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向草:定義獨一無二

(2008-12-05 11:08:56) 下一個
  【引子】
  婚禮進行得還算順利,到目前為止。雖然中午在婚姻注冊處拖延了半個小時,以至於整個時刻表都要順延,秦路還是控製住自己的焦躁,乖乖配合大家完成這場婚禮。隻要待會他按著事先演練那樣,在神父麵前把說出那句“我願意”,再把戒指戴到我手上,就結束了。
  “林音姐……你真的……”千語看著和秦家兩位哥哥一起站在門外的秦路,吞吞吐吐的擠出半句話。我當然知道她想說什麽。不過都這個時候了,雖然還差一道儀式,在法律上我已經是他的妻子了不是?
  保持微笑。今天我應該挺漂亮的。新娘子特有的漂亮。
  門被推開,爸爸進來了,眉頭微皺,臉色還是陰沉。
  “爸――”我故意拖長聲音撒嬌,“我漂亮吧?你今天還沒讚過我哪――”
  “哼。”爸爸輕輕一哼。我知道,他心裏肯定在抱怨,再漂亮有什麽用?這樣的婚事……
  門外突然喧鬧起來,幾個遠房親友圍到秦路和幾個兄弟身邊,唧唧喳喳的說著什麽。女人興奮時難以控製的高音頻在人群低聲笑語的襯托下,顯得特別突兀。秦路似乎有點不自在了,眼神開始轉變。我趕緊抱起禮花,略略抱了抱爸爸。
  “能夠和最愛的人結婚,我非常幸福。爸爸,要祝福我哦。”
  不等爸爸回答,我對著鏡子擺出最幸福的笑容,深呼吸,往他走去。
  四周的人聲,嗡嗡嚶嚶的作響。我到底在這兒做什麽呢?今天是4月18日,星期天,可以安排別的活動的日子。小林讓我今天按這個時刻表行動。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再過五分鍾,就要挽著她站在那個聖壇前邊,聽牧師伯伯說話,然後……
  突然來了更多尖銳的聲音,她們是誰?要保持微笑。好吵,好吵。我為什麽要在這兒聽她們說話?她們在幹什麽?為什麽要拉住我的手?那種貼在手背上的感覺,外來的溫度,不要。
  嗡嗡聲更加擁擠了,海陽哥哥在對我說話?說什麽呢?聽不清楚――聽不清楚的時候要說“請你再說一次”?張開嘴,好痛。嗓子在痛,耳朵在痛,腦子在痛,心情在痛。不要痛……
  “小路!”
  耳邊的轟鳴消失了。什麽都沒有,有小林叫我的聲音。她笑著向我走來,把手伸到我的手肘,輕輕握住,暖。她在對她們說話?在笑,很開心的樣子。耳朵不痛了,全部不痛了,在甜。
  海陽哥哥也笑了,他說了“時間差不多了,小路跟我來。”
  明明還差三分鍾。小林對我笑,說:“加油,我到我爸爸那邊去了。你在哪兒等我哦。”
  手抽走了,不暖了。
  還差兩分鍾。算了,小林說了,“可以和時刻表有一點不同。”
  過了一分半鍾,小林從那邊進來了。
  秦路很安靜的站在哪兒,神情比較放鬆。他在等我呢。
  陽光從教堂的玻璃天頂透進來,染了玻璃的藍色和明黃,淡淡的,灑在他身上。英俊的臉顯得特別美麗――希臘的雕像的那種美。
  快到他跟前了,他已經伸出手來,要從爸爸手中把我接過去。爸爸略略低頭,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祝福你,好好照顧自己……”
  笑。這句話,通常都要對他說的不是?
  “……請替我好好照顧他……”
  遙遠得不夠真切。那虛弱而輕微的聲音,在我的心裏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一、家
  “幫我把這些書放到書架上好嗎?”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說。他有些累了,但還是回應了我的目光,微笑著點頭,抱起一摞書。看著他擺了兩列書,手機在衣兜裏震動,我才離開他的房間,走到客廳裏接電話。
  “喂――林音姐,還在那邊?”
  “嗯。”
  天氣有點熱了,竟然有夏天的感覺了。突然熱起來的。昨天還是十六度呢。
  “收拾得怎樣了?要不要幫忙?”
  “差不多了,就差一些零碎東西。”
  “今天就住在那邊了?”
  “不,過幾天吧。”
  今天帶著他在這屋裏忙了大半天,他已經有些焦躁了,雖然包圍著他的,都是我領著他親自買的家具,他對數字驚人的天賦,使他記得每一件物品的價格,雖然那是四個月前的事兒了。
  但要他一下子適應這個嶄新的環境,還是要冒一些風險。如果他驚恐起來,我攔得住他麽?像在秦姨的葬禮上那樣……一想到那天,似乎就能聽到他的尖叫,成年男子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擠成了異常詭異的高頻尖叫,簡直能夠擊穿耳膜。
  “嗯,等你們安頓好了,我再過來串門吧。我會帶上秦路喜歡的巧克力蛋糕的哦――他一定歡迎我上門。”
  千語到底是體貼的人。我突然覺得輕鬆不少,也許一切沒有我料想的艱難。
  “好啊……”
  房門打開了,我應該沒有聽到聲音,但是下意思抬頭看著他從房間裏走出來。他似乎在找我。
  “我在這兒――下樓到我這兒來。”我衝他揚手。
  “哦……那樣不聊了,晚上再給電話你。”千語停了停。我也不客氣,直接掛斷電話,拿過遙控打開音響。約翰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瞬時傾瀉出來,彷若暗香,一下子彌漫開來,把炎熱引起的心靈躁動撫慰平和。他剛走到樓梯口,聽到聲音,站住了,偏了頭聽了一會兒,孩子似的神情非常可愛。
  音樂的魅力是無窮的,尤其是這些永恒的古典音樂。我曾經認真學習過相關的樂理知識,隻是天賦有限。還好秦姨的日記裏有詳細的記錄,什麽樂曲在什麽時候有什麽效用。有些樂曲還要分版本,不同演奏家的演奏,細微的差別,在他聽來,也許是兩個世界。
  再向他招手,他留意到了。無聲無息的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我挨近,把頭輕輕靠在他肩上,他沒有反抗。這就是音樂的魅力吧。
  他出汗了,背後濕了一片。房間裏有昨天帶來的衣服,不知道他肯不肯換上?
  我也有些累了,窩在軟軟的沙發裏,聽著他平靜的、輕微的呼吸,心情又放鬆了不少。
  衣兜裏一陣震動,我努力睜開眼睛,一下子坐起來。身上有點涼。到底是春天,傍晚的溫度降下來了,沁入肌膚,薄冰一般。
  我怎麽躺到這兒來了?秦路呢?顧不上手機,我跌撞著衝到房間門口,鬆了一口氣。他安靜的坐在二樓的茶幾前,茶幾上翻開了今天搬過來的圖紙中的一本。《藍色多瑙河》還在放,不知道放了幾遍了。
  “嗯……小路?”我猶豫了一下。他回頭看著我,眼神明淨得仿佛天堂――秦姨說過,他安靜下來的時候,眼睛裏有天堂。
  “小林睡著了。”他在笑。
  “我睡著了啊。”我被他感染,不由自主笑了。
  “小林睡著了。”
  他在糾正我。“我”、“他”、“你”,在他的世界裏,也許沒有明確的意義。沒有“規律”的東西,無法把握的東西。
  “小路把我抱上來的?”
  他表情僵硬了一下,好像有什麽無法表達的東西凝固了他的表達,靜默了一會兒,才說:“小林、門打不開,在小路的床睡。”
  哦,我的房間的門鎖上了。所以他把我抱到他的床上了?
  “謝謝你――謝謝小路。”
  他又笑了,很滿足的樣子。然後轉頭繼續看那一頁圖紙。我掏出手機,5:47分,平時他聽著音樂看書的時間。再過十三分鍾,才會停下來。不過今天……
  瞪著不停閃動的頭像,我突然意識到再不接這個電話會非常麻煩。
  “喂……”
  “你現在在哪兒?路路呢?”海陽的焦急的聲音馬上冒出來。
  “我們在新房子裏……”
  “路路他怎樣了?你沒事吧?”
  “啊……你不小心睡著了……啊,沒事就好,我還以為路路他鬧事了。”他明顯鬆了一口氣。
  “怎麽會呢,他最近情緒都很穩定,再說我是專業人士啊……抱歉,讓你擔心了。我等到六點就帶他回去。”
  “嗯,正好大哥也回來了,我們等你們回來吃飯吧。”
  “好。”
  掛了電話,我才發現自己赤著腳。地板有些冰。
  我走到床邊,在床邊找到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鞋子和襪子。不知道為什麽心情很好,好得想唱歌。秦姨的日記裏,大概是他八歲那年那本,用了整整三頁紙記錄她終於教會了他睡覺前自己換睡衣、脫下鞋子襪子,把被子蓋到脖子以下而不是蓋著臉。好像原本沒有盡頭的抗戰,第一次打了一場勝仗一樣。
  他徑自走進來,把圖紙放回書架。書架整齊得像他沒有把圖紙取出來過一樣。我趕緊把鞋襪套上,對他說:“小路,我馬上帶你回家吃飯,好不好?”
  抬頭看到他注視著我穿鞋子,眼神有些專注。顯然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站起來看著他的眼睛說:“現在回家吃飯好不好?比平時晚了一個小時。”
  他微笑,彎下腰把我坐皺的床單撫平,把枕頭擺放成原來的樣子,才站直,站得筆挺。
  嗯……我突然醒悟過來,不由搖搖頭,今天的我太失水準了。
  “小路,小林和小路一起到海陽哥哥的房子裏吃飯好不好?”
  他點頭了,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往停車場走,有點涼。他身上的汗已經幹了。還好他身體很好,不至於因為我今天的失魂而著涼。
  趁氣氛很好,我問他:“以後和小林一起把這裏安家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隻用細長的手指捏住我的手背,捏得很輕。那是他不明白的反應。
  “幾天――”說“幾天”他不一定明白,我暗自算了一下,說,“四天後我們搬到這裏住,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好不好?”
  “家?”他擠出一個字,語調非常平板,隻是微微上揚的尾音,表示著這是他特有的發問方式。
  “‘家’,對的。”
  “媽媽死了,睡在……不起來了。”
  長久以來,他的世界裏,家,就是他跟秦姨兩個人生活的三室一廳吧。我以為,“家”對他而言,隻是,僅是,那間房子。所以說這兩年他寄居的表哥的家,隻能用“海陽哥哥的房子”指代。原來,他定義的家,還包括秦姨。
  秦姨如果知道了,一定會非常欣慰。
  不過,她已經去世兩年多了。而他怎麽理解生死的?怎麽才能讓他理解?
  算了,現在不是操心這個的時候。
  “嗯……小路,以後這裏――”我伸手指了新房那邊,說,“小路和小林一起住的房子,就是新的‘家’。”
  他把眼睛移開,不肯正視我。我知道沒有這麽容易成功,鼓起勁再解釋一遍:“和小林一起住,每天一起的房子,就是小路的‘家’。新的一個‘家’,‘媽媽’不在的。”
  他略略偏著頭,眼神遊離了一會兒。終於看著我,咧嘴做出笑的表情,眼神卻非常嚴肅――一個怪異的表情,告訴我他認同了。我滿意了,回他一個笑,牽著他上車。不料他停住不肯動,等我回頭看到他的臉,才擠出一句,非常低沉的:“好。小林、甜。”
  甜,等於喜歡,等於高興,等於願意,等於舒服。
  也許,一切都沒有我設想的那麽艱難。
  
  二、戒指
  門鈴響了。他主動去開門。從十點開始他就放下手中的拚圖專注的等千語。千語還是那個迷糊德性,明明九點半就出門了,現在才到――原本二十來分鍾的路程,她走了將近一個小時。還好事先告訴他,千語可能會晚一點,所以他算是乖乖的等了二十三分鍾。
  天啊,跟他住在一起,連我也對數字和時間敏感起來了。
  “嗨!秦路,好久不見!”門一開千語就高聲跟他打招呼,好像不知道自己遲到了似的。也不等秦路回應她,就把蛋糕塞到他手裏,“啪啦”兩下把鞋子甩在門廳,徑自走進來。
  “啊實在太熱了,受不了了五月還沒到啊,就熱得跟夏天似的!你知道今天幾度嗎?”後一句她是對著呆呆跟進來的秦路說的,也不等他回應,馬上繼續叫苦,“29度――真是沒道理!去年這個時候才十幾度啊!”
  “二十……二十三。”秦路好不容易插了一句話。
  “啊真的假的?你記得?去年哦?”千語有些表情驚奇得有點假――在我眼裏看來。她早就知道秦路對數字的敏銳,不亞於一台高性能的計算機。尤其是二進製數字。當年秦路在TJ大學旁聽的時候,曾用匯編語言編寫了一個非常長的程序――別的同學都是用c或者c++等高級語言編寫的大作業,隻有他用匯編。那個程序長得連教授都不樂意看――也因為跟秦路辯答時,他隻會把程序從指定段落背誦一遍,而不是告訴教授編寫思路。
  大學的課程,尤其在計算機專業領域的課程,都不是秦姨或者我可以幫得上忙的了。還好無論是編程,還是電氣邏輯電路,都是硬性科學,隻要實踐通過就行,不是非得用語言表達。
  “嗯……”秦路有點急,挑著眼睛朝我看。我笑,放下手中茶盤,拍拍他的肩膀。
  “因為要按溫度選擇要穿的衣服,小路每天早上都收聽天氣預報啊。”
  “哦你啊真應該去當氣象局的檔案管理員啊這些年的溫度你都記得?”千語大笑,“好像活電腦啊――還不怕斷電!”
  千語的笑聲之誇張真是我也受不了,我幹笑,擠開霸占了大半張沙發的美女坐下。也真奇怪,秦路對語音異常敏感――陌生女人的笑聲在他們的世界裏,是最可怕的刺激,但是千語誇張的大笑,卻不會讓他不安。
  我認真觀察他的眉頭,確實沒有不耐煩。
  “對了,拿盤子叉子來,我們吃蛋糕啊!這種蛋糕我第一次做哦,趕快嚐一下。”千語一邊說一邊揭開蛋糕盒子,露出厚厚的cream――千語所作的所謂的蛋糕,通常隻有厚厚的奶油、裏頭包了一點點蛋糕。非常漂亮。不過撲鼻而來的甜香……
  秦路搖搖頭,看了一下牆上的大鍾。
  “十點四十三。”
  以他對時間的敏感度,其實不用看鍾表就可以報出時間,偏差不超過十分鍾。
  “有什麽關係嘛,來嘛盤子叉子”千語叫嚷著衝進廚房。
  我正視著他的眼睛,沒有煩躁,沒有“痛”,便說:“想的話,就現在吃吧?”
  他還是看著我不動,我想苦笑。真不公平,為什麽千語亂七八糟的話他就聽得懂,我就不行?
  “現在吃吧?下午不吃了。”
  他點點頭。
  “盤子叉子放在哪兒啦?”千語衝回來。
  秦路起身去取。
  “哇――放那麽高幹什麽啊,林音姐拿盤子豈不要搬椅子?”
  哈哈。大概是。通常早飯和晚飯都是他包辦了。他進廚房做飯,就跟編程序一樣,有一整套完整而特定的流程,我根本插不上手。偶爾心血來潮想吃點夜宵什麽的,洗淨的盤子也會放到早上等他親自放回去――通常連用過的盤子怎樣放回去、放到哪兒,他都有固定的模式,冒犯不得。
  我站在門口看他從最高的壁櫥裏拿了三個細瓷碟子,其中一個是不常用的,另外一套的。
  “林音姐你要吃?”
  我搖頭。這麽甜的東西,會毒死我的。
  不吃歸不吃,盤子總要拿出來放在一起的不是?
  “嗯――好甜――”千語挑了一小塊奶油,馬上叫出聲來。連她自己都受不了的甜,是秦路最愛吃的,也許,他的味覺也不夠敏感?也不是,如果食物裏夾雜了一點點他不要吃的東西,他一嚐就知道了,馬上吐出來、整盤到進垃圾箱。
  秦路吃東西的時候從來不說話。
  千語無聊的用叉子戳戳自己那一份蛋糕――盡管她讓他給她切小一點,他還是把整個蛋糕切成等分的十六分――也許精確得一般的量角器量不出偏差。
  “不吃一點?嚐一下嘛?人家特意做的哦。”千語朝我揚叉子。
  又不是特意做給我吃的。我白了她一眼,回頭撞上他正盯著我看。是“盯著”沒錯。專注,所以表情保持著一個僵化的狀態,不知情的人可能會覺得恐怖。
  “怎麽啦?”
  他拿起我的叉子,挑了一塊奶油,遞到我唇邊。
  要我吃?我似乎看到自己腦門在冒汗。
  眼神堅定,也就是固執。嗯,好大一塊……
  好甜……
  “甜。”
  不知道他說的是蛋糕還是我的表情。
  吃過蛋糕,他按習慣上樓玩拚圖。他生活規律得可以用“精確”來形容,每天早上7:00起床,做早點,做半個小時運動,洗澡洗漱,和我一起吃早飯,8:30準時出門上班。住在海陽家裏時,通常是海陽開車送他,偶爾晴天姐開車。現在這個車夫角色就落到我身上。偶爾海陽會特意繞路過來接他。
  在公司呆到下午5點,再乘公司的班車到人民廣場,轉地鐵回來。六點左右到家,先下廚,吃過飯,聽半個小時音樂,大概7:30,洗澡,看影碟,看書,9:30準時就寢。星期六星期天的行程另當別論。
  這一切,秦姨的日記裏都有詳細記錄,所以我配合他的生活幾乎不費力氣,隻不過做了一些調整。
  再說,秦姨住院之前,我也經常到他家,對他的習性多少有一些了解。跟他一起住了一個多月,沒有鬧出什麽事情。隻是,太順利了,又會隱隱不安。他隻不過是被“訓練”得太好了,“真實”得讓人不會懷疑,有些時候,我自己也忘記分辨那些是他真正的情緒,那些是“殼”。
  “喂……想什麽出神啦?”千語使勁捏了一下我的臉,好痛!肯定紅了一片!
  “沒什麽――你就不能溫柔一點?不要隻對著段先行溫柔好不好?”
  千語扁了扁嘴,整個人縮回去一點,還是嘴硬:“我就是這樣的啦,對誰都一樣。”語氣有點落寞。我放下茶杯。茶濃,綠。不過綠當中透出的流光,折射著一抹橙黃。所謂綠茶,折射到人眼中的光譜,是另外一種顏色。隻是重重疊疊,所以分辨不出。人心也許也是這樣,看到的都是獨一無二的真或者假,但是不知道那到底是真還是假。
  “怎麽了?”我笑問。
  “沒什麽――算了,給你看看吧,漂亮吧?”千語把手藏到皮包裏搗鼓一陣,伸出來的時候中指已經多了一枚戒指。非常火的鑽石戒指。
  “漂亮。誰送的啊?”
  她擠弄幾下眉眼,沒有說話。我當然知道那是段先行送的,也不是頭一回見到他出手這麽闊綽了。不過這回,大概是求婚戒指,不然她不會藏了半天,而不是直接戴在手上。
  段先行之前也說過要在合適的時候向她求婚,所以我才不讓她當我的伴娘。
  “他跟我求婚了。”
  “哦,你不願意?”
  “……不是啦……隻是……”
  隻是他身家太豐厚,而你不過是一個小護士。所謂嫁入豪門,所謂飛上枝頭變鳳凰,並不是每個女孩都單純的把那當作幸福。
  不過,跟所愛的人一起生活的誘惑力,能夠令人克服一切吧。
  “千語啊,你不要這麽可愛好不好?喜歡就趕快答應啊,不要看著心裏歡喜又扭扭捏捏的,真是小女孩啊!”
  她不服氣的做了個怪臉,抬頭對著樓上叫嚷:“不要你管――秦路秦路,給你看我的戒指!”
  手伸的老高,戒指在指間綻放。
  秦路正站在二樓圍欄旁邊往下看。
  哦,十一點半了,該做午飯了。
  廚房隻在星期六日輪到我作主。每周這個時候他都會重看《改變1995》,一個星期看一半,下次接著看下去,無限循環。
  不過今天他顯然沒法專心看,我一邊做飯一邊留心外頭的動靜,淨是千語在聒噪。秦路偶爾會低聲回答幾個字。
  等我做好飯出來,《改變1995》已經放到了一半了,秦路和千語卻跑到樓上去了。
  “你們在找什麽?”
  千語沒法回答我,她整個人都鑽進儲物間裏頭了。秦路在一旁看著,表情僵硬。
  “千語,趕快出來,小路不喜歡別人擺弄他的東西的。”
  “什麽嘛,是他讓我進來的!”千語從儲物間出來,捧著一個扁圓的糖罐子。“喏,是這個?”
  秦路點頭,接過來,打開。不少零碎東西以別人看不懂的規律排放著。他撥開一層雨花石,拿出一枚戒指。
  “嗨,認得嗎?”千語衝我說。
  怎麽會不認得,我帶著他一起挑的款式,和我指間那隻相配的。
  “你啊……真是的,竟然讓他把結婚戒指跟石頭一起藏在儲物間裏!”
  苦笑。我隻不過告訴他不要弄丟了,並沒有說要藏得那麽隱蔽。也沒想到他會把戒指歸類到雨花石裏邊。
  他捏著戒指看著我呢,猶豫一下,我替他把戒指戴上。
  “好了,小路洗手吃飯吧。”
  他沒有回應我,默默把罐子裏的東西歸位。我拽著千語下樓。等他把罐子藏好了,自然會下來吃飯。
  “你跟他說了什麽?怎麽突然會要找戒指的?”
  “沒什麽啊,解釋了一下戒指是什麽罷了。”
  哎,不知道千語跟他說了什麽?明明非常討厭身上戴著“異物”。算了,晚上再勸他取下來吧。
  
  三、朋友
  如果“損友”一詞由我來定義的話,我一定選千語當作代言人。
  真不知道她跟秦路說了什麽,戒指帶上之後,任我怎麽哄他,他死活不肯取下來。我隻好退一步,教他洗浴之前把戒指拿下來,洗好了再戴上。
  不料麻煩接踵而至。先是前天,他從浴室出來的時間比平時要早十分鍾左右,出來就直接跑到儲物間去了。我到他的浴室看了看,沒有什麽不妥。脫下來的戒指放在洗手盆邊的凹槽裏,泡了一汪肥皂水。我順手把戒指帶出來,放在他床頭櫃上。他洗了澡通常會在哪兒吹幹頭發。
  看著他頂著水淋淋的頭發從儲物間出來,手裏握著什麽,我也沒在意,點頭笑笑就下樓了。
  在樓下看了一會兒書,看看,已經7點42分了,他還沒下來。我心髒突然抽緊,莫明恐慌,三步兩步衝到他房間。
  房間的地毯已經浸濕大半。
  浴室的玻璃門鎖上了,裏頭一陣水響。他趴在地上浸在一池水裏,不知在找什麽。我馬上知道自己做錯事了,使勁拍了兩下門,他聽不見――或者聽見了不理會。
  等我取了鑰匙把門打開,水已經漫出房間了。
  “小路!小路!”我抓住他的肩膀,要他抬頭看我。幾乎用盡全部力氣,他才搖晃了一下,低沉的嘀咕了一句。
  “小路,戒指在小林這兒,沒有丟!”
  聽不見,他根本不理我。我取來戒指,跪在他身前,捏著戒指探到他麵前。過了幾秒,他才接受了眼前所見,兩隻大手緊緊一扣,把戒指帶著我的手指一起扣在裏頭。
  “小路,戒指沒有丟,在這兒呢,不要緊。”
  他眼裏凝起霧,好像受了好大委屈似的,整個人都在抖。嘴巴微微張合,卻發不出聲音。
  “沒事,戒指在,在呢。來,小林給你戴上。”
  他還是在回避我的目光。我使勁想抽出手指,卻抽不動。頭頂上的水龍頭還在嘩嘩出水,瀑布一樣的溫水沿著盆邊往下流,淋得我一身濕透了,他還不肯鬆手。
  “小路!”
  這回我的聲音比較嚴厲。他馬上鬆開手,卻幾乎是撲一樣抱住我,頭靠在我肩上,兩隻手緊緊扣住自己的耳朵。
  在水裏不知跪了多久,我用盡最溫柔的聲音哄他放開。還好在我的力氣和耐力用完之前,他終於鬆動了一下。我扳過他的左手,使勁把戒指套到他的無名指上。
  哄了他離開浴室換上幹的衣服,已經九點一刻。幾乎沒費什麽力氣,他就聽話提前上床睡覺。
  他累壞了,我也累壞了。撿起扔在浴室門口的剛拆封的剃須膏,實在笑不出來。看著一屋子水跡,我第一個念頭是讓段先行出錢給我定做一隻備份戒指,從款式到鑽石的成色都要一樣的。
  嗓子還是癢。不過好多了,至少能夠說話了。
  我每次感冒發燒扁桃體就會發炎,然後腫得沒辦法說話。天知道小時候爸媽幹嘛不給我把扁桃體切掉。
  路況不是很好,還好向來出門偏早,今天也沒有遲到。
  如果今天因為做禮拜遲到他鬧出什麽情緒,我真的要番白眼了。
  教堂規模不大,人也不多。牧師有些年紀了,大概在這個片區服務了一些年數了,很熟悉這個片區的教徒的情況。說話總是含著淡笑,給人感覺非常親切。
  上海信基督教的人按比例算不多,但跟國內其他城市相比,算是基督教比較受歡迎的地區。這些上海郊區的居民,也未必能夠言語就引用聖經裏神的教誨,甚至未必通曉基督教的教義和曆史,不過他們的虔誠,比起某些牟利性強的宗教名勝的教徒,讓人感覺更加純潔一些。
  所謂的神,隻是一個寄托。
  沒辦法,我是一個無神論者。對宗教的了解,都是從心理學的角度做的學習研究。
  前天的“戒指事件”使他的情緒還不是非常穩定。我不敢離開他太遠,就坐在教堂最後一排長椅上,迷迷糊糊聽著牧師帶領教友唱聖歌。說不上好聽,但是挺催眠的,我幾乎睡著了。迷迷糊糊的,猛然點了下頭,又猛然醒過來。睜開眼,老牧師站在我眼前,含笑看著我。
  “秦路呢?”我趕緊站起來。剛才做禮拜的教友已經三三兩兩散開了,秦路不在他剛才那個位置上。
  “不要緊,小宋帶他到後邊園子裏走走。”
  哦。身子一下子軟了。振作精神,我對牧師笑笑。
  “照顧小路很辛苦吧?”
  “還好。”我笑笑。雖然前天鬧了一夜,但跟秦姨吃過的苦頭相比,清理一層被水浸過的地毯算得上什麽。
  老牧師,不,這間教堂的工作人員,多少都是親身見證過秦姨的偉大的。
  “林小姐,有沒有想過受洗?”他笑眯眯的。
  我愣了一下,搖搖頭。
  他牽起我的手,撫著我的戒指說:“在我眼前,你把自己的幸福交給小路了。我想他一定希望你能夠和他一起追隨聖明的主。”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背,鑽石折射的光芒非常刺眼。抬頭笑答:“謝謝了,嗯,如果我需要神的話,我更傾向於佛門。”
  牧師點點頭,毫不介意的說:“我當然希望有更多人了解我們的主、信仰我們的主,不過,如果佛的義理能夠讓林小姐得到慰藉,我也非常高興。人總需要一些東西來信仰,來支持自己的善心。”
  “嗯……老……先生……”該怎麽說呢?“我跟他在一起並不是什麽善舉。”
  “我知道。不過人心非常微妙不是?也許你自己已經在執著一些看法,而這些看法會讓你失去愛人的能力和勇氣,但是你還不知道,所以,如果能把心裏的想法找一個對象傾訴,他能夠看到你看不清楚的東西,再告訴你裏頭的真諦。”
  我啞笑。他是知道我的職業的。平時總是含笑聽人訴說,然後適當給予誘導和指引的人,是我。現在聽著他這麽說,我突然有點恍惚。人的角色總在轉換。明明是“我”,一會兒成了“你”,或者是“他”,大部分人,坦然的接受了這種不會停息的轉變,從一個角色迅速切換到另外一個。有的人,隻不過在這兒卡住了,就成了孤獨的鎖在隻有自己內心的“狹小”的世界。
  孤獨症,它的名字。我不喜歡叫它“自閉症”,那未必是自我封閉,隻是他的世界的微妙,不是外邊的人可以想象。也許那才是真實的、獨一無二的“世界”。
  隻是,我們,為了各種原因,或者更多的是滿足自己的渴望,而不是他的渴望,用暴力打破了那個世界的護殼,硬是把他柔軟的身體拖到這個“正常的世界”來曝曬。
  看看那釘在十字架上的神。我沒辦法信仰。如果硬要信仰什麽,硬要為這種與生俱來的、還沒法用“科學”解釋透徹的孤獨症找個解脫的理由,那麽,大概是人的靈魂總是在輪回吧。佛說,因為你的前生,所以有你的後世。而這個世界如此擁擠,人的欲望如此之多,到那投胎的明鏡前,也許,前生的某個靈魂自己跟自己有了分歧,裂成兩瓣、甚至三瓣、無數瓣。他們分別去追求所要的後世。當中,也許有一些,遺漏了什麽,或者根本是主動選擇放棄什麽。
  不然,用基督教的義理解釋,成了秦姨的理解:我做了錯事,所以神降生一個沒有靈魂的孩子來作為我一世的懲罰。
  贖罪。私心有很多,如果都是罪,這個世界未免太痛苦。
  “小林!”秦路拋下宋先生跑過來。非常興奮。“宋哥哥給小路這個!”
  成熟男子的氣息一下子撞過來,把我裹得幾乎窒息。他的嗓音沉穩而磁性,他的心境未必如他的語言一般幼稚。但是我還是沒法接受自己跨越某個界線。
  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已經出界的時候,心頭洋溢的,不是恬美或者悲哀,而是恐慌。
  機械的應對了幾句,我突然有在這兒昏迷過去,醒來就忘記一切的願望。
  老牧師含笑看著我們,任我們在本該寧靜的教堂裏重複著鸚鵡學舌般笨拙的對話。
  到送我們離開的時候,他緊緊握了我的手一下。下定論似的說:“林小姐,他會是一個好丈夫,你也是一個好妻子。主見證了你們的互愛。”
  我連笑的心機都沒有了。抽回手,平板的糾正:“作他一世的朋友、盡朋友最大的能力來幫助他,這是我想要的。”
  上了車,我把宋先生送的CD放進音響。是克來蔓得演奏的鋼琴曲。
  車行半程,秦路異常安靜。我趁紅燈扳過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說:“怎麽了?”
  “……朋友是東西?”
  什麽。我習慣性主動填上他漏掉的詞。
  “不是東西,是人。”馬力全開,我琢磨著用什麽樣的詞匯解釋這個名詞。
  “小路是?”
  我還在考慮應該怎麽引導,《秘密的庭院》悠悠響起。有人說克來蔓得商業化,我聽不出來。反正無論什麽版本的《秘密的庭院》,都能觸動我的某種情緒。我沉浸在音樂裏。直到整首曲子放完。安靜了一陣的秦路說了兩個字:“喜歡?”
  我努力了一個星期的成果。笑,點頭:“喜歡。”
  他摁了循環鍵,《秘密的庭院》讓我那種平時避之不及的情緒泛濫了一路。
  晚上洗好澡出來。看到秦路端正的坐在二樓的扶椅上。我一露臉,他說:“小路不是朋友。千語是。小林不是。”
  說完,筆挺的回去他的房間。
  我檢查了一下電話的通話記錄。七分鍾,杜千語的手機;三十二分鍾,段先行的手機。
  苦笑。不知道應不應該妒忌千語跟他的特殊溝通能力。
  真是損友。
  
  四、謊言
  早上送秦路上班,就隱隱覺得她的眼神不太友善。
  秦路現在上班的地方是段先行的一個朋友的IT公司,不是自己立品牌那種,而是組織了菁英專門為特大公司編寫特定程序的技術服務公司。尤其擅長是單片機編程――軟件跟硬件駁接的基礎應用領域。
  說實話,實際工作內容我也沒搞懂,雖然我陪著秦路上了兩年多相應的大學課程。
  不過我知道,雖然他在語言溝通上幾乎不能應付正常工作環境,但是他卻是公司的技術核心人物之一,據說還有獵頭公司的人打他主意。沒辦法問為什麽,通常先天性孤獨症患兒,即便智商低下――這種低下還是用“正常人”的標準測定的――往往會在某些特殊領域有超人的能力。通常是數理等學科,也有個別在音樂和語言上有傲人天賦。何況他是那20%智商偏高的幸運兒。
  話說回頭。陳小姐對我也算禮貌,她都快走出停車場了,看到我們,還特意折回來跟我打招呼。當然,作為一個女人,或者說,作為一個有執照的谘詢師,她的動機我一看就知道。
  幹笑。確實,如果忽略掉秦路的語言障礙,和沒幾個外人見過的情緒爆發,從外型到能力到舉止氣質,他都是一個引人矚目的男子。
  可惜,昨天晚上他突然失控,已經把我折騰得麵無表情。我聽到的看到的,都是他異化的叫嚷和扭曲的表情。
  讓人頭痛的是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讓他生氣。
  也許頭痛的還有別的。今天約了蘇教授。
  上海的馬路永遠在堵塞。我趕到café的時候,已經遲到十多分鍾了。遠遠就望見蘇教授坐在露天棚架低下,眯著眼看透過紫藤漏下來的光影消磨時間。
  “抱歉!我來晚了!”
  蘇教授擺擺手表示他不介意。等我坐穩了要了黑咖啡,才不急不慢的說:“昨天沒睡好?”
  “嗯,秦路鬧了點情緒。”我盡量輕描淡寫。
  “辛苦你了。不過我實在沒法讚同你的做法。竭盡全力做好一個課題當然重要,但是做到把自己的婚姻幸福搭進去就太不應該了。”
  “嗯。但是這樣比較好。監護權一直在趙先生手裏,實在不方便。”
  秦姨去世後,秦路的監護權就歸檔到他的生父哪兒,但是好幾次秦路出問題了海陽都聯係不到趙老先生――即便聯係上了,趙老先生在香港算是有點臉麵,又有家室親友看著,也不是那麽方便。偏偏海陽他們沒辦法證明他們的親屬關係,連打官司爭監護權的資格也沒有。
  “林音,你覺得――自己這樣做很偉大嗎?犧牲了自己照顧一個非親非故的個案?”
  我愣了一下,差點回味不過老師的意思。以前不論我在秦路的事、或者其他個案上投入多少、贏了一些人的讚美或者中傷,一手把我帶出來的恩師都不曾說過這樣的話。
  滿口黑咖啡,有點苦。苦味過後的甜香殘留在唇齒之間的感覺,我特別喜歡。不過,有的時候……我放下杯子,鼓起勇氣正視我的導師。
  默默對視了一陣,教授歎了口氣:“你這個孩子啊……”
  我笑了笑,低頭不想讓眼淚泛出來。
  “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難道還分不清楚麽?如果你真是喜歡上他了,我還可以接受,但是現在……”
  “我……是挺喜歡他的……我都二十八了,沒有合適對象不是?他長得那麽帥,賺的又多,我天天跟他在一起,相處久了……”
  教授看著我笑盈盈的說出這樣的話,臉都要氣皺了:“什麽話!隻聽說過病人移情到谘詢師身上,哪有當心理醫生的喜歡上病人的事兒!”
  “有吧,拍電影肯定會這麽拍,多浪漫啊!”
  “你這鬼丫頭!”蘇教授終於忍不住了,冒出這表達溺愛的口頭禪。我暗地鬆了一口氣。
  “不管你了,你自己想清楚吧!你的博士論文大綱我批改了一下,大致上沒問題了。你可以開始著手寫了。你說,等博士學位拿到了,你還日日困在那個孩子身邊麽?”
  最後一句,教授的語氣已經非常溫柔了,流露的,是擔心和關懷。我眼眶有點發熱,也不躲閃,回應他說:“再說罷。反正跟他住到一起也沒什麽不便。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考慮。”
  “哎……那時候你為了拿到秦太太記錄的資料,要我幫你牽線送他到TJ大學旁聽,我就有預感你這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大麻煩……現在好了,就算你以後跟他離婚了,結婚生子了,還是要牽掛他一輩子的……你啊就是太……”
  “都這麽多年了,老師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喲。”
  “哎……”
  送了老師回家,我站在他樓下,看著滿眼灰塵在陽光低下快樂的飛舞。什麽是應該不應該,誰知道?後悔,老師說過,他不喜歡這個詞,那是對自己的否定。我也不希望哪天自己心裏會冒出這個詞。
  後悔嗎?誰知道。心知道吧。六年前第一次見麵,陽光低下,還有點瘦弱的秦路斯文的坐在那兒,盡管掩飾不盡憔悴,美麗的秦姨還是含蓄的笑著,看著端坐的兒子,眼裏包含著旁人無法體會的幸福。
  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搞錯了,晴天指錯了人。
  當時的心裏,滿懷著做出一分最出色的碩士論文的激情,所以眼神是純淨而熱烈的。
  不像現在,多了那麽多世俗的顧慮和情欲。
  就像這城市裏的空氣一樣,看似透明,在陽光低下一下子就暴露出醜陋。
  發夠呆了。如果老師探頭出來看到,難道向他解釋自己在觀察灰塵?
  “喂?晴天?”
  “嗯……是我。你見過教授了?”
  “是啊,剛從學校出來。怎麽了?”
  “教授有沒有說什麽?”
  “有啊。挺生氣的。”
  “……他知道你結婚之後,大罵了我一通,問我為什麽不告訴他。”
  “大概想勸我吧。算了,我多任性他最清楚了。我自己有分寸。”
  “阿林……”
  “行啦,不要這樣啊,情緒低落會影響胎兒的哦,小心生出的寶寶眉心有皺紋。”
  “你……哎……”
  “產假下個星期開始對吧?明天開始我可以回去上班了。”
  “嗯。謝謝你。”
  “好像應該我謝謝你吧,替我了這麽久班。”
  “……阿林啊,你老是這樣一副大好人的樣子,會讓身邊的人很難受你知不知道?”
  我把車停下來。靜靜聽著她抽泣。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她也是一個執業的谘詢師,平時用來應對客人那一套對她不管用吧。我隻能靜靜聽著,聽她用哭聲抗議我的自以為是。
  “……阿林,很對不起……我實在沒辦法……如果小路在家裏住下去,我肯定沒有勇氣看著自己的肚子……我害怕……他沒有跟孩子相處過……孩子不會控製自己……我……”
  突然好想砸碎什麽。“?啦”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音,也許很好聽。能夠讓什麽從胸口破裂出去。堵塞的感覺蔓延開來,喉頭發癢。
  “……林……你為什麽要跟他結婚……應該還有別的方法不是麽……海陽他一直在找合適的機構……為什麽你要這樣做!為什麽……”
  “因為我愛上他了。”我擠出一句,聲音回蕩到自己耳中,太冷漠。
  “不要說這樣的話!阿林!我認識你二十八年了!你為什麽在我麵前也要這樣……”
  沒有人在看我,我苦笑給自己看。車窗茶色玻璃上映出的影子,扭曲了,非常滑稽。
  沒有人相信的話,就是謊言。
  好一會兒,晴天終於控製住情緒,平靜一些了。我估量了一下。張張嘴,刻意溫柔的說:“哭出來就好了。我們的壓力都很大的,對不對?海陽雖然盡量了解,但是他們到底不是專業人士,他們不知道的東西很多。我們知道的,當然會擔當多一些。”
  “阿林……”
  “嗯?”
  “我……嗯……對不起,剛才我實在太擔心了,教授早上說跟你約了見麵,我就一直在想……如果……”
  “真是的,是不是孕婦都是這樣?容易胡思亂想?”
  “我不是胡思亂想。如果不是我拜托你求教授牽線,你根本不會涉及自閉症這個課題。”
  “嗯。是啊。不過我會選一個別的什麽,情況不會比現在好多少。我不想就那麽拚湊一篇論文畢業了,到研究所或者福利單位聽別人的心理垃圾、偶爾到街道給大媽宣傳一下精神病不是神經病――這是我自己選的啊。”
  “哎。算了,我說不過你。小路還好吧。”
  “嗯。”
  “星期六帶他回來喝湯吧。”
  “行,我回去馬上寫到他時刻表上。你叫海陽給他打個電話吧。”
  “嗯。”
  
  五、客人
  掛掉晴天的電話,好像大夢初醒一樣,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下一步應該做什麽。
  從公文袋裏抽出福利院的排班表。下周開始,每逢周二周四,白天我都要回到福利院值班。晴天跟蹤的案子都比較輕鬆,一個多動症小孩,一個有點抑鬱的大一學生,還有壓力過大的上班族。多動症小孩前兩個星期已經移交另外一個谘詢師跟蹤,我回去大概要“坐堂”等新的個案上門。
  說到底,福利院附設的谘詢中心接觸得到的都是比較輕鬆的個案,如果有精神健康比較棘手的,都要及時轉移到正規的精神病院或者康複中心。
  這一份工作還是比較輕鬆的。不過向學校申請的休假也差不多結束了,下個月開始每個星期剩下的工作日都要回到學校當一位新轉職的副教授的助教,另外也可能會安排兩課時的《心理學入門》。
  (插花:寫得好沉悶,我自己都煩了大家一目十行啊換了背景音樂畢業生心情平和了一點天氣實在太熱了)
  回家路過超市,買了一堆淨菜。
  秦路也會自己到超市買東西。隻要拿了想要的東西刷卡付款就行了,跟別人的“互動”不多。不過如果放他自己一個到超市買東西,多數情況他會迷戀著貨架的排列,“流連忘返”。所以我都會自己去超市買好做飯的材料。
  秦路的“做飯”,也是一套機械程序,洗定量的米,下鍋,添定量的水,接上電源……菜一律燉煮,幾樣搭配了煮在一起,外加水煮蛋。
  再簡單的程序,也花費了秦姨大量心血訓練。一直吃那樣燉煮出來的晚飯有點難過,不過我還是打算讓他繼續下去。
  每次翻開她的日記,我都深感敬佩:這樣一個女人,孤身一人,頂著世人的犀利眼光,竭盡全力把一個嚴重孤獨症患兒培養成一個幾乎能夠獨立生活的人,實在不簡單。雖然有片區基督教教會的幫助,但是,以國內對孤獨症的了解和重視程度,她能夠得到的外界幫助和理解仍舊少得可憐。
  回家把新的行程表寫到白板上。周六一欄用稍大的字強調:到海陽哥哥家作客。
  正打算看一遍教授修改過的論文大綱,電話響了。我盯著液晶屏上的來電顯示,回想不起這個號碼,玩味了一會兒這個境外電話,大概估摸到什麽了,才拿起話筒。
  “你好。”
  “……林音小姐是嗎?”不夠標準的普通話。
  “我是,你是……”
  “我是趙宗傑。”
  哦,在否定了秦路這個私生子的存在之後的,趙家獨子。
  “……你好。”
  “我剛下飛機,下午方便見個麵嗎?”
  “行,不過最好五點之前能回來。什麽地方?”
  “我不會耽擱你太久,到浦東方便嗎?”
  也許是我帶了偏見,總覺得趙家的人言語之間總是一股傲慢。
  同是café,不過這一間檔次不同。我在門廊停下,就有等著的服務生過來帶路。
  我一進隔間,他就衝這邊含笑點頭示意。
  “初次見麵,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擺出微笑回應。其實也算跟他接觸過。我和秦路的婚禮,是他出麵作趙老先生的代理人辦的手續。不過沒有跟他打過照麵。
  不知為什麽,我從心底不希望跟趙家的人有來往。也許是秦路幾次出事,趙老先生都不出現的緣故。
  不管有什麽苦衷,冷漠就是冷漠。
  “趙先生找我……趙老先生有什麽指教嗎?”
  他時間寶貴,不會介意我開門見山。
  他微微一笑。坐直了,朝我挪近了一點。那笑就像在暗示他接收到我的不悅。
  “家父……有些東西要我轉交給你。”
  他從公文包裏把文件夾拿出來,再把裏頭的東西擺到桌子上。幾份英文文件,從抬頭大概猜到跟資產有關。還有一張外幣支票。
  “家父……他這半個月一直住在醫院裏……大概隨時有變故。公司已經轉到我名下,兩個妹妹也分配了相應的物業――”他頓了頓,抬頭直視我,好像窺視我的內心似的,刺目。
  “基於一些原因,他不太方便在遺囑裏或者公開安排……所以這次特意吩咐我把東西親手交給你和秦路。”
  說完了,任東西攤著,他往後稍稍一仰,恢複最初的閑暇姿勢。目光沒有離開過我――或者說我的表情。
  笑笑。我掃了那幾分文件一眼。
  “大概是?”
  他眼裏的笑意濃了。
  “兩處物業在深圳,現在托管房產公司出租;還有你們現在住的那兒,都轉到秦路名下――不過既然你們已經結婚,具體情況當然按國內的法律處理。至於這張支票――是家父預支給你的診金。五年之後如果有變故,我會安排律師處理。”
  “秦路的監護權……”
  “這方麵我已經委托了一間福利機構代理,過幾天他們大概會跟你聯係。具體情況還是留給你們這些專業人士商討比較好吧。”
  我忍住冷笑,點頭表示讚同。明擺著他不信任我。既然趙老先生都快入土了,這一點點風流韻事也算不上多大的醜聞,又何必提防得這麽緊張?不過有點錢罷了,又不是望族名流,何必如此欺人。
  商人的眼睛犀利,他自然看出我不高興,卻閉口不多說。
  “秦路的監護權,在趙先生,沒有什麽保留的價值的話,如果能夠完全交給我,我會非常感激――”我掃了桌子上的支票一眼,“至於這些饋贈,我也不客氣了。”
  說罷,收攏了桌子上的文件支票,我站起來:“如果趙先生沒有其他什麽事的話,我就不多打擾了――我想趙老先生沒有安排秦路去看望他?”
  趙宗傑估價一樣眯起眼看了看我,才站起來。
  “很抱歉,實在不方便。”
  “我理解。”如果不是拿了錢轉身就走太沒涵養,我現在大概已經開著車子在高架上狂奔。早一秒鍾遠離這兒,這張臉,我的怒火就能多控製一分鍾。
  笑笑示意,走出幾步,能感受到他的眼光,那種眼光,穿透了我的脊背。我回頭冷笑道:“其實為了這點小事,趙先生完全可以委托律師來代理,不必浪費你我時間。”
  他裝著沒有聽懂似的,搖搖頭。
  “一直想見見你――們,所以――”
  “多謝你關心。秦路大概六點會到家?要不要見一見他?”
  “下次吧。”他笑了,笑眼眯眯的,眼神非常深邃。
  一路疾走。回到車上我幾乎喘氣不來。好不容易平息了怒火,我瞪著車窗上自己的影子,非常想罵人。
  如果要我再見一次那張臉,掛了那種笑容,流露那種眼神,我一定會遏製不住自己。
  相似的臉,幾乎一樣的眼睛。為何感覺差那麽遠!
  
  六、爸爸
  又堵車。
  回到家已經五點一刻了。我把文件鎖到保險櫃裏。愣愣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厚重的長發被風吹得有點蓬鬆,亂。今天跑來跑去,都不知道做了什麽。
  最重要的是,昨天秦路暴躁不安的原因,我還不知道。再過半個小時他就到家了。如果再找不到線索,我簡直是赤手空拳上戰場。
  站在二樓環視四周,家具沒有什麽變動。房子有點大,將近兩百平米的複式,隻住了我們兩個,秦路畏懼陌生,又固執於習慣,家裏除了基本起居用得上的家具器具,別的東西能少一件就少一件吧。
  怎麽看,都有點空曠。
  雖然天氣已經熱起來了,但日照還不算長,五點半,光線已經斜了,從窗簾縫鑽進來一道,半透明的橙黃,割裂了室內的空洞。心好像也是那樣空洞,大腦一片空白沒法思考。
  抬手解下發飾,頭發披落,悶熱。
  笑笑,我這算什麽啊。室內太空、淨高太高會讓人產生抑鬱這個理論我又不是不知道,幹嘛在這兒用自己作驗證啊……
  趁有時間還是去衝個澡吧,今天晚上有沒有洗澡的閑情還不知道哪。
  匆匆洗了一下,剛好趕在秦路開門之前下樓。我衝他笑:“小路回來啦!今天很準時啊!”
  他麵無表情的掃了我一眼,還是低頭換鞋。這種普通的問候對一般的家庭來說,可是無形的潤滑劑,能夠讓一個家庭溫馨十倍。可是在秦路,大概跟裏邊的陌生人的話語一樣,不願意聽的時候就屏蔽掉。
  嗯,不要急,慢慢來。我窩在沙發裏,有點軟。今天實在太累了,精神上的吧。現在應該好好觀察他,找出原因,但是……看起來他很好,沒什麽特殊舉動,回來換過衣服就到廚房準備晚飯去了。
  我就發發呆吧……吃完飯再努力……
  這一呆發過頭了。等我有點意識的時候,隻覺得有隻大手在撩我的頭皮,好癢。
  “嗯……?”
  我又在沙發上睡著了?!我猛的躬身要起來,腦殼撞了一下……痛……不過,天啊!
  在這房子裏,除了我,還能有誰被我撞到下巴啊!
  “小路!”我趕緊從他和沙發組合成的狹小空間裏鑽出來,緊張的看著他。他還是沒什麽表情,下巴也有沒有紅腫的跡象。
  對上我的眼睛,他吐了一個詞:“濕。不睡……”
  後邊還有什麽,含含糊糊的,加上他已經轉身走回廚房了,我也沒法研究。看他走得異常帥氣的背影,我頭頂還在一陣陣痛,真不知道要不要羨慕他的痛感神經的遲鈍。
  重新窩進沙發,看大方鍾……啊,才六點二十分不到……我這個盹兒還不夠十分鍾嘛……
  可惜已經睡意全無。
  唔,大概,他的意思是叫我不要濕著頭發睡覺?大概吧。他到底有多少概念、能夠表達多少,我還沒完全摸清……亂猜也沒有什麽意思。
  晚飯準時做好。我到廚房門口接他遞過來的東西。看他拿了一套新的餐具,青嫩的草芽在小碗上蜿蜒那套,千語送的。
  他吃飯肯定不會說話的(本來平時就不怎麽說“話”),甚至不會看別的東西(人也算東西吧)一眼。我默默吃著,今天咖啡喝多了,沒什麽胃口,又不到點結束用餐,隻好百無聊賴的東看西看。
  突然發現整套餐具一色,非常協調。看看手裏的碗,看看他的,啞然失笑。
  原來如此。昨天晚飯吃了一半,我不小心把碗翻了,磕崩了一角。看他吃飯專心沒有留意我,我就自己去換了一隻。沒找到成套的,就拿了隻小湯碗用。那隻磕壞的直接扔到垃圾桶裏――家裏的垃圾都是我倒的。
  好像就在洗碗之後,他開始發脾氣。
  算進步還是退步?他留意到我的碗換了。不過,通常他隻會在意他自己用的東西的變動啊……
  今天早上醒來實在累,昨天的垃圾還沒清理呢。我到廚房看看垃圾桶,那隻破碗不見了。蹬了小板凳看了看壁櫥,洗幹淨的破碗疊著他那隻,跟原先那套餐具一起擺在最裏頭。
  哎。哭笑不得。以後吃飯要小心了,每磕壞一隻,壁櫥就多一套棄用但不能扔掉的餐具……咦?每套餐具應該有五隻碗吧,為什麽他那麽在意那一隻?難道他每套餐具一直隻用特定的兩副?
  神奇!
  我自嘲般用上邊這個詞結束探險,重新坐到餐桌前。他還在認真吃著,每個動作都一絲不苟,不明的人會說那個是有教養、優雅,加分;我眼裏,是機械呆板……什麽時候他會把飯吃剩一半就去盛湯,我大概要感動得哭出來。
  不過他今天吃得特別慢。
  他的音樂時間。我的日記時間。記日記能夠讓人的心理健康十分,研究如是說。但我沒有記日記的習慣。現在寫的所謂日記,其實是接著秦姨的寫的“第一手資料”。這些資料,就算不能為我的論文博得喝彩,也有非常大的價值。國內――不,每個地方都是這樣,研究孤獨症的人,跟日夜護理孤獨症患兒的人,多數脫節。就算有父母的記錄,研究人員也不能深入了解孩子沒一點變化和成長。而這一點點的,有時毫不起眼的變化,就是關鍵。
  我也未必能,隻是秦姨的記錄之仔細、方法之獨到,讓任何一個有理論知識的研究者汗顏。
  《夢中的婚禮》在客廳奏響。我在二樓聽著這隱隱約約的聲音,心又在跳。好像夢回之後,在溫暖的被窩裏,努力回憶夢中那個快要為自己戴上戒指的丈夫、寄托予一生幸福的那個人。怎麽也回憶不起來是正常的,沒有見過的臉,夢中沒法看見。不過那種溫馨,即便是半夜夢醒,床鋪之外寒冷如冰,也是那麽美好。
  婚禮之後,就是《秘密的庭院》。這張CD他帶回來之後播放的頻率非常高。幾乎每天都會放上一兩遍。看來宋先生還是比較貼近他的心靈的。隻是,他為什麽這麽鍾情於克來蔓得的鋼琴曲呢?以前他更喜歡輕快一些的樂曲。
  什麽都在變化,一點細節,也是成長的痕跡。
  我走到圍欄邊,正好一曲完畢。他抬頭看我,好像在笑。我的笑,比他的燦爛十倍。不過一邊笑,一邊瞥到門廊哪兒的白板,周六那欄的大字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塗黑了,改成歪歪扭扭的一行什麽。
  還說今天晚上不用煩心他的暴躁,可以休息一下。看來有事情可幹了。
  秦姨一心把他訓練得能夠自立,尤其在意他的舉止禮儀的教導,但在語言和溝通能力上,教給他的並不多。所以他在“兒童自閉症測試量表”的得分,在社會關係和語言表達能力上得分非常可憐。
  如果把秦姨的努力看作給了他一個抵抗外部非議的“殼”,那麽,我希望能夠給他一個與人互動的“魂”,哪怕是殘缺的、虛假的。
  現在我的主要工作,大概就是抓住每一個機會訓練他說話,讓他明白每一件事務的含義。
  雖然辛苦半天的成果未必夠千語一個電話的胡來明顯……大概隻能在“正確度”上自豪一把吧。
  周六,白天在海陽家吃午飯。
  晴天姐的肚子已經大得有點誇張了。圓滾滾的,走路都要人扶著。我趁著大家打趣海陽“老來得子”,半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晴天姐算得上高齡產婦了,海陽這個爸爸要當得合格,現在就要開始貼心哦……不要給孕婦太大壓力啊……”
  海陽顯然沒有聽懂,笑嘻嘻的說:“怎麽會呢,男孩女孩我都喜歡!”
  我隻好默默接過晴天的苦笑。
  不過我們倆的暗訊倒是被秦大哥看出來了,飯後,秦路跟晴天姐一起看他愛看的電視節目,我偷懶躲到陽台抽煙。
  抽煙好幾年了,大概跟先行分手之後學會的吧。多少隻是一種轉移痛苦的心理,沒有上癮。現在跟秦路住在一起,怕他模仿,幾乎不抽了。
  隻是煩惱的時候,還會想。
  大哥也出來透氣抽煙。兩個人安靜的趴在圍欄上,燒了大半根煙,他先掐滅了煙,說:“辛苦嗎?”
  “還好,偶爾鬧點脾氣。反過來我早晚飯都要他照顧呢。”
  他捏了捏手中的殘煙,又掏出來一根,沒有點上。
  “其實……我也想過接他回家……”
  “不要在意,這樣就很好。”
  陽光低下,大哥的臉非常清楚,包括他臉上過多過早出現的皺紋。其實他隻比海陽大一歲,跟被晴天養得白白胖胖的海陽比,他顯老多了。
  他的家我沒去過,他的妻子也不跟我們來往。所以隻在路上遇到過一次。打扮得很風騷,說話是上海女人獨有的尖細,又失了上海女人的優雅,感覺像刀。
  日夜跟一把刀相對,很累吧。
  我掐了煙,把自己的多思一起掐了。他,她們,不是我的個案,我不應該想那麽多。
  再說,我不過是一個考出執照的谘詢師,自己又沒有親身經曆過,能夠理解多少呢?
  大哥把煙點了,夾在指間。許久才說:“我打聽到廣州有一間中心,裏頭的設施和教員都很好,如果……”
  “海藍哥……沒有這個必要。他已經不必入住那些中心了,秦姨把他教得很好的。”
  他好像歎了一口氣,卻沒有作聲。這無聲的歎息似乎歎到我的心裏頭去了。
  “……爸爸他……其實很心疼雅姐的,但是……他固執罷了……不然,我們會更早……”
  是啊。總是有些固執在過後會後悔。不過當年秦姨執意留在城裏當趙老先生的情婦,秦家在鄉下也算書香之家,秦伯伯氣不過也不難理解。
  海藍海陽他們倆,大概就是秦伯伯揚言跟秦姨斷絕關係之後收養的小孩吧。以前的農村,所謂的收養也用不著辦什麽手續,隻不過從大人死絕了那家把小孩抱過來罷了。
  “都過去了,我也不清楚情況……秦姨的日記裏很少提這些……不過她沒有責怪過誰的……就是秦伯伯也沒有――”太壓抑的話題,我控製住,轉個話題吧,“說起來還挺好笑的,上回見到秦伯伯,秦路竟然會叫他,不過開口就是‘爸爸’,把秦伯伯……也不知道算氣還是激動,反正臉都紅了。”
  他驚訝的看著我:“你們見過麵?”
  “是啊,婚禮之前,他約我們見麵,我就帶秦路到鄉下去了一次。大概秦姨以前帶他回去過,小路還記得院子門口有塊長條形大石頭呢。”
  “哦……”他轉頭,繼續看指間的煙,“大概是跟雅姐學著叫的吧。雅姐斷不肯教他叫那個家夥的。”
  也許。誰知道呢,人心的事兒。
  他站直了,掐滅煙。
  “你要說的話兒我會找機會對海陽說的了,他還是粗心。你放心好了。”
  我笑眯了眼,輕輕說了聲“謝謝”。
  人與人,真是互補。晴天的細膩溫柔,養成了海陽的粗枝大葉。同樣是兄弟,大哥的心可細多了。
  周日仍舊去做禮拜,回家之前還帶著他到商場一趟,挑了一些衣服。要換季了,商場裏淘打折貨的人特別多。不過秦路狀況很好,跟在我身邊,幾乎寸步不離,靜靜不說話,跟常人沒什麽兩樣。
  有區別的,就是那雙眼睛吧,時時刻刻深邃的眼神,不知道在遊離還是躲閃。我盡量跟他對視,讀不出太多情緒。
  本來這個星期到此結束。明天是新的開始。
  可是半夜裏,我被電話鈴聲吵醒。
  
  七、第三者
  靜夜鈴聲刺耳,本來我就睡得淺,馬上翻身起來。
  境外電話,那個。我馬上拿起來。
  有點雜音,卻沒人說話。
  “喂……?”
  有人擤鼻子的聲音,似乎是。
  等,耐心些吧。
  “……林小姐……”
  “嗯,是我。”
  “我是趙宗傑……”
  “我認得你的聲音,很好認。”因為,聲線和秦路,那麽像。
  “……很抱歉這麽晚了……我……”
  “沒關係,快天亮了,天都白了,你那邊也是吧?”
  “……是啊……”
  話又說不下去了,還是雜音。我抱著電話披上衣服,坐下來等。好一會兒,他從緩過來。
  “我……是想通知你一下,爸爸他……今天下葬了……”
  “……請節哀……”我盡量溫柔的說出這最俗的一句。好像預料到後邊的崩潰似的。
  成年男子的哭聲,和秦路暴躁時的嚎啕大哭不一樣,那種難以壓抑的哭泣,努力屏住的呼吸,濃重的鼻音,都在告訴我,這個人,不是那個傲慢的趙先生,而是一個喝醉了的……孩子。
  聽著別人的哭聲,我似乎特別平靜,或者冷漠。而選擇了這份職業,聽的機會又特別多。不是電視劇裏假的不行的哭鬧,而是真的發自內心的哭,一種宣泄。
  默默接受這種宣泄,當一個最溫柔的聽眾,不是我善良,這是我的職業――和職業道德。
  差不多了,我擺出職業化的微笑,雖然他看不見,但笑由心生,他聽得見。
  “好點兒了吧?”
  “……謝謝。這麽晚了,真不好意思……我隻是……”
  在適當的空隙,我再次插入一句:“沒關係,又不是常有的事。今天的葬禮還順利吧?辛苦你了。”
  “……還好吧。都是商場上的朋友,很好應付的……爸爸他葬在xx墓地,以後有機會……你帶他來拜祭一下吧……”
  “謝謝你,可以的話,我也想帶小路去掃墓……你忙了一天了吧?明後天還有事情吧?”
  “……多謝……我隻是要通知一下你們……就這樣……”
  “嗯,我會找機會告訴他,謝謝你。”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掛斷了。盲音在耳邊輕響。孩子落荒而逃了。
  天快亮了,我醒著。悄悄走到秦路床邊,他睡得很熟。頭發有點長了,趴在前額上,柔柔的,把輪廓修飾得柔和了許多。不然,單是那劍眉,就犀利得讓人畏懼。
  他跟他的異母哥哥長得還是比較像的,無論是身形還是容貌,連聲音都像。不過一個年紀大些,成熟傲慢,而且是個“正常人”。
  這個世界就是這麽失衡。相似的東西,卻得不到相似的待遇。如果秦路也是一個“正常人”,他將會是怎樣的人呢?氣質傲慢冰冷,挺符合他的條件的,加上一點點柔情吧,那就蠱惑人心了。
  不過那樣的秦路,就不是我認識的這個了。就算軀殼是一個樣的。
  人類所謂的愛,到底是靈魂還是身軀?
  如果是靈魂,那麽我在找的是什麽?我真的在愛嗎?還是錯覺?
  “偉大而善良”,我“愛”的是不是這個?爸爸知道我要結婚那天,在電話裏就是這樣說的,我不過是被一些虛榮迷惑了,沉迷在自導自演的苦情戲裏。
  可能吧。每次重看秦姨的日記,我都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感傷。也許我追求的就是這樣感傷,和自己所敬佩的偉大。
  所謂愛情,甚至愛,都不是單方麵可以維持的。沒有回應的努力,注定是消亡追求,都是沒法生存的。它的所謂存在,已經被扭曲了。
  秦路的呼吸很平穩,我聽了一會兒。聽到早起的鳥兒開始鳴叫。不知哪兒來的鳥兒。
  這個城市,早已經石化,怎麽還會有這些靈秀的生靈?
  我回到東向的房間,看到初起的太陽,金黃的光線努力的在巨擘大樓劈裂的天空尋找出路。一片一片,好像割裂的人心,無比珍貴卻殘缺。
  就那麽站著看天,看變幻的天。遠處的馬路開始忙碌起來,我好像看到在人群中同樣忙碌奔走的自己。
  突然襲來的情緒,眼眶熱了。
  好想給他打個電話,好想聽聽他的聲音,好想把所欠的道歉說出口。不過我知道,已經錯過了可以不分時刻撥打他的手機的那段時光。
  所以我換了個號碼。隻有這個,可以包容我任何時候的任性。
  “……喂,媽媽啊……你已經起來了?最近還好吧?……嗯,我很好,突然想起來了,打個電話問問……爸爸還在生氣啊?……我知道……沒事兒……他最疼我了……行,看情況吧……你們自己出去玩嘛,難得有長假期,我又不在,再渡蜜月嘛……嗯,行。我自己會注意的啦……又不是小孩子……我二十八啦,已經很老啦……就是嘛……行啦行啦……不說啦,今天開始要上班了……對阿,休假用完了……不知道是什麽人呢,不認識,新來的教授……好吧……行啦,再見啦,跟爸爸說一聲啊,就這樣。”
  放下電話,擦掉臉上的水,想回頭躲鏡子裏自己的哭相,才看到秦路已經起來了。
  已經過了7點了。他定在那裏,兩個房間連接的通道上,卻沒有往走進來的意思。我等著,他站著。過了不知幾秒,他終於走了,按時刻表開始他今天的行程。
  我放下話筒,也開始了這重複不止的一天。
  五一長假。陽光燦爛得有點毒辣了。今年的天氣熱得實在太快。
  所以我幹脆躲在遮陽傘裏喝冰,放了千語和秦路蹲在沙灘上堆沙。看來工程還是很浩大的,估計秦路要堆一個無比巨大的矩形、中間套了個正三角形――的蛋糕
  說不上技術性的創舉,千語也高興陪他玩。臉曬得紅撲撲的,非常可愛。跟帥氣的秦路以這個……比較狗趴的姿勢蹲在一起,還是很“養眼”。
  “看什麽呢?”
  “美女帥哥唄。”我接過冰沙,馬上貼到自己的額頭上。
  段先行順著我的目光看看他們,在我旁邊躺下。
  “我……安排得過來的話,大概會在七月初舉行婚禮。”
  “恭喜啊,她終於答應了?我都替你急了。求婚求了三個月……”
  “哼哼。”他不爽的打斷我的嘲諷。
  “得兒我不會在她麵前說你壞話的,加油當個好老公吧,大情聖。”我含著冰水,胡嚕胡嚕的說話。
  “哎。林音――”
  “嗯?”
  “沒什麽。”
  “沒話說?那到我問你了,很正經的……”千語正拎了小桶衝入海浪,海水還是有點涼,她一激又退了回來,汲了一桶海水,笑哈哈的往回走。
  “你有沒有跟她說過以前的事?”
  段先行不說話了。我踢踢他的大腿:“算了,你不想說也行。不過後果自負哦。”
  “……林音,都這麽久了,我說――”
  千語她不知跟秦路說什麽,秦路竟然停下來乖乖“上課”了,雖然時不時還要瞄一瞄還沒完工的“蛋糕”。
  “你有沒有愛過我?”
  “哈哈,你說呢?”我也倒下,側過身子看他。好英俊的臉,什麽高高鼻梁啊漂亮的眼睛漂亮的眉毛完美的輪廓――請原諒我用這麽無趣的形容詞,沒辦法,我學的不是文學――他眼皮跳跳,不眨眼的看著我。
  “我一直都想知道。”
  “很重要?”
  “當然很重要。”
  “當然愛過。拜托,我不喜歡你我跟你一起三年多幹嘛――雖然最後一年老是吵架――是我的初戀啊!”
  “那――你為什麽要跟我分手?”不去當言情小說的男主角真是浪費,幹嘛跟我躺在這兒說這種沒有營養的話題?
  “不是你先愛上千語嗎?移情別戀的家夥還有資格這麽問啊?!”我撐起半邊身子做出掐他脖子狀,他配合著翻白眼。
  我累了,倒下,拿手遮住透過遮陽傘還是異常明亮的日光。
  靜默了一會兒,他拿開我的手,翻身坐起。
  “一起起來吧,去看看他們在幹嘛。”
  “你就放我在這兒吧。這樣躺著的機會不再有了。”
  “不要說這種晦氣的話好不好!好像……”
  我睜大眼睛看他,笑了。“你真是笨啊,我說,以後我們不再有機會這麽一起躺著說話了。”
  他瞪著我:“不要告訴我你現在後悔了?”
  “就你?”我閉上眼不睬他。
  他也倒下來,跟我並肩躺著,我的手被他緊緊拽在大掌裏。
  “對不起。”他說。
  “哦,既然你先說了,我就當自己沒責任了啊。就這樣吧,都這麽多年了。”
  “真的……”
  “行行,你要找機會跟千語說清楚這才是真的。”
  “在聊什麽呢?兩隻大懶蟲!”千語衝過來,踢起不少沙子,還好我嘴巴閉得快。
  “哇千語妹妹,我還不肚子餓――不想吃沙子――”我坐起來掃去臉上的沙。手已經自由了,在聽到千語聲音那一刻就。
  在沙灘玩就是好,就算別人看到你的眼淚,也可以說是沙子進眼兒了。
  “哎――秦路快過來,‘娘子’哭了哦――你要負責哄她啊――”
  聽著千語亂叫,我大感不妙。這一玩半天,秦路不知道請教了她什麽、她又教他什麽奇怪的詞匯和定義了。
  “拿著,給‘娘子’擦擦!”
  我想睜開眼睛,不過眼睛真的進沙子了,刺得有點痛,淚水把人影幻化得朦朦朧朧的。
  秦路拿了餐巾紙笨拙的往我臉上擦。我一把抓住,把臉湊上去。
  這樣就好。
  幾天之後,千語打電話問我,她是不是我和段先行之間的第三者,我說是。不過不是第一個。第一個第三者,現在正在我旁邊,重看第一千零一次《改變1995》。
  一千零一次不是確數,但有可能實現吧。我盯著電視屏幕,主人公從肮髒的下水道鑽出來,站在雨幕中仰天大笑的那一幕。非常神奇的一幕。
  每次秦路看到這一幕,隻要我閑著,就會跑來一起看。
  那自由的雨,逃出牢籠的靈魂,自由了。
  經過漫長的等待,在孤獨的黑夜中。
  
  八、新婚生活
  如果不是右手的戒指,我有時真的會忘記自己結了婚、旁邊這個“酷”若冰霜的人是我的丈夫。
  海陽他們總覺得我跟秦路住在一起是種犧牲、心懷愧疚。其實我的日子並沒有他們認為的痛苦。首先我不討厭秦路,呃,進一步說,挺喜歡他。是靈魂還是軀殼,我就不逼自己追究了。
  人有些時候還是有些動物性的不是?
  其次,秦路他的生活簡直規律、簡單得無可挑剔。真正要我“照顧”他的,不過早上送他上班、每天晚上固定一個小時的語言訓練,周六隨機安排的活動和周日去教堂。為了戒指或者一隻磕壞的碗暴躁的情況還是比較少的。最困難的地方,是與他在吃喝睡行之外的進一步溝通。什麽時候他高興或者不高興、一個抽象概念他到底是不是正確理解了,非常難確定。
  千語說我職業病,總是把簡單問題複雜化。那些概念不概念、語言不語言的,少學一點又怎樣?反正他現在工作生活都挺順利的。隻要他知道我的習慣、我知道他的習慣,兩個人隻要能溝通,如果單靠看眉毛眼睛能溝通就行了,不一定要說出來。
  我苦笑。我沒千語那麽安於現狀。他現在工作不錯、生活不錯,並不代表他可以這樣生活一輩子。總有一些變故我們沒辦法預測不是?
  跑題了,今天頭痛的不是這個。而是眼前這幫女人。
  在外國有個習俗,已婚者必須戴戒指,什麽愛情見證是衍生概念吧,主要方便社交。不要讓不明真相的人白白浪費電眼。
  戴上戒指,好像在昭告世界“我已經把自己嫁出去了”似的,熟悉不熟悉的朋友看到了當然要恭喜一番,然後神經兮兮的打聽那一位的身家性命長相年紀。甚至打聽房事、生育計劃的、開玩笑要指腹為婚、認定幹兒子女兒的也不少。
  別的時候還好辦,應付一下就過去了。偏偏這幫女人不是信男善女,不是那種“謝謝”兩句就可以敷衍過去的人。
  她們是我大學四年的室友,一幫早用目光把其他幾個吃幹摸淨、把其他幾個當作同自己一個胞衣出來的姐妹的姐妹。
  跟其他人的姐妹不太一樣的隻是她們都是同行。至少本科四年學過一些。不過這樣未必有多少幫助。如果時光倒流,我絕對不會再戴著戒指參加同學會。
  千語說沒關係,醜媳婦終須見家翁,況且秦路不醜,怕啥?還有她助陣呢,不行了大不了我先把人帶走,她留下來打圓場。
  我苦笑。我倒不擔心秦路有什麽不妥。隻是,潛意識裏,我並不太想這樁婚事有太多人知道。某種程度上說,這到底是緩兵之計。知情的人不論親疏,都不會認為我會把這種日子持續過久,我的計劃也是盡量讓他更獨立。隻有千語一個成天教唆秦路粘緊我。屢次我教訓她不要亂教秦路誤導他,她都是那句:“真搞不懂你,這有什麽不對啊?你自己心裏不知道多喜歡這樣過下去,不要天天計劃生離死別啊。”
  大概隻有她認定我說我愛秦路是真心話。
  “想什麽呢?回來回來!”
  眼前突然出現了千語的大特寫。我嚇了一跳,還好這些日子受驚嚇經驗也夠足了,馬上鎮定了心神:“……幹嘛湊這麽近啊……”
  對大家笑笑:“曬太陽曬得有點困了――說到哪兒來著?”
  其實剛才我雖然發呆,她們說什麽我還是聽見了。頭幾個問題千語都替我敷衍了一下。正問秦路的年紀,千語猶豫了沒有正麵回答。
  好尷尬的冷場。還是寢室的大姐楊柳大方:“正說呢,你這丫頭感情是喜歡年輕的,姐弟戀來著?”
  哈哈,我作笑狀。已經四點多了,正午嫌毒辣的太陽有點偏了,感覺正好。挑選在下午茶時間見麵,算是進退有餘吧。
  今天秦路表現夠好了,安靜的聽著一堆女人聒噪半天,檸檬紅茶一小口一小口喝著,偶爾迷幻的對大家笑笑,算是回答大家的好奇。
  如果到此為止,等我們走了,幾個姐妹大概會花不少時間討論我怎麽找到這麽一個酷斃了的丈夫吧。不過既然我帶了他出來見她們,就不想這樣回去了。
  “好啦你們審了我半個下午都審不出什麽,我也不瞞你們了――”
  聽話知道有故事,幾位姐妹的嬉笑停了,千語不知道我的想法,臉僵了一點,笑跟鑄在臉皮上似的。
  “秦路他我認識六年多了,記得我以前跟你們說過的那個碩士論文選題不?”
  楊柳姐擠了點笑,驚疑的說:“……自閉症……那個?”
  “是啊。現在我們結婚了。”我一口氣說完,把和秦路一直緊握的手一起放在桌子上。成對兒的戒指在陽光低下折射出華光。
  冷場難免。她們變了臉色看著我們,又互相看看。我耐心笑著,感覺秦路的手指在我掌心劃過,他大概有點不耐煩了。我攏了一下手指,把兩人的手拉回到他的膝蓋上,緊緊抓住。
  轉頭一看,他正看著我,臉上還是那個迷幻的笑。
  “……這麽多年了……還真沒想到……”還是楊柳姐厲害,馬上緩和過來,“你也真是的,老早就盯住了,難怪秦先生逃不掉啦――”說後邊這半句時她衝秦路一笑,他竟然會一本正經的點頭表示讚同――當然隻是看起來像是點頭讚同,他應該沒聽明白我們的對話,“不過啊小音,你這個好像違反行規啊……對病人出手。”
  “哈哈,就是啊。”我笑得肯定很開心。
  等我坐上駕駛座的時候,從後視鏡看到千語臉色還是臭臭的。
  “你啊……真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大概有秦路在,她沒有狂吼,隻是用她的眉毛告訴我她非常不滿。
  “反正都見麵了,這樣不是很好嗎。她們也沒有抗拒啊。”
  “哼。”
  我想笑。大概能理解千語的有點莫名其妙的怒氣。
  趕在晚飯前回到家,我做飯,秦路照舊聽著音樂玩拚圖。飯做到一半,電話響了,我滿手油膩就摁了免提鍵。
  “喂,小音麽?”
  “楊柳啊,什麽事兒?”
  “……我剛才查了一下自閉症的資料……哎,真不知道怎麽跟你說。”
  “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唄,又不是什麽大事兒。”
  “他現在情況到底怎樣了?”
  “下午你不是看到了嗎……不錯吧,我很有成就感的哦。”說完我有點臉紅,又不全是我的功勞。
  “……哎,你啊……他能照顧好自己嗎?”
  “嗬嗬。”
  “就算他能照顧自己,能照顧你嗎?”
  “我用不著他照顧吧。還行吧,至少碗筷都是他包辦了。”
  “……現在你應付他一個人當然沒問題,如果以後有了孩子怎麽辦?”
  “放心好了,我們不會有孩子。”說到這兒,我覺得自己的臉有點冷。
  “……也是,不要孩子比較好,但是……”
  “行!楊柳啊,我正做飯呢,約個時間再聊好吧?”我看看大方鍾,六點過三刻了,再不趕緊要晚點了。
  “……小音……”
  “放心好了,我沒事的。你看我現在像受苦受難了?”
  “……也是,今天看你倆的樣子倒是很恩愛的,你不說我們還真想不到是這麽回事……那下次聊吧,我現在在家當全職主婦,天天都有空。”
  “好吧,不行我要掛線了,再見啊。”
  說完我往廚房衝,到樓梯口那兒差點撞上秦路了。他臉上表情有點迷糊,像剛睡醒似的。我衝到跟前了,他不往客廳走,就站在哪兒掛了這副表情看著我。衝他笑笑,趕緊跑回廚房去。
  還沒到時間呢,他今天下樓早了。過了一會兒,又是《秘密的花園》響起來了。他換了CD,千語說有可能因為我喜歡這張CD他才常常放。如果是真的,那麽下回我要多說幾張了。
  心情好。哼著瞎編的歌把去了皮的土豆放到熱鍋裏。
  今天的主菜,土豆炒肉片。昨天的是肉片炒土豆,前天的是土豆和肉片一起炒……不要說我沒創意,都是溝通不靈害的,上個星期我難得帶秦路去了一趟超市,買淨菜的時候看他盯著封在保鮮盒裏碼得整整齊齊的土豆片。我隨口問一句“喜歡?”,他偏頭回答一句“喜歡?”,我又隨便說了一句“嗯,喜歡就拿一些吧。”
  結果他一口氣拿了十六盒土豆片。我放回去一盒都不行。
  隻好吃了整整一個星期土豆。還好現在的冰箱保鮮能力好,不然壞掉的又不能扔,真不知道怎麽是好。
  
  九、婚姻生活
  很多人關心我們,關心的角度不同。所以這章的標題跟上一章的有些雷同,不過要麵對的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我的尷尬或者為難當然也不是同一個層次上的。
  香港那邊的監護權代理人是一家非常正規的福利院。所謂非常正規,當然和國內這些私人集資辦的寄養中心不一樣的――首先在對個案的追蹤和監護人的考核上,就非常認真。
  四月中旬,趙老先生還沒去世之前,他們就聯係過我,要了不少資料過去。時不時還電話聯係要求補充材料。
  現在他們要上門來實地考查了。
  我趁端茶的空檔,再掃視了一遍整個客廳。應該沒有什麽不妥吧。我自己的資料應該也無可挑剔――雖然在國外主治孤獨症患兒的醫生必須是級別相當高的心理醫生,但這是中國大陸,谘詢師越界一點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再說,秦路靜靜坐著的樣子,幾乎看不出是一個孤獨症患兒。
  “請用茶。”我微笑,一個文員模樣的義工趕緊接過茶杯,用比較別扭的普通話說了聲“謝謝”。
  “……林小姐看起來很年輕啊……沒想到已經是博士了……”領頭的黃先生笑嘻嘻的說。如果不是預先了解到那家機構的工作人員多數是義工或者薪水比較低的社工,我肯定不會高興被這麽一個黑黑矮矮的中年男子笑嘻嘻的看著,更不會把他跟一個資曆頗深的心理醫生聯係起來。
  “沒有……我還在準備論文。”我挨著秦路坐下。
  “哦?那麽林小姐的論文打算拿秦先生的情況為研究對象嗎?”
  “嗯,我的大綱已經通過了。正在寫初稿。需要複印一份嗎?”
  “哦……不不,暫時還不急,我們這次來主要目的是了解一下秦先生和太太的情況。”
  我微笑。我知道測試從他們進門那一刻就開始了。看似隻負責記錄的外行的文員,其實一直在觀察秦路的舉動。各方麵的情況匯總成總體成績,用來分析秦路現在受到的照顧是否充足和合適。
  這個測試我也替秦路做過。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我求蘇教授拜托他的好朋友、北大的一位在孤獨症領域有一定權威的教授給秦路做了一個評分,然後以母校F大學的研究課題為由,在鄰近的TJ大學申請了一個旁聽學位。
  當時秦路的得分並不是十分理想。幸好TJ大學向來有接收殘疾學生的傳統美德。如果他生在更保守一點的北方,估計我造假也幫不了他。
  “秦先生平時喜歡做些什麽呢?”
  黃醫生話鋒一轉,對秦路說。他的普通話算比較標準了。不過秦路顯然聽不懂他的話。 “黃醫生,小路習慣別人叫他‘小路’,如果需要,是不是我‘翻譯’一下?”
  黃醫生搖搖頭,說:“我先試試……”
  就這樣,他拉拉雜雜的跟秦路說了將近一個小時話,中間我不時協助一下。秦路的語言能力之差,在專家麵前再一次體現了。不過他回答問題的邏輯性、麵對陌生人的詢問的專心度還有忍耐力,都能夠替他贏得一定分數。
  不過忍耐力也有極限。到了十點半,平常的拚圖時間,他開始毛躁了。首先是手指在我手心不停劃來劃去,然後頻頻忽略黃醫生的聲音,側著腦袋看我,甚至把頭窩在我的肩膀上用牙輕輕啃我的衣服。
  黃醫生當然看出來秦路的不耐煩,終於肯放開他,把話題轉向我。我先打斷他的詢問,拉著秦路到音響前邊。
  “小路今天不玩拚圖了,好不好?先聽音樂吧――”我抽了一疊他最常聽的cd,攤開給他挑選,他抽出一張茶樂。把其他cd整整齊齊的排在地毯上。
  我回到沙發上,茶樂奏響。
  黃醫生微微一笑:“林小姐非常細心啊。”
  “相處久了比較了解罷了。”我謙虛了一下。也是實話。
  “嗯……林小姐,請原諒我冒昧,我想了解一下你跟秦先生的婚姻生活。”
  又是拉拉雜雜聊了一陣之後,他這麽問了一句。
  “嗯?”我大概流露出疑惑,他加了一句“在這方麵不知道林小姐是怎樣指導秦先生的呢?有采取避孕措施嗎?”
  哦。原來是指房事。不是說香港人比較開放嗎,幹嘛說“婚姻生活”這麽含蓄。
  我笑笑,如實說:“……我跟小路沒這方麵的行為……”
  黃醫生沒有驚訝的反應,當然也不是特別有表情。
  “請原諒我brusque,能夠問一下為什麽嗎?根據體檢報告,秦先生身體狀況非常好。”
  “是的……不過我……在這方麵還有點抗拒。”
  這麽說罷,我並不是抗拒他,隻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訓練”他這方麵的行為。而且也沒辦法設想如何把這個排進時刻表――既要有規律,又要符合實際……能夠不讓他養成難以長久維持的“習慣”,情況應該比較好控製。
  甚至說,我沒有勇氣承擔更多責任。
  “……如果是心理方麵的原因,我建議林小姐可以跟有關的專家聯係――不知道林小姐……”
  苦笑。國內對孤獨症比較有研究的,大概就是北大的研究所了,隻是我還沒開放到拿出這個話題來請教長輩。而且原因並不完全在此不是嗎?
  “不是這方麵的原因……”
  黃醫生的臉色漸漸變得嚴肅起來。末了,他的話刺了我一下:“林小姐,遇到這種情況,我們作為秦先生的監護人之一,需要關注他的更多情況。包括林小姐跟他結婚的動機以及林小姐是否打算照顧秦先生一生……”
  他的話也許還不算什麽,他直逼而來的目光,實在讓我有點惱怒。財產也罷,聽他的語氣,似乎我跟秦路一起,也是在為自己的論文收集材料――雖然以前我有過這個動機,但眼下被人這麽懷疑,我實在沒辦法一笑而過。
  “黃醫生您有這方麵的猜疑,我感到非常抱歉。”顧慮秦路在身後,我控製著自己的音量。不過話語裏頭的不滿肯定表露得十分清楚。
  不知道怎麽回事,音樂這時正好停住。諾大的客廳頓時變得寂靜。我好像聽得見自己努力控製的呼吸。下意識的回頭一看,秦路正看著這邊,手上拿著一張要換上的cd。好像要站起來似的。
  我控製住情緒,走到他身邊,半蹲下抱了一下他的肩。
  “小路再聽一會兒好不好?小林跟客人很快就聊完了,待會――十二點,小路和小林一起到‘卡裏特’吃飯好不好?”
  秦路不看我,還盯著沙發那邊看。我心裏著急,恨不得把他的臉扳過來。還好又說了一遍之後,他點點頭,把cd放進托盤裏。
  再次回到沙發,我有點虛脫。秦路剛才眼神裏的惱怒,跟那天為了破碗發脾氣的有點像。如果他這個時候發作起來――一鬧半天,我真的沒辦法挽救今天的評分。
  而眼前這位專家,其精細負責,也讓我招架得非常累。
  我正要開口說什麽緩和一下氣氛,他先開口了。
  “林小姐,今天非常高興跟你會麵。”
  好像是告辭的鋪墊,今天的會談這麽結束,不是件好事,不過我也沒力氣挽救什麽了。
  “我也是。能夠跟您見麵我非常高興。以後還有很多地方需要請教您。”
  累了是累了,客套話還是要說完。我麵帶微笑,盡量客氣一些。
  “剛才的話題讓林小姐非常不愉快吧?真是非常抱歉,這也是考核的一部分。”黃醫生挑明了說。
  我點點頭:“我能理解。”
  “不過林小姐的表現真的讓我很吃驚。一個沒有經過正規訓練的人能夠這麽細心和有自控能力,真的不容易。”
  我幾乎要冷笑了。雖然國內的製度不完整,但我好歹也是同業,他這麽說實在不禮貌。
  “真的,”他看出我的不滿,“同樣的培訓師,我考核過不少,林小姐的得分算是非常高的,還不算林小姐跟秦先生的感情深厚……”
  嗯?
  “以後有機會,我真希望能跟林小姐進一步交流。如果林小姐有興趣,也請你給我們的社工介紹經驗。”
  我突然想笑了,抱住秦路開懷大笑。
  原來一直都是考核,包括脾氣,我的。
  送他們出門時正好十二點。秦路自動走到門口,穿好鞋子等我。我還想跟黃醫生來個體麵的告別,卻被秦路拽著胳膊往外走。趕緊一隻手勾住他,另外一隻拍拍他的手背。
  黃醫生含笑看著我們,重提剛才那個建議:“林小姐,如果你願意,我非常高興能為你提供一些谘詢。秦先生的記錄資料非常完備,而健康狀況、智力、行為能力等都很叫人高興,如果他和你的孩子出生,一定能夠讓他向前更大一步。”
  “孤獨症群當中,能夠像秦先生這樣有婚姻生活的不多,你們一定會幸福的。”
  非常樂意接受他的祝福。我看著專心吃飯的秦路,在考慮要不要開始考慮他的“性福”。
  目前還沒有這個勇氣考慮。
  
  十、吻
  今天真是累壞了。經某地區大學的事件的刺激,福利院奉上級命令不得不把正經工作放下,搞了個“把健康心理帶到大學生當中去”的活動,就是在大學校園裏拉了橫幅、坐在一排長凳長桌後裝模作樣的跟學生“談心”。
  這種活動的成效是什麽?大概就是照相機拍下來的人頭湧動吧。不過現在的學生也不是那麽好對付的,一個大二男生竟然纏著單位裏最年輕的小女孩問了不少隱私問題。還好我戴著戒指、頭發盤起,穿著打扮一副婦人狀。
  我趴在沙發上幾乎不想動了。最後還是掙紮起來去衝了個澡。
  洗完澡已經六點過二十了,秦路還沒有回來。看看手機,沒有撥入的電話。再等了一會兒,都六點半了。我撥了秦路的手機。沒有接。
  我夾了包包在門廳套鞋子,一邊繼續撥電話。正巧門開了,秦路一頭撞進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我心頭一鬆,馬上笑得出來:“小路回來了!”
  然後脫下鞋子往裏頭退了一步。秦路看看我,看看大門,很疑惑似的。卻不問,開始脫鞋子。
  “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晚?”我蹲下看他的臉。他的表情有點古怪,好像被什麽東西粘住了甩不開似的,一臉嫌棄。我看著他的眼,他目光跟我碰撞了一下又移開去。
  我不由想是不是他回來晚了,心裏焦躁所以不要跟我說話。
  不過他還是沉穩的把鞋子放好,連帶我甩得東倒西歪那雙。
  做飯時候,我悄悄躲在廚房門口看他。他好像很急,有點毛躁。一不小心把塑料盒子裏的卷心菜打翻了,滿地都是。他要去撿,我趕緊攔了。
  “不用撿了,重新拿一盒吧?”我對著他笑。
  他竟然撥開我的手,還去撿。撿得好急,一邊撿一邊漏。
  “小路、小路……”我心裏急了但是不敢表現出來,聲音盡量放溫柔了跟他說話。
  好不容易他看我了。
  “小路,今天換小林做飯好不好?”我說著趁機握住他的手,視線不敢離開他的眼睛,“今天小林想做別的,好不好?就一次,換小林做飯?”
  秦路好像在猶豫。我順勢抱抱他:“你今天先洗澡吧?洗好了就下來吃飯。”
  他身子僵了一下,好像要推開我,又忍住。我心裏毛毛的,害怕他發脾氣。還好他聽話上樓去了,我看著他拿好衣服進浴室,一會兒水聲響了,略略鬆了一口氣。然後腳不沾地的衝回廚房趕緊炮製晚飯。
  還好有備料。我三下兩下把他最喜歡的玉米羹煮好。同時米飯和排骨也蒸好了。
  吃飯的時候他倒沒什麽特殊舉動。看到玉米羹的時候還很開心的笑笑,眼眯眯的非常好看。吃完飯我跟著他一起洗碗,他也沒有排斥,還捧了泡泡作勢要抹我的臉――那是我某次一時衝動跟他鬧著玩的錯誤舉動,他竟然學會了,死硬不肯忘記。
  我看他洗好碗,乖乖的捧著地理圖鑒聽音樂去了。才悄悄潛到他的房間裏。左看右看,翻翻他的皮包,沒什麽異物。浴室也很好,沒有“暴亂”過的痕跡。
  不過……他把今天穿過的衣服扔到垃圾桶裏了。從裏到外,全部。
  我一件件撿起來檢查,沒有什麽不妥。連一點可疑的汙跡都沒有――當然衣服已經被濺濕了,隻看得出沒有弄髒。我隻好發揮警犬本領,把外套從袖子到衣領聞了一遍。沒有弄髒……好像……有點味道,很淡很淡的香水味兒。我不能確定,因為我不用香水,秦路不喜歡奇怪的味道,家裏也不用什麽空氣清新劑之類的東西。洗浴用品都盡量用無香型的。
  味道太淡,我又不真是警犬,不確定。
  隻能直接問他。先洗手。
  “小路……”
  我挨著他坐在地毯上,小小聲叫了一下。他馬上有反應了,偏頭看我。笑眯眯的,心情看起來不錯。
  “小路……跟小林說說話好不好?”
  他沒有搖頭,也沒有轉過去。再接再厲。
  “衣服……今天的衣服不要了?”
  他臉寒了。我鼓勵自己冷靜一點,另外向他信仰的耶穌大神祈禱我不要踩到地雷。
  “……不要了?小林明天會扔掉的哦。”
  他看了我好久――看得我心裏直發毛,終於擠出一個詞:“不要。”
  聲音之低沉,好像從喉嚨裏擠出來似的。
  “……為什麽不要?不喜歡了?”我盡量挑他喜歡的字眼。
  他點點頭,不肯再說話。我們就那麽幾乎臉貼臉的對峙了一陣。我先扛不住,眼皮動了一下,視線往下滑了一點。
  嗯……呃?
  他的嘴唇……好像有點腫……一點點……不太明顯,不過肯定不是他自己咬的……我也肯定不是我咬的。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我大腦有點漿糊。實在太……離奇了。
  就在我傻了眼看他的嘴唇的時候,他竟然把手指貼到我的嘴唇邊上……不算太溫柔的揉了一下。
  我怕我眼珠子掉下來了。
  這類動作,他大概肯定應該絕對老早就看過――電視電影裏這類鏡頭還是很多的,不過他從來沒有學習這個的跡象……
  還好他揉了一下就移開了,臉也移開了一點。好像很滿意的笑笑。一笑那個唇型更加好看了,非常……性感。咳咳,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不髒。”他吐了今晚第二個詞。我知道我想破腦袋也猜不出什麽意思,就先擱置到一邊。趕緊問:“小路……這個……誰教你的?”
  疑惑。他的手已經抓住我的手,手指劃來劃去。
  “這個……”我用另外一隻手貼上自己的唇,輕輕揉了一下。
  他沒有回答。好像很好奇似的看著我。
  “就是……這個……誰親過你了?”我換個方式把手指貼到他的唇上。
  他微微笑了一下,拉開我的手。
  如果你以為他聽懂了就錯了。在他靠過來在我額頭上點了一下之後,我知道我說錯詞兒了。
  “親”這個詞在“秦路字典”裏是熟悉的人表示疼愛的舉動,就是抱住他在他額頭上親一下――當然這是我的理解,在他的字典裏,還有更明確的含義,估計能夠做這個動作的人也有限定。
  “不是這個……嗯……是‘吻’,誰‘吻’過你了?”幸好語言是繁雜的,同一類型的舉動可以有很多個代碼。
  他不懂了。我仔細想,好像教學的卡片裏頭沒有“吻”這個動作……我又沒有繪畫天賦……畫出來肯定不像,更加不好解釋。
  他全神灌注的看著我,我又找不出方法,打算先放棄――不過他好像對這個詞非常好奇,扣住我的手不放了。
  “嗯……”他的手指劃來劃去,我恨不得一下子教會他這個詞。想想,我是怎麽學會這個詞的?好像遠在有實戰經驗之前就知道了這個詞和動作的含義……為什麽呢,人真是神奇的動物……等等,胡思亂想什麽……當務之急……
  換個角度探討。“今天誰‘吻’過你了?就是碰過這裏,用嘴巴……”
  我一邊說,一邊用手指示,他的唇,我的唇。
  他目光一凜,寒了。很厭惡似的往後縮了一點,然後擠出一個詞:“……髒。”
  嗯……真是打擊……我把手指收回來,訕訕想笑。
  不過他又把細長的手指貼在我的唇上,擠出第四個詞――不過有重複,不算。
  “不髒。”
  嗯啊……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好像是有人的唇“髒”,而我的不髒……什麽髒不髒的,有誰的嘴巴會髒啊……再說這個“誰”才是關鍵!
  “嗯,不髒……小路的也不髒,”我來回指示,好像間接接吻……希望我的臉沒有紅……不要發熱……
  他突然打岔:“吻?”
  well done!第四個!還是新詞!
  “嗯!”我會不會確定得太高興了?
  空氣變得有點熾熱……他的眼神專注過頭了……CD放完一遍他都不理會,耶佩斯的《愛的浪漫史》輕輕奏響……
  等等……
  
  十一、同事
  周五,天氣很好。
  車子的音響效果實在不好,秦路聽得不太專心,有一半時間在發呆,看車頭的菱形CD架――看表情猜測的,我真是越來越熟悉他這張臉了。表情符號不超過十個,在正常狀態下。
  失控起來另當別論,那時我看到的隻有一個表情:痛苦。
  今天沒課,本來應該回學校繼續寫論文,不過我告了個假。一半因為他公司的人事部請我去公司商討一下關於秦路工作的事情,一半因為那天他的異常。
  九點半的太陽已經很猛了。但是秦路牽著我進到他的辦公室的時候,裏頭幾乎人影也沒有。
  隻有一個人,胡子拉渣的,頭發亂蓬蓬,在最角落的電腦前邊玩遊戲……雖然隔得很遠,但炮轟似的音效非常響亮。他自然沒聽到我們進來。
  我低聲問秦路的位置在哪兒。其實不問也知道,整個辦公室十幾張電腦桌,隻有靠近大白板的那張異常整齊。而且顯示屏的一側還立了一塊小白板。
  大白板上有墨線分割的多欄,每欄前邊貼著一個人名――外號居多。後邊寫著每個人目前的分工和每日進度。我快速掃了一遍,沒有秦路的名字。
  轉過來看秦路的小白板,上邊也分了欄,每欄頂格寫了同事的名字――外號。後邊是他們的留言,什麽都有,包括“我拿了puppy”,不明所指。
  大概他跟同事就靠這張白板溝通?平時他們不跟他直接對話?
  “嗨!ROAD!來了沒有?”門外突然冒出非常洪亮的聲音。轉身一看,是個體格健壯的……如果放在武俠小說裏,就是“莽漢”。
  他穿著寬鬆的帆布衫和七分褲,兩手插在褲兜裏,嘴巴上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煙。
  ROAD……還是LOAD?我瞥過大白板,上頭果然有“road”一欄。
  我先打招呼:“你好!”
  秦路把我的手拽得緊緊的,有點痛。
  “你好!”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沒料到一大早會有訪客。看了我一眼,他馬上轉向秦路,“嗨!你帶來的?”
  秦路沒有回答。他徑自往下說:“什麽人啊?哦……”他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原來是……那天他突然戴了戒指,還真引起轟動了,沒想到真的結了婚啊……”
  秦路屏蔽掉他後邊的話,非常費勁的擠出一個詞:“娘子。”
  暈,千語那個家夥!我的臉肯定紅了!
  “嗬嗬,你不說我也知道!厲害啊,一聲不吭的怎麽就騙到這麽漂亮的老婆!”那人說得開心,竟然使勁拍了秦路一掌。秦路回敬似的狠狠拍了他後背一下。他疼的咧了一下嘴。
  看來……秦路還是有我不了解的一麵……教授說得對,他的研究報告,不能隻局限在我自己的視野範圍內。
  秦路看著那人誇大的痛苦表情,大概已經習慣了,隻是笑笑。
  “哎,也不給介紹一下!”那人大聲說。
  秦路眉毛擰了一點,猶豫了一下,加了一個後置定語:“娘子、小路的。”
  “我知道,我說你不給弟媳介紹一下我啊!”
  我苦笑,你這麽說話他怎麽懂啊。正要開口,他又加了一句:“告訴你娘子我是誰啊。”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
  有點發窘,我。秦路好像領悟了似的,抿抿嘴唇,看著我,指指那人:“隊長。”
  十點鍾。還沒有別的人來,秦路要開始工作了,端坐到電腦前邊。我不想打擾他,貼著他的耳朵說了一句:“小林四處看看,中午跟小路一起吃飯。”
  秦路很快就進入狀態。對著視窗快速輸入指令,偶爾停下來看看桌子上攤著的網絡圖。全是我不懂的符號。
  站在他身後看了一會兒,我想該去找墨醫生了。轉身,“隊長”還站在身後,饒有興趣的看著我。
  “要不要帶你四處轉轉?”他先邀約。
  “你不要……”我略去不夠禮貌的話,指指電腦。
  “哎呀,這行裏有誰會七早八早編程的啊,不是road每天準時來,我也不會起來――哎,我沒別的意思,我是team master,負責分配工作,他勤快我也得早點來布置任務對吧。”
  我笑笑。我知道,不少職業都習慣日夜顛倒,像小路這樣恪守公司時間表的,確實少見。
  “你今天約了墨悔見麵對吧?他剛到還在忙整理文件呢,我先陪你聊一會兒吧。”
  看來他比較了解情況。我隨他走到陽台。這一帶是虹口區的高新科技園區,開發得早,環境並不是跟名氣一樣隨時進步。不過公司室內環境還不錯,幾乎沒個合適的角落都放著大葉綠色植物――而不是一些公司的塑膠植物。
  他把拿在手裏的煙又叼到嘴裏,又拿下來。
  “我不介意煙味,請便。”
  他笑了一下,把煙夾到左耳背。“不吸的,隻是習慣了叼著玩玩。再說,打火機被我那個沒收了――買一個沒收一個,如果借用別人的打火機、就嘮叨個沒完。”
  “哦,她很關心你呀。”我笑著說。他雖然穿著隨便,但是衣服都很幹淨。頭發理得有點短,除了頂上一片豎直,四周得幾乎剃青了。白色球鞋好像新的一樣,露出的一截白襪子。
  可見照顧他的人非常細心、在意他的清潔衛生。
  他背後肩脖之間貼了一塊創口貼。大概感覺到我視線落了上去,他下意識用手刮了一下。不是傷口?在那個地方、那個大小,大概是吻痕。可見他女朋友還是比較保守和體貼的。
  唯一比較奇特的就是他左右手無名指都戴了款式素雅的戒指。不成對的。
  掃描歸掃描,我還是要先謝謝他一直照顧秦路。如果沒有他照顧,秦路估計不會這麽喜歡這份工作。
  “哪裏……road厲害的很,我們都比不上他,溝通也就剛開始不方便,現在大家都習慣了,隻當他個性比較酷、沉默是金、非常顧家。”
  說到後邊他別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我“嗬嗬”一笑。如果換了別人有這種眼神,我一定會產生反感。不過這位“隊長”的率性,通過早上那一巴掌宣揚得很清楚了。何況有這樣“潔癖”型的女朋友的人,不可能是猥褻之徒。
  還有,聽他的語氣,他好像知道秦路的情況。
  “……隊長、好像對秦路的情況很了解?”我磕巴了一下,他笑開,補充自我介紹:“舟不離,他們都叫我大哥,隻有road第一次來我騙他叫我‘隊長’他就這麽叫了。”
  我笑著說:“我是秦路的現任監護人,林音。”說罷把準備好的名片遞給他。他接過看了一眼放到褲兜裏。不過眉頭皺起來了。
  “其實我對這個……‘孤獨症’的情況也不是很清楚,不過那個家夥是你同行,聽了一些。”他再次把煙拿下來,叼到嘴裏,含糊的說,“其實孤獨症也沒什麽對吧?跟大夥兒比隻不過安靜了點兒、固執了點兒,論腦子還是他聰明。”
  我笑笑,看著陽台外,大樓之下是熙熙攘攘的人,一百個當中未必有一個知道孤獨症的含義。
  “孤獨”,不是人可以承受的。那種無法溝通和互相理解的痛苦,困在光影錯亂的知覺世界裏的無助,疼痛不知的癲狂,在一旁看著他們自我傷害的親人的眼淚,一一豐富著這個詞的含義。
  好似《黑暗中的舞者》那個即將失明的母親,世界是晃動而冰冷。
  “還好吧。”我這麽應了一句。收回視線,舟先生露骨的盯著我看。
  “你很悲觀啊。”
  “嗯?”我今天的情緒很好啊,並沒有什麽情愫困擾。最近都比較順利,我都快忘記失望和絕望了。
  “……我不是很了解情況……不過,剛才看你在他站在哪兒看他的神情,好像很害怕孩子被搶走的母親,那個神情――嗯,‘嗬護’吧――我覺得你有點保護過度了。”
  被第一次見麵的人下如此評語,我有點不自在,隱隱覺得他說得有點對,點點頭,沒辦法回答。
  “……你就這麽想好了,現在你是他的妻子,其他什麽都不是,你隻要像一個妻子那樣跟他一起過日子、想著白頭到老就行了,其他的什麽不要考慮那麽多。”
  我點點頭。他有種與生俱來的“大哥”氣勢,使人不得不接收他話語裏帶“命令”的暗示。一開始我的氣勢就不如他。笑,還好他不是我的個案。
  十點半,陸續有人來。舟先生去主持今天的工作碰頭會,我道過謝,穿過長廊,到最裏頭的辦公室找墨醫生。當初秦姨接受我們把秦路安排到這間公司工作的安排,最大的原因是這間公司有一位從英國回來的心理醫生。在外國經過正式考核、有資格診治孤獨症患兒的心理醫生,國內並不多見。也許是緣分,這麽小一間IT公司,包括勤務打雜不過百來人的規模,竟然長聘了一名心理醫生。
  “請進!”
  我順聲推門進去。房間不大,布置得很舒適,嫩黃綠色的窗簾把陽光過濾過來,使得被直射室內也不覺炎熱。
  “你好,我是林音。”我呈上名片。他比我想象中年輕,秀麗得有點媚的臉,有點過白,身形也搭配著有點削瘦。感覺不太合適當心理醫生,他給人的第一印象過於柔弱,要麽不被信服,要麽太有誘惑力――不少病人會被他溫柔的笑迷倒的。
  “請坐。很抱歉讓你等了這麽久。”聲音也很好聽,訓練過了,節奏控製得很好,讓人心情平和。
  “沒有,剛才跟秦路的同事聊了一會兒。舟先生給了我不少好建議。”我相信以他的職業水平,一定已經把這間小公司的員工資料都背下來了。在企業當員工的谘詢師跟自己開業不一樣,其工作的直接目的,還是讓員工產生對公司的歸屬感。沒有什麽比被別人記住、關懷更加能打動人心的了。
  “哦?”墨醫生眼眸一轉,煙波流動,笑了。我被他感染,也笑了。如果讓我猜他躲在這間小公司裏的原因――其中一個肯定是他的賣相實在不合適接觸太多精神本來就比較脆弱的人。
  蠱惑人心啊。
  跟一身休閑打扮的他比,我的穿著正規多了。隻鬆開一顆紐扣的米黃斜條紋的襯衫、顏色深一點的米色長褲、盤起的頭發、無框眼鏡,致力營造出一副“知性而不失溫和”的形象。
  他肯定在我進門那一刻就打量過我的裝扮。我一邊跟他說話,一邊暗暗觀察。雖然穿的是黑色暗紋襯衫,沒有打領帶,但領口豎得很整齊――一片創口貼藏在領口後,隻有他身子往前傾那一下才露出來了。
  跟他互相交換了一下情況。秦路在公司的情緒一直很穩定――這跟軟體公司的職工本身更加看重技術有關,他的工作能力很強,一直在team裏第一人的地位,別人反而跟他沒有什麽衝突了。至於其他交流,按墨醫生的話“這裏的員工會成天大聲嚷嚷的很少,多數都不太愛說話,或者說話隻圍繞一些主題――跟其他地方相反,通常我的角色不是負責‘聽’,而要引導他們‘說’。”
  那天傍晚秦路晚歸的事,墨醫生他沒有留意。
  時間差不多了,跟墨醫生一起返回辦公室,路上問秦路會不會把別的情緒帶到工作上,墨醫生笑得有點促狹:“林小姐去看看他今天的工作進度就知道了不是?”
  我訕訕一笑。正好走到舟大哥的team,他一頭撞出來,還好我停得快。
  墨醫生條件反射一步上前攔住他,低聲說了句:“你怎麽就這麽莽撞!摔倒了沒關係,撞到別人就不好了。”
  舟大哥咧嘴一笑,避重就輕:“我正要去找你們――林小姐,一起吃飯吧。”
  我抿嘴笑。看得清楚,墨醫生兩手也戴著不同款的戒指,雖然樣式精致一些,不過紋理相近。
  舟大哥回頭去叫秦路了。趁這空檔,我也使了點兒壞:“不知道墨醫生有沒有忘記中文有句成語‘欲蓋彌彰’?”說著,我指了一下他後肩。隻見他臉一下子紅了。
  
  十二、加班
  傍晚,等秦路收拾桌子的空檔,我戳戳太陽穴,頭痛啊今天一天收獲不少,不過那天到底發生什麽事情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按他的行程,坐班車到人民廣場後,直接到地鐵站搭地鐵,這些日子他都是自己一個人這麽回家的,肯定不會迷路什麽的。再說,明擺著,他唇上那點傷……
  正愁呢,答案自己送上門來了。停車場裏陳小姐站在我們的車旁邊,笑盈盈的看著我們。當然她看到秦路緊緊捏住我的手的時候,笑凝滯了一下。
  我一邊暗暗叫痛,一邊維持著笑臉接收她的招呼。痛啊秦路你要捏死我啊……回去一定要教他分辨用力輕重。以前跟他挽手,多半是我緊張兮兮的牽著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換他捏我了。難道以前我都是這麽用力?
  “陳小姐有什麽事嗎?”我裝做不經意的揚揚車匙,先發製人。不然任她這麽打哈哈下去,我待會就要飆車了。
  “是啊。一直想找機會跟林醫生談談,總是遇不上。秦路又不愛說你的事,我一直找不到你的聯係電話和地址。今天真是太巧了。”
  “哦,秦路有我手機的,不過他不太會給別人。”我繼續笑。所謂笑裏藏刀,對陳小姐還不必,我才第二次見她不是?而且我對她的印象一點都不壞。漂亮的白領麗人,圓滑世故,也會適當的溫柔體貼。如果當朋友,利益不相衝突的話,也非常怡人。
  我笑,一來心情好。而來,秦路在旁邊。他的手指在我手心亂動,表情也酷得不行。
  看見陳小姐唇上豔紅的唇彩,我立刻頓悟那個“髒”字是怎麽回事。
  “是嗎?不過路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對什麽人都不在意的樣子,不知道的人說他冷漠,其實他是害羞罷了。我想林醫生是他的主治醫生,一定習慣了他這樣了吧?”
  咳,怎麽反客為主了?我訕笑,也許陳小姐誤會了什麽,雖然我曾經想過讓秦路多認識一些人,多一些安排……不過,現在……至少我肯定秦路厭惡她多於喜歡。
  “是啊。陳小姐這麽了解他我也很高興。不好意思,我趕時間,不知道陳小姐一直找我有什麽事兒?”
  “哦,是這樣的。現在路他住在你哪兒吧?我看林醫生每天送他上班,肯定很辛苦。我剛好買了在五角場的房子,這兩天已經搬過去了。我想以後我可以順路接一下他上下班。”
  “這麽麻煩你怎麽好……”
  “不麻煩,林醫生老是為了一個客人奔波,占用時間也很多吧?聽說路的大哥家裏太太比較厲害,二哥又快要添丁,不方便招呼他回家住……再說他們隻是鄉下宗族認養的兄弟,交情不深的……不然,怎麽好意思老是麻煩醫生呢?”
  我暗暗歎口氣。總結分析:
  1、她不知道我的身份。這怪我,結婚到現在將近三個月了,我今天第一次以他“娘子”身份亮相。陳小姐不是team裏的人,大概還沒聽到傳聞。
  2、陳小姐不知道秦路的病情真相。有可能理解為一般的心理抑鬱,最嚴重也就是一般的成人可痊愈的自閉症。
  3、現在的女人很厲害,給她一點線索她就可以查到很多東西。大家信奉的是“情場如戰場,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4、五點半了,再不走人我鐵定要飆車。
  所以我也不兜圈子了。開口就說:“不知道陳小姐對秦路的病情了解多少?”語氣自然不是太溫和。
  她一愣,臉色一轉,又笑,大概立馬把我當成她的情敵了。
  “林醫生,雖然我不是專業人士,不過我看過不少這方麵的書,他的情況我還是比較了解的……”
  “這麽說陳小姐十分了解孤獨症的終生性?”我打岔。真沒禮貌,我。
  “嗯?”她沒反應過來。我知道,國內的媒體介紹孤獨症的時候多數翻譯成“自閉症”,但是專業領域裏,為了不跟成人後天性自閉症混淆,用得更多的是“孤獨症”。
  我突然有點同情她,口氣盡量放緩和了:“陳小姐,你的好心我非常感激,不過秦路的是‘兒童孤獨症’,是終生性的,情況比較複雜。如果你想進一步了解,我可以提供一些專業資料。”我想抽手掏名片,秦路卻捏住不放。
  我輕聲說:“放開,鬆手,鬆一下……”他不為所動。
  “哦……這樣啊,你願意指點一下我就更好了,謝謝……”她看著我們的舉動,臉色不太好看,不過還控製得住臉麵。我更加不好意思了,隻好直接說破:“嗯……還有,現在……你也可以叫我‘秦太太’……”
  上車後我長長舒了口氣,有點輕鬆,又有點良心不安。秦路一坐上車就把我的手握住,我沒法開車,哄了他一陣才肯鬆手。代價是……嗯,最近發現,威逼不如利誘好用。
  還有,我要換車,桑塔納太擠、音響太差……
  搞了半天忘了正經事兒了。這次公司找我過去,是商量能不能最近一個月讓秦路加班。因為公司最近接了幾個大單,新聘的程序員還處於磨合期,希望有能力強的“前輩”帶一下。加班時間最晚是每天晚上工作到九點半。
  我知道一般的IT公司接了case一口氣連軸轉四五天是很正常的。隻是秦路屬於特殊招聘,領國家的福利津貼的,公司還是很尊重他的情況。這次墨醫生跟我討論一下請他加班的可行性,其中一條倒是非常誘人:嚐試考驗他的對隨機安排的接受度。
  所以我打算回去好好哄他一下。
  到家不早,估計自己做飯吃太趕,我跟秦路說今天晚點回家,我帶他到外邊吃飯。開始他表情很委屈似的,有點不願意。我靜靜看著他,等著他有點什麽不對我就馬上飆車回去。
  他鬥爭了一會兒,偏頭問我:“喜歡?”
  我猛點頭。
  成功把他拐到一家安靜的西餐廳。他用起刀叉用得比我還穩當。吃了一半我嫌煩了,不願意把叉子左右手換來換去,一直用右手拿叉子,他瞪著我的時候,我心裏那個忐忑不安……不能得意忘形啊。
  “加班”確切定義,我手頭上的辭典版本太舊還沒有收錄。不過根據實際情況我努力跟他解釋,就是晚飯也不回來吃了、在公司繼續編程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可能是一兩個小時,偶爾會拖長到三四個小時。晚上公司會讓班車直接送他回家。
  他開始非常猶豫,中途還不理睬我兩次,徑自幹自己的事情去了。好不容易哄他第三次坐下來聽我說話(已經過了教學時間),他終於點頭了。
  所以上周開始,他晚上在公司加班。時刻表做了相應調整,晚上十點左右他回到家,馬上洗澡,聽半個小時音樂,睡覺。這麽幾天下來,他沒有睡眠不足的不安,情況很好。
  但是第五天,我接到電話的時候真的後悔極了。什麽都顧不上我直接打車到他公司,舟大哥一直在樓下等我。
  衝進辦公室,看見一堆人遠遠圍著秦路的位置,不太說話,個個麵無表情。有的呆呆看著天花板,有點無意識的使勁搓著自己的胳膊。
  墨醫生手裏拿著手提式CD機,正放《春之歌》。我衝進去,先看他的暗示,他搖搖頭,情況不明。
  秦路委頓在自己的位置上,雙手緊緊扣住自己的半邊臉和耳朵。露出來那隻眼睛淚汪汪的,沒有光彩。
  我趕緊抱住他。“小路!小路,小林在這裏,聽見了嗎?小林在這裏……”
  我想盡方法哄他。一方麵慶幸他沒有暴躁發脾氣,另一方麵心痛他把自己封鎖起來了。我哄了半個小時,不知道聲音傳達到他大腦沒有、傳達到的又有多少起了作用。
  他現在一定很痛苦。他在害怕,他躲起來了。
  為什麽他會這麽害怕?
  我真不應該得意忘形的……我至少應該先跟蹤觀察他一段時間,我依賴著有墨醫生在公司……就放任他加班,雖然是熟悉的環境,但是白天跟晚上,對他來說是兩個世界。
  一個小時。半跪著抱著他,我腿都麻了,手臂也麻了,心也痛夠了,好想哭。還沒想夠呢,眼淚真的落下來了。我連忙拭淚。最近太順利了,我也變得脆弱了。
  突然他動了動,手鬆了鬆。我趕緊繼續。
  “小路、小路、小路!小林在這裏、小路抱抱小林好不好?小路跟小林說話好不好?小路聽到了嗎?小林帶小路回家好不好?”
  “……林……”他終於嗚咽出一個含糊的詞,鬆開手看我。不知道他看到什麽,不過他慢慢的伸出手把我拉入懷裏。我勾住他的背,眼淚止不住。
  我剛才幾乎要放棄了。我剛才在想,他不再理我了,他聽不到我的聲音了,我沒辦法再照顧他了。
  心頭一鬆,我的聽覺也恢複了,剛才完全被我屏蔽掉的四周慢慢恢複,我回到現實。大家都在,一個程序員低聲跟舟大哥說了什麽,舟大哥又低聲跟墨醫生說了什麽,我稍稍仰起臉朝墨醫生看,他也在搖頭。我咬咬嘴唇,做了個口型。他往我身後一指。
  我下意識回頭看,秦路抱得太緊,一點都鬆動不得。
  等秦路肯把我放開一點點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一點了。我腿麻得根本站不直,幹脆掛在他身上。
  他神情還是木木的。不過眼裏有些神采了,至少肯看著我,我叫他他有反應。
  哄他報出係統屏保密碼,舟不離急忙察看硬盤內容,一會兒爆叫一聲:“還在回收站裏!”
  大家爆發出一聲歡呼,馬上又安靜下來。不過氣氛明顯放鬆了許多。
  原來team的程序核心由他負責,他今天突然罷工了,把做了一個多月的東西全部刪除掉然後就縮在位置上不再動彈一下。
  那天回到家,已經是第二天了。我累得不行,他也累得不行。一覺醒來,他還箍著我不放。明明還在睡,臉上卻有表情了,很委屈的樣子。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洗澡就睡覺。也是他第一次睡到中午12點還沒醒來。也是他第一次抱著別人睡著。
  事後墨醫生向我道歉,說秦路第三天已經有了先兆,跟他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他說了兩次“小林不在。”
  隻是他們沒有料到“小林不在”的嚴重性。
  我聽了真的不知道應該難過還是高興。
  非常矛盾。淚腺好像比以前發達了,我挨著他坐在地毯上聽音樂,看著他平靜的側臉、聽著他正常的呼吸頻率,還有我輕輕叫一聲“小路”,他便回頭看我,我都想哭。
  他也多學了一個詞。伸手箍住我,輕輕吻去眼淚,說一句:“不哭。”
  我本不應該把自己陷進這個不能遇見方向的漩渦。更不應該把他也拉進來啊。
  
  十三、死
  “加班”事件之後我跟秦路在家休息了幾天。大家都來看我,沒有人責怪我,隻是千語說了一句話,讓我一夜沒法安睡。淺淺的睡眠裏,反複出現一句“他已經離不開你了”,被驚醒,再入睡,再被驚醒。
  突然我比他更害怕改變。如果哪天真的“小林不在了”,他怎麽辦?
  我不在了,他怎麽辦?
  翻開秦姨的日記,從早期到後期,這句責問經常出現。秦姨入院後的日記這句出現的頻率更高了,幾乎夜夜她都在失眠,在思慮。直到那一天,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向她許諾,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她才稍微緩和了這種殘忍的自責。
  從那天開始,她就把這種自責交給我了,隻是我不自知。
  或者更早些,那天,晴天對我說她那位老實丈夫原本不姓秦,原來自小被一位慈善的老人收養才能有今天,這位老人唯一的外孫是個孤獨症患兒,問我有沒有興趣看看,我就跟他牽扯到一起,沒辦法把自己置身事外。
  當初根本沒想過會陷得那麽深。跟兩位大哥、晴天、秦姨一起輪流陪他上課,一個星期不過見麵一兩次,每次都帶著研究的視角,我看著他,那麽俊秀的男孩,真的非常可惜。
  爾後他長大了,骨架子變寬了,聲音變粗了,手臂的力氣變大了,性格變得更加沉默了。我仰頭看著他,真的很可惜。
  再後來,婚禮上,他含笑看著我,很平靜,看不出與平常人相異之處,我看著他。太可惜了。緊接著我告誡自己,那是假相,是一位偉大的母親窮盡所有,包括愛情,給他包裹上的一層保護殼。
  現在,我看著他,他回頭溫柔的看著我,對著我笑了,眼底映著仰頭看他的我,我還歎息。可惜,也許不是我,他能遇上一個更安心呆在他身邊、陪伴他享受幸福和這獨一無二的愛情的人。
  而我?一邊戰戰兢兢接受他的吻,一邊害怕。
  休息了幾天,公司打電話來詢問,我續了假帶他回公司。一切還好,跟那天晚上的自我封鎖比較,他的一點點纏人和鬧別扭都很好。幾天後他就適應回正常生活,他的同事也適應了他的沉默和把加班的工作帶回家做。不得已需要留在公司跟大家直接交流的時候,我會去公司陪著他。
  等我也調整過來,重新有規律的生活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後。半個月,就是四十八份之一年。而人生也沒有幾個一年。
  我不想陷在這樣的僵局裏進退不由。
  黃醫生打電話跟我聯係,我如實把情況告訴他。他說我隻是需要一個心理醫生,一個有經驗的人的指點。我聽從他的勸告,暫緩博士論文的進度,把秦姨的日記全部鎖到銀行的保險櫃裏。不再把跟秦路相處當作“工作”――這份工作,我已經做了六年,該休息一下了。
  他說他六月底會到上海一趟,到時麵談。
  我突然有個奇怪的念頭,隻要撐到六月底就行了。黃醫生肯定會給我一個答案的。
  六月七日,秦姨的忌日。海陽海藍和我帶了秦路去掃墓。秦路很平靜,乖乖的完成整套流程。聯想到秦姨火化當日,他嚎哭著撲向阻隔了生死的玻璃牆,磕得自己一頭鮮血,海藍兩兄弟聯手都擋他不住。
  今天他這麽平靜。也許他不理解那個小小的骨灰盒裏的,是世上最愛他的人,他的世界裏,唯一一個會和“媽媽”聯係起來的人。
  聯想昨天晚上我鄭重的拿出資料,告訴他,他生父,真正的“爸爸”已經去世將近兩個月。他不懂,他問什麽是“死”,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想找出最不易產生傷害的解釋。
  解釋了許多次。
  死,就是一個人,不再呼吸了,沒法說話了,不吃飯了,一直躺著,要“永遠”離開,到一個秦路現在不可以去的地方。
  死,就是一個人做完所有事情,非常安靜的睡了。
  這個解釋非常不正確,他也不理解,最後我隻好加了一個定義:就是像媽媽那樣,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不再回來看秦路了。
  他聽了,看著我,久久看著我,臉色很嚴肅,但眼眸裏的痛苦把我的影子也扭曲了。最後他抱住我,抱了十幾分鍾不肯放手。
  這個成熟男子抱著我的肩膀無聲哭泣。我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鐵石心腸。我們都年輕,根本不必那麽早考慮“死”的事情。
  他不是不懂,他不是不會痛,他隻是不曉得怎樣溝通,不知道怎樣表達。不知道又怎樣,真的那麽重要嗎?隻要我知道就行了不是嗎?隻要我知道。
  隻是,如果我不在了呢?
  六月,台風。在上海住了這麽些年,每次都笑這裏的台風太小氣、比不上廣東半點。
  輕敵的後果就是帶秦路逛街,被暴雨淋了個透徹。他跟我一起淋雨,身體好,洗個熱水澡就好了,我卻感冒了。
  我不是畏疾忌醫,但是昨天福利院接了一個被轉過來的個案,後天要見麵了,我不想再把他像踢皮球一樣踢走,更不想打沒準備的仗,就自己吃了點兒藥再房間裏看檔案。
  沒想到第二天想起床,渾身發軟。扁桃體又腫了。
  今天是周日啊,還好因為台風,提前跟牧師聯係過,秦路不去做禮拜了。秦路也答應了。
  白天還好,吃了點兒早點;中午沒力氣做大餐,熱了一個漢堡給他。我自己喝了不少開水。秦路越來越“人性”了,看我走路不穩的樣子,曉得扶我上樓,聽我吩咐給我倒白開水。還能自己一個人呆著看一個下午的書。
  不過到了晚上我實在撐不住了。我讓他自己做飯吃。看看窗外暴雨還沒停,我考慮一下,還是分別給千語和段先行發了短信,讓他們明天一大早來接我。又發短信給海陽晴天,請他們晚上七點打電話給秦路,哄他自己看書。
  發完短信我都眼花了,倒在床上。口有點幹,可是已經叫不出聲了。還好床頭櫃上還放著秦路剛才給我倒的水,櫃子裏還有退燒藥。
  休息一下,等力氣回來一些了再吃藥吧。
  朦朦朧朧的聽到有人在嚎哭。我努力睜開眼睛,好不容易睜開了,眼前一黑幾乎又要昏過去。這時“喀喇”一陣亂響,不知道什麽打破了,我心裏明白,但是就是睜不開眼。過了一陣,秦路的尖叫一陣一陣,聽得我冷汗直流。
  掙紮著起來。這時候真痛恨這房子之大,我一步一步挪下樓,聽得秦路一聲聲尖叫,越接近客廳,什麽東西碰撞的悶響一下比一下重。我腿軟了,不是沒力氣,而是心底的恐懼瘋狂滋長。耳朵聽著那聲音,會痛,什麽都沒法思考了,我知道他在傷害自己,如果我還不到他身邊去,他會把自己殺死。
  大概身體脫水了,我眼幹澀,眼淚卻一滴都流不出來。
  快到一樓,我看見他了!他雙手抱住頭,緊緊捂著耳朵,尖叫著,夾帶著嚎哭,正使勁往柱子上撞。每撞一下,柱子上又疊上一塊血斑。每一下悶響,都配合著更尖銳的哭喊。
  一連滾下幾級樓梯。他沒有聽見身後的悶響,還是那麽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的撞傷自己。
  一下又一下。
  手腕劇痛。我反而清醒了。足以蓋過一切知覺的痛提醒著我,他的身體承受著同樣的痛苦,但是他感覺不到,他會一直傷害自己,讓自己的痛死過去……如果我還不阻止他……
  再度醒來,天花板雪白。恢複的意識首先用身軀的疼痛通知我,我還活著。
  注入體內的生理鹽水馬上轉化成眼淚不斷往外湧。
  我還沒法說話,但是千語知道我要問什麽。她說秦路在另外一間病房。他受了傷,但是絕對沒有危及生命,醫生給他注射了鎮定劑,不然誰也製服不了他。
  然後她哭得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凶:她收到短信大感不妙,帶上備份鑰匙趕到我家,海陽已經在門外跟保安一起撬門。他們進到屋子都嚇死了,滿地是血,幾乎所有能破壞的東西都被打破了,一片死寂。他們不停呼叫我和秦路,沒有回應。直到最後他們在我的衣櫥裏找到秦路,抱著昏死過去的我。
  我當時趴在他胸前,把他抱得非常緊。
  不知道是我在失去意識之前把他撲到了、抱住了,還是他抱住了昏迷過去的我不放。
  都不重要了。我還沒法說話,心裏已經叫了一千零一次“小路”。
  我知道了,生死不重要。我的生死也不重要。如果我死了,他也不會孤獨的一個人活著受苦。
  秦姨火化那天,最後是我當胸挨了他一肘,終於把他抱住。
  我在病床上睡了兩天才能動彈,但嗓子還沒恢複,醫生隻許我到病房外看看他。每天他都被注射適量的鎮定劑,不然他一醒過來就哭鬧。
  他受傷的手臂是斑斑點點的血跡,我知道,那是他一能動彈就把自己抓傷。
  他的心肯定在痛,但他不知道怎樣排遣這種痛,所以他用身體的痛去阻擋。
  除了我的聲音,他聽不到別人的聲音。他們都這麽說。我著急,但是嗓子恢複得不快。才幾天,他已經瘦了一圈了。
  我不想哭的,可是一恍惚,眼淚就流下來了。千語說如果我哭傷了眼睛,或者哭腫了眼睛,秦路看到會情緒不穩定。我一定要趕快恢複過來,趕快恢複過來。
  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人,應該是我。
  除了我,沒有人可以給他這份獨一無二的愛。除了他,也沒有人值得我給他這份獨一無二的愛。
  
  十四、迷宮
  出院,是兩個星期之後的事。
  一切“恢複正常”,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的事。
  現在回想,好像作了一場惡夢。這場惡夢在他心裏留下多少傷痕、這些傷痕有多重,我不知道,隻知道他變得更沉默了,跟他說半天話,也不一定能哄他說出幾個詞。活動範圍也縮小了,他原本還願意跟別人單獨出門,現在除了海陽哥哥,別的人他多半不理會。連千語的甜點也不能引誘他做些改變。
  生活好像突然掉進一個空洞洞的大坑,一個路線首尾相接的迷宮。在裏邊走啊走啊,發現回到原地,又繼續往前走,即便知道還將回到原地,也隻能走下去。
  因為同伴是他。如果不走了,就結束了,沒有了。什麽都留不下。
  看得見的傷痕,一半用他軟軟的頭發遮住,一半還裸露在耳背刺痛我的眼睛。手臂上的傷痕疊了幾層,都慢慢養好了,夏天穿短袖衣服也不會嚇人。可是湊近了仔細看,還是看得清楚皮膚的紋理被割裂,一段又一段。
  出事前的溫柔甜蜜,好像誘餌,引發我的無限奢望。
  溫柔的笑,亮晶晶的眼睛,溫暖的懷抱,最純潔的吻,還有偶爾的任性和配合,像美麗的肥皂泡,全部破滅了。因為我走錯了一步,傷害了他一次。
  他躲在那個角落,可能一片白光,可能一片黑暗,也可能光影錯亂。我進不去,他不肯出來。
  唯有等待。
  我靜靜的陪他聽一個下午音樂,他沒有表情的擺弄他的拚圖,一個小時也不一定抬頭看我一眼。即便抬頭對視一下,那目光,也失了那種能夠讓我滿足的親切。
  如果把功過是非放在天平上衡量,被同情的應該是我對不對?被忽視的是我,被封鎖在知覺之外的是我。
  偏偏我知道,那是在表達他痛苦的信號。或者說,他為了忘記痛苦的自我保護。
  這就是我的愛情,和堅信存在的愛。
  所謂愛,到底是什麽?是付出還是收獲?所謂“不能愛”的痛苦,是不能夠接收愛痛苦、還是不能夠表達愛痛苦?
  眼下我隻能單方麵付出著。如果我的單方麵可以持續一輩子,那就一輩子。我愛了就夠了,我哭了笑了痛了疼了憂慮了歡喜了,我什麽都不缺。如果他就這麽安睡下去,是不是更好呢?醒了,大概會回憶起喧鬧的惡夢。
  不幸的是我,還是他?
  聽不見對方的聲音的,是我,還是他?
  也許他在某個角落不停叫我,是我沒辦法聽見。
  周日。上午去做了禮拜。現在唯一讓他安心的地方大概是那間小小的教堂了。他自幼熟悉的東西,人和事,隻有教堂變動不大。尤其是聖歌響起的時候,他閉著眼睛站在人群裏,聽著不同的嗓音柔和成的聲音,我仿佛能在他臉上看到滿足。
  午飯吃畢,我沒辦法插手,還是他收拾餐桌。
  下午千語來作客。
  住院期間她拿了屋子的備份鑰匙,把一切能夠修複、替換的東西都整理好了,原先的毯子買不到同款的,換了一個花色。帶秦路回家時他還懵懵懂懂的,也沒有覺察。或者覺察了沒有反應。
  有這樣的損友,我也知足了。本來她跟先行的婚禮安排在六月中旬,現在為了我,取消了婚禮,隻簡單登記注冊代替。
  “秦路呢?”她不安的看看空蕩蕩的客廳,問我。
  “在房間看書呢。”
  “哦。”
  沉默不是金,是刀。所以我先找話題。“不去補渡蜜月?我現在沒事了,再說還有海陽他們呢。”
  說來,在我住院期間,晴天生了個大胖兒子。母子健康。
  “你買了保險?”她否決掉我的話題。
  “是啊……” 哈哈,段先行答應過我不說出去,卻還是告訴她了。真是一物治一物。
  “你……哎……”
  “錢都是他爸爸給的,我留著又沒什麽用。”
  “一買三份人壽保險……受益人都不是秦路……你到底在想什麽?”
  笑笑。“不要告訴晴天他們。”
  受益人是海藍兩兄弟。
  “我呢?”
  “你不缺錢。而且……本來跟你沒關係啊。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這個時候做這樣的事情……把財產什麽的全部安排處理了,好像在詛咒自己就會死似的……”
  說著,她自己頓住了。好像說到一個最忌諱的詞,不由自主往樓上看。秦路當然不會這麽巧出現、出現了也未必聽見、聽見了也未必有反應。
  我笑她。我還年輕,生死還很遠。她有些惱了,甩頭不理我。一會兒好像眼淚滴下來了,把臉擱在膝蓋上磨蹭。我抽了紙巾給她。幹脆跟她並肩坐著,靠著她,聽她抽泣。
  人的感情到底是什麽?她永遠無法親身體會到我的痛苦,卻為我的痛苦悲傷。她的悲傷,隻是對我的關愛。
  好像鎖鏈,一環扣一環。乙因為甲的痛苦而痛苦,丙因為乙為甲痛苦也痛苦。感情就這麽泛濫著,本來不相連的環毫無關係、也成了一體。其中一環斷了,或者不知道怎樣往下傳遞,就成了孤島。愛和痛都沉澱了。
  昨天、今天、明天。循環還是交替?
  
  十五、眼淚
  七月,熱。八月,熱。九月,熱。十月,熱。
  十一月,終於降溫一點。上海的秋天是最美的。當然是相對論,秋天是上海四季中最讓人心平氣和的。不過日照漸短,樹葉落了不少。
  這個季節,自殺的人通常比前兩季要多。
  尤其是處於絕望和期望之間的人。
  我靜靜聽著。聽別人哭也是一門藝術。每個人哭的方式不同、情形不同、原因不同。從這起伏或者貧乏的哭聲裏,好像能窺見人生的輪廓。
  “……不好意思……我實在……”李太太終於止住一點,嗚咽著想說話。我微笑,把疊好紙巾遞給她。她接過,默默擦眼淚。
  所謂意外,就是非主觀能控製的發生。如果沒有意外,我本該四個月前就跟她聯係。我未必能夠幫助她多少,但至少可以引導她如何哭。
  女強人的定義,隻不過是別人麵前用的。何況她也隻是一個母親。
  她的女兒也是“孤獨症”患兒,七歲了,還不太會說話,行為非常野蠻。唯一能安靜下來的方法是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比較特殊的能力是對方塊字過目不忘,能夠書寫完整的句子,平時與人交流就靠這個――在她情緒穩定的時候。
  她聽說了我的情況,懇求我收治她的女兒。我顧慮,我不是一個成功的心理醫生――本來我就不是,我的博士論文沒有通過、目前申請延緩一年。即便拿到學位,我離正規心理醫生還很遠。
  或者可以求助於墨醫生。
  但是從朋友的角度我又不情願他卷進來。他有他的問題要麵對。心理醫生也是人不是麽?
  一旦收治李太太的女兒,那幾乎是一輩子的事情。
  我看過一個病例,常常用來鼓舞人心的病例。一個美國的男孩,七歲才找到肯收治他的醫生,十三歲終於說出第一個“不”字,之後,成功念完大學、結婚生子。後半輩子過得幾乎跟常人無異。
  我不敢那這個病例誤導李太太。那是特例。而且現在我讀到那個宗卷,我看到那一句總會難過得屏住呼吸:“……醫生從房間裏出來,緊緊抱著我,哭了,他說‘他終於說出了一個no,說一個no要用到九條神經,天啊,他說了一個no……’”
  如果我是六年前的我,肯定會熱血承擔下來。如果是四個月前的我,也會積極替她奔走。可是現在我隻答應當李太太的谘詢師,盡量指導她,盡量開導她。
  我的心也很小,力氣也不大,視野也有限。總有一些事情我無能為力。
  送李太太離開,情緒有點低落。我今天不想打擾墨醫生――墨醫生現在是我的私人心理醫生了。所謂私人,並沒有診金一說,隻是經常聊聊。看看還有時間,便在大街上隨便走走。一間剛開張的發型屋在發傳單。
  回到家,洗澡。出來時他已經在廚房裏。我讓蓬鬆的頭發披著,蹲在音響前聽碟。剛才在地攤買了一張盜版CD,黃耀明的合集。他沒出過這張碟,不過盜版商還算有眼光,把他最經典動人的曲目都收進去了。
  他的《暗湧》有王菲沒有的獨特韻味。
  我把音量調了一下。正好讓黃耀明性感而透明的聲音包圍著我,又不至於刺痛秦路的耳膜。
  害怕悲劇重演,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秦路走路幾乎沒有聲音的,向來如此。所以我發現他站在身旁的時候已經聽完整首歌。我趕緊把音響關掉站起來。
  他看著我,似乎。因為太久沒有跟他對視、視線總是一碰而過,他的目光和情緒於我,有點陌生。
  我平靜的看著他。正確的說,我聽完那性感的聲音,有點麻木。對視總是很累的,所以我考慮要不要溫和的笑笑,不知道會不會把他嚇跑。
  然而在我考慮好之前――那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發。
  “……頭發……”
  聲音很低沉,甚至有點啞。“頭發”這個詞我教過他,為了帶他去不熟悉的發型屋剪頭發。他還記得。當然,通常他學會的就不會忘記。
  還是瞬間。人的心思再多,也都是瞬間。我已經笑了。
  “嗯……小林的頭發剪過了。”
  頭發很厚,很黑,很長。現在剪短剪碎了,還剪出一點劉海,看起來年輕了五歲――這是發型師說的,雖然我沒被他遊說成功染燙頭發,他還是嘴很甜。
  他眼瞳晃了一下。不,是裏頭的光影晃了一下。不知道是我動了,還是他動了。對視總是很累人,因為生活不是電影,可以用鏡頭定格。
  “頭發。”
  這一次他沒有那麽猶豫了。吐字很清晰。
  “小林、的、頭發、剪了。”我一字一頓,盡量吐字清晰,嘴型盡量到位。
  “小林、的、頭發、剪了。”我重複一遍。
  “小林、的、頭發、剪了。”我又重複一遍。
  他沒有張口跟著說的意思,沒有,完全看不到有這個意思。我閉上嘴,抿緊了。
  他的手輕輕挨著我的發尾。頭發有沒有知覺?大概太長了,即便有,那微弱的生物電流也通不到我的大腦中樞。
  不知多久。可能用秒計算,可能用分鍾計算。他終於要把手抽走了。在考慮清楚之前,我就把他的手抓住了。
  我多麽希望他的手這麽停留著。
  行動在思維之前。如果思維占先,我肯定不會抓住他的手。
  他的目光有點不對,不知道算是難過還是惱怒。我看著他的瞳孔,有點擴散。
  我抓得很使勁我知道,指節都痛了。他停頓了一下,還是開始反抗。感覺到他要把手抽離那一瞬間,我失去全部勇氣。
  蹲下,眼淚馬上滴下來。地毯漸漸濕了一塊,斑駁。
  什麽我都有預感。隻是睜不開兩眼看這命運降臨。
  人總要自欺欺人。我隻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女人。
  蹲著哭了不知多久。每個人都會自動屏蔽掉不需要、不願意聽到的聲音。我聽著自己的哭聲――這種無聲的哭,聲音自己還是聽得見,因為沒有出口,所以重疊的聲音在心裏反複回蕩,越來越沉重。
  很久沒有哭過了。不能說話那一個星期我已經把能夠流的眼淚都流光了。而僥幸心理也在隨後一個星期、他醒來,不再跟別人對視那個星期,消磨得一幹二淨。
  我隻剩下勇氣和耐力。還能支持多久?
  突然一隻瘦長的手掌貼著我冰涼的臉,撫摸了一下,又縮回去。我驚恐的抬起頭,不知道什麽時候他蹲下來了,看看那隻手,再看我。
  也許是疑問。
  “……眼淚。”鼻子堵塞了,發音不清楚,不過我還是開口了。
  他置若罔聞,隻不過“看著”我。
  “眼淚。”
  眼淚流到嘴巴裏,已經不太鹹了。
  第三次,我張著嘴,實在擠不出聲音。我知道如果把鏡子擺著麵前,裏頭肯定有一張寫著驚恐和不甘的臉。
  他還是起身走了。原來飯已經做好擺好。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等著我。
  很多東西在下沉,不單身體。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在地毯上坐得腿麻了。他還在桌子旁邊坐著,等我。不過是習慣,也許是習慣。
  我拉開椅子坐下。他拿起筷子吃飯。飯已經冷了,他照樣會吃下去。我肚子也餓了,所以我也想把飯吃下去。可是冰涼的米粒含在嘴裏,無法下咽。
  眼淚滴在飯上。我沒有抬頭,不知道他會不會抬頭看我。他不會抬頭看我,所以不知道眼淚落在飯上沒有顏色。
  時間到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放了滿滿一浴缸水。我決定翹掉今晚的教學時間。我知道我在任性,在失職,不過我希望在熱水裏恢複力氣。反正他現在已經不會因為我的不出現而暴躁不安。這幾個月,每天晚上這一個小時,對我來說簡直是煎熬。我隻不過坐在一邊陪他看書。中途離開幾次、多久,他都沒有反應。
  鴕鳥躲夠了,下樓。
  黃耀明的聲音。因為有些距離,音量又比較小,他的聲音有點縹緲。好像蒙上了一層紗。
  我站在樓梯旁邊,依靠扶手站著。
  終於《暗湧》在空氣裏滾動。
  一曲終了,他把音響關上了。他本來就不聽有人的語音的音樂。
  他沒有換上別的CD,也沒有動。就那麽蹲著,一動不動。我放心不下,走上前去。
  他抬起頭,臉側對著我,視線跟我相對。
  他一臉是淚。
  
  十六、離開
  如果那是錯覺,多麽殘忍。我的理性告訴自己,那天看到的眼淚不是錯覺,可是這對自己更加殘忍。
  昨天,今天,明天。日子還是在輪換或者交替。
  為什麽不是錯覺?
  十二月,冷。上海的冬天不太會下雪,但會下雨,陰冷。如果不保持笑容,人很容易沮喪,所以應該盡量想一些高興的事情。
  “小林胖了一點。”舟大哥看到我就說。我笑了:“天氣冷了,容易長胖。人的生物性嘛。”
  “是嗎?”舟大哥認真的說,“那家夥怎麽就不會長肉啊。”
  我大笑。因為他身後有人寒著臉瞪他後腦勺。如果眼光有溫度,他的頭發肯定凍得壞死。
  “什麽叫做‘那家夥’,嗯?”
  我繼續笑,不過收斂了一點,忍住。
  “小音不要笑了好不好?”墨醫生終於求饒,“我今天叫你來是有正經事跟你說。”
  Ok,ok。這麽取笑前輩實在不應該。
  三人坐定。墨醫生拿出一個厚厚的公文袋。今天他特意請海陽把秦路帶回家照料,就是為了讓我抽身出來。不知道什麽事這樣鄭重、秘密――不能讓秦路跟在身邊。
  這幾個月,秦路的情況他比我掌握得還要好。公司裏雖然人多事雜,但是相對來說,處理與同事的關係、感情比處理我的事情簡單多了,他重新上班不到一個月,已經恢複得差不多。據說最近還偶爾會跟同事聯機打魔獸――他能夠以計算機般精密和無隙的“性能”控製生產,對部隊調動、戰術應用等“人性”的操作其實也是一種“程序選擇”,雖然玩得不是非常好,但應付一般對手還行。如果人機對戰,他甚至還能占優。
  他對海陽之外的人也恢複了原先的信任。比較特別的,原先跟他溝通最迅速的千語,他反而不理睬了。
  現在這些分析都交由墨醫生來做,我隻不過從他那裏聽取進展。我這邊,除了那天的眼淚,可以說毫無進展。而那眼淚,比鑽石更寶貴,因為我沒法用金錢購得。
  可是看墨醫生這個態度,應該不是交流秦路的情況。
  “你在蘇教授那邊的論文中止了是吧?”
  我點點頭。原先的選題我已經走到死胡同,我跟教授商量了,從大綱開始,重新選擇一個課題,一切重新開始。秦路的資料檔案交給了墨醫生,也會研究得出它應有的價值。
  “你現在有什麽打算嗎?”
  “嗯,在考慮。”
  “有沒有想過去進修一下?”
  我有點笑不出來。“你的意思是?”
  “小音,我這邊有一個機會,”他看著我,非常嚴肅,但是我能感受到他的關懷,“我認識英國的一個教授――他現在進行的也是孤獨症的課題,我把你的碩士論文翻譯了一下,連著你這幾年做的工作的大概情況,一起寄給他。他看過了,希望能夠跟你聯係――如果合適,他名下還有空缺,能夠把你的博士學位轉過去。推薦信我已經寫好了。”
  他一口氣說完,看著我。舟大哥有點不安的挪了挪椅子。
  接過他遞過來的材料。厚厚的材料,我接受的話,就能繼續往理想走近一步,擺脫目前的膠滯狀態。
  笑笑,回視他:“我認真考慮一下。什麽時候答複?”
  “不急,你多考慮一陣子。”
  今天沒有開車出來,墨醫生把我在路口放下。
  天氣難得的好。晴天,有雲,很幹淨的白雲。很薄,透過雲朵還能看到湛藍的天。冬天有這樣的天氣,有點反常。
  可是現在的天氣,四月份可以熱到三十三度,什麽還算得上正常呢?
  我慢慢走著,聽風聲。冬天的風有些凜冽,刮得耳朵生痛。
  手機震動。短消息,舟大哥的。
  “不要考慮那麽多,不想走就留下唄。那家夥跟你一樣,死腦筋。”
  哈哈,舟大哥這懶人平時不發短消息的。肯定是怕講電話被墨醫生聽到了吃了他。
  海陽留了他吃晚飯。我正考慮弄點什麽打發腸胃,電話響了。
  “喂?林小姐麽?”
  趙先生。許久沒聯係過了。平時聯係也通過香港那間機構。
  我看看座機屏幕,不是原先那個漫遊號碼。
  “我是。”
  “現在有空嗎――如果不方便出來,我可以到府上拜訪。”聽起來挺有誠意的。我想了一下,還是不出去比較好。
  “秦路現在不在家――他到他哥哥家了――不過他七點半回到家。”
  “好,我過去方便嗎?”
  “當然,你知道怎麽來嗎?”這隻是一句客套話,他當然不會倒換公車來。
  他到得很快,我做好湯麵他就到了。有點意外,我尷尬的領他進門。雞蛋湯麵的味道飄在空中不濃不淡。
  我笑笑,指著餐桌自嘲:“還以為你會晚一點,想打個快攻呢。”
  他也笑,走到餐桌旁,不算誇張的讚歎一句:“很香啊――是我來得太早了,你先吃完吧。”
  我客套一下:“您吃過了嗎?要不要吃一點?我煮了兩人份。”
  他笑:“不怕他回來生氣?第一次見麵就因為動了他的麵條惹他不高興,我這個哥哥會不會太失敗了?”
  我仰頭大笑狀,搖搖頭:“習慣了,一時多煮了,剛好。”不是客套話了,確實如此。
  今天見麵感覺跟記憶中差了不少,他好像親和多了。也許是記憶久遠,也許是人心變化。
  他真的沒有客氣,跟我分光了一鍋麵條。
  吃畢,我先洗過碗快擦幹放好。再回到客廳陪因為碗快被冷落的客人。
  坐下之後我突然覺得沒話可說,秦路還要過一個小時才能到家。
  雖然他的容貌身形我都能在另外一個那兒找到映射,但是我跟他,算起來也隻是見過一次,通過幾次電話。
  “小路他最近情況好多了吧。”他先開口。從語氣,我知道他還是比較關心秦路的。傳到香港那邊的資料他應該看過一點。
  “是啊。跟別人相處都不錯,不像以前那麽不理人了。”
  他默默看了我一眼,我心怦然一動。
  “你呢?最近過得怎樣?”
  我笑笑。直覺什麽要麵對,未必來臨得那麽直接,所以不必揭破我的感覺。
  “還不錯。我工作不多,挺清閑的。”
  “聽說心理醫生都不會天天工作,總要有更多時間調整自己的狀態。”
  “是啊――哦,看我!都忘記給你倒杯茶了――家裏沒有什麽準備,我隻喝普通的綠茶……”
  “不客氣,隨便就好了。”
  我笑笑。平時隻有我喝茶,所以也沒有什麽茶具,隻有我用的一個茶盅。秦路把東西洗得都很幹淨,應該不算失禮。我泡了茶,再拿了一個玻璃杯和一瓶礦泉水。
  “真抱歉……這是我用的――還是委屈你喝水?”我搖搖礦泉水瓶子。
  他笑笑,接過茶:“沒關係――林小姐不用這麽客氣,我會不好意思的。”
  “是我失禮了,趙先生……”
  “叫我宗傑好吧?我可不想以後小路都跟著叫我‘趙先生’,感覺好像在跟對手談判。”
  “哈哈――那樣我還是叫你‘宗傑哥哥’算了。”
  他笑了,笑出聲來。
  久違的聲音。
  我自己開了礦泉水喝了一口。突然覺得,這樣與人相處也不錯。
  聊天是打發時間的好工具。我們隻不過從秦路隻肯穿白襯衫配黑西褲聊到趙先生喜歡更喜歡黑色襯衫,門鈴響了一下。沒等我應門,有人掏鑰匙開門進來了。
  我走到門邊衝海陽笑了笑,對秦路說:“你回來啦。今天玩的高興嗎?”
  秦路看了看我,換鞋。海陽眼神複雜的看了我一眼,點頭說:“我不進去了,晴天一個人帶著孩子……”
  我已經從鞋櫃拿了客用拖鞋:“海陽你進來一下吧,小路的宗傑哥哥來了。”
  趙先生已經站起來了,對往他看的海陽點點頭。
  秦路換了鞋徑直往裏走,海陽連忙叫住他。我到廚房多拿了海陽和秦路的細瓷杯,倒進礦泉水。
  他們三個在沙發上坐定,海陽已經跟趙先生互相介紹過了。海陽正努力向秦路解釋趙先生的身份。我端水過去了秦路還不肯叫人。趙先生明了,對海陽說:“不著急,以後慢慢就接受了。”
  隨後海陽跟趙先生聊了一陣,秦路默默喝水,還算配合,沒有自顧自離座。聊多一會兒,秦路坐不住了,我看著,他扣住海陽的手背,手指劃來劃去。
  我不想在客人麵前失神,所以逼著自己把視線投到其他地方,集中注意力聽他們說話。趙先生很知趣,多聊了五六分鍾就告辭了。我示意海陽多留一會兒,送趙先生出門。
  “今天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很高興。”
  我笑笑:“你今天來看他我也很高興,非常謝謝你。”
  “方便的話,以後我會多來跟他熟悉熟悉。”趙先生主動補充道,“我這幾個月都要留在上海――這邊的分公司需要看緊一點。”
  “哦,原來這樣。趙先生能跟小路親近一些實在太好了。”
  “林小姐,還是叫我‘宗傑’吧。下次再聯係。”
  回到客廳,秦路還坐在哪兒。海陽也默默喝水。我本來想告訴他白天的事,看看時間也不早了,向他使個眼色。
  他跟秦路道別。送他出門,我考慮一下,還是沒說什麽。
  如果要下決定,還是跟海藍大哥商量比較合適。
  等秦路洗過澡上床睡了。我進浴室收他的衣服放到洗衣機去洗。
  經過他的床邊,看了看他熟睡的臉,突然全是力氣都被抽光一樣。
  隻不過動了一個念頭:什麽時候他能像趙先生那樣對我爽朗的笑?
  第二天,收拾垃圾發現我的茶盅和昨天用過的玻璃杯都在垃圾桶裏。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分析這個舉動。
  我考慮清楚了。如果我要逃出這個迷宮,隻能完全擺脫這個身份、這個職業、這探究人心的一切。
  多進修一個博士學位並不能把我救出去。
  
  十七、MISS
  思念或者遺失。自戀者的獨白。
  一月,寒冷。
  係主任接收了我的辭呈。這半年多我請假多上班少,也沒什麽值得挽留的了。不過蘇教授哪裏還有點阻滯。
  被關愛的感覺很好,但一意孤行的感覺也很好。
  今天開始空閑時間更多了。大白天呢,我在街上亂晃。周一,過了上班時間,這一帶的商廈大多剛開門,非常冷清。我走到人行天橋中間,看腳下北來南去的車。
  家門口也有一座天橋,規模小些,有無牌商販,菠蘿腐爛的酸臭,乞丐成群,偶爾有城管掃蕩,偶爾有扒手狂奔。從小就喜歡站在上頭看車,來來往往,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那種感覺很好,在人群裏,一個人什麽都不必想。更早些,還是孩子的時候,經常跑到公園的涼亭裏,一躺一個下午,也不睡覺,也不看人,隻聽風聲、蟬鳴,還有路人的腳步漸近漸遠。
  其他時候我非常皮,跟男孩打架打成大姐,跟老師頂撞頂得他先退讓,跟姐姐吵架先哭的那個肯定不是我。
  我喜歡那種生活。每每做夢還夢到姐姐帶著我在台風過境的暴雨裏玩水。
  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那種日子?為什麽不能?
  突然發現一個可悲的事實。這十年,我在做什麽?19歲來到上海,進了F大的教育心理學係;畢業前考研,主攻兒童教育心理學,研二開始接觸孤獨症。中間當了兩年蘇教授的助教,又成了他的博士生。學位暫時拿不到了,想要的話,還是在口袋裏,掏一掏,掏出來。
  可是掏出來幹嘛?
  除了這個,我還做了什麽?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不會畫畫不會打扮。以前喜歡看史書,好久沒看了。以前喜歡打架,現在生疏了。以前喜歡喝酒,戒了。以前喜歡夜遊,這幾年幾乎沒看過上海的夜景。以前還喜歡帆船模型,買不起精品,貼了一牆圖片。
  轉眼二十八了,快二十九。很快就是三十。
  現在隻沉溺在一個名字裏,快淹死了。
  自救是本能。
  我打電話約了墨醫生。
  回到家還早,我靈機一動,打個電話給楊柳。她在家,我買了小孩愛吃的零食殺上門去。她又胖了,兒子也一樣胖胖壯壯。非常可愛,見到我滿口“幹媽媽”,一點都不認生,又不胡鬧。我跟楊柳喝茶聊天,他乖乖坐在旁邊玩飛機汽車。偶爾轉向我們討關注,問一下他的飛機部隊要去哪兒執行什麽任務,他笑得隻剩下眉毛了。
  楊柳姐說,大學四年念了還算沒白念,教兒子教的還算順手。我笑,搞不好孟先生看中就是這一點。有個說法,女人念書了就是為了湊足資本嫁個好老公啊。
  她亂笑,真的為了文憑他娶博士的機會多的是。
  我笑她不懂,博士常常嫁不出去。她說你不是已經嫁了嗎?那麽帥氣的丈夫呢,又年輕。
  我笑,是啊是啊。
  末了,我該告辭了。她抱著胖兒子送我。
  “……小音,不要把自己困在死角裏頭,想做什麽就做啊。”
  哎呀,到底是楊柳,胖了眼睛細了,心不曾變。
  我告訴她近期大概會離開上海。安排妥當了再通知她們聚會一次。
  回到家,還是早。我翻出箱底的圖冊,都是帆船。一頁一頁看過去。其實心理醫生不是我的第一理想,以前最想當海員了。可惜高考填誌願,大連海事學院不招女生,招女生的專業身高卻不夠。
  看得累了,幹脆把封塵的皮箱什麽的翻出來。
  下午六點半。墨醫生中午給了我電話說傍晚晚歸,我就把忘記的午飯和晚飯一起解決了。墨醫生送秦路回來,沒進門就走了。舟大哥感冒了,平時那麽剛硬的漢子,竟然躺在床上酸軟無力,“真是丟臉極了”――他自己說的,短信裏。
  洗碗看到案頭放了一套茶具,嫩黃的,很合適泡綠茶。
  我打電話謝謝墨醫生,他笑我。“小路要買的,挑了很久呢。”
  我笑不出來。如果連他都來安慰我,我實在太失敗了。
  打電話給千語,她的情緒有點低落,從聲音聽來。嫁了所愛的人,不一定幸福。我相信先行,不過我憂慮豪門。
  “……林音姐……你真的……”
  恍惚記得,九個月前,她也這麽支吾過。
  “嗯,好久沒回去了,回家過個新年,哄哄老媽開心。”
  “你的家在這邊啊。”
  “哈哈,千語,從頭到尾隻有你這麽看。我的任務完成了,他現在隻缺一個勤快細心的保姆。”
  “什麽啊……先行也這麽說的啊……”
  “行。但是那個已經過去了啊――說起來還真可惜,以前你跟他溝通得那麽好,現在怎麽就不靈了。”
  “那又不是我的本事,我隻不過知道訣竅罷了……”
  “什麽訣竅這麽厲害?鬧不好墨醫生用的上……”
  “……林音姐,你真以為他以前就愛聽我說話?我隻不過每次說什麽,在前前後後加上‘小林說’、‘小林喜歡’、‘小林要’、‘小林跟小路’……”她突然不吭聲。
  我也不吭聲。默默把電話放下。
  我看看整理到一半的衣櫥,好亂。可是裏頭沒有我丟掉的東西。找不回來了,已經。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擁有你,你擁有我。
  我一邊疊衣服,一邊流眼淚。流眼淚不一定是哭,生理上如是定義。
  通道另一端的門開了,他定格在那裏,看著我。“看著”而已。我迎上他的目光,太遠了,看不清。
  被這麽看著很殘忍,我想對自己好一點,輕輕把房門掩上。
  如果他會推門進來,如果他會抱住我,如果他會叫一聲“小林”。
  幾秒後我拉開門衝出去,抱住他。
  “小路!小路!秦路!你聽見了沒有!”
  我閉著眼大叫。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小路不要我了?小路你不要我了――小路不要我了,小林要走了,你是不是――”
  如骨鯁在喉。
  我霸占了他的胸膛,哭。他的心跳我聽得見,沒有紊亂。我的心跳他聽不見,我也聽不見。
  如果他推開我,如果他發脾氣,如果他尖叫,我馬上離開,再也不回來。
  “小路你愛不愛我?我愛你啊,你愛不愛我?”
  我等你回答。隻要一點聲音就好,隻有一個字就好。
  “……痛……”
  我聽見他胸膛起伏的聲音。
  
  
  十八、出口
  痛,痛苦。
  我鬆開手。
  機票定在年二八晚上八點。回深圳的班機很多,這一班最便宜、最晚。可以讓我有充足時間把屋子打掃一下。
  機場哭別那種俗爛情節在這裏不會出現,放心。我已經請了海陽跟秦路一起過春節。年二八海陽開始放假,正好。
  我的畫冊找不到了。那天看完好像放回去了,也有可能塞到哪個角落,失魂落魄的,做了什麽都沒印象。算了,那麽重,帶著也麻煩。
  我把資料退回給墨醫生。跟舟大哥――嗯,前不久才知道,他才剛過二十五歲生日,白叫這麽久大哥了――一起搬空了一樓的書房,準備給過了年住進來的特別護理師住的。名義上是“保姆”,可人家也是醫專畢業的大學生。小陳年紀不過比秦路小一點,應該很合適。尤其在關於“Sex”的教育上。我把手頭上關於孤獨症兒童兩性教育的資料都留下來了。
  “雖然他們可能不會分辨此種需求和其他欲望的差別,但是它確實存在和被感受。”
  其中一本書扉頁這麽寫。不文不白的,翻譯得有點滑稽。
  我的書堆滿房間。進出不方便,幹脆搬了一些到衣櫥裏,反正衣櫥已經空了。
  年二五。趙先生上門。我跟他聊了一陣,又失了話題。他默默看著我,很安靜。我享受著這不相同的安靜。
  可惜他打破了這美好。他說:“林小姐之後有什麽打算?”
  “過完春節我還會回來一趟。”還有不少東西要整理。一次變動太多不行。
  “之後呢?”
  “還沒定下來,可能去旅遊,也可能找份工作――離婚的事情我會在‘失蹤’前辦好。”
  哦,還有墨醫生的診金,把深圳的房產收入和保險分紅匯到墨醫生的賬戶,也差不多了。
  結束了。我不想哭的。任趙先生拉我入懷,我還是哭了。他的心跳和秦路的心跳有什麽不同,不知道,一樣的頻率,一樣的真實。隻是,我能分辨。
  暫借一用,待會兒我就會把幻想掐滅。
  大門響了,有人進來。已經六點了,不知不覺聊了這麽久。沒有感覺到他的視線停留――人的直覺、第六感是什麽,還沒法說清楚。是真是存在還是一廂情願,誰知道。
  我哭夠了。聽見他上樓,我掙脫,退開幾步。
  “很抱歉。”
  他的眼神很專注,感覺像拍賣會上準備高價舉牌的叫拍者。
  “沒關係――林小姐,回來之後,搬到我那邊怎麽樣?我很喜歡你。”
  真直接,我笑了。
  “趙先生明天也要回香港了吧?”
  “所以我今天要把話說出來。”他笑了。
  “太太在等著呢。”
  我看著他,細長的眼睛很好看,還有會電人的眼神。可那不是我的。
  他還是笑,非常有禮貌的,溫柔的,替我理了理額前亂發。
  “真遺憾。”
  價高者得,而你已經下過注了。我不會走別人的路,我不是秦姨。
  送走趙先生,秦路還沒有下樓。換衣服換得太久了,我趕緊上樓。不在房間,不在浴室。
  轟一下我腦子炸了。理不清思路。儲藏間,沒有,客用洗手間,沒有,客房,沒有,陽台,沒有。
  預感把心跳弄亂。
  在我的房間裏。衣櫥裏的書被他搬了出來,大皮箱打開了,衣服散落在地上。我拉開衣櫥的門。
  他在裏頭。
  抬頭看見我,淚汪汪的,好像被遺棄的大狗。
  可是大狗不會說話,不會要求,他卻會。
  “小林不走……小林不要死……”
  我跪下去,抱住他。
  “小林不走。”
  他很害怕,渾身發抖。他可能記得他曾經躲在這裏過,他知道我要走,他不要我走。
  “小林不哭……”
  “小林不哭。”眼淚還是往下掉。
  他把頭埋在我的發間,兩手環過我的肩背,緊緊捂著我的耳朵。
  “痛,痛……”
  他,怕我會痛。
  你說,我怎麽能夠不掉眼淚?
  
  番外
  林音的“幸福生活”
  一、 懷孕
  計劃中事,但是拿到報告的時候我還是心跳漏了一拍。站在婦科的走廊裏,把四周的“戰友”都屏蔽掉了,我腦子裏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生,還是不生?”
  打電話給墨醫生。他先聽我說完,才說:“我已經讓舟不離去接你了,馬上就到。不要胡思亂想,待會兒一起吃飯再慢慢說。”
  呃……我……不過……
  “嗨,發呆哪?”舟大哥——不,舟不離小弟,跟墨醫生配合得簡直無隙,那邊剛掛斷,他就立刻出現。他還是那麽叼著一根煙,不過頭發有點長了,劉海落下來幾縷,又帥氣了幾分。
  “哪裏……我又不是秦路,用不著特意來接吧……”我抗議。
  舟不離嘿嘿笑,把我手裏的報告抽走,翻了兩次才找到他要看的。
  “八個星期……不錯,road那個小子幹得好!”
  拜托……天氣太熱,我臉紅都來不及。明明是我做的生育計劃,沒什麽意外當然懷上啦。
  “秦太太……秦先生你好。”替我檢查的護士走過來。“你們還沒走正好——秦先生,這是方醫生剛才給太太開的菜單,太太——”說到這,她朝我點頭一笑,我有些發窘,看著舟不離,他卻一味咧嘴笑,“秦太太身體很好,不過瘦了點,如果胃口好,還是應該多吃東西——如果反應大的話,請及時回來檢查……”
  “還笑——”我除了裝凶瞪他一眼,還能怎樣?
  “嗬嗬,我要當爸爸了。”
  如果不是在開車,估計他真會手舞足蹈……又不是墨醫生生小孩,他這麽高興——嗯,我一時爽快答應了墨醫生,孩子認他們當幹爸爸,墨醫生還好,舟不離這樣子——現在後悔來不來得及?
  “你這麽高興就不怕墨醫生難過啊?”我還瞪他。
  “不怕!反正我也不會生孩子,持平——哦,不過還是不能太得意的,不然惹惱小路,他發脾氣不讓我抱孩子就不好了……”
  提起秦路,我才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這個才是問題所在……
  從一月到現在,墨醫生教育方法適當,他進步得相當顯著,可是……好像比原先更固執了。孩子的事,不知道他能理解多少?
  
  二、增肥計劃
  墨醫生的手藝很好,秦路學得也挺快。
  “紅燒茄子是小路燒的,多吃一點。”墨醫生一直笑眯眯的,笑得我有點寒,趕緊埋頭吃飯……和源源不斷堆到我碗裏的菜。
  墨醫生肯定知道我在擔心什麽,可是他一點都不著急。到了他這裏一坐下,我的嘴巴就沒停過。都怪舟不離一進門就大聲宣布醫生的結論:要我增肥。
  然後以舟不離為主導、墨醫生偶爾補充、秦路旁聽學習的狀態,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討論今後我的食譜。
  秦路在飯桌上隻會專心吃飯,以前。現在被這兩個人教壞了,雖然不說話,可是耳朵豎得像兔子似的,就像要把那兩個家夥的話一字不漏裝到大腦裏。察覺到我看著他,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臉竟然紅了。
  拜托……
  “ROAD挑食的毛病要改掉,不然小林陪著你不吃東西,寶寶的營養會不夠!”舟不離正說得霸道。墨悔瞪他一眼,淩厲眼神好像在說“不懂不要亂說!”,然後轉向我:“小路會做的菜不多,以後就跟我學一點吧——林小姐喜歡吃什麽要跟小路說,不要一味遷就他。”
  我趕緊點頭。
  “早上要喝牛奶……”
  “睡覺前也要喝……”
  “雞蛋……一天兩隻,白煮的?”
  “多吃點榴蓮……不過上海哪裏有榴蓮賣……”
  “獼猴桃也要。”
  “蜂蜜好吸收。”
  “番茄。”
  “香蕉要不要?”
  “西瓜?”
  我趕緊插嘴:“按我家習俗,孕婦不能吃西瓜……”
  呃……沒人理我……小路又笑了一下。他比冬天胖了一點,笑起來比原先溫和一些,更加好看了。
  他也沒閑著,笑完,低聲插了一句:
  “凍餅。”
  ……
  最後,吃了午飯再喝下午茶……下午茶喝完,終於定下一張長長的單子,遞到我麵前請我“過目”,看到單是水果就一長列,我有點口吃:“一、一天……吃、吃完?”
  得到肯定回答之後我第一個舉動是衝到洗手間……第一次妊娠反應……
  
  三、時刻表
  大好周日就這麽過掉了……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九點。馬上讓秦路去洗澡,我自己也收拾了衣物放熱水。
  看著不斷回旋的水注滿浴缸,我的心情不得不隨著這漩渦打轉。
  那段灰暗的日子我都真不敢再去想。而往下的恢複期,如果沒有大家的支持和幫助,我們也沒有這麽順利……嗯,連之前不願去想的“婚姻生活”,到實踐,也沒那麽困難。怕他養成“習慣”的擔憂,在黃醫生指點下,也比較簡單的解決了。
  白天有大家陪著,總是很開心。這半年多,很多困難都在大家幫助下克服了,秦路也進步不少,退步的好像隻有我。情緒總是起起落落。不想在大家麵前表現出來,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總會覺得夢幻。
  這幸福的生活,像夢一樣。
  算了算了,不要想這麽多,安心過日子就夠了。
  泡在熱水裏實在太舒服了,我泡得幾乎睡過去了。
  穿好衣服出來,秦路站在房間外。等我。
  “小路,什麽事?”我瞄一眼床頭的鍾,已經十點三分了。這半年他作息時間調整了不少,可是還是喜歡十點準時上床睡覺。
  偶爾有重要的事,也會耐著性子晚一點。
  我招手讓他進來,他站在門口十分為難的猶豫著,半天,擠出一個“不行。”
  ……啊……嗯……呃……臉紅……是泡熱水泡得太久啦……
  白天墨醫生笑眯眯的跟秦路說了許久,寶寶出生之前不可以睡到我的床上……在我的床過夜,就是那個……其他時間,他還是睡在自己的房間裏,或者我陪他睡在他房裏。
  什麽規律不規律的,隻要他有到我房間的意思、而我讓他進來就行了。
  不過,他現在的樣子。嗯,還是不要為難他,我趕緊出來,帶上房門。
  明顯他鬆了一口氣,拿了記事本示意我看。
  他把時刻表更新了。我看著多出來的活動,眼睛有點潮。他看著我,眼皮一跳一跳的,等著我認可。我笑笑,不想他看到眼淚,趕緊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胡子剛刮過,臉幹淨得有些光滑。
  他到底是他,我沒法要求他完全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就像他認為隻要洗澡就要刮胡子、一天總是刮兩次胡子;就像他認為隻要吃甜品就要拿兩套同款餐具,不管我要不要吃;就像他認為兩個人一起逛街就要牽著手,高興了就要親一下我,不管旁邊有什麽人……
  接收到我的“高興”,他滿意的回敬了一下。他還要下樓去改白板上的紀要,我要陪他,他不肯,摸摸我的頭發,低聲說:“濕……”
  我隻好乖乖點頭,對他說:“我先吹幹頭發,你改好了就睡覺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一邊吹頭發,一邊想著新的時刻表的安排,不由自主的笑。好像傻子。
  過了一會兒,我剛打開書,他敲門。
  他端著一杯牛奶,接過來,溫的,剛好。他盯著我看,隻好一口喝光,讓他把杯子拿下去。等了一會兒,他終於回到自己房間去了。過了一會兒門縫的光暗了。
  十點二十七分了。
  我對著這個數字發了一會兒呆,合上書,乖乖躺到被子裏。
  孕婦要早睡覺,不要胡思亂想。
  
  四、 周一
  一覺睡得太好,我起晚了一點點。洗漱好他已經做好早飯,豐盛過頭了……牛奶、蜂蜜、雞蛋、小番茄……我努力吃完,他心滿意足出門。
  我換了工作,沒法天天送他上班。上海公交的擠不是一般的恐怖,尤其是早上上班高峰期。他雖然能夠學“會”開車,但是我們都沒有膽量讓他自己開車上班的;麻煩其他人來接他又不好。最後每月花800元約了一輛出租車,周一到周五早上送他到公司班車接送員工的車站。
  這麽幾個月下來,隻有幾次司機臨時call我說趕不過來,我隻好親自送他。也算順順利利吧——其實他確實不是處處都要依賴我的,以前,是我太小心。
  他先出門了,我也趕緊收拾東西上班去。現在的工作也是兩份,一份還是福利院薪水微薄的坐班,一個星期去兩個下午。另外一份是私人的婚姻谘詢中心。工作就是了解一下客人的家庭婚姻狀況、適當給點意見。主要還是輸導客人積壓的壓力和協助他們互相溝通。我主要負責孩子教育方麵的顧問。工作挺輕鬆的,時間雖然長——除去那兩個下去,五天的其餘時間都要去谘詢中心,不過壓力比較小,也不容易受客人影響。
  下午我到家也比秦路晚一點,他已經習慣了到家先等我。偶爾我到家也早,就跟他一起到小區的超市買東西——別的時候多數是我自己去買好第二天的淨菜。更偶爾,會出去吃飯。
  不過晚飯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家吃,不然他會坐在餐桌前等我,一直等到我出現。
  上午,谘詢中心的工作。跟一位太太聊了兩個小時應不應該送她女兒學鋼琴——顯然她希望女兒多才多藝,而她女兒不願意,她先生也不願意看到女兒難受。
  送走她,我摸摸還沒胖起來的肚子。剛才那位太太說了,我還沒有自己的孩子,不明白她為孩子著想的心情。我想著肚子裏的孩子,想著秦路。秦路小時候什麽樣子的?看他現在的臉,小時候肯定長得很好看。可是,我更明白,小時候他的情形……
  發呆。入定。手機響。秦路來電……
  “哎,小路,是小林,吃午飯了嗎?”秦路偶爾會打電話給我,不說話,就聽我說話。“小林馬上就跟同事去吃飯了,那個小梅記得嗎?上次到過家裏的,她今天也在。明天想吃什麽嗎?小林下班去買……”
  旁人聽來,好像我自己在唱獨角戲,而我知道,他在聽,很認真的聽。
  “小路,嗯?”他低聲說了一句什麽,我沒聽清。沉默一會兒,他重複了一遍。
  “橙子。”
  “哦,小林會吃掉的,謝謝。”說完,他先掛斷了。我才想起包裏那隻澄黃的橙子,早上他放到我的包裏的。
  “林音姐……恩愛完了?吃飯吧?”小梅敲敲門,提醒我該走了。我還沒跟同事提過秦路的事,他們聽過我倆的對話的,都取笑我們肯定是青梅竹馬,感情好得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稱呼對方隻叫小名。我笑,不否認。旁人聽來這“小林、小路”的,多少有點肉麻吧,可是,跟很多習慣一樣,秦路隻願意我叫他“小路”——從小,秦姨就這麽叫他;而隻會叫我“小林”——第一次見麵,我就客氣的請秦姨這麽叫我。
  沒法改變,也不必改變。這樣就很好不是?
  中午吃工作餐,我飯量不大,平時總要剩下一半,今天很努力吃了三分二。吃完有點想吐,忍住告訴自己那是心理作用。
  橙子……還是留到下午跟第一個客人聊完天吧。
  
  五、煙灰缸
  舟不離小弟(墨醫生不會亂說話)不知道又跟秦路說了什麽,晚飯吃完,一起洗過碗筷,秦路一聲不吭的拉我上樓。在我房間門口停住,看住我。
  我在臉上掛上問號。他盯住我臉色愈發難看,溝通不靈的情況……我趕緊拿了本子和筆給他。
  很多說不出來的,他能寫。字都認識,語法未必通,不過估計中國人都看得懂。寫不成字的,大概畫了特殊符號,也可以猜到一些。
  “玻璃”、“煙”
  他寫了三個字給我看,然後繼續嚴肅的看著我。我想了一陣,想得汗都要冒出來了,終於明白,趕緊把梳妝台抽屜裏的煙灰缸拿出來。
  跟他住在一起我很少吸煙,偶爾心情煩躁了,趁他洗澡聽音樂什麽的,跑到陽台抽一根。見他之前肯定會漱口。
  他怎麽知道我藏著煙灰缸?
  嗯……有幾次忘記把煙灰缸拿進來,第二天煙灰缸歸位了。當然不可能是它自己跑回來的。可是他一向不管我吸煙的——他的同事不少都在陽台吸煙……他應該看習慣了。
  沒收。從他的表情看到這兩個字。有計劃要孩子開始我就沒有碰過煙了,我明明很乖,可是……現在好像做錯事似的,有點心虛。跟著他,他把儲物間打開,進去。我跟進去,他太專心,可能沒有發現我還跟著。
  儲物間沿牆放了三麵櫃子,已經放了不少東西。整整齊齊,分門別類——怎麽分類我不知道,這個房間的東西,我是不動的。
  他走到角落,把最底層的櫃子打開,把煙灰缸放在最裏邊。
  我眼睛又潮了——是不是孕婦都比較多愁善感?我隻不過看到,那櫃子裏的東西。我還奇怪它們怎麽都失蹤了。我看完哭了的《舒德拉的名單》,我摔壞的、爸爸給我的結婚禮物……還有,那本很厚、很大的圖冊。
  《帆船世界》。雖然塞在一堆雜物裏,但是他把它放得很好,沒有折沒有卷。
  他放好煙灰缸,要把櫃子關上,我趕緊蹲下來。輕輕叫了一聲“小路”。他沒有被我嚇到——看表情,知道我跟在身後的。他看著我,看著,親了我一下,要扶我起來。
  我蹲著不動,拉住他。
  “小路,小林要那個……”我在撒嬌沒錯。不趁現在哄他把圖冊還給我,什麽時候才拿得回來?
  我貼著他的胳膊,打開櫃子想把圖冊從那堆雜物裏抽出來。他馬上摁住我的手,用力拉回來。
  有點痛。他現在很少這麽用力拽我了。墨醫生拿舟不離當示範,成功告訴他多大的力氣會弄痛別人——最有可能被他弄痛那個當然是我。
  他不肯,可是我想要回來。那本圖冊現在買不到了,我這十年搬來搬去,碰卷一點我都不舍得。
  “小路,小林想要《帆船世界》,給小林好不好?”
  他很為難。猶豫,搖頭。
  我不氣餒,再努力:“小林很喜歡《帆船世界》,還給小林好不好?”
  他還是不肯。臉上很委屈似的,輕輕把櫃子關了。
  算了。我知道他為什麽不肯還給我。跟“痛”的回憶連在一起的東西,他都會這麽藏起來,不要再看一眼。他知道我喜歡,沒有扔掉,我應該滿足啦。
  他看我,在看我,我跟他對視,笑笑:“不要了,算了,小林不要了。小路跟小林下樓聽音樂好不好?”
  他還是看著我不動,我忍不住拉拉他。他伸手把我拉到他懷裏,動作很輕,很溫柔。我把額頭貼上他的下巴,磨蹭幾下——他很喜歡我這個動作,尤其是……嗯咳咳,還是不要亂動的好……
  仰起臉看他——讓他看到我的眼睛:“小林不要了,小路不要難過。不要‘痛’。”
  他還是那麽看著我。我好久沒有惹他發毛了,今天不會吧?他應該不會暴躁亂來,可是他會一個人躲在房間裏發脾氣——把東西都拿出來,再一件一件放回去。
  我沉住氣,還要哄他。他卻把目光移開,盯著櫃子看。
  “小路,小林不要了……”
  他打開櫃子,抽出圖冊。抽得很穩當,什麽都沒亂。有點灰塵。遞到我麵前,我猶豫一下要接過來,他拽住不肯放。
  “好……謝謝小路……小林很高興。”我不跟他搶,甚至有點後悔自己的固執了,看著他眼裏的落寞。趕緊親一下,再哄他:“小路拿著好不好?小林跟小路下樓聽音樂……”
  他看著我,一手拿著圖冊,那麽厚重的圖冊,他一隻手握著了,握得緊緊的。另外一隻手扶了我。
  下樓,他還是不高興。眼睛不看我,看一下又移開。
  我真的後悔了。
  到客廳。過了音樂時間。他把圖冊放在茶幾上,慢騰騰往樓上走。我拉住他:“小路,小路。”
  還好他回頭看我。
  “小路現在去洗澡,小林也去。洗完了我們一起看書——看《帆船世界》好不好?”
  他眼神躲閃了一下。我趕緊說:“看完,《帆船世界》放在小路房間好不好?”
  “小林想看,再跟小路一起看。”
  他終於點頭了。臉色還沒緩過來,不過牽著我上樓。
  這天晚上的看書時間,我翻開這本被藏起來九個多月的圖冊,一頁一頁,告訴他這是什麽船、什麽地方造的、那是什麽船、什麽地方造的,我最喜歡這一隻,還有那一隻……
  他睡覺之前把圖冊鄭重的放在自己的書架上了。圖冊太大,他把一摞書騰出來了,讓《帆船世界》霸占了半格書架。
  
  六、 經濟問題
  還是純情小女孩的時候我也看了不少言情小說,那時候還流行瓊瑤,還不是現在的小說這種拜金局麵——甚至說,經濟問題是阻礙男女主角的最好橋段之一,多少美好的感情都夭折在“錢”字上。
  最近我也有些頭痛了。秦姨去世後,先掌管秦路的財政的是海陽。海陽跟晴天兩個人收入不算豐厚,正值供房供車、存錢養孩子,平時也要儉省。但是秦路在他那兒住了兩年多,他的工資都被兩人存起來買了國債——全部在秦路名下。算算總帳,除了出事的耗費、供保險,秦路住在他家裏幾乎沒用過自己的錢。
  加上趙老先生之前匯給他的生活費,他名下的積蓄也有六七萬。房子是現成的,墨醫生的診金用深圳的房產收入付了,有時要補貼一點。保險最近紅利微薄,不能當投資看待。
  所以平時的生活費,都要從每個月我和他的收入支付。他收入高,花銷的地方不多。我的工資正好夠我供車、養車、多供一份健康保險、孝敬爸媽一點、零花……
  哎,可見賺錢能力跟學曆不成正比……我把下巴抵在桌子上,看著賬本發呆。秦路端雞湯出來——懷孕才三個多月,我已經荼毒了不少雞……他要做別的東西我不放心,隻好買了個電磁煲,他每天燉一鍋湯,我喝大半他喝小半。
  他先收去我手裏的筆,再挪開賬本,把湯放下,把湯匙放進我的大碗裏,坐到對麵,端了自己的小湯碗,看著我。
  如果我不先喝他不會喝,如果我不喝完他不會走開。
  好大一碗,可以形容為“小缸”了,虧我喝得下。孕婦的肚子是無底洞……
  我慢慢喝著,還在想那些帳目。
  固定花銷,租車費八百、電費水費三百多、物業管理費兩百多(這個小區檔次高了,房子大了)、捐給教堂三百、食物生活用品一千出頭、衣物鞋襪平均一千、寄給秦伯伯——嗯,我應該改口叫爺爺的,每個月五百;還有他的醫療保險——因為他的特殊,單是公司那份不夠穩健,我又買了一份,一年一交,每次八千多;另外一個大塊就是每個月買書、買CD……
  算得頭大。我本來就不善長算數。總之左一點右一點,每個月淨餘兩千多一點。
  以前不太在意,覺得有保險保證萬一他出事、失業了,也可以維持現狀過下去就行。現在肚子一天天變大,得開始考慮奶粉錢。一個小孩要花多少錢呢?這個問題沒法跟千語商量,她還沒生孩子、生了也不會在意這點花費……過兩天跟晴天姐討論一下。
  我喝湯喝得心不在焉,被他發現了,正瞪我呢。趕快喝完讓他收拾到廚房去。一會兒,他出來了,不上樓看書,看著我。
  我隻好收起賬本跟他上樓。最近他粘人度升級。原先晚上共享時間一過,他回到自己套間的書房裏看書,我留在一樓書房看書、寫論文,互不影響。可是最近一個月,他總要我陪著看書。要麽在我書房,要麽到他房間。
  當然,隻要我留在他看得見的地方而已。一進入狀態,他還是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有時候我悄悄走開一陣,他也不會發現。
  可是他今天沒進入狀態,看書,看我,再看書,再看我。害我算一會兒帳,看一會兒他,更加糊塗了。
  剛才把稅金漏了……深圳那邊的收入還要扣稅,每年一扣,平攤每個月……嗯……他又看我。
  “小路?”
  他扔下書過來了。挨著我坐下,看我手裏的賬本,被我算得亂七八糟的數字。給他筆,他刷刷幾下算完了,連銀行存款的利息、利息稅都算清楚了。
  非常精確的數字,上個月淨收入負1398.05人民幣。頭暈……罪魁禍首,正眼睛明亮的看著我,想我誇他呢。真是小孩子,我知道他的問題是“孤獨症”,不是“兒童”,忽略他一下。
  我懷孕之後,開支飛速上漲。除了必要的食品費上漲,就是寶寶的準爸爸過度熱心鬧的。周六跟他逛街,逛到嬰兒用品店,自然會看看。一看,就有喜歡的,一流露喜歡,他就掏錢包——他買東西隻會刷卡,核對數字、記對密碼就行了,對他來說不成問題。
  二樓空著的房間裏已經放了不少東西……也有一些是同樣熱心過度的舟不離小弟的傑作,偶爾墨醫生也不能幸免。哎……
  他還在看我,堅持不懈。我敲敲他的腦袋,聰明的腦袋,可是特別的腦袋。把帳目給他看,從年初——我決定不走了之後開始記的帳目,一個月一個月看過去。他對數字敏感,知道變化在哪兒。可是他未必理解裏頭的意義。
  嗯,這麽好了,以後每個月存起一千塊當孩子基金。他的工資一入帳立馬扣掉。剩下的愛怎麽刷就刷吧。
  第二天中午,墨醫生打電話給我。提到診金的事。
  “現在我也不用花很多心思教他什麽了,算是朋友幫他一下而已。以後不用再付這筆錢,就當作我存一份‘寶寶基金’吧。” 墨醫生語氣是在商量,可是態度堅定。隻是作為同行我不願意這樣。這份診金,在公在私,都應該付的。而且,某種程度上說,他也是我的心理醫生,從來不提我這一份診金。
  他也聽出我的堅決,沒有堅持下去。
  過了幾天,他送來一份文件。一份教育基金,數額不太大,是診金的一半。
  “給寶寶的,你先替她收下吧。”他笑眯眯的。哎。一人退一步。
  有什麽事情想瞞住秦路很難,想瞞住墨醫生也難,要瞞住舟不離最簡單。他不知道診金的事,也不知道我想“節流”。
  他竟然教秦路哄我開心:買花。
  上個星期開始,秦路逢周五買一束花。他當然不會挑什麽便宜不便宜,所以總是買下店主推薦……每個月又多了四五百開支……暈吧,還不聽勸。有空找舟先生算帳去。
  說曹操,曹大人到。舟不離今天送秦路回來,抱著巨型盒子——竟然是整套火車模型。我都不好意思說什麽了。
  如果生了男孩,放幾年還有機會用得上;如果是女孩……也有機會吧。
  
  七、 秦小音
  上午海陽、晴天兩人帶了孩子來看我。
  孩子已經一歲半了,剛學會走路,還不穩當,卻喜歡亂走。走著跌在地毯上,也不哭鬧,嘴裏嗚哩嗚哩的說著什麽,扭扭屁屁自己爬起來。耍了半天累了,就對著海陽伸手要抱抱。爸爸不理他,他還曉得轉向秦路要抱抱。
  我看著小樹搖搖晃晃走到秦路跟前,腿一軟栽倒,秦路馬上伸手去接住。眼眶一熱。
  “唉呦,看你口水都流出來了——過幾個月自己的屁孩生出來了,又奶粉又尿布的,你就沒這麽羨慕了。”
  晴天笑我。我收回視線,笑笑:“小樹可愛啊,長大了肯定是個小帥哥。”
  “帥我就不指望了,就怕像他爸爸那樣成小胖子。肚子比我懷過孩子的還大。”晴天抱怨。
  海陽聽見,朝這邊做了個鬼臉,摸摸自己的肚子,嘿嘿笑了。小樹端坐在秦路跟前,好奇的仰頭看著這位不說話的叔叔,嘴巴張得老大。秦路也入定狀,瞪著小樹,嚴肅得嚇人。
  小樹看著秦路,不知道是不是嚇著了,嘴巴扁扁,想哭不哭的。秦路臉色更加恐怖。小樹終於哭了,小小的“嗚”了一聲,眼淚還沒出來,胖小手自動往眼角去擦淚。我緊張的看看晴天,她倒鎮定,瞪完海陽,轉向秦路。
  “小路,不要給他——哎呀,你要寵壞他的……”
  隻見秦路從兜裏拿了一顆大白兔,正要剝開給小樹。小樹聽見媽媽說話,回頭看,還在裝哭:“媽媽——”口齒不清,不過有點音調罷了。那邊秦路捏著剝了一半的奶糖,呆住。晴天歎氣:“算了,給他吧。這小鬼,就不老實,會欺負小路叔叔。”
  “嗨,這叫狡猾——小林啊,以後你就知道了,再小的孩子都聰明得很,知道誰對自己好、哪個大人最心軟。”海陽樂嗬嗬的,笑得眼睛都沒了,一點兒都不像在擔心孩子“狡猾”。
  我笑了。笑得過頭了,感染到肚子裏邊那個,伸胳膊蹬腿的通告他也聽到了。
  我摸摸肚子,晴天看著,笑嘻嘻的說:“倒是你這個寶貝啊,長大了肯定是美女。”
  我笑:“還不知道男孩女孩呢。”
  “男孩就算了,這年頭幼兒園裏男孩比女孩多好多,長大了還得愁給他找老婆——女孩就好,一下解決兩個。”她說著,指了自己的寶寶一下。
  “哈,指腹為婚這麽封建的事你也來?”
  “這叫先下手為強——不然等千語那個生出來了也帶把兒的,競爭力可強了,單遺傳段先行的臉蛋就夠了……”
  我笑:“千語生個女孩兒也不差,鬧不好是這個跟你那個競爭呢。”
  “嗬嗬,這個我不愁,你還是安心生個小美女吧——秦路名字都取好了。”
  “嗯?”我怎麽沒有聽說?
  “你跟楊柳聚餐那次啊……正好海藍大哥也帶了小炎上我家,我們一時說開了你這小孩不知要占五行中那一行呢,說了半天,直接‘小水’也不錯——小路一直安靜的看電影的,不知聽到那句,竟然插嘴說了一個‘小音’。開頭還以為他叫你,他說了幾次我們才知道他在宣告他當爸爸的‘命名權’呢。”
  “這樣啊……”
  “小音”……那不跟我爸爸叫我重了……算了,怎麽想得清楚。
  晚上折騰完,有點晚了,十點一刻。秦路睡覺去了,我反而折騰精神了,躺在床上睡不著。
  輾轉一陣,幹脆起來拉亮床頭燈,把剛拿到的那疊資料翻出來看。
  男孩、女孩……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雖然大家都說沒關係的,雖然找得到的案例裏,“孤獨症”都沒有遺傳跡象……隻是,心中的不安,隨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一起膨脹。
  不要胡思亂想……我這麽勸告自己,反而自我暗示;我不這麽勸自己,又擔心不已。突然想起秦姨的日記,寫到最後,她反複記道:神在看著眾生,小路一定會得到幸福的,連帶她失去的那一份。
  不。
  即便神不存在,我一定會幸福的,連著秦姨失去的那一份。
  
  八、 大腳
  “大。”他低著頭嗚哩一句。我沒聽清,問他,他又擠出一句:“大。”
  我還是沒聽明白,可是他不理我了,專心剪趾甲,我的。
  懷孕第八個月,我提前休產假。肚子太大了,低頭都看不見自己的腳,什麽都靠他代勞。剛開始千語不放心他照顧我,天天跑來看我,非要看著秦路幫我穿鞋穿襪子。後來秦路連替我梳頭發都學會了,她才跑得沒這麽頻密。
  剪完了,他把趾甲鉗收好。卻不起來,還蹲著看我的腳,看著,用手捏捏、撓撓,好癢……
  “幹嘛……剪完啦,謝謝小路……”我低頭看他,突然有衝動摸摸他的耳朵。從上往下看,他的耳朵還真的可愛。
  “大……腳……”他抬手扣住我的手指,從耳朵那兒拉開,拉著我的手去摸我的腳。
  哦……懷孕之後我拚命吃,不知道長了多少肉了,偏偏臉還是尖尖的,給人造成錯覺我沒胖多少。可是這腳掌是最好的證明了,都大了三圈了。現在可以穿他的鞋子了。
  他還沒好奇完,還在捏我的腳趾。
  “小路……”
  等了半天,他終於肯站起來了。馬上走開去洗手端燉蛋——聰明人就是聰明,他連燉蛋都會做了。那是我媽媽在長途電話裏一步一步指導他學做的,說起來也挺簡單,就是先怎樣、幾分鍾,後怎樣、幾分鍾,也是一道道固定程序。他做的肯定比不上媽媽的,可是也夠我飽口腹了。
  產期近了,媽媽提過要來上海照顧我。可是她來了家裏變動大些,反而不好控製了。這話我當然不好明說,就跟爸爸媽媽說這邊我請了鍾點工,一切還順利。
  確實,除了一點家務活請了鍾點工在他上班時幹了以外,家裏也沒多少事要我操心的。
  海陽也開口了,實在不行,讓晴天搬來住兩個月。
  小樹還小呢,我拒絕。
  挺著個大肚子,上下樓梯確實有些累人。出門買點什麽也不方便,原先十分鍾走完的路,走了半個小時還沒走完。
  他雖然學了不少,但是沒有學會的,還很多。
  隻是,如果這一步要別人扶著的話,以後怎麽辦?路很遠,很長。我的腳腫了,走路多了會痛,還是要自己走下去。
  隻要他會來扶我就行了。他有時會忘記我在客廳裏,自己上樓洗澡了,想起要跟我一起看書才下來。我陷在沙發裏等他。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他總會下來,好像做錯事的小孩,臉上有點沮喪,有點慚愧,彎下腰來扶我。
  有時候他上去幾分鍾就急匆匆跑下來。更多時候他沒有忘記。還有些時候他會先上去放了熱水再來接我,我替換的衣物什麽的都準備好了。
  把流程排演了n次,在心裏。我指揮他把要帶到醫院的東西收拾好。不停給他灌輸各種可能性:我可能半夜肚子痛就去醫院了,可能進去十個小時還沒把孩子生出來,可能生完孩子累了睡著了;可能生了孩子要在醫院住一個星期,也可能太累了要住多幾天,可能身上插滿管子、可能醫生不讓他進房間看我……
  總之要聽海陽哥哥的話,乖乖等我。
  孕婦不要胡思亂想。嗯,對的。我安心躺在他身邊。肚子大得誇張之後,我就夜夜睡在他身邊了,偶爾半夜起床,還要搖醒他扶我。
  結果不幸被我命中,半夜肚子痛,進了產房八個小時,太陽都晃眼了,還在努力。我使勁想自然生產,幾乎沒力氣了,想到,生完了,一定要他給我做一大盤炒米粉……
  終於聽到小音的哭聲,我眼睛都沒力氣睜了,累死。
  
  九、 我愛你
  醒過來已經在病房。
  海陽寸步不離秦路,秦路乖乖坐在床前等我醒來。
  “孩子呢……”
  聽到自己的聲音軟綿綿的,我突然想到電視劇裏剛生完孩子的婦人,笑得非常幸福的。我擔心自己笑得不夠大眾,可是力氣沒有了,隻想馬上看到孩子。
  “孩子在嬰兒房,爸爸來了,晴天帶他看她去了,可愛得不得了,紅彤彤的小臉……”
  秦路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我看他,問他:“可愛不……”
  他點點頭,親親我,笑得很開心。剛才醒來一眼看到他,眼睛裏有焦慮,沒有新爸爸的神采飛揚。現在好了,眼睛亮了。
  真好。可是我還想馬上看到孩子。
  等晴天抱著孩子過來,我立刻接過來。顧不上大家都在,撩開衣服試著喂奶。剛生完孩子,奶水還沒分泌,不過,寶寶,她感覺到我的體溫,皺巴巴的小臉擠弄了幾下,靠過來了。
  我真的忍不住了,好想哭。笨蛋,這麽幸福怎麽能哭……一哭秦路他又要慌張了。
  晴天從我懷裏抱過孩子,罵我:“笨蛋,有什麽好擔心的……孩子八斤多呢,健康得很……好啦好啦,不要擔心這麽多……生孩子最疼了都熬過來了……”
  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了,眼淚瑟瑟下落。海陽趕緊哄她。
  她知道的,普通的孩子,一出生喝母乳就會主動湊上前去……可是秦路,他還是嬰兒的時候,就失去了這份幸福……
  我還是忍不住,一邊笑一邊哭。秦路他靠過來,抱著我,吻去我的眼淚。
  “小林不哭……”
  我嗚咽著,還要安慰他:“不痛,小林不痛……小林高興……”
  他好像想起什麽似的,突然坐直了,眼睛盯著我鬥爭了幾秒,又貼過來,貼著我的耳朵,說出三個字:
  “我愛你……”還是加了個注解,“小路愛小林。”
  我不想哭的,都是他害的……原來如此……上個星期,墨醫生送了全套粉色的嬰兒用品過來,他說他跟舟不離打賭了,如果贏了就再送我一份大禮。
  “我愛你”三個字,有兩個是代詞,小路他,至少在對著我說的時候,知道它們的意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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