著父親的頭發和衣領。
  一旁的獄警看著也有些不忍,一個這麽漂亮的女生,流著這樣憂傷的眼淚。
  喬落都已經七年不曾牽過父親的手,不曾為父親整理衣領了。
  原來父親已經變得這樣瘦了。她都不知道。喬落看著原來強壯偉岸的父親幹瘦孤單地躺在病床上,她心頭湧起一陣又一陣的擔憂。爸,你千萬要撐住啊!
  “喬小姐,時間到了。”獄警不得不再次出聲提醒。
  他們往病房外退去,正好喬誌國的主治醫師一手拿著手機趕過來:“喬小姐請留步,喬誌國的身體狀況並不穩定,鑒於你是直係親屬,我們研究決定你可以留下陪護。”
  “什麽!”喬落覺得腦中一聲轟響,上前一步就拽住張醫生的袖子,“什麽不穩定?你剛剛不是說已經搶救回來沒有什麽大礙麽,你到底什麽意思?我爸爸他到底怎麽了,你們怎麽能這麽兩麵其詞呢?你倒是說啊!他怎麽了!”
  “喬小姐,喬小姐請你冷靜!”張醫生被她淒厲的目光逼退好幾步,“喬小姐,這裏有個電話請你接一下,你先接電話然後我們再說。”
  喬落二十歲那年,喬誌國以瀆職罪入獄九年。
  這件新聞非常大,所有的各大報刊新聞網站都是頭版頭條。因為這個事件不僅是一位副部級候選人的瀆職問題,它還翻出了兩年前另一位以貪汙罪被雙規並於獄中含恨而死顧修啟。
  這件陳年舊案終於沉冤得雪,引起了社會各界廣泛的反響。
  顧修啟終於被恢複名譽。有很多網友在網上自發建立了祭奠顧修啟的網頁,刊登了他的生平政績和所著文章,歌頌他的清名愛民,追念他的亡靈走好。
  網上還挖出喬誌國與顧修啟曾是至交好友,其女喬某在北京求學還曾借住於顧修啟家中,而後不過一年多,喬誌國回京之時,顧修啟冤案發生。此消息一出,不少網友更是激憤地對喬誌國破口大罵,言辭惡毒,連帶著他的妻女也一並禍及。
  喬落那時已在大洋彼岸,是在網上看到的消息。當時她怔怔地在電腦前坐了半晌,然後點進了一個祭奠顧修啟的網站,獻了一束白菊。
  她在心底默念:顧叔叔,對不起。您終於恢複名譽,希望您能安息。如果您在天有靈,請保佑顧伯母和意冬,願他們能夠從此幸福安穩。
  然後關機,平靜地去給母親做飯。
  母親一向體弱,從前一直由專人護理。當時喬父送她們走的時候,母親心裏已隱約有數,死活不肯離開,更是大病了一場。是一向剛強的喬誌國含著淚蹲在床邊哄勸:“走吧,我不知他們能做到什麽地步,我不想連累你們!出了國那邊條件也比較好,在這邊我沒有辦法護你們周全!慧如,就當為了落落……我、我已經毀了她的幸福,你不能讓她同時失去爸爸媽媽啊!慧如……”
  誰知,與君一別,不複再見。
  喬落的父母非常相愛,喬母早年是名門之後,至她家道中落,與意氣風發野心勃勃的年輕喬誌國相識,墜入愛河。喬父一心想成就一番事業,讓喬母重有兒時風光。後來喬母纏綿病榻神誌昏聵之時,總是拉著喬落的手喃喃道:“是我害了誌國……是我害了誌國……都怨我啊……”
  案發後第二天,喬落發現銀行賬戶被凍結。
  好在她之前已經提出一部分現金帶在身上,可是她仍然站在波士頓的街頭顫抖不已。因為她知道,這種事情本不必發生。可是,意冬,你是不是真的這樣恨,恨得連我們母女也不肯放過。
  但直至那時她仍然是平靜的。她一直在心底重複:你是喬落,你還要照顧母親,你絕不可以被擊倒!揚起你驕傲的頭!直視這命運!
  她找了一份餐館的工作,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喬大小姐開始學習擦桌子洗碗掃地對客人彎腰道歉。
  一邊打工一邊上學,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她們的房子也被收繳,她攙扶著母親搬到了一個狹小的公寓裏,看房東臉色度日。
  麵對這些,她都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的怨懟或是淒惶,她總是有條不紊地上學、打工,然後回家微笑著安撫母親,直到母親一次高熱不退。
  喬落每次勸母親去醫院她都說吃吃藥就好了不要花那個錢,那次強行送她去就醫,結果拿到那張化驗單——急性腎盂腎炎。
  她並不明白,母親明明隻是身體虛弱一些,怎麽就變成了急性腎盂腎炎。她拿著化驗單不理會醫生的解釋拚命的翻字典。她那個時候並不懂太多腎病的知識,但至少她很清楚,但凡跟腎相關的病她們都是承擔不起的。
  她咬咬牙又找了一份工。為了多掙一些錢,她第二份工作是每天五點鍾起來送報紙。那個時候,喬落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送完報紙,去上學,放學之後再去餐館端盤子。
  母親不通英語,麵對一堆金發碧眼的人總是有些驚惶,可是她的病不能離開醫院,所以喬落如果空下哪怕一點點時間也盡量多往醫院趕。
  有一天晚上十二點收工之後,她舍不得車錢,拖著疲憊的身體一步一步往租住房走去。天氣很冷,她走得雙腳麻木,心也麻木。
  然後她在房門口看見賀遲。
  “賀遲?”喬落接過醫生的電話,情緒仍沒有平複,所以聽到他的聲音還有些怔然。
  “是我,落落你別著急,伯父的身體情況已經穩定了,我剛找醫院溝通了一下,隻有這麽說才能讓你留下看護。你什麽都不用操心,我都跟張醫生交代好了,他都會給你安排好。你就安心照顧伯父,還有自己。”
  喬落撫著心口,極輕緩地呼出一口氣。
  “落落?你聽見我說話了麽?落落?”彼端的賀遲好像低咒了一聲什麽,“落,你千萬別著急別上火,我這裏有個會實在走不開,你就放心先跟著張醫生走,我處理完馬上就過去看你好不好?”
  “好。”喬落輕聲答。
  如果當年,她也這麽回答,那後麵的苦難……不,她不會這樣回答。
  那天她在門口看見等待的賀遲,他傲然地從福特車中走下來:“喬落,我聽說伯母住院了,這是一點錢,你先拿去用。”
  喬落一把打落那個信封:“我不稀罕!”
  “喬落,伯母得的是腎病,憑你這樣端盤子送報紙根本支持不了多久的。聽話,把錢拿著。”賀遲壓著脾氣。
  “滾開!我們就算餓死窮死也不用你們的施舍!”喬落恨恨地看著他。
  彼時,喬落和賀遲還是標準的王不見王的死對頭。
  “喬落你不要逞強了,這樣的日子你以為你還能撐多久?”
  “你給我閉嘴!我能撐多久都是我喬家的事!若不是你們,我們也不會有今天!”喬落想到鋃鐺入獄的父親,狠狠地攥緊拳頭。
  “那都是他咎由自取!”賀遲終於發火,這個死女人以為自己還是落落公主不成?!早就看她那張趾高氣揚的小臉不順眼了!聽說她家的事後,他特意紆尊降貴的跑來看她,竟然還給他這種態度!
  “說得好!好個咎由自取!既然我們咎由自取,那你賀大少爺又幹嗎巴巴的等在這裏?!我用不著你管!”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死女人!”
  “你這個自以為是的死男人!”
  “我們走著瞧!”
  “喬小姐,就是這個房間你看還滿意麽?”張醫生領她走到一個很舒適的單間門口。
  喬落微怔:“張醫生,其實不用這樣占病房,能給我在我父親房裏加個陪護床我就很感激了!”
  “喬小姐就不要推辭了,現在並不是高發病季節,而且賀董都安排好了,你要不嫌簡陋就先住下。這裏離樓下病房比較近,回頭咱們再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把喬先生也轉上來。”獄警不在,張醫生說話明顯利索多了。
  喬落千恩萬謝地悄悄遞過一個信封去。
  那張醫生連連擺手說什麽也不要,又客氣著說:“喬先生一有什麽事情我會立即告訴你,喬小姐無論有什麽事就跟我說就成,這是我的名片。”
  “我現在就想去看我父親,您看這行麽?”
  “可以啊,可以!咱這就走!”
  兩年前她從美國回來申請探視的時候,父親不肯見她。
  監獄探視的時間有規定,一個月隻可以探視一次。於是她每個月都去,可每次都是拒絕。
  父親不願意見她。她明白,他沒有辦法麵對她。
  七年前他送自己和母親走的時候說:落落,爸爸對不起你。你走吧,照顧好你媽媽,再也別回來。
  她恨過他,恨他害死了顧伯父,害死了媽媽。
  恨他毀了意冬,毀了自己。
  可是,他畢竟是她爸爸。
  是寵她愛她教養她二十年的爸爸啊。
  她知道,傷害她,他也很痛。
  二十歲那一年,命運的轉角,她失去了很多。可是沒有父親,所有她失去的都沒有機會被重新得到。
  她什麽都不剩了,隻有父親了。她不能靠恨活著。
  她想給父親寫一封信,這是她唯一的辦法。
  拿起筆她會想起小的時候父親手把著手教她描字的樣子,她想起她生病的時候父親溫熱的大掌整夜放在自己的頭頂,她想起父親第一次出國寧願自己吃鹹菜也省下錢給她買了一件當時絕無僅有的蓬蓬裙,她想起父親將小小的她靠在脖頸,她的尖叫和父親的大笑混成一團,她想起父親左手摟著嬌美的母親右手摟著自己,慨歎:我們是最幸福的一家人!她想起父親縱容並慈愛地看著她說:我的落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爸爸為你驕傲!
  彼時的父親,一直都是喬落心目中的神祇。偉岸、堅定、博聞、幽默、意氣風發、無所不能。
  她想了很多,眼淚滴濕了很多張信紙,最後終於隻是寫了一句話:爸,媽走了,連你也不要我了麽?
  她終於見到了爸爸,他變得那麽憔悴、蒼老、眼神混濁。她明明告訴自己一定要笑,卻還是流下淚來。
  她說,爸,你不要難過,媽走得很平靜,沒有痛苦。她不怪你。我們都不怪你。
  她說,爸,你不要擔心,我很好。我拿到了很好的文憑,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我在國外打工掙了些錢,現在也買了一戶不錯的房子。
  她說,爸,你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我等你出來,我們好好過日子。
  以後她每個月第一個周五的下午,從孤兒院出來,都會坐261路到郊區的良鄉監獄探視父親,為他買一些生活用品,跟他說說這段日子外麵的事情。
  她以為一切都會這樣平靜,直到父親刑滿釋放……可是,難道不行麽?
  “落落!”
  喬落不知在病房門口癡站了多久,回頭時覺得全身骨架都哢哢作響,抬眼看見冒著汗跑過來的賀遲。
  “遲……”
  賀遲兩大步邁過來,一把摟住還在微微戰栗的她,心疼地說:“落落我來晚了!別害怕,沒事的!”他的臂膀那麽堅定有力。
  喬落苦撐良久的意誌瞬間就軟弱下來,任憑自己依偎在他的懷裏。
  晚上喬落睡在樓上的單間裏,賀遲本來還要陪她,已經平靜下來的喬落推他走:“又不是小孩子了,你那麽忙,快回去吧。”
  賀遲臨走前買了很多食物,又拍拍她說:“落,別太擔心了,其實說不定也是好事。”
  她不解。
  賀遲壓低了聲音說:“保外就醫。”
  喬落沉寂的眼睛亮起來,但心中卻很快掠過陣陣陰雲,保外就醫……會這麽順利麽……
  第二天喬誌國的病情完全穩定下來,因為申請保外就醫的手續還要運作一段時間,喬落下午的時候隻得離開了醫院。
  等到了家她才想起自己的手機在進了醫院之後早就關了機扔在包底。
  她看見站在房中,眼睛赤紅的顧意冬。
  啊,意冬,你可知道,我們最後的期限已至。
  顧意冬很生氣。
  他守在家裏整整一夜沒有睡,上午喬落那張驚慌無助的臉一直晃在他眼前,他來不及攔住,她就已經衝了出去。他掛了無數個電話,可是一直是無人應答,後來幹脆是關機。他開著車在各個他覺得她會去的地方遊蕩,又驚覺——如今自己對她的了解竟然少得可憐。
  他很擔心,非常擔心。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終於等到喬落回來。
  她憔悴地從賀遲的路虎上下來。他看著他們擁抱,他看著他們相視而笑,他看著賀遲的手停留在她的發際耳畔。
  顧意冬這輩子頭一次發這麽大的火,他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失控至此。
  他砸了屋裏所有能搬得動的東西,一個字一個字從牙根裏迸出來:“你幹什麽去了!!!”
  喬落就是不說話。
  他鉗住掙紮的她,像要吃了她般的吻她,凶狠猛烈地揉搓她每一寸肌膚,發了瘋一樣,滿腦袋都是他們相擁的畫麵,他想起賀遲邪氣張狂的笑:“我跟喬落在一起三年!”
  揉碎她!摧毀她!占有她!
  顧意冬身體裏瘋狂地流竄著岩漿一樣的火流。
  “意冬!住手!!別讓我後悔!!!”
  戛然而止。
  顧意冬艱難地抬頭,他的汗水滾落下來,看著像被暴風雨席卷過的床褥,猛然閉上眼,他不能看身下的女人。
  翻身躺下,感覺喬落瑟縮了一下,蜷起身子,心中一痛。
  良久,啞聲道:“為什麽……”
  為什麽你跟他在一起?
  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去哪裏?
  而我又為什麽不敢問出口?
  為什麽我們會變成這樣?!
  為什麽明明相愛至深,卻隻能彼此傷害?落!!!
  我找不到,我到不了
  你所謂的愛情的美好
  我找不到,我到不了
  你所謂的將來的美好
  “喬姐你說呢?”
  “什麽?”喬落茫然地看向王婭。
  “哎呀喬姐!你怎麽又走神了!我們在說顧總最近心情不好是不是因為賀經理有了的事!”
  “啊……這是好事啊。”
  “喬姐你不知道啊?”王婭神秘兮兮的壓低聲音,“他們都說顧總在外麵有了別人,想要悔婚,所以賀經理就想以懷孕逼婚哪……”
  “顧總?”
  “對啊,顧總。看不出來竟然是這種……啊!顧……顧總好!”王婭驚恐地看著表情陰冷地立在喬落辦公桌前的男人。
  “喬落,你進來。”言罷走向賀夕的辦公室,手裏青筋暴起地捏著一個信封,推開門冷聲說,“借用一下。”又回頭,咬牙道,“快點進來!”
  賀夕從辦公桌後站起身,憤恨地看著屋裏的二人:“這是我的辦公室,我不會走!”
  “你也不需要走。”喬落疲憊地說,“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麽事是你不知道的。”
  顧意冬根本就顧不了那麽多了,待她進來就大力關上門將信封擲到喬落身上,厲聲問:“這是什麽?!”
  “白信封標準的一號字——辭職信啊顧總。”
  “喬,落。”顧意冬的表情陰霾得像即欲呼嘯的颶風,“你,什麽意思?”
  “我想辭職。”喬落抬起頭,無懼無畏地看著眼前暴怒的顧意冬,竟然還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意冬,我要離開你。我們結束。”
  意冬,對不起,是我自私。上一次你說結束,這一次換我。我並不知我們可以廝守放縱的時間竟然這麽短,幾乎稍縱即逝。如果我早知道,我會對你再溫柔一些,再溫柔一些,我不會再惹你生氣,我不會再讓你傷心,我會多抱抱你,再多為你整理一次領帶,如一對平凡的愛人,如我一直以來夢想中的那樣。
  可是遊戲真的結束了,七年前你沒有選擇我,我不怪你。因為我知道,倘若易地而處,我也一樣。
  我也不會選擇你。我們再無處沉淪。
  “你做夢!你想再一次棄我而去?!我絕不允許!”顧意冬恨聲低吼。
  喬落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怒極反笑:“嗬!你,不,允,許?那我們走著瞧吧!”原來經年坎坷,自己骨子裏的驕傲仍沒有死絕——我喬落可以自甘墮落,但不能容許屈從他人意願。
  顧意冬看見她傲然的輕笑,隻覺一把火熊熊地燃燒在血液中,他上前大力將喬落扣在門板上:“喬落!這是你欠我的!!!”
  “我不欠你。”喬落很平靜地回答。
  顧意冬咬牙切齒道:“你,說,什,麽?!”
  “我不欠你。”喬落昂著頭看著他,眼神悲憫,“顧意冬,我待在你身邊,看他們的臉色受他們的刁難不是因為我覺得虧欠所以在贖罪。意冬,該贖罪的人在他該在的地方。我,隻是因為愛你,想在你身邊,所以我才在這裏。”
  “也許我父親是導致伯父出事的元凶之一,可是他受到了法律的製裁。你如果覺得這件事不公平不公正,你該去的地方是法院——去上訴。在感情上,我對你是有負疚感,那是因為我愛你,我心疼你。但理論上來說,從我父親被捕之時,你我兩清了。”
  “兩清?!”顧意冬瞪著眼睛像要把她吃掉,額頭上青筋暴起,“你拿什麽跟我兩清?!我爸爸無辜入獄,受盡汙辱,含冤慘死!我顧家名譽蒙塵、遭受無妄之災,廣受世人非議!我母親年紀不大就中風入院,幾度病危,如今仍隻能靠輪椅行走!我的出國申請被拒,簽證被退,我的前途我的夢想盡毀!你以為我今天憑什麽可以站在這裏?喬落!你現在跟我講兩清?!我全心深愛的戀人明明知道真相卻對我隱瞞,你可知道當我查到幕後主使是你父親時我是什麽心情?!為了報仇我甚至、我甚至連自己都出賣……”
  “意冬!”賀夕尖叫,“你閉嘴!!!”慘白著臉拉開門衝了出去。
  喬落戰栗得站不住,隻覺心髒劇烈的疼痛讓人瑟縮,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她聽見自己空洞的聲音響起:“我不也是,一樣家破人亡?我父親入獄……”
  “那是他自找的!他若不利欲熏心怎麽會害人害己?!況且九年牢獄怎麽換得回我父親的一條命?!還有我母親的一雙腿?!”
  “是,那我的母親呢?我媽媽也死了……那句話怎麽說的?哦,對,客死異鄉。嗬,好吧,那是她自己所托非人,是她自找的。我呢?我也是自找的是麽?!你來找我討,我去找誰討?!顧意冬!我這些年受的苦難、屈辱絕對不比你少!我在異鄉麵對賬戶凍結房子被繳我怎麽辦?!我媽突然病發需要高昂費用的時候我怎麽辦?我打工受人欺負累倒在路邊誰來管我?!我吃不上飯睡不了覺的時候你又在哪裏?我被糟老頭壓在身下……”倏然打住。
  “你說什麽?!”顧意冬隻覺腦袋裏轟地一聲炸開。
  喬落疲累至極,拂開他的手,一字一頓地說:“意冬,我愛你,一直愛你。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我人生最好的十一年,全部用來愛你了。意冬,這已經夠了。我沒有更多可以給你的了,沒有了。放了我,讓我走。”
  “放了你?那誰來放了我?”顧意冬愴然後退,“這些年每每想你夜夜難眠,耳邊都是你的笑聲、說話聲、撒嬌聲、耍賴聲……落,我那麽愛你又那麽恨你,我被自己折磨得快要發瘋!我每次受到打擊,都跟自己說:不可以倒下,不能輸給喬落。我每次成功,都在心底跟你說:喬落,你看見了麽?
  “七年!喬落,在我以為我們會在世界兩端互相思念了卻殘生的時候,你竟然以我表弟未婚妻的身份出現!你以為這些年我是怎麽咬牙撐過的?!喬落!你太殘忍!你現在讓我放了你?!”
  喬落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可是你至少有媽媽可以孝順,承歡膝前;有如花美眷相伴左右;有輝煌的事業受世人尊崇。而我呢?我呢?你已經徹底地擊倒了喬落,你贏了,你還想怎樣?你是不是真要把我這條命也拿去為你父親殉葬才甘心哪?!”
  顧意冬心痛如絞,合上眼:“落,你為什麽要這麽說?你明白的不是麽?我不過就是——不能失去你,不能沒有你。落,你非要逼我說麽?”
  他哀然:“喬落,我依然愛你。”
  喬落扭過頭,手握成拳死死抵在心口:“你愛我?你愛的是哪個我?現在的,還是當年的?
  “意冬,你還記得我當年的樣子麽?”
  顧意冬心頭大慟,茫然放手。他看著喬落蕭索的背影決絕的消失在門後,踉蹌後退。
  忽然想起十八歲那年。
  那時他們均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大學,兩個人雄心萬丈,想要開創一番事業,但覺隻要他們想,世界都在他們腳下。
  喬落身上從小便有一股身兼天下的壯誌,善良、憫然且極富同情心。她撂下豪言壯語要傾畢生精力在慈善事業上,資助貧困孩子上學。
  “我們有幸生在優渥的環境中,應知曉感恩,回饋社會!”她慷慨陳詞。
  朋友起哄嘲笑,喬落揚起笑臉,傲然道:“你們等著看!十年之後!我要在那些山溝裏蓋希望小學!”小手一揮,又舉到麵前,“五所!等著瞧!”
  她的臉閃閃發光,讓人不能逼視。那樣的高潔、真摯、富有激情。

  第八章 命運的心血來潮
  (那一夜,那一片星光燦爛的白浪滔滔
  你說我們很渺小,躲也躲不掉,命運的心血來潮
  ——劉若英《人之初》)
  二十歲那年,喬落趕走了來送錢的賀大少爺。看著他穿著羊絨大衣手工小牛皮鞋怒氣衝衝地坐回他新買的福特Explorer Sport車裏,一踩油門揚長而去,她抽幹了力氣般跌坐在冰冷的台階上,將臉久久的埋在掌心。
  她的手因最近頻繁的打工變得紅腫粗糙,她的Dior洗麵奶用盡,去超市買了最便宜的牛奶洗麵奶,她穿著臃腫的羽絨外套,她的球鞋髒得看不出Mark可是她沒有時間整理……
  但是那人如此的養尊處優、貴氣雅然,他的每一處眉眼動作都讓她覺得盛氣淩人,嗆得她眼鼻酸痛。
  可是喬落連悲天憫人的時間都沒有,因為原本就少得可憐的睡眠時間由不得她多想。
  很快喬落就站起來,慢慢移動冰冷麻木的手腳開門進屋,她跟自己說:喬落,沒有人可以擊倒你!昂起你的頭!
  可是上天並沒有眷顧喬落的努力,很快母親的身體出現了膿腫並發症。
  醫院下達手術通知。
  喬落再次搬家。
  她跟原來的房東哀求了很久很久才拿回了一半的押金。這次的房子隻有8平米,還是在閣樓上。她沒有時間顧這些,她變賣了所有值錢的東西,總算湊足了母親做切開引流的費用。
  那時是冬天,晚上閣樓的溫度堪堪到達六度,為了省電費,喬落不敢開暖氣,她瑟縮著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蓋在身上卻仍然發抖。
  但當看到做完手術精神好了很多的母親時,這一切苦累都有了回報。
  她高興地親吻母親的臉:“媽,你放心,一切都會好的!我們可以熬過去的!”
  可是兩份餐館的工作遠遠不能負擔高昂的住院費用,她甚至買不起下禮拜的抗菌藥物。
  她孑然地站在病房門外,看著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母親,慢慢攥緊拳頭。
  她走了很久的路到達一個狹窄濕暗的巷弄,找到一個渾身刺青的男人,她說:“我要賣腎。”
  諷刺的是她的腎換不了母親的,連賣也賣不出去,三天後那人跟她說:“你必須長到五十千克以上,我們認為你的身體機能不夠健康,你補好了再來。”喬落罵了一聲娘狠狠地將電話摔出去,這些話她聯係醫院有償捐腎的時候早就聽過一遍了!她去哪裏弄食物把自己補出十斤肉來?她沒有錢!她也沒有時間等待!
  就在這個時候,她收到賀夕發給她的郵件。照片裏的訂婚儀式隆重華麗,到處是她熟悉的尊貴麵孔,英俊的男主摟著嬌美的女主深情擁吻。
  喬落真的承受不住了,她很想倒下,但是她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崩潰的角落。
  元月十九日,是她的生日。沒有蛋糕沒有蠟燭沒有長壽麵,她在病床前握著媽媽的手聽媽媽為自己輕輕地哼著生日歌,她二十一歲了。
  “落落,生日快樂,對不起,媽媽累你受苦了!”
  她笑著跟媽媽說:“媽,我很好,你要專心養病。”緊咬的牙齦卻嚐到血腥味道。
  母親的身體開始浮腫,醫院說必須要再動一次手術。
  她又找了一份工作。
  墨西哥老板娘上下打量著她:我們這裏可是要招待先生們的!
  喬落笑笑,撩起頭發:我可以。
  終於攢下一點點錢,可是她再也吃不進去飯,哪怕一點點流食都刺激得她的胃部強烈收縮,每每像是要將膽汁都嘔出來才罷休。
  不知是第幾日當她強顏歡笑地從醫院出來時,暈倒在大門口。
  她再次睜開眼睛,看到賀遲。
  賀遲驚痛地看著她:“喬落,你怎麽瘦成這樣!”喬落扭過臉去,她真的不想看到任何跟過去相關的人和物,尤其是顧意冬最好的朋友。
  她躺在溫暖的病房裏,這樣久違的幹燥柔軟的被褥,隻想一睡不醒。
  再也不要醒來。
  可她仍是醒來了,胃部的刺痛讓她身體痙攣。
  “落落,聽話,吃一點東西。”
  她很努力地在吞了,可是她的腸胃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拒絕吸收任何食物。
  賀遲每天守在她的病床前,關切並且焦急。他一遍一遍地在她耳邊說:喬落,堅強起來!喬落,不要放棄,喬落,要活下去!
  以前,無論她多沮喪的時候,隻要聽到賀遲那似笑非笑的聲音她都會一個高兒蹦起來,特別的鬥誌昂揚。
  可是,這一次連賀遲的聲音都失靈了。
  她不想再睜開眼睛,可是她一閉上眼睛眼前都是父親的臉,顧意冬的臉,賀夕的臉,母親的臉……
  喬落對那段時間的記憶並不清楚,整個人像是活在雲彩裏,飄飄忽忽的。
  她隻記得有一次她被換了衣服推著往手術室裏去,她有些茫然,看向一旁憔悴的賀遲,他低聲說:“是胃穿孔……不要怕,睡一覺就過去了。落,振作起來吧!”
  哦,原來是胃穿孔啊……她這樣想著又睡了過去。
  她恍恍惚惚間好像聽見賀遲在大喊大叫,她想告訴他:閉嘴,美國佬不喜歡牛津腔的英語。她還聽見醫生反複說一個詞:“抑鬱症。”她當時覺得沒有更好笑的事了,她是誰?開朗熱情一帆風順落落大方的喬落啊,她會抑鬱?不可能啊!
  最後,賀遲找人去了兒童福利院,他讓孩子們寫了很多很多鼓勵的話。這些先天不足的孩子們用他們歪歪扭扭的字體或寫或畫表達對他們落落天使的思念和信任,那麽真摯。厚厚的一個大信封,沉甸甸的壓在喬落心上。
  那是喬落第一次看見賀遲流眼淚,他握著她粗糙的、骨瘦如柴的手,啞聲說:“落落,你這樣下去真的會死,你甘心麽?啊?喬落,你甘心就這麽死了嗎?!我們需要你!你的母親需要你!求求你,活下去吧。”
  她終於哭出來,她流淚一直流到眼睛腫得睜不開,但她開始吃得進東西。
  哪怕後來發生了那些不堪的事情,她仍是永遠感激賀遲。那個時候的喬落真的是在崩潰的邊緣了,她再怎麽自以為堅強或是自我催眠自己挺得住,卻也是個從沒受過挫折象牙塔裏長大的二十出頭的女孩。現實逼得她不得不站出來抵擋,她沒有退路,她一遍一遍地暗示自己——喬落你可以。可事實上她根本沒有能力承受和消化這一連串的變故。如果當初沒有賀遲給她這樣一個角落盡情宣泄,她恐怕真的就此瘋了。
  剛能下地,她就去看母親。賀遲陪她一起,編了一個學校旅遊的謊言。
  很拙劣,但母親卻釋然微笑地撫著喬落的臉:“對不起落落,是媽媽拖累了你,媽媽真是恨不得死了得了。”
  她急切慌亂地攥住母親的手:“媽,媽你千萬不要這麽說!媽你要是有什麽事我就跟你一起走!”
  媽,現在隻有我們了啊。喬落把臉埋進母親的手裏:“媽媽你千萬千萬安心把身體養好,醫生說你的手術很成功,等觀察期結束我們就能回家了!然後我們就好好過日子。”
  她恢複了一些體力就回到酒吧工作,賀遲找到她氣得發瘋:“喬落你怎麽這麽……這麽……”他找不到詞匯,或者他找得到,但說不出口。
  宣泄過後的喬落像是經曆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洗禮,痛苦但徹底。她已能客觀審視自己的內心,她平靜地看著賀遲:“賀遲,我很感激你這段時間為我做的。可是你不明白麽,我受你的施舍並不比我在這裏陪酒更讓我心安理得。”
  “我們都很清楚,我爸爸的事情單單憑鍾家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得這樣順利狠絕的,賀叔扮演什麽角色你我心知肚明。不論我爸是不是咎由自取,那都是我爸。賀遲,你那麽聰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我看見你就能想到賀夕……我……沒有辦法接受你的幫助,哪怕你是善意的。而且,賀遲,我無以為報。”
  賀遲的心像被一雙手狠狠地捏了一把,悶痛,一絲絲滲出血來卻無法喊疼:“落落……你……所以你寧願、寧願在這裏被這些……你……”賀遲說不出口,他想象不到原來那樣金貴驕傲的落落公主淪落到夜場陪笑的樣子。
  “如果我沒有別的出路,我寧願。這樣銀貨兩訖的交易,不涉及任何感情債務,我覺得更輕鬆。”喬落的背影很決絕。
  然而上天再一次拋棄了喬落。
  終於,喬母的腎炎引起了持續性腎損害。
  喬落眼看撐到母親痊愈的期望破滅,她茫然地從醫生辦公室走出來,一個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放聲大哭。
  孤單,恐懼,絕望。
  身邊人來人往,沒有人理會。
  畢竟在血液與腎病病房內,這樣的家屬處處可見。
  那一年喬落剛過完二十一歲生日,那一個命運的轉角,她的世界瞬間傾塌,所有的斷瓦殘垣毫不留情劈頭蓋臉地砸在她身上。
  她哭完抹抹眼淚站起來,走進醫生的辦公室堅定地說:我要給我母親排號換腎。
  晚上她抹著濃妝依在一位馬來西亞的富商懷裏,當那人對她上下其手的時候,她不再掙開說:先生,我隻是陪酒說話啊。
  她拉低了領口,在那人耳邊吐氣:你上次說的價格再加一百萬,我就跟你。
  那一天,那一座陽光燦爛的跨海大橋
  你說,隻要,一直跑,
  那一邊,就是我們的天涯海角
  ——劉若英《人之初》
  曾經,喬落以為她永遠不會失去顧意冬。
  後來,在那個陰冷的閣樓上,她看到他與別的女人甜蜜擁吻的照片時,她覺得自己的心被生生地撕扯成兩半。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照片上溫文爾雅的男人,她一遍一遍地在心裏問:你不是說你會愛我到老麽?你不是說今生非我不娶麽?為什麽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一切都變了?你怎麽可以這樣看別的女人,你怎麽可以這樣摟著她,你怎麽可以親她?!意冬!!!
  那一瞬,她恨過他。
  可是當她知道賀家扮演的角色後,又心疼他。讓那樣孤高的人屈膝獻媚啊……何等的折磨?
  有時候的某個午後,喬落會隱隱想起那些年的那些舊事,然後再次驚歎自己是如何熬過來的,真是不可想。
  老人說“沒有受不了的罪,隻有享不了的福”,果然是硬道理。
  賀遲總是罵她白癡、傻瓜。也許是真的,那麽多的苦淚——熬過來了,她竟然誰都不恨誰都不怪。
  顧意冬對於喬落不單單隻是一個過去的戀人這樣簡單——他是喬落最真摯的初戀,他是跟她的夢想中的白馬王子完全符合的良人,他是她一心想要嫁的那個人。他代表了喬落最真最癡最美好的過去,是每個女孩心頭最美麗最珍貴的夢。
  那句話怎麽說的——他滿足了她對於男人的一切幻想期盼。
  她那樣愛他。
  一腔柔情一滴不剩的全部賦予他。
  她愛他的從容,愛他的溫雅,愛他每次被自己捉弄時包容的笑,愛他看著自己時的眸光深邃。
  她以前快活得像天天飄在雲朵上一樣,她經常會故意嚴肅的喊:“顧意冬!”
  等男孩溫柔地目帶詢問地看住自己,就瞬間扯開燦爛的笑——雄赳赳地說,“我,愛,你!”
  微揚下顎,吐字鏗鏘。那麽驕傲、無畏、不知羞啊。
  男孩總是轟然地紅了臉頰耳朵,連脖頸都微微泛紅。
  自己就嘰嘰嘎嘎樂不可支、得逞的囂張樣子。
  那個時候啊,似乎隻要一伸手,就觸得到天堂。
  每次聽見他語氣無奈地喚:“落落。”
  她就覺得心都融化了。
  喬落放不下,她本性豁達寬仁,放了恨卻放不下愛。
  在美國,賀遲說: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猶豫了至多一秒就答應了。
  她回來自然也是為了父親,為了故土。但她也想著,能不能再見見那個夢裏的男孩。
  賀遲問她:為什麽?
  想到賀遲,喬落的心就變得很滿,因為各種情緒過多,反而理不出頭緒。
  這麽些年他伴在身邊,不是沒感動過。她明白他總是為了當年他“趁火打劫”的行為愧疚,所以事事順著她,由著她。賀遲心誌強悍,連他家老爺子都沒轍,自己更是無法。她還是多年前的那一句:無以為報。但他根本不予理睬。
  裝傻。
  可是自己又何嚐不是呢?早在那一年,看見他傾瀉而下的眼淚,電光石火間了悟。所以她的轉身才會那麽決絕。但終究還是逃不過,竟然就這樣一年一年的過來,她不成想那個傲慢的大少爺這樣好耐性,又或者,不過變成了一種無謂的堅持和習慣?
  喬落不去深想,因為想也無用。
  朋友?好朋友?蠻好。
  既然他從未多有過一字半句,自己當然也維持這個多年的牌局,繼續裝傻下去。
  就像那句“為什麽”她沒有回答,因為她知道賀遲是懂得的,雖然他不想懂得。
  不過就是忘不掉那個人,念著那個人,想離那人近一點。
  非常簡單的理由,實則是她自私,因為自己的執念拉著大家一起沉淪。
  她可以拒絕,可是她為什麽要拒絕?
  她那麽愛他。
  那個漂洋過海的年份之後,很多本來稀鬆平常的事情對於喬落都成了極大的奢侈。
  執念也是奢侈,奢侈的東西隨時都可能離她而去,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抓住機會讓自己恣意放縱。
  果然,看吧,如今連執念都不能再有。
  曾經,因為失去顧意冬她重重跌進自己的世界再也不想醒來。
  曾經,當再見到顧意冬時,隻他一句話,喬落就忘記了傷、忘記了痛、忘記了自己的跟他走。
  曾經,她以為沒有他的世界不能稱之為世界。
  而事實上是,這一次,她離開了他,她仍然活著,而且貌似欣欣向榮。
  她心底隱隱地知道有什麽改變了,這讓她莫名地憂傷,可是那也隻是一瞬的事情。
  喬落早已學會克製憂傷。
  而且喬落最近很忙,忙得沒時間憂傷。
  一方麵遞了辭職申請要做工作交接,一方麵為了父親保外就醫的事情跑上跑下。
  雖然賀遲大包大攬想把這事給辦了,但喬落拒絕了。盡管有時候賀遲一個電話比她跑前跑後十幾次都有效,但是這件事她就是堅持要自己辦。
  喬落倔起來誰都不好使,賀遲沒法,隻得說有事辦不順了就告訴他,同時再暗暗著人盯著。
  其實像喬家這樣根脈深厚的,事發被判了,等幾年後風聲過去了,自然是減刑緩刑什麽的都來了。但因為鍾家一直在那兒盯著,所以喬誌國實實在在地蹲了整七年,跟著其他犯人一起勞動改造,年紀一大把,受了不少的罪,也落下一些病。這些事即使賀遲不說,喬落也不會不知道,賀遲不知道她在倔什麽,或者,他的眼睛暗下來,她就是要敲一敲顧意冬的心。
  而喬落沒有告訴賀遲她已決意跟顧意冬了斷的事,她自己把行李一收,快半年的生活竟然就是一個旅行包,像是早有準備隨時離開一樣。走下樓打輛車,喬落利落地搬回原來的小套房。
  其實這些年喬落有一些積蓄,她拿她攢下的錢做了不少投資,因為不敢說沒有人比她懂得,但她絕對是最懂得錢的重要性的那一批人。
  人都說,中國人在外國工作頭上會有一個玻璃頂,其實沒背景的人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又何嚐沒有玻璃頂?就算是以往的喬落,再怎麽豁達善良卻從不天真,所以歸國之後她從未敢荒廢絲毫精力,她剩餘的時間都用來勤勤懇懇地拚合她自己的portfolio。最近更是給自己算了筆總賬,盤算著之前看到的那個樓盤。
  快要下班的時候電話響起,喬落接起來,是顧意冬的機要秘書。
  “喬小姐,今晚跟成宇百貨的人談你之前跟的那個項目融資案,顧總要求你晚上六點在華都出席。”
  喬落應下。從她要辭職這段時間,顧意冬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項目跟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並給她出不同的難題,明知無可挽回卻還要找她麻煩,好在都是些小麻煩,這一場禍端由她引起,讓他出出氣又何妨?
  像現在已經五點半,交通高峰期,雨季中又行車慢,她整裝過去一定會遲到。
  六點半喬落到達華都的時候還有些微喘,等服務員推開包廂的門,她已經笑得非常真誠得體,連連告罪。

  第九章 一半的我
  (女孩聞聲轉頭,一雙秋水翦眸盈盈地望過來,然後瞬間綻放了一個燦爛的笑。那立時變成顧意冬世界中唯一的色彩,從此,萬劫不複。)
  顧意冬坐在主座看著喬落精神飽滿的樣子,微不可察地閉了閉眼,因為有一種疼痛刺得他睜不開眼。
  說來諷刺。他們這個圈子裏,鍾遠最野,他比自己大一屆,高中畢業就去了美國,一走五年,之間一次都沒回來過。而孫豫家裏是軍委的,小時候並不跟他們住在一個大院裏,是賀遲初中被下放到部隊鍛煉結成的鐵哥們兒,後來經賀遲介紹,彼此才越混越熟。孫豫從小一直念的是部隊的子弟學校,也是高中畢業就去了英國投奔他姨媽。
  圈子裏麵交女友從不是什麽大新聞,或者可說是時時更新的滾動標題新聞,所以不是處在周圍的人沒有人會注意記得那幾年和顧意冬的名字連起來的那個人是誰。他們當年走在一起很自然很堅定,都覺得理所應當,兩個人沒有隱瞞但也都沒有刻意去大肆宣揚,反正就算到處去說:我們認真打算執手一生!招來的一定是質疑和等待看好戲的眼神,本都想著就這麽牽著手走下去,到時且看他們驚愕的嘴臉。
  而顧家出事後大家更是轉移了注意力,最後又傳出他和賀夕的婚事。所以鍾遠和孫豫這兩人陰差陽錯的都不知道顧意冬和喬落有過一段,再準確點說是大剌剌的鍾遠早記不起二十年前就離開大院的小女孩,而孫豫則是從來沒見過。反倒是宋海雖然比他們都長幾歲,但因他一直留在北京,所以那幾年聚的時候見過喬落。可宋海後來開始混文藝界,天天忙得見不著人,而且他向來極有分寸,從不會提起這段往事。他跟鍾進前後差了七八歲,不是一批人,極少混在一起。
  所以竟然可以讓喬落直接以鍾進“非卿不娶”的身份鬧到台麵上,而顧意冬之前卻一無所知。
  簡直就是一記悶錘在他毫無準備之際精準的砸下,他捂得好好的傷口毫無抵抗能力的被猛然撕開——任人宰割、血肉模糊。
  卻哼不得聲。
  那一晚他簡直不知身在何方。
  整夜的失眠又經過第二天一整天的渾噩才恢複一點知覺,這才終於理出一點頭緒,找到一個出口。
  他坐在車裏等了至少五個小時,終於等到賀遲回來。看他輕快地下車,一邊講著電話:“落落,我到家了,嗯……你也早點休息……”
  他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又或者,這隻是為他膨脹發酵得快要掙破心髒的情緒找一個宣泄的借口。
  那是禮儀典範的顧意冬第一次用拳頭說話。
  第二次是對鍾進。
  這是他的小表弟,比他們小幾歲,因為他哥鍾遠一野起來爺娘都不顧的,所以從小就跟在顧意冬屁股後頭玩,總是喊著“意冬哥哥等等我!落落姐姐等等我!”
  顧意冬對他從來就很關照,印象中他還是個笑起來會微微低頭的靦腆少年,竟然開始給他玩這樣的把戲。
  當年鍾遠出去後不久,聽大兒子描述了一下那邊的生活,鍾家就幹脆把小兒子也一並送了過去。因為鍾母在人民醫院的緣故,所以希望能讓性情穩當的二兒子跟著她走學醫的路線,而美國出名的醫科並不好申請,於是幹脆早去多做些準備。但鍾進自然沒有鍾遠那麽外放,中間回來過好多次,其中就有兩次是在顧意冬和喬落相愛的那幾年中。但一開始他們高三,後來喬落一直忙於活動,而鍾進一般又是在年關回來,再之後顧家出事更是沒有人會關心這個,所以說來三個人還真就沒有正經地見麵聚過。但顧意冬確定,他那時可是時時把喬落掛在嘴邊,鍾進不可能不知道。而且那年他們去西藏正巧是鍾進第一次回國,他回到家還給鍾進看過他們在納木錯的照片。
  而如今,鍾進,竟然天真到,以為落落可以是他的。
  那一天,顧意冬看著他風塵仆仆地趕到飯局,焦急地為喬落辯護,他說:“我跟小落的事不怪她,是我一直拉著她非要結婚的。”他還說,“意冬哥,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會有什麽誤會?他就是氣得失去風度故意找喬落的麻煩!
  自己是什麽樣的人?鍾進知道麽?不,他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他不會以為自己心裏的人換成了賀夕,他更不會妄想把喬落娶回家。
  他顧意冬,愛了喬落快一輩子。
  從那個小小的紮著蝴蝶結的瓷娃娃走到自己麵前,眨著大眼睛炯炯地盯著他歪頭問:“我是喬落,你是誰?”
  從此他就不是他。
  那個時候哪裏知道愛,就是覺得她什麽都好——聰明、漂亮、伶牙俐齒、笑似銀鈴,會唱歌會畫畫會寫毛筆字……總之就是特別服氣,心甘情願地為她鞍前馬後,看她咧著小嘴樂就比什麽都高興。
  大院裏的孩子基本上都喜歡她,她總是穿著那年頭稀有的蓬蓬裙,趾高氣揚地走在人前,神氣地高聲說話,慢條斯理地落字清晰、如珠如玉,小小年紀卻很有派頭的樣子,小朋友們都很服氣她。當然,除了賀遲。
  賀遲的爸爸官最大,他如今的劍眉朗目縮小版是濃眉大眼,漂亮得像混血兒似的。院裏的叔叔阿姨也都喜歡他。雖然他性子野,但當叔叔阿姨稀罕地抱著他一口一個“這孩子真漂亮”、“這孩子真機靈”的時候,他雖然臉上酷酷的,其實心裏特別受用。所以他特別看不慣喬落,因為喬落大大的分占了他被人誇獎的份額。
  顧意冬本來也曾經是一群瘋野孩子中,常被叔叔阿姨拎出來訓斥自家孩子的模板,但自從比他小一歲的喬落開始活躍在大院裏,他就心甘情願地拱手讓出半壁江山——他作為男孩模範,喬落則是女孩標版。顧意冬後來想,賀夕一定沒少因為喬落挨罵,心高氣傲的她,自然是受不了的。
  幼年分別的時候,他小小的心靈裏第一次閃過一個詞:憂傷。
  然後他們開始了漫長的十年的通信生涯。因為要寫信,所以顧意冬的字練得極好,還在省市級比賽中多次獲獎。比起顧意冬的精心操持,喬落的回信要顯得漫不經心得多。常常是一兩個月不見回音,或者回信卻是隨意地在一張數學卷子的背麵,偶爾還會用幾幅簡筆畫應付了事。饒是這樣,顧意冬仍然開心不已,試圖從喬落閑散的文風中找出她生活的蛛絲馬跡,連那張數學卷子他也從頭做到尾,然後因為喬落簡潔的算法更加深對她的崇拜。
  是的,崇拜。
  也許是年幼時代的慣性,顧意冬並不會想到那個年代如洪水猛獸的詞匯:早戀。他隻是在自己平靜如水的生活之外,滿心關注著那個人風生水起的燦爛人生。
  他們人生的再次交會是在他十八歲那年,喬父把喬落的戶籍遷回北京備戰高考。他還記得在那個喧囂雜亂的火車站,他焦急地站在人群中生怕找不到她。
  然而他實在多慮,擁擠的人群中,一襲淡綠色連衣裙的她是那麽的清靈出眾,一眼就可認出。他忽然覺得心髒開始不受控製地狂跳,他試了幾次才張開口,一向淡定自若的聲音微微顫抖:“落落!在這裏!”
  女孩聞聲轉頭,一雙秋水翦眸盈盈地望過來,然後瞬間綻放了一個燦爛的笑。
  那立時變成顧意冬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從此,萬劫不複。
  顧意冬看著麵前笑容得體、從容與客戶應對的喬落,眼神暗沉,心像是被一根細線緊緊勒住,吊在陰冷的穀底來回擺蕩。
  落,離開我就這麽讓你如釋重負麽?
  他隻覺體內如有一萬隻螞蟻啃噬他的所有血脈。
  她竟然如此雲淡風輕!
  她可知這些年他是怎樣一個日子一個日子的生生挨過?
  她可知自己用了多少心力才堵住心上那個汩汩淌血的窟窿?
  而她,竟然在他毫無防備之時以他表弟的未婚妻身份滿不在乎地登場!讓他這些年挨的苦楚受的折磨瞬間全變成一場笑話!
  那個夜晚,他終於不能再假裝,他看住鍾進:意冬哥不是要跟你搶。而是喬落,本來就是我的。
  可是他自信的背後是多麽的怯懦,他顧意冬無論走到多高,麵對喬落,永遠沒有底氣。
  不過是因為愛她,就找不到自己。
  他在員工檔案中翻到喬落的住址,他也看見上麵母親那欄填著:已故。
  一瞬間就已經心軟。
  這麽些年,他總是想著,以喬落的驕傲堅強一定會在大洋彼岸開拓一片新的天地。可是他沒有想到這個變故。他久久地盯著檔案上那短短的兩個字,隻覺那淒涼之意鋪麵而來,他覺得心,痛。久違啊……
  他知道他可以問賀遲,可是他不要。因為是喬誌國的妻子,所以他不要;因為詢問的對象是賀遲,所以他不要。
  他記得那天的混戰,賀遲吊兒郎當地倒在地上,諷笑:顧意冬,我跟大鍾說的是真的,我跟喬落在一起三年!
  他眉目不動,隻是看著賀遲:我不信——因為,你愛她。
  賀遲愣了一下,眸光一閃,大笑起來,然後猛然翻身劇烈咳嗽。
  他是不信,可是,他仍然不想去跟別的男人打聽喬落的過往。
  從那之後,多少個夜晚他整夜守在她家樓下,看她燈亮燈滅,就是不敢跨前一步。
  他們都知道,這一步不隻是要邁過七年的歲月莽莽,還有那他們無力埋葬的前塵往事。
  那個夜晚終於憑著一股酒勁一鼓作氣地衝到她的房門口,卻生生止住,不敢敲門。
  寒冷的樓道裏,他久久地將頭抵在她家冰冷的防盜門上,拳頭攥得顫抖。
  終於一步一步地退後,然後就這樣傻傻地站在陰暗的走廊裏,僵直地癡站著。
  那一刻在金融界迅速崛起的傳奇人物顧意冬,那個永遠淡定自若、目光犀利、堅定自信的顧總完全消失殆盡,隻餘一個傻小子顧意冬,孤單單地站在三九天的樓道中,茫然而無措。
  他問自己:你為什麽在這裏?你憑什麽在這裏?你要做什麽?你能做什麽?
  當門打開之時,顧意冬傻住了,慢半拍地想:他終於盯出幻覺了。
  可是那個人那麽真實而憔悴地立在那裏,他甚至聽見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天,他終於又見到了她!他甚至聽見了她的聲音!
  一團亂麻都不能形容他當時的頭腦,一片兵荒馬亂中他卻清晰地辨識出——她認出了自己。
  她認出了自己,在這個昏暗的走廊,在隔了這七年的山長水闊,在他這麽狼狽地站在陰影處的情況下,她仍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
  這個認知那麽輕易地就擊潰了他所有堅硬的、冷酷的、自我保護的偽裝,他整個人無力的虛弱下去,放任自己的心,他聽見自己淒惶的聲音:怎麽辦?我發現我受不了你嫁給別人。
  那麽軟弱,那麽軟弱。
  那之後的日子,他常常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大夢,他有些戰戰兢兢,總覺得這夢隨時都可能破滅。
  他試著想在過去和將來之間找一個立足點,他找得心力交瘁,卻不想讓她看穿。
  他努力對她好,像他發過的誓言一樣,對她好。可是那樣的力不從心。
  他開始疏遠賀夕,希望迫在眉睫的婚事能有轉圜餘地。可是她根本不領情。
  他無數個夜裏又夢到那片蒼茫的高原,心悸驚醒,然後癡傻的對著她的睡顏直至天明。可是睜開眼後,他們卻從不敢凝視對方的雙眸。
  無數的話,他們隻說半句,無數的問題,他們埋在心底。
  可是他總是想著,隻要她還在,那麽,總是好的吧。
  但是終於,她那麽堅決地說:“意冬,我要離開你。我們結束。”
  落,我的落,你怎麽可以再次離開我?
  你可知當年你瀟灑地轉身,而我是多麽淒惶慌張地跟在身後,一步步地追?!
  你怎麽能夠?!
  “不不不!王總,我真不能喝酒,我酒精過敏,真的!我這杯酒喝進去立馬就歇菜!不信你問顧總!”喬落對著麵前那杯足有二兩的白酒連連擺手。
  一桌人都看向顧意冬,喬落也望向顧意冬。
  麵對他,看著他,一想到要離開他,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她不是不心痛。
  她很痛,真的很痛。像是生生要剜去她心頭最滋養的一塊肉。可是剜去了,還有剩,還能活。
  喬落早就不貪心了,她的心痛啊痛得這些年早就麻木了。況且父親的事情愈發有眉目,她沒有退路,命運從未給她退路,她必須作抉擇。
  顧意冬回望站在場中間的喬落,那樣亭亭地站著,目光楚楚。
  他側過頭,淡淡開口,甚至還帶著笑:“王總可是咱們達啟信托的老朋友了,喬落,這回我可幫不了你了。”
  王總一聽,臉上的肉都擠到一起去了,哈哈大笑著把杯子舉到喬落麵前:“喬小姐怎麽樣?我就知道你們這些美女就愛耍些小名堂,這回可是你們顧總發話了啊!遲到就該罰!快!快!”
  喬落臉有些白:“那要不這樣,讓我先吃些東西,這空著肚子這麽多酒進去我可真就倒了!”
  王總嚷嚷:“切……喬小姐你又誆我。喬小姐一看就是海量!這點酒絕對不在話下,是吧顧總?強將手下無弱兵啊!”
  顧意冬不語,隻是眼神暗沉地看住喬落,微笑中含一絲冷厲。
  喬落垂目看著麵前的杯子,不知在想些什麽,然後笑了一下,端起來咕咚咕咚就喝下去。
  後來她為自己這一時的意氣衝動悔得腸子泛青。
  她恍惚間聽見一片叫好聲,她記得自己坐下,手有些抖,拿起湯匙想趕緊舀點東西來吃,對著麵前那盅鮮果可怎麽劃拉也盛不上來,她覺得背後開始一陣一陣地冒虛汗,很快腦門上也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喚她:“喬落?落落?落落你怎麽了?”一聲急過一聲,卻越來越遙遠。
  她看見盤子、桌子、簾布然後是桌腿,她昏了過去。

  第十章 為什麽舉起他的手
  喬落覺得自己怎麽也睡不醒,那種感覺好像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曾經經曆過。
  飄飄然的在雲朵中,柔軟、幸福、安全。
  很多事情她都記不太清了,也不想去回憶,她現在隻覺得很輕鬆,很舒服。
  喬落是被門外激烈的爭鬥聲吵醒的。
  她睜眼看見自己躺在一間極舒適華麗的單人病房裏,醒來時正好聽見門外賀遲的怒吼:“顧意冬你丫還是不是個爺們兒!”伴隨著一個悶聲,還有很多很多人尖叫的聲音、勸架的聲音,非常的嘈雜。
  喬落本就覺得胃疼得抽搐,這麽一吵更是覺得頭疼。她不相信自己能喊過外麵的人,何況她也沒力氣喊叫。她伸出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保溫杯,狠狠地往門口摔去,結果力量仍是太小,沒砸到門上就跌落在昂貴的手工中東地毯上,發出的聲音輕而易舉地被門外的混亂湮沒。
  喬落氣得躺在床上直翻白眼,門外的爭執聲越來越激烈,她甚至隱隱聽見鍾進的聲音——忽然想起,鍾母正是人民醫院的黨委副書記,鍾進也在這裏工作,而且也隻有人民醫院的高幹病房才有這麽好的設備。
  喬落想到這裏頭更疼,她勉強夠到床頭一個水晶花瓶,拔掉花倒掉水,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鉚足了勁往門上砸去,隻聽哢嚓嚓的碎裂聲傳來,外麵終於安靜了。
  “落落!”聽聲音推開門的是顧意冬,喬落還沒看清他就被賀遲推到一邊,“落落,你醒了?你怎麽樣?!”
  喬落看見衣衫狼狽嘴角還滲著血絲的賀遲狠狠地皺了下眉,不再看顧意冬,扭過頭去:“去上藥,然後請安靜,我想休息。”
  然後真就倒頭睡去。
  顧意冬不肯離開,堅持守在病房,最後被人架走去拍X光。賀遲也不再睬他徑自被簇擁著去上藥。
  “我來吧王主任。”鍾進接過主任手裏的藥棉。
  “那好,我就不打擾了,有話好好說啊!賀董也別生氣,畢竟傷身體。”王主任一麵說著一邊很有眼色地往外退。
  賀遲滿不在乎地應著聲,忽叫:“哎喲!鍾進!你小子公報私仇是吧?!”
  鍾進抿著嘴:“你們……你和意冬哥為什麽又打架?”他剛剛聽人議論說高幹病房出大亂子了,院領導都過去了。從小護士嘴裏打聽到賀大公子和達啟信托的顧總打起來了,說是因為有個員工胃出血休克了雲雲。趕緊跑過去拉架,高幹病房外的走廊裏滿滿的人,他都擠不進去,隻能跟著喊別打了別打了。結果過一會兒看見一堆院領導簇擁著一個人出來往門診來,仔細一看正是賀遲。
  “為了那個該死的女人啊!”賀遲吊兒郎當的答。
  “不是吧?小子你不知道?圈子裏都傳遍了你不知道?!”說話間鍾遠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唱做俱佳地嘖嘖歎道,“都是我這個當哥哥的失職!看你最近新婚愉快,這麽大新聞都沒告訴你!現在誰不知道啊,號稱感情最好患難與共的顧意冬少爺和賀遲公子終於因為女人反目成仇了!這可是一場——別,開,生,麵的八卦啊!小弟,你何其有幸也成為主角之一啊!與你深沉內斂的意冬哥和狂傲霸氣的賀遲哥相提並論哪!”抑揚頓挫地言罷,一拳打上賀遲的淤青,“不錯啊哥們兒,看不出來藏了一手,意冬可是骨折了!”
  賀遲輕哼一聲然後貌似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鼻梁:“骨折了?我估計也差不多。我在美國時一度情緒很抑鬱,所以對拳擊稍有涉獵……哈哈,把每個歧視華人的美國狗打得滿地找牙!對了,”賀遲挑著眉側頭瞄他,“我說怎麽哪兒都有你啊?”
  鍾遠抱膀往牆邊一靠:“這麽大動靜我能不來嘛!我這不正巧在周圍辦事,之前是聽說顧意冬抱著喬落慌慌張張跑進來掛急診,我媽怕這邊有什麽亂子讓我方便就過來看看,結果沒想到你小子比我還快啊!”說話間狀似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鍾進。
  賀遲明白他的意思,哂笑一下,也瞥一眼鍾進,忽罵:“嘶!小子你輕點!”
  氣氛有點沉悶,鍾遠再開口語氣也變得嚴肅許多:“我過來之前先去看了意冬,哥們兒,生生地小臂骨裂啊!更別說其他地方了!
  “賀子,大家這麽多年發小,你說你這樣下狠手,至於嘛?”鍾遠歎口氣,“不是我要偏幫我表兄,人倆畢竟初戀情懷一首詩是不是?而且這還不都是那小妞自己選的,喬落那丫頭有的是主意哪!這是福是禍都是人倆自己的事兒了……你說再怎麽不甘心還能真比咱兄弟快三十年的感情重要?你就覺得值?女人嘛,一抓一大把啊!”
  賀遲不說話,斂著眼,左手屈著手指一下一下地敲著桌子,忽然張口問鍾進:“你愛她?”
  鍾進紅了臉,但仍堅定地點點頭:“是。”
  “愛她什麽?”賀遲不等他回答繼續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喜歡她漂亮優雅,進退得當,氣質高華,自信驕傲,有少女的活潑和女人的嫻雅,嬌俏與嫵媚結合得相得益彰……”
  鍾遠突眼:“靠,你哪兒整的詞兒?”
  賀遲斜他一眼,語氣諷刺:“她以前的男朋友跟我說的,啊,就孫豫那鐵瓷!好像也是個醫生之類的,麻著呢!”又問鍾進,“我說中了吧?”
  鍾進反問:“你愛的不是這個麽?!我的確是愛她這樣,她似乎永遠都笑著,都優雅,都驕傲。她在我心裏永遠都是那個金光閃閃的落落公主!”
  賀遲有一瞬失神:“我麽?愛?嗬……是啊……是啊。”
  然後便沉默,許久許久,最後他一手支眉極緩地舒了一口氣:“我,愛她的時候,她卻是個鬼見愁——又黑、又瘦、又邋遢,天天拉著一張臉,像誰都欠她錢似的。可是我,愛上她了。我愛她遭逢大變卻條理清晰;我愛她從不怨天尤人;我愛她堅強樂觀、豁達善良;我愛她……受了這麽多傷遭了這麽多罪……緩過勁來第一件事就是試著去原諒!我愛她半夜做夢的時候偷偷地哭,清醒的時候卻從不流淚;我愛她暴躁的脾氣,和發完脾氣後紅著臉又不好意思道歉……大鍾,你問我值麽?我不知道,可是……我的確是不甘心。”賀遲抬起頭,眼睛亮得懾人,卻閃著暗沉的光。
  “你們不知道,這麽多年,在她最苦最難最黑暗的日子裏,陪在她身邊的,是我。在全世界都拋棄她之後,是我牽著她的手逼著她往前走,是我在她不說話不吃飯的日子裏一天一天的抱著她哄著她,是我費盡心思讓她站起來,讓她說出第一句話露出第一個笑……大鍾……”
  賀遲用手遮住眼睛:“我不是要她回報我,我做這些心甘情願,否則我不會放開她的手,眼睜睜看著她這幾年一個接一個換男朋友……可是,大鍾,我受不了她竟然這樣回到顧意冬身邊糟蹋自己!”
  “這麽多年了,顧意冬他,什麽、都沒有做!”
  “他隻是在他的世界裏心安理得地怨恨她!是我,是我把破碎的她一點一點縫補起來!七年了!我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時至今日,她舉起的卻是顧意冬的手?別跟我說愛情是沒有道理的這種蠢話,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
  賀遲保持手撫在眼睛上的姿勢,良久,似乎睡著了。
  鍾進、鍾遠都悄悄地退出去了。
  兩個人並肩站在走廊盡頭看著窗外。過了一會兒,鍾遠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歎道:“女人都他媽的是禍水!這個尤甚哪!”
  鍾進低著頭許久不動,然後啞聲說:“哥,我沒事……其實,我從來都知道喬落並不愛我。這麽長時間我也想明白了……我本來也是不死心,我總覺得如果我們當真能結婚,我賴著她時間久了,也許她就能賴成我的了。”鍾進吸口氣,露出一個苦笑,語氣悲哀,“輸得真徹底是不是……論恨,恨不過意冬哥,論愛,愛不過賀遲哥……”
  鍾遠看弟弟落寂的樣子覺得有點難受,伸手使勁擁住他的肩膀:“小夥子,路還長著呢!都忘了吧!啊?看賀子就知道了,就是給你機會賴,最後也不一定會是你的。這女人鐵石心腸啊!”
  “嗯……不會是我的……其實,哥,我覺得,落落她,對意冬哥的心意更像是一種信仰。她心裏,應該是有賀遲哥的吧,隻不過,她真的是榆木腦袋,自己轉不過來吧。”
  “啊?!”鍾遠愕然揚眉,然後搖頭大笑,“那就讓他們折騰去吧!咱兄弟喝酒去!”
  “對!讓他們折騰去吧!”
  喬落覺得自己怎麽也睡不醒,那種感覺好像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曾經經曆過。
  飄飄然的在雲朵中,柔軟、幸福、安全。
  很多事情她都記不太清了,也不想去回憶,她現在隻覺得很輕鬆,很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有人不停地在她耳邊喊,然後竟然還拍打她的臉,最後幹脆搖晃她的肩。
  她覺得她美好的小世界被打破平衡,支離破碎。
  她很憤怒。
  睜開眼睛看見賀遲焦慮的臉。
  他看見自己忽然睜開眼似乎有點兒沒反應過來,本來有些殺氣騰騰的五官瞬間凝結,然後長舒了一口氣,糾結在一起的眉毛也舒緩下來。
  “你終於醒了。”
  “憑什麽不讓我睡覺?!”喬落嗓音有些幹啞,但並不妨礙她發泄不滿情緒。
  “睡覺?!小姐!你睡了三天了!三天你知不知道?!你是豬啊?!我還以為你又……”賀遲眉毛又立起來了。
  “又什麽?”喬落仍然凶巴巴的。
  “又……切……為什麽要告訴你?喂!你還有沒有不舒服?沒有就趕緊起來吃點東西!”賀遲煩躁地耙著頭發。
  喬落在那兒一勺一勺地喝藕粉時才看見坐在沙發上默不作聲的顧意冬。
  他看起來很是憔悴,左手還打著石膏,靜靜地看著她跟賀遲吵嘴。喬落心下一緊,與其說他是保持沉默不如說他是因為愧疚不敢吭聲。印象中顧意冬從來對任何事都是遊刃有餘的優雅風度,何時有過這種手足無措的尷尬樣子。
  喬落有些心軟,她沒反應過來就已經開口:“你也在啊。”說完又後悔,覺得這麽莫名其妙的話說了比不說更尷尬,就懊惱地瞪了賀遲一眼——都是他鬧的!
  可顧意冬聽見喬落的話,原本暗沉的臉色像是照進一縷強光,瞬間就亮了起來,“落落,對不起。我不知道會……你還難受麽?”
  “嗯……還好,沒什麽事了。”喬落一邊答,一邊趁著賀遲分心偷偷往藕粉裏加糖。
  “喬、落。”賀遲獰笑著扯住她的手,喬落的臉立刻垮掉,感覺很像是回到六七年前她患抑鬱症住院的時候,一切情景重現。
  “哎呀,那個,放一點糖沒關係的。”喬落故作輕鬆地說,暗恨他眼觀六路。
  “不、行。”賀遲酷酷地搖頭。
  喬落苦著臉,試著講道理:“遲,這個沒有糖實在難吃,很像在吃石膏……”她皺眉,多年前的噩夢重現,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她真的很惡心這個味道!
  “你吃過石膏?”
  “我、我……哎,賀小爺……就讓我加一點?”喬落微笑著跟他商量。
  “不、好。”
  太無情了。
  喬落委屈,撂下碗,淡聲說:“……那我不想吃了。”
  “不吃?好啊!醫生!來給我們插胃管!”
  喬落怒目看著他,眼睛晶亮,腮幫子不自覺地微微鼓起,竟隱隱有了一種小女兒的嬌俏樣。
  賀遲擔心她的胃,可是被她這樣看著哪能不心軟,但還是咬咬牙:“你趕緊痛快地把這碗吃光!接下來什麽都好說。”
  喬落不說話,耷拉著眉眼,低著頭默默地攪拌著那碗黏稠的糊狀物……
  賀遲覺得心裏難受,長吸一口氣,再緩慢地吐出來。盯著喬落的一雙眸子黑黑沉沉的,有無奈,有心疼,有擔憂。
  “我喂你,”賀遲搶過碗,
  “啊——張嘴,嗯,乖!”賀遲讚賞地點頭。
  “嘔……”喬落覺得嗓子眼都被糊住了。
  “喬落你敢吐就試試看!”他眯眼。
  在眼神的逼迫下,喬落一閉眼咽了下去。
  賀遲又舀了半勺,喬落往後躲,他卻說:“那,我陪你吃。”說完吞下,“嗯,味道很好啊!”還煞有介事地點頭。
  喬落臉一下子紅了,側轉臉,顧意冬慘淡的臉在眼簾內一閃而逝。
  她心思紛亂一時間隻覺得窘極。
  依稀間記得這個橋段在美國也曾發生。當時隻是專心在如何吃進東西,並沒有意識到這種行為多麽親昵或者……肉麻。
  天哪……她不要再見人了……
  太窘了……
  一把搶過碗:“我自己吃!”
  說罷閉上眼屏住呼吸,呼嚕呼嚕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那一小碗都吞了進去。
  “咣當”放下碗,接過賀遲遞過來的漱口水玩命的漱。
  她曾經看過一本書,講人的懼物症,即每個人都有那麽一兩樣特別厭惡的東西,對於她來說藕粉流食一定算一個。
  衝動是魔鬼啊……自作孽,她真後悔。
  賀遲微笑,拿紙巾給她擦嘴,這哪裏有半點優雅女人的樣子?
  “吃好了就休息一會兒,要是不舒服告訴我,我今天在這裏陪你。”
  喬落緩過勁兒來:“用不著,你走吧!嗯……我知道你最近挺忙的。我這孔都穿過了,還害怕出點血麽?”
  說完就知道撞槍眼上了,她立刻後悔得恨不得把舌頭吃了。
  隻見賀大公子的臉一下子就陰雲密布:“你也知道自己曾經胃穿孔?那你還敢空腹喝那麽多酒?!”
  喬落隻覺冷汗淋漓,左顧右盼,卻瞥見顧意冬一臉愕然,他站起來:“落落,你曾經胃穿孔?我記得你從來沒有得過胃病啊!你……你怎麽沒說過?”
  屋內溫度立刻下降,氣氛變得微妙且緊繃。
  喬落斂下眼,並不答話。
  賀遲看看喬落的神色,抿唇道:“我先出去。”說罷拍拍喬落的肩膀,轉身離開。
  屋內隻剩下他們二人,顧意冬又追問一遍。
  “是。”這回喬落開了口。
  “怎麽會?”
  “你想知道?”喬落側頭看他,唇邊帶笑,餘光瞥見此時窗外的天空烏雲翻滾,天色暗沉。
  “……是。”
  “不能好好吃飯,有些胃潰瘍,後來得了抑鬱症,吃不下飯,最後變成胃穿孔。”那麽長的日子,那麽多的痛苦,原來如今三言兩語就可輕輕帶過。
  “抑鬱症?!”那個原來笑容明媚如今笑容淺淡的落落?
  顧意冬覺得心髒像是被冰錐釘入,尖銳的痛楚,原本是一點點的寒冷,卻迅速擴大蔓延,冰得讓整個人瑟縮,“為什麽……”
  “沒錢沒時間,然後沒心情活著。”
  空氣一瞬間僵硬,他眉間掠過一絲顯見的痛楚。良久,顧意冬啞聲道:“能不能,跟我說說這幾年的事?”口氣近乎卑微。
  “你有興趣知道?”這是他們重逢以來他第二次問她過去這些年的事情,第一次是在那個潮濕的早上,他問,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喬落知道自己不應該怪他的不問,過去是他們彼此不能碰觸的傷口,但她仍然忍不住口氣微含譏諷,這算不算恃愛行凶?
  “如果你能說。”
  喬落垂下眼,要說麽……
  最後終於一聳肩:“沒什麽不能說的。就是我跟我媽在美國賬戶被凍結房子又被繳。啊,這些你都應該知道。本來靠著打工日子緊一點還是能活的,很不幸的是,我媽很快查出了腎炎,住了院,很貴。我那個時候打了兩份工,早上送報晚上刷盤子,一天睡四五個小時。本來不想上學了,可是媽媽以死相逼,老人家的想法很奇怪。你也知道,我家總對我寄予很大希望……嗬……其實我媽一聽到我爸出事判了九年就有點崩潰了,她覺得她唯一的指望就是陪著我念書,否則她待在美國沒有任何意義。就是那個時候落下了胃潰瘍的毛病。
  “後來我媽病情惡化,要動手術。我沒有錢,很上火,你不知道那種感覺……就是、看著……你的,媽媽,躺在病床上,一點一點地被病魔吞噬,明明可以盡早醫治——可是你就是沒錢,所以束手無策!我真的很恨自己!他們,從小無論我要什麽都會想盡辦法滿足我,永遠疼我、寵我,我甚至從來對錢沒有任何概念……可是我竟然在她生病的時候做不了任何事情,隻能眼瞅著她受盡折磨……嗯……這是,你跟賀夕訂婚時的事情。”喬落的聲音有些顫抖,她閉上眼睛試著平複情緒。
  天上雷聲陣陣,陰風大作。
  “賀夕給我發過郵件,顧意冬,我那個時候非常的愛你。我總是覺得,分開我們的是命運,可是我不會屈服,我會永遠把你放在心裏,我們會像我們說過的誓言一樣,永遠相愛,一輩子,心都在一起,不離不棄。
  “兩個月,距我離開你隻有兩個月……顧意冬,我一直都在試著理解你。我明白因為你母親的事情你連帶著也恨我媽媽,你不能忍受我們在海外逍遙度日,所以你追究我們的賬戶和房子,我並不怪你。可是,我不能接受你跟別的女人訂婚。我不能相信你竟然這樣輕易地把我們攜手一生的海誓山盟轉交給別人。”喬落的聲音抖得厲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緊緊地扣在一起。
  “哦,對了,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找了一個在酒吧陪酒的工作。不用做到手臂酸軟雙腳麻木,隻要多笑笑就可以拿到豐厚的小費。終於湊齊媽媽動手術的錢,結果不知怎麽得了一個很奢侈的病,就是抑鬱症。我不想說話,不想動,而且胃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再不肯吸收任何食物,很好笑是不是?就像你說過的,我可能真的是個一無可取的廢人,不過是仗著爸爸的權勢,否則連最卑劣的人都會比我活得更好。”喬落說著真的輕笑起來。
  天上有豆大的雨點砸下來,劈裏啪啦地打到窗戶上。
  顧意冬雙眼赤紅,嘶聲喚著:“落落……”
  喬落沒有理他,繼續說:“很快,這麽不吃不喝的身體就承受不了了,病倒期間是賀遲一直在照顧我。很意外,最落魄的時候是我以前最敵視的人伸出援手。我不想讓媽媽擔心,所以他替我作了隱瞞,我為此一生感激他。而且,如果沒有他,搞不好我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因為後來我才知道,當時不隻是胃穿孔,因為情緒抑鬱,尤其是厭世情緒強烈,再加上長時間不能進食,我的腸胃功能和心髒功能都變得非常差……意冬,你認識賀遲快三十年,可是你沒見過他流眼淚吧?可是我見過,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非常沒有形象,我頭一次見到賀大公子低下他驕傲的頭。他,求我活下去……”喬落的眼淚終於滑下來,一直落到心裏去,連同屋外瓢潑之勢的大雨一起流到心裏去,衝刷著每一寸溝壑。
  “可是我不能麵對他。我的心理調試不過來,我看到他就想到你,想到賀夕,這讓我痛得錐心刺骨直不起腰來,我還能想到我爸,想到監獄,想到以前……所以身體好一點,我就又回到酒吧陪酒,我以為扛到我媽手術觀察期結束後就好……結果,我真的很沒有運氣,我那時候想——這就是我們喬家的報應。
  “我媽出現了持續腎衰竭,也就是說——除了換腎沒有別的辦法。這個時候有一個馬來西亞的富商說可以包養我,我就答應了。”頓了一下,“結果後來被賀遲發現……”
  “他再次救了你?”顧意冬緊繃到顫抖。
  “救?嗬嗬,我並沒有被逼迫,何來救之說?一個獨身的年輕女孩,著急想要一筆巨款,還有什麽辦法?我反而應該慶幸自己好歹有幾分姿色可以賣個不錯的價錢。其實我那個時候曾經很不容易聯係到了一個買賣器官的黑市,我打算賣掉一個腎堅持一段時間,誰知道他們說我的體重和營養不達標,讓我至少增重到100斤才可以。可是我那時的體質根本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才能補到100斤,我沒有時間等待,也沒有多餘的錢喂養自己。
  “剛才說到哪裏?啊,對,賀遲找到了我,他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他說他比那人年輕英俊並且更富有,問我既然能做那個人的情婦,為什麽不能做他的。我想想也有道理,何況他還出翻一倍的價錢,就跟了他,三年,直到我母親離世。再後來我交了幾個男友,雖然他們可能很窮,但是都很簡單、快樂,再後來我拿了文憑找了工作,賀遲說他要回國,我想想就跟他一起回來了。”
  喬落終於說完,平靜地看著顧意冬的臉色波濤洶湧。
  她看著他額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眼睫顫抖,飽滿的天庭上甚至滲出點點汗珠,像是在忍受著什麽莫大的痛楚。
  過了很久,他才艱澀地開口,聲音破碎:“對不起,我不知道……”
  喬落笑得寬厚:“沒什麽好對不起的,本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沒有到處去嚷嚷。”
  顧意冬臉色更加蒼白,一絲血色也沒有,他艱難地張了幾次口,終於發出聲音:“我、失陪一下。”然後搖晃地站起身,趔趄了一下,疾步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我們最後都忘了哭
  (她曾以為自己的愛最深重,經得起他的疏遠和雲淡風輕。可當她看見他竟用炙熱而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另一個女人時,她知道她追丟了她的新郎。)
  顧意冬一離開病房所有的自製全盤崩潰,他一路狂奔到大雨中,像瘋子一樣對著天嘶喊。
  他沒有想到,他怎麽想得到?!
  他的心像要爆炸,他的世界遍布血腥的殘酷,一點一點地淩遲著他。
  喬落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鋼釘,密密麻麻地釘滿了他的心,血肉模糊。
  逼得他發瘋、發狂。
  顧意冬這一輩子,愛三個人。父親、母親,還有喬落。
  父親是他的天,母親是他的地,喬落是他的血肉。
  他從小的誌向就是成為第二個父親,他記得他很小的時候坐在父親膝頭,父親儒雅地笑著,拉著他的小手,對著一本泛黃的書一字一字地教他念:“君子端方,溫潤如玉。”母親端著茶壺,輕盈地走進來,柔美地笑嗔:“顧同誌,這麽小的孩子哪裏懂嘛!”
  那一幕成為顧意冬腦中永恒的一幅畫,窗外鬆海滔滔,屋內紙墨飄香。
  他的父親極具一種古代文人的風骨,高風亮節,視錢財功名為糞土,不可收買,不能動搖,有人說他孤高,說他頑固,說他不切實際。但他從不在乎,在他眼中唯真理是從。這自然在贏得愛戴的同時會得罪很多人。
  當誣告事件發生時,顧修啟並無半分怯意,這樣的事情那些年不少,但他總是笑得傲然無畏,堅信清者自清。但隨著案件的調查,事情開始愈發詭異複雜,越來越多的不利證據指向顧修啟,並且言之鑿鑿。
  顧意冬還記得有一個傍晚他剛跟喬落看完電影回來,父親一身白袍孤獨地坐在書房中,天色漸暗,卻不開燈,背影那樣的蕭索嶙峋。他心下一陣不祥,不由得走進去,父親聞聲回頭,麵容上還有未褪盡的慷慨堅定。
  他說:“爸,你怎麽了?這次很麻煩?”那時的顧意冬十九歲,已擁有了一定的敏銳性和洞察力,但畢竟想不到。顧父看著一表人才的兒子挺立在麵前,笑得欣慰:“沒事。意冬啊,為父這一生上對得起天地,下無愧於良心,無怨無悔!願我兒也當如是!”
  父親出事的時候他在學校,陳俞康沒命似的衝進寢室告訴他。他隻覺一盆冰水兜頭扣下,一直冷到血脈深處。他不能想象他溫雅高華的父親被戴上手銬鋃鐺入獄的樣子!這是何等的折辱!他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終於覺得這次的不同尋常,心裏一陣慌過一陣,多恨自己的渺小稚嫩!
  陳俞康和喬落彼時伴在他的身邊一直在安慰他,後來宋海聞訊也趕來:不會有事的,有這麽多叔叔伯伯在!他和喬落異口同聲地說:我爸他們怎麽可能讓顧叔出事?!
  噩耗傳來得那樣快,完全不給人準備的時間,母親立時休克過去,顧意冬在接連的三張病危通知單中堅強起來,他別無選擇。
  那時的他已經隱隱知道仇人就在他的周圍,否則誰能這樣精準、利落、不留痕跡地扳倒一名部級官員。他看向每一個人的眼神都充滿了懷疑。
  他最好的兄弟賀遲聞訊風塵仆仆地趕回來,鄭重地拍著他的肩膀說:“意冬,你信兄弟這一次,這絕對跟我老頭無關。”那時鍾父還隻是一個司長權責不大,賀父則身領一個大部委的部長之職,“意冬,這事咱不能自己扛著,你就跟我去找我爸!這事他要是不給整明白了,兄弟我把命賠給你!”
  這案件調查了整整一年,那幾個誣告的人很快就供出了幾個合謀,都是一些慣常使用些不入流手段的跳梁小醜,供認說因為顧修啟冥頑不靈擋了他們財路所以設計誣告。
  該辦的辦、該判的判,所謂的幾個主謀在賀家主持下都以誣告陷害罪——根據《刑法》第二四三條規定:犯誣告陷害罪造成嚴重後果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國家工作人員犯誣告陷害罪的,從重處罰——從重判了十年。
  可是顧意冬的心越來越涼。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幾個小官怎麽可能在當初取證的時候做得那樣的高深莫測如有神助,逼得檢察機關拖無可拖,隻得先將顧父拘留下獄以致釀成慘案?
  他悲憤於顧家蒙汙的世代清名,他心痛於母親癱瘓的下半身,但他的心這樣涼,是因為他看到了喬誌國的意氣風發。是誰,這樣知根知底打蛇七寸正中要害?是誰,這麽了解個中體係、瞞天過海庇下欺上推波助瀾?是誰,抵得住賀父鍾家的高壓調查,陣腳穩健?
  可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鍾家無力動他,賀父更是避而不談,隻是拍拍他的肩膀說:意冬,主謀都已落網,讓你父親安息吧!
  賀遲再次回來,與他並立在顧父的遺像前,他問:“你打算怎麽辦?”
  那時的顧意冬早已心力交瘁,但他的聲音堅定,沒有一絲溫度和起伏:“他必須還。”
  孤身站在賀家寬廣的客廳中,賀鎮凱坐在紅木沙發上,手敲著精致的雕龍扶手,語重心長地說:“意冬,不是賀叔不肯幫你,你也知道如今是個什麽情況,要動老喬那是非常困難的,他這個人老練精明得很!而且,他現在在等位子,還不確定什麽時候會提,他一旦提了,那我一個搞不好可能就去陪你爸了。我知道你跟賀子鐵哥們兒,他這回去了天天掛電話問我。他脾氣衝,我也沒法說,但我從小看你長大,我知道你是個知情明理的孩子。我跟老顧同僚一場,還那麽多年鄰裏住著,他的事我也非常惋惜痛心哪!”
  二十出頭的男孩子,單薄地立在那裏,沒有前路沒有後路,隻能攥緊了拳頭,咬著牙根:“賀叔,我知道這一年來您為我爸的事費了很多心!我們全家都非常感激!如今……難道您就甘心看著喬誌國飛黃騰達?!賀叔,喬誌國比您年紀還小點,他要升上去了,多少年都不能動,而且您也說他非常精明老練了,錯過了這次機會,等日後再就更難了。而且,這次鍾家和我爸的那些學生更是鼎力支持,大家一起協作幾率還要更大!賀叔……求求……您了,除了您再就沒有人能扳倒他了!”
  賀鎮凱垂著眼睛,他自然是知道這些利弊,可是……他抬眼看著眼前這個眉目出奇清秀的孩子,冒這麽大險值不值?
  “意冬啊,你這孩子很聰明,我就跟你說實話——我並不是最近才懷疑的老喬,這之前我也很留意他。但是他這個人,老謀深算到了極點了,極其謹慎!咱們查了這麽久,你知道現在的證據太單薄了,頂多定他個瀆職罪!你知道瀆職罪這可是說輕不輕說重不重的罪,老喬跟上上下下的關係從來就很好,這搞不好啊,扳不倒他,再得罪上麵,我們包括老鍾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你應該知道,如今情勢很微妙,求的就是一個穩字啊!”
  “賀叔,既然您也知道如今正是情勢微妙的關頭,那就更不能穩了!您穩了,喬誌國必定上位!您的才幹魄力大家都知道,他又怎麽能讓您起來?賀叔!我們如今證據在手,隻要豁出去一搏,您不隻扳倒了喬誌國,還能得到鍾家和我爸那麽多學生的支持!最主要的是民意輿論!這絕對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顧意冬走後,賀鎮凱閉著眼坐在原位。
  這個孩子,雖然年輕但思路很好,也句句在理。可是當人到了一定位置的時候,不知怎麽就開始變得異常謹慎,每一個動靜都要反反複複深思熟慮,如果現在不亮底牌出來……等老喬上位……他一定知道自己最近在查,那麽以他們之間互相的了解,老喬猜得到他手裏握著證據,那他一定會拉攏自己,並且承自己這個情……這樣……走得是不是更穩妥些?
  “爸!你又在這裏裝雕像!”一聲脆喊打斷了他黏稠的思路,是他的寶貝女兒賀夕,十八歲,剛上大學。其實他心裏更偏愛他的兒子賀遲一些,因為那孩子很像年輕時候的自己——飛揚灑脫,無懼無畏,敢闖敢拚。但是他媽媽生過他沒多久就去了,自己又忙,從小這孩子就叛逆得跟野馬似的,總是跟他不親近。而賀夕是他續弦後生的孩子,天真爛漫,愛撒嬌黏人,也算填補了他心中的空虛。兩個孩子隻相差三歲多,他知道賀遲也是怨他再娶得太快,可是總是有些事情不是孩子們能理解的,他想。
  他還記得賀遲非要出國去闖,走前自己把他叫到眼前,猶不死心地勸:“賀子,你真不考慮考慮?你就先去B大,先在校黨委幹,一步一步走,不比你出國受苦強?你說前些年,讓老爺子給整到部隊去,這還沒消停幾年又要出去,你說你……”賀鎮凱從不心慈手軟,但對自己這個沒媽的兒子卻很心疼。
  “你別婆婆媽媽的了!誰要你安排啊?!男兒誌在四方!”賀遲很不耐煩。
  賀鎮凱歎口氣,也無可奈何:“你非要出去闖,我也支持,多見見世麵也好。不過玩夠了,就趕緊拿了文憑回來,既然你喜歡經濟,那回頭就到商務部報到去!” 賀遲的反應很不屑:“我不去!死氣沉沉能幹什麽啊!”他皺眉:“那你想去哪兒?要不發改委?”賀遲揚頭,桀驁不馴:“我不要進官場。”
  “為什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進進不來,想升升不上去!我給你安排的都是最好的路!”他不禁發怒。
  賀遲看住他,一字一頓:“因為我不要變成——跟,你,一,樣。”
  “爸,爸……你又發呆!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賀夕使勁搖著父親。
  “好、好!我的小祖宗,你爸可經不住你這麽晃了!”他這個女兒從小有些驕縱貪玩,平時很愛在家撒個嬌什麽的,但後來上高中後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忽然轉性開始拚命學習了。結果今年高考竟然還給他考了個不錯的分數,他本想說兒子要出國去闖,那女兒就跟他一樣去Q大。女孩子嘛就不要從政,跟他做個師兄妹也是一段美話。結果她還死活不願意,要去B大。不過也都差不多,也虧她分數還不錯,稍微打個招呼就很順利的進去了。
  “爸爸,我現在要跟你鄭重地談一件事!”
  “呦!這丫頭!好,那我也很鄭重地聽著!”
  “爸!都說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看你,雖然你比四十大那麽一丁點兒再加一丁點兒,可你好歹也應該是枝快枯萎的花吧?但你看你這張臉!這麽黑,這麽長!跟花哪沾邊啊?!還有你這眉毛,我就從沒見你舒展開!爸!我媽可給我講過,說你年輕的時候那英俊逼人的!那所向披靡的!那正義凜然的!那浩然正氣的……”賀夕邊說邊比畫。
  賀鎮凱一聽到這兒,立刻明白了,掐女兒的鼻子:“行了行了,別拍馬屁了!說!剛才是不是偷聽我們談話了?”
  賀夕的臉有點尷尬,隨即又笑:“那怎麽能叫偷聽呢?那是關心!爸,既然你這麽英明神武我也瞞不了你了。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爸,其實你姑娘我從小就喜歡意冬哥,我這輩子是非他不嫁了!你瞧著辦吧,難道你就不覺得他比同齡的孩子都帥都沉穩都有氣質麽?”
  賀鎮凱一怔,他這時才忽然想起原來就聽妻子說過,說這丫頭從小特別喜歡顧意冬,每次顧意冬來家裏玩她都特別高興。後來高中拚命學習他還挺納悶,妻子當時的解釋是因為顧意冬交了個小女朋友,那女孩又漂亮學習又好,這丫頭終於受刺激了,也悶頭開始發奮學習,發誓不能被比下去。他當時隻當小孩兒玩鬧沒當回事,沒想到竟被女兒這麽直接的提出來,他看著女兒紅撲撲的臉蛋,心裏怪不是滋味的:“哼,我覺得咱們家賀子就比他強!”
  賀夕翻個白眼:“對對對!你兒子當然最好!那顧意冬第二好也很不賴吧?”賀夕坐直身體,鄭重地說,“爸,人都說賢人皆有憐才之心,你瞅著他這麽儀表堂堂溫潤如玉的樣兒你就不憐惜?而且你看他年紀輕輕遭逢這麽大打擊,顧姨現在又癱瘓在床,你就沒點兒惻隱之心?而且,爸,最主要的是,你問問你的心,你想幹什麽?爸你知道哥為什麽那麽青雲直上的路看都不看一眼堅持不要從政麽?他跟我說:‘人活一世,求的是個快活自在,讓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快樂。而一旦進了官場,不管你原來有多麽澄澈的赤子之心、偉大抱負,活到最後的人都已經身不由己麵目全非,連自己在哪裏都找不到!更遑論快樂或者讓周圍的人快樂?這樣謹小慎微蒙昧混沌的人生,就是飛黃騰達了,有權有勢了,可,心沒了,那過著有什麽意思?’爸,你告訴我也告訴哥,不是這樣的,你還記得你年輕時候的理想抱負,你還願意為信仰和正義奮鬥!”
  “爸,你一直在女兒心中都跟天神似的,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就當幫幫你姑娘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爸爸……你答應吧!偉大的爸爸!萬能的爸爸……你不答應我就不吃飯了!求求你了!求求爸爸了……!”
  賀鎮凱久久地坐在那裏,有多久不曾這樣情緒激動幾乎失控,他覺得自己心髒鼓動如雷。
  他們忽然想起他年輕入官場的時候正趕上改革開放,那時的變化真的是日新月異。那時自己的激情和抱負,那時自己的拚勁與幹勁,當年他覺得如此榮幸和光榮可以參與到這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翻天覆地的改革中,他的理想啊……他竟然覺得眼眶有點發脹,這、這女兒還在跟前成何體統?!
  良久,他慨歎釋然地笑了:“這個死丫頭,說,是不是你哥教的?”那笑容卻有著欣慰和驕傲。
  “哎呀!那必須也有我的功勞啊!”賀夕眨眨眼圈住賀鎮凱的脖子,“爸,你這是同意幫意冬了?”
  “唉,想起當年的日子還真是挺感慨……其實,我真的很欣賞老顧,我相信老喬也一樣。隻不過,他並不適合……”
  “好啦好啦,這上了歲數的人吧,就願意動不動亂感慨!爸……你就說你是不是同意了?”
  “對!同意了!”賀鎮凱話聲落地也像是鬆了一大口氣,撥雲見日一般。
  賀夕歡呼著蹦起來,她並不知道,讓父親做出這樣的決定,更大的原因其實是那個漁翁得利的位子。
  可是父親同樣並不知道,在這之前他心目中單純可愛的女兒找過顧意冬,她說:“意冬哥,如果我爸拒絕你,而我能說服我爸,你跟我結婚,好不好?”
  他還不知道的是他的兒女在這段對話之前在電話裏進行過另一場對話。
  “哥,你說爸的軟肋在哪裏?我求他有用麽?或者意冬哥求他有用麽?”
  “但凡上位者都具有一定的非凡才能,這讓他們驕傲甚至自負。但凡久在位上者,習慣發號施令,這讓他們頑固甚至使他們隻相信自己的判斷。不論你們說得多好聽多動人,就憑你們是晚輩是孩子,他就不會讓自己被你們說服。”
  “那就沒轍了?那怎麽辦啊,哥,你倒是說啊!”
  “也許,為了顯示自己的胸襟涵養,他會意思意思在一些微末小事上讓步,但,這次涉及根本利益恐怕很難。但如果……”
  “如果什麽,你倒是快說啊!”
  “小夕,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會讓爸擔多大風險?還是你為了針對喬家什麽都不顧了?”
  “哥,你說什麽呢?喬家上位你以為咱家就好過了?喬家那個死丫頭從此就踩著你鼻子做人,你開心了?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啊?還說是最好的兄弟呢!你不是一直標榜自己多正直義氣嗎?!”
  “我是。所以我可以自己為他兩肋插刀,但我不能因為這個要求爸爸為他承擔風險。”
  “哥,你到底行不行啊?你要相信爸的判斷能力。我就不信爸會鬥不過那個老狐狸!這回鍾家和那些自我標榜的正義之士都站在咱們這邊,況且如果贏了呢?那咱爸不就是最有希望升的?實在不行就先捅到報社。而且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意冬哥現在都憔悴成什麽樣了?再這麽下去意冬哥肯定垮了!”
  “……如果能用他自己說服自己,我想那會有很大勝算。既不冒犯他的驕傲自傲,又能歌頌他的英雄情懷,還能彰顯出他自省的胸襟……其實這中間的利弊他比咱們清楚多了,根本不用你來提。隻要讓他跨過這個坎就成。你就把你拍馬屁的功夫都使出來,我想爸可能會很樂意這麽做。”
  彼時,顧意冬是個純粹的孩子,聰慧正直,像一株挺拔清俊的翠竹,傲然立於泛著薄霧的清晨。
  賀遲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霸王。他沒有顧修啟那樣端方儒雅的父親,也沒有那般和睦溫馨的家庭,在他眼中,世界從來要複雜得多。
  他未曾心安理得地享受過所謂父親的威嚴和所謂母親的慈愛,他一直是個反骨的孩子,折騰。
  從他開始懂事他就在觀察,他想知道那所謂的真相。最後,他失望,他離開。
  他無法指控父親的薄情母親的薄命,他驚覺自己竟然理解父親所謂的苦衷。他很失望。對這世間,對父親,對自己。
  他離開得很堅決,逃似的。
  父親在他後麵罵:這個冷酷的死孩子!
  不,爸,冷酷的不是我。
  我是想保留一點溫度。
  他羨慕顧意冬,那人從內到外都似一縷春風,柔和、明亮、沒有陰影,眉目間如此澄澈安然。
  可是顧意冬也羨慕賀遲,羨慕他的狂放、肆意和反叛,他總覺得那個男子似乎隨意間就總是活得比他人多幾分隆重。
  但顯然,歲月莽莽中,顧意冬被剝奪了那琉璃的光彩,而賀遲也日趨姿態沉寂。
  不得不說,顧意冬的運氣,要壞一點。
  如今的顧意冬已將權術玩弄於股掌之間,趨利避害,駕輕就熟。
  這一切開始的那一年,炎熱的午後,他麵對賀夕的問題,垂著頭,彷徨著,良久不語。
  二十歲的青年,憔悴又狼狽,他的心幾乎被憤怒和仇恨蒙蔽,盡管這樣,眼前仍閃過喬落青春洋溢的臉。
  他恨自己。
  他掙脫不了命運,又無力戰勝。
  他終是咬咬牙:好!
  說到底,是為背叛。
  他當時腦中隻有恨。
  “那事成就先訂婚!”賀夕緊逼,她的確年輕,但她流著賀家的血。她知道什麽是自己要的,不手軟、不折回。她喜歡顧意冬,從小就喜歡,喜歡得心都跟著疼。她不明白,怎麽自己全心愛戀了十幾年的人,以為水到渠成會嫁給的那個人,竟然轉眼間就被打上了別的女人的印章。
  她從小就覺得,放眼望去,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比她更配得起她優雅完美的意冬哥。可是那個人出現了,不亞於她的美,不亞於她的家世,甚至比她還要聰明耀眼。而周圍的人似乎早就遺忘了也曾經站在他身邊的自己,都滿心歡喜地看著那兩個人,等著他們書寫金童玉女的童話。
  她曾以為自己的愛最深重,經得起他的疏遠和雲淡風輕。可當她看見他竟用那種從未出現過的炙熱而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另一個女人時,她知道,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她追丟了她的新郎。
  但是當年的賀夕那樣的年輕自信,她並不懂得,那樣的愛對顧意冬意味著什麽,那種驚天動地的火熱,可能已經焚燒殆盡了他一生的熱情。
  賀夕不曉得,也不懂得。十七八歲正是勇往直前為愛不顧一切的年紀,她拚了命的學習,她爭一切能跟喬落較量的東西。在知道喬父在顧父的案子中有份時,她興奮得睡不著覺,她不是當事人,她體會不了那種深重的悲愴,她隻是明白了——這是她的機會,可能是唯一的機會。
  “事成就訂婚!”顧意冬終於答應。
  那段日子是怎麽過來的啊?
  孤身站在醫院外的顧意冬有點恍惚,暗夜中冰冷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他腦中奔騰呼嘯著喬落的每句話,那平靜的字句如今都變成淒厲的嘶吼淩遲著他。
  天哪!他竟然讓她受了那麽多的苦!他曾最寶貝珍視的人!
  這樣愛她,他怎麽會放開她的手??
  他父親出事之初,喬落是他最大的支柱。當他奔走之時,高傲的公主洗手做羹,日日侍候在母親床前,為他解除後顧之憂。在他疲憊困苦之時,溫柔地勸慰他、安撫他。
  後來呢?
  後來他們之間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沉默。
  但她仍然為自己按摩肩頸,自己仍心疼地為她披外套。
  再後來呢?
  顧意冬仰著頭,天上烏雲翻滾,雨點密集雷厲,砸得他眼角滾燙。
  後來他答應了賀夕。
  他很努力,可是仍然沒有說服賀父,而賀夕果然贏了。
  後來他曾經想,如果他再賣力一點,如果他當時幹脆跪下磕頭,如果賀遲有賀夕的婉轉貼心……也許就沒有這一紙婚約。
  沒有如果。
  況且,當年的顧意冬為了這唯一的雪冤機會有什麽不肯付出?更進一步說,沒有跟賀夕的婚約,今天的顧意冬怎麽能發展得這麽迅速順利?
  他溫和但從不是無害的,他有野心,男人的野心。
  他的胸中也構建過無數的藍圖,讓他大展拳腳。
  而且顧家的驕傲和門楣要他撐!
  他太清楚他失去的是什麽。
  一個失去憑恃空有抱負的學生,幹什麽事業?!要苦到什麽年月?!他如何麵對他那些輕而易舉就位高權重的發小?受他們的憐憫、同情、小心翼翼?他會失去他們,或者說他隻能丟下他們,還有所有的過往。
  讓他怎麽麵對那些暗處一雙雙譏諷的眼睛?!
  他不能,他不能。
  他要那些讓顧家垮的人看!
  顧修啟的兒子,行!
  他顧意冬,行!
  他記得那一天,荷塘蓮葉田田,喬落的臉那麽蒼白,她一步步走近,沒有笑容,麵色僵硬。
  一個眼神,他就明白,他們再也無須掩飾。
  她明知無望,還是問:“沒有轉圜餘地?”
  顧意冬並不回答,其實喬落也沒有等他的回答,她繼續問:“告訴我,有多嚴重?會……死麽?”
  顧意冬恨聲:“不會。他謹慎得很!”
  顧意冬不能看她,他一直死死地盯著碧綠碧綠的荷塘,卻滿眼血腥顏色,他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喬落也沒有回答,他口不擇言:“我很想問問喬大小姐,你屈尊為我媽侍候屎尿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
  他那時似乎還說了很多傷人的話,但現在他也記不得了,他當時隻覺頭腦發熱壓抑良久的恨意可算傾瀉而出,真的太久了。
  她隻是輕聲說:“意冬,我要走了。”
  顧意冬倏然打住,看她的目光是那樣的震撼。
  “簽證已經下來多時,去美國,下周的機票。”
  顧意冬盯著她平靜的臉,踉蹌後退,笑容慘淡,一邊點頭:“好!好!不愧是喬落,不愧是喬落!!!”
  就在那前一天,他們還像平常一樣,上課、下課、在食堂吃飯,晚上他送她回寢室,在樓下摩挲她的頭發,輕語:“怎麽最近瘦了好多,好好休息。”女孩麵目恬然,巧笑倩兮:“你不也一樣瘦?你也好好睡覺。”
  他當時胸口憐惜到心痛,他真的很想陪在她身邊,那是他夢寐以求多年的幸福位置。他想對她好,像他發過的誓。
  對她好,一輩子。
  可是他不能了。
  所以他想盡量的對她再好一點,再好一點。
  喬落看著他的目光那麽哀傷:“不然你要我怎麽辦?意冬?”
  那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他的心上,輕輕一觸,就融入血脈,讓他在之後無數個夜裏,疼痛不已。
  他猛然背過身去,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迸出來,每一字都耗盡他全部心力,他說:“喬落,我不想再見到你。你走。永遠別再回來。”
  喬落當真轉身就走。
  他聽到聲音那麽慌張地轉過身,在反應過來之前就踉蹌地跟上前去,他想拉住她。
  他的腳步破碎,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血淋淋的。
  可他仍固執地追著女孩的背影,淒惶的。
  他想抱住她,撫著她的後背,跟她說:落落,不要哭,落落……沒有我在身邊,要照顧好自己知不知道。落,我……永遠愛你啊。
  可是他終於追不上了,女孩越走越快,最後飛跑起來,一轉身就消失在轉角。
  顧意冬覺得所有感官都痛得承受不住,他整個人都在哆嗦,眼前的世界搖晃得厲害。一手支住樹幹緩緩地蹲下來,蜷縮著,蜷縮著。
  樹上的蟬嘶聲鳴叫,有聲音從顧意冬心底傳出,清亮的女孩嗓音:“說吧,顧意冬,本姑娘等著呢。”
  男聲有些局促:“說什麽?”
  “呆子!為什麽不讓我收他們的情書?”
  明明天氣不熱,男孩卻覺得周圍空氣黏熱得受不了,他覺得背後有汗流下,他不是沒有勇氣,而是太過重視,但終於還是說:“我喜歡你。”
  女孩的臉一下子紅透,將手裏的書包擲向他,嗔道:“呆子,誰讓你說這個?”扭身就走,男孩一下子慌了,他哪裏懂得女孩口是心非的害羞心情,急急拉住她的手:“我,我是認真的!落落,我從小就喜歡你,一直喜歡你!我,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會對你非常非常好,我會永遠寵你愛你,做你的小跟班,為你跑腿,逗你開心,讓你永遠快樂!”
  女孩沒回頭,卻說:“我又不是慈禧,要小跟班和跑腿的幹什麽?”
  他窘住,急得不行,又一時哽住沒有詞匯,急得眼眶都泛紅。
  女孩卻笑嘻嘻地轉過頭來,臉頰嫣紅,側著頭看他:“永遠對我好?”
  他連忙點頭:“永遠,永遠!你……你不信我可以發誓!我顧意冬發誓!永遠對喬落好!”
  我顧意冬發誓!永遠對喬落好!
  蒼天在上,那是他最真的心。
  嗬,那樣年輕的心。
  顧意冬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仍掩不住那聲音。
  他頭下的土地,一點點暈濕開來。
  周圍人來人往,看見那個永遠氣度雅然的校園風雲人物這樣蕭索淒愴地埋頭坐在樹下,沒人敢上前詢問。
  如果,彼時他知道,那一次的放手讓喬落經曆了那麽多坎坷,他會不會奮力拉住那個低頭哭泣的女孩?
  會還是不會?
  那之後他幾乎是不要命地工作。沒得到過不知道,但他失去了之後,明白若仍想與以前的朋友站在一起,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才行。
  那時的他簡直就是六親不認的工作機器,因為他根本無處安置他的傷心。
  他不知道賀夕是如何說服她爸爸的,他也無所謂。畢竟恬不知恥的講這個婚約對他顧意冬隻有好處。何況,既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她……
  訂婚典禮很隆重,可是賀家的獨子,他最好的兄弟卻留在美國拒絕參加。
  他隻是掛了一個電話問自己:“你確定?”
  顧意冬低聲答:“對不起。”他對著自己最好的兄弟道歉,羞愧地。
  那端隻是歎一口氣掛斷。
  之後的日子每天都是一個樣貌,昏暗、忙碌。
  他不再問不再聽任何有關她的消息,生怕一個觸動,一切都會前功盡棄。
  隻是,那一天的鳴蟬似乎一直聲嘶力竭地喧囂在耳畔,那個哀傷的目光無處不在。
  隻是,多少個夜晚,他會不停地夢到一片蒼茫的荒漠,似乎是在高原,他呼吸得很艱辛,每吸進一口氣都像是萬千的刀子在割他的髒器。身旁的女孩轉過頭來,在漫天滿地的灰莽中更顯得晶瑩嬌嫩,她的雙眸漆黑璀璨,盈盈地看著自己:“意冬,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麽?”
  他似乎是笑了,夢中的他感覺自己的心變得不可思議的柔軟而濕潤。他開口,他說了什麽?他說了什麽?!
  猛然驚醒,冷汗淋漓,頭痛欲裂,尖銳並且持久。再也無法成眠。
  隻是,他習慣吃飯的時候多叫一客忌廉布丁,卻從不吃。
  隻是,因為她不喜歡煙,所以他坐在一群吞雲吐霧的人中間,仍自製。
  隻是,每次他成功或是失敗,他都會回到那個湖邊,事無巨細的絮絮地講給她聽。
  再怎麽假裝,還是失去了。
  於是,他永遠先看美國的《the economist》再看英國的《financial time》。
  於是,他電視裏常看的是CNN遠勝於BBC。
  於是,他開始沉迷於失眠之中,試著用這種方式接近那十三個小時的時差之後的地球另一邊的人間煙火。
  他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過下去,當心上的傷口的痂越來越厚的時候,他開始佯裝不疼。
  他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她竟會再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如此殘忍。
  但他更沒有想到,這種殘忍與喬落所經曆的相比,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不敢想他們複合之後發生的種種,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落落,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是怕我動搖?還是怕你自己動搖?!
  顧意冬覺得流到嘴裏的雨水苦澀得讓人哽咽。他感覺到那個孤身在樹下坐到天黑的少年又回來了,天地混沌,其心何悲戚……
  他很痛。真的很痛。
  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冰冷的雨砸在他的臉上身上,讓他睜不開眼,卻感覺渾身熾熱難忍,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球呼嘯著肆虐他的每一個細胞。
  天黑了,他仍茫然地站在院子中,滿目瘡痍。
  突然聽見一個金鍾齊鳴的聲音撕裂他混沌的天地:“意冬。”
  猛然回身,聲音的主人正倚在牆邊,神色莫名地看著他。
  他踉蹌著腳步,抓起倚在牆邊的男子的領子,目眥俱裂,恨聲道:“你早就知道!你一早就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你要她恨我,你要我們無法回頭!!!”
  賀遲悲憫地看著麵前臨近崩潰的男人,這是顧意冬,他從小到大最要好的兄弟,他從記事起就認識他,他們一起玩過泥巴彈過玻璃球打過籃球喝過酒,罵過交警訴說過迷惑暢談過理想……他賀遲是大收大放的男子,但從心底服氣顧意冬,服氣他真正從內到外的儒雅斯文,風度翩翩;服氣他內在堅硬如鐵外表溫柔如風;服氣他遭逢大變沒有委靡抱怨,依然儀態從容地咬牙撐起一個家。
  賀遲覺得他很爺們兒。
  可是麵前這個瀕臨崩潰滿眼晃著絕望的人,是顧意冬嗎?
  他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
  “意冬,你們之間,從來都沒有別人插手的餘地。你要我以什麽立場說?你又以什麽立場聽?更何況,她不想說。”賀遲任他攥緊自己的脖領,隨意地把手伸出屋簷,冰冷的雨水砸下來,他卻沒有絲毫感覺,“意冬,她本不想告訴你,因為她不要你疼不要你悔。”
  顧意冬晃了晃,轉身挨著賀遲靠在牆上,整個人彌漫著一股冰冷的涼氣,良久啞聲道:“賀子,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如果不是我非要追究……我沒有想到……我以為……我真是蠢透了!”
  賀遲猶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意冬,不要這麽想。不是你的錯。而且,她並不怪你,她從來沒怪過你,她一直隻是說:自己沒有運氣。”
  意冬,我的朋友,隔著這麽多年的山長水闊,這麽多的愛恨糾結之後,你竟仍然這樣愛她麽,所以你會甘願自動地將她受的苦都攬到自己的身上。
  “賀子,這麽多年……謝謝你。”
  賀遲一震,眼中洶湧著不明的情緒,卻隻是淡淡地說:“你沒資格跟我說這句話。”他抬頭,覺得這一夜的天,太過濃重。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推開。顧意冬渾身濕透地走進來,麵對不能麵對的局麵。他的頭發和衣角都在不停地滴著水,這樣狼狽的樣子,卻沒有折損他的英俊和氣質,可是他的眉目間呼嘯著那麽痛苦而淒厲的悲愴,隻一瞬間就將屋內原本憂傷的氣氛變得無比哀戚絕望。
  顧意冬什麽都沒說,隻是一步一步地走到喬落的床前,單膝跪下,小心而顫抖地捧起喬落的一隻手,將臉深深地埋了進去。
  久久……
  喬落僵坐著,感覺有滾燙的液體順著指縫滴落。
  一滴、兩滴,漸漸洶湧。
  她聽見自己說:“不要這樣,意冬,真的用不著這樣。我並不怪你,在你的立場你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都是我自己運氣不好。”
  “意冬,事已至此,讓我們好聚好散。”
  “如果可以……”
  “希望再也不要相見。”
  喬落轉過頭,默默地看著暴風雨狂肆地席卷著窗外的世界,心卻出奇的寧靜。
  當經曆這一切的時候,她曾經一個人在暗夜裏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顧意冬的名字。她把一切的苦楚都藏在心底,實在裝不下的時候,就默默地講給顧意冬聽,那個住在她心裏的,發誓會永遠疼她寵她愛她,要為她遮擋所有風雨牽手過一輩子的顧意冬聽,一點一滴,反反複複。
  有的時候,當她的正麵情緒被消磨殆盡時,她也會一遍一遍的在心底恨恨地說:顧意冬,早晚有一天你知道我遭受過什麽,你會後悔,你會後悔!
  她曾以為,他們再也不會見麵;她曾以為,她永遠不會說出口。
  因為她知道他受過什麽樣的打擊和折辱,她知道自己當時是多麽的焦慮並且心如刀絞。
  如今她依舊心疼他,她不想他受這樣的苦。
  她也曾經想過,也許會有一天,終於有那麽一天,她仍像許久以前一樣,被他珍愛地攬在胸前,將這些年的委屈和眼淚一並灑滿他的心口,用他的心疼和懊悔治療自己斑駁的創傷。
  可是,她從沒想過竟會是這樣,她說了,鎮定且條理清晰。
  她在心裏腦中反複描摹的都沒有出現,什麽都沒有。
  她這樣的平靜,平靜到心裏又開始彌漫著那種明明已被她逼到角落中的憂傷。
  那憂傷比外麵的天還要暗沉,比雨還要潮濕,絲絲渺渺,侵襲著喬落每一個毛細孔。
  喬落憂傷地坐著,在這暴風雨呼嘯的傍晚。她眼前一幕幕的掠過六歲穿著乳白色小西服的顧意冬彎著腰吃力的拍打自己的裙擺,一麵哄著說:落落不哭!落落不哭!
  八歲在車站拚命地搖著手的顧意冬,跟著火車邊跑邊喊:落落,我等你回來!
  十八歲清俊飄逸的少年,獨立在空氣混濁的火車站外,微微低頭對她笑:落落,你終於回來了。
  曾經有那麽一個墨香飄動的午後,有一個俊雅的少年局促地站在自己的麵前,微微垂著頭卻掩飾不住紅通通的耳廓:落落,你能不能……別再收其他男生的情書?
  曾經有那麽一個明媚的春日,男孩陪她去了西藏,蒼茫高原之上,女孩被眼前雄渾壯麗的自然風光所懾,心悸地看向身旁英俊的男孩,她不知自己的目光多麽清澈流轉,她說:意冬,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麽?他笑得寵溺,音量不大卻無比堅定:當然。
  他說,當然。一輩子在一起。
  他們都不知道,一輩子原來那麽長那麽長。長得以至於一個岔路口,就會弄丟彼此。
  意冬,哦,意冬。我們都太過自信,我們又太過相信對方,相信我們的愛情。
  可是意冬,二十歲那一年我們的分別,你卻沒有說,你等我回來。
  所以,我,沒有回來。
  意冬,如果你知道,你會不會後悔?會不會?
  意冬,怎麽辦?我找不到回來的路。我找不到回來的路了。
  意冬,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

  第十二章 都怪你曾待我太好
  (她曾經,走過一段坎坷的歲月。但她仍感激她能坐在這裏為世間增添一抹微笑。
  無論如何,她永遠感激曾有過的那段美麗的年少歲月。)
  住院的日子很難熬,喬落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按著遙控器。
  她住在一個極奢華寬敞的套房中,沙發地毯冰箱自是不必詳述,還有一套組合音響。喬落隨便抽出一張影碟放進去,這段時間賀遲一看她好轉,就再沒有好臉,天天繃著一張絕世大冰臉,好像她做了多麽天理不容的事。
  說不上來為什麽,她還真就是心虛。
  她真以為這麽些年小心養過來,她的胃已經足夠堅強……好吧,她承認她當時頭腦發熱一時逞強了,但她真的不知道後果這麽嚴重。
  放的是周迅的新片,她沒有注意名字,隻是懵懵懂懂地盯著屏幕。
  周迅有一張很漂亮的臉,她以前去參加過一個慈善發布會,周迅也出席。那時她還隻是一個初入演藝圈的年輕女孩,本人很嬌小,眼睛烏黑有神,喬落卻更偏愛她低啞的聲音。彼時似乎有一個溫柔的聲音繾綣地浮動在喬落耳畔:看那個女孩,眼睛很像你!
  她看過去,也覺得乍一看很有幾分相似。可如今喬落盯著屏幕,不知是自己的記憶有誤還是她的妝容變化太大,竟找不到相似之處了。
  或者,是自己變得太多了?
  喬落有些出神,卻聽見音響中傳來的影片聲音:“如果你有五百萬,你要幹什麽?”
  妖冶的女人低啞地答道:“去哈爾濱。”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眼淚就掉了下來。她忽然想起,遙遠的記憶深處,那個關於冰雪王宮婚禮的誓言。
  賀遲推門進來的時候嚇了一跳,有點納悶,他明明怕她無聊又擔心她多想,單挑了些搞笑和輕鬆無聊的商業片送來,這怎麽還能看哭?
  “喂!這片子有什麽好哭的?”他一邊說一邊放下粥,這段時間他可是全職保姆啊,別說,還挺駕輕就熟的。
  喬落一震,這才恍然發現賀遲進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的情緒卻收不起來,隻得側過頭去。所以沒有看見賀遲暗沉的目光。
  喬落搬家的時候天氣開始漸涼,東西並不多,她本想自己叫搬家公司搞定,但賀遲堅持插手,她也就不再做無謂的抵抗。
  她穿著白T恤迷彩長褲斜倚在車邊,看著搬運工人一趟趟地搬東西,賀遲則煞有介事地指揮檢查。
  那一刻,空氣寧靜柔和。
  “賀太太,鞋架搬麽?”工人從窗口探出頭來喊,喬落有點發傻地瞅著那人。因為搬家公司是賀遲聯係的,所以聯係人簽的也是他的名字。
  “不要了,扔這兒吧!”賀遲飛揚的聲音傳來,喬落這才反應過來,朝他看過去,賀遲樂得那叫一個美,還衝她擠眼睛飛吻。
  賀遲心裏還是很生氣喬落之前漠視健康的衝動,但他還能怎麽樣呢?難道一直氣下去麽?他對她有什麽辦法呢?
  不是不氣餒的,他賀遲對外人一向說一不二、作風強勢,可一遇見喬落就全滅火。小的時候每次見到她那張趾高氣揚的臉蛋,他總是要提起一口氣憋在胸前才能保持陣勢不輸。自從那年看見她蒼白著一張脆弱的小臉無助地暈倒在醫院門前,他那口氣一時心慌忘了憋住,從此一瀉千裏,再也收不回那片曾經輝煌的大好河山,反而還巴巴地種樹除草的修整這片山河,希望她能更愜意更舒適,甚至,永遠的留下來。
  喬落看著賀遲也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見他無賴似的一步三晃地走過來,打開車門,又轉眼一臉奴才相的扶了她坐進去,然後小跑步地到駕駛座坐定,再衝她來一個媚眼:“賀太太,咱走著?”
  喬落嗔怪地瞪他一眼,隻能笑。笑中卻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幸福痕跡。
  賀遲看著她的笑靨有一瞬發怔,然後也歪頭笑了笑,發動引擎。
  新居在三環與四環之間,地理位置自然不如原來的家,雖然房子是簡裝,但是相當寬敞明亮。最主要的是旁邊有個很大的帶湖的公園,因此這周圍的空氣質量和綠化麵積在北京算是相當不錯。而且環境安靜,適合老人居住。
  雖然賣了小套房,但是仍然不夠買下這套房子,所以喬落隻得付了首付,好在按揭負擔並不沉重。
  整理房間的時候喬落又看到那個紙箱子,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走過去打開。裏麵大都是她收到的信,大部分是顧意冬寫來的。喬落眉目不動地整理著,有些信封甚至已經開始泛黃。
  原來,真的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啊。
  箱底還有一些零散的獎狀和老期刊。她從小到大得獎無數,其實也不過是因為在那個年代她家裏的條件稍好一些,父母又忙,所以請了不同的老師來教,喬落本就好奇心旺盛,所以也都學得有模有樣,但若論精通還是差得遠。可是在學校交份不登大雅之堂的書法,上台彈個琴跳個舞等等還是遊刃有餘的。那時家長對小孩子的培養不像如今這麽瘋狂。上周她在福利院遇到一個家長,因為大兒子是殘障兒童,所以他們家又要了老二,竟然上了珠算、奧數、作文、英文、鋼琴等等八個補習班,聽得喬落瞠目,嘖嘖感歎現在競爭激烈到從娃娃開始壓榨啊。
  她有很多精致的獎狀和獎杯,當年都被爸媽仔細地收到一個櫃子中,現在都被封壓在其他幾個箱子裏。這個紙箱裏麵是另外一些不太重要的小獎狀,喬落一個一個摩挲著,仿佛看到那段鮮活張揚的歲月,嘴角不自覺的含著一抹笑。
  那些老期刊距今快有二十年了,脆弱得像是一翻動就會散開。都是一些《小學生作文》、《中學生作文通訊》之類的刊物。有幾本裏麵有她的文章,更多的,是顧意冬的。他有極其清晰出眾的思路和十分優美的文筆,是這些刊物的常客。小的時候,尤其是分開後,她非常期盼著爸爸的秘書將這些期刊送來的時刻。迫不及待地拿來,認認真真地看完,之後就噔噔噔地跑去給顧意冬寫信,煞有介事地評價一番。
  真是一段可愛的歲月。
  都說人在經曆大變和挫折時,最容易走進宗教的門。
  在美國的時候她也曾想過在上帝那裏尋找平靜和解脫,但二十幾年根深蒂固的唯物主義教育讓她很難從心底信服聖經中那些七日造天下的故事。可是頻繁地出入教堂卻讓她愛上了福音音樂,懂得了平和、寬容和感恩。
  她曾經,走過一段坎坷的歲月。但她仍感激她能坐在這裏為世間增添一抹微笑。
  無論如何,她永遠感激曾有過的那段美麗的年少歲月。
  喬落把雜誌和信件一一碼平,合上了箱子。
  喬父保外就醫的事情一切順利,她已經拿到了保外就醫的審批表和意見書,現在看來也就是這兩個月的事情。說來赧然,到最後仍是賀遲幫了忙才這樣順利。
  但他並沒有告訴自己,卻是她去蓋章時那個工作人員說漏了嘴:“喬小姐,我兒子就在賀董的公司上班,老崇拜賀董了!總跟我念叨賀董多麽的有魄力有遠見!”喬落怔住,然後報以微笑。她試著去體味他人善意的幫助。
  二十七歲的喬落,開始向這個世界妥協。
  仗著良好的文憑和工作經驗,還有一份絕對是誇大其詞的推薦信,新工作是在一家美國投資的MT做風險分析,雖然比較偏內部和技術,但仍比原來忙碌很多很多。這家投行雖然蜚聲國際,但在中國設分部還沒有幾年,規模並不大,同事之間的競爭雖然殘酷,卻還有一些同甘共苦聯手打拚的情誼。而且離新家並不太遠,30分鍾的車程已經讓喬落足夠滿意。一個多月過來,喬落很享受這種充實而忙碌的生活。
  “喬姐!救命!我這個Case的Beta檢驗怎麽總是對不上?”咋咋呼呼的小丫頭叫杜可,應用數學專業,卻性格活潑外向,說起話來總是眉飛色舞的,淨是些“幹物女”“曬客”這些他們都聽不懂的詞匯,然後動不動的就感慨說:“唉!我們這些白奴啊!”
  喬落抬眼看表,已經快十九點了,他們這裏加班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看著眼前抓耳撓腮的小丫頭,喬落了然笑道:“好了,給我吧,你快去約會吧!”
  杜可一聲歡呼:“喬姐萬歲!”火速地收拾好衣服皮包往外衝。
  一旁的龍濤搖頭笑:“你啊,總這麽任勞任怨,”三十出頭、修飾整齊的白領男子,略帶試探,“你總這麽加班,你家那位就不抱怨?”
  喬落溫婉地搖頭笑,並不接話。她不屑於騙人,可也不喜歡麻煩。
  做好工作時公司裏空空蕩蕩的,是與白日完全不同的安寂。最近她漸漸習慣加班,起初是出於好勝心,畢竟一大把年紀換了工作,而且還是一份打算長久幹下去,養活他們父女的工作。所以總希望能盡快地融入和適應新環境,因此最初的幾周在分內工作之餘她還做了大量的相關功課。再後來則漸漸喜歡這種逗留到隻剩一個人的感覺。
  新居很好,但太新了,沒有家的感覺。一個人回到空蕩蕩的房子裏,惘然四顧間,發現連可以回顧的前塵往事都不剩。
  喬落靜靜地靠進椅背中享受的喝一杯被賀遲嚴禁的速溶咖啡。他最近出國談一批很重要的建材生意去了,喬落終於成了沒大人看管的野孩子。
  走出大樓的時候,夏天漫長的白日終於悄悄隱去,黃昏暈染下街道都變得莫名可親起來,喬落也開始有了些暖意。
  公司大門正對的是一條不甚繁華的中等街道。穿過人行橫道,左轉,插入大道,上過街天橋……喬落停步在天橋中央,腳下的城市燈火漸起,紛擾的人群,匆匆的車流……這一切的繁華看得她莫名感慨。她好像,遠離這些好多年了。
  萬家燈火。
  讓她如此酸澀的四個字。
  放眼望去看不到邊際的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屬於自己。
  快了,就快了。
  喬落試著對自己微笑。
  這一點點期盼,轉眼便成了莫大的動力,她轉身往回走。
  下天橋、走過大道、右轉、過道、再右轉。那輛車果然還靜靜地停在那裏。最近一輛廣泛引起公司上下討論的白色的賓利GT-S。
  倒不是說這個車多麽昂貴難得一見,而是雜誌上幾天前剛刊登出來展覽將售的車,已經在樓下停了快一個月。
  顧意冬原本開的是輛黑色保時傑常規款跑車。他不是賀遲,賀遲用車用房總要顧及一層對老頭的影響,所以多少要收斂克製,但顧意冬不需要,而且他向來鍾愛深色係的經典跑車。
  所以喬落這幾天進出公司偶爾在轉角瞥到這輛炫目的白色小跑車也沒有在意。後來聽見杜可天天嚷嚷什麽“極品鳳眼帥哥”說他如何如何“風度翩翩溫潤優雅貴氣逼人光華萬丈”甚至還說要偷拍下來放到論壇上一個討論各種眼型的帖子裏去。喬落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她似乎認識一個男人,英俊、富有、氣質非凡還有一雙狹長深情的眼睛。她不得不自作多情地留意了一下,盡管很遠,但確是他,絕不會錯認。
  以顧意冬的身份地位,多少人想見見不著。像喬落在他的分公司裏幹了兩年,不也從未見過大老板。如今可真是風水輪流轉,以前是她巴巴地想多聽到一點有關他的消息,現今輪到他。
  他沒有上前,她自不會去自尋煩惱。
  就這樣僵持了這一段時日。今天,她突然覺得似乎有力量麵對。
  顧意冬看見喬落的時候,有些詫異,因為他明明看見她已經悠然離去。
  他像個做錯事被抓到的孩子,緊張而心虛。
  喬落說:“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用杜可的話說就是狗血?”
  顧意冬當然不懂,他略帶局促地站著,他自然感受得到喬落的不滿:“對不起……我……不想打擾你的。我隻是,不知道有哪裏可以去,兜著兜著就來了這兒……”
  喬落垂目,看看,究竟是什麽把他們兩個人逼到這個地步。
  意冬,難道你要說有我的地方才是安身之處麽?你真是勇敢,我早就不敢把自己托付給你了呢。
  他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抿抿唇說:“你……搬家了?”
  她終於歎氣,瞥見大樓警衛抻著脖子頻頻打量這邊:“換個地方吧。”
  去了一家高級會員酒吧,安靜高雅,管理精細,皆須刷卡入門。
  包廂裏的燈光柔和溫馨,對麵的男子清瘦許多,燈光下麵容朦朧華美,斂起的眼角似乎斜飛入鬢,像一尊價值不菲的白玉雕像。
  喬落有點恍惚,小的時候迷過武俠,那個時候再見顧意冬,覺得他就像那現代版的一襲白衣遺世獨立的翩翩大俠,微微一笑,就笑盡滿城春色。
  那個時候,真是愛他。
  女孩子似乎都有癡傻的潛質。
  當她看到他與賀夕相擁的照片時,她甚至一度懷疑全天下的男人。
  都怪他,曾經待自己太好,太好。
  於是,如果一個那麽深情重義、嬌慣寵愛自己的人都可以轉眼間得體地扮演他人的丈夫,那還有什麽可以相信?
  她後來想,也許一個再怎麽獨立自持的女孩要是愛了,都要比一個敏感情長的男人的愛情深遠吧。
  簡直是怨婦。
  可是,男人們,你們可知,別管她們表現得多麽驕傲甚至驕縱,她從愛的那一天起,就開始想著,永遠了啊。
  你們可知,從你們說:一輩子。她們就真的開始想著,一輩子。那麽長、那麽遠,都細細描摹。
  多麽癡,多麽傻。
  女人,總是把愛情當作一項終身的事業,而對於男人,愛情不過是他們輝煌事業的小小點綴。也許不同的花樣會讓他們驚喜甚至讓他們悲戚,可是哪怕滾燙的淚水淋上血肉模糊的心髒,也絕不會阻撓他的雄心鐵騎,一往直前。
  他們笑,說:消遣嘛。
  喬落很想再像以前一樣笑得明媚,無懼無畏。
  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傷得太狠、太重。她也許永遠好不了了。
  她失去了對愛情的信任。多麽殘忍。
  意冬,你可知道這是你手把手教給我的功課。
  你在那麽愛我的時候,背棄我。
  我傻傻地守著我們的愛。我還說,我愛的男人,至孝。
  你在依舊愛我的時候,忽視我。
  我悲傷地發現我不再是二十歲的傻女孩了。我發現,原來,世界真的這樣複雜。
  我一心愛著的那個眼神明亮笑容清澈的男孩竟從來不曾簡單。
  你的臉越來越模糊,模糊至麵目全非。
  我用力地攥緊拳頭,惶恐的,可是我那苦苦支撐多年的愛,正在流走。
  服務員輕聲詢問要何飲品,顧意冬沒看那製作得跟古董展品一樣的目錄:“都勻毛尖。”
  “給我祁門。”
  顧意冬看向她,眼中一閃,喬落嚐試淡聲道:“早就不喝綠茶了。”
  瞬間而已,燈光都變得冷然。
  她的確曾愛綠茶的清香和回味甘洌,尤愛毛尖,所謂“飲罷浮花清鮮味”。
  後來改愛醇厚的紅茶也不全是養胃的原因。
  她有一段時間發現自己很難心平氣和地去品那綠茶深處的悠然,反而紅茶的馥鬱和性苦更能讓自己安然。西方人向來偏愛紅茶,她也漸漸的習慣,隻不過,不放糖,偏要生受那份苦。
  回來後也跟顧意冬一起喝過茶,但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叫茶。出口才知,並沒有想象中那麽艱難。
  顧意冬抿唇坐著,眉目間湧動著喬落無力細看的情緒。
  不一會兒,服務生再次進來嫻熟地擺杯派茶,然後輕手輕腳地退出,一時誰也沒說話。
  靜默中,前塵往事撲麵而來,喬落不自在地動了動。
  顧意冬伸手撫在了她的手背上,是她熟悉的溫度,喬落一陣迷離。
  他終於開口:“落落……”
  喬落一震立刻抽手,卻被他緊緊攥住。
  “對不起,落落。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我……真的不明白,我這麽愛你,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我甚至都生生忍住,對你嗬護依舊……可是到頭來怎麽竟然會讓你受到那麽多可怕的傷害……我真的,沒有臉來見你……”顧意冬懇切地看著她,眼中的痛楚不能作假,“落落,我這些天想了很多,我想了很久……我總是想不明白怎麽好好的會變成這樣?為什麽這麽多年過去,我們始終這樣相愛,卻得到這樣一個破敗的結果?”
  喬落眉端一顫,咬住下唇。
  顧意冬垂下眼瞼,緩緩地陳述,明明沒有表情卻生生地透出一股子淒涼來:“落落,你對我失望了,對不對?我也對自己很失望……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我明明已經拚了命的去保全一切,可老天,竟然給我一個這樣的結局。”
  “意冬,你說對了一件事——這就是結局。所以,那些過程就不要再想了吧。”喬落看著他,甚至帶著些溫柔的笑。這麽複雜的事情,對於愛情大過天的她反反複複想了七年才明白,她真的不忍心逼這個花了七年時間逃避、遺忘、建功立業的男人去想這樣煩瑣的問題。她已經足夠幸運了,這個男人畢竟還愛她,有這樣的運氣還強求些什麽呢?
  “不!落落,這不是結局,也不能是結局!我們那麽多美好的過去你難道都忘了麽?十一年前我就發過誓,要給你幸福啊!十一年了,落!這份感情如此不易,這麽多年下來,我們仍然忘不了彼此,難道不應該再給彼此一次機會麽?!”
  喬落垂著眼想逼退湧起的淚意,可是眼淚來得太過洶湧,成串地流下來。有誰比她更清楚這段感情是多麽的不易呢?“也許曾經有一次機會,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了。意冬,這裏……”喬落用手指著心髒的位置,坦然地直視他,笑容哀涼任淚水流淌,“累了,這次是真的累了。我曾以為我還有力氣去愛,我也試著想不顧一切去愛,可是原來不能了,意冬。”
  “過去的那麽多美好,我並不是要忘了。隻是,過去再美那也隻是過去,也隻能是過去。我還要過今後的日子,你能明白麽?”
  “今後的日子?”顧意冬微微側頭看著她,漆黑的雙眸壓抑著痛楚和茫然,“怎麽辦?落落,二十歲的時候,我覺得人生剛剛開始,我覺得失去一個愛人我還有其他、還可以過下去!可是如今我二十八歲,這麽多年的時間我仍然為當初那個決定痛徹心扉!在這麽多年之後,在我知道你受了這麽多苦之後,我一想到你受的苦……我、我就……落落!你讓我怎麽過今後的日子??”
  喬落抽出手:“我是受了很多的苦,有一些我甚至不敢再去回想。甚至不是肉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那種無依無靠的張皇,毫無希望的生活和沒有窮盡的苦難,我甚至不知道我還有什麽可以失去,但總是心驚膽戰地等著老天再次的掠奪……可是,終究是過去了,就像我和你一樣。意冬,過去了。”
  她覺得哀傷:“對不起啊意冬,對不起。是我太傻了,也太自私了。我想,也許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回來招惹你的……你本有那麽完整美好的生活……也許,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錯誤,我本不該回來的。”喬落把顫抖而冰涼的雙手交握在一起,“意冬,別再勉強自己了。即使你說服了自己,說服了伯母,說服了未婚妻,可是你騙不了自己的心,你也騙不了我。”
  “你根本放不下的。意冬,你忘不了你父親的死,你也放不下你媽媽。”還有你的前途你的事業。
  顧意冬死咬著牙:“如果我能呢?”他決絕地看住喬落,“如果我能放下呢?落,你怎麽能這麽冷靜地說這一切都過去了?你看著我!你明不明白你要了斷的是什麽?!啊?我們……這麽多年……我們還……”顧意冬說不下去,額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他覺得喘不過來氣,拳頭攥得顫抖,“你告訴我是不是隻要我能放下就沒有障礙了?是不是?隻要……我能放下我們就能回到從前?告訴我,你的決定……與他人無關。”
  喬落一怔,沒有道理的就知道他說的是賀遲。她心裏是知道的,他一直很介意賀遲,遠勝過鍾進:“意冬,這是我跟你之間的事情,從來都與別人無關……而且意冬,別說你沒感覺到,我們都變了,與他人無關,是我們自己變了。意冬,你還不肯麵對麽?”
  “你變了,我也變了。”喬落艱難地說著,深深地看住他,徑直地望進他的眼底,看見裏麵一片幹涸的茫然。
  那目光的力度如此犀利直接,顧意冬承受不住地側頭避開。
  喬落在心裏嘲笑自己的失落,難道還在等他的否認麽?閉了閉眼睛:“意冬你不要故意模糊焦點。重點是在於——那些,發生了的事情永遠會隔在你我之間。還有這些年的山長水闊,不是一場夢,都真真切切地發生了。一個又一個日子都刻在了我們之間,抹不去。而且我了解你,你是多麽崇拜你父親多麽敬愛你母親!你是多麽孝順的人……我清清楚楚!否則當年我不會走得那麽堅決!因為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可能放下!如今……還有你這些年嘔心瀝血的基業……”
  “顧意冬,不要再逼自己了。承認吧,你根本放不下!”
  顧意冬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神痛楚得劇烈顫抖:“喬落,你也在逼我啊!”他攥住喬落的手,將它緊貼在自己的胸口,“落落,你感受到了麽?我愛你!我愛你啊!什麽苦難,什麽歲月!那又怎樣?我仍然愛你!比你想象中的要深,甚至比我想象的還深!我們不再是少年人了,你不懂麽?這樣一份愛早已融入血肉,我根本承受不起再失去你一次!我失去不起啊……”
  “你失去得起。”喬落掌心下的心髒劇烈跳動,與她自己的心跳一起漸漸連成一片,變成巨大的轟鳴。她什麽都看不清楚了,也感覺不到,卻仍然咬著牙說,跟自己說也跟他說,“你也必須失去得起。意冬,我們當初自願參加這場名為愛情的遊戲,身在局中,就要輸贏甘願。我們必須輸得起。別無選擇。”
  “認輸,很難。我真的知道。”喬落茫然想起那些個日日夜夜,顧意冬的名字像一塊烙鐵戳在她的脊梁上,讓她受盡焚心之苦。她一遍遍從容微笑著自問:為什麽是我們?我們這樣虔誠地相愛,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為什麽要我們來承擔?!錐心刺骨的痛。
  “意冬,我也曾經不甘心,所以我回來。我也覺得我輸不起、我承受不起這個結局。我受不了自己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世間遊蕩,受不了自己不停地尋找一個又一個像你的臂彎,受不了自己……這樣愛你卻愛不到……所以我不顧一切地回到你身邊,我以為這才是我唯一可以獲得溫暖的地方。可是……”喬落停下,抬眼靜靜地看著他,動了動嘴,終究不忍心說出那句“原來我錯了”。
  她垂眼看麵前精致的杯盞,啞聲開口:“意冬你懂不懂,我們隻能輸得起。因為你還有那麽多的責任、夢想,你還有那麽多人在等著你。意冬,我也一樣。”她頓一頓,眼前浮現出那美麗又遙遠的萬家燈火。終於,“我父親,馬上就要出來。”
  顧意冬猛地一震,臉上的神色那麽奇異震驚,他狠狠地閉上眼睛,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握。喬誌國在運作保外就醫的事情他知道,他詢問過醫院,也親自看過病例,確實有據可依,可他直到這一刻才幡然明白,這一切,原來都是要連在一起的!
  他這一刻甚至恨自己對這個女人的了解。
  前麵那麽多的話不過是在為這一句話鋪墊!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麵前蒼白消瘦的女人,深深地做了好幾個吐納才說得出話來:“原來是這樣……這才是重點是不是?你早就規劃好了是不是?!難怪你說別無選擇……你早就決定好了一切!就算當初我不去找你,你也會來找我,對吧?你是故意回來招惹我的……難怪北京那麽大你卻要在我手下做事!在一開始的時候你都已經計劃好什麽時候說再見了是不是?你還跟我說你以為自己輸不起!你一早就規劃好了一切,包括結局!我算是什麽啊?我還跟個白癡一樣……在這裏……在這裏……”他整個人不能抑製地激動起來,眼神受創又激狂。
  “你說,你不想告訴我……你根本是怕……怕我會動搖你一早做好的決定,對不對?!”顧意冬搖頭笑了起來,“喬落!我看錯了你!你竟然,你竟然……你把我當什麽?這樣戲耍我讓你覺得很過癮是不是?一件可悲可笑填補空檔的玩具?!”
  麵對顧意冬的陌生的怒氣和渾然的氣勢喬落有一絲顫抖,但很快遏製住。她死死扣住桌沿,保持著堅定的姿態,快速說:“顧意冬,我隻不過是做了跟你一樣的決定。你說的沒錯,我是故意的,可是我為什麽非要回來?”她也笑,“你顧意冬不是一直很篤定我喬落翻不出你的手掌心麽?你怎麽忽然失去了自信?不,你千萬別看輕自己。我原本的確如你所說,規劃好結局,守著舊事怕你動搖我。可是,我根本高估了自己,顧意冬,不需要往事不需要你的愧疚或者深情如昨,你隻問我一句‘你過得好不好’我就一潰千裏。”喬落狠狠抹去不爭氣的眼淚,“不過,好在我也高估了你,看錯了你。確切地說,我這樣堅定還是拜你所賜……”倏然住口。回來時就想好,願賭服輸,最後都要保持風度不是麽?那又何必最後這樣怨婦姿態,“你現在太不冷靜,我們多說無益。”她拿起包就走。最困難的話已說完,喬父是他的痛腳,他需要時間消化。
  “喬落!”顧意冬猛然站起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她,咬牙恨聲道,“我不會放你走!你別指望這樣輕易地跟我一拍兩散!我也不會讓你如願以償!父女天倫是不是?你做夢!你等著我會……”
  “你不會。”喬落打斷他,心裏氣得要命,卻隻是回身平靜地看他,直視他受傷的雙眸,疲憊且神傷,“你不會。意冬,你根本對我狠不下心的。”
  顧意冬被那平靜篤定的目光徹底擊潰,他像一隻受傷的猛獸,惱怒又悲哀,靜默片刻,放開喬落回過身一拳狠狠地擊在茶幾上。
  茶杯跳起來,滾落在地,變得四分五裂發出清脆的破裂聲。可是這樣渺小的傷痕怎會引起兩人的注意。
  喬落離門隻有一步之遙,卻怎麽也提不起步,還是走回來。她緩緩伸手撫住顧意冬因用力而顫抖的手臂。
  顧意冬驟然回身,一把將喬落狠狠地擁入懷中。良久,終於破碎地說:“不行……真的不行……落落,你怎麽能說這些話?你怎麽說得出口?!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多麽的想你?你知不知道這段日子我過得多苦多難啊?你知不知道……落落,我這麽愛你啊……我不再計較你怎麽回來的……我什麽都不計較了……再給我們一次機會……你給我時間……我試著放下……落落,我發過誓,要給你幸福啊……你都忘了麽?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的啊……”
  喬落從不知人可以心痛至此,她閉著眼睛,深深吸取這個她無比眷戀的懷抱的味道,淚水滂沱。
  意冬,為什麽,為什麽你現在才跟我說這句話?為什麽在我癡傻的信仰愛情看不到現實的時候不跟我說這些?為什麽在我見識到了你的改變你的冷酷之後才跟我說這些話?為什麽在我終於向命運認輸的時候才跟我說這些話啊?!
  “意冬……”喬落的聲音因抽泣而斷續,“我給過你機會,太遲了……”
  太遲了,意冬,我的夢醒了。

  第十三章 也許我們都會輸
  夜風拂麵,街燈映照下更襯得他濃眉深目,目光流轉間,說不盡的意態風流。
  整得喬落都跟著一晃神,腦袋裏迅速閃過一個詞——恃美行凶。
  數日後,喬落從監獄出來的時候臉上帶著釋然的笑容,多日抑鬱的心情一掃而空。
  手裏捧著監獄長剛簽署的取保書,高興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已經是傍晚,悶熱的盛夏終於過去,心也似輕快起來,沒多想就拿出手機直播大洋彼岸,電話一接通她就興奮地說:“遲!我爸這月末終於能出來了!”
  那邊卻說:“喂?落落麽?你說什麽?我沒聽清。”背景嘈雜,音樂陣陣,笑語聲聲。
  喬落甚至聽見嬌軟的女聲在側:“賀少不要跑嘛,這杯說什麽也要喝的!”
  她就這樣僵站在車水馬龍之中,直到汽車鳴笛才幡然醒來,不管那端再怎麽呼喚,直接關機。
  最近喬落很忙。
  審視了一下自己的生活狀態,得出一個“非常不滿意”的結論。
  她可不能以這樣的精神麵貌迎接爸爸。
  她的人生走了這麽多年到今天,能交代的交代完了。沒交代的,單憑她一人之力一時半會兒沒什麽轍。怎麽辦?漠視它,使勁漠視它!
  以為不會說的,說了。不敢說的,也說了。連不能說的,都說了。
  她還怕什麽啊她?
  她現在簡直是半個潑皮,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氣勢。就差高舉旗幟大喊:“讓悲傷來得更猛烈些吧!”
  其實不過是知道,真的過去了,最痛的都過去了。
  不敢說痊愈,畢竟這傷口太深太慘烈。但她知道,傷要慢慢地養,她有耐心。
  像是一場大病過後的脫胎換骨,明明鉚足了勁的吃了,可是整個人仍然狠狠地瘦了一圈。
  喬落樂觀地安慰自己,這種免費減肥幹吃不胖的差事哪找去啊?可遇不可求啊!以《傾城之戀》的理論,她折騰了這麽多年保不準就是為了這幾斤肉呢!
  於是她抻抻胳膊伸伸腿,開始尋找那種遺失已久的對生活的激情。
  雖然某人說她,扣什麽大帽子?!根本就是為失戀轉移注意力!
  切……自助者天助之,失戀多好啊!這年頭誰沒失過戀?這樣想想,就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世界真美好。
  這天中午直到一點才得空下樓去餐廳點餐,竟然在電梯裏見到賀夕和陳俞康。喬落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點點頭算是招呼。
  電梯中空氣僵滯,喬落反而最是自然,陳俞康左右看看開口:“原來你在這裏工作,可還適應?”
  “嗯,還好。”喬落笑笑,禮貌回問,“你們工作也都順利吧?”
  “順利!最近形勢好,這大陸金融市場很活躍……”
  賀夕卻打斷他,冷冷開口:“我們來是要做一個債券發行的委托案,本來我們是已經有固定的合作投行的。”
  喬落愣了一下,覺得還是應該擺清立場:“這樣啊,我並不知道。”
  電梯先到餐廳,喬落直接忽視那兩道探視的目光快步告辭走出,奔到吧台:“吞拿魚三明治!”
  角落裏有人喊:“喬落!”
  喬落拿了吃食走過去坐下來,撕開包裝咬了一大口才口齒不清地打招呼:“嗨,商雨。你也才吃飯啊!”
  商雨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纖細白皙,甜甜地皺著鼻子笑起來:“我都習慣了,你們最近也這麽忙?這時候才吃飯,你這注意力轉移得有點過了啊!”
  “瞎說!有幾個風險投資的案子。”喬落百忙中白某人一眼。
  說巧也不巧,她們是大學同學,喬落來這裏工作第三天在大廳遇到,商雨看見喬落二話不說尖叫著撲上來:死喬落!這麽長時間都不聯絡我們!擔心死我們了!
  她們本來是很好的朋友,但喬落去美國後一連串變故下來,便漸漸失去了聯係。
  其實要是想用心找,他們係的同學如今大都奮鬥在金融業的第一線,而且大多數留在北京,所以碰不到同學才更奇怪。
  這個外表柔弱的女孩專業強悍,在業界有她的名號,待人接物自成一格,看問題很有自己的想法,年紀輕輕卻是MT的開山元老級人物。且與喬落的中台不同,做累死人的投行前台(front office)。喬落想想還是問:“達啟信托要跟咱們合作債券發行?”
  “嗯,他們原本有一套很完善的運作體係,這次不知道怎麽忽然找上咱們……啊!你這個小妮子!”商雨眼睛亮起來,伸手又要掐她,“還跟我裝是不是?!我就說怎麽一點風聲都沒有,整了半天顧意冬是奔你來的!”當年顧意冬和喬落最是濃情蜜意的時候商雨正參與其中,風華溫雅的校園王子深情無悔地為喬落鞍前馬後地照顧打點,那可真真羨煞了一眾旁人,動不動就嚷嚷著讓他們請客吃飯,喬落也從來大方,經常叫了大家一起聚餐玩樂。顧意冬從來就有一種出眾的沉穩成熟,而且但凡看過顧意冬當年那一往情深的癡戀目光和對喬落那無怨無尤的細心嗬護後,沒有人能相信他這輩子還裝得下第二個女人。所以盡管經年日久,現在一提起,商雨仍然理所當然地認為是這麽回事。
  喬落無奈地笑著躲閃,麵對朋友她也從不矯揉造作,隻是聳肩:“我真不知道,我這是剛在電梯裏碰到賀夕才聽她說的。”
  商雨聞言也沉默,賀夕是她們直係師妹,她當然知道,更何況當年她和顧意冬訂婚的事情鬧那麽大。
  “周末逛街去吧?”商雨眨著眼睛轉移話題。
  “你找你們家宋少吧,我這周末有事了。”
  商雨垮下小臉:“宋海又去摩納哥賭錢了……”
  喬落看著眼前的三文治也有點失去了食欲,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商雨,你……想好了?”
  她總覺得自己有點責任,因為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當年商雨就不會認識宋海,那麽也許後麵的糾葛就不會出來。
  商雨低下頭,眉梢黯然卻嘴角帶笑:“我一直沒跟你說過吧,我喜歡他,很多年了。當初在飯桌上他攔過我的酒說:這小丫頭的酒我代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喜歡他,喜歡他的成熟,喜歡他的男人味,喜歡他說我不懂。嗬嗬……傻吧?”
  喬落微笑不語,她哪裏夠格說別人傻?
  “我跟自己說過無數遍,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沒結果的。落落,畢業之後我見過他十三次。我真的架不住這麽一次次地看見他又離開他,然後一直盼著什麽時候還能再見到他……”她抬起晶晶亮的眼睛,“這次是我主動的。落落,我們不年輕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後悔,但我真怕自己一輩子遺憾。”
  喬落默然。
  遺憾,這兩個字的分量,太沉重,往往壓得人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第二日上班喬落就被通知開會,會議室裏一麵坐著以顧意冬為首的達啟的人,一麵坐著以王經理為首的自己人。
  不過顯然,屋裏不論男的女的都更願意把眼睛黏到達啟顧總的身上。
  想來這好像是頭一次喬落在談判桌上見到顧意冬,真是個出色的男人。深色西裝之下他整個人都像一把溫潤且價值不菲的古劍,鋒利但不張揚。
  王經理是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五短身材,精明能幹,喬落估計他在三十五到四十五之間——因為服飾像三十五,臉孔像四十五。
  合作談得很順利,聽到顧意冬含蓄地表示由於喬落原本在達啟出色的表現使得他對這個合作更具信心時,王經理樂嗬嗬地笑起來,精明的小眼被埋得看不見:“既然這樣,那喬落你就多多協助,畢竟你兩邊都熟,達啟的案子你就多多費心了!”
  喬落微笑應承,對齊刷刷的犀利目光視而不見。
  散會時大家紛紛起立退出,顧意冬卻溫文開口:“可否請喬小姐稍留片刻?”
  喬落還沒開口,王經理就頻頻點頭:“好好!那喬落你來送顧總,多介紹介紹啊!”
  喬落皺眉,覺得於理不合,但兩個頭兒都這樣說,她隻得留下。
  顧意冬卻隻是緩步走到她麵前,壓低了眉目,顯出了一種深沉的無奈和蒼涼,低聲說:“我沒有別的辦法,你不接我電話,隻有這樣才能見你。”一雙眼深深地看著她,瀲灩地閃著她必須回避的執念。
  喬落知道他現在已經無法再去她家堵人,因為他也知道她父親即將出來,他不願麵對。心中澀然,隻能看著他說:“你這又何必?”
  達啟信托的人都目光不定地看向這邊,喬落不用看也知道賀夕臉上的黯然,一時間心浮氣躁:“顧總,我送你們下樓。”轉身就走。
  顧意冬默默地跟在後麵,在她耳邊說:“我們談一談好不好?一起吃個飯?冷靜的談談。”
  喬落按下電梯,回頭直視顧意冬,笑容得體:“顧總,過去在達啟我學到很多東西,我很懷念。但我覺得現在這裏的環境更適合我。希望我們這次的合作能夠順利愉快!”
  顧意冬轉頭看向電梯門,神色漠然冷硬,輕聲地說:“我不認輸。”
  她知道他們現在幾乎一個跑一個追的關係並不是長久之策。畢竟是漫長的十一年擺在那裏,而且所有的青春年少全部相關,幾句冷言冷語根本無力了斷。
  可是在彼此不能冷靜的時候,說什麽“兩個人冷靜的坐下來好好談談”不過就是在給死灰複燃找一個風口而已。
  她也不能相信自己——能否在再次麵對他哀軟的目光時,仍克製住自己不撲入他的懷中汲取溫暖。
  她的傷口還太新鮮脆弱。
  回到辦公室就全心投入到工作中。
  八九月份的天氣,明明白日很長,她再一抬頭竟然已經華燈皆上。
  “做完了?”帶著廣東口音的男聲,還算悅耳。
  喬落一驚,抬頭看見龍濤,她詫異地挑眉:“你還沒走?”她恍惚記得似乎在下班時間他照慣例約自己晚餐,然後自己照慣例拒絕,沒想到這麽久過去了他還沒走。大概有兩三個小時了吧?喬落看一眼表——四個半小時!現在竟然已經十點半了!
  天,這麽晚了!
  她看看桌上的材料,明天的都完成大半了!
  啊……喬落摸摸肚子,好餓!因為胃不好所以她隨身都帶著零食,不知何時塞進肚子裏的兩塊提拉米蘇早就消化得無影無蹤了。
  龍濤微笑地看著喬落,躊躇滿誌地說:“怎麽樣?餓了吧?一起去吃個飯吧!”
  喬落微皺眉頭:“你還沒吃飯?”她看男人露出一抹算計之內的笑,趕緊開口,“你可別說你等我呢!”口氣有些僵硬。
  龍濤笑得有點掛不住,隻是答:“我也有一些其他的案子,提前看看。”言下之意仍然是等她呢。
  喬落不知怎麽很不喜歡麵前男人的笑容——太過精明。顧意冬的笑是一種溫雅,背後有強大的涵養底蘊支撐;賀遲的笑灑脫爽朗,能透出骨子裏的拓達大氣。可是這個男人,喬落收回目光,雖然憑良心講他還真的是五官端正,麵貌上等,聽說也頗具能力得領導賞識,但總覺他似乎鋒芒太露,步步緊逼的勁兒讓人很不舒服。
  喬落心裏哀歎:完,被那兩個老小子養刁了胃口,這還怎麽找婆家。
  龍濤見喬落低著頭徑自收拾著東西並不理他,隻得再開口:“喬落,現在就剩咱們兩個人了,一起去吃個飯吧?”語氣中有刻意營造的曖昧氣氛。
  “我家裏都準備好了,很近,我回去就吃了。你餓了就快走吧!”喬落眉目不動地收拾桌麵,說著引人浮想聯翩的話。
  “你回去也是自己一個人。我知道一個館子很不錯,離這兒也很近。一起吃完我送你回去不好麽?”龍濤的接答很篤定。
  喬落一聽,知道他這是做了功課了。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商雨那小女子的熱心,她一向不看好她跟顧意冬,巴不得自己趕緊揮揮衣袖另嫁他人。
  她有些無奈,怎麽今天大家都要跟她吃飯?
  “我真的不想出去吃,今天很累,想盡快回家休息。”語調疲軟但語氣堅定。
  不是不能跟同事吃飯,但如果這個同事企圖明顯,那麽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一時心軟隻能使以後更加為難——下次他就會說:上次一起吃飯不是很好,怎麽這次不行?那她就要想更複雜的話來拒絕。畢竟一個辦公室裏抬頭不見低頭見。
  況且這個龍濤在公司還有不少的女粉絲,喬落根基不穩,可不想這個時候樹敵。
  “不會占用很多時間的。我聽說你胃不好,這家館子我留意很久了,是喝湯的好地方,很補。你工作這麽辛苦,正好補一補。”
  這話說得在情在理,但卻讓喬落開始不爽——如果是朋友,這是善意的勉強,如果不是,關係沒到那一步,她都說很累了,這實在是有些不夠尊重了。
  “我真的不想去。”喬落硬邦邦地回答,失去婉轉的耐心。
  “為什麽不想去呢?你不是很餓也沒有吃飯?你回家還要自己準備,我請你喝湯,然後送你回家不是很好?”龍濤仍舊誌得意滿。
  喬落壓抑住翻白眼的衝動,她是明白了,這位少爺純屬自我感覺良好,聽不懂拒絕。
  她隻好說:“你看,”喬落攤手,希望吸引他的注意力,不要隻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我想我有拒絕的權利是麽?”喬落雙眼看住龍濤,好脾氣的循循善誘。
  “是。”龍濤直覺地回答。
  喬落笑得歡快,聳肩答道:“那我行使我的權利。”
  實在沒精神理會臉色灰白的龍濤,喬落整裝下樓,卻愣在門口。
  隔著旋轉門,安靜的街道上靜靜地停了兩輛車。
  一輛車牌彪悍的路虎泊在樹下陰影處,一輛白色賓利GT-S在路燈下泛著刺目的光。
  哎呀,桃花運哪!
  喬落在心底捏著嗓子怪叫。
  這劇情!真是絕了!
  原來賀遲出差回來了啊,這個白癡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還是要吸口氣,壯壯膽。
  推門出去,噔噔噔向車跑去。
  拉開車門就跳上去哇哇叫:“開車開車!餓死了!”
  賀遲正在吸煙,可能是喬落動作太快,他有點兒沒反應過來。臉上還有些沒退的深思,就這麽幽幽地看著喬落,看得她有點毛,推推賀遲:“哎,你看什麽呢?你別說你不是在等我啊,我告訴你不是也得是!趕緊領本姑娘吃飯去,我都餓傻了!侍候好了本姑娘,我說不定一時心情好——就發發善心放你回去接你的鶯鶯燕燕!”
  賀遲撲哧一聲樂了,懶洋洋地撚滅了煙啟動車,喬落暗舒一口氣,這才覺得車裏溫度上升,能正常呼吸。開了窗看外麵,後視鏡裏白色賓利越來越遠,終於不見。
  “吃什麽去啊?”試了試,聲音有一點兒啞,喬落閉眼,“我告訴你啊,本姑娘可是推了兩個飯局,你可要珍惜機會,不準糊弄我!”
  “那你想吃什麽?”賀遲今晚頭一次開口,聲音竟然比她還要啞得多,聽得喬落心一顫,趕緊嬉皮笑臉地說:“火鍋!麻辣火鍋!我都饞火鍋好久了!”喬落本人無辣不歡,可惜之前胃出血住院的事情被賀遲禁口了很久。明明前一段時間天高皇帝遠,但她不知怎麽想了又想終於還是沒有去。
  賀遲一邊打著方向盤轉彎,一邊牽著嘴角,笑看了喬落一眼。
  夜風拂麵,街燈映照下更襯得他濃眉深目,目光流轉間,說不盡的意態風流。
  整得喬落都跟著一晃神,腦袋裏迅速閃過一個詞——恃美行凶。
  天哪,她今天一定是太累了。
  而且,賀遲的那一眼,深沉得不像話,也就不到一秒的時間,喬落手心都快流汗。
  他低沉的聲音回蕩在車廂裏:“火鍋?好啊,”他揚眉,“別耍賴。”
  最後喬落看著那古樸卻精美的招牌,嘴角抽搐。
  藥膳火鍋。
  周末還是推了商雨逛街的邀請,喬落約了幾個工人給她的洗手間換防滑地磚,她在一旁看著看著就有點兒走神。
  這一周很累。
  她原來愛慘了顧意冬外表溫和內在堅定的勁頭,如今換到自己吃苦那可真不是好玩的。整個公司的年輕女孩都開始為顧總的頻頻出現沸騰起來,她在麵對繁重的工作之餘,還要想著怎麽躲他,最難的還是如何堅守自己的心,不被他打垮陣線,真的非常的辛苦。
  這樣折騰下來搞得她現在像一隻困獸,煩躁不安,精神委靡。
  出神間,工人問話她都沒聽見,卻是身後傳來聲音回答:“行了,你們走吧,回頭支票叫你們頭兒來管我要!都給我仔細了啊!要是發現哪裏有問題有你們瞧的!”
  一個領頭模樣的人連忙點頭哈腰的笑道:“看賀董這話說的!這賀董自己家的事兒,我們哪敢有一點兒糊弄呢!我們頭兒說了,這點兒小零頭哪好意思管賀董要,您念著我們盡心就成!上次公司裏的事還多虧賀董幫了大忙,能給賀董跑跑腿那都是我們應該做的!”
  賀遲噙著笑,麵容帶著自然的矜貴,也不推辭隻是點點頭:“行,今天辛苦你們了,你叫什麽名字?”
  喬落覺得索然,轉身往廳裏走,蜷到沙發上抱著抱枕不說話。
  賀遲送走了人進來,走到喬落跟前不說話隻側頭看著她,瞅著她氣鼓鼓地瞪著眼睛像個凶狠的小青蛙,不禁樂起來,再一看可不好,姑奶奶眉毛都要豎起來了,趕緊賠笑:“別介啊,我錯了還不成麽?您老有不滿就說,看我哪兒不順眼就批評啊!別自己憋著,我都虛心接受!”
  喬落就凶巴巴地說:“誰讓你進來的?”
  賀遲眨巴著漆黑的大眼睛看著她:“報告戶主!你這門開著,我敲了半天門也沒聽見人回答,我知道你這兒今天裝修,就進來看看。”
  喬落轉轉眼睛才想起來,自己這一個弱女子麵對一幫不認識的工人,就留了個心眼沒關大門,以防萬一。一時間氣焰有點削弱。
  轉念又瞪眼:“誰讓你進門不換鞋的?!”
  “哎喲!姑奶奶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我這不想著他們也沒換鞋到時候一起擦嘛!”
  “還敢強嘴?人家都戴鞋套了!”
  “不敢不敢!我一會兒就擦一會兒就擦!”賀遲縮著高大的身軀,笑嘻嘻地看著她,喬落咬咬牙,又一瞪眼:“還有!誰說這是你家的?!”
  “這事兒不賴我啊!”賀遲無奈地一攤手,臉上帶著滑稽的委屈,“這可不是我說的!隻不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是吧?賀太太?”
  “臭美吧你!”喬落氣呼呼地把抱枕砸向他那張欠揍的臉皮,卻被他輕鬆躲過,一麵嚷嚷著:“謀殺親夫啊!”一麵樂顛顛地跑去擦地。
  賀遲忙完了邊擦手邊往回走時,喬落正埋頭跟一袋楊梅較勁。
  明明有撕口,可那撕口圓滑無比,怎麽撕也撕不開。喬落上來倔勁兒,非要從這兒打開,生拉硬拽了半天,手指都紅了還是未果。
  氣得她大罵一聲把那袋楊梅遠遠的摔出去:“啊——王八蛋!都跟我作對!”
  賀遲回來剛好看到這一幕,忍著笑把手放到喬落的肩頸,輕重適度地按壓著,一邊用哄小BaBy的語調說:“哦……哦……不鬧啊,乖。小的現在去替公主收拾它!”
  喬落小手一擺,繃著小臉威嚴地說:“不必!這等不知好歹的逆賊就該發配邊疆,永不錄用!”
  賀遲揚聲大笑:“大人英明!如此不識抬舉的亂臣賊子的確是應該施以重責!”
  喬落煞有介事地點頭:“確實不識抬舉。”
  轉頭又從零食筐裏拿了一袋腰果。喬落屬於少食多餐型胃病患者,家裏隨處都備有諸多零食。
  賀遲在她耳邊道:“我來。”聲音低沉而磁性,喬落隻覺耳邊的空氣都跟著嗡嗡震動。
  莫名其妙的,轟地一下子臉就紅了,飛快地把臉埋入懷裏的靠墊:“算了算了!我不吃了!”
  “你不餓麽?”賀遲壓抑著語氣中的笑意。
  “餓……家裏沒其他的了,我不想出門……”
  “不用出門,今天有田螺騎士。”
  喬落到廚房一看就傻眼了。
  賀遲將最後一個餐盒裏的菜盛進盤子,對她露出一個特別陽光的笑:“蘆筍百合炒蝦仁,銀耳雪梨,白花菜鯽魚湯,四寶燉乳鴿,還有你鍾愛的糯米藕。”
  喬落眨眨眼,有點兒感動:“這些,這些好像都是……”清心去火的。
  “沒錯!都是預防更年期提前的!”
  “賀遲!”
  新一撥校園招聘會如火如荼地展開。正是九月,喬落他們投行也將眼光瞄準了幾所頂尖的高校,想攬一批人才共圖擴張大計。
  王經理早早就在辦公室裏安排。
  辦公室裏的人正七嘴八舌地討論著,王經理忽然一拍大腿:“對了!喬小姐,你是不是B大的?”
  喬落從案子中抬起頭來,有些莫名:“是啊,不過我沒有念完……”
  “那個不怕的!”王經理一擺他肥厚的大手,自以為有派頭地踱著方步走過來,一邊說一邊把手放在喬落的肩膀上,“這B大的學生向來倨傲!我正好收到他們一個什麽什麽社團的邀請函,咱們也去B大辦次講壇,給這幫毛孩子長長見識!看看咱們MT的實力!”
  喬落側身站起來,貌似為了尊重,避開那隻鹹豬手:“嗯……在校園辦講壇確實是最有效的打響名號的方法。”
  “不錯!所以我看幹脆就讓喬小姐去!雖然你來MT時間不長,但你算是B大應屆生的師姐,人長得漂亮又有氣質,相信比我這個老頭子去更有號召力!”
  喬落直覺地抗拒,正要開口拒絕,王經理精明的小眼一閃搶先開口:“怎麽?有什麽困難?”
  喬落一愣,困難?
  不,還有什麽困難?
  挺直了腰:“我盡力。”
  她的生活中,早已沒有困難這個詞匯。
  她為什麽要抗拒?
  她偏不,她從未做錯一件事,她無須回避,她要回去,她還要昂首挺胸地回去。
  繼續正常的工作,寫演講提綱,準備PPT演示……喬落又開始回到剛進MT之初那段夜以繼日的時光。
  她本來還納悶MT中B大畢業的也不少,怎麽就落到她身上,至少商雨就是嘛。可是現在也明白了,這任務要是交給商雨,她本來就12個小時的工作量,那就真不用睡覺了。何況人家還要配合宋少爺的時間表,唉,新人……
  顧意冬照常麵容淡定目光深邃地來MT“例行公事”,賀夕照常形影不離地伴其身側,臉色黯然卻意態堅持。杜可私下已開始抱怨賀夕:“幹什麽天天跟個護犢的老母雞一樣,什麽大案子啊,還天天跟著來?!”年輕的女孩自然不會埋怨英俊的老總手伸得太長,反倒抱怨應司其職的美貌女經理。
  喬落繼續保持靜默,隻是在往來間,不著痕跡地冷然撤出被顧意冬刻意撫住的手掌。
  然而他手心的灼熱溫度燒得她一整天心煩氣躁,不得安寧。
  這周末就可接父親出來,下周二是演講的日期。喬落為了能留給父女一個安然恬靜的周末,周四留在辦公室加班,希望能將全稿趕完,下周一隻需簡單校正就好。
  她是個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的人,這段時間她不隻捋了幾遍MT上上下下的關係體係,還背了大量的MT曆史和曆年的重大新聞變革,生怕到時候被古靈精怪的學子們問掛在講台上。
  月上樹梢,她揉揉僵硬的脖子,將目光投向窗外。
  她隻看得見寥寥樹影,忽然有一種想進一步眺望的念頭。
  站起身向窗邊走去,想看看街邊是否還停著那輛有著讓警衛驚疑的牌照的路虎。還差一步……終於還是站住,搖頭笑笑轉身回座。
  燥熱一天的心漸漸歸位,覺得莫名的平靜。摸出一塊巧克力吃掉,喬落揉揉臉再次專注地對著屏幕。
  距她一步之遙的地方,路虎的主人和賓利的主人卻並肩倚坐在白色GT-S華美的車前蓋上,苦笑著互捶肩膀。
  月朗星稀啊……賀遲仰天慨歎。
  這個死女人,早就知道她是個不安分的丫頭,這會兒給他整什麽新學期新氣象啊……變工作狂人了……啊……餓啊……
  可憐他這作為迎奧運重點基建班底的主要組織人,腳不沾塵地忙了一天還要空著肚子藍著眼睛等這個死丫頭賞臉啊……
  摸出一根煙來。
  “靠!”zippo竟然打不著火了!賀遲憤憤不平,早就說這個破牌子矯情,看吧!誰能記得總灌火油啊!
  他再歎一口氣,了無生趣地癱軟在椅背上。
  要不上去煩煩她?
  耙耙頭發……孬啊……想想將麵對那雙怒火熊熊的眼睛……還是算了吧,他可不承認自己怕她……這、這不過是因為他知道她最近壓力比較大,火氣比較旺……不舍得再給她添亂嘛……
  他打個嗬欠……疲乏啊……操勞啊……
  百無聊賴地打開車門,懶洋洋地向白色賓利走過去,敲敲車窗:“哎,給個火。”
  顧意冬看他一眼,啪地給他點上煙,也打開車門意態瀟灑地走出來。
  兩個人臉上都不見一絲尷尬或是不自在,坦然得很,像是約好見麵的老朋友。哪裏看得出兩人在這棟大樓下幾乎夜夜較勁地共等一個人等了快一個月。
  大樓的警衛突著雙眼,幾乎貼在玻璃門上,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兩個人,詭異啊……
  賀遲拍拍GT-S的車前蓋:“怎麽樣?”
  “賓利還能怎麽樣?就像你之前跟我說的——夠嬌嫩的。”
  “我聽聲發動機不錯啊。”
  “那是必須的啊,兜一圈?”顧意冬晃晃鑰匙。
  賀遲歪歪頭,哪有男人不愛車。
  “算了,太窄,賓利運動總讓我伸不開腿。”
  “是有點兒,不是為了好看嘛,我也是被逼的。” 顧意冬拉開領帶,也坐到車前蓋上,“不幹基金公司誰要開這麽招搖的車?又不是馬戲團的。”
  賀遲一口煙差點兒嗆到,捶他:“行啊,我看你精神頭不錯,還能開這麽有水準的玩笑哪!”
  “那還有什麽辦法,畢竟不是十七八了。天天愁苦著一張臉也沒人會覺得你更在乎。”
  “可也不是誰都像你這麽抗壓耐磨的。”
  顧意冬側頭看他:“你想說什麽?”
  “你心裏清楚——你逼得她太緊了。她走過再多坎坷的路也還是個丫頭片子,消化不了那麽多情緒。現在整個兒一火藥桶,這天天是碰哪兒炸哪兒,兄弟我是快徹底讓你玩犧牲了!”
  顧意冬也低頭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才說:“你以為我想麽?看她這樣我也心疼。可是,我不敢。賀子,你心裏也清楚,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逼得這麽緊。”
  顧意冬笑著扭頭看他:“要不,你先退?”
  賀遲一愣,漆黑的眸子對上顧意冬幽深的雙眼,眸中快速閃過各種情緒,最終還是自嘲地笑著搖搖頭,俊朗的臉上有隱隱的無奈。
  顧意冬也是一笑,整個人在路燈下顯得柔和。意料之中啊……他再開口,完全是老朋友閑談的語氣,從容坦然:“我不敢放手,我怕……現在哪怕退一步就再也得不回來。我不得不承認,這七年下來,也許你已經站在離她更近的地方。我沒什麽好說的,當初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當年沒有想到,原來忘記一個人竟然這麽難…… 但這後果我必須承擔。我幾乎沒有追女人的經驗。嗬,窮小子可以送貴重的禮物表決心,我們卻隻能用這種笨方法告訴她誠意不是麽?”
  “意冬,”賀遲喃喃,聲音輕到近似歎息,“你要的太多了……”
  顧意冬的瞳孔劇烈收縮,良久,也是輕聲答:“我隻想要回我原本擁有的……”
  賀遲看他,問自己,他們這種人別管外表如何都是本性霸道唯我獨尊的人,這個圈子裏比這更霸道的事多到變成默認成分,如果沒有喬落,如果不是喬落,他還會不會苛責顧意冬,他的朋友?
  他耙了耙頭發,轉換了輕鬆的口氣:“可是意冬,你別說你不懂,你現在正在無形中把她推向我。以前我約她吃飯可沒這麽容易!不說刀山火海也得下趟油鍋啊!”
  “我知道,現在的我儼然是她避之不及的妖魔,你是她九重天上的救星。”顧意冬也自嘲地笑,“正是跟以前倒過來了……可是我退了,你就有精力把你那些泡妞的技術抖落出來了。賀子,我是不會上當的。”顧意冬雍容地看了賀遲一眼。
  賀遲撫掌大笑:“哈哈哈,得!還真是拐不了你啊!”
  “你小子!”顧意冬笑著一拳捶向他,並不惱怒。
  快三十年的兄弟,兩人心中都有默認的共識——哥們兒歸哥們兒,女人歸女人。
  賀遲悠閑地吐著煙圈,顧意冬停了笑,反將一軍:“賀子,雖然我很清楚你對她的影響,但你也同樣清楚她心裏仍然有我,所以這麽些年你也不敢逼她,到現在仍在打朋友的擦邊球。因為你知道以落落的個性——挑明就沒有退路。我……就是錯在這裏了……你能忍,這點我服氣。但同樣的,你也沒比我多占多少優勢,你們之間的困難又何止一個門第之差?你以為她心裏不清楚麽?你這張朋友牌又能打多久?”
  賀遲低頭,撚滅了煙蒂,抬起頭來,眉目拓達:“你說的都沒錯。我們之間的困難的確很多,但卻從來不在我這裏。我既然敢追她,就有信心整理好我這邊的問題。但是意冬,你可不同。”他忽然笑了,帶著三分邪氣和隱隱的霸氣,“而且坦白講,贏你不是最難。隻要一點——多一點點優勢,少一點點困難,就夠了。”
  顧意冬眯眼:“我可以理解為你在向我挑釁麽?”
  賀遲大笑:“不,”目光深邃,“我也是在賭,否則我大可不必要她跟我一起回來。我隻要催賀夕趕快把婚結了,你們自然沒戲。但是這樣,你永遠都在她心裏。”
  顧意冬沉默一瞬,答道:“看來我倆都沒有讓你失望。”
  顧意冬怔怔地看著手裏的煙,他在這個充滿算計和交易的世界裏早已遊刃有餘,此刻麵對賀遲的棋局,他內心驚悔交加但外表卻能鎮靜自若。可是麵對喬落,卻風度盡失,隻覺天崩地裂難以承受。他甚至一點兒也不怪賀遲算計他,隻恨他自己之前盲目的自信還不懂得珍惜,是自己的不慎。他也並不懷疑他們之間的友誼,他相信如今他有難,隻要不與賀遲的家人硬碰,賀遲仍會像多年前一樣傾盡所有地支持自己。而顯然,如今喬落已被他劃到“家人”的範疇裏了。顧意冬覺得不安。
  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你賭輸了呢?”
  賀遲收斂了表情,目光莫測地看著前方,側臉堅毅:“我不會輸。”
  “我是說如果——如果你輸了,你,能認輸麽?”
  “我不會輸。事實上是,如果沒有絕對的勝算我不會讓她回來。而你,也一直無法和賀夕成婚。你們,都要一直等到彼此之間能放下過往、交代了前塵往事時候,才能再說其他。”
  顧意冬看著他狂狷的臉簡直想揍他,可這就是賀遲,他做事從來就是這樣。
  但顧意冬還是不信:“你是說兩年前你領她回來時就知道她今天的決定?”
  賀遲噙著笑看他:“如果我說是呢?”
  “你憑什麽?”
  “憑四年前她在她媽病床前發誓——原諒她父親並且孝順他。”賀遲想起那時的情景仍覺心痛,“意冬,我們都知道,喬落的內心向來堅定剛強,她答應的事一定做得到。抱歉意冬,那個時候我就比你少了那麽一點點困難。”
  顧意冬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隻是反問:“不會輸的賭局也叫賭?”
  “我會輸,但不是輸給你。我說過贏你不是最難——但你想過麽?如果不是你……卻也不是我呢?”
  顧意冬心頭一跳:“什麽意思?以你的性格應該早就做好了萬全準備,場中隻留有你我吧?”他忽然湧起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這場較量中,他太被動了。雖然他入局早,但現在這卻是他唯一剩下的優勢。空白的那七年完全在他的掌控之外。
  賀遲的眼睛深不見底:“我是。這麽些年我沒有在喬落的周圍放進任何一個可以威脅到我的男人。她也許是不知道,也許是不在意。可是,如果到最後,她要的連我也給不了呢?
  “那我是不是要困她一輩子?所以即使我贏了你也仍在賭——我在賭她的幸福是否在我這裏。”
  顧意冬猛地一震,一失神,手中的煙掉到地上。
  他憑借舊情緊逼,賀遲挾恩情製衡,可是,他們都會輸,卻並不是輸給對方,而是輸給喬落的幸福。
  他不肯認輸,因為他堅信他們相愛,至深。是最初也會是最終。
  但如果喬落說,她的幸福在別處。
  那他能不能放手?會不會放手?
  顧意冬覺得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兩人之間開始彌漫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張力,抗衡卻相惜,心下戚戚。
  須臾,賀遲率先斂去了蕭索的情緒,摸著肚子抬頭看窗,齜牙咧嘴:“這丫頭要當居裏夫人啊?!”
  “她向來做事認真。”顧意冬也深吸口氣平複情緒,同時看向那扇窗,目光沉寂繾綣。
  “是啊,有勁兒著呢!我有時候也挺服。在美國那種情況下愣是給咱拿個全優。”賀遲歎道,眼神也因回憶變得深沉溫柔,“逼得我跑到深山老林裏去透口氣,還真是怕拚不過!”
  顧意冬也喟歎:“嗯,以前也總是擔心被她比下去……壓力真不小。”
  兩人再次相顧失笑,卻掩飾不住麵具下的淒然不安。
  賀遲忽然大吼一聲:“小爺我餓啊!”

  第十四章 舊年的花花衣裙
  (巷子的風中又飄著炊煙,依稀聽見有人推門的聲音;孩子站在門沿睜大著眼睛,滿天風沙淹沒依靠的身影。夢想坐在爸爸肩上跳圓舞曲,唱著低沉沉悅耳的聲音;一直到今天孩子仍想問,那年爸爸有沒有想念她的花花衣裙。)
  “爸,到家了。”喬落將簡單的行包放在地上,自然地俯身為父親解鞋帶。
  喬父心情複雜地看著出乎想象的明亮寬敞的房子,低頭看女兒的發頂,有些站不穩,啞聲說:“小落……你受苦了。”
  喬落抬頭一臉明媚的笑,笑中含著隻有她自己清楚的——多年都沒有的甜蜜和安然:“爸,受什麽苦啊,誰家孩子不是這麽過來的。”給父親換好鞋後扶著他向沙發走。
  看著父親佝僂的身軀蹣跚的腳步,喬落心頭微茫——上一次兩個人在家裏對坐,父親還是那樣的高大挺拔、意氣風發,不由一陣悵惘襲來。
  “那……你坐著歇會兒,我給你倒杯熱水。”
  父親坐到柔軟的沙發上,不自覺發出舒服的喟歎,喬落難受得攥了攥拳。
  “不忙,你也坐會兒。這一趟跑上跑下的累壞了吧。”又是審批表又是意見書的,喬父拉住女兒的手,“你看你,怎麽這麽瘦?”
  手腕上溫厚粗糙的觸感讓喬落鼻子一酸,她轉過身回握住爸爸的大手,像小時候那樣蹲在父親腳邊,輕鬆地撒嬌說:“我這是故意減肥減的!你不知道要保持這身材我可用了不少心!再說了爸,你以為你比我好到哪兒去?”喬落邊說邊細細為父親捋著近乎全白的頭發。
  “減什麽減!”喬父一瞪眼,依稀還有當年的威嚴,可更多的是一種滄桑的慈愛,和一絲喬落看不透的沉重。
  “好、好!”喬落乖巧地答,“你說不減那以後就不減了!”
  “這房子,花了很多錢吧?”
  喬落早已將自己這些年的情形有選擇地說給父親聽了,當然揀快樂的說。她總是描述得很詳盡,近乎絮絮叨叨地講自己生活中的點滴小事情,如同一個剛上學的孩子,一見到家長就迫不及待地要分享自己的所見所聞。不懂得眼色不知道分寸,近乎聒噪。其實父女最初相見時的隔閡不小,但喬落一直堅持不懈地溝通。一開始整個探視時間父親都說不了幾句話,甚至不看她。喬落也不在意,她心疼父親的難堪,但她相信自己能給予的、即將給予的,完全可以彌補這短暫的創傷。她也相信父親能明白,她不是憐憫、不是報恩,隻是因為親情,隻是因為對父親不能割舍、不能磨滅的愛。所謂“子不嫌母醜、狗不怨家貧”,她堅信他們會有一個家,而不是一個孤寡老人和一個大齡單身孤兒。
  慢慢地父親會隨著笑一笑,再後來會嗯、啊幾句,後來終於有一天,喬誌國看著言笑晏晏的女兒啞聲說:小落啊,爸爸對不起你和你媽啊……喬落的瑣碎故事戛然而止,她覺得有些尷尬——這麽大的年紀還在父親麵前大哭鼻子,她抽泣著,死死拉住父親的手,像個迷路許久嚇壞了卻終於見到大人的孩子:爸,你、你說什麽呢?一家人……有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喬誌國眼睛也濕潤,不住地點頭:一家人、一家人……
  “這房子啊……不貴。”近來因為父親要靜心養病,所以新房子和新工作隻是稍提了下,沒有細說。但最近因為陪護可以經常見麵,父親倒是遠遠比以前愛說話了,父親從來是個善於言辭的人,一開始看他寂寥沉默的樣子,喬落心疼得不行。
  “我回來的時候從王秘書那兒領到咱家在二環的那套公寓,後來我把它賣了。我一個朋友幫我談的,不錯的價錢。我留了一些存銀行,剩下的付了這房子的首付。現在咱國家流行按揭分期付款,我算了算,咱們經濟這麽發展,通脹率肯定要漲,分期比較劃算。”喬落滔滔不絕地說,笑得歡快。
  “嗯,好,能幹。”喬父欣慰地笑,眼神微沉,想起以前的別墅和諸多房產,事發前將兩套隱藏得好的小公寓托付給他一手提拔的王秘書,總算他還有良心,留下一套。罷了,都罷了。
  “還有呢,我現在啊在一家很有名的投資銀行上班,做中台,就是人家有什麽案子我給他們分析分析風險收益什麽的。你以前誇我數學好現在可用上了!公司離……咱家也不遠,薪水和待遇好著呢,每天都過得特別踏實有幹勁!”喬落把“咱家”兩個字咬得很重。
  “嗯,咱們小落一向優秀……要不是……你一定能更好。”喬父嗟歎,神情惘然有悔,“小落啊,爸爸看著你現在的樣子,覺得很……驕傲,很驕傲。”
  “爸……別這麽誇我,你以前給我的,那麽多、那麽好,可我給你的,不過是這樣一戶小公寓和一份粗茶淡飯……”
  “小落,我從一個隻能看見四尺天空的地方出來,還要什麽呢?”喬父笑得坦然。
  “爸!你,你……”喬落著急。
  “傻孩子,沒什麽不能說的。爸爸知道你一直小心翼翼怕提到牢獄,可是我們不提不代表它沒有發生過。比起這個,爸爸更不希望看見你擔心謹慎。小落啊,爸爸早就想明白了,我能給你的不多了——爸爸希望給你一個溫暖舒適的家。
  “讓你不再覺得無依無靠,讓你覺得有個後盾——雖然這個後盾不強大了,但能讓你累了的時候回來歇一歇,受委屈了就回來哭一哭。小落,別為了擔心爸爸怎麽樣而委屈自己,在爸爸心裏,現在再沒有什麽事情比我家丫頭的舒坦快樂更重要了!爸爸很堅強的,是不是?要相信老爸!”喬父拍拍胸脯,像以前每次跟女兒逞能時的樣子,眼裏滿滿的是父愛沉沉。
  喬落說不出話來。
  接父親之前她徹夜難眠,反反複複地揣測每一個細節。她早早起來梳洗,腮紅擦了塗塗了又擦。她希望父親看到一個健康快樂的女兒,希望他不要為自己傷神,希望自己不要觸到他的自尊,希望不讓他失望,希望給他一個溫馨的家……可是原來,父親也是一樣啊……
  終於,他們都有家了啊。
  喬落把頭埋在父親膝頭。這麽多歲月飄蕩下來,終於等到了今天。
  終於。
  死死地抵著父親嶙峋的膝蓋,久久不動。
  喬父緩緩將手放在女兒的頭發上,顫抖地,一下一下地摩挲著,膝蓋上溫熱的濕意讓他心疼:“小落……小落?”喬誌國聲音沙啞,“傻丫頭,哭什麽?”
  “才沒哭……”喬落悶聲答,不肯抬頭。
  喬落最近的心情好得出奇,感覺在路上走著走著都能飄起來。像是一場暴雨嘩啦啦的澆在快幹枯的竹筍上,萬物回春。
  她真的太高興了。
  多少年了,從那年她無意中聽見父親的電話開啟她擔驚受怕的噩夢,至今八年有餘,她幾乎再不曾快樂過。
  擔心得太多,害怕得太多,承受得太多。
  這一切是不是終於,終於結束了?
  周一上班的時候,辦公室裏紛紛討論著喬落不同尋常的嫣然笑靨。杜可一個勁兒地逼問她是不是談戀愛了。午休的時候商雨都跑過來八卦,喬落乜著她:“我現在是戀愛恐懼症。這輩子就談了一場戀愛——曠年日久、傷筋動骨,幾乎賠盡一切,現在蒼天垂憐饒我不死,我還往火坑裏跳?我有那麽傻麽?”
  晚上喬落頂著麵膜哼著歌給父親洗衣服,喬父一催再催:“小落啊,快點兒睡覺吧。”
  她心裏美得不行,直到喬父搖搖晃晃出來,被她的麵膜唬了一跳,嗔怪她:“你這孩子,整什麽妖魔鬼怪的!”
  喬落這才美滋滋地罷了手,享受的被父親推回房裏睡覺。
  第二日喬落容光煥發地去演講會場,杜可擺脫了初見時的驚豔後瞪大了眼睛:“喬姐,你、你、你……你要跟學生打成一片也不用這麽徹底吧?”
  喬落衣櫃裏的衣服除了賀遲送的名貴禮服就是換季打折時“成批”購入的職業套裝。大家都看慣了她小套服高跟鞋的OL樣子,誰知她今天隻穿了一件極簡單的白襯衫,灰色甩腿長褲,寬腰帶,平底黑皮鞋背個大包包,看著比那個戴著大胸花的學生主持人還嫩。
  喬落笑嘻嘻地拽拽襯衫:“怎麽樣?精神吧!我爸的眼光!”
  杜可快暈倒,一邊打量著喬落的身高,盤算著她能不能塞進自己的連身裙,一邊磕磕絆絆地說:“喬姐,那個,恐怕不夠正式,我是說,聽說B大的學生特別能折騰,怕壓不住場。”
  “切……反了他們了還?”喬落變戲法似的從包裏掏出一條銀灰色的領帶,對杜可拋一個媚眼:“呐,我替你未來夫婿檢驗一下——給姐姐係上。”
  紮了領帶後,整身衣服有了搭配呼應,杜可驚訝她心目中溫婉優雅的喬姐竟如此契合甚至彰顯了這身衣服中性幹練的氣質。
  直到喬落瀟灑帥氣地上台開始行雲流水地演講,她還有些傻傻的——喬姐,變得好漂亮啊……原來並沒如此覺得呢……
  場上爆發的掌聲和笑聲讓杜可回神,她看見喬落瀟灑地聳了一下肩,嘴角微撇,挑著一側眉,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隔著不近的距離,杜可仍能看見她眼中熠熠的光彩並強烈地感受到她那種充滿感染力的演講魅力。就如同一個發光體,牢牢吸聚了全場的目光,杜可不得不承認,她之前實在,多、慮、了!
  沒有絲毫的怯場或是緊張,仿佛那舞台從來就是她的,揮灑自如,落落大方。
  看這樣的演講實在是一種享受,時間轉瞬即逝。
  最後三十分鍾的提問時間異常火暴,機會終於被一個極其踴躍舉手的男生得到:“喬女士,你這麽年輕漂亮……”周圍的同學大笑著推搡他,“我是說,那個,姐弟戀對你……”
  “wow wow……”起哄聲此起彼伏,還有口哨聲。
  男生臉通紅,開始語無倫次:“那個,我的意思是,你的年齡……”
  “wow……坐下啵……”
  “我是想問……”他後麵的男生們幾個拉褲子幾個壓肩膀把他按回座位裏,場下一片大笑。
  喬落看著他年輕無畏的臉也笑:“well,”她一手摸下巴,“這位紳士,關於年齡問題我剛才已經透露得太多了——我在這裏念過書,又在國外拿了碩士文憑,嗯……還工作過……噢,天,你可別再指望我會透露自己的確切年紀!”喬落煞有介事地搖頭看他。
  又是一陣善意的笑聲。
  “不過呢,年齡從來不是MT看重的問題,隻要你有能力,你有野心……”
  考慮到同學的課程安排,講壇的時間總是較晚,圓滿結束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行人心滿意足地向外走。
  臨出門前喬落回頭再次看向會場。這裏,曾經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微笑。
  是一樣一樣討回還是一項一項忘記?
  “喬落?是喬落麽?”
  喬落施施然轉身,表情變為錯愕。
  蒙蒙黑的天色裏,男子穿著一件亞麻襯衫,灑脫的樣子,眉眼彎彎天生含笑。
  “方歌?”
  其他人都很有眼色地先離開,隻留兩人在校園裏隨意漫步。
  “你怎麽在這裏?好巧!我沒想到……”喬落看著方歌仍處在震驚中。
  當年母親拖了三年終於不治離世,喬落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她知道她要向前走,可卻找不到任何一條路。她把自己投擲到人群中,整夜在Pub裏端著酒坐在一旁看他人狂歡。
  Pub裏有一位人氣紅火的長發狂野歌手,每次一登台就能立刻點爆氣氛,重金屬的搖滾讓喬落忘記壓抑忘記掩飾忘記堅強,隻是宣泄。直到某日,有一雙手按住了她的酒杯,在她耳邊喊:“女孩子不要一個人在這裏!”純正的普通話。
  喬落看過去,是那個歌手,那人灑脫地一捋頭發,竟然露出一張清秀的亞洲臉孔,對她齜著一口大白牙來了一個大笑臉,在昏暗的Pub裏燦爛得刺眼。喬落一愣,原本要說的話咕咚一聲咽回肚子裏。她本來想說:她不是一個人。
  雖然她跟賀遲說:Leave me alone,可是他怎麽可能放自己一個人?
  就這樣認識了。她後來知道了他叫方歌,北方人,熱愛音樂,逃婚出國,在這裏靠駐唱糊口。還知道他之所以留長發是因為大家竟給他起了個“Sunshine Boy”的俗爛綽號,於是他抓狂,留長發扮滄桑。盡管如此裝扮相識,喬落在知道他其實比自己大五六歲時也驚訝得說不出話。
  不同於他歌聲中的嘶吼瘋狂,他本人是個幹淨清秀的人,她是說,與他的音樂相比。而且非常的陽光,整個人沒有一點陰暗氣息,似乎所有的痛苦灰暗都在音樂中宣泄殆盡。真不怪人家給他起這個綽號,他一笑起來就像是個沒心沒肺的高中小子。
  像許多北方男人一樣,方歌是個非常會講故事的人,不知道真假,總之很好聽。情節曲折、繪聲繪色,關鍵時刻會自己拍著大腿仰天大笑。而且他很直爽甚至有些粗心。這一切都讓喬落覺得舒坦自在。
  她知道賀遲在看,她還知道,隻要她能開心,他怎樣都不會幹涉。
  很快酒精也幫不了她,喬落越來越無法入眠。她沒有辦法永遠的麻痹自己,她真的,真的失去了媽媽。
  她非常地不安,總是夢見母親,然後哭喊著醒過來。賀遲整夜整夜地抱著她安撫她,可是她真的沒有其他辦法。
  媽媽啊……
  你怎麽就這麽丟下我……你讓我一個人怎麽辦啊!
  媽媽,我再也看不見你了……你回來……她哭,然後昏厥過去。
  在病房看見方歌的時候,她真的意外。方歌笑:“意外吧?這位帥哥請我來的。”一手比著門口的賀遲,“我說幾天不見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啦?”大咧咧的樣子。
  方歌捧著吉他坐在病床前,用他嘶啞的搖滾嗓子含情脈脈地唱一段二人轉,邊唱還邊對喬落拋媚眼。
  喬落哈哈大笑,眼角都擠下眼淚來,她隨手擦去。
  病房門默默關上。
  眼淚卻越掉越多,擦不完。
  喬落終於笑不出來,專心致誌地哭起來。
  方歌什麽都沒問,隻是換了首歌。
  Drifting on the wings of freedom, leave this stormy day
  And we’ll ride to tomorrow’s golden fields
  For my life’s too short for waiting when I see the rising sun
  Then I know again that I must carry on
  Carry on till tomorrow, there’s no reason to look Back
  Carry on, carry on, carry on.
  她的燦爛笑容在賀遲的眼中多麽刺目她清楚,隻是她那一刻是不是真的那麽快樂,她永遠不會讓他知道。她跟自己說,她沒有錯。
  這樣與賀遲分開,將賬戶裏所有治療剩下的錢歸還。
  離開的那一天賀遲沒有出現,她將房門鑰匙留在玄關,回首看這棟住了三年的房子。
  開始的時候,也是在這裏。賀遲死死地抱著冰冷抗拒的她問:你自己受盡罪及妻女之苦,為什麽還要這樣對別人!喬落!我隻是我!
  她問:你是誰?
  他答:我是賀遲,隻是一個想要喬落的男人。而喬落,隻是一個不太走運需要幫助的女孩。
  喬落想起那時仍覺得恍惚。她知道,賀遲那時也許隻是在給她找台階下,可她卻真的驚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遲,也許你認為我仍心有芥蒂,其實我隻是想要徹底逃開這一切,或者說,這一次,我想要獨自麵對。
  你的錢我能還,其他的,我沒有了。
  對不起。
  與方歌莫名其妙地開始。
  她愛方歌麽?不,當然不。
  方歌愛她麽?不,也不。
  可是他們相處得非常愉快。比朋友親密卻並不是外界以為的情侶,他們不過問對方的過去卻彼此依賴。如果非要給他們一個定義,那隻能說是——難友。
  方歌離開的時候溫柔地抱住她,說,謝謝。
  其實這些是後來她才慢慢明白的。
  在自己陷入狹隘的困境中,無法呼吸、舉步維艱時,是方歌為她打開了另一扇門。
  在方歌最迷惘最墮落的時候,她成了係住他的唯一責任,把他從迷失的邊緣拉了回來。
  她以為他們不會再見。
  方歌笑,仍像幾年前一樣爽朗的露出整排牙齒:“我在這裏當老師。”
  “老師?!現在進B大當老師不是都要博士起?”喬落脫口而出。
  “我是博士啊!怎麽?看起來不像?”
  喬落愕然,旋即覺出尷尬:“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
  方歌並不在意,聳肩笑:“我當時也可以說是博士差一年念不下去了跑出去的,後來回來繼續完成論文畢了業。話說我也不知道你原來是B大的學生啊,我以為你是個問題少女。”
  “我以為你是個大齡憤青。”
  兩個人無奈對視,釋然而笑。
  “喬落,你還是那樣,一點兒都沒變。”
  “不可能吧!大叔,你這是誇我年輕呢還是貶我仍有問題呢?”知道他真實年齡和樣貌差十歲之後,喬落就總愛叫他大叔,美其名曰從意識上培養成熟氣質。
  “哧,我說的是你那種說不上來的勁頭。你骨子裏有一種傲然。”
  喬落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大叔,我太受用了,你這個恭維我收下了!”
  “德行!”方歌其實說得輕了。喬落今天展現出來的魅力讓他吃驚,卻並不意外。
  他還記得在美國時,有一次他送喬落上學,出來的時候看見那個劍眉朗目的男人,他給自己一張紙條說:喬落有點兒過敏,胃病還沒養好,最近睡眠也不好……這些東西不要讓她吃。還有……她不喜歡穿襪子,不喜歡毛衣,桂花味的香水讓她緊張,害怕蒼蠅,但是敢打蟑螂……她其實粗心,而且有些小性子,你多擔待。
  那男子一看就是個不常向人低頭的人物,神色僵硬,可仍是勉力誠懇地看著自己把話說完。
  方歌早在第一眼就欣賞這個男人——有味!硬氣!他以大哥的立場自來熟地拍拍他:喜歡她?那就追回來唄!
  男子不說話,隻是搖搖頭,幹澀地說:請務必好好照顧她。
  方歌海派地答:放心!我對女人從來體貼寬容!喂,我覺得你是個漢子,天涯何處無芳草,這樣姿色的小妞並不少啊!
  男子看著自己,神色未變,方歌卻感覺到滔天的怒氣,他莫名地警戒起來。
  那人卻隻是平靜地說:那是你不知道她有多好。你沒見過她神采飛揚像寶石一樣發光的樣子,你沒見過她遭逢大變仍鎮定微笑的樣子,你也不知道她有多深情、多孝順、多善良、多可愛……男子停下來,深吸一口氣,再開口已平複為冷冷的語氣:不過你不知道也好,反正最後也不會是你。
  男子深深地看著他,氣勢驟起,無形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字一頓地說:方歌,我不想引起你的不快,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如果你讓她受傷,我會讓你,生不如死。我不是在開玩笑,我說到做到。記住,我叫賀遲。
  他後來從喬落那裏知道了賀遲的背景,想起他那天的樣子知道果真不是玩笑。不過方歌也沒太放在心上,他這人大大咧咧慣了,而且他很喜歡喬落這個妹妹也真心照顧她,兩人之間又如此清白,就是賀遲日後翻舊賬他也不怕。
  後來喬落畢業,他也釋放完了叛逆的因子,於是整理行囊繼續他枯燥的人生,完成他父母長輩的期許。
  他近日在校園裏看見MT演講的宣傳海報,演講人赫然寫著:喬落。他懷著一絲期待來看,竟然真的是那個女孩。他一眼認出來,隨後卻又迷惑。
  在他心目中,喬落是個脆弱而沉默的女孩子,麵對世事有些天真的激情。離開後偶爾想起這個女孩會有些擔心。那個叫賀遲的男子那麽強勢霸道,對喬落勢在必得,他覺得她一定會受欺負。
  今日他才忽然發覺,原來喬落與賀遲是一種人。帶著傲然的霸氣和一種磨滅不了的清貴之氣,不能折辱,也無從摧毀。這源自她的學識,她的思想,她的信仰,她的驕傲。
  台上的她目光如炬微笑大方,顯示出堅定和主見。她似乎見過無數的大場麵,這使她在人前有一種出群的自然淡定的沉穩氣度。
  方歌忽然明白了賀遲的話。
  他不知怎麽,開始同情賀遲了。

  第十五章 喬落三大罪
  (用自由的翅膀飄浮,離開暴風雨的日子,飄浮到明日金色的田野上
  我的生命沒有時間等待 當我看見升起的太陽
  那時我再一次告訴自己必須堅持到明天,我們無須再回想,堅持到明天……)
  快樂的時光匆匆而過,轉眼又是周末了。
  喬落再見顧意冬時已能放平心態了,天平的那一端被父親牢牢把持,她的心不再驚惶難安。
  她打算給父親買一個按摩椅,他這些年實在太操勞遭罪了。
  賀遲說男女肌肉分布不同,必須找男人試坐才知道舒不舒服,於是跟著喬落一起去了商場。
  看著輪番往按摩椅上躺,而且一口一聲“爸坐這個舒服”的兩人,服務小姐自然而然又將他們視為夫妻,喬落在無奈中沉默。
  填好送貨地址後,“碰巧”發現賀遲的楚館就在商業區旁邊,於是順理成章地在楚館吃飯。
  這地方喬落並不常來,也是會員製的高級會館。一進門就是流水牆和一棵槐樹,雖然早就知道是真的樹,但喬落仍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她總是納悶這種樹如何在室內存活。
  楚館的裝修非常的中國風。
  深色調,雕欄畫棟,精致典雅。喬落很久沒來,發現大廳的屏風似乎又換了,她其實頂怕這種紫檀木屏風,覺得萬一倒了能砸死人,所以從來都繞道。
  正打量著,就聽一聲嬌喚,那聲音軟得喬落差點兒衝那屏風一頭栽過去。
  “賀少……你都多久沒來了!”隨聲而至的是個令人目眩神迷的大美人,攜來香風陣陣。隻見其眉頭微蹙,眼中含情,桃花粉麵,檀口微嗔……
  喬落打一個冷戰,直接轉身上樓。
  樓梯間布置得也非常雅致,牆壁上間或有詩詞字畫或是內嵌壁櫥,擺置著小小的琉璃瓶,射燈打下來有一種靜靜的璀璨。
  喬落很久沒有這種欣賞飾品的心境,一路優哉遊哉地行至惡俗老板自用的“楚狂人”包廂,惡俗老板卻已在包廂門口暴走,臉色跟那紅木門框有得一拚。
  “你、你去哪兒了?”
  “我?”喬落無辜地指指自己,“我走樓梯上來的啊。你坐電梯麽?真是懶啊……嘖嘖……”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地越過他走進包房,拿起一個犀牛角雕刻的碗擺弄。
  賀遲看著喬落滿不在乎的模樣說不出話來。又是這樣!那次他去意大利談建材,她給他掛個電話然後又掐掉,搞得他一直心神不寧的。急急趕回來竟然看見顧意冬在等她下班,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不在這段時間是不是出現了什麽變數?一邊還想著怎麽跟她解釋那個莫名其妙的女翻譯呢,她卻沒事人似的衝上車,嚷嚷著餓!害他一肚子話硬咽了回去,憋個內傷!
  那廂喬大小姐坐定,毫不客氣地霸占著菜單,劈裏啪啦點了一堆自己想吃的菜。然後啪的一聲合上菜單打發了服務生,賊眉鼠眼地看看若有所思的賀遲,笑嘻嘻地壓低聲音說:“喂……那個女的……是不是程影?本人好漂亮啊……”
  賀遲不說話,瞪著她,小孩子賭氣一樣,卻無從申訴。
  “我有個同事還讓我告訴你,說她和她的姐妹們都支持你跟程影……”
  賀遲委屈,更用力地瞪她。
  這時張經理才剛聽說老板駕臨,正噔噔噔地跑上來——這速度,難怪不招人待見。
  “老板你來了!”張經理進屋哈腰笑著,看著另一位小姐卻不知怎麽稱呼。這是他上任以來第一次見老板帶女士來呢。
  賀遲收斂了情緒,恢複在人前的冷模樣,懶洋洋地靠進椅背裏:“這個是喬小姐,以後呢,看見她跟看見我一樣。”
  張經理連忙立正打招呼。
  喬落抿嘴笑著示意,隻要沒有原則衝突,她都很少跟這位少爺頂撞的。
  “兩件事,”賀遲修長的手指敲著桌子,慢悠悠地說,“第一,這位喬小姐,不喜歡被人打擾。”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到處嚷嚷,尤其是你那個事多的遠房的堂叔的表妹那裏。“第二,你能不能跟我解釋一下,程影怎麽會在這裏,並且以應召女對恩客的語氣跟我說話?”
  喬落一口茶差點兒噴出來。
  “這個,這個……”張經理又開始習慣性地搓手,訥於言辭。
  “張經理,我知道你疼你外甥女,想讓她在這裏多待待看能不能攀上高枝——但,你看我像皮條客麽?”
  喬落忍不住了,側著頭咕咕地笑起來。
  賀遲每次一看見這個他繼母的遠房親戚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人就是典型的蔫兒壞!最煩這樣表麵老實實際上卻一肚子小算盤的人!賀遲看一眼吃吃笑著的喬落,忍了忍,揮揮手:“行了,下不為例,快走菜吧!”
  張經理一溜煙走後,喬落可算停了笑,看看惱怒的賀遲還是忍不住問:“真沒有一腿?那風情……嘖嘖,女人也心動啊!”
  賀遲一聽反而不生氣了:“哪兒敢啊?我現在成分就夠不好了!”邊說邊煞有介事地長歎,“我這出身不好,過去又有汙點!我要是再製造點兒花邊,那革命就更無望了!可憐啊!唉!”
  喬落純真地看著他:“什麽意思?”
  賀遲挫敗,怒火重燃:“沒,意,思。”
  兩人這頓飯吃得還挺不錯。色香味俱全,兩人間或說說閑話。
  喬落忽然想起:“對了,外麵都傳你妹有了。”
  賀遲停下看她:“你是在探我口風詢問真假?”
  喬落翻白眼:“我隻是本著八卦的原則隨便跟你說說,畢竟傳得這麽熱,當哥的不知道怪沒麵子的。而且我知道是假的。”
  “你怎麽這麽確定?”賀遲眯眼。
  她聳肩:“我隻是跟你一樣知道顧意冬心性謹慎,決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什麽旁支罷了。”
  賀遲看她神色自如,一時高興,開恩也讓喬落喝了點小酒。
  正聽喬落眉飛色舞地講她資助的一個孩子的趣事時,有人敲門。
  賀遲老大不樂意了:“進來!”
  “哎!賀少!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這有日子沒見你出來,聽說你今天來了趕緊過來打個招呼!”說話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人,後麵還跟著三五個人,也都笑著寒暄著。
  賀遲很有風度地站起來跟他們一一握手:“呦!確實好久不見了!我最近事兒比較多,騰不出空來聚。”
  “是是是,賀少可是大忙人,這次工程的大頭又看賀少一枝獨秀了!看得我們真是又羨慕又佩服啊!”
  “那!賀少有能耐可是從小就聽說的!咱們可比不了!”
  這幾個人一邊說著一邊不著痕跡地打量喬落。
  喬落不太高興,這幾個人一看就是公子哥,一個個油頭粉麵的看了就煩。懶得應酬,專心致誌地喝著湯。
  那些人一看賀遲的態度也不敢問,就繼續打著哈哈。一個人說:“對了,賀少。我這周生日,在‘星舞’包了場,這星期你看你什麽時候沒事了就來玩。”
  喬落皺眉:“星舞”是商業區一家兩層樓的迪吧,新開業不久,憑借一流的裝修和音響儼然是城中年輕人眼中的新貴。包場,還包一周……還是頭一遭聽說有人過生日論周的。
  “呦,周少,夠款的。”賀遲隨口應道,這個周少的爺爺是紅軍將領出身,正直清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款!包場一周光租場二十一萬,一分不講!他啊,就是女朋友太多!所以幹脆包個迪吧,要不裝不下啊!”最初說話的年輕人說,大家一陣哄笑。
  周少不幹:“我這是女人緣好!說的好像你女伴少似的!這個月就仨了!要我說,你這個可不如上個模特身材好!”
  “這個臉蛋漂亮嘛!不過那也比不了你同時有四個!環肥燕瘦都讓你同時占了!”
  喬落當啷一聲放下湯碗。
  賀遲一抖,不好!
  “得得!我這會兒還有事,咱們改天再聚啊!”一邊說一邊把人往外攆。
  那幾個人也意識到好像有些忘形了,把男人們關著門吹噓的話都亮出來了,立馬互使眼色腳底抹油。
  賀遲一臉大義凜然地——這下要替天下男人背黑鍋了!
  喬落卻並不說話,隻是出神地攪動著麵前的湯碗。
  剛剛輕鬆愉快的氛圍褪得幹幹淨淨。
  原來見圈子裏的人頻繁換女伴,也並不在意。那時總覺得是別人沒有自己這樣的好運氣,能遇到相攜終生的那個人。
  後來才慢慢明白。
  他們,根本從不曾將愛情放在心上,什麽相攜終生?狗屁!
  他們追求的隻是刺激、新鮮、視覺、炫耀甚至數量。
  那一張張嘴臉,著實麵目可憎!
  那些或貌美或清靈的女孩子,懷揣共度終生的夢想,想要找到依托終生的良人,她們可知她們一心想要長久相伴的人在背後卻是以如此輕蔑的口氣提及自己?
  何至將自己貶至如此境地?難道金錢、名利真的比尊嚴和幸福還要重要麽?
  好好的女子,爹媽辛苦養大,何苦偏要這樣爭先恐後地踩低自己,巴巴地送上門去讓人羞辱踐踏?!
  她見過不少那樣的女孩子。不乏家世清白、聰慧知禮的女子,想來也是手裏拿著一張長長的waiting list的角色。可為何偏偏要去攀一個有太多女孩想嫁的男人?
  而這個男人往往並不能欣賞她出眾的地方,他們太浮躁了,他們挑花了眼,以至於忘記了對等、忘記了尊重、忘記了珍惜。
  這個男人甚至無法在智力上與她溝通,無法在精神上與她交流。要他什麽?
  她們難道不知在這個圈子裏,不能祈禱男人的良心,隻能祈禱女人的自愛!
  什麽時候女人的身體也如同畢業證、注會證、律師證一樣是放在同一個籃子裏任君挑選的了?
  喬落覺得難受。
  當她的美好世界在她麵前粉碎殆盡後,她常常陷入這樣的冥想,越想越遠,如入困境。
  那一場歲月將她掀下好幾個階級,她看見的接觸的再不是以前的世界,那個世界那麽的陌生、複雜,卻又那樣的真實、殘酷。
  都怪她以前太傻。
  她以前相信隻要努力,夢想都會實現。
  她相信隻要你自尊自愛,就會得到尊重愛護,外物不傷。
  她相信人生平等,人性本善,人間是個大家庭,互助互愛。
  她相信男女平等,能者勝之。
  她相信承諾,相信忠誠,相信良心……
  難道成長就是將這些一一顛覆?
  賀遲看著喬落越來越寂寥的臉覺得心驚,他感覺這個女人正在一點一點地遠離他!
  他笨拙地說:“落落,他們……各取所需。”
  喬落一怔,回過神來,眉間壓著隱忍的憤慨:“並不全是。”
  賀遲愣了,才反應過來:“你是說商雨?”
  喬落不答話。
  賀遲有些虛,心裏暗罵宋海不是東西,女人那麽多,之前還跟個小歌星你儂我儂,這回過身偏偏招惹上喬落的朋友。
  “其實大海他……他……”賀遲支支吾吾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本來,其實他們男人之間都將女伴默認為一種模式,沒人會傻到去問:你這次是不是認真的?
  喬落心裏清楚答案,不想再繼續話題。
  用手捂住臉,冰涼的手指撫上額頭,仍無法冷靜下來。
  她不隻是傻,她還太蠢。
  從小被培養的世界觀就是大是大非大局大家。
  她很難說出“這是別人家的事與我何幹”的話來。
  所以每每有學生請願一定有她,每每路見不平仗義執言的一定有她,每每什麽投票啊、民調啊也一定有她。
  她總是很積極地去參與一切她能參與的事情,她總是相信假如人人都能對這個社會有點兒主人翁意識不再自掃門前雪,那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好更好。
  她曾經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人民,很有力量。
  後來才知道,不是。
  但她仍舊蠢,那年回國後看見農民上訪意外致死的報道就拎著小包跑到那個山村,卻差點兒被人當成居心叵測的外來人抓住,最後還資助了那家的孩子念書上學。
  她也曾經很灰心過,尤其是回國後看到這些隻知吃喝玩樂卻大把揮霍納稅人錢財的紈絝子弟們,她總是覺得出離憤怒,然後就是無邊無際的無力。
  她知道,他們都說她蠢。
  不知怎麽竟然開口說:“你知道麽,二十萬可以建一所希望小學,給一個山區帶來教育和希望。”
  賀遲這回真慌了,他從來知道喬落是個胸中有溝壑的女子,這一上綱上線他不也被劃進了被她鄙棄的人群之中?
  “落落……我……”
  “別說了,我想回家了。”她覺得她對這個世界水土不服、適應不良。她說,“我要回家。”
  周一中午商雨偷偷跟她說:“我剛才出去買咖啡好像看見賀少的車。”
  喬落打他電話竟然關機,她心底升起了一種排斥情緒,悶悶地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下樓去看看。
  依舊停在老位置,喬落走過去隔著車窗看見他閉著眼靠在駕駛座上,似乎睡著了。
  她又走近點,才發覺他似乎很疲憊。襯衫是皺的,胡楂兒也出來了,陽光照不進他眉間的褶皺和緊閉的雙眼,他的嘴抿著,仿佛受著什麽痛苦,被一種無形的折磨籠罩。
  喬落看得眉間一緊,敲敲車窗。
  男人馬上警醒地睜開眼睛,看見喬落立刻彎了嘴角笑起來,露出閃閃白牙,仿佛剛才的憂鬱隻是喬落的一場幻覺。他打開車門下來:“落落你怎麽知道我來了!”高大的個子挺立眼前,配著這裝扮,倒有一種落拓的灑脫。
  “你來了怎麽不告訴我?”
  “我本來打算晚上來找你,這是剛要去公司路過這裏歇一會兒。”
  “……有事?”
  賀遲從車裏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塞進喬落懷裏。
  “給!”
  “什麽?”
  “二十萬!”
  喬落不解。
  賀遲咧著嘴得意地笑:“我從周少、大海他們那兒搜刮的!咱蓋希望小學去!就叫周少是狗好不好?”
  喬落隻覺一股無名火直衝腦門,怒火來得那麽突然那麽強烈!席卷著她的理智!
  她憤怒地啪的一聲打掉那袋子:“慈善的不是錢!是心!是一種尊重!將每個人都當人的尊重!
  “這不是給你們這些紈絝子弟提高身價的炫耀資本!他們不需要你們高傲的施舍!你們……你們!”喬落說不出話來,氣得直發抖。
  覺得被深深的侮辱了。一想到那些人會輕薄地調笑著說:我可是慈善人,蓋過希望小學!喬落更是覺得憤恨難當。
  賀遲一下子懵了,趕緊說:“我、我沒說是要蓋希望小學,我這是昨晚打一宿麻將贏的!”
  喬落哪裏還聽得進去,扭頭就走。
  她徑直衝進洗手間拿水潑臉,沁涼的水珠滾落,等冷靜下來才發現妝都花了。
  看著鏡子裏狼狽的自己,她有些茫然。
  你這是怎麽了?她問自己。
  為什麽這麽激動?
  你不是早就習慣了別人的不理解?不是早就聽慣了別人嗤笑你沽名釣譽虛情假意?不是早就無所謂別人說你故作清高唱高調?不是早就看慣了那些隻為名利而慈善的有錢人的傲慢嘴臉?不是早就想開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真正的想法無足輕重?你不是早就知道這一切嗎?
  為什麽以為他會懂?為什麽要求他懂?
  喬落一下午都有些渾渾噩噩的。晚上回家,平時最令她開心的跟父親同桌共餐都沒讓她輕鬆起來。
  收拾完畢回到房間,細細地看牆上掛著的書法。都是她平時寫的。書法讓她心緒寧靜。
  她從左邊看到右邊,又逐幅看回來。後來幹脆鋪開宣紙倒上墨汁就開始寫。
  可總是寫不好,寫了丟,丟了再寫。
  最後終於折騰累了,於是躺下睡覺。
  早上起來得很早,精神頭仍舊不好。喬落洗漱完之後,就癱在沙發上敷麵膜,想拯救一下灰敗的臉色。
  看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點發呆。
  對賀遲這樣的爆發她始料未及,這樣充滿激情和正義凜然的自己早就埋葬在層層歲月之下不是麽?多少次,當類似的念頭蠢蠢欲動,她便強行將其壓製、漠視,心底何嚐不是在對自己說:你已沒有資格。
  如何不自卑?
  喬落閉上眼,覺得無所適從。
  如何失去天經地義的立場,怎樣磨滅心底強悍的信念?
  她無法麵對,這樣矛盾的自己。
  她隻能問自己:你是否有權利將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你是否有權利有立場譴責他?
  對著鏡子上妝時,她對自己笑笑:沒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道個歉麽?要不了你的命!
  恢複些生氣之後,她想下班後去找賀遲為自己的情緒失控賠個不是,誰知情緒還沒武裝完,竟然在小區門口看見賀遲的車。
  賀大少爺倚在車門旁邊抽煙,樣子比昨天中午還憔悴。
  喬落深吸口氣,暗暗咬著嘴唇,走到跟前:“那個,你怎麽……我是說,昨天中午……我覺得很……”
  “對不起。”
  啊?!喬落看著搶了自己台詞的人,有點兒呆。
  “對不起,落落。我知道……你不希望慈善被人當作一件隻為炫耀的外衣。其實,我那錢是打麻將贏的,我隻是說我要劫富濟貧了,我沒說是用來幹什麽的。因為我覺得說了也白說。”
  賀遲有點兒緊張,舔舔嘴唇,開始背他準備了一晚上的演講稿,用他向來低沉的聲音:“慈善,是對人的尊嚴的一種尊重,即把人當人看。慈善的真正含義是因為我們是人而別人也是人,別人和我們是完全平等的,所以當他們有困難時,我們就應該去幫助,是應該的。也就是說,是出於人的良知和對生命的責任感,是為了幫助每個有困難的人有尊嚴地在人生道路上邁進。
  “慈善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在人生道路上的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尊重。慈善沒有富人與窮人的區別,隻有愛心和需要愛心幫助的人。
  “……因為我們同屬於人類這一家族,當一個人變得貧困了,在同一個家族裏的人就有責任去幫助他,讓他能夠有尊嚴地生活。這是人性在人與人的關係中會自然表現出來的人之常情,是割舍不下的人情。所以慈善是對人的負責和關懷愛護,而不是一個富人對窮人的輕視和故作姿態的施舍。”
  喬落有些發傻,看他一本正經地背誦的樣子明明想笑,卻覺得鼻子酸了,眼眶也熱了:“你……怎麽……怎麽會看釋賢達……”
  賀遲深深地看著她:“我一直都有看。落落,你還把他的話寫成書法掛在房間裏不是麽?”
  喬落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覺得之前那些翻湧滔天的情緒都變得不值一提,甚至像是小孩子不知所措地莫名作鬧。
  為什麽那麽武斷的甚至急不可耐的給他加罪名?
  一腳踏空,她有些暈眩,不知道該說什麽。
  喬落清楚,在這個速食年代,愛一個人很容易,關心一個人也很容易,甚至揣度一個人的心思也不怎麽費勁,可是肯靜下心來細細描摹另一個人心中百轉千回的溝溝壑壑卻很難。
  可以喜歡一個人,然後送那個人喜歡的東西。如果她/他喜歡一本書,我們會買來送給她/他,可是除了十八歲的隻有戀愛的少年男女,我們沒有心境去細細品味這本書並且去深思和領會那份觸動。我們最多共看一部電影或者球賽,隨後嗟歎幾句,然後分享一個熱吻。
  不是沒有遇到過那樣的情人,聽說她熱衷慈善事業後溫存地摸她的頭發,然後讚:你真善良。或是也開始捐一些錢甚至資助一個孩子,但當然,他是沒有精力去與這個孩子通信溝通的。
  沒人會去關心你為什麽鍾情於慈善,或是跟你討論那些所謂的“意義”。
  現代人注重結果,好一點的會關注過程,但還有幾人會去討論“意義”?
  癡人所為。
  哦,她又多了一項罪名,太癡。
  這難道不是一項不可理喻的罪名?
  尤其在她喬落身上,這難道不是一個極可笑的堅持?
  怎麽會有人理會?
  她以為賀遲很粗心很忙……
  喬落吸口氣:“那個……其實我也很抱歉……昨天中午……我的反應實在是過激了,你也是好心……”
  “別說了,落落,”賀遲揉把臉,昨天喬落突如其來的怒氣讓他緊張卻也釋然。這些年,她實在壓抑得太深隱藏得太久,以至於自己也差點兒被騙過。
  “不要這樣。落落,你不高興了就可以跟我發脾氣,你有什麽想法就告訴我……”
  “我沒有……”
  “你有。”賀遲牢牢地看住她,眸子漆黑。
  我有資格麽?你不會笑話我麽?喬落不確定地看著他。
  “落落,你以前總說,能擊垮我們的,隻有我們自己,對不對?你在懷疑什麽?相信自己,做你想做的事。”喬落對著他的眼睛,有點瑟縮。他竟然懂她的害怕麽?她自己甚至都不很清楚。
  賀遲不想再逼她,他明白,她的這個心結太深,急不得。他覺得心疼,這一切本不該是那個那麽美好的女孩承受的,是的,女孩,現在的喬落就像個迷路的女孩。
  他不禁揉揉她的頭:“落落,咱們這麽多年朋友,我不在你麵前端著,你也不要在我麵前擺出得體合群的那一套來,好不好?”
  “……好。”

  第十六章 男人該說話時總是無聲
  (沒有男人會有心力去讀一個女人曲折的內心。他們要的隻是一個上得了台麵的賢惠懂事的女伴。他們的世界很忙碌。)
  商雨疑惑地靠近微笑的喬落:“喂,你最近怎麽神神道道的?”
  喬落笑得更燦爛,江南人說北方話有一種別樣的味道,開頭軟軟的結尾硬硬的,特別可愛。
  她現在很有些心力去欣賞生活中可愛的小細節。
  商雨眯著眼睛:“小落,你沒事吧?你最近怎麽情緒波動這麽大啊?之前陽光燦爛,昨天像誰欠你錢似的,今天又眉開眼笑的……”
  喬落挑著眉看她:“你找我是為了研究我的情緒波動麽?”
  商雨轉移視線:“周末逛街去吧?你都很久沒去了吧?”
  喬落看她:“怎麽不找宋海?他還沒回來?”
  商雨苦笑:“他說周五晚上一起吃飯,也就是說周末不能陪我。你知道,有時候女人不能太黏人。”
  喬落沉默,是什麽讓女人變成男人懷疑論者和悲觀論者?
  商雨轉著手裏的咖啡杯:“這些男人最在乎的不是你有多愛他,愛情這玩意兒隻有女人放在心上。對於他們來說,這玩意兒要多少有多少,他們最在乎的是你有多得體多懂事。”
  喬落拍拍她的手背,試著開開玩笑:“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男人有錢就學壞,那是不是說這世上完滿的愛情就是les?因為她們才是真正珍視愛情的人。”
  商雨有些出神,然後搖頭笑:“可惜我沒有這個運氣。”
  喬落輕捶她,也笑:“這世上真的沒有男人可以托付麽?我們是不是太悲觀了?”
  商雨看她一眼:“其實顧意冬足夠深情,他很愛你。”
  換喬落苦笑,坦然說:“嗬,那又怎樣?其實他和宋海何嚐不是一種人?什麽是愛情?我原來相信為愛可以犧牲一切,結果我成為被犧牲的一方,我還甘願。我以為我沒有變,可其實麵對第二次被犧牲,我已不能高唱愛情萬歲,我選擇保存自己。”
  商雨看她:“你知道麽?現在都傳顧意冬要和賀家解除婚約,鬧得沸沸揚揚的。宋海說圈子裏為這事兒都快翻了天了!賀父出麵跟顧意冬談了好幾次了,可是他似乎很堅決,這回恐怕是下了決心不惜一切了。”
  喬落一震,卻不能克製地諷笑:“是麽?那我們走著瞧吧。”
  商雨覺得難受,原來的喬落那麽明朗大方:“小落,你現在變得很尖銳。”
  “尖銳麽……”喬落揉揉額頭,“也許吧,他著實傷害到我的信任。”
  “顧意冬是真的愛你,一直愛你!宋海說這些年他一直都……”
  “小雨,你怎麽比我還傻呢?他就是愛我,把他的愛情都給我,可是跟其他比那又有多少呢?小雨,我不敢想,真的,我怕自己後悔。”
  “你其實怪他,是不是?”
  周末的天氣秋高氣爽,杜可之前聽說要逛街也非要一起,這小丫頭自從看了喬落演講後就變成了她的粉絲。還一度纏著她問:“喬姐喬姐,你怎麽能那麽有演講魅力呢?你那舉手投足、言辭停頓都那麽有感染力!教教我!”
  喬落一本正經地說:“老師教的。”
  杜可糾纏著問是哪個老師。
  喬落說:“在芝加哥有家‘麵部表情研究所’。”
  杜可不信,喬落說:“真的,它的招生廣告是——您在我們這裏將學會巧妙地皺眉,讓人一看,就覺得您是個誠實的人。”
  小丫頭瞠目,這才悻悻罷休。要不然喬落難道跟她說你從小學開始主持節目參加演講比賽積累個二十年就差不多了?她不想打擊這個女孩,喬落很喜歡她。
  周末這天她們看到杜可時,那丫頭的臉出人意料地陰雲密布。
  喬落拉著她的胳膊問:“杜可,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誰知杜可哇地一下就哭了起來,喬落和商雨立刻傻眼,趕緊將她拉進旁邊的咖啡廳坐下避人耳目,一邊給她擦眼淚。
  好不容易哄得好點兒了,杜可才抽抽泣泣地說了是怎麽回事。
  很簡單,初戀男友結婚,早上收到喜帖。
  喬落忍不住望天,流年啊……怎麽全世界都在失戀?
  杜可拉著喬落的手:“喬、喬姐……你知道麽……我覺得……天都塌了……嗚……他怎麽能這麽絕情呢?他當年說今生非我不娶,我一直都沒交男朋友……他怎麽能說結婚就結婚呢……”
  喬落安撫她:“別哭了,會過去的……”
  杜可哭得更厲害:“不!喬姐你不懂!我太傷心了!我這輩子都隻愛他一個人……”
  商雨終於受不了的翻白眼:“丫頭,誰沒初戀男友啊!誰沒海誓山盟過啊!我初戀現在孩子都生了!你喬姐不懂?人家跟初戀的陣仗拿人命衡量,結婚算什麽……”
  喬落打她:“刻薄!”
  杜可一被罵反而眼淚憋回去了,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兩個女人。
  喬落趕緊說:“好了,不哭就好了。妝都花了,快去洗把臉,咱們化悲憤為shopping去!”
  杜可奔向洗手間後商雨瞪她:“我發現了,你現在是對男人一律尖銳,對女人一律寬厚啊!”
  喬落聳肩:“所有失戀過的女人都會如此吧,你還沒被男人甩過,等你知道多痛就能體貼人了。”
  商雨靠進沙發座:“……你就打擊我吧……小心我變les纏上你……”
  喬落忽然八卦心起:“等等,你跟宋海分了先通知我,我還真認識一個不錯的男人。”
  商雨忽略後半句,哀怨地看她:“你怎麽總咒我。”
  “我是給你提前做心理建設,免得到時候像杜可一樣。”
  “真羨慕年輕啊,可以恣意耍鬧……我們這把年紀的女人終究還要學會獨自處理和消化自己的情緒。”
  喬落眼角抽搐:“我們這年紀怎麽了?怎麽了?!”她憤憤不平,“不過也許你可以試著告訴宋海你所想的?”
  “沒有男人會有心力去讀一個女人曲折的內心。他們要的隻是一個上得了台麵的賢惠懂事的女伴。他們的世界很忙碌。”商雨說得頗具風塵味。
  喬落一愣,猛然想起賀遲,想起那個早上他漆黑的眸子,低沉的嗓音。
  她覺得耳朵有點發燒:“小雨,我們似乎太悲觀了?也許有的。”
  “誰?”
  喬落說不出。
  杜可回來後還是有些鬱鬱的,她們一路逛街買了些東西才漸漸好些,看得出來她有點怕商雨。
  商雨看好了一條裙子去試穿的時候,杜可蹭過來小聲問:“喬姐,剛才商姐說你跟你初戀也……”
  “別聽她亂說,隻是分開了。”喬落淡淡地說。
  “哦,你們曾經也很相愛?”
  “嗯……算是很相愛。”
  “那……你後來怎麽忘掉他的?喬姐,我好害怕,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可是他卻……”
  我忘掉了麽?喬落斂目:“我也不知道。我下決心一定要忘了的時候忘不掉,以為逃不開的時候卻似乎走出來了。”
  “我不懂。能說清楚點麽?”
  喬落笑著摸她的頭發,微微出神地歎:“感情的事情誰說得清呢?說不清的。”就像現在的顧意冬,他說得清他心裏在想些什麽嗎?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嗎?
  感情,很多時候不能這樣清晰明了的定量定性的,他也隻是無奈,他也隻是受迫,他不得不,他隻能。
  其實無非是不甘心不認輸,還要跟自己較勁。
  喬落也曾經這樣過。
  她看著杜可迷惘的眼微笑:“小可,不要輕易說一輩子。我也曾經說過一輩子,信過一輩子。可其實一輩子太長了,長得足夠改變一個人,忘掉一個人,甚至,再愛上另一個人。”
  杜可看著她的眼中都是不確定,喬落拍拍她的頭。
  哀兵有勇。
  悲傷中的女人士氣倍增,平白多了很多血拚的底氣。橫掃之後,戰果很是卓越。
  百貨公司的專賣從頭逛到尾,一家都沒落下。從最後一家手軟腳軟地出來時,喬落看見等在門口的賀夕。
  看樣子似乎等了她很久。
  喬落不耐煩:“怎麽?電話裏我不是說過不想跟你談嗎?”
  賀夕比喬落稍矮,微微仰著頭,姿態凜然,精致的妝容掩飾不了她的憔悴:“喬落,我有話跟你說。”
  “賀夕,我們沒有什麽好說的。我改變不了你,你也同樣動搖不了我。我們談也白談。”
  賀夕不肯讓開。
  商雨翻白眼:“你能不能維持點格調?”
  杜可也看不過:“你怎麽這麽霸道啊?不知道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啊?!”
  賀夕看向喬落:“我不會為難你。”
  喬落輕笑:“賀夕,是我不想為難你。讓開!”
  賀夕不動,喬落懶得理她幹脆越過她向前走,賀夕拉住她的小臂。
  喬落覺得這場麵著實讓人厭煩,渾身不舒服,她一甩手:“放開!賀夕,我沒有義務陪你演出這種無聊劇情!”
  賀夕低聲說:“別走,就當看在我哥的麵子上……”語氣軟弱。
  喬落的心一擰,站住腳步。
  “找地方坐坐?”賀夕看著她。
  “去兜風吧!”喬落歎氣,率先走。
  自然是開賀夕的車,一輛寶馬mini,雖然是女士車,但馬力很不錯。喬落不客氣地拿過車鑰匙,一踩油門就奔山上開去。
  已經這麽憋屈的陪演如此狗血劇情,當然要選個心曠神怡的地方。
  山並不算高,但在平原之中也小有氣勢,喬落找了個好角度停了車,迎風下了車,站在路邊的樹旁。
  時近黃昏,漸漸起霧。這地方喬落不止來過一次,之前賀遲從非洲回來他們還來了一次。
  可喬落眼中的景色卻是大大不同了。
  賀夕拉緊了外套站在喬落身旁,和她一起看山下,也不介意山風狂肆吹亂她的頭發。
  兩個人都有些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賀夕轉頭看她:“我曾經很羨慕你,也曾經很嫉妒你。”
  這樣的開場白喬落並不意外,沒有看她隻說:“彼此彼此。”
  “你在敷衍我?我是說真的。我之前很羨慕你的聰明和瀟灑。你似乎幹什麽都幹得很好,你都不記得了吧?原來學書法的時候,都先習楷體,後來你選行楷,又改行草,大人和老師都誇你學得快,有主見。可同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就是好高騖遠心性不定。但事實上你並不是學成了行楷而改,你隻是不耐煩了不是麽?”
  喬落想不起來了,但她的確不太喜歡寫行楷。
  “我還羨慕你能製得住我哥,聽說他現在天天等著你賞臉吃飯?可是,別說是我,就是我爸媽想見他,也得三催四請才有一次。”賀夕苦笑,“喬落,你一定覺得自己很沒有運氣吧?可是我卻覺得你最有運氣。你知道我愛了意冬多少年麽?從懂事起我就格外喜歡他,我家裏……我爸嚴肅,而且基本上在家裏見不到人;我媽忙的事多但從來不是我——她關心我哥都比我多得多;我哥小時候更是從來不正眼看我。隻有意冬,他那麽溫柔那麽有耐心,他肯聽我說話,他會告訴我我哥並不討厭我,我爸媽也很愛我……喬落,我從小就夢想著做他的新娘。可是你一回來什麽都變了,你隻是站在那裏簡單的笑,他就衝著你飛奔而去。”
  喬落深呼吸,覺得胸悶。她原本就聽說過,賀夕小的時候身體並不好,可是家裏人忙所以有點疏忽,保姆看管的時間倒是最多。而聽她這樣講顧意冬,自己的心仍是隱隱作痛。
  “喬落你恨我是不是?因為我在你最落魄的時候深深打擊了你,還因為我折辱了你的白馬王子,毀了你們的所有可能?”
  “過去也許,現在我隻是不喜歡你。還有,如今我沒覺得自己很沒有運氣,我反而覺得是我之前運氣太好。再有就是我不是敷衍你,以前看著你正義凜然地站在顧意冬身邊並且能助他完成他的夢想,我嫉妒過你。而且,我很羨慕你有一個好哥哥……”喬落不再說。
  “嗬,他可不想當你哥哥!”賀夕輕笑,恢複了之前的備戰姿態,“喬落,我們不繞彎子,我要你離開意冬,而我,可以幫助你進賀家的門。”
  喬落笑起來:“賀夕,如今這場關係中的幾個人,你恐怕是最早布局的人,但可惜你怎麽還是不明白態勢?我已經離開顧意冬了,現在是他不肯放手。還有,我如果想跟賀遲在一起,別說你,就是你爸也攔不住。而且恐怕根本用不著我做什麽,隻要我點個頭賀遲就會立刻辦好一切領我遠走高飛。賀夕,你拿什麽跟我談條件?”
  “拿家庭。”賀夕並不惱,“婚姻畢竟不是兩個人的事情。我可以確保我的家人與你的家人和睦安泰。”
  “你要如何確保?保證他們和顏悅色尊重體恤?不,賀夕你還是不明白,重點不在你的家人,而是在我的家人,也就是我爸爸。虛偽的應酬不是我爸需要的,也不是我需要的。你要真那麽想讓我嫁到你家,你最好把精力花在討好我爸身上,他要是高興了,這事兒可能還有點兒譜。”
  賀夕的臉簡直發黑。
  “我猜你的話都說完了吧?咱們回啊?我爸還等我吃飯呢。”看吧,她都說了談也白談。
  “喬落!”賀夕有點急了,“你能保證你不會再跟意冬在一起麽?”
  喬落歎口氣,忽然想到一句歌詞——男人該說話的時候總是無聲。
  她吹吹旁邊的石頭坐下:“我不需要給任何人保證。你還是去找你的未婚夫要吧。”
  “你難道不知道?他現在就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什麽都不顧了,誰的話也聽不進!喬落,他不能這樣下去,你不知道今天的一切是他多麽辛苦多麽拚命才得來的!總有一天他會後悔!”
  “這話你該跟他說。”
  “他根本不肯見我!”賀夕眼睛都紅了。
  “那你就該檢討你自己。”喬落淡聲。
  “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做得太過了。這麽些年你花盡心思討好他周圍的親朋,掐著他的生意資源,插進他擁有的人脈,公司你也要分一杯羹……顧意冬是什麽人?他怎麽肯這樣一直對你卑躬屈膝?處心積慮做了這麽多,不就是怕他走?可那前提是他在意你掐在手裏的這些。既然當初決定給,那就真的給,最後他還會念你的好,如今卻適得其反。
  喬落看她良久,這些話終於沒有說。她想,自己終究不要對她太殘忍才好。
  “賀夕……有賀遲這樣的哥哥很辛苦吧?尤其是同父異母。”喬落看她,帶點兒可憐,“要說我總擺不正自己的位置,那還能借口說我的世界顛覆得太徹底,可是你這麽多年都擺不正自己的位置,那又是什麽原因呢?”爭不過,卻仍要爭。最後變成事事霸占的個性,連帶到愛情中……喬落看著山下的霧氣,如果她有這樣的哥哥,應該會順從安然地享受其光環效應吧?
  賀夕哽住,顯然沒跟上喬落的思維跳躍。良久才硬聲說:“喬落,顧意冬現在根本不清醒,他放不下這麽多的!我問你,就算顧意冬拋棄了一切,你還會跟他在一起麽?”
  喬落斂了眼,淡淡地說:“你想聽什麽答案?”
  “實話。”
  “不會。”喬落回答得堅決。
  “果然……那你為什麽不阻止他?你勸勸他啊!”
  “勸?你以為我沒勸過?顧意冬的執拗沒人勸得動。”
  “你可以的!喬落,你不是別人!我不相信你沒有辦法製止他!”
  “我沒有辦法。”喬落聳肩。
  賀夕看著喬落輕鬆的樣子氣得發抖:“喬落,你在害他!他會為此一無所有!”
  “既然你這麽愛他,為什麽要讓他一無所有?”喬落譏諷,“我發現你們這些人都很有意思,總是道貌岸然義正詞嚴地教育別人怎麽做!什麽你會害他,你在拖累他,你不應該這樣你應該那樣……真是笑死人了!何必把姿態擺得那麽高呢?你們真的無路可退麽?!怎麽你們兩個人的問題最後都變成是我的責任了呢?!賀夕,逼他訂婚的是你,現在威脅要拿走他的一切的也是你。而且我已經明確拒絕他了,他願意舍棄一切爭這一絲可能是他的選擇,與我無關。”
  賀夕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尖聲道:“喬落!原來你一直都是清楚的!你恨他!你要他受跟你一樣的苦是不是?!天!意冬這個傻瓜!他還以為你仍愛他,還口口聲聲要彌補你給你幸福!”
  喬落幾乎大笑:“賀夕,你真可憐。你本是個聰明的女子,可惜你太愛顧意冬,愛到盲目。在你眼裏他最純潔無辜,是不是?你以為他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你以為他不知道我其實怪他?他什麽都知道。賀夕,所以他才說要彌補我,因為他不依不饒的追究,我受了多少罪你不必知道,可是他清楚。他想贖罪,用他自己的苦來抵,然後求一個我們重新開始的基點。”
  賀夕快要流淚:“可是你並不肯跟他重新開始!你為什麽要這樣折磨他?你知不知道他現在有多痛苦?賀家的壓力、公司的壓力,還有阿姨那裏要跟他斷絕母子關係……”
  “我沒有折磨他。”隻是不想幫他解脫。
  她想,她真的變了。
  “都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可是為什麽你們都不做那個停下來的人,而是要我做?賀夕,我們大家都別裝了,你不知道我其實怪你們所有的人麽?如果沒有你哥,我今天就沒有機會坐在這裏!少跟我講什麽天理昭昭,這裏的人有幾個是幹淨的?!現在家破人亡的是我!一無所有的是我!說穿了你們都欺我善良寬厚!我知道,你們所有的人都等著我說那句:都算了吧,祝你們幸福!賀夕,我有權不這麽做,我也是受害者,哪怕今天我就是擺明了折騰你們了,你又能把我怎麽樣?!”
  賀夕哭了:“喬落,你為什麽不放我們一條生路?我隻要他……這麽多年,我隻要他啊……”
  喬落覺得痛快:“這話應該我問你們才對。當年你們為什麽不放我一條生路?!我爸現在那麽病弱蒼老!我媽媽死了!死在我眼前!而我、我……” 喬落開始想流淚,她曾反複想,顧意冬的絕情有沒有賀夕的挑唆?一想到這兒,她就痛得錐心刺骨。她抬頭看天。
  太陽終於落下去,天邊翻滾著漂亮的火燒雲。
  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氣。
  “我已經很仁慈了賀夕,如果我想,不止一個顧家會雞犬不寧,你家,鍾家一個都跑不了。”喬落平複了情緒站起來,往回走,“就這樣吧,我們都——自求多福!”
  賀夕啞聲說:“喬落,不要傷害深愛你的人。”
  “深愛我的人……嗬,賀夕,我還真就看不出來,我現在正給他一個機會表現,我們拭目以待?”
  賀夕捂住臉,她無力極了,她這些年費盡心機卻站在食物鏈的最末端:“他很痛苦……”
  “我希望我媽媽在天堂再感受不到痛苦。”
  喬落走到車邊,回頭憐憫地看著獨自落淚的賀夕,夕陽下她孤立在呼嘯的山風中:“其實我有時候想想覺得你也算勇氣可嘉,可是我不理解你,這樣巴巴地要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有意思麽?”
  賀夕抬起頭,臉上透著倔強和堅毅:“我甘願。喬落,你沒資格評判我,因為你不曾像我一樣愛一個男人,十幾年的愛著,而不得。”
  喬落怔怔地看著她,她義無反顧的表情讓自己想到另一個人。
  良久,她攤手:“顧意冬這輩子算是值了。最後看在你哥的麵子上奉勸你一句,愛情不是戰爭,並非有輸就有贏。如同我和顧意冬,雙輸。再看我跟你,也是雙輸。”
  “你輸了什麽?”
  “很多。”喬落微笑,“最慘的,恐怕是我已經輸掉再愛人的能力。”
  賀夕愣住,急道:“那我哥……”
  “你哥……聽說他也甘願。”喬落笑不出來了。
  賀夕氣得不行:“喬落!你這個女人到底有沒有心?!”
  “有啊,全給了你未婚夫,然後碾碎了,化灰了。”
  賀夕瞪著她,蒼白著臉抖著嘴唇,喬落看著她聳聳肩:“現在看來,顧意冬折磨女人的能力真是堪稱一流。”
  賀夕邁前一步:“當時我憑一股勇氣逼他跟我訂婚,從未後悔。”
  “那恭喜你。”

  第十七章 喬落你也太欺負我了
  (喬落站住,看向遠處的天。天很藍,藍到堅硬,零星的雲朵點綴,像柔軟的緋邊。
  陽光正好,映照得眼前的景色澄澈通透,如同孩子的眼睛。)
  吃飯的時候喬落有些出神,喬父給她夾菜,關心地問:“小落,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就是有點兒累。爸你也多吃點!”
  “最近,你是不是有什麽不順心的事?”
  喬落悶頭扒飯。
  “小落啊,其實很多事情,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堅持的同時不隻為難了別人,也困住了自己。”
  喬落停下,父親的眼睛像浩瀚的大海,洞悉一切,寬容悲憫。
  “小落,爸爸隻希望你快樂。其實很多你曾經覺得很重要的東西,回過頭去看時卻覺得很可笑,那些為了這些東西而失去的……太不值得。”
  喬落低頭:“知易行難。何況……有些事我看不開。爸,你如何能看開?”
  喬誌國看著女兒落寞的臉很心疼:“嗨,這些年,沒別的可幹,就是琢磨之前的事。也不知道是哪天,醒來忽然覺得像是做了一場荒誕的夢。小落啊,爸很後悔。現在想想真是覺得,很多東西都是雲煙,蒙了眼、蒙了心,讓人越走越遠越陷越深,最終害人害己!我一度覺得,就這麽走了也好……可如今我還能坐在這裏,還能跟我的寶貝女兒吃飯,這是莫大的恩惠啊。”喬誌國慈愛地看著女兒,眼中是釋然與坦誠。
  “孩子,就算我們有能力計較和報複,但是否會讓我們更快樂?身在官場成王敗寇都是規則,有贏自然就有輸。我真的看開了,我隻怪自己當年利令智昏鑄成大錯!都是爸爸的錯,是我害了你們……爸爸不想你再陷在裏麵了,沒有什麽比咱們一家人開開心心更重要的了。”
  她撫上爸爸粗糙的手,她想問,爸,你心裏真的就一點兒也不恨了麽?你不恨顧家傷害你的妻女?你不恨賀家毀了你的仕途?如果你知道這兩家的兒子如今都任我驅使,你還會不會如此輕鬆地說放開?你可知道看見你這麽蒼老虛弱地在我麵前,還笑著跟我說讓我寬容,我就越發不想大度?
  喬落深吸一口氣,出口卻是:“我們明天去看媽媽吧。”
  這是她第一次提出領他去見媽媽。
  她看見父親那片平靜的海裏驟起波濤。
  母親的墓地是賀遲陪她一起挑的,鬆柏的清香飄動,喬落彎身將花放在母親的墓前。
  墓碑上媽媽的像永遠笑得那麽幸福,喬落沒有看父親,自顧自地細細擦拭起來。
  媽媽是一個嫻雅嬌美的女人,因為被保護得太好,甚至還有些女孩子的天真,四十多歲的時候還很會撒嬌。
  喬落記得以前媽媽總會給她掛電話說:小落啊,媽媽看好了一頂帽子,明天陪媽媽去看看好不好?好不好啊?
  那時她總是忙,世界對她是一個剛剛開場的盛大筵席,她迫不及待地想接觸它的各個部分,所以總是不耐煩地拒絕。比起跟母親談論那些胭脂水粉,她更喜歡聽父親縱談天下大事。
  可是後來,她再也沒有機會陪媽媽逛一次街。
  她記得,媽媽的最後一次生日。賀遲偷偷買了一頂極漂亮的香奈兒的帽子,在點蠟燭的時候隆重的拿出來,說要獻給最美麗的母親。
  母親戴上的時候笑得那麽開心,賀遲在旁邊一個勁兒地誇:阿姨戴這個太好看太美了!唉,落落要有您一半的氣質,我就死而無憾了!
  媽媽蒼白瘦削的臉上受不住恭維都泛起了紅暈,眼中閃爍著快樂的光。
  喬落掐他,他誇張地呼痛,媽媽看著他們樂得那麽開心,在她眼中他們是情投意合的一對吧?喬落不能不承認,賀遲那時做得太好,幾乎使她忘記了屈辱忘記了身份,幾乎。他讓母親離開得那麽安心,減少了那麽多的痛苦。
  喬落眼睛紅了,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媽,你那個時候總跟我說,這都是命,怨不得他人。
  你要我寬厚地對待一切不幸。
  你要我忘了所有不快樂的事,向前看,好好過日子。
  媽,我那個時候以為我做得到,我也以為我已經做到。可是我現在才知道,我不行。
  媽,怎麽辦,我心裏住了魔鬼。翻過愛的那一頁,我發現自己沒有所想的那麽寬容。我沒有那麽高尚。
  媽媽,其實我一直都很清楚,我這樣的含怨轉身,顧意冬怎麽會安心放手?可是,我不想放他們走,不想他們如此輕易地就攜手離開餘生靜好。
  喬落深深地埋下頭。
  媽,怎麽辦,怎麽辦啊……
  媽,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
  你告訴我,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喬落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流了許久的眼淚。
  心一點一點地平靜下來。
  她抹抹眼淚露出一個笑。
  媽,你不要擔心我,我其實很好。
  真的,這些年再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好。
  還有,我帶爸爸來看你了。
  你早看見了吧?
  難怪一直不理我。
  ……
  喬落從包裏拿出幾張跟父親的合照,用火機點燃。
  媽,我怕你這會兒看不清楚,這幾張照片給你好好看看,是我倆剛才拍的,爸笑得特別傻。
  他看起來老了很多吧?
  其實這都是表象,他現在挺有精神頭的,也不像原來那麽懶了。
  ……
  要我說,他現在可配不上你。
  你啊,要是在那邊有合適的也別猶豫。
  ……
  你不用擔心他的身體,你那個比我還貼心的小遲給他安排了最好的醫院和醫生。
  對,我就是記恨你說他比我貼心的事。
  我就是記著,我一直記著!
  ……
  你說,我現在是不是真的不太對?
  媽,我現在困住了自己麽?
  可是我不甘心啊。
  還有你那個比我還貼心的小遲,我真是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我們這樣你看行麽?
  我是說,一直這樣。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總覺得他無堅不摧刀槍不入,其實都是會受傷的,是麽?
  媽,其實我們兩個之間的問題,太複雜了。
  我知道,他一直為自己當年尷尬的身份和趁火打劫的行為而內疚心虛,所以這些年一直這麽慣著我,不敢逼我。可是,我又在想什麽呢?
  坦白講,我看見他從來不思考,情緒太多,太紛亂。
  媽媽,你說,我這些年一直跟他不遠不近的,是不是在等著爸爸的那一句原諒或是怨懟?我心裏是不是真的能做到將他與賀家分開?
  我究竟在想些什麽啊?
  我該怎麽辦啊?
  ……
  你還不理我?
  成!那我走了,我真走了?
  ……
  媽媽,我愛你。
  喬落站起身親吻照片。
  “我在外麵等你。”
  走了幾步她又回頭,父親佝僂的背影在微微顫抖。
  “……不著急。”她說。
  喬落正趴在桌子上給一個叫丁丁的小孩子回信,門鈴大震。
  她走到門口一看,賀遲。
  打開門,她挑眉:“你怎麽來了?”賀遲這一段時間忙得不得了,腳不沾塵的,他們都好多天沒見了。
  賀遲賊眉鼠眼的:“喬叔在麽?”
  “不在,他去看我媽了。”自從喬落開了路,他每周至少要去兩次。
  “哦……不在啊!”賀遲立馬挺直了腰,大搖大擺地換了鞋進屋。
  “喂!你為什麽不先給我掛電話?”喬落話音沒落,賀遲就已經一頭栽進沙發裏了。
  “我這不……急麽……我累死了,都兩天沒睡了。”
  “困就趕緊回家睡覺!”
  “我不要!”
  ……喬落無語,賀遲每次一困得不行就脾氣暴躁不講理。
  好一會兒沒有聲音,喬落以為他睡著了,卻聽他說:“落落……你十一幹什麽去?”
  喬落走到對麵的單人沙發坐下,側頭想了想:“我想去看看丁丁。”丁丁就是她回國後資助的第一個孩子,賀遲是知道的,他還給這個小女孩買過衣服和洋娃娃。
  賀遲一僵:“不去不行?”
  喬落舔舔嘴唇:“我答應她了……”
  “你也答應我了!”賀遲吼。
  喬落一縮,硬著頭皮接道:“我答應你什麽了?”
  “你答應我今年會陪我過生日!”賀遲坐起身來,憤怒地瞪著眼睛,勞累的血絲清晰可見。
  “什麽時候……”
  “去年你不能陪我過生日的時候!”賀遲氣瘋了簡直,他這幾天忙成這樣的想把日程往前趕……結果她竟然……
  喬落別過臉去。
  賀遲簡直想衝過去掐死她!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實在太會傷別人的心了!
  屋裏回蕩著他劇烈的喘息聲,就在喬落以為他會轉身摔門離去的時候,賀遲忽然重重地靠進沙發裏,抬起雙手把周圍的靠墊全都胡亂地掃到地上,大聲嚷嚷著:“不行不行!我不管!說了陪我就要陪我!哪兒都不許去!誰都不能理!”
  那樣子,竟像一個耍賴的大孩子。
  喬落咬住嘴唇。
  還是逃了。
  那個貧瘠得隻望得見黃土的村莊裏,丁丁看見她的時候高呼著撲上來。
  喬落放下手裏滿滿地裝著衣服、書籍的大包,撫著孩子的頭,笑著說:“你不是說沒見過山嗎?姐姐領你去爬山好不好?”
  丁丁瞪大眼睛:“真的能去爬山?”
  “當然!姐姐說話算話!丁丁考了學年第一,當然要去爬山!”
  丁丁是喬落回國後資助的第一個孩子。她在報紙上看到那時一度沸沸揚揚的案件——農民上訪離奇致死,責任誰負?
  從推卸責任,到專案調查……到處都是分析誰會下台的揣測。
  但喬落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她隻是注視著一張小小的照片,七八歲的瘦小女孩,有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她覺得呼吸困難。
  一時衝動的跑來這裏,還被當地人敵視的用棍棒相對——他們不得不如此敏感警惕。很費了一番周折表明了身份說清來意,她終於見到了那個女孩。
  送她去的婦女歎著:“唉,這娘兒倆也快不成了啊……”
  女孩的媽媽是個目不識丁的樸素婦人,家中本就貧困不堪,都指望著孩子父親的勞動力,男人的過世擊垮了她的意誌,整天躺在床上絕望地抹淚。破敗的家中,丁丁孤零零地縮在角落,驚惶地看著這一切。
  喬落心疼得不行,她走過去想笑卻落下淚來。
  她牽著女孩的手走到床邊。她媽媽根本不在乎家裏多了誰,隻是一把撈過孩子大哭起來:“我苦命的孩子,咱娘兒倆還不如就一起隨你爹去了!”
  喬落一把扯過屋角的麻繩扔到床上:“好啊,要死盡快!放心去吧,我可以幫你們收屍。”
  女人驚恐地看著她,尖聲喊:“你是誰?!你要幹什麽?你為什麽害我和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你也知道你是她媽媽麽?你給我好好看看她都什麽樣了?!她都多少天沒好好吃飯了?!再這麽下去不用你動手她也快死了!”她把孩子拉出來,推到女人眼前。
  慘白的臉,凹陷的雙頰,發青的嘴唇,幹涸的眼睛……
  女人哆嗦著嘴,抖著手說不出話來。
  “哭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如果不能去死,那就要好好地活著。”喬落賭她身為母親的剛強,“起碼為了你的孩子!”
  她贏了。
  女子雖弱,為母則強。
  案件的後來,相關人士撤職的撤職判刑的判刑,那一筆賠償金也終於送到了家。可失去依靠的母女倆又能指望這點兒錢撐多久呢?
  喬落幫女人找了一個縣上的臨時工作,還保證:“丁丁的教育交給我,你不用再操心。”
  女人拉著她的手,眼淚成串成串地掉,反複說著:“遇到好人了,真是遇到好人了!菩薩心腸啊……”
  喬落搖頭:“我隻是……隻是……贖罪吧。”
  曾經,也有兩個家庭……
  說要爬山,喬落也沒什麽主意。她想起以前丁丁給她寫信的時候提過一篇課文,就問女孩:“我們去黃山好不好?”
  女孩眼睛亮起來,興奮得不得了:“是那個‘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的黃山?!”
  喬落覺得這個決定非常正確。
  黃金周的黃山到處都是人,一路推推擠擠得讓喬落有些掃興,但即使不是第一次來黃山,她仍舊被眼前的恢弘景象深深震撼。
  李白曾言:“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絕頂,下窺天目鬆。”並盛讚其“采秀辭五嶽”。喬落深以為然。
  她上一次來還是高中時,當時還一時激昂洋洋灑灑地寫了數千字的遊曆心得,彼時,真是青春激揚。
  丁丁開心得簡直忘乎所以,那麽多個台階爬上來她也不覺得累。
  兩個人走走停停轉眼大半天就過去,下午終於爬到黃山的風景窗——北海景區,喬落很愛此處“黃山之雄甲宇內,幽秀靈齊聚後海”之譽的始信峰。
  在幾個著名的景點排隊照完相後,她們終於搶到一處石凳歇息。
  從這個山頭望過去,雄渾的山脊上是密密的遊人,遠遠望去渺小成一個個小黑點。喬落有些出神,她側頭看女孩紅撲撲的臉頰:“丁丁,想不想看黃山的日出?”
  “日出?”
  “嗯,日出,很美的日出。”
  就地在北海賓館開了房,丁丁去洗澡的時候喬落把自己一身老骨頭扔在床裏,舉著地圖研究。她記得她上次來的時候有人陪同,他們走過一條小路,通往一處遊人鮮知的景區,那裏的景色美極而且特別適合看日出。喬落冥思苦想不得要領。
  兩個人捧著飯碗狼吞虎咽之時她忽然想起路來,開口說話卻嗆到,丁丁幫她拍後背責怪地說:“小落姐姐,食不言寢不語。”
  這丫頭!喬落齜牙咧嘴。
  她們高高興興向目的地走著卻見到幾個警衛員,看見她們手一伸:“這裏不能走了。”
  “為什麽不能?這裏路好好的沒有禁止牌,我們是可以走的。”喬落不滿。
  “上邊來了大領導,這會兒戒嚴。你們要逛明天再來吧!”
  喬落僵著後背不動地方。丁丁有點兒害怕地拉拉她的手:“小落姐姐,那我們明天再來吧?”
  喬落這才回過神來,她怔怔地看向丁丁,眼神複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丁丁正有些不安的時候,喬落卻忽然笑了,那個笑容很美卻讓丁丁覺得莫名地難受,想抱抱她的小落姐姐。
  “走吧丁丁,其實想想,這裏……也沒什麽好看的。”
  回程的這條路喬落走得很沉默,丁丁也感覺到了,她忍不住問:“小落姐姐,你在想什麽?”
  喬落輕聲說:“想一些很複雜的事情。”
  “多複雜?”孩子看著她。
  喬落站住,看向遠處的天。
  天很藍,藍到堅硬,零星的雲朵點綴,像柔軟的緋邊。
  陽光正好,映照得眼前的景色澄澈通透,如同孩子的眼睛。
  喬落想起她在美國時與一位教授的交談,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生孤寡,他說:我討厭孩子,他們能看透一切。
  喬落低頭撫摸著孩子柔軟的頭發,她還在等自己的回答。
  她搖頭笑:“不,其實事情並不複雜。”她歎,“複雜的從來都是人心。太多不甘心的,放不下的,舍不得的……”
  “小落姐姐,你曾經寫信給我說‘至道無難,唯嫌擇選’,你現在也是這樣麽?”
  喬落簡直愛極了這個孩子:“丁丁啊,我爸爸從小就跟我說讓我長大了以後當博士,可是我沒有機會。我們丁丁長大要不要當博士?姐姐幫你念博士好不好?”
  丁丁並不明白,卻笑著說:“姐姐說好就好!”
  又走了幾處地方,天漸漸暗下來,喬落牽著孩子的手往賓館走。
  山風陣陣,鬆濤聲聲,偶有雀鳥鳴叫,恣意飛過。
  她忽然站住,看著等在路邊的人。
  賀遲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看眼前的女子一點一點收起輕鬆灑脫的表情。
  他真是氣瘋了,一發現喬落跑了,他馬上給當地掛電話讓他們去問。果然喬落領丁丁去旅遊了,然後他就直奔黃山。
  他站定在她麵前,看喬落側過頭去。他在逼她麽?這樣都不行麽?
  喬落一入住他就收到通知立刻趕來,在路口堵人,山風吹了太久,他的嗓子有點沙啞,他深吸兩口氣,說:“喬落,你也太能欺負我了吧……”
  喬落眉尖一顫看向他。
  山間的黃昏中,夕陽的柔光軟化了男子俊朗剛毅的輪廓,映得一雙黑眸中情意盈盈,濃黑的眉毛微皺,壓著委屈和隱忍。
  她說不出話來。
  商雨曾問她:與賀少怎麽回事?
  她答: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他永遠能堵住我拒絕的話。
  就像現在,如何讓她開口說:我就是不想再欺負你,所以不想見你。
  她看著賀遲,這樣林間的靜默相對讓她想起在美國的一次山間遠足,他們意外地發現一片楓林,一行人高興地衝進去,她跑得太急一個趔趄被賀遲扶住,她卻反手推他一把說:你拉我幹什麽?!賀遲那時也是這樣默默地看著她不說話。
  真的,她已經欺負他太久了。
  賀遲,那麽好的賀遲。
  可是越好,就越不敢留。
  她看向天邊,終於說:“賀遲,我其實……”
  “你是丁丁吧?”
  喬落一怔回過頭來,丁丁看著眼前雖然長得很好看但笑得有點兒猙獰的男人,覺得害怕,一個勁兒地往喬落身後躲。
  賀遲彎著腰,眨巴著眼睛放電:“丁丁,你不認識我啦?我是小遲哥哥啊,我還給你寫過信,送過你洋娃娃呢!”
  喬落聽他裝可愛地自稱“小遲哥哥”想笑,咬住嘴唇。
  “你是小遲哥哥?”
  “我是啊!怎麽樣,我沒騙你吧?”
  丁丁不解地盯著他。
  “你曾經問我長什麽樣子,我說自己很帥很帥啊!”賀遲邊說邊一手呈八字比在下巴上,露出一排大白牙。
  喬落忍不住跟丁丁一起樂了,剛才鬱悶的心境一掃而光,想說的話再也無從啟齒。
  晚上賀遲也在北海賓館要了間房住下,淩晨的時候他們一起披星戴月的出來趕著看日出,賀遲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麵,邊走邊提醒她們注意台階。喬落昨天爬了一天的山,晚上更是沒有睡好,整個人都很委靡,一路行至目的地,她才後知後覺這裏不是獅子峰頂。
  她看看周圍發現竟是自己昨天進不來的地方。
  她剛醒的時候腦筋向來轉得很慢,過了一會兒才慢半拍地問:“你跟誰一起來的?”
  “我奶奶。你怎麽知道?”賀遲鋪好了防潮墊子把兩位公主請到上座。
  喬落低頭給自己一個微笑,然後看向周圍。
  賀遲微頓,若有所悟:“老人家出門總是有些興師動眾。她早起不來的,就是剛好知道我要來,於是她也想一起來懷懷舊。”
  喬落輕輕幫丁丁捋順她紮歪的小辮。
  整個日出的過程都沒有人說話。
  喬落非常喜歡看日出,她腦中總會浮現出那句歌詞—— For my life’s too short for waiting when I see the rising sun. Then I know again that I must carry on.
  苦難的最初曾經整夜整夜失眠,她的住處地勢很高又恰巧朝東,她趴在窗子上一次次看太陽升起到城市上空。她總跟自己說,喬落你很堅強,堅持下去,你行的。
  那個時候哪敢想會有今天。
  雲海在腳下翻滾,一點點染上絢麗的緋色,群山俯首,都等待著太陽的新升。
  帶著不能匹敵的璀璨和驕傲,紅日緩緩升起,霸道地揭開層巒雲浪的麵紗,其道大光。
  喬落覺得自己很渺小,甘心臣服在這不可言說的瑰麗景象中。
  她終於承認,世界這樣大,那些撕心裂肺的糾結也許都不值一提。父親說得對,她困住了自己。
  喬落站起身來,張開雙臂,深深呼吸山間清爽的空氣。
  似乎看到年少跳脫的自己恣意遊耍山間。
  她也許不能立刻看開一切,但她至少要試著走出來!
  賀遲對著她朝氣蓬勃的背影深深微笑。
  一起送丁丁回家後,喬落被某人押解回北京。
  竟然要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轉機,喬落莫名其妙地被領出機場上了一輛吉普,然後一路開了足有兩個小時,進了一個縣,停在一棟外表還不錯的五層樓外。
  她不解地看向賀遲,賀遲美滋滋地低聲說:“國家級貧困縣蓋奢華辦公大樓,給收上來了,我要來改建成學校了。”看向喬落的表情很有邀功的成分在內。
  喬落一時間不知道該有什麽反應。
  賀遲領著喬落走進還在做最後整修的大樓,左拐右拐地停在一個大房間外麵,伸手推開,很多個書架整齊地排列著,上麵滿滿的都是各色書籍。
  走進房間,他回身深深地看著驚訝的喬落:“落落,我不知道怎麽做才能讓你知道我是真的在用心做。不要因為我什麽都得來得容易,所以就覺得我是輕視的。” 他低沉而具有磁性的聲音像一粒粒圓潤的火石墜落心間,“落落,不全是為了你,我也受了多年的高等教育,看到那麽多孩子明明有出眾的資質和品質,卻因為出身貧苦而被剝奪進取的權利,這也讓我覺得慨然。我很明白我所擁有的一切有我自身的努力,可還有很多是幸運。
  “這些年我兢兢業業地想做中國的品牌公司,想打響質量和信譽的牌子,我還想引起良性競爭……這些,這麽多,沒有某個基點,我也許根本沒有機會開展我的理想。落落,這幾年我看到那麽多有誌氣有想法的企業家被市場吞沒,我愈發覺得自己幸運,我真的懂得感恩。我很清楚,這片土地給予我良多,給予賀家良多,我不想大篇幅煽情地說我多麽愛這個國家,但我是真心地想要關懷、想要回報。”
  喬落覺得這一刻的賀遲英俊得讓人不能逼視。她覺得胸膛裏有岩漿在燒。滾燙。
  “這些書,都是我一本一本找來然後送到這裏來的。周圍有些山村裏的孩子,即使是免費的教育也不能經常來上課。所以我建了這個小圖書館,孩子們可以來這裏做簡單的登記領了書回家看,我想這樣可以幫助更多的人。”
  喬落低頭緩緩摩挲著已經被編碼登記了的書,有新的有舊的,有他們小時的課本還有莎士比亞的詩集。她隨手抽出一本成語故事,扉頁上工整的用藍黑的筆寫著“賀夕的書”,結果四個字上麵被人用黑色的筆劃了個大大的叉,旁邊是飛揚跋扈的字跡——“賀遲的!”還有個驚歎號。
  想到賀遲小時候霸道的樣子,喬落笑得很溫暖,她不禁用手指輕劃那幾個力透紙背的字跡。
  要積多少福氣才能遇到一個這麽好的人。
  竟然有這樣一個人……
  老天,她真的舍不得,越來越舍不得了。
  如果能隻是朋友,多好。
  她忽然想起來:“對了,那個……你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她有點兒不好意思。
  賀遲靜靜地看著她猶帶溫暖笑靨的臉,漂亮的黑眼睛裏翻滾著濃烈的情緒,那目光帶著滾燙的溫度,直直地烙進喬落的心裏。
  有些話已經衝到嘴邊,幾乎再也壓抑不住。
  喬落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手裏的書啪噠一聲掉在地上。
  害怕、抗拒、驚慌甚至還有點點懇求,全都來不及掩飾,赤裸裸地呈現在臉上。
  她掩飾地俯身去撿書,幾次都沒有拿起來。
  賀遲的歎息在她耳畔響起,她一顫,想躲,慌亂間腳下一絆就要摔倒。賀遲伸手牢牢地扶住她,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
  終於什麽都沒說。他彎腰將書拾起,穩穩地插回書架中。

  第十八章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在年少的時候,他們曾經如此青春飛揚,臉頰飽滿雙眼瑩潤,執手豪言說今後要稱霸金融圈。)
  從北京的機場出來提了車向市區開,有一點兒堵車,賀遲開得也慢,這一段路竟讓喬落覺得很長很長。
  她無意識地用手指摩挲著車門把手,有些緊張。
  一輛寶馬從偏路插上來與他們並排,看樣子想要超他們的車。賀遲麵無表情地不知在想什麽沒有注意,那輛車似乎很不滿意越野車以這種速度在路上行駛,挑釁地一打方向盤就險險地切到他們的車的正前方,甚至還惡霸地減速故意壓車。喬落一驚,下意識地輕呼一聲。
  賀遲這才反應過來,他隻是皺了皺眉,按了兩下喇叭。然後開了揚聲器,對著對講機沉聲說:“前麵的車讓開。”
  寶馬的車主回頭看了看他們的路虎,然後像是嚇了一跳,迅速打方向盤離開了車道。
  喬落則有些詫異地看向仍是表情淡淡的賀遲,這位賀大公子顯然心情不好。
  車裏的揚聲器甚至警用燈都是每次整修時工作人員給配的,但她還從來沒見賀遲用過。他為人雖然霸道,但是在公眾場合卻相當注意影響,甚至是克製的。
  喬落捏捏手心。
  眼看小區將至,喬落暗吸口氣,咬咬牙,終於貌似滿不在乎地開口:“喂!你能不能別總開這路虎來我們公司?”
  “路虎怎麽了?”賀遲一挑眉。
  喬落揚眉:“太招搖!”
  “路虎怎麽招搖了?滿大街都是!賓利能停就行?!怎麽,歧視我們路虎是怎麽著啊?”
  喬落眼角一跳,語氣依舊輕鬆:“你那是黃包車都沒人管!也不看看你那車牌你!看把我們保安嚇的!”
  “切,成!你們保安最金貴還不行麽!大小姐你說什麽是什麽!”賀遲短促地嗤笑一聲,吊兒郎當地應著聲,隻是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因太過用力而泛白。
  節後第一天上工,大家都有些懶散。
  意料之中的,顧總上午就來磋商項目細節。
  喬落看著瘦削了很多的顧意冬覺得惘然。
  在年少的時候,他們曾經那麽青春飛揚,臉頰飽滿雙眼瑩潤,執手豪言說今後要稱霸金融圈。
  喬落看看自己,她試著給自己一個寬容的微笑。
  哪裏的天不是天?
  她閉上眼,看見黃山紅霞滿天。
  中午的時候她直接撥通顧意冬的手機:“我有話說。”
  喬落讓顧意冬將車停在兩條街外,她走過去上車,顧意冬說:“找個地方先吃飯?”
  “不,我隻說幾句話就走。”
  “如果是拒絕我的,你可以省了。”顧意冬看一眼喬落的神色轉過頭去,側臉冷硬,“喬落,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可是我也很清楚。顧意冬,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現在比你清醒。”
  “你憑什麽?”
  “憑我想了七年,而你隻有這短短幾個月!”
  “幾個月足夠讓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顧意冬看著喬落,貴氣的鳳眼中斂著刻骨的深情。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要失去的是什麽?”喬落回視他。
  車中立刻安靜得隻剩淺淺的呼吸聲。
  “落落,你在關心我是不是?”顧意冬輕聲問。
  喬落轉頭目視前方:“我隻是不想承擔責任。”
  顧意冬眉間一跳,起了褶皺:“這與你無關。我隻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罷了。”
  喬落扯起一側嘴角,不能控製地尖銳:“你切斷我們在美國的資金時也是這麽想的吧?與我無關,做你應該做的,是不是?”她看著顧意冬的臉一瞬間因痛苦而扭曲,她仔仔細細地搜尋,卻找不到明顯的悔恨痕跡。
  “你怨我。”
  “我的確怨你,可那是你應該受的。你不能要求一切都按照你舒服順心的來是不是?”
  “我沒有,喬落,我隻是愛你。”顧意冬深深地注視著她,“我愛你。”
  喬落很沒出息地覺得呼吸困難。
  這句話就像是穿透了層層歲月的涼荒,與多年前那個少年的聲音重合,一遍遍地回響在她的心底。
  喬落暗暗攥緊拳頭,深深地呼吸,跟自己說:放他走、放他走、放他走……
  她靠進椅背裏,仰著頭。
  “那又怎麽樣呢?”
  顧意冬伸手,掌心輕輕貼住喬落的臉頰耳畔:“落落,你不要騙我,在你心裏,還有我,對不對?”
  “那又怎麽樣呢?”她還是問。
  “落落,我們相愛,我們要在一起。”
  喬落吃吃笑起來,目光天真卻也蒼涼:“是麽?真的是這樣麽?意冬,這話你說出來不覺得很可笑麽?我也曾經這麽想的呢,可是後來……我用了很久才終於認了——原來並不是所有相愛的人最後都要在一起的呢。”
  “顧意冬,上一次你跌進穀底,我用了七年的時間愧疚,可是我再也沒有一個七年,你也再沒有一個賀夕。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麽,你這一次的失去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得回來,而這個後果不是我想承擔的,也不是我應該承擔的。我沒有辦法像你一樣分得這麽清楚,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這一切與我無關。”
  “落落,我心甘情願。”
  “可是我不,我不想再陷在這裏麵!顧意冬,我請你,為我考慮,別那麽自私!”
  “我自私?”
  “你自私!顧意冬,你隻為你自己著想!你的仇你的恨你的愛!之前我在你身邊時你想的還是你的事業!怎麽?如今發現不行了又想用老套路?用愧疚綁住我是不是?這麽多年我一直活在痛苦中這還不夠麽?!你還想折磨我到什麽時候?!如今我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好不容易覺得活著有些盼頭了,你能不能高抬貴手放過我?!啊?”
  喬落看見顧意冬額角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像要衝破他蒼白的皮膚。
  “你……這樣想?”
  “是!我這樣想!你隻顧你自己!口口聲聲說愛我卻從不為我想!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有多難?!也許這些年你已經習慣主導,可是你不能控製感情!你現在的行為讓我很困擾很有壓力,顧意冬,不要做出讓我看輕你的事情!”
  顧意冬轉過頭去看車外,喬落隻能看見他顫抖的脊背,她閉上眼睛。
  “我不是賭氣,不是報複,這是決定。就像你當年的那個決定……在我們愛得最好的時候喊停。
  “顧意冬,我決定我們了斷,帶著我們所有的回憶、誓言、付出還有感情,一並了斷。”喬落將拳頭抵在胸口,似乎如此就能減緩心痛,“我要走出來,看在我愛了你這麽多年的份上,不要這樣拖著我,也別再想用愧疚毀掉我的人生!
  “意冬,當年我尊重你的決定,也請你尊重我的決定。”
  喬落說完打開車門就走,顧意冬始終背對著她沒有動。
  這一夜,賀遲開了一瓶龍舌蘭,卻一口都沒有喝。他隻是看著窗外,一直看著,就這樣在窗邊坐了一夜。
  這一夜,商雨陪喬落大醉,她一直咯咯笑著舉杯:“小雨,來,為偉大的喬落幹杯!”
  商雨按著她的杯子:“小落,別喝了,賀少不是不準你喝酒麽?”
  喬落側頭眨巴著眼看她:“賀少?哈哈,傻瓜,沒有賀少。”喬落喝掉杯裏的酒,又倒了一杯再仰頭幹掉,“也沒有顧意冬,誰都沒有。”
  她埋頭趴在桌子上,眼淚卻啪噠啪噠地砸在膝蓋上,輕喃:“我覺得痛……好痛……”
  這一夜,顧意冬爛醉。陳俞康趕到的時候他已經不省人事,他試著將顧意冬抬起來,可是他一碰他,顧意冬就一下子支起身來死死地拉住他的手哀聲說:“我不是……我沒有!為什麽……為什麽我做什麽都是錯……你到底要我怎麽樣啊?我到底要怎麽樣……”平日裏溫雅從容的麵容上全是深入骨髓的痛苦傷心。
  陳俞康看著這樣的顧意冬,莫名地想起多年前喬落去美國的那天,他也是這樣喝到爛醉。就那樣癱在別墅前的草坪上,睜著眼直直地盯著天,一動都不動。他自己也喝了不少,看顧意冬良久一動不動,不放心地搖搖晃晃走過去看他,似乎見到顧意冬眼角隱約亮光一閃,隨即就側過頭去。
  最後自己扛著他往屋裏搬,他抓著門框死活不撒手,嘶聲:“不走!不走!不要走!不要走啊!”
  那聲音哀戚得像錐子一樣紮人的心,陳俞康一哆嗦鬆了手,顧意冬衝了出去,搖晃著走了幾步就跪在了草坪上,陳俞康看著他的背影那麽蕭索愴然,不知怎麽的鼻子一酸,差點流出淚來。
  第二天早上喬落在商雨家裏醒來——這樣的狼狽,自然是不敢回家的。
  醒來的時候竟然發現臉上還有免洗麵膜,洗漱完畢之後,她撐著腦袋走進廚房給正在早餐的商雨一個飛吻:“小雨……你真好!”
  “怎麽樣?考慮一下跟我Lesbian?”商雨衝她拋媚眼。
  “沒問題啊,我這邊都處理好了,現在就看你了!”
  商雨回頭審視她:“你認真的?”
  喬落聳肩:“已經做完了。”
  商雨不信:“你勸得了顧意冬?”
  “我了解他的弱點。”
  “可你不是說你對賀少說不出拒絕的話?”
  “他會打擦邊球我也會啊!”
  “喬落,你人還正常?這難道不應該是一道二選一的題目?”
  喬落攤手:“很明顯,我得出了第三個答案。”
  “天……這不是真的!絕世好男人啊……”
  “拜托別這麽看我!我比你心痛好麽?問題是我無福消受。”
  “冤孽啊……”
  顧意冬果然不再來,賀遲也消失得幹幹淨淨。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喬落氣定神閑地看不出任何問題,唯一的改變是工作更認真了。
  偶爾和同事出去消遣一下,也和方歌聚了幾次,多數時候都拉著商雨。
  方歌依舊是那種瀟瀟灑灑的樣子,妙語如珠的總是將氣氛炒得很熱絡。
  冬天越來越近,她開始在休息的時候拿一份菜譜研究滋補的煲湯。
  一派安然淡定。
  午餐的時候商雨終於忍不住問:“真的放下了?”
  喬落眯著眼看窗外的陽光:“正在。”
  “你看起來不錯。”
  “其實還是很痛,也不知道在痛個什麽勁兒,就是時時抽痛。”
  “小落,你夠狠心的。”
  “……我覺得我對自己最狠。”喬落右手握拳,拳心朝內輕擊兩下自己的左肩。
  “……後悔那段日子麽?我是說,跟顧意冬複合的那段日子。”
  喬落一怔:“我不知道,做都做了……”
  “其實我很訝異,對我也許不是大事,對你喬落來說,你似乎向來憎恨這些會折損女人尊嚴、不名譽的事情。”
  “當時不知怎麽,就是有一種莫名的執念,仿佛不去找他,就死不瞑目一樣。我還沒跟你說過我那時差點兒嫁給他表弟,現在想想自己真的是瘋了吧。那時候總覺得生無指望,想要放手一搏一般。”喬落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現在才知道,有時候人真的不了解自己,那時賀遲就問我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以為我知道,但其實,我並不知道。但無論如何,終於是過去了,不是都說‘後悔是一種耗費精神的情緒,是比損失更大的損失,比錯誤更大的錯誤’嗎?所以還是不想了吧,我現在能做的就是把握好今天,保持清醒,別再犯錯誤。”
  “那賀大少爺呢?”
  “朋友啊。”
  “朋友?一個月一點兒消息都沒有的朋友?你到底把人家怎麽了?”
  “就是那種一個月一點兒消息都沒有的朋友啊。”
  “喬落,你知不知道把賀遲隻當作朋友是一件極其極其極其奢侈的事情?”商雨簡直痛心疾首。
  “你覺得把他當情人不奢侈麽?更何況丈夫?他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奢侈的人啊。”
  商雨越看喬落雲淡風輕的樣子就越難以接受這個現實,她困惑地咬著咖啡杯:“但是不可能啊,賀少這麽多年等的不就是這一天麽?他怎麽可能這個時候退呢?”
  “也許都是一場誤會,是我們想得太浪漫了。”喬落淡淡地說,然後將旁邊的報紙攤到桌上,頭版頭條赫然是程影與賀遲共進晚餐的照片。
  喬落下班後拒絕了龍濤同誌的邀約,去超市照菜譜購物。話說,這位龍濤同誌明明已經消停了一段時間,最近不知怎麽又活躍起來,走起路來都像是帶著風。
  回家的時候父親正專心致誌地對著一盤象棋的僵局在苦苦思索,連喬落打招呼都沒聽見。
  喬父的一大愛好就是象棋,喬落從小就不喜歡這些運籌帷幄鉤心鬥角的棋局。雖然那個時候大院裏的孩子都是要學幾手象棋的,但這卻是她少數幾樣很不在行的科目。導致現在即使她主動想陪父親來上一盤娛樂娛樂,父親卻總嫌她臭棋簍子,不願跟她玩,反而更願意去旁邊的公園裏找對手。
  喬落好奇地走過去,看著棋盤咦了一聲:“爸,你換象棋了?”父親原來的象棋是一套很樸素的玉石象棋,現在卻對著一副紅木象棋苦苦思索。
  喬父似乎一驚,快速看了喬落一眼又低下頭去,嘴裏含糊地應著:“嗯,棋友的。”然後擺擺手,“餓了,姑娘快去給爹整點兒吃的!”
  喬落笑著推他一下,不疑有他的轉身進了廚房。
  切切拌拌都弄好之後,她看著冒著熱氣的燉鍋,微微出神。
  三十六天了。
  為慶祝與達啟信托合作的債券發行成功上市,晚上王經理招呼了大家一起出去吃一頓。難得一次經理請客大家都放開了吃喝,喬落這一個月來可算逮著一個光明正大喝酒的場合,便絲毫沒有客氣。
  吃完飯大家又去唱歌,要了幾瓶酒和小吃繼續奮戰。
  昏暗的KTV中,平日不相熟的男女深情對唱《當愛已成往事》。
  “……為何你不懂(別說我不懂)
  隻要有愛就有痛(有愛就有痛)
  有一天你會知道
  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沒有你會不同)
  人生已經太匆匆 我好害怕總是淚眼朦朧
  忘了我就沒有痛 將往事留在風中……”
  喬落拿著酒杯吃吃地笑,有麵目不清的人靠近,問她:“喬小姐在笑什麽?”
  喬落愈發地笑不可抑:“我在笑……這麽老的歌……竟然還在唱!”
  “你不覺得這首歌很經典?”
  喬落使勁搖頭:“我覺得好土,特別土!”她一邊說一邊抽出紙巾輕擦眼角。
  身邊的男子猶自滔滔不絕地在講些什麽,熒光屏前的兩人又開始對唱《你最珍貴》,喬落兀自神遊著。
  男人一再幹擾她的清淨,竟然還問她:“喬小姐你說呢?”
  “說什麽?”
  “我妻子這樣是不是太不理解我了?”
  喬落這才有點兒清醒過來,她赫然發現在她身邊唾沫橫飛的人竟然是頭肥腦厚的王經理!隻見他苦惱地嘖嘖歎息著說:“唉,現在想想我和我妻子兩個人真是不適合啊!”
  喬落警惕地坐直身子,仔細回想一下他剛才都說什麽了,卻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不過看這樣子大體就是在抱怨妻子不貼心之類的吧,喬落覺得厭惡非常,看著他猥褻的豬腰子臉很想一腳踹上去!一方麵又覺得出離憤怒——為什麽一屋子人,卻非要跟她說?啊!沒錯,她是奔三了,她也單身,那怎麽了?怎麽了?!姑奶奶之前剛拒絕了兩個黃金單身漢知不知道?!倆!
  王經理看喬落沒反應還歎著氣說:“哎,喬落啊,你不知道我……”
  “我知道。”喬落沉著臉,拚命跟自己說別跟錢過不去這是你頂頭上司!
  她擠出一抹假笑:“我知道王經理,男人總是在結婚前覺得適合自己的女人很少,而在結婚後覺得適合自己的女人很多。”
  喬落走出包房還猶自憤憤不平,使勁按手機跟商雨哇哇一通傾訴,兩個女人同仇敵愾的把王經理從頭罵到腳再從腳罵到頭才意猶未盡地說拜拜。
  第二天上午,喬落為手上的一個IPO案子跑去相關主管部門要審批表。這個案子公司很重視,喬落於是親自跑一趟。回來的時候公司裏麵靜悄悄的。她一路走上來納悶地朝四周看,好似大家都聚在會議室。剛要回辦公室時,她就聽見一堆雜亂的腳步聲。扭頭一看,會議室的門開了,呼啦啦一群人從裏麵湧出來,眾星拱月地簇擁著一個人。
  喬落石化在原地。
  那人大搖大擺地在中間走著,高大矯健,濃眉朗目,自有渾然天成的威嚴和氣勢。
  他一抬眼看見喬落,立刻咧開嘴齜出一排大白牙,招搖地道:“喬落!你去哪兒啦?”

  第十九章 逆 光
  喬落啞然,莫名地覺得慌亂。
  不知為何,每次隻要隱隱地深想這個問題,就覺得巨大的壓力鋪天蓋地地襲來,麵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洞,幾乎要再次將她打壓至穀底。
  喬落整個人徹底僵住,她打賭她分明看見賀遲眼中一閃而過的促狹神色!
  王經理訝異地說:“原來賀董認識喬落!”
  “何止認識!我們倆可是二十多年的交情,在美國還是鄰居!這不,還是她跟我說你們投行企業兼並、收購這塊很專業我才來談談看。”
  王經理喜滋滋的神色壓過尷尬的臉色,搓著手:“哎呀,原來是因為這個啊!我們還真是有福氣!喬小姐是個非常出色的人才啊!賀董放心!我們公司……”
  喬落持續石化中……
  嚴陣以待的喬落並沒有等來賀遲的邀約,又是一個星期匆匆過去。除了有幾個小丫頭來跟她打聽賀遲跟程影是不是真是一對以外,生活中仍是沒有賀遲的一絲痕跡。隻是偶爾會在公司匆匆打個照麵而已。
  王經理極其重視與賀遲的合作案,他意氣風發地演講:“知道在中國什麽最重要麽?”他伸出一隻肥厚的手撚一撚,“關係,關係啊!賀董是誰你們知道麽?他老爹是主管什麽的你們知道麽?他媽就是那個誰誰啊!還有他叔,他姨……”
  他神秘兮兮地壓低嗓子:“這可比那個不靠譜的女婿好使多了!攀上這棵大樹咱們還怕什麽啊!”
  當然了,這段演講並不是當著喬落的麵說的,是她很不厚道地聽壁角得來的。不過話說回來,王經理對賀遲的了解可比喬落全麵多了。
  周五中午和商雨吃飯的時候又有好事者來打聽程影的事情,喬落好脾氣地說:“我也不清楚啊,估計是真的吧。”那個女孩子一臉失望落寞地離去。
  喬落有些怔然,想想之前遭遇這樣的情境卻是還在與顧意冬糾纏不清的時候,真是恍如隔世。
  轉眼到下班時間,她去找商雨一起吃晚餐,卻看見她正拿著一份材料在與賀遲說話。喬落不知怎麽一腳踏進去又縮回來,想等會兒再來,卻被商雨一眼瞧見:“哎,小落你能走了?等會兒哈,我們這兒有幾個事項沒談完。”
  賀遲轉過身來,他穿一件D&G深灰色休閑西服,黑色的襯衫長褲,沒有領帶,高大的身材寬闊的肩膀將深色係的西服撐得很霸氣,襯得整個人深沉中透著不羈。他濃黑的眸子掃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喬落,不知道是他本就諱莫如深還是喬落瞬間眼盲,總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見他低沉地問:“你們一會兒有事?”
  “唔。”喬落點點頭。
  商雨說:“我們約了一起去一家新開的川菜館嚐鮮。”
  賀遲回身挑眉看商雨:“川菜館?那一起去不打擾吧?咱們邊吃邊談。”
  商雨一下子樂了:“不打擾,有人買單怎麽會打擾呢!”
  喬落似乎找不到理由拒絕。
  三個人最後坐在一家裝修極其華美也是新開的飯店裏吃飯,喬落看著商雨抽搐的神色低頭忍住笑——淮揚菜。
  她早就知道,賀遲不可能讓她去吃川菜的,看看商雨下回還積極不積極!
  淮揚菜味美滋養,這頓飯氣氛還是不錯的。賀遲是個博學的人,商雨也很健談,兩個人一來一去的從天南嘮到海北,賀遲還談了些他在美國的見聞心得,大部分都是喬落一起參與的。她也漸漸地放鬆下來,開始像以前一樣跟著閑聊。
  中間賀遲接了一個電話,隻是嗯、唔、好之類的語氣詞,但神色專注溫柔,喬落低頭喝茶,聽見他說:“知道了,你聽話。”
  喬落手一抖放下茶杯,拉著商雨說:“小雨,你上次說的那條裙子是什麽顏色的?”
  就這樣與賀遲恢複邦交,喬落有猛勁一拳卻揮到棉花上的感覺,晃了個趔趄。果然,擦邊球就是有擦邊球的弊端。像如今賀遲經常攜了女伴隔三差五地叫上喬落“ 朋友小聚”,喬落拒絕五次也總要有一次看在“朋友”的麵子上答應。她也試過想全部斷然拒絕,但是一看賀遲那質疑的光明正大的臉,就覺得自己似乎如此小題大做外加小家子氣。
  但交往的頻率遠遠不比從前了,兩三個星期才出去吃個飯而已,反倒在公司更經常見到。
  時近年末,各大賀歲片紛呈上演,喬落對電影的熱情超不過對人擠人趕場的恐懼,商雨和杜可約了幾次她都不願意去,方歌給她掛電話她也興趣缺缺。
  龍濤拿著兩張票來問她:“喬落,你想不想看話劇?這是首場,票可稀罕了,千金難求!”
  喬落看一眼那票,眼睛一亮,正是她之前一直等著看的那出話劇!
  她伸手,把票推回去:“謝謝了,我那天有別的事了。”
  果然沒過多久商雨就拿著同樣的票來找她:“話劇,去不去?”
  喬落笑眯眯地拿過票揣進包裏。
  商雨心下道:果然怪胎,還是賀少能理清她想什麽呢。
  約定看話劇那天商雨臨陣脫逃:“小落啊,大海說我必須陪他去那個誰誰的什麽電影的首映,對不住了啊,那什麽,賀少好像也要去看,我讓他去接你,你們一起吧?”
  喬落撇嘴,能不能換一招?
  賀遲來接她的時候開的是一輛氣派的Porsche吉普,很大眾的車牌子。喬落算是發現了,一輛豪華的小跑還很有可能被人漏看,可吉普這麽大塊頭……她苦著臉在眾目睽睽下上車,賀遲斜眼看她:“怎麽了?你們保安連這個牌子也受不了啊?”
  喬落白他一眼,忍不住笑,之前的尷尬一掃而空。隨即皺皺眉——車裏有陌生的香水味!她立刻聳著鼻子四處看,然後在後座看到一個女士箱包。她下意識地再次皺皺眉,忽略了賀遲暗笑的臉色。
  過了一會兒她若無其事地開口:“你最近跟我們公司業務往來挺頻繁啊!”恢複邦交這幾個月來,已經從一開始的一周見一次到兩天就要碰一麵了。
  賀遲道貌岸然地答:“這不迎奧運麽,行業整頓一下那些不規範的企業,我呢,就發發善心,收幾家。”
  “你一發善心可好,把我們給忙壞了,大過節的我都熬好幾天夜了。”喬落嘟囔,一邊翻下擋板照鏡子,“啊……又多了條細紋!”
  天冷路滑,前麵的車有點兒打滑,賀遲趕緊踩刹車,喬落咚的一下撞到鏡子上。
  她噴火地瞪著忍笑的某人:“賀遲!”
  “實在不好意思,真不是故意的。”賀遲咧著嘴看著她,彎彎的黑眼睛裏閃爍著笑意,怎麽看怎麽像是故意的。
  喬落鼓著氣瞪著前方,結果車越開越慢,下班時間交通高峰期,終於被堵在路上了。
  喬落煩躁地抓頭發:“啊啊啊,怎麽又堵車啊!你說你開路虎多好!咱們就從綠化帶上開過去了!”
  賀遲哈哈笑得特別開心,他看一眼喬落難得孩子氣不講理的臉,笑容咧得更大:“大人,小的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不幹那些強盜做的事!”
  喬落又瞪他:“你說誰是強盜啊?!”
  賀遲憋著笑,眼神深沉莫測地看著暴躁的她:“落落,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喬落一愣,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是有點兒出格易怒,而且尤其在賀遲麵前……明明記得最近兩人的關係都變得很拘謹的啊……頓時覺得不好意思了,她揉揉額角,“那個,好像是有點……嗯,工作壓力太大。呃,不好意思啊。”
  賀遲特別體貼大度地拍拍她的手:“沒事,衝我發脾氣是應該的,要不是我你也不會多那麽多工作。”
  喬落狐疑地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為什麽好好一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顯得這麽居心叵測啊?
  到劇院的時候還沒開演,他們的座位沒有懸念地“恰巧”相鄰。喬落坐下,賀遲則來來回回地又是拿水又是上節目單的。
  喬落聽見斜後方有兩個人說:“那不是賀少麽?什麽時候變這麽矯情了?!”
  “說你沒見識你還真來勁!那是誰?給我睜大了眼睛瞧好了!”
  “誰啊?啊……是之前傳出來那個楚館老板娘麽?”
  喬落實在聽不下去了,她重重地咳了一聲,後麵立刻噤聲了。她在心裏翻白眼——難怪那個張經理如此不招賀遲待見呢,簡直就是個揚聲器!還是變了聲的!
  賀遲正拿了幾包麵巾紙回來,她忍不住斜他一眼:“你沒事兒亂跑什麽啊?你拿麵巾紙幹什麽?我包裏有。”
  賀遲好脾氣地笑:“我怕不夠用。”
  果然不夠用。
  到最後一幕老婦人的獨白,喬落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掉,賀遲打開第三包紙巾遞給她擦眼淚。
  終場謝幕了,喬落還坐在座位上不動,心情猶自激動不已。這種直接、現場感的衝擊不是熒光屏可以帶來的,這也是為什麽喬落喜歡話劇——沒有剪輯、沒有NG、沒有後期製作,她看見了演員投入的情感,真實地感染了她。
  賀遲低聲問她:“要不要去後台見見演員?”
  喬落搖搖頭,精神盛筵品完,覺得心情特別地舒暢痛快,站起來深吸一口氣:“吃飯去!哭餓了!”
  賀遲笑,神色寵愛,他拿起大衣給喬落披上。兩個人向外走,有人喊:“賀少!賀少!”
  喬落皺眉,她最煩這些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喊什麽“少”的,認識的自己人關上門調侃一下也就罷了。賀遲顯然也不喜歡這種招搖,沒理睬徑自領著喬落往外走,那人小跑趕上來,和喬落一打照麵兩人都愣了。
  “龍濤?”
  “喬落?”
  龍濤知道喬落與賀遲相識,但沒想到兩人的關係親密到一起來看話劇的地步。畢竟滿大街都是程影與他的緋聞不是麽?何況,喬落好是好,但即使是自己也有點兒嫌她年紀大了些,賀遲條件比自己好這麽多,怎麽可能……
  好不容易寒暄完脫身,還沒等賀遲想好怎麽問她這個龍濤為什麽看她的眼神那麽火熱呢,喬落就先挑著眉問他:“這人誰啊?”
  賀遲知道她的意思,心裏莫名滿足地答:“某某外麵的孩子。”
  “某某是誰啊?”
  這回換賀遲挑眉:“你不知道?前幾天剛升了,各大報刊都是他的生平介紹。”
  喬落搖頭:“我從不看與政治相關的。”
  賀遲頓了一下,為岔開話題難得八卦一次:“這個龍濤之前是給送到廣東長大的,後來自己非要回北京,也就回來了。但這家主母厲害著呢,他可沾不到什麽光。”
  喬落聳肩:“我說他怎麽走起路來總像穿了增高鞋,尤其這幾天,我們大樓都快裝不下他了!”
  賀遲大笑:“走吧!吃麻辣火鍋去!”
  “真的麽?真能吃麽?”
  “真的,”走到大門口,賀遲低頭給喬落拉上帽子,“不吃那麽辣的就行。”笑容溫存。
  喬落在公司一看見商雨就亮出魔爪優雅地殺過去,商雨連連告饒。
  “說!什麽時候做起紅娘來了?”
  商雨也不裝傻:“哎呀,小落!我是真覺得賀遲人不錯!你說你既然想好和顧意冬掰了,那新春天為什麽不能是賀遲啊?”
  喬落剛張嘴就被商雨打斷:“你別跟我說什麽奢侈不奢侈的,小落,他對你什麽樣你比誰都清楚,你隻要問問你自己,你對他到底有沒有感覺?”商雨誠懇地看著她,“小落,我們有權利擁有幸福不是麽?你是不是拒絕賀遲拒絕出習慣來了?別管他是誰是什麽身份,隻問問你自己,他是不是你要的那個人?”
  喬落啞然,莫名地覺得慌亂。
  不知為何,每次隻要隱隱地深想這個問題,就覺得巨大的壓力鋪天蓋地地襲來,麵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洞,幾乎要再次將她打壓至穀底。
  現在是再次麵對這個問題的時候了麽?她問自己。
  可是還沒等喬落針對此事展開思考,就出了其他事情,讓她順理成章地把這個天大的難題擺在一邊。
  是工作上的問題,他們一組人辛辛苦苦做的案子遇阻,而且正是領導很重視的IPO的案子。
  整個工作組都非常沮喪,因為這個案子是他們公司第一個IPO的案子,大家都很重視,為此花了很多心血,喬落亦然。
  下午王經理將喬落叫進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堆,喬落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案子遇阻的地方正是賀家的勢力範疇。所以王經理以為她與賀遲有了什麽矛盾才導致這個結果。苦口婆心地勸了她半個小時,說什麽男人工作忙壓力大逢場作戲在所難免之類的……喬落聽得頭都大了,出來的時候恨恨地想:也不知道賀遲私下裏對這個王經理說了些什麽?!
  所以今天賀遲約她吃飯,她二話不說的答應了。
  一上車她就直接問:“你跟王經理說什麽了?他為什麽跟我提起你的時候,表情那麽曖昧?”
  賀遲撇嘴:“我就暗示暗示他。”
  喬落豎眉毛:“你暗示他幹什麽?”
  “讓他老實點,這人風評不好。”賀遲淡淡地說。
  喬落眨眨眼明白過來,心裏有點兒感動,訥訥地哦了一聲。
  看看賀遲臉色如常,還幫她調整暖風的角度,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不對似的。
  過一會兒她問賀遲:“咱們去哪兒啊?”
  賀遲說:“去吃蘑菇好不好?現在天冷了,增強增強抵抗力。”
  “能碰到賀夕麽?”
  賀遲看她一眼:“你找她有事?”
  “沒有,我就隨便問問。”喬落搖搖頭,有些事情她不想賀遲插手。
  結果去了楚館,貌似生意很好的樣子,停車場都快滿了。
  賀遲發揚老板風格給顧客留位子把車停到後院去,讓喬落在門口先下了車。外麵太冷她向裏麵走去,門口的迎賓是兩個帥小夥,見到她一個大鞠躬,幹巴脆地喊:“老板娘好!”
  喬落臉都綠了。
  一溜煙地鑽進電梯直按五樓。
  五樓都是豪華包廂,偌大一層樓也沒有幾個,隔音做得非常好,走廊裏安靜得很。喬落慢慢地走著,覺得這條路似乎變長了、變寂寞了。
  並沒有吃蘑菇宴,賀遲說這裏新請了個南美的烤肉師傅,嚐嚐這個也行。
  烤得焦嫩味美的肉嗞啦啦地盛在鐵板裏送上來,喬落吃得相當過癮。
  正說笑間,門被推開了。
  “哥,這是你要的鑰匙。”賀夕搖曳生姿地走進來,臉頰微紅,眼神晶亮,似乎喝了些酒心情不錯的樣子。但她一看見喬落就硬生生地站住了,臉色變得僵硬。
  喬落也愣了一下,看一眼賀遲,沒說什麽徑自繼續吃著。
  賀遲也沒介紹,隻是答應了聲,淡淡地收了鑰匙。
  賀夕走後兩個人也沒對此進行什麽溝通,倒是賀遲笑著問:“你爸最近身體怎麽樣?”
  “嗯,挺好的。”
  “冬季易發病,要注意些。對了,我剛得了些不錯的營養藥,我這兒也用不上,哪天給你拿來,你讓你爸勤吃著點兒。”
  喬落沒接話。
  賀遲是越來越油了,送她東西她不收,現在改送她爸東西。她明知道不該收,可一想到他那“不錯的營養藥”在外麵可能花錢都買不到,再想到爸爸的身體,她就立場不堅定了……可惡!
  吃了一會兒她說要出來補妝,在走廊看見賀夕。
  那女人穿著一襲YSL Rive Gauche暗藍色改良旗袍,姿態華貴地站著。
  兩個人都沒有寒暄,賀夕直接問:“你找我有事?”
  “你說呢?”喬落懶洋洋地看著她。
  “就是這樣了。”賀夕冷冷地看著她。
  喬落挑眉:“就是這樣了?賀夕你在得寸進尺。”
  “現在對IPO的審核就是這麽緊,我也沒辦法。”賀夕攤手,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喬落,扯著嘴角說,“我還當你真那麽清高都拒絕了呢,現在看也不是啊。你這麽有能耐,跟我哥說啊,他肯定會為你撐腰的。”
  “賀夕,我奉勸你不要惹我。”
  賀夕苦笑:“喬落,我怎麽敢惹你——你退都退得這麽強悍。你的怨氣現在轉嫁在我這裏了,我的怨氣還不能小出一下麽?你還想讓我祝你事業一帆風順是不是啊?”
  “顧意冬不會如此。怎麽?你是還想要我勸他娶你不成?”喬落低頭漫不經心地整理自己的袖口。
  “對,他不會。但他現在……是為了你,跟我在一起。喬落,你果然高啊。你是在報複我麽?是因為我曾經打擊過你還是因為——我姓賀?”賀夕逼近她,“聽說你父親出來後,最近身體不太好是不是?怎麽?又挑起你的傷心事了?那你又打算怎麽折磨我哥?”
  喬落眯眼,氣勢驟顯:“你最好別在我麵前提我父親,否則我不敢擔保我下一步會做什麽。至於我跟你哥的問題,你大可以去勸他離我遠一點兒。”
  “哈!你還真是有恃無恐啊!”賀夕氣得直發抖,“我哥一直以來有什麽對不起你的了?他為了你都多長時間沒回家了!你這個女人怎麽這麽狠毒……”
  “你們在幹什麽?”
  兩個人同時後退一步,拉開僵持的距離。
  顧意冬站在不遠處目光深沉地看著她們。
  昏暗的燈光下,他穿著一件象牙白的休閑西服,看過去恍惚間竟像是一個玻璃人一般。
  喬落深吸口氣:“我們在談心,你的女人非常健談。”
  顧意冬沉著臉走過來,語含警告地說:“賀夕。”
  賀夕笑靨如花:“怎麽?緊張了?意冬,喬落是什麽人都可以欺負得了的麽?”她美麗的臉龐透著淒然,“這麽多年,唯一一個能傷害她的恐怕就隻有你吧?我們賀家,不就是給你們兩個當炮灰的麽?”
  話音一落三人表情都是一變。
  喬落挺直了腰,揚頭麵對這一對華貴的未婚夫妻:“你們都太抬舉我了,我一個升鬥小民,無權無勢,唯有一份微薄薪水糊口還要侍養老父,還需要兩位發揚你們高貴的菩薩心腸才得以存活。麻煩你們,離我遠一點兒就那麽難麽?”
  賀夕還要開口,顧意冬攔住了她:“對不起。”
  “意冬!!!”賀夕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顧意冬隻是低聲重複:“對不起。”
  喬落看著他低垂的眉眼,失去光彩的眸子,覺得痛。
  她的意冬,拉著他未婚妻的手,對她說,對不起。
  這個畫麵,這個畫麵。
  她真的覺得痛。
  她轉過頭去,賀遲不出意料地就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那樣沉穩而厚重的存在。
  “我們走?”她說。
  “我們走。”賀遲走過來,像是看穿了她根本無力移動般地攬住她的肩膀,擁著她向外走。
  他擁著她,
  他牽著她,
  就這樣,擦身而過。
  喬落一路上沒再開口,賀遲抿著嘴將車開得飛快。一個紅燈處停下,他轉頭看喬落。
  那個剛剛還驕傲地昂著頭像隻不敗的鬥雞的女子,現在閉著眼縮在厚重的大衣裏,臉色蒼白到剔透,似乎脆弱得一觸就碎。
  賀遲左胸腔內抽痛得要命。
  他錯了麽?這麽努力也還是不行麽?
  他一直以為沒有人比自己更愛她,沒有人比自己更懂她,沒有人能使她更安然自在更幸福快樂。
  他想還給她公主的生活,讓她再不用受苦受累。
  他刻意地寵著她的性子,希望保留住她自然不受拘束的天性。
  他覺得自己可以給她最好的一切,給她想要的一切,包括助她實現她那些遙遠的夢想。
  他拚命地張開羽翼,想將她保護起來,但她仍是受到傷害。
  這一次,這樣的情景,他看到她淡然無謂的外表下傷口依舊鮮血淋漓,她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堅強悍然。
  讓她站在自己的身邊,麵對再一次這樣的情景他能不能解決?
  他問自己,賀遲,你一直認為你是wrong time,所以你等得那麽從容篤定。
  可如果你其實是wrong person呢?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很快到了小區門口。車一停喬落就睜開眼,道了謝後立即開門下車。
  賀遲一時衝動,拉住她的手。
  喬落詫異地回頭看他,賀遲濃黑的眉毛下壓著痛楚,他說:“落落,我很抱歉。”
  喬落瞬間明白過來,他是在為剛才的情景道歉——若不是他有意帶她見賀夕,也許就沒有後來,他覺得使自己受到了傷害。
  ……真是傻瓜啊。
  她的確覺得痛了,因為剛才那一幕這麽些年她曾經自虐地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繪過——
  那個絕情背叛了她的男人,在那個女人的麵前,低下頭對自己說,對不起。
  今天的情勢與她所構想的相差甚遠,可那一幕仍然刺痛了她隱秘的腹地。
  然而在看到顧意冬的那一瞬,在她仍能如此流利的與他們對答之時她就明白了,盡管之後的心痛再如何錐心刺骨,那都隻是她在痊愈路上的一些些副作用而已。
  而剛剛讓她陷入自己的思緒無法釋然的,更多的是對那種“他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絕對弱勢的無力和茫然。
  她看著賀遲,他的痛苦那麽鮮明而強烈,她知道,他想多了。
  她想解釋,可是,然後呢?
  說我已經不愛顧意冬了,說你想多了,然後呢?
  就這樣吧,這樣才對不是麽?
  何況他幫不了她,這是她一個人的功課。
  “走了。”喬落抽出手,“再見。”
  再見,刀俎中的刀俎。
  喬落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衝出一個人影,她嚇了一跳,看清來人後怒道:“龍濤你瘋了!人嚇人嚇死人知不知道?!”
  龍濤看起來情緒也不好,他很生氣地說:“我等了你很久知不知道?!”
  喬落挑著眉毛幾乎笑出來:“我讓你等我了麽?”現在的所謂青年才俊真是狂妄透頂了!
  龍濤一下子噎住,卻仍硬著聲音說:“你下班不都是直接回家嗎?”
  “這是我的私事不用向龍少爺你報備。”喬落很不耐煩。
  “你跟賀遲出去了是不是?”口氣頗有質問之意。
  喬落駭笑出聲:“龍濤,你在以什麽身份跟我說話?”
  “我……我就是以一個關心你的朋友的立場!你、你知不知道賀少什麽背景啊?你們的事我都問王經理了!我告訴你喬落,你別以為你跟他認識的時間長了,你就覺得你有希望!你絕對不可能跟他有任何結果的你知不知道?!你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而且這中間還隔了十萬八千個世界!你們倆絕對絕對絕對不可能!”
  喬落聽著連著三個“絕對”覺得頭疼,她揉揉腦袋淡淡地說:“龍濤,你的關心我謝了,但我認為如此交淺言深的行為實在不符合你貴公子的格調,麻煩你立刻離開。”
  龍濤情緒激動,仍要開口,喬落舉手打斷:“你看,我實在不想搞成這樣,但你繼續下去我真的會直接報警。”
  喬落疲憊地回到家,父親正跟著電視津津有味地哼著京劇。
  她洗了一個長長的熱水澡,恢複了些精神頭才出來。
  慢慢悠悠地走到沙發旁邊,趴在沙發背上,看著她怡然自得的老爸:“爸……”
  喬父看她一眼,直接問:“怎麽了丫頭?受打擊了?”
  瞞不過,喬落也不掩飾:“唔……爸,你想沒想過搬家?我是說,離開北京?”
  喬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關了電視,拍拍旁邊的座位:“過來姑娘,跟爸說怎麽了?為什麽這麽想?”
  喬落坐下:“沒怎麽,我就是問問,你想搬家麽?”
  喬誌國想了想:“我無所謂,我覺得北京唯一的不好就是空氣質量太差。”
  “爸!”喬落推他。
  喬誌國笑了,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都現了出來,他拍拍女兒的手:“爸爸真的不在乎,能跟姑娘在一起就成了。其實隻要你心裏看開了,不在乎了,那在哪裏都沒什麽關係。可如果你心裏仍舊有結,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一樣逃不開心魔。”
  喬落咕噥:“可是爸,我總能碰到那幾個人,討厭得很!”
  “那就搬!你說去哪兒咱就去哪兒!隻是孩子,爸爸希望你真的是因為討厭他們而離開,而不是因為逃避。”喬父語重心長。
  喬落耍賴,把臉埋進靠墊裏:“聽不懂聽不懂!”
  “好、好。其實,小落,你這些年已經做得太多、太好了,你比爸爸想象的要堅強許多。你來做決定吧,爸爸支持你!隻要帶著你媽走就成!”
  喬落快要哭了,她微揚起下顎皺著眉頭:“爸,你就一點兒不覺得北京特別頂心頂肺?”
  喬誌國看著空氣中的某一點,蒼老的臉上透出安詳和感慨:“這個城市……我曾經在這裏成功過,也失敗過。但其實想想,無論成功或是失敗,都是我人生中的一個經曆而已,就連這個城市,都可以看作是我們人生中的一個經曆。爸爸活了六十幾年了孩子,經曆了那麽多的跌宕起伏,真的沒什麽好讓我膽怯的了,我唯一的期盼是小落有個幸福的將來。小落啊,什麽時候領個男孩子來給爸爸見見?”
  喬落本來還覺得老爸一下子高大起來,心中湧起無限崇拜,自己也感到特別有底氣,正感動得快落淚了……結果,一聽最後一句立馬歇菜。
  她笑眯眯地一揮小手:“會有的!”然後抬屁股就走。
  但背影都是愉快的——有家真好啊!

  第二十章 我們曾那麽接近幸福
  (溫馨的室內,冬日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喬落看著他揚頭的樣子,眸子晶晶亮,好像能照亮人的心。)
  不得不感歎相關部門工作效率的彈性。
  第二日顧意冬就親自將審批材料送來,他知道喬落不喜歡他去公司,所以車開到路口拐角給她電話。
  喬落也沒猶豫,掛了電話就去取。
  上了車檢查了材料,椅子都沒坐熱喬落就要走。
  顧意冬拽著材料的另一邊不鬆手,喬落盯著那隻手冷聲說:“放手!”
  顧意冬也默默地看著那隻手,苦笑著啞聲道:“很難。”
  喬落抬眼看他。
  顧意冬深深地凝視著她:“你……要跟賀子在一起了……是麽?”
  喬落一怔,怎麽大家都這麽關心這個問題:“與你無關。”
  顧意冬又笑了一下,淒涼又慘淡:“……我們……必須要走到這樣的境地麽?連朋友也做不成麽?”
  朋友?嗬,不過就是不能死心罷了。
  喬落覺得這車憋悶得很,她抬頭看外麵的天。
  她想,賀夕又贏了,自己終究寬厚,狠不下心。
  她閉了閉眼,淡聲說:“顧意冬,我對你僅剩的情誼就是兩句話:第一,我想我已經不愛你,並且正在淡忘你。第二,我不能讓我父親的後半生因為自己的女婿而天天被提醒——自己曾是一個凶手。”
  她睜眼似乎看見顧意冬眼中有亮光一閃,未及細看,他已經合上了眼。
  那細長而斜飛的弧度曾是自己最迷戀的地方,她曾一次次地親吻、撫摸、流連不去。
  而如今她唯一能給予這個男子的,卻是最決絕的冷酷。
  她繃著聲音問:“我說清楚了?”
  他答:“清楚了。”聲音沙啞而顫抖。
  喬落下了車,卻沒有直接回公司。她拿著檔案袋茫然地在大街上走,天氣很冷,走著走著就開始飄雪,她隨便上了一輛公交車,被人群推搡著。
  下了車、再上車,不知怎麽就走到兒童福利院,有孩子在院子裏嬉笑玩耍,她看著看著就淚流滿麵,她也曾經這麽天真無邪過,她也曾經這麽無憂無慮過,她也曾經沒有故事沒有曾經過。
  在那個她不得不經曆的曾經裏,她愛過一個男孩。那麽愛那麽愛,她把他當作她的最初她的最終她的永恒。
  在最艱難黑暗的日子裏,她仍小心守護著這份感情,不舍得鬆手。
  不舍得鬆手。仿佛一鬆手便會連同自己的過去自己的心都消散在茫茫宇宙中,再也尋不回。
  她擦了眼淚往回走,在路邊的櫥窗裏指著玻璃裏麵映照著的失魂落魄的女人:我都不哭了你哭什麽?喂!我跟你說話呢!你怎麽這麽沒禮貌啊?我都不逃避了!你怎麽也不誇誇我多勇敢啊?!
  那個女人不理她,徑自流著淚,傷心欲絕的樣子,哀哀地看著她,那目光比冰雪還要哀涼。
  喬落扭頭繼續走,她都不記得走過了哪裏,似乎又上了車又下車,最後竟然讓她找到一輛牌子非常唬人的路虎。
  她對著車子玻璃上的深色貼紙笑,可是剛才在櫥窗裏的那個女人也在玻璃的那一端哭。她氣憤地罵:你有什麽好哭的?我也很慘好不好?你看看我!拚了命地耗盡所有力氣的去愛一個人,愛了十一年啊我!然後呢?然後我TMD要送他去別的女人那兒!還怕他猶豫自傷,我還助他一臂之力!我最後還TMD不舍得他自責痛苦,還把問題攬到我身上!
  好啦!現在你所有的台詞都說完了!狠心絕情的角色你扮演得好哇!人家兩人從此以後心安理得地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你滿意了吧?!
  喬落越想越氣憤,狠狠地踹了路虎一腳。車的報警器立刻嘀嘀嘀的響起來,她一聽還更來勁,使勁踢那輛車。
  最後終於有人上前緊緊抱住她,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吞吐的熱氣溫暖了她凍僵了的耳朵,輕聲哄:“好了好了,噓——落落,乖,小心傷到腳……冷靜冷靜。聽話啊,你看你渾身這麽冰……”那人邊說邊要脫外套,結果發現自己跑下來得太急壓根兒沒穿大衣,隻好把西服脫下來,裹在她身上,一邊開了車門,啟動了車打開暖風將她往副駕駛座裏按。
  喬落不肯上車,頭也沒抬,回身把眼淚都擦在他襯衫上,怨聲說:“好慢。”
  賀遲苦笑,警衛報告說有個很眼熟的女子對著他的車施暴,他一聽描述就知道是喬落,吃了一驚,放下公務就一路跑下來。這廂還嫌他慢,他好脾氣地應著:“是是,對不起,落落你都凍僵了,咱們進車裏去好不好?”
  喬落依舊埋著頭,悶聲說:“我要聽那個非洲鴕鳥的笑話。”
  “好好,非洲鴕鳥,你乖乖兒進車裏,我不隻給你講非洲鴕鳥,還有我上次沒說的非洲袋鼠和考拉哪。”
  喬落一臉疑惑地被塞進車裏:“非洲還有考拉?”
  “你要什麽有什麽,真的。”賀遲低頭看她,心疼地擦擦她未幹的眼淚。
  旁邊不明所以地跟著老板慌慌張張跑下來的劉秘書,看看賀遲在死冷寒天裏就穿件襯衫,連忙脫下自己的西裝要給上司披上。
  賀遲一擺手說:“不必了,今天行程都取消了,天大的事都等明天我上班再說。”然後也上了車,一踩油門絕塵離去。
  這樣狼狽,於是回了賀遲家。
  單身男子的豪華公寓,布置得出人意料地舒適、愜意。
  簡約風,低調而具有質感的家具和地板,沙發等坐具都是喬落鍾愛的一個M開頭的法國牌子,米色和駝色為主,讓人一看就覺得溫暖又柔軟。
  喬落原來在美國的房子就是如此布置,所以她對著這個寬敞明亮的屋子很有親切感,算來這還是她第一次來賀遲的房子。
  她很不客氣地脫掉鞋和大衣直衝進沙發把身體都埋進靠墊裏。
  嗯……有點兒懊惱。
  這一路已經冷靜多了,現在開始反應出一點點尷尬來了……
  該死……就算再怎麽傷心衝動……為什麽會去找他啊……
  就因為人人都說你們不行,你就非要反骨的“行”給他們看?拜托……你都多大了……
  還是因為你知道他昨天受傷了灰心了自責了,後悔當時沒有解釋?拜托……那你就掛個電話解釋好了……跑到人家公司停車場鬧什麽啊……丟人啊……
  太任性了吧……
  你看,現在這爛攤子你怎麽解釋?怎麽收拾?
  喬落隱隱感到自己似乎正在把事情往複雜裏推,更是懊惱萬分。
  她昨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眼前總晃著賀遲那雙暗隱痛楚的眼睛。她覺得不忍、愧疚,還有點點心疼,情緒複雜難辨。
  不知是複雜的情緒借由失戀而大張旗鼓,還是失戀因為複雜的情緒變得亦狂亦躁。
  總之喬落現在埋著頭,很希望自己能消失在地縫裏。
  喬落很苦惱,她悶在墊子裏許久,也沒聽見什麽動靜。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正看見賀遲端著一個碗朝這邊走,神色如常。
  “落落,來喝點兒薑湯,驅驅寒。”
  喬落的表情很嫌惡,可是已經不好意思再作鬧,隻好乖乖兒地坐起來接過喝下去。
  賀遲仔細看看她,似乎不像是元氣大傷的樣子,一直提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他不想讓喬落感到壓力和緊張,隨意地坐到她腳下的地毯上,右手手肘拄著旁邊的單人沙發,支著頭,另一手輕敲著茶幾,仰頭看她:“那,你如果想說,我就聽。如果不想說,我就給你講非洲鴕鳥的笑話。”
  喬落看看他:“非洲真有考拉麽?”
  “真的,如果你想聽,還有企鵝。”
  喬落笑,拿墊子砸他:“胡扯!”
  “那我開始講啦?”賀遲揚眉看她。
  溫馨的室內,冬日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喬落看著他揚頭的樣子,眸子晶晶亮,好像能照亮人的心。
  “我剛才……”喬落舔舔嘴唇,“其實估計是失戀的周期性發作。沒有什麽實際意義,純粹就是積累久了就爆發一次……嗯……估計是最後一次,我希望。”
  賀遲體貼地沒有接話,隻是靜靜地聽著她說。
  “我其實……挺不甘心的,覺得,我受了這麽多苦,我爸受了這麽多苦,我們未來可能還要受很多很多苦……而他們呢,就這樣安然自得地享盡榮華富貴……所以我挺想變成他們的結石。”喬落皺皺眉,似乎不太滿意用這個詞形容自己,“可是我又堅持不住,我爸批評我這樣做也是困住了自己,所以,我就很邪惡地想放開自己,卻又不想那麽痛快地放開他們……”喬落有點兒不安地看了看諱莫如深的賀遲,“喂,你倒是給點兒反應啊,我說的是你妹和你最好的兄弟。”
  “落落,”賀遲安撫地將手覆在她的手上,“我很高興當你決定結束這一切時選擇傾訴的那個人是我,我也從未指望你是耶和華。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私和欲望。站在我的角度,你們三個對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人,而我看到更多的是你的痛苦。我覺得在整個事件中你是最無辜卻承受了最多的人——意冬算是求仁得仁,而小夕是自己硬要插進來受苦的,這樣的人沒有叫痛的資格。事實上,無論你是怎麽想的,你已經對他們很寬容了。”
  喬落扁扁嘴,很美式地捶一下賀遲的肩膀:“Hey,有你這個朋友真好,讓我覺得自己還不賴。”
  賀遲行個紳士禮:“我的榮幸,Lady。”
  喬落笑了笑輕鬆了許多,她聳下肩:“總之最後還是扛不住了,今天他把賀夕卡下的批文給我送過來了,我就想我這麽在他倆之間使壞對我有什麽好處啊?如此這般我自己也不能徹底放開。再說其實賀夕也不容易是不是?而且顧意冬這些年也正經遭了不少罪,雖然他變了很多,也讓我挺傷心的,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有心的,何況當年他是真心對我好的……”喬落漸漸地不再說。
  靜默了一下,她仰頭:“我覺得我真的快原諒他了,從心底。不再怪他當初背叛我,不再怪他跟別的女人好,不再怪他傷我的心……說不定再過一陣我就能微笑地祝他們幸福愉快白頭偕老了……”
  “落落,我有沒有說過——你真是一個好姑娘。”賀遲深深地凝視她。
  “嗯……你還沒說過我很勇敢。”
  賀遲寵溺地笑,抬手敲她的頭:“你很勇敢。”
  喬落瞪眼睛看他:“你胳膊好長啊!”
  “你才知道啊?我腿也很長啊!”
  “我腿也很長啊!”
  “比比?”
  “比就比!”
  “……”
  兩個人很溫馨地一起做了一頓飯,像在美國時一樣,笑笑鬧鬧的甚至更加開心。
  喬落微笑著為他係上圍裙,賀遲將她垂落的發絲挽到耳後。
  一切都讓賀遲覺得美好得不像真的,如果他的後半生每天都能如此度過,他真的願意拿一切去換,甚至是迫不及待的。
  而那個“Wrong time or wrong person”的艱澀命題早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好景不長。
  一天將盡,喬姑娘又被賀小爺惹毛了。
  起因是送喬落回家前,賀遲想到了給喬父準備的營養藥,就屁顛屁顛地跑去拿。
  偌大的一個袋子,喬落坐在沙發上聽賀遲逐項解釋一個一個又是德文又是法文的都是幹嗎用的,然後她看到一個很精美的大盒子,上麵寫著“laprairie”。
  她把那個盒子拿出來啪的一聲放到桌子上問:“給我的?”
  賀遲還美滋滋地沒意識到風暴來臨,答:“嗯!你不是說你最近加班皮膚不好了麽。”
  喬落眯眼:“為什麽買這個?”
  賀遲這才意識到有點兒不對勁了,他謹慎地答:“我去問哪個最貴,營業員就給了我這個。”
  喬落敲敲那個盒子,陰惻惻地說:“這牌子的這套護膚三十歲以上專用……”
  對年齡極度敏感的奔三女人發飆了:“我有三十嗎?你認為我三十了?!”
  繼續發飆:“還是你覺得我三十多了?!”
  持續發飆。
  ……
  年齡問題絕對是女人痛腳中的痛腳,一被踩到就會喪失理智。
  終於暴走完的喬落氣喘籲籲地坐下。
  賀遲縮著膀子給她倒了一杯水,喬落一仰而盡。
  她看看一聲不敢吭的賀遲。
  回過味兒來,察覺到失態,開始感到羞愧。
  有點支吾地說:“我最近是不是脾氣太壞了點兒?” 臉紅了。
  “是的,你近來脾氣越來越壞。”賀遲特別誠懇地回答。
  “那個……我吧,那個,我就是……嗯……對不起……我那個……嗯,咳,謝謝。”
  喬落臉都要燒著了,她也不知怎麽搞的,一麵對賀遲,整個人的情緒就完全沒有閘門,比自己一個人時都放得開。喬落苦苦思索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完全想不清楚緣由,有點懊惱地趴到桌子上。
  白皙的皮膚,緋紅的臉頰,漆黑靈動的眸子,由於懊惱而微微翹起的嫣紅嘴唇,因苦惱而顯得稚氣的臉龐。
  賀遲眼睛幽深地看著她,溫柔得如同夏日夜晚的月亮海,能溺死人,他輕輕撫摸喬落的頭發,歎:“落落……”欲言又止。
  喬落覺得自己的心開始莫名地怦怦亂跳:“幹嗎?”
  賀遲靜靜地看著她。
  “……沒事。”笑得繾綣。
  夜幕降臨的時候,賀遲應邀去赴一個男人的約會。
  到達的時候,顧意冬背對著他站在別墅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麵漆黑的天。
  賀遲徑自開了桌子上的酒,倒了兩杯,端過去給他。
  顧意冬接過來一仰頭盡數咽進喉嚨裏。
  賀遲皺皺眉:“聽說你好多天都沒好好休息,注意身體。”
  顧意冬笑一下,回身把酒杯放到茶幾上,低頭點了一支煙。
  側頭吸一口又吐出來,開口時聲音有些嘶啞:“賀子,你曾說我要得太多……真是這樣麽?”
  賀遲看著自己朋友憔悴的樣子,心裏也不好過,他拍拍顧意冬的肩膀:“意冬,別想太多了。”
  顧意冬牽起一側嘴角,卻沒有形成笑容,他怔怔地看著手裏的煙。
  “我想請教——如何放手。你當初,怎麽能?”
  賀遲想到這個也覺得胸悶,開始摸煙。
  “我別無選擇。意冬,你是被喬落慣壞了,她在你麵前那叫一堅強能幹,你自然不怕折騰她。但她可從來不慣著我,我一逼得緊了,那架勢就是要別的沒有要命一條!嗬……”賀遲苦笑,仰頭喝酒,火辣辣的液體順喉嚨滑下,一路燒到心裏,“你們啊,都不知道她當年成什麽樣子了,不知道她有今天多麽不容易。你看到的從來是成品,她那時候從人人捧在手心的要風得風的天之驕女一跌到穀底,坦白講,那可比你現在所看到的憔悴數倍都不止!看著她,那眼睛裏全是空洞洞的愴然,讓人的心都跟著擰著勁兒的疼。”
  賀遲點燃煙,揉揉眉心:“我今天得說一句公道話,意冬啊,你當年做得太絕了。二十歲的小姑娘幹嗎把人家逼到那個境地啊?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啊?還有跟小夕的訂婚,非得那麽招搖麽?你知不知道她在醫院昏迷的時候翻來覆去念的都是你的名字?我當時看著她就想,這個丫頭,平時看著那麽精明強悍的樣子,原來卻是個實心眼兒的傻瓜。所以當我看見她在一片廢墟中顫顫巍巍地要站起來時,我是連句大聲點兒的話都不敢說的。意冬,想想她受的苦,又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顧意冬牙咬得死緊,額角突突地跳,覺得心中翻湧著滾燙的波濤,一浪接一浪的衝向眼底。
  幾分鍾的靜默過後,賀遲微側頭看向窗外,語氣緩慢而喟歎:“就那麽一路看著她走過來,我真的,是佩服。其實那一陣連出這樣幾件事,我就想,這種事咱們這幫人保不準哪天就輪到誰頭上了,要是我,恐怕都做不到她那麽堅強的。我一直都知道,她媽是她最後的心理防線,所以阿姨走的時候我特別擔心她垮掉,你能想象她的樣子麽?夜夜噩夢連連,縮在床的一角壓抑啜泣的樣子。
  “我什麽都做不了,意冬。我痛恨我自己,甚至痛恨我的身份。我不能讓她安眠,不能讓她笑,不能讓她不害怕!甚至是……我在她身邊隻能提醒她不能麵對的過去,還有她不想記起的最恥辱的落魄。
  “她想走,我自然隻能讓她走。她也很清楚,她必須徹底割斷過去,必須要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學生的身份重新開始,否則永遠沒有未來。”賀遲眯眼,想起一個叫方歌的男人,據他所知,方歌近來與喬落的交往很頻繁。
  “聽說……我現在也隻是讓她多增煩擾而已……”顧意冬望向星空,那一年她走的夜晚,天也是這樣黑。他想起那時的自己,當時的心痛仍舊尖銳且鮮明,可竟然已經有這麽多個歲月密密麻麻地覆蓋在今日與往昔之間。
  那個他以為他一回身就能看到的女孩已經漸行漸遠。他以為他們都一樣,他和她,將他們的愛情封存在心底,這一輩子,都會悉心守著這份愛情,不離不棄。可是終於,當他伸出手,他再也夠不到她,夠不到那個曾與他攜手站在荒漠之上眼神純淨明亮的女孩。
  “賀遲,你讓我很驚訝。我從未想過你會為一個女人至此……”顧意冬神色複雜地轉頭看他。
  “我也很驚訝。自己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而且如此心甘情願。”賀遲撚掉煙,“說句特別俗卻特別貼切的,我有時候真覺得自己許是上輩子欠她。”
  顧意冬沉默,他看著賀遲的側臉,那種無奈卻甘願的神情……
  終於明白,他恐怕真的失去了喬落,徹徹底底。
  這個認知像一枚冰淩,直接釘入心髒,刺痛而寒冷徹骨,他緩緩吞吐,呼吸都顫抖。
  “上輩子欠她……” 顧意冬有些出神,輕喃,“那我這樣……算不算這輩子欠她?”他猛地背過身去,仰頭。
  賀遲也覺得難受,抬手一口氣幹掉杯裏的酒,再嘩啦啦倒上。
  顧意冬悶悶的聲音傳來:“想想自己真是活該……這麽多年竟然生生揮霍……直到她終於不肯再給,才明白什麽對自己最重要……”
  賀遲佯裝聽不出他聲音中的沙啞和顫抖:“你也很不賴了,至少有她十一年的專心摯愛。”
  “愛……她現在,是恨我厭煩我吧……”
  賀遲沉默一瞬,然後說:“那個傻子會恨什麽人?她巴不得把自己的光和熱灑遍全世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隻盼望她啊,還能留一點兒用來愛自己罷。你知道她其實最恨的人是誰?”賀遲隨意地彈指,敲敲酒杯。
  “是她爸。她比誰都恨她父親,因為他們根本不求富貴飛黃騰達,他為了自己的私欲,害人害己。是他毀了她的一切。她的生活,她的愛情,她的媽媽,甚至她的信仰和驕傲。可是你看看現在呢?誰敢說她爸一句不好,她絕對跟人家急眼拚命!”
  顧意冬悶聲笑了一下:“這是安慰我呢?”
  “失敗了?”
  “……賀遲,為什麽是你呢?”
  “她有運氣唄!”
  是啊,她真的有運氣,如果不是你,我又如何甘心,又如何肯善罷甘休?
  兩人沉悶著連喝了數杯酒,顧意冬翻攪的情緒終於漸漸得以抑製,他問:“你的問題怎麽解決?”
  “我最大的問題就是她的心結。”
  “賀叔的手段你如何應對?你爸比你想象中老謀深算多了,我最近是深深領教了。”
  “那這個,我可深得喬落真傳了,就是一條——別的沒有,要命一條!”賀遲揚眉,有與賀父如出一轍的霸氣,“我都想好了,這招最直接有效。當然,前提是要有這樣一天。”
  顧意冬看著賀遲滿不在乎卻異常堅定的臉,覺得心裏的血汩汩地流出來,無望,冰冷。
  喬落第二日上班把審批材料交給王經理,他立刻就眉開眼笑地忘記了之前對她曠工的不滿,連連讚賞她的工作能力,大肆誇獎她前途不可限量。
  辦公室裏也因為這個案子的落實而歡欣鼓舞,王經理誇張地高呼:“同誌們加油吧!我們離理想又近了一步!!!”一時間群情激動,士氣大振。
  接下來喬落一連苦幹了數日,通宵達旦的,拚命一般。
  等到一個周末賀遲將仍在公司加班的她強行拉出來時,已經是元旦之後。
  去吃飯的路上她神色懨懨,似乎一下子就能睡過去,沒辦法賀遲隻得直接開回他的公寓,打電話叫外賣。
  賀遲嚴肅地譴責她近日不把身體當回事的工作方式,喬落諾諾地聽著。
  她沒發現兩個人一趟擦邊球打回來,關係卻是日益親密。
  不過是賀遲去開門拿外賣簽單的工夫,喬落就已經抱著靠墊睡得香甜了。
  賀遲回來看著她傻乎乎的睡臉,又好氣又好笑又心疼。
  隻得輕輕將她抱到床上,蓋好被拉上窗簾。
  抱起她的那一瞬,賀遲有點兒恍惚。
  她身上熟悉的香氣絲絲浮動在鼻側,擾得他心動神搖。
  看她在自己懷裏蜷成小小的樣子,那麽乖巧安然的睡顏,賀遲覺得自己的心都柔成了一汪水。
  運用強大的自製力,才能不打擾她好眠,他轉身快步的離開臥房。
  喬落睡醒的時候已經夕陽西下,她睜開眼睛真是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賀遲的臥室她從來沒進來過,完全陌生的環境讓她有點兒慌,然後想到睡著前是跟賀遲在一起才安下心,慢半拍反應過來。
  坐起身來才覺出自己出了一身汗,屋裏供暖極好,自己穿了這麽多衣服又蓋著棉被大睡黑甜一覺,難怪出汗。
  有點兒頭重腳輕地下床,她推開主臥洗漱間的門,看到自己混亂的妝容和頭發……啊……這也太放得開了吧……心情極度懊悔。
  她忘記了自己比這狼狽百倍的樣子某人也都親身經曆過。
  鎖好門,亡羊補牢地梳洗一番,妝是挽回不了了,最後幹脆洗了個戰鬥澡,素顏出鏡。
  出來的時候臥室仍沒有人,可床上放了一套淡藍色條紋的T恤和白色長褲。
  喬落笑著輕戳上麵的G字標識。
  換好衣服神清氣爽地出門才覺得很餓,賀遲已經很乖覺地擺好碗筷。
  喬落靠在門邊,看著賀遲高大的身影沉默忙碌的樣子,不自覺地就深深微笑。
  賀遲抬頭看見她,覺得心急跳了一下,迅速避開眼,可喬落的樣子卻已經猝不及防地烙進腦海——
  沐浴後的香氣飄動,因充裕睡眠和水蒸氣而紅潤的臉龐,晶亮的眸子,甜美安然的笑靨。
  他的衣褲她的身體。
  有一股燥熱從小腹急速擴散開來,他拿著杯子的手都無力。
  掩飾地輕咳一聲,他倒了些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喬落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桌上精美的菜肴早就吸引了她的全部目光。
  絲毫不客氣地入座,心滿意足地吃起來。
  這頓飯吃得安靜又溫馨,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隻是默契地杯盞往來。
  賀遲似乎胃口不佳的樣子,頻頻喝水。
  喬落卻神采奕奕的,酒足飯飽後嚷嚷著:“un quart de vin!”(1/4瓶紅酒)這是他們一次在美國看一個法國電影學的話,以前兩個人在家常這樣開場小酌一點。
  賀遲猶豫了一下仍是開了瓶紅酒,給她倒上,自己卻不喝。
  看她酒鬼樣的捧著杯子享受的模樣,他忍不住笑:“怎麽?想開了?”
  喬落一愣:“你怎麽知道我想不開?”
  賀遲扯著嘴角笑,意態放浪:“你以為我這些年混假的?”
  喬落瞪他一眼:“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扛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因為小夕犯的病?”
  “是毛病,不是病!” 喬落白他一眼,仰頭喝完杯中酒,她覺得整個人有一種微醺的幸福感,站起來邊伸懶腰邊往沙發走,“可能是這些年精神上沒這麽閑過,有點兒享不了這福。”
  喬落舒服地癱進沙發裏,坦誠地說:“忽然開始考慮理想是個什麽東西,自己也覺得自己在那兒矯情呢,你知道,又不是十五六歲世界觀剛形成那會兒了。”
  賀遲謹慎地與她保持一點距離坐下:“你都考慮出什麽了?”
  “考慮理想是不是一場騙局?我是說,那些激勵人上進成就一番事業的言語是不是一場騙局?什麽崇高的理想,不過是為了果腹而已。什麽個人奮鬥,最後還不都是為他人作了嫁衣?賀夕憑喜惡翻轉一下掌心,大家卻高呼著理想萬歲,殊不知收獲者早就站在高處舉著鐮刀等待了。有的時候常覺得自己是個夾生的人,總是擺不正位置,真是怪難受的。”
  賀遲不自覺地坐近了些,安撫地攬住她的肩膀,讓她放鬆。
  喬落是個癡人,總願意去想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人們常說這樣的人對生活太過認真,容易累。
  喬落歪著頭靠進賀遲的肩頸,沒注意到姿勢的曖昧:“也許理想就是理想,它的價值就在於它的欺騙性。或者說,強大的鼓動性和標的性。”
  “你的理想是什麽?”
  喬落默然。
  賀遲像安撫小貓一樣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發:“落落,這樣想下去我們就要變成哲學家了,變成哲學家能讓你更快樂麽?你知道,最後得出——人活著的意義就是為浩瀚宇宙的人類進化之路起一個承前啟後的微渺作用,那理想皆是虛無。如此,而已?”賀遲知道她隻是一時鑽了牛角尖,那場動蕩讓她對生活失去了安全感。
  “落落,所有文字的內涵都是人給予的,不要糾纏在這上麵。隻要去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就夠了。”賀遲低頭看她,“我知道理想對你來說很重要,那你就隻需考慮,相信理想和摒棄理想哪個能讓你更快樂?”
  喬落有些怔怔的,可是腦中的烏雲卻倏然散開。
  她仰頭看著賀遲近在咫尺的臉。他的呼吸熱熱地吐在自己的臉上,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深深看住自己。真的太近,近到她能看見他濃密的眉毛根根分明,看得見他密長的睫毛隨目光輕輕地顫動,她不自覺地放緩了呼吸,感覺像是誤進了一個結界,進退不得。
  原本安詳靜謐的空氣不知為何驟然濃稠,喬落覺得頭陣陣眩暈,男人漂亮的眼睛中像是卷起了波濤,將她困住,令她沉溺。
  男人低啞地呻吟了一聲:“落落……別這麽看我……”話音未落,火熱的唇已經霸氣地壓下來,直接噙住他想念已久的紅唇,強勢而輾轉地深深吻住。
  那氣勢太過強烈直接,喬落的理智像一塊脆弱的毛玻璃,一擊中的,碎得零零落落。她的眼、她的耳、她的鼻中全是賀遲的臉、賀遲的聲音、賀遲的氣息。
  男人的唇舌長驅直入,沉溺而不可自拔。雙手自有意識般地在她身體各處流連,一隻手撫上喬落的胸口揉捏,另一隻手已經輕易地通過寬鬆的褲腰在她腰部來回用力撫摸,手下的觸感光滑柔嫩,賀遲覺得有電流從掌心傳至脊柱然後衝擊到腦幹,動作愈發激狂。
  火辣辣的吻一路向下,喬落連連棄守。賀遲熟練地在她耳垂處挑逗,輕含、吸吮,舔過她小巧的下頜,然後停在她敏感的頸項,烙下一個個深吻。
  喬落一陣輕顫,迷亂中下意識地想躲。賀遲哪裏容得她躲,一個翻身將喬落壓進沙發裏,撩起她的衣服,隔著蕾絲文胸將她胸前的突起含進嘴中,喬落忍不住嚶嚀出聲,身體不自覺地扭動,這更刺激了賀遲的欲望,隻覺轟的一聲,殘存的理智蕩然無存。
  當兩個人赤裸著翻滾進床裏的時候,喬落曾有一瞬似乎抓到了神誌的尾巴。
  她伸手想推開賀遲,可一觸到他結實的胸肌,就聽賀遲沙啞地呻吟了一聲。她抬眼與他對視,賀遲漆黑的眸子裏全是情欲炙熱時特有的氤氳霧氣,目光那樣的狂野癡迷。
  喬落喊停的話就這樣卡在嗓子眼裏,就這個瞬間賀遲一個挺身力道強勢地進入了她,喬落的神誌在一聲尖叫中粉碎得無影無蹤。
  快感如此強烈而霸道地席卷了她所有的思想,沉淪。

  第二十一章 誰和誰的地老天荒
  ( 夜幕降臨時她站在冰雪大世界的門口,看著那高大的半環型冰燈大門,覺得呼吸急促。曾經在愛得最美的時候,俊雅的男孩溫柔地圈著她問:落落,想要一個什麽樣地婚禮?)
  如果一次可以說是一時失足,可是……四次呢?
  喬落回想起那天的情景,隻覺渾身的皮膚都在燃燒。她抱著商雨家的布藝大狗,咕噥著:“出亂子啦……”
  商雨端著剛沏好的花茶往回走:“好了,茶果紙巾俱全,你可以解釋你最近幾天為什麽魂不守舍了。”
  喬落看著她,可憐兮兮地:“我好象……恩,把事情搞得很複雜……”
  商雨坐到對麵歪著頭看她:“小落,我有沒有說過……你最近變漂亮了?我是說,整個人生動了很多。”
  “小雨,我跟賀遲做了……”
  商雨愣住:“第一次?我是說,第一次和他?”
  喬落捶狗:“不是……可是,是從美國回來後得第一次……”
  “那不錯啊,怎麽?你對他不滿意?”
  喬落的臉紅得都能煎雞蛋了:“商雨!當然不是!他非常好,要不我能……哎呀!我不是說這個!”喬落懊惱地住口。
  商雨笑眯眯地點頭:“好就好,那還有什麽問題?難道你對賀遲這樣的極品男人還不滿意嗎?”
  喬落低頭扯狗耳朵:“可是我還沒想好……這個意外完全把我攪亂了……”她抬頭,“小雨,我跟他之間的問題太多了。我們各自的身份,我們一直以來的關係,過去的一些事情,還有,我現在根本不想談感情……我,真的怕了。”
  商雨認真地審視了她一會兒,見她是真的被這件事困擾著,歎道:“若真如此,恐怕他現在比你還懊惱。”
  的確。喬落一連多天避而不見,令賀遲焦躁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懊惱不堪。
  可是,做都做了,後悔也沒有用,身體舒爽心情鬱悶的賀遲隻盼著喬落能夠早些解開心結,最怕她因此判他“死刑”。想到之前的努力都可能因這次的衝動而前功盡棄,他簡直有自裁的衝動。
  那天最後分開的時候,喬落攔住他的話,說:“拜托什麽都別說,給我時間,讓我想想。”
  落落,我在等,你知不知道?
  可是喬落根本想不明白,她隻要一想起這件事,腦袋就像要爆炸一般,鋪天蓋地地直砸下來。
  跟賀遲逞強的時候說得好聽,但她如何能不考慮這之後的層層問題?
  這些年,好不容易從一個牢籠裏逃出來,難道又要回去嗎?喬落一想到這裏,就覺得暗無天日。
  看著報紙上的大標題《哈爾濱國際冰雪節隆重開幕》,喬落耳邊再次回響起周迅低啞的聲音:去哈爾濱。
  有一些心結她解不開,但至少,這讓她想通了另一個心結。
  真的是時候了,夠久了。
  她說:“爸,我想去哈爾濱。”又頓了一下,“去處理一些事情。”或者說,祭奠往事。
  喬父慈愛地笑:“好,爸爸等你回來。”
  “恩,很快。”
  哈爾濱比想象中的還要冷,她穿著特意買的長到腳踝的羽絨服依然覺得寒風像刀子一樣順著脖領袖口鑽進去。
  一路坐車過鬆花江,先去太陽島看冰雕。冰雕還沒看到,手就已經凍僵了。好在當地人也明白外地人難以抵禦這裏的寒冷,在遊藝園門口就有賣圍巾手套的,竟然是那種電視中滑雪運動員戴的手套。
  喬落覺得很新奇,興衝衝地買了戴上。
  進園之後,發現園子比想象中大了很多,有山有樹,有橋有樓,全是用冰雪雕成,一眼望去真是名副其實的銀裝素裹。
  在這片出奇潔淨的冰雪世界裏,喬落深深呼吸,隻覺連靈魂都要被淨化一般。
  在冰雕長廊裏,喬落仔細地欣賞著一座座形態各異的冰雕作品:飛天的仙女. 躍池的錦鯉皆晶瑩剔透栩栩如生。雪雕展區還有一群極可愛的高低站臥的恐龍雪雕,一群孩子正嬉笑著穿梭其中,歡呼雀躍。她一度低迷的心情此時恰如照耀在雪上的冬日陽光一樣敞亮明媚。
  夜幕降臨時她站在冰雪大世界的門口,看著那高大的半環形冰燈大門,覺得呼吸急促。曾經在愛得最美得時候,俊雅的男孩溫柔地圈著她問:落落,想要一個什麽樣的婚禮?喬落看著窗外的飛雪,笑語飛揚:要冰雪婚禮!在冰雪皇宮裏!
  後來男孩真的找到了很多冰雪皇宮的照片,問她哪個最好。她指著一個絢麗的冰雕哥特式教堂:這個!男孩抽出照片:恩……哈爾濱,哈!這個好,近!說著抱緊了她,輕晃:落落,落落你答應了,你跑不掉了,你要在哈爾濱的冰燈教堂裏做我的新娘!
  遊人很多,喬落跟著人群茫然地走,心裏想著:原來就是這裏啊,原來這就是我曾經許諾托付一生的地方啊。
  與雪雕園迥異的是,冰燈園中除了地上皚皚的白雪之外,淨是一片七彩繽紛的冰雪世界。喬落踏上一座冰橋,每一個台階都是不同的顏色,折身進入一片回廊,廊柱是明豔的粉色,腳下卻是淺藍色的冰燈。緩緩地走著,像是踩在藍色地浪花上。恍惚間她聽見浪濤聲聲,恍惚間她看見風沙陣陣。
  天空開始飄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喬落抬手接住,然後知道所謂的鵝毛大雪真是一個寫實的詞匯。那樣紛紛揚揚,洋洋灑灑地飄落,一層又一層地覆蓋了喬落傷痕累累的心。
  他說:落落不要哭。
  他說:我等你回來。
  他說:落落,你回來了。
  他說:我喜歡你。
  他說:我顧意冬發誓!永遠對喬落好!
  他說:我們在這裏舉行婚禮,一輩子不離不棄。
  終於走到回廊的盡頭,眼前是一座橙色調為主的八角高塔,佇立在黑色的夜空中,華貴而高傲。喬落虔誠地仰望著它,她想問,是哪裏的鬆濤又是哪裏的江邊,是什麽樣的沙堡又是什麽樣的風箏?它牢固嗎?經得住海浪嗎?它飛得高嗎?經得住風雨嗎?
  可還記得那些卡片上的字字句句?可還感受得到那圍巾中針針的溫暖情意?
  她想問,何處的午後, 何處的黃昏,何時的歌聲. 何時的笑顏?她想問:誰是誰的心,誰是誰的念,誰是誰的誓言?
  那吱呀呀的單車,那荒萋萋的草坪,那衣襟沾香的槐花樹下……
  我們是怎樣經曆了這些,又怎樣失去?
  蒼茫混沌間,她問:意冬,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嗎?
  他笑得寵溺,音量不大卻無比堅定自若:當然。
  喬落哭了。
  轉一個彎她終於看到了一個尖頂的冰燈教堂,她站住腳。
  意冬,我終於走到了這裏。
  沒有白色的婚紗,也沒有愛斯基摩王子。
  沒有紅酒餅幹,沒有暗藏戒指的求婚蛋糕,沒有鋼琴,沒有你。
  人來人往中,喬落就這樣哽咽出聲。她艱難地轉過身,卻陷入了一個冰燈的迷宮。右邊是綠色的冰牆,左邊是橙色的冰牆,轉一個彎,是紅色和紫色的冰牆。她在裏麵來來回回地走,仿佛世間就隻剩她一個人,兜兜轉轉,終於隻剩下她一人。
  她想也許她本不該回來,如此他們的愛情才能圓滿,如此還能留存美好的念想度過餘生。可是她終究還是回來了,看到了那麵叫做愛情的光亮鏡子背後的陰暗、私欲、野心。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們親手打碎了他們的愛情,那隻遠航在夢中的愛之帆終於悲傷靠岸。
  隻是她在那隻遠航的帆船上傾注了太多太多,收不回,求不回啊……
  扶住牆停下,她摘下手套,在冰磚上一點點地寫顧意冬的名字。食指凍僵了換中指,中指凍僵了換拇指,固執地,在這塊冰磚上融出了曾深深刻在心底的那三個字。
  默默地看著這三個字,閉上眼將頭抵在冰磚上,眼淚傾瀉而下。
  顧意冬,我把你留在這裏了。
  你的名字終究會隨著冰雪的消融而化去,如同我們的天荒地老……
  喬落扭頭走,眼淚不停地盡情地流,圍巾的外麵都凝起了硬硬的冰碴兒。
  如遊魂般地蕩回賓館。
  她這回腐敗了一把,訂的是江畔的香格裏拉。因為在這裏她能遙遙看見江那一邊的冰雪大世界。
  換了衣服洗把臉,鏡子裏的自己眼睛紅腫. 失魂落魄,唯一的欣慰是圍巾夠厚,流了那麽多的眼淚也沒吹傷皮膚。
  她看著自己,說:嘿,喬落,別害怕!前麵還有很長的路等著你。
  深吸了一口氣,正想撲上床倒頭大睡時,卻聽見門鈴響。她疑惑地開門,愕然看見門口大剌剌的鍾遠。
  鍾遠一看見喬落,立刻誇張地大叫:“哎,喬落!果然是你!”
  喬落磕磕巴巴地說:“你怎麽,怎麽……”
  鍾遠沒有回答,徑自嚷嚷著:“我就說我沒看錯!賀子非說不是你!走!一起吃飯去!”
  喬落一驚,賀遲也在?!她立刻退後一步:“我不去,我在一樓吃過了。”
  “切!這裏的東西有什麽好吃的?哥哥領你去吃東北涮羊肉!快走!”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拉喬落。喬落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到走廊上,一些年輕的公子哥兒正站在一旁看著,其中有幾個還有點眼熟。她也不好意思太扭捏掙紮,微微使力想抽回手,嘴裏說著:“我真吃過了,我不去了。”
  正說著,電梯門打開,身穿黑色大衣的賀遲邁步走出來,眼神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一起去吧。”
  那一眼看得喬落的心裏一哆嗦,立刻不敢再說。
  不知為什麽,非常心虛。
  出了飯店,賀遲徑自上了一輛黑色奧迪,揚長而去。
  鍾遠開車載著喬落,其他的人也各自上了各自的車。
  一路上,喬落用冰涼的手指按摩著紅腫的眼皮,徒勞地希望能有些緩解作用。
  鍾遠看看喬落,好心地扯東扯西:“我們大概來了十來個人,這才剛到。是意冬牽的頭先說要來,正好我有幾個朋友從南邊過來玩兒,就幹脆一起過來看看冰燈,這不正好開幕式嗎!然後去亞布力小滑個雪……”
  喬落聽到顧意冬,隻覺腦袋轟的一下子,哪裏還聽得見其他。她用近乎惡狠狠的眼神瞪著鍾遠,有一種想罵人的衝動。這人怎麽回事啊?如果隻有賀遲,如果你看在他的麵子上非要拉我一起也就罷了,居然還有顧意冬!又不是不知道怎麽個糾葛!是嫌不夠亂是不是?這種情況幹嗎死乞白賴地非拉著我吃飯啊?!喬落幾乎想跳車。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鍾遠一個激靈就按了中控鎖。他冤枉啊!他們一行人剛到這兒,正坐在大廳裏等著人去辦房卡呢,這邊看著喬落失魂落魄地從門外晃進來,他一看就說這不是喬落嘛!剛要喊賀遲就冷冷地攔下說:“你看錯了。”
  再然後他尋思不知道人家玩的是什麽,咱就別摻和了吧。結果房卡下來了,兩尊大佛都跟釘在沙發裏似的,誰都不挪地方。
  他問:“啊,咱們先上去放行李?”
  又問:“那我們去放行李,然後下來找你們一起吃飯?”
  再問:“那咱們先直接去吃飯?”
  這兩人是任人怎麽說就是不說話也不動地方。整得那幾個小輩都有點兒慌了。鍾遠當時福至心靈啊,這輩子就沒那麽機靈過,張口就說:“我又想想,覺得剛才那個確實是喬落,要不我去叫她跟咱們一起吃個飯吧?”
  賀遲這才施施然起身,拿了房卡往電梯走。
  顧意冬也站起來說:我先去飯店等你們。
  可以想象這頓飯的艱難。喬落坐得離主位遠遠的不敢抬頭,飯局上的氣氛安靜得詭異。賀遲不說話,顧意冬不說話,鍾遠也不說話,其他人不明就裏也不敢說話。喬落默默地吃著,隻有鍾遠間或關照著布布菜。一個喬落看著眼熟的好像叫什麽磊的年輕男子終於瞅了個上菜的當口,順著逗弄服務員講了個餐桌笑話,大家嘻嘻哈哈地樂了一通,一向寡言的顧意冬又似心情很好地接了兩句,氣氛立時熱烈起來。
  喬落旁邊坐的是一個生麵孔,穿一件標識招搖的開司米,手腕上的鑽表比射燈還晃眼睛。顯然,他以為喬落是鍾遠帶來的,便自以為風流倜儻地笑:“喬小姐是鍾遠的朋友?”
  喬落怔了一下,暗暗感歎這人的遲鈍,就事論事地點點頭。
  “真是緣分,我也是!”說著故作瀟灑地朝喬落一舉酒杯。
  喬落一口菜哽住,順手拿起酒杯。
  生麵孔依舊自我感覺良好地放電:“我猜你一定是本地人,你長得很耐看,有種冰雪氣質!”
  喬落被這話雷得猝不及防,一口就嗆到。
  賀遲優雅地抬手:“服務員,請給這位小姐換一杯酸奶。”
  此處的服務員是何等眼色,立即端上酸奶,輕聲詢問:“小姐,紅酒要撤下嗎?”
  喬落抬頭看賀遲,這是她席間第一次敢抬起眼看他。隻見他似乎很疲倦地靠在椅背裏,微斂著眼,抽著一支煙。喬落禁不住皺眉。
  賀遲並不看她,隻是輕輕磕了磕煙灰,然後低沉地說:“聽話。”
  簡單的兩個字不知怎麽繞過他的舌尖再從他的薄唇吐出卻分外繾綣,氣氛立刻曖昧起來。
  喬落歎氣:“撤走吧。”
  餐桌上的關係頃刻間大洗牌,再次陷入詭異的膠著。
  這群人的眼睛就跟探照燈似的,刷刷地在他們之間來回地掃。如此一來喬落反而放開了,大大方方地吃了起來,還舉手叫服務員:“麻煩再來一份麻醬!”
  飯後,喬落跟著大家往外走。之前凍得太厲害,剛才又一口氣吃了那麽多的涮羊肉,隻覺得整個人都有點兒頭重腳輕的。羽絨服實在太長,盤旋的大樓梯走下來,一個踉蹌,似乎要摔倒了,就聽得“落落小心”,然後手臂被人牢牢扶住。
  她僵硬地轉頭,幾乎能聽見自己的頸椎咯咯作響的聲音。
  顧意冬低頭看她,大堂華貴的水晶吊燈映照下,眸子裏晶瑩璀璨,流轉著絲絲欣喜的光。
  喬落有些尷尬地掙開顧意冬的手,閉了一下眼睛,直著聲音說:“你不要誤會。”
  沒頭沒腦的,顧意冬卻眉頭一顫,眼裏的光華瞬間熄滅。
  喬落知道他明白了。雖然有些不忍心,但是,她實在不想把事情搞得更複雜。
  於是狠狠心重複:“你不要誤會,我隻是……來告別。”
  剛剛還光彩瀲灩的鳳眸裏,終於,一片死寂。
  喬落轉身,看見其餘人都已站在大廳裏,正目光不定地仰頭看著停留在樓梯上的二人,隻有賀遲背對著他們站在大門口吸煙。今晚他一直在不停地吸煙。
  心裏輕歎,扶著樓梯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來。
  鍾遠也沒了主意,不知道該怎麽走。一時間大家都心思各異地站在大廳中間,誰也不動。
  然後賀遲撚滅了煙,冷著臉,霸氣地大步走過來,一把拉過人群中的喬落,扭頭就走。
  喬落壓住湧上嘴邊的輕呼,一路幾乎小跑著跟在疾步的賀遲後麵,直至被他甩上了車。
  外麵實在太冷,車一時打不著火,賀遲暴怒,使勁地捶了一下方向盤。
  喬落嚇了一跳,緊緊地貼著車門,像是做好隨時跳車的準備。
  賀遲側頭看著她難得畏懼的樣子,竟然還笑了一下,問:“你有沒有話說?”
  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吸煙的緣故,他的聲音低沉中帶著沙啞,像粗糙的砂紙,一點一點地磨在喬落的心尖上。
  他幽深的眼裏透著點點悲哀,看著喬落抿著嘴不說話的樣子,越發覺得刺痛難忍:“我問你,有沒有話說?嗯?”
  他緩緩地吸進一口氣:“這裏,是你跟他約定辦婚禮的地方是不是?你來這兒幹什麽?你讓我給你時間好好想想,這就是你所想的?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答案?”
  說實話,喬落聽他這麽問,心裏有點兒委屈,可又不知從何說起。畢竟她還沒想好兩個人今後該怎麽辦,或者說,她還沒有那個勇氣和決心去麵對之後的諸多問題。怕他期望過高,所以她無從解釋。
  見他傷心,喬落也覺得難受,呐呐地說:“對不起。”
  賀遲聽了,隻覺得心都被硬生生地劈成兩半。他猛地一打火,油門狠踩,車立時向前衝去。
  喬落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歉道錯時候了,但話已說出,收不回來了,隻能慘白著臉,顫巍巍地係上安全帶。看著車窗外飛逝的景物,竟然還隱隱地想著……如果能一起死了……就解脫了吧……
  一路疾馳到酒店停車場,急刹車後兩個人都坐在座位上沒有動。喬落腿軟了,在這種冰雪路麵上如此飛速居然沒有意外簡直是洪福齊天佛祖保佑!原來還是想活著。
  既然沒死成,自然仍要考慮現實的問題。
  她一想到鍾遠說他們之後還要去亞布力,不禁為賀遲現在的狀態擔心起來,抖著聲音開口:“賀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其實我沒有決定什麽,來這裏……”
  喬落不知道怎麽說,她將手放在心口,安撫著還在狂奔的心跳,停了一會兒又開口:“遲,有時候我覺得你對我的了解比我自己還明白通透,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來。就像之前我要跟鍾進結婚……其實你一早就知道我是一時昏了頭了,這婚根本結不成吧?還有,後來我一意孤行地再栽進去,你也早就知道我很快撞得頭破血流,然後才能醒悟現實和幻想的不同是不是?”喬落覺得有些難受,心酸莫名襲來,心疼他。
  她平靜下來,緩緩地說:“遲,我不想讓你難受,你……對我真的很重要。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好到讓我常常覺得這都不是真的。你都不知道吧?我一直認為,如果沒有你,我喬落根本沒有今天。我說的,不是錢的事,隻是單單講精神。因為你,讓我對這個人生多了很多的信心和勇氣,讓我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可愛的。遲,你讓我敢於麵對這一切,不害怕。”喬落眼眶紅了,這麽多年,這些話壓在心底,她從來沒有說過,麵對賀遲永遠是一副憊懶模樣。
  “喬落,你別說了。如果說這些隻是為了後麵的那一個但是,我不想聽。”賀遲緊緊地攥著方向盤,覺得嗓子眼兒發緊。
  喬落掐著自己的手心,默然了一會兒,卻仍是咬牙開口:“你肯定知道這些日子我在想什麽吧……你我之間,隔著太多的問題了。我們,真的適合彼此嗎?”喬落轉頭看他,半明半暗的光線中,賀遲濃眉朗目,英俊得不可一世,但神色卻那麽冷硬,眼底透著淒然。
  賀遲轉頭看她,悲涼地說:“落落,你什麽時候開始用這樣的套話搪塞我了?對你喬落來說,什麽家世門第什麽環境外因的,你怵過嗎?你不過就是……”不能愛我罷了。
  賀遲咬著牙,繼續不下去。隻覺得心髒突突地跳,血拚命地往頭上湧,卻冰涼冰涼的。
  喬落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淨,死死地咬住嘴唇,像是要攔住破口而出的話。
  良久,他說:“喬落,別輕易下結論,我給你時間想,好不好?”
  賀遲陰著臉回來的時候,一幫人正聚在套房裏碼長城,氣氛熱烈。見賀遲一身森冷氣息地走進來,頓時懾於其氣勢,全部噤聲。
  他走到顧意冬那桌站住,看看顧意冬的牌,點點頭說:“牌不錯啊,千萬悠著點兒打。”
  顧意冬的臉色也不好,他隱忍地看了一眼賀遲說:“如果我早知道對家的牌,可能也不會輸得這麽慘。”
  賀遲短促地笑了一聲,撇著嘴角冷聲說:“就怕你點了上家的炮,連累了下家。”
  顧意冬左手邊的磊子是個機靈的角色,站起來說:“賀少,你坐,我正好換換手。”
  賀遲伸手,將磊子按回座位裏,眯著眼笑,一字一頓地說:“我可不敢跟他玩了。”
  另一桌的鍾遠趕緊叫:“賀子!來這邊!我們這兒正等你呢!”一邊使眼色讓下家讓座。
  賀遲掃了他一眼,知道他擔心什麽。搖搖擺擺走過去坐下,一捋袖子,吊兒郎當地說:“聽說小爺我今晚要贏錢,你們幾個都準備好了嗎?”
  三五圈兒廝殺下來,賀遲的手氣果然出奇的壯,頻頻贏錢。那桌顧意冬卻一直心不在焉地像是陪練的,不一會兒就起身說太累了,要回房間休息。
  這邊賀遲剛摸了一個寶,啪嗒一聲拍在桌子上,引得哀聲四起。他卻抬眼喊住顧意冬,涼涼地問:“顧意冬,明天還去滑雪嗎?”
  賀遲對家的小子邊掏錢邊苦哈哈地喊:“意冬哥,咱不去了?不是你說要來滑雪的嗎?”
  顧意冬沒說話,垂下眼簾,走出去。
  又打了一圈兒,賀遲詐胡了一次,點炮一次,非常不在狀態。煩躁地摸出煙,又擲在一旁的茶幾上,喊:“對了,那誰……磊子,去看看顧意冬那兒有沒有紅條了,這煙不夠勁兒。”
  “意冬哥會不會睡了?”
  “那就叫起來!”賀遲表情狠戾,磊子嚇得不敢吱聲,趕緊一溜煙兒跑出去。過一會兒一臉納悶地回來說:“意冬哥房裏沒人啊!我敲門敲了很久都沒動靜。”
  看見賀遲猛地沉下的臉,磊子嗑磕巴巴地說:“我,我很使勁地敲了!我還按了足足兩分鍾門鈴,再怎麽睡肯定也起來了。要不給他掛個電話?”
  這時候鍾遠回過味兒來,趕緊攔住說:“行了行了,你去吧!賀子,要不先抽我這個?雖然比不上特供,卻是我朋友從南美捎回來的,也挺有勁兒的!要不咱今天早點兒散了,你也早點……休息?”
  賀遲側頭皺著眉頭點上煙:“不,幹嗎休息啊?今天興致格外高!”
  接下來賀遲連坐很多莊,都是小胡。
  “不是吧!我又沒出手!賀少的手氣今天可邪乎啊!”
  鍾遠意有所指地開口:“賀子,你今天不一樣啊,心急啊!你以前不是這麽打啊,你不是最有耐心,都等著一把胡大的嗎?何必這麽急?”
  賀遲慢條斯理地碼著牌,嘴角的一抹笑,極淩厲:“我怕再等,就不是我的了。”
  眾人紛紛起哄叫嚷。
  一片喧囂中,賀遲卻像是隔離在人群之外,意態淒涼。
  終於,一把失手,累積了十幾番,輸得很大。他隻是一挑眉,非常慷慨地發錢,連旁邊圍觀的也有。
  大家笑鬧著嚷:“還是賀少最有範兒!”
  “喏,賀少從來是好牌品,輸得起!”
  “那可不!輸得起大丈夫啊!”眾人得了錢使勁兒誇,一派喜氣洋洋。
  賀遲也笑,卻是慘淡,緩緩地說:“錢,我是輸得起的。”
  喬落覺得很累。
  本想好好安撫賀遲,可是一開口就不由自主地將心裏的話都倒了出來。她支著額頭給鍾遠發了個短信,希望去亞布力的路上不要讓賀遲自己開車。
  洗了一個熱水澡出來,又敷了個麵膜,她站在窗邊,對著江對岸的燈火輝煌處出神。
  暗夜中,那座冰燈天堂靜靜地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美麗得如同幻境。看得喬落的心底愈是淒迷。
  靜默中門鈴突兀地響起,喬落沒有動,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直直地盯著那一處冰冷的燈火。
  良久,她才緩緩走到門邊打開門,顧意冬果然還在。
  兩人對視一瞬,誰也沒有說話。喬落側身,他默默地走進來,徑自駐足在窗邊,凝視著那片燈光。
  喬落卻隻是合了門,靠在門上,無力的。
  顧意冬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說:“很美,是不是?”
  “嗯。”喬落艱難地點了點頭。
  這裏,有他,有她,有他們的誓言和夢想。
  遠處的熒熒燈火似乎要穿過紛揚的大雪擠進來,令滿屋的淒愴無所遁形。
  頓了一會兒,他啞聲說:“你說得對,你從來不欠我的。其實,我是知道的。我也從來沒有恨過你,我隻是恨我自己,恨我愛你,恨我傷你,恨我忘不了你,恨我到現在都下不了決心結婚,恨我為了你一次次背棄自己的誓言,恨我變成一個連自己都鄙棄的人。”他頓了頓,“我更恨,我竟沒有辦法令我最愛最珍視的女孩幸福,我恨我不能實踐我這輩子最珍貴的誓言……”顧意冬哽咽。
  一字一句,穿過凝滯的空氣,落在喬落的心裏。
  為什麽說這些?為什麽事到如今才說這些?為什麽此情此景才說這些?
  “喬落,已經十二年。”他說得緩慢,但是時間飛快。喬落恍惚,是何時,覺得每一天都漫長到絕望;又是何時,再次感受到呼吸的力度和溫度?她如何走過、熬過的?她覺得茫然,覺得心裏空得發慌,沒有著落。
  “但是,落落,我愛你甚至更久、更遠。久遠到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們竟會真的說再見……我以為,這樣就是一生了。我以為,不論我們各自在什麽地方,這一輩子都是我和你的一生一世,是我們說好了的地老天荒。但,你卻離開了,是嗎?我甚至想恨你,因為你連最後的念想都不肯留給我……你讓我以後的日子怎麽過?但我又如何能恨你?我隻能恨老天。你說,老天怎麽能這麽殘忍?如果他要收回,為何之前要給我們這麽好這麽多?”顧意冬轉過身看她,鳳眼中有物晶瑩,“我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喬落早已淚流滿麵。她沒有擦,隻是看著他,貪婪地。
  她知道,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以後,他再也不是他,不是十二年前的他,不是十二年以來的他,不是她的他。
  而自己,亦然。
  她不能不想起十二年前那個暗香浮動的午後,羞赧的男孩說:可不可以別再接受別的男生的情書?她的心情又雀躍又害羞:說吧,顧意冬,本姑娘等著呢!
  他說,我喜歡你。
  喬落現在閉上眼睛仍能感覺到當時的狂喜和羞怯,仍能清晰地看見男孩通紅的耳廓。
  那是一切的開始。
  那個時候她問:永遠對我好?
  他答:永遠!永遠!!!我顧意冬發誓!永遠對喬落好!
  十二年,果真是一個輪回。
  她也曾經認定,就是這樣的一生了。不論怎樣,不論他們各自在什麽地方,在誰的身邊,這一輩子她過的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一生一世,是她允諾給他的地老天荒。
  這麽多年的幸福、悲傷、怨恨、折磨全部累計到了這一刻。
  喬落大步走上前,揚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甩了顧意冬一個耳光,哭著說:“說對不起!說對不起!”
  “對不起。”
  喬落哭得戰栗,那些青春那些年華那些美好那些誓言……
  顧意冬伸手最後一次深深地摟住她,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落落,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麽要那麽狠心?你怎麽能對我那麽狠心!”
  “對不起。”
  “為什麽跟別的女人訂婚?你怎麽能!我恨你!!!”
  “恨吧。”
  “為什麽在我最難的時候不在我身邊?你知不知道我多麽需要你?!不是說好,永遠陪在我身邊嗎?不是說好,不會讓我受傷要永遠寵我愛我讓我幸福.……”喬落哭得喘不上氣來,顧意冬輕輕撫著她的脊背,眼淚默默地流進喬落的頭發裏,顫抖著。
  “不是……明明說要一輩子對我好嗎?為什麽要這麽傷害我?啊?”
  “顧意冬你背信棄義!”
  “嗯。”
  “你騙我,你是個騙子!”
  “是。”
  “我永遠不原諒你!”
  “好,不原諒。”
  “你一定會後悔!!!”
  “我已經後悔。”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怎麽能……這麽多年,對我不聞不問……你知不知道我天天做夢夢見你?你知不知道那麽些年我其實一直在等你……你為什麽……為什麽事到如今才……”顧意冬緊緊地摟住喬落,像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一般。他聲聲應著,卻早已淚如雨下。
  “落落,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要晚上喝涼水,不要貪辣子,不要忘記吃飯……其實,說來可笑,這些年我不也都沒有在你身邊,可是不知為什麽,這一次,卻那麽擔心你。落落……”顧意冬收緊手臂,“還有你仍然要保持本性的天真,即使吃了這麽多苦,還是要堅信人性本善。我知道我說服不了你,好在你之前有我,後來有了賀子……但這個世界真的很複雜,你要保護好自己知不知道?不論何時,要多為自己保留一點……還有,你有時候想得太多,容易自苦。其實不必……你要快樂自在地生活……”顧意冬凝噎,“落,最近我總是在想——竟然真的有這樣一天嗎?沒有你,我的世界會怎樣?沒有我,你又會怎樣?反反複複想不出來,覺得惶恐得很。”顧意冬緊緊地咬著牙,嘴裏都嚐得到血腥的味道,“我以前,那七年的時間,我每次想起你,都覺得你就在我身邊,好似我隻要伸手就能夠到你。可是,我前天做了個夢,我夢見我怎麽喊你你都聽不見,我嚇壞了……落落,落落……你真的要離開我了嗎?你真的要離開我了?”
  喬落艱難地推開他,淚水滂沱:“是,我真的要離開你了。意冬,我要離開你了……”
  她退後了兩步,深深地鞠了一躬。鄭重地說道:“我替我爸爸向你道歉,對不起。”
  “顧意冬,對不起。對不起,顧伯伯!對不起,顧伯母!對不起!造成了你家這樣的巨大創傷。他受到了製裁,他真心悔過了,希望你們不要再恨他!”喬落的淚水滴落在地毯上。
  顧意冬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戰栗著,含混地說:“好,我試著,原諒他。”
  喬落直起身,含淚綻開一抹微笑:“謝謝你,意冬,謝謝你。其實,我也不恨你,你不要總覺得虧欠我,不要覺得愧疚放不下。你看,當年你為了你父親拋下我,如今我為了我父親拒絕你,我們扯平。”
  顧意冬感覺痛得錐心刺骨,卻隻能笑:“落落,你真好,此時還要安慰我。你其實是不再愛我了,不是嗎?”
  喬落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嚐到血腥的味道:“意冬,答應我,忘了我。”
  顧意冬一震,踉蹌了一下,靠在窗台上,顫抖地閉上眼。
  他知道她說的是真心的。她要離開他,徹底地,連回憶都不肯留。因為她要給另一個女人一個完整的丈夫,否則自己會淪為她不齒的那種男人。賀遲總說這女人最狠,終於發現。
  世間如此之大,選擇這麽多,她竟總能生生地將人逼到隻剩一條路。
  “落落,你能不能答應我,永遠不要忘了我。”顧意冬深深地凝望著她,眼眶裏湧出了脆弱的淚,滑過他矜貴的臉頰掉落下來。
  男兒淚總是格外令人心痛,令人震撼,喬落顫抖著側過頭去。
  他啞聲哀言:“落落,無論以後那個人對你多好多體貼多溫暖,你都不要忘了我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要忘記第一個與你牽手的是我,第一個與你相愛的是我,第一個跟你說要一生一世的是我……”他說不下去,心如刀絞。
  喬落捂住嘴,泣不成聲:“好,好……我答應你,永不忘記……”
  “喬落,你要記得,我愛你。顧意冬愛你,隻愛你,即便如你所願忘了你,也還是愛你。”顧意冬哽咽,“對不起,落落,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我愛你,真的愛你。”
  喬落含淚點頭。
  “落,我喜歡你笑,要一直笑著,好不好?相信我,你的人生再不會有波折,會從此幸福明媚。你會完成你的理想,我相信你。落落,我相信你可以飛得很高。”
  “意冬,賀夕是個好女人,”喬落抹眼淚,跟自己說,要微笑,“她很好,很愛你。要珍惜眼前的幸福,意冬,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我祝你們幸福。”
  顧意冬淒然微笑,輕聲說:“落落,也願你幸福。”
  兩人對視,眼中是真誠,眼底是愴然,臉上是微笑。
  十二年歲月如梭,飛快地從兩人之間閃過,那些笑聲那些甜蜜那些誓言將這一瞬切割成千千萬萬個碎片,紛紛揚揚,漫天漫地,讓人傷心。
  門口處,顧意冬仍是回頭,問:“落落,我最後想問……如果,你回來的時候,我不再粉飾太平逃避過去,你會不會像如今這麽堅決?我們,可不可能有一個機會?”
  喬落猛地一震,指甲嵌入肉裏,她相信自己此刻的表情真誠坦白,她答:“不會。”
  顧意冬微歎,隻身離去。
  我騙了你,意冬。
  怎麽能不會?當然會啊,當然會。
  遠處繽紛的水晶城堡終於逐一暗了下去,漸漸消失在黑茫茫的夜幕當中。
  喬落覺得她心中那塊她曾以為會永遠燈火璀璨的角落也跟著暗了下去。
  她莫名地惶恐,隨之是茫然,卻隻是靜靜地,任其熄滅。

  第二十二章 最幸福的藍色
  (她手裏捧著的是今早收到的快遞禮物。打開那個精致的盒子時,她有一瞬要屏住呼吸才行,她看到了那傳說中的世界上最幸福的藍色。)
  喬落回到家就病倒了,昏天暗地地連燒了三天才恢複常溫。
  她愧疚地看著擔憂的老父,聲音仍帶點沙啞:“沒事了,我好了,都過去了。”然後閉眼又睡過去。
  吃的藥都是裝在隻有簡單標識的白色紙盒裏的,進補的食品皆極為精致可口。可是喬落見到的隻有父親一人,父親也沒有提東西是哪裏來的,喬落心裏難受,將心比心,也不再問。
  隻是在清醒後給賀遲發了個短信:謝謝,我已經好了。
  盡管如此,喬落一想到賀遲仍覺得壓力頗大。
  商雨來探望,輕捋她汗濕的頭發:“怎麽搞成這樣?”
  喬落笑得蒼白卻平靜:“我就是小船不堪負載,生活中有點兒變故就愛發燒。沒事的,都習慣了。”
  “這又出了什麽變故?”
  “連根拔起,有點兒傷筋動骨。”
  商雨一愣,問:“顧意冬?”
  見喬落點頭,商雨唏噓著:“何必如此?我以為這些年你已經學會虛於委蛇,有時候哪怕麵對自己也不要太認真。”商雨意味深長地說:“這些年誰心裏沒有個不可告人的角落?隻管走好腳下的路就好,何苦如此為難自己?”
  “我現今是難以忘懷的初戀情人,可是過完年恐怕就即將是心機深沉破壞別人家庭的無恥女人。”喬落仰頭慨歎,“這些年不名譽的事做多了,但也都算是你情我願,扯開了不過是單身男女情愛場上的一縷煙雲。總還是想著不要將自己搞得那麽不堪才好吧?況且,如今這樣,連我自己也覺得爽快!之前這些年真是受夠了!”
  商雨有點心疼地微笑:“你不是早就退出了?你這個樣子,那女人也未必領情。”
  “不必她領情,我自己良心過得去就好了。”
  “你待她真的是足夠好。”
  “沒辦法,就是善良嘛!”喬落笑。
  商雨卻沒被迷惑:“看她哥的麵子吧?”
  喬落的臉僵住,良久終是歎道:“算是吧……其實想想我們這三家也算和諧,我家欠顧家,顧家欠賀家,賀家又踩我家上位。糊塗賬!而賀遲對我不可謂不盡心盡力,我……”
  “小落!你就趕在這個節骨眼……你該不會想把欠賀遲的還給他妹吧?”商雨輕呼。
  喬落一震,輕聲答:“也許……我本來不知道會那麽巧地碰到顧意冬。這樣……我也是沒別的辦法,我能為賀遲做的實在太少。”
  商雨急了:“小落!你怎麽這麽傻?賀遲多好的男人,我不相信你就能一點兒不動心!否則你怎麽會跟他……你怎麽……”
  喬落低頭,聲音有點兒啞:“那樣的人……在身邊這麽多年,怎麽可能不動分毫?如你所說,如果沒有動心再怎麽意亂情迷也不至於……我心裏是清楚的。這次我甚至,甚至發現自己在同時麵對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眼裏心裏關注的都是賀遲……我知道他穿什麽樣的衣服抽了幾支煙站在什麽地方,可是顧意冬要跟我說話我才驚覺他的存在。”喬落苦笑,“我見賀遲傷心發火,我的心都跟著抖。但越是這樣我越害怕,小雨,我寧願與一個沒有感覺的人平淡地共度餘生,也不想再一次為愛情奮不顧身,那太可怕了……賀遲,真的是一個能淹沒我的人。我很害怕,真的。而且你也知道,我如果真的跟他一起,絕對要有一場硬仗,恐怕還是持久戰。現在的我拿什麽去搏?趁我還控製得了自己還能抽身我必須走,我害怕這又是一場會滅頂的感情洪流,再來一次,我怕我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小落,”商雨哀傷地看著她,“在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你就已經認定會悲劇收場了嗎?”
  商雨追問:“你真的想好了?小落,事到如今擦邊球根本不管用,你打算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此你生活中再也沒有賀遲,再也沒有!你考慮清楚!你真的舍得?!”
  喬落默然。我不舍得,在黃山的時候我就知道不舍得。可是,事到如今我又如何騙自己我們仍隻是朋友?
  喬落猶豫了很久,依舊狠不下心。
  卻先一步收到賀遲的短信——他們現在已不打電話——他說,北美出差,一個月。
  七個字,讓喬落凝視了很久。
  再過了大約一周,他才又發一條信息過來,也是寥寥數語:落,生日快樂,抬頭看天。
  喬落抬頭看天,灰蒙蒙的,可她卻似乎看到,大洋彼岸的那一片碧海藍天。
  她手裏捧著的是今早收到的快遞禮物。打開那個精致的盒子時,她有一瞬要屏住呼吸才行,她看到了那傳說中的世界上最幸福的藍色。
  那一刻那種純粹到極致的景泰藍色調仿佛正在幽幽流動,世界知名品牌Iittala的青鳥,靜靜地佇立在那裏。
  大師用理想打造的希望逸品。
  那一刻,幸福的青鳥似乎觸手可及。
  喬落幾乎落淚。
  原來他明白。如今任何昂貴奢華的禮物都讓她不堪負載,她本已在心底默默跟自己說好,任何高價禮物她都會拒收,可她沒有想到,送到手裏的竟是這一份不能承受之輕的禮物。
  其實Iittala也不可謂不奢侈,但與賀遲平時的排場相比,著實是小巫見大巫。
  喬落看著手心上的青鳥,神秘而恬靜,安然地停留在她的手心,仿佛靜靜地向她訴說著那個有關幸福的故事。
  她怎麽也不忍心將禮物退還。
  她的心在抖,手卻出奇的穩。
  這一天,是一月十九日,喬落二十八歲的生日。
  報紙上沸沸揚揚地炒著一件新聞,大標題是《達啟信托斥資樹百萬元回饋社會》。
  喬落默默地垂下視線,看著報紙上笑容淡定的顧意冬,采訪記者用粗體字標注:達啟信托總經理顧意冬表示,這五所希望小學,是送給她一位朋友的生日禮物,這是她十年前的心願。
  顯然這一句話引起了後文的諸多揣測,眾說紛紜。喬落隻是靜靜地合上報紙。
  恍惚間想起,似乎在十八歲那一年,她剛上大學,曾雄心萬丈地立誓說要在十年後蓋五所希望小學。
  她看向窗外,心頭湧上陣陣空茫。
  第二日與商雨吃飯時,她八卦地問起這件事,喬落帶些無奈的笑,深吸一口氣再吐出。
  早上她收到快遞,是五月份的捐贈證明和榮譽證書,都是以她的名義。
  感動之餘也讓她有些無措,苦惱又不知如何處理才好。
  商雨拿叉子直戳牛排,也是感歎:“其實看你們兩個走到今天這步,我心裏也挺難受的。要知道,你們曾經是校園裏的愛情典範。雖說後來勞燕分飛,但總覺得那樣摯情深愛過的兩人也許會寫愛情神話也不一定。沒想到真的到了今天連餘情都不留。你說這個顧意冬也著實可恨!這之前都幹什麽去了!時至今日才一樣一樣地擺出情聖的做派來!”
  喬落深以為然。
  細細地品著盤子裏的忌廉布丁,有一種叫做傷感的情緒取代了哀傷,布滿心間。
  晚些時候方歌來找她們匯合,幾個人一起去打了保齡球,笑笑鬧鬧地結束了一天。
  時間簌簌滑過,轉眼就是二月初,農曆新年。對於喬落來說,如此期盼過年的心情,經年未有。
  竟然不再畏懼代表團圓的節日,能坦然地掛著微笑融入人群之中。
  熱熱鬧鬧地買春聯、貼福字、辦年貨、包餃子……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大年夜商雨因為工作沒有回老家,方歌也留在北京,便都聚在喬落家過年,一起聽從喬父的指揮——擀皮兒、切菜、拌餡兒。商雨這是第一次包餃子,很興奮地認真捏褶兒,方歌在一旁頗有架勢地指導。
  他們一邊看春晚一邊三八兮兮地點評一二。電話鈴響的時候喬落正看著方歌和商雨大笑,起因是商雨抬手撓臉結果成了個大花臉,方歌好心地幫忙,最後搞得她整個臉頰都是麵粉。兩個老大不小的人就此掐上,幼稚地拌嘴拌得不亦樂乎。
  她笑著接起電話說:“新年好!您哪位?”
  賀遲說:“是我。落落,新春快樂。”
  賀遲其實早就回來了,但一直沒有露麵。
  三十晚上父母照例分開跑好幾個點下地方陪群眾過年,賀夕去顧意冬家盡孝,他和另外一幫沒人要的發小湊一起喝酒。
  觥籌交錯間想起這些年的春節幾乎都是兩人一起度過,不禁感到心裏空得發慌,一時沒忍住就給喬落打電話,她的手機關機隻好掛了她家中座機。
  那一端她的聲音輕盈歡快,屋裏笑聲陶然,他甚至聽見有一個清脆的女聲在嬌喊:“方歌你別鬧了!”
  然而此處兩人隔著電波相對無語,彌漫著為難與尷尬,他的心裏緊得發疼,胡亂地說了幾句又飛快地掛掉了電話。
  端著酒杯獨自站在陽台上飲酒,看城市四處燈籠高掛,爆竹聲聲不絕。
  鍾進也端著杯子走出來,他婚後有些發福,神態越發安然穩重。
  賀遲看了他一眼:“聽說要當爸爸了?恭喜。”
  鍾進舉杯示意,回說:“聽說意冬哥完全敗了?恭喜。”
  賀遲微挑眉看他一眼,又聽他繼續說:“我早知道贏的會是你。”
  賀遲沉默,耳邊響起剛才的笑聲和那個叫方歌的名字。他是不是因為太著重於顧意冬,而低估了他人?
  鍾進看他的表情,笑得暢快:“怎麽?聽說又出現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也該輪到你了!話說,為女人跟一個比你強的男人爭風吃醋,這還真不是人幹的!”
  賀遲毫不意外他一直跟進事態發展,他們這幫人別管外表披什麽羊皮,本質都是霸道好勝的。賀遲眯眼問:“我哪裏不比那人強?”
  鍾進笑:“切,你以為你比我強多少?我好歹也是儀表堂堂高級醫師,女人緣也是相當不差的,更何況在女人眼中我可比你有安全感多了。但是以前跟落落在一起,她每次見到你時,眼睛深處就有不同尋常的光彩,人也活潑許多。這是我再怎麽努力也無法做到的,那段日子真是終日惶惶啊……”
  賀遲終於正眼看他:“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終於輪到你了。現在有一個人能讓她快樂,你打算怎麽辦呢?”
  這話猶如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賀遲心上。
  喬落找不到賀遲,她有一些話想說又不敢說,有一些話不想說但是卻必須說。
  這些日子她過得有些恍惚,像有些什麽隔在她的眼前,看事物也失了焦距。
  來到一個她以前經常光臨的爵士吧。這裏環境幽雅舒適,讓人平靜、放鬆。剛回來的那兩年她常常在此處出入,那時是想逃避熱鬧中的倉皇與空屋裏的寂寥。
  今日難得的冬日陽光,她坐在臨窗的位子,微合雙眼,昏昏欲睡。
  方歌的到來驚醒了她,他把她要的書放到桌上:“給,你要的書。可真難找啊!上麵厚厚一層灰!我還真就不知道B大圖書館裏還有這麽冷僻的書!”
  喬落笑笑,道著謝拿過書。是一本很艱澀的講“惑”與“尋”的書,早些年她曾在圖書館看過。
  兩個人各點了咖啡和茶,間或說說話。
  “你還好吧?”方歌疑惑地看著她懶洋洋的樣子。
  “好得很。”
  “你爸是不是又逼你相親了?”方歌壞笑。
  喬落一聽這個就有氣,過年的時候大家在一起聚,喬父一看他們三個齊刷刷的大齡單身青年難免八婆一回,就將這個問題提到日程上來,搞得喬落尷尬無比。
  “少說我,你可比我大不少!我就不信你家裏不急!”
  “急啊!可我這兒天高皇帝遠,清靜!”方歌咧著大嘴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喬落眯眼,不知怎麽覺得他這個笑容令人無端地心裏發緊。方歌渾然不覺喬落的不自然,他眨巴著眼問:“說真的,你怎麽打算的?真就這麽單身下去?”
  喬落收回目光:“我從來不是單身主義,這不是沒遇到合適的嗎!你呢?打算這麽瀟灑一輩子?”
  “哪能啊!講真的,人能揮霍的年月實在有限。”方歌陽光的臉上難得暗沉,他歎,“不顧一切的輕狂已經過去了……我這不也是沒找到合適的嗎!主要是我太優秀!”說完又恢複嬉皮笑臉的樣子。
  喬落無奈地嗤笑。
  此時的賀遲正開車回會館。這一片都是高檔休閑區,他在路過一家爵士吧的時候習慣性地向裏瞟了一眼,正看見喬落。
  喬落從來落落大方,她想享受陽光時就會坐在靠窗的位子,放鬆自若,絲毫不介意行人的往來目光。此刻的她一手支著臉頰,專注地看著對麵的男子,笑容恬靜。
  賀遲貪婪地看著,他已經近兩個月沒有見到她了。他將車停在路邊,靜靜地看著她與那人談笑風聲的樣子,心很疼。
  不自覺地就按快捷鍵撥號,他看見喬落愣了一下,掏出手機一看屏幕,臉上的笑容生生地僵在嘴角,方才的愉快自在消失得無影無蹤。
  賀遲的聲音透過話筒輕快爽朗:“落落,你在哪裏?我發現個好館子一起出來嚐嚐?正好我剛拿到一些魚油你帶回去孝敬伯父。”
  喬落的表情顯得很掙紮甚至痛苦,方才眼中的晶瑩神采被朦朧取代,咬著嘴唇像是想不到回答的話。
  賀遲有一種被淩遲的痛苦,原來,她跟自己通話時,在看不見的地方,是這樣的表情啊。
  他忽然失去粉飾太平的力氣,隻是軟弱地對著話筒說:“落落,我想見你。”
  “……我,現在有些事情……也許,也許晚些時候……或者過幾天……”
  “那算了。”賀遲掛掉電話。
  如同一點冰淩嵌在心間,那冰冷瞬間浸透全身。
  賀遲此生從未如此無力過。
  他虛脫般的將頭靠在椅背上,側著頭哀傷地看著喬落因自己變得寡歡的樣子。
  “男朋友?”方歌看著喬落有些怔然地收起電話,問。
  看她搖頭,又問:“那是你喜歡的人?”
  喬落愕然抬頭。
  方歌得意地笑:“喬落拒絕不喜歡的人的時候從來幹淨利落刀不見血。你剛才表情遊移語氣支吾,與平時表現得大相徑庭,我想不出其他理由讓你這麽為難。”
  喬落惱羞成怒,將桌上的紙巾擲過去:“想你的商雨吧你!”
  方歌的從容蕩然無存,臉微微漲紅:“喂!你亂說什麽!”
  喬落心情惡劣:“我說我都給你製造了這麽多機會,你為了人家年都不回家過了竟然還搞成這樣——人家愣是不知道你喜歡她,丟人!”
  “死喬落你以為我不知道是吧?打電話的肯定是賀遲吧?我早就知道這小子在你心裏不一般了!怎麽著,到底把人家欺負跑了吧?”
  “我什麽時候欺負他了?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分明是他當初趁火打劫欺負我來著!你知道什麽啊你!”
  “我當然知道!你這女人最認死理,凡事上綱上線的,我告訴你賀遲虧就虧在當年沒欺負你到底了!現在反過身來讓你往死裏折磨!我要是賀遲才不那麽慣著你,直接拿下了事!這北京城裏賀大少想拿下個女人還輪得到你在這兒撲騰?他就是對你太心軟!要是我還能容得了你這兒撲騰一下那兒撲騰一下……”
  “方歌!!!我現在就給商雨掛電話拆穿你掛羊頭賣狗肉!”
  “……姑奶奶!別!我錯了我錯了……”
  在喬落瞪著眼睛硬著脖子跟方歌爭辯的時候,賀遲默默地打轉方向盤離開。
  電話響,接起來那邊絮絮地說了一堆,最後問:“……賀少,你看是否立即將方歌調職?”
  賀遲無聲苦笑,眼神暗沉,他想起那次與顧意冬的對話,顧意冬問自己:如果你輸了,你,能認輸嗎?
  他幾乎笑不可抑,無法自持,彼端的人顯然有些緊張,又追問了一遍。
  賀遲閉了閉眼,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紛擾擁擠的心都跟著脹痛,終於,沉聲答:“不必。”
  第二日是周末,喬落與商雨結伴逛街,商雨問:“你昨天見到賀少了?”
  “沒有啊,怎麽了?”喬落現在是想見又不能見。見了麵她勢必要攤牌了斷,不見麵反而似乎多了一絲借口。如此拿不定主意在喬落的人生裏還是頭一遭。
  商雨皺眉想了想:“那你昨天是不是跟方歌在一起?”
  喬落一愣:“是,你怎麽知道?”
  “嗨,我昨天跟宋海在楚館應酬,賀少到的時候那樣子……噫……雖然看起來隻是沉默了一點兒,但他那酒喝的,簡直就是牛飲!之後流露出的那種表情……怎麽講……是女人看了就會心疼啊!”商雨邊說還邊搖頭,“我就想啊,這天下間除了你喬落,誰還能讓賀少露出那麽慘淡的表情啊!”
  喬落心裏難受,有點兒直不起腰來,找個椅子就坐下不再走。
  商雨從善如流地坐下,善解人意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瞅著喬落,眼裏寫滿了對她的心事的渴望。
  喬落哀歎:“小雨啊,我恐怕還是抽身太慢,我好像真的是剛出了狼窩又入虎穴了啊……”
  商雨撲哧就樂了,推她:“真這麽慘?”
  “真的,”喬落鄭重點頭,“我可笑不出來。我啊,真的累了,再也折騰不動了。盡管我不承認,盡管我希望這一切隻是我短暫的錯覺,盡管我更願意相信我隻是一時被迷惑……可是,我昨天看著方歌笑的時候竟然滿腦子都是賀遲的臉……小雨,我這回真完了……我恐怕不是因為對賀遲心動而看誰都像他,恐怕是方歌本來就與賀遲有點兒相似……”喬落捂住臉。
  商雨若有所悟:“我就說嘛!有的時候看著方歌笑的神情特別眼熟,可不就是很像賀少!”商雨激動了,“天!小落!你別說你一開始因為這個……”
  “別問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以前隻是覺得跟方歌在一起舒服自在而已。我也是昨天才發現,而且現在是越看越像。啊啊啊, 我是不是神經錯亂了?”喬落煩躁地揉頭發。
  “那你現在怎麽打算?”
  “你說呢?”喬落看她,很茫然,“反正我現在怎麽決定你都有話說,幹脆你說啊!”
  商雨張口就想說:那就快點兒投入賀少懷抱啊!可怎麽也說不出口。她看著喬落眼底深處的疲憊和脆弱,忽然理解了她的張皇和彷徨。
  連自己和宋海之間,都還有那麽多的問題擋在中間,更何況喬落與賀遲?
  那些過往怎麽跨過?那些未來又如何麵對?
  更何況喬落根本失去了為愛情拚搏的天真與勇氣,如何要求她再次獻出她剛剛恢複的那僅有的一點兒元氣去為這個不確定的未來搏一個開始?
  商雨默默地把手放在喬落手上,希望給她一點兒力量。
  喬落仰頭重重歎氣:“我隻是想平靜地過日子。你知道,我現在幾乎被那個圈子妖魔化了……這不是我想背負的……那些烏七八糟的往事真的太煩了。都說沒有故事的女人最幸福,我多希望自己忽然失憶將這些沉重的事情都忘掉。”
  商雨也隻能跟著歎氣,看著喬落一步步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她也實在不忍心她再自投羅網。
  但感情的事又哪是可以提前規劃決定的呢?
  兩個人吃了頓飯剛緩過點兒生氣來,商雨接到一個電話臉色驟變。
  她按住喬落的手,話都說不利索了:“賀遲,賀遲昨晚酒後駕車出事了!”

  第二十三章 你不喜歡的,我都不要
  (他又想起那個夜晚,兩人等在喬落樓下,他彼時胸有成竹,卻仍是自問:如果到最後,她要的連我也給不了呢?)
  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趕到醫院卻沒有見到人,首先D棟樓戒嚴她們進不去,等宋海趕到通過第一道關卡,三樓又進不去,好不容易鍾進出來將她們領進去,他的病房又不讓進。
  喬落看到守在病房門口的鍾母,也顧不上尷尬,隻是掐商雨。商雨磕磕巴巴地問:“曲,曲書記,賀遲怎麽樣了?”
  鍾母根本沒有看商雨,她隻是高傲地掃了一眼喬落,淡淡地說:“他沒事,你們回去吧。”
  喬落一震,咬住牙沒動地方。
  電梯響,隻見顧意冬扶著賀夕快步趕到。兩人見到喬落都怔了一下,顧意冬收回扶住賀夕的手,喬落心中揚起諷笑。
  她坦然回視眾人,心裏卻發慌——都趕到了?到底多嚴重??
  賀夕看到她倒是意外地沒有敵對,掃了一眼尷尬地形勢之後,反而擋在鍾母和喬落之間問:“二姨,我哥怎麽樣了?”
  曲雅琴的表情語調那叫一個和藹關切:“小夕啊,沒什麽大事了。之前可能是因為血液中酒精含量過高等原因一直昏迷,剛剛醒了過來。其他都沒有大礙了,隻是淤青挫傷,傷腿也打好石膏了,現在再次取血複查,別擔心啊小夕。他剛醒我就打電話告訴你爸媽了,你一會兒見了賀子也跟他們說一聲,免得他們掛心,這兒有我呢!”
  賀夕明顯地鬆了口氣:“可嚇死我了!二姨這回多虧你了!要不是區醫院跟你報告將我哥轉院過來,現在還不知道怎麽樣呢!”
  “嗨,這還不都是應該的!你哥從來就是個有福氣的孩子,不會有事的!不過你啊,也勸勸你哥,你說喝那麽多酒怎麽還能開車?回頭我也得罵罵鍾遠!這小子最野!你說他白白虛長幾歲也不知道攔著點兒,還讓他開車!”
  宋海一聽連連賠罪:“哎,曲姨,這事兒怪我!跟大遠無關!要說我們這幫人我最大,怪我沒控製住,我這昨天一高興就喝高了……”
  喬落在一片和諧之中默默地轉身離開。
  顧意冬攥緊了拳頭留在原地。
  鍾進追出來,有些局促地說:“對不起……我媽……”
  喬落抬眼看他,短短一年的時間,他身上已經尋不見那種清澈的氣質,雖然看著自己的眼神依舊誠懇。她微笑著搖搖頭:“她不喜歡我是應該的。還好你現在一切都好,聽說你家庭很美滿,恭喜了。”
  鍾進看著她,眼神複雜欲言又止,終於隻是說:“謝謝。”
  喬落揮揮手:“走了。”
  鍾進看著她孤單的背影,一時衝動喊住她:“喬落!”看她駐足,他咬咬牙,傻小子的勁頭由冒上來,神情有些說不清的激動,“隻管做讓你快樂的事!我們都希望你快樂。我們都會幫你的,不要認輸!”
  喬落回頭,透過鍾進的臉,隱約看到樓上那一片其樂融融的溫馨景象。她笑:“謝謝你,真的。”
  坐立不安地過了幾天,去看賀遲之前她沒有聯係他,她隻是悉心熬了豬骨粥,像每次她生病賀遲送來的粥一樣,趁著勇氣還在趕緊拎了直奔他家。
  開門的是個樸素整潔的中年女人,估計是保姆,看著喬落客氣地問:“請問是喬小姐嗎?”
  換喬落愣住,訥呐地答:“是。”
  賀遲坐著輪椅出來,喬落一看他立刻很沒出息地紅了眼眶。
  她咬著嘴唇放下粥:“怎麽這麽憔悴?”原來她竟有這麽多日子沒有見他了嗎?
  賀遲細細地看著她,終於,多日無處宣泄的沉鬱的情緒翻攪上來,變成可以外現的委屈。
  兩個人都不說話,目光沉甸甸地相觸。
  喬落抿著嘴,伸手,心疼地摸他的胡楂兒和頭發,低聲說:“我來了。”
  阿姨被賀遲提起打發下班,喬落為他刮了胡子,梳理了至少一個半月沒有修理的頭發——喬落不會剪頭發,就不顧賀遲的反對徑自給他紮了小辮,甚至給他做了一個去角質的麵膜。
  然後像他照顧自己時一樣,雖說他雙手健全靈活,但她仍然耐心地一勺勺喂他吃粥。
  最後她坐在他的腳邊,拿著一支簽字筆在賀遲左小腿的石膏上仔細地畫畫。
  明亮的大廳裏,陽光暖暖的,這一刻溫馨得接近幸福。
  賀遲靠在沙發裏深深地看著喬落專注的側臉。
  他輕聲問:“落落,你快樂嗎?”
  喬落一震,答:“我不知道。對了,阿姨怎麽知道我是喬落?”
  賀遲沉默一瞬,才開口:“隻有你一個年輕女子知道我這裏的住址。”
  喬落笑眯眯地看著他:“哦?我還是年輕女子哪?我以為我已經是危害社會穩定的大齡恨嫁女青年了呢!”
  賀遲也笑,嘴裏卻問:“落落,你想我了嗎?”
  喬落終於直視他,明白今天逃不出去了。
  她還想掙紮:“咱不說這個行嗎?你先安心養病好不好?”
  “落落,我很想你,想到我自己都害怕。你告訴我你想我了嗎?”賀遲深深地看著她,不肯回避。
  “想了。”她隻得坦然回答。
  “你擔心我了嗎?”
  “很擔心。”
  “能告訴我……你知道我出事那會兒的心情嗎?”
  喬落眯眼,若有所悟,威脅地說:“賀遲,我警告你,你別跟我說你是故意出車禍的!我真的不會原諒你!”
  賀遲隻管咧嘴笑:“我受這麽大傷,斷一條腿,你該不會連個心情都吝嗇告訴我吧?”
  喬落直直地看著他,站起身來摔下筆就走。
  “哎!哎!姑奶奶!我逗你的!我哪能是故意的呢?我喝那麽多酒不出事兒就怪了!”
  喬落猛地轉身看他,吼:“那你為什麽喝那麽多酒?為什麽不讓人送?為什麽不叫車?!”
  喬落氣得渾身直抖,壓抑了多天的怒氣終於爆發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賀遲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喬落更來氣:“你少拿這種可憐巴巴的眼神看我!你還委屈了?好的你不學壞的全學會了是不是?”
  賀遲可憐兮兮地說:“落落別生氣了,你看你這樣我都心疼了……”
  “你以為你這樣我不心疼嗎?!”
  安靜。
  喬落吼出來就後悔了。她頹然地跌坐到地上,不知該如何收場。
  然後她爬起來衝向賀遲,捧住他的臉胡亂地吻下去,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似的熟練地滑過他敏感的喉結和頸側,至肩膀,從胸前滑到腰腹,再向下……
  唇舌交結處越發激狂深入,賀遲忍不住從喉間溢出低沉的呻吟,無法克製地伸手撈過喬落柔軟的腰肢,狠狠地上下摩挲。
  她覺得自己腦袋裏如有千輛火車轟隆隆作響,隻是叫囂著:放縱!放縱!
  喬落主動抬臀,直接跨坐在賀遲的胯間。賀遲簡直瘋狂,粗嗓低喚一聲,雙手使勁按住她仍在不安分扭動的小屁股,沙啞地喚:“落落……”
  喬落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時間,扯開他的襯衫,將他推倒在沙發上,俯身親吻他胸前的突起。
  高峰處賀遲緊攥著喬落的細腰狂野地抽插,那力道讓她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會在他的身上碎成一片片。喬落仰頭,喉間的嬌喊無法自製,眼前綻放開大朵大朵的白色煙灰。
  一直到兩人勉強洗漱完倒在床上,喬落依舊意識迷離,如行走在雲朵之上。
  賀遲摟著她無限滿足地呼呼大睡,她睡前輕輕親吻他憨憨的睡顏,他咕噥一聲,將她摟得更緊。喬落微笑,卻有眼淚悄悄地流進枕頭裏。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兩個人叫了外賣,嬉鬧著吃晚飯又相依著看了一會兒電視。
  離開的時候賀遲依依不舍地送她至門口,一邊抱怨她不讓司機來接一邊囑咐著到家報平安。她站住,低著頭回身說:“遲,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別總這麽衝動了,別再喝這麽多酒,別再酒後駕車,太危險……家人會擔心。還有,你跟我說過,不管有什麽事都不能拿自己的健康開玩笑,你也一樣。其實這世上沒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自己看開就好了……”她絮絮地說了一堆,然後抬頭,看見賀遲可怕的臉色。
  那麽的受傷和絕望。
  喬落飛快地低下頭去,她聽見賀遲輕飄飄地問:“你什麽意思?”
  喬落心裏難受得不行,可是醫院走廊裏那一幅其樂融融的畫麵再次襲來,要她如何走進那個世界?
  賀遲隻覺得剛剛成型的美好天堂瞬間傾塌,天翻地覆不過如此。
  他嘶啞著輕聲問:“落落,為什麽?就那麽……難嗎?”愛我,就那麽難嗎?
  喬落心中劇痛,她抬頭看見賀遲臉上那深刻的淒絕,啞聲說:“不難。隻是,我不會再傻第二次,你……也不要傻了。”
  賀遲看著她,墨黑的眼底透著濃濃的哀傷,他一字一頓:“喬落,我就是傻了,沒救了。我就不相信你對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落落,你不喜歡的,我都不要了。行不行?我認真的,我不在乎!”
  喬落承受不住似的低下頭去,腳尖因眼淚開始模糊:“我在乎。賀遲,我背負不起。”
  “你想好了?”
  “是。”
  “這是你最後的答案?”
  “……是。”
  賀遲出院的時候,圈子裏的人都聚在一起,擺了一桌酒席祝賀賀遲的康複。酒至半酣的時候,顧意冬終於甩出了“紅色炸彈”。
  鍾遠和孫豫都哇哇叫著說:“終於等到這一天了!終於活著等到了!”
  賀遲懶洋洋地翻著喜帖,看著上麵如同天作之合的照片,淡淡地微笑,內心卻蒼茫。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唯一在計劃之外的是喬落的心。
  散場的時候眾人有默契地先走一步,顧意冬與賀遲站立在屋內,意味深長的對視,交換著隻有彼此才懂得的難言心境。
  長久的默然,誰都沒有說話。
  最後,顧意冬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背影蕭索地轉身離開。
  賀遲覺得自己的肩膀上重逾千金。
  他深吸口氣,仰頭。
  終於,如此漫長的歲月過後,顧意冬被判出局,他呢?
  他又想起那個夜晚,兩人等在喬落樓下,他彼時胸有成竹,卻仍是自問:如果到最後,她要的連我也給不了呢?
  一語成讖。
  當真有了這一天,他該怎麽辦?
  賀遲的話讓喬落震動。她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那時的表情,他說:你不喜歡的,我都不要了。行不行?
  她很難受。她知道賀遲一直待她好,很好,可他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她也不知道他竟能至此。他們不再是十七八歲不分輕重隨口起誓的少年人了,他說得出就一定會做得到。這樣的感情不能不讓喬落感動震撼。可是,她又如何能再次回身躍進那萬丈深淵?
  對顧意冬她都不忍心逼其為自己舍棄基業,何況賀遲?
  喬落隻得嚐試著忽略自己的心情。
  她發現年長的情愛與年少時不同。年少時愛一個人猶如火,熱烈而霸道,席卷所有的理智,疼痛處尖銳鋒利,動輒錐心刺骨。可隨著年齡漸長,喜歡了一個人卻如同水一般緩慢流淌,卻默默地滋養每一個細胞,偶爾想起那人便有了一種朦朧的歡喜和憂傷。
  她也會想,會不會因為隻是喜歡,還不到深愛?
  節後上班,經理暗示她可能即將升職,喬落很應景地開心微笑,工作越發賣力。
  報了一個壁球班又報了一個瑜伽班,後來又被杜可拉去學國標舞,日子倒也愜意充實。
  看著女兒悠閑自在無約會的日子,喬父開始心急,在喬落再三表示跟方歌不可能之後,他又將目標鎖定了方歌的同事。
  喬落在未知的情況下被二人安排,進行了一場尷尬的相親。憑良心講,鄭老師是個非常適合的結婚對象——工作體麵、成熟穩重、舉止得當、無不良嗜好、五官端正,甚至還很難得地配合了喬落的身高,隻是因為一心鑽研學術所以忽略了個人問題。雖然喬落興趣缺缺,但他顯然對喬落很是滿意,並且很大度地表示不在意喬父的經曆,而且覺得喬落為照顧父親而耽誤個人問題實在是孝感動天。
  不得不說,實在是個合適到有些出奇的人選。
  但是喬落的臉皮僵笑到抽筋。雖然很想中途離席,可看著對麵研究生導師誠懇的麵孔她實在不好意思太失禮。就這樣生生地坐了兩個多小時,終於熬到結束。
  從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抗拒——這就是我的後半生?一個所謂的合適的人,一輩子,就是如此?
  回家看到父親正在對著他的象棋冥思苦想——似乎他不久前又換了一副新象棋。喬父聽到開門的聲音抬起頭,喬落對著他期盼的臉好氣又好笑。
  麵對父親的追問喬落無奈地歎:“哎呀,老爸!求求你就別操心了!你姑娘我還愁嫁不出去?我想多陪陪你啊!結婚急什麽?我有一輩子的時間結婚!”
  “這孩子!看你到七老八十誰還要你!”
  喬落蹭到父親身邊坐下:“爸!我知道你關心我,你放心,到不了七老八十,我會把自己嫁出去的!”
  “什麽時候?”
  “再過幾年。”
  父女倆嚴肅對視。
  最後喬落先軟化,她撒嬌:“爸——你是不是嫌棄我了?你說咱們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了,你就多留我兩年能怎麽樣嘛!我這還沒享受夠呢,你就忍心讓我去給別人家但媳婦?”
  喬父給逗笑了,知道女兒主意已定,再勸也不停隻得作罷。隻是看著女兒微笑後隱有落寞的臉,口邊的問話猶豫了再三,終於還是咽了回去。
  此時的賀家卻是一場風暴,賀鎮凱看著麵前倨傲的兒子怒吼:“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是不是太放任你了!他們家都已經開始給她安排相親準備結婚了,你怎麽還不清醒?!”
  賀遲眉頭一顫,毫不退縮地直視父親:“我清醒得很!我的脾氣您也知道,我勸您還是消消氣,把教育我的時間騰出來說服您自個兒。”
  “你!”賀鎮凱看著獨子,怒火攻心,可又知道兒子的個性,隻得壓著火循循善誘,“你是不是以為喬落最後肯定會跟你啊?你說你這麽多年跟在她屁股後頭還不明白?那丫頭有主意著呢!沒有誰比她自個兒的驕傲重要!當年她和顧意冬那會兒,她低過頭嗎?你覺得你現在跟她有那感情基礎嗎?更何況現在經曆了這麽多,她哪兒還是小姑娘的心思啊?你就算是把我說服了,她也不會委屈自己的!”
  賀遲很平靜:“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隻能說我會盡我一切的努力讓她不委屈。爸,”他看著父親,眼神如明晃晃的刀子般鋒利,“您懂感情嗎?您凡事都計較得失成敗,包括家庭。所以您不要跟我談感情的事。喬落,我要定了。我的確沒把握她最後是不是會跟我在一起,但我會一直等到她幸福的那一刻。所以您也別總想著從她那邊動些手腳什麽的,沒用,隻能讓我更反感!其他的我隻能說,您,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是不能阻止我的。”
  賀鎮凱一震,卻說不出話來,看著賀遲堅毅無悔的神情,不知這麽就想起亡妻。說實話,亡妻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但印象中也是個擁有這樣表情的人。
  他有些觸動,還有些惱怒,很多年沒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威嚴被挑釁。可是他依舊沉穩地壓著聲音說:“遲子,你說你為這麽一個丫頭跟家裏這樣你值不值啊?從小我就沒把你當孩子,有什麽都跟你說跟你溝通。你現在也這麽大了,我知道你做事決心大,可你就說說喬落到底哪裏好?啊?這一陣兒鬧得凶,我也抽空查了查她,我承認她小時候我還是挺喜歡的,可是這些年下來,那些經曆我也不多說,單說這人現在,沒什麽姿色,年紀也大了,這些年吃了點兒苦還和順點,可事實上脾氣那叫一個臭,性格也隔路!你看看你汪伯伯和劉姨家的姑娘哪個不比她合適啊?”
  賀遲嗤笑:“爸,得了吧您,您該不會現在還抱希望我給您娶個豪門千金什麽的吧?別逗了,這麽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勸您趕緊死了這條心啊!還有,什麽汪伯伯啊,您還想升上哪兒去啊?中國還能不能裝下您啊!一大把年紀了我說您該享受的也差不多了啊,快點退了吧!要多少是夠啊?”賀遲挑著眉毛扯著嘴角,“我又不從政,您要什麽親家幫襯啊?話說回來了,您這個親家對您還不夠慷慨嗎?可是生生做了您的墊腳石!看在您當年還算有胸襟給我這麽多錢讓我得以幫襯她們母女,這事兒我也不跟您多提。錢我還您了,家裏這邊我也不想搞成這樣。總之我話給您放這兒了,要麽您就阻攔我試試看,我是聽說了我這性格跟您年輕時候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您隻要記住,別往死了整。您別看那個誰誰家,頂多關個一年半載的也都服軟了。我跟喬落怎麽回事兒我也不多說了,這怎麽著也得用兩倍的時間忘吧,那就十六年,啊。隻要我還有一口氣,那就是一句話——隻要喬落!要麽,您就認了,有兒子、有兒媳婦,還有大胖孫子。要不然咱就先來個十六年走著瞧!”
  賀鎮凱被兒子吊兒郎當的樣子深深地觸怒了,自己如此好聲好氣,他卻完全硬著頂,一步不退!他順手抄起桌子上的一本書就向他狠狠地砸過去:“你這是翅膀硬了,真以為我拿你沒轍是不是?!”
  賀遲一揮手就打掉書:“我沒這麽覺得,您要是想弄死我也沒什麽難的,問題是您想嗎?爸,喬落曾經質問小夕為什麽總是道貌岸然地站在她自以為正確的立場,然後一味地要求別人。這個問題我也同樣問問您,為什麽您覺得現在引起衝突的是我而不是您?爸,我是一個成年人,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路並且有能力為之負責,我現在,不過是想娶一個我愛的女人而已。”
  賀鎮凱看著他,他的兒子如今比他高大許多,完全是個男子漢的雄偉樣子,目光自信堅毅,不卑不亢,無畏無懼。他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再嚇不住他的兒子,也命令不了他。這個曾經會為了餐桌上一塊魚的分配而哭鬧不休的兒子已不再依賴他的關愛了。他長大了,他現在要的是另一個人的目光。他忽然覺得心境頹唐,又同時覺得驕傲——這難道不是他想栽培出來的孩子嗎?勇敢、堅定,知道自己要什麽,並為之爭取且承擔責任。
  可是這麽多年在官場浸淫下來,這樣純粹的心思不能戰勝諸多外因。現在是自己在挑起爭端嗎?分不清什麽是重要的人是他?
  他想起那個追求了一輩子的純粹、最後枉死獄中的老顧,想起那個自己苦心栽培曾經身影倨傲的顧意冬,想起那個多年前仰著頭一意離去的兒子。
  他是見過喬家的女兒的,很多年前的事了,但那情境卻依舊鮮活。那孩子閃亮著大眼睛,靈氣逼人的樣子,說起話來毫不怯場,嘴角含笑語速飛快,清脆的語聲流利且有致,他們一眾大人全部喜歡得不得了,都嚷嚷著說想要來但兒媳婦。
  一轉眼,他們這夥人退的退、老的老、走的走,孩子們都已長大,誰想到竟是這樣的滄海桑田。
  賀鎮凱覺得非常疲憊,他支著桌子坐下來,揮揮手:“出去。”
  賀遲看著父親蒼老的樣子心中不忍,他靜默了一瞬,又開口:“爸,我昨天看到一篇關於您的專訪,其中您對於中國民主進程的想法被廣泛追捧,我看到很多評論,稱讚您是中國最開明的領導人之一。我覺得很驕傲。”這樣肉麻的話好多年未說,賀遲有些難以抑製的激動,“爸,我是您的兒子,您提到的尊重,是人民給的,我也是人民之一。我不想說喬落的今天是您害的,但對那個曾經是我們這批孩子的榜樣的女孩,您就沒有一點兒憐惜嗎?其實說到底,喬落到底好不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她沒有人能讓您兒子覺得幸福。您不要說什麽別人也可以,這些年我不是沒試過,不行,隻有她。我不行,我放不下,我走不開。隻要看見她笑,我就覺得生活充滿希望。爸,接受她真的就那麽難?難到不惜以你兒子一輩子的幸福來換?”

  第二十四章 這世間欠她的,我來還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沒有聲響。生活像一出默劇。喬落獨自看日升日落人來人往,偶爾,在夜晚加班時會端著咖啡走到窗邊,怔怔地看那棵樹下空無一物的陰影發呆。)
  賀遲被禁閉了。
  門口有警衛,母親一天三頓飯進來抹淚:“賀子,你怎麽……你看把你爸氣得,他這麽大把年紀了,這幾天,天天晚上翻來覆去到天亮睡不著覺。媽知道你喜歡那女孩,可你爸的身體你就不顧了?”
  賀遲很難過。喬落的事情他從未藏著掖著,也跟父親交鋒過幾次,把他父親偶爾蠢蠢欲動的心思壓了下去,大家心照不宣,可他未料到滲透了這麽久,父親依舊如此頑固。他不知道他若強行出去會是什麽結果,他之所以沒有那麽做,就是擔心父親的身體。他在等,也在賭。父親在兒子心中的地位從來超脫,他希望他的父親可以明白他,別讓他失望,他不想令事情惡化。
  賀夕進來的時候時近黃昏,賀遲坐在窗邊的藤椅上出神。斑駁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屋內光影交錯,賀遲靜默而英俊的側臉如同剪影,這個畫麵就像是一幅老照片,美麗卻憂傷。
  賀夕這幾天因為家裏的事也操心不已,兩頭勸。她心疼地看著賀遲:“哥,你這是何苦?”
  賀遲並不答話。
  賀夕有點兒急:“哥!爸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喬落根本已經拒絕你了不是嗎?她現在生活得不知多滋潤,可能已經開始了新感情,你在這裏為她付出為她犧牲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你們一個兩個都是瘋了還是怎的?!那女人根本不把男人放在眼裏!意冬已經醒了,你也醒一醒!”
  賀遲終於看向她,眸子墨黑深不見底:“你真這麽想?她不在乎?”聲音低沉。
  “小夕,你知道意冬為什麽肯放手嗎?並不是因為喬落不再愛他——若是如此,他絕不會罷休,定會要她再愛上他。
  “你去問他,他會告訴你,是因為,喬落現在愛的人是我。喬落愛我賀遲了!”
  賀夕一震,捂著胸口退了一步,賀遲的聲音依舊優雅而低緩:“這是我跟他默而不宣的事實。小夕,這些年他變了很多,但意冬到底仍留有一份癡念。哥也勸你,若真想留住意冬,就用你的感情而不是勢力。”
  “感情?”賀夕笑得淒慘,“他稀罕嗎?哥,你這些年一直在用感情,想留住喬落,可是她如今仍舊要走。我冒不起這個風險。你呢?就算喬落愛你,她也未必會跟你在一起。她怎麽還敢為愛情掏心掏肺不顧一切?你傻了這麽多年到最後可能什麽也得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若真如此……也沒關係。我心甘情願。”賀遲閉上眼,聲音輕緩卻堅定,“這世間欠她的,我來還。”
  賀夕抖著嘴唇想罵他,卻什麽也沒說出來,反倒腿一軟,踉蹌一步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喬落在單位見到賀遲時,再次石化在當場。可是賀遲卻並沒有正眼看她,隻是在王經理的陪同下目不斜視地與喬落擦身而過。
  喬落靜靜地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舉步離開。她並不知道在沒有見麵的這段日子,賀遲默默地為她進行了一場家庭戰爭,她並不知道最後的最後,那個深沉堅毅的賀鎮凱紅了眼眶,把手掌重重壓在賀遲的肩膀上歎:“孩子,非要選這條艱難的路嗎?就算不是為自己的前程考慮,她也未必是個貼心的妻子啊。”賀遲沒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他隻是說:“謝謝爸。”
  商雨顯然也對目前的情勢很是困惑,午休的時候看著喬落拒絕了方歌的邀約又連著拒絕了鄭老師的晚餐邀請,她忍不住問:“喂,通報通報新形勢?”
  喬落攤手:“沒有。”
  “那賀遲三番五次地來公司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們私下沒有聯絡。”喬落也煩躁,這種感覺比之前顧意冬那會兒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讓她更無措。
  商雨嘖嘖地歎:“喬落啊喬落,你原來說你對自己最狠我是看出來了。你可以完全不考慮自己的心情是不是?你覺得自己現在是無敵金剛吧?如果不是了解你,我真是看不出來你對他有情。”
  “……是哦。”喬落笑笑。
  “要我說,你要是真打算跟他了斷就趕緊開展下一段感情,對你對他都好!”
  “這不沒有合適的嘛!”喬落開始第一千零一次打太極。
  “我看方歌和鄭老師都很合適!”商雨說:“你說你跟賀遲不可能,那你為什麽拒絕方歌?又為什麽拒絕鄭老師?你別跟我拿什麽想多陪你爸之類的爛借口來搪塞啊!我不吃這套!”
  喬落笑眯眯地:“你猜?”
  商雨白她一眼:“傻唄!”
  喬落樂不可支,舉起咖啡杯:“半斤八兩!”
  是誰在唱:傻瓜,我們都一樣……
  沙塵天氣襲來,喬落上班看見辦公桌上靜靜地放著滋養氣管的營養品。
  組上全部人都留下加班,昏天黑地的忙碌中,喬落抽空翻出最後一塊薩其馬三口兩口吞進胃裏,那一瞬似乎有些什麽片段衝進腦海,喬落搖搖頭擺脫那種沉重感。
  好不容易忙到一個階段,聽見走廊裏嘈雜聲起,抬頭隻覺肩頸酸痛非常,然後看見來人,眼睛都開始酸痛。
  賀遲氣度矜貴地邁步進來,Ferragamo的皮衣襯得他肩寬腿長,深色調衣服映得他眉眼濃重深邃,他笑著朗聲道:“非常不好意思,勞煩諸位為我公司的案子加班操勞,為表示感謝,送上小小消夜,大夥兒也都休息一下。”
  歡呼聲四起,喊萬歲的都有。男人們不客氣地撈過外賣就吃,一邊還嘖嘖稱歎:“這五膳樓的消夜就是頂級啊!”女人們竟然還有力氣先矜持一番,幾個年輕的女孩甚至還要去洗手間補了妝後,才細嚼慢咽起來。
  喬落木然地坐著,聽著自己的心跳一聲大過一聲。
  她恍惚憶起那些起風的夜晚,樹影下沉默的路虎。那些關懷和陪伴原來早就在她防備鬆懈之時侵蝕入內,擺脫不得。
  如此接連三日,喬落隻覺得自己脆弱的防線節節潰敗。終於,麵前的豬骨粥也開始讓她覺得油膩難以下咽,她放下筷子。賀遲敏感地轉頭看她,喬落將自己的疲憊坦然顯現在臉上,兩個人透過層層人群遙遙對視。
  為什麽逼我?
  賀遲低頭拿出另一個餐盒,裏麵是喬落鍾愛的素拌萵苣和銀耳雪梨。劉秘書像捧聖旨一樣端給喬落,杜可眼尖看見嚷嚷:“好啊,賀少偏心!給喬姐準備小灶!”王經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龍濤也難得乖覺地開口岔開話題,杜可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這幾天的奢華消夜為何而來。
  喬落卻隻是恍若未聞地對著眼前清新可口的菜發怔。
  賀遲耙了一把頭發,轉身去樓梯間抽煙。
  喬落走過去時賀遲正頗為煩躁地撚著煙頭,頭也不回地說:“你別自以為是,跟你無關!我隻不過是順道關心一下朋友,沒什麽別的意思!”
  她看著賀遲的側臉說:“賀遲……你看,若不是認識這麽多年,你還真就把我騙過了呢。”
  賀遲暴躁地喊:“我的事不用你管!”
  “遲,我並不想將事情搞成這樣,我以為你明白我的……”
  “我不明白!”賀遲猛地轉身,雙手緊緊握住喬落的肩膀將她抵到牆上,他貼近喬落,氣勢壓人,俯身低頭看住她的臉,惡狠狠地說,“我不明白。喬落,你別想再用這些話打發我!你什麽時候也明白明白我?嗯?你明不明白我?!”
  喬落哽住,覺得心揪緊得不能呼吸。
  “喬落,我也會累。你究竟還要在我們之間挖多少溝壑才算完?這麽多年了,我終於等到你解開心結,終於等到你重新建立生活,終於等到你肯正視我了……你,你一會兒覺得我們三觀不同,一會兒又說階級分化嚴重,然後擺出家庭和事業……”賀遲眼睛都紅了,“喬落,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填這些溝壑你知道嗎?喬落,我也會累也會覺得辛苦你知道嗎?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這麽多年,你不能一句別再傻了就把我打發掉你知不知道啊?!”
  喬落哭了,像一個孩子。
  如他所說,這麽多年了,每次被命運逼迫她都可以回身將壓力撒在他身上。可如今逼她的是他,她再無處可逃。
  她就這樣淒淒慘慘地哭著,有一種說不清的委屈和心痛。
  抵住她肩膀的手掌漸漸合攏,改為環抱。她埋在賀遲的懷裏,不依不饒地滴著眼淚,抽噎著說:“那你讓我怎麽辦?你讓我怎麽辦啊?……我害怕啊……”
  賀遲一麵在心裏跟自己說:別再對她心軟!她就是吃定你不舍得逼她!
  一麵卻控製不了自己的手將她溫柔圈住,控製不了自己的嘴說著:“落落……別哭了……乖……不哭了……我,我不逼你……”
  賀遲肩膀的溫度、手臂的力度,他身上的獨特氣息都那麽的熟悉那麽的讓人軟弱,喬落緊緊抵著他的頸窩,雙手攥著他的衣服,哭得委屈兮兮。
  賀遲抬起她的臉,用手指輕輕地擦她滾落的淚珠,淚水洗過的雙眸更加晶瑩。他凝視著哭得臉頰紅撲撲的喬落,雙手捧在她的耳畔,問:“落落,你看著我,跟我說,你心裏有我,對不對?”
  喬落覺得心慌,想躲卻躲不開,賀遲漆黑的眼睛放射出鋪天蓋地的壓力,喬落隻能顫抖著閉上眼睛。
  賀遲更逼近一些,兩人的身體緊緊相貼,他的唇幾乎觸到喬落的唇,他看著她抖動如蝶翼的睫毛,低聲誘哄,幾近呢喃:“落落……說你愛我。”
  喬落全身都幾乎抖起來,賀遲溫熱的呼吸氣息噴吐在她的麵頰之上,在她的心裏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熱流岩漿,她覺得渾身燥熱連指尖都紅了起來。
  她啞聲喚:“遲……”求饒的。
  賀遲埋頭,將這個字吞進口裏。
  遲字的發音方式本就嬌俏,喬落的嘴唇正因為吐字發音而微撅,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接吻口型。
  賀遲著迷地吸吮啃噬她的薔薇色唇瓣,舌頭長驅直入,交纏翻攪,盡情地挑逗著她唇齒內每一處敏感脈絡。喬落的背脊起了一排密密的疙瘩,思維黏稠而無法運轉,隻是承受、承受。
  賀遲的長腿一伸,膝蓋自動抵進喬落的雙腿之間,右手順勢靈活地解開她的套服紐扣,伸了進去,隔著薄薄的襯衫揉搓她腰側的細肉。
  喬落全身癱軟像一攤水,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如同兩個高磁的正負極,強烈的吸引力使他們一旦搭上線,便理智歸零。
  她嚶嚀了一聲,睜開眼看見樓梯間慘白的燈光,猛然回過神來,身子瞬間僵硬。
  她使勁推了一下賀遲,推不開。他正在專心致誌地逗弄她的耳垂,手掌像烙鐵一樣滾燙地貼在她的後背上,將她緊緊地壓向他的胸膛。
  她起了哭腔:“遲……這是公司……”
  賀遲頓住,粗重的呼吸熱乎乎地噴在喬落耳側,良久,又戀戀不舍地輕吻她的顴骨,然後才慢慢地分開。
  兩個人在逼仄處默默對視,視線迸射出的火花強過了棚頂燈的光亮。
  賀遲的手撫上喬落的左胸,那下麵的心跳急速、劇烈,他沙啞地開口:“落落,不要騙我,也不要騙自己。你已經愛上我了。”
  喬落的瞳孔瞬間緊縮,像是心中最脆弱最隱秘的暗門被尖銳的戳中,她猛地拍開賀遲的手向側旁退開一步,不安地拉衣服整理頭發。
  賀遲去拉她的手臂,她反手掙開,再拉,再掙開。
  兩個人就這樣幼稚並且執拗地較著勁。
  賀遲的脾氣終於上來,煩躁地抹一把臉:“你到底想怎麽樣?你這個死女人是不是真要我們一刀兩斷才好?!”
  喬落背過身去,緊咬下唇,指甲都陷進肉裏。
  她說:“是。”
  “喬落!!!”賀遲不可置信地低吼。
  “對不起。”她逼自己轉過身來,“遲,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我真的……沒有辦法。”
  賀遲惡狠狠地瞪著她,像要吞了她一樣,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
  慘白的燈光,逼仄的空間,絕望的麵孔,一切都慘淡得讓人心痛。
  許久,賀遲終於閉了閉眼睛,啞聲說:“如你所願。”
  喬落主領的一個案子大獲成功,在業內樹立了口碑,王經理錦上添花給她官升一級,前途一片大好。
  然而賀遲漸漸不再來,喬落開始越來越靜默。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沒有聲響。
  生活像一出默劇。喬落獨自看著日升日落人來人往,偶爾,在夜晚加班時會端著咖啡走到窗邊,怔怔地看那棵樹下空無一物的陰影發呆。偶爾,會吃著飯就出起神來,想起她和他之間那些各色飯局上的嬉笑怒罵。偶爾,天涼的時候會下意識地等一句關懷,起風的時候隱隱地期盼著有一件大衣。
  但她依舊鎮定地站在原地,她跟自己說,不能動,不要動。
  商雨很急,可也無奈,隻能盡量多找喬落出去,免得她一個人憂悒。
  喬落理解,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小雨,我很好。失戀而已,一回生二回熟沒什麽好怕的。”
  商雨有些黯然:“與賀少真就如此了?小落……你何必顧慮那麽多?多難得才能遇到一個他喜歡你,而你也喜歡他的人。我相信隻要你點頭,賀少一定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不讓你操一點心將你保護得好好的。”
  喬落斂了眼,輕聲說:“為他付出我不敢,讓他為我付出,壓力又太大。我們之間……也許就是傳說中的有緣無份,隻能錯過。都是我不好,是我辜負他。”
  商雨難過:“小落……你何必又把問題攬到自己身上?其實賀少何嚐不知道最後會有這樣讓你為難的一天?可是他仍是要一路堅持!如果他當初真能跟你分道揚鑣,也許如今你早就跟鄭老師結婚過平凡的日子了,哪還有這些心傷?”
  喬落卻給她一個笑容,甜美坦然地帶些悵惘喟歎:“謝謝你小雨。雖說,如果不是他步步為營我也許不會徘徊難安,但如此我若怪賀遲未免也太沒良心。其實今天的結局又哪是他期盼的,是他高估了我。無論如何我很感激他,如果沒有他,我都不知自己現在會是什麽樣子。
  “我真的沒事的,最難的日子都熬過了。本來我早就不指望能再次擁有愛情,我還以為我這輩子都要守著很顧意冬的那點兒回憶過活了。還好上天眷顧,讓我走出來,讓我釋然新生。小雨,我很高興自己……還有喜歡一個人的能力。
  “我很高興我喜歡的是這樣一個人。”
  商雨看著她的表情,鼻子發酸,忍不住轉過頭去。
  喬落開始做夢,她夢見很小的時候爸爸從國外回來給她買了一件很漂亮的蓬蓬裙,她趾高氣揚地站在小樹墩上享受大家的驚歎,結果賀遲一塊兒大泥巴擲過來,吧唧一聲糊在裙擺上,氣得她坐在地上大哭。顧意冬在旁邊俯著身子一邊幫她拍打裙擺一邊哄勸著:“落落不哭,落落不哭!”她咧著嘴掉眼淚一邊還惡狠狠地瞪著賀遲,賀遲洋洋得意,那張囂張漂亮的小臉蛋那麽鮮明。她還夢見那張漂亮小臉揚起來,滿是泥汙,大眼睛瞪著她,吼:“喬落落!你給我閉嘴!”她不甘示弱:“你才閉嘴賀賀!”
  她夢見在美國,賀遲開著福特Explore Sport,穿著羊絨大衣手工小牛皮鞋,傲然地從車中走下來:“喬落,我聽說伯母住院了,這是一點兒錢,你先拿去用。”那時的她還沒有充分被命運磨礪,也沒有意識到前路的莫測險惡,她被他矜貴的嘴臉深深激怒,一把打掉信封:“我不稀罕!”最後兩人不歡而散,他說:“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死女人!”她回:“你這個自以為是的臭男人!”
  “我們走著瞧!”瞧到了,她輸了。
  她夢見那一天,賀遲憤怒異常,一把將她從那個富商的車上拽下來,馬來人不滿地下車來抗議,卻被他拎著脖領子用力地抵在車門上,照著肚子就是狠狠地一拳,賀遲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否則我見你一次揍你一次!!!?馬來人被賀遲猙獰的表情和氣勢嚇破了膽,灰溜溜地離開。
  她夢見賀遲目眥盡裂地吼出那個詞:“為什麽這麽下賤?!”
  她當時正是被命運折騰到絕望的時刻,心麻木得沒有知覺,竟然還微笑:“我什麽都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了,家庭、愛情、學業,連尊嚴也都沒有了。賀遲上前心痛地抱住她:“還有我,還有我。我在。”
  人在脆弱的時候最聽不得軟話,她立時崩潰地大哭,所有的絕望無助都湧上來,就在美國的街頭使勁地打他:“騙我!騙我!都騙我!誰都不在!隻有我自己!為什麽都對我這麽心狠?為什麽,我到底作錯了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賀遲站在路上任她打罵,然後狠狠地抱緊她,鄭重地說:我再也不對你心狠,再也不。
  這一天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哭濕了枕巾。嗬,有多久沒有在夢中流過淚了?多久?
  她還會夢見那之後的日子。她要銀貨兩訖,賀遲便同意她銀貨兩訖。那時候每天早上起來都無精打采的,覺得不過又是一個灰暗的日子。賀遲卻喜歡趁她早起反應慢的時候作弄她,撥她的耳朵拉她的頭發打她的屁股,態度惡劣。等她慢半拍才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卻已經跑得遠遠的,大笑著喊著繞口令:“呆落落落落呆!”她就很不滿意地往床上倒,此時賀遲又會快速跑回來精準地控製住她下滑的趨勢哄著她去洗臉,還自稱“阿嬤”。她夢見他們去山間遠足,一夥人點了篝火講故事,通紅的篝火映得二人眉目溫存、氣氛正好。她夢見賀遲嬉皮笑臉地說:“阿姨戴這個太好看太美了!唉,落落要是有您一半的氣質,我就死而無憾了!”
  那時候覺得很灰暗的日子,現在想起來竟也會在夢中笑得那麽開心,以至於睜開眼睛回憶起夢境時還不願意起床,期望著能夠繼續夢下去。
  可是夢終究要醒的,生活畢竟還要睜著眼睛過。
  當那些被忽視的過往瑣事一齊冒出來的時候,喬落的生活變得很擁擠,賀遲的聲音總是不經意地跳了出來。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賀遲留給她的這麽多、這麽好。她問自己:你是否應該高興竟然有這麽多美好的回憶?
  她開始想念他的臭脾氣、壞心眼,想念他初時的惡形惡狀,想念他越來越溫厚的態度,想念他大笑時飛揚的眉眼、得意時翹起的嘴角。
  她想起一年前她發燒的時候,他大清早給她送粥時扭捏不安的樣子,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擺。想到這裏她就微笑,笑得幾近幸福。
  杜可問:“喬姐你在笑什麽?你是不是談戀愛了?那賀董怎麽辦?賀董怎麽不來了?”這時喬落的微笑就會摻進一些苦澀。
  她曾說,賀遲就像是一株植物。如今始知,原來這一株生機勃勃的植物早就在她的心尖上深深紮根,並憑借他頑強的生命力,在她如此貧瘠的心間茁壯成長,最終枝繁葉茂,直至占據了每一個角落。

  第二十五章·你愛的人才能給的幸福
  (這哪裏是年少與年長的愛情區別,哪裏是愛得深愛得淺的區別。這樣嗬護的愛,經時間沉澱後,越發覺得可貴。)
  鄭老師又掛電話來,喬落明明知道這是自己選擇過平淡生活的一次機會,卻仍舊正式而徹底地回絕了他。她這樣的狀態根本無法對別人負責。鄭老師顯得有些意外,但依舊禮貌地說了幾句客氣話之後,便不再聯係了。
  周末的時候,喬父待在家裏對著盤象棋僵局反複推演,喬落端著一杯花茶在旁邊看棋局演變。她一向不喜歡這些莫測深奧的東西,反而顧意冬和賀遲都很喜歡,並且很善於謀劃布局。
  以前在美國的時候,有一年母親身體轉好,醫生批準可以接回家中與他們一起住。那段日子是喬落在美國最舒心最快樂的日子。母親很喜歡看他們下象棋,喬落那時隻好央賀遲陪著下幾盤棋,權作給母親表演。賀遲一點兒也不讓著她,每次都將她殺得片甲不留,她總為這個生氣。而母親卻是越看越高興,她也就隻好忍氣吞聲地繼續讓賀遲屠殺。他下起棋來神情專注,低垂著濃黑的眼睫一副沉思模樣,那個神態竟能讓喬落在此時清晰地回憶起來。
  想得太入神,父親問話都沒有聽清,喬落回過神來問:“爸,你說什麽?”一邊笑自己沒有出息,思慮太過,竟然在父親的問話中都聽到賀遲的名字。
  卻見喬父依舊埋著頭對著棋局,貌似不經意地問:“怎麽最近不見賀遲來找你?我覺得那是個好孩子,看的出來對你是真心的。”
  喬落完完全全愣住,被問得措手不及。
  賀遲的存在是父女倆心照不宣的問題,喬落也沒有刻意隱瞞與賀遲的交往。她怕萬一露陷反而令父親多想,幹脆就在一開始的時候大大方方地對父親說:“我和他在美國時比較熟,當時他幫了我很多忙。”喬父對賀家不可能沒有心結,但想到賀遲在妻女境況艱難的情況下施以援手,便毫無怨言了。
  於是除了最初說起的那次,父女之間再未提過這個名字。哪怕當時喬落生病,賀遲送來的湯水藥品,喬落也沒問父親是如何交接的。所以當賀遲從他們生活中悄然離場的時候,喬落沒有想到父親竟會這樣直接地提出來。
  喬落不知該如何回答,有些訥訥的。
  喬父繼續說:“我覺得那孩子挺不錯的。”
  喬落攤開手心仔細地研究掌心上的紋路,含含糊糊地說:“嗯,是不錯。”
  喬父側頭看她:“你也這麽覺得?”
  喬落愣住,張口結舌地回問:“爸,你,你為什麽說這個?”
  “我在想啊,我做的孽到底什麽時候算完?我是不是又拖累了我姑娘的幸福?小落,你如果真喜歡賀遲,爸爸沒有關係的,沒有什麽比你的幸福快樂更重要了。”
  “爸……你想太多了,沒有的事!”
  “什麽沒有的事?你不喜歡賀遲嗎?那孩子可是挺優秀的,聽說喜歡他的小姑娘可多著呢。”喬父語態輕鬆卻眼神犀利地盯著女兒。
  “這都什麽跟什麽呀!哎呀爸,我跟他不是那麽回事!”喬落回避話題。
  “那是怎麽回事?你生病那次把他急得前前後後地找醫生準備藥,一個勁兒地問我你怎麽樣了。我說要不你自己來看看不就知道了,他又說你不想見他怕耽誤你養病。他喜歡你,瞎子都看得出來。你怎麽不答應人家?你連他都看不上?”
  “爸,感情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沒有實用。我跟他就是不合適在一起。哎呀,我的事你不要操心了,我自己有數!”
  “是你們兩個不合適還是你們兩個的家庭不合適?”喬父深深地凝望著自己的女兒,複雜中含痛,蒼老的眼眸有些濕潤,“小落,爸爸很抱歉。竟然兩次都是我割斷了你的幸福。我真的,很後悔。”
  喬落起身圈住爸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忍不住眼中泛淚:“沒有的事!爸你別瞎想!我跟顧意冬那都是哪輩子的事了,早就記不清了!至於賀遲更是沒譜的事!他那個圈子有幾個好男人你還不知道嗎?我好手好腳的誰要往火坑裏跳啊?!話說回來,不是你我連認都不會認識他,更別說後來了。爸,你給我的已經太多太多了,我沒覺得苦沒覺得委屈,我已經很又運氣了。我……不喜歡他,他跩得二五八萬似的,誰喜歡他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看他不順眼!”喬落緊緊地攥著拳頭才能控製住聲音的顫抖,心卻不能抑製地泛酸,很酸。
  一個月匆匆過去,喬落過年長的幾斤肉很快瘦了下來,而且減肥的勢頭凶猛得一發不可收拾。商雨看不過去,正好趕上她生日,宋海藥給她大辦,她就死活拉著喬落一起出席。
  這天的喬落分外疲憊。大同小異的豪華會館,聚會上有幾張熟悉的麵孔,也有不認識的認對她指指點點。
  喬落管不了那麽許多,隻是勉力維持笑臉希望不要給壽星的宴會添堵。
  鍾遠那個玩家毫不意外地在座,幾次看著喬落欲言又止,都被喬落遠遠避開。
  宋海準備了極其精致奢華的禮物,眾人驚呼讚歎,商雨卻隻是站在那裏淡淡微笑。
  有人要,給不起。有人給,要不起。
  誰更傷心?
  感情,真的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啊!
  喬落煩躁,在桌子上抽出一根煙走到露台上點燃,深吸一口看向夜空。
  似乎很久前也有一日,她也是這樣吐著煙圈望著夜空。那個時候,賀遲在她的身邊。
  當時的她在想些什麽?她似乎想著要抓住最後一點放縱的時間回到她的白馬王子身邊,不顧一切幾近癡狂。賀遲氣得發瘋一個人跑到非洲援建,待了三個月心情平靜之後才回來見她。
  她彼時似乎一直很鎮定,因為她知道,賀遲是會回來的。
  他回來見她的那一天下午,賀遲抽了一整包煙,他們最後隻是在她家樓下沉默地看星空。如果她沒有記錯,那一天的夜空灰蒙蒙的,一顆星星也看不見,可是兩個人卻都堅持著仰望夜幕。現在想想,賀遲是在強自克製吧,因為馬上要送她去顧意冬那裏。
  想到這裏喬落覺得很心痛,每次多想起一些點滴,她都要這樣心痛一下。遲,遲……為什麽你那麽好卻又那麽傻?
  她記得那一天他最後的目光,深沉得讓她不安,最後他轉頭道:“說對不起。”
  “對不起。”喬落在心中喃喃,“對不起……”她對著今夜星光燦爛的夜空吐出一個破碎的煙圈。
  身後有腳步聲,喬落深吸口氣回頭,卻意外地看見來人是宋海而不是鍾遠。
  宋海遞給她一杯酒,舉杯示意一下徑自仰頭喝掉一半。喬落也喝了一大口,然後順手撚掉了煙。
  宋海看了看喬落的表情說:“你不喜歡我?”
  “是。”喬落很坦誠地答。其實這撥男人中她與宋海的接觸算是最多,當年與顧意冬兩小無猜的時候就一直又他,他可謂是外人中最了解她一路經曆的人,可是喬落從來都不了解這個身材魁梧總是掛著笑的男人。
  “彼此彼此,我也不太喜歡你。”他說。
  喬落笑了笑:“的確是彼此彼此,連互相不喜歡的原因都很類似。”
  宋海晃晃杯子:“那我可有點兒冤,你是兩個,我是一個。你隻在意你自己,絲毫不管他們死活,而我可是給了所有我能給的。”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盡力?”喬落反問。
  “你有嗎?至少我知道商雨的感情之後,我在試著去愛她並對她好,你呢?”
  “這正是我更討厭你的地方,注定沒有結果的事情為何還要徒增心傷?你可知由奢入儉難?你可知那麽多回憶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忘掉?你可知這樣的傷害要多久才能重新站起來?”喬落的眼睛亮得懾人,炯炯的像能洞穿人心。
  宋海回避了她的目光,喬落心下一片黯然,她多希望他能夠反駁她啊。她從一開始就不看好宋海和商雨,宋海混得太久了,他的心在哪裏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外人一句“浪子”、“風流”就可簡單概括,可是真正接觸、看到他那些讓人目不暇接的紛雜情史就會明白,這樣的人無所謂回頭、無所謂醒悟。天仙放在他的眼前也不過是個用來調劑的女人而已。
  宋海輕咳一聲說:“喬落,不是所有人都是賀遲。”喬落不說話,宋海接著說,“你心裏肯定想的是那些愛不愛夠不夠的事情,可事實上哪裏有那麽簡單。賀遲沒有兄弟,又能力超群,在賀家一枝獨秀;賀叔位置穩固,對他又從來縱容寬厚;他自己的事業基礎打得好,又遠離政治……這些都讓他無懼無畏。可我不是他,我這個圈子沒有關係就是死路一條,我老頭兒年前又剛退,而且我的性格我知道,小雨跟了我才是真的害了她。她……值得有一個好丈夫愛她。那才是她的幸福。”
  喬落默默地注視著杯裏金黃色的液體,低聲說:“你知不知道有一種幸福,隻有你愛的那個人才能給?”
  她的心開始抽痛,痛得幾乎端不住杯子。
  宋海也沉默了一瞬,然後歎:“愛這玩意兒如今還有幾個人動真章?而且人這一生,又有幾個人是真的遇見了愛情?喬落,你覺得你遇見了幾次?”
  喬落一怔,抬頭看他,聽見他問:“兩次還是一次?”
  她眉間一跳,不想回答,回避地說:“總之比你運氣好。”
  “嗬嗬,那時當然。多少男人像我,在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揮霍盡一生的感情配額,至少讓你遇到這兩個男人就證明你的運氣已經絕好。”
  喬落諷笑:“運氣這玩意兒永遠是相對的。”
  “喬落,賀遲不是顧意冬。”
  喬落一震,宋海的聲音變得很嚴肅且意味深長,“這兩個人都是我的小兄弟,我了解他們。顧意冬是個外表溫和卻內心獨霸的人,賀遲卻是個外表狂霸內心寬厚的人。人這一世沒有誰能保證一路無風無雨,但即使再遇變故,賀遲也不會像顧意冬那樣首先選擇犧牲你。喬落,你為什麽不試一試?他這麽多年的付出不值得你試一試嗎?”
  喬落心中波動卻不露聲色,訕笑了一下反問:“你什麽時候變這麽雞婆了?”
  “因為不知道為什麽我周圍的人都很關心你的幸福。我又想了想,我似乎還真是個有條件能說上話的。”
  “嗬,不論怎樣,謝謝你。”
  宋海看著喬落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的表情,隻得歎口氣喝幹了杯中的酒,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轉身離開。
  喬落對著他的背影說:“女人的青春有限,既然從未動搖過,不如盡早放她走。”
  散場的時候商雨喝多了,笑得癲狂,喬落心裏難受得緊,一手扶著她的身子,一手攔著她胡亂揮舞的手。她也曾這樣,太痛苦,宣泄不出,喝得越多頭腦越清楚,隻能大笑。
  宋海簽完單趕回來伸手要把商雨接過來,喬落下意識地一躲,仗著身量高挑將商雨護在懷裏,商雨依舊懵懂地咯咯笑著,雙肩的抖動傳遞到喬落身上,讓她有鍾哭泣哽咽的錯覺。
  兩個人僵持著,喬落突然聽到商雨抬頭含糊地說:“小落,我三十了呢。”
  喬落幫她整理頭發,一邊說:“沒有的事,分明二十九。”
  商雨依舊笑:“不不,按我家鄉的算法,我就是三十了。小落,我也十年了,那一年就是在我二十歲的生日聚會上……小落,你是不是跟顧意冬說過,這麽多年夠了,你沒有更多可以給的了?”
  喬落也微笑:“是,我跟他說,我人生中最好的十一年全部用來愛他,夠了,我沒有更多可以給他的了。”
  商雨有些怔忡:“十一年啊,那我還差一年……”
  “不,十年足夠了,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愛情。十一年卻是多了,多到耗掉我對別人的氣力了,小雨,那真的是,太不值得了。”
  “是哦,那我比你多了點兒運氣呢!嗬嗬!”她又笑起來,那笑容明媚至極卻讓喬落不忍直視。
  宋海隻是沉默,沉默地聽她們說,沉默地接過商雨,沉默地扶她離開。
  送喬落回家的是鍾遠,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喬落側著頭沉默地靠在椅背上看窗外景物飛逝。
  深夜的北京,繁華落盡,街巷空曠,看在喬落眼中是處處寂寞。
  她終於問:“他最近好不好?”
  他最近好不好?我很想知道,他最近好不好?一句話突兀地落在寂靜的車廂中,尾音的顫抖都那麽清晰鮮明。
  “很不好。”鍾遠回答得毫不猶豫,“喬落,你說他能好嗎?”
  喬落伸手用力按下車窗,夜風呼嘯著衝進來,卻吹不散她心頭的酸楚。
  出人意料的是鍾遠並未就此長篇大論,兩人一路無話,直到喬落到家下車,鍾遠才說了一句:“喬落,賀子是個癡人,不要辜負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喬落很疲憊,回了家狠狠地洗了個澡,滴了精油泡了很久卻依然緩解不了疲勞。她覺得有什麽在壓迫她的神經,越來越厚越來越重,幾乎到了極限。
  回到房間她一抬眼就看見牆上的字畫,她想起那個清晨,賀遲憔悴地等在小區門口,說著大段的關於慈善的內容,像背書似的。這樣不可理喻的自己,他卻全部甘心接受。喬落無聲地笑起來,她去哪裏再找一個賀遲?顧意冬的四年她用七年忘,賀遲的八年她又拿什麽埋?
  他說:”落落,你不喜歡的,我都不要了。行不行?”
  不,不行,我要你擁有很多很多,我沒有不喜歡,我會試著都喜歡,相信我。我很勇敢的,如果我愛你,如果我要愛你,我也要給你最好的一切,我會喜歡你的一切。你別不要,行不行?
  她終於第二次打開那個精致的盒子,Iittala的青鳥,依舊靜謐地佇立在那裏,綻放著最幸福的精致藍色,姿態恬然自若,仿佛一直在等著她。
  故事裏的男孩和女孩,跋山涉水曆盡千辛萬苦尋找那隻能帶來幸福的青鳥,最後發現,青鳥就在身邊。
  遲,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幸福的青鳥就在身邊?
  這哪裏是年少與年長的愛情區別,哪裏是愛得深愛得淺的區別。賀遲的愛藏在霸道強勢的外表下,卻是極為溫柔而厚重的。這樣嗬護的愛,經時間沉澱後,越發覺得可貴。而自己對他,又何嚐不是如此?她隻是醒悟得太遲了。
  遲,請你原諒我的彷徨和猶疑,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個決定,在我第一次醒來為你眼角含淚的時候我就明白了,失去你已經是我不能承受之重。我隻是,隻是懦弱。
  第二天上班,商雨出人意料地神采奕奕,她看著喬落也同樣如釋重負的臉龐眯著眼睛笑了起來。
  喬落拍拍她:“想好了?”
  “你也是?”
  “嗯,決定對自己好一點。”
  商雨沉吟地哦了一聲,點頭:“這麽快就不分彼此了?對他好就是對自己好是不是?不過你可小心了,據說這次賀少被某個榆木腦袋氣炸了肺,可不好哄。”
  喬落惱,拉她頭發:“彼此彼此,看在你終於決定跳出火坑我也就不多糗你!”
  商雨笑:“對了,你之前不是說有不錯的青年才俊介紹給我嗎?”
  喬落嘴角抽搐地看著她一本正經的臉。
  公司與達啟的合作傳得沸沸揚揚,達啟最近的勢頭如日中天,一連幾個大手筆,業績驕人。意料之中的轉變,喬落暗暗感受賀父的運籌帷幄。想到賀父自然又想到賀遲,想到賀遲又想到那句“榆木腦袋”,喬落對這個評價又氣又惱卻又似乎無從辯解。究竟從什麽時候愛上了賀遲她還真就想不清楚,因為一路追尋又似乎由來已久。
  明明下了決心卻又不知從何下手,隻是覺得人還是要為自己的幸福搏一下,為自己愛的人搏一下。可是一想到賀遲最後鐵青又痛楚的臉,一想到他那句“如你所願”,一想到他決然離去的背影她又有些揣揣的。
  近君情怯啊近君情怯。
  午餐時間顧意冬來到員工餐廳,商雨識趣地先走一步。
  他走過來坐到喬落對麵,眉目溫雅澄澈,淡淡地微笑,恍然間如同多年前的那個從容的白馬王子。狹長的眼凝視著喬落,輕聲問:“最近怎麽樣?”
  “很好。對了,那個生日禮物,非常感謝。不過,我以後會努力工作把錢還給你。”
  自從那次在冰城分別後,他們再沒有接觸過,唯一的一次是在賀遲的病房門前匆匆一瞥。收到禮物後喬落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跟他聯係。既然兩人之間無須客套,又何必徒增那些所謂的牽扯?
  顧意冬的聲音有些澀然:“落落,不必的。”
  “要的。價碼太高我受之有愧。”喬落很認真。
  顧意冬斂了眼,淡聲說:“其實我本來打算私下運作這件事,可是被賀夕知道了,偏要讓報社的人發稿炒作。這樣無形中給達啟建立了一個良好的公眾形象。我也從中受益不少,算是一項有雙重受益的投資,所以你不必這樣認真。”顧意冬的唇邊隱隱有一絲苦笑。
  喬落的眉微擰,卻終於隻是說:“事情一碼歸一碼,大不了我不給你利息好了。不過如此你就要盼望我盡早賺到那些錢了!”喬落語氣輕鬆,微含笑意。
  顧意冬見她堅持知道拗不過她,隻好說:“那你要答應我不要著急。我的身體很好,等個二三十年都是沒有問題的。”
  喬落撲哧一下樂出來,漆黑的眸子晶晶閃亮。顧意冬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唇邊也掛著自然的微笑。
  喬落挑眉回視他,直接說:“看什麽看?要看回家看你老婆去!”
  顧意冬的目光一閃,一絲慘然迅速滑過他的臉龐。他將目光移向旁邊的盆栽,狀似隨意地問:“你跟賀遲怎麽了?”
  喬落低頭喝了口咖啡,才說:“我跟他還能怎麽?”
  “我能不能問為什麽?”
  “可以問,但是我不想答。不過你也應該知道個大概。”還是有些小邪惡啊,喬落很寬容地原諒了自己,她想她以後給他們使絆兒的機會應該不少吧?
  “我聽說賀遲已經完全搞定了他家的問題。你也知道,他其實是個很重情意很孝順的人,家庭戰爭即使沒有硝煙也一樣讓人剜肉錐心。而且,他是做好了全部背棄的準備的。”
  喬落噙起一抹笑,卻有了淡淡的隔膜感,她抬起眼睛看著顧意冬,有些戲謔:“我不知道你竟能如此寬宏。我以為你是那種你的永遠是你的,否則不惜一切奪回來或者毀掉。怎麽?發小不朽的革命情誼?”
  顧意冬深切地看著她,眼眸深處坦蕩並且柔軟:“我不是想讓你跟別的什麽金龜婿在一起,我是希望你與你愛的人在一起。”
  喬落心中一動,又聽他說:“我欠你的,這輩子都還不完了。我知道你覺得我說這話很可笑,可我還是覺得相愛的人應該在一起的。我欠你一個堅守諾言共度此生的愛人,現在我推薦我的好兄弟賀遲,他符合一切條件。我很想借花獻佛向你推薦一下,希望你不要因為任何原因而放棄他。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無論以任何原因背棄相愛至深的愛人,我的經驗是——從此這一生都會活在悔恨、自責、遺憾的深淵中,不得超生。”
  喬落像是有點兒不能適應顧意冬的自嘲式幽默,她幾乎忘了,他在人群中從來是個特別招人喜歡的人,他的風趣與優雅一向與他的風度翩翩嚴密捆綁。
  哪曾想到,兩個曾將那樣不顧一切地深愛又相仇的人如今能這樣輕鬆地相對,還能坦然談論這樣敏感的話題。
  喬落僵直地看著眼前的咖啡杯,心下轉過千百個傷感的念頭,眨眨眼,一揚臉扯出一個微笑:“全世界都知道這件事了是不是?我是說,我其實已被賀遲拿下的事。”
  顧意冬挑了一下眉毛,似乎是詫異又似乎是緩解痛楚,喬落分辨不清,隻是聽見他分外輕快的聲音:“我還以為全世界隻剩下你不知道這件事。”
  喬落苦笑:“可惜他已經被我氣瘋了,走了。”
  顧意冬搖頭:“別的我不敢說,但你千萬不要低估自己的魅力。落落,何必給自己找那麽多借口?”他的眼神變得深沉又溫柔,“我們之間的事情哪有那麽容易再次發生?更何況,即使又天大的變故,賀遲也不是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他是一個能力卓越並且堅定強悍的人。落落,相信我,這個世界上再不會又一個像我顧意冬這麽傻的傻瓜,竟然傻到會放開你的手。”
  喬落覺得眼眶有些濕,她深呼吸看向一旁,問:“嗯……什麽時候結婚?”
  “快了,”他頓一下,“可能不能請你。”
  “切,誰稀罕去啊?不過還是恭喜。”
  “我會代你轉達。”顧意冬反應飛快。
  喬落斜著眼睛撇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來,剛才的沉悶氣氛掃空大半。
  “恭喜。”
  “我不收,我沒什麽好恭喜的,我會代你轉達,給賀夕。”
  “顧意冬,我發現我們也挺適合當朋友的。”
  “我怎麽那麽願意自虐啊,除非你來當我嫂子,否則我才不想對著你強顏歡笑。”
  喬落依舊笑:“賀夕是個好女人,隻是太愛你太緊張你罷了。不過看樣子有所改善。”喬落意有所指此次賀夕沒有盯場的事情,“你也別裝了,我就不信這麽一美人在你身邊噓寒問暖這麽多年,你就一點兒被打動的意思都沒有?”
  顧意冬隻是笑,複雜地說:“你又不接受肯定以外的答複,我還能說什麽。”
  
  第二十六章·對不起,讓你久等
  (喬落依舊堅定地向他走去:我愛你,我想跟你在一起,從今往後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使會有困難會有坎坷,我都不怕。我要牽著你的手,我要讓你快樂讓你幸福。)
  喬落開始分外積極地工作,主動請纓接手賀遲公司的那幾個合並案子,特別地盡心盡力。橄欖枝伸出去,那邊杳無消息。別問她為什麽不直接打電話,這麽沒有技術含量的事喬落不稀罕——她這麽給自己的膽怯注解。
  好吧,喬落大度地想,老娘大不了再表示表示。她又找了個機會親自送材料去賀遲的公司,被她擠下的那個小妹還老大不樂意。可她折騰了一下午壓根兒沒見到他們的“賀董”!女秘書一個個描眉畫眼警惕性那叫一個高,任何雌性會動的都不能接近她們賀董的辦公室方圓五十平米。
  喬落垂頭喪氣地回來哀哀地捶著自己的老胳膊老腿,一邊恨恨地將那幾個女人的名字在心裏又過了一遍。
  接下去她又去送了兩趟材料,結果皆如是。
  第二周她去楚館吃了三次飯,而唯一的變化是她錢包的厚度。
  周末的時候她看見雜誌上程影賀遲的緋聞赫然又傳了出來,氣得她一口氣買了十本雜誌回去撕,一邊撕一邊罵:好你個賀遲,不識好歹是吧!想氣死我是吧?你等著!哼!
  周三業界商會晚宴,從來不出席的喬落稍微暗示了下王經理,就盛裝陪其前往。華服美食觥籌交錯間,喬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最初是陪父親參加,後來是賀遲,如今呢?
  喧囂中又瞬間的靜默,而後是更熱烈的喧囂,喬落轉頭看見賀遲躊躇滿誌地站在聳動的人群中央,矜貴地噙著笑對每個上前寒暄的人淡淡點頭。
  那麽久沒有見到了,喬落從不知道時間可以過得這樣慢,她終於又見到了這個男人。她仔仔細細地看著,不舍得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瘦了,憔悴了,似乎更深沉了,但依舊俊朗霸氣。
  他有一種天生的王者之氣,環境與經曆令他舉手投足間有自然而然的華貴氣度,讓人心悅誠服。
  多麽出色的男人。
  喬落無視王經理的暗示,依舊站在原地,隻是靜靜地看著人群中耀眼英俊的他。他是與生俱來站在高處的人,究竟要有多少勇氣才能讓她走到他身邊?究竟要有多少力氣才能夠讓她留在他身邊。
  賀遲,賀遲,你知不知道你給了我一個多麽大的難題,你怎麽還不來牽我的手?
  人群中的賀遲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微微側身,卻終究沒有望過來。可是喬落卻看見他身側的如花美眷。
  沒有程影的國色天香,卻更讓喬落心悸。那個女人分明是某總行行長的掌上明珠,如今在北京儼然被捧為繼賀夕婚訊之後,上流社交界又一朵炙手可熱的金牡丹。
  多麽相襯的畫麵,女子虔誠地望著賀遲,目光流轉間情意盈盈,清晰可見。這二人的結合恐怕要刷新掉顧意冬與賀夕書寫的天仙童話吧?
  喬落的步伐有些虛浮,她覺得呼吸困難。
  我如果愛你,我如果要愛你,我會給你很多很多,我要你擁有很多很多,我想讓你幸福。
  喬落忽然有些明白了。前幾天方歌給她電話,他說:“我一個哥們兒跟我說,我的檔案前一陣被提出來了,似乎要把我調離北京,但後來不知為什麽沒有動我。喬落,你明不明白發生過什麽?能動而不動,這很難很難,你明白嗎?”
  她明白,明白了。很難很難。動或者不動,用什麽衡量?她問自己。
  最後她跟自己說:喬落,這麽多年了,為他勇敢一次。為自己自私一次。
  她在心裏默念:有一種幸福,隻有你愛的那個人才能給。
  相信他,相信自己。
  給他幸福,給自己幸福。
  她毅然轉身,妖嬈地脫掉披肩。Jil Sander極簡風格的黑色禮服,前胸的樣式端莊保守,背後卻是別有洞天的開闊性感。
  白皙光滑的後背在燈光下泛著瓷器一樣的光,讓人的視線不自覺地流連。
  喬落淺笑著如同一個高雅中帶著性感的皇後,氣度雍容地微仰著下頜,淡然自若地接受著眾人驚豔的注視。
  她一個輕巧的轉身背對著焦點處的男人,微微含胸端起一杯香檳輕啜。有灼熱的的視線立時烙上了她的脊背,她微微側臉,餘光掃過後也同樣不理,巧笑倩兮地與身側的王經理交談。
  與不同麵孔的人跳了幾支華爾茲之後,在落地窗拐角處,她突然被出現的賀遲一把擁住推到露台上。
  賀遲沒有放手,依舊握著她的雙肩,惡狠狠地盯著她,實則心下一痛:她瘦了好多。可是他不能心軟,他這些日子過得非常不好,哪怕在收到喬落的橄欖枝後依舊輾轉難安,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他必須確定她這次確實是想好了,不會再退縮了才行。
  他惡聲惡氣地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喬落不說話,隻是回瞪著他凶神惡煞的樣子,瞪著瞪著就覺得特別的委屈。
  賀遲看著她烏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自己,色厲內荏,不一會兒漆黑的眼珠開始漸漸濕潤,他覺得心都擰到了一起。他跟自己徑自要合攏將她擁在懷裏的手臂抗爭,他咬牙堅持問:“你為什麽在這裏?”
  喬落聞言回過神來,一窘,抬手狠狠地推他一把,反問:“你說我為什麽在這裏?”
  賀遲猝不及防地被推得倒退了一步,再聽她凶巴巴的反問心裏一喜,石頭轟然落地,又是好氣又是無奈。
  喬落卻是恨得不行,又生氣又委屈,說完話扭頭就走。
  賀遲在心裏歎著氣,歎得甜蜜而且認命。看她的小高跟鞋一拐一拐的也沒當回事,先返回會場給她取披肩怕她著涼,誰知追出來不見人影,沒想到她噔噔噔地還走得挺麻利。
  問了保安才知道她已怒氣衝衝地上了出租車揚長而去,賀遲有點兒心急夜風太涼,趕緊提了車直接朝她家的方向追去。一路上左右留意也沒看見喬落,一直開到喬落家,還沒想好上不上去,就遇見在花園裏遛彎兒的喬父。
  喬父看見賀遲一怔,脫口問:“怎麽今天就過來了?”
  賀遲憨厚地撓撓頭,笑得傻氣:“說不定以後天天都能過來了。”
  喬父一聽揚起雙眉,由衷地露出一個父親關懷的微笑。
  賀遲第一次拜訪喬父的時候,喬誌國才剛出來沒多長時間,算來是他和喬落從黃山回來後不久的事,當時的喬父並不待見他。
  但是他隻要有空就在街心花園裏候著喬誌國,風雨無阻,搞得花園裏其他與喬誌國相熟的老人家都開始說:“老喬啊,這小夥子多好啊,咋不答理孩子呢?”
  最後喬誌國終於扛不住了,扯開天窗說亮話:“賀遲,我對你沒有意見。我聽小落說過你們以前的事,我心裏對你是很感激的,但小落不希望我管你們的事我也就不管。我知道你想幹什麽,但這事我幫不了忙,要她來拿主意。況且站在我的立場,我並不看好你們二人的將來。”
  喬誌國說這番話時正是喬落同時拒絕了顧意冬和賀遲做出第三個答案的時候。那一個月賀遲變得分外沉默,喬落的心情也非常低迷,喬誌國看著心下也有點了然感慨。試探了喬落幾次都被她打哈哈帶過,他卻在女兒眼底看到了深切的愴然。但那個時候他並不能確定這份愴然是源自顧意冬還是賀遲,所以他並不想作什麽擔保。他知道,女兒幸福的路太坎坷了,他絲毫不敢妄動。可是他看著眼前俊朗的男孩子明顯地憔悴下來,心中也起了憐惜,所以主動說了上麵的話。
  誰知賀遲非常上道,他第二天就拿來了一副紅木象棋,誠懇地說:“喬叔,我知道您顧慮的是什麽,我的部分我可以全部處理好,不讓落落受任何委屈。至於其他的我會證明給您看,她心裏的那個人是我,也隻有我能給她幸福。”
  後來賀遲回到了喬落的生活中,喬誌國旁觀著,看到女兒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神態越來越恬然自在,他心中也開始慢慢相信、慢慢接受,畢竟沒有什麽比女兒的快樂更重要了。結果忽然有一天喬落回來跟他說:“爸,你想沒想過搬家?我是說,離開北京?”
  那個周末遇到賀遲的時候,他旁敲側擊問起發生了什麽事,賀遲沉默了許久,最後說:“喬叔,如果有一天出現一個比我更能讓落落幸福的人,我會放手。可是,如果落落愛的是我,我不想放棄。”
  不久,喬落就對他說:“爸爸,我想去趟哈爾濱。去處理一些事情。”他看著女兒清澈堅定的眼睛,心中通透——顧家的陰影終於要從女兒心上散去了。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慰,他祈禱上天,讓他造下的孽不要報應到女兒身上。
  然而喬落回來就大病了一場,賀遲焦急關切地送食物送藥品,近乎慌張,卻不與喬落相見。那個時候,喬誌國是真的被他打動了,他看到了這個男子沉著優雅背後的真情意。
  兩個男人見的關係開始好轉,除了下棋外還會隨便聊聊天。但賀遲越來越少地出現在女兒的生活中,他依舊鎮定,喬誌國都忍不住跟著急了。
  賀遲卻說:“八年我都等了,不差著幾個月。喬落很倔強,有些事情除非她自己想通,別人勉強不得。”
  話是這樣說,但賀遲在喬誌國眼前一天接著一天地憔悴下去,眼中的沉痛憂悒無處可藏。而後,出了車禍,卻依舊沒留住喬落。喬誌國同時看著喬落迅速地瘦下去,偶爾早上看見女兒紅腫的眼睛,心中終於有了個決定,他主動開口提起了賀遲。
  喬落顯得非常意外,她顯然沒有料到父親會主動提起死對頭的兒子。她不知道,那個渾小子第一次來找他就說:“喬叔,我知道您不願意見我,但是看在落落的份上,希望您能給我個機會讓您重新認識我。因為我是唯一能給她幸福的人。”那小子非常大言不慚地說,“隻有我了解全部的她,接受全部的她,寵愛全部的她。喬叔,落落這些年吃了很多的苦,她為您付出、犧牲了很多,希望您能為了她勉強一下自己重新認識我。”
  喬國誌不得不承認,如果賀遲已開始就如此強勢地開場,自己可能早已將他轟走,連糾纏的機會都不會給他。畢竟看著這小子他的心情絕對稱不上好。而這一纏,沒想到竟纏出了革命情誼來,他不得不感慨長江後浪推前浪,這個小子的手段實在高超,潛移默化中就把自己心中的隔閡給拆了,甚至現在還替他著急起來。
  如今這個小子站在自己的麵前傻笑著說:“說不定以後天天都能過來了。”
  喬國誌豁達地拍拍他的肩膀:“來!上來吧!”
  賀遲想起兩天前托人買的金絲楠木象棋正放在車上,趕緊拿了一起上樓。進屋他們掛了電話確定喬落平安在路上後,賀遲把象棋盒子奉上,喬國誌打開一愣道:“這過於貴重了。”賀遲連連擺手:“喬叔您快別寒磣我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真的非常感激您。感謝您的寬宏大量,感謝您肯接受我甚至幫我講話,當然最主要的是生了這麽好的一個女兒!”
  賀遲手段柔軟,麵對長輩的時候嘴那叫一個甜,別管真的假的,總之讓老人家一聽就心花怒放,這也是他拿下喬父的關鍵所在。
  被關禁閉的時候顧意冬也曾去看他,兩個人靜靜地抽了幾支煙,說了幾句話,直至顧意冬離開都沒有談論什麽關禁閉、家庭的問題。
  顧意冬隻是問他:“你還在等什麽?你看不出來嗎?”
  他答:“我不想逼她。她現在,其實仍是害怕的吧?說穿了,我還是沒辦法給她勇氣和安全感。經曆過一次世界全麵崩塌,她是草木皆兵,外表堅強實則脆弱。而且,她不能忍受一絲一毫可能傷害她父親的可能……我怎麽忍心再逼她?”
  顧意冬有些惆悵,歎:“她最後跟我說:用不著愧疚,當年你為了你父親拋下我,如今我為了我父親拒絕你,我們扯平。我以為多少有安慰成分,原來是貨真價實的大實話,嗬嗬。”他搖頭苦澀地低聲笑,又說,“賀子,你說為什麽我不怕折騰喬落,是不是與喬落不怕折騰你一樣?你待她未免太體貼了。為她好,你是不是也該狠狠心?別讓她以後淪落到像我一樣。”
  賀遲咧嘴:“我早就這麽想,但實在是狠不下心。不過現在鬧成這樣,回頭全家都等著她進門,沒了媳婦可真是不好看了。”
  顧意冬微微笑:“響鼓不用重錘,可喬落是正宗的榆木腦袋,辛苦你了。”
  賀遲哈哈笑,拍了拍顧意冬的肩膀:“意冬,謝謝你。你這樣姿態坦蕩才能讓大家都解脫出來。”
  顧意冬搖頭:“太客氣了,人有的時候,還是要做些對得起良心的事才能睡得踏實。”
  “意冬,對小夕好一點兒,你也算看著她長大,她是個好女孩。”
  “以後有你們兩口子就近監管,我哪敢造次?”
  賀遲挑眉:“你就這麽篤定喬落會跟我?”
  顧意冬斂了眼,溫雅的麵孔含笑,有些縹緲的苦澀和酸澀:“我相信我的眼光,落落是個勇敢的姑娘。”
  賀遲其實哪裏舍得對她狠心,哄著捧著都怕不夠,他給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機會,終於等到喬落肯麵對並且承認自己的心了,她卻依舊頑強固執地讓人發瘋。終於,他說:“如你所願。”當時不是不心疼的。有生氣,有傷心,有失望……可終究還是愛占了上風,不忍心苛責她,為難她。
  這些日子常常獨自枯坐著出神,想起以前那麽多的日子,她的笑,她的淚,她的堅強和脆弱,她的倔強和善良,想到心酸楚得瑟縮,落落,你知不知道我多麽愛你,讓我給你幸福好不好,我在等你啊,落落。
  收到喬落的信號時,他因為太珍重反而有了不確定的質疑,太害怕是一個誤會,是一個錯覺,是一個衝動。
  知道在宴會上看到喬落欲語還休和漆黑坦白的眸子他才終於確定了,相信了。很多人勸他,連他爸都勸:女人不能慣著,要晾晾她,否則以後吃虧的人是你。可他哪裏還舍得按捺得住?他也才發覺,原來他已經等了這麽久,就到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一天了。
  喬父似能看出賀遲的魂不守舍,他寬厚地笑著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巧妙地打開了一個輕鬆的話題,緩解了他緊繃的神經。
  話說這廂兩個人幾乎已經開始想象著表彰大會遙想未來,那廂喬落卻孤零零滿腹辛酸地在大道上遊蕩。
  一想到賀遲人前招蜂引蝶的樣子她就使勁咬牙,再一想到他一本正緊地跟她裝傻問她:“你為什麽在這裏?”她就更委屈,可憐兮兮地在外麵吹夠了冷風才回家。心裏恨恨地想著:好你個賀遲,跟我玩這個是不是,姑奶奶今天擺明了就是看上你了,還就不放你逍遙了!老虎不發威把我當病貓是不是?等我把你搞定那一天有你好瞧!
  剛還在那裏握拳望天表決心呢,誰知道一開門就看見屋裏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她震驚地呆在門口。
  喬父率先回過神,掩飾地輕咳一下,收拾了一下桌麵站起身說:“我出去轉轉。”
  賀遲麵無表情地站起來,隻一雙漂亮的黑眼睛炯炯地注視著喬落,實則是太緊張了以至於麵部僵硬。
  喬落還沒回過神來,肚子裏還轉著日後奮戰的腹稿,哪想到一開門要攻占的人就在家裏候著自己。她看到賀遲板著的臉心下又有些惴惴。
  賀遲先開口,聲音發幹:“怎麽才回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知道不知道?”
  “我又不知道你在。”喬落脫口而出,然後就大窘。
  賀遲臉上有了一點兒笑意,極溫柔,一點點從麵孔上擴散開來,最後所有眼角眉梢唇畔都蕩漾起生動的情意來。
  他開口,聲音有一點兒啞,分外低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落落,我等了你很久。”
  喬落不知道為什麽,鼻子開始發酸,整顆心都像是溢滿了水,輕輕一觸就能泛濫,她輕輕地點頭,種種地說:“我知道。”
  她深切地看著這個男人,看他寬闊的嘴角,堅毅的鼻子,濃密飛揚的眉毛,摸黑深沉的眼睛……她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賀遲咧開嘴笑了,露出一排大白牙,俊朗招搖的樣子,喬落不自覺地也跟著笑起來,兩個人就這樣遙遙相對相視而笑,傻傻地笑,笑了很久。
  她開口“賀遲,先道一個歉,有一件事我要先你一步了。”她的笑容溫柔懇切中有一絲狡黠,賀遲挑眉看著她。
  喬落收了笑,很莊重地看著他,眼裏翻滾洶湧著無數的情緒,開口語氣卻極為平穩:“賀遲,我愛你。”
  賀遲的笑容定格在臉上,呼吸都停止了。
  喬落一步一步地走向他:‘賀遲,我愛你。我想這不是最近才發生的事情,請你原諒我到現在才肯承認。’賀遲猛地背過身去,三兩步邁到窗邊,留下一個僵直的背影,像是強自克製著什麽。
  喬落依舊堅定地向他走去:“我愛你,我想跟你在一起,這是我慎重考慮後做的決定。跟你在一起,從今往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起,即使會有困難會有坎坷,我都不怕,我有多堅強你最知道。我要牽著你的手,我要讓你快樂讓你幸福。無論什麽都不能搶走你,就是你趕我我也不走。”
  她似乎看到賀遲的肩膀抖動了下,她停下在賀遲身邊一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等著他。
  良久,賀遲才轉過身來,依舊英俊逼人,依舊溫柔深情,卻是眼眶微微泛紅,雙眸晶瑩。
  喬落了悟,心裏一酸,先落下淚來。她上前一步,心疼地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啞聲到:“傻子。”
  賀遲隻是笑,笑得那麽包容那麽幸福,他長臂一伸,將喬落牢牢得圈在懷中,閉上眼睛用下巴輕輕摩擦她的發頂,輕聲歎:“落落,落落,落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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